《鲤跃龙门》 皇女巡河 浊河河岸,暴雨如注。 河水一夜暴涨三米,把马阳郡所辖曹县境内的三千米长堤冲开了一道十米长的口子,汹涌的河水从豁口奔流而下,直扑两岸的数千亩果园,遇到第二道防洪大堤遥堤才止住。 遥堤是为了防范特大洪水而修筑的,虽然比第一道缕堤更高,也更坚固,但也是马阳郡境内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遥堤决口,浊河下游十几座县城都将生灵涂炭。 暴雨好不容易止了一会儿,面色惨白的马阳郡郡守田大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遥堤上跋涉,脑袋像是在肥大的身子上直晃荡。 背着沙袋的官兵和民夫光着脚一个接一个地从他旁边呼哧经过,顾不得看这位衣冠楚楚的五品大员一眼,便沿着最近的格堤往决口处去了。 即使是最无力兼济天下的匹夫也知道,如果再不堵上那道决口,一旦遥堤被冲垮,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会面临怎样的险境。 好不容易找到了遥堤上那座临时搭建的简陋草棚,田大人抖着手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又拧了拧湿哒哒的袖口,咬紧了牙关,赴死一般一头栽进了草棚里。 “臣田大任,接驾来迟,请……求皇储殿下恕罪。” 他伏地半响,发现没有人理她。愈发不敢抬头直视那位空降曹县的天家人。 只能听见头顶上方有人正在交谈。一个中年男子用浑厚但镇定的声音说: “浊河河堤经常决口,因此河岸上常修筑两道提防,一道是贴着河道修建的缕堤,平时起到约束河道,防范一般洪水的作用。而另一道就是距离河岸较远的遥堤,用来防范特大洪水。” “现在是特大洪水吗?”一道介于低沉和清亮之间的醇厚女声响起,没有过多得情绪起伏,却让田大任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脸几乎卑微到埋进了泥地里。 这就是传说中那位杀伐决断、冷面无情的皇太女了。当今天子的嫡长女,十三岁时就被皇帝立为皇储,风雨飘摇中,东宫这棵大树不知不觉已经屹立了十年。 比他田大任当官的时间还要长。 有些人天生就比你好命,能有什么办法?他田大任只能乖乖地认命。所以,一听说皇太女巡视河道到了他治下的曹县,他就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赶,偏偏这时候曹县大堤决口,这不是天要亡他是什么? “不是。” 皇太女居高临下的质问已经很明显了,所以那道男声的回答也波澜不惊。 田大任乖乖伏在地上认命,一般洪水就能冲垮的缕堤,却要遥堤才能堵住,事后肯定是要追责了,他面如死灰,心里怪这怪那,最后归结到怪自己没有一个当皇帝的父亲。 “不过,”那男声忽然话音一转,“浊河水浊,一半是水,一半是沙,水载不动泥沙,在水缓处只能沉底,长年累积下来,泥沙抬高了河床,导致堤也越修越高,形成地上悬河,确实比普通的河道更容易决口。” 田大人一瞬间像是捕获了生机,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几乎想给这位秉笔直言的仁兄跪下磕头叫祖宗了,可不是么,这曹县几乎每年都要决堤,连年加固提防连年被暴雨冲垮,可不都是那什么……什么河床高的缘故么。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依臣看,要想治河,首先要清理河道里的淤沙。” “说下去。” “是,臣建议,采用束水攻沙的办法,修筑堤坝缩窄河道,借助上游水势,冲刷河底淤沙,从根本上解决浊河下游淤沙堵塞河道的问题。” “大约要多长时间?” “少则三五年,多则近十年。” 草棚里陷入长久的沉默,须臾,那女声又说:“黄时良,你知道朝廷耗不起这么长时间。” “臣知道,但是一旦浊河决堤,造成流民失所,百姓受灾,朝廷的损失就不止千万计,更不是三五年能够缓解的。殿下既然保举臣当这个治河总督,臣自当不遗余力地将浊河治理通畅,倘若草草交差,搪塞了事,岂不是辜负了皇上和殿下的期望。” 田大人在地上跪得腿麻了,对于治河的办法他一窍不通,只是听前任治河总督的指挥,让他干嘛就干嘛,治河的银子如流水般塞进这位总督的口袋,可是浊河该发大水的时候,还是发大水,田大人后来就不往总督口袋里塞银子了,觉得给他还不如给自己留着! “殿下!”这时,一个喜悦的声音闯进了草棚,似乎嫌他跪在这里碍事了,在他费力往旁边挪动膝盖的时候,等不及就一步从他半个肩膀上跨了过去,田大人好歹是个五品官,顿时如蒙到了奇耻大辱,但是听到那脚步轻快的年轻人说“口子堵上了”的时候,他什么大辱小辱都忘了,只想跪谢玉皇大帝自己这条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一时间,棚子里的人都兴奋起来,连声叫好。随后,很多人都跟着那位叫“云种”的年轻侍卫跑了出去,一边大声庆贺一边交代后续的防洪事宜。田大人尴尬地跪在原地,仍然无人理会。 “马阳郡郡守田大任到了吗?”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皇太女终于念到了他的名字。可是田大人觉得与其被她提到名字,还不如就地隐遁的好,那声音真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冰冷。田大任蓦地一惊,抖着声音:“臣……在。” “听说,郡里的百姓都叫你田三七,说是修筑堤坝的钱流到你这儿,自动三七分账,七分进了你的口袋,三分才留来筑堤,可有这回事?” 田大人虽然无能,但毕竟是久经官场的老将,为自己辩护的能力还是有的,他直起身来,脸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紧张的,憋得通红,语速飞快地讲: “这……这绝对是污蔑!臣自打接任马阳郡郡守以来,一直奉公守法,左右皆可为证啊!这次曹县决堤,都是曹县县令杜远治河不利,臣也有识人不明之过,但是说臣贪赃,臣万万不服,万万不服!” 其实,大多数的钱都进了那位治河总督的口袋,他才是大头,田大任觉得自己十分冤枉,但是却又不敢得罪比他官大的,只能拿比他官小的曹县县令背锅。 “田大任,你慌什么?是前任治河总督亲自向本宫揭发得你,本宫也是职责所在。你有没有贪赃,刑部和大理寺自会查明,你到那里再去喊冤吧!”皇太女脸上满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不耐烦:“来人,除去他的乌纱,即日押解回京,听候处置。” “是。” “殿下,臣冤枉哪!” 反应过来被上司拉来当成垫背的田大人,这次是真觉得自己冤枉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身的不干净,像只要被宰杀的肥鹅一般,在泥地上挣扎了两下,拼死想要挣一个说话的机会,但被侍卫迅速拖了出去。 直到那喊冤的声音小到不扰人了,正座上的人才站了起来,宽大的男装令她的身形显得单薄而瘦削,但笔直的站姿和高贵的气度弥补了一切,让她很轻易就获得了别人的信任和尊重。 她不算是世俗标榜的温柔不争的女子,但脸部的轮廓异常的柔美,很容易让人生出一份天然的亲近之感,但没有人会莽撞到真的把她当个凡人亲近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玉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即便传闻中她的储位岌岌可危,但对任何一位犯错的四品以下官员,仍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你能透过她清澈的目光一览无余地看到她坚定的内心,也能透过她敛起的眉宇一瞬间感受到她内心的焦虑,哪怕是最寻常的一点焦虑,都有人情愿赴汤蹈火替她分忧解难。起码,在看到她皱眉的时候,黄时良是这样想的。 “黄时良,本宫就给你五年的时间,让你治理河道。如果将来有任何难处,你都可以来找我。田三七就是本宫给你的一个见面礼,将来浊河流经的地方,必须都是本朝最清廉的官吏,供你随时调遣。你不要让本宫失望。也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最后一句话,皇太女并没有说出来,但那中年男子却心领神会地笑了,躬着身子,格外坚定道:“臣必将尽心竭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从河堤上下来,回到驿馆,已经是傍晚时候的事了。头一件大事就是回房沐浴更衣,洗去满身的泥沙和疲惫。贴身侍女暮云栽进来送衣裳的时候,一天一夜没有捞着休息的李靖梣已经伏在浴桶边沿睡着了,长长的青丝飘散在水中,如海藻一般,覆盖住了身体的大部分要害部位。但粉红的香腮、光滑的裸背以及弧度优美的骨骼曲线,还是透过那慵懒的睡姿呈递出来,每每让身体发育有些不足的云栽看直了眼。 直到被悠悠转醒的公主用指尖上的水珠弹醒,这个贴身侍女才乖乖地想起哪个夫子说的非礼勿视的话来,吐了吐舌头,匆匆地放下衣裳躲到屏风后面去,专心等待美人出浴的时刻。 换回一身女装的李靖梣,绝对是玉瑞数一数二的大美人,美到什么程度呢?假如天下的美是一石,她的美独占八斗,那个不能提名字的人占一斗,剩下的所有人分剩下那一斗。当然,云栽这样划分是多少带有私心的,她把自家主子高贵的出身和不凡的气质也加成进去,使她天然得就拥有高出凡人许多的资本。但若单论皮相美的话,连一向护主心切的云栽都不得不承认,那个不能提名字的人独自占去九斗都是有可能的。那人简直长得不像人,完全就是个妖孽和祸害。 ※※※※※※※※※※※※※※※※※※※※ 新坑,欢迎收藏! 龙门石碑 “你去问问云种,收到京中的来信了吗?” 沐浴后的李靖梣懒得动了,端坐在梳妆台前,松散着头发让云栽拿干燥的毛巾细细擦干,她自己靠在椅背上,闲闲地翻了几页书。 云栽对她这种哪怕倦极也要忙完当天公务才肯睡的生活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一会儿就拿回了五六封信,照例是东宫部属从京城发来的邸报,还有一封是二公主李靖樨的来信。 李靖梣照例先看邸报。 “敦王已奉命出使蓝阙,一旦功成,恐添强援。” 这条消息发自于六天前,发信人是东宫第一谋士顾冕。不过涉及的事件要追溯到半年前,蓝阙女王遣使到玉瑞请求联姻,并递国书想和玉瑞签订永世修好盟约。 蓝阙国是著名的女儿国,联姻对象自然要从皇子中遴选,她这位女皇储不合适,下面的兄弟便为此争得头破血流。敦王是她的异母弟,在众皇子中最为年长,能够胜出也是意料之中。 李靖樨的来信就是跟她说这件事,她认为就算姐姐不能去联姻,但和谈还是能够和谈的,放着现成这么大的功劳不去抢,却跑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治河,费力不讨好,身为一母同胞妹妹的二公主十分不理解。 好在她也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真的责怪李靖梣,只是替她着急、委屈。牢骚过后,她那不加掩饰的想念便跃然纸上。 “姐姐,什么时候才回来呀?我都快想死你了,你快回来吧!我好到城外三十里的赤阑桥上接你。” 看着二公主那撒娇式的笔触,皇太女心底的思念也被勾了出来。 她抬头遥望着窗外不知圆了多少回的明月,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化成了内心深处一声疲惫的叹息。 回去?又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了吗? 自京城外出巡河已有大半年,也找到了治理浊河的妥善方法,最重要的是,选出了最理想的治河总督,似乎再没有理由留在外面了。 只是一想到京城中的血雨腥风,她的眉头就没来由地皱紧,由心底生出一股反感和厌恶出来,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抗拒回到那座冷冰冰的皇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黛鲸已经成了她对那座皇城,仅剩的一抹温情和挂念。有时候,真的很想带她远走高飞,哪怕天涯海角四处流浪,都好过在那尔虞我诈的环境中,被变态了的人心埋成没有灵魂的枯骨。 可是能吗?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座叫建康的皇城,从她们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是她们活着逃不开的藩篱,死后躲不过的坟冢。 “二公主莫不是又提到岑状元了?” 见她托着腮望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怔,云栽自然联想到她又在为二公主过于豪放的感情世界伤神。 说起来,李靖梣、李靖樨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是性格却大大不同。一个内敛好静,一个活泼好动,如果不是二人过于相似的容貌,平常人真的很难想象她们会是一对亲姐妹。个性上的差异也造就了两人对待感情截然不同的态度。李靖梣心中的那个人连名字都不许别人提起,而李靖樨则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喜欢岑杙。 岑杙,那个突然在两姐妹信中频繁出现的人叫岑杙。 三年前,李靖梣外出巡视瑞江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岑杙的名字,知道他是那届科考的头名状元,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当时李靖樨特地写信来求她能跟父皇举荐岑杙在京中当官,她就有预感妹妹八成是看上人家了。 她从来没有跟她要求过什么,应该是喜欢极了,才开口向她求助。不过,李靖梣当时并没有答应。 一是进士及第后到地方做三年知县是玉瑞历来的惯例,不能因为一个人就坏了规矩,二是她从幕僚口中或多或少得知了岑状元的一些风流事迹,怕妹妹识人不明、吃亏上当,想冷淡一下她对岑杙单方面的热情。 可是从三年来李靖樨的表现看,此举收效甚微。即使岑状元远在天边,她那痴心的妹妹依然有办法打听到他的一举一动,并将其外任期间所做的一些光辉业绩,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 黛鲸好像真的很喜欢那个人!李靖梣心里固然有些无奈吃味,但对亲妹妹喜欢的人和事,到底还是有一些偏向和纵容。 时日久了,岑杙就成了二公主来信中除她之外最常提到的名字。就连云栽不看信的内容,都能根据信的薄厚程度,以及殿下眉上的皱纹条数,判断出二公主又念叨了多少遍岑杙。 这次见到李靖梣紧锁的眉头,云栽理所当然又想到了他。 只不过,这次李靖梣的回答稍有不同。 “不是,这回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岑杙。”回过神来的李靖梣也感到一丝意外,再次翻看了一下信的内容,确认过后,拿给贴身侍女看:“确实一个字都没有。” 这让经常被“岑杙”轰炸的李靖梣和云栽都有些不大习惯了。好像连载的话本突然没了主人公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想去催作者把遗漏的内容给补上。 看着快要把信纸钻个洞,只为找出岑杙俩字的神情迷怔的云栽,李靖梣嘴边的咬肌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按捺住心里的那点微乎其微的怪异,不动声色地继续翻书。 捧着信迷茫了一会儿,云栽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殿下,二公主好像说岑状元任职的龙门县就在浊河上游,离咱们这儿不远,反正河道已经巡视得差不多了,不如,咱们去龙门县看一看传说中的鲤鱼跳龙门如何,也顺便帮二公主把把关,考察一下岑状元?” 高冷的殿下没有答话,那么就是同意了。深谙李靖梣性情的云栽高兴地跳起来,迅速去通知她的同胞哥哥暮云种,速速去准备西进的车马行囊,下一站目标定在龙门县。 本以为沿着浊河越往西走道路会越来越崎岖,没想到此行异常的顺利,一行人只花了一天功夫就到达了传说中的龙门县城。 没想到这小小的一方县城还挺热闹,街上行人如织,喧声如潮,街边商铺酒肆林立,到处可见市井繁华。而记得就在三年前,龙门县还交通不便,车马难行,是玉瑞最贫困的几个县城之一,两相对比之下,李靖梣对于那位岑状元,骤然生出许多好感出来,看来,妹妹对他的追捧并非都是夸夸其谈。 三人在城中心的一家客栈打尖儿,找了当地的一些老百姓,了解了一下龙门当地的民生状况。听来的都是对县太爷众口一词的赞美。 见惯了京中官员溜须拍马的本事,东宫的侍卫长暮云种对于一边倒的夸赞已经免疫了,本能地生出一身鸡皮疙瘩,连说“浮夸! “能让人夸也是一种本事,依我看,起码那条路就修得不错,是咱们巡河路上走得最舒坦的一条道了,您说是不是,殿下?” 云栽惯常喜欢和哥哥唱反调,看到李靖梣也赞同她,眉毛一挑愈加得意。 迫不及待想看一看二公主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三人立即去县衙拜访那位传说中神通广大的县太爷。 云种负责去县衙里面传话,李靖梣、云栽就在两座大狮子中间等候。 看到他一个人皱着眉头出来,云栽不解,“不是叫你去里面通传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 云种抱着残阳剑,表情有些怪异:“我去通传了,但县太爷不在家,说是刚提着一袋水稻秧子,到城外水田里插秧去了。” 气氛沉默了两秒。 云栽一脸不可思议,“这个岑状元,好歹是个七品官儿,还真的亲自下田种水稻啊?” “嗯。” 其实也难怪他俩不可思议,在一般人眼中,当了官就进入了士族阶级,哪里会真的去做种地这样的苦差事? “哦,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做样子给人看的,好给老百姓树个重视农桑的榜样,就连咱们皇上,为了鼓励农桑,每年都会在皇家沃土上象征性地搂一耙子。您说是不是,殿下?” 李靖梣嘴角忽然勾了一丝玩味的笑,觉得这位县太爷越来越有意思了。 “好像不是。”云种反驳妹妹,“我听衙门里的人说,这位岑大人一年到头好像都在忙活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岑……夫人有时候也会过去帮忙。” “岑夫人?!!等等,你是说岑杙有夫人了?” 云栽像是听见了晴天霹雳。 “好像,衙门里的人是这样说的,是……岑夫人没错。” 隔着千山万水,云栽似乎听到了二公主少女心破碎声,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她们可敬可爱的二公主心仪的对象,竟然已经成亲了! “云种,你确定了吗,这位岑夫人不是岑杙的老娘,而是岑杙的夫人?” “这个倒是没有,”云种托着腮想了想,“不过,如果是岑杙的老娘,似乎应该叫岑老夫人才对吧。” “把你个头啊吧。这下可完了,要是被二公主知道,岑杙已经娶亲了,她一定要哭死了!” 故人重逢 李靖梣对于岑杙已经成亲的事情,本能地皱了下眉头,替妹妹感到不值。不过她来此的目的已经变了,心也早已过了儿女情长的年纪,不管这位岑状元有没有成亲,如果他是真材实料的话,她一定会唯才是用的。 起码,在见到他之前,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叫人带他们到县太爷耕种的稻田里去,三人走在田埂上心思各异。 入目是一块又一块星星点点的长方形水稻田,总数有近千亩之多,不少卷着裤腿的老百姓正弯着腰在稻田里劳作,熟练地将幼苗插进水中,按在泥里固定住。 玉瑞北方很少有种水稻的,因为缺水,大多民户都在旱地里种植小麦。而即便靠近浊河方便取水的地方,也因畏惧那条常年肆虐的河流,多在两岸种植不怕水淹的果园。像龙门县这样靠近浊河,而大规模种植水稻的县城,李靖梣还是第一次见,心念不由就是一动,眼睛里放出雪亮的光来。 这正是朝廷下决心治理浊河的重要目的之一,如果浊河水不再泛滥,朝廷就可放心大胆地在两岸大规模推行种植水稻,对于解决北方长年的饥荒将大有裨益。 云栽眼珠子四处乱转,希望从中找出哪个是岑状元,可千万别让她看到一幅郎情妾意的画面,否则她非得用爪子挠花他的脸,替二公主出一出气不可。 暮云种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他从一个身手不凡,栽稻子就像撒飞镖一样快的老大爷面前经过,托着腮暗叹:“这个手速,不去练剑可惜了!” 突然耳畔极速旋转飞来一坨绿色不明物体,云种本能地竖起耳朵,刷得抽出残阳剑来,凌空一劈,一捆水稻秧子就此丧命在他剑下。能够光荣的死在他的残阳剑下,与世间众多不自量力的枭雄比肩,也算它们三生有幸了! 暮小将军收剑回鞘,朝对面惊愕的老大爷抱拳示意:“献丑,献丑!” 随后目光凌厉四射,就想找出刚才袭击他们的源头。忽然听到一道又尖又长的女音,从一箭地外歘了过来: “哎哟,嫩们这些人干啥子杵在那儿哈,耽误我做事儿情——嫩们能不能快逮走儿开,走儿开呀——!” 三人看着对面那位矮壮的大婶叉着腰冲他们大喊大叫,不停做一个往外拨的动作。云种听不大懂当地的方言,但动作他看明白了,是让他们走开点。 怎么,田埂难道是她家开的吗,不走她还能拿他们怎么样? 旁边有人看出他们是外地人,用官方话解释说: “那位大婶儿要把秧子扔到对面田里去,提醒你们不要站在那儿,免得被洒一身水!” 暮云种冷笑了,那块田距她所在的位置已经超过一箭地了,就算是项羽转世也不能徒手将水稻扔过去,一个五尺民妇,何德何能,竟敢口出狂言! 大婶又吆喝了一声,三人也不好妨碍她表演,连同带路的人赶快躲开,然后一齐回头,看着她将一捆又一捆绿油油的水稻幼苗煞有介事得摞好,一个接一个的揪着苗头甩起来,嗖嗖嗖地抛向空中,然后,那些稻苗就像前仆后继的野鸭子一样穿过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稳稳地扎进了另一块水田中。 “……” 云种脸色发灰,一直站在原地看到她把那摞小山似的水稻扔完为止。 云栽都走老远了,又回头喊他,暮小将军步履重重地撵上来, “这大婶,不去练投掷攻城拔寨真是可惜了!” 带路人将他们引到了人数最多的一块稻田的田埂上,指着田里那群穿着普通卷腿裤的人群中的一个,说:“那就是岑大人,因为他待县里的百姓好,所以,许多人忙完了都会过来帮他种稻子,估计一会儿就能种完了,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招呼他一声!” 不知为什么,看着水田中那道躬身背对着他们插秧的身影,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直起身子,做了个扩肩动作歪了歪脖颈,李靖梣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能动了。 岑大人听到了来人的传话,回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因为正对着刺眼的阳光,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只模糊看见田埂上站着三个年轻人,一个抱着剑的瘦高个,像是护卫,一个矮个的仆从,文文弱弱的像个女人,中间那个穿白衣的秀气公子虽也文弱,但一看就是主人的气质。那股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场,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把手中的稻苗托付给身边人,拔脚出田,沿着就近的田埂,一边甩着手上的泥水,一边朝他们大踏步走过来。 “敢问三位是……” 离他们仅剩十来步的时候,岑大人正准备拱手致意,蓦地看清三个不速之客的真容,突然也像被定住了似的,再也往前迈不动一步。 他就站在那里,表情错愕,脚陷在泥中,两只手在身前平摊着,似乎想接点阳光好把上面的水渍晒干。袖子和裤腿俱往上挽着,露出被泥水染成棕色的小臂和小腿,粗麻织就的衣服不知是脏的,还是本来就是那种土色,胶着地黏在身上,与他本身干净的气质极不相符。脸上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看起来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所致。 对面那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多年后,她会以这副邋遢的形象出现。与她的满身狼狈比起来,她们的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仿佛拉开了鸿沟天堑,那种强烈的对比让对峙双方人员都有些眩晕。 最终,是那个突然绽放的毫无心机的、熟悉的、无辜的笑容,重新将对面三个人拉回到现实中。 内心深处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不好的回忆,犹如轮回的噩梦一般,硬生生给了他们当头一击。 如果云栽知道岑杙就是那个不能提名字的人,她一定不会撺掇殿下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二公主考察什么劳什子的驸马。 如果云种知道岑杙就是那个曾令殿下伤心欲绝的人,他一定会在殿下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用手中的残阳剑一剑杀了她,就像他当初差点做的那样! 所以,当那个人重新以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出现在客栈的时候,暮家两兄妹如临大敌似的不约而同得守在门口,脸上满是生人勿进的冷漠和厌恶。 岑杙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没想到如此不受欢迎,几乎是收到了仇人般的注目礼。原来在他们心里,自己已经同仇人无异了。那些过去了的,真的已经成为了过去,没有人还会在意,虽然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她低了低头,识相地没有靠近那扇门,转身离开。下楼的时候感觉小腿有些发抖,就扶着栏杆歇了一会儿,脸上的汗浸在眼睛里淹得生疼。但她没容许自己有缓解疼痛的机会,眯着眼睛继续往下走,和一个急着上楼的人撞了肩膀,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懵了一会儿,倔强得不叫任何人搀扶,自己爬起来跌跌撞撞得奔出了客栈。 岑杙,怎么会是那个可恶的不能提名字的人呢? 云栽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当时看公主的脸色白得像纸,快要支持不住滑倒的样子,她第一时间就要上去指着她的鼻子质问了。 这个欺骗、玩弄了殿下感情的人,竟然有脸到天子门前考取功名,当年的主考官莫非是瞎了眼么,竟没有看出她是一个女人! 更可气的是,这个人渣招惹了殿下还不算,还把魔爪伸向了她们心地单纯的二公主! 云栽越想越怄,为两位公主不值,吃饭的时候眼圈都气红了,云种有点心疼妹妹,给她碗里搛了满满的菜,劝她:“你别难过了,不干你的事。殿下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怎么就不干我的事了?要不是我提议来看什么劳什子鬼的驸马,公主也不会碰到那个人渣!” “行行,都干你的事行了吧,多吃点,吃饱了就不生气了。”云种好脾气的应着,又给她碗里添了些菜。 “什么叫都干我的事!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怎么不拦着我点?” 云种对她的无理取闹举双手投降。兄妹两个如矛和盾似的挡拆一阵,突然听见公主的房门开了。赶紧站了起来,双双担忧地看着李靖梣。 李靖梣像是没看到似的,神色如常地到桌前坐了,拿起专门留给她的一副碗筷,目不斜视得吃起饭来。平静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越是这样,了解她性格的云栽越是担心。 “今日可曾收到京中的来信?”她倒是表现的一如往常。 “不曾,待会臣再去驿站看看,应该会有了。”云种忙应和着。 “嗯。届时顺便去通知一下龙门县衙,明日我要去视察一下附近的水田,叫他们派一个知事的过来。随便一个就好。” “是。” 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平静了,云栽始终放心不下,吃完了饭,就跟她进了房间,服侍她洗漱完毕,见她同往日一样仍是在书案前闲闲地翻了几页的书,又拆阅了云种捎回来的两封书信,随后便上床休息。云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始终在屋里徘徊不去。李靖梣猜到了她的担忧,宽慰道:“放心吧,我不不至于脆弱到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寻死觅活,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且去睡吧!卯时叫我。” ※※※※※※※※※※※※※※※※※※※※ 11月5日修改:把关于岑杙身份的一个重要提示,换成“不能提名字的人”,不给提示了,后面自己猜! 秦大官人 云栽不担忧才怪,但担忧又能怎样?还不是和从前一样无能为力。 看着李靖梣平静躺下,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好像,这几年的时光,她真的已将那人彻底淡忘了。 不知为何,竟有一点可惜。 曾经,那么深切的感情,那么强烈的恨意,原来也抵不过时间。 第一次见岑杙是在什么时候?云栽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她当时手捧一培土,似乎都能从掌心开出一朵花来。好看到殿下常常一个时辰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黏着她。培花种草黏着她,弹琴作画黏着她。上树给桃树梨树裁剪冗枝还要黏着她。虽然经常出现,她在上面专心地剪,她在下面丢三落四地拾……但她不厌其烦,仿佛跟她做得每样事都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 因为时常见不到,所以总是黏不够。 那年公主只有十七岁,已经做了五年的皇太女,囿于女子的身份,她的储位并未像外界认为的那样稳固。 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长大后,朝中再次出现了女子不宜于传国的声音。东风助恶,公主陷入孤立无援。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听从了辅佐她的阁老谭太傅的指示,和军中最有威望的涂家联姻,别有目的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这位不幸被选中的驸马叫涂云开,常年随父亲涂远山在北疆戍职,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正合她的心意。 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联姻,涂家攀上东宫这棵大树巩固了自己的权势,而东宫也借涂家在军队中的声望稳固了自己的地位。两边互相利用,谁也怨不得谁。 公主自然谈不上对驸马有任何感情,她像完成任务似的完成了自己的婚礼,当晚就换掉了凤冠霞帔回东宫处理公务,把酩酊大醉的驸马爷晾在了驸马府。 后来据说是涂家不满意了,想要一个更能巩固双方关系的孩子。她又无所谓地把自己平摊了放在床上,任驸马一个人耕耘,自己闭目不动,无视到可以在帐子里点灯看书。据说驸马当晚很受伤,孩子自然也没有生成。 婚后的第一年,公主的日子基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堆叠的,没有悲欢,没有爱恨,也没有知觉。 当云栽看到她初夜沾染在寒衾上的冷掉的血,控制不住挤了两滴眼泪。她反倒安慰她:“几滴血而已,又不是要死掉了,我来月事时,怎么不见你这样伤心呢。” “那怎么能一样呢!”云栽捂着脸哭,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气出了一个鼻涕泡,“叭”得炸了,自己楞在了那里。 李靖梣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会儿又诚意十足地安慰:“其实真的不是很痛,就是回想起来有点恶心,不过不想就好了。我不在乎是涂云开,还是涂雾散,无非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垫在路上有的硌脚,有的不硌脚。你真的不用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会一直走下去。一步步往高处走,总有一天,会走到所有垫脚石都看不见的地方为止。” 云栽那时候还小,没有理解殿下一闪而逝的迟疑和淡漠,只是在她的鼓励下顽强地振作。誓要陪她走到最后。现在想起来,殿下是真的不在乎吗?恐怕只能如人饮水了。 后来因为浊河连年发大水,北方饥荒严重,朝廷国库空虚每年都入不敷出,李靖梣便自请皇命去江南筹粮。就是在那一年,李靖梣邂逅了岑杙,邂逅了那个让她死水般的生活,短暂地接触到阳光,而泛起金色微澜的人。 只不过那时候,她还不叫岑杙。她是素有江南小京都之称的康阳县远近知名的花魁娘子,也是被江南粮商巨头秦大官人包养的姘头。 她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本该毫无交集。但那时,李靖梣在江南的筹粮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稻谷盈仓的江南粮商不知听信了谁的谣言,对朝廷明文规定的正当借粮,个个如临大敌。朝廷在地方上的失控以及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现状,让皇太女心急如焚。 就这样在江南蹉跎了半个多月,一无所获的李靖梣,不得已,听从了幕僚的建议去求助江南头号粮商秦大官人。想利用他在江南粮商界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撬开江南粮商的仓门。 谁知第一天就受到挫折,这个秦大官人的难缠程度完全超出了皇太女的想象。 首先,他的行踪非常的诡秘,只在每年冬季的江南粮商大会上露个脸,平时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或是住在友人家,或是流连烟花巷,这让官兵们抓人都找不到地方。 其次,他自幼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连朋友也大多淡如水。只有一位空谷楼的花魁娘子,平时交集比较多。除此之外,再无从打探他的消息。 无奈之下,皇太女只好把目标放在了秦大官人唯一的相好花魁娘子身上。想从她口中套出秦大官人的消息。 熟料,这位花魁娘子也难伺候得很。从不轻易见客。秦大官人花了足够银子在空谷楼养着她,使她有了公然拒绝任何客人的底气。除非她本人愿意,外人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 暮云种去了好几次都碰壁而回。李靖梣一拍桌子只好亲自前往。 这日,她穿上一身文士阑衫,打扮成一个白衣秀士模样,亲自去空谷楼拜会花魁。到了那儿以后,被那纸醉金迷的地方刺得眼皮直跳。 据说,空谷楼是小京都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的温柔乡。李靖梣看见几张熟面孔搂着纤纤细腰,堂而皇之地穿梭大厅。暗忖,简直丢尽了朝廷的脸。 “公子,您注意下表情,别被当成砸场子的了!”云种见她冷笑阵阵,提醒她龟奴正朝这边看。 李靖梣只好收敛了神情,不去看那些乌烟瘴气的嘲哳人群,一脸正气地与他上了楼。 “两位爷要找花魁娘子?真是不凑巧,花魁娘子刚去了秦大官人那儿,最早明晚才回来。楼里还有其他姑娘,不如我叫上几位,陪二位快活快活?”老鸨仔细打量着他们,那个护卫来过许多次了,次次都要找花魁,主子倒是没见过,怎么比她楼里的小哥还俊俏呢? 云种没有跟她废话,把一包银子丢给她:“这是一百两订金,我家公子想见你家花魁娘子一面,明晚务必要见着人!” 老鸨双手捧着银子,登时喜地眉开眼笑。一叠声答应了,亲自把人送出门外,用销魂的声音遥唤:“二位公子,日后可要常来啊!” 谁知到了第二晚,两人又来时,老鸨却换了一张特别正派的面孔,“不好意思啊二位,昨个二位刚走,秦大官人那边就差人传话了。花魁娘子要在他那儿多住几天,恐怕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了。二位要想留下来呢,楼里还有其他姑娘伺候,不比花魁娘子差!不想留呢,这一百两银子原封不动还给二位。虽是欢场上的生意,我们也是讲信誉的,没做成的买卖不收钱!” 等反应过来,他们是被委婉地放了鸽子后,李靖梣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当场调头就走。她虽然生得标致,但黑脸的时候着实又吓人,云种跟后面一声不敢吭,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见她突然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停了下来,暮小将军以为她要说:“以后,谁再敢跟本宫提议找什么花魁娘子,立马拖出去砍头!” 但没想到,和这奸商斗智斗勇了几回,她有样学样得习了一身奸滑气,指着空谷楼旁边的几条小巷,鬼鬼祟祟道:“这里,这里,这里,你多派几个人日夜不停地守着,只要看到疑似花魁娘子离开空谷楼,就悄悄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速来禀报于我。” 云种觉得奇怪:“花魁娘子不是在秦大官人那儿吗?” 李靖梣冷笑了一下:“老鸨的态度、说辞前后不一,明显是被人打点过了。打点她的人八成还在楼里,她肯定也好奇我们。你留心观察就是了,有可疑的动静立即回禀。” “诺!” 云种按照吩咐在楼外守了三天,果真让他寻到了花魁娘子的踪迹。 “你确定那花魁是进了这座宅子?” 李靖梣隐蔽在一条小巷子里,蹙着眉头审视着那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宅院,以及周围同样简陋的民宅,很难相信家财万贯的秦大官人会住在这种陋巷,莫不是这花魁娘子还有别的相好? “是,我昨晚跟着马车追踪到这里,见她进去后就没再出来过了!后来接替我的人也说没再看见她,倒是看见了秦大官人一回。他今早出门了一趟,至今还没有回来!” “你确定进去的是花魁,出来的是秦大官人吗?” 云种楞了一下,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其实,李靖梣只是随口一问,无意间把语序说乱了。她想表达的正确的语序应该是:“你确定花魁进去了,秦大官人出来了吗?” 她这一乱,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暮小将军心中却起了不小的波澜,脑子里有点晕,需要腾出空来好好理一理。 半响谨慎地回答:“根据这些天探子的情报,确实是他们没错。那花魁娘子外出时喜欢蒙着面纱,昨晚进去的恰恰就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秦大官人倒没什么特别的,但根据见过他的人描述,他外表十分年轻,和探子看到的人样貌差不多。” 李靖梣习惯性地皱紧眉头,若有所思,“那花魁娘子为什么会蒙着面纱?” “不知道,据说这是她常年来的习惯。戴面纱献艺,好多恩客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 花魁娘子 “这花魁娘子可真奇怪,连恩客都不让见脸,莫非她是个丑女不成?”云栽纳闷道。 “怎么可能?”回忆昨晚看到的那弱柳扶风的倩影,暮小将军心神不由一荡,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完脸竟有些微微泛红。 “别说话了,有人来了。”李靖梣皱眉道。 三人立即贴墙隐蔽,果然听见街巷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车马行进声。一辆青篷马车就停在了对面破宅子前。蜷了一条腿的车夫从车头跳下来,熟练地褰起帘子。 “就是那辆马车!”云种指认,表情夸张。李靖梣敛了敛眉,“不要出声。” 随后紧贴墙角斜出一只眼睛,微眯着朝马车望去。 意外看见一位年轻公子从帘后弓腰步出,因为斜向对面,只能看到侧影,但见其身姿瘦长挺直,穿一件宽大的月白圆领阑衫,玄色的束腰松松垮垮,却一点也不显得颓废,相反垮得有些率性和天真。头上戴着时下最流行的乌纱软脚幞头,跳动时有只软脚不听话地蹦到肩上去了,被他潇洒地拨回耳后。那动作娴熟得就跟个对镜弄头的大姑娘似的,一看就没少帮大姑娘弄头发,真是骚包。 “你确定这就是秦大官人?” 这奸商的尊容和自己预警中的尖嘴猴腮老大不一样,文文秀秀的,看起来还挺标志! “确定,别看他长得年轻,听说已经三十多岁了。贼精明强干,江南粮商界基本都听他的。” 见李靖梣微微愣神,“殿下,咱们要不要进去抓他?”这些天被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秦大官人折腾得灰头土脸,云种憋着口气想拿下这厮,以报多日风吹日晒之仇。 “不,本宫还要利用他筹粮,没必要得罪他!” “这样,我们就当此次是登门拜访,越中在此守候。如果他不配合,再动手不迟。” “殿下说得有道理!” “那就行动吧!” 那秦大官人已经进门了,马车也拐进了胡同。 李靖梣转身吩咐:“越中,你去把这宅院前前后后包围起来,勿放走一人。” 又指着云栽、云种两个,“你们跟我来!” 三人一起往秦宅走去。云种敲门,“有人吗?”没人应。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试着用手一推,门是虚掩着的,竟然自己打开了。 直接看到了门里的白色照壁。 照壁上只寒碜得贴着一张鲤鱼跳龙门的剪纸,剪纸中央躺了一个五脏俱裂的“福”字。大概过年时候贴上的,边边都卷起发黄,风一吹,群魔乱舞似的,咯吱咯吱地刮墙。 “……” 三人止步不前,感觉自己像一帮穷亲戚来求助更穷的亲戚。 没人理,这样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李靖梣抿抿嘴,果断下令:“事急从权,便宜行事。” “对!”三只脚一齐跨进了门槛。转过照壁后,三人又吃了一惊。 刚才那潦倒败落的穷酸相,转眼就鲜花盛开、彩蝶飞舞! 这哪是男子住的宅院,分明是——供大姑娘放浪的天堂! 两棵圣洁绽放的玉兰花树开道,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全都被花占满了。有盆栽的杜鹃花,壤里的虞美人,白里透红的山茶花,还有紫黄白斑斓的三色堇。铺天盖地,令人眼花缭乱。 阳台上摆满了鲜妍灼目的四季海棠,粉色蔷薇爬上屋顶,把屋子罩进红红粉粉的花海中。 地上预留了两条“十字形”的小径,通向正屋、东西厢和倒座房。 “啧!”云种有点接受不了这秦大官人是这种品味,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得跟大姑娘似的,他想干嘛? 李靖梣也没想到那奸商私下竟暗藏了一颗少女心,看着纷繁有序,豪不拥挤的鲜花布景,暗忖若非对花草熟悉到一定程度的人,是断断倒腾不出来的。 “咦?你们说,这些花儿会不是那花魁娘子弄出来的?秦大官人整天忙于经商,哪有时间搞这些东西啊!”云栽完全被这满园春色征服了,忖度道:“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对花魁娘子绝非是露水情缘!还挺专情的。” “你懂什么叫专情啊!”云种不屑道:“这姓秦的风流是出了名的。外界盛传他好女色,不仅常年包妓,而且还……” “还什么?”李靖梣也好奇地回过头来。 “没什么,就是经常和人勾勾搭搭。”云种说完尴尬地咳了一声。 李靖梣抽了抽嘴角,不出意料地想歪了。回忆奸商走路的样子,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春风荡漾的色彩,似乎他走的不是路,而是美人娇弱的琵琶骨。 她也咳一声,不过,却是为了调整思路,“云种,你去正屋通传,记住要有礼貌。” “是!” “我才不信呢!”云栽私下嘀咕着,自顾自地幻想,能常年出入这样美丽小院子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坏人! 这时,云种却小跑着回到“十字”中心,“殿下,屋里也没人!” “糟糕!”李靖梣暗道不好,“马上命人搜查院子。” “是!” 官兵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宅子,里里外外搜寻一圈,竟然真的扑了个空。 “这怎么可能呢?咱们明明亲眼看着人进去的,小院前前后后又被封锁了,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皇太女脸色沉得吓人,不相信秦大官人和花魁娘子就这样双双人间蒸发。官兵在厨房灶台后面抓到一位布衣荆钗的老妇人,又在茅房里搜到了一个瘦得跟干柴似的,还跛了一只脚的中年男子,双双揪来见李靖梣。 “快说,秦大官人去哪儿了?还有那位空谷楼的花魁娘子?快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暮小将军寒着一张脸,做出拔剑的姿势,威力十足地恐吓道。 那老妇人被吓到了,哆哆嗦嗦地看着他们,嘴里呃呃有声,不停地朝他们摇头、摆手。而那跛脚男子杵在那儿,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像个被定住的木头人似的,好像是被吓掉魂儿了。 “不用吆喝了,他们一个聋一个哑,是不会回应你的!”暮小将军听着皇太女的话,收起刀来,仔细观察,那老婆子的确是个聋子,中年男子怎么威逼利诱都说不出话来,还真是个哑巴。 脸上不禁一片凌乱之色。 “这秦大官人防心也太重了,连下人都找这种说不出话,听不出音的。这下可怎么办才好?这次被他溜了,再想抓他就更难了!” 云栽的话道出了眼下的困境。没错,秦大官人戒心这么重,这次一击不中,他必然会更加防范。 “可我实在想不通,他是从哪儿逃脱的呢?”云栽百思不得其解。 “这院子四面围墙,外面都有咱们的人守着,人不可能出的去,一定有暗道通往外面。”云种的猜测正是李靖梣目前正在思虑的,她静静地踱着步子,一边观察一边思索,哪里能够容得下一条暗道。 踱到书房,看到一个紫檀色的书案,案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细颈瓶,瓶子里插着几支鲜艳的桃枝。她心念一动,刚才并未在院子里看见桃树,问当地的官兵:“附近可有桃园?” 一个士兵回答,他家就在附近,这宅子后面隔着两三条街,确实有个桃花庄子。里面遍种果树,但常年大门禁锁,不知主人是谁。李靖梣眸光一敛,立马叫人带路过去。 “殿下是猜那暗道是通往桃花庄的?”云种边走边问。 “嗯,我在书房看到瓶子里的桃花是新鲜的,必然刚插上不久,院子里没有桃树,说明有人去过有桃花的地方剪了桃枝回来。大门没人出去过,去剪桃花只能走暗道。” 云种恍然大悟。随李靖梣迅速赶到桃花庄。庄子很大,周围竖起了白色的高墙,只有一扇棕色的大门可通人,但门上了铁锁,显然主人并不想把这满园的春|色开放给世人。 李靖梣留意到铁锁上面覆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寻思:“这门已经许久没被开启了,他们想进园裁剪桃枝,很有可能是走了暗道的。” “这宅子的主人是谁?”随行的有康阳县的县丞,他战战兢兢地上前道:“回禀殿下,这宅子没有主人。” “怎么会没有主人呢?” “这宅子占地很大,原本是一块无主荒地。前任县太爷担心被人随便占用,就在周围树了一道围墙,里面种了些桃树。” 李靖梣冷漠地睥睨着他,若真是无主的荒地,何至于做得如此保密。她深知地方官府和富甲一方的商人相互勾结,私自买卖地产并对朝廷隐瞒的事是常有的。说不定这块地就被一些官员卖给某些野心勃勃的商人了。当下冷声命令:“把锁撬开!” 士兵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门打开,众人一起冲进去,在种满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的庄子搜索起来。前前后后把庄子翻了个底朝天,每一株桃树、梨树都恨不得拔出根来瞧一瞧,是不是底下窝藏了人。 李靖梣冷声对那县丞道:“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这庄子到底是谁的?如果被本宫查到你在说谎,定斩不饶!” 那县丞立马吓得腿软,跪在地上哭求饶命。 “快说!”云种把剑指着他。 “我说,我说,这庄子是秦大官人的。他两年前买下这座私宅,并额外付了双倍的钱,让县太爷帮她保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请殿下饶命啊!” 李靖梣冷笑一声,眼神一瞥,手下便将其押了出去。 最终在庄子搜查了一圈,并没有查到秦大官人的任何蛛丝马迹,皇太女的脸色愈发难看。 “殿下,这里有一排脚印!”官兵将最新的发现禀报李靖梣,“一直翻到墙根不见了,墙上也有两串滑擦的湿泥印子!” 李靖梣咬牙,可恶,又被这狡猾的奸商给跑了! 李靖梣气得脸色发红,北方灾情刻不容缓,朝廷的催粮令越来越急,江南的局面又迟迟打不开,种种压力如巨石般堆积在心口,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和窒息。 云种红着脸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几乎要暴走的皇太女,这一趟也并非全无所获,起码抓住了秦大官人的老相好——花魁娘子呀。 软禁花卿 当云种和李靖梣一先一后像地鼠一般从厨房的灶台里爬出来的时候,云栽的表情整个是惊呆的。之后又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灶台里冒出了头,慢慢移出半个身子,转过头来忽闪着一双格外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云栽。 她穿着一身梨花白绣紫云纹的长裙,手上抱着的一盆灼灼盛开的海棠花。灶台到了她的腰那么高,她抱着花盆默默在灶台圈圈里转了一圈,一脸为难地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怎么上来。 她眨着眼睛看向灶外的李靖梣,正在专心扑打衣裳,一点没有要拉她上来的意思。云种虽有心想帮她一把,但是顾及殿下冰冷的脸色也不敢上前。于是,对一切还尚不知情的云栽就欢欢喜喜地跑上前去,担当了打捞陌生美女出灶台的重任。 “小姐姐,把手伸过来,我拉你上来。” 她看着云栽眨眨桃花似的眼睛,绷紧的上眼睑忽然松弛下来,下眼睑上出现两枚好看的卧蚕,对云栽微笑笑着点了点头。云栽一瞬间心都化了,这美女姐姐是天上,哦不,地上冒出来的神仙吗?为什么会生得这般好看? 美女姐姐把花盆轻轻地放在灶台上,抓住云栽的两只小白手就要往上爬。云栽接触到她那因长久抱着白瓷盆而浸得冰凉的手指时,心脏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 “小姐姐等一下,”云栽忽然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做了个推手的动作,把手从美女姐姐手中抽出来,飞快往厨房外跑了。 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张浅绿色,绣着好看莲花纹的床单跑过来,扯开铺在灶台的边缘上,把脏脏的灰尘从里到外全都隔开,仔细地铺平整,“这样就没有灰尘了。”然后又朝小姐姐伸出手,“可以上来了!” 站在她身后的李靖梣抽了抽眼角,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没了言语,刚才她像只狗似的爬上来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积极地拿床单来垫,难道她就不担心自己也会怕脏吗? 站在灶台里的美女姐姐看着那床单神情有瞬间的呆滞,随后略僵硬地弯了弯眼睛,摸被单的手都有些细微的颤抖,这可是上好的真丝床单,触骨生凉,柔软贴肤,走遍中原都找不出第二件来…… 云栽迫不及待地把小姐姐拉出来,欣赏着她没被面纱遮住的半张脸。真是美到了极致,皮肤干净雪白如敷了一层脂粉,眉毛细瘦疏淡就跟画上去似的。关键是那双眼睛,真的如一汪清潭,幽邃迷人。她有点相信那些男人情愿花上天价,只为欣赏她半张脸了。真的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美女姐姐出灶台后,迫不及待地回头把心爱的花盆捧回来,弯着好看的眉眼向帮助她的小姑娘道:“谢谢。” 云栽简直受宠若惊了,忙摆手说:“不,不必客气。”突然眼睛一亮,“哎呀,你头发上这些白白的东西是什么?我帮你摘了!” 刚才在灶台里的小姐姐站在平地上,一下子比身材娇小的云栽高出了许多。她不得不踮着脚尖去给她够头上的那些雪白,小姐姐体贴地弯了下膝盖,方便她采摘,完了有点害羞又有点茫然地问:“是什么东西啊?” 云栽看着指尖上捏下来的薄薄的花瓣,笑道:“喏,是一些梨花瓣,你一定在梨花树下呆了很久吧?你看头上沾了这么多。” 她点点头,“我是在那边坐了很久呀,因为要给我的花培土,但是还没有培完,就被她们掳来了。” 听到她说“掳”字的时候,李靖梣面无表情地瞅着她,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在地道里以怕黑的名义,缠着她胳膊走了一路,如果早知道是种“掳”法,她也很不情愿把她“掳”回来。 云栽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觉得有必要消除一下双方的“误会”,好心地跟她道:“你放心吧,我们殿下是个好人,不会难为你的。你只要告诉我们秦大官人的下落,我家殿下保证不会为难你的。是吧殿下?” “真的吗?”花魁姑娘眸光潋滟地瞥向右边,那个对她爱答不理的皇太女,刚才她不肯拉自己上来的委屈还记着呢,压根就不愿相信。 “真的。”云栽向来是古道热肠,跟她担保道。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平时去哪儿从来都不跟我说的,你看他翻墙跑的时候都不带上我,可见我在他心里根本就没什么地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就被无所谓的态度掩盖过去了,但她愈是表现得无所谓,就愈发让见过的人同情怜悯。 云栽觉得那秦大官人真不是个好东西,竟然能把这么美丽的花魁娘子抛下自己跑路,还翻墙,他怎么不摔死他呢! 李靖梣觉得她这副天真样子纯粹是装出来的,冷声道:“如果真没什么地位,他怎会把暗道的秘密告诉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吗?” “我都说了,你们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反正你们抓我就抓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说得是不是了。” 皇太女“掳”了花魁娘子要走,但是花魁娘子临行前却放心不下自己的花,非要托付给“张婆婆和孙叔叔”照料了才肯走。她口中的张婆婆和孙叔叔,就是指院子里那一聋一哑的两个下人。 李靖梣也并非不通人情,就在原地看她跟两个人交代“后事”,顺便把自己被“掳”走的事情同他们讲了一讲,安慰他们不要难过,只要秦大官人回来她就会没事了。 只是,她跟哑巴男讲“被掳走”的时候直接说“被掳走”也就罢了,对那聋婆婆说“被掳走”的时候用手比划掐脖子的动作是怎么回事,自己对她有这么残忍吗? 被聋婆婆用盯刽子手的目光恐惧地打量,皇太女浑身不自在,自己先出门上了马车。 不久,云栽和花魁两人也相携着上了车,三人挤在一个车厢里,气氛尴尬又奇怪的。李靖梣最讨厌这种氛围,觉得浑身不自在,就阖上眼皮假装睡着。见殿下睡了,云栽这个小话痨和花魁娘子小声地交谈起来。 “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花卿,不过人们更多叫我花魁娘子,你可以叫我花姐姐。” “太好了,我以后就叫你花姐姐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暮云栽,前头骑马的叫暮云种,是我亲哥哥。” “暮云栽,暮云种,你爹爹娘亲是要把你们当云彩来栽种吗?” “不是的,我们的名字是殿下给取的,小时候我跟哥哥在街上流浪,每天挨饿受冻,吃不饱穿不暖,有一天我们差点在街头死掉了,是殿下路过好心救了我们。殿下给了我们吃的喝的,还收留我们在她家住,还给我们取了名字。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给忘了,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字和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 “真是小可怜!”花魁娘子眼里泛起同情的波光,让云栽心口又是一热,眼眶也有点酸酸的,这段经历她一直记在心里,很少拿来跟人说的,但不知为什么,一激动就都跟她说了。 本以为她会夸一夸殿下是个好心人之类的,谁知她倚在车壁上打了个哈欠,方才的温柔亲近转眼就被一层寂静冷清代替,“一顿饭就把两条人命收买了,这世道真是可怜呢!” 说罢,轻轻合上了眼皮,似乎刚才的所说,都是困意来袭前的胡言乱语。云栽心下有点困惑,想了一会儿才小声反驳:“才不是呢!”至于为什么不是,她也没有多说,而是和她一起悻悻地闭上了眼睛,闭目小睡。 一直居中假寐的李靖梣此时慢慢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的一汪深水,静静地冷视着那张引人入胜的脸。不甘又不愿地握紧了拳头。 皇太女把花魁娘子带回了行宫软禁,并放出话去,以此来要挟秦大官人现身。不过,她也不打算就在秦大官人这一棵树上吊死,一面继续搜寻这奸商下落,一面陆陆续续收服了江南粮商界的二号头目、三号头目和五号头目,以及若干排不上名号的小头目,许以借粮后的丰厚报偿。 那二号头目路大官人倒也殷勤,每日定点来行宫拜会皇储殿下,送上诸多的名器珍玩,来讨好这位皇太女。李靖梣虽然不肯收,但是对这位有心投诚的粮商倒也好颜相待。 那日她偶尔在饭桌上一提,过两日要召开江南粮商大会,让这位路大官人主持筹粮,对面的花魁娘子突然“嗤”得一笑,其中的鄙视之意,让左右的云栽、云种脸色都为之一变,也让踌躇满志的皇太女一时下不来台。 自从被软禁后,花魁娘子倒也不客气,在行宫后院里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间或帮他们料理一下行宫里的花花草草。一开始他们并不在一桌吃饭,因为李靖梣自小养尊处优,又有些洁癖,除非办差需要,绝不愿意和陌生人同桌。只是有一次她出门办差了,云栽就把花魁叫到前厅一起用晚餐,谁知还没动筷子呢,李靖梣就带着云种提前回来了,见她坐在桌前也不好再把人赶走,于是就一起坐了下来,只是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那花魁娘子也是个有傲骨的,被人这样光明正大地嫌弃了,很有自知之明地站起来:“出身贱籍的小女子,怎敢跟皇储殿下同桌用餐,真是造次了呢,小女子这就告辞。”说完眼圈都红了,衔了一丝倔强的笑,乖乖地回了后院。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云栽替她委屈,不敢去责备公主殿下,只能在自己碗里掉了几滴眼泪。李靖梣却咬着筷子发起了怔,刚才她因筹粮进展不顺正恼着呢,那花魁干嘛摆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还站起身来大义凛然地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就走掉了?好像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栽就兴冲冲地跳进花魁的房间,喊她一起去前厅吃饭。花魁娘子正在台前梳妆,准备她一天的工作。闻言不相信似的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那个洁癖会这么好心?早在暗道里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人是陌生人不能碰的,一碰就浑身炸毛,简直是好笑又讨厌。 “真的,殿下亲口说的,让我叫你去前厅吃饭,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为什么不去?”花卿放下手中的梳子,寻思那洁癖莫非转性了?嘴上却道:“白送到嘴边的饭,不吃是傻子。” 于是花魁第一次和皇储殿下同桌吃饭,对于昨晚有点尴尬的记忆谁都没有提。开动前,花魁娘子很自然得摘掉了自己的面纱,叠得整整齐齐的塞进袖子里,从容地执起筷子搛菜。 冬笋、虾仁、鸡丝、青菜、豆腐花……原来皇储殿下吃得和平常人也差不多嘛!她因为这个无形中缩短了两人之间距离的发现而沾沾自喜。 瞥见对面三人动也不动、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看,花魁娘子停了停箸,好奇地扫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怎么不吃啊?” “哦,吃,吃!”云栽、云种连忙拿起筷子,同时夹了一块豆腐在自己碗里,目光又转向花魁娘子,不一会儿又不动了。 李靖梣不自觉得皱起了眉,为刚才不由自主的失神而暗恼,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内心里,所有事情必须牢牢掌控在手中,才能安心。当下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是非之地。 花魁娘子被长久盯着,也有些不自在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是,”云栽连忙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没有见过你不戴面纱的样子,花姐姐,你真的好美!可是,你为什么一直蒙着面纱呢?是因为太美了,怕人看见产生觊觎之心,所以才要藏起来吗?” “不是啊,”花魁坐在原地不动,一双格外有神的眼珠往上翻,有些警惕地在上方扫了眼,一脸认真道:“你不觉得空气里都是尘埃,很呛人吗?” 天壤之隔 暮家兄妹以及李靖梣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噗嗤,哈哈哈哈……” 瞥见对面三双因吃惊而当掉的眼睛,花魁娘子忽然抖着肩膀笑起来,“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啊,我哪有那么娇弱!”三个人继续在那边发楞,花卿捂着嘴笑够了,又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其实,就和云栽说的差不多啦,戴面纱会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其实我更想带帷帽的,那样遮得更严实,但是帽子太大了不方便,眼睛又不好看路。所以就戴面纱了。就是这样。” 她乐得其所,还以为是自己耍的小聪明把大家都骗呆了,殊不知是自己突然绽放的笑容让人惊艳得有点挪不开眼了。 刚才她那一颦一笑的灵动神态,牢牢得印在了对面三人的脑海中,很多年后,他们都记得她在饭桌前笑得手舞足蹈的样子,也猛然意识到,为什么她的名声可以在小京都这个不输京城繁华的地方这么响亮! 这就是花魁娘子,让无数人为之倾倒的花中魁首! 总之,这顿饭以后花魁就成了李靖梣餐桌上的常客,因为她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摘下面纱,其余时候还是照常蒙着脸,也不知道怕呛的玩笑是不是真的。而云栽为了能够多见几回她的真容,就时常撺掇李靖梣请花魁娘子到前厅吃饭,久而久之,她们便熟悉到能在饭桌上偶尔开开玩笑。 比如云栽花痴得夸花魁很美的时候,花魁会反问她:“比你们皇宫里的天仙娘娘们还美吗?”每当此时,云栽都会无比肯定得说:“比她们都美,宫里的娘娘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这时候李靖梣就会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得提醒她不要失言。 而花魁又会故意把话题扯到她身上来,“那比起你们的殿下呢?” 云栽总会迫于忠心护主的压力,端正了态度说:“当然比起我们殿下还是要稍欠一点点的。”随后又遮着嘴和花魁在下面小声讨论:“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殿下之后就是你了。”李靖梣不在时还好些,倘若她在场,把小丫头的行径看在眼里,必要在心里狠狠数落她“忠心”了。 不过,尽管他们的关系到了可以偶尔开玩笑的地步,但是在李靖梣谈正事的时候,暮家兄妹还是很守本分,从来不敢在皇太女面前造次。比如这次李靖梣说到要借路大官人的影响力召开粮商大会,暮家兄妹都是一本正经得小心听着。而花魁娘子那声突如其来的轻笑,在当前严肃的氛围下就显得尤为突兀。 花卿自是感觉到了对面那人的怒意,还有暮家两兄妹不自觉的尴尬。她忽然敛了笑容,也正经起来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方才听殿下说,要让路大官人主持筹粮大会?” 她用了一种不是很理解的语气,显然是在公开质疑她的决定。李靖梣心头压了股无名火,但神色仍然冷静:“花魁娘子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花卿似乎并不想引起她的反感,仔细考虑了才说:“我听人说,这位路大官人平时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江南粮商中数他最龟毛了,要他主持筹粮,不是让当贼的去捉贼吗?” “我看那路大官人为人挺大方的,每天都来拜见殿下,人很殷勤也很爽快啊!”云栽不解的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为人很善钻营的,对你殷勤是觉得你有利可图。如果能够结交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他在江南粮商界就更吃得开,他能不上赶着巴结么。而且,他连姑娘的嫖资都要克扣的,你想这样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如果攀上皇太女这棵高枝儿,岂不会加以利用?即便现在他能帮殿下筹到粮食,时日一长,必会累坏殿下的名声。” 李靖梣闻言一哂笑,“花魁娘子似乎对江南粮商界很了解啊。” “嗯——,我跟秦大官人打过几年交道,他是江南的粮商大头,平时也会跟我念叨一些商场上的生意经。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一点行情。”说完又提醒似的说:“殿下还是不要相信这位路大官人为好,他不是什么好货色的。” 她不提秦大官人还好,一提秦大官人,李靖梣的火气就上来了,这个奸商自从那日跑走以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竟然真的不管这花魁娘子了。原本以为可以利用的活棋转眼变成了弃子,李靖梣怎能不气,当场就冷笑: “他不是什么好货色,你那老相好秦大官人就是什么好货色了吗?” 话一出口那花魁娘子的脸色就变了,李靖梣也自觉失言,但拉不下脸来说软话,只好干坐着。况且她觉得自己语气虽重了些,但道理并没有错,路大官人再不好,起码现在是他在帮自己筹粮,而她口口声声引为参考的秦大官人,除了会跟朝廷作对外,也就只能在背后戳戳别人的脊梁骨了! “殿下说的对,他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而我们这种人怕是连好货色也算不上吧,充其量只是别人的玩偶罢了。”说到后来她眼圈红了,云栽安慰似的给她夹了道菜,用李靖梣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花卿姐姐,殿下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啊!” 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她觉得花卿虽然出身于空谷楼,但是身上并没有沾染一丝青楼女子的风尘之气,相反她讨喜的性格、惊人的美貌,会时时让人忘了她花魁娘子的身份,有时候云栽觉得她就像坠落凡尘的仙子,比很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要美丽高贵。无数次想问她是怎么沦落风尘的,但话到嘴边又怕戳到她的伤心处,就一直没敢问。 刚才李靖梣提到秦大官人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用了“老相好”三个字,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她卑微的出身。殿下心里对秦大官人有气,云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蔓延到花卿身上她就觉得过分了一些。毕竟她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才出言提醒的,如果不是因为关心殿下,她根本没必要说这些并不属她职责范围内的话啊。 “你们慢慢吃,我先回房了。”李靖梣觉得眼前的氛围已经是超出了她的控制,本能得选择了拂袖逃离,拒绝去追究造成这一切的成因。 花卿也放下了碗筷,对云栽、云种说:“嗯,我吃饱了,我可以先回房了吗?”看她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的样子,云栽突然有点心疼,“当然可以了,只要殿下不在桌上,你吃饱了随时可以离席,不需要跟我们说的。”云种也连连点头,表态支持妹妹的观点。 花卿苦涩得笑了一下,起身离开了这间她本不该来的庄严气派的大厅。此后几天,她只安心呆在后院料理花草,不敢再轻易到前厅来,也没有再向李靖梣提任何有关筹粮的事情。她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女,一个是低贱到尘埃里的花魁,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饭桌上没了花魁,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云栽、云种都不敢再跟李靖梣开玩笑,只是每天向她报备一下花魁的动静。李靖梣全程冷漠得听着,也不多问一句,好像行宫里并不存在这个人一样,只专心投入到筹粮的事宜中。 只是有一次她办差回来,在行宫门口看到了那个曾见过的聋婆婆,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喑哑着嗓音朝侍卫比划着什么,她问了一下才得知,这个聋婆婆自从花魁被软禁后,就每天提着食盒来这边想给她送饭,一日三餐从不间断。但是侍卫听不懂她说什么,每次只当她是个疯子把她往外赶。 李靖梣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让侍卫把人放进去,并叮嘱以后她若再来也不必拦着,派个人领她进后院,等她放下食盒再把人带出来。 就这样,在路大官人的主持下,筹粮计划一天天顺利实行着,李靖梣肩上的重担似乎也逐日减轻了。只是,一想到那位消失无影的秦大官人,她的心情总是莫名变得异常烦躁!而这份烦躁的心情在骤然听说秦大官人现身某座和空谷楼齐名的青楼,并包养了楼里的当家花魁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这个负情寡义的混账东西,真是枉费花卿姑娘对他一片痴心!连他家里的下人都比他有良心!”云种的愤怒猛然戳中皇太女心中从不愿拆解的那团乱麻,一切一切的藤蔓似乎都在那刻解开,枝条向着同一个令人错愕的方向延展,她竟然在不由自主得为那个女子打抱不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明明相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她却愣是回溯不到源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似是而非的画面,更像是自己搪塞自己的理由。 那是她不经意路过行宫的花圃时看到的一幅画面。她手上沾了湿润的软泥,却一点不显得脏来,眼睛专注得盯着瓷盆里的粉红花看,另一只手掂着一把小铁铲,借着手腕的力量一上一下轻轻拍打着那些围绕花根的土壤,间或拿旁边的小花壶浇一下水。那专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样子,似乎不该被任何世俗的人和事打扰。 再见花卿 很诡异的,李靖梣并没有将秦大官人另结新欢的消息告诉她。而她自己则从聋婆婆的那里揣摩到了一些消息,聋婆婆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会用手语跟她交流,李靖梣偶然见到过几次,惊讶于她们之间手语交流的熟悉程度。 她由这些细节判断这位花魁娘子绝非秦大官人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相反,她甚至猜测秦大官人之所以放出另结新欢的消息,目的就是为了解救这位无辜陷落的花魁娘子。 所以,等花卿并不是很伤心得过来询问是不是可以放她离开的时候,皇太女嘴角不自然得扯了一下,状似无意得问了一句:“你要回到秦大官人身边去?” 她似乎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嗯——他如果还要我我就回去,不要我的话我就回空谷楼弹曲,自己也可以养活我自己。” 李靖梣觉得胸口莫名堵了一下。按照以往两人交流时从不超过三句的惯例,这段对话到这里便会戛然而止了,不过,今天皇太女似乎格外话多了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已经有情人了?” “知道啊,反正我本来也只是其中之一么。”她回答得倒是很坦然,似乎对男人这种喜新厌旧的习惯早已经看淡了。李靖梣却不自觉得皱紧了眉头, “你就甘愿当他的其中之一?” “不然还能怎样?”她眨着眼睛笑了,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天真。 李靖梣踟蹰了一会儿,脸色有些不自然:“其实本宫可以……” 还没容她说完,那花魁就斩钉截铁打断她道:“小女子生来福薄命浅,不及殿下福泽深厚的,可以有随心所欲的选择。何况秦大官人其实人挺好的,待我也不错,那处宅子就是他买给我的。虽然样子破了点,但是我很喜欢。” “所以,你还喜欢着他?” “我必须喜欢他呀,不然这世上就没有我存在的意义了,嗯——对,就是这样!” 她似乎很喜欢说“就是这样”这四个字,似乎说了就代表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样子。只是将自己存在的意义风轻云淡得寄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样自相矛盾的事情,被她这样轻松的说出来,难道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李靖梣固然有帮她跳出风尘的意思,但天性中的宅心仁厚使她并不愿意强人所难,更不愿意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既然她无意于跳出藩篱,一心流连于那位秦大官人,自己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脸上因为释然而挂上平和的微笑,其实她在不严肃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温吞如水的,令人不自觉想要靠近。花魁娘子眸光潋滟得等待着她的决定。 “那好吧,行宫有车马,你等下,我叫人送你一程。” 两人再次出现交集的时候,是在路大官人的府上。作为皇太女的筹粮功臣,路大官人举办的四十大寿,她自然很给面子的参加。 席上宾客云集,官场、商场上的各路人马觥筹交错,交相应酬,路大官人正为傍上东宫这棵大树春风得意,恨不得昭告天下,因此江南名流界但凡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几乎都被他请来了。当然还包括一些曾在商场上杀红过眼的竞争对手。 让敌人来瞻仰自己如今的风光,然后欣赏他们眼中的气急败坏,是常年在商场厮杀的路大官人生平一大快事! “哎哟,这不是咱们的杜大官人吗,您百忙之中能抽空参加在下的寿宴,小舍顿时蓬荜生辉啊,前年您办五十大寿的时候,顾及在下事儿忙没给在下发帖子,来,这杯祝寿酒我现在给您补上!(一饮而尽)哎呀!这次我帮皇储殿下筹粮真是冲破了千难险阻啊,多亏了您老最最最后关头及时慷慨解囊,可是帮了小弟一个大忙!殿下说了,江南粮商界以后就靠咱们这些人撑着了,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有我路某人一口粮,就不会缺了您杜大官人一口,来,再给杜大官人满上,咱们干了!” 李靖梣默然坐在主位上,已经记不起第几次被路大官人拿来当成与人炫耀的资本,对他那招摇的醉态本能得生出一阵反感恶心。而此时耳边响起的一道如涓流细水般生动的曲音,就格外撩动她的心弦,让她从这短暂的不适中抽离出来。 等眼前敬酒的一拨人散去,她的目光终于再无阻碍得穿过光影交错的夜晚,落在声音的源头,那舞场中央专心弹琴的女子身上。 随即,眸中就是一片耐人寻味的静海般的深沉。 她依然蒙着面纱企图遮住自己另一半的倾城颜色,拨弄琴弦就像拨弄她心爱的花枝,专心致志,旁若无人,似乎想把自己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隐遁。只是可惜她的名声太响,只略微提了下名字,便在满堂宾客的几乎哗然的唏嘘声里,获得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她指上跳动的琴弦似乎有种穿肠的魔力,每一次被按到极致的时候,再松开来,都能在宾客耳边激荡起回味无穷的余音。一曲终了,满座寂寂无声,突然有人带头叫了一声“好”,底下就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如潮掌声。 “真不愧是花魁娘子,人美琴更美!” “是啊,简直是空谷绝响,余音绕梁!” “听说她一直被包她的人藏着掖着,平常人想听她一首曲子就要付出百金,今个咱们算是赚大了!” 就在这如潮的掌声和议论声中,当晚的主角路大官人满面春风的站了起来,两只巴掌拍得比谁都响,当场认领了这份“功绩”。 “各位,各位,在下跟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呢就是府上新近请的琴师,空谷楼的花魁娘子花卿姑娘。花魁娘子不仅琴艺了得,茶艺更是绝伦哪,哪天各位有兴致了,不妨到府上喝一杯花魁娘子亲烹的茶,必定是回味无穷哪!” 他话音刚落,底下已经有不少同行变色,谁不知道花魁娘子是秦大官人的女人,何时又做了他路大官人的入幕之宾? 通过这次筹粮,傍上皇太女的路大官人俨然已经自居江南粮商界的头号人物,自然不再把失势的秦大官人放在眼里。能从那位常年压制他的秦某人手中抢走他的女人,简直比攀上皇太女这棵高枝儿还要大快人心。 皇太女眼角堆积的笑容渐渐干涸,直至生硬。打量着场中那抱着长琴垂眸不语的人,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通过弹琴养活自己? “瞧见了么,秦大官人不在,这路某人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以为傍上了皇储就能飞黄腾达了,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来气,真是令人作呕!” “谁说不是呢!这次让他奇货可居攀了高枝儿,以后指不定怎么趾高气扬呢!你说这秦大官人是怎么想的,放着这么好的买卖不做便宜给别人,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夫人?嘁,她算哪门子夫人,顶多就是一个势利眼,瞧着秦大官人失了势,立马跟这路大官人投怀送抱,呸,什么花魁娘子才貌双绝,骨子里还不是一个下贱货!” 直到宴散很久之后,皇太女的马车还停在巷子口,听到几个后走的宾客骂骂咧咧的经过,李靖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云栽几乎要气哭了,在她心里花卿姐姐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求着殿下在这里等着花魁娘子出来,想要把话问清楚,顺便向她道个别。 她自觉这个要求挺无理的,但是,他们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如果不问清楚的话,她今晚是决计睡不着的。好在李靖梣一向对身边人体贴有加,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一般都会答应。 看到花魁娘子从门口上了马车,朝这边驶过来。云栽立即招呼云种去路中间拦截。一声“花姐姐”令车夫收了缰,花魁娘子挑开了帘,惊讶道:“是你们?” “花姐姐,我们是跟你道别的!”暮云栽仰着脸说。 “道别?”花魁娘子迟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有点急的说:“你们先等一下,老袁,你把车靠边停一下,放我下来。” 花卿下了马车,有点气喘得跑到云栽身边,瞧了瞧巷子里的那辆马车,车厢里亮着灯,里面应该是有人的。 “你们是要走了吗?”声音里有点急切。 “嗯,殿下筹粮的差事已经办完了,所以,我们也该启程返京了!” 花卿心里落寞了一下,“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动身。”云栽眼睛里聚起一汪湖水,哽咽道:“花姐姐,以后云栽就见不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我们会想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呀!” “不会的。”花卿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没想到才几日相处,小丫头竟然已经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了。她也有些动容,拿手背抵了抵鼻子,笑说:“这样好了,你们要走,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不如今晚上我给你们弹几首小曲怎么样?就当是给你们送行了。” “好呀,好呀,那你跟我一起回行宫吧,你今天弹得曲子太好听了,殿下和我们都没听够呢!”云栽求之不得,在没经殿下的允许下,擅自就替她做了决定。 花卿开心得笑了起来,回头嘱咐:“老袁,你先回去吧,跟楼里说一声今晚不用等我了,唉,再帮我把琴拿下来!” “是,姑娘。” 打发走了车夫,花卿把长琴背在身上,屏住呼吸,隐隐有些期待得跟云栽上了巷子里的那辆马车。李靖梣没想到让小丫头道个别竟然还把人拐带回来了,面对花魁娘子上车后小心翼翼递来的问候“见过殿下”,她露出一个还算礼貌、温和的笑容,心里却隐隐对她言语中的生分感到不快,至于为什么不快,她也没有细想。 云种跳上了车头,好心情得扬了扬嘴角,挥起鞭来,驱着马车往行宫方向去了。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条巷子里,一个身材娇小、眉头紧锁的女人疑惑得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回头问那神色平静的中年男子:“孙管家,你确定秦大官人是这样说的吗?” 阴影里有呃呃的声音传来,那女子低头想了想,“好吧,我知道了。让他放心便是。” 听着那一瘸一拐的步子渐渐远离,女子忽然又唤住他,有些犹豫得上前:“孙管家,我想问一下,秦大官人,知不知道花卿姑娘……的事?” 那男子想了想,给她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女子眼睛闪动了几下,明白了,“秦大官人不让他再提那个人”,本以为会高兴的,不知为何,却又叹了口气。 意外顿生 云种负责搬桌椅,并在院子里点亮了几盏灯。云栽迫不及待得帮花卿把琴和椅子摆好,然后把自己的位子、殿下的位子、哥哥的位子安排好,在花卿面前排成一排,就像在路府时那样,瞪大了眼睛静静得听她弹曲。 今晚夜色很好,光是月光就可以把琴弦照亮。花卿、云栽、云种已经就位,李靖梣因为要沐浴更衣,所以最后一个到场,那时候琴声已经响起来了。 正是她在浴桶中听到的那首未完的曲子,如铃在耳,如水浸身,浇得人全身血脉舒畅,当时就忍不住和着曲调轻轻划水,欢快处甚至拍打起了水面,鞠一捧温水任由其顺着纤长的手臂滑入雪白的颈项,在锁骨处打了一个转儿,流入芳谷,于她这种喜静的性子来说,算是难得一见的纵情了。 用毛巾擦头时,看到发端不断滴落的水珠,不仅不似往常那般着恼,反而莫名觉得一丝可爱。这大概就是琴声的魅力吧! 皇太女把沐浴时的好心情一直带出了门外,感觉好到不能再好。 只是看到自己那正对花魁的虚位时,她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睨了小丫头一眼,有必要摆的那么靠前吗?又不是要跟她下棋! 云栽正一脸陶醉得捧着下巴一边听曲一边欣赏花卿沉静的容颜,觉得她弹琴的时候看起来更美了,全身都笼罩在一层柔光里,流动着一种天然的、纯粹的令人眩晕的美丽。云种小将军则闭着眼睛一心用耳倾听,脸上少见的轻松、愉悦、享受。 看到她来,两人本想起身迎一下,被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努努嘴示意他们专心听曲,两人都微笑着点点头。出于对弹琴者的尊重,皇太女坐定后,没有再挪动位子,以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惊扰了她。 近距离审视那张专注弹琴的脸,似乎也领略到了传说中那种甘为之倾倒的美丽,唇角刚刚好衔起一个恣意欣赏但绝非花痴的笑容,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得聆听美妙弦音。 仿佛仍沐浴在雾气腾腾的木桶中,周身被欢快的旋律拍打着,温柔滋润,酣畅淋漓, 一曲毕,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云栽激动得甩手鼓掌,云种也用自己的节奏轻轻拍打巴掌,只有李靖梣仍然闭着眼睛,似在回味余音。 “花姐姐,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比宴上那首还要好听!” 花卿抿嘴一笑,“这首曲名叫《戏水》,曲如其名,就是讲女子戏水时的欢快场景。” 李靖梣睫毛微颤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被人窥视了的感觉,一股羞涩的恼意浮上心尖,睁眼看向花魁,不确定她是否有意为之。 “具体是戏哪里的水呢?”云栽求知欲爆棚,好奇追问。 “这个么,哪里的水都可以啊,池中水清澈,潭中水幽深,湖中水平静,江中水绵长,海中水无涯。都可以嬉戏。” 花卿说完,脸上似乎拂过一丝赧意,如果皇太女没有看错的话,她该是出于紧张。顿时一股羞愤填膺,抿嘴拿眼睨着她! “那盆中水呢?” “当然也可以。” “哦,那……” 现在不单是李靖梣,连花魁也想让这小丫头闭嘴了,如果再让她问出桶中水,估计皇太女真要跟她翻脸了! “好了,不要研究是哪里的水了,我再给你们弹一首曲子,就当是今晚的最后一曲,如何?” 随后,花卿以一首意境略显悲凉的曲子结束了今晚的相聚。明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她这一曲竟让在座几人听得眼圈红了。 有一瞬间,李靖梣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才好,一如当年他们兄妹三人围绕母亲膝下听她弹琴时的场景,她总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叮嘱,“玉鲲、绯鲤、黛鲸,以后要永远在一起。”转眼她却先他们而去。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皇太女伤心,那只能是别离了! 云栽忘记了追问花卿和路大官人的关系,也许是那琴声太醉人了。等她爬进帐中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来,可惜那时夜已经深沉,她辗转了一会儿,只好改变计划明日再问。 只是没想到这一夜过后,她们每个人的行程,都被一次意外打乱了。 李靖梣一脸阴沉得坐在书房中,目中是可见的凌厉。路大官人昨晚被人揭发曾以不法手段霸占了康阳县普通农户的近百亩良田,其中还闹出了两条人命。这件事被当时的县令马大人强压下来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勾当。 路大官人一出事,原本计划北运的粮食纷纷停摆,江南粮商们都在隔水观望,更有甚者把已经登船待运的粮食搬下来往回运。当地官府不得不派兵役守住已经到位的粮食,但是其他还没有登仓的,都在半路折回了粮商们自家的仓库。 眼看几个月的筹粮成果就要付诸东流,从未经历如此挫败的皇太女怎能不焦急、愤怒! 随行幕僚很快查出了揭发路大官人罪行之人的身份,就是昨晚被他奚落了一整晚的杜大官人的儿子,可以说是现世报了,想起他当晚的招摇,李靖梣连冷笑都懒得冷笑了。 她最信任的幕僚之一顾冕分析:“表面看是杜家不堪受辱伺机报复,实际上要想一夜之间收齐这么多证据,绝非易事。背后一定有人做局。” “做局?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殿下的局?”云种显然也是气愤交加,恨不得把那人揪出来,当场大卸八块! 顾冕道:“做局之人目前还未可知,不过不难猜测此人必和京中有联系。” “依顾先生来看,现在我们该如何破局?” 李靖梣平复了呼吸,眼中恢复镇定。 顾冕道:“敌人做局无非是想破坏筹粮,殿下只要让他们的计划落空即可。” “可是,现在路柴生已经被关进大牢,江南粮商们人心惶惶,全都在望风而动,到位的粮食运不出去,还没有到位的连影子都见不到,筹粮的难度更大了。” “这也是臣要说的,殿下必须亲自出面安抚江南的粮商,明确告知他们,路柴生倒台是他自己不干净,只要粮商们自己清清白白,以东宫的力量,足可以给他们安全庇佑。同时,咱们也要给那做局之人一个严正警告!” “怎么警告?” “查出来背后的主使之人是谁,看菜下饭,给予还击!这个过程不需要殿下出面,只要交给谭太傅去办即可。” “谭太傅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东宫虽然从不恃强,但绝不能任由人欺负到头顶上!不管是谁,他们敢动东宫,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顾冕眉峰骤敛,文人当中少见的明快果决、冷面含威之人,云种一向最敬佩他,听了此话,也觉胸襟震荡。 “行,就这么办吧。” 顾冕继续说:“目前最紧要的任务还是筹粮,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可以重新募集。” “不如采取强硬手段,谁不按照原计划交粮就抓谁。”云种急着替殿下分忧。 顾冕连忙道,“不可,小京都是许多功勋贵戚养老的聚居之地,人脉错节,很多粮商背后都有人撑腰,不能妄起干戈。” 他又给出建议:“殿下如果觉得筹粮实在太难,这件事倒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 顾冕平静道:“动用东宫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路柴生,把这件事压下来,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云种闻言吸了口凉气,他明知道李靖梣不会这么做,还要提这个建议,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果然,李靖梣目光沉了又沉,“但凡是其他任何事情,本宫都可以替他摆平。但是人命关天,根本压不住!” 顾冕早预料到是这个结果,立即道:“那就另觅他人安安心心得筹粮吧。不要再存其他念想了。” 李靖梣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向她表明,除了继续筹粮以外,目前已经没有其他捷径可走了。按照顾冕的意思安排下去以后,李靖梣见他仍旧立在厅中,不由困惑:“顾先生怎么还不走?” “臣还有一言请殿下静听。 “先生请讲。” “是。臣知道殿下一向嫉恶如仇,对东宫部属的要求甚为严格。如今出了路柴生这个岔子,不仅殿下不快,臣等也觉脸上无光。不过,臣还是要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目前东宫正在极力招揽人才,在这件事上,殿下不必过于迁怒打压路柴生,以免寒了其他有意投靠者的心。” 李靖梣点了点头,“你放心,他自己不干净自有国法处置,不需要本宫再去浪费精力对付他。这次是本宫失察之过,急于求成,导致错信了人!” 十七岁的皇太女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挫败,但是她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但是,他们要本宫筹粮不成,本宫偏要做成给他们看。一切就按照顾先生安排行事,关于安抚江南众粮商之事,本宫也听先生的,会亲自出面安抚。如果他们再游移不定,本宫也会替他们做出决定!” “殿下,门外有人送上拜帖!”当李靖梣为了筹粮头目的人选愁眉不展时,一个人的造访似乎解决了所有难题。 “是谁?” “来人自称是阜丰米粮的掌柜,包四娘。” 李靖梣疑惑得看着阶下那位着浅绿深衣,二十岁出头,身材娇小,但目光沉稳的陌生女子,据她有限的情报所知,她是江南粮商界的第四号人物,也是前五号人物中,唯一一位女粮商。 因为是女人,又常年深居简出,她有很多的理由不去参与皇太女的应酬,自然也没有介入上一次的筹粮事宜。但是,李靖梣仿佛记得昨晚在路府的宴席上见过这位女掌柜,当时还以为是哪府的女眷,没有在意。 落难营救 “民女斗胆请求做皇储殿下此次筹粮大会的主持,为殿下分忧。”来人直接道出了她此次造访的目的,“为了表示民女的诚意,阜丰米粮会先出十万担粮食,送去北上,以解殿下燃眉之急。后续二十万担粮食不日就会抵达康阳,届时可由殿下做主,一并发往京城。” 李靖梣难掩吃惊,三十万担粮食绝不是小数目,想不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女掌柜会有如此大的魄力,但是她仍有怀疑:“包掌柜为何会如此慷慨解囊?” 她微微笑道,“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小女子不才,只懂得经商这一道。但商场厮杀有时也有杀红眼的时候,就如同与猛浪搏击,没有依傍迟早会被洪流淹毙,民女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所以想和殿下做长久的生意。” 来人倒也爽快,直言想抱东宫这棵大树。只是有了路大官人前车之鉴,李靖梣并不想随便为自己招揽麻烦。 包四娘似乎知道她在忧虑什么,果断说道:“殿下放心,民女家底干净,祖上世代为商,家中还存有世祖皇帝当年御赐‘济世为怀’牌匾,虽然家道曾经中落过,但从未做过不法勾当。先帝元年,曾祖父一家从京城迁来康阳,此后便一直在此经商。传至父亲这一辈已无兄弟,民女原有三位兄长,可惜均英年早逝,只剩民女一人承托家业,民女不才,接手阜丰米粮四年有余,规模虽不及先父当年,但所经手生意全都清清白白,自问不曾堕过包氏门风,将来也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她说话时目光坦然沉静,直视着身处高位的李靖梣,没有因位卑而生怯,浑身散发着一股深闺女子所鲜有的张扬和自信。李靖梣面上虽没有明确表示,但心已经不由自主得被这份从容自信感染。 “你很坦白,也很有诚意。听说江南的粮商个个都拿本宫当奇货可居,恨不得一哄而上。包掌柜为何直至此刻才出手?” 包四娘抿了抿嘴,矜持道:“实不相瞒,之前并非民女不想出手,只是有比民女更合适的人,即便当时民女想投靠殿下,殿下也未必能看得见我。民女其实对殿下早已仰慕已久,能为殿下效力,是民女的无上荣耀,这绝对是民女的肺腑之言。”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真挚起来,里面攒动着一种类似遇到知己的兴奋与惊艳,倒跟很多投靠在她东宫门下,因为仕途得到保障激动不能自已的贤卿差不多了。 李靖梣淡淡笑了笑,“既然包掌柜都如此说了,本宫焉有不成全之理。包掌柜的诚意本宫收下了,本宫也可以给包掌柜一句实心的话,只要本宫还认定你是本宫的人,将来有东宫一日,就会保你包氏一门无虞,希望你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信任。” 真是奇怪,一件原本很棘手的事情,因为一个人出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皇太女非但没有一丝轻松,反而跟踩在棉花似的,隐隐觉得心里不够踏实。 “云种,你再去查一查这个包四娘的底细!我总觉得她投靠于我另有隐情。” “是。”云种刚刚领命出去,后脚就跑着回来了,“殿下,包四娘在外求见!” “她不是刚走吗?”李靖梣锁住心中疑惑,把人召了进来。 那浅绿深衣的女人一脸焦急得步入殿内,见礼之后,立即说明了来意,“民女想求殿下帮忙救一个人。” 李靖梣眉头紧蹙,心中就有不快。才刚抱上东宫这棵大树,这么快就利用上了,这包四娘竟也现实的很。 “救谁?” “花卿姑娘!” “谁?” “空谷楼的花魁娘子花卿。”包四娘再次确认了名字。 事情发生在一个时辰前。路大官人出了事之后,家产很快被抄没,而花卿因为在他寿宴上当众弹琴,被当成了路大官人的“私产”之一,列入了抄没名单。因此她刚从行宫离开后没多久,就被衙门里的人带走了。 李靖梣面无表情得坐在马车中,问明了事情经过。对于花卿被抓走后派人找包四娘求助这件事略感疑惑,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救回来,其余事情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云种去康阳县衙大牢里提人,尚未返回。同乘的包四娘时不时挑开帘子瞧一眼监狱大门,目中有一丝紧张也有一丝复杂。 “我担心会出事情。”像是对李靖梣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靖梣心里吐槽了一句“废话”,昨晚花卿在路府当众显露才艺,想必引起了不少人的垂涎。路大官人迫不及待得宣布抢占佳人以后,她现在便成了无主的了。试问一块无主的美玉,谁不想将其据为己有,即便明知会冒风险,但是诱惑实在太大了! 李靖梣心中暗恼自己被路柴生案子冲昏了头脑,竟忘了让云种去叮嘱衙门一声,不要与她为难。不过,看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能动用衙门的力量拿人,此人的来历必然非同一般。 果然,暮小将军的身影从大牢里飞奔出来,“殿下,我在牢里搜了一圈,没找到花卿姑娘,逼问了牢头才知道,原来她根本没被押进过大牢,而是直接被送进了萧郡王府。” 李靖梣猛然睁开眼睛,一向温和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一抹凌厉之色。旁边的包四娘心头不由一颤,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这已经是她刻意压制了愤怒后的平淡表情了,皇太女心头出离得恼火,难道是因为带走花卿的人是她的亲叔叔? 包四娘和许多康阳县的普通百姓一样,对皇族内部的事情并不全都知晓。她只知道萧郡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和李靖梣是叔侄关系,四年前刚迁到康阳来,之前听说犯了事儿,一直在外地流放,去年才刚恢复了王爵。虽然只是个闲散的郡王,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算是遥不可及的天家富贵了。 她很担心李靖梣会袖手不管这件事,毕竟对方是她的亲叔父,而如果她不插手的话,仅凭自己的力量是决计无法同郡王府抗衡的。 就在她悬心等待这有可能改变花卿命运的结果时,经过一番权衡和考量的李靖梣,咬牙吐出几个坚定的字眼:“去萧王府。” 包四娘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蓦地松了口气,同时对李靖梣充满感激。云种立即跳上马车,“驾”了一声,往目的地驶去。 而此时的萧王府内,萧郡王李平溯正一脸严峻得望着对面康阳县令马大人亲自送上的“大礼”,一个蒙着面纱昏迷不醒的美人。体内涌动着一股躁动不安的征服欲望,但那股欲望刚一冒出头,就被他刹那间的理智按捺回去。 这美人虽好,但是单用作泻火实在太可惜了。就连这小小的康阳县令都知道,拿她进献给本王才能使她发挥最大的价值,本王若不知岂非连他都不如? “唉!”李平溯狠狠拍了一下膝盖站了起来,正要离开时,突然又回头,“本王就只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无论如何都不动她就是了!” 他踩着极轻的步子,在自家屋子里犹如做贼一般,摸到床沿上坐下,俯身伸手揭开了面纱。本想只掀开一点看个大概的,谁知手到处,便忍不住一下全揭了。 “咝!”自问阅女无数的萧郡王看清此女面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圈里不由蔓延出一股奇异的红。他开始重新衡量之前把她送出去还是留下来之间的利弊关系,他可以确定,这样一位人间绝色如果送出去,必将使他获得空前的利益,然而在利益飙涨数百倍的同时,他体内负隅顽抗的欲望也飙涨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不管了,先消受一番再说,大不了就说道上被人劫持过。”李平溯快速地解着自己的腰带,正在迫不及待的关头,房间的门却被人敲响了,那敲门的动静如炸雷一般打在他的耳边,让他浑身一颤,忍不住放了一串响亮、短促像小鼓点似的屁。 身也跟着泄了,他一阵倒霉加晦气,把还没解完的腰带重新系上,一把打开门,冲外面人吼:“什么事这样大呼小叫!” “回王爷,皇储殿下来了!”李平溯神色一凛,她来做什么? “你先去招待着,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到。” 关上前,他回屋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美人,目中的□□已经被一丝凛冽代替,“果然是红颜祸水,刚才差点误了本王的大事!” 待房里安静下来后,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突然像诈尸一样地撅坐起来,赶紧把面纱捂在脸上,用手猛煽周围那令人闻之作呕的空气,逃向窗口: “丫,这老家伙能再恶心一点吗?白瞎了这满屋子上好的熏香了,呕!” 萧王生怯 十几年前萧王在京城闯下大祸,当街打死了朝廷命官,仓皇之中藏到了太后的宫中,一连数日让大理寺拿不到人。最后还是太后向皇帝求情时,被皇帝发现了端倪,将他抓捕归案,削去了王爵,发配到了西北偏远的地方严加看管。 后来,架不住太后的多番求情,皇帝又把他迁到了康阳这个富庶的地方定居,但是仍派人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后来,这萧王不知听了谁的唆使,开始在全国各地搜罗美女,进献给皇帝。一年年下来,不仅龙心大悦,还在去年的太后寿宴上,替他恢复了王爵,虽然只是一个闲散的郡王,仍是寒了不少正直士人的心。 真是讽刺,曾经亲自大义灭亲的皇帝,仅仅因为对方不断投其所好,就推翻了自己当年亲下的诏令。难道人心都是善变的,连君无戏言都可以随便更改? 耳闻这种种事迹,李靖梣对这位萧王叔自然没什么好感。下车时,她特意叮嘱包四娘留在车里,不必跟她进府。 “你以后还要在康阳县做生意,与他打交道在所难免,所以,就不要跟本宫进去得罪他了。” 包四娘没料到李靖梣会考虑得那么长远,当下既感激又钦佩,“那我就不进去了,在车里等着殿下出来。” 李靖梣点了点头,领着云种并两个侍卫,进了萧王府的大门。 一个年近不惑,样貌还算周正的中年男子拱手迎了上来,李靖梣曾在太后寿宴上见过他,知道他就是李平溯了。 “皇储殿下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了,里面请,快去给殿下看茶。” 李平溯虽然是李靖梣的叔叔,但当年他离京的时候,这个侄女尚年幼,两人之间并不算相熟,只记得她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没想到会成为后来的皇太女。 他倒也没有失礼,深知自己辈分上是皇叔,但名义上是臣子,把李靖梣恭谨得请入客厅正位,自己在下位坐了,“不知殿下到本王这里来,可是有要紧事?” “本宫来康阳近两个月,早就想来拜访王叔,只是听闻王叔身子不愈,需要静养,不便前来打扰。近日听说王叔身子好些了,特来瞧一瞧。” “劳烦殿下挂念,本王身子确实好多了,正想着去行宫拜见殿下,没想到竟让殿下亲自跑一趟。” 李靖梣没有跟他客套下去,几句话之后就展开主题:“王叔大概也听说了,这段时间本宫在此地筹粮,进展颇为不顺,眼下正到了需要部下群策群力,团结一心的关键时候,容不得半分差池,否则筹粮不成,本宫无法向朝廷和父皇交待。” 她说话时跟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李平溯心中不免哂笑,但面上一直颔首听着:“殿下筹粮之事,本王也有所耳闻,但凡殿下有用得着本王的地方,大可知会一声,本王一定会效犬马之劳。” “不需要王叔亲自出马,本宫只想跟王叔讨个人。” “讨个人?谁呀?” “空谷楼的花魁娘子花卿!” 看到李平溯惊变的脸色,李靖梣冷笑道:“也不知是谁造的谣,说花魁娘子被秦大官人所弃,转投了路大官人府上。那路柴生醉酒之际胡言乱语,竟然也有人信以为真。马县令糊涂,王叔可不是糊涂之人。现在那秦大官人正在本宫府上跟我要人,否则就不会专心给侄女办差,侄女也是为难。” 李平溯不知为何听到秦大官人的名字,面上闪过几分犹豫,李靖梣没有错过。 “那秦浊去你那儿了?” “可不是么,今日一早,这秦大官人就来投奔本宫,答应替本宫筹粮,且一分报偿不收,只跟本宫要这一个人。本宫为了筹粮大计不得不暂时答应他。王叔,您就当卖侄女一个面子,把人让侄女带走,还给那秦浊让他安心帮侄女办差。” 李靖梣利用起秦大官人来也是面不改色。她也是偶然发现了秦某人不现身的好处,可以随便打着他的名号办事,反正他也不会出来揭穿。 李平溯大概已经清楚了皇太女的来意,他可不在乎什么筹粮不筹粮,这个花魁娘子是他要进献给皇帝的美人,日后还要指着她恢复他的萧王爵位呢,怎么能轻易放手。 当场含糊以对,“呵呵,殿下来晚了,那马县令确实给孤王送了一个美人来,但是本王当面就拒绝了他,现在她大概已经被带回衙门了吧!” “哦,是吗?”李靖梣见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面无表情道:“那王叔介意本宫搜一下王府吗?” “殿下,您为何一口咬定花魁娘子就在本王的府上,本王好歹是个郡王,就算是你父皇想要搜本王的府邸,也要讲究个证据吧!这样无缘无故得搜府,传出去本王的脸面往哪搁!” 李平溯脸色沉了下来,口气也有些生硬,在他眼里李靖梣身份地位再高,也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丫头片子,唬一唬也就过去了。 “王叔焉知本宫没有带证据?” 李靖梣慢悠悠得掀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在萧郡王迟疑的目光中,门外忽然跨进一个胸口剧烈起伏的小将军,扬声道:“殿下,花魁娘子找到了,只是人已经昏迷了!” 李靖梣突然撂下茶碗,“很好。”随即,目光凛冽得打量了一眼大惊失色的李平溯,意味深长道:“王叔,人今个侄女带走了,望你日后也不要再为难他二人,就当给侄女一个面子。否则本宫筹粮不成,到时候一定会拉人垫背!” 那萧郡王没料到李靖梣先斩后奏搜到了人,一时气急败坏,“你竟敢未经允许,擅自搜查本王的府邸?你就不怕本王到皇兄面前参你!” 李靖梣懒得理他,站起身来,径自往门外走去。李平溯急了,就想撵上去说理,却被两个侍卫拦在了厅里,他情急道:“殿下,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如此待本王,本王好歹是你的亲叔叔!” 李靖梣在门口处停了停,突然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是王叔执意扣着人不放,本宫好言相劝,王叔非但不领情,如今却要怪到本宫头上。天底下岂有这样的理儿!” “好好好,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你,你让秦浊自己过来要人,他自己的女人自己不来要,却让殿下过来,这算什么?本王要是受了他这要挟,以后还怎么在康阳县立足?总之这个人不能由殿下带出去,若是殿下非要带人走,那就从本王身上跨过去吧!” 那美人是他千载难逢的上位机会,他寻思着让秦浊自己来要人,他就不信用钱和权摆不平这姓秦的,不就是一个女人么,竟然值得他搬出皇太女来。 “你说什么?”李靖梣转过了身来,似没听清。 萧郡王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威压,避其锋芒,略退了一步:“我说,除非秦浊自己过来要人,否则人本王是不会放的。殿下若非要带人走,那就从本王身上跨过去吧!” “你再说一遍!”李靖梣似乎依依不饶。 “本王再说一百遍也是一样,人你不能带走,除非从本王身上跨过去!”他甩了袍袖背过身去,就不信李靖梣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之事。 李靖梣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么说,人是在你的府上了?” 李平溯一愣,背上突然冒出一层冷汗,转过身气急败坏得指着她:“你……你你……你骗我!” “王叔毕竟是父皇钦封的郡王,侄女未经允许,怎敢擅自搜查王叔府邸。刚才多有得罪了!” 李平溯不敢相信,他竟然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耍了。气冲冲得推开两个侍卫,到门外一看,见那名叫云种的小将军正用胳膊抵住一脸苦瓜相的管家,不让他开口。一脸奸计得逞后的奸诈笑容,而他口中已经“找到”的花魁娘子根本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李靖梣跟着他出了门,态度突然变得无比谦和:“既然王叔承认人就在你府上,那就把人交出来吧!” “如果本王不交呢?”李平溯脸色涨红,不知是为败在一个小姑娘手上而羞愤,还是因为被戳破了谎言害臊的。 “那就别怪侄女翻脸不留情了,为了筹粮大计,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就算闹到父皇那儿,本宫也有道理可讲。只是,王叔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一再用美人笼络父皇,若是被御史台的那些谏官们知道了,您可就真下不来台了!” “你……!!!” 李靖梣找到花魁娘子被关的房间,里面竟空无一人。她面色寒得跟千年冰霜似的,当场下令去别的地方继续搜查。 李平溯对这个结果也感到一丝意外,等侍卫确认没有在王府找到人后,他立马又换上另一副表皮,大声嚷道:“本王早就说了那花魁不在本王府中,你们偏不信。殿下无凭无据就来搜查本王府邸,就算是闹到皇兄那里,本王也有道理可讲。” 李靖梣只觉这人连言语上的亏都要讨回来的行径实在太幼稚,看他就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捧着一团白色纱衣来到了皇太女面前:“殿下,臣在花园里找到了这身衣裳,夹在假山石头缝里,很是可疑。” 李靖梣一眼就瞧出那衣裳是花卿平时穿的,心脏蓦地一沉,拿一种冷透了的表情睨着李平溯,眼中蔓延出一种可怕的红。 “你拿她怎么样了?” 李平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脸上会渗出这般骇人的颜色,心中竟陡然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怯意。 “我没有……” 又有一个侍卫奔过来,“殿下,我们在后花园的草丛里发现一名被打晕的家奴,因为……”侍卫犹豫了一下,“因为衣衫不整,属下们正给他穿衣裳,马上带他来见殿下。” 李靖梣眼中的锋芒一转,恨不得透过侍卫的脸,将那家奴扎个碎尸万段。 李平溯也吃了一惊,难道他府中的奴才比他还急色,竟然先把这美人吃了?他气坏了,当场就想把这胆大包天的狗奴才揪出来,千刀万剐! 初露真身 包四娘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抬起帘子瞧向外面,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家奴服饰的人大大方方得从王府门里走出,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好得不得了。 经过马车旁边的时候,那人刻意停下来仔细观察这辆车,似乎觉得这车很是眼熟。刚想一探究竟,一个女人的脑袋从窗帘里探了出来,“秦大哥!” “嚯!”秦浊被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仰,看清车子里的人,长舒了口气,“原来是你啊,真吓死我了!” 包四娘不好意思的笑,掀开前面的车帘,从车里跳了下来,“是我啊,秦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也是来王府救花卿姑娘的吗?” “嗯,对,嗯?”秦浊楞了一下,“也?难道还有谁来救花卿姑娘吗?” “今天我从聋婆婆那里听到花卿姑娘落难的消息,就去求了皇储殿下,她现在正在王府中跟萧郡王要人呢!” “哦,我说王府外边的侍卫怎么突然多起来了,原来是皇储殿下的人!”秦浊心中一喜,跟吃了蜜糖似的,咧开嘴笑起来。 不过,他没高兴多久,脸色顿时一变,暗道“糟糕”,忙问包四娘:“殿下进去多久了?” 包四娘被他的紧张感染,神色也是微变:“刚进去没多久,是出什么事了吗?哎,秦大哥,你这是要回王府吗?” “我得回去救场!” 秦浊头都大了,刚才光顾着高兴了,如果李靖梣在王府找不到人,被那狡猾的老狐狸反咬一口,非得吃亏不可!早知道她要来救人,他就不必……唉,真是瞎折腾! “你怎么救啊?”包四娘的一句话让情急之下只顾往回走的秦浊霎时冷静了下来,对啊,自己不能这样贸然进去。 他转身返回马车旁,对包四娘道:“包姑娘,你能设法跟殿下通知一声,就说花卿姑娘已经被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怎么救的?” “这个你先不要多问,你只管快去通知殿下,让她不要在郡王府大动干戈,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看他很是焦急的样子,包四娘知道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当下不敢耽搁。 “好,那我马上去跟殿下的侍卫说一声,让他们帮忙通知殿下!” 只是她的通知还没到呢,原本藏在对面小巷子里的侍卫纷纷涌了出来,一部分列队进了王府,一部分留在外面把守大门。 “发生什么事了?” 秦浊把一脸懵的包四娘拉了回来:“看来冲突已经在所难免了。现在通知来不及了,你先上车,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两人一起登上马车,封闭好车厢的门窗。秦浊突然握住了包四娘的手,郑重其事道:“待会你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叫好吗?” 包四娘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不过,因为心底常年累积的那份信任,她仍旧无条件得选择相信他。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令她心跳漏掉了一拍。脸颊不由自主的发烫,她迅速的低了头,掩饰那份羞人的红。 秦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抿着嘴,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包四娘低头闷坐了半响,似乎听到对面传来宽衣解带的声音,惊讶的眼神看过去,秦浊正褪掉身上那件从王府家奴身上扒下来的粗陋的短衫,露出自己本身穿着的雪白的绸缎中衣来。然后抬起一条腿脱下脚上那只明显大了一截的黑布鞋,撂到对面,接着又去褪另一只脚,大功告成后,笑看了包四娘一眼:“你也快脱啊!” “你,你要做什么?” 包四娘大惊,整张脸都涨红了,双拳揪紧自己的衣襟,做出防备的姿势。不敢相信似的瞪着对面那人。笑得那么天真无邪的一张脸,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这么混的话来? 秦浊见她又气又羞的样子有些好笑,也明白她是误会了。连忙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顺便解开了忙乱之中粗挽的发髻。一头长长的青丝就从她手上滑落下来,铺散在了肩上,被他粗粗得捋了一下,又整体拨到了颈后。 几乎在同时,包四娘双手捂住嘴巴,猛然吸了一口长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 “噢——” 秦浊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淡定得朝她挤了挤眼睛,用一根细绳在身后的发尾处简单绑了个结,绑完后见对面人呆住了,拿手在她脸前晃了两晃,“包姑娘,你没事吧?” “你,你的声音?你是……?” “对,我的声音变了,这才是我的声音,我是花卿。” “花,花卿?那你……” “我同时也是秦浊!” 包四娘回过神来,仍然感觉魂魄浮在云端似的,飘飘荡荡,像在梦里,那么不真实。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在江南粮商界叱咤风云的秦大官人,和她包养的空谷楼的花魁娘子,竟然是同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两个在各自领域登峰造极的人,身份、地位、性格、甚至性别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若非亲眼所见,包四娘肯定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了。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我没时间跟你详细解释了,现在我必须回到王府,否则殿下的人找不到我,就失去了搜查王府的正当理由,包姑娘,你能把我送回去吗?包姑娘?” 花卿觉得她可能受刺激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换成秦浊的声线叫了她一声,“包四妹?”包四娘哆嗦了一下,“你能把我送回去吗?” “哦,好,我,马上去。” “先等一下,你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借我穿一下。你暂时穿我这套。” “……” 就这样,换上一身浅绿深衣的花卿,出现在了王府大门门口,她朝领头的侍卫说明了身份,以及殿下找不到她的后果,那侍卫也是个忠心护主的,闻言立马放行,还悄悄问:“花卿姑娘,需要我把你送到事发地点吗?” “不用,那样就太刻意了,容易惹人怀疑,你就放我进去就好了。” “好。那你自己小心。” 花卿刚要进去,忽然听包四娘从后面唤了她一声,“花……花卿姑娘!” 她疑惑,就见她穿着王府家奴的衣服,一路小跑过来,把那条她常年戴在脸上的面纱递给她,“你,你落在衣服里的。” “哦,差点忘了,花卿怎能不戴面纱呢?”她笑着接过来,飞快得系在脸上,朝包四娘绽了个感激的笑,“多谢了。” 包四娘一脸复杂得看着她进了府门,重新回到车上,不知为何,竟然感觉身体的力量被抽空了似的,软绵绵得靠在车厢上,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卿料想中的情景果然发生了。由于李靖梣左右搜不到人,仅仅凭借一身谁都能穿的白衣裳,就指责是萧王府扣押了人,显然是缺乏证据。 经过李平溯的嘴巴渲染,她搜查王府的举动简直变成了一起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的萧郡王的阴谋。他跳着脚吆喝着要到太后面前说理的趾高气扬的模样,令云种等一干东宫侍卫气得牙根疼! 那位被扒了衣服的王府家奴一口咬定,自己根本没有见过什么花魁娘子,只在寻常走路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从颈后击晕了,醒来就被扒了衣裳。 李靖梣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说谎,不知为何,一直漂浮不定的心反倒是稳稳得落了地。站在人群中,仿佛站在云端里,任凭李平溯怎么聒噪,她都出奇的冷静。 她并不担心他到太后面前告状,反正太后本来就不喜她,顶多再给她添个厌恶的理由罢了,于她并没有多少损失。只是没有证据就私自搜查郡王府,在言官那里确实不好交代。 “不知殿下听信了哪个奸邪小人的谣言,竟然怀疑起王叔来了,本王岂会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可怜本王一片赤诚之心,竟然被自己的亲侄女误会,本王心里苦啊,本王心里冤啊!本王……” 李平溯紧紧揪着胸口,似乎那里刚被人捅了好几刀,发出嘶嘶的抽气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此刻有多心痛! 冷不丁从假山后边摇晃出一个人来,蒙着雪白的面纱,穿着浅绿色的深衣,虽然搭配有点不伦不类,但是能够一眼让人瞧出她是谁来。 来人像一根喝醉了的柳枝似的,颤颤巍巍得扶着假山,似乎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倒了。 “这是哪儿啊?我是谁呀?我怎么会在这里?欸?这不是皇储殿下吗?这是怎么回事啊?周围怎么这么多人?我头有点晕,谁扶着我点?” 云种大喜,立即跑过去扶住她,“花卿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我就是醒来后迷路了,一直走不出去,这是哪儿啊?” “这是萧郡王府。” “萧郡王府?我怎么会在这儿?” 云种没有回答,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戳了戳旁边的李平溯。萧王爷脸慢慢涨成猪肝色,这次打脸来的太快,不够他从原先的剧本中抽身重新组织语言打磨角色! 李靖梣抿了抿嘴,也不想场面变得太难看,就说:“既然人找到了,那我们就走了,萧王叔多保重,今日是侄女得罪了,改日再登门赔礼道歉!” 皇太女带人走后,李平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干站了一会儿,一巴掌拍向了面前的假山,好巧不巧那假山刚好突出了一块尖尖,痛得他脸扭曲了一下! “咝——李靖梣,本王跟你没完!!!” 临门一脚 出了王府大门后,花卿仍是一副弱不禁风需要人搀扶的样子,还很自觉得从云种这棵大树避嫌攀到了皇太女这根高枝儿上。 李靖梣胳膊被她挽着有点别扭,但也不好当众不让她挽,毕竟她脚步还虚浮的很。可到了差不多没人的地方,她立即抽身躲开,让她跌了一跤,露出了不扶也能站很稳的马脚。 “不用装了!”一点面也没给。 花卿嗯了一声掩饰尴尬,有些不好意思道: “今日多亏了殿下出手相救,花卿才能从郡王府安然无恙得逃脱,来日必当粉身碎骨报答殿下!” “只怕这并不是你的真心话吧!花卿姑娘,你既然已经逃脱了,何必再回来趟这趟浑水呢?”皇太女似笑非笑得睨着她。 “我……哪有回来?” “你先是骗过了萧郡王让他对你疏于防范,然后趁机逃出门外,在后花园打晕了王府家奴,换上了他的衣裳,乔装打扮逃出王府。后来听说了本宫带人搜查王府的消息,就在马车上和包四娘换了衣裳,重新回了王府,等着让本宫把你救出来。事情是这样的吗,花卿姑娘?” 花卿简直佩服死她了,分析的丝毫不差。李靖梣从她的神情里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眸色沉了又沉,“其实花卿姑娘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逃出王府,又何必做出一副需要向别人求助的样子?” 花卿一愣,她这是在怪自己给她添麻烦了吗?心里忍不住吐槽,她也不想啊,但演戏就要演全套么,她自己的确可以轻松的逃出郡王府,但是花卿这个人物并不可以,她身世低贱,无依无靠,只有傍着有钱有势的人才能生存。 她一出事必定需要别人的帮助。因此她想到了和秦浊有私交的包四娘来当这个被求助者。不指望她能成功解救自己,只是希望她做出一点样子来,证明她被萧郡王掳去的事实。 她最终的安排是让秦浊出钱救了她,然后两人再顺理成章“和好如初”,她则继续在两个角色之间游刃有余得自由切换,随时开启无缝衔接的完美表演。 谁知包四娘平日一向不肯攀附权贵的人,竟然会舍得向李靖梣开口求助,她也不怕第一天就给皇太女留下极端功利的印象。更没料到李靖梣这个平日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冷石头,竟然会一下子热心肠起来,不惜冒着得罪皇叔的风险,前来搭救自己。这让她一边感动的同时,一边又痛惜自己被糟蹋的剧本,简直是开心有余甜蜜不足,纠结又拧巴。 当然,她的这番心思是万不能跟李靖梣讲的。听到她略带质问的语气,低头无奈得拨了拨额前的头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一切不过是凑巧罢了,那王府戍卫本就松懈,加上殿下一来,就都跑到前院去了,我一看这么好的机会,不逃跑不就是傻子么?” 也不知道李靖梣信了没有。她似乎笑了一下,“那么既然你已经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折返回来呢?” “呃……”还不都是因为你……破坏了本精分的剧本? “是怕本宫搜不到人下不来台是么?” 花卿觉得她实在是太聪明了。 “花卿姑娘的这番心意本宫十分感动,”话是这样说,但表情完全不是这回事,“只是,直到今天本宫才发现,对花卿姑娘的事情知之甚少。” 花卿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你这不是废话么,你整天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从来不肯跟我多说一句话,就这样还想对我知之甚多?” “本宫觉得,现在与花卿姑娘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 这家伙的思维是天生比别人慢半拍吗?难道咱们早先不就是朋友了吗,不然,她昨晚跟一帮陌生人弹琴到三更半夜是怎么回事?嫌自己晚上太闲所以特意给自己加戏? “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花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唉,与思维不在同一个频道的人交流,实在是心累! “你倒是坦白。不过,本宫今日有点乏了,不想再纠结这件事。明日有时间的时候再问吧!”花卿纠结得看了她一眼,都临门一脚了竟然还有不踹上去的道理儿,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葩么? 包四娘一直跟到了行宫。李靖梣确实是有点乏了,跟她交代了一下后日重新组织召开筹粮大会的事宜,就想回去休息了。但是包四娘一直瞅着花卿,没有告退的意思。 李靖梣不易察觉得蹙了蹙眉,幽幽道:“为防那萧郡王卷土重来重新打花卿的主意,这段时间花卿姑娘暂且住在行宫里吧,本宫尚可保你无虞。” 花卿自然求之不得。包四娘见李靖梣已有不耐的神情,即便再有疑问,也不得不暂且搁下了。离开前,她欲言又止得瞥了眼花卿,后者会意,便道:“殿下,我去送送包姑娘,顺便把衣裳还给她。” 李靖梣没有理由不同意。两人换完了衣裳,出得行宫大门,包四娘还没开口,花卿就满面春风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殿下真的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你如果投到了她的门下,日后包家就有了最强大的依靠,再也不需要担心会有人对你不利了。” 包四娘也笑了,点了点头,“殿下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秦大哥为什么自己不去投靠呢?而是选择以这样的身份刻意躲着她?” “嘘——小声点!”花卿警觉得扫了眼周围,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弹了她脑壳一下,“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么,你以后有了殿下这个依靠,就不必事事都依靠着我了,和殿下比起来,我只是一根明天还不知道会飘到哪儿的浮木,而她却是一棵可以让你立下根基的参天大树,你可得好好抓紧了,别辜负了哥哥我的一番心意。” 包四娘苦笑了下,“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秦大哥的志向并不在商场。” “你又知道了?” “嗯,”包四娘眼睛里放出明亮的光,但触到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又黯了下去,“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你觉得我这样很分裂?” “不!”包四娘果断摇头:“我觉得很钦佩!在我心里秦大哥一直是除父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的良师益友,更是我的……兄长,一直在帮着我成为现在的自己。现在我知道原来秦大哥和我是一样的,但是在我还懦弱不堪的时候,你已经在想方设法的帮助我、指引我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小丫头,怎么还哭起鼻子了?”花卿笑她,“其实,我并没有怎么帮助过你啊。是你帮助了我才对。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要分出一个秦大官人出来,其实是不太敢相信女儿家能在如今这世道的商场上厮杀出一片天的,所以不得不改换个更有利的身份。直到看见了你。你虽外表柔弱,但骨子里坚强、果敢,连我都自愧不如。瞧,你现在都杀上咱们江南粮商界的第四把交椅了,再过几年还会正式坐上头把交椅,这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所以,你才是我的良师益友呢!说不定,以后我还得指望着你升官发财呢!” 包四娘被她逗笑了,自己拿帕子点了泪珠,随后,郑重其事得握住了她的手,“以后,不管是秦浊还是花卿,你都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我知道你的前程会比任何人都要长远,也更凶险,不会仅仅只局促在江南,无论你到了哪里,无论你将来发达还是落魄,我都会一直毫无保留得支持你。倘若真如你所说,我能在江南立下根基的话,你若落魄了,记得一定要回来投奔我。” “你这是贫贱版的苟富贵,莫相忘吗?” “不论贫贱还是富贵,都一样莫相忘。” 看着包四娘坚定的眼神,花卿说不感动是假的。目送她上车,隔着窗子朝自己挥手作别,她赶紧也挥舞了几下胳膊。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怅然得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回到行宫,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抹了把泪,默默吐槽自己,“怎么也被带得越来越感情用事了,真没出息!” “花卿落难后第一时间去找了包四娘求助,但她二人不像有私交的样子,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秦大官人的关系。这包四娘看起来和秦大官人关系匪浅。” 趁着花卿去送包四娘的间隙,李靖梣开始慢慢分析整件事的蹊跷之处。另外,她还想起了一件事,在萧王府提到秦大官人时,那李平溯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以及他后来直呼对方“秦浊”,让他过来要人的样子,似乎和这位秦大官人很是相熟。 云种听了她的话眉头不禁跳了一下,假咳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李靖梣看见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是。根据之前臣打探来的小道消息,秦大官人除了包养了花魁娘子外,还和康阳县的众多女子传出过那种,那种事情。其中一位就是阜丰米粮店的掌柜包四娘。” “哦?说下去。” “据说,包四娘刚刚继承家业的时候,有几个远房的堂兄之类的,见她是个女流之辈,就跑过来跟她抢夺家产,是秦大官人帮她护住了家业。包四娘直到现在二十多岁还没成亲,据说就是在等这位秦大官人。但可惜对方是个风流种,三十多岁了仍不想成家立室,还整天混迹烟花巷。但是包家四娘子仍然对其痴心一片。” “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咳,茶肆、酒楼,什么地方都有。”云种有点尴尬,“不过,臣推断这些消息八成都是假的,不足为信。” “为何这么肯定?” “殿下你想啊,如果包四娘真的喜欢秦大官人的话,那花卿姑娘就是她的情敌了,不是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么,但是她不仅没眼红,还费尽心力的帮忙救人,岂是情敌之间能够做到的?” 李靖梣当时对感情的理解不深,觉得云种分析得很有道理,后来她多次出手帮助“情敌”后,再想起暮小将军的这番误导分析,心里很不是了一番滋味。 曝光前兆 话说回来,当云种频繁念叨“情敌”二字的时候,连李靖梣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眉头一直在不停得皱。心里非常排斥这个词。 不耐烦道:“不管她们是不是那种关系,起码说明,包四娘和秦大官人关系匪浅。既然如此,她为何会在这时候来投靠本宫呢?” 她觉得这件事很不寻常。 云种却想到了另一方面,“殿下觉得这次路柴生倒台,会不会和萧王爷有关?”毕竟路大官人刚一倒,李平溯就掳走了花卿,时间点实在太敏感了。 李靖梣摇了摇头,直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正思索着,花卿回来了。看到她身上换回了王府家奴的短陋衫,捂着面纱不伦不类的样子,李靖梣眉头蹙得更紧了,起身:“你随我来。” 花卿呆了一下,随后跟着她转入了后院。眼瞅着是朝李靖梣房间去的,花卿有些不可思议了,脑子里像揉进了一团棉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那儿还有几件多余的衣裳,你拿去换了吧。” 一直走到房门口,李靖梣才透露了带她来此的目的,花卿想起来,自己留在行宫里的衣服今天走的时候都一并带走了,所以,现在没有衣服可换。 只是,穿皇太女的衣裳,她即便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啊! 当下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待会我穿云栽的就好,不用劳烦殿下。” 皇太女似乎对她这“不识抬举”的行为很是不满。 不过她只撂下一句:“云栽病了不能起身。”就径自回房了,把她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云栽病了?自己要不要现在过去看一看?”花卿姑娘一脸为难。 “你进来吧,自己过来挑一下!”听见李靖梣在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还喊她进去挑衣服,花卿抿了抿嘴,“算了,待会再去看云栽吧!” 她脚步轻轻地迈进了皇太女的闺房,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李靖梣的闺房面积很大,比平常人家的客厅还气派,房间分了里外两间,外间有桌椅、软塌、香炉等摆设,墙上挂了几幅名士的字画,房间布置力求简洁、清静,但简洁绝非简单,各处细节都非常讲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住的屋子。 其实她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就已经很豪华了,但和这间一比,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她想大概少的就是李靖梣身上的那股天家气度吧! 里间什么样她没见到,也不敢再往里深走。不一会儿,李靖梣托着三四件衣裳,从内室走了出来,冷着脸但热心肠地说:“我找了一下,只有这几件衣裳是没穿过的,你都拿去吧,也方便换洗。我看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这些衣服应该都合适你穿。” 花卿接过衣裳捧在手里,摸着柔软的布料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多谢殿下。”不过她一向无功不受禄,不能白要她的衣服,此刻就想该拿什么东西偿还? 她似乎很喜欢听自己弹的曲子,不如多弹几首给她听,可惜此刻长琴不在身边…… 要不就帮她把行宫里的所有花草都收拾一遍,似乎都做过了也没什么新意…… 忽然,她脑袋里灵光一闪,“殿下,云栽病了,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人照顾你了?” 李靖梣嗯了一声,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花卿随即拍拍胸口,豪气道:“那我这几天就代替她当殿下侍女吧,反正在行宫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负责给殿下端茶倒水,也好偿还殿下的赠衣之恩。” 李靖梣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嘴巴嗫嚅着似乎想说话,花卿瞧她那口型似乎是“不必”的意思,眸光暗了下来,她忘了,皇太女的贴身侍女岂是谁都能当的,看来是自己冒失了,不过她也没有气馁,挤了个还算耐看的笑出来,“那个……我刚是开玩笑的……” 只是话还没说完,对方就甩了一句:“明日卯时,到前厅候着。” “……”花卿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同意了,一下笑得合不拢嘴了。 “哦,好,那我明天就开始站班,嗯——你们这儿是叫站班吗?还是列班?当班?上班?不好意思啊,我没服侍过别人,有点经验不足……” 李靖梣看着她那张明显兴奋过头的脸,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就抿嘴干站在了那里。 花卿也觉察到了一丝尴尬,连忙说:“那我先回房了,天色不早了,殿下早点歇息吧!明天见!” 李靖梣见她抱着衣服兴奋得往外走,连步子都轻快得像踩在云端里似的,心中莫名其妙的,也感染了一丝愉悦,转过身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错! 次日一大早,花卿就换上了李靖梣那件带粉色披帛的梨白纱织襦裙,神采奕奕得来到前厅找李靖梣索要差事。李靖梣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没有穿过这件衣裳了,因为它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好看而设计的。徒有很多花哨的外表但实际上非常繁琐的装饰,对于讲究办事效率的李靖梣来说,绝对是不小的累赘。 但是这样“华而不实”的衣衫对于花卿这种美貌绝伦的“闲人”来说,绝对是把优点无限地放大了。早晨的阳光红彤彤得洒在门外的长廊里,她从朝阳中走进来,身上像裹了一条红霞似的,仙姿曼妙,朝气蓬勃。 李靖梣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丝惊艳,不过被她极迅速地掩饰过去了。坐在桌前准备用早膳,花卿忽然飞奔过来,在她身后站住,紧张兮兮地拿眼瞄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准备动筷子的时候,似乎鼓足了一口气,说:“殿下,您想吃哪样菜,我给您搛来!”俨然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角色。 李靖梣不大适应,“本宫吃饭的时候,不需要别人搛菜,你先坐下吃饭。” “是。”花卿乖乖到另一边坐了,发现今天饭桌上只有殿下和她两人,云栽和云种兄妹都不在,云栽病了下不来床,云种小将军去哪儿了呢? 皇太女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云种出门替我办差去了。” “哦,原来暮小将军替殿下办差都这么早啊?”她含住筷子,寻思着明天也要早些起来才是。 李靖梣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花卿努力回忆暮云栽伺候皇太女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发现记忆里只有一大片安静和空白。昨晚跟云栽取经的时候,她也只模模糊糊给了“殿下喜欢清静”几个字便又睡着了。从李靖梣的冰块性格判断,她确实是喜静的性子,那她就尽量减少说话的机会,免得招她厌烦。 饭后,安静地随她去了书房,李靖梣长身玉立站在书架旁,从容地摘了一本书出来,一边翻阅一边问:“会研墨吗?” 花卿点了点头,立即在案上替她展开了文房四宝,并且熟练地拿着砚石磨墨。李靖梣捧着书,像往常一样踱到案边,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半个时辰,间或提起笔来蘸了花卿新研的墨汁,在旁边做些笔记。 她长时间只专心做一件事,其余时候一句话不说,也不让人多伺候一下,除了中间帮她接了次茶点以外,花卿这个便宜侍女当得不能再轻松,甚至有点百无聊赖了。不过,她专注看书的样子真的很有魅力,花卿闲极无聊,便打起精神专心看皇太女读书。 “你没有事情可做吗?” 皇太女眼睛盯在书上,但余光发现她托着腮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似不经意实则有些恼得问。 “嗯——”花卿想了下,“殿下需要我去换茶吗?” 看来确实是很闲了。 “不用。”李靖梣现在并不口渴,她指了指桌上的书本,“我眼睛看乏了,接下来你念给我听。” 花卿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忙忙的接过书来,“殿下看到哪里了?”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算了,你从头开始念吧!”李靖梣身子往后一斜靠住椅背,胳膊肘搭在两侧扶手上,双手交叠搁在腹前,两眼轻阖,神色放松,做出一副预备静听的模样。 “好的。”花卿一目十行得在书页上扫了眼,深吸一口气,从第一个字开始读起来:“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她的声音和李靖梣一样,都属于中正醇和的女声,音调比李靖梣略低一些,比她平常说话时又低了许多,但清澈透亮。难得的是,口齿清晰,情感适度,懂得该轻处轻,该重处重,该缓时缓,该放时放,连起来情绪饱满、抑扬顿挫。 “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花卿余光瞄到李靖梣睁开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声音放缓下来,直至消失。担忧地问:“殿下,我是不是哪里读的不好?” “你以前读过书?”李靖梣用了疑问的语气,态度却是肯定的。 花卿睫毛眨了一下,歪头思考:“嗯——小时候跟父亲上过几天书房。” “你父亲是?” “我父亲大概是个教书先生吧,年代太久远了,我也想不起来了。然后就是在空谷楼又跟师傅们学了好几年,妈妈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姑娘们艺多不压身,文人骚客喜欢什么,我们就要学什么,读书是我们最基本的技能。” 李靖梣眉心似有不悦:“你既知书,又明理,为何要甘愿呆在那种地方?” 花卿笑了,觉得她表情闷闷的竟有些可爱。 花卿尽量让声音不泄露自己的情绪,反问道:“那你说我为什么有了秦大官人这个有钱的老相好,却还要呆在空谷楼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呢?” 李靖梣蹙眉思索了一阵,“你是她摆在空谷楼的棋子,负责帮他打探商场上的消息,他舍不得让你离开。” 花卿诧异得挑了下眉,“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我是他,有这么好的一招棋,我也舍不得弃。”李靖梣冷笑了一声,“所以,花卿姑娘,秦大官人把你安插在本宫身边,替他传递了这么多天消息,总共付给了你多少报酬呢?” 花卿神色古怪,“报酬?” “本宫最初也百思不得其解,秦浊逃跑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上?实际上,他并不是情急之间顾不上你,而是故意把你留下来的对吗?” 呵呵……对个屁! 雷霆手腕 “他猜到我会拿你要挟他,因此便顺水推舟,将你安插在本宫身边,做他的眼线,好随时跟他通传消息。” 听到这花卿不由笑了,“等等,皇储殿下,我一直被你软禁着,哪有机会向外界通传消息?” “那院子里不是还有一聋一哑两个管家吗?那位聋婆婆每日借送饭的时机来与你照面,你们每次就用手语交流,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得把行宫里的情报传递给外面的秦大官人!” 花卿被噎了一下,无话可说了。她确实靠聋婆婆往外传递了几次的消息,但那都是生意上的,她被关了但生意不能不做啊。而聋婆婆给她来送饭真的只是担心她吃不惯好嘛,她固执得认为天底下只有她做的菜才能符合花卿的口味,哪怕是皇宫里的御厨都不能令她放心,她又有什么办法? “后来,你在本宫面前多次进上谗言,说路某人的坏话,大概是担心路柴生投靠了本宫后,秦大官人就会失势。本宫后来因此冷落了你,秦大官人觉得你再呆在本宫这里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于是你们又合作了一出‘移情别恋’的好戏,让本宫相信再拿你要挟他已经没有价值了,所以,不得不放了你。” 花卿脸上的肌肉因僵硬不自觉抽动了两下,她没想到李靖梣的联想力这么发达,竟然生生得把生活中那些琐碎的小事,串联成了一幕连自己都觉得好有道理的大戏。 但是,说戏也不能脱离实际啊,什么叫多次进上谗言?明明只有一次好伐,还是出于关心的目的,被她当面怼了回来。冷落?没错,你确实冷落了寡人一段时间,寡人心寒,所以没再上桌跟你吃饭! 李靖梣嘴角勾着一丝冷笑,从案后站了起来,继续“合理”分析:“后来路柴生倒台前一晚,你又借故回到行宫,继续打探消息。确认本宫筹粮计划破产后,顺利将这一消息传递给秦大官人的同盟包四娘,包四娘第一时间闻风出动,带着巨大的利益前来诱惑本宫,这样你们就可以取路大官人而代之,达到自己奇货可居的目的!” 怎么越说越变味了?还有战略同盟?花卿想插句嘴,但是被皇储殿下先声夺人的气势逼退。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你会落入萧郡王的手中,情急之下,你们想到了本宫,决定利用本宫的力量震慑萧郡王,救出花卿。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本宫可能永远不会想到,你、秦大官人、包四娘会是战略同盟关系!” “你们结成了一个三人甚至不排除多人的共同利益小团体,联合起来打压一切威胁到你们集体利益的竞争对手!甚至!!!” 她说至激愤处,声音也不由拔高,“本宫怀疑,路大官人的此次倒台,也是你们从中作梗,秦大官人见不得别人爬到他头上去,所以,想尽一切办法、用尽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哪怕牺牲北方数万百姓的生计!!!也要把他踩死!!!” 花卿见她情绪激动,脸色变得涨红,双目恨恨的瞪着她,一副想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样子!没来由得就是一阵心寒! 她尽力平复自己因着急而同样激动的心情,用一种尽力不会泄露自己的情绪,又不会触怒她的语调缓缓道: “殿下,你的分析乍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倘若真追究到细节处,连你都不敢肯定,所以拿来质问我对吗?你若认定我们是处心积虑,只怕连我自荐来当你的侍女,都能联想到是秦大官人指使的,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不对?” 李靖梣眼神冷冷的,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一副“难道不是这样么”的表情,实在不太可爱了! 花卿收回之前对她闷闷的很可爱的评价,给她摆事实讲道理:“其实,你把秦大官人想得太有本事了,据我所知,她还没那么大力量能够在一夜之间击垮一个和她相争了数年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 李靖梣怀疑她是那只在背后使鬼蜮伎俩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这的确让她很寒心,不过,话还是要说清楚的:“商人普遍逐利是没错,但商人也是有良心的,你怀疑我们什么都好,但是蓄意破坏筹粮计划、置数万生民于不顾这种罪名,实在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也绝对不会去做!” “那你能解释他为什么屡次不奉本宫诏令出面筹粮,却在路柴生倒台后,把他的同盟包四娘安排到本宫身边来吗?” “这个我不能解释,我只是她们的一颗棋子,不是她们肚子里的蛔虫,哪能事事全知晓!”花卿撒了个小谎,她现在很烦很混乱,不想多说话。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我知道殿下现在怀疑我们,那些怀疑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我想,日久应该能见到人心吧!我们是不是真心投奔还是别有所图,过不了多久,殿下就应该知道了。” 李靖梣紧紧抿着嘴不吭声。花卿忽然抱着胳膊做出一个有点冷的姿势, “嗯——我现在可以请求歇一会班吗?刚才站太久了,脚有些酸。” 听见她隐隐示弱的声音,李靖梣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点僵得点了点头。 “那花卿告辞了。” 花卿神色疲惫得推开门,看到云种一脸尴尬得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八名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从目光躲闪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守在门外很久了。 花卿在人堆中看到了神色张皇的聋婆和哑叔,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这就是皇太女的手段,即使她不承认,她也有法子逼她说出真相。 “听殿下说,暮小将军一早就出去办差了,没想到这差事竟和我有关!”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在李靖梣耳中,竟有些奚落之意。她心中暗恼,却又觉得心里某处莫名发慌。抿唇扭开脸,不去触碰那道令她耳颊发烫的目光。 花卿苦笑了一下,回过头来,走到聋婆哑叔面前用手语安抚住他们。又对云种微笑说:“能把他们关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地方吗?两人年纪都大了,身子受不得潮。” 这点保证云种还是能给的,“花卿姑娘放心,我会托人好好照看他们的。” “那我就真放心了。”她又朝门里看了一眼,这次由于人墙阻隔,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扶了扶额,“那你是押我回房,还是和他们一起?” 云种也做不得主,还得问李靖梣的意思,他让花卿稍等一下,转身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殿下吩咐,待会她要出门办差,花卿姑娘就不必跟着一起了,不过,你暂时还不能离开行宫。” 花卿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苦笑,李靖梣算是手下留情了,没有把她当成犯人对待。她其实想向云种打探一下包四娘的状况,但怕再度引起李靖梣怀疑,只好搁置满心的疑问和焦虑悻悻得回房。 还不知道行宫发生“巨变”的包四娘,一大早就来到码头亲自盯梢,看着十万担粮食全都登仓准备起运,仍旧不放心,领着账房先生在各个登仓口挨个清点粮食数目,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宣布封仓。 李靖梣来过查看了下账本,似不经意得问起:“听说路柴生案发前一晚,粮商圈里已经传出他要倒台的消息,包掌柜可曾听说过?” 包四娘想了想,“民女确实听到一点消息。” “案发后所有人都在望风而动,怕重蹈路大官人的覆辙,为什么只有包掌柜毫不犹豫得来投奔本宫呢?难道包掌柜不怕成为第二个路柴生?” 说起来也是讽刺,当晚路府寿宴,江南粮商的出勤率比她筹办的粮商大会还高,这些人竟然纷纷前来观看路大官人如何倒台。 包四娘打一激灵,不知该如何作答,生怕把秦浊牵扯出来。 包四娘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说:“因为民女知道殿下是一个可信赖的人,不会让路柴生的情况再次发生。所以,民女就赶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前来投奔了。” “你与本宫从未打过照面,更不了解本宫的为人,怎么就认定本宫值得信赖?” 包四娘被问住了,她虽然经商有道,但说到底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心机不深。一次目光中的迟疑就能被李靖梣捕获。 “是不是花卿告诉你的?” “不,不是。”包四娘条件反射似的摇头,“民女和花卿姑娘之前素不相识,只是偶有耳闻花卿姑娘才貌双绝,那晚在路府是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呢!” “既是素不相识,为何还会出手相救?” 包四娘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女人,自己还比对方年长四五岁,面对她并不凌厉的气势竟有些招架不住。 知道这番是决计躲不过了,她抿了抿唇,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因为秦大官人曾经帮助过民女,对民女有兄长之谊,看见花卿姑娘出事,民女不能不管。”现在花卿在她手里,宁愿供出秦浊也不能供出花卿。 李靖梣眸光一敛,果然又是这位秦大官人。 “这么说你来投奔本宫,也是受秦大官人指点了。” “是。” 哼,你倒是够坦白,秦大官人能指点你,还不是听了花卿的消息。李靖梣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怒意!越发觉得这姓秦的不是个磊落人,一面虚与委蛇躲避自己的征召,一面又急不可耐得安排自己的同盟上位,简直是典型的两面派、伪君子、真小人!!! “行了,本宫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包掌柜不必紧张。明日的粮商大会,包掌柜准备得如何了……” 皇储受辱 一一提到粮商大会,包四娘的双目就变得格外有神,同她侃侃而谈起来。第二天,在皇太女的亲自坐镇下,做足了准备的包四娘成了大会上的绝对主角。 花卿被关了许久,到院子里放会风。几个侍女警觉得看着她,让她很不自在,正要回房。却听见前院里传来一叠很不痛快的脚步声。她直觉出了什么事儿,想过去看看,但不被允许。 李靖梣、云种面色不愉的回到前厅。本来顺风顺水的粮商大会确实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 大会中途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就是那位举报了路柴生的杜大官人。这位杜大官人在江南粮商界排第三,人称杜三爷,以包四娘的资历根本压不住他。他明着想要帮李靖梣筹粮,话里却句句带刺,暗中质疑包四娘的主持地位。 李靖梣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感,之所以没有立即办他,是想等幕后黑手揪出来后一并跟他算总账。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还如此招摇过市! 皇太女心里咯噔一下,已经略略猜到了大概。不得不临时中断大会,推迟到下午进行,紧急回行宫同幕僚商议此事。恰在此时,顾冕从京中带来的邸报证实了李靖梣所想。这杜大官人之所以有底气再登堂入室,竟是因为她! 她心中有满腔愤怒不知如何发泄,她以为,就算自己不讨她喜,但在筹粮这件事关国运的大事上,她断然不会如此糊涂,看来,她是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厌恶份量。 谭太傅信中给的建议是,不要再追究此事,只管安心筹粮,量她一次行动后,不会再有第二次。可如今的情形,她并没有收手的意思,这是非要将她置之死地不可了! 幕僚顾冕的脸色也很难看,背后主使如果是那个人,局面就不好办了,那个人他们是决计动不得的,即便抓到了铁证,那一步也很难跨越。 这涉及到了一个“孝”字,它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皇太女面前,挡住了她所有去路。 云种见满座压抑的气氛,脸色涨红,不满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太后糊涂,难道……” 李靖梣忽然起身离开了前厅,抿着嘴往后院去了,顾冕无奈得叹了口气。 举朝皆知,太后严氏向来不喜先皇后海氏,对她所生三个子女也一向不待见。先太子李靖植因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正位东宫时她说不得什么,但是李靖梣是皇帝的嫡长女,她被立为皇储的时候,皇帝膝下尚有多位皇子,按照玉瑞“有子不传女”的帝位传承制度,她是没有资格被立为储君的。因此便成了这位老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除之而后快。 她并不是第一次给皇太女使绊子,一年前处心积虑要跟东海国联姻,竟倡议要把皇太女远嫁到东海国去。这样明目张胆得藐视东宫行为,让东宫部属忍无可忍,谭太傅亲自率领众大臣进宫,向她郑重普及了一遍什么叫储君,什么叫太后,君和后有什么区别,后为什么不得干政,让老太太听得哑口无言,总算消停了一阵儿,可没想到才一年功夫又出来兴风作浪了。 可是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她,即便是当今皇上,听到她那些迂腐的建议,也只能假装没听见,倘若稍微表露出不满,就会被定义为不孝。 花卿闷坐在屋子里忽然被一阵“铮!”“砰!”“咯吱咯吱”的声音吓了一跳,敏感得她立时惊坐起来,快速掀开房门往外看。 皇太女殿下穿着一身绯红色的绣龙长裙,头戴炫目的朱红华胜,如一团烈火长身立在院中,手握一柄弯如初月的银色短弓,弓弦被两指拉成不能再中折的角度,“倏”得一放,羽箭便携着一道锐利的破空之音,“砰!”得一声扎在了二十步开外的房门上,震得那合紧的两扇木门,扑棱棱得直打晃。 皇储殿下似乎不满足将自己房门当作箭靶,转而又去射临近几个屋子的门窗,院子里的侍卫能躲就躲,纷纷闪避,谁都不敢去招惹盛怒之下的皇太女。 花卿只呆了片刻,就把眉头锁紧了,看院中那逮着房门撒气的人,就像看一个使气任性的小孩子。她鼓着腮颊拉弓像憋了一口气,可是箭都放出去了,她那口气还含在嘴里,可不就是一个受了委屈、无处发泄的小孩子么! 她抱着胳膊光明正大的站在房门口,欣赏起了皇太女射箭的英姿,早就听闻皇子皇孙们除了读书外从小练习弓马骑射,如今看皇太女这弓使的不比寻常男儿差,甚至那准头还比一般人要好,每支箭都打在差不多同一个位置,从未有一支破窗进入房中,只是把一扇扇精雕细琢的门窗扎出那么多丑陋的窟窿眼,这样暴殄天物的做法也只有这些天家人能够干得出来了。 她正撇着嘴看着,不提防皇太女的弓弦朝自己这边转移过来。两个原本在门外看守她的侍女吓得夺路而逃。花卿没有闪躲,她只是把眉头皱着更紧了,瞧着离自己足足有五十步的绯衣女子,一双眼睛似乎被头上的华胜映成了红色。她直直地盯着自己,不带一丝犹豫得拉满了弓弦。 “嗖!”的一声,箭在自己左肩上方倏忽而过,叮的一声斜斜得扎进了身后的房门上,带得花卿耳边的发丝跟着轻飘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但那支箭在门上仍肆意鸣响的震动感,真实得让她心里发慌。 她看到皇太女嘴里的那口气松了,举弓的手也落了下来,就像一团将熄的火焰,虽然眼睛仍然盯着自己,但那股锐利的锋芒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种略显慌乱、疲惫,但仍不肯低头服输的倔强! 花卿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她转身走到房门前,扬手去拔那支箭,拔不动,抬起一脚飞踹向房门,砰的一声那扇门撞上了墙又弹了回来,震了所有人一跳。 而那粗暴踹门的粉衣女子已经握着那支朱红的箭气势汹汹得朝皇太女大步走去。 “皇储殿下就是这样视人命如儿戏吗!!!” 她像一只被惹毛了的花豹子,整条脊背拱了起来,把紧握的箭举在李靖梣面前,双目不再是温润柔和的颜色,反而覆上了一层让人心惊胆战的凛冽寒冰! 从来没有人敢跟皇太女这样说话!也没有人敢这样逼视着皇太女! 但她觉得这样仍不满足似的,狠狠得将箭掼在地上,那铁铸的箭头和木制的箭杆,以及孔雀翎做的箭羽撞上地砖,发出一连串不和谐的声响,令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震。 皇太女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面揭穿的小孩子,脸上满是恼羞成怒的颜色,攥弓的手也有轻微的发抖,但是没有人上前阻止她! 花卿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即便她真的失手杀了人,她也是当朝的皇太女,没有人能在她的面前大呼小叫,厉声指责。但她实在忍不住由内而外的失望透顶! 一支箭射来,就算再有本事的弓箭手,也不能保证百分百不伤人。 凭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家人,就可以拿贱民的命不当命! 就因为她现在愤怒,想要发泄,别人就必须陪她玩命! 本以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是自恃位尊,拿人命当儿戏的纨绔子弟、一丘之貉! 空气在两人的对峙中凝固、干涸,皇太女微扬着头,不肯服输,但目中的心虚气短,令花卿觉得十分可笑。 “砰!”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那粉衣女子摔完箭便扬长而去,那扇屡遭摧残的门也再次被她狠狠惯上,颇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皇太女抿着嘴倔强得高昂着头,脸上的颜色快和她的衣衫一样红了。 回房不久,花卿便从全身绷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事后只觉得惊心,却不后悔。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环臂坐在床上,一副静候处置的样子。讽刺道:“我自知冒犯了皇储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靖梣的脸色仍涨红着,闻言停住了脚步,尴尬得站在原地。 花卿见她没反应,起身就要往外走,仿佛再跟她呆在同一个屋子里,就要窒息而死似的。 “别走!” 只是她身体掠过皇太女的时候,胳膊忽然那人拽住了,她疑惑了一下,瞥见她紧抿的唇齿,以为方才那句示弱的语音是幻听。别开胳膊继续往前走,这回那声音是真急了,“你先别走,听我解释!”不惜绕到了前面来,目光有些闪躲,似乎有什么东西难以启齿。终于鼓足了勇气,“刚才是我不对,我来跟你道歉。”说完羞愧地低了头。 花卿心中微微诧异,能让皇太女放低到这种姿态的,至少花卿在行宫里的这些天,从来没有见到过。但是有些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如果一句道歉就能轻易被原谅,那这世上所有的奸邪之徒都能逍遥法外了。 她阴寒着脸,看她就像看一块没有生命和感情的石头。 “不敢,殿下做什么都是对的,岂容我等贱民置喙,刚才是花卿冒犯了,殿下可以随意处置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对不起!” 她似乎真的慌乱了,情急之中就用双手去拉她,拉不住就展开瘦弱的身体把她给抱住了。她尖尖的下巴磕在肩上是意料中的疼。那声极轻的“对不起”就在颈后响起,伴随着金钗华胜碰撞出的玎玲响,向来骄傲的皇太女姿态已经降到不能再低。 她其实在放箭的那一刻就后悔了,生命中有太多不可掌控的东西,即使她可以确定羽箭不伤她分毫,但总有意外的事件可能发生,也许一个意外就能让她追悔莫及、愧疚终生。 她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得放出那支箭,自己本意绝不是想伤害她,但事实上却又差点伤了她。如果那支箭中途偏转一下,造成的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花卿错愕得站在原地,胳膊肘以上都被她牢牢捆住,两只手想推开她,但不知该往哪处使力,两边是松软的蛮腰,前边是平坦的小腹,往上又到了非礼勿动的胸,只能尴尬得在她肋骨两边虚撑着,不敢触碰。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是来诚信跟你道歉的,刚才是我气昏了头了,不该拿你出气!” 好像生怕她不接受似的,又补充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你别生气好吗?” 花卿不确定她是否深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一连串的道歉示弱的确让她的立场微微动摇。 她知道她是一个安静的人,许多情绪往往掩藏在那双幽深寂静的眼眸中,从来不肯对外多表露一句,有时候靠猜靠想很难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 花卿有点气不过,声音就大了些。皇太女似乎哆嗦了一下,有些可怜得把下巴从她肩上抬起来,手肘回缩仍旧抓着她的小臂,和她面对了面,眼圈是出人意料的红。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呢?” 花卿刚刚飙起来怒气因触到她目光中的水色而一泻千里。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到床前坐了,拉个凳子坐到她面前,摆出一副公堂审案的架势,就差拍一下惊堂木了! “说罢,把你为什么这么生气给我老老实实从实招来! 月下鬼影 “招?” 李靖梣下意识得看向那双深如湖底的眼睛,不经意间就陷入了那湖底的斑斓柔波里。她吐了口气,又从何招起呢? 花卿见她抿嘴不语,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后悔刚才用那么生硬的语气跟她讲话了。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自己讲东西的人,这样强逼着她“招供”,她自己心里难受,自己听着也不好受。 “哥哥出生于清和元年,父皇登基的那一年。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父皇非常的喜欢他,在他出生第二年就把他立为皇太子,母亲也因此被立为了皇后……” 李靖梣突然间的开口,让花卿心中微微一荡,眼睛里溢了一丝温柔的波光出来,安静得听她慢慢讲述这一切的起因。 几乎人人都知道,在李靖梣之前,玉瑞曾经有过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太子,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他的人生当顺遂得让所有人都羡慕。 他就是李靖梣的同胞哥哥李靖植。他不仅是皇太子,皇长子,还是中宫皇后的唯一嫡子。这些荣耀至极的身份足以保证他只需活到皇帝驾崩的时刻,就能无可争议得继承皇位。 但可惜的是,这位皇太子只活了十五岁,便因病暴亡,当然,这只是朝廷给出的官方说辞,民间关于这位皇太子的死因说法非常多。而在李靖梣的记忆中,那具被侍卫抬回来的惨被割喉、血尚温热的躯体,才是长兄留给她的最后一抹记忆。 那是清和十五年。太子李靖植去栖霞寺为已故先皇后上香,回程的路上被化装成太监的亡命刺客袭入车厢,以残忍手段杀害,死时双手仍曲于颈间,呈奋力挣脱之状,双目龇裂,表情极尽痛苦。 那一年她十三岁,妹妹靖樨只有八岁。 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至亲之人的亡故,只记得当时东宫人仰马翻,哭泣、哀嚎、怒斥、拍案声不绝。她从人缝中看到了哥哥了无生息的尸体,咬着牙关拼命捂住妹妹靖樨的眼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从皇宫赶来,看到爱子的死状,当场昏厥过去,侍卫们七手八脚得把他抬回了皇宫。而她把哭累了的靖樨哄睡后,带上云栽、云种两个,连夜赶到出事地点查探,想找出杀害哥哥的凶手! 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位改变了自己一生轨迹的人,太子的恩师谭悬镜。 两人在山脚下的竹屋内,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她于天亮前冷静得回到了东宫,安守在长兄的灵堂里,看着哥哥的灵位,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太子薨逝深受打击的皇帝李平泓,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太医们诊断他大限将至,朝臣上下人心惶惶,提议尽快议立新的储君。皇帝似乎也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急诏重臣们进宫商议储君人选。 当时皇帝膝下尚有五位皇子,最大不过六岁,最小不过一岁。因为都是庶出,按照玉瑞传位制度,应当立长子,也就是六岁的敦王为储,但也有人提议应该子凭母贵,立后宫位份最高的文贵妃之子,年仅三岁的诚王为储。 但最后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奄奄一息的皇帝李平泓在病榻上,将一国之重,托付给了自己十三岁的长女李靖梣,并委任先太子恩师谭悬镜为顾命大臣辅佐幼主。 虽然玉瑞史上并不乏女皇登基的先例,但大部分都发生在皇帝无子的极端条件下,像李靖梣这样有兄弟在而被立储的皇太女在玉瑞历史上尚属首次,自然引起了举朝哗然、震惊。 包括严太后在内的一帮勋戚旧臣纷纷站出来反对,严太后甚至跑到皇帝榻前,不顾皇帝病危的身体需要静养,摇着他的胳膊哭得老泪纵横,希望劝皇帝收回成命。 但一切都没能改变皇帝的心意。李靖梣就在御塌前被立为新任皇储,由皇帝亲自口述,谭悬镜亲笔撰写的立储诏书三日之内发放全国公示。 原本效忠于李靖植的东宫旧属们纷纷响应支持,他们相信只有太子的同胞妹妹即位,才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东宫的损失,并追查出谋害太子的真凶,为先太子平冤昭雪。 而最令人意外的结果是,原本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皇帝,竟然在太医的调养下,顽强得挺过了这次生死大劫,活了下来。之后,尽管后宫陆续有新的皇子降生,皇帝仍然没有改变当初立皇长女为储的决定。 而那位严太后见单纯的影响皇帝无果,便开始明里暗里的对李靖梣使绊子,想让她自己犯错把东宫之位交出来。而东宫对她的态度一向是能忍则忍,忍无可忍时才会主动还击,这次,她又在筹粮之事上大做文章,谭悬镜给李靖梣的建议仍然是忍,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到跟她摊牌的时候。 李靖梣何尝不知道要忍,但是忍了那么多年,心里那口郁结之气总是徘徊不去。往常她随便拿些物事撒撒气也就消了,今年倒撞上了一个不怕死的,不知怎地,就把脾气都对她发泄了出来。然后就被当场怼了,心里郁结得要死,还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花卿听完了李靖梣的讲述,艰难的消化了一阵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皇室内部的斗争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惨烈。破坏筹粮的不是别人,竟然是皇太女的亲奶奶皇太后,她能想象到李靖梣知道这一真相时,内心是何等悲愤、委屈、无助。 难怪她的性子会那样内敛,经历了兄长的惨死,风雨飘摇中被推上储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拉下来,一步行差踏错都有可能造成万劫不复。 比起那位早逝的兄长,她正位东宫所面临的挑战,几乎要艰难百倍! 此刻花卿心里早就原谅了她那支冷啸而来的穿云箭,她相信她不是故意要伤害她,只是想发泄自己的愤怒。能够被她当成出气的对象,换言之是否是一种信任和亲近的表示呢,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在大会上帮你压住那位杜老三,顺利筹到粮食。” “什么主意?” “嗯,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就知道了。” “我不困。” “还说不困,瞧,你困得眼皮都要打架了,你听我的,先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神采奕奕得去参加下午的粮商大会,我保证到时候什么问题都会解决!” 李靖梣似信非信得看她一眼,刚才在院子里折腾了那一阵,现在的确有点困了,“那好,我回房间去睡。” 花卿把她按下来,“得得得,我还不知道你?从我这走出去,不出十步,立马又会亢奋的跟个小牛犊似的。你们这种公事狂,我可是见多了,从来不会注意休息。人困了就要立即睡,否则身体过了那个点,再睡就难了。你知道人身上很多病都是因为没有睡好造成的吗?” “……你怎么比云栽还会唠叨了?” 李靖梣承认她说得很对,她身体的确很困很想睡,但并不打算真的躺下来休息,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了敷衍她。在她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未必够,哪能浪费时间在昼寝上,何况跟她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已经花了她不少功夫了,下午的筹粮大会如何展开,她还没有跟幕僚们商议出个万全之策,岂能睡得着。 但是花卿格外坚持,甚至向她保证:“如果这事儿解决不了,我就把脑袋摘下来给你。” “我要你脑袋做什么?” “当花盆栽花行不行!姑奶奶,你就安心睡吧你!” “……” 最后,花卿几乎是动用蛮力把她硬塞进了被子里,帮她把金钗华胜摘下来,放在床边的妆台上。趁机摸了把那头乌黑柔软的青丝,像丝缎一样光滑,心里跟偷吃了蜜似的,笑得格外香甜。李靖梣起先有点局促,后来嗅着帐中那淡淡的不知是梨香还是茉莉香的香味,竟然莫名觉得很心安,意识昏沉起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足足“浪费”了她半个时辰,稍微理了理鬓发下床来,板着脸去找花卿兑现好主意,房间里没找到人,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云种的“啧啧”之音。 “花卿姑娘,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穿男装和那秦大官人真有三分神似,这一招棋险是险了些,但说不定能够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暮小将军,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李靖梣好奇得迈出房门,见声音是从回廊那边传过来的,就沿着屋前的长廊走过去。云种先看到了她,眼睛一亮,飞跑过来,卖关子似的往前一指:“殿下,您可认得前面是何人?” 被他指的那人恰好抬起头来,一双暗藏着斑斓柔波的深似湖底的眼睛,笑盈盈得看着她,熟悉又不太熟悉。特意描出两道眉峰的刀削眉几乎倾斜入鬓,乍看好像要飞起来似的,神采飞扬。唇角衔了丝若有若无的暗笑,原本小巧玲珑的鼻子,因为周围五官神貌上的变化,竟然也突出了笔直高挺的气势,变得和往日不同。头上的乌纱幞头,身上的月白阑衫,都是云种照着那天在宅院门口看到的秦大官人的装束到街上新买来的,这一身打扮下来,连他都觉得花卿姑娘扮起秦大官人来,真的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可好?”花卿微笑得看着来人。 戏中之戏 在旁人看来这个主意好到不能再好,首先那位杜三爷之所以嚣张,除了背后倚仗太后和萧王的势力以外,还因为在如今的江南粮商界除了秦大官人没人能压得他,只要“秦大官人”能够现身粮商大会,不怕那杜三爷再蹦跶。 其次,由花卿姑娘来扮演“秦大官人”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她是秦大官人的身边人,对他的行为举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同时,她还是秦大官人安插在空谷楼的眼线,对于秦浊在商场上的一些生意多也有涉足,在大会上和包四娘相互配合,才不至于露馅。 第三,听说那“秦大官人”生来就是一副男生女相,又常年低调不轻易露面,只有极少数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就连一些生意伙伴见到最多的也是他的管家。那么即便是假的秦大官人到场,有皇太女在旁边力撑,他们也不能认定她就是假的。 “那你怎么保证不被那极少数认出来?” “有这个啊!”花卿忽然举起一张银色铁皮面具,得意得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撑开银丝套在了头上,面具拉下来,上半边脸就此遮去,只露出了弯弯的唇和一条轻易看不出来的美人沟的下巴,“到时候就说我的脸不小心磕伤了,不能见光不就行了。” “脸是挡住了,可是声音呢?” 花卿笑了笑,忽然换成了秦浊的声音,比她平时的音调低沉了很多,如果不细听,真以为是个男儿发出来的。 云种抱着剑由衷得发出赞叹,“花卿姑娘,你真的可以去台上搭戏了,这样别说是旁人,就连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 花卿又把面具掀起来,固在额头上方,俏皮的眨眨眼,“那现在呢?” 云种咽了口唾沫,“现在又是花卿姑娘了!不过,也不完全是花卿姑娘,有点,有点……”他实在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这种细微的差异,像他们这种常年使枪弄棒的习武人,平日大刀阔斧惯了,哪里能描述出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微妙的感觉。 花卿突然捧着腮颊笑起来,声音也恢复了女儿家的娇嗔,“有点什么?暮小将军是不是不认识花卿了?” 云种瞳孔一下子放大,马上接道:“是了是了,这才是花卿姑娘,刚才那个不是,呃,也不是不是,就是……”词汇量捉急! 李靖梣瞥了眼“幼稚”的两人,制止住花卿对自己属下若有似无的撩拨,“好了,就这样吧,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说完,若有似无的瞟了花卿或者秦浊一眼,转身朝来时的房间走去。 皇太女重登銮舆往粮商大会所在地乘风楼赶去,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挑开帘子望着窗外骑着马儿的清瘦背影,她的眼底如覆了层迷雾,眉头纠成了一个难解的结。 在前头和云种并骑而行了一会儿,就已被对方亲热的唤作“秦兄”。秦浊显然对两者身份的转换驾驭得十分纯熟,没有一丝不自然。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被皇太女翻来覆去的眼眸审视、打量、探究。 她其实也心虚得很,任谁也想不到,有一天秦大官人竟然会自己来冒充自己。对普通人来说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容易办的事,但对她本人来说,怕是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办了。这取决于她不仅要把自己演的像自己,以糊弄住那些打过交道的粮商,让他们相信自己是真,还要把自己演的似是而非,以糊弄住精明的皇太女,让她认为自己始终是假。 这种纠结复杂的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辞别师父下山,穿着男孩儿的装束,想着待会到了街上会不会被人认出来,有一丝期待也有一丝惶恐。 现在她只期盼着待会的粮商大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形!最好能跟包四娘提前透个口风,让她到时候打一下配合,糊弄住皇太女。在她看来,比起那些奸诈的粮商同行,皇太女才是最难应付的人。只是一想到包四娘,她不禁又做出了花卿的经典扶额动作,微微苦笑,这姑娘演技估计为零吧,要她打配合会不会结果更惨! 其实她是小看了包四娘的演技了,包掌柜只有面对秦大哥的时候,紧张之下演技才是零,其他时候都好得很呢!比如她一眼就认出了皇储殿下身后那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在她仅露出的两只飞眨的眼睛和翕动的嘴唇上准确读出了此时此刻应当装作什么都毫不在意的神情,然后只略动了动嘴唇回应,就真的站在原地不动了,丝毫不往秦浊处多看一眼。 秦大官人长松了口气,对她的表现刮目相看。李靖梣看似不经意得瞥了她一眼,实则已经将她与包四娘的隔空互动牢牢的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得迈步到正位上坐好。云种拍了她肩膀一下,“秦兄,放心,有我们罩着你,你就尽情演吧!”最后一句是他小声凑过来说的,他发现比起花卿来,他更适应跟秦浊在一起,称兄道弟交流打趣完全无障碍。说完也随殿下上了台阶,站在李靖梣身后,又化身成为一尊威风凛凛的门神。 粮商们先是在过道里向殿下行了礼,便按照早上的次序依次入座,包四娘坐在正位下首一个单独留给主持的位子上,秦浊和杜老三一个坐在东首一个坐在西首,隔着过道面对了面,每人身后都坐着五排的粮商,扫眼望去乌泱泱一片,几乎分不出来谁是谁。位子和位子之间隔着方桌,上面换上了新的瓜果和茶点。 会议进展得异常顺利,那位话里带刺的杜三爷看到秦大官人在场,气焰果然不如早上那般嚣张,其他人更是唯唯诺诺,一副唯秦大官人马首是瞻的样子。连李靖梣都不得不对秦浊在江南粮商界的影响力刮目相看。有她在明面上带头支持筹粮,原本焦躁不安的包四娘仿佛也有了底气,号召其他粮商交粮更加得心应手。 会议进行到尾声,侍卫们拿着册子挨个让粮商们登记所捐额度,而已经登记完了的粮商们则闲闲得吃茶。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当一个侍女“不小心”把温茶泼到了秦大官人脸上,要为她揭下面具擦干时,满座众人除了那位杜三爷外,脸色几乎都变了,有些是因为好奇,有些则是不解,还有些是因为担忧。 “怎么做事的?不知道秦大官人脸上有恙吗,还照脸上泼!秦大官人,您千万别生气,这是楼里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我给您擦擦!” “不用、不用!”花卿忙着推阻侍女的手,不提防有人突然从后面扯住了她头上的银丝,就在电光火石间她察觉到是一双女人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头上的面具就被摘了下来。 这时候,坐在后面的人有的已经站了起来,就为了一睹秦大官人的真容。而那揭掉她面具的瓜子脸的女人看到她的脸,只略微顿了下,就看向对面的杜三爷,露了个困惑的表情出来。一边拿手帕无意识得擦着面具,一边看着秦浊眼中不加掩饰的怒意,心里咯噔一下,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被她一把将面具夺了回去。 这是乘风楼的老板娘,暗地里和杜三爷有一腿,也曾在往年的粮商大会上见过秦浊,这次受到老相好的指示,要来拆穿假秦浊的真面目,结果,哪有什么假秦浊,分明就是他本人!她心里知道得罪了他本人,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杜三爷也愣了下,眼珠子一斜避开老板娘投过来的目光,再正眼瞧时,这女人竟然还站在那里朝自己求助,这个蠢女人,这不是摆明了自己和她之间有勾当嘛!当下眉头一皱,咳了一声提醒她注意场合! 等到秦浊重新把面具戴好,杜三爷就以“局外人”的身份站出来化解尴尬:“老板娘,你们乘风楼都办了多少次粮商大会了,啥时候这么不讲究了,你看请来的都是什么人,把秦老弟都给吓着了!” 秦浊才没有功夫理会这对老相好之间的眉来眼去,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右前方那道像利箭一样射来的眼光上,感觉自己的右半边身体几乎要自燃了。 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不是真如杜老三形容的那般,像被吓着了,反正她此刻确实非一般的胆寒。脖子更是僵得不能动了。想喝口温茶缓解一下,结果喉咙竟然也罢工,那口茶就含在嘴里,将咽不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她捂着嘴尽力让自己不出声,但实在是太难了,不一会儿脸色就涨的通红,把脸上的面具都烧得滚烫。 老板娘收到杜三爷的眼色,赶紧带着一帮送茶的侍女下去了。云种小将军十分不可思议,他还以为方才花卿姑娘一准要露馅了,做好了要护送她逃跑的准备。谁知道花卿姑娘演技这么好,摘掉面具都能继续表演,真是神了! 包四娘有点为秦浊担忧,因为她已经感受到李靖梣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凛寒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以为花卿以秦浊的面目出现,是已经向殿下坦白身份了,看情形好像并非如此! 翻云覆雨 “那个,暮小将军,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急事未处理,要回宅子一趟,就不陪你们回行宫了。”散会后秦浊仍然和暮小将军在前头并骑而行,想起上车前被李靖梣面带微笑扫视得那一眼,“秦大官人?看来,咱们之间有好大一笔账没算呢!”脊梁骨就禁不住发寒,还是赶快逃命要紧。 熟料暮小将军坚决不同意:“不差那一会儿了,秦兄!殿下上车前特意交代过,秦兄这次立了大功,一定要回宫好好犒赏你才行,你得先领了赏才能回去!” “我不要赏赐了不行吗?” “不行的,殿下的赏赐谁都不能拒绝的,不然……”他往后瞄一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还配音道:“咔嚓!” 秦浊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怎么,还要杀头吗?” “不是,我是说‘死定了’的意思!”暮云种笑嘻嘻的,毫无惊吓到人的自觉,“所以,你最好不要轻易拒绝殿下!” 岑杙心中更加恐惧,“暮将军,问你个事儿,殿下她,杀过人吗?” “直接杀人倒是没有,”云种攥着缰绳,随着马儿的行进,宽阔的肩膀一高一低得上下起伏,“但是,殿下间接处置过罪大恶极的犯人。” “怎……怎么处置的?” “监斩啊!殿下监斩过死刑犯,第一次上刑场,看犯人斩首眼都不带眨的。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就比一些四十岁的人还强了!”云种说得时候也不禁暗自钦佩,随后又压低了头,对秦浊小声说:“不过,殿下回宫后马上就吐了,这事儿只有我和云栽知道。后来,她连续一个月都未曾好好进食,胃里难受。殿下其实闻不得血腥味。” 闻不得血腥味?那就是说我不用掉脑袋了。念及此秦浊莫名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心疼,十四岁的小姑娘,就要当众监斩别人,那是什么滋味呢?大概心里即便再害怕,也要强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恐惧吧! 云种又补充说:“不过,有时候为了让犯人死得体面,殿下也会赏赐他们毒酒和白绫,其实吧……” 秦浊的腿不由开始打颤,几乎要夹不住马肚子了。暮小将军后来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见,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下马时踉跄了几步,被云种扶住胳膊,“你怎么了秦兄,自从出了乘风楼就一直怪怪的。是不是殿下要赏赐你,你心里乐晕了?” “是啊!”她辛苦地扯开嘴皮,咧了个难看的笑出来。云种露出一副“过来人,我懂”的表情。 这时,一身绯衣的皇太女被扶下车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旁经过,像一只暗藏雷霆之怒,蓄势待发的豹子。 秦浊快速编织了一套说辞,准备应付皇太女的雷霆之怒。但出人意料的是,自己随后真的收到了李靖梣的赏赐,而不是责难。 各种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名贵珠宝摆在眼前,多是连她秦大官人都没见过的珍品。秦浊有点懵,跟踩在云里似的,有点不真实。 她抬头看向尊位上的李靖梣,脸上是一派和善从容的神色,不知怎地,忽生了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她试探着问李靖梣:“那,我可以走了吗?” 后者的微笑一看就是发自真心:“当然。” 好像上车前她的脸色还阴沉郁结,和现在的风轻云淡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皇太女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真叫人捉摸不定!她不会是笑里藏刀吧? “对了!”皇太女忽然想起来,秦浊以为她终于要爆发了,忙洗耳恭听。 谁知,仍旧是淡淡的,“那张聋婆和孙管家你也可以一并带走了。这些天劳烦秦大官人为筹粮大计出谋划策,本宫着实感激,这些礼品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替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灾民感谢秦大官人的慷慨解囊。” 听着这表面亲切却暗含一丝疏离的语音,秦浊突然愣住了,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她怀着异样的思绪回到熟悉的旧宅,吃着聋婆婆平常做的饭菜,望着孙管家像往常一样用手语汇报生意经,头一次觉的食不知味,听不进心原来这般难受。好像有些事情变了又根本没变。 李靖梣是真的打算放过她了吗?她会不会是在耍什么心计,故意让自己放松警惕,然后趁她不备再狠狠的打击自己?不过,这样也未免太幼稚了一点,不符合皇太女的作风。 无论是用她秦某人的哪个心眼算计,这都应该是最划算的结果,欺瞒皇储都能得过且过,她似乎应该安然享受这份幸运。 只是,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的滋味是怎么回事? 终于,在转辗反侧了三个无聊晚上,也没有想透心里莫名烦乱的因由。她手中的花盆因为听到了皇太女即将回京的消息,像浸了猪油似的不听使唤地滑出手掌,落地前又被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了回来。 包四娘被她这一惊一乍的迅疾反应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告诉她:“殿下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返京,今晚粮商们预备在乘风楼举办一场酒宴,为殿下践行,你要来吗?” 包四娘自然希望她到场,只是秦浊看着她手上的请帖,似乎有点嫌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秦大哥要是有事情的话……” 熟料,秦浊又一把抓去了请帖,顺手丢在了阳台上,“请帖收下了,去不去,到时候看心情吧,你给我留个位子就行。” 包四娘浅浅道了声好,看她脸色不对,也不再多说什么,告了辞便离开了。 酒宴上,李靖梣的仪驾未至,粮商们便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近日在康阳县发生的几件大事。据说县令马大人因贪赃被撤了职押去京城了,萧王府昨个也刚被查封,官府从里面搜获了十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听说都是从各地搜刮来的民女。他们这些围观群众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似的,绘声绘色,反而曾经身处局中的秦浊听得一愣一愣的,十分错愕。 这是真的吗?堂堂一个萧郡王,凡人眼中的天潢贵胄,她之前花了无数金银想要结交上的皇亲国戚,就这么一夜之间,全都完了? 如果说路柴生的倒台还能让她维持一份明哲保身的理智,那么李平溯的无声淹没则让她真正见识到了皇太女周围的水有多深! 距离!这样的一个几乎站在云端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和她们这种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平民百姓根本不属于同一个阶层。 她现在似乎理解了为什么李靖梣由始至终没有对她进行过激的惩罚,怕不是她胸怀大度,而是根本就不屑一顾吧! 因为距离太远,她们之间审物的角度也有天与嚷的差别。 她如日月悬天,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而自己只是一只弓着腰的小虾米,想在潮来潮往的人群中直一直身子都难。距离,恰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才真教人心灰意冷,望而生畏! 想起之前自己摸着请帖翻来覆去颠倒纠结要不要来的没出息样子,她的脸便臊得像桌上那盘红烧虾一样,热烈滚烫,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什么狗屁的江南头号粮商秦大官人,在真正的权利角逐面前,怕是连狗屁都不如吧。 包四娘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以为她身体不舒服,特地过来问候。秦浊便指了指楼上说:“我去廊上吹吹风,过一会儿便回来。” 她沿着阶梯上了二楼。这乘风楼一共分了上下两层,二楼围了一圈红漆栏杆,往下能看到整个大厅。因为人全都在天井似的大厅里等候皇太女大驾,所以上面很清静。只有几个壮丁挨个往房间里抬酒,丫头们从容地布置碗筷。 秦浊从东面的雅阁前经过,直接拐上了南面临街的长廊。廊上挂了一排红彤彤的灯笼,足以让人第一眼感受到楼里的喜庆。但是那个倚坐在栏杆上双目发怔的女子,神情就没那么欢喜了。 “哟,这么巧,想不到在这儿还能遇到老板娘。” 那瓜子脸的女子闻声扭过头来,看清来人,脸色微微一变。匆忙站起来见礼,“秦大官人既然来了,小女子就不打扰官人的清净了,这就告辞!” “欸,干嘛急着要走?!”秦浊拿胳膊拦着,低头欣赏她的脸,“老板娘似乎很不高兴啊,是在为杜三爷发愁吗?也对,连萧王爷都倒了,这跗骨之蛆杜老三能不倒?失去了这样一座金主靠山,啧啧,连我都为老板娘和这乘风楼的前景担忧呢!” 秦浊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挑起她的下巴,半弯的嘴角挑衅十足。 “不如你跟了我罢,好歹我也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比那又老又丑还妻妾成群的杜老三不强多了?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杜老三今年起码五十有二了吧,你这么年轻,又花容月貌,和他一起睡你不觉得心里膈应得慌吗?” 老板娘啪得一下打掉她的手,狭长的凤眼红了一圈,“我知道得罪了秦大官人没什么好下场,你要杀要剐便是,何故要来羞辱于我!” “咝!还挺有气性!”秦浊并不跟她客气,抓住了她乱甩的手腕,把她逼到长廊里侧威胁道:“你就真不担心这乘风楼落入别人之手?我可告诉你,杜老三平日在商场上树敌不少,一旦他倒台,有的是人想要这乘风楼,与其给别人,还不如给我呢,起码我能让你继续在这里当老板娘。路老二败落时他身边的惨状你也见识过了,根本用不着我出手,你就会被咬得渣都不剩!所以,怎么样,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是给我还是给别人,你自己看着办!” 秦浊的恐吓似乎起了效果,见她一动不动地倚在墙壁上,闭目咬唇似在做艰难的抉择。秦浊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可鄙,往常这种威逼利诱之事也不是没做过。商人么,向来是唯利是图,即使她不去拿,别人也会去拿,起码自己还能给她安全保障,也不算亏待了她。只是心里那股惶惶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很久没去山上见师父了吧,赶明儿得好好备些茶叶,上山孝敬他老人家去。 李靖梣仪驾刚莅临乘风楼,就瞥见了二楼上那熟悉的身影。正在同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交谈,状甚亲密。不一会儿两人就双双跌到里面去了,只露了半个后脑勺出来。黑天明月,朗朗乾魂,不知在做什么勾当! 她微微蹙了蹙眉,在包四娘的引导下,从容进了酒楼。入了座,视线还不时瞟向二楼。 云栽也看到了,不过她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当是哪个轻浮浪荡子,在楼上调戏良家大姑娘! 一往情深 云栽这次跟殿下来是专门找花卿姐姐的。可是她往人群中一打眼,根本没见着秦浊或者花卿,正奇怪呢,二楼的阶梯上这时缓缓走下来一人,低着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与皇太女寒暄的人群中。云栽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位在楼上调戏大姑娘的浪荡子,心中正鄙夷着,这浪荡子忽然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顿时,暮云栽如五雷轰顶,僵立在当场! 那晚三人在院中听花卿弹琴,吹了一夜的凉风,结果只有她自己不争气地病倒了,在屋里闷养了好些天才出来。当云种兴冲冲告诉她,她娇滴滴的花卿姐姐和那负心薄幸的秦大官人是同一个人的时候,她简直像听见了晴天霹雳,不敢相信,央求着和殿下一起来到了乘风楼,就为了见一见那位秦大官人…… 不,这不是真的! 那张脸确实是那张脸,但是人——比她的花卿姐姐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好吗!她的花卿姐姐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她不相信,这个人一定是假的,天杀的,你把我的女神花卿姐姐还给我! 秦浊无端被小丫头仇视了,正纳闷呢,李靖梣也看到了她,她的眼神不比云栽友善多少,秦浊更是困惑,有点懵得被推入了首席,和殿下坐在了同一个桌。 期间收到来自云栽那小丫头飞过来的无数个眼刀,还有皇太女全程无视她存在的销魂感觉,一场酒席下来,秦浊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搭在酒桌上了。 宴席结束,皇太女一行人走出酒楼大门,准备登辇起驾,云栽隔了老远还用口型骂她:“你这个负心汉,你把花卿姐姐还给我!” 秦浊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寻思,要不要上去问一下,自己哪里得罪她了?粮商们都出去送行了,自己单留在这里也不好看! 她正要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夜空,砰得一声扎在了门外的木头上。她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第二声,第三声,就鼓点似的降落下来,打在木头上、兵刃上、地砖上、甚至扎在人肉中带出“啊”得一声惨叫。马儿中箭后发出尖锐的嘶鸣,人群一瞬间开始尖叫大哗,粮商们纷纷涌进门来,争相躲避。 秦浊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天!有人要刺杀皇储! 她听见外面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一轮箭羽过后,刺客们显然已经和侍卫们交上了手! 糟了!李靖梣!她有没有受伤? 她呼吸一窒,突然往门外挤去,不断涌进门来的人将她不断往里挤,她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踩着他们的头顶过去。看到一条人缝,她一脚跨过去,拼力往外一挤,终于被她冲出了门外,还用肩膀撞翻了一个迎面想进来的人。 在楼外的青砖街道上,横陈了数条尸首,有些胸口还扎着箭羽,伤口处洇着潋滟的鲜血,地上躺的人没有李靖梣,她松了口气。再去看门口的马车已被箭羽扎得浑身是孔,两匹拉车的骏马也中了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她看到云种领着几个青衣侍卫正在跟穿夜行衣的蒙面刺客贴身肉搏,腹背受敌。刺客人数众多,有二十来个,不断有侍卫被凌厉的刀剑砍伤,惨叫着倒下去。 李靖梣被另一波侍卫围在中间,且战且退着往斜对面那家布匹店里撤退。她的目光凛着,像覆了一层寒冰,看着侍卫相继倒下去,仍“叮叮咣咣”得打退一波波来敌,脸上并无畏惧之色,只有可见的愤怒! 这显然是一场惊心策划的刺杀行动! 刺客们有组织得将云种和李靖梣隔开,一面朝李靖梣袭击,一面阻止云种过去救援。是谁?是谁竟敢谋害皇太女?他们不怕死吗? 秦浊已经顾不得思考这许多了,面对有备而来的刺客,皇太女身边的护驾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这时一个杀红眼的侍卫后退到了乘风楼的门口,扒着门扇冲里面那些仓皇逃遁的粮商们大喝:“都给我滚出来护驾,殿下若有个闪失,今天在场所有人一个也活不了!不怕死的跟我一起上!”粮商们似乎集体哆嗦了一下,藏得更紧了。 “他娘的,你们这群缩头乌龟!”侍卫气得破口大骂,几乎想冲进去砍人! 秦浊过去拦住他:“你这样喊是不行的!” 她从地上拾起一柄没有沾血的干净的刀,用力拍向了门框,刀片子“哗”得一声发出锐响,“听着!皇太女遇刺机会千载难逢,我等舍身保住殿下,就是保住未来皇上!将来封妻荫子,封侯拜相,比你当八辈子的粮商都强!我秦某人现在就要去当王侯了,玉瑞以人头论功,能杀一个是一个,去晚了,你们连粥都喝不上!” 粮商们果然集体骚动了一下,有四个人站了出来,虽然结果仍不尽人意,但比刚才是好多了。那侍卫“草!”了一声,冲秦浊举了个大拇指,“真有你的!” 秦浊无暇回应,直接举刀,率领众人加入混战中。“秦大哥,小心!”胶着中似乎听见包四娘的喊声,她匆忙间回头叫她别出来。抬脚刚踢翻一个刺客,结果身旁就闪出一个像鹌鹑一样哆哆嗦嗦的女人,两手攥着一把刀,在空中乱比划,不知道该怎么使,一张瓜子脸惨白惨白的,写满了惊慌恐惧,不是包四娘,竟是乘风楼的老板娘。秦浊黑了脸,猛推了她一把,冲她吼:“别在这儿添乱,上楼!把能砸的东西都往下砸!”她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如蒙大赦般丢了刀,转身飞奔回了楼里。 秦浊咬了咬牙,反身继续杀向了李靖梣那边的刺客群。 她自从七岁那年被师父救上山以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习武,虽然时常偷懒,武艺学得不如师哥精湛,但是对付这帮刺客还是绰绰有余的。师父说习武是为了防身,不是为了杀人,师哥就是因为违背了师训被逐出师门,她不敢违背师父教诲,因此握刀的方向是反的,刀刃朝里,刀背向外,打在刺客身上只让他们觉得很疼,却不会致命! 但是和她一起冲过来的那两个粮商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刀挥下去必然招招见血,秦浊看出他们是有武艺在身的,而且还都不弱。 她心中忽然邪念一起,有意识得把刺客往他们那边送。在她手底下侥幸逃过一命的刺客,因为负痛功力早已锐减,遇到那两个玩命的粮商立即就被一刀毙命! 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间接杀人,违背师训,她只知道,她想救出身陷险境的李靖梣,哪怕……哪怕为此违背师训…… 李靖梣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秦浊,她的身形很瘦,但身手矫捷,刀使得又疾又快,所劈之处,刺客们皆应声而倒。她的刀背一直对着刺客,刀刃则一直向着自己,脸上没有一丝嗜杀的表情,相反,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或者说是——无情。 李靖梣记不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相似的神情,只觉得眼前被组合在一起的画面非常的诡异—— 她的月白长衫没有粘上一滴血。 但她的身后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很快侍卫们也发现跟在她后面解决刺客比较容易,纷纷聚拢过来,朝着那些被她的快刀格得嗷嗷直叫的刺客砍去!鲜血恒流,竟不费吹灰之力! 刺客数量在锐减,李靖梣身边的危机解除,秦浊终于“杀”到了她的身边,额头微微出了一些汗,紧抿的嘴唇松开来,苍白得吓人。 李靖梣站在比她高一级的台阶上,俯视着那张认真探询她有没有受伤的脸,凛冽的目光早已消融,化成了两汪似乎就要溢出来的温柔的湖水。 秦浊瞧见她似乎没事,松了口气,刚想说:“此地不宜久留!”那个“此”还没有说完整,她的肩膀就被身后突然窜出来的力道往前带了一下,台阶绊着脚,上半身吃不住力道往前扑去,瞬间就把前面的李靖梣给带倒了! “咚”的一下,皇太女当了自己的人肉垫,似乎磕得不轻。 秦浊感觉自己应该是中箭了,但是方才只听到“噗”的一声,箭刺入骨肉的感觉并不是很真实,因为不是很痛,有点凉凉的。她想可能是错觉也说不定,想问问身边人自己有没有中箭,可是一张口,立即从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 “秦浊”! 似乎有人大声叫了她的名字,是师父吗?她努力睁了睁眼皮,想看看眼前出现的那张人脸,却发觉视线模糊不清,有点困,头一埋,便不省人事。 两个月后。 花卿坐在自家宅院的秋千架上,一边悠悠晃荡,一边百无聊赖得去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她已经在家憋了整整五十天,足不出户,身体都快要闲出病来了,虽然她的箭伤本身就没怎么好。 李靖梣在她受伤后的第三天就撇下她返京了,至今音讯全无,临走前还单方面把她的秦浊给宣布“死”了,这才教她闲的难受! 现在康阳县人人都知道秦大官人为救殿下舍身往死,英勇就义。乘风楼面前摆满了百姓们自发组织前来悼念献上的花圈,还有知名诗人亲自给她写挽联。没想到她秦浊英明一世,生时没捞着好名声,“死”后倒成了康阳县的大英雄! 听说新任县太爷还要给她建碑立庙,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很想带着牛头马面杀回“阳间”,敲响登闻鼓,让他死了这个蠢念头。 包四娘基本上每隔几天都会来探望她一次,每次看着她幽怨的眼睛,就觉得自己跟抢了她家大米似的罪孽深重,“你别这么看着我,你的生意是殿下让人拨给我打理的,我可没有侵吞的意思。” 花卿长叹一声,现在连包四娘都不是从前那个事事顺从她的包四妹了,人家现在俨然已经独坐江南粮商头把交椅,背后又有李靖梣当靠山,竞争对手还都“死”了个遍,所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这日,她正坐在桃花庄深处那棵最大的梨树下哀叹命运不公,后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很慢的脚步声,她以为是聋婆婆来送饭了,懒得回头,就朝身后摆了个手势:“放那吧,放那吧,我不饿,待会吃!” 那脚步声停了,大约停在了她身后的五步处,就不再上前。 花卿觉得奇怪,往常聋婆婆要是见她不按时吃饭,肯定会过来变着法地催她吃。今个没催倒是稀奇了? 她慢慢地扭头,转过身来,就见一身淡青色飘逸长裙,裹着鹅黄轻纱披帛的李靖梣,长身站在一条横生的枝干下面,揪着枝头上垂下来的一只青梨,仰头轻嗅,异常认真地问她:“青梨熟了,可以吃吗?” 花卿短短的惊艳过后,嘴角一边费力地往上翘,一边强捺着不翘,道:“废话,青梨熟了,当然能吃!你是不是想说,这只青梨熟了,可以给我吃吗?” 李靖梣扭过脸来,竟然是无辜地眨眨眼睛,看着她久久不说话。 花卿被看得耳根红了,默然回过头去,有点嫌弃地瞄眼身后,继续揪手上的树叶扔在地上,“连搭讪都不会,还说是皇储呢!” 定情之吻(倒V开始) 那脚步走了过来, 大约在身后两步位置停住, 又慢慢走了回去。 花卿刚乱起来的心跳, 似乎被放了鸽子,又失落得跌了回去, 继续闷闷得撕叶子。 “搞什么嘛,要过来不过来,干脆长在那里算了!” 她嘀嘀咕咕着,李靖梣却并没走远。她回到刚才经过的根雕小桌旁, 矮下肩膀从底下捞出一个树根做的小圆凳子出来,凳面打磨得平平整整,底部还维持着树根的原始风貌,和花卿现在坐得那个是一对。 小凳子上积了层灰,应该是很久没人坐了。她蹲下来试着吹了吹凳面, 那灰尘便像白雾似的腾了起来, 她忙用手指掩住了口鼻,扭开脸去,待那雾消散了,才转过头,一脸为难得看着脏脏的凳面。用葱白的手点一下, 发现还是有灰, 于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白色绣帕,小心且细致得擦了起来。 花卿偷眼瞄到她一直把凳子擦得掉了层皮, 才抱着走过来, 把它摆在她的右手边半步的位置, 坐下来,两人肩并了肩,但面朝得却是相反的方向,像两朵开在枝头的并蒂花。 “你的伤好些了吗?” 李靖梣轻轻得问,呼吸经过刻意调整,已经听不出紧张还是不紧张。 “殿下不是老早就对外宣称我伤重不治死了吗?还来问?”花卿撇开头,掐着手中光秃秃的叶柄,闷闷得回答。 “我是问你,不是问秦浊。”她难得的好脾气,似乎还笑了下。 “可秦浊还不是我?” “嗯……那件事的利害可能我没有跟你讲清楚,秦浊若活下来可能首当其冲会被卷入漩涡里,以你当时的状况极有可能应付不了,我和幕僚们商议了一下,大家一致认为秦浊死了比活着更安全。而且,秦浊虽‘死’,但他的生意依然可以由包掌柜代劳,你的商业势力不会损失分毫。” 她倒是很有耐心的同她解释,花卿心里微微触动,但声音仍旧闷闷的, “可你为什么又让花卿看破红尘出家去呢?现在好了,我辛辛苦苦经营的秦浊花卿都没有了,难道还要回山上当小和尚吗?这两个月我连门都不敢出,就怕出门把人吓死。你也不给我写信过来,又没人同我说话,我在家里憋都快憋死了。现在估计连阎王爷都不肯收我了,因为生死簿上查不到我的名!” 李靖梣嘴角漾了一丝温软、狡黠的笑出来,“你不是说过吗?没有秦浊,花卿在世上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所以秦浊死了,花卿岂能独立于世?而且,这样不是很好吗?阎王爷不肯收你,你就能一直留在阳间,逍遥快活了,说不定还会成为第二个彭祖呢!你说,你是不是得感谢我啊,无意间划掉了你的生死簿?为世间造就了一位女彭祖!” 花卿不可思议得抽了下嘴角,诧异这人是在开玩笑吗?怎么感觉一点都不好笑呢? “那你知道地府里除了生死簿,还有一个东西叫三生石吗?你把我两个角色都划没了,到时候我去三生石上刻谁的名字啊?难道要我打一辈子光棍?” 皇太女果然愣住了,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花卿暗中翻了个白眼,算了,连搭个讪都让人捉急的人,开个不好笑的玩笑也是可以原谅罢! “总之,你就把我两个心爱的角色都折腾没了,你得赔我。” “那你要我怎么赔你?”皇太女好像找到了台阶,忙忙得下来。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问你要。” 李靖梣依然很好脾气得答应了,“行,那就等你想好了再问我要。只要在我能力之内的,一定赔给你。” 花卿闷嘴暗暗一笑,觉得皇太女精明的时候贼精明,笨得时候也挺笨的。尤其是哄女孩子的能力,真是……让人捉急。不过,那点莫名其妙的心动是怎么回事? 不想了,费脑子。她忽然把脑袋歪在李靖梣的肩上,看着她身后正对的那株桃树,方才有一只黄鹂鸟正在桃枝上啄果子,虔诚得跟广寒宫里捣药的玉兔似的,现在“兔子”已经有两只了,另一只大概是后来的黄太女。她因为这个发现,差点笑出声来,李靖梣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她“抛”上了枝头,变成了那红嘴贪吃的黄鹂鸟,反而很虔诚得关心起了她的伤势。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伤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就是睡觉时还不能躺着,大夫说要固本,我看他是想回本才对,每次来都能从孙管家那里捞走一大笔银子,要是换了我,我也一直拖着不给治好,有这么好的捞钱机会,不捞够老婆本岂不是太可惜了?” 李靖梣诧异她这“奸商”谬论,不自觉就开始数落道:“你平常都是这样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吗?明明是你不遵医嘱导致伤口愈合的慢。” “我……我哪里有不遵医嘱?我很遵医嘱的好不好?再说,你远在京城,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遵医嘱啊?” 李靖梣没有说话,抿嘴没好气得白了她一眼。 “你,一直在关注我啊?” 花卿因为这个惊喜的发现,心情顿时跟树上的黄鹂鸟似的,欢心得走起了小碎步。李靖梣看她枕在自己身上,时不时抽肩膀,弯脊椎,笑到不可抑制的样子,担心她把伤口扯着了,就将身子慢慢调整到面对她,把她的脑袋托起来换到另一侧肩膀上,让她更舒服得倚在自己的怀里抽筋。 花卿察觉到她的动作,脸霎时绯红一片,埋头在那香喷喷的颈窝里,不知道有没有烫着一脸认真的皇太女。 “你在干嘛?” 感觉到她在自己肋骨那儿揉揉按按的,带出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意,花卿脸烧得更红了,羞涩得问她。 “检查一下你的伤到底好了没有。”仍是一脸认真。 “你就这么关心我的伤啊?” 她抿着嘴“嗯”了一声。 “为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过于直白了,李靖梣一时答不上来。 “算了,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吧?”幽怨的声音。 “唔——京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脱不开身。” 花卿虽然足不出户,但也从包四娘那里略略听说了京城里发生的大动静,那萧郡王李平溯这次是真完了,因被御史弹劾而恼羞成怒刺杀皇太女的罪名被查实,皇帝当庭震怒赏了他一壶酒算是留了条全尸,听说皇太后也因此一病不起了。唉,无情最是帝王家,李靖梣这次能够大难不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罢。 “那现在呢?你这次来康阳是做什么?” “我来康阳巡视康河一带的漕运,顺便回来收拾一下上次离开前未收拾好的残局。顺道……” “顺道过来看看我?” 李靖梣点了点头。观察到她眸光暗淡下来,她一本正经得问,“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 花卿叹了口气,捧着脸哼哼:“高兴~当然高兴~,没有比这更高兴了!真庆幸我还在康阳养病,否则,一准儿连顺道都顺不到我这儿来。” 李靖梣听着她酸溜溜的语气,竟然有点想笑但忍了,结果又没忍住,咧了个和她性格很不相符的幸灾乐祸的笑出来。花卿嘁了她一声,心道,真是没心肝的女人,好歹我也曾救了你,竟然只顺道过来看看我。 聋婆婆送了午饭过来,还有李靖梣的一份。花卿心不在焉得吃着,听她说起这次要在康阳至少停留半个月,忽然又高兴起来。 聋婆婆来收盘子的时候,用手语叮嘱她记得待会别忘了午睡,花卿一边满足得揉着肚子一边摆手回应“知道了,知道了。”李靖梣仔细观察着两人交流的手势,不动声色得默默记在了心里。 在桌前小坐了一会儿,李靖梣提醒她该回小院休息了,谁知花卿拉了她的手,笑道:“哪里需要回宅院休息,走,我带你瞧瞧我的‘避暑山庄’去。” “什么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顾名思义,就是避暑的山庄咯。” “我记得这园子里什么山庄都没有啊?” “姐姐,两个月可以做好多事了好不好,我怕自己闲出病来,就在这桃花园里新建了一间竹舍,夏天在这里休息乘凉,别提多清爽了。” 在花卿的牵引下,李靖梣沿着果树下的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绕了约两百来步,果然见眼前的一块空地上忽起了一间清新雅致的竹舍,搭在绿油油的果树之间,颇有一种竹林贤士世外隐居的闲情逸致。 花卿兴冲冲得领她进去参观。竹舍面积不大,却分了琴房、书房、茶室、卧室、客厅等区域,或用竹壁间隔,或直接挂一道竹帘区分,整个空间坐落在凸字形的地基上,梨花木的地板高出地面三尺有余。屋顶和最外围的墙壁皆选用竹材,有徐徐的凉风从竹顶和竹墙外漏进来,吹在人身上十分凉爽怡人,不愧“避暑”之名。 花卿拉她到了卧室外面的阳台上,那里有一张竹塌,上面铺设了软垫、软枕、毛毯,一看就是经常休憩之地。花卿赤着脚爬到塌上侧躺下,朝李靖梣招招手让她也栖上来。 李靖梣眸光潋了一下,本有些看书、烹茶的雅兴,但看她盛情相邀,也不愿拂她之意。便摘掉了头上的青玉钗,放在旁边的木几上,泄了满头的青丝下来,一直垂于腰间,然后栖身塌上,和她面对面对卧了。竹塌虽足够歇卧两人,但是见了李靖梣那么秀长的头发,花卿难免担心它们会掉在地上,那样多暴殄天物呀。就撑着胳膊半坐起来往她身后瞄了一眼,还好,那青丝都很乖顺得依偎在她身侧。她又躺下来,安心得枕着胳膊看她。 她睡觉的样子很乖,眼皮微微阖成了两个月牙,幽长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转换像鸟羽似的轻轻抖动,眉毛虽细瘦但在尾端支了个上扬的峰角,在女子之中算是英气的代表了,花卿就没有这种折角,所以扮演秦浊的时候,常常要画一个出来凸显男子气概。 她的唇粉润有泽,嘴角既不上扬也不下垂,基本维持在一条平线上,唇尖在睡着的时候比平常要往外翘一点,唇瓣间似乎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缝隙。花卿想知道那道缝是不是有呼吸出入,就用手指在她的唇前试探,试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又好像有,并不能很确定。 于是她把脸凑了过去,寻思脸上的肌肤应该比手指敏感些。就在她接近的时候,李靖梣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条小缝,有点疑惑和迷茫得看着眼前这个就要和她撞上睫毛的人。花卿像一个被揭穿恶作剧的孩子一样,迅速缩了回去,在她撤销防备的时候,突然又扑上前,迅速在她唇上点了一下。随后便获胜似的把红透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又惊又喜,偷偷观察李靖梣的反应。见她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有些发怔得盯着自己。花卿紧张兮兮得咬了唇,有点不平得暗忖,“搞什么嘛?自己都快熟成油焖大虾了,她竟然还无动于衷?不过,也不全是无动于衷,似乎还有点——困惑?” 她顿时觉得“勾引”皇太女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唉”了一声,鼓足了勇气,决定好好开导她一番,“你是不是觉得我亲你很奇怪?其实呢,你一点不用觉得很奇怪,因为女人亲女人呢,它虽然不像男人亲女人那样普遍,但是呢,它也是喜欢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亲你呢,就说明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着重强调,“是喜欢你的,所以用亲吻来表达这种喜欢,如果你也喜欢我呢,你也可以用亲吻来表达喜欢我,不然呢,你也可以用耳光来招呼我,因为你不喜欢我,而我亲你这样显然就是冒犯了你,你可以用对男人的方式来对待我,本姑娘的脸皮够……” 那个“厚”字还没出口,嘴巴便疾来的吻封缄了,花卿诧异得瞪大了眼睛,喉咙奋力得涌动了一下,把那口错乱的呼吸吞咽下去。一边应对这酥到骨子里的销魂感觉,一边晕头晃脑得想,这……应该是代表 义无反顾 李靖梣的吻十分青涩, 嘴唇像婴儿的皮肤一样, 柔软细腻, 开始只知道胡乱吮咂那两片娇艳欲滴的唇瓣,就像小时候吃糖葫芦那样, 或舔或咬,不厌其烦。花卿心花怒放得受了半晌,发现她的吻技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已经触到了天花板, 无奈只好抢过主动权,替她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当那条温热滑腻的小舌钻进来的时候,皇太女身体明显一震,睁大眼睛吃惊得看着她。花卿察觉到异样,也睁开眼睛, 与她四目相对, 暗自讶异,难道她不知道接吻可以伸舌头吗?哦,也对,这都是天花板上面的知识,她不懂也是正常的。 她心中暗笑, 继续用舌头撬开她的贝齿, 触到另一只惊慌错乱的同类,像无赖打招呼似的, 非得追着人家头抵头得进行安抚, 最后把它勾引出来与己同欢。 在她的引导下, 皇太女似有了悟,不仅师夷长技,而且融会贯通。先反守为攻,又一招引蛇出洞,狡猾得很。花卿被她咬住三寸,垂死挣扎,结果皇太女放长线,深深的一吮,她立即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被钓走了九分,简直魂不附体,骨头酥软。毫无还手之力。 一吻之后,花卿脑中白茫茫一片,魂魄好像还在云端飘着,无法归位。李靖梣也有些筋疲力竭,气喘吁吁,加上困意上头,便把她往怀里一塞,抱着花卿睡了过去。 醒来后双方都觉得那个吻不真实,也不知道谁先主动的,两人又吻在了一起。这回比第一次多了丝矜持,浅尝辄止,之后花卿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会心一笑。拉她起床。 花卿把煮好的茶端到矮几上,递给对面的李靖梣一杯,自己一杯,闻着那水汽中蒸腾的茶叶香,感觉神清气爽。 李靖梣捧着茶抿了一口,认真说道:“这些日子我其实也想了很多,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 花卿乍一听到她的告白,心口突突直跳,勾着一双惑人的眼睛微笑看着她。李靖梣脸一烫,微微错开那道毫无遮拦的视线, “你不必觉得我会介意这种事,我其实很理解。我的姑姑之中就有喜欢女人的,两百多年前,玉瑞还有一位宗室女远嫁去了蓝阙,做了那女儿国的王后。” “你说的可是曾经的金王世女李攸玳?” “你知道她?” “嗯,我去蓝阙国做过生意,这位蓝阙王后在那儿很有名的,当年她为了嫁给女王,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金王王位,而蓝阙女王为了娶到她,以五十座城池做聘礼,记得当时在位的皇帝好像是世祖吧,也只有世祖皇帝有这样大的魄力力排众议玉成此事了。” “嗯!”李靖梣点了点头,又抿了口茶,世祖皇帝的确是一个很能打破陈规的皇帝,正是他第一个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亲生女,这才开启了玉瑞历史上的女皇治世先河。如今自己能够被立为皇太女,多半还要感谢这位先祖当年的开创之举。 她定了定神,“我想,在正式得投入这段感情之前,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你若觉得不适或者不妥,可以选择现在放弃或者离开。” 花卿见她秒变严肃的神情,也收敛了调笑的心情,正襟危坐听她讲。 “好,你说吧,我听着。” 李靖梣有些沉重得放下茶碗,似乎在酝酿接下来的情感,过了半响,她盯着花卿,平静缓言道:“我是玉瑞的皇储,去年已和涂家联姻,名义上的夫君是定国侯的长公子涂云开。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我的王位。我所能给你的只有我全部的感情,但是任何名分上的东西,我都不能给你。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我,我可以和你开始这段感情,如果不能接受,最好现在就放弃。” 花卿没想到她会讲这些,将那些残酷的现实一股脑得甩在她面前,让她短时间内做出非是即非的抉择。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连呼吸一下都疼。虽然这些事情她早已知晓,但单单的耳闻和听她亲口说出来,痛得程度还是不一样的。倘若,如果自己说不接受,会不会永远失去她了呢? “那你,喜欢你的夫君吗?” 几乎是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 “我说过了,他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如果你愿意,我会对你投入全部的感情,这也是我仅能付出的。”李靖梣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也不喜欢她此刻避重就轻的态度。 呵,她说得多么轻巧,投入全部的感情?一个早已被权利和婚姻捆绑住的女人,会有多少全部的感情? 她很清楚她目前的斤两,和天平另一端的皇位、权利比起来,她根本虚轻到不值一提。也许这才是她肯放下身段跟自己谈感情的真正原因,现在不值一提,将来一旦有变,也好轻松得放弃。 “我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她低了头,深深得吸了口气,觉得再说下去,自己可能要哭出来。李靖梣瞧见她苍白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她握紧了拳头,微微扭开了脸。明知道这样可能伤害到她,还是义无反顾得选择这样做了。她从来没有与人谈感情的经验,只是自小到大目睹了太多如母亲那般温雅细致的女人在感情面前被伤害得体无完肤,让她本能得觉得,与其让她将来更后悔,不如现在就放彼此一条生路。 “好,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 “不用三天,一天就可以了。” “好。” 李靖梣走后,花卿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换上了男装,让孙哑叔准备了马车,载着她到了城外的羊角山下,背起一个装满茶叶、古籍和生活用品的藤箧,独自上山探望师父。山路又窄又陡,她艰难得爬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了半山腰上的羊角庙门,还有门前的两棵歪脖子树。她把藤箧放下来,喘着粗气大喊:“清松!快来帮我!” 只听庙门吱呀一声,一个拿着扫把的光头圆脸小和尚从台阶上露了个脸,“小师叔,你来看师祖了?” “是啊,师父最近还好吗?”花卿把藤箧交给他背着。 “师公好着呢,前些日子听说你出了事,师公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后来你捎了信上来报了平安,他这才用了第一顿斋饭。现在精神头早已经恢复了!对了,小师叔,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早好了,我先去禅房看望师父,你把东西都放到师公的卧舍里去。” “知道了。” 花卿自十三岁辞别师父下山后,每月都会上山探望玄喑大师一次。这次因为受伤,师徒两个多月没见了,看到师父愈发枯瘦的身影,花卿忍不住红了眼睛。 玄喑大师正在佛像前打坐,花白的胡子动也不动,却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他睁开眼睛,看到花卿愁眉苦脸的,就往身旁的蒲团一指。花卿坐过去,习惯性得把心事讲给他听。 “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真的很喜欢她,可是她却不能给我想要的,我是应该放弃这段感情,还是应该继续下去呢?” 玄喑大师生来不能言语,但却是一位得道高僧,经常能够帮她解答人生中的疑难困惑,所以每次遇到难题,花卿总是习惯性得向他求助。 玄喑大师面容很和蔼,闻言用手指了指心。花卿想了想,“师父是让我追随自己的心,不计得与失?”玄喑微笑着点点头。 花卿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也翘着嘴笑了,“师父,你太偏心了,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说要追随自己的心,师哥就没这个待遇。你就不怕将来我随心所欲,任性妄为,闯下大祸吗?” 玄喑又指了指她的额头,又指了指自己,无奈的摆了摆手,“我若不让你追随自己的心,你会听师父的吗?” “嘿嘿,我就知道,师父一向对我最好了。” 在山上住了一宿,和师父参禅论道到三更,第二天一早她便启程下山,心中早已笃定。清松送她到了门口,偷偷问她师哥祖谅的近况。清松是师哥的小徒儿,自师哥被逐出师门后,他留在了师祖身边帮他尽孝,但是一直挂念着师哥的消息。花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一有师哥的消息,我立即来传信于你。” 一年后。 皇太女重新莅临康阳县视察漕运,白天和当地官员在码头上看了一天的船舶,晚上又参加了县令大人为她举办的接风宴。直到戌时才筋疲力尽得回到行宫。 没有见到那个想见的人,她紧紧皱着眉头,询问似的看向云栽,“我回来的消息提前跟她说了吗?” 后者回道:“已经说了。” “那她怎么没来?”语气已经算质问了。 云栽“呃”了一声,如实禀报:“花姐姐下午来了一趟,久等不到殿下,就又回去了。” 李靖梣忙了一天本来就又累又乏,听到这话当即黑了脸,不过她强忍着怒意,告诉自己不要生气,捏捏鼻梁,“先伺候我沐浴更衣。” 在浴桶中泡了大半会儿,连日赶路的辛劳和疲惫总算消除了一些。想起那个没有按时出现在行宫里的人,越想越不甘心,哗啦一下裸身出了浴桶,快速擦干身体,穿好衣衫,“预备马车,去桃花庄!” 深更半夜,皇太女的马车骨碌碌得碾过幽深的小巷,停在桃花庄门前。两扇木门上了锁,云种熟练得跳下车,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李靖梣被扶下车,径直往园林深处的“避暑山庄”而去。现在的“避暑山庄”因为多添了李靖梣这个金贵的主人,比最初时扩建了四五倍,已经初具“山庄”的规模。云种把马车在园里停好,便自觉去了客屋。李靖梣直接脱鞋进了主室,进门后扫视了眼,里面陈设布局还和半年前一样,只是另一位主人不见踪迹。 既然人已经来了,她也并不着急,自去茶室坐着等。 一直等到二更,她几乎要睡着了,才等到大醉而归的主人。她一身男儿装扮,被跛脚的孙管家架进屋子,看到李靖梣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来了?” 醉得站都站不稳得样子,让人特别来气。 皇太女压制住怒火,“你去哪儿了?” “我?我还能去哪儿?去了四娘家小酌了几杯。”花卿从孙管家身上下来,冲他甩甩手,“走吧走吧,用不着扶我了,你回去休息吧!”说罢扶着额头,跌跌撞撞朝对面那张贵妃椅走去,摸着躺下来,“唉,不行了,我得先睡一会儿。你自己先坐哈,等我清醒一下再说。” 清醒?等你清醒怕是要等到明天了! 李靖梣知道跟一个醉人没办法生气。她连续四天四夜朝康阳赶,不是为了来跟她生气的。镇定下来,叫云种去打了一盆热水,毛巾蘸湿了拧干,去给椅子上的人擦脸。 半年不见,她似乎比那日清瘦了不少,因察觉到这个变化,皇太女心中怒意全消,变成一股酸涩的疼。原本说的三月过来陪她看桃花,结果因为公事繁忙硬是拖到了六月,她心里有委屈,想要发泄,李靖梣知道,也能理解和宽容。可是今天是她们半年来的第一次见面,她从早上盼到晚上,想回去第一眼看到她,她怎么能因为负气就走掉呢?难道她不想见我了吗? 矛盾纠缠 “靖梣?”椅子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荡着斑斓柔波的眼睛, 此刻竟然满是恍惚和疲惫。手捧着她的脸, 有点喑哑得问,“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靖梣握着她的手, 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轻抚着她的额头,“是我。你没有在做梦。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陪你看成桃花。” 她被酒精麻醉的大脑有些反应迟钝,想了很久才说:“哦,没关系,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桃子。”说着竟要挣扎着起来,“走, 我们这就看桃子去。” “现在太晚了, 明天再看也是一样的。”李靖梣忙把她按住。 “哦,也对,我现在头有点晕,你让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 “乖, 睡一觉就好了, 我抱你去床上睡好不好?” “嗯。” 第二日,云栽准备了几件衣裳给李靖梣送来, 刚走到竹舍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大声争吵的声音。 “李靖梣, 我不能一年到头, 总为了等你而活着,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你把我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我后悔了,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我受够了。我要做回秦浊,要做回花卿,我要做回我自己!” 或者说只有花卿一个人在争吵,皇太女的声音则稍显无力,甚至能听出她在极力压制声音的颤抖。 “你做回自己的方式就是变成一个酒鬼吗?” “我想变什么就变什么,都与你无干,你管不着!” “好,我以后绝对不再管你,你就继续醉生梦死算了!” 竹屋门猛得打开,李靖梣一脸怒极得从屋里走出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负气离开。云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替她捡了地上的鞋子,追上去。 云种匆匆驾起马车,载着李靖梣夺路而走,听到后面紧追不舍的声音:“我就算醉生梦死,也与你无关!”下意识得蹙紧了眉头,心中平添了股怒气。 云栽不敢抬头看李靖梣,她下巴上的水珠一直到行宫还在不停往下坠。回到房间就把自己关了起来,不吃不喝一直到傍晚。云栽难免忧心如焚,自从和花卿在一起后,她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的李靖梣,感情上的多愁善感令她成了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掉泪的女人,哪怕对方说一句重话,都能让她心情郁结半天。眼看着她在这段感情里越陷越深,云栽真不知该替她喜还是替她忧好了。 花卿垂死般躺在卧室的床上,回忆起方才的那番争吵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李靖梣早起后去茶室倒茶,无意间在她柜子里发现了整柜的藏酒,把尚未睡醒的自己叫过来,劈面一顿质问,立即点燃了自己心头积压已久的怒火?还是昨天兴冲冲得跑到行宫等她,结果惊悉自己又一次被安排在最后,心中无法排遣的失落愤懑冲昏了她整夜宿醉的头脑?抑或是过去一年太长久的等待,已消磨了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如今被她一讥讽就流露出了本性,愈发不懂得珍惜了? 她的头剧烈得痛起来,迷迷糊糊得听见有人在拧湿毛巾的声音,哒哒的水声落在水盆里,让她想念起了昨晚李靖梣的温柔。 “靖梣?别走好不好?以后都别离开我……” 包四娘拿毛巾的手顿了一下,又徐徐得替她擦起了额头。大夫说她的病是常年郁结在心导致的,加之多饮了酒,急怒攻心,身子一下子被击垮了。 包四娘心里替她不值,记得一年前她还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的她少年意气,挥洒风流,不管多艰难的场景,从来不见她唉声叹气。现在她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憔悴了一圈。 那个女人凭什么在不能给她任何承诺的前提下就理所当然得享受她所有的爱?这样永远只有一个人默默付出、辛苦等待的感情,真的值得吗? 花卿只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就急着下床了,她好像淡忘了一天前发生的不快,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就让孙管家驾车送她去行宫。 和云种的冷面相待不同,云栽几乎用救世主一样的眼神看着她,“花姐姐,你可来了,快去瞧瞧殿下吧,她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你们有什么心结赶紧解开吧,别再相互折磨自己了。我看得出来,殿下对你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她那么强势的一个人,昨天早上一路哭着回来,你……” “我知道了,你去让厨房做好饭菜,待会送进房里来。” 花卿听到她哭了一路,心里像被铁钳拧了似的,又心疼又懊悔,她怎么那么犯浑啊,那天早上她质问自己为什么藏那么多酒,还不是出于关心自己么,为什么她非但不领情,还把人硬生生得气走了? “靖梣,是我,你开开门好不好?” 拍拍门没有回应,她想撞开门,但现在身子虚弱得很,根本拿那两扇结实的门没有办法,万般无奈下只好向云种求助。云种冷漠得看了她一眼,抬起脚猛得踹开了房门,然后抱剑站在了一旁。 “谢谢。”花卿快步进房,直接去了内室,一眼就瞧见了床上那道背对她侧躺的身影。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花卿知道她不可能睡着,轻轻得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靖梣?是我啊,我来看你了,你不想见我吗?” 似乎听见抽吸的声音,花卿心疼极了,手从她颈后伸过去,把她半个身子捞起来,扶在怀里,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对,那天早上不该跟你发脾气的,不哭了好不好?我们靖梣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猛得咳嗽起来,因为两天没有吃东西,皮肤呈现一种憔悴的苍白,两只手无力得垂在腰侧,随着胸口的震动,虚软得摇晃。花卿眼睛一红,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你怎么能这么做?跟我生气,干嘛不吃东西折磨自己?你是想让我心疼死吗?”被揽在怀里的人眼泪无声得流下来,一滴滴得洇入她的领口,委屈无法自抑。 云栽送了饭菜进来,见她俩这么紧紧抱着,脸一红,自动把自己忽略成了透明人,暗中却松了口气,总算雨过天晴了。 花卿亲自喂她喝米粥,饿了两天的皇太女像只温顺的小猫似的,蜷在她的腿上,一勺一勺得艰难舔食米粥。花卿每次举汤勺的时候,她都会直勾勾得瞅着,生怕她不喂给自己。云栽看得心都化了,赶紧把粥捧得离花卿近一些,方便她舀起来,快快得喂给嗷嗷待哺的皇太女。 花卿用一只小小的汤勺掌控着她的情绪,将小半勺米粥吹凉了,小心得送进李靖梣口中,等她吞咽下去,再将勺子暂时搁进碗里,用帕子给爱干净的她擦完嘴才开始喂第二勺,那细致的样子连云栽都看得陶醉了。 “以后不准不吃饭了,知不知道?”喂饱了她,花卿在她餍足的嘴唇上啄了一口,还不依不饶得叮嘱。 一宿没睡的皇太女身子早已疲乏至极,此刻闻到她身上令人安宁的味道,嘤咛了一声,就枕着她的肩膀沉沉得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花卿就拉着睡眼惺忪的李靖梣到廊下晒太阳,说是要祛祛身上的霉气,六月的天,李靖梣虽是体寒的身子,也难免被灼出一脸晕红。可是她毫无所觉似的,眼睛一直盯着院中那个辛勤浇花的人,直到她把冰凉的水珠弹在她脸上,才一缩下巴扭头避开。 “怎么了?一个早上都魂不守舍的,魂儿丢了?” 李靖梣怔怔得看了她一会儿,心事重重得扭开了脸。 有情况! 花卿放下水壶,坐到她身边来,给她遮住顶上的阳光,“告诉我,是哪个不像话的又惹你生气了?说出来,我替你好好教训一下她!” 李靖梣摇了摇头,闷声半响,才又正视起那双探究的眼睛,“你是不是后悔和我在一起了?” 花卿楞了一下,“怎么这么问?” 她显然已经忘了前天早上自己发飙时说过什么话了,李靖梣却牢牢得记在了心里。这些天她辗转反侧思量许久,觉得她后悔也是应该的。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又凭什么要求她事事都顺自己的心意呢? 花卿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握着她的手在嘴上亲了一下,道:“我怎么会后悔呢?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巴不得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点,又怎会后悔呢?” “可是,我不能带你回京,又不能常来看你,连你辛苦创造两个身份都剥夺了。害你郁闷的时候只能去找包四娘倾诉,孤独的时候只能在院子里喝闷酒。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康阳,你心里不怨我吗?没有人不渴望能和心爱的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可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她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花卿错愕得看着她,脑中浮现得却是她第一次冷冰冰得告诉自己喜欢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时候的样子。一年时光,原来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这些悄无声息的变化既让她欣喜,又让她隐隐有些担忧。 压下心头的酸涩,花卿替她擦干脸上的水渍,反过来安慰她道,“我虽然渴望和你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但如果这样做只会伤害你,那我宁愿不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如果哪一天,你强大到可以用八抬大轿来娶我,却不来娶,我才要跟你翻脸!” “那你保证在这之前不要离开我,我一定会变得足够强大,好用八抬大轿来娶你。” ※※※※※※※※※※※※※※※※※※※※ 抱歉啊,把最后一段放到下一章,凑个字数,今晚说不定能赶出第三章来。 情到浓时 李靖梣这次来康阳停留的时间很短, 等待却格外漫长。 下一次见面, 又是半年后的冬天了。 皇太女忍着蚀骨的思念在路上连续赶了五天五夜, 因大雪封山耽搁了一日,害她错过了与佳人约定的日期, 她的脸便比驿馆外面的冰渣子还要冷。 雪一停,她便不顾天黑拔营启程,终于在天亮前进了康阳县城。下雪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打着天冷、体恤下属的名义, 打发走那些前来接驾,在雪地里冻得搓手缩颈的官员。 迫不及待地去了桃花庄。进庄后首先被那银装素裹的一树树桃枝、梨枝惊艳了。但皇太女无心停留,直接沿着雪径往“避暑山庄”去了。 此刻的“避暑山庄”俨然变成了雪屋,竹壁外围裹了一层厚厚的御寒毡布,因为不久前李靖梣的遥控指挥, 又在地板下面加了层地热, 可以称作“避寒山庄”了。 李靖梣没有立即进屋,她被“山庄”门口那半人高的雪人吸引了。雪人头顶上戴了一顶高高的天鹅绒帽,短胖短胖的脖子里还系了一条红色围巾。棕色的桃核眼睛,平平的树枝嘴巴,黄色的胡萝卜鼻子, 可以说是惟妙惟肖了。两根桃枝手臂往前支出一个三角形。肚子上还写了个大大的“梣”字, 为了醒目更在周边加了个圈,生怕别人认不出这是李靖梣。她嘴角往上翘了翘, 好像看到了那人在雪地里埋头堆雪人的场景, 这么大的雪人, 堆起来要很久吧,那么冷的天…… 念及此她不再迟疑,快步踏上竹梯,刚要进门,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裹着白色夹棉斗篷的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半眯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李靖梣眼圈一热,感觉空荡荡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甚至酸酸胀胀得有点疼。很想第一时间把她拥在怀里。 不过那人似乎并没有像她这样激动,看见她,脸臭臭地别开,绕过她,踩着木屐咯吱咯吱地往阶梯下面去了。 李靖梣自知理亏,好脾气地跟着她。见她走到雪人面前,目不斜视地将胳膊上搭的蓝色斗篷展开,当空一抖,竟给它穿起“衣裳”来。 李靖梣咬了咬唇,试图找话题和她搭讪。 “没想到你这么好心啊,怕雪人冷,还给她穿上保暖的斗篷。” “只是这样一来,它不会化了吗?这么好看的雪人,化了多可惜呀。” “你管得着吗?” 被呛声了,她也不恼,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故作可怜道:“干嘛呀?一大早就给我脸色看,你现在对个雪人都比对我好了。我赶了一夜的路,手都快冻僵了,也没见你关心一下。” “哼,她比你来得早,比你准时,我当然要对她好了。” 李靖梣掐到了她生气的源头,温声细语道:“既然她这么好,你干嘛还要罚她在外面站一宿啊?” “谁说我罚她了?” “你让她的两条胳膊伸在前边,合掌在一起,这不是拱手求饶的意思么。我猜她一定是因为某件事惹恼了花卿姑娘,正在跟姑娘赔礼道歉呢。你就看在她在外冻了一宿的份上,原谅她吧,好不好么。” 堂堂的一国皇储竟然摇着她的袖子撒起娇来了。花卿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偶尔放低身段的撒娇一向没辙,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但也不愿就这么轻易算了,哼了一声,大声强调:“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本姑娘现在很生气,你知道吗?” “知道!”飞快地答应。 “那你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迅速地保证。 “进屋!” “哦。” 进门后,没有料想中的继续冷面相对。迫不及待的亲吻便代替了所有思念的语言,李靖梣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但穿肠的思念让她忽略了那丁点不适,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与眼前人的唇舌纠缠中。一吻结束两人的喘息都超过了正常的频率。 被别有用心地拥到床上时,李靖梣捧着花卿红得像要滴出血的脸,痴迷地看着,拇指一下一下的在她嘴边摩挲。眼神似在挑衅地笑问:“你想做什么?” 花卿的眼睛像烧着了似的,红的娇艳,嘴唇有些发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说:“靖梣,我……我想……亲你,可以吗?” “嗯?不是已经亲过了吗?” “我是说,这样,这样亲你。”她俯下身子在她颈间落下一个吻,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李靖梣不自觉打了个颤栗,自确定关系以来,她们的亲密互动一直止于亲吻。不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冲动,只是李靖梣心里对这些事情有些介隔,一直避免着更亲密的身体接触。如今情到浓时,似乎再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她曾是那样一个精彩、热烈的女子,随便勾一勾手指头,就有无数人为她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如今却为了自己,放弃了繁华盛景,大好青春,甘愿困守孤园,甚至连向心上人求爱也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而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也许只有这副皮囊了吧! “如果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花卿眼中有晶莹的液体悬悬欲坠,李靖梣伸手抚触到她的眼角,那液体便顺着指端流下来。冰冰凉凉的,冰得她的心也跟着痛了。原来她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女子,一个小小的要求被满足,就能让她泣不成声的。 怕她眼泪流干,李靖梣捧起那张被泪水浸花的脸,轻嗔道:“你到底还要不要了,不要我可要后悔了?” 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如果知道这样就能让她感动,自己又何惜此身? “要,要,这就要。” 她匆忙爬起来,抹了把眼泪,像个抓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深呼吸一下,开始试探着剥糖纸。李靖梣紧紧闭上眼睛,紧张到连呼吸都停掉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第一次真正尝到情爱的滋味,巅峰之后,李靖梣长久注视着上方某个不确定的点,为方才那如坠云端的奇妙感觉惊讶、羞涩、惶惶不已。看在花卿眼中,就是一副发呆走神的模样。她有点挫败,同时也很不解,明明方才都感觉到她失控颤抖了,怎么看表情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欸?怎么还背过身去了?花卿根据皇太女的反应判断,自己可能进行了一次失败尝试,天生不服输的她决定卷土重来。 从挑逗开始,把方才的步骤重复做了一遍,但无论抚摸还是亲吻,都比第一次更绵长,更深入,也更具体。李靖梣失控时,双腿抖得比第一次更厉害。但事后像是困惑又像是不解的表情,让花卿姑娘怎么咂摸都不对味儿。 于是又推倒重来。 终于要开始第四次尝试的时候,李靖梣娇喘吁吁,开始拿拳头推她了:“不……不要了!”花卿这才郁闷地停手,握着她的粉拳着急地问,“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感觉好还是不好啊?” 她虽然“见多识广”,但到底自己没有经历过人事,对实践时的尺度拿捏很没有底,真怕李靖梣不舒服,所以想要问个清楚。其实,她自己倒想亲自上阵试验,但是多次引诱李靖梣未果后,只能选择放弃,无奈地接受自己魅力不够大的事实。 对于这种羞人的问题,李靖梣决定拿出皇太女的架子来,闭上眼睛,拒绝回答。 “唉,看来是不好了。”花卿失落地叹了口气,看起来还有点难过,“我觉得自己已经挺尽力了,可能咱们天生与这种事情绝缘吧!” “……” “不过,你也不用难过,虽然咱们没法享受这种闺房之乐,但是,生活中还有其他值得咱们寻找的乐趣,比如栽花啦,种草啦,弹琴啦,作画啦,滋味肯定不比这个差。” 李靖梣看她一脸认真地拍着她的手安慰她,深陷执迷而不自悟的样子。心中暗恼,很想嗔她,谁跟你咱们,咱们。但这种羞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又怕她一直误解下去,就说:“其实,那个滋味还是不错的。” “啊?”花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还行。”李靖梣白她一眼,气得背过身去。 “还行的意思是——?” “能不说这个了吗?” “哦。” 过了一会儿,被子里传来了闷嘴嘿嘿的诡异笑声,如果不是现在双腿虚软使不上力,李靖梣真想一脚把她踹下去。经过这一番折腾,她的身体已经疲乏至极,加上连日赶路一宿未眠,不一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身边的人已经不在,她裹在被子里忍不住又回味了一遍早上的美妙滋味,想到那人不遗余力在自己身上撩火的样子,她的腿间又泛出一丝黏膩。抬腿的时候感觉到了,脸腾地一下涨红,忙埋首被子底下,有点羞于见人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热,钻出来,正打算起身。这时候卧室门被人打开了,她连忙又缩回被子里,只露了俩眼睛出来。 一个人提灯走了进来。听脚步声是云栽。 “殿下,你醒了吗,我给你烘了一下新衣裳,放在这儿了。外面准备了饭菜,殿下已经睡了一天了,赶紧起来吃点东西吧!” “嗯,花卿呢?” “她和云种出门切磋了,您不知道两人中午在外面比试了一场,我哥哥竟然打不过花姐姐。”云栽兴奋地说,丝毫没有因为兄长技不如人而伤心,反而还因为花卿赢了哥哥而激动不已,谁说女子不如男,花卿这次真真给女人长脸了。 李靖梣早就见识过秦浊的武艺,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天底下怎么会有花卿这样的奇女子呢?经商能够做到江南第一,当花魁又能名动小京都,琴艺、武艺又是这样精彩绝伦,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衣服替我拿过来,灯放在那儿,你先出去吧,我马上就出来。另外,给我备桶热水,我想洗一下身子。” “好。” 暂且按捺住心中的疑问,李靖梣准备穿衣,可是,手肘刚撑住床褥,腰肢上那股酸软无力的感觉就蔓延到了全身。她悲哀的发现自己竟不能动了。万般羞耻之下,只得重新把云栽叫进来服侍自己更衣。忽略掉小丫头的两道疑虑重重的目光,李靖梣面不改色地穿好了衣裳,下床的时候,腿也立不稳了。咬了咬牙,缓缓吐了口气,“你,扶着我点。” 云栽更感诧异,等她服侍李靖梣洗澡的时候,看到公主满身桃花一样的吻痕,小丫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自挖双目。 花姐姐太过分了,竟然这样对殿下。不过,她很好奇,殿下推回来了没有? 京门遗孤 “云栽, 你会不会觉得, 我们这样做不好, 有违世俗人伦?” 被热气蒸红脸的李靖梣第一次伏在浴桶边跟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交起了心。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解不开的惶惑。 暮云栽拿着蘸了水的毛巾给她抹背,隔着氤氲的水汽, 动作轻柔舒缓,仿佛在擦拭一块珍贵的美玉,特别肯定地说:“当然不会啊,恰恰相反, 云栽觉得花卿姐姐是天底下和殿下最相配的人。” “为什么?” “因为只有她能够让殿下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呀。自从先皇后和太子去世之后,殿下很久都没有笑过了,但是遇到了花卿姐姐以后,您整个人都爱笑了,就像被阳光照着浑身暖融融的。” “是吗?有……那么明显吗?”李靖梣觉得她肯定夸大了, 自己怎么感觉不出来呢。好像最近心情是有一点不错, 但也没到她形容的好像换了一个人的那种地步吧?显得自己之前有多么不爱笑似的。 云栽哂笑道:“有。不单我一个人发现了,东宫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连最严肃的顾冕大人都私底下问过我,殿下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好事情了?” “那你怎么回答的?”李靖梣几乎想象不到顾冕会关心八卦的样子,印象里他总是瞪着眼, 比东宫门前的大狮子还要严肃。 “我说, 殿下最近刚学会弹一首好听的曲子。” 李靖梣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松了口气, 洗完澡后, 在书房里坐着闲闲地翻书,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睛不时往窗外瞄一眼,雪都停了这么久了,就算出门沽酒也该回来两三趟了,练个剑有必要这么久吗,有点不大高兴了。 一会儿,花卿和云种总算踏雪而归,暮家兄妹隔窗跟李靖梣见礼后,一起回了东边客室,花卿则直接回了主屋。虽然是极小心地开关门,仍旧带了一身的寒气进来,她怕冰到李靖梣,一直等到自己彻底暖和了,才急急忙忙地奔向她怀里贴身抱了抱。 “靖梣,我好高兴啊,明天带你上山见师父吧,顺便赏一赏山上的雪景。” 李靖梣眸光微微一动,迟归的怨气早在她进来时便不见了,枕在她肩上,好像枕着一团暖融融的棉花,舒服地点了点头。 “这次是谁赢了?” 客舍外,两串脚印紧追不舍,云栽一直追着哥哥要切磋结果,准备在他回答“花卿”后,好好奚落一下骄傲又自负的哥哥。 谁知云种面无表情道:“我!” “你?”云栽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花卿姐姐怎么会输给你呢?” 看着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云种没好气道:“她也没输。” “咦?那是谁输了?” 云种突然没好气地关上了门,把她拍在了房间外。 一个时辰前,就在不远处那片银装素裹的桃花林里,两个年轻人刚刚切磋完武艺,双双累倒在雪地上。云种抱起事先摆在那儿的酒坛,拆开封口,仰面猛灌了好几大口,一把抹干净嘴巴,就要递给花卿。 花卿摇摇头,“我已经戒酒了。” 云种笑笑,忽然开口:“我喜欢殿下,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喜欢。” 花卿楞了一下,微微笑了,“看得出来。” “我也喜欢你。” 花卿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这人是什么脑回路? “不过,不是那种喜欢。” 松了口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单相思不易啊! “所以,不管你是谁,是秦浊还是花卿,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殿下,我也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们。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辜负了她,不管距离有多远,我都会前来取你性命!” 花卿心里微微有些感动,扭头看着那个男人把整坛烈酒干掉,眼角流出两行冰凉的泪,不觉竟有些涩然。 次日一大早,花卿就拉着李靖梣到羊角山上探望师父。 对于那位只有耳闻、素未蒙面的花卿师父,李靖梣在心里大体勾勒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形象。所以,当看到半山腰出现一座古朴破旧的寺庙时,皇太女诧异地住了脚,以为走错路了。 一个八九岁的光头小和尚从门里迎出来,热情地唤身边着了男装的人“小师叔”,然后忽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李靖梣不动了。 花卿敲了敲他光秃秃的脑壳,“看什么呢,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今天我带了个朋友来,想要见一见师父。” “哦,”小和尚回过神来,回答小师叔的问话,“今天有几个施主来找师公谈禅,还没走呢!我去禀报师公一声。” “先别忙,等他们谈完再说吧,我们先到房舍歇息一会儿,爬了半天的山累死了。” 说完拉李靖梣进了自己以前住的僧舍。 李靖梣在房间里参观了一圈,见桌子上摆着木鱼、念珠等佛门之物,表情已经不能用诧异,而是诡异来形容了。欲言又止了几回,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以前……是个,小……和尚?” “是啊!”花卿很轻松地承认了,“我七岁的时候就跟在师父身边修行了,那时候师父带着我和师哥到全国各地云游,长了好多好多见识,后来我们就在羊角山安顿下来。我和师哥每天跟着师父参禅打坐,习武诵经,另外,每天轮流撞钟,日子过得很平静。” 李靖梣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消化这个万万没想到的事实。 过了一会儿,她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是小和尚,而不是小尼姑呢?” 花卿明白她的困惑,翻了个嫌弃她大惊小怪的白眼,“拜托,收养我的师父是个和尚,带个尼姑在身边很不方便,会被人说的好不好!” “那你师父为什么要收养你?”她问起来没完没了了,岑杙倒也耐心回答: “嗯——记忆中师父是我爹爹的故交,七岁那年,我家里发生了一场变故,来了一伙强盗把爷爷奶奶爹爹娘亲都给害死了,是师父打着为我家人超度的名义,潜进我家将我打扮成一个小和尚带了出来,救了我一命,然后我就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了。” 李靖梣没想到她的身世是这样的,她以前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那时还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她随性地摇摇头,李靖梣看得出来,她不想深谈这个话题。 李靖梣冲她勾了勾手,“过来,让我抱抱你这个小可怜。” “什么嘛,谁是小可怜,我才不可怜。” “这么小就出家当了和尚,怎么不可怜。”李靖梣才不管她抵不抵抗,把她搂在怀里温存了一阵。摸着她束发戴冠的后脑勺,联想进门时那个叫“清松”的小和尚,他的脑袋是光秃秃的,本着试一试地心理问,“欸,我问你个问题哈,你当小和尚的时候……剃度了没有?” “废话,当和尚哪有不剃度的。我要是不剃度就扮成小和尚,那些强盗也不会信啊!” “噗嗤!”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她亲口说出来,皇太女还是没忍住笑了。半个身子伏在榻上,笑到不能起身。回头看到花卿一脸懵的表情,自动滤掉了她那头乌黑的头发,脑补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下子又扑回榻上,笑得腰肢都要散架了。 花卿抽了抽嘴角,看她笑得如此明目张胆、死去活来的样子,有点后悔带她上山来了。 “嘁,谁还没有个过去啊,我就不相信你生来就是长头发的。” 李靖梣往后摆手,“你……你,快别让我看见你!哈哈哈哈!” 午间,李靖梣终于见到了花卿的师父,闲云大师。虽然没有预料中的仙风道骨,但看到他胡子花白、面容慈祥的清瘦模样,下意识得就觉得这是一位得道高僧。后来,果然如此。 从容和大师见礼,在花卿的手语翻译下,李靖梣和大师顺利攀谈起来。半个时辰后,她竟有一种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感受。 “大师佛法精湛,学问高深,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栖霞寺里一位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玄喑大师,他,也是一位哑僧。” 探究的目光扫过去,玄喑大师脸上平静安宁。 这次花卿没等师父的手语回复,就抢着说:“玄喑大师就是我师父。” “原来如此,真是失敬了。” 李靖梣虽然早就猜到一二,得知真相时心中仍难免讶异。 玄喑大师曾是京城千年宝刹栖霞寺里的有道高僧,今年八十有二了,因为生来不能言语,无法在众人面前宣扬佛法,年轻时多次被寺庙扫地出门。中年时幸被栖霞寺方丈玄密大师收留,虽口不能言,但能著书立说,传佛于世,颇受世人尊崇。难得的是他文武双全,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十三年前他突然离开栖居了数十年的栖霞寺,领着徒儿出外云游,从此一去不归,世人皆传他已圆寂,没想到他会在这间羊角寺里定居。 忽然,她脑海中飞出了一个闪念,十三年前,那不正好是花卿七岁的时候吗?玄喑大师正是在这一年收养了花卿,这和他突然离开栖霞寺有关吗? 离开禅房后,李靖梣一直在蹙眉思索这个问题。花卿见她眉头不展,知道她有很多困惑,趁没有人的时候,捧着她的脸长长地一吻,让她回了神。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如果可以回答,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靖梣想了想,“你父母是不是京城人士?” 花卿神情略顿了顿,最终点了点头,承认了。 “那你……” “可不可以不要问我父母的事情,我现在还不想说,也记不大清楚了。” 李靖梣见她神色黯淡下来,连忙攥住她的手,“好,好,我不问了,你别介意。其实,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以后便不再问。” 她说到做到,日后便没有再提起。 下午花卿领着她到山上赏雪,站在羊角山的最高峰上远眺,能看到整个康阳城的全景。康阳既然被称为小京都,自有不输给京都的繁华。一眼望去,四方城郭绵延数里,棋盘街巷楼榭林立。如果不仔细去分辨,还以为看到了建康呢! 而且从这儿看康阳县城,和从栖霞山远眺京师的视角竟然出奇相似,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玄喑大师才在此定居呢? 人都是思乡的吧,既然思乡,为什么不肯回去呢?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当小和尚的法号是什么?” “我的法号叫祖诤,我师哥叫祖谅。”李靖梣听她一直口口声声提师哥,但好像由始至终不见人,便问:“那你师哥呢,怎么不见他?” “他因为做了一些错事,被师父逐出师门了。”说到此事,花卿眼里流露出一抹暗淡之色。 李靖梣试着问:“是什么错事?是犯戒了吗?” “嗯。” “哪一戒?” “佛门第一戒,不杀生戒。” 李靖梣心中略略领会了,不再深究,反问:“为什么你破了那么多戒,没有被逐出师门呢?” 她印象中花卿、秦浊可是把佛门戒律都犯了个遍,除了不杀生戒,她哪样没沾啊?包括色戒!想到昨日被她折腾得浑身无力,李靖梣的脸竟然闷闷一红。 “因为我十三岁就还俗了啊!”花卿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眯眯道:“放心,咱俩的关系完全是正当的,你不用担心亵渎了佛祖。” “呸!谁担心了?” 坦白说,想到她曾是个小和尚,李靖梣心里确实觉得怪怪的,有点羞耻,有点怂,但是不肯承认。 “你确定已经还俗了吗?”再三确认。 “确定!确定!现在我只守第一戒,其余戒条,适时选择守还是不守。” 京城暗涌 在山上赏了会儿雪, 花卿担心李靖梣冻着了, 就拉她回了寺院。因为是寺里, 两人也不敢太过亲昵。清松小和尚对李靖梣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偷偷地问小师叔, 这个漂亮的女施主是不是就是未来的小师婶? 花卿瞧他那副“别藏着掖着了,我可什么都知道”的奚落神情,特别来气,不客气地弹了他脑门一下, “就你知道的多,小小年纪不学好,净想这些有的没的。当心我告诉师公,叫他狠狠罚你!”心中却有一丝得意,小师婶?这个名号似乎听起来很不错呀。兴冲冲地说给李靖梣听, 后者脸上迅速蒸起一抹可疑的红, “老实说,你当小和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不正经?” 花卿连忙摇头,“我修行那会儿哪有他这些花花肠子,顶多就是整一整师哥, 装一装病什么的, 骗他替我砍一天柴,我好趁机多玩儿会儿。” 李靖梣此时正敲着木鱼翻阅经书, 看到精彩处, 眼睛不舍得从书上离开, 就把木鱼锤敲到了她的头顶,评价:“你果然不是个安守本分的小和尚。” 花卿揉了揉自己被当成木鱼的脑袋,对她的评价很不满意:“什么嘛,我很安守本分得好不好!” “是吗?我很怀疑。”一边说着一边从佛经底部看向下一行开头。花卿真是佩服她到五体投地,这是有多嗜爱读书,竟然连经书都看得这么津津有味,关键还能一心二用,和她正常交流完全没问题。 “喂,你是不是准备出家当尼姑啊?” “我说是你会答应吗?” “不答应。” “这不就是了。” 傍晚,二人辞别玄喑大师下山,李靖梣询问之后将那本还没看完的经书一并带出了寺院,清松小和尚难得遇到知音,还附赠给她一本自己珍藏多年的手抄本。临别一口一个“小师婶”地唤:“小师婶慢走!”“小师婶常来啊!”“小师叔你以后千万别欺负小师婶!”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太女臊得恨不得钻进石头缝里。花卿笑她:“谁叫你夸他写字比我好看来着,这小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李靖梣白她一眼,从背囊里拿出另一本手抄本,训斥道:“你还有脸说,玄喑大师怎么也算一代书法名家,怎么到你这里衣钵莫名就断了呢?幸好你师父不只有你一个徒儿,不然,真真是糟蹋了一世英名。” 花卿瞪大眼睛,就要过来抢夺,“你,你这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这是我七岁的时候抄写的好不好,你怎么能拿那时候的我,跟现在时候的比呢!” 李靖梣迅速收手,没让她抢到,一点不给面儿道:“就算你现在的字也没你八岁的师侄写得好看啊。” 花卿气得鼓起了腮帮,“既然我写得这么糟糕,你干嘛还要顺走?” 李靖梣笑着把书装进背囊:“我当笑话看呀,你的字虽然乍看一无是处,但看久了也能发现一些神奇的功效,比如心情郁闷的时候啊,拿出来翻一翻,必定能开怀大笑!” “……”真是太明目张胆得欺负人了! 晚上,她们回到了避暑山庄。李靖梣又看了会儿书,眼睛有些乏,便自去沐浴更衣。回来后吃着聋婆婆做得可口的饭菜,她忽然问:“你收留聋婆婆和孙哑叔,是因为你师父的缘故吗?” “有一点这个原因吧,”花卿咽下口中的饭食说:“师父虽然口不能言,但是他可以用著书的方式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聋婆婆虽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但她却可以做出康阳县最好吃的饭菜,孙哑叔脚虽然脚跛了,又口不能言,但是他管账的能力天下无双!他们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呢!” “你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呢!” 李靖梣忽然捏起她的下巴,宠溺地摇了摇。乍一听她这么直白地夸自己,花卿脑子里晕乎乎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李靖梣却是出自真心的,以前误会她收留聋婆和哑叔是因为戒心重、城府深,现在才觉出她的千般好来,人既聪明又漂亮,心既善良又虔诚,虽然字确实不好看,但其余种种好处已经让她如数家珍,而且这世上能做到平等视人的能有几个呢,光这一份难得的胸襟就要胜过许多庙堂上的人了。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每了解她多一点,自己就会多喜爱她一分,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自己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是绑在一起的,就像那纠缠而生的连理枝一样,倘若有一天她抽身离去,自己又何以傍身呢……不,不会有这一天的。 她连忙打消这个让她心慌意乱的念头,定眼瞧着对面那笑得格外灿烂的人,那么真实、那么热烈、那么鲜活,是了,她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我发现你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哦。”花卿调侃她。 她很喜欢李靖梣沐浴后身上罩着一层薄薄水汽的样子,湿漉漉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很是灵秀动人。而她跪坐在矮几前吃饭的姿势,又是一本正经地诱人,花卿看得眼直了,趁她不注意欺身上前,张嘴就要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李靖梣被吻得意乱情迷,笑着锤她的肩,“嘴上有油就亲,脏不脏啊你?” “不脏,不脏,还很香呢。”花卿笑眯眯做了个舔唇动作,忽然像了悟似的扬了扬眉毛:“咦?你说古人发明的这油嘴滑舌,是不是就是从亲油嘴,伸滑舌这里得到的启示呢?不都说实践出真理么,我觉得很有可能哦!” 李靖梣被她这理论气笑了,嗔怪地瞪她一眼,板脸道:“古人要是听到阁下这番谬论,气都要气活了,快吃你的饭吧,省得晚上又喊饿!” “啊,是了,是了,晚上还要做运动,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做呢。” 李靖梣眼皮一翻,隔着桌子伸长手一筷子敲她脑袋上,“小和尚不念经,每天脑子里净装的什么东西!” “没装什么啊?咱们吃完饭不是要出去散步吗?是施主你自己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吧!果然!心中有佛,看什么都像佛,心中有色,看……”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扑过来,按在地上一顿好打。皇太女恼羞成怒后发起飙来,绝非寻常女子捶捶胸口可比,那真真是魂销九天,要脱掉一层皮的。 日子在甜蜜中悄悄溜走。转眼又到了离别之期。 以往离别之时,花卿会蜷在她怀里紧紧抱着她,像只可怜虫一样请求主人的下次垂怜。这次她掌握了致胜的法宝,一次次用实际行动把她送上顶峰。让她因为过于强烈的欢愉主动地把她抱紧,让她失控时跌在失落与幸福的边缘嘤嘤抽泣,让她回京后仍蚁噬般想念这个疯狂的夜晚,让她永远永远记住这一夜的美妙滋味。 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皇太女,在她的掌中融成了一滩水,化成了一滩泥。天亮时,她被云栽扶上的马车,四天四夜的行程,她一半的时间躺在颠簸的车厢里,脑子里浮现的仍然是自己颠簸在那人身下嘤嘤求饶的样子。 第二天,有从康阳县追来的快马,送来了一个紫檀木的小方匣。 来人说:“是包掌柜让小民呈给殿下的,一份紧急密件。” 打开匣子却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底下压了一张信纸,纸上只写了“止疼”两个字,是花卿那笔狗爬的字迹。面色苍白的皇太女看着药瓶气恼万分。回到驿馆悄悄地敷上,这才闷闷地睡了回程后的第一个安稳觉。 也许是花卿的“策略”奏效了,李靖梣回京后不到两个月就重返康阳,比以前任何一次间隔的时间都短。 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前几次那么兴奋,相反还多了层隐忧。 在十天前的康德公主生辰宴上,刚满十四岁的妹妹李靖樨央求父皇答应她下次跟姐姐一起出门办差。往年她也经常这样央求,皇帝总以她年纪小的缘故予以驳回。这次非但没有驳回,反而准许她到小京都游玩,但要求必须由李靖梣陪同。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皇帝却在此时把皇太女调离京城,一向敏感的东宫幕僚普遍察觉到一丝不安。谭悬镜建议皇太女就按皇帝的意思带妹妹南下康阳游玩,随时保持和京中的联络。李靖梣知道此时除了静观其变,没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她带着第一次出远门兴奋至极的李靖樨赶在梨花盛开的季节来到了康阳。 当花卿见到梨花树下那个穿着天蓝长裙,挂着清冷笑容,美如谪仙般的女子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背上的书箧都来不及摘,就飞也似的扑向那人,把人紧紧搂在怀里,“我没有做梦吧,靖梣,你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李靖梣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心情不由上扬起来,“我来你不高兴吗?” “不,不,我太高兴了!”高兴地都想掉眼泪了。 李靖梣瞧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把人在身前转了一圈。 “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像个刚从书院归来的小书生似的!你藤箧里装得是什么?不会真的是书吧?” “我在园里闷坏了,出门溜了溜,顺便去书摊上帮师父淘了些书回来。怎么样,我打扮成这样子,好不好看?” 李靖梣瞧她一身白色文士襕衫,头上还戴了顶书生帽,倒真有那么一股书生气。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脸怎么黑了一圈呀?” “诶诶,别揉,粘在手上脏!”花卿连忙把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握在手里,“这是我专门涂得黑脸妆,我怕路上被人认出来,只好去戏班讨了一点画黑脸的颜料来,稀释了一下,不那么黑了,勉强能充一下包龙图。” 李靖梣听她说跟戏班讨来黑脸妆,嘴巴一张惊讶地笑弯了腰,“你,你怎么那么逗啊你!”扶腰笑了一会儿,又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嗯。这妆确实画的不错。再也不是从前的小白脸了,改成小黑炭了。” “你这次来要呆几天?”花卿笑着摇她的袖子。 “至少十天吧。” “真哒?”花卿刚要高兴地跳起来,李靖梣转眼又泼了她一头冷水,“不过,我这次可能没有多少时间陪你。” “啊?为什么呀?” “因为要陪我妹妹啊。” “妹妹?” “嗯!就是我的同母妹妹李靖樨。” 花卿的脸耷拉下来,“我就说么,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回来看我,原来是陪妹妹的。” 李靖梣笑着把她的脸托起来,“好了,陪完她就来陪你,好不好,别吃醋了,你看你这脸,再黑就真成小黑炭了。” 雨中纠缠 李靖梣说是陪妹妹, 还真就没来看花卿。 她陪靖樨在小京都整整游玩了三天, 还和她一起去拜祭了“秦公冢”。所谓“秦公冢”就是“秦浊墓”, 建立在城西的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山坡上,听说每年清明都有人慕名前来拜祭, 渐成康阳县一大特色旅游景点。 李靖梣遇刺后第一次回康阳时曾象征性地过来“拜祭”过,此后便不肯再来,内心对这座挂了心爱人之名的坟冢比较抵触。但是靖樨公主一心想来拜祭姐姐的救命恩人,她无奈也只好陪她一起来。 看着二公主对着墓碑虔诚地拜了又拜, 还一脸凝重地往坟头上撒了好几把土,李靖梣和暮家两兄妹边上看着心情都格外复杂! 第四天,这小丫头终于恢复了无法无天的本性,留下张字条自己偷偷溜出门去玩了。李靖梣拿她没办法,只好派人暗中保护。 却说李靖樨从行宫偷跑出来后, 在街上蹦跶了很久, 瞧着前面的清雅轩里聚集了一帮文人骚客,似乎在以诗会友,天生爱凑热闹的她立即就钻了进去。 站在人堆里,拍拍前面书生的肩膀,“喂, 这位兄台,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忽然,一张很黑很黑的脸扭头面向了她, 不冷不热道:“你看不见啊?他们在作诗呗!” 十四岁的李靖樨从未见过皮肤如此黝黑的人, 难得的是, 此人的长相底子却不赖,五官端正,几无瑕疵。对他的好奇立即胜过了热闹的中心,自来熟地和他攀谈起来,“我知道他们在作诗,只是他们作得是什么诗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所以特来听听。” “哦。”李靖樨瞧他似乎并不想搭理自己,无趣地撇撇嘴,却并不气馁,移神去听了一会儿,又跟他说:“哦,原来他们在为秦浊花卿这对亡命鸳鸯作诗啊!欸,烧炭的,看你也像个读书人,你怎么不上去吟两首?” “你才是烧炭的!” “呃,”李靖樨一向心直口快,经常会把心里给人取的外号无意中叫出来,为此常被姐姐教训。此刻也觉得有点失礼,就忙致歉:“对不起啊兄台,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的脸一点都不黑,真的,我是无心之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那人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我的脸还不黑,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啊?真是虚伪!” “呃——” “小公子”当场呆愣住了,黑脸人往上提了提自己的书箧,懒得搭理她,昂着下巴尖满脸不屑地转身离开了。 李靖樨嘴角一翘,觉得这个人还蛮有意思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小跑着追了上去,“哎呀,这位兄台,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你管得着吗?” 哟,还挺骄傲。可二公主更骄傲,脾气一上来,就跟他耗上了。在街上兜兜转转许久,跟她来到行宫前面的一条窄巷子里,见她站在巷子口,往行宫方向看,二公主顿时诧异了, “咦?你是在瞧行宫吗?里面有你认识的人?” “关你什么事!” “切,不就问一下么,干嘛这么凶!” 那人脸色似乎很不好看,口气也有点冲,背着书箧转身就走。李靖樨被凶了本来很生气的,可看到她脸上那丝委屈神色,有点意外,大步撵上去,似乎想确认一下。 “你能不能别老跟着我?” 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二公主心虚道:“这路是你家开的吗?我想往哪走,你管我?”心底确认了,这人好像真的在伤心,声音都是哑的,这倒是稀奇了。 那人似乎拿她没办法,咬咬牙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大踏步往城外走去。半个时辰后,两人就来到了羊角山下。 那黑脸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花卿。她要上山探望师父,顺便把这几天淘来的书送上去。回头不耐烦地对那位“小公子”道: “小姑娘,你跟了我一路难道不累吗?现在我要上山了,山上可是有豺狼虎豹,你要是不想被叼走,还是赶紧回家去吧,省得你爹娘着急。” 李靖樨乍一被人戳破身份,也不恼,笑道:“我听说这羊角山上有位得道高僧,正好今天本姑娘有兴致,不妨就去山上看一看。” 花卿黑了脸,配上那层黑脸妆,乍一看还挺吓人的。李靖樨挺了挺小巧的胸脯,给自己壮胆儿,“怎么,你不许吗?这山还是你家开的?” “行,你爱跟着就跟着吧,待会儿被狼叼走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转身上山。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两人刚沿着山道爬了一会儿,天上突然掉下了几颗豆子大的雨滴,花卿反应迅速,立即从藤箧里拿出事先备好的雨伞,撑开,在雨势变大前遮住了自己。 但二公主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是空手跑出来的,此刻被雨珠子砸在头顶,几乎立刻变成了落汤鸡,“啊呀”一声,就要往花卿伞底下钻。 花卿的伞只够遮自己和背后的藤箧,哪里还有余地腾给她,连忙后退几步,避开她的钻营。李靖樨吃惊地看着她躲开,不忿地大吼:“喂,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花卿撑着伞乜斜着眼看她变成落汤鸡,心里悠哉悠哉地回答:“我不是啊!” 嘴上却说:“谁让你跟着我上来的,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趁着雨还没有变大之前,你还是赶紧回家吧,待会真走不了了!” 她话音刚落,雨真的一下子变大了,还带了一声电闪雷鸣。李靖樨欲哭无泪,忙抱着头躲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面躲雨,不一会儿外袍就被淋湿了,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委屈的二公主,站在大树下面大哭起来,想疼爱自己的姐姐,想宠爱自己的父皇,哭得更大声了。 花卿看着她仰面嚎哭的惨状,眼皮跳了好几下,站在原地鼓了几下胸口,气冲冲地走过去,把她从大树底下拉出来,把伞呵斥般地交到她手里,“拿着!”迅速得脱下藤箧,让她背在身上,把伞插在藤箧上,一边护了她,一边护了师父的书。 于是,现在的二公主站在伞底下,眼巴巴看着她变成了落汤鸡。 “这雨好像短时间不会停了,我记得这旁边有个山洞,我们去里面避一下雨吧!”花卿拉着她踩着泥泞的山道,往山洞去了,中途这位小祖宗还不慎摔了一跤,嘴巴一张又要委屈地大哭,花卿赶紧把她从泥坑里拔|出来,顶着大雨在后面帮她托着藤箧,一路磕磕绊绊地到达了山洞。 “真是倒霉透顶,好不容易上趟山,还碰上一个拖油瓶!”花卿一边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骂咧咧地嘀咕。见李靖樨坐在石头上,肩膀还在一抽抽的,没好气地吼她:“雨停了,你马上给我下山回家,再跟着我,就就把你打晕丢狼窝里去!” 她被那声疾言厉色的吼声暂时吓住了,水汪汪地看着她,此刻天上忽然又打了个响雷,“轰隆”一声,震得山洞抖了三抖。李靖樨哆嗦了一下,“哇”得一声又哭了。 花卿真得拿她没办法了,暗忖这是哪家跑出来的毛孩子,怎么这么娇气? “行了行了,打雷而已,也值得你怕成这样?” “你吼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吼过我!” “行行行,我跟你道歉行了吧,我不该吼你,小姑奶奶,你能别哭了吗?再哭就把山神给招来了,把你拉回去当山神奶奶!”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刻钟才停止,不过,雨停后阳光倒是来得也快。花卿全身都湿透了,在山洞里又冷得要命,赶紧跑到阳光底下晒一晒。李靖樨自己呆在洞里有点怕,也抱着胳膊出来了。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二公主无比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指着她的脸, “你……你的脸……怎么掉色了?” 花卿涂得黑脸妆早被大雨冲掉了,脸一下子又恢复了凝脂般的剔透。她本就是一顾倾人城的容貌,此刻固然全身湿透,有阳光照拂着,端得是风流倜傥,如谪仙一样。 二公主觉得头有点晕,以为自己眼花了,闭眼再睁开,那人的笑容却欺近,语气和善了许多,“小姑娘,你真的该回家了,这场大雨之后,你家里人一定很着急,听我的,待会回到山路上,你就往山下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说完返回山洞背上藤箧,往来时的山道走去。李靖樨不哭之后又恢复了话痨本色,一路小跑着跟在她后面,“你是故意把脸画黑的吗?为什么呀?”“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康阳城的吗?”“你是书生吗?在哪个学院读书啊?明年会不会参加科考?”“我跟你说,我认识很多大官哦,你要是想当官,可以来找我哦!” 对于她的这些问题,花卿一概采取不配合的态度,全程漠视。到了山道上,她停住脚步,用一种凌厉的目光瞪了眼比她矮了一头的李靖樨,将小丫头吓得往后走了三步,“好吧,好吧,我不跟着你了。再见!”一溜烟往山下跑了。 等她跑没影了,花卿这才扭头上山。到了寺里,先换下了一身湿哒哒的衣裳,用炉子烤干,重新穿上感觉神清气爽。清松做了一桌小菜摆在院子里,师徒孙三个就着雨后天晴的美景好好吃了一顿饭。 这时候门被重重地拍响了,清松放下筷子去开门,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施主站在门口。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桌上的菜肴声音很响地咽了下口水,对桌子后面那个瞪着她鼻子快要气歪的人可怜巴巴地道:“我饿~” 出家人一向慈悲为怀。在师父面前,花卿是不可能赶人的。 看着她狼吞虎咽地扒了两碗饭,又自来熟地抱着玄喑大师的袖子撒娇似的摇来摇去,“大师,您真是天底下最好心的人!”又夸清松:“小师父,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和尚!”花卿简直被气了个七窍生烟。 “把手拿开,不许对我师父无礼!” 玄喑大师倒是没有生气,反而一直笑呵呵的。清松小和尚也是头一次被夸可爱,立即又给她盛了一碗饭。李靖樨打了个饱嗝,委婉地拒绝,“呃,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小师父,你做得饭菜简直比皇宫里的大厨还好吃。” “师父,我先下山了,您需要什么再给我捎信便是,我下次再给您送上来。”玄喑大师笑着点点头,用手势提醒她:“山路湿滑,当心别摔着。” “我知道了。”说完背着空空的藤箧下山了。 李靖樨一看也赶紧丢下筷子跟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转着圈甩手,“大师父,小师父,咱们下回再见哈!” 清松小和尚挠了挠头,“这位小施主,怎么看起来有点面熟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哪儿呢?” 美玉无瑕 花卿被跟踪了这么久, 好脾气快要磨光了。一出寺门她就快步下山, 把那个跟屁虫甩得远远的, 任她在后面着急地大喊大叫:“等等我!等等我!等等——啊——” 花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心里咯噔一下, 回头就见跟屁虫脚底打滑,从沾满湿泥的石阶上失去平衡摔了下来,沿着陡峭的山道骨碌碌地往下滚。那段山道花卿刚刚走过,知道即便平常走, 也要小心翼翼才不致滑倒。李靖樨下滚的时候拼命地想抓住两旁的绿草,可是那点微薄的阻力根本无法抵抗她下滚的冲力。眼看着就要撞向下面一块坑坑洼洼的巨石,岑杙迅速地冲了过去。 二公主面色惨白一片,身体的弦绷紧,已经做好了拿身体跟大石头比一比硬度的准备。然而, 就在她与巨石相撞前一刻, 一支手捞住了她翻滚的身体,巨大的冲力把两个人都带得往下倒去。 “噼啪!”一声,花卿背后的书箧夹在身体和巨石之间,干藤先是被挤压到一个可怕的形状,随后撑不住全都断裂。这个过程发生得非常快, 只有花卿自己知道, 幸亏背后的干藤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否则她也不能保证断得会不会是自己的肋骨。 倚靠在大石上缓了好久, 把失魂落魄的小丫头推起来, 见她两眼发直看着前方, 嘴巴半张,眼神毫无焦点,像吓掉了魂儿似的,心里一惊。赶紧把她按回怀里,轻拍她的背小心安哄,“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哈,现在没事了,你安全了。”听师父讲过人受惊后很容易丢魂,最好第一时间进行安抚,护住元神不散,等她自己觉得安全了,慢慢归位。 大概过了半刻钟,李靖樨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起来,眼睛恢复了一点生气,却满是惊恐。嘴巴一张一合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花卿继续拍她的背,手指十分温柔,像给猫顺毛似的,“哭吧,哭吧,疼就哭出来!” 半响,终于听见她呜呜呜呜的抽噎声,随后哭声开始变大,变成嚎哭:“哇,痛~好痛!” 花卿松了口气,语气也变轻柔了,“知道痛就好了,来,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刚在山道上打滚了好几圈,她现在就跟个小泥人似的,头发上、脸上全都溅满了泥水。花卿拿袖子给她擦干净脸,擦着擦着觉得她的眉眼好熟悉,同样的细眉尾端折出一个好看的山角,同样干净清澈的杏眼底下带两颗卧蚕,心里突得一跳,一下子想到了李靖梣,暗道不会这么巧吧? 小丫头鼻子一抽一抽地望着她,模样脏兮兮的,特别招人可怜。 花卿暂且压住心里的好奇,把她全身都捏了一遍,发现胳膊和腿上都有擦伤,所幸骨头无碍,已经算是万幸了。只是脚踝那里有些肿,大概是摔跤的时候崴到了。她常年习武,懂一些推拿之术,当下给她推了推,“感觉好点了吗?” 李靖樨噙着两条泪摇了摇头,花卿无奈得叹了口气,“你先忍着点,我背你下山去找大夫!” 刚站起来,突然感觉左肋一阵刺痛,她脸色一白,用同侧的手摸到那个地方衣服开了道口子,寻思可能是被书箧的藤划破了,顺便刮破了点皮肉,还好,并不是很严重。 她把坏了的藤箧脱下来扔到一边,坐到大石块上弓着腰,让小丫头从后面爬上来,“坐稳了。”然后沿着山道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花卿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腿肚子止不住得打哆嗦。李靖樨几次想要下来自己走,都被她充耳不闻。二公主从来没见过这么犟的人,明明已经脸色发白了,额上虚汗淋漓,还要硬撑,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是什么呢? 其实,花卿并非想充能,只是她走到一半的时候,就隐约感觉自己对于肋侧的伤势预估错误,那股刺痛感随着下阶的动作愈发疼了起来,被背上的人压着时还好些,只要她稍微离开一下或挪动下位置,她就感觉痛感更强烈,心里虚得发慌。背着她,她还能保持三分清醒,继续往下赶路,如果她下去了,自己会发生什么,她不敢想象。 这种感觉就像身上刺了把刀子,刀子留在身体里的时候还能苟延存活,但是一旦拔|出来,是死是活就不可知了。 当李靖梣听侍卫说在羊角山上把二公主跟丢了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刚才下得那一场大雨,她就一直心神不宁,隐约觉得会出什么事儿。羊角山山路狭窄,山坡陡峭,不下雨时都崎岖难走,下了雨山路更是湿滑。靖樨一个人独自在外,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李靖梣不敢再想下去了,当下带着行宫里所有能用的人手到羊角山上找寻。 来到侍卫所说的事发地点,当时李靖樨正被花卿带去山洞避雨,侍卫跟在她们身后走了一段路,由于对地形不熟,加上大雨阻隔视线,侍卫脚底不慎打滑摔到了旁边的一个山沟里。等他狼狈地攀着树根爬出来时,花卿和李靖樨已经不见了。他在附近找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人,雨声又大,即便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回应,无奈之下只好沿原路返回,冒着雨先回来禀报李靖梣。 其实,听侍卫描述的和李靖樨一起的少年形貌时,李靖梣就隐约猜到那个人可能是花卿。只有她会背着藤箧在这个时候上山,而且她的脸黑黝黝的,很可能又是涂了黑脸妆。 按说花卿有武艺在身,又一向心善,即使不认识的人也会尽力保护,她本不该担心李靖樨的安危,但是刚才下了那么大的雨,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她,绝不能让黛鲸出事! 因此,在山道上看到那两个叠在一起慢慢下山的身影时,李靖梣几乎喜极而泣,踉跄地扑上前去,“黛鲸!” 二公主看到最疼她的姐姐来了,心底的委屈化作滚滚的眼泪奔涌。从花卿背上下来,一瘸一拐地扑到李靖梣怀里嚎啕大哭,“姐姐,你可来了,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呜!” 李靖梣紧紧抱着她,“对不起,是姐姐来晚了。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给她擦干眼泪:“跟姐姐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你的脚受伤了吗?疼不疼?” 听到姐姐一连串疼到骨子里的关心,李靖樨的眼泪又泛上来,一边哭一边哀嚎自己这里痛,那里痛,李靖梣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急得不得了,就问踱过来的花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卿已经确认了那小丫头的身份,就是李靖梣的妹妹,难怪眼睛眉毛都那么相似。她一手按在腰间,另一只手支着额头,看似无意实则狠狠地点了下太阳穴那根凸起的青筋,惨白着脸笑笑:“都怪我不好,下山的时候走得太快,她追赶不及,不小心脚底打滑,就,从山坡上滚下来了!” 听到李靖樨从山坡上滚下来后,李靖梣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似的,一阵阵担惊和后怕。她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道:“山路那么陡,那么滑,你竟让她在后面追你?你知不知道万一她有个意外……” “知道,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有意的。”花卿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倒像是心虚欠缺了底气,其实,李靖梣只要用心听,就能听出她绝不是在推脱责任,只是想找一些话,来掩盖肋侧的痛意。只是可惜,她处在妹妹劫后余生的后怕当中,根本没有心思分辨花卿声音的失控和失常,只觉得她此时的强颜欢笑分外刺眼,这样的时刻还能笑出来,说明她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李靖梣并没有多么生气,只是心里隐隐有一丝失望,好像曾经认为完美无瑕的美玉,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丁点的瑕疵。尽管这点瑕疵不足以让她丢弃这块美玉,但美玉终究不是从前的美玉了。 后来,她似乎又说了几句责备的话,花卿连意识都有些失控,回答起来就更驴头不对马嘴了,最后索性不说了,只剩下敷衍般的笑。 李靖梣看她这浑不在意的样子,无端生了一肚子闷气,冷着脸拉妹妹下山。倒是李靖樨一再回头张望,似乎还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是姐姐走得急,她也确实有点痛,想快点回去止疼,想着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她伤好了再来找她。云种觉得花卿有些不对劲儿,但是要肩负把受伤的二公主背下山的责任,当下也没有分心去探究。 等回到了行宫,把二公主从车上背下来,一路送进房中。他立即匆匆出门。云栽见哥哥脸色有异,从房里追出来:“哥,你去哪儿?” 云种回来后越想越觉得花卿行为反常,不放心要回去看一看,正要嘱咐云栽帮她同殿下说一声,就见妹妹直盯着他腰侧部位,大惊道:“哥,你也受伤了吗?” 云种疑惑,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到自己的腰带下面出现一片巴掌大的血迹,蹙紧眉头像在思索这血迹是哪里来的? 云栽见他一点事儿没有,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刚才背了二公主,那应该是二公主受伤了!洇了这么多血,伤口得有多深啊!” 云栽替二公主一阵心疼。云种却一时间脸色大变,连忙推妹妹进屋,“你快去检查一下二公主膝盖以上有没有伤口流血!” 云栽楞了一下,见他神色焦急,连忙说:“好,我马上去!” 她回到屋里,见女医官正在给二公主检查胳膊上的擦伤,李靖梣在旁边坐镇。她连忙询问:“二公主,你的腿有没有受伤?” “有,脚好痛!膝盖好像撞到了!”二公主苦着脸说。 “那你的左大腿之上有没有伤口?流血了吗?” “流血?我不知道啊?” 李靖梣听到她如此说,忙替妹妹掀开衣裳,见她的大腿内侧果然有一滩深红色的血,因为有外袍遮挡着,谁都没有发现。 “二公主,你的腿?” 李靖樨懵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大腿受伤了。李靖梣见她发呆的模样,赶紧给她褪下裤子,检查了下她的大腿内侧,却意外发现对应的位置除了洇了一块血迹以外,并没有出现任何伤口。女医官见状也过来替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二公主大腿没有受伤。 “咦?奇怪,那这血是哪儿来的?”二公主其实一直觉得腿上黏黏的,不止是腿上,身上也到处都黏黏的。她还以为是浸了泥水的缘故,刚才看见那团血时,自己也吓了一跳,找不到伤口,又惊疑不定了。 云栽也奇怪了,重复了一遍二公主的疑惑:“真奇怪了,我哥哥没有受伤,二公主也没有受伤,那二公主和我哥哥身上的血是哪儿来的?” 李靖梣脑中闪过花卿那张惨白的脸,猛然站了起来,情绪和姿势上的骤然改变,令她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缓了一会儿,才咬着牙说:“云栽,你照看着二公主,我有件急务要处理。” 晦暗不明 云种从未见过李靖梣如此心慌意乱的样子, 似乎将从小到大学会的那套端庄自持的规矩统统抛诸脑后, 出了行宫没有乘车, 直接跳上了马背,不待坐稳就奋力抽起鞭子, 以最快的速度朝羊角山奔去。 云种也赶紧跳上车头驱动马车,听到车厢里传出咕咚一声,大概是老太医摔了个倒仰,他也顾不得了, 扬鞭“驾”了一声,朝李靖梣追去,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一个青梨,嘘——” “两个青梨,嘘——” “三个青梨, 嘘——” “四个青梨, 呼——” …… 花卿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台阶下迈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条走过了无数次的山道会变得如此寸步难行。她走一下,停一下,嘘一下, 再数个梨分散一下注意力。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个缓坡了, 脚下没踩稳,猛得跌了一跤, 从肋骨处蔓延出的撕痛让她咬牙切齿, 额上青筋都要炸了, 恨不得当场死过去。 原地缓好久,才咬牙爬起来,继续硬撑着往下走。 她不能死,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她死在这里只会比鸿毛还轻,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呼~呼~五十八个梨,嘶——” “五十九个,雾草——” 脚下一踉跄,她扑到了前面一个小水坑里,还好这个地方是缓坡,没有像李靖樨那厮一样滚成个王八。只是,手上再无一丝余力可以将她支离水坑。她的眼皮开始下沉,视线一片模糊。 李靖梣,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伤心呢? 你只关心自己的妹妹,眼里可能再也没有其她人了吧! “小诤,听娘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将来不管遇到任何困难,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活下去!” “娘,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不要睡,爬起来,爹爹和娘亲都在看着你呢!” “可我好累啊,我走不动了,呜呜呜呜……为什么所有人都有亲人疼,只有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娘,我好难受,你在哪儿?我好想你!” 昏沉的意识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双包含了无限温情的眼睛,殷殷地注视着她,那是娘亲的目光,她努力地朝前伸出手,想抓住那片光明,意识却渐渐止于黑暗。 “阿诤!!!” 李靖梣心口像被人拧了一下,双脚一软扑倒在山阶上,“花……花卿!”捂着心口缓了一缓,扶着膝盖站起来,继续往山上跑。 还未到达与花卿分手的地段,就在缓坡上看到一片鲜艳夺目的红,沿着石阶往上,点点滴滴,找不到源头。 她的眼睛似乎承受不住这样触目惊心的颜色,登时漆黑一片,追上来的云种见她嘴唇发白,目光也失了焦点,似乎要往后仰倒,连忙托住她,劝道:“殿下莫慌,这水洼旁边有拖行的痕迹,呼~呼~,花卿姑娘多半是被人救走了!” 被扶着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李靖梣眼前不再是一团漆黑,变成一片朦朦胧胧的雪花白。懊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胃部痉挛似的往外冒酸水。她把头埋在膝盖上缓解身体的不适,手无力地去推旁边的云种,“马上下山去找人,去医馆,医馆找不到就去客栈。” “殿下,你?” “不必管我,我没事,你快去,我在北城门口等你消息。”她的声音因急切有些失真。 云种虽然不放心,但知道如果没有花卿的消息,她一刻便不得心安。只好先行下山,所幸两个后来的侍卫拍马赶到,云种命令其中一个上山保护李靖梣,另一个随他进城寻人。 花卿是受了伤被拖走的,打听起来并不太难。他们先到北城门口向守城吏打探:“这位官爷,有没有见到一个身受重伤人被送进城?”那官差收了云种的银两,给他们指了个方向,说半个时辰前,确见一张生面孔骑着马载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往城中去了。为了稳妥起见,当时他们还特地要他下马接受检查,询问少年受伤的缘由。那生人最后亮出了京城敦王府的腰牌,他们才肯放人过去。云种心中一惊,敦王府?难道花卿落在敦王府手上了?这下可难办了! 他沿路打听,一直追踪到了城西的黄昏楼。刚进门就听见两个小二在楼梯口议论,“欸,你瞧见了吗?楼上天字号房那位,肉都翻出来了,那么深的一道口子,可真是要了命了!” “是怎么伤的啊?” “不知道,那口子血赤糊拉的,肯定不是利刃伤的,倒像是被什么尖刺划破的,真真吓死个人!” “欸,不是说已经把口子缝上了吗?缝上后应该死不了了吧?!” “这谁知道呢?流了那么多血!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别说了,缝针那人下来了!” 云种正听到惊心处,忽闻近门一侧的楼梯咯吱咯吱响了起来。抬眼望去,一个着灰色深衣、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从二楼快步走下来,手中拿着一张药单,径直到了柜台前,吩咐道:“掌柜的,这是我开的药方,烦请替我抓了药来,务必要快!” 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掌柜连忙微笑接过,“官人放心,我马上着人去取药!这是您方才要的纱布,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就是,小店一定会尽力满足。” “这段时间我兄弟需要静养,隔壁两间客房暂时不要再住人,所需银两一律从我定金里扣便是。” “好的。” 来人交代完毕拿着纱布正准备上楼,一回头看到了门口的云种,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诧异。随后象征性地朝对方拱了拱手。 “真是冤家路窄!”云种身后的侍卫也认出了来人,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嗤声。那被他蔑视的人正是现任敦王府的长史秦谅,东宫有名的叛徒! 说起这位秦谅的来历,和东宫算是渊源颇深了。他原本是先太子的东宫侍卫,因武艺高强,又懂行兵布阵,很早就被调去了边关,在定国侯涂远山手下效力。 后来李靖梣入主东宫,与涂家联姻之后,从东宫出去的将领,大都获得了涂远山的大力提拔,而秦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到一年,他就从一位普通的百夫长做到了参将之职。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他会是近十年东宫出身的最有前途的少年将领。 但变故发生在三年前,有一天秦谅突然称病辞去了涂远山手下的参将之职,之后不到半年,他就现身敦王府成为了敦王帐下的长史。 敦王是皇帝现存最年长的皇子,当年就曾被议立过储君,是东宫的一位潜在敌手。所以,秦谅的这种投敌行径自然被东宫部众所痛恨。 云种曾在去年的狩猎大会上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人的整体印象就是寡言少语、武艺高强。此刻见他出现在康阳城,还与花卿扯上了关系,心中难免疑虑重重。 他想探听一下虚实,于是不冷不热道:“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秦长史!秦长史不在京城辅佐敦王殿下读书,怎么会跑到康阳城来?” 秦谅见他对自己的拘手没有还礼,也并不着恼,好像一切并不入他心似的,不卑不吭回答,“卑职来康阳城处理一些私事,特地向敦王殿下告了几天假。” “原来如此。我刚才听秦长史所言,似乎有兄弟受伤了,不知道严不严重?” “多谢暮将军挂怀,我兄弟伤得并不重,只是多流了一些血而已。” “是么?不知道在下方不方便去探望一下秦长史的这位兄弟?” “恐怕现在不方便,我兄弟还在昏迷着,暮将军的好意我代兄弟心领了,改日有时间一定带他亲自拜会暮将军。” 面对他的委婉拒绝,云种目光微敛,面上似不在意,“也罢,我还急等着去办差,也是偶然路过此地,看到秦长史在此才好奇过来问一问。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扰了,这便告辞了!” “不送。” 云种出了客栈大门,命手下在附近盯梢,自己则转去客栈后面,施展壁虎游墙之术,几下便翻上了外墙,从后面进入了客栈二楼。多番寻摸之下,找到了秦谅和花卿的房间。又直接翻上了屋顶,掀开一片砖瓦,见花卿意识昏迷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而秦谅正坐在床头,忧心忡忡地拧干一条湿毛巾,在手上托了托,就往她额上和颈间擦去。看来二人绝非普通意义上的泛泛之交。 云种紧了紧拳头,从房顶上下来,骑上快马,飞去禀报李靖梣。李靖梣早在北城门等着了,听他说花卿找到之时,悬起的一颗心登时放下,便要云种带路前往黄昏楼。云种却欲言又止。 “殿下,敦王府长史和花卿姑娘早就是认识的,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靖梣眉头轻皱,“你什么意思?” 云种将在客栈里看到情况告知,李靖梣凝思良久,心里虽有些不舒服,仍选择相信花卿。 “有些内情你不太了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秦谅应该是花卿的师兄。花卿曾经说过,她的师父玄喑大师一共收了两名弟子,一个叫祖谅,一个叫祖诤,祖诤就是花卿,那祖谅就应该是秦谅了。我查过玄喑大师的履历,知道他俗家姓秦,花卿当年下山时化名秦浊,和祖谅化名秦谅,应该都是用了师父的姓。两人既是师兄弟,从小又一起长大,情分比较深厚也是人之常情。” “殿下三思,即便秦谅和花卿是师兄弟,可他现在毕竟是敦王府的人,而且还是东宫的叛臣,如果您现在出现在花卿姑娘面前,一旦被敦王得知,难保不会被拿来当作攻击殿下的把柄!” “所以,你想说什么?” 李靖梣的声音有些压抑,甚至隐隐含着一丝抵抗。 云种一字一顿道:“东宫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殿下,也更需要涂家的支持,这个时候您绝对不能冒险!” 他深信在这样波云诡谲、晦暗不明的时刻,帮助李靖梣稳定局面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劝谏起来也比往常更加用心。 李靖梣似乎被说服了,冷淡地笑了笑,“那我在外面看一眼总可以吧!” 马车一直在黄昏楼外停留到月上中梢,云种买通了掌柜和店小二,让他们隔一段时间就来汇报一次病人的状况。直到次日正午,听说花卿醒了的时候,皇太女从“避暑山庄”的空枕上起身,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又乘车来到黄昏楼。 ※※※※※※※※※※※※※※※※※※※※ 抱歉啊,停更了两天,近两天会把拉了的章节补上! 东宫危机 只停留了一会儿, 意外瞧见花卿被人扶着从客栈里走出来, 小心翼翼得上了门口的一辆青篷马车。李靖梣鼻子一酸, 很想跑过去把她牵过来。但是看着她身旁的那位灰衣男子,她咬咬嘴唇, 抑制住了下车的冲动。 秦谅并没有跟她一同上车,而是细细嘱托了车夫几件事,又掀开帘子,同车里人说了几句话。终是不放心, 作势要爬上车,结果被车厢里的人阻了。李靖梣看到花卿从车帘后面倾出半个身子,主动得和灰衣男子抱了下,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时间很短,眨眼便结束了, 李靖梣心里仍旧被硌了一下, 闷闷得钝痛。她是第一次见花卿同自己之外的人如此亲密,好像专属于她一个人的特权突然被别人褫夺了,她却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秦谅一直目送马车离开,才返身回了店里。而她即便换了辆马车来,也要等无人注意的时候, 才能不动声色的离开, 只为了规避那万分之一招来灭顶之灾的可能。 回程时她一句话没说,云种便也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久到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花卿穿了一夜的中衣, 因为沾了汗,贴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就想换套新的来。只是左手牵扯着伤口,不能做大动作,单手操作起来十分笨拙、缓慢。就在她把牙也用上,去叼衽口的时候,一只从后面伸过来的手,轻巧得把她指头上的纽襻夺下来,勾在了另一侧的扣子上。 安静、沉默、沉默、安静。花卿看着她低头把一颗颗对她来说异常棘手的扣子扣好,又帮她把头发从领子里顺出来,那心无旁骛的样子跟一个温顺、贤惠的妻子无异。 但花卿知道她的心无旁骛是假的,温顺贤惠也……或许是假的。她愈是平静的表面下,愈是掩藏了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是她和师哥的关系,令她感到不安了吧! 自那店小二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殷勤得探望一次她的伤势,她就猜到可能是李靖梣找了来。她刻意不相见自然是顾及到了师哥的身份。师哥是敦王府的人,又是前东宫的旧人,这样敏感的身份搁在谁心里,难免都会引起猜疑。只是不知,她的疑心已蔓延到何处了? 花卿是第一次感觉人心猜度起来,是如此挣扎、矛盾,应对起来又如此疲惫、困顿、解释不清楚。有时候她会想,人如果永远只停留在第一眼就好了,何必去追求那些千年万年?不去追求,就不会给自己徒增那些没必要的烦恼。 也许她和李靖梣走到如今这一步,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了的。 她们一开始就是在一条令人逼仄的狭缝中,为两个人的未来谋求一线光明。如今,这道狭缝更是狭窄到连信任两个字都装不下了。可是她心有不甘。 她忽然握住那只为她整理衣襟的手,放在苍白的唇边轻吻了一下:“我想你应该看到我师哥了。他叫秦谅,是前东宫的旧人,现在是在敦王府当差。”她的声音是意料中的紧张,甚至带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李靖梣不露声色,听她把话说下去:“自被师父逐出师门后,他便同我们断了联系。前些日子,师哥在京城听说了我,我是说秦浊‘去世’的消息。以为我真的死了,就来康阳探一探究竟,顺便过来看望师父。谁知上山时碰巧遇到了我,知道我没死,但是受了伤,就把我救回了客栈,昨天是我们师兄弟三年来的第一次见面。我没有向他透露我和你的关系,一个字都没有。你能相信我吗?” 李靖梣看着那双曾让她无数次沉沦的荡着斑斓柔波的眼睛,带着一点卑微的渴望等待着她的“宣判”。轻但坚定得点了点头。花卿鼻子一酸,忽然觉得一切委屈、挣扎、疲惫到现在为止都是值得的了。眸中的水色几乎要漾出来,把下巴轻轻得搁在她的颈窝里,哭着说:“我好怕你会怀疑我,不信任我,要是将来没有你,我只怕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李靖梣轻抚她秀发的手颤了一下,两臂收紧,下意识得把她往怀里揽得更紧了,就好像要压住胸口处那股酸涩的疼。 晚上,吹烛后,花卿费了些力气,小心得爬到她的颈间,小声得说: “靖梣,青梨熟了,可以吃了。” 李靖梣低头摩挲着她的脸,黑夜中,她的眼睛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轻轻得吻了她的睫毛一下,“乖。” “……”再次勾引失败的花卿,鼻子酸酸的,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李靖梣到底还是那个李靖梣,对任何事情都会保留三分余地,而她却早已不是从前的花卿了,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呢? 李靖梣离京后第十天,一场意料之中的风暴终于降临。在收拾了皇太后、萧王、严太师一派的势力之后,皇帝的集权步骤正在加紧实施。作为当初制衡严太后势力的一枚重要棋子,如今狡兔不在了,东宫首当其冲成为皇帝削权的对象。 在小京都呆了足足一个月后,李靖梣带着早就呆腻的妹妹踏上了回京之路。花卿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园子里,望着头顶上光秃秃的梨树枝发怔。昨晚那场临别的欢爱,能看出李靖梣并不是很尽兴,应承的态度也非常勉强。实际上,这只是这一个月来她留在康阳城的一个真实的心情缩影。这段时间,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仿佛对任何除公务以外的事情都失了兴致,也包括她在内。 李靖梣走后的第一个月,她往京城断断续续寄了五次信,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第二个月没有去信,竟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八月,梨树上已经结满了果子,她特意用网子勾了最大的一颗下来,一咬竟然是酸的,味道很不寻常。九月,她跟着包四娘的一个商队进了京。由于包四娘和李靖梣的关系,商队的头目有机会进东宫拜见。花卿就打扮成一个侍女的样子,跟着那位包四娘新提拔上来的包管家进了宫。 东宫位于玉瑞皇宫九华宫的正东,与皇宫毗邻,中间只隔了一条街。花卿等人从西侧门进入,先是经过了严格的身份盘查,然后由引路宫人带路,穿过一段雕饰繁复的长廊,拐入一个布置着假山、奇石、曲水、芳桥的清雅园子,沿着园中的小径一直朝东,被引入一座叫“迎晖楼”的四方形小楼。这座小楼坐落于湖边,修饰得十分精致美观,但和前院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堂相比,级别还是低了一等。东宫仿皇宫布局,前面是皇太女议政和办公所在,后面是居住的庭院。由于包管家同样是女眷,因此被允许直接进入后院。 引路的宫人让她们在迎晖楼里稍等,殿下正在前院和幕僚们议事,稍后就到。花卿站在包管家身后,一颗心砰砰直跳,不住得往门外打量。那包管家也是头一遭代包四娘前来拜见皇储,没想到会受到此等优待,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唯恐失了方寸。 过了一盏茶功夫,那接引宫人又来传话,说殿下议事一时半刻结束不了,特许她们可以到园中走走。花卿有点失落,但包管家却很兴奋,游园的路上一直死命抓着她的手,反复念叨:“告诉我,我这不是在做梦,我是真的在皇储殿下的园子里溜达!”花卿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拍拍她给她往西一指,“你瞧那是什么?”她顺着花卿的手指往上看,看到一片黄灿灿的金砖飞瓦,似乎被那瓦片晃花了眼,不确定得问:“那是?”花卿道:“那就是皇宫,你现在只离皇宫百步之遥,要是没有这几堵墙挡着,说不定现在皇帝老儿就站在你面前看着你呢。你……???喂!喂?”这是——站着晕过去了? 花卿第一次觉得包四娘挑人的眼光这么不靠谱。 因花卿长得漂亮,那带路宫人很爱同她说话,依次给她介绍园中的景致。走到一处有围墙和戍卫把守的独院时,他小声说,那里就是皇储殿下的住处。花卿眼睛亮了一下,很想进去看看,不过瞅瞅门口那一排戒备森严的戍卫,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能看看围墙解解馋了。 这时一个穿着宫女服饰的女子从独院里走了出来,手中抱着一叠摞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花卿眼尖,瞧出那是李靖梣的衣衫,眸光深深一动。女子过来打招呼,“苏公公,你这是在忙什么呢?” “我带殿下的宾客游园呢?”苏公公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位正主,连忙把晕乎乎的包管家介绍过来,花卿自觉退到身后。那女子诧异了一下,刚才第一眼还以为花卿是主,那人是仆,再看两人的衣饰,确实花卿穿得更像个侍女。 “芳姐姐又帮殿下收拾衣裳了?” 那宫女从花卿脸上撤回目光,“是啊,暮姐姐要我帮殿下整理些衣衫,这段时间她们要搬到驸马府去住。” “咦?驸马爷这段时间回来得倒是勤快!” “可不是么,咱们东宫都盼着殿下能尽快生个小殿下出来,如果真能成,咱们做奴才的也不用天天跟着操心了。咦?姑娘,你怎么哭了?” 哭了吗?花卿冷笑着摸了把自己的脸,冰凉凉的指尖,似乎真的流泪了。 记忆中,她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也不屑去做一个为情所困,寻死觅活的可怜人。可是,那一刻,她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黄粱一梦终觉醒”! 原来一切,不过一场空梦,而已。 ※※※※※※※※※※※※※※※※※※※※ 这一章好难写,删去的边角料都够两章了,有些内容写完了,觉得会拖沓情节,又强行删去,心痛! 遗世花卿 她遥望着从前院的金碧辉煌中走出来的一对相互扶持的璧人, 他们是那样的般配, 从回廊踏上小径只有两步台阶, 男人却紧张得好像如临万丈深渊,用自己坚实有力的臂膀小心呵护着怀中的女人。 路过的侍人看到这一幕, 统统得弯腰避到两旁,恭敬得唤他们至为登对的身份——“殿下!”“驸马!”好像嫌她梦醒得不够彻底似的,那声音也带着一丝酒醒后黄汤的苦味。 一旁的暮云栽似乎有点尴尬:“驸马用不着这么紧张,徐太医说殿下身子才三个月, 行动和常人无异。” 男人却丝毫不理会她话里替他解围的意思,执意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不肯轻易离开那粉衣女子半步,并以半个主人公的姿态交代园中诸人,“以后这些容易摔跤的地方一定要有专人守着, 殿下有了身子, 不比以往,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暮云栽无法再强迫自己多说,内心深处为这个霸道又不识趣的男人悲哀。对他的过度殷勤,连个厌烦的嘴角都懒得扯,大概就是皇太女对这场交易所能给出的最大回应。 通过这场交易, 东宫和涂家的联姻更牢不可破, 没有人再想着能单独对付其中的任何一个,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本万利的买卖, 没有理由不去做。 突然, 她的脸僵住了。难以置信得望着园中天降似的人, 好半天才揉眼确信自己没有做梦。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某句话,必像利刃一样刺穿了她的心口。所以,她才用一双浸透了绝望、哀凄的眼睛,隔空凌视着她们,冷冷得笑。 她大概是心碎了。 只有心碎的人,才有那样一双冰刀一样想要杀人的眼睛。 暮云栽错愕的转顾李靖梣,见她毫无生气的脸上,翻涌出一轮心惊胆战的惊恐。就在一瞬间,花卿忽然转身朝那一排披甲执锐的侍卫疾速奔去,目光紧紧盯着他们腰间的刀,身形决绝如死士。是那位先前被她评价为“不靠谱”的包管家,提前察觉到她的“作死”意图,在她成为侍卫们刀下之鬼前,一招饿虎扑食先将她扑倒在地。压着她拼力反抗的身子,在她耳边恶狠狠得低语:“不管你想杀人还是想自杀,都不要连累老娘,不然所有人都会被你害死!” 花卿一怔,像失了所有力气,抓着她后颈的手,缓缓得放了下来,垂死一般得落在地上。目中两簇爆裂的火焰也像被凌空浇灭了一样,只剩死灰一般的余烬。包管家看得心底一凉,险些忘了当前的处境。直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她才发挥发挥巧舌如簧、随机应变的本事,轻松得将这起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的刺杀未遂演变成了一起由侍女癫痫病发作引起的意外。 皇太女好心过来查看“病人”的伤势,突然被“癫痫”侍女一把推开,险些跌倒在地。那位脸色不善的驸马爷登时暴怒,用像树皮一样干硬的手掌钳起“病人”,绞着她的脖颈,劈面就是极迅速的两掌,打得所有人都懵了。“病人”的脸当场肿了起来,龇裂的目中满是滔天的怒火,手上的骨节也攥得啪啪作响,但是触到旁边包管家发抖的嘴唇,她的所有不甘和愤怒突然像软化的蜡烛一样,垂死般得熄灭下来,不再有一丝反抗。驸马爷嫌恶得将人弃之于地,冲包管家怒斥道:“哪里来的乡野粗妇,明知该侍女有疾,还敢带进宫来,冲撞了皇储殿下和小皇孙,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包管家简直要气懵了,嘴唇发抖,无法发出一言。突然,又是“啪!”得一声极迅速的耳光,比方才更响,也更用力,落在了驸马爷的错愕的脸上,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撤手回来的李靖梣双眼发红,横眉冷目得瞪着涂驸马,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厉声道:“我请来的客人也是你能打的?!马上从东宫滚出去!” 涂云开脸上蔓延出火辣辣的疼,但这些都抵不过被皇太女当众掌掴带给他的羞辱。他看着李靖梣,表情先由瞬间的错愕,渐渐狰狞。云种挡在中间防备他反扑。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李靖梣,你欺人太甚,不要后悔!” 皇太女甚至理会也未曾理会,走到被打得晕头撞向的花卿面前,手捧着她肿起来的脸颊,像被烫着了似的,眼中倏忽间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我那里还有消肿的化瘀膏,花姐姐,你等一下我马上去拿来。”云栽也想掉眼泪,记忆中,花卿从未受过这份欺侮,她本来可以还手的,为什么不还手啊?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包管家,这会子反倒受宠若惊了,忙说:“不用不用,不用劳烦殿下和姑娘担心,我带她回去擦些药就好了。” 李靖梣忽然冷道:“云栽,包管家受惊不小,你先带她到迎晖楼歇息,你跟我来。”拉起还浑浑噩噩的花卿,将她带进了自己所住的独院。 “你是傻子吗,他打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劈面的质问并未让那空洞的双眼回神,她像失魂似的,一个人沉默坐在那里,自己拿鸡蛋和冰敷脸。 “你是怕连累谁?今天就算你杀了他,我也有法子保你和那个姓包的女人周全,你怕他作甚!”李靖梣气她不知道保护自己,也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上去保护她,丝毫没有顾及到自己出口的话给那人带来了怎样的震动。她滚在脸上的冰化成了水,一滴一滴得从指缝里流过,连着心口处也湿成了一片大泽。 李靖梣大抵是想到了她沉闷的因由,态度软化下来,声音也放缓了许多: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可以作出解释。” 她仍旧不言,失神得看着窗外那株枝干细瘦的梨树。李靖梣快要被心里的痛淹没,拿手去抹脸上成行的泪,“你是这辈子不准备同我说话了是吗?” “殿下,谭太傅来了,他听说了您掌掴驸马的消息,好像很生气。” “知道了!你让他在书房稍等,我马上过去!”她用力抵了抵鼻子,尽力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目光偏转的过程中,也瞧见了窗外的那株枝干虽细瘦但已初长成的梨枝,心中的冷敛登时化成了一汪柔软,结在胸口酸酸的疼。 她有些羞涩,像是被撞破了多年的秘密,又好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心事讲给心上人听。声音浅浅的,缓缓的,道不尽的温柔: “这是那年用你给我摘的第一颗梨的种子种的,两年了只存活了这一棵,今年开了好些花,花瓣很小,很香,很漂亮。只是,结果,还要等好些年。” 花卿转回目光,定定得望着她。思绪一下飞回了两年前,她辞别师父下山,心中抱定即便是飞蛾扑火,也要奋不顾身得和她相恋的打算。将那颗曾被她格外眷顾过的梨子小心翼翼得采摘下来,放在盘子里托到她的面前,说:“你只要吃了这颗梨,我就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后悔。” 那原本只是她当时一个投机取巧的小心思,不料会被她放在了心里,小心呵护着长成了树。她记得那颗梨的味道很酸,这棵树将来结的果子,想必也是酸的吧? 李靖梣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抬手去抚她眼角溢出的湿润,“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虽然云种已经严令当日在场所有人闭紧嘴巴,但是皇太女为了一个癫痫病人当众掌掴涂驸马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现在京城人人都在看东宫和涂家的笑话。涂家虽然明着没有说什么,但私底下的怨气不小。尤其是涂夫人,老早就对这门入赘似的婚姻不满,见儿子肿着一张脸回府,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来,当场劝儿子合离:“天底下就没有妻子敢打丈夫的理儿,东宫欺人太甚,分明就不拿你当丈夫,那你还去倒贴干什么!干脆合离算了,我倒要看看她东宫没了咱们涂家还能横行到几时?” 对于涂夫人的怒气,东宫虽理亏倒并不是很担心,如今有孩子做纽带,东宫和涂家的联盟轻易不会动摇。但这件事到底影响了驸马的名声,如何帮助殿下和驸马修复关系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李靖梣去了驸马府尚未归来,云栽留在了宫里陪伴花卿。她去传了趟膳,回来时见她一个人搬着把竹椅坐在梨树下,仰面看着枝头上零星的几片绿叶出神,眼睛是意料中的空洞又茫然。这是这些天云栽在她脸上最常见到的神情。但这并不是最令她担忧的。 她曾路过房门口偶然听见过她和包管家的一段对话,那时包管家过来探望她,对那天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花卿歉意得冲她笑笑,“对不起,那天差点连累你也惹上杀身之祸。” 包管家真名叫晏回,虽然小事上经常闹笑话,但是一遇上大事从来不糊涂,她很严肃得说:“没事的,我也是受掌柜的所托。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好你,我还以为掌柜的大惊小怪,没想到是料事如神。” 花卿诧异得掀了掀眼皮,“原来,她,也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包管家并不明白其中的很多因由,出于好奇,就用肩膀撞了撞她,“喂,咱们也算共过患难,算生死之交了,方便告诉我,你那天到底想做什么吗?想要杀人还是自杀?你想杀的人是在园中吗?” 花卿没有回答,像是累极,疲倦得闭上了眼睛。云栽听得心悸,总觉得她的疲倦源于心中藏满了心事。如今又见她在梨树下发怔,那种空荡荡的神情,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视野中。 云栽自此加强了警惕。但是有天晚上,她一时疏忽打了个盹儿,她便真的消失了。那时李靖梣还没有回来,云栽彻底着慌了,四处带人去找。她有预感如果这次找不到,殿下或许会永远失去那个人。 万幸,她在第三条街口看到了那个仍驻足的身影,她的目光向着东宫方向延长,分明还带着深深的眷恋,但是她为什么要走呢? 云栽几乎把自己当成了锁,扑上去紧紧锁住那个人,哭道:“花姐姐,你不要离开殿下,她真的没有负你,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她……” “算我负她吧,”不待她说完,花卿就打断了她,哽咽了一下,“哪怕换个人都好,但是涂云开,我没办法接受!”说着强硬得拆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有一句话烦你转告殿下,也算了结我跟她这两年的孽缘。”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此生情已断,再见即仇敌!” 云栽呆立当场,看着那形单影只的绝色女子,在月色的牵引中决绝远去,被她那最后一句话打到措手不及。这是她此生和花卿的最后一次见面,或者说,最后一次见到她以花卿的样子出现。即便是在很多年后,她在大牢中对着那破衣囚服的人再次唤出“花卿”的名字,再次看到她流着泪光展露花卿一样凄婉清丽的笑,但是她始终知道,曾经那个甘心为一个人舍弃万千浮华,一心一意困守孤园的遗世花卿再也回不来了。 ※※※※※※※※※※※※※※※※※※※※ 剧透一下,怀孕是假的!是计! 孤注一掷 李靖梣后来去康阳找过那个人。那天, 康阳城下了场小雨, 滴在脖子里冰冰凉的, 至今想来令人齿冷。 桃花庄的门没有上锁,这个发现曾令她短暂地获得一丝烛光般精细的希望。但, 随着两扇桃木门的开启,那丝细小的烛温终于在她摇晃着的晶莹的泪眼中,刹那间冷灭了。 落叶铺陈了曾经走过了无数次的小径,在脚底“咯吱咯吱”作响, 那碎裂的声音不比她的心碎短促,甚至更悠长。 小径尽头的“避暑山庄”只剩下几根烧焦的木头,劈面的空旷像利剑一样扎进她的胸口,将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眷恋、不舍,一股脑地刺了个粉碎。 她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园中光秃秃的树枝, 它们似乎都枯死了, 又似乎在强撑着一具具空壳,苟延残喘地存活。 有时候她也会恍惚,生命中到底有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那段埋葬在“避暑山庄”的记忆是否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梦? 她试图回忆起她们在一起那些快乐的时光,却每每在梦醒时分,惊愕发现, 原来它们已经不知不觉, 离她飘然远去。 云种对花卿的记忆消失得比所有人晚一些。不过,也只是晚了两个月。 他记得那是一个冷的连握剑都吃力的夜晚, 驸马府的生辰宴刚刚结束, 就有刺客混进了府内, 一举杀入了驸马房中。 云种率部赶来时,那刺客已经与驸马鏖战多时。地上桌椅侧翻,杯盘狼藉,驸马因为没带兵器,身上多处挂彩。但刺客仍旧步步紧逼,分明要将他置之死地。 云种看着那刺客的身形、步伐,脑中轰然一响,竟然忘了反应。但不知谁喊了一声“殿下”,令他刹那回了神,想起了那句“再见即仇敌”,突然拔剑朝刺客刺去,招招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刺客被他凌厉的剑势逼得连连后退。驸马趁机也加入进来,对她进行两面夹击。她双拳难敌四手,肩上背上被戳了数个血洞,滋滋地往外冒血。 云种的剑使得太快,不仅刺客抵挡不住,最后,连驸马也被格出了战局。 “你为什么要辜负她!”他龇裂的牙龈携着冷怒,直逼她面门,双手握剑的力道压在刺客的兵刃上,迫使她难以出手,“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负了她,不管距离多远,我都会前来取你性命!” 刺客目光一红,却并不多言。反而像受了刺激似的,翻出右手发力击了他一掌,剑身凌空一劈,格开暮云种,直冲涂云开而去。 察觉到她意图的云种,再次缠斗上来,一边抵挡她迅疾的剑势,一边冲涂云开喊道:“驸马赶快去保护殿下,这里交给属下应付即可!” 没有错过她眼中乍现的愤怒、恼火、急切和不甘。他故意让涂云开去到李靖梣身边,就是为了破坏她的计划。她发疯似的,用尽平生之力气,运剑狂砍,开始招招不留情面,剑在韧上划出嗤嗤拉拉的火花,震得云种连剑险些握不稳。 同样把剑压在他的颈口,凶冷道:“别逼我,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杀!” 云种知道那一刻,她是真的动了杀心。剑刃距他喉咙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只要她稍稍一用力,那里就会噗滋噗滋地涌出鲜血。但是他并未屈服,用讽刺的目光冰视着她,冷冷回击道:“你连她都杀死了,还有谁是你杀不得的!” 那一瞬间暮云种明显感觉她的手腕一震,目中迸射的寒气像失了焦点,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个空洞,像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云种永远都不会告诉她,那天看到被大火焚毁的“避暑山庄”时,李靖梣的表情有多么彷徨无助,也不会告诉她,她处心积虑谋划的这一切,获得了怎样空前的成功。 他奋力脱身出来,重新支起剑朝她猛刺。她回神抵挡,却没有了刚才的凌厉之势。一个已经心不在焉的刺客,败局已定。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竟不顾当胸掼来的冷剑转身朝院中的涂云开劈去,分明是搏命的架势。 “噗”得一声,剑从右肩下穿过,快到使剑的人都楞了一下。 他迅速地将剑抽回,但仍不可避免地被喷出的血溅湿了衣袍。 她捂着肩颤了两下跪倒在地上,血从五指间汹涌溢出,她拄剑想站起来,结果那软剑在地上打了个弯,便同她的身子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 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她似乎看到了远处一道模糊的影子,穿着淡青色的飘逸长裙,裹着鹅黄轻纱披帛,在满树白色的梨花雨中,款款得朝她走来。 她绽开神仙样的笑容问她: “青梨熟了,可以吃吗?” 那是她听过的天底下最笨拙的语言,却轻易地掳走了她的芳心。让她忘记了身上背负得血海深仇,让她误以为只要时日久了,她未尝不能利用她的眷顾,撬动她与涂家坚不可摧的堡垒。 是,她的确是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了她,引诱了她,最后在惊觉一切都是场空梦的时候又断然地抛弃了她。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李靖梣从来都是李靖梣,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她的权位。这是她从一开始就宣判得结果啊,她竟然到最后才明白是自己一意孤行编织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 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应该回到原本的轨迹上来。 可是她好不甘心,就差一步,她就可以杀掉涂云开。就差一步,她就可以切断他们的纽带,不必与她正面为敌。就差一步,她或许可以尝试着重新拥她入怀。 背后的血洞仍旧汩汩往外流血,她的身子扭成一团,十指像鹰爪一样抠着冰凉的地砖,似乎还想撑起来奋力一搏。 云种仍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剑,是从她骨肉中穿过。在侍卫们的群刀落下前,他脑子里闪过李靖梣被泪水糊花的脸,闪过花卿在梨花树下抱着她打转时的雀跃容颜,闪过那个悲凉的雪夜,她陪着酩酊大醉的自己一直坐到酒醒才肯离去,他突然历声大喝:“留活口!” 本以为一切已经来不及,这时,又一个黑衣人从房顶上跳下,千钧一发之际,飞身过来,挑开了侍卫的兵器。将地上的人抱起来,飞快往院门口奔去。 “拦住他!不要让他跑了!”驸马大吼,离得最近的侍卫立即冲上去,当空要劈,却被那黑衣人矮身闪过。随即使出一记轻巧的侧前踢揣到他的小腿,不收脚继续用膝盖撞上他的胸口,将人撞晕过去。 他的武功极高,高到超出了云种的想象,即便右臂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左手执剑与群卫缠斗,亦丝毫不落下风。他无心恋战,格开人就走,眨眼间就在侍卫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人扬长而去。 “别追了!”云种喝道,“当心他杀回来,保护殿下要紧!” 驸马心有不甘,但看到李靖梣已经出现在了房门口,只好撤兵回来,把侍卫统统调到她身前,布置上层层的甲卫,防止再有人行刺。 李靖梣离得很远,并没有将驸马房门外发生的事情看得很清楚。只听到云种情急时的一声大喝“留活口”,之后受伤昏迷的刺客被同伴救走,不知生死。 此刻见涂云开满身是伤地走过来,她的眉头本能皱了一下,吩咐道:“传太医来,为驸马检查一下伤势!” 涂云开心口一热,两步迈上台阶,揽住她的腰肢,小心翼翼地关怀道:“我没什么大碍,倒是你,有没有受惊?” 李靖梣摇摇头,神色恍惚地触到那刺客流在石砖上的血,被月光映得黑漆又潋滟,胃里忽然涌出一阵反感恶心,几欲干呕。 暮云种刚要过去将大致情况禀报,看到她突然埋头在涂云开的肩上,身体一阵阵瑟缩,脚步顿住,没有再上前。 事后,在追查那两名刺客的来历时,涂云开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我认得第二个黑衣人的武功路数,如果所料没错的话,他就是秦谅,现在就在敦王府当差,看来,敦王府的人已经坐不住了!” 云种一惊,下意识地顾向李靖梣,以为她会对这个名字,以及由这个名字延伸出的另一个人,作出一些强烈的反应。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根据线索布置了一些防范和应对事宜,便起驾回了东宫。云种欲言又止,可是一个突然的想法,让他把即将脱口的话,统统地咽回了肚子里。 连他都能看出的身形、步伐,她可能早就猜到了吧! 也许,这样忘了也好。 最后一次见花卿已经是四年以前了,这四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李靖梣生下长子李州煊以后,东宫和涂家的关系非但没有更进一步,反而比四年前更疏远了。甚至,李州煊也没在东宫抚养,出生后就被送到了涂家,由私下经常抱怨“娶个媳妇连孙子都不是自己家的”涂夫人照看。涂家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也明白如果李靖梣将来继承皇位,李州煊最多也只是个皇子。在玉瑞如果女帝继位,继承人就必须是女儿,然后择开国皇帝的远支后代为夫婿,所生长子立为太子,以示帝位仍在太|祖李盎桓一系传承。这是玉瑞传了两百多年的规矩,轻易动弹不得,所以,他们更希望要一个外孙女,将来好继承皇太女的帝位。只是如今的东宫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四年前可以任由他人摆布的东宫了。 ※※※※※※※※※※※※※※※※※※※※ 李州煊的亲娘是谁?以后会逐步揭秘! 心结难解 面对涂家的得寸进尺, 两年前李靖梣正式提出了要与驸马和离的主张。不仅令涂家颜面扫地, 在东宫内部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不过,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力主与涂家联盟的谭太傅这次并没有反对, 而且让人传话给涂远山说:这次的问题并非出在东宫。 涂远山细思之下,开始着手从涂家内部调查。最后发现长子涂云开在外面私自包养了一房小妾,而这小妾是敦王府有意派过来离间驸马与公主关系的。 定国侯登时大怒,亲自提刀上门杀了那房小妾, 一时在京城闹出了很大动静。事后他又绑了涂云开到东宫认错,但是吃了闭门羹。那涂驸马也是有气性的,受不了这份羞辱,一气之下就私自返回军中,临别放话:“这辈子不死不回京城。” 涂远山只有这一个嫡子, 自然舍不得杀了他。再加上那涂夫人整日在他面前哭嚎, 说儿子之所以去找小妾,还不是因为公主常年冷着他,其他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他定国侯除了她这正房外还有四五房小的呢,凭什么就让他儿子年纪轻轻的守活寡?涂远山气得不轻, 拍案道:“他找谁不好, 非要找敦王府的人,敦王府现在想尽办法离间咱们和东宫的关系, 他又不是不知道!明知如此, 还要任性胡来, 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混账糊涂东西!”那涂夫人情急又说:“儿子肯定是被人设计陷害的,老爷您也知道,云开向来不好女色,从小就把心思栓在那皇太女身上,九头牛都拉不回,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找别人?”随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义愤还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又恨恨道:“再说,她东宫明知云开被陷害,更应该帮忙遮掩才是,免得叫敌人衬了心看笑话。可她倒好,这时候提和离,不是更叫咱们难堪吗?我看她分明是一早就想和离,只是一直没抓到咱们的把柄罢了!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云开的错,可不就咬上了吗?” 她的话虽多半出于意气,但让涂远山浑身一冰,也隐隐觉得李靖梣有这方面的意思。回顾这两年她对涂家无缘无故的冷淡,连亲儿子都可以一年到头不闻不问,愈发觉得东宫想和离的心是时日已久。他去找谭悬镜试探,后者只劝他放宽心,皇太女只是在气头上,等气消了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涂远山心中忧虑,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寻思只要他们涂家的权势还在,不怕东宫日后不来求助他们,毕竟她的那些个兄弟们都长大了,一个个对储位都虎视眈眈呢! 因为有谭悬镜的从中斡旋,和离之事暂缓。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涂云开回到军中后,难以忍受下属们背后的嘲笑,竟然衬着酒醉和部下打赌要“训妻”,连夜写了封休书,寄回了京城!好巧不巧那天皇帝特地到东宫探望皇太女,看到了驸马的休书,当场勃然大怒,下令把涂云开抓回来下狱治罪。这回连涂夫人都吓着了,自玉瑞建国三百年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跟公主写休书的,何况是皇太女,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她的宝贝儿子这回真是昏了头了。 她亲自带着小皇孙上门跟皇太女求情,说涂云开必是受了小人的唆使,不是有意要写休书的。没想到一向和她互相看不顺眼的李靖梣这次却格外跟她一条心,扶起她来,道:“驸马的字迹很潦草,不像是他平时清醒时所为。而父皇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来我宫中,这休书恰好今日到,又未经我手直接送到父皇面前,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传达完这一重要信息后,又对涂夫人郑重道:“国侯夫人且放心,不管父皇如何震怒,我都会入宫为驸马求情,即使是牺牲储位也会保他性命,因为涂家和东宫从来都是一体的。”涂夫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恍惚觉得之前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儿媳多半是错怪了,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显示出她对儿子的“情深义重”。 这件事的最终处理结果,因为有皇太女的求情,涂云开免于死罪,但仍被废去了驸马之位,发配到了边区服三年苦役。但是涂家和东宫的关系反倒比从前更亲近了,小皇孙一半时间被接回东宫抚养,一半时间仍留在涂家。 涂远山彻查那日教唆儿子打赌的属下,竟又被他查出是敦王府捣的鬼。自此彻底恨上了敦王府。 而自驸马被发配出京之后,皇太女便请旨到全国各地巡视河道,每年留京的时间都很短,而每次回京都会在驸马府中住上些时日。这被有心人理解为对驸马“余情未了”的信号,涂夫人自是感动不已。东宫和涂家都盼着涂云开尽快服完苦役归来,与皇太女殿下重修旧好。 只有云栽和云种知道,她这些年为什么会全国各地到处走。京城那么多去处,又为什么每次回京都要住进驸马府。 “因为那是她的家。” 有次殿下大醉时,云栽无意间听见了这句话,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也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谁。 转述给兄长时,也未意识到这句话在云种头脑中掀起了怎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时至今日他总算明白了李靖梣让他搜寻那些尘封已久的卷牍的真正原因。 其实那天花卿入府行刺的时候,他心中就应该有所预料了。驸马府一向戒备森严,如果不是对地形熟悉到一定程度的人,是不可能躲开重重戍卫,一举杀进驸马房中的。原来竟是这样。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他特意去调查了驸马府的来历。得出的结果和自己的猜测惊人一致。 果然是事出有因的。 难怪,她与殿下相知,却总是意难平。 难怪,她在东宫看到涂云开,会有拔刀杀人的冲动! 难怪,她决然离开后,还要留下那句足以杀死人心的“仇敌!之语 难怪,她会把“避暑山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 因为园子的上一个主人,正是十几年前因弹劾涂家被满门抄斩的岑骘。 当年涂家与东宫联姻时,今上本来要给涂云开赏赐另一座更大、更气派的驸马府,但是涂家偏看中了这座园子,以不想让陛下破费为由,宁愿舍弃大园也要这座小园。 他还记得那天驸马开府时大摆宴席,来往的官员络绎不绝。不知道他们争相道贺时,有没有想起,这座园子的上一个主人,也曾经煊赫一时。 不过,在杀死敌人后再抢占他的家园,这种明目张胆的嚣张行径,在有切肤之痛的人看来,的确算得上明目张胆地羞辱了! 那么,她在得悉李靖梣在她曾经的家园双宿双栖,并怀上仇家骨血时,心中该是何等悲愤和难堪? 李靖梣早上吃了半笼龙门当地特色的素馅米饺,一小碗放了糖的白米粥,便在县衙师爷的陪同下,一起往稻田里视察去了。那姜师爷从未接待过这样一个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上头的人”。将县衙里的水稻种植情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得讲了一路,皇太女却只一言不发,差点没把他在三伏天里活活冻死。 想起县太爷昨晚跟他布置任务的时候,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小心点,多穿点”,他还纳闷是什么意思,现在回过味来,当真有先见之明。 好在中途岑大人从田里出来解围了,他连忙退到皇太女身后较远的地方避寒。 岑杙穿着下田劳动时的粗布衣裳,趟过水田,赤脚踏上田埂,似乎是不经意间和他们偶遇。 不过,从她拿拳头抵在唇边,说“其实,龙门县的水稻种植这块儿我最熟悉”时的淡定来看,三人有理由相信她是有备而来。 云栽暗忖,真是一个心机婊!她算准了殿下要是第一眼看到她,肯定会调头就走。所以先派一个啰嗦的姜师爷出来打头阵,等把殿下的耐心消磨光后,再杀出来毛遂自荐。 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她装成花卿被抓时那份单纯无害的样子,事后还跟她们炫耀,自己如何单脚跳到墙根处,脱下鞋子在墙上擦出了两串黑泥,制造出秦大官人爬墙而走的假象,之后又换了另一只脚,单脚退着跳回来,在地上留下了一排往墙角跑的脚印。骗过了包括李靖梣在内的所有人。这份心计一般人真是扛不住。好在现在大家都有了防备之心,不肯上她的当了。 在那姜师爷配合岑杙装肚子痛想要退场的时候,李靖梣没给他说出“不如让岑大人为上差引路”的机会,冷笑道:“既然姜师爷身体不适,那就等好些了再来,不差这一时。”看都没看那人一眼,转身就走。云栽跟着殿下调头,余光瞄到那人唇启了又启,望着殿下拂袖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垂了头,顿时觉得心怀大畅,跟斗胜了的公鸡一样,扬长而去。只云种眉头深锁着,抱剑出了会儿神才离开。 晚间,姜师爷见县太爷坐在案前把田产簿子翻了又翻,一晚上叹得气比他三年见到的都多,暗忖难道今年朝廷又要增加赋税了?刚想询问一番,岑杙就把簿子合上,递到他手里:“明天你继续陪客栈里的那位贵人巡视,顺便把这本簿子也带上,咱们县的田产都在上面了!” 姜师爷接过簿子“那大人您呢?” “我就不去了,免得招人厌烦。” 姜师爷欲言又止,见她神色恹恹不欲多说,只好起身告辞。,见她神色恹恹不欲多说,只好起身告辞。 ++++++++++++++++++++++++++++ 以下是全文手误发的第二遍,不用看了++++++ 面对涂家的得寸进尺,两年前李靖梣正式提出了要与驸马和离的主张。不仅令涂家颜面扫地,在东宫内部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力主与涂家联盟的谭太傅这次并没有反对,而且让人传话给涂远山说:这次的问题并非出在东宫。 涂远山细思之下,开始着手从涂家内部调查。最后发现长子涂云开在外面私自包养了一房小妾,而这小妾是敦王府有意派过来离间驸马与公主关系的。 定国侯登时大怒,亲自提刀上门杀了那房小妾,一时在京城闹出了很大动静。事后他又绑了涂云开到东宫认错,但是吃了闭门羹。那涂驸马也是有气性的,受不了这份羞辱,一气之下就私自返回军中,临别放话:“这辈子不死不回京城。” 涂远山只有这一个嫡子,自然舍不得杀了他。再加上那涂夫人整日在他面前哭嚎,说儿子之所以去找小妾,还不是因为公主常年冷着他,其他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他定国侯除了她这正房外还有四五房小的呢,凭什么就让他儿子年纪轻轻的守活寡?涂远山气得不轻,拍案道:“他找谁不好,非要找敦王府的人,敦王府现在想尽办法离间咱们和东宫的关系,他又不是不知道!明知如此,还要任性胡来,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混账糊涂东西!”那涂夫人情急又说:“儿子肯定是被人设计陷害的,老爷您也知道,云开向来不好女色,从小就把心思栓在那皇太女身上,九头牛都拉不回,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找别人?”随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义愤还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又恨恨道:“再说,她东宫明知云开被陷害,更应该帮忙遮掩才是,免得叫敌人衬了心看笑话。可她倒好,这时候提和离,不是更叫咱们难堪吗?我看她分明是一早就想和离,只是一直没抓到咱们的把柄罢了!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云开的错,可不就咬上了吗?” 她的话虽多半出于意气,但让涂远山浑身一冰,也隐隐觉得李靖梣有这方面的意思。回顾这两年她对涂家无缘无故的冷淡,连亲儿子都可以一年到头不闻不问,愈发觉得东宫想和离的心是时日已久。他去找谭悬镜试探,后者只劝他放宽心,皇太女只是在气头上,等气消了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涂远山心中忧虑,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寻思只要他们涂家的权势还在,不怕东宫日后不来求助他们,毕竟她的那些个兄弟们都长大了,一个个对储位都虎视眈眈呢! 因为有谭悬镜的从中斡旋,和离之事暂缓。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涂云开回到军中后,难以忍受下属们背后的嘲笑,竟然衬着酒醉和部下打赌要“训妻”,连夜写了封休书,寄回了京城!好巧不巧那天皇帝特地到东宫探望皇太女,看到了驸马的休书,当场勃然大怒,下令把涂云开抓回来下狱治罪。这回连涂夫人都吓着了,自玉瑞建国三百年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跟公主写休书的,何况是皇太女,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她的宝贝儿子这回真是昏了头了。 她亲自带着小皇孙上门跟皇太女求情,说涂云开必是受了小人的唆使,不是有意要写休书的。没想到一向和她互相看不顺眼的李靖梣这次却格外跟她一条心,扶起她来,道:“驸马的字迹很潦草,不像是他平时清醒时所为。而父皇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来我宫中,这休书恰好今日到,又未经我手直接送到父皇面前,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传达完这一重要信息后,又对涂夫人郑重道:“国侯夫人且放心,不管父皇如何震怒,我都会入宫为驸马求情,即使是牺牲储位也会保他性命,因为涂家和东宫从来都是一体的。”涂夫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恍惚觉得之前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儿媳多半是错怪了,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显示出她对儿子的“情深义重”。 这件事的最终处理结果,因为有皇太女的求情,涂云开免于死罪,但仍被废去了驸马之位,发配到了边区服三年苦役。但是涂家和东宫的关系反倒比从前更亲近了,小皇孙一半时间被接回东宫抚养,一半时间仍留在涂家。 涂远山彻查那日教唆儿子打赌的属下,竟又被他查出是敦王府捣的鬼。自此彻底恨上了敦王府。 而自驸马被发配出京之后,皇太女便请旨到全国各地巡视河道,每年留京的时间都很短,而每次回京都会在驸马府中住上些时日。这被有心人理解为对驸马“余情未了”的信号,涂夫人自是感动不已。东宫和涂家都盼着涂云开尽快服完苦役归来,与皇太女殿下重修旧好。 只有云栽和云种知道,她这些年为什么会全国各地到处走。京城那么多去处,又为什么每次回京都要住进驸马府。 “因为那是她的家。” 有次殿下大醉时,云栽无意间听见了这句话,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也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谁。 转述给兄长时,也未意识到这句话在云种头脑中掀起了怎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时至今日他总算明白了李靖梣让他搜寻那些尘封已久的卷牍的真正原因。 其实那天花卿入府行刺的时候,他心中就应该有所预料了。驸马府一向戒备森严,如果不是对地形熟悉到一定程度的人,是不可能躲开重重戍卫,一举杀进驸马房中的。原来竟是这样。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他特意去调查了驸马府的来历。得出的结果和自己的猜测惊人一致。 果然是事出有因的。 难怪,她与殿下相知,却总是意难平。 难怪,她在东宫看到涂云开,会有拔刀杀人的冲动! 难怪,她决然离开后,还要留下那句足以杀死人心的“仇敌!之语 难怪,她会把“避暑山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 因为园子的上一个主人,正是十几年前因弹劾涂家被满门抄斩的岑骘。 当年涂家与东宫联姻时,今上本来要给涂云开赏赐另一座更大、更气派的驸马府,但是涂家偏看中了这座园子,以不想让陛下破费为由,宁愿舍弃大园也要这座小园。 他还记得那天驸马开府时大摆宴席,来往的官员络绎不绝。不知道他们争相道贺时,有没有想起,这座园子的上一个主人,也曾经煊赫一时。 不过,在杀死敌人后再抢占他的家园,这种明目张胆的嚣张行径,在有切肤之痛的人看来,的确算得上明目张胆地羞辱了! 那么,她在得悉李靖梣在她曾经的家园双宿双栖,并怀上仇家骨血时,心中该是何等悲愤和难堪? 李靖梣早上吃了半笼龙门当地特色的素馅米饺,一小碗放了糖的白米粥,便在县衙师爷的陪同下,一起往稻田里视察去了。那姜师爷从未接待过这样一个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上头的人”。将县衙里的水稻种植情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得讲了一路,皇太女却只一言不发,差点没把他在三伏天里活活冻死。 想起县太爷昨晚跟他布置任务的时候,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小心点,多穿点”,他还纳闷是什么意思,现在回过味来,当真有先见之明。 好在中途岑大人从田里出来解围了,他连忙退到皇太女身后较远的地方避寒。 岑杙穿着下田劳动时的粗布衣裳,趟过水田,赤脚踏上田埂,似乎是不经意间和他们偶遇。 不过,从她拿拳头抵在唇边,说“其实,龙门县的水稻种植这块儿我最熟悉”时的淡定来看,三人有理由相信她是有备而来。 云栽暗忖,真是一个心机婊!她算准了殿下要是第一眼看到她,肯定会调头就走。所以先派一个啰嗦的姜师爷出来打头阵,等把殿下的耐心消磨光后,再杀出来毛遂自荐。 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她装成花卿被抓时那份单纯无害的样子,事后还跟她们炫耀,自己如何单脚跳到墙根处,脱下鞋子在墙上擦出了两串黑泥,制造出秦大官人爬墙而走的假象,之后又换了另一只脚,单脚退着跳回来,在地上留下了一排往墙角跑的脚印。骗过了包括李靖梣在内的所有人。这份心计一般人真是扛不住。好在现在大家都有了防备之心,不肯上她的当了。 在那姜师爷配合岑杙装肚子痛想要退场的时候,李靖梣没给他说出“不如让岑大人为上差引路”的机会,冷笑道:“既然姜师爷身体不适,那就等好些了再来,不差这一时。”看都没看那人一眼,转身就走。云栽跟着殿下调头,余光瞄到那人唇启了又启,望着殿下拂袖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垂了头,顿时觉得心怀大畅,跟斗胜了的公鸡一样,扬长而去。只云种眉头深锁着,抱剑出了会儿神才离开。 晚间,姜师爷见县太爷坐在案前把田产簿子翻了又翻,一晚上叹得气比他三年见到的都多,暗忖难道今年朝廷又要增加赋税了?刚想询问一番,岑杙就把簿子合上,递到他手里:“明天你继续陪客栈里的那位贵人巡视,顺便把这本簿子也带上,咱们县的田产都在上面了!” 姜师爷接过簿子“那大人您呢?” “我就不去了,免得招人厌烦。” 姜师爷欲言又止,见她神色恹恹不欲多说,只好起身告辞。,见她神色恹恹不欲多说,只好起身告辞。 ++++++++++++++++++++++++++++++ ※※※※※※※※※※※※※※※※※※※※ 不小心粘贴了两遍,字数达到6600,vip再改回三千字已经不成了(jj规定修改必须要比之前字数多)。还望各位担待。以后可能有免费章节,弥补这次失误。 误会开解 第二天, 她果真没有来。 “自岑大人上任以来, 龙门县水稻田共增加了五千五百六十顷, 现总共为六千八百六十顷,水稻产量年增收一百七十万石, 现年产两百万石,年缴税粮二十万石,折合白银xx万两……” 李靖梣一面听姜师爷口若悬河地叙说,一面翻看龙门县的田赋簿子, 心情复杂。云栽虽然对于簿子上的那些数字没什么概念,但是她刚从下游的曹县赶来,隐约记得曹县的簿子上同样位置的数字不足龙门县的三分之一。于是轻而易举得出了三个曹县县令,抵不上一个龙门县令的结论。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大惊小怪, 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龙门县大规模种植水稻就不怕浊河泛滥冲垮堤田, 最后导致颗粒无收吗?这样的险是谁给你们胆子冒的?!” 李靖梣突然“啪”得一声把簿子摔在案上,厉声质问姜师爷。姜师爷今日特意在里面多加了件坎肩,纵然四肢冰冷,心脉仍有余温,尚能沉着以对:“回禀上差, 三年前, 岑大人刚上任时,属下们也有过同样的疑虑, 劝她不要冒险。不过, 岑大人说皇太女正在全国各地巡视河道, 不久就会重点治理浊河,浊河水患会逐年减少!龙门县太穷,要想养活全县百姓,增加人口,就必须想方设法增加粮食产量。用水稻代替果树种植是一个好办法。虽然第一年发了两次大水,殃及了许多稻田,不过,自殿下治理浊河以后,水患确实逐年减少了,至今年几乎绝迹!这才有了龙门县的连年丰收,其实说到底,这都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女的洪福!” “……” 李靖梣脸色很难看。云栽知道她是挑骨头不成反被骨头哽到了,她和殿下同仇敌忾。这个岑杙,明知道殿下在全国各地巡河,竟然可以一声不响在龙门县窝了三年,连个音讯都不露,实在是可恶透顶! 她寻思着一定要找出岑杙的茬来,帮殿下好好出一口恶气,云种劝她不要白费力气,岑杙自当官以来,治理龙门县政绩卓著,官声极佳,几乎无懈可击。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朝廷重用,而且东宫现在正想竭力得拉拢她。 “什么?东宫想拉拢她?什么时候的事?”云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匪夷所思。云种平静道:“早在曹县之时,殿下就收到了京中来信。谭太傅听说殿下要路过曹县,特别提到那里离龙门县很近,建议殿下赴龙门拉拢岑杙。” “啊?我还以为殿下是被我拉来为二公主考察驸马的呢!”云栽讷讷道,旬又疑惑:“谭太傅为什么要殿下拉拢岑杙?难道她当官真有那么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现在东宫和各大王府都在竭力收揽人才,岑杙是上届的科考状元,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必然是各方极力争夺的对象。而且,她的官的确当得不错,算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青年干吏,不仅是东宫,现在敦王府、诚王府也想拉拢她。眼看她即将三年任满回京,谭太傅也是想让殿下抓住机会,提前把她招至麾下。” “可是——”云栽回头看看李靖梣的房门,压低了嗓门小声说:“现在岂不是要拉拢不成了?莫说殿下现在不肯,就是花姐姐,她当年留下的‘再见即仇敌’,不是要跟咱们为敌的意思吗?我以为她当时说得只是一时气话,误会殿下负了她,没想到……哥,你说,她会不会真的调转矛头对付殿下吧?我有点怕!” “不用怕。她若真想对付殿下,当年也就不会离开了。”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云种叹了口气,“你知道在殿下身边安插一个卧底有多难吗?以她当年和殿下的情分,若想对付她,简直如探囊取物。” 云栽似懂非懂,不过听了他的话,也心安了许多。云种安慰好了她,却没能说服自己,即使花卿现在不愿和李靖梣为敌,她和涂家将来也势必难两立!以涂家和东宫的关系,李靖梣很难做到置身事外。这场关乎权利和感情的斗争,将来究竟会往何处发展?他虽预料不定,但已经提前嗅到惨烈的硝烟味道了! 半夜三更,县衙的大门突然被人重重拍响,前院的姜师爷提灯前去开门,刚拉开门栓就被一个硬闯进来的青年迎头撞了一趔趄,刚想质问来者何人,就被他揪住了双肩:“岑杙呢?马上叫他出来!” 姜师爷听音辨形认出了他是白天那位上差的手下,不敢得罪,拱手道:“上差找岑大人有什么事儿?您先到厅中稍等,我马上去通报!” 云种并未理会他的安排,推开他,直接往后院里冲。岑杙听到了前院里的动静,正披衣出来,刚走到台阶那儿,云种就冲过来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转身往外拉,“马上跟我走!” “做什么?” 岑杙见他面色焦急慌乱,胸口喘息不定,难免一问。 “殿下腹痛难忍,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起色,你快派人把全城的好大夫都叫来!” 岑杙目光一凛,一下子跑得比他还快:“好,你别急,我马上去叫人。”让师爷把所有衙役都找来去叫大夫,走到门口时忽然又顿住:“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让云种在门口稍等,自己飞快跑回了后院。不久就从衙门里牵出一个红衣女子出来。那女子看起来像双十年华,穿一身绛红色滚素边的留仙裙,青丝还在肩上披散着,未来得及挽起,脚步被岑杙带得匆匆,但行止仍能看出平日的温柔。她低头朝云种颔了颔首,就被岑杙催着上了马车。 “这位是?” 云种诧异地看着她们,面上一丝犹疑之色。岑杙把药箱送上车厢,呼出一口气, “你不是找大夫吗?她就是全城最好的大夫。快走吧,事不宜迟!” 说着自己跳上车头亲自赶车。云种也知李靖梣病情刻不容缓,立即跳上马背,前头带路走了。 客栈里,云栽一面给李靖梣擦着脸上细密的汗珠,一面焦急得听门外的动静。云种去找大夫多时,来的两个庸医都对殿下的病束手无策。看着她蜷在床头痛得浑身打颤的样子,她急得直掉眼泪,后悔这趟竟没带徐太医过来。只是,谁能料到她忽然在此时发病呢? 听到一阵马车轱辘声和马蹄声,云栽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料是云种找大夫回来了。连忙出门查看,果然,云种正领着两个人飞快上楼。前头穿红衣服的那位是个脸生的年轻姑娘,后面背着药箱的背影有些熟悉,却是岑杙。 “怎么样了?”云种气喘吁吁得问。 “还在痛!”云栽抽抽鼻子,看着岑杙,突然两眼发红,恨不得吃了她。 “别急,大夫来了!”云种暂且忽略掉妹妹的怒意,把那红衣女子请进房间,却又想起还没问她名姓:“敢问这位女大夫如何称呼?” “她姓顾。”回答的人却是岑杙。 她的目光穿过云栽的肩膀,看到床头那蜷如虾米,抖如糠筛的女子身上,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脚步不自觉上前,却被云种拦住了,“这里有顾大夫就行了,我想,岑大人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我必须在这儿,因为——” 岑杙话还未完,李靖梣忽然气若游丝得哼了一声,攫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云栽见状赶紧把耳朵凑到她唇边,“殿下想说什么?” 李靖梣的半张脸痛苦得埋入枕中,身子蜷成一团,五指紧紧并拢,绞着床单被褥,想扼制腹中的疼痛。急促得喘息了几口,眼未睁,又嘤咛了一声,是“痛!” 岑杙眼眶红了一圈,刚要靠近,云栽就一脸戒备得站起来, “殿下说了,这儿不欢迎你,让你出去。” 她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往前迈不动分毫,但也不肯就此离去。 那红衣女子见状,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口,冲云栽摇了摇手,后者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个哑女。 他们都不懂得哑语手势,这里只有岑杙会,无奈之下,只好又让她留了下来,眼下治好殿下的病比什么都紧要。 哑女大夫伸出纤纤细指要给李靖梣把脉,谁知刚一摸到她的手腕,就被她强烈反抗抽了回来,抖着声音喊:“不要,你管,出去!” 岑杙就在旁边尴尬站着,有点手足无措。那哑女大夫倒也好脾气,见病人不肯听话,也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很有耐心地跟岑杙打手势,似乎在安慰她。暮家兄妹面面相觑。 岑杙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吧,我出去等,这里就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治好她。” 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床上那憔悴的人影,有些难过地退出了房间。 床里侧,李靖梣听到脚步声远去,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滑落下来,绵延不绝地洇入枕头中。 过了大概有两盏茶的时间,顾青和云栽相继从房门里走出来。岑杙立即上前询问: “她怎么样了?” 云栽有点尴尬,看她的眼神还有点怨念。顾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用手语道:“这位姑娘想了解病人的状况,现在我用手语讲解,你翻译给他们听。” “好!” 云栽云种皆凑上前来,仔细聆听。岑杙见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简单明了的手势:“是她吗?”一下子楞在了那里,眸中渐渐聚起两汪深深的湖水。 云栽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殿下情况不好,忙问:“怎么了大夫,难道殿下不好吗?”云种觉出不对劲,示意她安静。 岑杙虽然没有回应,但眼底绝望和痛惜一目了然。顾青的眸色一瞬间深沉如水,波澜不惊地勾了丝笑:“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的一个美人?” 岑杙嘴里尝到了一丝苦味,不知道是不是泪水渗进了口中。 “现在正式开始吧,我说一句,你翻译一句。好好听着。” 岑杙吐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青的手语打得非常快,暮家兄妹都有些目不暇接之感,一同看向岑杙。 岑杙仔细看着:“她问你们,靖……她是不是曾经误食过刺激性药物?导致胃部经常会痉挛呕吐?” 云栽心内一惊,立时便信服了哑女的医术。当年殿下为了催吐,曾服用过几个月的刺激性药物,以致伤了元气,在胃里留下了病根。不过,这涉及到一桩惊天秘密,轻易不得外泄。她快速思考一番,屏息道:“顾大夫所料不错,我家主人确实曾不小心误食过甜瓜蒂,导致胃部亏损,时有痉挛发生。这些年虽一直未曾见好,但也不像如今发作这样频繁。” 顾青又打手势,“难怪,甜瓜蒂容易导致人呕吐,若是误食不当,必会损伤胃气。胃是仓廪之官,有受纳腐熟的作用,乃身体的气血生化之源。一旦损伤胃气,便是凶侯,五脏皆要受到牵连,长此下去,必致血脉亏损,百病丛生。如今频繁发作就是一个预警,日后切不可再受刺激。” “她说什么?”云栽迫切想知道殿下的病情,就问岑杙,后者恍了好久的神,才捡重要的信息翻译给她,云栽愈发肯定了此女的医术不简单。急问:“那顾大夫可有法子根治我家主人的病?不瞒您说,她已经被这病折磨了好几年了!好多太……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有一次痛得差点咬掉舌头,是我强行掰开她的嘴,才没有酿成可怕的后果。如果大夫有法子给我家主人医治,我下辈子一定给做牛做马报答大夫的大恩大德!” 云栽满怀希望和酸楚的眼睛让顾青觉得义不容辞又无能为力。 “我只能暂时性的减轻她的病痛,她胃里的伤害已经造成,很难恢复原状了,不过,如果按照我开的方子耐心调养,日后不再吃刺激性的东西,恢复个七八分是没有问题的。” “多谢大夫。” 岑杙的牙齿突然打起颤来,痛得咬掉舌头?是……是什么时候? 回程的车上,岑杙一脸沉默内疚。顾青在车头陪着她沉默。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傻?这样好的一个人,我却把她弄丢了?” 顾青深深看了她一眼,用手语道:“你确实很傻,不过,她似乎比你更傻呢。” “什么意思?” 顾青似乎迟疑了一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手掌在身前灵巧得翻舞:“误食一次甜瓜蒂根本不会给胃部造成这么大的损伤,她必然是长期配合某种药物一起服用导致。甜瓜蒂是一种催吐药物,没病没灾的长期服用不是很奇怪么?” 岑杙有些迷茫:“你是说……?”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的爱人和你的仇人生过一个孩子?” “如果你的爱人是指她的话,”顾青以再清晰不过的手语明示,“那么,这个孩子是不存在的。” “她,从来没有怀孕过。” 岑杙似是没有看清,立即刹住马车,“你说什么?!”顾青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当年她配合甜瓜蒂一起服食的应该是一种假孕药,可以在身体内制造出酷似怀孕的脉象。但这种假孕药对身体造成的损伤几乎是不可挽回的。她这些年应该受了不少苦。” 岑杙脸色发白地咬着发抖的嘴唇,记忆锁死在某个不太确定的时间点,慢慢失去了聚焦的勇气。 移花接木 岑杙的确是玉瑞难得一见的干吏。这不仅体现在她知龙门三年来可见的政绩上, 还体现在她对于时局洞若观火的敏锐嗅觉上。今早京城发来的两封邸报, 一一验证了这两点。 其中一封是对她的委任状, 朝廷嘉奖她在龙门三年的政绩,提前招她回京担任户部要员, 官职五品,连升两级。另一封是经由郡上转达的刑部公告:有确切消息表明,三年前集体越狱潜逃的江北流寇“丰阴七雄”之三近日流窜到了马阳郡浊河一带,朝廷特地发公函提醒马阳郡各县加强防范。 岑杙听说过这伙流寇, 他们不是一般的盗贼,个个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四年前曾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丰阴大案”,将丰阴县的十几家富户集体灭门,家财抢劫一空。三年前朝廷出动了北方的军队才将他们剿灭。为首的七个首领是七个结拜弟兄, 号称“丰阴七雄”, 老大张圭已在四年前被军队乱箭射杀,剩下的六个当场死了三个,有一人逃脱,其余两个则被押回京城受审。朝廷本意是将他们立即处死,但是刑部又查出他们与近年来的多起刺杀案子有关, 打算一一彻查清楚再问罪, 谁知这一拖便让他们有了可趁之机。那逃脱的老三孔蝎子潜伏进京,用巨资收买了狱卒, 帮他通传消息, 三雄里应外合, 竟然趁守备松散时集体越狱逃脱了。后来三人便隐姓埋名,在全国各地流窜,搅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岑杙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潜入了龙门县,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就是李靖梣?只要他们在马阳郡,李靖梣身边就会危机四伏。所以收到邸报的第一时间,她就前往客栈报信,并与云种商议对策。 云种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会是殿下?” 岑杙道:“这伙流寇和普通盗贼不一样,他们有组织,能聚众,懂谋略,而且报复心极强。这几年朝廷对他们的追剿愈发严厉,每端下他们的一个窝点,都会惹来匪徒穷凶极恶的报复,不少负责围捕他们的官兵家眷都遭了殃。听说他们现在已经被追到了穷途末路之境,如果被逼急了,难保不铤而走险,玩一票大的。而且你忘了?四年前出兵杀死圭老大的人是谁?” “是——涂远山!”云种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靖梣确实危险了。 “现在刑部主要负责围剿这股流寇的人又是谁?”云种对这些刑狱之事并不是很清楚,岑杙缓缓说了一个名字:“裴演!” 云种倒吸了一口凉气,裴演是敦王的娘舅,和李靖梣有天然的对立关系。 “这伙流寇难道是裴演故意放进马阳郡的?” “大有可能。”岑杙目光凛着,“流寇一出,任何人都可以假借流寇之名,行刺杀之事。殿下在各处巡河,人尽皆知,如果不幸死于流寇,你猜会怎么着?” “储位空置,朝局将重新洗牌。”云种沿着她思路逐一扩展,得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的确,在京城以外的地方杀死皇太女,比正面扳倒她要容易得多,这对有野心的人来说绝对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即便冒险了些,但却可以获得空前的利益。他此刻心里凉透了,李靖梣此次进龙门县是微服私访,身边只带了暮家兄妹,大部分东宫戍卫都留在了曹县,而如果敌人是决心要除掉她的话,只怕那些东宫戍卫也未必够用。 而龙门县距京城千里之遥,这也意味着敌人可以有千里的伏击之地,怎样才能将李靖梣平安得护送回京呢? “我有一计,可保殿下无虞。” 李靖梣苏醒后,对谁都冷冷淡淡的。顾青来给她复诊的时候,尤其能感受到她影影绰绰的抗拒和敌意。她清楚得知悉方才进门时,店小二的那声“岑夫人”必然入了她的耳朵。不管她还喜不喜欢着岑杙,旧情人另结新欢的消息,对任何人大抵都是不高兴的,如果她刻意解释,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暗忖还是等岑杙自己解释为好。于是面上只做不知,同样神情淡淡得为她施好了针。 她从李靖梣房间出来时,岑杙也从隔壁房间与云种商量好了大计,一前一后出门,岑杙看到她,立即走上前,“顾青,你跟我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拉她去了隔壁房间。 云种也见她二人去了,定了定神,也进了李靖梣房间。同她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岑杙的“移花接木”之计,李靖梣最先体验的不是理智上的安全无虞,而是由心底衍生出的焦躁和恼火,冷冷道:“本宫生死有命,无需她人操心!” “殿下身系万民福祉,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云种万死难辞其咎。还请殿下听云种一席话,暂且搁置心中介隔,待平安回京后再图其他。眼下殿下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云种给殿下跪下了!” 他很少下跪,云栽刚才听了哥哥那番话,正吓得心肝胆颤,此刻也说:“是啊,殿下,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花姐姐的计策险是险了些,但云栽觉得有用,有什么事情咱们回京再说。我只要想一想他们的用心就害怕,您可还记得太子当年——总之,您绝对不能再出事了!”她对太子李靖植当年遇刺的事件历历在目,知道人一旦发起狠来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靖梣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有很多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我非不愿意顾及自己的性命。只是大难当头,一个可以狠心将自己的妻子至于险境的人,怎么值得托付?” 云栽、云种一时都没了话说,是啊,要是用岑杙的调包计策,李靖梣的安全固然能得到保障,但是被调包的顾青就危险了。他们和顾青并未有多少情分,只知道效忠皇储即使牺牲自己性命也理所应当。可岑杙保护殿下是出于什么心理呢?那顾青可是她的妻子啊!虽然二人并不知晓她是如何娶得妻。 云种把李靖梣的决定告诉岑杙,后者脸色青一块白一块,顾青用手语道:“要不要我去跟她解释一下?” “不用,她说得对,我不该拿你冒险。即便你是个陌生人,也不应该把你卷进这些血雨腥风中。” “可是我愿意。”顾青见她怔住,又用纤纤细指温柔得重复了一遍,“我愿意为你们冒险。”看着她流露的不忍,她的眼睛又明又亮,乐观得笑了笑,“况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全力护我周全的。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多么轻巧好看的姿势,其中交托了生死的深情厚谊却并不多提。岑杙暗叹,她在李靖梣那里求而不得的“信任”二字,在她身上似乎总来得特别容易,她半开玩笑道:“万一,我护不了你周全呢?你知道,我是商人出身,很见利忘义的,大难临头,如果只能护一个人,我肯定护最喜欢的那一个,那你可真就危险了。” 她似乎并不愿意相信,天真得眨眨眼睛,努努嘴,“哼,那你就去护喜欢的人吧,我自己可以保护我自己,不需要你保护。” 岑杙看的好笑,“小顾青,你是在生气吗?你这样我可要误会你喜欢我了!” 她捂着嘴笑起来,虽然无法发出声音,但是岑杙却觉得像有百灵鸟在耳边唱歌。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去说服她!也非要说服不可。”她斗志昂扬起来,像和她打了个温柔的赌。不过真正到实践的时候,发现还是直接把人弄晕来得省事儿。她把换了红衣、易了容的李靖梣费力得从床上抱起来,回头看看坐在床前同样打扮成“李靖梣”模样的顾青。她朝自己歪头笑了下,不知为何,岑杙竟有些鼻酸。今日一别,搞不好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扭头对云种说:“拜托你了,她一点功夫都不会,路上如果发生意外……” 她喉咙有些哽,那人眸光深深一动,仍然是朝她露出浅浅的笑容,笑的时候,腮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使她顿时和李靖梣不一样了。 “别老对人笑。”岑杙忽然道:“她不爱笑,脸上整天铁板一块,你这样会不像的,容易露馅。” 顾青闻言,立即又紧张得板起了面孔,岑杙这才满意了,巴巴得瞅着云种。后者神色格外复杂,甚至还有点不被信任的恼怒,不客气道:“放心,我会把她当成殿下,誓死保护。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履行自己的承诺,把殿下安全送回京城。” “好,我在京城等你们。”她把李靖梣往托了托,让她的脸靠在自己的肩上,小心得下楼,上了自家马车。那小二看见“岑夫人”软绵绵得被县太爷抱出去,羞得脸都红了,心道岑大人果然和岑夫人夫妻恩爱,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的神态,在寻常人之中真真是不多见呢! 按照预先的安排,顾青将和暮家兄妹提前一天离开龙门县,避开曹县,往正东方向的邻郡青阳郡赶,那里有朝廷驻扎的军队,只要到达军队所在地他们就安全了。之所以不直接去曹县和东宫戍卫回合,也是考虑到流寇万一提前获知了李靖梣的行程,在路上设伏。岑杙已经先派出信使赴曹县报信,让东宫戍卫化妆成普通人半路追上顾青等人。次日,她则带上“夫人”出发,沿着东南方向走官道驿站,赴京上任。 因此李靖梣醒来的时候,假太女早已经启程半天了。她对云栽云种联合岑杙把自己迷晕一事气愤至极,但是那兄妹二人已经“逃之夭夭”了,她想追责也只能追到岑杙这里,然而她并不打算同她说任何话,于是无言冷对就成了两人之间的常态。 ※※※※※※※※※※※※※※※※※※※※ 补上了 浊水倒流 不过, 因为顾青本身就是一个哑女, 其他人对于“岑夫人”自回府后就冷着脸蛋不置一词的表现也并未察觉有何异常。 只那位姜师爷因为这几天穿衣太厚, 捂了一身痱子出来,晚饭前来找“岑夫人”讨药, 大倒苦水说什么“终于把那尊破坏四季变化的瘟神(上差)给送走了”,还说“我看夫人自从上差那里回来后气色就不大好,一准儿是给那冰疙瘩冻着了”,并给出自以为是的理由:“据我目测, 但凡靠近那冰疙瘩三步以内,必定要被她的寒气所伤,我和岑大人经过切身体会,都深受其害,像夫人这般柔弱善良的女子, 以后再碰上这号杀伤性极强的病人, 一定要先做好自我防护,以免被对方的煞气所伤”,云云。 岑杙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表示自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岑夫人”听完所述,似笑非笑得看了他一眼, 转身回了里屋, 不一会儿就拿了一盒可疑的“痱子粉”出来,交到了姜师爷手中。岑杙看姜师爷乐不可支的离开, 也不敢问那盒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 只能在心里替他默哀。 是夜, 前院如期传来姜师爷的鬼哭狼嚎。出于愧疚心理,岑杙拉着不是很情愿的李靖梣到前院去探望了一下姜师爷。一进屋子就被里面那混合了胭脂水粉和花椒面儿的刺鼻气味儿呛了一下。岑杙诧异得看了眼李靖梣,用唇语笑闻:“你掺了多少花椒?”李靖梣不自然得别开脸,不肯理她。 外间,姜师爷光着脊背趴在塌上,背上跟火烧一样红,脸上肌肉一哆嗦一哆嗦的,不停得抽吸。十五岁的大儿子姜小庄正撸着袖子用土方法西瓜皮给父亲擦背。姜夫人手里抱着个奶娃在旁边板脸看着,见岑杙和“顾青”一起过来,连忙热络得打招呼。 岑杙说明来意,“是这样的嫂夫人,顾青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妆台上一盒最新调制的花椒药粉不见了,但这盒松花粉还在,刚才听到姜大哥的叫声,才惊觉下午误拿了花椒药粉给姜师爷,赶紧催我来换回,还硬拉着我来跟姜大哥赔礼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啊!姜大哥,你没事吧?” 姜师爷抬头呆呆得注视了她半响,两眼一翻,当场晕厥过去。 姜夫人忽然幸灾乐祸得笑起来:“没事儿,没事儿。这都是他自作自受,岑大人、顾青不必放在心上。其实,我早就闻到那粉味不大对,劝了他好几次,但这个榆木脑袋偏不信,死跟我犟,还说我妇道人家懂什么,这是从岑夫人那儿讨来的粉,还能有假?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抹,看他能撑到几时,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就受不了了,哈哈。这就叫愚昧!不听妇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还得好好感谢顾青,有了这次教训,看他以后还长不长记性了!” 因为顾青平日待人和善可亲,连只蚂蚁也不舍得踩死,姜家夫妇根本不会想到她会故意使坏。所以,对李靖梣依然喜爱有加。岑杙咧咧嘴,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把李靖梣带到身前来,李靖梣虽然有点别扭,不过还是乖乖得从袖口里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来时岑杙塞给她的,里面装了真正的松花粉,搁在了榻旁的小几上。 那姜夫人真是喜欢顾青喜欢得紧儿,离别在即,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不过,由于环境所限,她所说的无非是一些“相夫教子”之类的,和李靖梣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难得李靖梣能好脾气的听她说完,不露一丝不耐烦。可是后来话题慢慢变味了,拐到了生养孩子方面,姜夫人觉得两人成亲至今还没有孩子,很替她们着急,说等“顾青”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通知她,她好给孩子做两件衣裳,随后竟然给她卖弄起了生养孩子经验。连岑杙一旁都听着尴尬,何况李靖梣。她见时候不早了,姜师爷也醒了过来,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房契、地契交给夫妇二人,说是作为这三年来姜师爷帮了她不少忙的报答,然后不管他们二人如何推拒,直接放在桌上,拉着李靖梣就往后院去了。 岑杙边走边提心吊胆得说:“你别放在心上,那姜家嫂子一辈子都在生养,孩子都有八|九个了,她同任何人讲话,话题都超不出孩子,她……” “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李靖梣突然摔掉她的手,讽刺道,“你们生养几个孩子关我何事?本宫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如何生养,又关你何事!岑大人最好放明白一点,安守本分一点,护送本宫回京才是你职责里的事,其他事情,不该管的就不要管!” 她的冷漠和疏离是意料之中的,不管是言语上还是表情上,都尽可能做到把尖刺磨得更锋利,以期能把对方扎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其中某句话被岑杙窃取了一丝赌气的成分,她几乎要被她夺人的气势压垮了。 “我没有要管,我只是怕你多心。其实我和顾青的关系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她并非我的妻子。”她上了一级台阶,触到她的冷冽的目光,立即又退了一步,抿紧了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多心?”李靖梣像是听到了一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由内而外得冷笑:“你该不会以为本宫还会在乎四年前吧?岑大人好歹在龙门县驻扎了三年,饮了三年的浊河水,可曾见过河水有一日倒流?” 岑杙眼眶红了一圈,没有答话,事实上也无话可说了。四年前酿就的苦果,本以为囫囵吞下就可以安然无恙,不料,现实一记重拳打来,那些本就无从消化的苦味,一碎就成了千块万块,蔓延进四肢百骸中,该有的痛苦真是一丝也没有减少。 李靖梣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她们绝无重来的可能。为此她甚至愿意在伪装成顾青的时候,当着所有前来送行的龙门县老百姓的面儿和她牵手,极力表现出夫妻恩爱的样子,对她体贴有加。但是,一旦周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就变成了生人勿近的李靖梣,视她如同无物。 家仆老陈在前头驾车,见她一直坐在车头,不进车厢,有些奇怪,“大人,外面风尘大,您还是进车里吧!” “没事儿,里面热,我出来坐会儿,顺便看看路上风景。”岑杙倚着车门,百无聊赖。前面骑着马儿探路的姜小庄回来了,告诉他们前面有片林子,还有条小河,中午,他们可以到那儿休息,等日头过了再赶路。 岑杙点点头,看他满头大汗,就把水囊丢给他。顺便和他聊起天来:“咱们现在离龙门也有三十里了,到京城还得有好几十个三十里,你想不想家?” 姜小庄眼一红,随后就大声说:“虽然想家,但是能跟着大人和夫人一起进京,小庄比什么都高兴。小园就羡慕我能跟着大人,昨晚哭了一宿求爹娘让她也跟着一起来,但爹娘没有答应。” “那你想不想让她一起进京?” 姜小庄又失落得低下头,说:“想!但是爹娘说她是个女儿家,不能轻易出门!” “谁说女孩家不能出门的!”岑杙反驳,“等咱们到了京城安好家,我就写信给你爹娘,让小园也过来。到时候你们兄妹在一处,就可以互相照顾了!而且,顾青肯定也很舍不得她!” “大人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小园一定高兴坏了,我替小园谢谢大人。” 岑杙笑了起来,“你也别老是大人大人的了,叫我岑哥哥吧,你们平时不是都管顾青叫青姐姐么?怎么轮到我就成大人了!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不是!小庄不敢,只是大人和爹娘是一个辈分的,小庄怎能管你叫岑哥哥?” “反正你爹娘又不在,叫我岑哥哥他们又不知道。再说,顾青还和我一个辈分的呢?你们叫她青姐姐的时候,就没想过她和你们爹娘也是一个辈分的?” “这?”小庄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真是傻小子!”岑杙笑他。 姜小庄笑出了两颗憨憨的兔牙,几乎算是姜家一家老小的标志了。岑杙笑了一会儿,情绪忽然又低落下来,不知道顾青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李靖梣独自坐在车里本就闷热,听前头的人一直在不停聒噪,开口顾青闭口顾青,心中更添一把无名燥火。到了林子里,岑杙唤她下车休息一会儿,刚把手伸过去,就被她不客气得一把拍开。岑杙揉揉受痛的手,一脸莫名其妙。 小庄帮老陈把干粮拿出来,正想给两人递过去,但是见“顾青”脸色不善,就没敢过去送,心里奇怪青姐姐这趟出门,跟变了个人似的,身上气压极低,也不爱笑了,对岑大人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态度越来越差。他觉得肯定是岑杙惹她不高兴了,但又不知道岑大人到底哪里惹到了青姐姐。见两人一路争执到了小河边,又从小河边争执到了小树林里。岑杙一直试图跟青姐姐解释什么,神色焦急,但青姐姐脚步匆匆就是不理会。 后来她似乎是放弃了说服她的打算,攥着拳头无力得站在原地,看着她往林中越走越远,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宁愿冒着被风卷走的危险,也要与过去的牵绊一刀两断。 她哽了哽喉咙,大声叫小庄,“你去保护她,不要让她走远了。” 小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听命行事,闻言,立即背上剑往“顾青”追去。 ※※※※※※※※※※※※※※※※※※※※ 考虑了很久,修改了最后一段。 善恶之念 “大人, 是那三个人!” 待李靖梣和小庄走远后, 老陈忽然悄声对岑杙道。不远处有三匹马儿驮着三张生面孔, 朝河边这边走过来。根据老陈的观察,他们自龙门县开始, 就一直跟了他们一路。 岑杙脸色很不好看,“你在这里看好马车,我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大人!”老陈一脸慌张。 “放心,如果他们是强盗和劫匪的话, 一路上有太多机会可以下手了。再说了,你难道不想弄清他们到底是谁吗?” 岑杙心里有气,正想找几个人撒气。仰头灌了一口水,便骑上姜小庄的马,朝那三个人停歇的地点奔去。 那三个汉子正在河边取水, 其中一个脖子和脑袋一般粗的矮壮个把水囊递给中间那身长八尺有余, 方脸含威的汉子手中,抱怨道:“二哥,咱们已经跟了这辆马车半天了,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那皇太女可是朝东走了一天了,咱们再不撵就撵不上了。” 那八尺男子抓着水囊, 虬枝一般苍劲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虎口位置磨了厚厚的茧。手腕上那串褪了色的棕红色的佛珠格外显眼。 闻声淡然道:“不急,他们跑不了!” 另一位颧骨突出、面颊凹陷的瘦高个也说:“四弟莫急, 二哥说得对, 就让那姓裴的先动手, 咱们犯不着替他打头阵。” 矮壮个道:“可是,我想早点替大哥报仇!” “等咱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地盘,你还怕为大哥报不了仇吗?”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已经整整等了三年了。” “已经三年了,还怕等这一会儿吗?” 两人正争执着,中间那方脸汉子忽然举了下手,矮壮个和凹脸男便不说话了,一齐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去。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俊俏公子打马从林子里走来,不是岑杙是谁?那矮壮个和凹脸男不约而同得背过身去,压低了遮阳的帽檐,装作叉鱼的样子,避免过于突出的形貌特征暴露身份。 方脸汉子双眼微眯,嘴角勾起一丝其意不明的笑容,看着来人慢慢接近。 “三位壮士是要打哪儿去?” 岑杙勒住马儿,居高临下得看那男子,觉得他的面貌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脑海中快速搜索有关于他的印象。 “小师父,不认得我了吗?” 岑杙脑子里叮得一下,对这个称呼既陌生又熟悉。第一反应,难道他是旧人吗? “你是——?” 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我是顾山,想来你已经不认得我了罢!十三年前承蒙小师父及尊师、令师兄救我性命,在下一直感激不尽,不知尊师如今体还安健?” 岑杙心底一沉,知道他是谁了。 十三年前,她还在羊角寺里修行,有一天早上,寺门突然被人用力砸响,她打开门后就看到一个衣服上沾满鲜血的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嘴巴一张一合,眼里满是模糊的哀求的神色。 她把她扶起来,她就急切得拽着她的袖子,空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用唇语不停得说:“救……救……” “你是说救命?” 她拼命的点头,情急之中,拉着她就往山下跑。祖诤被她带到了半山腰处的一处隐秘山洞,在山洞里,发现了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 那个人就是顾山。 而那位给她下跪的小姑娘,就是顾青。 他们是一对从北方逃难来的兄妹。因为连年的饥荒,他们的父母亲人都饿死了。为求生路,二十岁的哥哥带着十岁的妹妹,一路乞讨着来到康阳县。白天哥哥就去各个地方做短工,晚上就和妹妹住在破庙里。有一天妹妹冻病了,他抱着妹妹去找大夫看病,但是他们没有钱,被当成叫花子拒之门外。于是他便萌生了恶意,拿刀逼着大夫给妹妹看病。也是他们倒霉,康阳县那么多好心肠的大夫,偏偏被他们遇到了心肠最歹毒的一个,那大夫欺负他们不懂医理,就给顾青配了一剂哑药,当着千恩万谢的顾山的面儿,给他妹妹喂了下去。 顾山前脚抱着妹妹回到破庙,官兵后脚也跟到了。顾山这才知道那大夫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报了官,并且一路派人跟踪他们到了破庙。 顾山不想被抓,就和官兵奋力扭打,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是他仍旧凭着一股骇人的蛮力抱着妹妹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一路逃到了羊角山上,躲进了山洞里。 当顾青敲开寺院大门时,他们兄妹二人已经在山洞里躲藏了一天一夜。顾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顾青被冻醒了,顶着昏昏沉沉的身体爬了好几个时辰的山路,终于摸到了羊角寺的寺门。 后来祖诤上山叫来了师哥,两人一起把顾山抬进了寺里,师父帮他治好了伤,但是顾青的声音再也回不来了。顾山醒来后,抱着变成哑巴的妹妹大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她和师哥在窗外也跟着啪嗒啪嗒得掉眼泪。 但是,年纪小小的顾青并没有哭,相反她还旋着两个梨涡,用手不停得给哥哥抹眼泪安慰哥哥。 为了报答羊角寺师徒的救命之恩,顾山伤好后在山上住了半年,帮他们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只要能干的活他都干。他还请求师父教他习武,但是师父不肯教,他就趁着师兄弟习武的时候偷学。他天分不高,但很能吃苦,比玄喑大师的两个漫不经心的徒弟都能吃苦。师哥曾悄悄跟她说,不出十年,这个人一定能成为玉瑞的一流高手,祖诤想起有次半夜起床,在后院看到的那个光着脊背单脚蹲立在树下练习定力的如雕塑般的人影,以及他头上高悬的一根打磨成锥形的尖锐巨石,觉得这个期限还要再缩短几年。 那是一幅至今想来都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悬石的绳子另一端就系在他的膝盖上,在他手触不到的眼皮子底下打了一个活扣。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活扣自己在慢慢滑动开解,而巨石也在头顶一点一点往下坠,带着树杈都心慌意乱得颤抖。祖诤毫不怀疑,只要他的腿稍微动一下,那活扣就会飞快松解,头顶的巨石也会毫不犹豫得刺下来,当场刺穿他的头颅。 而他想要得到解脱的唯一方式,就是一动不动,看着活扣中的绳子慢慢滑到极限,锥石慢慢接近他的头顶,近到可以用双手擎住巨石,让自己活下来。 他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手段逼迫自己奋进,羊角山上的师徒三个都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师父曾经试图度化他,让他白天跟着师兄弟一起念经,可惜没有用。他的身心已经被复仇的火焰填满。 半年后的某个夜晚,他悄悄得离开了羊角寺,临走前带走了师父送给他的一串佛珠,也留下了他唯一的妹妹,以及堆得满院子都是的三年也用不完的木柴。 次日,康阳县发生了一起耸人惊闻的灭门惨案。 顾山从此开始亡命天涯。 在十几年的杳无音讯后,岑杙想不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他。更想不到的是,如今的他已经彻彻底底得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他的面貌已经和从前有了较大的改变,曾经那双又圆又憨的虎眼,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小半个瞳仁,令他的目光多了丝残忍无情。他手上的那串佛珠是“丰阴七雄”老二顾人屠的标志,被一颗一颗无比清晰得画在了通缉画像里。据说他每次杀人前,都会先捻动佛珠,捻几个珠子就杀几个人,从来不多杀一个,也不少杀半个。 他看着岑杙,佛珠安然无恙得挂在手腕上,是师父当年送给他的那串,已经掉了色。 岑杙抑制住心中的齿冷,耸了耸眉毛,“顾兄这些年确实沧桑了不少,难得还能一眼认得出小弟,烦劳挂念了,家师一直好。只是顾兄当年不辞而别,让我师徒三人着实一顿好找,不知这些年来顾兄于何处谋生?怎地也不稍个信回来?” “区区肉身,何敢言及谋生,只是不死罢了!” 岑杙无言。 “倒是小师父,士别三日,已经高居庙堂、前程似锦了。” “不敢当,在下也只是谋生罢了。” 岑杙无意同他啰嗦,如今他在此地出现,想来顾青那边应该还是安全的。既然顾山就时顾人屠,那么他身后那两位不出所料,就是“七雄”剩下的两雄,老三孔蝎子和老四张蛤|蟆。 她略略猜到了他们一直跟着他们马车的原因。想必这顾人屠从龙门县打听到了自己和顾青的关系,特地跟来看望妹妹的,她们这层关系怕是连她这位亲哥都给骗了。 岑杙扶额,真是世事难料。她为李靖梣谋划了那么久,想把顾人屠引到顾青那条道上去,结果,他还是不期而然得跟着她们走到了这条道上来。 尽管这方式有点始料未及。 她的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如果顾青和李靖梣此刻没有调换身份,她或许可以让顾青拖住顾人屠,直到另一条路上的李靖梣安全为止。 而如今,如果让李靖梣去拖住顾山,风险太大了无异于羊入虎口。但是如果不拖住他,他就会掉头去对付装成李靖梣模样的顾青。 顾山去对付顾青?这对顾青来说太残忍了,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顾山如果不调头去对付顾青,李靖梣的安全就没有办法保障。 岑杙恍惚觉得自己触到了之前同顾青开玩笑假设的那座二取其一的天平。如何决断,成了大难。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自私,如果今天不是顾山要去对付顾青,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得选择让顾青去冒这样的风险,而不是李靖梣。 李靖梣的命就真的比顾青重要吗?“不,她只是对我很重要,没有她我会死。”岑杙如是想,她从来不认为李靖梣的命真的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有多大干系,她是比她的兄弟们都出色,更适合做皇帝,但皇帝不见得她不做就不行。是她自己没她不行。 她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别人的生死,这看起来实在是荒唐可笑!可是面对这样的荒唐,顾青为什么还会甘愿去赴呢? “一别十三载,不知当年的故人可好?” 顾人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中来,岑杙的脑袋快速运转着,思考如何把两边的风险降到最低,脸上却不露声色: “她很好,顾兄走后,师父给她找了一户可靠的医药世家当了个干女儿,学了一身悬壶济世的本领,这些年来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少有人不喜欢她的。只是她的心肠还是和从前一样软,不管谁来看病只要说自己家里没钱治病,她就不收人钱,还给人免费送药,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赖账不还。因此她的生意通常只赔不赚,手中也没有多余的钱,不过,好在她乐在其中。” 顾山闻言竟露了一丝微笑出来。岑杙想来不免寒心,顾青救了这么多人,怕远不及她哥哥杀得人多。 顾青,可怜的顾青,她从未作过恶,可所有人作恶的后果竟都要她来承担。如果顾山当年没有拿刀威逼那位大夫,便也不会激发他心中的恶念,顾青或许就不会被毒成哑女。顾青没有被毒成哑女,顾山也许就不会疯狂报复,以至走火入魔,成为如今的杀人狂魔顾人屠。如今顾人屠又要把屠刀挥向自己的妹妹,只因她岑杙的一时好恶,竟差点又让她做了无辜的牺牲品。 不!她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使计留人 她心中打定主意要把顾人屠拖住, 给另一条道上的顾青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便道:“她现在就在马车那边, 顾兄要不要过去看一下她?” 顾人屠的眼神一瞬间幽暗起来。 “不了, 知道她安好,我也便放心了。像我这样的卑贱之身, 怎敢辱没状元夫人的眼睛,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见罢!” “可是她想见你。当年你不辞而别后,她每天都守在寺门外等哥哥回来。她真的很想你。” 这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喉咙滚动了一下, 戴上斗笠,语气中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大人不妨告诉她我死了,就死在十三年前,埋骨在家乡的郁青山下,我想这个消息比我活着还好。”说完举手召唤过两个弟兄, 牵马要走。 岑杙知他性格本就偏执, 认定了的事,旁人多说无益。短瞬静默以后,岑杙道:“你若现在一走了之,便是害了你妹妹的终身幸福。” 顾人屠脚步顿住,神情不解。 “你只听说了她是状元夫人, 但你可知, 我与她其实并未拜堂成亲。你不用这么凶狠得瞪着我,并非我不愿娶她, 而是她不愿意嫁给我。” “何故?” “她曾在佛祖前立下重誓, 如果这辈子等不到你, 就不会和任何人成亲。她想让你亲眼见着她拜堂,否则宁愿孤独终老。” 顾人屠有些震惊和不解,“难道你就许她?” “不许她还能怎样?”岑杙的脸上写满无奈:“你也知道青儿心肠虽软,但性子很拗,认定了的事情,就算是我也很难改变。青儿是一个好姑娘,能够和她成亲是我多年的愿望,我不愿意勉强她,但我更不愿意错过她。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顾兄能够答应。” “你说。” “我希望顾兄能亲眼见证我俩拜堂。” 顾山抬起帽檐,吃惊得看着她。 “今天能在这里和顾兄碰面,实属天意。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我知道顾兄不方便现身,这边有条小道,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有农家,我想和青儿在那里把婚事办了,既能全了青儿多年的夙愿,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顾山脸上微微动容。倒是他两个弟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焦急之色,岑杙心中有数,办婚事需要时间,过了今晚,他们再想追上顾青他们就难了。她在赌,赌顾青在顾人屠心中的份量。 她知道顾人屠此刻心中也在激烈权衡,为了顾青和李靖梣能够两全,她豁出去了,翻下马来半跪着向他请求。 “青儿这辈子只有这一个愿望,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我和阿青与顾兄的最后一次见面,还请顾兄成全小弟这颗赤诚之心。” 顾人屠动摇了,粗糙的双手扶起她,“好吧!但是我只在你们拜堂时远远得看一眼,其他时候,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否则我会立马调头就走。也请贤弟能够答应我!” “这——”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岑杙面上为难,心中却乐开了花。如果他不和“顾青”照面,李靖梣露馅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只是,不见面青儿又怎知顾兄到场了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让她知道我来了。” 就此议定,顾人屠决定继续跟着她们,直到亲眼见着二人拜堂为止,但那两个弟兄,则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那矮壮个抱怨:“二哥,咱们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真追不上了。” 凹脸的孔蝎子这回也说:“是啊,二哥,四弟说得没错,再耽搁下去,怕是那姓裴的也要疑心了。” 好在顾人屠在二人面前向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他决定的事,便不容更改了。 却说李靖梣丢下岑杙在林中乱走,姜小庄在后面猛追,到了一处草坡上,她停下来,不再往前。她想到自己此刻的任性使气,猛然惊醒,险些被一时的心火烧昏了头。 她为什么还会在意她提几次顾青?就算她此刻和那人抱着在山坡下打滚,她也应该内心毫无波澜得调头就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脑子都是可笑至极的愚蠢念头。 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四年前,现在的这个只是敌人!她不能让敌人察觉到她在生气,这只会白送给对方一把更锋利的刀,让她调过头来狠狠得扎向自己。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我!永远不会!” 她的目光沉寂下来,为自己这次乱走找了一个义正言辞的理由——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是敌人,敌人的任何快乐,都是她生气的源头!肯定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 姜小庄见她停住了,刚松了一口气,突然眼前一黑,竟不省人事了。 李靖梣听到身后的动静,猛得回头,神色竟出奇得平静。 岑杙策马回来后,见李靖梣也已归来,正在马车上里休息,小庄则在一旁挠着头发呆。岑杙将自己偶遇顾人屠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本以为劝服她配合自己演戏会有难度。熟料她非常容易就答应了,这让她意外的同时,心头有些惴惴不安。 一行人在林中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待日头不那么炽烈了,才重新打点上路。拐上旁边的小道儿,两个时辰后,终于在道路旁边找到了一户农家。岑杙给了农家主人几两银子,让他们腾出院子做洞房,开始热火朝天得置办喜事。 恰巧这农家夫妇新婚不久,有整套的大红礼服和红盖头可以借穿,虽然和凤冠霞帔相比略显粗陋了些,不过,搁在乡下已经算是难得的排场了。 为了防止顾人屠的另外两个弟兄先行离开,岑杙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面锣,一面鼓,还有一支唢呐,趁着那农妇在房里为李靖梣上妆,在外面教他们吹吹打打。美其名曰,不想让婚礼太寒酸,让他们充当一下乐队。 顾人屠欣然同意,两人也不敢不从。 那脖子和脸一般粗的矮壮个张蛤|蟆看起来蠢笨,没想到敲起锣来像模像样,很快就上了手,而且由一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渐渐找到了乐趣,越敲越上瘾。但异常精明的孔蝎子则在腰鼓的节拍下完全败下阵来,急得满头是汗。岑杙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鼓上面,所以怎么也敲不准。她心里想笑,面上却只作不知,还一本正经得把错误的敲鼓诀窍教给他,这就更让他下不去手,把这只毒蝎子整得一脸挫败。 那张蛤|蟆平常处处受孔蝎子压制,难得有一样技能比他强了,自然不放过奚落他的机会,一边“biang!biang!”得敲锣,一边炫耀似的说:“啧啧,三哥,你老说我是弟兄们中最笨的,怎么现在你连个鼓你都敲不会呢?” 孔蝎子脸色很不好看,“你小声点,当心把官兵引来了。” “怕什么?这里方圆五里都没有人家,就算把锣敲破了也没人来!biang!” 孔蝎子瞪他:“敲个锣就把你美上天了!你就这点出息!不想给大哥报仇了你?” “唉,反正也追不上了,还不如正儿八经得坐下来喝一回儿喜酒呢!你瞧见那小娘子没?那模样是真水灵!要是新郎官是我——啧啧!” “就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把锣给我换过来,你来敲鼓,这什么破烂玩意儿,不敲不响,一敲踢蹦!” 由于孔蝎子的音乐天赋有限,他那锣也敲得十分刺耳。张蛤|蟆捂着耳朵不停挤兑他,孔蝎子气得脸色涨红,两人一言不合扭打起来。 岑杙趁机观察了一下两人的武功路数,发现单纯的就身手来说,孔蝎子连三流高手都算不上,但是他在一流高手张蛤|蟆面前依然不吃亏,可见此人的精明强干。 见他二人在地上打得热火朝天,岑杙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来,擦了擦唢呐,对嘴吹起来。和刚才热闹欢腾的曲调不同,她吹得是一首流传于北方的很著名的思乡曲。曲调悲凉哽咽,如泣如诉。凄婉、动人、甚至有些刺耳的旋律通过喇叭碗传出,似乎穿透了黄橙橙的天和红彤彤的云,飘向远方那块寂寞的土地。那两个在地上扭打的人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得看着她操纵那支有些褪了色的破旧木管,十个纤长的手指在孔洞上灵巧得合作,腮帮一鼓一鼓的,竟然将那破烂玩意儿化成了神奇的带有灵魂的东西。 一曲毕,张蛤|蟆竟然坐在地上呜呜得哭起来,孔蝎子眼睛也有些发红,没好气得蹬了张蛤|蟆一腿,爬起来阴沉着脸去了小厨房。 张蛤|蟆才不管他,抹了把脸,真像只癞蛤|蟆似的跳着到了岑杙的腿边,舔着脸笑说:“大兄弟,你吹得真好,吹得我都想起我死去的老娘了,你能再吹一遍吗?” 岑杙翘翘嘴角,“你想听可以自己学啊,你这么有天分!保证一学就会。” “那你教我吗?” “可以啊,不过得等我拜了堂才行。” “那你先教我一点成不成?大兄弟!” 岑杙笑了笑,“行,我先教你怎么拿喇叭吧!” 张蛤|蟆学得异常认真,岑杙余光瞄到孔蝎子从小厨房的破窗边上露了半颗脑袋,心中一笑,把角度调到他也能看到的位置,像模像样得教张蛤|蟆按气孔。 唢呐的吹奏技巧毕竟比锣鼓复杂一些,因此直到天黑了他也没学会。 礼堂倒是布置好了,虽然布置得相当草率,不过,按照岑杙的话,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不必讲究那些形式,因此也算草草通过了。 此时已经快到二更,按说拜堂已经有些不吉利,不过,形势所逼,这些东西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姜小庄在院子里架起了几堆篝火,烧得非常的旺,把小小的一方院子照得透亮。岑杙换上了新郎官略显粗糙的红袍,警惕竖起耳朵,暗忖顾人屠什么时候会来。 直到一身红衣,蒙了红盖头的新娘子被人从房里搀出来,一步一步朝她款款走来,她的脑袋顿时空成白茫茫一片,什么思绪也不剩了。 拜堂成亲 白天她的精力大多被如何绊住那顾人屠三弟兄给占据, 此刻猛然想起来, 李靖梣真要跟自己拜堂了, 虽然明知是演戏,虽然是以“顾青”的身份, 但她依然紧张得手心冒汗,耳朵里全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怎么压也压不住。 这农户的女主人临时充当了喜娘,把李靖梣带到她身前来。 岑杙的脑袋里晕乎乎的, 手胶着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喜娘笑得很有深意,把红绸的一端交到她手中,笑道:“新郎官,别发愣了,还不快带新娘子去拜堂?” “哦, 好。”岑杙下意识地抓着红绸, 伸手去扶李靖梣。刚搀住她的胳膊,就被她甩腕子用肘给顶了回来。岑杙呆在原地一脸懵相,新娘子往后退了几步,躲到喜娘后边去了,摆明了“休得靠近我”的态度。 喜娘捂着嘴笑起来, “新郎官不用扶, 你只要牵着红绸另一端,新娘就会自动跟着你走了!” 岑杙大窘, 尴尬地“哦”了一声, 退开一步。按照喜娘所说, 小心地牵起红绸一端往正屋里走,果然红绸一动,原本不情不愿的新娘子从喜娘背后出来,也跟着走了。 她心里一喜,咧开嘴傻笑起来。 那红绸中间微微低垂的花团格外鲜艳,在她的牵引下,新娘的脚步含羞带怯,身姿聘婷袅娜,勾魂至极。任谁见了都要艳羡一番的,就连姜小庄都看直眼了,想不到平日不显山露水的顾青姐姐打扮成新娘子来会有这般动人的风姿! 张蛤|蟆提着锣笑道:“大兄弟,娶了这么美的小娘子,以后可得好好疼人家啊!” “嘁!人可是堂堂的状元公,宠娘子还用你这只赤条条的癞蛤|蟆教!”孔蝎子冷笑着怼他。 岑杙听着他话里的若有似无的蔫酸妒意,只是笑笑不理。牵着红绸好像牵着全世界似的,小心翼翼,期待万分。 老陈咳了一声,带头吹起唢呐,张蛤|蟆喜滋滋地敲起铜锣,孔蝎子也开始有以下没一下的打鼓。三人没了岑杙的引导,把好好的庆乐搞得一团糟,不过,这一点也没有影响新郎官的好心情。 她拉着新娘子在礼堂前就位,顺便观察到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知道是顾人屠来了。便当着众人的面儿道:“青儿,你哥哥来了,就在外面看我们拜堂呢!”孔蝎子和张蛤|蟆闻言往外瞧了一眼,都心领神会。 农庄的男主人充当了礼官,笑嘻嘻地对着礼堂里的一对璧人,高喊口号:“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开始拜堂——!” “咣~”张蛤|蟆用力敲了一下锣给她俩助兴。因为有顾人屠盯着,孔蝎子也不敢再摆出不耐烦的样子,不甘人后地用腰间的小鼓敲出一段还算过得去的伴奏。礼官待鼓点尾音落定,特意清了清嗓子: “一拜天地——!” 岑杙攥着红绸面朝天地桌掀袍下跪,喜娘也搀着新娘子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两人一齐对着那象征着吉祥喜庆的龙凤红烛磕头行礼,岑杙余光瞄到李靖梣垂下又合紧的红盖头,鼻子竟然有些微微泛酸。 “二拜高堂——!” 高堂没有,两人便转过身来,朝门外漆黑的夜晚遥遥一拜,岑杙想,如果父母泉下有知,得见她娶妻或嫁人,也该含笑九泉了。虽然这场婚礼在别人眼里是假的,但爹爹娘亲一定知道,她是当真的。 “夫妻交拜——!” 最后一拜,岑杙突然紧张莫名,双膝绵软使不上力,新娘子也像楞了似的,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真的,要拜堂了吗? 如果刚才岑杙还有一点配合大家演戏的侥幸心理,那么在这一锤定音的最后一拜面前,她脑海中那些真真假假的论断似乎都不重要了。 天地、高堂、红烛、喜帕、礼官、见证者,还有她,都在。这不就足够了吗。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它更真? 喜娘见状催了催新娘:“姑娘,还有最后一拜了,拜完你们就是夫妻了,赶紧的呀,新郎官儿都等着急了。” 而喊口号的汉子也来催岑杙,“官人,该交拜了!”岑杙恍然犹如身处梦中,被他一叫猛然醒了,深呼吸一口,手颤脚颤地面向新娘子跪了下来。 但是,对面的新娘子仍旧迟迟未动。 岑杙抿着嘴,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往后拽了拽红绸,新娘还是一动不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乐了,一副看好戏的心态。 孔蝎子奚落道:“新娘子莫非后悔了,不想嫁状元公了?” 岑杙额头上有汗冒了出来,暗忖李靖梣啊李靖梣,果然,你连假装跟我最后一拜都不肯吗? “新郎官,看来是你的诚意不够,新娘子不想跟你拜堂了!” 孔蝎子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咂摸着,好像真是这么个意思。 尽管万般滋味在心头,岑杙仍直挺挺地立起身子,对那红衣人道:“这次拜堂由于形势所逼,是有些草率了,娘子若觉得委屈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礼节虽简,吾情是真。在场所有人可以帮我做个见证,我岑杙对天起誓,除非浊河水倒流,否则,这辈子只会拜这一次堂,结这一次亲,如有违誓,愿受天谴,最好能死于发妻之手,虽死不悔。” 她说完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先于蒲团上磕了下来,脑袋砸得地面咚得一响。 罢了,她既然要把情葬于浊河水,那我便把一生红尘都抛了,随她吧! 屋内顿时寂寂无声,一般“男子”发这样的誓言,是暗示除了新娘以外,今生不再娶的意思。不管将来新娘无出也好,先故也好,或者有其他意外也好,这姓岑的都会对她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直到浊河水倒流的那一天。 喜娘不禁感动,拿袖子点了点眼角,又悄悄拽了拽新娘的礼衣,示意她赶紧跪下交拜。 新娘子被她半催半哄甚至半挟制着跪了下来,对着那早就埋首等在那儿的人轻轻还礼,红盖头垂在地上又升起来,快到一眨眼就过了。 “啧啧,看这对拜的时间,大兄弟以后怕是个惧内的主儿。”张蛤|蟆忍不住托腮调侃,礼官没有理他,大声喊: “礼成!送入洞房!” 喊完喉咙里竟有些哽咽,大概也想到了自己拜堂成亲那会儿,何尝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惧内就惧内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蛤|蟆带头叫了一声“好!”,屋子里的人纷纷鼓起掌来,夹杂着锣鼓喧天的热闹,姜小庄去门外放鞭炮,震得人耳朵都要麻了。 就在这爆炸声中,顾人屠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抬脚迈进了屋子里。 岑杙意外于他的登堂入室。同时也一眼瞧见了他手上的佛珠,已经从腕上摘了下来,搭在虎口边上,拇指一颗一颗往后拨弄珠子, 一共拨了四颗,还有两颗,被他拨过去又拨过来,最后依次拨了过去。 岑杙、李靖梣、老陈、姜小庄,加上农庄的两位主人,刚好是六个人。 岑杙身上寒毛直竖,不知是哪里漏了陷,引得他起了杀心。 孔蝎子和张蛤|蟆看到顾人屠的动作,皆是一楞,丢掉手上的锣鼓站到了他的身后。 顾人屠低头跟他俩说了什么。岑杙见那两个弟兄神情俱是一变,目光阴鸷地看着堂中众人。 这鞭炮声足有一百响,众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交流什么。但均察觉到危险降临。 “砰!”“砰!”“砰!” 岑杙的心脏快要被鞭炮炸出来了,手悄悄摸向袖口中的短剑,随时准备殊死一搏。同时在李靖梣耳边低声说:“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跟紧我,我会保护你!” “不必!”她突然冷声道。 “什么?”岑杙似没听清。 “不必的意思呢就是说,用不着!”旁边一张脸歪了过来,给她笑眯眯地解释。 岑杙一愣,那是喜娘的脸,看起来好像和刚才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了,她一时也说不上来,“你——?” “顾人屠!听说你捻一颗佛珠就杀一个人,刚才捻了六颗,是把爷爷我也算在内了吗?”出声的竟是喜娘的丈夫! 他的眼神似乎也和刚才那老实巴交的农庄主人不一样了! 岑杙感觉脑子有点懵! “何方鼠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顾人屠半刀似的眼睛里寒气摄人,忽然大喝! 喜娘和丈夫汇合一处,相视一笑,双双揭掉脸上的□□,露出了一对四十多岁中年夫妇的面孔。 那妇人纵使不再年轻,但肤白细腻,容貌甚美,比她假扮的农家少妇,气质高贵了不止一点半点。 而中年男子的真容则可以用“清俊冷傲、不可一世”来形容。他把手掌扩在耳朵上,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回击顾人屠:“鞭炮声很大啊,你说什么?爷爷我听不清!” 岑杙是第一次见这么嚣张的人,光是那趾高气扬的嘴脸就能把人气死! “我草你大爷的!”张蛤|蟆从背后抽出刀来,作势要上前去劈,而那中年男子则从袖中甩出一道寒光出来,嗖的一声,从张蛤|蟆肩上掠过,直朝门外悬挂的爆竹射去,寒光过,爆竹灭。院里霎时寂静无声。 “呵,这鞭炮真是吵得我头疼!” 岑杙倒吸了口凉气,没想到,此人的飞镖竟使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能削断二十步之外一根细细的爆竹芯。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张蛤|蟆隔了刹那的一声惨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双双捂着一侧耳朵“啊啊”地跳了两下。手指缝里竟渗出了浓浓的鲜血。 孔蝎子忙把他手拿下来,发现他的耳朵上明晃晃的挂了一个小指粗的血洞。 “爷爷我给你扎得耳朵眼,你喜不喜欢呢?” 众人心中皆寒,孔蝎子眼睛里窜出两团怒火,就要扑上去跟他拼命,顾人屠胳膊一挡就拦住他, “阁下莫非就是十年前在江湖叱咤风云的阎罗镖——吴人寰!” “错!吴人寰已死,爷爷现在的大名叫吴天机不可泄露,的吴天机不可泄,的吴天机不可,的吴天机不,的吴天机!” 岑杙绝倒,暗忖这都什么时候了,此人还有心思在这儿臭屁! “跟他瞎啰嗦什么!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那中年女子吼他。先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吴天机,立即换了一副奴才似的嘴脸,肉麻兮兮道:“娘子说的是,娘子稍安勿躁,相公我即刻去擒拿此贼!” 说着,从腰中抽出一柄软剑来,锋芒所指,比飞镖更让人胆寒。 螳螂捕蝉 与此同时, 院子里的高墙之上, 突然飞下来四个蒙面黑衣人, 脚步极快地冲进了屋子里。岑杙观察到这些人腰带上统一佩戴虎头扣,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历。 岑杙还是花卿时, 曾听李靖梣说过,因为屡次的刺杀事件,东宫专门培养了一批暗卫,用在非常之时, 保护皇储殿下的安危。 据说这批暗卫皆是高手中的高手,如今见了,方知传言不虚。四名暗卫加上一名绝顶高手吴天机,与顾人屠三弟兄缠斗起来,很快占据上风。 孔老三和张老四不敌暗卫是在意料之中的, 但想不到顾人屠竟勉强能和吴天机打个平手, 岑杙暗忖,看来这十几年来他也从未放下过修炼武艺,如今这境界恐怕她和师哥两人加起来都未必能敌。 吴天机也不由纳罕:“看不出来,你顶多三十来岁,不料武艺竟精进至此, 我若不是年长你几岁, 恐怕今日不是你的对手。” “能得到前辈赞许,晚辈荣幸之至。” 两人的刀剑相撞, 俱都虎口一麻。吴天机往后退了半步, 顾人屠退了五六步。吴天机笑了, 以为他是不敌,大喝: “顾人屠,你今日是跑不了了!不如速速投降,或可饶你一命,若我使出飞镖,你必死无疑。” 但他并不知道顾人屠气力大得惊人,不会武艺时尚且能单凭一股蛮力抱着妹妹从官兵的包围中闯脱,如今反倒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震退,其中必有缘故。 果然,“你以为,你们能拿的住我吗?” 顾人屠忽然立定,击掌三下,只听见大门轰得一声大开,二十多个举着火把,手执兵刃的草莽汉子闯了进来,将屋子的进出口团团堵住。与此同时,这小院外面也响起了耀武扬威的吆喝声,人数比院内多了两三倍,把这方形的小院团团围住。 “这个世上并非只有你们会提前设伏,前辈追踪吾兄弟三人不少时日了,可曾想到也会有今日?” 吴天机等人俱是一愣。岑杙脑子飞快思量起来,顾人屠出其不意选择走这条道,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亲妹妹吗?从他话里的意思来看,他在追踪李靖梣的时候,这对中年夫妇显然也在对他进行追踪,他选择绕远路,是想迷惑对方? 那么李靖梣呢?她是不是早料到这些,所以才会在自己提出拜堂时,一丝抗拒也未有?实际上她早就暗中筹划好了,等顾人屠进入小院时,来一个瓮中捉鳖? 岂料顾人屠为人极是机警,在他们设伏的时候,自己也悄悄在暗中布置。这一来一去的心思较量,如此缜密、凶险,原来她岑杙才是最白痴的那一个。 “啪!啪!啪!” 忽然,堂里又响起三次掌声。四名暗卫循着声音来源,纷纷退到了那抚掌的中年女子身前。岑杙回过神,不禁暗自佩服这批暗卫的素质,即便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也恪守着主人安危第一的使命,没有退到李靖梣身边,以免给她制造更多的注意。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中年女子临危不惧冷笑道:“顾人屠,孤早就看出来,你的野心不小。这些年,你躲在暗处招兵买马,连裴演都给你骗了,看样子,你是真的想反呢!” 顾人屠闻言一凛,捉摸不定地看着对方。 “不知尊驾是——?” 吴天机回到了妻子身边站定,抱剑蔑视着堂下众人,仿佛根本不把这些小喽啰放在眼里。 岑杙没有错过顾人屠眼底的诧异。这个世界上,能自称孤的非王即侯。而能自称孤的女子,屈指就那么几个。结合她的年龄、气质、外貌,以及她那位出身于江湖的相公,岑杙似乎猜到她是谁了。 “孤是谁不重要!孤只是告诉你,你的死期快到了!” 女人就着夫君搬来的椅子霸气十足地坐下,“自古以来,从未有土匪流寇造反成功者,顾当家莫非想做第一个以身试险的土皇帝?简直太天真了!” 顾人屠的眼睛缩成一道极危险的细缝,目光尖锐如鹰钩。 女子却视若无睹,讽刺道:“玉瑞朝廷可不都是裴演这样的窝囊废,以为一年端掉你几个窝,再放你一条生路,就能长久保住自己的饭碗。你瞒不过我,你表面上与他虚与委蛇,暗中却在青阳、蓝阳、丰阴、墨阴、阜阳一带积蓄力量,意图谋反。狡兔三窟,一窟灭,还有两窟存,匪活,剿匪的也活,只不过他是一成不变的活,你却像蚂蟥一样慢慢吸血膨胀!” 岑杙心底一惊,她提到的那些地名近二十年都曾遭受过重大天灾,百姓生活极为贫苦,对朝廷也多有怨言。在这种地方拉拢人心,招兵买马,的确是野心不小。 顾人屠笑了,又像是没笑,视线在她脸上意味深长地打量,声音悠长:“你,我,究竟谁是蚂蟥,还未有定论。我赢了,你们就是蚂蟥,我输了,才轮到我是蚂蟥。自古成败皆如是,阁下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诡辩,就凭你,也配和孤论输赢?” 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口舌之争就到此,孤恕不奉陪了!” 忽然,数道寒光一齐朝点亮的红烛飞去。随着叮叮叮的飞镖入柱声,屋内霎时漆黑一片。张蛤|蟆大叫:“快拦住大门,不要让他们跑了!”随后便“啊呀”一声倒在地上,大声惨叫,疑似再度中镖。 顾人屠用刀片格开朝自己飞来的一道镖,朝放镖之人杀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岑杙听到耳边一声低语:“桌子底下有个洞,后面的墙一踢就倒,快带她走。” 下一刻,一声破窗的“砰”声,吓了众人一跳。原来是吴天机冲开了窗子,护送着中年女子往院子里去了,四名暗卫也相继跳窗而出,守护在女子身旁,与土匪们混战成一团。 院子里兵刃相交的声音震天响,吴天机的飞镖虽然威力极大,但也有用尽的时候。吴天机留着最后三道镖以备不时之需,转身将地上的篝火踢翻,顿时整个小院火星四溅。 岑杙知道他们故意在院子里制造出那么大动静,是想吸引敌人的注意力,给李靖梣争取逃跑的时间,顾人屠果然上当,根据暗卫们的表现,误以为那中年女子是网中最大的鱼,冲出门外阻拦:“想跑?没那么容易!” 中年女子也有功夫在身,立即与顾人屠交战起来。不过,她毕竟力气有限,很快就落了下风,被顾人屠擒住了一只手腕。吴天机见状返身与他缠斗,双方都怕伤着那中年女子,不敢挥刀剑,一人拽着女子的一只手,用各自的腿、膝、拳、肘对抗。 岑杙不敢耽搁,黑暗中摸索到刚才拜堂的天地桌,掀开桌布,拉着李靖梣钻到了桌底下,见靠墙的一侧果然有个半人高的洞,先推李靖梣出去,接着又悄声吩咐小庄和老陈他们跟上。 自那中年夫妇摘掉人|皮面具后,小庄和老陈脑子里就混乱了,也不知道该帮谁,好在岑杙还清醒着,他们只要听命令就好了。 外面是一堆柴草,再往前两步就是一堵石墙。岑杙按照中年女子所说,用力踹向那堵墙,只听“轰隆哗啦”的一叠声响,这石墙果然往后倒了。岑杙发现原来这石墙是被人拆了重新摞起来的,那对中年夫妇早做了最坏的准备。 墙一倒,院子里的土匪,墙外面的土匪都听到了动静,岑杙赶紧拉着李靖梣从断墙口奔了出去。好在,敌人的重兵力大多集中在对付前院的中年夫妇,在后墙守着的都是一些小喽啰。 岑杙从袖中抽出短剑来,一边格开几个扑上来的小喽啰,一边顾向身后的小庄:“小庄,老陈呢?” “在后面!” 老陈掉了一只鞋,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说:“大人,刚才我往外爬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抓我的脚,肯定是前院贼厉害的那几个。情急之中我拿夫人掉的钗子狠心刺了他一下,把他腕子都给刺透了,这才逃脱。估计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岑杙额头上冒出了汗,马上道:“我们分开跑!你和小庄向东南,我和顾青往西南跑。”“好。” 四个人兵分两路,岑杙拉着李靖梣跑得飞快,很快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李靖梣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 她试探着问:“你累不累?” 没有回答,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夹着若有若无得牙齿打磕。 岑杙猛得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扶着她的肩膀,严肃问:“疼了多久了?” 后面追兵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李靖梣见她不走,无力地剥开她的手,继续麻木得往前跑。岑杙扯住她的胳膊,矮下身子,“快上来,我背你跑!” 她不理会,甩开她的手,险些把自己摔倒,摇摇晃晃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你怎么这么犟,让我背一下又不会死!”岑杙快要被她气死了,听她急促的气息,颤巍巍得身子,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不用就是不用!不要你管!”她还想打她的手。 “我是你相公,我非要管!” 岑杙不再同她啰嗦,大吼一声,总算把她压住了。气势汹汹地拽过两只胳膊,强制着把她背起来:“抱紧了,要是疼就咬我的肩膀,别咬自己的嘴!” 李靖梣已无半分力气挣扎,腹中的痛意和委屈就像绵绵无尽的河水一样,方才极速奔跑时尚能分心一二,如今一缓下来,顷刻间就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 岑杙很瘦,骨头跟树干似的,又凸又硬,奔跑中难免硌到她。感觉到她因剧痛突然绷紧了的四肢,双手狠命揪扯着她的衣襟,好像要连同她的心一起撕碎似的。岑杙心痛得好像要裂开,刻意把脚步放缓。但是仍能感觉到冰凉的眼泪因为难受大颗大颗得地落进她的领口。 “我恨你!” 她由喉咙深处发出痛苦呜咽,像一把刀子将她慢慢凌迟。 岑杙眼睛红了一圈,停下脚步,知道她此刻再也经受不住任何颠簸。她把人极轻地放下来,忍着鼻酸,紧紧抱在怀里,“我知道。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回来后就任你处置好不好?” 说罢,扶着她靠大树倚坐下来,在她咬破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抽出手中的短剑来,面无表情地迎向后面的追兵。 ※※※※※※※※※※※※※※※※※※※※ 最后几段删掉了,岑杙出身佛门,不随意杀生才合理! 荒山野岭 孔蝎子没料到她会返身杀来, 仗着人多势众, 立即将她包围。月色中岑杙辨出对方约莫有十来个人, 手中皆携利器。 她持短剑格开这些虾兵蟹将,挥掌直向孔蝎子面门击去。孔蝎子也察觉到她的意图, 连忙闪身躲避,岑杙一击不中,被其他人缠住了相斗。她后退一步,身体倒仰仰几成九十度, 避开了两把关门式横向劈来的大刀,随后扭身回转,在二人背后各自轻轻划了一下,两人立即负痛倒地,如丧猪一般嚎叫起来。 岑杙不理会二人, 一个蹲身扫倒一个土匪, 又踩着他的腰起跳,凌空一招剪刀脚,把另一人踹翻在地。身子刚落地,两根长矛又一齐朝她捅过来,她蹲身避过, 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那长矛又追着刺来,她继续翻滚, 翻到刚才被他扫倒的人身前, 手腕一用力, 整个人从他身上跃过,就听见长矛刺入肉中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凄厉哀嚎,岑杙趁机拍地起身,回头就见那两个土匪正从同伴腹中拔出长矛,地上的同伴口中咕嘟咕嘟有声,只一刹那便一命呜呼。 岑杙不免寒心,见那长矛更狠地刺来,她脸色发黑,不再手下留情,踢开一只长矛尖头,拿住另一支的中段,把短剑沿着长杆往对方的手削去,对方“啊呀”一声,松开了杆,身子被岑杙一脚踢飞出去。接着她扬起无矛的那段,在空中划出一道劲风,“砰”得一声,用力打向另一人的颧骨,将他当场打昏过去。 其余喽啰没料到岑杙武艺会如此高强,加之又有长矛在手,一时畏惧都不敢上前。岑杙警惕地看着他们,余光瞄到孔蝎子不见了,心中忽生出不好的预感,扭头朝李靖梣倚身的大树看去,果然见一个影子正朝树旁飞窜。 情急之中,她把长矛换了个方向紧握,朝他飞掷出去。孔蝎子听到了身后疾来的尖啸声,连忙俯身躲避,长矛擦着他的头顶堪堪飞过,“砰”得一声,扎进了前面的树干中,杆尾被震得上下剧烈颤动。他心中满是逃过一劫的庆幸,回头正想冲敌人耀武扬威一番,接着另一道寒光骤然而至,像是算准了他会回头似的,“噗呲”一声,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左侧胸腔,是岑杙的短剑。 他隔空看到了那双凶冷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口,跌退数步,又往前重重地扑倒,艰难地翻了个身,直直看着天上一动不动了。 李靖梣静静地看着远处那人,距她五步外的尸首仍在悄无声息地流着血,而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杀死一个人对她意味着什么。 其余人见孔蝎子死了,群龙无首,纷纷吓得溃散而逃。 岑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吃力地走到大树旁,检查李靖梣有没有受伤。 回头见孔蝎子圆睁着眼睛,手捂在心口,死不瞑目。她走过去试探了下他的鼻息,已无半分生气,面无表情地把手掌合到他的眼睛上,随后,盘腿坐在他的尸身旁边,双掌合十,嘴里叽里咕噜地念起了类似咒语的经文。 李靖梣仍静静地看着她,夜色中,她的神情庄严肃穆,像一尊凝固了的佛像,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在动: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杀气没有了,戾气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种入定似的平静,好像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经文念完,她站起身来,从孔蝎子身上拔出短剑,就着他的衣服擦干,袖回剑鞘。走到李靖梣身边,低低地问:“还疼吗?” 李靖梣忍着痛,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似松了口气般,前后顾看一眼,“咱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万一他们再追来就不好了。”说着,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把她重新背在身上,改往东南方向而走,希望能够在路上和老陈他们汇合。 李靖梣异常乖顺地伏在岑杙的背上,感觉她脖子里全是冷汗,冰冰凉的,还冒起了一个个鸡皮小疙瘩。看似无意般将两条手臂收紧,脸也贴到她的后颈上。岑杙打了一个激灵,只当她是困了想靠一会儿,呼出口气,继续往前赶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她的双腿麻得快没知觉了,回头看看农院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身后也没有人跟来,她背着李靖梣在前面的草坡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腹中又饥又渴,寻思先找点吃的。 可是举目四顾,看不到半点人烟。按照脚程来算,她们现在应该在马阳郡和青阳郡的交界处,这种地方向来多荒山野岭,人烟稀少,有可能方圆十里都找不到人家。 往回走是不可能的,顾人屠说不定会从后面赶上来,她们只能往前,离他越远越安全。岑杙擦着额头上的汗,暗忖必须尽快找到有人的地方,有了人才能找到吃的喝的,才能找到大夫给李靖梣看病。 前面约莫两里开外,有三座山连成了一条线,中间那座和羊角山一般高,是视野中所能看到的最高的山。如果她们想走出这片荒山野岭,最好能爬到山顶观察一下地形,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岑杙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如是跟李靖梣说。后者点了点头,道:“如果能找到水源,可以沿着水源走,必能找到人家。” 两人私下达成了默契,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必须放下嫌隙,互相扶持,才有走出去的希望。 李靖梣腹痛已经减轻了许多,虽然仍旧不舒服,不过,勉强可以走路了,不需要被人背。岑杙就牵着她在草地上走,走不了几步就会叮嘱:“如果累了就跟我说,我背你走,别自己强撑着。”李靖梣总是不回应,但是岑杙能感觉到每次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就会握紧几分。后来两人十指紧扣在一起,也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在休息时,岑杙会把她额上掉下来的发丝拨到耳后,看到她脸热得发红,会拿手给她在脸庞扇风。自然的好像她们从来没分开过。 眼见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而且越升越高,岑杙口干舌燥,“咱们得加快脚步了,要不然到正午上不了山,找不到水源,不被渴死也被太阳烤死了。” 李靖梣微微颔首,果然走的更快。倒是岑杙有点坚持不住了,远眺时只有两三里远的山,真实距离起码远了一倍有余,而且越走越觉得远。 “你说咱们怎么这么笨?逃跑时就没想过要抢一匹马来?” “早知道要逃难,就应该背上水囊和干粮。真是太失算了!可是谁能想到咱们会逃到这个旮旯里来!” “唉,不知道老陈和小庄逃脱了没?逃到哪儿了?有没有比我们更惨!他们现在要是在吃香的喝辣的,我肯定会鄙视他们!” 李靖梣听着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知道她的注意力正在涣散。她昨晚背着自己走了一夜的路,比她消耗的体力更多,如果不转移一下注意力,很可能撑不下去。 “你省点力气,别讲话了,马上就到山脚下了,再坚持一会儿。山上可能会有泉水,运气好还会有吃的。” “真的吗?”岑杙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眼巴巴地瞅着她,仿佛她说的话就是真理一样。 李靖梣抿抿同样干涸的嘴唇,指着山说:“真的,你看到了吗?那山上的树郁郁葱葱的,比浊河附近林子里的树还要绿,如果没有水源滋养,它能长得这么好吗?” “不能。”岑杙斩钉截铁道。 “对,它肯定光秃秃干巴巴才对。但是它没有光秃秃干巴巴,那说明什么呢?说明山上或者附近一定有水。” 听她说完,岑杙眼睛里一瞬间放出光来,脑子也不运转了,一心听她的,她说山上有水那一定有水。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去山上找水吧!”说着拉起李靖梣,一鼓作气来到山脚下。 “呵~呵~终于到了!”岑杙扶住膝盖,闭着嘴巴用鼻子最大限度地呼吸,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小腿没撑住,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狗尾巴草丛里。李靖梣想拉她起来,反被带倒了。好不容易爬起来,拍拍她的脸,“你还好吧?” “我,我不行了,我想睡会儿!”岑杙胸口剧烈起伏着,脸红的跟衣服一个颜色,李靖梣担心她中暑,帮她把外袍脱了,只剩中衣,拿袖子拼命给她扇风。 “别睡,睡了就醒不来了。”李靖梣知道她现在脱水严重,急需补充水份。仰头望了望面前的大山,远看的时候还不觉得,近处看才发觉这山不是一般的高,而且丛林繁密幽深,看起来阴森恐怖。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惧色,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似下定了决心般,她咬咬牙说:“你在这躺一会儿,别乱走,我马上去取水下来。” 她也不知道山上到底有没有水,说“取水”只是为了给她保留最后一丝希望。但是岑杙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双目紧紧闭着,昏迷不醒的样子。李靖梣担心她撑不到自己回来,俯身含住她的嘴唇,用舌头撬开她的贝齿,想度一点水分过去。可是她的牙齿紧紧咬合,根本度不进去。 好不容易被她启开了一条小缝,小舌刚一探过去,就被对方咬住了。迷怔中,她的舌头被人贪婪地吮吸起来,手也不老实地放到了颈后。 察觉到颈后那充沛的手臂力量,李靖梣猛得推开她,恼羞成怒举起巴掌就要打,但是看到她吃痛的脸,没下得去手。于是岑杙接过她的手,顺势拉她起来,说:“山上不安全,你一个人上去找水我不放心,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又挠挠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倒下的,刚才是真要晕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是不是吓坏你了?” 李靖梣没有说话,只不过眼睛比刚才红了一圈。岑杙握她的手紧了紧,半开玩笑道:“放心吧,没你的命令,我是不敢死的。” 两人刚要上山,忽然听到树丛中传出一阵“wei——wei——”的动物叫声,似乎是野猪的哀嚎,还伴随着嘎吱嘎吱的树枝断折声,朝她们所在的方向飞快蹿来。 ※※※※※※※※※※※※※※※※※※※※ 上一章删去了最后岑杙杀人的那几段,本章开头重新编排了下情节发展。 嗟来之水 就在两人疑神的瞬间, 茂密的树丛中, 忽然闪出一只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出来, 个头有小牛犊那般大,尖嘴獠牙, 长相十分骇人。不是野猪是什么? 岑杙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个头的野猪,连忙拉着李靖梣闪避。只见野猪蹿出树丛,径直往山下跑去了。它奔跑的这一路,在地上洒了一地鲜血。李靖梣观察到野猪左大腿中了一只箭, 血就是从它腿上流下来的。不过,拖着一条伤腿还能跑这么快,这野猪的耐力也不一般。 岑杙眼睛一亮,有人在此打猎,那说明山上或许有人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果然, 那野猪蹿出没多久, 树丛里就又蹿出一个人来,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瘦小的身材,黑里透红的圆脸蛋,警惕的黑眼睛,厚厚的红嘴唇。头上戴着一顶树枝编成的草帽, 像个小野人一般, 头发在头顶旋了个螺髻,用灰布条粗粗绑了一下。身上穿着一件袖子都磨没了的灰布短衫, 露出比脸还黑的小段手臂, 脚上套了双以动物毛皮为底, 破布为系绑在脚趾和脚脖上的“鞋”。 小姑娘左手架着一把弩机,右手握着一支长矛,腰上别了短刀短斧等工具,肩上还背着一把长弓和一兜羽箭,全副武装得从林中奔出,飞快地追奔野猪而去。 岑杙吃惊地看着这个身手矫捷的小黑妹蹿出去老远,又折返回来,把长矛和短斧强行塞到她们手中,一边去追猪一边背对她们大喊:“你们两个帮我看着点,别让它再蹿回林子里了!” “喂,凭什么呀!那头猪那么壮,我们凭什么要冒险帮你拦它!” “回头分你们一条猪腿!”小姑娘已经弹出老远了,声音还远远地送回来,让岑杙气得鼻子都冒烟了,“谁稀罕你的一条猪腿!”不过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大叫:“我要两条!” “好说,好说!” 李靖梣无语地听她俩隔空对话,手上握着那把并不顺手的斧头,并不准备拿它来和比自己强壮数倍的“敌人”硬碰硬。岑杙压根就没想过要帮她,现在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把长矛往土里一扎,正好当个拐杖使。 两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姑娘在山脚下不知疲倦地追着野猪跑,绕了一大圈又转回来,弩|箭发出去好几支,没有一支打中目标,野猪仍在没命地逃窜。 小姑娘腮帮气得一鼓一鼓的,扔下弩机,用弓箭射它,结果还不如用弩呢,又扔了弓,捡起地上的弩机,岑杙忍不住奚落:“你这箭法真是太差劲了,谁教你的啊?” “要你管!” “嗖”得一声,终于有一支箭射中了野猪的背脊,小姑娘一下子高兴地蹦起来,“耶,耶,耶,打中了!”回头冲岑杙做了个鬼脸,看吧,姑奶奶厉害吧! 不过她没高兴多久,那野猪在原地哀嚎一阵,忽然调头朝她狂奔过来,一边狂奔一边发出尖锐的嚎叫:“wei——wei——”一副要同小姑娘搏命的架势。 转瞬间,攻守异势。小姑娘“妈呀”一声,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而岑杙也“妈呀”一声叫了起来,因为小姑娘跑得方向正对着她们。这要是被猪冲过来,还不得把她们撞飞? “喂喂喂,你别往这儿跑啊你!” “让开让开,我要回山!” “回山你去别地回成不成?” 李靖梣没理会两人的聒噪,她到十步开外捡回了那张被小姑娘扔掉的弓,扯了扯弓弦,觉得顺手多了。就是还少支箭。当小姑娘狂奔过来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从她的背兜里捏出一只羽箭,搭在弦上,对着那只疾冲过来的庞然大物,拉满弓弦,“铮”得一声射了出去。 箭在空中划出一抹尖锐的呼哨,一下子射穿了黑野猪的左眼,这大家伙惨叫一声,在原地上蹿下跳起来,竟然还没死。 小姑娘刚钻进树丛里,听到动静又钻了出来,不禁大赞:“姐姐好箭法!” “啊呀,它又冲过来了!!” 野猪嘶嚎了一阵,不管不顾地横冲过来。小姑娘赶紧从兜里拔出一支箭,扔给李靖梣:“姐姐接着!” “接个屁!”有搭弓上箭的功夫,猪早就冲过来了。岑杙拉着李靖梣就跑,这只野猪明显是要搏命,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犯不着跟它拼命。她拉着李靖梣往山上树林里狂奔。 那野猪失去左眼,在树林间横冲直撞,头不时撞向周围的大树,震得树枝哗啦啦作响。终于它撞了约莫有半刻钟功夫,在最后一棵被它撞断的小树叉旁倒下了。李靖梣那支箭到底伤到了它的要害处。 三人气喘吁吁地蹲在五十步开外,见它伏在地上仍旧“wei——wei——”的哀嚎,只是气势明显虚弱下来。小黑妞用弩又射了它两箭,确认它不会再起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岑杙看不过去了,“阿弥陀佛,人家怎么你了,你非得要人家的命?就算你要人家的命,能不能干脆一点,别这么折磨人家?你听听,它叫得多可怜!”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要生存,我就要杀它,我力量小,一次杀不了它,我就得折磨他,直到它力竭而死,这是我做猎人的原则,你啥都不懂,就只会磨叽,一看你就是读书人!” “我——”岑杙气急,想骂脏字,但喘息半天,愣是骂不出来:“嘿,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着,你还看不起读书人呢?你才多大呀你?你就敢歧视读书人?我告诉你,读书人一口一个唾沫就能把你淹死,我还告你——” 小黑妞懒得理她,从腰带中解下水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然后把水囊交给李靖梣,“姐姐,你的箭术真棒,比我哥哥都棒,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你口渴了吗?这囊里的水都送给你吧!” 岑杙一听到“水”字就下意识地干咽唾沫,没骨气说下去了。李靖梣听到她的话很是受用,温柔地笑了笑,“多谢,你怎么知道我很渴?” “很简单啊,因为这里方圆三十里都没有人家,你们身上又什么都没带,不管是从哪个地方来,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会口渴的。”她笑起来,黑黝黝的脸蛋竟有些天真和可爱。 “好聪明的小妹妹!”李靖梣摸摸她的脑袋,笑问:“那我可以把这水给这位哥哥喝一口吗?她也很渴呢?” “哦,原来这位读书人哥哥是没有唾沫了呀,那她喝饱了会不会把我淹死呢?”小黑妞白眼翻得让人发指。 岑杙气得肝火往外蹿,哼了一声,“谁稀罕喝你的水!读书人是有骨气的!”说罢,拂袖而去。 李靖梣暂不管她,伏到小黑妞耳边跟她说了几句话,小黑妞点了点头,走到奄奄一息的野猪面前,抽出腰间的短刀来,一刀了结了它的痛苦。 李靖梣追上岑杙,把水囊塞给她,“别逞强了,快喝吧,你已经脱水很严重了,再不补水会死的!” 岑杙固执地拨开囊:“不喝,我岑杙从来不喝嗟来之水!谁爱喝谁喝去,反正我不喝!”喝了就要矮那小黑妞一头,事关尊严,她可不能这么没骨气! “我现在命令你喝!”李靖梣板起脸来,口气不容拒绝。 “少拿你皇储的架子压我,这里是荒郊野外,我可以不听你的命令。” 岑杙气势汹汹地拂开袖子,被地上的树根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行,你不喝拉倒,你不喝我喝!” 李靖梣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故意发出享受的吞咽声,岑杙扭开头不看,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气死了,一个两个都来欺负她,这日子没法过了,嗓子冒火,浑身都冒火!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气冲冲回头,“做什么!”结果就看到李靖梣弯下腰来,脸正对着她,两个腮颊鼓得像只大青蛙,睫毛一眨一眨的,一双黑眼珠里蕴着亮幽幽的光。岑杙吃惊地跟她对视,思绪千回百转,想不通一向正经无匹的李靖梣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做这种鬼脸?难道她被山鬼附身了? 猝不及防,她把唇覆在了她干得起皮的嘴巴上,继而一股清凉的泉水就顺着唇缝流进了她的嘴里。岑杙脑子有点懵,喉咙用力一滚,下意识地吞咽起来。久旱逢甘霖,她口中的每个细胞都快活得想要尖叫,更令人兴奋的是这泉水的源头,软玉温香,令她全身的血液都激动得沸腾起来。 李靖梣却在这时候离开,“好了,你已经喝了嗟来之水了,气节什么的就留给你那些素昧平生的老夫子吧!当然,你要是实在想见他们,可以选择把水吐出来。”说罢,不是很客气地把水囊丢到她的怀里,转身下山,帮小黑妞鼓捣野猪去了。 岑杙懵了一会儿,舔了舔湿哒哒的嘴唇,有一丝笑从心底蔓延到了嘴角,又从嘴角蔓延到了眼睛上,她不再犹疑,捧起水囊大大地饮了一口。感觉全身细胞都活过来了。她记得李靖梣只喝了一口,就把水囊扔给了自己,克制住还想喝的冲动,赶紧扭上盖子,跑过去把剩下的水递给她,“我喝饱了,剩下得给你。” 李靖梣见她一脸兴奋的样子,也不再推拒,就着囊口很优雅地喝起来。岑杙笑笑,到旁边看小黑妞给野猪放血。 这么大一头野猪,能吃上好些天吧!岑杙饥肠辘辘,就跟小黑妞讨价还价: “喂,小丫头,这只野猪是我们射死的,应该归我们,看在你之前追了她那么久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分你两条猪腿怎么样?” “凭什么?”小黑妹不干了,“我追了它一天一夜没合眼,凭什么到头来功劳全归你们?要不是我把它追到筋疲力竭,你们能一箭把它射死?再说,也不是你射的啊?是这位姐姐射的,要归也是归她,你有什么功劳?凭什么坐享其成?” 岑杙歪嘴叉腰,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嘴唇厚厚的,还挺伶牙俐齿的,她不客气道:“她的就是我的。你没看出来吗?她是我娘子,我是她相公,她射的就是我射的。所以这头猪归我没什么不妥。” 小黑妹鄙夷地看着她:“真没看出来,你这么难看,竟然能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岑杙气炸了:“你什么意思啊,干嘛老讽刺我,我承认我没有我娘子好看,但我也不至于难看到跟牛粪相提并论吧!” “好了好了,”李靖梣制止住二人的争吵,“小妹妹,你家在附近吗?这么大一头猪,我们帮你抬回去吧!” “谢谢姐姐,我家在这座山的另一面,半山腰处有座木屋子,可能会有点远。” 小丫头对李靖梣完全就是另一副崇拜外加讨好卖乖的嘴脸,岑杙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山的另一边?抬这么大一头猪上山的另一边?开玩笑吗?” 烟熏美味 小丫头哼了一声, 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推着猪往山下滚, 这边的坡势较陡,她把猪滚到山脚下, 并没有费多少力气。李靖梣本想帮忙,小姑娘感激一笑,说现在还用不着。她把手往身上擦了擦,勾起食指放在嘴边, 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过了不久,就听到一阵“哈~哈~哈~哈”的声音从远处奔来,还附带着叮了咣啷的车轱辘声。 李靖梣以为有人来了,近到跟前, 才发现是一只黑色的大狼狗, 身后还拉着一架两个轮子的小排车,显然是用来托运猎物的。大狼狗很有经验,一直把车拉到猎物旁边,停下来,又绕了半圈调转了一下车头, 好让主人方便装载猎物。 李靖梣有些吃惊地看着这幅奇景, 小姑娘奔上前去摸了摸大狼狗的头:“阿狼真乖,待会给你最好吃的猪肉。”大狼狗“汪汪”了两声似表达喜悦, 随后就蹲在地上“哈~哈~”得待命, 异常乖顺。 “姐姐能帮我把猪抬上车吗?剩下的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小姑娘腼腆地说。 李靖梣心里很排斥野猪身上的血腥气, 不过仍是强迫自己点了点头,并且喊岑杙下来帮忙。 后者并不是很情愿地从山坡上走下来,看到那只黢黑的大狼狗,“嚯”了一声,暗忖跟小姑娘一个色系的。大狼狗好像看出她对主人不敬的心思,冲她大声吠起来,张了满口獠牙,要多愤怒有多愤怒! 岑杙有点嫌弃道:“你家没骡子吗,要沦落到靠只狗拉车?这什么车啊?这么小,能拉得动猪吗?” “我家的骡子和大排车都被哥哥赶去集市了,至今没回来。这是我仅有的了。”小姑娘不知为何眼睛红红的。 岑杙无语,“那你能让它别再叫了吗?叫得这么难听,一会儿把狼招来了怎么办?” 小姑娘随即冷笑说:“是你太讨人厌了,连阿狼都不喜欢你。它看到姐姐的时候就不叫,看到你就叫个不停,还不证明你是坏蛋么!狗是最通人性的!” “我说你,你这个小姑娘,我哪里得罪你了?怎么你话里处处针对我呢?” “鬼才稀罕针对你!”小姑娘不屑地嘀咕。 “得,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岑杙绕了小车观察了一圈,走到李靖梣身前,“你闻不得血腥味儿,就站在一边,别掺和了。”李靖梣心里微微一动,但执意不肯旁观,坚持道:“你们两个恐怕抬不动,放心,我可以的。” 岑杙便也随她,三人合力将两百多斤的野猪搬上车,“咣当”一声,小排车快给猪压散架了。小姑娘赶紧跑到前头去,用细瘦的胳膊把两根翘起来的车把压下来,两手撑着把位,把绳子背在身上,回头冲李靖梣灿然一笑:“谢谢姐姐。” 岑杙扶着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喂,你怎么不谢谢我啊!我也出了力的好不好!知恩不报,不是君子所为哦!” 小姑娘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冲前面的大狼狗道:“阿狼,还不谢谢人家!” 大狼狗很配合,大叫了两声:“汪!汪!” “……” 岑杙噎了一下,胸口气鼓鼓的,瞪着小黑妞的后脑勺“你你你”“我我我”个不停。倒是李靖梣一下没绷住,溢了个好久不见的笑出来,随即被她掩饰住了,嘴巴抿成一条毫无波澜的直线,格外严肃正经的样子。 小姑娘要把车子拉到山那边去,然后用挑子把猪挑上山。李靖梣答应了要帮她,便决定要信守承诺,护送着小姑娘回山上。 别看她个子小小的,胳膊细细的,力气倒是大得很,那么重的车子竟然被她拉得虎虎生风。李靖梣和岑杙只帮她上了一个缓坡,就累得气喘吁吁,反倒小姑娘一脸轻松地说:“多谢姐姐,接下来都是下坡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你们不用推着了。” 李靖梣有点不放心,一边往脖子里扇风,一边气喘吁吁地问:“真的吗?你自己可以?” “嗯,这下坡我已经走了无数次了。不信,你们两个都坐上来,我一样能拉动你们。” “别,让我们和猪坐一起,你还是省省吧!”岑杙没好气道。 不过,她说的没错,接下来的路就都是下坡了。小姑娘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只掌控着车把,小排车就自动推着她往前走,一派轻松自在。 只是岑杙累惨了,虽然是下坡,但是走路也要费腿的,绕着山脚走了大半圈,好不容易来到山的另一面,她几乎快要虚脱了。 听到前头一阵流水哗啦声,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往前飞跑几步,竟然看到前方绿荫处出现一条湍湍急流的小溪,溪水是从山涧上流下来的,岩石堆叠处水流成瀑,白浪翻滚。地势平缓处,水平如镜,柔滑见底。这样酷暑难当的天气,这样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的正午,碰上一抹如此清澈的水源,简直像到了人间仙境。 岑杙高兴得连累都忘了,迫不及待地奔到小溪旁,恨不得把脸埋进水里头。撸起袖子猛饮了好几大口,溪水清冽如甘泉。她浑身苏爽,高兴坏了,回头招呼李靖梣:“你说对了,这山上果然有水!能喝的!快过来啊!” 李靖梣看了她一眼,先帮小姑娘把车子推到小溪下游,据说她要在这里给猪清理肚子,另外再把肉熏一下,因为上山还要好长时间,这个天气不赶紧处理,一会儿就变质了。 皇太女一听她说要给猪开膛破肚,连忙退避三舍。岑杙也看到了这一幕,冲小姑娘大叫:“你太煞风景了!这么漂亮的小溪,你竟然用来剖野猪!” 小姑娘起先不想理她,后来实在看不过她那副嫌弃的嘴脸,愤慨道:“要不是因为你于心不忍,我也不用那么早杀它,死猪肉很容易臭的,现在不剖了熏干,到山上就烂了!”对于如何处理猎物,小姑娘显然比她更有经验。 不过,岑杙仍理直气壮道:“我那是为你好,杀生就已经很造孽了,让生者半死不活地待死,更添业障,会遭报应的。” “那我待会烤得猪肉你别吃,我就不信你从来没有杀生过!” 小姑娘最后一句反问让岑杙僵住了,没有同她再说下去,蹚水过了小溪,坐在对面的大石块上,拿一根长长的小树枝无趣地抽水,独自生闷气。 “矛和剑只相差了两秒掷出,如果孔蝎子不回头,那剑扎得就是右侧,你已经给他留了一线生机,他仍旧死了,这就是天意。” 李靖梣的话从对岸幽幽地飘了过来,岑杙手上的动作停住,诧异、迷茫地抬起头来。对面的人刚掬了一捧水,洒在面上润湿脸颊,似乎刚才的话并非出自她之口。但她的影子倒映在水底的岩石上,被波纹搅得一晃一晃的,分明在认真地凝视着她。 “况且,孔蝎子想伤害我,你杀他是为了救我,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为了救人而杀人,本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内疚的!” 说完,她把手伸到水下,突然勾了一捧水泼到正在发愣的人脸上,“所以不要发呆了,跟我一起捡树枝去,难道你想什么都不做就等着吃吗?”岑杙本能地缩了下巴,仍是被飞来的水珠溅到了,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看着她起身往旁边的小树林里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清凉的湿痕。担心她在林子里走丢了,岑杙连忙丢掉小树枝,踩着水花跟上去,“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等她们捡了一大堆干树枝回来,小姑娘已经把剖好的猪砍成了好几大块,并且正用短刀把大块一块块地细分成小块,那架小推车就当了她临时的案板。 李靖梣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猎杀野猪到制成可食用的猪肉,全都要亲力亲为,这绝对需要超人的勇气和胆量。她不禁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趁着生火搭支架的功夫,她和小姑娘聊起了天,顺便打听起了她的身世。 小姑娘名字叫朱铜锣,今年只有十二岁,家中还有一个哥哥叫朱铁锤,兄妹二人是这座卧虎山上的猎户,家里世代打猎为生。 岑杙听说她姓朱的时候,立即笑道:“那你猎野猪岂不是同室操戈了?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小姑娘很生气,扬言她再敢嘲笑她的姓氏,就放阿狼过来咬她。岑杙撇撇嘴不说话了。 李靖梣关心地问:“既然你有哥哥,怎么不见他来帮你?” 提到自己的哥哥,小姑娘不禁红了眼圈,原来,四年前,十六岁的朱铁锤拿着新打来的猎物下山去二十里外的城镇中换米,谁知竟一去不归。现在山上只剩下小姑娘一人,根本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李靖梣听了一阵唏嘘,四年前她才八岁,她的哥哥想必是出了意外,不然不可能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山上。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要想在这满是豺狼虎豹的山上存活下来,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岑杙却从她的经历中联想到了顾青和顾人屠两兄妹,不禁感慨万千,也不知道顾青现在怎么样了,心里很担心她的安全。 李靖梣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没有说什么,把火生起来,岑杙那边三条腿的支架也捆好了两个。她帮小姑娘把大块头的肉用削尖的木头穿起来,架在离火稍远、烟又能飘到的位置,任其慢慢熏干。 烟熏法是一种古老的肉类防腐办法,目的是用烟把肉中的水分熏干,达到保质的效果。按照小姑娘的说法,烟熏过后,猪肉起码能保存一个月。不过,要想把肉彻底熏干需要花费两到三天时间,她现在只熏一两个时辰,是为了到山上不至腐坏,等回到家还要再熏上几天。 等所有大块的猪肉都上了熏架,小姑娘又把切成小块的肉用细树枝穿了,放在火上烤。岑杙已经饿得两眼昏花了,一闻到肉香,馋得直流口水。过去帮李靖梣串了一串,自己也串了一串,也不顾篝火旁热得流汗,烟熏得眼睛疼,兴奋地坐在火堆旁,看着肉由生变熟,慢慢浸出黄色的油脂,“噗滋噗滋”地滴落在火架上,引得火舌猛地往上一蹿。 闻到肉熟的香味了,岑杙呼呼地吹着肉上的热气,准备下爪试吃,结果手指头刚一触到肉,就被烫了一下,连忙收回来,放在耳垂上捏了一下,再去拿的时候小心了许多。将枝头的肉如愿摘下来放在嘴里,嚼了嚼,感觉竟是说不出的美味。 “靖梣,可以吃了。”李靖梣也饿了,接过岑杙递过来的熟肉,小心且矜持地吃起来。岑杙见有些肉太大了,她咬起来很不方便,厚脸皮地主动帮她吃掉。等烤第二波的时候,抽出随身的短剑来,把肉又细分了一下。等李靖梣再吃的时候,留意到这个变化,先前的恼意一哄而散,看她的眼神也比方才柔软了许多。 梦魇情动 她们三人在小溪边饱餐一顿,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满足。就连那只叫“阿狼”的大狼狗, 也一脸餍足地眯缝着眼,趴在树荫下打瞌睡。 三人决定休息一会儿就上山。朱铜锣把小车推进了附近一个秘密山洞里, 用树枝重新封好洞口, 随后拿着挑子回到小溪旁。清点了一下兜子里屈指可数的箭,发现这次捡回来的又少了两支,有点愁眉苦脸。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点不愉快给忘了,一边清洗着刀、斧等工具,一边跟李靖梣吹嘘自己曾经打过的猎物。说她八岁的时候曾设下陷阱打过一只狐狸,九岁的时候打过一头狼,十岁的时候打过一只豹子,十一岁的时候打过一头鹿, 将来她还要打老虎, 打狮子,打大象。李靖梣全都洗耳听着,微微露出赞许之意。 岑杙颇不以为然, 说:“小姑娘,既然你自称打猎好手,那你知道自己打得猎物原本是属于谁的吗?” 小姑娘奇怪了,不服气地跟她犟, “猎物满山跑, 还能是谁的?我打到就是属于我的。” “非也, 非也!”岑杙笑着摇摇头:“难道你没听说过?人类的牲畜只有马牛羊等家畜, 而野兽却不是人类的牲畜,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主人。” 小姑娘表示怀疑:“那你说,它们的主人是谁?” “不是我说,是有位大师说,所有野生动物都归属于天、魔、龙、妖、独角罗刹、人与非人。比如你猎杀的豹子和鹿,以及将来预备要猎杀的老虎,它们的主人是星曜。而狐狸、猴子和獐子,它们的主人是独角罗刹。此外,狼、马熊和豺属于魔。狮子、大象和龙,则属于天人。还有山兔、穴熊和羚羊是鬼王的牲畜。鱼、蛇则要听命于龙。” 小姑娘听得入了神,思维不知不觉就被带走了,好奇地问:“你说的星曜、独角罗刹和天人都是什么?” “这些是佛教里的概念,星曜呢就是星星。天人就是指的天上的人,也就是一些神仙之类的,罗刹就是指吃人的恶鬼,听说这种恶鬼女的长相极美,能勾魂摄魄,男的呢长相极丑,凶神恶煞,他们全都会吃人。这些都属于非人,非人通俗来讲就是不是人类,包括天、龙、夜叉、阿修罗等。将来你看佛经,会看到这些。”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那照你所说的,这些野兽都有主人,猎人岂不是不能随意捕杀它们了?要是捕杀它们,它们的主人岂不是会生气?” 岑杙暗笑:“孺子可教也,他们不仅会生气,如果你猎得野兽多了,他们还会跟到你家去,给你家降下灾祸,哎哟,咝——” 岑杙正说得兴起呢,不提防腰被人狠狠拧了下,疼得她险些背过气去。回头不解地看着李靖梣,觉得她此刻的表情就跟罗刹女一样,美则美矣,但眼含煞气。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她,顺着她的目光顾向朱铜锣小姑娘,才醒悟自己的罪过。她此刻眼眶红红,泫然欲泣,想必是自己那句降灾的话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她本意是想劝她少捕些猎物,没有令她伤心难过的意思。此刻有点过意不去,只好硬着头皮说些谎话来弥补,“那个,其实吧,这些妖魔鬼怪平时都忙得很,家里牲畜也多如牛毛,根本看顾不过来,你捕它几只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还帮他们减轻了负担。” 不过,小姑娘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一直到上山前都神情恹恹的。岑杙出于内疚主动帮她挑担子,走到一半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以前也不是没在羊角寺挑过水,但从没这么累过。回头看看李靖梣和小丫头远远地抛在后面,用一根木头抬着两块肉悠闲地往上走,还在笑盈盈地聊着天。也不知道李靖梣跟小丫头说了什么,看她的神情,比方才明显好了许多。她把担子一撂,抱着胳膊坐在扁担中间等她们撵上来。 两人无视她而过。 “真的吗?姐姐竟然也打过这么多猎物。天神没有降灾祸给姐姐,那就是说,那位哥哥说的话也不准,对么?” “对,只要你打猎的时候心存敬畏,不做斩尽杀绝的事,天上的神仙们就不会怪罪于你。”小丫头信心满满,“以前哥哥在的时候就告诉我,打猎不能太频繁,只要维持生计就好。我都好几天才出门打一次猎,有时候打到大猎物了,一个月都不曾再打猎。那么,那些妖魔鬼怪就应该不会生我和哥哥的气了,对么?” “对。” 它们不生气,岑杙快要气死了。她面红耳赤地坐在扁担上,仰着脖子大声唤住她们:“喂,你俩饿了没有?”两人回头表示不解,这才刚吃过不久,走了几步路,哪里会饿? 她又说:“咱们不如在这儿搭个火,再把肉吃掉一些吧,省得它在筐子里占位置。” 李靖梣知道她是嫌扁担沉,但又不好意思明说,不动声色地从筐子里挑出几个大块,穿在她和小丫头抬着的木头上。担子一下子减轻了许多,岑杙默默松了口气。 小丫头鄙视她:“谁叫你自己充能跑那么快,那么多的肉,往常我要分三趟才能送上山,你竟然想一次全挑上。” 岑杙不忿,“你还说风凉话,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这块铜皮铁骨,偏长了一颗陶瓷心,戳一下就碎,我惹不起你。” “你,你才是铜皮铁骨!不对,你是罗刹!凶神恶煞的大罗刹!”朱铜锣最忌讳人家说她黑。始终记得男罗刹相貌极丑这个点,拿来讽刺回击岑杙。熟料对方哼哼一笑:“谢了,我知道你是在夸我好看。” 小丫头十分不解,猜她耳朵可能聋了,或者脑筋出问题了。唯二知道内情的李靖梣,看着她晃悠着扁担悠然飘远身影,嘴角绷着,也不说破,但十分无语。 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才到达半山腰处的小木屋,也就是朱铜锣的家。木屋整体坐落在一米高的石头基座上,呈“凹”字形分布,中间有一座正屋,旁边是两间较矮的侧室,和山下寻常百姓家的土房子布局差不多。只不过屋身皆由棕红色的木头搭建,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屋子周围架设了一道两人高的栏杆,据说,这样还挡不住一些弹跳力惊人的猛兽,所以,又在栏杆外面布置了很多机关陷阱。 小姑娘让二人进屋休息,自己去灶房里继续熏肉。阿狼则放养在院子里看家。 李靖梣被胃痛折磨了一整夜,一上午又是赶路又是推车又是爬山,连痛都忘记了,只想就着枕头好好地睡一觉。岑杙比她更惨,她背着人走了一夜的路,又挑了那么重的担子上山,此刻早已累得虚脱。看到里间有张床,骨架子一软,立即歪了上去。 “喂,这是人家小姑娘的床,你……” “让我躺一会儿,就快呜呼哀哉了我。” 李靖梣只好随她,站在小姑娘的床边上,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说:“你若是嫌累,咱们就跟小姑娘商量一下,在这里借宿一晚,明日再赶路。如何?”没有听见回音,她回头就看到那人已经很不见外地仰在人家床上睡着了。 她唤了两声,没有回应,看着那张睡着时倦极的脸,不忍心再叫醒。静静地看着出了会儿神。走过去,帮她把掉落在床尾的鞋子摆好,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垫上枕头。自己继续站在床边等小姑娘回来,跟她解释这“雀占鸠巢”之事,顺便商量要借宿一晚。 朱铜锣自然乐意她们住下来,并且非常大方地把自己的屋子让了出来,自己去哥哥屋子里睡。出去时还帮她们带上了门。 李靖梣松了口气,隐约觉得这个安排似乎哪里不大对劲儿,此刻她与岑杙并非真的夫妇,似乎并不适合住在一起,不过透支的体力令她无暇细想。第一次没有计较满身的汗臭味,在岑杙身旁找了个还算松快的位置,合衣躺下来睡着了。 从下午一直睡到半夜,中间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感觉有只手正在剥解她的衣衫。她挣扎起来,呼吸微微错乱。 岂……岂有此理,这姓岑的,竟胆大包天到如斯程度,敢对她做这般非分之举! 她第一时间想让自己醒过来,给对方一巴掌,制止她的轻薄行为。但身体好像被麻痹住了,一动不能动,只有大脑还在浑浑噩噩的运转。 累,好累,动不了,好像有千斤重物压在她的胸口。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梦魇”,也就是俗称的“鬼压床”。意识虽然清醒但肌肉却无法动弹。她曾经在身体极度疲乏的时候出现过这种类似灵魂出窍的体验,深谙此刻所谓清醒的意识,不过是自己脑海中臆造出来的假象。如果对方真的在现实中触碰了自己的话,她应该立即就能惊醒,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何挣扎都清醒不了。 这种感觉糟透了,仿佛被恶魔上身,灵魂在躯壳中痛苦挣扎、狰狞绝望,而现实中,你仍是一副安然熟睡的模样。无人可知,无人可诉。仿佛这茫茫人世只剩下自己一人。 忽然,脑中的场景迅速变换,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包裹起来,从遥远的地底拉回了人间。 “靖梣乖,穿着衣服睡觉不舒服,抬下手,我帮你脱下来。” 温柔的低语仿佛一股热流,将她从冰凌般的酷刑中唤醒。 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只知道这是现在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别离开我……” “好,我不会离开你。” 泪水将眼前人衣衫打湿,那股温暖的力量将她更用力地裹紧。 她感到疼,身体被挤压进一个逼仄的角落,无处伸展,也无法动弹,但是心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刚刚好的缺口,残缺的一角被填满,如此契合,令人心安。 天刚蒙蒙亮时,她终于醒来,感觉像打了一场大仗,浑身酸痛无比。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没有看见让她无言以对的画面,先松了口气。 扭头见岑杙仍在一旁酣睡,面容平和安静,睡姿安分守礼,一看就是心无杂念、六根清净的模样。 正要起身的当口,忽然发现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褪下,正堆放在床尾。 一霎那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无措、慌乱、和不甘,连同酸涩一起涌上心来。为了印证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特意检查了一下内衣的领口和衣带,睡前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没有被解开过。 她不明白为何多年矜贵自持的好修养,会被一场梦魇生生葬送了,心中很是不忿与不甘。 —————————————————————以下是重复段————————————————————— 天刚蒙蒙亮时,她终于醒来,感觉像打了一场大仗,浑身酸痛无比。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没有看见让她无言以对的画面,先松了口气。 扭头见岑杙仍在一旁酣睡,面容平和安静,睡姿安分守礼,一看就是心无杂念、六根清净的模样。 正要起身的当口,忽然发现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褪下,正堆放在床尾。 一霎那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无措、慌乱、和不甘,连同酸涩一起涌上心来。 为了印证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特意检查了一下内衣的领口和衣带,睡前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没有被解开过。—————————————————————— 她不明白为何多年矜贵自持的好修养,会被一场梦魇生生葬送了,心中很是不忿与不甘。 ※※※※※※※※※※※※※※※※※※※※ 锁章修改,因为字数删掉了一部分,所以添了一点重复段,望海涵 水中相亲 岑杙的确是心无杂念, 一夜无梦到天亮。醒来时伸了个冗长的懒腰, 感觉好久没睡这么踏实过了。瞧外面的天光应该是第二日了, 李靖梣和小丫头都不在,她揉着眼睛下床来, 看到桌上摆的一盘猪肉干,饥肠辘辘地拿起来便吃。 刚吃了一口,就看到桌上放的一块树皮,内里一侧用刀子划了几个字, 是李靖梣的字迹:“我们出去捡柴,很快便归。”岑杙对于被抛下有点失落,闷闷地吃了几块肉,等了半个时辰,两人还没回来, 她不禁有些担心。 拿短剑在树皮上也刻了一行字, “我去找你们,一个时辰后归。”看了看这屋子的墙壁上挂了好几张弩,可惜没有箭,多半无用。她只好挑了把长矛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穿过院子出门去, 把栏杆门重新关好。沿着地上被人踩出的一条小径, 往丛林深处走去。到了容易迷路的地方就用短剑在树上刻下箭头标好方向,一面走一面呼唤李靖梣和小黑妞的名字。 虽然山里气温凉爽, 但山路毕竟崎岖,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便出汗了。听到某个方向传来哗哗的水声, 她口中干渴,便循声找寻。越靠近水声越响,其后便如擂鼓一般,在耳边萦绕。透过一棵棵直立的树干间隙,岑杙看到眼前出现一条瀑布,如白虹一般从天际而来,至黄岩断崖处飞流而下,冲入一个碧绿的水潭。 水潭一半倒映在绿荫中,一半曝露在阳光下。在阳光的一半水面,明亮灿烂,如镀了一层鎏金,在绿荫中的一半,幽邃迷人,好像披了身绿衣。水潭只是瀑布的缓冲,它下游延伸出一条山涧,清水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入看不见的密林中。 岑杙不知道这条山涧和她们在山脚下碰到的那条小溪是否是同一条,她被这光影斑斓、明暗相接的地方迷住了。用手试了一下水温合适,她把长矛往岸边一扎,开始快速脱衣服。连中衣和肚兜也脱了,露出身体自然的玲珑曲线,踩着岩石慢慢下水,水漫到腰间时身子往前一倾,展开双臂往潭中心快活地游了过去。 水流过身体的各个部位,涤去满身的汗渍尘埃,身和心说不出的愉悦、享受。她把自己像片叶子似的抛在水中,仰面小憩晒起太阳,暂时忘记了凡尘中的一切烦恼,一心听山林鸟叫,飞流急湍。后来又嫌这样不过瘾,她像条白鱼似的光着身子在水底潜游,一会儿冒出头来换个气,一会儿又扎入水中,甭提多恣意了。 就在她徜徉在水中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猛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 “姐姐,就是这里了。这个碧水潭干净清澈,环境隐秘,很适合沐浴。夏天的时候我经常来这边洗澡。而且水潭临近瀑布,声势很大,很少有动物过来,你就在这里放心洗吧,我和阿狼到四周转转,帮姐姐看着点。” “哦,还有哦,瀑布那边水很深,姐姐尽量不要过去。其余地方铜锣都试过了,不是很深,姐姐比我高一个头,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有问题姐姐可以大声叫我,即便我听不到,阿狼也能听到的。” 李靖梣感激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牵着大狼狗走远。回看这方幽潭,也很诧异这山林中竟有这样一处人间仙境。瞅瞅四下无人,她犹豫地抿了抿嘴,终究抵不过身上的黏腻,开始慢慢剥解衣物。岑杙在水中咕嘟咕嘟冒泡,隔着一层透明的水屏,看着那人身上褪得只剩白色的肚兜,满脑子都是“雾草!雾草!雾草!”的惊慌错乱,暗忖今个是要交大运还是倒大霉?照目前情形,很有可能是后者吧! 她现在只要一出水就会光溜溜地暴露在人前,想去岸边拿衣服,但距离实在是有些远。往回游倒是有个藏身之处,就是离瀑布太近了,万一被卷入水帘底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李靖梣褪了外袍,又褪了里衣,只着肚兜入水。岑杙顾不得那许多了,立即往瀑布方向潜去,想找大石躲起来。熟料手刚摸到石头,就感觉腰侧的水把她往瀑布方向吸。她暗叫糟糕,拼命展开四肢扒住大石,不让自己被水流冲走。虽然姿势有点难看,手指头抠着石面也有点疼!不过,为了不被吸到瀑布底下,她也只好豁出去了。 除了沐浴以外李靖梣还想洗涤一下贴身衣物,看到对面有块大石适合做晾衣石,她本想游过去,不过临时看到了近处的另一块石头,考虑了一下,这块石头离下水的地方要近一些,为了方便和安全起见,便没有继续往远处游。 小姑娘说得没错,这个碧水潭环境隐秘,水温适宜,是绝佳的沐浴场所。除了隆隆的瀑布声过于响彻,以及露天的环境让人始终缺乏安全感外,其余地方无一不契合李靖梣的心意。她在水中慢慢放松了神经,把肚兜亵裤也脱了下来,里衣外袍一并清洗了一番,就着自己选定的岩石晾起来,然后顺势靠在岩石旁休息。她和岑杙不一样,即使四下无人,也不敢光着身子在水中尽情遨游,所以,预备坐在这儿等衣服晾干就走。 另一边,岑杙抱着大石头快要累死了,这该死的瀑布一刻也不消停地把她往深水里拽。她现在四肢僵硬,手指酸麻,一只脚还在抽筋儿,岂一个惨字了得。侧头看看李靖梣?这位美女竟然倚在岩石上阖眼小憩起来。不公平!实在不公平!自己在这儿累死累活,她倒睡起觉来了,还有天理吗这? 她把脸垂头丧气地贴到石头上,暗忖,其实被看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碧水潭又不是她家开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吧,要心虚也应该是她心虚!她干嘛这么想不开,要困在这里跟条瀑布练拔河! 这么一想,她脑袋里的神经就松了,神经一松,胳膊也顺带着松了,胳膊一松,她“嗷”一声,身子迅速被那股不可抗的力量卷入了深水之中…… 李靖梣在岩石旁休息了一会儿,颇为无聊,再看这美丽的碧水潭,树影斑驳,水光潋滟。尤其水花迸溅的岩石边缘,竟升起一道浅浅的彩虹。她忽然觉得如斯美景,因心里一些沟沟坎坎的阻碍就不去尽情地享受,着实有些浪费了。 她不是一向都期望能有这样大的水域来让自己尽情遨游吗?为何现在碧潭就摆在眼前,她反倒因为一点若有似无的怯意就踟蹰不前了? 如果身处同样情境的是一名男子,他心中必定没有这些挂碍,想怎么游就怎么游,即便被人瞧见了也不打紧,大不了捂着脸遁走就好。 而她身为女子为什么就不可以这样呢? 尚未临池,便生出三分惧意,到了池中又畏首畏尾,害怕一些根本不会发生的灾祸降临到自己的头顶,不正是世间许多懦弱女子的心灵写照吗?她既然自诩强过世间众多男子,岂能被这些杞人忧天的怯懦心思打败,放着大好风光不去欣赏,反而局促在这边边角角暗自神往? 念及此,她好强的本性流露出来,抛开俗世杂念,尽情敞开了心胸,往潭中心游去。 果然,这谭中的美景和岸边不尽相同,没有了崖岸的庇佑,没有了岩石的屏障,反倒更能放心大胆地将身心和碧波融为一体,相应的,得到的乐趣也非岸边的浅水可比。 她沉醉于这山水之中浑然忘我,忽然感觉身后有一股水流极速朝她涌过来,在她转身时,已经近身前,哗啦一下出了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呛出一口水,说: “你绝对不知道我游过来,有多么千辛万苦!” 她被那突来的怀抱冰了一下,不由打了个寒噤,脑子里还在消化这一瞬间发生的事。 岑杙剧烈咳嗽着,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双臂紧紧圈着她,肌肤相亲的感觉令她剧烈的心跳踏实下来,游离的魂魄也逐渐归位。 李靖梣的脸以可见的速度慢慢涨红,艰难地解开颈后的交缠,把她从自己身上揭下来。 “……你为何会在这里?” 谁知岑杙刚离开她的依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活像条翻白眼的鱼。 李靖梣睁大了眼睛,确认她不是装的,只好又抢游过去,用胳膊夹着她的腋下,把她强行拔.出水面。脚底拼命踩水,感觉她手脚一片冰凉, “出什么事了?” 岑杙用下巴勾住她的肩膀,脸色惨白:“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咳!” 李靖梣看着起她游来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让她挂在自己身上,带她游到了浅水区,扶上岸,把自己外袍给她披在了身上保暖,双手用力搓揉她的四肢。 “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好多了。”岑杙牙齿打着磕,有点哆嗦得看了李靖梣一眼,玫瑰色的两片乳晕上渗着晶莹的露水,她忍住一个咳嗽,飞快得移开了目光。 李靖梣意识到什么,脸蹭的一下红了,尴尬地回到水里,游去晾衣石旁拿到未晒干的肚兜和里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咳,我的衣服,在那边,你可以,拿来穿。” “不用。”李靖梣声音有些冷,还有些生气。在水中穿衣实在是困难,她躲到大石块后面上岸去穿,结果看到朱铜锣牵着狗过来了,她的亵裤尚未套上,立即又狼狈地钻回了水中,拿里衣遮住身体得要害部位,贴着石头躲藏。岑杙看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后者愤怒地瞪着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她杀死。 岑杙用唇形说:“你别动,我帮你挡住她。” 朱铜锣牵着狗站在岸边,没有看到石头后面的李靖梣,倒是看见了对岸的岑杙。她的头发早在瀑布底下挣扎时就散了下来,此刻发端滴着水珠,眼睫玩味似的向上翘着,滢滢的眼眸含着露珠,与小丫头对视,一副娇滴滴的女儿态。 山中遇险 小丫头没有认出她来, 实际上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孩子, 美得像只妖孽, 比李靖梣还多了三分勾魂摄魄的滋味。 “你是谁啊?”她好奇问。 岑杙有心要戏耍她一下,便道:“我是佛界护法天神罗刹女, 听说有人在下界肆意猎杀了我的牲畜,特来巡查。凡人小姑娘,你可知是谁猎走了我的牲畜吗?” 朱铜锣惊恐地看着她,想起罗刹女形貌极美的描述, 竟有几分信以为真,吞吞吐吐道:“我,我可没有捕杀你的牲畜,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你,你别来找我。” 岑杙暗笑, “是吗?我听手下说, 猎杀我牲畜的是一个姓朱的小姑娘,小姑娘,你可知她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她可能下山了吧。你——?” 她忽然看到对方身上那件李靖梣的衣服,而李靖梣此刻又不见影踪, 偏她所处位置有堆白石, 远远看着很像人骨。她浑身冒起了冷汗,“你, 你你, 你把那位姐姐吃了?” 罗刹是吃人的恶鬼, 不管是男罗刹还是女罗刹,她一定是把李靖梣吃光光了,只剩下了一身衣服和一堆“白骨”。 大石头后面的李靖梣相当无语。岑杙忍得好辛苦才没让自己笑出来,舔舔嘴唇道:“是啊,我把她吃了,骨头渣子都没剩,味道还很香呢!”她似回味般暧昧地睨着此刻衣不蔽体李靖梣,光滑细腻的香肩,白皙诱人的雪颈,修长笔直的玉腿,看起来的确很美味。丝毫不理会她那双恼羞成怒的眼睛。 小黑妞脸色铁青了,突然架出弩来要射她,“你这只可恶的罗刹女鬼,竟然敢伤害无辜,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你吃我一箭!” “嗷!不用这么较真吧!”岑杙吓了一个后仰,动用全身力量滚到一边避开弩|箭,还好这小丫头箭法不准,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了。 “铜锣,住手!”李靖梣已经穿好了里衣,也被刚才那箭哨声吓了一跳,从石头后迅速闪身出来。小丫头见到她眼神一亮,连忙收了弩,“姐姐,你没被吃啊?” 李靖梣对于小丫头为自己“报仇”的侠义之举还是感激在心的,“嗯”了一声。 “那她——?”小姑娘再看那“女罗刹”,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而且她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会吃人的恶鬼。倒像是——那个丑男。 不会吧?她竟然是女的?小丫头脑子有点发懵。 “你怎么过来了?”李靖梣无视她惊呆的神情,故意岔开话题问。 小丫头这才想起正事儿,神色不由一变,“姐姐,我在附近发现大虫的脚印了,是一个时辰前留下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李靖梣闻言一凛,连忙出水上岸,把“罗刹女”扶了起来,帮她裹紧了身上的外袍,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觉得这丛林之中处处危机四伏。 “我们走!” “等等,我还没拿衣服。” 岑杙放衣服的地方是在斜对岸,距离有点远。李靖梣正想过去帮她拿过来,可是大黑狗“阿狼”却忽然焦躁不安,围着朱铜锣的腿打转,似乎想让她离开这里。她和小丫头的脸色同时一变,朱铜锣快步走过来,悄声道:“姐姐,阿狼一定是闻到大虫气味了,它可能就在附近。” 为了安全起见,她们决定立即离开碧水潭,由“阿狼”在前头带路,三人调头往丛林深处快步走去。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当她们走出碧水潭五百步开外,爬上对面一个小山坡时,回头去看,就见碧水潭斜对岸的岩石上跳出了两只体型庞大的斑斓猛虎,皆伏低了脑袋在谭边就饮。老虎饮水的位置离岑杙放衣服的地点非常的近,如果当时她们选择去拿衣服的话,很可能与它们正面遇到,到时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是现在,她们和老虎的距离也并不足以保证安全。三人外加一条狗,神经皆绷至极点。突然有一只老虎纵身跳进了水潭中,只露出半个凶恶的脑袋,朝这边游了过来。 “糟了,它发现我们了,快跑!” 李靖梣扶着四肢酸软的岑杙,“呼~呼~”得往前跑,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朱铜锣架着弩机断后,一边往前跑一边监视着老虎的动静。好在那只大虫似乎刚刚吃饱,腹部鼓胀如牛,出水后就没再跟着他们。 直到看不见大虫了,小姑娘才飞快撵上上前头的两人,一抹额头全是冷汗,脖子下面的领口也被汗打湿了,风一吹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 “它们大概不会追来了。我们抄小道走,尽量避开它们。” 李靖梣并不比她强到哪里去,中衣还在滴答着往下流水,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和岑杙双双赤脚跑了一大段山路,竟然没有感觉到疼,光顾着害怕去了。 她深知老虎的秉性,在皇家的狩猎场上,那也是轻易碰不得的猛兽。若无强弓硬弩和它们碰上,那就相当于死路一条。 岑杙见她精神高度紧张,攥紧了她的手,悄悄道:“没事儿,有我呢!我现在虽然不堪一击,但倘若老虎追上来了我可以躺下来让它先吃我,再吃你,等它吃饱了我或许就不吃你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李靖梣瞪了她一眼。 岑杙却很认真说:“我没在开玩笑,刚才我被卷进瀑布里的时候,我就跟天上的神仙商量说,能不能让我晚一刻钟再死?我想再抱抱水中的那个人,就一刻钟就好,一刻钟后随便你取走我的命我都不会有怨言。神仙答应我了,就把我送了上来。现在倘若他还想要我的命,那也是我的劫数使然,能讨来这片刻光阴,我已经很知足了。” 李靖梣本来很紧张的,被她这样一打岔,神经反而放松下来。眼睛红了一圈,紧紧攥着她的手,“你知什么足?你健健康康的凭什么要死?你跟哪个神仙商量的?看我不捣烂他的庙宇!” 岑杙哑然失笑,第一次觉得她也有天真幼稚的一面,耍起横来还蛮可爱。 “人生百态,世事无常,今日生或明日死,其实并无多大不同。倘若今日非死不可,能与你死在一处,我也不枉此生了。你现在还害怕老虎吗?” “……”李靖梣醒悟过来她东拉西扯说了那么一大段话,原来是为了安抚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连她趁朱铜锣不注意时忽然凑到额前的亲吻,都一时不察地收纳了。此时暂且不提。 三人颇为顺利地回到了木屋,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只是看到院子门口那排一直延伸到院子里的大虫脚印时,三人皆呆住了,浑身寒毛直竖,真是冤家路窄! 岑杙先反应过来,像是安慰众人也像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儿,大虫应该走了,你们看,这边还有两串离开的脚印。应该刚走不久。 “没错,可能就是咱们在碧水潭撞见的那两只。”小丫头也说。 李靖梣点点头,合理分析:“是的,阿狼也没有惊慌,说明大虫现在不在附近。” 三人互相安慰着彼此,“我们进去吧。”提心吊胆地回了院子,看到老虎的脚印满地都是。岑杙不由抱怨,“你是怎么设的陷阱啊,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小丫头没理会她,沿着其中一排脚印去了厨房,看着自己烤好的熏肉被吃得一干二净,两天的劳动成果付诸东流,有点欲哭无泪, “可恶,这两条大馋虫!” “你该庆幸它们偷吃了你的猪肉,否则它们吃的就该是我们了。” 岑杙暗叹好险,如果当时老虎遇见她们时腹中空空,她们三个焉能活命。 正屋里也留下了一串老虎印,她更加确信这趟出门是捡了条命回来。三人略收拾了一下被大虫捣乱的屋子,想起这一连串惊险的遭遇,都觉得能够从虎口脱险实在是十年不遇的侥幸。 李靖梣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对小姑娘说:“铜锣,我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下山吧,你一个人住在山上太危险了。这大虫今次尝了甜头,难保下次不会再来,咱们越早离开越好。” 岑杙举双手赞成:“是啊,趁着大虫刚刚吃饱,无心捕猎,我们马上下山。就你那半吊子射术,呆在山上迟早会被大虫吃掉。” 熟料朱铜锣摇了摇头,“不,铜锣不走。铜锣自生下来就住在山上,大山就是铜锣的家,哥哥临行前要我看好家,我要在家里等哥哥回来。” “但是山上有大虫,难道你不怕吗?” “不怕,铜锣现在年纪还小,等铜锣再长大些,就能学哥哥那样打老虎了。姐姐你们快走吧,这个——”她看着岑杙,不知道该叫哥哥还是姐姐,最终选择最初见到她时的样子,说:“这个哥哥说得对,等大虫肚子饿了,它们可能还会回来的。” 岑杙撇了撇嘴,“知道它们可能回来,你还不走?万一你哥哥要是一直不回来,你难道要在山上等一辈子吗?” 小丫头这次没有跟她针锋相对,神色淡淡的,好像有点自言自语:“我哥哥从来不会骗我,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岑杙没话说了,她其实挺理解小姑娘不肯下山的初衷。她哥哥也许早就死了,但是只要她一天不下山,她或许就能保留哥哥还活在世上的一点希望。 李靖梣见说服不了她,又不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上,就和岑杙一起帮她把木屋周围的安全措施再加固了些,老虎天生会爬树,栏杆架得再高也无用,但是她们可以在陷阱上多下一些功夫。之前小姑娘的陷阱都太简陋了,根本伤不了大型猛兽,也不知道她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 李靖梣一边架设陷阱一边跟小姑娘传授设阱要诀,恨不得把自小在狩猎场上学来的本领,统统倒给她。 朱铜锣学得很认真,实际上哥哥离开前她从来没有单独打过猎,一身三脚猫的狩猎本领都是自己慢慢摸索来的,连弓|弩都使得差强人意。如今受到李靖梣的亲身指导,犹如蛟龙入水,各项技能都突飞猛进。 岑杙抱着柴火从她们身旁经过时,瞥见小姑娘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不禁为山林里的飞禽走兽悲哀。 考虑到光有理论没有实践不行,李靖梣又带她到林子里转了一圈。两个母夜叉早上去,中午回,带回了无数小动物的尸体。 岑杙一边给野鸡拔毛,一边不停念叨:“杀生啊,造孽啊,你们良心不会痛吗?”但是吃起肉来又当仁不让,特别不讲原则。 这样一耽搁,两天时间就过去了。第二日傍晚,当李靖梣把一叠熟悉的红袍子丢给她的时候,岑杙特别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到碧水潭去了?” “嗯,打猎打到那儿了,顺手就捡了回来。”李靖梣浑不在意地说,那神情就像顺手捡了块石头那般轻松。 “还顺手帮我洗了一下?又晒了一下?”岑杙眨了眨眼睛,心底突然被暖意包围,她不傻,碧水潭那个地方现在危机四伏,她不可能专门带朱铜锣去那儿打猎。一定是帮她拿衣服去了。而且这布料明显洗过晾过,带了一丝干净的阳光味道。她可记得自己刚下水的时候,它已经臭烘烘的不能再穿了。 “你可别误会,衣服是铜锣洗的。她可能是嫌太脏了,实在看不过眼吧。”李靖梣皱紧了眉,不肯承认。 “我不信,她连她哥哥的一件破袍子都不肯借我穿一下,还得劳您出面才肯松开金口,会这么好心帮我洗衣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随你怎么想好了。” 李靖梣不理她,表情轻松地出了门,又轻松地回了院子,径直迈进小厨房,之后小厨房里传来了她和朱铜锣的说话声。 “你在煮什么?” “哦,是几块鹿肉干,昨天我在地窖中发现的,幸好没被大虫发现。现在我把它煮了,今天下午咱们就吃这个,就当给姐姐送行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嗯,姐姐会烧火吗?水开了把肉放进去即可,我去附近砍些柴回来。” “好。” 小丫头拿着根捆柴绳就带着阿狼出了门。于是当岑杙换上新衣出现在小厨房门口的时候,李靖梣正专心坐在炉灶前看火,时不时添一根木柴进去。 灶台上架着一口锅,里面的水还未开,但已经开始冒热气。 岑杙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半张脸,下巴上有汗沁了出来。搬个木头疙瘩做的小板凳过去,用袖子帮她扇风,不料将锅灶上的尘灰都煽了起来,呛得皇太女连连咳嗽,忍不住申斥:“你能不能别过来添乱!” 她无辜地撇撇嘴,“我不是怕你热吗?真不是故意煽你一脸灰,来,我帮你擦擦!” “起开!你离我远点!” 岑杙只好离她远一点,远到不被她轰的位置,继续托着腮饱餐美色。别说,这个模样的皇太女还真有点当家主妇的味道。 岑杙不禁想,如果以后能够和她住在山上,每日砍柴打猎捕鱼为生,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中闪了一下,随即就被她摇头否定。有些鱼儿注定要游往更大的舞台,岂会被三尺灶台所缚? 朱铜锣抱着柴火回来的时候,瞥眼见厨房的灶台边缘两个人很可疑地抱在一处。岑杙背对她微微歪着脑袋,后脑勺一拱一拱的不断往上挑动。李靖梣被逼得身体后倾,胳膊虚撑在她的两肘之间,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把漏勺。露出的半张脸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享受。 旁边的大锅腾腾得冒着热气,发出咕嘟咕嘟的沸音。朱铜锣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明白一些事理,很快反应过来她们在做什么,一阵惊愕过后,立即扔下柴火捂脸遁走。顺便把被肉香缠住不肯去的阿狼也一并拽走了。 李靖梣听到了门外一阵叮呤咣啷的木头声,以及那声凄惨的“嗷呜”狗叫,立即推开眼前人,腮颊赤红一片。她往耳后拨了拨头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又往灶台下添了一把柴。 岑杙先是诧异,继而笑道:“别再往里添柴了,再煮肉都烂了。你去外面凉快一下,剩下的交给我。” 李靖梣心不在焉地丢掉木头,不去看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快步逃出了厨房。她无法解释刚才她欺过来时,自己没有推开她的行为。她应该推开她的,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她都应该坚决地推开这人的纠缠。然而现实就像一面戴着凶恶面具的小孩子,被人卸去伪装后连一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她不会忘记四年前,她是怎样一步一步沦陷的。又经过多少个难熬的日日夜夜,才从无法自拔的深渊中解脱出来。相同的情景她绝不想重温第二次。哪怕她的心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往那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偏转。 ※※※※※※※※※※※※※※※※※※※※ 这章经过了多次修改,剧情有几处变化,之前删去了迟来之吻的情节,现在重新补上,涉及到江后的一小部分情节,顺延到了下一章的开头。(因为手机和电脑上的修改内容不是同步的,导致好些补充的细节换个设备又没了,而我又经常给忘记这个差别,只好增增删删多次,很是抱歉) 神秘印记 第三天一大早, 两人终于辞别小姑娘下山。李靖梣答应要帮朱铜锣寻找她的哥哥, 不过也给她做了最坏的预警。 “铜锣, 你哥哥一直不回来,你有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小丫头咬着唇, 目中渗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李靖梣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脑袋,“你可能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心怀希望是没错,但是当希望破灭时, 我们也要学会勇敢面对。这样才能更好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你说是不是?” 小丫头点点头,鼻子都红了。 “如果哪天你想下山了,记得来京城找我。”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方手绢,边角绣了两支青竹, “这块手帕留给你当个信物, 我在上面刻了我的印章,只要你把它交给当官的,他们就会带你来见我。” “咦?这个图案和我家以前那个好像。” 朱铜锣捧着手帕,看着上面的红色印记,一脸诧异地说。 看到李靖梣疑惑, 小姑娘解释说:“我家以前也有一个类似的印记, 不过中间不是一条鲤鱼,是一朵牡丹花, 而且不是刻在手绢上, 是刻在一张木板制成的小牌牌上。 “什么样的小牌牌?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 就是一块长方形的,这么大的,用白木板削成的小牌牌。”朱铜锣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交错对接,摆出一个长方形的形状, “不过,现在那个小牌牌早就没有了。我听哥哥说,好像是被妈妈不小心当柴火烧了,为此爹爹还和妈妈大吵了一架,说那是爷爷留给他的传家宝,上面的印记值很多很多钱。我小时候曾见过那个印记,它的边上也有一条这样的飞龙,和姐姐的这个一模一样,就一下子想起来了。姐姐,它真的值很多很多钱吗?” 李靖梣默然,她给小丫头盖的是自己的私印,严格来说上面的图案并不叫飞龙,而是飞蟒,在玉瑞,印章是一种权利和身份的象征,只有皇帝才能在印章上刻龙,而皇室子弟则以蟒来代替龙。 而她的这这条飞蟒也不是普通的蟒,是根据世祖皇帝当年亲手所画的一条简笔飞龙衍化而来的,世祖曾将此图案刻入御用印章,后人争相效仿,竟演变成了皇室成员的族徽,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 李靖梣的很多颗印章中,都带着飞蟒的痕迹。随身的这枚玉印就是典型的一枚飞蟒印,只中间的那条简笔鲤鱼,以及她的小篆名讳,属于她自己的个人标志。 据李靖梣所知,皇室成员中用牡丹作个人标志的,三百多年来只有一人。 这是一个只在皇帝和下一任皇帝之间口耳相传的秘密,当年皇帝李平泓生命垂危时,曾经将这个秘密转述给了她。 在距今两百多年前的世祖皇帝李攸烨时代,玉瑞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就是世祖皇帝的嫡亲祖母——太慈显圣昭烈仁皇后。 她一生共辅佐了三位先帝在位,分别是她的丈夫,儿子和孙子。其中,她对世祖皇帝李攸烨的照拂在玉瑞无人能出其右。 她不仅将襁褓中的世祖培养成一代英明圣主,更为他开创百年盛世扫平一切障碍。最后,在一次叛乱中她不愿受逆贼胁迫,自焚而亡。世祖平叛后为了纪念这位皇祖母,一反玉瑞帝后合葬的礼制,单独为她修陵造墓,陵墓参照帝王规格,就修筑在世祖的靖陵旁边,被命名为安陵。 纵观玉瑞建国三百多年历史,皇后单独拥有自己陵墓的仅此一例。可见世祖皇帝对这位皇祖母的敬爱与推崇。 世祖皇帝还留有遗命,后世子孙必须时刻谨记太慈仁皇后的恩德,并把她的诞辰也就是三月初五这一天定为圣慈节,每年这个时候,皇室子弟都要到安陵来祭拜这位老祖宗。 在玉瑞,关于这位太皇太后传奇的一生,留下了不少动人的传说。其中最离奇的一条,就是她拥有天人之姿,容颜不老,六十岁之后仍年轻貌美如二、三十的美妇。有传闻解释称她是牡丹花神转世,奉了女娲娘娘之命下界辅佐幼主,使命完成便回归天界去了。 对于这样的传说,大多数人可能会一笑置之。不过,李靖梣却知道,这个传说并非完全虚构。她的这位老祖宗的确“容颜不老”,这在很多史料中都可以查到相关记载。其中和她生活在同一时代人的记录最为让人信服,有一位姓高的史官就说:“太慈仁皇后江氏与丞相江令农乃一母同胞之亲兄妹,年纪仅相差八岁,但数十载后,丞相宛若耄耋老者,太慈皇后譬如新妇。时人皆称奇。”据他分析太慈皇后自三十岁以后,容貌就再无变化,一直维持着年轻时的模样,很多外宾在见到她第一眼时,都惊为天人,怀疑中原王朝故意拿假的太皇太后戏弄他们,得知真相后无不叹服。 而在李平泓的转述中,她并非真的不老,只是衰老的速度比别人缓慢,她的一年大约相当于普通人的十年,所以,至她自焚时,她的样貌也不过维持在三十三、四岁左右。 而李平泓转述给的她这个秘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其实这位老祖宗当年并没有死,只是假借自焚褪去了太皇太后的身份,四海云游去了,而且现在很有可能仍然在世。因为照她的衰老速度推算,她即便活到现在,也才五十来岁的样貌,比当今的皇太后还年轻稍许。 据说,世祖当年亲手所画的简笔飞龙,其实就是为了她而设计的。他在皇室子弟中大力推行飞龙印,用一只简笔兔图案代指自己,并且留下遗诏,后世子孙但凡遇到带有牡丹标志的飞龙印,必须无条件听从印章的主人,否则就会被视为不肖子孙,永除宗室。 大多数皇室子弟并不明白他留下这封遗诏的用意,也从来没见过牡丹印现世过,只有皇帝才了解其中的秘密,并且严格贯彻世祖皇帝的遗诏,不论谁冒犯了牡丹印的主人,不管他是何等的天潢贵胄,皇子皇孙,一律永除宗籍,严重者还会有杀身之祸。 玉瑞第十代皇帝李师熠的太子李良城,就是因为擅闯宫廷禁地玉清楼,得罪了牡丹印的主人,被废去了太子之位,而他那跛了脚本无缘帝位的弟弟李良域得以登基成为玉瑞第十一代君主。 玉瑞历代君主如此尊敬牡丹印的主人,除了尊奉世祖遗诏永远孝敬老祖宗外,还因为她那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智慧,以及数百岁的人生经验,就是一本活着的百科全书。皇帝每逢做出重大决策,都会事先过问这位老祖宗的意见。有时遇到重大危机时,也会到她在景阳城的住处百花林求救,有时运气好碰到她恰好在景阳,有时运气不好,她又在别处。 不过,如今的百花林已经人去林空了,归根结底还是由于一百多年前,第十六代君主李宜冉(第四位女帝)继位后,玉瑞出现了将近五十年朝局混乱的局面,那时皇族之间为争皇位,相互倾轧、攻讦,导致帝位更迭十分迅速,甚至出现了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牡丹印的秘密便也就此失传。 一直到第二十一代君主,也就是她的曾爷爷李祚均那里,朝局才稳定下来。曾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翻阅历代先祖史料时,查到了世祖皇帝的这份遗诏,从各种历史遗迹和蛛丝马迹中推敲出了这个秘密,想要重新寻回牡丹印的主人。他寻访到了百花林,亲自登门拜访,可惜那里已经经久无人住了。 曾爷爷带着遗憾离开,猜测也许牡丹印的主人已经离世,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把这个秘密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并且为了防止秘密再失传,将其写入了密诏留给后世之君。他希望后世之君能够重新寻回这位老祖宗。也希望老祖宗能重新给予玉瑞皇室以庇佑。 当小姑娘说出她见过中间带有牡丹标志的飞龙印时,李靖梣就隐约猜到这很可能就是消失了数百年的牡丹印。 所以,当小姑娘似信非信地询问它是否值钱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给了肯定回答,“不仅值钱,关键时刻还能保命。你能告诉我你爷爷是什么时候得到那块木牌的吗?” 小丫头还处在一脸震惊中,仔细思考了才说:“嗯——我听哥哥说,大约五十年前,爷爷还很年轻的时候,曾在山上救了一位被大虫围攻的夫人和她奄奄一息的手下。那位夫人为了报答爷爷的救命之恩,就给爷爷盖了那个印章,说日后如果他或他的后人有难,可以拿着这个印子到……到……什么阳的地方求助。”小姑娘似乎想不起来那个地名。 李靖梣问:“是不是景阳县?” “对,就是景阳县。咦?姐姐怎么知道的?” 李靖梣心中已经确定那人就是牡丹印的主人,五十年前?也就是说她的曾爷爷李祚均去百花林寻访的时候,她还尚在人世。 “我待会再告诉你,你继续说吧,那位夫人还跟你爷爷说了什么?” “那位夫人说只要她看到这枚印记,不管是什么困难,她都会尽力帮爷爷解决。而且,即使她不在了,她的后人看到牌子也会出手相助。爷爷本来不想收的,但见她态度恳切,就把牌子留下了。” “那你爷爷向她求助过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哥哥说我们家人都有颗侠义心肠,救人一向不图回报的,应该是没有吧。不过,我倒是很想去求她帮忙找哥哥。可惜,牌子已经被妈妈烧毁了。” 李靖梣默然半响,忽然格外坚定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哥哥的。不管查到了什么消息,一定会带回来通知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姐姐。” “你们在聊什么?是在聊牡丹印吗?” 岑杙听她二人在门前交谈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插句嘴,最终,还是选择了插嘴。 李靖梣脑中叮了一下,有点怀疑地看着她。牡丹印?她也知道牡丹印? 后者撇撇嘴,用手指从脖子里勾出一条银绳,绳底下系着一块铜钱那么大的羊脂玉坠,上面雕刻着一朵活灵活现的牡丹花。 “是不是这个?” 朱铜锣的眼睛率先亮了起来,凑过来细看,说:“就是这个!姐姐,我家那个印子上的牡丹和这个一模一样。” 李靖梣何尝不知这就是世祖诏书上出现的牡丹,只不过和那平面图形不同,换做了更立体的浮雕。 “你这个是从哪儿来的?” “我听你们刚才讲什么牡丹和飞龙的,如果是指得是牡丹印的话,那么我也有个这样的戳。给我盖印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大概是一年前吧,她到龙门县游玩,看上了我园中的几盆花草,非要跟我买下来。我那些花都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品,当然不肯卖。”岑杙一副护花心切的样子,随后又说:“不过我看她顺眼,就白送给了她,嘻嘻嘻嘻。” 李靖梣无语,显然她对自己这样没立场的行为,非但不觉得丢人,还有些沾沾自喜。岑杙又说:“毕竟同是爱花之人,而且她又能一口叫出我那棵雪顶玫瑰的名字,自然惺惺相惜么。” “我看她似乎很懂花的样子,人又随和,就跟她攀谈了起来,谁知越聊越投机,大家都觉得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物种,不爱花、尤其是糟践花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她说她有一座花林子,里面有近千种奇花异草,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参观。我一听眼睛都直了,当然想去开开眼界。” “那你去了吗?” “没,当时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去。不过,她好像很想让我去参观。你知道爱花成痴以后,其实也是需要知音的,养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花,一个人欣赏其实很没意思。如果能在人前显摆显摆,会很有成就感。我就说可以晚些时候过去。她就在纸上给我盖了这个戳,说她那个地方挺不好找的,这个戳可以帮我找到引路人。我瞧这个戳上的牡丹实在是好看,正好当时想打造一组十二花神的玉坠,就问可不可以拿这个牡丹当牡丹花神的模板?她点点头说可以。不过,我再问她那条飞龙来历时,她就不愿意跟我多说了。” “我猜她应该是一位很有身份和来历的夫人,整个给人的感觉很神秘,也很诱惑,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人仍然是美的。看到她的第一眼,会不自觉联想她年轻时候,该是何等的绝色风姿,但又觉得,她年轻一点未必有现在这样洗净铅华的沉淀和气质。总之,就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 “咦?这么一总结,我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能成为这位夫人的座上宾。” 她不禁流露出一丝得意,李靖梣压着心里那股若有似无的酸意,问:“那她现在住在哪里?” “嗯,好像是在一个叫归岛的地方,离辟阳县很近。” “辟阳县?那很远了。” “是啊。去她家做客一趟,得跑死三匹马。没这个时间和精力,还真是去不成。” ※※※※※※※※※※※※※※※※※※※※ 上一章修改多次,删掉的接吻情节重新补上,然后添了李靖梣帮岑杙取回衣服的一小段对话。变化最大的是让小姑娘留在了山上。其余情节大致未变。频繁增删只是想让剧情更合理,带来的困扰实在是抱歉了。 酒逢知己(一) 岑杙在说这些的时候, 绝没有想到李靖梣会突然心血来潮要她陪她到辟阳县走一趟。辟阳位于比龙门更偏远的大西北地区, 人迹罕至, 几乎算是蛮荒了。千里迢迢到那种地方去,图什么啊? 岑杙对这个“愚蠢”的建议自然相当排斥:“不去, 不去!先不说那地方荒僻难走,来回一趟就要花上大半月时间,肯定耽搁回京的行程;就说咱们费这么大力气,跑这么大老远去拜访那位夫人, 目的和意义何在?难道就为了瞻仰一下她的花?这得需要多大的花瘾,不去,太不值当了!” 李靖梣自然不会向她透露其中的秘密,只是断然抛给她两个选项:“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脸板得跟铁块似的。这趟逃难两人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岑杙可不想再回到从前那样半句话不说的地步。犹如蛇被掐到了三寸, 她脸上七扭八拐地纠结了一阵, 糟心道,“去!去!去!但不能这样去!”她强调:“必须要准备一辆马车,带上充足的盘缠、干粮和水,万一走进大戈壁什么的,我可不想饿死在半道上。” 这是最基本的装备, 李靖梣自然也有考虑, 只是置办起来有些难度。原因还在她那里。她想让此次行动计划绝对保密,这就排除了动用皇太女的身份调度当地县衙的可能。 低头思索了半天, 发愁地看向岑杙。 岑杙翻了个白眼, “得, 就知道还要麻烦我!走吧,我们先到虎山县去。那儿的县太爷跟我有些交情,让他帮忙置办点东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 李靖梣被她闷闷地拉着往前走,眉眼一弯,就有笑意浮上来。不过想起来还要生气,就又把嘴角撇下去了一点点。 她们在傍晚时分到达虎山县,直奔当地的县衙。正巧看到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口。车帘打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清秀的面容挟着一丝英气。 岑杙眼睛一亮,直接扬声高唤:“船师姐!” 来人听到这个称呼,身形略顿,惊讶地回转身。看见一位脚底带风的红衣人朝她飞跑过来。细细打量,“岑杙?是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船飞雁大喜,从阶上快步下来,逮住岑杙问长问短,更兴奋地与她当街抱了一抱,把门口站岗的衙役们眼睛都看斜了。 “我是赴京上任的,路过此地,就来看看你和江师兄。船师姐,哦不,应该改口叫江嫂嫂才对,恭喜,恭喜,熬了这么久终于苦尽甘来了。江师兄最近还好吗?” 船飞雁面露羞赧之色:“好,一切都好。逸亭前两天还跟我念叨你,说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三年前的琼林宴上,也不知你在龙门过得怎样了,这些年着实想念得紧。” “我也着实想念你们。年初江师兄写信说,你们到了虎山县,我一早就想来探望了,可惜一直脱不开身。” 二人的举止在外人看来说不出的亲密。李靖梣不知道要不要过去,站得离岑杙八丈远,脸上肌肉不动,睫毛下覆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不悦之情隐隐作祟。 “哦,对了,有个人忘了跟你介绍了。”岑杙回头拉李靖梣过来。船飞雁早就看到了她身后的那名容貌殊丽的小娘子,见她神色淡淡的,穿着袍子似是新娘礼服,再细审和她并肩的岑杙,可不正是配对儿的新郎官么?她脑中“叮”得一下,不待岑杙开口,就热情地迎向小娘子的手,握住就不忍释爪了:“这位就是弟妹吧!我说岑杙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娶了这么美的新娘子,怎么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岑杙:“呃……” 既然她顺理成章地误会了,她也只好顺水推舟让她误会着了。 吊着胆子跟李靖梣解释:“这位是我在船山书院读书时的大师姐,也是虎山县令江逸亭的夫人。你可以叫她江夫人,或者江嫂嫂。” 李靖梣见眼前妇人穿着一身绣疏竹绿纱裙,头上挽着一道微倾斜流云鬓,眉梢带俏,眼睛含笑,气质温婉,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心里不快顿消,隐约生出一股好感,只是不肯承认。 “别叫江夫人,这称呼都把我喊老了,我呢,姓船,名轻鸿,小字飞雁,弟妹不嫌弃,可唤我一声飞雁姐姐。或者跟岑杙一样叫我师姐就行了。” “这怎么好意思?” 李靖梣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接触,手上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回抽动作,不过又被船飞雁拽了回去。她微微露出些许吃惊。 “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叫什么称呼都无所谓的。” 岑杙额头有点冒汗,她这位师姐表面看着温婉内秀,其实性情外放豪爽,往好了说是不拘小节,往坏了说就是神经大条。待人热情诚恳全是发自真心,对不喜欢的人根本鸟都不鸟。 她和江师兄都习惯了她的直爽,只是怕李靖梣适应不来。 她脸色好红,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热的。岑杙一边帮她扇风,一边替她解围,看在船飞雁眼里就是一对恩爱情笃的小夫妻,逮着岑杙各种打趣,似乎要把当年她揶揄她和江逸亭的“仇”一并报回来。 岑杙一边求饶一边跟她到了后堂。船飞雁语笑嫣然地叫人给她们准备茶点。 岑杙问:“怎么不见江师兄?” 船飞雁:“这几天郡上头来人了,逸亭得去酒楼作陪,估计要晚上才回来,一会儿我让他们布置饭菜,咱们先吃着,一边吃一边等他。” 岑杙向船飞雁简略说了这两日的遭遇。船飞雁恍然大悟:“我说呢,上京这么远的路,你们二人怎么连辆车子都没有,原来是遭到流寇打劫了。你们放心吧,置办行装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就在我这儿歇一宿,明天一大早我保证把一切都给你们安排妥当。” “多谢师姐。” “跟我还用得着客气!”船飞雁确实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物,雷厉风行地命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并吩咐小厨房去置办一桌酒席。三人在堂内叙了一回旧,船飞雁忽然一拍桌子:“对了,你还没见过我闺女江小厦吧,你们等着,我去抱来给你们瞧瞧。”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转去内阁了,李靖梣被她那一掌吓得撒了一些茶水出来,连忙用袖子去拂。岑杙不好意思道:“我师姐一向耿直,如有得罪之处,你可千万别见怪。” 李靖梣淡淡地“嗯”了一声,打扑打扑身上,旬又翘着眉问:“你和江逸亭是同窗?” 岑杙似乎猜到她会有此一问,平静回答:“嗯,那时我们一同在书院念书,他虽年长我五岁,但和我志趣相投,性格也合得来,故而是很好的朋友。” “江逸亭是清和十九年的状元,你是清和二十二年的状元,一个书院连续出了两届状元,船知节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似乎话里有话。 岑杙眯了眯眼,故作不知道:“是啊,船夫子的确才华盖世,生前传道受业解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吾辈学子最敬仰的先师楷模。” 李靖梣还欲再说什么,船飞雁已经从内室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她便闭口不再多言。 岑杙被那小婴儿吸引了,见她粉嘟嘟的小圆脸,忽闪着两只黑黝黝的小眼睛,煞是冰雪可爱。她一见之下十分欢喜,忍不住凑上前逗弄。小婴儿虽然只有六个月大,但一点也不怕生,反倒一见人就笑,岑杙逗她,她就“呀呀呀呀”得跟她交流,简直讨人喜欢得不行。 “哇,太可爱了,眉毛眼睛长得好像师姐,跟师姐一样漂亮,难得鼻子、嘴巴像江师兄,但比师兄好看多了。” 船飞雁立即乐得眉开眼笑,“就你嘴巴甜。不过,说得倒也是实情。” “我能抱抱她吗?” “当然。来,小厦乖,到岑叔叔那里。” 岑杙小心地接过江小厦,像捧着一块棉花糖,兴奋得手舞足蹈。江小厦用两只雪藕似的手臂搂着她,一点也不吵闹,乖得就像自家女儿似的。 李靖梣默默注视着她,胃里悄然划过一丝苦味儿。 岑杙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依然笑得十分开心:“哎呀,不行,师姐,我太喜欢你家女儿了,给我当干闺女怎么样?” “还用当干闺女?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了?” 岑杙高兴得忘乎所以,闻言略茫然地看着她,“什么约定?” “亏你还是状元呢,就这记性怎么考上的啊?我都把你儿媳妇抱出来了,难道你想赖账?” 岑杙有点懵,“儿……儿媳妇?” “快别再叫她状元公!”船飞雁扭头对不明状况的李靖梣道:“连自己当年定得娃娃亲都忘了,你说她的心有多大?” 岑杙记起来了,那是在船山书院读书时,她无意间说得一句玩笑话,目的是揶揄已经定下婚约的船飞雁和江逸亭。那时候她说得谎太多了,这一句便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对夫妇却当真了。 船飞雁见两人都有点游离在状况之外,选择了更为靠谱的李靖梣,再次复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是这样的弟妹,我们和岑杙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了,当年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将来如果有了孩子,就结成儿女亲家。” 李靖梣眼皮跳了两跳,有点惊恐地望着她,果然她逮着机会便直抒胸臆,“现在儿媳妇我已经替你们生好了,你们赶紧合计合计,啥时候把我女婿也生出来,别让我闺女等太久。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也不能大太多,大太多就不能一块上学堂了……” “打住,师姐,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孩子压根没谱儿的事儿!” 岑杙赶紧出声制止。 “什么没谱儿的事儿,之前你还告诉我们弟妹都是没谱儿的事儿,这不一眨眼就有了,其实生孩子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非常简单,无需费心,还很享受……” “……” 天黑了江逸亭仍未回来,且差人传话说让夫人先吃饭,不必等他了。船飞雁只好将岑杙、李靖梣先请上桌开席。她自己默默地把一坛子陈年老酒摆上桌,岑杙一看到这单臂环不起来的巨大的酒坛,脸都白了。 “别了吧师姐,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呢!我看,咱们今天还是以茶代酒吧。” “谁要跟你喝了,就你那点酒量,你还是一边呆着吧你,我跟弟妹俩人喝。”船飞雁鄙视完岑杙,微笑着给对面的李靖梣斟满酒,举杯道:“弟妹,今天是咱们两家第一次见面,这一杯我先替缺席的逸亭受罚了,给弟妹陪个不是,我先干为敬。” 说罢,仰头一饮而就。 李靖梣低头看看自己面前一杯不满的小酒盅,又瞅瞅船飞雁手中巴掌大的酒碗,并不就饮,扭头跟旁边侍女说了一句话,侍女点点头,出门给她换了个大碗,跟船飞雁的一样大。李靖梣瞧着对面那坛佳酿,无言地盯紧。 船飞雁一看乐了,连忙给她斟满。岑杙旁边一直喊“停”,结果那酒水线还是满到了快要溢出来。她有点懊恼,这姐姐绝壁是故意的。 李靖梣用四指平稳地端起酒碗,“江师兄是因公务缺席,焉能受罚,师姐言重了。今次是我们冒昧来访,未曾事先通传,搅扰贵府,小妹也给姐姐陪个不是,还请见谅。” 说罢,举起碗来慢慢地一饮而尽。弧度优美的雪颈承着海碗一滚一滚地吞咽黄汤,酒水一滴不漏地流进腑内,把岑杙都看傻了。面不改色地展示完空碗,她用袖口抹了下唇角的酒渍,颇有些江湖女侠豪爽不拘的个性。 船飞雁一拍桌子,“好!弟妹果然是个爽快人!今个咱们不醉不归!” 酒逢知己(二)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两人一旦喝开了, 就再难以收住。船飞雁酒量大岑杙是知道的, 她和江逸亭两个人加起来都喝不过她,但是李靖梣酒量大岑杙却是第一次知道。她记得自己以前嗜酒时, 还被她好好痛骂了一顿,闹得很不愉快,从此再也不敢肆意饮酒了。 现在,望着席上那捧着一只海碗狂干痛饮而面不改色的人, 她怀疑以前认识的是假的李靖梣。 船飞雁难得棋逢对手,有意试探李靖梣的酒量,见她连饮五大碗黄汤,仍能和自己谈笑自若,也不由暗自称奇, 相逢恨晚。 岑杙担心李靖梣喝高了, 肠胃受不了,劝她少喝点,熟料被两个喝欢了的人联手痛斥:“爪子拿开,女人家的事儿,男人少管!” 岑杙越咂摸越觉得这话不大对味儿, 船飞雁不知情说这句话也就罢了, 你李靖梣跟着点头是什么意思? 她劝不了酒,又夺不下她们的酒杯, 只好在一旁生闷气。这俩人喝高了开始头对头胡侃海聊。当然话题离不开她们共同认识的人物岑杙。 “弟妹, 我跟你说, 岑杙十四岁就进了我们书院,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小师弟。但是她的志气高,学问也高,还特别有经商头脑,有段时间书院缺钱快要开不下去了,我爹每天愁眉不展,她二话不说就送来一大笔银子,说是自己下学的时候在家赚的。我和逸亭都佩服死她了。那时她才只有十六岁。我爹虽然明面上不喜她分心经商,但私下常跟我娘夸她,说这孩子性思敏,知变通,有经世济用之才。逸亭虽然在学问和才情上不输给她,但是在人情世故上就要远远落后了。逸亭也常跟我开玩笑说,若非岑杙因故缺席了那届科考,当年的状元之位未必是他的。事实证明,岑杙的确是状元之才,下一科果真被她高中了。” “我跟你说这些呢,其实是想告诉你,弟妹,我们岑杙呢是状元中的状元,性格又好,人品也佳,又聪明又有才干,你嫁给她将来一定不会吃亏的。” 李靖梣嘴角微微上扬着,把着酒碗若有似无地笑。 岑杙汗颜无地,很想堵住那姐姐的嘴。 “不过,你也得把她小心看牢了。一个人如果太优秀呢,就会招来很多人觊觎或者嫉妒。你瞧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虽不至于主动去沾花惹草,但也抵不住花花草草都往她身上扑啊!你可听说过‘玉面簪花少年郎,一朝折尽建康枝’?” 李靖梣摇了摇头,一副好奇的样子。岑杙大囧,赶紧给船飞雁夹菜试图转移她的话题:“师姐,别光喝酒,吃点菜,吃点菜。” 结果被船飞雁不客气地拨开。她大着舌头向李靖梣宣布:“这话其实就是说她的!” 岑杙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比两个喝高了的人都红。她不死心地上来继续打岔,这回不仅船飞雁烦她,连李靖梣都上手了,把她推出老远,追问船飞雁: “为什么是‘一朝折尽建康枝’?‘建康枝’是谁?” “问得好!一看弟妹就是饱读诗书之人,这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船飞雁笑道:“这个‘枝’,自然不是普通的‘枝’,她是金枝玉叶的枝。你不知道,当年岑杙高中那会儿,有两个王爷为了争招她为婿,在皇宫西华门前大打出手。哎哟,打得那叫一个惨烈,简直是天昏地暗,头破血流,全城老百姓都轰动了。最后还是皇上出面儿,各打一棒子,才平息了事端儿。时人就编了这两句歌谣,来赞美这件事儿的始作俑者——欸?人呢?” 她翘着头在屋里东找西找,刚才还被她弃如敝屣的岑状元,转瞬又被她拉回来当了一下展览的道具,“——咱们的状元公岑弟弟。”说完又不客气地一把将人拍走,继续跟李靖梣眉飞色舞地絮叨。 岑杙挥挥拳头表示抗议,“什么赞美,这是寒碜我呢。这件事根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他们私底下本来就有嫌隙,只是借争婿之事任意宣泄罢了,我多倒霉啊,什么事儿没做就要蒙受不白之冤!”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什么都没做,那两位郡主还能为你争风吃醋甘愿当全城笑柄?蒙小孩呢吧你!”船飞雁打了个酒嗝,已经隐现喝高之态。 岑杙冷笑:“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靖梣默默饮了一杯酒,神情寡淡,看不出喜怒,幽幽问:“所以,‘建康枝’就是指两位郡主?” 岑杙:“……” “还不只哪!”船飞雁越说越上瘾,一次性就把岑杙给卖光了,从相府千金,到将军小姐,从名门贵媛,到市井民女,都被她说了个遍,大多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她一拍桌子,声音大到吓人。 正当大家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论的时候,这姐姐很反差地俯到李靖梣耳边悄声道:“据说,还有一位公主看上了她。” 李靖梣脸色蓦地一僵。岑杙不知道船飞雁说了什么,只感觉一阵胆战心惊。 船飞雁又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阵儿,李靖梣的神情竟又缓和下来,岑杙默默松了口气,顿时有股劫后重生之感。 “这回是真的,姐姐不骗你。当时逸亭刚被调回京城,到吏部任职,正好负责新科进士补缺那一块,见吏部给各个进士都安排了后补职位,唯独没有状元岑杙的,他很不解,就向吏部尚书询问缘故,当时的吏部尚书付明启很赏识逸亭,就跟他透露了底细,说这是皇上亲自授意的,岑杙要被破格留京了。逸亭问他何故?他意味深长地说,‘一朝龙门登,他年天子婿’,这不就是皇帝有意招岑杙为婿的意思吗?也不知道是哪位公主看上了岑杙。 逸亭不知这件事是好是坏,就给岑杙传递了下消息。 第二日那付尚书忽然又改了候补名额,将岑杙安排到了龙门任知县。逸亭再问缘故,那老尚书却怎么也不肯说了,只摇头大叹可惜。 逸亭去找岑杙询问原委,谁知这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接到任命的当天就溜出皇城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为了不当驸马,竟然谎称已经有了婚约在身。当面儿拒绝了皇帝的好意。你想皇上面儿能抹过去吗?一气之下就把她发配到了最贫困的龙门县,当个没钱没势的小县令。我也是服了你家这位相公了,其实,像她这样被皇帝专门针对的,基本上等同于和官场无缘了。只是因为她是状元,其他进士都有官做儿,状元没没官做儿说不过去,才勉强得了一个小县官。一般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打发了,可是她不是一般人哪,她有本事啊,带着一伙子山民,又是垦荒,又是种地的,愣是把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治理成了玉瑞赫赫有名的富县。治安头几名有她,税收头几名有她,贸易头几名还有她,我要是皇帝老儿,我也烦了,这不调令就下来了!让你在这个小县里逞能,把你调进京里,看你还能不能继续逞。所以,妹妹以后安心跟着岑杙享福吧!” 这姐姐笑眯眯地说完,脑袋“咚”得一声砸到桌上,竟然满脸酡红醉倒了。 岑杙不由咋舌:“厉害,厉害!我在酒场驰骋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能把师姐撂倒的人,这位兄台,好酒量!”说完揶揄似的冲李靖梣竖了段大拇指。 后者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小嘬着碗里剩下的一点酒,那自信的模样,仿佛两个师姐都不是她的对手。岑杙暗叹强中自有强中手,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让侍女先把船飞雁扶回房间休息,结果这姐姐半路撒起酒疯来了,一个两个丫头根本制不住她。无奈自己只好上去帮忙,把喝疯了似的人抱起来,一路抱到了她的闺房门口,要进去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本想把人交给两个丫头,结果两个丫头从没见过这样张牙舞爪的夫人,都很害怕,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她。无奈,她只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把人放到床上的时候,船飞雁不疯了,竟拽着她的袖子默默流眼泪,“师姐,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船飞雁哽咽道,“岑杙,你来了真好,有些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说了。这三年逸亭心里其实挺苦的,他性子沉闷,又认死理,很多事情看得不如你通透。他老跟我说,这不是他想象中的世界,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朝廷。他和朝廷那帮人对着干,明知道对他没好处,可仍赌气似的非要争一口气。其实,别人再怎么排挤他,打压他,我都不害怕,我只怕有一天他自己心里的那口气泄了,会想不开。到时候,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岑杙无言,感觉心口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放心吧师姐,我会劝劝江师兄的。”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客厅,李靖梣仍旧坐在饭桌前,腰杆挺得直直的,一板一眼得拿碗往嘴边凑。岑杙坐到她旁边,把她的空碗摘下来,搁在一边, “别喝了,吃点东西吧,刚才光顾着喝酒了,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李靖梣很慢很慢地扭头睨着她,“你为什么没有考科举?” “我考了啊?”岑杙觉得她这话问得好奇怪,夹了一筷子菜搁在她碗里:“我不是还中状元了吗?” “上一科。” 李靖梣轻吐出三个字,目光执意胶着在她脸上。 岑杙愣了愣,“什么上一科?” “你,江逸亭。” “哦,你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和江师兄一同参加清和十九年的科举?” 她点了点头。 岑杙淡淡道:“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想那么早进入官场,想多玩两年。” “是吗?” 李靖梣“哼”了一声,压根不信。 清河十九年,岑杙刚好十九岁,是完全可以进入官场的。但是她却把这个日期往后推迟了三年。其中的缘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清河十九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正是那年春闱考试一个月后,北方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她自请去江南调粮,四月与花卿在康阳城相遇。 当时,她对自己的态度就是——避之唯恐不及。 无论她如何恩威并施,赏罚并用,这个奸商能躲则躲,能避就避,摆明了不想和东宫沾上一点关系。 这样的行为投映到当年的科举,她缺席的原因就一清二楚了。 因为那一年的主考官是谭悬镜。 在玉瑞,通过科举考中的进士虽然统一被称为天子门生,但却奉当届的主考官为“恩师”,自动列入该恩师的派系,受该恩师的照顾与提拔,已经成了朝廷各派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因此在每次科考之前,主考官的人选都会让各方势力争得头破血流。清和十九年春闱主考落在了谭悬镜手中,就是东宫跟各方势力角斗的结果。他自然大加利用,借科考之机为东宫网罗人才。 而江逸亭就是当时最被他看好的一个青年才俊。 只可惜,江逸亭出身名门,性情耿直,孤傲难驯,根本不把已经根深蒂固的派系之争放在眼里,行事只认礼法,不认派系,为此甚至多次触犯东宫的利益。 谭悬镜本想拉拢他,甚至不惜以嫁孙女为代价,结果仍是拉拢不成,只好找各种由头把他外放京师,想让他吃点教训。而其他派系也畏惧他桀骜不驯的性子,又默认他是东宫的人,不愿意出手相助,是故这位清和十九年的状元,直到今天,仍在远离京师的地方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试想一下,如果岑杙当年考得是同一科,以她与东宫更为剑拔弩张的关系,下场可能会比江逸亭更惨。李靖梣有理由怀疑,她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切,宁愿延迟三年再考,也不愿依附东宫谭悬镜。 酒逢知己(三) 岑杙从那声不同寻常的“哼”中听出了丝诡异。见她一边板着脸, 一边跟碗里的那根青菜较劲, 筷子戳戳戳得在菜叶上穿孔, 也没把它挑起来。反倒从她指缝里劈了叉,一先一后滑了出去, 掉到了地上。 岑杙盯了地上筷子半响,缓缓抬起头来。 李靖梣还保持着手握筷子的姿势,只是动作有点僵硬,左边眉尾处的那顶小山峰微微抽搐了两下, 连累半边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上下颤动。眼看就要波及平平的嘴角,岑杙赶紧抽了双崭新的筷子,郑重地搁在她的虎口处,顺着原位摆好。 就像哄小孩似的家长:“没关系,这次摔了不算, 咱们重来一次”。 李靖梣似乎也想挽回面子, 掐住筷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碗里的菜叶,以一个非常别扭得姿势把那千疮百孔看不出是啥的东西挑了起来。 岑杙装作惊喜地“哇塞”了一声,心里快要笑死了,有心捉弄一下这个醉得连筷子都拿不稳的人。 “来, 夹夹这个试试!” 她夹起一粒花生米在她面前晃晃, “当啷”一声,丢进了她的碗里, 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靖梣低头看着碗里不停打转的花生米, 一直到它停下来, 才锁紧眉头嫌弃道:“无聊。” 岑杙噎了一下,忒尴尬,“原来你醒着呀,我还当你醉了呢!既然没事儿,那就赶快吃饭,吃完了好睡觉,明早还好赶路呢。”她真是服了李靖梣的酒量了,都喝成这样了还不晕。也对,人家从小就涉猎官场,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点小酒也就能撂撂师姐和她这样的小虾米了。 她闷头扒饭,听到耳边“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进了碗里。扭头一看,李靖梣夹着空空的筷子,定眼瞧着那只从她箸中逃脱的花生米,耸眉立目,十分不快。 再去夹,它又蹦了出来,又夹,还蹦。简直是岂有此理,不可饶恕! 岑杙:“……” “啪!”得一声,皇太女耐心耗尽,拍掉筷子,亲自下把抓仁。纤纤细指往碗里大喇喇一伸,一幅很违和的画面定格。但她全然无所谓,逮到罪魁祸首,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岑杙呆了一呆,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反应过来她是真醉了,竟觉得十分有趣。贱兮兮地把桌上的那整盘花生米端过来,给她往碗里拨了一小半,“喏,还有一批同党,殿下看看还要不要一同治罪,比如来个诛九族什么的?” “诛什么九族!杀你一个就行了!”李靖梣突然瞪着眼,咬牙切齿地说。 “我又没得罪你,干嘛要杀我啊?” “就杀你!杀你一千刀,一万刀,以消我心头之恨。”她把岑杙的脸当成了花生米,用巴掌夹住发泄似的揉圆搓扁,最后照她的鼻子一咬,疼得岑状元惨叫连连。 这是什么情况啊这是? 侍女在前头带路,引二人到客房休息。一边走,一边捂着嘴偷笑。这位岑夫人撒起酒疯来一点不输自家夫人,蛮横程度甚至过犹不及。岑状元捆着她走,她扭开,抱着她走,她挣扎,基本上走几步就会被她挠几下。嘴巴上也不轻饶,一路都在含混嘀咕什么“折枝”“花心”“轻浮”“浪荡”之类的字眼,具体听不太清楚,但不难猜是骂岑状元的话。 岑状元倒也好脾气,甚至比自家老爷脾气还好,夫人无理取闹时,老爷大多时候心平气和,偶尔顶嘴两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但这位岑状元的境界还要高,非但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相反小娘子越骂她越高兴。 其实,她哪知道岑杙此刻的心思,李靖梣对她不管不问才是对她的最大折磨,如今听她醉酒之际发泄怨言,无论气也好,恨也罢,都教她觉得是心口温热热的,她素日听别人讲“打是亲骂是爱”,没多少深刻的体会,此时方领悟是至理名言。 也不知闹了多久,李靖梣胃里的酸水翻涌上来,抱着木桶拼命呕吐。岑杙见她面容扭曲、难受至极的样子,总算明白了她当初见自己嗜酒时的心情,悔不该让她喝这么多酒。 待她吐完以后,用清水帮她漱了下口,又喂她喝了一杯醒酒茶。人稍微清醒了一点,岑杙心疼地帮她揉肚子,“以后别逞能喝这么多酒了,知不知道?” 她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没应。 岑杙知道她爱干净,哄着要帮她沐浴。给她解衣带的时候,她忽然捉住她的手,怎么都不肯让她动。 “乖,身上黏黏的睡觉不舒服,先洗个澡再睡好不好?” 熟料,她攥着那只手缓缓往上扯,直扯着贴到脸颊才罢手,像小婴儿似的枕在上面,蹭了蹭,喃喃地说梦话:“岑杙,你为什么叫岑杙呢?” 岑杙心中一动,嘴角勾起一丝温软的笑,用另一只手轻揉她的脸,伏低了身子凑到她脸前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 “那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因为我父亲姓岑,叫岑骘,他太有名了,连她的女儿都叫岑诤,所以,我不能再叫岑诤。我给自己取名叫岑杙。原本不是这个杙,是佚失的佚,这个杙是我后来改的,知道我为什么要改这个名字吗?” “唔?”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嘤咛。 岑杙笑了笑说: “我在书上看到,杙是一种古树,它的果实像梨,酢甜核坚,我看着就喜欢。” “唔。”她嘟了嘟嘴,似乎听了进去。 “不过,这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意思,相比于这种古树,我更喜欢它的本意,小木桩,它的一端很尖锐,所以可用来扎地、扎人、扎心。”说着在她心口处点了两下,做了个“扎心”得示范。 李靖梣像是感应到似的,皱了下眉头表达不满。 岑杙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好乖,情不自禁在她唇际落下一吻,凑到她耳边道: “我父亲曾说过,谏官是在刀尖上打滚的文官,他的敌人比战场上看得见的敌寇更狡猾,隐藏得更深,所以,要想当谏官就要把自己削成一根尖锐的刺,让敌人害怕他,畏惧他,无所遁逃。” 顿了顿,“当然,我给自己改名叫岑杙,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因为它倒过来是你。” 感觉扣在手上的力道蓦地收紧。岑杙开心得笑了,直起身来,拿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乖,我说完了,现在让我帮你洗澡好不好?”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再阻拦,岑杙便从容帮她解开衣衫,将人抱着慢慢地放进浴桶中。自己也脱了衣服跨进去,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借以支撑,拿毛巾帮她擦洗身子。 手无意间触到她身前的山峰,岑杙眼睛直了,盯着那对玫瑰色的山顶久久移不开目光,感觉怀里人一动,她慌忙闭上眼睛,往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将那股不安分的旖念逼退。徐徐吐了口气,继续循规蹈矩地给她洗身子。擦干后重新抱回床上。 盖上毯子,岑杙若有所思得凝视着李靖梣,似乎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她叹了口气,“要是你没有嫁入涂家该多好,我愿意为你变成这世上最尖锐的小木棍儿,凭君驱使,赴汤蹈火。”可惜,一切都是妄念罢了,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对她产生觊觎,立场决定了她们,可能注定就要天生为敌。 换上侍女送来的月白阑衫,岑杙缓步出了房门。 门支悠一声合紧,房间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开,定定地凝视着床顶的帷帐,似乎在回忆刚才那冗长的梦境是否真实。半响,终究抵不过袭来的倦意,又缓缓地合上了眼皮。 亥时过半,江逸亭方回府,有些微醉,但精神尚好。看见岑杙,楞了一下,立即喜笑颜开,拉她到茶室,好好叙了一回旧。他本身不属于健谈的人,但和岑杙却无话不说。听到她高升了,打心眼里替她高兴,但也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的担忧。 “如今朝廷之中派系林立,大臣为求上位,相互攻讦者甚多。贤弟身负盛名,这一去,怕是再无安生日子可言了。” “我本来也没指望去京城过什么安生日子,倒是江师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你我二人重聚之日。” 江逸亭沉默了许久,“实不相瞒。我不打算回京了!” “江师兄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现阶段朝局复杂多变,皇子公主为争大位,早晚会有一场手足相残。到时候不知要有多少人被卷进这场虚妄当中。我厌了,与其将这一身抱负浪费在这些勾心斗角当中,不如在外面多干些实事,为生民多谋一些福利,将来也算死得其所。” 岑杙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话,也就江师兄敢讲。” “我如今已经是县令,官位低到不能再低,还有什么不敢讲的。”他接下来似乎要长抒自己的愤懑,但是硬生生的忍住了,“总之,贤弟此去京师多加保重,为兄以茶代酒,遥祝贤弟进京后,能挥洒平生智慧,一展所长。” 岑杙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在背后论长短的人,凡事都喜欢憋在心里,这才叫船飞雁没来由的担心。不过通过这次谈话,她发现对方意志虽然有些消沉,但精神状态尚好,并没有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只是怀才不遇罢了。松了口气道:“既然江师兄决心已定,岑杙也不便再劝。不过,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岑杙仍期待和兄长的相聚之期。” ※※※※※※※※※※※※※※※※※※※※ 新年快乐!!! 酒逢知己(四) 李靖梣面上伪装早在掀盖头的时候就去了, 只是当时在逃难, 岑杙便没有来得及细想, 事后一番回味儿,那曼妙红绸底下掩映得是她的娇颜, 心中竟涌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与兴奋。 不过,兴奋过后如何避免她被别人认出就成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尤其是在江逸亭面前,江逸亭以前出入过东宫, 想要蒙骗过他的眼睛很不容易。 岑杙想了想,干脆套搬了自己曾用过的老办法,给她找了一面纱巾戴上,谎称李靖梣昨晚饮酒过度脸上过敏。江逸亭果真没有怀疑,反而对岑杙能娶到如斯佳妇十分欣慰。 酒醒后的船飞雁听说了此事, 相当过意不去, 一直懊丧自己不该跟她拼酒,同时感慨李靖梣宁愿冒着生病的危险跟自己拼酒,这等勇气和海量实在是少见,遂引为知交。临行前,岑杙见李靖梣背着行囊跟船飞雁进了闺房, 叙了好一会儿话才一起出来, 有说有笑的,似乎比先前更亲密了, 她有点好奇她们说了什么, 不过现在不方便询问, 想着上路以后再一探究竟。 车马齐备待发,岑杙感谢了江氏夫妇的慷慨相赠,带着换了一身素衣长裙的李靖梣,告别了江氏夫妇便往东城门行去。出了城门约半盏茶功夫,又改向西北方向行驶。 岑杙在前头驾车,一边挥鞭子一边留心路标。她的手上拿了一张昨夜临时草绘的路线图,红笔标出的轨迹翻山越岭,一个上午才走了图上不起眼的一小块,现实中的辟阳县比想象中的还要遥远。 路上碰上一列商队,一打听竟然是阜丰米粮包家的商队,那领头的岑杙还认识,正是当初和她一起进东宫的晏回,包四娘的女管家。 两人在异乡见面都是又惊又喜,岑杙听说她从附近几个县城收了粮食,要运进京去,正好自己有两封信让其捎带着送往京城。一封是李靖梣寄给谭悬镜报平安的,信中并未提及她的具体去处,只言明一个月之内必会回京;另一封是岑杙交给户部主事的告罪信,谎称自己家中出了大事,要晚一个月才能进京上任。 晏回听说她要到辟阳县去,一脸惊讶,辟阳县在她眼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连最好险的商队也不愿意到那儿去。 “你家是不是有亲戚在那边流放啊?”不然她真想不出岑杙去那儿的理由,“还是,你在那山旮旯里发现一座金矿,要去秘密开垦?” 岑杙没法回答她,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此行的意义,只好随便搪塞了几句,“没错,我确实有亲戚在那儿流放。” 晏回高深莫测得看了她一眼,露出一脸“我懂”的表情,随后扫了眼她手中的草地图,嫌弃道:“你就想凭这个走到大西北?” 一招手让手下拿了一份精确的地图给她,“喏,这个才叫地图,你那个是什么啊?走一半估计被狼叼走了都不知道。” 晏回常年在全国各地行商走动,有一份玉瑞地图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她这幅图上不仅标注了山川道路,连路上该在哪儿打尖儿都标志得一清二楚,比官方的地图还要齐全。 “嚯,这简直就是一张藏宝图啊,上面的客栈、农舍、破庙你都住过吗?连土匪窝子都有,啧啧,你咋收集起来的啊?” “嘁,没去过还没打听过吗?咱们行商的凭什么能走南闯北,还不就是凭借这一张张用经验累积起来的活地图吗?说实话,白送给你,我还真舍不得。” “欸,送了就送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大不了我用完了再还给你。” “哼,不必了,这些东西早就在我脑子里了,到时候再重新标注一幅就是。”她大方得甩甩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随后又指着地图道:“辟阳县这地儿确实不好走,几乎不通商旅,不过也不是没人走过。你可悠着点,听说那边黄土盖天,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一定要备好充足的干粮和水,另外,御寒的袍子最好也带上几件,那里昼夜温差挺大的。” “知道了,多谢提醒!” 晏回撇撇嘴,又给她指点了一道关口,“这个地方叫扬尘关,你们最好在关内再把粮食再储备一次,因为过了这道关口,物资奇缺,再想补充就困难了。”说完又扔给她一个木牌,“这是阜丰米粮包家的通行令,可以保证你通过玉瑞的大部分关口,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哇塞,今天我们是出门遇到贵人了吗?晏姑娘,你说我该如何感谢你才好?”岑杙捧着那鱼形的小木牌,如获至宝。晏回却道:“别,你只要不再来骚扰我们家掌柜的,间接不再来骚扰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知道晏姑娘心肠最好,代我向你们包掌柜问好哈。咱们京城见。” 二人分道扬镳之后,岑杙拿了活地图,心中笃定了许多。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住宿打尖儿,果然一切都变得方便实用起来,两人装成一对去辟阳探望亲友的夫妇,持着阜丰米粮的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得到达了扬尘关。在这里歇息一宿,补充了粮食和水,两人便继续赶路。 不出所料,越往西去越是荒凉,头一两天还能找间农舍栖身,后来只能在破庙里打地铺。连破庙也找不到的时候,就只好躲进山洞或者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在这样的情况下,岑杙绝对不敢让李靖梣离开自己半步,白天捡柴生火探路要她跟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生怕自己一时疏忽,李靖梣就被狼叼走了。有一天夜里她在破庙里醒来,发现旁边的席子空了,她打一个机灵连忙爬起来,从火堆里拿了块烧着的木头就去找人。 庙里很黑,好在外面有月光,能照清院里各部分的残影。庙前有两棵高大的槐树,马车就停在槐树中间。风从枝叶间略过,搅得树枝跟打仗似的哗啦啦作响,前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夜猫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在空荡荡的郊野夜色中听着格外瘆人。 她在庙前对着夜色唤了两声“靖梣!”没有人回应,倒是有被惊醒的夜鸟从树上飞走,那扑簌簌得震翅声把她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隐约听到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赶紧奔过去,“靖梣,你在里面吗?” “在。” 听到李靖梣的回应,岑杙悬起的心总算放下,正要掀开帘子看看她。李靖梣却慌忙道:“先别掀,你在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你在做什么?” 岑杙闻言放下手,有点好奇她半夜爬起来。 里面又是很久都没回应,她一颗心不上不下的乱闹腾,忍不住关心,“你没事吧?” “没事,你离马车远一点。” 为什么呀?她有点莫名其妙,担心胜过了以往。但还是依言照做,“那你有事儿说话啊!” 她倒退了大概五步距离,站在夜色中巴巴望着马车。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李靖梣才掀帘出来,一身轻纱素衣镀了层月光,就跟虚影似的,缥缈、神圣,如天边云。总之,看起来不太真实。岑杙快步走过去,把她拢在怀里抱了抱,一颗心登时踏实了,道:“你吓死我了,我醒来没瞧见你,还以为你被夜猫子叼走了呢。你刚才在马车里干嘛?” 李靖梣从她怀里出来,脸色有点不自然。 “没什么,我们回庙里。” “哦。”岑杙便没有细问,往下攥住她的手,“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现在可是夏天,即便夜里温差大,但也不至于凉到这个程度,跟冰块似的。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歪头瞧瞧李靖梣煞白的脸色,明白了,这姑娘八成是月信到了。难怪她来之前会和船飞雁密语,想必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真是难为她了,现在云栽不在身边,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岑杙去车上抱了条毯子,把席子重新调整了下,往她那边底下又塞了些柴草,叮嘱道:“下次再起夜的时候,你记得把我叫起来,我帮你守着,不然你一个人摸黑行动多害怕。那夜猫子的鬼叫连我都瘆得慌。” 李靖梣不置可否,在铺好的席上疲倦得躺了下来。岑杙去另一边把火烧旺些,又往上面添了把熏蚊子的艾草。被那烟味儿呛了一下,忙用手在脸前扇扇,扭头对李靖梣道:“现在有点呛,待会就好了。” 李靖梣有点迷糊得“嗯”了声,身体侧躺着蜷成个虾米。岑杙从旁边躺下来,给她往上盖了盖毯子,又把身子自然得贴过去,手从她的腰肢间穿过,从后面扣住她的手,“这样还冷吗?” 李靖梣摇了摇头,身体不自觉朝温暖靠近。岑杙瞧她跟个无力的小猫似的,拿手贴在她小腹位置,轻轻揉着圈,“乖,睡吧,天亮了我叫你。”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李靖梣被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岑杙已经不在身边,而火堆上多了一个高高的三脚支架,最顶上用草绳栓了盏亮亮的水壶,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就是从水壶里发出来的。 她揉揉眼睛爬坐起来,腰肢有些酸软无力。刚想张口唤岑杙,后者就端着一盆水进来了,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你醒了?” 看她满脸的疲倦,应该是才刚醒。 “我给你打了一盆水,还烧了热水,幸好咱们这次再路上遇到了晏回,不然够手忙脚乱一阵的了,喏,先洗把脸吧。”岑杙知道她现在不能用凉水,就用木头把烧开的水壶挑下来,嘘溜着手握住壶把,往盆里掺了热水进去。 李靖梣心里一暖,就着水洗了脸,岑杙把毛巾递给她。剩下的热水除了留下一些两人喝的,其余的全给了李靖梣,让她自己处理必要的事情。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李靖梣拿着热水出去了。回来时一脸的轻松,岑杙也感染了她的情绪,把烤好的馒头递给她一个,“吃吧,吃完了咱就上路。” 李靖梣掰下来一块满头,塞进嘴里,边吃边问:“你和包四娘的管家很熟吗?” “熟吧!我刚知龙门县的时候,县城里缺粮缺得厉害,我就写信向包四娘求助,她派了晏回过来送了几次粮食。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悉了。” “这么说,她知道你是以女子之身做得官?” “知道啊。她还挺羡慕我的,说哪天给包四娘当够管家了,也学我捞个县官当当。不过,我看,包四娘的这个管家她是永远当不够咯。” 她别有深意得笑笑。 朝阳升起时,两人已经在路上,背对着满天的霞彩往一个未知的领地前行,岑杙的心情第一次充满希望,而不是未知和怅惘。 这大概是因为上车前和李靖梣结束的那段对话。 “问你个问题,你可以选择答或者不答,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位夫人不可?” “……” “好吧,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唐突,但我就是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花上大半个月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为了找寻她。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嗯。” “为什么?”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一个人,可以助你达成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你会怎么做?” “……我大概会像你一样拼尽全力去找到她吧。所以,这就是你翻山越岭的原因?那位夫人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嗯。” “是什么愿望?方便透露一下吗?” 她没有回答,岑杙突然后悔自己问了这个蠢问题,她还能有什么愿望,自然是和自己的储位有关了。 李靖梣忽然捧着她的脸,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在她瞬间呆滞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得掀帘进了车厢。留下岑杙一路困惑又上扬的好心情。 玉瑞历代皇帝谱系 玉瑞历代皇帝谱系 【按照n代辈分名字庙号谥号(简)皇后皇后庙号谥号重要事件等顺序列表】 1 盎【李盎桓】太|祖高皇帝 2 启【李启镇】太宗文皇帝 3 安【李安载】盛宗毅皇帝|皇后江姿栩(太慈显圣昭烈仁皇后, 牡丹印主人) 4 戎【李戎湛】宪宗光皇帝 5 攸【李攸烨♀】世祖仁皇帝|皇后上官凝、权洛颖 6 绍【李绍墀♀】孝祖睿皇帝 (名义上第一位女帝) 7 祖【李祖锡】(追封度宗, 实际未在位) 8 文【李文濯♀】懿宗 9 厚【李厚榆♀】 10 师【李师熠】正宗 11 良【李良域】 12 从【】 13 训【】 14 善【】 15 俭【李俭炆】神宗 16 宜【李宜冉♀】(朝局大乱之始) 17 休【李休钥♀】 18 中【李中汉】【李中治(追封衍宗)】(牡丹印秘密失传) 19 兴【李兴檀】【李兴桐(追封成宗)】 20 延【李延烺】中宗 21 祚【李祚均】清宗 (平定朝局) 22 太【李太钺】皇后程氏、严氏 23 平【李平泓】皇后海氏 24 靖【李靖梣♀】 25 州【李州炏♀】(清浊) 26 顺【♀】 27 民【】 28 德【】 29 昌【】 30 应【】 31 天【】 32 永【李永锵♀】末代君主 33 寿 注: 1、玉瑞帝系遵循“有子不传女, 有女不传侄,三代必归祖”规律, ♀为女帝。 2、世祖皇帝李攸烨名义上是男儿身,是故,玉瑞第一代女皇名义上是孝祖李绍墀。 3、该谱系不全,以后会酌情增删 4、玉瑞帝系传至第32代君主李永锵灭国。接下来是瑞新王朝。 5、关于为什么有血脉归祖这个事儿, 欢迎去参考《皇上难当》最后两章,明日江山(一)和(二)。只需看这两章就明白了。 盗窃成风 第七日傍晚, 二人终于到达辟阳县地界。此时距离她们途径的最近的一座小县城已经两百里之遥。夕阳余晖下, 这座破败的城池像是被外界孤立了, 到处是一片荒凉。 马车在大街上慢悠悠得前进,被稀稀落落的行人像猴子一样围观。岑杙倒没什么, 她的脸已经不知覆了多少层黄土,就算尴尬也尴尬不到哪儿去,反而隔了一道车厢的李靖梣很不自在。从帘缝里瞄到岑杙离了马车,到旁边去跟一群叼烟袋的老汉问路, 她从包袱里重新翻出那条早就被遗弃的纱巾,戴在脸上。果然,下一刻就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跳起来往车上爬,掀开帘子和她大眼瞪小眼。要不是岑杙及时回到车边,“去去去”得赶走了他们, 李靖梣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帮灰头土脸的小鬼。 到了一处名为“客栈”的地方, 岑杙将李靖梣接下来,“咱们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一早出城去大蛮山,找引路人。” 李靖梣“嗯”了一声,瞧着面前这间破破烂烂的木房子, 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岑杙有点想苦笑, 这一路走来,更简陋的地方她们也住过, 从一开始皇太女的不大适应, 到后来就算蜘蛛网挂在她脸前, 她也不惊慌,于她而言,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了。 现在,她用手指戳戳旁边人,又指指床腿,岑杙会意,用扫帚将上面的蜘蛛网扫掉。又把满是灰尘的房间好好得清理了一下,油腻腻的床铺撤掉,换上自带的席子毯子。收拾干净以后,夜色弥漫上来。她们就着干粮和水草草解决了晚饭,便洗漱上床睡觉。李靖梣照例在她吹灯躺下后就滚到她怀里来,似乎这样可以帮她隔绝周围脏脏的环境。岑杙非常乐意给她当金钟罩,闭眼享受一天中难得的亲密接触的机会。 一开始是铁定睡不着的,两人就头对头得聊天。大半时间都是岑杙一个人在讲,她会回顾她们一路的见闻,偶尔也会讲起她在龙门县的一些有趣的经历。 这些经历李靖梣早在妹妹的来信中就初识过,当时只觉是一个无关紧要人,与旧纸堆里那些可遗弃的公文无甚区别,而今听她亲口述说,竟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原来自己一直苦苦找寻的“负心人”,竟是妹妹念叨了三年的“心上人”。她以这样的方式陪伴了她三年,不知道这算不算天意弄人。 “岑杙?” 她轻声唤,语气有些生疏,显然还在适应这个全新的名字以及她全新的身份。 “嗯?” “……你睡了吗?” 岑杙哑然失笑,“我已经‘嗯’了,你说呢?” 李靖梣其实是想问她对于黛鲸的感情,但想了想无论听到怎样的回答,她大抵都会难受,她喜欢黛鲸她会难受,不喜欢她也会难受,替黛鲸难受,总之就是两面难受。话到嘴边只好又咽了回去。 岑杙无从了解她的这番心思,听她欲言又止,还以为她是担心明天找不到牡丹印主人。便给她打气道:“别担心了,明天的事明天解决,我相信,咱们一定会找到那位夫人的。早点睡吧,养好精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嗯?” “嗯。” 过了一会儿,“岑杙?” 又来了,岑杙已经有点困了,她赶了一天的车,身体早已疲惫不堪。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抵在她的额头上,懒懒的哼哼,“怎么了?” “……没事儿。就叫叫你。” “哦,别担心,不会有蜘蛛的,我都扫干净了。”岑杙模模糊糊得嘤咛着,往她怀里拱了拱。她睡觉时有个习惯,总是在醒着时大喇喇得把李靖梣一揽,作出一副要保护她的姿势,但睡着后身体就无意识得往她的怀里钻,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还没有变。 李靖梣圆睁着眼睛,把她的脑袋轻轻得护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手轻轻捂在她耳朵上,一动不动。听外面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房门,推了推没推开,又慢慢走远。窸窸窣窣,推推嚷嚷。最终消弭无踪。直到快天亮时才困极睡去。 于是等岑杙醒来发现她们的马车被偷走时,立即去找“客栈”里唯一的老婆子理论。那老婆子年老昏花,连她说什么都听不清楚,岑杙几乎要气炸,拍着桌子扬言要去报官。 李靖梣就是被那拍桌声吵醒的,起床后告知她昨夜听来的动静,岑杙不可思议得问:“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啊?就让他们白白得把马车偷走?” 李靖梣神情虽疲倦但坚定,道:“这伙人一进来就只偷马车,目标明确,应该是早就盯上我们了,黑灯瞎火的,没必要与他们起争执。出了意外,得不偿失。” 岑杙明白李靖梣的顾虑,如果她当时醒着,非得让这伙小毛贼吃不了兜着走不可。但这也是最不明智的一种做法,在人家的地头上,不占天时不占地利,贸然和对方动手,很有可能会吃亏。她不叫醒自己自然是出于保护她的念头,损失了一点财物不算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岑杙越想越是不甘心,要是搁在平时马车被偷也就算了,可现在她们身在穷乡僻壤,那马车就是她们的脚力,如果没有这脚力,别说去找那位夫人了,连回京都成问题。 “你要是实在想讨回来,我们可以去报官。” “报官?你不怕暴露身份了?” “不需要暴露身份。你忘了,我们是阜丰米粮的商人,辟阳县太偏僻难走,一般商人都不会到这里。如果阜丰米粮答应来此经商,那县官不会不重视。” 事情果真如她所料,辟阳县的县太爷一听说她们是江南粮商巨头包家的人,便把二人奉为座上宾。对他们十分客气,而且不到半天就将偷马车的小毛贼缉拿归案了。结果出乎了二人的预料,作案的嫌犯竟然都是当地的一些普通老百姓。因为县里物资奇缺,他们经常会结成团伙,抢劫进城的外地人,县衙屡禁不止,导致很多人对辟阳县印象很坏,来过一次就不愿再来。 “说到底都是一些穷苦的老百姓,郡上不拨钱粮不给牛马,就让百姓在穷山恶水中自力更生,他们种出的粮食养活不了自己,便想着打劫过路商旅,形成恶性循环。”县太爷的话里透着一丝无奈。 “郡上不作为自有国法惩处,但这不是盗窃的理由,如果不依照法令惩处盗窃者,阜丰米粮今后绝不敢来此做生意。”在李靖梣许诺两个月之内会派包氏商队进驻辟阳的现实利诱和压力下,县太爷空前雷厉得对嫌犯一一做了惩处。最终,为首者被处以三年徒刑,最轻者仗责七十,所盗窃财物一一归还原主。 岑杙领回马车时看到里面的锅碗瓢盆等物品早已经被洗劫一空,无奈得叹了口气,能找回马匹,她已经很知足了,其余得便不再计较,好在重要包裹当时都搁在身边,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案件审理结束以后,两人回“客栈”收拾好了行装,便驾着马车出城。路上正好遇见那群偷车的犯人被押了游街,许多人围着他们跑。双方人马彼一撞上,相互都没有好脸色。甚至有孩童跑过来对她们的马车吐口水,口中振振有词地辱骂她们“坏蛋、奸商”。岑杙驱马飞快越过了众人。回头对李靖梣讲:“诶,你瞧他们的眼神了没有,一个个恨不得吃了咱们。” 李靖梣面无表情:“他们的怨恨是一时的,将来就会体会法令严明的好处。倘若因害怕被怨恨就不去做正确的事,是懦弱也是姑息养奸。” 岑杙意味深长道:“也就是你,这么较真,如果换了别人,肯定得过且过了,既给衙门全了体面,又收买了民心,教人感恩戴德,皆大欢喜。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被人追着喊着骂奸商,跟过街老鼠似的。” 李靖梣知她在调侃,瞪了她一眼,心中亦是各种滋味俱全,是故抿嘴不语。 两人来到大蛮山底下,上山的路只剩下一条羊肠小道,车子用不上了。二人便解下马儿拉绳,留下车厢,只牵了马上山。岑杙记得那位夫人说过引路人就在大蛮山半山腰上的一处小木屋里。正好一个樵夫从山上下来,她便向他打听山上的情况。 得到的回答和那位夫人所说无异,岑杙兴奋得回到李靖梣身错,顺着这条山道走,咱们一个时辰就能见到引路人。” 李靖梣闻言莫名紧张起来,内心深处又期待又惶恐。她知道自己此次造访算是不请自来,即便见到人对方也未必肯帮她。但只要一想到能够亲眼见到那位传说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祖宗,她的手指就没来由地颤抖。 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木屋安静得坐落在半山腰处。岑杙感觉到李靖梣的紧张,捏了捏她的手,“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敲门?” 李靖梣点了点头,胸口攒着一股砰砰的热量。听那“咚!咚!咚!”的声音,她的心脏也跟着“扑通,扑通”地撞击心门。 “请问,有人在吗?” 好半天都没有人应,岑杙以为屋子里没有人,退后几步,想到窗户旁边看一下究竟,门忽然“吱悠”一声打开了,一个不太友善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来者何人?” 岑杙听那声音很低沉,像人故意呷着嗓子说话似的,莫名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好奇和兴奋掩盖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犹疑,她返身回到门前,恭敬地作了一揖:“晚辈岑杙,特来拜访李夫人,一年前晚辈曾在龙门县和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蒙夫人盛情相邀前来赏花,临别之际亲手刻赠牡丹印,让晚辈携印记来大蛮山寻访引路人,不知阁下是否就是引路人?” 误中埋伏 屋里沉默了半响, 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我正是引路人。你把牡丹印拿进来我瞧瞧?” 岑杙闻言迟疑了一瞬, 从脖子里拽出那枚牡丹玉坠, 低头脱了下来,拎在手中, 迈开步子缓缓得进门。 李靖梣看着她进去,把马儿栓在旁边的树上,站在树下悬心等待,手心紧张得冒汗。 只是没料到岑杙进门不久, 那单扇的木门突然“砰”的一声合紧,接着里面竟传来稀里哗啦、咋咋呼呼的打斗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吊起来,懵了一瞬,意识到情况有变, 正要上前一探究竟。这时, 身后的马儿突然长嘶起来,她回头一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毛孩子解开了缰绳,正在奋力拉马。 “你们做什么?!” 她厉声喝问,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攥着弹弓, 朝李靖梣射了一弹, 欲掩护同伴先走。但两个半大的孩子都太惊慌了,怎么都拉不动那头懒怠的畜生。 直到又一个稍年长的孩子从木屋的窗子里翻出来, 对着窗子拍拍手, 从里面接过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 飞跑过来加入了他们。 “老大!” 那两个孩子得救似地望着他,却遭到了他的劈面训斥,“怎么这么没用,连匹马都解决不了,将来怎么干大事!” “我们……”三个孩子一齐朝李靖梣望过来,李靖梣见那位“老大”扁平的脸,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相貌上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他头上戴得那条蓝巾她见过,猛然记得在辟阳城里朝马车吐口水的一群孩子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心里不由就是一沉。 “你们怕她?一个骚娘们有什么好怕的?把马先牵走,我来断后。” 蓝巾男孩信心十足地发布了指令,身后两个孩子似乎有了底气,连拽起马来都勇猛了许多,见马不肯走就用树枝抽打,总算打得那畜生迈开了脚。 李靖梣听那男孩出言不逊,心里起了要教训他的念头。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等蓝巾男孩靠近,在他恶狠狠掌风劈来时,使出一招擒拿手将他胳膊别于身后,蓝巾孩童身子扭了半圈,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后仰,痛得“嗷嗷”直叫。 他没料到李靖梣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会有这一手,一朝被她制住,气急败坏地扭身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李靖梣面无表情,加重了手上力道,冷声道:“把玉坠拿来!” “什么玉坠?啊——” 男孩惨叫一声,脸痛苦地扭成一团。 “刚才你揣进怀里的。拿来!” “嗷!我拿,我拿!别扭了,别扭了,胳膊断了!” 李靖梣松开他的一只手,给他拿坠的机会。那孩童转身面对了他,猛然一呷嗓子,脖子往后一仰,做出一个全力吐痰的动作。 李靖梣眼皮跳了一下,本能地侧身闪躲,仍是被他的口水溅了袖子,她眉间拧出一抹嫌恶之色。果断把袖子一扯,“嗤拉”一声,半截袖子竟被她当场撕了下来。那蓝巾孩童本想趁机逃脱,结果脚还没迈出去就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原来,李靖梣闪避的时候,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草鞋后跟。 这孩子王一下子扑倒,还没来得及反应,胳膊就被重新扣住,李靖梣拿膝盖抵着他的腰,撕下来的布料刚好从后捆住他的双手,揪着后领提起来,瞥了眼那两名惊呆了的小伙伴,冷喝道:“把马栓回去!” “别听她的,你们快下山,喊大人来,就说我被这两个奸商打死了,让他们替我报仇!”蓝巾孩子王高昂着头颅,正气凛然地瞪着李靖梣,恨意实实在在的写在脸上。李靖梣不由联想到岑杙先前的调侃,那句“恨不得吃了她们”就是这孩子现在的表情,不免一阵阵寒心。 她忍着齿冷从男孩怀里拿出那枚牡丹玉坠,把他往那两个孩子面前一推,就不再理会他们。径自往小木屋走去,屋里的打斗已经停止,岑杙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来。 及至门前,和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照了面,李靖梣定睛一看,不是岑杙是谁?只见她全身都罩了一层土,像个灰白色的泥塑陶俑,只脸上露出俩眼睛,还能看出原本的肌肤。 李靖梣见她一身狼狈,料她中了埋伏,眸光凛冽如寒冰。岑杙胳膊上托了个八|九岁的孩子,也跟她一样全身灰蒙蒙的。没等李靖梣反应过来,便急切地说: “快,哪里有水?这孩子眼睛里进了石灰粉,八成要瞎!”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头上系了红巾的小孩子,一看就是跟抢马的那三个一伙的。听了她的话一时都张皇无措,“小刺猬,小刺猬”得唤岑杙怀中的同伴。 李靖梣记起马匹上有水囊,连忙返身去拿,却哪里还有马儿的身影。原来那系蓝巾的孩子王被她推开后,立即让两个同伴帮他松绑,爬上马儿一溜烟跑了,临走前还吩咐同伴在这里当“人质”,这样他就有理由下山去找大人来,教训这两个“奸商”。 李靖梣没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心计,现在没有了水,这无辜小孩子的眼睛怕是凶多吉少。 岑杙一看李靖梣表情就知事情不妙,抱了一线希望问在场剩下的小孩子,“你们知道附近哪里有水吗?” 被留下来当“人质”的一个小孩子连忙跑过来说,“我知道,山后边有一个寒潭,那里有水。” “好,快带我去!” 岑杙顾不得多说什么,抱着那个叫“小刺猬”的小孩子,飞跑着穿过树林,来到寒潭边上。见这潭面上浮着一层水气,好似蒸腾了一般,一试水温,才发觉冰冷彻骨。她很诧异,这炎炎夏季山上竟有这样一处寒潭,想来和大蛮山山顶常年覆盖冰雪有关。 岑杙把孩子放在寒潭边上,问他:“还疼吗?” 他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抬手要揉眼睛,被岑杙一把按住。记得顾青曾说过,石灰粉进了眼睛不能用手搓,更不能直接用水清洗,要先把粉末清理出来,再用水冲洗干净。否则石灰和水混合在一起会发热,灼伤眼睛。 “别睁眼!”岑杙先帮小男孩把脸上的石灰粉清洗干净。李靖梣配合着把遮脸的纱巾给了她,岑杙将其叠成了尖尖的角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撑开男孩的左眼,拿那纱巾得一角清除男孩眼中的粉状物,一边清理一边说:“你叫小刺猬是吧,我现在要帮你清理一下眼中的石灰,别怕,你现在看不清东西是暂时的,等清理干净了过一阵子就好了,不要哭更不要流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 其他孩子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尤其是那个“误伤”了同伴的红巾少年,一脸愧疚地紧紧攥着拳头,生怕小刺猬会因此瞎了眼睛。 李靖梣看到他眼中隐忍着水色,不知为何会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她拍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安慰。那红巾少年眼泪珠子悬不住掉了出来,默默地用袖子抹去。 岑杙帮小刺猬清理完眼珠表面的石灰粉,暗叹幸好进入的不是很多,否则这只眼球真的要保不住了。 “冲洗的时候,如果感觉眼睛发烫就直说,知道吗?” “嗯。” 她发现这孩子挺安静也挺听话,别人说什么就照做,就是反应有点迟钝,要不然也不会被同伴的石灰粉误伤。 清洗时间长达一刻钟,末了,岑杙的手都伸不直了。男孩眼睛还见不得光,她就把纱巾蒙在他的眼睛上。忙完这一切,李靖梣赶紧拉她到太阳底下暖手。 岑杙笑着说没事,趁这个机会把木屋中的遭遇跟她交代了一下。 和李靖梣所料的差不多,她们是中了这几个小鬼设下的埋伏。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她们要上山,就抄了条小路提前来此设伏。等岑杙意识到事情有诈时,对方已经从她眼皮子底下抢走了牡丹玉坠,还用上了石灰粉来阻拦她去追讨,要不是她及时用胳膊遮住眼睛,可能伤得比这小刺猬还惨。 “唉,现在可好了,非但没找到引路人,连牡丹玉坠都丢了。”岑杙禁不住一脸失望。 李靖梣闻言从怀中掏出银丝玉坠,把它交还给她,岑杙眼睛一亮,“你抢回来了?怎么抢的?” 她便把自己在屋外与那蓝巾男孩交手的经历略略一讲。两边的信息一汇总,两人都觉得这孩子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能进行如此周密的计划。只是岑杙心里好奇得很,便问那几个孩子:“可否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假扮引路人,抢我们的玉坠和马儿?” 经过小刺猬这件事,这几个孩子对她印象有所改观,不是那么敌视了,不过也并不见得有多好。 一个“人质”男孩说:“你们把老大的哥哥抓进大牢里去了,还把他打了个半死,老大说这次带我们上山,就是要替他哥哥和乡亲们报仇的。” 岑杙一瞬间明白了,觉得好笑,“你们说话可要讲良心,不是我们把他打个半死,是他偷了我们的马车,触犯了律法。打板子坐大牢都是罪有应得。” 那孩子似乎还要理论,红巾男孩阻止了他。他似乎在这几个孩子中间有些威信,咬着唇对她们道:“这次你们救了小刺猬,我们欠了你一个恩情,从今以后,咱们往日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那小刺猬也说:“二哥说得对,我看她们不像坏人,要不然也不会帮我治眼睛了,咱们就不要与他们为难了罢。” “万一大哥不答应怎么办?” “放心,我会说服他答应的。”有了那红巾男孩的保证,其余小伙伴都松了口气。岑杙和李靖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双双无语。 过了一会儿,“走吧,我们回小木屋看看引路人来了没有?你们几个是直接下山,还是跟我们一起?” “我们自己下山。” “好吧。那咱们就此别过。别忘了,回去让你们老大把马儿还回来,不然我还要告你们几个盗窃之罪。” 几个少年又羞又气,但是拿她没办法。岑杙无所谓地笑笑,对这几个搞得她一身狼狈的小家伙,说不上 红蓝绝义 二人穿过树林回到小木屋, 岑杙挑着那洁白无瑕的牡丹玉坠, 在手掌上翻来覆去地看, 神情似不解。李靖梣问她在想什么?岑杙认真道:“我只是在想那位夫人邀请我来赏花是否只是一句戏言?” “为何?” “她说只要在小木屋门前拿出牡丹印就能见到引路人,我原以为小木屋里是常住着人的, 但是看里面的摆设,根本就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屋子。哪有什么引路人呢?” 李靖梣陷入沉思。岑杙继续道:“而且我跟县里的人打听过了,这附近压根没有一个叫归岛的地方,除了山还是山, 山那边大概就是西域了。也没听过有什么百花林。我真怀疑那位夫人是不是骗我的。” “不会的。她没有必要骗你。” “不会?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她不会骗我,你认识她吗?”岑杙这一路都很少过问关于那位夫人的事情,尽管她潜意识里觉得李靖梣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首先,印章上修饰以龙,不是普通人能行使的特权, 她必然与玉瑞皇室关系匪浅;其次, 她自称是李夫人,李靖梣言语中又对她十分尊敬,很可能是她的同族长辈;第三,她能令一国皇储丢开手中的一切不远万里得前来拜会,必然在皇室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结合她自身的特点, 容貌极美, 年轻时一定是名动天下,气度雍容, 位份一定极其尊贵, 至少在李靖梣之上, 四十多岁,也就是和皇帝差不多年纪,人很清闲,那么就是一位闲散宗室。岑杙实在想不出玉瑞皇室中有符合这些特质的人物。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她必是皇室无疑了。 面对岑杙的疑惑,李靖梣选择沉默应对。岑杙知道,她不开口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是不能说的,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心里像有一百只爪子在挠,却想不出个破解的办法。她坐在木屋门前的栏杆上,拎着玉坠在眼前一晃一晃的,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李靖梣心事重重地站在她的旁边,不知在想什么? 等了大约两个刻钟,还是不见人。岑杙打了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了。把李靖梣拉到身边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休息一下。李靖梣一开始不愿意坐,因为嗅到她的身上残留的那股石灰粉的味道。不过,参考了其他地方更加糟糕的坐卧环境,她决定放弃计较了,主要是站了那么久确实有点累了。 岑杙才不管那么多,待她一坐下,就把人当成大抱枕,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舒服地闭上了眼。 “……” 过了一会儿,李靖梣听她在耳边喃喃:“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这趟见不到那位夫人,你会不会很失望?” 李靖梣神色暗淡了,回应一声“嗯”。 “有多失望?” “我不知道。”她眉头紧锁,似乎不愿意考虑这个结果。 “噢,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失望了吧。” 她说一个“非常”歪一下脑袋,李靖梣的肩窝被她下巴拄着发痒,皱着眉头和她对视上,她的“非常”还没有念完,眼睛、眉毛十分夸张地配合做鬼脸。 皇太女的表情有些挂不住,闷闷地抬手捏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唇,制止她这个时刻的搞怪行为。熟料她的表情更夸张了,拼命地鼓动嘴皮子上的肌肉,险些从她的指间挣脱出去,李靖梣连忙又加了一指才勉强固定住。 岑杙眼睛飞快眨着,露出一双无辜的小眼神,嘴巴更像鸭子一样动啊动的,样子十分好笑。李靖梣看她腮帮鼓得像只金鱼,终于绷不住了,肩膀一抖就笑了出来。 岑杙很久没有听见她的笑声了,两只手乘胜追击,绕到她的蝴蝶谷处,去挠中间那块敏感地带。李靖梣被一挠一个准,猛地扭肩闪躲,笑得扑倒在她怀里,连连告饶:“别挠,痒~” 岑杙笑她:“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一点长进没有啊,还是这么怕痒。”李靖梣闻言刹那间收住了笑容,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抱着胳膊走到另一边,留给她一个愤然的背影。 岑杙意识到自己好像开了一个不太适宜的玩笑,有些悻悻然。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山道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岑杙扭头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扛着锄头镰刀的乡民,人数大约有二十来个,一起朝小木屋这边涌了过来。 先前抢马逃走的蓝巾少年俨然混在人群中间,极力跟领头的壮汉说些什么。快到木屋门前时,突然指着她们道:“八叔,就是这两个人!” 岑杙知他们来者不善,和李靖梣交换了眼色,决定先按兵不动。 等所有人都聚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冲她们吆喝:“你们把那几个小子弄哪儿去了?”“快把他们交出来!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两人方明白原来这伙乡民以为她们绑架了那几个小孩子,所以兴师动众地前来抢回“人质”。 岑杙知道他们多半受了那蓝巾少年的蛊惑,好言跟他们解释并没有为难那几个孩子,但相较于这两个陌生的外地人,他们显然更愿意相信一个熟悉的孩童。尤其是那几个领头的彪形大汉,似乎认定她们绑架了那群孩子,把锄头高高举过头顶,威胁她们交人。 “还跟她们费什么话,这种奸商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先绑了她们再说!” “对,把她们绑了去见官!” “不能见官,你们忘了,那县太爷和她们是一伙的,送她们去见官,咱还有活路吗?她们肯定会报复的。” 李靖梣目光凌厉地穿过人群,射向场中那煽风点火的蓝巾少年身上,他眼中闪现出一抹得意之色,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怎么办?” 人群顿时又惊惶又恐惧。 “大家先冷静一下,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先让她们把孩子交出来再说。”一个稍年长的乡民说。 中间那位“八叔”走上前来跟岑杙对峙,“识相的赶紧把孩子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左脸颧骨上有一条斜向里的疤痕,有小手指那般长,给人一种表面上很有威慑力的感觉。 岑杙冷笑道,“我已经说过了,那几个孩子不在我们手上。他们现在应该早已经下山了,你们如果现在走回去,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碰见他们。” “胡说,你明明把他们当人质绑起来了,怎么会放他们走呢!” 岑杙见那蓝巾少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轻蔑道:“小鬼,说话可是要讲真凭实据,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绑了他们?可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她们把小刺猬、小虎头一个个都抓走了,还掐着小刺猬的脖子不让他说话,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蓝巾少年对众人绘声绘色地描述。 这时,有人突然提起了几年前发生的某件孩童连环失踪案,觉得很可能和她们有关。最后,乡民们越讨论越觉得她们俩个像是“专门过来拐卖孩童的人贩子。” 岑杙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这些毫无事实根据的讨论最终都被一个响亮的孩童声音打破。 “八叔!” 众人循着声音的望去,四个孩子从山后边的林子里相携着走了过来。红巾男孩手牵着蒙着眼巾的小刺猬,一脸严肃地走到众人面前,先和那蓝巾男孩打一照面,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捉摸不定的颜色。 岑杙和李靖梣对视了一眼,互相挑了挑眉,决定静观其变。 他抿了抿嘴,胸口起伏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气,指着李靖梣、岑杙说:“八叔,她们并没有为难我们,是我们抢了她们的玉坠,你们不要冤枉了好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带疤男子冷脸呵斥。 男孩低了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那蓝巾男孩见自己谎言被拆穿,恼羞成怒,一把将其推倒在地,“你在胡说八道,大家都别听他的!” “我没胡说!”红巾男孩眼底流露一丝不忍,但仍然坚定地站了起来,指着小刺猬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也可以作证。” 蓝巾男孩瞪向那三个如惊弓之鸟的同伴,“你们说,到底是谁在说谎?快说啊!” 三个孩子都吓得不敢吭声,但是行动上都不由自主地往红巾男孩身边挪移,摆明了人心所向。 “你们竟敢背叛我!”蓝巾男孩气得朝他们挥起拳头,却被李靖梣一把抓住手腕,丢了出去,“自己犯的错,自己负责,勿归咎他人。” 身后的乡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算是把事情弄清楚了,红巾男孩的事实经过讲得十分详细具体,且有理有据,而蓝巾男孩只一味渲染,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乡民们一时都有些尴尬。大家纷纷表示是误会一场,跟二人赔了个不是,便摇着头散去了。那带疤的男子尤不解气,一巴掌扇在蓝巾男孩的脸上,粗暴地指着他恶狠狠道:“小子,下次再敢说谎骗人,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扛了锄头悻悻而去,边走还边破口大骂:“果然是贼窝里养出的杂种!跟他哥哥一个样。”其余人也附和:“是啊,前些年他们干那营生也赚够了,现在蹲大牢了,真是报应,活该!” 蓝巾男孩捂着脸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红巾男孩走过去想把他扶起来,却被后者一脚踹开,“滚开,你这个叛徒,还说要当我的左丞右相,现在竟然联合起来背叛我!”说完竟哭了起来。 红巾男孩摔了个屁股蹲儿,咬唇坚持说:“我也不想背叛你,但你说谎骗乡亲们就是不对。” “我骗他们是为了教训这两个奸商,有什么不对?”蓝巾男孩一抹眼泪站起来。 “为了教训他们,你已经诓骗我们说石灰粉不会弄瞎人眼,撒一点没什么,今天小刺猬的眼睛差一点就瞎了,你这样撒谎害人算什么老大。而且,今天要不是她们,小刺猬就真瞎了。” 蓝巾男孩恼羞成怒,扑向红巾男孩,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你竟敢为她们说话,她们既然是奸商,就是坏蛋。” “偷东西的才是坏蛋!”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头上的巾子也被相互扯了下来,“从今以后,你再不是我兄弟。咱们之间的情义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 二人最终被小伙伴拉开,那“老大”把手上的红巾狠狠掷在地上踩了一下,胡乱地抹了把鼻涕,肩膀一喘一喘地撂狠话,“你们记住,我会回来找你们算账的!” 红巾男孩却攥着那条蓝巾迟迟没有表示。 玉坠沉潭 “站住!”岑杙见他掉头要走, 立即走过去拦住去路, “想走可以, 把马交出来!” 那男孩不系蓝巾,头发都散乱下来, 遮住了本就不大的眼睛,活脱脱像个小疯子。岑杙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没料到他会猛扑上来,刮了她前襟一下转身就跑。 等她反应过来怀中的玉坠被他勾了去, 怒火蹭得一下窜上头顶,咬牙去追,“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那男孩飞奔着穿过树林,来到了寒潭边上, 回头看了一眼疾奔而来的岑杙, 将玉坠用力抛向水面。叮咚一声,那羊脂玉坠在空中划了道不甚优美的弧线,便没入了雾气氤氲的潭水中。 “你!!!”岑杙只来得及攥住他空空的手腕,眼睁睁看着玉坠消失无踪,回头用力将他掼到了旁边的岩石上。 李靖梣听到巨大的“扑通”声响, 和那几个孩子追上来的时候, 只在岸边瞧见了那负气站立的男孩。岑杙却不见了影踪,她厉声喝问, “她人呢?” 男孩大声道:“跳进寒潭淹死了!” “啪!”他话还未说完, 李靖梣就劈面给了他一耳光, 几乎动用了全身的气力:“再敢胡说八道,本宫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男孩被打懵了,趴在地上,鼻子里涌出热乎乎的鲜血,用手一抹全都匀在了脸上。他害怕了,翻过身来,用脚跟蹬着地面一步步往后挪。 其他男孩看李靖梣眼眶发红,一副想要杀人的样子,全都畏惧着不敢上前。 李靖梣急怒攻心之下,自己都没有料到会下如此重手。惊慌、失措、愤怒、咬牙切齿,掏空了她的理智。如果杀人能换岑杙平安,她会毫不犹豫地宰了他。 时间分秒流逝,她不再管地上的人,对着林子扬声高喝一声:“还等什么,马上下来救人!”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树枝颤动声,四个全副武装的蒙面黑衣人从树上相继滑落下来,迅速收回臂上的细丝,弓着身“嗖嗖嗖”地穿过草丛,如利箭一般奔到寒潭边,为首的两个不说二话,一头扎进了寒潭中,其余两个也做好了入水的准备,预备在同伴体力不支时补上去。 那几个孩子被这阵势吓呆了,目光直直地望着水面。但也没有忽略水边的三个人,他们身上自带一股比寒潭更低,更骇人的气场,仿佛随时会爆炸的炮仗,教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将人的耐心和镇定蚕食得一干二净。 “哗啦”一声,终于有出水的声音从雾气中传过来,李靖梣往寒潭里迈了一步。冰冷的潭水漫过了她的脚踝,续以钻心的寒意。 两个黑衣人架着失去知觉的岑杙艰难地爬上岸,将她抬到太阳底下,两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李靖梣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心顿时凉了半截。 她的身体已经冻僵了,双手成拳扣在胸前,维持着一个婴儿蜷缩的姿势。曾经灿烂鲜活的双目紧紧闭合,仿佛沉沉地睡着了。 恐惧就像雪崩一样,没来由的没了顶。 李靖梣张开手臂紧紧搂着她,想把自己的热量度过去,传给她,温暖那具冰凉的躯体,哪怕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然而那个人好像沉睡似的,对她的召唤、痛惜一概置之不理,只呈给她一张了无生气的惨白的脸。 “岑杙,不要,你醒醒,求求你不要吓我!”李靖梣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和冷静,惊慌失措地捧着她的脸,想唤回她的神志,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死寂与绝望。 暗卫用力挤压出岑杙腹中的积水,其中一人言简意赅道:“生火,取暖!”其余三人便分头去捡树枝。 “头儿,这些小鬼如何处置?” “那个留下,其余轰走!” 当黑衣人掐着蓝巾男孩脖子,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不知道要带到哪里去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下了怎样的祸事,前所未有地恐惧占据了他的脑海,他顾不得尚在流血的鼻子,大哭着向一切可以求救的人求救,包括先前扬言要一刀两断的红巾男孩。 可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帮他说一句话。 李靖梣抱着岑杙,脸紧贴着她的脸,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岑杙,求求你,不要吓我,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找了你四年,你不能再这么对我,花卿!”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那人脸上,心酸、绝望、委屈、歉疚……难以尽述她此刻的心情。 篝火架了起来,岑杙身子太冷,直接用火温,可能用劲太猛容易伤身,暗卫建议先用温和的方式徐徐暖之。李靖梣定了定神,迅速开始解自己的纽襻。 暗卫们惊愕之余相互交换了眼色,之后纷纷背过身去,迅速向周围扩散,替她守住四方。 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皇储的安全,并无条件地听从殿下的指挥。超出职责范围的事情一概与他们无关,这是所有入职东宫的人必须坚守的准则。 李靖梣敞开身前的衣襟,将最后一条小衣也除去,慢慢地伏到了那具冻僵的躯体上,被那遍体的寒凉刺激得打了个冷战。 冷,好冷。那潭水底下是不是更冷? 傻瓜,你为什么要跳进去呢,你可知,一旦你死了,我还要那愿望有何用? 岑杙至今也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寒潭中被人救起,又是怎么和李靖梣分开的。她断断续续发了五天五夜的烧,醒来时就独自一人躺在距辟阳县百里之遥的一户农院中。 尽管农院的女主人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也有一个无所事事的黑衣人在房梁上一呆就是一整天,似乎在特意保护着她的安全。但她心底仍像被人挖空了似的,飘飘飘荡荡无所依靠。 她知道李靖梣一个人先走,一定有她的理由,或许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许是不能让人发现她和一个不相干的“男子”在一起。 总之她既然已经离开了这里,自己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至于那枚失落的牡丹玉坠,它是一切事件的起因,最后就如同它的下落一样,留下了一个残缺的结尾。也许,终究是她们欠缺了一点缘分。 在病榻上又躺了两天,她便打点了行装上路。农户主人百般挽留亦无用,她坚持要走,并对梁上人说:“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咱们京城再会!”那暗卫大概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愣了一楞,随后,他朝岑杙点了下头,就真的“嗖”得一声,跳窗飞走了。 岑杙一个人骑了马轻装上路,不到一天就抵达了最近的武阳县城。她没有立即进城,而是辗转到了城外的落雁河边,下马,望着被夕阳残照映得通红的水面,静静发怔。 河中央坐落了一片沙洲,几只尖嘴的沙鸥栖息在上面,分享自己的晚餐,提前预备着黑夜的来临。 记得来时她和李靖梣因为错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就是在这落雁河的沙滩上扎营过了一夜。 那天李靖梣的月事刚刚干净,趁着夜色悄悄到河中沐浴。她借口要保护她便厚脸皮地跟着一起。 河水很清,最深处只到人的腰腹,两人均穿着肚兜亵裤入水,一开始各洗各的,但后来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总感觉中央沙洲上有影子在动,于是就尽量靠在一块儿,背对背只露了两个脑袋。 当晚的月光很明亮,投在河面上足以看清两臂开外人的细微表情。岑杙悄悄回过头时,看到对方也警惕地扭过身来,抱胸缩颈,一副生人勿近的防备架势,岑杙心里“切”了一声,故意把脸正对了她。 其实她真想过去整蛊一下李靖梣的,毕竟沙前月下孤女寡女的泡在一块洗鸳鸯浴,这么美好的场景简直就是为“作奸犯科”天然存在的。 但她考虑了一下对方的承受力,又怜惜她刚刚恢复的身子,便按捺住了心里那股蠢蠢欲动的念头,没有付诸行动。只是她没行动,对方却采取行动了。 当她看见李靖梣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背后,眼睛睁到不能再大,露出一脸惊恐表情的时候,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了水中。 只能说一个不常开玩笑的人开起玩笑来,逼真程度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岑杙顿时感觉脊梁骨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在她脖子里吹风。 突然,对面人毫无预兆地“啊”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也跟着“啊”得叫了起来,一边喊着“妈妈呀”,一边惊慌失措地往对面扑了过去。李靖梣被带到水里淹了一下,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看她扒在自己身上,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突然肩膀一抖,发出闷闷的憋笑声。 时间骤停了两秒。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岑杙整个人气懵了,眼泪挂在睫毛上打颤,又愤懑又惊愕地盯着她,死死勒着她脖颈不肯撒手。 这下子轮到李靖梣难过了,因为她发现水底下岑杙的身子,是光溜溜的,肚兜亵裤都不见了,一触就是满掌的湿润柔滑。 “你……没穿衣服?”她精神高度紧张。 “废话,谁洗澡还穿着衣服?”岑杙脸上还挂着受惊后的委屈。 李靖梣无言以对,扭了扭身子,想要从她的桎梏下脱身,谁知这八爪鱼把胳膊缠得更紧了。完全无视两人只隔了一条小衣的暧昧距离。 “你……松手。” “不要,我怕~” 她沉默了,对于刚才那声猫叫似的娇矜轻吟,报以满脸的蔑视。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其实,这件事都赖你,谁叫你无缘无故吓我的。” 皇太女知道自己理亏,也没反驳,“那你能稍微松下手吗?不然我会误会你在引诱我。” “……” “如果,我真的在引诱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如果是你引诱我呢?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自己吗?” “没有这个可能。” “万一有这个可能呢?比如说你在醉酒的时候……” “你再提这件事,我现在就杀了你。” “……嘁,明明自己做得事,说还不让说了,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你还说!” 篝火生了起来,岑杙抱头躺在沙滩上,脑海中思绪烦乱,辗转反侧,都是这一路走来她们的点点滴滴。从一开始的冷面相对,到后来冰雪消融。一切的转变都好像从牡丹印开始。 牡丹印,牡丹印……为什么她偏偏丢了牡丹印?如果她牡丹印还在的话,或许她就不会离开了!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一个人,可以助你达成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你会怎么做?” 遥不可及的梦想?对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惊醒似的突然爬坐起来,跨上马儿,飞快地驰入夜色中。 星夜返程 “傻, 我真傻。只想着她离开了, 没想过她可能还留在辟阳。既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焉有轻易就放弃的道理?” 岑杙催着马儿飞快往回赶,懊恼自己发了五天五夜的烧连脑子都烧糊涂了。看到她不在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回京了, 以为半夜梦醒时的温柔喁语只是自己心生出来的痴妄幻想,以为没有了牡丹坠傍身,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 她想见牡丹印主人是真,难道一路上的缱绻温柔是假吗? 为什么她会用如此不堪的心思去衡量那个骄傲到从不肯轻易低头的女人? 黎明前她返回了农院, 在院门口看到了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风干的眼泪顿时像暴涨的河水一样,汹涌地漫过眼堤。 忍住鼻酸走过去抚摸车辕,不忍回想主人一路风尘仆仆往这赶,却晚了一步只得扑空的消息。 院子里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她连忙引袖抹了把脸, 走到门前将要叩门,听到里面人在交谈,手不由地缩了回来。 “姑娘吃了饭再走吧,现在天还没亮,你一个人上路不□□全。” “我不饿, 多谢大娘, 这么多天实在打搅了,这些银两你且收着, 做些日用添补,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 听着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 岑杙眼底再次漫过汹涌的潮意,只觉心口那儿又酸又胀疼得厉害。 “欸,太多了姑娘,只要一半就好,剩下的一半你且留着在路上用。” 女主人似把银两塞回给她一部分,她沉默了半响,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那大婶有些自责道,“唉,可惜,没能帮你留住那位姑娘,不然就能和姑娘一起搭个伴了。我真是,她一凶起来,我就什么话都不会说了,我这……唉!” “……没关系,她若想走,谁也拦不住。” 岑杙有些内疚地搓了搓鼻梁,昨天她确实对那大婶凶了点,主要她也太啰嗦了,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挽留的话,也不把李靖梣还在的事情讲清楚,不然她哪能急慌慌要走。 屋里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 “大娘留步吧,我听屋里小哥好像醒了,正在找您呢!” “噢,那,那你可得要当心哪,路上最近不太平,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走得快,兴许还能撵上那位姑娘。” “嗯。” 女主人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脚步匆匆地回屋了。岑杙听见那人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门后。喑哑的门栓被静静地拉响,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门咯吱一声开启,一身素衣的李靖梣,两手伸展在门后,维持了一个开门的动作,僵僵地站在原地,与她对视。 她肩上挂了个蓝色包裹,此刻微微向外倾斜,头上单髻简单用布系紧,一副形单影只要出远门的模样。 岑杙喉间一紧,好多话都堵在咽喉处,反而一句也说不出了。 等那股锐意的疼散尽,她才喑哑着问:“要车夫吗?我虽然脑袋愚笨,驾个车还可以的。”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不回应,眼眶以可见的速度慢慢泛红。 岑杙鼻尖一酸,费力地将两扇木门完全撑开,近到她眼前。伸手触到了那张凉飕飕的脸。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憔悴,即便隔淡蓝的天光,仍显出一种枯涩的苍白。好像之前生了一场大病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 被她指尖触碰的半边脸上,清澈的杏眼中有颗透明的珠子滚了出来,滴到了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心里一慌。那人却极迅速地扭开脸,随意用指背刮去,不再与她对视。 岑杙心疼极了,张开臂膀把人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像找回了遗失许久的无价珍宝。“对不起,我以为你回京了。我到了落雁河边,想明白了很多事。原来,那个梦里用身体为我取暖的姑娘,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她我可能早已经死掉了。” 听到那个“死”字,她的身体蓦地一抖,开始在她怀里挣扎,用拳头一下一下重重砸她的后背。岑杙感觉自己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都被这一下一下的震击给敲回来了,不由把人圈得更紧。 她终于不再挣扎。岑杙把下巴从她颈后收了回来,捧着那张被泪水糊花的脸,因过度的忍耐而死死咬得泛白的嘴唇,低头用力地吻了下去。 短瞬的不甘后,一股压抑许久的热情便铺天盖地地将她没了顶。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吻过她了?四年,抑或是更长的时间。天知道她心里蓄积了多少对她的渴望。卧虎山上她只稍微的试探,就换来她死咬城池不肯松口的抵抗,如果不是这次与死亡的擦身而过,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原来她对自己亦还有与往昔不减的情分。这样的事实让她欣喜若狂也让她心痛万分。 直到屋子里传来走动的声音,两人才松开紧紧咬合的贝齿。岑杙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渍,见她不好意思地扭头闪了一下,湿漉漉的睫毛像做了坏事似的,一眨一眨得难为情。岑杙又心酸又好笑,心道这姑娘怎么这么可爱啊,忍不住歪头又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才拉着人慢慢往院里走。 李靖梣看出了她的意图,轻轻拽了拽她,脸上羞窘地写着:“这样贸然回去会不会不太好?” 岑杙笑道:“这有什么呀,你是银子没给够吗?回去多住她一宿又不会吃穷她。”她才不管呢,她现在快累死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只想好好补个眠。 李靖梣低头不说话,岑杙挑挑眉,笑她:“要面子是吧?” “行行行,我脸皮厚,你呆在这儿,我去说。”她又不肯了,使劲攥着她的手不愿松开,坚定地和她一起回到了院中。岑杙心里一笑,真是傻丫头。 那个大婶大概没料到李靖梣会去而复返,而且连那位早走的姑娘也回来了,抱着孩子楞在了屋门口。 岑杙笑嘻嘻地开口道:“大娘,你好呀,我临时想起一件事,又折返回来了,现在头晕乏力得紧,方不方便让我们再在你这儿借住一宿?” 大婶见她笑容和煦,颇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噢,方便,方便。快进来吧!” 岑杙是真累了,来回奔波了两百多里的路,身体又累又乏,加上大病初愈。进门时就有些摇摇不稳了。 李靖梣忙扶她到炕上歇息,自己也认真地躺了下来。岑杙瞧她那两只略微浮肿的眼睛,眼睑下深深的倦意,有些心疼地问:“昨晚几更到的?” “三更。” “是不是一宿没睡?” “嗯。” “想我了?” “……”她没有回答,却朝她怀里偎了偎。岑杙把手揽在她的背后,轻轻安抚着她的情绪,鼻尖蹭蹭她的额头, “好巧啊,那个时候我正在落雁河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过,下一刻我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因为这儿告诉我,你一定还在这里。” 她拿她的手贴到自己的心口上。 “告诉我,你是不是回辟阳了?” “嗯。” “去见那位牡丹印主人?” “嗯。” “见到了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岑杙低头安慰她说:“没关系,也许那位夫人正巧有事出门了。连诸葛亮出山都要三顾茅庐呢,等下次咱们再来,我还陪你去,牡丹印丢了也不怕,我那还留了底呢。” 她沉默了,不知为何,情绪明显不高。岑杙心里叹了口气,正想找些别的话题来弥补。李靖梣稍微往后挪了挪身子,从怀里掏出那枚莹白如雪的牡丹玉坠,搁在枕头上。 岑杙惊讶地看着:“你把它捞起来了?怎么捞的?” “哦,我记得了,一定是你的那些个暗卫对不对?我房梁上的那个也是你派来的吧?”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把岑杙弄糊涂了。李靖梣沉默了半响,浅浅道:“玉坠是那孩子捞的。他识得水性,下过那潭底。” 岑杙反应过来,郁闷道:“噢,这么说。我是被那熊孩子给耍了?气死我了,我将来一定要找他算账去。” 瞧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忽然又歉疚地说:“对不起,这次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嗯。” 岑杙凑近些,“放心吧,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以后会好好的珍惜自己,保护自己,因为将来我还要保护你。为你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李靖梣睫毛微微翕动了一下。 “不过,你也得向我保证,以后不许再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了,像捂冰块这样的傻事儿,只许做一次,下不为例。不然,我可要好好罚你,越长大越不知道爱惜身体,怎么说你才好?” 被她轻轻戳了一指头,李靖梣咬着唇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岑杙“嗤”得笑了一声,亲亲她的脸表示安抚:“别不服气了,你瞧瞧你现在,眼皮耷拉着,连瞪人都瞪不出威力。比我还像个病人呢!要是身体棒棒的还会这样吗?” 她不服气地咬了她身前一下,正巧咬在了岑杙的锁骨上。岑状元打了个激灵,本来身体已经疲乏至极,又挨着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她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但现在突然感觉身体里有一股不安分的念头在蠢蠢欲动。 捧着李靖梣的脸亲了又亲,沿着她的额头、眼睑、鼻尖、下巴一路吻下来,一个劲儿地傻笑:“靖梣,我上床前洗手了。”李靖梣“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岑状元想起之前那番爱惜身体的大论,总不好这么快就自己打脸。只好嗷呜一声闷闷地睡觉了。 李靖梣待她睡着了,才睁开眼皮,淡定地把手张开,等她自动地滚到她的怀里来。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沉沉得睡着了。 分道回京 说好的要鞍前马后当李靖梣的车夫, 但是上路后反倒是皇太女一路驾车, 并照顾起了她的起居。原因无她, 岑状元的月信到了。头三天她就奄奄一息得躺在车厢里,唉声叹气。 好在李靖梣提前算好了日子, 给她预备了一些月信棉救急。谁知她还特别嫌弃:“这个不方便啊,我想用你的那种杯子。” 李靖梣红了脸,对她的大胆言行伤透了脑筋。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借这种暗示“图谋不轨”了。在玉瑞女子来葵水时普遍使用月信棉和月信杯,未出阁的姑娘一般用棉, 因为那东西很细,不会伤身。而出阁的姑娘才可以用杯,因为它的口很粗,会伤害到那层薄膜。但它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放进去, 可以七天不用拿出来, 随心所欲得进行导流,而棉则仍要每天拿出来更换。 岑杙的暗示很明显,是想要她替她破身。有一晚她忽然趴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得说:“你知道你的老祖宗里,我最崇敬的人是谁吗?” 李靖梣时刻提防她的陷阱,没有作声。 “是权皇后。”她提到了玉瑞一位先皇后的名字, 并且成功把话题引到了那个奇怪的点上面。原因无他, 权皇后正是月信棉和月信杯的实际推广者。 “因为有了月信杯,束足于闺阁女子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出家门, 而不必忧心信期带来的不便。像宴回这样的女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全国各地经商, 增长见识, 发挥才干。乃至蓝阙女儿国的复兴都要感谢月信杯,因为它起码解放了蓝阙一大半人口……” “所以,我想用那杯子很久了,尤其是考虑到当官奉职,多有不便之处。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自己破……”李靖梣赶紧遮住她的嘴,防止她说出让她面红耳赤的话来。 岑杙拉开她的手,笑眯眯道:“但是没有哦,我还是准备把它留给最心爱的人。”她像是做了一件值得炫耀的大好事似的,搂着她的腰,拿脑袋在她脖子里钻营,“靖梣~~~”像个小刺猬似的,软磨硬泡了一阵,巴巴得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想要我吗?”那表情就好像如果不帮她,就妨碍了她的做官大计似的。 李靖梣毕竟没有她放得开,脸颊红扑扑的,不敢正眼瞧她。再次引诱失败的岑杙哀嚎一声,只好无奈得翻眼睡去。皇太女“哎”了她几声,却没能睡着,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不解风情的冷石头了。好想告诉她自己并非对她没有念头,面对那张即使睡着仍充满诱惑的脸,她的内心也常起波澜。但是她愿意为此保持克制,不是因为不想要,而是因为太想要,才想把这份珍贵的礼物留到一个可以承担得起的时刻,心无挂牵地细细品尝。可是她再这样引诱下去,她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把持不住。 第五日后,改换岑杙驾车。她故意让马车走走停停,绕了许多远路,希望慢一点到京。李靖梣瞧她反反复复在几个城镇间兜圈子,威胁要剥夺她的驾驶权,才迫使她改走直线。这样一来就很快了。不到七天她们就越过浊河,不到五天又抵达了瑞江中游的黄叶县。沿着江岸往东走,如果走得快的话,只要三天就能抵达建康。岑杙心里失望的很,没想到一个多月时间眨眼就过完了,何时才能天长地久? 这一日她们没有去客栈打尖儿,露宿在了瑞江河畔。因为李靖梣想在江边吃烤鱼。按照之前的惯例,岑杙只负责抓,李靖梣负责杀,杀完了再丢给她剥,这一路两人已经将这种分工配合得十分默契。 岑杙在江边架起篝火,用树枝叉着两条细瘦的小黄鱼在火上认真得翻烤。李靖梣坐在旁边,头枕着她的肩膀,静静看着鱼儿由生到熟。两匹马儿拴在林子里吃草,而车厢则停留在江边,做她们的临时住处。 薄暮升上来,可以听见黄叶县城里敲响的募鼓,应该是关城门的时刻到了。岑杙把烤好的鱼递给她一支,“小心烫,吹着点。”她接过来,神情恹恹的,没有吃。 “怎么了?不香吗?” 她摇了摇头。 “没胃口?” “嗯。” “是不是想家了?” 她依然摇了摇头。 “那就是想我了?” 岑杙本意是开个玩笑,逗她开心起来,没想到她却认真的点了点头。她心里突然满满得感动。 “其实,回京之后,咱们还能经常见着面的,比如有朝会的时候。” 岑杙笑着说,“还有,我到户部任职,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会有一日假期,我会去栖霞寺对面的小镜峰上呆一整天,如果你想见我,就到那里来。” “那我若平时想见你怎么办?” 岑杙想了想,“那你就到户部来视察吧,我争取每天都去上班,保证你来视察的时候不会看不到我。” 她低着头若有所思,“那我也只能每个月视察两三次,再多他们就要疑心有变。”说完再意味深长得看着她。 岑杙顿时压力山大,“那我争取年底升官好了,这样就能每天有事没事得去上早朝了。” “升官哪有那么容易?何况,上朝也只能远远得望一眼!” 她有些没招了,苦着脸,半开玩笑道:“那怎么办,不然我们私奔吧,不回京城了。” “好。” “……好?” “嗯。”她答得非常果决,岑杙差点就信了。 “好什么好,快吃鱼,凉了都。”她似笑非笑得揉了揉她的脑袋,自顾自得吃起了鱼,心里却被那烫人的感动淹没。 夜半,两人相互偎卧在四周封闭的马车厢里,身上盖了条共同的毯子,安静得享受缠绵之后的余韵。 李靖梣平复呼吸,黑暗中摸索到她的心口,意味深长得贴近说:“你不愿入我东宫门下,我不勉强你,但是如果我有召唤,你必须及时赶来,不得推辞。无论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 她下了一道死命令,岑杙倒也乐于遵守,“好,只要我得闲,凭君驱使。这下你满意了吗?” 黎明之前,李靖梣从容得整理好衣衫,下车来,在四名暗卫的护送下,登上了一早泊在岸边的一只小船。两人就此分道,于三日后在京城三十里外的赤阑桥头重逢。 桥上早已守候了一队黄盖人马,桥的另一侧正在搭建高台,似乎是在准备迎接某位重要人物。岑杙独自驾着马车观望了一会儿,看出来搭建高台的一伙人和在桥上守候的一伙人并不是一起的。 正在好奇这两伙人各自是什么来历时,身后忽然来了一大队人马,听那轰隆隆的马蹄声,阵势着实不小。桥上的黄盖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裙的姑娘从轿子中兴奋得跑了出来,跨过轿杆,奔到了队伍最前面,踮着脚尖远远的眺望。 岑杙头皮一麻,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眼,这……这不是李靖梣吗?十七岁第一次见面时的李靖梣?不,不对,不是。 等那小姑娘像个兔子似的在原地蹦跳了两下,向身边人表达自己的喜悦。岑杙确定她不是李靖梣了,李靖梣才不会这么活泼。瞧着她身后那顶皇家御用的顶盖,她一瞬间反应过来她是谁了。不知出于什么鬼祟心理,她匆忙得低下头,拿袖子有意得遮住脸。 那队人马就从她旁边轰隆驶过,为首的人停在了桥头上,和她距离不过是二十来步。 她听那小姑娘雀跃得唤了声:“姐姐!”下意识得从袖弯中抬头,就见李靖梣率了一队东宫侍卫到了桥头,笑着下马来,一把接过那小姑娘飞来的拥抱。 “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了。让姐姐看看,好像比半年前又长高了一点。” “哎呀,姐姐,你这次巡河怎么去了这么久啊?我都想去找你了。” 李靖梣并没有把路上遭遇顾人屠的事情告诉她,就是怕她冲动之下急急忙忙赶来搭救,反而危险,“说来话长,我们回宫后再说。” “嗯。” 两姐妹在桥头简单得叙过旧,李靖梣的目光似不经意得朝岑杙这边看了一眼。拉着妹妹的手慢慢过桥。李靖樨兴奋之下并没有留心岑杙,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准备过桥的商人。 倒是队伍中一个小将军趁机朝马车走了过来,“岑大人久违了。” 岑杙一看是云种,嘴角就挂了丝笑,依样画葫芦得朝他拱了拱手。 云种快人快语:“话不多说,半月前我已经按照承诺把岑夫人安全护送进京,也感激岑大人一路保护殿下之义,有时间一起切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岑杙一瞬间有些动容,平静道:“多谢,后会有期。” 看着李靖梣一行人过了桥,便沿着大道往京城而去。岑杙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也驾着马车过了桥,在桥这头刻意停了一下,打听那座高台是怎么回事? 那看守的官兵见她气度不俗,猜到多半是个有身份的京官,就告知了她原委。 原来这座高台是专门为了迎接敦王搭建的,三日后皇帝要在这里亲自迎接出使归来的皇次子,以表彰他出使蓝阙签订两国修好盟约的大功。 岑杙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得点了点头,便驾着马车慢悠悠得驶过。 前头并骑而行的两姐妹,妹妹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姐姐,我真替你不平,父皇实在太偏心了,你出去巡河这么久,日夜操劳的,瘦了好几圈,也没见他设个仪仗来接你。而敦王呢,只出使了一趟蓝阙,头发都没掉一根,他就出城三十里迎接。实在太不公平了。” “为两国签订和平盟约,是大功一件,出城迎接是应该的。” “我知道是大功一件,但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连文武百官都要来此跪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迎接太子的呢。姐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老是把功劳这么白白便宜别人!我都快替你急死了。你是没瞧见那敦王府的嚣张气焰,尤其是那裴贵妃,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明明是个人就能办成的事儿,也值得这般夸耀!” 李靖梣听着妹妹的牢骚只淡定得拍拍她的手:“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要少说话,多做事。” “好吧,又是千年不变的少说话多做事。我只怕姐姐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事,不仅没人看见,还平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最后反倒不如一个捡现成的窜的高,那我可要气死了!” “好了,不气了。回去给你烤鱼吃怎么样?” “好啊,咦?姐姐你什么时候学会烤鱼了?” 京城安家 岑杙驾车行驶到西城门外, 仰望着那巍峨高耸的建康城墙, 一时百感交集。 当她准备进城的时候, 竟被那守城的官吏认了出来,“尊驾可是岑状元公?” 岑杙颔了颔首:“正是在下。阁下是——?” “哦, 下官是这儿的守城吏,三年前,状元戴花游街到西城时下官曾有幸目睹过岑状元的风采。” “哦,幸会幸会。”岑杙对他毫无印象, 不过对方并不以为杵,笑着解释要她留步的原因,“是这样的,有一位姜姓小兄弟从半月前就经常来这儿打探您的消息,一呆就是大半天, 我刚看他去了北街, 应该是去买吃的了。大人不妨稍等片刻,他大概马上就回来了。” 岑杙心中既意外又欢喜,料是姜小庄已经到京了,那么老陈应该也平安逃出来了,她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声道了谢, 就在路旁等待。不多时姜小庄果然骑马赶到, 看到岑杙顿时眼前一亮,跳下马来, “大人, 您可算回来了, 我和陈叔还以为您路上出事了,正计划着去找您呢!” 岑杙笑了笑,心情少见得明快起来,“你们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好。陈叔按照您事先的吩咐,在外西城颜湖东岸购置了一套大宅子,可大可漂亮了,顶龙门县三四个,哦不,四五个县衙。我第一次住进这么大的宅子,里面有假山有池塘还有好几座小楼。就是好贵,足足花了十万两银子,大人,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您这么有钱,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 岑杙瞧他夸张得睁大眼睛,弹了他脑袋一下,“傻小子,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大人我钱罐子里泡大的,最不缺的就是钱。走,咱们到新宅子瞧瞧去。” 姜小庄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兔牙,把自己的马栓在车辕上,替岑杙驾车,二人喜气盈盈得往赴西外城新宅。路上,小庄向她提起了那晚他们逃出的经过。有些在意料之中,有些则在意料之外。 当时他和老陈与岑杙、李靖梣分散以后,一直往西南方向跑,跑了大概两三个时辰才甩开七八个山匪的追击,本想去下一个县城与岑杙汇合,但二人同样误入了一片荒山野岭,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大半天竟又绕了回去。当时老陈说要回去打探一下情况,于是让他在二里外的树林里等消息,独自冒险去了趟农院。小庄累得不行就倒在林子里睡着了,老陈回来后一脸惊慌得把他拍醒,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经过。小庄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忙说没有,他松了口气,说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就相互扶持着以最快的速度远离了农院。路上重新雇了一辆马车,走走停停,半个月前终于到达京城。 岑杙知道老陈一向稳重,好奇他回农院看到了什么?竟会露出惊慌的神色。小庄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老陈让他什么也别问,只管赶路就是了。 岑杙愈发好奇,不过当前还是以安顿为主。到了新宅,她先各处欣赏了一番,对这儿的环境十分满意,上了主楼一开窗就能远眺西面的颜湖风景,往东可以看到繁华的市区街道,南面和横贯东西的紫晟大街隔了三个街道,不至于太吵,北面可以看到巍峨的皇城以及城外连绵起伏的栖霞山。这个地段能卖出这么贵的价格不是没有道理的,唯一的缺点是距离内城衙门公署有些远,以后上班点卯可能要早起了。 老陈新招了几个佣人,正在教他们规矩。听说岑杙回来了,连忙把他们安排给小庄,自去楼上面见岑杙,并将他进京后的一系列筹备工作都交待了一遍。岑杙微微露出赞许之意,对这位精明能干的老管家十分信任。 她又问了这东、南、北三面毗邻的几座大宅都住得是谁?老陈介绍住在这片区域的大多是一些巨贾富商,还有一些京城的王勋贵戚。也是巧了,他们周围三所宅院平日都无人居住,其中东、南两所还没卖出去,北面那所听说是哪位侯爷的私宅,不过他最近被贬谪了,已经迁出京城,这几天宅子也在挂牌兜售。 “行吧,没人住更好,大人我就图住个清净,远一点就远一点了,无所谓,不就早起吗?大不了在马车里安张榻。”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开府?” “匾已经弄好了吗?” “弄好了。” “行,那就明天吧。” “大人?” “还有什么事儿?” “夫人呢?” “嗯?”岑杙这才想起自己有个“夫人”还没接回来,托着腮思忖,路上云种提到顾青的时候,似乎没说什么时候把她送过来,自己居然也忘了问了。那么她现在应该还在—— 东宫? 夜幕上来,已见凉意的东宫,破天荒得在寝殿外面织起一团红艳艳的篝火。 李靖樨双手捧腮坐在篝火前,巴巴望着树枝上的那两条小黄鱼,被姐姐翻来覆去得烤出油水,试尝一下,眉头微蹙,果断得扔到一边,拿起云栽叉好的另外两条继续翻烤。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哎呀,姐姐,你都烤了七八条鱼了,到底要烤到怎么样才满意?我快饿死了都。”二公主直起身子一阵蹬腿抱怨。 李靖梣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一边安抚她,一边勉力得翻烤,“你再等等,这两条马上就好了。你要是饿了,先吃我烤好的那几条。” “不——!!!”李靖樨答得相当果断,又弓腰捧起腮来,“我就要吃姐姐认为烤得好的,才不要吃那些被嫌弃的‘次品’。” 倒是云栽拿起“次品”尝了一下,有些纳闷说:“我觉得味道还不错啊!可能刷下酱就好吃了!”她去小厨房端了盘酱汁来,给烤鱼刷上酱,重新尝了一口:“嗯,果然更好吃了。” “是吗?我尝尝。”李靖樨立即抛弃了立场,拿来一根自顾自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点头称赞:“是哦,姐姐,你烤得明明已经很好吃了,比宫里的大厨烤得都好吃,到底在嫌弃什么啊?” 她吃得津津有味,李靖梣把手中的那两支也递给了她,“你们吃吧,我有点累了,先去歇一会儿,吃完了记得到我房间来。” “姐姐回来后就变得好奇怪,云栽你觉得呢?” 暮云栽“呃”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李靖梣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晚饭后泡在浴桶中,岑杙愁容满面。她刚从老陈那里了解到那天他返回农院后看到的情景。 他看到一大群官兵把农院重重包围了,当时老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爬上了附近的一棵大槐树上,掩藏在树丛里,扒开叶子,远远得瞧见那伙流寇被困在院子里,好像劫持了什么大人物,正在和官兵对峙。 岑杙原以为那大人物定是那对中年夫妇其中之一。但老陈却摇摇头说不是,“当时地上总共有两伙官兵,穿着不同的服制,那对中年夫妇指挥着其中一伙进行围剿。” 对于中年夫妇能够全身而退,岑杙稍有意外,不过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想必又是一出连环计。以李靖梣和那中年夫妇的地位,以身犯险前不可能不做好万全准备。当时顾人屠虽然表面上占了上风,但是从她们之后成功逃脱,到中年夫妇设伏围剿,他到底还是吃了亏。 只是,怎么会有两伙官兵呢?被劫持的大人物又会是谁呢? 老陈想了想说:“那大人物好像是姓裴!” 她顿时明了,原来是裴演。另一伙官兵是他带来的。 她怎么没有想到呢,既然那对中年夫妇已经介入进来,那么裴演应该清楚此事势必难以善了,所以带兵过来横插一脚,目的恐怕不是帮忙围剿而是来杀人灭口的! 也许他最初是想借顾人屠之手除去李靖梣,杀不了,就只能灭口。可那顾人屠是什么人,岂能甘心受戮?自然会想尽办法求得一线生机。 想来也是裴演咎由自取,他知道如果顾人屠落入那对中年夫妇之手,保不定会供出他们之间的阴谋,所以千方百计过来阻止这一切。想必顾人屠正是利用了他这一点,才将他劫持了。 “那后来呢?顾人屠可是成功逃掉了?” “嗯,当时双方人马隔墙对峙,里面人喊话每隔一炷香就削掉那大人物的一一根手指头,逼迫他们撤兵。他们也当真下得去手,一根一根削得那大人物哭爹喊娘。削到第三根的时候,那大人物的部下同意撤兵了,但中年夫妇坚决不同意,双方人马差点闹起来。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我就看到,有人从里面扔出一只血粼粼的手出来,正砸在一个官兵的脸上,把他吓得嗷嗷直叫。” 老陈迄今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毛骨悚然,岑杙头皮一阵发麻,没想到顾人屠会用这种残忍的手段折磨裴演。 “当时那中年女子大怒,就要领兵冲进去,但是被身边人制止了。另一伙官兵有个带头人好像跟她说了什么,她终于答应放开一条口子,让那伙流寇逃掉了。” 后来,顾人屠率领残部冲出包围圈,并没有立即放掉裴演,又挟持着他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才把他扔进了一处山坳中,据说部下找到他的时候,这位裴娘舅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被扎了无数个血洞,没有把山里的虎狼引来,已经算他命大。 这些都是她后来陆续听说的故事。老陈的记忆只停留在顾人屠挟持裴演逃走。之后,他等到所有官兵都走净,才敢下树来,突然想到顾人屠逃走的方向就是二里外的小树林,小庄还呆在那里,赶紧跑回去,所幸赶到那儿的时候发现他没事儿。 岑杙眉头深锁,那顾人屠逃走对她而言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以他的个性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必然会伺机报复,随时可能危及到李靖梣的安全。还有顾青,她要是知道顾山变成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唉! 停职调查 夜晚吹了灯, 李靖樨爬到李靖梣的被子里来, 把自己凉凉的手伸到她的腋窝里, 脚也贴到她的脚面上取暖。李靖梣被冰了一下,低声吩咐:“躺好。” “哦。”二公主嘴上答应着, 胳膊肘仍架着她的腰“嘻嘻”得笑。李靖梣无奈得捏捏她的鼻子,给她拎上身后的被子盖好。 “姐姐,我觉得你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都不对我问东问西了, 你会不会有一天不疼我了?” “怎么会?”李靖梣揉着她的头发:“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真的吗?” “嗯,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李靖樨高兴得偎到她怀里,紧紧抱着不撒手, 有点委屈道:“你都不知道这半年, 我有多想你。我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可是……姐姐,你以后不要出去巡河了好不好?见不到你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好担心你会掉到河里。有段时间我老是做噩梦,梦到你出事, 就去求父皇派兵去救你。你都不知道父皇有多小气, 我求了他那么久,他才答应让姑姑在追查什么屠夫的时候顺便去接应你, 真是让我想起来就生气!” 李靖梣揉着她的头发, 心底被感动填满, 道:“傻瓜,有你这么牵挂我,我怎么会出事呢?以后不要再去父皇面前胡搅蛮缠了。虽然你这次胡搅蛮缠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下不为例。” “真的吗?姐姐?我真的有帮到你?” “嗯,真的。”李靖梣亲了亲她的额头,见她因帮到自己而兴奋至极的样子,就和她略略讲了一下顾人屠的事,只略过岑杙不提。李靖樨听得又惊又怕,“真是好险,好在姑姑他们及时赶到,不然让顾人屠认出你那就糟了。姐姐,你好勇敢,竟然敢一个人易了容冒险回京。” 李靖梣勉强挤了一个笑容,想起李靖樨看不见,又“嗯”了一声。她现在心里矛盾极了,不想让黛鲸伤心,更不想让她难过,在没想到万全之策之前,这种默认的谎言似乎成了她唯一的解脱。 头对头躺了一会儿,李靖樨突然闷闷说:“姐姐,怎么办哪,父皇说要给我选驸马了,可我不想嫁人。” “不想嫁就不嫁,姐姐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 “可是,可是,”她鼻子一抽,哽咽道:“我其实心里想嫁。但父皇说不行,那个人已经娶亲了,我以前以为父皇是骗我的,可是,哼……” 李靖梣鼻子一酸,抱着她不知如何安慰。原来她都知道了,难怪信中没有再提那个人的名字。 她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好难过啊姐姐,我要是、要是早生几年该多好,就跟姐姐这般年纪,就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为什么我不早点出生呢。都怪父皇,为什么不把我早生几年啊?哼,呜呜呜呜……” “乖,不哭不哭,你还有姐姐呢!” 顾青是被半夜送回来的。云种乔装改扮以后,连岑杙差点都没认出来。他把人放下就走了,脸色十分难看。岑杙知道他这是替李靖梣甩脸色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不过,能再看到顾青,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把顾青迎入府邸,她本想将回京以后的事情告诉岑杙,岑杙看她有点累了,按住她的手:“好了,先休息,瞧你眼皮重的,天大的事,明天再讲也不迟。”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梨旋的酒窝,点点头。岑杙送她回了房间:“咱们刚搬进来,一切东西都还没弄齐,明天让老陈陪你逛一下西街,看看有什么需要置备的,就赶紧置备了。今晚你先在这儿将就住一晚,明天我给你安排更好的住处。我的屋子就在斜对面,如果有事就过来敲我的门。嗯?” 手势:“嗯。晚安。” 次日天还没亮岑杙便去户部衙门报道了,办好各种手续,领了入职腰牌,便按照外地官员进京的规矩,由高级官员引领着进宫面圣。领他进宫的是户部右侍郎崔末贤,他正好有事赴内阁禀报,便和他一道走。 他们从东华门进入,沿着宫道一直往北,经过三座低矮的殿宇就到了内阁所在公明阁。掌事的宫人说阁老们都被召入御书房议事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便安排他们在殿内等候。崔末贤衙门里边还有事情,便把奏文呈递到王尚书案上,和岑杙道了别便出宫了。岑杙独自站在公明阁内等候。不时有宫人进来将各部送来的奏章排放到每位阁老案上,出门时免不了看这位腰杆笔直的“闲人”一眼。见她头戴方顶乌纱直角幞头,身穿五品盘领青色公服,腰束乌角带,脚蹬皂罗靴,貌若潘宋,气度不凡,皆微微纳罕。 那掌事宫人为公明阁总领太监总管,官阶四品,平素对一些青袍官颇看不上眼的,此时也笑容和煦得让人给她搬了把圆凳,岑杙瞧他身上的四品蟒服,知道他的官阶在自己之上,不便推辞,便躬身致谢:“多谢总管。”那总管深谙公明阁的规矩,不可随意与官员交谈,便只颔了颔首让其自便。 岑杙只稍坐了一会儿,就听见阁外传来脚步声。总管亲自去殿外迎接,岑杙便也紧随其后。只见八位紫袍玉带的内阁阁老两两得走进门来,为首的两位须发皆白,年纪均在六十以上,岑杙认出右边那位蓄着山羊胡的矮个子是太傅谭悬镜,左边那位精神矍铄、威风凛凛的是她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潘遂庸,后面几位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应该是其他六部的尚书,她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王中绪也在其中。拖在最后面的一位年纪稍轻一些,在四十岁左右,大概是那位传说中能谋善断的大学士纪文奎。他是清河元年的进士,中状元时只有十六岁,为玉瑞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同样,他以三十六岁年龄入职内阁,也是玉瑞史上最年轻的内阁辅臣之一。 八位玉瑞最顶级的文官迎面走来,俱都注意到了殿前躬身作揖的岑杙。礼部尚书潘遂庸走到她跟前不知为何“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让她十分惶恐。倒是谭悬镜一副和蔼的神色,笑看了她一眼,便跨步迈进了阁里。其他尚书都依次经过,面上有的玩味,有的毫无表情,只户部尚书王中绪留了下来,把一脸无辜的岑杙叫到一旁。脸色阴晴不定道:“这几日你先别想着去面圣了,回去等候停职调查吧。” 岑杙一脸不解,“这……?”想起恩师的脸色,忙躬身道:“请大人指点。” 王中绪对岑杙有爱才之心,便问:“颜湖东岸的那处民宅是你买下的?” “是。” “花了十万两银子?” “嗯。” “哪来的钱?” “我自己的。” 王中绪一脸玩味得捋了捋胡须,道:“都察院御史今天在早朝上参奏了你,说你以官谋私,贪赃渎职。” 岑杙犹如被迎面浇了一头冷水,定了定神方道:“下官知道了。请大人相信,下官是清白的。” “行了,我相信你也没用。你回去吧,接受调查期间,不得离开京城。” 岑杙回去的时候觉得挺可笑的,这是出门碰上哪路瘟神了吗?竟然入职第一天就被停职了,传出去估计要成笑柄了。 小庄第一个不服气,他这些天已经从老陈那里略略了解了岑杙的家底,认为她拿十万两银子买房子就跟自己拿三枚铜钱买包子一样合情合理。 “那些都察院御史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吗?有那么多贪官污吏不去揭发,却来找大人的麻烦。咱们龙门县原来那么穷,如果大人是贪官,怎么会越来越富呢?何况大人家里有的是钱,有必要贪龙门县的那几两银子吗?太不公平了!” “别这样说,御史们可以据风闻言事,不管他们说什么,咱们只要问心无愧,就不必怕他们,随便他们调查好了。” “什么是叫风闻言事啊?” “风闻言事,是御史们的一项特权,就是说可以根据坊间的一些传闻和小道消息向皇帝进谏和弹劾某些官员,而不必验证这件事的真假,也不必承担责任。” “啊?那这样不是人人都可以诬陷别人贪赃枉法了?” “所以,这需要皇帝陛下的判断力和监察部门的调查取证啊。虽然有一些正直的官员会因此受到不公平待遇,但不排除很多贪官就是从小道消息中揭发出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要是有这项特权就好了,那就可以告诉皇帝陛下,谁谁谁是贪官,让他砍他们的脑袋了。” 岑杙笑笑,不置可否。 果然,他们刚一回府,就有都察院的官员奉旨前来,传她到都察院问话。岑杙换了一身常服上了都察院的马车,临走前让小庄等人不必惊慌,自己去去就来。 此时的东宫也听说了岑杙被停职的消息。 几个幕僚在前厅讨论得热火朝天,“你们听说了吗?那位岑状元入职第一天就被停职了,据说是在面圣的途中被请回来的,哎哟,这可是咱们朝第一例呢!” “欸?不是说这位岑状元挺受今上器重的吗?怎么会被停职?” “嘁,今上器重又能怎么样?都察院弹劾起人来,那可不分你受不受器重?前段时间那曹侯爷更受今上器重,不照样被御史揭发,打回原籍了吗?” “那他到底为什么会被停职呀?” “据说是在颜湖东岸买了座宅子。” “在颜湖东岸买宅子?他一个五品官,能买得起吗?听说那儿的一座普通的宅子都要两万两以上。以咱们的俸禄就算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啊!” “这位岑状元出手可了不得,听说她那宅子足足花了十万两。” “十万两?”一个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知道十万两是什么概念吗?咱们国库现在一年的收入也才几百万两。” “我还不知道吗?颜湖那块地皮就是我们户部直接掌管的,为了给国库增收,号召全城的富贾商户都去那儿买宅,把价钱炒得虚高,其实那块地按照普通市价顶多值五万两银子。” “整整翻了一倍啊?” “所以,岑状元相当于拱手把五万两银子上交给国库。” “她哪来的那么多钱?” “这就要问她自己了,听说她已经被传到都察院问话去了,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东风西风 这时前厅走进来一个精瘦猴一样的人, 大家的目光都不由被他吸引, 其中一人问道:“料事通?你可听说了那岑状元被都察院弹劾之事?” 来人叫廖世深, 乃东宫幕僚之一,向来以消息灵通、料事如神著称, 被同僚戏称为料事通。 “怎么没听说?街头巷尾的议论精彩的很呢。”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 “还能怎么看?诬告呗。” “你怎么这么肯定是诬告?” 廖世深一副不屑的神情,“这世上就没有我廖世深不知道的事儿。” “那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你们可曾听说过岑中玉的名字?” “岑中玉?咦?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熟悉。” “对了,那不是三十多年前江南的一位女富商吗?听说她以开钱庄起家, 敛财数百万,富可敌国。但是后来好像莫名其妙消失了。” “她不是消失了,而是回家生孩子去了。” “你的意思是?” “这岑杙就是岑中玉的独子。岑中玉金盆洗手前把所有钱庄生意都变卖折现,所得银两全都存入了归云钱庄。” “!!!”所有人都震惊了,无论是岑杙是岑中玉独子, 还是岑中玉把所有财产存入归云钱庄, 这两条消息无疑都是爆炸性的。 首先说这归云钱庄,那是一家存在了好几百年的钱庄,背后的主人一直深藏不露,但它的信誉是一等一的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就连一些邻国的达官贵人都愿意把银子存进来增长利息。把银子存入归云钱庄,意味着这个钱只会增不会减。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把银子存入归云钱庄。至少一万两以下的银子它是不收的, 据说还不够支付它的人力费用。岑中玉把所有财产存进归云钱庄, 那就意味着这笔巨财会原封不动甚至增值得落在岑杙头上。 这可是三十多年的利滚利…… 一时间各人的脸色都极其复杂。 廖世深意味深长道:“所以,你们以为三年前卢王和象王为二女争夫大打出手是大笑话?其实两人精明得很呢!就这岑状元的家底, 一旦跟她结亲, 整个王府都吃喝不愁咯。” “……” 皇太女的书房。二公主李靖樨锁着眉头, 一面漫无目的地翻书,一面焦躁地往门口看。清早由岑杙引起的那场风波,显然也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详情。这时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本就不胜其烦的二公主,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窗户,朝人吼:“要玩到别地儿玩去,别在这儿瞎嚷嚷。” 侍女芳儿知她心情不好,不敢触她霉头,连忙把抱着受惊的李州煊到别处去。二公主的脸色才稍微好转了。 李靖梣回宫后先在前厅听见了幕僚们的议论,又在后院听见妹妹的怒吼,意外发觉这今日的东宫莫名处在一种躁动中,颇为无奈。实际上,岂止是她东宫,整座皇城都因为那个人的停职而被搅得躁动不安。 如今她也只能劝幕僚们闲话少说一点,并不能阻碍这场风波的蔓延。正如顾冕所说,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身在局中,最稳妥的办法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姐姐,你可回来了!”李靖樨一见到李靖梣,就欢喜地把她迎进来,抓着胳膊摇啊摇的,欲言又止。一会儿才说: “姐姐,我听说岑杙被停职了?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 李靖梣尚未开口,她身后就冒出了一双白日放光的大眼,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神情,看好戏似的静候她的反应。 “你怎么来了?”李靖樨相当不待见他。 “我为什么不能来?今天我可是跟着皇姐一起上得早朝,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我可全都看见了。”来人一副“你来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的表情,正是长公主李平渚的大公子,李靖樨的亲表弟,吴靖柴。其实两人是同年生的,年纪上相差无几。只不过因为晚生了几个月就要管对方叫姐,吴靖柴心里一直愤愤不平。 李靖樨瞪了他一眼,才不要理会他。但是吴小爷却贱兮兮地走过来,“我说二姐,原来你的心上人这么厉害啊,还没上朝呢就把朝堂搅成了一锅粥,啧啧,那场面……”他故意摆出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引得李靖樨好奇心大盛,但他偏又端着不说,二公主快要急哭了都。 李靖梣目光很是沉静,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放心,御史弹劾的时候,已经有人出来说话,岑杙出身巨富之家,买座宅子不在话下,硬要扯她贪污受贿有些牵强,没有几个人会信的。” 二公主刚刚松了口气,吴靖柴便插嘴道:“但是,弹劾不了岑杙贪污,那些御史便立即转变风向,开始弹劾岑杙利用自己的巨资伪造龙门县的政绩,弄虚作假。啧啧,简直不把岑大人弄死他们不甘心啊!” 李靖樨一着急,几乎当场想去找那些御史理论! “真的吗,姐姐?那……那这回怎么样呢?有没有人替她说话?” 李靖梣看着吴靖柴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蹙眉剜了他一眼,吴靖柴立即识趣地闭嘴。 李靖梣神色复杂,岑杙在短短三年之内,将贫困的龙门县治理成西北一个富县,县里的税收超过同郡县的两三倍,从常理判断确实是匪夷所思的。是故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谁都不敢贸然替他求情。但她亲自查阅过龙门县的土地税收账簿,知道岑杙的政绩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只能像朝堂上大多数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能说。说了就有故意拉拢之嫌,给她造成的猜忌只会更大。 “有,有个大人物替岑状元说话了。”吴靖柴忽然道。 “谁?” “潘遂庸潘阁老呀。不过那是在御史们弹劾岑杙连状元都可能是收买的时候,潘阁老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他是这样说的,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竟义正言辞地摆好潘阁老端站的姿势,似乎要把他奋力摔袖的情景,原封不动地呈现一遍。但这样撂狠话其实是很有难度的。于是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同样很威风的姿势,一手叉腰,一手笔直向前,对着空气中不存在的御史们,伸出两根手指头,哆嗦了两下,“你,你你,你你你!你们不要太放肆了!这一码归一码,你们要去审查岑杙的政绩就去查政绩,但老夫有言在先,她的状元绝对没有问题!” 说完立马又换回了自己的语气,嬉皮笑脸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潘阁老这么激动呢?不过,也怪不得他生气,他是上届的主考官,说岑杙的状元是买来的,那不是直指他徇私舞弊吗?” 李靖梣、李靖樨木然地看着他表演,双双无语。 “还有皇帝舅舅,岑杙的状元可是皇帝舅舅钦点的,说她的状元是收买的,不是说皇帝舅舅是收买人?怎么可能呢?这帮御史说话简直不过脑子。为了安抚潘阁老的,皇帝舅舅当场就把那带头的驱出了朝堂。整个早朝被闹得乌泱泱的,难得到现在才收场。” 说了怎么久,口都干了。小侯爷忙去桌上端茶喝。 李靖樨仍旧担心,问李靖梣,“那,那父皇相信岑杙的政绩是造假的吗?” 李靖梣如实道:“散朝后,父皇把阁老们请到了御书房,应该是在讨论这件事。多半是有一些怀疑的,不过你不用担心,若岑杙是清白的,朝廷不会为难她的。” “可是,万一她不是清白的呢?”李靖樨小声地问,说完又有些犹豫,“我,我就是有点担心。” 李靖梣心里有些生气,几乎脱口而出,“她是。”但想了想就连自己一开始都不大敢相信那样的政绩,等查阅了簿子才确信,其他人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是故改了口吻,“放心吧,会没事的。” “这件事说到底对东宫是非常有利的。” 再次和幕僚商议这件事的时候,顾冕捧着茶,神情微妙地说。 李靖梣心底一沉,为这个顾冕和谭悬镜双双提及,而她自己也心知肚明的“有利”感到惭愧。 她深知即便都察院再怎么深入调查,都不会查出岑杙的有关“罪证”。所以非但未在朝堂上替她说话,还有意往这方面促成。 因为这会牵引出另外一件对她相当有利的事。 就是岑杙为什么可以用短短三年时间就把一个贫困弱县治理成一个赫赫有名的富县? 答案是治河。 龙门县常年受洪涝灾害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之前官府不敢在靠近浊河的肥沃土地上种植五谷,税收自然不足。而岑杙知龙门县以来,一反常态在浊河两岸大规模种植水稻,这种“赌博”式的做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而她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浊河下游的治理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这是她四年来一直在坚持做的事情。 李靖樨有一点说得很对,治河是一项辛苦但默默无闻的工作,比不得出使蓝阙签订盟约这样风光,容易被人遗忘。但它却是实实在在造福民生的一件大事。在这个西风压倒东风的关键节点上,她必须做出有力的回击,才能捍卫自己的东宫地位。这个事件正好可以大加利用。 为此,她却不得不“牺牲”岑杙。 “接下来的这一个月,都察院肯定会派人去龙门县调查取证,如果他们查出岑杙的罪证便罢,如果查不出,而岑杙又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好官加干吏,那么咱们正好可以加以利用,提醒一下朝臣百官,在这朝廷里,究竟是谁在背后默默无闻地做实事,而又是谁在做那些表面功夫、沽名钓誉。” 顾冕的话言犹在耳,皇太女的心中却被复杂情绪煎熬着,连云栽几次过来提醒她用膳都未听到。 岑杙从都察院归来后,神情十分轻放松。停职一个月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正好乐得清闲,趁此机会在大宅里和众人商议,要把宅子彻底改造一番。哪儿该修座桥,哪儿该铺条路,哪儿种些花草,哪儿摆些假山。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还跟顾青说,要在附近帮她盘个店铺做医馆,让她可以继续在京城行医,可把顾青高兴坏了,连手势都不做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但随后又犹豫,怕这样会让岑杙乱花钱。 岑杙笑笑,“我巴不得你们替我花钱。不然,挣这么多钱花不出去,不是显得我没本事?” 有了她的铺垫,老陈和小庄那边置办家具也放开了手脚。两人带着一干家丁每天早出晚归,去街市扫荡,拉上好几大车回来,挨个搬到房间里去。就算无人住的房间,也布置得井井有条。晚上众人就围在一个桌上吃饭,说些京城见闻,倒也言笑晏晏。 两日后,宅里来了一位故人。岑杙一见到他,当即撂下手中正在调试的琴弦,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师哥,你怎么来了?” 秦谅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长袍,微笑着拍拍她的胳膊:“我路过这边,顺便过来看看你。” 两人在正厅里叙了一会儿旧,提到了最近岑杙牵扯到的风波。秦谅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知她已有了应对之策,略略宽心。 岑杙见秦谅似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略一寻思,便知问题所在: “今日是敦王回京的日子,皇帝百官都去赤阑桥相迎,师哥身为敦王府长史,为何没去?” 秦谅叹了口气:“知兄莫若弟。我现在已经不是敦王府长史了。” “为何?是出什么事了吗?” 秦谅茶杯顿在桌面上,开始向她倾诉胸中苦闷。 宴会之争 从他的诉说中, 岑杙惊讶得了解到, 原来那日秦谅也参与了对顾人屠的围剿。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顾人屠就是顾山? “我们率兵赶至的时候, 顾人屠已经被长公主的兵马包围,插翅难飞, 他突然提出要跟我们谈判,明显有诈。我苦劝那裴娘舅不听,他偏要去谈,结果被劫持了又扛不住, 竟然要求所有人撤兵。我坚持了一会儿,就被他破口大骂,喊部下来夺我的权。” 岑杙眉头微微一挑,暗忖原来是这么回事。裴演被劫持后,老陈在树上看到的那伙官兵的领头人应该就是秦谅。 她随即冷笑道:“这裴娘舅也忒不明事理了, 师哥坚持不撤是为他好。身为剿寇总领阵前被俘已经够难看了, 倘若再担上私纵逃犯的罪名,那可不是轻易就能抹过去的。何况,以当时的情况,即便师哥下令撤兵,长公主不撤那也没用, 还会落人口实。师哥明明是为他考虑, 他反倒不识好人心。” 秦谅叹了口气,用一种自家人的眼光看着岑杙, “你不在现场, 都能了解哥哥的用心, 但是外人就不会察觉我是一番好意。” 岑杙:“那后来呢?你有没有交出兵权?” “没有,是长公主帮我稳住了军心。” 岑杙懂了,这件事肯定也是他的事后“罪证”之一。 那裴娘舅最后落得那样凄惨,多半把过错推到了师哥的头上,难怪他会这样气闷。 “为了救出裴演,我和长公主商议可否打开一条口子,我到另一个地方设伏兵,定将顾人屠拿住。长公主起先不同意,不料那顾人屠竟丧心病狂到以切手指为要挟。我见事态紧急,就跟长公主说裴演好歹是裴贵妃的弟弟,长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丢了顾人屠固然有罪,但这个罪名也怪不到她头上,但倘若折了裴演,裴氏一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在这时候墙里边出事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秦谅嗟叹一声,“我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真的砍断裴演的一只手。我不知道那长公主回去又跟她的部下商量了什么,最终她答应撤兵了。” “三天后,我在一处山坳中找到了裴演,他还活着,只不过晕死过去了。而顾人屠也被他跑掉了。” “所以,裴演醒来后就迁怒师哥?将你去职了?”瞧秦谅一副默认的神色,岑杙一急,“那丢失顾人屠的罪名可是也让师哥承担了?” 秦谅却摇了摇头,苦恼道:“我本来想承担一切罪责,也写好了一封乞罪折,让裴演呈给皇上以洗脱罪名。但是皇上批复这件事不怪我,并赞扬我处事临危不断,还把裴演训斥了一顿。我事后一想,定是长公主向皇上禀明了一切。” 岑杙:“我明白了,那裴演定然以为你是故意上折想要陷害他,师哥你怎地如此糊涂?你也不想想,皇上既然派长公主出兵围剿顾人屠,必然已是对裴演多年剿寇未果心生不满,他本来就逃不掉这次罪责,被砍掉一只手反倒让皇上生了怜悯之心,保全了性命,合该庆幸才是。你犯不着内疚去自找麻烦。我猜你在敦王府的这段日子一定是不好过。” 秦谅脸现愁容,果不其然。岑杙十分无奈,师哥虽然出入红尘近十年,思维还停留在出家时那般单纯,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如今也只好劝慰,“师哥也不必过于忧心了,我想即便这裴娘舅再恨你,只要那敦王还信任你,你就仍能在王府立足。” 秦谅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我只盼着有一天能亲自手刃顾人屠,为民除害。以弥补我的过失。”他正发着感慨,这时有一人端了茶进来,秦谅抬头一看,立即就有笑容挂在嘴角,“顾青,你也来了?” 岑杙一怔,脸色就有些不大自然。顾青倒是没什么异常,微笑着点点头,给他二人换上热茶。 “快坐,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正好说说话。” 秦谅并没有认出顾人屠就是顾山,因此待顾青跟往日没什么不同。顾青也不知道他们谈论的杀人狂魔就是自己的亲哥哥,淡然得坐到师兄弟二人对面的椅子上。 “怎么样?你这个状元夫人当得可还称心?阿诤最近有没有欺负你?” 岑杙忙道:“师哥你取笑我?” “我可没取笑你,我是羡慕你呢?我怎么就找不着这么一位便宜夫人?快而立了还是赤条条一个,寂寞啊。” “什么快而立啊,你离三十还早哪!” 顾青却低头抿嘴一笑,用手语俏皮得问:“大师哥莫非有意中人了?” 秦谅竟鲜见得流露出一丝赧然。岑杙一看有情况,暗叹还是顾青观察得仔细,立即追着人询问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他只捧茶不语,但神情就跟顾青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似的,害羞得紧。岑杙戳戳他的脸故作惊讶道:“哎呀顾青,你瞧瞧师哥这皮肤,是不是比前年好了许多,这有了心上人,果然是不一样了哈,都知道拾掇自己了,这是用皂荚洗的脸吧,真是又白又干净!师嫂见了一定喜欢。” “去你的。”秦谅一巴掌拍掉她的爪子,脚跟却往后一缩,有些难为情得搓着膝盖,顾青在对面捂着嘴笑得不可抑制。 三人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一起在羊角山上生活的时光,不知不觉竟过去了大半天。秦谅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看看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告辞离去。临行前他轻轻抱了顾青一下,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顾青腮上竟然微微一红,随后嘴角挂上释然的微笑。 岑杙去院子里招呼小庄帮师哥牵马了,没有注意到两人在这短短的拥抱中,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路心情很好得送秦谅出门。并且趁机试探:“师哥,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脱离敦王府?依我看,投靠在别人门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秦谅沉默半响,道:“我已是东宫叛臣,倘若再脱离敦王府,恐怕这世上就再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了。” “世上又不单只有东宫和敦王府,谁说脱离了他们就不能立足的。” 秦谅诧异得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为我着想,只是进门容易出门难。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背叛敦王的。”说完意味深长得拍拍她的肩膀,“你和顾青以后要好好的。”随即便转身跨马离去。 晚上,皇宫举行盛大的宴会来欢迎载誉归来的敦王李靖棹。在宴会上,皇帝李平泓一时高兴,当场宣布了对李靖棹的封赏,包含卤簿仪仗、金银玉器等方方面面的赏赐,令敦王府一派众臣喜形于色,尤其是坐在御座下首的裴贵妃,头上的金步摇、金翅子几乎晃得人眼前闪出重影来。而东宫一派不知为何纷纷停了酒箸,神情严峻地望向高台上仍然在照旨宣读的典礼官。随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位列群臣之首的李靖梣。皇太女垂眸凝视自己案前的琉璃盏,神色淡然,不喜不怒的样子,很像一尊流光溢彩的玉面雕像。一直到宣诏结束,也未曾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这让一直等着看好戏的裴贵妃失了很多乐趣,心里又嫉又妒,恨不得跑过去抓烂她那张做梦都想要得到的脸。 而坐在对面的李靖棹则低头隐去目中的喜色,正要到御前谢恩,这时席位末尾一个红袍官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大踏步得走到中间来,双手置于眉前,先屈膝向御座之上的皇帝叩首,随后半跪着直起身来,高声道:“皇上,敦王固然有功,但封赏太过,恐惹物议。方才诏中所列卤簿,诸如曲柄九龙伞,双龙扇、双龙幡、销金龙纛、金钺等乃太子储君所用仪仗,亲王历来只用曲柄五龙伞,以及红罗绣四季花伞,无双龙扇、双龙幡、销金龙纛等仪仗,此乃太|祖当年钦定礼制,以示储君与亲王尊卑有别。皇上用超出礼制的仪仗厚赐敦王,非但会让储君与亲王之间的尊卑界限模糊,恐怕也会引起其他亲王的不平。还望皇上三思!” 此言一出满殿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李靖棹,十五岁的敦王目前还不能做到彻底隐藏自己的情绪,此刻不由露出一股隐忍的怒气出来,配合裴贵妃眼中不加掩饰的恨意,金殿上诸人都被一种尴尬的气氛笼罩了。 御座之上的皇帝李平泓不动声色,锐利的眼珠微微斜向左侧,扫了眼阶下无动于衷的长女,又滚回来,目光漫不经心得挑视着下方,唇上被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微微颤动,就有一股无形的威压降于众人头顶。 “下方进谏者何人?” 这时敦王一派中立即有人出列指认:“启禀皇上,此人就是前日在朝堂上对礼部潘阁老大放厥词的御史赵辰。他刚被皇上驱出朝堂,不知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底下众人纷纷头对头得议论起来。赵辰脸上浮现一片恼羞成怒的颜色,愤然道:“皇上降旨,五品以上文武百官都可参加宫宴,臣尚是五品都察院御史,来参加宴会有何不可?” “赵辰,你先是在朝堂上公然辱及内阁元老,又胆敢在此质疑圣上亲颁诏命,乃至搬出太|祖皇帝来逼迫皇上,简直是目无尊上,臣奏请皇上治赵辰大不敬之罪!” “臣万不敢逼迫皇上,只是臣身为御史言官,有向君主直言进谏的责任。连潘阁老当日都言,一码事归一码事,臣只是觉得皇上封赏敦王太过,提出建议有何不可?” “那你的意思是说,皇上赏罚不明,恐惹臣下尤其是你的物议是吗?” 赵辰脸色憋得涨红,就要出声驳斥!突然御座上传来“砰”得一声,皇帝李平泓一掌击在案上,“够了!”阶下互相对峙的二人立即匍匐跪倒。其他在座的大臣,包括皇太女在内,也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就在案后朝天子下拜,希望李平泓能平息雷霆之怒。 “父皇息怒,此事皆由儿臣所起,儿臣愿承担一切罪责,但求父皇不要气坏了身子,否则儿臣万死难辞其咎。”敦王目中似有水光,仰望着御座之上的李平泓,一片真诚可怜的样子。 李平泓微有动容,放松了紧绷的面容,朝他伸出手,“这事儿不怪你,你起身,到父皇身边来。” 李靖棹闻言用袖子擦了下眼角,红着眼睛站起来,登上御阶,立在李平泓右侧。而此刻跪在御座下首的裴贵妃也小声啜泣起来,似有无尽的惶恐和委屈,李平泓把她也叫上来,坐在自己御座左侧,柔声安慰:“这些年后宫大小事务全赖你扶持,真是辛苦你了。你给朕生了个好儿子,这次立下大功,朕心中宽慰,本欲厚赏你们母子,没料反让你们母子受了委屈,朕心中实在有愧。” 裴贵妃闻言一喜,含情带露目视着李平泓:“皇上,你这样说就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位列后妃之首,处理后宫大小事务是臣妾的本分,岂敢称辛苦。何况,棹儿能有今日之功,全仰仗皇上洪福庇佑。能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替皇上分忧,已经是臣妾最大的福分。” “你们母子二人的心意朕都明白,放心,朕今日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御座上的一番“真情告白”,一字不落得传入阶下众人耳中。跪在最前排的李靖梣,表情仍然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入不了她的心。 敦王一派众臣此刻多半怀揣着获胜后的喜悦,志得意满。而东宫臣僚们尽管心中替皇太女暗暗抱屈,但似乎也从她那里感染了无动于衷的情绪,个个隐忍不发。 的确,在过分膨胀又一意孤行的君威面前,任何反抗都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罢了。 华凤门前 李靖樨在灵犀宫听说了这件事, 气得要命!急急忙忙赶来, 正碰上李靖梣因不胜酒力向李平泓请辞。李平泓摆手示意她自便, 目光并不从场中歌舞中偏转过来。裴贵妃娇弱无骨得依偎在他身侧,用袖掩了掩嘴继续讨皇帝欢心。而立在御座右侧的敦王微微朝李靖梣那边看了眼, 脸上带着胜利的快慰。低头在李平泓耳边道:“父皇,儿臣想下去向各位大臣敬酒。”李平泓立即点头应允:“去吧,今晚你是主角,是该好好敬酒。” 李靖樨几乎立即就要冲进去, 却被侍女留风拼了命地拦住,“公主,您不要冲动,想想殿下,她已经够委屈了, 您不能再让殿下为您担心呀!” 她蓦地一怔, 停止了挣扎,看着李靖梣略显疲态的身影从侧门离开,眼眶慢慢红了。与此同时,志得意满的敦王正从御阶上昂首挺胸得走下来,同在座群臣推杯换盏。君恩殿里一派欢闹喜庆, 一场高|潮不断的飞天神舞惹得满殿君臣叠声叫好。她咬牙恨恨得看着他们, 转身拂袖离去。 夜里有些凉,李靖梣从殿里出来的时候, 抬头望向这重重宫阙之上的皎洁圆盘, 恍惚觉得人心的凉薄也不过如此。云栽将胳膊上的一件红色斗篷展开, 轻轻得披在她的肩上,忍着鼻酸把锦带系紧。李靖梣脸色一如往常的平淡,临行前犹记得叮嘱:“这件事先不要让黛鲸知道,免得她一时冲动跑到宴席上闹事,闯出祸来。”云栽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靖梣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得裹紧斗篷,抬头看向圆月,不知为何,心底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那个人来。 李靖樨站在朦胧的夜色中,双眼红红得看着她们慢慢消失在宫道尽头,咬着唇,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留风,我是不是经常给姐姐惹麻烦?”她忽然喃喃着说。 “公主……”留风担忧得看着她。 “放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她紧紧握着拳头,红着鼻头坚定道。 云种的马车早在华凤门前等候,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注意到李靖梣的到来。目光直直盯着那具趴在华凤门前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 方才数名手执木棍的宫人将其拖行到这里,一人宣读圣旨,四名宫人便轮流对其施行廷杖,整整打了六十下。才将人抛下,扬长而去。 不少在此等候的车夫纷纷翘首以观,两刻钟过去了,竟无一人上前认领。云种怕给李靖梣招惹祸端,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靖梣从宫里走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华凤门外这副凄惨吓人的光景。她略一顿足,便朝那一动不动的躯体走了过去。 “是赵大人。”云栽小声轻呼着,心中惊惧万分,“他不会死了吧?” 一叠飞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云种迎了上来,“殿下!” 李靖梣“嗯”了一声算做回应,低头看了地上人一眼,听见他气若游丝之际,仍咬牙嗫嚅着:“臣……不服!臣不服……”立即吩咐:“去问一下御史赵辰的马车在哪儿?” “喏。”云种收到指示立即奔到道路两旁询问:“谁见到御史赵辰家的马车了?御史赵辰家的车夫在哪儿?” 众家的车夫都一脸茫然,互相探看。忽然有一人扬声道:“赵大人好像是走着过来的,没有乘车。”立即有人附和:“我也看见了,他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云种将情况回禀给李靖梣,觉得事情有些棘手:“殿下,该怎么办?放他在这里可能会死。要不我去通知他家里领人?” 李靖梣略一思忖,“回去叫人来不及了,把我的马车牵过来。” “殿下!”暮家兄妹一起叫了出来,互相看了看彼此,云种先说:“殿下可要三思,这赵御史是被皇上杖责,您如果施以援手,一旦被皇上得知,恐对自己不利。” 云栽也小声道:“是啊,殿下,您刚在殿上否认了和赵大人有关系,这样做不是更加授人以柄?” 李靖梣叹了口气:“即便我不救,也洗不脱今晚嫌疑了。何况我若不救,就没人敢救他了。皇上只说要杖他,没说要杀他,倘若因无人认领,意外丧命在华凤门前,于皇上威名是不小的损失。抬人上车吧。” 云栽心里叹了口气,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殿下还是一心考虑皇上。如果皇上对殿下尚有一丝顾惜,又何至于在殿上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殿下视为赵辰背后的主使? “可是……”云种似乎还想劝,这时,一个操着西北口音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忽然走了过来,“让俺来吧,俺家老爷一时半会还出不来,俺可以先送赵御史回去,再返回来。” 三人皆吃了一惊,尤其是李靖梣,没想到在人人避嫌都来不及的关口,还有人肯冒险掺和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心中一热:“敢问尊驾是?” “哦,俺家大人和赵大人有故交,一定不愿看见赵大人这样。你们就放心交给俺吧,俺保证把赵大人安全送到家。” “那就有劳了!”李靖梣心中感激。 “放心,有我呢!” 一道有别于方才粗狂豪放的干净声线从那人浓密的大胡子里传了出来,李靖梣一愣,不可思议得抬头打量着她,心内百转千回。 “你,可以吗?”为了验证方才不是幻听,她尽力压低声调,问了一个明显多余的问题。 “当然,一万个可以。”那人相当潇洒得抹了把脸上的络腮胡,狡黠地冲她眨眨眼。随后蹲下|身把地上的人架起来,双手拽着背在身上,往停在阴影处的自家马车拖去。边拖边粗着嗓子大声吆喝:“哪位弟兄来搭把手来,要死人了都,来,帮我抬车上,放心出了事不找你,谁找你谁是乌龟王八孙子!” 李靖梣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热潮。在这样思念成疾的夜晚,这样被动惊险的时刻,惊悉她一直都在身边,就好像明月入怀,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它的温暖。 暮家兄妹瞧着她在人群中夸张的动作和言语,心中各自涌上万千滋味。尤其是云栽,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马车慢慢走远消失在巷子里,她才轻轻扯扯李靖梣的袖子,喑哑道:“殿下,外面冷,咱们回宫吧!”李靖梣回过神,“嗯”了一声,又朝那边看了一眼,方登上云种牵来的马车,往东宫驶去。 小庄和顾青在夜市上买了无数花灯,装了满满一大车,兴高采烈地回到酒楼,发现雅阁里只有老陈在,岑杙不知道去哪儿了。老陈说她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让他们回来后在这稍等或者直接回去也行。三人决定在这坐着等她,顺便听一下楼下的小曲,小庄兴奋道:“没想到这建康城的夜市这么热闹,跟白天似的人挤人,小园要是来了,不知道得有多开心,她最爱热闹了。”顾青也笑,用手比划着:“其实康阳的夜市也很热闹,但和建康一比就显得格局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晚上不睡觉一起出来玩呢?”老陈笑道:“这还只是寻常的夜市,只东街和西街这儿热闹,等到除夕、上元、中秋、冬至那几天,建康城的南北东西两条主街灯火会排成两条长龙,一直燃烧到天亮,大街小巷每家每户门前都会悬挂灯笼,在栖霞山上一看,就跟着了火似的,甭提多壮观了。”“真的?”小庄和顾青俱都流露出一脸向往。 三人正聊得热闹呢,阁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岑杙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花灯都买完了吗?” “买完了,可以把整条街都照亮呢。”小庄毫不夸张的说。 “好,那咱们赶快回去挂上吧!”三人并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尽管顾青一进马车就闻到了那股陌生的血腥味儿。但是岑杙不说,她便也不问。 四人乘着两辆马车满载而归。就在宅子外面挂起灯笼来,一直延伸到三个胡同外的西大街,岑杙手中还捏着一小半燃烧的蜡烛引子,对顾青笑道:“好了,这下子你要是晚上出诊,就不会看不清路了。怎么样,我这主意好不好?”顾青微微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小庄美滋滋地提了两盏灯笼过来:“大人,你看,街上全都挂满了,灯笼还剩下半车呢,剩下的该怎么办?” “还剩这么多?嗯,这样吧,没挂完的咱都挂宅子里,这样亮堂堂的也好看。” “好唻!”小庄收到指示兴冲冲地跑前头去了。岑杙和顾青互相看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并肩往回走。而在旁边的小胡同里,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留下一路红扑扑的灯笼,在黑夜中热烈地闪烁。她的心底忽然像被烫了个洞似的,原本只想看一眼的,现在怎么都不肯走了。 岑府里,老陈、小庄、顾青挂花灯都有些累了,还剩下一小半没有挂完。岑杙叫他们先回去休息,白天挂也是一样的。三人均点头返回了房间,老陈搬走了梯子,免得黑灯瞎火的绊倒什么人。岑杙丝毫没有睡意,就继续留在院子里挂灯笼。看着纱罩上的花鸟鱼虫被光点亮就像活了一样,她的嘴角挂上微微的笑意。 “咚咚咚!”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敲门声,岑杙纳闷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老陈已经睡下了,她只好提着灯笼自己去开门。隔着门先问:“是谁?” 门外沉寂了两秒,响起一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声音:“是我。” 岑杙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急忙取下门栓,打开右边那扇门。两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前面那人掀开了篷帽,露出那张让她魂牵梦绕的脸。 岑杙愣住了,呆呆看着眼前人,感觉像是在做梦。 随后进来的云种警惕地察看了下四周,把门重新关好,落上门栓。然后走到她跟前:“这宅子后门在哪儿?”岑杙木讷地给他指了个方向,云种立即顺着她的方向前去寻找。 剩下两个人还站在门庭处面对面地发呆。 李靖梣扫了眼满院子的花灯,心里突然被一股又酸又涩的情绪填满。落在岑杙眼中就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高深莫测的神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耽搁你们睡觉了吗?”她故作客气地问,言辞中用得是“你们”,而非单站在她面前的“你”。岑杙将她的用词遣句逐字分析,结合她隐露嘲讽的微表情,得出一个无论回答“是”还是“否”都很危险的结论。倘若回答“是”,那结果估计是调头就走,倘若回答“否”,那潜台词就是“不耽搁我们睡觉”,岂不是承认“我们在一起睡觉”,结果还是会调头就走。 岑杙想了想,谨慎回答:“你来的时候可曾看见门前左边有棵树?” 李靖梣眉头一皱,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门口那棵被彩灯蚁附的丑陋花树形象,虽然鄙视它又俗气又碍眼,心里还是被那热烈的气氛扎了一下,冷笑道:“如此花树,想看不见都难。” “看见就好。”岑杙捕捉到她那决不轻易外泄的鄙夷情绪,忍着笑,悄悄地上前一步,又问:“那你可看见门上的匾了吗?” “上面写的什么?” 李靖梣看到她嬉皮笑脸的神情,莫名觉得十分碍眼。 “是岑府。”岑杙替她回答了。 “树为木。一个木,再加个岑是什么字?” 李靖梣眼皮跳了一下,没来由一阵心悸。但仍闷闷地扭头不去看她。 “是梣。这里是梣府,你回自己家来,还需要问耽不耽搁别人睡觉吗?别吃莫名其妙的干醋了,好不好?” 绯鲤勿动 李靖梣瞥了眼她递过来的灯笼, 扭头看着别处, 默默不语。 岑杙笑了笑,把挑杆塞到她的手心里, 牵了另一只手, “走了,我还有几个没挂完,陪我一起挂上,嗯?” 牵她来到院子里,把最后几盏花灯挂到树梢上,那星星点点的光透过朦胧的纱罩流泻下来,瞬间点亮了她们所处的一方渺小天地。两人就站在这棵大伞似的灯树下,十指相扣。 岑杙单手顺下杆子,将其倚在树杈边上, 回头笑道:“正好是一圈, 你看这样像不像一个大型的走马灯?” 李靖梣仍出神地仰望花灯,褪去了金玉浮华的脸上,水落石出般透出一股淡雅纯净, 闻言点了点头。 “是不是很喜欢?”岑杙摇了摇她的手。 “嗯。” “那我以后每晚都帮你点亮它,好不好?” 李靖梣回过头来,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像琉璃似的,流转着令人心悸的熠熠华光, 心里的弦微微颤动。也不说话,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岑杙瞧她嘴巴抿来抿去的样子, 迟迟不开口, 微笑着朝她挤挤眼,“你现在是不是想说,好,我很感动,我很想你。” 李靖梣微微红了脸,私下捏她的手,反驳,“才不是。” 岑杙不管,她可是想念得很。把人拢在怀里,耳鬓厮磨好好地温存。 李靖梣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很很安心:“你在华凤门前等了很久吗?” “不久,也就半个时辰。”岑杙亲了她的额头一下,得意道:“没办法,在京城想见你一面好难。我想了老久才想出这个好办法,竟然谁都没看出来。可惜不能常用。不然我就可以天天拉着俺家的‘空气老爷’到宫门口滥竽充数了。” 李靖梣嗔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没见过滥竽充数还敢强出头的?你可知宫门口有多少侍卫眼线?还敢任意胡来!” 其实不怪她苛责,虽然岑杙当时替她解了围,但她事后回想起来难免觉得惊心,若是她一着不慎被人发现,后果甚至比自己亲自送人还要糟糕。 “我不是想帮你嘛!”岑杙讨好地蹭蹭她的脸,终于惹得那人无可奈何的笑,揪着她的耳朵发泄不满。岑杙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任她发泄。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把赵辰送到医馆了。” 李靖梣“嗯”了声:“他的伤势如何?” “放心,幸好送得及时,命总算是保住了。”岑杙觉得冷了,牵着她一边往自己的主楼走,一边细细讲来:“不过他受的伤不轻,身上的肉都烂了,大夫说必须全都刮去,没有个小半年下不来床。” “对了,他为什么被廷杖啊?” 岑杙着实很好奇,“按说这赵辰身为御史言官,就算朝堂上说错了话,也不至于被庭仗。我朝可从未有屈打言官之先例。” 李靖梣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她走到长路尽头,上了三层台阶,岑杙推开中间的两扇房门:“若真如宫人口中所言犯了大不敬之罪。又岂是廷杖这么简单?听他被打的时候一只叫嚷臣不服,我猜他忤逆圣上是真,但未必理屈。” 李靖梣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全都不错。” 岑杙担忧起来:“莫非和你有关?” 李靖梣点了点头。 云种按照岑杙的指示去寻后门,足足摸索了两刻钟才回来,差点被宅子里的曲路回廊假山顽石绕晕,暗忖这宅子布局就跟迷魂阵似的,该挂灯笼的地方不挂,不该挂的时候挂一堆,摆明了要把人往死路上引。他有些后悔事先没问清楚后门到底怎么走,白白在院子里绕了这么长时间,这姓岑的事先也不讲明,就这样瞎指一通,怕别是故意的,存心想把他支引开。 好不容易回到前院,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回头又瞅瞅那纷乱的后园,心道他怎么就没想过要在东宫也置上这样一座迷阵,这样就算晚上有贼人闯进来,估计也会晕死在里头,防贼效果极佳。 往前门瞅瞅,见岑杙、李靖梣已经不在院中,而主楼里又亮着灯火,估计两人已经进了屋,他见天色不早了,过了三更内外城就要宵禁,就想提醒李靖梣该走了。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他试探着一推,门自然开了。跨进门来,见厅中灯火辉煌,李靖梣、岑杙二人并不在厅内,而铺了青花地毯的地面上,散落着李靖梣的斗篷、长裙、衣带等外衫,一直延伸到内室的通道里。他握剑的手一紧,不敢再往里深看,匆忙间退出了屋子,把房门合紧,下了阶梯,抱剑坐在回廊上独自看着屋顶上的圆月出神。 内室中,红烛滴蜡,窗影西斜。岑杙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静谧。李靖梣侧偎在她怀里,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眼角还挂着两条动情时流下的泪痕,一直延伸到鬓里。岑杙拿手背给她擦干,感觉后背和空气乍一接触有些冰凉,就把薄被往上拎了拎,一直盖到她的后颈。胳膊缩进来,寻到她搁在胸前微微蜷握的手,从指缝间穿过,十指紧扣。 “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皇上这般抬举敦王,打压东宫?”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人回应,“他是我父亲,也是别人的父亲。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自然,他也可以拿回去给别人。” “那你难过吗?” 李靖梣:“无所谓难不难过。只有答不答应。” 岑杙瞧她志在必得的样子,“嗤”得一笑,担忧消了大半。 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今晚还走吗?” “嗯。” 岑杙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明白想让她留下来困难重重。 眼睛滑到她的锁骨处,瞄到那枚绯红色的鲤鱼玉坠,方才吻她的时候就留意过的,有勾起的小手指那般大,鲤鱼的尾巴高高跃起,似乎在往高处跳跃。她的心中不由一动,“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你戴这条玉坠,一条绯红色的小鲤鱼,有什么特殊来历吗?” 李靖梣闭眼摸到那枚鲤鱼坠,喃喃道:“这是我母后送给我的,我们兄妹三人每人都有一块。” “哦,”岑杙若有所思,“那怎么平时不见你戴啊?” “我只在临近她生辰日戴。其余时候都锁在柜子里。” “怕丢了?” “嗯。” 岑杙就知道是这样,一件东西不管多珍贵,习以为常后,都有丢失的可能性。以李靖梣这般严谨的性子,既然如此看中这只鲤鱼坠,肯定是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保存的。 “我猜,你母后一定是个十分温婉细致的女子,所以才能□□出你这般细致的女子。” 李靖梣不会听不出来,她说自己细致的时候,故意少了母亲前头的“温婉”二字,这是变着法地说自己不温柔了。 有点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实在太好了?” 岑杙表情无辜:“哪有?” “哪有?”李靖梣越想越气,也不单是为这个,就是想起来要一并算总账。 这厮竟然从前厅里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还没进内室呢,衣服就先剥干净了,以前从来没见她这么迫不及待过。四年来别的本事没长,这块儿技艺倒是精进不少,很让人怀疑。 岑杙见她脸色不善,下意识地往后缩。结果还是被一口咬住。等脖子里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才明白自己肯定是哪里得罪她了。连连告饶,“别,别咬了,姑奶奶,我明天还得出门呢?” “你不是停职了吗?出什么门?” 岑杙刚想说明天要陪顾青去看看几家租铺,看合适了就定下来给她当医馆。但考虑到眼前的处境,说出来恐怕凶多吉少,只好说:“没有,不出门。” 李靖梣瞧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满脸的心虚,一看就是在说谎,心中登时有了自己的一番计较。岑杙有意岔开话题,忽然道: “问你个问题哦,你——是不是叫绯鲤?” 李靖梣突然抬起头来,一下子撞到了岑杙的下巴,疼得她咝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 岑杙见这招反守为攻奏效,揉着下巴得意道:“我猜的啊!” “怎么猜的?” “很好猜啊,你哥哥是玉鲲太子,你妹妹叫黛鲸,都是鱼儿,你不用说,肯定也是一条小鲤鱼啊!”她指着她脖子里的那枚鲤鱼玉坠笑道:“什么颜色的小鲤鱼呢?我猜和这玉坠颜色一样,是绯色。就试探地问了一下,呀,还真是!你真叫‘非礼’啊?” 李靖梣见她嘴巴里憋着笑,知道她肯定是想到了那两个字,气哼哼地去捏她的嘴,强调:“不是‘非礼’,是‘非离’!” “咦?鲤鱼的鲤怎么会读离呢?你欺负我没学过这个鲤字吗?”岑杙好不容易挣开,翘着嘴角争辩。 皇太女语重心长道:“我母后说了,读我名字的时候就是要念平声,当年翰林院也同意了,就是还没下旨而已!” 岑杙瞧她痛心疾首的样子,快憋不住了,“哦,还没下旨啊?还要下旨啊?你们皇家都这样霸道么,就因为你一个人,要给全天下鲤鱼改名字,好过分的。” “你管我呢!你再敢读鲤,我就……我就……敲你! “诶,绯鲤勿动!” “你!你再说!” “绯鲤勿言!绯鲤勿听!绯鲤勿视!” 岑杙这下是彻底把这头小鲤鱼惹毛了,“你找打!”揪着她一顿好打,差点笑死在床上。 好不容易把这头发飙的小鲤鱼制住,岑杙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李靖梣感觉到她的肩膀还在抖,一气之下狠狠拧了她的腰一把,岑杙疼得“嗷呜”一声,腰一挺,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顺便把被子也给卷走了。李靖梣身子暴露在外,连忙挡住要害部位,冲她怒目圆睁:“你,你把被子拿来!” 岑杙原本也是无心之举,此刻见她蜷着修长的腿坐在床上,环臂捂着胸口像只炸毛的小刺猬,突然觉得她又好笑又可爱,裹着被子就在床前继续笑。 李靖梣气急,单手去拿枕头丢她,被她一闪躲开。她还想在床上找其它东西扔她,摸索时突然在床单上看到一摊可疑的水迹,在烛光的掩映中,格外引人瞩目。聪明如她不会不明白那是什么,顿时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真的变成“绯鲤”了。在岑杙同样诧异的目光盯过来时,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膝行上前,试图用身体去挡。可是这样一来其它地方就遮不住了,手忙脚乱中,又是一阵红霞乱飞。岑杙快被她抢了冬瓜丢了西瓜的行为笑死了,出于好心就把枕头捡起来重新丢给了她,“喏,还给你,小绯鲤,下次别这么着急扔过来了。” 李靖梣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从床上爬下来就来抓她。岑杙一壁大喊“非礼了,非礼了!”一壁敏捷地躲闪,咯咯的笑声充盈了整间屋子。 李靖梣怕自己被看光,追到一处就吹灭一处蜡烛,谁知那人却反笑道:“哟,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嘛!知道非礼人的时候要灭灯!” 李靖梣气得胸口都鼓起来了,“你,你不要让我逮到你!” “你下旨啊,你下旨我就让你逮到我。” 很快,所有蜡烛都被她吹灭了,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岑杙笑够了,怕她磕着碰着,主动停下来让她抓住,“好了,好了,不跑了,我不笑你就是了。哎哟,别打!别打!可累死我了!让我歇一会儿!”她抚着额头,觉得有些头晕,忙去找椅子坐下。 “你先把被子还给我!” “拿去吧,拿去吧!” 岑杙赶紧把被子给她,让这只炸毛的小刺猬缓口气。只是自己身子冷不丁暴露在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喷嚏, “阿嚏!” 对面的黑影沉默了两秒,又沉默了两秒,有点不情愿地说:“过来。” 岑杙楞了一下,以为她要惩罚自己,小心翼翼道:“做什么?” “叫你过来就过来,废什么话!” “哦!”岑杙摸黑走到她面前,感觉到两条手臂环上了她的肩头,被子便像大鸟羽翼似的在背后合紧,将她包裹进来。她心中一动,赶紧顺势把人抱在怀里,由衷叹道:“哎呀,好暖和呀!绯鲤?我以后就叫你绯鲤好不好?非离的离?” “哼!随你的便。” “好唻!绯鲤,为什么我刚才裹着被子,反倒还没有你身上热呢?” 李靖梣脸颊滚烫,不客气道:“再多嘴,你就出去。” “哦。” ※※※※※※※※※※※※※※※※※※※※ 章节被锁 重新修改不影响剧情 稳定人心 玩闹了这一阵, 二人都有些|累|了, 遂摸|黑到旁边的贵妃椅上坐|下来。并排坐被子有点不太够, 岑杙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来,李靖梣担心她会故意使|坏, 不肯坐。 岑杙笑了笑,自己起身坐|到她腿|上来,两只手撑着被子,很自然地圈住她的脖子, 把被子往她后|边|塞了塞,直到全都捂住一丝缝隙不留才放心。 李靖梣被挤|在靠|背之间,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怕她跌下来手下意识地圈在两|边,给她做支撑。 “啊, 好暖和呀!”岑大人布置好这个安乐窝, 便享|受似的偎进|来,发出满|足的叹|息。 李靖梣笑|了,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完全信赖的感觉,这种如此美|好,好到想永远偎着她入|梦。 岑杙枕在她的肩上, 额头轻|触|她的腮颊,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你的母亲?” 李靖梣愣了愣,下意识地点了头, “嗯。” 岑杙笑了, “那下次梦见她的时候, 你就跟她说,有一个叫岑杙的,她非常非常非常感激你,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让她有幸遇见。等将来有机会,她要带着你女儿去那边请你喝酒。上好的女儿红。当然,前提是你老人家得先替她保佑你女儿平安一百年。” 李靖梣嗤得笑了,把她扣紧,心里被无垠的感动填满,“才不要说。” 岑杙不忿了,脑袋竖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说,难道我让你丢脸吗?” 李靖梣笑着咬她的唇,“我母亲……不喜欢酒鬼。”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梆!梆!梆!”的木头敲击声,打更者的唱喝在巷子里游荡,提醒着她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岑杙拉长了脸,暗恼真煞风景。李靖梣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岑杙知道事不可违,狠下心吻了吻她的眼睛:“你等着,我去拿衣服来。” “嗯。”李靖梣怀里一下子空了,倒是怔了怔,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 岑杙从她身上下来,凭着记忆摸黑到床头几上,找到一枚火折子吹着。就近点燃床头灯,先去柜子里翻找里衣。给李靖梣一套,自己一套,穿好。然后打开内室的门,鬼鬼祟祟地往通道里捡衣服。一边捡一边回忆是什么时候丢在这儿的,一直捡到前厅来,看到地毯上那凌乱的外衫,所有零散的记忆好像全都找到了线头,串联到了一起,想想还真是……有损她知书达理的君子形象。 李靖梣穿衣时见她又露出了那副心虚的表情,皱了皱眉,有点不大高兴了:“想什么呢?” 岑杙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她稍微挽回一些形象,但是瞄到李靖梣脖子里的那数点红梅,心想还是算了,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于是移目别处:“没想什么。” 李靖梣很不喜欢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古怪地瞥了她一眼,“我走了,你……应该很快就会官复原职。这段时间就在家修身养性,好自为之!” 岑杙眨了眨眼睛,好像从她那“修身养性”里听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有点摸不着头脑。送她出了前厅,一打开门,就见云种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拳头时不时砸一下巴掌,满脸焦急。见李靖梣出来,连忙上前拜见:“殿下!时辰快到了!” “嗯。”李靖梣就要从后门离开,临行前又看了眼前院那棵花枝招展的灯树,步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岑杙观察她的神情,试探着问:“想要灯?” 她点了点头。岑杙连忙跑过去,拿起竹竿给她挑下来一盏小巧玲珑的兰花灯,快步提到她面前,“给,还要别的吗?”李靖梣小心地接过,心满意足地拎在手里,摇了摇头。一直到了后门才把灯里的蜡烛吹灭,以免引人注目。岑杙见她一个手指头勾在外面提灯的可爱样子,心都要化了。 “车马停在北面那条小巷子里,我们要尽快赶回夜市换车,赶在宵禁人流消散前回宫,岑大人留步吧!” 岑杙鼻子一酸,恋恋不舍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远去,如月落似的消失在了遥远的寂夜中。她叹了口气,有点失落地从路口往回走。 次日一大早,敦王获赐太子仪仗,风风光光打着去上朝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就连街上的老百姓都在议论,敦王这次立了大功,可能会被立为太子了。 “我就说么,皇上现成有儿子,怎么会把皇位传给闺女,看来,那皇太女被废是早晚的事了。” “欸?我听说那皇太女储君当得挺好的,人又是皇帝的嫡长女,身份可比那庶出的敦王尊贵多了,被废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再尊贵也只是个女人,女人就应该回家生孩子去,当朝理政是爷们家的事儿,她们哪懂那些东西。” “哟,她们不懂,你一个卖红薯的就懂了?” 岑杙陪顾青连续逛了六七家租铺,终于在西街往南纵深的一条巷子里租了一家连着内院的铺子,做她日后行医的医馆。看着街道两旁嘲哳的人群,她蹙了蹙眉问:“这里会不会太吵?”顾青摇了摇头,手语道:“这里离夜市近,夜里一直有灯,出入很方便,如果人在半夜生病,就能顺着灯找来,不至于迷路。”岑杙叹道:“你呀就是老为旁人着想,也不多考虑下自己。好吧,既然你喜欢那就这家了。待会让老陈过来看看怎么安排改造合适。你饿了吗?咱们先到前面的酒楼吃点东西去。” 两人进了酒楼,在二楼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没多久。就听邻桌几个人在热火朝天的讨论,“哎,你们看见了吗?刚才有两个小贩在西街打架被抓了。” “咦?为什么打架?” “还不是因为早上那事儿,争论来争论去的,就打起来了。” “唉,你说这些人是闲得慌吧,皇帝老儿把皇位传给谁,也是他们能谈论的,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活该了吧!” “可不是么,传给谁咱老百姓的日子还不照样过啊?” “欸,这可不一定,我听人说这皇太女是个爱折腾的主,年年喜欢往京外跑,基本上她去到的地方,郡里县里的官商都得呼哧啦啦倒一大片。大家都提心吊胆过日子,将来若是她继了位,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呢!” “嘁,没做亏心事干嘛要提心吊胆?我倒是听说这皇太女是一位为民做主的好殿下。我有个亲戚家就住在浊河边上,有一次河里发大水,淹了村里不少田,他和几个乡绅去县里禀报县太爷,结果县太爷不管,说浊河哪年不发几次水?又没有淹死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没办法,乡亲们还得指望那点田吃饭呢,只好自己组织村里人去堵缺口。结果你猜怎么着?” “一群人刚到河沿上,就看见那皇太女正站在河坝上指挥官兵堵缺口。一天一夜,愣是没合眼,那脚扎在泥地里都泡烂了。结果那县太爷第二天早上才到,听说刚在哪个窑子里睡了一宿儿,来的时候连唇印子都没擦干净。” 几人的议论迅速引来了周围许多人的倾听,纷纷伸着脖子询问:“后来呢?那县太爷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被处决了!那县太爷本来就是个贪官,平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罪行罄竹难书!行刑前,皇太女叫他用浊河水把自己洗干净,还说如果他洗干净就饶他一命。嘿,那浊河刚发了大水,河里都是淤泥浑浊不堪,能洗干净才怪,结果这县太爷为了求生,拼命地往自己身上舀水,不断地舀啊泼啊,越泼越脏。最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浊河里,出来时人已经是漂着的了。” 众人一阵唏嘘,“这可真是实打实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说是活该才对,死到临头了才想到把自己洗干净,早干嘛去了!” 众人都表示赞同。 岑杙一早上就被那些似真似假的言论轰炸,直到现在才觉出一丝舒心的味道,这几年李靖梣巡河在外,避开了皇帝在朝中集权的布局,以致现在皇帝能够轻而易举地分权给敦王。乍一看东宫是处于相对不利的局面,但其实能够避开皇帝的锋芒韬光养晦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做法。从前几年皇帝对萧王的残酷打击就能看出,他们这位君王在集权的过程中是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的,如果东宫和皇帝硬碰硬,下场只会比萧王更惨。所以说储君是天底下最难为的差事,既要避过皇帝的锋芒,还要谋求为百姓做些真正意义上的实事,李靖梣这份苦心经营连岑杙都不得不叹服,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领不领情呢。看他提拔敦王的手段,显然是在有意在打压东宫的势力,如果只是打压一下没别的意图也就算了,但如果是意在动摇根基,连她都不得不替李靖梣抱屈。 东宫。幕僚们散朝后都汇聚前厅,等候皇太女召见,尽管气氛格外凝重,仍有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传出。 “真是岂有此理,九龙伞一柄和三柄有什么区别?减掉两柄就不算僭越了吗?礼部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嘘——你小声点,礼部尚书潘遂庸十年前就反对立殿下为储,现在你指望他站出来替殿下说话,那还不如指望猫哭耗子呢!” “你们说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十年前,他可是力排众议立殿下为储,如今却又如此提拔敦王,实在叫人看不懂!” “你也说是十年前了。十年前,先太子亡故,皇上病危,严太师一党隐隐有扶植萧王继位之势,如果不立殿下,那等于把江山拱手让人。如今萧王一死,你再瞧瞧皇上对东宫的态度。” “欸?你还别说,好像皇上冷淡东宫就是从六年前肃清萧王一党后开始的,只是从来没到今天这种程度。你说皇上如今抬举敦王,是不是真的要……?” “咳!殿下到——”在东宫侍卫长暮云种的提醒中,李靖梣一身锦衣华服走到了前厅中,幕僚纷纷站起来朝她躬身行礼,她神情严肃地独坐正位,把袖子摆好,示意诸位免礼。随后开门见山道:“近日,京中流言甚多,相信各位都有所耳闻。” 厅中一片静默。 “今日,本宫就捡最要紧的长话短说,在座各位不少是从清和十五年就跟随本宫的能臣干吏。幸赖各位扶持,东宫方能撑到今日。这份恩情本宫一直铭感在心。如今东宫虽处境艰难,但也深知人各有志,不愿强人所难,如果各位想离开东宫,移枝别处,本宫不会有丝毫阻拦。” “殿下,您这是何意?我辈岂是那种见利忘义、跟风使舵之人。臣等敬佩殿下为人,更仰慕殿下才识,必将誓死追随到底。” “对,臣等誓死效忠殿下,守卫东宫!” “好,各位的忠肝义胆本宫会铭记于心。既然诸位还认本宫这个主子,那么有些话本宫就不得不提前讲明,也请诸位能够牢记于心。” 众幕僚听到李靖梣话里的严肃,全都端正态度,洗耳恭听。 “一、宴会之事既成事实,本宫不想再听见有谁再私下议论,尤其是借此妄议圣上是非,一旦被本宫发现,必将严惩不贷;二、回去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闲言莫理,更不要刻意与敦王派为敌,本宫不欢迎那些意气用事,惹是生非之人;三、本宫的储位乃皇上亲定,十五年下明诏颁布天下,海内共知,即使皇上要废本宫,也要拿出合适的理由,重发明诏。在此之前,本宫依然是这东宫之主,任何胆敢妄议储位更替者,一律按犯上作乱论处。听明白了吗?” “喏!” ※※※※※※※※※※※※※※※※※※※※ 又被锁了,继续修改 嫡亲公主 幕僚相继告退后, 李靖梣揉了揉有些疲倦的眼睛, 回书房继续处理政务。而这时东宫内务总管常勤突然找到在书房外站岗的云种, 小声道:“暮将军,灵犀宫内监逐雨奉了二公主之命到东宫来, 点名要找您,而且事先言明不能让殿下知道。” 云种好奇,“什么事儿啊,不能让殿下知道?” “您先跟我来吧!” 他拉云种到了西门, 见到了一脸欢喜的逐雨。他是李靖樨的内侍总管,经常跟随李靖樨出宫,和云种等人很熟了。当下也不忙多礼,先掏出李靖樨的玉牌,“二公主让我来跟暮将军借些人手!” 云种对于李靖樨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一向很没有底, 眼皮跳了两跳。 “二公主借人手做什么?” 逐雨笑嘻嘻地搓了搓手:“是这样的, 皇上刚刚赏给二公主九龙伞等仪仗,二公主想打着出宫逛逛,但是,你知道的,灵犀宫里就那么点侍卫, 人手有些不大够!”他一副囊中羞涩的模样, 云种吃了一惊:“皇上赏赐给二公主九龙伞?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刚下朝后不久。瞧, 我刚去太仆寺领了旗子过来, 实在太沉了, 侍卫拿着特别费劲儿,还有一部分拿不了,只能下次再拿了!” 云种不相信,飞也似的跑出门外,果然见灵犀宫的四名侍卫、八名内侍,全都出动了,每人肩上都扛着好几面旗,一副要累垮的样子。 云种脑子里有点晕:“这……皇上为什么要赏给二公主九龙伞?” 九龙伞啥时候这么烂大街了?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公主一大早就去御书房了,回来就叫我们去太仆寺扛旗子。二公主说了,让我走到东宫顺便问你借点人手,不用多了,就把东宫专门的仪仗队分一半出来就足够。” 云种:“那……这有什么不能让殿下知道的啊?” “我也不太清楚。二公主再三言明,不能让殿下知道。就问你肯不肯借?” “这……我可做不了主。”云种有些犹豫,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劲儿。 逐雨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种反应,清了两下嗓子,“二公主猜到你可能不肯借,但她要我跟你说,让你仔细想想敦王得到九龙伞时的嚣张气焰!倘若她打着九龙伞在大街上那么一走,你说拽不拽?” “拽!” “解不解气?” “解气!” “能不能压下敦王的嚣张气焰?” “能!”云种点点头,他大概揣摩到了李靖樨的意思了,她是想向世人证明这九龙伞连她都可以打,没啥了不起,敦王即便打了九龙伞,也不过和她这个公主平起平坐。想当太子,门都没有。只是他还是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赐给二公主这么重要的九龙伞。 “那你借还是不借?” “……” “还是不肯是吧,二公主还说了,如果出了岔子,一切后果由她承担,保证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会出岔子?”云种吓得后退一步,捂住心脏:“那我可真得好好考虑考虑了。”最终他也没敢把人借给李靖樨,不过他答应暂时替她将这件事保密,不让李靖梣知道。逐雨回去复命后,二公主特别鄙视暮云种:“枉我把他当成英雄,关键时刻,他不挺身而出,竟然给我充狗熊,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不指望他了!你去长公主府去把吴靖柴给我叫过来!” 吴靖柴一听说李靖樨找他,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忙不迭地进宫去会见。一听说李平泓也赐给李靖樨一把九龙伞,吴靖柴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你立了啥尺寸之功啊,怎么皇帝舅舅竟把九龙伞赐给了你?九龙伞已经这么不值钱了吗?” 李靖樨听他讲话这么不中听,当即想调头离去,但是为了帮姐姐出口气,有求于人,只好忍了,哼道:“父皇都能随便把九龙伞赐给敦王,为什么不能随便把九龙伞赐给我?我可是他最疼爱的公主!” 吴靖柴表示不信:“人敦王可是去蓝阙签订了盟约的,你?就算皇帝舅舅疼爱你,愿意赐给你九龙伞,礼部那帮老臣能答应?” “哼,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不答应,也答应了。说罢,你倒是借不借人?” “你为什么不去跟皇姐借?她不是现成有仪仗队么,比敦王的阵势可大多了,平时也没见她怎么打过,你正好可以去借来显摆啊!” “我姐姐那么低调,怎么肯借人给我!” “哦,我也很低调,我也没人借给你!” “吴靖柴!你到底还讲不讲义气!”李靖樨生起气来,颇有几分乃姐风范,吴靖柴吓得不轻,忙道:“咳,我开玩笑的,不就是几个人么,小意思,我母亲的仪仗队正好也多年未用过,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们叫来!不过,你得保证,不会出岔子!” “我保证,保证行了吧,快去,快去吧!好哥哥,我在西华门门口等着你!”吴靖柴被她那句“好哥哥”瘆出一身鸡皮疙瘩,觉得小丫头今天行为特别反常。 待他走后,李靖樨一下子跳起来,“耶!搞定!” 留风有点忧心地看着她:“公主,您真的要打着九龙伞出去啊?皇上不是只准让您在宫里打吗?” 李靖樨撇撇嘴:“在宫里打有什么意思?给谁看啊!”刚说完,她忽然灵机一动,叫来留风、逐雨等人,眨眨杏眼:“走,打上九龙伞,咱们先去宫里溜一圈去。” 皇宫,御花园。裴贵妃在一众嫔妃的簇拥下,在花间款款漫步,腰杆挺得又端又直,足足比旁边的文贵妃高出半截朝天髻。 文贵妃微垂视线看着她:“恭喜了姐姐,敦王此次为朝廷立了大功,全仗姐姐教导有方。众皇子们有这样的兄长当表率,日后一定会更加奋进。” 裴贵妃捂着嘴故作矜持地笑了下:“妹妹说哪里话,诚王也不差嘛!昨个皇上还在书房夸赞诚王遇事沉稳,可堪大任呢!估计棹儿之后,下一个就是诚王了,妹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文贵妃温言道:“楠儿年纪还小,又一向体弱多病,哪里能跟敦王比,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长成,有敦王一半出息,就足够了。” “妹妹谦虚了!谁不知道诚王文武双全,十一岁就已经出宫开府了,要我说,后宫的这些皇子们就该精诚团结。兄弟齐心,才能其利断金哪!” “是啊,是啊!”其余嫔妃纷纷附和。昨晚宴上皇上说的一席话,俨然将裴妃的地位提拔到空前的高度。宫里惯会见风使舵的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巴结的好机会,纷纷黏上来讨她欢心。其中一人道:“现下由敦王殿下开了个好头,其他皇子们日后肯定都以敦王马首是瞻了。” 这裴妃心里头愈发得意,但她听从了父兄的教导,早就替儿子惦记上了那东宫之位,暗中思谋要动摇李靖梣的根基,怕是单一个敦王和裴家还不够,还得团结上其他皇子,因此一改当初争功时把其他皇子往死里踩的作风,当场说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话来,作为当初被狠踩的对象之一,文贵妃心里头岂能舒服?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皇帝都在前朝发话了,她也只能认清形势,面上哄着这位比她出身低,却动用手腕逐渐爬到她头上来的人。 一群人在御花园流连许久,突然看到前面黄盖漫天,以为是圣驾来了。纷纷整理仪容的整理仪容,捂脸含羞的捂脸含羞,做好了接驾的准备。裴贵妃更是一马当先,先用手背冰了冰自己红润的脸蛋,又往上捧了捧自己的朝天髻,挺挺胸脯,双手叠放在身前,做好了准备行礼的姿势。 “臣妾……”只是这两个字还没说完,那边就传来了咯咯咯咯的笑音,众妃嫔抬头一看,那仪仗中哪有皇帝,赫然站着一位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正迈着悠闲的步子,一边赏花一边朝这边走来。十八岁年纪,样貌出落得远超众人之上,在人群中一打眼,立即就能被她身上的光彩吸引,胸不挺而翘,颈不伸而直,唇不涂而丹,眉不修而齐。目不卑而近人,气不显而华耀。与许多人爬到高位要付出千百倍代价不同,她生来就具备世人所仰慕的万千荣耀。她在花园中闲庭信步走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父母兄姐不遗余力用爱宠出来的明证。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嫉妒羡慕到双眼发红了。 “咦,各位阿姨都在啊。”李靖樨没料到人竟然聚得这么齐,先去跟文贵妃见礼,问她:“文贵妃,诚王弟弟最近可好?怎么这段时间不见他来宫里了?我可想他的紧。”文贵妃温言笑道:“牢公主惦念,楠儿最近正在王府中勤练弓马骑射,想着等秋猎时随皇上和皇太女讨个好彩头。” “有志气,难怪父皇跟我夸诚王是所有弟弟中最有出息的。”李靖樨波澜不惊地绽绽笑容,又扭头看脸色阴郁的裴贵妃:“呀,裴贵妃,敦王弟弟这次立了大功,我还没恭喜你呢,听说父皇赏了敦王弟弟一柄九龙伞,这可真是众皇弟中的头一份呢!” 裴贵妃早就和她撕破了脸,当下也就没什么好顾及的,皮笑肉不笑道:“承蒙皇上错爱,棹儿才有今天成就。公主的恭喜,实在愧不敢当。何况,棹儿的九龙伞哪比得上公主的,这么大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驾到了呢!” 她暗中讽刺李靖樨狐假虎威,仗势压人。李靖樨故意凑近瞧她那眼红嫉妒的样子,忍住笑,“当的,怎么不当的。父皇如今能对敦王弟弟青眼相看,那也是敦王弟弟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自己挣来的,是靠自己的本事。哪像我呀,平生没多大能耐,就只会哭。在父皇面前哭一哭,就什么排场都有了。” 裴贵妃突然脸色发僵,阴冷至极地狠瞪着她。李靖樨视而不见,继续语带嘲讽道:“早知道哭这么管用,我早就跑宴会上跟父皇可劲儿哭了!说不定,父皇一高兴就赏我两把九龙伞,而不是一把了。这弓马骑射我不会,扭捏作态,我可最擅长!” 她说出来的话句句是反话,暗含讽刺。谁不知皇帝的一对嫡公主弓马骑射样样娴熟,比皇子们都强。扭捏作态?不少嫔妃回忆起昨晚裴妃在皇帝面前嘤嘤抽泣的模样,是够扭捏作态的。都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场。 裴贵妃气得脸色涨红。文贵妃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说些别的话岔开话题。李靖樨回到九龙伞底下,让逐雨帮自己挡着太阳,“时候不早了,各位阿姨们继续赏花吧,我就不打搅各位的雅兴了,告辞!” “恭送康德公主!”嫔妃中有些位份低的,连忙欠身送别,望着这位今上最宠爱的嫡公主打着九龙伞飘然远去,心中皆艳羡无比。 她有句话说得很对,敦王费劲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九龙伞,嫡亲公主只要哭一哭就能得到,现实就是如此残忍。即便皇上如此厚待敦王,但和十年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嫡长女为储时的拳拳厚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 皇上难当232章最后添了一小段上官凝的大结局。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 敦王谋算 裴贵妃回到寝宫后又摔首饰又踢凳子, 将宫女太监们吓得不轻。贴身侍女范媛深谙她的脾气, 劝她道:“娘娘, 您何必跟她置气,她现在再怎么嚣张, 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您可是这宫里的主子,敦王殿下又孝顺,将来可是要享福不尽呢!” “刚才你为什么不说!眼睁睁看我被那小贱人糟践,一个个事后多嘴多舌, 小贱蹄子我白养你了!”说着去拧她粉白的脸,疼得她掉了两滴眼泪出来。这时候有人禀报敦王到了,裴贵妃赶紧收手,整理仪容,拿出手绢一边抹泪一边出去。 敦王刚从李平泓那里回来, 整个人兴奋得脸都红了, 结果看到永春宫里一屋子人脸色都很不好,裴贵妃更是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不住用手绢点眼角,他忙惊恐地上前询问,“母妃是怎么了?”一脸不安的样子。 裴妃抓着他的手只是哭却不说话, 李靖棹问不出所以然来难免焦急, 就问旁边脸色同样灰败的范媛,见她嘴角边有两个指甲印, 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做不知。故意板着脸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让贵妃娘娘受委屈了吗?” 范媛看了看裴妃的脸色, 犹豫了一下,就把御花园中发生的事情说了,李靖棹登时像被人泼了一头冷水,神色游移不定:“这可是真的?父皇真的赐了康德公主九龙伞?怎么没听父皇说啊!” 裴妃继续不说话。范媛便继续讲:“是真的,康德公主已经打着伞出来了,在御花园里碰到娘娘,还跟娘娘耀武扬威了一番!” 李靖棹紧紧攥着拳头,脑海中忽然翻涌出李平泓在御书房里对自己说的一番寄予厚望的话,那么情真意切,那般谆谆教诲,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他的骄傲,已经成了他心目中不亚于皇太女的存在。为什么?为什么他转眼就送了别人九龙伞,九龙伞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吗?为什么他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给人?就因为她们是嫡出吗?就可以理所当然得到这一切?为什么?凭什么? “儿呀,娘今天被人欺负得好惨。我含辛茹苦养大你不容易,结果有些人就见不得咱娘俩好,眼见咱们刚刚熬出一点头,就可劲儿往下踩。这些人的心肠真是比豺狼还要狠毒!娘都是为了你才隐忍到现在,不然娘早就……唉,娘这一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你可一定要争气啊!”裴妃忽然掉下了两行泪珠。 “什么没指望,娘,您还有父皇呢,父皇昨晚不是说了吗?你的功劳他都记得呢!” “记得又怎样?记得他能让你娘当皇后吗?只要你一天不熬出头,娘在宫里就一天没指望,就一天都抬不起头做人。” 李靖棹脸色有些发僵:“那娘希望儿子怎么做?” “娘当然希望你……”裴贵妃到底还有几分顾及,“夺嫡”两个字就在舌尖上转悠,终究没有说出来。先叫宫人们都退出去,只留了母子两个在屋里。裴贵妃紧紧攥着儿子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灌输到他的体内,道:“娘算是看清楚了,在这宫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得到最高的权位才能得到一切。将来爱赏谁爱罚谁,统统都由自己。就像当今的皇太后,当年也不过是先皇的妾,皇上继位后立即翻身做了太后。如今的长公主再见到她,你看她再敢叫一声‘阿姨’试试!” “娘,你提这些做什么,父皇不是老早就不让人提这件事了吗?要是被父皇知道了,娘……” 裴贵妃噎了一下,“娘是在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你将来得不到最高的权位,就永远是别人脚底下的泥,一辈子都要忍受别人的糟践!你娘的今天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李靖棹听这样的话已经听到麻木了,无奈只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放心吧娘,儿子心中自然有数!将来一定不会再让娘受欺负!” 哄了她一阵,李靖棹便说明来意:“儿子今天是有重要事情来跟娘商议。” 裴贵妃哭够了,便擦干泪,端了端架子:“什么重要事情?” “是……有关秦谅的事儿。” 一听到秦谅的名字,裴贵妃脸上就现出一股怨憎之情,恨恨道:“还提这个人做什么?难道你还嫌他害你舅舅害得不够?你去看过你舅舅吗?好好的一个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他还有脸让你来求情!” 李靖棹平静道:“舅舅那边儿子已经去看过了,这件事儿确实是秦谅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我看他分明就是有意陷害!拿你舅舅当他升官发财的垫脚石。这种脑后长反骨的人我见得多了,赶紧把这种人清理出去,我看着他就烦!” 李靖棹见裴妃愤愤地丢了手绢,就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待她消气后才说:“起先儿子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昨个宴散后,秦谅突然造访府邸,告诉了儿子一个惊天秘密,一个真正能扳倒涂家的好机会。儿子不得不信。” 裴贵妃一脸怀疑,李靖棹忽然坐到她旁边,用手挡着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裴贵妃像是耳朵被烫着了似的,猛得向外弹了一下,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这可是真的?” “儿子起先也不信,但是他多年来已经收集了不少证据,昨夜只送来一小部分,样样都有精确的时间地点。儿子这些天准备派人秘密去查证,如果情况属实,这次涂家一定难逃一劫。这东宫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这可真真是骇人听闻了,他们怎么敢……”裴妃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了什么似的,“你觉得这消息可靠吗?” “秦谅曾经在涂家军中效力过,对涂家做得那档子事儿再清楚不过。而且照这样看来,他当初背叛东宫投靠敦王府,就合情合理了,他是想借咱们的势力保命。”裴贵妃眼底游移不定。 “所以,母妃,我打算以舅舅这件事为引子,表面和秦谅彻底疏远,等到时机成熟,他便向父皇呈上证据,如果事成,就能一举铲除涂家,如果败了,也绝对不会牵连到咱们身上。” “只是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向你表忠心吗?”裴贵妃对秦谅还是不信任。 “当然不只是表忠心。他还想跟我要一个人?” “要人?谁?” “小姨。他知道这次得罪了舅舅,裴家一定恨上了他。所以要求事成之后,外公能够不计前嫌把小姨许配给他。” “所以,到时候还要劳烦母妃能够替他向外公和舅舅求个情。” 裴贵妃莫名处在一种兴奋中,“如果真能事成,我自然可以替他求情。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必须要和你外公舅舅商量过才行。而且事先一定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绝对不能让秦谅有机会反咬一口。” “放心吧。这些事情我早就考虑好了。” 送敦王出门时,裴贵妃忽然又扯过儿子胳膊,把他拉到隐蔽处问:“我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你说这样大的事你父皇知道吗?我总觉得单凭一个涂家,没有胆子去做那样的事。” “母妃宽心,我觉得父皇肯定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顾及涂家的权势,一直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不管秦谅能不能成,都对咱们没有害处,既然没有害处,又有可能成功,为什么不尝试去捅一捅呢!” 裴贵妃觉得有道理,她想起李靖樨的嚣张,心里恨得牙痒痒,“没错,只要能铲除东宫背后的靠山,离那东宫覆灭也就不远了。看她还能横行到几时。” 却说李靖樨打着九龙伞在宫里横走一圈后,心情大好,她领着一帮人悄悄来到西华门,见吴靖柴的人马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立即带了九龙伞出宫去,一行人先去了太仆寺,领了剩下的旗子,分配妥当。由吴靖柴在前头打头阵,两队身穿吉服高举伞旗的侍卫分列两旁,排成一条延伸了两条街的长龙。李靖樨乘坐八人抬的轿子位于队列中央,兴奋地指挥:“小的们,先给我到敦王府门口溜上两圈去!” “喏!”肃静、回避的牌子高高地举了起来,绕着内城大街风风火火走了起来。引来周围无数士民百姓的好奇围观。 “怎么样?这排场还可以吧!”在内城绕了半圈,吴靖柴放缓马匹,等轿子撵上来,凑在二公主窗帘边上,得意洋洋地邀功道。 “勉强合格吧!”李靖樨一个人坐在宽敞的轿子里,起先的兴奋劲儿过去,开始觉得又沉闷又无聊,还像只被人群围观的猴子,真不知道这仪仗有什么好,难怪姐姐从来都不打!这时她远远瞧见了南内城门,立即拍着窗口:“快快快,拐过去,咱们去逛逛东西街。” 吴靖柴:“不是吧大姐,现在那地儿一定人挤人,你弄这么大排场过去,会堵路的好不好!” “嘁,我又没说要打着排场去逛街。你待会把仪仗停在内城门口,我偷偷下轿,你继续领着队伍往前走,就跟人说我还在轿子里。等太阳落山了就叫他们散了回家吃饭吧,不用等我了。我和留风逐雨晚上就在夜市上吃小吃。” 吴靖柴听着她这一拨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心里不平衡了:“感情您只想着自个金蝉脱壳,却叫我替你招摇过市,累死累活的。凭什么呀?我不干!” “要不,你也一起?”李靖樨想想确实挺过意不去,就略微的那么一提,没想到吴靖柴见杆就上,“好啊,一起就一起,正好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做,逛逛街也不错。你等着,我去安排一下,叫属下们继续绕城走,别人问起来就说我和你一起坐在轿子里。” “呸,我的轿子只留给将来的驸马,你想和我坐一顶轿,你想得美!” 吴靖柴摇头晃脑:“我就想的美!你能怎么着!” 李靖樨试图钻出轿子去打他,“你想死是吧!”结果弄得轿子摇摇摆摆不稳当。 “喂喂,你注意点形象好不好?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和皇姐比实在太不温柔了。” “对你,我想象不出什么是温柔!你就是一根欠扁的废柴!” “……” 钟鼓楼下 却说两人从内城门偷偷溜出来后, 直接往钟鼓楼方向跑。到了那四方形的楼墩底下, 由北券门进入, 望着前后左右四通八达的道路,正在考虑是先去东街还是西街, 吴靖柴突然拍拍李靖樨的肩膀:“欸,我好想看到你的心上人了。” “哪里?”李靖樨连忙看向他所指的方向,果然在东街那头看见了岑杙。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绣满祥云图案的盘领阑衫,戴着一顶文绉绉的乌纱软脚幞头, 腰间的玄色窄带上悬着一串好看的玉佩挂饰,手上还拿着两串鲜艳欲滴的冰糖葫芦,笑意盎然地从东券门进入,如一缕春风飘过人马喧沸的钟鼓楼道,又从西券门出, 恣意地汇入西街的人流中, 在身后掀起一片不断回眸的惊叹之色。 “欸?瞧见了吗,刚才过去那个人就是岑状元!这回我可见到真人了,真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一个路人的赞叹声经过这个桥洞似的半密闭空间的回响,在二公主心中得到无穷的响应。同时也透过券门传递到了四面八方。 “真哒?快带我去瞧瞧!” 一时间,人群掀起一股骚动。在吴靖柴的目瞪口呆中, 东、南、北三面券门忽然涌进来好多人, 争先恐后地往西券门挤,想要一睹岑状元的风采。这还没完, 一些不明情况的老百姓看到人群都往这边跑, 也纷纷鬼使神差地往这边跑。更远处的一些人见到前面的人都跑了, 自己不跑似乎天塌了要砸到自己头上,纷纷扔扁担的扔扁担,跳马车的跳马车,一起朝钟鼓楼的方向涌来,一下子把过道给填满了。 李靖樨就这样“啊”得一声被人流给带走了,吴靖柴试图从人缝中去抓她的手,但是另一个方向的人忽然把他挤向另一个方向:“我靠,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呀!” 他不断地咒骂、推攘,试图排开一条缝隙。留风、逐雨在人群中费力地跳起来,大叫:“二公主,二公主!”但是无论是他们的人还是声音和汹涌的人潮相比都像是沧海一粟,很快就淹没不闻。 李靖樨被东西南北好多陌生人夹着,头上的玉钗都掉了,也没有空隙去捡,被动地随人潮往一个方向走。她有些着急,想去找吴靖柴,但是四周的人墙像铁壁似的,堵住了她的所有去路。她扭头四顾只看到无数张陌生的脸孔,心中不安又害怕。身后有个八字胡的汉子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一抹淫邪之色,有意地朝她身边挤。二公主感觉有只手在后面摸了下她的腰,她打了个激灵,猛得回头,却只看到一波人流横冲过来,将她身后好多人像麦秆似的碾倒了。她惊恐地往后退,看着脚底下的人,拼命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却又被上面惊慌错乱的人群踏着脊背踩到地底,抱头蜷缩成一团。 突然人群开始尖叫大哗,“有人摔倒了,别踩,别踩,大家快从券门里退出去!” 人群开始拼命往四面券门涌动,她被挤到了一个角上,紧紧贴着墙壁站着,看到旁边有一位中年妇人,正要往一旁摔倒。李靖樨眼疾手快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死命地拽着不让她倒下去。那妇人好不容易从半倒的姿势直立起来,吓得脸色惨白,感激地抓着小姑娘的手,急喘着气说谢谢。 此时钟鼓楼上的官兵开始下来维持秩序了,“过道里的人朝最近的券门走,所有人不准再靠近钟鼓楼!” 她们便也跟着人群慌不择路地出了北券门,两个丫鬟找到那名妇人,把她带出了人群:“夫人,您没事儿吧,刚才您吓死我了!” 那妇人缓了好久,才抚着胸口道:“没事,没事,多亏了这位……欸,小姑娘呢?” 她发现刚才抓着的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陌生的妇人,一脸慌张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赶紧丢掉那人的手,赔了声不是,就踮起脚朝券门里望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丫鬟们十分不解。 李靖樨随着人流头昏脑涨地出了券门,也不知道到底出得是哪个门,但见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惊慌的面孔。她想起在楼洞里看到的那一张张被踩到扭曲的人脸,又惊慌又害怕,一边大声叫着“废柴”的名字,一边往不知道什么的地方走。 恍惚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出了人群。那人穿着浅蓝色的袍子,背上的祥云图案和衣袂上卷云的连成了一片云海。用肩膀不断奋力地挤开左右的人流,把她拉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暂避。 李靖樨眼角上还挂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混混沌沌地跟着那人走。岑杙并不知道刚才那番骚乱是由自己引起,本来想去西街和顾青他们汇合的,结果莫名被一拨人流冲得走不了了。听见钟鼓楼那边传来很多人的哭叫声,她意识到出了事儿,回头去看的时候,就见李靖樨跌跌撞撞地从西门中被人推挤出来,脸上挂着两行泪,茫茫然地在路上走,好像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岑杙观察了一会儿,见她旁边始终没有侍卫出现,像是一个人走丢了。几个和她擦身而过的人差点将她带倒,但她自己好像没注意到,像个慌不择路的小孩子,茫茫然地转着圈,嘴里唤着一个听不大清楚的人名。岑杙实在不忍心看那张酷似李靖梣的脸露出那般惊慌无助的表情,赶紧挤过去把她带出来。 “喂,别哭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李靖樨一喘一喘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没,废柴,不见了,还有,留风、逐雨……” “好了,好了,别哭了,喏,先吃根糖葫芦,压压惊!”岑杙见她吓得都不能好好组织语言了,知道她受惊不小,无奈地把手上仅剩的一根糖葫芦给了她。看看外面的人流:“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找人,是叫废柴、留风、逐雨是吧?” 她又喘了几下,点点头:“嗯!” 岑杙便喊着“废柴、留风、逐雨”的名字冲出了小巷,往钟鼓楼方向而去。 “废柴、留风、逐雨,你们主子在这儿!废柴、留风、逐雨!听到了吗!!!” 被挤出南门的吴靖柴、留风、逐雨听见喊声,知道那边肯定有李靖樨的消息,赶紧往楼道里冲。官兵已经把钟鼓楼封锁了起来,拦着不让他们过去,吴靖柴气的要死,就要硬闯:“你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出了事你敢负责吗?”一个强横的小将站出来,不客气道。 吴靖柴顿时蔫了,他看到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正被官兵一个个抬出去,知道这事儿闹得很大,他担不起这个责任。但面儿上有点挂不住,正要反驳几句,这时逐雨掏出身上的令牌:“是这样的,我们是德康公主的属下,德康公主走丢了,我们正在找。麻烦这位小将军通融一下,放我们过去。”那名小将一听公主走丢了,连忙放行,并问:“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我们听到公主声音了,就在另一边。” 三人从钟鼓楼里穿过,吴靖柴偶然一瞥,竟看见有个穿着粉蓝衣裙的女子正站在一群伤者之间,挨个给他们试探脉搏。他有些好奇,这京城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这么标志的女大夫?只是当下找李靖梣要紧,就没去探究,先从西门出来,正巧遇到正在大喊“废柴、留风、逐雨”的岑杙。 吴靖柴听到自己的名字以“废柴”的方式出现,知道肯定是李靖樨的杰作。当即脸色不善地走过去,“喊什么喊!小爷的名号是你能喊的吗?” 岑杙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数了数来人“一、二、三!”正好是三个人,便道:“你们肯定就是废柴、留风、逐雨了是吧?!”留风、逐雨忙着点点头,愣愣地看着她。吴靖柴则气急,抱起胳膊来,暗忖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竟敢跟我玩这套儿! “你们主子在北边那条小巷子里,瞧见了吗?就那条。”她用手指了个方向,留风、逐雨眼尖,看到了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的李靖樨,大喜之下连声道谢飞快地朝小巷子跑去。留下吴靖柴往上撸了撸袖子,似乎想和她干仗,只是刚脱口而出:“姓岑的!”就见对方理也不理,直接越过他往身后去了。 “嗨,这小子,敢无视我!” 岑杙并非无视他,只是看到了钟鼓楼另一侧的顾青,一群官兵正在把她从伤者间驱逐出去。她赶紧跑过去,跟拦路的官兵道:“那位是我夫人,她是大夫,可以帮忙救治伤患。” 官兵一听,赶紧制止住几个要押走顾青的同伴,让顾青留下来给患者治伤。顾青正愁几个伤重患者需要立即进行紧急救治,但她没带药箱来,周围人听不懂她的手语,把她当成疯妇要驱出去。岑杙的到来正是时候,她赶紧充当翻译,让官兵把伤者都抬到她们在附近的医馆里去。 那为首的小将军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们。岑杙道:“人命关天,我夫人不会拿人命开玩笑的,拖久了反而会闹出人命。”那小将军看了看顾青,她粉蓝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污染红,但丝毫没有在意,只专注地帮伤者包扎止血。又看了看岑杙,最终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了!来啊,把这些伤患都抬到这位大夫的医馆里去。” 李靖樨在巷子口等到了逐雨、留风以及缓缓而至的吴靖柴,但是没见到岑杙,她翘着脑袋往人群中张望:“她人呢?” “公主说的是岑状元吗?”留风之前随李靖樨见过岑杙,刚才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是啊!” “她,好像走了。” “走了?你们怎么能让她走了呢!”李靖樨一脸失望地跺跺脚,想回去找岑杙,结果被吴靖柴拦了下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别找了,不是你的,找到了又能怎样?一样会走。” 李靖樨眼眶一红,紧紧攥着手中的糖葫芦,言不由衷道:“你胡说什么,我……我只不过想跟她说声谢谢。” 吴靖柴无奈地叹了口气,暗忖真是傻丫头。 鼓楼风波 话又说回来, 那小将军命令属下将几名伤重患者送入顾青医馆后, 立即就后悔了, 这哪里是医馆,这分明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屋子。 岑杙解释道:“我们这儿是新盘下来的铺子, 还没开张,不过,将军请宽心,我夫人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抢救。” “将军, 怎么办?这两人会不会是骗子,要是出了事儿……”属下已经开始隐隐为他担忧。 “先等等看。”小将面无表情地紧紧握着腰刀,看着顾青兀自在伤患间忙前忙后,决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老陈一脸茫然地去后院帮顾青拿了药箱过来, 又将一卷席子铺开, 按照顾青的指示,让官兵把三个伤势最重的患者先并排放在席子上,其中有两位是妇人,一位是个八字胡的汉子。 顾青先试探了下两名妇人的脉息,又试探了一下那名汉子的脉息。决定先救那名奄奄一息的汉子。老陈帮着拨开他的上衣, 只见这人满身都是深浅不一的淤青, 像个被揉烂了的冬瓜,惨不忍睹。 一名官兵不禁骇然:“这……这还能救活吗?” “住嘴!”那小将军虽然只有二十几岁年纪, 但说出的话似乎很有威信, 那官兵立即闭紧了嘴巴。 顾青充耳不闻, 拿出银针来,让汉子侧身躺着,在他前胸后背多处穴位扎上银针,最后一针缓缓旋入他的腹部肚脐上方位置,随着针尖的往里推进,只听噗得一声,那汉子当场吐出一口殷红色的淤血。顾青快速收针,再次试探他的脉息,对岑杙点点头,示意可以将他抬到偏房,留待观察。接下来又诊治那两名妇人,需要所有人都回避。小将军信任地点点头,便率领部下都退到院子里。岑杙也从屋里出来帮她关上门。这时两名军医恰好赶到,那小将军却让他们在外面等一等,先给其他伤患治伤。 过了约莫有两盏茶功夫,房门开了,两名妇人脑袋边上各自流着一摊血,自昏迷中苏醒,开始哀哀地呼痛。 小将军这才放了军医进去,依次试探三名伤重患者的脉搏,不禁流露出一抹赞赏之色:“回禀将军,幸亏抢救及时,目前三人已经转危为安。” “是啊,不知是哪位大夫下的针,竟让这三人起死回骸,若非良医妙施仁手,这三人怕是凶多吉少。” 那小将军闻言着实松了口气,目光朝顾青望过去,感激地点了点头。顾青淡淡地笑了笑算作回应。岑杙见她流了满额的汗,嘴唇还有些苍白,扶她到一旁休息,“剩下的就交给其他大夫吧,你很累了,先休息一下!” 顾青摇了摇头,手语道:“我没事儿,病人要紧,还有好多伤患,我怕他们忙不过来。”岑杙摸摸她的额头:“我看你还是别了,你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顾青抬头看了看她,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随后自己试探自己的脉搏,虽然不会言语,但那副“哦,原来我真生病了”的样子特别生动。 岑杙觉得好笑,轻轻敲了她脑袋一下:“真是呆!”随后站起来和那小将军交流了一下,那小将军会意,安排属下将其他伤患抬到别的医馆统一救治。岑杙则让老陈牵来马车,把顾青抱到车上,打算回宅休息。 上车前,那小将军不知从哪里获悉了二人的身份,一脸讶异地朝岑杙拱手道: “原来阁下就是岑状元,想必这位就是岑夫人了,真是失敬失敬,在下娄满纶,是步军统领衙门巡城司中营参将,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岑大人不要见怪。” 岑杙早猜到对方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步军统领衙门又称提督九门步军巡城司,是负责京城外城门禁、卫戍、警备和治安保卫的机构,以外城九座城门划分职责区域,共设东、西、南、北、中五营,每营各设一名副将、一名参将,统一归衙门最高长官步军统领调遣,步军统领就是俗称的九门提督。 钟鼓楼位于建康城的中心,这块的治安巡逻历来都由中营负责。岑杙见对方年纪轻轻就已经担任参将要职,且处事沉稳果断,有大将之风,不禁心生敬意。 “娄将军言重了。娄将军职责所在,何来冒犯之有?” 娄满纶是真心实意想感谢岑氏夫妇:“这次多亏岑夫人仗义施以援手,才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在下心中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日后如有用得着在下的,在下一定尽全力效劳。” “客气客气了!” “岑大人和岑夫人就安心回去将养吧,这儿一切就由在下处理。”岑杙仍不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只觉得这小将军话里有话,不过,她虽不明白,但总归能听出是他好意罢了。当下就展了展笑容,“那就多谢了。” “将军,这岑状元很可能就是这次骚乱的起因,咱们难道就不追究了吗?”岑杙走后,一个下属问道。 “追究什么?追究人家把死人救活,替你我减轻了罪责?记住,任何人来了都给我咬紧嘴巴,将来统领问起来,也说是一次意外,懂吗?” “是。” 李靖樨回宫时,西华门侍卫上前禀奏:“二公主,皇上有旨,让您回宫后立即到尧华殿去面圣。”见吴靖柴要走,立即拦住他的去路,“小侯爷,皇上要您也一同前往。”吴靖柴挠挠头不解问:“皇帝舅舅有说为什么召我进宫吗?” “这个,卑职不知。” 李靖樨眼睛还红红的,闻言“唔”了一声,攥着糖葫芦乖乖往尧华殿走。留风猜到多半是九龙伞的事情露馅了,但是看李靖樨的样子,估计还沉浸在亲眼目睹岑杙抱夫人上车的打击中没有出来,就赶紧跟吴靖柴预警:“小侯爷,有件事,你听了千万别见怪哈,那个,皇上赐给公主的九龙伞是真,但事前规定了,只准她在宫里打,礼部那边没有报备。” “神马?”吴靖柴犹如胸口中了一箭,要是搁平时他早就炸毛了,但是这次他和留风一样,选择了什么都没说,无奈地“唉”了一声,只能在心里自叹倒霉。 一行人在路上遇到了裴贵妃,她刚从尧华殿里出来,一路都在笑。碰到李靖樨还主动上前打招呼:“哟,这不是康德公主和吴小侯爷么,二位这么快就逛街回来了?内城好不好玩呢,想必那九龙伞打起来一定很威风吧!” 吴靖柴上前见礼:“拜见裴贵妃。” “免了。”那裴贵妃故意晃悠到李靖樨面前,瞧着李靖樨目光红红,心中愈发得了意:“呵,好一出狐假虎威的戏呀,也就骗骗我们这些深宫里的人了。若不是礼部还有些明礼的人,我还真以为有些人能权眼通天了呢!” 李靖樨忽然抬眼瞪着她,目光极其不善。在后者看来,这便是挑衅成功的讯号,她挂上讽刺的笑容,扭着蛮腰扬长而去。 “二公主,您可千万别生气。”留风观察到李靖樨的神色,担心她会突然发飙,这可是在尧华殿门口,如果被李平泓知道了,可能会罪上加罪。 李靖樨收回了一些神思,不屑回应:“我犯得着跟她生气么?这对爱哭鬼母子平时爱打小报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让他们打去,我才不稀罕。” 皇帝李平泓正坐在尧华殿的书房里批阅内阁刚送过来的几份奏章,御前大总管蔡崖在旁伺候笔墨,眼睛一直留心着门外。 过了一会儿,李平泓放下御笔,问近侍:“几时了?” “回皇上,已经酉时过半。”李靖樨和吴靖柴已经在外面罚跪了一个时辰。 “行了,让他们别在门外跪着了,都回去吧!” “是。” “等等,秘密派人去调查一下,这件事和东宫有没有关系,查明回报。” “喏。” 却说云种拒绝李靖樨后,心中一直感到不安。他担心李靖樨的性子会闯祸,但又事先答应替她保密,因此夹在向李靖梣禀报和不禀报之间举棋不定。 而到了晚上,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决定把事情隐瞒到底。 李靖梣在批阅公文的时候忽然伏在案前晕倒了,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床上,脑子里里昏昏沉沉的。大夫诊断说是连日操劳的缘故,加之昨晚受了些风寒,有些发烧,将养几日就没事了。李靖梣听到自己病了,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一身轻松,“生病了?不用批公文了,真是太棒了。”把被子往上一盖蒙住头,转身向里,沉沉睡了过去。 “最近变天,生病的人太多了,没想到殿下也病倒了。”云栽一边端着药盘往内室里来,一边跟内务总管常勤吐槽。常勤帮忙掌着灯,叹息:“可不是么,据黄太医说,连太医院里不少太医都病倒了呢!” 云栽把药放在桌上,掀开李靖梣床帐,竟然发现被子空了,“哎呀,殿下呢?” 大惊之下,云栽连忙去找人。不出所料,书房里亮着灯火。云栽急急忙忙地过去敲门,得到“进来”的指示,赶紧推门进去,就见李靖梣正坐在书案后面,两肘撑在案上,就着灯烛批阅公文。她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衣裳,烛光下的脸色通红憔悴,眼睑下卷着两团青黛色,倦意深重。 云栽又焦又急地走过去,一边把小臂上的大衣展开披在她肩上,一边试探地摸摸她的额头:“哎呀,殿下,你还发着烧呢?太医说不能让你太操劳了,你怎么能不听医嘱呢!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干脆一跺脚:“你这样非把小病生成大病不可!”说完,又觉得不大吉利,呸呸呸地自拍了好几下嘴。 李靖梣恍若未闻,手背抵着嘴轻咳了一下,“我想起来有份关于浊河最终治理方案的公文还未审批,明天一早皇上还等着要,必须尽快审完。这是工部黄时良多年的心血,不能在我这儿耽搁了。” “那这些总不会都是关于浊河治理的吧?”小丫头指着她手边的另一摞批好的公文,不满地嘟囔。李靖梣疲倦道:“你知道这些不处理完,我是睡不着的。我答应你,审完这些就休息。别再叫我说话了,我嗓子有点疼。” 云栽噎了一下,没办法,只好说:“那我去端了药来,您把药先喝了。” 等到外面更声敲过三响,李靖梣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身子靠在太师椅上,脑袋垂着,一动也不想动了。云栽扶着她回房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闭着眼的。 但即便是这样,五更时候她仍然要求起床,准备去上朝。云栽看她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担心她出事,劝她告假一天,不要去上朝了。李靖梣苦笑道:“你忘了,我还要上朝递交公文呢。何况,这时候告病假,只会让皇上怀疑我有怨怼之心,故意托病不去上朝。放心吧,早朝至多一个时辰,我交完公文后就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撑到结束肯定没问题。之后,我就立即回来休息。” 出门上车时见云种脸色不太好,出于关心,便问了一句:“云种,你也生病了吗?”云种实际还在担心李靖樨九龙伞之事,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已经被告发到皇帝哪里,而且被皇帝刻意压下了,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对于隐瞒李靖梣这件事,心里难免还有些惴惴。便回应:“我没事儿,殿下要保重才是。” “没事儿就好,那就出发吧!” 而此时的尧华殿,皇帝李平泓正在尚衣署宫女的服侍下更衣,穿上朝服以后,李平泓问御前总管蔡崖:“情况如何?” 蔡崖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便谨慎回禀:“探子来报,皇太女并没有参与二公主九龙伞事件,而且还拒绝了提供仪仗给灵犀宫的人。二公主没法子,只好去求了吴小侯爷。” “哼,这丫头真是越发被朕宠到没边了。”吐出一口漱口水,又用热毛巾敷了敷脸,鼻子里掷出一口气,“拒绝又不制止,这招倒也用得巧妙。” 蔡崖脸色有些不寻常。李平泓扫了他一眼,“有话就说,瞻前顾后,想什么呢?” “是。”蔡崖小心翼翼地说,“据探子来报,皇太女昨晚在东宫生病昏倒了。”李平泓愣怔一下,“是真病了吗?太医可有去看过?” “黄太医去看过了,好像说是感染了风寒,病得挺严重的,今早应该下不来床了,臣猜早朝东宫可能会告假请辞。” “她倒病得真是时候!”李平泓阴沉着脸色,“再派几个太医到东宫瞧瞧。” “是。” 因祸得福 朔华殿。李平泓穿着一身赭黄蟠龙袍, 头戴双龙戏珠翼善冠, 登上御阶, 端坐龙椅,往下扫了一眼, 只见皇太女早已立于阶下等候,着一身特制的杏黄大袖袍、乌纱绘金蟒翼善冠,卓立众臣之首,神容和平常并无相异。他飞快扫了蔡崖一眼, 蔡崖登时吓得打一哆嗦,连平时喊得最稳当的“皇上驾到,众臣参拜”都有了些许颤音。 李靖梣行礼完毕,按照事先计划的,把浊河最终治理方案递交上去, 便安静立于阶下不动, 直等朝议结束。这时有一个红袍官站了出来,手执象牙笏朝李平泓躬身道:“皇上,臣闻昨日钟鼓楼发生骚乱,百姓多有死伤,但步军统领衙门却将此事隐瞒不报, 并刻意封锁消息, 将前去了解情况的刑部、都察院一干人等全都拦在外面,不知所为何故?” “噢?有这等事?”李平泓迅速合上刚看了一眼的奏疏, 随意地丢给蔡总管, 神色严肃地问:“步军统领冯化吉何在?” 满殿朝臣的目光纷纷聚焦到了左侧第二排一名绯袍武官身上。他立即出列到大殿中央, 朝李平泓下拜道:“微臣冯化吉叩见皇上!” “贤卿平身,刚才都察院宋御史参奏可是实情?” 九门提督冯化吉站起来,不卑不吭地雄声回答:“回皇上,昨日钟鼓楼确实发生过骚乱,不过随后被就近巡逻的巡城司中营参将娄满纶平定,步军统领衙门依律疏散人群,封锁现场,救治伤患,并未刻意封锁消息。” 李平泓皱了下眉头:“既是如此,为何不让刑部、都察院的人进现场了解情况?事后又隐瞒不报?” 冯化吉从袖口中掏出一份奏章,双手捧于身前,“启禀皇上,臣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觉出此次钟鼓楼骚乱事有蹊跷,因此连夜审理案件,终于在四更时分将嫌犯捉拿归案。这是臣准备好呈给皇上过目的案件经过,请圣上预览。” 蔡总管下阶将奏疏拿上来,递到李平泓手上。李平泓仔细阅览,眉毛微妙得翘了起来。都察院一干人等皆游移不定地看着圣上,冯化吉挺胸立于宋御史身侧,胸前补子上的雄狮神气十足。 李平泓阅览完毕,面露和悦之色,“原来如此,步军统领衙门这次处事得当,行动果断,当记首功。至于岑杙么……” 李靖梣脑袋里正昏昏沉沉的,听到李平泓念到岑杙的名字,猛然抬头朝御阶上看了一眼,觉出不妥,连忙又低头去看脚下。不过,由于很多朝臣在同一时间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因此她的行为并不起眼,李平泓并未特别留意。只是颇为玩味道:“虽然事件是因她而起,但事后能及时救治伤患,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那宋御史十分不解,“皇上……?” 李平泓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转而对冯化吉笑道:“冯爱卿,你就把这钟鼓楼风波前因后果,同众爱卿当朝解释一下吧,免得再有人误会你是存心隐瞒,以求脱罪。” “遵旨。”冯化吉朗声道:“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时间倒退到昨天,岑杙和顾青从医馆回程时,越想越觉得那小将军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儿,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这时她隐约听路上几个老百姓议论:“听说钟鼓楼里死人了,大家为了看岑状元,连命都不要了,幸亏咱们没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停车询问,才知道骚乱发生前一刻有人在钟鼓楼喊了自己的名字,导致人人都以为是她引发了这次骚乱。 岑杙可不愿意背这么大一口黑锅,便返程去找娄满纶,问明详细经过。娄满纶已经决心要帮她压下此事,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岑大人,你和岑夫人仗义相助,已经有恩于我们,我等绝不会让此事牵连到二位身上。何况这件事错本就不在你,如果只因为别人的求奇之心,就让岑大人入罪,不是太牵强了吗?” “是吗?那敢问娄将军,如何不让此事牵连我夫妇?” 娄满纶正襟道:“只要这件事没死人,我步军统领衙门就有权利自行处置,不会惊动刑部和都察院。” “可是都察院御史一定不会放过此次弹劾机会,到时候娄将军又如何向步军统领冯大人交代?” “这……”娄满纶毕竟年轻,也有凭一腔冲动做事的时候,现在觉出麻烦了,“那岑大人的意思是?” “你难道真的相信一个人会有这么大魅力能让千百人同一时刻竞相追览吗?” 娄满纶扫了岑杙一眼,古怪地挑了挑眉。 岑杙抱着胳膊道:“风采再好的人走在路上,平常人顶多看上两三眼,讨论上两三句,鲜有去追逐的。即便追逐,也鲜有这么大动静。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潘宋的地步,几乎让人一瞬间就倾巢而出。” “岑大人的意思是,其后有力量在推波助澜?” “没错。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品价位,一钱银子,二品价位,九折相扣,名优名伶,堪比宰执’?” “这是什么意思呢?”朝堂上,冯化吉的讲解还在继续:“这是说,一品大官的价位是一钱银子,二品官的价位打九折,其余官品依次往下推,有时候,一些名伶名妓的市场价,比宰相的还高。” “这本来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人为了满足别人窥私心理,去深挖市井名伶的隐私倒卖给好事者。后来,逐渐发展到但凡有些名气的人物,都在他们的窥私之列,包括一些德高望重的朝廷大员。就拿宋御史来说,如果有人想要知道宋御史哪一天去陪妻妾逛街,哪一天去城外郊游,只需要花上半钱银子就能将宋御史的行程了如指掌。当然,宋御史也无需过于为自己的隐私担忧,因为在他们的名单中,像宋御史和本官这样其貌不扬的人,尽管价格定的很低,但一向很少有人问津。” “你!!”宋御史气得不轻。朝臣们皆面面相觑,礼部尚书潘遂庸嘴里念着:“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简直太不像话了。”显然也是吃惊不小。 李平泓吭了一声,示意朝堂安静。 冯化吉继续道:“而岑状元的价格定的非常高,即便这样,仍然有人千方百计的前去购买。当日,就是有人将岑状元出行的消息倒卖给了一家叫‘烽火传递’的小黑作坊,那老板便将她的信息公开售卖,引来许多好事者争相购买,当岑杙现身西街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行踪早已经曝光了。也就是说,当日挤入钟鼓楼的大多数人都是一些购买了岑状元消息的人,这些人本来就比一般老百姓疯狂,人群一骚动,很容易就会出现大乱子。事后,臣去调查了当日在钟鼓楼现身的人,果然十之七八都事先从‘烽火传递’中买过岑杙的消息。” “而经过我步军统领衙门深夜排查,这样的小黑作坊在中城就有四五家。其余东西南北四城偏僻巷子里则更多。臣虽然查封了这些小黑作坊,但因为步军统领衙门无权对此事做出裁决,臣便决定一早向皇上禀报,请皇上亲裁。” “做得好。若非冯卿此次调查,朕竟不知民间还有这等事。”李平泓赞赏地点点头。 “臣不敢居功,还请皇上恕臣‘刻意’隐瞒之罪。” “诶,”李平泓摆摆手,“若非你及时封锁消息,先去抓人,怎么能让这些‘消息灵通’之人顺利落网呢。朕厚赏卿还来不及呢。” 冯化吉叩首拜谢,“多谢皇上。” 李平泓又道:“所幸,此次骚乱只引得几名百姓受伤,没有造成人命损失,否则就是朕的罪过。” “父皇何罪之有?都是无知小民贪钱图色罢了。”敦王立即道。 李平泓:“这件事给了朕很大的警惕,如果不制止这种倒卖信息的行为,以后,说不定会酿成更大的事故。” “皇上所虑即是。臣也很疑惑,臣去查抄作坊的时候,发现最早的一家贩卖信息的作坊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怎么朝中竟从未有人提起过此事?” 他这一句话直接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都察院,都察院御史是有风闻言事的责任的,京城里出现这样的小黑作坊,而他们却事先毫无察觉。是真的事先毫无察觉,还是有所察觉但隐瞒不报,这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那宋御史等人脸上青红皂白很是难看。李平泓直接绕过了他们,“此事就由步军统领衙门继续审理,务必查抄一切窥私谋利的小作坊,徒刑以上者交由刑部审理治罪,如发现朝中有大员牵涉其间,不论官职几品,一同捉拿治罪。” “喏。” 李平泓随后又欣慰道:“有过则罚有功则赏。着礼部为冯化吉、娄满纶等人议赏。至于岑杙么,就让他今起官复原职吧。另外,岑夫人救治伤患有功,朕就赏其五品诰命,并加赐一幅妙手仁心牌匾。” “皇上,岑杙政绩造假一事尚未查清,这样就官复原职,恐与朝廷历来选贤任能的规矩不符。”都察院另有御史站出来反对。 李平泓脸色不悦,冯化吉见状便道:“皇上,臣虽然是个武人,但知道规矩是人定的,就连军中都会给人戴罪立功的机会,何况岑杙政绩造假并未证实,根本不是戴罪之身。岑大人才能卓著,只因流言蜚语而停职,就被朝廷弃而不用,岂非因小失大?” “冯卿言之有理。此事就这样决定了,如果将来查明岑杙有贪渎之过,再行撤职议罪不迟。” 都察院众人皆明白,圣心已经不再朝他们靠拢,只好无奈退下。但是有一名御史气不过皇帝的私心偏袒,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启奏。” “还有什么事儿?”李平泓语气中已颇多不耐烦。 “臣听闻康德公主昨日打九龙伞周游内城,排场盛大堪比皇太女出行,士民百姓无不骇然避道而行。而据臣所知,康德公主卤簿中并未有九龙伞等仪仗,敢问皇上,康德公主打九龙伞出行是否得到过皇上的特许?” 李靖梣闻言吃惊地看了那御史一眼,旬又抬起头来,正和李平泓恼怒的视线撞上。她眼中一片湿凉迷蒙,身子颤了两颤,几乎支撑不住。 “皇姐小心。”十三岁的诚王李靖楠看到她额间全是虚汗,用手扶了扶她,李靖梣朝他感激一笑。另一侧的敦王李靖棹看到她虚弱的神色,露出了几不可察的微笑。 李靖梣紧了紧拳头,抑制住胃里因为不适延伸出的恶心感。缓步出列,跪在御阶下道:“儿臣有罪,康德公主的九龙伞是儿臣给她用的。” 满朝哗然。皇太女把自己的九龙伞给康德公主用,其用意是什么?怕不是对李平泓赏赐敦王九龙伞不满,故意让自己胞妹打着九龙伞在人前示威。听说,昨日康德公主专门打着九龙伞在敦王府门前绕了两圈,炫耀之心昭然若揭,这其中必少不了长姐的暗示吧。 谭悬镜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这个时候承认此事,不是摆明了跟皇帝以及敦王对着干么?她怎地如此糊涂。 李靖梣直身跪在阶下,耳边似乎响起了千万人的窃窃私语。她有些后悔没有听云栽所言,早朝请病假不来。早知,她上不上朝,这顶心怀怨怼的帽子她都摘不掉,又何苦来此受辱。事实上,不管她如何躲避,只要她一日还是皇太女,此身此心就免不了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臣吴靖柴启奏皇上,康德公主私打九龙伞都是臣的主意,臣昨日见敦王打着九龙伞来上朝,好不威风。从来没见过皇太女打过九龙伞,就撺掇康德公主借皇太女的仪仗把玩几日。但皇太女不肯借,臣便把仪仗偷了出来。康德公主起先不敢打,但架不住臣三言两语的蛊惑,逼着她打了起来。臣实在不知道私打九龙伞是这样大的罪过,请皇上发落。” “靖柴,你……”李靖梣身子颤了两颤,险些晕厥,有些不忍。 “皇姐,你不用维护我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事情我一人承担。” “吴小侯爷说自己偷来的九龙伞,东宫戒备森严,你如何能偷得九龙伞?”敦王派见有人站出来为皇太女脱罪,心中不忿,便出言反驳。 “你管我怎么偷来的,小爷爹是江湖高手吴天机,偷个东西不在话下。不信把你府邸报给我,今晚小爷就把你家姨太偷出来!” “你!!!” 又有人站出来道:“吴小侯爷刚才说,不知私打九龙伞是大罪。所言不实吧。谁不知令堂长安长公主卤簿中就有九龙伞两柄。吴小侯爷既然想打九龙伞,为何不从自己家里偷,反而去东宫偷,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我母亲行事一向低调,不爱打这些排场,九龙伞早就不知道搁哪里去了。她可不像有些人,有事没事儿就把九龙伞挂在嘴边。何况,满朝谁不晓得我母亲性烈如火,要是被她知道我偷打她的九龙伞,回来后不得打死我。皇姐就不同了,她性情温和,即使知道是我偷打她的九龙伞,回来肯定只斥骂一顿,还能在朝堂上帮我顶罪。两相比较,你说我偷谁的好?” “这……” “够了,你好大的胆子,撺掇公主私打九龙伞也就罢了,还敢在朝堂之上放肆喧哗。”李平泓佯装震怒,百官俯首听命,“来人,把吴靖柴拖出去杖责二十。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皇太女也起来。” “谢父皇。” 李靖棹咬牙恨恨地盯着那杏黄色的背影,心中暗自嘀咕:“走着瞧。” 伤病满营 吴靖柴被一群宫人架到华凤门外, 趴在一条长凳子上, 为首的一名宫人宣旨完毕, 道了句:“吴小侯爷,得罪了。” “打吧, 随便打,只要打不死我,小爷就还是一条好汉!” 那宫人向两位执杖宫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将手中如稚子手腕粗的红木杖高高举起, 吴靖柴听见一道劲风从身后响起,咬紧牙关,屁股上的肌肉瞬间提紧,结果那木杖落在身上就像巴掌落在篷布上似的,只见响不见疼。他嘿嘿一笑, 安然地趴在凳子上, 听背后呼哧呼哧的风响,享受这种特殊的锤臀服务。 “一!二!三!” “吴小侯爷,您要是疼就喊出来吧,别憋坏了!” 那为首的宫人给他递了个眼色,吴靖柴会意, 迅速装出一副撕心裂肺的模样, 锤着板凳腿哭爹喊娘。在宫门口站岗的侍卫们对这种走过场的“杖责”早就看惯,听他别出心裁地喊:“舅舅, 我错了, 再也不去偷御史家的姨太了!”“母亲大人您救救我吧, 下次我宁愿被您打死,也不受杖责了,太特么疼了!”纷纷忍不住发笑。 “十五!” “十六!” “十七!” 吴靖柴哭得嗓子哑了,锤得手也疼了,忙拿到嘴边呼呼地吹了两下。这时下朝的钟声响了,那宫人往门里一看,已经有大臣陆陆续续朝华凤门走,连忙道:“小侯爷,最后三下您可撑住了,奴才不能帮您了!来呀,给我重重地打!” “神马?不是吧!”吴靖柴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商量,一道劲风便落到了他的屁股上,吴小爷眼睛倏然睁大,发出一声响天彻底的嚎叫! “我靠——!!!” “十八!” “我日——!!!” “十九!” “我操|你姥姥!!!” “二十!” “行刑完毕!皇上口谕,希望吴小侯爷记住此次教训,下次切莫再犯!奴才们告辞了!” 属下把他扶起来,见他脑门上全是汗,青筋都冒出来了,吓得不轻,“爷,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让打三下试试?”吴靖柴牙齿疼得咯咯响,腿都僵直了,好不容易轻轻挪下来,竖着站稳,结果大腿一动扯到伤处,又疼得他龇牙咧嘴:“我地娘咧,这是谁发明的杖刑,老子真想鞭尸他十八辈祖宗!嘶嘶!” 属下扶着他的腰慢慢挪。吴小爷脚尖点着地面,嘴巴还在不停地掰扯,似乎想转移下注意力:“那谁谁前几天,不是被打了六十下么?他那屁股是什么做的,怎么被打那样都没死?小爷我墙都不服就服他!” “是御史赵辰。” “对,就是那御史赵辰,哎哟,我的妈呀,他那简直是铁屁,不,神屁啊简直!” “爷,我还是背您回去吧,您现在这样不能骑马。”在抱着马鞍,抬了两三下腿都没踩上马镫后,吴靖柴有些欲哭无泪了。 “云种,把我的马车给小侯爷牵过去。”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吴靖柴回头就见李靖梣走了过来,扫了他屁股后面一眼:“有没有事?” 吴靖柴有些尴尬,连忙扭身掩护住伤处,装作没事儿人似的,轻松道:“嗨,没事儿,那些太监不敢打我,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李靖梣也不跟他犟,从袖中掏出手绢,帮他细细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去安心养伤,我叫徐太医去给你瞧瞧。” “哎,千万别,”吴靖柴连忙推拒,有点不好意思道:“皇姐好意我心领了,但让太医瞧就免了吧,我可不想第二天成为大家的笑柄。我还是自己去找大夫看吧。” 李靖梣无奈道:“那好,不过,你一定要去看,不要讳疾忌医。” “知道了。”吴靖柴嘻嘻地笑。 云种牵了马车来,帮公主府的人把吴靖柴抬上车。看着他趴在车厢里仍然在嬉皮笑脸,李靖梣也露了个笑容,不忘叮嘱车夫:“路上行慢点,尽量走大道。” “喏。” 马车远走后,云种忧心地看着李靖梣,“殿下,马车给小侯爷了,咱们怎么回去?” “没事儿,路又不远,咱们骑马回去。” “可是您……”云种看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她会撑不住坠马,“要不,您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叫人再去叫辆马车来。” “不必了。一点路,不要紧。”说着就要翻身上马,这时一个穿着明蓝蟠龙袍的清俊少年朝这边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顶四人抬的青篷轿子。 “皇姐!皇姐!”是诚王李靖楠。 李靖楠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扶了扶奔跑过程中歪斜的乌纱翼善冠。对李靖梣热忱道:“皇姐,你坐我的轿子吧,我这轿子暂时用不着。” 李靖梣意外地看着他,笑问:“那你呢?” “我?骑马,徒步都可以呀。我身体好没关系。皇姐有恙在身,骑马容易吹风,万一闹成大病就不好了。” 云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说:“诚王殿下言之有理,殿下,您就接受诚王殿下的好意吧。您把马车借给了小侯爷,确实需要轿子遮遮风。” 李靖梣微微笑道,“好吧,那就多谢三弟了,有时间就多到东宫走动,咱们姐弟好久没有一起叙过旧了。到时把靖樨也叫来,咱们一起到南山打猎去。” “好啊!我最喜欢和两位姐姐一起打猎了。只是,二姐老是嫌我笨,箭术不好!” 李靖梣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等你练好了箭术,练得比她还好了,她还能嘲笑于你吗?” 李靖楠挠挠后脑,腼腆地点了点头。看着李靖梣乘轿远走,还不忘喊:“皇姐慢走!”这一幕正好被敦王看到了,他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摇尾乞怜,真是可笑!”正要登上马车,李靖楠又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二哥,皇姐让咱们有时间多去东宫走动,还要和咱们一起到南山打猎,你去不去?” 李靖楠呵了一声,意味深长笑道:“你愿意去给人当凤尾巴,你就去,别带上我。这段时间父皇给我安排了好多功课,我可不像你,有那么大把大把的时间。” “哦,既然如此,那太遗憾了。等二哥有时间的时候,咱们兄弟再一起打猎吧。”李靖楠看着他进了马车,打着九龙伞扬长而去,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不去拉倒,我还不爱跟你去呢!” 诚王进宫去看望母妃,把宫门口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文贵妃。 “母妃,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 文贵妃想要给他做身冬衣,正拿着准绳在他身前身后比量,闻言笑道:“当然对。你父皇平时最喜欢友爱兄弟姐妹的孩子。” “可是,父皇为什么疼爱敦王哥哥,比疼爱我多呢?”李靖楠一脸困惑。 文贵妃不以为然:“那你说你父皇是疼爱敦王哥哥多一点,还是疼爱你两位姐姐多一点?” “当然是两位姐姐了。”李靖楠不假思索地说,随后又一脸羡慕道:“两位姐姐是嫡出,我知道自己比不过。但是为什么敦王哥哥也排在我前面呢?” 文贵妃无奈道:“因为他比你年长。有些东西你现在还不懂。但你只要记住一点,只要你肯上进用功读书,并且善待你的兄弟姐妹,尤其是你的两个姐姐,你的父皇就会善待你。” “真的吗?” “真的,母妃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哦。”李靖楠露出天真的笑,跟文贵妃讨赏道:“母妃,你看,我是不是比一个月前又长高了?”文贵妃宠爱地摸摸他的脸,把量好的绳子交给侍女,“是啊,是啊,待会陪母妃一起好好吃顿饭,让我看看你现在能吃几碗饭了。” “好嘞!” 岑杙吃午饭的时候接到旨意匆匆进宫去面圣。她提着袍子朝御案后的皇帝李平泓下拜,叩首道:“新晋户部郎官岑杙参加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平泓放下笔,将刚批完的一份奏章合起来,放到右上角的一摞折子上,又从左上角拿下新的一份,边打开边道:“平身。” “谢皇上。”岑杙站起来,微垂着视线,不敢抬头直视君王。 李平泓不动声色道,“你很厉害啊,这才进京没几天,就连续制造了两场大风波,连朕的朝堂都被你搅得人仰马翻。” 岑杙惶恐:“微臣知罪。” 李平泓:“罢了,说到底这两件事错也不在你。不过,通过这两件事,朕想,你也应该长了一点教训。要知道在这京师之中,一个人盛名太过未必是件好事。就拿这次钟鼓楼事件来说,若非有冯化吉及时发现蹊跷之处,并让属下进行彻查,你这引发骚乱的罪名可就有口也说不清了。” “皇上教训的是,这次多亏冯将军帮臣洗脱罪名,又有皇上明察秋毫,否则臣真是百口莫辩。” “话虽如此,你最应该感谢的还是娶了一位好夫人。不然,闹出了人命,即便有冯化吉为你说情,也难以杜绝朝中的悠悠之口。”李平泓话里似乎别有深意。 岑杙拿捏不准一时语塞,缓了一会儿才说:“臣代内子谢皇上赏赐。” “嗯。朕今日复了你的官职,望你日后谨言慎行,不要辜负朕对你的厚望。至于都察院那边调查的事,就当是一次例行考核,不必过于放在心上。朕还是相信自己挑人的眼光。” “谢皇上。” “二公主,皇上在里面召见大臣呢,您……”蔡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快有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回应:“我有要事要见父皇。”岑杙心里咯噔一下,暗忖真是冤家路窄。 李平泓眉头一皱,“是黛鲸吗?让她进来!” 一个着淡黄襦裙的身影快步进入御书房,直接跑到御阶上,摇着皇帝的袖子:“父皇,听说皇姐病了,我想出宫看看她。”岑杙尽量压低脑袋,把自己当个透明人。 “胡闹,这里是御书房,没看到父皇在召见大臣么,越发没规矩了。” “哦。”李靖樨撇撇嘴退后一步,就在旁边补上礼节:“儿臣拜见父皇。” 李平泓“嗯”了一声,又被她跑上来拽住袖子,小心地摇了摇,“父皇,好不好么,儿臣知错了,保证以后再也不敢胡闹了,你就放我出宫么。” “你这是第几次保证了?”李平泓板起脸来还挺吓人的。但二公主一点都不怕,嘻嘻笑了一下,竖起一根手指头,狡黠道:“倒数第一次!” 李平泓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奏章敲了她脑门一下,严肃道:“下不为例。” “我就知道,父皇对我最好了。”康德公主抱着皇帝的脖子撒娇地贴了帖脸,引得皇帝龙颜大悦,见她匆匆忙忙就往外跑,又把她叫住,仔细叮嘱:“记着,天黑之前务必回宫,这次不准再去东西街闲逛,要是再遇到危险,看谁还来救你。” “知道了,知道了。”李靖樨欢快地跑远了,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想还是不放心,吩咐蔡崖道:“你去安排几个侍卫,跟着保护公主,记着,只准远远保护,不要扫了她的兴。” “是。” “朕这个女儿,真是快要被朕宠坏了。”李平泓像是责备又像是得意的语气在岑杙听来就是一个宠溺女儿的老父亲。她素来听说皇帝宠爱康德公主甚于任何人,今天算是亲眼见识过了,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何皇帝对同父同母的李靖梣却是另外一种态度?她虽然没有见过两人的相处模式,但从李靖梣这些年如履薄冰的态度就能猜到,她与皇帝的相处绝非是好。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储君吗?还是说是两姐妹的性格使然?可是,即便李靖樨的性格开朗更讨皇帝欢心一些,李靖梣的性情也绝非是令人讨厌的一种。何至于这位老父亲听见女儿生病了,竟然连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全程表现得像一个无动于衷的陌生人,这实在太奇怪了。 之后发生的又一件事,更加深了岑杙的这种印象。 当她把压得极低的脖子抬起来时,听见门外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启禀皇上,西华门侍卫来报,诚王殿下在宫门口坠马受伤了。” “噢?伤得严不严重?太医看过了吗?” “回皇上,敦王殿下已经被抬进文贵妃宫里,太医正在诊治,目前伤情不明。” “摆驾文熙宫,朕去瞧瞧他去。”李平泓迅速从御座上起身,对岑杙道:“你且跪安吧,朕有事还会招你进宫。。” “喏。”岑杙恭送李平泓出门后,听见蔡总管向他汇报诚王伤情。 李平泓话里有一丝恼怒:“好端端的怎么会坠马?诚王的骑术不是一向很好吗?” “启禀皇上,据侍卫来报,诚王骑得并不是自己的坐骑,而是属下的一匹性情暴躁的劣马?那劣马受惊发了飙,诚王控制不住,因此摔了下来。” “为什么放着自己的马不骑,却要骑侍卫的劣马?” “回皇上,诚王今天并没有骑马来,他是乘轿来的,他把轿子让给了皇太女。” 李平泓有些糊涂了,“你继续说,把这件事的详细经过给朕讲清楚。” “是。” 蔡总管便把早朝结束时宫门口发生的一切禀报给了李平泓,“皇太女把马车让给了不能骑马的吴小侯爷,诚王殿下又把轿子让给了皇太女。因此回去的时候不得不骑侍卫的马回府,但他对那马的性情不熟悉,不知道怎么就惹怒了他,被摔了下来。”李平泓听后脸上意外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原来如此。” 来到文熙宫,文贵妃眼眶红红的出来迎驾,李平泓忙问:“楠儿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文贵妃勉强笑道:“回皇上,楠儿只是扭伤了脚踝,没有大碍的。” “没有大碍?瞧你哭成这样子,没有大碍才怪了。快带朕去看看他。” “父皇!”李靖楠见李平泓来了,想要从床上爬下来行礼,李平泓连忙按住他,“欸,都这样了,赶紧回去躺好,别扯着伤口。” 李靖楠一阵感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平泓。 “怎么了,傻小子,父皇来看你,你不高兴么。” “高兴,”李靖楠连忙说:“如果父皇经常能来看我,就算扭伤再多次脚我也愿意。” 皇帝对文贵妃笑道:“瞧这傻小子,就是心眼实在。今天的事情父皇都了解了,你做的很好,父皇很是欣慰。这样吧,父皇那里有一顶五龙轿,闲置不用多时,就赏给你了,以后你就坐着它上朝,不用再骑侍卫的马了。” 李靖楠睁大了眼睛,受宠若惊地看着父皇,旬又看看母妃。文贵妃神色微变,忙替儿子推辞:“皇上,楠儿无功不受禄,您不要宠他太过了,五龙轿乃是天子銮舆,赏给楠儿难免惹人非议,您如果疼他就不要给他这么贵重的赏赐,不如赏他点别的什么吧。” 李靖楠闻言也连忙道:“母妃说得对,儿臣无功不受禄,等将来儿臣立了大功,父皇再赏儿臣不迟。” 李平泓赞赏地点点头,“有志气。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那你说说,你想要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嗯——儿臣想要父皇留下来,陪儿臣和母妃一起吃顿饭。” “这算什么赏赐?”李平泓觉得好笑,思量了一下,“好吧,就依你了,今晚父皇就陪你们母子好好的用膳,顺便考察一下你近来的功课。” 李靖楠掩不住的欣喜,“谢父皇。” 病中相会 岑杙走出御书房时, 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 蓦地呼出口气, 感觉一阵压抑之后的畅快。两手遮在方顶乌纱帽的前面,微笑地看向宫阙之外的辽阔天空, 恨不得一个箭步就飞跃这楼宇森森的皇宫。 她在宫道间快步走着,引得宫女太监们频频回顾,走至一僻静的拐角,差点和迎面的一个淡黄的人影撞上, 立即后退数步,躬身致歉:“不好意思,下官无状,失礼了。”同时心里疑惑,前朝什么时候有女眷了?但是对面人好久没有回应。她禁不住稍稍抬头, 就看到康德公主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岑杙吃了一惊, 捉摸不定地看着这个突然现身的女子,不确定她是否有意等候在此。前后瞧瞧两侧宫道都没有人,岑杙觉出一丝诡异,忙将手平放在额前改口道:“微臣参见康德公主!”心道她不是出宫了吗?怎么还在宫里? 李靖樨其实在踏进御书房时就认出了她,只不过见她有意遮掩, 父皇也未曾吭声, 她也不好当场发作,出来后越想越生气。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主动割舍这份感情, 但是被人忽略的滋味还是很不好受。 李靖樨孤傲地站在那里, 下了很久的决心才说:“我来是同你道声谢, 顺便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喜欢你了,所以你不必总躲着我。” 岑杙意外地眨了下眼,对她专门过来说一声的行为有点好笑,但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于是恭谨地说:“臣不敢。” “你不敢?”李靖樨冷笑了声,又是气愤又是不甘,“你有什么不敢的?” 岑杙沉默,一脸无辜。 李靖樨稳了稳情绪,险些又被她带走。 “哼,既然话都说开了,你也不必再担心我会缠着你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请恕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李靖樨迫近她几分:“别跟我装糊涂,你若不肯承认,我同样可以收回之前的话,你自己掂量清楚。” 岑杙被逼得倒退一步,算是怕了她了。李靖樨赏了她一记白眼, “说罢,你到底是不是那个烧炭的书生?” “回公主,臣从来没烧过炭。” “还敢敬酒不吃吃罚酒?”李靖樨眉毛耸立起来。 “不过,臣真心希望公主将来能遇到一个一心一意待公主的良人,不管是烧炭的也好,读书的也罢,但愿能为公主雨天撑伞,洞中驱散惊霾。臣实非良木,且已宿良禽,不是公主良配,望公主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岑杙说完闭上眼睛,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只是等了好半天,非但毫无动静,身前那股压迫感也消失了,她疑惑地睁开眼,看到对面人眼中的水泽,不知为何,胸口微微一窒。 李靖樨迅速扭开脸,转身背对了她。 岑杙有些诧异,想了想,拱手安慰道:“其实,公主性情开朗,风姿出尘,又有圣上庇佑,福泽深厚,将来肯定能觅得良人,成天作之合。” 有咸涩的液体顺着脸侧渗入了嘴里,李靖樨高昂着头,倔强道:“借岑大人吉言。本宫就祝岑大人和夫人白首偕老。”再多祝福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也许姐姐说得对,强迫得来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自己。不如痛痛快快的放手,她李靖樨既然当初能够拿得起,现在就能放得下。 李靖梣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伏在床头抽泣,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是黛鲸吗?怎么哭了?” 李靖樨忙抹了把眼泪,坐起来:“姐姐,你醒了?我让人给你煎药,我……我没哭。” “还说没哭,”李靖梣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虚软地抚上她的脸颊:“眼睛都红了,过来,让姐姐抱抱。” 李靖樨瘪瘪嘴,扑到她的咯吱窝里小声抽泣起来。 “姐姐,你有喜欢过的人吗?” 哭累了,她仰起脸来,眼泪花花地问。李靖梣揉了揉她的脸,“为什么这么问?”二公主摇摇头:“我就是想问问,我知道,姐姐心里一直不喜欢涂云开,嫁给他是迫于无奈。我想知道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姐姐,你当时心里疼不疼啊?” 李靖梣闻言略迷茫地眨了下眼睛,恍然觉得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已经忘了当初是怎样做的决定。疼么?倒也不是很疼。那个时候还没有遇见岑杙,对于涂云开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既然注定要跟人联姻,便选了一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 也无数次想过,如果先遇见岑杙,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答案是非常令人沮丧的。所以,她很庆幸是后遇见的岑杙。虽然这样想可能对她不太公道,不过,若非先熬过那段麻木时期,李靖梣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拥有一个完全契合自己心意的爱人是多么美好。 二公主看到她憔悴的病容,鼻子不禁一酸,往上拱了拱身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环住她。 肯定很疼吧。二公主有点内疚,当年李靖梣成亲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只关心姐姐成亲后还会不会疼爱自己,得到“会”的答复,她就好开心,跟着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挂彩灯,放鞭炮。送一身大红礼服的李靖梣上銮轿,听好多人夸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新娘子,她心里又骄傲又得意,巴不得跟全天下人炫耀说那是她的姐姐。现在回想起来,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姐姐当时心里应该很苦吧。 如今听她心平气和地说出:“都已经过去了。”李靖樨真是又心酸又难过。在她成长的岁月里,李靖梣一直是对她最重要的人。父皇虽然疼爱她,但是他还有好多个孩子,不能专心疼爱她一个。母后据说也很疼爱她,但是在她三岁前就去世了,她只在画像中见过她的样子。而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搬去了东宫,不能常常陪伴在她左右。只有李靖梣,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当她害怕的时候,是姐姐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保护她,不开心的时候,也是李靖梣放下手头的千头万绪过来逗她笑陪她玩。她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到姐姐这里寻找安慰,有了心事也会第一时间讲给李靖梣听。因为有姐姐在,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渐渐明白,这样的幸福多半是建立在李靖梣为她无怨无悔地遮风挡雨之上的。如果命运能够倒转过来,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姐姐的坚强后盾。 “姐姐,要是我比你年长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换我来保护你。” 李靖梣往后缩了缩脑袋,有些惊讶看着她。李靖梣懊恼道:“我知道这次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不过……”她抠着枕头上的花纹,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李靖梣眼中划过一道惊喜,欣慰地接上她的话:“不过,这次受伤的靖柴。若不是她为你开脱,这次父皇肯定要重罚你了。所以,回去的时候记得过去看看他知道吗?” “知道,我会的。我这次出宫,还给他带了最好的药材。”李靖樨把自己有备而来的东西一一盘点给李靖樨听。李靖梣宠溺地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李靖樨撒娇地搂着她的腰,突然觉得没有岑杙也没什么,只要有姐姐在,不管未来怎么样她都不害怕。 五天后,李靖梣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去上朝。只是太医叮嘱还要按时吃药。夜晚房里亮着灯,云栽端了药来,“殿下,该喝药了。” 李靖梣老远就闻到了那苦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合上手上的书,厌倦道:“搁在那儿吧,我待会再喝。” “哦。”只是这一搁就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云栽过来看她的时候,见药碗还搁在桌上,她又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本《辅仁政要》倒扣着放在枕头边,云栽轻轻地把书拿起来,在敞开的页码处别了一枚纸签进去,然后平放在床头几上,又帮她掖掖被角,听她迷迷糊糊地问:“云栽,几更了?” “三更了。” “哦。”听到那气若游丝的声音,云栽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竟然被那滚烫的温度骇了一跳,“怎么会?”扑到床头:“殿下你是不是很难受?” “嗯。” 云栽连忙出门去找云种:“殿下又发烧了,快去叫徐太医来。” 徐太医皱着眉头给李靖梣把脉,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云栽心里咯噔一下:“徐太医,殿下怎么样了?” “唉,殿下此次病情反复实非吉兆啊!” “这……怎么会这样?” “唉,殿下四年前身体伤了元气,这些年又不注意休养,长年劳苦奔波,忧思在怀,终致精元过度损耗,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引发身体各种症状。就拿这次来说,平常人少病一场几天便可痊愈,但殿下的病却一再起复,说明她现在的体质已无法自动归元。就像一张拉满的弓,持续的施加外力,怎么会没有弦断的一天?” “怎么可能,下午的时候黄太医还来看过,说殿下康复在望,怎么会出现病情反复呢?太医你再给殿下好好诊断一下啊!” 云种在外间听得心急如焚,走来走去,见妹妹总是问得不得要领,情急便道:“徐太医,你只说殿下的病该如何医治?” 徐太医朝外瞧了眼,摇头叹道:“唉,难办!如今唯一的法子劝殿下好好休息,先把病养好,臣再给殿下开个固体培元的方子,让殿下身体慢慢归元,归元期间切忌世俗一切打扰。” “这得需要多长时间?”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臣建议最好休养三年以上。” “三年,这怎么可能?”云栽最了解李靖梣性情,知道要她休养三年,杜绝一切俗务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老臣说此事难办。” 送太医走后,云栽回到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李靖梣,给她额头上换了一块湿毛巾。她脸颊烧红一片,嘴里反复嘤咛着:“灯,花灯。” 云栽抬头看了眼悬挂在床顶上的那盏娇俏的兰花灯,轻声问:“殿下是想要花灯吗?” “嗯,帮我点上。”她闭着眼睛虚弱道。 云栽闻言拿床边的蜡烛做引子,为她点亮床头的那盏四四方方的轻纱灯笼,白里透红的兰花从纱罩上朦朦胧胧地亮起来,灯底下的绿色穗子就像花叶的延伸,别致又漂亮。李靖梣那晚提回来的时候,就挂在了床顶上,每晚都要点亮一会儿。云栽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岑杙是在庆祝顾青医馆开张时碰见过来开药的云栽的。她捂着嘴假装咳嗽得很厉害,顾青给她把脉时看到了她手心的纸条,借口需仔细观察把人请进了后堂,出来时云栽依然用手绢捂着嘴,上了常勤的马车。 “云栽,药抓好了吗?” “嗯。” “那我们走吧。” 马车回到东宫,云种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亲自扶妹妹下来,瞧见她掩于手绢后的更加苍白的脸,露出十分心痛的表情,“看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还好。” “那就好,我看你身体还虚的很,我送你进去。殿下醒了,正在到处找你呢!” 李靖梣确实正在喊云栽,她觉得身子出了许多汗,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想换身中衣。侍女说云栽出去抓药了,把她要换的中衣送过来。她只嗯了一声,便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暮家兄妹现身门口,暮云种吩咐所有侍女退下,这里有云栽侍候就好了,众侍女纷纷告退,云栽见所有人都走净后,进入李靖梣闺房,回头见云种朝他递了个眼色,便从后合上了房门。她摘掉嘴上的手绢,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循着侍女退出的路线转入内室,看到床头那盏梅兰竹菊的屏风,缓缓走了过去。 “云栽?方才听见你咳嗽了,你也生病了吗?” 憔悴的病音从虚弱的身体里发出,飘忽到让人抓也抓不住。那人忙抬膝倚到床上,嘴巴轻轻凑到她的耳边,“是我。” 这个温柔的声音经由大脑迂回的传送,虽迟缓但总算达到了最终的目的地。李靖梣艰难地翻过身来,仰面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刻满担忧、心疼的脸,迟疑了一瞬,抬手轻轻触了上去。 ※※※※※※※※※※※※※※※※※※※※ 新年快乐!! 深夜来客 岑杙低头俯就她的触摸, 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贴着她的额头。李靖梣两只胳膊都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环臂搂住她的脖颈, 惊喜问:“你怎么会来?” 岑杙听见她沙哑且虚弱的声音,心疼极了, 稍稍抬头道:“云栽来找我,说你的病还未见好,我急得不得了,就和她换了衣裳过来看你。对不起, 我来迟了,你是不是很难受?” 李靖梣摇摇苍白的病容,手臂用力圈紧,想离她更近一些。岑杙把手伸向她的后颈,将人托起来靠在怀里。感受着她全身好似被热气蒸腾一遍的湿软潮意, 连忙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她的后背。 “都怪我, 那晚不该抢了你的被子,害你着凉了。” 李靖梣伏在她肩上,疲倦地转头看着岑杙的脸,磕了磕她的肩窝算作惩罚,旬又疲倦地垂下头, 有气无力地说:“我刚才梦见你了,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雪下得很深, 你在前面走, 我在后面跟着, 膝盖陷进雪里,我走不动了,大声喊你,你却听不见我,一直往山上走,咳咳!”说着肩膀剧烈震颤起来,岑杙连忙轻拍她的后背。待她舒缓过来,安慰道:“梦是假的,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你现在生病没有力气,所以才走不动!别急着讲话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李靖梣就着她端来的碗小口小口地饮完,把碗还回去,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如果梦是真的呢?”触到岑杙迟疑的目光,她斜倚在床栏上,望着头顶上的兰花灯道:“母亲去世前,我也做过一个梦,梦见她乘着一艘大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我醒来她便走了。” 岑杙闻言心里微微一痛,她听说过先皇后海氏是因病亡故,那年李靖梣只有八岁。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榻上熬尽生命,对一个无能无力的孩子来说心中一定充满恐惧。 她温言道:“师父曾跟我说,人越害怕什么,就越可能梦见什么。你担心母亲离开你,所以梦里也在害怕她离你而去。即便它后来真的发生了,也当不得真的,因为它是恐惧在你心中编织的幻影。” 李靖梣迷茫地道:“可是,哥哥离开前一晚,我也梦见了母亲。她乘着同一条船回来,这次带上了哥哥,父皇,”顿了顿,扭头看向岑杙:“还有黛鲸。” 岑杙不会不明白她在暗示什么,也许至亲之间的确有某种心灵感应,即便先太子遇刺是突发性的,仍然在梦里给了她某种启示。乃至后来皇帝李平泓的一病不起,似乎都应验了这个耐人寻味的梦境。但是这一切也可以用巧合来解释。 “你不是说过你哥哥是在为你母亲祈福回来的路上遇刺的吗?那段时间正值先皇后的忌日,你一定是太思念你母亲了,所以会梦见她乘船回来看你们。如果乘船离开就意味着死亡,那么你父皇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不会好端端地活着。还有黛鲸,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她的安危了。但是她也一直安然无恙地陪在你身边不是吗?这就更说明那只是个梦而已,梦里的一切只是巧合,你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李靖梣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像意识到想法荒唐似的,抚着额头道:“你说的对,这只是巧合罢了,是我病糊涂了,最近,总是会胡思乱想。” 岑杙听她自我否定的样子有点难过,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可能太累了。先睡一觉吧,睡饱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先帮你换身衣服,你身上都湿透了。” “嗯。”岑杙把侍女准备的里衣帮她换上,李靖梣一直很配合地把胳膊从袖子里伸进伸出,换好后,岑杙扶她躺下来,她忽然抓着岑杙的手,执着道:“但我真的梦见你在冰天雪地里往山上走,离我越来越远,我怎么喊你都不回头。” 岑杙颇为无奈,就在旁边躺下来,对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再三保证:“不会的,只要是我,只要是你。不管什么时候,听到你的声音我一定回头。”说完,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睡吧,今晚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唔哦。”李靖梣还没反应过来,吻已经结束了。她咕哝了几声,安静地合上眼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酣甜的笑,随后便沉沉地进入梦里。 岑杙却睡不着了,陪她躺了一会儿,想起来时云栽告诉她的那些话,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懊悔。如果知道当初她的抉择会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她说什么都会拼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现在,诸王争储的苗头已现,别说三年,就算一年,朝局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都犹未可知,要李靖梣放弃三年宝贵的时间安心修养,以她的性子会有可能吗? 她的心里犹如笼罩了一片阴云,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慢慢侧身平躺,看到顶上的兰花灯,目光微微一怔,扭头顾向枕边熟睡的李靖梣,给她轻轻掖了掖被子,便悄无声息地下床来。 李靖梣醒来时,发现床侧空了,费力地爬起来,翘着脑袋到处去找岑杙。听见不远处传来嗤拉拉的声音,她半睁着眼皮伸手掀开床帐,见岑杙正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把裁纸刀裁剪白纸。那书案是李靖梣在卧室里专门辟出的一个读书区,平时也用来处理一些公文,上面笔墨纸砚齐备。两个边角各放了两盏五烛灯,作晚上照明用。此刻只有左边角的那盏灯的蜡烛全亮着。岑杙就着灯光将手上的宣纸竖着对折好几次,拿裁纸刀裁成相同大小的长条状,铺在案上。 她困惑道:“你在做什么?” 岑杙听见动静抬眼一瞧,见她半个身子都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连忙放下手上的事物,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到床前,把她重新塞回去,掖好被子。 蹲在床边笑道:“我看你这床顶上的兰花灯太单调了,怕你看腻,我就写了些东西打算挂在下面。把它们卷成纸筒,用绳拴着,这样你每天就可以拆开看一卷,能看上好多天。” 李靖梣闻言睫毛一眨,把下巴尖从被子里凑出来,好奇地问:“你写了什么?” 岑杙两手攀着床沿,和她的视线平齐,故意卖关子道:“嗯,这个要你每天去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李靖梣“哦”了一声,似乎还没睡醒,合上眼睛哼道:“那你写吧,写完了告诉我。”说完便侧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了,岑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青丝,正要给她合上帐子,李靖梣又启口:“不要,我要看你写。”岑杙便又帮她挂起来,动作很轻地回到书案后,拿起笔来蘸蘸墨,继续在长条上写写画画。 她的手指纤长匀称,握在朱红色的笔杆上分外好看,偶尔停下来往床边瞧一眼,对上李靖梣好奇的目光,神神秘秘地一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继续奋笔疾书。李靖梣很好奇她写了什么,感觉她看自己的目光倒向是在细细打量,心里愈发好奇。 岑杙写完一张长条便吹干墨迹,将其卷成筒状,拿旁边的红绳捆起来,扎一个灵巧的活结,满意地审视一番,放在一边。李靖梣见那条红绳上已经绑了好几个拇指大小的纸筒,忍不住了,便说:“我可不可以先看一张?” “不可以。”岑杙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提起笔来,继续写下一张纸条。李靖梣见她驳斥得这么干脆,有点不满了,悻悻地翻过身来,仰面望着床顶,往上踢了几脚被子,想把被窝里的闷热散一些出去。 岑杙瞧见了很是无奈,道:“你若安静的不闹我就让你看一张。” 李靖梣这回满意了,忙又盖好被子,翻过身来,伏在枕头上自圆其说:“我就想看一张,你也说了每天可以看一张,反正今天也是要看的么,一张就好。” 岑杙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解下一张给她看,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岑杙前去开门,谁知手刚拉开门栓,外面人却慌张道:“别开,快躲起来,不要被发现了。”是云种的声音。岑杙着实感到奇怪,这是在东宫,他为何慌张成这个样子。凝神细听,似乎有一队脚步正朝卧室这边大踏步走过来。 她意识到不妙,连忙后退着远离门口,转过屏风,和李靖梣对视一眼,迅速做了决定,去旁边书案上拿起已经系好的纸筒,听见门已经咯吱打开,立即把纸筒丢给床上的李靖梣,自己矮身爬进了床底。李靖梣撑着胳膊坐起来,刚把纸筒掩进被子里,来人已经转过了屏风,露出了那张微皱眉头的脸。 李靖梣正要掀被下床行礼,他一推手示意不必,环视了整间卧室一眼,冷喝道:“室内怎么没有一个人服侍?不知道皇太女卧病需要人伺候吗?” 极具威慑力的声音传到床底,岑杙心中一震,总算明白了云种为何那般紧张。 “奴才该死,求皇上恕罪。”内务总管常勤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李靖梣忙道:“父皇息怒,是我叫他们不必进来服侍的,他们不敢违抗我的命令。” “你倒是心善,只纵容了这些奴才,越发不懂规矩了。这次看在皇太女面子上暂且饶了你,下次再敢玩忽职守,朕决不轻饶,滚吧。” “是,谢皇上恕罪,谢殿下恕罪。”常勤逃命似的往门外退去,李平泓又命令:“把门关上!”他连忙又战战兢兢得合好门。 四名着便装的大内侍卫把守住门口,屋内只剩下了父女两个。 李靖梣紧张道:“父皇怎么会深夜来东宫?儿臣未能远迎,还望父皇恕罪。” “无妨。朕听说你病情加重,特地过来看一看。” 李平泓见书案上还亮着灯,“怎么,深夜还要批折子?”踱步走过去,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公文,翻了翻。 “都是一些积压已久的公文,儿臣怕耽搁了,所以醒来便处理了一部分。” 李平泓“嗯”了一声,把公文重新放回去,走到床前。不单是李靖梣下意识地绞了绞手指,床底下的岑杙也紧张地动用手肘力量往里拼命地挪动身子。她看到李平泓的皂罗云靴一步步靠近,最后调头呈倒八字停在了床边,猜他是坐在了床沿上。 “这花灯很漂亮,朕记得你母后当年最喜欢的就是兰花。”李平泓难得用如此柔和的声音说话,岑杙心中微微一怔。原来海皇后喜欢兰花,难怪那天李靖梣在树下看这盏灯最久,看来自己挑选对了。 “身体可好些了?” “劳累父皇挂心,已经好多了,徐太医说再进两日药,便能康复。” “那就好。”气氛沉默了一会儿。连置身事外的岑杙都能体会到那股不自在感,看来自己所料没错,这对父女私下确实不怎么善于相处。 好在李靖梣先打破了寂静,“儿臣听说三弟前几日坠马受伤了,一直未能亲去探望,不知他现下可好些了吗?” “放心,他只是扭伤了脚,休养一个月便能痊愈。你卧病在床,等康复了再去瞧他也不迟。” 李靖梣点头:“是。三弟是因为把轿子让给儿臣,才堕马受伤,儿臣心中既感激又难过,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你有这个心就好。”李平泓的声音听起来着实欣慰,只是随后话音一顿:“朕打算等他痊愈后,把他提到神武军中历练历练,你意下如何?” 李靖梣先是一怔,但很快恢复平静,道:“三弟自小便精于弓马骑射,比其他弟弟都用心,能去神武军中历练,自然是极好的。” ※※※※※※※※※※※※※※※※※※※※ 不好意思,过年后一直忙,好长时间未更。先补一章,今天还会有更。 矛盾争执 好什么好?岑杙暗自吐槽, 神武军是皇家的亲卫军, 历来由皇帝直接掌控, 驻兵地点主要在内城,是距离皇宫最近的一道防御力量。如果说步军统领衙门是保卫外城的一道屏障, 那么神武军就是保卫内城的屏障,而且是最后一道屏障。一旦这支亲卫军被外人操纵,就会直接威胁到皇宫的安全。玉瑞史上发生的几次逼宫事件,都绕不开神武军的襄助。也因此历代君主格外注重神武军的指挥权, 一般不会将其交托到外人手中,但也不会直接交给有继承权的皇子,目的就是怕皇子们与神武军串谋,弑君篡位。如今李平泓把十三岁的诚王安插进神武军,如果诚王有野心的话, 对于将来李靖梣的继位必然是极大的威胁。 李平泓似乎对李靖梣的回答很满意, 又问:“那依你看,该给他什么职位才好?” “儿臣不敢擅断,此事全由父皇亲裁。” “诶~”李平泓摇摇头,“你只说说你认为合适的,朕只当个参考便罢了。” 岑杙莫名替李靖梣揪心, 面对这样敏感的问题, 若非有绝对的定力,很难保持头脑冷静。但听她用缓而温的声音沉静道:“是, 儿臣以为, 三弟擅骑射, 可入骑兵营,在崔云良将军麾下任参将,相信有崔将军的调|教,三弟的技艺一定能取得长足进步。” “崔云良?”李平泓咂摸着这个名字:“这个人驭下甚严,不避亲贵,确是适合调|教皇子。只是十三岁直接任参将,怕是会惹出许多非议吧?” 岑杙心中冷笑,没有非议才怪,除非诚王立下军令状,永不继承皇位,否则他在神武军中一日,一日就是东宫的心腹大患。恐怕就连那春风得意的敦王也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潜在的威胁存在。她暗忖李平泓这次来怕不是来探病的,而是为自己的儿子担任神武军要职扫清障碍的。只要没了东宫的反对,这件事就很容易办了。 “神武军是父皇的亲卫军,一切安排皆由父皇做主,旁人说不得什么。”岑杙佩服死李靖梣了,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还能忍,声音里没有一点脾气。随后还给李平泓找了个台阶下:“何况以三弟的资质,只要加以培养,相信不久之后,必能胜任参将之职。” 李平泓情绪明显比来时高涨了几分,连说不错。大概猜到李靖梣心底会不安,他又说了一番安抚的话,大意是“历练诚王也是为李靖梣将来培养左膀右臂”,只是这个说法在岑杙听来都站不住脚,难得李靖梣还能心平气和地谢恩。真正有价值的是后面这个:“你前日递上来的奏报朕看过了,这两年驸马在边关确实吃了不少苦,既然有识破敌国细作等立功表现,确实可以将功补过。下月中秋是个团圆日子,朕已经嘱咐刑部将其赦回,你可以将这个消息提前告知定国侯,让他也可以老怀安慰。” “多谢父皇。” 岑杙心中登时一片冷漠,所有感同身受的愤怒、怜惜、誓愿,全部顷刻化去。乃至后来这对父女再谈了什么,她也漠不关心。 “夜已深了,朕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在东宫安心养病,如有任何需要,着人到太医院吩咐即可。朕走了。不必相送。” 听到门咯吱关上,岑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一种遭人利用的屈辱感占据了她的身心。最可气的是,她还是跟四年前一样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像只听话的牵线木偶。 “所以,涂云开要被复立驸马了是吗?”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的冷漠。 背后一阵静默,不否认的态度。岑杙得到意料中的答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寄希望于初秋寂冷的空气,能冲淡肺腑中快要爆裂的怒火。 她想要冷静,可是真的很难,不管内心提醒自己多少次,对方也是迫于形势,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但是真正置身其境的时候,那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总能压倒一切合理的分析。 “你要去哪里?”李靖梣见她径直往外走,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出声把她唤住。 “出去透气!”四个字简短到不能再简短,间接透露出她的不耐烦。 “你说过,今晚会一直陪着我,你说过的。”李靖梣不知从哪里攒来的力气,翻下床来,赤脚追到屏风处,扶着屏架气喘不定。 岑杙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本不该来,自始至终,我都不具备改变你心意的能力,云栽来找我是找错人了。” “那你要我怎样?”李靖梣气得涨红了脸,声音在逼仄的黑暗里听起来有些失真,“眼睁睁看着别人夺我的权,无动于衷,坐以待毙?” “我没有叫你坐以待毙,”岑杙闻言回过头来,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缓缓道:“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心中除了权利,还有什么值得你看重的东西?婚姻,你可以拿来随便利用,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毫不顾惜。也许权利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但是,抱歉,还是那句话,我没办法接受。” “没办法接受当初为何还要来招惹我?没办法接受就可以一走了之,就可以整整四年毫无音讯?” 李靖梣像一头被人揭了伤疤的豹子,张开利爪朝她奋力嘶吼,“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谁不想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一生一世?可是能吗?你告诉我能吗?涂云开再不济,他的家族可以帮我稳定住现在的局面,这是我目前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我一开始就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你了,我劝过你,要是不接受就不要和我开始,是你说不在乎这些,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既然你没办法接受,当初为何还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要等我弥足深陷后再抽身离开,丢下一句没办法接受,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一走了之了是吗?” 她的控诉声声打在岑杙的要害处。岑杙一时愧悔无地,喉咙里像哽了一块尖锐的石头,硌得生疼。 她哽咽道:“是,我当初不该招惹你。但你也说过,你不会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权位。后来你也食言了。涂云开案发,你那么护着他,宁愿失掉储位也要保他。也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 “你混账你!” 李靖梣听她跟自己翻旧账,而且翻得不得要领,气得嘶吼出声,“你明知道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我没说你,我说得是事实。天下谁人不知皇太女对驸马情深义重,为了救夫甘愿舍弃储位。至今听来都着实感人。你大概在那个时候就谋划好了今日,恭喜,恭喜,今年终于要如愿以偿,夫妻团圆了!”岑杙觉得自己胃里酸得难受,说出得话也愈加刻薄。 “你……你……” 李靖梣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因激动而颤抖,又因极力想控制而微微扭曲。最终无助地抱头蹲了下来,捂着脸失声恸哭。 岑杙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惨,刚刚获胜的快感消散一空,背着门扇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要过去抱她,结果换来激烈的抗拒:“你滚,我不想再看见你。马上滚!” 她也生了气,拂袖道:“滚就滚。” 东宫之行不欢而散,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岑府门前的巷道里,失落、愤懑还有点心虚的岑杙将一盏盏灯笼依次点燃,顾青在旁提着红灯笼,单手比划着关心道:“你从东宫回来后就一直没什么精神?是衙门里的事太忙了吗?还是,出了什么事?”岑杙不想说话,就摇了摇头。顾青见状也不便再问。 今夜无风,也无月,巷子里一片沉寂,只有巷口传来过路车马骨碌碌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岑杙心不在焉地挪着步子,走到下一盏灯笼前,拿着蜡烛引子正要点亮,谁知那黄色的烛焰突然一下灭了。岑杙看着手上空烛恍惚不已,不知道蜡烛怎么就灭了,难道是自己不小心手抖吗?便回头找顾青手上的灯笼,想再引燃,谁知蜡烛刚一伸进去,灯笼也跟着灭了。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额头上突然落下一滴冰凉,她茫然地摸了摸脸,原来是下雨了。 顾青瞧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无奈,正想提醒她赶快回去,却见岑杙脸色一变,突然飞快地跑进院子里。 老陈和小庄出来帮顾青收拾灯笼,见岑杙伸着长杆去够树上的花灯,将它们挨个摘下来,小心地送到旁边的回廊里。来来回回好几趟,自己衣服淋湿了也不在意。小庄叹道:“大人好像格外看重那些灯笼,跟养小鸡仔似的。” 他这比喻让对面二人都笑出声,小庄解释道:“真的,小园在家养小鸡仔的时候就是这样,下雨了那些粉啊面啊都摆在外面她不收,就先把小鸡仔装进筐子里,最后弄得粉面都成浆糊了,娘亲骂了她好几次都不改。” 三人都被逗乐了,收完灯笼便各自回房安歇。顾青又在回廊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岑杙孤独地坐在对面的栏椅上,望着身边排成一排的花灯出神。突然,府里的大门被人敲响了。两人同时扭头去看照壁方向,缺少灯笼照明的地方,此刻黑咕隆咚一片,给人格外阴森的感觉。顾青虽然一向胆子大,但是在这样的雨夜听见敲门声,心里也难免发怵。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岑杙已经提着一盏防水的油脂灯笼跳出了回廊,冒雨斜穿过院子往门口跑去。雨这会子下得很大,虽然她用袖子遮着头,但大抵是没多少用的,顾青没有犹豫,赶紧拿着手边的伞追了过去。只是转过假山石照壁的时候,她撑开的雨伞停在了那里。 门外站着两道黑乎乎的影子,其中一道魁梧的身材,臂间斜抱着一把很长的剑。顾青对这个姿势比较熟悉了,认出是一起结伴同行过的云种。那么他旁边的的那位应该就是…… 岑杙把灯笼跳起来,仔细看了看来人,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楚。刚才听到敲门时,就有预感是她,如今真人就在眼前,反而感觉好像隔了几重门,有种陌生的距离感了。 她想,大概是因为离开前两人吵了一架,吵得双方都有些生疏了。 来人也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岑杙,目光中可见的哀怨与愤懑,像是余怒未消的样子,杵在门口动也不动。 岑杙早已被思而不得的心情打败,一心要求和,便示好地把手伸过去。 突然天上响起一道闪电,将照壁前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岑杙下意识地把李靖梣拦腰带进怀里,用身体护起来,谁知她抗拒地拧了拧身子,从岑杙两手间挣脱出来。岑杙以为她还在跟自己生气,脸上显见的失落、难受。心中更是被生生扯裂似的酸疼异常。李靖梣没带好气地翻眼皮瞧了她一眼,抿着嘴撑开鼓鼓的斗篷,从里面露出了一盏精巧的兰花灯,刚才一直掩在怀里怕被雨淋了的,现在挪到了右手边。 岑杙直楞楞地看着她手里的灯,反应过来她方才挣脱的原因,多半是怕压坏花灯。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只是手上还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了,嘴里支支吾吾的想有所表示:“你……你……那个……” 李靖梣忽然把头偎在她的肩上,像是疲惫至极了:“好累。”岑杙僵了一下,赶紧把人圈住,飘荡了一天的心情,总算落到了实处。 一刀两断 顾青看到这样的画面, 原处失神良久, 直到又一声惊雷将所有人从各自的情绪中唤醒。对面二人分开怀抱, 见雨越下越大了,李靖梣一行没带伞, 这场大雨来势十分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岑杙正踟蹰着该怎么进屋,从门房到回廊也是一段不近的路。这时顾青撑着伞走了过来,云种第一个瞧见了, 友好地朝她打招呼:“顾姑娘,好久不见了。” 顾青微笑着点头回应,主动地把伞举到李靖梣面前,指指西面的回廊示意可以先把她捎过去。李靖梣揪紧手上的花灯,没有作声。岑杙见她有些犹豫, 心中了然, 帮她束了束领子,“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说着手上轻轻用力,把她推到了伞底下。 李靖梣有些不自在,不过也没有拒绝, 把花灯重新用斗篷包好, 恋恋不舍地看了岑杙一眼,跟着顾青的伞柄走了。顾青将其送到西廊上, 刚要转身去接岑杙, 听见身后传来一叠疾速的踩水声。岑杙没等到她来接, 就冒雨奔了过来。一口气奔到了廊上,一边扑打身上的雨滴,一边感慨:“哎呀,雨下的真大啊,看来你今晚是走不了了。” 李靖梣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岑杙故意淋雨的行为很是不满。岑杙没有告诉她自己舍不得让她一个人站在廊下,会让她想到孤立无援的现实写照,心里忍不住难过,一时冲动就跑了来。 顾青见岑杙跑了来,只好回头去接云种,然而经岑杙这一带头,云种觉得自己蜷缩伞底下就不够男子气概,也淋着雨跑了过来。 顾青有些无奈了,收起伞来朝岑杙比划:“看来我还是多去煮几碗姜汤吧。” 岑杙心领神会地笑笑,云种有点摸不着头脑。倒是李靖梣,默默注视着廊下的雨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仍旧下个不停,闷雷一声连着一声,愈发密集催人心弦。岑杙原本最讨厌这样的雷雨天,此刻不由庆幸这鬼天气,能够让李靖梣在此多停留一会儿。 内室里,岑杙拿一块湿毛巾默默地帮她擦过手和脸,完了捧着那只莹洁如玉的手,在掌心里落下一个吻,道:“听说,人的手指和心是相连的,刚才我亲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心动?” 李靖梣蜷了蜷自己清凉的掌心,并不抬眼看岑杙,只盯着另一只手上的花灯没完没了地看,那神情倒像在惜别一件无价珍宝。岑杙以为她还在生气,凑脸过去,“不气了,我们讲和好不好?” “我承认昨晚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混账话。对不起,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了,你,能不能就当没听过?” 李靖梣抬头直视着她那双顽皮的眼睛,“可你说得是事实。我的确在两年前就谋划好了今日。事实上,自我十六岁选择和涂家联姻伊始,就把我的身家地位和涂家绑在了一起。我不可能为了私人的感情斩断与涂家的联系,这于东宫而言是自断一臂。我永远做不到你希望的那样。所以,岑杙,你是不会喜欢和这样的我共处的,别勉强自己,为了一份感情委曲求全,不值得。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也许,分开走对你我而言是最好的。” 岑杙脸色瞬间变了,额上的青筋跳起,双拳紧握,身子抑制不住激动地颤抖。 “你什么意思?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你要跟我分手,是因为在我和涂家之间,你已经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涂家?” 李靖梣脸色灰蒙蒙的,就如同覆了一层烟,令人看不大清楚。 “凭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希望你变成什么样?涂家算什么东西,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你竟然为了……为了……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就放弃我,放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不相信,不相信。”岑杙感觉自己要疯了,语无伦次的声音泄露了心底的恐慌、愤怒、屈辱和不甘。 李靖梣心里如同被铁针扎了一下,嘴唇泛白,仍咬咬牙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徐徐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有四年的时间可以了解你。岑杙,或者,我应该叫你岑诤才是。我已经知道你的所有过去,知道你当初为什么离开,也知道你现在为什么回来?”顿了顿,“如果你想扳倒涂家,那么,我也只能把当初你送给我的一句话奉还给你,‘此生情已断,再见即仇敌’!” 岑杙楞在了那里,感觉头有些晕,双腿似乎承受不住突然袭来的压迫感,跌跌撞撞地坐在了床沿上,凝神看着自己的脚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想唤自己赶快醒过来。但是时间一滴一滴地过去,她仍旧没有清醒,仍旧赤|裸裸地坐在这里,忍受着心意已决的挚爱在她心头一刀一刀地刻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李靖梣把捧了好久的兰花灯郑重地摆在旁边的几上,任它慢慢脱手,再迅速地扭开脸,“这盏花灯我本想留做个纪念,但现在不需要了,还是还给你。岑杙,我希望你能理解,对我而言感情并不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对你而言,想必亦是如此。” 泪水很快淹没了岑杙的视线,她试图从那道冷漠的背影中找出一点曾经温存的影子,可是她迅速地消失在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寻寻觅觅,不知所终。 一年后。 京城繁华熙攘的西大街上行驶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新晋户部右侍郎岑杙身心俱疲地坐在马车里,手中攥着一道早朝时被今上打回来的关于削减军费开支的折子,被勒令回家好好反省。也就是说,在经过了一年又零一个月顺风顺水的京宦生涯后,她再一次被停职了。虽然这个待遇已经比她料想中的降职贬谪好太多,但心中仍憋了一股怨气,挥之不去。 马车停在岑府大门口,岑杙跳下车来,目光阴沉地盯着门前那棵笔直的老樟树,看了很久,小庄怀疑下一刻她就要拿把斧子把它拦腰砍断,但好在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午间,岑杙在塌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干脆到院子里练剑。将那假山石劈了几块下来,她的心情才稍稍好转。这时听见大门响了,小庄和老陈都不在,她把剑收到身后,前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陌生青年,她皱了皱眉问:“你找谁?” 来人很有礼貌地朝她拘了拘手,“打搅了这位兄台,我想请问一下,北面那户人家为什么没有人了?” 岑杙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北面?你是说原曹侯府?” “对,正是曹侯府。兄台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你是他的什么人?” “哦,我家主人是曹侯夫人的故交,这次进京特来登门拜访故友,兄台如果有他们的消息,烦请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你们来晚了,曹侯已于一年多前被贬谪出京,到江阳去了,你家主人难道没有收到消息吗?现在那所宅子还在挂牌兜售。” 来人似乎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多谢兄台告知。”连忙小跑着往巷子口去了。岑杙觉得这人真奇怪,摇摇头把门关上。感觉出了一身汗,心里舒服多了。正要去亭中喝茶。谁知刚走出没几步,门又响了。她心道那人该不会又回来了吧?去开门,见他果然又站在门口。 “再次打搅兄台不好意思,我家主人想问,如果要买那座宅子,该去何处办理过户?” 岑杙微微惊讶地看着他,心道这人是怪物么,从大门到巷子口起码有两百步距离,他在这么短时间内来回两趟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气息也沉稳如常,若非有超高武艺在身,是断然做不到的。 “那所宅子目前归户部所有,你们如果想买,直接到户部衙门登记交钱办理手续即可。不过这儿的宅子都挺贵的,北面那所宅子目前标价二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如果想长居京城的话,去别处购买同等大小宅院或可便宜些。” “没关系,我家主人主要想买下故友的旧居。” “那好吧,既然你们想买,具体事宜可以到户部衙门找专人询问。这样,念在咱们以后可能会是邻居,我给你介绍个人,你们可以直接去找户部找左侍郎崔末贤,就说是岑杙介绍你们过去的,这样更快一些。” “多谢兄台仗义相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青年又快步小跑着走了,岑杙真是有点佩服自己,即便停职在家,仍然帮户部挣了一大笔银子,那所曹侯府挂牌一年都没卖出去,二十万两,估计只有冤大头才会出钱买吧! “岑杙?”巷口的马车上,一个背窗而坐的人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原来是她。” 秦谅听说了朝堂之事,专门来探望岑杙。师兄弟二人似乎都有点失意,互相小酌了几杯。 “你建议今上削减军费开支,这是在触怒以涂家为首的军权势力,就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成功?要不是今上有意在保你,你就不是停职这么简单了。” “我这是为了朝廷大局着想,每年光国库拨给北疆涂远山所部的军费开支就占了总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此外还有西北周撼山部,西南程公姜部,南边闻凤举部等,一年军费开支能达到惊人的二十分之一,这已经超出了朝廷的负荷。民间多少大事等着去办,治河、救灾、治理漕运,哪一样不需要用钱?却因为国库没有银子而停滞不前。我身为户部侍郎必须要为国库省银子想办法,现在四夷安稳,没有打仗的迫切需要,军费这一环节可以适当俭省,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只他涂家一门损失。要我说,等哪一天国库连俸禄都发不出了,他们才知道火烧眉毛了。” “你以为大家不知道军费开支大吗?这是从肃宗朝就累积下来的弊病,两代先皇和今上都没解决的问题,你想一下子解决,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岑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无奈地摇了摇头。 “别净光顾着说我了,师哥,你是不是真的和敦王府脱离干系了?” “为什么这么问?我不是早就脱离敦王府了吗?” “我就是随便问一问,照理说,如果你真的脱离敦王府,以敦王的气量绝不会容下你才对,奇怪的是他竟然不闻不问就放过了你。师哥,你可要小心提防有诈才是。” 秦谅手指一抖,撒了一滴酒出来,但很快控制住,故作无意地笑了笑,“放心,我会小心提防的。倒是你,最近惹怒了涂家,当心他们会伺机报复。” “呵,来吧,我就怕他们不报复。” 竹篮打水 岑杙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眼底攒动着一股灼灼的烈光, 正在慢慢地, 慢慢地烧向酒杯之外的漫漫长夜。她知道,自己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由于停职无事可做, 岑杙便到顾青医馆里帮忙。自医馆开业后,她一直很少有空过来。因为医术好,人又和善,顾青现在已经是京城里远近闻名的女大夫。上至王勋贵戚的夫人小姐, 下至贩夫走卒的贫寒妻女,都爱找她看病。但也不乏一些好色之徒,只因觊觎顾青的容貌,便故意前来装病滋事。岑杙为此专门给医馆配备了两名护卫,以防有人借此生乱。 除了护卫外, 医馆里还有五个学徒, 两男三女,姜小园就是其中之一,自从一年前岑杙给姜师爷夫妇写信叫了她来,这个和哥哥一样长了一对醒目兔牙的小丫头便成了顾青最得力的助手,有时候忙起来连岑杙都得听她指挥。顾青开着医馆一边治病救人, 闲暇时候偶尔教教徒弟, 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只有岑杙,回想这一整年的经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在外人眼里, 她是朝廷中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 一年之内连升四级,不管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屈指可数的惊人跳跃。但她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留下来,好像什么也都没抓住。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任户部右侍郎,官职正三品。整个户部只有尚书王中绪和左侍郎崔末贤官位在她之上。 而去年她刚进京时,是二十五岁,任户部郎官,官职正五品,还是户部一个可有可无的年轻后生。 一年之内,她似乎做了很多事,税收、土地、户口、财政,但凡能涉猎的领域她都涉猎了,她的官服从青袍子变成了红袍子,补子图案从白鹇变成孔雀,她花了许多心思来促成这些转变,但她清楚地知道目前这些离她想要的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岑杙在药柜前帮忙捣了会儿药,很快便对这种重复工作感到无聊,眼皮撑不住昏昏欲睡。药没捣完就打着哈欠去了后堂。顾青中途去看过一次,那时她大概在做一个不太好的梦,眼珠不停地滚来滚去,直到从眼角渗出两条晶莹的泪珠。 顾青心被揪了一下,轻拍被子试着让她放松下来,却又困顿于对梦魇的无可奈何。此刻才想如果她能够发声就好了,或许在梦里可以安慰她。 “岑杙,我该怎样做才能帮到你?” 顾青心事重重地回到前厅,姜小园一脸无奈地朝她摊手,“青姐姐,那人又来了。” 她扭头往诊桌前一望,一个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正端坐在条凳排头,笑嘻嘻地等候就诊,一只脚尖很有闲情逸致地翘起又落下,有节奏地打着节拍。她顿时感到心力交瘁。 和一般故意装病实际没病的人不同,这个人虽然也常故意装病,但身上的伤每次都是实打实的。顾青已经记不得这月是第几次见到他。每次见面都能在他身上找出新伤旧伤一大堆,上次他的胳膊脱臼了,上上次是脚崴了,还有一次是手被热水烫到,每次受伤的地方都不同,但无一例外伤好后还会再受伤。他自称是在军中服役,每日摸爬滚打跌打损伤必不可少的,但据顾青所知,一般军士少有像他这样清闲的。从他的衣着气度来看,估摸着是哪位富贵之家的纨绔少爷,闲得无聊才日日往医馆跑。然对方毕竟真伤,她的慈悲心和行医原则不允许自己漠视病人,直接将他赶出去。 “这次是哪里受伤了?”顾青板着脸给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表情。 那青年立即捂住心口,摆出一副痛不可言状,“这儿痛!痛得要死了!” 在顾青脸现薄怒前,他又连忙笑道:“开个玩笑,顾大夫,莫要生气呀。呐,这回儿是胳膊肘破了。”说着撸开袖子,展示手腕到手肘那块一大片淤青。肘部还磨破了一点皮,不过伤口已经结疤了。 顾青面无表情地在手边的白纸上写道:“怎么伤的?” “嘿嘿,我用手打……哦不,”那人强行把说了一半的话给扭了过来,“是我经过门的时候,我家丫鬟不小心猛一关门,我使出胳膊一档,只听砰的一声,我感到眼前一黑,接着小臂一阵剧痛,于是就这样了。” “你家丫鬟是大力士吧,关个门能把你打成这样?”小园托着药盘经过,出言讥讽了一下。 “是啊,我家丫鬟力气可大了,一个能打我三个。” 顾青没有表情地在他手臂的几处穴位上揉了几下,便行施针。那人花痴地看着她行针的模样,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看我的掌心?”顾青斜眼睨去,他往上虚抓了一把,翻开掌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夺粉红色的花出来,“喏,给你的,好不好看?”顾青没有接,视若无睹地开了张方子给他。那人看到方子底下写了一行小字,“下次不要再来了。”不禁大为失望,“为什么呀?” 顾青本不想理会,但恐他不死心,又提笔写道:“你如果经常装病的话,会妨碍我诊治其他病人,带给我很大的困扰,我请你不要这样了。还有,我已经成亲了,请你不要再用轻浮的举动跟我开玩笑。” 写完把纸丢给他,晃了下铃铛,提示接诊下一个病人。那人一看她冷面如霜的样子,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医馆。 回程的马车上,岑杙听小园提起了这个总来装病的“怪人”,一时好奇就多问了几句,根据她提供的一信息“他姓吴,有一次听见有人管他叫吴小侯爷”,岑杙灵机一动,“吴小侯爷?吴靖柴?难道是他?” “吴靖柴是谁?” “哦,就是当今长公主李平渚的长公子。”岑杙抱臂说:“他母亲是今上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也是除皇太后和皇太女之外,京城中最尊贵的女人。父亲曾是玉瑞第一高手吴人寰,尚公主后被封为安平侯。家世背景相当显赫。” 岑杙不由暗忖,吴靖柴怎么会缠上顾青呢?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据她所知,李平渚夫妇已经对顾人屠穷追猛打了一年多,仍旧没有抓住他的踪迹,如今他们的儿子又盯上顾青,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什么叫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小园抓住这个奇怪的点问。 岑杙回过神,解释道:“是这样的,先帝李太钺没有嫡子,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今上,一个是萧王。均为当时的严贵妃所出。严贵妃就是当今的严太后。严太后虽是今上的生母,但今上从小就被先帝的程皇后收养,当作嫡亲皇子抚养长大,他和程皇后所生的长公主自然就是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实际上,两人是异母姐弟,今上和萧王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对面二人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这位吴小侯爷是当今皇上名义上的亲外甥。” 岑杙点了点头,“对。因为长公主和皇帝关系一向亲厚,皇帝对这位外甥一直视若己出,所以在玉瑞他的地位堪比皇子,甚至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尊贵。” “真没想到,他的来头这么大。那个怪人……”小园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下车后,岑杙有意留住顾青,在巷子里慢慢散步,提醒她道:“我没怎么接触过这位吴小侯爷,不过听说他为人很傲,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所以,顾青,你一定要小心提防这个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你,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傲?” 顾青回忆关于这个人的种种,似乎根本和“傲”字联系不起来,暗忖该不会是认错人了? “是啊,是很傲,很多人都是这儿说的。不过像他这种出身优越的富贵公子,傲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为什么?” 岑杙笑道:“你可知,现在东宫、敦王府、诚王府为争储位,明争暗斗有多激烈?但这位吴小侯爷竟然和三家关系都不错,而且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不错,是三家都很吃得开的那种,在京城这可是独一份,还不算很厉害吗?不过,这可能也与他的母亲长公主在三家中一直保持中立有关吧!” 顾青陷入了沉思,岑杙又转了郑重的口吻,嘱咐道:“总之,如果他再纠缠你,你不妨告诉我,我来帮你打跑他。” 顾青似笑非笑地手语:“他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至于担忧成这样?” 岑杙还不能告诉她顾人屠的事,只好“嘁”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还不是关心你,你这么单纯,我真怕有一天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都不知道。” 顾青听她这样讲,不服气地撇撇嘴,心里却涌起一阵感动。 “当然,如果你看上他了,那就另当别论。到时,你不妨知会我一声,我可以帮你把把关,试探一下这人的人品……”岑杙话还没说完就被掐腰拧了一下,连忙闪避讨饶,“别,别,我开玩笑的。” “你再开这种玩笑,我以后不理你了。”她看起来真的生气了,她脾气一向很好的,岑杙还是第一次见她板脸,一时竟有些不适应。突然,听见“噗嗤”一声,眼前人捂着嘴笑弯了腰,岑杙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耍了,“好啊你,学会吓人了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哈了哈拳头作势要挠她痒痒,顾青连忙笑着闪躲,还不忘打手势, “谁叫你先惹我的。” “你别跑,我非得好好教育教育你,竟然学会骗人了。” “有本事你就来。”欢快的笑声充盈在灯火明亮的小巷子里,距离上一次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话说回来,虽然被岑杙怀疑是别有所图,但实际上吴靖柴并不知晓顾青的身世。自被委婉地撵出医馆后,他便十分沮丧,觉得这世上果然是存在报应的,以前他老是拿李靖樨喜欢上有妇之夫这事儿打趣,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身上,最讽刺的是,他喜欢上的还是曾被他奚落的那个有妇之夫的“妇”。就凭这点,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找李靖樨好好喝一杯。 不过,二公主显然不愿买他的账,用她的话说,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他再来这里找平衡,纯粹是没事找事,无聊透顶。 吴小爷无端挨了一顿讥讽,心情坠到谷底,只好返回宅院独自舔舐伤口。小六听他对着月亮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念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不禁感叹主子真是可怜,平时多么心高气傲的主,为了接近心上人,药单都快攒成一本书了,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府危机 “你说这姓岑的小子究竟走了什么狗屎运, 怎么好事儿都让她占了呢?不公平, 实在不公平!”吴靖柴一边仰面灌酒, 一边愤愤地握拳。 而此时此刻偌大的京城中,失意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在颜湖西岸的一所大宅中, 便传出了柔婉凄切的寥落弦音。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岑杙照例在每晚这个时刻打开书房的西南两窗,让对岸那缥缈女声更无阻碍地飘进室内。站在窗前凝神静听,不知为何从那歌声里听出一丝诀别意味。 忽然那优美的弦音被一个充满戾气的男声粗暴打断: “弹,弹, 整天就知道弹!吵死了!每天弹这些靡靡之音, 弹给谁听!你以为你还是二八年华的贞妇,还有人抢着要你吗?整日做这副狐媚姿态给谁看!” 阁楼上又传来桌椅乱掷的猛烈摔击声,伴随着孩童惊恐的哭叫,令人不忍猝闻! “那裴娘舅又开始发酒疯了!”小园端了茶进来,满脸愤慨之色, “上次是裴夫人, 这次是裴小姐,妻子妹妹全不放过, 这人真是极品了!” 对岸住得正是敦王的娘舅裴演一家。裴演断肢后不久, 裴氏一门就从内城搬来了这里, 与其说是方便疗养,不如说是暂避风头。 自去年涂家选择出手,将矛头对准敦王府的臂膀裴家开始,这支同样以军功起家的外戚氏族便被压得一整年喘不过气。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涂家的目的显然不满足于只将其赶出内城,还要将其驱逐出京,让敦王府折断臂膀,从此再难与东宫抗衡。 在这样连续高强度的打压之下,裴家人不疯魔才怪。只是可怜了那些与世无争的裴府女子,无端成了家族整体失意下的牺牲品。 叱骂声越来越难听,姜小园听不下去了,要帮岑杙把窗户关上。 “别,留着吧,我睡觉前自己关。” 二更时分对岸总算清静了。三更时,对面已无灯火。岑杙伸了个懒腰,从书案前起身准备入睡,去关窗时,忽然听见远处湖面上传来“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 她定眼去瞧,却发现水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又是“扑通”一声,比方才声音更响,也更清晰,岑杙反应过来,连忙下楼,去把老陈、小庄他们全都唤醒,“好像有人落水了!快跟我去救人!” 顾青和小园提着药箱赶到时,湖边正围了一圈惊慌失措的人,她们好不容易从擎着火把的人群中挤进去,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容貌清丽绝俗的素衣女子,正昏迷不醒。一个布衣荆钗的老妇人和一个年幼的女孩子正趴在她身上大声哭喊,“濯儿!”“娘亲!” 还有无数个丫鬟仆人的声音在喊:“二小姐!” 岑杙在旁边大声维持秩序:“大家先不要慌,大夫马上就来了!” 顾青连忙跪到那女子旁边,翻开她的眼皮。一边确诊病情,一边给小园一个手势,小园会意,把药箱放在地上,拿出银针交给顾青,并吩咐众人:“大家不要吵,大夫施针需要安静。”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顾青拿一枚细长的银针在那女子头部某个穴位上,然后双手交叠用力按压她的胸口。 “咳!咳咳!”终于,那面色惨白的女子呛出一口水,慢慢转醒。旁边的老妇人登时喜极而泣,抱住她的手哭道:“濯儿,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样一走了之,让秋儿以后怎么办?” 那女子并不说话,只是抱着孩子无声地流泪。岑杙默默叹了口气,听见外围有人说:“老爷来了!”人群很快散开,裴家的一家之长裴巨现身,先瞧了瞧地上浑身湿透的二女儿,问了一句:“没事吧?”那裴二小姐并不吭声,那老妇人慌忙答:“已经没事了,亲家公且宽心。” 裴巨点了点头,便叫人把裴二小姐扶回房间。这时在附近巡逻的官差也到了,裴巨以“小女不慎失足落水,幸已得救”为由打发走了官差,转而对岑杙焦头烂额道: “裴府家事让岑大人见笑了,今日多亏岑大人岑夫人出手相救,小女性命方无大碍。只是现下夜已深沉,不便留二位入寒舍,改日裴某必亲携厚礼登门致谢,以报二位大恩。告辞。” “说什么失足落水,分明就是投湖自尽。被自己的亲哥哥骂得那样难听,搁谁身上谁受得了。”回去的路上,小园愤愤不平道。 顾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询问岑杙:“这裴二小姐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裴家人这样苛待她,连落水之后都能漠不关心。” “这个我知道。”岑杙还没回答,小园抢着说,“听人说裴二小姐是嫁过人的,后来夫家死了,便返回了娘家。裴家想让她再嫁人,但是裴小姐抵死不从。裴家拿她没办法,便一直拖到现在。” “你说的没错,”岑杙补充道,“这裴二小姐年轻时素有艳名,是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无数豪门大族慕名前来求亲。但她偏偏选中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士。裴家对这门亲事原本就很不满意,据说那军士刚一战死,裴家就强行把裴二小姐接了回来,准备择高门再嫁。裴二小姐无力反抗父兄,便以自己性命为要挟,要求带着婆婆和女儿一同归娘家。裴家只能表面答应,但私底下肯定有阻梗的。” “原来如此。”顾青不禁同情起了那裴二小姐,小园又问,“那刚才咱们看到的那位老妇和女孩,是不是就是裴二小姐的婆婆和女儿?” “应该是吧!” “唉!”顾青无声地叹了口气,“这裴二小姐真是个可怜人。为什么女人的婚姻不能自己做主呢?连裴二小姐这样已经出嫁的人都身不由己。更何况其她更多更无力的女子。” 岑杙瞧见她落寞的眼神,悄悄地问:“你是不是想到自己了?” 顾青点了点头,手语道:“我想起自己当年被义父义母逼着嫁人的情景,我知道他们很疼爱我,待我比亲生女儿还亲,要我嫁人也是为我的将来考虑,但是……”她摇摇头,脸上写满无奈,向岑杙纠结地比划:“他们逼起人来真的很可怕,完全就像换了一张脸。” 岑杙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不管以前如何,将来你一定会是自由的。” 回到宅院,岑杙打发众人去睡了,自己也回了主楼。刚一进门,就感觉不对。怎么地上多了一大滩水。她下意识地做出防御姿势,扫视屋内,一个人影突然从门后跳了出来,岑杙挥拳击去。 “别打,是我!” “师哥?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岑杙放下拳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秦谅,从头发到脚尖全都湿漉漉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从湖里爬上来的水鬼。 “来也不说一声,太吓人了你!” “我翻墙进来的。”秦谅脸色有些惨白,拉过岑杙紧张地问:“我问你,裴二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岑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手指着秦谅:“该不会,裴二小姐是你救上来的吧?” 秦谅没有回答,但表情已经默认。 岑杙反应了老半天,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点颠覆,师哥怎么会和裴二小姐牵扯在一起?他救下裴二小姐是因为偶然吗? “等等,让我想想,你离开东宫加入敦王府,又从敦王府离开,敦王也没为难你……该不会,都是因为裴二小姐吧?” 秦谅一脸焦急:“你先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了?” “放心,放心,她没事,顾青已经把她救过来了。”岑杙双手做出一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平静下来。 秦谅忽然腿一软,身体像脱力似的,竟然跌跌撞撞往后倒去,岑杙从未见过这样的秦谅,忙把他扶住,到椅子上坐下来。看他失魂落魄,神情痛苦的模样,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先在这坐着,我去给你找身衣服换下来,不然非冻出病不可。” 虽然她现在有一肚子疑问,想要秦谅一个解释,但也要顾及他的身体。可是当她拿着新衣出来时,却看见方才秦谅坐的地方早已经人去椅空了。 半个时辰后的敦王府,发生在岑府中的一幕历史重现,这次受惊的换成了披衣起床的敦王。他警惕地扫眼四周,见无人惊动,才松了口气,冷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秦谅跪在地上,“臣想请求敦王殿下,让裴府不再逼迫二小姐改嫁。” 敦王李靖棹眉心凛了凛,“你就为这事来找本王?” “是!” 李靖棹突然拂袖坐回床上,“秦长史,你好像已经忘了曾经答应过本王什么。” “臣不敢忘。” “不敢忘?”李靖棹冷笑道:“你可知涂家现在已经把本王逼迫至何种境地?你答应过要帮本王除掉涂家,现在你做到了吗?” “涂家现在风头正盛,并不是铲除他们的好时机,但请敦王再给臣一点耐心和时间,臣定会不辱使命。但在这之前,臣希望殿下也能答应替臣保全裴二小姐,还望殿下能够体察臣一片赤诚之心。” 李靖棹缩了缩瞳孔,“也罢,本王就替你去裴府说说情,叫他们不要再逼小姨就是了。可是,你也得让本王看到诚意才是。不然,有的是人想和裴府联姻。” “谢殿下成全。” 秦谅跳窗走后,李靖棹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把身边负责守卫的侍卫统统叫进来,厉声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府里来贼了都察觉不出,要是哪天本王被人行刺,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抵偿?真是一帮酒囊饭袋!!” 不老邻居 皇宫大内, 御书房中, 烛火尽熄。皇帝李平泓习惯性地坐在黑暗中彻夜思考事情。五更刚到, 御前总管蔡崖进来小声禀报:“皇上,裴贵妃送参汤过来了, 正在殿外等候。” “这个时辰送什么参汤,叫她走!以后没朕的允许,不许再踏足御书房!” “是!”蔡总管知道此时此刻皇帝的心情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出来将皇帝的意思委婉告之,裴贵妃精心打扮的妆容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是皇上吩咐你的,还是你自作主张不想让本宫见皇上?” “这,奴才不敢。”蔡崖额头拧了一滴汗,“实在是,实在是……贵妃娘娘, 您就体恤一下奴才吧, 皇上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你别跟我玩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墙头草,今天看文贵妃得势,就去巴结文贵妃,明天看长公主起风, 就去巴结长公主。我告诉你蔡崖, 即便本宫的娘家倒了,本宫依然是六宫之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你敢跟本宫玩花招, 本宫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娘娘是天上皓月,奴才是地上泥鳅,怎敢跟娘娘玩花招。奴才从来不敢有这种想法。” “哼,没有最好。我劝你也不要有。”理了理本就不乱的云鬓,“既是如此,烦你转告皇上,嫔妾来过,嫔妾就告退了。”说罢,高昂着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离早朝还有多久?” “回皇上,还有半个时辰。”蔡崖依然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差事,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等不了了,你去传纪文奎进宫。” 两刻钟后,一身紫袍玉带的内阁大学士纪文奎步入御书房,一干宫女太监正服侍着皇帝李平泓更衣洗漱。纪文奎看看书房摆设,知道李平泓多半又是一夜未睡,担忧道:“皇上勤政固然是江山社稷之福,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李平泓无所谓地扶了扶头上的双龙戏珠翼善冠,“朕身体好得很。朕可以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你信不信?” 纪文奎笑道:“臣早就听说,皇上天纵英才,可以不眠不寝数日。只不过,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时间消磨,臣没记错的话,皇上今年四十有九了。” “满朝众人也就你敢跟朕这样说话。”李平泓板起脸来,忽然叹道:“是啊,朕已经四十九了,你不提醒,朕还以为自己只二十三呢!没想到离继位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六年了。”他像是陷入久远回忆似的,眼中呈现一片迷离之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臣不知,请皇上示下。” “自本朝思宗开始,就没哪一位先帝活过六十岁,这也意味着,朕最多还有十年好活。所以,有些事情朕必须抓紧办,不然,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纪文奎愣了愣,本想劝慰几句,李平泓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流连,转了严肃的口吻,“昨天岑杙上的那份节省军费开支的奏章,你怎么看?” “臣认为可行,又不可行。” “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可行的是方案,不可行的是人。” “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把方案换成可行的人去执行,那么这个方案必然可行。” 李平泓脸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哦,你且详细说来听听。” 岑杙是从崔末贤口中得知“皇上任命皇太女提领户部”的消息的,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世人皆知皇太女与涂家的关系,让她接手户部去处理军费过高这件棘手的麻烦,对付以涂家为首的军权势力,借力打力,此举实在是妙到毫巅。 “岑杙,你可害苦我了!”户部左侍郎崔末贤拿着一本鱼鳞图册,一本户籍黄册还有一叠加盖了官印的房产纸契来“声讨”岑杙。 “怎么了?”岑杙还沉浸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不明所以。 “你看你这是给我介绍的是什么人?”崔末贤把绘制着土地山塘状若鱼鳞的图册展开,翻到颜湖这一片区域,指着岑府北面的那一个小方块,上面写着向暝的名字,也就是那座宅子的主人。然后又翻开户籍黄册,找到向暝的名字,将手边那叠纸契丢过来。 岑杙暗忖,向暝,应该就是那天前来敲门的青年的主人,没想到他们真的把宅子买下来了,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冤大头? “除了姓名、性别、年龄、现籍贯、原籍贯外,这位户主向暝的其他信息,比如各口姓名,与户主关系等重要条目全部空缺。” “皇太女提领户部的第一天,就开始排查户部的所有项目,不知怎么的就查到了这处纰漏,当场把我叫去训斥了一顿。这可是第一天呢,我连衙都不坐了,赶紧过来补录这户人的信息,可是,这宅子里只有一些装修工人,主人根本不在家!问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说可怎么办吧!” “你没跟她说,这向暝可能是鳏寡孤独之类,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像各口姓名、与户主关系等条目自然没必要填写。” 崔末贤用智障的眼神看着她,“你这不是抬杠吗?他要真是鳏寡孤独,我还用得着这么着急吗?问题是,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你在这儿干等不是办法。这样吧,你先回去,等他们回来了,我去替你补录一下,到时把补录的内容送到你府上。如何?” “好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得赶快回去了,指不定那皇太女又查出了什么,吃不了兜着走。”崔末贤收拾好户籍图册站起来,一副苦瓜脸准备要走,临行前忽然又对岑杙笑嘻嘻道:“话说回来,现在连王大人都跟孙子似的,天天在衙门坐班,连内阁都不大去了。大家伙都盼着你赶紧回来,提前感受一下衙门里的过冬氛围。我走了,不必相送!” 岑杙看着他潇洒离开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过冬吗?有点,等不及了呢!” 一直等到第五天的晚上,岑杙才在北门的小巷子里捕捉到了有别于搬拆家具的轻松自在的车辙声。 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冲到马车前拦人,果然被她看到了那天在门外敲门的青年。车在大门口停下,无论是骑马的青年,还是赶马的车夫,俱都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你们总算现身了。”岑杙感慨道,随即表明来意:“是这样的,我衙门里的一位朋友几天前曾来府上找过尊驾,说你们买宅时在衙门里登记的内容不够齐全,需要特别补录一下。我就是特地来帮你们补录的,说实话,我已经再次静候你们好多天了,还请尊驾能够配合。” 她是对着马车里的人说的,但是过了很久,车里才传来一个沙哑迟缓的声音:“向暝,你就随这位差爷去补录一下吧。” “是!”那青年点了点头,下马来,走到岑杙身前,很有礼貌地问:“请问需要补录什么?” “你就是向暝?”岑杙诧异地看着他。 青年点点头。 “那你家主人……?”岑杙扭头看到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妇人从车厢里被人搀扶下来,夜色中看不大清楚模样,但猜测年纪大概有六七十了。 而在向暝的登记信息上,户主明明白白写着二十七岁,和她的年龄相差实在太远。这么说,眼前这位叫向暝的青年,的确很有可能就是户主。 “你真是向暝?”岑杙觉得不可思议。 青年再次礼貌地点点头。 “等等,你能告诉我,这所宅子到底是谁买的吗?” “我买的。” “你买的?” “是,有什么问题吗?” 实在太有问题了,价值万金的宅子所有人竟然是仆人而非主人。虽然,这也许是主人为了隐藏身份而采取的一种障眼法,但是什么样的身份值得把这么贵的宅子寄放在仆人名下,这得需要多大的信任? 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岑杙面上仍旧云淡风轻,“没问题。既然如此,户主向暝,你就随我到宅子里补录一下空缺的内容吧!” 岑杙见他们没有请自己进宅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到自己家里进行补录。 二人离开后,那老妇人回过头来,缓缓地将车帘挑开,兴奋道:“夫人,快来瞧瞧这新宅子,从外面看,还真是不错呢。” 车厢内悬挂的玉铃铛轻轻地响了几下,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脚踩车板声,一个身裹墨羽斗篷的高挑姿影从帘后弓腰步出。 车夫忙打着灯笼为其照看脚下,她抬头睬了眼那门匾上直白醒目的“不老第”三个字,略一驻足,在老妇人的牵引下,踩着条凳落在了门口的台阶上。步履从容,不见颓态。 老妇人瞧她注目那改换了的门庭,解释道: “咱们既然要在这里常住,以前的自然不能用了,我寻思着要取个能镇得住宅的名字。思来想去,万寿千秋什么的不能用,夫人一向低调惯了的,但不老两个字,还是当得的。可巧的是,东边有家叫白头居的,住了个白发老翁。他家既然写实,咱们也给它来个写实。怎么样,我这匾提得还不错吧?” 错不错其实已经无所谓,反正是石头刻的,摘也摘不掉,除非把门楣拆了重刻。 老妇人沾沾自喜地将那三个字看了又看。 “嗯,不错。” 那夫人并未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推开两扇乌漆大门,入目便是屋宇楼亭交叠错落的廓影,熟悉又陌生。感觉有一阵风从背后蹿了进来,深衣裙摆在脚下乱飞,卷着她不由自主地,慢慢往深院里走去。 鲤鱼上钩 与此同时在南面的岑府大宅中, 岑杙正和那名叫向暝的青年面对面坐在书案前后, 一问一答地认真做记录。记完后重新将内容审核一遍, 想从中找出还有什么纰漏。 “姓名,向暝。男, 二十七岁,未婚,现籍贯江阳郡,原籍贯曲阳郡。幼失怙恃。父母名不详, 无姊妹兄弟。先帝端成末年出生,自幼由江氏收养。除颜湖大宅外,个人再无私宅田地。是这样,没错吧?” 青年双手叠放在腹前,有板有眼地点了点头。 岑杙余光瞄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琢磨道:“也就是说, 这个江氏相当于你的……义母?” “是夫人。”青年纠正。 “夫人?”岑杙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妇人苍老的身影,看来这面冷气傲的青年对她很是尊敬。青年看看窗外,似乎有些着急了,便开始催道,“可以了吗?” “哦, 马上就好了。”岑杙搓着纸往下翻, “是这样的,为了以防万一, 我还有几个必要的问题要问你, 希望你能配合。” 向暝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岑杙发现他很不爱说话, 凡事能用行动表示的,绝不多嘴一句。 她清了清嗓子,严肃提问:“这宅子是你家夫人买来寄放在你名下的吗?” 问完随即又和善道:“别误会,我不是怀疑你家夫人。只是朝廷有明文规定,一家只能在京城购买一处私宅。为防止有些豪强借他人名义兼并宅地,我们对这一块要严格把关的。” 向暝瞬目表示理解,随后直截了当道:“不是,是我自己买的。” “你无私宅田地,又无其他收入,如何买得起二十万两的宅子?” “我有例银,每年夫人会划拨一万两例银进我的私库。我已经跟在夫人身边二十七年,那就有二十七万两。足够买一座宅子了。” 岑杙咋舌,“一万两?你夫人究竟什么来头,怎地出手这般阔绰?” 青年目中寒光一闪,似乎对她打探夫人私事很不满,岑杙心生警戒,暗忖难道问一句都不行了,他还要打人不成? 忽听他道:“窗外有人!”话音刚落,桌上烛影晃动,有什么东西如利箭一般从眼前飞了出去,“扑”的一声刺破了窗纸。 与此同时,窗外传来“啊”得一声尖叫,继以扑通哗啦的杯盏碎裂声。 岑杙惊骇结舌,反应过来忙跑出去看,见姜小园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在窗外,毛发直竖往上挑目,一只毛细笔杆正横插在她的飞云髻上,不偏不倚,正中髻心。 “大人……!!” 岑杙从受惊的小园头上摘下尺寸长的笔杆,掂了掂,暗自惊异这么轻的笔杆,这么远的距离,顷刻间射破窗纸,打中目标。恐怕就连“阎罗镖”吴人寰也做不到! 安抚了不知所措的小丫头几句。返回房内,见始作俑者安然自若地坐在案前,一副全然无动于衷的漠然姿态。 她转到案旁,“兄台好身手,只是,把我家小妹给吓坏了。” 向暝似乎不以为然:“她听窗许久。” “她是来送茶的,听见我在忙公务,故而在窗外停留。” “……”青年闻言,撇开了头。 岑杙笑着坐回位子,拿着完好无损的笔蘸蘸墨汁,“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你家夫人是做什么的?不用紧张,只是例行公事简单地记录一下,因为你无子女亲眷,我建议你最好指定一个继承人,不然,特殊条件下,户部要把宅子收回的。” 半个时辰后,向暝回去复命。 “夫人已经歇下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老妇人刚从夫人房里出来,拦住他问。 向暝似乎有点不大高兴:“那人还借故询问了夫人的一些事。” “哦?你怎么答的?” “我说夫人祖上是大富之家,积了些钱财,全部存入了归云钱庄。” “这么说就对了。” 在玉瑞只要涉及到归云钱庄,甭管多么水到渠成的线索,都会“适可而止”。盖因归云钱庄本身就以神秘著称,每年向皇室提供大量的资金援助,以换取对客人隐私的绝对保密。 岑杙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第二天傍晚,和顾青拿着礼物前去拜访的时候,决口不再过问主人的身份。 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老妇人热情招待了她们。她比岑杙想象中的还要健谈,莫名给人一种她还很年轻的错觉。没过多久,两人就喜欢上了这个豁达爽朗的老太太,尤其是获悉顾青不能讲话,她竟立即改用娴熟的手语同她交流。顾青激动于平时犯难不知如何表达的词汇,于她简直信手拈来,颇有一种引为知己的感觉。 一段沉默的“哑剧”过后,老妇人手酸不来了,笑道:“不行了,年纪大了,好久没用手说话了,动几下胳膊就酸的慌。” 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孙辈,询问她们在这边住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地方,岑杙想了想回答:“旁边临着颜湖,闲暇时可以去水面泛舟,冬天垂钓,夏天采莲藕。尤其是结冰的时候,那水面光滑入境,如圭似璧……” 略一停顿,神秘兮兮道:“趁着人少时,你可以偷偷在冰上凿个小圆洞,不用太大,一个碗口就行。把鱼饵放进去,一会就能钓上肥美的大鱼。在岸边升篝火,烤鱼吃。那滋味,香喷喷,暖烘烘,甭提多美味了。” 老妇人馋得直流口水,连连说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尝尝颜湖的鱼了,只是最近牙口不好,恐怕要嚼不动鱼肉咯。 岑杙笑道,“颜湖的鱼和别地不一样,一是刺少,二是肉嫩。尤其烤过之后,剥掉外面那层皮,鱼肉香酥可口,入口即化,都不用怎么嚼的,江奶奶肯定喜欢。” 老妇人乐得满脸都是波浪一样欢快的笑纹,“那我就等着冬天结冰时去吃你烤的肥鱼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岑杙满口答应,离开时,再次仰视那石匾上的“不老第”,笑对顾青道:“不老第果真不负其名,这就是传说中的人老心不老吧。”顾青也笑,“真希望自己将来白发苍苍的时候,也像江奶奶这样豁达自在。” 二人走后,那老妇人提着茶壶自在地来到后花园,对那拿着短锄头在地上钩挖引水渠的人笑道:“夫人累坏了吧,过来喝口茶?” 那人蹲在地上,把一培土用锄头钩上来,拿小臂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脸颊因劳动而覆上了一层健康的红。 瞧瞧手上的细泥,“放着吧,待会再喝。”继续低头忙活。 老妇人瞧她一下午打理出来的“成果”,一个扇形的大花圃依着池塘建立起来,明年春天大概就要花团锦簇了。 一想到花,她就想起了那两个年轻人。不由笑道:“这回咱们的新邻居真不错,我好久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年轻人了,那小娘子,模样水灵,人也不外气。那小相公么,您猜得还真没错。她真是个红颜。” 那夫人往后挪了两步,空出脚下位置,继续把沟挖长。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 老妇人自顾自说道:“哎呀,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奋不顾身投向荆棘丛。真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微眯着眼睛往南瞧去,目光似乎穿透自家屋脊,落在那岑府大院里,一脸神往。 没有注意到那人的锄铲长久地停留在某处位置,漫无目的地划拨着脚边松散的泥土,少部分被她钩起来堆到一旁,绝大部分都随她的心思一径流空,跌回渠底。可她全然无动于衷,直楞楞地看着某个地方,似乎陷入了久远的记忆。 “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在这里偷闲!” 崔末贤在湖边找到了钓鱼的岑杙,把一封任命书丢到她手里:“喏,恭喜了,官复原职。” 岑杙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展开任命书:“怎么这么快?这才有几日空闲,又要去坐衙!烦呐!” “别蹬鼻子上脸哈,”崔末贤性情随和,和岑杙开得起玩笑,“你这半个月倒是清闲了,我们可被折腾坏了,再过几日,各郡税银税粮就要起运入京,你想让我一个人去清点稽核入库?想得美!” 岑杙挑挑眉毛,“嘘——别大声嚷嚷,鱼都让你吓跑了。” 崔末贤:“……” 岑杙又打了个哈欠,把任命书塞进怀里,懒散道:“知道了,明早我会准时去坐衙的。欸,要不要留下来吃鱼?” “不了,”崔末贤闻言赶紧告辞,“和你吃鱼,还得负责杀鱼。我心肠软,经不得这个。你还是自己吃吧。我走了。” 岑杙无趣地撇撇嘴,吐槽“真没劲儿!”看到鱼漂动了一下,咦?有鱼上钩了。 把弯下去的鱼竿用力往上一挑,“哗啦”一声,一条一尺多长的黑鲤鱼甩着尾巴被拉出了水面,跌在岸上翻来覆去的直跳。 岑杙乜斜着眼瞧着那含着鱼钩垂死挣扎的鲤鱼,没有动。想了想,今晚顾青要留在医馆看顾病人,小园也要过去帮忙,家里好像没有人会做鱼…… 找了一百个理由,终于想好怎么把它放回去了。正准备取鱼钩,但这条大黑鲤似乎嫌她放得迟了,摘掉钩子的一刹那,猛然一跃跳入湖中,长尾一砸溅了她满脸的水。 岑状元抹了把脸,震惊地看着那一绺飘远的波纹:“用不着这样吧!果然是同类,翻脸跟翻书似的,真是惹不起!” 次日点卯,岑杙准时来到户部衙门报道。从西大门进入户部大院,正东就是户部衙门的大堂,堂内高悬“九式经邦”四字匾额,前列太宗皇帝训辞:“周礼以九式之法均节国之财用,职綦重焉。尚其平准出纳,阜成兆民,毋旷乃守。”大堂正中设一黄花梨木公案,乃尚书专位,平时王中绪多忙于内阁事物,因此座椅基本空置。 大堂两侧是南北厢房,分布各司,岑杙的值房位于北厢房东面第一间,她和崔末贤一人占据了房间的一半,职责上每人分别负责统领户部二十四司的各十二司。户部二十四司是根据行政区域划分的单位,一般两个邻郡划为一司,少数三郡划为一司,还有大小京都各单独划为一司。各司负责各自行政区域内包括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在内的一切财政事宜。 一进值房就感觉哪里不一样了。原来她手下好多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值房里多了几张新面孔。她早就听崔末贤提起过,皇太女一来就撤换了户部的很多官员,现在户部大小事务全由她一人说了算。 岑杙来到自己的桌案旁,属下们纷纷朝她拱手行礼。她比屋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年轻,便也拱手还礼,示意大家各自忙去。转头看向对面崔末贤的位子空着,猜他应该是去上早朝了。 她在案前静坐一会儿,处理了某司主簿递上来的几份要务。一个时辰后,听见皇宫方向传来散朝的钟声。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上朝的人纷纷归来,崔末贤进来唤了她一声,“岑杙,殿下有令,马上带十二司郎官、主簿过来大堂议事。” 提领户部 岑杙把命令发布下去, 自己整理好衣冠, 也往大堂走去。 进堂时, 二十四司主事已经全都到齐了,只公案后的座椅还空着。尚书王中绪乐天知命地和昔日下属坐在一起, 等待皇太女殿下莅临大堂。 须臾,主角登场。在一左一右两名侍卫的夹护下,一身湛蓝长裙的李靖梣出现在堂中,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 到公案后的交椅上就座。 岑杙和众人一齐朝案后的人躬身行礼。这不是两人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在过去的一年,朝堂上,庆典中,宴会时, 她们有太多机会交错而过, 却默契地没有给彼此一次转身。固执一旦养成,隔阂也就不免滋生。 李靖梣垂眸直视堂下众人,示意诸位免礼入座。 议事,从各地税银税粮起运开始,一直议到入库清点核查, 具体到每一个环节, 事无巨细都置备了详尽的计划,这很符合皇太女严谨务实的行事作风。 税收是朝廷的主要财政收入, 每一年朝廷都要根据当年的税收来制定来年的计划。所以税银入库是户部一年当中最紧要的大事, 关系到朝廷命脉, 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无不重视。根据以往的经验,李平泓一定在朝堂上做了重点强调,所以,户部气氛才会如此紧张。好在各司主簿经验老道,又为此厉兵秣马半年多,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崔末贤很得皇太女器重,所以,相关政令都是他宣读的。而在以往王中绪主政时,他俩是一人一半,甚至王中绪更偏向她一些。如今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 她也没什么损失,在户部当值,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出了岔子就会砍头。职责越多,承担的风险越大,俸禄却不比别人高多少。所以,户部自尚书王中绪以下至各司杂役长期都有一种乐天安命的心态,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戏称为养老部。 但是此次归来,她发现好多人的眼神都变了,各司发言比平时都要积极,就连平时最不上进的辟阳司主事指点江山时都讲得头头是道。议事结束,岑杙感觉自己快要不认识这帮懒散怠惰的同僚了。 申时初刻退堂鼓一响,岑杙古怪地扫了眼值房里的下属们,往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积极踊跃地奔到门口散衙回家了,如今却全都安坐在自己书案后“沙沙沙”地办公,甚为反常。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袍官朝她的公案走过来,将一叠文书放到她的案头,岑杙抬眼一瞧,是平日下班最早的郑郎官。其为人除了懒散些,其他方面还好,性格忠厚老实,且非常的顾家。又是进士出身,和岑杙也比较谈得来。 岑杙接过他的文书,随口笑问:“郑大人又要回府探望一双小儿女了?” 谁知一向视子女如命的郑郎官反笑道:“今日要晚一些,有一份文件明天殿下可能会要,我打算今次一起整理完后再回去。” 岑杙挑挑眉,“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大概都是吧。现在殿下提领户部,每人都想着好好表现,我也不能怠惰,否则就有可能被裁撤了。” 岑杙暗叹这招真狠,散衙时在门房签字,看了眼值勤簿,果然从前满满的都是人名,现在只寥寥三四个列在前头。她询问职班的掌门太监,“其他人都还没散衙吗?” 掌门太监笑呵呵道:“最近各司大人们都勤快的很,一般打退堂鼓半个时辰后才有人离开。岑大人今个是有事吗?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在他印象中岑杙一直是走得最晚的那一个,有时到天黑,她值房里的灯还亮着。根据他的过往经验,这也是岑杙升职这么快的原因之一。 岑杙随即笑笑:“是啊,我家中有些事,要提前走一步。” 她走出西大门时,小庄的马车还没到。想着顾青的医馆离这不算远,干脆走着回去。刚上路没多久,崔末贤的马车就撵上了她,隔窗招呼:“我看着你早走了,上来吧,送你一程。” 岑杙高兴地上了马车,崔末贤随即吩咐车夫改道去顾青医馆。 “怎么样?是不是第一天回来很不适应?” 崔末贤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岑杙并不否认,微笑道:“是啊,大家好像都比平日积极了很多。对了,你怎么也这么早就散衙了?” “唉,没办法,皇太女一来,各司掌事们办事的效率出奇得高,平日连催数次都交不上的公文现在直接摆到你桌上。我事情忙完了,不回家只能干坐着。” 岑杙感同身受,“彼此彼此,我出来时见各司还在屋里忙活,似乎在为明日之事未雨绸缪。以后衙门都是这个效率就好了,会省下不少力气。” 崔末贤:“以前大家伙觉得在户部做事立功难,升迁慢,风险大,人人宁愿少做事也不愿多做,现在皇太女来了就不同了。”他意味深长道:“这可是块大馅饼,如果能在未来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争取留下个好印象,可比埋头公案慢腾腾地等升迁有用得多。所以人人都爱争向表现了。” “那你日后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我看皇太女对你很是器重啊!”岑杙调侃。 “器重?那你是没瞧见我被训的时候。”崔末贤忍不住开始发牢骚,“那阵势,泰山压顶也不过如此吧!有机会你真应该去感受一下。”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殿下的能力是真强,就说她提举户部以来,各种查漏补过,修正方案,手段雷厉,不服不行。果然,她当皇太女是有道理的。”崔末贤由衷叹道,“要是人再亲和一点就完美了。” 到了医馆,顾青亲自迎出馆外,向崔末贤挥舞了几下手,“欸?弟妹说了什么?快给我翻译一下。” 岑杙翻了个白眼,“她在问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她晚餐做了鱼,本来想给我送到衙门里的。” “我看不要了吧,他要急赶着回家的。”岑杙不太情愿地说。 “要的,要的,”崔末贤连忙打断岑杙的话,从车上跳下来,“我不急。弟妹的手艺那真不能错过。比某个请吃鱼还强迫人宰鱼的手艺可强太多了。” 岑杙听他把这事儿记了半年,冷眼道:“真小肚鸡肠,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鱼都是我钓上来的,你什么力都不出,你好意思吃吗?” “我不跟你说,我吃鱼去。”崔末贤厚脸皮地去了后院,就着新鲜美味的汤汁大快朵颐,吃了两大碗饭,还嫌不够,顾青只好再去帮他盛了一碗。 小园在前头吆喝馆里又来病人了,顾青和二人微微示意便去了前厅。 崔末贤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知道吗,我今天早走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岑杙细嚼慢咽地吃着。 “我去阁里送公文的时候,偶然听到东宫那边来人说,小皇孙殿下这段时间似乎生病了,而且病得似乎挺严重的,几位太医都束手无策,殿下因此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早早回宫探望。她一走,我自然也没留的必要了。” 岑杙面无表情地含了一口饭。 “说真的岑杙,弟妹的医术已经是在京城公认的好,你何不引荐给东宫,要知道,这可是获得升迁的最快渠道。也是化解涂家对你敌视的一个好机会。” “机会是好,但风险太大了。”岑杙淡淡道:“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仕途,让顾青去冒这样的险,一旦出了岔子,不是她能承担的起的。” “也是。”崔末贤摇摇头,“我也是一时想起来,随便提一提,你可别放在心上,也别让弟妹知道了。你说的对,这件事的确太危险了,还是不要掺和进去为好。” 过了一会儿,顾青从前厅回来了。崔末贤正半仰着倒在椅子上,摸着肚子回味,“欸,岑杙,你是修了几辈子福啊,娶了位这么好的夫人?手艺又好,医术又高!” 顾青一面收拾碗筷,一面羞涩的笑。 “不多不少,八辈子吧!”岑杙瞧着被他风卷残云后桌上的一片狼藉,没好气道。 “啧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表情,跟那皇太女似的,一般臭!欸?我发现你俩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他无意间一句话让对面二人脸上表情都起了变化,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仍沉浸在酒足饭饱后的身体愉悦中,“我吃饱了,今日多谢弟妹款待,改日,我也在家略备薄酒,邀请二位赏光,届时你们可一定要来。我先走了,告辞。” 李靖梣这两天都没有来户部,似乎小皇孙李州煊的病的确很严重。但第三日又听人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许多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各地的税银税粮也陆续到京。岑杙每日奔走于衙门和仓库之间,依律清点核查税银。这日她正在值房里核对账册,户部杂役就往每间值房里送了饭食过来,称是皇太女殿下亲自下令犒赏各位的,并且宣布今后将为散衙后继续留值的户部大小官员,提供晚餐和夜宵。众人纷纷称谢。 ※※※※※※※※※※※※※※※※※※※※ 户部还是很重要的,不能夸张的描述成养老院,改成被别有用心的人称为养老院吧。希望逻辑上过得去。 失落找寻 岑杙并不是很饿, 正好在账册中查出一处不对的地方, 暂且搁置饭食, 去北仓库重新点验。刚绕到屋后,见仓门打开, 已有人在里头。她好奇进去,与一黄衫人迎面相逢,正是前来巡视谷仓的李靖梣。 二人皆是一愣,李靖梣立即错目, 似晓喻左右。岑杙则让道一旁,展臂拱手行人臣之礼。待她从帽额前走过,旬又恢复一脸肃容,似不在意般翻开手中账册,找到疏漏处, 至指定仓位点验实物。 经过重新确认, 问题不大。她合上账册长吁口气,准备按原路返回,走到仓门口,见门槛内躺有一物,状甚鲜妍, 弯腰捡起是一橘色锦囊, 拳头大小,两面绣花鸟图案, 内里不知装了什么, 有些鼓鼓的, 近鼻嗅之,囊中还散发着淡淡的兰草香。香囊口以红绳系之,下缀红缨,造型小巧雅致,香气宜人,显然是女子贴身佩戴之物。岑杙有点猜到主人是谁了,略一撇嘴,淡定地将其纳如袖中,若无其事地回到值房继续办公。 今晚由她轮值夜班,夜色初上时,值房里的人大都离去,只剩下她和郑郎官二人。而至顾青来送饭时,郑郎官也整理书案预备要走,看到顾青温和笑道:“岑夫人亲自来给岑大人送饭哪?” 顾青给郑家娘子诊过脉,因此认得他,微笑着点头。郑郎官露出一脸过来人的笑容:“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这就走了。”走到门口又返身,笑容可掬道:“二位如有空闲,欢迎来府上一聚,自那日一别,我夫人以及两个小儿女,对岑夫人着实记挂的很,日日央我来跟岑大人商议,邀你们过府一叙。” 顾青再次礼貌地颔首,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岑杙有点无奈,似乎每个接触过她的人都很难不对其产生好感。这已经是这月她们收到的第三份过府邀请了。 送走郑郎官后,岑杙问顾青,“怎地你今晚有空亲自来送饭?小庄呢?” 顾青单手比划说:“小庄正在医馆帮小园的忙。我今晚出外诊,正好路过此地,就顺便帮你把饭菜带来。”说完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睫毛飞快眨了两下。 岑杙不疑有它,接过食盒放在桌上:“你晚上出外诊啊?去哪儿啊?护卫带着了吗?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听说最近城中多了许多野猫,经常在巷道里出没伤人,不少行人被抓了,你可要当心。” 顾青扭头回应,“放心!我去的地方很安全。” 语毕帮她揭开食盒盖,从上下三层里,挨个端出三小碟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的菜来,还有一小碗冰糖雪梨粥。岑杙真有些饿了,见三个菜都是她爱吃的,分别是糖醋咕噜肉,龙井虾仁,和清炒莲藕。她夸张地在桌上闻了一圈,“不得了了,顾青,你才跟聋婆婆学了几天,就已经青出于蓝了。现在我的胃口都要被你抓去了。” 顾青眼睛里溢出粲然星光,帮她把馒头递过去。岑杙不假思索接过,笑道:“这些菜肯定费了你不少功夫吧!不过,以后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喏,户部今日起会给留值官员提供餐饭,到时候我吃这里的饭菜就行,你就不必再专门为我做饭了。” 她指着角落里那凉透了的饭菜一脸天真地说。顾青闻言怔了一怔,眸光不知为何暗淡下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岑杙叫了她两次,她都没应,隐隐猜到她的心思,觉得好笑,于是改口:“算了算了,你想送就继续送吧。也对,好不容易跟人学了这一手,还不让人显摆岂不难为?” 她揶揄道。顾青嗔了她一眼,心里又高兴起来。在旁看着岑杙吃完饭,把碗碟收进食盒里,岑杙担心她误了诊期,便催她出了门。上车前一再叮嘱,路上要注意安全。对两个护卫也是多加吩咐,要其务必护送夫人平安回宅。 顾青像有心事似的,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未言,低头上了马车。岑杙觉得今晚的她有点奇怪,不过,也没做多想。待马车离开后,便返身回了衙门。 才在案后坐了一小会儿,顾青忽然又折返回来了,站在值房门口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岑杙诧异道:“你不是去出外诊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对不起。”顾青低头绞了绞手指,给了她一个道歉的手势。 岑杙不明所以,从案后绕了出来,“怎么了呀?为什么说对不起?今晚你好像有点怪怪的哦?” 顾青脸颊红红的,看她的眼睛有些闪烁,手语道:“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今天晚上我并没有外诊。” “嗯?” “我是因为,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她谎称出外诊,只是因为岑杙今晚值夜班,不会回去,她便找由头想来看她一眼。她本不善于撒谎,解释起来就更显得捉襟见肘。双手颓然放了下来,突然后悔来到这里。 “你就因为这个来跟我道歉?”岑杙板起脸孔一本正经地审视着她,顾青愣住,双手下意识地揪紧袖子。 岑杙突然嗤嗤一笑,摸摸她的头,觉得这姑娘太单纯可爱了,宽慰道:“没出外诊就没出外诊么,你用不着内疚的。谁没撒个小谎骗过人啊?我从小到大撒得谎都能写好几本书了,还是巨厚的那种。你这点小谎算什么呀?真是。还专门过来跑一趟。” 顾青:“……” 岑杙越想越觉得好笑,便捧腹笑起来。顾青看她笑得眉舒目展的样子,也不觉解颐,深深地呼吸一口,心里的大石好像没有那么重了,有点庆幸刚才没有说出那些话。 离开的时候,顾青忽然鼓足勇气,问她:“岑杙,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那个人一直不肯回头,你会喜欢上其他人吗?” 岑杙眨了眨眼睛,好像没看懂她的手势,困惑了一阵,“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不过,我不想这样。我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有转机。” 顾青叹了口气,“可是有些努力是永远不会有转机的。” 她不由自主将心里的感悟用手掌表达出来,最后用力抱了抱岑杙,像给她安慰也给自己宽解。 岑杙望着马车走远,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铿铿的车轮碾动声。这个时候谁会登门造访呢?岑杙好奇定眼去瞧,但见马车停在门口,从车上先后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子姿态动作皆无比熟悉,是李靖梣。 “是不是岑夫人又过来了?哎哟,今晚第三次了吧,岑大人真是好福气哦!” 掌门太监今晚两次给顾青开门,这次还以为是她,喜闻乐见地迎出来,结果看到来人,脸都吓绿了,连忙跪下来行礼。 李靖梣面无表情地踏进门来,没有和任何人搭话,径直地往北仓方向而去。剩下云种解释:“殿下有重要物件落在这里,即刻寻回,你们不必声张,以免搅扰了旁人。” 岑杙撇撇嘴,躲在值房的窗格里偷偷观察,见李靖梣提着灯笼在仓门口来来回回折返数次,似乎在苦寻什么东西。 岑杙当然知道她在找香囊,从袖中抓出那橘黄的香袋仔细审视,看不出有何奇异之处,竟令她三更半夜回来寻找。 最后不出意外地扑了个空,隔着远远的距离,岑杙都能感受到她顿足于仓门的失落沮丧,看来那香囊对她十分重要。岑杙有丝不忍,不过听见脚步声返回前院,连忙把香囊塞回了袖袋。暗忖只要她不主动来找,我就不主动归还,谁叫她自己收之不谨,我只是碰巧捡到,算不得昧物。 当然,李靖梣最后还是找了过来。在询问了掌门太监今晚谁轮值夜班后,她以重要印鉴失落为由,来找岑杙要北仓门的钥匙。 岑杙故意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子,一本正经道:“北仓向来是户部重地,钥匙总共有三把,我这里只得其一,殿下如果想进北仓,还得去对面厢房叫醒青马司郎官杜大人,以及康阳司主簿刘大人,他俩是后半夜的轮值,光我这里一把钥匙是没用的。”摆明了不想借。 李靖梣碰了颗软钉子,不禁恼羞成怒,转身欲走。忽听她小声补了一句:“何况,就算打开北仓也没用,东西又不在那儿。” 她杏黄色罗裙在地上一拧,旋即回过身来,直面敞目瞪视岑杙。 岑杙若无其事地在案前翻书,眨眼频率比平常要快,且不曾从书上偏移。李靖梣原本就担心下午北仓碰面时,香囊被她捡了去。现在心中有八|九分确信香囊在她手里。 不过,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她也不能百分百笃定。 故而沉吟道:“如果岑大人捡到本宫遗失之物,希望能把东西归还!本宫感激不尽。” 岑杙故作不知,“私造、私藏印鉴乃是重罪,就连户部杂役皆知,微臣怎敢私藏?殿下果丢失印鉴于北仓,周知众人即可,明晨开仓寻找,岂不比黑灯瞎火独自寻摸要方便?” 李靖梣默然缄口,蜷拳踟蹰半晌,垂目交代道:“……不是印鉴,是一只橘色香囊。那东西对我很重要,如果在你那里,我请你把它还给我。” “香囊?”岑杙饶有趣味地沉吟二字,继续低头翻书,“那我不知道。” 隔着成摞的纸堆,仿佛听到了对面磨牙的声音。如果她抬起头来,就会看到那双幽深莹亮的瞳仁里,翻起了蹈海之怒波。 “真的不在你那里吗?”再度询问,气压低到不能再低。 “……”岑杙没有回答,心里亦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就是不愿意这么窝囊地把东西交出去! 脚步声决绝往外走,“刷”的一声,门扇被人大力掀开。岑杙捻书的手蜷紧,呼吸也转蹙急。忽听门外一声低吼:“云种,去把狗牵过来!” 她手哆嗦了一下,见李靖梣转身回房,咬牙道:“岑大人既然这么笃定香囊不在你那儿,本宫料想,你也不会介意让狗来搜一下屋子!” 岑杙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听到门外云种去而复返,牵回了一只“哈哈”喘气的大狼狗,在门口闪现,灯笼下它的皮毛黢黑似鬼,身形高大如狼,焦躁地游走在门框外,张嘴拉舌凶神恶煞地瞄着她。 岑杙莫名觉得这狗的样子好面熟,脑子叮得一下,脖子往后一仰,这不是小黑妞养的阿狼吗?它怎么会在这里? 李靖梣从袖中拿出一块鼓鼓的锦帕,放在阿狼的鼻子前让它嗅了一下,弓着腰引诱似的朝屋内一指。岑杙顿时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陈年记忆 不妙, 这狼狗的鼻子比一般犬要灵敏的多, 而且貌似一向对自己不是很友好, 倘若被它闻出来味儿,下场岂不是很惨? “等等!”在她做出下一部指示前, 岑杙识时务地制止了她继续诱狗的行为,抽着嘴角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较真。我确实捡到一个香囊,但不确定是不是殿下要找的那个。” 李靖梣噙着一丝胜利的冷笑, 直起身来,摸摸狗头。阿狼仍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她,歪着脑袋露出满嘴尖细獠牙。 岑杙脑门上挤出一滴冷汗,深知目前敌强我弱,敌众我寡, 不能硬拼, 只好再度妥协让步,“好吧,我把香囊还给你就是了,但你能不能先把它牵走。” 她这一明摆嫌弃,阿狼似乎跟她卯上了, 任云种怎么拉都拉不走, 前腿扒着门槛,一个劲儿地朝屋里猛蹿, “嗷呜, 嗷呜”地冲岑杙低吼。 岑杙跳到凳子上蹲着, 弓着脊背跟它互瞪:“没天理,真没天理,我又没惹它,干嘛跟杀父仇人似的对我!” “奸猾狡诈之辈,狗狗得而咬之。” 岑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扭头顾向李靖梣。但她没搭理,敛裙蹲在地上捋了捋狗毛,让大狼狗平静下来,捏着一只尖尖的狗耳朵,凑前似对其说了什么,然后一拍狗屁股,阿狼竟然很听话地爬起来跟着云种走了。 岑杙不可思议地干瞪眼,怀疑李靖梣给它吃了什么灵符之类的东西,竟然让这厮开始通人语了,而且还只通她的人语。 “香囊拿来!” 危机解除,岑杙心中恼火,又很憋屈,从椅子上下来,一声不吭地开始整理公文,没有任何交还香囊的意思。 李靖梣看出她是想反悔,也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地言而无信,气得捏紧了拳头,“你到底给不给?” 岑杙很想把公文一摔,怒吼:“一只香囊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竟然把狗也搬出来!”但她也只敢想想而已,吼出来的却是一个很大声的:“给!!” 李靖梣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干什么。 岑杙乍开胳膊大义凛然道,“香囊现在就在我身上,你可以随便来取,我绝不阻拦。”说完昂起小尖下巴,一副任君取求的样子。 她笃定了李靖梣不会过来取,果然,李靖梣气得脸色通红,始终未曾往前迈出一步。岑杙歪头耸耸肩,是你自己不过来取的,跟我没关系。 烛光辟出的空间狭小又窒息,终于,李靖梣看着那张无赖脸,忍无可忍,低吼一句:“那你自己留着好了!”转身夺门而出。 岑杙原本只想气气她,真生气了就觉得有点得不偿失,“算了,还给你就是了,接着!” 她掏出香囊,本想把它丢给跨出门去的李靖梣,熟料,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猫,“喵呜”一声跳上了桌子,朝她猛扑过来。 这个意外发生得太突然,岑杙绝未想到,不设防间就被黑猫抓了一下脸,痛哼一声,下意识地拿胳膊挥打。但这野猫身形矫捷,左冲右突间,桌上公文被挤得哗啦啦坠地,连纱灯也被它的尾巴扫了下来,屋内霎时黑魆魆一片。岑杙黑暗中瞅准机会一拳将其击了出去,那东西“嗷呜”一声从地上翻起身,迅速往门外逃窜。 李靖梣听到动静返身时,正逢那三尺长的畜生从裙边突得一下蹿了出去。 岑杙捂着脸冲过来,“可恶,香囊被猫抓走了!” 李靖梣闻言一凛,立即返身去追。那野猫逃窜速度惊人,李靖梣只听到猫爪在地上疾奔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情急之中大喊:“云种,把阿狼放进来,关上大门,抓住那只野猫!” 云种会意,立即去牵阿狼。李靖梣只想找回香囊,并不在乎那只黑猫。再次把包了兰草的锦帕拿出来让阿狼闻过,拍它的屁股:“阿狼快去!把香囊拿回来!” 阿狼摩擦四蹄,瞅准在黑暗中极速奔逃的影子,迅猛地冲了出去。 这一猫和一狗都是通体黝黑,一入黑暗便如泥牛入海形影全无。众人只能根据那东奔西突的“汪汪”和“嗷呜”声,判断猫狗打架的方位。 虽然那黑猫体型巨大,行动敏捷,又似乎是打架的老手,但阿狼是猎狗出身,可以算是狗中先锋了,行动比它还要迅速,在这场战斗中很快就占了上风。岑杙听见那黑猫发出几声惨叫,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房顶,阿狼爬不上去,对着墙壁乱扒乱窜一阵,眼睁睁看黑猫踩着瓦片飞速蹿进了外面街巷。 阿狼虽然受人驯化多年,但毕竟是犬类,也有愤怒上脑的时候,它气急败坏地在墙根乱走乱转,显然忘了自己背负的寻找香囊使命,只想把那只刁钻可恶的黑猫揍扁。忽然在墙角瞄到一个洞,出溜一下钻了出去。 岑杙不再管它,提着灯笼在黑猫第一次惨叫的地方四处找寻。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墙根处摸到了那只香袋,捡起来,发现手感有些不大对,就着灯笼一照,原本小巧精致的香囊已经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了。 有半卷拇指大小的纸筒从裂缝中漏了出来,岑杙微微一愣,像是验证什么似的,小心地将其捏起来搓开察看。 熟悉的裁成方寸大小的小画边缘镶嵌着几道突兀的牙印,虽然只剩一半但依然能分辨出大致的线条。 李靖梣突然跑上来,抢过她手中的所有零碎,红着眼睛猛得推了她一把,转身往大门外跑去。岑杙跌退数步,望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嗓子像被尖刺抵住了,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云种驱着马车在漆黑的巷子里疾驰,第一次觉得这驾车的任务无异于苦刑。隆隆的车轮响彻一路,仍无法掩盖车厢里那悲伤欲绝的恸哭。这些年来他见证过她太多次从云端跌落又重新爬起,而像这样彻头彻尾的崩溃还是头一次。 波云诡谲的朝堂厮杀,她从未畏惧过、胆颤过。以命相搏的赌局,她也从不欠缺智慧和勇气。唯独在感情上,总是一直输,一直输。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 如果可以,他真想抹掉她今晚的记忆。 这样她就不必记得她的父亲是如何冠冕堂皇地指责她冤枉她,就不必记得她的恩师为了帮她扛罪愤而辞官告老还乡,也不必记得她的心头所爱在灯影下和别人依依惜别。如今就连她仅有的一点寄托,都被猫狗践踏不复长存。 疾奔的马蹄从背后追了上来,云种看到来人,心中挟着一丝冷怒,并没有让马车停下来,反而拐向旁边一条狭窄的胡同。 岑杙好像料到他有此招,在他转弯的时候,脚下一使力,突然从马背一跃而起,飞身跳上了车头。云种吓了一跳,连忙把同样受惊的马匹控制住,侧头瞠目看向这个闯入者,几乎忘了以她的身手,这点难度的动作根本不在话下。看来在京师呆久了,真的很容易被一些表面的东西浸淫,而忘记埋藏在深层里的真相。 岑杙无言笑笑,褰起帘子钻进了车厢,朝倚靠在车厢一角的影子伸出手:“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恸哭声早在马蹄追来时便已止住。岑杙不管她应不应,强行把她牵出车外,揽腰抱下车来,朝自己的马儿走去。云种望着两人一骑往绝尘而去的背影,有点失落又有点欣慰地对月长叹了口气。 马儿往内城东南方向而去,先进入一片小树林,又爬上一座小山丘,最后立在了丘顶。李靖梣坐在马背上,俯视山丘下的一片灯火人家,其中那座由四座跨院组成的驸马府格外引人注目。 她不知道岑杙为何带她来此,但却犹如蒙到了羞辱般,不愿意再往那多看一眼。岑杙却圈着她的腰说:“那里原本是我家,就是西北角那个小跨院。原先它并不大,被选为驸马府后又在东、南方向扩出了三间跨院。听说涂家人不喜欢那个小跨院,还好还好。” 李靖梣面有赧色,岑杙牵起缰来,磕了下马腹,驱着马儿下了山丘,来到驸马府北面的树林里。林中几近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岑杙似乎对这块地形无比熟悉,下马后把马儿栓在树上,牵着李靖梣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密林,来到西北小跨院的白墙外。 李靖梣见她摸索到墙角处,以墙角为起点背对跨院往北迈步,边走边数自己的步子,数到第“三十”步的时候,往前一伸手,摸到一棵树,欢喜道:“就是这了。”她蹲下来,用手拨开地表的枯叶,开始扒土,不久后就从树根下挖出一把半人高的铲子。然后又以树为起点,继续往北走了五步,停下来开始用铲子拨开更大一块面积的枯叶,动手挖了起来。 当一把两人高的木梯子被掘出地面的时候,李靖梣总算明白了她的意图。不敢相信,她在这片诡异的小树林里究竟还埋了多少东西。 岑杙扛着木梯子来到墙根处,把它靠在墙外,拍拍手上的泥土,回头对李靖梣道:“我先上,回头拉你。”她熟练的踩着梯子爬到了墙头,骑在瓦上朝李靖梣招手,“可以了。” 李靖梣很想说服自己从正门走进去,但是鬼使神差地听从了她的主意,沿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岑杙待她在墙头坐稳,用脚把梯子勾上来,又一点一点地顺到墙里面,两人像贼似的逾墙而入,神不知鬼不觉。 她们进来的地方位于主屋后,岑杙把梯子轻轻横放在地上,牵着李靖梣绕到屋前。夜深人静,跨院里的仆人大都在沉睡。主屋平时没人住,门上了锁,岑杙走到窗台下,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刀来,伸进窗缝里,一点一点地格开栓子。 “哒”的一声,栓子掉到了地上。岑杙开窗翻了进去,又把李靖梣接了进来。屋里黑咕隆咚的,岑杙不敢点灯,凭着记忆摸到西内室的门,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茶室,里面家具摆设不多。岑杙在屋里绕了一周,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是眷恋。李靖梣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感觉。 “这是我娘亲最后一次给我梳头发的地方,”岑杙歪着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也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不过,那时候已经不能称之为房间,因为白天家里刚来了好多官兵,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光了。屋里只剩下几张破到没人要的被子,门外有士兵把守着,大概应该叫监牢才合适。” 李靖梣喉咙哽了哽,眼睛慢慢泛红。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不再是‘我们’了,我娘不再是一品诰命岑夫人,我也不再是都察院高品御史的掌珠,我们只是一对被没入贱籍的罪人|妻女,某个时刻将会被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终身戴罪受人奴役。” “那晚,我娘就坐在破被子上给我梳了一整晚的头发。我娘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子,不单才貌出众,梳头手艺也巧,我爹每天的头发都是她亲自梳理的。但那晚她为我梳了好多好多个样式,却总是不满意,一直拆了梳梳了拆。每次梳完,作为奖励,都要我亲她一下。为了公平起见她也亲我一下。那晚结束,她就亲了我好多好多下。我也亲了她好多好多下。”岑杙讲到这儿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带起一丝笑意,李靖梣视线有些朦胧,顺着她的目光朝西北角望去,仿佛看到了年幼的小岑杙窝在母亲怀里被她宠爱的样子,那晚不出所料应该是母女的诀别。 重修旧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 岑杙喑哑道:“那晚, 她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好像要把平生所有语言都讲给我听。临到天明时她问我:‘小诤长大了想做什么?’我那时年纪还小, 不明白一些事情,但也察觉到了家中的变化, 情绪很低落,问她:‘我还可以做什么?’,她鼓励我说:‘可以像刘氏女子一样,十三能织素, 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恹恹地问她:‘学会了这些爹爹就能回来吗?’她沉吟不答,我已知那是不可能了, 便倔强道:‘那我不要学, 要学也要和爹爹一样“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我娘满眼泪光,紧紧抱着我说:‘好, 那就做大夫, 像你爹爹一样,做个不畏死的士大夫’。” 岑杙嗓音有些哽咽, 胸腔义愤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紧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缓了很久才继续道:“我那时不知道娘亲在跟我诀别。天亮时,师父带着师哥以超度亡魂的名义来到我家,师哥偷偷溜进来,塞给娘亲一把剃刀,又脱下一件僧袍给我。那时我才知道她为何整晚都在为我梳头发。她忍着眼泪为我落了发,告诉我说:‘外面那个摇铃铛的大和尚将是你师父,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以后你跟在他身边,要时常听他的教诲。’我有点不情愿,她又转顾师哥:‘小师父今年几岁了?’师哥当时已经十岁,但他发育的迟,才和我差不多高。加之穿了两件僧袍,热得满头是汗,就跟个憨小子似的。他挠着头回答:‘十岁。’娘亲微笑着招他过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汗,对我说:‘那他就是你的师兄了,小诤不是一直想有个哥哥么?以后就把他当作你的哥哥罢。今后你不仅要听师父的话,还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我感觉她要离开我,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问:‘那你呢?’她捡起僧袍为我换上,从背后削下一绺长发,系在我的袖口,挽着我的手温柔说:‘“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李靖梣看着黑暗中那人举手掩泪的动作,感觉有凉凉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忙掩饰似的引袖拭去。 “后来师父将我扮作他的小徒弟带出了门,守门的官兵以为我是师哥,没有阻拦。而师哥也在守卫换班后,以‘误睡一觉醒来找不到师父’为由偷偷溜了出来。师父一直将我送到城外三十里的一户农庄托为照管,临别时我扶着车辕满怀希望地问师父,能不能把娘亲也换出来?我直觉师父微笑是答应我了的,三日后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声叹息,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 李靖梣喉咙梗塞难咽,在她所知岑骘抄家案诸多细节中,岑夫人殉节只是旧纸上寥寥数语,然而投映在现实里却是岑杙此生再难以忘怀的记忆。 正因为经历过那种伤心和绝望,所以从不敢奢求她能放下仇怨心无所碍地和她在一起,这是强人所难,也是对她极不公平。 “我不愿意相信娘亲已经走了,不吃不喝很久,也不愿意跟师父走。是师哥代为转告了娘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告诉师哥,她的小诤是世界上最勇敢无畏的小姑娘,没有父母陪伴一样也可以坚强长大。”说完她揩了揩眼泪,长出了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回过头来,对着黑暗中熟悉的人影道:“这便是我作为岑诤的全部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很想替父母报仇,我恨涂家,恨他们害死我的父母,令我从小家破人亡,恨他们至今仍横行无忌,强大到让我无能为力。同时,我也憎恶和涂家有关的一切,包括与之联姻的东宫,也包括曾经素未蒙面的你。” 李靖梣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咬着唇滢然注视着她,即便她知道岑杙之前对东宫没什么好感,但是听她亲口说出“憎恶”来,且是这样不留情面,她心里仍觉备受打击,目中流露出一股受伤的神色。 岑杙像是还嫌力度不够似的,微微仰着小尖下巴,不客气道:“你猜的不错,我之所以没有参加清和十九年的考试,就是不想跟东宫跟涂家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关系,即便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关系,也足够让我难受到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李靖梣红了眼睛,酸楚和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快要掉下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岑杙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老天不讲道理地把你送到我面前,告诉我说,这个人你要么去爱,要么去恨,绝无第三种可能。” 李靖梣忽然打了个寒噤,冷得抽了口气,但岑杙像没注意似的,继续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天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那个带兵赶来的十七岁小姑娘没有那么明亮,她没有穿淡青色的长裙,裹红霞似的披帛,也没有走到我面前‘梆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命令我马上跟她走,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李靖梣身子微微发起抖来,捂着脸不让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岑杙走到她的面前,黑暗中将那试图闪躲的颤抖的身子拢到怀里,抚着她滑凉如锻的青丝,心中种种复杂难言的纠葛好像都被这温柔瀑丝捋顺了,殷殷道:“我娘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很多两难的选择,爱和恨是其中最容易也是最艰难的。如果遇到了,永远不要试图回避它,要勇敢地做出选择。如果不能拒绝爱,就不要选择恨。” “可惜当时我并不明白。我不想为自己开脱,可是,当初选择离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真的对不起,虽然可能已经迟了。可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因为不信任就离开你,更不该四年时间音讯全无,回来后不见反省,始终坚持自己是正义。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过问题。你不信任我、惩罚我都是应该的。但是说我和你在一起是委曲求全,就要和我分开走,我不接受。” 李靖梣猛得咳嗽一声,终于圈着那人的脖颈恸哭出声,岑杙下巴上亦有滚珠坠落,腮颊贴着她的耳鬓不住厮磨,哽声道:“我是恨涂家,但我更爱你。如果让我在两者中选一样,我肯定选你。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的心告诉我的。” “至于你说感情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理解你并尊重你,这种事情本来就因人而异,你没有必要觉得这样就是委屈我,薄待我。我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至于涂家,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我心里有底,以我现在的力量根本除不掉他们,那就让它杵在那里好了,还能帮帮你,反正,我始终相信坏人自有天收!” 李靖梣被呛了一下,泄愤似的用力拍了她后背一掌,岑杙故意夸张地喊疼,完了闷闷道:“真没天理,我都忍让到这地步了,你连这点小小的诅咒的权利都要没收吗?真是护短。” 听她半开玩笑的说出“护短”两个字,李靖梣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知道岑杙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莫大的忍让。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和敌人和平共处的。这样的她值得自己用最大的诚意好好珍惜。当下便用最温柔的声音以对:“你才是我的短,要护也是护你。” “嗯,这话我爱听。”岑杙像是享受似的眯眯眼。站得有些累了,就到椅子上坐着,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抱着。 “你知道吗?当年你来江南筹粮时,我想着报仇的时机到了,就算不能撼动东宫根基,也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于是就事先散播了一些谣言,说国库现在已经是个无底洞,亏损到了逮谁坑谁的地步,这次谁捐了粮,下次指定还被卯上,一而再再而三,一定捐到你血本无归,诸如此类。” 李靖梣气得咬紧了牙关,她想起自己来筹粮时,江南粮商对自己畏之如虎的窘况,当时就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果然都是拜这位“秦大官人”所赐。 岑杙略得意,“我是江南粮商界的风向标,人脉通天,消息灵通,只要我不出来捐粮,他们就不得不顾忌我手中掌握的所谓‘内幕消息’,重新权衡利弊。” “后来,你们找上了花卿,我觉得很有趣,就想陪你们玩一玩。你信不信,那天如果换个人闯进桃花庄,我一定要把花盆砸在她脸上。” 李靖梣愤怒地瞪着她。 “但可惜那个人是你!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栽了,简直前功尽弃。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岑杙把她更紧地圈在怀里,“所以,我们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难过。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都一眼不瞧我,这多让人伤心啊,我那么高兴地来,结果却败兴而归。” “是你先不瞧我的。”李靖梣哑声分辨,扑在她肩上呜呜地哭起来,声音里搀着莫大的委屈。 岑杙叹了口气,心里一片湿热:“好了,好了,不哭了,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准不理谁了好不好?” “嗯,咳咳!” 两人当下解开了心结,又好久没有亲昵了,偎着偎着便如干柴烈火。岑杙嘴巴蹭到她的腮颊,慢慢往下噙住那颤抖的樱唇,便迫不及待地吻在一处。岑杙感受到对方同样炽烈的热情,心中燃起熊熊野火,要不是之前扒了泥土,手有些脏,她真想动手解对方纽襻。 好在二人尚知避讳,干柴烧完以后,慢慢地配合着彼此放松下来,最后只偎在一处享受难得的静谧。 忽然有脚步声朝窗口走了过来,岑杙一惊,连忙抱着人趴到了椅子底下。那脚步声到窗口止住,从窗户上的月影看是个老人,应该是起夜的仆人,他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动静,没听出什么,就又转身离开了。 岑杙长舒了口气,突然“咝”了一声,李靖梣忙问:“怎么了?” “刚才脸被猫抓了一下,有点疼。” “让我看看。” 李靖梣把她手从脸上拿下来,想看个清楚,但屋子里太黑,根本看不出什么,想用手试探一下伤口有多大,但是刚一触到伤处,岑杙就痛得咝咝抽气。她有点埋怨道:“你怎么之前不说啊?”岑杙笑道:“没事儿,不要紧,也就抓破点皮,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李靖梣不放心,想着到外面再仔细看看,便拉她起来:“我们走吧,快四更了。” 岑杙还有些舍不得,又绕屋一周,才和李靖梣一起按原路返回。在小树林里埋好梯子和铲子,重新覆上枯叶,岑杙拉着李靖梣到了拴马的地点,一边解绳子,一边问:“送你去哪儿?” “去来时的巷子。云种应该还在原地等着。” 岑杙撇撇嘴,把马头调过来,语气酸酸道:“他倒是尽职尽责。” 李靖梣听出来了,迎面抱着她腰娇嗔:“不许随便吃醋。”说完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捏着她的鼻子左右晃晃:“也不许随便给我醋吃。” “奇怪,我身边又没有那么多护花使者,你有什么醋可吃的?” “是啊,是没有护花使者,但有送饭使者。”李靖梣撇开她,独自走到一边生闷气。岑杙觉得好笑,凑到她脸前:“你说小庄啊,小庄才多大,我俩相差十岁,吃他的醋?不嫌无聊啊你?” 李靖梣回过头来,不忿道:“你是不是故意装傻?” 岑杙歪头略一思考:“你是说顾青?那你就更没必要吃醋了,顾青和我根本不可能的。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和顾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吧?走,先上马,路上慢慢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当时顾青的义父义母逼她成婚,要她嫁给一个连面儿都没见过的人。我听说后就打算帮她一把。正好当时正是多事之秋,我需要一门亲事来挡退那些络绎不绝的上门求亲者,就写信给顾青的义父义母,编了一段一见钟情海誓山盟的故事,她的义父义母很高兴,觉得女儿有了好归宿,就把顾青送了过来。其实顾青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如果又值得托付终身的话,就以假死方式来脱去顾青岑夫人的身份,还她自由。所以,我们婚姻其实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咧。” 李靖梣刚预备反驳她:“这只是你自己认为的吧?”忽然见岑杙仰头望着高处,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她扭头看去,蓦然见远处屋瓦重叠处升起一片红光。 “糟糕,好像是衙门失火了。” ※※※※※※※※※※※※※※※※※※※※ 双引号里面包单引号,那单引号里面包什么呢?搜之,答再包双引号,如此循环,至无穷。惊奇之。但逗号和句号该在里面还是外面呢,吾又凌乱了,仅凭感觉点之,各位将就看之。 衙门失火 岑杙当即快马加鞭载李靖梣到了来时的巷子, 云种果然还在那儿。他亦发现了火情, 正攀了车厢仰首往红光处眺望。 “怎么回事?”李靖梣并没有下马。 “好像是户部衙门起火了。刚才火势还不大, 现在已经烧起来了。” 李靖梣心中一凛,立即吩咐:“你马上回东宫叫人, 到衙门帮忙救火。”她担心是北仓失火,北仓囤积了各郡新运上来的大部分物资,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岑杙登时心如擂鼓,担心是那只野猫打翻了灯盏, 酿成了此次火灾,但是想想时间又不对,加之自己出来时,确信把一切火星都扑灭了,怎么还会失火呢? 等到了户部巷口, 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原来失火的地方既不是北仓也不是岑杙守值的北厢房,而是另外两名官员轮值的南厢房。 衙门前已经围起部分巡逻官兵,未免惹人注意,岑杙下马让李靖梣先行,自己徒步来到衙门口, 亮明身份得以进去。 院里人声嘈杂, 大火将整个户部大宅照得通明。众人拿着参差不齐的盛水器具争先恐后地去井中取水以图扑灭火势,杂乱的脚步声, 指挥官的吆喝声, 木桶相撞声, 哗啦的泼水声混杂成一片。房梁木柱在噼啪噼啪地燃烧,南厢房好似一个被放大几十倍的风箱,火势在其中凶猛作怪,呼哧啦啦地吞噬着所有人力能及的补救。 青阳司郎官杜宇和康阳司主簿刘炳皆已救出,两人各自衣冠不整地蜷坐在北值房前面的台阶上,望着熊熊燃烧的南厢房,面如死灰。 李靖梣神情严肃地站在众人之间,眉头紧锁。为防火势蔓延造成更大损失,她已下令将南厢房其他房间所有公文全搬出来。其他的能抢救便抢救,抢救不了的只能任其毁灭了。 岑杙心情沉重,户部发生火灾,且在税银入库的关键时期,对谁都不是好消息。 她走到杜刘二人面前,责问:“到底怎么回事?” 杜宇脸上灰黑一片,尽力维持着平时的语调,但声音仍忍不住发抖:“是下官的疏忽,下官批公文至深夜,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儿,它,它就烧起来了。” 岑杙有点恨铁不成钢,这杜宇和她同龄,平素为人最是谨慎持重,在她手下办事也很得力,但也许仅仅是这一次失误,就可能将他先前所有努力全都断送。 “你再回忆回忆,有什么可疑之处?要打盹,不可能都打盹啊?刘炳也是吗?” 刘炳大概意识到乌纱帽要不保了,垂泪哭道:“下官半夜起来腹痛难忍,正好去如厕。回来时窗户就烧起来了。当时杜大人还在里面。下官先去救了杜大人出来,再去救火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了,对了,下官进去时好像听到了猫叫声,不知道是不是那厮打翻了灯盏。” “猫?”又是猫。岑杙皱眉不语。 两个时辰后,火被扑灭,南厢房损坏严重,所幸其与大堂距离尚远,且屋头筑有防火墙,没有造成更大损失。早至的官员前来报道,目睹南厢房惨状,既震惊又惶惶不安。 意外的是,阿狼也出现在了人群中,它哈拉着舌头急喘气,大概搞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一个劲儿地嗥叫。在它的脚边躺了一条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死猫,众人望之又是一脸惊骇状。 杜刘二人被传进了大堂,出来时皆面无人色,刘炳不住引袖拭泪。岑杙随后也请示进入了大堂,顺便将那只巨大的黑猫也抬了进去。 李靖梣正伏在案上书写着什么,眉间愁云密布,神情也略憔悴。 岑杙目睹她衣不解带地指挥了一夜,有些心疼,站在阶下说明来意,认为此次火灾可能源于猫祸。 她听了也未住笔,略疲乏地“嗯”了声,继续书写。同时严肃道:“是不是猫祸朝廷会有裁决,岑大人不必急着给二人开脱。” 岑杙辩解:“我不是要为二人开脱,只是,因为此次意外就令二人丢了性命,岂不是太可惜了?倘若殿下能发发慈悲,将猫祸这一节重点写入奏章,二人罪状多少能减轻些,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靖梣提起笔来,对她泛滥的同情心很无奈,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你说猫祸就猫祸?证据呢?拿不出证据,谁会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岑杙立即退后一步,揭开担架上的白纱布,指着那死猫道:“这就是证据。昨晚不少人都听见了,确实有猫闯进了衙门。何不顺水推舟,就让此事了结了呢?” 李靖梣眉头微微凛起,“你想让本宫作伪证?” 岑杙上前一步道:“不是作伪证。只是暂且借用一下证据而已。那杜宇平素为人谨慎,又有才干,之前从未有过失职的表现,那刘炳也老实,我相信他说听见猫叫声,并没有说谎,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证明自身清白。刑部判案最讲究真凭实据,如果拿不出证据,他二人很可能会被判定有罪。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最多不过去职坐几年牢狱,但现在是税银入库非常时期,圣上必不会宽赦,可能还会从重处置以儆效尤。届时二人妥不了会赔上性命。但如果真的有猫祸在里头,他二人又无法自辩,岂不是太冤枉了吗?” 李靖梣强捺怒意:“冤枉?就算有野猫为祸,他二人疏于职守,没有及时发现险情,以至于酿成严重后果也是事实。你说他二人冤枉,那朝廷和户部的损失,谁来补偿?你吗?” “臣当然愿意补偿。说到底这件事臣也有责任,臣不该夜半三更假托抓猫为名,擅离职守。如果要论罪的话,臣也责无旁贷。” 李靖梣噎了一下,冷声道:“你轮值时间是上半夜,按照规定,三更时分,你就可以回家了。下半夜发生的情况与你何干?不要往自己身上瞎揽罪责!” 岑杙从她的怒气中听到了一丝包庇的意味,心里一动,“可是臣来时的确一路都在担心如果是臣轮值的北厢房出事,该怎么办?臣希望届时会有人替我出来作证。将心比心,现在臣也愿意为杜刘二人作证,更愿意为殿下作证。” “为本宫做什么证?” “臣知道殿下一定会因此事引咎自责,把过错延揽到自己身上。勇于承担责任固然是好事,但也要看值不值得。殿下受命提领户部以来,事必躬亲,兢兢业业,大家都看在眼里,倘若因他人之过就备受今上苛责,不是更冤枉吗?臣说是野猫为祸,不单是为杜刘二人开脱,也是为了殿下考虑。在这件事上,无论你多么勇于担责,今上和言官们都不会在意的,他们只会看到殿下失察的过失。但是野猫为祸内城已经有些日子了,如今殃及官衙,这就是神武军巡内城司的责任。如今人证,”她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地上的死猫,“物证俱在,殿下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靖梣知她是为自己考虑,目光逐渐温柔下来,只是,以目前李平泓对她的猜忌程度,想转移焦点哪有那么容易?何况都察院御史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如是而言。岑杙笑道:“这有何难?如果殿下信得过臣,今日奏呈不如就交由臣来代写,殿下待会照抄一份就是。” 李靖梣因问,“你写和我写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大不同。”岑杙走到公案前,把李靖梣手底下那张尚未写完的奏呈抽出来,扫了眼,随手扔到一边,重新抽出一张空白纸,平铺在案上,朝对面勾了勾手,李靖梣很不情愿地把笔递到她手里,岑杙蘸蘸墨汁,道: “殿下可曾听说过这个故事,从前有位曾公经常在前线打败仗,他就给皇帝写奏章引咎自责,其中有‘屡战屡败’之语,他的幕僚见了建议他把‘战’和‘败’调整下位置,于是就变成了‘屡败屡战’,这小小的一个调整语意可就千差万别了,皇帝非但没有责罚他反而对他大加赞赏。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语言润色这种东西,看起来是小事,但关键时刻会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殿下日理万机,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你可能不会在意,而臣就是以这个起势的,必会将此事圆得‘滴水不漏’。” 说完挥笔书写起来。不到一刻钟,一篇洋洋洒洒近千字的文章就摆到了李靖梣面前,李靖梣试读一遍,只觉全篇虽在避重就轻谈猫祸,但却字字在理,句句合情。难得模仿她的口吻,还能做到发乎自然,文笔晓畅。虽无一语求饶,读来却令人不忍加责。 的确比自己那篇心情郁郁、文笔沉重的“告罪折”要高明的多。 岑杙有些得意忘形,侧靠公案嚣张道:“说实话,臣看过殿下近年来上呈给陛下的奏疏,不知平日为殿下润笔的是哪位?除了那道全都是账目的工部治河开支表挑不出毛病,其他简直是……啧啧……”她露出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就连我的奏假申请都比他条直理顺。” “不过,好在敦王府的那位也不怎么高明,两个破棋篓子碰一块,东宫倒也能稍胜一筹。” 李靖梣瞧她快要得意到没边了,朝她勾了勾手。岑杙顺势前倾,扶案纳闷:“干嘛?” 李靖梣把她的脸轻轻往右一掰,托着左腮上那三道肿起来的猫爪血痕,从唇边一个指节处沿着伤痕往后轻轻描摹,一直描到耳朵根,最上面那道足有一根食指那么长,“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岑杙有点郁闷,挠挠右边的脸:“就是形状有点难看,跟长了猫须似的,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唉,以后出门没脸见人了。” 李靖梣捧着她的脸宽慰道:“哪有,我觉得很可爱啊。还好伤口不是很深,回去抹点药养上几日,等结痂脱落了,应该就没事了。” “那……我万一破相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李靖梣瞧她腮帮鼓鼓、泫然欲泣的样子,忍住不笑:“不会啊,家里多只猫,顶多费点口粮,我怎么会嫌弃呢。何况这只猫还很会写文章。” “……” 岑杙郁闷地握拳,岂有此理,现在就开始搞歧视了,以后还得了。 善后事宜 这日早朝共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 内阁元老、太子太师谭悬镜因涉嫌收受贿赂, 引咎辞职, 今上念其年老,特准告老还乡。 第二件, 户部衙门失火,引出近日内城猫祸泛滥屡伤无辜之事,神武军巡内城司因戍卫不力被今上斥责。皇帝下令三日内肃清猫祸,并特旨拨款重修户部南厢房, 由皇太女全权负责。 第三件,使者来报,蓝阙王储蓝樱柔一个月前不幸病逝于王都,女王陛下不胜哀痛。现已立次女蓝棉杲为新王储,先前与敦王婚事作废, 新王储希望亲临建康重新挑选驸马。皇帝李平泓参夺了众臣意见后, 决定恩准女王请求,并于下月中秋迎蓝阙新王储入京,届时敦王、诚王、温王等成年皇子一并作为特使随朝入见。 下朝后,皇太女李靖梣、敦王李靖棹、诚王李靖楠各自忧心忡忡地步出朔华殿,无暇他顾。有心人已经察觉, 这三件事恰好给朝中三股争储势力各打了一大板子。 首先, 谭悬镜去职对于东宫的打击是毋庸置疑的,而蓝樱柔的驾薨也让敦王联手蓝阙的计划宣告破产, 这两大势力的受挫众人都心知肚明, 怪就怪在第二件事上。 内城的治安虽由神武军巡内城司统一负责, 但诚王戍职的骑兵营当晚并没有参与户部衙门附近的巡逻,然而李平泓在斥责神武军的时候,反而把他列为了主要责任人之一,重点申斥,这让入职以来从未出过差错的诚王满腹委屈又无法诉说。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皇帝打压了东宫势力,敦王府这一年声势也日渐败落,只剩下一个诚王一枝独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帝不欲诚王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费尽心力地在各势力间找平衡。 可惜十四岁的诚王并不明白皇帝的一番苦心,只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拼命想在李平泓面前好好表现,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下朝后便火速率领部下去抓猫了。 李靖梣倒是有点羡慕诚王,有时候她倒宁愿做被李平泓当庭斥责,而私下里真正想保护的那个。可惜从十一年前起,这种孺慕之情便已不复存在了。 李靖梣依然按部就班地到户部坐衙,南厢房烧毁了一大批公文,户部正在全员补救,税银入库又不能拖延,所以各司现在都忙得人仰马翻。要说人仰马翻也不尽然,比如从北厢房呈上来的即时文件和补救文件一大早就条不紊地摆在了她的公案上,效率之高,令人惊叹。 李靖梣特地把崔末贤叫过来表扬了一番,崔末贤受宠若惊,回头跟岑杙感慨:“这还是殿下入职以来头回夸我,想想还真是不容易!” “说实话,这次多亏了有你岑贤弟在,放着伤假不休也要留下来帮忙,不然这些千头万绪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才能理出头?贤弟,你真是为兄的大恩人。” 岑杙忙得没工夫理他,把一叠纸张铺按顺序排开,边沿统一压上骑缝印,完了交给郑郎官收好存档。见他压着公文了才嫌弃道:“你能不这么肉麻吗?去去去,快回你那边去,别压着我的东西。” 崔末贤连忙把胳膊肘抬起来,一脸笑眯眯地看了会岑杙办公,带着自我沉醉的笑容回了自己那边。岑杙暗自吐槽:“真够无聊的。”过了大约一刻钟功夫,那脚步声又来了,且顿在她的桌前好久不走,拿了最顶上的一本公文翻看,岑杙头也没抬:“得得得,知道你被夸了,难得殿下赏识你,不过,现在并非炎炎夏日,被冰镇一下至于兴奋这么久吗!” 一刹那,值房里的翻书声,脚步声,呼吸声全都止住了。 岑杙察觉到不对劲儿,她是何许人也,瞄到郑郎官弯下去一小半的腰,立即便感觉脖子里蹿进一股寒气。咬咬笔杆,继续和头顶上的“崔末贤”聊天:“其实,末贤兄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殿下提举户部以来,选贤任能,春风化雨,像末贤兄这样的贤良能得殿下赏识,小弟亦与有荣焉。” 她手上如同栓了千钧重担一般,强迫自己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方抬起头来,故作一惊:“呃?殿……殿下,怎么是您?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真乃罪过,还请殿下恕罪。” 值房里仍旧静的可怕。 崔末贤拍了下额头,不忍直视她这糟糕的表演,连忙过来帮岑杙转圜,“这个,殿下有所不知,这次多亏有岑大人在,才能将这千头万绪理顺清楚啊。岑大人实乃经纶世务的大才,微臣是自叹弗如啊。”旬又转顾岑杙:“殿下专门过来视察工作,你还不快把新整理的公文拿出来给殿下一览?” “是,是。”岑杙忙点头哈腰地去翻公文了,心里暗自腹诽,来就来呗,干嘛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害我出了这么大洋相。不过等她拾掇出来,李靖梣那边已经在值房里溜达了一圈,径自返回了,据说走之前脸色很不好看。 过了一会儿,也就是差不多李靖梣刚到大堂的功夫,云种就过来宣岑杙到大堂觐见,众人都觉得她这次得罪了皇太女,怕是要被穿小鞋了。 岑杙却丝毫不以为意,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出了值房,到了大堂门口心脏才擂鼓咚咚地跳起来。弓腰弯背往里瞧了一眼,里面一个人没有,李靖梣大概在偏室处理公务。她扶扶帽额,穿过大堂,来到左偏室,一脚跨进门去,乖乖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微臣参见殿下。” 李靖梣蹙了蹙眉头:“做什么行这样大的礼?起来说话。” “哦。”直起身来。 “近前来。” “嗯?哦。”跨前一步。 “再前来。”又跨一步。 李靖梣没有陪她说一步走一步的耐心,直接命令: “过来!” 岑杙感觉脑门流汗了,忙把胳膊里夹得公文拿出来,双手恭敬地捧到李靖梣桌案上。 “上过药了吗?” 岑杙本以为她会很生气找她秋后算账什么的,没料到会是一句关切之语,整个人都飘飘然了,挠挠脸侧的伤疤,“上过了,嘿嘿。” “为什么不回去休息?” “嗯?噢……”岑杙皱眉,耸耸肩道:“不能休息啊,南厢房文件都烧毁了,不补不行,崔末贤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我怎么好意思这时候休息。” “这些文件没有三天是整理不完的,我今晚会在此留驻,你现在回去休息吧。” “嗯?”岑杙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为什么?” 李靖梣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难道我留守的时候,你想回去睡觉?” 岑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咂摸她的话,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想让她陪着一块守夜,白天不养精蓄锐怕是不成的。登时兴奋地往外走:“好,我马上回去休息,等晚上再过来。”走到门口方又站住,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又折返回来,傻愣愣地问:“不对啊,你不是也一宿没睡吗,你怎么不去休息啊?” 李靖梣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铁人吗?处理完这些公务,我也要回东宫了。晚上过来值守。”岑杙“哦”了一声,这才放心,瞧瞧门外没有人来,兔子似的蹿到案后,捧着她的嘴唇吧唧亲了一口,扭头看看还是没人,又亲了一口,再要亲的时候,李靖梣红着脸捂住了她的嘴,“不许乱来。” 岑杙呜呜地在她掌中挣扎,往指缝间吹了几口气,李靖梣脸上的赤度登时蔓延到耳根,用另一只手去揪她捣乱的腮帮。 直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她才连忙收回手,正襟坐好,把又滑又热的掌心蜷起来,不提防岑杙竟紧追不舍,在她嘴上又掠了个香氛才走。李靖梣再逮她已经来不及,看着那人一边朝她挤眼,一边倒退着闪出门去,真想抓回来好好修理一顿。 岑杙毫发无损地回到北厢房,引来众人的争相围观。她想到李靖梣要处理完公文再回东宫的话,眼珠一转,轻咳一声,“殿下有命,到中午之前非十万火急的公文,就不必送进大堂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众人连连称喏,随后又到崔末贤那儿,“末贤兄,我要回去休假了,下午再过来,这里暂时就交给你了。”崔末贤有点措手不及,“不是吧,岑杙,你……”太不够义气了。 岑杙才不管,指指自己的左脸:“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脸实在太痛了,再不回去休养,估计就要破相了。” “这么严重?那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放心,这里有我呢。”崔末贤一脸同情地望着她,岑杙真有点小感动,装作牙痛的样子,吸溜吸溜地离开了值房。 走到大门口,见翰林院发布的早朝邸报下来了,正好到掌门太监那儿要了一份,一边走着一边翻看。 谭悬镜离职的消息她一早就听说了,三朝元老,两代帝师的名号听起来怪唬人的,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这个老家伙走了也好,反正岑杙对他一向不感冒。他离开了,说不定江逸亭就能返京了呢,那就更好了。 岑杙继续往下翻,户部失火这事儿,和自己预想中的处置结果差不多,杜宇和刘炳已经被押入刑部接受调查,不过既然李平泓已经发话说是猫祸了,想必刑部那帮人也不会故意跟皇帝扭着干,这两人顶多是一个轻微赎职罪名,可能会被贬去地方当官,相较于流放和杀头已经算不错的结果了。 她优哉游哉地走到户部巷口,忽然感觉身前身后像长了许多双眼睛似的,怪瘆人的。她猛一抬头,感觉那些眼睛又不见了。真是奇怪,她怀疑是自己太累了,脑子里出现了幻觉,摇摇头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继续低头看邸报。 这一看就被她看到了两行和自己有关的小字,不知翰林院哪位仁兄用御笔记载了以下文字:“此次猫祸影响甚巨,有不同程度的人员受伤,其中以户部右侍郎岑杙受伤最为严重。岑侍郎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与野猫英勇搏斗中不幸脸部受创,血洒现场,今上亲自降旨抚慰,并派胡太医前往为侍郎疗伤。据胡太医回报,岑侍郎脸上疤痕触目惊心,虽然目前已脱离危险,但破相风险仍旧极大。” 岑杙嘴角不自觉抽了一下,“岂有此理,真是一派胡言,这帮翰林学士吃饱了没事干就会编造一些不符实际的小故事博人眼球,还什么‘血洒现场’?好像自己跟猫打架九死一生似的。还‘触目惊心’?你才触目惊心!” 岑杙气得胃疼,抬起头来,发现真的有好多双眼睛在看她,估计都是来看她脸上疤痕是如何触目惊心的,真是岂有此理!这帮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闲人!你们无不无聊!无不无聊! 税银被劫 好容易躲过了那些无聊的人, 岑杙继续低头看邸报, 看到最后一段文字, 双目震惊,不敢相信。连顾青医馆走过了她也未察觉, 还是小园发现了把她叫回来的。 小园看到了她脸上的抓伤,吓了一跳,“大人,您这是被什么挠了?怎么这样吓人, 快进去让顾青姐姐看一看。”岑杙茫茫然地被拽进了医馆,按在了病榻上,顾青一脸殷殷关切地看着她,目中滚着不忍的泪珠。 岑杙愣愣地看着头顶上围了一圈的人,反应了老半天才挠了挠脸, “没事儿, 被猫抓了一下,太医已经上过药了。” 小园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人被挠傻了呢?”说完又觉得不大吉利,连忙闭嘴。 “到底怎么回事啊?大人怎么会叫猫抓伤呢?”小庄纳闷。 岑杙脸色有些苍白, 不大想说话, “那个,我先去内室睡一觉, 酉时前记得叫醒我。”说完一个人往内院去了, 背影看起来十分寥落。小园拾起她遗落在塌上的邸报, 看了眼,“蓝阙王储蓝樱柔——哎呀,看名字好像个大美女嘞——薨逝?啊?不会吧,这么年轻就死了,都没来得及当上女王,好可惜啊。” 小园心中惋惜不已,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多余感受了,又往前翻,正好翻到猫祸那一节,看到岑杙的“受伤经过”瞠目结舌,忙拿给顾青和小庄看,三人相顾骇然,皆唏嘘不已。 申时末顾青去叫岑杙,往常一叫就醒的,今日却迟迟没有动静。顾青察觉到异常,试着摸了下她的额头,被烫了一下,连忙叫小园拿药箱来。 岑杙醒时已经入夜,脑袋昏昏沉沉的,问顾青:“什么时辰了?”不料说出口的话沙哑晦涩,嗓子还有些疼。她知道自己生病了,想强撑着坐起来,却被顾青按下了,手语道:“别动,你现在需要休息。”她无奈地躺下来,“你叫小庄去户部为我请个假吧,今晚我就不去了。” 顾青点头正准备去吩咐小庄,谁知馆内突然进来一个十万火急的声音,“哎呀,不好了,你家大人在吗?快叫她出来。衙门出大事了!” 听声音是崔末贤。 岑杙一阵头疼,挣扎着坐起来,边穿衣边道:“让他进来吧!” 刚扣好扣子,还没穿鞋呢,崔末贤就到了,他闻到满屋子的药味,疑惑了一下,不过,这医馆里到处都是药味,当下也没多想。 “哎呀,岑杙,不好了,你知道吗?富阴、丰阴两郡的税银被劫持了,圣上震怒,已经召了殿下和富丰司主事进宫,这次又有人要倒大霉了!” 岑杙一惊,富阴、丰阴是北方最繁华的两大重郡,这二地的税银对朝廷来说至关重要,一般都是由朝廷派重兵押运进京,防范措施向来严密,怎么会被劫持呢? 她一边穿鞋一边如是问。崔末贤叹道:“谁说不是呢?但偏偏这次就出问题了。而且听说这次税银被劫好像是人祸,皇上气得龙颜大怒呢!” “人祸?” “是啊,负责此次税银押运的不是别人,”他压低了声音,左右看看无人进来,便冲岑杙小声透露:“正是那位涂驸马。” “涂云开?”岑杙皱紧了眉头,“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回北疆戍职了吗?” “是啊,这次押运富丰司税银进京的正是北疆军。据说,涂云开押银过浊河后没有绕道去谷阳,而是直走墨阴县的狼山夹道,结果被埋伏在那儿的山匪劫个正着,连兵马都折损了大半。” “墨阴县本就多山匪,狼山夹道又多谷地和山林,最适合设伏。从清和八年开始,浊河以北的税银就不走那儿了,都往东绕远路走谷阳大道。他怎么会选择走那条路呢?” “谁说不是呢!哎,你还记得前些天东宫小殿下生病的事吗?” “记得啊,你是说……?” “我在大堂外隐约听到,东宫来人说,涂驸马因为担忧小殿下病情,所以才决定冒险抄近道返回,也没想到真会有人在那儿设伏。殿下气得砸了砚台,我吓得赶紧跑回来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趁他们进宫还没回来,这不赶紧找你来拿个主意?” “我能拿什么主意?我又不在最前线,根本不了解当时情况。”岑杙一脸糟心地穿好鞋,暗忖难怪李靖梣会生那么大气,东宫刚刚损失了谭悬镜,实力大损,涂云开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儿,不是平白给敌人把柄狠狠打击东宫吗? “欸?劫持税银的是哪伙山匪知道吗?” “这个我倒不知。不过,有实力抢劫税银的山匪,倒是不多见。” 岑杙忧心忡忡地戴上帽子,“走吧,先去衙门等等消息再说。” 走到门前忽然停下来,喊小园:“对了,我书房左侧书架第三层第四格上有份地图,上面标了很多东西,你回去帮我拿来,我有急用,记得直接送到衙门里。” “好的。”小园连忙答应。 顾青见她要走,一脸焦急,却又拦不住。无奈之下只好提前闭馆,带上药箱和小园一起回去拿地图,再给岑杙送过去。 一进值房发现好多人都在,看来大家都听说了税银被劫持的事情,都在这儿等消息呢。见两位侍郎到了,纷纷起身致意。 然后继续头对头小声嘀咕,“欸,你们知道吗?这是涂驸马获罪以来首次执行任务,却出了这么大纰漏,我估计这次他的驸马位又要悬了。” “岂止是悬了这么简单,上次押运税银出了岔子的人我还记得,是西北周撼山部的韩束仪,那可是周将军麾下最能打的将军,结果怎么样了呢?直接被拉出去斩首了。” 众人一阵唏嘘。随后有人反驳:“这涂驸马可是今上女婿,又是涂大将军亲子,岂是韩束仪可比,怎么可能会被拉出去斩首?你们想太多了。” “这可未必。今上行事一向不避亲贵,东宫殿下也是今上的翻版,说不定会大义灭亲,毕竟这是税银出了岔子,可不是别的什么小事。” 崔末贤咳了一声,提醒属下们慎言。岑杙刚坐下没多久,就有宫里人来报,“皇上有旨,宣户部右侍郎岑杙入宫觐见。” 一屋子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岑杙。岑杙亦觉得奇怪,李平泓传她进宫做什么?当下理了衣冠,跟着传旨宫人一道入宫,径自去了御书房。 老远就听到李平泓在御书房训话,声音大到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 “岑侍郎请在此等候,咱家先进去通报。”岑杙颔首以应,过了一刻钟,大臣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岑杙一看内阁六位元老都在,俱都忧心忡忡,其中户部尚书王中绪脸色尤为灰败。李靖梣和敦王最后出来,脸上表情天差地别。 敦王一定不会放弃这次落井下石的机会,从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姿态就能猜得到。李靖梣一个人在回廊上走着,心情十分低落,经过岑杙身旁的时候,略一驻足,注视着她,目中盈盈有泪,岑杙很想张开手臂抱一抱她,听到皇帝召见的声音,却只能躬了躬身子与她擦肩而过。 “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吗?” “微臣不知。” “你不久前递的那道裁减军费开支的折子,朕以为可行,但却当庭驳斥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臣不知,但猜想皇上此举必有皇上的用意,微臣不敢多言。” “你不要怪朕,当年太|祖皇帝以武建国,至世祖时才开始施行文治,历经数代,盛世不断,明君辈出。然而帝脉传至第十六代女帝李宜冉后,朝局陷入动荡,妖邪频出,祸国乱政,以致社稷萧条,生民涂炭。朕的祖父清宗皇帝不得已起兵肃清寰宇,靠得正是四方将领的勤王拥戴。这才有了两代先帝和朕的数十年基业,朕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就让这些有功的将领们寒了心,让江山社稷出现动荡,你明白朕的苦心吗?” “臣明白,臣也绝不敢存离间皇上与各位将军之心,只是职责所在,据实陈奏。” “好一个据实陈奏。”李平泓微微露出赞许之意,话音一转,“富阴、丰阴税银被劫一案你听说了吧?经初步判断是丰阴七雄余孽顾人屠所为,朕已去函令长公主部前去围剿,皇太女也已自荐要去平定此事,朕答应了。朕打算派你去辅佐皇太女,授你前线密奏权,不必经过内阁,直接向朕陈奏前线情报。你要密切注意前方动静,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如实向朕禀报。” 岑杙出宫的一路都在思考李平泓的用意。这是要派她去监视李靖梣吗?为什么派她而不是派敦王系的人去呢? 大军起行当日,她在街上遇见了一个老熟人,牵着狗的小黑妞朱铜锣,她的身后跟着一列铁甲卫兵,似乎都在听她的指挥,但其人却闷闷不乐的。 从看到阿狼的时候,岑杙就隐约猜到她来京了,当下连忙喊停车,和她叙起旧来。阿狼比朱铜锣先一步认出了她,冲她汪汪叫,岑杙不以为意,笑对主人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朱铜锣吗,怎么舍得放弃山头,进京来了?” 朱铜锣果然也认出了她,当下没给什么好脸色。岑杙还真怪想她的,不以为杵,笑眯眯道:“欸?你找到你哥哥了吗?” “我不跟你说话。”她拽了阿狼不屑一顾地走了,岑杙有点无奈,拉住她身后的一个卫兵询问怎么回事?回答说:“这是皇上钦封的捕猫游击参将,正在履职捕猫呢?” “捕猫游击参将?”岑杙听到这个名号当即捧腹大笑,扶着车辕笑得快直不起腰来。小黑妞被那笑声刺激了耳朵,又调头走了回来,气呼呼地瞪着她,“你笑什么笑!” “我笑,我笑,太好笑了嘛!”岑杙笑得一喘一喘的,仰头哈哈地望天,“捕猫游击参将,这名号我可头一回听说,欸?快说说,你是怎么当上这捕猫大将军的,还是御赐的,真笑死我了!” 其实,朱铜锣能得到这“一官半职”全要拜二公主李靖樨所赐。 李靖梣回京之后并没有忘记帮卧虎山上的朱铜锣找寻哥哥,半年前终于有了朱铁锤的下落。原来五年前朱铁锤拿猎物下山换粮时,周边郡县正好发了水灾,粮价飞涨,李靖梣怀疑朱铁锤很可能去了更远处的郡县以换取更多粮食。于是分析了周边他可能去的地方,派人去探访查询,果然在一百里外的乐阳县查到了踪迹。 原来他当日果真去了乐阳县换粮,并且托一同乡人给山上妹妹捎信,说自己此行要多去几日,谁知那同乡人见了他手上的猎物忽起歹意,加上素知他父母已亡,家中只余一个少不更事的妹妹,便动了那谋财害命的脑筋。事成后,他将朱铁锤埋于乐阳县外的荒山脚下,自己拉着猎物去换了粮食,赶着骡车悄悄走了。 后来去查访的人怀疑朱铁锤早已遇害,便谎称他身背人命案,是官府通缉的十恶不赦之徒,悬赏百金寻找他的下落。并称:提其头来见者授黄金百两,仅提供线索者授黄金五十。这时那同乡人见财起意,在人群中探头问:“那提供骸骨者得黄金多少?” 查访人笑言:“骸骨不值钱,还要鉴别真伪,不过仍属线索一类,也可授黄金五十。”待那同乡人走后,立即派人追踪将其缉捕,经过严刑逼供,他终于道出五年前杀人越货之事,并供出朱铁锤埋骨地。 查访人将其送押当地县衙,因为有李靖梣授意,官府以该犯过恶特别重大为由,当即判了斩立决。并将朱铁锤遗骨送回了卧虎山。 朱铜锣在亲眼目睹谋害哥哥之人被正法之后,心中多年执念总算放下,便寻思进京投靠李靖梣,顺便见识一下玉瑞的大好河山。路上走走停停数月终于到京,将李靖梣给她刻的印章拿给守城侍卫,立即就被迎入东宫。 直到进了东宫以后,朱铜锣才算知道了李靖梣的真实身份,兴奋地不得了,一直缠着她问这问那,这一下子就犯了二公主的“忌讳”。 东宫里平白多出一个比自己年龄小,还喊李靖梣“姐姐”,并且每天缠着她的小丫头,二公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便处处找由头跟她作对。一跃成为朱铜锣心中最不受待见名单的头名。 这次李靖梣要去狼山平叛,朱铜锣本来也想跟着去的。然而李靖樨心中愤愤不平,自己不能去也就罢了,这个小黑妞居然还想跟着去,那怎么可以?于是就跟李平泓软磨硬泡授了她一个“捕猫游击参将”的职位,让她负责协助诚王抓猫,让她也去不成前线。而李靖樨自己还号称“捕猫游击队监军”,负责她每日的考勤,防止她逃跑。小丫头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事儿。 岑杙听了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惊动了一位正骑马往南城门赶的青袍官,“原来是岑侍郎,大军就要起行了,岑大人怎么还在此流连,误了时辰可不好了?” 岑杙认出来人是东宫幕僚廖世深,这次也随驾前往平叛。当即还礼,“原来是廖大人,正要起行呢,路遇熟人便下来叙叙旧?” “哦?岑大人也认识朱姑娘?” 岑杙不喜欢他那种“窥探”的眼神,淡定地嗯了声,“几面之缘,不算很熟。” 朱铜锣心里“嘁”了一声,转而亲昵地唤廖世深,“廖大哥!” 廖世深也笑语相应,模样甚亲切。原来他就是李靖梣派去查访朱铜锣哥哥的人,朱铜锣心中对他十分感激。算是除李靖梣之外,最受自己待见的人物。 话不多说,二人一个骑马,一个乘车皆往南城门而去,临别前,岑杙朝朱铜锣勾勾手,“你是不是很想跟着去?我有一计,可以保你平安逃出来。你想不想听?” 狼山老巢 李靖梣带着三千人马行军六日方到达墨阴县狼山脚下, 与长公主李平渚部五千兵马以及涂云开残部两千余众汇合。大军共计一万人将狼山主峰狼头峰团团围住。 狼头峰高入云端, 以形状像一只仰天长啸的狼头为名。它的周围是大大小小近六百座山峰, 犹如群狼一样拱卫着狼头峰。 李平渚陪李靖梣在山脚巡视一周,专门提道:“山上是顾人屠最后一股残存势力, 也是他的老巢。这一年多来我们辗转青阳、蓝阳、丰阴、阜阳等地,打掉了他十数个窝点,一直都没有找到他的老巢所在。没想到他会把总巢穴建在这里。你看,狼头峰面向北方仰天而立, 身前是百丈悬崖,背部是陡峭山坡,易守难攻。现在两千余匪占据高地,堆石筑垒,我们很难攻上去。加之他们前段时间抢劫税银, 还抢走了涂云开部的大部分军粮, 足够支撑好几个月。而我们的粮草却不能支持和他们虚耗下去,必须尽快想出制敌之策。” 而在另一边,岑杙则去了涂云开遇伏的狼山夹道查看,发现夹道两侧山壁高达数十丈,几成垂直之势, 敌人若于此投石, 截住两侧出口,底下人便瞬间沦为毡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难怪涂云开率领的五千精锐会损失过半。她打算将所见情形写份奏报寄给李平泓。 狼头峰这边, 李靖梣眉头紧皱, 继续踩着岩石磕磕绊绊地前行,到了涂云开部驻扎的西南面,一个四十来岁留着短须的玄甲将军面色凝重地迎面走来,先躬身向两位殿下行礼。随后对李靖梣道:“启禀殿下,臣奉命去接掌北疆军,但是对方不肯交出将印,涂驸马放言除非殿下亲自前来,否则不会束手就擒。” 李平渚意外地扭头顾向李靖梣,少见的从她目中瞧出一丝怒意。双手交叉叠在胸前,似笑非笑地代替她道:“你有没有告诉涂云开,押他回京是圣上的旨意,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公然违抗君命?” “臣也是如此说的,但是驸马一直不肯从帐中出来,臣怕强令执行会引起北疆残部哗变,一时拿不定主意,特来向殿下请示,要不要将其绳之以法?” 玄甲将军偷眼瞄着李靖梣。后者没有回话,径自往北疆大帐走去,玄甲将军见状连忙也跟上去。刚才还严阵以待的守卫军,见到李靖梣一行人来,纷纷收兵让道,涂云开贴身侍卫张契守在帐前伏地叩首:“微臣参见殿下,参见长公主。” “驸马呢?” “驸马在帐中。” 李靖梣转顾玄甲将军:“娄韧,立即进帐收印拿人!” “喏!”玄甲将军有了底气,挥手示意属下跟他进帐。 “且慢!”这时张契突然直起身来,伸手阻住玄甲将军的进路,玄甲将军立即拔出一半腰刀,虎目圆瞪:“殿下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张契忙惶恐伏地道:“微臣不敢,只是,殿下容禀,驸马之前千叮万嘱,有要事要跟殿下一个人密谈,这件事事关重大,希望殿下能够听他说完,再押他回京不迟。” “只跟殿下一个人密谈,连孤都要回避是吗?”李平渚乜斜着眼睨着他。 “长公主恕罪,驸马只说要跟殿下密谈,其他人一概没提。” 娄韧回头看看李靖梣,又把腰刀按回鞘中,返身退到一旁。李靖梣对李平渚道:“姑姑且在此稍等,我去去就来。” “快去快回,我倒很想知道这涂云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靖梣掀帘进了大帐,见这圆棚里,左右各设了两张屏架,中间的红木案上摆了几道令箭,还有常备的笔墨纸砚等物,涂云开并不在案后。 她正疑思间,屏架后走出一个身披银色铠甲的人,身形模样和涂云开相差无几,但是从他叩首后那句“殿下恕罪”,李靖梣判断此人并不是涂云开。 “你是何人?抬起头来。” 来人把头抬起来,露出一双三角眼,李靖梣认出此人是涂云开身边另一贴身近卫李望。 “驸马呢?” “回禀殿下,驸马昨晚趁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摸上山去了。” “什么?!”李靖梣难掩震惊。 “驸马把今日遭遇引为平生之耻,一心想要复仇,他临行前留下一封信要殿下亲启,还留下话说‘此去不成功便成仁,一定要割下贼首的头颅,以雪今日之耻’。” 李靖梣立即拆开信查看,那李望又道:“这把随身宝剑也是驸马留下的,驸马说如果他此行遇到不测,希望殿下能将此剑交给小皇孙。微臣恳请殿下念在小皇孙的份上,再给驸马一次机会。” 李靖梣无言,请了李平渚进账。长公主看过信之后,评价道,“以前只觉得这涂云开冲动易怒,做了不少糊涂事。如今看来,还得再加上一条,不知深浅。” 那李望似乎想为主子辩解,李平渚轻嗤道:“你以为孤不知他是什么心思,他是怕这次被押解回京,恐日后再难以翻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山去搏一搏命,即便搏输了,落一个杀身成仁的名声也比现在好得多,但如果搏赢了,就是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李望没有反驳。 李靖梣无心去理会他,更关心信中提到的计策,问:“姑姑认为此计不可行吗?” 李平渚摇摇头,“不是不可行,相反,这不失为一条很好的破敌之策,前提是,涂云开真如他所说的,能够顺利混入敌人后方,与我们里应外合。” “不过,依我多年的经验判断,他成功的可能很小。首先,顾人屠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土匪,他的狡猾、凶狠程度超乎常人想象,这样的人处在生死一线,警惕心必是平常人的百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弄文章,谈何容易。” “再者,他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有比杀人成仁更坏的结果?如果他不幸被俘了怎么办?顾人屠是一个折磨人的高手,如果他以此来威胁全军,我们又当如何?” “驸马不会被俘的,涂家有家训,涂氏子孙宁自戕也不能被俘。”李望坚定道。 “好,就算他自戕了。如果顾人屠辱及他的尸首怎么办呢?你总不会愿意看着你家公子死后受辱,尸骨不全吧!” 李望难以理解,“他怎么可以?辱人尸骨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这世上就没有顾人屠干不出来的事儿。”李平渚表情十分严肃认真,“那裴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靖梣沉默了,长公主看出她在犹豫不决,于是道:“不过话说回来,尝试一下也无妨,反正现在后悔也晚了。不妨就照他所说的,今晚我们在狼头峰南面进行一次佯攻,骚扰贼寇,接下来,他能否从后面混进去,就看天意了。不过,这件事一定要绝对保密才行。” 说完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李靖梣,与之相似的眉眼里少了些硌人的棱角,却多了一丝年龄赋予的沉稳与端重,“绯鲤,这件事就由你来决断吧。” 李靖梣飞快眨了下眼睛,沉思良久,决定就照长公主的法子,把李望伪装成涂云开让官兵先行押解回京,然后今夜佯攻上山,给不知埋伏在哪儿的涂云开创造出机会,顺便探一探敌人的深浅。 岑杙回来时已接近傍晚了,进入自己营帐里,正准备铺纸磨墨,转了一圈没看到顾青,只小庄伏在案上打瞌睡,她把人叫醒,大声问:“小庄,顾青呢?”小庄迷迷糊糊地往前一指:“在那儿啊,咦?刚才还在那儿,怎么不见了?” “还不快去找!!” “哦!”岑杙和小庄一起出了帐子,逮住往来的官兵就问:“看到我的书童了吗?” 大多人都说没看见,岑杙急得肝火直冒,她这些天最担心的就是被顾青知道山上被围剿的人是她哥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心里总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儿。 “大人,这样找不是办法,能不能直接喊青姐姐的名字?” “那怎么可以?你这样一喊,不就直接把她的身份暴露了吗?军营里不能携带女眷的。” “那怎么办?这样大海捞针总不是办法。” “这样好了,你就大喊我的名字,顾青听到有人叫我应该就会过来瞧一瞧咋回事。” “欸?是哎,还是大人聪明。那我叫了哈!” 小庄把两手扩张在嘴边,开始仰天大吼:“岑杙——!岑杙——!!岑杙——!!!”结果半个军营都给惊动了。众人皆神色古怪地打量着这两人,有些认出岑杙的不免纳闷一句,这仆从是眼神不好使吗?他主子明明就在跟前还看不见? 喊了大约十来声后,一众粗犷大汉中就钻出来一个个头瘦小的俊俏小书童,手上提着一篮子饭菜,和众人一样,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们。 岑杙看到顾青眼睛一亮,立即把她拉过来,惊喜道:“你果然找过来了。我就知道你会过来!”顾青表情更困惑了。 岑杙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看到她没事,总算呼出口气,“你去哪儿了啊?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旬又看到她篮子里的五六个白面馒头和两盘菜,恍然大悟:“原来你去打饭了啊!难怪!以后出去记得跟我们说一声,我不在就跟小庄说,就算他睡着了,你也把他吼起来,不然我找不到你,会很担心,知道吗?” 顾青眨眨明亮的眼睛,似乎有点不解,不过知道岑杙是在关心自己,便羞涩地点点头,纤纤细指从半月形的篮子提手下钻出来,悄悄比划:“知道了,不必为我担心。” “这才对么!”岑杙笑着敲了她一个极轻的凿栗,“走吧,回去吃饭。” 就在岑杙洋洋得意地拉着顾青往帐中走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到,后面还有一双暗藏着愠怒的眼睛已经盯了她很久。其实这也是岑杙自己的失策,她只知道以自己为饵会钓出顾青,倒忘了这个饵对军营中另一位大人物也起作用。就在李靖梣怀着好奇心走出来的时候,恰好在人群中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某个装了五味之一的瓶子登时翻了个底朝天。 思来想去,岑杙觉得还是把顾青送走比较稳妥,便在饭桌上提议:“顾青,你看,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京吧,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过几天还要打仗,我到时候肯定很忙很忙,难免顾不到你,你回京的话我就能安心许多。” 顾青咽下口中的馒头,担心地问:“万一打仗时候你受伤了怎么办?” “放心,我是文官,打仗的时候不会冲在前面,不会受伤的。” “可是……”顾青并不想离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直接说。 岑杙莫名坚持:“就这样决定了,明天我就送你回去,你要听话,不然我会生气的。” “岑大人,殿下请您到中军帐里议事。” “好的,我马上就来。”岑杙肚子还没饱,连忙咬了一大口馒头,站起来一边咀嚼着一边到了李靖梣帐外。听到里面人已经很多了,她连忙狠狠地把馒头咽下喉咙,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攻山计划 李靖梣将今晚佯攻南面的任务布置下去, 具体到每个细节。岑杙站在沙盘前面, 一句话也没说, 不断用手去抠、锤、挠自己的后背。刚才吃太急,馒头都堵食管里了, 上不去下不来,好难受。 李平渚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游离着,无意间观察到岑杙的小动作, 挑了挑眉,趁着众人说话间,似不经意地绕着沙盘走了一周,经过她时,抬手在她蝴蝶谷往下三寸处点了一下, 只听“咕咚”一声, 挂在岑杙食道里那块要命的馒头总算掉下去了。 岑杙九死一生地长吁口气,朝长公主感激地拱了拱手,长公主淡淡地一笑,又不经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靖梣的眼睛。 众将领离开后, 岑杙被单独留了下来,虽然她名义上是来辅佐李靖梣的, 但谁都知道她其实是皇上派来的“监军”, 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知会给她, 不然将来过不了李平泓那关。 李平渚饶有趣味地托着腮,看着对面两人隔着沙盘一说一答,她那从不轻易显山露水的侄女儿少见地在人前一直绷着脸,将此次佯攻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而这位岑状元一会儿“啊?”一会儿“噢!”的欲言又止表情十分精彩。两相比较之下,根本不像一位大权在握的监军,倒像是一个被人抓住把柄只能乖乖服从的小媳妇。总之是各种有趣,故事满满。 直到吴驸马着人来催了,李平渚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哈。” 空气一下子静默下来。 岑杙很想打破这诡异、尴尬的气氛,“那个,其实我也很奇怪皇上为何会派给我这么个任务。” “没什么可奇怪的,说明你要被父皇重用了。恭喜,你将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紫袍玉带。”她那一丝挤出来的笑意也不知是真恭喜还是假恭喜。 岑杙有点懵,“你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最迟三年,你就会步纪文奎后尘,被破格提拔进入内阁,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不管东宫也好,敦王府也好,每个人都要看你的脸色。怎么,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没,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会是哄我吧?” 她倒是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背倚着沙盘桌,好像背后就是万里江山。 “我没必要哄你,其实,这次父皇派我来的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押回涂云开。他怕派其他人来,远在北疆的涂远山不会放心,所以就派我来。但是他同时也不放心我,所以又派了你,派你自然是因为信任你。一旦被皇帝引为心腹,距离出阁入相也就不会远了。” “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值得皇帝信任的?” 她扭头回望了眼,一副“你觉得呢”理所当然的表情, “首先,你能力出众,入选内阁是早晚的事儿;其次,你从不依附于各党,无论别人怎么拉拢,都保持中立,父皇最近破格提拔的都是这类人;第三,你提出的削减军费开支方案,是父皇心目中期待已久的,他虽在朝堂上驳斥了你,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非常喜欢你的。父皇继位以来一直致力于削减四方军权,加强中央统治,但是囿于清宗皇帝当年受四方将领拥戴继位的事实,他不能和这些人明面上撕破脸,所以,他需要一个代言人,而你恰在此时出现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岑杙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支青玉簪将满头青丝盘旋成一个高昂的发髻,沙盘两角的五烛灯映出她微微缩起来的肩背,似乎隐隐有些寥落之感,她有些糊涂了:“如果真如你所说,我进入内阁,你不是应该高兴吗?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她长吁了口气,“因为第四,你是涂家和东宫潜在的政敌。如果父皇打算废掉我,那么,他一定会大力扶持你。所以,岑杙,有一天,我们终究还是要‘为敌’。” 岑杙脑袋一懵,花了一个低眸的时间才想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可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但我,希望你与我为敌。也,需要你,与我为敌。” 气氛又沉默了。岑杙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隐隐生出一片暗色。这是第一次,她在别的地方对她说需要,也是自己期待已久的,和她并肩作战的机会,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岑杙,你知道,被人高高举起来,再狠狠摔回地上,是什么感觉吗?” 李靖梣顿咽了数次,似乎花费了很大气力,才将那些字眼穿皮带肉地从咽喉深处勾出来。 “那是一种连灰尘打在身上都会痛的感觉。” 她说痛的时候仿佛从天上垂下了一条巨型锁链,重重地打在那单薄的脊背上,带给她无法承受的枷锁与沉痛。 岑杙后背一凉,心狠狠地揪紧。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没有被托上高位,那样就不会有希望,也不会有欲1望,更不会有无穷无尽的惶恐与跌落。我很贪婪,我可以跌倒站起来向天空搏击九百九十九次,是因为我相信,我可以爬到最高处。但如果第一千次结局还是跌落,我不知道自己还怎样坚持下去。” 这时有阵风从帐外蹿了进来,整个大帐内的光线为之一暗。 岑杙默默看着那个寥落的身影,尽管光线隐去了她大半,拉开了她们的距离,但她却觉得从未与她这样近。从未将她这样看得更清楚。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她很需要你,你还在等什么?快去表明心迹吧。但莫名还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阻挠她的前进,好像往前跨一步,就是无法回头的万丈深渊似的。 她终于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剖给她听。讽刺的是,以前的自己,够不到听这些。 说服自己并不难。她绕过沙盘走到那人面前,把她环抱在胸前的手拿过来,握在掌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不会的。你相信我,第一千次结局一定不同,即便你掉下来,我也会在下面接住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是绯鲤,是生来就要跳跃龙门的。任何打击都不能改变你的本性,将你变做凡鱼。我始终相信今上这辈子做得最英明的决定,就是立你为皇太女。不管他现在出于什么样的立场想废弃这个决定,我知道到头来一定是错的,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不管从哪方面来讲,你都是他所有儿女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勇敢、无畏的女孩子,所有人都愿意为这样的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包括我。” 话音甫落,她的半边脸即被那一双温柔的手抚住,那只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柔的手,在她脸上流连忘返摩挲,散发着淡淡的温热。岑杙歪头抚就,张开臂膀将她轻抱着。冥冥之中她感觉这会是黎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拢她在怀,明晚之后,她们将是不折不扣的“敌人”,她低头吻上她的唇,带着一股惩罚性质的掠夺与亲吻,咬着她。李靖梣头颈被迫后仰,呼吸错乱,手由攀附改为搂紧,双脚离地被抱上沙盘,没有丝毫反抗。 就在她指挥若定的千里江山之上,就在将士集结战鼓催发的蓄势之前,她颤栗着地提前送上她的犒赏,而除此之外,她所能回报给她的东西,从来都不多。 “成功了,驸马成功了!” 黎明前夕,经过一夜的擂鼓佯攻之后,张契在狼头峰北面某处,听到三声石响,之后就接到了涂云开坠下来的敌垒图。 李靖梣、李平渚、吴天机、娄韧等人根据敌垒图开始布置作战计划。决定在第三日子时和涂云开里应外合对顾人屠进行全面的围剿计划。 岑杙本想在第二日就送顾青走的,但是白日她看到从山上抬下来的嗷嗷叫的伤员,医者之心爆发,一不留神就跑出去帮忙救治了,等岑杙回头再找到她的时候,她俨然已经成了众人的焦点,更被长公主视为军营中的重大发现。还责怪岑杙身边有这么好的大夫,不该藏着掖着一个人独享。 事后顾青小跑着跟上岑杙的脚步,手语解释:“我不是有意的。”岑杙不搭理,她又转到前面,拦着她的去路,很沮丧地承认,“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走。”说完,羞愧地低下头,脸也跟着红了。岑杙本来有些恼的,但看她的样子,实在又不忍心,“算了,你既然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不过,你必须一直跟在我身边,不准胡乱走动,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准到山上去。” 顾青连忙高兴地点点头,腮颊上的两个梨涡旋了起来。岑杙无奈地叹口气,回帐子的时候,顾青突然好奇地问她:“那个顾人屠是不是很坏很坏的人?”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听那些受伤的士兵们说的,他们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恶魔,还说他不仅长相凶残,性情也残忍到极点。你知道吗?他手上戴了串佛珠,捻一个佛珠就杀一个人,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我就在想,佛是普度众生的,乃至善,而杀人乃至恶,他用至善的方式来做至恶的事,难道心里不会愧疚吗?” 岑杙噎了一下:“谁知道呢?也许每个人都有些奇怪的癖好吧!不过,我想或许他并非要用至善来行至恶,只不过那串佛珠恰好是他前世为人的最后一点证据。他需要借助这个东西来记住自己的过去。” 顾青眨眨眼睛,困惑地看着她。 “总之啊,咱们和他不是一路人,用不着替他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咱们这次围攻他,主要目的并非是要杀他,而是阻止他继续作恶。然后,咱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 “嗯!”看着她脸上泛起的天真笑容,岑杙心中五味杂陈,回头注目那被阴翳笼罩的狼头峰,暗想顾人屠啊顾人屠,如果你不是顾青的哥哥该有多好? 铜锣坠崖 “唉, 我怎么这么倒霉, 竟然会遇到你, 你们俩,不, 你们仨,”吴靖柴的目光依次从对面排排站的李靖樨、朱铜锣以及阿狼头上掠过,倒仰在路边的岩石上,锤着石头道:“这下车也没了, 马也丢了,还多了一个累赘,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三人一狗刚躲过一阵追捕,都累得气喘吁吁。李靖樨脚踝扭伤了,正顾肿块自怜, 听他叨念自己累赘, 本想怼回去,但一想到他毕竟背着自己跑了这么久,以后还得靠他的脚力,有点埋怨也是人之常情,也就勉强忍了。 朱铜锣摸摸阿狼的头, 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窝窝头, 给它吃了,看看周围乱石嶙峋的环境, 判断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狼山边界。不远处的狼头峰依稀可见, 只是要到山脚下, 不知还得翻过多少个山头。一想到还要翻山头,三人都愁眉苦脸。 事情是这样的,七天前,朱铜锣听了岑杙的鼓动和分析——“其实,这个捕猫的重任人家看重的只是阿狼,你出不出面根本无所谓的,你可以请个病假,把阿狼留在巡逻队里,这样既不耽误他们捕猫,也不耽搁你撵上大部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依计而行,果然顺利获得假期。但偏偏李靖樨觉得事有蹊跷,亲自去东宫查看,发现她的包裹全都不见了。 二公主哪肯罢休,牵着阿狼追出城外三十里,在瑞江边上逮到了正在吃烤鱼的朱铜锣。朱铜锣一看她来,舌头拉得比阿狼还长,忙丢了烤鱼撒丫子就往船上跑。她一跑,阿狼也跟着跑,李靖樨手里牵着狗绳,不跑也不行,两人一狗俱都踩着水狂奔着上了小木船。朱铜锣弓着腰急着撤锚的时候,发现李靖樨竟迈着弓步特别卖力地帮忙推船,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大对劲儿,不过,她也来不及多想,后面一大堆侍卫马上就要追过来了,她连忙撑起竹竿用力地抵岸,把船像弹弓一样往江心弹去。 听着江边侍卫惊惶大喊“二公主”的时候,朱铜锣隐约觉得自己招了个□□烦。事实也果真如她所料一般,两人一狗的“逃亡”十分惊险。因为有李靖樨这个主要目标在,二人遭受了皇家禁卫军天罗地网般的追踪。要不是有阿狼这只忠犬多次舍身取义,奉献自己引开敌人,她俩不知道要被抓回去多少回了。 说来也巧,她俩狂奔到第六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同样从京城“出逃”的吴靖柴。吴靖柴那日在城外送李靖梣出征时,发现岑杙身边那位小书童长得有点面熟,后来一琢磨,那个人不是顾青吗?遂跑到医馆求证,得知顾大夫这些天出外云游去了,于是猜到那小书童就是顾青。 他知道顾青一定跟岑杙去了狼山,而爹娘此时正在狼山领兵打仗,小侯爷越想越觉得机会难得,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计地想追去前线。但他名义上是皇帝的外甥,实际上也是长公主留在京中的“质子”,没有旨意是不许轻易离京的。但吴小爷是何人,不许的事情偏要做,就偷偷地从京师溜了出来,一路微服作平民装扮低调地来到墨阴。 如果不是和李靖樨倒霉碰上,他本该有惊无险地到达前线,而今却被李靖樨引来的追兵撵得如丧家之犬,最后不得不弃车奔跑。三人一狗,在地上狼奔豕突,好不容易跑进深山里,这才获得喘息之机。李靖樨的脚就是在逃跑时崴伤的,吴靖柴不得不充当脚力,这真是什么倒霉事儿都碰上了。 入夜,山里的风开始鬼哭狼嚎。吴靖柴的脖子快要被李靖樨瑟瑟发抖的胳膊勒窒息了,“你行不行啊你,快松手,我要憋死了。” “你说,这山上会不会有狼?” “你这么生猛,怕什么狼?把你这自带霉运的扫把星丢狼群里,害怕的也该是狼群。” “你,你不说话会死?” “你要不问我,我会同你说话?” “嘘——”朱铜锣回头冲身后乱喳喳的二人嘘了一声,“阿狼在打转,前面好像有人。” 三人立即警觉地奔到大石块后躲藏,吴靖柴把李靖樨放下来,贴着大石块冒出半个头,就着月光隐约看见前方百步之外果有一队行踪诡秘的影子,人数在十人以上,穿过乱石道往前面的林子蹿去了。 “是追兵吗?”李靖樨条件反射的问。 “追兵不会偷偷摸摸。”吴靖柴判断,“这里离驻兵点不远,这伙人如此鬼祟行事,绝非善类。你们先在这等着,我去跟踪他们打探下情况。” 说完弓着身子往林子里去了,两刻钟后方回来,“不好,这伙人是山上的土匪,林子里还窝藏了近百个,我听他们的首领在布置任务,说要在今夜子时趁官兵攻山时,袭击军营,我们得赶快通知皇姐。” “那还等什么?赶快走吧!”李靖樨心里着急,猛得站起来,脚一痛又坐到了地上,气得想哭。吴靖柴待要背起她来,她忙说:“不行,你背着我肯定走不快,你不用管我了,先去通知姐姐,铜锣也去,你们需要阿狼带路,我在后面慢慢撵上来。” “那怎么行?”吴靖柴只要一想到把她丢在荒山野岭就心惊肉跳,“这样好了,铜锣,你带阿狼去报信,我们在后面慢慢跟着。你一定要在子时前把土匪袭营的消息传达给皇太女,这关系到很多很多人的身家性命,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朱铜锣看看对面两人殷切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就要带阿狼走。 “等等!”吴靖柴又叫住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鉴来,“这个东西到时交给官兵,可以取信于人。”回头又对李靖樨道,“把你的也拿来!” 李靖樨连忙翻出自己的小印,也郑重地放到小黑妞手中,“拿好了,我姐姐的安危就交到你的手里了,虽然我不是很待见你,但她也是你的姐姐,你得像我一样保护她的安危。知道吗?” “放心吧!”朱铜锣把两枚印章都塞进衣襟里。吴靖柴又道:“另外,你再帮我传句话,这句话只能说给皇太女或者长公主听,其他人一概不许泄露,知道吗?” 吴靖柴凝思了一下,方道:“你就跟她说,吴小侯爷从土匪那里听来一句话,也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二当家说了,就让那狗屁驸马多蹦跶几日,等抓到比他更大的饵,他也就没用了’。” 朱铜锣牢牢记住了,牵着阿狼沿着山道紧赶慢赶,遇到有可疑的人,就躲到旁边隐藏,终于在一个时辰后,看到前面依稀出现成片的火光,她抹抹额头的汗,长吁口气:“总算到军营了。” 一队擎着火把的巡逻兵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朱铜锣连忙挥手朝他们大喊。可惜山风呼啸的声音太大,她喊破嗓子也没能让他们停下来。眼睁睁看着火把队伍在前方五百步处分成了两股,一股往左一股往右背向而驰,她跺了跺脚,无奈只好先爬下来,继续往前走。 等她走到刚才巡逻兵拐弯的地点,才明白他们为何没有继续往这边走,原来这儿是一处断崖,高大约有一丈,两边黑乎乎地看不到尽头。她回忆那两股巡逻兵分开后的行军路线,判断这条断崖应该很长很长,她有点绝望地往头顶看了半天,决定冒险爬上去。 只是她刚要往上爬的时候,有两个说话的男声出现在崖顶,风声太大,她根本听不见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其中一个男声那种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似的独特笑声,还是被她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她倒退着离开崖壁,双手扩在嘴边大喊:“廖大哥!” 崖顶的交谈声顿时停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一个试探的声音传了下来:“是铜锣吗?” “是我。”朱铜锣十分欣喜。 “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报信的!”朱铜锣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明,然后仰头对廖世深喊道:“廖大哥,你快去帮我通知殿下,土匪今夜子时要袭击军营,要她赶快做好准备。还有还有,吴小侯爷还有两句话要我带给殿下,只能跟她一个人说,但我好像上不去了,你能叫她过来一趟吗?” “这……”廖世深语气有点无奈:“殿下正在前方安排打仗,恐怕赶不过来呀,这样好了,我把衣服撕碎了绑个绳子,拉你上来,你亲自跟她说吧。” 朱铜锣连忙说好,就听到悬崖上方传来裂帛的声音,廖世深把绑好的衣绳坠下来,朱铜锣本想先把阿狼吊上去,但长度不够,自己也只能够到绳子的边缘,她只好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抱着阿狼往上吊。但一人一狗实在太重了,才拉上去一点,衣绳很快就断了,朱铜锣“哎哟”一声,和阿狼齐齐摔了下来,廖世深着急地问:“你们怎么样,没摔疼吧?” “没事儿。”朱铜锣揉着屁股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这可怎么办?衣服根本撑不住啊!要不你一个人上来试试?” 朱铜锣想想跟李靖梣报信最要紧,于是要阿狼在原地等着,自己先上去,待会回来接它。阿狼哈哈地蹲在地上,看着她一个人往上吊,但是这次衣绳还是断了。上头传来无奈地叹息声,“一个人也不行,这下可如何是好?” 眼看月亮越升越高,就快到正中了,朱铜锣心里实在是着急,就说:“这样吧,廖大哥,我相信你,我现在把话传给你,你一定要捎给殿下,只讲给她一个人听。” 于是她把吴靖柴的话一字未动地告诉了廖世深。廖世深在上面道:“好,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你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接你。” 她听到一个脚步声飞快地离开悬崖边,往军营中去了,直到一刻钟后,那脚步声才返回来,趴在崖边:“铜锣,我已经把话带给殿下了,殿下知道了,说你这次立了大功,要好好地犒赏你。” 朱铜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犒赏不犒赏她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能把话传给李靖梣。 “我回去拿了绳子,现在我把绳子坠下来,你攀着上来吧。” 朱铜锣点点头,把绳子末端栓在阿狼腰上,然后抓住绳子的上方,往悬崖上方爬去。快到顶端时,廖世深笑着把手伸了下来,朱铜锣抓住他的手腕,抬腿踩着悬崖边缘,刚想问:“刚才我好像听到还有一个人?怎么不见了?” 突然感觉腹部一凉,有个尖锐的物体钻进了她的骨肉,横着一绞,撕裂般的疼。 “廖……廖大哥?” 朱铜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希望他不要再绞了,痛,真的好痛。 她不明白原本温文而笑的人为何变成了一副狰狞的面孔。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的身体就像被抛上天的风筝一样,往看不见的谷底静静划去。 命悬一线 亥时末刻, 狼头山下的一列列士兵整装待发, 长公主一声令下, 由吴天机做先锋的先头部队首先上山,岑杙等文官和少部分兵力一起留守后方。 李靖梣的中军大帐前灯火通明, 很多人相信,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拔营回京的路上。岑杙对于指挥打仗这一块并不在行,也不知是不是太敏感了, 隐隐觉得这群狼山上的呼啸声,像厉鬼哭嚎似的十分不详。 她往大帐走的时候,忽然被一根绳子状的东西绊了一下,往前抢了几步,才稳住, 回头去看, 见地上果真有根绳子,心里纳闷,谁这么缺德,把绳子丢在她帐门口? 忽然那绳子像蛇一样沙沙沙地动了起来,岑杙眨眨眼睛, 以为自己眼花了, 上前猛得踩住,只听前面“嗷呜”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自己踩了尾巴一样。 她好奇地把绳子往后拽, 然而那东西非常沉, 根本拽不动丝毫。她忙喊小庄拿火把来,两人沿着绳子走到帐子后面。看见绳子彼端拴着一只黑黢黢的大狼狗,正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阿狼?” 岑杙认出它来,下意识地往周围一看,“你怎么没和主人在一起?铜锣呢?” 阿狼蔫头耷脑地伏在地上,全无往日的精气神,连朝她吠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奇怪,试探着蹲下来去摸它的背,结果却摸到了满掌的滑腻。 “血?你受伤了?” 岑杙连忙拿火把就近查看,发现它的大腿股处正在流血。 “小庄,快去叫顾青来。” 顾青在长公主大那里疗治伤员,闻言立即赶过来,检查发现阿狼大腿和脖子下面各中了一记刀伤,一深一浅,幸而脖颈下面的那条伤口不深,不然肯定就没命了。 顾青给阿狼包扎止血,它一直不肯配合,拼命挣扎着想起来。岑杙不得不和小庄两人一起按住它。如果搁在平时,两人一定制止不了这头凶猛的狼狗,但是现在它全身失血过多,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被人轻易按倒。 “它的牙齿上有肉丝,应该是刚与人搏斗过,咬下了对方的血肉。” 顾青擦干手上的血污,对岑杙比划。岑杙心中讶异,阿狼虽然外表凶悍,但长期和人生活在一起,又有朱铜锣的□□,还算一只“通情达理”的狗,虽然时常对冲她张牙舞爪,但从没真正伤害过自己,能让它发狂咬掉皮肉的人,多半做了一些刺激到它的事情。 “不好,肯定是朱铜锣出事了,阿狼应该是来求救的。” 阿狼气若游丝地呜咽着,忽然从塌上挣扎起来,扑到地上,一瘸一拐地往帐外走去。岑杙立即站起来,“走,跟着它。”回头又吩咐小庄:“把那条栓阿狼的绳子带上,或许有用。” 阿狼引着三个人往断崖方向缓慢而行,它的左后腿受伤太重,显然已经不能支撑走路,不得不在地上拖行。走到一半的时候,它忽又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怎么办?大狼狗好像走不动了!” 岑杙略一思考:“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的腰上系了绳子,按照正常思路,如果想把它拴起来,应该系在脖子上才对,栓在腰上,有一种可能,就是要往上吊。我知道它想带我们去哪了,走,抱上它跟我来。” 岑杙知道不远处有一条很长的断崖,立即领着小庄和顾青往断崖处跑去。到了崖边,她让小庄把阿狼放下来。阿狼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到朱铜锣坠崖的地方,头伸出崖外,往下面悲哀的嗷叫,声音甚是凄楚。 “就是这里了。”岑杙肯定道:“小庄,把绳子拿来!” “你们两个在上面拉着,送我下去。” 岑杙拽着绳子慢慢被放到崖底,立即便闻到了很重的血腥气,小庄把火把扔了下来,她凌空接过,往下面一扫,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顾青,顾青,你快下来!”她慌了神,把火把插在地上,去试探朱铜锣的鼻息,已经感觉不到呼吸了。她鼻子里一酸,悲从中来,一边唤朱铜锣的名字,一边检查她的伤口,看到她腹部的血迹染红了衣裳,眼泪蓦地掉了下来。 小庄又艰难地把顾青顺了下来,累得气喘吁吁,顾青从头顶上接过药箱,连忙过来查看朱铜锣的伤势。手试探她的脉搏,心里不由一沉。 帮朱铜锣敞开衣裳,只见她的肚腹被人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连肠子都漏了出来。 岑杙看到这个场景,胃里翻涌出一阵又酸又涩的东西,蓦地扑到一边呕了出来,双手捂着脸悲哭出声。 顾青脸色异常严峻,打开药箱,拍了她一把,手语道:“我现在帮她把肠子安回原位。她失血过多,你现在马上去多叫几个人来,我要用一种很古老的方法给她输血。” 岑杙眼睛瞪得比驼铃还大,“都这样了,还能救活?” “不试试怎么知道?”此时的顾青格外坚定。 岑杙顿时像有了主心骨,立即去叫人了,正好有一队巡逻兵打这走过,岑杙便以监军的身份,命令他们留步,将他们一一坠到崖底。 顾青打开了药箱的最后一层,岑杙印象中她的药箱第一层是银针,第二层放了一些丝线和绷带,第三层是一些又尖又细的刀,第四层以下她就没见过了,因为她很少会用到这一层。 现在她打开了第四层,岑杙发现,她的第四层装了一个类似漏斗样的东西,还连着一根长长的带着针头的管子。管子旁边放着一排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小瓶子。还有一双薄皮状的手套。 顾青先从第二层拿出丝线来,穿在一根银针上,然后戴上薄皮手套将朱铜锣的肠子按照原位安好,皮肉收拢,开始拿针线缝合。 岑杙不敢看,便按照顾青的指示挨个刺破巡逻兵的手指,让他们往水中依次滴血,把那些和朱铜锣的血融合的士兵挑出来,而其余产生凝结的则不用。 岑杙自己也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和小黑妞的血可以相融,顾青为朱铜锣缝合好伤口后,让那些血相融的士兵割开手腕,每人滴出一小瓶血来。士兵们都很害怕,不敢毁伤自己的皮肤。岑杙见状只好自己带头割开手腕,勇敢地挤出了两小瓶血,顾青立即在她伤口处撒上某种药粉,血登时不流。 岑杙展示给士兵们看,然后诱惑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岑监军我家里以前是经商的,非常非常的有钱。我告诉你们,这些传言都没错。本监军家的宅子在颜湖东岸,价值十万两银子。今天谁献出一小瓶血,日后就可到我家兑一百两银子,本监军我说到做到,立字为据。” 巡逻兵们一听有银子可赚,又见岑杙献了两小瓶血确实没什么问题,便纷纷过来效法献血。而此时此刻,那些血不相融的士兵突然心里不平衡了,也纷纷吵着要献血。岑杙回头问顾青可以吗?顾青手语:“不可以。” 岑杙只好跟他们解释,但是他们不听,只觉得监军是看不起他们,凭什么别人流点血就能白得一百两银子,他们就不行。岑杙头疼了,这世上最麻烦的事情就是维持公平,“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解释也是徒劳,只好又让这些血不相融的士兵也各自献了一小瓶血,只摆在那里,却不用。然后让他们也留下名字,将来过府兑一百两银子。好在巡逻兵人数只八十来个,不然岑杙这回可要倾家荡产了。 顾青把可以用的血全都汇集起来,放在一边待用。然后拿出那漏斗,把带针管的那一头扎进了朱铜锣的小臂。让小庄帮忙捧举着漏斗,让管子直竖起来,顾青便按照固定的频率,依次缓慢地往漏斗中倒血。 众人看着她这种“古老”的输血方法,纷纷惊得目瞪口呆。等十数小瓶血都汇进朱铜锣身体时,岑杙看到火光下小黑妞的脸色已经不像最初见到时那样惨白了,有了一丝红润,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很想哭,虽然这点变化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心理作用。 “她会醒来吗?”岑杙蹲在旁边哀哀地问。现在顾青在她心中的形象就跟女神一样高大。仿佛她就是掌握生死大权的神仙一样,说什么话都算数。 “需要等一晚上看看。”顾青累得几乎要虚脱了,“能不能挺过这一关,需要看她的努力和造化。” 岑杙把她扶起来,替她擦擦额头的汗,“是不是很累。” 顾青摇摇头,强撑着笑笑,“没什么,希望她能平安度过这关。” 岑杙坚定道:“肯定会的,像她这么顽强的小姑娘,一定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回去的路上,岑杙问她:“顾青,救死扶伤,是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顾青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不过,仍旧给了肯定的答案,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啊,难怪你每天都这么开心。真好,如果我有一次可以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一定要和你一样,也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大夫。” 顾青意外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满都是惊喜。 “你现在也可以做啊,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现在?哪有时间啊。”岑杙遗憾地摇摇头,看着天空正中的那轮明月,“何况,我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 文章“输血”过程纯属杜撰,切勿当真,更勿模仿。 夜袭军营 为了保险起见, 他们抬着朱铜锣特地绕了崖底的远路返回军营。 岑杙一路都在思考到底是谁谋害了铜锣?为什么要伤害这样一个单纯无害的小姑娘?她遇害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悬崖底下, 她仔细分析了铜锣坠崖的情景。从她仰面倒在崖底的情况来看, 她是被人正面捅了一刀,倒仰着从悬崖上摔下来的。而在她坠崖的位置, 崖壁上明显有攀爬的痕迹。而悬崖上方没有任何借力处,她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攀爬成功,当时,上面肯定有人拉着她。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拿着火把在崖底搜寻了一周, 找到了两条绳状碎布,上面系着很多疙瘩,是由很多长条状的碎布连接着绑在一起的。其中一条有一人那么长,另一条长不过一支手臂。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两条碎布绳原本属于同一条, 在一臂位置断成了两截。 岑杙分析, 也许他们一开始没有找到绳子,曾试图用这布绳代替。但是失败了,布绳支撑不住人的重量,总共断了两次。 岑杙观察断口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短布绳断口处有一半毛糙, 另一半却十分平整。这毛糙处显然是布料撕裂引起的正常现象, 但这平整处倒像是被利器割裂的。她又去观察另一条长布绳,发现两头都有割裂的痕迹。 一次是巧合, 两次就可能是别有用心了。 她离开崖底, 往悬崖上瞧, 小庄正站在悬崖边上,手里攥着绳子,虽然崖高只有一丈,但从下方只能看到他黑暗中的廓影,容貌表情全都看不清楚。 如果他就是当时那名要拉铜锣上去的人……会怎么样? 岑杙把布绳上的疙瘩全都解开,把拆下来的布条按顺序铺在地上。拿火把一照,发现这些碎布材质、样式全都一样,都是从同一块布料上扯下来的。其中有块布料边际往外延伸出一个能够套进小指的环带,很像衣服上的纽襻,布料整体呈现深灰色,上面有专门缝制的压线,如果是取自同一件外衣,那么该是一名男子的外衣。 岑杙投映到当时的情景中,不自觉开始摹演当时的情形。 男子撕下自己的衣服做成绳索,又在绳索上故意割了一道口子,让铜锣攀上,结果不出意外铜锣摔了下来。之后他们又试了一次,男子故技重施,铜锣再次摔了下来。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阻止铜锣往上攀爬吗?但如果他不想让铜锣上来,为什么不直接干脆不往下投衣绳?这样反复折腾她是为了什么? 当他第三次投下真正的绳子时,显然已经对铜锣动了杀心。那么在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觉得非要杀铜锣不可了? 岑杙把自己当成朱铜锣,揣测她在崖底下的一系列心理,从崖壁摔下来两次后,她一定默认了靠衣绳是断然爬不上悬崖的,心里肯定又着急又沮丧。 那男子显然是故意想让她产生这样的心理,不然,他完全可以用衣绳把铜锣拉上来,直接杀之,而不必多此一举另拿绳子。那他为什么要让铜锣这样想呢? 把人折腾完了,再杀人灭口,这个模式和刑讯逼供倒有些相似。 那男子是不是也在逼迫铜锣“招供”呢? 可是,铜锣虽然上不去,那男子也下不来,如果男子实施逼迫,铜锣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不去理会。她为什么甘心受男子“胁迫”呢? 难道她有什么把柄落在男子手上?或者说,有什么事情让她非要受男子“胁迫”不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最后一次攀爬,朱铜锣一定没想到自己会慢慢爬向死亡,也许她还会为有了真正的绳子,能够爬上崖顶而开心不已。所以她爬上去之前给阿狼腰间也绑上绳索,准备上去后把它拉上来。 岑杙把一块大石头当成阿狼,把绳子末端系在“阿狼”身上,然后作出摸“阿狼”头的动作,一边摸一边琢磨这个时候朱铜锣大概说了什么? “阿狼,你在下面乖乖待着,我爬上去后就拉你上来。” 然后她站了起来,攥住绳子对上面的人说:“我好了,马上就要爬了。” 她攀着绳子一步一步开心、艰难地爬到悬崖顶上,也许上来前还把手搭在了那人的手里。正在这时…… 岑杙爬到崖顶,意外看见小庄双手紧紧拽着绳子,脚尖离悬崖边起码有五六步,身子几乎是半倾斜地往后仰。这个姿势,想第一时间攻击铜锣是不可能的,如果等铜锣离开崖边他再想攻击就难了,铜锣肯定会反抗,会挣扎,摔下来肯定也不会是那个姿势。 但是不用这个姿势保护自己,很容易被下面的人带下去,似乎又不符合常理。 难道是她分析错了吗? 难道攻击铜锣的另有其人? 不,不对,除非上面不止有一个人!! 岑杙脑袋飞速思考,假设上面有两个人,一个在后面拉绳,一个在前面装作拉绳的话…… 她忙向下面的巡逻兵喊:“上来一个小个子。”然后自己扮前面那个装作拉绳的人,小庄在后面真正地拉绳,再次摹演当时的情景。 那小个子巡逻兵慢慢往上爬,等爬到崖顶时,岑杙装作不经意地拍了下他的肚子,那巡逻兵吃惊地抬头,站在悬崖边上瞪眼看着她,身后完全没有防备。 岑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离开原处,蹲在崖边往下瞧。 此时下面有火把能看清顾青等人,但是当时想必黑咕隆咚一片,那人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能听到阿狼在下面又急又慌的嗥叫。假如她是那个人的话,第一时间一定会把阿狼也吊上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它也解决掉。 但是他低估了阿狼的凶猛程度,即便身中两刀,仍能与对方搏斗,挣脱跑掉了。最后阿狼拖着流血的伤口来军营找人求救。想到它爬到了自己帐子前,岑杙眼睛顿时红了。 综合以上种种分析,虽然她现在还不清楚是谁谋害了朱铜锣,但她可以肯定,谋害铜锣的人,一定是个居心叵测之人。等铜锣醒来真相大白后,那个人一定会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当他们抬着朱铜锣回到军营时,发现大部分士兵已经往狼头峰进发。长公主去了前线指挥作战,而李靖梣则坐镇大帐留守。帐前侍卫层层罗密,代表着军营中最高的防卫规格。传令官不断地从帐中奔进奔出,带回前线的最新战况。 顾青给朱铜锣擦身解除衣物时,在她腰下摸到了两个异物,形态方方正正的,她轻轻托着铜锣的腰,把异物取出来,见是两枚精致小巧的印章。忙用手拍拍床板,提醒站在帐外一直朝中大帐方向观望的岑杙回神。 把两个东西交到岑杙手上,手语:“这是从小姑娘身上翻出来的。” 岑杙忙仔细查看,发现这两枚印章不是普通的印,一个雕龙一个雕虎,乃皇亲国戚标志。她往两枚印上各哈了口气,依次在白纸上盖了一章,确认一个是吴小侯爷的飞虎印,一个是康德公主的飞龙印。其中,康德公主的那枚飞龙印形制和李靖梣的一枚私印十分相似,区别只在于印章中的那只独特的鲸鱼图案和小篆名讳。 “这是二公主和吴靖柴的印章。怎么会在铜锣身上?” 岑杙感到奇怪,一般这种私人印章是不会轻易离身的,李靖樨和吴靖柴的印双双出现在这里,莫非他二人也来到了狼山? 岑杙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但是他二人的印章为何会在铜锣身上呢?首先,这肯定不是铜锣偷来或抢来的,小丫头的品性岑杙还是信得过的,那么多半就是二人主动交给她的。他二人为什么要主动把印章交给铜锣呢? 在玉瑞,印章不仅能代表人的身份,也能起到传信于人的作用。 小丫头携带印章奔赴军营,难道是想要传信? 岑杙突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是了,传信!她一定是为了传信,所以千方百计想要从悬崖下爬上来,但是却被人从中阻挠。阻挠她的人目的就是要阻挠她传信,所以不惜杀人灭口!! 之前所有的零散的分析好像都被一条线给穿了起来,岑杙脑中顿时豁然开朗。但是,朱铜锣究竟想传递什么信息呢?岑杙又困惑了。 她想,这个信息一定非常非常重要,所以坏人才会千方百计地阻止她传信。是攻山吗?还有没有比攻山更重要的事情? 岑杙搜肠刮肚的快速思考,从粮草安全到战事成败,样样例数,恨不得把脑袋掰成四半,一齐运转。忽然她的身子蓦地一震,瞪大眼睛,确实有件比攻山更重要的事情—— 李靖梣的安危!!! 岑杙几乎是狂奔着闯进了李靖梣的大帐里,好几个文臣谋士都围在她身边,对着沙盘出谋划策,听到动静俱都吃惊地抬起头来。 岑杙来不及平复呼吸,气喘吁吁道:“臣有要事要密奏殿下,请殿下随臣到医帐来一趟。” 李靖梣对她突然闯帐的行为已经很不悦了,听到她的“无理”要求更是不满。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谋士立即斥她:“岑监军,你这样蛮横闯进来是何居心?没看见殿下正忙于戎机,哪能轻易随你而去?” “真的是十万火急的要务,必须要禀明殿下,医帐里有人快要死了!” 岑杙目光恳切地盯着李靖梣,恨不得把“快跟我走”写在脸上,生怕她万一说个“不”字。 终于,李靖梣似乎妥协了,放下手中的指挥杆,“你们先在此守候,本宫去去就来。” 离开时,岑杙听见帐里传来众人不满的嘟囔:“搞什么名堂?”“延误戎机,其罪当诛!” 她置若罔闻,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靖梣身后,往医帐走去,眼睛时不时往四周瞄上一样,感觉这军营处处潜藏着危险。 “说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进了医帐后,李靖梣看着空无一人的帐子,不出所料地回头问岑杙。 “咳,殿下大帐外的侍卫太多了,很容易成为敌人的偷袭目标。”岑杙一时也说不清楚,先捡重要的说。 李靖梣眉头皱了皱,面色有些不虞:“你说得快要死的人呢?” “的确有快要死的人,但并不在这里。” 岑杙话音刚落,就听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吆喝声。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沦为了敌人的刀下鬼。“不好,敌人袭营了,快准备迎击!” 岑杙眉心跳了一下,叹道:“果然来了,真是好险!”立即抓起李靖梣的手:“快跟我来!”她抽出随身的短剑来,用力划破医帐,拉着李靖梣从帐后逃走。 诡计多端 二人在悬山顶式的兵丁帐篷间左闪右突地穿行, 避开混乱的人群和马蹄, 辗转到了军营外围的栅栏前, 岑杙一脚踹开栅栏,就要拉李靖梣往山上跑。 谁知李靖梣却甩手, 急匆匆地往回走,岑杙急忙拦住她,“你要干嘛?” “我要回去,大营被袭, 主帅却弃营逃走,成何体统?” “你回去只会成为匪徒的攻击目标!你跟我来!”拉着她往上跑了一箭地,转身从高处往下眺望,山脚下的军营已经连成了一片火海。不知其数的布衣匪徒拿着火把在军营四处钻营杀人放火,其中以中军大帐受创最为严重, 四方塔形的帐子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李靖梣看着这样的场面, 脸色骤变。 “你看到了吗?他们是有目的在袭营,我没猜错的话,他们的目标就是你。现在军营大部分兵力都在山上,如果你出了事,咱们也甭剿什么匪了, 干脆弃甲投降吧!” “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联系她今晚的种种反常作为, 李靖梣心中的疑团越来越深。 “是!”岑杙便将今晚如何发现朱铜锣,如何分析出她可能是来报信的种种事情一一道出, “我怀疑军营中出了奸细, 这个人千方百计阻止铜锣报信, 用心险恶。如果不尽早把他揪出来,后患无穷。” 李靖梣心中突突直跳,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是说,黛鲸也来了狼山?” 岑杙眼皮跳了一下:“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是的。他们想必在山下发现了什么,所以派铜锣来报信,但不知为何他们没有一起来。” “糟了,如果那人谋害铜锣,那他下一步岂不是要对付黛鲸?!” 李靖梣被这个突来的念头吓到了,不知不觉地往山下跑去,岑杙急忙从后面抱住她,“你要去哪儿?”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黛鲸!她现在一定有危险,不然,她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私印交给别人的。我要去救她!”声音失了惯常的冷静,不停扭身挣扎。 “你听我说!”岑杙紧紧捆着她的腰,强迫她听自己讲话:“土匪选择这时候袭营一定不是偶然的,山上说不定也出了状况,你是三军统帅,现在绝对不能远离军营。让我去!相信我,我一定把她平安带回来!” 感觉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转身紧紧抱着她,颤声道:“岑杙,我好害怕。”岑杙轻拍她的背安抚:“别怕别怕,相信我,你妹妹一定会没事的,她现在和吴靖柴在一起,吴靖柴那么机灵肯定会保护她的。你留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叫云种上来保护你。待会,长公主看到山下的火光肯定也会分兵下来,整个军营都需要你收拾残局,绯鲤,振作起来,你一定可以的,相信我。” 岑杙把随身的短剑交给她防身,亲了亲她的额头,转身飞跑下山。在栅栏旁遇到了云种,原来他刚才看见二人飞跑到了山上,便一直默默地守在这里,防止有乱贼往这个方向逃窜。 岑杙有点感动,告诉他李靖梣的确切位置,随后抢了一匹快马,先往自己大帐奔去。帐子一侧已经烧起来了,小庄、顾青以及铜锣都不在,帐子外面横陈了两条土匪的死尸,里面桌案椅凳大多侧翻,应该是经过激烈搏斗。 岑杙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平安转移了?心急如焚。在地上寻摸半天,找到了晏回的那张地图,于帐顶倒塌前从侧面的火窟窿里滚了出去。 翻开地图查看,上面有对狼山地界的详实标注,正是她目前所需要的。她在乱军中纠合了两支小分队,总共二十余人。按照地图给每人安排了搜寻任务,目送他们呈辐射状离开军营。自己正要随后出发。偶然一瞥,看见前面不远的火光处一个落单的匪徒正被两名官兵追逐,非常狼狈。她灵机一动,绕到帐后那两具死尸旁,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扒下他们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在脸上抹了一点血,捡起刀来,装成土匪冲了过去。将两名官兵一脚一个踹晕后,她扶起那跌倒的土匪,“兄弟,没事吧?” “多,多谢,大兄弟,救命。”那土匪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紧紧抓着岑杙的手腕,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岑杙又格开了一名官兵,架着他走了一段路,见他体力不支,便“热心肠”地背着他一口气跑出了军营,故意装作气喘吁吁道:“大兄弟,往哪儿跑,我找不到路了。” “往东,直走,五里外,有座小树林,我们,右掌峰的弟兄,在那儿汇合。”他伏在岑杙背上断断续续道。 岑杙皱眉,右掌峰?那不是晏回地图上用圆圈标出的山峰吗?不知具体所在,只知大致范围,故用圆圈标记。莫非这是顾人屠在狼头峰总巢外设立的分巢? “大兄弟,你是哪个峰的?”那土匪忽然问。 岑杙转了转眼珠,心道有右掌峰,想必也有左掌峰了,于是试探着说:“我是左掌峰的。” “原来是左掌峰的兄弟,这次多亏你搭救,不然我这条命算是撂在这儿了。” 岑杙心中暗暗捏了把汗,看来这次袭营的土匪真不止一波。 “对了,大哥,我刚才看到几个兄弟仓皇往南边断崖方向跑了,他们是往哪里去的啊?” 那土匪道:“那估计是狼尾峰的弟兄。” “狼尾峰?他们干嘛往断崖跑,那儿不是死路吗?” “你是新来的吧?” “是,我新上左掌峰三个月。” “那难怪了。狼尾峰的兄弟最善攀爬,那点断崖对他们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他们爬下去后会到哪儿汇合啊? ” “过了断崖往南三里外有个乱石林,是最好的藏身地点,又离狼尾峰不远,他们一般会在那儿汇合。” “哦。” 那土匪休息了一会儿,似乎缓过气来了,要拉岑杙入伙:“大兄弟,我看你不如跟我一起去右掌峰吧,刚才我亲眼看见你们左掌峰的老大被官兵一刀给砍了,你回去也是群龙无首。不如跟着老哥我一起干。我们老大是主峰屠二爷最信任的人,你身手好,早晚会熬出头的。” “好啊。”岑杙轻松地答道,回头:“大哥,我累了,咱歇一会儿行吗?” “哦,好,好,”土匪忙下来,感激地跟岑杙道:“这次多亏了大兄弟你,背着老哥走了这么多路,你放心,以后跟着老哥我混,绝对亏不了你。” 岑杙面上微笑着,待他绕到身侧时,举起胳膊装作揉肩膀,突然,猛得往后一击肘,那土匪立即被打晕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原来这是她使得一招诡计,目的是诓出土匪的集合点。 因为她判断出李靖樨、吴靖柴之前必与匪徒有过接近,所以才能获知他们袭营这一重大消息。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曾经无限地接近匪徒的某个集合点或者行军路线。这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中设了一个鱼标。只要找到这个“鱼标”,就能按图索骥,推测他们大致曾到过什么位置,会走什么路线。搜寻范围无疑会大大缩小。 现在,她获知这个“鱼标”就是乱石林。因为只有从南边来,铜锣才会需要攀过断崖,左右掌峰都位于断崖之上,根本无需攀爬。 而南边只有狼尾峰一股土匪,他们的集合点八成是在乱石林。即便不在乱石林,也不会超过狼尾峰。狼尾峰到狼头峰似乎只有一条最短的路,应该就是朱铜锣走得那条直线。 岑杙双手攀着悬崖努力把身子往下坠,两臂挂在崖上时,脚尖离地大约有一人高,这个距离并非不能承受,她直接跳了下去。快速离开崖壁,沿着直道往乱石林方向而去。 一路既要防备与落荒而逃的土匪正面碰上,又要找寻李靖樨,难度不可谓不大。比如,她刚离开崖壁五百步时,有一大波土匪争相从崖顶坠了下来,落荒而逃,岑杙赶紧闪身避到一旁,猜测土匪出现大规模溃败,有可能是山上兵力下来支援了。 这一大波土匪走净后,又零星地往下坠过几个土匪,之后便再没有土匪坠下来过,估计方才是最后一波。岑杙正要从隐蔽处出来,继续赶路,猛然看到对面一块巨大的山石背后闪出一个怪物样的人影,大约有一个半人高,两个半人厚,简直像个巨人。岑杙骇了一跳,然而当那摇摇晃晃的“巨人”走到月光下时,她才看清那是两个人叠加在一起的人影,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正往断崖方向艰难跋涉。 背上的人留着及腰长发,应该是个女子,她猛然想到了什么,正要扬声高唤,却看到后方有个疾驰的影子,正朝二人极速趋近。支在最前面的利剑在凄冷月光下反射出凛凛的寒光。 不好! 李靖樨感受到背后的寒气,猛一回头,就见一道细长的白光朝自己射来,她“啊”得一声本能地尖叫,吴靖柴反应过来,想躲闪已经来不及。就在二人以为这次八成要被人串成羊肉串的时候,那使剑的蒙面黑衣人剑尖忽然一偏,手忽然像被烫了似的,匆忙丢掉了剑,在空气中乱甩,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扭头四顾,岑杙如鬼魅般出现在侧方的视线中,他弓腰想拾起地上的剑,岑杙又是一记鸡蛋大小的石头,空中划出一道锐响,准确击中他的脑袋,打得人整个往一侧歪倒。 李靖樨吃惊地看着那个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吴靖柴则感觉全身冒出一股冷汗,心跳声咚咚咚地锤击耳膜,如在耳边放了一张巨型大鼓,暗叹真是好险,差点小命不保了。 岑杙一边捏着石头一边冷冷地走近。 那蒙面人缓过劲儿来,从袖中抽出一枚短剑,朝岑杙拼命刺去。岑杙侧身一闪,使出一记后蹬脚的动作,蒙面人倒像自己刺空了似的,往前踉跄扑去。吴靖柴轻蔑地嗤笑一声:“真蠢!”把李靖樨放下来,从地上拾起他丢下的剑,迅速加入战圈。 蒙面人没料到这二人武功都如此高强,不敌,转身欲走,吴小爷背了李靖樨走了这么长的路,本来已经筋疲力尽了,正想找个人撒气,追上去从背后就是一道斜劈,几乎将他整个肩膀削下来。但又一个黑衣人的出现,踢了他胸口一脚,将人给救走了。吴小爷打扑打扑身上的脚印,晦气地“呸”了一声,朝那遁逃的背影大吼:“敢踢小爷,你给我记着,下次再让小爷碰到你,小爷叫你五马分尸!” 回头拄着剑,恨不得立即坐地上,“哎哟,我快累死了,总算来个人了!”岑杙看出李靖樨脚伤了,便开始脱身上的衣裳。吴靖柴瞪大了眼睛,“喂,你做什么?” “我刚穿得衣服是脏的,恐有辱公主贵体。”岑杙把那死人衣服丢在地上,露出本身的干净青袍,走到李靖樨面前,转过身来,膝盖稍稍弯曲,“上来吧。” 李靖樨不肯,倔强道:“我自己可以走。” “可以个屁!”吴靖柴直接爆粗,嫌弃中带点宠溺道:“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磨唧了?别强撑了,赶紧上去。”直接把她推到岑杙背上,岑杙顺势把人背了起来,有点好笑,觉得她闹别扭的时候和李靖梣还挺像的。 到了断崖下,三人微微犯难,岑杙提议他们叠罗汉上去。吴靖柴一开始打死不想当被踩的那个,岑杙心里“嘁”了声,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如果吴小侯爷先上去的话,就得负责先拉公主上去,然后再拉我上去,不然,放公主一个人在下面,小侯爷一定不会放心。而如果我先上去的话,吴小侯爷只需要撑一下我,我会先拉公主上去,再拉小侯爷上去,你就没那么累。” 吴靖柴一想是这么个理,他要是先上去的话,不仅自己得费力爬上去,还得连拉下面的两个人,而如果他后上去的话,只需要托一个人,中间那个不需要他费心,只需要等着被拉上去就行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岑杙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后,脱下外袍,回头让李靖樨拽住。那一瞬间,吴小爷马上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因为李靖樨一只脚是没办法使力的,最后还得要自己来托。吴小爷憋红了脸,拼命高举着头上金鸡独立的李靖樨,心里大骂岑杙这厮奸诈狡猾、诡计多端。同时暗自捶胸顿足,自己怎么听了她的花言巧语就信以为真了呢?真是太大意了! 双双被俘 好死不活地被拉上去以后, 吴靖柴快要虚脱了, 岑杙看到原先搁在那儿的马匹不见了, 估计被土匪抢走了。无奈只好继续背着李靖樨往大营方向走。 吴靖柴走不动了,弓着腰要求在原地歇一会儿, 岑杙着急回军营查看情况,便道:“要不,我先被二公主回营地,待会再让人来接小侯爷你?” 吴靖柴一听不乐意了, 他可不愿意呆在这鸟不拉屎的悬崖边独等,闷都闷死了,只好扶了扶膝盖,勉强撑起来,“算了, 走吧, 走吧,就算死也要死在营地里!” 三人继续往前走。 “对了,方才那刺客是什么人啊?”吴靖柴边走边问起来。岑杙告知他二人朱铜锣遇害之事,吴靖柴、李靖樨相顾愕然。 “难怪我们看到军营仍是烧起来了,唉, 早知就不该让她一个人来送信。”吴靖柴心中很是内疚, 又问她伤势如何? 岑杙据实相告,吴靖柴不胜扼腕, 举着拳头, 恨不得把奸细当场揪出来, 碎尸万段。 倒是背上的人,几次启口,欲言又止,岑杙感觉到了,猜到她想问什么,便温言道:“二公主放心,虽然敌匪烧了不少营帐,但皇太女殿下目前平安无事,土匪并没有伤害到她。” 李靖樨松了口气,抿抿嘴唇,似乎不想搭理她似的,手若有似无地拄在她肩上,上半身尽量不与她接触。这个姿势很难保持平衡,岑杙不得不尽力弯着腰,成全她的“任性”,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趁吴靖柴落后一段距离,回头悄悄道:“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揽着我吧,不然我腰要断了。” 大约隔了七八步的沉默,后面人才慢慢贴了上来,圈住她的脖子,岑杙得以直起身子,放松不少,笑赞道:“这才乖嘛!”满意地背着她大踏步往前走。 与此同时,一里开外的营地里,众官兵正积极灭火。长公主已经带兵回援,在临时搭建的主帅帐篷里,她忧心忡忡地对李靖梣讲述前线战况:“我在回援之前,收到天机的消息,他在到达与涂云开约定地点五百步开外,察觉情况有异,便下令先头部队停止前进,后军变前军,依次悄悄往下退,至安全地点,他又一个人潜伏上山,发现那个地方埋伏了许多土匪,而山上的防御垒和涂云开坠下来的敌垒图大相径庭。我猜,涂云开很可能已经被俘,他坠下来的敌垒图八成是顾人屠在故布疑兵,好引我们上钩。” 对于涂云开被俘,李靖梣并无多少意外,把从活捉的土匪那里严刑拷打得来的消息和长公主彼一交换,双方当即确认了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密谋。 李靖梣握着指挥杆在沙盘上划出一个大致的范围,最后指着代表狼头峰的山头娓娓道:“顾人屠以狼头峰老巢为中心,在狼山地界建立许多分巢,分巢远离主峰,平日按兵不动,不易被发现。各分巢之间以飞鸽传信,形成一个众星拱月式的高效运转的小王国。前夜各个分巢从主峰接到命令,要在今夜子时同时向军营发动袭击,说明他们已提前获知我方守备空虚,联系昨晚拿到的敌垒图,可以判断涂云开被俘至少已逾两日了。” 李平渚基本赞同李靖梣的结论,倒是意外于她现在还能保持镇定。涂云开被俘,至少对东宫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利好消息。他的这次任性妄为将一次普通意义上的剿匪事件,升级成一次涉及到东宫、涂家乃至朝廷全局的利益纠葛。 就连置身事外的李平渚都能感受到那种不管救与不救都会沦为众矢之的的矛盾与压力。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无论她怎样抉择都无可厚非。但因为万众瞩目的皇储身份,很多事情往往身不由主、事与愿违。 长公主叹道:“绯鲤,你不必给自己过多压力,涂云开被俘是他咎由自取,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就算闹到朝堂上,姑姑也会为你讲理。” “多谢姑姑。”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李靖梣尚未回应,传令官便从山上带来了吴天机的消息,由于此次伏击没有成功,顾人屠报复性地将涂云开当成靶子竖在了堡垒前,要挟官兵退出狼头峰三十里外,否则就要一片一片割下驸马的肉。吴天机特地派人请示,要不要应允? “这不可能!” 李靖梣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如果这次不能一举摧毁他的老巢,打下他的嚣张气焰,此后必然遗毒无穷。我不会仅为我一府利益,就弃玉瑞全局于不顾。涂云开个人之生死,高不过玉瑞之国祚。让他不要心存妄想!” “说得好!”长公主举了举大拇指,她最欣赏李靖梣的一点,就是凡事拎得清,“这次绝不能给顾人屠翻身的机会!你就把殿下的意思告诉吴先锋,叫他通知那顾人屠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吧!” 传令官离开后不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声的吵嚷,像是有人突然发了疯,在狂喊狂叫。云种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进来禀报,“殿下,不好了,有逆贼劫持了顾青姑娘。” 他说得太急,直接把顾青的身份给抖露出来,好在帐里只有长公主,她只略微疑惑了一下顾青是谁?便跟着脸色大变的侄女儿快步赶往事发地点。 老远就听见“放开她!放开她!”的吆喝声,李靖梣隔空看见,官兵将一名持剪刀的土匪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但畏于他手中的剪刀直抵人质的喉咙,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谁敢上来!谁敢上来我就捅死她!滚开,都滚开!” 蓬头垢发的匪徒紧紧卡住顾青的脖子,嘶吼的模样像只厉鬼。 李靖梣过来以后,人群安静下来,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她冷声道:“你想上山可以,但必须先把人放了!” 李靖梣在来的路上把事情了解了大概,原来土匪袭营被打退后,顾青便去给士兵疗伤。见一名横卧在地的土匪痛苦呻.吟,心生不忍,便好心肠地帮他包扎了伤口,谁知那土匪缓过劲来,恩将仇报,反抢过她手中的剪子,挟持了顾青,打算逃回山上。 “不行,我要先上山,再放人!”那匪徒把剪刀再逼近顾青脖颈一分,顾青被迫后仰,本就发不出音的嗓子,只剩下无声地喑哑和绝望。双手无力地掰在那人小臂上,几乎喘不过气了。 小庄在边上吓得不轻,一直劝他:“你别冲动!你千万别冲动!” “放开她,我给你当人质!” 正在这时,人群外忽然响起一个响亮、坚决的声音。众人回头,就见岑杙侧身挤进了包围圈里,对匪徒道:“我来给你当人质,我是这儿的监军,朝廷的三品侍郎,她只是一名书童,你抓我比抓她有用的多!” 顾青在人群中看到她,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李靖梣起初听见她声音时,心口本能地一颤,听完她对那凶徒讲的这番不计后果的话,脸色整个变了。连李靖樨单腿跳到她身边,都没有发觉,还是被她那声近在咫尺的“姐姐”唤醒的。 姐妹二人罕有地久别重逢后顾不上和彼此说话,俱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人群中和土匪谈判的岑杙。 那匪徒怀疑地盯着她,“你当我傻吗?你是监军?我还是元帅呢!” 岑杙镇定自若地从怀里掏出印章,作势要丢到他:“这是我的印章,上面有我的官职,不信你可以自己察看。” 那土匪没有伸手接,嗤声道:“就算你是监军,劫持你哪有劫持她容易?你会跑,她可跑不掉!” “小庄,去拿绳子来!”岑杙板着脸大声命令,小庄立即去拿根长绳,岑杙又喊:“把我绑了。” “大人!”小庄犹豫不决,岑杙却有些不耐烦,抓着绳子就往身上套,催促道:“你快点!系扎实点。” 小庄只好一圈圈地把她捆住,当着土匪的面儿,在她背后的手腕上扎扎实实系了个死扣。岑杙心道:“这孩子心眼太实了,叫你系扎实,你这也系得太扎实了。” “现在你放心了吗?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那土匪原是左掌峰的头,他暗忖这次袭营失败,虽大难不死,但保不准会受顾人屠怪罪,倘若真能抓个大官回去,说不定能将功抵过,就有些心动。 “你转过身,背对着走过来。” 岑杙依言行事,顾青拼命想挣开嗓子里那看不见的桎梏,喊她不要过来,但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而李靖梣空有声音,此刻,却不能将她留住。 岑杙背对着土匪一步步往后退。她面对的方向正好对应着李靖梣,发现这个巧合的时候,岑杙呼吸凝滞了。双脚似被那目光中千丝万缕的情结网住了,再难以后挪一步,她,是在唤我不要过去吗? 岑杙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嘴上勾起一丝无奈又悲酸的笑容,转瞬即逝。 可我,非要去不可啊。我不能让顾青一个人,去经历那样的残酷。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不该去承受本不属于她的恶。 原谅我,我会平安回来的。 她一步步退到土匪跟前,被一把卡住,那原本戳在顾青喉咙处的剪刀瞬间抵在了她的颈口。李靖梣指甲紧紧陷入拳心,压下内心深处蔓上来的恐慌与害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发布命令:“让他们上山,任何人不得从中阻拦。” 人屠之名 李平渚悄悄对身边人说了几句话, 那人迅速离开人群往山上去了。 岑杙被挟持着往山上走, 土匪由于太过惊慌, 几次用力过度,差点划破她的喉咙, 岑杙心惊肉跳,几次寒毛都竖起来了,不得不出言提醒:“大哥,你可千万悠着点, 这剪刀不长眼,你可别把我弄死了,不然,你就真的上不了山了。” “少废话!快走!”土匪凶恶叱她,卡着她的脖子继续在林道间穿梭。 “我废话还多啊?我从上山到现在只说了这么一句, 还是因为担心大哥你错手杀我, 好心提醒。”岑杙心里想爆粗,不过语气却无辜,欲分散土匪注意力,旬又补充:“我可怕死的紧,我寒窗苦读十多年, 好不容易考取功名, 混到了三品侍郎,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娇妻美妾无数, 红颜知己上双, 倘若被你杀了,还得重新投胎,重新去考试,你知道考一次科举有多难吗?” “呸!贪生怕死的狗官,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让你投胎下地狱!” “……”沉默了一会儿,“大哥你原先是干什么的?家里有几口人?怎么会沦落到做土匪的?” 那匪徒一面警觉四顾,一面加大了卡岑杙的力度,用暴力制止她的聒噪。 岑杙快被勒死了,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暗忖这土匪真是暴躁,跟爆竹似的一点就炸。她觉得背上有点湿:“大哥,你流哈喇子了吗?为什么我衣颈上凉飕飕的?” “混账,你才流哈喇子!你衣服后面本来就是湿的,估计是哪个大姑娘傍你身上抹鼻涕了吧!”土匪本意是想讽刺她好色,没想到岑杙却意外没有回怼,她想起背李靖樨时一路的沉默,心里有些恻然,此后竟跟个哑巴鹌鹑似的,再也没吭过声。 不过,她越不吭声,土匪就越是生疑,警惕心也是平常好几倍。收到长公主指示的吴天机一路悄然跟踪,飞镖捏在指缝间,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 林荫遮天蔽月,令前路漆黑难觅。他只能借岑杙的说话声才能勉强辨清他们的方位,但那土匪却好像夜猫子似的,夹着岑杙稳步如飞。 莫非此人就是丰阴七雄新成员,人称“黑蝙蝠”的老八孙长福?吴天机越忖越觉得像,此人目力惊人,如蝙蝠一样夜能视物,不是孙长福又是谁呢? 后来,岑杙的声音消失了,他便也失去了追踪的方向。正疑惑间,四面山林中忽然传来“咕咕,咕咕”的夜枭叫声,他暗道不好,八成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回撤过程中,险些被左右两侧突袭来的流矢射中。吴天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堪堪躲过,连忙往箭来处撒了数支飞镖,往夜色中遁逃而走。 岑杙被押进了敌垒,众多举着火把的土匪将她围住,发出胜利般的“噢,噢”的吆喝。为首一人是个矮壮个,脖子跟脑袋一般粗,举手示意弟兄们安静,质问那挟持她的土匪:“老八,你怎么上主峰这来了?左掌峰的弟兄怎么样了?” 那土匪扑上前去,泣道:“左掌峰的兄弟都打光了,只剩我一个,四哥,弟兄们都死得好惨,你和二哥要为弟兄们报仇啊!” “快起来,放心,有哥哥们在呢,我们一定会替弟兄们报仇的!” 那人一抹鼻涕站起来,激动道:“四哥,我这回抓了个狗官上来,还是个三品监军呢!” “哦,是吗?在哪里?” 那“老八”往后一招手,两个小喽啰便把五花大绑的岑杙押到矮壮个跟前。岑杙早已认出此人是丰阴七雄的老四张蛤|蟆。一年前曾在回京路上见过的,岑杙还教他敲过锣。当时和他在一起的除了老二顾人屠,还有老三孔蝎子,孔蝎子在追击她和李靖梣的途中,死在了她的短剑之下,而张蛤|蟆左耳上那个被吴天机飞镖射出的圆洞犹在。 张蛤|蟆也认出她来,竟然又惊又喜:“大兄弟,怎么是你?” 岑杙意外于经过那件事后,他还能表现得如此热情,暗忖,莫非他从未怀疑过当时的自己? 无辜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怎么是我。” “四哥,你认识他啊?” “可不是嘛,他就是……”张蛤|蟆乐正准备介绍岑杙,听见身后传来一片恭敬的“二爷”声,眉间一喜,“二哥过来了!你快看看谁来了?” 土匪自动让出一条路,身材魁梧的顾人屠从人墙后走出。冷冷盯着岑杙,本就阴鸷的目光,经过一年的沉淀,似乎更加阴沉了,暗藏着无法挽回的残忍与杀戮。 “谁抓得她?” “是我。”老八孙蝙蝠急忙邀功道。 “你不是她对手。”顾人屠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孙蝙蝠吓得不敢回嘴。他又冷声问岑杙:“你是怎么被抓的?” 岑杙淡定道:“有人要抓我夫人上山,我不想夫人被抓,只好拿自己交换咯。” “什么夫人?明明是个书童。”孙蝙蝠斥她,给顾人屠略略讲了逃出的经过,“那书童是个哑巴,刀戳在脖子上也不喊不叫,倒是这狗官对她好像挺在意的,我考虑抓了她可能会对二哥有用,于是就冒险把他绑了上来。” 岑杙耸耸肩并不反驳。顾人屠刀锋似的眼睛里射出凶冷的寒光,虽然没有正对孙长福,这只黑蝙蝠却莫名觉得心里发慌。 顾人屠倒是没有立即惩办他,只吩咐喽啰:“押她过来。”转身往主屋而走。 “四哥,我是不是闯祸了,二哥他……” 张蛤|蟆同情地拍了拍比他高一个头的孙蝙蝠的肩膀,“老八,不是我说你,你这眼神……唉,你知道吗?你这次可是抓了二哥的妹夫。” 妹夫?孙蝙蝠呆立当场,有些眩晕。 岑杙被押进了顾人屠的主屋,沿路发现这寨子几乎仿宫城建造,不仅有高约一丈的城墙和角楼,设专人把守,内里布局也十分严密,土匪们的茅草屋呈众星拱月式,围绕在顾人屠的主屋周围。而让岑杙意外的是,茅屋边上竟有许多妇孺在嬉笑。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像临时被抢上山的,八成是土匪们的家眷,在山上住了很久的,岑杙暗忖,顾人屠这招真是狠,把属下们的家人迁来山上做质子,这些土匪们打起仗来还不以一当十? “你我之间似乎有些账没有算。” 顾人屠居高临下地坐在主位之上,莫测地审视岑杙。 岑杙暗忖张蛤|蟆傻,顾人屠可不傻,就算他一年前没有回过味儿来,如今她和长公主夫妇再度一起出现,他再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也就枉做了这么多年土匪头子了。 岑杙淡然道:“你我之间无仇无怨,如今为敌,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如果因此而算账,是永远算不完的。” 顾人屠冷笑道:“倒是这么个理儿。” “如今你落在我手里,可还有何话要说?” “顾山,你回头吧!虽然这些话可能已经晚了,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不要再一意孤行下去。官兵迟早会攻上山来,这里的一切离覆灭只在旦夕,你若再负隅顽抗,只会徒增杀戮,于结果并无不同。你又何必再执着?你可知,如今你杀的每个士兵,都要经过顾青之手洗涤,她那般良善,不忍见任何人受到伤害。就连危及她性命的敌人,她都会因为不忍,而施以援手,否则我也不会陷在这里。我一直没有告诉顾青,顾人屠就是她亲哥哥,但是你知道吗?就连这样一个别人口中‘穷凶极恶’的匪徒,她也从未想过要他死,只是想阻止他继续作恶。面对这样的顾青,你于心何忍?” “你说完了没有?” 顾人屠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如果你是来劝我投降的,那么现在我就可以让你死了这条心。” 岑杙不解其意,被押出了室外,一路挟制上了寨子的门楼。从门楼上可以看到山下军营里的篝火,而同样,拜这门楼上四角点燃的火光所赐,半山腰的官兵也可以将上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岑杙不明所以地看着顾人屠,直到十个俘虏被依次押上门楼,在墙上颤巍巍地一字排开,她心中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顾山!!!”岑杙拼力想挣脱身上的束缚,然而孙蝙蝠和另外一名壮硕的土匪狠狠扼制着她,不教她往前迈一步。张蛤|蟆虽有些不忍,但一向唯顾人屠之命是从的他对此也概莫能助。 一个喽啰将顾人屠的巨刀递到了他的手中。从第一个被俘的官兵开始,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扬起巨刀,一个一个削去了他们的脑袋。也许是生前已经遭受过惨无人道的折磨,这些俘虏临死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只是低低地哭泣着,紧紧闭着眼睛,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 有一颗年轻的头颅坠地后骨碌碌地滚到了岑杙的脚边,两眼发木地瞪着快要破晓的天空,目中满布着惊恐的血丝。她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悲愤过、绝望过,从来没有这样想让一个人死! “顾人屠!!你这个灭绝人性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脸上突然遭受一记重拳,岑杙仰面倒在地上,痛得很久没有缓过劲儿来,等她扭身爬起来时,腿弯又被人用力一踢,被迫跪了下来,跪在地上,离那绝望的头颅更近,几乎面对面。 “残忍吗?”顾人屠突然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轻飘飘地问她。 岑杙咀嚼着自己口中破碎的银牙,突然喷了他满脸的血,凶冷地瞪着他,“你不是人,是魔鬼!该下十八层地狱。” 顾人屠抹了把脸,似没有听到她的诅咒般,喃喃道:“可这些只不过是那些披着官皮的畜生残忍手段的十分之一。和二十年前朝廷军在浊河北岸诸郡犯下的滔天罪恶相比,我这点杀戮,不过是小小的还以颜色。” 他站了起来,双手拄着刀迎风而立,被血染红的脸带着一点复仇后的快意,居高临下道:“你大概没有见过一群饿得连跑都跑不动的灾民,被当成反贼,成片成片地追逐猎杀的场景。饿得皮包骨头的妇人撑着小脚连站都站不稳,跑了十来步才是一匹马的身位,被全副武装的骑兵撵上来,当场从后面削掉了脑袋,临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准备来接粥的破碗。杀人者削下灾民的头颅,当成自己的战利品,用头发拴在一起挂在马背上满载而归,那场景,真如人间地狱!” “你大概想不到我们是如何从浊河北一路逃到江南的。”他面无表情地对岑杙宣布:“我一路杀过来的。” “那是在我目睹官兵第一次屠杀北岸后的第五年,天灾再一次降临北岸,许多对屠杀记忆犹新的灾民顿时如惊弓之鸟,开始集体逃亡。在逃亡的路上,顾青一直在问我,为何在家乡我们总是挨饿,反而逃亡的路上每天都能吃饱?我告诉她是遇到了好心人的施舍。但其实,这些都是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余粮。天灾时期,一口粮食就是生命,从别人那里抢粮食谈何容易,于是我只好杀人。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捂着自己快要破膛的心脏对自己说,即便他不死于我手,被官兵追上来,也会死在官兵手上。后来,杀人多了,杀到我自己都麻木了,我不禁想那些当兵的可以如此从容的砍杀灾民,是不是也是杀到自己都麻木了?” “直到我们到了瑞江边上,才遇到第一个真正肯施舍粮食给我们的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我终于不用再过这种杀人的日子了。我一口气跳进了寒冬腊月的瑞江里头,那冰冷刺骨的江水于我就像上天的惩罚与救赎,我希望它能助我洗清身上的罪孽。然而,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我还是把这世道想的太好了。” “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每当我想安安心心做个好人的时候,总会被命运逼至绝境,不得不拿起屠刀杀人?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我的错,是这世道的错。你所效忠的朝廷不过是一只披着人面兽心的恶狼。我是活该下地狱,但是当初挥舞屠刀杀向灾民的朝廷军,还有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位狗皇帝更该拔舌而死!” 岑杙挣脱束缚,站了起来,定定地瞪着他。 “你所说的二十年前官兵屠杀北岸灾民,确有其事,那些狼心狗肺、穷凶极恶之徒下地狱是应该的。但是五年之后北岸的那次天灾,没有官兵敢动灾民一丝一毫。因为十九年前就有人在朝堂上揭露了那些官兵杀良冒功的暴行,大部分涉案官兵已经被凌迟处死,皇上也下了罪己诏,反省自己的过失,后来没有人再敢行屠戮之事。” 岑杙扭开肩上的手,继续道:“而据我所知,十五年前北岸天灾发生以后,朝廷立即发榜安民,调粮赈灾,不断召回往南方逃难的百姓。因此你根本没必要南下逃亡,更没必要杀人抢粮。也许我现在不该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亲历过那样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能够侥幸活下来,对官府不再信任是人之常情。但是,你把自己杀人的罪过完全推到朝廷身上来,并为此对另一批无辜之人穷凶极恶地报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你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称王称霸的野心,你想建立一个王国,与朝廷分庭抗礼,甚至想取而代之,满足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欲望。” 顾人屠眼中突然迸射出极寒的杀气,凶冷地掐住岑杙的脖子,“一个人太聪明了未必是好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成为弃子 岑杙感觉那冷硬的指甲陷进肉里, 仍不甘示弱地冲他怒目而视。 “你敢, 你当然敢, 我从来没怀疑过,任何人命在你手里都如同草芥。但纵使你杀了我, 也掩盖不了你狼子野心的事实。” “轰隆!”就在她快要窒息的关头,远处忽然震起一声疑似炸雷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山林间,惊飞山鸟无数。 “这是什么声音?” 顾人屠丢开岑杙,移目雷声传来的方向。不过因为天还未大亮, 什么也看不清,且雷声只响了一声便没有了,惊慌乱飞的山鸟很快又恢复寂静。 众人都举头眺望,所见和顾人屠没有不同,因不明情况, 心中皆惴惴不安。 “刚才那是什么啊?” “不知道!听着好像是打雷!” “打雷?该不会是要下雨吧?” 顾人屠让人把岑杙押下去, 独自立在门楼上,凝望着东面即将破晓的天空,目光却好似留在了黑夜里,愈发沉寂阴暗。 岑杙被丢进了一个漆黑的小屋子里,等她艰难地从地上爬坐起来, 倚在柱子上喘口气, 才听到旁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应,岑杙左腮上传来剧痛, 好像已经肿起来了, 用舌头添添牙龈, 发现左边少了两颗大牙,“咝,真糟糕,以后只能用右边吃饭了。” 挨到天亮时她又累又饿,昨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从搭救铜锣到背李靖樨回营,几乎没怎么休息过,白天刚一降临她便困得睁不开眼了。 “大兄弟,你没事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东西。” 张蛤|蟆亲自给她送饭来,一碗厚厚的白米粥,外加一小碟菜,一个馒头,依次摆在地上,岑杙闻到饭香立即振作起来,张了张嘴,“多谢。”可是手绑在背后没法拿筷子,“这怎么吃啊?” 张蛤|蟆也觉得为难,寻思了半天:“要不我喂你?” 岑杙想了想,“不要,我可不要一个大男人喂我吃饭,想想就瘆得慌。”随即做出一副退避三舍的样子,引来张蛤|蟆这个钢铁直男的深有同感。 他想了想:“那这样好了,我先给你解开绳子,等你吃完了再绑上如何?” 岑杙欣然同意,张蛤|蟆便绕到他身后,蹲下来绑她解绳子。但是小庄这个一根筋把绳系得太死了,张蛤|蟆怎么解都解不开,气得脸都憋红了,站起来喘着粗气道:“他娘的,我去拿家伙来,不信弄不开这狗屁疙瘩。” 张蛤|蟆前脚刚走,屋子一角的柴草堆里突然窜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怪物,扑到岑杙脚边,抓起地上的饭菜来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拼命吞食。 岑杙吓了一跳,看清原来是个人,随即镇定下来。张蛤|蟆拿着刀进来,看到这番景象,立即揪着那人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透过那头发下浮肿的半张脸,岑杙好像认出他是谁了,心里不由一沉。 “他娘的,你敢吃老子的饭,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去你姥姥的!” 张蛤|蟆对那人连踢带踹猛揍好几拳,将他嘴里的饭菜打得吐了出来,人丢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张蛤|蟆又一脚恶狠狠地踩在他脖颈上逼他把汤汁都呕了出来。 岑杙有些不忍:“这饭是我给他吃的,你要打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打?” 那张蛤|蟆闻言把腿放了下来,笑道:“既然是大兄弟给他吃的,那就算了吧,来人,把吐出来的再给他喂回去!” “你!” “开个玩笑。大兄弟,你得原谅我,这是老大的规定,不给他任何吃的喝的,哪怕连吐出来的都不行。老大决定要饿他个几天。我可不敢不从命。” “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吗?为什么要服从别人,甘心听人摆布?” “我有啊!”张蛤|蟆一脸兴奋地蹲了下来,从后腰带上拔下一支旧旧的喇叭,又往前蹦了一步,“大兄弟,你能继续教我吹这个吗?我自己琢磨了很久,总是学不来你吹的那首曲子,你能再吹一遍给我听听吗?” 岑杙惊讶于他思维的跳脱,眼前这个一心求学的张蛤|蟆,仿佛和刚才那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并非同一个人,一个极度天真,一个极度残忍。而他在两种人格之间自由转换,竟然毫无负疚之意。 岑杙扭了扭肩膀,张蛤|蟆会意,立即用刀帮她把绳子割开。岑杙甩开绑了自己半宿的绳子,感觉全身血液都通畅了,歪歪脖子,接过唢呐,认出是在那农院里吹过的那支,竟然觉得十分刺眼。在张蛤|蟆期待的目光中,她擦擦喇叭哨,含在嘴里,只吹了一个短促的音,便扭曲着脸痛苦道:“咝,好疼,我这脸肿成这样,鼓一下就疼,今天怕是吹不成了。”张蛤|蟆刚吊起来的兴致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地特别难受,但他只当岑杙是真吹不成了,遗憾道:“那这样好了,等大兄弟伤好些了,再教我吧!”岑杙把喇叭还给他,张蛤|蟆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别进后腰带。看看地上断掉的绳子:“大兄弟,我先走了,这绳子我就不给你绑了,反正外面有人看着,你也跑不了。如果有事让门外的兄弟们叫我就可以。”岑杙勉强挤出个笑,“多谢。能不能再给我拿个馒头来,我刚才没吃,饿得很。” “没问题。”张蛤|蟆走后不久,就有人送饭过来,估计是担心她再分给旁边人,只给了不到一个人的份量。待房门关上后,岑杙拿起那小半个馒头,掰下来一半丢给地上的人,“吃吧。” 地上的人并不动,用仅有的力气哆嗦道:“求求你,杀了我。” 岑杙听他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便道:“你要是真想死,可以自我了断,无需别人帮忙,撞柱子咬舌头都可以。不想死就赶紧吃掉馒头。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后者。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岑杙把剩下的那一半馒头扔进嘴里,正好可以塞进两颗牙缝,不由苦笑,这可真是塞牙缝了。把衣服上掉的一些残渣也捡起来吃掉,一边捡一边道:“你再不吃我便拿回自己吃,我现在可饿得很。” 地上人很久没有动静,就在岑杙以为他昏过去的时候,那只压在腹部底下的手,艰难地伸出来,抓过馒头,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一连两天,岑杙都从嘴里省下一些粮食,分给那个人。而那人不管吃什么都是囫囵吞咽下去,连嚼都不带嚼的,岑杙起初感到奇怪。后来在他一次大口吞咽时,留心观察,竟然发现他嘴里连一颗牙都没有了。和他比起来,顾人屠只打掉她两颗牙倒是“手下留情”了。 第二日他渐有了些力气,能支撑着坐起来了,但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般,只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两人被关在同一间阴暗的小黑屋里,多半时间都各自沉默。 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将二人同时从各自的恍惚中惊醒。 岑杙听那动静和昨日在门楼上听来的“雷声”一模一样,心中略狐疑,不久之后,外面竟然哗啦啦地下起了雨。听那山风的呼号声,貌似雨势还不小,莫非真是打雷? 张蛤|蟆进来送了趟饭,还特地提起了那“雷声”,显然那动静也带给他不小的冲击,然而下雨了,一切惊吓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待他离开后,岑杙照例把饭分给涂云开一份,递馒头的时候,不自觉把心里的疑惑带了出来:“我怎么觉着那动静不像打雷?如果是打雷的话,也不能只响一下就停了吧?” “不是打雷,是火炮,火炮中威力最巨的一种大将军炮!”涂云开这么长时间后第一次开口,尽管发音不是很清楚,但意思岑杙听明白了,心下一惊,原来是火炮。 在玉瑞,只有神武军、边疆守军以及少数内地重镇驻兵才会配备火炮,而大将军炮更是少之又少,因其威力巨大,有一门就可摧城拔寨,无往不利。所以朝廷历来对于火炮尤其是大将军炮的配备和使用都是慎之又慎的。 据岑杙所知,神武军旗下有一个常规五千人的炮兵营,拥有火炮数约五百门,其中大将军炮约为一百门,无论总数还是人均数目都为玉瑞所有军队之冠。 而其他军队一般千人配备十门火炮,人均为神武军的十分之一,而大将军炮则更是神武军的二十分之一。另外,无论多少人的军队,火炮总数都不能超过二百门。这是今上祖父清宗定下的规矩。唯一的特例是涂家镇守的北疆,他们的火炮总数为三百门。之所以有这样的特例,一是北方游牧边患甚多,确实需要更多的火炮来抵御强敌,二是清宗继位时,涂家祖辈拥戴的功劳最大,清宗因而对北疆军格外优待。 自小就浸淫于祖辈沙场荣耀的涂云开,对于各种火炮自然是如数家珍,只凭声音就能分辨出火炮的类型。这点却是出身于文臣世家的岑杙所做不到的。 “呵呵,顾人屠要被炸得死无全尸了!”深谙大将军炮威力的涂云开嘴上挂起一丝奇异的微笑,咧开了自己无牙的嘴。 岑杙却对现状无法保持乐观,如果李靖梣真的拥有火炮的话,至今没有炮轰山顶,八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还在顾及山上的人质。 岑杙的目光扫向那嘴角挂着古怪笑容的人,他散乱的发丝下面,整张脸又青又肿,跟在水里泡胀了似的,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面目。 放在以前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保住这个人的性命,而甘心闷在一个小屋子里忍饥挨饿。然而现实就是如此不公平,自己不屑一顾的人偏偏对心上人有举足轻重的帮扶作用。为了保护心爱之人就得一并保护厌恶之人,这不是讽刺是什么? 雨停之后,张蛤|蟆又来,这回他竟多带了一份饭,摆在涂云开面前,勒令他马上吃。涂云开并没有动,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粗暴地拳脚相待,只是不耐烦地催促,“你赶紧吃,快点,别让老子再说第二遍!” 岑杙古怪问:“你今天怎么敢违背你二哥的命令,给他送饭了?” 张蛤|蟆一脸自己也不情愿的样子:“二哥吩咐的,我能有什么办法。”说完挥起拳头威胁仍然无动于衷的涂云开,“你到底给老子吃还是不吃?” 涂云开下意识地躲闪一下,手颤抖地摸向碗沿。岑杙看出他的犹豫,瞄着那饭故意问张蛤|蟆, “咦?这饭里怎么好像有东西啊。” “东西,什么东西?”张蛤|蟆脑袋一向不大灵光,没有理解岑杙的话外音,蹲着饭仔细瞅了两眼,“我怎么看不到?大兄弟,你看到什么了?” “哦,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涂云开知道他性格直,若饭里有毒的话,不会是这种反应,这才捧起地上的粥来,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来啊,把他拉到门楼上去。” 张蛤|蟆示意小喽啰进来架涂云开走,后者突然抱着碗惊恐地往后缩,拼死也不愿意跟他们走。 岑杙记起了顾人屠在门楼屠杀俘虏的场景,心中不由一凛,强撑着站起来,拦住那两个小喽啰,“你拉他去做什么?” “大兄弟,你就甭替这种人操心了,犯不着。我倒是想把他拉到门楼上砍了,可惜二哥不让,越是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越有人想保他的命。我拉他是去换人质的,下边人已经喊话一天了,开出条件要跟我们交换,我看二哥琢磨了一天八成是同意了。” 涂云开一听是要去交换人质,立即丢了手上的碗,爬起来大哭着随两个小喽啰出门去。这是岑杙这两日见他最激动的时候,好像整个人又有了会哭会笑的感情。 张蛤|蟆在后面“呸”了一声,“瞧见了没?一听说有活命的机会,跑得比兔子都快!真是软骨头!” 岑杙觉得脑袋有些眩晕,扶着柱子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嘴里喃喃着:“换人质?换……涂云开?” “是啊!”张蛤|蟆回头充满同情地看着岑杙:“大兄弟,我看你别回去当狗官了,反正人家也不稀罕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干吧,咱们肯定拿你当亲兄弟。” 岑杙听他为自己打抱不平,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拼命强撑着不在人前流露出一丝悲酸,撑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掩耳盗铃般可笑。上身无力地倚在柱子上,慢慢屈腿滑坐下来,支着额头,感觉身心说不出的疲惫。 虽然理智让她完全赞同那人做出如此取舍,然而感情上却无法欺骗自己,被人当成弃子,那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屋的门重新被人打开,岑杙听见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也很快,蹲在了她的面前,屈膝跪了下来,捧起她的脸,掌心这么柔软,肯定不是张蛤|蟆。 岑杙的脸无力地歪在她的掌心里,强撑着掀开眼皮,望着对面那双滢然欲泣的眼睛,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顾青?怎么是你?” 顾青红着眼睛滚出两行泪,捧着她的脸无声泪流。岑杙的手指被她的一颗豆大的泪珠重重地砸醒,慢慢地攥成了拳,不可思议地沙哑问:“她……拿你交换?” “咳!咳咳!”她感觉自己每呛出一口气都是热的,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都烧掉,“她竟拿你交换!”她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身体蜷曲成了一张即将崩断的弓,在顾青想叫又叫不出来的惊慌中,慢慢失掉意识倒在了她的怀里。 往何处去 “二哥, 官兵果真退后三十里了!” 孙蝙蝠将打探来的消息报告给顾人屠, 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高位上, 手捻佛珠,不会忘记三天前以同样条件换人, 得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短短数日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官兵为何反而放低了姿态? 再派人下去打探,这次连左、右掌峰和狼尾峰的弟兄也上主峰来,报告了官兵退出狼山地界的情况。 “二哥, 官兵走了,咱们是下山还是继续在山上死守?”张蛤|蟆代表众人询问。 “狼山地界已经暴露了,不能在山上停留,你现在发布命令下去,各峰弟兄每人带上二十斤口粮, 今夜子时随我一起下山。” “去哪儿?” “去哪儿今夜子时之前我会通知大家, 先准备好干粮和水,准备拔寨。” “那些抢回来的官银和剩下的粮食怎么办?” “银子带上一小部分,其余全丢下,粮食烧了!” “这……这些银子是弟兄们好不容易抢来的,这样丢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张蛤|蟆有些心疼。 “是银子重要还是命重要?”顾人屠训斥他, “马上照我的命令去做。另外, 那两个俘虏务必严加看管,不能放走一人, 现在他们就是咱们的保命符!” 岑杙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她发了烧头疼得厉害。感觉身体正躺在一艘风雨飘摇的船舶上, 随着海浪不停地颠簸。头上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四周杂乱的脚步声,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夹在一支着急赶路的队伍里。与粗藤直接接触的后背被硌得生疼,她控制不住“咳”了一声,胸腹立即贴上了一只力度适中的手,在要穴处轻轻点按,将她气管里的阻塞慢慢疏通了。 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继续昏迷。直到身体不再摇晃,才疲惫地在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庙中醒来。 睁眼瞧见顾青的影子,她正蜷腿坐在篝火旁,双臂抱着膝盖,脑袋歪在上面,像失了魂似的看着脚边的火焰发怔,干柴燃烧的哔啵声和着许多人的呼噜声,汇成了一支诡异的催眠曲调,令一半人睡得更沉,另一半人却更清醒。 岑杙猛得咳嗽一声,顾青立即抬起头来,有些慌张地抹了抹眼睛,回头到草堆旁看岑杙。岑杙被扶着坐起来,从肺里呼出一口灼热的气体,拿手背去贴敷滚烫的额头,看着顾青喃喃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顾青怔了怔,眼中结起朦胧的水雾。“但你哥哥是你哥哥,你是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善良的顾青,顾人屠做得任何事情都和你无关。答应我,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不该有的罪过,可以吗?” 岑杙一口气说完,脸憋得通红,又忍不住咳嗽起来。顾青连忙帮她抚平胸腔那股错乱的呼吸,喂岑杙喝了一点水。 即使是最柔软的水,流过嗓子,也在喉咙深处划拉起一股撕扯般的疼痛。岑杙艰难地吞咽了两口水,便不肯再喝,又抓住她的手,不放弃地继续要求:“可以吗?”非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 她知道顾青心地善良,但有时候过度的良善也会成为她心灵的束缚。如果现在不把她和顾人屠之间的恩怨给一刀切开,她非得把所有罪孽都延揽在自己身上不可。 顾青眼中晃动着晶莹的泪珠,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岑杙才稍稍放了一点心,又无力地躺了下去。歇了一会儿,仰面喘了几口气,她歪过脸来朝顾青伸出手。后者咬了咬唇,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流眼泪。岑杙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着,就像安哄一个无助的小妹妹。 顾人屠巡逻回来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喉咙滚动一下,原处屹立许久,不置一词,之后转身离开了破庙。 “拔营启程!” 快天亮时,顾人屠叫醒所有人,继续上路。岑杙仍被担架抬着,而且好像病得更严重了,中途呕吐了四五次,把吃过的干粮全都吐了出来。整个人虚弱得跟纸片似的,原本秀逸绝伦的脸庞,已经憔悴得凹了下去,两只眼圈又青又吓人。 张蛤|蟆瞧她蔫头耷脑地垂在担架外,表情痛苦,十分不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大兄弟,你不能再吐了,再吐就把胆汁吐出来了!” 岑杙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很想爬起来给张蛤|蟆一棒槌,你以为我想如此吗?可惜全身已经不剩一丝力气。顾人屠示意队伍暂缓,过来检查岑杙的情况。 张蛤|蟆捏着鼻子,指着顾青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的几个字,“二哥,你来看看,这大妹子写得是什么?我看不大懂。” 他不识字,只能对顾青的手书望洋兴叹。顾人屠扫了眼地上的字,见顾青写得是,岑杙有可能得的是肺痨,如果不及时救治,可能会死,她想到对面那座山上采些药来,给岑杙治病。 岑杙的病来得很突然,谁都没料到会这么严重。本来指望她能做护身符,可是下山后这一路,反倒成了队伍的累赘。队伍中已经有小头目主张把她扔掉,说扔掉是好听的,扔掉的前提是杀掉。顾人屠和张蛤|蟆自然不许,这才勉为其难地将她抬着。 顾青看着顾人屠犹豫不决的样子,以为他不相信岑杙的病会这么严重,又在地上写了岑杙病情的由来,讲她是带病来狼山的,来的时候身上的病本就没好全,所以她才会千里迢迢地过来陪伴照应。 顾人屠倒不是不信,只是考虑到在此多停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他敏感的察觉朝廷的鹰犬已经快要追近了。权衡一阵,决定冒险就地休息,示意孙蝙蝠带上几个弟兄和顾青一块去采药。 顾青松了口气,临别时把岑杙抬到树阴底下躺着,见她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很长时间才艰难地喘息一口,胸中仿佛只剩了一口气,她怕岑杙撑不住,再三呵护不忍离去。 顾人屠便道:“你且去便是,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 顾青回头怔怔地注视着那张和记忆中大不相同的脸孔,手指轻微地打起颤来。岑杙忽然睁开了眼,鼓励似的轻轻道:“去吧,早去早回,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顾青离开后,岑杙长长地吁了口气,双手叠放在腹前,双眼迷离地望向头顶上垂了无数道光的树冠,树上的叶子好像风铃似的叮当作响,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铃音牵引着飘向远方。 “唉,一口气不来,该向什么处去?”她缓缓阖上眼皮,流下两条不甘又不舍的泪痕,叮咚一声,洇入脚下的泥土里。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顾人屠的一些属下不想再跟着他一起亡命奔逃,联合起来造反,企图杀掉他这个“罪魁祸首”。 穷凶极恶的土匪们在这狭窄的山道间互相残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首,相继跌倒在树荫下那副憔悴的躯体旁。兵刃交接、凄厉叫嚷,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顾青等人回来的时候,看到山道上血流漂橹的情景,皆大惊失色。顾青抱着卷了许多药草的包袱,抢到一动不动的岑杙身旁。见她阖着眼皮,安静地躺在藤条捆成的担架上,手颤抖着伸向她的鼻尖,眼中忽然滚出两条滚烫的泪珠。 孙蝙蝠飞奔到树荫下,顾人屠脚边的尸体快要堆成小山,他手拄黑漆漆的巨刀,俨然巨灵神一般望着遍地狼藉,刀锋似的眼睛上写满了挫败和失望的情绪。 “二哥,四哥,出什么事儿了?” “王十八那帮狗娘养的,竟然敢趁我们不备起来造反!”张蛤|蟆抹一把脸上的血,咒骂道:“老子非劈了他这群王八羔子!” 孙蝙蝠一跺脚:“在山上二哥让丢银子的时候,我早就看出这帮人心怀不轨了,这帮见财不要命的,肯定还惦记那些钱,当初就不该收留他们上山!” “让他们惦记吧,早晚会死在上面。”顾人屠冷声道:“去看看,弟兄们伤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赶路。” 孙蝙蝠去清点伤亡人数,顾人屠回过头来,见顾青拼命嚼碎了草药,绝望地掰开岑杙的嘴,眼泪一滴滴留下来,往她口中用力地拧绿色的药汁,他刀锋似的眼睛里少见地弥漫上了一丝悲色。 张蛤|蟆见他左肩上在流血,大惊:“二哥,你流……” 顾人屠做出一个推手动作,示意他安静,张蛤|蟆只好禁口,但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给顾人屠包扎伤口。 经过孙蝙蝠统计,这支从狼山上退走的两千人的土匪队伍,目前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除了被王十八造反带走了两三百人,以及争斗中死了的一百多号弟兄,绝大多数的土匪都在途中逃散了。这是一支溃逃队伍的正常状态,在毫无道义的土匪之中,人心涣散的情况尤为严重,一开始还能杀几个人震慑,后来逃的人多了,连杀人的都开始逃了。 顾人屠不由怀疑,这是朝廷军使得一招以退为进的计策,先是撤军三十里,让土匪以为获得了喘息之机,下山后,由于人心不稳,反而从自己内部开始瓦解、溃散。 孙蝙蝠脚步匆匆地回来禀报:“二哥,那狗屁驸马不见了,可能被王十八那龟儿子掳走了。”顾人屠恶狠狠地把刀插到地上,对剩下的一百号弟兄道:“我顾人屠今日被小人偷袭,遭此重败,实在不忍心断绝诸位弟兄的生路。如果有弟兄还想走的,顾某在此立下重誓,绝不会阻拦,各位尽管走便是。不过,但凡剩下一个弟兄愿意继续追随我,我顾某人立誓,必视其为亲兄弟,带他逃出升天,将来东山再起!” “小弟愿意终身追随二哥!”张蛤|蟆首先响应,其后是一腔热血的孙蝙蝠,“我也愿意!”然而剩下的一百号人面面相觑,响应者寥寥。 顾人屠冷冷的眼刀扫过去,“既然如此,大家就在此分道扬镳吧!此后再见仍是兄弟。” 寂静山道上,不断有溃散的土匪落网。李靖梣领着一小股兵力在山林间穿梭,不断从土匪口中逼问出顾人屠一行人的下落。傍晚时又抓获一小股溃匪,线索却猛然断了。 这伙人就是最后和顾人屠分道扬镳的那一伙。李靖梣从他们口中得知正午时分土匪内部发生了一场自相残杀,之后顾人屠便舍弃大部分队伍,领着十几个人遁逃了。 “顾人屠见大势已去,开始断尾保命了。” 李靖梣马不停蹄赶往事发地点,隔得老远便闻到那股弥漫在山林间的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她头皮发麻,到近处勒缰下马,看到满山遍布的残缺的尸首,神经绷紧到极致。 突然,她看到了树阴底下,横躺了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两只手安静地交叠在腹前,仰面对着头顶上灰蓝的天光,静静地阖着眼皮。 她脚底一软,突然撑不住跌倒在了地上。 死者已矣 ——“哎呀, 好暖和呀!绯鲤?我以后就叫你绯鲤好不好?非离的离?” ——“如果可以, 我真希望那天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 那个带兵赶来的十七岁小姑娘没有那么明亮,她没有穿淡青色的长裙, 裹红霞似的披帛,也没有走到我面前‘梆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命令我马上跟她走,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我不想为自己开脱, 可是,当初选择离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在场所有人可以帮我做个见证,我岑杙对天起誓,除非浊河水倒流, 否则, 这辈子只会拜这一次堂,结这一次亲,如有违誓,愿受天谴,最好能死于发妻之手, 虽死不悔。” 云种见李靖梣伏在那人颈间, 维持着长跪的姿势,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动弹。他心底一惊, 忙抢步上前, “殿下?”试着翻开她的身子, 见她双目阖紧,脑袋无力地往后仰去,心里一沉,“殿下——!!!” “来人!!快来人!!!” 子夜,林深人静。破庙外面的篝火蹿得人心里惶惶的。 云种送军医出了庙门,在门口悄悄询问:“大夫,殿下怎么样了?” 军医道:“暮将军放心,殿下是伤心过度,导致晕厥,臣已经为殿下施过针,要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了。” 云种刚松了口气,他又道:“不过,死者已矣,暮将军还是劝殿下莫要太过伤怀,节哀为上,否则一旦伤了身子,就太不值当了。” 云种心情坠入谷底,“那……那人真的已经没救了吗?大夫,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唉,已经没有脉搏了,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暮将军请殿下节哀顺变吧!” 云种对着肃静的山林长叹一声,突然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心伤,涌到了喉咙口。 次日正午,长公主率部到达预定地点,准备与李靖梣汇合。但是等了好久都不见有人来,眼看预定时间已过,再等下去恐怕连顾人屠的尾巴也追不上了。她决定不再等,下令部队继续前进。 这是她们制定的总计策,由她和李靖梣各率两路兵马在后头追击,吴天机、娄韧二人则率部绕到前头堵截。务必把顾人屠一行人拦在浊河南岸。 如今李靖梣没有如约而至,她猜测对方可能出了一些意外,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追剿匪寇要紧,绝不能让顾人屠过河。 她刚下令启程,一队铁甲士兵就从山谷间飞奔而至。为首的银甲将军迎头赶上,是东宫的侍卫长暮云种,队伍中却不见李靖梣身影。 “殿下呢?”李平渚皱眉追问。 云种眼圈有些发红,李平渚一瞬间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见他欲言又止,眼珠转了转,示意队伍暂缓行进,拉他到旁边的树林里,问明详情。 云种知道李平渚对李靖梣一向亲厚,便把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了她,“岑大人遇害,殿下伤心过度,已经无法领兵前进,臣没有办法,念着与长公主约定的时日到了,便留下五百人保护殿下,率其他人赶来与长公主汇合。这些兵马就交给长公主了,臣还要回去照顾殿下。” 李平渚头皮发紧,“岑杙遇害,你家殿下何至于如此心伤,说,你家殿下和岑杙究竟是什么关系?本宫要句实话。” 云种见事情再也无法隐瞒,跪地长泣:“长公主莫要再问了,殿下已经伤心欲绝,臣还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子过,臣担心照此下去……她……”他不忍说下去。 李平渚什么都明白了,难怪,难怪当初在农庄设计擒拿顾人屠,她宁愿以身犯险,也不愿意找人代替。恐怕真实原因不是担心引起顾人屠怀疑,而是不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另一个人拜堂成亲! 她一把抓起暮云种,严肃道:“本宫命令你率所有人马按照预定计划继续往北追击,在浊河南岸和驸马吴天机汇合,记住,不要漏网一人。” “这……那长公主你呢?” “我回去看看她!她心里这道坎儿,一个人怕是迈不过去的。” 李平渚了解李靖梣的个性,虽然她对皇兄的所有子女一视同仁,但是对于李靖梣,心里多少有一些偏爱。也许是因为她是所有小辈中最像自己的一个。她一直希望,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助,李靖梣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登上那座至高的尊位,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夜幕再次笼罩这座四面透风的破庙,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李平渚在庙门前翻身下马,不顾一路疾驰颠簸导致的气息不畅,问迎面而来的东宫侍卫,“殿下呢?” “在庙里头?” “她出来过没有?” “没有。” 李平渚叹了口气,把鞭子丢给属下,快步往庙里走去。 还没进门,就看到庙里漆黑一片,她皱眉:“怎么不生火?”侍卫小声道:“殿下不让,说是烟会把人熏坏了。”李平渚心里一沉,举着火把进去。 迎面照见一座凶神恶煞的山神像,李平渚心里一紧,也顾不得探究,就着火光观察周围,连唤数声:“绯鲤?”皆无人应。 忽然看到东南角伸出两只脚,李平渚眼睛一亮,擎着火把慢慢走近。 墙根的柴草堆上坐了一个人,背倚着墙壁,头呈九十度垂着。在她大腿上枕着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面向里偎着她的小腹,动也不动,似乎在长睡。 李平渚心口一窒,觉得这画面比想象中的还要令人窒息。 “绯鲤。” 她蹲下来,去摸那人的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把火把插在砖缝里,命侍卫进来将她身上的人抬走,谁知侍卫一动,那人便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把人搂在怀里,把她的胳膊拽起来挂在自己肩上,但是挂不住又垂落下来,她只好连胳膊带肩一并抱住,睁着通红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众人,一副谁敢靠近就杀谁的样子,神情比庙里的山神还可怕。 李平渚心里一疼,示意侍卫先下去,回过头来,轻声劝道:“绯鲤,人死不能复生,姑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你这样抱着她不是办法,让她入土为安,好不好?” 她并不言语,把人往怀里又揽紧了些,以行动表明自己的抗拒。 李平渚叹了口气,出来交代众人,先去煮碗粥来。大夫煮粥时,她把一包蒙汗药撒进了碗里,亲手端了进来。见原本扎在东南角的火把被人扔到了神座底下,她眉头一蹙,只好摸黑走过去。 眼睛慢慢适应庙里的黑暗后,她看到李靖梣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姿势,一只手护在那人的头顶,另一是手贴在她的背后,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安眠”。 “绯鲤,吃点东西吧,你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没有回应。 “你不吃饭,如果她醒过来,看见你身子垮了,岂不是要伤心?” 她仍旧一动不动,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置若罔闻,好像魂魄已经飘远,靠墙坐着的只是一具空壳。 长公主把碗放在地上,陪坐在她身边,开始跟她将小时候的事,企图唤回她的神志,然而喉咙快要磨干了,她仍旧没有回神的迹象。 到了后半夜,李靖梣自己撑不住昏倒了。长公主让人掰开她的嘴,强行往里灌了些粥进去,扶着她轻轻躺下。回头看岑杙,她仍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安静地眠在柴草上,好像真的睡着了。 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可惜,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心里对这样一个拥有光明前程、灿烂笑容的年轻人,印象不可谓不深。 她本可以成为朝廷的栋梁,本可以拥有令人艳羡的人生,以如此方式殒命,教人如何能释怀啊? 李平渚叹了口气,将上身的小褂脱下来,包住岑杙的头,让人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吩咐侍卫:“把涂驸马就近安葬了吧!” 她知道李靖梣的异常表现已经在军中惹出了许多流言蜚语,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为了李靖梣的未来,她也只能忍痛“牺牲”岑杙。让她以涂云开的身份下葬,将来李靖梣的行为解释起来才能更合情理。相信她泉下有知,也会赞同自己这么做的。 吴靖柴、李靖樨一行人兴冲冲地上山来,“我就说咱们是神兵天降,一出马铁定能成功,这不,不仅大获全胜,还抓了这么多俘虏!” 李靖樨也有点得意忘形,“就是,之前姑姑、姐姐看扁我们,不叫我们去追敌,谁能想到咱们这点人能办这样大的事。姐姐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可惜,还是没能撵上顾人屠。”吴靖柴心里懊恼着,回头看看抓获的十几个俘虏,招呼部下们:“加快步伐,山上有间破庙,今晚咱们就在那里扎营,明天天亮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一条火龙,在山林间弯弯曲曲地穿行,跟鬼火一样,李靖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着吴靖柴的胳膊,“那是什么?” 吴小侯爷被抓得生疼,龇牙道:“靠,你轻点。” “鬼火”朝他们盘旋欺近,近到跟前,才发现是一支巡逻队伍,双方打一照面,各自亮出身份,李靖樨一听说对方是东宫侍卫,高兴地跳了起来,“姐姐肯定在这里,马上带我去找姐姐。” “是,二公主。” 这时俘虏队伍里突然蹿出一个光膀子的人,脸肿得跟猪头似的,扭着身上的绳子,嘴里呜呜有声,“呜……呜呜,呜是,呜是驸马!要见,要见……殿下……” “又是你,你给我老实点!再不老实,小爷宰了你!”吴小侯爷一脚踹他屁股上,把人踢倒。其余俘虏看他从坡上滚下来,吓得纷纷噤声。他又哆嗦着爬起来,还要上前,却被侍卫扭着膀子控制住。 此人正是涂云开,土匪自相残杀时,他被王十八掳走。那伙人想回狼头峰搬银子,没想到路上遭到吴靖柴、李靖樨一伙人的埋伏,王十八率领部下狼狈逃走。涂云开趁机躲进了树林里,逃过一劫。待认出对方首领是吴靖柴,他又从树林里蹿出来向他求救,但他的脸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牙齿也被打掉了,说不清一句话,吴靖柴托着腮凝视他半天,愣是没认出他来。他又改向李靖樨求救,不料吴靖柴误以为他要袭击李靖樨,挥起拳头将他打了一顿,和其他俘虏丢在一起,押到山上来。如今听说李靖梣在这里,涂云开又萌生了希望,嗷嗷叫着想向她求救,脸上眼泪鼻涕横流,但可惜还是没有人懂他。 李靖梣在前头兴奋地走着,吴靖柴扭头看到远处还有一团篝火,好像有人正在那里烧纸钱,“那是在做什么?” “涂驸马遇害,长公主命人将其就近安葬。” “是吗?”吴靖柴意外涂云开竟然死了,想过去看看,突然又是那名俘虏,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连蹲带跳地冲众人吆喝。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 吴靖柴有些不耐烦,让人把他重新按住,拉去山上看管起来,自己去了坟前,看到侍卫已经开始埋人,泥土没到那人胸口了,“咦?这人……怎么蒙着脸啊?” “长公主说,涂驸马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了。为了死后留点尊严,就捂脸下葬。” 吴靖柴点了点头,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又一时想不出具体古怪在哪儿,再看一眼坑里的那人,发现她的身材瘦弱,和印象中的涂云开大相径庭。寻思,难道涂云开被俘的这几日,被饿成皮包骨了? 劫后重生 李靖樨进到破庙里, 见李靖梣一动不动地躺在柴草上, 脸色煞白, 十分虚弱的样子,吃了一惊, “姐姐?姐姐?” “别晃她,她现在需要休息!”长公主出现在身后。 “姑姑,姐姐怎么了?” “她太累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哦。” “黛鲸?” “嗯?姑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你以后要好好照顾绯鲤, 她现在只有你了。” “我知道,我会的。”二公主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仍坚定地点了点头。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嘲哳声,李平渚出门查看,见侍卫押着那批俘虏已到了庙前, 其中有一个赤身露背的俘虏冲开了众人阻拦, 直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开始哆嗦着用手写字。 “别拦着,让他写!” 长公主比儿子要耐心的多,觉出异常,见他抖着胳膊在地上写:“我是涂——” “涂”字还没有写完, 一只脚突然踩在了那字上, 李平渚认出了他来,弯腰把他扶起来, “我知道了, 原来是你。” 涂云开飞快地点头, 眼泪都甩了出来。 “来人,给他找件衣裳,扶他下去好生待着,不准再施加拳脚。” 涂云开不解地看着她,李平渚用只能他听到的声音说:“你的意气用事,已经累很多人帮你转圜。明天,我会安排人送你回京,在这之前,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更不要让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不可谓不严厉,涂云开默然垂了头,顺从地被押了下去。 长公主皱眉,寻思和涂远山的精明强干比起来,涂云开真的算是虎父犬子的典型了,若是犬子能安心当犬子便好,如果偏有颗老虎心,那就太危险了。 第二日,李靖梣醒了过来,看到头顶上的妹妹,一瞬间以为自己身处东宫,之前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破庙里的蜘蛛网、山神像依次映入眼底,向她昭示着梦的破裂。渗着血的记忆依次在脑中苏醒,她惊坐起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立即抓着人询问:“人呢?” 李靖樨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双眼通红好像浸了血一样,“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李靖梣扶着墙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到处找人询问,“人呢?” 长公主正在安排涂云开离开的事宜,见李靖梣惨白着脸跑了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哀哀地询问:“姑姑,人呢?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绯鲤,我已命人将她安葬了,你就让她安心地走吧。” 李靖梣一听急得掉出了眼泪:“你怎么能把她葬了,她还有心跳,我听见了!你怎么能把她葬了!你有什么权利把她葬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李靖樨过来拉她,“姐姐,你别扯姑姑了,你这样,我好害怕。” “到底谁不可理喻!李靖梣,人都已经死了,你抱着一具尸体有什么用?现在有多少国家大事等着你去做,你再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你是皇太女,怎么能被一点儿女私情打倒?姑姑今天就是要让你明白一件事,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陪在你身边,除了你自己。你到底明不明白?!!” 一向温和的长公主从来没有在人前这样厉声斥责过谁,所有人包括皇太女在内,都被她的吼声镇住了,安静了一会儿,李靖樨有点害怕:“姑姑……” 但是沉默只维持了一秒,李靖梣忽然恨恨地瞪着她,咬牙说了几个字,扭头就走。 她说的是:“你们所有人都不可理喻!” 长公主扶着额,显然刚才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过了一会儿,李平渚听说皇太女去挖坟了,她头皮都炸了。赶紧领着人去阻拦,忘了要安排涂云开上路,又折返回来,发现涂云开竟不见了。她也顾不得去找,心里懊恼这都是什么事儿!梗着头皮往后山走去。 李靖樨站在那座崭新的坟墓前,眼巴巴看着李靖梣亲自动手挖坟,在她印象中挖人坟墓这种事儿简直天理不容,不由怀疑姐姐疯了。朝吴靖柴身边挨了一步,“废柴,我有点害怕!” 吴靖柴拍拍她的肩膀,“别怕,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让她挖吧,挖吧,挖完了她就醒过来了!咱们都走,别管她!让她一个人在这儿挖!”长公主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像老母鸡似的把两人往边上轰,回头看看兀自在坟头刨土的李靖梣,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李靖樨本想在这里陪着姐姐,但是天上突然打了一个响雷,看来是要下雨了,她怕李靖梣待会淋雨,忙跑回去拿雨伞。 吴靖柴看着李平渚和李靖樨相继走远的身影,又回头看看李靖梣,忽然卷起袖子,“皇姐,我来帮你。” 扒了一会儿,他忽然小心翼翼地问,“皇姐,是……岑杙吗?” 昨晚他出于好奇,就掀开了那马褂,悄悄看了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涂云开的脸,而是岑杙那张憔悴的、枯萎的面容。因为好奇他去询问母亲,得到的却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的答复。吴靖柴心里实在是好奇,非要把事情弄明白不可。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另一个他很在乎的人。 李靖梣闻言,挖土的手忽然一顿,“嗯”了一声。 吴靖柴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不由难过起来,“皇姐,你觉得她还会活过来吗?” “会。” 吴靖柴一听,扒得更卖力了。 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李靖樨手上擎着一把伞,胳膊里夹着一把伞,在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不小心跌了一跤,手中的伞飞了出去,她连忙从泥坑里爬起来,甩甩手去捡伞。衣裙几被泥水浸湿,也顾不得拧干,任其啪嗒啪嗒地贴着小腿,急着去给李靖梣送伞。 快到坟地了,一身狼狈的二公主,突然听见了吴靖柴的大笑声。 “我的娘咧,吓死我了!真,真活见鬼了这?”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奇地把伞面撑高,隔着重重的雨幕,赫然看到那坟墓已经被人全部扒开。吴靖柴倒仰着瘫坐在坟坑边上,望着对面的李靖梣一脸难以置信。 李靖梣跪坐在泥坑的另一边,怀中紧紧抱着一人,又哭又笑。那人头发上、身上全是污泥,显然刚从坑中出来,但是她的肩背分明在剧烈地震颤,“咳,咳咳!憋,憋死我了!咳咳咳!” 噼噼啪啪的雨水打在李靖梣的脸上,混着泪水肆意奔流,任何词汇都难以言喻她此刻的感激和兴奋。那是一种失而复得、劫后重生的喜悦。 就在此时,那张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脸,猛得映入二公主的眼帘,她胳膊里的伞忽然掉到了地上,眼睛蒙上了一层比雨水还朦胧的雾气。 《花卿番外一》 她对数字取整有着天然的固执,改都改不过来。 那是花卿在羊角山保护李靖樨受伤后,回到“避暑山庄”的第二天,非要拉着李靖梣到山上来。 那时她的伤口未痊,却要这样折腾,李靖梣自然一百个不愿意,但终究不愿扫她的兴,小心扶着她在山道间走。 来到那天出事的地点,花卿便住了脚,低着头在前后左右四处探看,想找出那个险些让她丧命的小水洼,却发现它早已被日头晒干了,隐隐有点失望。 李靖梣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情绪收入眼底。 瞧她的目光跟长了脚似的,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头一点一点地似乎在数着什么。数到某个位置,忽然一牵李靖梣的手,指着上面一个台阶,“找到了,就是那儿。快,扶我过去。” 皇太女瞧她志在必得的样子,眼睛里奕奕有光,以为她有什么重大发现,忙搀着她到达指定地点。 站在那青色的石阶上,花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她道:“那天我就是从这个石阶上摔下的,我就说么,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原来,这个石阶,和上面这个石阶,间距太短了,我还以为是正常着呢,没想到被它虚晃一招。” 李靖梣听她讲到自己跌倒的情景,心里一紧,这石阶距那缓坡少说得有两三丈,她这一路跌下去,难怪会摔得那么严重。 花卿感觉她的手猛得攥紧,微笑着举在唇边亲了一下,“放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看,都可以跳了!”她现场演绎了一遍,一下子扯到了伤口,脸疼得扭曲起来。 “你!”李靖梣被她气到了,一边心疼地帮她检查伤势一边冷脸责备,“你就不能消停一会么!都伤成这样了还闹腾,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花卿缓过来又笑嘻嘻了,挽着她的胳膊撒了会儿娇,道:“你扶着我点,我`下台阶了!” 李靖梣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打起精神,小心地扶她往下迈了一脚。 “五十九个青梨!” “??”听着这意味不明的话,李靖梣着实一愣,古怪地看着她,这是在念什么咒语么? 花卿冲她眯眯眼一笑,又往下神圣地、庄严地迈出一脚,大功告成后,乍开胳膊,迎向和煦的山风,表情陶醉:“六十个青梨!啊!大功告成!太爽了!你不知道,那天摔下来前,我就差两个梨没数完,可憋死我了,这下总算数到整了!啊,真是一身轻松!” 李靖梣不可思议地、慢慢地、敛起怒容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一大清早不顾伤病跑山上来瞎折腾,就是为了把没数完的梨数完?!!” 花卿见她生气了,连忙摇她的胳膊,“我不是故意的么。我最怕数数不到整了,小时候敲木鱼,不敲到整我都睡不着觉的,看书不翻到整页我也睡不着觉。” 李靖梣无法相信:“那如果你翻到整了,但是书中的情节没完,你怎么办?” “对啊,就是很难办啊!内容读完一整段,它居然页码没有到整,我气死了,就得被迫往下读,读到页码整数的时候,但是内容还少一小段,我又放不下,只好继读完那一段,只要一读,这页码又会不整。太糟心了,所以,我都一般不看书,但凡看书,就停不下来……” 李靖梣无语了,翻了个白眼,“这是病,得治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在改了,现在好多东西我都不求整了。你看,我园中的桃树就种了……种了……” “种了多少棵?” “呃——原本是七十一棵。不过,多出来的一棵,前年被我刨去了。” “……” “不过,我梨树种了七十二棵,那多出来的两棵,还长着呢!” “多出来的两棵?大概你心里已经估摸着要把它们刨去了吧!” “……哪有的事!” “行了,我也大体了解到你有多严重了,从现在开始,赶紧把这臭毛病给我改了!” “现在?怎么改?” 花卿一脸懵,李靖梣嘴巴抿得平平的,眉毛邪恶地往上一挑,强制着拉她往下走了一个台阶,一本正经地念道:“六十一个青梨!” 花卿睁大眼睛:“???” “六十二——”李靖梣拖长了音,余光瞄到对面那人期待的目光,话音一转,“没有六十二了,我们回去吧!” “喂,靖梣,六六六……”花卿回头指着那台阶,还想倒回去继续数。 “什么六六六,还七七七呢!回家!否则你就永远留在这儿!” “嗷……你太坏了你!” 借刀杀人 李靖樨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遇见这样的岑杙。 她倒仰在姐姐臂弯里, 大口大口地呼吸, 脸一半青一半白。脖颈至肩背不时剧烈震颤一下, 像要把肠子都呕出来。 李靖梣弓着身子用肩背做屋,帮她遮挡头顶上的雨珠, 小心地将她的头托离水面。看她难受地张着嘴,头仰到不能再仰,猛得弹起来,侧身吐出一口墨绿色的汁液, 筋疲力尽地倒仰回去,她竟也顾不得那人嘴边留下的残汁,紧张地捧着那惨白的半边脸,一遍又一遍地小心安抚。视线片刻不离地凝固在她身上,仿佛不相信她是真实的, 仿佛还担心她会消失一样。 然而那种真实到刻骨铭心的感情, 至少在李靖樨有记忆以来,从来没见她在别人身上倾注过。 李靖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一次性地遭遇了两个人的背叛,又仿佛是被人家光明正大给抛弃。而这两人偏偏又是她最在乎的人,一个令她不远千里明知无望也要前来找寻, 一个是她从小到大最亲最爱最仰慕的亲人。 那种恨不由衷、爱不由衷的感觉, 令自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的德康公主泫然欲泣,但她顽强地忍住了。从来她哭都希望有人来哄, 偏这次最委屈最伤心的时刻, 不确定李靖梣还会顾及到她, 心里很难过又好不甘心,只撑得鼻头红红,双目圆睁。 就在此时,吴靖柴扭头看见了他,正大笑的嘴一下子合紧,眼珠子在两姐妹间来回转悠,心里暗叫糟糕,光顾着替皇姐欢喜了,把这丫头给忘了。她可是一直都喜欢岑杙的,今后岂不是要迎受双份打击了?唉,这关系好乱! 从坑沿上爬起来,快步朝李靖樨走去,寻思着该怎样安慰这个小丫头。 正在这时,李靖樨忽然丢了伞,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在原地腾地一下弹起,惊慌失措地跺了两下脚,手扩在嘴边大叫:“姐姐!!姐姐!!后面!!” 吴靖柴霎时一愣,隐约听见“后面”两个字。猛然回头,就见滂沱大雨笼罩的树林子里,竟然走出一只身材巨大的“怪物”。汹涌的雨幕遮挡了视线,看不清怪物面容,但可以判断脑袋很大,手中攥着一把疑似“凶器”的环状物品,径自朝李靖梣走去。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好不骇人。 吴靖柴顿时也惊着了,附和李靖樨大喊:“皇姐,皇姐,小心后面!” 他这一嗓子效果惊人,李靖梣总算听见了咋呼声,茫然间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慢慢回头。彼时那“怪物”已经近至眼前,伸出一只铁钩一样的手,伸向她的脸,嘴里发出类似野兽般喘息般的“呼哧,呼哧”声。 李靖梣眼中闪出一抹惧意,下意识地抱紧岑杙的头,俯身卧倒。那“怪物”动作僵住了,竟然绕到她的前头,围着二人打起转来,嘴里发出近似于人的吼声。 李靖梣皱着眉头置若罔闻,他突然又绕到了身后,手中的“凶器”举了起来,是一条马鞭,一下子抽在了李靖梣的脖颈上。那原本因为虚弱呈苍白透明的肤色,霎时多出一条鲜红血痕,但她一声未吭,任雨珠子肆无忌惮地钻营伤口,挑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第二鞭即将落下时,吴小侯爷冲了过来,一招饿虎扑食,把那“怪物”撞翻在地。打了滚半蹲起来,回头又一把擒住“怪物”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举手就是一拳,打得那人半晕过去。 “你爷爷的,怎么又是你,今天小爷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就不知道小爷的厉害!”吴靖柴认出他来,劈面就是一顿猛揍! 随后赶来的李靖樨比他还生猛,抢下“怪物”手中的马鞭,一鞭子抽在他的头顶,“你敢打我姐姐,我叫你打,我叫你打!” 吴靖柴见那“怪物”抱头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连忙捆着小丫头的腰,把她往后搬,“别打了,姑奶奶,再打就真死了!打死人不详,别脏了你的手。” 李靖樨胳膊被捆着仍拿脚尖去够那“怪物”的头,显然刚才打在李靖梣身上的那一鞭子把她给气坏了。 “黛鲸,去把伞拿过来!”李靖梣温言唤住她,小丫头冷静下来,有些不情愿地抹了把脸,想去看看姐姐脖子里的伤,但目光触到躺在她怀里疑似睡着的人,脚像生了根似的,迈不动一步,最终“哦”了一声,跺着脚跑去拿伞了。 “靖柴,你背她去伞底下!”她又这样安排,吴靖柴乖乖从命,到李靖梣怀里接过岑杙,将她的手拽到自己肩上,呈十字交叉,手往后抱住她的大腿,弓腰站起来,回头还想去扶李靖梣。 “不用管我,你先去,别让她淋着,我随后就来。” “好。”吴靖柴把人往上颠了颠,转头朝李靖樨大踏步走去。 李靖梣咳了两声,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又是一阵针刺般的疼。艰难地站起身来,晃了两晃,双腿已经接近麻木,略缓了缓,返身朝那“怪物”走去。走到他的右肩位置,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脸。 那人感觉到她,扭过头来,雨滴锤进那双铜铃般的眼睛,他好像失去了痛觉,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凶狠、恶毒、仇怨的眼光让那张变形的脸更加阴森恐怖。 无牙的口中不断吐露着含混不清,但能猜到是和“□□”“娼妇”有关的字眼。如果每个字都是一根针的话,头上人大概已经面目全非了。 李靖梣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从袖中抽出一柄非常细的短剑来,和普通的两刃剑不同,这把短剑有四个刃,扎在皮肤上,能形成“十”字型的创口,很难缝补,是故杀伤性极大。 她把剑柄塞进了那人的手中,雨水顺着两刃之间的寒气流进涂云开的掌心,后者竟被那寒气冰了一下,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不解又恐惧地望着她。 李靖梣低了头,凑他耳边:“你还记得周妙儿吗?” 涂云开嘴里叽里咕噜的咒骂刹那间停止,眼皮不可遏制地跳了一下。 “其实,在你父亲杀她之前,她刚给你生了个儿子。我以一千金和她儿子的命买她终身不说话,事实证明,她是个守信之人。” 涂云开瞠着快要龇裂的眼睛血辣辣地盯着她,胳膊肘奋力抵着地上的烂泥,想从地上爬起。 李靖梣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实在应该感谢她,没有让你的儿子自小没入贱籍,还平白得了一个皇孙的身份。” “这把剑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为保东宫和皇孙,他已决心要你自裁谢罪。” 涂云开的力气似乎瞬间被人抽空,瘫回泥水里,难以置信地摸到剑柄,举到了脸前,雨水打在剑刃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如恐怖的催命符。他双目圆睁,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你放心,你死后李州煊依然会是皇孙,虽然将来不能继承皇位,但只要涂家没有谋朝篡位之举,本宫会保他一世荣华。” 吴靖柴背着岑杙来到伞底下,回头见李靖梣缓缓朝这边走,而她身后那“怪物”竟爬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柄短剑,举在眉间,跌跌撞撞地朝她追去。 吴小侯爷的火气蹭的上来了,啐骂道:“真是死不悔改!”把岑杙撂给李靖樨抱着,大踏步往回走去,“小爷饶你这么多次,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李靖梣与他交错而过的时候,脚步略顿了顿,并没有阻拦,也没有回头,听着那利刃穿透皮肉的“噗滋”声,肉身溅入泥水里的“扑通”声,以及骤雨猛烈敲打树枝地面的“噼啪”声,混合着闷雷,一步一步朝李靖樨走去。 “姐姐,你刚才跟那人说了什么?” “什么?” “就是废柴背岑杙过来的时候,你跟那‘怪人’说了什么?” “没什么。”李靖梣要从她怀中接过岑杙来。 李靖樨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一脸不相信:“没什么?我刚明明看见了,你往他手里塞了一柄剑,还低头对他耳语。你……” 李靖梣冲她“嘘”了一声,微垂睫毛:“这些事情,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现在把她给我。” 李靖樨还要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大喝,“靖柴,住手!” 是长公主李平渚。 她打着伞从另一边的林子里赶来,表情严肃如大祸临头的样子。吴靖柴手里攥着四刃短剑,上面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不解地看她走近。 李平渚看着地上人还在流血,心头几乎要窒息,蹲下来试探了他的脉搏,一把夺下吴靖柴的剑,猛得锤了他好几下头,恨铁不成钢道:“你闯大祸了你知不知道?” 吴靖柴抱着头一脸懵,长公主又是一脚踹他屁股上,母子两个在雨天里你追我赶起来。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连谁都敢杀!我今天不教训你我就不是你老娘!” “他,他要杀皇姐,我只不过是替天行道!” “还敢说替天行道,我今天非得剥了你的皮!” 吴靖柴吓得抱头鼠窜,朝李靖梣这边跑来,向她求救:“皇姐,快救救我,母亲好像发疯了!” 李靖梣双手拦住李平渚,“姑姑息怒,人不是靖柴杀的。” “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是他……” 李平渚声音忽然冷静下来,一脸莫测地盯着这个侄女,“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 “是顾人屠杀的。”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长公主脑中叮的一声,怀疑地注视着李靖梣。忽然对吴靖柴和李靖樨厉声道:“你俩先回庙里去,今个发生的事,谁都不准泄露半个字,不然我真揭了你的皮!” 吴靖柴惶恐退去,李靖樨则一步三回头。 李靖梣一手打着伞,一手圈着岑杙的腰,让她挂在自己身上,“姑姑,可不可以快点说,她不能再淋雨了。” 李平渚顿了一下,“绯鲤,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明明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你怎么还让……还让靖柴去……你……” “对不起,姑姑,为了自救,我别无选择。你也知道涂云开是什么样的人,目光短浅,冲动易怒,他知道了岑杙,必然会疯狂报复。我不能再失去她。姑姑放心便是,此事我会跟所有人解释清楚,必不会累及无辜。” “你说得倒轻巧,那涂远山是何等精明人物,你怎能瞒得过他?姑姑不是为靖柴担心,姑姑是在为你担心。靖柴出于救人而杀人,本身没什么问题,如果涂远山找他麻烦,姑姑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翻脸!但是你能吗?你现在根本离不开涂家的支持,如果让涂远山知道是你授意杀了涂云开,他会怎么想?你,你实在太糊涂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走一步算一步了。多谢姑姑为我操心,不过现在这个情况,留涂云开在世上反而会坏事。如果将来证明这一步我走错了,我愿意承担所有恶果!” 信任交托 长公主讶异一向严谨务实到的李靖梣竟会说出“走一步算一步”这样听天由命的话来, “这个人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 非常重要。她死了, 我觉得自己也死了,她活了, 我觉得自己也活了。姑姑和姑父当年冲破世俗偏见结合,应该最能理解这种感受。” “我只是一个闲散公主,没必要去登龙门,可以有身为凡人的爱恨自由。但你不一样, 你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合该好好把握才是,你知道当年你父皇扶你做皇太女,顶了多大压力吗?你若因一时之差错过了岂非太可惜了。” 李靖梣嘴角忽然噙起一丝凄然的笑,“扶我做皇太女, 不过是为了打压严太师一党的势力, 如今敌人扫除,我便没有用了!” “你怎能这样想?”李平渚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别人这样想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李靖梣赌气道。雨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震得双方都有些耳鸣。 “不是!”李平渚斩钉截铁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是!当年我就在现场, 你父皇为了能够传位给你, 拼尽了全力。所谓打压严党才立你,只有傻瓜才会信的传言, 严太师一党要是真有这么大力量, 何至于连李平溯(萧王)流放都无力挽回?事实真相就是你父皇想要把皇位传给你, 但是碍于大位‘有子不传女’的规矩,才费尽心力编造出主少国疑这种说法,来阻止你的弟弟跟你争!和铲除严太师一党比起来,废黜祖宗成法比它要困难一百倍。铲除严党,起码会有政敌来响应,但是废黜祖宗规矩,遭遇的几乎是‘天理不容’的反对。当年礼部尚书潘遂庸带头在朝堂上撞柱,群情激奋,你也不是没有耳闻。试问,天底下哪有舍易取难的道理?若你父皇不是真心想传位给你,他没必要在临死关头抛弃明君风度,顶着被后世唾骂的危险,一意孤行坚持要立你?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这是绝对不容置疑的事情!” 长公主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握紧了拳头。 李靖梣眼波平静地看着她,悲叹道:“也许罢,也许他当初确实真心实意。不过十一年过去,谁也不能保证,我是不是仍符合他的期望。姑姑,我可以走了吗?” 李平渚噎了一下,联想起李平泓近年对东宫的所作所为,也无法反驳李靖梣的悲观论调,叹了口气,“算了,事情已经酿成,多说无益了,你走吧,走吧。” “慢着!”忽然又把她叫住,近前来,一手掌伞,一手帮她捋了捋额前紧贴的乱丝,柔声细细叮嘱:“你记着,如果到了万不得已,供出靖柴比供出你自己要强,知道吗?” 李靖梣目光凝滞一瞬,低了低头,做躬礼状,“多谢姑姑。” 天黑了下来,雨势渐小,庙里生起了一堆篝火。皇太女让人在东南角梁上悬了四张草席,正好做了一圈帷幕,黄橙橙的光从席子缝隙里渗出来,里面的情形李靖樨一概不知,但是听那悉悉索索的动静,可以想见是姐姐在帮岑杙换衣。 这,这怎么可以啊?二公主又急又气地用树枝抽火堆,时不时回头望一下草席,还得时刻警惕着门口有人进来,感觉自己蹲在这里就像个把风的,不对,她明明就是个把风的。 终于,那边动静消停了,李靖樨脸上虽不表,心内却长出了口气。就有两滴泪珠子不争气地滚下来,她抽了抽鼻子,没成想带出很重的鼻音,她怕被人听见,忙咬紧嘴巴细细匀气,可还是控制不住想掉眼泪。 “黛鲸,你过来!”帐子后面传来李靖梣的声音。 李靖樨不想过去,但是腿不听使唤地站了起来,乖乖往草席方向走。到了草帘前面,犹豫地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进来!” 又是手比脑快,她掀开了草席,不出意料在席后看到了一幅令自己鼻酸的场景。火把照亮的狭小空间里,李靖梣挨墙坐在草席一侧,两只腿并拢平伸,一动不动地做了那人的枕头。而换上干净衣裳的岑杙,服了药面色明显好多了,但脸上的半边淤青犹在,显是之前曾遭遇过重击。她盖着一层薄被,阖着眼皮睡得很沉,胸口很久才起伏一下,但每次起伏都带给人安心的力量。因这股力量支撑着,李靖梣一改之前的失魂落魄的精气神,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感激,拿疲倦的杏眼爱怜地注视着她,整个人的气场温柔了许多。 “过来,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显然雨中李靖樨的狼狈状给了她很深的印象,担心她路上曾磕着碰着。 二公主瘪了瘪嘴,心里很委屈,又很矛盾,两只手把着帘子,可怜兮兮地没有上前。李靖梣眼里划过一丝黯然和歉疚,低了低眸,又掀起,“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阻梗了半天,李靖樨才讷讷地问:“你……你为什么要塞给那怪人一把剑?” 李靖梣没料到她还纠结着之前的问题不放,沉默不语。 “你是想激他起来杀你,正好让废柴看见,借废柴之手杀掉他对不对?”李靖樨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愤愤不平地问:“为什么?” 李靖梣觉得她问得问题好尖锐,句句让她无法从容回答。苦笑了一声,解释道:“身在其位,有时不得不狠下心来,做一些自己也不愿意做的事情。对此,我无话可说。” “自己也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是指杀掉怪人,还是指嫁祸废柴?” “两者都有。” 李靖樨不解,李靖梣再次拍拍旁边席子,示意她坐下来。李靖樨眼圈红红的,手抗议似地甩开帘子,任其拍在背上,不肯往前。 李靖梣无奈道:“姑姑知道了岑杙存在,等于抓住了我的软肋,如果我不做点什么,将来就有可能受制于人。而且我并非有意要嫁祸靖柴,只是他刚好在那里。事情又恰巧发生了,忍不住就加以利用。” “可是,可是她是姑姑啊!还有废柴,他老向着你,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知道姑姑这次骂废柴有多狠,深更半夜,下这么大雨,还把他一个人撵回京去,万一他在山下遇了狼……”李靖樨鼻头红红的,不忍说下去。 “这个世上能让我放心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她。”李靖梣严肃地目视着她,又低头看岑杙,手抚在她无伤的半边脸上,“至于其他人,我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过,但是总换来不尽人意的结果,所以,我不敢再轻易相信了。”李靖樨看到她神色黯然的样子,突然有点心疼和难过。 “终究是我对他们不住,无论任何责备于我都是应该的。” 李靖樨鼻子酸涩异常。 李靖梣第三次朝她伸出手,“过来,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 见她不应,“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和她的故事吗?” 终于,李靖樨红着眼睛往前迈了一步,被她拉到身边坐下来,先从肩膀到脚跟仔细揉捏了一遍,直到靖樨自己不自在地说:“我没事儿。”她那苍白的唇齿间才稍稍松了口气。指背刮了刮她眼苔下面的淡青色,让黛鲸靠在自己肩上,像小时候那样揽着她,头挨着头,开始从头到尾讲述她和岑杙的过去。 从不甚愉快的相识,到一往情深的相爱,再到猝不及防的分离,种种始末、纠葛,几乎毫无隐瞒地告诉了李靖樨,除却假怀孕一段,因顾及黛鲸原本就不喜李州煊,讲出来可能更增添她的厌恶,因而没有提及。而她自己好像也跟着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回到了那段永生难忘的旧年时光里。 “那时候,我俩总是聚少离多,很长时间才能见一次,大多时候我们都是在漫长的思念中度过的。我答应过她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她便满怀希望一个人在园中安静守候,精心打理我们共同的家园,虽然那时候避暑山庄经总是因为缺少另一个女主人而空荡荡的,但是她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地写信告诉我避暑山庄发生了哪些变化,一次次原谅我的无故失约,一次次选择相信我的许诺的未来。直到……直到她认为那一天可能永远无法到来。” 李靖樨一开始因为她喜欢上女孩子而惊讶错愕,后来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拿手背抹了抹眼,哽声问:“姐姐和花卿遗憾错过固然可惜,可是这与岑杙有什么关系?” 李靖梣直起身来,拿住她的手,牵引着去触碰岑杙的脖子,沿着她光滑的曲颈滑了一趟,问:“摸到什么了吗?” “什……什么?”李靖樨感觉事情有点诡异。 待她反应过来,瞳孔倏然放大,不敢相信似的抽回手,整个人都懵了,大脑空白一片。 “为……什么?” 李靖梣看她似乎呆住了,并没多少意外,为岑杙重新敛了敛衣裳:“就是这样,在与她重逢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就是岑杙。” 如果之前二公主神色是懵的话,之后就只能用惨败来形容了。 “这不可能!” 她猛地站了起来,绕着草席转了半个圈,直勾勾地盯着岑杙,表情既错愕又茫然,不自觉地退到草席边上,忽然掀开帘子疾步出去。走了老远还传来难以消化的“这不可能”,李靖梣疲倦地闭了闭眼,不知是喜是悲。 次日一大早,雨停之后,长公主向李靖梣辞行,准备追上前军。只是刚走出帐篷,就看见李靖梣已经在庙外整顿行装,准备上路。 她意外地走过去,“你这是……” “姑姑不是要启程吗?我身为剿匪总指挥,怎能缺席?我们一起上路。” 李平渚挑挑眉问:“那她呢?” “我已安排黛鲸送她到附近边镇养伤,伤势好转些直接回京!” 李平渚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你能坚持吗?” “能!”李靖梣斩钉截铁道:“何况,千载难逢的登龙门机会,我并不想错过,更不想辜负那么多人的期待。” 李平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嘴上慢慢延展出欣慰的笑意,“走吧,天这就要晴了!” 临行前,李靖梣回头再看一眼破庙,里面有她最挚爱的人,而她却即将远行。眼中忽然漫出滚烫的潮意,鼻子一酸,扬起鞭来,在泪水漫过眼堤前,跃马决然而去。 ※※※※※※※※※※※※※※※※※※※※ 抱歉,许久未更新,最近有些事,好在已毕。 谷阳养病 李靖樨拿了片绿油油的树叶挡在眉前遮太阳。下山这一路, 又累又热, 山路望不见尽头, 她对两个抬担架的侍卫甩甩叶子,道:“停停停, 先休息一会儿。” 一行十余人都坐下歇息,李靖樨接过水囊饮了一口,目光落在担架上那蒙着眼睛隐藏身份的人身上,走过去, 扒开她的嘴,把水囊口对过去,试图往里塞一点水。但是水从齿间迅速溢出都流到腮下去了,竟然一点喂不进去。 “昏迷的人是不能这样喂水的。”侍卫好心提醒她,“否则容易呛到肺里去。” “啊?你怎么不早说!”毫无经验地李靖樨连忙把水囊收回来, 一惊一乍地瞪大了眼。 “臣以为公主知道。” “我……我当然知道, 我只是试试她醒了没有。”李靖樨做出一副天然懂的样子,又问这侍卫:“那如果她渴了怎么办?” “臣偶然见过大夫给昏迷病人喂水,是在她鼻子里插进一根管子,一直伸到肚子里,然后把水从管子里倒进去, 喂饭的时候就把磨碎的稀饭沿着管子倒进去。” 李靖樨跟听天书似的, 嘴巴微张:“鼻子里插管子,还伸到肚子里?鼻子和肚子是连在一起的吗?” “臣也不知道, 臣是偶然看见一位大夫这样做的。” 李靖樨惊讶了半响, 迟疑道:“可是这里谁也没有管子啊?” 昨晚也没看见李靖梣用什么管子, 那她是怎么给岑杙喂药的呢? 她到了山脚下也没想明白,直到进了马车,猛然忆起昨晚李靖梣说话时,嘴边那股呛鼻的中药味儿,脑补出李靖梣嘴对嘴喂岑杙的画面,小山似的眉梢微妙地挑起,牵扯着整块头皮都往后抽紧。 其实,二公主完全是自己想多了,昨晚李靖梣只是稍稍尝了尝药的苦味,然后一勺一勺小心地喂进岑杙嘴里。那时她尚有几分意识,陷入昏迷是进药之后的事,与现在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二公主脑补的画面已成,那个羞人的场景便总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马车还在路上颠簸,她看岑杙嘴皮发干,似乎是渴极,于是猛灌了自己一大口水,像只胖嘴鱼似的瞠眼看着那人,看着看着,“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差点把喉咙撑破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真是,呛死了! 她捂着喉咙咳嗽半天,又像尊卧佛似的倒仰着看车顶,努力摒却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直到听见一声微弱的“水~”。 醒过神来,见岑杙嘴巴微张,貌似是醒了。她大喜,连忙拿水囊凑她嘴边,但又想她万一喝不进去怎么办?就是这么迟疑了一会儿,车厢突然剧烈颠簸一下,李靖樨手中的水囊被她无意间捏出一条水柱,呲了自己满脸,二公主大惊,还没来得及朝外呵斥,驾车的侍卫就诚惶诚恐道:“二公主恕罪,刚才路上闪过一只兔子,臣避让了一下,不慎磕到了石头,冲撞了公主,罪该万死。” 二公主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不耐烦地回复:“算了算了,本公主恕你无罪,另外,在外面别再叫我二公主了,不是跟你们说要改口了吗?” “是,二小姐!” 李靖樨把脸擦干,扭头看岑杙,发现她又纹丝不动了。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一颠,她不会又晕过去了吧?探向鼻息,果然! “喂,你起来喝水啊!你不是渴了吗?你喝完再晕啊!” 唤不醒,李靖樨绝望了,还有好半天才能到达城镇,她这样缺水下去会不会出问题啊?如果出了问题怎么跟姐姐交代? 彷徨、纠结了许久,二公主头皮一梗,算了,救人要紧,大不了豁出去了,反正都是女的,谁也不吃亏。 二公主鼓足了勇气,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放下水囊,把岑杙扶坐起来,捧着她的脸,赴死般正要把嘴对上去,这时,对面人突然发出一声轻咳。 “咳!” 二公主呛了一下,瞳孔扩张,“咕咚”一声,又把水咽了下去,这回不仅是喉咙,连肚皮都要撑破了。 “咳!咳咳!”她极力忍耐着咳嗽,脸都憋红了,拍拍岑杙的脸,“喂,你醒了没有?” “水~” “水?想喝水是吧?你等着,马上!”李靖樨用水囊小心地凑到她嘴边,喂了才一小口,岑杙就被呛到了,那种被想咳咳不出来,即将咽气似的样子,可把二公主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怎么还会呛到?这可怎么整?要不不喝了?渴死总比呛死好吧! 思来想去,二公主第三次裹了一大口水,把进车厢时解下来的眼纱再给岑杙绑上,避免她喂水的时候对方睁眼。然后跨跪到她面前,做好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嘴巴慢慢贴了上去。 初碰时软的像团棉花,李靖樨诧异世界上竟有这样柔软的嘴唇,整体附着的时候感觉像贴上了一片云朵,李靖樨腮上蔓延起一丝热气,努力摒却心中杂念,在那云彩上撬开一条唇缝,把口中的水匀速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度过去。那清凉的水流过唇畔时,对面的云彩忽然蠕动了起来,二公主呼吸一抖,猝不及防地心脏漏掉了一拍,整个人都懵住了,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是在吞咽水分。迅速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继续小心翼翼把水度过去。直到全部度完,口中已经没有多余水分,但那嘴巴仍旧附在她的唇上贪婪地吮吸,似乎还没喝饱。李靖樨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推开她,见她渴极难受的样子心中不忍,只好再喂,一连喂了三次,最后一滴水尽时,二公主慌乱中把她推倒,丢了人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推开车门去了前头。驾车的侍卫看她脸色不虞,慌忙让了下位子,李靖樨便坐在车头,一直到迷迷茫茫入了城,才再次回到车厢。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达狼山以东一百余里的谷阳县,根据李靖梣事先的安排,马车进城后,他们前往城西一家叫徐氏草堂的医馆,据说这里是东宫最信任太医徐行斋的老家,朱铜锣就是被送到了这里疗养。 李靖樨安顿好了岑杙后,就在徐氏现任掌柜的带领下去探望了朱铜锣,小丫头虽然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但坠崖时头部受到创伤,至今仍昏迷不醒。倒是阿狼恢复力惊人,大腿上虽仍绑着绷带,已经能够灵活地走动,每日蹲守在铜锣床头,像个带刀侍卫似的,威风凛凛不可侵犯。 李靖樨在铜锣床头说了会儿话,莫过于希望她快点好起来,早日指认出凶手,她们好替她报仇。又跟她苦口婆心地说,如果她能醒过来,就认她当干妹妹等等。说得嗓子都干了,这小丫头仍旧不给面子地继续睡着,二公主顿时感到一种心力交瘁的孤独。 又来到岑杙房间,看见她在床上睡得安详,果然,大夫喂食喂药是要插鼻管的,李靖樨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第三天,岑杙终于从浑浑噩噩的昏迷中苏醒。徐太医的本家不愧为医药世家,祖上传下很多治疗疑难杂症的妙方,其中就有肺痨这一项,而且是全国仅有的一家。 但岑杙所患的并不是肺痨,而是比较严重的肺炎。众所周知,肺痨(肺结核)是会传染的,但肺炎则一般不会,岑杙后来推测顾青之所以谎称自己得的是肺痨,可能是为了让她及早脱身。土匪们顾忌到她这病传染性极强,十病九死,心有忌讳,不得不丢下她。 虽然不是肺痨,但岑杙的肺炎也很要命的,幸运的是,恰好发生在以治愈肺疾而闻名全国的徐氏草堂百里之内,能够得到及时治疗,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而根据徐氏掌柜兼现任族长徐行德的判断,岑杙的“死而复生”很可能是在特殊药物作用下,制造出来的一种脉息全无的死亡假象,目的是为了控制病情,延缓病发,为寻找救命药方争取时间。至于到底是服用了什么药,徐掌柜尚不能确定,不过他的先祖之一宫廷女医柳舒澜曾经有过这方面的论著,说是服用某些药物,的确能让活人产生假死现象,不过这样的方子不宜流传于世,因此即便是徐家子孙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 对于这些方子圆子的,李靖樨其实都不大关心,她只要知道岑杙的病安然无恙就好。不过,岑杙醒来后她自己反倒不安然无恙了,因为这厮竟然开始尝试逃跑。 第一次被抓的时候,因为她的病尚未好全,李靖樨没敢大声训她,只平常声问:“你干嘛跑啊?”岑杙不是很想搭理,只直挺挺躺在那儿不说话,脚边挑着一个包裹。 第二次被抓的时候,病好了一点了,开始翻墙,但是因为武功还未恢复,从墙上掉了下来,被抬回病榻上,胳膊都摔青了,也不吭声,任脑门上冷汗涔涔。 第三次她干脆买通了身边的丫鬟,换了身衣服想蒙混出门,不幸的是,在大门口被牵阿狼遛弯的李靖樨截住,阿狼把她闻了出来,咬着她的裙带又没走成。 不告而辞的计划破灭后,岑杙似乎消停了一阵子。李靖樨知道她内心肯定还在蠢蠢欲动,觉得挺有意思的,就跟她慢慢耗。 第六日,朱铜锣醒了过来,但是口还不能言,眼神又迫切,李靖樨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谁伤害了你?” 小丫头拼命地眨眼睛,李靖樨又问:“你知道是谁伤害了你,是不是?”朱铜锣又眨了眨眼睛。 李靖樨心领神会,按照姐姐事前的指示,道:“下面我一个个念名字,如果念到那个人,你就多眨几下眼睛,如果不是,就眨一下或者不眨都行。” 她这次来还带了另一项任务,临行前姐姐交代让她问出谋害铜锣之人的身份,或者特征,送往前线,帮她揪出奸细。 李靖梣判断一般人作案不会搞那么多花样,重伤朱铜锣的可能是熟人,但是又担心朱铜锣不认识,于是临行前制定了一份可疑名单,把这些人的主要特征都写在了纸上,包括声音、相貌、身高、胖瘦什么的,要李靖樨挨个向铜锣确认。 如今小丫头既然知道那人是谁,事情就简单多了。于是李靖樨一个个念出名单上的人名:“顾冕、陆恒、关长殷、娄韧、李文秀……” 朱铜锣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听见“廖世深”的名字,她忙飞快地眨巴起眼睛。 “廖世深?是廖世深吗?” 朱铜锣又迅速地眨眼确认。 “原来是他!” “是他把你推下悬崖,然后阻止你传信的是吗?” 小丫头又眨了眨眼睛。 “好,你放心,我会把此人揪出来,交给姐姐,替你报仇。” 小丫头似乎累了,松了口气似的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什么,又蓦地睁开,朝李靖樨拼命飞眨,这次李靖樨却看不懂了,疑惑道:“你还想说什么?” “她是想告诉你,谋害她的是两个人。”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李靖樨扭头看到岑杙,“两个人?”又问小丫头:“是两个人吗?” 朱铜锣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立即眨了好几下眼睛。 “那另一个人是谁?” 朱铜锣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岑杙已经走到了床边,“另一个人她肯定不认识。那两人无缘无故出现在断崖上,肯定是在密谋什么,或者传递什么信息。其中廖世深是内应,另一个人应该是他背后靠山派来接收情报的,他们应该不止两个人,咱们之前在断崖下交手的那两名刺客,应该就是其中之二。”面对朱铜锣,“我说的对不对?” 朱铜锣确认似的眨了几下眼皮,终于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李靖樨严肃道:“既是如此,那姐姐的处境就危险了,必须马上把消息传给她。” 说做就做,当李靖樨召集侍卫,打算分三路往前线传信时,徐家管家急忙来报,岑杙乔装成侍卫,谎称要替二小姐传信,抢了匹快马逃走了。李靖樨一惊,连忙去追。 杀良冒功 岑杙避开谷阳大道, 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浊河边上, 沿河往上游走。 黎明时看到前头有间独立的土屋子正在冒烟, 她催马赶了过去,发现房顶烧得只剩几根木头, 墙壁呈黑色。大门倒在外面,四周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 岑杙拨了拨空气中的灰烟,拿袖子捂住口鼻进屋查看,在墙角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 其中一人手上还攥着刀斧,不知道是屋主还是土匪。出了屋子继续往西走,在河边又看到两具黑乎乎的尸体,俱都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河滩上有爬行的痕迹, 大概是从土屋子那边爬过来的。 她心中悲哀, 盘腿坐下来,为亡魂念了一遍往生咒,上马继续前行。 后来尸体越来越多,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草丛里、沙丘上。和前头遇到的四具焦尸不同,这片尸体均是被各种凶器穿肠破肚而死, 且头颅都被人砍下不知去向。在玉瑞, 士兵以砍下敌方的头颅数量论功行赏,这些无头尸体统共不下五十具, 估计能攒出一个百夫长。 岑杙头皮发麻地从尸体间走过, 一具具确认当中有没有顾青, 看到身材矮小瘦弱的便会心头一紧,小心地剥开衣襟查看。待所有尸体都检完一遍,她心头稍定,看到前方有一伙扛着锄头、拉着车子的乡民,正朝这边走来,遂牵马上前打听,得知对方是官兵派来收尸的。他们把一具具无头尸体抬上车,用草席一遮,准备送到荒山里统一埋葬。岑杙忍住胃里的不适,向对方打探官兵动向。得知前两日朝廷军曾在浊河岸边剿匪,杀声震天,剿匪完毕大军就往东南撤走了。 岑杙沿着乡民指引的路线,往大军撤走的方向行进。又是一日一夜的行路程,她觉得有些累了,就在一处树荫下面休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她隐约听见耳边传来“哈~哈~”的喘气声,一惊醒来,看到头顶上出现一排锋利的牙齿,外加一条红彤彤的舌头,她吓了一跳,使出全力给了那黑黢黢的狗头一拳,就地打了个滚跳起来。阿狼被她打得惨叫一声,拼命地想挣开脖子里的项圈,找她报一拳之仇。 在它身后的十九岁少女,一边拽着狗绳,一边轻松笑道:“看不出来,你跑得还挺快的!才两天两夜就绕了这么大一圈,欸,你究竟想干嘛呀?” 岑杙不想搭理,看到马不见了,便问:“我的马呢?” 李靖樨耸耸肩道:“这谁知道,你睡得这般沉,或许被哪个过路的给牵走了吧!” 周围都是荒山野岭哪里会有过路人,岑杙怀疑地瞪了她两眼,挑向不远处那匹高健白马,李靖樨似是察觉了她的意图,立即道:“那是我的马儿,你可别想动歪脑筋。” 岑杙给出一个“不稀罕”的表情,拍拍身上的草芥,扭头就走。李靖樨悠然一笑,回头骑了白马从后跟上。 “欸,你累不累啊?”走了一段路,李靖樨饶有趣味地问她。 那人仍是冷着脸,睬也不睬。 “嘁,不说就不说,看你能撑多久。”李靖樨压根不放在心上,在马上优哉游哉地哼起歌来,见阿狼似乎也累了,又把它抱上来,坐在前头,一人一狗一马,寸步不离地跟在岑杙后面,俨然跟监军一样,爽风拂面好不快乐。 到了一处山脚,岑杙突然舍弃大道,转身往山上走,马儿不能前行,李靖樨不得不停收缰,喊她:“喂!你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山路!是存心想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岑杙置之不理,李靖樨没法子,只好气呼呼地把马儿丢下,牵着阿狼上山去追她。眼看就要追近了,这厮突然住了脚,转身,飞快地往山下跑。 李靖樨暗叫糟糕,想去抓她。但对方早有预谋,绕开她,直往山下的拴马地点冲去。到了山脚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起身提缰,大狼狗此时也追到了,岑杙奋力一脚蹬开它,抽出袖剑斩断拴马绳,猛甩一鞭子,往大路飞奔而去。 李靖樨追到山脚,快要气炸了,双拳在空中乱挥, “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大混蛋!!!” 岑杙一口气跑出十余里,总算甩开了那两只跟屁虫,继续快马前行。途中遇一队不下百人的素服军队,浩浩荡荡地往北前进。岑杙勒马侯在路边,瞧这阵仗,像是在为谁举丧。 岑杙在队伍中瞧见了娄满纶的叔父娄韧,还有东宫几个谋士,皆着素服,乘黑驹,神情肃穆,如遭大劫。她心里咯噔一紧,担心李靖梣出事了。 迎上前去打听,小兵不识她身份,一开始对其叱骂驱赶。直到娄韧驱马前来询问,认出岑杙,大喜道:“我原以为岑大人被顾贼虏去,凶多吉少,如今见大人安然无恙,总算安心,不知岑大人这几日身在何处?为何从北方来?” 自钟鼓楼事件后,岑杙与娄满纶便成莫逆之交,这次到前线来,娄满纶还特地写信让叔父照顾岑杙。如今见她平安归来,娄韧也是由衷地高兴。 岑杙不忙回话,先问询他为何身穿素服? 娄韧回道:“东宫驸马不幸为贼所害,我等奉殿下之命,正要赶往北疆向定国侯报丧。”岑杙听到涂云开死了,微微吃惊,再三确认:“你是说涂云开殁了?”吴靖柴杀涂云开时,她神志尚未清醒,对此一无所知。 娄韧颔首:“涂驸马在敌营受尽虐待,宁死不屈,终致以身殉国,三军将士无不扼腕叹息,感怀悼念。” 岑杙觉得他话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既然人已经死了,再揣度也无意义。只要李靖梣平安无事便好。 娄韧又问她如何虎口脱险的,岑杙便解释道:“说来惭愧,我中途患病,匪贼误以为我患肺痨,恐被传染,就将我弃在荒野,幸被路人所救,得以保全此身,病稍愈便来寻觅大军。” “原来如此!”娄韧见她一脸病容,对此深信不疑,感慨道:“真是天意,那顾贼凶残成性,屡屡虐杀俘兵,被俘士兵几无生还,就连涂驸马都未能免灾,但岑大人偏偏因病逃过一劫,不是吉人天相是什么!” 岑杙赧然道:“惭愧,因我一人意气,累及全军,我好生过意不去,正要赴军营向殿下请罪。” 娄韧不以为然:“道理上,岑大人身为监军,不该以身犯险,但情理上,在下还是很钦佩岑大人之为人。恕我直言,如果当时换了在下,也会这样做的。为人夫者,不能挺身救妻,算什么大丈夫。” 岑杙哑然失色,娄韧笑道:“大人莫怪,我不会对外泄露。只是听满纶侄儿之言,岑大人有位贤内助,是京城名医,曾有恩于他,那日观大人之书童,眉清目秀,医术高明,且对岑大人情深义重,我便猜她是令夫人。虽然军中不许有女眷,但对全军有助益之女子,未尝不可破例。比如皇太女、长公主都乃女中豪杰,坐镇中军,指挥若定,对三军未尝不是幸事。” 岑杙松了口气,拱手道:“娄将军深明大义,在下感激不尽。” 娄韧摆摆手示意不必,岑杙趁机又问:“娄将军可有内子的消息?” “岑大人放心,令夫人受了点轻伤,不过,如今已安然无恙矣。” “受伤?为何会受伤?” 娄韧见她情急变色,露出一脸的深意,道:“岑大人莫激动,我等包围顾人屠时,见令夫人被逆贼劫持,好在最后有惊无险,令夫人被救下,两只手臂受了点轻伤,逆贼也被生擒。说起来,还多亏了吴小侯爷,此次擒拿顾人屠,吴小侯爷不惜犯险,伪装成匪徒,混入了敌人内部,在两方对峙时,出其不意地将顾人屠扑倒拿住,连我方将士都吃了一惊。” 岑杙听到是吴靖柴拿了顾人屠,救下顾青,心中微微纳罕,暗忖这小侯爷对顾青有情,有他庇佑,顾青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而且听娄韧的语气,他似乎并不知晓顾青就是顾人屠的妹妹,也就是说李靖梣换人质时,并未将其身份曝光,念及此,岑杙心中稍稍宽慰,不过仍是淡淡的酸楚。 “这么说,顾人屠一惊被活捉了?” “是啊,顾人屠已被生擒,其余部下或死或逃,不知去向。我等奉命搜了数日的山,已经将墨阴境内所有余孽一网打尽。” 之后二人便拱手拜别,娄韧为其指引了前军方位,骑快马半日即可到达。 “我等此去任务繁重,就不多停留了,我派两名军士护送岑大人上路,就此别过,岑大人一路多加保重。” 岑杙继续往南行,又行十余里,见路旁卧有一人,岑杙立即下马,见是一羸弱女子,蓬发垢面,倒在草丛里。还好鼻间尚有气息,岑杙让军士拿水来,喂给该女子,又为其净面,见该女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姣好,怀疑她是附近村落的少女,不知为何会倒在路旁。 移时此女缓缓而苏,见两位军士面露恐惧之色,张皇大叫,犹如见到鬼物。又见岑杙,神情才稍定,但仍哆哆嗦嗦地不能言语。岑杙看她好像是吓坏了,温言抚慰,“姑娘别怕,我们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见她面黄肌瘦,似乎是饿极了,又拿出干粮给她吃。女子一把抓住馒头往嘴里送,但吃了一半,又难受地吐了出来,似乎咽不下去。 岑杙又递水囊,“别呛着,先喝点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为何一个人流落在此,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该女子眼神呆滞,旬即露出惊恐之色,岑杙试着轻拍她的背,“别怕,姑娘,我只是问一下,现在你安全了,我们会保护你的。” 不料话音刚落,该女子就一把抱住岑杙,圈着她的脖子不住地打颤,嘴里支支吾吾地道:“杀……人了,杀……杀人了!” “杀人?谁杀人了?”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岑杙听她口齿不清,极度张皇,不忍再问,便道:“你可否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好送你回家。” “劳家村。”岑杙从她抖颤的唇齿间拼凑出这个地名,似乎离前军大营不远,但是离这儿不近,看来该女子跑了不短的路。 “那好,既然顺路,我就送姑娘回去。” “不,不回去,杀人了,家里杀人了!” 岑杙为了安抚住她:“行,不回去,我带你去我家好不好?” 女子这才肯跟她上马,在路上岑杙慢慢套出了她的名姓,原来她是劳家村一户农家之女,姓劳,名镯儿。昨日黎明,有一伙官兵闯进了劳家村,称有村民窝藏土匪,见人就杀,竟然将全村二十多户人家全部灭门。她的父母兄长也惨遭横祸,而她因藏在牛棚的草垛里,逃过一劫。之后官兵砍掉了全村所有人的头颅,抢走一切牛羊,放火烧村,她趁机逃了出来,跑了一天一夜,体力不支,便倒在了路旁。 岑杙心情沉重如坠深谷,从她的叙述中,已经约莫猜到她全村遭祸的原因,八成是遇到了不法士兵杀良冒功。这些士兵往往成群结队集体作案,杀不了敌人,就去杀无辜老百姓充数,拿他们的人头向朝廷邀功邀宠。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暴行仍旧横行于世!那当初父亲那批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据理力争还有何意义?正义的血如果洗刷不净罪恶,拼命流干又有何益? 傍晚时分,李靖梣正在帐中阅览兵书,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音,有人在帐外扬声高唤:“请殿下为民做主!” 她听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以为是数日劳顿出现了幻听,直到云种来报,岑杙带了二十多个人,抬了十多具焦尸进了军营。她才急忙放下书,整理衣襟,移步帐外。 岑杙吩咐把这些无头焦尸抬到中军大帐门口,依次排列,与众多侥幸存活的村民,跪在李靖梣面前,历数官兵杀良冒功的罪孽,“这里停放的尸首是劳家村所有罹难村民的十分之一,殿下不妨到劳家村去看看,那里遍地焦尸,如人间地狱。土匪虽恶,但杀良冒功之官兵,与土匪又有何异?这样丧心病狂的兵匪,真是穷凶之鬼,极恶之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诫全军,不杀不足以正寰宇!请殿下为百姓做主!” “请殿下为吾等做主!”以劳镯儿为首的村民们哭声震天。 李靖梣犹如迎面受了一棍,极力镇定住自己,尽力给这些村民以抚慰,当场宣布一定会查出凶手,还村民一个公道。 回到大帐,她脚步有些不稳,回头冲岑杙低吼,“你究竟想干什么?!” 岑杙不解其意地看着她,“干什么?自然是请殿下主持公道。” “你抬那么多尸首,是真要让我主持公道?还是存心来逼宫,让我在全军面前下不来台!” “下不来台?这么多条人命面前,你只关心自己下不来台?”岑杙据理力争,“难道这些冤魂在你面前,还没有你的一点面子重要吗?” “你能不能不要抬杠?”李靖梣已经尽力压制住怒火,“这件事明明有更合理的处理方式,你如今把死尸都抬过来,就只剩下唯一一种……” “唯一一种?我倒想领教一下殿下所谓更合理的方式是什么?是给点银子打发了,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干脆点,杀人灭口了事!” “收起你这些毫无根据的揣测,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人坚持正义。我说更合理的方式不是要姑息养奸,是把这件事的损害尽可能地降到最低。在你抬尸来主持公道前,起码应该先来问问我!” “问你?如果我说这些犯案的兵痞都是北疆军,你敢一一将他们正法吗?丈夫新死,你安慰你家公爹还来不及,哪里能舍得斩他的兵?” “你!!!” “这件事你给个公道吧,不然我会以最恶毒的语言,将北疆军的恶行公之于众,不让他身败名裂,我岑杙誓不为人!” 顾人屠死 看着她这样咄咄逼人, 李靖梣气得双肩发抖。但知道她此时此刻多半是在发泄情绪, 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被带进去。 岑杙亦两眼发红, 尤其是看到她身上那身不伦不类的丧服,按照玉瑞丧葬礼制, 位尊者并不需要为位卑者服丧,而她此刻玄衣加身,头戴素抹额,腰系白素带, 分明是在为涂云开守孝,这副情深义重的节妇模样,看得她心中妒火齐发,几乎要炸了。 李靖梣理解她的悲愤,毕竟她从小受佛门道义教化, 杀一个人恶人尚且郁郁在怀, 何况亲眼目睹这么多良民无辜身死,而且她父亲当年又是因同样事件,开罪了玉瑞大部分军权势力,落得了自杀明志的下场,她的愤怒、恼火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是她纵有千万种情由, 这样莽撞地抬尸闯军营, 当着众人的面儿历数官兵罪过,仍然是令人无法苟同的一件事, 一个弄不好就会引起全军哗变。自己只是稍微提了点质疑, 她就上纲上线, 给她扣上公私不分、徇私枉法的大帽子。即便她是岑杙,即便她是自己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心爱之人,也不能借着民意和舆论的幌子来逼她就范! 也许是气到临界值了,她反倒能冷静下来,徐徐道: “岑杙,我们都先冷静下来,我想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讲清楚。两个炮仗是绝不可能把道理讲明白的,只会把彼此炸得两败俱伤。” “况且,这件事根本就是你不相信我造成的,你不相信我会做出公正的判罚。”说到这儿李靖梣鼻子忽然一酸,强忍道:“你扪心自问,我有过徇私枉法的前科吗?” “我们本质并无多少分歧,都是想惩恶扬善,让过错的一方受到惩罚,区别在于各自的处理方式不同。你说是不是?” 李靖梣信奉更缓和、稳妥的办法,先稳定军心,再做好最坏的打算,徐徐图之。岑杙则一心想为冤魂伸冤,手段虽过于激烈,让三军将士人人自危,但在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至少短期内他们不会再顶风作案。 看她静默不语,李靖梣逐一分析目前的形势,对她坦然相告:“你要求的绝对公道,在我这里,是没有办法给你的。北疆军的强大是客观事实,你、我,甚至父皇,都没有办法一夕之间拔除他的根基。凭借三言两语就想让涂远山身败名裂,是根本不现实的,当年你父亲联合整座都察院数十名御史弹劾他,都没有成功,你与他交手,胜算又是几何?” 岑杙似乎想反驳,但李靖梣没给她插话的机会,“不过,我知道涂远山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一定会为劳家村冤死的近百生民做出最公正的判决,不放过任何一个侥幸的肇事者,这点能够让你满意吗?” 岑杙听着她轻柔、徐缓,但坚定、有力的声音,情绪慢慢放松下来,满腔的戾气亦消散无踪,只是心里仍有不甘,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且先回去,等候我的消息,时候到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说罢,李靖梣托起胳膊揉了揉眉心,似乎是累极了,挥了挥手示意她自便,便撑着疲惫的身子转去了屏风后。岑杙看着她微微落寞的影子,这才开始后悔,回想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李靖梣其实一直在努力地容忍她,而她呢,似乎有些得理不饶人了。 她心中惭愧,虽仍旧怒气未消,恭恭敬敬道:“微臣适才莽撞,惹恼了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臣希望殿下能说到做到,惩罚所有肇事者,如若殿下言出必行,臣甘愿退到殿下看不见的地方为止。”说罢,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去。 直到那脚步声走远,李靖梣才从塌上起身,唤云种进来,布置今晚的任务。云种无意间瞧见她眼睛周围那圈淡淡的粉红,像肿泡似的,没敢吱声,但是不久,就让人送了两个煮熟的鸡蛋进来,美其名曰今晚加的餐,其实是给李靖梣敷眼用的。李靖梣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垂眸道:“放那儿,本宫不饿。”竟也没有去用。 岑杙被士兵引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小庄和顾青一先一后地迎了出来。 “大人,你回来了!” 这么久不见,岑杙真有点想他们,“嗯”了一声,先和顾青轻轻地抱了抱,“这些天你们好吗?可曾受委屈?” 小庄道:“哪儿能啊,大人,你知道吗?我跟着娄将军打仗,抓了五个土匪呢!楼大将军夸我是好样的。” “是吗?那可是奇闻了,那我得写信告诉你爹娘,他们估计得唬得一愣一愣的。” 姜小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了,大人,这些天您去哪儿了啊?我跟着娄将军去了浊河岸边,到处找您都没找到。” 岑杙想起这些日的遭遇便有些沉重,将自己的经历简略一说。讲到自己因祸得福被土匪丢下的时候,岑杙转顾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温言道:“顾青,我好像又欠了你一条命,以后该怎么还呢?我觉得可能要还不起了。” 顾青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回应。岑杙倒也怎么注意,忽听见身后传来一串吱悠吱悠的车轱辘声。 她回头看到了一群士兵推拉囚车的场景。士兵们似乎要把囚车从边缘地带推到大营中心去,形似鸟笼的方形栅栏里困了一位盘腿高坐的黑衣人士,肩膀如虎背般厚实,脊梁如白桦一样挺身直立。纵使全身被枷锁绑缚,仍波澜不惊地安坐在囚笼里,俨然把囚车当成了代步的金銮。 岑杙本想过去看看的,刚要迈步,好多官兵忽然从中军大帐方向飞奔而来,手里人人擎着兵戈、长矛,奔赴各营搜查。应该是李靖梣派来捉拿劳家村惨案嫌犯的。她寻思一时半会儿肯定抓不完,便去帐篷里休息。 岑杙回到营帐,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小庄,“对了,怎么只顾人屠一个人的囚车啊?他的其他同伙呢?” “不知道,娄将军围住他的时候,他的身前只剩下顾青姐姐,身后只剩下浊河,其他人大概都逃走了吧!” 岑杙觉得不对,别人逃也就罢了,但是张蛤|蟆对顾人屠不是一般的忠心,怎么会舍弃他逃跑呢,八成是被斩杀了。唉!说不定她在浊河岸边看到的那些尸首里头,就有他的遗骨。 岑杙见顾青有心事似的,走到她面前,“顾青,你是不是心里有很多话?有就不妨跟我说说嘛,我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会听你的。” 顾青郁郁寡欢的,摇了摇头,不想说话的样子。岑杙无奈地看着她,“那好吧,待会儿说也可以,我现在去看下你哥哥。你有什么东西是要交给他的吗?” 岑杙出帐后快步追上了囚车,唤了顾人屠一声,让车稍停一会儿,近距离审视他,才发现这杀人狂魔远没有刚才看到的那么精神,无论是面色还是手上的佛珠都覆上了一层颓废颜色。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和顾青愿意替你办妥。” 虽然从娄韧口中得知顾人屠最终挟持了顾青,但她情愿相信,那是顾人屠为了和顾青撇开关系,不得不采用的一种苦肉计。 “可以给我来一碗速死的酒吗?” “抱歉,办不到,你将被押到京城进行三司会审,在判罚下达之前,我们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你的性命。” “嗤!”他发出不屑的嗤笑,“想从我嘴里套话直接套便是,何必搞这些名堂。” “顾山,这些年你后悔过吗?”岑杙忽然问。 顾人屠轻蔑地瞟了眼岑杙,“你知道这十数年间总共有多少人死在我手上吗?”岑杙缩了缩瞳孔。 “九百九十九个,还差一个,就到一千了,到了一千我便是千人屠,你觉得一个志在有生之年,达成万人屠目标的人会后悔吗。就算有后悔,一万个人死在我手上的畅快也能抵消掉。”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幽幽发着蓝光,犹如饥渴的饿狼一样。 “我真情愿永远不认识你!”岑杙从怀中衔出一块青色的玉佩,从栏杆顶上丢进去,随着“登楞楞”的几个响,便归于沉寂。岑杙退后几步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可以将“人”拉走了。 次日清晨,方圆十里的老百姓都接到通知,皇太女要在三军将士面前处决屠杀劳家村无辜村民的人犯,给冤死的劳家村百姓报仇。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纷纷赶来围观行刑。 通过一夜的追查、审理,以及侥幸存活下来的村民的指认,一共揪出了三十多个参与暴行的士兵,全都是北疆军某一营的。犯罪动机是半路押运税银出了事儿,一个参将害怕受责罚,迫切地想要立功,但是剿匪的时候,被分在最后,根本捞不着土匪可剿,当时前军已经走远,这位参将和属下一合计,不如杀些平民充数。 而实际上,李靖梣知道杀良冒功的官兵肯定不止这三十人,但是为了不影响军心,她只能揪出这三十个人,在全军面前斩首示众。 斩首的时候,岑杙去看了,一颗颗年轻的脑袋,在刽子手手起刀落后,纷纷滚到地上,围观的村民大声叫好。 她却感觉说不出的压抑和悲哀,一批人的死亡真的可以用另一批人的鲜血补偿吗?她这样想着,体力不支起来,头晕目眩地想赶回营帐。 就在半路上,一个士兵飞快地跑到监斩台前面,一边喘气一边道:“启……启禀,殿下,顾人屠,顾人屠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大夫说,好像是吞食了什么东西。”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大事不妙。 死因纠葛 顾人屠吞的东西八成是昨晚顾青托她转交的青玉佩。那枚玉佩据说产自他们家乡的郁青山, 块头很大很沉, 倘若硬吞足以致人死。 这下可麻烦了, 如果真是吞食玉佩而死,妥不了会把顾青拉下水。不行, 她不能坐以待毙,得赶快把顾青送走。 岑杙着急往营帐赶,而此时监斩台上的人也都随李靖梣下来,朝事发地点快步走去, 经过自己的时候,李靖梣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岑杙心里咯噔一紧,暗道,不行,现在不能去大营, 这样更显得做贼心虚, 事后有嘴也说不清了。 该怎么办呢? 正当她心里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前面百步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岑杙一愣,忽然径直朝那人走去,擦肩而过时, 留下一句:“顾青有危险, 快带她走。” 吴靖柴本来没大在意迎面过来的人,因这大营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巡逻的官兵, 他也不怎么上心。然而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猛然回头, 就见岑杙从他后面经过。小侯爷捉摸不定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顾青有危险,为什么她自己不去带走?但见她脚步匆匆追上众人,本来自己也要过去凑下热闹的,此刻忽然调转方向,紧张兮兮地往顾青营帐跑去。 经军医检验,顾人屠已经死了四五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死亡的时间是后半夜。军医从尸体食道中剖出一枚带血的青玉佩,应该是死者生前吞下的,不过这并不是致死的首因,尸体死后身体呈青黑色,看起来像窒息而死,实际上是中剧毒所致。 “那顾人屠是中何毒而死?” “应该是剧毒曼陀罗,是一种由曼陀罗花种子碾成的剧毒,毒性很强,死前会产生堕入黄泉的幻象,不会立即毙命,也没有多少痛苦,但服之无药可救。” “而且此毒还有一个奇异的特点,服下之后,身体好像进入了极度饥饿的状态,会把手边所有能吞下的东西,都吞下,有的人还会啃自己的手指,这也可以解释,他服毒后为什么还要吞玉。” “这毒|药从何而来?” “目前尚不清楚。” 李靖梣审视着那枚青玉佩,察觉旁边有人突然快步走了出去。貌似是顾冕,她没有动声色,先让人检验玉佩有无毒性,答案是有毒,但是沾染了血里的剧毒,青玉佩本身并不带有毒性,几个军医联合做了以上推断。 而且还有人指出,因青玉佩堵塞了食道,本应涌出口齿的毒血被阻断了,是故死者临死前,口中并无溢血现象,和平常无有二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士兵没有一早发现顾人屠已死的现状。自被俘后他一直缄默无言,笔直盘坐,有时候一整天动也不动,这就造成士兵们对他活死人的印象,若不是午间有人发现他头古怪地垂了下来,可能现在还以为他正在闭目打坐呢。 有幕僚叹了口气,“太可惜了,本来咱们抓住了顾人屠,可以揭露出裴演与逆贼串谋的罪证,这下可什么都没了!” 另有人道:“我看准是裴家的人干的,他们想杀人灭口的心思由来已久,顾人屠一死,他们便高枕无忧了。” 云种过来禀报:“殿下,昨晚所有负责看守顾人屠的士兵,已经都押来了。” 李靖梣:“带他们进来。” 十几个将士被押进了大帐,诚惶诚恐地跪下喊冤,李靖梣重点询问了负责饭食的杂役,他战战兢兢道:“顾人屠的饭菜是殿下重点关照的,每次都要试过毒之后才让他吃,小民,小民哪有那个胆子敢下毒?” “那么昨晚还有谁接触过人犯?” 这时士兵中有人指认道:“昨晚,岑监军曾追上囚车,和人犯说了一会子话。还往里投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岑杙已经编好了说辞,闻言连忙出列,“回禀殿下,昨晚,臣确实与人犯有过接触。不过,臣只是问了一些自己好奇的事情,比如顾人屠杀这么多人是为什么?投的东西,不过是一块随地捡来的石头,臣想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听了他说的那些混账话也不会吝啬丢他一块石头。” “他说了什么?” 岑杙便把顾人屠昨晚“千人屠”的谈话内容全盘说出,不少人闻之色变,寒心阵阵。 但幕僚中仍有人质疑她接近顾人屠的动机,“岑大人难道不知道顾人屠是朝廷重犯,轻易不得接近吗?为何还会故意靠近逆贼?莫非和顾人屠有什么私下交易不成?” 岑杙刚欲驳斥他,另一人又不怀好意道:“诶,我记得岑大人好像曾深入敌人内部,或许私底下和顾人屠有交情,过来告个别也说不定呢!” 李靖梣眉头一凛,冷冷地看向那位“多话”的幕僚。 岑杙听出他是讽刺自己被俘之事,不屑地嗤了声,“敢问这位大人贵姓?官居何职,位居几品?” “在下曹蕴兴,虽不比岑大人青云直上,但也是朝廷钦命五品吏部员外郎!” “呵,失敬!失敬!”岑杙饶有趣味盯着他道:“照这位曹大人的意思,‘深入敌人内部’就是和顾人屠有交情,那宁死不屈、光荣殉国的涂驸马岂非和顾人屠情谊深厚了?” 对方顿时哑口无言,岑杙目光立时转严厉,气势汹汹直逼他面门,“本官身为皇上钦命钦差,奉旨监军,岂容你这小人在这里胡乱揣测、含血喷人!你信口雌黄,随意污蔑朝廷监军,你知道自己该当何罪吗?!” “你!!!” 这时顾冕进了帐来,瞧了瞧对峙的二人,朝李靖梣匆匆一拜便回到了屏障后面,李靖梣知道他的性子,这么匆忙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按捺好奇暂且不表。 岑杙不管他,依旧咄咄逼人地斥责那人,“你什么你,你敢对上官不自称下,敢跟本官直称你,待本官奏明皇上,定要治你个不恭不敬之罪!” 岑杙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朝中多有人不服,加之她外貌又偏年轻、阴柔,比实际年龄更显小,许多比她年长之人不自觉就把她当后辈看,朝中老油条子多,对她不敬的多半忍让一下就过去了,谁让她年纪小,又没有显赫的家世,活该受气。久而久之,很多人就忽略了她现在的身份,她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状元郎,而是许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三品大员。不管他服不服,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还不仅仅是一级。 众东宫幕僚见她先是在言语中辱及驸马,又自抬身份压人,皆气得牙根疼。但她确实是身负皇差,且有向皇帝的密奏权,这点不忌惮也不行,只能隐忍不发。 岑杙不屑地摔了袖子,又向李靖梣自辩道:“殿下明鉴,臣并非蓄意接近顾人屠,只是当晚士兵们拉囚车正好路过臣营帐,臣想着身为监军,对如此重大嫌犯不可不察,遂追上去一探究竟,这点士兵们都可作证。而且臣有何理由去给一个罪大恶极之人送青玉?给他下毒就更胡扯了,他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即便臣想让他死,又何必自己动手,无端授人以柄,臣自认还没到蠢到那种地步。请殿下莫要听信小人谗言,还臣一个清白。” 虽然她说得振振有词,但李靖梣却是不信的。青玉佩总不能凭空出现,而她的嫌疑的确最大。且她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没有送玉的理由。光这一点李靖梣就知道她在撒谎,青玉可能就是她送的,或是替别人转送的。 但现在这个情况李靖梣只能装傻,问那些士兵,“那么你们到底有没有亲眼看见岑大人亲手送玉呢?” “这……”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昨晚夜色太黑,营里突然开始抓人,又吵又乱,臣等只看见岑大人往里扔了个东西,是什么真没看清。” “臣可以为岑大人作证,这千人屠最后一个屠的正好是他自己。” 这时顾冕从屏障后走出,手中拿着一串褪了色的佛珠,道:“殿下,臣知道他中的剧毒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他把佛珠呈到李靖梣面前,“殿下请看,玄机就在这里。顾人屠被抓时,臣曾留意过他手腕上的佛珠,总共有十六颗,但是方才臣去检查尸体,发现他腕上的佛珠少了一颗,只剩下了十五颗。” 李靖梣目数了一下,果真是十五颗,但之前是不是十六颗,她没有观察过。 略一思索,“顾大人的意思,是他把剧毒藏在了其中一颗佛珠里?” “殿下英明,臣推测那颗佛珠应该是中空的,其中嵌入了剧毒|药粉。刚才臣急忙跑去帐外就是想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那颗佛珠,所幸果然找到了,殿下请看。”他忽从掌中翻出两半佛珠,皆是空心,边沿有抠开的痕迹,合起来正好是一个,“臣刚才让军医把佛珠里残留的粉末检验过,确认是曼陀罗无疑。”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顾大人,观察细致入微。”众人都交口称赞。 李靖梣看着下面的岑杙,神情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虽然证明顾人屠不是他杀,但他一死,她想借助顾人屠口供,打击裴家的计划就流产了,叫人如何能甘心。幕僚们察言观色,看出了李靖梣意难平,纷纷又嗟叹起来。 这时,有属下进来报告,“启禀殿下,吴小侯爷引着一个姓顾的大夫要求面见殿下。” 岑杙心头一颤,就见一个纤细弱小的身影低头跟在吴靖柴身后,从帐外走了进来,与岑杙打一照面,又立即低下头,被领到李靖梣面前,跪了下来。 吴靖柴替她道:“皇姐,她有事要单独密奏给你。” 说完,走到岑杙身后,面带惭色地对她道:“对不住了,她执意要过来,说是有要事要陈奏,我也没办法。”岑杙感觉脑子有些发晕。 ※※※※※※※※※※※※※※※※※※※※ 最近因为待高审的缘故,章节陷入不能修改的窘境。给各位造成了剧情上的断篇和困扰,实在抱歉。 本章顾冕出场,那么上一章和娄韧一起去吊丧就不能出现了,所以改成了其他东宫人员,特此告知。 保命计划 李靖梣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下面的人, 像要从那人眼睛里看出什么。随后吩咐: “所有人都退下。” 岑杙离开时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靖梣, 又望了望顾青, 她一直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岑杙连想传给她一点暗示的机会都没有。 “岑大人, 是想留下来一起听吗?”李靖梣话里警告的意味明显。 岑杙无奈,只好拱了拱手,退出了大帐。 待所有人走净后,李靖梣才启口, “起来吧,你有什么事要密奏本宫?” 顾青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叠成四方形的白布,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殷红,像是一份血书。她双手捧着那白布, 做出要呈递给李靖梣的姿势。 “拿过来吧。” 李靖梣接过白布疑惑展开, 见这果然是一份血书,上面用殷红的字迹写道:“吾已将与裴演往来密件埋藏,地点唯吾妹所知,望皇太女殿下能信守诺言,莫要与她为难。人屠顾山绝笔。” 顾青又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 交给李靖梣, 李靖梣接过一看,上面又写了:“郁青山勺子岭顶峰有块巨石, 状似蟾蜍, 日中时蟾蜍投影于地, 头部往下纵深至腰,可得一木匣,匣中便是埋藏之物。” 李靖梣阅毕,心中不由一喜,这正是自己千辛万苦想要得到的,有了她足以将裴家连根拔起。她将纸收了起来,看向顾青的目光也缓和了许多,因问:“顾人屠的剧毒可是你给他的?” 顾青摇了摇头。 “那便是他事先早有准备了。”李靖梣虽然对顾人屠欣赏不起来,但他对死的坦然倒是令她刮目相看。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最明智的,就他所犯的罪孽,一旦进入司法审判,受到得将是比凌迟还要惨烈的惩罚。 顾青抬起手来,似乎要比划什么,但不知为何又颓然放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 顾青手语道:“殿下能否准许民女再见一见兄长?” 李靖梣有些为难:“你哥哥是中毒而死,尸体并不好看,而且军医为了检验死因,已经将其剖开肠胃,你想看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顾青眼中骤然聚起一汪水色,一低头就从眼眶中砸落,“请殿下恩准。” 李靖梣心中嗟叹,命运像开了个玩笑般,将这一对亲兄妹,一个引向至善,一个引向至恶。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殊途同归。 “好吧!”引她到屏障后,顾青看着那全身蒙着白布的尸体,颤抖着走过去,跪在尸榻前,掀开白布一角,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喑哑的白布上。 李靖梣不忍见这样的场面,用袖掩着鼻子,先出了屏障。 过了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顾青两眼红红,终于从屏障后走出,看到的是李靖梣在烛前焚烧血书的场面,微微愣神。 李靖梣目中有丝坚毅,看着那血书烧成灰烬,回头对顾青凛然道:“有些话虽然说出来会让你不舒服,但我不得不提前讲明,因为这非常非常重要,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从今以后,你最好装作和顾人屠素不相识、毫无瓜葛,无论他接下来被戮尸也好,被千万人唾骂也好,都和你无关。否则,事情一旦败露,本宫非但保不住你,也保不住岑杙。你肯定也不想她被你连累,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是不是?” 顾青知道最后一句才是她最想强调的,其实,即便她不说自己也会如此做,当下便用力地颔了颔首。 岑杙在外面等了很久,见顾青出来,也不管众人的眼光,先拉她回营帐,问:“你都说了什么?没把那玉佩的事招出来吧?” 顾青摇了摇头,岑杙劫后重生般喘了口气。沉寂了半响,顾青用手语比划:“殿下是个好人,你以后莫要辜负了她。” 岑杙脑中冒出个问号,“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 “顾青,”岑杙忽然想到了什么,郑重地捧了她的脸,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做傻事,好吗?” 顾青愣了一楞,知道她一定想歪了,但心中仍是很感动。她想,天底下可能不会有第二个岑杙对她这般好了。 所以把她的手拿下来,“你放心,我不会的。你以后也不要再处处为我设想了,我不想连累你。” 岑杙皱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才不在乎呢?” “可是有人在乎。”顾青眼中放出真诚的目光,“你知道吗?在狼山上,当你被……”她好像还不能适应那个称呼,顿了一下,“被顾人屠押上门楼时,我们都在半山腰处看着,当时,她吓坏了。” 岑杙一愣,知道那个“她”是谁,似乎能想象到那个场景,眼睛有些泛红。 “之后派人上山求和,自愿退军三十里,这些原本她绝不松口的条件,她统统都答应给了对方,长公主气急跟她拍了桌子,她也不顾。最后仍是不放心,肿着眼睛过来求我上山保护你。” “我一开始并不理解她为什么来求我,直到,她说顾人屠可能就是顾山。” “那一刻,我……真的很难受,但好像也明白了很多东西。岑杙,我要谢谢你为我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无论是隐瞒我也好,保护我也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形容对你的感激。但你之前说又欠了我一条命,其实不是的,你的命是那个人千方百计争回来的,你该欠她才对。” 岑杙抿着唇,眼睛被雾迷失,“可是我一直以为,她为了涂云开,才放弃了我。”想到这儿,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顾青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手语:“所以,自己的感觉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是不是?她到底选择了谁,不能只看当时,还要看结局。他死了,你活了,这就是她的选择。” “万一我是侥幸活了呢?你也知道,我都差点都死掉了。” “不会的,你的假死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计划。” 岑杙一楞,不解地看着她,“计划?” “嗯,那天她来找我,我们一起想了很多很多办法,最终决定安排你按计划服药,假装慢慢病倒,假死骗过顾人屠。本来这个计划是需要你配合的,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偏偏在我上山时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要命的。我不敢确定这样服用假死药对你有没有伤害,所以一直犹豫不决。直到我认为你再不服药,接下来可能更危险,才冒险把药喂给你。” 岑杙听得心头震颤,感觉她讲述的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此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那人舍弃了,从大局来说,自己似乎哪里都比不上涂云开。 “其实你本该在服药后第一天就醒过来的,但是因为你当时的病情,多昏迷了三日才醒。我可以想象你没有按时醒过来对她是怎样的打击。后来我听军中有传言说她去挖了驸马的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但我觉得她对驸马的感情不至于此,便猜她是挖得你的坟。后来一问,果然如此。” 岑杙捂着脸落下许多泪来,止也止不住,心也跟着一紧一抽。她不知道是这样的,如果知道一定不会跟李靖梣发脾气。 顾青眼里噙着星星点点的光,微笑着用手指比划,“所以我有时候就在想,爱一个人真的太难太难了,既要担惊受怕,又要委曲求全,还得忍辱负重,有什么好?但转念又一想,愈是这样艰难便愈能让人看到两情相悦是多么难能可贵,你说是不是?” 傍晚,岑杙对着脸盆精心洗漱,但左边脸上的淤青总是消不去,都这么多天了,她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形象这么邋遢。 好好收拾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打着向李靖梣汇报工作的名义,朝她的中军大帐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待会见了她可得好好表现,争取积极认错,勇敢地抒发一下自己的真实情感。 不过想是一回事儿,做是另一回事儿,一进大帐她就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手、脚僵硬得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好像认识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在李靖梣面前,这么紧张。 李靖梣正坐在矮几前,批阅从京城发来的公文。余光将她的形影收入眼底,见她反常地站在大门口一步位置,一动不动,略抬了下头,视线仍然没有从公案上移开,只是声音已经是同她说话了,“有什么事儿?快点报上来。” “哦,那个,我有……有,一……点,公文……”岑杙突然不说了,她不敢相信,刚才那结结巴巴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李靖梣狐疑地抬眼看她,岑杙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重新说:“我……那个……”好像还是不对劲。 要不换个顺序说,“那个,公文,要……要,交,交,交……”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稍等!”岑杙忽然掀帘飞快跑了出去,就在大帐门口用力蹦了两下,松松胳膊,松松腿,然后掐着脖子猛咳了两声,用尖尖地嗓音道:“我来给殿下送公文。”咦?好像可以了。 恢复正常嗓音,“臣来给殿下送公文。”确实可以了。 深呼吸两口,“臣来给殿下送公文。”是的,没问题了,她鼓励自己,掀开大帐走进去。 这回李靖梣已经放下手头公务,全神贯注在恭候她了,“你嗓子怎么了?” “啊?哦,我……那个,没怎么,那个,就是,有点……”“紧张”两个字卡在脖子里,好像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紧张什么?”李靖梣完全看不懂她现在的模样。 “我……就是,”岑杙怕自己说不清楚,小跑着上前,隔着案几,一脸认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非常的,紧张。好像,比,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要,还要紧张。但我在,外面,不这样。” 岑杙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额头都开始冒汗了,心脏咕咚咕咚地往上跳,掌心里的汗不停流出,往身上抹。 李靖梣看她不像是开玩笑的,勾勾手,“靠过来一点!” 岑杙听话地把身子前倾,李靖梣驾轻就熟地勾过她的脖子,把嘴巴贴到她的唇上,轻轻一点,旬即分开,“现在还紧张吗?” 岑杙懵了一瞬,认真地总结感受,“好像,好了,一点儿,不过,也好像只,好了一点儿。” 李靖梣无奈,再度把脑袋捞过来,唇贴上去,这回用了力道地含裹、吮咂,随后分开,“这下好了吗?” “好,是好了,可是,还不够啊!”岑杙说完,反客为主,身子慢慢前倾,一下子咬住她的唇,逼她往后倾倒,最后像个大螃蟹似的慢慢从矮几上爬了过去,将其扑倒在后面的席子上,舌头撬开嘴唇,用力地侵入、探索。 ※※※※※※※※※※※※※※※※※※※※ 最近因为待高审的缘故,章节陷入不能修改的窘境。给各位造成了剧情上的断篇和困扰,实在抱歉。 世祖遗迹 李靖梣头皮微微发麻, 呼吸又紧张地发抖, 好像难以承受她这样的侵扰。紧紧揪着对方的上衣。随后唇上松缓下来, 齿颊轻轻啮咬,不间断地裹挟, 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轻柔,也更耐心,好像回到了最开始,那种备受疼爱珍惜的感觉, 但又比那时多了丝坚定和勇敢。 移时,李靖梣从意乱情迷中苏醒,睁眼看着头上那张经过精心梳洗、充满盎然生趣的脸,荡漾着春水柔波的眼睛,一笔至尾流畅疏淡的眉, 心里微微一动, “怎么这样看着我?” 岑杙呼吸还有些微微促急,低头轻啄了下她的樱唇,李靖梣配合地闭眼又睁开。 “你是不是,吓坏了?” “嗯?” 李靖梣眼中微微迷惑,岑杙再次低头, 握住她的手, 放在唇边吻了吻,“我是说, 在狼山上, 我醒不过来, 你是不是,吓坏了?” 虽然她的表述磕磕绊绊,但意思已经无误地传递给对方。 那一瞬间,岑杙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叫深情的东西,复杂、脆弱又执迷。 究竟怎样的心境会让一个生平最理智的人绝望到去扒坟?她不忍去想,但透过这微薄的烛照,的确得偿所愿地看到那寡言少语的外表下潜藏的深情与关怀。 岑杙想起白天还因嫉妒赌气和她吵了一架,心中惭愧,有无数道歉的话汇在喉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绯鲤,我……” 李靖梣却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背,拢她入怀,感受着真实绵软的体温,温柔道: “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想经历第二次!” 岑杙心中温情泛滥,紧紧抱着她,“不会的,不会有下次了!” 二人在席上粘腻半晌,总算解开了心结。面对面合衣侧躺着,各自枕着胳膊安静地凝视着对方。军帐外虽有巡逻的士兵,但脚步声很轻,偶尔夹有两声狗叫,也不过尔尔。岑杙一直傻笑着,李靖梣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摩挲,也被带得微微勾起唇角。指尖划过眉梢,落在左边稍鼓的脸颊上。这边脸微微泛着淡青,显是遭受过重创。 “还疼不疼?” 岑杙摇摇头,笑嘻嘻地拿手去挠,“开始时候有点疼,现在么早就不疼了,就是感觉胀胀的,跟瓜皮似的,摸着不像我自己的脸。” 听她如此形容,李靖梣忍俊不禁,抿嘴道:“谁家的瓜皮长这样?” 岑杙瞧她一直看,有点自惭,郁闷道:“是不是很丑?唉,我觉得我的左脸跟着我真是受罪了,这些人约好了似的专搁这边打,连猫都如此……” 李靖梣安慰道:“这样已经不错了,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但我掉了两颗牙?”岑杙委屈道。 “让我瞧瞧!”李靖梣让她张嘴,“啊——还真是,少了两颗,以后吃饭怎么办?” 瞧她着急的样子,岑杙又反过来安慰她,“嘻嘻,没关系啦,我搁这边吃。”李靖梣嗔了她一眼,“这也是你以后随便充能的教训。”扭头看看头顶的漏滴,“现在什么时辰了?扶我起来。” “哦!”岑杙先撑手爬起来,又把她拉起来,回头看看凌乱不堪的案几,还有落得到处都是的公文,在李靖梣发声前连忙识时务道:“那个,你先坐着,我马上收拾干净。” 说着膝行往前,围着案几捡起公文来。一本又一本地摞在案上,自己的那本却不见了,头歪在案几底下,四处扫瞄了瞄,“咦?我的公文哪去了?” “这本是你的吗?” 李靖梣拿到一本青皮公文,展开,幽幽地问。岑杙直起身来,头皮微微发麻,想去抓过来,被她一挡,没有拿到。 听她对着“公文”念了起来,脸刷得涨红,恨不得钻进案几底下去。 这是她事先写得一份“告罪书”,预备告辞之后再给李靖梣看的,现在就这样被她当面读出来,真是羞都要羞死了。 “鲤君钧鉴,前事有逆君意,追之甚悔,恨不负荆泣罪,恭请蒲鞭之罚……” 幽幽道:“原来,你想让我鞭打你?” “什么什么啊,我那就是意思意思一下,你还当真啊!”岑杙强辩道。 李靖梣翘了翘嘴角,不跟对面的红烧大虾一般见识,继续念: “然臣之过恶,纵白冠牦缨,盘水加剑,亦不能相抵……”啧了声,“又是白冠牦缨,又是盘水加剑,又是蒲鞭之罚……你好像罪过不轻么!” 岑杙无语,是头一次觉得这姑娘也有恶作剧的一面,逮着她调笑没完没了了。 她死鸭子嘴硬道:“我说这么多,都是为了最后一句‘尚希恕之。怎样,你批不批吧?”说完扭开脸,昂起小尖下巴,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李靖梣抿嘴“哼”了声,“念在你知错能改,态度又这么诚恳,我就勉为其难地批了吧。” 说完拿起笔来,在末尾处写了个“恕”字,然后展示给岑杙看,“看好了,已经批了。”后者伸出两手,刚要接回来,她忙又收手,把公文合好,扭身启开旁边一个放重要文件的小匣子,把公文放了进去,岑杙一看瞪大了眼睛:“喂,你批完了不该还给我吗?” “你写得好,深明大义,我留下了,想时常翻看,不行吗?” 岑杙噎了一下,“你……又顺我东西。” 李靖梣不理,自顾自锁上小匣子,嘴角微微翘了翘,似乎心情大好。 岑杙心里“嘁”了声,不知为何又很高兴。随后又一本正经道:“虽然我跟你道了歉,但不代表那件事就是我就不对。” 李靖梣抬眼幽幽地瞥着她。 “哼!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些穷凶极恶的兵痞本来就过恶滔天,罪该万死!” “而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岑杙拍桌道:“明明二十年前朝廷已经下重令严禁杀良冒功,但二十年后这种恶行仍然存在,意味着当年为此牺牲的那批御史血全都白流了!北疆那伙人一直在阳奉阴违地执行朝廷的命令!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该有多少无辜生民惨死在他们手上,说顾人屠是恶魔,呵,我看他们才是真真正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顾人屠一生没达到的万人屠,他涂远山早就达到了,他才应该叫万人涂才对!这样一个朝廷巨奸,竟然仍横行于世,无法无天,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李靖梣瞧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坦诚道:“这是朝廷的过失。” “当年皇族因内乱式微,涂、程、周、闻四位将领起兵拥戴清宗皇帝,平定寰宇,清宗把他们分封于四疆,准予世代镇守,这就相当于封了四个异姓诸侯王出来,而且是四个手握重兵的诸侯王,有今日局面是意料之中的。其实朝廷一直在想办法削弱四方军权,但这件事是急不来的。当年你父亲等人想通过那件事动摇涂家根基,其他三家无不震恐,朝廷但凡有偏袒你父亲的动向,就会招至四疆作乱,届时就不是万人被屠,而是千万人被屠了。” “但是现在,当其他三家都有所收敛,涂远山仍不收敛,那就另当别论。想要战胜一股强大的力量,最好的办法是从内部分裂它。你明不明白?” “我……我不明白。”岑杙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但仍旧不服气。父亲当年对抗涂家虽然选错了时机,促使当年的四疆家族表里内里的拧成一股绳,反害了自己。但如果没有他们的抗争,今日又是什么局面犹未可知! “算了,你那么笨,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我……哪里笨了?”岑杙不服气道。 “你还不笨吗?”李靖梣掀了掀眼皮,睨着她:“就说今天,大夫都说了那块玉不是致死顾人屠的主因,你偏在那儿丢石头,丢石头!不知所谓!再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了。” 岑杙一脸懵,“我……我不说丢石头,我能说啥?总不能承认那玉是我给的吧。” 李靖梣摇摇头,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神情,低头翻阅公文。岑杙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不忿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李靖梣连眼皮也未抬:“我要是你,我会承认那块玉是我的。” 岑杙眨了眨眼,不解道:“为什么?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因为你之前已经有言,听了犯人的狂言悖语,怒气填膺,忍不住朝他丢石头。与其还要低头弯腰捡石头,为什么不直接拿玉佩打他!” 岑杙惊呆了:“拿玉佩打?这……我还真没想过,一般人,应该舍不得丢玉佩吧!” “可你不是一般人啊,你家财万贯,随手拽下块玉佩打他又能怎样?何况那块玉质地并非绝品,丢了能值几个钱?总比你现捡石头去砸他,最后玉的来历解释不清楚要强吧?幸好昨晚许多巧合让士兵分了心,否则若有一人看见你手上明明拿的是玉,却非要说是石头,我看你怎么下台!” “呃……”岑杙当时一心想的是,赶紧和那块玉佩撇清关系,倒也没有顾虑这么多。现在经李靖梣一点拨,不禁后怕连连。再寻思她的办法,确实技高一筹。 她不禁一拍大腿道:“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我用玉去丢他,更能显示我当时实在气急。哎呀,我真笨!麻烦来时,我只想到要躲避它,却从未想过要利用它,还是你聪明!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李靖梣看着她倾慕的眼神,反倒不不好意思了,“是你自己笨,看谁都聪明。” “哪有?明明是你太聪明了,才显得我笨。” 这一阵说笑后,岑杙已经不大纠结先前的事,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知道廖世深吗?原来他就是谋害铜锣的奸细,难怪小丫头一点防备都没有。” “嗯,我收到的消息了,之前便猜是他。” “唉,真是人心难测,之前他明明对铜锣很好,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之前他效忠的是我,之后他效忠的是别人,有这样的反差很正常。他不是第一个背叛东宫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谭太傅去职之后,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这就是重臣的影响力。” 岑杙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你把他处置了吗?我来军营这么久一直没见到他。” “没有,我留着他还有用处。” “用处?”岑杙眨巴眨巴眼:“什么用处?” 李靖梣刚要启口,帐外突然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二公主回来了!” “在哪儿?” “刚进了辕门,部下们正用担架把她抬到大帐来。” “担架?她受伤了吗?”李靖梣一下子站了起来。 “没有,二公主是一个人过来的,貌似走了很远的路,累得走不动了!”岑杙闻言脖子一紧,感觉不太妙。 李靖梣匆忙出了大帐,隔着灰蓝的天色,朝辕门处看。 “殿下,臣先告辞了。”岑杙趁着众人移目他处,赶紧施展飞毛腿溜走。她前脚刚走,李靖樨的担架就到了。李靖梣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担架上那个像小乞丐似的妹妹,她脚边还趴了只同样惨不忍睹的狗。 大帐里,李靖梣一边用热毛巾帮李靖樨擦脸,一边听她一喘一喘地哭诉自己这一天一夜的悲惨遭遇。 “她把我的马抢走了,害我和阿狼一天一夜只能在山里跋涉,又累又饿,脚都走烂了,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李靖梣把水盆拉到她脚边,帮她脱下鞋袜,竟然在她脚掌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泛白的水泡。李靖樨看到那脚泡又是一哭,指着这“罪证”跟姐姐痛诉岑杙的无道恶行。李靖梣十分为难,待把她哄睡后,又把岑杙叫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 岑杙就把经过都告诉了她,并辩称自己也没想到李靖樨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以为她出来总得带上一两个侍卫,谁成想到她会单独行动。如今搞得自己这么惨,也不能只怪她吧。 “你问都不问,就认为是她偷了你的马儿。又把她一个人丢在深山里,万一她遇到土匪了怎么办?” “好好好,都是我不对,我错了,等她醒来,我跟她磕头赔罪总行了吧?” “磕头就不必了,赔罪还是要的。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你就不能对她态度稍微好一点吗,把她当家人看待有那么难吗?” “行,我发誓,以后把她当家人,当亲妹妹看待,这总行了吧,你能把这狗拉走吗?别让它虎视眈眈对着我了。” 李靖梣特地留了一部分人马在此地帮劳家村的村民安葬家人、重建家园,自己则带大部队拔营回京。 启程之日,顾青多带了一个人来,岑杙一看是先前被自己救下的劳镯儿,“这是……?” 顾青手语道:“镯儿姑娘亲人都死了,已经无家可归,她想跟我回京学医,将来好有个一技之长。”镯儿受伤是顾青照料的,顾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女儿身。 “原来如此。”岑杙欣然道:“那就跟我们一起回京吧。” 因为狼山的山匪已经被清剿干净,所以大军可以放心地通过狼山夹道。 来和去不仅方向迥异,而且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心境。白日的狼山群峰秀拔,千山耸翠。远望狼头首峰,峭崖壁立,冠入云端。丝毫没有先前的戾气!可以说是钟灵毓秀了。 午间休息时,岑杙站在车头眺望群山,发现道旁的崖壁上站了一人,迎风高瞩,立崖远瞻,“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她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句子,心情激动,跳下车,兴奋地往崖上奔去。 到了崖顶,视角一新,风景便又迥丽。见那人横扫群山的入迷模样,笑着走过去,“站这么高,不怕晒吗?” 李靖梣回过头来,看见岑杙,眼前一亮,立即招手,“过来看这狼山夹道!” 岑杙笑着去瞧。这狼山夹道从大处看其实就是一个大峡谷,由狼山正北起始,深入狼山腹地,中间经过几道大的弯,总体往南延伸,整条峡谷长大约二十里,就像一条蜿蜒前行的巨蛇。崖壁或高或低,高者壁立千仞,矮者只有丈高。 “看出什么了吗?”李靖梣的语气似乎很兴奋。 岑杙好奇, “什么?” “我曾经在世祖朝的全舆地图上看到过这样一条河,它长约两千多公里,由小京都为起点,经过建康,往北纵深三千里,直达北都平阳县,将瑞江至浊河之间的水系全部贯通。这条河是人工开凿的运河,但不知为何只开凿了北头一小半就停工了,此后就再也没有开凿过。” “我查阅古今资料,巡河期间又实地考察,找到了很多世祖要开凿此河的证据。而狼山就是这条河的行经之地。” 岑杙惊讶道:“你是说,这狼山夹道很可能就是世祖时人工开凿的,那条河流经的河道。” “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应该是的。” 李靖梣手忽然激动地抖了起来,“如果有这样一条纵贯南北的河出现,那么玉瑞由北往南的粮食,商贸便可直接走水运,由南往北亦是如此,年年下来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对于漕运、治河,地理都有重大影响。” 岑杙似乎明白了她激动的原因,“你是想把这条河开通?” 李靖梣一脸神往道:“有生之年吧!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如果将来我有幸执掌乾坤,有生之年必会开凿此河,为玉瑞谋万世基业。” “那可是个大工程!” 岑杙赞叹道,心不知不觉被眼前这个拥有远见卓识、宏图大志的女子折服。她站在高高的山峰上,脚下是山,心中是山,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从崖壁上下来,继续赶路,七天七夜行军,终于到达建康城外的赤阑桥。 皇帝李平泓出城三十里亲自迎接皇太女归来,就像出送时一样,架设高台,仪式隆重。因为归来日和中秋节临近,皇帝已下旨,将庆功宴推迟,十日后和中秋宫宴一起盛大举办,论功行赏。 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涂家。本来皇帝想借涂云开之事,打压一下北疆的气焰,谁成想涂云开却死了,不得不迅速转变立场,大力抚恤涂家,不惜把涂云开追封为郡王,并且把迟到多年的关于敕封李州煊皇长孙的旨意隆重下达,正式承认他皇帝长孙的身份,以安抚手握二十万大军、雄踞边关的涂远山。 ※※※※※※※※※※※※※※※※※※※※ 添加岑靖二人关于涂家为祸的对话,在李靖梣顺走公文之后。 山崩讯号 李靖梣亲自将涂云开梓棺送入涂府, 涂夫人已经不寝不食数日, 整个人就像一具被抽走精神气的骷髅架子, 苍老了十岁。 梓棺停放进灵堂,涂夫人强烈要求开棺验尸, 无论别人怎么劝,她都不为所动,双眼、脸颊凹陷下去,拼命砸棺道:“快给我打开, 我要亲自打醒,打醒这个……这个不孝的混小子。” 八名侍卫将沉重的棺盖打开,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腐烂气味散发出来,不少人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或是做出了抱腹难忍的神情。 唯涂夫人和皇太女, 仍维持着原来的神色, 一个悲惨绝望,一个面无表情。 棺内的人已经腐烂了,李靖梣看不见他的头,但却能看见他的鞋袜,已有尸斑洇出来。 涂夫人虽然听说儿子死前曾遭人虐待, 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脸几乎完全变了形。有一瞬间她以为棺材里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心中一喜, 继而看到他手腕上那条小时候上树掏鸟蛋被尖刺划破的疤痕, 整个人先是经历了一段失语的过程, 既而喘不上气似的仰面倒了下去。 “夫人节哀!”李靖梣连忙上前劝解。 “呵——呃——呵——呃!”那骷髅样的人犹如被卡了喉咙似的,从咽喉深处发出吓人的哽咽声。 “夫人!夫人!快来人!叫大夫!” 老仆拿中指使劲掐她的人中,终于一声长“呵——”,涂夫人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双眼通红,满脸阴煞,犹如厉鬼。 “夫人,您节哀吧,少爷已经去了,您不要让他泉下难安啊!”众人纷纷劝解。 那人嘴角留着涎液,颈部像是不能转了似的,缓缓地把眼珠划到眼角位置,瞄着距自己不过两三步位的李靖梣。一股凶狠至极的眼光迸射出来,“你还我儿子的命!”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涂夫人挣开了仆人的双手,朝李靖梣抓来! 云种见状,猛然伸出一掌,将其击飞出去。跨前一步,手握住剑柄,怒喝道:“谁敢造次!” 涂夫人捂着胸口,重重地倒在地上,好久没有喘出气来,丫鬟赶紧将其扶起来,那老仆正要上前理论,云种“刷!”得拔出半截残阳剑来,凶冷地瞪着他:“敢犯殿下者,无论何人,一律格杀!” 仆从胆寒,露出怯意。这时,李靖梣忽然转身,举起手,给了云种一记响亮的耳光,疾言厉色道:“混账东西!国侯夫人也是你能冒犯的,来人,把他拉下去,抽五十鞭子!” 云种感觉耳中轰鸣声不绝,有丝委屈,又有丝羞愤。但他也是个有倔性的,把剑收好交给属下,郑重吩咐:“殿下安危交给你了!”朝李靖梣躬身一拜,扭头大步朝外走去。部下接替云种位置,继续守护李靖梣。那老仆毫不怀疑,若再有人敢冒犯皇太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涂夫人被扶到了座椅上,仍没有缓过气来。李靖梣走过去,致歉道:“夫人恕罪,属下冒犯夫人,本宫已经责罚,让夫人受惊了,靖梣为夫人赔罪。请夫人看在皇长孙的面子上,莫要太过伤怀。否则,靖梣良心难安。” 涂夫人虽然喘不过气,仍用恶毒的余光冷视着她。不过,此后没有再向她攻击,只是像失魂似的望着棺材,不住地喘气。 晚上,一个黑衣人潜进了李靖梣的书房,向早已等候多时的皇太女复命。 “涂夫人已经认准了殿下和涂云开的死有关,无论属下如何开解都不能扭转其意。甚至听说了殿下扒坟的传言,她还嗤之以鼻,说:‘这就更证明了,那些传言是虚假的,她肯定在隐瞒什么!’还让属下给定国侯寄一封信。” 说完把信送交到李靖梣手中,李靖梣阅毕,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涂夫人对人心的把握实在精准,别人都没有看透的事情,只有她一眼就看得透透的。大概是因为,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为了涂云开。 她从抽屉中拿出一个药包,交给来人:“这是一包疯药,吃下后了无痕迹。你拿去,好好照顾她。” “遵命。” 黑衣人遁去后,李靖梣合上了许久没有翻动的书,到窗台旁推开窗子,仰望着头顶上圣洁的半轮明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影子,在这寂夜里是如此卑鄙、龌龊、自惭形秽! 趁着夜深人静,她走进了云种房间,一推门见云栽也在。二人忙起身迎接。 “不要乱动。”李靖梣忙阻止云种下床的动作。 云种羞得无地自容,忙拿被子往身上遮,“殿下,您怎么来这种地方,您不该来的。” “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不重。” “还说不重,你可知云栽的眼睛,几时这样红过?”云栽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云种脸一红,趴在枕头上,不知说什么。刚才那一番折腾,屁股上的伤感觉又裂了。 “可怪我吗?” 云种受宠若惊地摇摇头,“不怪,臣知道殿下这么做,肯定有殿下的理由。咝~后来臣想明白了,殿下如果不打我这一顿鞭子,等定国侯回来,臣挨得就不只这一顿鞭子了。” “明白就好!” 云栽突然训他,“谁叫你老是这么冲动,想打架也不看看对方是谁,国侯夫人也是你能惹的,幸而人家没事,不然你有几条命可陪的!”说着,自己鼻头却红了。 云种仰脸呛声道:“你管我呢!就算赔上我这条性命,也要确保殿下无虞。这是我身为东宫侍卫长的职责所在。咝~” 李靖梣安抚道:“少说话了。我是相信的,你这个性子,即便今天换成了定国侯本人,你也会毫不犹豫出手拔剑的!” 云种心口一热,“是!为殿下肝脑涂地,云种虽死不悔!”云栽嗔道:“你以为就你能吗?我也可以。但我可不像你这样冲动。一点也不懂察言观色。” 李靖岑拍拍小丫头的胳膊,“说起来,你们跟着我已经有十五年了吧?” 云栽刚一点头,云种纠正道:“是十四年零十一个月!” “臣记得,当时殿下跟太子一同到栖霞寺为先皇后上香,在路边看到了我们兄妹两个。殿下不仅不嫌弃我们衣衫褴褛,贫病交加,还给我们饭吃,给我们水喝。把我们带上车,带回了东宫。自己时常从宫里跑出来探望。” 云种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倒在路边饿得昏昏要死,一个八九岁穿着白衣素服像个天仙似的小姑娘,从草丛那边走过来。把匀称的手小心地缩进袖子里,隔着一层布轻轻托起他脏污的脸。拿香喷喷的包子给他吃,还关切地问候他的家人。 “如果不是殿下,我们早已经饿死了。殿下对我们的再生之恩,我们兄妹永生不忘!” 李靖梣脸上似有异样的感动,微微一笑,“我还记得当年遇到你们的时候,云栽还那么小点,不如一只桌子腿高,瘦瘦小小的,像只小麻雀。如今,你看她,长得多壮实,多清秀。” 云栽有点害羞了,跺脚道:“殿下……” “好了,云栽,你去帮我准备些点心,我有点饿了。” “是。”云栽高兴地去了。门关上后,李靖梣脸色却暗了下来,云种焦急道:“殿下可是有什么难处?”他看得出来,李靖梣是有意支开云栽。 李靖梣从袖中拿出一个细口瓷瓶来,用红色的塞子塞住口,“这是我向顾青讨来的假死药。”交到云种手中,“喝掉一半三日能醒来,喝掉整瓶可以假死七日七夜。” “殿下……”云种一下子焦急起来,不解其意地看着李靖梣。 “你若信得过我,就喝掉它,七日后,你便能醒来。” “不是,臣岂会信不过殿下,哪怕殿下给臣送的是毒|药,臣也能一口吞下,不带眨眼的,可是殿下这样做是为什么?” 李靖梣叹道:“明日,定国侯夫人就会发疯,而你那一掌事后肯定会追责。你假死后,我会宣称你伤势过重,伤口遇到感染,不幸早亡。这样,你便能逃过一劫。离开东宫之后,你可以到别处谋生,凭你的本事,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云种反应了半响,才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又把瓷瓶塞回她手中,“臣不能接受殿下的好意。如果臣就这样死了,死的时间又如此凑巧,一定会引起涂远山的怀疑。臣不能在这个时候弃殿下而去。” “何况一人做事一人当,定国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论殿下要将我交给刑部论罪也好,或者直接交给涂远山处决也好,我暮云种绝不会皱一下眉头!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云种意志坚决,嘴唇煞白煞白的,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落下,仍强撑着起来,床上跪着不起。 李靖梣知多说无用,只好收回小瓶,“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问我要也不迟。”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件事上云种是永远想不清楚的。只要一想到下半辈子只能在远离那个人的地方生活,再也见不到她,他恨不得立即就这样死了。 却说,岑杙回宅后,刚洗漱完毕,就被招进了皇宫。皇帝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前线的情形,以及她密报中的内容。 那些都是她事先跟李靖梣通过气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在密报中对于北疆军张扬跋扈、杀良冒功恶行的厉声谴责,都是皇太女着意让她写在里面的。 据她的意思,这些事皇帝早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越是表现出对涂家和北疆军的敌意和愤慨,便越能博得李平泓的信任。 果然,皇帝只略责备了她私自带夫人入军营,并且导致自己身陷敌营的事,对她贡献的其余有价值的情报很是满意。并且特意留她吃了晚饭,在席上岑杙再度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重申希望李平泓考虑削减军费开支的主张,李平泓和李靖梣的反应是差不多的,“这件事不能急,你还年轻,朕也不老嘛,有的是时间等。” 其实,涂云开的死,虽然让人措手不及,但也给很多问题带来了全新的解法。就好像在原本一座米山上,挖掉了关键的一斛,其余米粒便纷纷往下滚动,就像雪崩似的。一旦塌陷停止,各个米粒之间就有了全新的位置,一些原本不重要的米粒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另一些则变成了能够舍弃。至于米山终究会崩塌到什么时候,每个米粒会停留在什么位置,目前还犹未可知。 玄喑大师 离开皇宫前, 皇帝侧面跟岑杙提到了要为太后兴建福寿园之事。自爱子萧王被赐死后, 严太后终因伤心过度, 一病不起,这些年一直在百里外的卫阳城养病。 李平泓为讨太后欢心, 想为她在京城修建一所福寿园,好把她接回来养病,以尽孝道。但如今经过了税银被劫一事,虽然收缴回了大部分银子, 终究有三十多万两的亏空,他也不好再跟朝臣提修园子,身为人子皇帝觉得于母有愧,日日都在饱受良心谴责,云云。 岑杙听他的口风, 似乎仍想修园子, 只唯恐过不了朝臣和舆论那关,所以跟她谋个主意,说是谋个主意,其实就是想让她帮忙弄银子。 过去一年岑杙之所以能飞升四级,少不了帮皇帝充盈私库这一项, 没想到竟把他的胃口给养叼了。 修个普通的园子没有个二三十万都不成的, 何况是皇家园林,一旦修建起来耗费的资银恐怕要数以百万计, 这笔银子皇帝私库肯定是不会出的, 那么就要从国库里划拨。为了哄一个老太太开心, 就要花这么多银子,朝臣当然会反对。 岑杙暗忖李平泓八成在户部尚书王中绪那儿碰了钉子,所以才撇开他直接来问自己。她自己也反对修园,先不说修园耗银这件事,就说严太后的病,谁都知道是心病,病根在萧王,当年皇帝亲自下旨赐死萧王,就注定这份母子情分难以修补,纵使修了园子,太后的病也未必见好。 不过,她深谙李平泓的脾性,如果自己不照他的意思做,妥不了之前原谅自己的“小过”,就要翻脸变成“大错”。 于是便顺其意道:“臣以为朝臣百官之所以反对修园,无非是担心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如果修园的银两充足,又不损伤国库的话,相信没有人会反对皇上尽孝道的。”随后又“毛遂自荐”道:“臣愿意为君分忧,筹集建园所有银两,帮皇上完成孝心。” 李平泓自然龙心大悦,岑杙又为难道:“只是臣虽然愿意筹银,百官那里如若遇到阻拦,臣恐怕一人难敌悠悠之口。” “放心,只要贤卿能筹足银子,其余的事交给朕来办,必不会让你为难。” 岑杙发愁地回到宅院,一路都在思考这笔钱要从哪里抠出来?在书房门口差点和走廊上的小园撞上。 “哎呀,大人,您走路怎么不看着点啊?我都老早跟您打招呼让您闪着点啦!”小园抱着一大瓶桂花枝要进屋子,岑杙刚才没有听见,迎面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几乎要打喷嚏了,“这桂花枝子怎么这么香?” “我也不知道,是北边不老居的那个叫……叫什么向暝的闷葫芦送过来的,说是用这个桂花做桂花糕,可好吃了。我舍不得吃,就把这些花给插瓶了。” “北边送来的?”岑杙几乎都快忘记这个“不老”邻居了。 “是啊,他们听说大人今日回府,所以特地送了这个当接风礼物。还有一把桂花种子呢,待会我拿来给大人。” 岑杙“嗯”了一声,看着枝上那一簇簇鹅黄色椭圆形的小花瓣,很是喜爱,寻思,那老太太看来也是个懂花之人。 虽然她回来有三天的假期,但一天也没敢休息。 第一天和户部其他官员一起到定国侯府吊唁涂郡王,听说涂夫人经历丧子之痛,一夜之间发疯了,众人皆唏嘘不已。 岑杙参拜时,在灵堂一侧看到了刚被册封为皇长孙的李州煊,并未像寻常为人子者一样为涂云开戴孝,只是和母亲一样穿了黑服,以示对逝者的尊重和哀悼。 受孝祖朝影响,玉瑞历来女帝继位,所生子女都要和父系彻底划清干系,不准祭拜父系祠堂,不准认父系为宗,否则皇子皇女身份立即废黜,这是为了防止有外姓企图篡居玉瑞帝支。 皇太女虽然尚未继位,但所生子女一律按照女帝子女的规格进行约束,不让外人有机可乘。现在的李州煊已经被认可为皇长孙,李氏皇族就是他名义上的父系,而涂家只是他的臣属,是故没有为父戴孝,在世人眼中,并无什么不妥。 不过在没有人的时候,李靖梣仍是让李州煊朝涂云开的棺椁磕了三个响头,并叮嘱他,“以后只准在心里挂念你爹爹,其余时候能不说就不说,尤其是在你皇爷爷面前,最好一个字也不提,不然他会不高兴的,知道吗?” “皇爷爷为什么不高兴?”五岁的李州煊对这些事情尚不明白。 “因为他怕你只想着爹爹,就不想皇爷爷了。” “不会啊,我都想的。”李州煊一脸天真。 “你只要记住我说的就好,在皇爷爷面前,要常说将来要跟皇爷爷一样当个大英雄,万不可说要跟外公和爹爹一样,当什么大将军,皇爷爷不喜欢大将军,你要当皇爷爷的乖孙儿,明不明白?” 李州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要当皇爷爷的乖孙儿,我还要当娘亲的乖孩子。” 李靖梣勉强一笑,突然觉得有些悲凉,帮他理理小衣襟,“站这么久累了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第二日,岑杙听说皇帝在朝堂上公布了对顾人屠等罪匪的惩罚,首犯顾人屠虽然已死,但仍然要将其戮尸,尸体剁碎成九百九十九块,分装进十个瓮里,发送到他活动过的五个郡县,以告慰死在他手中的每个生灵。 而对于其他被俘匪寇的定罪,却引起了朝堂争议。皇帝一开始拟定的是要将所俘匪寇无论男女老少尽皆处死,但是一部分朝臣认为量刑过重,因为根据玉瑞国法,女人和十二岁以下孩童可免一死。 刑部尚书更是引长公主所言据理力争称,这些被俘匪寇前身多是些穷苦老百姓,因为无知和走投无路才被逼落草为寇,他们的妻儿更是被强虏上山押做人质,这些都是前线官兵亲眼所见,虽然匪寇为顾人屠卖命,其罪可诛,但念在他们其情可悯,希望皇帝能够网开一面。 向来以仁善著称的诚王也站出来求父皇开恩赦免。 诚王拱手道:“父皇三思,儿臣听说虽然此次剿匪成功,但仍有部分余匪没有落网,如果贸然将这些妻儿斩首,只可能断绝他们的后路,逼他们继续造反。一个顾人屠就搅得地方数年不得安宁,这么多顾人屠,朝廷何时才能剿完,从长远来看,实在得不偿失。” 许多老臣纷纷颔首附议,“诚王小小年纪,就目光长远,所虑极是。杀了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匪徒妻儿,除了增添仇恨外,别无好处,甚至还可能激起匪寇无穷无尽的抵抗,从长远来看对朝廷反而不利。” 皇帝李平泓面上略有难色,看着诚王:“那依你的意思,这些从匪该如何处置?” 诚王又奏称:“儿臣虽然不如皇姐和皇兄聪慧,但这些年追随各位师傅就学,常听他们教诲,知道仁爱比威吓更能教化人心。那顾人屠以暴力驭匪,不得人心,是故不战而溃,一溃而散,朝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招揽人心。 儿臣认为不如将他们改为徒刑,名字张榜公示各郡县,声明凡曾追随顾人屠作乱者,若能弃恶从善,改过自新,根据其犯罪轻重,可服一到十年苦役,期满领回各家妻儿,赐予牛马。这样不仅能彰显朝廷及父皇的仁爱之心,还可以让余匪感念父皇恩德,尽数归网,永除后患。” 皇帝李平泓没有作声,敦王却露出一脸鄙夷,还以为他能给出什么上上策,没想到听到了一篇中听不中用的“仁爱”大论。暗忖人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之所以重罚匪贼妻儿,无非是想安抚涂远山的丧子之痛,他倒好,又是鼓吹要对罪犯妻儿仁爱,又给罪犯分拨牛马,听起来好像那些匪贼是有大功于社稷似的,一点真货都没有,净是狗屁不通。 李平泓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见李靖梣一直没有出来表态,垂目立在众臣之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忍不住问,“皇太女为何一直不说话?你是这次剿匪的主帅,朕想听听你对此事的意见。” 众臣纷纷把目光投向李靖梣,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对。回答杀,则是有违“仁爱”之心,回答赦,涂远山肯定不会满意。 皇帝把这个球扔过来,不管李靖梣回答杀还是赦,最后下旨时都可以假称皇太女的意思。杀,是她皇太女铁面无情,赦,又能离间东宫和涂家。 李靖梣缓缓出列,平静道:“启禀父皇,正因为儿臣是此次剿匪的主帅,对这些匪徒深恶痛绝,所以最不应该发表意见,因为所言必有失公允,有误导各位大臣之嫌。”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既表明了自己和涂家站在同一立场对匪徒“深恶痛绝”的态度,又体现自己不愿因私废公、干扰司法决断的行事原则。李平泓在明知她“所言有失公允”的前提下,仍要问她的意思,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皇帝见刚才的球又被她扔了回来,心中恼怒不已。 这时候,敦王忽然出列道:“父皇,儿臣有一策,可以解决此难题。” “哦?你说。” “儿臣前几日曾上栖霞寺听禅,偶然见到寺里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哑僧,询问之下,才知道对方竟然是消失了十九年的玄字辈高僧,玄喑大师。” 朝堂上一听到这个名号,纷纷惊讶议论起来,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对这个名字真是如雷贯耳。 “你说的可是当真?不是皆传玄喑大师已于十九年前圆寂了吗?”李平泓急忙问。 “是真的,此乃儿臣亲眼所见,玄喑大师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高龄了,虽然胡须洁白,但仍耳聪目明。他是栖霞寺现存唯一的玄字辈高僧,德高望重,父皇如果不能决断是杀是赦,不如去询问一下玄喑大师的意见。” “所说有理,朕明日,不,三日后,朕要先斋戒沐浴三日,再移驾栖霞山拜访玄喑大师。届时由敦王随驾!” “喏!”敦王立即喜形如色。 回东宫后,有年轻幕僚不明白李平泓为何听到玄喑大师之名,就会那般激动。顾冕便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玄喑大师是从清宗李祚均时就成名的得道高僧,历经清宗李祚均,先帝李太钺,今上李平泓三朝,文武双全,佛法精湛,深得三朝皇帝敬重。 据说,先帝还曾想将其敕封为玉瑞国师,但被其推辞。他最有著名的一件事,就是为玉瑞培养了非常多经纶世务的俗家弟子,其中就包括如今威名赫赫的定国侯涂远山,据说定国侯当年还是侯世子时,曾经到栖霞寺跟玄喑大师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对这位玄喑大师非常敬重。如今敦王搬出他来,倒确实让他讨了个便宜。” 诚王威胁 夜晚, 皇帝李平泓处理完政务, 想了想, 到文贵妃处歇息。文贵妃忙帮他解下绣龙斗篷和窄袖龙袍,递到侍女手中, 嘱咐她挂起来不要弄褶了。 梳洗后,李平泓拍拍床铺,示意她坐过来,“今个楠儿来过了吗?” “来过了, 但不知为何两眼红红,臣妾问他什么也不说。” “唉,”李平泓叹了口气,躺到床里侧,双手交叉叠放在腹上, “他呀, 就是性子太仁慈,在军中历练了这么久,怎么还一点长进没有?这样的性子迟早会吃亏。” 文贵妃忙道:“皇上息怒,都是臣妾教导无方,楠儿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请您责罚臣妾。” “欸~”李平泓摆摆手, “朕没有责怪他,你也不必紧张。过来, 躺下。” 文贵妃便侧躺在他身侧, 李平泓抓住她的一只手, 揉了揉道:“现在朕膝下只有七个皇子,成年的唯有敦王和诚王两个,敦王呢?心机是有,但都是一些小聪明,母家呢又不大争气,朕就算有心扶持也无力。” “楠儿呢,虽然没什么心眼儿,但他性情温厚,像你,识大体,顾大局,也得人心,有君子之风,如果□□出来,将来必成大器。到了明年,朕就满半百了,下面那些小的,朕等不起了,唯有楠儿,朕对他寄望很深,赶明儿起,朕得给他另找几个师傅,朕看他现在学的那些仁啊爱啊,快把脑子给学坏了,一个君主怎能只懂仁爱。” 文贵妃听他如此说,忽然拄着胳膊肘坐了起来,掀开帘子惶恐地到床前跪下道:“皇上,如果您给楠儿另找师傅是为了让他增长学识,臣妾母子一百个愿意,但如果是为了让他有做君主的能力,臣妾请皇上收回成命。” 李平泓也坐了起来,“你这是为何?快起来。” 文贵妃并不起身,“臣妾虽是一介女流,但也懂尊卑有序,皇上是现在的君主,皇太女是将来的君主,楠儿一直恪守自己的本分,从不敢觊觎国器,我们母子两个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如果皇上真的爱护楠儿,请不要为难我们母子两个。” “这……这怎么是为难呢?”李平泓有点不理解,但见文贵妃固辞不受,只好叹气道:“你啊,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太老实,太本分。” “也罢,朕刚才是随便说说的,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培养咱们的儿子就行,朕以后自有安排。” 文贵妃似乎还要张口,李平泓脸色却沉了下来,像是乏了,倒在床上准备睡去,这时御前总管突然在外禀报,“皇上,姜美人胃疾又犯了,疼得打滚,请问皇上,要不要传太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李平泓忽然从床上撅起来,掀帐下床,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急急忙忙往外走,文贵妃让侍女快拿披风过来,但彼时李平泓已经走远了。 她两手提着披风在门口愣神,最后御前总管蔡崖急急忙忙返回来,点头哈腰地接过披风,飞快走了。只留下孤寂的月光,长眠在冷室里。 侍女苏小愤慨道:“那姜美人是纸做的吗?动不动就这个疼,那个疼的,进宫才半年,瞧她整出了多少幺蛾子。也是奇怪了,皇上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年近三十的半老徐娘,真是……” 文贵妃忽然瞪了她一眼,“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本宫以后不想再听见。” 侍女立即吓得跪地,“是,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东宫,书房,李靖梣神情麻木地靠在椅子上,“皇上真是这般说的?” “是,内线人亲口对臣说,皇上下了早朝后,立即在御书房召见了纪文奎大学士,想让他当诚王的老师,但纪大人推辞了,他说自己资历不够,见识浅薄,建议皇上找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当诚王的师傅。之后他推荐了礼部尚书潘遂庸,说他是三朝老臣,朝中威望仅次于谭悬镜,而且还和文贵妃的父亲,已故前兵部尚书文飞熊是师生关系,由他来指导诚王课业是再合适不过。皇上也说好,但又说,光他一个人还不够。之后,那内线人添完香就下去了,后来他们又在书房内谈了半个多时辰,纪大人才出来。再后来,到了晚上,皇上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就去了文贵妃宫里,听说只留了两三盏茶的功夫,又被新来的姜美人给叫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很好!”李靖梣赏了来人几片金叶子,打发走了他。忽然感觉力气像被抽尽了似的,无力地倚靠在座椅中,目光毫无焦点地越过书案落在地毯的某处位置。 李平泓为诚王换师傅这件事,是参照太子规格来办的,历来皇帝为年幼皇子选任师傅都会规避朝廷重臣,就是为了防止皇子与朝臣串谋,觊觎大位。 如今李平泓偏要为诚王选任重臣为师,说他没有动废立的心思,李靖梣是无法相信的。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曾经在病榻前那么恳切把江山托付给自己的父亲,醒过来的种种表现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吗?还是身为女子就不该继承那至尊之位,可是,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立她当皇太女? 李靖梣思绪很乱,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她让自己冷静的唯一方式,就是疯狂做事。她疯狂地思考下一次坠入地狱时,该如何从滚烫的岩浆中爬起,十一年的跌落奋起已经成为了她的行为习惯,这一次她也一样可以从容应对。 她迅速地思考,如果潘遂庸成为诚王的师傅,会有什么后果?诚王内有内阁元老扶持,外有神武军做靠山,在京畿的势力不仅要越过敦王,恐怕连自己也不能够匹敌。涂远山虽然位高权重,但势力范围离京城太远,如果京畿发生意外,远水肯定救不了近火。 而且,涂云开死后,她和涂家之间的纽带就只剩下李州煊,李州煊自小体弱多病,如果将来有个意外,东宫和涂家的纽带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但是,现在也不是全无优势可言。 比如,经过围剿顾人屠一役,一向中立的长公主已经透露了偏向她的迹象,长公主是先帝已故程皇后的嫡公主,她背后代表的是四大军权势力之一,西南程公姜的利益,程公姜是李平渚的亲舅舅,这点倒是可以好生利用。 还有,去年的中秋宫宴上,西北周撼山部曾经表达过想跟皇室联姻的愿望,皇帝很高兴,认为此举有益巩固朝廷和西北边疆的联系,当场表示要在年幼公主里挑一个将来做周家媳妇。但对方明确表示想跟皇帝的掌上明珠,东宫嫡亲胞妹康德公主联姻。 当时,李平泓还怀疑过自己私下勾结外臣,直到周撼山夫人跟皇帝提起,她曾在钟鼓楼遭遇踩踏事件,是康德公主危急中拉了她一把,救了自己的性命,她后来到处跟人打听,想找出救命恩人,好当面表达谢意,没想到那日随众位诰命夫人一起进宫拜见各位娘娘,一眼在花园中认出了活泼可爱的李靖樨,一打听才知道她就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康德公主,越看越是欢喜,就想为自己的儿子求个恩典。 李平泓当然不同意,他不能眼看两大军权势力都和东宫结成姻亲。于是以康德公主娇生惯养为由,不忍送她到西北那么远的地方,拒绝了对方的联姻主张。 李靖梣当时怕李平泓猜忌自己,也在宴上亲自向周夫人致歉,替妹妹婉拒对方的好意。谁知周夫人热忱丝毫未减,以为是自己诚意不够,一再诚恳地跟李靖梣言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欢李靖樨,请她不要过早给她定下亲事,明年她还要带自己的儿子来,多带些礼品,让皇帝看到他们的诚意。不知道他们今年还会不会再来? 假如,李靖樨真能够跟西北联姻的话,她手中就相当于掌握了四疆势力中的三个,剩下一个闻凤举部地处偏南,势力最小,但也不是不能争取。 当然,真正掌握四分之三势力是不现实的,但这些选项都可以作为将来的后手,一个不行,还可以有第二、第三选择,不至于事到临头,被人一窝端起。 她从无焦点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对外唤道:“云种!” 但进来的是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孔,“殿下,属下是越中,有什么吩咐?” 李靖梣恍然记起,云种已经被送进刑部大牢了,眼底一暗,缓了一缓,道:“你今晚去顾冕大人府上走一趟,告诉他,联络旧部打击裴家计划暂时中止,让所有人按兵不动。另外,叫兰溪进来。” “是。” 李靖梣暗忖,诚王受器重,敦王和裴家肯定比自己还要着急,现在拔掉裴家等于为诚王扫除障碍,不足取,不如把这个口风透给敦王,让二人两虎相争。 岑杙在桌上一边拨着算盘,一边翻着账本记账,算珠“啪,啪啪,啪啪啪”得在手底打响,间隙时,拿笔将得到的数字记在账上。小园过来送茶时,有意看了眼那让人眼晕的花字账册,心里啧啧感叹,大人可真厉害,这么多眼花缭乱的数字排在一起,都没晕过去,自己就做不来。 岑杙眉头紧皱,都快在头顶拧出个“川”字了,算下来福寿园整个建起来,起码要白银五百万两,抵得上国库一年的结余了。李平泓的意思是让她在十天内先筹集一百万两白银,然后有底气在中秋前跟朝臣们提修园,再在中秋宫宴上当着回京的严太后的面提出来,展示孝心。 当然,他也知道这事很难,所以先从私库划拨十万两给岑杙,帮她减轻负担,然后保证从后妃那里再筹集白银十万两,也就是说,她的任务是在十天内筹集白银八十万两。 建康城有户籍的人口五十万左右,没有户籍的流动人口在二十万左右,日常驻兵在十三万左右,总人数大约在八十三万左右,如果每人能捐银一两的话,区区八十万两又有何难?但不幸的是,小门小户捐不出一两,豪门大户一两不捐。 豪门贵胄她惹不起,小门小户惹急了会生变,看来,只能从无权无势的商人那里下手了,以前她做商人时,最痛恨的就是这支随时伸过来捞你一笔的爪子,现在,却不得不把爪子伸向以前的同行了,真是个天道好轮回,宰到谁算谁。 岑杙筹银 次日一大早, 岑杙就拿着建康城内的商户名册, 各家各户的去要银子去。 先把京城里最暴利的盐贩商人都召集起来, 称皇帝要给太后建园子,国库入不敷出, 她打算向皇帝建议明年增加两成盐税,筹集银子,特来通知他们一声。 这些盐商一听都急了,两成盐税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一加还有什么暴利可图?纷纷开始向岑杙哭穷。 岑杙已经暗中和两个常打交道的盐商通了气,他们便趁机提出能否捐银众筹给太后建园子,来避免朝廷增加盐税? 其他盐商一听,面面相觑了一阵,纷纷扭头看岑杙。 岑杙故作为难, “捐银倒也不是不可以……”众人一听她的口气, 心中顿时有了数。 “只是,建园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至少要分三期进行,哪里有增加盐税,每年都有足银保险呢?” “这……要不您把三期需要的银两汇总, 给个数目, 我们看看能分担多少,保证给足银子就是了。” 其他人纷纷称是。岑杙装作仔细掂量这件事的可行性, 道:“这三期算下来, 起码要花费八百万两银子, 各位如果能出得起,捐银倒也无妨。”粮商们纷纷大惊失色,就连方才配合她“表演”的两个盐商都愣了,“八……八百万两?这,这也太多了吧!” “是啊,大人,就算我们把家底全都捐出来,也凑不足八百万两啊!!” “呵呵,本官刚才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岑杙笑嘻嘻地摆了摆手,“用不了那么多。”随后端起茶来,说了个数字,“四百万两就可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这些盐商们又是面面相觑,“这也是一笔巨款啊,大人,您再给减减吧!” 岑杙脸色不愉,把茶碗撂下,“你们以为这是做买卖吗?还能讲价的?” “这……” “哼!”这时忽然有位年老的盐商拍桌子站了起来,“老朽贩盐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朝廷一下子加这么多盐税的。敢问这位岑大人,您说朝廷要加两成税,可有什么凭证吗?” 岑杙定眼一瞧,这老头干巴巴的,还挺有骨气,“敢问足下是……?” “老朽富融才,乃富家盐的家主。老朽经商这么多年,打过交道的朝廷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可从来没有见过像大人这样,空口无凭,来跟盐商们狮子大开口的。敢问岑大人,是真心要为太后修园子,还是存心来讹诈我们盐商的银子呢?” 许多盐商们纷纷回过味儿来,是啊,像盐税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难道她说加税就加税?岂不是太玩笑了吗? 岑杙嗤了一声,“足下是经久没有出来务事了吧?也难怪。您打交道的盐政主管,去年刚被贬去地方了,现在户部盐政这一块,由本侍郎负责!出来质疑本官前,最好先去查查本侍郎的履历。本官祖上也是经商的,对盐业的暴利也有涉猎,别说是加盐税两成,就算加三成,这利润也够在座诸位富甲一方了。如果足下认为本官给皇上的加税建议不妥,大可到圣上面前告御状去!富家盐要是不想干这行当,本官可以成全,以后不给发盐引就是了。” 盐引是户部发给盐商的贩盐许可,每年都要来领一次,在玉瑞没有盐引私自贩盐,是会被杀头的。对方一听她说要扣盐引,立即急眼了,“老朽……老朽什么时候说不想干了?” “你是没说,但本官听你就是那么个意思!”岑杙忽然发狠道,把茶在案上一拿一摔,声势大到所有人一哆嗦,“你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想干!在本官面前装什么老资历?耍什么臭威风?本官不是你先前打交道的官儿,不吃你这套!!” 岑杙知道这老头这么硬气,背后肯定有人。她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李平泓说过,朝臣那里他会兜着。老头子有后台,她也有后台,看谁压得过谁。 那富融才不说话了,其他盐商见状,忙道:“大人息怒,息怒。给太后建园子是件喜庆的事,大家不要弄得剑拔弩张,我们愿意捐银就是了。” 岑杙冷笑一声,“还是这位仁兄明事理,懂分寸,给太后建园子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本官也不想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诸位要是质疑本官的用意,大可不必捐银子,本官也没硬逼着各位捐。就像皇上给太后建园子,那是皇上自愿尽孝道,本官提议增加盐税筹集银子,也是自愿为君分忧。各位要是自愿用增加盐税的方式为皇上分忧,那也行啊,本官可以把各位的盛意传达圣听,皇上不会在乎各位以什么方式进孝心的。” “不,不,我们愿意捐银子,四百万两,就四百万两,我们盐商商会一定会把银子筹齐,为皇上和太后尽孝。” 盐商们都很精明,四百万两银子只是一个现钱,今年交上了就完事了。而增加两成盐税那是没有期限的,以后每年都要多交那么多银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凑齐四百万两银子划算。于是相继表态,愿意捐银子。 岑杙这才假装大度得给他们制定了三期捐银计划,头十天,先筹集六十万两银子,第二期一百四十万两,第三期二百万两,总共四百万两银子,一年之内筹集完毕。还要每人都立了军令状,规定日期交不出,以后就甭想要到盐引了。 据说,这些盐商回去以后,越想越觉得憋屈,纷纷向自己背后的靠山告状,有一部分靠山联名去向李平泓弹劾岑杙,结果皇帝因为斋戒三天,谁都不见。御史们又涌进户部巷找岑杙理论,结果岑杙放假三天,也没见着。 而过了三天后,李平泓御驾启程去栖霞山拜会玄喑大师,岑杙故意在山脚下摆了个捐款桌,自己坐在桌旁记账,让已交过钱的盐商们再挨个过来往箱子里投银票,“正巧”让李平泓碰上。 李平泓过来询问这是在做什么?岑杙便夸张道:“这些盐商们一听说皇上要为太后修园子,都自发踊跃前来捐款,纷纷献出自己的一分力量,为皇上和太后尽孝。” 李平泓大为高兴,当场嘉奖了盐商们,亲笔题写了“忠孝传家,福寿满园”八个字,并加盖御印,赏给捐款最多的那位盐商富融才,并且宣布每位捐款的盐商,回头都会得到皇帝的御笔题词。盐商们原本不情不愿的,此刻方觉受宠若惊了,纷纷叩首拜谢皇恩。 “等福寿园建成的那一天,朕还要邀请你们到园中喝酒,到时,朕再好好犒赏诸位,和你们不醉不归。”李平泓心情实在高兴,又对“生财有道”的岑杙道:“岑侍郎,朕就把修建福寿园的项目,全权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给朕办理,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这是李平泓第一次当众宣布要修建福寿园,有随行官员们想要上前劝阻,但都被旁人阻止了,“你不要命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皇上正在兴头上,千万不要扫了他的兴,否则后果自负!” 随侍左右的敦王见李平泓那么高兴,便也想过来捐银子,讨他的欢心。岑杙便悄悄向他透露了李平泓私下捐银十万两的事,并称:“皇上想默默为太后尽孝,不欲事先张扬,满朝文武除了臣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其实,皇上也是想借这件事考验一下臣子们的忠心和孝心,如果敦王殿下能够默默为建园出一份力的话,皇上肯定大为高兴。” 李靖棹喜出望外,“多谢岑大人提醒,待本王回府后,一定着人送银子来。嗯,不能捐得比父皇多,本王就捐九万两好了。” 岑杙立即摇头道:“不妥,九万两银子显得太刻意了,这样皇上肯定会认为殿下是事先得知了他捐十万两的消息,有意避讳,才被动捐的,显不出诚意。要让皇上认为殿下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表达孝心才好。主动尽孝,就不必担心事先‘僭越’。” 李靖棹一想有道理,咬咬牙道:“那本王就捐十五万两,就算变卖家财也要为父皇和太后尽孝。” 岑杙又摇摇头。 “怎么,十五万两还不行?” “不行,您不能捐得比皇上多,捐得比皇上多,说到底还是僭越,皇上可能会不高兴。” “这……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依岑大人的意思,本王该捐多少才合适?” “依臣所见,您可以自己捐银五万两,然后再悄悄替皇上捐十万两。这样皇上既能体察到您的一片孝心,又能领会殿下不愿越过君父的忠心。” 李靖棹私下一琢磨,觉得这主意甚妙,但又有些犹豫,毕竟十五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岑杙瞧出他的犹疑,又加紧劝慰:“您想,皇上本人只捐了十万两,结果看这捐款簿子时,自己的名下成了二十万两,他肯定要问啊,这多出的十万两是哪里来的?到时候臣故意不说,皇上肯定还要问哪。到时,臣就把殿下的一番孝心告诉皇上,并说殿下有意不让皇上知道自己尽孝,皇上听了肯定会龙颜大悦!区区十五万两银子就在皇上心中留下了一个十分孝顺的印象,难道不是赚了吗?” 李靖棹大喜,“岑大人说得有理,本王这就按岑大人说得做,还请大人到时能够在圣上面前为本王美言,事成后,本王必重谢岑大人。” “殿下客气了,让您破费,其实也是为了完成臣的筹银任务。臣应该感谢殿下才是。” 果然,当李平泓得知敦王此举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大力表彰敦王的孝行。以至于在中秋前,敦王的风头一度盖过了东宫和诚王两府。有了敦王的带头,其他皇子皇女也纷纷向太后敬献孝心,文武百官们也不甘落后,岑杙收到的最大一笔捐银是西北军周撼山夫人捐的,整整五十万两白银。周夫人刚进京,连脚还没歇,就驾车去了户部,甩出了这么大手笔,朝野一时为之瞠目。 不到五天,岑杙就筹集了超过了二百万两捐银,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料。李平泓十分欣慰,在迎接太后回京时,心里也更有了底气。严太后回京时,距中秋节仅剩两天了。皇帝用了盛大的仪仗,准备将太后迎入宫中,熟料,太后以病体未愈为由,连凤銮也不肯下,执意要入住萧王当年在京的旧府,李平泓一度尴尬到下不来台。 这时,车厢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劝慰声,“皇祖母,在卫阳时您不是一直惦记着皇伯伯吗?现下皇伯伯来了,您怎么反倒不开心了,不要不开心了,咱们一起下车好不好?” 萧王死时,他的三个儿子也一并被赐死了,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幼女,太后一直带在身边养育。如今已经十岁了,李平泓不 太后回宫 车帘动了一下, 严太后这才被扶着下车来, 许多来迎驾的官员都发出一片唏嘘之声。犹记得七年前严氏离京时, 头上青丝多于华发,如今青丝均已不见, 变成满头花白。看起来老了不只十岁。她身边跟着的那个细瘦、警惕的小姑娘应该就是萧王的遗孤李靖楣了。 皇帝李平泓眼睛红了一圈,跪在地叩首,哽咽道:“不孝儿恭迎太后娘回宫。”皇亲国戚以及文武百官也纷纷跪地相迎,“恭迎太后回宫!” 严太后扶着十岁的李靖楣慢慢地走到皇帝跟前, 哆哆嗦嗦地摸到了皇帝的脸,“皇帝瘦了!”李平泓立即握住她的手,站起来小心搀扶着,往早已备好的十六抬大轿走,“娘, 您慢点!” 裴贵妃和文贵妃早已率领众妃嫔在后宫门口迎驾, 李靖梣、李靖樨、敦王、诚王等众皇子公主,也都现身后宫相迎。 轿子在门口停下,一身尊贵杏黄凤袍,外裹玄色小袄的严太后艰难地下轿来,先在嫔妃队伍里依次扫过去, 又看见了几张生面孔。没说什么, 朝裴贵妃伸出手,裴贵妃受宠若惊, 连忙过来搀扶。 “听说, 敦王为了, 给哀家建园子,把自己的家产,都卖了?怎么使得哟!”太后说话时声带一颤一颤的,就跟她走路的姿势一样,有起有伏。 “这是棹儿应该做的,为皇祖母尽孝,是他应尽的本分。”裴贵妃给皇子队伍中的李靖棹使个眼色,李靖棹会意立即跑过来,“孙子棹儿参见奶奶。” “欸,好,好,都长这么大了。”严太后欣慰地摸着他。 李平泓为了让太后高兴,便叫皇子们都围上来,大声道:“全赖太后娘洪福庇佑,这些小子们都孝顺得很。” 然后挨个给她介绍:“这个,是诚王老三,靖楠。那个是老四温王,靖桥。这个是老五,昆王靖棚。还有老六廉王靖柏,快过来,别傻愣愣站着。这是老八,肃王靖极,现在连路都走不稳当。”李平泓把刚刚一岁的肃王抱起来,对严太后笑道:“还有一个老七,临王靖横,正生着病呢,没能来迎接太后,等他身子好些了,儿子再让他来给娘请安。” “好,好。”太后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听着一群孙子齐声叫“奶奶”,似乎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被晾在原地的皇女们都保持着微笑,唯独李靖樨不服气地“嘁”了声,“父皇老是这样,介绍人的时候总把女儿拉下,好像他只有儿子一样。” 虽然李靖樨和那老太后互相不待见,一点儿也不愿意上去凑热闹,但她很不满意李平泓凡事只叫儿子,不叫女儿参与的“陋习”。 其她皇女们都没吱声,唯独八岁的五公主李靖椿回应她:“就是,我们也是父皇的孩子,凭什么总是把我们忽略,什么事儿都只叫哥哥不叫我,他懂得还没我多。”随后仰着头问李靖梣:“大姐姐,你当皇帝的时候,会只叫哥哥,不叫我吗?” 李靖梣立即轻捂她的嘴,冲她“嘘”了一声,答非所问道:“父皇还在的时候,不许说别人当皇帝,否则就是犯上,会被打板子,知不知道?” “哦,知道了。” “怕什么,姐姐是皇太女,将来迟早当皇帝。”李靖樨浑不在意道,拉五公主到身前来,“过来,有二姐姐罩着你,看谁敢打你板子。” “嘻嘻,二姐姐最好了。” 李靖梣无奈地望着对面的一大一小,暗蹙眉头提醒李靖樨注意分寸。 接下来本该是公主们拜见的环节,但是严太后却抓着诚王李靖楠的手不肯松开了,“这就是诚王啊?都长这么大了,哀家离京时记得他还是那么大点的娃娃。没想到一转眼……长大了好,长大了好啊!”太后的手越攥越紧,眼睛里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浓雾,诚王李靖楠对她突来的热情不明所以,维持着恭谨的微笑,余光不停寻找母亲文贵妃,希望从她那里获得一些指点。 敦王看出严太后待诚王明显不同,眼中渐渐流露出嫉妒之色。 “要是樟儿长到现在,也该有这么高了。”太后无意间的一句话,让皇帝李平泓和文贵妃立即变了脸色。 她口中的“樟儿”无疑指的是萧王的次子李靖樟,当年被赐死时只有七岁,一直跟在太后身边养育,和诚王李靖楠隶属同年。 显然这个人是不受皇帝欢迎的。手边的小姑娘扯了下太后的袖子,太后立即察觉到了皇帝阴沉的脸色,没有再说话,只是拎起袖子抹了下眼角。诚王见状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太后拭泪。 人群外围的李靖梣、李靖樨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和紧张,往常这种时候一般是文贵妃出来打圆场的。不知为何,今日她跟失语了似的,特别安静地站在原地,脸色十分苍白,甚至能看出肩膀在微微颤抖。 按说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仍能维持娴雅从容性格的人,似乎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李靖樨悄悄拽拽李靖梣的袖子,“姐姐,你瞧,文娘娘是不是生病了?!” 李靖梣也注意到了文贵妃的反常,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八卦的兴趣。这个皇宫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而真相永远不会从捕风捉影的猜测中凭空降临。 众人簇拥着严太后回到慈祥宫,不出意料的,两位嫡亲公主受到了太后充满敌意的冷落。 除了从海皇后那里继承的天然成见外,她们之间又隔了一层“杀子”的血海深仇。这样的仇恨铺垫中,严太后连表面上的和睦也不想维持了,当着后宫众人的面儿,毫不留情地向皇帝施压:“哀家的慈祥宫,不欢迎那些不该来的人!你是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让她们走,赶快走!咳!咳!” 李平泓脸色铁青,一句话不说。裴贵妃趁机再添一把火,“哎呀,太后,您可千万别动怒啊!唉,真是,你说,有些人明明不受待见,偏要往跟前撵!是存心给人添堵是不是!” 严太后咳得越来越厉害,身边的小姑娘连忙帮她捶背,从斜跨的针织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陶瓷鼻烟壶,搁在严太后的鼻孔下,太后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捧住鼻烟壶长长地一吸,“皇祖母,您好些了吗?” 严太后抓着小丫头的手,迷迷蒙蒙道:“好多了。”李靖楣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细颈药瓶,拔下塞子倒出一粒黄色的药丸,喂在严太后嘴边,端了一杯茶让她方便下咽。之后将药瓶塞上重新放回包里,又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匣子,打开,从里面捏出一颗蜜饯,喂进严太后嘴里。 全套动作紧罗有序,看得出是常年养成的习惯。裴贵妃暗中啧啧,这小丫头看来是严太后的心腹,如果能好好拉拢过来,无疑能在太后心中增添筹码。 李靖梣对严氏的排斥已经免疫,也不愿意在此多留自讨没趣,面无表情地在阶下尽了晚辈的礼数,站起来拉着妹妹就要走。 但是李靖樨气不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她怎么拉都不肯走。咬着唇冷冷瞪着阶上的人,依依给他们下着自己的定义——面丑心恶的老太婆,偏心懦弱的李平泓,嚣张跋扈的裴贵妃,还有周围那些个看好戏的眼睛,个个让她怒火中烧。 “靖樨,”李靖梣看出她不忿儿,担心她闯祸,紧紧攥着她的手,朝她拼命使眼色,“快给太后磕头,咱们马上离开。” “我不走!”李靖樨忽然斩钉截铁道,不顾李靖梣的担忧,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我凭什么要走,父皇都没叫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要走?!” 她把目光投向李平泓,旁边的严太后差点又厥过去,就着鼻烟壶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哆哆嗦嗦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李平泓忙安抚她,“娘,您别生气,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眼看太后越来越恼怒,他无奈扭头瞪着阶下的两姐妹,做出一个撵人的手势:“你们走吧!”见李靖樨仍旧无动于衷,不由加重了语气,暴吼:“还不快走!” 李靖樨失望地看着李平泓,眼圈慢慢变红,摔下袍袖,连告辞礼也未行,拔脚就往外跑。 “靖樨!”李靖梣想去拉住李靖樨,但她跑得太快,又气势汹汹,根本拉不住。李平泓见她负气夺门而出,似乎也气得不轻,扶着额头跌坐下来。 李靖梣见李靖樨跑远了,知道今天这事儿必须要给众人做个交代。只好返回来,屈膝向严太后下拜,替李靖樨请罪,“靖樨无礼,冲撞太后。靖梣替她向太后请罪。望太后念在她年轻无知,又非有意的份上,宽恕她这一回!” “嗤,明年就二十了,搁平常人家早就为人妇为人母了,说她年幼无知,谁信?明摆着就是仗着嫡出,平日无礼无法惯了,对太后也不恭不敬起来,真是没见过这么没教养的丫头。” 裴贵妃奚落的声音就像在火上浇油。她见太后和皇上均被气到了,自以为抓到了绝好机会来打击李靖樨。 严太后听了她的话,果然愈发生气,浑身都发起抖来,“你也走,你也走!哀家,哀家不想看见你们,不想看见你们!快走!” “嘣!”得一声,一个圆圆的东西劈空而来,砸到了李靖梣的头顶,李靖梣下意识地闭眼,感觉到额头一阵钝痛,继而有湿热的液体漫过了右眼,沿着脸颊缓缓地滑落。她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感觉生平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指甲蜷进肉里,狠命掐醒自己要拼力忍耐。 众人对这变故皆是一惊,文贵妃先反应过来,“快,快帮皇太女止血。” 七手八脚的宫女上来帮李靖梣查看伤势,连诚王也下来了,看着地上倒翻的凶器“茶壶盖”,焦急地询问:“皇姐,你没事儿吧?”李靖梣接过宫女的帕子捂在额头,镇定道:“没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后,捂着半边脸,又在地上叩首,“请太后息怒。” 裴贵妃看好戏似的,嘴角勾了丝嘲讽的笑,转动眼珠侧探严太后的反应,不料眸光斜转的瞬间,看到了对面那双阴冷、刻毒,渗着血红的眼睛,胆儿差点骇破,身子不由往后一跌。 严太后也注意到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身体不由打起哆嗦来,她不会忘记那一日,萧王刺杀李靖梣的消息传进京城,正在慈祥宫陪太后进餐的李平泓一瞬间惊裂暴怒的眼睛,好像一头受伤的恶兽猛然惊醒,张开獠牙想要把所有人吞噬殆尽。 虽然那个画面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带给严太后的冲击却是灭顶似的。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意识到,李平泓心中住了一头沉睡的恶兽,正是这头恶兽觉醒,杀死了她的儿子和三个无辜的孙子。 她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心也跳得越来越快,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御阶上顿时乱成了一团。 夜色弥漫上来,李平泓的轿子在前面甬道口停下,裴贵妃也不得不让人停轿。慢慢朝李平泓走近,心中惴惴不安,“皇上,怎么停下了?” 从慈祥宫出来后,李平泓就一句话不说。但他越不说话,裴贵妃记起他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就愈发害怕。 李平泓等她撵上来,忽然回头,用力甩手给了她一个耳刮子,“啪!” 力道大得让裴贵妃控制不住身子,往一侧的红墙撞去,额头瞬间撞上坚硬的墙壁,一会儿就鲜血横流。裴贵妃完全懵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坐在地上,连痛也感觉不到,只有满心的惊惧。 “贱婢,下次再敢在太后面前煽风点火,朕饶不了你!” 李平泓暴怒的声音在甬道之间回响,宫人们纷纷吓得瑟缩一旁,谁也不敢去扶那地上的人。李平泓摔了袍袖,重新坐上轿子,往尧华殿方向走去。 剩下裴贵妃在墙根处呆坐许久,才慢慢从惊惧中回过神,就有眼泪从眶中大颗大颗落下。捂着脸想哭,又不敢哭出来,很想撞墙一死了之。 文氏隐秘 敦王李靖棹刚走到宫门口, 永春宫的范媛就急急忙忙地奔过来, 告诉了他这件事。这几日正春风得意的敦王, 脸上的表情倏忽变了,难以置信又胆战心惊地看着对方。 “是真的吗?父皇真的掌掴了母妃?” “是真的。殿下, 您快去劝劝娘娘吧,自打她回宫后就一句话不说,奴婢看着她,好像是吓掉魂了。” “好!”李靖棹闻言抬脚就走, 可是走了两步突然又止住了,顿足道:“不行,我这样贸然前去探望,父皇知道了,会不会怀疑我心怀怨忿, 迁怒于我?” 范媛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李靖棹忽然回头,抓住范媛的手,紧紧攥着,“你先回去,安抚住母妃, 我回府立即去找外公、舅舅商议个对策出来, 到时候会通知你。” “可是,可是……”范媛还要说什么。 “没有可是了!”敦王脸色冷峻下来, “马上照本王说得去做, 记着, 随时和宫外保持联系。” 而另一边,留得最晚的文贵妃母子正从慈祥宫里出来。文贵妃的鹅蛋脸上煞白一片,在轿子前拍拍诚王的手,“你快回府吧,再晚宫门就要关了。” “我先送娘回宫,肯定还来得及。”诚王不放心文贵妃,执意要送她回去。文贵妃无奈,只好任由他扶着,上了轿子。 一刻钟后,李靖楠把文贵妃扶到贵妃榻上歇息。文贵妃看起来很累,靠着背枕闭目休息。侍女丫鬟统统遣了出去,没人在身前伺候。李靖楠便蹲下来,帮她轻轻捶腿。 “娘,您是不是很累?” “娘没事儿,现在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诚王看看外面的天色,回答道:“大概到酉时了。” “你快离宫吧,再晚就真的走不了了。”文贵妃打发他走。可诚王并不想走,他看出文贵妃似乎有心事似的,在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认真地问:“娘,您是不是不喜欢太后奶奶?” 文贵妃意外地睁开眼来,诚王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回应她脸上的疑虑,“我知道娘平时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但是今个唯独对太后……我看得出来,娘很不喜欢她,很不想靠近她。” 文贵妃没想到他会这么敏感,正要说什么,诚王脑袋枕在了她膝盖上,手一划一划地勾着她裙子上的花纹,皱眉道:“我也不喜欢她。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好像看另外一个人似的,阴森森的,很瘆人,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而且,她竟那般粗鲁地对待皇姐,是我见过的最蛮不讲理又凶悍可恶的老太太!我讨厌她!” 文贵妃眼睛里倏忽掉下一颗泪珠,坠入了诚王的发髻里,她弯下|身来,紧紧抱住李靖楠的头,压抑地抽吸着,诚王感觉到了,心里一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抬头看看娘亲。但文贵妃却死死压着他,不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文贵妃对严氏的感受,那就是蛮不讲理的恶毒!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刚进宫不久的她,独自到慈和宫给严氏请安。大殿中一个人也没有。她没有等到严氏的到来,却等来了此生再也无法走出的梦魇! 十五年过去,她早已淡化了那个早上所发生的一切,但时至今日,仍记得那个面丑心恶的老太婆为了袒护自己生下来的坏胚,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用一双阴森可怖的眸子威逼着几乎崩溃的她,将这一切咽进肚子里时的无耻与恶毒! 其实,第一时间她曾有过寻死的念头,但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亲眼看着这对母子遭到报应! 报应!她生得那坏胚子终于在她无法无天的放纵下,身败名裂,堕入地狱! 等到每个人都想让他死!大概是文贵妃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畅快的事!如果还有更畅快的,大概就是等这白发苍苍的老妪也下地狱的那一刻!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纵使仇敌都下了地狱,活着的人仍要忍受无边无际的痛苦。 她恨!为什么腌臜的人可以遗祸千年,无辜的灵魂却要陪着生受痛苦?如果知道仇恨的代价会如此之巨,她宁愿在最初就掐着那老太婆一同死去! 酉时初刻,快要关宫门的时候,有人往百翠宫禀报,“皇上,二公主自午时出宫后,至今未归,臣去东宫找寻,皇太女说,她已经派人找了一下午,没有找到二公主的下落。” “什么?!!” 正躺在贵妃椅上让姜美人揉太阳穴的李平泓,一下子坐了起来,额头上的湿布也掉了下来。姜美人连忙帮他捡起,让给侍女捧着。 虽然才入宫半年,这位姜美人对皇帝性情的把握已经比很多妃子娴熟,猜到李平泓要走,便悄声吩咐侍女去准备李平泓出行的常服。并把绣龙纹的云头靴摆在了李平泓的脚边,跪下来,托着他的脚,亲自帮他套上。 “为什么不早来报?”李平泓本来很着急的,但在那女人的细心服侍下,心情蓦地平静下来,一边从容蹬鞋,一边问来人。 “皇上一直在太后宫里,皇太女不敢惊扰,所以迟迟未曾禀报。” 李平泓吐了口气,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这时侍女正好捧了常服过来,李平泓示意交给姜美人。姜美人便接过常服,给他披在肩上,绕到身前来细心系着纽襻,柔声道:“皇上勿要太过忧心,康德公主虽然有些孩子气,但人又聪明又机灵,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平泓听着她的话很受用,出了百翠宫,立即吩咐蔡崖:“你速去传崔云良,让他率神武军骑兵营连夜搜索内城,务必要找到二公主。还有,再去传步兵统领冯化吉,让他率领步军在外城搜索。” 却说李靖樨在负气离开皇宫后,本来想去东宫的,但一想到姐姐回来后,肯定要揪着她去给那个老太婆赔罪,她才不要去。于是直接往西走,想去长公主府找吴靖柴,但又一想,如果姐姐找到废柴这里来,询问她的下落,吴靖柴肯定第一时间就给她兜出来,靠不住,结果还是一样。于是又放弃了去长公主府的打算。 现在去哪里呢?除了皇宫、东宫、长公主府,她发觉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要不就去住客栈?李靖樨犹豫着走到了西市,还有两天就到中秋团圆佳节,西市三条长街全都人满为患,比往日热闹许多,很多小贩都在店铺前摆出了烟花、爆竹、花灯和月饼,还有白面儿捏得嫦娥仙子……李靖樨看到了许多平日见不着的新奇玩意儿,渐渐忘了宫中的不愉快,就在街上逛游起来。被市集上琳琅满目的货物迷花了眼。 小贩们见她仪表不俗,纷纷热情张罗:“这位姑娘,要不要看看这个,这个可好玩了。”李靖樨见着喜欢的就买,不一会儿手上就攥满了小面人,指头上还拎着一盏走马灯,看着眼前出现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立即跑过去,要掏钱买,结果发现口袋里的银子都花光了,李靖樨万万没想到,从宫里带出来的银子会这么不经花。其实是她自己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丢下银子之后不知道找钱,顺手就打赏给了人家。弄得最后自己钱袋空空,只能对着那插得像狼牙棒似的糖葫芦望洋兴叹。 没了银子就住不成客栈了,李靖樨又打消了一个去处,不知不觉从西市走到了外城墙,看看上面站岗的士兵,默默随人流出了外城。 前往皇陵 中秋临近, 岑杙为了敦促两街、两市等人群聚集处防火防灾, 亲自下来视察。至西市时无意间看见人流中的李靖樨, 一身平民装扮,背着个包裹, 独自在街上游逛。岑杙觉得奇怪,她这副行头好像是要出远门似的。不过半个时辰后她就打消了疑虑,出远门哪会买那么多东西,八成是自己溜出宫来玩的, 瞧她自己一个人玩得挺乐乎,岑杙也就没大在意。等到了晚上,她在书房拼了三张桌子绘制福寿园的草图,忽然听见外面人马喧沸,搁下笔, 到窗前一瞧, 街巷中好多举着火把的士兵正挨家挨户地敲门。 听见自家大门也被敲响了,岑杙迅速下楼,到前院来,见老陈正在照壁旁边同一位官差说话。 “怎么回事?” 老陈指着士兵手中的画像,“这位差爷询问我们有没有见过这位姑娘?” 岑杙乍一看画像中的人有些熟悉, 仔细一瞧, 这不是李靖樨吗?她身上穿得衣服还是在西市上见到的那身。 “这位姑娘怎么了?” “这位姑娘走失,他们的统领有令, 凡是提供线索者, 赏赐一千金。” “走失?”岑杙一听就不对了, 暗忖,莫非当时李靖樨真的是要出远门的? 对那士兵道:“你们统领是谁?带我去见他,我有这位姑娘的线索。” 官差大喜,立即带她前去见统领,还没近前,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巷子口怒吼:“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给我拉下去,一人抽三十鞭子!” “娄满纶?他就是你们统领?” “是。娄将军刚刚升任步军统领衙门西营统领。” “原来是升职了!”岑杙在原地看他训完人,迎上前去,“恭喜,娄统领。” 娄满纶见到岑杙,脸色和缓许多,先挥挥手让人把那五六个官兵押下去,转身朝她走过来。 “他们怎么了?” “别提了,我让他们去查人,竟然手脚不干净,顺人财物!” “原来如此,确实该罚。只是……这三十鞭子会不会太重了?”岑杙在军中见过执行鞭刑的场景,这比打板子还要厉害,浸了水的鞭子呼着哨响抽下去,一鞭就能皮开肉绽。三十鞭下去得活活抽掉一层皮。 “你啊就是心软!”娄满纶笑笑,“也罢!我刚才也是气糊涂了!”转手指着一个手下:“你,去吩咐一下,还是按原来的鞭数,抽二十鞭子!告诉他们,下次再犯,就不是抽鞭子,本将直接砍他们的手足!” “是!” 岑杙也不好再说话,毕竟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全无规矩是不成的。当下不由对娄满纶刮目相看,想不到平日嘻嘻哈哈的一个人,治起军来,也是个狠角色。 “你有康德公主的消息?”娄满纶忽然悄声问她。李靖樨出走的消息只有上层几个人知道,是故他不敢声张。 岑杙点了点头,就把午后在西市碰见李靖樨的情况一说,“我碰到她的时候大约是在未时三刻,她身上挂着包裹,八成是出城了。” “要是出城,那就真不好办了!”娄满纶不由愁眉苦脸,李平泓那里下得是死命令,务必在子时前找到二公主。 这时候有手下来报,“娄将军,皇太女殿下到了,在西街路口,冯统领传您过去问话。” “我和你一块去。”岑杙连忙整了整衣衫,随娄满纶一同前往。 来到西街路口,李靖梣已经等在那里了,身后还跟着两名着银甲的带刀侍卫。面前站着步军统领冯化吉以及他的一名副将,但不知为何,那名副将是双膝跪着的。 在玉瑞行军礼最多单膝着地,跪双膝的人一般是犯了军法。娄满纶看到那名副将好像是南营的统领张定城,眉头皱了起来。和岑杙先默立一旁,静静看着场中的人。 李靖梣着一身素色深衣,头上罕见地戴了网巾,巾沿压到眉峰处,网巾上面还裹了男式乌纱软脚幞头,站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岑杙不知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天色挺暗的,即便有火把照着,人脸也很难辨清,何况,她现在似乎更关心眼前的事。 “殿下容禀,张定城纵兵为祸,抢劫民财,固然有罪。但念在他是初犯,形势又紧急,是否可以让他戴罪立功?”冯化吉拱着手为部下求情。 “步军统领衙门内部的事,按说本宫不宜插手,但这件事既然让本宫看见了,就不能坐视不理。皇上将外城治安全权交由冯将军,是将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托付将军,孰轻孰重,难道冯将军没有分寸吗?”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冯化吉赧颜,其实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张定城是他的老部下,和他还有姻亲关系,即便知道事不可为,为了人情,也不得不为。如今听李靖梣不松口,只好退而求其次严惩张定城,“先把他押下去收监,待明日,本将军亲自奏明皇上,请圣上亲裁。” 张定城被押下去后,西营将士不由为娄满纶抹了把汗,“幸亏将军先处罚了那些窃兵,不然……真是好险。” 娄满纶不以为然,他只是按照军法办事,自觉所有人都应该这样,但现实情况,像他这样的反倒成了少数,真是荒唐可笑! 岑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拍拍娄满纶的肩膀,“你先去禀告殿下,我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必须要马上处理。” “哎!”娄满纶不明所以,但岑杙已经飞快跑远了,他没办法,只好自己上前将岑杙所见所闻禀报皇太女。李靖梣额上有伤,本来就不想让岑杙掺和这件事儿,对她来了不置一词就走没说什么,但心底到底有点受伤。本来么,受了委屈自己不想让人看见是一回事儿,别人真的看不见又是另一回事儿。何况,她明明说过要把李靖樨当家人看待,到头来,心里还是压根没当一回事。 岑杙真有些冤枉了,她当时公务缠身,实在没心力去管其他,加之自己判断失误,以为李靖樨只是出来玩玩的,真没想到她会出事。事发后就有点懊悔,当时怎么就没派个人跟着她呢? 她实在是怕李靖梣又因为这件事跟自己生气,是故挖空心思地想要弥补。刚才看李靖梣审张定城时,突然想起来,李靖樨在西市游逛时,曾经询问过街头的一辆出租马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坐那辆车。 那个车夫个头很小,头上戴了顶破草帽,很容易辨认。她心里抱了一线希望,寻思如果能找到那辆马车,或许能打听出李靖樨当时想去哪儿? 先回宅子让老陈牵了马来,自己骑上马就往西市赶。因为临近中秋,西市比平常闭市要晚,那辆出租马车说不定还在那里拉客。 岑杙一路疾驰到了西市街口,果然见街头停了许多出租马车,许多满载而归的老百姓,付了车钱就把东西塞进车厢,自己也上车,指了个目的地,车夫便一甩鞭子,将马车驶出原来的泊位,往目的地进发。岑杙在街头扫描一圈,没见到那个小个子车夫,便去找其他车夫打听。 那小个子车夫看来很有名气,岑杙一经描述就有人知道他了,“他啊,他半个时辰前拉了一个客人往东城去了,估计现在应该快回来了!” 岑杙只能在原地等,见有官兵搜到西市了,拿着李靖樨画像的官兵挨个询问那些商贩。有些见过李靖樨的小贩,立即认出了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是他们所知也仅限于她从西门走了,其余并不比岑杙知道的多。 岑杙眼睛一直瞄着四周的街巷,听到车轱辘声响,就高度警惕,不过,往往看到令人失望画面。终于,过了差不多有两刻钟,她看到了那个小个头的车夫,头上的草帽仍旧没摘。岑杙立即迎上去,“停!” “客官,您要坐车?”小个头的车夫态度恭谨地问。 “不是,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岑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交到小贩手中,“今天下午有一个穿绿衣服的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岁年纪,手中抓满了面人儿,还提着个灯笼,曾在街上叫住你,和你说了些话儿,你还记得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小个子车夫诧异地攥着银子,想了想,“哦,你是说那位姑娘啊。她是想雇我的马车,但是她身上的银子都花完了,我本来想不收钱送她一趟的,但是那姑娘去的地方实在太远了,我要是去了,晚上可能还回不来,于是就没有送她。” “她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是西陵村,离西皇陵很近,据京城得有五十里吧。” “西皇陵?”岑杙暗忖李靖樨莫非是去皇陵了?她去皇陵做什么? 西皇陵是玉瑞建国以来历代先帝的陵墓群,位于距京城五十里外的天寿山脚下,是一块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迄今为止共埋葬了玉瑞二十三位先帝,还有近百位后妃。那里常年有驻兵把守,非祭祀时期,任何人不得私自闯入,以免打搅诸位先帝英灵。如果李靖樨无故私闯皇陵的话,不论她是何等天骄贵胄,都会为玉瑞皇室宗族所不容。念及此,岑杙的心突然砰砰得跳起来。 这时,官兵查探到出租马车这边了,岑杙头上冷汗直流,突然对那小个子车夫道:“待会儿无论官兵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知道。他们悬赏一千金问你那位姑娘的下落,你不用管,我给你两千金,一个字也不要说,喏,我身上还有一百两银票,你先拿着,照我说得做。” 岑杙把银票塞他怀里,小贩茫然地点了点头,果然等官兵来问话时,嘴巴先是张了张,看了看岑杙,又摇摇头说不知道。待官兵走后,岑杙抹抹额头上的汗,让小个子车夫把手伸出来,私印给他掌心刻了一章,“颜湖东岸岑府知道吗?” “知道。那是个大宅子。” “我就是那家的主人,你现在去我家,向管家老陈支两千金,这件事以后别再向别人透露,知道吗?” 岑杙寻思李靖梣如果真去了皇陵,肯定会惊动李平泓,与其在闹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惊到皇帝,不如先去禀报李平泓,以他对李靖樨的疼爱,或许能将这件事压下去也说不定。于是,立即骑马往皇宫飞驰。 皇宫西华门现在是大开的,因为皇帝特别下令给二公主留个门。岑杙以有十万火急的情报要禀明圣上,得以进宫。皇帝在西边的武英殿坐镇,这个殿距离西华门较近,岑杙刚走到陛阶上,就听见李平泓在内殿里急得来回跺脚,一遍遍跟内侍询问:“找到了吗?你快去,再探再报!” 岑杙被引进去,先请李平泓屏退左右,然后说明来意。李平泓一听,整个人快要气死了,“这丫头,太不像话了!受一点小委屈就离家出走,还……还去皇陵,她想干嘛?想向她娘告状是不是?!气死朕了!气死朕了!真是岂有此理!!” 说是如此说,皇帝毕竟还是爱女心切,尽管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是秘密调了几十名亲卫,让岑杙带着去把李靖樨带回来,“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声张!一旦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奉了朕的命令,前去告慰那些守陵人的。” “喏。” 想了想,皇帝仍是不放心,又命御前总管蔡崖:“你去传旨,后日就是中秋节,亦是世祖皇帝二百四十九岁诞辰,让皇太女代朕前去皇陵祭祀先祖!马上去传旨!” “是!” ※※※※※※※※※※※※※※※※※※※※ 末尾新添了一部分。 皇陵一日 “祭祀世祖?” 正在西城门等候消息的李靖梣, 接到旨意时又困惑又警觉, 像这些较远先祖的祭祀, 一般是十年一次大祭,五年一次小祭, 而且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现在既非世祖整十百岁诞,距离日子也只剩两天,如此仓促祭祀, 所为何故? 前来报信的东宫侍卫兰溪也不清楚,他把蔡总管深夜到东宫传的圣旨递给李靖梣,“蔡总管还说,皇上命皇太女今夜就启程赶往皇陵,由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冯化吉亲自护送。” 李靖梣更疑惑了, 联系今晚发生的种种, 寻思,莫非李靖樨去了皇陵?如果是这样,李平泓派她去皇陵倒也能说得通。 可是她又担心皇帝是别有所图。 西皇陵那个地方人迹罕至,又有朝廷重兵把守,无论是放逐、拘禁还是捕杀, 都是天然的绝佳场所。而冯化吉又是皇帝的心腹, 说是护送,会不会是拘禁、看押?目前还不清楚。虽然现在有无数个理由制约着李平泓铲除东宫, 但他确有先发制人、斩草除根的动机。 念及此, 她走到偏僻处, 把兰溪招来,命他往顾冕和长公主那里分别报个信。之后就率领大队人马赶往西皇陵。路上冯化吉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恭谨,对她出于警惕而更改行军路线的要求也全都照准,多少打消了她的一点疑虑。 至西陵村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四更天左右,李靖梣从马车里下来,不顾一路颠簸,先见了西陵村的村长。西陵村大都是先朝的功勋和罪臣后裔,或自愿或被迫到这里为历代先帝守陵,也兼管供应一些常备的祭祀生品。一听说皇太女来此祭祀世祖,村长挨家挨户把村里的壮丁叫起来,准备祭日要宰杀的三牲等。 李靖梣让冯化吉拿李靖樨的画像来,询问村民有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有至少三个村民认出了她,说天擦黑的时候曾见到小姑娘背着包裹,拎着个灯笼,往皇陵方向去了。 果然! 知道李靖樨来了皇陵,李靖梣心里着实松了口气,顾不上休息,让一千步军在西陵村外扎营,自己率领少部分侍卫连夜奔赴皇陵。 玉瑞皇陵区四面环山,位于群山环抱的平原之上,东邻天福山,西傍天禄山,北靠天寿山。南面则是两座小山,名为龙山和凤山。龙凤二山被视为皇陵的门阙,中间开辟御路,为通往皇陵的门户。 皇陵中有条河名曰地灵河,自西向东从天禄山北面蜿蜒而下,流经皇陵中心地带,至天福山南麓形成水库。造就了玉瑞皇陵“依山傍水”的绝佳风水格局。 包括现任皇帝李平泓熙陵在内的二十三座帝陵,以及众多妃嫔、太子的坟茔都坐落在这钟灵毓秀的山水之间。 即便是在夜晚,天寿山连绵起伏的廓影,也给人一种虎踞盘龙的气势。使凡人临山不自觉望而生畏。 李靖梣骑马从西陵村村北出发,一刻钟后到了龙、凤山脚下。先经过一座五间十一楼的石牌坊,然后就到了陵区的正门。陵区正门是一座类似宫门的门楼,三个门洞,两侧立着“官员至此下马”碑。李靖梣就在门前下马,将李平泓的圣旨在门外宣读,守门的将士接旨后立即开门放行。 越中问守门的侍卫,“昨天傍晚有没有看到这个小姑娘进过皇陵?”拿李靖樨的画像给他看,侍卫挠挠头,显然对此人毫无印象。 “这……每日进出皇陵的有进香班,洒扫班,送膳班,还有守灵的婢女、内臣等,每人都有礼部下发的执事腰牌,进出皇陵都要核对检查的,不曾见过这位姑娘。” “算了,她要是想进皇陵,总能想到自己的办法。”李靖梣很了解李靖樨的性子。而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目的地肯定只有一个,就是熙陵。熙陵地宫里停放着海皇后的棺椁,太子李靖植也葬在附近。她一定是找娘亲和哥哥哭诉来了。只要去熙陵等,一定能等到她。 李靖梣率众进入皇陵后,沿着主神道快速地往熙陵赶。示意众人尽量放轻脚步,以免打扰到诸位先帝的英灵。 主神道是皇陵区的主干道,全长二十余里,依次穿过太|祖的功德碑楼,石像生,龙凤门,地灵桥。纵贯南北,直达天寿山脚下的太|祖元陵。所有帝陵的通道皆由此分出。 当初规划皇陵的时候,太|祖以此神道为中轴,把自己的元陵安排在正中,坐北朝南,并规定子孙后代按照左昭右穆的顺序依次修建陵寝。北面的天寿山建满了,就往两侧的天福、天禄山兴建。今上(23世穆)的熙陵就建在西面的天禄山脚下,与清宗李祚均(21世穆)的平陵毗邻。而先帝李太钺(22世昭)的密陵则长眠在天福山山麓,与对面的父与子遥遥相对。 李靖梣走在神道上,不自觉生出一股肃穆感,尤其是在玄寂的夜里,周围一片黑影憧憧。随着风声从耳畔呼呼地刮过,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静静地打量着自己。如果在平时,她肯定要停下来,对这些仙灵表示一下深夜打扰的歉疚,不过,现在的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寻找李靖樨的念头超过了任何。 一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熙陵。看着中间两扇阖紧的大门,李靖梣的小腿有些微微地发抖。但她仍坚持着踏上陛阶,用力地敲了敲侧门。 等了很长时间,才听见门内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门缝,有个年老的宫人警惕地探出头来,看到火光中的李靖梣,愣了一愣,缺牙的嘴立即张开,喜道: “殿下,您怎么来了?快快快,进来。如眉啊,皇太女殿下来了。快帮殿下掌着灯笼。” 随后,双门大开,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女子快步走出来,看到李靖梣就激动地叫起来。海皇后病逝后,她的贴身侍女如眉和宫人凉月自愿到熙陵当了皇后的守陵人,后来又兼顾守着太子。两人从小看着皇后的三个孩子长大,对李靖梣有一种天然的爱护之情。李靖梣心里也一直拿他们当家人看待。 “瞧你,殿下来了,你哭什么呀?” “这都大半年没见了,我……我激动啊!” 李靖梣不忙回应,焦急问:“眉姨,凉公公,你们看见靖樨了吗?” “二公主?没有啊。”凉月、如眉瞧她神色慌张,也不由紧张起来,“我等一刻也未曾离开熙陵,莫非二公主也来了吗?” 李靖梣鼻子一酸,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李靖樨没来这里,她会去哪里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去了别的地方?可是她究竟会去哪里呢? “殿下不用着急,或许二公主去了太子殿下的那里,我,我马上去那边看看。” 凉月看出她的失望和难过,连忙宽慰,寻思这孩子八成是受了委屈。如眉也说:“是啊,或许二公主是走错了,这里岔路那么多,说不定她走到别的陵墓那里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二公主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靖梣喉咙哽咽不能言语,她抿嘴望着山顶上的茕茕独立的松影,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同那孤零零的松树一样,茫茫天地只剩下一个人了。 与此同时,两个相互叠加的影子正沿着地灵河慢慢朝熙陵方向走着。河水发出咕噜咕噜的肚子饿声。走了大概有五百步,终于在河上看到一座桥。岑杙赶忙走过去,过了桥,继续往西北方向走。 “你现在知道教训了吗?离家出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轻则伤身,重则小命不保。今个也就是你运气好,否则我现在背着的就不是你了。是你的小尸体!” 李靖樨蔫头耷脑地趴在她背上,一句话不说。 “你知不知道你姐姐有多担心你?我跟你说,我都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担心过谁,连我都没有捞着你这个待遇。你还离家出走,身在福中不知福。” 岑杙把她往上托了托,嘴巴仍旧不停,“再说,多大点事儿!不就是你奶奶不喜欢你,要赶你走吗?有什么了不起啊?世上比这委屈的多得是,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芝麻点大的事儿就离家出走,那这世上就到处都是不着家的人了。” “还有啊,你有没有一点生活常识啊?你是在离家出走哎,你还有心思去逛街?逛街也就罢了,还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买这么些个无用的累赘,这东西是能帮你打车,还是能帮你填肚子啊?” 岑杙瞅着她手里抓的灯笼,不自觉开始教训起来了,她是真不懂李靖樨的脑回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你竟然妄图翻越小凤山?欸?你到底是咋想的啊?你咋不直接从北面天寿山翻过来呢?” 背上的人毫无反应,岑杙“哎哎”了好几声,“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又在原地转了一圈,都没有回应。她扭头用眼角去瞄,乖乖,这丫头竟然趴她肩上睡着了。仔细听还能听见那均匀有弹性的鼻哨声,“飓——飓——” 岑杙嘴角抽了抽,很想把她丢下去,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心大,感情自己刚才都白叨叨了。 唉~口干舌燥,真是心累! 她垂了头,把人又是往上一提,继续像老牛一样卯头慢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灰蓝色,四面山上依稀能辨出茂林的层次,不过仍朦朦胧胧的,如隔着一层烟。 岑杙摇摇晃晃地来到熙陵大门外,看到“熙陵门”三个字,几乎想哭爹爹告奶奶了。真是“吹尽黄沙始到金”啊!终于到了! 但这只猪还在熟睡。 “喂!醒醒,喂!你不是想看你娘吗?到了!”岑杙哆嗦着身子,想把她晃醒。然而, “呼——飓——呼——飓——” 鼻哨声比刚才还响。 “我……”岑杙忍不住想爆粗了,这时前门“吱嘎”一声响了。岑杙下意识地昂头,她现在身子呈九十度弓着,只能拼命仰头才能看清陛阶上的人。 咦?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像只大螃蟹似的,把身子侧过来,歪头横着看了她一眼。没错,是她,确认无误。 转回来,驮着人,啪啪地往上走,到了跟前,气喘吁吁道:“你……你赶紧,验验货,看是不是你妹妹,不是,我就给她扔沟里算了!” 留驻熙陵 李靖梣无言地看着她, 左手还扶在门框上, 素白的长裙随着黎明的凉风瑟瑟舞动, 乌纱幞头的软脚也飞了起来,帽檐仍旧压得很低, 几乎卡到小山似的眉峰。神情似凝固、似热烈地望着岑杙,整个人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单薄之感。岑杙鼻子里莫名一酸,隐隐觉得此刻她的眼圈是微红的。 凉月和如眉从门内奔出来,双双大喜过望, 要把熟睡的李靖樨接过去。 “别了,”岑杙吐出口热气,轻声道:“趁我还有点力气,赶紧找个睡觉的地方,我把二公主放下, 省得一挪窝, 她又得醒。” 如眉便引她到了熙陵第一进院落的东厢房。岑杙背对着床沿,膝盖微弯,将李靖樨慢慢放到床上。如眉在后面托着李靖樨的背,让她轻轻地躺下。下降的过程中,李靖樨猛然惊醒了, 慌乱地抓住旁边人的手。 李靖梣连忙走过来接过她的手握住。“姐姐?”李靖樨迷糊地睁了一条眼缝, 好像是睡得不舒服,鼻腔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李靖梣给她调整了下枕头位置, 盖上被子, 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乖, 到家了,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儿守着你。”大概是以为自己真回家了,二公主舒舒服服地“哦”了一声,眼一眯,又吭哧吭哧地睡着了! 真是!没心没肺啊! 岑杙累惨了,用手捏了捏肩膀,又在脖子里扇扇风,扭头看到那名穿着大内服饰的老宫人,张着无牙的嘴站在门口,手中托着茶,笑呵呵地冲她招手。岑杙瞅瞅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就走到门口,“老人家,你叫我?” “喝口茶吧,温的,解渴。” 岑杙大喜,连说:“谢谢。”捧过茶,一口饮尽,抿了抿嘴,不好意思道:“那个,还有吗?” “有,有!到我这边来!”年逾六十的凉公公很喜欢这个外表不俗,人又爽快的年轻人,引她到了自己的厢房。老宫人的厢房在对面的西厢,岑杙扫了眼这间朴素的屋子,屋里的摆设很像老人家的风格,相当简朴,屋子正面只设了一张桌子,南面摆了一张木床,前面有屏风遮挡。北面供奉着香案,上设一尊观音玉象。岑杙双掌合十,远远地朝观音像拜了一拜,就被引着到中央桌子旁坐下。凉公公又给她沏了一碗茶,岑杙谢过,一连饮了三碗,才解了渴。舒服地喟叹一声,“好茶。”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呃……” “呵呵,饿了吧,你等着,我这里还有吃的。” “多谢。”岑杙有点窘迫地道谢,觉得这位老公公真是和善,吃点心的时候就跟他聊起了天。得知他是熙陵的守陵人,年轻时曾为先皇后当过差,是后宫高品秩的总管。很是吃惊,连说“幸会,幸会”,态度不由恭敬起来。 凉公公一直笑呵呵的,对这些“前世”的名分早就不大在意了。又问起她的来历,岑杙倒也不做隐瞒,把身份简单一说,提到这次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专程接二公主回宫的。 “原来如此,岑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岑杙一听他这话还带着官腔,但一点也不违和,更加确信了他的身份,觉得这位老宫人一定不简单。 这时,李靖梣走了进来。凉公公连忙站起身来。岑杙虽然跟她很熟了,但样子还是要装装的,于是也从桌子旁站起来,朝她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我和岑大人有话要说,凉公公请先回避一下。” “是。”凉月微笑着走了出去,还顺手帮她们带上了门。 岑杙知道她要问什么,把她招到桌旁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把如何找到李靖樨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从西市见到李靖樨起,讲到后来进宫禀报李平泓,一路疾驰赶往皇陵。 她比李靖梣的人马早到了一个时辰。在小凤山上找到李靖樨的时候,这姑娘正坐在半山腰一块大石后面,嘎嘣嘎嘣地啃自己买的小面人。集市上卖的小面人是油面糖蜜做得,虽然可以吃,不过在街市上曝晒了许久,味道并不怎么样,有些还是生面做成的。她连这个东西都吃,八成是饿极了。岑杙瞧她那狼狈样儿,心里好笑得很,故意问她味道如何?好吃吗?这丫头恼羞成怒,不仅不答,还把她随后递过来的糖炒栗子都打翻了。 岑杙倒也不以为忤,这糖炒栗子本来就是买给她的。她猜到李靖樨钱花光了肯定会挨饿,所以在出城时,特地从巷子口吆喝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包糖炒栗子预备着。见她不吃,她也无所谓,反正挨饿的不是自己。 侍卫把她背下山后,这妹妹死活都要进皇陵。侍卫们都怕她,唯唯诺诺地不敢反对。没办法,岑杙只好让他们先行回京复命,自己护送李靖樨进皇陵。 走到半截,这姑奶奶走不动了,蹲在草丛里大喘气,岑杙催她她还大发公主脾气,后来不知怎地又哭了起来。岑杙觉得遇到生平对手了,周围黑咕隆咚的,都是墓地,她这样哭,也不怕把鬼招来。未免她真的把鬼招来,岑杙只好再一次妥协,自己当了坐骑,一路背着她晃悠到熙陵来,七八里的路,真是快把腿晃断了。 “不是我说,你这妹妹心真是太大了,根本不知世道凶险。你知道她是怎么从京城走到皇陵来的吗?我问她的时候,她自己说,走到一半,有一辆陌生的马车从后头追上来,问她‘小姑娘去哪儿啊?’,她回答说去西陵村,人家说正好顺路,不如稍她一段吧。她就点头上去了。那可是完完全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啊,人家说顺路,她就信,也不怕万一碰上坏人,把她掳去乡下当童养媳。” 岑杙觉得自己每次遇到李靖樨,都得操心成老妈子,忍不住絮叨。 坐在旁边全程静听的李靖梣,听着她不知不觉对李靖樨流露出的关心,嘴角微微勾起。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横过桌子一角,握住岑杙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好看的杏眼里蕴着柔和的亮光,“谢谢你,岑杙。” 岑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李靖樨而起的怨念和不快顿时全消,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趁机抓住她的手,拿在脸前,讨些便宜,“嘿嘿,不客气。” 李靖梣手背被她带糖油的嘴亲了一口,留下一道油腻腻的吻痕,她眉头一蹙,嗔了她一眼,取出手帕从容抹净。 岑杙吃饱了,眉间舒展,可见的快意,“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皇陵的?”李平泓下旨之时,岑杙已经提前离开,不知道他还有后面的安排。 李靖梣便把事情一说,双方信息一汇总,都明白了李平泓的意图。 “皇上派我来接二公主,又派你来皇陵祭祖,肯定是防备有人拿二公主这事儿做文章。私闯皇陵变成合法谒陵,这样对朝臣就更好交代了。” 啧啧……连岑杙都不得不感叹李平泓的爱女之心,想得这么周到,真是比自己还像个老妈子,心里稍微平衡了些。 这时突然有一道金黄色的光线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了李靖梣的侧脸上,她下意识地以手遮额,扭脸去看外面的天光。 “呀,出太阳了!”岑杙站起来,到窗台前把窗子打开,红彤彤的朝阳从天福山上露出了头,洒下万丈光芒,映得金黄色的琉璃瓦如鱼鳞一般,波光灿灿,耀人眼目。 果然是“事死如事生”,这帝陵的享殿一点也不输皇帝生前的寝宫,金瓦层叠,极尽恢弘与奢华。 呼吸了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岑杙回过头来,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乍一转回室内,有些模糊。缓了一会儿,看见满室清辉中,李靖梣安静坐在桌子旁看着她,幞头还是卡在眉毛上,感觉很是不舒服。 “我说么,从昨晚上就一直觉得不大对劲儿!原来是帽子戴歪了!” 岑杙走过来弯腰帮她扶正,李靖梣匆忙扭头躲开,“不用,这样正好。” “什么正好啊?”岑杙不太明白,觉得她的表现有点反常,“有问题。”握着她的手腕,朝自己这边扯,“转过来,让我看看。” 李靖梣见躲不过,只好慢慢和她对了脸。 岑杙表情由最初的调笑,变成惊愕,又变成惊疑,“这绿绿的是什么东西?” 李靖梣的伤口经过太医处理,已经消肿,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受过伤,就在额头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芦荟胶,完全的遮住伤口。 岑杙凑进嗅了嗅,“好像是芦荟胶,你受伤了?” “没有,”李靖梣立即矢口否认,装作不在意地挠了挠伤口的边际,一本正经道:“昨天起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额头被蚊子咬了两个大包。因为午时要迎接太后,带着两个包没法见人,于是我就用手去挤,给挤破了,最后只能抹点药上去。” “蚊子?现在还有蚊子吗?”岑杙表示怀疑,这都中秋了,这么坚强的蚊子,生平未见,“别不是被其他虫子咬了,你看过太医了吗?” “当然是蚊子,是不是蚊子我还不知道吗?晚上我还听到它哼哼哼了。” “什么哼哼哼?是嗡嗡嗡才对!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蚊子吗?不是小猪?” “……是!” 瞧她说得斩钉截铁,岑杙一时也想不出她扯谎的理由,暂且信了。仔细瞧她头上的蚊子包,忽然联想到她坐在镜子面前,一本正经地挤包的情景,表情该是何等的纠结与郁闷,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靖梣见她的神情由阴转晴,最后竟然“噗嗤”一声笑了,简直莫名其妙。岑杙被自己臆想中李靖梣挤包的情景逗得死去活来,笑够了捧着她的脸,在左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啊你?” 李靖梣头顶上冒出了三个问号,脸颊开始慢慢发烫,不知不觉蔓延到了耳根。 岑杙把人搂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瞧她闷声不响埋头在自己怀里,耳朵整个红了一圈,越发觉得这姑娘太可爱了,好想就这样永远抱着她。 “对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得赶快回京去复命了。不然,在这里呆太久了,难免惹人生疑。” 李靖梣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是她觉得两人自狼头峰回来,好不容易单独在一起,合该好好温存才是,她这一离开,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相见。 “其实,你可以等靖樨醒来,带她一起回去复命。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岑杙闻言歪了下脑袋,去瞧她的侧脸,笑道:“你这是在留我吗?” 明知故问,李靖梣有点不好意思,抿了抿嘴角,脑袋继续埋在她的肩窝里,没有否认。她的不否认,一般就是承认。岑杙心里痒痒的,也不想这么快和她分开。 “可是,我得回去睡觉啊!我都连着好几宿没睡了,再不回去,非得困死我不可。” “你做什么了,好几宿没睡?”李靖梣抬起头来,和她面对面,垂眸讷讷地问。 “还不是给老太后画的福寿园草图嘛!工部和画院上次交上来的设计图皇上看了很不满意,说太小家子气,让我帮忙改一改,必须在中秋宫宴前改完。我那还差很多呢,唉,不说了。我得回去好好补一觉,睡饱了觉才有精力做事。” 说完好像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的,站起来,在她右脸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一点也不留恋地掀开门,往外走去,边走还边向后敷衍地摆手:“我走了哈,你不用出来送我了!咱们回头见!” 李靖梣沉默地看着她急不可耐地往外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她心里还没有睡觉、做事来得重要。不过,她也看出来岑杙精神欠佳,昨晚背着李靖梣走了那么远的路,辛苦可想而知。但心里终究是不舍得,叹了口气,步子不由地追上去,“你既然很累,不妨在凉公公这休息足了再走,不差那一会儿的。” “姐姐,我那任务耽误不得的,何况皇陵行宫不是谁都能随便住的。” “可是,我怕你累。” “放心,我还能坚持,到了西陵村,我就租个马车回去,不会累的。乖,别跟着我了,让人看见了不好。”岑杙有点无奈,也许是经历过生死别离,李靖梣对她的重视程度直接飙升了好几级,虽然她不曾确切地表示过现在有多在乎她,但从她种种不言自明的行为中,岑杙能够感觉出来。感觉很欣慰,又有点心疼。 李靖梣闻言,有些不甘心地站在门洞后的陛阶上,看着她的背影穿过券门,往阶下快步走去。一瞬间便消失在了白色的天光里。感觉心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块,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而在岑杙走后没多久,就有一名穿着大内服饰的侍卫手捧圣旨疾奔而至,“臣参见皇太女殿下,敢问岑大人在何处?皇上有御旨要岑大人接旨。” “岑大人送完康德公主,刚离开熙陵宫,你在路上没遇见她吗?” “这……”侍卫一脸懵,“臣沿着神道一路走来,并未看见有任何人通过。” 李靖梣奇怪了,凉月忽然凑到她耳边说:“熙陵到大门有条小道,我看岑大人八成是往那儿走了,我马上去叫她回来!” 于是两刻钟后,岑杙又回到了熙陵大门口迎接圣旨。李平泓在圣旨里头,让她留驻熙陵,保护康德公主李靖樨的安全,一直到她回京为止。 岑杙纳闷了,李靖樨的安全关自己什么事儿,她现在和李靖梣在一起,难道还能有危险吗?真是莫名其妙! ※※※※※※※※※※※※※※※※※※※※ 中间添加了岑杙发现李靖梣伤包的段落,在早晨的阳光照射进西厢房之后。 祭祀海后 岑杙走不了了, 心里犯愁, 她那画儿的任务还没完呢, 怎么李平泓又给她添工作。现在圣旨也下了,李靖樨在哪儿, 她就得跟到哪儿。就算她要去地宫,她也得跟着进。 真是太惨了! 李靖梣瞧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道:“其实你可以把草图拿到这里来画。大殿是很宽敞的。” “也只能这样了!”岑杙垂头丧气道。又追上那位传旨侍卫,请他回去时往岑府走一趟, 让管家老陈把她放在书房的福寿园草图送过来,还有一应文房用具。那侍卫欣然应命。 李靖梣又吩咐凉公公给岑杙安排个住处,让她休息。自己也要回去休息了。就在此时,御道上奔来一个人,竟是东宫侍卫兰溪。 “兰溪,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东宫守卫吗?” “是我。”来人一出声, 李靖梣就意识到那人不是兰溪,这个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是我,吴天机。” “吴驸马?” 原来此人正是易容成兰溪的吴天机,仔细看还能分辨出原本的轮廓,“你怎么来了?” “你姑姑派我来保护你的安全。这副模样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靖梣知道李平渚一定是收到了自己传送的消息。 “昨晚, 你姑姑进宫向皇上探听虚实, 可以确定,皇上是真的派你祭祀皇陵, 别无他意。不过, 为了以防万一, 她还是让我保护你。这几天,我就以兰溪的身份,随侍殿下左右。殿下,有什么就尽管吩咐吧!” 李靖梣心里非常感动,她知道李平渚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安危,才会这样冒险行事,“多谢姑姑、姑父。” 两人一起走进皇陵,“对了,姑姑这样向父皇探听虚实,父皇没有怀疑姑姑吗?” 吴天机知道她的意思,一旦长公主透露出偏袒李靖梣的迹象,李平泓就要采取行动了。 “放心,你姑姑是多狡猾的人,她根本不需要直接去问皇上。打着给敦王求情的名义进宫,什么事儿都没有。” “为敦王求情?” “对,昨晚皇上掌掴了裴贵妃,敦王吓得寝食难安,特来府上求你姑姑帮忙探下口风。这简直是送上门的买卖。你姑姑二话不说就进宫帮他问了。皇上还以为她是来帮敦王求情的。让你姑姑叫他安心,此事不关乎他的前程。然后你姑姑又提到如何应对涂远山,皇上说近期还是以安抚为主。你姑姑要你放心,只要涂家还在,皇上是绝对不会动东宫的。他掌掴裴妃其实只是稳定人心。毕竟,折辱了你,就是折辱涂远山,裴妃连这点事儿都拎不清,那一掌是她该受的!” 李靖梣心情复杂,她其实完全能够理解李平泓的所作所为。昨日,裴贵妃最多不过是煽风点火,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李靖樨。倘若真追究起来,单冲撞了慈祥宫太后这一条,就足以给她们姐妹扣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但是,为了安抚远方的涂远山,李平泓之后一个字也没有提。反而将裴贵妃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朝野一致认为是裴贵妃挑拨了太后与东宫的关系,没有人再来追究她们。这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可李靖梣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也许,是她期待太多了,想要的太多了。总希冀这条条分明的利益纠葛中尚有一丝温情在。却往往换来不断重复希望和失望的过程。也许只有等到油尽灯枯日,她才能真真正正找到自我。 岑杙睡着时,天忽然阴暗下来,不一会儿就洒下了豆大的雨珠,她被一阵巨大的雷声给震醒了。听见外面连绵不断的“哗啦啦啦”声,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她掀被下床走出门外,站在西厢的台阶上,张望着几乎连成瀑布的雨帘,在地上汇成沸腾的河流,怀疑天上哪位老兄在往下泼水! 这是入秋以来,岑杙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了。 唉,祭祀碰上这样的鬼天气,真的是倒霉透顶了! 这时,对面厢房中也走出来两个人影,岑杙的视线穿透层层的雨帘,探向左边那名着素衣的窈窕女子。她微微仰着额,专注且镇定地注视着头顶上的云天。此刻天空呈现一种晦暗的灰蓝,云层汹涌就如一团团浸了墨汁的棉花似的,拼命往下挤眼泪。巨雷当空劈下,将闪电树根扎入云层,蔓延向人间的土壤。她玉立的身姿被一道天河般的水雾垄断,眼见并不分明,单朦胧的侧影就把岑状元的心神牵走了。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如果尾生所期女子也这般令人神魂漾倒,就算被大雨淹死也值了吧! 对面女子低眸的瞬间,也看到了她。雨幕中捕获到她似乎笑得很开心。样子傻乎乎的,不知在笑什么?奇怪的是,压抑的心情竟也跟着那笑容一去不复返了。 李靖梣让凉公公在西厢给她空出间屋子,好完成绘图任务,并且在老陈送草图来时,让他将福寿园草图以及笔墨等物按照在书房时的位置一一摆好,这样岑杙就能第一时间投入,而不必现适应。岑杙进屋的时候,还以为回到了自家书房,诧异地挠挠头,寻思多半是老陈弄的。 李靖樨最喜欢雨天赖床了,午饭也不肯起来。岑杙求之不得,得空就在房间里画了半个时辰的画。李靖梣、凉公公以及如眉都被吸引着前来观摩。后来连吴天机和越中也进来了,不过两人一向只对习武感兴趣,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都走了。 如眉夸她画得好,岑杙微笑解释说:“愧不敢当,这并非是我所作,画中大部分景致均是出自画师张尚之手。我只是做一些添缀工作而已。这里的亭台楼阁,山水布局,大部分是我从原作上临摹下来的。” “一样一样临摹的?” “嗯。原作已经非常完美了。只不过因为建园的资金充裕,皇上便想将主要殿宇、门庭的规格改大些。因为张画师母亲生病,请辞回家照顾母亲。所以改画的重任就落到了我身上。” “那也很了不起了,能将一幅画原封不动地临摹下来,也绝非易事。”如眉笑道。出了西厢后,如眉啧啧感叹地问李靖梣:“这位岑大人是画院的吗?” 凉公公笑道:“你可小看人家了,他是户部的岑侍郎,正三品,还是状元及第咧。” “正三品户部侍郎?这么年轻?” “没见过是不?”凉公公也没见过,就连本朝最年轻的状元纪文奎,做到侍郎的时候,也三十多了,这岑侍郎竟然才二十六岁。 “可不是没见过么,这位岑大人还是个全才哪!她在朝中一定很受宠吧?” 李靖梣不出意料地“嗯”了声。 “我猜也是,模样好,才又高,身兼多艺,还是状元及第。我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不受宠那才奇怪了。” 李靖梣听到岑杙被夸赞,心里也与有荣焉。寻思要是眉姨知道岑杙是个文武双全,连经商也出类拔萃,估计要惊得合不拢嘴了。若是再知道她是女子之身,做花魁时同样名动天下,连她都不能想象她会吃惊到什么程度。 “欸,她有家室了吗?”如眉沉寂已久的八卦之心又烧了起来。 李靖梣心情暗了下来,淡淡地“嗯”了一声。 “人都二十六了,又是这样的人物,当然成家了!”凉公公道。 “我就希望二公主将来能找一个像岑大人这样的驸马,那样皇后娘娘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雨停后,岑杙从屋里走出来,脚下踩着凉公公借给她的谢公屐,跨过洇湿的地面,往陵门走去。穿过门洞站在门口的陛阶上。闻到雨后山中清新的空气,感觉说不出的清爽。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欣赏雨后的群山苍翠,真如置身山水画卷中一样。身后传来说话声,岑杙回到院子中。见李靖梣、李靖樨姐妹一前一后从东厢走出来,下了台阶。她连忙迎上去,“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祾恩殿,拜祭母亲。你也一起吧。” “这……臣身为外臣,恐惊扰了先皇后。” 李靖梣微笑道:“我娘人很好的。”说完看了眼李靖樨,“原则上,父皇下了旨意,岑大人可以随黛鲸去任何地方。是不是?”摇了摇黛鲸的手。 李靖樨撇撇嘴,有点不情不愿的。 “是啊,岑大人不妨一起去吧。”如眉也说。 岑杙便不再推辞,不过她现在脚踩木屐,有点尴尬,“请容我先去换个鞋!” 换完鞋子出来,一行人已经在祾恩门前等着她了,岑杙有点不好意思,站在李靖樨身后,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凉公公打开祾恩门,一行人踏阶而上,穿过祾恩门楼,就到了熙陵的第二进院落。 一座宏伟的重檐大殿坐落在院落正北,大殿名为祾恩殿,是每座帝陵的标配享殿。殿里供奉着帝后的灵位,正中坐落着皇帝的铜像。 因为李平泓还在世,熙陵祾恩殿里只供奉着先皇后的灵位。岑杙跟进去以后,随李靖梣等人参拜先皇后的铜像。铜像等人大小,和袖坐在后位上,面目栩栩如生。岑杙偷偷观察,发现这位先皇后的面目和李靖梣挺像的,都是杏眼鹅蛋脸,只眉毛稍有不同,梢尾处没有棱角。可见李靖梣的折尾眉是传自李平泓。 在祾恩殿祭拜结束,她们又踏入了第三进院子,就是熙陵的宝城和明堂所在地。 宝城就是宝山的外城墙,上面有垛口,像一个圆形的城堡,紧紧围绕着宝山。 宝山就相当于老百姓的坟头,下面就是地宫所在。只不过皇帝的坟头格外的大,呈山的样子,所以叫宝山。 普通坟墓前面有墓碑,宝山前面也有,就在明堂里面。明堂就相当于给皇帝的墓碑盖了一间房子。房子位于帝陵的地气聚合之处。底下还垫着非常高的方形台基,叫方城。 两位公主登上方城,进入明堂寄托哀思。岑杙没有跟着上去。只在下方仰望那四方亭状的明堂。 拜祭先皇后之后,她们又出熙陵去拜祭了先太子。先太子墓附葬于熙陵之东,距离熙陵也就五百步左右,规模比帝陵小了好几倍。先太子李靖植已经长眠在此十一年,年龄永远定格在了十五岁。只要一提到这位太子,凉月和如眉就心痛如绞。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从小被寄予厚望。没想到皇后薨逝才五年,他也跟着去了,叫人情何以堪。 岑杙听过一些关于先太子的传闻,知道他年纪轻轻,聪明睿智。能文能武,神采非凡。如果他还在世的话,绝无敦王、诚王染指大位的可能。 说不定那时李靖梣的处境会好很多,但也说不定,李靖梣的治国才能就此埋没,像寻常女子那样嫁个普通人,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从太子墓回来后已近傍晚。李靖梣把李靖樨叫进屋子里,告诉她后日就是祭祀世祖大典,自己要去同大臣们准备典礼,不能陪她了。叫她明日跟着岑杙,不准到处乱跑。李靖樨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李靖梣拿她的“阳奉阴违”没有办法,只要调头指望岑杙。岑杙也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但是比李靖樨的保证靠谱多了,皇太女这才放了心。 雨中交战 傍晚又断断续续地下起雨来, 虽然岑杙不喜欢这样湿哒哒的天气, 不过下雨能够把李靖樨给困住, 着实让她省了不少心。天擦黑的时候,西陵村的送膳队伍开始挨个给皇陵区的所有守陵人送膳, 皇陵的膳食都是素菜,味道非常清淡,要想吃肉就得外头去吃。李靖樨吃不惯这里的素菜,才嚼一口, 就把筷子放下了。 如眉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惯了,对这里的饭菜适应不来,和蔼道:“吃不惯吧,要不,我让凉公公到外面给你买点肉来?” “皇陵内不食荤腥, 是对祖先的尊重, 不能破坏规矩。”李靖梣搛了两根菜搁进碗里,就着米饭从容吃了起来。 李靖樨瘪了瘪嘴,低头可怜兮兮地拾起筷子。 如眉于心不忍,劝道:“偶尔破例一次也不妨事么!”虽然她入皇陵后就一直吃斋,但是知道这里的守陵人, 私下都会到外面偷偷买肉吃, 有时还会带回来吃。本来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真的去管的。 “规矩就是规矩。”李靖梣口气不容拒绝, 扭头盯着李靖樨:“你愿意为了满足自己那点饱腹之欲, 就去麻烦别人走三十里冤枉路吗?” 李靖樨不说话了, 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李靖梣很少跟她这样严厉讲话,她也知道麻烦别人不好,但这样没味道的饭就是吃不下。 如眉也不好再说什么,偷偷跟李靖樨讲:“多少吃一点吧,我那里还有好吃的点心,吃完了眉姨给你拿。”李靖樨这才勉勉强强吃起来。 而另一边岑杙、凉公公、吴天机、越中等人也在西厢吃饭,岑杙早年跟着师父、师兄吃斋,有时还吃人家施舍的剩饭剩菜,对这些斋菜早就习惯了,吃起来津津有味。凉公公看她甘之如饴的样子,绝非是故意装出来的,起先的惊讶之后,眸中就流露出欣赏之色。倒是吴天机和越中两人常年习武,无肉不欢,吃不到肉就感觉跟没吃一样。越中倒是不敢表露什么,扮作兰溪模样的吴天机那咽菜跟咽毒/药的表情,让对面岑杙、凉公公二人忍不住好笑。 这时李靖樨吃完饭从东厢走了出来,径自往陵门去了,神情似乎很不好看。越中很有见地道:“二公主准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 岑杙连忙放下筷子,追着她出去。到了陵门口,发现她正抱膝坐在门前的陛阶上,脑袋耷拉着,悄悄走近,这丫头正在抹眼泪。 “你怎么了?” 不说话,只抽抽鼻子。 得知原因,岑杙十分好笑,“这有什么啊,出外买点好吃的就行了,悄悄的,不告诉你姐姐。”吴天机非常乐意效劳,但李靖梣走了过来,不客气地教训道:“这里的斋菜味道并不差,贫苦人家想吃这个未必吃得上。怎么偏你就吃不下?” 李靖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泪。如眉忙劝解道:“算了算了,二公主知道错了,殿下莫要再责怪她了。” “我并不是责怪她……”李靖梣觉得自己完全是摆事实讲道理,为了李靖樨好。待要再说,岑杙忽然咳了一声,她扭脸看着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 事后追问起来,“你咳嗽是什么意思,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没有不对。”岑杙道:“就是语气稍稍严厉了一点。她是你的妹妹,不是下属,私下数落就行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让人家多下不来台啊!” “我让她下不来台?我哪样不是为她好?她从头到尾闯了那么多祸,我说一句重话了没有?只是在饭桌上提醒了她几句,反倒都成我的不是了?”李靖梣以为岑杙能够理解她,没想到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丘之貉。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她闯了祸你就帮她担着,时日一长,养成习惯,闯了祸就逃之夭夭。她已经十九岁了姐姐,有自己独立的意识。你这样一边帮她摆平祸事,一边还指望她能明白事理。这不就是指望槐树长出香椿芽?” “还有,我只稍微提了下意见,你就对我上纲上线的。难道你都不知道,你平日沉默寡言,稍微说句重话都能把人吓死。云种、越中这些属下,每个人都对你战战兢兢的。但她是你妹妹啊,你觉得自己一句重话没有说,但你的意思可都表现在脸上了。” 李靖梣见她竟然把矛头对准了自己,快要气死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极力克制着嘴唇不去发抖,赌气道:“真了不起啊,说得头头是道,我真没有想到,你原来对我存了这么多意见!” 岑杙无奈了:“什么叫我对你存了意见,我对你哪有意见?”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岑杙小声嘀咕道。见她脸色不对,“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语气太重了?” “不想跟你说话现在!”李靖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鼻子发酸,眼泪上涌,仍朝岑杙撒气,“我教训妹妹是我自己的事,你以后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完就回东厢了,还不客气地把门狠狠扣上。 岑杙有点懵,什么叫狗拿耗子?真是不可理喻。 如眉躲在西厢偷偷观察,回头对凉月道:“欸,你觉不觉得,其实大公主和这位岑大人更般配一点?” 凉月不动声色地坐在桌旁,闻言皱眉:“又胡说了不是。”如眉不以为然,“我是说真的,公主今年虚岁二十四,年纪和这位岑大人相当。就是,唉,可惜了。” 东厢里,李靖梣关门后倒退着坐在床上,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压抑和委屈。李靖樨的娇气还是小事,岑杙的批评才叫她难堪。 她在屋里难受了一会儿,终究不放心,从门缝里看见李靖樨被如眉拉进了西厢。她叹了口气,又把越中叫进来,嘱咐他到外面给李靖樨买点吃的。 刚说了几个李靖樨爱吃的菜,又想起岑杙关于她毫无原则宠爱李靖樨的话,又说:“算了,尽量买素食吧。带上伞,外面好像又要下雨了。” “是。” 越中没敢告诉她兰溪已经偷跑出去买肉吃了,当下拿着雨伞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食盒,伞上沾满了雨水。 匆匆地奔进东厢,“殿下,兰溪跟人打起来了!臣怎么劝都劝不住!” 李靖梣皱眉,“跟什么人打?为什么打?” 越中放下食盒,“臣也不知道。好像兰溪和那人之前就有过纠葛,到了熙陵路口,两人一见面,说了几句话,就动起手来了。” 岑杙见李靖梣打着伞匆匆往外走,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凉月看出李靖梣脸色不对,担心出事,也匆忙跟了上去,嘱咐如眉看守熙陵。 正在如眉那儿吃点心的李靖樨,听见姐姐走了,翘着头往外看,有点担心,也想跟去。但是,又怕李靖梣说她。 如眉看出了她的纠结,劝她道:“这么大的雨,咱们在这儿安心等着,别去给殿下添乱了,听话啊?” 这时,岑杙撑着伞走了过来,“二公主,要不要乘伞?” “欸,岑大人,你怎么……”她还没说完,李靖樨就奔到了伞底下,跟着岑杙走了。岑杙顾不上如眉朝她瞪眼睛,拉着李靖樨就走,“快点,再晚就追不上了。”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连伞底下都下小雨星。一行人沿着熙陵御道走到的十字路口,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只在原处看到两把竹伞。一把伞面朝下整个颠倒,一把伞柄拄着地面,安稳扣着,伞下还放了一个棕色的食盒。 “人呢?”此时天已经擦黑,加上雨又大,五百步之外几乎看不见人影。 “殿下,在那边!”凉月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了乒乒乓乓的兵器交接声,李靖梣也听到了,声音在主神道往北,应该不远。 众人循着打斗声,一路往北走。走了两三百步,看到一黑一银两个人影在雨中打得不可开交。那银装男子手执一柄三尺长的银剑,在“哗哗”的雨中左刺右劈,刺出裂空的哨音。随后使了一记扫堂腿,将地上的积水横扫出两人高的水幕,正是扮成兰溪的吴天机。 和他对战的是一名年轻人,着一身玄色深衣,手持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在雨中挥毫,剑声细如虫鸣,却凌厉非常,四周都是他舞出的剑影。当下纵身跃起,躲过吴天机的横扫,竟然在半空中使出同样一记扫堂腿,往吴天机脖颈扫去。吴天机仰身避过,整个人几乎呈一字型横在水面,脸和对方的小腿,只差一公分。一条腿伸直维持平衡,另一只脚以一个高难度的姿势支撑着地面,肩膀重重落地。 青年扫腿过后,在空中旋了个身,稳稳地落地。趁着吴天机躺倒,又伸腿去踢。吴天机迅速在地上滚了两圈,避开他的脚尖,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继续横剑直刺,青年兵来将挡,将左手中软剑空中一旋,那薄薄的铁片竟硬得跟精钢似的,“乒”得一声,正面挡开了他的剑刃。 岑杙不禁咋舌,没想到,那位青年的剑术竟然如此之高。那东宫侍卫的武艺已经可以匹敌玉瑞顶级高手,但与这青年对战时纵然使出全力仍落了下风,更可怕的是,这青年每一招都还留有余地。他的武艺简直深不可测。 岑杙本来想来拉个架的,也好缓和一下与李靖梣的气氛,现在,面对两个自己也打不过的青年,寻思还是不要上去添乱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越中早就放弃了拉架的打算,这样的高手对决,一般人上去只会送死。话说回来,他是第一次知道兰溪的武功竟如此之高,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向暝现身 “住手!别打了!”李靖梣的声音淹没在雨中, 那两人仍旧打得难舍难分。凉月见状把雨伞交给岑杙, 朝对面的二人冲过去。 “喂, 老人家,别去, 危险啊!”岑杙惊呆了,这个牙都掉光的老人,是要跑去送死吗?然而凉月一出手,岑杙就蔫了, 又来一个比自己猛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后悔在羊角山时,没有跟师父好好学武。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导致功夫原地踏步数年,也就能欺负欺负普通高手, 碰到对面三人那样的绝顶高手, 立马歇菜。 凉月在两人之间闪转腾挪,专心劝架。但吃亏的总是拉架的,袖子很快被两人划破。再这样打下去,非得有一人受伤不可。 岑杙想了想,让李靖樨拿着伞, 自己撑着凉公公的伞, 往来时的路口跑去。到了路口,把地上的两把伞都收起来, 揣在怀里, 又提起黑伞下面的食盒, 狂奔回来。 提着食盒靠近战圈,把黑伞撑开,拍拍食盒,“喂,别打了,看看这是谁的饭,里面浸了水,都不能吃了!” 那青年先是看见了自己的黑伞,又听见岑杙的喊话,连忙格开吴天机的剑,朝岑杙这边飞奔而来。 “小心!”李靖梣从后面喊她,李靖樨也上前一步,岑杙没有回头,只是举了下手,“没事,他没有伤我的意思。” 那青年奔至岑杙身边,下巴上不断地往下流水,眼睛也被雨打得睁不开,但是岑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微微吃惊:“是你?!!” 耳边传来相同的惊讶声,岑杙回头和李靖樨面面相觑。 “怎么,你们认识?” 李靖梣撑着伞走上前来。岑杙还没有回答,那青年就把食盒和黑伞从她手中抢了过来,退后两步,用伞遮着食盒,掀开盖子往里瞧了一眼,随即恼怒地瞪向岑杙。 岑杙笑道:“没浸水,骗你的。不过,你们再这么打下去,菜都要凉透了。” 青年不语,脖子夹着雨伞,用湿哒哒的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撑伞就走。 “欸,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岑杙追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然而,只是两句话的功夫,对方竟然已经奔出了五十多步。 “小子,你别走,有种再跟我大战三百回合!”凉公公几乎是捆着吴天机才没让他第一时间冲上去。 然而那青年,丝毫未理会,就地如同踩着风火轮,飞快地往夜幕中走去。临了留下了一句话:“我不跟你打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再打下去没意思。” 吴天机感觉自己被羞辱了,当场大怒:“嚣张小贼,你往哪里跑,看招!”他从袖中撒出一记飞镖,朝青年消失的地方射去。 “喂,你太卑鄙了吧,竟然使暗器!”李靖樨和岑杙异口同声地喊道,话落,又互相看了一眼。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几乎在吴天机撒出飞镖的同时,黑暗中就传来“嗖”得一声,有什么东西朝吴天机极速射来,他一惊,下意识地挥剑一挡,只听“叮”得一声,一枚红色的飞镖被打落水中,正是他刚才扔过去的那只。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这么高的精准度,简直就不是出自人手。 众人不禁骇然。 “此人的武功奇高,旷世罕有,真是不得了!”凉公公的评价在众人心中引发共鸣。 “他是谁?你们怎么会打起来?”李靖梣追问“兰溪”。 刚才那青年使的那一手,把吴天机也慑服了,对于这青年的好奇压过了心中的不忿,摇摇头道:“我是在西陵村遇到他的。当时我准备买些熟肉回去,因为后天要祭祀,村民都在张罗祭礼,卖熟肉的摊子只剩下一个,板上肉很少,我就先预定了其中一块。想着再去买点菜。等回来的时候,板上的肉只剩下一块,而且正被小贩称给那个人。我就上去理论,说是我先订下的,然后就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老板提议一人一半,我说‘凭什么,明明是我先订下的,凭什么给他一半’?然后他就不经过我许可,私自将肉给切成了两半,拿了一半就走。我当时就大怒。” 众人汗颜,万万没想到这是一块熟肉引发的血案。越中还当他是兰溪,批评道:“人家要一半,你就给一半么,何必要做无谓的争执?” “是啊,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弄到动刀动枪的地步。”凉月也说。 “你们都觉得是我做得不对?”吴天机不服气了,“大丈夫,肉可以让,但气绝不能受。你们以为我不愿意让吗?你们是没看见那小子当时有多嚣张?好像那一半是施舍给我的。我当时就想追上去教训他,只不过这小子蹿得比老鼠还快。” “后来又在熙陵路口遇见了,我们就打了起来,一开始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后来发现这小子武功深不可测,就有心试探一下他的武功底子。这一试,把我自己也搭进去了。他是真的强到变态。是我习武以来,遇见的第二厉害的高手。” 众人听他将那人列为第二厉害的对手,不禁好奇,“那第一厉害的高手是谁?” 他道:“是我的启蒙恩师。你们不认识他的。现在他大概有七十多了吧,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哦。” 话题又转回来,李靖梣再追问岑杙和李靖樨刚才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你们两个认识他?” 岑杙和李靖樨对视了一眼。岑杙先说:“他是我的邻居,名字叫向暝,就是那位花二十万买下原曹侯府的年轻人。殿下刚到户部查漏补缺时,曾查到那家人登基信息语焉不详。派崔末贤来重新登记过,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那个名字,向暝。目标之向,日落之暝。”李靖梣道。 “对,就是他。他是北面不老居那位夫人收养的孤儿,那位老夫人每年会给他非常多的银钱,数额达万两之巨,显然是把他当儿子疼的。但他却称呼那老夫人为‘夫人’,似乎又把她当主人,而不是义母。” 李靖梣有些听不懂了,又看向李靖樨。 李靖樨非常狐疑地瞅了岑杙一眼,道:“我来皇陵的时候,坐得就是他家的马车。车厢里的确有一位夫人,但却不是老夫人。她看起来顶多四十来岁,很美丽很漂亮,也很和善。怎么会是‘老夫人’呢?” 岑杙奇怪了,“什么四十多岁啊。她得有七八十了吧,满头白发。不过老夫人心态确是年轻,人也很随和,懂得很多东西。我还去过她家做客呢!” “什么啊,人家明明就是四十多岁。头发是黑的,从后面挽起来,很好看,很雍容,很有气质。” 两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李靖梣怀疑她们说得根本不是同一人,四十多岁和七八十相差也太远了。 “嘁,去看看不就行了吗?”岑杙说不赢她,就提议:“正好雨快要停了,我看他往北去了,北面有皇陵,也有嫔妃墓,和少数功臣墓。说不定他们是哪位功臣的后人,特来拜祭的。咱们去打听打听。那位老夫人姓江,咱们先去找找皇陵有哪些姓江的功臣。还有她还是曹侯夫人的知交好友。说不定和曹侯也有关系。只要找到那位夫人,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李靖樨也同意,“对,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你说她姓江?”李靖梣满眼震惊,不可思议。 “是啊!”岑杙不明白她声音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你没有去看崔末贤重新登记的信息吗?这向暝信息栏里写着他无父无母,是被江氏收养的。” “不是,我只是没有想到。”在玉瑞“江”是一个大姓,可联系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实在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她。 “什么没有想到?你怎么了?”岑杙觉得她的神情好奇怪,似喜似惊,似不敢相信。李靖樨也有同感。 “没事。”李靖梣尽力让声音平静下来。 “那咱们就去找吧!趁着天还未晚,赶紧去打听打听。” “不!不必去了!”李靖梣连忙制止住她,“晚上就不要去打搅先人安宁,相信有缘会见到的。” 回到熙陵后,李靖梣整个人激动到难以安定,不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寄希望于这规律的脚步声,将纷乱的心跳带回正常的节奏。 “江姓,四十多岁,世祖诞辰日,出现在皇陵,家住在颜湖不老居。”这一个个标志都指向了那位神秘的牡丹印主人。 李靖梣猜测,她现在多半是在世祖的靖陵,或者是她自己的安陵。她要不要去拜访呢?冒昧拜访会不会唐突? 她犹豫不决,这时门忽然敲响了。李靖梣镇定住,“进来。” 李靖樨推门走了进来,就站在门边,也不敢进来,背着手,怯怯道:“姐姐~” “嗯?怎么了?” “对不起,我错了。” 李靖梣愣了愣,反应过来,她是在为傍晚的事道歉。她其实早就不气了,自己确实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此刻听她过来道歉,心中很是欣慰,把她招过来,轻轻道:“知道错了就好,下次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知道吗?” 李靖樨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乖,我看下午你都没怎么吃饭,我让越中去外面给你买了点吃的,快过来吃吧。”李靖梣拉她到桌边坐下,把桌上的食盒一层一层取下来,端出四盘小菜,还有一个白面馒头,“好像都已经凉了,不过,这块熟肉还是能吃的,我去拿刀给你切来。” 李靖梣刚一站起来,胳膊就被拽住了,她回头看到李靖樨,埋头在她小腹上大哭起来,“呜呜……”哭得似乎很伤心。 “怎么了?”李靖梣连忙坐下来,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李靖樨瘪着嘴,又抱住李靖梣的脖子,大哭道:“我以为姐姐不会再疼我了。” “傻瓜。”李靖梣拍着她的背,轻轻道:“姐姐怎会不疼你呢?是不是我下午说话语气太重了,把你吓着了?” 李靖樨哭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嘴巴瘪成长方形,声泪俱下地诉说多日来的委屈,“我以为,你有了,岑杙,就,就不会,心疼我了。” 听她哭得这样伤心,李靖梣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色,抚着她的后背道:“怎么会呢?不会的。姐姐会永远保护你。难道你忘了,绯鲤和黛鲸要永远在一起。你永远是姐姐的小黛鲸。不哭了好不好,快吃饭吧!” “嗯!”李靖樨把眼泪鼻涕用袖子一抹,两手抓起熟肉就往嘴里送,肩膀一抽一抽的,“姐姐不用,切了,我直接吃,就行!我快,饿,死了!” 说完就着猪肉咬了一口,大口大口地嚼着,两只腮帮撑得鼓鼓的,肉几乎从小口里溢出来。李靖梣无奈地帮她把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方便她啃,“慢点吃,别噎着了。” 向暝致歉 皇陵内不能生火, 即使到了夜晚, 也不能点灯照明, 因此守陵是一件很苦闷的差事,一抹黑基本上就要去睡觉了。但也有守陵人想出变通的办法, 夏天的时候就去逮些萤火虫装在囊袋里,作灯用,冬天没办法,只能希冀月光亮一些, 或者下雪的时候,地面会反出光来。 现在是中秋,萤火虫稀少,一个囊袋就显得格外珍贵。当凉公公把两个囊袋交给她的时候,岑杙简直受宠若惊了, 再三告谢后, 连忙去“画室”改画。还剩最后一小部分,有了这些光,今晚就能完成。 她把两个囊袋绑在一起,悬在笔架上,就着光勾勒线条。李靖梣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外面黑灯瞎火的, 岑杙还以为是谁呢?见是她,连忙放下笔, 把她接过来, 并关上门。 “还没画完么?”李靖梣似乎还在跟她生气, 语气似乎轻飘飘的,令人捉摸不定。 “快了,就差一点,顶多半个时辰,就能画完了。” “那你画吧。”她在屋子里自觉搬了个板凳,坐在画桌另一头,一副预备观瞻的样子, “呃,”岑杙脑子有点懵。也回到桌旁,迟疑道:“你来是……?” “你画完了我再告诉你。” “哦。”对面坐了个大神,岑杙的心思根本无法专注,刚要下笔,瞥到对面黑影中的那张专注赏画,似真似幻的脸,又把笔放下了,“你还是现在说吧,不然我,真画不出来。” 李靖梣正期待她落笔,闻言狐疑地抬起来,古怪地盯着她:“为什么画不出来?” 岑杙暗忖这姐姐真是没有一点自己比画好看的自觉,这样认认真真地卖萌,还让人怎么专心。叹气道:“我画画前喜欢先在脑海中想一遍,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然后呢?”李靖樨双手扶在膝上,下巴微仰着等着下文,“这跟你画不出来有什么关系?” 岑杙一副她没有救药的表情,撇嘴道:“我是要画房子的,你在这里,我担心把你给画上去了。” 李靖梣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露出疑惑。等回味过来,她的意思是,想到什么画什么,画她自然是在想她。脖子根蔓延出一股热气,沿着耳根慢慢往上,把整张脸都烫红了。 “我不跟说了!”她站起来,匆匆往门口走去。手刚抚上两扇门,腰就被从后边抱住了,手指一颤,微微蜷了起来。后背贴上来一个温柔的身子,下巴越过肩膀,手也扣在她小腹上,蹭了蹭她的脸颊,“还生我气吗?” 李靖梣脖子被磨蹭着,又痒又腻,不敢回头。甚至有点想逃离,怕灼热的脸颊蹭到她的肌肤,被她窃取自己此时的窘迫。是故抿嘴不语。 岑杙感觉到她的不自在,轻笑了声,把手臂圈紧了些,推着她往回走。到了桌旁,按她坐下来,“好了,你坐这里监督,我很快就画好。” 说完真的卷起袖子,认真画起来,没有再调笑。李靖梣偷偷松了口气,安静地看她执笔在两盏萤火虫小灯下细致地勾画,颜料盒旁的笔架上,摆着十数支不同颜色的笔,嘴巴上还横咬着一只,画几下就换一支笔,颜料不慎刮在脸上,也毫无所觉。 “大功告成!” 三刻钟后,岑杙把最后一笔画完,感觉一身地轻松。收拾了文墨用具,招李靖梣过来,“快来看看,这尚未建成的福寿园,如何?” 李靖梣绕过来,掏出手绢先给她擦了擦腮上的墨渍,结果就被岑杙笑着抓住手腕:“不用擦了,待会我自己净手。你快看看这图。” 李靖梣被催着往桌上一扫,点评道:“画得不错。只是一个楼台就这么大规模,所有工程算下来,得花多少银子?” 岑杙给她掌着囊萤的光,闻言笑道:“提什么银子啊,多俗气!” “不提银子行吗?”李靖梣白了她一眼,“现在朝廷哪块不缺钱?治河总督那边急需银子,两河梳理漕运也要银子,户部现在都快周转不开了。” 岑杙不说话了,知道这事儿如果讨论起来就没完没了,说不定还会引发新的争执,干脆从自己这里就掐断。走上前抱住她的腰:“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我画也画完了,快说说,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李靖梣也梳理了下情绪,幽幽地问:“你的牡丹坠还在吗?” “在,在我脖子上挂着呢!”岑杙道,“你怎么又想起这牡丹坠了?” “岑杙,”李靖梣忽然定定地直视着她:“我怀疑牡丹印主人现在就在皇陵。” 岑杙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靖陵的守陵人。”李靖梣没有直接透露那人的身份。 “靖陵的守陵人?”岑杙微微吃惊,那就是为世祖皇帝守陵的人了,“她是你家亲戚吗?” “算是吧!” “我说么,感觉她那气质就不像普通人。她肯定是皇亲国戚吧?莫非是世祖的后人?” 李靖梣摇摇头,“我猜她就是住在颜湖东岸不老居的那位‘夫人’。” 岑杙听她这样说,起初没反应过来,随后就笑了,自信道:“不可能,那牡丹印主人才四十多岁,那不老居的夫人都七八十了。” “你确定你见到的就是真正的主人吗?你忘了,靖樨见到的那位‘夫人’也只有四十多岁。” “这……我倒真没想过。”她一开始觉得李靖樨是故意和她对着干,所以才捏造了一个中年妇人,来反驳她的老年夫人。如今略一思忖,暗忖:“莫非是我自己错了,她是对的?那位老夫人并非不老居的主人?而是另有其人?” 李靖梣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提醒道:“如果她刻意对你隐瞒身份,你是万万察觉不出来的。” 岑杙挠挠脸,“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从狼山回来后不久,那位‘夫人’就给我送来了一大捧桂花,让我做桂花糕吃。当时我还想那位夫人也是个爱花之人。如果她就是我在龙门县遇见的那位‘李夫人’,那就太巧了,她肯定是知道我也喜欢花,才来送花的。哎呀,之前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李靖梣闻言心中更加确信,那人就是牡丹印主人。 “哎,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既然那位夫人现在就在皇陵,那就去见啊?” 李靖梣沉默了。 “怎么了?” “我……” “哦,我明白了,”岑杙一副我懂的表情,“你来见我,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引荐?这简单啊,明日一早我陪你去。” “这样冒昧去,会不会不好?” 岑杙一想,“怎么会?反正后天你也要去靖陵拜祭,迟早要见面的,你提前去考察一下,拜访一下靖陵的守陵人,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也当真是巧了,她怎么就恰好是靖陵的守陵人呢?”岑杙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对那靖陵守陵人的身份倒没有怀疑,只是心里挺纳闷,为什么靖陵守陵人不常年住在靖陵里,反倒全国各地到处走呢?还有朱铜锣爷爷年轻时救下的那位“夫人”是谁?和现在的牡丹印主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我担心……” “担心什么?” 李靖梣不能把真相告诉她,她担心牡丹印主人会因此怀疑她的居心,或者担心牡丹印主人不接纳她。帮助倒是其次的,她已经不需要像一年前那样,寄希望于别人的帮助达成自己的愿望。只想和这位老祖宗见上一面,瞻仰一下心中仰慕已久的人的光辉。 但这样的心情岑杙无从了解,只一心帮李靖梣出主意,“你要是担心和那位夫人说不上话的话,不妨明日带着二公主一起前往。他们不是路上捎了二公主一程吗?正好,你带些礼物去,就当是替二公主答谢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去致谢的。” 两人正一起讨论着“曹操”,谁都没想到“曹操”自己却来了。 听到凉月通报的时候,李靖梣几乎呆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动地被岑杙推出房门。 刚进“画室”的时候,天空还阴云密布,此刻月亮竟从黑云中爬了出来,在地砖上洒下成片的银辉。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立足在陵门投下的阴影里,隔着夜色辨不清容貌。不过可以看出是一主一从。那男子稍稍立于女子身后,从体格来看,果然就是那深不可测的青年。女子身形高挑,肩上裹着一件斗篷。 扭头对身后的男子说了几句话。向暝便从阴影中踱出,迈下台阶,径自朝怔楞的吴天机走去,拱手朝他躬身行礼,“下午是我不对,得罪了,望海涵。” 众人都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来致歉的。 吴天机有点懵,忙躬身还礼,“没事,我也有不是之处。不打不相识么,小兄弟身手了得,让人佩服。” 向暝道:“你也不差。”随后一句话不说,转身回到那女子身边去。女子和他交流了什么,向暝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似乎就要离开。 众人不禁微微吃惊,这二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好像只是顺便过来道个歉似的。 眼看二人要出券门去,李靖梣忽然鼓起了勇气,唤道:“二位请留步。” 她穿过院子径自那二人快步走去,岑杙见状,连忙提着萤囊撵了上去。对方回过头来,眼波不动,望着阶下的人。 “何事?” 见对方不回答,她又道:“愚儿顽劣,我已责罚于他,如有不是之处,还望海涵。” “不,不是!” 李靖梣知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微微仰视着那人,仍旧看不清她的全貌。不过凭借对她画像的记忆,李靖梣似乎可以将对方的眉眼神态想象出来。 她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徐徐道:“舍妹赶赴皇陵时,因无钱搭车,流落在外,幸而夫人好心捎她一程,靖梣心存感激,无以为报。” 她似乎笑了,薄唇微微勾了起来,若有似无地打量了她一眼,口中含着笑意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令妹很健谈,也很讨人喜欢,只是涉世未深,以后切莫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被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李靖梣有一种裸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错觉,心里有点古怪又有些惶恐。 “靖梣遵命。” 那人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转身徐徐往外走去。 拜访靖陵 李靖梣不敢再追, 回头看向岑杙。岑杙会意, 一溜小跑追了出去, 奔到陛阶下把人叫住。 那人回头,眼睛本能地闭了一下又睁开来, 那张令岑杙印象深刻的脸,于月光中曝光柔和自然的轮廓,虽然仍被一层黑蓝阻隔着,但岑杙一瞬间就确定出是她本人, 心中更加喜悦。 “李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来人笑问:“可有拿桂花做糕点?”声音干净透亮,如天上月光,凉人但不冰人。 “还没有呢,夫人送的桂花枝, 浓郁芬芳, 香飘醉人,我把它插在书房花瓶里了,预备等它落了再做糕吃。” “那样岂不是不得滋味了。” “谁说的,‘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 息之欣悦怎会输给口舌欢愉?” 那人微笑着摇摇头, 道:“你也说了‘以视听食息’,‘息’既位于‘食’后, 自然是输给它的。” “非也, 嗅花还兼有赏花之趣, 若按夫人之意,‘视’岂不又居于‘食’前了?何况,倏和忽以‘视听食息’为浑沌日凿一窍,七日窍成,而浑沌死。凿前五窍的时候,浑沌未死,而偏凿完‘息窍’之后死绝,难道还不说明‘息’比其他三者重要吗?” 江后听她讲得“头头是道”,一时竟也无法反驳。无奈道:“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岑杙和旧友重逢,欣喜大于意外,自觉有些卖弄,连忙拱手:“失礼失礼。我这嘴一见到故人就把持不住。说到底,还是夫人花结得好,我实在舍不得吃,只好先拿来养眼。” 见她如愿笑了,岑杙心中不由得意。这才开始说正事儿,笑道:“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住在北面的‘夫人’是那位老婆婆呢?没想到是李夫人你。更没想到,您竟然是靖陵的守陵人!” 那人微微一愣,随即淡笑道:“对。” “去年夏天我曾携牡丹印到大蛮山找过你,到了山上小木屋,但没有见到引路人!” “抱歉,引路人于两年前故去了,没有及时通知到你。” “没关系,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通知不到可以理解的。”岑杙很有自知之明,毫不介怀道:“夫人现在是要走回去吗?” 那人笑道:“散步至此,是时候该回去了!” 岑杙便解下一个散着橙光的萤囊递给她,“喏,这里面是萤火虫,天黑路远,夫人拿这个当照明灯用吧!”那人意外地接过萤囊,低头看囊袋在地上洒下一个圆圆的亮圈,嘴上浮出笑意,“这个时节萤火虫不好捉呢,这么贵重的礼物,该如何答谢是好?” “不用了,”岑杙一点没有借花献佛的自觉,又把另一个递给向暝:“喏,这个给你。”向暝站在原地不动,看看李夫人,后者温言道:“拿着吧!” 这才上前接过,眼睛直勾勾盯着囊袋,看起来很是好奇。 岑杙觉得很好笑,又转顾那人,“对了,李夫人,我们能明早去拜访你吗?” “拜访?” “其实是这样的,”岑杙挠挠头,“皇太女殿下一直很仰慕李夫人你,想去拜访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好像很崇拜你,但是又没什么机会……” 正在观察囊袋的向暝,忽然抬起头来,眼中露出警惕之色,冷冷地瞪着岑杙。江后倒不以为忤,微笑道:“所以,她就让你来当说客?” “不是,是我主动要当的。我……那个……” 那人笑了笑,“我们也算有缘。若你们不嫌路远,随时可以来,最近三日我都会在此。” “多谢李夫人!” 岑杙目送她离去,两个人影渐渐消失在御道尽头的阴影里,只剩下两团黄莹莹的光还在一闪一闪的。后来连光也不见了,她不禁怅然,这二人,真是太神秘了。 岑杙急着向李靖梣报喜,转身跑进院落,但却在门洞里被几个人围住了,这些人竟然躲在门洞里偷听。岑杙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岑大人,你刚才和那位夫人说了什么啊?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啊?”如眉争先发问,岑杙如实告之,如眉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她那派头哪像个守陵人啊?分明就是贵人气派,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实在想不起来了!” “这,她的样子咱们都没看清,你怎么会记得在哪里见过她?” “我这不是想不起来了吗?” “我猜这个人一定深不可测,有机会真想讨教一下。”吴天机寻思,那向暝的路数已经深不可测,他的主人,一定更加深不可测。 凉月赞同如眉说的,那位夫人的清贵气度绝非出自寻常富贵人家,他引那两人进门,比别人看到得都多,但仍旧猜不透她是何来头? 岑杙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将明日拜访牡丹印主人的计划告诉了李靖梣。后者竟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天不亮就把李靖樨拉起来,穿衣洗漱,告诉她要去拜访那位载她一程的夫人。李靖樨昨晚吃饱了就睡了,对于江后到访,浑然不知,赖了好一会儿才肯从被窝里爬起来。 一到外间就看见姐姐正在检查桌上的食盒,有七八个之多,她大喜地跑过去,“呀,姐姐,这些都是给我吃的吗?” “你想什么呢?水已经打来了,赶紧去洗漱。” “哦!”李靖樨垂头丧气地去了,出来时已经换好了衣服,就是头发还是披散着,如眉进来帮她梳了两个羊角似的螺髻,李靖樨从镜中看着那十分减龄的两个角,郁闷道:“眉姨,我已经十九岁了,不想头上再梳两个角,跟小孩子似的。” 如眉握着梳子,有点抱歉道:“哎呀,我都给忘了,瞧我这记性。二公主都是大孩子了,你等下,我给你改哈!” 李靖梣抿嘴一笑,走过来点点她的鼻子,“我看不用改了,两个角挺好看的,又可爱。你小时候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姐姐!”李靖樨坐在凳子上,不满地跺脚。 “好了好了,我帮你改,帮你改哈!”如眉连忙帮她拆了重新梳,一边梳一边感慨道:“上次我给二公主梳头发的时候,还是十年前呢?那时候她才那么大一点,转眼都成大姑娘了。等出了嫁呢,这头发就该盘起来了。” 李靖樨羞红了脸。 “二公主,有没有意中人呢?” 话音刚落,两姐妹的笑容同时消失,如眉正在奇怪的时候,李靖樨忽然抿嘴笑道:“以前有的,现在没有了。哼,我只要有姐姐就好了,才不要什么意中人呢!” 说完浑不在意似的晃悠着脑袋,朝李靖梣挤眼睛。李靖梣心里五味杂陈,以前她总说只要李靖樨喜欢的,莫说是一朵花,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她也会想方设法帮她讨来。就算自己同样喜欢,她也会忍痛割爱。可是面对岑杙,要她拱手让人,她做不到。不仅如此,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她都永远办不到。 岑杙睡得正香,就被敲门声震醒,连忙开门,见是李靖梣,知道她来干什么,迷迷糊糊地倚在门边,耷拉着脑袋,“你等下,我洗把脸就出来。”说罢“啪”得关上门。 李靖梣、李靖樨只好在外面等,大约有半刻钟功夫,这厮打着哈欠出来了,毫无自知之明地打招呼:“早啊!呀,这么多食盒,莫非是给我吃的?” 李靖樨翻白眼道:“都不是给我吃的,还能是给你吃的?” “开个玩笑么!”岑杙抬头看了看天,“这天都还没亮的,这么早就出发啊?” “到那儿天就亮了!”李靖梣没好气道,这家伙竟然让她们在外面等了这么久,明明是她提的建议,自己昨晚忙得几乎一夜没睡,这厮倒是睡得怪香。 一共是四个食盒和一个篮子。其余的都犒劳凉月他们了。岑杙提两个,李靖梣提两个,把篮子交给李靖樨提着。李靖樨一看,要帮姐姐换过来,李靖梣自然不肯。两人让来让去的,岑杙叹了口气,“你俩一人一个食盒,篮子给我吧!” 说罢,把篮子拽过来跨在胳膊上,又提起两个四层的食盒,往外走去。两姐妹这才一人提着一个食盒撵上来,“你这样重不重啊?” 岑杙心里翻了个白眼,暗忖,废话,两个食盒,至少八样汤汤水水的,加一起能不重吗?还有这么个破篮子,也不知道装得什么东西。 不过面上却说:“不重,快走吧!趁着菜还热乎,赶紧给人送了去。”岑杙是服了李靖梣了,去拜个访,还亲自给人家送饭,还要亲自提着,不让凉月他们帮忙,以示诚意。至于吗?还不如给人送盆花去,这个安排最后只能累死我! 靖陵和熙陵一样按昭穆次序属于“穆”,所以都建在主神道西侧。不过因为世祖辈分较高,所以有幸随□□长眠于天寿山脚下,成为天寿山七帝陵之一。 说起这七帝陵就有很多故事了。 李靖梣一边走一边讲给李靖樨听。 “这七帝陵,由西向东分别为:5靖陵、安陵、3兆陵、1元陵、2昌陵、4宣陵、6襄陵。其中安陵是世祖的祖母太慈仁皇后的陵墓,她去世后,没有和毅宗合葬,世祖在靖陵和兆陵之间单独为其修陵造墓,陵墓参照帝王规格,所以,七帝陵其实是六帝和一后的陵墓。” “为什么世祖皇帝要为太慈仁皇后单独修陵呢?”李靖樨问。帝后合葬自古以来就是规矩,她们的母亲就是葬在了父亲的熙陵,照理太慈仁皇后应该与毅宗合葬兆陵才是啊。 “嗯,关于这件事,后世有很多说法,一说是,太慈仁皇后驾薨前留有遗言,不愿以卑动尊,打搅毅宗在兆陵的安宁,嘱咐世祖将她另葬别处。世祖怀念她的养育之恩,就在自己的靖陵附近为其修建陵墓。 还有一说是,世祖认为他继位的前十五年,实际上是太慈仁皇后在主持国政。把玉瑞从数十年的动乱中解脱出来,安稳社稷,与民休息,为世祖后来平定诸侯王叛乱,开创太平盛世奠定了根基,太慈仁皇后的功劳堪比女君。所以,世祖为其修建帝陵,算是对她功业的肯定。” “我猜肯定是后者了!”李靖樨想也未想十分自信道:“世祖爷爷真是英明,不仅把皇位传给孝祖女皇,还肯定自己奶奶的功绩,这样的胸怀,不愧是我最仰慕的祖宗。” “你最仰慕的祖先不是咱们的曾爷爷清宗吗?”李靖梣挑眉问她。 “我……现在换了还不行吗?从此以后我就仰慕世祖了,看来他被叫祖还是有道理的。对了,姐姐,为什么咱们的祖先只有太|祖、世祖、孝祖叫祖呢?之前的那些祖先为什么叫宗?祖不是比宗大吗?”李靖樨平时很不关心这些朝廷的东西,如今好奇心上来了,抱着食盒问姐姐。 “太|祖皇帝开创了玉瑞王朝,是咱们的祖先,所以是太|祖。世祖叫祖是因为她开创了玉瑞首个太平盛世,并且将帝位传给了咱们这一系。当初若没有她力排众议传位孝祖,帝位就要传到旁支去了,咱们还不知道飘在哪儿呢?所以,自孝祖以后历代皇帝为了维系自己的正统身份,都会给世祖加尊号。至于孝祖叫祖就更好解释了,她是开创玉瑞女帝继位先河的人物,每一代女帝为了宣传自己的正统身份,都会给孝祖加尊号,于是这二人就成了祖了。” “那上面的那些文宗、毅宗,为什么不一起追封为祖呢?儿子、孙女被追封为祖,他们却叫宗,不是很尴尬吗?” 岑杙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听到这儿不由笑了。李靖梣瞪了她一眼,继续解释:“第二代文宗没有被追封为祖,是因为第十代正宗皇帝李师熠追封世宗、孝宗为祖的时候,文宗已经超出了七庙,正宗是没有资格往上追尊到第八代祖宗的。” “哦,原来是鞭长莫及啊。那下面的毅宗和宪宗呢?他们应该在正宗的上七代之内啊。” 李靖梣似乎有什么东西难以启齿,看着李靖樨好奇的眼睛,无奈道:“据记载,毅宗在位时是失过国的,被俘蒙古长达十年,这是他一生抹不掉的污点。而宪宗在位只有五年,而且好像是因为自戕而死,犯了不孝的大忌。” “啊,宪宗为什么自杀啊?” “为美人呗!”岑杙朝她眨眨眼,李靖樨不敢相信,询问似的问李靖梣:“真的吗?” “算是吧。这段故事,我晚些再告诉你。”三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太|祖元陵前面的四岔路口了。从四岔路口往西,经过兆陵路口、安陵路口,就能到达靖陵路口。此时天快亮了,李靖梣不再说谈,快步往靖陵走去。 ※※※※※※※※※※※※※※※※※※※※ 1、本文的帝陵建制是参考明十三陵,天寿山也取自明十三陵天寿山。天福山、天禄山、地灵河名字是虚构。有些概念可能会有错误,欢迎指出,还望包涵。 2、在本文中天寿山七帝陵从西往东依次是:5、江、3、1、2、4、6。以1为中心,左右各三座,数字是第n代。江是江后。可以结合第52章世袭表来看。当然,也是纯属虚构。 江后现身 到了靖陵路口石碑前, 遥望御道尽头的赫赫帝陵, 三进的方形院落鳞瓦重叠, 绿荫笼盖的宝山巍峨耸立。 李靖梣忽然有些望而却步了。 “怎么了?”提着两个食盒累得气喘吁吁的岑杙看到她站在路口不走了,疑惑地问。 李靖梣心里有些激动, 在原地缓了两缓,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快到陵门时,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李靖樨,“对了,那位夫人说你很健谈是怎么回事?” 她忘不了昨晚那人听到李靖樨时,阴影中勾起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像看透了什么似的, 让人无所遁形,绝非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该有的。 “没,没说什么啊?”李靖樨有点支吾。 “肯定说什么了!”岑杙在背后拆她台,二公主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触到姐姐刨根究底的目光,觉得抗不过去了, “就是随便聊聊嘛!” 李靖梣知道李靖樨是个小话痨, 只要有超过两个人的地方她的嘴巴就闲不住。 “那你们都聊了什么?” “就是随便聊聊啊,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呗。” “你有没有向她透露你的身份?” “没有哦!”李靖樨连忙义正言辞地否认,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姐姐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提, 只说姐姐,说父皇的时候也没有叫父皇,说的爹爹,然后太后我也用老婆婆代替,没有直呼其名。除此之外,我可是是一个字都没跟她讲。” “这还叫什么都没讲?”岑杙笑惨了,“你就快把你的家底扒给人家了。”她是深知李靖樨的话痨本性的,想当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才说两三句话就缠上自己了,那种甩也甩不掉的窒息感,真是让人难忘。 李靖樨抿嘴狠狠地瞪着她,回过头来,脸却有些瘪。然后自己找借口:“当时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大家都坐在车里,不说话,多闷啊,我就跟她聊天么。不过,她好像不是很爱讲话,最后就只剩我在聊……” “那你聊了多久?” “嗯,没多久,就从上车……到下车吧!” 岑杙“噗”得笑出声来。李靖梣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对方一听说李靖樨,就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寻常人那里或许猜不出来她在说什么,但是那人可是老祖宗。没想到自己人还没见着,底牌就被这小丫头卖光了。 “姐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啊?”李靖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走吧!记住,待会见了人家,要谨言慎行,懂不懂?” “懂!”李靖樨装乖,待李靖樨前头走了,连忙提着食盒追上去,一只手挎住她的胳膊,“嘻嘻。” 到了靖陵门口,李靖樨为求表现争先跑上前去敲门。之后院子里响起一个男声:“夫人,有人来了!” “去开门!” “哦!”之后一个脚步声快速奔了来,取开门栓,打开门,是向暝。不知道为何,他脸上脖子上都是汗。 “进来吧!” 三人依次跨进门内,见向暝在后面慢慢走着,到了券门口,忽然对着墙壁翻了一个跟头,两手撑着地面,脚跟踩着墙壁,呈倒栽葱状立在券门口。 “你这是练功呢?”岑杙好奇问。 向暝头朝下倒仰着,还很骄傲地扭开头,不理会她。岑杙觉得好笑,跟着李靖梣进了院子。 “进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东厢内传出。三人便快步上阶,走到东厢门前,轻轻地推开门。 此时天刚刚亮,室内的采光很好,可以看到屋内简单整洁的布景。正面墙壁上是一幅《远山曲水旅人行舟图》,看着竟像是大书画家詹晏的手笔,有市无价的那种。岑杙实在忍不住就去看了看题跋,以及全图,回头夸张地跟李靖梣表述:“竟然是真迹!” 李靖梣当然知道是真迹,因为那人和詹晏是同时代的人物,存有他的墨宝并不稀奇。对她们而言旷世难见的宝贝,对她或许就是臣子敬献的一份孝心。 三人站在外间,环视着周围那些让人咋舌的书画真品,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走了来。岑杙和李靖樨已经见过她本人了,对她的容貌早已了然于胸。独李靖梣是第一次见她的真面目。有想象中的震惊和惊艳,但无想象中的冷漠、疏离、遗世独立。相反,她的气质很近人。 她早该想到的,能让岑杙一见面就送花,能听李靖樨唠唠叨叨一路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孤高自傲、冰冰冷冷的人。她之前的那些担忧好像在一瞬间全都瓦解了,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与感动。 岑杙看着江后,觉得她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更清减了,也许是早上光线不太亮的缘故,但整个人仍旧是极美的。 她着一身素色交领深衣,腰系玄色锦带,外罩一件黑蓝色的直领大袖氅。长眉凤目,檀口玉腮。容若天成,质拟白莲。 青丝从后绾起,不加繁珠累饰,无华而神|韵自若。酥指自袂中出岫,不着宝环玉钏,无垢而秀骨透肤。 岑杙自认在朝野中也算识人无数,但从未在黎民商贾、皇室贵胄中见过第二个如她这般,如此清贵又如此超脱之人。好像遍历人间浮华,世情冷暖,仍执意要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贡献在自己的四十来岁。 江后淡然注视着对面那三个后生,岑杙是那种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人。李靖樨是第二个,她很活泼,一上来就跟她套近乎,“夫人阿姨,咱们又见面了。你瞧,我们给你送早饭来了。” 唯独中间那个女孩子神情略紧张,在三人中显得异常低调和安静。应该就是皇太女了。昨晚没大看仔细,今日一瞧,果然也很标志。 岑杙想起来还没给她们介绍呢,但转念一想该怎么介绍呢?寻常人见到皇太女是要下跪行礼的,但显然这位夫人不在寻常人之列。有点不大好办,干脆静默不言。 倒是李靖梣见妹妹没大没小的,竟管那人叫“夫人阿姨”。连忙把她招回来,拉她一起给江后请安,“见过夫人。” 江后做了个推手的动作,示意不必行礼,微笑着让三人入座,“怎么提了这么多食盒?” 李靖梣回道:“皇陵饮食清淡,恐不合夫人口味。这是我叫人私下做得一些小菜,今日便送了来。篮子里是一些点心,夫人如果尝着喜欢,我明天再教人送来。” “不必这么麻烦,”江后温和道:“心意我领了。都坐下一起吃吧。” “多谢夫人!” 四人一张小方桌,把食盒里的菜全都铺叠开,岑杙想起向暝还在外头倒栽葱呢,于是问:“夫人,向暝是怎么了?” “因他跟人动手,我便罚他倒立一宿!” 对面三人相顾愕然,岑杙道:“其实那件事,并非全是向暝的错。他大约是被人挑衅,才忍不住出手的吧。” “并非如此,”夫人寡淡道:“他亲口说,是因为在出皇陵的路上,看见一个人在前头跑得非常快。寻思这个人肯定是个高手。又在西陵村遇见了,就故意买走了他的熟肉,想跟他较量较量。” “……”岑杙明白了,竟然有些同情那位被挑衅了又打不过他的侍卫。 因为有李靖樨这个小话痨,饭桌上倒也不沉闷,她好奇地问她家乡住址,江后便以辟阳县大蛮山人氏自居。期间岑杙和江后聊了些花草问题,李靖梣一直默默地听着,仔细记在心里,寻思,这位太慈仁皇后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喜欢栽种花草。 这是,门外又传来向暝的声音,“夫人,又来人了!” “开门!”江后吩咐。 于是向暝又从墙上翻下来,前去开门,引来人到东厢,“是找皇太女的。” 李靖梣便从席上退下来,出门去,见是凉月,他说:“礼部来商议祭礼的大臣都到了,正请皇太女前去主持。” 李靖梣便又回来同江后告辞,江后淡笑应允。李靖樨要留下来同江后聊天,岑杙只得跟着。于是李靖梣便一个人离开,临行前对江后提醒道:“明日朝廷要在靖陵举行祭祀世祖大典,所以……” 江后知道她怕自己受到打扰,便说:“午时之前我会去安陵。明日祭祀结束,便再回来。” 李靖梣谢过,便和凉月出靖陵。向暝侧身让了她离开,巴巴望着桌上的饭食,倚在门上,不肯走了。江后瞟了他一眼,“过来吃吧,先去洗手。” “是!”向暝欢快去了。回来坐在原先李靖梣的位置,换了双碗筷,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夫人要去安陵,莫非,夫人也是安陵的守陵人?” 江后没告诉她自己是安陵的主人,只道:“因为去年安陵守陵人故去了,临终前便托我顺便照料安陵。”岑杙还要再问,江后便扯开话题,“听说你是船山县人氏?” 岑杙便回道:“是,我母亲是船山县人。” “船山县有个船山书院,书院的院长船夫子是个博学又有趣的人。” “夫人也知道船山书院?”岑杙大奇,笑道:“实不相瞒,我就是船夫子的学生。” “原来如此,难怪口齿会如此伶俐。”江后笑道,“船夫子现在还好吗?” 岑杙笑容消失,缓缓道:“船夫子七年前便过世了。” 江后眼中蒙上一层灰色,怔怔地愣了许久,似乎为了说服自己似的,叹道:“是啊,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大约还是四十年前,那时他就已经三十多了。” 岑杙一愣,四十年前这夫人顶多四五岁吧,“莫非夫人幼时也听过船夫子讲课?” “算是吧!” “那咱们可真有缘分!我是不是该称呼夫人一声师姐了?” 江后笑而不语,李靖樨不满了,“什么师姐啊?你才多大年纪?”凭什么自己叫阿姨,她叫师姐,竟然高出自己一辈。 那两人说话,自己插不进去嘴,李靖樨渐渐无趣起来,便走出东厢到处乱走。岑杙一瞧她跑了,连忙道:“我奉命保护她的安全,得去跟着她,不能陪夫人了。” “去吧!” 岑杙出来见李靖樨往祾恩门方向走了,两扇大门正好开着,连忙追上去,“姑奶奶,你要干嘛?” “我去看看世祖的铜像,听说她长得貌美如妇人,我去看看是不是。” “你没有看过画像吗?” “画像不立体啊,不如铜像实在。” 说着就往祾恩殿去了。靖陵的祾恩殿和熙陵的差不多,都是重檐庑殿顶。李靖樨登上月台,此时殿门大开,从外面就能看见大殿正中龙壁宝座上的世祖铜像。光坐着就有两人那么高。头戴双龙翼善冠,身穿广袖衮龙袍,端坐在铜铸的金銮宝座上,年纪轻轻,威风凛凛。但因为是铜像,脸难免暗沉沉的,看不分明。 “这就是你说得看着实在?还不如看画像呢!” 李靖樨也有点失望,不过她托腮道:“这位世祖爷爷竟然没有胡须,你说会不会……?” “会什么?”李靖樨也只是一个闪念而已,“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 岑杙道:“我听说世祖的铜像是十七岁时候造的,好像当年她在猎场遇刺,生命垂危,就由兄长容宣太子监国摄政了一段时间。大臣们以防不测,提前给她塑了铜像,后来世祖病好后,铜像就没有拆,一直放在了祾恩殿里。” “你怎么知道?”李靖樨问。 “我查书的啊。不过,有好些地方,我都不太明白,比如我查到容宣太子摄政明明是在辅仁十六年,怎么会到了十七年呢?还有啊,皇帝还没驾崩,就急着给她塑铜像,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听说连谥号都拟好了。生前就拟谥号,这就更荒唐了。我觉得史官为尊者讳,可能隐瞒了什么。” 争分夺秒 “隐瞒了什么?” 岑杙还没回答, 凉月就又回来找她了, “岑大人, 岑夫人过来找你了?” “在哪儿?” “在皇陵门口,侍卫拦着不让进, 但岑夫人执意要见你,就请求守门的侍卫通传。侍卫就找到靖陵来了。我禀报了殿下,殿下就让我来通知你。听那侍卫说岑夫人好像有什么急事。” 岑杙一听,连忙往外走, 回头又想起来,“二公主,我能不能离开一会儿?一个时辰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能不能不要乱走?” 李靖樨撇撇嘴,刚要说“凭什么”, 凉月又道:“殿下让二公主跟着一起去。” “为什么呀?”李靖樨不明所以。 “臣不知。” 岑杙略一思忖, 估计李靖梣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叫李靖樨跟着自己,那样她就有理由以关心妹妹的名义过来看看。 半个时辰后,岑杙和李靖樨路过碑亭时,见李靖梣果然在碑亭西侧, 同一群着红袍的官员商议事情。因为隔得远, 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不过, 显然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这边, 时不时抬头往陵门处看。 岑杙径自往皇陵大门走去, 出了门,见顾青、小庄还有一个家丁正在大门百步之外徘徊,神色焦急。小庄和家丁脚边放着一抬担架,架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岑杙小跑着过去,“怎么了这是?” 顾青两颊微红,将药箱带子往肩里侧拽了拽,腾出手比划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这是北面不老居的老夫人。她得了很严重的病,要到靖陵去见夫人,说是能治好她的病,必须在三个时辰内见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送老人家进去?越快越好。” 岑杙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眼担架上的人,果然是不老居的那位老太太,她正昏迷着,一脸憔悴。岑杙寻思她想见的夫人应该就是江后了。 “跟我来,我知道那位夫人是谁,我带你们去。”回头对李靖樨道:“二公主,能不能帮个忙?”当下把事情简短一说。 李靖樨爽快地答应,“好。”领着众人到了陵门前,抬出公主的身份,勒令守门将士放所有人都进去,有什么后果由她一个人承担。岑杙不禁对这小丫头刮目相看。 岑杙帮顾青提着药箱,路上她简略说明了缘由,“今天早上我和小园去给老夫人送些月饼,老夫人正在院子里摘石榴,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当场晕厥过去。我就叫家丁把她抬到屋里诊治,发现老夫人有厥心痛的病症。这个病本身就很难治,加上老夫人年事已高,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危。我的医术只能给她暂时止痛,解决不了病根。老夫人醒来后,我实言相告,谁知她却笑笑说,这是老毛病了,让我将其送至靖陵找夫人就医,即可痊愈。不过,须在三个时辰之内送至,否则连夫人也可能救不了她。说完她就又晕了过去。” “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不提早来报?我好早叫人来接你们啊!” 顾青咽了口气道:“决定去皇陵时,我就吩咐老陈先来通报了,他骑了快马按说早该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陵门口却没有见着人,问守门的侍卫也说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岑杙皱眉,老陈办事一向最稳重,对自己也很忠心。这次没有及时赶来,说不定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不过,现在她也无暇去探究老陈究竟去了哪儿,救人要紧,还有半个时辰,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 李靖梣处理完要务,已经在碑亭等着了,越中、兰溪从旁护卫。见李靖樨一行人从南面而来,岑杙和另外两个人抬着担架,步履匆匆。她把李靖樨拦下来,询问:“怎么回事?” 李靖樨把情况一说。李靖梣明白了,暗忖这里离靖陵有二十多里路,用跑的最快也要半个时辰,而且路途颠簸,这老夫人未必受得住。 于是对众人道:“你们先把人送到熙陵去,走小径,要比靖陵近一半的路。我再让兰溪以最快的速度,去靖陵请李夫人过来,两拨人争取在熙陵会和,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另外,我再派些侍卫,到路上给你们轮流换班。” 岑杙也同意这个方案,一行人立即改向熙陵小径走。吴天机接令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靖陵,越中则去一旁召集侍卫,总共挑了二十名身强力壮的高手,分成五组,每组四个人。第一组接替岑杙他们,其余四组分别到二里,四里,六里、八里处等候接班。这些侍卫平日训练有素,步调一致,比岑杙三个参差不齐的人抬起来要快多了。接过岑杙等人的担架,提在胯侧,便飞快地往熙陵奔去。岑杙来不及去跟李靖梣道谢,就追着担架而去。顾青在担架另一侧,紧握着老夫人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但第一次交接班的时候,她就坚持不住了,累得脸色酡红,脚步也晃晃悠悠,岑杙于是跑到她那侧,扶住她的胳膊,“还能撑得住吗?” “气息越来越微弱,快要不好了。”顾青拿手踉跄地比划。 “我是在问你!”岑杙无奈道。 “还好!”顾青楞了下,急喘着说,几乎要厥过去。她本是娇弱女子,没有习过武,体力已经接近透支,但因为担心老夫人中途出意外,拼命忍着不让自己掉队。 岑杙知道她一向坚持“病人安危为大”的原则,即便自己撑不住,也会强迫自己去奉行。连忙拉住她,到前面来半蹲着:“上来,我背你!” 小庄忙道:“大人,还是我来吧!” “不用!你抬人上山已经够累了,帮我提着药箱。”回头对顾青道:“快上来。” 顾青“呼~呼~”得喘气,连连摇头,岑杙道:“万一病人出个意外,你掉队或者晕厥了,岂不是更对病人不好?” 这招很管用,顾青勉强爬到了她的背上,岑杙为了打消她的疑虑,安慰道:“你平常应该多吃点,怎么还没一斗米沉!” 顾青在背后没法回应她,感觉耳边有风呼呼地刮过,眼睛黑了一下,缓了好久才睁开来,但眼前还是像雪花似的小圆点。又过了半刻钟才渐渐明朗起来。 见岑杙已经追上了侍卫,老夫人正卧在担架上微笑着看着她们,她拍拍岑杙的肩膀,指指老夫人,示意放她下来。 岑杙也看到老夫人醒了,于是放顾青下来,两人一齐追上担架。 “老夫人,您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我们已经通知了夫人,她马上就来。” 老夫人咳喘了一下,疲惫但微笑道:“没关系的,年轻人,让他们都休息一下吧,这些小伙子们都累得喘不过气了。” “没关系的老夫人,我们有好多人|轮|流换班,不累的。您再忍耐一下,再有半刻钟,您就能见到夫人了。” “真的不要紧,我的身子我清楚,暂时还死不了。即便死了,这一辈子也值了。让他们慢一点吧,这样颠簸,快把我的老骨头颠散咯!” “真的不要紧吗?”岑杙询问的目光看向顾青,顾青给老夫人把了脉,然后点了点头。 岑杙于是吩咐侍卫按照平常走路的步频前行,尽量减少颠簸。 担架平稳下来,老夫人松了口气,望着头上略担忧的眼睛,笑道:“老身呢,这一辈子也逍遥了,也快活了,跟夫人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识了很多,寻常人一生,也许见不到的东西。早就知足了。”老夫人长满皱纹的脸颊横着舒展起来,努力地咽了口长气,嘴巴里似咂摸着,“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尝过那颜湖冬天,冰窟窿里头钓上来的鱼!” 岑杙听了微微动容,“老夫人,如果你想吃,我现在就为你抓来。” 她用鼻子否定地“嗯”了声,“不用啦!你也说了,颜湖的鱼得在边上吃才有滋味。如果老身不巧早走了一步,冬天你们烧鱼的时候,记得烧一条给我老太婆就成啦。” “哪有?您会长命一千岁的。” “我哪有那个福气啊?不知道夫人会不会……”老夫人嗫嚅着,抬头看着头顶上明亮的天光,微微眯起了眼睛,“想那会儿,我遇到夫人的那年,才九岁半,如今竟然已经六十多年了。”众人都没听清她的嘀咕,顾青怕老夫人晒着,就把手挡在她的眼睛上面。 老夫人看了眼顾青,露出会心的笑容。对她道:“顾姑娘,你人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老身有些话须再劳烦你,转告夫人。先让他们停一停,你凑近来。” 岑杙就把侍卫叫停,顾青把耳朵靠近她的嘴唇,“你告诉她,清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活,只是,不能再陪夫人走下去了。此去和堂竹、初阳他们团聚,夫人莫要伤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告诉后来人,有个清圆,曾经,曾经陪伴过夫人,很多很多年。她很,幸运。就像……堂竹那样……” 老夫人说完,缓缓闭上了眼睛。 顾青一愣,抬头去摸她的脉息,脸色骤变! 这条小径还有一里多就到尽头,这时小径尽头忽然跑过来三个人影,为首一个穿大袖氅的女子,不顾这一路的奔波疲累,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朝这边焦急地跑来。 岑杙连忙吩咐道:“快,人来了,快抬起来,一口气抬过去!” 她还不知道顾青脸上的剧变是什么,人处弥留,在她的概念里已经相当于没救了。 “清圆姑姑!” “清圆?” 向暝和江后一前一后奔到担架旁,声音皆失去了往日的自持有度。江后执起老夫人的手,试探她的脉搏,亦微微变色。她看到了小庄肩上的药箱,忙道:“借我三根银针。” 小庄楞了下,连忙把药箱递给她,她掀开药箱,在第一层里看到了银针,也来不及消毒了,叱令:“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众人都不明她的身份,但感觉她话里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权威,纷纷放下担架背过身去。连向暝也是如此。 岑杙听不见后面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刚才那最后一段极速奔跑,就跟和阎王爷赛跑似的,现在胸口都未平静。 江后解开清圆的前襟,以及胸前的所有衣物,露出略干瘪的胸前肌肤。江后寻到她的心脉,在三个地方扎入了银针。之后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只穿一身素色的深衣,把药箱背在身上,命令众人:“找一个干净的房间,把她抬进去,我需要一桶清水,尽可能多的干净毛巾,还有一个助手。” 她幽深的目光看向顾青,顾青立即手语道:“我可以。” 岑杙忙道:“有有有,房间和水都有,我这就去准备。快,把人抬去熙陵。” ※※※※※※※※※※※※※※※※※※※※ 这章写失误了,纠结了很久,进行全面大修。 清圆之死改为病危,然后被江后救活。另外添加老陈报信失踪一事。还有诸多细节补充。给各位读者造成的搅扰非常抱歉。以后会尽量避免失误。 报恩许诺 李靖梣和李靖樨赶到熙陵时, 见一众侍卫或坐或立地地坐在熙陵大门的陛阶两旁, 有的低头喘息, 有的拿手抹汗。看到李靖梣走了过来,纷纷撑着站起来。李靖梣这一路疾走, 也累得喘气,忙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辛苦了!越中,叫凉月去冲些茶水, 别让他们渴着了。” “来了,来了!”刚说完,凉月和如眉就分别提着两壶茶过来了,凉月有收集茶杯的习惯,这次刚好派上用场, 给众人皆分发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杯子, 一一冲上茶,“放心喝吧,都是温的。” 众人一边告谢,一边大口啜饮。如眉见谁的杯子空了,就给谁满上。李靖梣放了心, 进了陵门, 见岑杙、向暝、兰溪均徘徊在西厢之外。岑杙、兰溪见了她纷纷下阶拱手行礼,向暝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 也作势拱了拱手。 “怎么样了?” 岑杙回答道:“李夫人正在里头医治, 顾青也在里面帮忙。” 李靖梣就在门口等着,如眉过来劝她去东厢歇会儿,她示意不必,让李靖樨过去休息。李靖樨看姐姐不走,她也不走,众人都在西厢外等候。 顾青每隔一会儿就要往外送一次污水,起初是血水,后来又是一些黄褐色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散发着一种强烈的腥臭味。 凉月负责把水倒到别处去,之后又换上一盆清水端进去。顾青每次出来脸都白上一分,岑杙很是担忧,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门打开了,顾青一脸憔悴地走出来。众人都围堵上来,“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手语道:“目前还不清楚。”随后把手上的药单交给岑杙,“这是给老夫人开的药单,烦你去西陵村抓了吧!” 岑杙接过药单,扶着她,“你别说话了,赶紧先休息一会儿。” 如眉道:“先去我那儿吧,我扶着你。” 李靖梣继续在门口守着。过了一会儿,内室传来了洗漱声,之后江后从屋内踱出,对李靖梣道:“借一下贵宝地,一个时辰等病情稳定后,我会带人离开。” 李靖梣忙道:“不妨事的,如果夫人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暂时还不用。” 江后回屋后,岑杙拿着药单,对李靖梣皱眉道:“殿下,煎药需要生火,皇陵又不能生火,难道要煮了送进来吗?二十多里路,万一凉了怎么办?” “只能煮了再送进来了。皇陵内生火是死罪。给我吧,我去煎。”凉月道。 “还是我去煎吧,我跑得快!给我一个茶壶之类的东西。”吴天机道。 “我那有!”凉月连忙回屋拿了个茶壶给他。吴天机提着茶壶,拿上药单,飞也似的去了。岑杙见没她什么事儿了,就出门叫过小庄,“休息好了吗?你现在带着家丁沿着皇陵这一路去打听一下,老陈去了哪里?得到消息立即来报我。” “是。” 顾青在如眉房间里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很不好意思,连连冲她致歉。如眉虽然不明白她比划了什么,但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妨事,不妨事,原来你就是岑夫人啊,真是个可人儿!” 李靖樨也去东厢睡了一小觉,出来时,见向暝和越中正抬着老夫人出房门,她揉揉眼睛,走到李靖梣身边,“他们要走吗?” “嗯。” 走到陵门时,岑杙看看头顶上的阳光,问凉月:“凉公公,你能不能去找把黑伞过来,给老夫人遮着头顶。”凉月忙道:“有,有,我马上去拿!” 之后岑杙便帮老夫人撑着伞,一行人出了陵门,准备往安陵方向走。临走前,江后冲顾青招了招手,“顾姑娘,烦你随我走一趟。”随后又转顾李靖梣,“皇太女,也跟着一起来。” 顾青不明所以,不过,点点头跟了上去。李靖梣本来也要跟着去的,不过,一个侍卫匆匆地跑了过来,凑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神色一变,随即跟江后请示,有急务要处理,恐不能立即前往。 江后微笑道:“晚一些也无妨。”李靖梣谢过后,就往相反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来人,“蓝阙王储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听说是昨天下午。这位蓝阙公主一进京后,就到处游玩,不知怎地就游到皇陵来了。” “赵将军知道吗?” 来人点了点头,“皇上已经下旨,这京城百里之内,只要蓝阙公主愿意,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这皇陵也在百里之内,但却是历代先帝的长眠之所,怎能轻易被外邦人打扰?赵将军身为陵区驻军统领,责任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特来请示殿下。” “她身边有没有人陪着?” “有。昨天皇上特地下旨,命敦王、诚王、温王,还有吴小侯爷一起陪着蓝阙公主游玩。” 李靖梣住了脚步,“那就好。你去告诉赵将军,皇上下旨时既然没有排除皇陵,那么皇陵自然也是在百里之内。让他把人放进来吧,但要派人小心跟着,不要让她随处乱走就是了。有什么突发状况,让敦王、诚王自行处理,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处理好。另外,你再派几个人去,好生跟着他们,观察下这位新王储是什么性情?” “喏。” 李靖梣走到半途又折返了回来,没有回熙陵,而是沿着主神道,往天寿山方向走。 到安陵路口时,看到两个人正并肩往这里走来。其中一个着月白阑衫,身形潇洒,正是岑杙。她正扭着脸跟旁边女子交谈,之后竟绕到了那女子身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样子很是亲昵。而被她扶肩的女子正是顶着岑夫人头衔的顾青。 李靖梣蹙了蹙眉头,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们。 岑杙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人,一个劲儿地鼓舞顾青:“你还犹豫什么呢?不要再犹豫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了。” 顾青抬眼看着那双兴奋的眼睛,脸上有丝难色,手语道:“可是我怕……” “怕什么呢?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现在一个天降的馅饼落到你的头上,试一试又何妨?最差就是维持原状么,对你没有任何损失的!” 岑杙心里由衷地替她高兴。然而顾青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雀跃与兴奋。肩膀上传来的力道让她感到压力重重,对方的期许又令她无所适从。 就连不远处的李靖梣都注意到了她的无奈和沮丧。皱眉不解,这两人在搞什么名堂?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就这样说定了。等李夫人回不老居后,让她立马给你医嗓子,到时我陪你一起去。”岑杙以为她是天生的胆怯,就跟她将那位夫人是如何如何靠谱,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顾青自然知道那位夫人医术有多高潮,就连弥留的病人都能挽救回来。她也理解岑杙是打心眼里为她好。但有些事情并不是为她好,就能解决的。 正说着话呢,岑杙回头看见李靖梣,眼睛一亮,立即过来拱手行礼,“参见殿下。”随后迫不及待地就把好消息分享给她,“绯鲤,你知道吗?李夫人为了感激顾青把老夫人送过来,答应帮她医好嗓子。” “是医好嗓子!”她又强调,“就是重塑声带什么的,让她再度说话!我都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医术,连顾青自己都不知道,这位夫人真是神了!” “是吗?”李靖梣听了勾了勾嘴角,对欠身行礼的顾青道:“免礼,顾姑娘,恭喜你了。”顾青回以一笑,之后就默默退至一旁,低头不语了。 李靖梣很敏感,察觉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热衷,就连刚才那笑也像仓促之中硬挤出来似的,只为了配合旁边人的喜悦。 然而岑杙竟对此毫无所觉。李靖梣心中很是纠结,对她不是很放心的,现在又觉得纯粹多虑了。又观两人的神情,一个笑得像狗尾巴草,一个愁得似有难掩之隐,反差太大了。就状似无意地经过岑杙身边,用脚踩了她一下,但脸却关切地对着顾青:“顾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妨直言,所有人都会体谅你的。” 岑杙感觉小脚趾一阵剧痛,毛骨悚然地顾向李靖梣。可人家根本没理她,踩过去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对顾青一副温柔抚慰、笑容可掬的模样。 顾青忙摆摆手,比划道:“谢殿下好意,但真没什么的。那个,我先去前面等你们。”说完匆匆欠身行礼,逃也似的走了。 “哎,顾青!”岑杙话还没叮嘱完呢,恨不得把她揪回来,再唠叨一遍。 李靖梣同情地看着那疾走的背影,幽幽道:“一个人如果在黑暗的屋子里呆久了,乍一接触到阳光,眼睛就会感到刺痛。你的顾姑娘,应该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心里出了一些问题。” “咦?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的,难怪我刚才一直劝她,她都好像不是很愿意搭理我样子。”岑杙恍然道,“要是真这样,我得好好开导开导她去。可不能让她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去追她了,先行一步,告辞。” 刚迈出一步,忽然明白过来,又歪着头退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跟李靖梣比划道:“不是我的顾姑娘哦,是我们的顾姑娘。” 李靖梣横了她一眼,她又嬉皮笑脸道:“好了,我走了,李夫人就在安陵里,老夫人也醒过来了。刚才她许了顾青一个愿望,估计也会许你一个愿望,赶紧去吧!” 进门时,李靖梣有些紧张,尽管安陵的建筑、布局和靖陵、熙陵也是大同小异,她心中仍有一种无所适从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在她心里滋生了。 “进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东厢传出。 李靖梣原本正犹豫着,闻言,立即走过去。进了门内,见正对门口的壁上竟也挂着一幅詹晏的山水图,里面的一桌一椅一屏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向暝先是从屏风后走出,做了个请的手势,李靖梣微微颔首,随他进了内室。 ※※※※※※※※※※※※※※※※※※※※ 突然想到一个bug,既然皇陵不能生火,不能煎药,那凉月是怎么泡茶的呢?我想呀想呀,想到了一个用透明玉石磨成放大镜围成一圈聚焦成天然炉灶的段子,还规定此炉子由于受到气压,沸点只能达到70度,煮茶正好,煮药免谈。准备写上去。但是脑袋里突然一条闪电,不对呀,既然皇陵有送饭的,为什么不能有送热水的?凉月的茶经常是温的,不就刚好证明他那水是放凉的嘛!唉,智商常年欠费。差点就…… 旧史尘埃 老夫人正躺在床上, 一口一口吞咽江后递过来的粥, “唉, 我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还要夫人来亲自喂我, 真是良心不安哪!” 江后放下调羹,“我们应该带你一起来的,路途颠簸固然对身体不好。但在家出了意外,没人照应结果更糟。这次所幸遇上好心人, 不然……”想起来就一阵后怕。 “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死,就怕夫人以后没人陪伴。” “说什么呢!”听见脚步声来了,江后放下粥碗,换了一身藕色的深衣坐在床头,把李靖梣叫到跟前来, 温和道:“我听岑杙说, 这次幸亏有你及时调度,不然我是赶不及救她的。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是好。” 李靖梣恭谨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嗯——我前面许了岑杙和顾青每人一个愿望,答应一定帮她们完成。本应也许你一个愿望,但恐力不能及,不能遂你意, 因此许你一个尽力而为如何?” 李靖梣受宠若惊道:“靖梣不敢。” 江后又微笑道:“不妨事。如果你现在没有想好, 将来想好了,也可以来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 一定会倾力而为。” 说完, 吩咐向暝:“去拿张纸过来。” 向暝领命去外间取了一张信纸。江后从腰间解下一个囊袋, 手指勾开绳子,从里面取出一枚琥珀色的玉印出来,玉印面底有封,江后将封打开,对着印章呵了呵气。以向暝的后背为案,在纸上刻下了一枚红色的牡丹印。然后将这张只刻了牡丹印的空白纸交给李靖梣。 “这上面有我的私印,如果将来想到了什么愿望,就把它写在这张纸上,着人转交给我。无论什么愿望,我都会尽力而为。” 李靖梣小心翼翼地接过纸,见末尾那牡丹印章跟自己在宫内见过的牡丹印一模一样,犹豫道:“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对。” 李靖梣将印纸叠好纳入袖中。手高举眉前,屈膝,朝床前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靖梣,叩谢太慈仁皇后赐牡丹印。” 躺在床上江清圆眼睛豁亮地看着江后,她虽然老早就晓得她身份,但那已经是江后隐居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有人当面唤她太慈仁皇后,更莫说直接下跪行礼了,只觉得眼前景象十分新鲜,又隐隐感觉到某种骄傲。 江后对李靖梣突然的举动,并无意外,很平和地问她:“你怎知我身份的?” 李靖梣起身道:“回太慈仁皇后,曾爷爷李祚均查阅世祖遗诏,推测出了太慈仁皇后的下落。并且曾去景阳县寻访过太慈仁皇后。但是,最后没有找到。不过他把牡丹印的秘密继续传给了后人。” “李祚均?”江后对这个名字稍有陌生,询问道:“是中汉还是中治一系?” “是中治一系。”李靖梣谨慎回道。 江后略一思忖,“中兴延祚,那就是中治的曾孙了。” “是。” 李中汉和李中治都是玉瑞第二次血脉归祖时,第十七代女帝李休钥与驸马李休鑫所生的嫡子。其中李中汉彼一出生,就被上一任女皇立为了皇太孙。 只可惜两任女皇在位时,正值朝局大乱,奸臣当道,帝脉式微。李休玥无力挽回乱局,继位没几年就驾崩了。而太子李中汉继位后,局面更遭,不仅朝堂被奸臣把控,皇帝形同傀儡,就连内廷也被宦官把持,毫无自主权利。 李中汉最后被自己的次子李兴格联合阉宦所弑,连同当时的太子也一并惨遭毒手。李兴格杀父弑兄后继位为帝,因顾及阉党势力,开始后怕,于是又在宫内大肆诛杀宦官,最后反被阉宦所弑。 连续两代皇帝死于非命,重臣不得已再立李中汉三子李兴檀为帝。李兴檀因为年轻,极度厌恶朝臣给安排的皇后,反而宠信其他嫔妃,遭到朝臣的嫉恨,莫名其妙地就死了。奸臣和阉党分别又立了四位幼年皇帝,不是被废就是早亡。眼看着李中汉一系的子孙都被废完了,朝臣又想到了立李中治的子孙为帝。李中治同样是血脉归祖的嫡子,他的长孙李延烺就被过继给了李兴檀为嗣,继任皇帝,即为中宗,就是清宗李祚均的父亲。 中宗仍然是傀儡皇帝,不过他从不跟朝中的任何势力对抗,只安心做他的傀儡皇帝。并且专注在后宫生孩子。在位短短十三年时间,竟然生了十八个儿子,十五个女儿,这还没算夭折的。 清宗李祚均是他的第二子,在中宗继位之前就出生了。十五岁那年因失手杀人被贬出京去,到北疆服役。没想到这一去反倒成为他成长的契机。当时蒙古诸郡联合起来造反,妄图恢复世祖之前的大蒙古国。李祚均抓住机会率军平叛,立下赫赫战功。消息传回京城时,把持朝政的权臣心中恐惧,立即开始着手打压李祚均,并大力扶持中宗的傀儡太孙李太钟。 可惜对方年幼不成器,加之李祚均又采取怀柔示弱计策,放下在北疆的一切军权,只身返京。倾尽家财大肆贿赂朝中重臣,暗示将来会唯命是从,这才保全了一条性命。 直到中宗病危时,他突然从京中逃走,返回北疆,挥举义旗,振臂一呼,号召四疆守将进京勤王。 一时间群起响应,四方将领一个月之内就兵临京城。李祚均率军攻进建康,将朝中奸佞、内宫阉宦一一诛杀。当时的京官几乎被杀掉一半,李祚均下令拆掉巨奸常正邕等人的宅院、庙宇,做成了近百抬大轿子,去全国各地拉贤能之士进京充实六部。当时旧官尸骨暴露荒野,新官的轿子踩着尸体进京,种种画面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但无论如何,经过一场至今仍有争论的血洗,建康城终于在血流漂橹中获得了重生。 之后,中宗驾崩,李祚均顺应人心登基为帝。并且将李中汉一系除李中汉,李兴檀二帝外,其他所有傀儡皇帝,全部废黜帝号,帝陵也拆除,改葬别处。而李中治就此被追尊为衍宗,确立为玉瑞正统。 不过,确立是一回事,被承认是另一回事。尽管李祚均为衍宗、成宗提高了身份,但因二帝从未登临大宝,朝臣仍默认中宗是李兴檀嗣子,不然他们这一系继位的合法性就没有了。还可能引起后人的效仿,把他们也列为旁系。李祚均也是晚年才明白过味来,开始大力追封李中汉和李兴檀,并承认自己这一系是承自李中汉,是完全正当合法的。 总之这一段历史非常复杂,甚至有些混乱,虽然他们是承自李中治一系,不过,名义上还是李中汉的后人。 据推测,太慈仁皇后早在第六代孝祖驾崩后,就不再过问政事,回到景阳县百花林隐居去了。对后面的皇帝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从她知道李中汉和李中治二帝,可以判断,清宗李祚均关于她曾再度出山的推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据李祚均推测,太慈仁皇后曾在第十五代皇帝李俭炆末年,出山辅佐过李俭炆膝下唯一的女儿。就是后来的第十六代女帝李宜冉,也就是李休钥的母亲。 在李俭炆的起居注上清晰记录着,在李俭炆病逝前三个月,他曾去景阳县住过一段时间,之后驾崩在了回京路上。 在人生最后一段岁月,他去景阳县应该别无所求,只为了安排好身后之事。之所以如此匆忙,也是这位先祖不走运,他原本膝下有一个太子,只是那太子在他去世前半年就死去了,没有留下后嗣。李俭炆哀痛之余想到只能立女儿了。但是女儿之前一直是以公主身份培养的,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即便立了她也会被她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堂弟拉下马来。李俭炆万不得已,只好去景阳县求了江后,求她辅佐李宜冉。 只可惜,李宜冉并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即便被扶上了皇位,到后来太慈仁皇后离开后,朝局立即就陷入了混乱当中。倒是她的女儿李休钥很有才干,只是年命太短,本有机会匡扶社稷,可惜早早就过世了。 据说,李休钥早年曾带着两子去过辟阳县,在那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李靖梣以前从未留意过此事,直到从岑杙口中得知江后就住在辟阳县不远处的大蛮山,回去翻阅过李休钥早年的起居注,得到了这样一条信息,推测她到辟阳县极有可能是去探望江后。而且,从江后提到中汉、中治时,那种宠溺后辈的神态和语气,李靖梣不难推测,江后应该见过李中汉、李中治小时候,所以对他们两个留有很深的印象。 李靖梣告辞后,江后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地出了会神,回头对清圆道:“宜冉是个可怜孩子,当年是我害了她。” 清圆从堂竹和初阳那里听说过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伸出手来,攥住她的手,“这不是夫人的错,这是每个人的命,谁都没办法逃避的。她不做皇帝,说不定结果会更糟。” 江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善待她的。” 不是所有人都想当皇帝的,李宜冉就是其中之一。她懦弱又胆小,纯真又善良,被扶上皇位完全就是赶鸭子上架,因为哥哥死了,父亲后继无人,所以才把毫无准备的她推上皇位。 她从来没有去过前朝,连跟臣下说话都不敢高声语。她原本有一个很相爱的驸马,但因为突然成了皇太女,父亲嫌驸马出身太低,配不上她,将其以莫须有的罪名废黜,贬去了边疆。据说驸马不久就染病死在了那里。而她对此毫无反抗之力。 后来江后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专门调查过那位驸马的死因,发现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那位驸马遭贬的原因很可能不是出身太低,而是被皇帝识破了身份,在发配的路上鸩杀的。 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女子。先前皇帝不缺后嗣的时候,为了皇家声誉,这位女驸马还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一旦太子去世,皇帝延续自己血脉的唯一希望就落在了女儿身上,这位女驸马就成了挡路者,是非死不可了。 死后她的尸体也没有保存下来,而是当场被化为灰烬。在玉瑞挫骨扬灰的严重程度是大过鸩杀的,皇帝没必要用挫骨扬灰的方式来掩盖后者,所以他毁尸灭迹多半是为了掩盖驸马的真实身份。 这件事隐瞒了好些年。如果不是一位居心叵测的皇叔偶然发现在边疆服役的根本不是原来的驸马,暗指李宜冉不顾先皇教诲仍与前驸马藕断丝连,并趁机将人偷换出来。李宜冉可能永远会被蒙在鼓里。 而那位皇叔捅破这件事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打击她,事后证明,他的确做到了。 江后离京时,一向讷于言的小姑娘说了一句让她永生难忘的话,她说:“愿死后为鬼,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 那时,江后恍然明白,她一次次朝自己投来的略带乞求的目光是什么。也许她曾短暂地将希望寄托于她,得知希望破灭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她本该有所察觉的,但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她一次次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走完了自己并不快乐,也不被认可的一生。二十一岁那年生下皇长女后,她完成了自己所谓延续血脉的任务,便开始在后宫带发修行,一直到三十八岁圆寂,再也没有张口和任何人说过话。 作为一个皇帝,她是不合格的,玉瑞因她而陷入乱局。但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没有任何力量反抗命运的人,她的沉默让人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也许,当初她能够及时伸一伸援手,结局就会不同了吧。但也许,自始至终她都改变不了任何。 此后她一直和李休钥保持着联系,这位皇长女比她的母亲要勇敢得多,但是在江后心中,总忘不了那个坐在光辉灿烂的宝座上,眼含热泪的惶惶无助的小姑娘。也因此,在这座皇陵中,有一座帝陵是她至今不敢涉足的。怕一踏入那里,就会忍不住潸然泪下。愿她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 ※※※※※※※※※※※※※※※※※※※※ 中宗李兴耀改名李兴烺。最近确实智商不在线,竟然把光看成了火,还一直看不懂评论,寻思什么火字旁啊,耀不就是火字旁么,明明很对很对…… 蓝阙王储 却说岑杙护送顾青出皇陵, 路上问她是不是觉得事情太突然了, 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是这样, 我可以去跟夫人说一说,请她延迟一些日子, 等你哪天想好了,咱们再来医治如何?” 顾青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叹了口气,手语道:“不用了, 既然已经说好了,再拖延总是不妥的。你不用再为我张罗了,放心,我自己会拿定主意的。” 岑杙眨了眨眼,随后笑了, “那好吧。我先送你回去, 你自己好好想想。对了,你吃过饭了吗?”说完觉得此话多余,现在都过正午了,她一早就送了人来,就没吃过东西, “走, 咱们先去西陵村吃顿饭,填饱了肚子再上路。” 岑杙自己也饿了, 催着顾青就往前走。过了地灵河又往南数百步, 就到了龙凤门。过了龙凤门, 顾青的目光忽然被道路两旁的石人石兽吸引住了。来得时候步履匆忙,无暇他顾,都没仔细观察过他们。此刻一见,方觉每个石像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岑杙瞧她似乎对这些感兴趣,就挨个介绍,“这是主神道上的石像生,是皇帝死后的仪仗队。在咱们玉瑞,讲究事死如事生,皇帝生前是什么排场,死后还是什么排场。你瞧这些石人,统共有二十对,没有一对是长得一样的。听说,都是石匠们比照二十位开国功勋的脸谱雕刻的,每张脸都独一无二。前边还有十二对石兽,分别是狮子、獬豸、麒麟、马、骆驼、大象,每种石兽都是立一对,卧一对。” 顾青凑近为首那儒雅的文臣塑像面前,见他头戴梁冠,手执朝笏,瘦脸长须,神情自若,颇有一种运筹帷幄的神气与淡定。 岑杙道:“这第一个文臣原型是太|祖当年打天下时麾下的第一谋士卢三卯。在民间传说中,他是个奇人,不仅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还能够通灵,就是和鬼神直接面对面交流。据说皇陵这块风水宝地就是他贿赂了当地的山神、地灵,花高价买来的,使用期限是万岁。万岁后若人间帝王还想在此长眠,就要再去跟神仙讨价还价。” 顾青惊讶,手语问:“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多半是后人杜撰的。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你知道咱们这朝有一个大官叫岑骘吗?” 顾青摇摇头,岑杙笑道:“他是二十多年前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因为生前为人正直,就有人杜撰他死后入了地府,成了地下主,也就是阎罗王。他的家人,比如妻子、女儿什么的,统统都下界做了冥官。”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顾青纳闷,疑惑地看着她。 岑杙并没有跟她提过自己的身世,当下草草带过,转移话题道:“你再看旁边的这位,满脸大胡子的,是太|祖座下的第二位谋臣。姓顾,叫顾兹鸣,‘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顾兹鸣。你不是说,你们的祖上曾出过大官吗?说不定就是这位!” 顾青一听,连忙多看了这雕像两眼,见他半张脸都掩在了胡须底下,神情十分庄严肃穆。心里竟有些激动,但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就对着雕像躬了躬身。 两人走至御道尽头时,看到迎面一座两三层楼高的碑亭立于御道中间。碑亭呈四方形,上面是重檐攒尖顶,下面是红色的方城。方城四面皆开券洞,可行人。券洞中央耸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像一个巨人似的,挡住了三分之二的去路。 “那是碑亭,里面竖着玉瑞太|祖皇帝的圣功德碑,上面刻有三千多字,记载着太|祖皇帝开国创业的功绩。每个进入皇陵的人,都要从此过,以瞻仰太|祖皇帝的功德。” 岑杙正想领着顾青进去看看,谁知石碑另一头竟来了一伙人。 “咱们走旁边绕过去。”岑杙不欲和他们照面,拉着顾青绕到亭西。从西券洞瞧见,那伙人进了碑亭,围在龟座周围,瞻仰石碑上的文字。人在碑底下,渺小得如同稚子。 岑杙观察到这群人有男有女,皆着华衣,其中有三个人,服饰和旁边人明显不同。中间那女子着一身蓝裙,头发垂至腰间,头上好像戴了一朵玫瑰花似的蓝色王冠。另外两个是侍卫,皆着白衣,头上戴着圆圆的白色帽子,很容易能看出是异族人。 岑杙猜到他们是谁了,拉着顾青赶紧走。顾青不知道她为何变得如此匆忙,带着疑惑离开了此地。 亭中正百无聊赖的吴靖柴,偶然一瞥,就看见了熟悉人影,心中一喜,就想追过去。但触到旁边的岑杙,雀跃的心顿时冷了下来,如鲠在喉。 诚王注意到了吴靖柴诡异的神情,疑惑道:“表哥,你在看什么?” 吴小侯爷捂住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回头,眼不见为净,“没什么?你怎么今天这么安静,也不上前好好表现?莫非你不喜欢这蓝阙王储?” 诚王脸色有些窘迫,他并非不想上前。相反,他很喜欢这位蓝阙公主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朝气和神采。但是…… “你怕啊?”吴靖柴饶有趣味地藐着他。 “我不怕,只是,这驸马之位本来就是二哥的,我不能跟他抢。”诚王小声道。 吴靖柴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那早就是过去式了,如果这蓝阙王储,还是原来的蓝阙王储,名分已定的情况下,那自然是不能跟他抢。但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位了。人家蓝阙也明说了,新王储要重新挑选驸马,原来的婚约早已作废。皇上既然下旨让你也来作陪,那你和敦王就是公平竞争的关系。谁抢到驸马就是谁的,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吴靖柴说完,扭扭下巴示意他看碑座旁边的敦王,“瞧见了吗,如果这驸马定了就是你二哥的,他还用得着那么卖力表现?你这小子,有时候就是脑子不开窍!赶紧去,晚了才真是让人捷足先登了!” “可是我……”诚王仍旧一脸为难。 吴靖柴瞧他那样儿,知道他还是怕,心里有点鄙视。这要搁在以前,见到这种明明喜欢,又扭扭捏捏的模样儿,早就一脚不嫌事大地给他踹过去了。但是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谁又能鄙视得了谁呢? “得,哥哥看你平时还算听话,就过去帮你一把。” 诚王喜上眉梢,“多谢表哥。” 吴靖柴装模作样地走上前,正要说话,但是见这位女王储,眼睛翘得比头顶还高,正饶有兴趣地围着石碑打转。然后随手一指,“喂,就是你,对,你再给我讲讲这石座底下为什么有只大乌龟?” 她指的对象正是敦王,那口气,就跟指使一个小厮似的。敦王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主,脸色当即就拉了下来。 不过,他也知道这蓝阙公主是不能得罪的,勉强挤出一个不像笑的笑,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看公主走了这么远的路,也累了,不如到旁边歇息一下吧。” “谁说本公主累了?这才走了多点路,你就喊累。你不肯讲就算了,我让别人讲。”蓝阙公主鄙视了他一眼,敦王顿时气血上涌。吴靖柴见他张了张嘴,那口型好像在说:“你不累,老子还口渴了呢!”连忙过去挡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胸口,“淡定,淡定!”把他拽到一边。回头朝诚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鼓足勇气上前,拱了拱手:“我可以跟公主讲一讲。” “你又是谁来着?” “我是诚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个儿子。”虽然已经介绍过一遍,不过这位蓝阙公主的记性似乎很差,谁都没有记住。好在诚王是个温和性子,又不辞辛苦地自我介绍。 “哦。那你跟我讲讲吧!” 敦王被推到券洞口,一摔袖子,“真是欺人太甚,以为她自己是谁呢!我就没见过这么狂妄、颐指气使的丫头。” 吴靖柴从旁转圜,“人家是异国王储,可能风俗不同,从小娇生惯养,理解一点,理解一点!” 敦王犹不解气,“哼,我看,谁要是娶了她,真是要倒八辈子霉。” 吴靖柴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其实很想笑,不过,面上却没再说风凉话。 身后,诚王跟个老夫子似的,开始将龟趺的来历娓娓道来。那蓝阙小公主和他年龄相仿,格外认真地听他讲述。诚王不敢跟对方直视,一直拿眼往上瞟。 “这个‘大乌龟’其实是赑屃,又叫霸下,是龙生九子之一。喜好负重,力大无穷。它和真正的乌龟是不同的,它嘴里长着锋利的牙齿,背上的甲片也和乌龟不一样,能够撑得起三山五岳。所以它不是真正的龟,而是龙。” “等一下!让我先看看!”蓝阙公主很有探索精神地跑到霸下的脑袋前,仔细观察它的牙齿,还上手摸了摸,“还真的,它的牙齿好锋利!” 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的两只如宝石般的蓝眼睛,一笑起来更亮了,就跟天空一样明净。诚王心口位置突地被什么给撞了一下,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你继续讲啊?怎么停了?” “哦,”诚王回过神,有点紧张地别开眼睛,“传说,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就是霸下帮忙移山填海,后来,大禹为了宣扬自己的功绩,就让他驮着自己的功德碑,到处游走,以便传扬四海。后来人们立碑时,就都让霸下来驮碑了。” 小姑娘一边听一边点头,诚王心里很是高兴,又继续道:“相传,本朝太|祖当年横扫六合时,霸下也曾经来相助太|祖。帮他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敌军。后来太|祖建立玉瑞,霸下功德圆满,即将回到海里。但是太|祖感念它的恩德,不忍放他离去。” “然后呢?” “然后,太|祖麾下的第一谋士卢三卯为太|祖出谋划策,说自己有办法让霸下留下来,继续守护玉瑞。于是,他对霸下说,只要它能把太|祖的功德碑驮起来,并安稳地放下,就放它走。霸下一听,这太简单了,它连三山五岳都驮得动,区区一块石碑,根本不在话下。于是就把太|祖的功德碑驮了起来,并跟卢三卯得意洋洋地炫耀。但是当它准备放下的时候,石碑突然变得比三山五岳还要重,瞬间就将它的腿压弯了。霸下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质问卢三卯施了什么法术?卢三卯说,他没有做任何法术,只因为太|祖的功德是无量的,它抬不动也正常。霸下不服气继续动用蛮力往上拱,谁知越拱石碑越重,它的四只脚都陷入了地底。最后,霸下放弃了抵抗,留了下来,一心一意地守护玉瑞。” 听完这个传说,蓝阙公主整个人都愤慨了,为霸下打抱不平道:“那叫什么卯的太卑鄙了吧,人家霸下帮了你们那么多,想功成身退都不成。还把人骗过来,继续帮你守玉瑞。人怎么你了?可怜的霸下,办了好事儿没得好报不说,还失去了自由,连家都回不了了。再说,人家大禹的功德都没有达到无量级别,你家太……” 在她口出“狂言”之前,手下急忙扯住了她的袖子,叽里咕噜地对她说了什么,蓝阙公主这才闭口不言了。不过,虽然她没说,意思全都摆在了脸上。 奇怪的是,往常要是有人对太|祖不敬,诚王都会第一时间上去反驳,这次竟然莫名觉得她说得有一定道理。强留霸下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可是,好像又觉得哪里不对。 “传说只是传说,当不得真的。”吴靖柴出来打圆场。这一页算是揭过去了。后来,他们从碑亭出来,又去参观了石像生。这位公主走累了,竟然让两个侍卫用手腕搭成了一个桥,自己坐到上面,双手揽着侍卫的脖子,毫不顾忌地往前走。 “她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啊,当众跟人搂搂抱抱,真是不要脸!”敦王仍旧怀恨在心。 诚王却被她的率性自然,不拘小节打动,闻听此言皱了皱眉头:“二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人家蓝阙的风俗本来就比玉瑞开放,未婚的男女见面、分别时拥抱、亲脸都是常事。何况人家走累了,让侍卫抬一下又能怎么样?又不是故意搂抱的,只是怕摔下来,搭把手而已。” 诚王平时很少顶撞敦王的,后者本来就压了一肚子火,此刻全都涌了上来,“呦呵,还没当上驸马,就急着护短了?别以为人家多看你几眼,你就自以为入得人家法眼了。就算你当了蓝阙驸马,娶了这样放浪的公主,将来也有你受的。” “你!”眼看着二人快要吵起来,吴靖柴挡在了他们中间,“别磨蹭了,人都走远了,还不快追。”他算是明白皇帝舅舅为什么把他也派过来了,如果没有他,说不定这两兄弟会打起来。 十年之约 才逛了小半个皇陵, 蓝阙公主就玩腻了, 用蓝阙语叽里咕噜道:“这里又大又空, 不热闹,一点都不好玩。” 左手边那个属下回道:“公主, 您这次不是来玩的。难道您忘了吗?女王陛下让您来中原好好学习。” “是啊,公主。”右边的那个属下也说道:“这是玉瑞的祖陵,在中原,人死后就像睡着了一样, 所以,生人不能打扰先人睡觉,免得把他们吵醒。” “把他们吵醒不是更好吗?醒了大家一起玩,捉迷藏,你蒙着我的眼睛, 我抓着你的胳膊, 多热闹!” 两个属下感觉脖子里阴风阵阵,“公主您别开玩笑了,把他们吵醒,是会惹祸上身的。” “是啊,您跟臣开玩笑不要紧, 反正臣都习惯了, 但和玉瑞那些人,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真是, 两个胆小鬼!好了, 放本公主下来吧!”侍卫弓下腰来, 蓝棉杲从桥椅上下来,等敦王几个撵上来,回头道:“这样走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我给你们讲故事怎么样?” “讲故事?”诚王、敦王、吴靖柴面面相觑,吴靖柴早就走累了,忙说:“好啊!公主肯给咱们讲故事,是咱们几个的福气。前面正好有个亭,咱们到亭中歇歇脚。” 诚王深表同意,刚才听那蓝阙公主和属下对话,声音跟唱歌一样好听,能多听听再好不过了。只敦王一脸狐疑,讲故事?有那个闲心还不如去戏园子听曲呢! 却说岑杙送顾青下山至西陵村,刚走到村北,迎面过来一人,普通面相,长得有点面熟。一见面就朝她拱手:“岑大人!岑夫人!” “你是?” “在下是步军巡城司西营娄将军手下参将费曲源。是娄将军派我来的,有要事要通知岑大人,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岑杙想起来了,曾经在娄满纶身边见过他,瞧他脸色挺郑重的,寻思娄满纶找她们会有什么要事儿?就道:“这样,我们正要去吃饭,咱们找家饭馆,边吃边聊。” 于是,就到村中最大的一家饭馆,找了个角落的单间。小厮上菜以后,那费曲源这才向二人诉说原委。 “岑大人府上是否有一位管家叫陈退锋的?” “老陈?”岑杙和顾青对视一眼,“有啊,他是我的管家。今早出去就没消息了,我一直在找他。他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他被当成刺杀蓝阙公主的刺客,给关起来了。目前正关在九门提督府的大牢里。娄将军让末将特来通知岑大人一声。” “刺杀蓝阙公主?”岑杙瞪大了眼睛,像听到天方夜谭似的摆摆手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老陈跟我身边多年,人又老实又本分,怎么可能会去刺杀蓝阙公主?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娄将军也觉得事情有蹊跷,所以,私下去审问了陈管家。据令管家供述,他本来是去替令夫人送信的。娄将军让我来求证一下岑夫人,是否有这回事?” 顾青闻言连忙点点头,用手语比划了一阵,岑杙替她翻译道:“是,内子是让他到皇陵给我送信来着。但是没见到人。” “那就没错了。娄将军估计,陈管家八成是被冤枉的。” “怎么说?” 原来,早上老陈骑马出城时,见街上没多少人,就把马驰得飞快。不巧街上忽然有人放鞭炮,马就受惊了。他控制不住马,被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枣红马往一伙穿着异族服饰的人群里冲。老陈怕马冲撞到人,带坏岑杙的名声。于是当机立断地爬起来,看到路旁有个宰羊的,就抢了他的刀,冲上前制止。想着宁愿让马毙命,也不能让它伤着人。只是他还没杀掉马,就被一个白衣武士照胸口打了一拳,当场昏死过去了。那伙穿着异域服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蓝阙公主的一行随驾队伍。对方把老陈当成了“持刀行凶”的刺客,当场就要抓回驿馆审问。还是巡城司的人给拦下了,说此事事关重大,要先经玉瑞九门提督府上报朝廷,才能定夺。因为冯化吉目前不在京城,这事儿不好处理,东西南北四营的统领就先把人押着。不过,这件事涉及到玉瑞、蓝阙两国关系,皇上那里已经知道了,并且发话,一定会给蓝阙国一个交代。 “我来得时候,刑部一行人正往九门提督府方向走,估计是去提人了。娄将军让末将来通知岑大人,尽快想出应对之策,如果不成,还是及早脱身为好,莫要被一个小人连累了。还告诉岑大人,如果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对于娄满纶的好意,岑杙心存感激,站起来:“多谢娄将军提醒。我现在奉旨守护康德公主,不能返京,劳烦费将军再帮我跑一趟。我有个朋友在刑部任职,叫傅敏政,现任京都清吏司郎中,烦他帮我照看一下岑府管家和一干家小。”岑杙知道老陈如果出了事儿,刑部一定还会提审小庄、小园他们。甚至连顾青可能都要被传去作证。不过,顾青身上有三品诰命,那些人肯定奈何她不得。这件事关键在蓝阙国那边,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她们一直咬住不放,那么就算老陈没罪,皇帝为了平息事端,也会判他有罪的。 送顾青离开时,岑杙不忘叮嘱,“你回去以后,如果有人传你,不要担心,照实说就是。如果有人威胁你,也不要怕,我最迟明日中午就会返京,替你撑腰。”顾青颔首,手语道:“我没事,你也要小心。” 岑杙回到皇陵,问守门的军士,“蓝阙公主走了吗?” “还没有。” 她闻言,立即整理衣裳,前去拜会。走到风吟亭处,顿时感觉一股阴风钻入领口,令人寒毛直竖。听说这儿以前就是个风口,风过这儿就跟下油锅的厉鬼似的,发出凄厉的尖嚎,能把活人给吓出病来。据说,当年建陵园的时候,造墓者在皇陵四面八方造了四十多个风口,每个风口都会发出可怕的怪腔,目的是为了吓退前来盗墓的盗墓贼。但是后来被某个皇帝全给拆除了,只留下主神道旁的一个风口,上面建了一座亭辟邪。其实想想也是,单这一个风口就能把活人吓死,这么多风口一起鬼哭狼嚎,搁谁受得了? 岑杙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看见蓝阙公主正在亭中,面向众人侃侃而谈,而敦王、诚王、吴靖柴三个背对岑杙坐在栏椅上,看不见表情。吴靖柴的一条胳膊还搭在栏杆上,脖子极力往后仰着,习惯翘起的二郎腿有些凝固。 岑杙让一个侍卫前去通报,那侍卫沿着小径到了亭中,刚举手抱拳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为何,坐在栏椅上的三个人突然都炸了,吴靖柴像被烫着了似的,直接从栏椅上跳了起来,拿胳膊指着那通报的侍卫,似乎在破口大骂。敦王和诚王两个,也是前仰后合地拍打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了。 岑杙觉得非常的奇怪,等那侍卫回来,忙问:“怎么了?” 侍卫一脸菜色,难为情道:“都是属下不好,惊着两位王爷和小侯爷了。岑大人,蓝阙公主有请。” 惊着了犯得着这么大动静吗?岑杙狐疑地走到亭口,还没跟三位显贵王爷见礼。对方就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相继跟蓝阙公主告辞,之后一个接一个仓皇而出。 “蓝阙公主的故事真是太动人了!但是我差点忘了,我二姐也来了皇陵,我得先去看看,就不多留了,公主殿下,岑大人多保重。”吴靖柴一马当先,不知为何,脸上满是冷汗。 “岑大人,好久不见,我也有事,你们聊哈。”身后紧跟着是敦王,他边走边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在身前展开扇了两下,打一激灵,连忙又收起来。僵着脖子走得比跑还快。 最后一个是诚王,他没跟岑杙打招呼,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几乎连滚带爬喊着:“等等我!表哥!等等我!”踉跄地跑去追吴靖柴了。 怎么了这是?岑杙满腹狐疑地走到亭中,转念一想,走了也好,本来还想支开他们呢,现在倒是省心了。 “哼,我故事还没讲完呢,真是一个个胆小鬼、大草包、臭怂蛋!”蓝棉杲故事讲到半截,剩下半截没讲完,心里特别难受、憋屈,一拍栏杆,指岑杙,“都是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是扫把星吗!” 岑杙抽了抽嘴角,似乎明白那三人为何仓皇逃窜了,这亭子正位于风口中心,风声是外面的好几倍,简直就像厉鬼贴着你的脸尖叫。如果这时候听点刺激性的东西,说不定会魂飞魄散。 岑杙想笑,不过现在有求于人,只好忍了,“是,是臣的错,不过,臣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要在大牢里见公主了。” “哼!在大牢里正好,本公主早就想把你关大牢了!”她唇角衔着一丝冷笑,劈面直斥,一看就是早想揍她的样子。身旁两个侍卫也目露凶光。 “别开玩笑了。”岑杙讨好地上前。 “什么开玩笑?本公主像是开玩笑的人吗?来人,看看这儿离哪个大牢近,现在就把她关进去!”话音刚落,身旁两个侍卫,开始抡袖子,作势要把她拉出去。 不过,蓝阙脸上得意的笑出卖了他们。 “去去去!”岑杙从两人中间穿过,到蓝阙公主面前,“棉杲。我是真有要事相求。” “你是哪个大胆狂徒?本公主的名子也是你能叫的?” 岑杙瞧着她那作威作福的样子,苦着脸道:“那要不我先给您行个大礼,让您先耍够了威风,咱们再谈正事?” “好啊!”蓝阙公主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 岑杙噎了一下,左右看看,两个侍卫都是叉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叹了口气,双手握拳竖在头顶,腰一躬,身子呈九十度弯折,“下官参见公主殿下。” “免了!”蓝棉杲点着头,似乎很是开心。 “现在可以说正事儿吧?”岑杙知她素爱玩,也就随着她,谁知,这厮玩起来没完没了了,故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子,拿腔拿调道:“哼,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有句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有……” “得,打住!臣知道公主殿下来中原学了不少东西,就不用全摆出来了吧?”岑杙恢复了老熟人的本色,直接走过去,“我有个管家,叫老陈,今早出城时不小心冲撞了你,被你们的人当成刺客,抓起来了。他绝非是有意的,人家是想杀马,避免你被马蹄踢到。” “什么,什么?”蓝棉杲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什么,问侍卫:“有这么个事儿吗?” 侍卫提醒道:“是有这事儿。” “哦,我明白了。”蓝棉杲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他背后的主使是你,原来你想刺杀本公主!” “什么跟什么啊?我怎么会刺杀你!不都说了,是误会一场吗?” “哼,我怎么知道是不是误会?你一定是老早就存了折了这个心思。是啊,如果杀了我,你就不用再履行十年之约了。天底下还有谁知道你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呢?啊,原来如此,你真是太卑鄙、太险恶了!” “你都说得什么啊,我敢对天发誓,如果我存了这心,就让我五雷轰顶,五马分尸。” 蓝棉杲再次冷笑,“行啊,你要是没存这个心思,现在马上跟我回蓝阙。” 岑杙不说话了。 “看吧,原形毕露了吧!”蓝棉杲立马转了脸色,对侍卫厉声道:“马上去皇宫,跟那个中原皇帝说,立即把那个姓陈的刺客给杀了!” “欸,别,别!息怒,息怒!我不是哪个意思,你也得听我解释啊。”岑杙忙拦住他们,试图跟她讲道理,“那个约定早就在七年前就作废了。那时候你还小,个中曲折,我说了你也不明白。而且我已经成亲了,你姐姐也知道这件事,我想她泉下有知,一定会……” “凭什么你说作废就作废?谁跟你说作废的?成亲了还可以和离呢!你想赖账就直说,用不着拐个弯弯。哼!咱们走着瞧!”蓝棉杲一听她提到蓝樱柔,头上的玫瑰冠子顿时一晃,声色俱厉地瞪着岑杙。 岑杙听到她话里的威胁,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行,我答应你,只要我报了仇,就跟你回去,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无怨言。但是,你得答应不追究老陈。”她想着,姑且先应下了,过了这关再说,至于其他的,从长计议,未尝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蓝棉杲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用鼻子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那你什么时候报完仇?” “嗯,这个是没准儿的是,也许要五六十年吧?” “五六十年,你耍我呢?”蓝棉杲大怒,照腿踢了她一脚,岑杙疼得脸都绿了,连忙蹲下,抱腿龇牙咧嘴,“没办法,谁让我仇人太厉害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三品官,连人家毫毛都算不上!” “哼,我给你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后你再报不完仇,立马给我滚回蓝阙来。” “半年?半年太短了吧!” “这是你让我帮你的唯一条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谈。” 岑杙知道蓝棉杲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虽然平时看起来无理取闹,但一旦认准了某件事,任谁也劝不住。 她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其实,损失一个管家,对我不算什么的。就算你把我的人绑回去,我还会跑回来,你又能奈我何?” “真的吗?既然不算什么,又何必来求我?”蓝棉杲自信满满道,拍拍她的脸蛋,狡黠道:“我这次在蓝阙停留的时间会很长,说不定还会和你一起回去,有的是时间等你答复。不用着急给我答案!” 笼中之鸟 看着她飘然而去的身影, 岑杙很无奈。和蓝樱柔的通情达理、温柔和顺比起来, 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简直就是个小魔王, 不仅性子刚强霸道,做事又喜欢出人意料。如果自己不顺着她, 搞不好她真会对付老陈。 回到熙陵的时候,见吴靖柴正趴在路口石碑上,似乎睡着了。岑杙好奇,就叫了他一声:“小侯爷?” “卧槽!”吴靖柴突然从石碑上滚了下来, 一看是岑杙,立即指着她,大骂道:“你小子闷声不响地站在那儿,你想吓唬谁啊?” “我没想吓唬谁啊?”岑杙一脸无辜,随后看见他额头上汗涔涔的, 有点奇怪, “小侯爷,您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 “您不是要去熙陵看望二公主吗?” “对……对啊,我现在就去看。”他拂了拂袖子,又理了理衣襟, 理直气壮地往前走。不过, 抬脚前眼珠一斜,瞄到岑杙, “你也要去熙陵?” “是啊, 不过, 我要先在这儿歇会儿,您先请!”岑杙打算把事情理理清楚,再回去。于是就倚在吴靖柴之前趴的地方,发起了呆。 吴靖柴望着身前幽长、僻静的御道,皱起了眉头,后退两步,返身回来。支吾道:“算了,我就不去看她了,反正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去替我说一声。就说我来过就成了。” 说完就要沿着神道往回走,岑杙连忙唤住他,好意提醒道:“小侯爷,您最好现在别回去,那蓝阙公主正拉着敦王、诚王讲故事呢,一时半刻都讲不完。还不如等她讲完了再去。” 吴靖柴步子顿住,回过头来,“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我老早就是这么想的。”吴靖柴找了个台阶下,一下子又蹦上了石碑。 岑杙笑了笑,有点猜到他为什么那么慌张了,估计是听故事听多了。故作不知,笑道:“我歇好了,现在就去熙陵,小侯爷,要不要一起?” “好啊!”吴靖柴见她抛出了橄榄枝,立即抛弃了之前的立场,快步跟上去。 “小侯爷身边怎么不带个侍卫?” “嗨,小六得帮我放风,盯着那蓝阙公主。不然,我哪里走得开。”吴靖柴倒也实诚,瞻前顾后地走了一阵。岑杙忽然在原地蹲了下来,对他抱歉道:“不好意思,鞋里进了个沙子,我掏出来。您先走,我随后撵上来。” 吴靖柴不疑有他,就在前面走着。这熙陵的御道越往里,两旁的树荫越茂密,有的地段两旁的树木,在头顶相接,形成一个又一个拱洞。加上树上有些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和青色的叶子相互辉映,于一般人来说是难得的美好景致。但对于刚听了刺激性故事的小侯爷而言,脑中只浮现出一个词,这里怎么这么像黄泉路?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等岑杙撵上来。不过等了半天,后面仍没动静。小侯爷只好回头去瞧,竟然发现方才经过的地段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秋风扫过地砖上的落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岑……”他想唤人又不敢大声,手颤脚颤地往后退。感觉有一股妖风钻进了袖子里,带得衣服都发出呼啦啦的怪腔。 “刷!”身后树枝一颤,小侯爷连忙回头就见数不清的叶子悬着圈往下掉,有些落在他的眼睛上,把视线完全给阻绝了。小侯爷打一激灵,慌不择路地把叶子拂去,谁知更多的叶子都往他脸上砸。就跟被人操纵似的,专门砸他的脸。一瞬间真有种落入天网的感觉,疲于应对,晕头转向。 就在这时,不知那个方向忽然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啊!” 小侯爷整个呆住了,愣了大概好几瞬间,才慢慢扭回头来,就见岑杙仍旧蹲在刚才掏鞋子的地方,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小侯爷,你在干嘛?” 吴靖柴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脑子错乱了,难道刚才听到的、看到的都是错觉?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呀?” “一个……女人……的叫声。” “不是你叫的吗?” “我没有啊!”话音刚落,两人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惊恐的颜色,突然“啊”得一声,双双惊慌不跌地往熙陵方向跑。 一口气冲进了熙陵大门里,“快快快,快关门!”两人一人拉着一扇门,将御道拍在了门外,“砰!”得一声,倚在门上,大喘气。 听见动静的越中和“兰溪”走了过来,“怎么了你们?”吴靖柴也不管是谁了,抱着对方就大哭起来,“小爷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啊,怎么叫我碰上这种事儿!爹呀,娘呀,你们差点见不到你们的宝贝儿子了哇!” 吴天机静静地看着吴靖柴没出息的样子,很想一脚把他从越中身上踹下去。转问岑杙,“怎么回事?” “容,容我先喝口水!”岑杙跑回了自己的“临时房间”,“啪”得关上门,抱着肚子,差点没把自己笑死,这吴靖柴看起来挺纨绔的,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这么好骗! 然而她还没笑完,房间阴影处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我的妈呀!”她腿一软,立马坐到地上,头磕到门板,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怎么了?”李靖梣看她瘫倒的样子,皱眉问。 “啊,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岑杙虚惊一场,拍拍胸口,想站起来,结果一屁股又坐下了,“我起不来了,拉我一把。” 李靖梣便把冰凉的手指伸过去,岑杙拉着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你怎么在这里?” 李靖梣不忙回答,手伸到她的颈后,从她领口捏出一片枯黄的叶子出来。岑杙看到那落叶,打一激灵,暗忖:“真是好险,幸亏没被吴靖柴看到,不然就要露馅了。” “我来是有事要告诉你,你知道管家的下落吗?” 岑杙恍然大悟,“你是来告诉我,老陈被抓的事对不对?” 李靖梣意外地挑挑眉,“你知道?” “嗯,是娄满纶给我报得信。”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李靖梣回到桌边,坐下,岑杙也过去,跨过凳子去倒水喝。刚吃了饭,又走了那么多路,她早就渴死了,一连喝了好几杯。 李靖梣似斟酌了片刻,道:“这件事若能使蓝阙那边能松口,就好办许多。此刻蓝阙公主正好在皇陵,如果你想去,我可以让人帮你引见。” 岑杙咕咚咽下口水,笑道:“不用了,我已经去过了。” “去过了?”李靖梣似乎不怎么相信。 “是啊。”岑杙笑道:“刚得到消息,我就去拜见那位蓝阙公主了。她人虽然小,但很好讲话。我同她解释了原委,她就决定不计较了。所以,你不用替我操心这件事了。一切都解决了。” 李靖梣虽然仍有狐疑,不过,听到事情解决了,且她又如此开心的样子,也被感染了愉悦情绪,弯了弯唇角笑了起来。 岑杙瞧见她动人的笑,瞬间就抵挡不住,把凳子朝她那边挪了挪,靠得近了,两手一张将人搂在怀里,脸贴着她柔滑的脖颈,像小狗似的蹭啊蹭的。 李靖梣脖子里有些痒,轻轻拍了她鼓鼓的后脑勺,制止她作怪。 “别乱动!” 之后手抬起来,圈住她的脑袋,让她更方便倚靠。 “绯鲤,如果将来,你发现,有些事情我隐瞒了你,但又不是故意隐瞒你的。你会生我的气吗?” 李靖梣拨着她的一片耳朵,摁下去,它又自动长起来。想了想,“嗯,不会,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只要是出于善意隐瞒,我是不会介意的。” “你真好。”岑杙由衷感叹,随后真诚道:“能够遇见你,让我觉得之前所做得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都不会后悔。” “是吗?”质疑的语气。 岑杙想到了什么,连忙表明心迹,“当然,五年前离开你,是我唯一的不对,这个已经定了性的,永远无法翻案了!” 李靖梣“哼”了一声,手贴在在她背上,下巴在她脖子里使劲戳了戳。旬又舒服地喟叹一声,“岑杙,你知道吗?东宫其实是个大笼子,每个进入笼子的人都要在笼子里生活。笼子能保护你,但也能限制你。我刚进笼子那会儿,一切都遵循着笼子里的规则生活。婚姻亦是,自由亦是。因为我知道,只要那样做,才会让笼子里的每个人满意。” 岑杙听她说自己进笼子的时候,有些心疼,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她入主东宫后,很多事情都无法自主。权利的代价是自由,当你被推上万众之央,生命就注定不再是一个人的了。 李靖梣感觉到她收紧了两臂,反倒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可是后来我发现,连这个笼子都不是我自己的笼子,它是我哥哥的。从他出生起,这笼子里的每根铁丝都是为了适应他的成长,延长加固的。太傅是我哥哥的太傅,谋士是我哥哥的谋士,幕僚也是我哥哥的幕僚。他们组成了强大的东宫,强大到能够排斥他人的介入。我的入主,使得他们能够依然维持着原来的样貌,维持着原有的秩序。所以在他们心中,即便我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哥哥的替代品。” “可是即便这样,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笼子。因为我知道,即便是替代品,这样的机会也非常难得。我也承认我渴望权利,渴望成为天下之主,渴望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所以,笼子外的天地再广阔,也不能帮我实现理想,我便不羡慕。” “唯一一次我渴望逃出笼子,就是那年你离开我的时候。我想过,如果能挽回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放下一切跟你远走高飞。可是我庆幸,最终我没能找回你。那年我只有十九岁,很容易受爱情蛊惑的年纪。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找到了你,我真的可能撇下一切就跟你走了。不管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的家人,我的不甘。那么现在的我,即便拥有了你,也是一个哀怨啼啼、满心牢骚的平凡妇人。” “当然,我也想过,做一个平凡妇人,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什么不好,别人能做得,我为什么就做不得?可是你知道吗?我去小厨房里试过一天,切菜的时候,心里想得是,明天户部要下去视察粮食菜价,东宫该推荐谁去为好?不能挑老油条子,也不能挑生人,得挑些为人正直又有经验的官;炒菜的时候,想的是瑞江上游发了洪灾,该怎样安置流民,待会儿得写个折子,递给父皇,还有,去年的浊河旱灾,不知道地方官员赈济到位了没有?得派个御史下去微服私访一下。最后,菜切得不怎么样,炒得也乱七八糟。云种、云栽赏脸吃了几口,什么评语都没说,什么表情也没做。那时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适应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即便我身在灶台,心也在……”家国。 她话还没说完,岑杙“噗”得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变成闷头大笑。笑到前仰后合,缓了好久才道:“你还说我逗,你才是逗好不好!竟然去小厨房炒菜,你应该用墨水炒奏章啊?哈哈哈哈!最可笑的是,云栽云种竟然没说话,是有多难吃啊?哈哈哈哈!” “你再笑我就不说了。” “好好,我不笑了!你说,你说。”岑杙第一次听她主动说这么长的话,使劲抿上嘴,但仍有不听话的气体喷出来。李靖梣瞧她捂着肚子憋笑的样子,思路完全被打断了,生气道:“不说了!” 不过,不说又实在不甘心,毕竟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干脆长话短说。 敞目瞪视着她:“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上次你走了,我曾经想过去找你,但是将来如果你再走了,我绝对不会再去找你。因为你走了,就证明,你我不是志同道合之人,我不会……你再笑,我真的不说了!”她气得站了起来。 “好了!我不笑了。”岑杙又把她拉着坐下来,“你没看出来,我笑是因为我有点伤心么?如果我真的走了,难道,你真的就不再找我了吗?” 李靖梣瘪了瘪嘴,在眼眶泛红前,把下巴越过她的肩膀,双手紧紧搂着脖颈,有点委屈道:“那你就永远不要走。” “好。如果其她鸟儿想飞出笼子,我的愿望就是能陪你坐一世的牢笼,你在哪儿,我就飞到哪儿。” 起驾回京 敲门声响了起来, 两人松开怀抱。岑杙前去开门, “谁啊?” 外面站着李靖樨。岑杙松了口气, 就让了她进来。 李靖樨看到李靖梣也在里面,似乎窥破了什么天机似的, 十分尴尬。支吾道:“那个,废柴话讲不清楚,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越中说你清楚。” 岑杙一听,都讲不清楚话了?有这么胆小吗? 吴靖柴看起来是真吓坏了, 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凉月的床头,手里捧着一杯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地看着大家。 “真的,你们别不相信我,我真的看见脏东西了。成千上万的叶子掉下来, 还有女人的尖叫声。真让人毛骨悚然!不信, 你们去问姓岑的,他也看见了。”众人齐聚凉月房间,本想安慰吴靖柴,谁料反被灌输了如此怪力乱神之事,纷纷抿嘴不语。吴天机见不得他那副战战兢兢、神神叨叨的样子, 脸面尽失, 不屑相认。正好岑杙进来了,他就问:“岑大人, 你也看见脏东西了?” “没有啊!”岑杙想先探探虚实, 于是摇头否认。 吴天机回顾亲儿, 一副“你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的表情。 吴靖柴把茶杯紧紧握了一下,“什……什么没有?你明明跟我一起跑的,你想抵赖?!” 岑杙露出“什么跟什么”的无奈,“我是看到小侯爷跑,我才跑的,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你胡说八道,那女人的尖叫,你难道没听见吗!” “我真没有听见女人尖叫,我只听见小侯爷你大叫了一声,当时我还问‘不是你叫的吗?’但你说不是,就跑起来了。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也吓得跑起来了。”岑杙面不改色地继续编瞎话。 “怎么会是这样?”吴小侯爷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假的,瞠目结舌道:“那,那叶子呢!那些砸在我脸上的叶子,你不会都没瞧见吧!” 一起进来的李靖梣,想起自己从岑杙衣领里摘出的枯叶,狐疑地瞥了她两眼。岑杙觉得事情要遭,咬紧嘴唇,仍强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看见了?不可能!不对,不对!你,是你!你中途忽然不见了,但突然又出现了,你上哪儿去了,一定是你搞得鬼对不对?” 岑杙心里咯噔,心道完了,被识破了。正寻思给自己找理由开解,那边“兰溪”突然训斥道:“你一会子听到女人尖叫,一会儿又说是岑大人搞的鬼,难不成那女人尖叫也是岑大人这个老爷们弄出来的?” 他这一分析,众人均觉得十分有道理,这悬案的关键在那声女人尖叫。像落叶什么的,都可以用风吹来解释。只有这女人尖叫,寻常男子嗓音再柔婉,也决计模仿不出的。前后逻辑根本说不动,这吴靖柴分明有故意乱咬人之嫌。 只李靖梣、李靖樨两姐妹深谙内情,识破了岑杙装鬼吓人之举。李靖樨抱起胳膊,乜斜着眼藐视着她,没想到竟然有人比自己还幼稚。岑杙知道瞒不过,尴尬笑着顾向那两姐妹,眼神带点求饶的意思。李靖樨“哼”了声,视而不见,而李靖梣压根就没理她。 忽然,吴靖柴颤声道:“这么说,的确,有个女人在那儿?” 凉月见他脸色刷得白了,连忙劝说:“或许,小侯爷是遇到了鬼打墙。我常遇到这种事儿,在皇陵中,有时候走到一个地方,会转呀转呀,怎么也走不出去,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假的。就像那鬼压身,听到的,感觉到的,都不是真的。是脑袋一瞬间睡着了,做的白日梦。是不是啊,岑大人?” 岑杙一听有了台阶下,立即道:“对对对,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小侯爷一直站在那儿,是有几片叶子掉下来,不过,都是风吹的。您不要自己吓自己。” 出了房门,李靖梣睨了她一眼,眼神指向某处,岑杙领会,跟她走到僻静处。那人回头,很严肃道:“你多大人了?还玩这种鬼把戏?” “我就是想调节一下气氛,放松放松么,谁知道他这么不经吓!” “你还敢说。靖柴最怕的就是这种邪魔外道之事,你还拿这来吓他。限你半日内,马上去投案自首,把整件事解释清楚。” 岑杙略为难:“我知道错了,只是这其他都好说,就是女人的尖叫,这不好解释啊,万一嗯嗯了,你说怎么办?”她想着暴露身份之语不能随便说,就用“嗯嗯”代替,寻思李靖梣肯定能懂。 果然,“明知会嗯嗯你还这么做?” “当时,也没想这么复杂。想着开个玩笑,开完就算。谁知越开越大,就有点下不来台了。”岑杙瞧她要发火了,赶紧求饶,“好嘛好嘛,我去道歉就是了,保证把事情给圆回来。你别生气了么?” 李靖梣“哼”了声,“我真没想到,你会幼稚到这种程度!”她那还有一大堆公事要操心处理,没想到竟掺和进这种事儿,简直又浪费时间又掉价。鄙视完人,拂袖而去。李靖樨“嘻嘻嘻嘻”地跟上来,路过岑杙时,做鬼脸嘲讽道:“自作孽不可活哟!”说完也扬长而去。 岑杙苦着脸,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晚餐前,她亲自端着一碗安魂汤,进献给受惊的吴小侯爷。面对裹着被子警惕看着窗外的吴靖柴,岑杙真感觉良心难安了,决定亲诉罪状,令其释怀。 只是她还没张口,小侯爷就瞧着外面,“你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岑杙心里怪瘆得慌,往外瞅了一眼,“没有,小侯爷,你肯定听岔了!其实,整件事都是我骗你的。我故意蹲下来掏鞋子,好趁你不注意溜到前面去吓唬你。对不住啊实在是。我只是一时贪玩,不意料你会这么害怕。那叶子也是被我踹下来的。踹完我就伏在草丛里去了,是故你瞧不见我。尖叫也是我发出来的,我自小嗓子生得就比较尖细,可以发出类似女人的声音,不信,我再发出一声你听听!” 岑杙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发一声试试,瞥眼见吴靖柴用一双呆滞的眼睛诡异地瞪着她。手抖了一下,汤险些撒了。赶紧把汤放下,拿手绢把手上的汤汁擦干。 “怎么了小侯爷?” 吴小侯眼中浮现出一层波光粼粼的水雾,“我真是太感动了。”他说。“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知道,大家竟然如此关心我。你为了打消我的恐惧,竟然主动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这等有情有义之人,世上已经不多见了。请受我一拜。” “呃……”岑杙还能说什么呢?简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小侯爷,其实不……” “不必多说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吴靖柴一摆手,义正辞严道:“这件事归根结底都是那位蓝阙公主搞的鬼。如果她不显摆她的鬼故事,我的脑子就不会混乱,就不会对疑神疑鬼,被两片叶子吓得白日做梦。还是我爹说得对,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真正的鬼其实在人的心里。” 说完猛得抽了一下鼻子,岑杙连忙把自己手帕递过去,这厮也不客气,擤了一把鼻子,就要还给岑杙。岑杙忙推拒:“给你了!给你了!”同时暗自抹了把汗,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不用解释了。 “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位蓝阙公主真是个扫把星,她不来,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她一来,什么麻烦事儿都找上我了!” 岑杙竟然深有同感。又听他道:“所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啊?不用这么严重吧?” “唉,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岑兄是个心善之人,你想象不到,人心,尤其是蛇蝎的女人心,有多么地险恶,令人发指!”岑杙打一激灵,感觉有人在背后戳着自己的脊梁骨:“你这个蛇蝎小人。” 她有点扛不住了,想全盘托出,不过吴靖柴斩钉截铁、义正言辞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插嘴。 “我决定了,从今以后,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个‘还治其人之身’法?” “哼,她不是惯会讲鬼故事么,我要讲比她更厉害的鬼故事。让她也尝尝魂不附体、白日做梦的滋味!”小侯爷望着黑漆漆的夜晚,目中隐隐发着可怕的绿光,旬又转顾岑杙,“所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拜托我?” “是啊,你不是状元么?博学多识,把你知道的这类书籍,找最阴最毒的,推荐给我一两本,不,三四本,越多越好!”岑杙扯了扯嘴角,心里暗暗叫苦,这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而就在他给吴靖柴送安神汤的时候,李靖梣派出的线人也回来报信了。其中涉及到岑杙的一条,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据探子说,蓝阙公主竟然当着属下的面儿摸了岑大人的脸,两人交谈许久,姿态甚密。 “还有其他人看到吗?” “嗯——敦王当时正跟下属商议事情,应该没有看到。吴小侯爷离开风吟亭后,直接沿着主神道走了。剩下一个诚王,臣不知他看到了没有?” “我知道了。继续跟着他们。” 探子走后,李靖梣百思不得其解,印象中这位蓝阙公主只有十四岁,是第一次涉足中原,和岑杙应该八竿子打不着才对,为什么二人会如此亲密呢? 而且,刺杀蓝阙公主是多大的案子,连她都以为要费好些周折的,岑杙竟然当面求一次情就解决了?如果说二人没什么关系,连她都是不信的。 想到白日岑杙所说的“隐瞒”二字,她想问又不敢去问,怕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算了,等日后真有什么,再说吧。 傍晚时分,蓝阙公主和敦王、诚王一道返京了,吴小侯爷由于受到惊吓,打算和皇太女明日祭礼结束后一道回京。离开皇陵前,敦王看了一眼正举着祭礼仪仗往靖陵方向走的队伍,心中生出一股艳羡之意。在玉瑞,只有嫡子嫡女还有少数极受宠的庶子,有机会代替皇帝拜祭祖先,因为这代表了一种血脉传承。 不管他在前朝如何争宠,到了祭祀等公开、重大的场合,仍然要回到自己不得见人的位置上来。当他站在太|祖功德碑下,为蓝阙公主滔滔不绝地讲述太|祖当年建国的功绩,心中汹涌澎湃,如驰骋千军万马,然而对方一句“你说这么多,以后能葬在这里吗?”就把他的万丈豪情,凌头浇灭! 是啊,只有皇太子,嫡子,嫡女,才能随皇帝附葬在这里。像他这样的皇子,甚至没有陪祖先一起长眠的资格,只能在皇陵外另辟陵园,和无数默默无闻的王爷世子埋葬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命!可是他从来不认命!他拼尽千辛万苦,也许就只是为了死后,能在这皇陵中享有一培属于自己的黄土。或许,再立一座碑亭。为此,他甚至可以拼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诚王回府后,心情很是糟糕,往常一在家,就要先上书房的,这次却拿了一柄弓箭,到靶场上去射了好几轮。 属下看出他心情不佳,一直安静随侍,直到他自己主动提起,“今日,师傅们又布置了什么功课?” “柳师傅布置了一篇文章,其他师傅都知道殿下去陪蓝阙公主了,因此并没有布置课业任务。哦,对了,今天礼部员外郎季郃项大人曾经来过府上,还替潘阁老传了一封信,我给殿下收着呢!”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封尚未开封的信来,交给李靖楠过目。李靖楠把弓交给下人,拆开信看了眼,不知何故,忽然将其丢在了地上,随后转身大踏步而去。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诚王对潘阁老一向尊重,对他的信怎敢弃之于地?属下阿浑连忙将信件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一下就扫到了信上的文字。原来,潘阁老在信中交代诚王去营救户部侍郎岑杙的管家,好趁此收服这位才能卓著、最受君宠的状元郎。 这不是好事儿吗?谁不知道岑杙是潘遂庸的最得意弟子,潘阁老把岑杙介绍到诚王府来,无疑会让诚王府如虎添翼。可阿浑十分不解,主子爷为什么要摔信呢? 皇陵最后一夜过得相当平静,次日辰时,皇太女的仪驾准时现身靖陵,率领众人祭祀玉瑞第五代世祖皇帝二百四十九岁诞辰。祭礼持续一个半时辰,因为不是整岁,礼仪有所删减。午时,李靖梣已经返回熙陵,准备起驾回京了。晚上还有盛大的中秋宫宴,这一天总还能见着面,因此岑杙也就不怎么伤感。 将李靖樨送入皇宫,并向皇帝李平泓复命时,皇帝提到了老陈“刺杀”蓝阙公主之事,岑杙不知他态度如何,也不敢随便答话。 不过,皇帝说蓝阙公主昨日回京后,已经决定不追究此事,希望他们也不要追究了。看在蓝阙公主的面子,皇帝特意降旨,已命刑部衙门尽快放人,估计,老陈不会错过今晚的团圆夜,岑杙连忙叩谢皇恩。 ※※※※※※※※※※※※※※※※※※※※ 重新添上小侯爷想报复蓝阙公主的段落。 团圆佳节 中秋宫宴, 五品以上的京官和诰命夫人都有机会参加。岑杙早就拜托了崔末贤的夫人, 还有郑郎官的夫人, 进宫参拜太后和众位娘娘时,帮忙照应一下顾青。两人都知道顾青的好, 忙不迭地答应。郑夫人还跟顾青学过几句手语,足以应对一些基本的场面。 礼服都是御赐的,顾青赴宴时需着三品诰命礼服,即真红大袖衫, 深青色金绣孔雀纹霞帔,还要戴孔雀珍珠翠凤冠。而岑杙的文官礼服就是朝服,为真红青缘大袖衫,三品五梁冠。不过因为穿朝服太繁琐,朝廷规定宴会场合可以锡服、公服代替。渐成惯例。 岑杙换上公服, 跟平时到衙门办公穿着没什么两样, 众人看着一点都不新鲜,倒是顾青,换上礼服后,整个人都光彩照人了许多。 小园、劳镯儿两个围在她身旁打转,触触头上的珠翠, 摸摸身上的礼衣, 再往地下看看鞋,觉得又好看, 又气派。 “以后我要是能跟顾青姐姐一样, 当个诰命夫人就好了!就可以有这么漂亮的衣服穿了!”小园心悦诚服地抱手道。 岑杙咬了口月饼, 笑道:“为了穿漂亮衣服,就去当诰命夫人,你这志向立得可真不小!”小园听出她说得是反话,“哼”了一声,“你们根本不懂!”旬又不放心地叮嘱顾青,“顾青姐姐,你进宫以后一定要小心哪!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吃团圆饭呢!” “是啊!”一向少言寡语的劳镯儿也说,看着顾青,眼睛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真诚。 顾青点了点头,似乎很高兴。岑杙笑道:“快先把冠子摘了吧,离进宫还有个把时辰,这么多珠子戴头上,压得脑壳疼。” 于是小园和劳镯儿又帮顾青摘下冠子。这时,小庄从门口跑来,一口气奔进了屋子里,兴高采烈道:“大人,陈叔回来了!” “回来了?太好了!”岑杙连忙撂下月饼,拍拍手上的碎屑,“火盆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 “快端到门口,让他跨过来!” 在玉瑞经过牢狱之灾的人回家都要跨火盆,以示烧掉晦气,清清白白进家门。 一屋子人兴奋地迎出门外,见老陈刚从马车上下来,家丁们用火钳夹着烧了通红碳火的火盆放在门外石阶上,撺掇着老陈赶紧跨过来。 一向沉稳、低调的老陈鲜见到这样的阵仗,露出些不自在、难为情的神色,掀袍大步跨过火盆。众人纷纷叫起好来! 老陈有丝惭愧,第一句话就是问顾青,“那位老夫人现在还安好吗?” “放心,幸亏送得及时,已经救回来了。”岑杙替顾青回答,走到老陈跟前,“怎么样?你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他们知道我是大人的管家,只是例行公事,没怎么难为我。”老陈嘴里似藏了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岑杙知道他想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先去洗个澡,咱们都等你出来摆供案、挂灯笼呢!” “是啊!陈叔!原本那灯笼昨天就该挂好的,但你不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挂了。”小庄随声附和。 老陈看着眼前一片和善的目光,心中十分感动,长长地一揖,旬又直起身来,恢复了平常神色,对小庄道:“等会儿我,马上来!” 等到院子里全都挂上大红的灯笼,院子正中也摆上了拜月的供案,岑杙十分满意地点头道:“这才像个团圆节的样子。” 回头对小园她们道:“我们大概亥时就回来,大家可千万别睡着了,到时咱们一起拜月。” “好啊!好啊!要是爹娘也在就好了!”小园望着那些灯笼,一脸神往道。 岑杙笑道:“你的几个弟弟妹妹还小,不宜远行,等他们都长大了,就一块来住,人多也热闹!” “真的吗?”小园高兴地跳起来,露出一口可爱的小兔牙。小庄也很兴奋,不过,他比较克制道:“多谢大人。” 岑杙摆摆手,观察到一群欢乐的人当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扭头一看,那姑娘正在回廊里,专心致志地挂自己的灯笼。似乎这边的欢闹,和她的寂寥划开了一道鸿沟。 顾青也注意到了,手语道:“镯儿姑娘一定又在思念家人了!” “唉,她也是可怜,爹娘兄嫂一夜之间全没了,这大概是她过得第一个没有亲人陪伴的中秋!”念及此,岑杙和顾青一起走到了回廊上,笑着跟劳镯儿打招呼,“镯儿姑娘,我帮你挂灯笼吧?” 她有些局促,反倒不如刚见面时放得开。岑杙接过她手里的杆,帮她挂着灯笼,顾青牵着着她的手,从旁安慰。岑杙一边举着杆一边道:“镯儿姑娘,虽然你的家人不在了,不过,你可以把我们都当成你的家人。你也不必感到拘束,这府里大得很,总有你的立足之地,你不妨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 劳镯儿讷讷道:“谢大人。” 那边小园突然唤她:“大人,夫人,郑家夫人过来接夫人了!” “好,马上来!”岑杙挂完最后一盏灯笼,催顾青快走,离开前,小月兴奋地问:“大人,你们都去参加宴会了,今晚钟鼓楼那儿有灯会,我们可以和劳姐姐一起去看吗?她是第一次来京城,都没见过灯会呢!我想带她见识见识!”小园道。 “当然可以!”岑杙微笑看着她俩,重点跟劳镯儿道:“今晚,建康城家家户户都会点灯笼。红彤彤一片,好看到不行。你们要是想出去看夜景,就让老陈带你们去,他对京城的好地方,可是如数家珍。” 劳镯儿有些踟蹰地问:“如数家珍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地意思。” 老陈忙点头称是。 岑杙没在意劳卓儿瞬间羞红的脸,继续温言叮嘱: “不过,要注意安全,看看热闹就罢,千万不要惹事生非。”她意有所指地敲了敲小园的脑袋,后者顽皮一笑,朝镯儿挤眼睛,大有她说她的,我们做我们的意思。 岑杙只当没看见,“记得亥时之前回来,咱们好一起拜月。” “知道了。” 中秋宫宴,是一年当中难得不需要过多避讳的节日。皇家在君恩殿前的广场上举行宴会,规模盛大。文武百官都可以携带家眷一同出席。 岑杙等人是早到了,被引着到元华殿前的广场上等候,文官在东,武将在西。而顾青则要先随命妇们入宫先去拜过太后以及诸位娘娘,然后随妃嫔一起入席。 岑杙目送顾青等人往后宫走,一直转过侧门,消失不见,脸上仍难掩担忧。崔末贤调侃她,“还不放心哪?这牵肠挂肚的,怎么还跟新婚燕尔似的。” 岑杙白了他一眼,“你都不担心么,这次有太后在。”因为李靖梣、李靖樨姐妹的遭遇,岑杙对那位老太太没什么好印象。听说她敏感易怒、脾气执拗,是个神经兮兮的小老太太(出自李靖樨评语),万一当场发作起来,一万个顾青也抵挡不住。而自己偏又担着福寿园的职责,顾青极有可能被招上去问话。 “用不着担心,之前都进宫那么多次了,从没出过差错,这次有两位夫人护着,肯定不会有事的。” 岑杙知道担心也没用,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郑郎官凑过来帮她说话道:“不怪岑大人担心,这次太后在,很不一样的,连我家娘子都紧张得很哩,从早上一直准备到现在,生怕会出岔子。你们知道……”他瞥了眼四周,用手遮着嘴巴低声道:“你们听说了吗?太后回宫那天,在气头上拿茶碗砸了皇太女的头。所以,岑大人担忧夫人实属正常,小心防备点总归没错的。” “这可当真?”崔末贤脸现诧异,“东宫虽和慈祥宫不和,但从未当面撕破脸,该不会还是因着那事儿吧?” “我看八九不离十。东宫殿下素来谨慎,从未忤逆过长辈,朝野内外有目共睹?这太后八成还记着那事儿,经不住人一撺掇……” 岑杙立即变了脸色,想到了李靖梣右额上那块可疑的“蚊子”伤口,终于明白她为何那般掩饰。被人当众掷碗砸额,这是何等的屈辱。岑杙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另外两人都没大注意她这边,因为有人远远地唤了岑杙的名字。崔末贤扭脸看到了来人,是一个瘦脸、短须的红袍官,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着三品公服,品级也和自己相当,瞧着有些面熟。一时间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用胳膊肘捣捣发呆的岑杙,“找你的。” 岑杙回过神,转顾声音源头,脸上乍现出一抹意外之喜。上前抓住来人胳膊,“江师兄,你被调回京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来和我打声招呼!太不够意思了!”来人正是好久不见的江逸亭。 江逸亭笑道:“我是半个月前接到的调令,就马不停器往京城赶,来的时候,去船山县走了一趟,顺便整理了一下老师的遗物。昨日才到京。本来想去你那儿的,但你不在家。我想着今日总要见面的,干脆就等到今天来了。” “原来新晋的吏部右侍郎就是你!”岑杙恍然大悟,锤了他肩膀一下,“我昨个接到拜帖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位高人,递拜帖连个名字都不留。没想到竟是师兄你!” “怎么样?我说过咱们迟早会有重逢的一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江逸亭也笑道:“托你吉言,今日的朝廷和东宫都有所不同了。” 岑杙心领神会,“来,我给你介绍几个人认识。” 拉着江逸亭到崔末贤,郑郎官跟前,“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大才子就是清和十九年的状元郎,新晋的吏部右侍郎,我们船山书院的大师兄,江逸亭,以后咱们的业绩考核,说不定就要仰仗他高抬贵手了!” “原来是逸亭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崔末贤终于想起了来人,连忙拱手见礼。 江逸亭忙还礼,“不敢不敢。” 岑杙又逮着崔末贤和郑郎官介绍,“这二位是我在户部的两位同僚,户部左侍郎崔末贤,青马司郎官郑居廉,两位可都是大有为之青年,瞧瞧,是不是都一表人才!” 两人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摇着头无奈地笑。江逸亭亦微笑着朝二人见礼,“幸会幸会!”崔、郑二人便又还礼。 崔末贤早就知道江逸亭其人,还和他同朝为官过一段时间。知道他为人正直,文采好,出身好,最有名的还是唯一一个被东宫搞下去的东宫人。之前一直想结识此人,因他很少交际应酬,又早早被贬谪出京,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今日得见真人,见他面容清癯,瘦骨长颈。狭眼罕见沉稳,隆准天然带威。与岑杙语笑晏晏,相见甚欢,一点不像传说中不近人情的样子,更非诋毁者口中目空一切、狂妄自大之徒。顿时起了结交的心思。暂且不表。 “对了,船师姐也来了吗?”岑杙问。 “来了,已经随众命妇进了后宫,说不定还能和弟妹碰上面。” 他话音甫落,岑杙心里咯噔一下,暗忖,“坏了,船师姐当年见的是李靖梣,不是顾青。万一认错了,岂不是要穿帮?” ※※※※※※※※※※※※※※※※※※※※ 添加了老陈回家跨火盆的小细节。崔末贤是户部左侍郎,开始写成右侍郎了。 夺子之恨 偏她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却说船飞雁和其他吏部命妇一起进了宫, 就特别留意户部那群人里有没有“顾青”?一年多未见, 船飞雁老想和她叙叙旧。然而令人失望的是, 她几乎把所有命妇的脸都瞧遍了,就是没有看见“顾青”。 按说, 像弟妹那样出挑的人物,她应该第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发现,结果唱名听见了,偏偏就找不着人。真是见了鬼了。 由于来得人多, 底下难免有人窃窃私语。直到严太后从内室姗姗走出,阶下才安静下来。船飞雁随众人在殿外参拜太后,就不再留意阶上,继续在人群中搜索。这时,有一个着青蟒袍, 戴高山帽, 手执拂尘的总管太监在阶前扬声宣布: “太后宣户部右侍郎岑杙夫人顾氏觐见!”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齐艳羡地投往某处,能进殿直接参拜太后,这是莫大的荣宠。船飞雁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见前方珠翠阵营中走出一个窈窕纤弱的女子, 身着真红大袖衫,头戴孔雀翠珠冠, 背对着众人巧步迈上台阶。身姿纤细, 步态从容, 依稀还能看出初见时的一点影子。 船飞雁完全没料到是自己的心思在作怪,暗自兴奋不已。也是巧了,顾青刚进去不久,李靖梣就从慈祥殿里走了出来。她此番当着众诰命夫人的面儿来给太后请安,是想压一压京城中关于东宫和慈祥宫不和的流言蜚语。 但在船飞雁眼里,她就变成了前脚进后脚出的“顾青”,除了身上那件杏黄大袖衫,让她稍微疑惑了一下,其余形象与虎山县所见之人完全吻合。 船飞雁自是又惊又喜,自己脑补她可能是得到了太后赐服,这是多体面多长脸的事儿,难怪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恭谨了。 碍着场合,船飞雁没有立即上前打招呼,寻思既然人已经来了,不差那一会儿了,宴上再见面也是一样的。 出席宴会,身份越尊贵的人,越要留在后面出场,以便接受万人拥戴。因此太后留了众嫔妃和众位公侯夫人在慈祥宫稍坐,船飞雁这些小虾米先行告退,往前宫宴席走去。 在一个拐角口她忽然又看见了李靖梣。那时天已经有些蒙蒙黑了,她半蹲在宫道处替一个小男孩整理衣裳,正在叮嘱他什么。船飞雁出于好奇脚步就缓了下来,等队伍略过,转身朝她走过去。 “弟妹?!” 听到这略微耳熟的声音,李靖梣直身回过头来,看着来人,仔细分辨了会儿,才从那翠珠冠下面看清她是谁,继而就有一丝惊讶与慌张落在心里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慌张,好像不想被她窥破这个秘密,忙吩咐身边人接管李州煊:“先带他到宴上去。” “我想跟着娘亲。”可是李州煊不乐意了,抱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不肯走。 “别胡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先跟云栽到宴上,找小姨玩。我一会儿就到。” “哦。那娘亲,你快来呀。”李州煊被云栽抱走了。船飞雁看着他巴巴回望的小圆脸,反应了一会儿,“这,弟妹,你这生孩子的速度也忒快了,孩子咋长得啊?不到一岁怎么看起来就跟四五岁似的。”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有毛病,婴儿再怎么能长,也不能跟竹笋似的吧。 “这是怎么肥四?”船飞雁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暗忖莫非两人私下早就珠胎暗结,所以奉子成婚?哎呀,万一真是,那我岂不是把秘密给捅破了,这可咋整? 李靖梣早知江逸亭进京一事,但没料到岑杙事先竟没跟船飞雁通过气。她左右看看没有人,正想带她到僻静处解释,这时宫道那头有两个影子朝这边走过来。 一个女子瘦长而高挑,步子走得既快又坚决。一个宫人微微弯着腰跟着她一路小跑,“程夫人,您还是回去吧,臣去替您求求情。您这样擅自离开,太后可能会怪罪的!” 女子并未停步,从容道:“没用的。我既是程家人,对这些早已有心理准备,烦你转告长公主一声,她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在,对大家都好。” 李靖梣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西南边军统帅程公姜的夫人杜修竹。在严太后宫里,她也是位极不受待见的人物。因为当年程皇后的夺子之仇,西南程家一直是严太后心中一根难以拔除的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李靖梣的母亲之所以被严氏厌恶,也是因为程家的关系。严氏认为皇帝一直拖到程太后驾崩五年后才正式认母,就是海氏从中作梗,离间了他们母子的亲情。因为海皇后是程太后力主为后的,侍奉程太后又比严太妃用心,肯定不希望平白无故又多出一个太后来。 对于这点,李靖梣很清楚,母亲是冤枉的。以她的性格根本不屑去做这等事,也没必要去做,因为阻止皇帝认母的原因,从头到尾就不是她。 当年的真实情况,远比常人想象中的要复杂的多。 实际上,皇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生母。他是先帝名义上的嫡长子,无论在典籍上,还是史册上,他的生母都是程皇后,只有后宫少数人知道他庶出。 如果皇帝认生母的话,首先要面临他本人身份的下降,由嫡长子变成庶长子。虽然对于他继位的合法性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但与先帝的亲厚关系就要落后于长公主。 其次,是母家地位的下降。程太后背后是四疆统帅之一的程家,位高权重,战功赫赫。而严太妃身后只有一个严太师,还是因为沾了严太妃的光才破格提拔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皇帝不认母都比认母更有优势的多。 因此在李平泓继位前几年,后宫中只有程太后,没有严太后。 而皇帝第一次产生认母的想法,是在微服巡视浊河时看见一户人家的正妻派人去抢庶妾的儿子,那名小妾在大街上哭得声嘶力竭,仍然夺不回自己的孩子,反倒被正妻奚落,说她不配拥有自己的儿子。皇帝对这件事触动很大,回宫后就跟近臣商议认母的可能性。近臣中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不过反对的占了多数。 反对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第二条。是皇帝已经有了公认的生母程太后,如果再去认一个生母严太后,那么要将程太后和程家置于何地?到时不仅先帝和西南程家联姻的心血会付诸东流,皇帝和程家也势必会生分,恐对玉瑞的长治久安不利。 于是事情又拖了将近一年。当众人以为皇帝不会再认生母的时候,程家通过长公主的口透露了支持皇帝认生母的主张,并且声称这也是程太后生前的愿望。这其实是程家为了给皇帝台阶下,主动做出的一次妥协让步。 皇帝自是很感激,从认生母后一再表示,养育之恩和生育之恩同样重要,认生母并不会改变他对程家和程太后的态度,待程家也比从前更为亲厚。当时这个结果也确实是皆大欢喜。但坏就坏在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当严氏坐稳太后之位后,开始明里暗里的对程家挑刺,摆明了是要报复。皇帝明知她的用心,却对此无可奈何,苦劝无果,夹在中间难做人。 而更麻烦的是,她竟然打起了大位的主意。皇帝有段时间身体很不好,经常卧病床头。自此严氏就展开了她的“兄终弟及”攻势,迫不及待地撺掇皇帝废黜太子,把皇位传给萧王。这其实已经触犯到皇帝的底线了,但碍于多年未愈的母子情分,他并不想追究,可对方仍旧不自知。 有一天晚上他病得昏昏沉沉,无意中听见桌椅翻动的声音,撑开一条眼缝,竟看到这对严氏和萧王趁着自己意识不清,在房间里到处翻找东西。萧王走到床头来,脸距离自己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贴着床褥到处寻摸,他从眼缝中能清晰看到他额头上的汗,以及胸前的蟠龙。大概是苦寻未果,气闷难当,他猛然将皇帝的枕头抽了出去,直接摔在了他的脸上。那一刻,皇帝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一颗心冰到了谷底。而严氏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目睹却无动于衷。只是在她小儿子闹出大动静时,才稍微劝他:“小声一点,别把这病鬼吵醒了。” 皇帝很难形容听到生母唤自己“病鬼”时的心情,严氏的愚昧和无知还是次要的,她的自私贪婪和偏心冷漠才真让皇帝伤心至极。如果不是一个娇小的脚步声突然跑了进来,他不知道这对母子还会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大概是做贼心虚,萧王立即将枕头塞进他的颈后,坐在床头装出一副探病的样子,边盖被子边对其嘘寒问暖。而严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厉声呵斥他五岁的小女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爹爹。”好在她并没有惧怕。快步奔到床前,用她的小手去摸他的脸,那是皇帝在一室冰寒之中体会到的唯一一丝温暖。 那时,她并未意识到自己也处在危险当中。好在那两个人还有些做人的底线,在卧房没有搜到东西,又转去别的房间搜索,并没有伤害他的小女儿。 她爬到床上安慰他,“爹爹,不哭,不哭,娘亲马上就回来了。” 皇帝甚至来不及擦掉眼泪,便悄声对她道:“绯鲤,快去找崔侍卫,让他进来保护你。” 那时皇后正在栖霞山上养胎,根本不在宫内,而太子远在东宫,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这个小女儿,怕她不明白,就跟她说,“就是常跟在爹爹身边,曾帮你把小鸟放回树窝上的那个崔侍卫,还记得吗?” “记得。” “他就在大门外,你去叫他进来。” 之后,大内侍卫迅速涌进皇帝寝室,劝退那两个心怀叵测的人,并将尧华殿封锁,再也不许旁人踏进一步。 皇帝让心腹太监蔡崖检查房间内的物品,发现少了一枚御印。但皇帝知道他们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一枚御印,而是可以控制神武军的印信神武鹰符。有了鹰符他们就可以调动三万神武军,直逼皇宫。如果皇帝不是提前做了准备,没有将神武鹰符藏在卧室,后果不堪设想。 病好后,李平泓表面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已经对这对母子厌恶透顶。当萧王犯了杀人之罪,他也丝毫没有顾念兄弟情分,立即将其废为庶人,流放边疆。本来他想直接杀了他的,但顾及名声,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此后母子表面上相安无事十几年,直到萧王再次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皇帝抓住把柄,一举将其抄家赐死,母子才在明面上正式决裂。 不多不少,整整七年,期间有不少人劝皇帝善待生母,皇帝都无动于衷。直到最近两年,还是出于对名声的考虑,皇帝才主动缓和母子关系。 这是严太后七年后第一次回京,显然她对于程家,对于程太后,对于海皇后,对于李靖梣,对于一切的一切,仍然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现任程家统帅程公姜是程太后的亲外甥,自小养在宫里和皇帝、长公主一起长大,与程太后关系向来亲厚。在严氏心里,只要和程太后沾一点关系,就已经是原罪了。何况是程太后的外甥夫人。 因为江逸亭的祖父曾任前礼部尚书,正好参与过皇帝认生母的过程,船飞雁对这件事也是略有耳闻。望着朦胧的夜色中,程夫人一脸倔强地离开,她心中竟然充满了同情。 船飞雁对四疆统帅的夫人有个笼统的印象,已经发疯的涂夫人,没疯之前是个圆脸矮个、雍容富态、性格好斗的妇人,对己人随和,对外人尖酸,两种脸面可以自由转换;西北的周夫人偏瘦,也是个矮个,但性情沉稳,为人厚道,娘家是经商的,财大气粗,每年节庆给皇帝、太后献礼也最为丰厚;南疆闻夫人是个病恹恹的老太太,比太后还老,却爱在脸上敷粉,整张脸惨白惨白的,看上去总有一股惊悚感;而这位程夫人是个素有文名的才女,出身书香世家,三十出头年纪,是四夫人当中最年轻的,但气质最为沉静,自带一股气定神闲、与世无争的气场。 船飞雁是谁弱就同情谁,严太后弱的时候,她同情人家惨被夺子。但现在明显程夫人吃了亏,成了更弱的那个,她又同情人家不被待见。毕竟是上一代的事情,时过境迁,皇帝既已重新认母,程家也让了步,双方合该化解怨仇才好。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弄得别人下不来台,未免有失风度了。不过,她又想,换了自己的小厦被抢,她也难保持风度。唉,谁对谁错究竟谁又能说得清呢! 疑虑重重 程夫人没有走这边, 直接拐向另外一条狭道了, 李靖梣忙对船飞雁道:“烦请师姐先赴宴上, 我有要事要离开一会儿,少陪了。”刚要走, 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了,我还有一些重要话托付岑杙交代师姐,师姐到宴上一问便知。”说完, 径自往杜修竹方向走了。 “哎,弟妹!”船飞雁见她走得急,知必有要事,也不便阻拦。无奈只好自己先行赴宴。 李靖梣转进窄巷,让常勤在巷口守着, 从后面快步撵上杜修竹, “程夫人请留步!” 杜修竹闻言略迟疑,回过头来,仔细辨认来人,神色极是恭谨地敛衣行礼,“参见殿下。” 李靖梣道:“不必多礼。”望望前面的宫人, “程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杜修竹和李靖梣平日走得并不近, 闻言略疑惑,不过终究是一瞥。那宫人会意忙自去一旁把哨, 二者并起肩来, “殿下有什么话请说吧。” 李靖梣犹豫了一下, 方问:“我闻清河十四年,程夫人曾于猎场坠马受伤,醒来后记忆全无。程将军遍访名医为夫人疗伤,皇上也曾派王、徐两位太医前往西南蜀地为夫人诊治,听说最后无功而返。不知夫人如今可还记起前事?” 杜修竹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件事,这是她的隐疾了,当年对外宣称是治好了的,外界少有人知道,其实她并未痊愈,只是从亲近人口中渐渐习得前事。现在的她仍是一个对前半生毫无记忆的人。 “程夫人,我并非有意要提起旧事,只是有重要事情想请教夫人?还请不吝赐教。” “这?”瞧出李靖梣并非有意刁难,杜修竹渐渐放松了警惕,“殿下请说吧,妾身如果知道,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请问夫人,你失忆后,是对以前的事没有一点印象了吗?” 杜修竹警惕道:“也不是全无印象,就是以前经过的地方,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感,知道自己肯定来过这里,但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来,却全然不记得了。” “那您对世子呢?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杜修竹表现得很困惑,随后又像是很为难。 “夫人无需担忧,我只是想了解,一个失忆的人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如果夫人不愿说,也便算了。”李靖梣隐隐有些失望。 杜修竹叹了口气,“也罢了。这些事我从未跟人讲过。其实,我是被人告知以仁是我自己的孩子。当年如何生得他,又如何养他至四五岁,我已全然忘了。不过,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已深知他是我的孩子,只是,不记得最初生他的那几年,好在母子天性能帮我弥补这一切。” 李靖梣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宫殿的大门外,身后只跟着常勤一人。他挑着灯笼,独自帮李靖梣照亮前路,见她在门前驻足,望着门楣上两盏特别的兰花宫灯出神,提早迈出的脚又退了回来。这里是富宜宫,先皇后海清寒生前的寝宫,也是李靖梣出生的地方。此刻除了守门的两个宫人,余处皆冷冷清清,杳无人迹。 她是唯一一个在富宜宫出生的皇女,先太子李靖植出世时,母亲还未被立为中宫皇后,并不住在富宜宫。而李靖樨是早产儿,在皇后于栖霞山枕霞宫养胎时,迫不及待地提前降临人世。让守候在富宜宫的接生婆婆们措手不及。虽然如此,富宜宫仍旧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每年到了八月初,海皇后的诞辰,李靖梣都会到富宜宫住上一天。只今年剿匪,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把这个日期生生错过了。 念及此,她推开两扇朱漆大门,进入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虽然已经冷清了十多年,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仍旧长存着海皇后生活过的痕迹。正殿的大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没有点灯,站在殿前的陛阶上回头,能看到皇帝寝宫尧华殿巍峨的背脊。 这是离皇帝最近的一处宫殿。当年的年轻皇帝李平泓,每年下朝后都会第一时间来富宜宫看望他和海皇后的三个小儿女。将他的玉鲲、绯鲤、黛鲸在院子里轮流抱一遍。三个孩子都满怀期待父亲能够多抱自己一会儿。 不过,黛鲸年纪最小,总能获得父皇最多的垂爱。而玉鲲是哥哥,他总是大度地让着两个妹妹,只有绯鲤,总是安安静静地仰望着父皇,很少开口求抱。 但奇异的是,每当她望向李平泓时,他就笑着把肉嘟嘟的妹妹交给奶娘,张开手弓着腰把她抱起来,架在胳膊上。父皇总是说,他的小绯鲤□□静了,但好在老天爷赏给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只要看到她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想父皇抱抱了是不是?” 李靖梣总会很开心、很害羞地点头承认。那时候,她觉得父皇神通广大,总会听到自己心里在说什么,想什么,总能给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样的时光只维持了几年,她的父皇突然就不常到富宜宫来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父皇很忙,被一些事耽搁了。但当深宫里的母亲脸上的憔悴越来越浓重时,李靖梣就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永远的改变了。 君王的心不会在一个人身上长留,哪怕这个人曾是当年海誓山盟的人。尽管如此,父亲却还是那个父亲,依然对他们疼爱有加。 真正的剧变发生在清和十五年,已经病危的李平泓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至此,那个对自己百般宠溺的父亲再也不见了。 李靖梣曾经以为是自己做了皇太女,与皇帝产生了利益纠葛,让他感受到了威胁,所以,再难以用从前的眼光看待。但他却一如既往地疼爱黛鲸。这让她微酸的同时,多少感到些安慰。起码,这证明他并没有忘掉自己的母亲。 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陷入这样复杂难解的困境。当她从皇陵回来复命,面对皇帝的质问,便以牡丹印主人作答,本以为会获得谅解。不料李平泓竟然反问她:“什么牡丹印?谁是牡丹印主人?”好像全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困惑。因为这是李平泓在病榻前亲口告诉她的皇室机密,然而皇帝自己却记不得了。除了失忆,李靖梣想不出还有其他更好的解释。这才拦下同样失忆过的杜修竹,想从她的经历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来开解自己的困惑。 可惜,知道的远远不够。她问杜修竹,“存不存在,记得一个人,不记得另一个人的情况?”杜修竹回答:“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的,我一开始便遗忘了所有人。后来,慢慢想起了一些,但记忆总是模糊的。对了,我曾听徐太医说过,有一种遗忘是可以选择的。记得一个人不记得另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行至尧华殿前的御道时,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了李平泓的说话声,间或夹着妹妹李靖樨的嬉笑,充盈在宫道间。李靖梣下意识地退到了巷子里,示意常勤灭掉了灯火。 “今次周家带了世子前来求亲,不仅送来了寿礼,还给福寿园捐了五十万两的大手笔。盛意难却啊,如果你在宴上看着中意,就跟父皇说一声,父皇好给你指婚。” “啊?才五十万两就把我卖了?在父皇心里,我就值这么点银子呀?”李靖樨不满地嘟囔。 “什么叫卖,你这孩子,父皇这是在给你找婆家哪!要是论斤卖,就你这身板,说不定还值不上这点银子呢?” “父皇!!!” “好了,好了,多少万两咱也不卖!” “哼!”安静了一会儿,讷讷道:“我不想嫁人,我想永远留在父皇身边。” “又说胡话了不是,姑娘家总要嫁人的。这样才能生子,给夫家传递香火!” “我才不要。别人家的香火关我什么事儿。周家住在大西北,离京城那么远,又是大漠又是戈壁的,我要是去了,父皇,你可能一辈子就见不到我了!” “呸呸呸!再说这种混话,就打嘴巴。” “本来就是么,那么远……” “你要是嫌远,父皇就在京城的公侯世家里给你挑一个,青年才俊,怎么样?” “不——要。” “那,张榜全国给你挑驸马如何?” “不——要。”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究竟想要什么?是不是还对岑杙不死心?” 李靖樨不说话了,瘪着嘴一脸委屈。 “罢了,女大不由爹,你要是真的非她不嫁,父皇也有办法让你如愿。” 李靖樨楞了一下,似乎没听懂李平泓的意思,等反应过来,几乎要撅倒,连忙“不不不”得拒绝,“我已经不喜欢她了,我嫁的人一定要很喜欢我才行。” “嘁,我女儿这等人物,谁能不喜欢,看上她是抬举她。你也不用害臊了,喜欢就跟爹爹说一声,爹爹有的是法子,包你如愿。” “什么法子?”李靖樨脑子里第一时间比较好奇,不过,马上又被另一波念头给冲散了,义正言辞道:“不,我真的不喜欢她了,已经娶过妻的人,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真哒?” “真的,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何必为了一个……一棵树吊死。哼,我老早就不喜欢她了。” 李平泓看起来很高兴,因着李靖樨放下执念,竟觉得连她的婚事都不用愁了。只要她不一心想着岑杙,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不怕没有入得了她的眼的。 “父皇,你累不累啊?”李靖樨的嬉笑的声音吹在李平泓的耳边。 “做什么?” “背我嘛,背我嘛,我走累了!”李靖樨绕到他身后,掰着肩膀就要往上爬。 “你这孩子,被外人看见又要说你不懂规矩了。”话虽如此,李平泓仍旧蹲了身子,让她跳上来,整个腰都压弯了。御前总管蔡崖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忙搀扶道:“万岁爷,小心点。” “不用,你到一边去。” 李平泓屏退身边人,慢慢地直起腰来。 “父皇,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能背得动吗?” “小看父皇了是不是?”李平泓把她往上托了托,扭头笑道:“你信不信,父皇能一口气把你背到君恩殿去。” “嘻嘻,我就知道,走咯,快走快走!” 蔡崖一看李平泓真的跑起来了,心脏差点吓碎了,君恩殿离这儿有两三里,皇帝年近五十的身子,如何受得了?赶紧先去传太医预备着。 唉,普天之下,也就康德公主敢把皇帝吆来喝去当马骑了。 待那两个叠加的身子欢快走远,李靖梣从阴影中沉默步出。抬头望着已经升到天上的明月,心中难掩的寥落、怅然。 却说船飞雁独自来到君恩殿前的广场上,见所有人正忙着入席。文臣武将分列两旁,中间空出一条御道出来,预备宴上走人并行歌舞。许多宫人引着各部官员的诰命夫人到自己位子上,纷纷扰扰的,让人眼晕。她早与众夫人走散,只得自己打听着吏部侍郎的名号往里走。不成想,路上又遇到几位能说上话的同僚夫人,就又耽误了半天,因此找到江逸亭时,宴席已经快开始了。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来?其他人早都入座了。”江逸亭一脸的焦急,见着人才松了口气。 “遇上几个熟人,唠叨了半天。对了,我还遇见弟妹了。她说有事让岑杙交代我,欸,岑杙坐哪儿?” “在户部席里,喏,隔着两个桌子就是。” 船飞雁一瞧,见果然是岑杙,她坐在江逸亭右边第三张方桌上,正跟左右的官吏捧手致意。旁边的一席是空的,证明弟妹还没有来。 她本来要过去打招呼的,被江逸亭阻止了,“马上就要开宴了,有什么事儿等宴开了再说吧!不差那一会儿了。” 船飞雁一听是这么个理,便安坐如常,等候开宴,只一心留意着岑杙旁边的空位。这时中间御道上斜着走来两个人,看模样是一对母子。母亲四十来岁,别看矮矮瘦瘦的,但气质出众,也是穿着大袖衫,戴着翠珠冠,不知是哪家的诰命夫人;儿子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弱,相貌端正,但脸色却十分委屈,似是对什么事情很不情愿。 妇人经过船飞雁席位时,她无意间听到了母子对话:“你待会儿可得给我好好表现,人家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你说话儿得客气点儿,千万别丢了娘的面子。” “娘,您用得着这样低声下气吗?” “什么叫低声下气,我这叫诚恳待人。你这个混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能娶到这样好的媳妇。娘费了那么大力气,搭上那么多银子,还觉得你配不上人家。要是换了你大姐,她那么优秀,哪用得着这么费劲儿?” 儿子顶嘴:“嘁,你替大姐求亲也成啊,咱玉瑞又不是没有先例。” “我倒是想替你姐求,但人家也得肯啊。要是人家肯,我还用得着你?醒好吧孩子。你给我安分一点儿,别把事情搞砸了,就当为咱家做贡献了。” “为什么有好事儿的时候你和爹就老想着大姐?轮到给咱家做贡献的时候却总是牺牲我?” 那妇人再回答什么,船飞雁没有听清了,只从背影看到母亲似乎给了儿子一指头。寻思,这对母子还挺有趣的,互相拆台,关系还能这样融洽。 “哎呀,娘,你走错了,咱们的席位在那边?你怎么搞的啊?” 母子两个忽然又折返回来,“都怪你,吵着不要、不要,把娘都搞混了!可不是么,这边是文臣席,咱们得到对面去。” “怎么什么都怪我啊!明明是你自己走错了!” 船飞雁忍俊不禁,问江逸亭,“这是哪家的夫人啊?” 江逸亭笑道:“西北周撼山家的,你不是见过吗?旁边那个应该就是周撼山的世子。” “上次只匆匆扫了一眼,不如这次见得实在。果然是朱门侯府,连气象都与众不同。我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来求亲的?” “可不是么,周夫人这次来京,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联姻,听说,为了能娶到皇上的掌上明珠,把家底都快掏空了。”有个迥异的声音抢过话头,从容说道。 船飞雁猛一回头,见到来人,脸上乍现出十足的惊喜。 船山三杰 “岑杙!” “师姐, 好久不见, 我有话要告诉你。”岑杙笑容可掬道。 “我知道, 是弟妹托你交代我的对不对?”船飞雁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快说吧, 我听着呢!” “弟妹?”岑杙略困惑。这时典礼官忽然在陛阶上高喊“肃静!”岑杙也来不及多想了,只对船飞雁道:“师姐,待会如果你看到顾青,千万不要惊慌, 更不要大惊小怪,我稍后会给你解释。”说完弯着腰疾回自己席位。 “什么?你说什么?”船飞雁没明白她的意思,恍惚觉得这俩小夫妻真是太奇怪了,神神秘秘的,一个让对方稍话, 一个又言语模糊, 搞什么名堂呢? 宴会马上开始了,她也不便去刨根,听见礼官扬声高唤:“皇上驾到——太后驾到——”便随众人一道起身肃立,待皇帝、太后升御座,在丹陛大乐中行三跪九叩之礼。响鞭之后, 皇太女升东座, 再受众臣恭贺千岁。之后嫔妃、亲王、皇子、公主,依次就座, 却无参拜礼。待皇室宗亲皆于月台就位后, 陛阶下的文武百官及夫人才依序入座。 《礼志》中规定宫廷赐宴, 最高级别的大宴,要先进九爵酒。一般的中宴为七爵,常宴为三爵或五爵。中秋宫宴属大宴,这九爵酒便一爵也不能少。 光禄寺进御筵后,内官向皇帝进花,之后,光禄寺才开爵注酒。文武百官饮第一爵酒时须伏地行礼,叩谢皇恩,此时奏《炎精之曲》。第二爵酒,奏《皇风之曲》,同时教坊司宫女演绎《平定天下之舞》,之后又有《抚安四夷之舞》《车书同会之舞》《百戏承应舞》《八蛮献宝舞》《采莲队子舞》《鱼跃于渊舞》等。每一爵酒都有相应的礼乐伴奏,也有相应的礼乐舞蹈,九爵酒进罢,方开始进膳。 光这套程序,就要花掉一个时辰,那时月亮也升上来了,偌大的君恩殿,被宫灯照得又明又亮,然皆不能与普照万方的月轮争辉。随着几声嘹亮的尖哨滑入夜空,数支烟花从穹顶炸开,孩子的拍手笑声充盈于华央宫。李平泓也一改朝堂上的严肃,望着头顶上的璀璨露出缓缓的微笑。 美酒、佳肴俱都摆上,众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听歌赏舞,共同赏月。 此时宗正院宗正,年逾七十的顺王李太钟颤颤巍巍地从亲王席位上走了出来,代表皇室宗亲先向李平泓、严太后敬了一杯酒。 李平泓忙命人搀他到跟前来坐,“老皇叔,您老可还安泰?” 那李太钟原本就耳聋眼花了,加上烟花又响,基本没听到皇帝问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答复道:“多谢皇上啊!这真是千古,未有,之盛世呀!老朽我啊,身为族长,生逢、其时,与有、荣焉!” 李平泓听他答非所问,知他没有听清,也不介意,又笑着说了一些告慰的话,让人在御前安排了座位,布上菜肴,便不再多问。 之后,皇太女又过来敬了两次酒,第一次是以皇储身份,代表文武大臣恭祝吾皇万岁、太后千岁。第二次则以嫡长女身份,率领弟弟妹妹,恭祝皇帝、太后千秋万代、福寿安康。 太后心中虽不喜她,但碍于场合,表面倒也顺承其意。再然后是外国宾客,包括蓝阙公主、屋屿世子在内的众多异族贵胄皆来向皇帝致意。李平泓皆颔首举杯回应,一时间皆大欢喜。 岑杙一直留意着太后身边的人,之前听崔、郑二位夫人说,太后把顾青邀进殿里了,说是很喜欢顾青,要带她一同参宴。岑杙有点不大信,顾青又不会说话,那老太后会平白无故喜欢一个不能交流的人?难道她是看脸的不成? 不过,她确实在严太后左手边注意到一个酷似顾青的女子,每逢有人上来敬酒,她都会从座位上恭身起立。那谨慎的样子,八成是顾青没错了。岑杙隐隐有些替她担忧。 往日一向活跃的敦王这次格外安静。他对着嫔妃席扫了又扫,皆没有看到裴贵妃的影子。向宫人打听说是称病了,自那日听见母妃被掌掴,他心中便惴惴不安。即便从长公主那里得到安慰,仍担心被牵连,便一直忍着没有进宫探望。此刻见所有人都一派欢腾,独母亲一个人被抛在后宫,没人理睬,她一向是要强的性子,不知心里该如何失落?念及此,敦王心中难免伤感,寻思待会无论如何都要到后宫看看。 而诚王则一直望着蓝阙公主的席位发怔,像失了魂似的,连文贵妃再三唤他都未听见,还是身边的宫人推了推他,才醒过来,面朝文贵妃,“母妃,您叫我?” 要是搁在寻常时候,他这样迟钝反应,文贵妃提醒一句也就罢了,但现在是皇上、太后唤她,文贵妃不得不凛了颜色,“做什么呢这样心不在焉?你父皇正喊你过去。” 诚王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朝李平泓走去。李平泓笑招他过来,对一旁的严太后道:“诚王越长大越出息了,儿子已经给他重新挑好了老师,是内阁元老、礼部尚书潘遂庸。过些时候就宣布!朕一定要把他培养成咱们玉瑞的栋梁之材!” 严太后连连笑说:“好!好!”把李靖楠又招到自己跟前,仔细地攥住了手,细细地打量。 诚王没料到李平泓会给他重新安排师父,而且一挑就是三朝重臣潘遂庸。这样的待遇只有皇太女拥有,连敦王哥哥都不曾得过,他一时倒不知如何反应了。 等感觉到两只手被攥得紧紧的,诚王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但碍于对方是太后,仍旧勉强挤出笑容。 祖孙三人的对话只有少数离得近的人听见了,以李平泓的口气,显然私下已经同潘遂庸通过气了,对这件事志在必得。潘遂庸是支持改立皇子为储的中坚力量,如果被他们连成理枝,日后肯定会成为东宫的劲敌。 李靖梣暗自思忖着,面上却似未注意到这边,只专心陪妹妹看烟花。而小心谨慎的顾青即便听见,亦不能详解其中缘故。倒是十岁的萧王郡主李靖楣一脸老成道:“如果诚王哥哥拜潘阁老做师傅,就能和大姐姐平起平坐了。” 顾青眨眨眼睛,是这样么?拜个老师就会平起平坐?不应该是皇太女更尊贵一点么?她正寻思着,下边文臣席位上忽然闹哄起来,已波及到了陛阶上。皇上差人下去询问怎么回事?回来禀报说:“众位大人听闻船山书院专好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才,难得两位船山状元齐聚,便想看他二人当庭演奏一曲!结果岑状元推说自己不懂音律,搪不过,竟然悄悄溜了,众大人都在桌子底下搜她呢!” “哦?是吗?”已经有些微醉的李平泓一听也来了兴致,笑道:“这可真是难得,可别让她溜了。她说不懂音律,你们就信她?赶紧找出来,让她和江逸亭一起表演。朕也想听听。” 那宫人得旨忙又下阶去了,到欢闹的众人跟前,也不知道岑杙身在何处,只高声笑嚷:“岑大人!皇上亲口下旨让你和江大人一起登台演奏,可别再躲了,这可是圣旨。快出来吧!” 以崔末贤为首的户部众人也都跟着起哄,“是啊,岑杙,难道你想抗旨吗?快出来表演则个!” 正蹲在某张桌子后面躲祸的岑杙闻言,皱紧了眉,寻思这帮人可真能起哄。又不要他们表演,说得倒轻松。眼看抗不过了,只好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正对上崔末贤那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脸,就想一脚踹上去。 江逸亭也推脱不过,和她对视一眼,无奈地对那宫人道:“可我二人此次未做登台准备,没有乐器,如何演奏得?” “这个好办,乐器什么的可以直接由教坊司提供,要琴要瑟要琵琶要箜篌,笙箫笛管、吹拉弹唱应有尽有!” “这……” “二位就别推辞了,皇上那里还等着呢!” 船飞雁忽然一拍桌子,笑道:“怕什么啊,我也同你们上去,咱们三个来个琴、箫、琵琶合奏,叫他们看看咱们船山书院三杰的本事和风采!” “这可感情好了,有江夫人坐镇,肯定更妙。” 船飞雁和江逸亭、岑杙的个性完全不同,喜爱在众人面前表现,乐于置身于千呼万唤的环境中,享受万人膜拜的感觉。之前能够提供给她的最大舞台不过是一整个船山书院,现在好了,可以在这么多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面前露脸,这个机会怎能够错过?她心内早就跃跃欲试,打定了主意,即便这俩人不想上去,也要把他们拽上去。 江逸亭无奈,只能拱手道:“皇上有旨,微臣自当遵旨行事。只是编排还需要些许时间,劳烦公公帮忙预备一把琴、一支萧、一面琵琶。其余,我等可自行安排。” “一定一定。”那宫人忙回陛阶上复命去了。不久就把三人所需乐器备至妥当,预备在这曲歌舞后,由三人登场表演。 岑杙一边调试琴弦,一边埋怨船飞雁:“我最近好久不弹了,手生得很,待会出了差错,你们可别怨我?” “你敢?”船飞雁威胁,“你要是敢给我拖后腿,回去让弟妹收拾你。” 岑杙无语。江逸亭握着一只箫,悠闲自在道:“咱们这曲叫《春江花月夜》,意境很美呢!” 但是船飞雁很有意见:“但凡月圆就要弹《春江花月夜》,已经秋天了拜托,能不能有点新意?为什么不弹《琵琶行》?我记得里面有句话叫‘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又有‘船’又有‘江’,还有‘秋’,可不比你那‘春江花月夜’,有‘江’无‘船’无‘秋’的好?” 江逸亭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琵琶行》写什么,这场合哪里能奏得?且《春江花月夜》中有‘谁家今夜扁舟子’,‘舟’不就是‘船’么?怎么会有‘江’无‘船’呢?” “舟就是舟,船就是船,怎么能混为一谈?就像你是江,你能说江是水吗?” 江逸亭无奈道:“哪能这样强词夺理,舟和船代指同物,江和水却不如此!” “是吗?江不是水做的吗?” “江是水做的,但它并非全由水做的,它还有堤啊!没有堤就不成江!” “那我问你,船是不是还有大船,战船,炮船?他们是舟吗?” “这……”江逸亭一时间竟无法反驳,思考了一会儿,“是你先说江不是水,等我说江和水不一样的时候,却又反驳我说江是水做的,是一个东西,你这明明自相矛盾嘛!” “我是反驳了你,但我从没说江和水是一个东西啊,我只说江是水做的。一个东西是你自己脑补的。馒头还是面做的呢?它是一个东西么?” “……”江逸亭愣了一会儿,“那照你这样说,舟不也是船做的吗?” “是啊,所以舟不是船啊!” 至此,江逸亭彻底搞混了,站在原处,百思不得其解,“舟不是船?舟怎么会不是船呢?” 被视同无物的岑杙调好了琴弦,藐着无聊的二人,“我看干脆你俩演奏《春夜喜雨》得了,里面有‘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又有‘船’又有‘江’,俩还挨着。又喜庆。” 船飞雁也笑了,“那可不能成。刚才还说不要‘春’,你又来‘春’。比这更不切题了。”略思索了一会儿,“要不就奏稼轩先生那首《木兰花慢》吧,‘可怜今夕月’,爹爹之前最喜欢吟诵的,对月发问,又新鲜又有趣。且宴将散了,咱们来个送月,岂不切题?” 岑杙笑道:“欸,这个好。夫子平常教我们,要敢于质疑,敢于发问,所谓援疑质理是也。只是,这《木兰花慢》词,咱们以前从未排过,万一出纰漏了怎么办?” “还没排你就先想着出纰漏?这可不像你作风啊!”船飞雁狐疑地睨着她。 岑杙有点心虚。这时那边来人催了,“三位,歌舞马上要演完了,你们排演好了吗?” “好了好了,早就好了。不过,如果公公可以帮忙再稍稍挪后一点,我们会感激不尽的。”船飞雁朝那人挤挤眼。 她本就生得花容月貌,这番恳求令对方受宠若惊,“江夫人说哪里的话,正好武将那边也要出个节目,我给教坊司说一声,济他们先。一个节目够不够?要不要再往后拖拖?” “够了够了!”船飞雁笑嘻嘻道:“多谢公公。” 这时,江逸亭走过来,“你刚才说得不对,照舟和船的比对,江是不能和水比,应该同水流比。大的水流叫江,小的水流叫河。就像大的船叫大船,小的船叫舟。还有,舟是木头做的,不是船做的,它只是船的一种。木头不能称之为船。就像馒头是面做得,但面不是馒头,只是面儿一样。舟是船的代表,可以代替船出现在诗文中,所以,舟就是船。” 船飞雁听他还在纠结前事,翻了个白眼,对岑杙道:“你听听他,正经事不做,偏去抠这些字眼。那我敢问你,你夫人叫船飞雁还是叫舟飞雁?你老丈人叫船知节,还是叫舟知节?” “自然是船飞雁,船知节。” “这不就得了,赶明儿我帮你娶一房姓舟的小妾,你再同她说辩说辩‘舟’是不是‘船’吧。” 江逸亭待要再分辨,岑杙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再说船师姐就要生气了。”他这才不说话了,但是攥着箫,独自闷不吭声生起气来。 船飞雁似没看到,自顾自地拨弄她的琵琶。 岑杙瞧瞧这俩人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儿,隐隐觉得自己不幸卷入了一场腥风血雨中。 ※※※※※※※※※※※※※※※※※※※※ 正巧看到《大明风物志》里面有关于宫廷宴会礼仪的记载,其中有九爵酒等记录,出自《明史·礼志》。本章引用了其中一部分。原文更加繁琐和复杂。 公主说书 悄悄问船飞雁, “师姐, 你和师兄是不是吵架了?”依照岑杙对两人性情的了解, 不会无缘无故为了一点小事就闹别扭,甩脸色。而且船飞雁连“找小妾”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可见问题还不小。 船飞雁暗自慨叹同样是状元,岑杙就能察觉自己的心思,偏江逸亭就察觉不出。她岂是为“船”和“舟”二字跟他置气?不过是因为进了京,活在江逸亭母亲的阴影下, 听她千年不变地念叨给儿子娶一门妾室,江逸亭一如既往像个孙子似的不敢回怼,心生厌烦罢了。当下强颜笑道:“没有。你帮我看看我这琴调得如何了?” 话分两头,武将这边,涂、周、程、闻四疆统帅的家眷照例占据了头四席。因这四位将军常年驻守边关, 责任重大, 皇家特许他们每三年进京述一回职。而每逢重大节庆,四疆统帅只派夫人和世子进京,是故这次中秋宫宴四疆主帅一个也未出席。而涂家作为四疆统帅之首,面临涂夫人发疯、涂云开过世的双重打击,只派了涂远山在京的庶子涂云霁和庶女涂云舒出席, 在携家带口的武将席位里显得人丁寥落。 作为四疆统帅世家之一, 南疆闻家力量最小,向来见风使舵, 谁强就和谁一个鼻孔出气;而西南程家虽是皇帝名义上的母家, 但深知四疆世家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维持四疆的团结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在这次中秋宫宴上,这两家都在尽量照顾涂家的感受,表现得格外低调。 只西北周家因此次进京另有目的,故而表现得十分活跃,周夫人亲自向教坊司说情要让儿子表演一段即兴的武术,全当博皇上、太后、公主们一笑。宫人汇报了皇帝,李平泓饶有兴致地摸须答应了,并提醒李靖樨:“黛鲸,待会儿是武术表演,可要仔细看。”因此周小山的舞剑表演就插在了岑杙等人的《木兰花慢》前。 说是即兴,其实早就是编排好的,周小山屈从于母亲的压力,不得不把自己变成求偶的孔雀,努力地开屏以期获得那个不认识的公主的垂青。 行云流水的一段剑舞过后,满场掌声雷动,尤其是武将堆里,叫好声不绝。周夫人一边迎接众人的奉承,一边摆手谦虚笑道:“说来惭愧,这还是我们家最不成器的那个,献丑献丑了!”言下之意,我们家还有更好的,你们还没见过呢。众人都听过周家还有一个大女儿,从小学习舞枪弄棒,沙场领兵的,被周氏夫妇视若珍宝。走哪儿提到哪儿,比对待儿子都强。但可惜性格太强悍,一直长到十八九岁,都没找到婆家。然而周家并不着急,听说还打算为其找上门女婿呢!许多对周家权势心存觊觎的人都想攀上这门亲,因此都极力地奉承她。 一个戴高山帽的高阶总管太监朝武将席位走了过来,笑对周夫人道:“周夫人,太后和皇上很喜欢贵公子的表演,想让夫人和世子到陛阶上一叙呢。” 周夫人一听,连忙拎着头还冒汗的儿子到陛阶上去,先拜过李平泓和严氏,周夫人拽了拽周小山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往东边看,悄声提醒,“那儿就是娘给你找得媳妇儿。” 周小山也斜眼朝东瞅,正巧看到一个头戴九龙翠珠冠,身穿杏黄大袖衫的女子扭过脸来,冲他颔首,浅淡一笑。隔着朦胧的夜色,那皎如天边月的容颜,仿佛附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他眼前盛放开来。友好的示意之后,笑容瞬间敛去,了无靥痕。冷如地上霜的气质,透骨而出,妥帖地冷附全身,与月的清寒遥相辉映。此情此景,此人此面,一瞬间便种进了周世子的心里。 他感觉自己好像碰到了从月宫中下凡的仙子,一颦一笑都牵连着自己的心神。整个人呈一种痴呆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周夫人又拽了他两下,“怎么样?娘给你找的媳妇儿,是不是出尘脱俗!” 周小山什么都没听见,只怔楞自己的怔楞,呆怔自己的呆怔。周围的火树银花,欢声笑语似乎都不再和自己有关。 灯火掩映中,她的侧脸竟也那般好看。简直就像大蛮山上的雪莲,大戈壁中的劲草,大沙漠中的绿洲,用语言描绘不出的好看。 “这周家的人就是不一样,单看这世子就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啊!” 严太后眼睛里放着光,把母子二人招上前来,说了一会子话。李平泓笑着称“是”。对于周小山本人也是很满意的,除了年纪略小些,家世、才貌和李靖樨倒也般配。 周夫人照例说些“多谢太后抬爱”之类的谦辞,严太后笑问:“令郎年庚几何?定亲了没有?” 周夫人回道:“犬儿顽劣,今年虚岁十六,还不曾有人家看得上他。” 严太后闻言,眉间显出一丝喜色,忽然把李靖楣招到跟前来,“周夫人,看哀家这孙女如何?” 周夫人脸色微变,就有些骑虎难下。关于李靖楣她是知道的,她是萧王李平溯仅剩的血脉,严太后一向将其视为宝贝,听她这口气,是想给李靖楣说亲了。可是周夫人对萧王一向没什么好印象,对他的遗孤自然也谈不上喜欢。她认定的儿媳妇是皇帝的掌上明珠李靖樨,连带给严氏福寿园捐的五十万两银子,也是为了表示周家求娶李靖樨的诚意。现在平白给她塞个别的儿媳妇,周夫人怎能接受,避之都唯恐不及。但是又不好当面撕破脸,只笑道:“太后的孙女自然是极好的人家,但犬儿性情顽劣,恐配不上郡主。” 李平泓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对于严太后的建议没说支持也没说不支持。倒是十岁的李靖楣看出了周夫人脸上的不情愿,以及李平泓莫测的神情。笑着给严太后化解尴尬:“皇祖母,我才这么小,您就急着想把我嫁出去啊?楣儿还想着多陪陪您老人家呢?” 严太后拍拍她的手,“把你嫁出去,祖母也舍不得,但女孩儿家总要嫁人的嘛!” “那就等我想嫁了,您再给我个恩典,让我自己挑驸马。可别像推磨盘似的,把我推来推去的。就跟想撵我走似的!” “你这孩子,怎地这么多心呢!好好好,到时候皇祖母让你自己挑驸马。”严太后也知道这门婚事大抵是不成了。本来被周家婉拒心里有一肚子怨气,但看孙女似乎也没看上那周世子,也就罢了。李平泓这才展开笑容,“皇伯伯给你做主,将来让你自己挑驸马。” “多谢皇伯伯。” 周家母子同时松了口气。下阶的时候,周夫人抹了一把汗,“好险,差点就坏事了。”周小山却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往右侧眺望。周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觉得儿子和自己一样有眼光,“怎么样,娘给你找得媳妇是不是万里挑一?刚才当着老太后的面儿,婉拒了她孙女的婚事,不方便再跟皇帝提亲,你等着。到明日,娘一定再去跟皇上提亲去。” “娘,你说得那康德公主是不是坐在东边第一个座位上的那个?” 周夫人往后头一瞧,见李靖樨正和皇太女坐在一起,望着天上的烟花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那模样可真招人疼,她笑道:“可不是么?幸而姑娘家只比你大了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要是再多一岁,我看你是骑马也撵不上了。” “撵得上,撵得上,就算大十岁也撵得上!娘,你可一定得替儿子做主!”周小山一反前态搂着周夫人央求。 “你这个臭小子!先前还埋怨娘没给你安排个好亲事,现在怎么样?还知不知道好了?娘怎么会坑自己的儿子!” 周小山笑嘻嘻道:“是是是,娘说得对,您说什么都是对的。您可一定要帮我求亲成功,儿子非康德公主不娶!” “嘁,瞧你这个出息!”周夫人给了他一指头,对他的反应特别满意。母子二人心满意足地走到陛阶下,礼官便宣布接下来由船山三杰表演琴、箫、琵琶合奏《木兰花慢》。 周夫人一听,来了精神,“是岑状元?”拍拍儿子的手,“你这门亲事要能成了,可得感谢岑状元。上次要不是他搞得钟鼓楼大乱,你娘也不会被人流卷走,更不会和康德公主一起落难,并为她所救。你的这段姻缘还不知道要牵在哪儿呢!” “是吗?要是这样,干脆,娘,让他当咱家的媒人得了。” “咦?你这臭小子脑袋什么时候这么灵光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如果能让岑状元主婚,岂不是皆大欢喜吗?好主意,明个我一并跟皇上说说。” 船飞雁正等着上场,谁料皇帝一摆手,“《木兰花慢》先等一等,蔡崖,把朕的封赏令宣读一下。” “喏。” 蔡崖便当众宣读了对狼山平叛一干人等的封赏。除正式追封涂云开为平北郡王外,又特地加封皇长孙李州煊为金鳞郡王,食亲王禄。此外,率兵追剿顾人屠一年多的长公主夫妇也有食禄方面的增加。皇太女加无可加,只封赏了东宫一干人等。其余还有给北疆涂家的赏赐,也格外丰厚。众人都知道皇帝是在示好涂家。除不掉就只能示好,这是长久以来,君权受制于军权的必然结果。也是自清宗以来,朝廷和四方维持的一种微妙平衡。除非有必胜的把握,任何一方都不会主动打破它。 敦王脸色苦闷地坐在席位上,自饮自酌。这李州煊明明是涂家的种,竟然被封为了皇长孙,还食亲王禄,马上跟自己平起平坐了。这涂远山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让自己亲孙子姓李,就能堂而皇之地窃居玉瑞帝脉,父皇竟也许他?如果让这五岁的奶娃娃将来继位,玉瑞江山将来岂不是要改姓涂了?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放着自己亲儿子不立,去立别人家儿子,天底下岂有这样的理?敦王心中愁闷难当,愈发放肆地喝起酒来。 李靖梣、李平渚率领众人谢恩后,整个宴会也进行的差不多了,皇帝有意让船山三杰的《木兰花慢》做此次宴会的结束。岑杙、船飞雁、江逸亭三人也做好了“送月”准备。然而谁都没想到,又有人插在了三人前头。 蓝阙公主着人说,她也准备了节目要敬献给玉瑞皇帝和在场诸位。李平泓自然乐见其成,吩咐济蓝阙公主先,于是岑杙三人的节目只好再往后推。 船飞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些人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等他们要上场时,一窝蜂地冒出来。白让他们三个准备了又准备,又不能上场,真是浪费感情。 蓝阙公主表演的阵仗很大。岑杙掌遮在额上眺望场中,只见一群人抬了一张衙门公案和一把官帽椅子放在场中央。公案上还摆着惊堂木、签筒、印盒、笔架、砚台、文书等一应公堂用具。一副要公堂审案的架势。 大家都莫测地关注着场中的景况,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李平泓也一脸耐人寻味地俯视着陛阶下的动静,不知这位蓝阙公主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诚王见如此场景,觉得既新鲜又有趣,打起百分百的精神期待着蓝阙公主上场。 移时,一身飘逸长裙,戴玫瑰冠的蓝棉杲轻摇折扇,信步迈入了场中,身边还跟着两名护卫。先跟四面观众拱了拱手,然后掀袍往公案后一坐,那派头看起来就跟玉瑞的青天大老爷似的,十分庄严正式。 一拍惊堂木,“今天,本公主就跟大家献上一段评书,书名就叫‘小和尚通灵游地府,玉阎罗驱鬼返阳间’。” 众人被那惊堂木吓了一跳,捂着心脏议论纷纷,“这书名也太长了吧?怎么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呢。” “是啊,又是地府,又是阎罗的,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也不怕不吉利!” 敦王、诚王、吴靖柴几个深受其害过的人,当即知道她要说什么书了。纷纷瞠目。吴靖柴算是服了她了,在皇陵讲鬼故事还不够,竟然还带到中秋宫宴上讲,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简直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竟然隐隐有些兴奋是怎么回事? 敦王出于“护驾”的目的,特地提醒李平泓,“父皇,天色不早了,蓝阙国的故事不听也罢,父皇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他喝醉了酒,虽然是好心,但那语气就跟命令似的,李平泓当即就皱了皱眉头。 吴靖柴唯恐天下不乱道:“皇帝舅舅,蓝阙公主好意讲书,咱们倘若不听,容易得罪人啊!” “靖柴说得有理,蓝阙国既然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只是听故事而已,不必太过惊怪。免得伤了两国和气。” 敦王被李平泓无视,心里窝了一肚子气。继续喝自己的酒。 诚王一边担心蓝阙公主惊吓了皇帝和太后,一边又担心皇帝和太后被惊吓后会拿蓝阙公主是问,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看看上边,看看下边,祈祷她千万不要说出惊人之语才好。 岑杙知道蓝棉杲虽表面上胡作非为,但从来不会超出自己的度,看她这副派头,似乎要搞出大明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也不知是听了那“小和尚通灵游地府,玉阎罗驱鬼返阳间”的书名,还是因为其他。 私闯地府 “话说, 蓝阙国蓝鹊山上有座‘东露寺’, 寺里住着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师徒二人都是心慈仁厚的大好人。老和尚天生是个盲僧, 生逢乱世,超度亡魂, 普度众生。衣食住行全仗着小和尚的一双眼睛。说起小和尚的那双眼睛,那可就厉害了。” 蓝阙公主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声音清澈洪亮,满座众人雅雀无声。 “它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有一天天不亮, 小和尚醒来做早课,看到老和尚从禅房里走了出来。小和尚照例向师父道早,可是老和尚非但没有听他,还一个人执着禅杖、拿着铜钵出了寺门。 小和尚以为老和尚要下山化缘,连忙丢下木鱼, 撵上去, 想为老和尚引路。可是一碰到师父的手,小和尚就打了个寒噤,下意识问:‘师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老和尚并不回应。小和尚细看才发现,老和尚的眉毛、眼睛、胡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当时的天气并不寒冷, 人的脸上怎么会起霜呢?小和尚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提高了警惕,继续撵着老和尚, 但始终和他保持着二十来步的距离。 走了大约有三十里路, 到了山下一个村子口, 小和尚看到老和尚摸索到了村口的水井旁,低头盯着水井很久。忽然一头栽进了井里! 小和尚顿时大惊,大叫‘师父!’飞奔到井边,往下一瞧,这井又深又黑,根本看不见底。而更奇异的是,自老和尚栽进去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落水声,也没有听见师父的呼救声。小和尚暗想这井得有多深啊?师父掉下去岂不是没命了?小和尚非常得难过,乤他和老和尚相依为命十几年,不能就这样丢下师父。于是小和尚就捆了一根火把,拽着井绳慢慢地往井里爬,想把老和尚的法身捞起来。 小和尚腰上系着绳子,慢慢地往下坠。坠啊坠啊,也不知坠了有多久,依然没有到底。小和尚额头冒起了汗,一边往下坠,一边测算距离,往下落了大约百丈,只见白亮的井口由登闻鼓那么大,慢慢地变成了簸箕那么大,又变成了碗口那么大,核桃那么大,豌豆那么大,再往下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上不着天,下不着底。而且井越往下越冷,风呼啊呼啊从耳边蹿过,小和尚冻得直打哆嗦。但仍然坚持着往下坠。 又坠了大约百八十丈,小和尚终于听见下面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小和尚暗自心惊,井底怎么会有流水呢?拿火把往下一照,因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大清楚。于是小和尚又往下坠了有一箭地,水声越来越大,就好像在脚底下。小和尚再把火把往下一照,这回看清了,底下是一条黑漆漆的河。正在往某个方向流。而那个风啊,就是从河面上刮过来的。那个冷啊! 小和尚四处去照,发现这井底别有洞天,就像个大岩洞似的。这河流就在岩洞里穿肠而过。流到远处,开始泛白光,就像一片片鱼鳞似的,把那岩洞照得亮如白昼。小和尚想,自己这是到了哪儿了呢? 就在这时,头上忽然滴下来一滴水,小和尚往上一瞧,这一下就看到了让他心悸的画面。只见那井绳上竟串了许多绿油油的眼睛。像蚂蚱一样冷冷地注视着他,慢慢慢慢地往下爬。离小和尚最近的那双眼睛已经爬到了头顶三尺位置。脑袋朝下,倒挂在绳上,拿空洞洞的绿眼睛冷视着他的脸。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直钻小和尚领口。小和尚吓坏了,下意识地往下滑了人高的距离,双腿浸入了水里,谁知这一入水,就有一股极阴的寒气沿着小腿钻入小和尚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小和尚打了个寒噤,连忙又拽着绳子拔脚出水,又感觉被水浸过的地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又酸又麻。而此时那东西也顺势爬了过来。小和尚咬着牙龈,拿火把奋力往上一照,那东西看到火立即后退,往上退了一丈有余。继续拿两只阴寒的碧眼警惕地瞪着小和尚。 小和尚早就从刚才一闪而逝的火光中,看清了那东西的形状。原来绳子上爬得竟然是有手有脚的‘人’。它们成群结队地倒挂在井绳上,似乎是要沿着绳子到水里去。小和尚从未见过绿眼睛的人,身上寒毛一根根直竖。 那东西又往下试探着爬过来,小和尚寻思这绳子可能是它们的必经之路,自己不能在绳子上久留。可是水里又实在阴寒,断断不能跳下去。 他擎着火把扫眼四周,看到井壁上突出一块三角状的石头沿,心中一喜。伸出一脚猛蹬前壁,身子往后甩去。待绳子往回摆的时候,手臂一使力,纵身一跃往壁上跳去,单手勾住了那石头沿,同时胸口也撞上了井壁。由于石头有些湿滑,小和尚差点从壁上摔下去。好在小和尚平日跟师父勤学武艺,立即施展壁虎功,整个人贴抠住了井壁。 小和尚身体贴在壁上,单手勾着石块,回头,把火把警惕地收到身前,就见为首的那绿眼睛慢慢往下试探着滑行,触到火光照射的范围,立即又缩了回去。小和尚见状,稍稍侧过身子,当着火光,终于听见身后‘嗖’得一声,有个东西飞快地往钻进水里去了。紧接着,绳子上的一串‘人’见状,也争先恐后地往水中钻去。 令小和尚大为惊异的是,这些‘人’入水时,没有听见丝毫的溅水声。小和尚觉得十分怪异,按说以这样的速度入水,不该毫无动静才是。待最后一‘人’入水时,他偷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人入水时,就像影子投水一样,不仅没有声音,就连水面也无一丝波澜。 小和尚觉得整件事都透露着诡异,不敢再往下走了,决定先回井上再说。然而当他往后伸手的时候,才发现原本悬在中央的绳子,竟被水流带去了另一边!小和尚心中暗叫糟糕,那些东西把井绳拉扯到水里了。小和尚使出浑身解数去够绳子,可惜都够不到。眼看着抓不住绳子,回不到地面之上,小和尚想,为今之计只好跳入水中,到水底去够绳子了。 就在小和尚将跳未跳之际,绳子忽然主动地朝他倾斜过来。小和尚绝处逢生,连忙抓住绳子,口念佛号。困惑地往下一瞧,就见一双绿眼睛浮在水面上,那绳子的一头就是被它拽着的。小和尚心里一寒,差点从绳子上摔下来。然而那绿眼睛倏得一下消失在了水里。小和尚顿时明白了,这东西一定是感激自己让了路,所以临走前帮他一把。 小和尚抓住绳子,荡回井壁中间,正要往上爬。这时火把突然燃烧尽了,他干脆把火把丢进了水里。双手抓着绳子在黑暗中往上攀行。攀了大约有两三丈地,就累得再也爬不动了,小和尚把脚缠住井绳,靠着休息一会儿。而这时,他发现原本黑漆漆的水面上忽然漂过来许多亮晶晶的小船。每条小船上都坐了一个人,顺着河流蜿蜒而下。 突然,小和尚在一条船上看到了老和尚。他正盘腿坐在船头,往河水尽头驶去,身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小和尚心中一喜,大声唤师父,可是老和尚愣是没有听见。 小和尚情急之下,又顺着绳子滑下来,这回直接滑入了水底。不顾寒冷和蚁噬咬往老和尚船行的方向游去。然而,小和尚越游身体越僵,很快就冻得挥不开手脚了。 河水漫过了小和尚的嘴巴、鼻子、眼睛、头顶,灌进了他的口中。而那股极寒的冰气便如万箭穿心一般钻入小和尚的胸口。小和尚在水里拼命想扎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小和尚脖子突然一紧,有什么东西钩住了他的后衣领,往上一提,就把小和尚带出了水面。 小和尚猛得摔到了甲板上,口中、耳中、鼻孔,出溜出溜得震出了许多黑黝黝的小东西,形状像是蚂蚁,但比蚂蚁要大十倍有余。小和尚吓坏了,拼命干呕,直呕到肠子快要翻出来。才筋疲力竭地翻过身来,就看到头顶上出现了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孔。 只见那两凶神每人手上各攥一柄钢叉,浑身绿油油的,长相就跟寺里的哼哈二将差不多。其中一人揪着小和尚的衣领提起来。嗅了嗅他的味道,瞪起铜铃大的眼睛,‘呔!哪里来的生人小和尚,竟敢擅闯阴曹地府,玷污我三途河水,你可知罪?!!’ 原来,那俩就是那幽冥界三途河上的巡逻夜叉,正奉职巡逻呢! 小和尚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生闯地府,骇得不能成声。另一夜叉道:“我认得他,他是东露寺的小和尚,同明大师的弟子,那可是一个超生度死的大好人,如来降旨刚敕封了罗汉。小和尚,你身上满是生人气,显然阳寿未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和尚吓坏了,根本不能发声。俩夜叉商量一阵,只好将其带入阎罗殿,听凭判官裁决。直到小和尚入了阎罗殿,跪在那森严威风的大堂下,才开始向堂上众人诉说冤枉,将自己因何坠入井中,又因何会下到河中的曲折经过一一尽述。 只听左边一洪亮声音道:‘此小和尚私闯地府是为寻师,孝心可嘉,情有可原。其师已入西方极乐世界为罗汉,不如将这小徒弟发放还阳,重新为人。’ 而右边又一洪亮声音道:‘不可!既入地狱,焉有轻易重回人间的道理?无论是谁,擅闯地府都要罚减阳寿十年。我看小和尚印堂发黑,所余阳寿必不会超过十年。念其孝心可嘉,姑且就免了下辈子的刑罚,今日起投胎转世。’ 先前那人又道:‘罚恶司钟判官虽说有理,但我看这小和尚颇有慧根,且阳寿未尽,又有通灵之能,追随师父,误入鬼门,私闯地府,实非有意。况且,自人间祸患兴起,生人罹难数猛增,冤魂野鬼无处可依,皆游荡于荒野。阎君特命在阴界加开三十六道鬼门,引孤魂归地府伸冤转世,投胎还阳。鬼门既增,生人误闯在所难免。这小和尚双目通灵,入鬼门乃无心之失,其罪固恶,其情可悯。连阎君尚且怜悯生人,我等怎可妄加刑罚?’ 这时,又有一人道:‘赏善司魏大人还是太心慈仁厚了。不如让阴律司崔判官翻翻阴律,查一查是否可有酌情免罪的先例。’ 那崔判官道:“察查司陆判官所言有理,待我先翻一翻律簿,小和尚且堂下候着。” 小和尚听出,这几人就是阴间的四大判官。那个执意要减他阳寿的想必是罚恶司的判官钟馗,那替他说情的想必是赏善司的判官魏征。而那建议查阴律的应该是察查司的判官陆之道,而那亲自查阴律的应该就是四大判官之首,阴律司的判官崔珏。 这四大判官坐镇阎罗殿,专司审判地府幽魂,最是公正贤明。崔判官查阅阴律时,其他三位判官也未闲着。 赏善司魏判官着一身青袍,笑容可掬,对堂下诸善鬼一一奖赏,至忠至善至仁至义者封神,忠善仁义可嘉者为人。而一身紫袍的罚恶司判官钟馗则冷面含威,怒目圆睁,将堂下诸鬼一一押赴孽镜台前照出善恶。善的赴赏善司领赏,成神成人;恶的押赴十八层地狱,刑满后入畜生道,做猪做狗;还有不善不恶、善恶相抵的,则押入轮回殿,喝一碗孟婆汤,投胎为人。此人和善人投生之人境遇又有不同,善人投生的无不为帝王将相,富贵人家;而不善不恶之人投生只能为凡夫俗子,蝼蚁小民。 小和尚见所有幽魂往孽镜台上一照,平生所做善恶之事,事无巨细都一一照出。有个生前像是王侯的鬼魂被押入阎罗殿时威严正气,直言平生从未作恶,但一上了孽镜台立即原形毕露。原来其年轻时,竟为谋夺王位秘密毒死嫡亲兄弟,犯了不悌之大罪。其兄已入地府申冤告状,罚恶司判处其入十八层地狱,接受烈火焚身,剧毒侵体之刑罚,刑满入畜生道投生为马,供其兄驱使一生。该鬼哀哭求饶,痛悔前生,但为时已晚。真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而察查司的陆判官为冤魂申冤昭雪,数发鬼差去阳间勾魂索命,使逞凶之人无一人逍遥。期间有一群无头鬼魂到陆判官案前哭诉,称:‘吾等乃蓝阙良民,被官兵误认为强盗,割去头颅,望青天老爷为吾等寻回头颅,申冤昭雪。’ 陆判官道:‘诸鬼稍安勿躁,此事阴天子早有裁决,凡无故被割去头颅者,若非大奸大恶之徒,下世仍旧为人,且多享一甲子寿命。而割去汝头颅者,阴天子已发三十六道鬼差前去追魂索命,一旦押入地府,即发配大小地狱,受三千六百道刑罚,永世不得超生!’ 玉钟声碎 小和尚听着那‘三千六百道刑罚, 永世不得超生’之语, 心中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这时头顶上忽然劈下一道黑色的闪电, 正正砸在了小和尚的脚边,小和尚骇了一跳, 后退数步,惶恐往上看。这时罚恶司判官钟馗目光如电道:‘小和尚是非不分,空长一双通灵眼,竟敢同情恶鬼。再敢妄生怜悯, 本官决不轻饶!’ 小和尚吓得面无人色,他平日听师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坚信恶人只要弃恶从善,便可立地成佛, 是故将人间那套慈悲心代入了阴曹地府。不料, 竟被那黑煞判官一眼看穿。 那赏善司判官魏征这次也未帮他,道:‘小和尚,人间有人间的秩序,阴间也有阴间的秩序,人间尚有回头路, 地府只有往生门。你所习弃恶从善、立地修佛之理, 乃人间修行之正道。在我鬼界,是断断行不通的。阴间只信奉一条, 阳世为因, 阴世为果。因果循环, 报应不爽。如果恶鬼到了地狱都有弃恶从善的机会,那恶人在阳间将无所畏惧。” 小和尚又惊又惧,忙道:‘是小僧造次了。’ 那钟馗又喝道:‘跟他啰嗦什么,一句话,地府就是惩恶的地方,若是世间恶人都能临死回头,还要地狱做什么?!’ 察查司陆判官忙着为诸鬼平反冤情,闻言道:‘小和尚尚未归于地府,不知阴间秩序,乃人之常情。小和尚,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们地府最欢迎善鬼,还是恶鬼?’ 小和尚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善鬼。’ 陆判官道:‘非也。在阴间,我等最欢迎者,乃恶鬼也。恶鬼来得越多越好,善鬼最好一个不来。’ 小和尚恍悟道:‘小僧明白了,在人间善人多恶人少,意味着人间有正道。而阴间若还是善鬼多恶鬼少,则意味着,人间正道不彰,善人枉死多,恶人长寿命。’ 陆判官道:‘孺子可教也。不过,有一点,还不够准确。’ 小和尚问:‘是哪一点?’ 陆判官刚要回答,又来了一批无头鬼求他帮忙申冤昭雪。陆判官只好又将阎王之命告之,并让鬼差押它们一一上孽镜台,照出大奸大恶之徒,交由罚恶司钟馗判刑,而至忠至善之鬼则发放赏善司领赏。 只见,在赏善司排队领赏的善鬼是罚恶司恶鬼的两倍有余。小和尚一看,寻思善鬼多,恶鬼少,不就证明人间现在善恶颠倒,民不聊生么。这世道可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话说回来,来到阎罗殿这么久,小和尚还没见到阎王呢?只见大殿正中那张公案是空着的,想必就是阎王尊位了。左边立着天、地、冥三曹,右边站着人、神、鬼三曹,合共六曹俱已到齐,独缺阎罗王,不知他为何缺席。 而这时,阎罗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铛!铛!铛!铛!铛!’的钟声,这钟声极为密集,盘旋于阎罗大殿顶上,似乎有什么要事要昭告天下。 只见四大判官纷纷放下手中事务,一起步出阎罗殿,就在殿外朝上躬身行礼。而殿内殿外所有阴差、厉鬼,牛头、马面、六曹也一同出殿,在四大判官身后下跪参拜。 小和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原本鬼哭嘲哳的地府,瞬间安静下来,他以为有什么大人物降临,谁知一直到钟声结束,都未有人现身。 众人纷纷起身,相携同归。四大判官仍旧坐堂审案,独留小和尚在堂下百思不得其解。罚恶司鬼少,判官钟馗清闲下来,处处看小和尚不顺眼,喝道:‘来呀,把他给我押到孽镜台上照一照,我倒要看看这小和尚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两阴差来捉小和尚时,一直翻书的崔判官突然合上阴律簿,道:‘住手!莫要同他开玩笑。小和尚,你且随我到后堂来。’ 小和尚闻言,便起身随崔珏进入后堂。崔判官屏退众人,对小和尚道:‘小和尚,刚才我查阅生死簿,见你阳寿虽未尽,但也只剩两三年寿命。你虽随老方丈修行,但幼年蒙昧时曾贪图玩乐,无辜摔杀蟾蜍两只,鞭死蚂蚱数十,踩杀蚂蚁若干,屡教不改,累积杀业。且修行尚未完成,无法尽赎孽因,西方极乐断不肯收你。 我现有一差事可助你还阳,并增添你人间阳寿,至百余年。百余年你只要潜心修行,必可化解前期孽障,重归极乐。你可愿意接?’ 小和尚骇得上下打哆嗦,没想到幼年一时贪玩,竟犯下如此多的杀业。至此,方明白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 忙答应道:‘多谢崔大人相救。请判官吩咐,只要能继续修行,要小僧做什么都可以。’ 崔判官很满意,道:‘这是件苦差,但做好了也不啻为一件美差。你且听好了,我用勾魂笔为你增添阳寿,待你重返人间后,务必要为阴天子保驾四十年。四十年间不论阴阳寒暑,祸福吉凶,都要保阴天子无虞。’ 小和尚不解,问道:‘谁是阴天子?’ 崔判官道:‘阳间最正直之人,死后为阴天子。我现在不能向你透露阴天子名姓,你独具慧眼,回阳后往那京都中一望遍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阴天子降世四十载后,要遭遇一场大劫。你要保他平安度过此劫,即可功德圆满。’ 小和尚道:‘阴天子为何要降生于人世?’ 崔判官道:‘你方才于殿内所见,善鬼多,恶鬼少,乃人间霍乱兴起之兆。且无头鬼屡屡下界伸冤,预示无辜百姓多有罹难。阴天子知此乱乃人间妖孽所为,单阴间增开鬼门,无法杜绝此事。唯有铲除扰乱人间的罪魁,方能还阴阳两界太平。因此,特向玉帝请旨,亲入轮回,历四十载,驱魔除妖,弘扬正道。’ 小和尚道:‘阿弥陀佛。阴天子真乃冥界英主。小僧还阳后,一定会尽心辅佐阴天子,降妖除魔,捍卫正道!’ 崔判官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还阳前,本官还要取你一样东西。’ 小和尚问:‘什么东西?’ 崔判官道:‘为防止你泄露天机,我将取走尔之声喉,尔还阳后将为哑僧,以为警戒。’ 小和尚慌张道:‘如果小僧不能说话,如何诵经念佛,对外讲课呢?’ 崔判官道:‘如果心中有佛,心中念是一样的。你师父目不能视,依然能修成罗汉,你天赋异禀,少一窍又能如何?况且,你生就阴阳眼,易招鬼怪缠身,师父在时,尚可帮你抵挡一二。但方丈既已圆寂,你即成众矢之的。如若口不能言,可少许多烦恼。’ 小和尚道:‘既如此,小僧自当遵从。敢问,阴天子大劫时,可有征兆吗?小僧担心阴天子若有失,小僧来不及挽回。故此,可否请崔大人事先指点一二?’ 崔判官道:‘刚才那钟声你可听见?’ 小和尚道:‘听见了。’ 崔判官道:‘那便是阴天子降世之兆。而阴天子遭大劫时,也会有钟声。’ 话完,崔判官又道:‘小和尚还有什么要问得吗?’ 小和尚道:‘没有了。’ 话音未落,小和尚胸前就挨了一掌,掉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黑洞中。再醒来时,已身处寺院僧舍之内。小和尚回忆地府中所见所问,忙起身赴禅房探望师父,见老僧坐卧禅房,头垂于肩,果然已圆寂了。小和尚开口哭师父,然口中喑哑不能成声,后来,亦成为一名哑僧。 第二日,小和尚安葬了师父的法身,便启程赴京都,寻找阴天子。一直寻了十五年,小和尚已变成大和尚,终于在那京都中见到了阴天子的转世。崔判官所说没错,一眼望去,阴天子头戴冕冠,身穿冕服,器宇轩昂,卓越于众人之上,第二眼,阴天子已化为一银冠儒服、俊秀不凡之少年也。 大和尚追踪阴天子五六里路,阴天子浑然不觉。到了一高门大宅前,只见阴天子阔步而入,之后消失在了石壁后。老和尚昂首一瞧,只见那三间大门上悬挂了一副匾额,匾额上镶嵌了三个大字,却是‘定阳公府’!” “啪!”蓝棉杲这一拍惊堂木,堂下众人莫不骇然变色。就连陛阶上的严太后都吓着了,捂着胸口几乎要窒息。李靖楣赶紧递上鼻烟壶,让其吸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而“罪魁祸首”则跟没事儿人似的,摇着折扇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拱手朝陛阶上拜了一拜,又摆着扇子飘然离开,回自个席位了。 周小山也帮老娘顺背,刚才周夫人正饮茶,没料到这蓝阙公主毫无预警地拍了惊堂木,结束了评书,一下子就给呛着了。 “奇怪了,匾上明明是四个大字,这蓝阙公主怎么说是三个大字,她是不识数吗?”周小山一边拍,一边纳闷道。这时周夫人突然横了儿子一眼,警告道:“你给我闭嘴!” 在场有些官场阅历的,大都听出了这蓝阙公主的弦外之音。那通灵的小和尚被夺去了咽喉,正对应着著名哑僧玄喑大师。而玄喑大师生前与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岑骘为忘年交,两人相差近二十岁,年龄也正好能对上。 东露寺对应栖霞寺,无头鬼对应二十年前被岑骘揭发的士兵杀良冒功的老百姓。如果说以上都是蓝阙公主无意间的巧合,那么后面那“定阳公府”、“钟声”、“大劫”,就是赤|裸裸地暗指岑骘了。 岑骘字平阴,号玉钟。平阴对应定阳,定阳公府,就是岑府。后来,许多牵强附会的老百姓,把平阴引申为了“平定阴间”之意,这才有了岑骘死后为阎王爷的说法。 而“钟声为阴天子大劫之兆”对应岑骘撞钟而死。因他嗓音奇绝,朝堂上奏,声若玉钟,故又被称为“岑玉钟”。这蓝阙公主明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周夫人有理由相信,她故意把四字匾说成三字,就是为了吸引人的注意。这蓝阙公主和岑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 我自己也搞混了,应该是四个字,念成三个字,之前写倒了。 木兰花慢 在场和周夫人持相同疑虑的不在少数。那件事发生在十九年前, 这蓝阙公主最多不过十四五, 如何会对二十年前的旧事知晓得一清二楚?且自朝局大乱以来, 玉瑞与蓝阙断绝往来达数十年,一直到敦王赴蓝阙结盟, 双方才正式破冰修复关系。这是蓝阙第一年派公主到建康,在如此重大场合贸然提起旧事,且明里暗里地为岑骘站台,这不是公然和四疆家族作对吗? 谁都记得, 十九年前岑骘因揭发边疆守军杀良冒功,触犯了四疆家族的利益,最后被涂、程、周、闻四家联合起来一同剿杀。旨到之日,岑骘持剑冲上栖霞山,就在栖霞寺千年古钟前, 除冠披发, 怒触古钟而死。 周夫人记得那一年她家大女儿刚好出世,年轻的周撼山刚从父辈手中接过兵权,根基未稳,就被迫为家族利益卷入战争。 那是一场过程煎熬,结局猝然的战争。周家动员了整个西北之力, 准备和强大的敌人背水一战, 然而战争还未打响,敌人就不堪一击地倒下了。事后, 周撼山了解, 敌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真正强大的是他们自己。 那“皇帝决心削除四疆世家兵权,想借岑骘之手大起干戈”的消息,实际是子虚乌有。莫说当时客观条件不允许,就算允许,朝廷也会选择逐个击破,而不是傻到逼四疆联合起来。 那一仗,没有人是胜利者。四疆世家虽取得了表面上的全胜,却在人间留下了恃强凌弱的影子,失尽了人心。 面对已酿成的恶果,周家明知被人利用,只能闷声吞下,继续维护四疆家族的利益。而触钟而死的岑骘,传说,在他死后,古钟彻夜悲鸣,三月不绝。 他的真身因此被塑造成了阎罗王,于阴曹地府等着和他们清算总账。 没有人比蔡总管更了解岑骘触钟的情景。当时先皇后海清寒正于栖霞山枕霞宫养胎,他奉李平泓的命令来探望海皇后,并送些日常用品。离宫时心情大好,就在半山腰处俯仰栖霞群山。忽然,主峰峰顶钟亭内跨入一紫袍人影,因正对日光的缘故,蔡总管看不清楚那人样貌,只见他周身仿佛披了一层金光,萧萧肃立,松临绝顶。有几个灰衣僧人围在他的身边,一近前就被其挥剑斥退。他左手持剑,环顾一周,忽将冰刃奋力丢下山谷。之后古钟前摘去高冠,脱去官服。着一身白衣,踉跄着扶住钟面,仰首望天,扬声泣诉。 周围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之后就见他转身面朝冷铁,以头为钟杵怒触悬钟,至三次方气绝。 尽管主峰离此地甚远,蔡总管却觉那钟声犹在耳边。真叫人头皮发麻,悲彻入骨!最后一声钟响,山间惊起亿万飞鸟,振翅齐鸣,蔡崖惊得仰面跌落观景石,一时竟无从立起。 就在混沌迷蒙中,枕霞宫里亦传来女声的惊叫,原来海皇后竟也被钟声、鸦声震倒,羊水破裂。事后,他急派人去主峰打探,得知都察院左都御史岑骘触钟殁了。 他还记得将噩耗报给李平泓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托着脸,悲哭道:“朕的玉钟殁了。” 那件事到头来没有人是全身而退的。海皇后早产生下二公主后,身体落下了病根,不到三年便亡故了。而李平泓也因为四疆的嚣张气焰,无力保住岑骘气得大病一场。 作为一个亲历者,蔡崖可以证明,那钟声并没有响彻三月,甚至连三声都未响彻。是人心中不平的钟响了三月。 此刻陛阶上,皇帝李平泓的脸色看不出异样,一众王公大臣也未表现出异常。他们好像一瞬间都失语了。好像谁都没猜到这其中的深意。但所有人选择把这个充满隐喻的故事静静听完,已经足够让四疆席位上的人如坐针毡。 台上有人打圆场,笑说:“想不到,蓝阙国原来也有阴曹地府之说,公主这评书讲得可真好!” 谁料,蓝阙公主笑眯眯地回道:“不好意思,我蓝阙是没有阴曹地府的。”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摆明了故事并未发生在蓝阙。 就在此时,李平泓呵呵笑了,“蓝阙公主评书讲得好,太后和朕都很喜欢,着礼部议赏。公主以后得空,不妨常来宫里坐坐,太后可中意你的评书呢!” 蓝棉杲起身,狡黠道:“多谢皇帝陛下,我会的。” 众人又是一惊,各种揣测都有。吴靖柴鄙视地“嘁”了一声,觉得这蓝阙公主挺没意思的,跟他们讲鬼故事就往死了的吓,到了大场面就讲这种不痛不痒的,真没种。怎么着也得讲鬼掐脖子之类的,满座皆惊才是。 便在此时,这银辉寒夜上空,忽而飘来一阵清冷孤寂的箫声,由低渐响,恰如由远及近。众人放眼望去,但见场中公案换成了琴桌,三人分列于琴桌左、中、右侧,男抚筝弦,女抱琵琶,还有一绯袍清影肃立于右,唇嘘山口,指扣玉箫,将一曲哀婉、悲凉的箫音低低沉诉。 但见一片月冷清辉中,其人璧立,如孤松照雪,明月投江,箫声所至,似肃竹悲风,秋叶粘裳。九节竹管,揉烂拳拳寸心,呜呜然似凤凰悲鸣;七尺玉山,颠倒卿卿众生,恍恍乎如神仙谪降。 一时举座皆惊叹于这神仙般的人物,神仙般的箫曲。 场中的江氏夫妇会心一笑,在最后一个箫音落定时,江逸亭勾起手指,轻拨漫弹。转瞬间,灵动的筝声便取代了箫音,成为悠扬的主旋律。其后琵琶的加入,更衬得筝声婉转,琵琶多情。相携相伴,渐入佳境。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渐渐忘却了此前的紧张和焦虑,一心一意沉浸于美妙的乐曲中。 这上阕奏得是:“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先人一系列新奇、雅致的问月,引起宾客心头的阵阵共鸣。 是啊,今夕之月,将会去往何处?天外是不是别有人间?那里的人是不是此时方见月上东梢?是不是浩浩长风将今月越吹越远?究竟是谁将无根月镜遥系天上?嫦娥不嫁到人间,是被谁留住了? 李靖樨恰好学过这首词,至上阕最后一句尤为不解,道:“为什么嫦娥不嫁人就一定是被人强留呢?她自己就不能不嫁吗?我看她一个人住在月宫多逍遥快活啊,身边还有小兔子陪伴。 一说到小兔子,姐姐你想过没有,嫦娥当初偷吃仙药宁肯带玉兔都不带后羿,不是很说明问题吗?如果她真是被迫飞上天的,哪还来得及抱兔子呀?这分明就是正常的离家出走嘛!据我判断,嫦娥一定是厌恶了跟后羿的婚姻,所以才惊心谋划了奔月行动。虽然手段很不地道,但效果显著,嫦娥不失为古往今来第一有胆有识、可歌可泣、敢于冲破婚姻枷锁的黄金单身女!幻想她还嫁回人间的人,简直俗不可耐,如果她当初真留恋人间,根本就不会飞走好嘛!” 李靖梣听她这歪理邪说,笑她道:“你这么说,是不是想做嫦娥第二?” 李靖樨凝思了片刻,摇摇脑袋:“不要,月亮上太闷了,我一个人会闷死的。” 李靖梣忍俊不禁:“你看你都会闷,嫦娥就不会闷么?她肯定想重返人间啊,就算不为嫁人,找人说说话也好嘛。”李靖樨还要再说,李靖梣“嘘”了一声,“别说话了,安心听曲。” 李靖樨忽然倾身过来,双手叠搭在姐姐的肩上,下巴磕着手背,一双灵动的杏眼眨呀眨的,讨好道:“那如果我想当嫦娥第二,姐姐会拦我吗?” 李靖梣摸摸她的脸,“不会,我只希望到时候你奔得‘月亮’不会太远,也好时常回来看我。” “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那父皇如果逼我嫁人呢?” 李靖梣无奈歪头撞撞她的脑袋,“我会尽力说服父皇可以吗?赶快坐好了。” “哦。” 上阕行将结束时,先前的箫声又起。李靖梣凝望着陛阶下的人,她将一腔悲愤如针丝般嘘入竹管,融进了悲凄呜咽的箫声里。那无人可诉、无家可归的悲凉与孤独,令人心疼与心悸。也许终有一天,她也会忍不住煎熬,像花卿那样,从她生命中飘然淡去。而到那时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岑诤可以等呢?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这下半阕便是三人合奏了。琴和琵琶的丝弦凌音,有了箫的慷慨中和,变得更加游刃有余。而箫的低沉如诉,有了二者的衬托,更加鲜明,富有节奏。至此,船山三杰才真聚齐。琴、箫、琵琶,配合精妙,相得益彰。一时之间,惊艳、喟叹声席卷宴场。这一曲《木兰花慢》为船山三人可算是博得了满堂喝彩。 一曲毕,没有人比船飞雁更激动更得意了。她一边接受众人的掌声,一边对身边二人道:“要不是岑杙手被割伤,临时换箫,凭她那一手筝琴绝技,咱们这次还能更成功。”岑杙无言淡笑,江逸亭也笑道:“已经够成功了,还要更成功干什么?”船飞雁道:“这点我就和你不同,你这个人就是不上进。”江逸亭心情大好,笑道:“对对对,夫人说什么都对。夫人可还生为夫气吗?” 船飞雁白了他一眼,“要是跟你生气,那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岑杙吭吭了两声,“注意场合啊,我还在这里呢!”江氏夫妇又不好意思起来。 结束时,严太后特意将三人请到了陛阶上。严太后一见江逸亭与岑杙,啧啧称赞:“早就听说,船山书院出了两状元,各个都是人中之龙,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江夫人,岑夫人,两位真是好福气啊。”边说着边把顾青招到跟前,与船飞雁并肩站在一处。 船飞雁看着眼前这张陌生面孔,愣了楞,看看顾青,又看看岑杙,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岂止不同凡响,这两位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今次给娘修建福寿园,岑杙就是主办,她要是没有才干,儿子也不放心把这么重大的项目交给她。” 说完就在台上正式颁布了建园旨意。严太后一开始照例推辞,推辞不过就欣然领受。因着宴会即将结束,群臣不愿扫了皇帝的兴,没有说什么。但岑杙已预感到,后日开朝,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幼时交集 宴会散时, 文武百官、诰命夫人依次出宫。船飞雁一直想找岑杙问清楚怎么一回事, 怎么眨眼功夫弟妹换成别人了?原先的弟妹去哪里了?她整个人是稀里糊涂的。 可是岑杙一出宫就溜没了人影, 外面人实在太多太乱了,船飞雁干脆不找了, 直接让车夫去西城岑府,守株待兔。 而岑杙自登车后就开始换便装,让小庄载着她到西市下车,然后让顾青先行回宅。自己假装在夜市上逛了一阵, 便雇了辆马车,径往西北角的外国驿馆驶去。 到了驿馆前的街巷里,看到戒备森严的侍卫,岑杙便守在路口,等候蓝阙公主的车驾经过。 等了约莫一刻钟, 车驾总算姗姗来迟。岑杙见车驾旁有熟人, 便捡起一块石头朝他身上丢去。 “谁?!!”那人回头,警觉地扫视一眼石头击来得方向,示意侍卫先送马车入馆,自己从马上跳下来,率领几名侍卫往胡同口寻来。 恍惚看见一人影立在巷子里。 “谁在那儿?!” “是我!祖诤!” 来人拿火把仔细去照, “果然是你, 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找公主。” “公主没空见你!” “见与不见,你说了不算。要问过她才算, 不然我怎知是她不愿见我, 还是你不让她见我?” “你还来劲了是吧!”青渠压低声音道, “公主现不在车内,你找也是白找。” “那她去哪儿了?” “去哪儿,我可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到东市撞撞运气。” “多谢。”岑杙只好又坐车匆匆赶往东市。 话分两头,皇帝在宴上饮多了酒,醉得走不动路了。文贵妃本想过去搀扶,李平泓挥了挥手,指向台角站着的姜美人。文贵妃见状自觉退后,姜美人愣了楞,连忙过来接过手,扶李平泓上了轿子。自己也被带上銮轿往百翠宫抬去。李靖梣是第一次见这位姜美人,作为李平泓的新宠,她为人还算低调,至少这半年没有传出恃宠而骄之事。 只是,李靖梣瞧她低头搀扶李平泓的身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 长公主竟也喝醉了。因皇帝事前有言,要留长公主在宫内小住。文贵妃便打发宫女前去收拾宫寝,长公主却道:“不必麻烦了,我住黛鲸那儿即可。”李靖樨也正有此意,道:“太好了,我好久没跟姑姑一起住了。”于是计议已定。李靖樨又对李靖梣道:“姐姐,你也别走了吧,今天是团圆日,你都好久没到我那住了。” 李靖梣原本是有这打算的,可是,心里记挂岑杙宴后心情可能不好,便以忙公事为由推脱了。 和吴天机父子一道出宫。路上,吴靖柴有丝不解,“娘一向饮酒有度,今晚怎么如此贪杯了?” 吴天机皱眉道,“你娘是伤心呢!” “娘因何事伤心?”吴天机不解。李靖梣的好奇心也被挑了起来。 “那是十九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吴天机却摆摆手不说了,谁知吴靖柴嚷嚷着非要听,还拉李靖梣来撑腰,“什么旧事啊?爹,说话说一半不是你的风格啊,皇姐那儿还等着听呢?别吊人胃口了!莫非,娘是怀念自己的旧情人,让爹心里不舒服了,所以不愿说?” “兔崽子,看我不……”吴天机作势抬腿揣他,吴靖柴连忙蹿李靖梣身后,贱贱道:“恼羞成怒了!” 吴天机气笑了,指着他,“臭小子,你别得意!你娘旧情人没有,干闺女倒是有一个。和她比起来,你就像捡来的。不是我打击你,你知道你自己是咋来得吗?你娘一开始压根没打算要孩子,因为怕疼。直到看见人家闺女水灵灵的,特羡慕,这才想生一个女儿出来。结果就生了你。真是甭提有多失望了!” 吴靖柴不肯相信,吴天机倒是说得有声有色,让人不得不信,“说起来,你娘那个干闺女,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啊,你娘一见就喜欢上了。抱着爱不释手,走哪儿牵到哪儿,旁人一看还以为是亲生的。你也知道,你娘那个脾气,向来不求人,但为了收人家当干女儿,跟人父母软磨硬泡,可是操碎了心。就差死乞白赖赖人府上了。啧啧!我都没见她对你那么上过心。” 这最后一句准确击中吴靖柴要害,果然,印证了那句话,要想敌人不开心,就给他安排个处处比他强的竞争对手。 吴小侯爷自小就被丢在京城当质子,几乎没体验过承欢爹娘膝下的感觉。原本还自我开解,爹娘是被公务缠身,对谁都一样的。现在平白多出一个备受爹娘疼爱的干女儿,这种落差感深深伤害了小侯爷的心。 他不服气道:“我才不信,什么干女儿,我怎么从来没听娘提起过?爹,你别不是被戳到软肋,故意转移话题吧?毕竟娘年轻时应该挺美的,你有两三个情敌也在情理之中。” 吴天机道:“你小子别不信,那干闺女长到现在该有二十五六了吧!可惜,她家中出了些变故,人已经不在了。当时我和你母亲不在京城,没能及时赶回来。你娘心里一直很懊悔,如果当时有她在,起码能保住那个小姑娘。这件事一直压在你娘心里十几年,从不愿跟人提起,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吴靖柴整个脸垮了下来,这真是亲爹吗?不打击他到死就不罢休是吧? 吴天机忽又转顾李靖梣,“对了,殿下,你应该对那小姑娘有些印象。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公主迁府,从东城迁到西城。新府落成之日,许多人都来祝贺,那小姑娘的母亲也在内。我记得当时殿下只有四五岁,和先太子一同到新府祝贺。小姑娘是六七岁,一开始和母亲坐在一起。后来,你姑姑一手一个把你们牵到后堂,并在一处,笑着跟人比较哪个更漂亮。结果有说这个的,有说那个的。” “再后来,你姑姑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小家伙就较上劲了。好像小姑娘拿一块玉石把殿下的头给打破了。到底是不是玉石,我也记不大清了。不过,殿下伤得可不轻。最可笑的是,打人的小姑娘委屈得哇哇大哭,被打的到是捂着头皮一声不吭。当时,众人冲进后堂都不知先哄哪个好了。不知道,殿下对这件事还有没有印象?” 说到这儿,吴天机不由乐了起来。 李靖梣是有印象的,虽然印象已经不全,但那个恼羞成怒出手打人的小姑娘,她一直是记得的。 当时,她还只是建纯公主,跟哥哥一起去姑姑的府上玩。见到了那个陌生的小姑娘。小姑娘长什么模样她已经记不得了,但有一点她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小姑娘没有像一般小姑娘那样,头上梳两个总角。而是跟大人似的,头发在后面披散着。头上还隆起一个小山似的髻,周围插满了亮晶晶的蝴蝶头饰,一走起路来,真跟蝴蝶扇动翅膀似的,忽闪忽闪的,好看极了。 但是她嘲笑她的总角。李靖梣还记得,她当时指着自己头上的两个角说了句“小羊羔的角”之类的词,还学了一声“咩咩”叫,总之,回忆起来就是各种嘲笑。她当时小,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又很羡慕人家不用扎角。于是就在别人不注意时,“无意间”把总角给弄散了。其实,现在回忆起来,小时候很多想法都很单纯,她要是真无意,何至于两个角一齐散了,这天南地北的真是太“巧”了。后来嬷嬷给她重新梳头时,应该是看出来了,给她梳了个和小姑娘一样的发饰。还把自己头上的桃花簪子给她插上。 再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小姑娘和她比起了谁的玉佩大。两人当时应该都没什么审美,只觉得谁的玉佩块头大谁就赢。周围人也在助长她们的比试,纷纷搜罗玉佩帮她们助阵,后来衍变成了但凡和“玉”沾边的东西,都拿来凑数。 和吴天机口述的经过稍有不同,她记得姑姑、姑父一直在后堂,还是她们两个的主要助阵力量。姑姑给了小姑娘一把玉如意,小姑娘洋洋得意地冲她炫耀,姑父就从里间给她拿来一个玉笔洗。她也不输阵。小姑娘看到她的玉笔洗比她的玉如意大,委屈地掉起眼泪,直到姑姑又给她搬来一盆更大的玉珊瑚,才重又高兴起来,抱着珊瑚盆不撒手。 她也不肯认输,又拽拽姑父的袖子,姑父先是无奈地跟她比划说没有比珊瑚更大的玉了。后来又想到了什么,示意她稍等,去仓库叫人搬来了一扇玉屏风出来。 玉屏风比人都大,小姑娘眼一热,又不乐意了,又开始哭。姑姑只好又搜肠刮肚地帮她找更大的玉器。最后,玉器摆满了整间屋子。连长公主都感慨,她自己都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玉器。 后来她以院子里那座连绵起伏的玉石假山压倒性赢了这场比赛,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带“玉”的东西了。小姑娘输了比赛,躲在娘亲怀里哭得声泪俱下,谁都哄不好。 周围大人都看乐了,只当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姑姑把自己叫过去安慰安慰她,虽然她很不情愿。但姑姑和哥哥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谁知小姑娘脾气大得很,不仅不认输,还灵机一动,要拿“玉皇大帝”来跟她比。她当然反驳:“玉皇大帝是不存在的,不能算数?”小姑娘非要坚持玉皇大帝是存在的。好像后来又有几个小孩子过来帮她助阵,还嘲笑小姑娘输不起只会哭,羞羞羞什么的。小姑娘恼羞成怒,一石头砸过来,那小孩子一躲,玉佩就正正砸她脑袋上了。 当时记得应该是流血了,但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就是有点懵。后来那小姑娘怎么样了,她真没大在意。一是年纪太小,记不得了,二是后来经历的意外和变故太多,相较于其后发生的事,这实在是人生路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件。乃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把那个小姑娘和岑杙联系在一起。 她是不大相信缘分这种东西的,觉得人和人最初的相遇纯粹是巧合。好比有人在地上画了好多个圈,抓一把沙子从高空投下,掉进同一个圆圈里的沙子就是有缘。掉进不同圆圈里的就是无缘。当把同一个圆圈里的沙子捧起来第二次投下时候,它们又未必在一起了。第三次投,则再分散。最后只剩两颗一直在同一个圈里的沙子,看似好像有缘分,然而下次投掷,又不能保证在一起。人和人也一样,有时身处同一个圈里,就觉得彼此好像有缘分,然而东风一来,命运把所有人抛上天,重新投掷。不需要几次,有些原本亲密无间的人就会相隔万里。 面对命运同样的残忍无情,沙不会像人一样追求团聚,人也不会像沙一样淡忘分离。也许,人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比沙多了一份执念。而沙子比人潇洒之处,就是多了一份随遇而安。 李靖梣和岑杙,和花卿,和秦浊,和那小姑娘,就像一次次被命运投掷的沙子。本应相聚,奈何一次又一次分离。她似乎应该庆幸,无论如何,经过这么多的波折,她们总算还在一起。但她又不敢庆幸,因为不确定下一次颠簸,她们又会不会南辕北辙?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向吴天机求证,“姑父说得小姑娘是不是岑家女。” 吴天机意外道:“殿下果还记得。正是岑骘之女。” 公主吃醋 李靖梣轻轻松了口气, 抑制心里的激动, 与吴天机父子匆匆告辞。乘车回东宫换好便装, 等估摸着人都散尽了,便带上云栽、越中往后门走了。 却说岑杙在东市转了许久, 没找到人,就在必经路口守株待兔,不由腹诽这丫头太疯了,这么晚还不回家。 这东瞅西瞥间, 就瞧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并肩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上游逛。其中一个正是师哥秦谅,另一个好像是那位曾投湖的裴二小姐。她手上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提着灯笼,拽着娘亲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女子眼神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而师哥则直勾勾盯着人家。 岑杙心里“啧啧”一阵, 也没过去打扰, 免得搅黄师哥的“好事”。等女子和女儿都被家人接走,岑杙才走到怅然若失的师哥旁边,笑道:“难怪宴上找不到你,原来是和佳人有约了。” 秦谅回头,看着岑杙, 没像往常那样同她回嘴。低头和她并肩往前走。 “怎么了, 师哥?看起来像有心事似的?难道陪裴二小姐逛街,你不高兴吗?” 秦谅道:“我是偶然遇见她的, 并非有约在先。” 岑杙笑道:“那不更说明, 有缘千里来相会吗?” “阿诤, 你误会了,我对裴二小姐只有敬重,没有其他非分之想。” 岑杙挑挑眉,不是很相信。 “她是我一个已故兄弟的妻子。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一命。临死前,我答应过他,要帮他好好照顾妻女。” 岑杙恍悟道:“所以,这就是你投身敦王府的原因?你想接近裴二小姐!” “不全是。当时,只有敦王府能对抗涂家,我没有别的选择。”如今好像再没人能阻止得了了,他似悲似叹道。 “那你喜欢裴二小姐吗?” 岑杙这一问切中了他的要害。秦谅有些躲闪道:“我只是想帮她脱离苦海。”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秦谅滚了滚喉咙,很久才抬头看了看月亮,蜷着拳头,长叹了口气,道:“她已经拒绝了我。” 岑杙懂了,拍拍师哥的肩膀,道:“走吧,我陪你喝酒去。” 中秋夜,夜市的酒馆彻夜长明。包厢之内,一个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阿诤,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孝敬师父。” 岑杙道:“好好的,说什么丧气话?师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秦谅没有回应,不多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得!看他出门也没带个随从,岑杙只好雇辆马车把他送回家去。送完人回来已经过了子时了,她又累又困,脑袋还晕乎乎的,懒得再回去找人,乘车直返回家中。 一开门,发现家里挺热闹的。所有人都坐在院子里聊天、嗑瓜子呢!令人意外的是,江逸亭、船飞雁夫妇两个也在。 “哟,真是稀客啊,大家都还没睡呐?” “回来了?”船飞雁放下瓜子拍拍手,迎上来,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忙后退一步。扇扇鼻子,没好气道:“得,今个太晚了,我也不跟你啰嗦了。我得赶回家看闺女去,明个再来找你问话。等着吧!”说着往后一招手,“走了,逸亭!” 江逸亭匆忙站起来,扶着船飞雁往外走。 “才来就走啊?也不多坐一会儿!”岑杙在后面吆喝。 “都坐个把时辰了 ,还才来呢!早知如此,就明天来了。”船飞雁话里明显带着被放鸽子的怨气。 岑杙懵头蒙脑的,问老陈:“来多久了,他们?” 老陈道:“有一个多时辰了。那江夫人一来就嚷着要见大人和夫人,像是有什么急事。一等再等,一直等到现在。” “顾青呢?” “夫人一回家就感觉头晕,早早地歇下了。” “她肯定是醉了。我看她在陛阶上不怎么会挡酒,人家敬她就喝,人家抿一小口,她整杯得干!” “大人,您好像也醉了!”老陈扶住往后倒的岑杙。 “是吗?”岑杙扶了扶额,好像头真有点沉。宴上没怎么喝,刚才陪秦谅倒喝了不少。 “这样,我先去醒醒酒。大家都还没拜月是吧?” “拜了,拜了!”小园、镯儿道,“刚刚子时的时候,我们见大人还没回来。就一齐拜了,否则就明天了。” “那就好。那我就醒醒酒,直接睡了。大家也都睡吧!” 于是搬桌的搬桌,撤盘的撤盘。岑杙刚回房间躺下没多久,院门就被敲响了。老陈急匆匆过来敲房间门,并交给岑杙一个纸叠的金鱼,“大人,外面有人求见,并交给大人这个东西。” 岑杙捏着那纸鱼,迷迷糊糊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掀门出去,急急忙忙往外跑。 连脑子都清醒了,“老陈,你先去睡吧,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心里抑制不住激动,没想到李靖梣会这个时候来。虽然早上才从皇陵分开,但今晚经过了这么多事,思念之情早已如隔三秋了。 然而打开门的瞬间,她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怎么是你?”毫不掩饰诧异和失望。 来人神色诡异地挑了挑眉,叉着胳膊,用扇子一下一下敲着肩膀,似在思索什么。 岑杙直接绕过她,伸头往两边的巷子瞅了瞅,没见着人。又跑到巷子口去查看,除了被风吹得扑棱棱响的灯笼,没看到任何人影。她脑子里一瞬间又晕晕乎乎了,揪着小纸鱼失望而归。 踏上石阶,直接往门里走。来人这才喊了一声:“喂!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失魂落魄地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个人在门外。又拐回来,“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 “哪儿会!我正要找你呢!去了驿馆,结果你不在。”来人正是蓝阙公主蓝棉杲。 “找我?找我何干?”蓝棉杲展开扇子,一脸悠闲地扇了起来。 岑杙懵了一会儿,“对啊,我找你干什么来着?”捶捶脑袋,“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一脸严肃道:“你今天在宴上讲得那一大堆有的没的,就快把我家底给抖露出来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哟,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蓝棉杲勾着一丝嘲讽的笑,道:“不干什么啊!我就是看你报个仇,报了十多年都没报完,替你着急,就帮你一把!完了好早点跟我回蓝阙。不是我说你,就你这种藏头露尾、磨磨蹭蹭的报仇法,再有个二十年你也未必能成。” 岑杙凛了眉头,“报仇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让任何人插手!” 蓝棉杲不屑道:“你以为我想插手管你的闲事。要不是为了我姐,我才懒得理你。” 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比她姐姐有主见得多。在掐算人心方面也遗传了她母亲的天赋,简直一掐一个准。 岑杙听她提起蓝樱柔,所有脾气消散一空。一时悲从中来,眼睛里湿润一片,伸手抱了抱她。 “对不起……”她哑声道,好像说给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听,“如果,这是她的遗愿,事情结束,我会跟你走的。” 她这一肉麻反应,蓝棉杲反倒不知该怎么是好了,缓了好久,才“哼”一声,“算你还有……”良心二字还未出口,岑杙忽然就推开她,往身后跑去了。 蓝棉杲愣了一下,扭回头,见她急奔的方向,有个人影飞快地闪进巷子里了,从身形看应该是个女人。 “嗨!半路杀出个女程咬金还!” 岑杙正在拼命地追人。她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那人肯定误会了什么。她怎么偏偏那个时候她去抱人呢,这下解释不清了。 追了两条巷子,一开始只岑杙在跑,后来那人也跑了起来,显然是不想被追上。岑杙看她不管不顾地到处乱钻,心里急得要死,又不能高声喊。只能加快脚步。 这时云栽拦了过来,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殿下说话声音都发抖了,知道肯定是被岑杙气得。连忙尽职尽责地过来拦截。 岑杙哪里管她,把她丢到一边,一溜小跑抓住李靖梣的胳膊,绕到她的身前来。 “你果然来了。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李靖梣猛得甩开手腕,后退一步,绕开她继续往前走。好像生怕跟她沾染上什么似的。月光下的脸清冷淡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岑杙心脏好像被人猛锤了一下,疼得呼吸都颤抖了。哪怕她骂自己两句也好,都强过这样视而不见。这是她对付岑杙的杀手锏,只要一生气就退回到陌生人的位置,一点缓冲都没有,每次都杀得岑杙丢盔卸甲、毫无办法。 她不想再像上一次那样听天由命了,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焦急道:“绯鲤,你听我说好嘛,我真的没有。我是出来找你的。我收到了你的纸鱼,你看!你看……咦?去哪儿了?” 她到处去找纸鱼,发现已经不在手上了,也不在怀里。躬着腰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找寻。这一松手,人又昂首大步地走远了。 她也顾不得找了,慌里慌张地又追上来。追到一个拐角,一把将人给抱住。 “你听我说啊!”急得都快哭了。 她仍旧不置一词。两个影子跟摔跤似的,在墙壁上挣扎。一个使劲地挣脱,一个死死地捆住。 岑杙想开口解释,但喝了酒的脑袋开始发晕。胳膊也跟棉花似的,虚软无力。但她知道今晚要是放跑了她,可能就真没以后了。紧紧咬着牙关死不松手。手不够用了,下巴也加进来扣住她乱扭的肩膀。 她很少露出这么死乞白赖的一面,也是没办法了。被酒精压榨的智商,只能想到这个笨办法。这招要是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多半会管用。可李靖梣不是一般女子,她会功夫,虽然未必很高,但应付醉倒的岑杙还是绰绰有余。 岑杙肚子、腰勒挨了好几下胳膊肘,痛倒是不痛,就是很想吐。她理智尚存,就把李靖梣往墙边挤,想借墙壁缩小防守范围。就在此时,她的后衣领被人揪紧,往上一提,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抱头蜷缩在墙根,缓了好几缓,才懵头转向地倚着墙站起来。脑子里跟灌了水似的,晃一晃都能听见水响。 以为这会子人多半跑远了,一抬头,见她还在原处。又以为她是心软了,心花怒放,却原来有巡逻的官兵听到动静朝这边跑过来。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谁在那儿?你们是做什么的?” 今晚是中秋夜,健康城特意放开宵禁限制,百姓可以在街上游玩通宵达旦。为了维护城内治安,步军统领衙门也相应地加强了巡逻。颜湖周边是赏月的极好去处,人流密集,巡逻士兵尤其多。 岑杙理智被摔了回来,心里暗叫糟糕,要是李靖梣被发现,那就更解释不清了。 李靖梣后退了两步,似乎要往来路跑。岑杙忽然拦住道:“后面也有官兵,你跑不掉的。”在她不知所措时,伸手贴住她的腰,“过来,到我身边来,我有办法。” 李靖梣虽不情愿,但别无他法了,只好回头,被岑杙一把拽进怀里,锁腰搂住,“别怕,别怕!待会别出声,我来应付。”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岑杙抚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护进脖颈里。肌肤相触的冰凉让双方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岑杙揽着她,镇定地望着那列士兵奔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你们是干什么的?” 巧得很,里面有娄满冠的手下,几天前搜查李靖樨下落时见过。对方也认出了她, “原来是岑大人!”一挥手,士兵又都散开。那人对岑杙拱手,道:“夜色已深,不知岑大人为何在此流连?这位小娘子是……?” 岑杙道:“这是内子,宴上喝醉了。我本想带她出门逛逛,赏赏灯会。谁知她半路耍起酒疯来了。这酒的后劲很足,一刻钟前还不是这样呢!” “原来是岑夫人,失敬失敬!我等以为是有不法匪徒拦路抢劫,打扰了二位!岑大人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多谢好意。路不远,我抱她回去就行。”说着稍稍弯下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李靖梣被迫双手勾住她的脖颈,继续埋脸肩窝,隐藏真容。岑杙下巴触到她的脸,安抚似的蹭了蹭,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官兵不疑有他,收兵撤退。岑杙忽然想到,如果他们一走,李靖梣多半还会闹着离开。于是灵机一动,叫住那官差,“等等!” “大人有何吩咐?” 岑杙把人往上托了托,委婉道:“是这样的,刚才我看有个黑影从前边巷子里跑过去了。要是我一个人倒也不怕,但是内子在,我担心……” “下官明白,大人放心,我派两个兄弟护送大人回府。” 于是,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官差就成了给岑杙“保驾护航”的存在。李靖梣猜出了她的动机,拿手拍了她后背一下,快要气死。但岑杙跟没事儿人似的,无论她如何抓挠勾咬,只当没发生。因为有官兵全程“盯着”,她也不好发作,只能看似乖顺地被抱进岑府大门。 蓝棉杲也不在那里了,岑杙笑眯眯地回头,对护送官兵道:“多谢两位了,代我向娄将军问好。” 官兵走后,她赶紧放下人,迅速把门关好。大义凛然地守在门边,对那气急败坏的人道:“这不能怪我,谁叫你不听我解释来着。” 李靖梣蜷着双手愤然站在那里,单薄瘦削的身影让人见了有多心疼。 岑杙走到跟前去摸她的脸,却被一巴掌打开。岑杙也火了,“你打也打了,摔也摔了,到底还想怎么样?” 李靖梣倔强地别开脸,不搭理。其实袖筒中的手已经控制不住发抖。 岑杙有时候真的很不理解她这种明明有委屈,却一言不发的态度。就好像在心上砌了层堡垒,自己蜷在里面伤心,却留别人在外面干着急。 她真的很伤心很失望,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觉得与眼前人隔着山海。山海很遥远,她并不害怕跋山涉水,她害怕的是即便跋山涉水走到她面前,仍旧被阻拦在冰冷的高墙之外。 岑杙感觉心力交瘁,转身去开门,“走吧,走吧,赶紧走!大家从此一拍两散!我给你开门,走吧!” 说着一把拉开门栓,掀开大门。她很少流露出不耐烦,尤其在李靖梣面前。这样赤/裸裸地烦躁还是首次。就好像已经厌倦了一切一样。 李靖梣懵了一会儿,倔强地从门里走了出去。岑杙没有追出来。她听到大门猛的关上,茫然地走到巷道口。望着冷风直蹿的空荡荡的小巷,想起那句“一拍两散”,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只一会儿,身子就被凌空托起,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你别误会。我只是不小心把自己关在外面了,过来看看有没有人能帮我开开门。” 岑杙撇嘴别别扭扭道。却把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了,脸贴着她被泪水浸花的娇颜,心里就跟栓了个秤砣似的,勒得又紧又疼。 “不哭了,都是我不好,又跟你乱发脾气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情债难偿 “回家”两个字就像最后开启的闸门, 洪水一股脑地汹涌灌下, 浇得李靖梣溃不成军。 岑杙感觉颈间湿嗒嗒连成了一片, 有肆意漫延的趋势,忙低声安哄, 亲吻她散乱的鬓发。同时大步走到门前,用背顶开一页门,侧过身子把人抱了进去。 云栽这时鬼鬼祟祟地奔了过来,“别关, 别关,是我!” 刚才为了躲避官兵和李靖梣分散了,云栽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身上穿着一件男装,像个刚打完游击战狼狈不堪的小兵。 岑杙道:“今晚她不回去了, 主楼里有很多房间, 你自便。” 云栽噎了一下,看看窝在怀里梨花带雨的殿下,没有另外的指示,知道这也是她的意思。就道:“马车还在湖边停着呢,我去通知他们一声。”说完一溜烟又钻了出去。 岑杙抱着李靖梣进了房间, 轻轻地放到床上, 帮她褪下鞋袜,“乖, 先躺一会儿, 我去给你端盆水, 好洗把脸。”床上人不应,侧身向里背对她,手蜷在枕头上,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得颤动。 岑杙俯身吻了吻她的耳朵,扯过床里侧的被子给她盖上。站起来去衣柜里找了件干净衣裳,换下脏兮兮、黏糊糊的外袍。又去隔壁盥洗室舀了盆水过来。水是温的,本来预备洗澡来着,因太累了懒得洗,就晾着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见她仍旧背身侧躺着,只是身上被子不见了,一瞥都被踩到了床尾。 岑杙放下盆,又去给她盖上,“怎么不盖被子啊?不冷么?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谁知被子刚一上身,就又被她蹬开了,还用脚趾使劲挑远。岑杙有点不解:“怎么,一床被子还惹着你了!” “臭死了!”对方发作道,鼻子里还带着委屈的哭腔。 “臭?”岑杙拎着被子闻了闻,觉得不可理喻,“哪里臭了?我这被子是昨天刚换的?才盖了一天好不好……” “你自己也臭,当然不觉得!”说话得时候一喘一喘的,像是要打嗝。 “我臭?”岑杙觉得她是故意找茬的,左右闻闻自己的胳膊,“我哪里臭?你把话说清楚。不能你自己香,就把不如你香的都列为臭吧?!” 对方终于忍无可忍,“酒气!到处,都是酒气!” 岑杙懵了一会儿,又闻闻身上,连同被子,确实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酒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点后悔没有洗澡。但仍嘴硬道:“那你直接说酒气不就好了吗?说什么臭?”搞得我还以为自己放屁了呢?岑杙虚惊一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你等着,我去拿床新被子来!真是挑!”她嘟囔着到柜子里,捡了张新被送到床上,换下旧被子,直接丢到外间的椅子上。 回来时,见那人已经盖上了被子,她又嗅了嗅身上的味道,有点自惭形愧。推脱自己要去如厕,结果偷偷跑到盥洗室内,就着已经温凉的桶水,仔细地洗了洗身子。差点没把自己冻死。哆嗦着穿好衣服,捂着鼻子打了两个无声的喷嚏,装作大事解决,回到卧房来。看到那人已经整个钻到被子里了,连头发丝都没露一根。 “这……蒙着头多难受啊!”岑杙过来帮她扯开,却拽不动,无奈了,“我说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一会儿蹬被一会儿蒙头的!起来洗脸了,我水都打好了!” “等屋里味道散了,我再出来!”被子里传来闷闷的说话声。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啊,不带这样的啊!” 岑杙算是服了她了,洁癖到这个程度。诱哄道:“已经没多少味道了,要不咱换个房间睡?” 不应。岑杙只好自己动手,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和对方掰着被子长时间拉锯,累得气喘吁吁。 眼皮子也开始打架了,“哎哟不行了!”往床头一倒,手腕贴在额头上缓了一会儿,一个扭身囫囵抱住被子,伸手搭脚地把人缠住。脸不知是贴着对方的后脑勺还是正脸,磨蹭道:“算了,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不跟我生气就好。不生气了好!不生气了我也就放心了,睡觉睡觉!” 说完自我感觉良好地呼呼大睡起来。这时,被子猛然掀了开来,如一股大浪似的反盖在了她的脸上。 岑杙刚要扯开,一双粉拳就把两边的出口给按住了。她感觉自己的五官快被绷紧的布面勒平,几乎要窒息。偏偏这时候,这姐姐一翻身,坐在了她的肚子上。她肚皮往下一陷,气体就被挤出了胸腔,“呜”得咳出声! “哎呦喂,你,轻点啊!” 好不容易喘口气,“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别勒了,再勒就勒死了!” 她算是明白了,这人要是小气起来,真是睚眦必报。这是逮着机会整她呢! 岑杙身体一撅,双腿往上高举高下,做了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结果没挺起来,但身子好歹是坐住了。原本跨坐她身上的人被掀得往后仰。岑杙早有准备,在她脑袋撞上床板前,伸手捞住了她软软的后背。 笑嘻嘻地把人拢到身前来,一个侧转身,就把人半强制地压在了床上,低头在嘴上“啾”得亲了一口。 李靖梣不满地揪她,踢她,拽她。岑杙只是不还手,温柔道:“好了,好了,别折腾了,你不累吗?我给你讲讲今晚的事。免得你心里一直误会着。” 李靖梣忽然不动了,眼里带丝愤然。 岑杙想起什么,寻摸到她的右额,见那伤疤还在,就轻轻摩挲了一下,“还骗我说,这是蚊子咬的。哪家的蚊子这么大嘴,可以把头皮咬破。还会发出‘哼哼哼’的声音?根本就是巫婆咬的。” 李靖梣眼波一动,知道她都晓得了,心里的委屈一瞬间得到释放,眼框酸酸胀胀的,泛出水泽。恍惚记起小时候,被她砸中的好像是同一处。心一瞬间软到了极处,委屈道:“对,就是巫婆打得。” 岑杙没听出她这一语双关,继续摩挲着那鼓鼓的地方,伸长脖子轻轻地一吻,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还疼吗?” 李靖梣摇了摇头,眼底洇着一片氤氲湿雾。双手勾住她的脖子,紧紧地缠住,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 岑杙怕压到她,就侧身下来,让她搂着。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该从什么时候讲起呢?” 她的神思穿越千山万水,飘飞到那个举国尚蓝的国度里。 那是七岁时候,师父将她救出,为防官兵追捕,就带她离开了玉瑞。他们沿着瑞江一路西行,花了小半年才到达蓝阙。 小岑诤因为想念爹爹娘亲,不思饮食,且水土不服,一路生了好几场大病。有几次差点死掉了。她记得最严重的一次,自己昏迷了有三四天,滴米未进,滴水未沾,反复做同一个奔向娘亲怀里的梦。据说当时师父都放弃了,已经预备为她做法事,超度亡魂。而这时候,她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个贵人,蓝阙国的小王储,蓝樱柔。 蓝樱柔在随女王出巡的时候,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她。用祖传的神秘药水救活了她。那救命药水非常难得,全蓝阙也不过只有三瓶。女王把一瓶给了她,据说这瓶药水原本是用来救父亲的。可是她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临死前拒绝了服药,让她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 也许是因缘际会,命不该绝,她幸运地得到了这瓶药水,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师父也被请进了蓝阙王宫,为蓝樱柔的父亲做法事。 据说,蓝阙女王也有后宫三千,有男有女。蓝樱柔的父亲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母亲更喜欢和那些年轻的勇士在一起。能够进入蓝阙后宫的勇士,据说都是一等一地俊美、高贵。而蓝阙勇士们也像玉瑞后宫嫔妃一样,以进入后宫成为女王的男人为荣。 因此,蓝樱柔爹爹的死,对女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立即又找其他人寻欢作乐。而对蓝樱柔来说意义就不同了。她的性情几乎全遗传自父亲,善良温柔,优柔寡断。 但她是女王的第一个孩子。且在当时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理所当然地受到女王的特别重视和栽培。和父亲受到的冷落不同,蓝樱柔在整个蓝阙国享受的是仅次于女王的待遇。尽管她自己感受到的大多是母亲的控制和枷锁。 蓝阙女王是岑杙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控制欲最强的女人。她几乎给女儿安排好了整个人生。几岁入学,拜何人为师?几岁交友,友人必须符合什么条件?几岁结婚,结婚对象是谁?几岁生女,要派什么人再去辅佐隔代继承人?这些都在她的计算在内。 蓝樱柔在她母亲的控制下,完全没有自己的个人自由,每天都像个小可怜似的,被人护送上下学,身边跟得都是母亲给安排的“朋友”。凡人跟她打声招呼,就要被盘问祖宗十八代。有的还要被抓去拷问。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大家见了她都自觉躲避。 但是岑杙是个例外,她是个小和尚,师父又是得道高僧,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和尚的身份也度绝了将来发生感情的可能,毕竟女王当时想不到,她会有还俗的一天。大概也察觉到女儿缺少同龄人陪伴,十分寂寞,女王就挑中了岑杙当蓝樱柔的伴读。当时,岑杙正在逃难,有个安身之处自然是极好的。且女儿家跟着师父终究不妥。可岑杙不管,她始终记得娘亲临终前的嘱咐,以后要跟着师父和师哥,把他们当家人,无论如何不肯留下来。师哥也很舍不得她,央着师父带她一块走。于是三人计议已定,先在东露寺定居下来,等岑杙彻底养好病,玉瑞的风头也过去,他们就一起回国。 在养病的半年内,蓝樱柔时常来探望她,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蓝樱柔知道她要走,就跟她约定,以后一定要过来看她。 终于有一天,她们再见面,已经是七年以后了。那年她十四岁,刚还俗一年,靠着娘亲早年化名经商留在归云钱庄的一笔银子,做粮食生意,赚了人生第一桶金。 不过,她的目标不在商场。她知道如果要为父母报仇,就必须走上仕途。于是就在船山书院报名读书。 在入学前的半年,她想起与蓝樱柔的约定,就借着做生意的由头,赴蓝阙找寻故友。 当她在街上看到她时,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穿着一身澄净如天空般的蓝裙,戴着美丽的玫瑰花冠,坐在香气四溢的花车上游/行。接受臣民的朝拜,一举一动都流露着十几年皇家训练所培养出的高贵气质和良好修养。 岑杙去到了她们曾经去过的桃园,把她送给自己的一串蓝色手钏挂在了枝头,仿佛看到了七年前那对好朋友在桃花雨中追逐嬉戏的场景。 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半月后又回到原处,枝头上的蓝色手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色泽鲜亮的佛珠。 岑杙将佛珠取了下来,一时百感交集。当时,她身无长物,面对好友的馈赠,只能以佛珠回赠。这佛珠的颜色还和当年一样,想必是被精心保存的。 “阿诤?!”就在她愣神之时,一个欣喜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岑杙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明艳动人的小姑娘,一喘一喘地站在桃花树下,刚跑过的样子,一副难以置信又十足惊喜的模样。 她举起手中闪闪的蓝色手钏,“我看到你挂在树上的这个了。就叫侍卫一直守在这里,你果然来了。你真是阿诤吗?” 岑杙微笑着点点头,她激动地扑了上来,抱着她又蹦又跳,和花车里矜持有度的蓝阙王储判若两人。 过了七年,她们都长大了。蓝樱柔看到她帽檐下长出的头发,惊奇道:“你不做小和尚了吗?” 岑杙点点头。她又快乐道:“我早就猜到了,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当什么小和尚呢?” 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岑杙笑道:“你也变了好多,变得更漂亮了,小时候还没这么美的,我都不敢认了。” 记得当时她红了脸,嗔她还俗后人都不正经了。这是她们阔别七年之后第一次见面,此后岑杙便回玉瑞入学读书。第一年放暑假,她又去了一趟蓝阙看她,回来后竟然日夜祈盼着放年假。有一年书院出了经济危机,缺钱快经营不下去了,岑杙就用一个暑假的时间经商赚钱补贴书院。因此将近一年没有去看她。放寒假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整备车马赶赴蓝阙。 到那儿时,蓝阙正遭遇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岑杙在光秃秃的桃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毡帽上覆了一层雪花。嘴里呵呵地往外冒寒气。当时整个大地白茫茫地一片,她的心里也白茫茫一片。 她在桃树下失落地呆站半个时辰,就冻得受不了了,只好回客栈。第二天又来。一直来到第七日。风雪仍旧很大,她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搀扶着往桃树林走来。看见彼此的那刻,岑杙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悸动。她生病了,看见岑杙的那刻眼泪流了下来,委屈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岑杙上前抱住她,那一刻心口前所未有的疼。 友情从何时转化为爱情,已经无从追溯了。总之,她们相爱了。两个十五六的小姑娘,都是第一次体会牵肠挂肚的滋味。 两人身在不同国度,相隔万里,但看到同一轮明月,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她们以为彼此的感情会天长地久,然而实际上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樱柔频繁地去桃花林,终于被女王发现,她从种种渠道得知了她们相恋的事实。她没有对女儿采取任何措施,已经不需要了,十几年的打磨和锻炼已经将蓝樱柔塑造成了一个完全顺从母亲的人。 在女王的安排下,她把自己骗了来。桃花林中已经没有昔日的温柔,有的只是一声令下她的束手就擒。 一开始女王是打算除掉她的,大概是蓝樱柔的苦苦哀求起了作用。她丢给岑杙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来,永远守在女儿身边,不踏出蓝阙一步,一个是走出去,立马人头落地。 哪一个她都不想。她还没有报仇,不能留在蓝阙。蓝阙女王又给了她十年的时间,报完仇回蓝阙来,否则就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看着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睛,岑杙被迫接受了第一条。 离开蓝阙的时候,她想带蓝樱柔一起走,“樱柔,这样的生活你一天都没快乐过,何必再待下去呢?跟我走吧,我带你回玉瑞!” 她没有答应,只不停地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岑杙非常失望,自父母双亡后,她还是第一次对一件事如此无力。 一年后,她特意回来取消十年之约。并且将手钏还给了蓝樱柔。蓝樱柔像早有了准备似的,平静地接过, “你的佛珠我不小心丢了。不能还你了。” “没关系,心里还了也是一样的。” “阿诤?” “嗯?”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嗯,永远都是。”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吧!有时间的话,我会来找你的。” “那你,记得一定要来!” 那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会是她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对斩断这段恋情,岑杙心里惋惜过,悲痛过,却并不后悔。 直到蓝樱柔的死讯传来,她又记起这份无疾而终的感情,记起那个在风雪中一步步朝她走来的双脸通红的小姑娘,想起了她们的“好朋友之约”,心中再度泛起好久不见的丝丝抽疼。尽管已经没有了恋人的感觉,但作为朋友,即便相隔天涯,仍旧希望她平安喜乐,幸福长寿。 李靖梣在听到她们相恋时,心如刀绞,极尽崩溃。虽然她在极力省略一些东西,但她们相恋已经是既定事实。原来在自己之前,曾有个女子进驻过她的内心。她们相知相爱,也许也曾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相互依偎。她或许也曾附在别的女子耳边,哝哝细语。也曾对她化骨柔情。 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的心口就像被撕裂似的,疼得微微发抖。心极处便是由内而外的冷,是钻进骨头里的寒。 “……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有喜欢过的人……” 岑杙听到她刻意压抑的声音,带着沉重的鼻音。心中惴惴道:“之前不说是怕你难受,那些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说了?” “现在说是怕你误会,我和那蓝二公主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大概替她姐姐抱不平,就跟我胡搅蛮缠追讨十年之约!总之,你千万不要误会!” 李靖梣冷冷笑了,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事情,“误会?岑大人大概已经忘了误会怎么写了吧!” 保留记忆 岑杙无言, 心里很难受, 但事实已经酿成, 她没有能力改变过去。 如果不是蓝棉杲突然到来,向她追讨十年之约, 她可能会把这件事永远藏在心底,不让她知道。 但蓝棉杲行事的不可预料性,逼她不得不提前设防——宁愿此事由自己口中说出,也不愿李靖梣从旁人那里知晓, 徒增没必要的猜忌和难过。 但她做了种种考虑,唯独忽略了,平白无故多出一个旧情敌,对李靖梣是怎样的打击。 尤其在知道这一切原本可避免之后。 重忆两人幼时的交集,哪里有什么命运的巧心安排?不过是被命运的狂澜偶然推到一起, 偶然一拍两散。真正和她因缘际会、情深缘浅的一直另有其人。好像戏曲还未散场, 她就被剥夺了主人公的权利。茫然立在场中,看她们缘生缘起,缘起缘灭。自己成了局外人。 而更讽刺的是,她所处的阵营是无形中造制一切的刽子手。 如果没有十九年前的那场导致岑杙家破人亡的灾祸,岑杙就不必背井离乡, 远赴她国。也就不会萍水相逢那所谓的蓝阙公主。也许, 她就能早点遇见她,不叫她有认识别人的机会, 她们的命运也许就会截然不同。 “你后来又去找过她吗?”低而沙哑的声音传来。 岑杙心脏悬在了脆弱的蛛丝上, 小心翼翼道:“我说了, 你能不伤心吗?” 这句话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当然得不到回应。岑杙犹豫道:“找过一次。但是是以朋友的身份,毕竟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忘恩负义是不是?但是她没有见我,人家其实早就不在意这段感情了,只派了她的小妹妹来。把佛珠还给了我,说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又找到了。” “那佛珠呢?”李靖梣又问。 岑杙眼神闪躲了一下,“这谁还记得,早被我压箱底了吧。这么多年了都。” “拿来我看看!” “这……没必要了吧!” “既然已经没有联系了,让我看看又如何?莫非你有事隐瞒着我,你是不是还和她藕断丝连?”说着说着声音就哑了。岑杙没辙了,投降道:“好,好,我去拿。你别伤心了!你想看什么,我都拿给你。” 说完从床上爬起来,“你等一会儿,不在这个屋里!” 手忽然被拽住,岑杙回头,见她也跪坐起来,袖子囫囵抹了把脸,“我和你一起去。” 岑杙无语,一起去,是去监视吧?顿觉压力山大。跟赴刑场似的,牵着她出了门,沿着内通道左转右转上了二楼书房。将书案上的五烛灯点燃。 岑杙:“你在这儿稍等。”摘下一根蜡烛,就去西北角书柜前,数到第三个间隔,倒数第二层。搬出一个一尺长七八寸宽的红匣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把它抱到书案上,道:“都在里面了。” 然后又到书案后的书架上,找到一个宽口长颈的花瓶,伸手进去取出钥匙,将匣子的锁打开。 掀开匣盖的那一瞬,一串鱼眼大小佛珠手钏静静地躺在泛黄的旧纸上。佛珠是珊瑚做得,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所谓压箱底?” 岑杙额头冒汗,忙主动把匣子推到她面前,任君取求的意思。 李靖梣拾起松垮的佛珠,蹙眉道:“这珠子怎么这么散?” “因为少了三颗,还回来的时候说是掉在地上,不小心被搬桌子的人压碎了。” 李靖梣表示怀疑。想着这些冰凉的珠子曾被人一次又一次摩挲,沾染了那女子的温度,她就难受至极。但不知道怎么的,明知会更难受,还想继续探究下去。 又撇眼匣内,看到那一叠泛黄的信封,每一封面上都用娟秀的小字写着:樱柔云寄康阳秦君亲启。 “这些信我本来想烧掉的,但想着终归是一份记忆,就留下了。” “方便看吗?” 岑杙哪里敢说不方便,道:“你要是不怕难受,你就看吧。但有一点,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准再来同我较真。” 李靖梣便拆开第一封。这些信是按照时间排列的,第一封最早。那是她们分别七年首次相见,分开第一天她就给自己写信了,虽然岑杙隔了一个月才收到,但,那股乍一分离便油然而生的思念感堆满了信纸。 一开始她们还没确定关系,就是好朋友之间互相通通信,说一说身边发生的新鲜事儿,还有自己近来的变化。 随着时间的衍进,感情慢慢有了改变。信里的内容也渐渐暧昧、浓情起来。 岑杙本来指望李靖梣看个一两封就收手的,没想到她看了一封又一封。她那颗心就跟在油锅里煎炸似的。只能根据信封的位置判断她看到哪儿了。 由于信太多,李靖梣后来只好挑着看。挑了中间一封,展开,脸色瞬间变了。 “别看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岑杙求饶道。 没有理会。阅毕,又挑了最底下的一封。这次却没有看完,只扫了几行就丢下了。疾步往外奔了出去。岑杙也来不及收拾凌乱的匣子,情急去追。 “绯鲤,绯鲤,你听我说,那些真的已经过去了。你说好不和我计较的,怎么还当真呢。” “别碰我!我是说过,但你呢!你说真话了吗?最后一封信日期是五年前!五年前!” 李靖梣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你迫不及待跟我分手,大概就是去找她了吧?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五年前?你说得是那次商号转移?”岑杙绕到她的面前,焦急道:“那封信你没有看完啊。事情是这样的,我扮秦浊的时候,在蓝阙也有生意。秦浊不是‘死’了吗?所有生意都转交给了包家商号。由于国内要转交的程序太多,包四娘一直拖到了两年后,才腾出空去办理蓝阙国内的交接。然后,她知道了我‘去世’的消息,就写信过来询问,信寄到了四娘那里。四娘把信交给我,我便又回了一封信解释原委。她便又回了那封信表示安心。那是我们之间时隔四年后第一次通信,也是最后一次,之后我也没再给她回信。这件事包四娘最清楚,不信你可以问她。 而且信的最后应该也提到了那件事,你没看完就丢了。走走走,咱们上去把信看完。好好掰扯掰扯这件事。冤枉死了我!” 岑杙拽着她就要返回楼上,李靖梣忽然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埋首在她脖颈里哭得很伤心。 岑杙心里丝丝抽疼,自己也湿了眼眶,“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但我对你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这点从来没有撒谎。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四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了,岑杙在房间里端了个火盆,把匣子里所有信封一并倒进去,用火折子点了一圈,慢慢地看它们烧着。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过去一刀两断,那么就要先从烧掉这些信还有佛珠开始。 同时,心里暗暗对蓝樱柔说:“你不要怪我,这些我早就应该烧给你的。因为舍不得所以才留了下来,现在为了她,不舍得也要舍得了。你在下面安息吧!” 李靖梣躺在床上休息,鼻头红红的,像是堵上了。听她在门口乒乒乓乓一阵,不知在搞什么动静。不一会儿竟然闻见了烟味儿。 “你在干嘛?” 岑杙蹲在地上,头歪进来一点,讨好道:“烧信啊,我把这些信都烧了。省得你再伤心难过。你等一会儿,马上就烧完了。” “谁让你烧的?”李靖梣一听,急忙从床上翻下来,趿拉着鞋来到外间,一脚踢开火盆! “哎,小心,烫!绯鲤,烫!”岑杙连忙过来拉她。李靖梣抄起旁边一条毛巾,裹在手上,捏着铁盆的沿将盆猛得倒扣。火被扣灭了,残烬散了一地。 岑杙看着满室的狼藉,一脸懵,“你这是做什么,让我看看烫伤了没有?” 李靖梣没有理会她,蹲下来,先从灰烬中找到红色的佛珠,有点烫,捏了两三次才拿起来。还好火是从四周开始烧的,岑杙把它撂在了中间。 把佛珠上的灰烬吹了吹,又去捡地上的信纸,大都被烫出了黑洞,残破不全了。她把那些还能看得通通捡起来,边捡边生气道:“你就这样糟蹋别人的心意吗?!” 岑杙有点委屈,“不,我不是想让你开心嘛!” “如果是别的东西,烧了就烧了。但这是信。别人一字一句斟酌写下的,都是对你的情谊,你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当初还不如给狗!” 岑杙噎了一下,不说话了。暗忖,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看信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把它锁上,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即可。何必要烧毁?烧毁这些表面的东西,就能把你记忆里的东西一并烧毁吗?不会的。它只会陷得更深。”李靖梣把所有收集起来的信封砸在她手里,岑杙被动地接过,抱在怀里。 “你也说了这是一份记忆,只要不是糟糕的经历,就没必要销毁。那也是你的一部分。你难道也要把自己销毁吗?” 岑杙愣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试探道:“那我把它们再封起来?好好保存!不让你看到。”没有反对之声,她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回来时,李靖梣已经躺回了床上。岑杙钻进被窝里,贴身依偎着她,“绯鲤,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时候很幼稚?” “没有。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开心你有这样的觉悟。但我其实不需要你这样做!我想要真实的你,好的坏的,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都是你。我不需要你为我分割过去,我只要现在这个完整的你。” 岑杙心里百感交集,紧紧抱着她:“绯鲤,你真好。我之前好害怕,一直,不敢跟你提。怕你不开心,怕你小心眼。其实,是我小心眼才对,你的心其实挺大的。” 后背马上挨了一巴掌,“你还说!” “咳,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和她为什么分手呢?” “你是真想听吗?” “嗯。” “其实我已经说过了,她母亲,蓝阙女王挺厉害的,拆散了我们。” “以你的个性,怎么会屈从女王的淫威?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哪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我那年才十六岁。可能就是不喜欢了。” “不许逃避,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如果非要说一点,她温柔、善良、美丽,像株温室里的花,被精心裁剪成了女王期待的样子。但她也有自己的缺点,就是不够坚韧。她们那家子其实挺奇怪的,女王明明又精明,又霸道,像只母老虎,还带点自恋。但她却把自己继承人培养成了温柔、顺从的小绵羊。相较而言,蓝棉杲倒是从小就有她母亲的影子。” “你不喜欢温柔、善良、美丽的女孩子吗?” “不是不喜欢,相较而言,我更喜欢坚韧、勇敢、百折不挠的女孩子。她拥有花儿一样美丽的外表,但也有老虎一样强悍的内心。比如我眼前这个。” 李靖梣抿嘴敲了她一下,“贫嘴。”又过了一会儿,灯烛都熄了,屋里只剩两眼睛。 “窗户开着吗?” “一直开着呢!是不是有烟味儿?散散就好了。” “你真行,在屋里烧东西。就不怕屋子被你点着了?”李靖梣揪着她的鼻子道。 “我也不知道,当时胸口攒着一股热,就想证明给你看,可能脑袋被门夹了吧!” 李靖梣“嗤”得一笑,“去关窗吧,已经没味了。” “好。”岑杙下床关好窗,回来,“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李靖梣“嗯”了声,慢慢地爬到了岑杙身上,在她脖颈里嗅了嗅,“你是不是偷偷洗澡了?” “咳,哪有……”岑杙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扭开脸。 “没有?我都听见水声了,还哪有。鬼鬼祟祟,在自己家都跟小贼似的。”李靖梣扬着下巴轻轻磕她的脸,末了在她唇上“吧唧”亲了一口,鼻尖触着鼻尖,“告诉你,我也偷偷洗手了。” 岑杙没反应过来,脖子往旁边一抬,“碰了灰烬,当然要洗手。我又不笑你,何必偷着洗?” “你洗澡是怕我笑你?” “哪有,哪有!”岑杙不承认,李靖梣道:“我洗手却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何?” 李靖梣慢慢把手伸进了她的里衣里,岑杙被冰了一下,瞬间清醒了,结巴道:“今……今晚吗?” “嗯。” 岑状元整个涨红了脸,哀求道:“能晚一晚吗?” “为什么?” “等我把房间布置成大红色,铺上柔软的真丝地毯,床上再加张有弹性的真丝床垫。屋里摆满清香怡人的合欢花。旁边再安个双人木桶,撒上满满的玫瑰花瓣。我再把所有人撵出去住客栈一晚,避免打扰我们。再去户部请上三天假,一天假太少了……对了,还得提前买个月信杯,我想第一天就试一试。” 李靖梣垂目默然,从她身上翻下去,盖上被子,“你继续想,我先睡了!好困!” “哎,别睡,我还没讲完呢!” “算了,你要嫌麻烦,要不,咱们将就将就,就今晚吧?” “喂!喂喂!听见了吗?别睡啊!有话好好说,睡什么觉啊!” 湖心船摇 折腾一宿, 岑杙也累了, 两眼一翻, 只好抱着人呼呼睡去。不过她心里还惦记着那“未竟之事”,做梦都在提醒自己, 要早点醒来,早点醒来,还有正事儿没办呢? 结果,她猛得睁开眼, 竟然天大亮了。翻身,往里一摸,还好,人还在。 李靖梣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又陷入了梦魇当中。她有个习惯, 只要不按点休息, 身体就很大可能陷入梦魇。这次感觉又来了,而且好像是和卧虎山上的那次一样,是情动的。 脑子里岑杙的幻象正在她身上游走。她鼻息渐重,急喘起来。巅峰来临时,她听见了自己的“哼”声, 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依次兜转过青色的床帐, 瓷白绣青花的枕头,凌乱的发丝, 还有紧紧抓着床单的泛红的手。一幕幕幻象从清晰到模糊, 又从模糊到清晰, 经过数个循环起落,终于无比清晰地定格在眼前。连一根线头都如此真实可靠! 可恶!“岑……” 想斥她的话太长,只吐了个“岑”字,一切就湮没不闻了。 岑杙把昏睡过去的人抱到贵妃椅上,赶紧回头到床上“毁尸灭迹”。 这“犯案现场”如果被她醒来看到了,非得恼羞成怒掐死她不可。 换上新的床单被褥,原来的直接扔桶里了。一切做完,再把人抱回床上。神不知鬼不觉。 一直到日上三竿,床上人才掀开沉沉的眼皮。岑杙一看她醒了,毛巾、脸盆、漱口水,还有按摩服务依次奉上,像个殷勤的小厮。 暗暗观察她的反应。暂时,还没有动怒的迹象。幸好幸好。 李靖梣揉揉眼睛,忽然双手圈住她的脖子,“什么时辰了?我好累,想泡个澡!” 软玉温香在怀,岑杙不由心神一荡,“快午时了,知道你要用水,我早就叫人备好了。” “嗯,好累,抱我过去。” 她整个人软绵绵的,眼神微眯,不断地打哈欠。岑杙抱她到了浴桶边,放下来,帮她把头发束成一个简单的丸子髻,好方便洗澡。李靖梣扬着下巴亲了她一口,“谢谢。”便在她面前从容褪掉衣衫,露出全身的紫红吻痕。岑杙恨不能戳瞎双目,但她好像没看见似的,坦然地跨进浴桶,倚壁而坐,并招岑杙:“你也进来。” 岑杙道:“我昨晚洗过了。” “昨晚是昨晚的,今天是今天的,你再不来,我就滑下去了。好累!” 岑杙一听她喊累,就投降了,总不能让她淹着。便也褪衣跨入木桶。 桶里水面随即升高,漫到了她的耳朵根,岑杙还好,只淹到下巴。把她搂过来坐在自己腿上,轻轻环着腰肢,避免她滑倒。 “这样舒服吗?会不会硌得慌?” 李靖梣摇了摇头,又闭目浅寐。她好像是真的累极了,倚在岑杙怀里一动不动。这样泡了有一刻钟,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岑杙凑前去看,还真是,这样都能睡着?澡还怎么洗?只好拿小舀子帮她冲。两刻钟后,人家睡了一小觉幽幽醒来,伸了个懒腰,直接问她:“洗好了吗?快点快点,我的脚快麻了。” 岑杙跟瘫痪了似的,奋力地搬了搬自己的腿,“实不相瞒,在下的脚早就麻了。” 洗完澡,她又以泡太久累了不想动为由,坐那儿等着岑杙给她穿衣服,梳头发,照镜子。衣带系松了不行,系紧了不行。头发梳快了不行,梳慢了不行。镜子拿远了不行,拿近了还不行。 “姑奶奶,你究竟要闹哪样?”岑杙快要疯了。她却一脸淡定:“你凶什么凶?这又不能怪我。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反正今天一天我都动不了了,你不代劳谁代劳?” 岑杙算是明白了,这姐姐是在“挟私报复”呢!以她的个性,必然觉得今早之事难以启齿,但又不甘心,所以变着花样整她。 吃饭的时候,也不拿筷子,就盯着白米饭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 “你看能把它看嘴里啊?”岑杙哭笑不得。 这姑娘临时改变策略了,拿筷子去舀汤,拿勺子去夹粉条。费老大劲儿挑不上来一根,后来干脆放弃了,继续用眼扒饭。那意思大概是,你看,我试过了,夹不起来不能怪我。 “行行行了,我喂,我喂你成了吧!您就只负责张嘴就行了。唉,真是,我算服了你了。” 吃完饭竟然又开始犯困,两人就坐在软榻的两头,每人倚着一边,脚对着脚,休息醒盹儿。李靖梣晃悠脚丫,拿脚趾去勾她的脚掌玩。岑杙一缩,“姑娘,你几岁了?” 她“哼”了一声,表示不理会,继续乐此不疲地勾另一只脚。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岑杙问。 “嗯——早上错过了时辰,白天人多嘴杂,只好等到晚上了。怎么,你想撵我走?” “你看我像是撵你走得样子吗?”岑杙摊摊手,“我留你还来不及呢!这样好了,待会儿,我带你去逛逛园子怎么样?白天的岑府,你还没见过呢!” “好啊,你背我去。” 又来了。 “怎么院里一个人没有啊?” 李靖梣坐她背上,手遮在眼睛上四处眺望。 “宅里人本就不多。顾青、小园、镯儿她们应该去医馆了。其余人我都给放了假。撵出去半天。现在院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想怎么逛就怎么逛,不必躲躲藏藏。” 李靖梣“哦”了一声,评价道:“这院子比起东宫来小了三分之二。” “那是,咱们小老百姓家的宅子哪能跟东宫比。” 李靖梣拍了她肩膀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那你说吧!” “哼!不说了!” 她生气道。从袖里翻找了一阵,把一个东西塞进嘴里。 岑杙听见头上传来“咯噔咯噔”的嚼音。问道:“你吃得什么?” “布……呼……唐!” “什么?” 李靖梣把嘴里东西移到一侧,夹在腮帮和牙龈之间,腾出嘴道:“薄荷糖!” 说完又把那东西嘘溜到了舌尖上,眯眼咂摸着。岑杙越发觉得她今天的行为诡异,真跟三岁小孩似的,还吃起糖来了。 这时,一只手伸上前来,往她嘴里也塞了一颗。同时,歪头看她的反应。 清凉的口感顿时从舌尖飘散至四肢百骸。 “呜哦,好甜。你哪来的薄荷糖啊?” “嗯——”李靖梣想了想道:“我从袖子里找到的。应该是昨晚宴上煊儿给抓的,他爱吃糖果。” 说完,就后悔了,怕岑杙不高兴。 岑杙含着糖,笑道:“爱吃糖?那他应该是个小胖子才对,怎么还那么瘦呢?” “大概是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吧,现在也经常生病。” “那要不要让顾青给看看?” 李靖梣抵着她肩膀摇了摇头,胳膊却圈得更紧了。惶恐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依恋她,生怕她会难过,这个感觉教她非常踏实又教她游移不安。 岑杙扭头见她趴在自己肩上,微眯着眼,眼睫毛一颤一颤的,似乎睡着了。不过腮帮却鼓鼓的,时不时动一下,咂摸咂摸口中的滋味,那姣憨的模样,可爱极了。她的心顿时柔软至极,痒痒的,就想亲亲她。 后院有一座很大的人工湖,中间宽两边细,东西延伸约百丈,南北纵深也有数十丈。湖边假山环绕,玉桥相连,造设之功,发乎自然。北岸植有一大片芦苇,苇杆已经枯黄,依旧随风集体悠悠摇摆。连同水中的倒影,组成一道柔软的画屏,横亘在蓝天碧水间。 湖靠近中心有座孤立的六角亭,周围没有桥通过,只岸边停了两艘小船。那也是离她们此刻最近的一处休息处了。 岑杙提议:“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我弹琴给你听。” “好啊!”岑杙把她放下来径自去弄船。 “这船怎么那么小啊?”李靖梣看着脚边那比浴桶大不了多少的“小舟”。很怀疑它能否载人? 岑杙已经上了船,伸手来接她,“有多大的湖就放多大的船。再大就喧宾夺主了。来,抓着我的手,慢点上来。” 李靖梣一踩上甲板就提心吊胆,看着那就快漫过船舷的水位线,紧张道:“会不会沉啊?” “不会,你想老陈和小庄那俩大块头一起上来都不会沉,你我这斤两就更别想沉湖了。你乖乖坐着别动,我来划船。”说着收锚,从身后拿出一个船桨,轻轻抵岸。小船就载着二人往湖中心划去。 秋日午后的阳光,明亮而不刺眼。二人面对面蜷腿坐在舟中的小板凳上,沐浴着爽利的秋风,荡漾着澄澈的湖水,飘飘荡荡,好不惬意。 “哎呀,有鱼!快看有好多鱼!”李靖梣忽然惊喜地指着水里某处,一群鲤鱼正成群结队地游过来。有通体红,黄,黑,蓝的,有半黑半红,半黄半青的,还有满身斑点,头顶“红樱”的。混在一处好看极了。 岑杙瞧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会心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包鱼食,递给她。 李靖梣惊喜地接过鱼食,葱指伸进里面捏了一小撮,往湖中细细地轻撒。岑杙也收起捣碎水面的船桨,避免惊扰到她的喂鱼行动。 小船随波飘荡,原本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鱼儿纷纷游了过来,争抢鱼食。水面顿时跟煮沸了似的,水花四溅,白浪滚滚。 她双眼含笑,嘴角带着一丝得意。一包鱼食很快喂完了,就攀着船沿静静看它们。 岑杙笑着给她指了指某条通体绯红的鲤鱼,轻声道:“你快看?那里有条绯鲤,是这湖中的大王。它可傲娇了,每次出门都成群结队,前呼后拥,从来没有落单过。而且非新鲜鱼食不吃。你给它投搁置了一天的小虾米,人家睬也不睬,挑剔的很。它还喜欢听我弹曲,每次我在亭中弹琴,这绯姑娘就率一群小伙伴杀过来,在亭子周围抢占位置。听完就走,都不带回头的。跟我们船上的某个姑娘很像哟!” 李靖梣翻眼直瞪她,要不是怕翻船,就扑过来咬她了。 岑杙眼珠转了转,忽然搬着小板凳往前挪了一点,船像个跷跷板似的,整个往李靖梣那侧倾斜了。她往后一仰,惊了一跳,忙扶住船沿,“你做什么,快点退回去。” 岑杙不应,反倒又往前挪了一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混蛋!李靖梣咬着唇,恨不得把她耳朵拧下来。只好也往前挪,让两头保持平衡。于是,在岑杙地反复挪动中,她也被迫前移到了船心。 这下两人面对了面。李靖梣终于能逮到她耳朵了,当下两手一起上,抓住她的耳廓就往两边扯。然而还未付诸行动,两片柔软的唇便欺了过来。“啾”得一下,戳在了她的嘴唇上,逃开,又“啾”得一下,戳得她嘴唇磕到了牙齿。 “讨厌你!”拿拳头去砸她,结果唇就被含住不放了。她身体一抖,呼吸乱掉一拍。感觉唇间的紧致,嘴顺势被顶开,一条柔滑的小舌便侵袭进来。舌头上带着一股清凉的薄荷味。 甜甜的,滑滑的。 李靖梣记不得何时仰在船心的,紧张之余,瞥着两侧船舷,如秋千一样摇摇摆摆,时起时落。船桨被晃得滚来滚去,不断撞击船身,发出“咚!”“咚!”得声响。随着撞击声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担心会翻船。当船舷一侧下沉时,手下意识地去掰另一侧的船沿。然而没有多少用,扣紧船舷的动作,倒好像是为了压抑体内越来越多的搅扰而刻意难为的。 不成想这厮竟会大胆至此,竟然…… 糟糕!要翻了! 李靖梣被底下的柔波推到一个不能再倾的角度。眼珠划向左侧,随着那倾倒的船舷惊恐地沉降,她发誓她绝对看到碧幽幽的湖面了。那一刻她竟有些期待水能漫过船舷,倾泻进来,和心爱人一起溺死湖底。然而岑杙反应迅速,胳膊肘往另一侧一按,小船奇迹般地升了起来。 空虚的身体获得短暂的放松,下一刻又被雨打风吹去。 身上人仿佛掌握了不必翻船的诀窍,小船开始以一个逼近临界的幅度剧烈摇摆。每一次船儿倾斜,李靖梣都能瞥见快要漫溢进来的水面,而每一次将溢时它又偏偏刚好停止。 船底游鱼惊散,纷纷遁逃。头上浮云遮日,暂且闭眼。鸟儿从空中飞过,如离弦之箭般划过她的双眼。蓝天白云在头上旋转,荡悠悠,将她推至天上。她的呼吸失去了频率,转促急,忽然抱紧岑杙,夹住了她作怪的动作。船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湖水汹涌地漫过船舷,迸溅着冲了进来。岑杙连忙把人托起,猛踩另一侧,将船底稳住。 这时,船体也刚好撞到了坚硬物体,停摆了。岑杙抬头一看,竟然已经飘到了湖心亭。 小心翼翼把人放在亭中的软榻上,亲了亲她白里透粉的脸,“乖,我弹琴给你听。” 早知道是这个弹琴法,她宁愿不听。 李靖梣心里恼到不行,体内的余韵尚未散尽。本来早上的事儿已经翻篇了,这会子偏又都浮上来。两案并发,恨不得一掌拍死她。 呼吸渐缓,又羞又气地锤她,“你怎么这样啊,说好要带我游园的。现在你说怎么办!” “好办啊!反正你本来也走不动路了,我照样能背你啊!” 她气急败坏地揪她的脸,每个动作都好像在骂她:坏蛋!流氓!大色魔!最后自己也累倒了,喘息道:“你等着,早晚……” 岑杙爱惨了她轻嗔薄怒的样子,轻笑,“好啊,我等着!”手抚在琴弦上,灵动的弦音从指端流出,像情人间的耳语,带着一点蛊惑。 这时,湖边忽然传来一叠脚步声,李靖梣一愣,下意识地拿毯子蒙住半张脸,“你不是说,院里已经没人了吗?” 岑杙按住琴弦,扭头看去,就见南岸立着三个人影,一男两女。确切的说,应该是一男三女,中间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子。冲她们遥遥招手。 “好像是师姐她们!” 李靖梣一听又慌了,“那怎么办?” “你别急,师兄好像没来。那男的是家丁,我去打发她们。反正顾青现在不在家,大不了,你暂时冒充她一下嘛!” “可是……” “她们已经上船了!”岑杙从琴桌前站起来,对她道:“别说话,假装睡着,我来应付!” 再见山庄 船飞雁不愧是姓船的, 使起船来一个顶俩。只见她双手拄桨, 像刨地似的, 一左一右地飞快扎水,往后猛别。小船便像离船的箭一样, 劈涛斩浪地朝亭中冲来。 半程时,船头的侍女也调转过身,开始用手铆劲儿划水。 岑杙被这气势汹汹的阵势惊呆了,寻思她俩在赛龙舟吗她俩? 等小船撞上了亭沿, 船飞雁一把抱起船中心的江小厦,跟逃难似的往岸上跑。 立足未稳,就劈面直斥:“好你个岑杙,船漏了也不说一声!你想淹死我们是不是?” 岑杙“啊?”了一声,往船上一看, 果然底下正在咕咕冒水。这才明白二人为何疲于奔命。忙帮侍女把锚挂住, 避免船沉底。 “我不知道啊,师姐,你没受惊吧?来,小厦给我抱。” 船飞雁抹一把冷汗,“还好我及时发现险情, 避免今天尸沉你家湖底。差点毁了一世英名! ” 岑杙有些好笑, “你说,你怎么不喊一声, 我好来救你啊?” “等你来救, 我们仨早就沉底了。有那个工夫, 我还不如多划两下水实在!真是倒霉真是!” 船飞雁甩甩身上的水,小腿以下鞋子裤腿都湿了。江小厦到了岑杙怀里,转过身又去找船飞雁。 “先让你岑叔叔抱,娘现在没空儿!” 岑杙把小家伙揽到眼前,笑道:“小厦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岑叔叔呀!” “弟妹呢??”船飞雁翘首往亭中瞧。 “哦,她刚才划船累着了,便躺下睡着了!” “是么?二人世界过得挺不错么!还骗人说不在家,我一听琴声就知道你在!”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姐。” “得,我也不是故意来打搅你们,就想搞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昨晚那老太后招到跟前的姑娘是谁?说实话,我真被你们弄糊涂了!” “其实吧……”岑杙也不知怎么说,回头一瞧,李靖梣从亭子里走了出来,道一声,“师姐。” 船飞雁一瞧,是李靖梣。脸上笑就散开了,“弟妹,真的是你。刚才我一直悬着心,生怕不是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岑杙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 “这从何说起啊!师姐,你可不能这样冤枉人!” “去去去!就你那招蜂引蝶的本事,我冤枉你也是活该!” 这句话深得李靖梣之心,她嗔了一眼还在叫冤的岑杙,“这里说话不方便,师姐不妨进来详谈。” 船飞雁本来挺乐意的,但她偶然瞥见了李靖梣颈间的红梅,以及亭中的乱榻,还有小娘子脸上的倦容。跨出去的脚硬生生地缩了回来。 暗忖,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火气旺!什么划船划累了,她也好意思讲。青天白日,这样划船不累才怪! “咳!还是不了!我出来也是匆忙,还急着回去收拾屋子。刚搬回来,你不知道,屋里那个乱呀!” “那也好。明日午后,师姐和师兄到东宫觐见,一切答案都会知晓。” “咦?弟妹怎知东宫殿下招我二人明日进宫?哦,肯定是逸亭告诉岑杙,岑杙再告诉你的对不对?” 李靖梣微微颔首。岑杙却听得愣楞的。 “行,我姑且就信弟妹的。明日到东宫面见殿下再说。那个我也不坐了,你们那个,继续忙,那个,我们先告辞了。”从岑杙那儿接过女儿江小厦,瞪了她一眼:“弟妹身子骨弱,凡事适可而止!” 岑杙没搞懂她那古怪的眼神,看着船飞雁和侍女先后登船,往岸边飞快划去。回头问李靖梣,“你是故意招师姐他们觐见的?” “嗯。” “你打算如何告诉她真相?” “不用告诉,她看了我自然会明白。” “也是。欸,不对,就算她见了你,认出了你的身份,她也还会跑来向我求证啊!” “所以,你再解释给她听啊!” “可是,这样转一圈又回来,不是很多余吗?刚才直接告诉她不就完了?” “不多余啊!到时我就不必在场,免却尴尬啊!” “哦!哦哦,你是想把黑锅推我一个人身上是吧?这样你只需露个脸就行了,师姐就算认出了你也不敢向你质问,然后这些需要解释的东西就全都丢给了我!” “我相信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本事!” 岑杙没想到她这么“狡猾”,“你你你”个不停! 李靖梣顾左右而言他道:“师姐靠岸了!” “靠岸就靠岸呗!关我们什么事儿?” “师姐乘得是我们的船!” “我们的船就……神马?!!” 岑杙忙回头,“坏了!师姐!师姐!别先走!我们的船!你们把好船划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也不知道船飞雁是耳背还是太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上岸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剩下岑杙遥望岸边的小舟干瞪眼! “你怎么不早说啊?这可怎么办?家丁都被我遣走,明天才能回来!只剩两个守大门的,喊也听不见。我们要被困在这里了!” “我以为你早知道。”李靖梣幽幽道,“顾青她们不回来吗?” “这要分时候,如果医管太忙,她们一般会住在那里。我昨天还听小园说,最近医馆多了许多伤寒病人,八成回不来了!不过,她们回不来肯定会派人来报信。但那要晚上了。” “急什么?大不了游过去再把船划回来呗!多简单!” “是啊,是挺简单的,问题是,我们谁游过去比较好呢?” “你问我啊?”李靖梣微笑看着她,眼睛如夜明珠似的,莹莹透亮,没有多余的语言和肢体动作,轻易就溶解了岑状元负隅顽抗的心。 “算了,算了,我游就我游,不就游个湖嘛,小意思!” 真是,明明很生气来着,看着她就生不起气来了。岑杙迅速脱掉外衫,准备下水。 李靖梣道:“欸,你真要游啊?水这么凉,等天黑了没人来再游也不迟!” 岑杙回头答话:“天黑了水就更凉。再说了,咱们总不至于到天黑一直困在这里吧?放心,也就三十来丈的距离。”说着已经坐到台子上,小腿没入水中。试探水温,真的挺凉的。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至腰间的时候被冰得打了个寒噤,一咬牙干脆整个划入水中,淹了一下,冒出个头。磕牙道:“得得得得,好冷啊!” 李靖梣忙跪到沿子上,伸手道:“把手递给我,我们不游了,大不了等到天亮。” 岑杙假装冻得受不了了,握住她的手,突然鞠起一捧水洒到她身上,完了恶作剧似的笑道:“骗你的,怎么样,水凉不凉?” 李靖梣下意识地闭眼,脸上还是迸溅了水滴,身体往后摔坐,着实闹了个狼狈。 岑杙怕她秋后算账,赶紧扑通通地游远,回头瞅着她嘻嘻地笑。 李靖梣绷着脸站起来,瞧她大半身子没在水中,只堪堪露出个脑袋,像个探听虚实的缩头乌龟,模样又滑稽又搞笑。 她着实被气笑了,担心她长时间在水中冻坏了身子,便冷冷道:“还不快游过去?盘桓不去,莫非想做大鳖不成?” 岑杙听出了她的戏谑的,撇撇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干脆把半张脸也淹在水里,更像只大鳖了。李靖梣忍住齿颊里的笑,转而哄她,“好了好了,水里凉,快去取了船上岸来,不然我要生气了!” 岑杙这才高兴起来,一高兴就开始得意忘形,笑道:“我若游过去直接走了,留你一个人在湖心亭怎么办?” 李靖梣似乎早看穿了她的技俩,充耳不闻从从容容地整理了衣衫,甩了一道斜睨过来:“那我就从湖心跳下去,嫁给你家鱼大王当……” 岑杙脸色发绿,忙喊道:“停停停打住打住,怕了你了!你想当压寨夫人,我还不同意呢!” 转身朝岸边游去,心里暗自嘀咕:今晚我就把鱼大王捞起来做鱼汤! 推了小船过来,把船划回湖心亭。李靖梣忙将准备好的衣服给她披上,关切地问:“冷不冷?” 岑杙冻得直缩手,哆嗦了一会儿才说话,“等,等会儿,我先把里边衣服脱了!”当下揭掉身上的湿衣,伸手套进李靖梣撑开的外衫里。冲她嘿嘿笑,“好,好多了!” 李靖梣一面揉搓着她的双手,一面轻轻哈着气,见她仍旧抖个不停,突然把身体贴了上来,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忍着牙齿大瞌的冲动,“还冷吗?” 岑杙简直受宠若惊了,又怕她跟着受凉,想推开她,“不冷了!早,不冷了!”谁知越推她反而越用力地将她扣紧,岑杙只好拿脸蹭她的脸,“乖,有你这样抱着,我真的,真的不冷了!” 抱到最后两人都打喷嚏了,岑杙赶紧分开,划船载她回去。亲手煮了两碗姜汤,端到床前哄着她喝下,自己也喝了一碗。才敢上床抱她。 天色还早,但在二人心里已经不约而同地叹晚,舍不得再出去,就躺在床上头对头地说起了话。 “欸,你知道吗?聋婆婆昨天给我来信了!” 乍一听见曾经故人的名字,李靖梣心里涌上万千思绪,假装淡定地嗯了嗯,“她信上说了什么?” “就说了一些现状!欸,你知道吗?聋婆婆现在已经当上夫子了呢!” “嗯?” “真的,聋婆婆当年还想跟我到龙门的,但我念着龙门县地处偏远,环境恶劣,她年事已高,就没让她去。托给四娘照顾。今年端午的时候,她进京探望过我一次,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急急忙忙赶回去了。原来四娘出资帮县里在办了一所孤儿院,里面收留了不少先天不足的孩子。聋婆婆被请去教这些孩子们哑语,每天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她对这些孩子们可是比我还亲了。” “是么?”李靖梣眼睛微酸,朝岑杙那边拱了拱,“我都好久,没吃到婆婆做得饭了。” 岑杙搂着她笑,“这有何难?待过年我去接聋婆婆赴京小聚,到时你就抽个空过来,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让聋婆婆好好犒劳一下这只小馋猫。” 说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李靖梣面颊不可抑制地发烫,羞涩地闭上眼,又问: “孙哑叔现在还好吗?” “好,都好!”岑杙道:“孙哑叔去帮四娘管账了。有他和晏回在,包四娘这江南第一粮商的位置估计还得再坐个二十年。” “欸?你和四娘不是一直有联系吗?居然不知道她铺子上的大管家是谁?” 李靖梣沉默了,揪着她钮襻抿嘴不语。这些年包家的确为东宫出了不少力,明面上她自然当东宫人护着,但是私下里总不愿见这些人,连细节也不要打听。岑杙当然知道其中缘故,刚才只是顺嘴一提。她是怕勾起伤心事吧?当年她不带聋婆婆过去,何尝不是怕想起旧人? 岑杙瞧她眼睛有些红,窝在怀里闷声不语的样子,愈发像只受了委屈惹人怜爱的小猫,心中愈发疼惜。知道她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结,决心今天就帮她解开。手掌轻抚她的后背,“绯鲤,起来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靖梣似乎有些不情不愿,被牵引着来到湖边的一片小树林,沿着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径往里走。到了拐角处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屋舍的影子,牵着的手猛然抽了回去。 岑杙回头,见她驻足在两棵门户般的桦树中间,难以置信地直视着前方屋舍,眼中渐渐凝结出水雾。 岑杙回去牵她的手,却被发泄似的甩开。所有与当时记忆有关的,失望、痛苦、愤怒、绝望,都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经过时间的消融和腐蚀,原来一丝一毫未减当年滋味。 眼前的“避暑山庄”,空有“避暑山庄”的外形,但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它早已被烧成灰烬,连凭吊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她后退两步,眸中蓄满的两汪泪水,拼命忍着不夺眶而出。恨恨地瞪了岑杙一眼,转身调头就走。 岑杙连忙拦住她解释,“绯鲤,当年是我不对,冲动之下烧掉了避暑山庄,我知道这件事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对不起,绯鲤。” “你凭什么烧掉它?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它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这么做!” 迟到多年的质问像利剑扎在心口,岑杙哑口无言,但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不放手。 “你放开。” “我不放!” 岑杙渐渐红了眼睛,喑哑道:“当年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怎样不会让你忘了我?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你后来依然过得很好,没有一点难过,我心有不甘,又气急败坏地去刺杀涂云开!我想让你记得我,哪怕是恨,哪怕知道你会因此难过,我也想你能记得我!” 李靖梣回过头来,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瞅着她,“我的确恨你!” 岑杙心中绞痛,“我知道。” “你很卑鄙,你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因为你重新拥有了我!你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说出补偿的话,这丝毫不浪费唇舌。但是那四年,你一次没有真的行动过,一次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我足足找了你四年……”她哽咽道。 岑杙忽然认真地看着她道:“离京前,我曾托江师兄帮我向东宫递过一道谏书,以我自己的笔迹,如果你有收到,应当认得出。” 那一刻,李靖梣几乎站立不稳,往后跌退了两步,喃喃道:“我不信!东宫的所有文书奏议我都有亲查。” 岑杙随即转了玩笑的口吻,“我说笑的,但是并无不同不是吗?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再追也追不回来了!重要的是现在!要珍惜眼前人是不是?” 李靖梣懵了一下,思绪险些又被带跑,扔了她的双手,“你又骗我!” “好了好了!”岑杙倾身抱了抱她,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温柔道:“我的小绯鲤最善解人意了!我们去看看房子好不好?” 李靖梣还处在怀疑中,糊里糊涂地被拐进了屋舍,岑杙不无得意地跟她讲:“告诉你个秘密,烧掉‘避暑山庄’之前,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了。一直寄放在四娘那儿。其实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在这儿建一座一模一样的避暑山庄。去年,我写信给四娘把东西要了回来,按原来的位置摆好。你瞧,这个榻,是不是很眼熟?就是当年搁在阳台上那张!咱们的定情之榻,我怎么敢烧毁呢?至多就是藏起来,不让自己见到,以免睹物思人。” ※※※※※※※※※※※※※※※※※※※※ 后半段补上。前面师姐划船离开时,添加岑杙问李靖梣为什么招船飞雁进宫的对话。 静观其变 李靖梣静静地看着这里, 起先还有些抗拒, 后来慢慢释怀了。这屋里的每样摆设都和原先一样, 承载着满满的当时回忆。西面阳台上的那张红木小方案,两张席子铺在对面, 每次花卿用完晚饭都会往席上一躺,悠然自得地枕着胳膊看天边的彩霞和夕阳。每次李靖梣都要担心她躺着不消食,半强制地拉她起来,有时成功, 便牵着她到桃花林中散会儿步,有时不成功,便两人一起跌倒,堂而皇之地枕着对方看晚霞。如果恰逢雨季,那一整天屋子都懒得出了, 有时她会在琴室教她合着雨声弹琴, 有时会拉着她去接檐下的新雨泡茶。有时荒唐到不分昼夜,只图那一响贪欢。有时只共裹一张毯子,什么都不做,看窗外风吹雨打。 李靖梣抚摸着屋里的每样物什,各种回忆涌上心头。屋里每一处几乎都能引起她的逗留。每一处逗留眼睛又都红上一圈, 最后失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岑杙问。 她道:“不管复原得再好, 终究不是原来的了。空气里没有了桃花香。外面也没有了桃花林。” 岑杙默然。 “那我把外面的林子砍了,在外面种上桃花。” 李靖梣摇了摇头, “哪怕你复制一座一模一样的出来, 也不是它了。避暑山庄已经没有了, 它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岑杙的,“它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它曾经是我每晚梦回的地方,推开门就能看见我最期待的人。尽管,后来,它没有了,但在我心里,它一直还在那个地方,在康阳,在桃花庄,在五年前。而不是在这里。” 她环视着这里,“所以,你不要以为复制个一模一样的出来,我就会原谅你当年烧毁它的行为,告诉你,没门儿!” 说完,狡黠一笑,“不过,这里我也很喜欢,我们给它取个新名字吧。虽然不能和‘避暑山庄’相比,但也不失为一个怀旧纳新的好去处,起码不用当谁的替代品,你说好不好?” 岑杙拿手遮着半只眼,“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沮丧地推开阳台的门,默默地走了出去。 过了会儿,李靖梣出来了,见她盘腿坐在阳台上,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就坐在她的对面,“生气了?” 岑杙“哼”了一声,扭头不应。 李靖梣捧着她的脸,逼她把头扭回来,语重心长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意‘避暑山庄’是因为那里有我们的回忆。房子可以有千千万万间,但回忆却是独一份的。你说的对,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你把它烧了就烧了罢,好在现在我们又有了新的房子,将来还会有更多更美好的记忆。” “不过,咱们事先得约法三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你下次再干出烧房这种蠢事,我就真的永远不会原谅你了。” 岑杙不说话了,眼里还有委屈。嘀嘀咕咕道:“爱原谅不原谅,谁稀罕!一间破房子,宝贝成什么样儿,叨叨叨叨一大堆!复原了还不满意,事儿多!” “你说什么?再说一句!” “我就算说十句你也是事儿多。” “不是这句,前面的!” “叨叨叨叨?” “不是,还往前!” “一间破房子?” “嘻嘻,真听话!”李靖梣拍拍她的脸。岑杙知道自己被耍了,恼羞成怒,“你起开!” “我不要!”李靖梣反而贴得更近了,双手勾着她的脖颈,像哄小孩似的蹭蹭她的鼻子,“算我说错话了好不好。快点帮我想想,要给新家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干脆跨坐到她腿上了,岑杙怕她摔着,下意识地伸手托着,想了想, “你说避暑山庄是独一无二的,干脆就叫无二山庄好了!” “无二山庄?”李靖梣咂摸着,“倒是通俗易懂!可以做第一个选项!再想再想!” “嗯,它是第二个避暑山庄,就叫次避山庄吧!” “次避山庄,怎么这么怪呀?” 李靖梣认真思索,眼珠狡黠地转了转,“嗯——依我看,不如叫青梅山庄好了!” “青梅山庄?这是何意?这里可没有青梅啊?只有树!” “因为‘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啊!” “你是说‘青梅竹马’?跟这儿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李靖梣下巴戳着她肩膀问。 岑杙被戳着痒痒的,不由笑了出来,但仍不是很明白:“什么啊?”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曾拿玉佩砸破过一个小姑娘的头?” 岑杙摇摇头,毫无印象。 “你说你啊?” “嗯!” “不会吧?我什么时候砸得你?” “嗯,大约在我四岁多的时候吧,那时你也就六岁多一点!在长公主府祝贺姑姑的乔迁之喜!你娘带着你。” “四岁的事情你都记得?你太厉害了吧!我七岁以前的事情,早就忘光了,除了和我娘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最早的记忆的就是我们家衰败的时候。” 岑杙觉得不可思议,挠挠脸,再三确认,“不会吧?会这么巧?我们小时候见过?我还打了你?这太匪夷所思了吧。你确定是我吗?我这么乖,不像会打人的人啊!” “你还乖?你要是乖,天下就没有不乖的了。” 岑杙下午都在叨叨问这事儿,反复向李靖梣确认。 “真的是我啊?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呀?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砸到你了呢?哈哈!” 李靖梣后来不想理她了。晚饭就在避暑山庄吃的,看样子岑杙常来这里,橱子里存了很多现成的吃的东西,温火一热就可以吃了。有那么一瞬间,李靖梣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晚饭后,两人什么都没做,就只躺在那张定情榻上,静静地看着对方。李靖梣往她嘴里塞了颗薄荷糖,自己也含了最后一颗,享受地咂摸着,两只娇俏的卧蚕微微鼓成了笑的模样。 岑杙感觉心脏漏掉了一拍。牙齿“格楞格楞”地咬下,薄荷糖在嘴里碎成了一片,似乎有口水顺着腮帮流了下来。 意识到的时候,连忙去床头几上找毛巾去擦,听见对面传来“嗤嗤”的笑声,岑杙捂着嘴觉得真没脸见人了。 “嗤嗤”的低笑变成放肆的嘲笑。岑杙回头瞥着她,胸口一震一震的,笑得中衣都散了。露出了一半锁骨香肩出来。她心里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只是这回没轮到她行动,对面人就欺了过来,捧着她的脸,细细舔咂她唇上的糖渍。贪婪的小舌灵活地撬开对方的唇齿,钻营进去,带来甜丝丝的清凉触感。之后一枚尚待温热的清凉薄荷就落到了岑杙舌尖上。她反应迅速,风卷残云般把薄荷咬碎吞咽下去,之后在对方的娇笑声中,如一头小蛮牛似的耕耘起来。 在这件事上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体力和兴致。李靖梣顾及明天要上早朝,禁止她在自己脖子以上作怪,可这只小蛮牛一旦进入状态,别说脖子了,连脸都成了她的青青草原。推、拧、挠都不是办法,反而更让她难受,只好将人一搂,和她一起沉沦。 夜色上来,沐浴过后的李靖梣安稳卧在榻头,岑杙拿着个小药瓶,一点一点地往她身上抹化淤膏。轻了不行,重了不行,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抹得手都酸了,这才抹了一面,还有后面一面没抹。把人翻过来,看着蝴蝶谷开满了桃花,心里就有点后悔。这要抹到什么时候啊? “大功告成!哎哟,累死我了!” 岑杙倒在床头大喘气。李靖梣勾着雾蒙蒙的双眼睨着她,葱白的手摩挲着她的脸,一双黑亮的眼珠像蕴藏着星空似的深邃迷人。又如一层浸了水的薄薄的水镜,倒映着心上人的影子。 “怎么这样看着我啊?”岑杙不由心神一荡。 “原来,你的一天是这个样子的,五更起床,更衣,用膳,出门,晚上回家,吃饭,点灯,入睡。闲暇了,便划船游湖,对鱼弹琴,林中悠闲看日落。我都好久没有见过了,说实话,我很羡慕顾青,她可以拥有你的每一天。” 岑杙不禁心酸,好像自回京后,这还是第一次她们完整地在一起度过一个整日。就算放眼整个相识的时光,这样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 “哪有?我最珍贵的每一天都是属于你的,以后,我争取每天都是属于你,好不好?” “你说话算数!” “算数。” 子夜送走李靖梣后,宅子一下子空荡下来,心也跟着空了。岑杙待在青梅山庄里无所适从,看着还没收拾的软榻,想着前一刻还和那人在上面温存,下一刻就人走衾凉了,很没出息地掉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后院门被拍响了,想着老陈应该回来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就挑着灯笼去开门。 这一开就看见了蓝棉杲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啊?深更半夜你这是怎么了?咦?怎么身上都湿了?你掉水里了?” 蓝棉杲瞬间大哭起来,“今日所受屈辱,本公主将来一定讨回来!” 岑杙连忙把她拽进来,“怎么了到底?先进来再说?”把同样狼狈不堪的侍卫也招进来,“你们跟人打架了?” “差不多吧,公主被人欺负了!” 是这样的。昨晚看到那黑影之后,蓝棉杲便起了疑心。奈何当时官兵过来,错过了当场“捉奸”的机会。第二天她又来院子外蹲守,想打探那黑影的身份。追着李靖梣的马车到了夜市,亲眼看着她去了一间客栈,之后人就不见了。当时客栈里进进出出的人挺多的,她怀疑那人换了装扮逃走了。这时正好有一个急急忙忙的身影飞快走出来,上了一辆马车,身上穿着刚才那人的衣服。她哪知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跟着就追上去了。结果走到一个小巷子里,马车停止了,前后围上来四个蒙面人。劈头盖脸地把她们暴打了一顿,她和紫雍两个哪里是对手,最后就给扔沟里了。 蓝棉杲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份奇耻大辱,从沟里爬出来,就来就找岑杙算账。 岑杙听了事情经过,想笑又不能笑,憋得很难受。 “你跟踪人家,本来就不对么,怎么倒怨起别人来了?” “我去你姥姥大爷大婶的。你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岑杙被揪紧领子晃得头都晕了,“我说,我说,她是我娘子,顾青。” “你蒙谁呢!我早就把你家底查清了。她要是顾青,我把你脑袋扭下来当球踢。她绝对不是顾青。她的手下个个都那般厉害,那小个子十招就把紫雍撂倒了,绝对不是寻常人家。她到底是谁?” “不是顾青吗?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可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 “好你个岑骗子!你真是好样的!别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你等着!我一定要把她揪出来不可,到时候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靖梣回东宫后,一切如常。在书房稍稍整理了早朝奏本,四个暗卫就来跟她复命了。 “收拾妥当了吗?对方是谁?” “一男一女,女的十四五岁,男的二十来岁,像主仆二人,虽穿着中原服饰,但武功明显是异族的。” “是的,属下还听到他们用异语交流。” 李靖梣猜到他们是谁了,倚着靠背问道:“下手重不重?” 四个属下互相看了眼,“回殿下,应该不重。我等遵从殿下吩咐,只阻止他们再跟踪,遇到些反抗,就出手制止,小四轻轻给了他们一脚,就点到为止了,绝对没有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很好。你们短时间不要露面了,以防节外生枝,被不必要的人认出来。” “诺!” 李靖梣揉揉发酸的眼睛,实在累极,便想歇息。猛然想起一件事,敲敲桌子,唤:“云栽!” 云栽进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更衣,我要去千禄阁!” 千禄阁是东宫的档案馆,里面存放着自李靖梣入主东宫以来,历年东宫存放的档案。凡是进入东宫的旨、谕、表、章、书、信等文档,千禄阁官员通常都会有备份。 她抱了一线希望来找四年前岑杙递上来的信,总觉得她说开玩笑时表情有些勉强。最终扑了个空,“真的没有……”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失落。 “殿下想找什么?” 千禄阁有两个官员正在守职,其中一名花白胡子的官员和蔼地问。 “清和二十二年九、十月份,吏部郎官江逸亭所送的文书还有没有留档?” “容老臣想一想哈!”老官员抹了把大胡子,陷入冥想状,等了半柱香时间,李靖梣还以为他睡着了!不耐烦正要离去,他忽然睁开眼,道:“有!” 立即引着李靖梣到了一处类似杂房武器库的地方,从一排灰蒙蒙的书架底下掏出一个大箱子,上面积满了灰尘! 老官边起箱子,边咳嗽道:“咳,那几年啊,这个江郎官给东宫上了不下百道奏疏,都被太傅给扣下了!还好我给留了底,不然真就找不到了!” 那段时间李靖梣正在外地巡河,东宫的谏议都交给谭悬镜审核批阅,只捡一些重要的飞马报给她。她打开看了几道江逸亭的奏议,就知道詹太傅当初为什么给扣下了,他所奏内容非常的敏感。不仅有劝谏让皇上停止扩充后宫的,还有暗指太后别居皇帝不孝的,更有甚者,竟要让东宫和涂家斩断关系,然后帮助皇帝对付涂家。虽然所说有几分正理,但多数是书生意见,不切实际。 “都在这里了吗?” “都在这里了!” 李靖梣让云种把箱子搬回书房,就着灯烛翻到了天亮。她发现一个很耐人寻味的地方,江逸亭平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奏章中总是滔滔不绝,很像船飞雁的口吻,让她几次嘴角不停抽搐。 快五更了,她翻开倒数第一摞奏疏的第一封,突然从里面掉出一个白皮的信封,哒得一声落在了桌子上。信封上没有署名,边角已经有些泛黄。李靖梣呼吸都凝住了,拾起信封小心地撕开。从中取出一张崭新的青梨笺纸,慢慢地展开。上面只书了两行似曾相识的娟秀小字, “殿下千秋,与君一别,不意有重逢之期。此去别县,山高水远,万望珍重!臣必遥祝殿下登极龙门。” 一颗晶莹的泪“啪”得一声落在纸笺上,李靖梣咬着唇流泪到不可抑制,原来,她真的有写过信。 因为眼睛又红又肿,早朝李靖梣本想告假一日。熟料顾冕不到五更就来东宫奏报, “殿下,臣今早打听到,都察院以宋御史为首的官员今朝要联合劝谏皇上放弃修福寿园的计划!” 李靖梣道:“事已成定局,如何能反悔?螳臂当车罢了!” “御史台这次好像下定了决心,兴师动众的,好像已经志在必得!听说御史赵辰已经私下联合了刑部,大理寺。准备弹劾这次福寿园的主办岑杙,以期拖延福寿园的修建。咱们到时是否要保持中立?” “御史赵辰?”李靖梣皱紧了眉头,又是他!这个人骨头硬的很,一旦被他卯上,想全身而退就难了。去年他弹劾岑杙不成,听说一年来苦心孤诣,搜集证据,就想把岑杙拉下马!不知道岑杙知不知道这件事? “马上更衣进宫!” 朝堂对质 到了朝堂上, 事情果真如顾冕所说, 以宋御史为首的都察院十几位御史们就福寿园兴建如何劳民伤财, 如何本末倒置,对皇帝李平泓进行激烈劝谏。 皇帝似乎早有准备, 就福寿园如何不损伤国库,又如何弘扬孝道,令户部、礼部一一道来。并当场把官商捐款明细,以及福寿园预算表发给众臣。上面详记修园的各项开支费用。经过岑杙的精打细算, 这些费用已被降至最低,并无丝毫浪费民力之处。相反,修园之后还能节省八十多万两银子,全部充盈国库,何乐而不为呢? “六百多万两银子, 只剩下八十多万两, 这算什么节省?” 宋御史质问那说“节省”的户部官员,“如果把这些钱用来修河堤,得修多长的河堤?你算过没有?这可是五百万两白银,国库去年结余才多少?也不过是区区六百万两。这么大笔钱如流水似的花出去,你难道不心疼吗?” 礼部有人站了出来, “宋御史此言差矣, 这笔银子不是国库结余,是臣民主动敬献给太后的孝心。而今你要皇上把给太后的孝心挪作他用, 岂非陷皇上于不孝不信的境地?” 李平泓眉头凛了起来。 御史中又有人站了出来, “项大人此言更谬!皇上对太后的孝心天地可鉴, 又何必现修园林,劳民伤财?我玉瑞正当用钱之际,五百万两白银不仅可以修河堤,还可以补防边关,赈济灾民,开办公家学院,为玉瑞培养人才。这才是真正的为太后积福德,为太后献孝心!” 这话就跟拐着弯骂皇帝似的,皇帝修园本来就是为了挽回自己的不孝名声。他倒好,上来一个不用修园,因为他的孝心已经“天地可鉴”了,好像骂他再怎么修也修不好自己名声了似的。也不怪李平泓想歪,恼羞成怒。看阶下何人?原来是都察院另一杠子头,和赵辰并列的御史沈隰。 沈隰又对李平泓奏禀:“皇上,京都除皇宫九华宫外,还有瑞华宫、凤梧宫两座大型宫室。此外还有静园、凝园、太慈园、归园、沐园等皇家园林,城外栖霞山上建有枕霞宫,霜山上也有念宫和霜园。各个宫室、园林加起来有十几座,大多都空置。何不从中择选一处,重新修葺,给太后做福寿养年之宫?这样只需翻新的银两,会大大节省用银成本。或可不必大兴土木修福寿园,望皇上三思!” 其余御史也都附和。李平泓岂非不知新修园林靡费国库的道理?只不过他杀萧王,与严氏母子决裂,气走生母,朝野一直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有机会修补母子情分,当然要抓住时机好好利用。翻修只是新壶烫旧酒,起不到预期的宣传效果。建新园虽然耗损人力、财力,但却是他目前唯一想到的能迅速、长久挽回名声的法子。即便再不喜生母,他也不能让现在的臣民,以及后世的子孙戳他脊梁骨,说他不孝。因此建园一事势在必行。 李靖梣其实很理解李平泓,作为皇帝,就必须做天下表率。“孝”之一字,历来被皇室当做宣传化民的重要口号。皇帝若不身体力行,百姓就会争相效仿,人人都不奉养父母,最后必导致宗族瓦解,皇权崩塌,说不定还会引起天下大乱。因此,“孝”不仅是历代皇帝竭力追求的美名,也是他们必须尽到的君主责任。 此后又有礼部官员出来反驳御史,称:“这笔银子本来就是要修园的。如果没有修园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出来的六百万两捐银,更遑论各位御史在朝堂争辩此银该用往何处!朝廷如果打着为太后修园的名义,号召官商捐银,后来却又将捐银挪做修河堤之用。捐银者必会感到被欺骗,那将置朝廷的信义于何地?将来朝廷又如何取信于民?臣切以为皇上所不取!” 这人实际是在重复第一位项大人的观点,只不过换了一副说辞。目的都在极力申明这笔钱是多出来的,君王就算全部花掉也是理所应当! “你这话就错了!”沈隰义正言辞道,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对面人脸上,“官民捐银是出于诚意,至于捐多少,之前未有定数。如今捐了六百万两白银,就非要花去五百多万两吗?若是捐银一千万两,是不是就要花费九百万两?!臣等建议皇上翻修一座旧宫,只需花费一二百万两!其余四五百万两充盈国库有何不可?朝堂有拿这笔钱滥用吗?还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修堤建坝,泽被苍生!又哪里失信于民了?” 都察院这帮御史,各个都是能言善辩的高手,其他部官员跟他们对阵,很容易吃亏!连李平泓都不能直接把他们扫出朝堂,毕竟这次参与的人数太多。那个杠子头赵辰还没出马呢! 李平泓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先不要争了!听听其他卿家怎么讲?!” “皇太女,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平泓先把目光投向众臣之首的皇太女。 李靖梣手执玉圭出列,平静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双方所执各有道理。建园是件大事,五百万两白银也不是小数目,应当慎重考虑。但,皇上既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允诺要给太后修建园林,君无戏言,不可更改。所以,儿臣以为应当照旨奉行。” 众御史纷纷敢怒不敢言。因当年立储之时,都察院曾联合几位阁老一起反对东宫,得罪了这位皇太女,一直不受待见。可以想见,她这次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李平泓明知如此,还把选择权抛给东宫,摆明了就是故意的。 李靖梣这一带头,东宫部属臣僚也纷纷响应。敦王本就因捐银大受李平泓嘉奖,此时亦不甘落后,坚定地站在了李平泓一边。李平泓对他二人的表现十分满意,但看到诚王无动于衷,心中就不免动了暗怒。 “既然多数臣工都赞成修园,此事就定了。朕为太后修园林,并非出于私利,乃是弘扬孝道。朕意已决,万不能失信于太后,失信于万民,此事就照旨奉行,不必再议。” 宋御史一行人见大局已定,尽管心中仍有不平,也不便再多言。 之后,一直罕见沉默的赵辰,忽然从阵营中大踏步走了出来!神态坚定,朝李平泓叩首,“皇上,臣要弹劾一人!” “弹劾谁?” “臣弹劾户部右侍郎岑杙!知情不报,窝藏叛逆。私通贼首,居心叵测!条条大罪,罄竹难书!”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岑杙错愕地回头看着他。 赵辰续道:“在围剿狼山叛逆时,岑杙枉顾军机,自缚上山,险些葬送朝廷平叛大计,此其罪一;又,岑侍郎归队后,曾私下接触顾人屠,与贼首过从甚密,第二天贼首就死了,疑点颇多,她难逃嫌疑,此其罪二;三,岑侍郎是被俘狼山得以生还的唯一一人!就连涂驸马都惨遭贼首杀害,岑侍郎身为朝廷三品命官,却能够全身而退,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把目光投向队伍中的岑杙,从她眼中读到了一丝慌张和游移。他志在必得地回过头来,面朝君上, “臣查过顾人屠的底细,得知他原本是青山县人。因身背命案,不得不往丰阴县落草为寇!和其他六人结为异性兄弟,号称丰阴七雄。七雄中唯有老二顾人屠残忍嗜杀,手段狠毒,又有‘人屠’之称。” 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了,众人早已心知肚明。不明白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臣还调查出,十五年前,顾人屠曾随流民迁徙江南。巧的很,两年后康阳就发生了一起灭门大案,至今未破案。而大案的嫌犯名叫顾山,也是青山县人。而顾山和顾人屠极有可能是同一人。当年顾山之所以杀人灭口,乃挟私报复。因为他有个妹妹,被康阳某大夫下药毒哑。据说,岑大人夫人也姓顾,且自幼就是哑女?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侧目,岑杙急忙出列,跪禀道:“皇上,臣妻确实姓顾!但绝对不是什么顾人屠之妹!臣妻自幼孤苦伶仃,品行纯良,连蚂蚁都不敢擅杀,怎么会和杀人狂魔有关系!望皇上明鉴!” “皇上!”赵辰步步紧逼,“刑部侍郎朴大人审问狼山要犯王十八,得知岑杙上山时,顾人屠属下待之明显不同,甚至以‘妹夫’称之。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岑夫人就是顾人屠亲妹,因为这层关系,岑大人才得以保全性命。臣曾亲赴宝山县查探岑夫人身世,得知岑夫人顾氏确非顾员外夫妇亲生,乃十岁收养之义女! 他二老并不清楚顾氏来历,只是受一位高僧所托,将哑女顾氏抚养成人,并传授她医术。证据已夹在微臣奏章中,此乃顾员外夫妇亲述。请皇上御览!” “呈上来!” “是!” 李平泓接过奏章查看。 “托孤的高僧系康阳县羊角山羊角寺僧人,法号闲云大师。半月前,臣派人去羊角山打探,得知羊角山确有一位闲云大师。但是,第二天那闲云大师和他的小徒孙就不知所踪了。臣想,那高僧应该是听到风声,生怕事情败露,所以逃之夭夭了。 据当年查办此案的监察御史秦大人描述,当年官兵搜捕顾山兄妹时,二人确系在羊角山附近失踪。由此可知,那顾家兄妹很可能被羊角寺僧人闲云所救。种种迹象表明,此事绝非巧合,其中必有猫腻。请皇上明鉴!” 岑杙内心暗服此人的联想能力,竟然能将两件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事联系到一块去,并得出正确的结论。这下可如何是好?如果顾青身份泄露,自己被牵累还是次要的,以顾人屠犯下的种种罪孽,聚众谋反,杀人越货,足可以诛九族了。就算顾青得以免死,搞不好也会落得个充军为奴的下场。 刑部左侍郎朴行密向来和岑杙有过节,此时上前奏道:“臣审问狼山重犯王十八,确有顾人屠称岑大人为‘妹夫’说法,这是王十八口供,请皇上御览!” 李平泓叫人把证据呈了上来,扫视岑杙,眼中掺了一丝莫可名状的隐怒。 岑杙僵跪在大殿中,脑海中飞快思考对策。这时,崔末贤出列道:“皇上,犯人为求减刑自保,胡乱攀折咬人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能因为一个叛贼的口供,就判朝廷重臣有罪。且顾山和顾人屠到底是不是同一人还很难说,岑夫人是不是顾山之妹也未求证。如果仅因为岑夫人姓顾,又自小是哑女,就判断她是顾山之妹,继而推断她是顾人屠之妹,岂不牵强?照此理讲,那天底下所有姓顾的哑女岂不都是顾人屠之妹?!请皇上明鉴!” 岑杙感激地看了崔末贤一眼,这人的确够意思,在这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关头站出来替她讲话,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个朋友总算没白交。 都察院宋御史又道:“皇上,此事事关重大,岑大人到底有没有窝藏嫌犯,串通叛逆,有待考证,请皇上下旨三司会审,审理此案,届时是非黑白自会水落石出!” 赵辰、沈隰等御史皆赞同。三司会审即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共同审理。一旦会审,量刑就轻不了,且程序繁杂,能把一个正常人活活拖死。这些御史明显是有备而来,见劝谏李平泓不成,就把矛头通通指向了福寿园的主办岑杙。 “启禀皇上!”这时,那朴行密身后站出来一人,身材短小,肺活量却不小,这一嗓子中气十足,不仅压压过了御史的气焰,连李平泓也惊着了。却是岑杙同科好友傅敏政。他也是刑部官员,官职比朴行密低了一等,但也穿红袍,官居四品。 但听他手持象牙笏朗声道:“三司会审旨在裁决重大疑难案件。此事脉络明晰,关键在岑夫人到底是不是顾人屠之妹,只要查明即可,无需进行三司会审。而且,即便岑夫人是顾人屠亲妹,按出嫁从夫论,她已属岑家人,只要夫家不参与同谋,就不必株连。而岑大人就更无须论罪,连顾员外夫妇对养女身世都模糊不清,岑大人原为局外人,不知情更在情理之中!所谓不知情者不罪,说不定岑大人同样也是受害者,被人蒙蔽到现在!综上,臣以为此案够不上三司会审,单独交刑部或都察院查明即可。请皇上明鉴!” 岑杙很感激这位仁兄关键时刻帮自己说话,但后面几句就不用加了吧!刑部或都察院再查,万一真查出什么来了怎么办?暗自嘀咕,果然是铁面人,指望他帮腔,还得搭上自己三两肉。 但还有更狠的。 江逸亭听了这会子,总算把大致情况搞清楚。也出列道:“皇上三思,岑杙与臣系出同门,臣可以担保,她绝非那敢窝藏嫌犯,欺君罔上之人。刚才傅大人所言极是,只要把这件事查清即可。先查明真相,再论罪不迟。只要刑部或都察院拿出确切证据,证明岑夫人是顾人屠之妹,臣第一个支持三司会审,将岑杙擒拿下狱。请皇上明鉴!” 岑杙心中直吐血,暗忖,绝对不能让是江逸亭知道真相,不然他得活刮了我。 “江卿、傅卿言之有理,朕也相信岑杙的人品!绝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三司会审大可不必了!”李平泓将奏本扔给蔡崖,表态道。 陛阶下的岑杙终于松了口气。只要皇帝开口了,此事多半就能过去了。 谁知,赵辰不服道:“皇上,难道王十八口供还不足以作为证据吗?” 李平泓道:“叛贼一面之辞,焉能作为例证?” “皇上如此偏袒岑杙,置如此重大证据视而不见,如何能令百官心服?!” “赵辰,这是你该和朕说话的语气吗?” 赵辰:“皇上,王十八乃朴大人亲自审理,他的口供也是有司亲手记录,绝无半分虚假。若皇上怀疑此事有隐,也该亲自传其上殿,问明实情才是。怎能置之不理?” 大理寺卿岳海隅、都察院宋御史等人,也都站了出来,“臣等支持传王十八上殿,与岑大人当堂对质。” 朝堂乱战 “好吧, 既是如此, 就去传王十八上殿问话!众卿还有什么要奏得吗?” 李靖梣便将奏章一一送上。诚王一直心不在焉的, 李平泓问他:“诚王没什么要奏得吗?” 李靖楠没反应。敦王回头唤他:“三弟!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父皇问你话呢!” 李靖楠打一激灵, 忙抬头,“父皇问儿臣何事?” 李平泓也懒得问了,把奏章摔在案上。这时,大内侍卫奏报, 王十八已被押在殿外侯旨。 “宣!” “皇上有旨,宣王十八上殿!” 岑杙感觉脖子里的肌肉一紧,扭头顾向殿外,只见穿着一身还算干净囚衣的王十八手脚皆缠着锁链,叮叮当当地跨步进了殿里。 “跪下!” 王十八倒是很听话, 摔跪在地上, 两胳膊肘拄着地面,头一磕一嗑的,“罪人拜见皇上,罪人拜见皇上!” 他行礼的姿势特别怪异,脸几乎贴到了金砖上, 屁股却高高扬起来, 模样很像只王八。不过众人并没有因此而发出嬉笑之声,整个大殿异常的严肃! 李平泓摆摆手, “行了行了!王十八, 朕有话要问你, 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如果有一句假话,朕会将你立即处斩,不用再等到秋后!你听明白了吗?” “罪人知道,罪人知道!” “你抬起头来!朕问你,狼山被围时,有个朝廷大官被押上山了,你可见过?” 王十八咽了口唾沫,“见……见过了!” “他是怎么上山的?” ”是被,孙蝙蝠捆上山的!” “那你在这里认一认,哪一位是被捆上山的大官?” 王十八一开始只敢看这些朝廷大官的脚,后来才慢慢抬高视线,依次茫然地从各个朝臣脸上扫过!不住地吞咽口水。 当冷硬的线条衔接到一方柔软,他的目光停住了,固定在了岑杙的身上,颤巍巍地举手指着,“就,就是这位大人!” “好,既然确认无误了,朕就问你!这位大人上山后,那顾人屠待她可有不同?有没有唤过她‘妹夫’?” 王十八看看两边,眼里有丝慌张。 “不用看旁人,你只要照实回答!到底有没有?!” “我,我是……有!有!”王十八忽然斩钉截铁道。 满殿哗然!一直稳若泰山的内阁老臣们,纷纷变了脸色。崔末贤、江逸亭二人也忍不住冷汗连连。 岑杙脸色未有异样,但全身每一块骨节都绷紧,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内“咚咚”狂跳! 刑部、都察院一干人等,脸上勾出了淡淡的笑意。赵辰鼻子里轻嗤一声,瞥着岑杙想看她还会如何狡辩! 崔末贤:“王十八,你可要想清楚,岑大人上山的情形,不止你一个人看见了!如果和其他人对质,发现你在说谎,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会罪加一等?” 王十八吓得打起哆嗦来! 刑部左侍郎朴行密道:“崔大人,你何必着急动怒呢!这王十八反正是死囚,早晚免不了一死!他没有必要撒谎!试问还有什么用呢!” 这已经是在赤/裸裸地奚落了。崔末贤冷笑道:“你怎知他没有必要撒谎?据我所知,刑部有八八六十四道酷刑,每一道都能教人比死还难受!如果顺应某些人的意思,说不定死前能做个舒坦鬼!”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污蔑本官屈打成招吗?” “我又没说你,你又何必急着动怒!”崔末贤回击。“皇上,臣只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狼山叛逆一案早有定论,王十八也被判处死刑,按说只等秋后处决了。怎么又会被突然翻出来?还偏偏在岑杙主持修福寿园的时候?这不是太巧了吗?” 朴行密:“皇上,那是因为王十八临死前想要立功求表现,将凌迟改为斩刑,于是主动供出了岑杙乃顾人屠妹夫之事实!” 崔末贤:“什么事实?只凭几句叛逆之言,就想判定事实,给人定罪吗?” “皇上!”这时,岑杙站了出来,神色甚是坚定,“既然王十八口口声声说臣是顾人屠妹夫,臣能否问他两句话?” “问吧!” “是!”岑杙回过头来,一双冷眼瞟着王十八,扯了扯嘴角,“王十八,你既然口口声声说顾人屠喊本官妹夫。那本官问你,青山县地方话中关于‘妹夫’的称呼有两种,一种是妹婿,一种是妹弟,当时,顾人屠是以哪种方式称呼得本官?” “你不会不知道吧?”岑杙冷笑。 “我,我知道,是……是妹婿!” “哈!”岑杙笑道:“青山县地方话中根本没有妹婿的称呼!” 王十八讷讷道“我,我说错了,是……妹弟!” 这次不仅岑杙冷笑了,崔末贤等人都笑了起来,“青山县中也没有妹弟的称呼!” 王十八哆嗦道:“我……我没有听见,是……别人听见了!然后告诉我的!” “哼,满口谎言!不是你自己听到的,那是谁告诉你的?” “是……是孙蝙蝠,他亲耳听到张蛤/蟆告诉他,她是顾人屠的妹夫!” 傅敏政:“皇上,孙长福和张蛤/蟆二人,目前一个死一个逃,是死无对证!” 崔末贤:“好啊!死无对证的事都敢拿来凭空污人清白!真是荒谬!” 一直不敢开口的郑郎官,这会子也从末尾站出来,规规矩矩道:“皇上,没有证据就不能认定岑大人有罪。谁知道会不会是这王十八一心想减刑,所以乱咬人。” 崔末贤冷笑:“他还没那么大胆子,说不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呢!” 朴行密额头冒起了汗。赵辰看不过,出面斥责王十八:“王十八,你之前口口声声咬定亲耳听见顾人屠喊妹夫,朴大人已经录下你的口供,难道你现在又想推翻自己的口供?这可是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王十八匍匐到了地上,低低地哀嚎,丑态毕露。众人以为他是被人揭穿了老底,羞愧难当。 崔末贤明嘲暗讽:“赵御史,您还是别逼他了!万一问出来,口供是假的,是被人刑讯逼供的,那可咋整?” “你胡说八道!”赵辰气急败坏,目光如电,射向朴行密,试图挽回败局。但后者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加繁密。 沈隰察觉事情有变,故意把话题往回引:“崔大人,您就别说风凉话了!虽然没有证据直接表明岑杙和顾人屠有关,但赵大人的推测也算合情合理!除非岑大人能拿出证据证明她和顾人屠没关系。否则,她依然有重大嫌疑!既然她有嫌疑,我都察院就有责任弹劾!岑大人就必须向大家释疑!还请皇上定夺!” 崔末贤:“这是什么道理。整件事是你们都察院挑起的,结果拿不出证据证明别人有罪,反倒让别人证明自己无罪!” “阁老们有何看法?” 七位阁老中,大理寺卿岳海隅已经表态,希望追查此事。五部元老各有态度。纪文奎没有做声。皇帝只能宣布彻查!一旦调查岑杙,福寿园督办之职就成了烫手山芋,御史们肯定逮谁参谁!福寿园不得不延迟了! 然而诏令还未下达,门外就传来一声高喝:“谁说没有证据?我有证据!” 众人往外一瞧,康德公主和吴小侯爷一起快步进了殿里。李靖梣看到他二人,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早在一个时辰前,她就打探到御史打算从弹劾岑杙入手,阻止皇帝修建福寿园的计划。有可能会利用到顾青的身份。她的身世一直都是个隐患,这点她们都心知肚明,要保只能两个一起保。做了决定后,急命越中、兰溪分头去找吴天机、吴靖柴父子,又令内线人去宫里通知长公主和李靖樨。这几个人都是狼山平叛的关键证人,尤其,吴靖柴还对顾青有情谊,以他的个性,肯定拼死也要帮忙的。 李平泓看见这俩小辈,眉头一蹙,把他们当成添乱的,“你们怎么来了?朝堂重地,娃娃不要胡闹,快回去!” “我们是来送证据的啊!”李靖樨扬扬眉,理直气壮道。 吴靖柴倒是表现得格外循规蹈矩,拉着李靖樨在殿中拜见,“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李靖樨绕过匍匐在地的王十八,走到了李靖梣跟前,“姐姐!” 李靖梣点了点头,李靖樨又拎着粉蓝色的裙摆,轻快地跑上陛阶。抓着李平泓的袖子,“父皇,我们真是来送证据的!你不信就听我说么!” 李平泓瞪她一眼,“胡闹!” 李靖樨瘪了瘪嘴,委屈都摆在了脸上。 “好了,好了!你们有什么证据就赶快拿出来!要是敢胡说八道,回去就打板子!” “多谢父皇!” 阶下的敦王撇了撇嘴,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只诚王盯着地上的人,几次看看阶上,欲言又止! 吴靖柴道:“陛下容禀,臣在狼山平叛时,亲眼目睹顾人屠以岑夫人为质,横刀加颈来要挟全军,最后虽被我所救,但岑夫人仍旧受了伤。试问如果顾人屠和岑夫人是亲兄妹,他怎么会狠下心来拿亲妹试刀!” 朴行密:“说不定这是弃车保帅,顾人屠拿亲妹妹试刀,谁还能怀疑他们是兄妹呢?这样反而能保全自己妹妹!” 吴靖柴:“你是小人之心!我是当事人,顾人屠是真的要杀岑夫人,还是故弄玄虚,我还试不出来吗?禀皇上,当时情况的确万分危急,岑夫人险些丧命在顾人屠刀下,这点,臣敢拿性命担保!” 御史:“奇怪,吴小侯爷明明刚踏进大殿,怎么会对今日朝堂争辩这般清楚?并处处维护顾氏?好像是长了千里眼似的。” 吴靖柴正要应对。 李靖樨:“是我告诉他的不成吗?我来大殿找父皇,不小心听见了大臣们的议论,觉得有必要进来说明一下。正好靖柴进宫来请安,我就拉他一起来壮胆咯。” 她这番无理取闹的解释,细想来倒也符合情理。李平泓只以为李靖樨对岑杙不能忘情,所以拉人来帮她解围。心里不禁起了另外打算。 “父皇,您就饶了女儿这次偷听吧。” “好了,下不为例!” 御史们见皇家公主和小侯爷都出来为岑杙站台,心中愈发愤恨。 岑杙不大相信这俩来得这般及时,只是凑巧。抬头飞快扫了眼排首那着杏黄袍的人影。猜到可能是她提前做了布置。胸腔顿时被一股绵绵不断的暖流包围,软软的,热得发烫。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夫妇也进了来,身后还跟着娄韧等人! 娄韧将在狼山顶上所见所闻一一供述,重点讲了岑杙被顾人屠押赴门阙,准备斩首之事。 “当时,臣等亲眼目睹岑大人被绑缚上门楼,受尽虐待。顾人屠处决俘虏辣手无情,岑大人当时也在被处决之列,只因长公主借火炮鸣音。干饶了顾人屠注意力,岑大人才幸免于难。” “后来,顾人屠改变了策略,把岑大人以及涂驸马当做人质要挟全军。岑大人因中途感染肺炎,被误认为是肺痨,惨被逆贼丢弃,这才捡回一条命!如果她和顾人屠是那样的关系,又怎会受到如此残暴对待?臣所言,全军皆可为证!” 御史:“真是奇怪了,岑夫人怎么会无端出现在军营里?” “这是朕的特许。”李平泓威严道。 “岑杙赴狼山前偶感微恙,朕体恤她积劳成疾,特命岑夫人扮成军医随部队前往照顾。” 连李平泓也来帮腔了。御史自知敌不过皇帝、长公主联手,纷纷咬牙退去。 “王十八!”长公主冷静威喝:“岑大人被丢弃之事,你应该是亲眼所见。她因何被丢弃?顾人屠又待她如何,你不是最清楚吗?” 地上人忽然蜷缩起来,当场吐出了好几大口鲜血。在地上剧烈抽搐两下,便淹没不闻了。临死前遥指着朴行密的方向,“你!” 朴行密立即慌了神,长公主眉头一凛,喝道:“都别动!可能是中毒!”给吴天机使了个眼色,吴天机会意,将手小心试探他的鼻息和脉搏,“他死了,不过不是中毒!”掰开他的嘴,确认过,“是咬舌自尽!” 众人皆面露游疑! “不!”岑杙冷声道:“他是疼死的!” 长公主闻言,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视地上的人,“他的囚衣这么新,不像是长久坐牢的死犯。快,扒开他的衣服!” 吴天机闻言,立即将王十八上衣掀了起来。入目,便是一大片腐烂的筋肉,纵横交错,狰狞恐怖。有被铁烙的,有被鞭打的,有被绳勒的,还有被什么东西搅碎的。吴天机又扒下他的裤筒,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扭曲了,膝盖那块地方露出森森的白骨。 众人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连跪都跪得丑态毕露!这真是前所未闻,令人发指! 李靖樨翘着脑袋看到了下面的惨状,吓得闭紧眼睛,钻到了李平泓怀里。皇帝一面轻拍安抚着她,一面赶快让人把露骨的尸体抬出去。 这时,傅敏政道:“皇上,臣三天前在刑部轮值夜班,曾亲眼见左侍郎朴大人深夜提审犯人,对其进行严刑拷打!直达天亮!” 众人纷纷侧视朴行密,记得犯人临死前就是把手指向了他。 “皇上!”岑杙趁机跪下,咄咄逼人地反击道:“臣不会计较王十八污蔑臣和臣妻的清白,在这样非人的严刑拷打面前,就算换了任何人也熬不住!臣只想问问朴大人,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要置一个死刑犯于如此地步?朴大人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当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身为刑部侍郎,私下刑讯逼供已属知法犯法,如今为了坐实污蔑,竟放任一个人在你面前活活疼死,你利用这等龌龊事玷污圣上、长公主耳目,我想要问问你,究竟是何居心?!!”她质问的时候已经步步紧逼到朴行密的面门,那唾沫横飞的样子似乎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崔末贤和郑郎官怕她冲动闹事,连忙过来劝阻。 “冷静点!岑杙!冷静点!” 岑杙一拂袖,掰开两人,其实她很冷静,只是想把焦点转移,好蒙混过关。 正要举着指头再行理论,忽然一只脚先于自己的唾沫奔向了朴行密的胸口。一瞬间就将这位瘦弱的三品大员踹得飞了出去。岑杙嘴巴张成了“o”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回头看这位出脚的仁兄,却是一副“揍的就是你”的小侯爷吴靖柴!当即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地里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靖柴!” 长公主柳眉倒竖,显然被惊着了,这可是在朝堂上,他竟然敢动手打架!反了他了! 岑杙和崔末贤忙自动闪到一边撇清自己,不关我事,我们可没动手。又把一脸懵的郑郎官拉了过来,使劲挤了挤眼。 于是场中,只剩下朴行密一人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皇上,臣,冤枉,臣冤枉啊!臣绝对没有动用私刑!绝对没有!” 李平泓拍案站了起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朝堂是你们打架用的吗?来人,把朴行密下狱收监,听候处置!其余人等,各自散朝!” 赵辰一看势头不对,又站了出来,“皇上!即便朴行密有罪,也不能证明岑杙是清白的啊,羊角寺主持,顾家夫妇的口供都是证据啊,皇上!请皇上不要视而不见,立即下旨,彻查岑杙!” 李平泓理也未理,不耐烦地离开了大殿,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岑杙抹了把汗,暗暗松了口气。 ※※※※※※※※※※※※※※※※※※※※ 最后一段改为吴靖柴先出脚!崔末贤没有动! 祸不单行 散朝后, 沈隰等人不肯罢休, 又追着皇帝来到御书房, “皇上,既然不能凭三言两语给岑杙定罪, 那就不能凭三言两语定朴大人的罪!还请皇上三思!” “三思什么三思!朕已经三思过了!” 敦王一直想收付这帮御史,这次也一同前来,进言道:“皇上,儿臣认为沈御史所言有理!要赏同赏, 要罚同罚!没有确切证据就不能定一个人的罪,目前朴大人只是有嫌疑,并不是案犯,不适合直接关押。王十八临死前一指,不能代表什么!请父皇三思!” 众御史:“敦王殿下所言极是, 望皇上对待臣下, 能一视同仁!” 李平泓狠狠扫了眼他,“即是如此,就依众卿所言!不过,虽未收监,朴行密也不许踏出府门一步, 以备随时听候刑部衙门传唤!” 整个早朝闹哄哄的, 皇帝很是头痛,在御书房呆不下去了, 直接去了姜美人那里。姜美人把一块湿毛巾搭在李平泓额头, 绕到身后, 为李平泓轻轻揉捏肩膀。 “唉,行了行了,”李平泓把湿毛巾扯下来,扔到一边,烦躁喊:“蔡崖!蔡崖!” 蔡总管慌忙进屋,“皇上,有何吩咐?” “你去,去传岑杙进宫见驾!” 蔡崖犹豫了一下,确认道:“是传到这儿吗?”这里已属后宫范畴,成年男子除非奉诏,否则一概不许踏入,因此蔡崖慎之又慎! “是!就到这儿!快去!” 蔡崖领命而去,姜美人眼波微动了一下,站在一旁把茶水捧给皇帝。 这时候,李靖樨一个人跑了进来,奔到李平泓面前,“父皇,父皇,姑姑正在打靖柴!你快去看看呀!别让姑姑把靖柴打坏了!” 李平泓刚抿了一口茶,咽下:“打的好,我也正想打你!让你们跑朝堂上胡闹!” “父皇!”李靖樨撒娇求饶,拉着他的袖子,“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嘛!你说,咱们听见了不平事,总不能不管吧!父皇,你就去看看嘛!” “欸!洒了洒了洒了!”李平泓被摇得手持不稳,茶水都从碗里荡了出来,溅在了赭黄色的龙袍上。姜美人见状赶紧拿毛巾绕到另一侧去给他拂拭,并让人取件新龙袍来。李靖樨这才松开手,想讨好李平泓,就帮姜美人擦拭,“我来!我来!” 姜美人:“这……” 结果她一掺手越擦越乱,最后就睁着两只无辜的小眼望着李平泓。 李平泓气得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吹胡子瞪眼道: “不去!就是不去!这小子敢在朝堂上动手,被打几下也是应该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你再给他求情,连你一起打!” 李靖樨生气地跺脚,“父皇!” “父什么皇!喊天皇老子也没用!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但凡岑杙有个风吹草动,你上蹿下跳比兔子还快!说什么找父皇有事,鬼才相信!朕问你,你是第几次藏后头偷看人家了?还说自己不喜欢,当你父皇是傻子,是瞎子,都看不见呢是吧!” 李平泓撅起头,又倒下,压得椅子都“咯吱”了两声,看起来着实气得不轻。李靖樨不说话了,脸色涨红,嘴翘得像把铲子。 姜美人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父女闹崩的情形?攥着毛巾,想劝又不敢劝。李平泓摆摆手,“你先下去!” “是!” 待所有人退下后,李平泓撑着胳膊坐起来,“怎么?父皇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李靖樨脸扭在一边,不理他还很生气的样子! 李平泓:“得得得,你这犟脾气,跟朕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过来,到父皇跟前来。” 李靖樨不情不愿,李平泓强拽她到身边站着。 “好了,父皇知你心意,不就是还在意那个岑杙吗?你放心,父皇之前早就说过了,只要你想,将来父皇一定会让你如愿!” 李靖樨刚想解释,蔡崖就禀报:“岑大人到了!” “宣!” 李靖樨:“父皇既不肯去救,那我自己去救!”说着匆匆跑开了。 “这丫头,还害羞了……” 岑杙知道经过朝堂这一闹,李平泓势必会起疑,早就做好了被传召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李平泓也没和她拐弯抹角,待她行礼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黄纸封,“这是下面人递上来的,你拆开看看!” 岑杙不明所以,谨慎地拿过纸包,见封口处用封条贴了个“密”字。她抬头看了看李平泓,眯着眼躺在斜椅上,双手搭着扶手,没有开口制止的意思。于是把“密”字“哧啦啦”得撕开,打开那纸包,从中取出了一沓信封。信封上用不同字迹写着“皇上亲启”、“康阳密奏”等语,可见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所有信的封口已经被撕开过了,又用胶之类的东西粘了起来。 岑杙不知道要不要继续。 “拆最后一封!”李平泓随即指示。 她就像个听话木偶似的,把最后一封信单独抽出来,其余皆放回纸袋里,纸袋放回桌子上。拆开信封,取出信纸,手指搓开。 这一看之下,就有冷汗顺着发根流到了脖子里。原来这信里写得不是别的,正是关于顾青身世的证据。比朝堂上御史赵辰和刑部侍郎朴行密给出的要有力得多。 岑杙越往下看越惊恐,如果当时他二人拿得是这封信来弹劾她,就算她再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决计难逃此劫。 更令人心惊的是,李平泓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她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上,忙跪地请罪。 “皇上恕罪,微臣绝非有意欺瞒君上,只是臣妻和顾人屠虽是兄妹,但已十数年未曾交往,更不知他会犯下如此之罪孽。 臣知道她的身世一旦曝光,即便她对兄长的罪恶一无所知,即便她得知真相后决心帮助朝廷大义灭亲,终究也免不了一死。臣知道她的苦衷,不忍离弃。这才不得不帮她隐瞒!臣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罪无可恕,但请皇上念在臣妻从未作恶,一心救死扶伤的份上,饶了她性命,臣愿代她受死!” 她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便长跪不起。她知道现在她和顾青的性命都悬在李平泓的一念之间。稍有差池,她们将万劫不复。 李平泓坐了起来:“朕平时最恨得就是不诚之人,不诚即为不忠!不忠即为不孝!” 岑杙听见他的斥责,头压得更低。 “但,”他话音一转,“朕不愿意追究你的不诚之罪,因为朕相信,你确实不是有意隐瞒。顾氏的人品朕也是略有耳闻,区区一弱女子,年幼遭人下毒致哑,不仅没有心生怨恨,反而立志行医,悬壶济世!此等开阔胸襟和仁义心怀就算一些须眉男子也难比,和她那位兄弟更是天壤之别!别说你不忍心,就是朕,也于心不忍呐!” “所以,朕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这些密信公诸于世。要不是今天偶然被都察院的人提起来,这个秘密会永远尘封下去。因为朕不愿意为了一件小事,就损毁我玉瑞一栋梁!你能明白朕的意思吗?” 岑杙:“皇上仁慈宽厚,恩比天高,微臣感激涕零。承蒙不弃,臣愿为皇上效死,以报皇恩!” “好,很好!”李平泓扶她起来,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是朕发掘得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是玉瑞将来的国之柱石。朕希望你能用今后的表现向朕证明,朕今天的决定是对的。” 说罢,目光一垂,看着她手中的密信。岑杙忙把原物奉还,李平泓接过,看似不在意地扔在桌上,“既然,咱们君臣已表明心意,这些密信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来人哪!把火盆端上来。” 岑杙知道他这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密信虽然化为灰烬,但证据却没有随之烧毁。将来,多疑的帝王如果怀疑她的忠诚,这些灰烬就会死而复生,化作扎向自己心口的一柄利剑。 李平泓背起手来,脸色比刚下朝时红润了许多。 “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不过,这件事倒给朕提了个醒儿!既然朕可以秘密调查这件事,那么别人自然也可以。就比如这都察院,朕今天虽能帮你压制一二,但岑杙啊,顾氏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留在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岑杙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心底一寒,攥住紧张发抖的手,“请皇上给臣一段时间,臣会做出妥善安排!” 李平泓微笑:“不用着急!朕只是给你提个醒。毕竟,都察院那边暂时还查不出什么!有的是时间!” “另外,为防万一,朕打算先给你安排个任务,离京几日,先避避锋芒!等风头过了以后,再回来!那福寿园的项目你也不要做了,免得再成为众矢之的!朕会挑选合适人接手!” “皇上思虑周详,臣叩谢皇恩!” “关于接替福寿园的人手,依你看,崔末贤这个人怎么样?” “崔大人心思细密,行事机敏,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嗯,朕也喜欢他!直到今天朕才发现,这崔末贤也是个辩才。打起嘴仗来,又准又稳又狠!由他来应付那帮口舌见长的刁钻御史,正合适!” 岑杙走出百翠宫的时候,感觉后背凉嗖嗖的,一摸,竟然全湿了。她抹了把汗,大踏步而行。拐进一处宫道,发现两头格外僻静,怀疑自己走错路了,就要退回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如巨石投江,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她喊得是:“秦大官人!” 岑杙猝不及防回头,见一紫衣女子施施然朝她走来。看衣着配饰应该是宫中有身份的贵人。一双丹凤眼狭长而妩媚,两只穹庐眉如月亦如弓。肌肤白净若雪,红唇炽烈如焰。面容似曾相识,目光警醒如电! 岑杙一时忘记了臣子礼节,瞠目直视着她,搜肠刮肚地想找寻脑海中关于此人的记忆。在这世上,知道她秦浊身份的人,本来就不多,能一口叫出她名字的,想必是康阳旧人了,怎么自己不记得康阳还有这样一个旧人,她会是谁呢? “秦大官人不认得我了吗?” “你,你是……”岑杙如受到威胁的猫一样脊背绷紧。 “秦大官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年乘风楼一案,多亏秦大官人一语提点,小女子方能脱身,遂有今日!说起来,秦大官人算是妾身的救命恩人了!” 岑杙耳边似滚过巨雷,轰然炸响! “是你?你竟……进了宫?” “岑大人终于想起来了?” 岑杙表情风云变幻,像被一个梨核噎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暗忖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在这里遇见她,还被当场认了出来!这下可糟了,这女人一向不是省油的灯,瞧她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哪里有一点感谢救命恩人的样子,分明想把她挫骨扬灰!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天下来,所有人都给她翻旧账!现在把柄落在人手里,岂不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见她突然倾身过来,岑杙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秦大官人心虚什么?我只是想好好看看秦大官人,真是想不到,一别经年,像秦大官人这样投机倒把的商人,也能脱胎换骨高居庙堂了。岑!杙!竟然连姓都改了。秦大官人这番苦心经营,连我都深受感动,难怪会深得圣宠!” 岑杙听她句句挖苦,“嗤”了一声,“彼此彼此,你不也一样,堂堂乘风楼的老板娘,摇身一变,竟然爬上了龙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难怪当初连杜老三都满足不了你!不过你也是的,找来找去,口味还是这么……啧!” 她冷笑,“没想到,时隔这么久,秦大官人的嘴巴还这么刁毒。” “呵,我岑某人生平没别的本事,就这点长处。”爱咋咋地。事到如今,她不怕破罐子破摔。 “秦大官人太谦虚了,谁不知道您为东宫挡箭的本事?不知那位殿下用了什么迷魂计,竟然让一向见钱眼开的秦大官人豁出命去救。只是,我听说秦大官人在东宫吃得不是很开啊,莫非是被抛弃了?也难怪,东宫裙下臣那么多,以岑大人的姿色,恐怕排不进前十吧! 不如跟了我,好歹我们也算旧相识,我如今的风光秦大官人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不比你在东宫看人脸色要强多了?” 岑杙听她扯到了李靖梣,顿时气血上涌,“你嘴巴放干净点,不要以为这里是禁宫,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逼急了,大家一块鱼死网破。” “啪!”得一声,岑杙左脸被甩得扭向一边,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她没有躲闪,实际也躲闪不及。对方出手太快,而且明显是欺她不敢还手。 她咬着牙,回过头来,轻蔑地瞟着她, “哼!你等这一巴掌等了很久了吧!!” 姜美人悠然地捏着自己的巴掌,“没错,原以为你死了,我这巴掌要留到下辈子!现在是老天给了我机会,让我可以好好折磨你!秦浊,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天!” 岑杙目中射出凶恶的光,“折磨我?就凭你?不要以为拿到了我的把柄,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别忘了,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同样知道你的底细。除非你想鱼死网破,否则……最好放明白点。” 对方勾起唇角,“我的底细怎能跟秦大官人相比!如果,皇上知道当初为救东宫殿下而‘死’的秦大官人,就是眼前这位自己钦点的状元,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东宫安排得这手好棋,还能不能走下去?” 岑杙惊心于她的判断力,眉毛凛了起来,“这只是你的揣测,毫无根据,你以为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哦?是么?我想,既然我能说出来,就算没有人信,也会有人怀疑吧?伴君如伴虎,岑大人会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更清楚!” 岑杙快要气死了,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想怎样?” 这时一个宫女跑了过来,“娘娘,有人过来了!” 姜遹心似乎心情很好,敛了敛衣,“明日午时,我会去栖霞寺上香,如果秦大官人不想事情败露,就到对面小镜峰上等我!我只给你半个时辰,错过了可别后悔!” 说罢,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扭转裙摆施施然而去。岑杙望着她嚣张离去的背影,气闷填胸。暗想这女人究竟要搞什么鬼?她报复心这么强,这下她可惨了!转身,恨恨而去。 医馆闹场 快至宫门口时, 遇到了一瘸一拐的吴靖柴。岑杙快步上前, “参见小侯爷, 朝堂上多亏小侯爷仗义直言,为内子洗刷冤屈, 岑杙替内子谢过了!” 说着深深一躬。 吴靖柴原本蔫头耷脑的十分颓唐,见着她来,硬生生把腰杆挺了起来。可面上装得再稀松平常,心里还是有一股舍身拦猪救别人家白菜的沮丧。 “算了, 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罢,扶起腰又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小侯爷,你是受伤了吗?”岑杙关心地问。 “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区区一点小伤,本侯爷不放在眼里!咝!” “我看这样吧, 顾青治疗腰伤最拿手!小侯爷不如跟我去医馆吧!” 开什么玩笑!小侯爷受伤的地方在屁股上, 这要是被人瞧见了,脸还往哪儿搁?当然是不去。 不过,岑杙似乎非常热心,生拉硬拽地把他拖上了车,“放心吧, 不收钱!”吩咐小庄, “去医馆!” 吴靖柴“嗨”了一声,谁会心疼那几个臭钱?实在是看不懂这人, 上赶着把情敌往家里撵?她就不怕引狼入室? 到了医馆, 从窗口就瞧见门口闹哄哄的, 岑杙下车,“怎么了这是?” 小园跑出来,“大人,你可来了!”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这些都是来退药的病人,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谣言,说青姐姐是杀人狂魔顾人屠的妹妹,非说我们给开得药方有毒,嚷着要求退药,怎么解释都没用!” “消息传得倒挺快!”岑杙扫了眼门口,“顾青呢?” “青姐姐在里头!” “走,带我进去看看!” “好!” “喂!还有我呢!”被忘在马车里的吴小侯爷气得砸车,只好自己艰难地爬下来。扶着车辕绕到前边,一瘸一瘸往里走。 “各位听我说,听我说!”岑杙已经在里面演讲开了。但听她摆作了个安静的手势,声音洪亮道:“各位,内子医道、人品如何,你们当中不少人应该亲眼目睹。她绝对不是什么杀人狂魔的妹妹!大家不要被一些市井谣言骗了!你们当中不少人来这儿治过病,敢问内子可曾伤害过你们哪怕一丝一毫?” 众人都沉默下来。 “你们因为害怕来退药,我们充分理解!毕竟药石不比其他,能医人也能害人,是要慎重!但今天我岑杙把话撂在这了,如果谁的药有问题,我们愿以十倍百倍的价格赔偿他的损失。如果,有哪位仍心存疑虑,想要退药。我们长青医馆也愿意按原价退银子给各位。但是,你们要先拿着药方来这里排队,不要这样闹哄哄的。本医馆承诺,只要有药单,且能跟医馆的账本对上,我们绝对会退给你们银子。而且你们也不必把药交还,就当我们免费送给各位的。你们可以把药随意处置,扔了,烧了,或是服用,选择权在你们。 我们敢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相信,本医馆开出的药单,还有卖出的药材,绝对没问题!你们当中或许有人十分需要它,那么请撇开成见,想一想顾大夫平日的为人,不要因为一些谣言就耽误了自己的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相信谣言终究有消散的一天。” “小园,去准备账本,给他们退钱!” “是!” 听完这篇入情入理的陈词,小侯爷撇了撇嘴,暗忖这人嘴巴倒是挺利索。被她这么一忽悠,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都清醒过来,大家一致说起顾大夫的好,经常免费给病人治病、送药,这样的大好人若是和杀人狂魔有关系,那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 不过因为岑杙承诺要免费退药,现成有药单的不退白不退,于是医馆里还是排起了一条长队。众人依次从柜台前凭药单取走银两,拿着药跟顾青说:“多谢顾大夫!” 但是,有个留着细长八字胡的精瘦男子,走到柜台前,取走银钱后,慢悠悠地将药包打开,当空往地上一撒。鹿茸、人参等名贵药材通通被他丢在了地上,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儿用脚尖转着踩了踩。 小庄、小园不禁满脸怒容,顾青的脸色也顷刻间涨红一片。 “岑大人说过,咱们可以随意处置药材,我这样做不算过分吧?” 面对他的故意挑衅,岑杙心里冷笑,面上却风轻云淡,“自然!小常,去拿把扫帚来,把地打扫干净,免得硌伤客人的脚。” “是!” 岑杙做了个“请”的动作,对方捋了捋自己形似鲶鱼须的八字胡,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摇着出了馆。 但是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人不客气地拦住了! “这不是鲶鱼兄吗?一年多未见,鲶鱼兄去何处高就了?” “哟,是吴小侯爷,幸会幸会!吴小侯爷也来看病?” 吴小侯爷正眼也不瞧他,只乍着手做拦路虎,一副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架势。 “非也,我来探望个故人。真不巧在这里遇到鲶鱼兄,上次鲶鱼兄受伤,身体可是康复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那人瞧他脸色不善,也不敢正面顶撞,毕竟长公主是他惹不起的。一味讪笑道: “多谢小侯爷挂念,托大夫的妙方,在下的身子早已经痊愈了!” “哟,是么?我看你怎么还跟病着似的,是不是在钟鼓楼里被挤坏了脑子?专门跑这里来找修理呢是吧?” 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呵呵,小侯爷说笑了,没什么事,在下就告辞了。再会,再会!” 八字胡几乎是落荒而逃了,岑杙在里面瞧得实在,连忙把吴靖柴邀请进屋里,“多谢小侯爷仗义直言!岑杙在此拜谢!” 要是换了别人跟他这样,小侯爷一定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别扯这些虚礼!”不过,眼前人给他弓腰伏低,他还挺乐意承受的,也就没怎么婉拒。 岑杙直起腰来,问小侯爷,“刚才那人是谁啊?” “诶,你这么一问,我倒把他真名给忘了,就光记着他外号了。此人别名叫‘鲶鱼’,还是我二姐给起得名,是涂远山的义子。出身不怎么高,但能被涂家收为义子,必有过人之处。还有,他和涂云开的关系非常要好,两人几乎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依我看,此人来者不善!” 关于涂云开的死,吴小侯爷有份,心里难免担忧。 “对了,你们还记得去年的钟鼓楼踩踏案吗?这人当时也在受伤之列。” “难怪有些眼熟!” 岑杙暗忖,也莫名不安起来。 “小侯爷,你的伤没问题了吧?” “你不说我还不疼,你一说我就……”小侯爷屁股疼得像要烧着了。 “快进去,快进去!” 吴靖柴趴在榻上,口中咬了一块巾帕,额头汗涔涔的。腰以下都被一道帘子遮住了,帘子后面就是肿起来的屁股,吴小侯爷感觉自尊心很受伤,死死咬着帕子不发出声音。顾青的男徒小常负责在帘后给他冷敷,“小侯爷,放松一点,别绷太紧!” “靠!你不说话会死?”吴小侯爷暗自咒骂。一屏之隔的顾青表现得很淡定,虽看不见,但借小圆的口依次跟给徒儿提示应该先扎哪个穴位。半个时辰后,吴小侯爷颤抖着从榻上爬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路,“咦?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顾姑娘医术果然高明。之前我挨板子,最少也要在床上躺个七八天才能下床,没想到这会儿几个时辰就能走了!” 屏风后传来小圆的轻笑,“小侯爷,我家青姐姐说,您过誉了!从小侯爷受伤的情况来看,此次的板子打得不重!只伤在表面,没有伤到筋骨。打你的人是手下留情了!” 言罢,屏风后传来开门关门声,吴靖柴知道顾青已经离开了房间,竟有些怅然若失。 准备去前堂告辞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看身影是岑杙和顾青两个。他下意识地退回到了门后,猫腰望着外面。 顾青背对着他比划手语,他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看不懂!但能听到岑杙的声音。从中大体推测出,她们交流了什么。 顾青:“不好意思,又欠了你一大笔钱。” 岑杙:“你还跟我客气,我别的没有,有的是钱。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充其量九牛一毛。但是它可以给顾青排忧解难,对我来说就是价值连城。” 顾青对她的甜言蜜语一向没有抵抗力,这次也不例外,羞涩地低头笑了,随后比划起手语:“岑杙,谢谢你!我知道我很不会做生意,开医馆总是赔钱,连累你也常要跟着补贴、破费!像今天那样的状况,如果没有你,我是决计应付不来的。” “没关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么!你专心行医就好了,其他的就交给别人,放心,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但我觉得,你应该找一个更有才干,能够帮助你的夫人!” “说什么呢?” 岑杙以为她开玩笑,谁知顾青直直地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并未有说笑的成分。 岑杙:“顾青,你,真的想好了?” 顾青:“我其实老早就想好了。只是舍不得这里,一直没有提。但是现在,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那些流言一旦传开,带给你的只有伤害!岑杙,我不愿意因为我,伤害了你的前途。” 岑杙想起李平泓先前的试探,与其说试探不如说威胁,不禁悲从中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呢?” “没有了!”顾青坦然一笑,像是卸去了全身重担似的,“其实,我还挺舍不得岑夫人这个角色的。但角色终究是角色,永远不能成为生活的重心,是也不是?” 吴靖柴越看这二人越像在依依惜别,心中不由纳了闷。 “你喜欢吴小侯爷吗?”岑杙忽然问她。 她这一语不仅令顾青错愕,也让门后偷听的吴小侯爷惊到了。不知怎地,心里隐隐期待顾青的回应。 不过,这时候正好有只虫子飞进了吴靖柴的眼睛。小侯爷眼一眯,“该死!”揉搓了一阵,再睁眼时,院子里哪还有那二人的身影? 次日一大早,岑杙便乘车出了西城门,绕城半周到了城北,径往栖霞山赴姜遹心的约。 辰时到达小镜峰峰顶,人未至,她便爬到一颗杨树上,一边眺望栖霞寺,一边坐树叉上休息。 巳时,大队人马才到达栖霞寺。看来距离进香完毕还有个把时辰。岑杙有些不耐烦了,就躺在树叉上打盹儿。 眯了大约有两刻钟,听见有人上来了。岑杙转了个身,悠哉悠哉瞧着下面。 两个着平民衣裙的女子穿梭于茂密地树林间,手中各挎了个篮子,像是上山采野果的乡间女子。不过,那年轻姑娘脱口而出的“娘娘”,暴露了她们的真实身份。 “嘘——”那主子姑娘冲她比划了一下,开始东张西望。 岑杙嫌她们来得太晚,白白让自己空等那么久,心想一定要还回来不可。于是迟迟不现身。 两刻钟过去了,“娘娘,咱们只能出来半个时辰,现在时间所剩不多了,我看人是不会来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再等等!” 岑杙交叉着抱起胳膊,暗忖,这人非要等她,究竟是什么事呢? 又过了一刻钟,侍女连催三次,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再等等!终于,第四次的时候,姜遹心预料岑杙不会来了,“走吧!” 刚迈出两步,一个浅绿身影就落到了她的身前,就跟从天而降一般。 侍女吓得尖叫半声,忙捂住嘴巴。姜遹心亦受惊不小,稳住心神,就有怒气窜入眉间,“你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啊!”岑杙轻飘飘回答,一副闲散游山的态度,刚好和对面那满腹算计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那你为何迟迟不现身?” “还能为何,睡着了呗!” 姜美人压住怒火,“所以,你一直藏在树上?” “是啊!” 岑杙的这副态度终于惹怒了她,她脸色沉了下来,冷笑道:“看来岑大人并没有和我合作的诚意,既然如此,岑大人背后靠山的生死荣辱和我也没任何关系了!” 岑杙神色一凛,凶冷的目光逼向对方,“你想威胁我?你可看清楚了,这可是在山上,我一掌就能叫你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她的口气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姜遹心毫无惧怕的样子,狭长的凤眼反倾向她,只隔着一指的距离,嘲讽道: “莫非秦大官人以为我会傻到毫无准备就来跟你这个大人物赴会?” “岑大人也不必端着了,像你这种人,我生平遇见得多了!利字当头,哪怕别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只要还能闻到一丝腥味,都能跟狗似的咂摸得津津有味。现成这么好的合作机会,秦大官人难道肯让它白白溜走?” 岑杙冷笑:“合作?你所谓的合作不过是要我帮你办事罢了!” “岑大人聪明是聪明,不过未免太小瞧人了!” 岑杙咬了咬牙,拍掉她伸过来的手腕,“有话快说,我没时间跟你在这耗!” 离京办案 姜遹心知她是就犯了, 示意侍女到稍远处放哨。 “我要你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 “帮我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岑杙吃了一惊, “杀何人?” “一个叫费从易的人。” “那是谁?” “自然是个十恶不赦、阴险狡猾之徒。” “为什么要杀他?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岑杙以为她起码会迟疑, 没料到她坦然道: “没过节,相反他于我还有恩惠。实话不妨告诉你, 我今日之所以进宫,便是拜这个人所赐。但我不喜欢被人操控,他知道我的全盘底细,这样的人我是不放心留在身边的, 你帮我除掉他。” “你不喜被人操纵,就来操纵我,是这个意思吗?” “是!”她狡猾地回头,“被人操控和操控别人比起来,我当然是选择后者。” 岑杙眼神中露出一丝轻蔑, “我能多嘴问一句, 他是如何把你送进皇宫的吗?” “这些你无需过问!” “嘁,你要我帮你对付敌人,但又不让我了解敌人的底细,天底下可没这样的生意。” 姜遹心皱紧眉头,“他当年负责查抄萧王府, 顺带把萧王给皇帝物色民间秀女的网一并收了。” “你是说, 萧王死后,他选送的那批美人仍旧送给皇上了是吗?” “不错。不仅当年, 现在依然在选送, 只不过换了个主人而已。” “那也不对啊!你是杜老三的人, 按说……”岑杙狐疑地瞅着她。 “你是想说,非完璧之身不得进宫是吗?”姜遹心的坦白倒让岑杙不适应了,听她冷笑,“其实,这件事还要感谢秦大官人。” 感谢我?岑杙犹疑。 “若非当年秦大官人出言提醒,我这个被杜老三当过河卒的老板娘断断难逃一死。这点,我对秦大官人当然只有感激!” 岑杙知道她在说当年李靖梣在乘风楼遇刺之事,面无表情道:“这是你自己挣来的,与我无干!” 那件案子背后主谋是萧王和杜老三,萧王是杜老三背后的靠山,早就想借他的手除掉李靖梣。而这乘风楼的确是被杜老三当枪使了。他借着与老板娘的关系秘密在楼里安插刺客,连姜遹心也被蒙在鼓里。案发时,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整个人吓得六神无主。她知道皇太女如果在楼里遇害,她的结局必死无疑。生死一线的情形下,楼里的每个人都能躲,只有她不能躲,只有撇清与刺客的关系,她才能最大限度地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这一生最大胆也最重要的决定,在听到秦浊杀贼立功的号召,她想都没想就加入了进去。慌慌张张地拿刀上阵,乱砍一气,虽然一个人没杀得了,但是那份“将功抵过”的心到底保全了她一命。 后来乘风楼还是被查封了,眼见着打拼数年、投注了无数心血的生意,顷刻间毁于一旦,最大的靠山也倒了,姜遹心已经没有了从头开始的勇气。数年的人生起伏,让她早早看清了,商场和官场一样,不过是有钱有权人的游戏。凡人要想独自在商场打出一片天,近乎痴人做梦。既然投靠谁都是投靠,那为什么不投靠最有钱最有权的那个! 听说民间有选美的活动,她用仅剩的一点银子上下打点,疏通关系,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在所有参选人当中,她不是最年轻最漂亮的那一个,但却是最拼得那个!她知道如果这次不成功,就会失去所有进阶的机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最后她成功了,如愿成为那些人投注的资本。不是第一次又怎样,对她来说,男人都是一厢情愿的视觉动物,要想在新婚之夜流点血就跟吃家常饭一样简单。至于其他细节也自有身后人帮她打点。 所以,对她来说,最有威胁的不是旁人,而是身后那些对她知根知底的人。有他们在一日,她姜遹心就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无一日不悬心。 岑杙:“如果,我不帮你会如何?” 姜遹心:“你会帮我的。因为现在我们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秦大官人是想和我一起除掉他,还是想我和他一起除掉你?” “你威胁我?” “你可以把这当成威胁,也可以把它当成忠告!我是很有诚意的!” 岑杙恨得牙痒痒,“别的我都可以帮你做,唯独杀人不行!” “别的我也不需要你做,唯独这个人,你必须帮我除掉!否则,我永无宁日,你也休想好过!” “我只是户部官员,弹劾别人不在我职责范围内!那是都察院该干得事!” “就算你不能,你背后的靠山还不能吗?又用不到你亲自杀!借刀杀人的事,秦大官人不是一向很擅长吗?” “你就卯上我了是吧!” “是!谁叫我和秦大官人是故人呢!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我不想再看到他!” “三个月不行!最近我要出京办案,至少要两个月,不在京中,如何能帮你!” “你去哪里?” “这你管不着,反正离京就是了!” “几时能回来?” “不是说了吗?至少两个月,至多三个月!” “那我就给你半年时间!”她随后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关于费从易的所有资料!我所知道的,都列在里面了!” 岑杙接过信封,“如果我没能杀得了他,会怎么样?”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岑大人!出来一趟不易,半年后我会在此等候岑大人的好消息!” 回去的马车上,岑杙拆开信封,将这位费从易的身家背景从头到尾审阅了一遍。姜遹心考虑得倒仔细,还附带了一张此人的画像!看着那两条类似鲶鱼须的细长八字胡,岑杙心内免不了一惊,“是他?” 这倒很有意思了! 回到家,老陈正在帮自己准备明日动身的行装。 “大人,此去江北真的不需要带什么随从吗?” “不必,此次是和钦差大人一起,微服私访,协助办案!我就是钦差的随从,所以无需再带随从。” 下午,崔末贤来访,是来向岑杙讨教福寿园的事项。岑杙把自己曾经整理的资料,全都转交给了他。 “唉,没想到我夙兴夜寐这么久,最后都便宜了你!” 崔末贤知她在开玩笑,贱贱道:“哈,谁叫我这么有福呢!别的不说,运气两个字,从来都上赶着来追我,这事儿你就甭羡慕了,羡慕也羡慕不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此去江北查案,回来后又该升官了吧?你说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好的官运呢!真叫人嫉妒羡慕恨啊!” 晚上,船飞雁又来了,一见岑杙的面,那眼泪就潸潸而下,跟遭了大难似的。 “岑杙,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结果,她一开口,原来是自己遭了大难。 “师姐,你这话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什么了?”岑杙问,忽然灵光一闪:“你,见过殿下了?” 船飞雁点点头,拿帕子点点眼角。 岑杙见状连忙去把门窗关上,扶着她到椅子上坐下,“师姐,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殿下都跟我说了!岑杙,你怎么这么惨啊?” “啊?我不惨啊!” “还说不惨,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惨的人了!刚才看见你,我就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惨’字朝我走过来!” “……” “师姐,你都听说什么了?” “师姐什么都没听说,你放心好了,你们的事,我一定会替你们保密!连逸亭我也不会告诉!师姐相信,一个人不会一直这么惨下去!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须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她说我什么了她?”岑杙站在月亮底下,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一大早,顾青送她出门,递给岑杙一个食盒,还有一包自己亲手烙得糖饼! “路上带着吃吧!” 岑杙一摸那饼,还是热的,问她:“你起了一大早就为了烙饼?” 顾青淡淡一笑,岑杙爽快收下了,都让人搬到了马车上。 “此去江北,回来后就是冬天了。家里的一切都有老陈安排,我很放心。若是有什么事,我赶不回来,记着去找那个人。她能够救你!知道吗?” 顾青点了点头。 “还有啊,北面不老居传来话了,会尽快给你治嗓子。等我回来,说不定就能听你叫岑哥哥了!” 顾青抿了抿嘴,手语:“一路平安!” 老陈驾车送岑杙出了南城门,到了赤阑桥。看到已经有四十多人的车马队伍在桥头等着了。他们此行要装扮成一行去江北走镖的镖局人马。 岑杙去镖队前头拜见钦差大人,隔老远就听见不耐烦的声音,“人来了没有?竟敢让本公子等这么久!” “咦?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走近了,双双惊呼出声,“是你?” 岑杙万万没想到“钦差大人”就是李靖樨。李靖樨也没想到,昨晚李平泓神神秘秘给她安排的帮手就是岑杙。当下狐疑地拧紧了眉头。 这还不是叫岑杙最吃惊的,她原地楞了一会儿,又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岑杙回头就看见了吴靖柴的影子。 “哟,是岑大人啊!皇帝舅舅也把你派来了?那感情好,路上可有的聊了!” 看着他二人悠闲地上了马车,岑杙很怀疑,这是去查案还是去游玩啊? 岑杙把行囊塞上放行礼的马车,提着食盒以及饼包到了前面一辆马车上。老陈按原路返回城内。 吴靖柴看到她大包小包的,调侃:“出门还带这么多东西,这都装得什么啊?” 岑杙:“顾青给炒的菜,还有,烙得饼!” 小侯爷嘴里一瞬间涌出酸水,看着包袱又羡慕又嫉妒! “小侯爷要尝尝吗?很甜的!”岑杙拆开包裹,塞给他一个糖饼,又给了李靖樨一个,“二公主,要吃吗?” “我不饿!” “那好吧!”岑杙收回饼,自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咬一口,不好意思道:“我早上起得匆忙,都没怎么吃东西!献丑了!” 李靖樨坐在马车中央,看他俩狼吞虎咽地争相吃饼,吃完一个又一个,二十个手指头舔得油光发亮,暗叹真是没出息。 不一会儿,车厢内就飘满了油腻腻的糖精味儿,李靖樨受不了,“给我一个!” “哦!”岑杙递给她一个,李靖樨一边咬着饼,一边道:“这次咱们去江北查案,先说好了,我是咱们三个的头,一切都得听我的!” “这个一定!”岑杙道。 “路上,咱们此去是暗访,就不要公主、侯爷的叫了。我呢是李公子,你们两个是我的贴身随从!” “你!”李靖樨冲着吴靖柴,“是随从一。” “你呢!”又面朝岑杙,“是管家二!记住了吗?”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吴靖柴一副哄小孩玩的架势,对岑杙道:“那我就喊岑管家了,你叫我吴护卫就行!公子,这下您可满意了吧?” “嗯!”李靖樨点点头,“此去江北咱们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朝中那帮看扁我们的人看看!所以,一定要马到成功!” 车队绕行过江,往江北驶去。行了半日,队伍在河边下马休息,起锅做饭。 岑杙借锅把顾青带的饭菜热了一热,就在岸边吃了起来。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以及看不见的建康城,心中不禁失落落的。 饭后又吃了个小糖饼,心情才好起来。就在沙滩上闭目小睡。拔营时,看见对岸扬尘滚滚,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一列人马过桥而来,到了北岸,为首那人勒缰下马,“黛鲸!” “姐姐!”李靖樨从马车里跳下来,朝那人迎面跑去,一把将人搂住,“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啊!”李靖梣扶着她的肩,抑住急促的呼吸,说。 李靖樨一瞬间泪花泛滥,十分感动,哭道:“才刚出城半日,我就想你了!姐姐!还有好几个月见不到你,怎么办呀!” “乖!此去江北,天寒地冻,一定要多穿衣服!遇事不可强出头,须记强龙不压地头蛇,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知道了姐姐!” “我还带了一些点心,你路上带着吃。” “嗯!”李靖樨接过点心,破涕为笑。 岑杙和吴靖柴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皇姐!” “参见殿下!” “免礼!”李靖梣温和道,众人面前也不便多说,只叮嘱了吴靖柴几句。 “放心吧,皇姐,我会照顾二姐的,一切包在我身上。” 最后才把目光投向岑杙,目中夹杂着淡淡的关心和期许,柔声道: “岑大人,本宫将弟弟、妹妹交予你了。关山难走,此后数月,万望小心珍重!” 岑杙心口热热的,躬身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照顾好二公主和小侯爷!也请殿下珍重!臣会护送公主,快去快回。” 目送那来去匆匆的浅色身影重新上马,回头深深看了她们一眼,揽辔起行,消失于遥远的地平线外。岑杙心底空了一块,鼻子微酸,隔江轻轻地叹了口气。 浊河告急 此行主要目的是调查江北重郡重阳郡水患安置流民一案, 有没有出现御史参奏的地方官吏克扣赈灾银粮情况。 重阳郡位于浊河中游南岸, 整体地势较高, 其中郡南各县和浊河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因此每当浊河发大水, 郡南各县都是灾民的必奔之地。朝廷也多拿郡南几县当全郡流民的安置点,缕发钱粮进行救助。且派监察御史定期前往巡查吏政。 而此次事件起因,就是由监察御史参奏去年郡南三县发放赈灾银与灾民实际到手银两多有不符,其中可能存在官府克扣情况。 李靖樨一行人顶着钦差之名, 实际就是为了暗中查明御史参奏情况是否属实。 李靖樨颇有乃姐之风,亲自微服下乡寻访第一手资料,专往最偏最僻的流民村落走。遇上大雨阻路,山道湿滑,众人担忧她的安危, 纷纷劝她止步。小丫头便会以一句“今个如果换了姐姐, 肯定会继续行进”回应,连岑杙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你笑什么啊?”回程之际,二公主多次看见岑杙嘴角隐隐挂着笑,忍不住质问。 “没笑什么啊?”岑杙笑着摇摇头,没说自己是被李靖樨和老乡对话时那种听不懂乡音还要一本正经装听懂并表现出关怀备至的样子笑到了。 “你明明有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李靖樨特别烦人嘲笑她, 心中不忿。 “没, 臣只是没想到二公主如此体贤下士,平易近人, 心中感佩罢了!” “你瞧瞧你那像感佩的样子吗?” “不像吗?”岑杙牵着马在后头, 摊摊手, 无辜道。 “像你个大头鬼!” “善哉,善哉!我可从来不打诳语!公主一个月就完成了两个月的任务!怎能不让人钦佩呢!” “切,这都是父皇小看人,就这点小事情,哪里用得着两个月?要不是这郡里一直下雨,本公子半个月就能搞定!” 岑杙闻言只是笑,嗅着这雨后清甜的山间空气,心情爽朗无比,“真快啊,没想到一个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公主,咱们选个日子尽快回京吧!” “嘁,就知道你迫不及待!”李靖樨鄙夷了她,揪着胸前的衣襟抖了抖,“我早就想走了,这里到处都湿哒哒的,不是说北方天气都很干吗?我怎么觉得这儿比江南还湿!” “这是到了浊河汛期,过了这阵子就干燥了!” 二人在泥里跋涉半日,终于回了客栈。各自回房洗漱换衣。出来时,小侯爷已经闲坐在厅中了。 李靖樨:“那二县的县令拿你都抓到了?” 吴靖柴比她还能吹牛:“那是,本侯爷出马,把那钦差大印往案上一砸,就算天王老子他也得束手就擒!” 李靖樨:“你就吹牛吧!” 吴靖柴:“你还别不信,人已经押送京城了,不日就会到达,不信等着瞧!” 瞧他得意的样子,二公主撇撇嘴。 吴靖柴嘻嘻笑着:“你们呢?这最后一个县是不是还和上两个县一样贪污渎职?话说我囚车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装人呢!” 李靖樨藐视他:“你还是留着自己坐吧!” “总算这郡南三县当中还有一个像样的县令,不然全军覆灭,父皇不知得有多生气!” 吴靖柴惊讶竟然还有人能挺过来:“哟,这硕果仅存的县令叫什么名字?” 岑杙道:“叫华金鹏!南山县县令,才刚任职一年!民间口碑甚佳,这次也只有南山县安置的流民所到手银钱和朝廷颁布的标准分毫不差!” 吴靖柴笑道:“华金鹏?看来这个人将来要鹏程万里啊!” 准备的时间不多,次日一早,一行人就启程回京。刚出了南山县,好不容易放晴一日的天气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车马陷入泥泞中动弹不得。无奈他们只好下车到树下暂避,侍卫们冒雨把车推出泥坑。 岑杙撑着伞道:“不行,我看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咱们最好找个地方避雨,等雨停了再赶路!已经霜降了,淋了雨可要不得!” 这时属下来报:“公子,前面不远有间破庙!” 李靖樨号召:“先别管车马了!让大家都到庙里避避雨!” 到了庙里,小侯爷冻得直打哆嗦:“都霜降了,怎么还下雨,这什么鬼天气!” 岑杙看着外面雨帘:“不知道!今年的汛期好像特别长!再这样下下去,我担心浊河两条堤就守不住了!” 李靖樨问:“会发大水吗?” 岑杙道:“不知道,保不准!” 吴靖柴瞠目:“开什么玩笑,过半个月就要立冬了,这时候要是发大水,流民都不好安置,只能在外活活受冻!” 岑杙皱眉:“就是这个道理!这样吧,待会雨停了,你们继续赶路,我去北边看看!” “你一个人去?不行,要去大家一起去!”李靖樨斩钉截铁道。 吴靖柴:“你俩疯了?就算发大水也轮不到你我来管!那是治河总督和当地官府衙门的事!你想管也管不了!你们去能阻止老天爷让浊河别发大水吗?” 李靖樨:“话不能这么说,万一能帮上忙呢!我相信,要是姐姐在这,肯定会去的。” “你少来这一套!”吴靖柴怼她,“皇姐常年巡视浊河,有经验和办法在!你有什么啊?你去了只能添乱!” “我……” “小侯爷说得有道理!”岑杙附和,“二公主身份贵重,万不可以身犯险。要是浊河真的决堤,那么整个南岸都将成为危险之地。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李靖樨见两人都拦她,双拳难敌四手,独自坐火堆旁闷不吭声! 雨停后,天已经有些黑了。前面村落距离还很远,下了雨路又不好走,众人只好在此处安营扎寨,休息一晚。 睡到半夜三更,李靖樨醒来,听见庙外有动静,就掀开帘帐。跨过一条条熟睡近卫的腿走到庙门口,看到门外岑杙牵了一匹马正在同吴靖柴等人辞行。 下过雨的夜空,星光洒洒,格外明朗。远处山的影子和路的尽头似乎都能看清。 “岑兄真的要启行?” “是啊,白天有二公主在就不好走了!” “也是!” “二公主就劳烦小侯爷照顾了!在下告辞!” “一路保重!” 哒哒的马蹄踩着泥水往夜色中驰去,吴靖柴回头看到李靖樨立在门口,望着岑杙离开的方向久久失神。走过去,“别看了,人都走了!” 李靖樨握着拳头,喃喃道:“谁看了?我不过在看月亮!” 岑杙快马疾驰了两天才到达浊河南岸,一路遇到了许多提前逃难的老百姓,她就知道情况可能不好了!到了河堤,看到许多民夫正在两岸加固堤防。沙袋堆了有人那么高,滚滚的河水还在疯了似的往上涨。 “不行啊!这些沙袋根本撑不住,迟早会被冲垮的!”河堤上,有人大声喊道。 “咱们的人手不够!得多加派人手,把沙岸加宽!我就不信,摞上两三丈丈的沙袋,它还会垮!” “可咱们的人手已经不够了啊!” “那就去村里找!” “附近村里的青壮汉都来了!” “那就去到有人的地方找!能找多少就找多少!” “可是,已经没人了啊!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都逃难去了!” “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弄人来!”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风姿出众的年轻人,拱手问:“阁下可是霞山县县令丘知儒?” 刚呵斥完人的县太爷,“在下正是!不知尊下是……?” “在下是户部右侍郎岑杙,偶然办差路过此地,得知浊河两岸告急,想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原来是岑大人,失敬失敬!”县太爷连忙把湿哒哒的手往身上一抹,拱手还礼,“霞山县遭遇浊河二十年不遇的超长汛期,河水暴涨,就快顶不住了!现在县内缺乏人手,不知岑大人能否一救?” “临近县城呢?” “浊河这两岸所有郡县都是重灾区,现在人人都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施以援手?” “这样好了,我去上游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手帮忙!” “那就拜托了!” 岑杙纵马往上游而去,发现南岸一线已经忙得天翻地覆,能用的人都用上了,确实找不到人。她只好调转方向往下游走。 不知狂奔了多少时辰,忽然看到眼前有一列很长的队伍,人数在千人以上,正由北往南行进。看阵型应该是官兵!岑杙心中一喜,连忙上前问询。 将来历和身份告知那为首的先行官,告知浊河南岸告急的情况。那先行官不置一词,调头往队列中间的马车奔近,下马,跪地拜见! 岑杙瞧见这阵仗,寻思,好大的派头! 不多时,那马车中走出一个黑袍人影,远远的看不清容貌,但身材可见得魁梧高大!身披玄色大袖银虎纹鹤氅,头戴四方平定巾,一副平民打扮,但那派头可一点都不平民! 来人直接从车头跨上马背,带领两三个近卫奔到队伍前头。朝岑杙一瞪眼,胯/下的骏马比岑杙都高出来半个头。马儿竟慌得往后退,岑杙拽都拽不住,不得已只好下马控制。 “你就是岑杙?” 出人意料的,那人的声音倒很文雅,不如他的外表那般威风迫人! 岑杙回头,就见一张极冷峻、极威严的苍白面孔高坐马上! “正是!不知阁下是?” 来人仰面大笑起来,鬓间有一捋灰发延伸进帽里,“你竟不知本侯是谁?焉敢奏本侯及北疆全军‘靡耗国库,积病已久’呢!” 岑杙整个脑壳轰然炸响,直直地凝视来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涂远山!” “大胆!定国侯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岑杙咬肌绷紧,双拳紧握,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的脆响! 涂远山! 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终于终于,在今天,看清楚了! 他长得和涂云开不大一样,虽然都是方正的国字脸,且肤色白净,但涂云开的眼角一直傲慢地往上挑着,而这位定国侯恰好相反,眼角往下微垂,呈倒八字的眼睛。眼珠一半警惕地埋在眼皮底下,犹如卧在草丛里的狼,静静地扫描着视野中的猎物。 “欸!”他举起马鞭打断属下,“岑大人和本侯同朝为官,喊一句名字不算过分!” 随后转身号令所有人:“全军听令,放下不必要的车马辎重,三队留下负责看守,其余人随我前去修堤!” 转而又以一种捉摸不透的眼光催促岑杙,“岑大人,带路吧!” 因为有了北疆千余正规军的加入,不仅霞山县的大堤得到巩固,临近县也多有受益。至傍晚,上游传来治河总督黄时良分流泄洪成功的消息,浊河水位开始逐步下降。 众人大喜,纷纷拜谢涂远山。 “此番若没有定国侯的及时救援,我浊河两岸各县肯定撑不到泄洪之时,侯爷保住了两岸十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居功至伟!” 虽然其中少不了拍马屁的成分,不过,岑杙听着仇人的救人事迹,心情还是十分复杂! “各位过誉了,救人就是救己,如果浊河两岸遭灾,百姓罹难,我北疆军仍免不了被调来赈灾!届时岂有如今这般容易!” “话虽如此,仍要感谢侯爷不吝出手!不知侯爷为何会路径此地呢?” “哦,京中出了些事,本侯要赶回去处理。” 众人以为他说得是涂云开之事,“令公子之事,下官等已经听说,心中不胜惋惜、哀痛,还请侯爷节哀顺变!” “各位的好意本侯心领了。犬儿福薄,无缘领受,若他泉下有知,必也会宽慰。” 岑杙暗忖,是什么事能惊动定国侯?他连儿子去世,妻子疯魔,都能以边关军务繁忙为由,不及时回京探望。拖了一个月才回京,难道真是因为涂云开之死? 时候也不早了,本侯还要回去整顿军容,继续赶路,这就告辞了!” “侯爷慢走!” “岑大人要同行吗?” “不了,下官还有其他事要做。” “那本侯就不多留了,告辞!” 目送涂远山率军离去,官员中忽然有人道:“欸,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有人把涂远山给告了!” “告了?” 众人像是听到天方夜谭,八卦热情高涨,“怎么告的?谁有那么大胆子?” “是敦王府的人,不出名,名字之前没听说过,叫秦谅!” 岑杙一惊! “为什么告?” “还能为什么?还是二十年前那件事儿,当年岑骘没点出那些灾民的埋骨地,听说这秦谅给点出来了!有十余处呢!” “真的假的?那岂不是证据确凿了!” “确凿又怎样?你以为二十年前就不确凿吗?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你是说……唉,我主式微啊!” 岑杙翻身上马,快速往京中赶去!一定要在涂远山抵京前阻止师哥的“自杀”行为!他太傻了!那件事早已超出了正义和非正义的范畴,那是权利的斗争!区区一个秦谅,又怎能和整个涂家及东宫抗衡! ※※※※※※※※※※※※※※※※※※※※ 昨晚审核未通过,不能修改,现在补上后边小部分! 被逼成亲 岑杙沿原路返回, 快马疾驰两天。路过原先的破庙, 就在里头稍作休息。之后继续赶路。寻思如果走得快, 说不定能赶上李靖樨他们。 傍晚时分,至一山间夹道, 看见两边树木过于阴森,决定一口气冲过去。然而正飞驰着,前面两块大石后突然横出一条绳索,岑杙勒马不及, 马腿被勾倒,长“嘶”一声,重重地摔跄出去。她整个人也被马身掀翻,奋往前扑,落地时候翻了一个滚, 站起来, 警惕地望着四周。只见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跃出许多蒙面人士,各个手执武器朝她冲来。 岑杙抽出随身的短剑,和前面的蒙面人正面交锋。因为对方人太多,且训练有素,个个都是高手, 她很快寡不敌众。 这时头上忽然传来一阵风声, 她刚一回头,一波白色粉末凌空而降, 她担心粉末有毒, 忙拿袖掩住口鼻。如此便无暇顾及身后敌兵。只觉眼前一黑, 脑袋已经被麻袋罩住! “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当街拦截朝廷命官,你们想造反吗?”她大声呵斥对方。 这些人并不理会,将岑杙双手制住,缴去手中短剑。又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岑杙挣扎无效,还被一脚踢了膝盖,跪在地上,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今天可能要命丧于此了! “朝廷命官?抓得就是朝廷命官!”终于有人说话了,岑杙凝神细听,但听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喊道:“来啊!把她押到山上。去给大当家的报信,这次咱们抓到一极品,包准大小姐见了满意!” 岑杙被推攮着往前走,“大当家的?你们是土匪吗?” 她蒙着脸看不清前路,只凭感觉判断是上山的路。 “怎么?你这朝廷命官还瞧不起土匪,当心爷爷我一斧子将你脑袋砍下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岑杙瞧见这帮人训练有素的样子,还以为是涂远山派手下来杀人灭口的。加上他们又统一蒙着面,显然不想让人认出身份。现在听说是土匪,且无意将自己就地正法,岑杙如蒙大赦似的长吁了口气。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停住不走了。 “是到山寨了吗?” “小子别多问?当心我削掉你的脑袋!” “你都要削掉我好几次脑袋了!我就问一句都不可以吗?” “娘的,你欠收拾是不是?” “二当家的,大当家的要验货了!” “好!把她押进去!” 岑杙被带进一间屋子里,头上的麻袋猛然掀开,眼前出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弓腰弯背,像只熟了的大虾米。 他的胡子奇长,都耷拉到地上,眉毛也长到腮下。整张脸被花白的毛发覆盖,只露出一只通红的大鼻子,还有两只黑黝黝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岑杙! “哎呦呦,这回的货真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我孙女见了一定喜欢!不错,真不错!” 岑杙凛了凛眉头,“你们是何人?竟敢绑架朝廷命官!你们可知……” 岑杙忽然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子往后跌了一下,全身瘫软无力,猛得跌坐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上, “你们……” 竟然下药!岑杙不知自己何时中了招,全身软绵绵,只剩一缕意识。暗忖,莫非是在山下嗅了那些粉末?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可曾婚配?” 岑杙昏沉中保持了一分理智,“我是朝堂命官,此次奉旨巡查地方吏政,尔等识相的,快快放我走。否则等本官的属下找过来,后果自负!” 她有气无力的样子根本够不成威胁。但听那老头又惊又喜道: “哟,还是个朝廷命官哪!这么说,我孙女能当诰命夫人了!快快快,现在就拜堂,这么个金龟婿,可千万不能让她跑喽!” 岑杙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给她套上了鲜红的新郎官服饰,蒙着盖头的新娘子被喜娘扶了出来,土匪开始吹吹打打。 岑杙额头上挤满了汗,垂头瘫手跪在蒲团上,听到“一拜天地——”的声音,有人按着她的头下拜。 “慢,慢着!”岑杙咬破了嘴唇,挣得一丝清醒。 “新郎官有话要说?” 岑杙急喘着,“本官,已经成亲了,你孙女嫁过来也是妾,成不了诰命夫人!你要考虑清楚!” 老头子混不在意,捋捋胡子,“这不是问题,你只要把原配休了,再娶我孙女就行!去取纸笔来!让姑爷当场写休书!” 岑杙从来没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老家伙,心想干脆装死算了。但又担心装死后被按着头拜堂,于是道:“我没有力气,如何能写!” 老头子一想是这么个理儿,“老二,去给她拿解药,让她当场写来!” “是!” 岑杙吞下一粒药丸,体力慢慢恢复了些。却又推笔不写了,“你们这样强迫我拜堂,就不怕婚后我对你孙女不利?” “我孙女花容月貌,到时你心疼都来不及!” “呸!真花容月貌,还上赶着拉郎配?” 老头子举起拐杖,作势要打,半响又悠悠地放下来,“今天是我孙女大喜日子,我可不能把你打坏了!否则孙女要怪我了!” 老二:“小子,你识相点,赶紧写,不然把你脑袋砍下来!” “有种你就砍!”岑杙累得脑袋耷拉下来。 “不写就不写吧,反正你成亲后,要留下来继承我这山寨,还要那诰命夫人做什么!不要了!没用的!” “我什么时候要……”岑杙忽然攥紧拳头,强迫自己改口,“话不能这么说,我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娶妻当然要三媒六聘,这样才能显得尊重。这样,老爷子,我正好有要事要赶回京一趟。不如你先放我回去,我保证不出一个月,就带着媒婆、聘礼返回,用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孙女怎么样?” “放你回去?你不跑没影了才怪!什么都不必说了,不差那三媒六聘!马上拜堂!” 岑杙见拖延之计不成,只好道:“我知道今日成亲势不可免了。但我已立下重誓,今生不会拜第二次堂,否则就会死于发妻之手!老头子,你不会希望自己孙女守寡吧!” 老头子似乎是个迷信的人,“这个么?” 岑杙:“依我看,亲可以成,但可不必拜堂!毕竟拜堂只是一个形式!重要的是人不是吗?” 又面朝那红盖头道:“小姐,我这个人是很重誓言的,你应该不会盼着我早死吧?你要是不希望我早死,你就点点头!” 那红盖头居然点了点头,岑杙喜道:“你看,你家小姐也同意了!” 老头捋须道:“好吧,既是如此,那就直接送入洞房吧!” 什么?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岑杙被强行塞进一间新房里,新娘子已经在里面了,门被人从后砰得关上! 她体内的药性已解,迅速把身上的新郎服扒了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寻思这都是什么土匪?现在的土匪都这么饥渴了吗?到处抓人来婚配! 不行,她不能困在这儿,必须尽快回京营救师哥! 她在屋里寻摸一圈,发现所有窗户都被封死了,晃晃门也打不开! 该死!回头看到床头的新娘子,缩了缩瞳孔,慢慢走过去。 “姑娘!得罪了!”一把将其抓起来,掐住脖子,准备要挟门外的土匪。 可是手刚一触到对方的脖颈,发现这姑娘体温烫得吓人,手缩回来,一把掀开她的盖头。盖头下面露出一张通红的脸,嘴里被强行塞了一团棉帕! 这脸还有些面熟,岑杙大吃一惊,帮她取出棉帕:“二公主?怎么是你呀?” 李靖樨撑不住倒了下去,岑杙连忙圈着她,暗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不忙深思,先将人放到床上,摸摸她滚烫的脸,“二公主,你怎么烧成这样子?” “来人哪!快打盆水来!” 外面人不应,岑杙气急,走到门口,用力砸门,“小姐发烧了,马上打盆水来,再去请个大夫来!快去!”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嬉笑之音,“姑爷,此‘烧’大夫不能解,只有您能解!” “什么意思?” “这是软筋销魂散,只有圆房才能解!” 岑杙瞬间明白过来,暗忖真是卑鄙无耻,冷声问:“谁让你们下药的?快去拿解药来!” “这是大当家的吩咐!这个药是无解的,因为药性不强,挺一挺就过去了!” 岑杙刚欲再说,听到咕咚一声,李靖樨从床上滚了下来!忙回头抱她起来,放回床上,“二公主,你怎么样了?” “热~” 她抬起两只滚烫的手摸向岑杙的脸,后者打一激灵,连忙仰头避开。 “二公主,你忍着点,马上就有办法了!” 想了想,干脆帮她除去身上的外衫,只余中衣在身上,随后拿手在她身上扇风,“这样好一点了吗?” 没什么用,岑杙又走到门口,大力拍门,“去打一盆水来,快去!” “好吧,姑爷等着!”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土匪端着一盆水给岑杙,还没等她说下文,就忙不迭地退出去,把门关好! 岑杙蹙了蹙眉,觉得这山上的土匪非常奇怪,但一时又想不出奇怪在哪儿! 回到床前,岑杙一边放盆,一边拧毛巾,忙碌道:“没有解药,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你现在全身发烫,我用清水给你擦一下身子,会凉爽很多。” 说着把拧了一遍的毛巾托在掌上,另一只手要给李靖樨解中衣。李靖樨紧紧抓着衣领不让解。 “不擦身待会会很难受的!乖,听话,我和你一样,看一下不吃亏的!” 她完全是哄小孩子的口吻,李靖樨回过头来,眼睛里朦朦胧胧的都是水雾。瘪嘴哑声道: “我害怕~” 这个模样太像李靖梣了,岑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中,温言道: “不怕,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你会像保护姐姐那样保护我吗?” “当然会啊!” “你说谎!你只会把我,丢了!骑着马跑走,不管我~” “你是说,狼山平叛那次?我不是给你道过歉了吗?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你身边跟着侍卫呢!” “……” “好好好,我再跟你道歉行不行?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随随便便丢下你一个人啦!” 岑杙现在完全是病人为大的态度,逆来顺受,谁叫她答应了李靖梣要帮她照顾好妹妹呢。 门外,两个人影远远地瞧着灯火通明的屋子。 “大人,这药性是不是有点弱啊?起不到效果怎么办?” “混账!这只是意思意思!你还真想给公主下药?不想活了你!” “属下不敢!大人,咱们忙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撤啊?” “皇上的意思是给二公主和岑杙尽可能地制造独处的机会!这才是第一天!等着吧!再有半个月!” “半个月?” “怎么?你嫌长?” “不是,我是觉得时间长了,容易引起怀疑。我看那岑大人精明的很呢!” “怕什么,咱们小心伺候、防备着,总没错!” 天命靡常 夜深, 李靖樨只着一件小衣躺在床上, 身上很热。岑杙问她好点了吗?她因自惭每次只说好点了, 然而身体仍旧很难受! 岑杙却以为她是真的好点了,让她睡一觉, 明天早晨药性估计就全解了。李靖樨根本睡不着,直愣愣地看着岑杙,“我……我……” “嗯?怎么了?” 岑杙已经决定今晚由她守夜,撑着眼皮很有精神地看着她。 “我……”李靖樨涨红了脸, 握紧拳头,扭身向里。之后,又翻转过来,仍旧直直望着她,呼吸灼热, 眼波中有情/欲的味道。 “我能, 亲亲你吗?” 岑杙心里坠了一下,蹙眉问:“是不是还很难受?” “嗯~”她身体像弓一样撑了起来,手指抠住岑杙的手腕,几乎要把她的皮肉刺破,“难受~” 岑杙一时也没了主意, 忽然她脑中一个闪念, “二公主,我有一篇‘清心咒’念给你听, 或可解身体之困厄, 很管用的, 你好好听着,或者跟我一起念!” 说完盘腿坐到了凳子上,双手合十,开始祷念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缔,揭缔,波罗揭缔,波罗僧揭缔,菩提萨婆呵。” 一咒念完,心中静若无尘,满以为李靖樨也该有所领悟,谁知她的脸更红了,身体扭曲得像条小蛇。 岑杙捏了把汗,忙把她扶起来坐着,安抚道:“放松,放松,我想,你刚才那姿势不对,所以起不了作用!” “来来来,跟我学,两腿交叉盘坐,双掌合十!好了,就是这样!”岑杙帮她调整了一个打坐的姿势,然后坐到对面,也盘腿合十道:“闭上眼,跟我念。我念一句,你念一句!不要想别的,只想经文。跟我念:” “一切众生类,” “一切,众生,累!” “回没淫鬼界。” “回没淫鬼界!” “无能觉之者,” “无能觉之者,” “唯我能救拔。” “唯我,能救拔。” “永断生死本,” “永断,生死,本,” “普处寂灭乐。” “普处,普处,普处……” 岑杙感觉那声音慢慢朝自己逼近,脖间一凉,下意识睁开眼。李靖樨已经膝行到身边,双手缠住了她的脖子,小胸也贴到眼前。像株水草似的盘在了她身上。张开红得欲滴的唇,一口准确咬中了她的唇,热烈地吸吮。 岑杙瞪大眼睛,迅速往她后脑勺拍了一掌,眼前的香肌玉骨便如同雪山崩塌似的倒在眼前。 低头晃了晃她,“二公主?二公主?”又试探了她的鼻息,“阿弥陀佛,早知就直接使这招!真白念了咒!” 把人调整了姿势,十九岁的小姑娘,身体基本已发育成熟。岑杙尽量不碰到她,摸摸还烫的额头,问门外要了把扇子,坐在床头一直扇到天亮。 李靖樨醒来的时候,后脑勺仍旧昏沉沉的,扭头见岑杙一手拄着额头,一手握着扇柄,坐在床头睡着了。昨晚最后的印象她已经没有了,就记得岑杙在她耳边“嗡嗡嗡”得念咒,跟苍蝇似的,简直烦死了! 她撑坐起来,发现自己只着小衣,手臂脖子都袒露在外,脸立时涨红。慌忙拿中衣穿上。 抽出岑杙手中的蒲扇,用扇面拍了她脑袋一下。岑杙手一歪,脑袋“梆”得砸到床板上,醒了。 抬起头来,揉揉脑壳,“二公主,你醒了?” “你怎么在这里?” 岑杙人还有点蒙,想了想,“我是被土匪抓来的,二公主,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还成了新娘子?” “我也是被抓来的。”李靖樨无不惊讶道:“抓我的人是个白胡子老头,他非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孙女,硬是把我给抓上山了!” “怎么会这么巧?”岑杙心下犹疑,眼珠滚来滚去思忖整件事,又问李靖樨,“你怎么会被抓呢?你身边不是还有小侯爷,以及众多高手保护你吗?他们人呢!” 李靖樨不说话了,像偷了糖果的小孩子似的,躲躲闪闪的不吭声。 “你,不会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岑杙看她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心中就有些怒火,强忍着责备道:“二公主,你是千金之躯,怎么能独自跑出来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呢?你姐姐该有多伤心?你真是太淘气,太任性了!” 李靖樨最烦人家说她,而且是以这样的语气,反击道:“你少来拿姐姐压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着!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一个人半夜三更偷跑,不辞而别。” “我那是有要务在身!”岑杙不耐烦解释,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挑眉问:“你偷跑出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李靖樨瞬间炸毛:“谁会来找你!你少臭美了!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儿!” 岑杙翻眼瞟着她,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好了好了,咱俩都别吵了。这些事情留待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先想想办法怎么离开这里吧!” 她站起来,到门口去拍门,“开门,开门!” “姑爷,什么事儿?” “我们醒了,出去透透风!” “大当家的吩咐了,不能放你们出去。根据寨里的习俗,新郎新娘入洞房后,七天七夜不能出屋!” “神马?那上茅厕怎么办哪?” “屋里有桶!每天会有人定点帮你们倒!” “那吃饭呢?” “屋顶上有天井,每天会有人定时往下坠饭!” “那,那,洗澡呢?” “姑爷请看里间,浴桶我们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双人的。墙壁上有小孔,到时会有竹管顺进来,姑爷只要吩咐一声,要热水还是冷水,通通都供应!” “你们准备得倒还挺齐全的嘛!只不过,这哪是入洞房,分明是坐牢!”岑杙冷喝,“快点把门打开,不然我会一直踹门,直到踹开了为止。” 说着“砰!砰!砰”得踹了起来。踹得房梁上的草芥都掉了下来。 “孙女婿啊,你就别忙活了,这门结实得很,你是踹不坏的!”岑杙听到那老头子的声音,立即趴在门缝上,“糟老头,你究竟是何来历?竟敢关押朝廷命官,当心皇上灭你九族!” 这时,李靖樨也跑过来,挤开岑杙,趴门缝上,“开门,开门,你知道姑奶奶是谁吗?竟敢关我!我回去告诉爹爹,看他不杀你的头!你敢冒充我爷爷,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你死定了我告诉你!” 二人在门前威胁了半天,不见效果。岑杙又在屋里踹了一个时辰的门,脚都踹肿了,门只裂开了一条小缝。 “只能等靖柴来救我们了,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我们。”二公主沮丧道。 岑杙不死心,趴在门缝上观察敌人。一连观察了三天,李靖樨一面吃着从篮子里坠下的饭,一面问岑杙,“你都看了三天了,看出什么了?” 岑杙转身回到桌前,“我发现这山上的土匪很奇怪!根本不像是土匪!” “怎么说?” “我观察了他们三天,发现他们身上根本没有土匪的习气!我见过真正的土匪,无论是聚众叛乱的,还是小打小闹的,只要人数一多,聚在一块,难免会乌七八糟,粗口横飞!但这些人,”她指了指外面,“无论是站岗,还是巡逻,都是端端正正,井然有序,至今没听到一句粗口。一点不像是乌合之众的土匪,倒像是平时便训练有素的军人。” “军人?”李靖樨诧异。 “我观察到,这些人每天总是在外面起炉灶生火做饭!这不是很奇怪吗?他们要是常年在这里起居,会不设置起锅做饭的地方?秋天可以,冬天也可以吗?除非,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客居,过几天就走,没必要准备得那么详至!” 李靖樨:“照你这么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时还判断不准。假如他们是士兵假冒的土匪,那么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对我们是善还是恶?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欸,你说,会不会是先前抓了那两个县官,他们的亲戚朋友徇私报复?!” “有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那两个县官还没那么大本事召集这么多高手!能召集这么多高手的人物,身份来历一定不简单。在没有分清敌我之前,我们万不可贸然行动!” “嗯!” 好不容易熬到了七天后,岑杙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砸门。等了好久都无人应声,门外反而乱糟糟的。 她趴门缝上细看,见所有人都在仓皇逃窜,“不好了,官兵来了,赶快跑!” 不久就看见小侯爷的身影。他在寨中振臂一呼,“给我搜!一定要把康德公主搜出来!” 岑杙喜道:“有救了!”飞快拍门,制造动静。 “小侯爷,这房子里有人!” 吴靖柴转身朝房门走来,凛然道:“把锁打开!” “是!”侍卫用剑将锁劈开,吴靖柴一脚踹开门。看到里面的岑杙,还有披衣起床的李靖樨,忽然耸目,抬起一脚直踹岑杙肚腹。 岑杙完全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撞向身后的圆桌,把杯盘“哗啦啦”撞翻了一地。抱着肚子,疼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废柴,你做什么?!”李靖樨连忙过来搀扶。 小侯爷不说二话,关上门,又朝岑杙抬腿踢去。这回岑杙有了防备,交叉双拳,硬生生地接了他一脚,不过身子仍旧控制不住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向墙壁。 小侯爷收腿撂袍,“哼!上一脚是为皇姐踹的,这一脚是为二姐踹的,还有一脚,是为顾青!” 话音刚落,小侯爷就冲过来,一脚踢翻了墙根的盆架。 岑杙急忙闪躲,奈何,腹部挨得那一脚还没缓过来,反应不及,还是被当头泼了一身水。紧接着勒侧又挨了一脚,力道大得仿佛听到咔嚓一声。 靠!岑杙弓腰跪在墙根,挨了打还一脸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废柴,你疯了!” 李靖樨走过去大声呵斥。吴靖柴却道:“黛鲸,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出头的!” “出什么头?我哪里需要你出头?上来就动手,你是想干什么?” 李靖樨推了他一把,气得微微发抖,狠狠地瞪吴靖柴,回头去搀岑杙。岑杙自己站了起来,抹抹嘴角的血,“呵,臣不知哪里得罪了吴小侯爷?” “你自己看!”吴靖柴从胸口取出一封信,丢在她身上。 岑杙立即按住,取信展开扫了一眼,嗤笑道:“这封信的内容明显是捏造,拜堂、成亲、圆房之事,只是听说,并非事实。臣和二公主俱都被贼关于巢穴,七日七夜,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未对二公主做任何不轨之举!这明显是陷害!不知这封信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是南山县县令在境内捕获一名土匪,从他身上搜出的密信。华县令急命传与本侯知晓,否则,我们现在还在别处瞎找呢!” “这太奇怪了!”岑杙道,“这伙土匪把我们抓来,不勒索不要钱,只为逼我们成亲。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将这秘密透露给了官府,小侯爷恰在七日后赶到救下我们。小侯爷,二公主,你们不觉得这整件事太奇怪了吗?” 李靖樨也觉得蹊跷,吴靖柴这下自己也蒙圈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真把我弄糊涂了!” 回京的路上,岑杙肚子还痛着,不能骑马,只能躺在车厢里,脸色苍白如纸。李靖樨把吴靖柴臭骂了好几顿,吴靖柴无辜道:“我是看了信的内容,以为你被欺负了,一瞬间没忍住!”又跟岑杙道歉:“对不住啊岑兄,原谅我一时情急,出手太快,冤枉了你,我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小侯爷言重了!”岑杙忍着冷汗苦笑,实在不想自己痛着,旁边人还在争吵。 “让太医给岑兄瞧瞧吧?” “不用,一点小伤,疼会儿就过去了!”她说话的时候嘴唇都白了。李靖樨看她疼得难受,后悔帮不了她,心里一急,就掉了几滴金豆子出来。 “不要紧的,二公主,不必担心。回京就好了!”岑杙头都大了,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养伤吗?操心不断真是! 李靖樨这一路都没再理吴靖柴,小侯爷懊悔不迭,恨不能让岑杙还给他几脚。队伍行了五天,到了瑞江北岸,正要过江,一队传旨队伍飞驰而来,要岑杙下跪听旨。 李平泓想必是得到了下面的奏报,在圣旨中责备她对李靖樨不恭。至于如何不公却没详述,想必是顾及到李靖樨的名节,要求岑杙上殿自述其罪。把她装进了吴小侯爷那辆空置的囚车里! 这下李靖樨不愿意了,拦着囚车不让走,回头质问吴靖柴,“是不是你打得小报告?” 吴靖柴连忙辩解,“我没有啊!我哪有时间啊,得到消息片刻未歇就来救你了!” “肯定是你!不然还能是谁?” “是……是……肯定是那个南山县县令华金鹏,他一定是想在舅舅面前求表现,将来好鹏程万里,所以就把事情告诉了舅舅,一定是这样的。”小侯爷甩锅道。 李靖樨哼了一声,拦车道:“不准走,她没有罪,把囚车打开!” “二公主不要为难老奴!这是皇上的圣旨啊!” “哼!我找父皇去!”说完,抢了匹快马,直奔京城皇宫。 岑杙坐在囚车里,望着被栅栏分成一道一道的涛涛的江水,心中慨叹,一个多月前,她还深受皇恩,转眼便成阶下囚了。真是天威难测,人命靡常。 远山图谋 囚车进城, 引起全城老百姓的围观指点。岑杙感觉脸快要丢尽了, 敲敲栅栏, “官差小哥,咱能不能走快点啊?” 负责押送的官差道:“对不住了岑大人, 您实在太有名了,老百姓听到消息纷纷跑上街看,撵都撵不走。这不,前头路都堵上了!陶公公已经派人向巡城司求助, 不多会儿就有官兵鸣锣开道了!” 岑杙无语,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一会儿,娄满冠就率西城司的人赶到,驱散围观群众。 到了囚车跟前, “怎么回事啊岑杙, 你犯了什么事儿?” 岑杙苦笑:“一言难尽!” 旁边有领着孩子的大妈,指着涕泪横流的孩子数落,“看见了吗?这就是当今的岑状元,中榜那日骑马游/街,多威风, 多得意, 就因为不学好,现在怎么样了呢, 被关进囚车了吧。同样是游/街, 你看看她现在!你要以后跟她学, 再偷家里的铜子馋嘴,将来下场也和她一样!” “话不能这么说啊大婶!”岑杙心中直喊冤,“你儿子偷铜子是他自己不学好,关我屁事啊?” 船飞雁正好今个带闺女出来玩,坐在楼上嗑瓜子,看见了岑杙的囚车经过,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打听过后才知没看错。搂起小厦就下楼去,眺望囚车的背影,对小厦道:“看见了吗?你惨叔叔又不知得罪了哪尊瘟神!不行,我看不下去了,得赶快通知家属去。” 直到被投进以关押重刑犯闻名的天牢,岑杙的耳边才稍稍清净了会儿。 这天牢的条件比普通牢房好太多,周围和地表用砖墙封闭,成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床,也有溺桶,专用来关一些有身份的重犯。除了比家里的房间阴暗潮湿,不得天日和自由外,其余方面也大差不离。 岑杙一来就躺到床上,忍痛蜷缩。歇了有半个时辰,听见铁门外长廊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伴随着官兵呵斥声,似乎有重犯被押进了天牢。 岑杙撑着下床,踉跄地走到铁门后,从小窗口往外看。就见一高大人影手脚缠着锁链,站在了对面的牢房门口,俯眼等着牢卒开门。观其人其形,不是秦谅是谁? 她心里一激动,就要大喊出声。但转念一想,秦谅被关进大牢,这就说明他告发涂远山失败了。这牢里不知有没有涂远山的线人,自己不能贸然相认,以免令秦谅多一份危机。等到秦谅被押进牢房,岑杙盘算着过了半刻钟,便开始用力砸铁门,并大喊:“本官饿了,要吃饭!” 秦谅在牢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震,连忙拖着锁链到了窗口那儿。低头从对面看见了岑杙的半张脸,手伸在窗口正在跟他比划手势,那意思分明是:“等一会儿!” 天可怜见,多亏了师兄弟从小跟着玄喑大师长大,学会了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使得在这样万分危急的关头,还能第一时间明白对方的意思。秦谅会了意,朝岑杙点点头,在牢卒赶来前,躲到墙后头。 “喊什么,喊什么?”牢卒站在闹出动静的岑杙门前,凶巴巴地呵斥。岑杙道:“这位差爷,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赏脸给弄点饭吃?” “嚷什么?还没到时辰呢!” “那距离饭点,还有多长时间啊?” “还有一个多时辰,等着吧!” 牢卒走后,秦谅又从窗口露出脸。他因为个子高,只得稍稍蹲着身,才能把半张脸从窄窄的窗口凑出来,举手朝岑杙比划,“你怎么在这儿?” 岑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长话短说,“我因为一些误会触犯了二公主。不过,还有机会上殿陈述,到时一定会证明自己清白的。” “师哥?你真的把涂远山给告了?你怎么那么傻?” 秦谅失语半天,举起手来待要比划,但手上的锁链叮当作响,很不方便。他便一手拽了锁链,一手比划道:“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哪有非做不可的事情?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涂家的势力比以前更强了,父亲当年都没能成功,现在就凭你一个,如何能动得了他?” “正因为过去了二十年,我才不得不去提。不然大家就把那件事彻底忘干净了!阿诤,你就更报不了仇了!” “你是为我……?”岑杙愣了。 “阿诤,哥哥没用,本以为这次即便不能扳倒涂远山,也能咬下他一撮毛来。谁知道涂远山会老谋深算至此。不仅强行洗脱嫌疑,还反将一军将我陷害,这场仗还没开始我便已经输了。” 岑杙从讶异中回过神,“你不是拿住了证据吗?那些埋尸点如果发掘出来,涂远山是万万解释不清的。” “没有了,都没有了!”秦谅痛苦比划道:“也不知是谁先走露了风声,我原先查出的三处埋尸坑全被人转移了!都察院的人虽然在原处发现了泥土翻新的痕迹,但是苦于找不出一根白骨,无法证明那就是埋尸体的地方。” “三个坑都没有吗?” “没有!” 岑杙也猜测没有。都察院因为这件事当年与涂家结下了不小的梁子,如果有证据能打击涂远山,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就说明是真没有了。 “昨日,涂远山返京,在朝堂上为自己辩白,声称‘清者自清’,不计较我对他的指控,还佯装大度地为我求情,免我一死。说是,不想再有人为这件事牺牲!”秦谅冷笑。 岑杙道:“那件事给涂家声誉造成了很大打击,他在朝堂上惺惺作态一番,正好为自己博取美名。” “不错!我一开始也差点被他骗了,然后当天晚上,他便设计了一出杀人嫁祸的阴谋,污我以死罪!今天早朝,御史便对我群起攻击!” 岑杙了悟:“他这一招,既博得了美名,又铲除了异己,不可为不高。”忽然,岑杙脑海中一个闪念,“等等!你是说,涂远山是昨日才进京的?” “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对啊,我遇见他的时候是半月前,又因事被困山上七天。按说他应该早就到京才对,怎么会和我差不多同时进京呢?” “据说,他曾率部在浊河岸边帮忙修堤坝,耽误了几日。” “不,不对,那时他已经修完堤离开了!”会不会是……岑杙皱眉思索,“师哥,你是何时控告涂远山?都察院又是何时去检查埋尸点的?” “说来也是气闷,自我提交奏章至今,已经一个半月。直到半月以前,皇上才派都察院的人去检查埋尸坑,前日回来报告什么都没发现。中间过了整整一个月,京城北疆都能跑数个来回了,有什么尸坑转移不完?” “这就说明皇上不希望都察院发现尸坑!”岑杙神色严肃地手语:“师哥,你捅出的窟窿连朝廷都补不了。你可有想过,如果真给涂远山定了罪,北疆直接反了会怎么样?朝廷给涂远山留了一个月时间,叫他收拾烂摊子,是不想和他撕破脸。如果他连烂摊子都懒得收拾了,那就说明他真的要反了。他此行带了一千多人,八成就是转移尸坑的!” “不对,”岑杙忽然又是一惊,急摆手问:“师哥?我问你,你指出的尸坑有没有在浊河南的?” “有啊,有一个在浊河南岸,离浊河不远,北疆军曾经在那里以平乱为名,诛杀难民,把尸体就地掩埋。怎么了?” “我觉得这涂远山有可能要反了。” “何出此言?” 秦谅心里一惊,身上锁链响了一下。这时长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二人连忙掩藏于门后,待牢卒押了一个重犯出来,沿着长廊走出了大门。秦谅才又扒回窗口,焦急地等着岑杙露脸继续说下去。 可是等了好久,岑杙才在窗口露出了头。 “阿诤?你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岑杙忧心地比划:“希望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师哥你想,如果换了是你,给你一个月时间,让你调集一千人转移尸坑。你要花多久才能转移完?” 秦谅道:“三个尸坑都不是很大,白天挖得话,两天就能挖完,一把火烧掉就完事了。如果挖得仔细,需要个四五天吧!” “是啊,算上行军的时间,那些坑其实用不了一个月时间就能处理完。但是涂远山呢!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南岸慢悠悠地行军,显然还没去挖第三个坑。他应该知道,如果御史去挖的话,由南往北走,这第三个坑肯定要第一个挖。如果是你,肯定要快马加鞭先去转移南岸的那个。但是他没有。他好像已经不是很在意这些证据了!”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万一他是先挖了南岸这个,再折返回去的呢?” “不,不会!南岸当时一个月都是汛期,多雨,河水暴涨!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涂远山是行军打仗的好手,不会放任部队来来回回经过危险的河道。而且,一旦决堤就有回不来的可能。” “也许,他是被汛期耽误了呢?” “对,也有可能是被汛期耽误了,有这个可能,但不能确定。当然还有可能是京中的人帮他挖的,但是,要想堂而皇之地消灭罪证,而不被人发现,帮他的人一定来头不小。师哥,我总有个感觉,他这回是来者不善!” 秦谅:“你说他会有谋反的可能吗?” 岑杙:“有。当权利大到某种程度的时候,任何人都有谋反的可能。除非他像师父那样能够看破红尘。但他是涂远山,本身就是个野心家,手中掌着近二十万大军。” 岑杙最担心的还没有说出来,涂远山如果想谋反,那么李靖梣就是他最好的跳板。再没有比扶持自己亲孙子更千载难逢的良机了。 “算了,这些东西光猜是没有用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帮你洗脱罪名!师哥你把你遭人嫁祸的始末给我说一说,出去之后,我一定帮你洗脱罪名,救你出来。” 话分两头,李靖樨飞马进城后,李平泓正在御书房和大臣议政。很久很久没有出来。 她在外面等得着急,本想直接闯入,结果被蔡崖直接拦下了。 “二公主,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别进去,当心触了皇上霉头。” “父皇心情不好吗?” “可不是么!”皇帝现在完全是焦头烂额。 “那我就在外面等他!” 蔡总管劝说不成,只好任她抱膝坐在陛阶上,不久竟然打盹儿睡了过去。 “黛鲸?黛鲸!”李平泓听了蔡崖小心翼翼的奏报,连忙放下手中的公务,出来见她。 “快,去拿披风来!” 李靖樨转醒,看到李平泓,迷迷糊糊揉揉眼睛,“父皇!”一出口,竟然是浓重的鼻音。 “怎么就在石头上坐着,也不进去,这么冷的天,感冒了吧?快披上这个!” “我怕打扰父皇!” “你这孩子,下次不准这样了啊!” 请了太医来,就在御书房寝室歇下了。诊断说是吹了风,受了寒。就有人禀报二公主是骑马来的。 李靖樨什么都不管,烫着脸要求李平泓释放岑杙。 “傻丫头,放了他,你的名声怎么办呢?” “那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们没拜堂,也没成亲,根本什么都没有!岑杙是冤枉的,父皇,你就下旨放了她吧!” “好好好,朕明天就下旨!” “今天嘛!今天嘛!” “哪能这么快!这样父皇不是成了朝令夕改的皇帝了吗?说话就不算数了!” “……好吧,那你明天一定要放人!” “好好好!一定放!快点睡吧,瞧小脸红的。” “哦……” ※※※※※※※※※※※※※※※※※※※※ 改了个名字,修了几处bug。 出狱之后 天牢晚上很黑, 手语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岑杙便独坐床前, 腾出功夫好好思忖近来发生的这一系列波云诡谲之事。第二日天明, 有人奉旨就押她出去。离开前她给对面的秦谅一个暗示,捂着肚腹踉跄地出门去。 刚走出大牢时, 被明亮的天光刺痛了眼睛。她闭眼又睁开,见还是昨日那传旨的公公,再度宣读皇帝圣喻,连忙跪地听宣。 圣旨称今已查明, 岑杙忤逆康德公主之事并非实情,特赦无罪开释。又念她护驾期间身受创伤,准许休假三日,好生将养。日后再还朝谢恩。 岑杙虽面上叩谢皇恩,心里头免不了苦笑。可怜她堂堂三品大员, 皇帝一道圣旨说关就关, 说放就放。能这么快放出来,其中少不得李靖樨的缘故。换言之,若是没有她,岂不是要把牢底坐穿? 闷咳一声,虚汗淋漓地往狱外走。到门口时, 忽然好些人围上来。岑杙一看, 宅里的人几乎都到齐了,惨淡一笑, “这么兴师动众的, 大人我面子可真大!” 顾青一眼就看出她身上有伤, 连忙扶她到马车上去。小园在旁边道:“我们昨天听到消息就过来了,但是看门的不让进去,青姐姐就在门外等了一天一夜!” “辛苦了,我没事。咱们回家吧!” 顾青就在马车上给她检查伤势,看到肚腹和勒侧各有一大块青印,已经凝结许久,抖着手触了触,岑杙立即疼得大叫起来,“别碰,让我缓一会儿!”顾青不敢再碰,紧紧咬着嘴唇等马车顺利回家。 岑杙被担架抬下马车,闻讯赶来的江逸亭和船飞雁夫妇,看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双手围拢过来,问长问短。 一同在岑府出现的还有蓝棉杲,她也得到了消息,专门过来看看,但和江氏夫妇的殷殷关切一比,她倒像是来打酱油的。全程袖手旁观不说,还百无聊赖地哼哼起了小曲儿。 顾青摒退众人,就在内室独自给岑杙施针。当银针扎入肚腹穴位,岑杙忽然撅起身来,往旁边的铜盆中吐出一大口淤血,“噗啊!”,“咳咳”几声,精疲力竭地仰回榻上,“舒……舒服多了!” 听到动静的众人一下子闯了进来,掀开帘帐一瞧,顾青正替岑杙擦拭嘴边的血迹。铜盆里乌压压的一片,都是岑杙吐出的血渍。令人头皮发紧。 蓝棉杲开门见山问道:“是谁打得你? 顾青连忙把针拔下来,帮岑杙盖上被子。又叫小园进来把盆端出去。对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众人微露不满。 岑杙不耐烦道:“不关你的事!” “什么叫不关我的事,打坏了我蓝阙国的东西,我得让他赔!” 岑杙有点头疼,不想理会她。恰在此时,吴小侯爷带着一车的礼品上门赔罪了。说明来意后,蓝棉杲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上上下下把他打量起来:“原来是你,身手不错么!” “蓝阙公主?”她怎么在这里? 吴靖柴以为自己又舔了个蓝阙国的“仇人”,早上刚白挨了李靖樨一顿锤不说,现下正想着如何过顾青那关呢!可腾不出手再去对付她! 谁知蓝棉杲笑嘻嘻地拍了排他的肩膀,“打的好,不错,本公主有赏!” 吴靖柴:“……” 江氏夫妇和顾青都没见过蓝阙公主,当下纷纷见礼。船飞雁惊诧一会儿,心中已有八分猜测,这蓝阙公主虽然面貌和中原人不同,年龄又稍微小了点,但也算是位难得的美女。八成又是岑杙的滥桃花之一!真没想到啊,岑师弟的桃花债已经扩展到异国去了!啧啧! 顾青对吴靖柴没什么好脸色,当下用手语道:“赔礼就不用了,小侯爷请回吧!” 吴靖柴看她板着脸跟个女包公似的,往日的温柔善良和颜悦色全都不在。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打了她相公,想必现在恨死他了。他怎么这么倒霉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又被一竿子打回原形。 垂头丧气道:“好吧,既然如此,我明天再来,探望岑大人,告辞!告辞!” 江逸亭夫妇留下来慰问了一番岑杙,怕打搅她休息,也相携离开了。只蓝阙公主像个小霸王似的,盘桓不去,居然悠哉悠哉地逛起岑府园子。小园来禀报时,岑杙心累道:“随她吧,随她吧!” 好不容易可以歇会儿了,岑杙听见外面隐隐传来许多男女的哭声,皱眉问:“这是什么声音?怎么我听着好像一直有人在哭啊!” 顾青手语道:“对岸裴家的二小姐殁了!” “什么?!!” 岑杙撑起胳膊,挣扎着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晚。”说完,有什么事□□言又止。 “坏了,坏了!” 岑杙扶额道。 “怎么了?” 岑杙想起昨日和师哥在牢里分析案情,讲到子时二刻,师哥曾到颜湖见过裴二小姐。而昨夜那熊大人遇害的时间是子时三刻,中间只隔了一刻钟。从西城颜湖到东城东南角小树林,距离起码有二十余里,短短的一刻钟,凭脚力根本不可能赶到那儿杀人。所以裴二小姐就是此案的关键证人,只要她出来证实子时二刻曾在颜湖见过秦谅,秦谅就能洗脱罪名!没想到人竟然已经死了! “裴二小姐,是怎么死的?” “投湖!” 又是投湖!怎么会这么巧呢?师哥一出事,她就死了。现在是死无对证,再找人证可就难了。 顾青见岑杙又撅了过去,似乎累极的样子。有什么想说的终究没说。 晚上,顾青出去煎药的功夫,那鬼魅一样的蓝阙公主倏的窜进了病房,逮着床上人的肚子猛得一拍! 岑杙瞬间痛醒,“嗷息,嗷息”得望着眼前人,气得脸都青了,直想爆粗! “你搞什么鬼!” 蓝棉杲不以为然,轻飘飘问:“疼不疼?” “废话!捅你一刀,再在伤口打一拳,你说疼不疼!” “没那么夸张吧!我没用多少力啊!”说着又要去戳她的肚子。 岑杙一把把她的手拍开,“够了你!感情不是你受伤……” 蓝棉杲笑出了声,“知道疼就好!知道疼了就赶快把那个人招出来?” “哪个人?” “别给我装蒜!就是那个深更半夜从你门里溜出去,使了个卑鄙无耻龌龊手段将姑奶奶设计陷害的恶毒女人!你的老相好!” 岑杙瞠目,没想到她还惦记这事儿,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说自己能把她揪出来吗?” “废话!我要是能把她揪出来,我还来找你!你快说,说不说?说不说?”拿手去点她伤口。现成的屈打成招的好机会,不好好利用可惜了。 岑杙快被折磨死了,伤口被凌虐,想大声呼救,结果嘴巴又被捂住。 青筋暴露,拼命点头,“我说!我说!我说!” 手一放开,“顾青!!!救……嗷!!!” 撕心裂肺的痛意蔓延进骨子里。岑杙疼得几乎要翻白眼了。 “好啊你,敢跟我玩阴的,告诉你,门我已经拴上了,你再叫也没人救你。” 最后,她似乎也累了,抹抹脸上的汗,“算了,你既然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那告诉我她长什么样总可以了吧?说——!!” 岑杙不堪折磨,终于应允,奄奄一息道:“她长得很漂亮!” “很漂亮?你以为我不知道?天底下漂亮的人多了去了。你这等于没说!换一个,赶紧的!她多大年纪了?” “咳,二十岁上下吧。” “具体点!”一拍她。 岑杙疼得额头冒汗了,咬牙道:“二十以上,三十以下。” “这么说,她已经结婚了?哟,厉害哈,连已婚妇女都勾搭上了?” 岑杙的肚子被转着圈的□□,汗流浃背,“不,不是,她名义上的相公已经死了!” “哟,原来还是个小寡妇!” “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跟寡妇偷情还怕别人说?”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再说她一句坏话,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 岑杙急了。蓝棉杲气得直瞪眼,知道她真干得出来。气结半晌,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她多高?” “比你高!” “高多少?” “半个头到一个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告诉你!” “什么事?” “帮忙救我师哥。” “你师哥是谁?” “秦谅。” “哦,就是那个半夜三更杀人的那个什么什么官是吧?这可是玉瑞的内政,我怎好插手?不能帮。”这年轻的蓝阙王储公事和私事分得清清楚楚。 “你不帮,他就死定了,我师哥是冤枉的。” “死就死呗,关我什么事儿!” “他当年和我一起到过蓝阙,认识你姐姐,也去过王宫,我们还一起玩耍过。只不过你那时候还没出生。怎么着也算旧相识了。你就看在你姐姐的份上,帮帮他吧!” “呵!现在想起我姐姐了?你可真行,利用起我姐姐来,眼睛都不带眨的。” 岑杙脸上乍现出一抹惭色。 “你要不帮那就算了,我另想办法吧!”说完沉重地叹了口气。 “瞧你那窝囊样儿!”蓝棉杲气不打一处出来,“要我怎么帮?” 岑杙一下子又欢喜起来,撑着坐起,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信封,“都在上面了,希望你能把这些疑点交给皇上,请他重新彻查此事。” “哟,原来是早有准备啊!直等着算计本公主呢是吧?” 蓝棉杲鄙视地接过,“行,我就当大发一次慈悲!”勉强塞进衣襟里,“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了吧?” 岑杙把枕头竖起来,倚在床栏,双手扣在腹前,“我不会告诉你她的名字,但你问什么我会答什么,只要我能答的必会真诚相告,绝无半句虚假行了吗?” “有意思!”蓝棉杲忽然觉得直接说出来也没趣儿,不如这样猜迷来得爽快。 “好,那我问你答,如有半句虚言,你那师哥到时就死定了!” “好!” “嗯——她和你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吗?”岑杙没想到她上来会问这个,犹豫着点了点头。 “有无肌肤之亲?”岑杙涨红了脸,一脸“这算什么问题”的尴尬。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蓝棉杲摇着头:“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岑杙感觉脸快要烧着了。 “最后一个,你心里还有我姐吗?” 岑杙不知该怎么说,“咱们好像应该问她的事情,而不是问我的事情。” “回答我!” 躲不过了,岑杙刚想说:“抱歉,没有!”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说,她一气之下不帮秦谅了怎么办。于是斟酌着,“你姐姐已经不在了,有没有已经没有意义了!” “假若她现在还活着呢?” “那就请她站到我面前,我们再谈有没有的问题。” “你很狡猾!”蓝棉杲嗤了一声,一双蓝眼睛里满是精明算计。 这时门敲响了,应该是顾青煎药回来了,推门推不开。蓝棉杲又趁机问了她几个问题。最后一个,“她有什么特别擅长的吗?” 岑杙微微凝思,“喝酒算不算?” “喝酒?” “是啊,她很能喝酒,很会喝酒,一般人,甭管男的女的,都喝不过她。” “是吗?”蓝棉杲完全出乎意料。那边小庄已经帮顾青踹开了门。顾青一见蓝棉杲,担心她对岑杙不利,连忙去床上查看。 岑杙拍拍她的手,“我没事儿……” “我走了!下回再找你算账!” 目送蓝棉杲离开,岑杙总算松了口气。顾青端着煎好的药,一勺一勺地喂她。之后又帮她检查伤势,一看更重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连忙拿药箱来,重新施针上药。扎满了针后叹了口气,“以后,我不在,你生病了,怎么办?” 岑杙正含着糖驱散中药的苦味,闻言一愣,就有惊喜堆积在脸上,“顾青,你会说话了?” “嗯!不过,还不能,说很快。” “太好了!我回来一直见你用手语,还以为江夫人没把你治好呢!悬了半天的心。” 顾青又用手比划道:“我还是用手语比较方便。” 岑杙一听,“不行!既然嗓子已经好了,就要多说多练。才能说得快!手语以后尽量就不要用了!” 顾青略为难。刚要用手语,触到岑杙的眼光,就放了下来,不好意思道:“刚好时,说话,闹了,很多个,好笑话!” 岑杙忍俊不禁,“你现在就像重新学走路的小孩子一样,要一步一步慢慢走,一句一句重新开始学句子,写语言。闹笑话是正常的啊!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 随后感慨地叹了口气,“如果受伤能换顾青说话,我宁愿多受几次伤!” 嘴突然被捂住,顾青嗔了她一眼。用另一只手比划,“不要乱说!” 岑杙灿笑道:“开个玩笑了!你又用手了,以后咱们约法三章,能用口的,绝不用手!知道了吗?” ※※※※※※※※※※※※※※※※※※※※ 小侯爷应该管李靖樨叫表姐,而不是表妹。时间顺序大致如下:岑骘撞钟日,二公主降生。当时长公主应该在养胎,所以不在京中。吴靖柴之后出生。比李靖樨小半岁差不多。 三日处斩 第二天, 岑杙携顾青去拜谢不老居的江夫人, 被留下饮了一杯暖茶。 已经立冬好多天, 院里有几株寒梅待放。岑杙、顾青、江夫人、清圆围坐在亭中石桌上,一边品茗一边欣赏向暝在梅花树下练剑。 他的剑凌厉带哨音, 一般人靠近估计会被剑气所伤。但奇异的是那些梅花骨朵,一个个完好无损,灼灼待放。岑杙可不认为这些花骨朵比铁还要硬,可以抵御剑气。估计是这位使剑好手, 在他们看不见的维度,对这些花儿留了情。这剑术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岑杙算是彻底拜服了。 “不知向暝兄的剑术师从何处?如此绝技,在下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清圆笑道:“他是跟初阳师傅学的。这孩子天资聪颖,从小就比别人快。平常人拿剑刺一下的工夫,他能刺上个五六剑。你说气不气人, 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了!” “现在已经是八剑了!马上要到九剑!”向暝一边舞剑一边传声过来。岑杙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高手间对决, 只要比对方快一步,就能克敌制胜。他竟然能达到一对九的境界,如果和一群高手对阵,这家伙估计也跟砍瓜切菜似的。 “天赋异禀,仍能勤学不断, 谋求上进, 实在叫我辈汗颜!” “功夫够用就好,练到这个境界是很寂寞的。”江后抿了口茶, 淡然瞥向场中人。 岑杙笑道:“我当年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永远达不到向暝兄这境界!” 江夫人饶有趣味地瞟她, “你习武资质本就一般,即便不这样想,也达不到向暝境界!能如此的世上只他一个。” 岑杙被揭短,有点尴尬,笑道:“倒是这么个理。当年师哥功夫比我好,我不服气,常说自己如果专心习武,武艺一定胜过他十倍。实际上,我练到这个程度,已经费了牛劲了,师哥却能轻轻松松超过我。如果我一心习武证明自己,估计到头来只能撞死在南墙上。” 清圆听了她的话,忍俊不禁,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间还有三百六十行。岑大人哪里用撞死在南墙上!” 顾青听她说得还挺押韵,也忍不住抖肩笑起来。岑杙道:“怎么都来笑我了?大家不是夸向暝吗?不要笑我了!” 江后轻扯嘴角,“你习武虽然资质平庸,但在琴艺方面的造诣却非常人可比。月前,我返家途中,听见贵宅传来一曲筝琴之音。妙如仙乐,闻之忘俗,不知可否有幸再听君弹一曲!” 岑杙恍然记起,月前好像只在湖心亭弹奏过一曲筝琴,还是在李靖梣在的时候。如今受到邀约,自然受宠若惊。可是回家拿琴的时候,她忽然又想到,对岸裴家刚死了女儿,正是悲伤时。她为夫人弹琴,声音如果传过去,会不会不好?她倒是不觉得江后此时听琴有什么不对,毕竟她和裴家毫无瓜葛,不需要有什么忌讳。就只怕裴家人听了不舒服,跑这边来闹,到时场面难看,就不好收拾了。于是临时决定不抱琴了,空手返回不老居。冲江后致歉道:“不好意思啊夫人,我出差一个多月,差点忘了,家里的筝琴早先坏了,一直忘了去修。现下弹不了了,不如请夫人宽限几日,待我修好琴弦,再与夫人弹奏如何?” “岑大人言重了。既是如此,是我们没有耳福了!改日也好,我等静候佳音。”江后温和道,并对改日听曲投注了极大热忱。岑杙心内蠢蠢欲动,突然有些后悔,何不为她当场弹一曲,管她什么生老病死。不过,这个念头也只冒出来一瞬,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和顾青辞别不老居,已经中午了。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岑杙又和顾青去了裴府拜祭。 因为有上次救下裴二小姐的前情在,岑杙和顾青受到裴家礼遇。顾青去后厅看望了裴老夫人,老人家实在是很伤心。裴家家长裴巨已经决定,还是把女儿葬入叶家祖坟,与前夫合葬,算是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意外的是,岑杙没有在堂内,顾青也没有在后堂,看见任何叶家祖孙的身影。因为是在公共场合,她也不便询问。但是派了小庄去向家丁打听,裴二小姐的婆婆和女儿去了哪里? 小庄回报说:“叶家祖孙早于一月前就被裴家撵出去了,听说,裴家已经为裴二小姐选定了新的亲事,裴二小姐不同意才投得湖。” 岑杙心中十分悲哀,这种事外人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两次。如此年华就溘然长逝,实在令人惋惜! “那裴二小姐芳龄才二十五六吧?” “嗯。好像是二十五。” “唉,不知道那祖孙该如何伤心呢!”又问,“你知道那祖孙去哪儿了吗?” “听说是离开京城回苏阳老家了。” 与此同时,小园也奉岑杙的命令,随顾青进入后堂,悄悄找到裴二小姐的贴身丫鬟,问明当时的情形。主要是想知道裴二小姐投湖时身边有没有人。如果有人的话,说不定裴二小姐投湖前她也在身边,也许会看见秦谅和裴二小姐见面。不管是谁,只要能在那时候见过秦谅出现在颜湖,就能帮他洗脱嫌疑。 然而结果不容乐观。小园回报说,裴二小姐这次投湖和往日不一样,是悄悄行动的,身边并无一人。直到巡逻的官兵将她救起,那时候已经没气了。这点顾青也可以作证。当时裴家第一时间来敲岑府的门,顾青提着药箱前去,裴二小姐确实已经没有脉搏了。 不过,顾青提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点。回去的路上,她悄悄告诉岑杙,“当时抢救无效,我无意中触到裴二小姐心口位置有一捋热,蚕豆大小,如丝如絮。这个现象跟你上次服用假死药的情形一样。” “这是何故?你怀疑裴二小姐有可能是假死?”岑杙大吃一惊。 “我不能确定。再要检查时,裴家人已经把裴二小姐的遗体抬回去了。我本来想告知裴家人,但转念一想,裴二小姐如若真的假死,必是想脱离裴家的。告知她父母,必不是她所愿。” “所以,你就决定替她隐瞒?” 顾青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师哥或许就有救了。遗体停放七日后,裴家小姐就要出殡,据说要埋葬于西郊的叶家坟场。如若真如你所说,裴二小姐是假死,那么七天后很可能会醒来。到时肯定会有人挖坟救她出来。” 岑杙一瞬间又萌生了希望,暗忖到时她们可以去坟场埋伏,截住她们。就是不知道师哥能不能撑到那么久,这就要看蓝棉杲的了。 不过,蓝棉杲再快,也没有涂远山的动作快。三日后,秦谅被判斩刑的消息传来。岑杙去质问蓝棉杲,后者耸耸肩,一脸无辜道:“疑点我已经去说了,但你们皇帝说,疑点只是疑点不能作为证据。人家死者家属催得急,且证据一大堆,非要咬死他。我又没有办法。” 岑杙气急,决定亲自进宫面圣。 “没用的,皇帝只要证据!没有证据说什么也是白搭。离秦谅被斩还有三天,你还是想想怎么在三天之内搜集好证据吧!” 岑杙犹如被一盆冷水迎头浇醒,是啊,没有证据,说了也是白说。 第二天她去刑部和大理寺探查口风,没想到这件事他们瞒得一丝不露。又去敦王府走了一遭,说明来意,对方虚与委蛇,委婉送客,显然对这件事避之唯恐不及。岑杙心中不由暗恼,好个敦王府,秦谅控告涂远山背后若是没有敦王的指使岑杙是不信的,他们估计在一年前就为这件事做好了准备。秦谅一年多前背弃敦王府,正好把敦王摘得干干净净。如果是别的情况他明哲保身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秦谅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还能坐视不理,她真为师哥感到寒心。 一连走访了两天,能用得关系都用上了,却是求助无门。眼看后日师哥就要行刑,岑杙一下午焦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傍晚顾青忽然匆匆赶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得递给岑杙一个包裹。岑杙疑惑打开,见里面装得是一叠写满字的纸,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写下的,但好在字形依稀可辩。岑杙读了第一张,脸色不由大惊,接着拜读第二张,第三张,发现这些竟然是大理寺复核秦谅案件的各方口供。 “这是哪里弄来的?” 顾青用手比划,“今天医馆来了一个很奇怪的病人,点名要我帮他诊治,结果到了后堂,他忽然就把随身包裹给了我,让我交给你。然后又装着有病的样子离开了。” 岑杙猜测会是谁呢?这个人能从大理寺那里得出第一手资料,背景一定不简单。会不会是李靖梣?岑杙猜肯定是她了,只有她知道自己和秦谅的真正关系,知道自己肯定会为这件事到处周转,寝食难安。也只有她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够渗透进大理寺这样的机关重地,抄出这些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可是一旦这样做,损害得只能是涂家和她自己的利益。念及此,岑杙心里忽然攒上一股温热,鼻头也有些微酸。 将所有口供看完一遍,全都记在心里。岑杙便将这些东西连同包裹全都销毁。果然和师哥描述的案件经过大差不离,他白天和熊大人因某事发生了口角,相约要在子时东南角小树林一决胜负,至死方休。秦谅只是信口说得气话,并没有真的当回事儿,自然没有去赴约。但是熊大人却当真了,带着一个仆从深夜前去赴会。赴会前还专门喝酒壮胆,结果肚子喝撑了,就晃晃悠悠地去林子里小解。就在这时,仆从听见树林里自家老爷发出一声痛苦的大喊,仆从吓了一跳,迷蒙中看见一个黑影蹿到小树林深处去了。仆从心惊胆战不敢上前,正好有巡逻官兵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仆从告知所见所闻,巡逻官兵冲进小树林,用火把照见熊大人已经被人用长矛钉死在树上。他的下/体还裸露在外,显然当时还未小解完。长矛从后背贯胸而入,多半是趁其不备暗中偷袭。而有能力将长矛一下刺穿人身体,并扎入树干的,必然是高手无疑。而秦谅恰恰都符合这些条件。 熊大人为人还算谨慎,从不轻易树敌,刑部排除了仇杀的可能。而据熊大人仆从所供,秦谅与熊大人发生口角时,只有秦谅和熊大人主仆两个在场,所以只有秦谅知道熊大人那时会去小树林等他。而秦谅的仆从偏偏招供说,当晚秦谅确实因为一些事出门了,至子时末刻才回来。那时官兵已经找上门了,他们从秦谅脚底发现一些枯叶的碎片,以此当成他去过小树林的证据。 秦谅供称自己当晚确实出过门,但绝对没有去过小树林,只去过颜湖,颜湖附近也有树林,脚底粘了叶子并不奇怪。但是官兵随后又指出那是樨树的叶片,全城只有东南角小树林里有樨树,这下秦谅就百口莫辩了。他不知道自己脚底怎么会有樨树叶,也不记得自己这段时间去过小树林,但是证据确凿。当涂家系官员对他口诛笔伐时,他就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不是旁人,就是涂远山。 因为人证物证齐全,刑部审理和大理寺复核都进行得异常迅速。皇帝也不好驳涂远山的面,亲自勾决人犯。但是这件案子还是有疑点的,比如,那仆人说当时只有三人在场,谁知道他有没有说谎?从发生口角到熊大人遇害,期间有四五个时辰,难保消息不会走露。焉知不是有人窃听了消息,偷往小树林,故意杀人嫁祸呢?还有,师哥鞋底上的叶片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他黏上去的?这都还没有弄清楚,如此雷厉风行的处决人犯,实在不正常。 裴府命案 顾青给她端了药来。岑杙忽然坐了起来, “不行, 等不及了, 后天师哥就要处斩,要是等到明天裴二小姐下葬, 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 岑杙忽然扶住顾青的肩膀,“顾青,你有办法让她醒来的对不对?” 顾青踟蹰,稍后比划道:“我可以尽力一试。” “那我们今晚就行动。” 裴二小姐幽幽地醒来, 第一眼就是扫视周围的环境。没有出现意料中的场景,她皱了皱眉,警惕的桃花眼死死盯着顾青。顾青被盯得不自在,求助地拽了拽岑杙的袖子。岑杙是背对着她们的,悄悄问她怎么了?顾青也不好说她有点害怕, 这裴二小姐脸色凶巴巴的像要吃人。往常她遇事习惯了躲到岑杙后面, 现在直接面对病人的质疑。就有些怂然失措,小脸低着,慌张摆弄药箱,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岑杙稍稍往后看了一眼,知道是正主醒了。轻“咳”了一声, 将要说话, 熟料对方先开口了,却是一声冷若寒蝉的, “是你救得我!” 她要是加个“们”字, 顾青还能找岑杙分担分担。现在所有寒气都直冲她来了, 她没办法躲,只好木偶似的怯怯地点了点头。 对方立即一副“你真多管闲事”的气急败坏脸,胸口都气得鼓了起来。扭头向一边暗暗磨牙,又转回来质问毫无防备的顾青,“这是第几天了?” 顾青只好又回答:“……六!” “还剩最后一天!”裴二小姐忽然沮丧地磨牙道,又仰头强调了一遍,“还剩最后一天!!” 她的语气并不重,近似呢喃了,但在顾青听来,好像对她的厉声指责,心里快要哭了。 岑杙知道她什么意思,背对她道:“裴二小姐,不是我们故意破坏您的计划,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这么做!” “计划?”对方忽然提高了警觉,之后又缓慢降了音调,似不懂问:“什么计划?” “金蝉脱壳之计!我说得没错吧,裴二小姐。” 对方忽然不说话了,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丽瞳孔微缩,又恢复了警惕的神色。 “你们想怎么样?” “裴二小姐放心,我们对你绝对没有恶意,也没有告诉你的家人。之所以把你救醒,实是有事相求。”当下就把秦谅被陷害的事情简略一说,裴濯也未料到此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本来给秦谅作证她是义无反顾的,但莫名其妙出来两个人打乱了她改变一生的计划,她心里岂会舒服。 “要我作证?就没有别的证人了吗?” 岑杙摇摇头,干脆给她跪下了,“人命关天,若非到了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冒小姐之大不韪。如果二小姐答应助我师哥脱险,我岑杙愿为裴二小姐做任何事。” “师哥?你就是阿诤?” 岑杙愣了一楞,想是师哥跟她提到过自己。于是点点头,“是!” “你干嘛背对着我跪?转过脸来!” “此处是小姐闺房,在下不敢造次。” “恕你无罪,转过脸来。” 岑杙只好慢慢转过身来,裴濯看清了她的容貌,嘴中喃喃:“难怪,难怪!” “什么?” “好吧!我可以帮你们,不过我家里的烂摊子还得二位来收拾。” 岑杙大喜,“一定,一定!” 裴家老母听了岑杙的嘱咐,在院中设香案迎孙女魂归。大家长裴巨虽排斥这种无稽之事,老母的压力下,也不得不率全家老小在案前做做样子。子时将至,月移中天。冬风萧索,透着些催魂的寒意;明月湛湛,浸濡着凡人的祈求。正当大家跪得腿脚酸麻之际,房内忽然跑出来一叠惊诧的脚步声,“老夫人,老爷,二小姐醒了!” “神马?!”这下由不得全家人不惊悚了!老夫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快带我去看,快带我去看!”裴巨待要冲进房,闻言连忙搀扶老母,像搀扶了一个护身的盾牌,快步往房间里走去。裴演却第一个跑进了房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妹妹?” 二小姐身上还穿着寿衣,脸色惨白,倚在顾青的肩上连连咳嗽。 众人一时还不敢上前,老夫人催泪喊着“濯儿!”也不见她应答。顾青比划了一个手势,岑杙会意道:“裴老夫人,裴侯爷,二小姐现在气息微弱,还需好好静养。而且身上阴气未除,与家人接触恐染不详,待明日一早净身沐浴后,各位再来探望不迟。” 裴老夫人闻言泪眼上涌,“好,好,二位救命之恩,老身在此谢过了!”说着就要给岑杙下跪。众人连忙过来搀扶,岑杙道:“老夫人言重了!我们愧不敢当!”裴巨惊疑不定的瞥看床上人,不敢正视,额头上满是冷汗,“那就有劳岑大人、岑夫人了!”忙搀扶着老母出门,只留裴演在后面,“今晚你就在这儿守夜,好好守着!” 大概是刚刚“死而复生”,裴二小姐眼中攒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乍看还挺吓人的。裴演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妹妹,哥对不起你!哥以前打你都不是有心的,哥是断了只手,心里怄啊!你活了就好,活了就好。哥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怪哥啊!”岑杙听说裴演断手后性子愈发张狂乖戾,没想到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心里不禁想笑,回看裴二小姐的脸,发觉她眼中绝非是宽宥,反而满载鄙视和厌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出去!” 裴演一听如蒙大赦似的遁逃。 “你们也走!” 岑杙和顾青对视一眼,“好吧,明天一早我们再来拜会。” 次日一早,岑杙、顾青前来裴府,发现门口堵得乌乌泱泱的,大家都听说了裴府二小姐死而复生的奇闻,围在裴府门口翘首观看,家丁驱都驱不走。家丁已经奉了老爷之命,邀请岑杙夫妇进府。开门的一瞬间,众人看到门内所有白幡均已撤下,家丁也不再戴孝,议论纷纷,“看来这裴二小姐是真活了!”“是啊,这都要出殡了,又活了,真邪门了!” 裴二小姐的阁楼上能听见众人喜极而泣的声音。裴老夫人攥着孙女那双有着常人体温的手,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裴濯眼睛也有些湿润,裴老夫人虽然平时有些糊涂,没有自己的主见,但到底是裴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疼她的。岑杙、顾青来了之后,老夫人高兴道:“快快迎接恩公!” 只是她话刚说完,突然脖子一挺,眼皮往上一翻,人倒在地上断了气。众人立时大惊,裴濯也瞪大了眼睛,下床扑到老夫人跟前,“奶奶!” “娘!”“奶奶!”“老夫人!”“快传大夫!” 岑杙听到上面出了事,和顾青一起迅速登楼。顾青蹲下来为老夫人急救,却是毫无作用。老夫人脉息全无,身体僵直,已经是没了救。 贴身侍女哭道:“老夫人跟菩萨说要以命换命,换二小姐回来,没想到竟然真的赔上了自己的命。” 裴巨闻言突然站起来,眼眶通红,恶狠狠地指着裴濯,“是你!你夺了你奶奶的命还魂,是也不是!你这个妖孽,不孝女!枉你奶奶平生最疼的就是你,你却要讨她的命,你怎么不来讨我的,啊!” 裴濯咬着唇,想起老夫人“以命换命”的祈愿,眼泪不断滑落,竟是一句辩白也没有。 裴演见父亲眼眶龇裂,气急败坏。心中更攒了一股怒火,恶向胆边生,一手将其钳起来,一掌将裴濯掴倒在地。又照肩膀和腰勒猛踹数脚,“妖孽!贱货!来人啊,把这个讨人命的恶女抓起来!” 一向怯懦的顾青见此情形,突然拦在了裴濯面前,拼力推了裴演一下。就是这抵御性的一推,这独手恶魔立即暴跳如雷。加之坊间素有这顾青就是顾人屠亲妹的说法,裴演记在心里,一直想找她报断手之仇,当下恶气聚膺,竟然举手要掴顾青。可是手掌还未落到顾青脸颊,已经被人攥住腕,以一个濒临崩断的角度往后猛别。 裴演“嗷”了一声,为缓解疼痛,这侧肩膀垮了下来。伸脚去踢岑杙的小腿。岑杙没有闪躲,也没有还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她知道一旦还手就不占理了。但是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大力地扭转裴演这条仅剩的胳膊。众人似乎听到“叭叭”的骨头断裂声,裴演一条腿撑不住跪了下去,开始哀声求饶。 仆人本来想上前助阵的,但是被裴巨阻止了。如他所见,裴演去掌掴岑夫人本就不占理,岑杙只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妻子,对敌人进行还击。即便她当场折断裴演的那条胳膊,也是理直气壮的。裴巨一向以为岑杙是只会逞口舌之快的文弱书生,没想到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文武全才。看她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无论裴演对她如何拳打脚踢,她概不理会,只紧紧扣住最占理的一点,稳准狠地致命还击,逼对方缴械。理和势她全占齐了,就算是他本人,也未必有这样好的耐性,做出这样妥善的处理。 把那不成器的儿子呵斥到一边,裴巨阴测测道:“岑大人,这是裴某的家事,请你不要插手为好!” 岑杙整理了下衣襟,和顾青一起把裴二小姐扶起来。上前拱了拱手,“下官无意冒犯裴侯爷和令公子,只是老夫人魂魄未安,有些话不吐不快,还请裴侯爷听我一言。” “老夫人今年七十多岁高龄,此番亡故乃寿终正寝。和裴二小姐无甚瓜葛,只不过是事因凑巧赶到了一块。侯爷一向是明理的人,朝野共知,万勿要因这种无稽之事冤枉了贵府小姐,也让老夫人九泉之下难安啊!” “哼!老夫还没找你算账呢!”裴巨一指岑杙,“你诓骗我母亲设案归魂,没想到归去的竟是她老人家的魂!岑大人,你是从哪里学来的魇术,想要谋害我母!” “什么魇术?何来的魇术!我根本就没有死,何来的归魂?”这时,裴二小姐忽然爆发,红眼瞪着满屋众人,“少来攀咬他人。告诉你,这个家我早就受够了,宁愿死也不愿呆在这肮脏的地方,跟这种泯灭人性的独手畜生共处一室。” “你……你这个不孝女!这是你跟兄长说话的态度吗?” “兄长?”她冷笑一声,“他也配当兄长。他简直就不配当人!” 说完,她大步冲向围观家眷中一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她的袖子撸了上去。一块块悚人眼目的青紫瘢痕跃入众人眼前,新旧交加,青紫交叠,让人目不忍视。 “看你儿子怎么对待嫂嫂的?嫂嫂是国侯千金,他就敢这样对待她!这简直不是人,简直就是畜生!” 裴巨几乎气得跳脚了,“家丑不可外扬言!家丑不可外扬!你,你简直是……”他撸起了袖子,又是一掌帼在裴濯脸上。这一掌比裴演帼得更重,她扑在地上竟一时没有站起来。 “还不快把她带走!”裴巨朝儿子厉声呵斥,裴演哆嗦了一下,抓着自己的妻子就要回屋里。谁知那一向柔弱的女子竟猛的一挣他的手,眼里含着悲切的泪,忽然跑到阁楼窗口,纵身跳了下去。 众人大吃一惊,不少内眷惊叫起来,纷纷跑下楼来。只见裴演夫人身子扎在血泊中,双目圆睁,已经一动不动了!顾青上前为其诊脉,眼泪“啪嗒”一下滴了下来,朝岑杙摇了摇头。 裴濯做证 这下裴巨也慌了神, 匆忙下楼来, 只想掩盖此事。 “来人, 把大少奶奶遗体抬进去!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对外泄露。再把那个狂言悖语, 累及祖母兄嫂的祸害给我关起来!” “侯爷!有话好说!二小姐或许是一时冲动,未必是有心的。”岑杙忙道。 “岑大人,你管得闲事也够多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你都看了, 难道还要老夫请你出去吗?” 岑杙一时没了言语,但是她心系秦谅安危,半步也不退,“裴侯爷,二小姐是秦谅一案的重要证人, 你万不可将她私自关押!” “我明白了!”裴巨嘲讽地看着她, “岑大人一心救那孽障,原来是另有所图!岑杙!”他面目陡然凶狠起来,“你居心不良,妄加干涉我裴府私事,害我一长一媳死于非命, 你可知老夫告到皇上那里, 你是什么罪名吗?” 岑杙不为所动,“侯爷大可给下官安罪名, 但裴二小姐我一定要带走!” “好啊你!”裴巨一招手, 家丁全都涌了过来, “把这两个人给我打出去!” “让开,让开,让开!”待要动手之际,门外忽然涌进了一列兵丁。为首一人,短小精湛,身穿绯罗袍,头顶乌纱帽,背着双手,大踏步走入院内。 在人群外止步,扫视院中人,长眼如钩,“哪位是裴二小姐,刑部奉令,有重要案情要提审人证裴二小姐!快快让她出来,跟我到衙门走一趟!” 岑杙一看是自己好友傅敏政,知道昨晚拜托蓝棉杲的事,有了效果。心内松了口气,往楼上一指,“裴二小姐在阁楼上。” 傅敏政一挥手,兵丁上楼拿人。裴巨忽然挡在门前,“大胆,本侯的府宅是皇上钦赐,谁敢造次!” 傅敏政踱着小碎步,背着手走到裴巨身前,“裴侯爷,本官是奉命行事,还请侯爷莫要挡道!” “岂有此理,你是何人?竟敢来侯府撒野!本官可从来没见过你!” 来人低头一笑,“那是,裴侯爷是贵人,怎会记得刑部一个小小的员外郎。本该是朴大人来的,不过,他最近被皇上撵到西边吃沙子了,所以就由本官暂代左侍郎一职,晚辈不才,傅敏政是也!裴侯爷,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岑杙有点好笑,这傅敏政是同辈中有名的笑面虎,跟你说狠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因此得名。 裴巨见他双眼含笑,但话里却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心中恼怒。 “这里是裴国府,你是奉谁的命令来拿人的?” 笑面虎这才把背后一直攥着的御赐金牌亮了出来,“奉圣上的命令,来接重要证人往刑部问话,侯爷还要阻拦吗?” 裴巨恨死了傅敏政,这厮竟然现在才拿出皇上的金牌,无端让他得了个阻拦御差的罪名。当下连忙跪地叩首,“微臣不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敏政收起金牌,“裴侯爷,起来吧!”示意官兵上楼拿人。然后又径自踱步到裴演夫人殒命的地点,“这是怎么回事?” 周围人一时全都失语,岑杙担心和裴家结下梁子,也便无言,并对顾青摇了摇头。 裴巨这时哭了起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老夫刚刚丧母,儿媳又因为思念老母,一时失足,从楼上摔了下来。老夫……老夫……”说着竟要晕过去,裴演见状也哭了起来,只是光有雷声,不见雨滴。 “我看不是失足吧!”傅敏政话里有话道,“楼上窗户都有横栏,怎么会轻易失足?” 岑杙见裴巨凛了凛眉,上前:“傅大人,还是案子要紧,这事或可稍晚再议!” “话不能这么讲!”傅敏政斩钉截铁地阻住她再说下去,“人命关天,秦命是命,她命也是命,本官岂能放过一丝一毫可疑之处!” “她已经死了,死者已矣,眼下还是活人要紧。”岑杙给了他一个眼色,意思是换个场合再把实情告知,毕竟,裴演夫人属于自杀,就算生前受尽虐待,依照国法,夫为妻纲,刑部也决计动不了裴演,顶多会让裴家名声受损!傅敏政如果兴师动众地乱拿一气,最后非但讨不了好,反而会得罪背后的裴贵妃和敦王。他刚刚补缺,补得又是左侍郎这样千载难逢的官位,无端树敌,丢了官位就太不值当了。 谁知这傅敏政向来铁面无私、嫉恶如仇,当即拒绝,喝道: “死了也是命!本官不允许有人漠视人命!” 一句话说得入情入理,满座皆惊,倒显得岑杙圆滑事故、不分黑白了。 岑杙顿时感觉有一股臊热攀上自己头顶。她自己确实是存有私心的,师哥是她的亲人,当斩在即。裴演夫人她之前见都没有见过,虽然同情她的遭遇,但也做不到和师哥那样一视同仁。想起师父对她的博爱、无私教诲,和眼前这正气凛然的人一比,到底是辱没了,就有些惭愧,不再多言。 于是,傅敏政仗着金牌在手,又把裴演夫人的尸身和一干相关人证全都带走了。 二小姐随官差出门外,众目睽睽之下,老父撵上来,冲她道:“裴濯,你伤天害理,连夺祖母、兄嫂两命,不孝至极,本侯今天就跟你划清界限,从今以后,你不是我裴家人,我裴巨也没有你这妖孽女儿。从此咱们父女恩断义绝。” 他这话是一箭双雕,不仅当众和裴濯划清界限,将来她作证惹怒了涂远山,就不干他的事。而又把老夫人和裴演夫人两条人命栽在她头上,这样即便会有对裴家虐待儿媳指指点点,但夺命还魂的故事在,儿媳之死终究可以掩盖下去。刑部那边他可以适时打点,就不信这姓傅的能只手遮天。 岑杙猜到了这裴侯的用心,此举固然有保全裴家名声之意,但对裴濯而言未免太残忍了。届时,所有口诛笔伐会集裴濯一身,谁还敢亲近这夺命还魂之人。 想必裴濯也了悟了其中深意,一双茫然的桃花眼惨笑着弯了起来,里面的水泽呼之欲出。她勾了勾唇,强忍泪光,就在裴府门前下拜,深深叩了三个首。府中有平日和她交好的丫鬟、小姐,纷纷掩面,不忍再看。裴巨甩袖置之不理,裴濯最后深深一拜,额头触到了泥土,“不孝女拜别父亲和各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各位珍重!”之后,松了口气,转身上了刑部马车。 上车后,眼泪忍不住奔涌而出。岑杙给傅敏政说了一下,这裴小姐身上有伤,还需要顾青照顾,傅敏政便安排顾青也上了车。 马车骨碌碌地滚了起来,裴濯眼中的泪水仍旧不断,顾青低头,犹豫半响,从怀里拿了条锦帕递给她。 裴濯愣了一愣,接过来,像是掩饰,又像是解释,边哭边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一直想离开的,真的离开了,又忍不住掉眼泪。” 顾青想了想,用不甚流利的语言说:“我知道!”心里很难过,很愧疚,又说:“对不起!”如果不是她们横插一手,破坏了她原来的计划,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裴濯没有理她,车厢静默下来。一直到了刑部衙门,裴濯被请进大堂。岑杙也骑马赶来了,看见了顾青的伤心模样,心里叹了口气,“是不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把你吓坏了?”倒忘了顾青身为大夫,几乎每天都要经历生死离别,承受力比她还要强些。 顾青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模样可怜兮兮的。岑杙“唉”了一声,张开手把她轻轻揽在怀里。好巧不巧,这一幕刚好被奉旨前来旁听秦谅案的皇太女从窗外看到了,心里又打翻了醋瓶。岑杙一看那黄盖马车,就知道有大人物到了,忙带顾青闪到一边,待看见李靖梣,不由得眼睛一亮,由她主审?秦浊脱罪的可能又增加了几分。 岑杙只请了一上午的假,下午还要去衙门办差。顾青就独自守在刑部衙门外,不久,小庄、小园驾着马车赶来陪伴。三人一起在门外等。 一直到未时过半,裴濯才从衙门里出来。独自一个人,神情落寞,疲极倦极。顾青迎上前去,对方只是不理,绕开她沿着大街往西城去。 “你要去哪儿?” 顾青知道她现在是无家可归了,身上又带着伤,就想帮助她。 “不用你管!” 裴濯凶恶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往西城走。顾青只好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又不敢离远。 裴二小姐夺命还魂、死而复生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人当街认出了她,将她视作妖魔,避之唯恐不及。还有人对起指指点点,唾沫横飞。隔着那么远,顾青和小园、小庄都能感受到那股如影随形的尴尬和委屈,但裴二小姐似乎置若罔闻,依然昂首挺胸、不屈不折地前行。也有人是素闻裴府二小姐艳名,纯粹赶来凑热闹,一睹芳容的。路过一个胡同口,有几个孩童朝她投掷石子,她下巴挨了一记,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坠落的小石子,缓缓扭头扫向他们。不用她出手就有几个老妈子慌忙逮着这些孩子一人打一屁股,“小兔崽子,你想被夺命还魂呢你!” 她无所谓一笑,丢掉石子,继续往前走。出了西城,耳根清静下来。顾青看她走得方向,就跑上前,“裴姑娘,到叶家,祖坟,还有好长,一段路,我们,捎你,一程吧!” “你是噎着了吗?”裴濯听她把一句话拆得零零碎碎,瞥着眼冷冷地问。 顾青涨红了脸,她才说话没多久,一着急就更说不好了,“我……我……” “我累了!”裴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好女不吃眼前亏”贯彻到底。 顾青闻言眨眨眼睛,知道她愿意坐车了,高兴道:“你,坐马车?”她本来想说“那你坐我们的马车吧”,但这句子有点长,她怕说出来,又被笑话,干脆就缩短,只说重点。 “嗯!”裴濯也不客气,疲惫地爬上了马车。小园连忙给她让了个位置,见这小姐似乎很不好惹,干脆让出了车厢,和哥哥一起坐在车头。又剩顾青一个人陪着她了,顾青小脸又局促起来,紧张地坐在自己那边,双手绞在膝上,一动不敢动。 裴濯也一动不动,不过她是累的,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顾青偶尔瞥向她,见这裴小姐倚在车壁上,双目微阖,虽疲态尽显,仍掩饰不住周身的明艳。很难想象这样几近无暇的女子,会有人对她施加拳脚。就有些怔怔,心中恻然。 待到达目的地,马车一停,裴濯蓦地惊醒,睁开那双灵动似桃花的眼睛。顾青错愕地收回目光,心脏咕咚咕咚跳个不停。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自己刚才在看她,她跟做错事似的,心脏跳得快要窒息了。听见裴濯掀帘走了出去,顾青原地平息片刻,才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手脚虚浮地下车来。 裴濯下车后迅速朝叶家祖坟奔去。那里站着一老一少,还有一个汉子,三个人影。 小孩子性灵敏,一眼看见了她,立即朝她奔了过来,“娘!” “秋儿!” 裴濯蹲下来紧紧抱着她,压抑了一天的委屈终于破涕而出。 “濯儿!”叶家老夫人也颤颤巍巍地跟了过来。 “娘!”裴濯又起身抱着她,祖孙三人哭作一团。 “少夫人!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事呢!老夫人和小姐一直担心得不得了!”叶北是叶枢的贴身随从,少爷虽然战死了,他不忍离弃叶家的孤儿寡母,就一直守护在身边。因为有她在,裴濯才放心让祖孙两个先行离开。 裴濯抹了抹泪,“我没事!” 叶老夫人发现了她脸上的伤,眼泪就掉了下来,“孩子,受委屈了吧!” 任何委屈都抵不过亲人的关怀。裴濯摇摇头,又窝在了老夫人怀里。 顾青等人见了这副情景,也不禁泪花上涌。 “这几位是……原来是顾大夫和小园姑娘!” 老夫人认出了顾青和小园,上次顾青救下裴濯,她心里一直拿她们当成救命恩人,一直没有机会登门道谢。当下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园口齿伶俐,忙替顾青道:“老夫人不必多礼,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见她虽布衣荆钗,但说话行止颇有气度,当下微微纳罕。又为她介绍了哥哥小庄。 虽然计划有变,但裴濯到底准时来了。叶家老小就有相携离去之意,裴濯却道:“现在还不能走,我答应了她们要做证人,不能言而无信。现在案子还没审完,咱们还要在京里住上一段时间。” “可是,万一裴家……” “我已经和裴家恩断义绝了。” “什么……”老夫人很吃惊,裴濯却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搂着女儿不说话。 顾青牵牵小园的衣角,小园会意,“裴姑娘,不如你们住在岑府吧,我们家院子很大,每天都空荡荡的,你们住进来一定很热闹,而且还方便做证,不用东奔西跑了!” 顾青也期待地点点头。裴濯冷然道:“不了,我们自己会寻觅住处。” “……” 正在僵持的关口,又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正是老陈和岑杙。 “就知道你们会到这儿来!”岑杙从车上跳下来,笑得满面春风。走到裴濯面前,弯腰深深一揖,“多谢裴二小姐出面做证,我师哥不用赴刑场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秦谅放出来了?” “还没有,这案子由于疑点太多,被压下来了,圣上免除了师哥的死刑,要有司继续审理。虽然还没有完全洗脱师哥的嫌疑,但我相信假以时日,我们找到新的证据,一定会救他出来的。还请裴姑娘暂时不要离京!” 她话音刚落,小园就抢着说:“裴姑娘已经决定要留下来了!” “哦?是吗?太好了,裴姑娘大德,在下无以为报!” 岑杙又说了邀请他们入住岑府的决定,裴濯再度拒绝,言要另谋他处。岑杙犹豫了一下,道:“现在京城流言四起,恐怕没有人敢收留裴姑娘了!” 这倒是真的,裴濯一瞬间犹豫起来。 似乎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岑杙道:“我在户部时,听闻有裴府中人过衙询问京中哪里还有空余的住宅,我想,令尊可能决心要从颜湖搬走了。裴姑娘不必担心碰见旧人。” 裴濯看看身边三人,老的老,弱的弱,不忍他们跟自己一起流落在外,于是点了点头。岑杙笑了笑,待这一家老小在坟前拜祭过,就分车将他们装载,心情愉悦地返回家去。 远山布棋 岑府后院有东、西、中三座独立的小楼, 东楼住着顾青、小园、镯儿, 中楼本来是当家主母顾青的, 不过她不愿意一个人住,就搬去了小园那边。西楼目前还空置, 就临时当了叶家三代的住所。三座楼俱都优雅别致,林木环绕,各有小径通往绯鱼湖。在奔波的日子能住到这样清幽的房子,叶家老夫人自是千恩万谢。 而叶家仆人叶北则和岑杙、老陈、小庄等人住在前院。岑杙单独霸占了全院最大的主楼, 里面书房、卧房、会客厅、盥洗室,应有尽有。而老陈等人住在两边的厢房。叶北随裴濯入住裴家后,一直被当下人使唤,住得也是十几人一间的大通铺,哪里住过这样奢侈的房间, 只觉这屋子应该是小姐、少爷住的, 自己在里面完全无处下脚。小庄虽然不如妹妹自来熟,但是对叶北非常照应,把他的房间布置得十分仔细,笑道:“叶兄在这休息一晚,明日, 我带你参观一下岑府。” 傍晚夜色降临, 裴濯才敢掀开西面窗子,遥望对岸一片愁云惨淡的裴家, 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饭桌上, 大家有意不提白天发生的事, 只为四位新客接风洗尘。裴濯便也不言,一些需要应接的话都是叶老夫人接的。只是回屋后,祖孙三人看到房间里出现的一排托盘,一时都没了言语。裴濯抚摸着托盘里的白衣、白袜,以及白蜡烛、香炉等物,久久凝神。孝衣是一大一小,显然是给裴濯和女儿穿的。半响叶老夫人才感慨道:“这岑大人心思真是细腻,想到的想不到的她都想到了。” 当下帮裴濯和孙女换上孝衣,又摆上香案,就在楼上为裴老夫人守起灵来。 第二天,岑杙就带回了众人关心的另一则消息,“裴家嫂嫂的事,裴家已经给压下来了,不过,白侯府已经得知了女儿被虐致死的消息,相信不久就会有反应!” “不会的,”一直沉默的裴濯忽然开口,“白家一向巴结裴家,如果他们真的心疼嫂嫂,嫂嫂也不会走投无路选择一了百了!都是我害了她!”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叶北愤愤举拳道:“一条人命,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是!”小园附和叶北说的,“为什么丈夫虐待妻子不算犯法呢?那个狗东西凭什么仗势欺人!” 小庄恨道:“要是世上再有一个顾人屠就好了,把他的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岑杙忽然起身,出门去了廊上。顾青闻言默默低下了头。 而裴濯看到岑杙起身,也随她走了出去。 “岑大人,敢问嫂嫂的遗体现安放在何处?” “裴家要求刑部归还贵嫂遗体,但被傅大人勉强扣下了,扬言要等白府的人看过才能还回去。” “傅大人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只是不了解即便白家人看过和不看也没什么两样,顶多是哭一场,再屈从于权势。 但嫂嫂毕竟是裴家的儿媳,拖久了反而对他不利。还请岑大人多多劝劝他才好。人死不能复生,只能期待天理循环,作恶者自己受到报应。” “裴姑娘相信报应吗?” “别的我不知道,裴家就像一棵根基腐烂的大树,迟早会有连根拔起的一天。到时覆巢之下无完卵。” 岑杙听她句句都是深意,一时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她却不说了,显然和岑杙还没到交心的地步。岑杙反而越来越有兴致,半开玩笑道:“这么说,裴姑娘假死离开裴家,是有意不做被殃及的池鱼了?” “一半一半吧!” 顾青见两人在廊上说说笑笑,同样是神仙般的人物,无论形貌举止都无比契合,一时竟失了神。后来看见岑杙侧倚在横栏上朝她招手,微微一愣,就迟疑地走过去。 裴二小姐仍背对她,似乎在欣赏横栏外的无边夜色,根本没有注意廊上多一人还是少一人,也不在意。清亮的月光将她的侧脸笼罩在一层淡淡光晕中,顾青一瞬间想到了冰肌玉骨这个词。外面有些冷,岑杙的脸都冻得发红了,而她的脸仍白得发光。 “来,过来,我新给你找了个师傅!”岑杙笑容满面地招她到跟前,话里都带了一丝盎然。 “师傅?”顾青露出疑惑。 “是啊!”岑杙笑眯眯道:“这几天你又犯规了,老是动不动就手语,得改!考虑到我们这些熟悉的人,看见你使手语会不自觉被带偏,特意给你找了个不熟悉的,你一使手语就能第一时间纠正。以后你每天就跟着裴姑娘练习说话,一个月之内一定要把这不自觉使手语的习惯改回来!” 顾青错愕了,第一时间有点懵。反应过来就很局促,害怕地看着岑杙。 这时,裴濯转过身来看着她,似乎笑了一下,“我们不能白住这里,能帮岑夫人纠正语音是我的荣幸。以后请多多赐教了,岑夫人。” 岑杙丝毫没注意到顾青眼中犹如被人抛上砧板的恐慌和求助,反而对自己的这项绝妙安排沾沾自喜。目光瞟向东城偏北的方向,月光下的东宫也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宴。 宴会的主角涂远山正在迎接各方的敬酒。回京数日,定国侯一直在忙于处理朝中、府中的庶务,又去皇戚陵园祭奠了嫡子英灵,直到今日才接受东宫的邀请,亲赴皇太女为其准备的接风宴。 宴上,许多东宫幕僚都朝涂远山诉苦: “侯爷,您是不知道这几年敦王府、诚王府气焰有多嚣张,殿下一忍再忍,他们却步步紧逼,恨不得将东宫一网打尽!” “是啊!连皇上都偏帮着他们。不久前竟因为一点小事将谭太傅贬回了老家。像收取下方孝敬这事哪个王府没有啊?偏偏盯着东宫不放。上个月敦王府还收了一大笔孝敬呢,也没见出什么事儿!” 这句话就有诽谤君父的嫌疑了,居中正坐的李靖梣略一抬眸,一道冷光正正打在那发言的幕僚身上,他吃了一惊,马上闭嘴不言了。 直到所有人诉苦完毕,涂远山才象征性地举杯道:“列位的苦衷,涂某在边疆也有所耳闻。各位放心,有涂某人在一天,就不会叫任何人胆敢爬到殿下和皇长孙的头顶!” “有侯爷这句话,我等就安心了!” 席上大部分幕僚都笑逐颜开,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只顾冕在内的少部分幕僚,忧心忡忡地吃酒,并未展颜。 即将宴散时,涂远山忽然问李靖梣,“听说,殿下把暮将军关起来了?” 李靖梣道:“暮云种对侯夫人不敬,本宫把他关起来以示惩戒。” 定国侯咬着一个丸子,凝思片刻,“那件事我也听说了,不怪暮将军。暮将军一心守护殿下,职责所在,有什么错呢!何况大家都是一家人,犯不着动鞭,还是把他放出来吧!” 底下人纷纷附和。 “话说回来,暮将军跟随殿下有十几年了吧?” “十五年了。” “嗯,我看他这东宫侍卫长干得挺好,是该提拔提拔了。正巧,步军统领衙门巡城司空出来一个南营统领,我看暮将军合适,明日我将奏报皇上,给他谋取这一职位。” 顾冕等人一惊,纷纷看向李靖梣。后者面上并无异色,用询问的语气道:“巡城司已经有我们的人了,再安插一个会不会太明显?” 她的意思很明确,巡城司是保卫京师的第一道防线,反过来也是辖制皇宫的重要军力。在里面安插一个人就已经要万分小心,以免引起李平泓的猜忌。如今再安插一个,还是这么明显有东宫色彩的云种,这就不是单纯维持平衡了,在皇帝看来,这应该是一种挑衅,一定会引起李平泓前所未有的忌惮。 谁知,涂远山摆摆手,斩钉截铁道:“不会!比起诚王在神武军中的势力,就算东宫再安插两个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倒是戳到了东宫的痛处,诚王现在还年轻就在神武军中历练,一旦日后羽翼长成,将会成为钳制东宫的心腹大患。 “可臣觉得诚王性情温厚,并不像敦王那样有野心,也许他并没有争储之意!”台下忽然有人轻声道。 满座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在涂远山的带头下哄堂大笑起来。涂远山轻嗤道:“妇人之见!你连诚王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刚才说话之人涨红了脸,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李靖梣却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他,见对方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物,就多了几分留意。 涂远山似乎有些醉了,眼神微眯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暮将军如果去了巡城司,那东宫侍卫长的位子就空出来了,选谁好呢?老夫给殿下推荐个人如何?” 李靖梣心下已经明白,他这次是有备而来。以擢升的方式调开云种,然后趁机在东宫安插自己的人手。 “不知定国侯推荐的是何人?” 涂远山立即招手,果然从麾下走出来一个体型瘦长的黑衣男子,二十七八岁,一双鲶鱼须微微上翘,格外引人注目。朝御座上的李靖梣以及旁边的定国侯躬身施礼。 “参见殿下,参见定国侯!” 涂远山欣赏地看着眼前人,捋着胡须介绍:“这是费从易,老夫一个战死部下的独子,从小被我收作义子,与涂家亲子无异。别看他其貌不扬,但人可机灵得很,有他守卫东宫,老夫很放心呐!哈哈!” 李靖梣对来人那双八字胡印象深刻,记得是在大婚第二天,这个人曾随涂云开一起到过东宫,是他的童年好友。当时就觉来者不善,现在依然。来人微微勾起唇角,黝黑的眼珠攒动着狡黠的光。 顾冕看出了这其中的深意,一旦这费从易成为侍卫长,整个东宫就将处在涂远山的监视之下。 东宫反应 就在气氛紧张时, 小皇孙被乳母抱了出来, 迷迷糊糊的刚睡醒的样子, 伸手就要找李靖梣。李靖梣把他接过来放在腿上。志得意满的定国侯突然朝李州煊招了招手,“煊儿, 到爷爷这里来!” “爷爷”一出,李靖梣皱了皱眉,李州煊倒也懂事,揉着眼睛说:“不是爷爷, 是外公!” 涂远山脸上的僵硬一闪而逝,仍是一副慈祥面容,“爷爷失言了,过来,到外公这里来。” 李州煊抬头看了看李靖梣, 得到允许, 才摇摇摆摆地朝涂远山走去。被涂远山像小鸡仔似的抓在手里,抱在腿上,“总算抓到你了,宴散了你才来。是不是偷懒了?噫,这小胳膊小腿挺结实, 是块习武的料, 将来当大将军好不好?” 李州煊本来想说,不想当大将军的, 但胳膊被铁一样的巴掌攥在手里, 掐掐捏捏的, 全身只有一个感受,“疼!” 涂远山突然满脸嫌弃,“疼?弱得跟鹌鹑似的,敲打他的师傅是谁?” 乳母忙回应,“皇孙年纪还小,殿下心疼,还没给请师傅。” “五岁了,不小了。当年本候这么大的时候,早抗着大刀上山擒贼了。” 李靖梣见李州煊被掐得实在难受,出言道:“定国侯天生神勇,岂非常人可比?煊儿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这段时间还是养好身子最要紧。习武等身体康健了不迟,不然只会事倍功半。乳娘,皇孙好像困了,把皇孙抱回去吧!” “果然是当娘的会疼孩子!”定国侯醉眼朦胧,意味深长道:“也罢,反正将来也用不着他领兵打仗。外公将来就把江山打理好,等着你来享清福哈!”被像汤圆似的搓了两腮,李州煊嘴巴撅着浑身难受,迫不及待地朝奶娘张开双手,被抱了出去。 李靖梣心里已经布满隐忧。 这时,越中突然走上前来,半开玩笑道:“不行啊,定国公,守卫东宫是何等重大的责任,费大人如果不证明自己有能力胜任此职,我等东宫老部下可能会不服啊!” 越中是东宫仅次于云种的侍卫,按照常理,云种擢升,空下来的位子应该由他来补缺。他不服气上来闹场也算合情合理。 可是李靖梣知道他不是这样的性格,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下意识地往幕僚席看去。顾冕正朝她微微颔首,看来他也洞悉了涂远山的深谋。 听完了越中的话,涂远山竟然点了点头,“有道理。” 费从易扯了扯嘴角,“敢问如何证明?” 越中抱臂道:“必须胜过我,以及我身后的这帮兄弟!” 东宫部众集体威喝了一声,惊得众人桌上的酒杯都跟着微微晃动。 “今天是给定国侯接风洗尘的日子,我看就不必动刀动枪了吧?”下座有人道。 “欸!”定国侯明显兴致已经高起来了,“就让他们打,谁赢了谁当这东宫侍卫长。殿下看怎么样?” 虽然摸不清这费从易的底,但李靖梣对越中的武艺还是信得过的,若不是入东宫稍晚,以他的身手足以居云种之上。现在也没有更多拒绝的办法,于是也点头同意了。 “可是,越将军手下这么多人,要是车轮战对付费大人,不是太吃亏了吗?” “不如这样,越将军从部下中挑选一位武艺最精湛者,跟费大人单打独斗。无论谁赢了费大人,都由越将军当侍卫长怎么样!” “这哪行!”越中慷慨拒绝,“谁赢了侍卫长就是谁的。我们就挑一个最厉害的跟费大人决斗,赢者当侍卫长!如何!” “好!” 众人都以为他是虚与委蛇,故作自谦。毕竟东宫武艺最好的就是他,挑人对战自然还是挑他自己。不料,越中忽然退后一步,一把将部下兰溪推入了场中,并高喊:“我方派兰溪出战!” 众人大跌眼眶,连兰溪自己都没想到,立在场中一脸懵。顾冕吃惊不小,派越中上场搅局是他的意思,目的是要把侍卫长从费从易手中抢下来。越中上场是最有力的保证,换弱者上场,几乎等于把机会拱手让人。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知?莫非这个越中也被定国侯暗中收买了不成? 只李靖梣知道越中并非故意派弱者上场,而是为了大局考虑派上了“强者”。“兰溪”在皇陵与向暝比剑定是震惊了他,使得他认为“兰溪”武艺在自己之上只是平时深藏不露。偏他自己还是个大公无私之人,为了保全东宫利益宁愿把侍卫长让给别人。 坏就坏在此兰溪非彼“兰溪”,他并不知道那个武艺绝伦的“兰溪”其实是吴天机假扮的。这下算是好心办了坏事!李靖梣皱眉不语。 “不换人了吗?” “不换了!兰溪加油,使出你的本事,揍扁他!” “可我……”没什么本事啊! 结果可想而知。看似孱弱的费从易,用了不到二十招就把尚在蒙圈的兰溪踢飞了出去。越中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完全目瞪口呆了。 “兄弟,醒醒,起来再战啊!兄弟!卧槽,晕了?” 宴后,他跪在李靖梣殿前请罪,李靖梣叫他起来,“我不怪你,要是你贪功一些,自私一些,完全可以把这个功劳据为己有,但是你没有,你推兰溪出来,考虑得是整个东宫的利益。出现这个结果是你我都未料及的,我不怪你,也不怪兰溪。 其实,费从易当不当这个侍卫长本宫并不是很在乎,只要东宫还有你,还有兰溪,还有那些旧人,旁人就翻不了天,本宫就能安枕无忧。” “谢殿下不罪不疑之心,臣必肝脑涂地,以报殿下深恩。” 书房内,顾冕特意留到半夜三更提醒李靖梣,“这涂远山此番是来者不善啊!” “先生何出此言?” “从眼下看,费从易这个人极聪明狡猾,放这么个人在殿下身边,若说他没有企图,臣是不相信的。” “之前,咱们急心火燎地帮他掩盖浊河南岸尸坑,他却缓步从容进京,归来后一句谢意也没有。大雨阻路算什么借口?当年北郡叛乱,即便龙卷风当道,他也毫不犹豫奋勇杀敌。如此怠慢只有一个可能,他根本不在意!也就是说,涂远山并不是专为此事进京的,而是另有目的。” “殿下可记得谭阁老临行前的嘱咐?对涂家,要既用且防,多留一个心眼,此语可谓有先见之明!” 李靖梣眉头一凛,顾冕这话切中了自己的疑虑,“依先生所见,定国侯此行目的是什么?” 顾冕脸色严峻,口中话也似带了刀锋, “从大局着眼,目前京中各方势力均衡,只要上边没有异动,时候一到,东宫就将顺利即位。就算诚王挡道,神武军区区不过三万人,能成什么气候?所以现在的局势是整体有利于殿下的。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没必要主动打破均衡!” “但是暮将军一旦入职步军衙门,总领南城兵马,他和东城的那位就会互成掎角之势,威胁内城,皇上肯定就坐不住了。京畿平衡一旦被打破,吉凶难料,祸福不知。皇上一旦疑心殿下,针锋相对,父女相忌,殿下当如何自处?” “先生所言甚是,这也正是我的忧虑!涂远山主动打破平衡,此举确实令人忧心。” 顾冕:“臣擅自揣度涂远山心理,所虑无非有二!” “其一,四疆势大,有虎视中原之危。此乃朝堂痼疾,不是本朝才有的。今上近来一系列举动,已经有削弱四疆兵权之意。北疆涂家首当其冲。涂远山绝不会坐以待毙,臣推测,此举有借东宫之手向今上示威之意。” “其二,就是小皇孙。东宫和涂家虽表面为一体,但如今涂驸马已死,唯一的维系只剩小皇孙而已。倘若殿下将来再度联姻,生下皇女,小皇孙就只能位居其后,涂家当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本宫并没有再度联姻的计划!” “可是涂远山不这么想。殿下现在还年轻,未来发展不可预料。就算殿下自己不考虑联姻,臣说句不敬之语,小皇孙年弱又多病,一旦有个意外,臣深为殿下所忧虑!” 李靖梣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容本宫好好考虑考虑。” 顾冕意思很明显了,涂远山此行,还带了一位幼子涂云霄,年纪在十八岁左右,是涂远山五子中唯一尚未婚配的。但因为是庶子,母亲地位卑微,且相貌粗陋,身有残疾,如果东宫不主动提,涂远山是断断拿不出手的。 她思虑了一宿,脸上爬满倦意,“罢了!”传唤越中,“去请顾先生来!” “没去过小树林,脚上却沾了小树林的叶子!只有小树林有?难道其他地方就没有吗?还真的没有!真是邪门了!” 岑杙这几天放衙后都会沿街找寻哪里有樨树的影子,走来走去一无所获。 “这是为什么呀?” “我知道!”叶北听她回家后一直嘀嘀咕咕的,出言道,“是因为康德公主!” “怎么说?” “大约是在十多年前,康德公主生了一场大病,昼夜啼哭不止。有人说是该城里的樨树事,因为那叶子的形状长得很像骷髅头,在吸康德公主的魂。于是皇上就下令,把全城的樨树都给砍了。后来砍到一半据说又有人说不该樨树的事,又不让砍了。而康德公主的病又好了!但是城里的樨树已经砍得差不多了,只剩小树林那几棵!后来大家都说那是邪树,不敢再种了!我记得当时夫人家里也有两棵樨树,还是被我和少爷主动砍掉的。” 岑杙十分无语,万万没想到此事还能追溯到李靖樨头上。果然,一沾上她准没好事。 而此时的灵犀宫,大病初愈的康德公主被侍女留风塞了根一头粗一头细的红色大棒。总管宿雨差人把一捧挂了零星叶子的树枝搬到了殿门口,恭请康德公主捶打。 这是灵犀宫的一项传统,但凡主子生病就要打枝驱邪。李靖樨很不耐烦地被请出门外,拄着大棒,看脚下一堆叉楞的枝子,一片片叶子干得都卷边了,更像一个个小骷髅头。从小到大,这样的场面看都看烦了! “公主,您快点打吧,驱走晦气,皇上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知道啦!”李靖樨不耐烦地举起大棒,把粗的那一头狠狠砸向树枝。“哗!”顿时那些本就干巴巴的叶子跟炮仗似的,全都炸离了老本营。周围人全都鼓掌,“加油公主,继续!”李靖樨翻着白眼,举棒继续砸,感觉自己就像耍把式的猴子,真搞不懂父皇,别人生病都不用这样,干嘛自己总要来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仪式,多此一举! 螳螂捕蝉 御书房, 李平泓拿着一道奏章踱来踱去。黄皮奏章被他像扇子一样颠来颠去。待蔡崖请示纪文奎纪大学士到了, 他目光一动, 踱回御座,“宣!” 纪文奎从翰林院被紧急召来,料定是出了大事。待李平泓将一份奏章递给他, 阅毕, 心中顿时有了数。 “东宫此举究竟是何意?” 一向沉稳的纪文奎道:“依臣看,这未必是东宫的意思。” “此话怎讲?” “臣听说,前天晚上,东宫和涂远山因东宫侍卫长一职大起干戈!最后东宫不敌涂远山,这事关重大的侍卫长之职落入了涂家义子的手里。想必皇太女心中也是有不甘的。” “哦?” “二者矛盾已起, 裂痕已生, 皇上当可利用。” 涂府书房。涂远山正襟危坐于书案前,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一点也不像年近花甲的老人。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瘦削的青年人, 鲶鱼须似的八字胡恭顺地垂在两侧。涂远山笔不停,他便安安静静地等。 终于,涂远山提笔,一气呵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 颇有一种穿回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感。搁下笔, 也不抬头, 文雅的声音隔着笔墨传来, “来多久了?” “巳时末刻来的。” “嗯,明天你就正式入职东宫。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妥当。” “好,我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尽心尽力保护东宫,保护小皇孙,你就算完成任务了。” “是!” 费从易并未立即下去。 “还有事吗?” “孩儿刚才去探望了义母。”费从易的语气带些试探。 “嗯,还是疯疯癫癫的?” “是。义父,不觉得此事太过凑巧了吗?”他话里有话道。 “你想说什么?” “从义弟惨死,到义母发疯,这中间的事处处透着一丝诡异。”费从易说话时天然有一股模棱两可的轻飘飘的态度,让人难以相信,又不得不警醒。 “孩儿亲自检验过义弟的尸身,发现——他身上虽有拳脚及马鞭的痕迹,但心口最致命伤呈“十”字形。据孩儿所知,狼山山匪中可没有人使用四韧兵器!” 他边说边观察涂远山的脸色,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继续说下去, “最可疑的是,军中竟有许多流言,其中有一条,实在令人不安。” “哪一条?” “皇太女为义弟徒手扒坟!义父您会相信吗?孩儿还听说,匪徒逃亡期间曾数起内讧,义弟被一小伙土匪劫走了,那时他还活着。为什么后来无端就死了呢?孩儿亲自去狼山跑了一趟,也亲自去问过剿贼的官兵,确信义弟那时还活着,且含有冤情。义父……” “那你以为是谁制造了这些冤情呢?”涂远山直接把他顶了回来。 “孩儿不敢说。” “那你就不要说了!”涂远山忽然厉声喝道,费从易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义父息怒!” “我只问你,涂云开贪功冒进被俘贼营是不是事实?” “是!” “那他就该死!我涂家绝不允许有被俘还活着走出敌营的,简直丢尽了祖宗的脸!” 他的暴喝如雷鸣洪钟,砸得人脑袋嗡嗡响。 费从易低头咬了咬牙根,两撇八字胡也微微颤动了。 “我知道你从小和云开要好!那么你更应该守好你现在的职责!涂家和东宫永远是一体的,没有证据,任何胆敢离间东宫和涂家的谣言,你都给我咬碎了咽在肚子里!听明白了吗?” “明白,义父!” “起来吧!秦谅的案子是你做的吗?”涂远山忽然问。 “是!他竟敢凌蔑涂家,孩儿只不过顺手给他一点教训罢了。” “此事虽做得莽撞,倒也能明示我涂家不可欺。不过,本侯以后不愿再看见你自作主张,凡事都必须先禀报我,不然谁也护不了你!” “是!” “下去吧!回来!” 费从易又被叫回来,涂远山徐徐道: “云霄已经确定要和东宫联姻了,等云开丧期之后,纳彩问名还需要你来做。你心里有个准备。” “义父?” 涂远山一推手,“此事不必再议。”费从易颤着胡须愤愤退出。待他离开后,藏在内室中的二子涂云雷走了出来,“爹,孩儿认为从易说得有道理。云开之死确有许多不符常理之处。” “你以为爹是老糊涂了吗?”涂远山眼珠斜向他,“两害取其轻,两利取其重。涂家暂时还要倚仗东宫。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爹不便和费从易明说,因为他毕竟不是涂家人,要他为涂家做事容易,要他为涂家赴死,难!” “爹英明。” “京里的旧部你联络的怎么样了?” “已经联络了十之八九,他们都愿意听从东宫的号召。” “很好,记住,我们在京的活动,都要打着东宫的名义进行。” “是!” 涂远山满意地捋捋胡须,把亲手写就的“一人定国”四字拈起来,从中间慢慢撕开,一双精明的眼珠慢慢蛰伏于黑夜。 这个冬天很冷,处处遭遇流年不利,算起来岑杙已经两个月未和李靖梣好好温存。心内的思念像春笋似的疯长,几乎快要将她淹没了。 不过因为有师哥的案子,她也无暇分心他处。这日案情又有了新的进展,在刑部的重金悬赏下,陆续有人夫出来指证。一个颜湖上的船夫说,子时一刻他收船回家时确实看见颜湖西岸站着一对男女,男的身材和秦谅差不多,样貌没看清,就看见男的递给女的一包东西,女的没收,又退回给了男的。正巧官兵抓到秦谅时,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包金银,一开始他没有说金银的来历,后来裴二小姐卷进来后,又说是听到裴二小姐要走,给她准备的路费,但裴二小姐没收,就和此环节对上了。 还有一个酒肆小二供称,熊大人遇害的当天下午,他的贴身仆从曾到店里买酒。因为熊夫人管得严,禁止熊大人喝酒,仆从每次都偷偷摸摸地来,买一小壶给熊大人解馋,小二每次都免不了要调侃。而那天下午,那仆从又来,突然要买一整坛酒,小二就调侃:“熊大人这会胆子约摸变大了,敢买一整坛酒,不怕被熊夫人擀面杖伺候啦!” 仆从嘴碎,笑回:“大什么大,正因为不大,才要喝酒壮胆咧!我家老爷跟人约定了今晚子时在小树林决斗,不喝点酒能成吗?” 当时酒肆中还有其他客人,闻言都觉得挺新鲜,问他:“你家老爷要跟谁决斗啊?就你老爷那胆儿,是不是逮着个雏儿就使劲欺负啊?” 仆从急了,就报出了对方姓名。客官中似乎有人认识秦谅,就奚落道:“找秦谅决斗,你还是给你老爷赶紧打一副棺材,等着收尸吧!” 没想到一语成谶。 酒肆小二的这一番供词推翻了之前仆从所说熊大人去小树林只秦谅一人知晓的说法。当时酒肆里还有其他客人,不排除是有人听到消息提早埋伏在那里,伺机杀人嫁祸。 傅敏政让店小二描述当时肆里客人的长相,小二供称,当时店里大都是熟客,经常来那喝酒的,他都能一一叫出名字。还有几张生面孔,一个是个大胖子,坐下来肚子就能放酒碗,一个背有点陀,干瘦干瘦的,还有一个留着很长的八字胡,活像只大鲶鱼。其余的相貌就都稀松平常了。 别人傅敏政不清楚,听到“鲶鱼”的名号,心中立即浮上了一个人的名字。最近京中都在疯狂讨论的新任东宫侍卫长费从易。如果这件案子真是嫁祸,那么最有可能嫁祸秦谅的就是涂家。东宫和涂家久为姻亲,不排除涂家借东宫之手除掉异己的可能。 傅敏政得到线索后,迅速带人去到东宫,传费从易到刑部问话。李靖梣当时正在户部和众官员商讨逐年削减军费开支的计划,听到下面通报头也未抬,知道:“刑部传话,去就是了,清者自清。这里暂且交给越中。” 她不出面维护,刑部迅速拿住了费从易。和店小二确认一番,确定在肆里喝酒的是他本人。一番问讯下来,只咬定当晚一直身在定国侯府。傅又派人去询问定国侯,定国侯不在家,是定国府管家出面解释的。供称费从易确实整晚都在府邸,未曾出去过。虽明知对方有串供嫌疑,倒也无可奈何。 “费将军,听说您不出二十招就打败了东宫兰侍卫,从而当上了侍卫长,这么说您是身手不凡了?” “不敢,是兰侍卫承让了!”费从易笑嘻嘻道。 “这么说,您的功夫是不如兰侍卫了?” “那倒也不是,勉强胜过区区一两招。” “听说兰侍卫可以将长矛从一个人的胸口贯穿,但是将矛头整个插入树中,深入木干达十寸有余,却也不能,不知费将军能否?” 费从易听闻傅敏政已经拿获数人让其对着榆木用矛猛刺,想从中对比出凶手出手的高度、角度、力度。 费从易只觉得可笑,他每次出手的高度、角度、力度都因人而异,达到目的即可,岂有定数?果然文人天真,对这些都一窍不通。 当下道:“把长矛整个刺入树中,此力道非顶尖高手绝难办到,在下自问是达不到这境界的。” “是吗?那费大人不妨去试一试!” 刑部大院里正巧有几棵榆树,其中一棵像刺猬似的插满了大大小小的长矛。费从易看着一支整体穿透树干的长矛,不禁啧啧出声,“这位高人的武艺真是了得!” “此乃秦谅所刺!”傅敏政介绍,“费大人,请吧!” 费从易接过长矛,在支楞八叉的枪杆间寻了个空隙,手上运气,似鼓足全身力气,往树干上一扎,矛头只堪堪进入了四寸有余,枪杆震颤着扎在了树干上。 “费大人,尽全力了吗?” “自然。” “那好,请到屋内稍事休息。”费从易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往回走时,看见一个人朝衙门里走来,却是兰溪。他心一提,就见兰溪被请到刚才他所站得位置,举起矛来,用力一扎,距离这么远都能听见枪杆铮铮得颤音。那矛头竟然整个陷入树干中,深度达七寸有余。 傅敏政啧啧感叹地看着犹自喘气的兰溪,“真了不起啊!兰侍卫竟然比费侍卫长扎得还深!来啊!再去把费将军请过来!” 费从易被请过来的时候,就听到兰溪对傅敏政自谦,“岂敢,岂敢,在下是用了全力,费将军的武艺在我之上,肯定是留力了,不然在下怎能扎得比费将军深!”显然他并没有明白当前的状况,还以为是对他的平常恭维。 傅敏政意味深长地冲来人:“费大人,看来你还没拿出自己的真本事啊!请再刺一回!” 费从易仍然笑嘻嘻的,“刚才在下已经倾尽了全力,何来真本事。兰侍卫以气力见长,在下以技巧取胜,力道比不过不算什么。” 他这话倒也在理,费从易身材瘦削,兰溪体格健壮。两人气力上有差异,不代表他不能凭技巧胜过兰溪。 不过傅敏政何等精明,看出他在故意隐藏实力,如果不是心里头有鬼何须遮遮掩掩? 这时,东宫来要人了。没有切实的证据刑部也不能拿费从易怎么样,只好放人。不过傅敏政私下留了个心眼,派人密切注意这只鲶鱼的行踪。 跟了三天倒是一无所获,不过,第四天京城里又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把刑部的所有注意力都夺去了。 此事关系太大,有人在京城同一地点用同一种方式,杀死了涂家的五公子涂云霄! 事情刚巧发生在岑杙找到证据证明秦谅鞋底的樨树叶并非小树林里的樨树叶之后。 因为事发时秦谅正被锁在天牢中,完全没有嫌疑,更加助了秦谅的脱罪历程。 而杀死涂云霄的凶手,据说所用杀人手法和秦谅案如出一辙。都是将长矛狠狠扎入被害人的后心,矛头深入树干十寸有余。 涂家的五公子涂云霄之前因为脚有残疾,自小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所以进京后一直足不出户。不过这日他奉父命前去拜见东宫,不得已被抬出家门,就在回去的路上出了事。 当时已经天黑,下人撺掇十七岁的小少爷去夜市逛一逛。涂云霄虽然不愿见人,但到底有少年人喜欢凑热闹的心性,闻言心里便蠢蠢欲动。他们便在夜市边上看了看,没有直接进去。 只记得当时街上忽然涌来一股人流,一下子把众人冲散了,下人一时不查,这位跛脚行动不便的五少爷就被人流卷走了。 涂家和东宫几乎出动了所有人手前去找寻,最终在熊大人遇刺的同一片小树林,同一棵榆树下找到了涂云霄的尸首。同样背插长矛,同样被钉在树上同样裸露下/体,同样死不瞑目! 凶手制造出相同的死亡现场,要么是怪癖,要么是报复。怎么看都是报复的嫌疑最大。 但是在场没有人敢说出“报复”二字来,毕竟报复的前提是你对对方做了同样的事。涂家有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吗?谁都不敢说。 看到幼子惨死形状的涂远山,拳头攥得啪啪响,一把将长矛拔下来。举手用力一扎,这棵比刑部大院里榆树还要粗的树干竟被一矛洞穿。整棵树枝子集体哗啦一震,贯彻着定国侯的雷霆之怒! 沉冤昭雪 半年内连损两子, 涂家遭受重创, 一片愁云惨淡。各部门官员都亲往悼念。 不过, 岑杙懒理他事,以不熟为由, 没有前往。抓紧为师哥申冤。 在她的重金悬赏下,终于有一对母子前来认领。这对母子是住在东城长丛巷的一对孤儿寡母,母亲冯寡妇守寡多年,儿子虎头只有八岁, 家中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一家人生活拮据。 冯寡妇听说有个大官一直在这条街上找骷髅头叶子,赏银千金。一开始不信,后来陆陆续续有邻居领了赏,她就忍不住眼热了。那日拦下了岑杙, 道明身份来由, 便言说事发当日,她家虎头去过小树林折了一堆樨树叶子回来,当天老母就病发咳嗽不止。她以为是那些邪树叶引来的晦气,揍了儿子一下午。 岑杙问她:“那些樨树叶呢?” 冯寡妇回答,“我一把火给烧了。” 岑杙不由惋惜, 冯寡妇接着讲:“不过, 我烧之前我家虎子偷偷摸摸给藏了一小兜。第二天我才在他床底下发现。我还要给他烧了,谁知这孩子抱我大腿说, 有人告诉他樨树其实是吉树, 樨树叶更能辟邪, 可以治好奶奶的病。我将信将疑,就给留下了!” 说完又喝虎子,“还不把叶子给大人拿出来。” 她这一吆喝,一个光头顶上攒着一条小辫子的男孩从她背后走出来,脸冻得酡红酡红的,双手捧着一堆叶子出来。冯寡妇身材肥胖,她儿子瘦得跟个知了猴似的,要不是听到背后站了人,岑杙还真没发现。 冯寡妇大概习惯了别人的惊视,见岑杙还算和气,就腼腆道:“我们家人都胖,就这孩子天生精瘦,跟没吃饱饭似的,我都一般不带他出来。省得人家说我这当娘的刻薄他。其实这孩子天生好动,撒野惯了,吃了饭都皮去了!” 岑杙颔首表示理解,接过小孩手捧的树叶,见真是樨树的叶子,应该折下好多天了,一个个小骷髅头卷成了空心的小包子。 “这么说,大姐,您追打孩子的时候,这些叶子有掉在外边的了!” “这个应该是有!这小子跑得贼快,我把他打出门去,他褂子兜着叶子一跑一跑的很难不掉。印象中那些小骷髅头确实掉下了几个,还被我踩碎了几个。” “这就够了!” 秦谅当晚走得就是这条长丛巷。有裴二小姐和船夫的证词,有酒肆小二和熊家仆人的对质,再加上这叶子,八成能洗清嫌疑了。 “大姐,你说得这些可有人帮你作证吗?” “有!我追打孩子的时候,张家的李家孙家的都看见了,还劝过我。” “那好,烦请你们跟我到刑部走一趟,必有厚赏。” 正当岑杙兴冲冲带了人到刑部作证时,另一伙人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刑部大狱,指明要提审秦谅。 岑杙刚到刑部衙门,就看见门外多了好多手执腰刀的官兵,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她预料有事发生,便和冯家母子等人混在人群中。 挤到门前,推脱有事要找傅大人,亮明身份,却被官兵拦了下来。 “殿下正在审案,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殿下?哪个殿下?” 她往门内望去,只见大堂内兵丁愈发森严,而大堂公案之上果真坐了一位贵人,不是李靖梣是谁? 她旁边两步位置还立了一位八字胡的带刀侍卫,大概就是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新任东宫侍卫长费从易了。 看这阵势似乎在审案,但是堂中并无待审的犯人。傅敏政坐于李靖梣右首座,时不时往外焦急地瞅一眼,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岑杙虽不得进门,但大门离刑部大堂不算太远,依稀能辨出里面的情况。看到此心里不由一沉,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约摸一刻钟后,有一队官差拖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犯人从西南面一间屋子里叮叮当当地出来。岑杙知道那是刑房,专门逼供一些负隅顽抗的犯人。 为首的一名官差穿着银色软甲,和旁人明显不同,职衔更高,行止也更有贵气。率众往大堂走去。 岑杙看见那两腿在地上拖行的犯人,脚腕上都有血渗了出来,染透了褴褛的囚衣。他的手上、背上也有鞭打的痕迹,鞭子抽裂了衣服,露出一条条卷边的伤口。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岑杙透过他蓬乱的头发看清了他的脸,身上的筋骨全体绷紧,发出拧衣服似的绞咬声。 那穿着银甲的男子坐在了李靖梣的左手边,周人都对他惯以敬称,“涂二公子!”正是涂远山的儿子涂云雷。 犯人趴在堂下奄奄一息。李靖梣眼波不动,只是看在眼里,没有任何表示。 傅敏政先问对面的涂云雷,“不知二公子可审出什么结果了吗?” 涂云雷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语带轻蔑道:“这厮骨头倒是硬,二十道刑罚下来,口也未张,看来还是罚得太轻了。非要八八六十四道大刑,他才肯招。”说完看向李靖梣,似乎正要请示继续用刑。 傅敏政阻止道:“万万不可,自刑部六十四道大刑创建以来,还从未有人能撑过所有酷刑。再刑讯下去,恐怕就不是审犯人了,而是要犯人的命!” 说完面朝李靖梣拱手,“臣请求殿下停止对犯人的刑讯,以免错杀无辜之人。” “无辜?傅大人何时会用这个词了,我可记得傅大人前几天还说过,既进了刑部大门就没有无辜之人呢!” 傅敏政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对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犯人道:“秦谅,现在本官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你可承认刺杀五公子的人是你的同伙?” “不……是!”地上的声音虽孱弱,但一个“不”字说出来,端得是意志坚定,咬牙切齿。 傅敏政心底不由敬佩起来,从来没有受了刑部二十道酷刑,还能强硬到如此地步的犯人,这秦谅也算是条汉子。傅敏政心中抱定要保他一命。 但涂云雷却直接默认了他和凶手是一伙的,喝道:“识相的赶快招出同伙,不然剩下四十四道大刑你一道也跑不了。到时候再求饶可就晚了!” 傅敏政闻言蹙了蹙眉。 秦谅已经筋疲力尽,全身的痛像蛇蝎一样啃咬着他,哪里还能多说一个字。 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没有证据就想屈打成招,公理何在!天理何在!” 堂上众人齐往外看,傅敏政道:“是谁在堂外喧哗!” “是我!”岑杙又出声,旁边的冯寡妇吓坏了,连忙把虎头拽进怀里。 “把人带上来!” 岑杙穿着平民服饰走到大堂上,先给坐在正位的李靖梣施礼。旁边的费从易饶有趣味地翘翘鲶鱼须,暗自观察李靖梣的脸色,倒是没有发现任何波动和异常。 面对这个夺了自己先声的人,涂云雷没来由一股恼:“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扰乱公堂,不要命了吗?” “这位是户部右侍郎岑大人。”傅敏政帮助介绍。 涂云雷眯起了眼,“我当是谁如此轻狂呢,原来是名动京师的岑大人!岑大人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刑部,不是户部!” 岑杙目不斜视地站着,一个冷眼也未瞧他,铿锵有力道:“臣来只是有个问题十分不解。国法规定,对犯人用刑必须同时满足四个条件:一、犯人犯了重罪,二、赃仗证佐明白无误,三、犯人不服招承,四、官府明立文案。敢问在座诸位,秦谅案符合哪一项用刑的条件?!” “大胆岑杙,你竟敢质问皇太女?这就是你为人臣的态度吗?” 岑杙完全无视他,朝堂上人微微躬身,“微臣不敢,只不过国法同时还规定,官吏擅自拷讯无罪之人,轻则杖责八十,重则判处流刑。臣深为涂二公子处境所忧虑!” “好一张伶牙俐齿!就单凭你这张嘴,就能咬定他无罪了?” “不是臣这张嘴说他无罪,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相关人证已经送往刑部,即便不能彻底洗清秦谅嫌疑,起码也是个存疑。存疑便是佐证不全,谁都无权施加重典!” “就凭几个刁民之言,岂能相信?就说那裴二小姐,刚被裴家扫地出门,这种不孝忤逆、害死祖嫂之人岂能相信!” “裴二小姐本来就是叶家人,何谈被裴家扫地出门。涂二公子不相信人证的供词,却偏偏相信市井流传的夺命还魂?如果我说本案的受害者也是被夺命还魂,是否也说得通呢!” “你!”涂云雷咬牙道:“我等审讯犯人,乃是奉了圣上口谕!秦谅不仅阴谋杀死熊大人,还勾结同伙杀死我五弟,心肠歹毒至极。如此伤天害理之人,不加以重典,如何能认罪伏刑!” “请先拿出证据,再来污蔑别人伤天害理!” “证据还用拿吗?他脚底的樨树叶足以明证!” 忽然,秦谅动了一下,身上的锁链“咣当”一响,像是积攒够了力气,缓缓地抬起头来。 岑杙看着他苍白失血的嘴唇,还有满脸被剧痛牵扯得微微颤抖的肌肉,眼睛里水光涌动,手也紧紧攥了起来。 秦谅慢慢抬头对上涂云雷的眼睛,扯了个似自嘲又似朝他的笑,“来吧,云雷兄,今天落在你手里,我认栽了。尽管把四十四道大刑使上来,我秦某人要是吭一声,就是孬种!” 随后有气无力地看向岑杙,“别为我奔波了,天底下含冤而死的又不止我一个,你还有大事要做,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里!” 他这一句“云雷兄”倒是勾起了大家对他身份的唏嘘。谁都记得秦谅曾是东宫的叛臣,涂家的旧部,和涂云雷之前也有相当好的交情。如今一个已成递补世子,一个却身陷囹圄。不知道今日的对立有无挟私报复之嫌? 涂云雷果然被激怒,目中攒出两团烈火。别人不晓得内里,只当他们两个曾经交情好,而秦谅却最清楚,涂云雷对他只有恨之入骨。 他们两个同龄,但秦谅的武艺、韬略远远在他之上。自他从东宫擢升上来,涂远山对他的欣赏和厚待就远超自己的亲儿子。甚至险将他收为义子。涂云开是嫡子地位在他之上也就罢了,一个外人凭什么?就因为当初看得太重,所以后来的背叛和反咬就更加不可饶恕。 一直置身事外的李靖梣开口了,“秦谅,你大可不必自暴自弃。本宫不会再对你用刑,只要你老实招供,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秦谅一声不吭。 “殿下!臣有证据证明秦谅的清白!请允许臣带人证冯家母子上堂!”岑杙朗声道。 在座众人皆微微一怔,费从易露出一脸莫测与警醒。 冯家母子传上来后,将当晚发生之事据实禀奏。 涂云雷质疑道:“你怎么知道秦谅脚底的叶子是来自长丛巷?而不是小树林?你有什么证据?” “秦大人脚底的叶子既有可能来自长丛巷,也有可能来自小树林。但不是一定来自小树林。参考裴二小姐和船夫的口供,秦大人极有可能是在回家的路上,踩到了冯虎头撒下的樨树叶,回到家正好被官兵碰上产生误会!请殿下明鉴!” “太牵强了,谁能证明叶子是那孩子撒的!” “我的叶子有九个树叉!”一直畏畏缩缩躲在娘后边的虎头伸出了一条小辫子弱弱地说。 “什么九个树叉?”岑杙耳朵尖听见了,蹲下来问他。冯寡妇吓坏了,拽着他,“胡说什么啊你!再多话,回去打屁股!” 岑杙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九个长出来的小树叉!”他指了指交到李靖梣公案上的叶子。 “你是说上面有九条杠杠?” “嗯!” “他说这些叶子上都有九条叶脉。” 李靖梣立即拿起一片叶子观察,果然每片骷髅头上都是九条叶脉! 其余人也各自捡了一片叶子审视,互相问询,“果然都是九条。” 傅敏政立即传人去拿证物来比照,秦谅脚底下的叶子虽然已经碎了部分,但一纵数横的叶脉轮廓还在,共有八条,但是根据两边对称的形状,可以判断碎去的一部分应该还有一条叶脉,整整九条。 “樨树叶都是九条的吗?” 岑杙灵机一动:“臣专门查过古林木书籍,书上称樨树叶多为五脉的,七脉的,均为阳数。鲜少有九脉的。大人不妨派人去小树林折几根枝子回来比对,一验便可。” 于是一对手脚麻利的侍卫被派去折枝,两刻钟后返回,带回来一大捆树枝,都是随机挑选的。 众人寻着上面的叶子挨个数,果然大多都是五脉的,七脉的,几乎没有九脉的。众人找了许久,才由傅敏政找到一个九脉的,往下一掰,还挺牢固,“好像脉数越高越不容易扯下来!” “正是如此,脉络越多和枝干的联系越紧密,越不容易掉!所以,九脉的樨树叶脱落最晚,一般到十二月份才会自动脱落!” “那现在小树林中就不可能有九脉的叶子啊!”傅敏政抓住了关键点。 “正是!” “既然九脉叶子这么难得,那虎头,你是怎么得到这些叶子的?” “是一个伯伯给的,他说九个叉叉的叶子能驱邪治病!问我你家有病人吗?我说奶奶生病了,他就给我从包袱里抓了两把。”虎头虽不大,叙事思路倒是很清晰。 “什么伯伯?” “不知道,他在树上跳下来的。” “这小鬼头在胡言乱语什么?”涂云雷斥责道。 岑杙摸摸他的脑袋:“不管他说什么,事实俱在。秦大人脚底的树叶不是来自小树林,此时小树林根本没有九脉的叶子。结合之前的人证口供,足可证实秦大人清白,请殿下明断!” “既是如此……”李靖梣要宣判结果了。 “殿下!”涂云雷抱拳道:“即便叶子是九脉,也不代表他没去过小树林!万一有九脉的叶子提前脱落呢!殿下,我五弟含冤未雪,秦谅最有可能是帮凶,还请殿下做主!” “涂大人这话就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岑杙冷冷地讽刺道:“涂五公子死在外面,秦大人关在里面,怎么就成了帮凶了?感情他是给凶手出谋划策了?还是给凶手暗通款曲了?刑部的天牢在涂大人眼里都是形同虚设的吗?” “还有,连死因都尚未查明,就敢凭空污人清白。动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给自己滥用刑罚找借口,视国法法度刑狱如无物!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呢!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讲一个道理,你涂五公子的命再金贵,也金贵不过玉瑞的王法!”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凶相毕露。傅敏政一掌拍在案上,“说得好!” 岑杙还没说完,“强令殿下顺应己意,一言不合,就以私情误导,横加干涉司法决断。乃是狂悖乖张,不知分寸!我想涂二公子大家出身,应该不是这样心胸狭隘的人!” “好!你很好!” 最终秦谅被暂时保释,但案子未彻底了结前不准私自离开京城。李靖梣督促刑部加紧追查两案的真正凶手,并将案件处理结果上报朝廷。 岑杙帮家丁把秦谅抬上马车后,对冯寡妇千恩万谢,弓腰揉揉小虎头的脸,“这次多亏你机灵!走!我带你吃东西去。” 然而第二天,位于长丛巷的冯寡妇宅院就被大火烧毁了。官兵没有在里面找到尸首,据说祖孙三代已经被化成灰烬了。 秦谅搬到顾青的医馆养伤,这日岑杙也在,看到外面一个人影,探头探脑的,犹豫着不敢进来。 岑杙道:“进来吧,小侯爷,你哪里不舒服了?顾青刚好闲着呐!” 说着,就要唤顾问,吴靖柴连忙“别别”得阻止,“我来就是当个信差,喏,那个人给你的。” 说罢把一封信塞进了岑杙怀里,岑杙略略看过那无名无姓的信封就知道是谁了,当下心照不宣。 “小侯爷,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京城里有没有人专好摘樨树叶子的。” “有!我那倒霉二表姐康德公主就是。她名字里不是有个‘樨’字吗?每次她生病,皇帝舅舅就派人出去采樨树叶子,让她拿个棒槌捶打。说是打碎了小骷髅能够驱邪增寿。没办法,谁叫舅舅疼她疼得像个宝贝蛋!她也只好从小打到大。”吴靖柴一张嘴就会说多,“你问这干嘛?” “我就随便问一下。这么说,康德公主最近是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岑杙明白了,虎头在小树林一定是碰上给李靖樨摘叶子的大内侍卫了。九是最大的数,世间疼爱孩子的父母一定想要儿女得到无穷无尽的寿命,终身远离邪魔。 线索被断 后来, 吴靖柴徘徊着不走, 用一种“有事相求”的眼神关注着岑杙。岑杙这人很热心, 就问他,“小侯爷还有事吗?” 吴靖柴一副“拜托老兄”的样子, “岑兄,你能再帮我找几本书吗?” 岑杙奇怪:“几天前那几本怪谈、志异小侯爷不满意吗?” “不是!我想要几本关于手语的书。” “怎么?” “是这样的,过几天我爹娘要到栖霞山拜会玄喑大师,他不是哑僧嘛!我就想到时候有所表现!” “哦!”岑杙佯装恍然大悟, 心里却明白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小侯爷为什么不管别人要呢!” “你不知道,我打小看别的书就有人要给老娘报信,要是问别人借,非给我泄露了不可。思来想去还是岑兄够朋友!” 够个屁的朋友,你还踹了我一脚呢!岑杙心里还记着当日之仇。本来不想借给他的, 正打算推诿, “实……”脑袋突然一个闪念,立马改了口,“……在是巧得很,我书房里恰好有几本手语谱译,难得小侯爷这么看得起在下, 我这就让人给小侯爷拿来。” 目送吴靖柴捧着书喜滋滋地出门, 岑杙嘴角咧向了一边,暗自幸灾乐祸, 学吧学吧, 抓紧学吧, 学完了就会发现顾青已经用不着了。 时候到了,顾青要回去“上课”,得提前回家,医馆的事就交给了学徒照看。她也是有意撒手,不想离别时,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医馆因她而散了。 岑杙想起来衙门里还有点琐碎的小事儿,之前一直挂在心上的,出门就给忘了。就让护卫先送她回宅,自己返回处理。结果走到半路拆开了李靖梣的信,立即敲了敲马车,又让小庄调头回宅。 岑杙抄近路从后门回府,走到绯鱼湖时,瞧见顾青和裴二小姐正坐在湖心亭里,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子,似乎在“上课”。他一时好奇就停下来瞧了瞧,只见顾青坐在小桌这侧,手捧一本书,微微低着头,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正在诵读书上的内容。那乖巧的模样就跟个刚进私塾的学生似的。只是这大冷的天,居然还在水上练习,未免太用功了一点。 裴濯坐另一边,悠闲地翻着书。忽而听见不对的地方,就让对方伸出手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戒尺,对着顾青白白嫩嫩的掌心“啪”得敲了下去。 还真的打啊!岑杙看到顾青的手明显一缩,隔着湖都能感觉到疼。本来想去救驾来着,但一想起在信上看到的内容,又犹豫了。转身匆匆往书房走去。 把两封信并列摆在一起,岑杙一手托着腮,一手垫在胳膊肘下面,左右瞧着,不由发了痴。 暗忖怎么会这么巧呢?这两个人居然同时要她对付同一个人。 姜遹心要杀那个人是因为他了解她的底细,为了摆脱他的控制非除掉他不可。 可李靖梣要废掉自己的侍卫长就有些让人始料未及了。莫非她也洞察了涂家的反迹? 这个费从易,百分之八十就是熊案凶手。之前他曾来医馆故意挑衅过,岑杙对他印象深刻。如今想来,着实有些蹊跷,他挑衅谁不好,偏偏来挑衅她。是不是被他发现了什么? 岑杙虽不甚了解东宫内部发生的事,但料想涂远山安插自己人入东宫,也没怀什么好意。而这封信恰恰印证了她心中所想,李靖梣本人对这个安排是极为不满的,所以才想尽办法要除掉他。 本来姜遹心要她杀人岑杙是极不情愿的,现在李靖梣也要她这么干,心里就动摇了。何不就助她一臂之力呢? 吕福? 傅敏政望着岑杙交给他的人名,很是纳罕了一阵子。 “是!这个人是涂府外院的管家,费从易声称他那晚一直在涂府,并未出府。至于他到底在不在,这个人一定清楚。” 傅敏政犹豫道:“这个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既然你我都能猜到此中情由,那涂家肯定也早做了防备。即便把他抓来,想必也是封了口的葫芦,抵死不会认的。” 岑杙笑笑,又交给了他另一张纸。 “坐脏?” “像这种大府的管家,在一些人眼中可能比郡府还尊贵。免不了就要孝敬一些,可是一旦收了不符合他身份的东西,那就死罪。” “大兴瓷枕?那可是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御制瓷枕?这么私密的东西,肯定要遮遮掩掩的,你是如何知晓?” 岑杙挠挠脸,“这吕福在外有座宅子,我听了点消息,就派人偷偷地潜入过……” “你……”傅敏政瞪起眼,“你可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傅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岑杙赶紧拽他胳膊让他坐下来,“你听我说嘛,这不是事急从权么,反正你在这里也找不到线索,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呢!” 岑杙没敢告诉他这是从李靖梣信中得到的线索。这姑娘一向是不让别人操心的主,连这样犄角旮旯的事都能翻出来,想必在涂远山盯紧她的同时,也对涂府下了不少的功夫。 而傅敏政是个秉性刚直的人,最见不得偷鸡摸狗之事。他以为岑杙虽表面上圆滑世故,玩世不恭,内里其实和自己一样也中直。没想到…… “傅兄,傅兄?”岑杙见他一副跟自己过不去的样子,无奈地道:“好吧,等这件案子一了,我亲自到刑部负荆请罪行了吧?” “哼!请罪就不必了!下次再让我知道,绝不轻饶。” “是!是!”岑杙笑脸应承,“那,就去抓人吧?” 当下傅敏政点齐了兵马,到吕福宅子里搜脏。果然如岑杙所述,这吕福把那大兴瓷枕当成了宝贝,夜夜枕着睡觉。带来的瓷器工匠经过鉴别,确认这是大兴瓷器无误。傅敏政拿住了把柄,立即往涂府拿人。人赃并获,涂家也不好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外院管家被拿走,涂家人明白这傅敏政是冲着他们来的。 次日涂家就联合朝中势力对傅敏政进行弹劾,想把他调离原岗位。奈何这傅敏政做事一向兢兢业业,甚少出疏漏,一时竟无从钻营。且敦王、诚王二系见这件事有可能打击涂家,竟也联合起来力保傅敏政。这让傅敏政得以继续坐在侍郎位置上审理此案。 那吕福经不住严刑拷打,就把这件事全盘招了,的确是收了下头官员的“孝敬”。傅敏政告诉他这是死罪,还有可能牵连家人,诱导他“戴罪立功”招出费从易当晚的行踪。可是吕福知道如果他招了,定国侯也决计饶不了他和他的家人。竟然在入狱的第三个晚上用碎瓷器抹了腕,自杀了。 这一下又失去了熊案的重要线索,傅敏政气得牙痒痒。岑杙听了直摇头叹气,“这吕福早年也曾随涂远山南征北战,是决计不会背叛他的。有这个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案情又陷入了僵持之中。而此时另一个大人物的回归,给案件带来了新的转机。 文嵩侯兰冽! 这位文嵩侯是皇帝的小姑父,昌宁大长公主的驸马,今年已经六十高龄。为人刚正不阿,行事极有魄力。 最关键的,当年他和岑骘一个在大理寺当值,一个在都察院差遣,并称“双璧”,是玉瑞司法体系内的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当年岑骘案发时,他正在北方查案,连上八道奏章为岑骘辩白,可惜都未得到理会。第八道还未发出,就传来岑骘死讯,他继续上了一道悲天悯人折,直斥朝廷不公,为岑骘鸣不平。李平泓大怒,差点把他斩首弃市,还是昌宁大长公主到皇帝侄儿面前哭诉求情,才保了他一命。 之后,兰冽就被调离了大理寺,改去刑部任职。四年前涂远山亲自出马抓获丰阴七雄之三,本来要立即处斩。当时兰冽正任刑部尚书,指出丰阴七雄还和多件案子有关,主张先审后斩。但没想到这一拖反倒让顾人屠、孔蝎子他们逃脱。三雄越狱后,涂远山以办事不利、私纵人犯为由将其弹劾。最终兰冽被去职,发配到边地流放两年。不过仅一年后,李平泓便重新启用他,任命其为川阴郡守。这三年由于他任职期间政绩突出,朝廷多方考量又把他召回。 这一次,李平泓很有魄力地将其任命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都察院自清宗废除都御史一职以来,一直以左、右都御史为尊,其中右都御史又以左都御史为尊。左都御史就相当都察院的头。自岑骘死后,许多人在这个位置上干不满两年,就因各种由头被罢免。兰冽当这个头朝中无有异议。 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关注起了“老朋友”涂家的案子。在这件案子中都察院一直扮演了监察的角色,其实并未实质性地介入。但是兰冽一来,风向立马不一样了。全都察院御史们仿佛集体打了鸡血,讨论案情,捕捉疑点,深入调查,大胆取证,比刑部还要积极。 原先顾忌涂家势大的人也不怎么顾忌了,放开胆子道出自己的疑点。比如费从易并没有彻底排除自己的嫌疑,他是涂远山的义子,涂家包庇他合情合理,因此涂家管家的口供不能算数。还有,秦谅之前得罪过涂远山,费从易有杀熊大人嫁祸秦谅的动机和条件。种种论断,不一而足。 因为御史们有风闻言事的权利,如果所说符合逻辑情理,即便最后说错了也不会被追罪。他们可以放开胆子说。 但岑杙记得,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兰冽进京前,他们一个个蔫若瘟鸡。明知此案有种种可疑之处,仍旧不发一语,装聋作哑,噤若寒蝉。可怜前辈创下的风骨,都被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一个个葬送了。相信性烈如火的文嵩侯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也未必会高兴。 ※※※※※※※※※※※※※※※※※※※※ 后面添了一小部分 一箭双雕 都察院介入以后, 刑部办案也顺利了许多。涂府虽死了外院管家, 但还有别的证人, 从门卫、侍从,到洒扫庭院的杂役, 都一一传来问询。 虽然这些人在费从易出是否出府这件事上口径一致,都说没出过府。且跟预先安排好了似的,连他几时进餐,几时如厕, 几时就寝,几时起床都叙述得分毫不差。不过越是这样细致越让人怀疑。因为常人对这些小事一般不会太在意,且案件已经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记忆有偏差才是人之常情。而这些人的回答俱都滴水不漏,且一点反思犹疑都没有, 就跟时常拿出来温习似的。若说没有被提前教习过, 傅敏政是不信的。只是一时也不能强判他们串供,只能各自放人回家。但第二天一早又把他们传去审问。 如此接连传讯了五日,涂远山不满了,在朝堂上怒称刑部蓄意扣押无罪的涂府众人,致使涂府上下人心惶惶, 无人打理, 乱成一锅粥。且刑部、都察院皆已经问询过,没问出结果, 就该打消疑虑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传讯, 难免没有故意针对涂家的嫌疑! “放屁!” 这一声震吼不仅将众臣吓了一跳, 也让皇帝头冠后的金翅颤了颤。众人往背后声源望去,就见一穿紫袍玉带的瘦长人影从殿外豪跨进来,年纪已经不小了,长脸圆眼,目光如炬。两腮和颌下三绺白须,中长边短,呈倒山形,但十分飘逸。方顶乌纱帽掩住了一半阔额,一半白发,三分头颅。阔额上横叠了数道笔直的皱纹,几乎与纱帽上两条横展的铁翅持平。来人身材高瘦,衣袂飘飘。很难让人把刚才那雷霆虎啸般略微不雅的“放屁”,和眼前这个清癯、单薄、儒雅的老人联系到一起。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侍卫,连忙跪下来朝李平泓请罪。显然没能在殿外拦住这个人,让此青年十分惶恐冷汗直流。 李平泓知道以兰冽的火爆脾气,谁也拦不住。挥挥手示意他退下,那紫袍官这才把象牙圭立在身前朝李平泓屈膝下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卿平身。” “谢吾皇陛下!” 那虎啸般的声音果然是从他单薄的躯体中发出的。老而弥坚,中气十足。连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涂远山气势上都给比下去了。 众人一见是他就没人敢追究那句“放屁”了。定国侯脸上青青白白一阵,极是难看。 在朝堂上敢公然辱骂涂远山,说他“放屁”的,世上估计也只此一人。 “文嵩侯,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说你放屁!” 似乎怕他听不懂,兰冽又强调了一遍。看到涂远山被当场气噎,脸色由不可思议转为阴沉。岑杙肺部气流乱窜,生生憋了一嘴的笑。 但定国侯毕竟上了年纪,修养、定力都比她好,即便被辱骂至此,也没有朝对方大打出手。而是以冷笑回应对方的粗俗不堪。 兰冽与涂远山斗了多年,早就对他的一系列表演免疫了。这涂远山早年号称儒将、佛将,杀良冒功案后底裤兜不住了,又开始大力排除异己,以权势凌人。在他眼里,实乃天下第一虚伪无耻的小人。 兰冽转身朝御座禀奏:“皇上,案情如有不决,传讯证人是很正常的事。有时候证人翻供,一而再再而三,在所难免。定国侯说此举是针对自己,莫不是做贼心虚!” “文嵩侯,本候一再忍让,请注意你的言辞。” “皇上,臣已经拿到证据,涂府仆从已经全都招供,当晚费从易确实不在涂府,是那位死去的前院管家教他们作伪证,请皇上预览。” 涂远山心里一沉。他本就不对那些仆从抱多大希望,虽统一了口径,又教习了说法,但奴仆就是奴仆,稍加威喝就会泄露天机,决计斗不过刑部、都察院那一帮精明的人物。所以,他频频向两部施压停止传讯,因为被传讯得次数越多,仆从露馅的机会越大。一开始他没亲自出面作证也是这个道理,为得就是一旦事败,还能保全自身。 “定国侯,你如何解释此事?” “回皇上,费从易是臣的义子,如同亲儿,出入涂家并不需要臣的指示。当天早上他来探望过,臣说了句让他留下来住几天,他也答应了。当晚臣一直在后院照顾内子病情,以为他就在前院。不过,当晚内子病情反复,臣实在无心去探究,前院事务全都交给了管家。 虽然臣并不十分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想着费从易的武功并不足以将长矛穿透树干。因此他并不是杀害熊大人的凶手,这点臣还是可以担保的。请皇上明鉴。”他几句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为义子说了好话,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时,李靖梣也出列,“父皇明鉴,费从易确实不具备凶手那样的本事。傅大人已经在衙门验证过了,这是很多人亲眼所见。” 傅敏政跨步出来,“确实如此,当天费大人用尽全力都没能扎透树干。何况隔着一个人。连兰溪侍卫都比他刺得深。” 岑杙闻言,立即跨前一步,“臣听说费从易是在比武之中打败了兰侍卫才赢得东宫侍卫长之职。如今听傅大人的意思,兰侍卫的武艺似乎又在费大人之上了?” “此言差矣!”傅敏政跟她一唱一和,“兰侍卫是力气见长,费大人是以技巧取胜,费大人亲口承认力气是不如兰侍卫的。” “力气都不如如何能打得赢?”岑杙扬声道:“臣很怀疑费从易是在故意隐藏实力!” “力气不如,是可以打赢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哪来的什么隐藏实力!”涂家系官员驳斥道。 岑杙轻蔑道:“除非亲眼看见费从易凭技巧取胜,否则就无法证明他有没有隐藏实力!” “那你想怎么证?” “让他们再打一场!当着大伙儿的面,痛痛快快地拿出真本事!”这回没轮到岑杙,兰冽就抢先呼道。和岑杙浅浅对视了一眼,双方心领神会,他也很想从中找出费从易的蛛丝马迹。 李靖梣又反驳,“儿臣以为不妥,让东宫两侍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动手实在不雅。” 岑杙故意跟她对着干:“殿下此言差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好可以洗清费侍卫长的嫌疑。不然,长期留一个有杀人嫌疑的人护卫东宫,岂不是将殿下置身于危险之中。” 李靖梣面无表情:“本宫相信费从易,并不觉得他是凶手。” 岑杙咧开嘴,嘿嘿一笑,“殿下还是不要大意为好。真正危险的或许并非费大人,而是把费大人安排在殿下身边的那位!” 她这意味深长的一语,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明着是提醒李靖梣,实际上是存了离间东宫和涂家之意。谁不知道她平日就和东宫不对付,根本没这么好心提醒。 敦王系觉得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没了涂家做倚仗,东宫根本什么都不是。 一副姐弟情深的样子站出来:“父皇,为了皇姐的安危,还是要验明真相的,不能让杀人犯呆在皇姐身边啊!” “什么杀人犯,敦王莫要先入为主了!”涂远山原本就压着一股怒意,此刻一声暴喝,吓得敦王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再听他那口气,斥他就跟斥个小鸡仔似的,那意思就像“黄口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敦王不禁又急又气,李平泓平时都没跟他这样讲话,这涂远山算个什么东西! 待要再说什么,李平泓忽然朝他闭了闭眼,让他退下的意思。只好忍气吞声回去站好。 “皇上,”涂远山抱拳道:“为了证明费从易的清白。臣赞成文嵩侯提议,就让他们再打一场。” 于是众人都同意,皇帝便宣费从易和兰溪进宫。李靖梣趁机回头望了望,看似无意地深深扫了岑杙一眼,便很快略过去。那一眼似乎格外意味深长。岑杙感觉到了,暗忖我都照你意思办了,接下来能不能成就不关我事了。 原来,这都是她遵照李靖梣信中交代所使得计策。先是利用涂府管家私用皇家用品案咬定费从易有嫌疑,然后再找时机逼他和兰溪比武。 岑杙一开始不知道她这样做有何深意。不过猜测是和除掉费从易有关,也就卖力而为。谁料管家自杀,计划夭折,以为这事多半不成了。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兰冽,再次将嫌疑锁定了费从易。 岑杙之前不理解她说得“找时机”是什么意思,刚才听傅敏政说到费从易长矛扎树不如兰溪扎得深的时候,脑袋里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这不就是“时机”吗?于是,立即抓住机会质疑此事,促成二人的交战。 至于交战后会发生什么,她却又一片茫然了。她只是不解,上次交战兰侍卫败在费从易手中,如果这费从易真是杀死熊大人的真凶,就算十个兰溪也不是对手。再交战一次还有什么意义呢? 兰溪,兰溪?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对了,岑杙心中犹如被闪电击中,他不就是上次在皇陵和向暝比剑的那个侍卫吗?对啊,她怎么一直没想到呢!以他的武艺一定能逼费从易使出真本事,到时候,就能知道费从易是不是真凶了。 可是她转眼又纳闷,既然之前就是他和费从易比武,以他的武艺为什么会输掉呢?似乎不该啊! 她并不知道皇陵里的兰溪是吴天机假扮的,输给费从易的兰溪才是真的兰溪。只觉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如今已经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多思多想。 费从易和兰溪到场后,也不多说废话,就要开始比试。这时候,忽然有个文文秀秀的官员出来对李平泓道:“皇上,这两位英雄都是东宫部属,难免有打默契架的嫌疑,看不出真本事。得先定个彩头才好!” 李平泓捋捋长长的胡子,“有道理。依众卿看,设什么彩头好?” 这时又有人提议,“上次是谁赢了谁当东宫侍卫长,这次不如也一样!” 定国侯虎目一瞪,脸色已经暗沉,“胡闹!东宫侍卫长一职责任重大,怎能如此儿戏说换就换?” 而岑杙脑中却翻江倒海的掀起一阵风暴。 至此时她终于明白了李靖梣的用意。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一旦彩头定为东宫侍卫长,那么费从易出手抢夺,势必会暴露真本事,被在场人识破他武艺高强。而如果他故意隐藏,势必会被兰溪打败,丢掉侍卫长之职。 这才是李靖梣的真正目的! 她绕了那么一大圈表面上想抓住凶手,实际上是想借此案驱逐费从易。因为两害取其轻,费从易一定会选择隐藏身手,否则一旦暴露武功,他的嫌疑就会直线上升!到时还是会丢掉侍卫长一职。 她回忆李靖梣看她的那一眼,不仅是意味深长,还是别有深意吧! 果然,涂远山出面反对后,又有人讽刺:“上次不就是以武取胜的吗?岂不是一样儿戏!” “你!”涂远山攥紧拳头,可见得气愤填膺。 “好了,好了!不必再议了,就这么办,谁赢了这东宫侍卫长的职位就是谁的。”李平泓出面主持公道了,“定国侯稍安勿躁,既然费从易上次能赢,这次如无意外,也该是他赢。” 定国侯只好悻悻应诺,冲陛阶下的费从易暗示性地点点头。 费从易收到指示,也颔首以应。心想,跟眼前人比武根本用不着拿出真本事,五分足够。于是做出一副承让的样子,“兰兄,请出招吧!” 谁知这一承让,竟然再也没有了还手的机会。由于这次比武规定使用长矛,费从易见对方攻势凌厉,只能用矛杆被动抵御。杆与杆相击,发出清脆的“杠杠”声,对方的长矛在空中或刺、或钩、或划、或旋、或搅、或杀,出手既快又准,简直稳迅兼备。全然不似之前那晚笨手笨脚的,好似整个换了个人。 你当他是谁? 正是再度易容的吴天机。那个让岑杙惊叹不止,让越中自叹弗如的假兰溪! ※※※※※※※※※※※※※※※※※※※※ 中间漏掉了最关键一部分,后面又补上了一小段。重新整理了逻辑顺序。 副都御使 原来, 自那日兰溪被一同请去刑部刺树, 他回来后就将此事禀报给了李靖梣。那时, 李靖梣正受制于东宫要职被外人窃居,于是心生此计, 与兰溪筹谋一二。 兰溪接到宫里的传召,自是会意,佯装肚子痛,暗地里却偷偷去了长公主府, 和吴天机互换身份。吴天机亦早应允会援手,于是便有了这场移花接木的比武。 费从易哪里知道这相同的面皮下早已换了一位绝顶高手。还以为上次和他对战对方有意深藏不露,不然一众东宫侍卫何以派他出场? 可是略一寻思,又觉不对。对方当日刺树,他也是亲眼所见, 不过入木五寸有余。何以现在运枪的力道, 招数都猛增一大截? 但见吴天机双手夹住后柄,将银色矛头频频往费从易脸前疾送。空气发出尖锐的撕鸣,银枪头上寒光闪闪,晃得人目眩神迷。费从易连忙挑枪抵挡,“梆”得一声, 吴天机矛头被击开, 收势也快。转眼后手抬高,杆尾上倾, 矛头下斜, 一记虚挑后, 直攻他下盘。红樱在他□□斜刺,费从易左右支拙,只得如鹿似的左右跳脱,不断闪避。 众人见他只守不攻,颇为狼狈。均暗暗为“兰溪”叫好。只涂远山扫着跟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战况,目光微微凛了起来。 费从易自诩并非敌他不过,只惧于一旦使出真本事,杀人的事就将瞒不住,才处处落了下风。他若就此认输倒也能全身而退,但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拿下的东宫侍卫长就将拱手让人,他岂能甘心。 忽然发现吴天机举臂时,腰胁露出一处空挡,暗忖天赐良机。当下运用足力在原处转身,看似要往后逃,实际却是一个大回旋,使了一记回马枪,往吴天机腰间猛刺。只是矛头刚递送出去,他就察觉上当,这招是诱敌深入,想撤手已经来不及。他送枪时身体前倾,露出了整个后颈,吴天机果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转身躲开直刺后,枪矛一头反握手心,竟将枪柄做直棍朝他肩背砸来。只听一道劲风袭肩,犹如蘸水鞭撕裂空气般呼啸着抽在他的肩背上。他整个人受痛扑倒在地,担心他继续攻击,忍痛翻身离开脚底。 台阶上涂远山朝李靖梣看了眼,后者眼波不动,兀自盯紧下方。 吴天机却没有继续再攻,而是转动银枪等他起来再战。 费从易自恃聪明绝顶,武功难逢敌手,哪里吃过这样的闷亏。心中不由咬牙切恨,恼怒非常。 吴天机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忽然就逼到了自己面门前,上下疾攻,心中骇异,“好小子,原来深藏不露!”却也觉得棋逢对手,当真畅快。 正要大显身手和其对战,只是费从易递出充满劲力的一枪后,随即醒悟,糟糕,差点头脑发热坏我大事。又半路折将回来。高手过招岂容反复犹豫,他收枪时,对方已经递枪至,一枪划破了他的前襟,抬腿将其踢飞出去。 好久才见其爬起,坐地上缓了一会儿,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似讥似嘲道:“兰兄武艺果然高强,鄙人甘拜下风!” 吴天机却知他是有意认输。心中暗怒:岂有此理,这小子竟然也跟我玩这套儿,藏着掖着看不起他,看我不逼出你的全力。正要挺枪再战,蓦地瞥见陛阶上李靖梣似对他摇头。心头登是一震,啊呀,险些坏了大事。 于是不再逞勇,收枪谦虚道:“承让!” 胜负已分,“兰溪”成为了新的东宫侍卫长。而费从易“果然”不具备刺木十寸的能力,看似是洗脱了嫌疑,却失去了宝贵的侍卫长一职。而侍卫长也没落在外人手里,只是从涂家义子变成了东宫直系。旁人只觉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又不知道该如何解。只东宫内部人知晓,这不过是东宫在向涂家表明,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哪怕涂家也不行。 回府之后,涂远山坐到议事厅主位,包括涂云雷、费从易在内的涂府家臣全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涂远山把费从易单独叫进书房,安慰了一翻,“原也未想让你这么快就升任东宫侍卫长,只是出于试探勉力为之。没想到这小妮子,竟寸步不让!这样也好,我瞅着你在她身边多呆一天,她就一天不自在。双方也就会多增一丝嫌隙。撤出来也好,过些天我会给你另谋职位。你就先跟着云雷吧!” 费从易听他口气里似乎已经怀疑此事乃东宫作梗,但仍未有翻脸的意思,心中不由悲愤、质疑,但他平素没有怕的人,唯独惧怕涂远山,对他所做安排从不敢有任何疑异。所以面上也只是恭谨道:“是,悉听义父安排。” 出府后却越想越不甘心。正巧在街上碰见了被众人簇拥着去喝酒的兰溪、越中一行人,瞧见他们欢喜得意的样子,越发不是滋味,暗忖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一切还回来。 却说云种被鞭打之后,两个月才能下床走路。最近京城、东宫接连发生的事他都听说了,苦于不能下床走动,为李靖梣分忧解难。这日伤好痊愈,就要赴巡城司南营上任,临行前向李靖梣辞行。李靖梣对他说了一些勉力的话,“别的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这个职位是定国侯帮你求下来的,我本身认为不妥,但对你而言,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巡城司不比东宫,大多数都非自己人,有些还是虎视眈眈的敌人。如何周旋,如何立威,如何服众,如何立功,是门大学问。非亲自体验不能感同身受。你且专心上任,勿管其他。” 岑杙突然被传召进宫,皇帝特地询问了她和秦谅的关系。这段时间她连续为了秦谅案子奔波,早传到了李平泓的耳朵里。心中已然纳闷,若无深交她为什么会如此尽心竭力? 岑杙倒也没说谎,称二人是多年不见的幼时好友。李平泓有些意外,接着他递给了岑杙一叠奏报,都是都察院御史参劾她收留裴二小姐的事,说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指责她金屋藏娇,枉顾礼法。岑杙冷汗直流,心中暗忖这帮御史管得真多,参完一次又一次,是准备黏上她了吗?面上却也认认真真作答,将留裴濯做人证的因由一一述说。 “朕猜也是如此。被都察院盯上的滋味很不好受吧?连朕也怕他们。” 李平泓半开玩笑道:“他们不怕死,不怕打,就怕闲下来。”完了,又意味深长道:“不过被这样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文嵩侯兰冽跟朕说了他很欣赏你,想把你调去都察院,你可愿意?” 岑杙一凛,心口忽得砰砰直跳。都察院是父亲生前述职的地方,是他一生的信仰所在。她做梦都想继承乃父遗风。但是现在还不能。 现在的都察院党派林立,各为其主,根本没有多少为民请命的谏官。每天不是为自己的利益参劾这个,就是为主子的利益参劾那个。直言敢谏的官员如赵辰者,下场莫不是惹怒天子,被一次又一次庭杖,就是被贬斥流放,像文嵩侯兰冽这样能回来的还有几人?还是沾了身为皇亲国戚的光。 她承认自己很没有骨气,怕被庭杖,也怕被驱逐。而当御史首要的就是不怕庭杖,不怕驱逐。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一步一步靠做实事积累起来的,不是靠嘴皮子发家。如果因言获罪,前功尽弃,那岂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父亲的前车之鉴就在不远,她又岂能重蹈覆辙? 李平泓看出她的犹豫之色,“怎么?你不愿意?” “臣不是不愿意,臣是担心不能胜任。” “你还没问是什么职位呢,如何就说自己不能胜任?朕要给你的职位是左副都御史!和你原先的平级。” 岑杙一凛,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第三号人物,仅次于左、右都御史。虽然她在户部也是第三号人物,不过,论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都察院大一些。虽说是平级,但实际是暗升了。 但岑杙还是很犹豫。李平泓竟然不恼,一片爱才之心,叹道:“这样吧,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岑杙忙诚惶诚恐,“臣谢皇上。” 出了百翠宫的门,她一口气也没松,只觉理想和现实在脑海中激烈交战。 猛地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她全神关注其它事,便没瞧见其他事,登时骇得头皮一麻。 看清来人,才算轻轻吐出口气,“是你?” 又是姜遹心。 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我要你办得事你办好了吗?” 姜遹心也不跟她啰嗦,直接发问。岑杙暗忖这人真是市侩,上来就问自己的利益,也不会遮掩一下。 倒是没有去考虑她的处境,只能停留一小会儿,自然要捡重点的说。 岑杙此刻心烦着呢,就道:“没呢!我哪有时间啊!” 姜遹心呆在深宫之中,对外面发生的事不太了解。只当她是没有尽力去办。 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秦大官人!” 岑杙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好点态度,是你求我办事还是我求你办事?你再逼我,我就不干了!” “那你试试,我不怕与你同归于尽!” 岑杙噎住,想骂她愣是骂不出来。 “我……你……” 之后“哼!”了一声,语带嘲讽道:“你这么急着杀了他,是不是人家对你做过什么?你姿色这么好……” 她本来就是故意气她的,哪知真触怒了她。姜遹心丹凤眼一瞬间凌厉如刀,举起手来,“啪”得一声,给了她硕大一个耳刮子。 距离太近,没能躲开。 岑杙捂着脸“啊哟”一声,愤懑地瞪着她,却见她比自己还怨愤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暗忖:不会被我说中了吧?那可要倒霉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岑杙现下气也生不起来了,只想着如何跟她说对不起,眼神四处瞟着不敢看她。可是又迟迟张不开嘴,“那个……”往巷口一瞥豁然又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大袖衫,袖上画龙绣凤,一派高贵庄严气质,正冷冷地朝这边走来。 她身边没有跟着旁人,只身走到了岑杙身边,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她脸上的五个巴掌印。 径自扭脸正对了诧异的姜遹心,同样举起手掌,“啪”得回了她一个耳光! 岑杙没想到她会替自己还击,连躬身行礼都忘了。连忙把炸毛的李靖梣拦着不让她靠近姜遹心的身。口齿结巴道:“这……殿下……你……别激动……你什么时候来的……”说完舌头一卷,又轻声凑她耳边,“殿下,你……这样……不对啊……她……她是……”她想说她好歹是你父皇的妃子!但一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愣是出不来。因为李靖梣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她的脸,清清凉凉的,正好舒缓了她肿处的火辣。但是却也让岑杙顿时羞得满脸霞红。 有意地闪开她的抚触,倒退几步,这还有外人在呢!很想找个砖缝钻进去。 起先的羞愤过后,姜遹心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关于她俩关系的猜测,终于有了实质性地进展。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 李靖梣也不再执意去碰她,反正打也已经打了,回过头,一双杏眼登时射出严厉的寒光, “姜老板,不管她如何对你不起,你都没有资格打她,就算打,也不能打脸!” 姜遹心听她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里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倒也没有揣度她后半段的含义,好似已经将岑杙据为己有了。 岑杙心里登时温热热的,回忆当初被涂云开掌掴,她亦是如此原数还击,并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 只是上次就闯出了祸事,当下又担心她再次引火烧身,心中就盘算起了如何安抚姜遹心,想来想去只有下重手除掉费从易了。 原来李靖梣交代完云种后不久,就乘车赶往皇宫。将户部整理出来的节省军费开支计划送进宫去。 听说李平泓身在姜美人的百翠宫,李靖梣还是第一次到这边来。沿着宫道越往西走,越觉得僻静。听说这位姜美人喜静,住处偏远,连宫人们也不常到这边来,皇帝却偏喜欢到这边来躲清净。果然如此。 谁知道就在她只身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被她听到了那声响亮的耳光。 起先的震惊之后,姜美人的相貌越发面熟了。走近的时候,渐渐地翻出了她的影子。她就是那个曾经揭开秦浊面具的女人。 岑杙入职 李靖梣对她的印象不可为不深, 未意料她如今进了宫来, 还成了李平泓身边的爱宠。 这个人知道秦浊的身份, 也知道她俩的纠葛。放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在李平泓身边,她竟然现在才发觉, 当真是失察,差点就被她坏了大事。 姜遹心瞧见她其意不明的目光,心中一阵阵忐忑。她在宫中无根无系,孤立无援, 唯一能仰仗的费从易却是个奸诈无比的小人,决计是无法同东宫抗衡的,何况费从易也算是半个东宫人。 那日在中秋宫宴上看到岑杙演奏箫曲,竟然十分面熟,待她登上陛阶领赏, 登时认出她便是“已故”的秦浊秦大官人。此后寻着机会在宫道间一试, 确认无误,果然是她。 在这期间,她已经从宫人侍女们口中打探出这位岑状元的诸多事迹。发现她竟然十分受李平泓宠信,是公认未来能出阁入相的人物。无论是前程、地位、声誉,都比费从易好太多。而且最关键的一条, 费从易不可为己所用, 而岑杙不同,她有性命攸关的把柄落在自己手上, 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在这深宫之中, 如果没有外在的倚靠, 光凭姿色,很难保住地位。何况她本身已经快三十岁了,李平泓至今对她保持新鲜,不过因为她尚有几分不同于小姑娘的姿色。一旦色衰爱弛,像她这样没有出身,没有地位,又没有姿色的人定会被弃如敝屣。她虽表面上利用岑杙杀费从易,心里打得却是更长远的主意。费从易终究不可用,只有赌一把将岑杙转化为倚靠,她的未来才有保证。 现在发觉她想得还是太过简单了。岑杙身上牵扯着太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光一个皇太女就敢轻蔑她至此,何况皇太女背后还有皇帝。 “咱们不要在这停留太久了吧!”岑杙觉得这气氛着实尴尬,“殿下……您是进宫面圣吗?” 她看见了李靖梣手中的奏章。 “嗯!”李靖梣鼻子里嗯了声,依然定眼直视着姜遹心。葱白的手背在毛茸茸的袖口中露了出来,反扣着奏折,也不知道冷不冷。 “姜美人,刚才本宫一时情急打了你一掌,下手着实有些重了。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在后宫之中能爬到如此高位着实不容易。 本宫不想和任何人为难,相信姜美人也是一样。如果此事有丝毫泄露,不管是出自谁之口,本宫都会第一个来找你。” 她语带威胁,又将含着不知名怒火的目光扫向岑杙,转身沿着宫道施施然走了。岑杙知道她肯定生气了,是气自己不告诉她姜遹心的事吗?还是她以为自己和她有什么?一颗心登时七上八下很不是滋味。 怕被人看见,也只好离开。不过,她临行前又瞧了姜遹心一眼,见她倚靠墙壁,扭脸望着别处,被掌掴的地方又羞又红,心里不禁起了怜悯之心。软语道:“很疼吧?其实,殿下并非有意的。你放心,那件事我会……” 话还未完,姜遹心登时离开墙壁,转身从另个方向走了。 “欸!”望着这一左一右背向而行的身影,岑杙皱皱眉,觉得真够郁闷的,平白竟招惹出这许多事端。 回到府上,考虑了一夜。越发觉得李平泓安排她进都察院并不是一时兴起。狼山平叛那次派她去辅佐李靖梣,并授予她临事密奏权,就已经有了让她监察全军的苗头。而上次陪李靖樨去江北查案,使得也是监察御史代天子巡狩的权利。这些都与她的本职工作相去甚远。若说李平泓没有提前筹谋,岑杙是不大相信的。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好推脱了。一旦推脱就可能失掉李平泓的信任。岑杙反思了许久,决定接下这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烫手山芋。虽然这个结果比她预期中的要早了些,但事在人为,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只要结果是好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呢! “岑兄果然又高升了!我所料如何?”去户部办离职交接的时候,正巧遇到督工回来的崔末贤,一见她就揽肩套近乎。 岑杙拍掉他的爪子,“什么高升?平移罢了!” “诶~”崔末贤摇头不同意,“这六部相当于皇上的四肢,都察院是天子的耳目,由四肢到耳目,还不算高升么!” 岑杙无语。 因她平素待人随和,人缘极佳。众多下属都来送别,人人脸上都是羡慕、恭维之色。郑郎官笑道:“依我看,崔大人这张嘴灵巧得很,合该也去都察院捡个御史当当。”众人也都乐得奉承。 崔末贤也笑,“我这张嘴要是到了都察院,那不得把满朝文武全都得罪光了。” 众人都被他这份自知之明逗笑了。岑杙摆摆手,“好了,好了。别贫嘴了。各位同僚且忙去吧,不要为我耽误了公事。岑杙这里谢过了。” 众人见她深躬道谢,也都躬身还礼,不禁流露出一丝不舍。 一年多以前,她还初来乍到,年轻识浅,虽然已凭盛名誉满京城,但还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此后每日兢兢业业,夜夜都要守职到很晚,乃至通宵达旦。每次完成任务都是所以人当中最快的,最好的。渐渐赢得了尚书王中绪和侍郎崔末贤的赏识。 一年内连升四级,创了一个不小的纪录。有人不平,有人眼热,有人嫉妒,但大多数还是佩服。 她不仅能力出众,而且精力充沛,做事面面俱到,常有突破性的建议。进位侍郎后仍然和从前一样,虽然每天不是最早一个来,但一定是最后一个走。对待下属年长者常以晚辈自居,不以官职压人。对更年轻者也不以年纪凌下,反倒常帮他们担责。无论长者、年轻者都对她青睐有加。 就拿王中绪本人来说,他虽然平时待人随和,但对待公事却是变态的严格,几乎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下属递上去的奏章基本都要被他打回来两三次,不是这里不合格,就是那里不合适。众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王蹉跎”,还有叫“王刻薄”的,大抵说他浪费时间,斤斤计较。 但是唯独岑杙的,从来没被打回来过。 众人一开始以为王中绪对她个人有特殊优待,但是求她帮忙审核一遍的奏呈,也无一例外得到了一次通过。这才知道不是她有优待,是她的确心思细密,能够做到让吹毛求疵的王刻薄都满意。 此后,越来越多人在上交奏折前先找她帮忙过一遍。比起王老头动辄吹胡子瞪眼的可怕形象,她可是和气的很,会耐心帮人指出问题出在哪里。经她指点的奏章大多数一次通过。她也渐渐的赢得了同侪的信任。 王中绪后来察觉到这些属下办事麻溜了许多,来了个突袭,抓到了她这个“罪魁祸首”。 因为有些奏章已经超出了她的职责范畴,有越权谋事的嫌疑。岑杙忙跪下请罪,谁知王中绪不仅不罚,还默认了她的做法。因为的确帮他省下不少的事儿。 之后,属下每回往内阁送奏章的时候,只要点个头就代表岑杙审过的,王蹉跎基本扫一眼就全部通过,动作快得让其他忙得不可开交的内阁耆老瞠目。 吏部尚书付名启是个热心肠的好人,知道他最善于吹毛求疵。现在却闪电般地一扫就过,还以为他自暴自弃了。每次都眯着那双黄豆大的小眼睛提醒他,“王阁老,这样就算看过了?会不会有问题啊?” 然后瞠目结舌地看着户部被李平泓大力表扬。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纷纷过来讨教。王蹉跎偏要藏着掖着。凭他们惊讶、羡慕、嫉妒,他只不开口,免得机密泄露,就无法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过了一年多。 众人皆知岑杙不是池中物,早晚有化龙腾飞的一天,因此对她的离开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想起这一年的种种相处,迁就、提携、说笑、打趣,犹在昨天,难免会生出几分不舍。 崔末贤撵退众人,又拍拍岑杙的肩,诚恳道:“我刚才说得可不是玩笑话。都察院掌监察、弹劾,最容易得罪人。树敌一人就多一分危险,岑贤弟,你可要牢记。” “多谢崔兄提醒。” “另外,如果将来有人背后弹劾我,记着帮我兜着点。” “去你的。” 最后去辞别李靖梣,她好久没来户部了,今天好像专门过来的。岑杙心里有些开心,见她身旁的侍卫长换成了兰溪,更加宽慰。 “你先下去。” “是!” 兰溪自去大堂门外守候,岑杙对前面人道:“我走了!” “嗯!” 她只淡淡回应一字,语气平淡到不行,岑杙有点不甘,“我真走了!” “嗯?……嗯。” 似听到情绪波动了,岑杙就当她是不舍了,嘻嘻笑着上前几步,双手叠搭在她公案上,“以后就不能常见你了!你还记得小镜峰的约定吗?我每个假期都会去那儿等!” 看她没反应,扣扣她桌上的奏章,“你来吗?”热切地盼望着她。 李靖梣眼珠还盯着奏章,这时缓缓点了点头。不像是答应她,倒像是从奏章里看到了值得赞赏的内容。还用食指和拇指圈住了嘴,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岑杙不管,只当她是答应了自己,“呐,这你说好的,不准反悔,我明天就是假期。” “明天?”她疑惑地抬起头来,泄露了明明在听,却装着不在意的底。 岑杙一副“露陷了吧”的得意表情。理所当然道:“是啊,新官上任不是有三天的假期嘛!去小镜锋打发时间咯。” “三天是让你熟悉新环境的,以便尽快适应接下来的职务。你就这样随意打发了?” “有什么可适应的。我和都察院那帮人向来不对付,他们不挑我的短就罢了,还甘心让我适应?” “你……” “好了,好了,就这样说定了,我明天在小镜锋等你,不见不散。”岑杙截住她的话头,在她发表长篇大论前,脖子往前一倾,准备掠个香吻就溜之大吉。谁知这时李靖梣正巧提笔,架在耳畔,她这一倾脸就刚好撞在她的笔头上了。 感觉一道毛茸茸的冰凉在鼻梁上一点,接着又从左腮往外划了出去。岑杙伸脖的动作凝在半空中,还维持着撅嘴的动作,望着眼前人手上的笔头,迷茫地眨了眨眼。 直到对面传来“嗤嗤”的笑音,继而不可遏制地垂肩扒在桌上,狂笑。岑杙方回过神来,拿手去抻脸上的墨迹,觉得这次丢人丢大了。 如岑杙所言,御史们一听说岑杙空降都察院做了他们的顶头上司,登时跟炸了锅的饺子似的,这个说岑杙年轻识浅,难当大任;那个说岑杙不熟悉法司律务,从户部直接蹦过来跨度太大,恐不能适应;还有说岑杙擅长谄媚于上,圆滑世故,不似忠正敢言之士…… 今上都一一驳回。户部尚书王中绪十分激动,自己想留都留不住的人才,都察院居然不想要,岂有此理。当即站出来说希望岑杙能留在户部,不必攀都察院这伙狂徒的高枝。还当庭指责兰冽一回来就挖人墙角很不地道。 兰冽对其他的都没反驳,唯独听到“挖墙脚”这个词,很不理解。反讽道:户部是朝廷的户部,都察院也是朝廷的都察院,部院之间的人事调动本就稀松平常。王中绪却把户部当成自己的山头,妄想天下英才都为己所用,实在是蛮不讲理,居心叵测。 两位位极人臣的朝廷大员一下子撕破脸,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李平泓听得脑袋都嗡嗡了。决定乾纲独断一回,宣布此事就此议定,岑杙三日后赴都察院上任。 都察院余众见皇帝震怒,不敢触霉头,便偃旗息鼓,只是心里仍旧不服气。更担心岑杙到任后对以往得罪过她的御史们进行报复。在宋御史、赵辰、沈隰等人的带领下,商量着要先给她来一个下马威。 岑杙现在可没空搭理他们。自去小镜峰上与佳人幽会。小镜锋位于栖霞山主峰西南,就像一面镜子照应着山上的千年古寺。听说有几位高僧就是对着小镜峰顿悟的,因而小镜峰又有明镜台的美誉。 镜峰相会 岑杙一大早就裹着厚厚的斗篷、提着一天的饭食, 沿着山道爬上小镜锋。半山腰处有座废弃了很多年的木房子, 没有主人, 她就让人修葺了一下,闲暇时就在这里躲清净。 山上没有风, 正合她心意。不过仍旧很冷,站在外面一小会儿,脚就冻麻了。想着李靖梣待会来,不能叫她冻着。于是就去附近捡干树枝, 在木屋里生了堆火。才一段时机没来,这屋里怎么又呛了这么多土啊,岑杙开开窗户,一边烤火一边等她来。 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 等到饥肠辘辘。把带来的包子用筷子叉了两个就火烤了吃。边吃边寻思, 她会不会迷路了?让她到东面山腰小木屋里等,她别走到西面去了。一会儿又寻思,应该不会的,她方向感那么强,怎么会走错?那铁定是事情太忙, 不能来了。 岑杙有些沮丧, 看天色不早了,待会还要上山看师父, 再晚回去城门就关了。只好下山来, 一路走一路嘀咕道:“竟然放我鸽子, 真是岂有此理!” “不来就不来么,也让人过来说一声,害我白等这么久。阿嚏!” “咦?怎么还有回声捏?是谁在打喷嚏?” 她顺着声音快步跑下山,到了一处三叉口就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另一条山道走来,不是李靖梣是谁? 两人看到对方都很吃惊,停住脚步往各自的来路瞥了眼,都明白过来,果然是走差了。 李靖梣脸色登时黑了下来,也不理她,手指抵着鼻子继续往山下走。岑杙赶紧追上来,掺着她的胳膊,“哎呀,你怎么往西边去了,不是说好小木屋在东边吗?我都等了你一天了,还以为你爽约没来呢!” 李靖梣本来不想理她,闻言停下脚步,往岑杙来的方向一指,问:“那是哪边?” “东啊!” 李靖梣气得翻了个白眼,“那是西边!你是不是转向了?” 她说话得时候鼻音很重,好像鼻子被堵住了。 “转向?不可能啊?东边有个小木屋啊!”岑杙蒙圈道。 “西边也有小木屋!” 李靖梣不想跟她说话了,吹了这么久的山风,头脑有些发昏,很想回去睡觉。 岑杙仍旧云里雾里的,跟她分辨,“我不信,那边明明是东,我怎么会走错,明明就是你……” 她说着说着无意间从自己那边树梢上看见了红彤彤的日头,声音戛然而止……现在是下午,太阳应该不会打东边落下去…… 李靖梣已经走出老远了。岑杙从蒙圈中回过神,抢步绕到她身前,“是我弄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在山上等很久了吗?”说得时候还有些欢喜,原来她没有失约。 李靖梣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猛地又打了个喷嚏。 “你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岑杙上前试探她的额头,还好,不是很烫,但是手却冰凉。见她外面虽披着毛绒的斗篷,但里面穿得甚单薄。连忙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上山怎么不穿厚点,不知道山上很冷吗?” “不要你管!”李靖梣呛她。 她原本只抽出了一上午时间,扣除来回路程,顶多还能在山上呆半个时辰,就没有做完全的准备。后来见岑杙迟迟不来,猜她可能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又多停留了一个时辰。眼看都到下午了,山上越来越冷,她受不住只好下山来。但是却走得很慢,一是脚力快撑不住了,二还是希望还能碰上岑杙。 结果真让她给碰上了,一下子就生了一肚子气。 岑杙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一天,竟然就这样给浪费掉了,她找谁说理去啊!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背你下山。可别受了风寒。” 李靖梣气不打一处出来,被强行拽到背上,双手勾住岑杙的脖子,慢慢往山下走。边走边堵着鼻子骂她: “你怎么这么笨!” “是是是,我笨,谁知道这一上山,我就晕头转向了呢!”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岑杙额头沁出了汗,把她放下来,呼出两口白气,“你的侍卫呢?” “不远。” 李靖梣指了个方向,岑杙知道那应该是回城的路。岑杙看她面容憔悴的样子,捧着她的脸谆谆嘱咐:“回去后记得传太医,我看你的脸这么红,八成要生病,早看太医早预防着点。” “嗯!” “快回去吧,我在这边看着你。”岑杙不方便再送了,轻轻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李靖梣身上裹了两件斗篷,臃肿得像只大黑熊,推几步就走几步,不推就不走。岑杙无奈了,“还想让我背你呀?”她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也不说话,红着脸点了下头。 岑杙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就软了,心里很舍不得她离开,但担心她的身体,想让她早点回去看太医。 “那我再送你一程,遇见人我就放你下来。” 李靖梣双手挂住她的脖子,被抱起来。岑杙瞧她眼睛眨呀眨地盯着自己的嘴巴,心里一笑,低头咬住她的唇,把舌头推进去,只吻到天昏地暗。 岑杙知道她此刻鼻子不通,便啄一会儿松一会儿,让她有机会呼吸。偏这样小鸡啄米似的吻法最有挑逗意味。吻到后来自己呼吸都乱了,忙仰头笑道:“不行了,再亲下去就要为非作歹了。” 抱她往大道走去。好在山脚下多山丘和密林。又走了大约五百步,看到前面似乎出现了车队的影子,岑杙忙低身到一处灌木丛底下隐藏身形,鼓励道:“好了,只剩百步路了,自己走过去好不好?” 李靖梣的脸越发红烧滚烫,知道再往前走就暴露了,只得勉为其难地站起来。身形晃了晃,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岑杙一直看她上了车,才找别路往栖霞寺走去。 到了寺里,先去找清松,问了几个小和尚,对方回答:“小师叔祖在禅房诵经呢!”岑杙一进禅房,这厮哪里在诵经,分明在禅房睡大觉呢!红色的袈裟盖在身上,也不嫌冷。 托师父辈分高的福,这小子十四岁就混上了师叔祖的地位,和现在的方丈一个辈分。 说起来这都要感谢上上任方丈玄密大师慈悲为怀。当年玄密方丈收留师父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担心师父入寺以后被人欺负,就把二十多岁的他提到了玄字辈分。让他拜入自己师叔门下,成了他的平辈师弟,取法名玄喑。如今将近七十年过去了,栖霞寺主持方丈已经换了两代,现在传到了清子辈的高僧清莲大师手上。而师父也成了栖霞山唯一在世的玄字辈高僧。成为了一寺僧众的前前前辈。 没想到玄密大师当年的好心竟然便宜了这个小子。 岑杙见桌上放着一盘花生米,自己吃了一个,然后拿剩余的丢他。 这小子终于被砸醒,慌了一下,连忙爬起来。看见岑杙在桌前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笑容大大咧开,扑到她跟前,“小师叔,你什么时候来哒!” 岑杙点点他头顶的九个香疤,道:“出息了哈,都点上香疤了!” 清松嘿嘿笑着,“上个月刚点的,方丈说是为了清心。可我觉得跟烧心差不多,疼死我了!” “师父不是说点不点香疤无所谓吗?佛祖从来没要求过僧众点香疤,是后来的人给加的。你不点也行啊!” “我原来也不想点,可是不点不行啊!在这里几乎每个和尚都点香疤,辈分越高的点得越多。我头上一个香疤没有,经常被人家认成刚入门的,指挥我去干这干那。可是自从我点了这就个香疤,没人再敢指使我啦,都对我毕恭毕敬的。” “哦,就为了这点虚名你就宁愿让头皮受罪?师公那些淡泊名利的教诲你全忘了?” 他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对了,小师叔,你来找师父吗?” “是啊!师父在哪儿?” “在禅房呢,我带你去。” 觉得地面有些凉,又回头去穿了鞋子,出落得越发瘦长的身材像根竹竿似的,已经退掉了当年的稚气。想当年,师哥把他捡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平常人家的水桶大。时间过得真快啊! 临走前,这小子又特地系上了袈裟。这栖霞寺因为是皇家寺院,辈分高的僧人特赐穿黄衣,倘若再披上红袈裟,那整个人就是气度非凡了。 去师父禅房的一路,不断有和尚对清松喊:“小师叔祖!”有比他大好多岁数的老和尚也恭恭敬敬地弯腰唤他师叔。这小子很有派头的一一以“嗯”回应,岑杙看他大摇大摆的样子很想从后面踹他一脚。 到了师父的禅房外,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岑杙就在门外等候,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灰袍汉子走出了门外,撑着手掌向门里躬了躬身,很是恭敬的样子。 岑杙认出此人正是涂远山,连忙闪身至廊柱后隐藏。冲吃惊的清松“嘘”了一声,清松点点头,自去应付涂远山。涂远山没怎么怀疑,出了禅房就出寺了。岑杙从柱子后闪身出来,暗忖,他来找师父做什么? “只要是人就有困惑,就有不解。前半生他杀戾太重,如今接连丧子,岂有不惑之理?”玄喑大师这样回答。 “杀人不眨眼的人也会害怕吗?” “是人都会害怕。” 在岑杙心中,涂远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邪恶到无坚不摧的人,因为太强大,世上没有人能真正摄服他。反而争相拥护他,拜倒在他的脚下。 她印象中的涂远山是没有感情的,没有感情的人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人,因为这几乎代表他没有弱点。 师父说他也会害怕,岑杙心中多少会有颠覆。她突然想知道涂远山最害怕什么?于是,匆匆拜别了师父和师侄,她悄无声息地下山来,跟着涂远山。竟然发现他下山后没有回城,而是走了另一条道。那是小镜锋? 闻家密谋 岑杙不知他去小镜锋干什么, 尾随其后。不敢跟太近, 涂远山是玉瑞数一数二的将才, 他对“敌情”的捕捉能力比豹子还要敏锐。 见他上山后径自往西走了,那正是岑杙早上走错的方向, 暗忖莫非他要去小木屋?忽然,涂远山回过头往后扫视,岑杙以为他发现了,匆忙匍匐于灌木丛后, 心脏骇得差点跳出来。 等她趴着呼吸了数十个来回,把地上的尘土都吃了一层。慢慢地躬紧身子往丛外看,哪里还有涂远山的影子! 糟糕,跟丢了! 岑杙爬起来想了想,他去的方向终究是往小木屋的, 不如就去那边试试看。但是担心会正面撞上涂远山, 于是凭着记忆特地绕了条远路,摸到了小木屋的后边。 她倚着木屋墙壁蹲下来,头顶上就是一扇窗,窗户还是她早上生火时开启的,没有关上。依稀听见屋里传来“叭”得一下折枝声, 有人在里面生火。岑杙不敢往里看, 冷冬天气,内衫竟然被汗溻湿了。 不一会儿又听见了一个脚步声, 朝小木屋这边走过来, 这脚步非常沉稳, 应该也是个魁梧汉子。岑杙悄悄看了眼,见此人果然身形挺拔,但样貌年轻,至多不过三十岁。且身上还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之后又陆续来了两个人,都是中等身材,其中一位头还有些大,年龄均在四十左右。几个人过来得方向都不同,但都跟约好了似的,在小木屋里聚首。 “下月十四,圣驾会到天坛祭天。正是起事的好时机。” “什么起事?哪有起事!你还想造反吗?” “不是造反,是请皇上同意四疆画地而治!难道诸位不想吗?” 屋里有两个人争论起来,其中那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好像一下子站了起来,绕着屋子边走边说:“近年来朝廷隐有剪除四疆兵权之意。各位军中多少都被安插了朝廷党羽。我闻家三代世代镇守南关,为保南疆太平立下汗马功劳。结果呢!朝廷竟趁我父孱卧病榻之际,将我父的老旧部全都换成朝堂的人。现在我们南疆一半兵马已经都被朝廷掌控。说句不孝的话,一旦老父西去,我南疆闻家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而一旦我南疆失势,下一个就会轮到诸位叔叔伯伯们。唇亡齿寒,难道还不足以让诸位前辈警醒吗?”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听出对方竟然是南疆闻家人。她素闻南疆闻凤举缠绵病榻已久,膝下只有一个老来子,名唤闻希宝。听他的口气,竟然隐有不满朝廷削权,要趁机挑事作乱的意向。 南疆闻家是四疆中实力最弱的,朝廷当然会捡软柿子捏,先拿他们开刀。这厮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方势力,竟然想撺掇其他三家一起犯上作乱,真是狗急跳墙。 另一个奸细的声音道:“闻世子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四疆画地而治,得利最多者就是你闻家也。闻家远在南疆,地势险峻,又多瘴气。易守难攻,自古于南疆称王者鲜少有不成功的。可我们就不同了,西南程家凭蜀地富饶和蜀山天险或可称雄一时,但玉瑞立国已久,民心向背,想永远称雄未必容易。 而我西北,不仅土地贫瘠,还要外御强敌,需要朝廷源源不断的供给,根本无法画地而治。到时如果朝廷与四疆翻脸,那么谁来养活我主手下的那些精兵悍将?” 岑杙听他声音虽奸细,道理却壮,从他口气中听出他是西北周家的幕僚,这些将领不在京的时候,京中机要一般会托给信得过的幕僚。他所表达的应该就是周撼山的意思。 程家也派了幕僚前来,就是那位先前与闻希宝争执的人。他道:“没错,今上是我主亲姐夫,我程家军一心效忠朝廷,绝不会做谋逆之事。” 见两人都不支持,闻希宝又把目光投向了北面的涂远山。他一动不动看着火堆,至今未发一语。 “定国侯,北疆是四疆之首,国之要害。今日成事与否,只在您一句话了。” 气氛登时沉寂下来。 岑杙附耳于窗下,忽听身后树枝一阵诡异响动。 “谁!”屋内四人顿时惊起,岑杙反应极快,立即扑到了木屋另一侧。一个人直接从窗户里越了出来,落在地上,飞快往屋后的树林奔去。如果此时岑杙还在窗底下,非得被逮个正着不可。 “有没有发现什么人?” 一个声音从门口绕到屋后,对方摇了摇头,“没有!” “这可就奇怪了,会是什么人?” “咦?这里有脚印!之前一定有人在这儿附耳!” “岂有此理!这个贼东西,少爷抓到非宰了他不可。” 正在这时,涂远山身形一转,往一个方向急冲而去。众人相视一眼,也纷纷追了上去。 岑杙骇了一跳,以为他们追得是自己。正要发足狂奔,但那脚步声却没有朝自己而来,而是离自己远去了。 她暗自惊异,难道这附近还会有别人?她见所有人都倾巢而出,心中一动,从屋子一侧绕到了门前。 低身进入小木屋,见屋里火堆还在烧着,围住火堆旁的有四个矮凳。靠近门口的矮凳旁还有个包裹。她眼睛一亮,就要打开包裹。这时听到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大声嚷嚷,“还是定国侯说的对,咱们不能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来不及了,岑杙把包裹背在身上。跳窗逃走,感觉包裹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砸了她背一下。现在也无心探究,用上平生之力气,发足狂奔,往另一侧山下跑去。后面两人紧追不舍,但岑杙知道其中没有涂远山,心中稍稍安心。 如今天色已暗,对方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她疾奔之下竟也能远远地摆脱他们,一直到天色彻底地黑下来,后面才没有动静了。 她已经跑到了山下,拄着膝盖,呼呼地喘气。此刻城门已关,要回城是不可能了,夜里很冷,山中多豺狼虎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弊身才是。她想去栖霞寺找师父,但举头眺望,栖霞山主峰上的高塔已经离她很远了。要回去势必会穿过山林,万一遇到猛兽就得不偿失了。 “竟然跑了这么远,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呵~呵~这下可如何是好?”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肩。岑杙一惊,整个头皮都发麻了。 “岑大人,跟我走!” 这个声音不像涂远山的,也不像那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很低沉,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岑杙回头,见是一个蒙面黑衣人,已经闪身快步往前走,下意识就跟上了他。 “你是什么人?你认识我?”路上她无论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岑杙越发奇怪,“在小木屋外制造动静的是你吗?” “不是!”他突然道。凌空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就有一阵马蹄声踢踏而来。那人要岑杙上马,自己却不上去,叮嘱道:“岑大人,你现在乘坐此驹到北城门,把这个交给守城侍卫,他自会为你放行。”从怀里掏出一枚方块状的东西,交给岑杙。岑杙摸到那好像是一枚铁质的令牌,沾了那人胸口的温度,温温热热的,问:“那你呢?” “我来断后!岑大人入城后,务必把身后包裹交给圣上,那令牌也可助你入宫!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切记切记!”说完,一抽马屁股,马儿奋勇向前奔跑。岑杙身子往后一歪,差点摔下马背,忙夹紧马腹,把令牌塞入怀中。抓住缰绳,“驾”了一声,往夜色中奔逃而去。 奔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建康城的轮廓。北城楼上戍卫士兵的长戈以及牙齿般的垛口依稀可见。岑杙冻得鼻子塞住,只能用嘴呼吸,径自往北城门驶去。随着月光升上来,她掏出胸前的铁牌,依稀辩出牌上一面刻着“大内禁卫”四字,一面刻着白虎二字。令牌上端刻着虎头纹,虎鼻子上还突出一个铁环,就跟监狱大门上的虎头环似的。岑杙猜这铁环应该是挂什么东西用的。 她早就听说过,皇帝身边有四大暗卫,以四方守护神/的名字命名,分别叫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个个都是玉瑞一顶一的高手,来无影去无踪。莫非刚才那位就是四大暗卫之一的白虎?他是李平泓派来监视涂远山等人的?岑杙不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漩涡中,只觉刚才还寒冷彻骨的身上,又渗出了冷汗。 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她忽然记挂起了身后的包裹,担心里面有涉及到涂家对李靖梣不利的事情。勒住马儿,把包裹解下来查看。 首先越入眼帘的是一个大方盒子,刚才砸到她背的想必就是此物,她把盒盖打开,脸色一惊,这螭纽方座的好像是……抓起螭龙,看下面的刻字,果然是传国玉玺,这是真的假的? 顾名思义,传国玉玺是天子传国的信物,昭示皇位“受命于天,合法正统”。岑杙是第一次见它的原型或模型,以前只听说过,传国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这不正是手中这方玺印所刻的吗?怎么会在闻希宝手里? 岑杙忽然想起一个传说,当年清宗率军攻入皇城,第一时间就去找传国玉玺,可是搜遍整个皇宫都未找到。幸运的是被当时闻家的先祖给缴获了,立即献给了清宗。也因此立下大功,在四疆中占得一席之地。 岑杙寻思,闻家调包传国玉玺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完全具备复制传国玉玺的能力。毕竟,他家的先祖亲眼见过传国玉玺,说不定还亲手摸过,复制一个出来应该不难。可是他为什么要复制传国玉玺呢?这可是灭九族都是大罪,难道闻家真要谋反不成?就凭他们? 岑杙暂且不理真假,将玉玺扣回盒内,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一沓叠起来的纸。岑杙将最厚的一张展开,竟然发现这是一张建康城的城防图,兵力分布全都标志得一清二楚。岑杙又展开另一张,见是皇宫九华宫的防御图。其他还有几张防御图都是京城某一隅某一府的防御图,有诚王府的,有敦王府的,有长公主府的……收集这么全,是准备逼宫把所有人一网打尽吗? 等等,怎么没有东宫? 岑杙到处翻,没有见到一丝一毫有关东宫的防御图。难道他们不准备对付东宫吗? 慢着,传国玉玺?东宫? 会不会,他们想逼李平泓让位,转过来好扶持李靖梣?如果四疆扶持李靖梣登基成功,那么李靖梣必然更倚重四疆。画地而治,称王称霸真不是没有可能。 李靖梣知不知道这回事儿? 岑杙心中千回百转,矛盾至极。忽然又在包裹最里侧,找到了一个信封。信封是封起来的,拆还是不拆? “谁?谁在哪里?” 突然一声呼和,岑杙打一激灵。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被马儿驼到了城楼下。护城河的河水惊醒了她,岑杙匆忙把包袱包好,信封塞进了自己袖中,提缰走过吊桥。掏出铁令牌,朝城楼上喊话:“大内禁卫,请开城门。” 楼下先是坠下来一根绳子,让岑杙把令牌挂上去核对。岑杙下马来,走到城门下,看到绳子尾端系着一银钩,立即明白了对方用意。把令牌带铁环的一端挂在了银钩上,看着铁牌越升越高。之后,楼上比对结束传来一声令喝:“开门!”岑杙策马进门后,铁牌又被顺了下来,岑杙取走令牌。又以同样的方式进了皇宫。 见了李平泓,把包裹和铁牌都交到了御前,并且交代了前后因,只略过了与李靖梣相会一节不提。 李平泓查过了包裹内的物品,脸色并无异样,好像已经提前预料到一样。岑杙便也不好多说,只是捂着嘴闷闷地打了个喷嚏。 “岑卿辛苦了,且去偏殿歇息一会儿,蔡崖去传太医给岑大人瞧瞧。” “多谢皇上!” 岑杙不知道李平泓为何要留她,在偏殿里等了两三刻。就有一人通报说:“白虎回来了!” “宣!” 岑杙竖起耳朵,听见对方说话一喘一喘,似乎受了重伤。 “青龙呢?” “回陛下,青龙殉职了!” “怎么死的?” “被涂远山一拳穿心!” 李平泓沉默了,岑杙暗暗心惊,青龙大约就是她在小木屋后引起动静的那个暗卫。如果不是那一声响,岑杙根本不会发现附近还有其他人。这样一等一的高手竟然会被涂远山一招穿心…… “涂远山不像如此冲动之人。”李平泓话里有话。 “青龙与他交手几招过后,他好像认出来青龙就是……”就是什么?岑杙没有听清。声音戛然而止,好像被人刻意打断了。 过了一小会儿,又听见李平泓的声音,“青龙之前传信说,岑杙和皇太女一前一后上了小镜锋,似乎在幽会,真假如何?” 岑杙一听,全身骨骼僵住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刹那间停住。 “别的臣不知道,臣只看见,岑大人和皇太女的确上了小镜锋,但一个去的是西面木屋,一个去的是东面木屋。两地相差甚远,臣并没有看到她们有交集。也许青龙看到了吧!臣从青龙身上找到一封信,不过,已经随拳劲儿陷入肉里,被血水打湿了,残破不全。” 岑杙几乎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天可怜见,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要不是她晕头转向走错了地方,和李靖梣没有碰上面,即便有两张嘴也洗不清了。再如果,不是涂远山一拳捅死了那个什么青龙的暗卫,说不定他就会把自己和李靖梣的感情全盘托出。真是险而又险!好在有惊无险! 话说回来,涂远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杀掉李平泓的暗卫呢?这样不是白白把事情闹大吗?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 ※※※※※※※※※※※※※※※※※※※※ 后面增添了几大段 潜入东宫 岑杙听见白虎暗卫拖着病体离开, 没等太医过来, 就移步到正殿请罪。 “臣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 但臣对皇上一片忠心,从不敢背弃圣意, 更不敢亵渎皇太女。还请皇上明鉴。” 李平泓沉了沉目,“你起来吧,朕没有要怪罪你!” “谢皇上。” “这包裹里的东西,你可都看过了?” “臣知罪, 抢到包裹的时候,臣就打开看过了,里面有传国玉玺等物。臣不知真假,当时就想送往大内,恭请皇上检视。” “此玺, 足可以假乱真, 难得他们用心雕琢。倒是白白浪费了一块好玉。” 岑杙听他句句都是深意,神色更加恭谨。 “这是你上任后第一件大案,依你看该如何办理?” 岑杙知道他要追责了,沉吟良久,“闻家心怀叵测, 意图谋反, 当按国法处以……夷三族。周、程两家拒虽不附庸合作,忠心可嘉, 可予奖励。但知情不报, 亦可申饬。至于涂家……并未表态, 当安抚为主。” “只惩办一家,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吗?” “其余三家皆证据不足,如果一同治罪,恐不利于边疆平稳。” “如果闻家仍要造反呢?” “当派骁将伐之。” “当派何人讨伐?” “臣不谙军中之事,无举荐之能,且此事已经超出了臣的职责,臣不敢妄言!” “很好,你很懂分寸。”李平泓看似满意地挥挥手,岑杙自觉告退,缓缓吐了口气。 出宫后,她快马直奔回府。一口气跑上书房,把所有门窗都关好,仍觉四面八方都是眼线,风吹草动尽是危机。 冷静下来,回到桌前冷汗直流。掏出夹在最里层的信封,果断撕开,展信读取内容。果然不出所料,此信果然对李靖梣不利。 从信中口气判断,应该是出自南疆统帅闻凤举的手笔。信中把四疆举事种种好处说得活灵活现,末尾还在自己名字下面按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印,以示决心。另外旁边还留有三处空白,想必是给涂远山等人按手印的,只是话题刚开了头,就被变故打乱了。 四疆举事预备打清君侧的旗帜,将扶持李靖梣登基列在最显眼的位置,一方面可以令举事更名正言顺,一方面想必是为了拉拢涂远山。 岑杙暗自庆幸把信留了下来,不然,李平泓看到这封信,肯定会怀疑李靖梣是背后主使。任你储位再怎么牢固,一顶谋反的大帽子压下来,任何人都难逃被拉下马的命运。 岑杙不知道李靖梣有没有参与此事?她倾向于没有。毕竟此举太过冒险,稍有不甚就满盘皆输。 而且李平泓并未表露出明确废储的意向,相反,自涂云开死后,他一直都在明保东宫,极力避免跟涂家产生摩擦。照这个情形,李靖梣登基是早晚的事,没必要在即位前给自己乱扣一顶谋反的大帽子。 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她真的卷入其中,合该避嫌才是。怎么还会堂而皇之地往小镜峰赴约呢? 所以,她初步判断,李靖梣应该是被利用了,甚至有可能,她对自身的处境个眼前的局势一无所知。 她必须想办法把消息传给她才行。可是要怎么传呢? 李平泓显然对她已经起了疑心,既然能派暗卫监视涂远山,自然也能派人监视她。说不定此刻在岑宅周围就埋伏了许多暗卫,严密注视岑府的一举一动。 她们合该减少见面才是,以后连小镜锋也不能去了。而这些情况也要一并通知李靖梣,避免她露出破绽。 念及此,岑杙提笔写了一封交代信,将其塞进了同一个信封中。思虑再三,决定今晚冒险往东宫走一趟。 她有想过把信交给顾青,让顾青通过吴靖柴转递给李靖梣。不过这就要等到明天了,隔一晚上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尽快送到。 她把小园叫来,叫她和自己换了衣裳,呆在房间整晚不要出去,自己则端着送茶的托盘,打扮成侍女的样子,回了小园的房间。 好在岑府很大,一两个暗卫根本看顾不过来。她在小园房间内停留了半夜,脱下裙装,露出一身的夜行衣。又把裙装包裹好,背在肩上。 收拾妥当后从窗户里跳出来,真跟个贼人似的,迅速溜到了后院东北角。 那儿是个三角地带,适合攀爬。岑杙等着有打更的过来吆喝,立即后退疾步往前冲,猛踩一侧墙壁,腾越而起,紧接着又蹬踏另一侧墙壁,借力往上飞越。身子飞上墙头时,没有任何停留,单手支撑身体横飞过墙面,稳稳地落地,只手上沾了些灰尘。 这连一串动作非常潇洒、迅速、巧妙,还是岑杙跟师哥学的,小时候二人经常偷偷溜下山玩,练就了一身过墙无痕的本领。 出了府就好办多了。此时已经宵禁,行人稀少,岑杙尽量走偏僻小巷。绕了一大圈,半个时辰后摸索到东宫的东墙外。 东宫的戒备不输给九华宫。如果直接从墙上跳进去,可能瞬间就被侍卫的枪矛扎成刺猬 岑杙早有准备,立即将包裹里的衣裙拿出来,直接套在夜行衣外面。头发、面罩都落下来,草草一打扮,恢复了女子仪容,就往东宫西侧门走去。 侍卫马上拦下她,“闲杂人等不得在此流连,快走开!” “我有拜帖,是暮姑娘叫我来的,麻烦差爷帮我通传一下。” 那为首的侍卫见她气质不俗,怕真是贵客,不敢再驱逐。拿过拜帖便去通传,“请在这里稍等!” 过了约莫两刻钟,来了一个裹着湖绿斗篷的小姑娘,却不是云栽。样貌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似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岑杙,对侍卫道:“这位姑娘是殿下请来的客人,殿下要宣她进来,你们赶快放行!花姑娘,云姐姐最近身子不大舒服,殿下让她回去休息了,派我来接应,请随我来吧!”她说话得时候一直在用力搓手,显然这寒冷的夜晚令她冻得不轻。 侍卫立即放行,岑杙点头致谢,“那就麻烦姑娘了。”跟她穿过花园、水池、亭台、楼阁,往李靖梣的独院走。 小姑娘一边带路,一边关心地问:“花姑娘,你这么晚到东宫,是不是晏姑娘那边又出事了呀?放心吧,殿下一直记挂着包掌柜呢!” 岑杙突然记起来,她是上次跟宴回到东宫在李靖梣独院前碰见的那个小姑娘,好像叫芳儿,给李靖梣整理衣服的。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而且把她顺理成章认成了包家的人。 能进出李靖梣居处的都是她信任的人,这位芳儿姑娘想必是她的心腹之一,岑杙心下松了口气。又想起她适才说得那番话,晏姑娘又出事了,还来找过李靖梣?难道包四娘那边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到了独院门前,又经过一道铁桶般的侍卫墙,芳儿进殿内通报。不一会儿就小跑着出来,呼着白白的雾气说:“花姑娘进去吧,殿下在里边。” “多谢!” 岑杙穿过院子进了正堂,而芳儿去了旁边的耳室。刚进屋内,就感觉被一阵暖意包围,殿内并无火炉,显然是装了地热。 “过来!” 听到西面侧室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岑杙寻着声源走去。穿过两道圆月形的门壁,进入西北角的房间。 李靖梣正坐在房里写字,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玄袄,露出胸前松散的雪白中衣。头发披散下来,有几缕落在肩上,和颈间雪色相映成趣。 这是入睡前的装扮。这个房间书房和卧室是连成一体的,西边就是卧室,卧室和书房用一架很大的书柜隔开,读书起居都很方便。房间里不知点得什么香,温柔沁心,很能舒缓神经。 岑杙看得痴了,见她整个人笼罩在灯烛的柔光中。脸色康润,不见病容。之前一直担心她着凉,现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看什么呢?也不说话。” 李靖梣余光瞥见她这副痴痴呆呆相,有一丝羞色浮上面颊。 正饱餐秀色的岑杙这才想起正事儿来,把贴胸放着的信件拿出来,交到桌上。 李靖梣疑惑地打开,阅毕,眉头皱了皱,又把信丢在一边,“我知道了。你就是为这个而来?” “嗯!”岑杙点了下头,她把前因后果都写在信笺上了。突然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李靖梣的目光随她绕到右手边。 岑杙问:“你好像不是很担心啊?” “担心什么?” “他们在利用你啊!” 李靖梣笑了一下,“坐在这么高的位子上,偶尔被人利用一下又何妨?” 岑杙见她粉面含笑,似乎一点也不拿这当回事儿。不由替她着急,“可这是谋反啊,十恶不赦的大罪,万一皇上追究,你……” 李靖梣捏捏她的手,“不是还有你给我通风报信么,放心,我不会让人有机会追究我的。” 岑杙瞧她顶着一张矜贵的冰雪脸,手上却做出这样幼稚可爱的动作,心神不由一荡。 微微躬身,视线和她平齐,“可是我以后就不能见你了啊,这样还不打紧吗?” “现在这样不就见着了?” 她说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把岑杙的鼻子耳朵都摸了一遍。指头在她耳片上一拨一拨的,很是理所当然道。 “可是这样我会很辛苦啊!” “那你怕辛苦么?” 岑杙一噎,突然就豪气冲天,“不怕!哪怕再千辛万苦我也要翻墙出来!” 李靖梣眼睛里一瞬间星光流动,绚丽无比。尤其在听她讲话的时候,星星会随着话中的情意一跳一跳的,好像要倾洒出来。 岑杙不说话了,她最吃她含情脉脉这一套。稳稳凑过去,掠夺似的咬住星光下的红唇,安静舔尝。比自己的略凉,含在嘴里很舒服。 李靖梣闭眼享受她挥洒在唇齿间的情谊,满足于轻易撩拨就给对方带来的情绪失控。长吻渐浓,唇齿间只余两条游舌来回勾缠,恨不得一口吞掉对方。 忽然,芳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定国侯带人来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找殿下商谈。” 然而芳唇未歇,继续紧致地纠缠,李靖梣被逼得微微后仰。好不容易腾出空隙,扭开脸,剧烈地喘息了几口,放平呼吸,对门外道:“让他在议政厅侯着,我马上就来。” 回头笑道:“瞧,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岑杙似是没听到,寻着已经有些红肿的唇瓣继续咬了下去。李靖梣只感觉腰间往上一提,被圈着站了起来,肩上的小袄无声地落了地。紧接着膝盖一弯,已被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呀?”李靖梣慌忙应对,微微意识到自己可能撩过火了。改义正言辞的语气,“外面还有人呢!” 但一只手已经轻车熟路地探进来,解开了她的衣襟。李靖梣胸前一烫,知道这次无法幸免了,连忙把奔出去的芳儿又叫回来,“告诉定国侯,本宫……本宫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让他明……明日……再……” 芳儿听了半截就没声了,拍拍门仍旧没有回应。搓着手寻思公主说得是再什么啊?是再来吗?八成是再来,就这么着吧,冻死了!连忙匆匆去回禀了。 断掌之仇 这是李靖梣自己的私密领地, 之前从来没有人进驻过。岑杙心里怀了恶趣味, 想着自己每回入帐前都会在脑海中过一遍帐中曾经发生的旖旎情景, 像梦魇似的忘也忘不了,挥也挥不去。就想她和自己一样, 夜夜入梦前都要想她,最好魂牵梦萦地想,最好记得帐中发生的每个细节。 帐中的气氛逐渐升温,屋子里温香缭绕, 沾染了情/欲的味道。白里透粉的纱帐掀开一角,一只光洁的胳膊伸了出来,反手揪紧了纱帐,指尖越来越用力,瞬间将顶上的思帷拉得塌陷一角。之后, 像是突然失掉了力气, 松了下来,只是还未落定,突然又反手扣住了床头外侧的横栏。葱白的手指被紫红的雕花映衬得尤为清浅,但五指绷紧的弧度似乎将要整根横栏掰断。指甲一半红一半白,白的一半血全都挤到了红的一半指甲根。伴随着一声似哭似醉似恐惧似难耐的长吟, 指甲上的血全都回流, 手腕顷刻松了下来,倦极地摊在褥上, 五指微微翘起, 掌心和指腹上还残留着雕花栏杆刻就的红痕。 紧接着岑杙就从帐中钻了出来, 嘴唇殷红似血,腮上还沾着一丝透明液体。记着进来时在盆架上看到一些洗漱用品和水,她赤脚踩着红木地板踱过去,找到盆后,撸起袖子,仔细洗了洗手。这手是摸过墙的,沾了灰尘,必须洗干净后才可以。洗完岑杙甩了甩手指,又反身钻回了帐里。 做这种事的时候,李靖梣是不爱发出声音的,因为每次清醒的时候回想起来都会令她无地自容,形象尽毁。但偏在性质高昂时控又控制不住,以至神智涣散了,连自己也记不起自己哼了什么。 所以,当她再度让芳儿打水进屋,听她神神叨叨讲方才听见屋里有奇怪声音时,第一时间绷紧了神经。 “什么……声音?”做贼心虚。 “不知道,好像老鼠蹿瓦的声音。” 李靖梣:“……” 随后芳儿又说起:“定国侯还没走,说是要在前厅等着殿下醒来。” 李靖梣眉头一蹙,暗忖,看来涂远山是真急了。便道:“去拿衣服过来吧。” 芳儿知道她是要去会客了,便去托了日常穿的新衣来,等殿下沐浴完毕,便送进来,服侍李靖梣穿上。 “殿下,你脖子……” 李靖梣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立即不敢多说了。 “取我的斗篷过来!” “是!” 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好后,一行人在灯笼的援引下往议政厅走去。涂远山听到仪架到了,脑袋磕了一下才从入定中回过神。从容站起来,双手举前行礼。入座后举首观察李靖梣,满脸疲惫和倦容,的确像是生了病很憔悴的样子。误以为她故意避而不见的担忧登时去了一半。 却说岑杙出东宫后,到了一处偏僻巷子里,依样画葫芦,迅速脱掉女装,穿着里面的夜行衣飞速往夜色中遁去。 走进颜湖区第一条巷子的时候,岑杙极速奔跑中忽然转过身来,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算什么英雄好汉!” 岑杙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谁知却听见一个略低沉的男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她忽然松了口气,如果是李平泓的暗卫,合该沉默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只见北面一道墙上,飞下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贼人。月光下,他留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跟了自己一路,岑杙竟然才发现,此人神出鬼没的功力令她暗自心惊。 “妙计啊,岑大人!竟然舍得放下身段扮女人!看来,皇太女在你心中的分量不轻啊!怎么样?一夜销魂的滋味不错吧?” 岑杙眉头一凛,此人竟然知道她进出过东宫,还知道她做了什么?他到底从什么时候跟着自己的?还有,东宫戒备森严,他又是如何潜入的? “想来应该是不错,皇太女虽然做女人太好强了点,但到底是个风流绝色的大美人。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可真羡慕岑大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岑杙胸中攒了一股怒气,在不知对方是谁的情况下,竟被窥去了这许多秘密,她怎能不心惊,恼羞成怒?立即拔出袖剑刺了过去。但是此一怒正中了敌人的下怀。黑衣人没有掏出兵器,只是上下左右闪传腾挪,间或用厚硬的靴底轻巧地踢开袭来的剑身。岑杙一通乱刺,竟不能伤他分毫,不由累得微微喘息,暗忖,此人武艺之高,自己全力备战都未必敌得过,何况现在奔了那么远的路,又纵情了一宿。微一愣神间,手上剑柄竟被踢飞出去,嘣得一声扎进了旁边的树上。 又挥起一脚,踢中岑杙下巴。岑杙头一歪,身子斜飞出去,扑到了地上。脑中嗡嗡作响,下巴似脱臼了,竟失去了知觉。 扒在地上缓了会儿,暗忖,打不过,现在不跑更待何时?而对方似乎瞧破了她的意图,还没等岑杙做出下一步动作,就提前一步踩到了她的背上。 这一下似乎把岑杙的肋骨踩碎了。 靠!岑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脸被一只带有薄茧的手摁在地上,身子也被踩在泥里,面容扭曲,五体投地的造型! 她一向自恃聪明,即便打不过,也能逃之夭夭,今个算是是碰上对手了! 岑杙在他鞋底咬牙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突然鼻子上贴过一个冰凉物体,对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柄匕首,冰凉的一侧贴着她的鼻子,慢慢地在她脸上拍着。 “送你归黄泉之人!” 岑杙脑中一麻,拼力挣扎扭动,可是却被踩得更凶,“你临死前还有什么要说得吗?” “为什么杀我?我们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对方似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事,站起来一脚踢在岑杙脸上。 这一下踢得极重,岑杙整张脸直接被他鞋面挑了起来,往后重重一仰,跌倒地上,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全身上下皆疼痛无比。胸口火烧似的像要裂开。脸部整个麻得没知觉了。睁开眼睛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张口想要说话,嗓子被堵住了,却一句说不出。 清圆见她无声地张嘴,似乎在说什么?喜道:“她醒了!” 江后“嗯”了声,将其胸口扎得几根银针拔下来,眼神示意清圆。后者会意,托起她的背,让其翻身往下,将胸口、喉咙处的腥甜尽数吐出,又帮她擦了擦嘴。 岑杙气息通畅了,喑哑问:“我怎么……在这里?” 清圆边扶着她躺下,忧心道:“我们行至路口,看见有个黑衣人正欲行凶!夫人便让向暝过去搭救,没想到竟是你。你招惹了什么人啊?怎地如此狠毒,非要杀你不可?” 岑杙虚弱地摇摇头,回忆那黑衣人的样子,脑海中一片模糊,但似乎又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去多想了,转头都江后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江后微微颔首,“本想将你送回去,但你宅子四个角上都有人……只能等白天了。” 岑杙明白了她的暗示,艰难地点了点头,“嗯,他们都是来监视我的!” 她出去的时候东南角上还没有人,想不到李平泓动作这么快! “你最近似乎惹了不少敌人?”她半是询问半是倾听道。 岑杙笑了一下,牵扯了脸上的痛觉,脸立即疼得扭曲成一团。 “我岂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太岁?这么说这个人来头还挺大?” 岑杙不知道这位李夫人是不是太寂寞了,竟然关心起了自己的八卦。 “嗯!很大!” “哦……”她点了点头,又不往下问了。似乎又转瞬间失去了探知的兴趣。 岑杙挺莫名其妙的。 清圆剥了两个鸡蛋,一边一个贴在她脸上滚。眼中满是心疼和怜悯, “唉,这小脸哦,怎么下得去手呢?” 岑杙被人服侍,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她刚要接过来,可是发现手却动不了了。不仅是手,全身除了头颈外,几乎没有半分知觉。 江后眼中划过一丝阴郁,清圆连忙把她按住,“别动,别动,我来帮你!” “谢谢……”岑杙无奈只好躺下了,让她在自己肿胀的脸上翻来覆去的滚动鸡蛋,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自己撑不住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岑杙感觉额上有一缕头发戳到了她的眼睑上,她下意识地就想拨开。意识一动,胳膊自然而然地举了起来。可是拨了一下没有拨开,再拨,头发仍旧杵在那里。虽然四肢都麻木了,但岑杙感觉手已经到了那个位置,怎么拨不开呢? 忽然她睁眼瞧去,原来是清圆奶奶睡着时白发落在自己脸上了。于此同时,她看到一只缠着纱布的胳膊,末端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上面透出殷红的血迹。从这胳膊弯曲的位置,岑杙判断这是自己的。 她第一时间有点懵,好像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手不该是这个长度,也不该是这样笔直下来才对。 她又去抽另一只胳膊,觉得比右手要沉许多,等小心翼翼抽出来时,看到同样位置也缠着一圈白布,但白布顶上延伸出一只苍白失血的手,用两块板子牢牢地固定住。而在右手胳膊上,本该同样出现手掌的位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啊!”突然感觉一阵钻心的剧痛,昏厥前最后一幕越进脑海,岑杙大叫一声,身体痛苦地扭曲。 正在门口翘首以待的江后听到叫声匆忙进屋来,清圆也瞬间惊醒。见岑杙闭着眼睛咬牙挺成一团,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落在枕头上。两条断肢露在外面,绷带上重又渗出鲜红的血,漫过了原本就凝结的淤红。清圆看着她的惨状,也跟着红了眼睛,“孩子,孩子,别哭别哭,没事的哈,没事的!” 江后充满歉意道:“对不起,我们晚到了一步……” 其实跟她们并无关系,赶到那儿时,岑杙已经被削去了两掌,痛得昏死过去。他们只来得及救下她的性命,可是两只手已经无法挽回了。嫌犯好像有意让她在临死前受尽折磨,手段之狠毒,令人胆寒。 立即让向暝去追捕黑衣人,除抢回另一只断掌外,还有除害的意思,可是不知怎地,他竟一夜未归。断肢离体越久,接上的机会就越渺茫,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即使找回来另一只手,恐怕多半也是废了…… 看着床上人绝望地抖成一团,江后心里被愁云笼罩,再次感到无能为力。 清圆什么都做不了,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陪她哭,直到岑杙再次昏死过去,她的眼睛也红成了核桃。 这个孩子她打第一眼就喜欢,模样好,气质佳,才高八斗,人也良善。没想到天意弄人,好端端的小姑娘竟然被坏人削去了两掌,这要是让爹娘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心疼呢! 至天亮时,院子里终于传来一叠脚步声,有个声音焦急地问:“拿到了吗?” “拿到了!” “快跟我进来!” 岑杙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堆人进了屋子,就围在她的床前。有人解开了她右胳膊上的绷带,拿棉花似的东西蘸了凉凉的液体擦在断面上,似乎在清理断口处的淤血。而岑杙没有任何痛的感觉,她犹如正躺在云端,地上那饱受折磨的残躯正在被她狠心离弃。断手后她就成了废人了,最后昏迷的时刻她如是想。 江后将岑杙的右手接上以后,皱紧的眉头并未展开。那只手长期得不到供血,已经有些坏死了,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截去不要,但她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尽力一试。 之后拆开左手的绷带,断口处缝了一圈的细线,手上仍旧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坏死的迹象。所幸连接得及时,左手起码能恢复两三成的功能,运气好的话,能恢复到四五成,但想恢复从前的灵敏度是不可能了。想到她曾弹得一手好琴,江后不禁惋惜地叹了口气。 ※※※※※※※※※※※※※※※※※※※※ 唉,心疼死偶了,还得写下去。 卫阳养伤 向暝把追踪黑衣人的经过一说,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清圆犹不相信, “此人的武艺真的那般高?” 向暝点了下头, “我们两个在西红林里斗了两个时辰,不分胜负。不过我使软剑长, 他使匕首略短,难免吃亏些。” “这么说那人的武艺还在你之上了?”清圆暗忖:难怪难怪,岑杙会被削去两手,这不就跟老鹰擒小鸡似的吗? “那倒也不见得, 他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的。不过,这人诡计多端,用断手来格挡我的软剑。为免伤着那只手,我只好不断收势,白白让了他好几百招。” “那你是如何抢下这手的?” “我使出一招‘之北向南’和一招‘声东击西’, 还有一招‘虎趋平阳’, 以及一招‘‘龙尾千缠’’,缠住他的手腕,刷得一声,削掉了他三根手指头!放话说:‘再不放手就把你整条胳膊削下来!’他大概是闻风丧胆了,丢掉手就走了!” 清圆没空领教他是如何如何出招制敌的, 诧异道:“然后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嗯!我与他已经缠斗两个时辰, 再拖下去断手就接不上了!于是就火速赶回来!不过,以后想找到他很容易, 就找那断了三根手指的人!除非他永远不露面了, 否则我一定可以把他揪出来!”向暝信誓旦旦地说。清圆却叹了口气, 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即便杀了那人,岑杙的手也已经回不来了。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墙上的人约莫已经离开,江后便让向暝去通知岑府家人,主要是通知顾青。因为岑杙被发现时正穿着夜行衣,江后考虑到她或许在行机密要事,不宜声张,也没有报官。只等她本人醒来问明详情即可。 岑杙昏迷了两天两夜,至后日清晨方醒,期间高烧不退,噩梦连连,口中反复都是痛彻心扉的呓语。顾青从旁衣不解带地照顾,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帮她换药时看到腕上那两条细细的刀痕,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她不能想象失去两只手对岑杙意味着什么,她醒来后该会何等的绝望与痛苦,单是想着它们被生生削去就令她心如刀绞。 这两天她说得最多的话,莫过于那句“是谁这么狠心?”她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削掉岑杙的两只手,就算她为别人隐瞒了许多罪恶,也不该受此报应。为什么会这样? 江后见她不眠不休的,担心她会晕倒,让她去隔壁屋休息。顾青摇摇头只是不肯,终于昏倒在床前。 扶着她去隔壁躺下,再回来换药时,岑杙已经醒了。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她,像是一具被剥走了灵魂的躯壳。江后莫名觉得有一丝心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张开了口,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眼:“这是……真的吧?”神情还是很迷茫。 江后虽感心酸无奈,仍旧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疼?” “你的手腕被我打了麻沸散,手正浸泡在药水里,需得泡三个月才能愈合。” “……还能长回来吗?” “长回来是可以的,但是……要想恢复跟从前一样,却是困难。” “那……我还能弹琴吗?” “……不能。” “写……字呢?” “……很难。” “那我……还能做什么?” 江后沉吟了片刻,“不需要灵巧性的动作,你都可以做。只是比平常人慢一点。” “慢一点……”岑杙呢喃着重复她的话,意识中还存在的双拳似乎攥出了血,牙关咬紧,几乎要将牙龈咬碎。表情却痴痴呆呆地望着房顶。半晌扭头问:“那个黑衣人找到了吗?” “……没有。” 岑杙又扭回头来,仰望着头顶发怔,“我看他的影子很熟悉,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她像着魔似的陷入了冥想状态,枯瘦了一整圈的身形令人隐隐有些担忧,“……会在东宫出现的究竟是谁呢?” 断手后的岑杙向皇帝李平泓请了三个月的假,推脱以重病缠身。李平泓恩准了她的假期,并派人代任了左副都御史的职位。 三个月其实已经超出了官员的告病期限,按道理需要另选官员任职。但李平泓只派人任了代左副都御史,看样子好像故意把这个职位留给岑杙似的。朝中当然会有反对之声。至于如何反对的,岑杙已无心去探知,因为这期间玉瑞又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闻家以谋逆的罪名被李平泓下诏夷灭三族。南疆军权收归朝廷所有,至此统治南疆长达五十年的闻家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四疆仅存其三。而据说这一切都来自北疆定国侯的一封告密信。派去收缴南疆兵马的是诚王李靖楠,皇帝已经有意开始把诚王推到前台来,不仅东宫的人感觉到了,敦王府的人也都炸开了锅。南疆没了闻家这一首领,就如同一盘散沙,只等着被朝廷一口吞并。然而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南疆好歹有近十万兵马,这个大馅饼人人都想吃。如果趁机能把散沙状的南疆军化为己用,那就是未来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没想到竟被诚王这小子白白捡了便宜。 这样也好,就让东宫和诚王府二虎相争,敦王府在后面渔翁得利。只是幕僚们的主意虽好,效果却不佳,东宫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沉得住气。其实想想也对,闻家和涂家比又算的了什么?即便诚王收缴了两个闻家也未必是东宫的对手。真正该焦急的是他们自己。以前只需打败东宫便能上位,现在却不行了。眼前又出现了一只拦路虎。以诚王的受器重程度,即便东宫倒台,这储位也未必轮得到他。 现在敦王府的处境很微妙,无论单独对付哪一方都不是对手。要么就联合东宫对付诚王府,要么就联合诚王府对付东宫。只是两者他似乎都讨不着好。 这段期间,涂远山为二子处理过丧事,已经请旨返回北疆。安排次子涂云雷和四子涂云霁代他全权处理京中事宜。临走前,他特意去探望了费从易,告诫道:“有句话我想和你说很久了,你别怪义父多嘴。大丈夫在世争权夺利,靠得是正面立威,顺势而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别人就给你多大的脸面!阴谋诡计用一次就够了,别人不傻,一次就能将你看得透透的。你比我五个儿子都聪明,但是在这世上聪明往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晓得朝廷有多少聪明人费尽心机想要老子的命?但是他们仍旧跟鹌鹑一样无能地蜷缩着!因为顺我北疆就是现在的势,不顺势者下场只有灭亡!” “因你父亲的缘故,你的仕途难免受到影响。你武艺超群,我原本想将你培养成北疆大将。但你说你要回京,宁愿领一个闲差,我也不想阻拦你。但现在东宫已经没有了你的立足之地,你还要留在京城。我私自揣测,你心里想的应该没那么简单。我不想阻拦你,只想告诉你,你父亲当年在沙场救过我三次,案发后不愿牵累北疆,自缚入京,临走前把你托付给了我!我曾答应过他,无论将来你犯了什么样的过失,陷入怎样的危境,我涂家都会倾尽全力救你三次!现在你已经无端用掉了两次,还有最后一次,望你慎重行事!” “多谢义父垂爱教诲,从易铭记在心!”他蜷了蜷不存在的三根手指,暗忖涂远山果然是涂远山,原来三次机会是这样算的,连为他涂家卖命之事也包括在内,真是怎么都不吃亏。念及此,他食指在拇指腹上刻下一道深深的沟痕。 涂远山走后,朝中好多人都松了口气。但也有另一些人担心会纵虎归山。但没办法,朝廷对北疆的渗透远远不如南疆,李平泓可以从容除掉闻家,而不担心南疆造反,是因为自信南疆已经掌握在自己手里。但北疆不一样,涂家两代枝繁叶茂,在北疆根基很深,很得人心。涂家三子涂云霸还在北疆领兵,一旦扣押涂远山,难保他不起异心。而且他们还有东宫互为倚靠,听说涂远山已经决定从兄弟那里挑选未婚子侄为嗣子,以备将来再与东宫联姻。一旦两者联合造反,恐怕连社稷都要动摇了。 未免养伤期间被人打扰,岑杙搬去了临近的卫阳城养病。虽然和京城离得很近,但卫阳靠山临海,冬暖夏凉,比建康城更适合人居住。严太后离京后就是在这里养病的。李夫人在卫阳城也有座极阔的宅子,甚至比颜湖边上的更大,岑杙知道她肯定非常富有,但又不知她的财富究竟来自哪里?是靠行医吗?看她能让哑女说话,又能让断肢重续,本事大得很,如果行医肯定能赚很多钱吧。但是她似乎极喜欢清净,也不愿意往人堆里扎,不像是个会靠行医赚钱的人。 岑杙住下来后,也不愿多想。每日把手泡在药水中,苦苦熬过漫长的严冬。顾青每日陪在她身边,小心地呵护着断掌,定期帮她换药。 岑杙一整天都要维持着一个动作,手一动不能动,有时候不得不靠发脾气来排遣心中的焦躁,维护自己的自尊。有时候刚换好的药水没来由地就被她一脚踢翻,洒了顾青和她自己一身,有时候架子上的铜盆,会被她突如其来的愤怒一脚踢出去老远。因为手不能动,她吃饭、解手、擦身都需要人服侍,形同一个废人。顾青有时被突然打翻的汤汁烫到,回去换身衣服来,都能听见她绷紧咬肌、痛苦磨牙的声音。这样坏脾气的岑杙是她没有见过的,这样痛苦的岑杙也是前所未见。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稍稍平静下来,恨不得拿自己的手来换回她的断肢。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痛苦煎熬中,她们迎来了新的一年。 ※※※※※※※※※※※※※※※※※※※※ 七夕快乐 亲痛仇快 新的一年, 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唯独岑杙的独院冷冷清清。因为宅子离街道太远, 连最近处的爆竹传到她耳朵里, 都只剩下一声闷响。这一天她从早晨起来,到中午被抬出去晒太阳, 一点脾气都没露,全程乖巧地听从顾青的安排。连清圆都欣慰地夸了夸她,顾青心里既开心,又忐忑。想来前段时间岑杙的“不乖”给她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众人以为她自己想开了, 就会好好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都松了口气。只顾青隐隐感觉不像这么一回事儿。中午喂她吃药的时候,她一直看着门边,似乎想出去,又似乎渴盼着人来。看到眼神都倦了的时候, 门果然被敲响了, 是秦谅大老远地跑到了卫阳城来。岑杙眼底有一丝失落,但是看到他递给自己的那大如啄木鸟鸟首的小巧玩意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只陶笛,只有六个孔,呈紫砂色, 在秦谅手中侧躺, 一个巴掌就能握起来。 岑杙只用眼看着,坐在特制的椅子上, 被木板夹着的手固定在两侧扶手上, 扶手是往前倾斜的, 末端固定了两个盛药液的长柱形小桶,岑杙的手和大半段小臂就隐没在小桶中。 秦谅看着她如今的模样,不禁眼眶发红,强抑制悲酸把陶笛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 “这是……好漂亮的陶笛,可惜我现在吹不了了!”岑杙故作轻松道,眼底的灰色一闪而逝。 秦谅心里闪过一丝难过,仍坚持着把陶笛推到中间,“等你好了再吹,先吹六个孔的。我问过那夫人了,她说只要经常练习,手指是可以恢复灵活的。等你练好了以后,再练八个孔的,十个孔的,十二个孔的……循序渐进……一定会完好如初。” 岑杙断手的事并没有瞒他,因为要追查黑衣人的下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何况她现在真正能信任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只是岑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忱,反而有些兴味索然。恢复吗?她做梦都想恢复手指,可是现在动也不能动,手腕以下感觉全无,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手的存在。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两个月,心里的焦躁和绝望旁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她以前冷眼旁观断手后的裴演,视他疯魔的状态为本性的恶劣和乖张,如今自己亲身体验过,才明白那种杆子不打在自己身上就感觉不到的痛。 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疯魔了! 所有,一生中的愤恨,都攒成了胸中的一团火,想要把凶手挫骨扬灰! 不杀干净这些阴暗里的卑鄙小人,不将他们碎尸万段,永远无法浇灭她心头的恨! 顾青见她脸色铁青,似乎又要发怒,不禁惶恐。但是她自虐似的忍了下来,只是歪了下头,似乎坐得很不舒服。 顾青见状,帮她把靠背调下去一些,扶手又稍稍抬高,问她:“这样舒服吗?”岑杙点了点头,半仰着躺在了椅子上。秦谅在旁边帮不上忙,只好稍稍远离些,看着那竖直的椅子变成了半仰式,而岑杙的手肘也随着扶手灵巧地抬高或降低,但手肘以下一直紧贴扶手纹丝不动,手腕也依然浸在桶中,没有丝毫溢漏,不禁暗自感激和钦佩这椅子的制造者。 岑杙躺下来,被风吹着,觉得有些冷了,轻轻地打了个喷嚏。顾青便把她腰上的被子往上拎起来,掖进腋窝里,又把她裹着的斗篷往脖子里护好。做完以后,岑杙忽然静静地看着她说:“谢谢!” 顾青神情微微一滞,一瞬间只想流泪,但她怕勾起岑杙的伤心,只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问她:“还……冷吗?” 岑杙亦摇了摇头。秦谅从旁看着,感伤地叹了口气。 “师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不是不能出京吗?”岑杙忽然问他,记得他的案子还没有完,是被限制出京的。 “你还不知道吗?入冬以后,太后就病重,一直未见好。皇上就趁着元旦大赦天下,为太后祈福。那些有罪的都减罪一等了,我身上的限制自然解除了。第一时间就来卫阳看你。” “哦……”岑杙暗忖太后病重,李靖梣等皇子公主一般会到宫中侍疾,来不了很正常,心下略宽慰。 “另外,再过两天就是你的二十七岁生辰了。我还会来看你。我答应过伯母,要保护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如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阿诤……”秦谅竟有一种时光飞逝的错觉,似乎与岑家母女相逢就在昨日。 提起娘亲,岑杙的难过再次浮上心间,一直到秦谅离开,她仍抑制不住心里的那份沉痛。顾青给她换药的时候,把那两只泡得发白变形的手从药液中轻轻拿出来。岑杙楞楞地看着断口处新长出的丑陋肌肤,迷惘道:“我娘给我落发的时候说,‘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娘亲为你落发,便不算不孝顺。但是以后小诤还是不能轻易损伤自己的身体,不然娘亲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会难安……’” 顾青眼睛红了一圈,又听她道:“师父说,一切众生,皆是过去父母,未来诸佛。即使伤我杀我,毁我谤我,也要我戒嗔戒怒,饶之恕之。因为今日所受,乃前世之因,今日所做,为后世之果。心无去来,即入涅槃。我想我前世必是一个大奸大恶、狼心狗肺之徒,才有今日之恶报。否则就是佛祖错了,人本无前世,更无往生。今世仇就当今世讨,毁我谤我者,我应亦以谤毁之。伤我杀我者,我应亦以仇杀之!不然,便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你说是也不是?” 顾青无言以对,看着她怔忡的样子,有一丝心悸和担忧。 送秦谅出门的时候,他说:“你可会疑惑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会送陶笛给她?” 他当时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中满是追忆,“小时候,我们住在羊角山上,每天天不亮,就要轮流爬到山顶去敲晨钟,傍晚还要再敲一次晚钟。那时候我们嫌上山下山来回两趟太麻烦,敲完晨钟后就在山顶上待一天。在山上做师父交代的课业。每次做完课业,她都会爬到钟亭里那根破破烂烂的钟杵上,攀着绳索遥望京都。有时候也会坐在木头中间,掏出陶笛来静静地吹一曲。 那个陶笛还是我们当年在山下一个村子化缘时,一户人家准备扔掉不要的,已经很旧了,边上还有破损。她就问人家讨了来,自己用泥巴修修补补把破损处糊好了,将就着还能吹。那时候我们很穷,漂泊了很多年才在羊角寺安定下来,各自的僧袍上都打满了补丁,再破下去都不知道怎么补了。但她总能自得其乐。她对吹埙很有天赋,一上手就能吹出好听的曲子。每天敲完晚钟,太阳落山,晚霞上来,她就会坐在摇摇摆摆的木杵上,吹奏一曲。 那时,我就站在山下听她吹曲。有时绵风徐徐,有时掺杂着鸦叫,有时也伴随着钟声。 那时候她经常对着远方吹一首很熟悉的曲子。她说那首曲子是她娘亲生前经常哼的,每次听着这首曲子,都能感觉娘亲还在那个地方等着她回来……” “顾青,你能了解吗?一个背井离乡、漂泊无依的小孩子,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母亲的思念,这是她唯一的寄托……就这样被毁了!” 他说得时候眼底有水色弥漫上来,“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这样做!那个人我非抓到不可。顾青,你能明白我吗?” 顾青当时点头表示了理解,然而看到岑杙眼中彻骨的仇恨,忽然有些微微动摇了。 “皇姐皇姐皇姐……” 吴靖柴一路疾奔进灵犀宫,像有大事发生似的去找李靖梣。结果看见老娘也在这里,立即又往回跑! “你给我站住!”长公主喝止住他。 吴靖柴脚还没抬起来,就知道跑不掉了,别别扭扭地回头,“娘……” “你跑什么?”穿着一身杏黄褙子的长公主坐在椅子上,说话时一扭身,身上的玲琅饰物就玎玲玎玲得响。 “我啊?”他装傻似的指着自己,“……我没跑啊?” 李平渚一眼就把他看穿,气不打一处出来,伸手指着他,“还说没跑,你再麻溜点就快飞了你!说!出了什么大事儿?!” 李平渚说话很呛,似乎压了一肚子火。吴靖柴知道这肯定是拜那老太后所赐,每回进宫拜会严太后,母亲都能气得胖三圈,像一只快要炸开的大炮仗。回来就把火撒在吴家父子身上。但没想到这次老太后病了,刺不人的本领也没减弱。现在爹不在身边,只能他一个人生受了。唉,何苦来着,倒霉撞炮口上。 “没……大过年的,我能有什么事儿?就是来找皇姐聊聊天!对了,皇姐呢?怎么不见她人?” “你当我傻是不是?”长公主一瞪眼,站起来要揪他耳朵,吴靖柴裹着厚狐裘笨重得像头狗熊,但好在身手矫捷,满殿乱跑躲闪,他知道李平渚穿着礼服跑不起来,更是上蹿下跳麻溜地没边儿。反正穿得厚实,就算摔了屁股墩儿也能迅速地弹起来。 李靖樨从旁磕着瓜子咯咯得笑,淡黄色的礼服裹着红霞似的披帛,衬得整张脸蛋愈发明艳动人。边笑边道:“姐姐还在太后宫里没回来!你找她干嘛?” “咦?皇姐陪太后,你怎么不去啊?”吴靖柴停下来一会儿,迅速地扫了长公主一眼,拖长音“哦——”了一声,一副洞若观火的表情。他早该想到了,她老娘和李靖樨合称最不受严太后待见女子二人组,肯定是逮着机会哪凉快哪呆着去。就皇姐最倒霉,既不能像李靖樨一样任性淘气不去侍疾,也不能像李平渚一样,为免尴尬看一眼就出来。身为皇太女,就这点不好,压根没自由。 “长公主,皇上有请!” 追累了的李平渚把袖子一拂,“哼”了一声,“等会儿再找你算账!” 待她走后,小侯爷终于松了口长气,头都热得冒汗了。把领子下的黑狐裘解下来,露出底子里蓝色交领的深衣。狐裘交给留风暂管,直奔李靖梣小桌子上抓果子吃。脱鞋后把腿盘到炕上,一边剥栗子一边道:“喂,跟你说个事儿!” “说罢,听着呐!”李靖梣把身子往背枕上一靠,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其实,自她入冬生病后,身子也一直未大见好,总是断断续续发着烧。所以皇帝才特意免了她去侍疾问安。表面上是怕太后沾染了她的晦气,病势加重,其实,反过来也一样。皇帝体恤宝贝二女身子未愈,生怕她和太后又起冲突,平白受些冤枉气。以她不服输的性子,到时身子就甭想好了。 “我打听到关于……岑杙的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他加重念了那个人的名字,起先还漫不经心的主儿,这才松开懒懒的睡眼露出几分警醒的疑惑。 “什么不好的事?” “我听说……”吴靖柴压低了声音道:“岑杙其实是个女的,而且就是二十年前无故失踪的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岑骘之女。” “你在哪听说的谣言?”李靖樨眉头一凛,觉得有些大事不好。 ※※※※※※※※※※※※※※※※※※※※ 埙改成陶笛了,考虑到岑杙算是一个比较自得其乐的人物,埙的声音又比较丧,整天吹丧丧的埙,不是很像她的风格。改成稍轻快的陶笛。 ps推荐听日本陶笛大师宗次郎的陶笛曲《故乡的原风景》。这应该是暴露年龄系列了。 掩人耳目 “我是在去小姑奶奶家拜年时听几个御史说的。” 吴靖柴口中的小姑奶奶自然指的是长公主的小姑姑昌宁大长公主。虽然只有五十出头, 但昌宁大长公主已经比同年龄段的皇帝和长公主都大了一辈。顺带着连她的丈夫兰冽, 吴靖柴见了也得端端正正叫一声姑爷爷。 原来新年刚到, 吴靖柴便跟父亲到处去拜年了。吴天机出身草莽,自幼孑然一身, 吴家并没有什么亲友在京,是故二人拜得都是长公主那边的亲戚。先帝李太钺子嗣本就不多,除开今上兄弟两个,就只长公主一个嫡亲的金枝玉叶, 其余孩子都没长到成年便夭折了。因此长公主的地位自然是超越一般皇族亲贵的。当年吴靖柴出生的时候,皇帝还提议让他入皇室玉牒,唤作李靖柴,只因长公主拒绝才作罢。而吴天机本身对姓氏名分这些东西不是很看重,也没有传宗接代的需求, 据说就连他自己的姓都是随便取的, 小时候他跟着一位姓吴的大叔在街头讨饭,那大叔对他很好,他无名无姓,便干脆跟了大叔姓吴。至于儿子姓什么他真的是无所谓,反正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 如果姓李的话起码还能知道自己的一半是从哪儿来的, 姓吴的话就跟自己一样稀里糊涂了。人家说他倒插门他也不在意,用他的话说, “你娘眼光高着呐, 那些说话的, 都是她看不上的,被淘汰掉的,心里微酸很正常。” 在这样的背景下,吴家父子朝哪方拜年也就全然无所谓了。一般情况下都是长公主的那些堂兄弟主动来找。其中有些很会来事的,知道吴家情况特殊,就跟吴天机称兄道弟,叫吴靖柴也不叫外甥直接都叫内侄,相当于默认了他的皇室身份。本来么,自孝祖女皇打破陈规登基为帝,并且传位给自己的亲孙女懿宗李文濯,李文濯又定下了女帝传女帝,三代内必血脉归祖的规矩,玉瑞的皇室就不再拘泥于男系宗亲了。他们中有不少都是女帝和外姓生出的后代,只不过女帝最终把皇位传给儿子时,都必须先跟太/祖远支宗室联姻,这样生出的孩子能保证永远姓李。这就是玉瑞史上有名的血脉归祖。 纵观玉瑞建国四百多年来,一共发生过两次血脉归祖。第一次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第五代皇帝世祖无子,传位给女儿孝祖,孝祖又传位给孙女懿宗,懿宗传给亲生女共宗,经过三位女皇的传承,最终归到了共宗与太/祖远支后裔所生之子正宗李师熠的手中。 第二次发生在百年前,当时第十五代皇帝李俭炆膝下唯一太子英年早逝,不得已立了独女李宜冉为帝。毫无经验的李宜冉继位为君是朝局大乱的开始,之后李宜冉生下女儿李休钥,李休钥继位后仿共宗先例,挑选超出五服的远房宗室为驸马,生下了同胞兄弟李中汉和李中治。之后传位给长子李中汉。是为第二次血脉归祖。 之后李中汉一系绝嗣,李中治后代入继大统,实际上又是一次血脉归祖。不过,因为名义上还是李中汉的后裔,所以不算在内。 而可预见性的,玉瑞下一次血脉归祖就在不远的将来。如果李靖梣顺利继位,要么在子一代,要么在孙一代,必会有一次血脉归祖。将血脉从世人眼中的“非李氏”,归还“李氏”,避免有外姓人觊觎李氏江山,妄想通过联姻女皇达到令自己子嗣登基为帝将来好改朝换代的目的。 血脉几经转折,虽然现任亲近宗室身上还留有世祖的血,但已经没有纯男系的世祖后裔了,多少都流着一些□□/别支和“别家”的血,将吴靖柴视若己类也没什么奇怪的。 吴靖柴就是跟着这些人先去进宫面圣,之后又把亲戚们论资排辈,挨家挨户去拜年。从老叔祖宗正院宗正李太钟府上,一直拜访到昌宁大长公主府上,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有时候亲戚太多也是累赘! 至大长公主府上时,自然免不了去见文嵩侯兰冽。吴天机拜完后自去跟同龄人聊天,吴靖柴自小就反感那些从兄弟们以皇室正统自居,因李平泓待他亲厚甚于任何子侄,惹得这些李氏后生颇为不快!倒是和敦王、诚王等几个堂兄弟要好,如今敦王、诚王都在太后宫里侍疾,他愈发百无聊赖,自然不愿意往人堆里掺和,就私下去转悠。 因兰冽身兼左都御史,府里自来了许多都察院御史前来拜年,众多拜年队伍难免会交叉碰上。吴靖柴能避开的全都避开,独自逛游来逛游去,竟把自己搞迷路了,到了一处疑似花园门口的月形门洞前,听到门那侧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巧的很,这两个声音吴靖柴都认识。 只听一个带着浓重鼻腔的声音道:“赵老弟,这次咱们该当慎重!如果此事确为真,咱们未必能斗得赢!”正是当初弹劾李靖樨打九龙伞招摇过市的宋御史。吴靖柴替李靖樨顶罪时还同他唇枪舌剑了一回,故认得他的声音。 “这是什么话?咱们身为御史怎能知情不报?隐瞒圣上!” 而这第二个声音清脆有力,吴靖柴也识得,正是御史赵辰。他第一次在殿上弹劾岑杙的时候,吴靖柴正好在李靖梣身边旁观。那脆生生激烈的语气他可至今都记得。这个人是个刺头儿、倔脾气,从来帮理不帮亲,皇帝逾制赐敦王九龙伞时,只有他站出来帮东宫说话。而谭悬镜的去职又是他最先带头弹劾东宫私受下方贿赂。让人又敬又恨,难得的是皇帝舅舅却很赏识他,虽然在气头上曾下令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但是等他伤势痊愈后立即又委以重任,虽说是天威难测,但由此可见皇帝舅舅还是很欣赏信任他的。 听二人语气郑重,似乎正在讨论什么重大事宜。小侯爷微觉不妙,连忙闪身在月洞门这侧的假山石背后。 “唉,你又不是不知,今上对岑杙器重得很。怎么会相信这些市井里传出来的流言?没头没尾,无根无据的,怎么会相信她是女子?” 吴靖柴一听他俩正谈论岑杙的事,她竟是女儿身吗?心中不由一惊,耳朵悄悄往外伸了一点,屏息凝神专注倾听。还是宋御史,接着叹息道:“何况,咱们都察院已经三番四次弹劾岑杙,都没有言中,现在她人又不在朝中,咱们还要去弹劾,就有挟私报复之嫌了。倘若今次再未言中,以后如何在都察院立足呢?” “宋御史言之有理!”那个杠子头赵辰居然赞成了宋御史的话,吴靖柴大为意外。宋御史也大为意外,接着就有笑意浮在脸上,正要说话。赵辰却又凝思道:“所以,咱们这次应该想个万全的法儿,让皇上先发现她的女子之身,然后咱们再趁机弹劾!” 宋御史一听,自己刚才那番劝说他压根没听进去,就有些急了,“我说赵老弟,你怎么还执迷不误呢?那岑杙有家有室,有名有姓,就算人长得秀气点,也断断不可能是女的啊。要真如此,那朝廷和皇上可就闹了大笑话了!” “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真假呢?” “这……” 吴靖柴给李靖樨复述二人对话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你看哈,这岑杙有妻但无子,面白无须,貌若美妇。她虚龄二十七,二十年前正好七岁,和岑都御史独女失踪时的年纪一样。而且她母亲岑中玉,名字倒过来就念岑玉钟,古往今来,还有第二个岑玉钟吗?” “牵强,牵强,实在是牵强!” 没想到李靖樨的回答与宋御史如出一辙。宋御史摇头否定赵辰自然是不想参与此事,免得惹火上身。而李靖樨风轻云淡的态度则叫吴靖柴有些意外,按理说,听到岑杙是女子,她该大大惊讶,甚至严词驳斥才是。怎地会如此平静,倒好像已经深谙其中深奥,不屑置评似的。倒是吴靖柴其实挺希望岑杙是女儿身的,那样顾青说不定还未失身于她,但是转念又一想,即便她是女儿身,看顾青对她死心塌地的样子,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何况连皇姐都失身于她了,顾青哪里又跑得了?想起来就很窝火!凭什么天下好女子都被她占去了,他只想求一瓢都不能饮! “你就为这点小事来烦我姐姐?” 李靖樨刻意压下心中的惊慌,故作轻松道。 “自然不是。虽然我也不确定岑杙到底是不是女的,但那帮御史都好像认定了她是一样,要再弹劾她一次。而且听那赵辰的口气,好像已然有了必胜把握似的。我一听之下,就火急火燎地赶来跟皇姐报信!都察院这回来者不善,还是早点想个对策,或是去卫阳城报个信才是。” 李靖樨听他所言有理,心下也甚是担忧。岑杙的女儿身姐姐早就一五一十跟她说了,但却并没有告诉她岑杙还是岑骘之女。她向来不关心朝中只事,只中秋宫宴上听了那蓝阙王储讲得故事,云里雾里的,不是很明白。宴散后缠着长公主讲了一宿,这才知道自己出生那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但是以前从未将二者联系起来过。 如今听吴靖柴谈起来,岑杙竟好像是岑骘之女,她既感惊讶又觉得有些酸涩。姐姐既然没告诉她自然是不想她知道太多,因为这个秘密关系到岑杙的身家性命。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也要有所隐瞒。她们之间想必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旁人再也插不进去。 寻即又想到,岑杙既然是岑骘之女,那她和涂家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可是,姐姐却嫁给了涂家,还生了个涂家的孩子。算下来岑杙和姐姐分手的时间正是姐姐怀孕的时候,那她当时应该很痛苦很痛苦才对。原来这才是她们分手的真正理由。 她心里竟然为岑杙感到一丝委屈,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也莫过于看到心爱之人和仇人生下孩子了吧!如果换作是她,可能离开了就绝不会再回头了!她到底还是心软之人。再一想到,就在自己出生那年,岑杙父母双亡,一个人被迫流落在外,没孤孤单单的,有亲人的陪伴,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 李靖樨的种种所思所想,都压在内心深处,吴靖柴竟然没有窥到半分。 李靖樨虽不知此事是不是真,但心里已有七分认定岑杙就是岑骘之女了。她虽对外朝理法不甚关心,但到底跟李靖梣耳濡目染了许久,知道岑骘一家尚未平反,目前岑诤还是戴罪之身。此事是万万不能泄露的,不然就有可能为他引来杀身之祸。必须要尽快想个法通知到才行。 “这样吧,你去卫阳城通知岑杙,我去通知姐姐。咱们分头行动!” 简单做了布置以后,李靖樨忽然又想到,如果吴靖柴去卫阳城的话,一定会绞尽脑汁地想要探明真相。岑杙的身世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姐姐隐瞒她的苦心。 于是改口道:“算了,还是你去通知姐姐,我去卫阳吧。” “你去?我的小姑奶奶,你还生着病哪!” “所以,正好掩人耳目啊!” 志在龙门 其实李靖樨自己也很想去卫阳看看, 听说岑杙在家遇刺, 受了很重的伤, 至今都没个准信来。她心里很是担心。 虽然已经决定不再掺和她二人之间的事,但从十四岁起就萌生的情根岂是那么容易就拔除的?尤其是这两个月以来, 李靖梣日日往返于皇宫和各部之间,不是忙公务就是进宫为老太后侍疾。似乎一点没有将岑杙受重伤之事放在心上。她自己在这里焦躁得死去活来,正主却丝毫不以为意,愈发感觉心中攒动着一股不平之气。 她从小到大没经历过太多烦恼, 不理解天底下有什么事比牵挂心爱之人更重要?她觉得李靖梣应该在得知岑杙重伤后第一时间赶到卫阳探望才是。这样的“无情无义”未免太让人寒心,简直辜负了她从小到大无条件的信任和仰慕。 尤其是她溜出皇宫后,吴靖柴又追上来。她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找到姐姐吗?” “找到了,可是皇姐很忙,让我去小姑奶奶府上, 找文嵩侯, 告知他前因后果。” “就这些?” “对啊,就这些!” 李靖樨心里的不平又增加了几分,“那找完文嵩侯又干嘛?” “这我就不知道了!皇姐也没说,当时老太后病情发作,她匆忙赶去里间照看了!” “……”怎么可以这样! 她和吴靖柴都不知道兰冽和岑骘的关系, 现在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兰冽, 有封存、驳斥属下无理上奏的权利。如果岑杙真是故友岑骘之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管。李靖梣此项安排其实是很妥帖的, 但在不明就里的二人看来, 就未免有些“草率”和“薄情”了。 “你等着, 卫阳路远,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我先去大长公主府上走一趟,回来咱们一起出城。” 李靖樨一开始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卫阳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个人指路也好。大不了到时紧盯这厮,不让他有窥密的机会。 于是两人计议已定,吴靖柴先去大长公主府,将消息报给文嵩侯兰冽,然后又转回西城门和李靖樨汇合,一道出城往卫阳去了。 到傍晚才得知消息的李平泓急得在殿里来回踱步,不久,得到传召的李靖梣就进了殿里。先朝李平泓行礼,“参见父皇!” “起来吧!外面的情形你可看到了?” 李靖梣恭谨颔首:“儿臣看到了!” 李平泓在灵犀宫内传了仗刑,把李靖樨身边的近侍每人各打了五十大板。李靖梣进来时,留风、宿雨等人正趴在长条凳上哀哭求饶。木板凶狠的捶肉声此起彼伏,令人不忍听闻。 “这个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李平泓重重拍案,动静大到令旁边的蔡崖都打一哆嗦。而李靖梣只是脸露惊慌之色,跪地道:“父皇息怒,靖樨只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贪玩,并非有意出宫,不久就会回来了!” “回来?她病都没好全,她就敢跑出去?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李靖梣摇了摇头。 “嘿,这丫头翅膀硬了,越来越不把规矩当回事儿了,她是溜去卫阳了!天知道她去那里干什么!” 李平泓似乎余怒未消,李靖梣不敢触他的霉头,谨慎道:“父皇息怒,儿臣马上派人把她找回来!” “嘿,不必了!有阿柴这小子陪在她身边,朕也就放心了。她去一趟卫阳城也好,让她亲眼看看岑杙的样子,也好死了那条心。我皇家公主可绝不会嫁给一个被割断双手的残废之人!” 李平泓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其实也暗自存了试探李靖梣之心。若见李靖梣脸上露出一丁点难过、伤心之色,就可判定她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可惜除了一丝正常反应下的意外神情,别的什么没有。 如果不是这丫头已经将表情管理炼化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那就是二人之间的确没什么瓜葛了。李平泓稍稍放了心,“过年期间,朝廷六部之间你多跑一跑,削减军费开支是件大事,光靠户部是没办法完成的。必须派人到三疆亲自盯着,也要防患于未然。” “是!” “另外,要给你妹妹张罗选婿了,你有什么中意的人选没有?” “回父皇,靖樨还小……似乎并不急于一时……” “什么话?明年她就年满二十了,至今连个婆家都没有,像什么话?你多在朝野内外留意着点,有合适的人选马上来禀报朕!今年上半年就要把亲事定下来!不能让她再这么野下去!” “是!” 回东宫后,云栽帮她褪掉白色貂裘,送手炉给她的时候,看见她掌心似乎流血了。大惊失色地翻开手掌,发现两个拇指山丘上都有月牙似的血洞,好像是指甲掐出来的。这该有多疼啊? “殿下……?” “我没事儿!”李靖梣似乎很倦的样子,转身回房了。一直随侍的芳儿见云栽探寻的目光,无声地摇了摇头。没敢告诉她,殿下彼一进马车就瘫在座椅上哗啦啦掉眼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云栽知道肯定是出事儿了。可是以李靖梣压抑、沉闷的性格,别人很难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而芳儿又的确不知,只急得云栽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顾冕大人有要事来殿下。云栽得以进入李靖梣房间,见她一个人侧身向里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身上也没盖上被子,虽说屋里有地热,温暖如春,但外面毕竟是冬天,不加被子怎么行?云栽连忙悄悄靠近床边,帮李靖梣把被子盖上。只是手一摸枕头,竟触到满掌的湿凉,心里一痛。好像又梦回到五年前,还十九岁的殿下被人抛弃的时候,也是这般爱流眼泪。听她似乎还在细细地抽息,鼻子像是堵住了。应该还在伤心着,只是并没有睡着。 云栽心内叹了口气,半哄半劝道:“殿下,我去回了顾冕大人,让他明天再来吧?” 没见否定之音,心知多半是允了。云栽帮她换上一个干净的软枕,重又帮她掖上被子,缓步出门。半盏茶工夫到了前厅,推脱李靖梣身体不适早歇下了,道:“顾冕大人有什么急事吗?如果有,我便去叫殿下醒来!” “不急!既然殿下歇下了,臣也就不打扰了。这里有封信要烦请云姑娘转交给殿下。臣这就告辞了。” 云栽接过信,见信封上并无一字,知是密信了,点头应允。将信放在了李靖梣书桌显眼位置,以备她第二天起来能一眼看到。 次日一大早,李靖梣就醒了。那时,东宫的仆人大都犹在贪睡。李靖梣洗漱后就把云栽叫了进去,询问桌上信的来历。云栽就把顾冕昨晚到访的消息告诉了她。 到了中午忙完部里的事,李靖梣便换上便装出了城,直往栖霞山而去。到了最高峰的脚下,李靖梣便步行上山,这里有条僻静的路,只有她和少数几个人知道。那山路通往一间隐蔽的小木屋。隐藏在茂林之间,轻易发现不得。 李靖梣永远都记得,正是从那间小木屋开始,自己决心步兄长后尘,翻越龙门,实现自己的终身抱负。 如今已经一十二年了! 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 她心里积攒了太多灰尘,急待找个清净之处,好好清扫。那人来得正是时候。 推开木屋门的时候,那个一如从前端严稳重的老者朝她露出了笑意。李靖梣一瞬间红了眼眶。就要下跪行师礼,谭悬镜却抢先托起她的胳膊,“殿下万勿行此大礼,老臣承受不起。” 只数月不见,谭悬镜就比从前老了好多,连胡子都白得像雪一样了。额头上的沟痕嵌得更深。 “太傅近来可曾安好?” “好,好得紧,没有朝中这些烦心俗务,老臣每日在家钓鱼养花,安生自在的很。” 谭悬镜免职后直接回了彭阳老家,休养生息。听说皇帝赐了他一所大宅子,位于湖边,风景秀丽,用来颐养天年最合适。李靖梣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谭悬镜是父皇当初专门为太子哥哥请的师傅,而李靖梣自幼和兄长一起读书,便也拜在了谭悬镜门下,认他做太傅。 虽然比太子小了整整两岁,但谭悬镜授给二人的是同样的课业,从不因为她年纪小而有所宽待。一开始李靖梣做得十分吃力,但打小不服输的性子被激发出来,奋起直追,渐渐撵上,乃至后来就做得比李靖植还要好。 那时爹爹总是夸他的绯鲤是多么多么出色,要是个男孩子,铁定把皇位传给她。但她自己倒是没有这个野心,因为全天下人都知道,皇位将来铁定是哥哥的。而且哥哥性格温厚善良,又极疼爱两个妹妹,如果将来当了皇帝,肯定会保护她们不受欺负。 可惜天意弄人,李靖植遇刺身亡,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中。就在这时候,就在这座小木屋里,谭悬镜启发了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父皇在病榻上问她,想不想做皇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以前不想,现在想了。但没想到父皇只叹了口气,道:“天意,天意!”之后便当场立诏,封她做了皇太女。那时候他似乎认定自己时日无多了,提前做了托孤的安排。 “绯鲤,当皇帝有时候是件很苦的差事,想救的人救不了,想做的事也做不到。但身为皇帝到底是幸运的,起码,还能够去做想做的事,救想救的人,不知是多少年修来的福分!父皇不是个成功的皇帝,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给你做榜样,但有一点,是爹爹多年总结的经验,你可要牢记。做皇帝除了要仰敬天地,俯畏人言外,还要学会内心知足。如果做皇帝的还不知足,世上就没有人能心满意足的了。以后切忌肆意挥霍,滥用民力。若能奉行,吾心即安,了无挂念。”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只是不知为何,一日梦醒,慈父变作严君,推心置腹变做了怀疑提防。想起这十二年的遭遇,李靖梣只越发体会“天威难测”四个字。 “臣听闻朝中发生了大事,忧心殿下,夜不能寐。这才拖了残躯请顾大人帮忙递上书信,诚邀殿下至此。若不能当面一抒心中块垒,老臣这把骨头就算临死,亦不能闭目。” “太傅怎说这等丧气话?” 谭悬镜摇摇头,摸把颌下的山羊胡,请李靖梣入座。那中央的小桌子上还布满灰尘草芥,而桌子两侧的椅子早已被擦得干干净净。想来,谭悬镜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只见谭悬镜捏起一根树枝,在桌面上划破灰尘写了四个字,分别为涂周程闻,正好对应着四家所在的位置。只不过,最后一个“闻”字,被他划了一道斜杠,旁边添了个诚王的“诚”字。然后在中间依据地形,依次又写了三个内陆军的方位,旁边标上了几个数字。短短几笔,就将玉瑞形势画于桌上。 “如今四疆仅存其三,剩下三股势力必然会牢牢抱成一团,再也动弹不得。而今上清除四疆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朝廷和四疆总有翻脸的时候,殿下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 李靖梣出神地看着他这图,尤其是中间那三处军队旁边的数字,好像有些不明就里,“这墨阴、青阳、蜀东的三股兵力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何时膨胀到了这个地步?据我所知,朝廷可养不起这么多兵马!” “目前还没有,但将来一定会有。这三个位置正好能阻断涂、周、程三家进逼中原的道路,进可攻,退可守!但每个位置上只有区区五万兵马,不是太奇怪了吗?据可靠消息,从五年前开始,青阳、蜀东二地驻军就在大量地囤积粮食,以做军用。可是囤积的粮食已经足够吃五年了,还要往里囤,其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李靖梣知道他的意思,朝廷不断囤积粮食,就是准备打仗的意思。 “可一旦打起仗来,这些粮食未必够吃。且打仗还会造成生民罹难,粮食减产。朝廷既要指挥打仗,又要分心救灾。即便获胜,对自身也是极大的损害!” “正是这个道理!只是如今皇上决心以下,恐不能更改。” “太傅怎知父皇决心以下?” “太后病了!”谭悬镜忽然意味深长道,“而且听说都病了快三个月了,迄今未痊愈。” 李靖梣乍一听到他提起严太后,眉头莫名其妙地皱了一下。 “殿下猜,如果太后熬不过今年开春会怎样?” 李靖梣心里突得一下,已明白了他的深意,如果太后驾薨,福寿园再修下去就没有意义了。那么那修园的五百多万两银子,除去已经花销的,还有一笔不薄的收入正好可以挪作军用。只是李平泓心里会盼着太后早死吗?她想象不出他如此虚伪的样子。只觉得这无端的揣测不能当真。可是转念又想,五百万两的确是个不小的数字,以前李平泓给自己修个楼都不舍得花钱,如此大费周章地修一个园子,不像是他的作风。 如果,她只是说如果,太后驾薨的正是时候,那笔钱悄悄挪走,只要对外宣称仍在坚持修园,谁又能察觉得到呢?似乎正可以掩人耳目,扩张军备。 “太傅的意思是……?” “将来朝廷和四疆必有一战,而皇上最有可能拿来开刀的,就是涂家。殿下已面临两难选择。” 李靖梣神色一凛。 “如果殿下选择涂家,和今上作对。那么,即便涂家保殿下登基,将来,殿下还是会面临三疆坐大的难题,那个时候涂家就更尾大不掉了。” “而如果,殿下选择和今上站在一边,共同对付涂家。那么就要面临涂家覆灭后,东宫再无倚仗的孤境,到时候,被废的可能会大增。试问殿下想好今后要选哪一个了吗?” 冰山一角 李靖梣默默无语。 这两个选择实际一个为公, 一个为私。如果她和涂家一起, 固然能登位, 损害得却是玉瑞长远的利益。而如果让她放弃涂家这柄保护伞,将来损失的就是自己的利益! 孰轻孰重, 为公为私,实难决断! 她自问从来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善人。皇家与四疆的明争暗斗,原本也算不上什么高尚的行径,不过就是一方想集权, 一方不肯交权罢了!人人都渴慕权利,包括皇帝也一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没有人愿意尝试。在权利之争里,只有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 然而在这件事中, 她即便为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四疆尾大不掉已是不得不考虑的现实,如果将来她依靠涂家的力量登基,涂家挟拥立之功,权势势必更上一层楼。她仍旧要面临李平泓如今所面临的四疆坐大的问题。届时, 光靠她一个人, 能否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还是未知数。 谭悬镜知道她在犹疑,这也是意料中的。她才二十五岁, 至少在前十二年的政/治生涯中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起大落, 只是屈从于人性趋利避害的本能, 一直在朝廷、北疆和储位之间来回周转。 如果是早前的李平泓,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朝廷站在一起。但是如今皇帝已经露出了废储的意向,她如果再支持朝廷,就约等于放弃自己的储位。 为公为私,为人为己,的确需要审慎考虑。 谭悬镜见她忖度良久,仍犹豫不决,捋了把胡子,道:“……其他皇子太小,能对殿下构成威胁者,唯敦王和诚王也。殿下认为,此二者,皇上更属意谁?” “自然是诚王!”李靖梣无奈抬头看着他。 “不错,诚王小小年纪就入神武军历练,现下又拜了礼部尚书潘遂庸为师,接管南疆军马,势力已不可同日而语。若将来殿下与圣上不睦,皇上属意立储者,非诚王莫属!不过,敦王也并非没有机会。” 谭悬镜敲敲桌子,“臣贸然猜测,殿下自狼山归来,手握铁证,不对敦王系动手,也是出于此种考虑。” “太傅所料不错。” 谭悬镜忽然以一种警醒的目光望着李靖梣,“那么,老臣斗胆问一句,假使二虎如愿相争,谁会得胜?” “自然是得圣心眷顾者,诚王胜!” 说完,李靖梣心里五味杂陈,其实,皇子们相争,争来争去不过就是为了讨一人之欢心。排除掉战争、政变、亡国等特殊情况,皇帝在选择继承人方面是非常贴近凡人的。除嫡长子拥有绝对的合法继承权外,其他诸子,无外乎皇帝最喜爱的孩子得到皇位,其他人再争也无用。 只不过,皇帝的喜欢,可以由母亲的荣宠与生带来。也可以由后天的努力出类拔萃。还可以玩弄权术,曲意逢迎帝王所好。忍一时之忍,得终身之利。 就以她自己为例,她清醒地知道,若非李平泓对母亲爱之重之,延及子女,她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所谓“贤能胜于其他诸子”,其实标准并不那么统一。聪明睿智是贤能,沉稳持重是贤能,文采非凡是贤能,英勇善战亦是贤能……如何能从众贤能中挑出最贤能者,很多时候靠得不是别的,而是掌握生杀大权人的私心和偏袒。 只不过,这份私心和偏袒有时候也会随着人心转变。尤其是帝王之心,不可捉摸,今天属意谁,未必就永远属意谁。 目前看来,最得圣心眷顾者,非诚王莫属。有李平泓的暗中扶持,他很难不胜出。是故李靖梣有如是回答。 谭悬镜理所当然又问:“那么,如果将来诚王胜出,圣心移位,殿下可有把握除掉他?” 李靖梣神色微微一凛,低头望着桌上那个浅浅的“诚”字,目光渐趋暗淡,“我不愿意这样做。” 谭悬镜脸上的横纹绷紧,眼中布满隐忧,刚要说什么,又听她低沉沉道:“但若圣心非偏移不可……那便另当别论。横刀加颈,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即便是骨肉兄弟,孤也不会手下容情!” 谭悬镜一瞬间眉目全都松缓下来。 “殿下有此决心最好。有此决心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其实,殿下对未来不必太过悲观。诚王虽然目前起势惊人,但毕竟只有十五岁,还未成气候。其他庶皇子们多数资质平庸,远不及殿下聪慧。就算将来没有涂家,他们也绝非是殿下的对手。除非……” 他略一沉思,“……皇上像当初扶立殿下一样决心扶持其他皇子!” 李靖梣心里一沉,心知这绝非危言耸听。她心里有满腔的委屈和不解,无法为外人道。 谭悬镜却紧接着道:“其实,老臣有一肺腑之言,在心中郁积已久,说出来恐惹殿下不快,一直未敢言明。” “太傅但说无妨,孤愿闻其详。” “当年皇上立殿下为储,老臣就在御榻前负责草诏,对当日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皇上待殿下舐犊情深,绝非任何皇子皇女可比,就算现在回忆起来,老臣亦悲涕交集。” 李靖梣眼眶酸疼。 “但自大病痊愈后,圣上待殿下判若两人。其中曲折缘故,老臣百思不得其解。但老臣深信皇上当初对殿下的眷顾绝对出自真心,就算如今,皇上仍对康德公主疼爱有加,可见对先皇后也始终心存眷念。但不知为何这份眷念没有延及到殿下身上?” “也许是老臣当年提议东宫与涂家联姻,致使圣上与殿下父女失和。老臣虽万死难辞其咎。” “……太傅言重了。父皇之厌离,自联姻前便可见端倪。不然太傅也不会有此提议。” “殿下所言对极。但若不是老夫的问题,那么,殿下可有想过,曾做过什么事惹得圣上不快?” “却也不能。”李靖梣目中满是难以尽述的复杂和难堪,“并非我有意为自己开脱。” “不过想来,孤以女子之身,忝为储君。父皇病重时弟弟们还小,固然可以行此权宜之计。但既已康复,终究又想起女子不可承宗庙社稷的祖宗家法来,不愿将李氏江山托付给女儿这样的外姓。” 她这句话就有赌气的成分了。 “殿下还是没有明白老臣的意思啊!”谭悬镜提提袍袖,两只干枯的手拄上桌面,干脆明说了,“老臣始终认为皇上对殿下是心存眷顾的,这一点从当初病榻前托孤就能证明。但是因为殿下后来与涂家的关系,阻碍了皇上要铲除涂家的进程。据老臣多年的观察,皇上对殿下并非真的厌弃,而是针对涂家。而今唯有……” “太傅是要我向父皇表明心迹,不会和涂家同流合污,从而乞求获得圣上的垂青和怜悯?……凭什么?” 李靖梣头一次感觉到谭悬镜也有天真的时候。到底是真的厌弃,还是假的厌弃,旁人感觉不出来,当事人却是清清楚楚。 “与其在这上面做无用功,还不如找找父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太傅所说,父皇转变之大,的确让人警醒。不妨对太傅直言,孤已经不止一次怀疑,坐在龙椅上的到底是不是父皇?哥哥遇刺的一年前,曾对我说,他正在私下追查母亲的死因。我问他母亲不是病死的吗?他摇了摇头,说:母亲去世前两天父皇曾去看过她,当时她还好好的,后来,父皇离开后,母亲病情就开始恶化,药石无灵。有个小宫女曾经告诉他,父皇进殿期间,她曾亲耳听见,富宜宫寝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母亲似在对什么人疯狂地喊:你这个邪魔!你这个邪魔!”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喊!但我见过母亲对父皇的样子,她是绝对不会对父皇如此无礼的!但是,当时只有父皇一个人在殿内,那么,她是对谁喊得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喊呢?每当想起母亲当时的心境,一个人面对邪魔,该是何等的恐惧和绝望?” 谭悬镜听得入了神,嘴巴微张,满脸惊讶与不可思议。 “后来,哥哥没有查完便遇刺了。我那时小,没有将两件事放在一起。现在想起来,不免觉得惊心……那件事过去了一十二年,当年刺杀太子的凶手竟然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什么样的人,能把这样大的凶案瞒得一丝不露?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出动,都没能将背后的策划者绳之以法,他该有多深厚的保护墙才能做到?” 谭悬镜听到惊心处,胡子不免发颤起来,“殿下慎言,此事单凭一个小宫女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一面之词固然不足为信,但这么多的巧合连在一起,却由不得不信了。太傅说,父皇之前对我心存眷顾,我是相信的,但是我也能感觉到,现在的皇上,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父皇。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眷念,只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深深的厌恶。” “所以,我是不会站在这一边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孤宁愿两不相帮,置身事外。也不会重蹈兄长的覆辙。” 太后病危 从木屋中出来时, 不知不觉, 天上已经飘起了大雪。鹅毛在树林间纷纷扬扬的翻舞, 目之所及,群山已经一片雪白。 “唉,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老夫现在不服老不行了!殿下前头下山去吧,老臣与你分开行。免得惹人起疑。” “我想送太傅一程。”李靖梣心里有些感伤,此后一别, 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依谭悬镜的身体情况,下次进京怕是难了。 “不必了!老臣是下山的路,慢慢走就是了。殿下是‘上山’的路,本就不易,更不应该为任何人耽搁行程。殿下保重, 老臣即便退身在彭阳, 也会遥祝殿下跃登龙门,夙愿达成。” 说着在雪中躬身长揖,胡子被飘飞的雪带得斜飞,横贴在腮上。白眉下一双饱经风霜的慧眼,已被刀光剑影磨砺出坚劲的铁色。这是李靖梣在前十二年的皇储生涯中最信赖的一道目光。李平泓千方百计地把他从东宫翘走, 忌惮的也是这双豪不动摇的眼睛。 同样长揖作别, 虽未相送,仍旧站在原处, 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风雪中。雪地上留下一串蹒跚的脚印, 渐渐被新雪覆盖, 未来还会被新雪填满,但他留下的那些印记——两代帝师、两朝元老,德高望重、足智多谋——却不会搁浅。然而这一刻,确实都被他不置可否地抛在了身后的雪风中。 不为任何人耽搁行程吗? 李靖梣裹了裹身上的御寒斗篷,拧紧眉头,一深一浅地往山下走去。到了山脚下,她的鼻头已经冻得通红了,帽上也覆了一层雪,嘴里呵呵地冒着寒气。抬头望向东面栖霞峰,栖霞古寺的塔檐仍旧隐现在冰雕似的山林中。她让越中在原处等一会儿,自己裹着斗篷踏着雪往山道走去。 原本络绎不绝的栖霞古道已经被冰雪覆盖,变得冷冷清清,不过仍有两三个伶仃信众冒着大雪虔诚地往上走着。 李靖梣独行在山道上,每踩一道雪阶,都在上面落下一块深深的脚印。每呼出一道白气,都混着雪花飘散在脸上,脸上已经毫无知觉。 越往上走,风吹得越急,空气也稀薄起来,连呼吸都困难。可她仍旧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往山门走着。到了山门口,扶着立柱低头稍微歇息了一会儿,仰望栖霞寺大门,厚重的红色门墙已经近在眼前了。继续朝前走。 “咯吱,咯吱,咯吱……” 雪在靴底喑哑响着,门口可见一个黄袍僧人和两个灰袍的小僧正在同一对步出寺门的主仆说话,似乎在挽留二人。但那年迈的女施主似乎有急事,不愿意再等了,摆了摆手,非要冒雪下山不可。于是,黄袍僧人便指派一个高个的小僧跟在自己身后,往胳膊里夹了把伞,搀扶那老太太下阶。 李靖梣侧身给他们让过,黄袍僧人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单掌放在身前朝她鞠了一躬,后面小和尚也如法炮制,行完了礼,便护送那老夫人下山去了。 李靖梣暗自感慨,栖霞寺不愧是千年古寺,这个黄袍僧人明显已经有了些身份,但在急人之难方面仍能舍身屈就,身体力行,不以位尊而稍有轻慢。出家人原当如此。其实,何止出家人,俗世之人,更该如此。 慢慢走至山门,剩下那略稚嫩的小和尚已经在原处恭候了,双手合十,“施主,可是来进香的吗?” “嗯。” “那就请随我来吧!” “有劳小师傅了。” “雪尚未停,刚才那位老夫人为何急着要走?山道湿滑,这样走岂不危险?”往大雄宝殿走的时候,李靖梣忽然问起。 “施主有所不知,刚才那位女施主的孙儿入冬就得了急症,总不见好,所以一早就来寺里为孙儿求平安符,求佛祖保佑,希望能化解灾难。谁知排队进香的时候女施主因为站得太久了,突发晕厥,昏了半日才醒,醒来就要急赶着下山去,探望孙儿。净难师叔苦劝不得,只好和真悟师兄一起送女施主下山。” “原来如此。但愿佛祖真能保佑她心想事成吧。” “一定会的。”小僧肯定道,“佛祖一定会保佑她的。” “小师傅为何这般坚信?” “因为方丈和太太师叔祖都说心诚则灵。那位女施主心这么诚,佛祖一定会感知到的。” “心诚则灵?” 李靖梣低声默念着,已经到了大雄宝殿前。灰衣小僧将她援引至殿里,自有其他僧人接待。由于她自幼便常来寺中,许多僧人都认得她。但是她既身穿便服,他们便以常礼接待。 在殿里上香时,李靖梣心里默念:供养佛,觉而不迷;供养法,正而不邪;供养僧,净而不染。之后跪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双掌合十,对着佛像虔诚祷告: “弟子有罪,愿身受四劫,尚希佛祖保佑无辜之人,免遭劫难,逢凶化吉。如若非应劫不可,弟子愿以身代之。惟愿她得平安,得喜乐,得顺遂。南无阿弥陀佛!” 下跪叩首,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消息早已经传到了栖霞寺方丈那里。清莲方丈亲自来接待,同她叙了好一会儿话,又亲赐了两道平安符给她。不久,一个轻快的小和尚便一跃蹦进了殿里。 这个小和尚和别的小和尚不同,披着一身明艳的红罗袈裟,头上顶着只有高僧才能顶得九戒香疤。神采飞扬地蹿到方丈面前,兴高采烈道: “方丈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啊,师公让我来……咦?有人啊……啊!你不是……小师……额……主!” 听着那半路强扭回来的“小施主”三个字,李靖梣淡淡点头以应,“大师有礼了。” 早在他跳进殿门的时候,李靖梣便已认出他来。虽然比从前高了瘦了,还披上了高僧才能披的红罗袈裟,但那顽皮的神情还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确认是小师婶无疑,清松脸上突然乍现出比方才还要兴奋的欢喜。不过,听她唤自己大师还挺难为情的,突然就奔到了她跟前,蹲下来,“小师……主,你是怎么来的?我都好久没见你了,你还好吗?” “阿弥陀佛,”这时,一张标准国字脸的清莲大师张了张口,云淡风轻道:“清松师弟,佛祖面前要净心持重,不可问东问西。坐好。” “哦……”清松对方丈还算敬重,闻言去拉了个蒲团,像模像样地跪好,又开心地对李靖梣挤眼睛。李靖梣抬手帮他把压在膝下的袈裟扯出来,清松挪了挪屁股,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清莲看出二人似乎是旧相识,一脸严肃道:“清松师弟,师叔祖有何吩咐?” “哎呀,差点忘了,”清松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师公说,许我下山云游几日,请方丈能够准许。” “几时动身?” “明日一早。” “去往何处?” “不远,就在卫阳城。” “好吧!出寺以后,要谨慎自持,切忌滋事。早去早回。” “知道啦!”清松轻快回答,突然又觉太过开心,怕师兄又给他说大道理,忙又压低声音,恭谨道:“阿弥陀佛,贫僧谨记!” 方丈这才满意地“嗯”了声。 “对了,方丈师兄,师公还找你有事呢,您还是赶紧去吧!”清松面不改色道。 “如此,那贫僧就告辞了,施主自便即是。” “方丈慢走!” 两个脑袋一齐左转,望着清莲大师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李靖梣会心一笑道:“你撒谎骗方丈就不怕被罚?” “没事儿,反正我两三天不在寺里,爱罚罚去吧!实话给你说小师婶,我包裹都准备好了,就在门房里搁着,本来今天就要下山的,谁知大雪封路。只得明天走了,还不知赶不赶得上呢。” “你去卫阳是……去看她吗?” “嗯!听说小师叔正在卫阳养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明天就是她生辰了,我带了礼物给她。”看他高兴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岑杙已经断手。 “什么礼物?” 李靖梣好奇,清松看看殿里,见左右无人,神秘兮兮道:“小师婶稍等。” 之后快乐地奔出殿外,不一会儿就呼哧呼哧跑回来了,在殿外飞快地跺掉鞋上的雪,跨进门槛。怀里抱着一个圆圆的笼子,用灰布遮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清松把灰布掀开,里面竟然是一只白白胖胖的小仓鼠,正抱着一颗花生米飞快地啃,两只腮帮撑得鼓鼓的,吞了一颗又一颗。整个身材都胖成梨形了,还在不停地吃。一双小眼滴溜溜的望着外面,一点也不怕人。 “可爱吧?我花了七天七夜,翻了五个山头才抓到的。小师叔和我一样都是属鼠的,送她这个,又好玩又解闷,她肯定会喜欢。不过,我只能把它偷偷藏起来,不然被师公和方丈师兄发现了,肯定要我把它放了。那我就白抓了。” 李靖梣对这只仓鼠有点抗拒,看了一会儿,对岑杙会喜欢鼠类表示怀疑。不过,怎么都算一份心意吧,说不定她会喜欢这种东西。 想了想,从衣襟里捏出一枚黄色的平安符,再三轻揉着,不舍地交给清松,“这是我向方丈求来的平安符,烦你带上一并帮我转交给她。” “小师婶不去吗?” “我……暂时离不开身。你帮我转交给她就好。明日一早我会在山下安排一辆马车,载你去卫阳,这样就不会赶不及了。” “哦!多谢小师婶。” 从山上疲惫地下来,越中忙上前禀报,说刚才侍卫飞马来报,宫里传信说太后病情急剧恶化,危在旦夕!所有皇子公主们都已经进宫,就差李靖梣和李靖樨姐妹两个。李靖梣凛了眉头,立即上马直奔皇城。 云栽考虑得仔细,提前在宫门口准备了马车,放了李靖梣入宫穿的衣裳,这样避免回东宫换衣,耽搁时间。李靖梣在马车中换衣后,直入皇宫。走到慈祥宫门口时,几个王妃、郡主接到消息也刚赶来。依稀能听见人群中的小声议论: “诶,不是说前两天太后病情才有起色吗?怎么今天就愈发危急了?” “谁知道呢,也不知道这些太医是怎么当差的?合该一个个让皇上摘了脑袋。” “关太医什么事儿?成、徐、洪、蔡四位太医已经数日衣不解带照顾慈祥宫,卢王妃还是慎言为好。”出声的是象王妃,因卢王、象王不睦的原因,两位王妃也互相看不顺眼。避免两人吵起来,惊动旁人,惹皇上怪罪,其她几人纷纷隔开她们。 废储威胁 就这一会儿工夫, 李靖梣已经进了殿里, 听说李平泓、文贵妃、李靖楣正在内室侍疾。长公主、裴贵妃、敦王、诚王, 以及众多嫔妃皇子公主都在外殿站着等待。李靖梣便和众人一起在外殿等候。五公主李靖椿凑到李靖梣身边,小声问:“皇姐, 二姐姐怎么没来?”李靖梣闭了闭眼让她别多问。 忽然,御前总管蔡崖匆匆跑出来,“诚王,太后传召, 快点过去……”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诚王,裴贵妃、敦王眼中可见的愤怒、嫉妒之色。诚王自己倒有些意外,迷茫地进了内室,见李平泓正坐在床头冲他招手。 诚王快步走上前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躺在病榻上, 人事不省, 但嘴里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往外蹦词。仔细听,依稀能听出“诚王”两个词来…… “诚王……不……诚王……不……” 众人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以为她弥留之际想见诚王,故李平泓匆匆招了李靖楠进来,“你奶奶挂念你!” 诚王自认和老太后并不亲近, 不知她此刻为何挂念自己。回头看母妃, 竟然独自在一旁出神,他更感无助。 “娘, 您最疼爱的孙儿诚王来了, 您可还有什么想要交代的?”李平泓偎在老太后身前, 带着哭腔道。 这时,严太后忽然双目圆睁,猛然仰起脖子,指着前方,嘴唇哆嗦,双眼凹陷,表情十分凄厉。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诚王更是跌退数步。只文贵妃脸色不动,一如既往地沉静以对,大声唤:“太医!” “你!”这时,严氏好像全身力气被抽干,终于打了个嗝,又倒了下去,手锤在床上,眼睛怔怔望着床帐,已然断了气。 “娘——!!” “太后!!” “皇祖母——!!” 众人听到内殿传来李平泓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声,不禁寒毛一竖,紧接着,蔡崖出来扬声宣布了太后殡天的消息。众皇室宗亲纷纷跪地放声大哭,敦王甚至跪爬到了内室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唤:“皇祖母!”生怕李平泓听不到。李靖梣、李平渚等和太后不睦者,亦要做足表面工夫,脸露哀伤凄楚之色。李靖梣还挤了两条眼泪出来,李平渚做不到如此,只能绷紧脸色不让人有指责她幸灾乐祸的机会。 内室中,诚王被人群从床边挤了出去,退后数步。刚才老太后怒目而起指着他们母子的情形,像重锤一样砸进了他的心口。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也不明白自己何处惹恼了她。心慌地看着母亲,她正搀扶着伤心欲绝的父皇,冲他微微摇了摇头。诚王自觉避开人群,转去了母亲身后。 李平泓在内室哭得昏死过去,被人扶出外间,太医往他鼻子底下放了熏香,才缓缓苏醒。醒来又是放声悲哭,他这一哭,众人也跟着齐哭! “朕即位二十七载,三十三岁才认回生母,本欲留在身边永远孝敬。奈何太后多病缠身,不得已往卫阳养息,儿不能承欢膝下,已愧为人子。现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再续天伦,谁成想,天不假年,老母竟舍我而去。朕恨不能一头撞死,以追随老母于地下矣。” 李平泓涕泪交集,说得满室哽声呜咽。 长公主劝慰李平泓:“皇上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要保重龙体才是,不要让太后九泉下难安。” “请父皇节哀,皇祖母一定不希望父皇如此伤心。儿臣恨不能代父皇到地下为皇祖母尽孝。”说完竟扑到他膝盖上放声悲哭。 “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心,也不枉太后和朕疼你一场。” “好了,好了,敦王莫要再惹你父皇伤心了。”李平渚道:“皇上,太后圣体未安,大丧事宜,还请皇上安排示下。” 李平泓边哭边拨开文贵妃递上的帕子,随意用手抹了把脸,“皇姐所说有礼。” “皇太女来了没有?” 李靖梣站起来,从人群中走出,跪到他面前,“儿臣在。” “你几时进的宫?朕传召多时,为何迟迟不来?!” 面对他的责问,李靖梣屏住了心神,“儿臣去栖霞寺为太后乞求平安符了。” “是吗?求得符呢?” 李靖梣从衣襟里拎出另一枚平安符,双手捧着呈给李平泓。 李平泓看也未看那木质符,只冷眼直视着她。忽然抬手将木符“啪”得打飞出去,平安符蹦跳起来,一直翻滚到一个命妇指间才停止蹦跳。众人都未料会有这场变故。李平泓似乎气得不轻,厉声喝道:“区区一块木符就能把你那铁石心肠变作孝心吗?说!你去小镜峰会见了什么人?!” 方才还在痛哭失声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下来。众人都不明状况,也不明李平泓因何会生这么大怒火。 李平渚意外于李平泓的突然发难。记忆中,这还是李平泓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给东宫难堪。这太不寻常了,往常他再怎么挤兑东宫,因顾及北疆势力,都只会在暗地里动手,不会搬到台面上来。今个李靖梣只是来迟了一步,何故如此迁怒? 李靖梣亦觉非同寻常,暗忖李平泓既已问到她去会见了什么人,肯定把谭悬镜进京的消息摸透了。再否认已无意义,于是道:“儿臣的确先去小镜峰会见了一位故人,但之后又去了栖霞寺为太后求平安符。此事,栖霞寺方丈青莲大师可为儿臣作证。” “故人?你说得故人是指的谭悬镜吧!” “他待你这个学生可是真好,千里迢迢进京来,总不至于见一面就走,你们在小镜峰私自相会,究竟在商量什么大计呢!” “回父皇,谭太傅只是……” “谭悬镜已经不是太傅了!”李平泓提高嗓音道:“朕念他年事已高,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已经格外宽待他,他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私自进京接触皇太女,岂是一个罪人所能为?” “可是父皇也曾跟儿臣说过,谭师傅是父皇的师傅,也是儿臣的师傅。师者,恩不下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咱们虽然和他是君臣,但不能忘记今日咱们之所长,大部分皆授自恩师。恩师如有难,当竭力效之,恩师若有怨,当竭力忘之,恩师若有罪,当竭力免之。此当做万民敬师表率,万不可轻易罪师!君无戏言!” 李平泓脸色阴沉下来,满殿寂寂无声。长公主印象中,这也是李靖梣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当面“顶撞”李平泓。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和冷静,尤其当别人将她好心求来的平安符当众弃如敝履,并上升到伪孝的层面,侮辱她的人格。她太了解李靖梣的性子,你可以一次欺侮她,两次欺侮她,但当她忍到不能再忍时,绝对是血溅五步,流血三尺的性子,绝不可能坐以待毙。这点是最像她的。 气氛短暂地僵持了,皇帝与皇太女几句暗藏玄机的话语交锋之后,众人已经忘了此刻还在太后刚刚驾薨的悲戚中,只觉身在修罗场。连一向乐见东宫倒霉的敦王这次都觉有些不大对劲儿,怎么父皇就像要跟东宫撕破脸似的,难道他就不担心涂远山起兵造反?东宫万一倒台,对他好还是不好呢? 就在这时,有前朝宫人进来禀报,宗正院宗正李太钟,礼部尚书潘遂庸,以及众位阁老闻讯后皆在前朝公明阁待命。皇帝要指派一人主持严太后大丧,还有拟定谥号,移梓棺入皇陵等诸多事项急等解决。李平泓便绕开了话题,吩咐太后大丧仍由潘遂庸主持,宗正院,太常寺,以及六部皆要配合礼部治丧事宜。最后他冷眼瞧着李靖梣, “你既已弃绝于太后,太后也不愿再见你。你出去!回东宫闭门思过。” “儿臣没有!” “出去!”李平泓往外一指,横眉怒目。 李靖梣眼中有水色浮上来,拼命咬着唇不让泪水流下来,叩首道:“儿臣遵旨!”说完起身,往殿外退去。 李平渚看着她跨出门槛,实在看不下去了,“皇上……” 谁知李平泓一摆手,“皇姐不必再为这丫头求情。连祖母殡天都能缺席、迟归,如此不孝之人,朕安能放心托付以江山社稷!” 后面这句话在众人耳中掀起滔天巨浪。如果前面的威言只是对李靖梣小惩大诫,后面这句话就是要废储的意思了。怎么会……这么突然? “可是太后殡天事发突然,谁又能料得到呢?难道只凭一次迟归,就要否决掉之前的所有吗?” “怎么皇姐今日尽为这丫头说话?” “我并非为她说话,只是就事论事。皇上对太后的孝心,诚让人感动。但若为太后之事牵累了无辜之人,只怕朝野非议,恐会对太后不利。”依李平渚早年的性格,非得对呛“因为你今日尽无中生有污蔑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可。不过,现在的她棱角早已被磨平,凡事都会先考虑后果,再决定要不要心直口快。 李平泓神情松缓下来,“皇姐说得有道理,此事容后再议。现在为太后守灵比什么都重要。” 一连三天,众嫔妃、王妃、皇子、公主都在慈祥宫为老太后守灵。独缺李靖梣。而皇上预备废储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东宫部众人心惶惶,其他王府幸灾乐祸。路人茶馆里的谣言能磨得耳朵起茧子。 尽管敦王一直梦想着储位空悬和地位的重新洗牌,可是事到临头,又有些惶惑和不安。父皇真的打算废储吗?如果父皇废储,接下来会立谁为太子?是他还是诚王?诚王最近势头这么猛,又有父皇的偏爱,似乎胜算更大一些。他怎么样才能脱颖而出呢? 诚王身世 敦王走在宫道间, 神情中满是愁云。突然眼前出现一白衣孝服的小姑娘。敦王定睛一看, 正是堂妹李靖楣。 “你知道皇祖母是怎么死的吗?” 李靖楣一双水灵眼里发出警惕的目光, 一开口就直言不讳道。李靖棹有些意外,下意识回应:“不是病死的吗?” “不是。之前有人来过寝宫, 说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导致皇祖母病情恶化。这个故事和诚王有关,对敦王殿下的将来非常有利。可以这么说,如果敦王殿下能利用好这个故事, 一万个诚王都不是殿下的对手。” 她急匆匆又郑重地说道。虽然感觉非常奇怪,但敦王仍旧听得蠢蠢欲动,“什么可怕故事?” “现在不方便说,我有一笔交易想跟殿下做。明日一早,慈祥宫后花园寿山石窟, 殿下想知道的, 我会知无不言。但我也有东西想向殿下求取。” “什么东西?” “到时自然会揭晓。” 李靖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沉默无害的小姑娘会有这么深的城府,一开口就是这样惊人的筹码,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那好。明日一早,后花园,不见不散。” 次日一早, 天将将亮, 敦王就以出恭为由从灵宫溜了出来。在后院绕了一大圈,避开了所有宫人, 往李靖楣所说的西南角寿山石窟走去。 寿山是座人为建造的假山, 非常高大, 整体呈“山”字形走势。在建造之初就在山底辟出了两条通道,呈十字形,贯穿山体,连通道路。因假山上还有许多天然石窟,又合称寿山石窟。 寿山石窟原本位于慈祥宫之外。只是今上认母以后,慈祥宫扩建,就把西北面的寿山给囊括进来。如今已经很少有人通过这里,是故又变成了隐秘者的天堂。 如今的寿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远处看真跟一座雪山一样。地上的积雪已被宫人连夜清扫干净,清出两条纵横的道路出来。敦王就沿着竖直的走道往石窟底下走去。 李靖楣早已等在里面,个子小小的,捧着手不停地哈气。这时她听见有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以为是敦王到了,盘算了几遍心中的主意,预备待会儿讨价还价。然而,踏雪声却在离假山很近处停住了。有一个软弱的宫人声音道:“诚王殿下,翠嬷嬷给您熬了糁汤,您尽早喝了吧,守了整晚的灵,该补补身子。” 却不是敦王而是诚王。李靖楣心中一凛,这时,只听一个略低沉的声音道:“知道了。” 随后脚步声又远去,李靖楣松了口气,又呆站了半刻钟,敦王才姗姗来迟。他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恶作剧,到了故意不吭声,只从后面轻拍了她一下。李靖楣骇了一跳,脸露不悦之色。他却像恶作剧达成似的,扬着眉毛十分得意地笑。 “等许久了?知道外面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来。喏,给你的。” 说着塞给她一个热烘烘的木桶杯,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液体。帮她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儿升腾起来,扑在李靖楣冻僵的脸上,令她麻木的表情有了片刻的回温。 李靖楣见里面装的是马奶,应该是新煮过的,蒸汽中还带着淡淡的蜂蜜味儿。不解道:“这是……?” “我来的时候刚好路过小厨房,顺手拿来的。你不爱喝捧着暖手也是好的。” 李靖楣虽明知他在讨好自己,但手心仍旧不可抗拒地被这滚烫的杯子暖热。这是记忆中,除皇祖母之外,她第一次从别人手里接过这么滚烫的东西。 “谢谢!” 敦王似乎轻“嗤”了一声,脱下自己的斗篷,给那人披上。谁知她像吓了一跳似的,敏感地往后躲开,脖子抵上李靖棹的手背才被迫停住。 “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李靖棹好笑地给她系上领结,插着腰往后退了两步,满意地审视着,托腮调侃道:“你该长个子了啊!瞧,斗篷都拖地了。长得像皇姐那般高,就能撑起来了。” “罪人之女,怎敢和皇太女比肩?” 李靖楣虽然只有十一岁,但自小经历了家破人亡,唯一可以仰仗的亲人如今也已过世,心智早就比一般小姑娘成熟,也更敏感。 敦王似安慰道:“什么罪人之女啊,父皇可从来没说过皇叔有罪,都是下面人撺掇的。兄弟就是兄弟,我们可没把楣妹妹当外人。” “兄弟就是兄弟,可诚王却并非殿下的兄弟。” 她单刀直入正题,却让敦王意外一惊,“不是兄弟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诚王并非是皇上亲生,也并非殿下的骨肉兄弟,他是绝对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敦王脸露震惊之色,嘴唇微张,似不敢相信一般。 “你说这话可有依据?诚王不是父皇亲生,怎么可能?” “这是我从文贵妃口中亲耳听来的,当时我就藏身在皇祖母寝室的佛像夹层里给她寻找丢落的扳指。文贵妃不知我在里面,就在病榻前向皇祖母坦白了此事,并利用这件事气死了皇祖母。” “气……气死了皇祖母?”李靖棹仍旧仍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等等,你让我先理一理这其中的关系。” “诚王不是父皇的孩子?那他是打哪儿来的?还有,文贵妃为什么要气死太后?太后不是最喜爱诚王的吗?” 李靖楣双目变得幽深,“皇祖母之前之所以喜爱诚王,是因为坚信诚王是我父亲的孩子。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大位。” 敦王睁大了眼睛,慢慢理清她这句话的含义,心中不由啐了一口,暗骂这个老不死的,原来回宫打得是这个主意。竟想让次子的血脉窃居皇位,夺了长子的江山,这老太太的用心也够阴险的。可惜终究是一场空! “那么,诚王到底是不是萧王之子?” “不是。真正的诚王在出生三天后,就被他的亲生母亲扼死了!现在这个诚王是假冒的。” 想起文氏向严太后神经兮兮描述真诚王如何被扼死的情景,李靖楣仍旧心里发毛。 “啧!既然偷就偷了,何必还假惺惺地亲手杀子,当婊/子立牌坊?也难为她竟能狠得下心来。”敦王想起那个总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架子的文贵妃,原来私下竟和萧王有一腿,脸上满是轻蔑。内心却狂喜,这真是天助我也!诚王既非皇室血脉,那就绝无染指大位的可能!原先他焦灼的该帮东宫还是诚王的问题迎刃而解。 李靖楣蹙眉不语,“在说下面的故事之前,我希望殿下能答应我几件事?” 李靖棹知道她开始谈条件了,早有心理准备,“楣妹妹但说无妨,不管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楣妹妹做。” “我的要求对诚王殿下来说不难。” “哦?” “将来殿下荣登大宝之时,能封我为长公主!我不求能像其她皇姐姐那样高枕无忧,我只要一个封号。在这世上,我一个依靠都没有了,我必须靠自己活下去。一个封号可以帮我摆脱罪人的身份。当然,我也会在这之前努力赢得殿下的信任。” 李靖棹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会有这样的野心和魄力。他感觉到其中存在的危险,但又拒绝不了其中的利益。于是道:“好,我答应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诚王的真实身份了吧?” 李靖楣点了点头,道:“现在这个诚王,不过是他舅母的孩子。文贵妃杀子后,文母怕东窗事发,就从抱来了文家长孙,和死去的诚王调了包,带出宫去,宣称是文家死了长孙。其实文家长孙早已入宫当了三皇子。” “好一招偷天换日!可惜他们胆子未免太大了点。竟敢偷换皇子,以次充好,玷污皇室血脉!合该满门抄斩!”敦王激动地切齿道,随后又意识到“满门抄斩”这四个字可能会受到李靖楣的抵触。于是又岔开话题道:“你说的这些可有真凭实据吗?” “其实,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无论是殿下,皇太女,康德公主,总有一点是肖似皇上的,但是诚王只像文贵妃。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诚王不是文贵妃亲生却肖似文贵妃,我猜,他的模样一定和文家舅舅很像。只要去顺阳一探究竟即可!” “是啊!”敦王一砸巴掌,“难怪那文尚书还没到退休年纪就请辞带着家小回家养老。肯定是怕和诚王撞脸了。”随后又嘲讽一笑,“我就说嘛!这诚王怎么贯使酸儒书生收买人心那一套,太不像我列祖列宗霸气纵横。原来不是皇家出了异类,而是人文家祖传的。这个小杂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得意忘形的笑声传进了石窟洞口那冷站着的人身上,他难以置信地消化着这翻天覆地的一切,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竭力呐喊:“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会不是父皇的孩子?他们一定是在说谎!敦王虽比他年长,但明里暗里地一直嫉妒他在父皇心里的地位!他必然是出于嫉妒,所以才拼命造谣抹黑他!一定是这样的!”想到刚才去小厨房喝汤时,听小食堂的人说,敦王没有留下来吃饭,只拿了杯马奶就走了,他还好心过来分享翠嬷嬷熬得糁汤,却被人以“婊/子”、“小杂种”辱骂,指甲划破山楞都未感觉到。 敦王诚王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敦王不自禁喜形于色。大感快慰地离开石洞, 紧接着李靖楣也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身上的斗篷已经还给了敦王, 但那杯马奶还牢牢地捧在她的手里。诚王自敝身的假山后面走了出来,原本真诚、温和的眸子蒙上了耻辱和羞愤的印记。转身飞快往贵妃宫里奔去。 文贵妃因为服侍严太后数月, 累倒在了灵前,皇上特许她回宫休息,不必时时刻刻守在灵前。文贵妃虽推辞但奈何熬不过体力,只好被人搀扶回宫。此刻文妃正被人服侍着更衣, 准备再去灵宫,诚王哈着白气跑进来,不顾母妃旁边还有人在场,扑通一声跪下了,“母妃, 我想问您一件事, 请母妃不要隐瞒地回答我!” 文贵妃看到他的神情,双目含泪,像是受了很大打击似的,忙屏退宫人。只留了母子两个在室内。 “怎么了,楠儿?” “母妃, 我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他这一问甚急, 甚绝望,似乎已经全然相信了自己并非皇子的事实。 文贵妃神色一凛, 颤声道:“谁告诉你的?” 望着母亲略带惊慌和掩饰的眼睛, 诚王一颗心深坠入谷底。 “是敦王和楣郡主在石洞密谈, 儿臣无意间路过听来的。母妃,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他们在说谎!舅舅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不对?” 文贵妃跌坐在座位上,轻轻扶着旁边的软枕,不说话。 诚王漆行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母妃,你快告诉我啊!” 文贵妃支吾半晌,只有气无力说了一句:“娘,对不起你!”便再也不言了。 诚王全身的血液好似被冰封,蓦地坐到了脚跟上,喃喃道:“这是……真的?” “为……为什么?” 文贵妃低头眼神涣散地看着脚下,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敦王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狂喜,回灵堂后扫视一周,到处找诚王的影子,却没有瞧见。问旁边宫人:“诚王呢?” “回殿下,诚王一早就来了,不过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是吗?” 李平泓进灵堂时亦看见诚王不在,问了相同的问题。 “父皇,三弟刚才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儿臣出去找找他。” 李靖棹非常想把自己刚知道的这个惊天内幕告诉李平泓,但是为了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只好拼命克制着,手都兴奋地哆嗦起来。 李平泓意外于李靖棹突然对诚王来的热心。不过,这在他看来只是一件小事,挥挥手便道:“去吧!快去快回!” “是!” 李靖棹出灵宫后一路打听到了文妃宫,对那守门宫人道:“你家王爷在里面是不是?皇上让我来叫他,快去通传。”宫人闻言,忙进去通报。李靖棹“嘿嘿”两声,慢悠悠地被引到客室取暖。 诚王听到宫人的传话,惊慌起来:“母妃,怎么办?敦王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父皇?” “莫慌!”文贵妃也从怔楞中回过神,先问过宫人,得知李靖棹是一个人来的。略一思忖,安抚道:“依娘看来,他现在暂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皇。因为他还要借你的手除去东宫,自己好坐收渔利。你现在倒台对他并没有好处,相反会为她人做嫁衣裳。他不会那么傻。你别担心。敦王这孩子为娘也是看着长大的,利弊得失算得很清楚,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然,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来找你。” “可是,即便他现在不说,将来也会说的啊!那到时该如何是好?” 诚王只要一想到身份暴露的那一天,脊背就冒冷汗。失去皇子身份对他来说还是轻的,李平泓的失望、愤怒才叫他无力承担。假如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生的,估计对他只剩下厌恶了吧!原来,从天宫跌入地狱竟是这般容易。好像毕生的骄傲和努力顷刻间都被人摔得粉碎。 “你先冷静下来!”文贵妃似乎重新振作了,坚定地安慰他道:“说,他将来是一定会说的,欲望驱使,谁都阻止不了。但是说了会不会有人信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听娘的话,先去稳住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他想利用你,你就让他利用,别忘了,在他之上还有东宫!他想利用你对付东宫,你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相信我,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即便将来东窗事发,娘也会拼命保护你!只要咱们母子以后安安生生度日,别无所求,别人就不会真的为难我们。” “娘……可我……我不能欺骗父皇……我不是他的儿子,倘若父皇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母妃……儿臣……”诚王脸上悬着两条难过和伤心的泪水,“儿臣……好怕父皇会失望!真的好怕!为什么会这样?” 他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出身是假的,一直以来备受父皇鼓励和宠爱也是假的。没有那层血缘关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配得到。 “那你就更不应该被打倒。你是你父皇最骄傲和认可的孩子之一,娘知道这对一个母妃不受宠,又是庶子的皇子来说多么不容易!娘对你唯一的企盼就是你能平平安安。你父皇对你的企盼也是能成为一个太平王爷。楠儿,你什么都没做错,错得是娘当年一念之差。” 诚王泪如雨下,忽然又想到了文氏经受的一切,比自己过犹不及。攥着她的手问:“娘,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文贵妃含泪笑笑,给他抹干脸上的湿痕,“再难过也都过去了。” “那娘……后悔吗?” 文贵妃忽然双目通红,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她想,她会选择提前结束那个小生命,而不是为了文家和自己所谓的利益强行把他生下来。 那时她还太年轻,没有办法做到爱,也根本放不下恨。但是,要他死却也并非所愿。如果不是那对霸道的母子一再相逼,不断踩踏她的自尊,挑起她刻骨的耻辱与仇恨,如果他们曾对自己哪怕有过一丝的歉疚和悔恨。她都会选择留下那个孩子,哪怕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他们没有。 自私自利是他们的天性,刻薄寡恩是他们的遗传。这对母子即便被推上高位,所作所为仍是那么让人不齿和轻贱。 可怜那老太婆蒙昧一世,被小儿子欺,被大儿子弃,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看着她的生命即将流逝,文贵妃其实很想坐下来和她好好谈一谈,回首回首往事,掰扯掰扯是非。不过,执迷的人到死都是执迷的,听她死前还在惦记让小儿子的“骨血”登上皇位,文贵妃突然有点可怜她。由她的可怜联想到自己的可怜。那一刻,她其实不那么恨了。她只是觉得好险,差点自己就变成了和她一样自私自利的人。 也许是因为同为经历过创伤的女人的那最后一点同情和怜悯,她最后劝她不要再想了,想再多也没用,因为那个小生命早已经不在了。激起的震惊和愤怒可想而知。可笑吧,尽管发了许多誓,她终究没有和那老太婆一起去死。也许是因为不值得。也许她早就已经死过许多次,反而不想死了。是她自己始终放不下,被欲望反噬了自己。 诚王看着她怔忡的神色,有点担忧,晃了晃她的袖子。文贵妃回过神来,捧着诚王冰凉带泪的脸:“起来吧,别在地上跪凉了。” ”是!”诚王抹把眼泪站起来,立在母亲面前。文贵妃照例给他整理了衣襟,温柔道:“娘和你一块出去,不用怕,娘会一直陪着你!” “嗯!” 文贵妃示意宫人把敦王请进来。敦王神清气爽地迈进了殿里,先是拜见了文贵妃,又笑嘻嘻地朝李靖楠打招呼:“三弟,你可让我好找,父皇在灵宫问起你,原来你跑到文母妃这儿来啦!走,跟我见父皇去。” 诚王看了母妃一眼,后者温和道:“去吧,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出了宫,敦王忽然一脸玩味地打量他,“哟,三弟这是怎么了?怎么这眼睛都红了。是不是还在为太后伤心?要是皇祖母知道三弟对她这般情深义重,肯定会十分安慰,这个孙子可真没白疼,哥哥可是真羡慕你哩!我就没这么好的福气,让父皇和皇祖母都喜欢。” 如果是以前听了这话,诚王只会当做客套,之后便毫不在意。可是现在听他说得每一个字,仿佛都伴随着深深的挖苦和嘲笑。就像在密洞里时听他说出“小杂种”时的那样。那么轻蔑,嘲讽,趾高气扬。他的自尊仿佛被人狠狠地踩在了泥里,再也拔不出来。 见他没说话,敦王也不以为忤。看看前后都没人,他忽然神神秘秘道: “三弟可曾想过父皇这次为何那般对皇姐?连为太后守灵都不让她参加?” “我不知。”敦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没有感情地回应。 “我倒是觉得三弟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咱们是兄弟,有些话我也不妨直说了。打前年起,父皇已经有了废储的意向,今年是彻底摆到明面上来了。不让皇太女守灵,连我们都觉得过分,父皇为什么偏偏这么做呢?我猜,这是父皇打算废储的一个征兆。如果东宫被废,依照父皇对三弟的重视程度,这继任太子人选非三弟莫属了。所以我说三弟的机会来了。” 李靖楠心里冷笑两声,寻思母妃所料不错,这敦王果然居心不良。他抓住自己的把柄,自以为胜券在握,就想撺掇他对付东宫,好坐收渔利。 李靖楠眼波不动,严肃道:“二哥慎言,父皇究竟有没有废储的意向,不是你我所能窥探的。何况,有长姐和二哥在,臣弟安敢觊觎储位?就算父皇不满皇姐,这储位也轮不到我。论功论长,都该是二哥居首。” 敦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咱兄弟还分什么彼此,谁居首不都一样么!哥哥不妨跟你直说了,只要是咱们兄弟,无论是谁当太子,哥哥都愿退位让贤。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李氏江山落入外人之手。” “皇姐也姓李,并不算外人。” “皇姐确实不是外人,但那李州煊呢?百年之后,玉瑞江山岂不是落在了涂家手里?我暗自揣测,父皇当年重病下立皇太女为嗣,一是因为先太子刚死,父皇爱屋及乌,加之对先皇后旧情难忘,所以把一腔心血全都寄托在皇太女身上。二是当时咱们都还太小,立长君为嗣是没办法的办法。后来父皇痊愈后,渐渐明白过味儿来,立女儿为嗣,终究要把江山托付给外人。加之对先皇后的思念之情日渐转淡,皇姐即便再好,他也看不顺眼了。所以又想起了立儿子。依我说,老祖宗之所以定那家法是有道理的,父皇直到近年才明白,女儿终究不是传后人。” “可你我终究是从孝祖,懿宗等几位女皇的血脉中传下来的。这又该当何论?” “你这不是故意跟我抬杠吗?那是在无子的情况下,有子谁还会传给女儿?平白把家业拱手让给外人,换了你,你愿意吗?” “二哥这样说,未免对皇姐她们太不公平了。” “不是我对她们不公平,是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怪就怪她们投错了胎,错生为女人。要想公平,下辈子投生做男人吧!” 诚王暗忖:“投生做男人难道就公平了吗?有人生下来命如草芥,有人生下来皇权富贵。这又该找谁说理去?” 敦王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认同了自己的观点,按着他的肩道:“所以,咱们的老祖宗是极明白事理的,不然也不会定下那规矩。不过女儿终究又比侄儿亲近一点,这点老祖宗又是看得透透的,所以又定下了有女不传侄的第二条铁律。事实证明,铁律就是铁律,放之四海而皆准,即便历经数百年,它也依然有效。” 诚王没有再回应,这种话连他都不大信了,没想到年长他三岁的敦王依然奉若圭臬。铁律如果真那么奏效,为何废储还需费那么大周折?为何他自己不拿着这条铁律去质问父皇,说你应该把皇位传给我,否则就是违背铁律自取灭亡?他开始怀疑世界上有真正的铁律吗?为什么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每一样都让他感觉人世间波折才是常态,安稳却是非常?他有些糊涂了。 生辰来客 此时的东宫, 众幕僚都被压抑的气氛包围了。今上对东宫不孝的斥责, 严重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即便他现在下达一道废储诏书, 他们也不会感到意外!问题就是为什么? 不一会儿,顾冕从外面进来, 满脸凝重。众人都站了起来,只听顾冕对其中一人道:“齐大人,你掌管来自北方的驿讯,这段时间一定要派人留意, 看有没有来自北疆的消息?” 之后又冲另一人,“王大人,最近你多往兵部走动走动,看各司有没有异常!尤其是蜀东、青阳、墨阴三地的朝廷驻军可有调动?” 众人听着他的安排,均是一惊, “殿下怀疑是北疆出了问题?” 往常李平泓忌惮北疆势力, 从未和东宫正面撕破脸皮。如今突然毫无预兆地露出废储之意,态度强硬到让人瞠目。他有这么大底气,保不准就是北疆出事了。 按说涂远山一行人离京一个多月了,应该早就到达北疆领地,还会出什么事呢?众人心中皆惴惴不安。 “都别乱猜了!太后大丧期间, 大家依旧各守其职, 不要乱了阵脚。明后两日应该就会有确切消息,到时殿下自有决断。” 李靖梣跪在东宫单独所设的一间灵堂里, 为严太后守灵。虽然李平泓不让她入灵宫守灵,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不然只会换来别人更加得理不饶人的指责。 李州煊穿着一身小孝衣,安静地跪在她身侧,因为跪得太久了,眼睛犯困迷迷糊糊地睁不开,小脑袋一磕一磕的。李靖梣拿手托住他下巴,让他维持平衡,正要吩咐侍女把他抱下去。这时,云栽掀开帘子跨进门来: “殿下,人已经来了!马车也已经准备妥当。” 李靖梣略一点头,云栽又撑起门帘朝外招了招手。之后一对穿戴还算整洁的乡下母子进了殿里。母亲身段与李靖梣相似,儿子与李州煊相仿。 “这是浣衣坊的孙大姐和她的儿子小榔头。还不拜见殿下?” 那孙大姐虽然常年在东宫做事,但李靖梣的面竟然是头一次见。当下忙按着小榔头跪倒,“拜见殿下!” 李靖梣站起来,让他们去内室换衣。之后拎起东倒西歪的李州煊,也去另一内室换了和孙大姐母子差不多的民间衣裳。从往常杂役走得小角门离开了东宫。 而就在她离开不久,掌管北方驿讯的齐大人匆匆来到顾冕府上, “属下刚截获一条大大不利的消息!定国侯,很可能,在回北疆途中出事了!” 他一句话喘了好几次才说完,脸上冷汗直流,可见的慌张。 “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尽管顾冕心中亦紧张无比,仍冷静着面容,没有流露一丝慌乱。 “属下,刚刚,截获了谷阳郡郡守的一封密信,信上说,半月前,涂远山率部下抵达该地时,曾赴狼头峰祭奠长子涂云开。没想到祭祀途中,遭到顾人屠残部的埋伏和刺杀。损失惨重。定国侯据说受了点轻伤,但是此后再未露过面。一千北疆军忽然连夜拔营,急匆匆往北疆去了。属下猜可能出了大事。” 顾冕暗道大事不妙,如果涂远山出了事,北疆势必会大乱,东宫将再无倚仗。结合李平泓近日的种种异常表现,一个惊人的猜测浮出水面。 他眉头深锁,大踏步往外走去,边走边分析道: “顾人屠残部早已被剿灭,狼山余孽不复存在,哪来的力量能让上千北疆精锐损失惨重?此事必须马上禀报殿下!此事必须立即禀报殿下!” 而此刻,在百里之外的卫阳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暮色中驶入了城楼大门。卫阳虽不如京都繁华,但位置靠海,冬暖夏凉,气候宜人,一直被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视为养身的绝佳驻地。城北建有一座行宫,叫涌泉宫,严太后养病期间一直住在这里。其他区域仿京都布局,划分了市集里坊。原本热闹的街道因太后的驾崩变得萧条冷寂。家家户户过年新贴的福字对联也被撕得干干净净,统一在门楣挂上了白布。整个世界或自发或被强迫地为一个不怎么了解的大人物而刻意伤悲。 只有一个地方独立于芸芸众生之外。 清圆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还跟年轻时一样,特别喜欢凑热闹。可惜众位来庆生的人为了不打搅岑杙休息,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清圆和他们只匆匆过了几面,便又匆匆而去。只剩下顾青。 清圆笑着问她:“刚才那小姑娘是谁啊?模样长得水灵灵的,我看她临上车时抱着你都不肯撒手了!” 顾青正坐在外间的小桌子旁,用匀称的手指一点点地称量药草,耐心地配治给岑杙换的新药。 闻言轻轻笑,用还算流利的语言道:“她叫秋儿,大名叶何秋,是我一个……”她本想说“老师的孩子”,但又担心会让人误会裴濯很老,解释起来麻烦。于是低头道:“……朋友的孩子。不是很好的朋友。”又加了一句,将说完就有些后悔,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清圆倒是没听出来,点着头若有所思。 “小姑娘有八九岁了吧?比我家小小姐还小呢。” 顾青惊奇地抬起头来,“贵府的小小姐?一直未曾见过……” “她不常来的。”清圆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去。 顾青“哦”了声,只觉这夫人一家越发神秘,好像世外高人似的。三个人住着这么大的院子,连个仆役都没有。屋子还是临时雇佣的短工打扫出来的,随遇而安的程度,似乎只是随便来这儿住住。倒是墙内梅花开得鼎盛,院子里最细瘦的一株梅树主干都比顾青的腰还粗。远远看着,花枝累簇,拥千万红。已经有着不少的年岁。那位夫人每日的户外活动似乎仅局限于白天出来剪剪梅树冗枝,三天一次傍晚过来检查岑杙的伤势,其余时间,顾青都很少见到她。倒是老婆婆每天都会送饭过来,找她聊聊天,顾青一个人倒也不寂寞。 听见岑杙在里间咳嗽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忙到里间去照看。清圆也去里间瞧了一眼,出来后连连叹息。 向暝在自己的厢房里用兽皮擦拭他的宝剑。他有一个小型的宝剑库,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库里的宝剑拿出来擦一遍,拾掇得比姑娘家的梳妆盒还要干净。清圆对他的这些家当从不感冒,唯一的一点感受就是,每次搬家时他都带着这些宝贝,又占地方又死沉死沉。 此时从窗外瞧见他又在捣鼓那些剑,清圆靠近窗台唤他:“中午怎么没见你出去啊?难得年轻人聚到一块,你也不去凑凑热闹!” 向暝皱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不爱凑热闹!” 清圆知道他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爱理人,更不爱往人群里钻。明知说了他也不会改,还是忍不住絮叨一回。向暝只沉默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猛然听到她问起拜帖的事。 “半月前,夫人收到的景阳那个拜帖,人来了没有啊?” 向暝道:“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唉,这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但愿不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才好。” 这时候,大门被敲响了,向暝耳朵灵敏,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动静。清圆有些耳背,听见他说“外面有人敲门”,才察觉出来,道:“别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了?让我瞧瞧去!” 一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灰袍青年,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正是秦谅。清圆立即眉开眼笑,“来了?岑杙午间还问到你哪!怎地这时候才来?” 秦谅略一欠身,“本该早来的,但午间碰了些事,耽搁了。还没晚吧?” “不晚,正好睡了一觉醒过来了。快进来吧!” “嗯。” 秦谅不是第一次来,对大院里的人已经很熟悉了。加上他是少有的能和向暝说上几句话的人,清圆便也拿他当晚辈看待。言语间尽是是慈祥和善意。 迎了秦谅进门,清圆正要把门关上,突然,一叠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远处疾奔过来,“等一下,等一下!先别关门!” 其实她不用喊得那么急,因为清圆关门的速度是绝对赶不上她的脚速的。 来人一口气奔到了门前,先是跨上两步台阶,踮着脚往里看了看,呵了呵气,眨眨眼问她:“老婆婆,岑杙在这里吗?” 只见她穿着一件兔毛缘翻领白色狐裘,脚踩一双熊皮小靴子,毛茸茸的帽子没戴,抓在手里,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明艳活泼,灵气照人。 清圆只觉眼前一亮,心里啧了一声,暗道:“好俊的小姑娘!” 虽然跑起来有些急急火火,但立定时,俨然又是一个仪态万千的美丽少女。 听她的口气像是来给岑杙过寿的?清圆暗忖,那感情好了,又要热闹起来了!笑回:“在的,在的。她正在别院哪!”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小姑娘回头朝来的方向招手:“废柴,找到啦!快点过来!” 就在她招手的方向,一个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的年轻人正从胡同口慢腾腾地跑过来! 边跑边喊:“我说你急什么?人又不会跑?”喊话的正是吴靖柴。 而那小姑娘正是李靖樨。 其时她年已二十,个头出落得和李靖梣一般高了。但因常年被父亲姐姐宠着,做事随性洒脱,喜欢无拘无束。依然给人还未长大的感觉。 吴靖柴跑得没她快,硬是被拉了一段距离,此时方撵上来,端得是气喘呼呼。 李靖樨没有回答他,仰着下巴吸吸鼻子,似乎有些感冒了。她和吴靖柴昨天傍晚到达的卫阳,因为不知道岑杙住在那儿,先在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从官方告示中得知了太后驾崩的消息。吴靖柴知道这事儿很大,必须立即赶回京城吊丧,可李靖樨非要坚持给岑杙报完信再回去。吴靖柴心知她绝非只是为了报信,就像他的目的也绝非只是为了陪她保护她。他有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于是,两人一合计,反正现在回去已经晚了,晚一天是晚,晚两天也是晚。为什么不留下来完成彼此的目的。 彼时,两人已经在城中打听了大半天。 没料到岑杙住得地方会如此隐蔽,如果不是偶然看到秦谅的身影,一路追踪,二人现在还在大街上抓瞎呢! 眉目初显 “你快点嘛!都走到这一步了, 又慢吞吞的!” 此刻太阳已经下山, 街上朦胧胧的一片灰蓝。两个青年男女终于并肩站在了一处, 男的裘衣裘帽裹得严实,下巴缩在毛绒领中, 领子外还圈了条类似黑貂尾的围巾,末端松垮垮地垂在腰间。帽子下面两只眼睛微眯,看起来像是没睡醒,其实是在防风。鼻头都冻得通红了, 脸色还十分地冷峻。女孩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跟你说穿太多啦,这样不热吗?” 青年“嘁”了一声,把耷拉的围巾往肩后边一甩,“你管我呢!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怕冷, 冬天也能光着脚丫子在雪地上走。” “你才光着脚丫子呢!”李靖樨愤怒地竖起眉毛。吴靖柴“嘿嘿”笑着也不答话。 清圆没想到这两个娃娃自己先在门口拌上嘴了, 暗忖这俩人真是有意思。乐道:“二位别光在门口站着了,是来给岑杙过寿的吧?快进屋暖和会吧!” “欸!多谢婆婆啦!这么晚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吴小侯爷搓着手跨进门来,和里面的秦谅打一照面,装作是刚刚撞见他的样子,惊奇道:“欸, 这么巧!秦长史也在?” 秦谅还是敦王府长史的时候, 吴靖柴就已经见过了,几乎每次去围场打猎, 敦王都会带着他, 算得上身边的大红人。不过因为他毕竟还是东宫的叛臣, 小侯爷虽然交友来者不拒,但对秦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距离。有时候他这种讲分寸会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当初岑杙想结交吴靖柴时,从秦谅那里打听出来的就是一个“傲”字,还以为会很费力气,真实接触起来却根本不是这回事。 秦谅脸上一丝表情未露,只是很公事化地抬手拘礼,“见过小侯爷,拜见……” “康德公主”四个字还未出口,吴靖柴上前就把他的手按住了,“秦长史不必这么客气!我俩也是冒昧登门。我听说岑兄受了重伤,一直想来探望,自己一个人来路上闷得慌,就拉二姐过来作陪,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岑兄言明!” “是么?在下也有重要事情通知岑杙,那小侯爷先请!” 秦谅岂会不知这俩人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只是想看看他俩究竟想干什么才一直没戳穿。康德公主喜欢岑杙他并不知情,只是意外于吴靖柴什么时候和岑杙这般好了。 清圆栓好门,回头看向暝不知跑哪去了。暗忖这孩子肯定又藏起来不肯见人了。只好自己亲自领路,笑呵呵道:“几位随我来吧!” 三人绕过假山照壁,进入西面的游廊。沿着游廊一路往北,约五百步,行至三廊交接处的八角亭,转向西游廊。又行五百步至一面隔墙,沿着隔墙再往北约三百步才至一间月洞门。几人出了游廊,穿过月洞门,就进入另一间别院。这里就是岑杙养伤的所在地了。 李靖樨和吴靖柴双双惊讶于这院子的宽广,光这一半的庭院就比得上许多豪门深宅整个的占地了,何况他们连这半边也未走完,别院之外明明还有别院。在吴靖柴记忆里,卫阳城的地价仅次于京城,能在城中买下这么大第宅,所需银两恐怕要数百万两之巨。而且,一般人想买这样大的宅子官府肯定不会给批。岑杙结识的这家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 “各位现在堂屋里小坐片刻,我去后面通知。”清圆走了这么远路,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李靖樨见状,忙道:“老婆婆,你先歇着吧!我们不急的!” “对对对!先歇一会儿!”吴靖柴也说,“这么大院子,来回得三四里路了!” “没关系的,老身这个年纪,多走几步路对身体好!” “老婆婆,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在皇陵见过的。”李靖樨脸红红道。 清圆微楞,“皇陵?” “是啊!”李靖樨眨眨眼睛,“嗯——确切的说,应该是我见过老婆婆,老婆婆没见过我,您当时生着病呢!” 清圆恍悟,“哦!我想起来了!是上年八月十五之前。老身摔了一跤,原来姑娘当时也在场啊?” “嗯!”李靖樨点了点头。 清圆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哎唷!真是想不到!难怪老身刚才看姑娘长得面善,一时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原来咱们之前就照过面呀!别说,老身对姑娘还是有些印象的。救命之恩哪!不知道怎么感谢好了。” “不用不用!救你的是夫人,我们没怎么帮得上忙。”李靖樨腼腆道。 “这是说哪儿的话,没有你们几个小的,老身早就不在这里了!好吧,你们就在这儿稍等,我进去看看,待会出来叫你们!” 秦谅本想将自己探知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岑杙,碰上李靖樨二人,便改了主意。自己在堂外站着等,吴靖柴叫他进来好几次,都被婉拒了。略一咂摸,多半是为了避李靖樨的嫌,便也由他去。 顾青帮岑杙的手桶换了新药,慢慢地用细指推拿她手臂上的经络穴位,以期活血降淤。这是她每天早晚必做的,只要对岑杙手掌恢复有帮助的,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做。 推拿的时候,岑杙不是很爱说话。实际上,自断掌后她就先去了往日的神采,陷入日复一日的少言寡语中。顾青也被迫投入到自己最不擅长的没话找话说的局促境地。她必须要这么做,不然,岑杙的世界只剩下沉默和灰暗,想一想就觉得压抑。 “夫人说,左手恢复地很好呢!再有一个月,就能恢复三四成,以后加以训练,恢复个七八成是没有问题的!” 这番宽慰的话语没能引起那人的共鸣,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如果此刻胳膊能动的话,大概把胸前的绵褥也蒙上了。隔绝,避世,冷淡,麻木,已经成了她最习以为常的态度。 对她来说,即便恢复九成,也不再是原来的手了。她苦心练就得琴艺,失去了冠绝天下的资本,就只能沦为普通人。普通或许没什么不好,但对一个习惯站在高处的人来说,普通即是羞辱是罪恶。她设想的美好未来的一部分,就这样被毁了,以如此猝然的方式。 顾青心里替她难过,不再说话,以免惹她伤心或心烦。这个时候清圆的敲门声正好给她解了围。她起身迎到门口,对清圆的去而复返报以惯常的并不多问的态度,“江奶奶,快进来!” 清圆乐呵呵地跨进门来,说明来意。顾青拿捏不定主意,回头征询岑杙。后者睁开了眸子,一张苍白的面容带几分憔悴和冷漠, “让那小姑娘一个人进来!” 顾青微怔,有些不明所以。 清圆应了好,好心提醒道:“那你要不要打扮一下?” 自进入卫阳后,她就很少梳理自己了,一是不方便,二是厌烦了避世还要伪装。头发蓬蓬地垂至腰间,十足的一副女儿态。只今天来客的时候稍稍打扮掩饰了一下,客人走后立即又褪去。 清圆念着她的身份,故有此一问。不意料答案竟是不用避讳。 于是去请了李靖樨来。 李靖樨刚进屋时,左右看找不见人。直到顾青推着岑杙慢慢地从帐后走了出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身负重伤的岑杙。她坐在一张底下安了轱辘的奇怪的椅子上,双手颓废地套在扶手末两个奇怪的桶里。腰上盖着毛茸茸地厚狐裘,颜色比吴靖柴的还要油光发亮。 狐裘里窝着一支懒懒的女人腰和漂亮的美人脸。长发披肩,脸色固然惨白兮兮,仍能看出旧有面貌。 这个非常具有冲击性的画面是李靖樨绝没有料到的。然而这才是岑杙的本真。她一瞬间措手不及,好像从一个美梦里被人强行叫醒。 “你……你是……?” “没错,这就是我!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之前你看到的我,都是假的。” 李靖樨脊背上全是冷汗,思忖她说这话的含义,她是想告诉自己,她自始至终都爱错了人?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真的喜欢错了人?可是脑中又是一个闪念,令她如遭雷击。难道,姐姐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岑杙? 好像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李靖梣讲得那个故事。她们的第一次相逢,那个时候岑杙还是花卿,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和她长久以来念念不忘的岑杙,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们只是长了一张相同的面孔,一个是她喜欢的,一个却如此的抗拒。是她太执迷了吗?无论旁人怎么规劝提醒,她都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到头来竟然得到这样一场谬误。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清圆瞧她抿嘴涨红了脸,觉得十分古怪,正想问她怎么了,李靖樨忽然转身就走。清圆觉得很莫名其妙,追了几小步冲她喊:“姑娘,怎么刚来就走了?” 没人回应。 顾青不解地望着岑杙,有疑惑却不敢问,朱唇启了又启。岑杙冷淡道:“从今往后,我不想和她再有什么华哥!痛苦只是暂时的,这对大家都好!” 清圆并不了解其中内情,又引了秦谅来。自己去大门口瞧瞧情况。秦谅一来,岑杙明显愿意多说了,因为他能带来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这是她目前迫切想知道的。 这次也不例外。 “我想,事情可能有点眉目了。你们猜,我白天在卫阳的街道上看见了谁?” “谁?” “费从易。虽然他的八字胡剃掉了,但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在街头抓药,被我看到了一路追踪。在一处偏僻的客栈,我打听到这三天他一直住在这里。而且不是一个人。我在客栈附近盯了一上午,没见到人,下午我给了掌柜一笔银子,装扮成小二的样子前去送水。另外一个人躺在床上,始终没瞧见样貌。但费从易手上的纱布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左手少了三根手指头。” 此言一出,岑杙额头上的青筋冒了出来,整个椅子因为激动都在咯吱咯吱地作响。新仇旧恨加起来,真正的刻骨铭心,咬牙切齿!! 不速之客 吴靖柴不明白李靖樨为何脸色变得那般难看,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像是受到了极大羞辱似的, 怎么唤都不应。他穿得笨重,脚力受限, 根本跑不过她。见她出月洞门后直接上了游廊,只好斜下里往拐角处跑,想在拐角截住她。 谁知还没走到一半,游廊尽头就走上三个人来。头一个手长脚长的薄衣青年兀自在前头信步走着, 似是引路又似是非引。身后两个人一个搀着一个,和他隔着五步距离,脚步略有些赶。凭小侯爷的判断,那个被搀扶的魁梧汉子应该有病在身。他裹着同样笨重的狐裘,走一步能喘三步。脖子里还围着两三道围巾, 边沿遮到了鼻子以上, 掩住了半张脸。搀扶他的人看起来是个瘦高个年轻人,同样围了两圈围巾,勉强盖住了下巴,手上戴着一副灰色的的手套。 眼看两个人与前头青年越拉越远,瘦高个明显有些急了, 刚要出言提醒青年走慢点, 被他搀扶的汉子有一个明显的阻止动作。瘦高个无奈只好继续搀扶着那人往前走。吴靖柴注意到那瘦高个年轻人左手的动作有些怪异,似乎也有疾在身。 他的目光完全胶着在了那两人身上, 倒是忽略了李靖樨行走的方向正好和他们撞个正着。 李靖樨迎面而来的时候, 那个有伤在身的魁梧汉子, 身形略微一怔。旁边人也是迅速地低下头去,把下巴缩进了围巾中,侧身让道一边。 那时,吴靖柴已经靠得近了,居然觉呢这两个人有些似曾相识。而李靖梣全程黑着脸,根本没有注意到,依然自己走自己的。他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疑问,先去追人。 游廊上的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俱是揣摩不定的神色,尤其是那年轻的瘦高个,眼珠高频率地转了转,似在思忖什么。眼见前头人停下了,抱着胳膊侧立在廊下,似在看风景,虽一字未表,却是在等他们的。早已习惯了他沉默的二人,又转回神思,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转了两个弯角,绕了三道门,进了第二进院落,入目是一片梅花林。鲜红点点,夺人眼目。梅花林前头是一个半月形状的湖,湖上结了冰,冰上覆了残雪。湖上有座曲折的白石桥,直通对面的二层水榭。水榭前半部分以木柱悬空立在水中,上下两层都有木雕长廊,搭配斜式的美人靠,样式非常古朴典雅。 那青年先沿着石桥往水榭去了,剩下二人便立在桥的这头等待,不时打量四周的景致。不一会儿,青年就从长廊里出来,朝二人略一点头,两人便往水榭而去。 清圆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幕,眼神询问那青年,这就是那两人?那青年正是向暝。他点了下头,清圆忙催促道:“快进去,看他们提什么要求?” 内室里,隔着一红一翠两道珠帘,一人安稳坐在北面的青榻上,手枕旁搁着一本夹着签纸阅到一半的书。微微垂眸注视着手上那张泛黄的纸笺,眼波随着飘到纸笺上的香烟缓缓流动。纸笺上有两行可见斑驳的字,末尾盖了一枚亦是斑驳的牡丹印,因年代太过久远,字和印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仍能看出那是自己曾经刻与某个人的牡丹印。 她抬起头来,看向帘后的二人。问道:“你们是费衷的后人?” 那年轻的瘦高个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不由一动,站出来道:“费衷正是先父。” 帘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哦……” “你来可是有要事?”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股天然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原本还有疑虑的二人,顷刻间缓解了脸上的紧张。 那瘦高个拘着手道:“先父临终前曾嘱咐在下,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就拿着这封牡丹印去景阳找一位李夫人,求她帮忙,必有回应。七天前,晚辈按照纸上的提示到了景阳,找到了百花林,把这牡丹印交给了一个守林的老先生。他说夫人现在不在百花林,要晚辈到卫阳去找一找,就给了晚辈这个住址。晚辈现在的确有事相求,还望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说罢掀袍跪了下来,抱拳恳求。 气氛沉默了一阵,原先引路的青年抱臂站在两面垂帘之间一动不动,像个雕塑似的。 过了一会儿,帘后又响起那不冷不热的声音,“你且起身吧,尔父,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的要求,只要我可以做到,必会帮你。” 瘦高个心中一喜,“多谢夫人!”站起身来,转顾那裹着狐裘的汉子,道:“这位是晚辈的义父,亦是先父的过命之交。晚辈听先父提起,夫人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术,晚辈希望夫人能治好义父的伤。” 这时那汉子微微咳喘了一声,显是受伤不轻。帘后半天没有动静,不久另一个有别于方才的苍老声音道:“你真的打算把这绝无仅有的机会让给他人啊?” 中年汉子又喘了一声,余光慢慢斜视着瘦高个。后者并不与他对视,看似不在意地一笑: “是晚辈疏忽了,请问夫人,这牡丹印的效力是否可以转让?” “自然可以。” “那就请夫人为义父诊治吧!晚辈绝不后悔。”那汉子闻言缓缓地闭上眼。 “给他搬张榻椅。”向暝依言行事,去后面搬了张榻椅过来。瘦高个扶着那汉子缓缓入座。 “多谢。”汉子拘了拘手,因为动作转换挤压了伤口,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掀开腹部,查看伤口,有几寸?” “是!”向暝按他躺下,掀开他的狐裘和里衣,腰上缠了厚厚的绷带,中间部位已经被血迹洇红大片。清圆从帘后递了剪刀来,向暝小心剪开绷带,将看到的景象一一报与帘后人听,“伤口位于肚脐上三寸,长四寸,周遭参差不齐,且有扩散似的黑斑,似野兽撕咬后中毒所至。活到现在没死,算他命大!” “如何受得伤?” “我们去北疆的路上遭到一伙强盗抢劫,伤我义父者武功高强,爪牙锋利,如猛虎一般。而且爪甲里暗藏毒粉,要制我义父于死地。幸而我义父警觉,随身携带家传解毒丹,每□□出毒血,不过,因为毒性实在太强,毒气仍旧往上蔓延。希望夫人能全力相救。” 听完了事情经过,江后若有所思。随后从座前展袖站起,转身下了踩凳,往侧室去了,留言道:“把他抬进来吧!” 那瘦高个见她答应医治,松了口气。抬人进去的时候,左手动作明显有些笨拙。清圆不疑有他,帮抬着椅榻另一边,只向暝盯着他那只戴了手套的左手,微微皱起了眉头。 把人扶到榻上后,瘦高个对那始终背对他,被隔布帘遮挡了上半身的女子身影抱拳道:“有劳夫人了,在下还有车马装备滞留于外,先离开一步,安排一下!” “去吧,向暝带路!” “不用了,路我已经很熟了,就不劳烦兄台辛苦了,我去去就来,告辞!” 待他走后,向暝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那人看他的目光一直躲躲闪闪,显是在避讳什么。他不放心,给清圆用哑语做了个暗示,静悄悄地追了出去。 那瘦高个正是费从易。而他带来的人却是定国侯涂远山。自他削掉岑杙双掌后,自己也损失了三根手指,还被好几路人马一起明追暗捕。知道呆在京城迟早露陷,他连夜逃离了京城,想去北疆暂避风头。谁知半路正巧遇上涂远山遇伏,他挺身而出救下涂远山一命。但涂远山已经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他预感到这是一场大阴谋,有人想借涂远山的死整垮涂家。如果没了涂远山,整个北疆就会大乱,而他即将失去最强大的倚靠。仕途基本会被宣判死刑。因此才不惜动用家传之物,也要保住涂远山的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那个人,他们竟然是一伙的。想必岑杙也正这里疗伤,那么李靖樨出现在这里就很好解释了。真是冤家路窄! 李靖樨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吴靖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费从易从不放过任何可趁之机,是故找了个由头溜了出来。摸黑往李靖樨可能离开的方向寻去。 向暝虽然武功胜于费从易,但论狡猾程度,还是稍逊一筹。跟了两刻钟,人竟然被他跟丢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的确鬼鬼祟祟,有事隐瞒。 费从易回来时,已戌时三刻,天完全黑了。从帘间望去,涂远山已经坐了起来,自己能够一圈一圈地围裹纱布。在腰侧打了个横结。他心中一喜,掀帘进入,“义父,可是好多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披上衣服,慢慢起身下榻,朝一侧躬身行礼,“夫人救命之恩,涂某无以为报。日后如有差遣,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费从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左侧,还是那女子的半边身影,正在香炉前焚烧什么。他定睛一视,焚烧的正是先父留给他的那封牡丹印,心里不由一紧,有一丝不甘的神色慢慢消融在火光里。 二人离开宅子的时候,涂远山问:“你刚才去了哪里?” 费从易目光微微一闪,“孩儿去安排了马车。” “真是这样吗?” “义父且回客栈再说,孩儿会详细禀明。” 涂远山狐疑地望着他。费从易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孩儿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两个人边走边讨论墨阳,蜀东两地钱庄被朝廷取缔的消息,孩儿隐约听见和归云钱庄有关,还有‘禀报庄主’之类的字眼,然后,两人就敲门进了刚才那所宅子。” “归云钱庄?” “是的。” 归云钱庄是玉瑞最大的钱庄,庄主由归云家族世代相传,是一个比皇室还要富有和神秘莫测的家族。有传说,他们本来就是皇室,是皇帝在民间的代言人,所以能在三百年玉瑞盛衰中始终屹立不倒。 费从易初听时,突然意识到那位夫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归云庄主。难怪父亲说她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权眼通天,可以帮他解决大部分难题。他起先多有疑虑,现在想想,如果是真的,未尝不可惜。 涂远山这次的沉默比前几次都长,“看来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了。” “义父……” “我涂家人向来恪守祖宗遗训,凡子孙后代皆镇守北疆,效忠朝廷,不降夷敌。永不作乱,永无二心。没想到君王会猜忌至此,狠下杀手,实在让人寒心。”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义父,还击吧,他们非要置义父于死地,犯不着让他们称心如意。” “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定人心,明日我们就启程返回北疆!” “是!” “岂有此理,现在只要朝廷动兵就拿我们归云钱庄开刀。上次狼山平叛,咱们出钱又出力,最后非但没讨着好,还被污以资敌,取缔了墨阳和谷阳两地的生意,损失不小。” “是啊,上次朝廷尝到了甜头,这不又来了吗?这已经是今年钱庄被关闭的第十二家分庄了,长此以往,归云钱庄岂非不复存在?” “哼,谁不知道现在国库缺钱,咱们钱庄树大招风,被宰是意料中的,可是也不能太过分了吧?” “就是!” 正堂里,李夫人还未现身。两位副庄主已经砸着巴掌提前抱怨开了。清圆先进了来,“两位庄主久等了,夫人一会儿就到。” “哦,有劳姑姑了!” 两人连忙起身施礼,话音小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两人双双告辞。清圆帮神色疲倦的夫人捶了捶肩,“累坏了吧,今天一整天都是这事儿那事儿,都没停下来过。” 那人揉了揉眉心,“我托人寄出的信有回音了吗?” “目前还没有。”清圆试探道:“连续三封牡丹印信石沉大海,如今蜀地、淮阴两地的钱庄又被取缔,莫非这个皇帝真的在打钱庄的主意?” “多半是了!” “真是奇怪!他竟不知其中玄机?何须一个个取缔?本来就是为他服务的,怎么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也是我疑惑的……?” “……别想了,想多了伤身。” “嗯,陪我去看看那位脾气大的小友吧!” 清圆闻言忍俊不禁,“这位小友脾气收敛了许多,不再随便顶翻东西了。” “真是难得!” ※※※※※※※※※※※※※※※※※※※※ 参考了小伙伴的提议,修改了剧情。 1.删掉涂远山借钱情节,改为治伤。 2.增加向暝疑心环节,还有费从易欲抓李靖樨情节。 3.细节修改。删掉的情节会在后面补上,加在这章感觉有点拖慢剧情。未来酌情修改。 心生毒计 二人挑着灯笼, 刚穿过小院的月洞门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人从正屋掀帘走了出来。 “现在城门已经关闭, 我听那客栈掌柜说他们订得是明天一早出城的马车, 今晚我会潜伏进客栈盯梢,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你自己要小心, 不行就多找几个帮手。” “不用,多了反而打草惊蛇。放心吧,我一个人足以应付。你好好照顾阿诤,天亮之前, 必有消息。” 江夫人和清圆相互对视了一眼,让了秦谅过去。和顾青打了招呼,进门问过岑杙。往常这个时候,她多半已经睡了。不过今个似乎并不打算这么早入睡。她们进去时,她正保持静坐的姿势, 双臂斜垂在扶手, 背对着门的方向发怔。 昏黄的烛光将她的身影和屋子里的大部分影像融进黑暗里,她的视线正对着壁橱上一盆红顶白蕊的海棠。花瓣的一簇越出了狭小的壁橱,似乎在向更广阔的空间招手。 江后走过去,微微笑着坐在了旁边圆凳上,“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略迟缓地摇了摇头, 目光仍胶着在海棠花上。 江后沉吟道:“再过些时候, 就不必单坐着了,可以到处走动走动, 对康复会有好处。” “多谢夫人。” “嗯, 今天是你生辰日, 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幅画送给你,就当是贺礼吧。”说着从清园手中接过长长的墨绿色的画匣,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 “这是……” “詹宴的书画一向很好的,不过,留存下来的已经不多了。在皇陵时我见你喜欢这幅画,就摘下来送给你,也算是有缘分。” 岑杙眼睛里泛起一丝久违的光采,知道这就是靖陵的那幅《远山曲水旅人行舟图》,显而易见的喜悦,但仍十分克制地违心说:“这个……太贵重了……我岂敢收?” “这画挂在靖陵,多半也是蒙尘,不是……詹宴的本意。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一定会开心此画落入知己者手中。” 岑杙心里一动,有丝电光火石般的灵光从脑海中一闪而逝,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有些困惑,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有这种感觉,好像每次和夫人一接触,她都能感觉到那股神秘、深邃的感觉,仿佛是灵感,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想抓也不住。 从别院出来后,江后没有睡意,临时决定到游廊中心的亭子里坐坐,顺便赏月。此时月近中天,半边月弓撒下的银灰将屋宇、游廊、亭台的轮廓照亮。只见游廊顶上鳞瓦层叠,反射着吉光片影,波彩粼粼,婉如游龙。 江后望着游龙延伸的尽头,道: “今晚还会有人来吗?” 清圆帮她裹紧斗篷,摇摇头道:“谁知道呢?都这么晚了,多半不会有人来了吧?!” “那可未必!” 说话时,外面竟然又传来了敲门声。清圆忍不住笑了,“果然还是夫人料事如神。这么晚了,不知道是谁,我且瞧瞧去。” “去吧!小心点。” “好唻!” 清园边应着,边挑着灯笼往门口走去。走到近处,那声音转急切,变成了大力敲门,还伴随着一个男子的大声吆喝,“开门!开门!快开门!” “来了,来了!谁啊?” 清圆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打开门一瞧,却是吴靖柴。 他推开门,气都没来得及喘一下,就问:“婆婆,我二姐回来过吗?就是白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没有啊!” “糟了,二姐不见了,她会去哪儿了呢?!” 吴靖柴急得直接跺脚,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先别着急,先别着急。到底怎么回事啊?小姑娘不见了?” “是啊,二姐跑出去的时候我去追她,碰上一列商队,我们就走散了。我把街道几乎找遍了,就是没有看到她。她一个女孩家,人生地不熟的,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 吴靖柴现在不得不着急了,几乎方寸大乱。如果李靖樨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不测,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跟李平泓和李靖梣交代。 清圆也一下子紧张起来,“是啊,小姑娘一个人,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 “有没有报官?”听到不对的江后走了过来,问道。 吴靖柴是第一次见江后,先是一愣,莫名觉得她身上有股似曾相识的气质,说不出来,就是很让人信服。 “还没有。”他说。 “马上报官,大家分头去找。” “好,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他下意识地听从道,转身刚要走,忽然听见游廊上传来了“隆隆隆”的车轱辘碾压砖石声,回头一看。顾青推着岑杙从游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前面的路,生怕有石头跳出来硌到她。而椅子上的人比她坦然得多,头上简单地绑了个丸子发髻,脖子以下整个裹在狐裘中。仅露在外面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出什么事了?” 吴靖柴看见她,火气登时上窜,冲过去揪着她的衣领,几乎把她提起来,“姓岑的,你对我二姐做了什么,让她负气出走!如果我二姐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顾青制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岑杙被提起来又摔回去,整张轮椅因为她的起落发出“咯吱”“嘎吱”的声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你干什么?”绕到前头来查看岑杙的胳膊,“你有没有事?有没有扯到伤口?疼吗?” 岑杙疼得倒抽了几口凉气,抿着唇用力地摇了摇头。顾青这才回头,准备找吴靖柴继续理论。谁知,吴靖柴出人意料地僵立不动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岑杙散落在肩上的狐裘。顾青霎那间反应过来,连忙把狐裘给岑杙裹紧,掖进下巴颌。 吴靖柴并没有错过刚才那一瞬间狐裘下隐约露出的女子线条。如果搁在以往,他定要好生吐槽一下堂堂男子汉怎会如此娘里娘气,但是有了都察院那帮人先入为主的搅和,他不由自主地就往其他地方多想了几分。得出的结论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如果,如果她真是女人,李靖樨喜欢上她倒还情有可原,毕竟她本来就是个麻烦精,指望她不让人操心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皇姐不同,她是出了名的严肃守礼。怎么会在终身大事上如此离经叛道?还有顾青,她对岑杙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小侯爷脑海中一团迷雾,就去一团毛球扯开的针线实在太多,有些不知道从何处着手了。不好意思直接追问,但看顾青脸上的敌意和警觉,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主动跟自己说的。小侯爷有些沮丧和伤心,只好暂且搁置疑问。 “我先去报官,你们找到她的消息,记得通知我,告辞!” 待他走后,清圆跟夫人商量着也要去附近找寻。 “唉,也不知道向暝去哪儿了,现在还没回来。有他在,事情就好办多了。” 回头又对岑杙和顾青道:“你们两个在家里守着,能行吗?” 顾青点点头,岑杙没有说话,抿着嘴像是生气似的望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顾青知道她是在为李靖樨担心,虽然她以那样的方式拒绝了她,但到底不愿意她出事。 李靖樨的不按常理出牌,惯常性地让人措手不及,也让极速想要从这团乱麻中脱身的岑杙十分挫败。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她出不出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不是她的老妈子,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任性使气,谁会陪她一起闹?但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她毕竟是那人的亲妹妹,如果她出了事,她一定很伤心。再怎么说大家好歹相交一场,一起淋过雨,一起看过病,她人虽然经常性地不懂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很热心肠的。百般说服自己,就当是还债了!不然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却说,向暝跟丢费从易后,心里实在是不甘心。但人已经跟丢了,他也只好折返回来。快要进门时,寻思那汉子还在这里疗伤,他肯定还会回来。于是就在胡同里找了棵大树用来傍身,他爬到最高处的树杈上,借强壮的枝干隐藏瘦长的身材,躺着守株待兔。 果然,不到三刻钟,费从易就从西面胡同赶了辆马车过来。之后将缰绳拴在门前不远处的树干上。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是单手完成的,左手一直保持一个固定的蜷握姿势垂直耷在大腿旁。向暝越看越奇怪,随时保持着警醒,待他进门后,跳下树往马车里外都瞧了瞧,没发现什么异常。可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待费从易搀着那汉子走了出来,他悄悄隐身一旁,目送他们上了马车,往东行驶。向暝来不及回去禀明,当即追了上去,这回可不能再跟丢了。 然而他是这样想的,费从易也知道他是这样想的。自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时,他便步步为营,小心提防。这次也不例外。快到一处四岔路口时,他回头冲车厢道:“义父,您坐稳了,后面有条狗一直跟着咱们。” 涂远山知道他的意思,道:“你且行便是,不用顾忌我,暂时还死不了。” “是,义父。”费从易用力抽了下马鞭,“驾!”马儿便像被火烧着了尾巴,撒蹄狂奔起来。 但他同时低估了向暝的决心和脚力,在夜色中狂奔了大半个城仍旧没有甩开他。费从易有点心急了,就在这时,他看到街头出现一个疑似女人抱着孩子的身影,正穿过街头往另一条路去。他心里狠生一计,竟然猛抽马鞭朝那对母子冲了过去。 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划破了本就躁动不安的夜空,马车横轧过那对母子后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夜色里冲。 向暝万万没想到他为了躲开追兵竟然会使出这样恶毒的招数。飞奔到那对被撞翻倒地的母子,检查伤势,还有气息。当即把二人连捆带背地挂在身上,回头再望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咬咬牙往大宅方向奔去。 危在旦夕 却说, 秦谅回到那客栈就在隔壁房间聆听动静。那二人午夜才回, 而且一到客栈就急着收拾东西退房, 并且问客栈伙计换了匹新马,要求连夜赶路, 行迹匆匆,十分可疑。 秦谅怀疑是自己暴露了痕迹引起对方警觉,但又转念一想,如果问题出在自己这里, 二人估计连客栈也不会回的。那就是别的地方出了什么事? 他从二楼窗口看见费从易正扯了马缰着急上车,连忙从窗口撤身,由楼梯口下来,打算继续追踪!谁知刚走出客栈大门,一伙当地的官兵就兴师动众地涌进门来, 将他又堵了回去。整个客栈瞬间被官兵包围, 老板诚惶诚恐地奔出来招架。秦谅扶着一侧的门扇,避免被人流带倒,听着那马车的动静越来越远,眉头紧皱,就想退回二楼跳窗去追。 就在他往后撤的时候, 听见一个清脆有力的声音在门外喊道:“所有人都不许走, 等官兵验明身份!”紧接着就一位裹着貂裘大衣的白面青年就跨进了门来,不是吴靖柴是谁? 小侯爷双手撑在腰间, 反握住大衣的两缘, 扫视大厅一周, 扬手高声道:“给我搜!” 两列官兵立即分头行动,往楼上楼下分头搜索。被惊醒的客人衣服都未来得及穿完,就被撵到了大厅来。冻得捧手呵气直打哆嗦。 吴靖柴手上拿着一张画像,在乌泱泱的大厅里挨个询问,见过这个人没有?每个人都诚惶诚恐地摇头,小侯爷耐心被耗尽,气得想骂人,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二楼有侍卫大喊:“有人跳窗逃跑了!” 他神色一凛,迅速跳出门,望着人影遁逃的方向,气急败坏道:“给我追!” “义父,官兵追来了,卫阳城已不安全,咱们现在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车厢里的人沉吟许久,道:“去东城南门,那儿有个守卫是我以前的心腹。”费从易听了立即调头,往西东南城而去。 秦谅因担心费从易的马车越走越远,向吴靖柴解释原委时间来不及,干脆直接行动跳窗而走。没想到,这一下子就犯了吴靖柴的忌讳,他认定了秦谅有畏罪潜逃的嫌疑,亲自带人追踪。秦谅动用全身力量极速狂奔想甩开他,奈何吴靖柴也不是吃素的。一直紧紧咬住他,片刻不松。最后,二人与官兵的距离越来越远,只剩两人一前一后拼命追逐。 秦谅万万没有想到,吴靖柴的身手这样了得,几乎不在自己之下,之前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预判错误,导致这次吃了次亏。 快到一个拐角处,吴靖柴忽然翻上一侧的墙头,消失不见,秦谅飞奔了一阵,觉得事有蹊跷,忽然,一声哨响在头顶出现,他虽然拼力躲闪,还是飞来的被小石头刮过,耳腮发出一阵刺痛,居然流血了!抬头往上一瞧,不是吴靖柴是谁? 他高高地站在墙头上,身上的貂裘不知何时被甩去,只着一身单衣,凌然肃立,修长笔直的身形在冰冷的月光下显得尤为瘦削。 他迅速投出第二枚,第三枚小石子,每一枚都精准无误地直击秦谅面门。秦谅情急躲闪,“小侯爷,请住手!在下有话要说!” 这时墙头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真的是你!好一个敦王府长史!” 吴靖柴突然从墙头跳了下来,如一头小豹似的朝他迅猛攻去。秦谅忙出手硬接。几番挡拆下来,两人谁也制服不了谁。 眼看着前面已经听不到马车声,秦谅心焦气喘,对方攻势愈急,招招攻他要害。他疲于应对,很快就显出颓势来,费力道:“小侯爷,快住手,请听我一言!” “废话少说!识相的快把康德公主交出来!不然,饶不过你!” “康德公主?”秦谅一头雾水,仍奋力分辨道:“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哼!误会?秦长史这出背叛旧主的戏还没演完吗?敦王打得什么主意,以为天下人不知道?!” “我已和敦王府划清界限,早已不是敦王府的人了!” “谁会相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下有要事必须马上离开,等办完事情之后再向小侯爷解释原委!得罪了!” 秦谅忽然将吴靖柴两臂抓住,紧紧夹在勒侧,用吴靖柴最不擅长的下盘攻击,将他一条腿别弯。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仰倒。小侯爷下滑过程中单手触地,空中侧身一转,想取他后颈,谁知秦谅先揪住他的前衣领,往下一压,只听“咔嚓”一声,手上的力道立即被卸没了,肩膀脱臼,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痛得他大叫一声! “我靠!” “小侯爷,得罪了!” 秦谅按下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胡同口,撇下人便追奔马车而去。剩下吴靖柴在胡同里哀嚎半天,官兵们才赶到,连忙把他扶起来,“小侯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帮我拉下胳膊!” 官兵依言行事,“咔嚓”一声又把小侯爷的肩膀拉回原位! 吴靖柴扭曲着脸活动活动肩膀,对一旁看好戏的官兵叫道:“还愣什么?还不快追!” 费从易驾着马车,渐渐感觉一股如影随形的压力,怎么甩也甩不开。他暗忖莫非是先前那个人又追上来了?如果是,那他该有多充沛的体力? 但他又猜测不可能是那个人,从出大宅门到现在起码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他的体力不可能支撑这么久?目前看来,客栈门口看见的那帮官兵嫌疑最大! 总之不管是谁,都是来者不善! “糟糕!官兵把路封死了!” 望着远处的那排火光,费从易勒停马车,暗忖现在真的到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 瞥见前方有一个隐蔽的小胡同,立即把马车驱进去,跳下车来,“义父,您先在这里稍候,我去解决那人!” “要小心!” “是!”说完从车厢里拿出一把黑弓和一支羽箭来!窜到来时的墙垛后面,用牙齿咬住羽箭的中间,单手解开腰间的囊袋,从里面取出一小包粉末,洒在箭头上。之后握住弓柄,小心地将羽箭安在弦上,低头用牙齿咬住弓弦和羽箭的末端,单手撑着用力地往后拉开。箭头瞄准来时的方向,如蛰伏的猛兽般,脸筋绷紧,蓄势待发! 渐渐的,阴影中走出个人来。大概是听到前面没动静了,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警惕地观察四周! 突然,“嗖——”的一声,羽箭伶俐的破空之音,猝不及防地朝他射来。 秦谅反应不及,猛地被推到了一边。箭从他肩侧驰过,不知划破了谁的衣裳,发出“哧啦”一声,紧接着撞到了后面的墙上,“叮当”落了地! “我靠!” 秦谅额上冒出了一头冷汗,听到吴靖柴的暴跳声,顿感意外,更没想到他会突然现身救下自己。 “小侯爷?你可受伤?” “靠!要不是你之前卸了本侯爷的胳膊,本侯爷施展不开,哪里能被箭刮着!”吴靖柴中气十足的斥骂声,显示目前没有大碍!秦谅悄悄放了心。 突然,墙垛那边也传来动静,一个人影飞快往胡同蹿去了! 秦谅目中划过一道寒光,第一时间朝那人影追去。 “休想走!” 他踩着墙垛跃到前面来,将人拦住。吴靖柴紧接着飞身而上,从后面袭击。二人与费从易当场缠斗起来。 本来这两人未必是费从易的对手,但联合起来就要胜过他许多了。费从易寡不敌众,手指也受了伤,不敢硬碰硬。一边接招一边寻机会突围!但他毕竟不是好对付的,在两人的夹击下单手回击,竟然也能力保自己门户不失。 秦谅心一横,趁他和吴靖柴颤抖时,突然从袖中抽出短剑来,朝费从易的左肩猛然刺去。 本来以为这下他肯定逃不过,谁知那人迅速回身,用一直垂着的左手“当”得一声隔开了他的突袭。秦谅微微吃了一惊,继而意识到他手上戴了金属手套,用来掩饰自己断指的事实! 小侯爷也看出门道来了,猛然记起傍晚在大宅里看到的那人,和眼前人身影格外相似。原来是他! 对,没错,正是他!除了秦谅之外,只有他和另一个人见过李靖樨出现在这里。当时他的手显得非常僵硬,原来是戴了铁手套的缘故。 小侯爷正想问他究竟是谁,忽然感觉胸口一阵麻痒剧痛,捂着肚腹跌出战圈,猛然弯腰呕出了一大口血。 秦谅察觉到情况有异,问道:“小侯爷,你没事吧?!” 吴靖柴摆摆手,忽然脖子一挺,又呕出了第二摊血,连鼻子里都涌出了滚烫的液体,呛得他连连咳嗽! 秦谅连忙挡开那人,扶他到墙根坐下,见他的样子像是中了剧毒,猛然意识到,那支箭上有毒! “别管我,快去追人!” 小侯爷瞥着趁机逃脱的人影,咬牙道。 秦谅看看他,不是很放心。小侯爷视线越来越模糊,仍头晕目眩中喘息道:“我没事!官兵,由你指挥,把那,暗箭伤人的鼠辈,给我抓住!救……救回康德公主!答应我!” 秦谅:“我知道了!小侯爷,你放心!” 望着秦谅的身影渐渐远去,吴靖柴松了口气,捂住肚腹,倚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渐渐地头垂了下去。 瞬间抉择 费从易逃到了胡同口, 发现街上都是官兵和巡逻犬。后面不远处秦谅正在追来, 他回头的话肯定会迎面碰上。正无计可施时, 肩膀忽然被人按了一下,他惊了一跳, 回头看见是涂远山,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义父?!” “跟我来!” 涂远山带他往回走,进入一条非常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子, 沿着巷子直走,竟回到了马车停驻的地方。马车旁已经站了一人, “这位是东城司杜统领的贴身护卫尹将军,我们跟着他走!” 来人拱了拱手,“二位请上车, 由末将来驾车, 护送二位出城!”费从易明白了,此人必是涂远山在卫阳城的内应之一。 果然,由他驾车往东走的一路,官兵以为车里坐得是杜统领,均自觉让道。 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向东城门, 离城门约两三里路时, 费从易看到了前面的一片小树林,强行叫停马车。 “义父稍等, 我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车, 溜进了小树林里, 凭记忆找到一堆草垛,从底下扒出来一个侧躺的白色人影,身上裹着雪白的狐裘,手和脚都被草绳绑缚着,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费从易握着脚踝将其拖出来,拂了拂那人脸上的草芥,月光下那张昏睡的面容仍旧带几分娇俏。费从易伸手试探了下她的鼻息,单手将人揽起来,到腰间位置用膝盖顶着,膝上一用力,像丢麻袋似的将人甩上肩头,往马车的方向甩步奔来。 涂远山本来极为不满他紧急停车,看到他扛着一个人来,神色微微一变,“这是什么?” 费从易把人往车厢中一丢,喘着气道: “这是康德公主!今上的心头肉!抓了她就等同于抓住皇帝的软肋!对义父非常有利!” “康德公主?”这回连尹侍卫都惊着了。昂着头就想往里看。涂远山脸色沉了下来, “如此行径,岂是大丈夫所为?” 费从易眼中有一丝尴尬和赧然,但仍坚持道:“是,我是乘人之危,小人行径!但义父你想想看,今上半道设伏,欲至义父于死地,岂是明君行径?他既不仁,义父又何必有义?如今北疆危在旦夕,抓到康德公主,咱们就多一分转败为胜的把握。义父,您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引得官兵全城搜捕?!你可知,你的这一行事,差点让我们万劫不复!” 费从易脸色很难看,低头道:“是孩儿没有考虑周到任由义父处置!” “二位,咱们别再耽搁了,出城要紧,有什么事等出城后再说吧!”尹侍卫见二人争执不休,连忙打圆场。涂远山不再多说,费从易低头沉默,马车继续往东城门行驶。 由于车上多了一个人,速度不如之前快了。各人心中难免焦急,快到城门时,车轱辘竟然掉进了一个深坑里,任尹侍卫怎样抽鞭,马都拉不上去。费从易只好下来推车。但由于车轮陷得太深,加之人困马乏,他推了几次都没推上来。 涂远山也从车上下了来,观察了车轮下陷的情况,果断道:“你二人合抬车尾,我来掌车。”尹侍卫担心道:“侯爷,您撑得住吗?” “可以!来吧!” 就在他们卯足力气准备一鼓作气时,一串有规律的吱呦吱呦声忽然从前方的胡同里驶了出来。涂远山凝神细听,察觉这车轮摩擦轴承的声音,和他们一样做了消音处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出现这样的动静,难免不引起三人的警戒。 “先不要动,静观其变!” 尹侍卫绕到车前来,朝前面那辆渐渐逼近的马车叫道:“杜统领车驾在此,闲杂人等快闪开,别挡道!” 小车像是没有听见似的,静静地停在了他们的正对面。在尹护卫的再三呵斥下,才往边上稍微靠了靠。那驾车的是个青年男子,尹侍卫瞟了眼他,喊道:“你过来,帮副统领推车!” 这尹侍卫大概常年跟在杜统领身边颐指气使惯了,什么人都敢指使。费从易想制止已经来不及,见那青年男子从车上跳下来,跳朝他们走过来,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挪着步子迈入阴影中躲避。 “我来帮你们推车!!”青年行动很快,从车头迅速奔到了车尾。涂远山略低着头,半张脸埋在领子里,说了句“多谢!”便又扬起鞭子。费从易心口剧烈地跳动,一边心虚地抬车一边手心里直冒汗,生怕他会往车厢里看。 有了这青年的助力,马车一口气出了深坑!青年却没有离开,而是朝尹侍卫抱拳道:“敢问几位,半夜三更,这大街上怎么突然多了许多官兵?” 尹侍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费从易暗忖:既然他问到此事,莫非还不知道李靖樨已失踪的消息?不由松了口气,面上却小心道:“是这样的,近期卫阳城里来了一伙钦犯,官府正在全城搜捕!连我们副统领都接到命令,要去城门视察,不让逃走了钦犯。” “原来如此,多谢告知!” 青年飞奔回去,朝车上人禀报了什么,随后将马车往边上停靠,冲他们遥招手,示意他们先过去。 费从易满头冷汗,单手爬上马车,和涂远山对视了眼,一头钻进了车厢。 青年望着马车驶离,眼中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困惑。目光无意识地偏转下移,看到地上躺了块奇形怪状的东西。上前几步弯腰捡起来,见是半块巴掌大小的铜鱼,铜鱼整体呈半面鱼状,被人从中间劈开,切面上突显着凹凹凸凸的沟纹,而鱼身的一面錾刻着层层叠叠的鱼鳞纹。青年心中一动,立即返回车前,将铜鱼交到车厢里的人手中。 “鱼符” 那双适应了黑暗的眸子,接过青年呈上来的半面鱼符,仔细审视。 “这是方才那几个人落下的。臣看他们着实可疑,说是什么统领的车,但前后未见亲随,多半是虚张声势,未必是真。” 车厢里的人眼睫有规律地扇了扇动,握着铜鱼凝思道:“可这些人要出城是真。” 青年明白她的意思,在玉瑞,但凡开关城门都要有符信。鱼符便是众多符信中的一种,为一条铜鱼切成两半。非常时期开启城门需持半面鱼符与守门戍卫的另一半鱼符进行对接,吻合无误方能开启城门。否则,没有符信私开城门就是大罪,轻则罢黜,重则斩首。而有时到了半夜三更,即便持有鱼符,也不能轻易开启城门,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以及持有圣上特赐的通行令。但那几人明显都不是。 马车越走越远,费从易掀开车帘的一角,回望空空的街道,缓过劲来,犹自心悸。 而经过这番折腾,涂远山身上的伤口发作,气血在胃里翻涌,被扶进车厢来,忍不住连连咳嗽。 “义父,你没事吧?” 涂远山勉强摇摇头。 “义父,越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声音透露着一丝惶恐,涂远山摇了摇头没有回话。他们都知道作为东宫的二号侍卫,越中不会轻易离开东宫。能让他深更半夜亲自驾车的人,这世上已经绝无仅有了。 费从易还想说什么,涂远山却闭上眼睛入定似的调整内息,“马上就要出城了,毋须多言。” 费从易只好点头应“是”。 “前面就是东城门了,待会儿城门守卫会核对鱼符,二位切莫出声。” 马车离城门近了,在尹侍卫的提示下,所有人都屏住了故意。费从易特地检查李靖樨有没有醒来。不见动静,才放心。 “有劳……” 突然,车厢剧烈一震,像有重物砸在了车顶。 三人的身形都跟着晃了晃,涂远山扶住厢壁稳住身形。听见车头突然响起激烈的打斗声,凛然道:“快去相助!”费从易会意,从车子侧窗跃出,待要参战,发现尹护卫缠斗之人,竟是赶上来的秦谅。顿时犹豫了。 尹侍卫揪住秦谅双双坠马,回头大喝道:“二位快走,去城门口,我来对付他!” 此言正合费从易心意,只是鱼符还在尹侍卫身上,没有鱼符出不了城门。他只好加入战圈,帮尹侍卫挡开秦谅的攻击,腾出空来:“先把鱼符给我!我护送将军出城,再回来助你!” ‘好!’ 尹侍卫不疑有他,趁这个空档伸手往怀里掏鱼符。但不知为何手在衣襟里摸了个空。 “不好!鱼符不见了!可能……可能是刚才推车时掉落了!” 尹侍卫再三寻摸,脸色变得煞白。 话音刚落,他的胸口就中了一掌,痛苦地仰翻在地。原来费从易见计划落空,便撤回了预先要帮他挡拆的招数,心里大骂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尹侍卫还未从痛苦中回过神,费从易已经气急败坏地跳上车,对着马屁股猛踹了脚,“你自己保重!”驾车仓皇逃离了现场。秦谅没有立即去追,而是揪紧地上人的衣领,喝问:“他们是不是要出东城?!”却发现地上人一动不动,已然晕了过去。 “义父,没有鱼符出不了城门,这下如何是好?!” “向北,改走东北水门!” 费从易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只能如此了!” 就在他们往水门进发时,原本安静如睡的巷子里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带得车身剧烈一震。费从易急忙勒住缰绳,将摇晃不止的车停住。就见一群手执火把的卫阳官兵从三条巷子里涌出,迅速将马车包围。 此时此刻,秦谅也从后面追了上来,挡在马车后面,喝道:“还想往哪里逃?!还不下车束手就擒!” 费从易似未听见,单手绞紧缰绳,预备做困兽之斗。 “义父,坐稳了!”他想故技重施,借马车的蛮力冲开包围圈。可惜,还未付诸行动,一道阴冷的声线就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并将其公之于众。 “费大人是想拿自己的血肉之躯,来试一试卫阳将士的锋刃吗?!” 只听两侧高墙上同时传来劲弓上弦的紧绷声,费从易后背一凉,连忙收缰。瞠目去看,就见一辆青篷马车从眼前的巷子里慢悠悠地驶来。 驾车的是个老头,他不认识,但凭刚才的声音断定,绝非出自他口。 马车在人丛外停住,两边的人自觉让了道出来,使得车上的垂帘能和眼前人面对面。 “一别数月,费大人别来无恙?” 费从易猛然听出帘后的声音,目光一沉,接着就有一股阴冷的笑容从嘴角泛滥,“我当是谁!原来是岑大人!咱们确实好久不见了,不知岑大人的伤……养得如何了??” “不劳惦记!毕竟是将死之人,还是想想身后事该如何处理吧!” “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是吗?”车厢里的人同样轻蔑地“嗤”了一声,“费大人猜这些人是来抓谁的?” 冲天的火光中,费从易的手筋绞紧,脸上仍旧挂着不讨喜的笑,道:“我猜,他们肯定不是来抓岑大人的。” “当然。他们也不是来抓费大人的,是来抓……费大人身后那个人的。” 费从易一惊,终于变了脸色,瞪视对方,强装镇定道:“荒谬!我很好奇,岑大人无缘无故派这么多人拦我的马车,究竟想干什么?本公子乃堂堂定国侯义子,驾自己的马车回客栈,有什么不妥?岂能由你们任意妄为?!” 帘后人似乎轻蔑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话,不要说得太满,免得死到临头,变作口出狂言!”之后话锋一转,“实不相瞒,本官奉了吴小侯爷的命令,前来捉拿朝廷要犯,有人告发说嫌犯就藏在费大人的车上。所以,费大人还是闪开点好,别无端做了替死鬼,我可没办法跟定国侯交代,你说是不是?”她故意咬重了定国侯三个字,本欲硬撑的费从易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你究竟想怎样?” 车内顿了顿,悠然道:“不想怎样,只想要……你死而已!”轻松玩味的语气里透露着无尽的杀机。 终于,费从易余光瞥了眼车厢,咬牙道:“想要我的命有何难?”说罢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颈间,“只不过在我死之前,你必须答应放其他人一马。否则,大家只能鱼死网破!岑大人最好考虑清楚,一旦今上的宝贝疙瘩出了事,就算赔上岑大人全家人的性命,恐怕也不能抵偿!” 帘后安静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冷漠的回应,“成交!” 话音刚落,秦谅走上过来,劝道:“阿……岑大人,要不要再考虑……” 帘后人却打断他的话,故意说道:“本官只是来捉拿嫌犯的,与车中人……无冤无仇,并不想蹚这趟浑水!你快动手吧,免得脏了别人的手!” 费从易颌下有汗流下来,滴在冰冷的锋刃上,带着那冷铁微微颤抖。所有人都聚睛望着那离皮肉只差分毫的匕首。汹涌的火舌像是刑场上催命的鼓点,撕咬着冽冽的寒风,引魔鬼往地狱中受刑。但见费从易扭头正对车厢,咬牙道:“义父,你多保重!孩儿去了!” “不可!” 车厢里的人话音未落,一阵吱呦吱呦的马车声就传入了众人耳朵,费从易此时的五感异常灵敏,抹颈的手蓦地顿住。犹如眼前突然放出万丈光明似的,眼睛被刺得眯紧,很久才缓缓睁开,怔怔望着那辆似曾相识的马车不慌不忙地驶进人群,生生在两辆对峙马车中间隔开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许多人面面相觑,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不明所以。 费从易匕首仍架在颈上,近乎痴呆地望着那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驾车的年轻人突然跳下来,果断走向他们。从怀中掏出一物扔进车厢内,并附言道:“东北角门。”之后举着腰牌摒退众人,辟出一条逃生的路出来。 短短的一一系列举动,就清晰地表明了她不容改变的立场。 对这不公平的结果,秦谅双手狠狠握拳,怒目圆睁,恨不得立即取他们性命。 费从易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劫后余生般跳上马车,准备逃离。 离开前,涂远忽然对车厢外的人道:“多谢,烦请转告贵主,韬光养晦,必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青年点了点头,侧身让了马车过去,没有任何一人出面阻拦。回到己方的车马旁,将结果禀报。车里人抿了抿唇,并未给出半句回复,只是望着背道而驰的另一辆马车,安静地调头,毫无留恋地绝尘而去。嘴唇动了动,所有能宣之于口的无奈与辩白,都被这惨淡的黑夜轧没了声。 ※※※※※※※※※※※※※※※※※※※※ 为了情节更加合理,增删了部分情节,多了约一千五百个字 彻骨寒冷(倒V结束) 夜已经非常深了, 但是大宅里没有一个人影。清圆扶着夫人回内室里坐着。在附近找寻了许久, 走得腿脚酸麻, 没见李靖樨的半个影子,反倒顾青和岑杙也不见了。 “会不会也出去找了?”她担忧道。 “也许吧。”江后扶着额, 脸色疲惫,似已无心思考。 炭盆上的水壶滋滋地响着,火已经不亮了,清圆提起水壶, 添了些新炭进去。江后支着小臂转了转额,道:“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天晚了,你早些安歇吧!” “欸!”清圆应了,仍然把水给她张罗着倒好, 准备出门时。江后忽然又唤她, “等等,向暝回来了,脚步很急,且去看他出了什么事?”清圆年纪大了,有些耳背, 没有听见动静。待江后走到跟前, 忙搀着一同出去。 湖的另一侧,向暝已经上了石桥, 步履飞快地往水榭而来。他怀里抱了个人事不省的孩童, 一口气奔到江后面前, 把脸托起来给她看,“夫人,这孩子被马车撞了,还有没有救?” 清圆瞧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着一身白袄,左额角碰了一块青斑,一动不动地昏睡着。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被马车撞?” 江后不忙多问,先试探孩子脉息,吩咐把人抱进屋里,平放在榻上。她靠在床头依次翻开孩童的左右眼皮,又按向孩子的胸口。解开棉袄,露出瘦小白皙的胸膛,取了银针出来,在烛心上稍稍捻过,从容有序地扎于孩童胸口,肚腹多个穴位。 半个时辰后,宅院大门被敲响。清圆以为是岑顾二人回来了,急火火地去开门。掀开门缝猛然看见一个直立的黑洞洞的影子站在门口,险些吓得三魂出窍。慌忙撂了门栓,往后跌退数步。 那黑影站在门口不动,半晌,自己掀开了风帽,露出一张月光下湛白的脸来。 “哎呦!”清圆以为撞见鬼了,但本能地又觉得不像,大着胆子迎到门前,戳着灯笼去照她的脸。这脸看着不像坏人,且似曾相识。 半颗心暂时塞回肚子里,只是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孤身一人登门造访,着实诡异。 “姑娘,你找谁啊?” “岑杙。” 听声音也有些耳熟。清圆怀疑她是故人,不过现在外面不太平,她得确认对了才放人进来,免得招惹祸端。因此故作不知。 “岑杙?哪个岑杙啊?” 那人似乎被问住了,静默了一会儿,才稍稍往前迈了一小步,来到她的灯笼底下,“是我!” 这样一来,清圆就看得更清楚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之后就有喜色漫上眼角,道:“原来是贵客!快请进请进!” 来人正是李靖梣。 皇陵晤面时,清圆尚处病中,对这位寡言持重的小姑娘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一壁热情邀人,一壁细致地问:“是一个人来的?” “嗯。” 清圆略惊异,不过,多年陪伴夫人的经验,卜知她们多半是同一类人,凡事必有周密安排,不必多问。便顺手关上门,回头唏嘘道:“上次皇陵一别,数月未见,殿下可是清减了不少,老身险些没认出来。” 倒也不是她客套,此刻那人虽着一件宽阔的斗篷,但膨鼓萧瑟之态,倒像冷风灌的,底下仿佛暗藏了皮包骨。 清圆瞧她甫一进门,目光便胶着于灯火通明的水榭。心领神会道:“这些日子以来,岑杙一直在别院将养,身子已经好多了。方才和顾青出门寻人,尚未回来,殿下不妨到水榭稍等片刻。” “我是来拜访夫人。” 对上清圆笑而不语的神情,李靖梣知这解释多半无用了。原本想好了托词前来探望,只因心中惦念太深,思念太满,不自觉就把来意暴露。恍惚间,记不起上次犯同样的言语错误是什么时候。便不再故作坚持,道了句:“多谢姑姑。”随清圆往水榭而去。 踏上石桥,对这院里的清净冷落稍稍震惊,问清圆:“夫人近来好吗?” “好,一直都好。她还跟我提起过殿下。不过,现下夫人正在内室救人,脱不开身,恐慢待殿下。殿下在外间稍坐片刻,喝杯热茶,待夫人那边停了,我自会通知殿下。” 说着引李靖梣进了水榭大厅,安排她在厅内就坐,斟了一晚清茶并填炭的手炉过来。 李靖梣瞧着冷清的内室通道,担心清圆在这儿江后人手不够,很善解人意道:“姑姑不用招待我,且忙吧,我自己坐着等就好。” 清圆会心一笑:“好!” 不知过了多久,清圆面带忧虑地从里间掀帘出来,见李靖梣已不在原处,桌上只剩那只冷了的手炉。环顾一周,寻出门外,左右一瞧,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悄立在屋外长廊下,望着寂静的湖面出神。 冷冬的天气,不知何时降下了雪。筛糠似的纷纷扬扬而下,卷在她未戴篷帽的发丝上,眉毛上。其人好似静止了,脸微倾,神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清圆瞧着心中十分怜悯,走上前去,把添了新炭的手炉搁在她的手里。 “外面冷,殿下怎地出来了?” 李靖梣早听见了脚步声,像被撞破了什么似的,没去看她的眼睛,声音很小道: “想出来看看。” 清圆岂猜不到她的心事,现已过丑时,岑杙仍未归来,且又下了这样大的雪,冷着了,冻着了,都是要在意的。 安慰道:“殿下且宽心,向暝已经出去找了,有顾青姑娘在,她一向心细如发,不会有事的。” 李靖梣心中百味掺杂,勉强提了一个笑容出来。 竟在这时,宅院大门被敲响了,门外似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夹杂着几声高嗓门的吆喝:“轻点,轻点,别颠了!” “估计是她们回来了,我去瞅瞅。” 清圆搓搓手,来不及打伞,提着灯笼顶着大雪跑去开门,李靖梣本能地想跟着向前,然只迈了两步,又生生地止住,抿了抿唇,在原地静静等候。 大门开启,一身石榴袄裙的顾青单手撑着伞急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着官服的兵丁。合力共抬着一副担架,在顾青的张罗下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 清圆愣了愣,但见担架上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一侧肩膀露了出来,用棉布绑了个绳结,底下透出乌红的血。吃惊不小,“这这这”了半晌,只目瞪口呆地看着。 顾青来不及跟她解释,手舞足蹈道:“圆姑姑,宅里可还有白花蛇舌草和灶心土吗?” 清圆一楞,白花蛇舌草和灶心土都是解毒的药,莫非此人是中了毒? 连声说:“有!有!也是凑巧,夫人今日正好用了那两味药,我去给你取来!” 边说着边往门外瞧了眼,没看见岑杙,一脸忧心地去水榭拿药了。 和李靖梣碰面的时候,下意识地拍心口道:“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岑杙,坐着出去,躺着回来了呢!”说完了又觉得不吉利,忙捂住自己的嘴。 李靖梣脸色却倏忽间变了两变,紧紧绞住手指,去望对岸。 那边厢,顾青已经吩咐兵丁把人就近抬往别院。经过水榭,忽远远瞧见石桥那侧站了一个人,身影很熟悉,不由怔了怔。 因为担架继续往前走,她也无暇去理会,继续往别院走。隐约感觉那人也跟着走了过来。 施针的时候,留意到清圆身边立着一个人去了隔壁,顾青本能地感觉是那个人。 待施针结束,病人呕出一大滩黑血。顾青便将草药小心敷在那人受伤的左肩,之后让士兵抬着帮他缠上绷带。 做完这一切,她稍稍松了口气,观察到那人脸上的青色少了很多,她默默地收拾了药箱,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清圆正在外间哈欠连连,眼睛里还有泪水溢出来,但仍舍不得去睡,用手背擦了了事。她身旁坐着一个自始至终格外安静的人,顾青径自走过去,微微屈膝,朝那人敛衣福了一礼,“见过殿下。” 李靖梣略回神,目光望向内室,“靖柴怎么样了?” 从方才士兵的吆喝中,她已知道担架上的人是吴靖柴,担心他有事,便一路跟随。 顾青手语道:“小侯爷中毒不深,放完毒血已经没事了。”李靖梣点了点头,心下稍稍宽了些。 “究竟发生了何故?”清圆迫不及待地问,“你不是和岑杙在一处吗?怎地会和他在一起?岑杙呢?” 李靖梣同时抬眼看她。顾青心里也很困惑,原以为岑杙早回来了,如今看来却不是。便把当晚的经历略略一说。原来,她和岑杙出门寻找李靖樨时,在一个岔路口遇到了秦谅。当时他正带着吴靖柴的人马追踪费从易。见顾青二人,如获救星,立即报上吴靖柴受伤的方位,请她前去救人。而岑杙则要求和秦谅一起追踪。如此,顾青便和他们在路口分别,带着一群兵丁去了吴靖柴处。是故并不知后来发生的事。 清圆听完了经过,推翻了之前关于岑杙必会安然无恙的结论。忧心道: “这孩子,怎么这么莽撞,身上还带着伤呢?大晚上的凑什么热闹? 顾青满脸自责,岑杙是为找李靖樨执意跟着去的,她心里想拦却拦不住。待要将此中情由告诉李靖梣,却见对方脸色灰沉,全然不似以往镇定模样,目光胶着于某个虚空的点,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到寅时三刻,岑杙才被一阵迫切的敲门声带回。那时,雪已经落得很深了,清圆咯吱咯吱地前往开门,与眉毛花白,头和肩驼了三座小白山的秦谅照了面,好一阵吃惊。这是要变成雪人了吗!秦谅来不及顾及身上,回头将停在阶下的那辆轮椅连同裹着黑色大衣的人一起呼哧呼哧地搬了上来,清圆下意识地去看岑杙。见她双目合紧,头侧歪着,似乎睡着了。但胸腔一鼓一鼓的,明显还有气。上手一触她的脸颊,清圆险些高叫出声,“怎么这么凉?”秦谅没有回应,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两个时辰前,秦谅亲眼见证了她的挫败!明明断掌仇人就在眼前,却被更高权势的人半路救走。她明明可以一网打尽,将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储一同拉下马来!如果她所料是真,车厢中的人果然是涂远山,那么他们就相当于抓住了东宫一系的重要把柄,边缰大将与皇储私下会晤,任她如何辩解,都躲不过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何况圣上已明确向世人透露了离弃皇储的迹象。此时的皇太女,外无强援,内有近忧,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逃不过这最后一根稻草。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压垮东宫和涂家的机会,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放弃?难道她不想报仇了吗? 直到…… 内室又添了几盆炭火,显然岑杙已经冻晕了过去。顾青和清圆一左一右地帮她揉搓着身子,瞧着那冻紫的嘴唇,顾青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 “我们去了南露山!”秦谅这样解释,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门外。 “什么?深更半夜你们去爬南露山?”清圆简直不可思议,“你可知南露山现下有多冷?” “我知道,彻骨地冷!” “那你还敢去?!” 秦谅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看着哔剥的火舌,道:“她执意如此,说,只有冷过,才不会再冷了!!你知道,鲜有人拗得过她!” 清圆:“这……”是什么道理? 门外的那道凝驻许久的影子,闻言略动了动唇,有一滴酸涩、委屈的液体撑破眼堤,滚溢下来,带出针扎般的疼,很快,又被她倔强地抹去。 连遭重创 就在此时, 一阵异于寻常的细微踏雪声, 急趋而近。李靖梣立即整肃了面容, 回过头来。就见一个蒙面黑影半跪在雪地上,前来复命。只是刚欲张口, 背后突然“砰”得一声,传来一道势大力沉的破门声。 这突然的变故让二人皆吃了一惊。未及反应,一道迅疾的影子就从门中跃出,直往李靖梣背后袭来。 黑衣人拍地而起, 一跃至她身后,展臂相护,抵住对方的攻击。 从门中紧跟出来的清圆和顾青双双瞪圆了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方才二人正和秦谅屋内说话,他突然起身冲出门外, 把二人吓了一跳。 待看到黑衣人, 清圆还以为家里招了贼,秦谅正在擒拿。但李靖梣也陷在战圈内,分明处在“贼人”的保护下,本来立场鲜明的顿时又糊涂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场中二人激斗正酣,没空理会她。秦谅出招迅猛无常, 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冷风吹散。暗卫因顾忌李靖梣安危, 左闪右避渐处下风。情急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刺向秦谅, 并喝道:“主人先走!” 李靖梣知他不是秦谅的对手, 但始终未动, 秉着一脸肃容立在原地。 秦谅矮身躲过对方的直刺,脚下使力往前一蹬,正中对方小腿。暗卫身形不稳,往前磕倒,竟被他拿住手腕,往后一扼。只听一阵清脆的骨裂声,秦谅已夺了短刃,一掌将黑衣人拍飞出去。 暗卫重重摔倒在雪地上,立即翻身跳起,强行摆出一副猛虎伏地、伺机再起的姿势。实际手腕已痛得剧烈颤抖。 眼看两人又要厮打不休,清圆觉得不出面制止不行了,赶紧道:“都别打了,快停手!都是自己人!” 而就在此时,秦谅突然移动身形,一个飞身扑到了李靖梣跟前,单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身形一转,将李靖梣置于身前,匕首怒指前来救驾的暗卫,“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那暗卫立即住脚,视线在冰冷的锋刃和李靖梣的喉咙之间来回打转,最终慢慢往后退了两步,不敢轻举妄动。 “秦谅,你疯啦,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清圆顿了顿足,一副他闯下大祸的表情。 秦谅满不在乎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原来如此!” 说到后来,手上愈发使力。李靖梣脖子被扼住,呼吸渐紧,道:“你想,做什么?” “我有些话要跟皇太女殿下讲,谁都不许跟过来!否则……”秦谅瞪向那僵住的暗卫,眼中满是阴狠的暗示。 “你不必如此,”李靖梣好不容易喘口气,吩咐暗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跟过来!” “算你识相!”秦谅推她到了院外的僻静处,终于松开了手。 李靖梣借着一棵树的倚仗,没有因窒息晕厥。眼前一阵雪花过后,她扶着树恢复镇定。 秦谅:“我今天只有一句话,为了大家好,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岑杙!” 李靖梣心中一惊,揣摩不定道:“本宫不明白你的意思!” “事已至此,殿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涂远山是什么人,岑杙怎会凭殿下一句话就轻易放了他?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易我不管,也不想管,但是从今以后,岑杙不会再效命东宫!你也休想再掌控她!” “你凭什么代她做主?” 李靖梣平静下来,冷淡质问,手在树干上蜷曲成了一张反弓。 “就凭我是她的兄长!是她母亲临死前托付的最亲的人!”秦谅斩钉截铁道,“同样,也是亲眼看着你们过河拆桥,如弃过河卒般砍断她的双手,将她碾进地狱的人!” 这一字一句犹如冰凌子打在李靖梣脸上,刺得她暂时忘了知觉。她喉咙干涩异常,像要裂开似的,竟说不出丝毫辩驳之语。 “她不是你们的过河卒,更不是你进阶的踏脚石!一双手足够偿还一切了!” 秦谅越说越大声,他心中已八分断定岑杙是在为东宫效命,不然不会无缘无故放掉唾手可得的报仇机会。联系八年前秦浊的那次“舍身救驾”,原以为是她谋划接近东宫的手段之一,如今想来可能没那么简单。她们之间或许还有更深层的交易,不管内容是什么,岑杙如今付出的代价已然太大,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出手,及时帮她止损。 如今东宫虎落平阳,恰恰是斩断她们之间联系的最好时机。只要想到她为东宫卖命,换来却是被东宫人砍断双手的下场,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你动用了什么手段逼她效忠于你,但从今以后,你休想再利用她!她也不会再听命于任何人!任何人胆敢动她一根毫毛,哪怕她是天潢贵胄,我秦谅也绝不答应!” 他恨恨道:“说到底你们也不配得她的效忠!凡是建立在肮脏地基上的宫墙迟早会有倒塌的一天。” 风雪无情地压在枝头,使人想喘口气也难。 李靖梣始终背对着他,呼出的气体在眼前凝成了冰,将沉默维持到后者的耐心凉透。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秦谅目光渐寒,正要出手。忽听她用一种再阴沉不过的语调,冷冷道: “秦谅,你我也算主仆一场,你应当了解东宫的规矩。今晚之后,无论你身在何处,仰仗于何人,本宫都会下海捕令,天涯海角追杀你!” 秦谅轻嗤一声,脸上满是嘲讽和轻蔑,“不用殿下下令追杀,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会天涯海角来找殿下。我秦某人从离开师门的那天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屈屈一死,又有何惧?” “如此最好。”她回过身来,冷笑道:“那我也不妨挑明了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岑杙!你尽可以泼脏水给我,多少都无所谓!横竖不过多加几道莫须有的罪名!我还承担的起!但我东宫内部之事,轮不到你一个叛徒置喙!” 秦谅早想到要逼退她没有这么容易,但也未料到她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仿佛在这场实力悬殊的对话中,她才是掌握全局的凌蔑者。 不知她这番底气从何而来,“你信不信,我现在一个手指头就能让你无声毙命?” 她“呵”了一声,态度未有丝毫改善,依然是强硬的口吻:“叛主之臣,无信无义,不忠不孝!有什么事做不出?” 被戳到痛处的秦谅,心中骤然生出一股杀意,拳头猛然攥出“啪啪”的骨脆声。就在此时,两道倾轧碎雪的车轮声,由远及近,猛然惊醒了他。后怕之余,后背竟然渗出一层冷汗。 李靖梣循声望去,漫天的白茫之中,细细地匀出一道极憔悴的影子,裹着一件看不出多厚的黑色大袄,颓唐地窝坐在狭小的轮椅上,车轮歪歪扭扭,她的身子便也歪歪扭扭,由顾青慢慢推着,艰难地朝这边走来。 李靖梣喉咙发紧涩疼,眼睛被迎面的风雪刺痛,不得不拿手去挡。而秦谅早已顶风飞奔到那二人身边,几句交谈之后,帮顾青把轮椅推了过来,行经此处时竟未停留,绕过她,径自往前院驶去。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李靖梣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心也跟着冷了下去。忽然,那行人又在十步开外停住了,秦谅将轮椅翘起来转了个身,落在原处,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她回转过身,劈面的冷雪打在后耳,淅沥沥地疼痛蔓延全身。 这割裂般的对峙让她感到一丝恐慌。目光牢牢锁住中间那人,她反常的沉默和被动的咳嗽,都让她嗅到了不好的预感。 像即将面临一场终极审判,她明知自己希望微茫,仍希冀那人可以手下留情。 但她似乎非常地疲惫,乃至那句有备而来的话都叙述得沙哑而无力。 “我以为我可以,但是我不能。是我食言,而肥了。你走吧,以后请不要来找我!” 说不上那一刻什么感觉,好像一直以来刻意坚持的不过是一场虚假的美梦。最后,只不过是梦醒了而已。 暗卫再次找来的时候,她已在白茫的雪地上枯立许久,脚下有两道并不明显的车辙印,去向早已无影踪。而她始终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像一尊陷入迷途的雕塑,逐渐被大雪冰封。 “属下无能,令殿下受辱,愿受责罚!” 半晌,她都没有动,只是望着雪面,狠狠地抽了一口刀割般的凉气,喃喃道:“这样也好!” 暗卫已跪地许久,一只手颓然地耷在身侧,面露羞愧之色。 她终于回过头来,像换了个人,眉毛上覆了一层白雪,雪下是凝固的冰凌,但已无关痛痒。 “……事情办得如何了?” 暗卫回道:“按殿下吩咐,属下四人一路追踪涂远山至城外,于城隍庙三里外的小树林截住马车,亮明身份,将二公主救了下来。并且,扣下了祸首费从易,一同押解回城。” “定国侯,可有说什么?” “没有。我等拿完人,他便独自上路了。老大已着人跟踪,不远也有接应的人。” “是么。”这倒怪了!以涂远山的个性,想要拿他的人,岂会如此容易?连问都不问。 “这样大的雪,估计今晚他们回不了城了!你多带些人手前去接应,一定要保证二公主平的安全!如需必要,可不必将人犯带回,途中斩之即可!” “喏!” 李靖梣拔脚出雪,却发觉小腿以下知觉全无,落地时脚下一软就要往一侧倒。暗卫扶了下她,连忙又缩回手,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 后者呼出一口冷气,“本宫不计较你今晚的失职,办完事回去养伤吧!以后不必跟前伺候!” 暗卫心中早有被驱逐的准备,知她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不加惩处已是天恩。跪地叩首后,领命逾墙而去。 “我也该走了……” 她咽下嗓子里那股干疼,想去同江后作别。顶着雪一步一步往前院走。至石桥处,见桥面上多了两道车轮痕迹。封闭的心似又被人连根挖起,再受一轮鞭笞,她停在湖的对岸,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灯明处忽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听着格外毛骨悚然,李靖梣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麻木的脚从雪窝中抬起来,不自觉朝桥上走。 推开门,见一屋子人都在,岑杙正坐在轮椅中,由顾青照顾着,并没有事。她确认无疑,悄悄地松了口气,这才扫视其他人。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脸上神情甚是古怪。 突然,一个踉跄的身影笔直地朝她冲来。转眼扑到了她的脚边,哭喊道:“殿下,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照顾好小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她愣了一愣,“芳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圆扶着倦极的江后从内室出来,看见李靖梣,也是愕然顿足。 “殿,殿下,你,你一定要节哀!” 李靖梣脸上终于有了极细微的表情,诧异地看看眼前人,之后难以置信地把目光投向内室,身子前后晃了两晃。她扶着额头,想要强撑,不愿在人前如此失态,但脑中一片眩晕。 秦谅离她最近,伸出手想扶一把,却被她猛地扇开手臂,“滚开!” 清圆见状况不对,赶紧小跑着过来,给地上的侍女使个眼色,两人合力扶着李靖梣缓缓地离开这里。 背后有一道目光始终定格在她身上,看着她魂不守舍地被扶进了内室,听见内室传来“咕咚”一声响,听见让她“节哀”的哀求和哭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被这狭窄的椅子牢牢地锁住。 额头冒出了汗,手腕上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别动,我帮你去看!”顾青忙按住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迅速转身往内室走去。岑杙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泄掉了全身力气,眼睛渐渐被水雾浸湿。 ※※※※※※※※※※※※※※※※※※※※ 最后两小段,李靖梣门外昏倒,改为内室昏倒。 称王称臣 城外三里处的城隍庙中。暗卫好不容易安抚了醒来惊魂未定的李靖樨。因雪太大, 顾忌她的身子, 便在庙中临时扎营躲避风雪, 待雪停了再走。 一名暗卫起了两堆篝火,李靖樨单独一堆, 由唯一的女暗卫魑魅照顾。而剩下的人则围坐在另一堆篝火旁,表面漫不经心,实则万分警惕地留意着周边动静。 因他们平日只在暗处保护李靖梣,李靖樨从未见过他们, 心里多少有点忐忑,非要查验他们的令牌,才肯相信他们是姐姐派来的人。但暗卫拿出令牌后她又不大认识,最后只好勉强相信了他们的身份,但是心里多留了个心眼。假装浅寐, 但不敢真睡, 时刻预备伺机逃跑。 另有一人被五花大绑捆在墙根处,目光发直地望着乱窜的篝火。 暗卫老四戳了戳闭目养息的老大胳膊,“他怎么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我卸掉了他的两条胳膊,他想动也动不了。” 老四古怪地“啧”了一声, 把一根棍子“啪”得一声别断, 扔进了火堆里。结果这忘形的举动惹来其他被惊扰的同伙集体不快,连忙举手:“抱歉, 兄弟们, 第一次当明卫……”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墙根处的人。死水一般的面皮底下, 实际并不平静。眼珠里猛蹿的火舌,似乎烧毁了他多年来笃信的东西。 一个时辰前,马车平安地出了城,以一个谁都没有预料的方式,死里逃生。 “义父,孩儿先前鲁莽,请义父宽恕……” “没什么恕不恕的,有因必有果!你今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未来的因,过去的果。因果循环,非人力所能阻扰!” 他望着晦暗不明的前路,嘴角竟泛起一丝嘲讽的笑,仿佛不相信这是一向百无禁忌的涂远山能说出的话:“义父已经决定要镶助东宫东山再起了吗?” “不错!” 他突然奇怪道:“义父真的相信会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信与不信,它都在那里!不增不减,不陨不灭。” “那义父觉得,我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应得好报,还是恶报?” 车厢里沉默一阵,“你父亲,为人赤诚忠勇,重信守诺。天生一副侠义心肠,是难得的好人。” “但他却没有得到好下场。” “当年的事很复杂……” “当年的事并不复杂。”费从易用力绞着缰绳,“不过是,一群人为了虚名,一群人为了私利,一群人为了皇权,一群人为了苟延残喘。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生和死,名和利。只有我父亲,舍名舍利舍家舍国,死后却沦为千夫所指,受尽世人侮辱与唾骂!义父认为这样的结果公平吗?” 他的质问盖过涂远山一成不变的解释,乃至身下辘辘而行的车轮声。 “是我对不起你父亲!” “不,义父没有对不起我父亲。对不起他的是朝廷和那些忘恩负义的平民。他的死换来了朝廷和北疆二十年的太平,但世人却从来没有公平地待过他。义父这些年沙场征战,为国尽忠,负伤无数,朝廷也没有真心待过义父。这样天大的不公,岂是用因果循环四个字能解释得了的?孩儿斗胆问一句,到底是孩儿做错了,还是义父害怕了,认命了!已经丧失了斗志!只想当朝廷的忠犬!” “放肆!这是你对尊长说的话?你到底还有没有敬畏之心!” 费从易:“孩儿当然有,只不过孩儿上不畏天,下不畏地,孩儿只敬畏自己认为该敬畏的,义父,爹娘……以及含冤而死的兄长!” 涂远山冷“哼”了一声。 “义父对孩儿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孩儿一天都没有忘。义父对北疆众将的提拔、栽培之恩,北疆众将也从来不敢忘。如今朝廷这般背弃义父,我北疆众将皆义愤填膺恨不为义父效死!如果义父就此妥协,那么,北疆这数十年的隐忍和筹谋又算什么?!” 车厢里陷入诡异的沉静,半晌传来涂远山那捉摸不透的声音, “你知道什么?不要以为自己比任何一个义兄都聪明,就能轻易看穿为父的心思!” “孩儿不敢!只不过朝廷刀俎悬颈,义父因为东宫帮了我们一把,就临阵妥协,甘为鱼肉,孩儿窃为义父所不取。” “你懂什么!北疆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北疆,这是为父在为将来重新谋算!” “义父的谋算就是将希望寄托在东宫和小皇孙身上?” “不错!” 费从易突然勒停了马车,车厢中的涂远山被匡了一下,往前倒去,连忙借车壁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又捂住受伤的腹部。 “义父不要异想天开了!” “你什么意思?”涂远山忍住腹部的绞痛,无声地抽了一口气。 “即便将来小皇孙继位,他到底也是姓李不姓涂,不会和涂家一条心。况且他有没有继位资格还不一定。一旦东宫登极为皇,同样要面临边疆坐大的问题,义父以为,她不会转过头来对北疆动手吗?” “即便动手,那也是,二十年后的事了!”涂远山尽力让自己的气脉平静些,“本侯和后继者有足够时间可保北疆安宁!” “原来如此。我父亲的一条贱命只抵得上二十年,接下来还会有新的补上是吗?果真不存在什么因果循环,世间的因果循环只在义父的账本上!” “那你想让本侯怎样?不顾一切和朝廷拼命?事关整个北疆的生死存亡,岂能如此儿戏?” “义父何必说得如此严重,难道忘了吗?北蒙诸部已多次向我北疆示好……” “住口!”涂远山一激动破了音,咬着牙道:“我北疆涂家立身之本就是卫国,你却叫我勾结蒙古,你可知你父亲,生前最痛恨的就是卖国求荣之徒!” “孩儿并未叫义父卖国。孩儿只是想劝义父借助北蒙势力割据称王,再不受朝廷钳制!义父以为这次回北疆就会平安无事吗?不会的,朝廷见义父不死,定会再起杀心!甚至会趁义父伤势未愈派兵攻打北疆,东宫现在自保不暇,义父只剩下称王这一条路。” “何况,这不仅是孩儿的意思,也是北疆全军共同的心愿。” “全军?”涂远山的目光危险地眯了起来,“是云霸还是云雷!” 费从易知道他开始怀疑自己了,涂远山是谁?一个不允许任何外来势力涉入自己核心权利机构的掌权者,哪怕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会全部信任的一个人,对于任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渗透全军的行为都有本能的警觉。 “孩儿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染上了你义兄的那点不自量力的臭毛病!你不要以为为父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你嫉恨朝廷,延及东宫,想为父报仇,为兄报仇这些全都由你!但若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利,不顾北疆大局,破坏本侯结盟东宫的政策,即便本侯答应过你父亲要保你,也绝不会宽待!” 费从易咬着牙涨红了脸。 “你不要觉得为父说话难听!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要先掂下自己的分量,有没有资格这样做?能不能承担这样做的后果!你以为本侯不想封疆列土,割据称王?人的野心永远先行于他自身的处境,如脱缰之马想拦都拦不住,但你如果想实现野心,必须要先学会收缰的本领!这点,你可是比东宫差远了!就凭这点,本侯就愿意把宝押在她身上!” “孩儿不服!” “你不服,你今天差点走不出卫阳城!你以为咱们此行乔装是为避谁的耳目?” “告诉你,整个卫阳城都是她的!在不清楚她的态度之前,本侯的命和你的命都捏在她手里!” 雪越下越大,庙外北风呼号,不断从窗格里窜进,为首的暗卫忽然听到一串铃铛响,逐渐靠近破庙,顿时心生警觉。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袍的青年弓着身子哈着气来到破庙前,身后牵着一匹垂头丧气的枣红马。 “各位菩萨,今晚风雪太大,难以行路,可否许小僧于此处借宿一宿?”说完,摘下斗笠,仰头看着门下那守门的黑衣卫士。 暗卫一瞧,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看样貌只十四五岁,便放松了警戒,给他划了靠门墙角一块地,“你去那边!庙里有女眷,不可随意探视走动!” “是!多谢施主!”说着竟要牵着马儿一并进来!暗卫立即喝止,“马不能进来!” 小和尚又仰头道:“施主容禀,这马儿在路上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一直病到现在!因它是友人相赠,小僧还要把它完好无损地还回去。你看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它若受了寒,恐有性命之危!还请施主发一发慈悲,念在他上辈子也是人,只因积了恶业,堕入了畜牲道投胎做马,抵偿前罪。就让它在庙里歇息一宿吧!佛说……” “你这小和尚,怎地如此啰嗦!说不行就不行!甭管它上辈子是人是鬼,这辈子既然是畜牲,就不能与人共处一室!” “你这施主,怎地心肠如此硬呢?你要是在我师公门下,是要抄经千遍,罚跪佛堂的!” “呦呵!”那暗卫撸了撸袖子,走下阶去,想去敲他的脑袋,却被另一个暗卫喝止了。悻悻地缩回手,却仍忍不住惩口舌之快,“小和尚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你倒是罚我一下试试!” 小和尚低了头不理他。那暗卫抱了胳膊很横道:“总之,畜牲不能进这个门,你要是想让畜牲进来,那你也甭进来了!外面冻着吧?” 小和尚本来想回嘴的,后来又想得不偿失,于是抬起头来,“是不是我们两个只能进一个?” “是!” “施主说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 “那好吧!”小和尚戴上斗笠,把缰绳塞到他的手里,回头拍拍马儿,“有劳施主给它捡个宽快点的地方拴着!我在外面守着!” 暗卫一听傻了眼,“你这个小和尚是跟我杠上了是不是?” “是施主说的,我们两个只能进一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施主不要食言。” “我……我是说过……但我说得是人能进,马不能进,你这个小和尚!竟敢钻我的空子,我……” “让他进来!” 暗卫正要出手教训,一直假寐的李靖樨站了起来,出声制止,“你明明答应了人家,却又说话不算数,算什么英雄好汉!” “小师傅,你把马儿牵进来吧!” “多谢女施主!” 那暗卫涨红了脸,又很尴尬,放小和尚牵马进了庙里。本来小和尚想往费从易那边走,触到暗卫警告的眼神,只好转到了另一边。在墙角处一边栓马,一边瞄着那边,见一人被五花大绑,暗自寻思,莫非这些人是山贼?绑了人质准备杀人灭口? 相逢不识 “小师傅, 到这边来烤烤火吧!” 女施主热情唤他, 小和尚把斗笠摘下来靠墙放着, 又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吱吱乱叫的笼子,提着慢慢朝火堆走过去。 “咦?小师傅,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回女施主,是仓鼠!” “啊?仓鼠?”李靖樨一听仓鼠,脖子都僵直了,她最怕老鼠了, 凡是和老鼠沾边的东西,她都恨不得越远越好。小和尚看出她害怕,就把笼子往身后放着,“它不咬人的!” 李靖樨尴尬地笑了笑,但仍强撑着跟他说话:“小师傅, 我瞧着你有些面善, 不知你是哪个寺院的?法名叫什么?准备去往何方啊?” “回女施主,小僧是栖霞寺一个无名小僧,此番是奉师公之命,到卫阳城探望故人的。” “原来如此!” 此人便是前来卫阳探望岑杙的清松小和尚。 话说,他本来一大早就下山来的, 在山下领到了李靖梣给他预备的枣红马儿, 喜不自胜,快马加鞭往卫阳城赶。谁知半路这马儿竟然闹起了肚子, 不停拉稀, 别说驼人了, 道都走不动了。他现去农人家化了草药来,喂了马儿吃下,这才好些了。牵着半死不活的马儿一路走走停停地到达卫阳地界。眼看快要到卫阳城了,谁知,老天故意跟他过不去,又让这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师公说,出家人不能生怨怼之心,可这也太难了!他念了一百遍清心咒,才平复糟糕的心态。没想到又碰到了这伙“山贼”! 李靖樨和清松原有过一面之缘,没能认出他来,只因当时清松还是个八岁孩童,现在早已拔节生长脱胎换骨了。而清松也未认出她来,却因李靖樨头戴毡帽,穿衣厚重,且距当年逢面时,时日已久,早就没有多少印象。加之,他心思又都在那几个“鬼鬼祟祟”的暗卫身上,因此交流了三句话,竟也未认出她,只觉得声音耳熟,似在哪里听过。 两个相逢不识的老熟人烤完了火,各回墙角假寐睡下,李靖樨紧紧闭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待到整个破庙安静下来,那小和尚似乎也睡着了。 她装着乍醒的样子,起来松松筋骨,松着松着就挪步到马儿跟前,对紧跟不舍的女暗卫说:“这马儿看起来挺可爱的哈!” 暗卫不语,扭做她顾。李靖樨见时机来了,便揉起了马鬃毛。那马儿酣睡中被搅扰,竟然没有任何不快反应,只呲了一个响鼻。李靖樨趁着暗卫不注意,悄悄解了缰绳,突然跳上马背,猛一掐马屁股。马儿受惊骤醒,前蹄一撅险些把她撂下马背。她紧紧抓着缰绳,控制住了平衡,用力一拍马屁股,“驾!” 三名暗卫见她骑着马疯了似的横冲直撞冲出了庙门,也不敢阻拦,只大叫:“公主小心!”为首的暗卫一声令下,那名女暗卫和排行第四的暗卫就追了出去。剩下的暗卫回头看了眼墙根处已然变成多余的人,缓缓拔剑,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道风声,他转身一道横劈,草做的斗笠便在眼前裂成了两半。 清松跳了过来,“大胆狂徒,竟敢杀人灭口!吃我一拳!” 嘴上这样说,他却跃到火堆旁,抄出一根着火的木棍,朝对方扔过去。一根又一根,并朝角落里的人大喊:“还不快跑!” 费从易没有动,就像死了一般。这让那暗卫多少放了心,专心对付小和尚!他武艺还算不错,但远不是东宫第一暗卫的对手。庙都快被他烧着了,还是奈何不了那人。索性一把火,烧到了草垛中,似乎要跟他同归于尽。 “小和尚,我劝你不要白费周折!” “周折个屁,你不放人,我就把庙给烧了!”同时心下嘀咕,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一会原谅我的!幸亏这庙里的神不认识,不然烧了老熟人的庙,那可真是过意不去! 暗卫不跟他废话,上手捉人,清松仗着手脚灵活,辗转跳脱,出了庙门。暗卫也跟出门外。 一直装死的费从易察觉到时机成熟,突然睁开了眼睛,将整个身子扑向了火堆。钻心的火焰瞬间烤化了身上的捆绳,也引燃了身上的衣物,他咬碎了银牙,在地上翻了两滚,将火碾灭,站起来,耷拉着两手,猛地撞碎了窗格,从另一侧跳了出去! 暗卫听见“扑火”声时,已料到事情不妙,可这小和尚着实难缠得紧。待费从易破窗后,他顾不得了,一把揪住小和尚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往火上丢去。谁知小和尚仿佛树胶一样,双腿缠上了他,怎么丢都丢不开。 “好小子,原来深藏不露!”暗卫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盖,引得他跳将出去。抽出剑来,倒转剑柄,往窗外人影丢去,正中那人后胸。费从易“噗”得一声吐出一口血,趴在了雪地上。 暗卫回头,从胸口取出一枚黑狐令牌,举到张牙舞爪的小和尚面前:“看清楚了,我乃大内侍卫,奉命捉拿朝廷钦犯!小和尚处处阻拦,是不是跟人犯有什么密谋?跟我回去受审!” 清松正举着拳头,闻言呆了一呆,往后跳了一步,“你……你蒙我哪!大内侍卫有你这般贼眉鼠眼的?我看你就是山贼,在这里滥杀好人,你跟我回去见官才对!” 瞥见窗外似乎有动静,他稳了稳心神,更加坚定要把好人做到底。 “真是冥顽不灵!” 当下又缠斗起来,大约斗了一刻钟,小和尚突然不打了,抱起墙角的笼子,兔子似的跑出门去,一会儿就没了影踪。暗卫还在掏脖子里被塞进去的灰,也不去管他,出得门外,猛然发现窗格下的人不见了,只留下一条带着斑斑血迹的脚印。 “该死!”他沿着脚印和血迹一路追踪,到树林里,左转右转,竟然再无踪迹。这时,林中突然传出几声狼嚎,他不敢再冒进,只暗暗咬牙,旬又暗忖即便费从易能侥幸逃出树林,那一剑也足以要了他的命。于是便退回到庙中,把庙中的火扑灭,等天亮再去取他首级。 却说,清松逃跑后一口气奔了二里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嘀嘀咕咕:“完了,完了,这人好像真的是大内侍卫,我不会真故意放走了人犯吧!” 旬又“完什么完?管他呢,师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犯的命也是命,反正我没透露法号,抓也抓不到我!” “唉,不想了,还是找马要紧!”他心累至极,索性低头继续找马蹄印,边找边嘀咕,“怎么还不出现呢!” 结果猛然看到一坨黑不溜秋的东西,沉沉地陷入雪窝里,他脸上一喜,“有了!”拧着鼻子,仔细一瞅,“还是糯的,应该走不远。”沿着这排黑不溜秋的东西往前走了两里地,终于看到了他的目标——枣红马。 而在不远处,李靖樨正在两名暗卫的“挟持”中,愤愤不平地往回走。到底没有跑掉。清松连忙找地方躲起来,暗自嘲笑:“都跟你说了,我这马儿生病了拉稀了,你还骑!倒霉被抓回去了吧!”待三人走远后,他飞快地跑上前去,拽起马儿,趁着雪停了,辨了辨方向,高高兴兴地往卫阳城赶。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快天亮时,树林的另一面缓缓驶来一列行车队伍,八名家仆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四前四后,护送着一辆蓝篷马车在杳无人迹的路上走。由于大雪封路,车轮深深陷入雪窝中,好几次差点没上来。这会子车轮又陷了,家仆纷纷下马,合力推车。 “真是倒霉!偏我们赶路时,碰上这样大的雪!这玉瑞不仅人讨厌,连雪都这么犯冲!” 一个蓝眼睛高鼻梁的小姑娘掀开车帘,望着白茫茫的雪地,白茫茫的树林,不爽地说。 车厢里还有别人,闻言笑了一笑,“先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怎样说了?”小姑娘回头,身子随着车厢一前一后摇摆,头都快晕了。那人含笑不语,没有戳穿她。她干脆趴到了那人身上,瘪着嘴委屈道:“好想吐啊……” 如愿换来她的轻抚,“还想吐吗?” “不想了!”蓝眼睛答得飞快,立即提议,“要不,我们下去走路吧,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到卫阳城了!” “好。”她轻轻答应着,如黑宝石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的、宠溺的笑。 二人戴上风帽,先后下了车,踩着雪慢慢走着。蓝眼睛又恢复了活力,一会儿团一个雪球丢过来,一会儿兜一捧雪撒在天空,玩得不亦乐乎。 而另一个人始终含笑规规矩矩地走在后面,偶尔弯弯膝盖,捏个雪团在手中。天已经亮起来了,大地变得白茫一片,远处的城池依稀可见,走了这么久,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她的视线变得愈发温柔。 “姐!”蓝眼睛突然唤她,“你看那是什么?” 她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路边躺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家仆迅速跑过去查探,不久回来禀报,“二位主子,路边躺了一个人,受伤了,背后插了一把剑。” “走,过去看看!” 一刻钟后。 “姐,你真要救他吗?这人是好是坏我们都不知道,而且我看他已经没救了,何必浪费这么珍贵的药水。” “没关系的!我相信他是好人。把他抬上车吧!”她毫不犹豫地将药水喂进那人口中,就像曾经所做的那样。 也许这就是天意?她这样想着,摸索到胸口的三颗佛珠,心中竟为这个巧遇暗自欢喜。 命中注定 “这人虽是常人打扮, 但手缝间有薄茧, 显然是常年动兵刀之人。且左手新断了三根手指, 后背又被利剑刺穿,不是被仇家追杀, 就是亡命之徒。你先入城打探一下,最近有没有盗匪流寇、通缉要犯之类的,速来报我,记住, 不要打草惊蛇。” 趁着家姐在车上救人之际,蓝眼睛的小姑娘将亲信叫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安排任务。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车边,掀开厚重的步帘,冷眼瞧着长姐给那人包扎伤口。 那垂死之人将整个车厢都占满了。蓝阙国最珍贵的救命药水正在他身上发挥效用, 毫无血色的脸渐渐回流, 沉寂的脉搏也开始重新跳动。 小姑娘暗自嘀咕,这人也算命大,连利剑穿胸都穿不死他!她可没有那么慈悲的心肠,任由一个江湖匪类在自己手里逃出升天! 等着吧,等我抓到你的把柄, 没你好果子吃。 与此同时, 江家大宅内,李靖梣正慢慢醒来。自她昏迷后, 约莫数个时辰, 每一时辰对岑杙来说都如年般漫长。芳儿在屋里跪了一宿, 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仍拿头不管不地的触地,任谁劝都无用。顾青每隔一刻钟就进去探望一次,将情况报给外面人听。这一夜对所有人来说注定不眠。 倒是别院的吴靖柴先醒了,吐了一大口黑血,又迷迷糊糊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至落日时分,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眸子正殷殷望着自己。 “小侯爷,你感觉如何了?” 吴靖柴感觉如在云端,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声“嗯~” 顾青托起他的后颈,在下面垫了一个枕头,又扶他躺好。然后端起药粥一勺勺喂他。 “来,张嘴。” 过了半天,嘴巴不动了,瞥见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顾青停下调羹,问他,“味道不好吗?” 半晌,那人回答了一声,“好~” 之后就扭回头,直勾勾望着床顶,似入定了似的,不言不语了。 顾青有点不放心,试探问:“小侯爷是不舒服吗?” 吴靖柴缓缓摇了摇头,虚弱道:“没事儿~~我是想,上天好像待我不薄,在我死后让我享受这般待遇。值~了~咳咳咳咳!” 顾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看他咳成那样,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靖梣醒了已经有两三个时辰,期间先后召见越中、芳儿,又把向暝叫了进去,其余人连同李靖樨在内都不得进入。之后,一张草席裹着李州煊已经冰冷的身体悄悄从后门运出,由越中驾着马车,往城外驶去。秦谅一直留意东宫的动静,此时尾随马车出了城外,他倒想看看失去了拿捏涂家的唯一把柄,东宫会作何反应。 越中等人出城后一直往小树林走,在林中寻了一处开阔地,扒开雪丛,开始就地挖坑,欲将草席掩埋。秦谅愈发狐疑,暗中记好掩埋处的方位,怕被发现先要离开,突然听到一声非同寻常的震枝声,从顶上传下来。他猛然抬起头,正好有几下非常明显的雪落坠在他的肩上,紧接着“倏倏倏倏”的呼哨从四面八方来袭,“噗呲”“噗呲”地钻入他的皮肉。他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就见越中扔了铁锹,镇定地拍了拍手,望着他叉腰冷笑,分明已久等。 岑杙一整日心神不宁,身体昏睡过几次,每次醒来,眼皮青黛便加重几分。直到顾青告诉她,李靖梣已经走了,她整个人都愣了。 “她走了?何时走的?” “天黑时。” “那她……留下什么话了没有?” “她来看过你,留下一封信。” 岑杙登时望向顾青手中的信封,顾青了然,把信封拆开,信纸铺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自己却并不看。信一共有两张,头一张写满了字,字字戳目。 “花卿,见字如晤,我已安好勿念。恐京中生乱,故提前返回。见字时,我已在途中。知你悬心未果,有几句话要亲说与你听。 汝生辰日,我本欲与汝穷归山林,淡苦忘悲,粗餐淡饭,终此一生。然天机营运,瞬息万变,譬如棋盘,欲求其生,反致其死,反之亦然。我有退隐之意,无奈命何。 煊儿之死,吾心固痛,然于其未尝不是解脱。人世悲苦,你我皆已尽尝。吾今日之悲,不敢尽委天数,盖因果自取,怨不尤人。惟累你至此,余心难安。倘使今日之别,复令汝得康健,吾即得慰。 汝手之患,我已过问夫人,复其八分有望,愿好生珍重,好生吃饭,好生养息。京畿之事,勿用挂心。先人有言,‘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如是而已。” 岑杙看着这几行字,如闷锤当胸,痛彻肺腑。原来她此行并非有它图,是打算放下一切同她归隐。 难怪她会带李州煊来卫阳。日前听师哥所述,京畿盛传皇帝欲废黜东宫的流言,想必是真。 皇帝一向忌惮北疆,敢如此行事,八成是背地里掌握了什么。这其中北疆出事的可能性极大。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涂远山会负伤出现在卫阳。一旦北疆出事,东宫落败,拥有皇长孙名分的李州煊势必难以保全。 所以,她带他来卫阳,是想为其安排生路。 只是没想到,此举会间接导致李州煊丧命。 所以,她才会有“欲求其生,反致其死”的悲苦。李州煊的死,是她态度转变的一个关键。但至少,在遇见涂远山之前,可以确定,她下得最后一步棋,最终目的是她。 也许,她带着满身伤痕和失意而来,只想寻一个避风的港湾,也许当时,她尚未完全改变主意,只要她伸一伸手,结局就完全不同。 然而,世间事总是命中注定多,额外馈赠少。阴差阳错多,称心如意少。譬如,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皇帝,岂会料到就在不远的卫阳城会有一条漏网之鱼?譬如,志在翻盘的涂远山,岂会料到他的侥幸逃生乃是踩着李州煊和整个未来涂家的尸体?譬如,先前还摇摇欲坠的东宫,转瞬间竟成为唯一洞悉全局的胜负手。譬如她的人生最低潮逢上她事业的最低鼓,报仇雪耻尚来不及,又如何甘心同她归隐? 这一次拒绝,既是阴差阳错,也是命中注定。两人皆知,她们已永错过那种尘外逍遥的平凡生活。 “小师叔,小师叔!师父怎么还没回来啊,我前前后后都找过,不见他的影子!” 清松慌乱、焦急的声音传进门来,紧跟着的是他瘦长的影子。岑杙豁然惊醒,恍惚记起,他已经来了这里。 顾青冲他嘘了一声,手口并用,跟清松解释, “他或许正在回来的路上,你到门口看看,或许就碰见了。” “说得也是。”清松挠挠光秃秃的后脑勺,一脸欢喜就要跑出门去。 岑杙却道:“不必找了。”她的目光紧盯着桌上的信,上面内容清清楚楚写着,“汝兄现在我手,汝可放心,我不会伤其性命。只是事涉机密,不可不防。待事成之后,必遣送归。汝安心静养,吾在京畿,日夜祝祷,汝能平安。”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找了?”清松不解。 “你师父他……替我办差去了。三四个月回,事起仓促,未来得及知会你。”岑杙没敢看他的眼睛。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找不见他。”清松不疑有他,遗憾地撇了撇嘴,“那就再等三个月吧,没关系的。” 旬又高兴起来,奔到他面前,拉了个凳子坐下来,“小师叔,你好点了吗?日间我听小师婶说,你的左边这只手能好上□□分,可是真的?” 岑杙点了点头,脸上却殊无喜色。 “那右边这只呢?” 顾青连忙同他摆手,清松眨眨眼睛,自知失言,连忙找补,“小师叔放心,即使没有右手,也不耽误做事的。我和师公化缘的路上,曾见过一条胳膊的人在街上耍把式,耍起大刀虎虎生风,不比两只手的差,小师叔你千万不要灰心。” 岑杙不知该哭该笑,勉强笑了笑,“嗯,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告诉师公,我一切安好。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那小师叔就好好休息吧。”清松善解人意地站起来,约走出半步又折返回来,手往怀中掏,“差点忘了,小师婶托我给你带了个东西,早知道她要来,我应该让她亲自交给你的!喏,平安符,方丈亲自开过光的,小师婶千辛万苦才求来的。我帮你套上吧!” 说着想把平安符的红绳套在岑杙颈间,但是瞅着岑杙半天,不知如何下手。顾青接过来,“给我吧。”径自帮她套上,然后把头发从红绳内侧顺出来。 岑杙低头望着胸前那刻着平安两字的桃木福,暗想这可能是她们恍如隔世的前半生最后一次真心相付了。 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她又回到了七年前,在那片明媚的桃花林里,乍见她敲桌时的场景。她唤了一声“靖梣”,身体一震,猛然惊醒,眼前颠倒过种种物是人非,撕心裂肺,重又回到长久且仅存的安静。她呼吸急促,遍体生津,心中前所未有的压抑。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将她无意间压在胸口的双手轻轻地挪到了两边。 她急促地喘着气,口渴难耐,喑哑唤道:“顾青,水。” 不一会儿,就有甘甜的水涌入喉咙。她大口大口吞咽着,像一条在干岸上蹦跳了许久的鱼,直到彻底解了渴,方才听到一个迥异的声音道:“阿诤,你还好吗?” 她闻言一震,难以置信地掀开眼皮,就见眼前的黑暗中亮起一束局促的灯火,一点一点随着空气张开,直到将周围的黑暗统统逐净。 两袖樱花 两个月后。 春寒料峭。岑杙接到上峰命令, 休假已逾一月, 速速返京赴任。职位仍旧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对此她有些意外和迟疑, 按照以往,官员走马上任前但凡告假, 职位必会被人取代,不会悬空这么久。何况都察院这种天子耳目实权之司。 然传令差只负责传达敕令,并不能解答她的困惑。午间她收拾了一下行李,打算去同江后道别。临湖前察觉她屋中似有远客, 便立在水榭岸边等候。是日三月,湖岸处有几树樱花已开,微风一动,落下零星花雨。她行至此处,顿觉可爱, 俯首轻嗅伞状花簇, 恬淡之香尤为沁人。恰在此时春风一过,带起一阵簌簌而下的花雨。她感觉指尖一股飒飒凉意,心念一动,连忙将右臂反弯,袂口向上, 左手轻轻提着边, 承接满院的春色。 水榭厅中,一男装扮相的女子在下, 滔滔不绝绘述她提供给对面人的愿景和报偿。 “倘若庄主肯借钱于我北疆, 家父亲口许诺, 此后归云钱庄的生意在我北疆必定畅通无阻。而且谁若再敢打归云钱庄的主意,就是和我涂家作对,北疆绝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这就是尔父取缔我北地两处分庄的理由?” 但坐北之人非但无动于衷,反而一语拆穿了她的算计。 底下人虽然只有二十来岁,谈判似乎是个老手。闻言并不惊慌,反而笑道:“庄主多心了,家父是考虑现下北疆多匪患,想为境内商户多提供一份保护。故而请两位副庄主及众商户到府中茶话,讲清厉害,再放其归家罢了。” 清圆从旁冷笑,“姑娘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抄家手段的保护老身可头一次听说。岂非当别人都是傻瓜?” 她态度未变,仍旧温声细语的,“老夫人言重了,家父是不是一片好心日后自会揭晓。先莫说这北地匪患,就说这朝廷接二连三取缔归云钱庄的动作,不出两三年,怕是这举国只剩北地罩着的两家了,莫非,庄主想等到那时候再寻求庇护?” 座上人茶杯盖猛地一放,“当啷”一声,惊了满座人一跳。尤其是座下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当场打乱思绪,定在了原处。 清圆本来挺生气的,看到此处不由乐了。普天之下能把夫人惹着的人真是不多,这小姑娘也算是个人物。不过,你也不看看眼前的人是谁?反转三百岁都能吊打你祖宗的人,是你能惹得起的吗?还敢用威胁这一招!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眼色了! 明知她要倒大霉,清圆有点不忍心看了。 果然,江后冷目瞟了下座一眼,丝毫不留情面道:“涂姑娘,你的气势很足,理由也很充分,但令尊给你的底牌不够。他既想要北地的钱庄,就不该再贪图其他的。我归云钱庄向来没有赔了买卖,再赊一个子儿的道理!北地的生意归云钱庄已经做了三百年,你涂家来之前我们在做,来之后我们也在做。推倒重建虽然不容易,但也并不难,只不过重建时北地还是不是你涂家做主,那真是未知数了!” 涂云舒站了起来,脸上似被羞辱般涨红,“这么说,归云钱庄是铁定不愿合作了?” “这话合该我问令尊才对,从没有一次合作是从胁迫开始。” “庄主是生意人,何必把话说这么绝?焉知以后不会有求于人?” 江后笑了,给向暝递了个眼色,向暝看也不看阶下人,斜目做了个请的手势。涂云舒脸色很难看,“既然如此,夫人可不要后悔!” 清圆暗忖你还是快走吧,别在这里现眼了。 “好走不送!” 岑杙接满了两袖花瓣,那边厢水榭里似乎会客结束,石桥上走过来两个人。为首那个脚步匆匆,脸色并不好看,后头的向暝倒是气定神闲。岑杙微微一愣,对方似乎也瞧见了她,表情奇异地变了变。待她走远,岑杙凝思一阵,方才迈上石桥,往水榭而去。 内室里,清圆劝道:“夫人莫忧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喝杯花茶,解解闷儿。” 江后蹙眉,“此事必有下文,待会儿传我令,各分庄近期小心行事。勿触官府霉头,勿惹闲杂是非,夹起尾巴做人。” 清圆颔首以应,随后庆幸道:“还是夫人英明!料到边疆会有大动作,先将主业挪了出来。没有造成大的损失。” 她不置可否,敏感地察觉到:“玉瑞又要不太平了!” 恰在此时,岑杙在外求见,清圆忙不迭地招呼她进屋,关心地问起她的伤势。岑杙答好,继而说明来意,并拜谢四个月来她们的悉心照顾和续手之恩。 江后温言问她,“几时动身?” “明日一早。” “顾青和那位蓝姑娘呢?” “她们和我一起走。” 江后没说别的,只点了点头,“正好,今晚我们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我也有事要宣布,顺便给你们践行。” 倒是清圆有话想说,但是碰上岑杙刻意回避的脸色,只得罢口。一副惋惜之色。 离开前,岑杙因提起方才那女子,江后道:“你认识她?”岑杙回答:“不算认识,倒是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她是定国侯涂远山的次女,听说在闺阁中颇有贤明,但在涂家不算核心人物。她也是夫人的故交吗?” 江后摇首,“不请自来之人。” “多半是有所求了。” 岑杙说出此事是想让江后做个提防,尽管,通过这些日子接触,略略知她可能不在乎这些,但倘若涂家来者不善,还是有备无患地好。 出了水榭,她小心地兜着袖子往回走,拂面的春风和袖中的樱花带给她久违的好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还未上到厅堂门口,便听见小厨房里传来“哗啦”一声响,夹着女子的失声尖叫,她忙下阶调头奔向小厨房。 一眼望见一个粉衣女子立在四方形的灶台前,单脚跳着,灶台旁架了一个小碳炉,碳炉中还生着火。她脚下碎了一个煎药的砂锅,应是原本坐在碳炉上的,此刻碎瓦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褐色的药材混着水渍流了满地,有一部分溅到了她的绣花鞋上,鞋面湿透了。她曲着膝盖,鞋尖想触地又不敢触地,满脸痛苦,看起来是烫着了。 岑杙连忙奔过去将她扶到马扎上坐下来,蹲了身子,手腕并用帮她脱下热乎乎的鞋袜,看到五根脚趾都红了起来,忙用嘴吹了吹,“疼不疼?” 女子绞着衣襟摇了摇头,却不慎甩出一滴泪珠。岑杙看她这个样子,心都揪在了一起,站起来就往外跑,到门口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一手费力地捏着柄,一手伸进水里捞着瓢的下方,兜起来,哆哆嗦嗦地往回走,一下全泼到她的脚上。 “好点了吗?” “嗯。” “怎么这么不小心,顾青呢?为什么是你来熬药?” “顾姑娘去街上买药材去了,托我照看半个时辰,可我连这都……嘶……” 脚上的清凉过去,她又疼得说不出话来,岑杙不忍,“你等着,我去拿个盆。” “不……不用……”她未说完,岑杙就直奔里屋,找到平时盥洗用的水盆。捧到小厨房门口,好不容易舀了两瓢子冷水泼进盆里,两只袖子都湿透了。但是端盆又成了大难。她试着一手去抠盆沿,一手在另一边抵着,但抠盆的这侧总是拎起来又滑落,急得满头是汗。 而这时,樱柔单脚跳着来到小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轻唤:“阿诤。” 岑杙全身一僵,转过头来,表情有些慌乱和难堪。 樱柔不忍见她这个样子,但又怕她钻牛角尖想不开。忍痛跳到水缸前,求助道:“能帮我把马扎搬过来吗?” “你……先放进去。” “好。”蓝樱柔听话地把脚伸进了盆里,隐忍的表情霎时缓解。岑杙提着湿哒哒的袖子去厨房里头把马扎搬出来。扶着她坐下。 樱柔捉住她的手,牵引她蹲下来,帮她把袖子中的水拧干,慢慢卷上去。忽然,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瞧见了岑杙袖中翻卷出的樱花残瓣,几乎都被拧成了皱巴巴的形状。 她凝眸许久,“这是……” “樱花。夫人水榭前长的,春天的第一枝,我瞧着可爱,原本我想带给你……和顾青,一人一个袖筒。可惜都坏了。” 樱柔眼睛里卷起一道柔波,“没关系,我很喜欢,给我吧,是这一支袖子的吗?” “你若想要,两只袖子都给你,反正顾青不在。” 樱柔微微迟疑,若有所思,“可是这样她不会生气吗?你送花给别的女子?” 岑杙一怔,却想到了另一个人,随即扭开脸,使得那人无从窥见她的表情。 “不会。她不会在乎的。” 顾青和吴靖柴上街买药,傍晚才归。直接去了小厨房,想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结果看到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砂锅瓷片。 吴靖柴步子迈太大,踩了一片碎瓷,差点滑倒,刚要爆粗:“我呲……”触到顾青颦起的眉头,硬生生咽了回去,转为嫌弃:“这是谁啊?东西碎了也不知道收拾,就放那儿,多碍事啊!你说是不是顾青?!” 顾青没有理他,在小厨房转了转,没有看见岑杙。只在水缸便看到一滩水迹。放下药材便去了正房,尚未进门,就听见屋内传来轻柔的说话声, “阿诤,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也是这般跛了脚,来幽吾园看我。” “呵呵,记得,你家院墙又高又难翻,我冒险翻一次,没搭上半条小命,差点被你家侍卫杀了。快坐下,我把盆推过来,还得再泡一个时辰。” “是啊,那一次把也我吓坏了,若不是我刚好回来……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好了,好了,别怕,都过去了。后来我不是好好的了吗?而且越爬越熟练了,再也没被侍卫抓到过。” “那是我事先打好招呼了,否则你……哼!” “这么说我要多谢小姐眷顾了。” “你知道就好。” 一种久违的轻快语调萦绕在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之间,过去的一点一滴都被重新编织起来。结成了一张无法触及的网。 顾青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轻快的笑声,小厨房内传来的欢声全都是真实的,刻骨的,由不得她不认。原来,即便换一个人,那个人也不会是她。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她永远也无法给与。 “其实,阿诤,有时候我真想你对我凶一点!” “你这小脑袋瓜想什么呢?我凶你你难道不怕吗?” “你凶我代表你不跟我见外。就像顾姑娘一样。” 岑杙没有回答,却陷入了深思。 离别之期 不去打扰是本能, 转身默默回到了小厨房, 去角落里拿了支扫帚, 将碎瓷块全都扫进一个编筐里。按部就班地提到门外。吴靖柴默默地看着,却没有办法帮她更多。这世上求而不得的痛苦不是讲道理就能任意消长的。每个人都一样。 顾青重新生了火, 将挑好的药材放进一个新砂锅里,添水重新熬煮。之后便专心致志地坐在碳炉边,膝上放了个簸箕,将其余药材分门别类, 细致筛选,似乎已淡忘了方才的事。 如此,小侯爷去正屋送药的时候,心情也没那么坏了。来到门前,发现屋里一个人没有, 嘴里咕哝了两句, 把托盘搁在桌子上,顺手敲了敲,“药来了!人呢?” 过了一会儿,岑杙才从里间开门出来,反身略笨拙地将门带上。吴靖柴试图透过垂帘和门缝的双重间隙窥见里面的情景, 可惜未能捕获。古怪地“嗤”了一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藏得这样严实?那位和你要好的姑娘呢?” 岑杙眉头轻皱,没正面搭理他, 反问:“小侯爷伤好些了?” 自那日中毒箭受伤后, 吴靖柴已在此地养伤两月有余, 京都那边见他伤势未愈,倒也许他在卫阳别宫的御园将养,连皇子都未必有的待遇,他却不愿享,三天两头跑江宅充使役。之前尚能收着点儿,不教人看出来什么。如今仿佛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公开要来搅这趟浑水。 岑杙知道这一切是从樱柔进宅开始的。 她原本就没打算理会,因为在她看来,这种撑腰斗气式的打抱不平从一开始就会错了意。然而多番忍让换来的却是没完没了的冷嘲热讽,甚至是愤怒相向,纵然她再好的脾性,也要被磨出三分火气。 看到那张拉长的怏怏不乐的病脸,小侯爷倒也见好就收。背着双手,拿下巴点着托盘上一黑一褐的两碗药道:“左边是你的,右边是她的,你自己吃错了药,可别赖我身上。” 随后不客气地转身就走。岑杙强压着火气,没跟他翻脸,待那脚步声走远,才收回目光,盯着桌上的两碗药,兀自出了会儿神。 小厨房。一面白墙隔开里间和外间,中间挂了一块及膝的蓝色布帘。顾青正掀了布帘从里间出来,手上拿了一杆专称药材的戥子,绕着外间三面靠墙的药架巡视一周,最后停在中间的药架旁,从第二层第二个簸箕称了些细长如桃枝的药材出来,秤盘托着,又返回里间去了。 良久,才拎着空戥子出来,就在靠窗的小桌旁坐下。桌子上同样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簸箕,有七八个之多,里面俱都盛满了不同种类的药材。而与此同时,药架上的簸箕已经空了大半。桌角一隅铺了一叠米黄色的包纸,边上摞了七八个裹好的四方包。 顾青就坐在这堆四方包面前,依次从簸箕中取出适量的材料,用戥子称了,倒在包纸上,一个角一个角地仔细折好。如此循环往复,未曾皱一下眉头。 厨房里只剩下沙沙的折纸声,夹杂着极其细微的水壶响鼻声。傍晚明暗交错的光影透过窗子,缓缓流动在她翠绿色的石榴裙上,留下一片安然祥和的金色。似乎时间也跟着静止了。 许是□□静的缘故,她终觉异样,偶然回过头来,看见门前多出一个人影,疑惑方未,那人便袖手踏进门来,随即,她的脸上漾起一波温柔的涟漪。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是要去吃饭了吗?” “嗯。”她眼睛里似乎装满了心事,目光定格在她手中的药包,“你在做什么?” 顾青回了神,单手比划: “嗯,我想把这些药材全都包好,届时便可直接取用,不必现调了。” 岑杙点了点头,“那要包很久了。” “嗯,不需要很久,我也可以回来再包的。”顾青看出她有事,不愿意扫了她的兴。 “不急,明天还要赶路,我来帮你包吧。” 说着跨过长条凳,就坐下来。顾青略紧张地看着她。就见她环顾桌面一周,轻声问: “你要什么?” 顾青犹豫了一下,看了眼离她最近的那个簸箕:“你先帮我,拿半钱乳香吧。” 岑杙闻言点了点头,敛了敛宽衣袖,轻而易举地够到簸箕,以手做铲,从底部勾上来几个浅黄色的树脂块,曲肘小心托回来,倒进旁边的秤盘上。 铁盘随即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宽松的石青纱衣斜向前去,将几块不听话的乳香拨了回来。白皙的脸微倾,眉心松容,格外认真地问:“还要什么?” 顾青再次回神,递给她一个小勺子:“朱砂,一钱二分。” “好。”她轻松地答了,愈是这样,愈是令她担忧。 全都称完,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青心事重重地整理好所有药包,再看岑杙,她袖手站在窗台前,目光在不可见的窗外游离,不可捉摸。 “岑杙。”她轻唤了声。 岑杙回过头来,精神似乎并未从迷惘中抽离,表情仍浸染着夜色,迷惑地看着她。 “过来,洗下手吧!”顾青的话里满是怜惜。 岑杙听了半晌未动,但不知为什么又顺从地走过来,将手交给她。顾青为她洗净手指上的药粉残沫,热毛巾擦干。摊开手来,将每个指头掰开,熟练地揉捏按摩。她的力道适中,每一下都极有分寸,并用指尖轻轻地弹击她的关节,试探她的反应。 “这样有感觉吗?” 后者摇摇头,顾青心中恻然,面上却未曾表露,仍耐心地换过手来。 左手的状况比右手好很多,大概因为当初衔接得及时。而右手,只能在猛力敲击骨节时,做出一个自然蜷曲的动作。怕是以后抓握已不可能,更别提重新执笔、弹琴。 而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以后我不在的话,这些事情就要交给蓝姑娘了。她习得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一面揉捏一面轻声道。 岑杙微抬头,露出不解。 顾青却不与她对视,仍由衷道:“她和你从小相识,又那么美丽聪慧,将来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岑杙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她说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撤回手来,在边上轻轻甩了甩,似不经意道:“她其实挺笨的,不然也不会烫着自己。” 虽是否认,但也让顾青听出了挽留的意思,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沉默着弯了弯唇角,用毛巾帮她擦干手,“不管怎样,希望你的选择从头到尾都是对的。无论结局如何,我会一直支持你。” “你,想好了吗?”岑杙认真地凝视着她。 顾青艰涩地点了点头,“想好了。” “也许并不急在一时。”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留下来,只会牵累你。” “顾……”岑杙还想说什么。 却被她打断,“今早整理房间时,我……不小心碰掉了你书案上的书,看到了夹在书中的信。”她小声说着,不敢正眼看岑杙,继续用蹩脚的语言道:“崔大人说得对。你今次往京赴任,去得是人言可畏的都察院,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池。我的身世终究是你的隐患,迟早会连累你。我……不想害了你。”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得话,眼睑夹着的那滴泪一守再守,忽然叮咚一声落入水中。 岑杙心中震动,似乎有所领悟。曲起尚能掌控的手指,在她眼角刮了刮,温言道:“顾青,你并没有牵累我,相反,直到今日我才发现,我前半生的平步青云和好运,多半和你有关。” 顾青湿着眼睛,整个人都在懵着。 “当我需要一个家室,以避开朝中权贵的纠缠,你应约而至,不惜牺牲清名助我脱身。当我落拓龙门一筹莫展,是你不离不弃,始终在我身边安慰我鼓励我,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你的医者仁心好多次助我化开干戈,许多人接近我并非为我,而是因为你。就连我的恩师潘阁老,也是因你治好了师母的病,对我格外青眼相看。我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能和你相伴一程,是我岑某人几世修来的福分。” 她脸上挂着经久未见的纯和笑容,璀璨如星辰的眼中闪动着一种叫珍视的东西。 “所以,是我欠你才对。如果没有我,你或许早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生活安逸且充实。不会像现在这般,整日为我这个废人,操心劳累,愁眉不展。”她顿了顿,艰难地咽下这个既定的结果,“也好,你既然决定要走我不会拦你,其实,我早该放你走的。只是……算了。你只记得一样,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希望你过得好。” 说完刮了刮她脸上的泪珠,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便别开了目光。正好看见了门,觉得心里很压抑,想着去外面透透风,就站了起来,刚转身往外走,她的身子忽然被撞了一下,险些跌倒,紧随而来的是腰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勒得非常紧,她更加喘不过气来了。 “顾青……?” “不是的,你不是废人,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 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她能感觉到她恸哭时震动的双肩,以及渗入脊骨的那滴滚烫的眼泪。喉咙很疼,滚了数次,才压下舌头深处的那股酸涩,心中被暖暖地湿意包围。她转过身来,眼角衔着一滴轻易无法察觉的泪,越过她的肩膀拥她入怀,轻松笑道: “对,我不是废人,你看,我现在还能抱着你。顾青,原谅我吧,原谅我的自私和贪心,暴躁与偏执,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蓝樱柔按照岑杙的嘱咐在床上睡了一小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脚上的疼消了许多。她担心错过了晚宴,连忙爬起来,跳着脚小心翼翼挪到了门外。看见岑杙的瞬间,紧张的心跳立即平静下来。 岑杙正在灯下练习握笔写字,右手换成左手,对她来说固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因为咫尺的差异却要从头开始。还好,她没有放弃,还是从前那个矢志不渝、永不服输的岑杙。 “今天的字写得比昨天漂亮多了。居然笔走龙蛇。”她跳过来,像欣赏一幅大作一般欣赏着纸面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承蒙富老板谬赞,龙蛇不敢当,地龙倒可以。” 她头也未抬,往前蘸了蘸墨汁,难得轻松的语调让蓝樱柔当场楞了回神,神思飘远,远到十多年前那个思念成灾,却毫无所觉的季节……她万里迢迢来到蓝阙国,却只在幽吾园呆了一晚,便斗志昂扬地到天阙街头发展她的小生意。一连三五日不见人影,让当时年纪轻轻的蓝阙王储郁郁寡欢,苦闷好久。不知是出于自己还比不上小生意的义愤,还是别的什么,她便化妆成了一个做买卖的商人,并给自己冠上一个富甲天下的名字,到闹市上捉弄她。谁知捉弄不成,被当场拆穿,后来,她就常常拿这件事来取笑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记得这个。 虽然她们,早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回过神来,笑道:“地龙也是龙啊,我相信,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倘若拿到街市上去卖,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放在以前,岑杙必要回她一句:“没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蓝阙王储,也会钱呀钱呀的挂在嘴边,俗不俗?” 但现在她只说:“别笑我了。” “我没有笑你啊,我说得是真的。” “嗯,等我写完这张字,我们一起去前院吧,该开席了。” “那——顾姑娘呢?”樱柔两手撑着桌面,单脚支地,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先过去了。”岑杙头也不抬。 “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临行前,岑杙把自己平时坐的轮椅推了出来,放在门外,并在靠背的两端都挂上了灯笼,示意樱柔坐。后者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岑杙似乎早就准备了说辞,等着堵她,“让人久等了不好,要么坐轮椅,要么我背你,选一样。” 虽然她很想重温那令人安心舒适的脊背,但现在这个情况是万万不能的,又想不到别的好办法,于是敛了粉色的裥裙,在岑杙的搀扶下优雅地坐了下来,“你若觉得累,便同我说,我可以下来走的。” “不必,你安心坐着就是。”倒不是她说大话,从内院到前院的这一路,早就被顾青收拾得畅通无阻,她好的那会儿,已经可以自己踩着轮子在其间滑来滑去了。 于是,当水榭前的众人,看到那一粉一青两个人前后靠近时,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未及桥头,樱柔便急着下来,岑杙额头上早已沁出了汗,因地表嵌了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往常这一段路也是需要顾青用力推的。刚愈合不久的手腕已明显感到不支,往前推得时候倒还好些,就是卡着鹅卵石必须扭动手腕往后退的时候,便难为了。 樱柔撑着扶手下来,表情轻松道:“还剩几步了,我们走过去吧!” 岑杙也不再强撑,将轮椅推在一边,吹灭两边的灯笼,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手腕上新愈合的两条环形疤痕,借着路边的石灯突兀地呈现在樱柔面前,似乎颜色深了许多。樱柔担心本想过去看看,但瞥见她明显抗拒的神色,极快地用袖子掩饰住了,心中涩然。 “我们过去吧!” 岑杙不想僵着,扶着她到了湖边,发现偌大的湖面已被人放了数不清的花灯船,无数个裹着火红蜡烛的灯船,飘飘荡荡地摇曳在水中,如无数个星辰的投影一般,难怪这个并非月圆的夜晚,会明亮的如同白昼。 而宴席也被设在了水榭前三面临水的石台上,暖风习习,水天相连,近可赏花观灯,远则隔空品月。岑杙恍然忆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立即牵着樱柔往桥头那堆还未放完的花灯去了。 清圆扶着夫人到二楼窗台前,往下俯瞰漫天灯河,蔼蔼笑道:“这些花灯啊都是这些年轻人放得,您还别说,这一铺开啊,真跟漫天起了灯火似的,在这样的水边夜晚品尝美食,又赏心又赏灯又赏胃,也是人生乐事了。” 江后没有置评,放空半伫瞰着那片辉煌的灯火,喃喃自问:“竟又过了一年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十八年六千五百七十天,二十九年一万零五百八十五天,四十年一万四千六百天,四十九年…… ※※※※※※※※※※※※※※※※※※※※ 是的,第二遍大修来了…… 新增情节 1、顾青告别 2、岑杙的重新开始 3、樱柔的恍如隔世 4、花灯情节 5、江后的自问 缩减/更改情节 1、岑杙和顾青的对话 推迟/下章情节 1、江后告别 2、李靖梣到来 ——抱歉这么久没更,忙着升职加薪去了,现实生活的糖衣炮弹啊,我实在抵挡不住,对不住各位啊!虽然更得慢,但保证绝对不坑,绝对不坑,绝对不坑!重要的事说三遍—— 离别之期(二) 好像时间越来越长了, 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徐徐的夜风盈满她宽敞的衣袖, 带来一股深切的寒意, 也推着江中的牡丹花灯往一个方向簇拥。 “诶,它们都吹跑了!” 正坐在岸边看岑杙点灯的樱柔, 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没事儿,还有呢!”岑杙用手护着蜡扦儿,等这阵风过去,抬脚跨上水岸, 把事先摆在那儿的牡丹花灯拿起一盏,点上蜡烛,托到樱柔面前。 “来,许个愿吧!” “许愿?”樱柔诧异地眨了眨眼。 岑杙笑着解释:“在玉瑞,每逢圣慈节, 家家户户都会在临水处点放花灯, 向花神许愿。传说只要这一天许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的。” “花神?”樱柔若有所思,旬又恍悟,“我听爹爹说起过,你们玉瑞历史上有位很有名的太皇太后, 传说她是花神转世, 特地下凡造福玉瑞的,莫非花神就是她?” 岑杙微笑:“不错, 今日正是她的诞辰, 咱们纪念一下总没错的。” “但是你放这么多花灯, 不怕花神觉得你太贪心吗?”樱柔望望湖面漂满的花灯,以及岸上还未放完的十几盏,对她的撒愿行为持保留态度。 岑杙理直气壮笑道:“我从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无本的买卖,不做白不做,不做是傻子。” 樱柔永远吃惊于她在占便宜这件事上的坦然,而当王储时一向以廉洁奉公著称自己竟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像和她在一起,她的原则和底线总是不自觉地动摇。 “你可真——” “真什么?” 她无奈地笑起来,道:“——真不愧是个狡猾的奸商,连和神仙许愿都要讨价还价。” 岑杙撤手回来,把花灯夹在肘间,有点好气道:“呵,你是不是不想许愿了?还许不许?赶紧的,快许!”说完又把花灯递过来,催她。 樱柔不跟她计较,双手合十,对着花灯静静许愿。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好了,我许完了。” 岑杙见她如此虔诚,好奇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笑了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岑杙“嘁”了声,见她要站起来,忙伸手扶着。慢慢跳到岸边,蹲下来,亲手把花灯放在水中,轻轻拨了几下水。小小的灯船们便划开水面,向远而去。汇入红红点点的光明中。 正和顾青在另一边放花灯的吴靖柴,见此场景,冷笑数声,眼不见为净。 晚宴开始,江后从楼上下来,见着一群早已恭候的小辈,心情也愉悦了许多。示意大家都坐,不必拘礼。待所有人入席后,岑杙发现江后和向暝之间的位置是空着的。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江后问清圆,“几时了?” “快到戌时了。” “看来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开席吧!” “是。”一行人便举杯开席。只岑杙像有心事似的,沉默不语。 “今日请大家来,是有件事要宣布。” 众人皆停杯静听。 江后平和地注视着众人:“明日你们将启程,我就不远送了。与各位萍水相逢,时日虽短,胜似故交。借此机会,想和大家道一声别。明年今日,此楼已空。望你们多加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岑杙没想到她会突然离开,有些错愕,惊问:“夫人要走吗?” “是。” “要去何处?” “外出游历日久,是该回去了。” “为何这么突然?” 岑杙想起日间在水榭前所见之人,怀疑江后今次离开,与此人造访有关。毕竟她刚在京畿买了一处大宅,似有长居的打算。 江后笑道:“原本已计划多日了。我本因寻人而来,寻着不到,自然要回去的。” 岑杙了然,“夫人是要找曹侯一家吗?”她还记得向暝第一次登门拜访时,便是向她打探北宅那户人家的消息,而北宅前一任户主,正是之前遭贬斥离京的曹侯。因而热心道:“据我所知,曹侯离京后已返回故里,目前正定居江阳,夫人如果想要联系曹侯,我或许可以助夫人一臂之力。” 江后和煦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获知消息,业已心安,不愿再生事端。” 岑杙了然,想到大蛮山路远,关山难越,不免怅惘,“下次再见夫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江后淡淡道:“只要有缘,一定会再见。何况,你还欠我一首曲子呢!” 岑杙没想到她还执着这件事,放在以前,莫说一首曲子,就是十首八首又有何难?可是现在,她执笔都困难,如何还她一首曲子?此事怕是万万不能了。 起身斟了一杯酒,在众人的直视下,执意将酒杯斟满,颤着手端起来,遥向江后和清圆道:“夫人,江奶奶,向暝兄,岑杙遭此大劫,幸赖你们出手相救,方能保全性命。如今离别在即,我也没有什么能报答各位的,谨以此酒表达我的心意。你们的大恩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将来夫人如有驱策,我岑杙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报答诸位的恩情。”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抬臂饮干杯中酒。数月未识酒味,竟被那辛辣的气味呛出了眼泪。 清圆忙劝道:“好了好了,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只此一次,下次再不许了。才刚好一阵,就开始贪杯了。小小年纪,莫要因酒事伤身!” 岑杙颔首表示接受教训。 江后与清远对视笑笑,“别不服气了,清圆说得对,等你将来好了,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 “我没有不服气……”岑杙觉得冤枉,想解释。 这时,小侯爷突然站起来,伸长手把她酒杯摘下来,不耐烦地顿在了桌上, “不能喝酒就不喝,逞什么能!” 虽然表情很臭,到底是出于关心。岑杙也就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中间的樱柔,疑惑地瞥了他好几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 小侯爷对这位人前只讲鸟语的异族女子没什么好感,当然也没什么实质的恶意。他针对的只是岑杙一人。自认和她交流不上,一般也就视若无睹。此刻莫名被重视,自然也要拿出被重视的样子。 但是樱柔只是感到有些奇怪而已,而且并不准备把这种感觉告诉旁人。面对吴靖柴的质询,她只是一笑了之。 小侯爷有点自讨没趣,“嘁”了一声,独自喝闷酒。然而却越喝越闷。旁边坐了樱柔和向暝俩闷骚葫芦,他正好夹在中间。左右无趣。想找对面的顾青,但她的目光全程胶着在岑杙身上,哪还有余地留给他。 想想挺心酸的。极度郁闷下,他又转回到了樱柔这里。 “喂,听说你是蓝阙来的?” 樱柔看了看旁人,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狐疑地应了声。 “嗯。” “哟,原来你听得懂中原话?”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带点暗讽的意思。樱柔觉得挺莫名其妙的,选择不回答。自认至少在公开场合,她一直入乡随俗地讲中原话,不知他从哪儿得出的结论。 但这一点不妨碍小侯爷继续自来熟地发挥, “听得懂话就好。怎么你长得一点不像蓝阙人?” 樱柔愈发好笑,反问:“你认识所有蓝阙人么?”凭什么说她不像蓝阙人? 吴靖柴早就先入为主了蓝棉杲那张高鼻深目蓝眼睛的脸蛋,对比眼前这位,没一点儿相似之处。眼前人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珠,两条月牙形的细眉,白皙的鹅蛋脸,鼻梁纵然比常人稍翘些,但也没有高到左眼不见右眼。头上梳一朵娴雅的流云髻,身上裹一件轻渺的罗纱衣。粉红裥裙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膝前。唇红齿白,姿身曼妙。如果不提,根本没人想到她是异族人。但这确实也不代表所有蓝阙人都长一样。 “可你确实很像中原人!”他托腮道。 樱柔没有正面回应,只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说完,目光不经意瞥至一旁,那人正与自己的妻子促对漫谈,似无心过问这边,心中不由遗憾。 吴靖柴留意着她的神情,心内嘁了一声,满是不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听说你们蓝阙是女尊男卑,为什么你不呆在国内,反而不远万里跑到玉瑞来呢?” 他以为,她要么不回答,要么会刻意回避那个预想中的答案。毕竟做贼心虚么。 可是事实截然相反,她很坦率称:“我是来寻人的。” “哦?寻人?寻谁?” 吴靖柴不怀好意地瞟了眼岑杙,暗忖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樱柔神色始终淡淡的,投映在语言上,便是听不出一丝波澜的浅叙,“寻找父亲生前在中原的亲人。”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小侯爷的预料,他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问:“你父亲是中原人?” “嗯。”这位昔日的蓝阙王储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着对小侯爷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一次问完罢,我们喝一杯。” 小侯爷楞了一下,她这样坦白,反而不好再问了,再说窥探人家的私事,也不是他的初衷。执起桌上的酒杯,和她一碰,算是应承,“好,没有什么比喝酒更痛快的事了!我先干为敬!嘶啊!这酒可真烈!” “自然!这是上等的女儿红。”樱柔轻飘飘说着,又给他斟满。 岑杙一面吃着顾青给剥得虾仁,一面用余光瞥着二人对饮,始终面不改色。倒是顾青担心樱柔脚伤未愈,好意相劝,却被岑杙暗中阻了。心生狐疑。 酒至半酣,众人皆已微醺,小侯爷突然神色激动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要给众人舞一回醉剑。江后看着,不好驳他的意,便许了,暗中示意向暝保护。 而此时樱柔借故离开一下,岑杙顺势道:“我扶你去。”至看不见的假山石后,岑杙放她在一颗岩石上坐下,哂笑道:“我竟从来不知道,你酒量这样好,连饮十数杯都不倒的!” 樱柔知她在调侃,轻“哼”了声,胳膊缩回袖中,双手内外合力,开始拧湿哒哒的袖子。原来她的酒都喝到袖口里去了,这是她从小的计俩,与人喝酒推搪不过的时候,干脆就往袖子里倒。反正袖子最宽敞了,盛几杯几乎不是事儿。不过以往都是被迫行事,像今个这么主动却是第一次。大概是觉得被人冒犯了吧,一向只有被人冒犯,她才会反击的。 深谙她这点小聪明的岑杙,觉得挺好笑的,还有点同情被蒙在鼓里喝高了的吴靖柴。心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寻思像她那样死心眼的人,就不会想到这样好的法子,只会傻乎乎地逼自己埋头顶上,所以,她的酒量才那样好。 一阵凉风吹来,樱柔打了个极轻的喷嚏。岑杙回神,忙褪下外氅,递给她,“穿上吧,免得一会儿得了风寒,我去跟夫人说一声,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好上路。你留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先别去,陪我坐会儿。我……胃里有点难受。” 樱柔的声音很虚弱,岑杙犹豫了一下,想到她终究是喝了酒的,便坐了下来,轻轻道:“你没事吧?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她摇摇头,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还带着落寞。抬头仰望着如悬炉一般压抑暗淡的夜空,细细地匀出一口气:“阿诤,你说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变心呢?” 岑杙定住,没有说话,有点紧张地扣着手。 江后送琴 却听见她的苦笑, “爹爹当年为了母亲抛掉了在玉瑞的一切, 到头来换回的却是母亲的三心二意。他没有颜面再回到家乡, 也没有颜面再去接我的外婆。” 岑杙微楞,旬又自惭。静静地听她讲述。 “外婆今年八十岁了, 双目已经失明,因为爹爹的原因,她被村子里的人排挤,日子过得很是清苦。我……去时, 她正在屋里编草鞋,草鞋的尺码还和爹爹当年上京赶考时穿的一样。 爹爹曾说,他当年上京赶考的时候,家里穷得连双布鞋都没有,只能穿草履, 但草履容易散啊, 于是外婆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给他用干草编了十好几双草鞋,捆在一起背着上路,就算这样,还担心他回来时不够穿。 直到爹爹高中的消息传回来, 外婆高兴坏了, 每天守在门口等着爹爹回来。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眼睛再也看不见。据村子里的人说, 从那以后, 外祖母就一直在家编草鞋, 各式各样的草鞋,摆满了整间屋子,足够一个人上京赶考一辈子。可她还在不停地编……不停地编……” 说至此处,她眼睛红了一圈,嘴角微微颤动,像在极力忍耐什么。 “很可笑吧,母亲虽然辜负了父亲,却没有把他还给每天守在破屋子里等他回来的那个年迈女人。” 岑杙沉默,当年玉瑞和蓝阙的关系并非现在这般和睦,甚至屡有争端。作为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天子门生,樱柔父亲科举后投奔敌国的行为,无疑让朝廷觉得失尽了颜面。而作为一个男人,甘愿成为女王的裙下臣,也素来为玉瑞那些正派人士所不容。这样的背景下,樱柔的外婆有如此境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有时想,如果爹爹当年没有遇到我母亲那该多好,他会和你一样,在玉瑞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会有一个一心一意待他的妻子,会把外婆接到身边来好好照顾。也许他直到现在依然还活着。” 父亲的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影响了樱柔对对感情的取舍。她潜意识里害怕像爹爹那般,赌上一切去爱,到头来却一无所有。所以,那一年,她没有跟岑杙走。就此,永远失去了岑杙。 岑杙安静地听她说完,看着她流下了眼泪,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着手。 最后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爹爹没有遇到你母亲,那世上就不会有你了。” 樱柔闻言似有所动,慢慢地扭过脸来,晃着泪花哑声问:“你希望有我吗?” 岑杙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当然。” 她仰面而笑,希望泪水能退回去,却覆水难收。只能对岑杙道:“肩膀借我靠会儿吧!” 岑杙看了看四下的石头,顺从地朝她坐近一些,肩膀向前倾斜,方便她倚靠。樱柔把脸埋在她的肩上,安静地抽泣起来。 岑杙全程没有说话,了解她不是那种需要旁人安慰的人,但有些东西积压在心里久了,也是需要发泄的。 等她哭够了,她问:“是不是今晚小侯爷的话,让你想到伤心处了?” 她顶着沉重的鼻音,“嗯”了声。 岑杙郁气顿消,像个老夫子似的,一本正经道:“以后你少跟他呆在一块,他这个人特别不正经,总是爱胡诌八扯的,特别能把人给绕进去,顾青就是个例子。你这么傻乎乎的,可容易招道儿了我告诉你!” 樱柔忽然“噗嗤”一笑,从她肩膀上离开,反问:“我哪里傻了?”看见她的肩膀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浸皱了,不好意思地帮她捋平。又道:“这位小侯爷似乎对你很关心。你这么说,不怕他难过吗?” “何以见得?”岑杙扳正了身子,完全不理解她的逻辑所在。 樱柔歪了歪脑袋:“虽然他经常借故找你的不是,对我也似敌非友,但从未真正刁难于你,而且每日为你送汤问药从未间断,关注你的伤情比任何人都频繁。若非背后有高人指点,我都要怀疑他倾心的是你,而非顾青了。但他毕竟是喜欢顾青的对吗?” 她真的聪明,有些东西即使一眼看穿,也不愿说破。 听到那“高人”两个字,岑杙愣了愣,从心底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他就是喜欢顾青,所以看我浑身不舒服。” 樱柔也没有说下去,而是往水榭方向看了看,“我们回去吧,离开这么久,夫人该等着急了。” “好。”岑杙站起来,看她还将自己的外氅抱着,便道:“衣服穿上吧,一会儿冷。” 樱柔便点了点头,自己将衣服披上了。 两人相扶着往回走,至水榭时,看见江后旁边的空位上,已经坐了人。樱柔倒没有觉出有什么,抓着岑杙的胳膊继续往前挪,但发现旁边的人却突然不走了。 她感到疑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形神皆漂亮的月袍书生正坐在宴席上,凝着双眸怔怔注视着她们。大概她上一刻还在习惯性地微笑,此刻不知如何收尾,那未散的笑容就凝在嘴边,看起来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她的脸色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白,在月夜的映衬下尤为明显。目光凝在樱柔身上那件与她风格明显不符的外氅上,眼睛里似乎结了一层冷冷的冰霜。 其余众人似乎刚刚还在谈笑,两人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将湖面上的所有平静打破。 舞完剑的小侯爷从别处走过来,出了一身汗,虽说脚步还有些虚浮,但人已经清醒了大半。把剑还给向暝。就立在那书生后面,弯下腰来,状甚亲密地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只见那书生的神色愈发黯了,但视线并未从她们身上撤离,只是明显不再关注自己,而是有些茫然地看向岑杙,似乎在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岑杙全无反应。书生脸上的肌肉绞动了几下,唇隙合紧,似乎也起了愠。还是清圆察觉气氛有异,出来缓和道:“回来了,快坐吧!皇……公子,是来向夫人祝寿的。” 岑杙薄唇微抿,原本即将出口的告辞的话,因“祝寿”二字生生咽了回去。回头继续扶着樱柔,将她送回到座位上。并没有向任何人介绍她的打算。 只对江后和颜道:“原来今日是夫人寿辰,晚辈倏忽,竟然不晓得,也没准备什么贺礼,还望夫人恕罪。” “我本不欲张扬,不知者不罪。何况,只是生辰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话可不能这么讲,”小侯爷脸红红道:“夫人和太慈仁皇后同一天生辰,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福气啊,怎么能不庆祝?合该烧香拜佛普天同庆才是!咦?皇姐,你干嘛拉我?” 李靖梣听他言语中对江后不知不敬,担心他冲撞了老祖宗,便扯了他衣袖道:“你醉了。” “我……”吴靖柴想说自己没醉,但触到李靖梣严肃到可怕的神情,便败下阵来,抚着额头,自觉道:“好吧,好吧,我是醉了,我醉了。”竟埋头桌上装起醉来。 李靖梣:“……” 江后见状,并不着恼,温和道:“大家也都累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向暝,你送吴公子回去,黄公子,你随我来。” 李靖梣道了声“是”,最后看了眼岑杙,看着她们始终搭在一起的手,笑容变得凄然和讽刺。 “你的手流汗了!” 待人走后,樱柔淡淡提醒。岑杙愣怔怔地回过神来,似乎不解她的意思,反应过来,立即把手收回。 回去的路岑杙走得相对沉默,至内院门口,樱柔从轮椅上下来,唤她,不应,只好一瘸一拐地追到里屋来。见她正在屋里收拾东西,手上重复着同一个整理书箧的动作,将一本书摞到另一本书上,又将它拿出来。 “阿诤!” 樱柔唤道,听着她明显异于平常的呼吸频率,忍不住关心:“你和那个人有仇吗?” 岑杙冷笑:“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你在紧张。”她用得是肯定句式。 岑杙不言,继续整理东西。 “顾青已经帮你整理过了,难道你忘了吗?” 岑杙楞了楞,把书放回原位,转而移步空空的书架旁,背对的姿势,不知在想什么? 樱柔叹了口气,“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倾诉,可以来找我。但是只限于今晚,因为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岑杙闻言一愣,转过身来,惶然道:“你要走?” “我想回去看看外婆。” 岑杙咬了咬唇,看了她一会儿,看不出有什么赌气的成分,她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显然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便说:“那我明天送你。” 水榭中,李靖梣抵着唇闷咳不止,清圆盛了一碗冰糖雪梨茶给她喝。她点头谢过,捧着饮了一小口。觉得太甜就放下了。 “带着病来的吧?唉,瞧这身子虚的,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大老远的,何必跑这一趟来?” “不跑这一趟,我于心难安,何况,我也是有事要求夫人。” 江后似乎在里屋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怀中抱了一把红得像血一样的筝琴,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把血筝琴是当年工部侍郎王安虚进献的,名字叫丹凤,紫檀木和血檀木做得琴头琴尾,上面还有烨儿和栖梧的题字。我不方便交给岑杙,你来替我转送给她吧!” 光是听见那载入史册的古琴名字,李靖梣便惊讶万分,何况,那几个距今好几百年的威风赫赫的人名从她口中平淡说出。稀松平常到仿佛她们并未走远,好像还生活在她身边一样。 只觉恍如隔世。 琴额上果真有世祖和孝祖的题字,光是这两枚印章,就令这把琴价值连城,何况琴身上还镌刻有美轮美奂的凤凰纹路,以及那个可以引来凤凰的动人传说。 “这……太贵重了!” 她明白江后的顾忌,连皇家都在寻找这把琴的下落,如果由她直接交给岑杙,估计这琴的来历就说不清了。 “所以,要你来交付。”江后温和道:“这把琴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多半时间都呆在匣子里,不见天日。好琴也是需要知音的。” “但她已经……”李靖梣不忍说下去。 江后道:“我知道,无论她今后弹得了琴与否,这把琴跟在她身边,总不算辱没。这是我一早就答应她的,希望你能帮我亲手交给她。” “是,我一定会的。” “另外,还有个人让我捎一句话给你。” 李靖梣微露疑惑,“谁?” “是一个曾经和你有过一样处境的小姑娘。” 李靖梣何其聪明,见她不愿说,便也不再细问。只是思忖和她有过一样处境的小姑娘是谁。 江后看着桌上的烛焰,神思穿越百年,落在那青灯古佛下日渐消殒的枯瘦人影上, ——李宜冉:“皇奶奶,我可以叫你皇奶奶吗?” ——“可以。” ——“皇奶奶,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罢。” ——“如果将来皇奶奶又遇见一个像我这般,不幸的人,能不能代我捎句话给她。” ——“可以。” 她徐徐复述:“人生短短数十载,既无前世也无往生,能遇见便是此生无二的机缘,万勿如我这般,潦草地认命了。一夕错过,此后青山绿水,皆非人间也。” 李靖梣怔然,似有所动,点了点头,“我知道,多谢她的忠告。” 江后微微颔首,“好了,我的事交代完了,该说你的事了。” 李靖梣整理了下思绪,道:“我想请教夫人几个问题。第江后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不会。” “第二个,人的性格和记忆可能随着时间而改变吗?” “一般来说是不会。但是不排除有特殊情况。” “比如?” “比如受到刺激而短暂性失忆。或者是自然的衰老。” 李靖梣凝思了一下,似乎在比对,“如果都不是呢?” 江后沉默了。 “有没有可能,一个人的身体住了两个灵魂?” 真相大白 半个时辰后, 李靖梣从水榭中出来, 走着走着, 忽然跌坐在水榭前的台阶上,唇色惨白, 腿脚酸软,几乎无力支撑自己。江后的话言犹在耳,一字一句震得他头皮发麻。 “我曾游历过屋屿国,在一个小部落里见过你所说的拥有两个灵魂的人。他们管他叫招邪体。他们认为邪祟通过入侵他们的身体, 从而引发瘟疫和疾病。所以,每个招邪体都要被当地的部落首领拿来祭神。 其实,后来我又陆陆续续见过许多这样的人,虽然他们有两种甚至多种完全不同的性格,但每个性格都可以看做一个正常人。他们共用一个身体, 交替出没, 虽然某些性格出没的时间很短,但据我判断,他们并非是恶灵上身。他们拥有完全独立的记忆和行为习惯,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自觉地遵守当地的习俗。 他们有的知道彼此存在,有的却不知。有的能和谐共处, 有的却互相争斗。有的会随着时间消失, 有的会更加分裂。但无论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有一个最主要的性格,一直存在。其他性格也许会消失, 但他不会。你所说得这种情况我没有碰到过, 一般情况下主性格对次性格有绝对的压制作用, 像这种主性格消失,次性格成为身体主宰的情景,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吧!也或许,主性格并没有消失,而是像其他性格一样,融入了血液中,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比如说——潜意识。” “无论如何,我都要奉劝你,如果碰到这种人,最好把他们区别看待,他们除了共有同一个身体之外,并无任何相同之处,也绝不是同一个人。举一个最极端的例子,天宁年间,有一位贩茶的商贾向官府报案,说妻子儿女在家中被人杀死。然几经波折,官府调查出来的结果现实,杀死该商贾妻儿的并非他人,而是该商贾所为。但无论官府如何拷问,都不能逼问出他杀害妻子的动机。最后,官府找到该商贩的奶娘,这才供出,该商贩自幼便是双魂人。仅少数几个血缘亲近的人知晓,连商贩自己都不知道。 妻儿被杀前,商贩正准备迁往岳丈所在地定居,他的另一性格身份是名猎户,就住在附近的山上,而且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猎户显然不想离开故地,但他控制不了主性格,便动了杀人的念头。官府到山上取证时,该猎户的妻子尚怀着身孕,见到商贩的第一眼,自然而然地将商贩错认成了猎户。但商贩本人并不清楚猎户妻子存在。猎户妻子对猎户的另一重身份也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经常去山上打猎,一去就是好几天,最长得时候甚至一去就是一年。调查结果出来后,当地官府迅速将此案上报到了朝廷,因为案件特殊,朝廷特地举行了三司会审,主要针对给商贩和猎户量刑。但与此同时,狱中的商贩无法接受妻儿死于己手,在判决还未下达之前,选择了自裁,终结了自己和猎户的性命。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李靖梣紧紧环抱着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娘亲临死前的哀哭,哥哥捂着脖颈倒在血泊中的惨状,铺天盖地地卷入她的脑海!在记忆中掀起前所未有的风暴! 时至今日,盘根在心中的疑团,终于被利刃撕开面孔,隐藏在其中的真相竟是如此难堪丑陋!鲜血淋淋!那毁天灭地的冰冷与绝望!快要让她窒息!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追查了那么久,始终查不到谋害太子哥哥的真正凶手? ——为什么母亲临死前会说出“你不是他”这样绝望至极的话? ——为什么前一刻还温存慈善的父皇,醒来后会大变了模样? ——为什么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个舐犊情深,一个却横眉冷对? 原来,真正的玄机在这里,是她一直想错了。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她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在他眼里都是一个外人,不配得到皇位。 自始至终,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可怜的棋子。有利用价值时,便施舍点微不足道的亲情,没有利用价值时,便欲除之而后快! 可怜呵,可怜呵! 她的步步忍让、委曲求全,换来的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她的百般宠爱、精心呵护,竟都错付给了一个……一个害死她母亲的孽种?! 多么可笑呵,多么可笑呵。 他们都是孽种!他们都是邪祟! 他们是黑心的魔鬼,他们全都该下地狱!!!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痛苦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全身像被投入了烈焰,一寸一寸地烧焦蚕食,肌肤上的锐意痛入骨髓,竟然是冰冷彻骨的麻木!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殿下?” 清圆的声音将她从混沌中唤醒,李靖梣缓缓睁开眼睛,头还昏昏沉沉的,呆呆注视着头顶上全然陌生的环境。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昨晚游离的思绪一点一点的回归,该有的痛意丝毫未减。 她昨晚又做了那个梦,她梦见父皇、母后、太子哥哥,他们都走了,只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与豺狼为伍,为仇人做嫁,为不值得的人委曲求全。整整十二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清圆给她端来润肺的汤药来,李靖梣神情麻木地看着周边,张了张口,却带出喑哑的嘶声: “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卯时三刻了。昨晚你发了高烧,在门前竟睡着了,还是向暝回来时发现的。我们把你抬回了房间。幸好夫人在这儿,不然,再晚发现一会儿,就危险了!” “是么?多谢了。” “昨晚岑杙她……”清圆斟酌着想说什么,看到她闭目憔悴的神情,终究没有说。 “夫人正在院子里和岑杙话别,我怕你错过了,就过来看看你醒了没有?现在能下地走动吗?” 她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疲惫,“不用了,迟早会再见的。” 大门外所有车马已整装待发了。老陈特地从京师赶了来,在门外清点了物品数量,交给岑杙过目,确认无误后,才安排载物马车先走。骨碌碌的马车碾着青石板的声音,将离愁别绪全都带了出来。 顾青和樱柔都换了男装。岑杙先送顾青上了老陈的马车,细细叮嘱了一番,又把樱柔扶上另一辆马车,自己也登了上去。 回头望望站在门口的江后、清圆、向暝,竟然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夫人,江奶奶,向暝兄,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扬鞭声起,清圆突然老泪纵横,挥着手对马车道:“有时间一定要到大蛮山来,探望我和夫人,到时候我给你做大蛮山的鱼吃。味道不比颜湖的差!” “我会的。”岑杙大喊道。 江后平静地看着马车远去,回头看看旧宅,,“我们也该走了!”也许再见,就是下一个百年了。 岑杙的马车和老陈在城外分道,一个往西,一个往北,就此渐行渐远。 车厢里,岑杙狠狠撑着眼皮,不让自己流眼泪。 那是在她身边陪伴了五六年的人啊,五六年时间,她们朝夕相对,她把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都给了她。从京城跟她来到龙门,又从龙门返回到京城。虽然她大部分时间是哑巴,但岑杙总是和她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她是除了师傅师哥以外,对自己最好的顾青。长久以来,她身边一直只有顾青。现在突然没有了。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好像身体里的血肉被人挖空了一样。 樱柔默默地递上巾帕,道:“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岑杙倔强地扭开头,拿袖子抹了把脸。 马车行了半日,在一处茶棚前停下歇脚,家丁把二人扶下车来。岑杙扫了眼周围过路的老百姓和商贾,问老板,“这里离驿站还有多远?” 老板回道,“不远了,只有三四里地。” 岑杙颔首,扶樱柔到了茶棚里坐着,忽然问:“这里离丹阳有多远?” 樱柔想了想,“大约有六百多里路。” 岑杙心里盘算了一下,道:“我送你去丹阳吧!” 樱柔似不能相信一般,“你是说真的?你不是要赶去京城赴任吗?” 岑杙耸耸肩,“那就不赴任了呗!” 樱柔张了张口,不可思议道:“难道你不怕你们的皇帝砍你的头?” “怕!”岑杙随即露出一脸沮丧。 樱柔只当她害怕离别伤感,才一时冲动开得玩笑。叹了口气,“这才对嘛!”正准备柔声安慰一下。 但她却转着杯子,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她,察言观色道:“其实,我赴任的时间是有宽限的,最迟在半个月后。去丹阳来回十二天我都算好了的。而且我也一直想去看看你外婆。” “真的吗?” 其实,只要樱柔细想,就能发现其中的破绽之处的。但不知是岑杙以前从不因私废公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还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太单纯无害了,实在让人心生怜悯。便轻易相信了她的话。 “那你为何不早说呢?” 岑杙无辜道:“早前,你也没有说要走。” “……倒成我的不是了?” “嗯……” 樱柔气笑了,不想理她,端起茶来就饮,唇际却不自觉弯出了笑意。 “启禀殿下,臣刚才去驿站打探过了,原来她们整顿车马,是往南下去了。” 李靖梣唇色瞬间惨白,手指紧紧扣着杯盏,沉声问:“有目的地吗?” 暗卫道:“据臣所探,她们的目的地应该是丹阳。因那女子早在三天前便预定了南下丹阳的车马。据说是要回乡探亲。” 她的另一只手指甲马上要陷进肉里。 越中诧异:“回乡探亲?圣旨上不是说,是三天后赴任吗?这已经第二天了。” 圣旨下达的当日,东宫幕僚们还聚在一起讨论过,越中当时也在现场。亲耳听到他们议论,皇帝陛下让岑杙三天后往都察院上任,担任左副都御史,连书吏都给她预备好了。 “难道她想抗旨?那女子是什么人?为何岑大人会和她一起回乡探亲?” 茶碗猛地碎在地上,两个侍卫双双震惊地看向李靖梣。第一次见她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 “出去!”她低声喝道! “是!”二人吓得够呛,忙战战兢兢地退出。只剩下那个人,面对着满地碎片,身体的每一处都被余怒穿刺,失望至极。 不复当年 卫阳至丹阳有自盛宗年间就开辟的官道, 每三十里设一驿馆, 十里设一亭, 五里设一邮,原本只供朝廷信使、官吏来往歇宿。但自大乱之后, 朝廷入不敷出久矣,无力拨给所有驿宿钱粮辎马,便默许那些非要道上的驿站私下接待商旅,收取重金, 以维持驿路的基本通讯。随着清宗平乱治世以来,国力恢复,驿讯复苏,但这规矩却也没改回来,因此岑杙这一路, 走得倒也十分热闹。 她们伪装成南下的富商, 在官道上走走停停五日,终于到达丹阳边界。丹阳位于玉瑞东南沿海,渔业、海盐业发达,几个沿海县城皆富庶,但内陆就相对贫瘠。樱柔父亲的家乡就位于沿海和内陆之间的一个小村落里, 距离海岸有四五十里。 第六日, 岑杙一反前几日的恹蔫之态,特地换上了一身天水碧色的襕衫, 整个人如明空般洁净美好, 崭然一新。樱柔见了, 眼底漾起柔波,笑问:“今日怎这般装扮?不扮那低调的粮商了?” 岑杙捋一捋冠上的樱穗,笑道:“不扮了,今日扮你的兄长。给你撑腰。” 樱柔唇际的笑容滞了一滞,随即又散开,“为我撑腰?怕是村子里的姑娘都要争着做我嫂嫂了。” 岑杙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有什么不好么?莫非要我再扮你的嫂嫂?” 樱柔被逗笑了,“结果不也一样?”随后像是释然般松了口气,道:“好吧,看在你全心全意想为我撑腰的份儿上,就许你做一回兄长。” 二人在山间小路上颠簸了大半日,方到达村口,前路狭窄崎岖,再难以行车,岑杙便打发走了家仆,同樱柔一起徒步往村里走。远远地瞧见不远处的大榕树下坐着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呆呆地望着村口方向,似乎在等人。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眼中并无焦点,神情也是呆滞冷漠的。 樱柔一阵惊喜,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轻唤:“外婆?” 老人原本焦糊的脸上顿时像泥山松动了,露出颤抖的神情。 岑杙知道这应该是樱柔的外婆了。有点意外,她对于樱柔似乎并不亲近,没有借助樱柔伸来的手的支撑,自己按着拐杖艰难地攀起来。一言不发,颤巍巍地往村里走。 岑杙不知道原因,见樱柔表情有点难过,隐隐猜到点什么,也许老太太对抢走儿子的一家人始终埋着怨吧。 碰了碰她的肩,“走吧,别让外婆迷路了。” “嗯。” 二人半引半跟着老太太,来到了那处荒僻的老宅院门前。岑杙透过半人高的石头矮墙,望向院子里矮矮破破的石头泥瓦房,沉默了片刻, “前些日子你就住在这里?” 樱柔点了点头,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一笑道:“其实,住在这里挺好的,没有外人打扰,安安静静,自由自在,还挺适合我的。”说完很有兴致地跟她讲,“村子西边有条小河,风景很美,河里面还有鱼呢,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河边捕鱼如何?” 岑杙便也笑了,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进门。老太太也不招呼她们,径自慢悠悠地回房了。意外的是,东侧的小瓦房里传来了“唰!唰!”得锅铲翻炒声。 岑杙:“有人在此做饭?” “是石艾!” 樱柔径自往小瓦房走去,不一会儿便听见屋中传出惊喜的欢叫,“殿下,你回来啦!我刚要去给老夫人送饭,这……这屋里油烟大,您先出去吧,我菜马上炒好了。”从这称呼中岑杙便断定是樱柔相熟之人,待一照面,果然如此。 来人有着和中原人迥异的高鼻深目,穿着水绿色的长衫,头上梳着高髻,亦以绿巾包裹,棱角分明。嘴唇锋利,有点像纺织机上的梭子。最意外是,虽为女子,身体却比一般人高大结实得多,从厨房提起两大桶水来,就如同常人端起一个碗来,闲庭信步。 樱柔笑着说:“石艾原本是青衣卫的人,离开天阙时,她是唯一跟在我身边的人。别看她生得英武,心思很巧的,不仅精通汉语、蓝阙语、土浑语,衣食住行也无一不精。多亏有她,我在玉瑞才不至举步艰难。” 岑杙恍悟,原来是青衣卫,难怪体格如此健壮。据她所知,蓝阙国都天阙中有七大卫署,相当于玉瑞的“神武军”,负责拱卫皇城安危。蓝、青、白是其中的上三卫,由女王亲自统领,赤、紫、玄、黄是下四卫,由蓝阙皇亲贵族首领担任。她曾有幸和七大卫署之首的蓝衣卫打过交道,差点被他们的头领当刺客给杀了。这石艾既出身于青衣卫,想必身手也十分了得。原本还想着为祖孙两个撑腰,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饭后,樱柔安排她在自己的小床上歇息,连续奔波了五六日,岑杙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起身来,昏昏沉沉地开门出去。 石艾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张渔网。她遮了遮头顶上的太阳,问: “石姑娘在做什么?” “我不是姑,也不是娘,请叫我石艾便可。”石艾边扯网子,边回答。 岑杙突然觉得好笑,姑娘二字原本是玉瑞最普通的称谓,对初来乍到的她来说,可能还很不习惯。遥想当年她做花卿时,也是不喜被人叫花卿姑娘的,觉得繁琐,“卿”之一字足够代表所有了。 于是便爽快答应道:“好的,石艾,你在做什么?” “晒渔网!”她很耿直地回答。岑杙心说我自然知道你在晒渔网,我是想问你晒渔网做什么? “好端端的晒它作甚?你要去捕鱼吗?” “老夫人先前吩咐,公主午后要去河边打渔,便让我拿渔网来晒。” 岑杙这才想起来,樱柔确实说过这话,暗忖这老太太还挺别扭的,明明把她的话都放在心上了,却偏偏对她们爱答不理,连午饭都未出来吃,还是石艾送进去的。 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哦~看来老夫人对你很信任啊!对了,樱柔呢?” “去学堂了。” “学堂?”岑杙一下子来了精神。细问之下,原来所谓的学堂,只是樱柔跟一群孩童们约定,要教他们习字。学堂地址,就在她之前流连过的小树林里。 岑杙寻过去时,看见七八个孩童正围着樱柔坐在一处,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会心一笑,便没有打扰,一直等到她把这节课上完,樱柔回头看见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得了了,我们樱柔都成教书先生了。这是修了多少年,才成为蓝先生的门生哪!” 樱柔听出她在调侃,脸红道:“你不要笑我了,我想着在这里生活,总要找点事情做不是么?教这些小孩子识字,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是,是!蓝先生在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还说~想要讨打吗?” “不敢,不敢。” 樱柔嗔了她一眼,遣散了孩童,和她在小树林里坐下来,“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才刚来就要赶我走啊?” 樱柔笑了,像有心事似的,摇摇小树枝,“你若是执意留下来,我就是想赶也赶不走你啊!” 岑杙看着那张原本灿若樱芬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似乎染上了淡淡的哀愁。不敢再开玩笑,端正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我们的皇帝陛下派我来此地当外差,得办完了差才能回去。” 樱柔:“哦~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么,这么好心千里迢迢来送我,原来是别有用心的。” 岑杙:“……” 有的时候,她真的很伶牙嘴俐,自己都说不过她。 二人在小树林里坐了会儿,岑杙一连打了五六个哈欠,最后一口气差点把飘在嘴边的小虫给吸进嘴里去了。樱柔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忙帮她打开,“怎么不多睡会儿啊?都要成瞌睡虫了你。” 岑杙揉揉眼睛,期间又打了一个哈欠,满脸疲惫道:“睡不着。” “是床睡着不舒服吗?” 岑杙无奈地扭了扭脖子,“有点。”重新抖擞精神,“陪我去村子里走走吧!也许累了就能睡着了。”樱柔瞧她满脸憔悴倦怠的样子,很怀疑她那累了就能睡着的提议。 不过终究拗不过她,二人在村里的乡间小道上徐行,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但是因为地势高低不平,每一户都相隔甚远。户与户之间有许多闲置的土地。岑杙只在小路上看见一些玩石子的孩童和白发苍苍的老人,甚少看见壮年人。一问之下,原来大部分村民都出海了。这个村子离海已经不算近,渔业远远比不上沿海发达,但村民们仍对出海捕鱼趋之若鹜。而且不单是这一个村落,附近几个村落皆是如此。 这是近几年才有的事。 岑杙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便问樱柔:“在你们来之前,你外婆是怎么生活得呢?”老太太年事已高,加上眼睛看不见,显然已经不能打渔了。而家里还留存着那么大一张网,一般人可抛不开那么沉的网。 樱柔摇摇头,有些难过道:“外婆会编草鞋,但很少有人来买。我听村里人说,有位黄伯,经常在河边打渔,会路过这里给外婆捎点吃的。其余时候想必很艰难吧!” 岑杙留意听着,“这位黄伯是何许人也?你见过吗?” 她摇摇头,“我只听说,这位黄伯是个打渔的,住在上游的某个村子,有次行船经过我们村子,口渴想讨碗水喝,就来到外婆家,看见外婆屋子里都是草鞋,恰好他的鞋子破了,便用渔网同外婆换了一双草鞋。此后,他每次打渔都路过这里同外婆借渔网,打完了渔便归还,顺便把打来的鱼分给外婆一些做报偿。” 岑杙听完觉得漏洞百出,“行船口渴,船下不就是水吗?何须要到村子里讨水喝?而且一张渔网换一双草鞋,草鞋才值几个钱?做什么要拿营生的东西换?我怎么觉得这位黄伯才是别有用心呢!” 樱柔竟也不意外,只是面露微笑,“这位黄伯自我来后已数月未曾打渔了,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中途樱柔被一个叫张嫂的妇人拌住了,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对方太过热情,樱柔撇不开身,只能无奈地看着岑杙。岑杙笑着指指旁边的大树,自去底下歇息。 等樱柔找过来时,她正和树下一群叽叽喳喳孩童蹲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他们抛掷石子。孩童似乎有心要邀她共玩,她只微笑摇头,并不参与。樱柔浅浅笑着走过来,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橘子,一人一个分给他们,孩童们拿到了橘子,像达成默契似的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岑杙抬头看见樱柔,微微笑起来,两只眼睛因为树隙间的阳光照射,慵懒地眯成了两条线。 “困了?”樱柔问。 “嗯!”声音糯糯的,看着了她手上的橘子。 樱柔无奈笑着,把最后一个橘子剥皮,摘掉果肉上的白丝,掰下一瓣送到她的嘴边,“呐,张嫂给的,最后一个了!吃完了回去再睡一觉,好不好?” “嗯。”岑杙一口咬住橘子,含入嘴中,齿颊搅动间,果肉和汁液便在嘴里炸开,酸中带甜。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又吃了第二个,第三个…… 樱柔见她吃得香甜,心里亦被酸甜入骨的温柔包裹。连指尖都在微微轻颤。 阳光铺洒在金黄的泥路上,微风送来暖暖的槐花香,两个人并肩走在回家的羊肠小道上,不正是她们十年前最向往的那片宁静与安详吗?没想到兜兜转转这许多年,她们终究来到了这里,谁也未曾缺席。只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东宫角力 晚上安排住处时, 遇到了一点小为难。这个石头瓦房总共只有两间卧房, 一间老夫人住着, 一间腾给了樱柔,连石艾都只能在堂屋子里打地铺。和那堆柴草睡在一起。更别说又塞进一个岑杙。 岑杙一人午睡时还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呆在房间里感觉无处下脚。 樱柔看出她的为难,便道:“你若不愿同我睡,我便搬到外婆屋里睡,但是, 绝不许你打地铺!”考虑到岑杙的身子,她格外义正言辞。 岑杙左思右想,那外婆对樱柔还不如对石艾亲近,要她去跟老人睡更勉为其难。便道:“不用了,这床看起来还算宽敞, 应该能盛下两个人!” 樱柔知她同意了, 心里没有一丝松快,反而紧张起来。这一路二人都是很有默契地睡两间房,像如今这样抵足而眠,虽说是受制于外部环境,但要做到心无挂碍, 也难。 岑杙借她的帮助, 洗漱完,便上床躺在里面。夜里风大起来, 樱柔把门窗关好, 吹熄了灯烛, 也躺到床上来。屋内一时间陷入寂静。能听见屋外树林掀起的哗哗声,以及夜枭窝在树上憋屈的咕叫。 半夜,樱柔终于朦胧地睡了过去。但又被一个猝然的“吱嘎”声惊醒,本能地睁眼。岑杙已不在床上。窗外夜色朦胧,那扇木门还在拼命摇晃,来缓解被夜风骤袭的惊慌。 樱柔立即下床来,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烛。见岑杙不在屋里,便托着烛灯往外走。院子里也没人,但院门大敞着,那扇老朽的木门同样被吹得咯吱作响。樱柔难免起疑,慢慢走了过去。终于在门外看到了那个翘头探脑的人。还好,她身上穿着那件亮色的白内单,身量匀称高挑迥异于物,姿态动作又是熟悉的,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否则樱柔就要疑心是鬼了。 唤了她一声,岑杙回过头来,瞧着靠近的灯火,竟像泥偶似的愣住了。 直到樱柔走近了,说:“你在做什么?”她才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捂着胸口,说了句让樱柔啼笑皆非的话。 “吓死我了,还以为遇到鬼了呢!” 樱柔白了她一眼,满是无奈地道了声:“你呀!”那意思是谁吓谁还不一定呢!” “三更半夜的,你到外面来做什么?也不点个灯?” 岑杙吞吞吐吐的:“我出来起夜,听到门外有动静,便过来看一看。” “那你可曾看到什么?” “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又朝小树林方向瞅了一眼,似乎那里真有什么似的。 樱柔被她的情绪带动了,也翘着头往那边看,“该不会是夜猫子吧?” “也许……吧!”说着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一副困极的样子。 樱柔呵呵得笑了下,挽住她的胳膊,“好了,天已经很晚了,再不睡就要天亮了。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岑杙犹豫着,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折腾,好多幼时的熟悉感觉都回来了,樱柔不再同她拘束,在床上帮岑杙盖被子时,嘴角一直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樱柔,我明天要去渔洋镇。” 樱柔手颤了一下,“和你的差事有关吗?” “嗯。” “那你……是要离开吗?” “嗯,办完案子,我就要回京了。” 樱柔沉默,虽然早知道会有一天,但这一天当真来了,还是让她措手不及。 “不过,我要先在这边买一处房子,把你和你外婆安顿好了再走!” “其实,你不必……我有足够的钱。” “我知道。但钱有时不是万能的,还是人实在。你若想长久在玉瑞容身,没有一个人脉网是不成的,而且你怎么向别人解释你的身份,以及石艾的相貌呢?让我做吧,这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了。” 向来善解人意的樱柔听出了她话里的遗憾和歉疚,不知怎地,心里酸酸软软的都是难过。好在这么多年的风里雨里都挺过来了,这点难过于她并不算多难捱。心中也因知晓了岑杙这份心意而感到些许宽慰。 “好吧。除非你答应我让我陪你去渔洋镇。” 岑杙笑了,故意托着腮道:“啊,这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不得不承认,岑杙是一个没话找话的高手,只要她愿意,能和任何人找到聊天的契机,哪怕对方是一个沉默寡言还失明的老太太。樱柔瞧着她用半天时间便和外婆聊得投机,逗得她几次呵呵笑,心里既钦佩又安慰。 她们已经打算午后动身,石艾不放心樱柔说什么也要跟着去,但樱柔凑到她耳边说了几乎话,她便打消了念头,向樱柔郑重其事地保证一定把她交代的任务办好。樱柔又去游说了张嫂,托她帮忙照看老太太。张嫂满口答应下来,又听说她要去渔洋县,正好自己相公在渔洋县衙当仵作,就托她稍了点瓜果衣物。说到仵作的时候,张家嫂子有点不好意思,生怕樱柔觉得有什么,但樱柔毫不介意的态度让她平添了许多好感。 樱柔跟外婆说最迟半月即归,外婆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听进去。 家仆老早就在村口等候,岑杙和樱柔上了车,由敏县直达丹阳最富庶的海边城镇之一渔洋镇。先去衙门送了趟包裹,见到了张嫂的相公张大哥,一位面色冷漠,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瞧着对方似乎有事要忙,二人不愿滋扰,很快离开。 县城里很热闹,到处都是卖鱼虾酱肉、还有渔具的铺子,铺上挂的幡子全都被海风鼓了起来,各种标志着某氏海鱼、海鳖、龙虾的字眼迎风招展,在街头一眼望过去,就能知道这条街主要做什么营生,营生最大的又是某氏。街上行人如织,鱼市更是喧闹非常,比京城也不逊色几分。 岑杙在最热闹的一条集中了“海氏”幡旗的街道前住了脚,还未进去,便听见各种自卖自夸的叫嚷声,许多商贩在同一时间拿起秤秤量海货,许多客人又在同一时间交银付钱,提起捆扎好的海货出了铺门。风太大,有家挂着“海氏鱿鱼”的幡旗掉了,恰巧刮到了岑杙脚边。那铺子里的老板娘小跑着过来,岑杙弯腰帮她捡起来,递给她。年轻的老板娘看着她那张与周围闹市格格不入的脸,先是怔了怔,随后接过幡旗热情地道谢,问她要不要买鱿鱼? 岑杙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投入人流中,留下老板娘抱着幡旗在街头发了好久的怔,直到自家汉子的一声呼唤,才急急忙忙地跑回去。问她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一张脸后知后觉烧了个通透。 “才一会儿就不见人了。”樱柔抓着迎面走来的岑杙,轻轻责备。 岑杙瞧她两手空空,“不是要买海鱼吗?” “我只是看看,回去再买。” “那我们去找小庄吧,他该等急了。” 在镇子最显眼的酒楼望海楼里,二人见到了提着蓝色包裹的小庄,正在柜台前同掌柜的说话。看见岑杙,小庄兔子似的大门牙一下子咧开,包裹往肩上一挂,拿着剑快速朝这边走来。 “大人!你总算来了!” 岑杙微笑着点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下午。” “怎么就你一个人。” “秦大人和耿大人他们一早就去海港了。我跟他们说大人今早会到,他们偏不信,那耿大人是个急性子,非要拉着秦大人去查案。” “他们查到什么了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小庄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猛然看见岑杙身边多了一位俊俏的小郎君,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 岑杙介绍:“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弟,叫苏英。你可以叫她苏哥哥。她现在暂时当我的书吏,这个是小庄,十二岁便跟着我了,别看他年纪小,很能干的!” 小庄被夸得脸颊通红,一味挠头傻笑。 岑杙:“对了,官印带来了吗?” “带了!”小庄拍了拍沉甸甸的包裹,时刻牢记对岑杙的允诺——官印在我在,官印亡我亡。一刻不敢疏忽。 岑杙被他认真地劲儿逗乐了,“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海边看看。” “我去跟掌柜说一声。” 三人找了当地一个向导,引着他们往海边去。岑杙一路都兴致勃勃地问向导有关出海的事,问到后来樱柔都以为她打算出海了。 “莫非你想去捕鱼?” 岑杙笑笑,“有什么不可吗?我还没去过海以外的地方,听说海的尽头还有人家,不知道是不是蓬莱仙人?如果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小庄是个旱鸭子,头一天才见到海,兴奋劲儿还没过。脱了鞋卷了裤筒就往水里扎。浪一漫过来不慌不忙地往岸边走两步,浪退了再回来,那样子跟海边悠闲捕食的白鹭差不多了。 岑杙和樱柔都看得笑了,问他:“这么喜欢海吗?” 小庄想也不想地回答:“喜欢,大海比浊河干净太多了,又大,都看不到边,海里的螃蟹龙虾也好吃。唯一的坏处就是水不能喝。很苦。” 岑杙笑道:“海水里有盐,当然不能喝。你别看它现在温温和和的,一发起怒来,比浊河要凶得多呢!” 前头的向导乐道:“一看官人就是个懂行的。大海掀浪的时候,别说是人嘞,就是巨船也能一口吞进去。海风刮起来的时候,你想关个门都能把屋掀了。所以,我们出海前都得拜海神娘娘,求她保佑平安归来。” “海神娘娘是谁?”樱柔好奇。 “就是妈祖。沿海一带渔民的守护神,相传,她生前是个女巫,经常下海救助遭遇海难的渔民。渔民们为了纪念她,就在海边建庙供奉。每次出海,都要祭祀海神,以求庇佑。” 樱柔点了点头,“就像南海的观世音菩萨?” “对。” 向导说再走五百步前面就是一个月形海港,叫月流港,方圆二十里捕鱼的船只都从那儿出发,往深海而去。每天大船小船进进出出的,比陆港要热闹得多! 果不其然,岑杙还未到港口,就看到大批人力推动的运输队伍,满载鱼虾往岸上前进。这些队伍大多打着统一的旗号,显然是隶属于某个有权有势的商户。 晚上岑杙三人在海边的渔村借宿,得了消息的秦大人和耿大人寻了过来。先同岑杙见过面,便把这一路的见闻统统道来。 “丹阳沿海那几个港口早被世家大族给占了。近海二十里都是他们的内海。任何人想在内海捕鱼,都得交捕捞费。他们是只许州官打渔,不许百姓撒网。渔民要想捕鱼要么就去更远的外海,要么就交高昂的捕捞费,舍了大头去给他们当雇佣。去外海肯定风险增大,许多渔民为了捕鱼闹得血本无归。最后一条条人命搭进去,钱却全都进了世族的口袋。当地海官视若无睹,各地渔民怨声载道。” “都是哪几个世家大族?” “除了海家,还有范家,冯家,朱家……海家是先皇后的母族,范家是清宗朝的功臣,也是西北周撼山的岳家,冯家和敦王的母家裴府连着姻亲,朱家的背后是越王。” 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看来朝中不会有好心人,平白无故把左副都御史的职位留给她。人人都知道的烫手山芋,落到她的头上,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这两位御史都是带着李平泓的任务来的,不需要岑杙多说什么,他们就能往某个有利于君上的方向暗暗使力。李平泓派自己来的目的多半也是为了这个! 四家看上去各有各的立场,其实当中有三家都遥指东宫。 先海皇后的母族自不必说,先太子薨逝后,他们天然站在了李靖梣的羽翼下。 范家是西北周撼山在东南的财源,周家自表露出想尚康德公主的目的后,外人眼里西北势力也早晚并入东宫。 而越王,他的位置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众所周知,玉瑞但凡出现女帝,必会在接下来的两到三代女帝中进行血脉归祖,即在□□男系支脉中择一宗亲尚皇储,并将长子立太孙。而关于宗亲的人选也不是随机的,它同样要遵循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原则。经过了数代的血脉归祖,□□的嫡系已经轮得差不多了,早在百年前上一任女帝下嫁时,所有人就都知道,下一次血脉归祖的人选必定出自太宗的嫡系越王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李靖梣顺利继位的话,越王的嫡系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女皇的姻亲。可偏偏李靖梣的情况是特殊的,存在变数,她的出现打破了玉瑞既有的有子不传女的规矩,那是不是尚宗室的规矩还存在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问。如果他们表现得过于关心,就给人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入主大位的嫌疑,如果反之刻意疏远,也未必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要他们全力支持东宫,也没人敢让他们冒险,一旦李靖梣半路折戟,他们所面临的困境绝非推迟入主帝脉那么简单,有可能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这是一场属于朝廷和东宫的角力,一场即将撕破脸皮的兑子搏杀,牵涉其中的人谁都无法幸免。哪怕想作壁上观的敦王系,也难免要沦为这场风暴的牺牲品。 岑杙早知此事会非常棘手,自涂远山大难不死重掌北疆后,失去北方控制权的李平泓是不会再把东南沿海这块肥肉拱手让人的。而李靖梣,她会像以前一样坐视一切任人宰割吗? ※※※※※※※※※※※※※※※※※※※※ 一夜之间,待高审了7章。未满18岁的宝宝们,对不住了。等你们长大了再看吧,hia hia hia~ 月流港湾 恐怕不会。时至今日, 已经没有人能让她停下脚步。 而她要做的, 只是替李平红挽回一场败局。一场因废储之念在朝野内外激起无数反对浪潮的败局之一。 “我有个问题想讨教秦大人。” “岑大人请说。” “定国侯因何被刺?” “这……”秦大人面有疑色, 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耿大人。没有正面回答,“个中情由, 实在难以说清,实不相瞒,为了安抚定国侯,皇上已将纪大学士外放滇南。臣下无能, 无力为皇上排忧解难,但只要君上有命,我等天子门生焉能不舍身赴难?” 岑杙很有刨根问底的精神,“那是纪大人刺杀了定国侯?” 秦大人无奈,“下官实在不敢妄加揣测!”他知道在这件事上, 朝廷的手段确实不够光明。纪文奎不过是替李平泓出谋划策, 天子刺杀臣下,这在哪一朝都是尊严扫地的大笑话。偏涂远山不明说是谁刺伤了他,故意吊着胃口,让朝野内外猜忌,愈发人心惶惶。 “有就是有, 没有就是没有!你我侍奉君父, 岂有坐视君父背负骂名的道理?”岑杙的态度强硬得让人措手不及。 “哈哈哈哈哈……”正在这时,一旁静听了多时的耿大人没来由地捋须大笑起来。 岑杙皱了眉头, “耿大人有什么可笑的吗?” 但见他揭下了腮上浓密的胡须, 露出一张典型的文人面容:“岑大人这话说得极好,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满朝文武无不唾击纪某妖言惑君,陷君上于不义,而纪某只恨刀磨得不够锋利,竟让逆贼半路逃脱,以成今日之厄!” 正是本该被远放滇南的纪文奎。 岑杙并不惊讶,从容地看着对方,“原来纪大人早已到了丹阳,晚辈失礼,见过纪大学士。” 纪文奎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个宠辱不惊的年轻人,摆了摆手,“我已不是什么大学士了,不过是一落魄书生,只想在余生为陛下尽最后一份心力。岑大人何须多礼?” 岑杙见他毫无丑事败露后的惭愧遮掩,倒是颠覆了以前对他内里文秀的认知。 “满朝上下无不认为我是谄媚君上的鹰犬,恨不将我烹而食之。倘若换了岑大人,身处纪某之位,又会作何选择呢?” 岑杙淡视他,把秦大人的那套现炒现卖,学了个十成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敢作此猜想。” 纪文奎冷笑:“呵,陛下常言岑大人是个敢言之人,为何如今变得这般谨小慎微?” “呵,若纪大人懂得谨小慎微,君上又何须面对此困局?” “朝野对我的指责够多了,不差你一个。岑大人莫非也和那些妄人一般,以为纪某是为废储计,才为陛下出此下策?” 岑杙不置一词,纪文奎看了眼门口,秦大人会意起身把门窗关紧。 “试问,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对陛下又有何好处呢?东宫不稳,难道陛下就稳了吗?我这么做,陛下这么做,一切皆是为天下计。边疆庶务长期被四疆把持,朝廷遭各方掣肘、政令不通,对天下百姓岂是好事?” “那么现在这个局面,对天下百姓就是好事了吗?纪大人文魁出身,入阁侍奉君王多年,难道连读书人最基本的‘身正令行’都忘了吗?其实在晚辈心里,一直敬仰纪大学士高才,也相信纪大人所为并非出自私心。但纪大人这样做又如何堪为百官表率呢?” 纪文奎冷漠地注视眼前这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目光逐渐深沉起来。无辜的秦大人眼瞅着这一老一少两代文魁在自己面前针锋相对,压力山大得偷偷抹了把汗。 岑杙毫不松弛的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纪文奎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在历史沙漏中的人。他的老师,他的兄长。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年轻识浅”,是那个人用厉声和棒喝将他身上的尖锐一根根地磨平,而讽刺的是,他最后的殒身却是以最尖锐的态度。自那刻起,他心中的再也不相信,相信的再也不执迷,执迷的再也不领悟。人生在世,没有人能替你活一场,暗的不去,白天就不会来。只不过是手段而已,是非又有何足道? 他忽然笑了,“呵,想不到圆滑世故的岑大人也会有这等迂腐之念。岑大人这般书生意气,只怕以后的路不好走!” “这些就无须纪大人操心了。” 纪文奎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道黄封密折来,“岑杙接旨。” 岑杙立即起身,掀袍下跪。同时心中腹诽,果然有备而来。 “皇上手谕,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岑杙至丹阳后,不得对东南渔业妄动纠劾,一切以纪文奎所述为朕意,钦此。”宣读完毕,纪文奎让岑杙看了眼手谕内容,然后当即在她眼前将密旨烧掉。 “皇上的意思,岑大人听明白了吗?” 岑杙暗忖这谕旨当真荒谬,派她来查案,又不让她纠劾,那还查什么? “请纪大人明示。” 纪文奎示意她坐,“皇上认为岑大人是个可以推心置腹之臣,有些话我也不会瞒你。今上已决心与东宫殿下联手,共除奸恶。岑大人春秋正盛,才智卓群,未来必是助陛下匡正社稷之人!” 岑杙眉头皱紧,暗忖皇帝与东宫联手这话本来就是悖论,间接表明二者之前是敌对的态度。还有,这位纪大学士前铺后垫这么久,他口中的奸恶不就是指涂远山吗? 东宫和涂家互为倚靠,怎么会放着敌人不除,反过来先铲除自己的靠山?要么就是对方脑子烧坏了,要么就是这盘棋必定还有后招。 果然。 “想必岑大人心中尚有诸多疑虑。” 岑杙没有否认。 “陛下的意思,”他微笑着着重强调,“岑大人此行要对东南渔业威而不涉,敲响警钟即可,但表面还要做得滴水不露,不让北疆发觉。” 岑杙明白了,这是让她代表朝廷给东宫卖人情。 说实话,刺杀大臣已非明君所为,结果还没刺杀成功,勉强可以归结于运气差,遇上了能起死回生、再续断肢的夫人,以及那位为了江山可以舍弃任何东西的皇太女。 但是东窗事发还要联合臣下搞这种不体面的阴谋算计……她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如同被人硬塞了一颗老鼠屎,还强行让她把这颗老鼠屎擦干净。 “臣只怕,他们未必领情。而且现在东南沿海,民怨已经沸腾。如果只是威慑,而不进行惩处,只怕会激起民变。” “这个岑大人不必忧虑,圣上早有决断。岑大人只记住一条,涂家毕竟姓涂,陛下毕竟是亲父,陛下不稳,东宫难道就稳吗?” 当岑杙知道李平泓的决断就是以牺牲自己亲儿子敦王为代价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泛起丝丝凉气,那一瞬间,她似乎更深刻地理解了母亲那句“天命靡常”的含义。亲骨肉尚且如此,何况毫无血缘关系的外臣?天家无情,莫过于此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可以断言,即便在涂远山的扶持下东宫顺利登位,她也摆脱不了陛下而今面临的困局!所以,她非与我们合作不可。”纪文奎似乎对这个计划信心十足。 岑杙不了解,也无法再说什么。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她只希望玉瑞不要再掀起战祸。这是原则和底线。 既然是只威慑不纠劾,岑杙也就没有先前的忧虑了。天一亮她就和小庄他们随向导去了月流港,打算出海看看。 樱柔见她一路都在打哈欠,关心地问:“昨晚又睡得不好吗?”岑杙扭了扭脖子,发出几声脆响,没有否认。 “我来给你捏捏肩吧。” “不用了,路上呢,等上了船再说罢。”岑杙想没想就拒绝了。快步走到小庄身边,悄悄问:“昨晚你在门外看见什么人了没有?” 小庄摇摇头,“没有啊,昨晚风太大了!我起来关了好几次窗,没看见什么人啊!” 岑杙几乎崩溃,捂着额头,眉头揪紧。 “大人你怎么了?” “没事,最近有些上头,可能被鬼附身了。走吧,走吧,月流港马上到了。” 她们今天为了不引人注目,都换了粗布衣裳,待靠近那传说中的港湾,小庄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哇塞!”只见月牙形的海湾里停泊了上百艘大大小小渔船,随着碧波上下摇动。每艘渔船上又移动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人,正热火朝天地张罗着出海前的准备。号子声,吆喝声,集合声,斥骂声,齿轮运转声,船舷撞击声,随着波涛声此起彼伏。这繁忙的景象,比京城市集还要热闹!小庄算是大开了眼界。 此时正值春汛,朝廷对海洋渔猎没有禁令,因此出海的船只很多。光是这一个港口就停泊了二百多艘渔船。都在等着海官下达开洋的命令。 岑杙等人打着出海“见见世面”的名义,由向导引着登上一艘临近港口的渔船。船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结实汉子,见她三人“骨瘦如柴”的模样似乎有点嫌弃。船上还有两个和小庄一般大的水手。一边做活一边好奇地往这边看。 “小子,你会打渔吗?”船主问。 “不会。”岑杙如实回答。 “会起帆吗?” “不会。” “会抛锚吗?” “好像……抛不动。”船上人哈哈笑起来。小庄大怒,正要讲理。 船主:“那你会什么?” 岑杙:“会付钱。”说着示意小庄递上一包银钱。 船主掂着那包沉甸甸的银两,似乎很满意,“记得刮海风的时候,拿根绳子把自己捆杆上,丢了小命我们可不赔。”一船人又大笑起来,岑杙无所谓地耸耸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绝不连累。” “他们可真粗鲁。”事后,小庄忍不住腹诽。 岑杙不以为意地笑笑,“干这行的,是在拿命赚钱,不粗鲁怎么能行?” 说完,举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又伸出自己的袍袖试探风向:“现在是南风,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东风,我们到船舱等等吧,不着急。” “大人,你怎么知道半个时辰后会刮东风?”小庄满脸惊奇。 “我算的。” “您还会算风向啊!”小庄一脸崇拜。 “是啊,我不仅会算风向,我还会算命呢!好了,我先去船舱休息一会儿,你自己去玩吧!”说完,拉着樱柔去船舱了。 ※※※※※※※※※※※※※※※※※※※※ 岑大人你一语成谶你知道吗? 出海捕鱼 方形的船舱里堆了许多杂物, 最远的墙根处摆了一张床, 上面也堆满了杂物, 只留下一半能睡人的地方。床脚用麻绳绑了四个密封的大酒坛,一只黑黢黢的海碗还倒扣在地上。看来这个船主是个十足的酒鬼。 而在对面靠墙一侧并排放了三只装满鱼饵的鱼桶, 散发着潮湿的海腥味。这个味道并不好闻,樱柔拉开窗子,想让里面透透气,回头见岑杙倚在壁上已经睡着了。 直到一阵雄浑低沉的号角声响起, 睡着的人才如梦初醒,扶着墙壁站起来。走出舱外,就见海港上近百艘船帆已经升了起来。船与船之间正大声传递着“开洋”的命令。绞车牵动船锚出水的锁链声,海风鼓动白帆引出的“战鼓”声,很快淹没了号子, 成为海上最壮观的旋律。 船上的人都很兴奋, 因为是期待了好久的鱼汛。所以附近能出海的船只、船队都想办法出海了。 和那些吃水极深,动辄起高桅的海船相比,他们这艘船就不值一提了。 小庄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船一起出海,这要是在浊河,肯定装不下了。” “呵呵, 和大海相比, 浊河不过是九牛一毛。传说,如果一只船进入大海一直往东行驶, 三年都到不了岸。” 小庄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真的?那得有多大啊!” “很大。” “大人, 你说海那边真有神仙吗?” 岑杙笑道:“这个可难到我了。不过我想,许多神仙都是托了人的意志存在,如果海那边真有神仙的话,想必也会有人吧!” “有人?”小庄感到不可思议,“会有些什么人呢?” “我看古籍上记载,应该会有一些红眉毛绿眼睛的人。” “那不是怪物了?” 她们的船比较靠里,必须要等外面的船只驶出去,才能起锚。岑杙刚想回应小庄,猛然听见船主一声大吼: “搞什么鬼!现在才来检查,马上就要开船了。” 扭头看去,那个被他劈面直叱的小个子水手看起来有点委屈,“海吏是这样叫的,让我们这些后面的船先等一等,检查过了才许开船。” “狗奶奶的!”船主直接爆了粗口,对另一个水手吆喝:“甭管他,继续开船,这些****海吏,整天没事儿干,就想着上船捞一笔,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天还就不伺候了。开船!” “老板,他们上码头啦!”那水手慌叫了一声。 “妈了个巴子的,这么快……”船主也有些吃惊,递了个眼色过去,水手会意,连忙把船锚重新放回海中。船主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弓着腰准备迎接海吏的检查。 小庄看他变脸跟翻书似的,简直震惊。岑杙见怪不怪了,拉着樱柔到一旁站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是搜查,其实就是为了捞银子。船主陪着笑脸把“孝敬”捧给那帮吆五喝六的海吏,望着几乎空荡荡的钱袋,冲着他们的背影愤怒地吐了口口水。 岑杙皱眉问:“他们经常这样吗?” 船主把剩下的几个子揣进裤兜,“你该问问,他们什么时候不这样,龟儿子的!起锚!” 一名水手把铁锚重新拉上来,船主膨起两臂上的肌肉,快速转舵,将船凶猛地驶出了海港。 风力催着渔船在海上驶了一个多时辰,算算距海岸得有二十多里了,早已经出了内海。船主便转动帆船,不再笔直行驶。 海上不比陆地,一望无际全是水,没有明确的路标,要想判断鱼群的方位,只能靠渔民自己的经验和智慧。 岑杙看见两个水手扛着一根碗口粗的竹筒出来,将一端扎入海里,节节往下顺。这竹筒里竟然还嵌套着两根竹筒。一直顺到完全展开,最底端已经往海底纵深了五六丈。 水手将竹筒用麻绳固定在船舷上,耳朵凑近竹筒末端,屏息聆听。 这回不光小庄,连樱柔都好奇了。 “他们在听鱼吗?” 岑杙:“是啊,他们在听海底游鱼的动静。这个竹筒是节节贯穿的,海底深处如果有游鱼,动静就会顺着竹筒传上来。这是沿海渔民惯用的捕捉渔汛的法子。” “是这样啊,这倒是个好办法。”樱柔由衷赞道,“可惜我们那边不长这种竹子。” 岑杙笑道:“你们那边的□□高松药酒可比这个强多了。往水里洒两三滴,方圆十里的鲤鱼都能自投罗网。” 樱柔听她在笑,叹息道:“这种绝户的方法有什么好?我跟母亲提过多次了,可是她不听我的。” 岑杙很同情她,女王的强势她早有体会。但反过来,樱柔的性格对于一个储君来说,也许的确过于软弱和良善了。原本以为女王会一直把她安排到寿终正寝,没想到她到底是逃了出来。为什么而逃呢?她不敢问,怕听到令她负担不起的答案。 突然那个听音的水手,朝船内竖起了大拇指。船主满脸喜色道:“今个能赚回酒钱了,小子们,抓紧下网了!”两名水手闻言争相奔往船舷,把高悬的渔网扯下来,用力地抛向水中。与此同时,船主龇着牙快速转动船舵,将船横斜过来,避开海浪,左转帆,右转帆,让船沿着一个弧线转圈,方便水手们罗织渔网。 岑杙有些站立不稳,樱柔和小庄便一人逮着她一只胳膊。船大约摇了半刻钟,终于平稳了。水手开始奋力地往上拉渔网,望着那逐渐沸腾的水面,岑杙知道这次他们收获不小。 岑杙见不得这样物竞天择的场面,也无意做普度众生的大善人。便独自去了船尾。不一会儿樱柔拿了两根鱼竿过来,递给她一根,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愿者上钩吗?咱们也来试一试,看谁的钩子先钓上来。” 岑杙瞧见那钩子竟然是直的,而且并未穿鱼饵,有点笑她的天真,接过鱼竿说:“好。” 现在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波浪不疾不徐,很适合垂钓。二人便闲闲地坐在船尾摆起钓鱼的架势。 岑杙起初拿竿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横过来,那头重量压着,不久,她的手就感觉到了一丝吃力。悄悄地把鱼竿架在船舷上,手按着杆尾以防它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岑杙本能地环顾一周,发现是有船过来了,紧跟着是船长的一声爆喝:“妈了个巴子的!敢跟跟老子抢地盘!不知道老子是谁吗?” 声音混杂着唾沫,似乎比方才更恼火了。 岑杙并不准备在这关头和那船主同仇敌忾或触他霉头,也就不理。倒是樱柔起身看了看,是一艘巨型的福船正朝这边驶过来。由于船体太过庞大,高昂的鸟头纵向看竟如一座小山,劈着巨浪过来。更别提船上膨鼓开的三张排帆。只中间那张就比他们的船还大了。船两侧的还横有人力催动的双排大桨,即便再无风的海面,也能日行百里。 眼看巨船驶近了,船主尽管破口大骂对方不懂规矩,但到底拿人家没有办法。尤其对方船上还飘着他惹不起的“朱”字旗。只好气急败坏地转了船帆,另觅捕鱼点。 岑杙百无聊赖地继续垂钓,船身调转的过程中,鱼竿也如日晷般在海面划了一个半圆,与驶近的巨船交错而过。 岑杙的目光也不得不偏转,随着空间的旋转,正视了对方比自己两人还高的船舷。 忽然,一道冰肌雪魄般寒凉的影子,直直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就站在高高的船舷上,身上裹着了一层薄雾似的日光。如凝固了的雪色雕兔,一动不动地斜斜望着这边。 和海船相比,她的身影实在渺小得可怜,每一次海浪的起伏,都不可避免地将她卷进无法自主的循环起落。尽管周围都是热闹的水手和喧哗的号子,她的身影仍旧显得那般疏离和孤独。似乎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 船主大煞风景地将船调了头,失去那人影像的岑杙脖子快要扭断,视线仍旧不住回望。为了确认,她干脆抛下鱼竿,从船尾跑奔到船头,眺望那渐渐远去的船舷。竟不见任何人影。 莫非?莫非是错觉? 她开始怀疑自己,这几天精神确实有点恍惚,老是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个人怎么会来丹阳呢?更莫提一个人出海了。 樱柔对她的反应有点奇怪:“你在看什么?” 岑杙摇摇头,望着消失在海平面的船帆,脸色出奇的平静,但肺腑中早已失控般心乱如麻。 大约又向外海深入了十里左右,海浪的振幅明显比方才大了,船身上下摇晃的厉害,在甲板上不扶着东西,几乎站不稳。 小庄艰难地走了过来,精神恹恹的,对岑杙道:“大人,我有点头晕。” 岑杙定了定神:“是不是晕船了?” 话音甫落,小庄就奔到船尾,对着外面呜哩哇啦地呕吐起来。 “看来是真晕船了。”岑杙让他在甲板上躺着,不要看移动的东西,又让樱柔帮他堵着耳朵。自去跟船主交涉,“能不能现在返航?” “开什么玩笑?”船长显然不乐意,“现在可是西风,你想让老子用手划回去?等下午信风转了再说吧!” 岑杙也知道强人所难,但还是坚持道:“既然你不肯返航,我们也不便勉强。但我兄弟晕船厉害,待会若有路过的船只,麻烦船主通融一下,让我们换船走人。” 虽然船主面上答应了,但自那艘船经过后,一直到傍晚,都未有船只再来。最糟糕的是,信风一直没变,自西向东吹,这样是无法回到海岸线的,只会越漂越远。 但船主一点都不着急,照他的话头,大不了就在船上过夜。反正他们储藏了一船的海鲜和酒水,饿不死人。 岑杙可没心情跟他们在海上耗,她还有正事要做,只想尽快回到陆地。而且原本明净蔚蓝的水天相接处,竟有浓云开始翻滚,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讯号。 风催着浪头也越来越高,桅杆在半空中发出吱吱悠悠的可怕尖叫,仿佛随时会折断似的。 岑杙马上去通知船主,见他和两个水手竟然在甲板上用一个三脚架支起锅炉,就着海鲜吃起酒来,全然不顾说变就变得天气。 那船主还在嘲笑她:“小子,才这点浪头就把你吓怕了?那要是真的巨浪过来,你是不是就吓得尿裤子了?哈哈~” 岑杙气愤不已,没想到这帮人对待人命竟如此儿戏。 海上遇险 事实上, 经常出海的人和不常出海的人, 对海上的风起云涌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岑杙一度怀疑, 是不是自己真的大惊小怪了。看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似乎即将发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场面, 没必要放在心上。 小庄面色越来越苍白,岑杙对此束手无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船主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从架旁抓起一大块生姜来, 掰下一小块,走到小庄面前,让樱柔起开扒开他的嘴,将姜块塞进他的嘴里:“嚼着,会好受一点。” 小庄本能地听从, 嚼着嚼着突然呛着了, “好辣!”就要往外吐,谁知船主抬住他的下巴,强迫道:“咽下去!”岑杙正要阻止,小庄已经连皮带肉的将生姜“咕咚”吞下去了,整张脸由惨白变成了红紫。 船主丢下人, 自顾自回去吃东西了, 岑杙拍拍小庄的脸:“你怎么样了?” 小庄眼泪都飚出来了,“哈~哈~”地呼气吸气, 辣得不行, 但却说:“好……点了, 真好点了。” 看来这生姜的确有用。岑杙不禁对那船长刮目相看。 出海大半天,岑杙也觉腹中饥馁,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便扶小庄到船舱里休息。先吃饱了再说。船舱里有烟灰和柴草的痕迹,应该是水手们刚在这起过火。暗忖都说船上不宜生火,这帮人就不怕火星飞起来,把船帆给点着了。 出得舱外,见那三人吃得正欢,各色鱼虾海鳖用竹刺串了放在铁网上烤,这些平常难得一见的海味渐渐泛出与生时截然不同的色泽。海风一吹,带来一丝不苟的诱人香味。樱柔也闻香走了出来,看着对面那饕餮盛宴,下意识地抿了抿嘴。 甲板上铺了一层铁皮,他们的三脚架正好固定在三个洞里,暂时没有烧着的危险。炉子是放在一个木桶中的,炉身和桶之间的缝隙被-干泥填满,起到了隔热的作用。火苗从炉中隐隐窜出来,烧红了铁网,将肉也烤得滋滋冒烟。架子上悬的一壶热酒,正在海浪颠簸下左摇右摆,倒是其中最危险的存在。 那船主竟然破天荒地主动邀请他们过来吃酒。岑杙实在饿得很,就走过去围着桶炉坐了下来,并安排樱柔坐在自己身边远一点的位置,避免被火星溅到。 此时海风渐渐大了,她抬头看看天,乌云比方才更浓。看来这场暴风雨是躲不过去了。算了,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反正他们都不急,自己急什么? “小子,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岑杙心中本来就不安,听他说得跟断头餐似的,整张脸都黑了。 “能不能别说上路,说靠岸行吗!” 谁知那船主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年轻人,实话告诉你吧,倘若真有暴风雨,我们的船也是逃不出去的,这里离海岸线太远了。是靠不了岸的!与其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临死前做个饱死鬼。” 岑杙知道他说得是事实,但还是很郁闷,“难道就这样认命了吗?” 那船主轻蔑笑笑,似乎她说得就是屁话。 “既然出海,早就该有觉悟,你的命是捏在龙王爷手里的。龙王爷可以给你鱼虾,也可以反过来把命拿走。谁也不吃亏。如果想求安稳的话,你就不应该踏上这条船。”看不出来,这个动不动就招呼别人长辈的粗莽汉子竟也能说出一番乐天知命的大道理。 可是岑杙不信邪,暗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就不信,岑某人会这么倒霉,今天葬身这里。 说着拿起竹签,选了一只大虾米奋力插住了,连壳也没剥一口咬进嘴里,狠狠咀嚼起来。结果口中虾脑一爆浆,立即烫着了,拿手托着下巴,牙齿夹着虾肉呼呼地吐气。船主和水手哈哈大笑起来。 樱柔往前坐了坐,倾身过来替她吹了吹,对面三人眼睛都直了。倒是岑杙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烫的,还是羞的。 “我来帮你剥吧!”挑出一只肥大的虾来,抽掉竹签,仔细地剥掉外皮,又掐去头尾,只剩下白嫩的腹肉,送到岑杙嘴边。后者还没来得及张嘴,一阵大浪就迎头打来,船整体往下一倾,顿时水花像雨柱似的哗哗啦啦地浇灌下来。炉子顿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岑杙等人重心不稳,皆往前摔去。 大浪过后,鱼虾海鳖掉落一地,连火都被浇灭了,这下连“饱死鬼”也做不成了。 水手们立即爬起来,到桅杆处,控制船帆。 船长把手伸向高空,目光严峻,大喊:“小子们,风向转了,控制好船帆,咱们回港。”说着,直奔船舵位置,抓住舵轮,奋力一转,船便调转了一百八十度,借着风力往前进发。 岑杙一听,喊着问他:“不是说离岸太远,逃不掉吗?” 谁知刚才还振振有词的船主,马上换了副嘴脸,高叫道:“机会来了,不逃是傻子!妈了个巴子的,想要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去他娘的龙王爷!” 岑杙算是明白了,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人,不过是没办法罢了。一旦有生的可能,哪怕天王老子挡道,都能给他掀翻了。 看着船以她预期的方式拼命往海岸奔逃,还未必能安全回到港口,她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这场暴风雨终归像预料中那般,携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席卷而来了。而那时他们离海岸尚有不短的距离。岑杙躲在船舱里,竟然还被巨浪打到,往外看去,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浓浓的乌云如鬼蜮一般生吞着一切。一座座海浪如同高山似的,平行推移着朝船头压过来,最顶处甚至比船帆还高。最让人窒息的是,一切才刚开始,丝毫没有减弱下来的迹象。船主操着船一上一下地在海浪间摇摆,不像是逃命,倒像是被处以极刑。船体摇摆的幅度,让人很容易就产生下一刻即将被巨浪颠覆的错觉。 岑杙一生少有恐惧的时刻,这一刻一定是她所有恐惧的累积。在海上永远无法着陆的恐慌,下一刻即将葬身海底的恐怖,无数道横劈而下的巨雷和闪电,始终在狂怒肆虐的暴风与骤雨,以及此刻全身都在咯吱咯吱作响的破船,汇成了她脑海中为数不多的末日场景。她额头的汗混着雨水涔涔而下。不知道该担心自己,还是担心他人…… 小庄已经彻底清醒了,望着船舱里漫进来的海水。以为要沉船了,吓得一动不动。岑杙拍拍他,“别发呆了,床底下有酒坛,把酒倒出来,用坛子往外舀水。” 小庄反应过来,连忙照办。提着空了的酒坛跌跌撞撞走出舱门,岑杙拽住他,“等等。”说着指了指舱壁上的一捆绳子,对樱柔和小庄道:“用绳子把咱仨都捆起来。” 樱柔懂她的意思,立即着手准备,小庄发抖着问:“大人,我们会死吗?” 岑杙笑了笑:“不会。大人我小时候让栖霞寺高僧给算过命,可以活到九十九岁,肯定不会早死。你们和我绑在一起,就注定死不了。” 小庄像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忙把绳子系在腰上,樱柔先帮岑杙系上,又系自己的。三人像蚂蚱一样串了起来。小庄先出船舱,脚步不稳,摔了一跤,勉强爬起来。冒着倾盆的大雨,舀了一坛子水,闭着眼睛正准备泼出去。谁知道船身突然猛地往这侧倾倒,小庄一个没稳酒坛脱手飞入了大海,连他的身子都被甩出了船舷。 腰上的绳子瞬间绷直,岑杙被那股冲力带动猛地往外摔去,身后的樱柔根本毫无准备,也被连带着往外拽。 眼看着三人就要被惯性甩进海中,千钧一发之际,岑杙在身体出舱的一瞬间,展开胳膊肘奋力地扣住了两侧的船壁。身后樱柔撞在她的身上,岑杙似乎听见自己肩膀“啪嚓”一声,似乎有骨头断了。但她仍旧用仅剩的一条臂膀死死地扣住船壁,咬筋绷到了一个不能再绷得极限。 就在船在即将倾翻的那一界点,它竟又奇迹般地掀了回来,岑杙胳膊上的力道锐减,一屁股坐在了水里。樱柔忙过来看她。 她已经奄奄一息,随着船身的摇摆,她腰间的绳子又被小庄的重量绷得笔直,脚奋力蹬着外面的船舷,尝试着横躺下来,不让自己被甩出去。对樱柔道:“快去看小庄,找人救他。” 樱柔立即解开腰间的绳索,跌跌撞撞地去看船舷外的小庄,他悬挂在船舷外侧,身子不停地撞向船板,一动不动,不知情况如何了。喊了几声,都没反应。风浪声实在太大了,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人声混杂其间根本听不见。她顶着暴雨奔到船头,去找水手帮忙。两名水手正在帮忙扯帆,实在腾不出手。她只好又跑回来,奋力地帮岑杙扯绳子。但是船摇晃地太剧烈了,好不容易扯上来一点,一个下倾,又滑下去,前功尽弃。 她的手被磨出了血,仍旧不能改变现状,水快漫过岑杙的脸,她的脸上满是痛苦,恨不能以身代之。 岑杙腰上的绳子已经勒得她喘不开气。左肩的疼痛让她怀疑骨头碎了。这时一名水手淌水奔了过来,拽住岑杙腰上的绳,帮她把小庄奋力地拉了上来。小庄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掐人中竟也弄不醒。 岑杙腰间的绳蓦的一松,竟直直跌进水中。水淹没她的耳朵,鼻孔,嘴巴,喉咙,所有声音似乎顷刻间消失不见。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贯穿着耳膜。 一只手把她托出水面。 “咳咳咳!”岑杙呛得不行,突然听见水手一声大喊,“那边有船!”她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不是船,而是那年轻水手所站的位置,离船舷太近了,她感觉船又朝这边倾过来,奋力拍水道:“危险……!!” 那小个子水手似乎也感应到了,本能地想撤回来,但船失控时的甩力如此之大。加上他的上半身整个暴露在外,根本无法往后挪动半步,反而随着下倾的地板不断往外冲。腰部抵上船舷时已收势不住,直直地往外栽了出去。岑杙看见他飞出去时,双手仍拼力挥舞着想要抓住点什么,那双惊恐的眼睛里,写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乞求和绝望。但是雨水早已将船舷的每个部位打磨得湿滑无比,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他攀附。樱柔捂着嘴“啊”得一声,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岑杙一只胳膊撑着地挣扎着爬起来,扑到船舷上往下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深不见底的漆黑海面,就如同地狱打开了鬼门,怒吼着朝一切生灵发出诅咒。人只要掉下去,顷刻间就会送命。 这就是大海。它的力量残酷到可以摧毁一切。 海上遇险(二) 岑杙发泄似的用右肩撞了下船舷, 若不是自己这般没用, 形同残废, 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消失,却束手无策。樱柔护在她的头, 劝她冷静下来,“你先别急,我去通知船主,或许还有的救。” 当樱柔把一切告知船主的时候, 他并没有对搭救坠海的水手表现出任何热忱。只是目光冷峻道:“知道了,我会安排好他的后事。”并对另一名水手道:“告诉我上一刻船出现的具体位置。”水手指了个方向,显然他们也看到了刚才闪现的那道船影。 樱柔似乎还想说什么,船主道:“我只负责把更多人带回港湾,不会为一个人冒险。没时间了。”扭头对水手道:“你来吹号子, 我来掌帆。” 说着松开已经失灵的船舵, 将船帆的两根纤绳都挂在肩上,胳膊上也缠了好几圈,准备做最后一搏。 樱柔知道大约也不可能了,反身回到岑杙身边,冲她摇了摇头。冰凉的雨水打在两人的视线间, 在这样冰冷残酷的海上, 人连自保都困难,何况要对抗这么大的力量!也许, 她们不过是晚几刻便到达相同的归路而已。 在海上的每条船几乎都会准备一支长号, 目的就是在遭遇海难时, 有机会能将求救讯号传递出去。但是现在雷声实在太大,加上混杂的海浪声,号子根本传不了多远。 水手鼓着腮奋力吹了半刻钟,没见动静,干脆大喊:“嗨——救救我们!嗨——这里有船落难了!!!嗨——”可是那船好像越离越远了。 “夏叔,他们好像走了!” 船主掌了这么久的帆,早已筋疲力竭,水手帮他拉下一条纤绳,扛在自己肩上,两人拽着帆,身子几与甲板持平,在呼啸的海风中,仍旧被荡来荡去。 “撤帆吧!” “夏叔?” “撤帆。”没有帆的风力,船就彻底失去了动力。甚至还会失去平衡,如果此时一个大浪打过来,下场就是船翻。这个命令就相当于放弃了吧。 “去拿酒来。” 水手听话地跑回了船舱,从船底掏了一大坛子酒来。船主拆开酒盖,先往地上倒了半坛,似在祭奠什么人。而后猛干一口。因为船体的摇摆,酒坛一下子甩到了地板上,碎成了许多片碎瓷。船主惋惜地看着这一幕,干脆捞起一块瓷片中的余酒,朝嘴里狂倒。那酒早已经不是酒,只是掺了雨珠的苦水,喝在口中,无滋无味。但他仍旧喝得尽兴,嘴里振振有词,像在进行最后的祷告。 “樱柔,对不起,连累到你。”岑杙哑声道。 樱柔拿手帮她遮挡雨水,“阿诤,永远也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你从来不欠我什么。相反,我前半生所有快乐的时光都是你带来的。真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说才对。当初我......” “都过去了。”不待她说完,岑杙惨笑道。 她微微一愣,也笑了, “是啊,都过去了。阿诤,你现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除了替你父母报仇那一件。” “未了的心愿?”岑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明丽少女,在桃花盛开的时节,挽着她的手在林间轻快地散步,如同一只快乐的鸟儿,会飞,会跳,会含笑扑她在怀。 这样的时光想必永远不再了吧。如果有遗憾的,大概就是没有把她的开心延续下去。 她摇了摇头,并不预备说这个。刚想问,“你呢?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一个浪头打来,就将他们的船倾斜到了一个不能更倾斜的角度。 岑杙搂着樱柔滚到了船舱壁上,左肩触地,又是剧烈一痛。船似乎真要翻了,樱柔同样紧紧抱着她,闭眼不敢目睹接下来的画面。但此时,船又是剧烈一摇,竟又回归到了原位。岑杙狠狠松了口气,不由庆幸,这就是甲板密封做到位的好处。无论怎样折腾,都有一个大空箱子在船底支撑。但如果始终没有救援的话,无论多坚固的箱子,还是会沉底。 船主开始把船上的杂物纷纷扔在海中,连新捕的鱼都重新丢了出去。这下即便侥幸逃生,也要血本无归了。 “是船,是船!!船来了!”水手兴奋地大喊,“夏叔,我们有救了!” 船主也亲眼看到了这个场面,就在闪电照亮夜空的瞬间,有一艘膨着三帆的巨船,在海面上奋力地朝这边行驶过来。虽然同样被海浪颠得上下起伏,但它庞大的身躯每一次吃水,都能稳稳地扎在最安全的部位。如一座摇摇晃晃的安全的孤岛。 巨船显然看见了他们,划动船身上的双排大浆,主动朝他们靠近。还剩最后百来步的时候,一排雄浑的号角声撕破了海风怒喉,传到了众人耳朵里。 船主听着这动人的旋律,眼眶被暴雨打得生疼,抹了把脸,几乎无法掩饰内心的狂喜。 这船身整整比他们大了三倍有余,而且这船型似乎有些眼熟,很像白天看到的那只“朱”家船。 但管他呢,只要对方肯搭救,就是他的活祖宗。 距离还剩五十步的时候,对方开始朝这边抛绳子。樱柔岑杙拉着小庄进船舱躲藏,带着铁钩的绳子破空而来纷纷卡在了船舷上,绳身绷直,连船体都被拉得横斜过来。和他们并驾齐驱。 雄浑的号角声以及数十名水手整齐划一吼出的“一二”呐喊,让岑杙有种所有人正与天争寿的错觉。 她的眼睛被雨水砸得看不清,但仍遥遥驻望着对面乌压压的人群,因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里面。此刻正朝这边坚定望着。 船主冲水手大吼:“船马上沉了,顺着绳子爬过去!快!保命要紧!” “我们也走!”岑杙道。 可是她们仨现下一个昏迷,一个手不能抓握,另一个能抓握,但却手无缚鸡之力,要想爬过这些摇摆不定的绳索谈何容易。 “来不及了,”船上的水越积越多,一旦他们的船倾覆,对面的船只哪怕再有心,也不得不为了更多人的安危,弃船保命,“樱柔,快,把钩子给他缠身上,扔海里。” 樱柔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去扯下船体最中间位置的一根钩子,将它系在小庄的腰上,牢牢地捆死了。趁着闪电亮起的瞬间,用力地挥手让对面人看见。借着浮力艰难地把小庄推上了船舷,预备闪电亮起的时候推他入海。谁知,这次闪电出现的频率快了些,她还没准备好,天空整个便亮了起来。那一刹那,岑杙果断抬脚,用力将那昏迷不醒的人踹进了海里。 船底发出“扑通”一声落水声。对面船上的人见状连忙拉动绳索,将人从水里拽了上来。闪电中,岑杙见小庄被吊上了对方的大船,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吧。” 樱柔又拔下一根横钩,正准备给岑杙捆上,谁知一道巨浪打来,她手中的绳子猛然脱手,飞了出去。如果不是岑杙眼疾手快,纵身一跃将她扑倒,估计连她自己都要被带进海里。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啪啪”得绳索绷断声。船体的中部和尾部失去牵力,不由自主地以船头为中心来了个剧烈的摆尾,只船头还仅剩两条绳索与大船相连,船体失控摇摆的幅度显然超过了绳索的负荷,这两条绳索崩断也是迟早的事。 岑杙被甩到了桅杆附近,周围全是冰冷的海水,她怀疑船已经沉了。只腰间绷直的绳索,让她能感受到樱柔的存在。她缓了好几缓,终于看清当前的环境。船身已经浸满了水。没到了她的膝盖。 她左肩以下已无半分知觉,右手又没有抓力,几次尝试抱着桅杆站起来,都又跌了回去。腰上的绳子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不至于被海水冲走。 而就在不远处,同她命运相连的另一条船帆,此刻亦堕在风口浪尖上,艰难地挣扎求生。无暇自顾又无法挣脱,就好像一直以来她们无法掌控的命运。 她是否平安呢?是否也在遥望着这边?假如她此次葬身海底,孤魂能否穿透海浪,去到她们平生到过的地方?她会一直念着我吗? “吱嘎吱嘎……嘎”的声音从顶上传来,那根被饱经风雨摧残的桅杆,终于支撑不住自己庞大的身躯,义无反顾地倒了下来,并朝船上的无辜者狠狠砸了过去。 骤然亮起的白光比任何一次都刺眼,岑杙瞬间看清了那桅杆所落处,侧伏着一个背对她的身影。几乎本能地扑了过去。 方才对面那可怕一幕,几乎让船上的人呼吸骤停。下一刻,大船外侧悬挂的一艘小舟,被果断投进了水里。三个人顺着摇摆的绳梯下到小船里,一人划桨,一人拽着仅剩的那根绳索,一人神情警惕地坐在中间,往目的地决绝前行。 越中手中攥着那根掌控了他后半生命运的绳子,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的身后同样还站着十几名力大无比的水手,随时准备一有不测就把船拉回来。 小舟如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在海面上飘飘荡荡,竟然有惊无险地撞到了对面的渔船,一人扔了悬梯上去,卡住船舷,回头托着中间那人往船上攀爬。此时船上灌满了海水,把吃水线压低了好多。他们爬上来没有费什么力气。 那人淌着及膝深的海水,跌跌撞撞地到了折断的桅杆处,掀开帆布确认底下并没有人。又淌着水摸进了船舱,亦是什么人都没瞧见。又踉跄着去到了船头的甲板,仍旧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一个人? 她慌张地望着漫过船舷的海水,又从另一侧漫了出去,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心里滋生,几乎瞬间就压垮了她的意志,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身后的侍卫连忙扶着她,“主上?” 她紧紧绞着手指,不敢看周围的海面,一生中从未这样害怕过,恐惧过,乞求过,上天的饶恕。请不要给她这样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在她失去所得失去所失后,这是她唯一仅有的了。 求你,不要这样残忍地待我。难道,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 直到海浪停歇的间隙,一声轻微的咳喘传进她的耳朵里。几乎下意识地,她抬头往上看去。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船舱顶上冒了出来,悬空诡异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幽幽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找不到人的时候,应该大声喊对方的名字,这样人家才能听得见你。不然你以为自己会发光吗?别人老远就能看见你的?” 海上遇险(三) 熟悉的人,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语气。再加上那熟悉不过的不以为意的态度。确定是此人无疑了。李靖梣表情是怔忡的, 以至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听见那个声音, 她支离破碎的魂魄便已从无间地狱归位。 迫不急待地把手递给她,想带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一刻也不要再待下去。好巧不巧的,又有一个脑袋伸了出来, 比岑杙的稍高一点,显然是在她的上方位置,同她说话。 “哎呀,阿诤,你快掉下去了, 这样不危险么?” “危险什么啊, 救命的来了,咱们快跟她走,船就要沉了。” 李靖梣不明白,海浪声如此之大,她为何还能将二人对话辨得如此清楚。 一句“咱们”, 一句“她”, 似乎就将她们之间的关系重新划分了结构,谁是里谁是外, 分得清清楚楚! 皇太女眼底的冰焰在一刹那便冷掉了, 就好像火石打出的光, 只温暖了一下便又冷冷猝灭。她慢慢缩回了伸出的手,团握在冰凉凉的袖口中。疲倦道: “先带她们上船。” 她的话一向分量极重,在暗卫那里毫无反驳的余地。 暗卫想都没想,便听命将舱顶上的两个人接下来,连声推呼着撵上了小舟。因为大船本身摇摆的厉害,时间又紧急,他奋力推人的动作,倒有点像衙役驱赶人犯。 岑杙晕头转向地被丢上小舟,下坠的时候,那粗心大意的侍卫正好掐住了她的左臂,又是猝不及防的“咔嚓”一声,她半死不活地跪到了舟底,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樱柔颠倒不稳地过来探她,摸住了她的胳膊,“没……没事吧?阿诤?”岑杙本来快要崩溃了,忽然诡异地扭头,抬起胳膊上下转了两圈,顿时懵比,“……好了?”这是什么操作? 那暗卫也跳到了舟中,一下子把舟压斜了。岑杙被撅了个倒仰,又被樱柔扑到了舟底,揉着后脑勺从舟里爬出来,气还没喘匀,那暗卫便解开锚绳,似乎要把船划走。 岑杙楞了一下,望望还站在渔船上摇摇晃晃的人影,忙提醒,“喂,还有人没上船呢!” 那暗卫并不打算理会,面无表情地将她一掌拍回去,自己也坐下来,拿桨划船。 那一掌可真不客气的,似乎还带着一点泄私愤的意思,岑杙又被推了个跟头,这下砸到了樱柔身上。 她气愤不已,不死心又爬起来,试图去抓那条横亘在两条大船之间的绳索,结果因为浪的原因,小船往侧方移动,险些将她勾到海里。还是另一名执浆的暗卫眼疾手快,在她被绳子抹脖子之前,迅速抓了她的腰带,将她勒回来按在了舟中。 “你给我老实点,这船只能载四个人!我们要先把你们带回去,再回来接主上,不要耽搁时间!” 岑杙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忽然笑了,而且是嘲笑:“既然要节省时间,合该先带一个人过去,留两个人等,给小舟减轻重量,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怎么给人办差?” 那两个暗卫均楞了愣,隐隐感觉她说得有道理,但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个命令是殿下下达的,他们身为东宫侍卫,第一原则就是服从,当然不会违背殿下的任何决断。但如今殿下的安危受到了威胁,这就和殿下安危胜于一切的第二选择相违背。当两者不可以兼得的时候,第二个原则能不能压倒第一个原则,对这些暗卫来说是天大的事,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因此在外人看来很容易理解的事,在他们那里就要颇费一番思量了。 樱柔显然是理解的“外人”之一,她看着岑杙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好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似的,咬咬唇对那为首的暗卫道:“她说得对,既然要来回两趟,为了节省时间,第一趟就务必要快,从简,这样吧,我留下来,你们先带她过去!” 她已经做好了下船的准备,岑杙却忽然拉住了她,用异常严肃的口吻,向她宣布:“樱柔,这件事与你无关!” 跌了一下,重新稳住身形,“我知道你心善,但请不要为了我做任何牺牲,也不要阻止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樱柔愣怔,刚要张口解释什么。 岑杙忽然遥望着那艘风雨飘摇的渔船,“也许这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我能活着上岸,我向你发誓,不会再颓废,不会再自暴自弃,不会再怨天尤人,我会振作起来变回以前的我。我是真心实意的。请你快走吧!”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热切着望着渔船。因它每一次的颠簸而紧张,而焦虑,恐惧万分。浪很急,渔船里已经进了水,随时都有涨满侧翻的可能。 她从未这样清楚,也许此刻回头,可能今生再也回不了岸。可是,如果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上岸又有什么意义,她宁愿跟着一起葬身海底。 这个想法已经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维,在暗卫犹豫不决的当口,她纵身一跃,帮他们做了选择。 不仅舟上的人在看她,船上的人也在直直地望着她。樱柔的眼睛很久没有这样酸涩过,望着水中挣扎的义无反顾的身影,整颗心揪在了一起。 她拒绝自己代她沉沦,却愿意和那人同生共死。也许,这就是不同。 还好,小舟划出不远,她蹬了两下水,就用胳膊勾住了淹在水中的绳梯,从海面上冒出了头,大口地呼吸了两下,然后,一点一点地,把脚从一个踩蹬换到另一个踩蹬上,慢慢出水,往船舷上爬。绳梯很滑,又摇摆不定,到后来她不得不将身子蜷成虾米,用臂力撑着往上吊,每上一个踩蹬,就把头垂到横杆下面,稍作休息。之后继续决绝地往上爬。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愿者上钩了。也许她终于做到了遵从本心,只不过,那个本心早已不是我。 为了给她们争取更多时间,樱柔含着泪决然回头,“我们也走!” 岑杙越出船舷的那一刻,身子忽然轻松了不少,有两只胳膊穿过她的两胁将她托了起来。岑杙虚软地松开了勾绳,本能地圈住了那人,尽管已无多少余力,仍旧死死地将她锁紧了。借着船朝里倾斜的角度,和她一起跌进了及腿深的水里。 早春的水很冷,还呛人,拥在怀里几乎感受不到任何体温,但那种切实的拥有感,比任何冰冷的侵袭,都让她心安神定、热泪上涌。 “绯鲤,别怕,我来了,没事的,我会陪着你。” 她撑着歪倒的桅杆爬起来,将她紧紧扣在怀中,好像扣回了遗失已久的魂魄。 头上雷声大作,脚下风雨飘摇。周围是穿不透的壁垒和黑暗。只要有她在,就能够心安。 李靖梣浑身颤抖着,埋头在她颈窝里。所有倔强的伪装一并散尽,只剩下无尽的后怕和委屈。 她这半生直面过太多风雨,唯一还算致命伤的,便是灾祸毫无预兆地降临在心爱人的头顶。她没有任何办法,连妥协都不能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折磨和委屈,无能为力。 岑杙圈着她退到船舱壁上,咬着她冻僵的耳朵,“乖,我们到船舱上!” 因为桅杆倾倒的缘故,有部分船帆,覆在了船舱顶上,那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隔离海水和雨水的避风港。 岑杙把李靖梣托上去,自己踩着桅杆奋力一跃,也扑上了船舱顶。掀开船帆,让李靖梣躺在里面,自己也滚了进去。在这底下,风声、雨声、海浪声完全是另一种声音,所有重量统统砸在帆布上,好像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舱顶上有很多可以借力的木板,周围还有护栏,是船主平时用来囤放鱼虾的地方,只要她们把重心放低,没有意外的话会很安全。 现在只要乞求,救援船来之前,不出意外就好。 岑杙仰面大口大口呼吸着,感觉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身子侧起来,替她顶着帆布。拿脸去贴她的脸,想传给她一点温度。左手在她背后轻轻揉按着,仍是安抚:“别怕,别怕,绯鲤,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瞬间感觉拥着自己的手臂更紧了,紧到她的骨头像要嵌进她的血肉里。 岑杙忍着鼻酸,一遍遍地抚拍她柔软的身子,咬她的耳朵,“你怎么这么傻?船都要沉了,还敢跑上来?你想要我魂飞魄散吗?” 李靖梣咬住了她的颈窝,牙齿的轮廓陷在皮肉里,非但不痛,还带出冰冰凉的麻痒。岑杙笑了,笑中带泪,“我知道,你始终舍不得我,对吗?就像我也舍不得你。” 也许这就是命,注定她们要命运相连,互相折磨一辈子,才能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 一句不舍,花了多少思念成疾的代价,她受够了,也觉悟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真实拥有更让人安心的事情呢? “绯鲤,过去的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上了岸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把那些不愉快都忘光!我还是你的。” 渐渐听到她的抽吸声,哽咽着回答:“好。”岑杙松了口气,突然觉得好累,就好像突然解去了身上千钧重担的力量,那积压的疲惫便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她被迫打了个哈欠,却不敢合眼。脑袋顶着她的耳鬓,半开玩笑道: “绯鲤,你要真是条鲤鱼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被海浪卷走。或者你是条龙,可以飞到天上。我现在没有力气了,你可一定要抓紧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我离开你……” 十年难遇的大风暴过去后,繁华的月流港一下变得十分萧条。出海的船只损失了不少,官兵已经将整个港口戒严。寻常百姓想打探一点消息都难。 海家、范家、朱家、冯家的当家都来了,全被邀请至渔洋县的县衙里,喝茶。 只是几人的心思都没放在喝茶上。 冯家这次出海损失最多,当家的已经茶不下咽了。朱家的被临时抽检,只派了少数船只出海,按说损失是不足虑的,但不知为何,当家的脸色比冯家的还要差。那朱三爷一会起一会儿立地而且向差役打听月流港的情况。 只范家和海家表面真的在品茶。 范家的损失不比冯家少,奈何人家安全撤回的也多,这点损失相比他的巨额身家,几乎算不了什么,甚至有些庆幸挽回了不少。 最幸运的莫过于海家,这次渔汛之前,这海国舅一家不知抽了什么风,以整顿鱼铺为由,忽然暂停了所有海上渔务,连一向热衷的春汛都未参加,很不符合世家大户互相攀比的风格,反倒避开了这次风浪。 范家的见朱家的一直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停,不耐烦地“咳”了一声,动静很大地把嗓子里呷得那口茶咽下去。这声音惊动了在场的三人,朱家的看看差役,想必也问不出什么,便回位置坐好,只是脸色差到了极点。 ※※※※※※※※※※※※※※※※※※※※ 最后一段四个家族的片段修改了一番。 归途交心 作为四位当家中唯一的女流, 海家的国舅夫人出于好心, 给他端过茶来, 劝慰:“朱三爷莫要焦虑,我看这次风浪未必尽如传言, 各家船只已经陆陆续续返港了,少数滞留外海的渔船离得太远,回来还得要半打时日呢!先等一等,不要急的!” 那朱家的只是一味苦笑, 接茶的时候一不留神洒了半盏下去,茶碗砸到了地上摔成了粉碎,他愣怔着看地上碎片,额头冷汗直下。 “实……实不相瞒,我家小女儿也在船上, 至今未归, 鄙人实在……实在着急得很。”似乎是为了解释自己这次手滑。朱三爷一面抹汗一面气喘吁吁道。 海夫人忽然特别同情他,更加用心劝慰。 这时,两个女使进来清扫碎片,那冯家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县太爷是什么意思?把我们这些人请来, 连面都未露, 是想干什么?” 这冯老四平日最会溜须拍马,如今这般公然要求县太爷出面解释, 可见是真急了。但是没人出来答应他。 那朱三爷忙也站起来, 道:“我们到此有一个多时辰了, 港口发生这么大的事,家里头没人主事,想必会出大乱子,你看……” “二位爷稍安勿躁。这边已经去回禀县太爷了。”差役的说辞仍旧是这个。 “你可看清楚了,这位可是国舅夫人,你们县令长了几个脑袋,敢扣留我们!”冯家的气急败坏,但也没忘把国舅夫人的面子拿出来做挡箭牌。 那范家的撂下茶杯,昂首瞥着旁边的海夫人,俨然四人之中是他才是头。 那海夫人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地出来打圆场:“这样吧,这位差官,你再去回禀一下县太爷,就说,我们呢实在有要事在身,如果县太爷有公务要忙的话,不妨……” 正在这时,堂外走来一行公袍人士,个个面色凝重。县太爷也在其中。为首两个面生得很,几位常年和官场打交道的渔业巨擘竟从未见过。 察觉事态不妙,几人纷纷归位,装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待那行人进厅时,除海家的和范家的外,朱家、冯家都起来了。 县太爷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介绍道:“这二位是都察院丹阳司监查御史秦大人和冯大人,奉皇命前来巡查东南渔业的。” 在座众人闻言,心中皆咯噔一响,顿时没了脾气。 风平浪静的海上,一艘劫后余生的福船正大劈海浪往内海进发。船的主人相当艰难地从酣睡的人边上轻挪脚步。偌大的甲板,东倒西歪地躺了许多从海上打捞上来的难民,睡觉把船都快占满了。好不容易到了居中的船舱,她心情未受丝毫影响,轻轻拍倚在门前睡着的人。 “嗨,你家公子醒了吗?” 越中哆嗦了一下,马上醒了,蒙头盖脑地站起来,如临大敌。 对面人噗嗤笑了,望望紧闭的舱门,自言自语,“看来是尚未醒了。”她突然饶有兴致地看着越中,一双标志性的吊梢眼眨呀眨的。 越中顿时手足无措,“朱……朱姑娘?” “越小将军,莫慌,莫慌,我请你吃海鲜~” 在海上颠簸了一天,便是铁打的腰也要折成两段,何况岑杙这个经久未愈的伤号。她试着往后挪了挪腰,可是一动怀里的人马上动了,不满地往她怀里拱了拱脑袋。为了不吵醒她,只好又僵在那里。压在肩膀下的手臂有点酸,她好艰难地把它扭到后面,下巴着力担着身子,对着眼前睡得像个小猪似的人默默数了一百八十根眉毛,没得数了,无声地叹了口气。赴死般地又把胳膊扭回来,另一只胳膊也伸了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手掌贴着后背,帮她卸掉船摇时身子维持侧倾需要的力。 感觉到后背那条绷紧的筋缓缓松了下来,放心地依靠在了她的手掌上。岑杙心怦怦地跳了几下,很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正想低头亲亲她,这时,耳边传来一声糯糯的:“娘~” 正要下嘴啃的岑大人闻言僵了一下,稍微有点郁闷地退了回来,隔着空气给了她一个不轻不痒的凿栗。真是岂有此理,想娘竟然不想我! 海浪仍旧此起彼伏,偌大的海面上,看不见任何一条船影,只有无数道像山一样的黑漆漆的影子携着威势快速地朝她涌来。 “砰”得一声,巨浪撞上了船板,她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人从她手中脱了出去,来不及抓住她的一截衣袖,惶恐与绝望之中,汹涌的海水直灌而下,将她们冲进绝望的深渊! “花卿!!!” 李靖梣身体一震,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的黑渐渐清明,现出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古怪的脸。她的呼吸失了频率,身体像是刚从水中过过一遍似的,冷汗满身。没等对方说什么,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她,两臂勒得紧紧的,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一样。 岑杙表情松了,眼尾勾着笑,很是柔软地将她搂在怀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小孩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低哄道:“乖~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 “别怕,梦里的都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安全了,很快就能到岸了。” 此时此刻的海浪声舒缓且宁静,如同她镇静温暖的语音一般,透过窗子静悄悄地爬进舱来。“等到了岸上,我们就一起回家好不好?”在她的蛊惑下,李靖梣紧张的情绪一点一点抚平,但也没有撤回手来,还是紧紧地抱着她。 岑杙感受到她的依恋,心里像蘸了糖醋似的,又酸又甜。 她的手掌贴着她的脊背一路往下,抚摸着她凹凸不平的骨骼,从脊椎向全身扩散开。心被狠狠地一揪,怎么会瘦这么多?这些日子她是不是都没饭吃啊? 好怕用点力就把她揉碎了,岑杙拍打的动作温柔地像羽拂。慢慢滑下来和她平视。看见那双水满了洇红的眼睛,虽然固执闭着不让她看,却有两滴委屈的水豆子从缝隙里挤出来,挂在湿漉漉的睫毛上。 她心疼极了。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所有恼怒怨恨,所有痛下决心,都抵不过内心深处的那丝希冀,那丝屡屡求而不得的发自内心的在乎。 她只是个平凡人,不会奢求所爱的人为她放弃什么,她只想要一种不需要权衡就能简单做出取舍的在乎,这样她也不会时时刻刻感受到在这段感情中轻易就被舍弃的命运。 为此,她固执地将自己隔离出她的禁区,不去挑衅她所固有的一切,以为这样就能维持住她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平衡。可现实却总是,她在一端苦苦较劲,一旦天平倾斜,她无一例外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她也会累啊,也会失望,也会咆哮,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同样一个麻痹自己的梦。时而殚精竭虑,时而战战兢兢。她也想要别人为自己奋不顾身一回。但当真的见到了,内心深处的震撼和伤痛远远大于了当初的乞求。 究竟有多糊涂才能忍着伤痛亲手把心爱的人推开?面对着这样倾尽所有的李靖梣,流露出与她本质截然不同的伤心和软弱,这就是她一直向往得到结果的吗? 这样代价换来的看重又有什么好乞求的的? 想到这里,她就再也难以坚持原本的立场。 那抽吸声显示她是醒着的。岑杙朝她靠了靠近,睫毛即将撞上她的睫毛。李靖梣往里抿得唇更紧了,却没有退缩,经过调整的呼吸里有明显压抑的情绪。 “绯鲤,你知道你没来之前,我躺在船舱顶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好后悔。”她忽然说,喉咙里带丝哽咽,几乎要哭出来,“我好后悔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好后悔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伤害。我……不是真的想和你分开,只是,只是……”她不知如何尽述那段时日的煎熬,时至今日,那些伤害虽然已经结了疤,但淬炼出的记忆,就像一把刀子,每每将她一层一层地剖开来,袒露底下鲜血淋漓的白骨。那种感觉是犹如凌迟一般的痛,没有止境的心灰意冷。就像回到小时候,得悉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不会把她抱在怀里一般。无法逃离,也无法排遣。 耳际传来的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对不起”。 岑杙楞了一愣,瞪大眼睛略茫然地将她看着。那双终于肯睁开的红透的眼睛里荡漾着她最渴望的慈悲和柔情。伸出手来触摸到她的脸颊,替她刮掉眼角那滴悬而欲坠的珍珠。 岑杙不再试图解释什么。所有的伤心和委屈,都抵不过她发自内心的关怀。将自己埋首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没有人知道她想念这个怀抱已经多久了,那些受过的伤害和无助的灵魂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袒露在人前,不需要克制,也不需要隐瞒,只是尽情恸哭。 “对不起……” 李靖梣重复说着之前没有机会说出的这三个字,心脏随着她恸哭的肩膀阵阵抽搐,揪心的疼。在感情的世界里,她早已穷困潦倒。岑杙是她唯一仅有的,可以抓住的温暖。但也是,被她伤害最深的那一个。除了对不起,她再也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来抵消她所造的罪孽。 “岑杙,你娶我吧!” 岑杙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闻言立即静止了,有点懵地从她怀里翘起来,瞠目看着她。似乎刚才的话没有听清,想要确认,“你……说什么?” 她便又重复了一遍,没有躲闪,没有迟疑,也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只有近乎冷静的痴迷。 ※※※※※※※※※※※※※※※※※※※※ 上一章,最后一段四个家族的当家的描写,改了一部分。添了朱家当家的焦虑的描写(因为他知道李靖梣在船上)。幸好字数不多,可以回头看看。 ————2019.9.25修改———— 李靖梣醒来喊得是“花卿”,不是岑杙哦!岑大人要抑郁了! 缔结婚约 岑杙一瞬间从大悲到大喜, 但她仍然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犹不敢相信似的, 忐忑地问:“可是……我们不是已经拜过堂了吗?我还发了誓呀……”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次不算……” “不算???” “……正式的。”李靖梣瞧她被逗得一惊一乍的, 破涕为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有些害羞地划着她的袖子:“都没有聘书,也没有合卺酒。” 岑杙眨了眨眼, 知道她说真的了。摸摸自己的脸,确认这不是梦,继而咧着嘴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虽然没有合卺酒,但是有美人归啊!” “什么美人归?你又胡说。”疲倦但娇嗔的声音传来。压在她的锁骨上,撩得人心痒难耐。 岑杙眼里都是笑, “你不是归到我怀抱里了吗?怎么不算美人归?……绯鲤,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五年前,她有过一次当驸马的机会,当时她想如果皇帝老儿肯把大公主嫁给她,那她铁定赖在京师不走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皇太女当时是和离的状态, 也不会嫁给自己这样一个没权没势看不出前景的小状元,她又不像卢王、象王那般缺钱。所以得知自己被某个公主相中, 唯恐避之不及马上逃之夭夭。 因为没希望, 所以根本不会抱幻想。名分这种东西, 有固然是好,没有也无所谓。在这些方面自动回归佛门弟子的岑大人,其实也有自己的无奈。在这段感情里,李靖梣始终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一个,谁让人家的枝儿太高了,像婚姻这种大事,如果高地儿的人不首肯,她洼地上的蛐蛐跳再高,也是瞎吱吱。只能等人家来俯就。这是某些自视甚高的人,想否认都没办法否认的事实。 但如今李靖梣自己主动提出来了,虽然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心血来潮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岑大人已经乐得没边了,连鼻涕都来不及擦,生怕她会反悔似的,又扑回她的怀里,“你没蒙我吧?绯鲤。” 李靖梣被压得喘了一下,眼里融着宠溺的笑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岑杙刚要欢呼,她话音一转,补充道:“五年。五年后我三十岁了,你要来娶我。” “啊?”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岑杙一瞬间拉长了脸。 李靖梣翻了个白眼,把她张大的嘴巴强行托拢了,“啊什么啊?娶我你不高兴吗?” “高兴——”岑大人瘪着嘴郁闷地哼哼,早就料到不会这么容易。 但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五年就五年,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好。想到五年后她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李靖梣,心里马上又美滋滋了。 “绯鲤?为什么?” 李靖梣抱着她,“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要招我当驸马?” “这个啊——” 岑杙满怀期待地将她望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幅郎情妾意,投怀送抱的画面,不由心旌摇荡。皇太女撇她一眼,泼冷水道: “没有为什么,只觉得你年纪快到了,也该停止胡闹了,最好有人拴着你,不然早晚就要翻天!” 后半句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 “……” 没领会上层意思的岑杙,还试图抵赖,“什么啊?我哪里胡闹了?你看我这张脸,能和‘胡闹’连在一块吗?” “哦——你不会是嫌弃我了吧?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拿下巴去戳她的锁骨,戳得对方咯咯笑。一边闪躲一边往下滑,把人按在怀里控制住,“好啦,别闹了,刚还说你呢,马上就表演给我看。” “其实呢,是这样的,”她温柔地抚着岑杙的鬓发,“我想有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的,真正的家。”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时玉瑞国皇太女李靖梣与左副都御史岑杙约为婚姻,五年为期,缔结夫妇。一定已后,两不休悔。今立契书贰本,各收壹本,日后为照。时在旁朱伯县主朱沐蓝知契约。可为人证。清和二十七年三月十四日,李靖梣、岑杙于朱家船上立。” 朱沐蓝郑重地将契约书宣读完毕,透过纸缝瞥了眼对面二人,一个激动地难以自抑,一个却装得特别沉稳。她朝那位乐得快开花的岑状元暗暗吐槽,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啊,连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有了这份契约,从此以后,你再想娶妻、纳妾、勾三搭四,你就等着被修理吧。 “好了,如果没有异议,你们就签字画押吧!” 朱沐蓝把两份写着相同契约的契书分别交给二人,岑杙用还颤抖的手,郑重在契尾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上手印。瞥了眼李靖梣,气定神闲地书写画押,加盖印章,脸上毫无波动。她深深吸了两口气,试图压制砰砰的心跳,可还是不能自控,暗自腹诽,真是同人不同命,她心脏都快炸了,人家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写好了自己这份,互相交换,又在对方那份上同样写下名字。完毕,双手交给朱沐蓝。后者把两份契约折叠,折缝合在一起,用笔骑缝写了个“同”字,搁笔宣布:“一式两份,‘同’字相合为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印章,哈了哈气,用力盖了上去。 李靖梣抽着嘴角,“‘同’字相合即可,何必再盖自己的私印?” “嘻嘻,如此值得庆贺之事,我怎能缺席,昂!” 岑杙无语,暗忖这人也太不见外了,这种事情都要横插一脚,她还从没见过比自己脸皮更厚的人呢,敢和李靖梣没大没小,她们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未来的越王妃。小时候,我随母亲省亲,意外落水,她曾救过我性命。你可别小看这个印,这是她支持我们的承诺。她本不需要牵涉进来的。” 岑杙一听是李靖梣的救命恩人,顿时对朱沐蓝肃然起敬,“救命恩人啊?原来如此。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哼,”她寡淡一笑,“救命恩人就非得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吗?” 岑杙瞧着她那不屑的神情,俨然是不需要的,连忙狗腿似的摇头,附和她的观点,“当然不需要!” “哼,再说,天底下救命恩人多了去了,陋巷有,朝堂也有,多如牛毛,就只许你有,不许别人有?” 岑杙不说话了,暗忖我哪里有不许别人有了?其实她也知道,这根本不是许有不许有的问题,是李靖梣心里不爽自己的旧情人占着一个救命恩人的位置,拐着弯讽刺她而已。 岑杙理亏,自觉哄着,“我不是这个意思么,我的意思是,得好好感谢人家。不然,我哪有这个福气见到你呀。” “哼!”李靖梣这才收了挖苦的神色,自顾自地将契约按原有的折痕叠好,放进随身的锦囊里,又把岑杙左右倒腾不好的契纸夺过来折好,动作很大地揣进她的怀里。 岑杙又心疼又好笑,“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她冷笑。岑杙抿了抿嘴,暗忖,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但不能说出来。 李靖梣岂是允许她人非议的存在,很快就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姿态,捏着锦囊幽幽道:“你可看清楚了,白纸黑字,不能反悔。若你将来移情别恋,就意味着违反契约,到时候可任由我处置。” 岑杙笑了,爱惨了她这轻嗔薄怒、赏罚分明的样子。刮了下她的鼻尖,“这个你放心,若要我对你移情别恋,除非到下下辈子。” “哼,别太自信,不要忘了,你是有前科的。” “又来了……”岑杙没话说了,小声嘟囔:“还没完没了了!什么叫前科啊?话说得这么难听,小心眼。” “你嘀咕什么?” “咳,没什么,我肚子饿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李靖梣却似还没尽兴,讽刺道:“我原来以为你是迷途知返,没想到你只是单纯得移情别恋。” 岑杙很不理解她这罪名的由来,“从何说起啊?” 她皮笑肉不笑道:“她长得像中原人不是吗?” 岑杙回味了一下,突然就很想笑,“哦,原来在你心里一直以为,她长得像红眉毛绿眼睛的异类?所以,我喜欢上你这个‘正常人’算是迷途知返?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快让我亲一口……” “你起开!我要是早知道你……呜本性见异思迁……呜噜噜……混搭你……嗯!!!” 岑杙快要笑死了,打算把这个好笑的事情跟樱柔分享。向朱沐蓝打听了樱柔和小庄的所在,忙走过去拍开舱门。 开门的是樱柔,她似乎很累,眼睑下满是浓重的黛青色。嘴唇略有些白,看岑杙的眼神也没有以前那般亲切、柔和,只是透骨的疲倦。岑杙马上收敛了笑容,“脸怎么这么苍白,没睡好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来了?小庄还没有醒,昨晚一直在吐,我照料了他一晚上,他三更才睡下。”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 “吃了点东西,好多了。” 岑杙点了点头,朝里望了望,小庄正呈“大”字形躺在床上,把整个床铺都占了。而这间船舱里并无别的地方可以休憩。她脸上的倦意不用问,就是一宿没睡好造成的。 “你来是……?” 岑杙早已忘了来时的初衷,没话找话道:“我来是同你说一声,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上岸后,我可能要留在渔洋处理一些海务。所以……”她没再说下去,自己也感觉到气氛奇奇怪怪了。 “哦,那我就不陪你了,出来好几日,外婆该等着急了,我想早点回去。”说完就要把门关上。 岑杙连忙伸手挡着,“我不是这个意思。”瞧见她身子虚晃了两晃,“那个,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船上有大夫,我叫……” “不用了,我从小便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的不用了。”她勾了勾嘴角,笑得很是客气和勉强。 但越是这样客气,越让岑杙心里不是滋味。 “你真的没事吗?你,有事一定要说啊!” “真的没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对岑杙的啰啰嗦嗦略无奈,“你还有事吗?” 岑杙摇摇头。门毫不犹豫地从里面关上了,万物归于寂静。岑杙吃了个闭门羹,在原处愣了半晌,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再联系她这几天的表现和方才反常的神情。惊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巴掌。 对于樱柔,她只是遗憾和歉疚而已,她们是和平分的手。按说不该再有什么牵扯,但那些曾经的许诺不是想忘就能忘干净的,正如李靖梣所说,那些过去的早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无法从整体中切割出去的。或许是她做错了吧,明知不能切割,就该狠心不再靠近。 想起这些,她的脸上就火辣辣的红。真的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得一声,响亮又清脆,也不管谁会不会看到了。 而在舱门内,樱柔背靠着门板,整个人虚脱似的缓缓滑了下来,抱头蹲在地上,脸上的肌肉由痛苦到扭曲,又到哭泣,全都淹没在无声地悲咽里。原来,一切的一切,真的已经回不来了。 五年之期 “哟, 准妹夫这是给谁打耳光哪?不会是为义妹吧。”远远的, 朱沐蓝将岑杙的举动瞧了个一清二楚, 眼珠子一转,瞥眼她那义妹, 装得还挺淡定的,要是脸色不那么臭的话,她也勉强信了。 “哼,说实在的, 我信不过她。”朱沐蓝干脆直言了:“五年,黄花菜都凉了,你能保证这位桃花少爷对你不变心?哼,壮年人的秉性和少年人的情怀差得能隔开一个太平海。同样一段感情,你放在二十岁可以不顾一切, 放三十岁就得权衡利弊, 结果截然不同。前车之鉴就在不远,你可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那你和小越王呢?不也相隔了很多年?” “我们?”她无奈道:“我们是有客观原因在的,谁让他八年前先死了大哥,六年前又死了亲娘,三年前又死了奶奶, 两年前又死了乳娘, 现在连太后都来插一杠子……你懂得,我说得是那位太后。丧期一年一年地长, 不是我咒他, 下次指不定还会怎样呢!我能怎么办?我早就习惯了, 只能自认倒霉。” 朱沐蓝想起这个就是一肚子苦水,谁让她夫家亲戚这么多呢!还都是来头大得不得了的顶天的亲戚,去一个就要服一到三年的丧,不能嫁娶,不能婚配。生生把她从小姑娘等到老姑娘。 “但是,我也不瞒你,这七年来,我们的确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我的心境也的确与当年不同了。当年的我可以不计得失为了心爱的人上刀山下火海,现在我只愿为了自己而活,这些差别你可曾看着了?” “何况,我们的婚约是有国法保障的,皇上当年亲自指得婚,李靖杉他敢负我,就是自请死罪。而你们呢?就凭一份没有任何保障,永远无法公之于众的契约,你就想栓住她的心?妹妹,不是我说你,咱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能不能不这么天真!” 朱沐蓝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句句痛击在她的要害处。李靖梣知道,她向来不肯向人谈及自己的私事,只不过因着自己是她引为知交的好友,才肯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她心里岂会不明白,但是……她从怀里拿出那锦囊,脆弱的指尖细细摩挲着,想了又想。 “可我,没有别的退路了,我必须要保护她。” “可这算怎么个保护法啊?你觉得她会感激你吗?她不恨你就不错了。这样费劲心力的保护,又有什么意义呢?”朱沐蓝到底是为她心疼的,语气不由轻缓了些。 “如果换了是我,即便前面有再大的危险,我也不会把心爱的人放开,死也要死在一块。我才不要便宜别人呢!” 她瞅着还定在那儿的岑状元,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她希望眼前人能快点把脑子转回来,不要去走这条漫漫无际的孤独的路。在困难来临时,应当有个人同她站在一起,倒也不是要求对方必须同生共死,但那份安全感和归宿感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沐蓝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愿意对你说真心话。” 听着她终于肯松口了,朱沐蓝总算看到了一丝曙光。 “然后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朱沐蓝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 “嗯。从前有一户人家,有一天家里忽然遭了大水,一家人拼命往山上赶。但是水涨得很快,一家人相继被洪水吞没,最后只剩下一个女孩。女孩拼命地往山上爬,顾不得休息,但洪水还是很快淹到了她的腰。她筋疲力竭,挂在悬崖下,再也爬不动。当她抬头往上看时,悬崖上伸出一朵美丽的石莲花,比她见过得世间任何一朵花都美丽。白得像赤阑桥上那让人一眼动心的雪,雅得像万树桃花中的那一株特立独行的梨花白,她的根须好长,一直垂到了她的手边,像是专门来拯救她的。女孩以为自己得救了,兴奋地抓住根须,往上爬。可是那石莲的根太脆弱了,女孩爬了没多久,她便断了,女孩险些掉进了海里。 没了根须,石莲很快就会死。但是女孩如果不抓着根须往上爬,洪水淹上来,一样会死。为了求生,女孩不得不抓着根须往上爬,每上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她。 就当她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谨小慎微顺利到达山巅,而不损伤石莲一丝一毫时,现实给了她一次迎头痛击。女孩养得鹰飞过来啄伤了石莲,女孩看到石莲在崖壁上流下的血,不敢再往上爬。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当她想要回头时,发现,身后已经聚起越来越多的落水者,他们都在簇拥着女孩往上爬。当中,有女孩从小认识的伙伴、有一心呵护她的亲友、有理解她支持她的知己、有指引她向上的老师,有品德高尚的夫子,也有十恶不赦的囚徒。女孩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只能继续往上走。眼睁睁看着石莲被扯得遍体鳞伤,沿途上来的猫儿狗儿,将她的根须啃食得深可见骨。终于,石莲花的根须一根根断裂,在她面前衰败枯萎。女孩终于爬上了山巅,但此时她也一无所有了。没有家人,没有花,没有爱她的一切,也没有她爱的一切,于是,她在绝望中跳下山巅,死了。” 朱沐蓝瞠目结舌地听完这个略有些压抑暗黑的故事,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你是说那个女孩就是你,而那朵石莲花是岑杙?那么那只鹰是谁?还有猫儿狗儿的?”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在的位置。对我而言,是极大的诱惑。我了解自己的秉性,为了达成目的,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利用她。一旦利用,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全身而退。我不能。也不会,再让她有这个机会。沐蓝姐,你能理解我吗?” “……”朱沐蓝已经完完全全被震惊到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平日待人极为冷淡的李靖梣,内心深处会有这样强烈的情感。比这情感还要强烈的是她非同常人的克制和理性。 她已确凿无疑地表明了,她不是不想要岑杙,只是不能现在这个时候要。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选择用克制和冷静来暂缓这段感情。这种克制和冷静无疑会给她带来空前的威信和凝聚力,会让追随她的人更加愿意为她效死。但同时也会形成一道不可跨越的屏障,让身边的人更痛苦。 她无权过问李靖梣的任何抉择,毕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她一介女子能够做到如今这般,举足轻重,不可忽视。必然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压力。 只是未免太苦了。 “所以,你给自己设定的期限是五年?但你确信五年后,那个人还会在原地等你吗?”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假如一切都像她所设计的那般顺利行进。固然过程惨烈了些,但只要结果是好的,也不失为先苦后甜的一桩美事。可是能吗? 在她看来,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李靖梣性情坚忍,低调务实,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儿女私情的痕迹。连婚姻都是公式化地完成,没让任何人操心。李靖杉家那个古板要命的老王爷去一趟京师回来,提到她赞不绝口,称她是“皇子中第一人”,心服口服。她毫不怀疑她能把这段感情坚守到死。而恰恰相反,这位岑状元的风流逸事,早已传得举国皆知。自诩李靖梣唯一知己的朱大小姐在得知皇太女倾心这个人的时候,是相当看不上她的。这就好比天鹅和癞蛤-蟆看对眼一样令人匪夷所思,虽然,不得不承认,那只癞□□确实长了一张传言非虚的脸。但也是正因为这张脸太过妖孽,徒惹是非,朱沐蓝打心眼里怀疑她能坚持住本心。 她一度以为李靖梣是被礼教压抑太久了才做出的不理智行为。但事实已经证明了,她们不仅互相倾心,甚至愿意为对方去死。她由最初的排斥到如今的理解,也算经过了不小的挣扎。但李靖梣如今的决断又让人看不懂了。 她摇摇头,“我不确定。但我晓得,如果注定要失去她,最好从今天开始。而不是多年以后。沐蓝姐,你能明白我吗?” 朱沐蓝知道她再难以改变初衷,只得叹气,“我明白没用,关键是她得明白。你就是太冷静了,凡是想得周到,就是做法欠火候。这样很伤人的你知道吗?” 她忽然对岑杙充满了同情,“让我猜一猜,那份契约并不是让岑状元日后拿出来兑现的,而是让她在漫长孤寂的五年之中,聊以□□的唯一寄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东宫是个重信守诺之人。但凡发过得誓,必守,立过的言,必践。从未反悔。我说得对吗?妹妹?” 她看着对方眼中模糊的晶莹,不忍再责问,只是替她感觉不值。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局中之人应当如何?也许,这就是每个王者必须背负的命运吧! 李靖梣为岑杙剥了一只龙虾,从虾鳌到虾尾,都剔得干干净净,认认真真,亲手将白嫩的虾肉夹进她的碗里。朱沐蓝旁边一直红着眼睛,岑杙奇怪地将她看了又看,“朱姑娘,你怎么不吃啊?” “呵,吃饱了。”朱沐蓝没胃口道。 岑杙疑惑地眨眨眼,明明没瞧见她吃啊,怎么会饱了? “你真的不再吃一点吗?很好吃的。”岑杙有心拉近一下她们的距离,毕竟救命恩人呢,得好好报答的。这时,又一勺子虾肉送过来,好像要堵住她的嘴似的,岑杙不得不先吃完再说。 李靖梣掰她回头,替她抹了下嘴,也挑眉看着朱沐蓝。 朱沐蓝无趣地撇撇嘴:“我不忍看这人间惨剧了,你们自己吃吧!我先走了。” “她……好奇怪!” 岑杙挠挠自己的脸,觉得心里怪怪的。 “别管她。让我看看你的手。嗯,伤口已经愈合了,让我看看,现在可以做多大的动作?” 岑杙见她捏来捏去的样子,咳了一声,幽幽比划道:“给虾剥衣裳目前还不可以,给人剥衣裳倒是还行。” 李靖梣听她这流-氓式的话,脸蹭得一下红到了耳根,但仍强自镇定,瞪眼咬牙道:“你皮痒了是吧?” 劫后余生 岑杙嗤嗤地笑起来, 像做了恶作剧讨了便宜似的, 笑得眉毛都飞起来了。李靖梣无语地瞅着她, 最后也被带得好笑起来, “好了, 别再闹了,真是。快点把剩下的吃完。方才不是还嚷嚷着饿吗?” “那你喂我。” 李靖梣翻了个白眼,伸手去剥虾壳,嘴上却说着相反的话, “喂你做什么!整天不住嘴,没有一刻正经!” 岑杙挪着板凳朝她坐近了些,身子倾过来,下巴就快抵到她的额头。 “你干什么?”李靖梣警惕地一扭。 岑杙笑容和煦地托着腮,眨巴眨巴眼, “你都说我不正经了, 那就亲你啊!” 李靖梣蓦的红了脸,快速刮了一勺子虾肉塞她嘴里,“吃你的大虾米吧!” “呜!”被堵上嘴的岑大人仍旧不肯消停,“嗯,真是不解风情……” 饭后, 二人在船上消食。因甲板上人太多, 好不容易挤到船尾,就在尾舷处找了个僻静位置, 吹吹海风。海面的风平浪静几乎让人忘记了昨夜的惊涛骇浪, 死里逃生的两人并肩站在船舷上, 背着海风,心里各有一番庆幸。然后说起之后的打算。 岑杙问:“上岸后,你同我一起走吗?” 李靖梣沉思了一下,摇摇头:“不,我去舅舅家。” 岑杙有点失望,早就猜到她不会和自己一起走,想到即将面临的分离,心里很是不舍。 李靖梣像有心事似的,竭力避免去正视她的眼睛,故作轻松道:“你呢?上岸后去哪儿?” “我啊?”岑杙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嗯,我打算先去看看月流港的情况。下午有空就带樱柔去认识几个朋友,等这边事情一了,把她送回去,就可以大功告成启程回京了。” “你……不打算带她回京吗?” “想什么呢?”岑杙刮了下她的鼻子,笑:“我带她回去,那成什么了。会连累她名声的。” 李靖梣缩了下颈,还是没躲开她的手指头。心情莫名轻松下来,捂着鼻子嫌弃道:“说不定人家希望被你连累呢。” 岑杙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起来,“绯鲤,你不要看轻樱柔,其实,她从来没有想介入你我的意思。有些事情,已经回不去了,她也晓得的。她和你一样,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不会因为得不到一个人,就心生怨怼。在她心里,我属于她仍在凭吊的过去,却并不属于她渴望新生的未来。这点,你明白吗?” “她她她,你还挺了解她的?分析得头头是道。”李靖梣虽然明白,但心里仍旧不舒服。 岑杙无辜道:“我这么分析,还不是怕你心里有什么。其实,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怕她到玉瑞是为了讨要什么。后来接触过,我才知不是。她虽然脆弱,但并不执着。这点可比你我强多了。” “哼,没有做贼心虚,你怕什么?” 岑杙瞧她又揪着自己一个无意中说得词不放,无奈了,“我怕你误会还不成么。” “哼。”对于她的讨好,皇太女始终不给笑脸,心里又计较她说对方比自己强,这简直就是当面揭她的短,即便她说得都对,也是站错立场了,很难不让人生气。反映在言语上,就是处处针锋相对。 “你说她不是为了讨要什么,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 岑杙耐心解释:“很简单啊,如果是的话,她早和棉杲一起进京了。而不是在丹阳拖了三个月才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一点消息。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故去了的。” “你很委屈啊?”李靖梣斜睨她一眼。 “没有,没有。”岑杙很识相道:“我哪敢有啊?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是不是想说这句?” “哼,她既然找过来,说明她还是在意你的。” 还没完了,以为自己故意把语气放平,脸色装得很大度公允的样子,岑杙就听不出其中的危险了,那她这状元白当了。 “噢,照你的意思,找过来就是在意,不找过来就是不在意,那你岂不是早就对我不在意了?”李靖梣没想到她反将一军,噎了好半天没说话。 还是岑杙瞧她要生气了,赶紧张开胳膊将人圈在怀里,“嘻嘻,其实我知道,小侯爷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探子?你心里一直在意着我呢。” “哼,你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李靖梣仍旧嘴硬,倒也没有闪躲。下巴在她肩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脑袋一歪,枕好。 岑杙笑得眼睛都快没有了,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念叨:“话说回来,我觉得他有点以公谋私哈。竟然趁机勾搭顾青。你是没看见他在顾青跟前那副狗腿的样子,为了赖在人家家里,竟然跟仆从抢事情做。在我面前马上又跟个大爷似的。撵也撵不走。” 李靖梣微仰起头,一只手攀着她肩膀,另一侧的手指戳着她的腮颊,把她推到自己脸前来,“停,岑御史,你有没有发现,你进谗言的样子,很像书上那些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奸臣?” 岑杙不说话了,瘪着嘴很委屈。李靖梣板脸半晌,终于忍不住“嗤”得笑起来,抖着肩膀,“好了,谁叫你老是这么飘,不让人看着你,我不放心啊。” “至于,你说得靖柴对顾青有意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的态度是,不支持不反对!” 岑杙撇撇嘴,“嘁,要么支持,要么反对,怎么跟朝中那帮老油子似的,搞什么中间派啊?虚伪!” “你说什么?”李靖梣气得磨牙。 岑杙受惊:“呵呵,没说什么。” “哼,岑杙,”她眯了眯眼,很是认真道:“我觉得,你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胡说八道,被人扔海里头喂鱼。” 岑杙无辜:“什么哦~” 李靖梣不理会她的故作可怜。自顾自地解释:“我说不支持的原因,自然是靖柴的婚姻没办法自主,得看皇帝的脸色。从这点上来说,对顾青是不公平的。我不反对的原因是,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他为了这段感情宁愿舍弃荣华富贵,那我除了祝福没法再说什么。说到底这段感情的决定权在顾青,如果她不点头,戏台子搭再高,也是没办法唱戏的。” “但她目前还把心栓在你身上。能不能解开,要看靖柴的造化。对此,我持悲观态度。” 岑杙听她这一本正经的分析,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还就悲观了?那我也表个态,我支持顾青和小侯爷在一起,前提是她们彼此心意相通。我绝不会阻拦,还会一力促成。对此,我持乐观态度。” “你倒是怪大方的。但别人的事,你最好少管,免得给我引火烧身。” “哦。” 李靖梣忽然若有所思起来。 “怎么了啊?”岑杙觉得她有点古怪,脸色一变一变的,让人捉摸不透。 “岑杙,你这趟回京是不是就是独身了?” “嘻嘻,你怎么知道?”岑杙一副讨功邀赏的样子,不晓得李靖梣的八爪密探早就把她的行动扒个底朝天。 “那……京城的媒婆岂不是要把你家门槛踏破了?”她的手指头在岑杙锁骨那儿一圈一圈绕着,撩人得很,语气却有点飘乎。 岑杙向前一探,嗅了嗅她前面的空气,“我是不是闻到醋味了。” “找打你!”李靖梣被逼得后仰,作势要打,可巴掌拍在肩上一点都不疼。 “嘻嘻,你就放八百个心吧,我可是有主的人啦!媒婆敢踏进我家门槛,我就用扁担把她们打出去。”岑杙意志坚定地表态。 李靖梣挑眉睨了她一眼,“若是卢王和象王呢!你也敢把他们打出去?” 岑杙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俩秀逗王爷,心里还有点阴影,“不是吧,这都多少年了,他们的女儿早出嫁了吧?” “这可说不准,他们是我的本家。本事没有,能生倒是。就说象王吧,待字闺中的女儿,少说也有一打!他要是招你当上门女婿,你敢不答应?” “呵呵,这你放心。如果我前夫人是‘因病过世’,我怎么着也得给她‘守节’个三年吧!他们还能强人所难不成?何况,皇帝的上门女婿我都不做,做他家的?”旬又改口表态度,“嘿嘿,当然,现在做皇帝的上门女婿,我可是一百个乐意。” 李靖梣白了她一眼,没在说什么,心里却有了一番计较。 这时,岑杙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瞧,有船过来了。” 负责打捞的船只已经相继出海。为了掩护李靖梣不被发现,朱沐蓝命福船避开月流港,绕到南岸的星斗湾靠岸。岑杙也蹭了便宜下船,不过,她却是稍一整顿,便沿海岸线直接去了月流港。 分开前,李靖梣告诉她,会在渔洋镇停留一天,明日一早返京。对于此次风暴对东南渔业的影响并未多言。关于东宫是否会和朝廷联手更是只字未提。岑杙曾试着开口提此事,谁料她几句话就绕到别处,似乎无心过问。 倒是纪文奎一见到岑杙,就说起此事事关重大,可能要捂不住了,不弹劾都不行。但问题是,“海家提前听到了风声,收紧了羽翼,这次一条船也没出海。单弹劾冯家、朱家对我们用处不大。皇上的意思,要么不翻脸,要翻就要拿住对方的痛处。如今可难办了。” 岑杙暗忖:这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脸上却笑眯眯的,“纪大人莫要心急,容我先调查完了月流港的损伤情况,咱们晚间再议如何?” ※※※※※※※※※※※※※※※※※※※※ 考虑到晋江不能看评论了,怪郁闷的,就不再写悲剧了。架构调整后,反而觉得更顺了。哈哈~下章走剧情,继续甜 ———— 清理出一个微博:地絮2019 会把评论截图搬上去,这样就能看评论了。 真名士也 月流港损失很重, 这次出港的大小船只统共一百八十多艘。在风暴来临前安全返回的有一百三十多艘。约五十艘海船至今未归, 下落不明, 这其中还不包括一些未上报的民间私船。这部分船只安全性差,很难抵御那样级别的风暴, 多半是有去无回了。目前只能寄希望于未归的船只离海岸线较远,还未来得及返航了。 李靖梣坐在密室中,听着国舅夫人充满唏嘘的汇报,前些日子收到东宫递来的消息, 叫他们短时间内不要再有行动,并且把以前拖而未决的账全都处理了。国舅一家很是不解。如今朝廷的巡查御史到来,他们才明白过味儿来,后知后觉殿下的英明决断。 海家在先皇后发迹前只是渔洋县的普通渔家,和动辄能追溯到清宗辈的功勋外戚相比, 他们的根基实在孱弱得可怜。当年老国丈在世的时候, 家里的子侄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本有机会走仕途,但先皇后以外戚不宜掌权为由,否定了他们出仕的打算,改走商路。 三十年的风云变幻, 多少外戚荣光一时, 最后都落了个身名俱灭的下场,只有不涉官场的海氏留存至今, 慢慢在商场上积攒出了一点实力, 能够确保家族衣食无忧。足可证明, 海皇后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所以当国舅和国舅夫人听到李靖梣说,要带几个子侄上京谋些事情的时候,二人的脸色绝非是喜悦。 海国舅本来想发言的,习惯性地看了眼国舅夫人。国舅夫人也看了眼海国舅,给他递了个慎重的眼色,海国舅干咽了口唾沫,谨慎道:“只怕,只怕家里头那些小子,不是当官的料……” 李靖梣平静地直视着这位舅舅,年过五旬早已是鬓发斑白,说话谨小慎微,明显中气不足,大概是常年带病导致的。 “要不,要不,我去问问他们。”见李靖梣没有表示,海国舅立马颓了。 倒是国舅夫人“咳”了一声,笑着对李靖梣道:“殿下有心栽培母家,我们自然感激不尽,只是,咱家那些子侄都闲散惯了,只会做生意,不会当官。遇到当官的都怵的,妾身担心他们资质鲁钝,会给殿下添麻烦。” 李靖梣并不认同,“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日后加以历练培养,必成栋梁之材。舅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国舅夫人笑得慈眉善目的,“既然殿下抬举,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这些小子能够追随殿下,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望殿下日后多加锤炼鞭策,不求通达显贵,只求能给殿下多个助益。” “国舅夫人果然名事理。” 从密室中出来,海国舅一脸忧心地附耳夫人,“你怎么就同意了呢?咱家那几个小子,当官能成吗?” 国舅夫人瞪了他一眼,“不能成也得成。你还没看出来吗?殿下这是要建立自己的势力,所以必须要用信得过的自家人。” “可是先皇后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了。先皇后当年朝中有太子,太子身后有皇上,还有太傅和百官,皇太女背后有什么?几乎什么都没有。本来有个驸马的,结果也没了。和北边的关系名存实亡。她要不提我都替她急了。现在好了,去了我一块心事。” “你有什么心事?” “我问你,从老国丈到你,咱们才历了几代?” “两代。” “那你觉得还能撑过几代?” 海国舅认真地想了想,伸了俩指头,“两代。” 国舅夫人鄙视了他两眼,“你还挺看得起自己。如果东宫没了,咱们也就在这一代了,你还想有两代。” 说着转过回廊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你去把几个爷家的小子都叫来,咱们都好好张罗一下这件事,把那些不成器的先剔掉一波。对了,别忘了叫上三爷家的音书。” “叫音书丫头做什么?丫头也能当官?” 国舅夫人闻言横了他一眼,“我倒是想留她下来打点咱家的生意,可是事得分轻重缓急,东宫要没了,咱家也没生意可打点了。放心,殿下会给她找到事情做的。” 正厅里,国舅爷和国舅夫人上座,二国舅、三国舅、四国舅,分列下座。一窝小的按照高矮个在厅中排成两排,皆茫然无趣地瞅着一圈表情严肃的长辈,后面几个还在窃窃私语: “今个是要召开宗族大会了吗?怎地这般隆重?”“不知道哎,我才在被窝里睡觉呢,就被老娘揪出来了。”“应该不是,枝安哥哥没来,在外头算账呢,他是长孙,宗法大会肯定不会缺席。”“宿关哥哥也没来,不知道是不是陪他小媳妇去了”“但是大伯母表情有点吓人哎,不是宗法大会,把大家聚这么齐要干什么?”“不会是谁又犯了错,连累了我们吧?” 国舅爷看看底下那些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子侄,越看越碍眼。 下巴抬抬,拿手敲桌子,“怎地这么没规矩,大人没发话,小子就底下窃窃私语,成何体统?” 但他在家中一向听国舅夫人的,导致他在小辈中也很没有权威,话一发下来,众小辈都齐刷刷看向国舅夫人,看到她首肯,这才正经地摆好了样子。 “看来,咱们家真的要正一正家风了!”国舅夫人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忤逆”夫君,维护她所钟爱的小辈们,反而附庸了他的意见。 堂下小辈们一脸惊讶的同时,国舅爷却是大感重振夫纲的得意脸。 威风凛凛道:“你们有谁知道怎么当官吗?” “我知道!我知道!”堂下小辈们纷纷踊跃举手,其中一个十四五的少年,忽然挺起了胸膛,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只见他一撩袍子,张着手臂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像这样,走啊走,走啊走,像不像咱们知县大人。”他那副滑稽样子,引得一众小辈哈哈大笑起来。 “不对,不对,知县大人不是这样走的,”另有一少年站出来指正,用双手在腹前勾勒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形状,“他是大肚子,应该这样走,这样走。” 说着仰起后背,摆出并不存在的大肚子,下巴朝天上,也张着手大摇大摆走起来。众少年又笑闹成一团。国舅爷刚刚积累的一点权威马上又失去了,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国舅夫人一拍案,“永夜!厌山!你们两个再胡闹,就给我出去,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堂下众人不敢再闹,规规矩矩站好。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堂下那个沉默已久的惹眼小姑娘说话了,“大伯母,别怪弟弟们没学好,您不是常教导咱们要说实话,做事实么?两个弟弟说得正是实话啊!县令大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对啊,对啊,音书姐姐说得对!”小辈们纷纷抗争,集体又沸腾了,“还有那郡守大人,头发都掉光了,像个大秃瓢。当官有什么好的啊?” 国舅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拍拍案子,示意众人安静,主要对着带头的小姑娘说:“虽然是实话,但是不能说出来,要放在心里头知道吗?” “不说出来,那不就是假话了?大伯母要我们说假话吗?咱们生意人一旦失了诚信,谁还敢和咱们做买卖呢!侄女窃以为大伯母所不取。” 眼看着国舅夫人的权威也要丧失,海国舅非但没有感同身受,反而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你们……你们……想造反是不是?我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今天教你们上的第一课,一旦当了官就不能随随便便讲真话。因为讲真话都是有代价的,说不好就会……”她随手做了个切菜的动作,横了众小辈一眼,“你们懂了吗?” 众人虽然似懂非懂,但大伯母的眼神都懂了,反正讲真话没什么好事就对了。 国舅夫人感觉很心累,和丈夫对视一眼,对小辈们的做官的前景一致看衰。 正在这时,管家一溜小跑进来了,先在堂下拜了一拜,“老爷,夫人,县令大人登门拜访了。旁边还有一位御史大人。这位是二人的拜帖。”说着把拜帖递上来。 国舅夫人看过拜帖,立即笑眯眯起来,手指着众位小辈道:“正说着呢表率就来了。你们先都退到阁后去,瞧仔细了,来得这位可是咱们玉瑞的真名士。你们跟着学着点。快有请县令大人和岑御史。” 岑大人刚进大厅的时候,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往四周瞥了眼,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好先随渔洋县令向堂上见礼。引荐过后,岑杙把提前握好的拳头塞进另一只手的掌心,不叫人看出来什么,身子微微前倾,恭顺有礼道:“下官拜见国舅爷、国舅夫人,此番同周大人办差,叨扰贵府,还望二位海涵。” 着红色公服的瘦长身影往那儿一站,端的是眉疏目朗,逸态清举,衬得旁边的县令大人,真如泥丸一般令人捧腹。众多小辈攒头在阁后,瞪着这位新晋御史纷纷看直了眼。 海国舅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了。” “诶~客套客套还是有必要的,岑大人是朝廷里来的人,人家客套这是礼数,必不可少的,你懂吗?”国舅夫人故意提高嗓音,让众位小辈们听着学着——当官的首先就要学会客套,这是敲门砖,虽然显得多余,没有就是不行。 众海家子侄纷纷点头,但目光一刻不离那位岑大人。但有个年幼不懂事的,大声回应起来,“懂了!” 堂上诸人被吓了一跳,听见阁后传来“嘘——”“呜哇——”的声音,想必是众人在争相捂他的嘴。国舅夫人已经没眼看了,就想跑后边把所有人耳朵拧一圈,叫他们聒噪。 岑杙吃惊不小,游移不定地看了眼屏风。国舅夫人忙扯开话题,“二位大人请坐,此番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还能为何事,无外乎丹阳现在那件天大的事。 “是这样的,”县令大人挺着滚圆的大肚子为难说:“今朝渔洋县遭逢大难,渔民伤亡惨重,衙内暂时拿不出这多钱来弥补损失,所以,下官厚着脸皮登门,想向国舅爷借些钱财,以解百姓之急。国舅爷放心,等朝廷拨下钱来,下官会立即归还……” “哦,原来是借钱啊!”国舅夫人脸色一沉,托起茶碗开始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 县令和岑杙面面相觑,心里皆揣摩不定。 过了半晌,国舅夫人放下茶碗,幽幽道:“今天那位秦大人好大的威风,不知道岑大人此番巡查东南渔业,可有无故扣人的道理?” 岑杙知道她可绝不单是要秋后算账,其实是在试探朝廷对东南渔业,尤其是海家的态度。官场就是这样瞬息万变,一旦失了先机,就算原来设想的再周到,也是没有胜算的。在这件事上,李平泓原本想去抓海家的把柄,借以成为要挟东宫谈判的筹码。但可惜李靖梣比所有人都要快一步,看海家如今的部署,显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朝廷先机已失,就少了必胜的把握。不能一招制敌,此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眼下不撕破脸对双方都好。 “呵呵,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今日秦大人所为确实鲁莽了些,慢待了国舅夫人,正打算登门告罪。下官也有御下不严之过,特来向国舅、国舅夫人请罪,还请国舅夫人宽恕则个。”她此言就是不再追查的意思,国舅夫人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国舅爷瞧见国舅夫人的眼色,知道自己此刻又该扮红脸了,摆摆手道:“请罪就不必了,几位大人也是职责所在,大家都是可以谅解的,况且就是留大家在衙门里喝了一会子茶,也不算慢待,是吧?” 国舅夫人这才顺着梯子下来,“嗯”了声,此事算是揭过去了。 “话虽如此,下官还有一良言相劝,不知国舅、国舅夫人能否一听?” “请讲!” “是。东南渔业四分天下,虽然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大族把持近海渔业,不许小民作业,此举既徒增百姓远洋风险,对东南大族名声未必好听。为长远计,不如开放近海海域,让小民亦可就近捕鱼,降低风险。” “岑大人一心为百姓着想,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国舅夫人笑着说,“只是,却未必符合实际。” 岑杙闻言,并不着恼,“请国舅夫人赐教。” “岑大人可知全国吃鱼的人有多少户?” 岑杙想了想,给了一个摇头的答案,国舅夫人道:“玉瑞八千万户人家,能吃得起鱼的,不到八百万户。而天天能大鱼大肉吃的,不到八十万户。岑大人可知丹阳一个县一天能捕获多少斤鱼?” “两三万斤。丹阳沿海像渔洋县这样的县城有近十个,而东南沿海像丹阳郡这样的捕鱼大郡又有五六个。加起来有百万斤,还不一定能分到所有人手上。大人认为,多出来的这些鱼都去了哪里?” 岑杙沉默。 国舅夫人道:“全部被大族消化掉了。东南渔业已经接近饱和状态,就算这样,还有无数人吃不起鱼。相较而言,几乎所有人都能吃得起粮食。但仍然有很多地方的人在忍受饥荒。” 岑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作为曾经的粮商界翘楚,她深知老百姓可以不吃鱼肉,但必须要吃粮食。玉瑞因为饥荒食不果腹的人还有很多,朝廷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开发粮食,而不是搞渔业。在来丹阳的路上,她看到百姓趋之若鹜地去捕鱼,导致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芜,还是很痛心的。捕鱼确实可以让少部分人吃饱饭,并富起来,但要满足大部分人的口腹,还得靠踏踏实实的耕种。 “郡守和县令大人这么做,其实是想劝老百姓归田务农,岑大人也看到了,一次风暴,对渔民的损失有多大,这种风险不是人人都能承担得起的。” 岑杙点头表示领受,“话虽如此,但外人难免不体恤,尤其是渔民那里,终归是有怨气的。长此以往,绝非好事。下官乃肺腑之言,望国舅国舅夫人切莫怪罪。” 国舅夫人微笑道:“岑大人多虑了。这样吧,这次渔民损失,由我海家一力承担。我们拿出五十万两银,就当是对渔民的捐助,县令大人不必归还,如何?” “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县令大人乐得合不拢嘴,自觉脑袋上的乌纱帽终于稳了一稳。岑杙知道要想改变这些人的初衷,是难上加难,现在只能暂时忍下。 这时,感觉自己的袍子被人从背后拉扯了一下,岑杙回头看不见人,转过身来,低头才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孩童站在那里,八-九岁年纪,仰着脑袋看她,问:“你是当官的吗?” “我?是啊!”岑杙笑着俯视他。 “你是来教我们当官的吗?” 国舅夫人连忙喝住他,“自语,别调皮捣蛋,别地玩去,否则爷爷打你板子。” 岑杙失笑,“你想当官?” “嗯。” “当官可不容易,须得经过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你能经受得了吗?” “经受得了。”这时,阁后边一大群小脑袋都拥挤出来,跑到了厅堂中,把岑杙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问她:“你是怎么当上官的?”“你的官大吗?”“和皇太女比谁厉害?”“你见过皇上吗?”“御史是个什么官?” 看着这失控的场面,国舅夫人一个头两个大。岑杙也有点懵了,挨个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几个大一点的小辈都站在外围,倒是温文有礼的样子。岑杙保持着很好的耐心,一直到他们每个人都问了个千奇百怪的问题,才从国舅家告辞,无奈自嘲:“想见的人没见着,引来一帮小孩子,还真是难缠呢!” 身后国舅夫人谆谆教导小辈们,“……这位岑大人今天一出场,就安抚住了月流港上的受伤渔民。你们是没瞧见她当众承诺时的那个风度,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襟怀洒照,令人如沐春风。你们以后要学着点。当官就要当岑大人这样的。”全程被无视的县令大人压力很大地走出国舅府,暗忖国舅夫人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 ※※※※※※※※※※※※※※※※※※※※ 第二遍提醒,看不了评论的,可以去微博:地絮2019 里查看,我会把每章收到的评论截图都放上去。 鱼市偶遇 “哼, 巧舌如簧便是真名士吗?”音书小姑娘颇不以为然。 国舅夫人一噎, 瞧着底下这个最会抬杠的小辈, 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以为小丫头是故意唱反调,想引起大人的主意, 便故意问她,“那依你高见,什么样的人才算真名士?” “高见算不上。不过,方才听大伯母称呼对方为岑御史, 侄女熟读经史,晓得我朝于太-祖初年改御史台为都察院,一直到今天,都察院御史向来只掌弹劾纠察百官,却无权利干涉地方政务。但听这位岑御史方才所言, 句句对东南渔策指手画脚, 且是当着渔洋县令的面,难道这不算僭越吗?侄女虽不晓得谁是真名士,但我晓得,僭越一定不是真名士。” 国舅夫人和国舅爷当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这番话于晚间传进了李靖梣耳朵里, 彼时正端着书的皇太女不禁莞尔一笑, 后来指名要带音书进京去。国舅夫人难免忧心忡忡,特地把几个要上京的小辈叫进自己的账房来, 再次细细叮嘱一番, 尤其对音书重点“照顾”。 “到了京师以后, 都把自己的脾气性情收敛一下,见人自带三分笑,人家见了也欢喜。不懂的事,先别着急去说去做,要多请教那些比你年长的长辈。尤其是你,音书,别仗着自己读了几本书,就以为通晓所有人□□理了,世界上人精多着呢!能呆在京师里的人,哪个不是吃了一肚子书本,一肚子学问,人家也没有去指责这个,指责那个。要藏拙懂吗?像今天那番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到外面去说。仔细回来,我让你爹打你板子。” 小丫头不服气地撇撇嘴,不说话了。 “另外,所有人都要谨言慎行,到了东宫便唯殿下之命是从,如果谁在外头给我闯了祸,丢了咱家的脸,看我回来怎么罚你!枝安,秋幕,你们两个年纪最长,可要好好看着弟弟妹妹们。” “是,母亲。” “是,大伯母。” 虽然,叮嘱了再叮嘱,国舅夫人仍旧担心,他们家的那群小辈,虽然生来就蒙祖上庇荫,得享荣华富贵,但到底和人家正经官宦出身的人家是不同的。远的不提,就拿范家的那位忠勇伯来说吧,人家祖上是帮清宗稳定东南海患的人物,功勋卓著,像海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在他们面前只能算“新贵”,不说瞧不起吧,也是不曾高看一眼的。人家的后生想走仕途就走仕途,想走商路就走商路,个个贤良方正让人羡慕不已。不像他们家这些个,连官场什么样子都不晓得。要不是形势逼人,国舅夫人真的不愿意他们涉足冒险。 也只有到了晚上,李靖梣才能安心出来逛一下街市,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民情。晚上的渔洋镇照旧灯火通明,渔民们都赶在最后一波想把积压的鱼货卖出去。各处街巷都有三五成群的百姓聚在一起,唏嘘白天的那场灾祸。 有说“官兵从海上打捞了好几百具尸首”的,有说“冯家的船全军覆没”的,有说“县令当场被解职扣押上京”的,还有说“朝廷专门派了大官来整治四大户”的…… 大多是没有根据的夸夸之词。晚上得到的情报比她预料的要好一些,陆续有一些船只归港。船的损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意外的,比她预期的结果要好很多。多少让她的东南之行不那么糟糕。 她和越中在街上闲步走着,突然前头嘈杂的环境里,传来一声轻灵的欢笑,熟悉的令她心头一震,几乎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越中,你在后面巷尾等我。或者,不必等我。”极快地嘱咐完越中,她像来不及了似的,迎着人流快步穿去。左顾右盼,想要抓住那声欢笑的余音,和瞬间闪过的支离片影。和身边的人撞了肩,匆忙地致歉,又向前行。人流在她眼前快速地穿过,她眼睛潮热,不晓得跌撞了几回陌生人的肩,惹恼了几多陌生人的眼,耳边只剩下穿肠的心跳和夹着风响的沉重的呼吸。终于在捕捉到她的瞬间,一切冲动的言行找到出口,心跳停止,万籁俱寂。 她果真重生于万千人涌的街头,和一个卖鱼妇人有说有笑。妇人搭着一个个头矮小的男子的肩,身子微微前倾,状甚热络地同她点头致意,手中拎着一条用草芥扎好的海鱼,作势要递给她。她连忙摆手拒绝,笑着指了指前头,似乎前面有人在等,妇人只好罢手,微笑目送她离去。头顶上巨大的“海”字幡旗一瞬间迎风展开,拂过她走过的空气,像是对她的依依不舍。 她回过头来,朝着后人笑着挥手。在这样狭窄晦暗的街巷里,她的笑容明艳万千,如一朵盛放的雪莲开在晦暗洇湿充满鱼腥味的黑夜里,那样格格不入,超越凡俗。乃至离开好久,那妇人仍旧翘首站在那里,流连忘返地想要捕捉她的一点影子。 李靖梣快步撵上去,路过那妇人时,听见她同那矮小男人说:“你在哪里识得这位姑娘的?”矮小男人挠了挠头,“我也不晓得。我以为是你认识的。” “哪有,我只觉得面熟。这位姑娘……” 后续她们说了什么,李靖梣一概莫听莫闻。她的步子不由加快,想要追上她的脚步。看她疾行的样子,似乎前面真有人等的。 意外的是,等到了街口时,她并未同任何人汇合,也并无离去之意,反而罗裙一转,朝另一条街巷而去。这回不仅步子放慢了,反而很有闲情逸致地东瞅西瞧,还在一个卖鱼的摊贩前停下来,问起了方才那卖鱼妇人递给她却没要的那种海鱼。 小贩给她打包了一条,她欣喜地接过挂在手上,但是掏钱的时候,却犯了难。想了想,干脆转了个身,手臂一抬,给小贩看腰间的钱袋。那意思好像要让他自己过来拿钱。丝毫没有留意到小贩那张红透的脸。对这副情景只剩下张惶无措。 “姑娘,这……这条鱼就送给你吧,我不要钱了!” “那怎么行呢?”她一口否定,如果是这样,那她方才就要那妇人的鱼了。 正要挑战一下把鱼挂在另一只胳膊上自己拿钱袋,这时,一个急蹿而来的身影挡在了她和小贩之间,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往摊上丢了一枚硬邦邦的银锭子,拉着她快步离开。 那人反应过来时,已经随她走了一段距离,眼睛眨呀眨地忽闪了好久,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一颗心顿时飘飞天际了,快步撵上来,和她并肩挤在一处,欣喜声不绝。 “绯鲤,你怎么来了?你也是来逛夜市吗?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哒?为什么我都没看见你?” 终于到了人流较少的街口,身边人总算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如果再靠近一点,就能听到她的胸膛也快要破裂了。那人奇怪地将她望着,觉得她的行为很不寻常。 她的眼睛里,似乎积攒了太多的落寞和无助,欣喜和癫狂。在这一瞬间统统释放出来,那么强烈,几乎让她眩晕。上前一步,下巴越过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就有喑哑的低诉从血脉中渗出, “花卿……” 她喊得是“花卿”?那人楞了一愣,感觉有点微妙。这是今天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花卿,那是一段很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串演过这个身份。本来,她就是为了配合秦大官人的花心而存在,在她花样繁多的身份中充其量只能算一个配角。却不知,这个角色在皇太女心中的分量。她代表着缘起,也代表着缘灭。代表着伤害,也代表着受伤。在岑杙出现全面接管她的情感、心灵归属时,她曾是心中唯一的存在。 她曾经为了她在大雪纷飞中连奔五天,就只是为了能赶在约定的时间,见她一面。 也曾经为了她辗转难眠,苦熬黑夜,夜半挑灯一遍一遍谋划她们寄望中的未来。 她曾为了她行遍大江南北,苦寻不着的时候,也会担心她是不是遇上意外,不告诉一声就死了? 她也曾想,只要能够找到她,只说一句对不起,不管她还在不在意,她都不会再强求。只求能让她们再相遇。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怎样的遗憾。也许对别人来说,这段感情终究失而复得了。但对她来说,失而复得的是岑杙,已经失去的才是花卿。 那个愿意为她困守孤园,被她辜负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花卿。她回来了。 可是如今,她已经分不清谁是花卿谁是岑杙了,眼前人好像变回了花卿,拥有花卿的样子,花卿的声音,花卿的全部。但若她是花卿,谁又是岑杙呢?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我听见你叫花卿了。” 岑杙其实有点纠结,心里藏了一肚子的疑惑,想要问问她,又怕惹她想起伤心事。但实在是困惑,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么,第一次在什么时候?” “你刚醒来的时候。” 李靖梣在她肩上把泪渍洇干,抬起头来对她笑了,“我保证,今晚是最后一次了。所以,能再做一回我的花卿吗?就今晚。” 岑杙古怪地瞅着她,慢慢道:“作为岑杙,我表示有点吃醋,想打你一下,作为花卿呢,嘿嘿,我当然乐见其成啦,快让我亲你一口!” 李靖梣歪头闪躲着,捂她的嘴,“别闹了。说真的,今晚上你有约吗?” “没有啊。” “你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是啊!” “那好,今晚就归我了。这里人多,你跟我来。” “去哪儿啊?” “我带你去个地方。” ※※※※※※※※※※※※※※※※※※※※ 第201章皇太女醒来喊得第一个人名是花卿。 之前就想改,迟迟下不了决心。现在好了(●°u°●)??」 玉石相击 当二人登上东城望海楼顶楼的时候, 花卿对着窗外的满天星辰赞叹:“你父皇对你母后是真爱啊!这座楼纵观玉瑞四百年, 也找不出几座相同的来。白天的时候, 应该能看很远吧!” 李靖梣挨个把蜡烛点燃,然后盖上灯罩, 笑道:“当然。” 花卿一回头,被那张蜡烛映红的美丽容颜晃了下眼,颠颠地跑过去,“咱们偷偷上来的, 你点蜡烛做什么?” “不点蜡烛,难道要摸黑啊?” “摸黑便摸黑呗,难道你怕黑?” “我不怕黑,但不方便。”李靖梣吹熄了蜡扦,腾出手来牵住她的手, 解释说:“这里是海家别苑, 平时有人上来打扫的,他们肯定晓得是我在上面。”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看起来很稳重的家仆找过来,说国舅夫人特地吩咐了, 有什么需要的同他说一声, 马上就送过来。李靖梣暂时不需要,想了想, 把花卿手上的海鱼拎下来递给他, 让他帮忙煮一煮。不用送上来, 她待会自己下去吃。 花卿这才放了心,借着烛光观察了顶楼的景致,发现和别的楼层很是不同。这个顶楼显然是单独属于某个人的。有全套的家具床铺,中间几乎没有墙壁。只挂了重重垂帘做间隔,而垂帘的珠串也比平常间隔要宽,海风从窗户透进来,吹在帘子上,相互碰撞,发出绝不沉重的自然音响,玎玎玲玲的,甚为悦耳。花卿好奇去摸那些珠子,触手温凉,诧异道:“这些不会都是玉做的吧?” “你那一串是的,但旁边两串是大理岩,二者是间隔开的。玉和玉相撞其实声音很板的,但若把其中一块换成石头,玉石相击便很动听。你听。”她用手勾了一根玉串与旁边的大理岩相击,发出玎玲的乐声。 花卿兴奋极了,“原来是这样啊!”本着求知的精神,挑让隔开的两串玉相撞,果然沉沉闷闷的,过于古板。又挑了两串大理岩做实验,声音虽然轻了许多,但难免过于漂浮,像易碎的琉璃。只有玉石相撞的时候,方感觉清新悦耳,恰到好处。 “真神奇耶~” 李靖梣瞧她玩得不亦乐乎,意味深长道:“其实人和人也一样。太过相似的两个人,未必适合在一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反而能缔结良缘,相得益彰。” “你是说你和我吗?”花卿松开帘子转到她面前,一把勾住她的腰,笑嘻嘻的。凑近她的脸,用脑袋顶了顶她的前额,像只小狮子狗似的,引得皇太女咯咯的笑。 “你说咱俩谁是顽石?谁是美玉?” “自然你是美玉。”玎玲的响声中,李靖梣的眼睛柔得湛出光来。 “那你承认自个是顽石咯?”花卿笑里带着一点暧昧的挑衅。 李靖梣没有回答,指关节偷偷在她腰上拧了一下,花卿嘴绷不住了,“哈哈”两声,立即痒得跳开,“好啊你,敢挠我痒痒,我也要挠你。” “停!” “唔——怎么了?” “好了,别闹了,乖,陪我坐一会儿。”李靖梣最怕被哈痒了,赶紧采取怀柔政策,安抚住这只发飙的小老虎。 “哦。”对于她温柔的讨饶,花卿一向没辙。但心情仍旧很好地同她坐在床边,去看外面的天和海。从这个位置能看到海和天的分界,不过,因为月亮未满,所以并不分明。李靖梣说等到了中秋满月的时候,这个位置能看到全玉瑞最大最圆的月亮,那时天和海被一道湛蓝的横线分割开来,上面是灿星点点,下面是金光粼粼,天上的雾气因为两者的交映会发出紫色的光,就好像东方的青龙七宿下凡了一样。听得花卿心驰神往,心痒难耐。连说今年中秋一定要再来看。李靖梣笑着一一应下。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两人偎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同处一室的美好气氛,令人不忍心打破。当然,如果海风没有把她的发丝糊在脸上,也许她还能坚持得更久一会儿。此刻,却忍不住伸手拨挠了。李靖梣察觉了,稍稍立起身来,帮她整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花卿很是郁闷,这女装有一样不好,就是头发容易乱。反观李靖梣,今日轻装简行的男装,扎了一个髻,怎么吹都吹不散,令人羡慕不已。李靖梣见风有些大了,便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折返时,花卿已经极快地捋顺了头发。 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兴奋地对她道:“你猜我今天撞见什么好事了?” 李靖梣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她同那卖鱼女说笑的情形,有种微妙的不悦情绪抵触在了心底,纵然不舒服,也想知道她为何那般高兴。 花卿伸手邀她坐下来,神采奕奕道:“你知道吗?我今天路过一个叫海氏的鱼铺子,偶然发现老板娘的弟弟竟然是我们同船的一个水手。” “那个水手是个小个子,风暴来临的时候,为了帮我们不小心掉到海里去了,我原以为他活不了了。但是,他竟然活下来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吗?” 花卿越说越兴奋,“你真的想不到,之前小庄往海里丢过一个酒坛,那小个子掉下去后,正好和那酒坛落在一起。情急就抱着坛子被浪冲走了。当时天太黑,浪太大,雷又响,他喊救命,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听见,以为他是凶多吉少了。谁料到,他硬是抱着酒坛撑过了一宿,等到了救援船被打捞上来,捡回了一条命。这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要知道但凡他再高一点,壮一点,那酒坛就载不动他了!” “今天我在街市上看见他的时候,甭提多意外了。她姐姐我还认识,刚来渔洋的时候帮她捡过一回幡子。” 李靖梣意外她开心的源头是这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就说明,风暴固然可怕,但可敬的是人,危机关头,会抓住一切机会生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说对不对?” “嗯。” “就嗯!?” “嗯?” “你那个时候就看见我了吧?为什么不叫我呢?”花卿无比肯定地说。 李靖梣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答非所问,“你那位不能轻视的红颜知己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花卿眼珠转了两圈,明白过来,忍着不笑,“你是说樱柔啊?人家下午便走了。” “走了?”李靖梣挺意外的。 “是啊,她的跟班找来了,好像带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回去了。然后,就留了我一个人。晚上闲得无聊,只好出来闲逛呗。” 说完就笑了出来,李靖梣红脸拍了她一下,“不许再提她。” “哦。”也不知道谁先提的。 “你呢?今天一天都在舅舅家吗?” “嗯。” “我去你舅舅家了你知道吗?可惜没见着你。” 李靖梣白了她一眼,“我是微服出来,要避开耳目的,你能见得着才怪。” “我知道,但是哪怕和你处在一个屋檐下,我也很开心啊!”花卿眼睛亮亮的,满是澄净的期待。 李靖梣忽然鼻子酸酸的,蔓延到了眼角,“傻瓜。你怎么这么傻?” “花卿就是这样傻的,但是岑杙很聪明的,总得找回来。” 李靖梣被她逗得破涕为笑,将她揽着靠近自己,“岑杙既然这样聪明,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猜不到。”花卿迷惑地摇摇头,看着那双发光的眼睛慢慢贴近自己,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擂鼓。 “你说,外面的繁星,好不好看?” “好看。” “玉石垂帘的声音好不好听?” “好听。” “四周的蜡烛是不是和花一样红?” “是。” 之后就好久没有动静了,隔着朦胧的夜光,花卿似乎看见她在紧张地匀气,肩膀一提一提的反复很多次,搞得她自己也紧张起来。 耳边有些灼热的气体钻营进来,花卿闻到了她发髻里合笼的果木熏香,呼吸微微醉了。 “可以么?” “……” 没有记错,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处这么久,她知道李靖梣是有一套自己的时间节奏的。水到渠成的事,她从来不在乎等多久。她便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像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但万事俱备,从来都是她的作风。要给对方最好的,也一直是她的初衷。不知道她让自己做一晚上的花卿,是不是有这个目的在。不过,不可否认,这种被她珍视的感觉,从来都是世上最好的体验。哪怕是以花卿的身份领受。 一切交给时间。 “岑大人,岑大人!你是不是又走神了?” 对面丹凤眼的“公子”已经数次流露出不满。岑杙恍惚间回过神,羞红了一张脸,只好尴尬致歉,“对不住,朱姑娘,刚才讲到哪里了?” 对于这个同李靖梣交好的姑娘,岑杙是抱着十二分的耐心的。所以当她受渔洋县令邀请,参加接风宴的时候,听到她一句:“岑大人,有时间咱们聊聊吧。”便不假思索地赴约了。 朱沐蓝无奈地捧着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划着茶杯盖,“看来,岑大人今天是完全不在状态啊。是不是有心事?” 她突然很热忱地探过头来,“给我说说呗,我晓得你会难过。但是,你要相信,殿下是个绝对守信之人,答应的事,一定不会变的。” 岑杙有些不明白:“难过???”她不难过啊? 至于答应的事么?岑杙一张脸继续红了个底朝天,那一晚李靖梣答应的事可多了。她发现那个时候的李靖梣,心特别软,特别能包容,特别愿意听取人民群众意见。 于是,她可劲儿地抓了机会耍无赖,把那些平时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厚着脸皮地统统求了一遍。哭着喊着让人家答应。玉石相击娇唱了一夜,她便撒泼滚打了一夜。结果自然是大获全胜。除了某个地方至今隐隐作痛外,岑大人这次“生意”非但没啥损失,简直是赚翻了,由不得她不心神荡漾。话说回来,她说得到底是哪一件?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竟然又走神了!”朱沐蓝算是服了她了。 岑杙思路被截断,有点不好意思,“咳,朱姑娘还是说正事吧!” 难道我刚才没有说正事吗?朱沐蓝翻了个白眼,把桌上的一叠账簿推给她,“这是冯家和县令暗通款曲违建福船,海上走私的账簿,人证物证我都有,接下来就看岑大人你了。” 岑杙瞥了她一眼,接过她手中的证据,粗略了翻了下,就知道这本账簿分量不轻。足以让苟延残喘的冯家倾家荡产。 “朱姑娘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好心帮我们搜集证据吧?” “大人过奖了。我是生意人,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冯家倒了,我们朱家自然愿意全盘接收。商场上少一个竞争对手,对大家都是好事,您说呢?” “朱姑娘胃口倒是不小。但这个案子我是不能接的,冯家背后是敦王。不单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实不相瞒,这份证据,我也给您的顶头上峰兰都御史也寄了一份,岑大人不办的话,自会有人让你办。”她笑得分外得意。 岑杙笑容一僵,这人还蹬鼻子上脸了。兰冽那刚直性子是不可能不办的,如果知晓岑杙拒绝办理,可能还会第一个办她。在这样一个上峰手下办事,不出力想蒙混过关是不行的。 “放心吧,岑大人,我绝不会害你。您就安心办便是,没人会怪罪你的。” 然后若有若无地提起,“殿下已经走了吧?” “嗯。”提起这茬,岑大人又心情低落下来,虽然仗着腰疼,勉强把人强留了半天,到底还是让人跑掉了。听说是下午急急忙忙启得程,差点没赶上北上的渡船。想起一向端方的皇太女因个人私事耽搁了行程,不得不闹得狼狈奔逃,岑大人又觉得好笑起来。 ※※※※※※※※※※※※※※※※※※※※ 玎玎玲玲……自己想象。哈哈 京畿风云 “岑大人觉得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岑杙回过神, 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极好的人。” 朱沐蓝噗嗤一下笑了, 岑杙反应过来, 耳根有些灼热。 “朱姑娘还有别的事吗?” 朱沐蓝却点点头,“有的。”忽然一脸凝重, 低头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出来,“这是殿下临行前让我交给你的。” 岑杙诧异地接过信来,意外李靖梣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 “要我帮你拆开吗?” 虽然急于想知道信的内容,但眼下手不方便, 且有外人在场,岑杙并不准备拆阅。把信掖进衣襟,“不用,我回去再看。” 朱沐蓝便也随她,定眼饶有趣味地瞧着对方, “岑大人, 咱们聊聊吧?” 岑杙疑惑,难道她们现在不是在聊吗?觉得这位朱姑娘处处透露着诡异。 不过,还是很捧场地问:“朱姑娘想聊什么?” “聊聊殿下这个人。”她眨眨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我知道,聊别的你肯定也不感兴趣。” 岑杙笑了, 倒也没有否认。 她把小臂搭在桌上, 身子微微前倾,“岑大人, 说实话, 你, 和我见过的那些男子都不同。如果不是殿下亲口所说,我绝对想不到你们两个会在一起。”岑杙挑了挑眉,印象中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这样说过。 “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京剧里的老生和黄梅戏里的花旦在一起了一样。当然性别要转换一下,女老生和男花旦。” 岑杙无语,朱沐蓝忙解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像花旦,只是殿下相较花旦而言,更像个老生,一板一眼的。” 岑杙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心底竟赞同她这番描述。做什么都有板有眼的,可不就是个老生么。 “但是,很奇怪,当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意外地很般配。到什么程度呢?就好像绞车的齿轮一样,天生就要合缝在一起。”她做了一个交叉手指的动作,十根手指头就像齿轮似的,紧紧扣在一起。 她不晓得内情,自然没觉出什么,倒是心里有鬼的岑状元瞧着她那手势,脸噌的一下烧红了,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给她。 还不知道自己被鄙视的朱沐蓝继续聊得起劲儿,“在你之前,我就在想,哪个男子能入得了我那义妹的法眼。你的出现算是解答了我人生的一大困惑。有鉴于此,我觉得必须先敬你一杯。” 岑杙刚要说我不喝酒。就见她热络地倒起茶来,“以茶代酒,我先干了。这是正宗的铁观音,冲泡后有兰花香,义妹最喜欢喝,你尝尝。” 岑杙再次无语,暗忖她可真不客气。不过听说是李靖梣喜欢的,倒是来了兴致,微微抿了一口,确实滋味浓纯,有股馥郁的兰草香。 “确实不错,挺香的。” 以前倒是不知道李靖梣最喜欢铁观音,她每次来探望,都是自己泡什么喝什么,还以为她从不挑口味呢! 总体而言,她挺喜欢朱沐蓝这种爽快个性的,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跟人见外。官场上曲意逢迎久了,生活中她更喜欢和直来直去的人做朋友,不用费心思量。当然,只有一个人例外。 眼看着太阳快下山了,岑杙想着晚上和纪文奎还得碰面,就打算告辞。朱沐蓝看出她的去意,举起茶杯,欣然做了此次“聊聊”的结语,“这次与岑大人相谈甚欢,希望下次,我们两家人有机会一起碰面,为了给咱们将来的外孙谋划一个太平盛世,我相信不会隔太久!” “噗——呲!”岑杙这次是真被呛到了,放下茶盏,“咳咳咳咳”个不停,“你,你打住,啥啥外孙?” 朱沐蓝挤了挤她那天生神采不凡的丹凤眼,“很意外么?当然是咱们两家儿女联姻后生出来的外孙啊?亲家公?” 岑杙脖子一缩,被这声“亲家公”震得不轻。 “这也未免太远了吧?” “远么?如果将来皇太女登基,咱们两家必结亲。我儿子入赘你家女儿,也就是一二十年的事儿啊。等他们生下我外孙,自然就是下下一代玉瑞之主啊!” 岑杙瞠目结舌,没想到来了一个比船师姐还厉害的人物,师姐只把目光放在下一代,她竟然已经开始放眼下下一代了。 “咳,朱姑娘慎言。”岑杙板着脸故作严肃。 朱沐蓝笑了,“不是我慎言不慎言的事,这是一早就写在章程里的,女帝继位,下一代进行血脉归祖。这次轮到越王系了。除非,岑大人不愿当殿下的驸马,那我家外孙自然和你没关系了。” 岑杙几乎是落荒而逃,上了娇子,她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和李靖梣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的。那么将来李靖梣的后嗣便是个大问题。搞不好是会翻天的。 以李靖梣的性格,不会想不到这一层。那么她是怎么打算的呢?岑杙很紧张,她的紧张并非因为会翻天,而是担心她会因此离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懊恼为啥自己不是个男子,或者,李靖梣是个男子,她们之间的阻碍会少很多。她也不必那么辛苦。但,这是无解的,你不能要求上天赐给你一个契合心意的爱侣的同时,还要求人家把性别给装好,这已经超出了它的职责范围。 她相信李靖梣是个守信的人,她说五年后和自己成亲,便一定会说到做到。那么这也意味着,在血脉传承和爱人之间,她选择了自己。彼时岑杙眼眶湿湿的,心里满溢着感动,觉得她为自己做了不得的“牺牲”,后来问起的时候,李靖梣甩了个白眼给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她只是有洁癖,受不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把屎尿鼻涕都拉在贴身的襁褓里。而且她的感情世界早已被一个人填满了,不需要再有别的什么东西来填补。至于传承么,她一向认为,好的东西自然会有人替你来传承,不好的东西,即便是血脉相连的子孙,也会第一个给你断了。虽然如此,岑大人还是表达了无以为报的立场。当然,后来她们也都打了脸。 但是现在,岑杙的确陷入自我感动的怪圈里,乃至等轿子走了好久,才想起要看一看李靖梣给她写的信。迫不及待地取出来,用牙齿咬着撕开信封,左手捏出信纸,用力甩开读了起来。 朱沐蓝的轿子是在快要进府时被人从后面唤住的,岑杙一溜狂奔着来,试图接近轿子:“朱姑娘,朱姑娘留步。” 朱沐蓝似乎知道她会追来,掀开帘子一角,示意众人停下,“岑大人还有何事?” 岑杙举起信来,“今日你要送出海的人呢?” “哦?已经送出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来赴约前,船刚刚出的海。” 岑杙沉了下肩,转身就走。 “哎,岑大人……是在月流港。” 朱沐蓝还想说什么,可那背影已经跑远了。岑杙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月流港口,询问出海的船只,结果所有人都说没见过。又去问海吏,得知郡守为了避免再次损失,连夜下了禁海令,所有船只短期内一律不得出海,靠岸修整。所以,确实没有出海的船只。 “就算有船出海,您也追不上了。上午的船,又是西风,这会子早就在五十里开外了。” 岑杙茫茫然站在海边,慢慢接受了师哥再也追不回来的事实,眼眶渐渐泛红了,手中的信纸也不知不觉被绞成了一团。 “她怎么可以这样。”一怒之下扔进了海中,转身往回走。 朱沐蓝知道她是来秋后算账的,所以避门不见。岑杙一拍门,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暗暗诅咒,如果秦谅出了事,永远不会原谅她们。 半月后,岑杙启程返京的路上,朱沐蓝又派人把第二封信交给了她。对于义妹这样丢皮球的安排,她起先也是愤愤不平的,觉得完全是在欺负人。但现在似乎也体验到了“宁做缩头乌龟,也不愿直面惨淡”的心情。李靖梣是怕控制不住改变心意,她又是怕什么呢?朱沐蓝无奈地扶着额头,好像不知不觉已经把对方当朋友了。怕控制不住去劝李靖梣改变心意? 岑杙是惨白着脸回京的,不久就对外宣布了顾青“病逝”的消息。许多人都赶来岑府吊唁,就连皇帝都破例追封了顾青二品诰命。许多要拿顾青身世做文章的政敌,恨得牙痒了也没有办法,人都已经死了,再纠缠下去舆论上绝占不到好处,只能由明面里转到私下暗暗使劲。岑杙的左副都御史还没坐稳当,朝廷里就经历了一起大的人事变动,敦王系的人从裴家开始,陆续被贬出了朝堂。裴府与顾人屠暗通款曲的事迹被揭发,判了削爵抄家,裴演兄弟身为罪魁被斩首于街市,裴巨因年事体高免于处死,但一家老小流放岭南。宫中裴贵妃受牵连虽未被打入冷宫,但也降为嫔,敦王降郡王,撤回九龙伞和一切亲王卤簿,裴妃母子在御前彻底失宠。 而与此相反,数月前还岌岌可危的东宫势力在朝堂上重新抬头,站稳了脚跟。他们是这次打压敦王的主力,当然毫不手软,将这些年来所受的压制和怨气统统奉还,压得对方再难以翻身。那些原本追随先太子李靖植的部下,早就受够了敦王这些庶子的鸟气。常悲叹当今东宫毕竟是弱质女流,面对敌人的欺凌,只会无限制地后退和忍让。但如今,李靖梣展现出的制敌手段,让人见识到了什么叫但凡出手就一击必胜,不给对方留丝毫机会。急了眼的敦王众目睽睽下亲自来东宫示弱求饶,放在以前,先太子心软,也许会对亲兄弟网开一面。但皇太女不一样,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不该忍,她算得清清楚楚。经过了大大小小无数挫折的东宫,早已士气沦丧,人心思离,需要一次有分量的出手才能重新立威。所以她选在这个时候拿敦王系开刀,是志在必得。而出乎了所有人预料,连一向骄宠敦王的今上也没有开口保全,全程保持了沉默和旁观。这让事情进行得格外顺利的东宫部众们都有些恍恍然和飘飘然。 直到殿下又板着脸出现在东宫正位上,像个老生似的严肃地提醒他们离最终的目标和胜利还差得远,各自回去坚守自己的岗位,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得意忘形惹是生非,大家才稍微恢复了点脚踏实地的感觉,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但是拜别时相互对视一眼,还是忍不住喜形于色,真正的扬眉吐气。 被单独留下来的廖世深,面对同僚们不解的探问和疑思,快要把头埋进□□里。直到上面人提醒他“廖大人,茶快凉了”,他才搽了额头的冷汗,毕恭毕敬地捧起茶碗,胡乱咕咚了一口。 “廖大人,事已至此,孤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是投靠敦王还是投靠本宫。” 廖世深匆忙站起来,“承蒙殿下不弃,臣感激涕零,不敢再心存观望,愿为东宫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不杀之恩。” “很好。只要你肯效忠本宫,本宫可以对前事既往不咎,但如何赢回本宫的信任,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否则,本宫先前说得话,也会让它兑现的,你可明白?” “臣明白。” “好,接下来,本宫让你替我办件事。” 廖世深走后,顾冕不无忧心地提醒:“恕臣直言,背主之人不可信。” 李靖梣:“我知道,但这件事非他不可。” 顾冕很感慨,相对于先太子过分的秉直和不合时宜的心软,现任的东宫更懂得隐忍和把握时机。他总是后悔,当年若是和老师劝住李靖植,不要继续往下查皇后的死因,或许就不会惹来那场杀身之祸。但是感情用事的皇太子显然也没有想到,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皇帝陛下可以残忍到对自己的亲儿子痛下杀手。如今的敦王算什么,在夺权的路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骨肉亲情只能算个屁。 不如从军 李靖梣察觉顾冕腮上的肌肉如同失控了似的不住抖动, 关心地问: “顾先生, 您没事吧?” 顾冕回过神来, 咬紧了牙关,目光又转为坚毅。“臣无事。” 他只是想起了前太子。 那个善良、正直、勇敢, 有诚心,有热血,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不幸倒在了看不见的阴谋诡计里。原本, 离他触手可及的皇位只差一步。原本,他以为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可以帮他走完这小段距离。可惜他们都错了。错在他太真,而权力太假,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天真。 他的陨落带着一点宿命的意味, 有的时候, 你不得不感叹宿命。命中注定,这个位置需要一个更坚韧,更机警,更懂得忍耐,更善于应变的人来坐, 所以, 它选择了李靖梣。 “只要殿下心中有杆秤就好。” 他完全信任李靖梣。她不像先太子那样宁折不弯,但也不会无限制地被道德绑缚, 去宽恕敌人, 宽恕平庸。她心中向来有杆权衡利弊的秤,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皆在掌中。这是天分,也是她和先太子最大的不同。 “殿下在思虑什么?” 李靖梣回过神,“我在想,兄长在世的最后那年,一直竭尽全力地想要保护我们。” 顾冕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时,太子确已察觉到皇后的死因和宫中某些势力有关,所以千方百计将两位公主留在东宫,为此不惜触怒龙颜。只是我们想过太后作梗,想过萧王作梗,唯独没想到……这危险恰恰是来自太子唯一还信任的皇上。”只要想起便令人胆寒齿冷。但他不得不承认,“当时太子和今上因此事生出嫌隙,是我们犯得第一个错误。”至于第二个,是所有人不堪回首的回忆。 “所以,臣希望殿下勿重蹈覆辙,宁愿不查,也比明察要好。” “我知道,孤会小心的。” 因为是涉及到宫闱秘事,顾冕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另外,敦王此事已结,不会有大的波折了。但我听说他最近频频往诚王府走动,诚王未及弱冠,已有神武军崔云良,内阁元老潘遂庸,两位能臣干将左右护持,羽翼渐丰。加上敦王系残枝败叶悉数投奔,南疆闻家旧部大部收编,倘若一争,对东宫怕是不小的威胁。” 李靖梣明白他的意思,“先等等罢!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是想趁此机会一并削弱诚王势力。只是,目前东宫想独大并不容易,而且对她未必是好事。除掉诚王,她的对手将直接变成李平泓,届时,双方的矛盾无法再隐藏,势必彻底公开化。相反,养虎有时候并不只是为患,也会让坐山观虎斗的人放松警惕。 “黄时良那边怎么样了?” 李靖梣转了下一话题。顾冕也正犯愁:“仍旧缺人,缺钱,缺粮。” 他补充道:“修河堤,济灾民,治水患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目前来看,黄时良的办法是卓有成效的。但其所耗资财巨大,单马阳郡境内五百里河道加固就需白银一百万两,国库实难承担得起,因此朝中已经有不少反对之声。” 李靖梣:“马阳郡和别的郡不一样,它是浊河水患的源头之一,黄时良曾言,马阳土质松软,地势又偏高,一旦雨水冲刷地表,泥沙俱下对下游河道便会形成淤积。如果能够治好马阳,便相当于治好了浊河一半。短期来看,虽然靡耗国力,但从长远看,却是十分省时省力的。我会在朝中力争继续投钱粮,别的地方可以暂缓,但马阳下游各郡县的长堤是必须加固的。不然,河水改道后患无穷。” “此事但凭殿下决断。”顾冕拱了拱手,表示认同。顿了一下又道:“那么,钱和粮有了,人又当如何?毕竟,治理浊河不能光靠黄时良一个人。而朝中精通水利者,却是少数。” “治河是造福后世百代之举,不必都是我们的人。举凡贤者不必细问出处,对治河有利者,皆可任用。五月之前,这些事就交由顾先生统筹安排。” “诺。” 岑杙是回京数日后听闻崔末贤病重消息的。郑郎官来吊唁时特意向她提及此事,岑杙起初不大敢相信,待他说起崔末贤的病情,才知他这病已有时日。 “崔大人自接替大人主修福寿园后,朝中御史便对其群起攻之。今上不得已罢了他的职,但御史们仍不放过他。更污蔑他在太学读书时,曾说‘清宗神武非常,然屠戮士大夫甚过矣’,妄言清宗功过,企图置他于死地。后来查明是昔日同窗因嫉生恨,故意诽谤。崔家险些因此事遭灭门之祸。经此打击,崔大人竟一病不起,今上多次派御医探望,仍旧不见起色。我曾同他说起,岑夫人医术高超,或可救他一救,怎料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岑夫人竟也……唉,天命如此,医者尚且不能自救,何况他人乎!” 岑杙去看了崔末贤一次,那时他已骨瘦如柴,斜倚在一张靠枕上,身上盖着沉厚的被子。脸颊的肉凹陷下去,眼眶突出,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全无往日的精神气。她很难相信,不久前还跟他通信往来,字里挥洒豪气的人,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太医说,就在这几日了。” 郑郎官的话言犹在耳,岑杙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场了。 倒是崔末贤掀了一下眼皮,请她在屋内随便坐,并低声言: “原本想回请你一次全鱼宴,现在,怕是只能请你喝药了。” 说完挺着肩咳嗽起来。丫鬟过来给他拍胸,他缓缓地摇了摇首,被扶着坐起来,示意她们出去。 “别那么悲观,你且安心养病,京里没有好大夫,我便去龙门请。一定给你请救命的来。” 他似乎连笑一下都觉得累,疲惫占据了所有感官。 “没用的。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死的。我们家的男子很少活过三十五岁。这是命,我已认。多活一年,也不过是多吃一年苦,既是如此,何必强求。” 见岑杙沉默,他眼底稍微聚了一点热, “你也要节哀。” 岑杙心中悲酸,当日若非他第一个站出来,替顾青辩护,也不会因此得罪那帮御史,乃至生出之后的事端。 崔末贤宽慰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我早瞧他们不惯,就算没这回事,早晚也会……撞他们一撞!生前不随岑玉钟,死后无颜对鬼雄。” 岑杙惊讶,这本是一句文人间自侃的俗语,事关她那位名气很大的父亲,无论何时都无法保持淡定。 “见笑了。”崔末贤竟又咳喘起来,为了不让外头人听见,他拼力地捂住嘴唇,仍旧不能让那痛苦声阻绝。岑杙本想来帮他,他摆手阻止,仰面躺了下来,狠狠喘息着。 “想来这世界当真是荒唐。一个人的对错竟都由无关者的嘴皮子决定,而我们的罪过只因生来不够完美,不够无懈可击。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跟叔父从军。死生倒也痛快。” 三日后,崔末贤死了。好像世间所有意外一样,虽然早有预料,仍旧很突然。然而它的确发生了。 他是朝中少有的性情洒脱,不滞于物的人,竟也难逃言论摧折。言可救人,亦可杀人,果真不错。丧礼那日,清松作为栖霞寺“清”字辈高僧和一众师徒师孙们前来为亡人超度,与岑杙碰了面,两人又说起了秦谅。自那日岑杙生辰后,清松又数月未见师父,实在想念的很。岑杙告诉他秦谅出海去了东洲,可能要数年才回来。清松垮了脸,“为什么我在哪儿,师父就不在哪儿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岑杙没说什么,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秦谅到底去了哪里。那信上只说会送他出海,至于去往何地并未透露。他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平安归来,会不会一直活着。自那日离开渔洋之后,一切都成了未知数。但人总是要有念想的。 岑杙在家“守丧”了月余,每日都会去都察院挂一到两个时辰的职,期间,只是专注忙公务,对于那些下属除却公务上的烦扰一概不理,乃至出了衙便视而不见。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迁怒。先死了妻子又死了好友,此人现在必定激动非常。也都为此做好了不惜大动干戈的准备。然而她的愤怒只是出离的沉默而已,好像自愿放弃了身为御史那不可小觑的唇枪舌剑的权利,后来,所有人的耐性被消耗干净,也就不屑再同她单方面纠缠,渐渐对她视而不见,除了公务,也不会去她那里自找没趣。 渐渐的,这个人也就可有可无,乃至索然无味了,都察院反倒一切回归正常。 只不过,回到府邸后,这位新任的左副都御史,继续面对府中的愁云惨雾。 顾青的医馆交给了她几个徒弟照顾,听说小侯爷每天都会去那儿独自坐一会儿,对着顾青空位发好久的呆。岑杙无意去宽慰他,像他这样玩世不恭的天家子弟,最好能离顾青多远就有多远。 府里少了女主人,岑府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年初姜小圆回了一趟家乡看望父母,据说爹娘给相中了一户人家,定了亲便没有再回来。岑杙思忖,以她的个性,如果对方不是切合自己心意,必定不会乖巧地留在龙门待嫁。后来证明,果真如此。 而原本住在后院西楼的裴家二小姐,早于年初便携带一家老小离开了岑府。那日到卫阳祝寿,便是她们的告别之行。期间虽未透露去向,不过不难猜想,必是在一个令她们满意的地方隐居。后来,裴府抄家时,裴濯因为已嫁入叶家,且未曾改嫁,没被算入裴府女眷。加之又与裴家断绝关系,竟得以保全。 府里现今只剩下她和小庄、老陈三人,以及一些平时不怎么接触的仆从和杂役。哦,还有一个闷不做声跟透明人似的劳镯儿,很难再热闹起来。 只短短的半年,周遭的一切就大变了模样。有时候,岑杙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害怕孤单害怕寂寞的人,尤其是曾真实拥有过的热闹,失去后才教人难受。当然,她也不承认,她的难受很大程度来自于又一次被人抛却,尽管是以爱和保护的名义。 五月初,端午节前一天,东宫正式对外宣布皇长孙去世的消息,朝野震动。这似乎预示着东宫和涂家的结盟至此彻底走向失败。朝中乐见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月中东宫生辰日,涂家也未像以往那样,派人前来道贺。朝野议论纷纷。 五月末,东宫启程前往西南程家历练。 这是年初便制定好的计划。 清宗自平乱以来,深谙兵者国之大事,后继者不可不察,因此规定,历任太子行加冠礼后,须往军营历练三年,研习兵事,以培养军事素养。李靖梣因为是女儿身,又遭李平泓猜忌,害怕她和涂家势力连成一片,一举夺权,因此直到二十五岁,这项成例仍未执行。反倒是诚王,身为庶子,小小年纪便获得了去神武军锻造的机会。这让许多东宫人心生不满。 年初涂远山遇刺事件发酵时,东宫部众趁势提出要朝廷履约。李平泓当时陷于被动,没有理由再去阻止,因此便准奏,但是限定不能去北疆。李靖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此特地避开了敏感的北疆涂家,以及有意投靠的西北周家,选择了和东宫联系最不紧密,以及和涂家向来有嫌隙的西南程家做练兵的去处。尽管按照成例,她会全程接受李平泓的监视,不能结交当地官员将领,不能参与当地军事部署,但她仍旧不想放弃这次系统学习兵事的机会。 五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岑杙正在院子里点灯,院门被人敲响了。她没有去开门,像个反应迟钝的痴呆老人,一直怔怔注视着声音的源头,脚下一动未动。 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响着,后来自己停了。她手中的蜡扦滴了一滴滚烫的油在手上,原本并不敏捷的手,忽然感到了钻心的疼,条件反射地扔掉了手中的烛台。连同未来得及挂上的灯笼也摔落下来,滚了两滚,笼中的蜡烛震落,焰心点在纸上,慢慢地将那好看的花鸟烫出一个空心的洞,跳跃着向四周扩散。不久便“轰”得一声,抱做了一团盛气凌人的火焰。 当意识到再不去救,就有可能殃及摆在地上的那堆完好灯笼时,岑杙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脚去踩。待一切平息后,她没有继续去点灯,站在原处,一切感受好似跟着燃尽的火焰流空了,握着熄灭的蜡扦静默地走向了房间。 而在岑府大门外,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在树下静静地站了许久,在下次更声响起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对不起,我们走吧。”上车前她跟越中说。她不该再来这里,说好了五年之内不再联系,可是总是忍不住。在这样一个离别的夜晚,想再见见她,听一听她的声音。亲口告诉她,明天她即将去西南蜀地学习掌兵的消息。是她食言了。不够坚韧,不够勇敢,害怕离别。 越中完全不了解情形,受了好大的惊。他只知道殿下乔装打扮要去会见什么大人物,要他在此处接应。他哪儿干过这种事,全程提心吊胆,就盼着殿下早点见完人回来。结果确实没用多长时间,他为殿下担点风险也是应该的,根本用不着致歉吧!更何况,他好像无意间看见了殿下的眼泪。 ※※※※※※※※※※※※※※※※※※※※ 又在末尾增加了1000字。殿下要去西南掌兵。晚上再系统地修改一次。中午没时间了。 城中变天 李靖梣离京后, 暗潮汹涌的京都也恢复了宁静。东宫对敦王府的打压就此停息, 所有人都喘了口气。 这日李平泓从姜美人那里醒来, 渐感腰力不支,头昏匮乏, 竟然破天荒地连着三天没有上早朝。第三日午后,勉强起身,叫了诚王进宫,在御书房训话, “朕听说,你最近去探望了崔末贤的家小?” 诚王惶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忙解释:“崔末贤是崔将军的侄儿,且因流言中伤而亡, 儿臣只是想去表表心意。” “流言中伤?何为流言?你是指都察院吗?你在愤愤不平?” 诚王听出李平泓话里绝非愉快, 不敢再言。 无异于默认的态度令李平泓更加不快,言里不由添了火气, “你可知,身为一个君主,不能将自己等同于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凡人。他的目光要永远放眼全局。崔末贤之死固然可惜, 但是作为一个君王, 你要明白他的死会给朝廷带来什么?朕告诉你,崔末贤虽是文官, 但他背后是武将的势力, 他的死代表着文官势力的回归, 这在以前是断不会有的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兰冽回京带来的。朕当初千方百计要让兰冽回京,目的就在于此。在人人都为崔末贤抱不平的时候,你该想想他们针对的是谁?他们的立场是怎样的?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你该怎么做才能利用好这股势?” “朕再告诉你,朝廷选官,向来不拘一格,有贤名者可当官,举孝廉者可当官,勇猛果敢者也可当官,甚至连商人也可以当官,讲究一个英雄不问出处。但都察院的官不一样,自都御史以下所有御史全部为进士出身。他们官职虽小,但却是玉瑞除翰林院以外,最有学识的一批人,而且掌握权柄,掌握舆情,个个骨头像铁一样硬,如果能收服他们,这江山也就稳了大半。” 诚王心中又惊又恐,这些话李平泓以前从未对他说过,其下的暗意让他又明白又惶惑,不知该如何应答。尽管有些暗示已经昭然若揭,但敦王的下场令他迄今不敢涉足这个领地。 他知道如果自己败了,下场一定会比敦王更悲惨。 李平泓训完了话,似乎觉得目的达成,表情稍有松缓,父子相携去了文贵妃宫里,一起用了膳。 老皇帝在饭桌上仍旧难掩疲惫,眼底的乌青显示他昨晚仍未睡好。而诚王全程一直有心事似的,心不在焉,竟也是没吃多少。 文贵妃小心地伺候着父子俩用完了膳,扶李平泓到床上歇息。临行前,李平泓又叮嘱诚王,“回去好好想想朕给你说得话。想好了,咳,想好了,明日大朝后到御书房来见朕。” 文贵妃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犹豫着走开,心里莫名添了丝不安。 次日,趁着李平泓去上朝的工夫,她带了些江南织造办新进贡的云锦去了裴妃宫里。已经降到嫔位的裴妃,虽然卸去了往日的荣华,但在老熟人面前,也不想矮了威风。 “哟,你还能来看我,真是稀奇的事儿。” 文贵妃看着她身上的旧衣,面上不表,“姐姐最近可还安好。” “哼,好得紧,自从降到了这里,连小贱蹄子也不来打扰了。清闲得很哩。”裴妃轻轻抚着鬓发,嗓音尖细,就像拼命缩紧牙缝挤出来的一样,带着切齿的恨意。 文妃微笑着,“其实,皇上一直挂念着姐姐!早上还跟我提起,下月便是姐姐生辰,要叫敦王进宫来,和姐姐好好聚聚呢!” 裴妃压根不会相信她会这么好心,睨了她一眼,眼白几乎要翻过头顶去。 文贵妃依然笑着:“我想着咱们姐妹也好久没聚一聚了,届时我把诚王也唤进宫来,为姐姐做个生辰礼如何?” “别了,你家诚王现在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我们这等降罪之人,可不敢沾他的风光。” “姐姐说哪里话,诚王再怎么风光,也不过是敦王的弟弟。弟弟又怎么会越过哥哥呢?这是断不会有的事儿,姐姐说这话就见外了。何况,敦王这次是受牵连而被罚,本身并无过错,皇上心里还是念着敦王的。相信,假以时日,姐姐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离开裴妃宫后,文贵妃身边的侍女愤愤不平道: “娘娘,您何必对她低声下气的,她往日嚣张也就罢了,现在都落败成这样了,还在逞威风,您又何必……” 文贵妃寡淡道:“不对她低声下气,也会对别人低声下气,到头来都是一样。都是身不由己。这就是宫中女人的命数。我好想,好想离开这里。” 她尚在心里默念着,散朝的钟声便沉浑得敲响了。瓦片上的余音如同千万匹烈马在奔腾驰啸,猛然驰透进每个空荡荡的心里。如利剑一般铮铮作响。在这之后,她们母子两个的命运该何去何从,已经不再由人掌控了。 散朝后,岑杙手持象牙笏板从朔华殿前的三重陛阶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端严的朝服挂在她身上总是有种轻裘缓带般的闲适从容,但是她的脸色却并未如步态那般闲适。一双黑瞳中暗藏着锐利的刀锋,丹唇紧抿着,眉头蹙成结,套在方正的乌纱帽幞头下,有一种迥别于老朽腐旧的朝气和锐气。 她身前身后各有成群结队的朝臣在走,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这位岑御史,怕不是疯了,一个早朝就连参十数人,还多是有军功在身的武官,要逞威风也不是这么个逞法。” “你没看出来吗?朝中要变天了。她现在正蒙盛宠,又是兰冽力荐的人物,潘阁老的得意门生,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没想到这兰冽被打发到边郡几年,回来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变本加厉。都察院在他手里,又成了一群咬人的狗。我等将来恐怕要危噫。” “唉,皇上宠信的人,谁又能奈何。” “我说各位,今上重文抑武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偏偏又在东宫去西南研习兵事的当口,你说会不会……” “嘘,小点声。” 几个年轻官吏在确定不会被听到的距离悄声讨论着,不知谁咳嗽了一声,几人吓得立即禁声,匆忙小跑着往下走。在陛阶最底下,看到一个绿袍官身影,仰首望着陛阶,不知在想什么。 “华大人又在这里看风景啊?” 众人和他打过招呼,后者立即弓起身子朝几位作揖,旁边几人都笑了,“大家是同僚,华大人何必如此多礼。” 之后,又小声议论起来,“这个华金鹏,自打被调进京后,见了谁都是一副低头哈腰的样子,怕不是个书呆子。” “他只在正朔日有机会上朝,好像只要下了朝就站在那个地方,往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等岑杙下到最后一级陛阶时,照例和台阶下的绿袍官拱了拱手,这位沉默寡言的绿袍官总会微笑着朝她致意,然后等她的峨冠博带远远地消失在朱凤门外,再整理下袍袖,若无其事地阔步走开。连月如此。 这日放衙回家,岑杙路过长青医馆,看到门口排起很长的队,一瞬间以为顾青又回来了。踏进门口的时候才想起,这是医馆免费问诊赠药的第三天。 排队的铃铛持续响个不停,连续三天,来拿药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个学徒大声叫嚷着:“明天还要去多采购些党参、茯苓、冬虫夏草和五味子,库存快要不够了。”另有一人大喊:“先这样吧,从明天起,中等药材不要往外送了,廉价药材也开始限额,再过几日,新请的谷阳名医就要到了,届时恢复正常运营就可以了。”吵吵嚷嚷的,喧沸不止。 岑杙快速步入后院,换了身常服,有个学徒拿着账本簿子过来让她过目,她匆匆看了眼,便递还给他,又快步出了医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该去往何处。以前闲来无事,还能去崔末贤府上小酌一杯,现在却发现,唯一一个能让她无所顾忌、痛快侃谈的人走了。 想去找江逸亭夫妇,但听说船师姐又和江老夫人因为纳妾的事情顶上了,婆媳俩闹得很不愉快。江逸亭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近上朝时也没什么精神,她无心再去添烦恼。 去栖霞山看望师父,但料定会面临清松关于秦谅下落的无限追询,她交代不出实情,又无法坦然道出谎言,只好也不去。彼时天色已晚,思来想去,还是往家走。 只是刚出了西市,便在路上遇到一辆马车,看到车中熟悉的人,她便心领神会地上车走了,“娄满冠,你怎么有空找来?” “先别说话,穿上这身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岑杙看着他递过来的随从服,有些迷惑不解,但见他面色严肃地掀开车帘,左右查看,似乎在防备什么。于是麻利地把衣服套在身上。 马车在城中连绕了三圈,才停靠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彩楼门前。岑杙一看那“雅芳院”的匾额,诧异地盯了娄满冠一眼。但后者已经同老鸨打招呼了,没理会她,大手一挥,她便随她进了楼里。 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娄满冠反身把门关好,朝岑杙赔罪道:“岑兄恕罪,把你叫到这里实在是有要事相告。” 岑杙猜到了,面容也转严肃。娄满冠便把缘由细细道来:“近日,我叔父在营中听到一些消息,恐对岑兄不利。特来告之。岑兄近日出门要多加小心,最好多带几名贴身护卫,以防不测。” 岑杙神色一凛,“是什么人?” “这个叔父并未言明,我几番追问他也不说。只让我提醒岑兄便是。方才在西市,我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跟着岑兄,便怀疑有人要施加暗算。总之,岑兄一定要多加保重。” “原来如此。”岑杙知道,能让娄韧都忌惮的人来头不小,结合前段时间她在朝中弹劾的那批人,心中也有个大概了。便不再追问。 “我知道了,谢你提点。我一定多加防范。” 娄满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不如我从营中挑几个兄弟给你做护卫,这样安全些。”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于法不合,还会带累你。我倒是想看看,哪个人敢目无王法,光天化日刺杀朝廷命官。” 勾栏逸事 话虽如此, 她回去的时候仍多留了个心眼。放衙的路上也是捡人最多的时候走, 晚上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去僻处就不去僻处, 绝不让自己置身于险境。这样一个月下来,倒也平安无事。 倒是都察院其他御史接二连三的出事, 让她确认娄满冠所言并非虚妄,而是实实在在的提醒。京城中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有意无意地针对着都察院,但岑杙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事情不会像预料中的那样简单。 这日连左都御史兰冽的马车也在街上发了疯, 对路人横冲直撞,幸亏兰冽机警,及时跳了马车,命人当场射杀马匹,这才避免了又一场祸事。 事情发生后, 性烈如火的文嵩侯一反常态没有深究, 对外笑称是马儿失蹄,劝前来探望的御史们各回值房,自己稍事整理照例去宫中述职。然而众御史不肯罢休,纷纷聚到岑杙的堂下,义愤填膺地向她讨要说法。提前听到门房消息的岑杙, 知道对方来者不善, 惹不起她还躲得起,连忙卷着公文跑到了南面的司务厅, 隔着一扇窗格观察外面的情况。 只见以沈隰、赵辰为首的御史们个个摩拳擦掌, 对着空剩书吏的大堂拍案痛斥。从他们指桑骂槐的声讨中, 岑杙确认了一件事。原来,他们把此次矛头对准了崔末贤的叔父——神武军骑兵营主将崔云良。认为他对内侄的死始终怀恨在心,要对都察院挟私报复。依据便是参与弹劾崔案的御史们全都遭了灾,包括兰都御史在内,偏和崔末贤交好的岑杙幸免于难。于是这也便成了她的“罪名”。 岑杙在窗后冷笑,暗忖,这帮御史也真够可以的,自己抓不住证据,就想再拖一个人下水。她倒希望是崔云良挟私报复,狠狠教训一下这帮肆意污蔑的宵小之徒。不过,这种没有根据的喧沸对事实真相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还会把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带。她才不会这么没脑子,显然,这也是兰冽想压下此事的原因。 她并无兴致去为自己辩白,也无必要去煽风点火。无视一张张出离愤怒的脸,安然无恙给他们看,已经足够让部分人气得跳脚了。 这都察院有一样好处,虽然职位上各有高低,但御史们各个都很独立,七品御史也可以直接向皇帝参奏,下级弹劾上级,上级弹劾下级,在这院里并不稀奇。彼此没有那么多人情脸面,相互看不顺眼就可以不看,少了很多顾忌。只要你能掌握真凭实据,都御史都能拉下马来。当然,如果只是空口无凭,吵得再凶也是没用的。谁也不能奈何。 这日娄满冠又把岑杙请到了雅芳阁,把她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不可思议道:“你说这可真是稀奇了,雷大的钉掉你这里,一点水花也没起。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暗中相助?” “怎么,你这意思还巴望着我出事?” 娄满冠笑了笑:“哪能啊。我只是替你担心,我叔父的消息从来没出过差错。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这边还是毫无动静,我怀疑要么就是对方知难而退,把这件事彻底放下了,要么就是还有更大的图谋。叔父也是这个意思,要我提醒你,切勿放松警惕。” 岑杙颔首,表示领受,“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话说回来,满冠兄,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拈着小酒,细细观察这里,上次急匆匆来,都没好好看过,这京城的瓦舍勾栏果然是康阳没法比的,单一家不怎么出名的雅芳院,陈设布置就比一些钟鼎人家还要气派。瞧这房间里的字画,啧啧,都是名家真迹啊…… “莫非你常来这里?” 娄满冠倒也不掩饰,一杯酒下肚,自顾自又斟上,“并不常来,一月偶尔来一两次。倒是我叔父常来。他在兵部任闲差,和家里关系处得不好,常来这里消遣。顺道打听些消息。” “我说,你可真够耿直的,这么轻易就把你叔父给卖了。” 娄满冠笑道:“我叔父是虎狼之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才不怕我卖呢。再说,这里是官伎,谁都可以来。又不是私伎那种不体面的。也就是你,被名声所累。依我看,人家既然说你是风流浪荡子,你就不如风流浪荡给人看。不然平白担了虚名,还不痛快。跟个苦行僧似的,至于么。” 岑杙不理他这浑话,暗忖这叔侄两个人前都是那种挺正派的人士,私底下却都这么不正经,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丝竹之声。岑杙放下酒杯,到窗前推开窗子,朝楼下望去。只见对面彩梯搭建的戏台上,正有一班女乐在轻轻弹唱,居中一人手抚筝弦,正在演奏,歌声竟出奇地悦耳动听。 娄满冠酒不离手跟过来,指着外面:“那位是雅芳院的常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歌艺也不错。在这楼里算半个头牌吧。” “这样的才情只算半个头牌?” 岑杙发自真心地感叹,没想到娄满冠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看你就是个新兵蛋子。不懂了吧?这年头,头牌讲究一个才貌俱佳。这位常姑娘才情好,出身好,但唯独缺了一样,貌。就像那桂花吧,香是很香,但不好看,就始终压不过牡丹。所以说只算半个。” 岑杙:“屁话,不过是世俗对女子的偏见罢了。”她倒是想起那位胜似牡丹的夫人,曾经送给自己一捧香气扑鼻的桂花来。显见,“在真正懂花的人眼中,桂花未必就不如牡丹。” 娄满冠只是笑,并不驳她:“说来也有趣,这楼里还有另外半个头牌,她的艺名就叫牡丹。说起这个头牌,那可真是有的说了。长得是真绝色,男人一见她就流口水。但她偏偏有貌无才,琴棋书画,女红针凿,样样不会,而且经常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那些包下过她的大官和富商们,没有一个和她相处超过半年的。往往半个月就受不了了。这种头脑简单,有貌无才的,实在也配不上整个头牌,所以勉强也只算半个。” 岑杙听着有趣,倒是想见识见识。 “对了,你方才说这位常姑娘出身好,是怎么回事?” 娄满冠道:“常姑娘父亲原本是地方官,几年前因罪被斩首抄家,族中女子尽皆没入贱籍,母亲自杀身亡,姐妹飘零。身世很是可怜。但在这楼里,她的出身算是不错的了。我朝规定,被查抄的官府女眷,一律充为官伎。相较于那些被处死的男丁,这个出路算是好的了。但是对那些注重名节的官府小姐来说,这种出路无异于也是死路,许多人早早便投缳自尽。剩下的都是一些年幼的,从小在勾栏中长成,其实和平常伎女也无异了。但这常姑娘不同,她充官伎的时候年芳十五,正是议亲的时候。因为性子刚烈,背后又有金主自愿供着,所以卖艺不卖身。” 岑杙沉默着,耳边渐没了声音。心中埋藏了二十年的那根脆弱神经被人轻轻挑动了。仍旧是触之即伤,碰之即碎。原来这就是娘亲拼死也要让自己逃脱的场景。没籍勾栏瓦舍,世世代代被人轻贱、欺凌,难以脱身。纵有天大的冤屈,满腹的才情,也终不能自主,终要被无情的时光淹没。这就是这个时代中女子的命运。 娘亲为她筹谋的是一个完整自由的身份,一个可自主选择人生的机会。不得已在人生的最后关头放弃了自己的性命,成全她,让她无牵无挂,无所羁绊。可是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为她报得了仇,甚至,连娘亲托付给她的哥哥都弄丢了。 曲终人散。岑杙无心再停留,正打算告辞。在一错眼的当口,看见稀落落的人群中,那常姑娘正抱着琴同一个男子亲密交谈。那男子体态端正,瘦体长颈,留着短须,举止间像极了一人。见她长时间抱着琴,便伸手帮她接过来,退后一步,跟着她一起往楼上走去。 岑杙难以置信地将他看着。 “咦?那不是吏部的江侍郎么?他怎么也会来。”娄满冠显然也认出了他。 岑杙脸色黑得吓人,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一趟。” 说完,就急匆匆出门,往江、常二人进入的房间走去。 心里既失望又愤怒。没想到江逸亭竟然会来这种地方,船师姐知不知道这件事?难怪前段时间总是听她说,师兄最近越来越晚回家。她知道自己和江老夫人处不好,让他为难了。甚至想为了讨好婆母,打算答应让江逸亭纳妾。而江师兄呢,表面上倒是一派正直,说不会让她受委屈,更不会纳妾,可背地里呢,竟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这算什么。 从方才他和那女子亲密的态度可以断定,两人私下会晤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莫非这江逸亭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等快到了房间门口,岑杙反倒冷静下来,以她对江逸亭的了解,他断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倘若自己现在贸然闯进去,万一被认为是替船飞雁来捉奸的,岂不是会伤了他们的夫妻感情?不行,现在不能进去。 这时,房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岑杙连忙闪到一边躲藏。听到江逸亭同房里人告别,之后慢慢下了楼,离开了雅芳院。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也许,他只是来听曲的。 岑杙这样想着返回房间,娄满冠似乎看出来点什么,“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让人帮你盯着点,不叫人看出来什么。” “不必了。我相信江师兄,不会辜负师姐的。” 半个月后正是江老夫人的六十大寿,作为前礼部尚书的遗孀,独子现在又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前来恭贺的人很多。就连诚王也带着皇帝的恩旨前来道贺,席间,十五岁的诚王与江逸亭相谈甚欢,扬言还想拜入江逸亭门下研习书法。许多东宫幕僚对此皆嗤之以鼻。 散席后,岑杙本想找江逸亭聊聊,在大门处偶然听见几个人正在同他话别,便没有立即过去。 “江侍郎如今算是飞黄腾达了,与朝中炙手可热的诚王殿下交好,我等想羡慕都羡慕不来!” “诶~陶大人言重了,江大人好歹是东宫出身,岂是那种背主弃义、琵琶别抱之人,莫要说笑了。” “哼,我看未必。眼下东宫远在西南,管不着京里的事,就有人认为咱们东宫没人了!这不,可劲儿往鸡蛋缝里钻。难怪世人都夸江大人秉性‘忠直’,我看他如今对诚王的热乎劲儿,倒是‘忠直’得很呢!” “二位大人说完了吗,江某做事一向自有分寸。陶大人如果对此次选官不满,大可面陈圣上,江某问心无愧!恕不远送!”说罢竟拂袖而去。 “你瞧瞧他这个样子,真不明白,哪里值得殿下重新起用。简直是扯后腿的小人。” “算了,谁叫人家现在正当红呢!” 岑杙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方才走得那两个是东宫幕僚,这次朝廷选官,江逸亭是负责考核的官吏之一。秉持一贯刚正不阿、不偏不倚的作风,升上来一大批非东宫人士,其中不少诚王系的人,东宫幕僚们对此颇为不满。但他原本就是这个性子,并不因为自己是东宫人,就对东宫有所优待。就算别人指责他卖主求荣,他也丝毫不改。但若非了如此,皇帝也不会把这个差事交给他来做。算是有利有弊吧。 相较于同僚的指责,江逸亭显然更关心岑杙的处境,“听说,你们都察院近日又有人遭袭了,查到些眉目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 “你自己要小心,朝中的枝蔓盘根错节,谁都可能是幕后的黑手。前段时间你得罪的人太多,可以从这些人里头入手。” “放心吧,我有准备,圣上和兰大人的态度是宁愿暗中调查,也不想打草惊蛇,以免闹得整个京师都人心惶惶。” “倒是这么个理。” “师兄,你和师姐最近还好吗?” 江逸亭回头看了她一会儿,“是不是她又找你哭诉了?” 岑杙道:“也没有,就是前段时间,她说夫子的忌日快到了,因为和伯母的寿辰只隔了几日,怕冲撞了伯母,便没有和你提。她想明后两天回故里拜祭一下夫子。” 江逸亭沉默了许久,道:“这是应该的,我一直记着的。昨日已经在吏部告了假。明日我和她一起去。” 岑杙闻言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 晕头转向地忙了两周,没有更新。实在对不住了。 成年人没有休息日,果真不错。但为了热爱,不妨坚持,与君共勉。 御史内斗 8月, 都察院御史接连遭袭一案有了突破。刑部查出幕后主使乃御林军原西郊大营统帅庞炳方。据他招供, 因年前被御史弹劾, 解职在家,一直怀恨在心, 伺机报复。正巧年初崔末贤案爆发,军中不少人都替崔云良抱不平,他乘机拉拢了一批武将,暗中谋划要给起势的言官一点颜色瞧瞧。 圣上大为震怒, 下令让刑部彻查,务必把参与本案的武将一并捉拿归案。但岑杙知道,自庞炳方浮出水面后,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了。庞炳方背后是谁,众人皆一清二楚。 涂远山当年通过嫁女儿的方式, 在京郊埋下这棵祸根, 原也不指望他能安分守己。年前御史弹劾他之时,正是涂远山生死不明的关头,今上自然希望能一举铲除京师的北疆势力。然而事与愿违,竟又被涂远山死里逃生,如今这颗棋子的发作不过是今上操之过急、棋差一招所付出的代价。无论对方如何嚣张, 陷于立场的被动, 只能忍气吞声。 最后当然是只处罚了庞炳方一人,而处罚结果也不算重, 只是削去了官职爵位, 遣回南边老家养老。算是给足了涂远山面子。都察院以兰冽为首的御史们对此相当不满, 认为处罚过轻了。兰冽当场拦住李平泓下朝的去路,质问:“皇上如此宽待不法凶徒,置朝廷国法尊严于何地?日后倘若再有此类事件发生,臣是不是只有让御史带刀上街,亲自斩杀凶徒,还以颜色,才能确保自卫?” “你敢!”李平泓也急眼了,厉颜呵斥他。 “臣有何不敢!都察院被打成重伤的卢御史现在还在家中半死不活得躺着呢!如今凶徒却仍在逍遥法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前人之鉴,犹在眼前!臣就是不明白,皇上为何不下旨追查到底!皇上既然拿住了庞炳方,合该将他们一网打尽!揪出背后的主谋,一同下狱问罪!不然,王法何在,天理何在!皇上莫非要让天下臣民引颈受戮,以全皇上宽仁之名吗?” “你……!!” 李平泓几乎当场背过气去,要不是诚王看出事情不对,连忙跨上御阶抱住父皇,李平泓险些就要拔剑砍了兰冽。 诚王一面挡在李平泓身前,一面把兰冽往阶下推,恳切道:“文嵩侯请注意言辞,圣上毕竟是君父,怎可无礼?圣上一定会严惩凶手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请文嵩侯体谅父皇的难处。” 其余大臣见状,也纷纷出面斡旋,“文嵩侯,住口吧,这是你和圣上说话的态度吗?” “就是,事有轻重缓急,不可鲁莽!你还是赶快下来吧!” “有何为难之处?不就是忌惮涂远山吗?难道他还能翻天了不成!”他这一吼,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奇怪的是,连李平泓都静了下来。众人都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霉头触到自己身上。 话既已挑明到如此份上,再多说也是无用了。李平泓不耐烦地摆摆手,“文嵩侯屡对君父不敬,口出悖逆之言,朕以往念在昌平大长公主的份上,才对你处处优容宽待,如今竟纵得你越发恣肆。朕看左都御史之职你也不要做了,回去待罪领旨吧!” “臣,谢主隆恩!”兰冽也是有骨气的,跪地领旨后,脱下官帽,置于膝前,与君王叩首,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留恋地大步而去。 因为右都御史一向仅为加衔,所以,岑杙一跃成为了都察院头号人物,今上授命在新任左都御史上任之前,由她暂领都察院庶务,代行左都御史职权。彼年她只有二十七岁。玉瑞立朝以来,从未出现过如此年轻的院首。都察院御史们纷纷强烈反对,一时间弹劾的奏章满天飞。大多都指她谄媚迎上,德不配位。今上一概莫理。 岑杙知道,御史之所以反应强烈,多半也是对今上处置兰冽表达不满。迫于压力,她连上多道请辞折,为兰冽说情,李平泓也没有准许。江逸亭、傅敏政等好友反倒劝她要“当仁不让”、“勿理流言”,但她知道这帮御史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日,她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富阳的密信,信中提到前段时间有人到了她的家乡竹山县打探她的家世背景。岑杙心生警觉,在书房沉思许久,没有叫誊写卷章的书童进来,自己坐在书案前,铺开信纸,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一封信,让心腹连夜送往归云钱庄。并再三叮嘱,“一定要快!” 果然,五天后,以赵辰、沈隰为首的御史当庭弹劾岑杙冒名顶替原江南首富之子,弄虚作假,欺世盗名,在朝中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岑杙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在赵辰所呈罪状中,她乃是假借了江南首富岑中玉之子的名义,考取恩科博取功名。而岑中玉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在商场销声匿迹,底细根本无从可考。而岑杙自登第以来,为官数载,从未见过其母岑老夫人现身,就连儿媳过世这样的大事,也未曾露面,实在是有违常理。 “臣专门去岑杙家乡竹山县打探过,听说,那里的岑宅常年大门紧闭,只有几个下人出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岑老夫人。而且臣去翻阅地方图志,得知岑中玉确实生有一子,但却叫岑佚,佚失的佚,而非岑杙的杙,不知岑大人对此作何解释?” 岑杙刚刚出列,沈隰就在背后道:“岑大人可千万不要说岑老夫人已经故去了,据我所知,这些年岑大人可从未丁过忧,而且家中并无岑老夫人的牌位。” 岑杙冷笑道:“不劳沈大人操心。” 随后举笏道:“启禀皇上,在臣证明自己清白前,臣也想弹劾一人。臣要弹劾御史赵辰,屡次三番嫉贤妒能,攻击微臣,之前臣不追究,是念在同僚之谊,没想到对方变本加厉,不但私下调查臣之亡妻,令其枉担虚名,抑郁成疾,不治而亡,如今更是污蔑臣之家母。为人子者,断然不能与之同朝为官!臣请皇上,若事实证明臣之清白,请皇上罢免赵辰,治其污蔑朝臣之罪!” 李平泓刚要启口,沈隰却道:“皇上,此例断不可开!御史劾奏乃是天职!即便有矫枉过正之处,也应先纠正,而非问责。这是太|祖皇帝圣谕。赵大人只是在履行本职,倘若岑大人当真是清白的,就算有千百次弹劾,对她也没有伤害!” “没有伤害?你说得倒轻松!你能让臣之家妻,让崔家三郎活过来吗?身为御史,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也要承担后果,这也是太|祖皇帝圣谕。沈大人为何不敢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沈隰不满:“你这是混淆视听……” “究竟是谁在混淆视听!如果今天换了别的人在这个位子上,你们还会弹劾吗?分明是挟私报复!” 赵辰向来是不肯服输之人,也经不起挑衅,义正言辞道:“皇上,臣愿意为自己的言论负责。如果此次能够证明岑大人清白,臣愿意自解袍带,去职还家,请皇上下旨彻查。” 对于这次都察院内斗,其余朝臣大多是冷眼旁观的态度。赵辰对岑杙固然有打击报复之嫌,但众人对岑杙的身世也相当好奇。就连江逸亭也不能确定岑杙的身世是否作假,因为他猛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在船山书院见到岑杙时,她便是孤身一人,14岁年纪,自己背着书箧来山上求学,年少的眼中似乎藏了许多心事。而与她同窗多年,确实很少听她提及生母…… “岂有此理,你们把朝堂当成自家的赌场了吗?”李平泓拍案而起,众臣纷纷请君王息怒。李平泓因前些日子兰冽的事,本来就有气,加上他们弹劾的时间如此巧合,心中愈加愤怒,说话也愈发不留情面, “朕看这都察院的口舌也着实该剪一剪了,但凡看不惯的人你们就要弹劾,弹劾不了的人就要打击报复。朕授予你们耳目监听之权,就是一天天让你们泄私愤的吗?前头冤死一个崔末贤还不算,现在又群起攻击你们的新上司,只因为她比你们年轻,比你们能干?比你们更得朕的信任?” “皇上,”沈隰急了,“臣等只是在履行本职,何来泄私愤之说。如果有违反乱纪之徒,一次次通过手腕侥幸逃脱罪责,难道御史们就要放弃追究吗?皇上,难道在您眼里,就连历任奉公职守、弹劾不法的都御史们,也都是在打击报复同僚吗?皇上!请您收回前言。” 这沈隰不愧是能言善辩之人,而且比赵辰更会敲打李平泓的痛点。历任都御史自然包括岑鸷,包括兰冽,这些人都曾经是李平泓的肱骨,也都是公认奉公守法、宁折不弯的人。 岑杙知道再这样闹下去,场面一定愈发难看,到时候就真下不来台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王中旭忽然咳了一声,“其实这件事呢,查证起来非常简单。臣当年掌江南粮道时,曾有幸和岑中玉碰过一面,当年她头戴帷幔,不爱与人交谈。虽性情古怪,但也不失为一个通达之人。巧了,臣那里还保留着一份岑中玉的契约花押。只要岑大人生母现身,一验花押即可。” 堂下突然小声议论起来。沈隰忙道:“臣认为此建议可行。”御史们也纷纷表态支持。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岑杙。岑杙直起身来,面无表情道:“皇上,家母身体不好,这几年一直在江南养病,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如果非要请她前来,臣请皇上能够多宽限几日,容她老人家少受颠簸之苦,请圣上恩准。” “也罢,就以半月为期,劳烦岑老夫人到京城走一趟吧!退朝!” 下朝后,沈隰有意走到岑杙跟前,“卑职静待岑老夫人佳音。” 岑杙冷笑了下,意味深长道:“沈大人,您知道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沈隰饶有趣味道:“洗耳恭听!” “就是太自信!”岑杙不客气道:“希望本官证实自己清白的那一天,你和赵大人,能够兑现诺言,一起滚蛋!”说罢拂袖而去。 “欸,我何时允诺过,明明只有赵大人……” 赵辰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说罢,竟也拂袖而去。 母之爱子 半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就在岑杙焦急等待归云钱庄答复之时, 又一起更为严重的事件将朝廷的注意攫了过去。 还是关于庞炳方的。纵然朝廷已经一再退让, 但听说庞炳方在举家南迁的路上,仍对朝廷心怀怨怼, 屡屡与押送人员爆发口角和冲突。 这一日,庞家又与押役发生了口角,一片混乱中,庞炳方的岳丈竟被气死在了半道上, 庞炳方一怒之下斩杀了两个押役,调头北上,举家投奔涂远山去了。消息传回京城时,满朝哗然。朝廷还未对此事做出公断,庞家人就已经渡过浊河, 进入了北疆的势力范围。这等速度倒好像精心谋划的一般。 更让人震惊的是, 庞炳方在公然斩杀朝廷差役后,由南往北逃窜的这一路,所过的十数个县城竟无一人出面阻拦。如此猖狂行径纵观历朝历代也是少有的事。 相较之下,岑杙那点小事已经微不足道了。 李平泓为此重新起复兰冽左都御史之职,短短一个月之内, 都察院就历经了院首的一起一落, 众人都明白如今已到了非常之时。 倒是岑杙着实松了口气,既然兰冽已经官复原职, 想必那些御史也不会揪着自己不放了。这日她去上早朝时, 朔华殿外已经聚集了一帮等候的朝臣。听说李平泓连夜召集了内阁重臣商议此事, 众人不免对当下之事议论纷纷。 岑杙耳闻其中一人道:“依我看庞炳方是早就计划好了要北上投奔涂远山,所以才闹这么一出,想把责任都推在朝廷身上来。谁不知他家那个老岳丈,是个病痨鬼,没几天活头了。举家南迁非要带着走,不是指望他死在半道上吗?” 话糙理不糙,随后就有人附和:“可不是么?涂家那位嫁过去的小娘子心计可不是一般的深沉。年初就听说她在京城中四处走动,联络朝中官员。依我看这件事八成就是她撺掇的。” 涂云舒吗? 岑杙想起在卫阳城江夫人旧宅内见过的那名女子,当时只觉得突兀,如今想来却有些蹊跷。 时辰刚过,就有司礼监内侍急急忙忙跑来,宣布今上罢朝一日的决定。众人皆心中有数,在众内侍的引领下,按原路出宫返回各衙。岑杙是被半路叫住的,先前那内侍一溜小跑到她跟前来,宣布了李平泓的临时召命。岑杙不敢耽搁,连忙随他大踏步而去。 到了御书房门口,还未登上陛阶,就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喘声。不一会儿,礼部尚书潘遂庸被搀扶着走了出来,他多年前患上了咳疾,一到晚上就咳嗽不止。如今通宵达旦的议事,身体想必撑不住了。 潘遂庸看见她时,面无表情,回头对内侍道:“老臣和岑御史说几句话,公公能否行个方便?” “阁老言重了,请。” 随后把岑杙叫到一旁,“这件事很棘手,朝廷打算派你去巡查北疆,试探涂远山的态度。你可以拒绝,另派他人前去。”岑杙心中了然,朝廷这是不打算和北疆撕破脸。所以不能直接派人前去北疆捉人。倘若涂远山捏着人不放,固然能证明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但是一旦扯破这层窗户纸,想要再维系表面上的平静就难了。是故,要先派个人前去试探。 这个人不能是兰冽那般和北疆剑拔弩张的,以免激怒涂远山,彻底激化矛盾;也不能是吏部尚书付明启那般只会顺水推舟、保持中立的,毕竟这件事朝廷占理,需要北方做出一个交代,能借坡下驴最好;更不能是东宫和诚王的人,以免他们串通一气或者干脆避而不见。那么选择范围就很小了。 之所以选自己,想必是看中她之前和涂家有过一些过节,能够给北疆造成一定的施压,但这过节尚不足以和北疆闹崩。 岑杙的确可以拒绝前往,毕竟此去危险重重,涂远山到底是什么态度,犹未可知。倘若他真的决意与朝廷翻脸,自己此行闹不好就成了送人头。 她是潘遂庸的得意门生,老师有心拉她一把,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多谢老师提点。我愿意前往。” 潘遂庸还想说什么,但看看内侍焦急的眼色,无奈道:“你好自为之吧。” 果然,她进御书房不久,李平泓就公布了他的任命,“表面上朕派你是去巡查北疆粮道,实际上是要你监查北疆的一举一动,并且要把朝廷的意思如实传达给北方。你能做到吗?” “回皇上,臣能。” 李平泓露出满意之色,正襟道:“上次你巡察渔洋,不甚令朕满意。这次希望你不要再令朕失望!一言一行须以朝廷利益至上,如遇变故,可密谴鸿雁使飞马来报。” “诺。” “另外,朕再把华金鹏派给你当副手。他是北方出身,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可成为你的一大助力。”至此岑杙方意外了一下,随后拱手以应。 “列位卿家且先退下吧,朕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嘱咐岑卿。” “诺!”王中旭、兰冽、岳海隅、付明启等人纷纷告退,李平泓忽然从阶上走下来,走到岑杙身边:“你母亲到京了吗?” 岑杙后背冷汗直冒,“按计划,家母是今日下午到京。” “好吧,明日早朝让你母亲现个身,朕会嘱咐王中旭一声,无论有何状况,都恕你无罪。眼下北疆差事要紧,明日早朝,朕会宣布对你的任命,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日便启程赴北疆吧!” “请皇上相信,微臣绝无弄虚作假之事。”君王心,海底针,谁知道李平泓现在不追究,将来会给自己什么果子吃?打死也不能承认。 “好了,朕相信你,就这样办吧!” 第二日一大早,岑杙整理好了公服锦带,却迟迟未动身,一直向门外催问,“来了没有?” 姜小庄便回答:“还没有,大人!” “城门开了没有?” “半个时辰前就开了。” “怎么还没到?”她不免腹诽,这归云钱庄什么时候这么不讲信用了,说好了昨日到,结果拖到今日,眼看着早朝时辰马上要到了,莫非他们知难而退想反悔? “启……启禀大人,刚才有个小厮乘马来报,说老夫人的车架已经进了城,径往丹凤门去了,说要在那里和大人汇合?” “什么?”岑杙一听,赶紧戴上帽子,边喊备车边往外走,心中暗自腹诽,怎么如此不靠谱,自己尚有些重要的话要嘱咐她那位便宜“母亲”,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按套路出牌,万一露了马脚,自己哪有脑袋跟他们讨要赔偿! “走!马上进宫!” 等到了丹凤门前,岑杙左顾右盼,始终不见“岑老夫人”的马车。倒是江逸亭、傅敏政、郑郎官等要好之人,知道今天是岑杙“交差”的最后期限,特来关心地询问。岑杙面上强颜欢笑,表示绝没问题,私下里却忐忑到了极点。不知道归云钱庄会塞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这是她和归云钱庄早就定好的交易,也是归云钱庄最大的秘密所在。 世人只知道归云钱庄是一个钱生钱的地方,却不知它最赚钱的生意,其实并非钱滚钱,而是塑造一个全新身份的能力。只要给它足够多的钱,就可以在那里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这个身份并不单单是一个凭空捏造的姓名或者符证,她是一个拥有生老病死等成长轨迹的活“人”。她拥有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证明、证人、亲朋、好友,而且会随着时间不断结交新的人脉,乃至结婚、生子、离婚、死亡。她像一个为你量身定做的空壳,所有关系都是为了这具空壳而打造,只等需要的时候将其穿起来,几无破绽。 岑中玉便是这样一具空壳,岑杙、秦浊亦是。但同时,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岑杙曾经自己试过塑造一个大活人的能力,哪怕是像花卿这种最底层的贱籍女子,所耗费的财力和精力也是极其惊人的。而归云钱庄却可以轻易做到这些。她有时候怀疑归云钱庄并不是一个钱庄,而是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组织。他们暗中运行着一个完全脱离朝廷掌控的世界,并且对外严格保密。 娘亲曾经告诫过她,永远不要去探询归云钱庄的秘密。只要放心使用便好。 岑中玉便是她说这一切的底气。 没错,岑中玉就是岑杙的生母,是岑夫人卢素的另一重身份。 她满足了卢素嫁为人妇后,继续在商界驰骋的愿望,并且不会损害到她那爱惜羽毛的名臣相公。连以洞察秋毫著称的岑鸷都不知道自己身边潜藏了这样一位女富商,只知道她确实喜欢经商,但做得都是从卢家继承来的一些小生意。所以,当年都察院决心打击那位富可敌国的女商人时,时任左都御史的岑鸷并没有心软,而提前就听到“风声”的娘亲,在岑鸷动手前及时撇干净自己,上演了一出有名的“退隐江湖”,实际上在家里和爹爹玩起了捉迷藏。 她原本打算避过这阵风头,再重出江湖,谁知,这一退就再也没有以后。 临终前,母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并且让她拿着自己的所有印鉴,去找归云钱庄兑现契约。那是她第一次以岑杙的身份与这个世界接触。那年她是13岁。而岑杙也已经虚无地存在了13年,时刻等待着她的主人降临。 这是娘亲给她的礼物。她原本的确叫岑佚,佚失的佚,是岑中玉的独子。也许是母亲感到这个世道对女子束缚太多,突发奇想,给她女儿改换了一个性别,没想到此举给她以后走科举之路敞开了大门。 改叫岑杙其实是船夫子的手笔。她当年去船山书院报名读书的时候,不知道船夫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对着那个“佚”字沉吟良久,说这个字有“美貌”的意思,对男儿来讲太阴柔了,恐对她将来的仕途不利。正好当时师娘喊他去后院镶木桩,好把出圈的猪拴上,便大手一挥给她改成了“杙”,并美其名曰:“此乃利器,尖锐,不拔,能束千钧。乃佳名尔。” 岑杙当时年轻识浅,贸然就信了他。后来一琢磨,栓猪的木桩子,确实尖锐,能当武器,镶进地里还拔不出来,能栓一千斤的猪。果然是贱名好养活~ 总之,世人皆知岑中玉当年把江南首富的所有身家都存入了归云钱庄,却不知,这些身家其实都被用来买下这个身份。除了岑杙,和娘亲另外留下的一笔零散的余钱,她当时几乎空无所有。但是她却拥有着官府登记在册内的合法身份,拥有着母亲岑中玉留给她的所有人脉关系,还拥有着娘亲留给她的爱和自由。当然,还拥有着归云钱庄终身服务的契约。 当年,钱庄与她交接时,曾建议让“岑中玉”这个身份自然死亡,以免给她的未来留下破绽。但是,岑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她想一直保存下来。而且,除了守信这唯一的优点外,这个钱庄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蛮不讲理的黑心肠,它竟然不允许退费和转账,无论一个身份在这世界上活多久,都是按照活一百年的价钱来算。就算你不需要这个身份了,也不能将其转手给其他人或者是其他身份,如果想要重开一个身份,那就再交一百年的会费。这简直就是明抢。当年“秦浊”被李靖梣“弄死”的时候,她真的欲哭无泪肉疼了好久,恨不得去把不给退费的归云钱庄给炸平了。种种因由下,她可不能平白无故放弃这样一个身份,哪怕自己平时用不着,也不能白白便宜那帮黑心肠。于是便让岑中玉以隐居的方式“存活”了下来。 但是她却有些后悔了,不知道归云钱庄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帮她度过这道难关,这次可是涉及到朝政,如果他们真的有办法帮她解决,那么岑杙不得不怀疑,这归云钱庄真如传说中那般权眼通天了。 ※※※※※※※※※※※※※※※※※※※※ 岑杙的正确打开方式…… 岑老夫人 门禁已经开始唱名了, 岑杙似乎在不远处看见一辆马车, 不确定是不是她们。 正要走过去, 这时,一个穿着灰色蟒袍的人斜向里朝她走过来, 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了,是小侯爷吴靖柴。听说皇上和长公主正在给他议亲,不知是哪座公侯府的千金。 吴靖柴走到她身边,眼角锋利而冷漠:“皇姐让我知会你, 早朝可不必去了,称病即可,她会有安排。” 岑杙胁下有两根筋狠狠搅动了一下,继而就是自嘲:“多谢挂怀,但, 不必费心了, 下官承受不起。” 说罢,也不在意他是怎样的反应,沉闷地绕开,径自往马车走去。 朝臣们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纷纷聚焦到了那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上,据目测, 它已经停在那儿小半个时辰, 一动不动,也未有人下来。八成就是岑杙那位生母。 “欸!岑中玉真的来了吗!” “谁知道呢?都到这个节骨眼了, 她要是再不来, 她儿子估计要被参欺君罔上了。” “难道真的是岑中玉?那个二十多年前稳坐江南商界头把交椅的人物, 这下可见着活的了,你说这岑杙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德,这辈子如此好命!欸,听说,这岑中玉年轻时候还是个十成十的大美人呢!” “废话,你看岑大人那张脸,就该知道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啧啧,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个美法。我倒是想亲眼见识见识……” “再过一会儿不就能见着了?” “也对。哈哈哈~” 与这热闹不同的是,还有一伙人,正在角落里阴阳怪气: “你说这人年轻时候不肯露面也就罢了,这都一大把年纪了,儿子又如此能干,正是封诰命的时候,为什么还不肯露面呢?” “这你就不懂了,这女人一旦强势起来,就是一身的臭毛病。” 也说不准他们到底是谁。这时,离得最远的一伙人,突然咋咋呼呼叫嚷了起来, “诶,都察院那班人呢?他们平时不是来得最早吗?” “谁知道,我刚还见着沈隰沈大人拎着裤脚匆匆忙忙地从墙根处过,八成,是要尿遁了!” 满场哄笑起来。是武官队伍,他们的嗓门奇大,像串街的吆喝似的,生怕别人听不见。 “欸,你们说,这岑中玉一来,那赵辰是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可不是么,如果我是他,稍微有点廉耻之心的话,早就卷铺盖回家种地去喽!” “哈哈哈哈~” 武官们本来就受了都察院许多窝囊气,这回巴不得一下子全讨回来。直到兰冽出来怒斥:“吵嚷什么?当这里是菜市场吗!”众人这才不吭声了。毕竟这年头敢和北疆直接叫板的人不多了,武将里头有相当一部分是敬重兰冽的,只是看不惯得他手底下那帮人。 岑杙也听见了这边的扰攘,只觉尴尬又难以摆脱。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她知道这件事多少人是抱了看热闹的心态在翘首以待。无论结局如何,她都逃不开一个口舌毁谤了。 等她从车窗里接过一张纸条,急匆匆一路小跑着归队,兰冽忽然劈头盖脸地把她训斥了一顿:“岑御使,你招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要让本官后悔当初招你进都察院的决定!” 岑杙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兰冽当众直斥,一时火烧头顶,羞愧难当,又觉十分冤枉。在她眼中,兰冽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也绝非不辨是非,难道,是自己先前顶了他的位置,遭他嫉恨?不,他亦不是这种人,那一定是自己哪里会错意了。 赵辰、沈隰等一干御史紧随其后,皆黑沉着脸从她身前走过。 岑杙低头沉默,直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就见一头戴帷幔的妇人近到身前, “都察院副左都御史,乃左都御史之辅官,众御史之宰官,除辅佐都御史协理都察院庶务外,还有承上启下连接都御史与众御史乃至大小官吏的职责,使上情下达,理念相通,关键时刻才好拧成一股绳。” “你作为代理院首的短短半个月,都察院便闹得四分五裂,几乎与离心离德,纵然你清正孤直,占了舆论至高点,但是从都察院整体来看,仿佛是输了。而且是双输。” 岑杙闻言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是了,兰冽身为都察院院首,此刻正纠合实力应对北方,一定不会乐见这一幕。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将时局点透,没记错的话,她来华凤门的时间并不比岑杙要早,竟有如此洞察力,当真是罕见。岑杙虽然看不清对方面容,但第一时间就信服了她的能力。暗忖这归云钱庄果真藏龙卧虎。 “多谢夫人指点。” “夫人?” “呃,母亲。”这声母亲她本来还不大情愿的,如今算是心服口服了。 “伯母是不是交代了什么?”朝堂上,对庞炳方的声讨正吵得激烈,江逸亭特意和岑杙站在一起,见她一直手捏着“岑母”递给她的那张纸条,僵看了许久,象牙笏板遮着半张脸悄悄地问。 岑杙没有回应,她想如果眼前有面镜子,她的脸色一定是青红皂白的。 待李平泓叫到她时,已经是决定要派人到北方一探究竟的时候了。李平泓并未立即宣布他的任命,而是暂停了议题,默许众御史把半个月前的那桩公案了结了再说。 岑杙把纸条塞回袖里,躬身出了班位,迟疑了很久,才跪下道:“皇上,臣先前所言与赵辰不愿同朝为官之语乃抒自一时义愤,并未思虑周全,回去再四考虑,又经家母指正,实在有失科道体统。也给赵大人以及诸臣工带去了不小的困扰,臣恭请圣上看在臣年轻无知的份上,能够宽恕则个,无论今日结果如何,都不再追究赵大人直言进谏之罪。” 此言一出,堂下议论纷纷。不少人交头接耳,生怕错过一场好戏。 她突然的“妥协”非但李平泓未想到,连赵辰本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自他领都察院御史以来,从未听过御史半路收回言论的,而且是以当众打脸的方式,如此“讨好卖乖”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啊?是啦!她说无论今日结果如何,希望皇上都不追究自己,言下之意,岂不是说要放自己一马。在这样间不容发的关头,还不忘在君前为自己邀取谦良宽仁的美名,真是好心计。 “皇上,此决议是臣与岑大人的当庭一诺,众位臣僚皆为明证,怎可轻易废弃。臣不愿临阵改弦,无论今次结果如何,臣都愿意承担后果。也请圣上明断。” 沈隰暗地里替他着急,暗忖这赵辰又上当了。近日国朝是非颇多,都察院牵涉甚深,正当用人之际,只要都御史出面斡旋,李平泓考虑今秋多事,说不定顺手推舟就把冲突给揭过去了。但如今经岑杙言语一激,逼他把那日的决定继续坐实。倘若今日岑母真的露面证实身份,赵辰怕是只能被扫出朝堂,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可恨!可恨! 岑杙背地里直翻白眼,暗忖还来劲儿了,本官原本看了“老母”的劝说,确实不情不愿地想放你一马,谁知你自己不识抬举,那就怪不得我了。 “既是如此,臣也没有话好说了,请圣上圣裁吧!”说着向御座深深地叩首。 皇帝瞥了眼兰冽,后者一直动也不动地站着,对自己管辖范围内的纠纷,反倒更像个冷眼旁观者。这件事没办法大事化小了, “即使如此,那就宣岑母上殿吧。” “宣,岑母上殿——” 传令官高昂的召唤从朔华殿传到君恩殿,又从君恩殿传到元华殿,经御水桥前的宽阔广场,继续往南穿越御门,直达御门外静候的马车。 待这九重宫阙上空回旋的声音落定,接引内侍已经引她到了左掖门前,“女眷进宫通常要走内庭门的,今上特旨岑老夫人可由左掖门过,实在是殊礼呢!” 她简短地应了声,“多谢”。内侍又稍作提醒,劝她摘下头上的帷帽,本以为会遇到些推阻,毕竟乡野之人,多是不懂规矩的。熟料她很寻常地解下了颌下的缨子,放心地交由身后的随从拿着。狭长的凤目微微往门洞里一挑,就现出一张内侍从未见过的,其颜可畏的脸来。常听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从未听说,有钱能提炼云顶贵气的。 宫里的人大都眼尖的很。富贵,富贵,单纯的富可不足以养出这等贵气,这岑家母子,祖上八成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内侍暗自咂呀了一声,原本的轻视减低了几分,“岑老夫人,请!” 她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左右,似乎怎么着都算不上一个“老”字,但不光内侍这样觉得,连金銮殿上的一众朝臣们也这样觉得,她应当只是看着年轻,实际年龄比外表成熟了不知几岁。就如同岑御史那般,面貌齿轮似乎凝固在了登科那年的年少意气。原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在众臣僚目不转睛瞪圆了眼,迎接曙光中那长眉凤目的青衫人影时,同为第一次与“岑母”照面的岑杙,在回头的瞬间,几乎也愕然定在了原地。短短的一个呼吸,她的表情就经历了从“这不可能”到“不可思议”再到“竟然是真”的好几个转变。直到对方向她投来善意且波澜不惊的目光,她才扭回头来,跪在地上艰难消化了一阵,强逼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她并不觉得惊喜,甚至有些惶然和手足无措。 因为这个结果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她本以为来的这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没想到会是另一个对她知根知底的老熟人。 竟然是她! 那位神秘莫测的李夫人。 难怪在御门前听声音觉得有些耳熟,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种洞见。 她不是皇陵的守陵人吗?为什么又和归云钱庄联系在了一起? 固然知道她此行多半没有恶意,但是联系与她相逢后的种种巧合机缘,岑杙仍旧不免心惊肉跳。 殿堂纷争 “启禀皇上, 岑母已经带到。” 先前尚有一半的朝臣是背对着殿门打着事不关己的幌子, 此刻听见殿中不绝的嗟呀赞叹声, 也不免全都转了过来一探究竟。意外的,目光聚集处, 是一派举重若轻的端丽与肃容。 她不像有些人预料的那样满身铜臭之气,也不似那上了年纪的无知俗妇,上来就失了方寸诚惶诚恐。她敛衣的动作娴熟而自然,眸光沉定像一个久经沙场洗练的纵横家。朝堂只不过是她另一个尚未涉足的博弈场。几乎没有人怀疑, 她不是真的岑中玉。连岑杙都难免被带进她所呈现的角色里,怀疑当年的母亲,就是以这样一个姿态,驰骋江南商场的。 事已至此,戏还是要演下去的。岑杙得到允许站起来, 迎向这位“便宜母亲”, 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母亲~” 那人“嗯”了声,自然地伸出手来,岑杙快要窒息了,却还要装着从容地接过, 搀扶她往大殿中心走去。 “民妇岑李氏拜见陛下。” “岑李氏?”李平泓默念着她的自称, 心里突然平添了许多疑问。但是当前情形不容他细究,于是颔首让她起身, 让内侍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捡要紧的又复述了一遍, 并请她验明身份。 岑杙全程有点不安和躲闪, 因为没有听她所言,让这件事沉下去。 她倒是不动声色,瞥了岑杙两眼,以某种明着教训实则爱子情深的口吻,道:“犬子鲁莽,将此不值一提之事,惊到朝堂上来,扰了天家圣听,民妇谨代犬子向陛下及诸位大人请罪。还望圣上念在她年纪尚浅,又一时冲动的份上,能宽恕一二。” 口风竟和岑杙差不多,想必是事前对过了。但此提议经由她提出来,莫名就比那犬子说出来更有信服力。看来,这岑家母子确实是想息事宁人的。沈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多说何益。 这时,笑面虎傅敏政站出来道:“岑老夫人言重了,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不是由岑大人挑起的,岑大人只是为自己辩白做出的本能反击而已,既是自辩又有何罪?请圣上明察。” “不错。难道污蔑别人还不许人辩白了吗?岑老夫人未免太宽容了,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没理由不反击的。”武将堆里有人陆续有人替岑杙说话。 “步军统领衙门在说话前,应当先搞明白‘欺负’二字怎么写!”兰冽突然瞪圆了眼,雷声道:“不知道的回去问你们家的冯化吉冯提督,御史纠劾乃天赋职权,岂容你在此混淆视听!” 眼看着底下又要争吵起来,李平泓拍了拍案,“好了好了,勿要喧哗。既然此事已成公案,就按公案的流程办吧,王大人,就请你拿出岑中玉当年的契约花押出来辨认吧!” “诺。”被点到名的户部尚书王中绪,从前列走出来,面朝众人,“为免诸位觉得微臣处事不公,臣半月前已将岑中玉当年的契书花押封存,暂交由大理寺保管,请大理寺卿岳大人出示契书。”岳海隅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木匣子,叫人带上殿来,“在开启前,请岑老夫人,先手书花押进行比对。” 岑杙屏住了呼吸,就见李夫人在内侍提供的宣纸上,淡定地写了“竹山中玉”四个笔画繁复,曲折勾连的字来。王中绪立即着人开匣对照,笔锋走势,起承转合,甚至连长短都一笔不差。 王中绪捋须会意一笑,“多谢岑老夫人。”便回头向李平泓复命,并将新旧两张花押呈上御览。李平泓看过以后,同样微微颔首,确认道:“是本人无疑了。”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传递着本案的最终结果。 “赵辰,你可有话要说?” 赵辰面无表情,跪地叩首,“微臣无话可说。”实际上自“岑中玉”踏入大殿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但他接着挺身道:“但臣还是要禀奏,岑杙此人柔滑成性,工于心计,屡仗家财,以邀盛宠。两年之内,连升数级,以至朝野内外多有不平。如今,她以无历之资,忝充谏院高官,于国无功,于朝无益,请圣上明察秋毫,远离此等奸邪小人,勿为其言所蒙蔽!臣纵一死,也要为圣上谏言。” “放肆!”李平泓大怒,拍案而起:“你是指朕忠奸不明,是非不分吗?!好一个铁骨铮铮的赵御史,来人!” 这次连沈隰头都大了,连忙跪地求情,“皇上,赵大人只是一时心急口快,口不择言,对君上并无恶意,请皇上开恩!饶他这一次!” 都察院众御史也纷纷为赵辰求情。 岑杙快要被气死了,她实在搞不明白这赵辰为何处处针对自己。什么柔滑成性,工于心计,动不动就给人扣大帽子,这都察院什么时候尽成了泼妇捶街的聚集地。简直玷污了上一辈辛苦打下的基础。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救他,让他死在华凤门前,省得他在这里像疯犬一样叫唤。 在她冷眼旁观的时候,李夫人也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未让她再对敌人施以援手。这让她多少解了些气。暗忖,这赵辰今次算是完了。 李平泓似乎按捺住了怒气,但他看向御史们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嫌恶。众人都知道,这并不是好兆头。 “朕本念你出于公心,一片赤诚,一再恕你,不料你竟心胸狭隘至此,屡教不改,对上峰挟恨报复,一再恣肆,实难宽恕。来人!脱去他的冠服,逐出朝堂,从此没有朕的诏命,不得返京。退朝!” 自今上开风闻言事以来,还从未有御史因言获罪被直接贬出京师的。众御史本想再劝,可天子没给他们机会,直接宣布了“退朝”的决定。沈隰急了,直奔都御史兰冽面前,本想求他出言求情,谁知他面无表情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显然不愿为了这等事浪费君王的耐心和宽容,“你也管好你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下朝后,岑杙无不得意地搀着李夫人往阶下走。江逸亭、傅敏政、郑居廉等皆过来拜见。岑杙和他们打过招呼,介绍过以后,忽然看见前面两名侍卫正押解着赵辰往下走。她托江逸亭照顾一下“母亲”,自己快步小跑过去。“二位侍卫且留步,我想和赵大人说几句话。” “赵大人!本官提前给你送行了。” “哼,小人得志!” 岑杙并不恼怒,相反很有感触道:“赵大人,本官其实挺好奇的,崔家三郎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们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赵辰瞳孔缩了缩,那是本能的防御反应。 “你想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赵大人,如此逼死一个与世无争的青年,你不觉得良心有愧吗?” 赵辰一时语结,竟无法反驳。 “岑大人此言差矣,”沈隰跨阶走过来,“崔末贤之死,非人力所能阻拦,纵然赵大人与崔三郎有过争执,那也是对事不对人的,就如同这次一样!只是出于一片公心,没有料到会产生这样的后果。岑大人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岑杙冷笑,“是么?原来都察院都是这样为己开脱的?出于一片公心?哈,真是笑话,谁知道你们私底下包藏了什么心?一张嘴只要对自己有利,黑的说成白的又有何妨?别人的死活关我何事?只要我尽到我自己所谓的公心就成啦,你受点委屈,受点冤枉那是你活该!谁叫我是都察院的人呢!谁叫你不是完人呢?你只要有漏洞就别怪我钻营,反正这世上又没人敢缝我的嘴!你说是不是啊,沈大人?” “岑大人,您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懂了,既然您已经胜了,何必又出言挖苦。别忘了,你也是都察院的人!” “对啊,本官差点忘了,如今有人已经不是都察院的人了!真是可惜了!赵大人,其实本官挺为你抱不平的!这崔末贤之死,明明沈大人也有份,但是你看看人家现在,官服穿得多齐整!你再看看……怎么偏偏每次都是你倒霉呢?” 赵辰瞪眼道:“你用不着来离间我们!” 岑杙笑笑不置可否,“我还记得,当年华凤门前,赵大人被打得那叫一个凄惨!我听人说,沈大人和不少御史当时都在宴上!一个都察院要想阻止这件秃子头顶上的事,能有多难?怎么偏偏就你一个人被打了呢?” 赵辰这次倒也没说话,扭头看了沈隰一眼。 后者意味深长地笑道:“岑大人不在现场,细节倒是记得仔细!” “那是当然,毕竟名动京师了都!”她依旧笑眯眯的,倒是把好友傅敏政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面虎本事学了个十成十,赵沈二人明知她是故意,却也不能奈何。 “赵大人,虽说咱们以后不再同朝为官了,但岑某有句掏心窝子的话还真想跟你说说!” 她微微凑近,“这人和人啊,毕竟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那皮下装着什么东西。我和你,虽然算得上道不同不相与谋,但人家和你,未必也就道同与谋了!毕竟,您可是块发光的金子,关键时刻还能替自己出头卖命,我瞧着都眼热呢!要是没这档子事儿,我还真想和你交个朋友!有你在前头冲锋陷阵,让我供你一辈子吃喝都成!” 眼看她就快贴上来称兄道弟了,赵辰神情嫌恶地拂了拂袖子,抛下一句“夏虫不可语冰”就要求侍卫马上带他走,再也不想看那猖狂的样子! 岑杙仍旧不生气,反而没心没肺道:“欸,赵大人,这就走了?不上我家吃一顿?” 回头看看沈隰还在,笑道:“哟,沈大人还没走?我可没给你留席呢!” 沈隰笑笑,“岑大人,您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挑拨得赵大人拂袖而去!” “不敢当!论嘴皮子功夫,在下还是稍逊沈大人一筹的!”岑杙目的达到了,转身就要走。 “可是,您下错功夫了!我和赵大人的关系,你是绝无可能挑拨的!” “是么?莫非你俩是断袖?” 沈隰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自己倒是先笑了,“这倒也不是。” “那就别把话说得太满!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人心难保不隔肚皮!何况,还有我呢!” 沈隰耸耸肩,不再争辩。但是却一脸玩味道:“岑大人,您隐藏的可真深,没想到,原来你是东宫殿下的人。” 岑杙本来要走的,闻言特地停了下来,回头就看见沈隰以一种令人很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来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情将她审视半天,好像拿捏住了什么把柄似的,露出满脸的不屑。 岑杙上了几步阶梯,悠悠地踱到他的耳边,以她们两个才能听到的耳语,温声笑道:“你说错了!其实,东宫殿下是我的人!我们几度共赴巫山云雨!鸳鸯帐中,东宫殿下,连汗雾都是香的!哪天,你也该享受一下这种销魂感觉!比雅芳阁里的莺莺燕燕可强多了!” “砰!”得一声,众臣听见响动时,岑杙已经摔下台阶。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时,纷纷围拢过来, “岑大人,你没事吧?” “这沈隰也太无法无天了,竟敢在朔华殿前对上峰动手!简直反了!” 谁知岑杙竟也没生气,捂着被打出泪花的半边脸,讥讽地望向台阶上的人,仿佛她才是刚才那一拳的得利者,正在对不堪一击的敌人进行戏耍和嘲弄! 你又何尝不是呢?一枚小棋子,还在我面前秀出优越感来了!间接证明,人真的不能太自信!否则连癞□□都想吃天鹅肉呢!咝~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麻烦给我让个道,我要去御前分说分说,哪位大人愿意为岑某做证?” “我!我愿意!”这岑杙可是今上面前的红人,又是家财万贯的首富之子,许多人都眼热的很。可惜她平时不爱结交官场,打着灯笼都攀不上的交情,现在却主动抛出了橄榄枝,底下不少有眼色的官员都巴不得响应。况且,今日早朝发生的事,朝廷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沈隰和岑杙相比明显是失势的一方,打击报复的嫌疑很大,不需要再做权衡,直接就可以选择站队。 许多闻风而动的御史也纷纷聚拢过来,询问沈隰发生了什么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无故击打朝中重臣,又在如此紧要关头,以下犯上,是要下狱问罪的。”说不定结果比赵辰更惨。他们不明白都察院里最沉得住气的沈隰为何会如此鲁莽,无端授人以柄。这才刚损失了一员大将,转眼又失去另一个,这哪个部院能受得了。 谁知沈隰拳头握得发白,只淡淡说了一句:“无耻之徒,我下手尚轻。各位大人无须为我忧心,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 如鲠在喉 果然,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那里。不一会儿, 内侍就来下旨,今上宣岑母、岑杙以及沈隰入宫见驾。不过, 岑母、岑杙觐见的地方是在御书房,而沈隰被宣在了宫门待召。两个不同的地方昭示了皇帝鲜明的态度。 岑杙接了旨走到李夫人身边, 余光瞥着都察院那群愤愤不平扬言将要集体上谏的同僚, 结结实实地冷笑。这真是拳头不打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肉疼, 轮到自己含冤了哪怕宫门吹吹冷风都心不甘情不愿。 冷不丁的一支凉凉的手捧在了她的脸上, 岑杙忍不住“嘶”了声,半边脸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正眼就瞧见李夫人在小心查看她的伤势。 “已经青了, 怕是要几天才能消肿。回去用冰敷一下, 开些药来,应当没有大问题。” 岑杙觉得她的演技真好, 连自己都差点忘了,大庭广众下亲眼目睹儿子被打, 作为岑母是不可能没有反应的。如此一来, 外人便更笃定她们是一对真母子了。 “让母亲担心了, 孩儿没事儿。咱们先去面圣吧!” 说完搀着李夫人一起往后朝走,临行前,傅敏政不无钦佩道:“你可真有本事的,竟逼得沈隰这位红脸君子动起手来!” 岑杙一笑就脸疼, 边回头边咝咝地抽气, “嘿嘿, 承让承让!对了,你们几个回去可千万记得给我参奏!我可不能白白挨了这拳头。”郑郎官等人不禁讶然而笑,面面相觑。 江逸亭无奈道:“好,你且去吧,我们绝不会叫你吃了这记闷亏就是!” “你大可不必如此!”目睹了全程的李夫人,淡淡地提了一句,“对立只会制造更多矛盾,都察院式微,对你而言并无好处。” “我知道,我不为公,只是想泄私愤而已。” 她这么坦白,李夫人噎了一下,倒也无话可说了。 岑杙轻声道:“夫人大概觉得我浅薄了。” 李夫人倒是笃定地摇了摇头,“不,相反,我觉得你值得信赖,尤其是对你那位朋友而言。你愿意为了他所遭受的冤屈讨回公道,纵然手段不太光明。但无论是谁,能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都会是一件幸事。” 岑杙听见她的夸赞,也顾不得嘴疼了,笑道:“所以,夫人,您承认自己此番是有备而来了?”她这句有“备”而来,是指对方把一切都摸清楚了。 江后莞尔:“并不单是如此,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人之托?何人?” 岑杙的重点全在那“人”上,对于她所忠之“事”起初倒也没在意,或者在意了,但没想到那么深。乃至后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今上果然是对“岑母”的身份心存疑虑,所以才要私下召见。当岑杙察觉御书房里内侍几乎走空,只剩下唯一的亲信蔡总管,心中便有了数。 李夫人的演技是毋庸置疑的,这点连岑杙都不得不佩服她,唯一不可捉摸的就是今上的怀疑到了何种程度。 “岑夫人夫家姓岑?” “是,先夫是家母养子,母怜其自幼孤苦,便让其入赘我家。后因病早逝,只留下一孱儿,由民妇独自养育至今。” “朕瞧夫人举止有大家之风,令郎仪容端方,亦不似平常男儿,想来祖上是殷实人家。不知令堂如今健在否?”记忆中岑杙很少听皇帝对人这样客气讲话,尤其是对臣下。既然他问起祖上,想必是非要将岑母的来历一究到底了。 岑杙难免紧张,不觉间汗湿了浃背,担心万一露出马脚,那她所做的一切就将付诸东流。也许是急火攻心,脸部突然一股剧痛传来,她整个面目都扭曲了。 李平泓看在眼里,吩咐蔡崖先去宣太医来瞧瞧。李夫人忽然道:“请陛下准许犬子先去太医所诊治,她所受伤不轻,不及时就诊,恐留下瘀痕,届时无颜再面对君父。” 岑杙一愣,怎么听这话有点支开她的意思呢? 李平泓理解这位岑老夫人对独生爱子的疼惜,想必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于是淡淡点头,示意蔡崖引岑杙出门。岑杙告退后,心内隐隐不安,但现在也没法回头了。她素知李夫人为人谨慎,且曾几次三番搭救自己,绝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索性也就不再过度揣测,放心地先去太医所,这腮帮子得马上冰敷一下,快疼死了! 等她手捂着冰块回来时,瞧见尧华宫门口已经跪了一地的人。都是听闻朔华殿前事件前来为沈隰应援鸣冤的都察院御史。岑杙眼不见为净,绕开他们径自往宫里走,没想到像是穿过马蜂窝,后面顿时骂声四起,有说她使“激将法”的,有说她使“苦肉计”的,还有说她使“连环计”的,真是把她看得起。骂声实在太难听了,岑杙干脆屏蔽了耳朵,下巴一抬,眼斜着往上瞅,天上的云彩。此举更是把众人气坏了。恨不得扑过来把她撕成碎片。 岑杙来回换了数个仰头的姿势,像逗弄家雀似的,巴不得他们继续闹,闹得越大,沈隰判得越重。 “众怒不可犯,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既严厉又宠爱的训斥声,岑杙回头就见李夫人从殿内出来,尴尬地“呃”了一声,也不敢回嘴,握着冰块朝她弓了弓身,做了一副聆听教训的样子。 “如此任性使气,将来如何立足于朝?” “母亲教训的是!” 外面的骂声顿时也不响了,毕竟人家老母在场,再骂下去就有些欺负人了。 “岑大人,皇上宣召。”蔡崖进了一趟殿内,随后又出来。 “你且去吧,我在宫外马车上等你。” 岑杙虽然很想知道她同李平泓说了什么,但是现下不好再停留,只能作了作揖,转身去了殿里。岑母瞧着门口的那帮心有不甘的大臣,颇有些头痛地皱皱眉头,敛衣走了过去。 蔡崖有些好奇,就留下来观察了一会儿。但不知她说了什么,原本还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御史们,竟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陆续续如鸟兽散,只剩下沈隰还跪在原地。 在御前当了三十年的差,蔡总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形,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连皇帝本人都头痛不已的御史纷争事件。目送她的身影如天边秋雁似的消失在万重宫阙的尽头,不由感叹,“这人真是了不得。” 当岑杙听到李平泓不打算派她去北方时,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错愕。 “皇上,君无戏言,臣是说,臣愿意去北方,不知皇上为何收回成命?是不是臣母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李平泓淡淡地瞅了她一眼,“父母爱子,为计深远,你要庆幸自己有一位好母亲。她不愿你舍身犯险,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懂得感恩。” 岑杙没听出来李平泓的语气已经和之前稍有不同了,像是在替她“母亲”训诫后辈。她只知道此去北方监察涂远山,计划虽然有风险,但也是难得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倘若她能完美地完成任务,乃至抓获涂远山谋反的证据,对朝廷来说就是大功一件,肯定能平息她靠谄媚上位的种种流言。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很久了,而且已经做好了动身的准备,怎么可以…… “皇上!”她还想争取一下。 “行了!就算没有你母亲求情,朕也不打算派你前去了。昨晚朕已经答应了与西北周家联姻之事,周家主母指名要你当主婚人,朕也不好拂她的情。西北现在同样是朝廷的重中之重,能够联络好西北,你同样是大功一件。” 岑杙怔了怔,所有激动如潮褪去,胸腔里惟余忐忑的心跳声, “和西北联姻?是……谁?” “朕已拟旨,周家的大公子周小山尚朕的女儿,康德公主。下月就会颁布。不过因为还在太后孝里,婚礼不得不延期举行,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要婚期定了,就算顺延几年,周家的人也并不介意。” 她心里憋得那口气悄悄地松了,干咽了下喉咙,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周家联姻?李靖樨会同意吗? 李平泓看出了她的犹豫,“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身为皇家人,有时候不得不为国家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朕希望,你能够体谅朕,体谅朕作为一个君主和一个父亲的难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岑杙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 “至于去北疆的差事,少说也得去个大半年,朕已决定派沈隰和华金鹏一同前往。” “皇上,沈隰……” “你母亲已经替沈隰求了情,此事不容再议。好了,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岑杙心有不甘地告退,恍惚着走出殿门,竟有一股被人玩弄于鼓掌的错觉和醒悟。 她几乎是快步如飞地出了宫门,看到早已经停在那儿的马车,一鼓作气地爬了进去。 李夫人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先回府,我也有话要同你讲明。” 岑杙到底不敢真的“兴师问罪”,但心里仍旧气不过,一回到家,老陈率领家中仆役全都站在了大门外恭迎“老夫人”,她也没心思和他们隆重介绍,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劝退了众人。进了前厅,还没等李夫人坐稳,就等不及了,“夫人说自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非这就是么?” 李夫人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口,然后很淡定地点了头,岑杙气坏了,但又不好冲她发火。 “您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她安排的。”她一个手指头戳到了门外。 李夫人又点了下头。岑杙心头无名火起,在屋子里团团转。她就知道这件事跟那个人脱不了关系。岂有此理,真是蛮不讲理,以为自己位高权重就有权利这么做了吗?简直仗势欺人,欺人太甚! “而且,我也同意她这么做。”江后平静道。 岑杙更不能接受了,好像只有自己是傻子,她们都很高明, “就因她是皇太女?” 江后摇了摇头,心平气和道:“你有所不知,北疆现在并不太平,如果现在去,下个月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岑杙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心情稍微平复,慢慢坐了下来,有点不甘又有点试探:“您是说,北疆真有可能反?” “目前尚不能下定论,不过,据我得到的消息,北疆三郡郡守已被软禁在将军府,目前,在三郡发号施令的,并非是朝廷的人。涂远山实际上已控制了整个北疆!” 岑杙满脸震惊,“这……皇上知道吗?” 江后对此讳莫如深,岑杙肩膀塌了塌,暗忖想必应该知道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急宣布和西北联姻。倘若北疆真的反了,剩下的西北、西南两家势必要竭力安抚,不能让他们联合在一起。所以,李靖樨此次真的算是为国牺牲了。 面对变幻莫测的朝局,她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力感,仿佛伸一伸胳膊,都会被无情的暗流冲到看不见的深渊去。 “所以,她让我告诉你,这段时间切莫轻举妄动,在京城安心呆着,一切等她回来再说。” 岑杙茫然地盯了她一会儿,又被引着看向窗外,心中的思念忽然就如同那离弦的鸟儿一般,从胸腔中破裂出来,飞向了渺无人烟的天际。再也抑制不住。 她怎能一动不动地呆在京城中干等呢,倘若涂远山真的反了,东宫将被推入怎样的深渊,她自己有想过吗?她该怎么办才能帮到她? 或许,此时李靖樨联姻西北,能够给东宫争取一线生机。岑杙这样胡乱地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张在雨中悲伤无助、嚎啕大哭的脸,竟然如鲠在喉。 僧面佛面 是夜, 岑杙在后院东楼安顿好江后, 对今日之事便不再多提。问起清圆和向暝因何没来 ,江后言说, 时间太赶,他们两个落在了后面, 岑杙心怀感激, 再次拜谢江后助力。 二人原本就性情相投, 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散。离开前岑杙忽然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问她:“夫人, 您认识我的母亲吗?”不然怎么会做到连花押都能以假乱真呢?江后注意到了她眼睛里的希冀,淡淡一笑, 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岑杙霎时激动得难以言喻, 心底埋藏了许久的欣喜和温存仿佛遇见了曙光, 瞬间照得透亮。 江后瞧见她眼窝里的光和热,心里有所触动。如同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 浅浅道:“我和她仅有几面之缘,也并无深交。但那时, 她薄帷遮面, 着一袭磊落青衫, 有时作男子打扮。对时机的把握极准,手段高明,又毫不恋栈。虽从未露过真容,但我料得她定是个勇果睿智的美人。” “寻便, 我同她交谈了几句, 察觉她言谈中洞悉人情, 但不湎于世故。通材达识,对俗世有着自己的一套认知和见解,鲜活独特,茕茕孑立。譬如野马无缰,驰越千里,但不够驯服和温顺。” 她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绝非贬义,相反还带有一点照镜般的肯定和欣赏。岑杙几乎确定她和娘亲有过相识了。卢素就是这样一个率性洒脱又过分自我的女子。就连最后的殒身,她在遗书中也反复强调并非是为爹爹殉情,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岑杙明白,她和爹爹一样,是在为自己心中的道而殒身。 和娘亲的磊落光明比起来,她实在自愧不如。若娘亲被人接二连三的舍弃,定不会做这等顾影自怜的小儿女情态,势必要和人一刀两断了的。哪像自己,明明怄得跟怨妇似的,心里还想得要死。 不知不觉从月下走到了青梅山庄。数月未来,这里已经蒙了一层尘气。她有点懊恼地皱皱眉头,将灯点上,从头到尾地开始收拾打扫,结果就把自己累倒在靠窗的定情榻上。 叹了口气,真是手不利索,做什么都费劲儿。 看看窗外月色正好,干脆蹬掉靴子和衣而眠。夜风将林里的桂花香徐徐送到屋子里来,逐渐扰乱了她的清梦。梦影交叠处抹不尽远方人的衣香鬓影、脂热唇凉。天明醒来,又是空落落的一场秋梦。真没辜负这阴恻恻的天和酸痛到无法释怀的冷。 “阿嚏!” 连打了数个喷嚏,才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敲门声,她扭头看窗外,原来下雨了,难怪。 揉揉干涩的眼睛,起床推开门,望着被雨汽笼盖的树林,觉得有丝应景的凄凉。 真是好惨,往常顾青在的时候,还能给她送把伞来。 呵了口气,谁也没叫,赌气似的,踏着泥泞的小路往林外走。一步一诅咒,下吧,下吧,再下大点,最好砸死我,让人过来收尸。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因今上多次传出龙体违和,原以为不会大肆庆祝,熟料礼部的议程安排比往年又繁重了许多。岑杙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因由。目前边疆不稳,京城又物议纷纷,正是需要安定人心的时候。势必要办得比往年更热闹。 今日早朝便主要来商定这些事,众臣都听得百无聊赖。岑杙偷眼瞧着王中绪都打起盹来了,还是付明启撞了他一下才勉强醒过来。 下朝的时候,江逸亭念着她手不便,便撑伞过来同她一道走,傅敏政、郑郎官也在侧。 傅敏政远远瞧着陛阶底,笑道:“今次那位华大人可总算不在咯!” 江逸亭也觉得少了些什么,左右看看,“想必已经和沈隰一起赴北疆了。” “他这一不在,还真有点不习惯哪!”傅敏政把伞往上掀了掀,露出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正对着岑杙。 岑杙没理,江逸亭笑道:“人家户部的郑郎官都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外头的倒是先不习惯起来了。” 郑郎官也笑,“傅大人说得也有理,华大人这一走,户部现在可是清闲下来不少。” 傅敏政道:“这么说他还挺受皇上器重。这华金鹏从县里被调进京,直接进入户部,走得是和岑老弟当年一样的路子,保不准,会是下一个岑杙呢!” 岑杙听出他话里有话,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对皇帝来说,没有哪个亲信是不可取代的。今天她是岑杙,明天有可能就成了纪文奎。而这华金鹏可能就是第二个她。 出了宫门,傅敏政所去的刑衙和岑杙所在的都察院是同一个方向,便接过江逸亭的差事,同另两位作别。 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郑郎官忽然忧心忡忡道:“这怎么会呢?以岑大人之风采,纵观宇内,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这华金鹏横看竖看无论哪里都比不上岑大人。” 江逸亭道:“恰是如此,这华金鹏说不定将来比岑杙能更进一步。”作为旁观者和某种层面的感同身受者,江逸亭再了解不过,在朝堂这个尔虞我诈、无限纷争的地方,越是扎眼越是对己身不利,相反,越是平淡越有可能走得稳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岑杙能扎下来而不是浮上去,成为众矢之的。只是在都察院那个是非窝,恐怕难上加难。但将来的事谁又能料得准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沈隰、赵辰走后,都察院群龙无首的刺头们在攻击岑杙这件事上颇有些意兴阑珊。都御史兰冽把众人集合到二堂,正式宣布,“都察院的孩子气就到此为止了。” 岑杙一听这几个字描述还挺恰当。 朝廷监查体系的选官和别的部门不一样,采用“以小制大”“以下制上”的原则,作为都察院主体的御史谏官普遍比较年轻,而且品级低微。这样的人在朝中尚未形成根基,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纠劾百官时往往能够畅所欲言、无所牵绊。正是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往往也会因为缺乏从政经验被人利用,一条死胡同走到黑。这样来看,兰都御史在统御属下的时候,确实像带一帮愣头小子。 比如现在,一群人听说了“淮阳伯抢占民田、纵子行凶,却因亲故被今上赦免”的事,群情立即激奋,恨不得狼突到今上面前讨要说法。 这淮阳侯是已故严太后的堂侄,年轻时和萧王整日厮混在一起,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这几年听说已经长进了不少,没想到他儿子又继续出来祸害人间。皇帝心里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岑杙知道,即便宽恕了对方,他心里也未必高兴。不然,消息不会这么快走漏到都察院来。 果然,在众御史义愤填膺的雪花上书、唇枪舌剑下,原本已被赦免的淮阳伯父子重新被捕拿下狱,随后大理寺按律问罪,又抓到了淮阳伯父子拒捕、潜逃的黑历史,这就罪加一等。今上“迫于压力”在众人面前痛心疾首了一番,表示没有照顾好严太后的家人,枉为人子。众臣纷纷劝慰,直言非君之过,实在是严氏一门太不争气,有负圣恩。今上并未开恩赦免,最后判了流刑,举家流放西南三千里。至此,严太后外戚这一脉算是在朝中永绝了。 岑杙并不关心严氏的结局,自严太后驾薨之后,严门败落已成定局,严氏族人仍旧不知收敛,落得这个下场也算咎由自取。她关心的是今上打算为诚王议亲的事,据说已经挑选了西南程家的人,这一招颇有些一举多得之意。 假使康德公主和周家成功联姻,东宫无疑又添了层臂力,以今上多疑的性格以及北疆涂家的前车之鉴,即便他没有废储之意,也不会坐视西北周家傍着储君势力坐大。而让诚王和程家联姻,朝廷就有了制衡西北的力量。但同时,诚王也有了真正能抗衡东宫的实力。 一旦今上决议废储改立,西南程家就是诚王上位的最强助力。 内有将相,外有兵权,还占着一个李氏皇族成年皇子的身份,李靖楠无疑是符合朝廷某些人眼里的“正统”期待的。以她的恩师潘遂庸为首的耆老派无时无刻不想方设法把东宫这个违背祖制的“异类”拉下马来。届时,即便李靖梣尚占着东宫之利,又拿什么跟他争? 涂家么?涂家现在已经成了未知数,倘若将来涂家倒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东宫的罪过和牵累。 说起来也是可笑,如果在这个位置上换成了任何一名男子,哪怕是任何一个酒囊饭袋,一个蠢到何不食肉糜的家伙,诚王都绝对无法威胁到他的地位。 只因她是女子,处境就要如此艰难。她的优秀无论何时都是低人一等的。甚至连世俗都要倒逼着她承认一切皆是自己的罪过,她不该得到这些,这是何其荒谬和不公。 李靖梣,她会坐视这一切发生吗? 中秋宫宴上,今上果然宣布了康德公主和周家的婚事。但是对诚王的婚事却只字未提,想必是尚未谈拢。或者不愿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刻意。毕竟朝廷现在要震慑北疆,内部就不能分裂。 周家来人自然欢欣鼓舞,但是康德公主却整晚没瞧见人影,今上神色略尴尬,推说公主是偶感微恙,不能出席,但岑杙晓得,李靖樨哪里肯屈服,定是在后朝拆家呢! 与此同时,东宫派人不远千里向今上送了一尊玉佛,还有一幅亲自手绘的观音玉像。今上命人展开玉像后,竟对着画像凝伫许久,目有怔忡之色。随后命人将画收藏起来,罕见地询问了一些关于李靖梣在西南的近况。其实这些事情早由西南特使私下禀报过了,不过,当庭再讲一遍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对于许多猜测今上和东宫反目的流言来说,此举多少缓和了一些剑拔弩张的父女关系,也为这寡情的皇家增添了几丝人间温情。后来岑杙小心打听过,据皇帝身边的内侍说,东宫画得那幅观音像,仔细看无论是神韵和气质都像极了先皇后。 岑杙听了会心一笑,她想到了建纯和康德两个封号,是当年皇帝亲自为两位公主选定的,暗合了国都“建康”二字,当年皇帝有多么珍惜他的两位掌珠,现在就有多么地令人讽刺。 但很多人都忘了,皇帝即便有心废掉东宫,到底东宫仍旧是他的亲生女儿,是先皇后留下的嫡亲血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要给世人一个正当的说法吧。 李靖梣现在,快修炼成人精了。 ※※※※※※※※※※※※※※※※※※※※ 为了能赶上这章的中秋,212章的时间线由八月改成了七月。不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想过中秋根本来不及。担待了。 举重若轻 中秋宫宴到底是结束了,虽然这次没有登台, 反倒感觉比往年更累。 岑杙回宅时, 听闻老夫人早已安歇了, 便没有去打扰。想到接下来有两天假不用去衙门坐班,心中着实欣悦。计划了明天要去看望师父,并在山上留宿, 赏栖霞山的夜景,熟料第二天一大早, 李平泓就遣使臣宣召她进宫。 岑杙两眼一抹黑, 假又度不成了。换上公服跟使臣走的时候,还在想朝廷里就没旁人了吗?为什么老是找她?面上到底不敢透露些许怨色。进了华凤门,内侍没有把她往御书房领, 反而一路将她引去了芳德殿。初听这个名号, 尚惺忪着的岑大人立马惊醒了。 芳德殿, 那可是后宫鼎鼎有名的殿, 坐落在后宫腹地玉清湖西畔,是先皇后海氏曾经的起居处。作为外臣, 她生平头一次踏入这里,一路上屏息又凝神, 生怕撞上哪路贵人,白担了一个唐突的罪名。 不过到了那儿她又想, 既然是先皇后的殿, 说不定李靖梣小时候也常住这里, 偷偷地瞥一眼这周遭的建筑, 不禁又心猿意马起来。远看这芳德殿果然不负后宫三大殿之名,虽然比富宜宫少了丝威严,却是另外一种绮丽又典雅的存在。不单是因为殿前殿后遍植兰花,连百步外都飘满香风,还因为这两侧平地架起的赤阑飞桥,犹如美人含蓄收拢的玉臂般,柔婉婀娜,飞向云端。云端倒映在水中,最底下是一排精密罗织的翡翠碧瓦,碧瓦下纵横勾连的斗拱衔接玉柱,撑起连扇的画屏纸窗。纸窗上似乎绘着兰草,碎在水中奇异般像极了莲,清寒孤傲,令人心生暗慕却不敢近身唐突。 岑杙想起在皇陵瞻仰过的先皇后玉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温婉高贵、清冷孤直的女子,曾站在碧瓦勾连的飞桥上眺望云蒸的落日,满天的彩霞。她有着和李靖梣相似的容颜,眉眼和顺,静逸如兰,也有着大公至正的母仪风度,与人为善,内心孤直。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生命却永远停留在了32岁。痛耶惜耶,终不复返。 进了殿总算明白皇帝宣她来这的因由,原来西北周家母子也在,看样子是要商讨李靖樨的婚事,自己这个莫名牵涉其中的中间人似乎没有理由缺席。 依次行礼后,发觉姜遹心也在一旁,就坐在君王下首第一个席位,略有些惊讶。寻思这般重要的场合李平泓都把她带在身边,她还真是受宠。 周夫人非常热情大方地同她叙话一番,本人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子,这点从她去年往户部捐银时岑杙就领教过了。作为一个雄踞一方的诸侯夫人,这等不骄不纵、敦厚朴实的作风真的难得。倘若李靖樨能够嫁进周家,未尝不是件幸事,起码不会受恶婆母刁难。岑杙打心眼里替李靖樨盘算。 至于正主康德公主,仍旧迟迟不见人影。 想必周夫人也感受到了李靖樨对这段婚姻的排斥,神情略有些尴尬,但到底没有松口谈放弃。看来是真的相中了李靖樨这个儿媳,已经到了志在必得的地步。 倒是对面的周家公子,一直镇定自若地目视前方,不卑不喜,不争不怒。面对今上频频赐酒,每次都能从容以应。从今上微微赞许的神情看,想必对这个女婿也是极为满意的。 连岑杙都讶异,这才短短一年,这周家公子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军人了。这周家不愧是军伍世家,果然能锻造人。 别说李平泓了,连岑杙都想把李靖樨拉过来,让她好好看看人再考虑考虑。这周家公子虽然貌不惊人,但气场和风度绝非一般男儿能比的。无外乎连涂远山都感叹,单论后人,涂家要远远逊于周后。 皇帝为请公主赴宴,前后已遣派了四五拨人,都无功而返。岑杙来时隐约听到内侍私语,说公主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还扬言谁敢进门说项就打断谁的腿。岑杙替李平泓感到头大。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李平泓的胡子都快捋秃了,正主还是没来。内侍也没来回话,眼看着再僵下去场面就难看了,这时,一直木木然没啥表情的姜美人起身对李平泓道:“还是妾身去吧,公主想必是害羞了。”她后半句是笑着对周夫人说的,那语气神态仿佛跟真的一样。岑杙松了口气,暗中却撇撇嘴,她还真能装,这逢场作戏的本事连她都自愧不如。 只是姜美人刚去没多久,就有内侍急匆匆地进来,附在蔡总管耳旁说了几句话。蔡总管脸色一变,立即禀报李平泓。只见皇帝略皱了皱眉,貌似低声说了句“胡闹!”之后忖度再三,像是妥协了般,才又交代了一些事。 面不改色地对周夫人道:“朕听闻令公子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正巧今日兵部在武英殿开筵讲习边疆防事,朕有意着他到武英殿参与听讲,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周公子一听武英殿的名号,目光为之一亮,看了眼周夫人,不待她回话,当即叩首谢恩。反倒是周母很不好意思,连说小儿无状,从小就是个武痴,一听说武英殿的名号,什么都顾不得了。今上笑说无妨。 不一会儿,文贵妃着人前来邀周夫人游湖,是早就约定好了的,周夫人向今上辞行,今上欣然应许。周母又拉着儿子叮嘱了再叮嘱,才放心辞去。之后,李平泓去偏殿更衣,独留周家公子和岑杙在席上,岑杙有意和对方攀谈,顺便探探他的性情,不过,对方似乎是寡言少语的那一类,聊不上两三句,就没话再说。岑杙颇为无趣,暗忖,这位周公子哪里都好,但似乎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将来能和李靖樨那种小话痨聊到一起去吗?她有点担心。 “岑大人,您就别忙活了,这位周公子是言贵的人,轻易不开尊口的。” 蔡崖在旁观察了许久,趁李平泓召周小山进去的关头,笑呵呵地劝她。 岑杙捏着酒盅自嘲道:“蔡总管说的是,这周家公子的确言贵,但我记得去年中秋宴上,他还不是这样的。这一年……变化好大。” 蔡崖微笑:“世事多变,人又岂能一成不变。” 岑杙正思索他这句话的含义,却见他袍袖一引, “岑大人请借步说话,皇上有事交代大人。” 立马绷紧神经,将杯盏放下,随他去了侧廊。 “方才姜娘娘同奴才传话,康德公主要求单独见一见周家公子。皇上若不依,只怕公主那边是万不肯干休的了。所以……还请岑大人陪周公子走一趟。” 岑杙无语,仿佛李平泓就站在边上,摁着她的肩膀交待一样:“朕的掌珠任性到要先验驸马,朕怕答应她,会闹出什么乱子。但朕若是不答应,她肯定要闹出乱子。你一向识大体,顾大局,与西北联姻关系到边疆稳定,你一定要替朕把好关。待会好便罢,不好,也不要让公主失了分寸……” 她能怎么办呢?她不答应就是抗旨。她现在就是个老鸨,在替人干拉媒的勾当。 岑杙往玉清园走的时候,仔细观察了周围的警戒,发现果真如蔡总管所说那般,今上怕传出闲话,已经撤走了大部分当值的宫人侍女。尽管如此,她仍旧感觉压力重重。走到一个三岔口,下意识地往一边走,结果肩上被拍了一下,回头就见周小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很果断地用手指了指另一方向。 岑杙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去,一座百尺高的塔楼出现在视野里。正是玉清湖畔赫赫有名的最高塔楼,玉清楼。听说是太慈仁皇后曾经的住处,如今是皇家的禁区。玉清园就位于塔楼的脚下。刚才胡思乱想了一路,差点走过了。 当下,连忙朝对方致歉,二人又沿着另一条小道,往玉清园而去。 园子非常安静,一进拱门岑杙就感觉到了,入目是两排葱郁茂盛的松柏,树龄都已过了百年,一直延伸到玉清楼底,最高者甚至越过了塔身五六层,最细者也有一人粗。听说,这些树木都是当年太慈仁皇后,以及后来的世祖、孝祖亲手所植。塔楼下还培植了许多珍品花卉,听说也是太慈仁皇后当年留下的种子。为了保存这些古树和花卉,玉清楼外特地架起高墙,圈了这一处静园出来,由精心挑选的专人打理。自孝祖起,园中就禁止一切灯火,规矩比之皇陵还要严格。 岑杙一壁走一壁观察这园林,莫名其妙地,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这倒是件稀罕事,按理说,她从未踏足过这里,不该有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已经在这林中穿梭了无数次。莫非是传说听多了,心中所想正巧和现实重叠了?当下也由不得她细细思索,沿着茂密地丛荫继续往里走。 话说回来,这李平泓也真是够操心的,为了保密,竟把会面场所安排在这等幽森的地方。怕周家公子不自在,岑杙绞尽脑汁缓和气氛道:“其实,康德公主性情率真,待人友善,在朝中是有口皆碑的。”正在这时,林中“嗖”得飞来一支羽箭,从她头顶堪堪飞过,“嘣”得一声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一声怒吼,“哪个敢通风报信,下次本宫射得就不是帽子,而是他的脑袋!”岑杙回头就看见那箭头上果真扎着一顶宫中人常戴的三山帽,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周家公子抿抿嘴,似乎看向了丛林深处。 在百步开外的树林间隙,站着一个身穿火红箭袖衫的高直女子,手握一柄圆月弯弓,腰上、背上挂满了羽箭,在林间颐指气使地走来走去,对着周围人大声嚷嚷。如临大敌似的准备迎战。 岑杙有点尴尬,只好解释:“刚才只是意外,公主自小习武,使得一手好箭法呢,想必将来定能和公子举案齐眉的。” 话音刚落,又是“铮”得一声,似乎是箭狠狠扎在了树木中: “哼!姓周的一来,本公主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想当本公主的驸马,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岑杙:“……” 须臾,“其实,公主她……” 周家公子面不改色道:“岑大人不必再说了,我知道,公主并不想嫁到周家来。” “呃……” “但这件事关系到不只是她一人。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老百姓,免受战乱流离之苦。这,一点都不好玩。” 岑杙闻言心中若有所动,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岑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就行了,不必再多一个人替我枉死。如果我有意外,烦请岑大人转告我母亲,此事与公主无关,请她勿迁怒任何人。” 说完拱手做了个军礼,昂首往林中走去。岑杙没想到这周家公子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遇事不逃避,敢于担当,言谈中似乎以天下为己任。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 “等等,周公子说笑了,哪里有那般严重?放心吧,公主只是吓唬你的。臣奉旨来促成二位秦晋之好,自然不会放任周公子出任何意外的。这趟虎山之行,臣是走定了。请公子不要再推辞。再说,我就不信,她一支箭还能穿透咱俩人不成?” 周小山瞧见她撵上来,眉眼含笑,举重若轻。每一步都像一幅画似的,走出了俊逸洒脱的淡然风度,仿佛万般沉重在她那里都可轻轻放下,不必当真。 挑了挑眉,淡淡一笑,也没再坚持,二人一起往林中走去。 ※※※※※※※※※※※※※※※※※※※※ 新年快乐! 借刀杀人 他二人到时, 李靖樨正站在一块校场大的空地上,手挽强弓等着他们。近看这弓得有一人高, 是神武军弓兵营目前正在使用的一种长弓,精准度高,射程能达百丈。一个女孩子能拉起来真的不易。 周围高耸的树木就像巨大的天井,将周围一切都囊括了,也包括空地中央那个面容精致但目光凶悍的小姑娘。阳光透不进来, 只能打在树冠上。她鼓起的胸膛在看到目标人物出现后,想都没想就拉起了弓。 二人不得不止步,二公主身旁仅有的一名内侍匆匆跑过来,神色紧张地往周小山手里塞了一把弓、一兜箭, 还有一支笔和一张写满字的纸, 然后又匆匆地跑回去, 仿佛是一只刚刚被恫吓受惊的小鹿。 “姓周的, 想要做本公主的驸马, 先问过我手上的箭再说。给你三次机会,拉弓还是签字!你自己看着办?” 岑杙见周小山手上东西太多,有点拿不住了, 就帮他接过箭袋和笔, 往他正看的纸上瞥了一眼,见是一张已经写好的退婚书,末尾已有李靖樨的盖印花押。看来她是要来真的了。 岑杙试图相劝, 只是尚未启口, 只听“嗖”得一声, 李靖樨的箭已朝他二人射来,两人匆匆闪避,那箭几乎擦着周小山的肩而过,“砰”得一声扎进了树木。 岑杙心惊胆战,暗忖这丫头真是胆大妄为,这箭要是射在人身上立即就是一个拇指粗的大窟窿,神仙也难就。她们皇家视人命如儿戏的作风都是一脉相承的吗?李靖梣当年如此,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如此。这都是谁教的啊,也不学点好。 “公主,请手下留情,周公子并无过错。” 姜美人还没有走,实际上她想走也走不成了,她身旁畏畏缩缩站着的正是那位想要通风报信被射掉三山帽的内侍。李靖樨现在就是一只发怒的小豹子,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在没达到她的目的之前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 “哼,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妄想当本公主的驸马。这点足以判他死罪了。” 周小山闻言握紧了弓,脸现一股被羞辱的怒色。直视着场中那气势凌人的小姑娘,传说中备受皇帝宠爱的掌珠,果然刁蛮任性,飞扬跋扈,真是蛮不讲理。 “姓周的,你再不动手,本宫就不客气了,我数一二三,射伤了你,我可不负责。” 岑杙赶紧背着箭袋跑远一点,走到李靖樨面前,“二公主,您可千万别鲁莽,有事好商量。”确定周小山没跟上来,又压低声音道:“就算您不愿和西北联姻,也万不能和他们翻脸,一旦伤了周家公子,西北必然倒向北疆。请您想想皇太女殿下的处境,眼下内忧外患一大堆,切不可让她再分心照顾您这边。” “你少拿我姐姐压我!”李靖樨忽然声色俱厉地把箭对准了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教训本宫。我姐看上你是瞎了眼,你有什么资格代她来教训我?” 岑杙连忙后退,暗忖她今天是吃了炮仗出来的,逮谁咬谁。 “说我不顾及我姐处境,你又顾及过吗?我问你,她去西南的三个月,你有关心过她吗?你有给她去过一封信吗?她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你在乎过吗?她让靖柴去你家几次三番地打听你的情况,你有让他进去过吗?你闭门不见给谁脸色看?!” 她越说眸中的怒红就越盛,弓弦也拉得越来越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把箭刺进她的心脏,替她姐姐出这口恶气。 岑杙怀疑她今天根本不是来找周家茬的,是来找她算账的。胸口又炙又气又憋闷,仿佛被人用烙铁烫了似的。嗓子也气得疼,像钻了只鱼钩。好半天才压制住心里的那股不舒服,冷冷道:“我和她的事,你并不都了解。何况,我今天也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 “怎么?被我戳中痛处,不敢面对了是吗?” 得,还没完了是吧? 岑杙瞧见她握弓的手臂越来越抖,知道这是长时间撑弓快要支持不住的迹象,这么重的弓本来就是要快速上弦立即撒手放出去的,她倒好,死鸭子硬抗。 “二公主,到此为止吧,你若不想嫁给他,我有办法帮你。”说着朝她伸出手来,“听我的,不必弄成这样剑拔弩张。” 但李靖樨根本不听她,箭越绷越紧,眼里聚了一层水光,紧紧咬着唇。突然又把弓箭瞄准了周小山,赌气似的死死拉着弓不放。 “我姐姐要是知道你们做得这些事,更不会放过你们。” 岑杙现在百分百肯定她是在赌气了,她的筹码和凭仗也不过是有一个疼她到骨子里的姐姐。心肠一软,倒也说不出她的不是来。任何一个小姑娘,面对她这样的处境都会难过,何况是她这样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二公主,你相信我,我真的会帮你。” 她用最大的诚意看着她,想过去替她卸下弓,也卸下这段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紧张感,谁知刚迈出了一步,旁边一道影子突然不合时宜地扑上来,去夺李靖樨手中的弓箭。 “公主,请您千万别做傻事,皇上知道了,定会龙岩震怒的。” 是姜遹心。她疯了吗? 李靖樨高度紧张的手肘已经经不起任何震颤。岑杙心底咯噔一下,不,她没疯,她的不合时宜是有目的的。下意识地朝周小山喊:“快闪开!” 谁知周家公子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只是吃惊地看着这边。 岑杙觉出不对,突然心底一寒,猛然回头,发现那箭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再度面向了自己。只听“铮”得一声,身体随即被一道巨大的力道贯穿,猛地带到了身后四五步位置,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埋进胸口的箭尾,跌跌撞撞地跪到了地上。艰难地抬头看向李靖樨,她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手中的弓掉落,像是惊骇至极。而旁边的女人,同样做出了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但是在那虚情假意的目光背后,却暗藏着一丝杀人不见血的冷酷。 果然,她的目标是我,她想借刀杀人! 岑杙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笑得是她没有选择射杀周小山,令局面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哭得是,她也没有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浪费,完美的借刀杀人,利用李靖樨之手解决掉对她有威胁的人,从此世上就再没有了解她底细来历的人。 只是,她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竟会冷酷至此。恨她至此。看来她远远低估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分量”。 岑杙喉咙口鼻里翻涌出如潮的腥味,周围的树木似乎在成批地栽倒,像末日来临前的天塌地陷。她仰面望着天,却没有一丝阳光投射下来。她听见有人在嚎叫,“二公主杀人了,二公主杀人了!”觉得很荒诞,她想反驳,却被堵得无法喘息。 身体跌向地面的时候,有人托住了她,掌心狠狠摁住了她的胸口,大声唤她的名字。她没有任何感觉。黑暗和窒息,侵占了她的意识。将她像刍狗一般踩在脚下,她只能束手待毙。脑子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说,岑杙啊岑杙,枉你聪明一世,没想到却在阴沟里翻船了。 “我……” “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黑暗里有一只手,将她紧紧握住。 “我……咳!!”她说不出话来,感觉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到从地上飞了起来,穿过了高高的树丛,化身一只飞鸟,往遥远的西南方向展翅飞去。 西南程家军大营。 皇太女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这日是中秋次日,营中士兵获准分批回家探亲,下午没有练兵任务,她便呆在帐中,翻阅那一遍遍快要被翻烂了的兵书和地图。只是往日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干脆放下书,半倚在榻上,焦急等待东宫寄来的密信和邸报。 太阳落山时方收到第一份邸报,别无他事,无非又是都察院内部纷争,赵辰等人状告岑杙冒名顶替一案的进展。这已经是六天前的事了,西南边地距京城路途遥远,就算最快的通讯也要六天。今天已经是中秋次日,不知她有没有安全过关? 突然,帐外号声齐鸣,有部下来禀报南面夷族联军趁我军分批回家探亲守备空虚之际,忽然率军前来袭营。李靖梣立即放下邸报,披挂上阵迎击。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因为早有准备,这一仗打得有惊无险,来犯之敌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进入这三驼山下埋伏的口袋阵,只有被合围聚歼的份儿。山上山下顿时火光四起,先是□□手居高临下一阵乱射,接着越中率领的先锋军一马当先,冲入口袋中将敌人冲得四分五裂,东南西北四军互为两翼,扣死了敌军退路。西南大营表面上返家探亲实际在山上整整卧了两天两夜的勇士们一鼓作气活捉了对方首领。敌军兵败如山倒。不到两个时辰,全部束手就擒。 大胜而归的将士们纷纷挥舞着帅旗,举着火把,来到主军帐前纵情高歌。这场仗打得漂亮又干脆,众将对于殿下的诱敌深入之计,纷纷赞不绝口,越中更是对殿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忖她怎么就这么厉害,这才来几个月就能熟练使用兵法了。在她的指挥下,敌军就像被牵着鼻子的瞎眼驴子,一步踩一个陷阱。简直就是那个什么神机妙算。本来以为来西南只是陪殿下看看兵书,学不到什么实用兵法的未来东宫侍卫长越中小将军,万万想不到也有机会参与实战,并且亲自率兵杀敌。真刀真枪地冲杀和沙场演练果然不是一个感觉。他进大帐时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一看帐中无人,立即问:“殿下呢?” “殿下刚走,好像是去军医处了。” 立即反身冲出帐外,一边和起舞欢庆的士兵们互相庆贺,一边往军医帐方向阔步而去。看见殿下正在帐外听将领汇报此番作战的伤亡数,他自觉站在一边,没有打扰。 “此次来犯敌军共两千余众,我军共歼敌九百六十人,俘虏敌军七百五十二人,小股溃兵往西北方向逃散,相信不久会遇到程将军主力。我军士兵阵亡将士共九十二人,伤两百零三人。殿下所料不错,夷族此次出动的都是好手,不然我们伤亡会更少。” “有九十二人再也无法看见中秋的月亮了。”李靖梣望着远处的群山脉络,几个时辰前,那里还暗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英雄气魄,而此刻,它驼了的背影竟然多了一丝狰狞的冷寂和悲凉。准确的说,是一千零五十二人。 “做好阵亡将士的抚恤工作,孤去看看受伤的将士们。” 当李靖梣迈入大帐时,帐中先是掀起一阵惊慌,好在军医们见惯了大场面,看见她的手势就领会了她的意图,继续心无旁骛地专注救治伤患。倒是那些受了伤的小伙子们,颇有些局促不安,越小将军勤快地走到他们身边,将翘起的脑袋挨个按回榻上,“都躺着,都躺着,殿下只是来看看你们,别多想。快躺下,当心扯到伤口。”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帐中传来阵阵感激声。 李靖梣从每个受伤将士的榻前走过,一一过问他们的伤势。她话虽不多,但认真听询的态度,和不放过任何细节的严谨,让这些平日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们胸口个个都暖烘烘的。来之前军中不少人对她身为女人这件事是存了轻视态度的,但此时此刻,就在这间充满血腥和各种令人闻之欲呕气味的大帐中,可以断定,几乎再没有人敢轻视于她,他们恨不得立即为她效死。 李靖梣走到一个被扒光上衣的士兵榻前,仔细观察发现他样貌非常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似乎还是个孩子。他此刻微微□□着,胸口扎了半截小指粗的羽箭,箭与皮肉连接处早已血肉模糊,血水顺着洞口流出来。不知为何,心底一寒,像有凉风钻了进去。 军医正在帮士兵擦拭胸前的血污,没有看到她。丢下血布,快速洗干净手,就对身边人道:“我要拔箭,帮我按住他!” 李靖梣一开始没反应,军医急了,“还不快点。还等什么……” 转身看见殿下,脸色有一瞬间的惊愕。李靖梣不待他说话,朝越中递了个眼色,越中立即跑过去帮军医按着那孩子的肩膀。看到那伤口,他也惊呆了,“这……这还有救吗?” “说不准,看他造化。” “这……才这么小!”就要看造化能不能生存,越中心口堵得慌。 李靖梣忽然站到了榻前,攥住了那孩子的手,“军医,你一定要救救这孩子。” 那军医看到她眼底摇荡的怜悯和悲色,心中微微触动,“殿下放心,臣会尽力。” 那箭杆即便去了箭簇和箭尾,也有一尺多长,沿着它原来的轨迹撤回,无异于撕筋扯肉。杆肉分离的瞬间,那孩子甚至痛醒了,大叫了一声,迸溅的血红瞬间洒透了周围的衣裳。那一瞬间,李靖梣连呼吸都窒住了。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军医在迅速地处理那孩子的伤口,越中也帮不上什么忙,忙过来探问李靖梣情况。只见她的银色明光铠已被鲜血染红,脸上也迸了几滴猩血,和她那不沾烟尘的形象格格不入。但她像习惯了似的,只是轻轻抹了把脸,“别大呼小叫的,看看他怎么样了?” 半晌后军医道:“血已经止住了,如果能挺过来,应该能活下去。” 李靖梣蓦的松了口气,扭头看看帐外,竟然,天已经大亮了。 这才感觉到周身绷紧的肌肉是那样的酸痛和无力。 离开军医大帐时,她的模样应该像个从血水里泡出来的人,不然,将士们不会用那样讶异和同情的眼光复杂看着她。李靖梣对众人笑笑,用手遮了遮这耀眼的天光。忽然有只青鸟从空中落了下来,正好坐在她面前的大帐上,唧唧叫着,似乎在吸引她的注意。 它也受伤了吗?怎么停在那里不走了? 李靖梣悄悄地走近,在腰上抹了两下手,朝它伸了过去,那青鸟似乎有所感应,扑棱着翅膀朝她飞过来,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李靖梣感到一阵惊奇,仔细地抚摸着她华丽的羽毛,看着它红彤彤的小嘴一下一下戳在掌心窝上,她会心一笑,托它到脸前来,“你是不是饿了?” 青鸟没有反应。 “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小鸟还是没反应。 李靖梣被啄得心痒难耐,用指腹轻轻描摹着它的小脑袋, “乖,你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青鸟突然抬头看了看她,凝神注目了一会儿,那发呆的小表情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那么熟悉,那么可爱,那么喜欢,似乎想把她贴在心窝里疼。 她也下意识地这样做了,然而还没等小鸟靠近她的胸口,它就扑棱一下展开翅膀飞走了。高高地飞到了天上,往山的另一边飞了过去。 心底忽然被掏空的感觉,空空荡荡,像是遗失了什么重要东西。 她下意识地唤了句:“别走……” “殿下,殿下!”直到被晃醒,李靖梣才猛然惊觉,是一场梦。 眼前浮现出越中那张紧张焦灼的脸孔,“殿下,您没事吧?” “我怎么了?” “您刚才刚出了大帐就晕倒了,军医说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李靖梣“哦”了一声,她已经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不记得了。为了等待那个归期,她真的不愿再等下去了。等我,建康城!等我,青鸟! ※※※※※※※※※※※※※※※※※※※※ 把殿下在军营中的一段给大改了。增加了许多之前没有的情节。 玉清楼主 而此时在三驼山不远处的南北大道上, 一行先头兵似的铁骑正踏着黄尘滚啸而来。 李靖梣听到消息亲往辕门迎接。 远远就瞧见程公姜率着亲卫翻下马来。 年过五十就已须发早白的程公姜,是李靖梣见过为数不多的, 在军中、朝中都威信甚高的人之一。他自幼时便养在程皇后膝下,同长公主和今上一起长大,关系亲厚。青年时期继承父辈基业,帮助皇帝镇守西南,皇帝既信任他, 也防备他。中年时遭遇家族变故, 结发妻子险些遭人暗害,求了半个玉瑞的名医,才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前尘往事却忘得一干二净。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都是夫人杜修竹所出。女儿年方八岁, 如果配皇子的话,诚王的年纪显然不适合。但是程家,也并非没有适龄的侄女。但是分量比起亲女儿还是要轻。 “有劳定南侯亲自来换防。” 程公姜在辕门前下马来, 脸现不快道:“殿下不该擅作主张, 批准士兵回家探亲,怎么也得事先跟老夫说一声。” “将军莫怪,未防走漏风声,孤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听说昨晚殿下领兵打了场胜仗?” 李靖梣知道他是兴师问罪来了,心里早有准备, 微笑道:“只不过是几个擅闯大营的毛贼罢了。程将军□□出来的兵果然不同凡响, 上阵杀敌以一敌百。” 面对她的恭维, 程公姜不置可否。 灰着脸色甩鞭道:“昨晚领兵的将领出列!” 早在他进大营时就自动排好的队伍里,相继走出四位带头的将军,齐刷刷地跪到了他面前,“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每人各打一百军棍!” “程将军这是何意?” “他们不经凋令擅自动兵,本已是死罪,臣对他们已经是法外开恩。” 越中昨晚也领兵了,此刻见其他将军纷纷被带下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不由地气愤填膺。想问个清楚,但李靖梣阻止了他。 “将军何必动怒,他们是听孤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要罚的话,孤岂能置身事外?” “殿下不必袒护他们,若非他们玩忽职守,将殿下安危置于险境。敌军怎有机会威胁到殿下,万一殿下有个闪失,臣万死难辞其咎。” “殿下,他也太蛮不讲理了吧?连殿下的话都敢驳斥。”回到帐中后,越中越想越生气。 李靖梣倒是风平浪静,“这西南的地盘本来就是他护着的,怎会允许外人插手?” “我昨天借用了他的兵,他心里肯定会瞎琢磨。这些掌兵权的都这样,地盘分得很清,生怕别人抢了他们的。”越中回想定南侯的脸色,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他到底忘了,不管是西南还是北疆,终究都是玉瑞的国土。” 定南侯大帐内,程公姜亲去巡营尚未归来,亲信们聚成一团,难免议论纷纷, “我瞧着这位殿下可真不简单,竟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将自己身在大营的消息放给敌人,引蛇出洞,再设伏兵围而奸之,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呵!侯爷早就说过这位皇太女比任何人都精明着呢!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瞧她才来了几天啊,就开始暗戳戳接掌兵事了。我看她这分明是想用对付闻家那一套来渗透我们!留她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 “她想渗透,侯爷岂会任由她摆布!” “这可说不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现在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们,咱们留也不是,撵也不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倒是听说她来营里三个月,几乎很少出营门,除了没日没夜地看兵书,就是夜里打灯巡营,连灯油都用了五六桶呢!你说她这么拼命做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她的目标是西南,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干脆从明天起,我们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她,看她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咳,侯爷回来了!” 账内顿时鸦雀无声。程公姜掀帘进入大帐,扫了眼众人,“从今天起,本帅亲自接管大营。敌人既已探知皇太女就在营中,必会再度兴兵来犯。皇太女与本帅商议良久,皆以为她不适合再留在军中。为了安全考虑……”定南侯的目光带着一贯令人捉摸不透的审慎,不到最后一刻,属下们永远猜不透他最后的决定。此刻纷纷凝神静听。 “本侯会派人护送皇太女回城阳,暂避一段时日。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护送殿下前往?”属下听完面面相觑,回城阳,就是回程家的老本营,接受更严密的监督,同时远离西南军机,这是皇太女主动提出的吗?她倒是识时务懂得避嫌。只是,先是瞒着众人大胆用兵一番,后又迅速服软离开,避开了所有正面冲突,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算局。众人都在这局中被她牵得团团转,而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 因此在属下们领命而出后,定南侯并未感觉一丝松快。他取来纸笔,细细斟酌着写了两封信,一封用蜜蜡封好,着人飞马送入京城。另一封则着送行的亲信交到程夫人手中。 “殿下,我们真要急着走吗?”路过三驼山口的时候,越中回头去看相处了数月的大营,想起自己刚刚在此奋勇杀过敌,还没过完瘾呢,离开真有点舍不得。 李靖梣并不回头望,用她一贯清澈的语调问:“想留下来?” “不,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殿下。” 李靖梣笑了,“原本也想多呆一些时日,不过,形势催人。何况,这里目前姓程,并无我们的立锥之地,离开了也好。等下次,我们再回来的时候……” 不待她说完,越中就兴奋地接道:“这里就姓李了?!!” 李靖梣笑而不言,望着天边静静流淌了不知几万年的浮云眼神逐渐澄定。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永远停留在某处,她不可以,别人也不可议。 就在她们的马蹄踏着黄尘往西南主城城阳开拔时,在万里之遥的建康城里,一只青鸟正张开华丽的翅膀划过天空,急如流星般往东而去。 “……岑杙?……岑杙?” “……岑杙?……岑杙?” 耳边仿佛回荡了千万声,岑杙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猛地越出水面。终于感知到了外面的世界。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咽喉咕噜咕噜往里钻,她的呼吸不再顺畅,呛得难受,仿佛仍淹没在深水中,不见天日。直到有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脑袋轻轻一掰,口中那股阻力顿时松了,她猛地“咳”了出来,嘴里呷的淤血瞬间冲喉而出,漫过腮颊和脖颈流到了地上,尚是温热的。 “取毛巾来!”江后一面托着她的脖颈,一面冷静拔掉她身上的银针。神情丝毫未有松懈。 周小山依言照做,忙前忙后地充当她的左右手。将毛巾拿来,替那人擦干脸颊血迹。虽然清了体内的淤血,但她的面容仍憔悴得如同死灰一般。 箭是当胸穿过的,越出了她的后背足足三指长。显然已经伤到了心脉,在战场上,受了这样重伤的士兵,他们一般都是不救的,不是不想救,而是要好把机会留给那些更有希望存活的人。 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将耳刮子甩在一个士兵脸上,就是因为当时战事胶着,而他却在一旁妄图搭救颦死同伴,做一些于战场无用的事。而如今,他却在做相同的事。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当他抱起血泊中的人,看到她涣散的眼球中那千般渴求万般眷恋的求生愿望,任何人都不能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走。 但是不放又怎样?眼前人分明只吊着一口气,若不是这位突然出现的夫人医术高超,她本该在扣着他的手时就一命呜呼。或者骨头硬朗的话,等不到这位夫人帮她以银针封住血脉,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现在箭杆还停留在她的体内,纵然截去了箭簇和部分箭尾,但是想将那么长的箭从血肉中撕扯出来,无异于再中一次箭。即便手法再灵活,生还的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何况心脉上的伤如何补救,这位夫人难道还能让人起死回生不成? 但听她冷静地擦了擦手,吩咐道:“两刻钟内,把她送出西华门,在宫门口一里外的永福巷尾等我,记住,不能耽搁时间。否则,她只有死路一条。” 周小山还未来得及问她如何出宫去,就看见她转身往玉清楼方向疾步而走。一如她来时那般,来无影去无踪。 这位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只身擅闯皇家禁区? 来不及细想,匆忙替岑杙裹上胸前的衣襟,触碰到她再明显不过的女子体征,周小山愣了愣,再度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万万想不到,这位名满天下,以风流著称引得权贵淑女尽折腰的岑状元,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奇女子。 从他第一次试图撕开岑杙衣襟帮她包扎时,康德公主愤怒地把他推开并护犊子似的让她滚的反应来看,这位公主显然也是知情人。那为何……? 他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却第一次惊觉,这京城里的暗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万分。 父女对峙 原来她也有怕的时候。 周小川替岑杙擦干净血污, 并没有急着去安慰那位哭鼻子的公主。相比于这位金枝玉叶的伤痛, 她眼下更焦虑西北与朝廷联姻之事, 如果岑杙真的因此事被康德公主射杀, 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腥风血雨。婚事泡汤没办法和母亲交代还是其次的,只怕父亲为了家族存续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该如何是好? “咚咚咚!” 就在所有人陷入沉思的时候,这玉清楼外的敲门声,无异于一声惊雷。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江后并未停下手中的缠纱动作。只吩咐:“莫让人进来!” 周小川对这位神秘夫人有着自然而然的信服, 闻言点了点头, 绕过这八面屏风围成的紧密空间, 打开门走了出去。所幸, 门外站着的是李靖樨的两名内侍, 一男一女, 那女的之前给她递过弓箭和契书,应该是李靖樨的左膀右臂。两人合力架着一位年纪不小的老太医, 半弯着腰气喘吁吁地巴望着她, 好像走了不少的路。那老太医鼻头都红了, 眼睛一直痛苦眯着似乎要晕厥过去。他们身后静静站立的是姜美人。 “二公主呢?岑大人呢?” 那女内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小川瞧了眼后面的人, 目露警惕之色, 没有立即回话, 只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为了把太医请来……专门饶了远路, 幸亏……幸亏遇见了姜美人,不然, 差点就被侍卫撞见了!” “哦?是么?” 直到李靖樨走了出来, 那女内侍张惶的神色才稍有缓解, 咽了口唾沫,道: “公主,我们……我们把黄太医……拉来了,但外面好像有兵过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来的兵多吗?”李靖樨红着眼问。 “多,挺多的。”逐雨道。 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正沿着四面八方扩散开。留风、逐雨不禁慌了手脚:“公主,怎么办?” 周小川凝神听了一会儿,判断只是包围,并没有破园而入。心里有了层底, “先别慌!” 对李靖樨道:“康德公主,如果你想确保所有人安然无恙,接下来就得听我的!” 李靖樨看着那张稚气的脸,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有着极让人信服的力量。虽不情愿,仍旧点了点头。 得到首肯,周小川迅速作出安排,指使留风、逐雨:“你俩去先园门口守着,一旦有人进来,速来回报,不得耽搁。” 随后架住那老太医,语气和善道:“太医累了吧,到里面坐会儿!” 那太医疾跑了这一路,本来就老眼昏花,此刻更是晕头转向,不假思索就被拽进了楼里。周小川回看姜美人,后者衔笑道:“妾身就不进去了,二位皆是贵人,有神佛庇佑,妾人微言轻,恐扰了神佛清静。” 周小川冷笑:“是真的怕打扰神佛,还是怕白日撞见鬼?” 姜遹心脸色一变,却也没说什么。 周小川亦未再多言,她不知道这位姜美人和岑大人什么仇什么怨,会痛下杀手。也无意搅入这摊浑水之中,只要岑杙醒来,一切自会真相大白。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度过眼下难关。 等到了屏风处,她给老太医搬来凳子,扶他坐下,扇了扇风。 “太医,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老太医呵了呵气,一脸茫然地抬了抬头。 “这是玉清楼!” “什……什么?”果然,太医听到玉清楼的名字,顿时张惶无措差点喘不过气,好在他顽强地挺住了。 周小川虽然觉得不厚道,但形势逼人,还是照实说了,“您也知道,玉清楼是皇家的禁区,私自闯入的话,是诛九族的大罪。” 太医吓得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一片,痛哭流涕,“老臣……老臣……万万不敢啊……老臣冤枉哪……你……你这个娃娃为什么害老夫啊!” “你给我闭嘴!”李靖樨终于反应了过来,不耐烦地一吼。太医顿时不敢吭声了。 周小川咳了声,示意她稍安勿躁,“你只要听二公主的吩咐,我们保证,绝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经过一番威逼利诱,总算把太医这边搞定了。周小川绕到屏风后,打算跟那位夫人商量此事,然而,她找遍了楼层都没看到那位夫人和岑杙的身影,只在榻上看到了一块血布,上面用血渍写着六个大字:“三日即归,勿扰。” 不巧的是,最后一字上洇了几滴血,她分不清到底是“忧”还是“扰”,回忆那夫人镇定的手法和高超的医术,“勿忧”似乎说得极通,这就代表岑杙有救。但万一是“勿扰”呢?就是说连她也没有把握。她心里实在没底,毕竟岑杙受得伤极重,想要救活她除非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她沿着楼梯往上看了眼,这塔楼起码得有十数层,越看越觉得“勿扰”更说得通,她想去求证,但又思忖如果这位夫人此刻在楼上,留下“勿扰”的字眼显然是不愿让人打扰的,便打消了念头。心里实在后悔,方才没让她提前透个底。 不过,无论如何,“三日即归”要先挺过这三日才行。 她正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李靖樨,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狂奔的脚步声,知道有人进来了,连忙把血布塞进怀里,绕出屏风,顺便摁住半蹲起来想要探听情况的黄太医,“你在这里别动,也别吭声!照我说得做。”开门出去,又在外迅速关好了门。 没想到,第一个进来的竟是皇帝李平泓,他轻装前来,只带了蔡总管和两个贴身侍卫,携着满脸怒容大踏步朝玉清楼而来。所有人都吓得伏跪在地,周小川也掀袍跪地恭迎。 只看到皇帝的龙袍从她额前快速掠了过去,直冲身后那人,“啪”得一声,振聋发聩的一个耳光,掴在了他最宠爱的康德公主的脸上,昭示了皇帝此刻的雷霆之怒。 “朕平时就是太娇惯你了,才纵得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皇帝的怒吼惊得密林中的鸟也振翅飞起。 众人都吓傻了,连周小川都觉得他这掌使足了十成的力气,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抬头看时,李靖樨却还维持着方才的姿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跟皇帝对峙。那不服输的瞪眼气势简直就是对面皇帝的翻版,并不准备低头认错。 好倔的脾气!是要吃亏的。 李平泓快要气死了,挥掌就要再掴,蔡崖连忙拦住,颤声道:“皇上,别打了,再打就打坏了!二公主已经知错了!” “哼,知错了,你看她有知错的样子吗?朕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训她,她还会把天捅破喽!” 周小川原本以为只有自家父亲生气的时候会连蹦带跳,没想到威风赫赫的皇帝陛下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 “捅破天也是你们逼的!” “你,你以为朕没法子治你是吧?来人哪!” “在。” “先把这两个通风报信、蛊惑主子的忠犬给朕拖下去就地处决!” 留风、逐雨二人大骇,双双伏地哭饶,然而侍卫拖拽的动作十分迅猛,才唤两三声就把二人拖出数丈之外。 至此,李靖樨方有了一丝反应,她急奔上去左右推开侍卫,张开双手,护犊子般架在两名内侍前面,吼道:“谁敢!!!” “拖下去!”李平泓咬牙切齿。 “滚开!!人是我杀的,为什么要他们承担!!!为什么不处决我!!!”李靖樨和侍卫拉拽在一起。 李平泓简直快气晕了,“你放肆!!” “我没放肆!本来就是我放的箭,你要杀他们为什么不先杀我!”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与其被你们卖了,不如一死了之!” 李平泓急怒攻心,开始绕着原地团团转,似乎是在找东西,周小川见他瞄准了侍卫的刀,暗道不好。正准备阻止,结果没想到,李靖樨先一步拔了侍卫的刀,丢到了他面前,“喏,给你,杀吧!杀完了就没人再惹你清净了!”动作快到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众人皆惊呆错愕,不敢出声。周小川背上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趁李平泓没反应过来,迅速到他跟前一脚踢开刀片,跪下道:“皇上息怒,公主只是一时心急口快!并非有意触怒龙颜!何况,岑大人正在里面救治,并无生命危险,二公主无心之失,此事姜美人也可作证,还望皇上明察,切莫冤枉了公主,否则,悔之晚矣!” 她没有透露姜遹心夺弓一事,其实是套用了兵法,预先取之必先与之。如果她聪明的话,就不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泄露出去。 果然:“皇上,周公子所言极是,公主并非有意伤人,此乃臣妾亲眼所见。请皇上勿要听信公主一面之词,她只是小孩子脾气。” 蔡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连忙拍着李平泓胸口,替他抚平怒火。李平泓似乎连气息都不畅了,仰头望着天,努力伸着脖颈喘息,“朕……朕没想到你竟失态至此,忤逆至此,朕,朕管教不严,生出你这个不孝女,愧对列祖列宗……” “皇上,好点了吗?好点了吗?先喘气,保重龙体啊皇上!”蔡崖几乎胆战心惊。 李平泓捂着心口缓了好一会儿,似乎有泪流了下来,拿手慨了揩,推开他,不再看亲生女儿,问周小川,“岑杙现在人在何处?” “在玉清楼里,黄太医已入内医治,据他说,还有救。”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这园中人除了黄太医,应该没有旁人了。黄太医是两位内侍请过来的,他们知道事关紧要,决口未提园中之事,而且来时绕得小径,不曾被外人发现。” “哼,他们倒是做了件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不如之前那般疾言厉色,倒是眼底蕴了抹潮湿的红,大概是被亲生女儿伤透了心,故作镇静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周小川暗忖,母亲说得果然不错,皇帝对康德公主的看重,不是任何公主能比的,纯粹的父女情,没有任何政治成分。甚至连这次联姻,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位皇帝出于慈父心肠的迫不得已。 ※※※※※※※※※※※※※※※※※※※※ 上一章,上上一章,部分情节做了修改。 尤其是上一章,末尾情节大修改 近在咫尺 之前东宫咄咄逼人一举做掉了敦王,按皇帝以前的性格, 势必要在秋后算账, 但他不仅没有, 还又给她添了西北这一强援。单说是为了联合西北震慑北疆,其实是不足为凭的。 以北疆目前的实力,除非三家联合, 否则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朝廷要想拉拢三家,有的是皇子公主联姻。但他偏偏挑选自己最心爱的公主跟西北结盟。除了西北一再表明非康德公主不娶外, 其实也另有顾虑。 按母亲的话说, 皇帝是人,是人就会死,人在死之前都会给儿女安排好退路, 皇帝也不例外。李平泓已经不惑,且近年屡屡传出龙体欠安, 如果他想换太子, 也就在最近几年了。届时新太子上位, 势必要清算旧皇女势力, 作为同胞姐妹的康德公主又岂能保全?所以,与其说皇帝给东宫添了一层助力, 不如说是给康德公主找了一个靠山。西北和其他几家不同,地处蛮荒,物产贫瘠, 必须依靠朝廷的接济才能维持生存。即便和东宫联了姻, 只要朝廷大权还握在皇帝手中, 他就有能力掐断二者的命脉。而将来新君登基却会顾虑西北势力,放康德公主一马。 这也是为什么母亲敢冒着君王猜忌的风险,一再求娶康德公主。双方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实力,这才是最好掌控的局面。当然,促使他们不得不卷入纷争的最重要的一个理由,还是西北如今的现状。近年西北天灾不断,前年又刚刚经历了二十年不遇的大旱,至今没喘过气来,迫切需要朝廷施以援手以解燃眉之急。联姻是最划算的买卖。 按照周家“不战则已,战则必胜”的家风,既然都要卷入纷争,与其娶一个不痛不痒的公主,不如就瞅准了娶那个胜算最大的,一锤定音。西北之前从不参与储位之争,一是不需要,二是无所图,但是,皇太女是目前唯一一个提出要引浊河之水灌溉西北戈壁的人,事关西北生存在百年大计,他们没有理由不去支持。即便皇帝有心要废储,以父亲对诸皇子实力的评估,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能与东宫抗衡的对手,李平泓未必能称心如意。 这是一场豪赌。赌得是西北的命运,也赌得是东宫的命运。不能出半点差错。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取代涂家的位置,直接跟皇太女联姻。涂家纵然再不堪,立场和他们是一样的,是潜在的盟友而非敌人。周小山硬要求娶皇太女,就是公然和涂家作对,父亲肯定是不许的。而娶皇太女的胞妹康德公主是再好不过的折中办法。所以,才要她来帮弟弟把弟媳给娶了。但也没料到康德公主对他们家竟也怀揣着如此大的敌意。 “此事任何人都不得外传,否则朕立即摘了他的脑袋。”李平泓缓了过来,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留风、逐雨闻言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伏在地上轻轻啜泣,不敢再多言。 “那个乱吼乱叫唯恐天下不乱的内侍,是你的人吗?简直脏了朕的耳!”他凶狠地瞪了姜美人一眼,毫不掩饰对她御下不严的恼怒。后者唇色惨白,肩膀微微发抖,“臣妾有罪。” 周小川心底一寒,但是没再说什么。 李平泓回过头来,“你们也起来吧,朕先去看看岑杙。年纪轻轻的,好好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最后一句已经说得相当软弱了,像一个明明气愤又不忍过度苛责的老父亲。 李靖樨咬着唇,别过脸去,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 “皇上,楼里血气太重,恐冲撞了龙体。何况黄太医说岑大人需避风疗伤,至少三天见不得风。”周小川故意这样说。 “是啊,皇上,血屋不详,还是不要进去为好。有太医在呢,一定没事的。”蔡崖也说。 李平泓想了想:“也罢,如果她醒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朕。另外,你把黄太医叫出来,朕想亲自听听他怎么说。” “是。” 在对面二人虎视眈眈的“威胁”下,黄太医还算镇定,事关性命,由不得他不把“瞎话”编得头头是道,什么“箭簇嵌入肉中,浅者三日出,深者十日出”,什么“以半夏和白蔹下筛,以酒服。再以羊肾脂细嚼贴之,每日一换,不消百日,便可自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在给人治病。好在李平泓那里似乎是蒙混过关了,李平泓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又细细叮嘱太医,需要什么药尽可往太医院拿,一定要把岑杙治好。之后又把周小川叫到身边来,“依你看,今天的事该如何处置?” 周小川回头看了看李靖樨。 “不用看她,你说你的,让她自己好好反省。”李平泓恨铁不成钢道。 周小川低头略思忖一番,道:“臣以为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将岑大人救活过来,免得让康德公主背负伤人的罪名,有损朝廷威严和公主声誉;其次,严密封锁消息,不能让有心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第三,平息外界流言。自皇上颁诏以来,朝野一直谣传康德公主对婚事不满,与君父失和,对公主多有毁谤之嫌。臣方才已同公主言明利害,达成共识,此时唯有双方顾全大局,共克时艰,方能平息物议。因此,臣请旨与公主立即完婚,以平息流言。” 李平泓一直满意地捋须,但听到最后一句,眉头略皱,“此时正处太后孝期,公主成婚对名声不利,恐怕不妥。” “即便不能成婚,也请皇上准许臣家先完成六礼,等孝期过后再拜堂成亲即可。” 先完成六礼,就意味着周家想先把李靖樨带去西北,皇帝这才看了眼女儿,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复,只说:“此事朕要先和礼部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你不用急,联姻之事,君无戏言。” “臣不敢,臣只是希望能护公主周全。” “朕知道。”李平泓扶着她起来,拍了她肩膀两下,表示认可,“朕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这里暂且交给你了,朕已经派了重兵把手,除了太医外一概不许进出。朕会对外宣称留你和你母亲在宫中小住,如果需要什么,着人去办即可。朕有些累了,就不多留了。” 说完,看了姜美人一眼。后者立即过来搀住皇帝,慢慢地往园外走去。 周小川呼出口气,心情却并未放松。略迟疑地去看李靖樨,生怕她对自己趁机“要挟”完婚之事,再生出什么干戈,心里很没底。 “公主,刚才臣不得已……” “不用说了,本宫答应便是。”她眼中毫无波澜,甚至连意料中的厌恶也未有,惟余一片尘埃落地的死灰。如果说周小山对这位初次见面便大开眼界的公主尚有一点怜惜的话,那便是在此刻了。 但人,先要为自己的家族谋求生存,才有力量去成全乃至惠及他人,这是她这么多年一直信奉的行事准则。也自认为家族的每个成员都有义务遵循这个准则。至于个别人的悲欢,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三个月后寒冬腊月。 建康城仍旧平静地如同鸟之眷宅。卯时城门打开后,第一批进城的百姓不约而同地推车挑担奔向四方,起早的商户也纷纷打开铺门,迎接一天的生意。而在街道显眼处,一个又一个早餐摊位旁排起了人烟。热气腾腾的蒸笼包子,外黄里酥的芝麻油饼,香气四溢的甜米酒、胡麻粥,还有那掺杂着西北口音的吆喝——“胡辣汤、热馍馍,三个铜板一个”,无一不让人感到熟悉和亲切。 在由西向东的主路上,一辆马车正徐徐行驶。兴奋的云栽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跳车去吃东西的冲动,趴在窗边不停地跟车中人介绍她们途经的摊位,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只差央着她的袖子求她在此停一停了。 但一向不爱热闹的皇太女,并不打算回应她的乞求。然而事情总有意外。 “殿下,我好像看到岑大人了!” “在哪儿?” “在那儿,正在喝胡辣汤呢!” 云栽往帘外一指,李靖梣侧脸来看,果然在一处偏远的胡同口,看到了独自坐在长条凳上喝汤的岑杙。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公服,长耳方帽就搁在长凳上,用调羹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热气腾腾的汤汁,一边摇头吹嘘一边往嘴里送,咽得十分香甜。桌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碗和一个放了两块油饼的饼铛以及一个装着咸菜的小碟。在乡下,百姓见官往往退避三舍,但在京城,丢一个石头就能砸出三个乌纱帽的环境,百姓们对当官的早就见怪不怪。往这条巷子里细细打眼,像她一样在路边摊上吃早餐的公服人员不在少数,但是品级这么大的她还是唯一一个。 周围的人似乎都知道她,时不时地同她打声招呼,她嘴里得闲就笑着回应,实在没空就握着筷子挥挥手,表示知情,一个人吃得忘乎所以、安然自在。像只眼里只有食物的饕餮。 这么多双陌生的眼睛看着,她也吃的下去。李靖梣自认做不到这样。 “云栽,我想……” “我知道,殿下想吃岑大人喝的胡辣汤!还有岑大人吃的小油饼。” “……” 云栽瞧她目不转睛盯着岑大人抿嘴的样子,早已心领神会,敲敲车门叫停车,欢快地跑下去直奔岑杙所在的胡辣汤铺子。 “老板,给我来一碗胡辣汤,我要把青花碗带走喝。还有……”她朝岑杙桌上望了一眼,“再来两块切成三角形的油饼,还有……要一份里面有绿豆子的咸菜!” 岑杙差点呛到了,她来这儿吃过这么多回胡辣汤,第一次听到这么叫餐的。 不过,等她抬头看到对面那双熟悉的扑棱棱的大眼睛,冲她一眨一眨地促狭地笑,所有情绪都被骤然而来的巨大的喜悦代替。顺着她的目光所示,扭头顾向路边那辆停靠的再寻常不过的马车,看到了那轻轻合上的帘子,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回来了? 这大概是这几个月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不知怎的,竟然悲从中来,渐渐红了眼睛。也许越是近在咫尺的想念,越是让人心酸。 克制住想上前拥抱她的冲动,走到老板的摊位前,看着刚刚盛好的胡辣汤,道:“这个胡辣汤有点辣,可以先喝点牛乳?” “牛乳?哪里有卖的?” “你等着!”岑杙急奔到旁边的小巷子里,不久后提了一个装了牛乳的竹筒交给她,云栽笑嘻嘻地接过,又问:“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好吃的吗?我家主人好久没吃家乡的美食了,着实想念的紧。” 岑杙一听,立即来了精神,积极地给她推荐这附近好吃的东西,恨不得每个摊位上都搜刮一遍。 最后,云栽手臂上挂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小篮子,嘴上还咬着一个饭团,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车上。 “怎么去了这么久,买了这么多?” “嘻嘻,都是岑大人挑的,我说殿下要吃早餐,岑大人就跟个陀螺似的,带着我到处转悠,非要买这个,买那个……我拦都拦不住,嘻嘻!” “你说得是你自己吧!” 云栽把饭团放下,笑嘻嘻地从篮子里挑出牛乳,递给李靖梣。 “吃不完,浪费。” “岑大人说,吃不完可以明天吃啊,反正现在天冷,可以存很久的。” 李靖梣不说话了,捧着热热的竹筒,一点一点小口喝着。牛乳很新鲜,入口后有淡淡的甜味,应该是加了白糖。 “殿下,是不是很甜?”云栽嗤嗤笑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李靖梣差点呛着,板了板脸:“吃你的饭团。” “哦!” 别开脸继续喝。耳腮被牛乳的热气烘得暖暖的,一路奔波的疲倦似乎也随着腹中填饱的温度慢慢消散了。味道,的确很甜。就是,有点少。明天一定要再来喝! ※※※※※※※※※※※※※※※※※※※※ 终于把殿下给写回来了……太不容易了…… 白日宣淫 晚上看了会邸报就乏得睁不开眼, 岑杙苦恼这养病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结果将熄灯时, 向暝这闷葫芦以快把窗户拍破了的力气, 准时送来了一大碗苦出天际的养生汤, 逼着她一口喝完。岑杙埋头苦喝,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是说快好了吗?怎么今天又多了这么多?” “不知道,问你的胡辣汤。” 岑杙顿时说不出话了, 老老实实喝完, 把碗还给他。胃里一撑, 又很不甘心, “向暝兄, 夫人听谁说的我喝了胡辣汤?”她自认为了掩人耳目, 已经避开了家附近的所有小摊点,以出门办差为由专门去了西市旁边的一个小胡同喝汤, 怎么还会被逮到? 向暝收碗就走根本不理她。岑杙饱受摧残的脑瓜子怎么也想不通, 而且怀疑这汤里给下了催眠药, 喝完身子更乏了。打着哈欠趴到床上, 瞬间呼呼睡去。 与此同时, 在岑府东楼的会客厅里, 蜡烛几乎燃了一夜。 至天亮时分, 江后放下手中的棋子,扭头看着窗外, “不早了。” 李靖梣被引着往外看, 黎明的岑府安静且闲适, 府里人少,且都随了主人不爱约束的性格,没有其他官宦人家五更点卯的汹涌阵仗。青瓦白墙虽不如宫廷富丽堂皇,但处处透露着生活的气息。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所向往的。 “好久没有这样彻夜手谈了,”江后意犹未尽,一边拾子一边道:“此局已了,你输了,输在心有挂碍。” 李靖梣面露惭色,江后:“下棋可以如此,但谋国,须得当机立断!” 李靖梣立即起身道:“多谢老祖宗今夜教诲,靖梣必会铭记在心!” “你我之间,不必说谢字。去吧,她也该醒了!但是切记,不要让她太过激动。” 岑杙想不到今天还会碰到比喝胡辣汤更好的事儿,比如做梦梦到李靖梣就躺在她身旁,一伸胳膊就能够到。她几乎“嘿嘿”地傻笑起来了,半眯着眼睛依偎过去,对着软玉温香故意使坏,反正是在梦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担心秋后算账。 不过,摸着摸着她就感觉不对了。这手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双恼火的眼睛,又羞又愤地盯牢了她,像在捉她的奸。 岑杙像撞见鬼似的,“啊”得一声弹到了枕头下面,透过乱蓬蓬的头发丝,两只小眼睛无辜地眨呀眨的,隔着老远摸了摸她的脸,确定是真人了,武装好的戒备瞬间丢盔卸甲,像只欢喜的饿狼觅见食物似的扑了上来。 李靖梣忙张手接着,迎接她的莽撞,肋骨首当其冲遭到碾压,但这个结实的怀抱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满足感瞬间融化所有。嘴角不自觉飞扬起来。 “绯鲤,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为什么会这么好?” “是我!你没有在做梦!” “我……我以为你得过些天才来!我还寻思明天偷偷溜到东宫门口看你!” “哦,这回你打算伪装成什么?” “我还没想好。”岑杙被刮了下鼻子,感受到她的宠溺,悄悄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昨晚就到了?” 她想起胡辣汤悬案,“告密者”终于有眉目了。却一点都不觉得冤枉,只有心酸和委屈。 “你昨晚就到了,竟然第一时间不来见我!” 李靖梣捏了捏她的脸,把被子拉到她颈后来, “你不是说这里是梣府吗?我回我家来,先见什么人,自然无须同你报备!” 岑杙被噎着了,瘪着脸很委屈。李靖梣把她下拉的嘴角强行往上推, “好了,我是有极其极其要紧的事要先请教夫人,不是故意怠慢你的!别生气了。再生气下嘴唇就没有了!” “可是,你都一晚上没陪我……现在天都亮了……” “那我再陪你几个晚上,还给你好不好?” 岑杙不相信,“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我这次提前返京,没有知会任何人。所以有好些天,不必出现在朝堂上!” “但你不是说,这五年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吗?还在信上要同我断交!”说到断交时差点就哭了。 李靖梣抿紧了嘴巴,似乎憋着笑,“所以,你因为这个,便同我生气了?” “我没有。” “还说没有,你可知我在西南,日日夜夜都盼着你能给我捎一封信来?你竟也狠得下心,一个字都不写给我。” “是你先不要我的。”岑杙瘪着嘴委屈地像个被人抛弃小可怜,想控诉又不敢控诉的样子。李靖梣终于嗤得一声笑起来,摸着她的脸幽幽道:“其实,那封信是我得知你与樱柔一同返乡时写的,目的就是为了惩罚你。我把它托付给了朱沐蓝,本意是想让她代我转达我的愤怒,顺便成全你们这对狗女女。谁知你还算识抬举,迷途知返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便把信的事情给忘了。谁知道她竟十分守信义,又把信转交给了你。我后来又不得回信感激了她。” 岑杙听得脸都绿了,“那你明知道我看了信会伤心,为什么也不同我解释清楚?我看你分明就是还惦记着前面的事,小心眼儿,想将错就错,故意惩罚我。” “你说谁小心眼?” “……” “好啦,我承认,那段时间我刚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心情很压抑,人也很糟糕,爱钻牛角尖。这时候你又来气我,我就把气撒在了你身上,是我不对,但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这世上有谁还能替我分担。” 岑杙本来很生气的,听她这样说又觉得很安慰,很心疼。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李靖梣主动坦白她的压力和困难,她一直都是那样好强的一个人,什么困难都打不倒她。如果不是沉重到自己独木难支,绝不会向别人乞以援手的。 “你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嗯,我好累,能不能先睡一觉,醒来再告诉你好不好!” 她低声说着,头贴过来抵在了她的额头上,合着眼皮,喃喃自语,看起来真的很累很疲倦的样子。 这个模样估计是一宿未睡,岑杙心疼她,握着她的手,贴在了胸前, “好……那你睡吧,我守着你!” 本来日思夜想的恋人突然出现,岑杙心里积压了许多汹涌难抑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释放,此刻忽然就像小溪一样开始涓涓流淌了。她想到了那个词,来日方长。 为了不吵到她,岑杙尽量让呼吸均匀,像只温顺的小羊羔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数她的睫毛,听她规律的心跳声,和每一次睫毛细微的颤动。心里格外的满足。 不是说人在军中服役久了,脸都会变粗吗?为何她的脸还是这般娇嫩?好像还是那个在桃花树下喜笑开颜的可爱女子。唇际飘出来淡淡的桂花香,像桂花糕的香味,又像是喝了桂花茶。她同夫人畅谈了一夜,都谈了些什么呢?岑杙很好奇,舔了舔唇,开始有点不安分了。 那时她尚不知,就在昨夜一方小小的棋局里,两个女人完成了对玉瑞未来所有可能局势的评判和预估。在一次又一次的谋划梳理和推倒求证中,一直试图将她排除在风险之外的皇太女不得不接受了她已然在局中、无法全身而退的事实。她们的命运似乎也被紧紧牵连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其实,你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然也不会来借我之口道出这个事实。” “我和岑杙认识的时间已经不短,她是怎样一个人,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她了解你的初衷,也许会理解你的决定。但我想,你也应该听听她的意见!至少,给她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 半个时辰过去了,岑杙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的脖子开始僵硬起来,肩膀格外酸疼。最麻烦的是,昨晚喝的那大碗的药汤开始在肚子里闹腾!使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制力雪上加霜。 就在她懊恼不该喝那么多汤的时候,李靖梣的手忽然松了,并未睁开的眼睛如同长了火眼金睛似的,低声发布指示:“去解手!” 岑杙如蒙大赦,还有点不好意思,匆匆下床清理完五脏庙,又爬回床上来!本来还想钻她怀里重温旧梦,但李靖梣似乎不是很舒服,翻了个身面朝外面,自个睡自个的,不再管她了。 睡觉的乐趣顿时减半,岑杙在床上又眯眯一会,实在睡不着了,于是爬起来,到外间洗漱吃饭。顺便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一身清爽!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屋子里,突然就嗅到了满室的中药味。之前她住习惯了,丝毫闻不出来,这么呛,李靖梣怎么受得了啊?赶紧去开了窗通风,又点了熏香来,把屋子前前后后都熏了个遍,帐子里也没有放过。又叫人把地暖烧旺些,免得冻着床上的人。 午间点香的时候看见那人酣然侧睡的容颜,微微蜷缩的手指如刚拔节的新笋,圆润粉嫩让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放下香笼,在床边蹲下来,轻轻在她手指咂了一下,如期听到梦呓般的一声嘤咛。岑杙听着好玩,胆子越发肥了起来,凑上前去咬住她的樱唇由浅至长地吮吸,手也开始不老实。别看她现在只有一支手,这些日子灵活见长,解起衣裳来可是麻利得紧。不一会儿就将外衫剥了下来,露出了圆润滑腻的香肩。瞄着身前那最后一道遮山绕海的银白屏障,她的呼吸越发沉重,眼里像攒了两团火,慌里慌张地去解颈后的纽襻。 梦中人呼吸越来越急促,难以抑制地清饮起来。 这时身前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她瞬间惊醒,却发现岑杙趴在床边,嘴唇发白,表情痛苦,全身绷紧动也不动! “怎么了?岑杙?你怎么了?” “呜……呜……疼……!” 岑杙似乎叫天天不应,心口抽丝般地绞疼,肺也不听使唤地瞎折腾,气得她捶胸顿足地飚出了眼泪。 可恶!这该死的身子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李靖梣听到她喊“疼”,吓得脸都白了,忙坐起来,制止她乱踢乱舞的手足,声音失了一贯的冷静:“哪里疼?岑杙,哪里疼?告诉我!来人!快来人!” 岑杙瞧她着急地下床叫人,身上衣衫还凌乱着,死命拦住, “别!别!不用叫人!让我缓一会儿,缓一会儿就好!” 她捂着心口爬到床上,身子蜷缩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待身体里的那股乱流过去。好一会儿,觉得稳住了,才慢慢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被泪水糊花的冰凉面孔,痛苦又绝望地盯着她。原本沉静内敛的杏眼写满了并不该有的恐惧和害怕。 心里一慌,赶紧把人捞怀里,试图解释这不过是身体未复原情况下的一个可以自处的平常意外。但好像并不怎么管用。 “绯鲤别怕,我没事儿,不哭哦!我没事了,一般这种情况,歇一会儿就好,我都习惯了,真的……你不会失去我!” 她像个被丢在荒野悲伤无助的小孩子,躲在她怀里埋头大哭。岑杙心疼极了,竟也悲从中来,禁不住掉了些眼泪!其实她一点都不怕死,就是怕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她。 生和死有时候是很随机的一件事情,相爱的人有可能说见不到就见不到了。从很小的时候师傅就让她看淡这两个字。也许对悟性高深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对平凡又自苦的她们,是没办法逃避的事实。也许一个意外就能决定是执子之手还是孑孓一生。 她还算比较幸运,至少这半残的身躯不断遭受磨难,始终还活着!还能拥抱着她,听她的心声,抚慰她的悲伤和委屈。那些折磨到头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了,好了,别哭了,瞧你,跟个小孩子似的,这样就吓到了?将来还怎么领兵打仗,征战沙场啊?” 岑杙笑她:“你再哭下去,我可又要发病了哈!”故意佯装难受吓唬她,看她紧张的样子,又噗呲笑起来。 “这才对嘛,不哭了哈!” 李靖梣打开她的手,揉揉眼睛,确定她是真的没事了。准备下床洗漱。觉得胸口有些凉,下意识地披了披衣襟,却怎么都找不到原先的领子,低头一瞧,都落在了腰上,肚兜也松松垮垮地垂在一边,一条带子还掉了下来。忽然就明白了是谁的杰作! “你!!!”顿时又急又气又觉得她罪有应得! “你简直………咎由自取!” “我知道我活该,”岑杙试图打马屁牌,拦着她的腰不撒手,“谁叫你太好看了,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搁我面前,你想,我能不动心么!我又不是柳下惠……”结果被一枕头埋进被窝里,“岑杙,我告诉你,一百天之内,你若再敢动这种歪脑筋,我让你以后天天当柳下惠!” 她像是真生气了,岑杙艰难地扒拉出脸来,凄凄惨惨委屈道:“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欺我!” “哪个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可真行,养个病也不安分!” 咯咯的笑声从窗子外传进来,岑杙打一激灵,立马翻身而起,“不好,是船师姐!她怎么又来了?快,先把衣服穿好,我去应付她!” “你想应付谁啊?” 声音已经跨进了前厅,岑杙绝倒,暗忖这姐姐是顺风耳吗?这么小声都能听见。堆着满脸尴尬的笑去外间迎接,“咳,师姐,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船飞雁打量了她两眼, “哟,被我猜中了,真有人在里面?岑杙,这么多天不见,你可长本事了你!还生着病呢,就敢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我可警告你,你别以为弟妹不在京城,管不了你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白日在家宣淫,肾亏不肾亏啊你!” 向光生长 岑杙被她连珠炮似的一阵轰, 真是有苦说不出, “师姐, 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嗐, 算了,小厦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船飞雁表情有点不自然:“我走得太急,忘了带她!” 岑杙诧异, 这什么情况?连亲闺女都能忘。这姐姐莫不是又遇到什么事了? “咋了?是不是又跟师兄吵架了?” 她没有正面回应, 顾左右而言他道, “不是我说你, 你们男人整天满口的仁义道德,做得还不都是一些不入流的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弟妹哪一点对不起你了, 你就敢瞒着她乱搞,还把人弄家里。你配得上她对你的真心吗?感情这‘贞洁’二字都是你们男人给我们女人立的牌坊, 让我们女人守身如玉, 你们男人就可以大摇大摆逍遥四方了是吧?” 岑杙明白她今天是带着火来的, 自己明显是遭池鱼之殃了。 “还有这些女人也是, 父母生你养你,不是教你低人一等去自甘堕落的。古有孝祖女承父业, 今有皇太女正位东宫,哪个不是领袖群伦的好女郎, 哪个不值得我辈效仿?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 仗着并不出众的姿色, 给我们女人丢脸。会几个才艺,就去爬人家的床,拿青春让人糟践,还以为占了大便宜!姑奶奶我怒其不争!” 岑杙实在摸不准她这火力点,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师姐,你到底在说谁啊?” “我说你呢!还有你屋里那个小妖精!” 岑杙虽然没喝水,仍旧被呛了一下,托着腮哭笑不得。 “师姐,我屋里确实有人,但真不是什么小妖精……” 李靖梣和小妖精,这也差太远了吧!虽然在某种特殊时刻,确实会让人浮想联翩。 “你还有脸笑,不是小妖精是什么?你瞧瞧你现在萎靡不振,阴盛阳衰的样子!这小妖精就快把你吸干了,你还不知道好歹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岑杙有嘴说不清,不想跟她抬杠,改口道:“对!对!我屋里确实有个小妖精,但真没师姐你说得那么厉害!这蚀骨吸髓的本领尚未学会,还得现学一学,才能到家!” 莫名就听到内室响起动静很大的搁茶碗声。这是生气了?岑杙脖子一缩,忙见好就收,不敢再笑。 但船飞雁却视之为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一面嚷着“岂有此理”一面非要去会会这位“嚣张”的小娘子!岑杙拉都拉不住。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猖狂,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给我起开!” 其实岑杙也没打算真拦,一路看好戏似的跟着她去了里面,笃定她捉不到什么!又想见识李靖梣被“捉奸”的场景,一定非常好看。 于是,当船飞雁闯进内室,和“小妖精”正面交锋时,岑杙嘴里憋的那口笑终于喷出,快要笑到地上打滚了! “哈哈哈哈,师姐,小妖精在此,你快看看她是谁!” 正低头品茶的李靖梣,闻言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 船飞雁准备戳脊梁骨的手就杵在半空中,像只被定住的鸡爪,尴尬得脸都要僵了,直想把她一脚踢到天外去。 不过,她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从容不迫地把爪子强扭回来,缩在身前不卑不亢地敛衣行礼,“殿下恕罪,妾身不知道殿下已经返京,都是岑杙这个坏胚子,没有事先通传,害我出洋相,差点连累殿下也被作弄!” 岑杙听她三言两语就把祸水东引,连忙自辩:“师姐,话可不能这么说,是你嘴巴太快了,我连话都插不上,哪来得及提醒你啊!何况,刚才说小妖精的人又不是我!” “你……你还提,你想死是吧?!” 李靖梣一惯喜静,一起来就经历了兵荒马乱的情形,此刻又被她俩吵吵闹闹的折腾,很是头疼。 “师姐不必跟她一般见识,我此番是悄悄返京,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岑杙笑着搀她起身,“好了,师姐,又没人怪你,跟你开玩笑的。别蹲着了。吃晌午饭了吗?肯定没有,正好我们也还没,你先到外间稍等,我们待会一起吃?” 船飞雁压力有点大,刚想拒绝:“我看不用了吧!”那边李靖梣就应下了,“好。”于是匆忙收口。 内室里,李靖梣正在镜前梳妆,岑杙也帮不上忙,就坐在旁边同她说话。 “师姐今天看起来像有心事,往常她不这样的,我猜肯定和江师兄有关。” “你留她吃饭,就是为了这个?” “对啊!”岑杙很平常道。 “你一个外人……”李靖梣本想说什么,握着梳子想了想,又闭了口。 “我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本不应该管太多。但我们三个从求学时就认识了,一起长大的情分,很难分彼此的。何况船夫子待我们如父,他过世后,师姐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婆家受了委屈连倾诉的人都没有。我就相当于她的亲人,得替她撑着。” “你替她撑着,谁替你撑着呢?” “你啊!” 岑杙理所当然回答,“你是我好不容易抱到的大树,自然要为我遮凉一辈子!”说完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李靖梣嗔了她一眼,“贫!”岑杙笑:“只对你一个人贫。” “我好了!”握着梳子走到她面前,岑杙忙把腿放好,张手揽在怀里,眼睛亮亮地盯着她初妆后清水银花似的容颜,犯花痴道:“我与濂溪同住江湄,爱出水芙蓉清绝姿。” 李靖梣脸上有热热的温度拂面,不动声色地把她脑袋捞过来,拆了散髻重新梳理。一边划动木梳一边道:“怎地这趟回来,嘴甜了这么多?” “我以前嘴不甜吗?” “甜不甜,难道你的顾夫人和旧情人,没告诉过你么?” 岑杙爱惨了她吃微醋的样子,尤其是在这样明媚灿烂的晌午,懒起梳妆的美人口是心非地提起她的“旧情敌”,明知不存在任何威胁,却还要挤兑一二,无非是想要情人独一无二的珍重。这种情趣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懂。 揽着腰去挠她的蝴蝶谷,引得对方一壁躲闪一壁笑闹。抽手回来捶她,“别闹,你再乱动,我就咬了!”作势要咬她的脸。岑杙不闹了,下巴戳在她的锁骨前,笑道:“那我今后也只对你一个人嘴甜,好不好?!” 李靖梣“哼”了一声,把她脑袋托起来重新掰好,继续梳头。午后的阳光从窗子外斜照进来,将她们交缠的影子投向脚底,岑杙眼瞅着光束中那一个个上下浮动的小颗粒,头发被翻过来调过去一根一根地笼到头顶缠好,突然感觉这画面好熟悉,有点似曾相识。 打完最后一个结,李靖梣降下|身来,捧着她的脸,左右端详着,语气却比方才温柔了许多,“岑杙,你要一直这样,迎着阳光向上走,和我一起,走到别人再也无法伤害你的位置,把你的善良、才华、光明带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去。不管路上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你都要和我一起去闯,不准退缩,不准逃避,也不准丢下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岑杙眨巴眨巴眼睛,仰头看她,“我明白。但你这样……好像我娘!” 李靖梣“嗯?”了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忽然明白了什么。噗嗤一笑,越过她的肩膀,好珍惜地亲她道:“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大概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了!” 船飞雁果然是有心事的,当岑杙察觉到她的拘束,让人上了坛百年陈酒。这姐姐一碗一碗喝下肚,很快就兜不住了。拉着岑杙就开始流眼泪。中间,李靖梣安慰了她几句,她又像找到了新的橄榄枝,对着她大口大口倒苦水,数度痛斥女人的不易和男人的不是东西。 岑杙听着很不是滋味,依稀分辨,她这次和江逸亭闹矛盾,好像是和雅芳阁里的常姑娘有关。这不正是娄满冠口中那位会弹琴的半个头牌花魁吗?岑杙想起第一次见她时,江逸亭恰恰也在现场,两人关系看起来绝非一般,莫非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暧昧不成? “师姐,你告诉我,江师兄昨晚当真留宿在雅芳阁了?” 船飞雁点了点头。岑杙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我找他算账去!” 李靖梣刚想说什么。 “你别去!岑杙!”船飞雁便拉住她,捂着脸道:“我不想,不想把事情闹得很难看。如果只有像泼妇一样闹,才能留住自己的丈夫,我宁愿不要这段婚姻了!” “师姐……”岑杙满满的心疼。 她虽然醉了却没有醉到不省人事,“我和逸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单单是一个花魁造成的。先不说他家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单说我们之间,已经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 在虎山县的那几年,我以为他是受仕途影响,才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我以为回到京中会好些。事实是我想错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江逸亭了。我也不再是以前的船飞雁。只有你,还是那个从前的岑杙。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岑杙把醉倒的人扶到客房,还是决定要往江府走一遭。李靖梣显然对江逸亭也有一定的了解,嘱咐她:“莫要去兴师问罪,把事情问清楚了,当中兴许有什么误会。” 岑杙乘车到了江府门口,刚要下车,却看到江逸亭正在阶下与人拜别,目送那青袍人骑马远去。 “那不是诚王府的长史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岑杙觉得不对,等到了江逸亭书房,见他正对着窗外的天光观赏一幅展开的画卷,面露欣愉之色。看见岑杙,笑着招她过来,一同欣赏,“快来看这幅《秋山嘉木图》,高山渺远,嘉树清淡,秋意渐浓却不见萧条,反而有一股高人雅士的清幽,真是绝笔!” 岑杙听不出他有任何异样,扫了一眼,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好画。不过我听说,这幅《秋山嘉木图》是今上月前赏赐给诚王的,怎么如今到了师兄手里?” 江逸亭脸上有了点尴尬,匆匆把画轴卷了起来,“诚王好学,前些日子,想借老师的《船山留别》真迹一阅,我不敢损毁,就替他手抄了一份,送了过去,他便以此画答谢。” 说完也没再过多解释,“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儿,就是师姐最近想在我那儿住两天,让我过来捎点东西。” 江逸亭手顿了顿,也没多说什么,叫来丫鬟,让她把船飞雁的日常衣物收拾了一些,交给岑杙带走,此外再无别的交代。 “师兄,就没有什么话托我带给师姐吗?” 江逸亭答得很勉强,“最近天有些冷,你提醒她出门多加件衣裳。” “那师兄打算什么时候把师姐接回来?” 他迟疑了一会儿,“她愿意回便回,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岑杙万万想不到,江逸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她还是低估了两人之间矛盾的严重性。 “师兄,据我所知,那位常姑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雅芳阁在勾栏界是有不小势力的,不会无缘无故收留一个卖艺不卖身之人,你……” 岑杙尽量用平缓的语气提醒他,孰料江逸亭像被揭了逆鳞,竟恼羞成怒:“我家的事,贤弟还是尽量少插手。”不过,他到底不是一个善于动怒的人,说到一半又强自忍了下来。只是脸还阴郁着。 岑杙诧异,记忆中江逸亭不是这样的,起码不会听不得一句劝。 她想了想,“行,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小厦呢?我顺便把她也捎上。” “小厦随我母亲去栖霞寺进香了,明日方归,我回头会把她送过去。” “那也行,我先走了。”岑杙不再坚持,转身就走。至门口她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听说最近诚王要在京城兴办文学馆,招徕四方贤士修书立说,已在朝中笼络了不少文士。师兄虽是东宫高官,恕我直言,皇太女绝非等闲之辈,断不会容忍有背主之事发生。前车之鉴犹在不远,师兄万不可重蹈覆辙。” 江逸亭脸色这才有所缓和松动,“我知道。其实,我也觉得诚王的回礼有些重了,正欲寻机退还。除此之外,我和他并无任何私交。” 在岑杙看来,他这份解释倒像是被戳穿后局促不安的掩饰。 “师兄,你可别怪我多嘴,朝中之事,容不得丝毫差池,一步行差踏错,有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希望你有事。” 江逸亭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朝中只有你还肯跟我说这些。也只有你,从不介入任何党争,我也敢跟你说一些心里话。岑杙,也许你是对的,从当初你选择退出那届科举,你就已经看得比我长远。我有时候觉得,你天生就是适合当官的。可惜我江家做了三代的官,竟没有把官场弄明白。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 ※※※※※※※※※※※※※※※※※※※※ 希望疫情快点结束! 注:“我与濂溪同住江湄,爱出水芙蓉清绝姿。”出自南宋·洪咨夔的《沁园春·用周潜夫韵》,原句为:“濂溪家住江湄。爱出水芙蓉清绝姿。”濂溪指的是周敦颐,世称濂溪先生。著有《爱莲说》。 各有安排 岑杙与李靖梣聊起这些的时候, 说:“江师兄这个人, 有时候真的呆板得让人无话可说, 但有时候, 又正直得让人心生佩服。我真的不知道拿他们夫妻俩怎么办才好了。” 她裹着一条毯子,枕在李靖梣腿上,整个人懒洋洋的。 “本来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自然没办法解决。” 李靖梣手撑着一本书,倚在榻上,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耳朵把玩,似乎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 总不能看着他们这样下去放任不管吧?” “让他们分开一段时间, 彼此自处,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把该想通的事情想通了,才能更好的相处。不是么?” “你倒是挺想得开!”岑杙抬了抬头,想透过缝隙看她, 却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书页。 李靖梣无动于衷地翻书道:“不是我想得开, 是你师兄性子太执拗,自然不会听你的。与其硬凑合他们在一起,不如给彼此时间冷静。岂不是两全其美!” “啥叫硬凑合啊?他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了好不好!”岑杙不认这栽赃。 “十年又怎样?性格不合适, 就算二十年也还是会分开,就比如你和你的老情人。” 岑杙卡壳了, 她发现李靖梣现在拿捏起她的旧事来, 已经越来越顺嘴了, 完全不像是一个争风吃醋的女人该有的样子。画风从一个极端跑到了另一个极端, 开始变得不屑和埋汰。俨然拿它当了反面教材,随时都能拉出来鞭尸使用。 “咳,哪有,”岑杙试图狡辩:“当时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呢,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加一起也不过才俩月,哪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基础?怎能相提并论!” 孰料惹祸上身,李靖梣突然掀开书,加大了拧耳朵的力道,“两个月?你记得还挺清楚的么?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你连和她在一起多长时间都能记住,你还挺念旧情的?” 岑杙疼得求饶,“没,没,是因为当时我正好在读书,一个暑假,一个寒假,恰好是两个月,我想不记住都难啊!”咝,耳朵好疼! 她算是明白了,这件事情只能人家提,自己一提就是引火烧身,自讨苦吃。 皇太女这记仇的劲儿,还真是让人胆寒的。 李靖梣“哼”了声,这才放过了她。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诚王最近要开文学馆吗?正好,我东宫也缺一个文学馆馆主,你觉得你江师兄怎么样?” 岑杙有点反应不过来,揉着耳朵道:“你也要开文学馆?要和诚王隔空打擂台吗?” 李靖梣道:“没啊,文学馆早在计划之中的事,之前没做是觉得没必要,现在既然有人要做,没理由把便宜让给别人。大家各凭本事,看谁先招揽到人才。” 岑杙瞧她说得轻松的样子,分明就是故意的,这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啊,还不肯承认。 撇撇嘴,“江师兄去做,不太好吧,他好歹是个吏部侍郎,你舍得让他把肥差让给别人,去做你的那什么文学馆馆主吗?” 李靖梣不屑地“哼”了声:“区区一个吏部左侍郎,你以为我东宫除了他便没旁人了吗?不是我夸海口,这京城之中,放眼望去,除了皇宫内院我尚做不得主,其余之地,随便拉个人出来,有十之二三已入我东宫门下。还有十之一二,都在我千岁爷的口袋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出来。” 岑杙“啧啧”了两声,“真的假的?你别净吹牛了哈!万一被皇帝老儿听到了,让他知道京城之中有一半势力都是你的,还能坐得安稳吗?还不得磨刀霍霍找你麻烦?” 李靖梣白了她一眼,懒得说了,“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就当我吹牛好了。” 岑杙认真地想了想,忽然爬坐起来,像小犬一样身体前倾,愣愣地瞅着她。 “干嘛?” “你说得不会是真的吧?” 李靖梣瞧她那副反应迟钝的样子,就有点气,她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多家底,稍稍向她透露了一些,满心等着她夸赞。谁知上来就被她一句“吹牛”给抹煞了。简直是不识抬举。 “你说呢?” 岑杙却跟发现金矿似的,满脸兴奋,“我刚才粗粗地算了一下,就拿户部来说,以前我,王中绪,崔末贤都在的时候,我就不提了,王中绪似乎是中立里头比较欣赏你的,崔末贤生前也是中立派,但私下没少说过你的好话。户部的高官,你的支持者起码占一半以上。再说吏部,我师兄是你的人,吏部尚书付明启跟王中绪交情匪浅,就算不支持你,反对你的概率也不算大,吏部似乎也是你占了一半。除了礼部潘遂庸旗帜鲜明地反对你以外,其他几部都有不少东宫的人。再说京城守备步军统领衙门,除了九门提督冯化吉和北城司统领高谏之是皇上的人,南城司副统领暮云种和东城司副统领朱豫安可都是你的人,至于西城司副统领娄满冠和他的叔叔娄韧,他们虽未直接表明支持过谁,但对你并无敌意。只有目前的神武骑兵营崔云良是诚王的人。不过,骑兵营的势力却是最不容小觑的。” 李靖梣听她如数家珍地将她东宫的势力列了出来,有些对,有些就差远了,虽然远远未达要领,但罗成这样,已实属难得。面色稍霁,却又听她道:“难怪你的皇帝老子要这般对你,君和储君,本为父女,却要互相提防。天家薄情,原本如此。唉~” 瞧她捧着脸伤春悲秋起来,李靖梣忍不住笑了,旬又正了正脸色,“所以,你既已知道我的本事,又何必忧心你师兄的前程。”岑杙被看穿了心事,有点不好意思,“我哪有。” 李靖梣却是一本正经道:“我的文学馆建成,将来便是东宫的小内阁,让他做小内阁的首领,也不算辱没了他。但现在,他不能再在吏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了。”她明确地说:“我东宫不能在要位上放任一个于己无利之人,他这个人,太过孤直,倘若在清平盛世,必能大放异彩。但现在,他落在孤这艘风雨飘摇的木舟上,便只好委屈他,暂时隐居池中,待将来时机成熟,必有他的翻身之日。” 岑杙哑口无言,如果说先前的李靖梣给她的印象多是一个会耍横吃醋的闺中小女孩,那么现在的李靖梣给她的感觉则全然不同了,她是一个真正的决策者。是一个在复杂的朝局中层层剥茧、剖析利弊、并作出最终决策的掌舵人。 江逸亭之前提拔东宫和诚王的人,固然公正廉明、毫无偏私,但在东宫人看来,毫无偏私就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李靖梣身为东宫之首,当然不能为了一个人,牺牲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让江逸亭退居二线,其实不止是敲打他,也是在保护他。夺嫡之争已经到了水深火热处,他的大公无私如果还要建立在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基础上,那么就浪费了皇太女提拔他上来的苦心。如果不是深知他的品性,连岑杙都要怀疑,他是否已经倒向诚王背弃东宫了?毕竟明眼人都看在眼里,诚王府今次尝到了甜头,已经有意无意地开始向他抛出橄榄枝了。 “怎么不说话了,听傻了?” 李靖梣刮了下她鼻子,岑杙从呆滞中回过神,有点害羞地钻到她怀里。李靖梣装着不在意的口吻:“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很强的,你的确可以在下面乘一辈子凉哦。”说完搁下书,尽可能地张开身体,让她靠得更舒展一点。然后又像每晚临睡前都做的那样,历数起了她身上的每个伤疤。 “左手我看已经恢复七八成了,右手抬一下我看看,还是不能动吗?”岑杙撇撇嘴,答:“是。”她一边帮她捏着一边说,“你得时常动动啊!夫人说,参照你手指的回血速度来看,右手还是很有希望的!不能掉以轻心!”岑杙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恢复如何,她只是喜欢看对方为她着急的样子。每次都要恶作剧加以调戏,“你就这么着急想让我的手恢复啊?”每当这时候皇太女都会被她气得粉面通红,掐一顿还是轻的,“岑杙,你要再这么不着调,我就把你贬回龙门当县令去!”岑杙在龙门是吃过苦的,虽然最后苦尽甘来,但是在那个不被重视的小县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对着稻田数日子的阴影,对她还是比较有震慑力的。 委屈兮兮,“你欺负我……” “要想不被我欺负,你就趁着年轻,赶快把自己从三品衔提上去!你现在这个品级上磨蹭快两年了吧?退步明显!赶快把心思给我转移到升官入阁上,少动这种歪脑筋。” “你说得倒容易,三品和二品虽然只差一品,但是天渊的距离,人家是要穿紫袍子的。我在下面升的再快,那也只是给皇帝老子办差,手脚麻利了点。但在二品以上的高官,哪个不是宦海沉浮荣誉满身,可以在一部起定海支柱作用的?更别说内阁了,个个都是泰斗!” 李靖梣不以为然:“内阁也不全是泰斗,你忘了纪文奎了吗?” 岑杙道:“没忘,但是他私下做得那些勾当,为君子所不耻!我可不想成为他那样!我要凭本事正正当当升上来!”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你要不挡我,也用不了多久。” “我什么时候挡你了?” “你这不明知故问么?我好不容易想去北疆立趟功劳,你又不让我去,嫌太危险,让我去西北送亲。现在好了,亲也没送成,在家成吃闲饭的了!” 李靖梣想笑,但还是小心哄着,“谁说吃闲饭了,你这不还领着差嘛?就是不做事而已!” “你看看,你看看,领差不办事,你知道现在外面人家都怎么说我的吗?” 李靖梣忍着笑,“怎么说的?” “说我能当这么大官都是靠脸!” 李靖梣瞧她鼓着两腮义愤填膺的样子,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安慰道:“好了好了,靠脸也没什么嘛,说明你长得好看啊!人家是羡慕你,想靠脸都靠不成!” “岂有此理,他们说我靠脸傍上潘遂庸,王中旭也就罢了,竟然说我靠脸傍上卢王象王,这俩王还用得着我傍吗?他俩不去傍别人就好了!还说只有铁面无私的兰冽不让我傍,才把我撤职在家!真是气死我了!” 李靖梣抵着嘴笑了出来,把她搂在怀里,宠爱个不够,“好啦,你该庆幸啊,人家没说你贪赃枉法谄上媚下,只说你靠脸,说明你平时为官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再说,潘遂庸,王中绪是什么人,朝中皆有目共睹,你在市井中听到的东西,连三岁小孩都不信!你自个就别上心了!乖乖在家养你的病,把身体给我养好,如果下次再教我发现你身上多一个孔,你就给我等着!” “你要走了吗?” “嗯。这几日,我回京的消息也传开了,不能多陪你,你要好好在家呆着!不许再出门喝胡辣汤!” 岑杙“哦”了声,歪在她身上,“那你还回西南吗?” “看情况,明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五月份去。” “还有一件事。” “嗯?” “两个月前,二公主去了西北,临行前没等到你,但她说,她在富宜宫留了东西给你!” 李靖梣忽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咽喉似的,缓了好久才问:“她来看过你?” “是,她专程来同我致歉,周家公子陪她一起来的!” 岑杙始终记得那天李靖樨来时的样子,说是强颜欢笑也不过分,眉间嵌着淡淡的哀愁,好像一夜间长大了许多。但是,提到李靖梣的时候,还是那个受了委屈、无人倾诉的小娃娃,只是披上了坚强的外壳。一边叫她快快好起来,一边又痛骂她多管闲事,害她所有的努力都泡汤了!其实,她再努力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在皇权的压力下,多得是人的身不由己。 “我叫她一定要坚持三年,等你真的强大了以后,一定会把她从西北接回来!你猜她说了什么?” 李靖梣没有回答,“她说,你已经保护了她那么多年,该轮到她来保护你了。” 李靖梣微微红了眼睛,转过脸去,不想让人看到眼角的泪光。 “她还说,她想通了,保护你的最好方式就是替你守西北!我吓唬她说西北地上都不长草的,全是大戈壁大荒漠,有时候风大起来,卷起的沙尘能把人给活埋了。而且那里昼短夜长,人烟荒芜,有时候太阳没下山,天就黑了,方圆百里想找一个说话的人都难,把她给吓哭了!” 李靖梣回过头来,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咬牙死死地盯着她,一拳又一拳打在她的身上。打着打着眼泪坠了下来,拳头越来越松,终于埋首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岑杙心疼极了,嗓子也有些喑哑,把她圈起来紧紧抱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骗你的,我没有吓唬她。真的,我知道她怕黑,又是个小话痨,如果没有人说话,肯定会哭的。怎么还会惹她哭呢!倒是你哦,明明很在意,为什么要装作漠不关心呢?”岑杙似乎什么都了解,又似乎什么都未点透,“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多了!” ※※※※※※※※※※※※※※※※※※※※ 黛鲸小可怜长大了! 身陷险境 岑杙的伤一直养到了来年春天。 在这期间, 朝廷关于北疆是否会谋反的争论已经愈演愈烈。尤其在李靖梣回京后, 以潘遂庸为首的诚王系已经和东宫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朝堂之上, 俨然分成两派,东宫这边明显统一了口径, 一直坚持, 北疆不会谋反, 最多只会割据。而潘遂庸等人则一口咬定, “割据本身就是谋反!说北疆不会谋反, 只是自欺欺人。”连都察院也站在他们那边。 兰冽本来就对涂远山恨之入骨,加上沈隰、华金鹏二人又被北疆扣留, 几乎拍断板笏跟东宫顶撞, 摆事实讲道理, 罗列史实, 以史为鉴。但一直以深明大义著称的皇太女,反常地冥顽不灵,始终咬牙不松口, “割据不是谋反, 起码现在不是!有证据就拿证据, 没证据就只是猜测, 不能兴兵讨伐!”朝堂上数度不欢而散。 岑杙伤好后, 去拜访恩师潘遂庸。竟从这位一向老成持重的礼部阁老口中听出了□□味来,“哼, 割据不是谋反,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当时在座的还有几个诚王的幕僚, 很快就接过话茬,“就是!都割据了还不算谋反,莫非要把江山拱手才算吗?完全是强盗逻辑!” “堂堂玉瑞皇储还没登基呢,就要把祖宗基业拱手让出去,认贼作夫,这东宫也不怕将来天下人耻笑。” “依我看她才没这么笨。她精明着呢,明摆着涂家若倒了,东宫也不会落得好下场。所以,宁愿为一己私利而枉顾国家大义,说什么都不能让涂家倒台。” “我看这次兰院首也被气得不轻,如果东宫为此也失尽人心,也算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了!!”还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巴不得东宫就此沉沦,“这倒是咱们的好机会。” “没错,她自己非要自寻死路咱们管不着。现在举朝皆知,诚王殿下为了保住祖宗基业不失,挺身而出跟东宫据理力争。文臣现在大部分都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正好可以趁文学馆建起收揽人才!” 岑杙没有久留,呆了一会儿便走了。 情感上她绝对站在李靖梣这一边,但道理上又很难说服自己,涂远山的种种举动对朝廷没有不臣之心。自己尚是如此想法,那些和李靖梣没有交集的人,又会怎么想?尤其是今年又是春闱大考的年份,众多学子云集京师,东宫如此“徇私”,就不怕招惹物议?如果有心人再乘机利用一把,多半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就在她焦灼反侧之际,忽然又听来了一个让她万分震惊的消息。 户部郑郎官到她府上闲谈时,专门提起这件事,“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北疆以收成不好为由连着两季向今上奏请减免赋税,今年更是连提都没提,直接逾期不交。王尚书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但现在连人,”他是指户部派出去的华金鹏,“都被他们扣着,更别想提催缴税银了。现在还说什么北疆没有谋反之心,连我都不会信了。”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事情要糟。 当晚,李靖梣忽然不期而降,似乎印证了她的隐忧。当她听到李靖梣要亲自往北疆弹压流言时,不喜反惊:“你疯了吗?!” 李靖梣神态自若,一副此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样子。 “不,”岑杙不知说什么好了,捏着太阳穴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北疆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李州煊还在的话,你尚有一丝全身而退的机会。但现在你身边已经没了任何筹码,你当涂远山还会像从前那样护着你吗?现在去北疆就等于白白送死!我不许你去!” 李靖梣笑着看她,“说什么傻话!” “我不是说傻话!”岑杙希望她重视起来,“如果李州煊还在的话,或者,哪怕涂云开还活着,我一定不会阻拦你,因为我知道涂远山顾忌他们,一定不会对你做什么。但现在,你身边什么都没有,去了就直接当人质。一旦他拿你要挟朝廷,你能什么办?你拿什么让我放心你去?” 见她不置一词,岑杙急死了快,把她摁在床上,晃着肩膀威逼道:“你听我的,不许去。你要是敢去,我就……我就……” 她一时找不到有威胁力的词,哽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靖梣很温柔地盯着她,“你就怎样?” “我就和你绝交!”岑杙口是心非地把她拥在怀里,死死地抱住,好像不这样做有人就会把她抢走一样。李靖梣感受到了她的依恋,怜爱地吻了吻她的粉颊:“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背后还有整个朝廷,还有玉瑞的近百万的军队!涂远山不敢拿我怎么样。” “别提什么狗屁朝廷,他们都是一群落井下石的小人!巴不得你出事,好趁机上位。”岑杙替她打抱不平,跟着就撒泼耍赖,百般恳求道:“李靖梣,就当为了我,你别去好吗?你去了我会很担心,我不想你有事。我会受不了的!” “但是我若不去,他们就可能真的上位。岑杙,你了解我吗?” 李靖梣拍拍她的后背,很认真地告诉她心里很早就想对她说的话:“失去江山,我会黯然失色,失去你,我会痛不欲生。请永远不要让我做这种选择好吗?我会很为难。” 岑杙鼻子一酸,没有再说话,她知道无论说什么,李靖梣都不会改变初衷。这也是当初她义无反顾选择爱上她的理由。可是她真的不想失去她。在她眼里,江山百代,天命更迭,自有轮回的宿主,从无轮缺的空位。不会差一个李靖梣,而她,只有这一个李靖梣。不知是修了多少功德,熬了几辈子苦行才换来的,一旦失去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了。 次日一大早,李靖梣便动身,离开了京城,前往北疆。 临行前,她回望晨曦中这座巍峨高耸的城池,想着城池里刚刚醒来正在街头巷尾吃早餐的普通老百姓,想着还在梦中贪睡的心上人,想着她昨晚动情吟哦前的口是心非,“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答应让你走。江山对你来说也许很重,但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不会在乎的。” 无数的眷恋与不舍。 但是她别无选择。 就像几个时辰前,另一个人跟她说的,“皇姐,我并非想和你争什么,也从来不敢存非分之想,只是别无选择!希望你此去保重!”说他是赤诚坦荡也好,说他是虚情假意也好,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们都晓得,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岑杙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李靖梣似乎有意不让她经历离别一幕,所以,整晚没有节制,而且用了很大的力气。她身体才刚恢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醒来腰肢酸软,全身乏力,眼看着人去楼空,她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让老陈去外面打探消息,得知皇太女仪仗早上就出了东城门,她不死心地叫了辆马车,去了城门口,远远望着地平线,一直徘徊到日落方归。 船飞雁敲开她的房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大哭的样子,不出所料的无语表情:“还真被料中了,你至于吗岑杙?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跟上学时候一点都没有变!!” 岑杙忙匆忙擦干眼泪:“师姐,你怎么来了?” “是殿下叫我来的,”船飞雁一副女主人的架势,进了房间,“她知道你肯定会伤心,特地让我来安慰你。喏。”说着递给她一条手帕,岑杙嫌弃推开:“我不要!” “不要拉倒,”船飞雁又好气又想笑,看着桌上有盘瓜子,随手抓了嗑起来,“不是我说你,岑杙,你一个大男人,至于像个女人似的躲在房里哭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的。我很好奇,你俩平时都怎么相处的啊?怎么到头来是她哄你,你反倒跟个娇滴滴的小媳妇似的?” 岑杙涨红了脸,“你来安慰我的,还是来讽刺我的?” “我当然是来安慰你的。”船飞雁吐出一口瓜子皮,“顺便讽刺一下你。谁叫我跟殿下是喝过酒的交情,必须得把她交代的事办好了。说实话,殿下刚开口的时候,我都懵了,不好意思拒绝你知道吗?人家一个皇储,有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操办,还得分心来照顾你。哪家女人能做到她这样,都算是极致了!你倒好,净给人添事儿。依我看,你当男人是屈才,不如改行当女人算了!” 岑杙无语,不跟她计较。 晚饭前,船飞雁又叨叨了一遍,“诶,岑杙,你还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逸亭去跟我爹提亲的时候,我爹怎么说的?他说相比于逸亭,宁愿让我嫁给你。还说咱俩的性格更适合在一块,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还挺有道理的,你这种小媳妇性格,还真挺适合我的,要不干脆咱俩一起过吧!别去祸害弟妹了。” 岑杙气得粉面通红,“师姐,你再胡说,我就去师兄那里告状去!”船飞雁哈哈大笑起来,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岑杙料是这几天江逸亭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终于把这姐姐哄得回心转意了些,于是趁机道:“师姐,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师兄回去?” 船飞雁托着腮道:“不忙,现在才开春儿,等端午吧,反正你这院子够大,够我们娘俩住的!怎么?你想撵我走?” “不是我撵你,是师兄,一个人怪可怜的。还有小厦,也想回家看老太太。” “他才不可怜,雅芳阁的小曲儿,他还没听够呢!”船飞雁讽刺笑道:“你也别想撵我走,我是有任务在身的,我得替弟妹看牢你,省着那些莺莺燕燕往你身上贴。” 李靖梣一去就是俩月,头一个月还带来了一些好消息,比如北疆答应补交一个季度的税银。第二个月,断断有些不好的消息传过来。最严重的说是军粮出现周转困难,北疆军有哗变的可能。岑杙听得心急如焚。 这段时间,她先是被潘遂庸推荐当了一回春闱副主考官。之后仍回都察院当差。关于东宫的消息还是船飞雁透露给她的。船飞雁这个信差当的还真是尽职尽责,为了给岑杙带消息,不惜回家断断续续小住了。江逸亭每次回家,都要把东宫的消息给她汇报一下,由于情势危急,江家里的人都自觉收敛了内部矛盾,一致对外。原本鸡飞狗跳的婆媳关系,也有了比较大的改善,比如,江逸亭再出去听个小曲什么的,吼他的人就不只船飞雁了,还有江老夫人。在她眼里,皇太女是在前线出生入死的,谁在后面贪图享乐,惹是生非谁就是坏才,是要一拐杖打死的。而且在看不惯京城里的那些龌龊流言方面,江老夫人和船飞雁竟然头一次保持了高度统一的立场。用她的话说:“都是一帮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书生之见,仗是想打就能打的吗?也不掂掂自己腰子上的两块肉,都不够北边那些人塞牙缝的!意气用事,唔知得很!”船飞雁差点笑疯了。对她三天两头往岑府跑,老夫人也一反常态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因为在她看来,船飞雁是去岑府打探消息的,而绝料不到是相反。船飞雁在乐的其所,反倒成了最轻松的一个。 情况直转直下是发生在五月中旬,东宫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收到皇太女的鸿雁传书。同沈隰、华金鹏一样,李靖梣仿佛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五月下旬,北疆公然发布对已经贬谪西南的纪文奎行追杀令,三大悲愤泣血的必杀口号,将李平泓受奸人蒙蔽,对边关大将行伏击刺杀的消息彻底公开化,一时之间,举国哗然!兔死狐悲的西南程家迅速做出响应,不到三天就逮捕纪文奎,迅速将其押送京城,交给李平泓处置。但因为北疆提供的悬赏太高,不到半路,纪文奎就被伏击身亡,脑袋也被乱贼缴了去,七天后就挂在了北疆境内的城楼上。听说李平泓看到残缺不全的纪文奎尸身时,当场中风发作,吐了口鲜血便晕厥过去。醒来后,龙颜震怒的李平泓迅速召集各地的文臣武将,宣布对北疆逆臣兴兵讨伐。 而原本最支持讨伐的兰冽此刻却站在了君王的对立面,义正言辞道:“现在兴兵,朝廷根本不占理,理亏岂能战胜?” “什么理亏?文嵩侯这话莫不是受了乱臣贼子的妖言蛊惑!涂远山捏造不实诋毁君上,本就是大逆不道,难道不应该兴兵讨伐吗?”大理寺卿岳海隅一向嫉恶如仇,又对皇帝忠心耿耿,根本不信李平泓会行刺杀之事。 但这根本就是秃子头上明摆的事,文嵩侯不屑与他争辩,仍坚持不可兴兵,“起码现在不能,一是国库存粮不多,朝廷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二是皇太女还在北疆,一旦朝廷兴兵讨伐,岂不是置皇太女于险境?” 李平泓阴沉着脸,“存粮之事,卿不必忧虑,朕自有调度。至于皇太女,君父受辱,她岂能置身事外。朕讨贼之日,她自会与贼划清干戈,赶回京师。” “这是什么话,”兰冽不可思议,“朝廷一旦兴兵,皇太女哪里还有后路逃回京师?皇太女安危关系到玉瑞国祚,岂能如此儿戏?” “文嵩侯,注意你的言行,朕才是玉瑞国祚!只要有朕在,玉瑞国祚就不会断!”李平泓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带出的颤音一字一句都令众人耳根发麻,“她当初不顾众臣阻拦,一意孤行要去北疆,要为逆贼说话,你们都是亲眼所见,朕挽留无果,如今闹成这个局面,朕也有一半责任!” 兰冽难以置信这是一个父亲能说出来的话,口口声声指责亲生女儿咎由自取,把替她担一半责任说得好像已经仁至义尽。倘若以前他还有半分相信,皇帝并无真心实意想换储,只是有意磨砺皇太女。那么此刻,他是万分也不敢相信了。失望,只有无尽的失望,仿佛二十年前那一幕重现,如果当初李平泓尚有难处,只是性格软弱,又想保全大局的话,如今在他看来,他这垂暮之躯里只剩下四个年迈的老字,冷血无情! “那么其他二疆呢?唇亡齿寒,皇上准备如何安抚他们,让他们置身事外?!” “这也是朕接下来要宣布的,朕已决定与西南联姻,由诚王迎娶程家嫡女,此事只关乎谋逆的北疆涂家,与其他两疆无关。朕兴兵之时自会下旨安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兰冽无话可说,“如果皇上执意要兴兵讨贼的话,臣不再阻拦,臣只有一个要求,求皇上派臣领兵出征,缴贼首于青山,以告慰先灵!” 李平泓神色缓了下来,“朕倒是忘了,文嵩侯当年也曾提三尺轻剑,上阵杀贼。好,只要咱们君臣戮力同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 终于写到皇太女逆袭了!太漫长了!接下来开启爽文打怪模式…… 身陷囹圄 皇帝宣布讨伐北疆时, 岑杙站在朝廷堂上, 整个领口都湿了, 脑海中空白一片。 整个朝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李靖梣说话。 今上下手十分狠绝,似乎预知到东宫部众会心生不满, 连夜撤换了东城、南城的步军统领, 朱豫安和暮云种, 改由心腹之人担任。对外的宣称是为了稳固大局。稳固什么大局呢?是只针对涂家吗? 固然暮云种当初是借涂家的势上位, 但是朱豫安从先太子李靖植在位时, 便是东宫的侍卫长, 和涂家毫无瓜葛。在如此紧要的关头, 选择撤换掉他, 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当年盛宗被俘蒙古时, 后来僭位的顺归帝曾有过相同的举措。 名义上为了不给敌人要挟的机会,不惜倾尽全力灭掉盛宗在京城的所有反扑势力, 以断绝敌人所图。大义灭亲之举, 后世至今仍有称颂, 盛宗尚且能够如此牺牲, 何况区区一个皇太女。 只是,现在已经到了断臂的时候了吗? 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个月, 让李靖梣有机会逃脱后再发兵?君王受辱, 就一定要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在阵前慷慨赴死吗?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岑杙不敢再深思下去了, 越深思就越心凉, 她不敢想象, 李靖梣深陷敌营时, 听到这样一个结果心里是什么感受。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在背后吃她血肉,恨不得要她死的竟然是自己最亲的人。这是怎样一种悲哀? 她连夜收拾了包裹,准备出城前往北疆,没想到却在房门口碰到了船飞雁。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岑杙的的目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北疆。” “你疯了?”船飞雁把她推后好几步,关好房门,“你现在身为朝廷重臣,私自离京会是什么罪名,你承担得起吗?” “我对外称病,就说旧伤发作,偷偷离京,如果朝廷问起来,大不了就对外宣称我死了!” 船飞雁瞪大了眼睛,看到她说得超认真,不像得了失心疯。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你现在连剑都拿不起,你去北疆能做什么?” 岑杙提了提包裹:“我在北方尚有几个朋友,起码能打探些消息,也许我还能混进城去,总之,比呆在京师无所事事强。” 船飞雁瞧她有点魂不守舍了,话里也含混不清,分明就是没了主意。 “行了行了你,这个时候逞强有什么意义?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给我坐下来,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岑杙相当不满意,好像她在耽误自己时间。船飞雁翻了好大的白眼,强行把她按着坐下来,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东宫已经收到殿下传来的消息了,殿下传令让东宫所有人都不许轻举妄动,安心在京师等候她归来!包括你在内。”最后一句却是她强加的了。 岑杙浑浊的眼睛有了一丝清明,“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顾冕大人收到鸿雁来书,书上说殿下确实在北疆遭到软禁,但目前并无生命危险。” 岑杙一听又要站起来,船飞雁忙摁她坐下,“别急别急,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殿下遭软禁,但是她想要脱身却不难,只是目前北疆形势似乎比较复杂,现在北疆做主的好像是涂远山的次子涂云霸,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殿下说她要留在北疆多观察一段时间。目前鸿雁使已经将消息送往皇宫,这仗打不打得起来还是未知数!” “什么意思?” 船飞雁摊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逸亭是这样说的,他说完又被叫去东宫了,我这不就匆匆来找你告诉你吗?哎哟,累死我了,一口水没喝。” 皇宫之中,几位内阁耆老以及诚王全都看着御案前的皇帝一言不发。 “不如再等一等,”王中绪先开口,“等下次鸿雁使来时,再决定要不要发兵。” “不能等!”岳海隅道:“皇太女信使发出时已是半个月前,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信上说北疆军随时有哗变的可能,说不定这半个月已经哗变了。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付明启似乎有所顾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诚王。 “或许,再等上两三日,如果两三日之内皇太女没有书信来,再行发兵,也未为不可。” 皇帝没有说话,但却轻轻地咧了咧嘴,随后又板紧了面孔。 潘遂庸瞥了眼他,缓缓道:“皇上白天已经亲去太庙祭礼,将讨贼诏书昭告天下,长公主、文嵩侯业已去前线整合调兵,这个时候如果不发兵的话,恐怕会有损我方士气。” 诚王闻言焦急地看了父亲一眼。李平泓见他几次想插嘴,都没有说上话,便问了他一句,“诚王有何看法?” 诚王刚要张口,这时内侍忽然通报,“启禀皇上,冯将军已率御林军于城下集结待命,请皇上亲临城门楼,授予节钺。” 李平泓龙颜大悦,立即宣布摆驾城门楼,并叫诚王侍驾。在车上他对诚王闲聊道:“王中绪这人心眼耿直,有什么说什么,还不算太坏。这个付明启,是个和稀泥的高手,从不愿冒尖,也不轻易得罪任何人,你要提防着点。”诚王点着头,似乎心不在焉。 李平泓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到了城楼上,望着城下密密麻麻集结的士兵,李平泓先是当众举行了隆重的祭旗仪式,又授予冯化吉出征节钺,随后接受将士震耳欲聋的效忠誓词。对着一脸忧心的诚王,一面向下摆手一面似不经意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今天就是想要告诉你,一个君王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太重感情的人是做不了君主的。你明白吗?” 诚王有一丝犹豫,然而在旌旗和烈鼓的催逼声里,他的勇气和胆怯一并都被粉碎,认命似的点了点头,“儿臣记住了,儿臣绝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此时的东宫,如死一样安静。 暮云种突然起身往厅外走,顾冕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出城,去北疆。” “回来,你忘了殿下的嘱托了吗?” “我没有忘!”云种站在门外,堂堂七尺的身躯竟有些颤抖,紧紧攥住拳头,“我只是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顾冕冷脸道,“你去北疆干什么?当马前卒吗?你敢轻举妄动,就是对殿下不忠,给我回来坐下!” “你够了顾大人,”朱豫安喉他:“云种从小跟着殿下,你就不能让他单独出去哭一会儿吗?” “哭要是有用,殿下还要我们做什么?值此危难之际,正是需要我辈勠力同心,我们在这里自乱阵脚,岂不是更让殿下忧心?” 云种背对着他们惨笑了声,甩了甩手,“我马上回来。” 岑府。 再次听到皇帝执意发兵的消息,岑杙熬了一夜的眼睛只剩下绝望的猩红。 连船飞雁也没有第一次来时那般镇定,因为她在路上被好几个慌里慌张的老百姓撞了腰,大家都赶着在粮食涨价前哄抢食物。虽然她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还是莫名被感染了紧张情绪,寻思着回家也得让赶快让管家囤一点。 有一次她实在太紧张,不小心说顺了嘴,担心地问岑杙:“北疆不会真拿弟妹祭旗吧?”看到岑杙瞬间红了眼睛,连忙掌自己的嘴,“呸呸呸,我这个乌鸦嘴,怎么会呢,弟妹都说了她有办法可能逃出来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岑杙非但没有告病假,反而去潘遂庸府上更勤了些,甚至有意和诚王府的人结交。因为她知道要想打探李靖梣的消息,要么是从友人那里,要么是从敌人那里。她的“攀附”在京城中已经不是什么扎眼的事,在今上宣布征讨北疆时,京城的风向已经完全变了,争相改投诚王府门下的人不计其数。尽管每次从那些人府上归来,岑杙都要难受恶心地吃不下饭,但第二天她还是强逼自己面带笑容,继续往苍蝇堆里钻。 经过半月的努力,终于小有所获,在潘遂庸的大力引荐下,诚王终于将她纳为了座上客。但是李靖梣至今,仍旧杳无音讯。 和诚王府的热闹相比,现在的东宫已经门可罗雀。岑杙有时候路过那里,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她曾经每天进出的大门。因为她知道已经没有人会再误会她和李靖梣有什么瓜葛,她现在彻头彻尾成了诚王府的人。 前方战事似乎并没有很顺利,每天鸿雁使传来的战报,只有少数几个机要的人知道,岑杙自然不属于其中之一。但至少从东宫和诚王府双方的反应来看,李靖梣并没有被立即斩首祭旗。还好,还好。 这天晚上,府邸大门被人排响,岑杙急忙打开,见是一位北方的老熟人。 对方先是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她两眼,之后就拥抱了她一下,“你真是秦浊,兄弟,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竟然,竟然真成了大官了!真是不敢相信呢!哈哈哈!” 这是自己当年以秦浊身份结识的知交之一,万不得已,岑杙是不会跟他透露身份的。岑杙先不忙跟他客套,把他请进屋里来,“张兄,我托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张昌叡敛了神情,道:“我让号里几个兄弟到侯府附近打听了几天,确实听到了一些消息,怕你着急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怎么?”岑杙整颗心忽然吊了起来。 “一个月前,皇太女确实在侯府里头呆着,但听说只住了个把月,就被带去了北城司的军牢里,和之前那些被扣押的朝廷官关在了一起。” “什么?!!!” 岑杙一下子站了起来,胸襟攒上来一股针扎似的冰冷。 “兄弟你先别急,我后来又派人去北城司军牢里打探过,那里暂时没人能进得去。也没有人出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岑杙怎能不心急,军牢是什么地方?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李靖梣陷在那里,会面临怎样的屈辱和磨难,她怎么能受得了?更不用说想要脱身了! ※※※※※※※※※※※※※※※※※※※※ 下一章先不要看,都是乱码和之前的一些草稿,我今晚会连夜赶出来下面的章节。 釜底抽薪 她连夜整理行囊, 刚要出门又迎面撞上一人, 头也不抬道:“师姐, 你不用拦我了,我这次非去不可!” “你要去哪里?” 听到这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岑杙猛地抬起头来, 看到江后一脸无奈地站在原地。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 风尘仆仆道:“要去北疆吗?目前这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岑杙又是好久不见她, 这段时间, 她经常外出, 每次出去都要好长时间, 有时回来了, 也不见人。不知在忙什么。 不过, 敬畏之心还是有的,捏着包裹支支吾吾不说话。 江后叹了口气, “你若实在想打探她的消息, 便随我进宫去罢!” “进宫?” 岑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诧异地跟她上了马车, 一路直达皇宫西华门。江后将一枚令牌交给了守门的宫卫,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 这扇只有在紧急时刻才准夜开的宫门, 竟然在岑杙面前轰然打开了。 李平泓深更半夜亲自出门迎接, 对于李夫人, 几乎是以一个晚辈对待尊长的态度, 将她迎到了尧华宫内阁, 赐座看茶,屏退左右。岑杙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内心既错愕又矛盾,,始终跟在夫人身边,头一次不知道进宫要跟皇帝说什么? “值此朝廷危难之际,还要劳烦夫人亲自奔波,朕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李平泓话里也透露出非比寻常的客气。 “皇上言重了,这其实一直是祖母生前的心愿,只不过由民妇代劳罢了。” 什么奔波?什么祖母?岑杙云里雾里。 “不过,民妇近期确感体力不支,且资产入库事宜,民妇出面多有不便,这才把岑杙带了来,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李平泓微笑道:“这是应当的,都是自家人。即使夫人不提,朕也要重用岑杙的。” 岑杙满脸迷惑,李平泓笑了,“瞧这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李夫人从袖筒中拿出一本红纸布封的账册来,,双手递给皇帝,“这是这次田产入库的清单,来接收的是一位姓鲁的大人。请皇上预览。” 李平泓同样双手接过账册,却不忙打开,“不必看了,夫人过手的东西,朕一向是信得过的。” 从马车上回来的时候,岑杙终于问起了她长久以来的疑惑,“夫人,您究竟是什么人?” 无论是李平泓还是李靖梣,皇室最核心的成员都对她礼敬有家,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那天她突然在玉清楼禁区出现,堂而皇之地救走了自己,这种种不可思议之处,如果硬说她跟皇家毫无瓜葛,岑杙是打死也不信的。 对方似乎无意再瞒她,掀着车帘道:“实不相瞒,我的祖母名唤李延瑩,悼惠太子即是我外曾祖父。” 岑杙似乎思考了一阵才想起悼惠太子是谁。 “当年戾王李兴格逼宫,悼惠太子全族被诛,祖母时年八岁,被奶娘藏于暗窖中,叛军放火烧宫时,祖母改换衣装,趁机逃出。求救于城西灵台庵中,被灵台庵主持静云师太庇佑,送去江南避祸,从此便隐居山中,再未踏入京城。至清宗戡平叛乱,肃清宇内,祖母便在景阳县安居下来。” 据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语,悼惠太子李兴校,是纯宗李中汉的太子,在朝局大乱时,和父亲一起被纯宗次子李兴格联同阉宦所弑。他的子女也被一并诛除殆尽。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一枚沧海遗珠。 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照“中兴延祚,太平靖州”的排辈,她的祖母就是“延”字辈的皇室中人,而她本人和先帝李太钺,以及如今的皇室族长宗正院宗正李太钟一个辈分,的确算是李平泓的长辈。 “夫人可有凭证?” 李夫人像是早知道她会有此问,“我房中抽屉里藏有一只木匣,里面有一封静云师太的亲笔手书,上面详细记载李延瑩落难经过。另有纯宗钦赐悼惠太子李兴校玲珑玉佩一对,悼惠太子将其赐给了我祖母,当年祖母出逃时一直将其配带身上,此玉佩宫中有存档,皇帝已经校验,确认无误。你可以取来验证。” 岑杙还是不敢相信。但是李平泓对她们的态度毋庸置疑。 “所以……” “所以,我祖母即是庆平郡主。而你算起来也是帝室之裔。” “什么!”岑杙瞬间惊坐,脑袋不小心碰到了车厢顶盖,又痛得坐下来,“夫人,这玩笑……可开不得。” 方才她还未想到这一层,夫人与她是名义上的母子的关系,既然她是皇室帝裔,自己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我可有跟你开玩笑?” “……”岑杙一时语塞,她只是想要一个便宜母亲,可没想去攀皇家的亲,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也不必惊怪,玉瑞帝裔传承至今,早已有百万之众,算不得有多稀奇。说不定,你祖上就跟皇室沾亲带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岑杙无话可说,她能不稀奇吗?虽说玉瑞帝裔数目不少,但涉及核心层的毕竟是少数。何况,连今上这枝正朔目前也是承袭的纯宗帝脉,实际却并非纯宗后人,而是纯宗胞弟李中治的血脉。两相对比,夫人这一支在血缘关系方面甚至要比今上更亲近。 唯一让她比较庆幸的是,后来戡平内乱的清宗李祚均是个大有为之主,重塑了玉瑞正枝,海内无人不服,不然,她们这些前朝的弯弯绕绕,少不了要被拖出去上闸刀了。 镇定了一会儿,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难怪夫人首次面圣后,今上再来召见我时,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必那时夫人就已向皇上表明了身份。皇上也以为我是您的儿子。” “不错。” 岑杙似乎恍然大悟,自嘲似的笑道:“果然,这沾亲带故的就是不一样,连皇帝都待你亲厚了好多!” 江后弯了弯唇角,“未必是沾亲带故的缘故。” 岑杙疑惑。 “那天,我以岑中玉的名义向国库捐了一笔银子。这些日子,一直在为此周转,如今才只入库了一半。” 岑杙早就看出来了,道:“夫人想必捐了不少,能让皇上奉为座上宾。” 江后用手比划了下,“那是,六千万两白银。” 岑杙听到这个数字几乎傻眼,她料到江后会捐不少,但没料到她会捐这么多,几乎和玉瑞整年的国库收入持平。纵观玉瑞,能一下子掏出这么钱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 “夫人真是好大的手笔。” 同时,她也明白了,李平泓为什么有底气要打这一仗,原来背后有这样一位财神奶奶。 江后倒是波澜不惊,“所以,接下来还得靠你。” “靠我?” “对。”她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疲乏,掐了掐眉心,“接下来我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剩下的三千万两白银,就由你替我转入国库。” 说完也不等岑杙回复,好像那是她天生该干的一样,继续吩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极有可能影响到这场战事的成败。好在你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应该不会很难。待会,我会把这些存银地点列出来给你,你要负责把它们兑出来,运回京城,或是兑换成粮食直接运往前线,接下来你可能会比较忙。” 岑杙一听到“前线”二字,心中豁然开朗,又感激又激动,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了。 江后心照不宣道:“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你的曾祖母是李延瑩,自幼跟随岑氏养父母着手经商,至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祖母李祚坞时,已家有余财。二十年前我曾化名岑中玉在江南一带行商,广积田产,后招一上门夫婿,隐姓埋名生下你。你自幼承母业,受祖父母、母亲遗训,不敢以帝室自居,改姓岑氏。至今不曾向任何人泄露身份,将来也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岑家只想做一门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这点很重要。” 随后,她一一阐述她那位曾祖母庆平郡主的生平、事迹等,逻辑缜密,都能一一自洽,听起来几无漏洞。 岑杙牢牢记在了心里,尽管她有许多未解之处,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多次救自己于危难之际,真的假的又能怎样呢?人家对她肝胆相照,她就愿意为人家抛头颅洒热血。至于其他的,她并不是很在乎。 不过,她仍旧想问一句,“夫人,您此番捐出这么多银两,是真的想助朝廷去打这场仗吗?” 岑杙的内心是矛盾的,尤其是对这场战争,有可能牺牲掉李靖梣为代价,就更加排斥。 江后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怎么说才更合理:“我和皇太女一样不支持任何无谓的流血和牺牲,但是如果真到了非要流血才能解决问题的时刻,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立场。” 岑杙反应了一会儿,“所以,你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对。” “所以,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的险境?” “……对。” 岑杙说不出什么感觉,又生气又绝望又无助,如果那天她能拦住李靖梣就好了,为什么她不拦住她呢。 江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用急着懊恼。这只是一场博弈,既然是博弈就必然会有输赢。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任何人都逃不过,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只要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 “我该做的事?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从头到尾都像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 江后沉静地看着她, “你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同生共死过,她的心意你最清楚。她的立场只有一个,就是玉瑞。不是东宫,也不是诚王府,也不是皇帝。你要牢记这点,然后尽力帮她打赢这场仗。” 岑杙喉咙哽住,眼中含了热泪。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是的,她从始至终都清楚。李靖梣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这场战争不是东宫和诚王的斗争,更不是东宫和皇帝的角力,是关乎整个玉瑞未来的一场战争。她可以不计较东宫的得失,可以不计较个人的生死,甚至不计较后世的评论,只希望玉瑞能够赢下这场战争。 李靖梣啊李靖梣,你以为把我捧到和天下等高位置,我就会心甘情愿帮你捍卫你的天下吗?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和笨蛋! 次日,李平泓就以筹粮不利为由,将兵部两位侍郎统统撸了下来。改由岑杙兼领了兵部左侍郎一职,负责战时粮草的统筹和调运。另外,为了提高战时六部相互协作的效率,在潘遂庸,王中旭两位阁老的力荐下,岑杙又兼领了户部、工部的右侍郎一职。 一人身兼四部要职,这在玉瑞史上都是极其罕有的。彼年岑杙尚不满28岁,所获盛宠已是旁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众人都知道,此役之后,她离入阁拜相只差一步了。 甚至,她已经实际上参与到了内阁的事务上来。 作为战后粮草的统筹官,她成了为数不多几个掌握前线机要的人之一。众位内阁耆老对她的能力,起初普遍持怀疑态度,只有王中绪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她。岑杙知道,在她倒向诚王时,这其实很难得。 她也没有让人失望,在一次次调粮过程中,充分展示出了她的过人才干。 因为之前有过做粮商的经验,她能很快地在全国各地筹集到粮草,甚至不用做入库便就地清算直接送往前线,与前线最终所得不差分毫。又凭借着在户部执掌国库时的经验,以及李平泓对他的高度信任,调度起钱粮、辎重来更是得心应手。 在她的统筹下,粮食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运达前线,白银也能以最高的效率转化成粮草、军械、被服、药材等,源源不断地送往三军。她几乎昼夜不停,像一个高速运转起来的陀螺。经过她不懈的努力,终于,周旋出了一次亲自押粮上前线的机会。 此时距离朝廷发兵已有一个半月。朝廷六十万大军已经分三路顺利渡过浊河,到达北方边境,并迅速将敌军主力围困在平阳、淞阴和荡州三大重镇。三城守军皆固守城池闭门不出,朝廷军和北疆军陷入对峙局面。 怀着不安甚至有些忐忑的心情,岑杙来到了这几个月来离李靖梣最近的位置。 平阳城脚下。 将粮草辎重同长公主部交接完毕,她被热情的娄韧拉进了大帐中。彼时帐中还有其他将领,看到这么个唇红齿白的标志人进来,纷纷停下了手中差事,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将瞪大了眼睛,一脸新奇地问,“娄将军,这是哪位?” 娄韧故意卖关子:“你猜?” 另一个稍年长的,看起来像是军师模样的人,笑着捋须道:“这还用猜吗?三军之中能有如此风貌的,必是京师那位有名的‘御史三郎’到了。失敬失敬!” “真有你的,徐军师。”娄韧锤了他一拳,把岑杙拉过来介绍, “没错,这位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官,岑御史岑大人,还是朝中最年轻的三部侍郎!自打她上任调粮官,咱们的伙食是蒸蒸日上,不少兄弟都长膘了。”众人一阵笑,纷纷过来见礼,娄韧帮她抵挡了一部分,很不客气地撵道:“去去去,别往这瞎凑合,赶紧给人上茶水去。”又对岑杙道:“这几个小子长年在内县驻军,都是长公主紧急调来的,没怎么见过世面,大人莫要见怪。” 岑杙颇不好意思,跟众人一一还礼,“娄将军言重了。” 意外发现军中的氛围,比她预想中的要轻松许多。岑杙略略问了情况,原来,昨夜众将刚与出城突围的小股敌军打了一仗,重创对方,士气正盛。难免会有些怡然自得。 不过,一提起战事来,娄韧又底气十足,“现在北疆三城已被我六十万大军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长公主目前的策略是只围不攻,要等到城内弹尽粮绝,来个瓮中捉鳖。哈哈,只要咱们弟兄吃饱喝足了,这平阳城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岑杙晚上才见着长公主,彼时她正同娄韧、徐军师等人商议军情,岑杙不便久留,交代辎重交接情况,便告辞离开了大帐。不知不觉走到了辕门。遥望十里外的平阳城,发起了怔。 彼时平阳城楼上虽亮着莹莹灯火,但却寂寞地如同一座死城。城下密布着朝廷二十万大军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山丘一般,连自己人都有一种窒息感,何况城中的十数万老百姓。 心爱之人此时就在城中,也许,正与她同看一轮明月。 她知道自己被包围了吗?大包围中的小包围。 世事有时就是如此吊诡。明明我方占尽优势,偏就救不出她一人。岑杙紧了紧拳头,心痛到如同刀割。 而此时在大帐中,长公主拿着从城中打探的情报,正与众人分说。 “根据这些天来城中细作的汇报,平阳城中目前守军只有一两万人,远远低于我们的预期。而且守城的主将是涂远山的次子涂云霸,涂远山自始至终都在将军府,并未露面。依你们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军师捋了捋胡须,道:“这件事分两种情况。”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他,“第一种,涂远山可能已经死了。北疆的控制权现在落在涂云霸手中。” 话音刚落,众人都为之一惊,娄韧道:“徐军师,你没开玩笑吧?涂远山怎么可能死?” 长公主却道:“不是没有可能。伤在白虎卫爪下的人,十有八|九难逃一死。何况,如果涂远山死了,涂云霸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北疆军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所以,他彼时突然发布必杀令才更合理,正好可以帮他纠合北疆军,替父报仇。” “没错,朝廷此时出兵讨伐北疆,其实恰好给了他兴兵作乱的借口。” 娄韧想了想,“可是这根本说不过去啊!如果他真的要替父报仇,攻击朝廷无道,为什么不直接宣布涂远山死了?那样岂不更能激起北疆诸军的激愤吗?” “这就是涂远山本人的号召力了。”徐军师道:“一个死了的涂远山固然能激起北疆众将的同仇敌忾,但一个活着的涂远山对北疆的意义,却更能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你不要小看这个震慑力,有涂远山在的一天,我军都不敢说能说一口吃下北疆,但是他若不在了,北疆便不可同日而语。” “这只是第一种情况,徐军师继续说第二种。”李平渚道。 “是。刚才所说的第一种情况,只是大概的猜测。这第二种情况,却是最为让人忧心的。” “是什么?” “那就是,涂远山不仅没死,而且此刻并不在城中,” “不在城中,那他在哪儿?” 徐军师指了指地图上的三个位置,娄韧傻了眼,“你没搞错吧,这可都是在浊河边上。”长公主同样目光深重。 “北疆军原本就有十五万之众,根据目前三军的缴获,北疆军且战且退,目前损伤不足万人。平阳城是三城之首,城内守军只有一两万人,假使其他两城同样是这些人的话,那么北疆有十万大军等于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了。” “根据我对涂远山多年的了解,他一旦决定兴兵,必然会做万全的准备,必杀令是想必是激怒朝廷的关键环节,他既然选择这么做,必然是做好了朝廷会大举用兵的准备,试问,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怎会任由朝廷军进入北境,将自己困死在孤城呢?” 李平渚认同道:“徐军师说得不错,以他的性格,必定留有后手,我们不得不防。” “如果我是涂远山,想要一口气吃掉整个玉瑞,目前会非常困难。那么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控制住浊河以北的大部分地盘,和朝廷做长久对峙,伺机壮大势力,以图全局。但是结果我们也看到了,除了被朝廷军困死,北疆军别无他途。第二个就是,另寻出路,给朝廷来一个釜底抽薪。” 他在地图上划了三个圆圈,圈了三个地点出来。 “浊河是西进、南下的必经途经,无论是往西求助西北的周撼山,还是往西南求助程公姜,还是南下直取建康城,都要从浊河过。所以,这三个地方是他一定会走的。” “直取建康?”娄韧看到最东边的那个圈,几乎吓得心惊胆战,“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长公主道:“当年清宗南下平乱,走得也是这条路线。涂远山完全有可能率一股奇兵,绕开与朝廷军的正面对抗,走这条线直取建康。现在的建康城大部分御林军已经被派往前线,相当于一座空城,只有三万神武军和七万守备步兵,涂远山如果率精锐突袭的话,朝廷就危险了。”李平渚越想越心惊,“不行,必须马上决断。” ※※※※※※※※※※※※※※※※※※※※ 不好意思,这章过程有点复杂,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我以为一晚上能啃下来,结果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不说了,困得睁不开眼了。明早再修一次。 取舍争执 冯化吉听到全线攻城的命令时, 向使者确认再三:“长公主真的下令明日佛晓全线攻城?”使者肯定的答复, 他犹豫地接过令符,紧急招来属下安排部署。 “当初咱们说要攻城的时候, 长公主偏不让,现在围得好好的,干嘛又要急着攻城?不是她说淞阴城内有四十门大将军炮吗?现在攻城等于白白送死, 那还攻什么?”属下们发起牢骚来。 冯化吉脸色一黑, “让你攻城就攻城,费什么话!” “不是, 将军,”又有人辩解称:“属下们都认可长公主‘围而不攻’的计划,大军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只要坚持数月,足以耗尽城内的有生力量,不损失一兵一卒就拿下三城。为什么突然又要强攻呢?而且命令下得这么急?” “你是在质疑主帅的军令吗?”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探子的口风未必可靠。城内不可能只有一两万的军队,半月前咱们追着涂云霄那小子进的城,这些天咱们都在城底下呆着,除非他们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否则不可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这也正是冯化吉忧虑的。属下察言观色道:“那么促使长公主改变计划的原因,一定不是出在城内,而是出在城外。不如招来使者再问问?” “不必问了!”这时有一人掀帘进帐,冯化吉认出对方是长公主帐下的书吏韩峰, 和自己素来交好, 没事儿不会专门到这儿来。立即屏退左右, “韩先生深夜来此,是有什么急事吗?” 韩峰:“将军是否要攻城?且先等一等。” “怎么?” 韩峰当下把长公主所获密报一一告知。 冯化吉惊疑不定,“涂远山率军奇袭建康城?消息准确吗?” “使者来前尚不确定,但使者走后不久,军中就收到消息,五天前,位于浊河沿岸的谷阳粮仓被劫。综合那伙盗贼出现的时间地点和布阵手段,长公主判断八成是涂远山的手笔。” 冯化吉惊讶咋舌:“这逆贼当真是狡猾!竟然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了!他到底使得什么障眼法!妈了个巴子的,谷阳守军都是吃干饭的吗?” “将军先莫动怒,涂远山一向用兵如鬼,海内共知。我深夜前来就是提醒将军,长公主那边计划可能有变,将军切莫急于攻城,早做回援勤王打算。” 韩峰知道冯化吉是个急脾气,当初坚持要攻城时,数他吵得最凶,一是想急于立功为御林军争口气,二是想清理御林军叛徒庞炳方。怕他会冲动之下提前攻城,所以特来告知。 冯化吉这才缓过劲儿来,“韩先生说得对,此番多谢韩先生深夜告知,本将感激在心。这就整顿兵马,等长公主撤军令一下,本将立即抢渡浊河,回京救援。” 说完又跺了跺脚,“就是便宜了庞炳方这狗娘养的!” 长公主大帐中。 李平渚还在盘问谷阳失守的细节,“谷阳县驻军起码有七万人,怎么会被轻易攻破,还让人烧了百万存粮?杨乃毅是干什么吃的?” “启禀长公主,这次攻城的敌人起码有十万人之众,且有火炮支援,趁我军换防之时,突然发动攻势。我军仓促备战,开始尚能应对,但不料城中早已埋伏了敌人的奸细,趁机打开了南城门,放敌人进城。敌军大举涌入了城中,烧杀抢掠,杨郡守不敌,已经以身殉难。临死前派我向长公主求援,说涂远山已经大举杀到浊河南岸了。他的目标很可能是京城,如果能找到长公主,就请长公主速速撤军回京救援。” 长公主气得拍案而起。 徐军师皱眉道:“这杨乃毅也算个拎得清的,怎么会犯下如此错误。十万大军在谷阳附近出没,竟然丝毫不察,还让细作混入城中。谷阳粮仓被烧,我军如今是进退维谷。” 娄韧道:“这还是好的,谷阳大道距离建康城只有七日行程,涂远山的兵马五天前现身谷阳抢粮,如果不做修整立即行军的话,还有两日就能到达建康城。我军想要回援,如果昼夜兼程,最快也要十天。如果涂远山以逸待劳,我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徐军师道:“娄将军说得不错,老夫至今不解,涂远山是如何渡过浊河的?莫非他当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不成?” “把岑杙叫到军帐来。你们先退下。”李平渚平稳了下心态说。 岑杙进入大帐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听到谷阳粮仓被劫,她心里也只是咯噔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十足的意外,只是意料中的形势不容乐观罢了。这场朝廷和北疆之战,本就是李平泓被激怒之下仓促发动的,而距离涂远山遇刺至今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整军备战。虽然朝廷军占了人数优势,但论即战力,根本不是北疆虎狼之师的对手。 她现在倒是比较关心,涂远山是如何悄无声息渡过浊河的,浊河驻军即便战力再不济,也不可能放任十万大军轻易渡河,而没有丝毫准备。莫非朝廷的民心已经丧失到,宁愿助北疆军渡河,也不愿助朝廷军抗敌了吗?那才真是骇人听闻。 “先别管他怎么渡河的?我只问你,现在谷阳粮仓被劫,对六十万大军的后继粮草影响到底有多严重?” 岑杙摇了摇头,诚实道:“损失不可估量。谷阳是浊河东段的交通枢纽,历来东线的南北粮食调运都会从谷阳大道经过,因为有重兵把守,城防坚固,它也被当做朝廷和北疆粮道的一个绝对安全的中转站,不容有失。如今谷阳城防被攻破,意味着由南往北的粮道已不再安全。粮草没了,我可以再下江南或者直接在北方征集,但是城池没了,征集来的粮草该放到哪里,已经成了难题。”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我会安排增兵谷阳,你只管安排筹粮,其他的事暂时不用管。” “长公主想要撤军回援京师吗?”岑杙迟疑问道。 长公主像是料到她有此问,无奈却又不得不点了点头。 “那皇太女这里怎么办?长公主是打算放弃她吗?” “你要明白,君始终是君,储君毕竟是臣,君王有过,臣子不可心怀怨怼。君王陷入危难,为人臣者更不可以见死不救。勤王护驾是臣子应尽的本分,本宫不是不想救皇太女,只是形势所逼,没有选择,要怪只能怪时运。” 岑杙冷笑,“那么长公主想过没有,如果此时撤军,建康城危固然能解,但朝廷对北疆的清剿计划将全盘覆灭。六十万大军出动却无功而返,反而让京都陷入混乱,日后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谁还肯为我朝效忠?” 长公主脸含愠色,“岑大人慎言!你的话在本宫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传出去就是死罪。” 岑杙不屑道:“死又何惧!微臣只是替天下人感到心寒。这场战事是朝廷主动发起的,虽然君王有过,但百姓仍愿意毁家纾难支援朝廷,捐钱捐粮,是希望朝廷尽快解决北疆之乱,还天下人太平,结果呢,从起兵到现在,六十万大军喊杀震天,非但寸功未立,还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退回建康。微臣可以再去征粮,百姓也可以再去捐粮,但是民力总有耗尽的一刻,真到了无粮可征的地步,即便保住建康城还有什么意义。” “放肆!你敢说大逆不道之言。” “臣后悔没有早放肆!”岑杙悲从中来,指着帐外道:“明知皇太女深陷敌城,还硬要发兵,这是逼皇太女以身殉国。如今兵临城下又要抛掉唾手可得的城池,匆匆回京救援,这是背信弃义。难道微臣从生民牙缝里抠出来的数百万粮食,就是给朝廷军活活浪费的吗?” 长公主脸色难堪,瞪视着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年轻人,“哼”了一声,拍案道:“依孤看,你哪是为天下人寒心,分明是为皇太女寒心!” “没错!”谁知岑杙口齿愈发强硬,直接顶撞道:“从一开始,皇太女就反对对北疆兴兵,因为她知道北军骁悍,朝廷军不是对手。所以不惜以身犯险,前往北境说和,想为朝廷再争取几年准备时间。结果呢,却被朝中妄自尊大的鼠辈攀咬成徇私包庇。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她全都忍了下来。直到朝廷兴兵,她也没说一句话,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支持朝廷拿下北疆。为的什么?不过因为她是李家人,有责任去保全祖宗的基业和成千上万的子民。所有人舍弃小我顾全大局才换来的这一场毕其功于一役的战争,如今却是以这般惨淡的方式收场?敢问长公主将来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李平渚无言以对。 岑杙继续遥指京都方向道:“犯糊涂刺杀涂远山的是今上,意气用事要兴兵讨贼的也是今上,最后兜不住了要求回军撤退的还是今上,而皇太女呢,她就活该被当成弃子吗。这公平吗?请长公主告诉微臣,天理何在!” “大胆!”李平渚几乎气糊涂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拍案道:“岑杙,你不要以为皇太女宠幸你,你就能替她出头,替她叫屈!这事还轮不到你插嘴!你不要忘了,你如今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切都是今上所赐,不是皇太女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罪君?!” “臣当然没有资格,臣只是失望,彻彻底底的失望。二十多年前岑平阴用鲜血换来的丧钟原来不是敲给乱臣贼子的,是敲给自己人的,是敲给自己人苟延残喘的!” 长公主几乎胆战心惊,“你说什么?” 岑杙冷笑:“可笑,长公主既然听清楚了,又何必再问!” 李平渚似被触到了逆鳞,走上前来,揪起她的衣襟,“你给本宫收回这句话,你也配提岑平阴?不要以为自己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就可以睥睨所有人。在孤眼里,你不过是仗着一副好皮囊和烂口舌混迹庙堂的小油子,没有皇太女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是。除了同样姓岑,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岑杙咬牙不甘示弱:“长公主如果临阵脱逃,那么在微臣眼里,你也只配给他提鞋。还有以身殉难的先岑夫人卢素,也会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长公主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缓缓放下了她,“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岑杙嘲讽道:“我早已说过,死又何惧?如果皇太女此番不幸殒身,我随她一同赴死,甘之如饴。如果皇太女大难不死、逆风翻盘,那还有长公主全家陪我殉葬,我同样乐在其中。就是不知道咱们地府相会时,长公主敢不敢在阎王面前跟我争上一争,评评这个理。” 李平渚没想到她死到临头嘴巴还这么损,“你不要高估自己的分量,我是皇太女的亲姑姑,即便杀了你,她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那您不妨试试。” 众人见岑杙被五花大绑押了出去,仍然昂首不屈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涌进帐来。 “长公主,岑大人犯了什么事?要被押进囚车?” 李平渚脸黑得如同铁锈一般,凌厉道:“这个人口出狂悖之言,乱我军心,本宫决定,明日一早将其斩首祭旗。” 徐军师大惊:“长公主息怒,岑大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人,如果轻易斩杀她,恐怕朝廷日后必会怪罪。” 娄韧也求情道:“长公主,岑杙毕竟年轻,有何冒犯之处,还望长公主能念在她千里迢迢送粮的份上,能饶她一命。” 长公主从案后拔出剑来,“哐”得一声劈在案上,“谁再敢替她求情,本宫立斩不赦。本宫就不信,少了她大军就会粮草不济。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不容再议。” ※※※※※※※※※※※※※※※※※※※※ 岑大人一大本事,气死人不偿命。 围魏救赵 岑杙挣了两下, 没挣开,索性不再动弹, 任由侍卫押着她往不知道什么地方走。等到了一个四下无人远离营帐的偏僻角落里, 侍卫推她站住,其中一个突然拔出刀来,利刃朝向她慢慢逼近,“岑大人,得罪了。” 岑杙并无惧色, 索性闭上眼,引颈受戮。 不一会儿就听到绳子落地的声音, 身上的桎梏骤然松解。岑杙睁开眼,只听那侍卫笑道:“长公主有令, 岑大人的脑袋先寄放在脖子上, 限你一月内筹集一百万石粮食, 送到阵前来,逾期未上交再斩也不迟。” 岑杙很是不以为然地拂了拂衣,道:“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 娄韧佩服死她了, “你如何笃定长公主不会杀你?” 岑杙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道:“如果她想要继续围城就一定不会杀我, 杀了我就没人给她筹粮。半年,起码三百万石粮食,没有京城做后援, 除了我, 没有人敢去试。” “好小子。那你又是如何笃定她一定会继续围城的?说实话, 长公主收回攻城的命令我并不意外, 本来这个攻城就是为了撤军回援做准备。但是后来又突然下令不攻城了,按原先的计划继续围城,连我都没有想到。我原本还以为就算大军不回援,至少,会分出一部分兵力回去救驾。现在这个情况,可是提着脑袋在打北疆,万一北疆没打下来,京城又陷落的话,恐怕……” 岑杙:“第一,要想彻底拿下北疆,六十万大军围城是最实惠也最有效的办法,哪怕分出十万兵力,对任意一城都达不到现在这种压迫效果。分兵的后果可能就是顾此失彼。 第二,涂远山率军攻打建康,未必是想拿下建康,引大军回援救驾的目的更大。不然,他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攻打谷阳城,一路闷声不响地奇袭建康岂不更好?如果大军回援,朝廷对北疆兴师动众的第一次围剿就等于以失败告终。朝廷损耗了极大的人力物力都无法拿下北疆,这对朝廷的威望是不小的打击。而北疆不仅借此获得了喘息之机,还获得了足以跟朝廷抗衡的既定事实和威慑力。这对北疆乃至今后的朝局都是起决定作用的。” “第三,就算涂远山真的决心要攻打建康,他也未必就能一口吃下。建康城内的兵力虽然不多,但是城防坚固,远非普通城池可比。而且我临走前,国库中尚有存粮四百万担,足够数十万军民硬抗半年以上。如果涂远山一口气吃不下建康,就只能跟朝廷打消耗战,同样是深陷重围,北疆三城如何能跟建康比?长公主深谙其理,此时此刻一定不能撤军,否则就会落入对方圈套。只要坚持到北疆三城弹尽粮绝,涂远山拿不下建康,自然会回军救援,届时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 “有道理,说白了,我们只要稳住阵脚,跟他卯足了劲儿耗,等他那股锐势下来了,缺钱又缺粮,自然不是朝廷对手。怕只怕,咱们在阵前瞧得清楚,阵后的人却并不知晓厉害。背后不知有多少谗言等着责难你我,等到秋后算账时,只怕长公主都要背负一个救驾不力的罪名。” 娄韧毕竟还是忠心护主的,知道李平渚下这个命令,中间扛了多少压力。面对众人的责难,她亲口说出,所有后果都由她一人承担,这要是真出了事,怕是即便皇帝与长公主关系再亲厚,也绝难手下留情。 岑杙早就看出他的来意,“将军不必过于忧虑,去筹粮前,我先各往冯将军和文嵩侯帐下走一趟,说服他二人支持长公主的决定,只要三名主将都赞同围城,难道今上还会只追究长公主一个人的罪吗?” 娄韧却并未展颜,依旧忧心忡忡道:“主意是好主意,冯化吉是皇上的心腹,如果连他都支持围城,今上肯定没理由再责怪旁人,所谓法不责众,当如是。只是……说动文嵩侯继续围城我心里还有几分把握,但是冯化吉,他毕竟是今上的亲信,如果他知道建康城被围,是肯定会撤军回援的,他这一撤不要紧,怕只怕另外两军也会前功尽弃。”一边说着一边留意岑杙的神色,“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一起围城呢?” 岑杙听他是一副明知故问的语气,好笑道:“娄将军,这锦囊妙计怕是早在您的口袋里了吧,快拿出来吧!”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娄韧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却还一直跟她兜兜转转的,不知道在扭捏什么。 娄韧一听笑了,“岑大人果然是慧眼如炬,这都能瞧出来。”他赶紧从身后的腰带上掏出一个布包出来,里面是一个类似账本的蓝皮簿子,不好意思道:“我这里确实有一些冯将军的‘落花流水故事’,咳,都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平时搜罗的,上不得台面,本不该拿出来污人眼。但我寻思着,故事虽不是好故事,但或许,对岑大人此行有帮助也说不定。” 岑杙狐疑地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像被水泡了,一阵翻白,里面记载的多是冯化吉多年混迹烟花巷的风流账,字迹虽然潦草了些,但笔笔都有据可查,其中还涉及到了几条人命案。岑杙当初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过会和冯化吉有关。如此详尽的陈年黑历史,若非对冯化吉此人有一定了解,是断断整理不出来的。岑杙很怀疑,娄满冠有时间和岁数去搜罗这种东西,但是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亲叔父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默认了。而且事实俱在,这些“好故事”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整理的,不加以利用,真的是白白浪费了。 岑杙翻到一处记录,问他:“这个雅芳阁花魁,是不是就是雅芳阁那号称半个花魁娘子的常姑娘?” 娄韧一副深谙其理的样子,“岑大人也听说过她?此人可是弹得一手好曲。” “略有耳闻。不过没想到,她背后的金主会是冯化吉。” 想到江逸亭跟她的纠缠,岑杙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喜得是金主为冯化吉,江逸亭就绝无染指这位花魁的可能,忧得是江逸亭这样明目张胆接近花魁,不知道将来会给自己招来什么样的灾祸。 “嘿嘿,这花魁跟冯化吉最早打得火热的时候,你还没当状元郎呢,也就是最近几年关系淡了,偶尔来往一两次。但到底也曾经算冯的人,底下人会给她几分薄面也是有的。” 岑杙并没有探究常花魁和冯化吉关系的兴趣,她详细翻阅这簿子上的每一条记录,找到最有用的几条,烂熟于心,然后连夜去了文嵩侯和冯化吉的大帐中。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非常吊诡,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当她距离冯化吉军营三里之外时,从路边救起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大肚子村妇,竟然就是那半个花魁常姑娘。她半年前怀了冯化吉的孩子,被雅芳阁赶了出来,京里求救无门,便欲上前线来寻找冯化吉。不料,半路上遇上强盗,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抢光了,身边的丫鬟也跑了,只剩她一个人,一路乞食来到北疆,却被军营的守卫当成疯妇驱逐。三天三夜没吃东西,竟然饿晕在了路旁。岑杙出手救她,被她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哭着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并央求她带她去见冯化吉。 坦白说,如果不是她自道身份,岑杙真没认出来她就是那半个花魁。暗忖真是天助我也。先安抚住她,表面答应带她去军营去见冯化吉,私下里却秘密派人把她送去了长公主处。 她去会见冯化吉的时候故意提到了此事,却谎称是那花魁自己投错了军营,被长公主“好心”收留了,说要替冯将军好好照顾她们母子两个。果然,这句话被当成了威胁的暗示,冯化吉一听脸都黑了,之前还口口声声要回军救援的,此后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朝廷重臣私下包养官伎,并致使对方怀孕,本来就是犯了朝廷大忌,又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被曝光,有扰乱军心的嫌疑,身为三军主帅的长公主完全可以行使权力将其先斩后奏。 岑杙后来又听到他帐下的两个部将絮叨,说“这个女人真狠,分明是想和将军鱼死网破”之类的。暗忖这冯化吉果然是知情的,拒而不见将她驱逐,八成是不想认这笔烂账。只是,这一招未免太阴毒了些,这军营方圆三十里都没有人家,让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姑娘家挺着大肚子流落在外,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后果是什么。如果不是她恰好路过,这位常姑娘八成要曝尸荒野了。 把话带到以后,岑杙便如期离开了军营,前往北方各大重镇筹粮了。后来听说,冯化吉第一时间备了一匹快马连夜赶去长公主处表示了忠心,长公主重申了三军同心同德、勠力讨贼的立场,并且作为“回报”,还答应绝不让此事外传进兰冽的耳朵。岑杙听说后几乎笑出声,这哪里是保证,分明是更毒辣的威胁。兰冽那个爆脾气,如果知晓此事,怕是要在三军阵前架个公堂开堂会审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却说谷阳粮仓被劫后,前线粮草告急,但也并非到了无粮可调的地步。北方不亚于谷阳的大型粮仓起码还有三四个,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中小型的储备仓,存粮虽少,但全部统筹调运起来,数量还是非常可观的。因此,不到一个月时间,岑杙就从各处调集到了一百万石担粮食,亲自押运着送往前线。 而在这期间,京都告急的文书已经雪花似的,发往了各地。就像印证岑杙心中的猜测,涂远山在攻下谷阳后,并未分兵留守,而是集中了所有兵力迅速扑向建康。这种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直捣黄龙的做法乍看起来有些疯狂,却实在是一招非常高明的围魏救赵。 因为朝廷各地的军队大部分已经被调往前线,西北、西南两家同气连枝,未必肯真的出手帮朝廷解难,李平泓真正能指望的只剩下远在北疆的长公主。只要长公主大军回援,建康之危必然能解。而这恰恰是涂远山最愿意看到的。 而雪上加霜的是,北疆军过境之处,有不少重灾区,由于吏治腐败,积攒下了许多民怨,涂家所过之处,皆举“清君侧,诛奸佞”的义旗,开仓放粮,竟然一路壮大势力,由原本的十万人迅速扩充到了三十万人。虽然多数是乌合之众,但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齐聚建康城下,可以想见对京城内的士民百姓造成怎样的压力。 ※※※※※※※※※※※※※※※※※※※※ 上一章最后几段改了下场合和顺序。 军营之变 短短五天, 李平渚就收到了京师告急的六道勤王诏,李平泓的措辞一道比一道急, 一道比一道严厉, 甚至已经到了要拿吴天机、吴靖柴父子性命相要挟的地步。可见京都的危势已经迫在眉睫,属下们明显感觉到军中的氛围也而跟着如泰山临顶,快要喘不过气。可无论使者如何求救,长公主给的答复,都是四个字:“拒不撤军。” “请京城守军再坚持一个月, 大军拿下北疆即刻返还。” “京城就要坚持不住了!”鸿雁使声泪俱下道:“皇上、诚王等众皇子以及一干阁老已经亲上城池督战,户部尚书王阁老为了扩充军队, 亲自去街巷征集壮丁,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 结果昏倒在了衙门口。还有张定城将军, 为了往外求援强行率八百骑突围, 已经被涂远山乱箭射死在西城门下。京城里的兵源马上就要断绝了,涂远山随时都能破城而入,长公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京师沦陷, 满朝君臣沦为贼俘, 而不施以援手吗。” “京城不是还有十万兵马吗?只要闭门不出,涂远山必不能有所作为。”李平渚脸上阴云密布。 使者迫切道:“京城哪里还有十万兵?只有区区不足六万人。分守四城已经捉襟见肘,何况要抵挡涂远山的三十万兵马!” “怎么会只剩六万人?其他人呢?这么快就打光了?” 使者气愤道:“长公主莫非忘了城西之郊, 还安栖着数十座玉瑞皇陵!” 长公主闻言体内的血管如被倒悬, 瞬间涌入大量热流, 硬生生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他敢打皇陵的主意?!!” “还有什么是涂远山不敢做的?就算他不敢,他能管住手底下十几万临时凑合成军的亡命之徒吗?他们都是一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可不会管盗掘皇陵是怎样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只要能搜刮到金银,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早在进京前,他们就扬言要挖尽玉瑞皇族的陵寝,掘断李家的龙脉。 那里躺着的可都是皇上和长公主的先人们哪,赵将军率领的五千皇陵驻军与贼寇血战三天三夜,一直退到了龙凤山脚下。皇上宁愿自己被困孤城,也要发三万兵前去救援,难道长公主就能眼睁睁看着祖先英灵被欺侮,而坐视不管吗?” 那一瞬间,众人都感觉长公主会拔剑出来,把桌案劈成两半。但是,她忍了下来。 “你回去告诉涂远山,如果他敢动皇陵一尺,本宫就算屠尽平阳城,也会让他涂家人抵债!” 使者走后,李平渚大步绕到了屏风后,另一张书案之前,对那正运笔行书的人,以刻不容缓的口吻道:“或许,我们可以分出少数兵马,前往京师救援。” 那人身姿端正,意态清闲,修长的脖颈微微弯曲,目视着笔下未停的文字,细瘦的胳膊如拴了一秤砣,平稳有力地操持着四方。娟秀的小字在宣纸上徐徐铺展开,毫无一丝波澜,更遑论失控的颤动,沉声答复:“莫慌,以京师储备,四万人守城足矣。” “可是万一呢?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会有万一?” “一件事情,总会有一万个万一。倘若每一个万一都要费心思量,何日才能尽,更与主事无益。”说时笔端渐渐干涸,从容提笔沾沾墨汁,仍是气定神闲,“换言之,你越觉得这件事有可能发生,越有可能是心内惶恐忧惧使然。其实这跟桌子上的这块墨一般,只要不主动丢掉它,它就不会掉下来。” 李平渚心内焦躁,忽然伸手把那方方正正的墨拿起来,摔到了地上,散成了一地碎块,质问她,“那这样呢?” 她终于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向她,莹如珍珠的杏眼中袒露着令人结舌的镇静,“如果朝廷真的昏聩到了自取灭亡,姑姑以为,我们发不发兵结果会有何不同?何况散了的墨也是墨,粘一粘,总还是能用的。” 长公主听她这样强词夺理,噎了一下,尚来不及反驳,这时有使者前来禀报,“长公主,岑大人的运粮队在距我军百里外的平湖岭,遭到一伙流寇伏击。” 幕后人笔锋一滞。 “不过,好在岑大人沉着应对,很快调动护军赶走了流寇。但是,岑大人却跟流寇的首领进了山里,一天一夜没有回来。” 长公主刚松了口气,又被提了起来,“有没有派人前去找寻?” “有,运粮队副使池将军已经派一组人马前去找寻,但目前还没什么消息。池将军特地派属下来问长公主的意思,粮队要不要继续行进?” 长公主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岑大人是主动跟匪首进了山里?” “是。” “我知道了,你去通知池将军,粮队继续行进。我会派一队人马前去接应。” 吩咐完回到幕后,正打算跟那人商议此事,却见她已从案前站了起来,正在披挂出行的衣衫。宣纸上留着一片醒目的空白,显示并未写完,字迹中断处墨迹已干,尾部可见的凌乱,昭示着主人并不沉着的内心。 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岑杙不会无缘无故跟匪首进山,期间必然发生了什么,平湖岭距此不过百里,多土匪流寇,她没走过那里,不知那地凶险。”那人浑然未觉,继续手上的动作,目中可见的焦虑。 “可是,她既然决定跟匪首进山,一定是对此很有把握的。”长公主平静着说。 她恍若未闻,已捆好了男装,正待佩剑,这时又有一名士兵,进了大营向长公主禀报,“岑大人已经平安归队,正率运粮队朝大营前行,距大营不过三十里了。” “知道了,马上派人接应。”李平渚回头以一种陌生的眼光重新盯着神情明显放松下来的李靖梣,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情绪。如果,她前后矛盾的反应,尚能以一方有所准备,一方猝不及防来解释,那么她接下来的话,如何都不能用顾全大局来形容了。 “所以,绯鲤。你的父亲和兄弟,在你的眼里,其实,还比不上一个岑杙,是吗?” 李靖梣神色微微一滞,随后竟斩钉截铁的承认了,“姑姑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一方费尽心机想让我死,另一方豁出性命想让我活,如果换了姑姑是我,该会如何选择呢?” 长公主对她的坦白瞠目结舌,她握了握拳, “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也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然后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靖梣冷冷笑了,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所有重点,一句一句地提前堵她,“姑姑,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长公主心中恍然,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李靖植,那个曾经玉瑞王权的天然继承人,李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男孩子。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长公主哑口无言。 “我记得。而且一辈子都忘不了。”李靖梣背对着她,把剑挂在了身上,“那天哥哥上山去给母亲祈福,仪驾起行前,我就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事实上,自从父皇给东宫新换了一批侍卫,我就一直有这种感觉。但是当时,我觉得可能是我多虑了吧。结果你也看到了,傍晚时分,在凤銮回来的路上,一名不知底细的假冒太监穿过了重重封锁,闯进了当今皇太子的仪仗,用一把并不长的利刃对准了毫无防备的皇太子。事后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联合追查,都查不出这名太监的任何底细,而那天跟随太子的所有侍卫全部问罪伏诛,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李平渚听她复述,心脏好像压了一面雷鼓,一字一句反复抡锤。 连声音都似震颤的余音,“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靖梣转过脸来,眼睛漆黑得令人生惧,“我只是想告诉姑姑,当年杀害皇太子的真凶我已经找到了。如果姑姑不想我步哥哥的后尘,就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尽早抽身远离这块泥潭。如果将来姑姑因为拒不撤军而被追究,我会拼尽全力保姑姑一家周全。” “绯鲤,是谁?告诉我,凶手是谁?”长公主没理会她的后半句话,整个人陷入始料未及的震惊里,不敢相信,也难以相信,那个她无意中带出的事实,“不,这不可能,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那天你父亲险些也……” “是不是误会,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姑姑细想一下,刺杀涂远山这种不计后果、无可救药的行径在常人看来不是很荒唐可笑吗?可为什么还有人坚持去执行?是不是因为他们曾经成功过?” 她一步一步地引她去细想,那个即将撕破面具的真相。 长公主错愕地看着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难以承受最后一句话的重量,一屁股坐在了书案上。脸色煞白,血液冰凉。 李靖梣半跪下来,“姑姑,请你相信我,在没打赢这场仗之前,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京城沦陷,更不愿意看到祖先的坟冢被人欺凌。但是,朝廷捅破的这个窟窿。所有人都必须有所承担,才能共同御敌夺取胜利。如果,我们连直面的心都没有,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长公主抬起头来,相似的眉尾微微震颤,“我还是不相信,绯鲤,虽然我认同你说的,不撤军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是关于凶手,我绝不认为是他。他是我的亲弟弟,我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说着站了起来,口气格外坚定,倒是像掩饰内心的慌乱。李靖梣垂了下首,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好吧,既然姑姑执意抽兵回援,那我也只能……” 她似乎很失望,慢慢地踱到了她的一侧,似乎不想再干涉这件事。 李平渚也颇觉过意不去,正待说什么,忽听“刷”得一声,眼角白光一闪,猝不及防被一股寒气逼到了脖颈上。 “姑姑,得罪了!” “你想干什么?”李平渚万万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刚要唤人,忽然肩后吃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坐镇中军 “三军传我帅令, 谁敢再妄议撤军者,力斩不赦!” “长公主”此令下达之后, 原本尚有沸议的三军, 瞬间定下心来, 不再提撤军之事,抓紧时间修筑围城工事,誓要拿下北疆。 鸿雁使求助长公主不成, 又先后跑到兰冽、冯化吉那里求援,所得均是要与长公主共进退的消息。悲愤之下, 不得不回京复命。 然而,众将肩上的担子没有丝毫减轻。 作为北方屏障的北疆三城防御体系不是盖的, 虽然他们不能攻出来,但想要攻进去也是难如登天。搞不好,这一仗真要打到明年。届时,京城还守不守得住,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李靖梣在大帐中摊开一张北疆地势图,向众人分析眼下局势:“据内线来报,北疆三城现在分别由涂家三子镇守, 涂云霸、涂云雷、涂云霁。”她一面说名字一面往平阳、荡州、淞阴三城位置,分别插上了三面小旗。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三城互为两翼,进可互相打援, 退可以各自守城。” “而涂远山则事先把北疆主力藏在了, 这里。”她的手往下滑动, 一直越过了浊河,忽然将黑旗扎在了一个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地方。 “狼山?”徐军师目光微微一怔,心中的疑团如电光火石般倏然开解。 “对,正是狼山。”李靖梣用手指点了点那块一面小旗便盖住的地方,用手势划了两条路线出来:“狼山位于建康与北疆的中间地段,离谷阳城最近,进可攻,退可守。是绝佳的囤兵场所。” 徐军师看着她把又一枚小旗扎向建康城,北疆、狼山、建康又形成一个大的三角形。忽然茅塞顿开,握掌道:“啊,是了!” “臣之前一直思索涂远山是如何避开三军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蹚过浊河的?却原来,他根本就没有渡河,而是早在浊河南岸布好了兵。等到三军渡河攻入北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绕到大军背后。所以谷阳城并不是突然失守,而是涂远山蓄谋已久的。” 徐军师眼睛雪亮地盯着李靖梣。 “不错。”李靖梣晃了晃手上的标旗,就好像眼前真的是一个棋盘,而她即将落下的是至为关键的一枚棋子,“谷阳城恰好位于建康与平阳城中心,离狼山最近,吃掉它,不仅可以补充粮草,又能扰乱三军后方,吸引我方回师救援。这是涂远山此次谋划最重要一环,为此他起码筹谋了一年之久。” 标旗啪嗒一声落在谷阳城上,令众人心中皆有微震之感。 徐军师也不禁骇然,“这一招确实出其不意,谷阳城防不比京城差多少,一日之内便失守,没有半年以上的时间筹谋,绝对办不到。而且,偷送十万兵力过浊河,绝非易事,人数一多就会引起朝廷的注意,所以必须要有相当长的耐心,慢工出细活。”纵然作为对手,也不得不佩服涂远山的深谋远虑。玉瑞境内有如此谋略的将才,恐怕只有他一个。 “正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非常快,旁边众将一开始还能跟上,后来就有点云里雾里的。 其中一年轻副将抓耳挠腮道:“等等,你们是说涂远山在狼山囤兵十万?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狼山既然能养顾人屠那帮贼寇,自然也能囤十万兵。”娄韧是参与过狼山平叛的,知道那地方地形复杂,千峰竞秀,最能藏人,曾经就藏匿过顾人屠的整个老巢,数年不曾被朝廷发觉。 “可狼山不是一个鸟不拉屎,哦不鸟都飞不过去的地方吗?听说骆驼走那儿都能迷路。” 娄韧:“你可还记得,涂远山从京城返回北疆时,走得正是狼山夹道,名义上是为了拜祭长子涂云开,真实的目的,恐怕早已定了狼山为囤兵之地,专门为了考察地形而来。” “这么说,涂远山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起兵了?” 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众人皆知,涂远山是在穿过狼山时遇到伏击的,这件事上朝廷一直理亏于人。导致在很长的段时间内处于被动。但是如果当时他已怀二心,那李平泓的刺杀行动在众人眼里就是“合情合理”的了。有些事情众人表面上不说,不代表内心就没有阻梗。而这件事如果是真的,等于是把朝廷从之前的舆论漩涡上解救出来,能够极大地稳定人心。 “很有可能。” 连徐军师也这样说,众人大有如释重负的快意,没人注意到,位居人群中央的主帅第一次沉默不语。 其实,李靖梣预料的涂远山反意,比他的归程还要早很多。 从秦谅揭发二十年前北疆“杀良冒功”的埋尸坑,东宫拼力帮他掩盖,而他却不急不缓比预期中晚了十多天进京开始,李靖梣就预感到有些事情已经微微不同了。后来查明,他果然是先去了狼山,秘密调查涂云开的死因。之后他以拔擢云种为名,企图安插费从易入东宫,她便心生警觉,但终究还是大意了。 这就是涂远山,一个心细如发,隐忍果决到让人佩服的人,他摸清楚了所有想要知道的一切,表面上却仍旧跟你不紧不慢地周旋到底。他知道岑杙就是她背后的情人,却选择不说破,因为还没有到撕破脸的时候。他知道涂云开的死因,以及李州煊的真实身世,还是不说破,因为这样对涂家的现状最好。他什么都不说破,让你始终觉得他没有看破。却用一个又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报复手段,让你感受到疼。 李靖梣的确疼,也疼醒了,这是她这半生所上的最重要一课,让她彻底明白有些倚仗不过是饮鸩止渴。面对涂远山这样心狠果决的对手,只有比他更心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那也说不通啊,”还是先前那将领,纠结道:“狼山就算能藏兵,但是十万人总得吃吃喝喝吧,而且都是一伙大男人,又不是泥塑的,总得有那蛤那蛤吧,哪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朝廷就没听到一点风声?” 娄韧就想一巴掌呼他脑袋上,在“长公主”面前,也由得他不分场合胡说八道。不过,他话虽浑,倒也说到了点子上。就算再隐秘的军队,对外也不可能没有交流,只要有交流就有露马脚的风险。以涂远山的为人,不会将这么重要的细节忽略。 这时身后一个镇定的声音道:“狼山所在的墨阴郡,郡守是涂远山的妻舅。两年前刚被东宫举荐上来的,与涂家同气连枝,自然会帮他遮掩。” 众人回头,见出声的是一名不起眼的书吏,经他这一提醒,倒是解开了众人心中的疑团。但是他那一句“东宫举荐”不说还好,一说就扎疼了一些人的耳朵。武将和文臣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不善于聒噪是非,但也不代表他们听了没有别的想法。 娄韧一看气氛不对了,赶忙打岔道:“韩书吏这话讲得不全对,涂远漠老将军和涂远山还是本家堂兄弟呢,却第一个请缨追随文嵩侯上阵杀敌,身负重伤仍不肯下火线。是敌是友,看得是本心,并非连不连枝。是不是?”说完有意揽了揽末尾那小将的肩膀,此人正是涂远漠的幼子涂云梁,这次亦随父出征,在李平渚麾下任职。 众人都反应过来,还是很给面子的,“对对对,娄将军所言极是。云梁兄,莫要见怪。” 他故意略过东宫不提,算是替众人都解了围。只那韩峰似笑非笑,无所谓的样子。 徐军师斜视了他一眼,略皱了皱眉,把话题重新拉回来,“不管怎么说,涂远山至少一年以前已经露出反迹。这次他的来头不小,如果拿不下建康城或许还会有别的动作。” 娄韧突然又想到:“不好,倘若涂远山仿照谷阳城计,在京城暗埋细作,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李靖梣非常肯定道:“不会。在庞炳方行凶杀人之前,他尚有这个可能,但是在这之后,朝廷对京中的涂家势力进行了一次清算,建康城中,已然没有了他兴风作浪的基石。” “对啊,我差点忘了。嘿,这涂远山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娄韧笑道:“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京中的布局,反倒被他这个亲家给搅成了一滩浑水。不知道看到他这个亲家逃回来时,他有没有被气死。” 徐军师摇摇头:“不见得,即使没有庞炳方,过去一年,都察院对北疆系武将的弹劾,就够涂远山喝一壶的。庞炳方行不行凶,结果都一样。北疆在京城的势力已经很难渗透。这一切还要归功于文嵩侯进京。只要有他在,涂家在京畿就一天不得安生。” 娄韧连连点头,“对对对,我记得那些弹劾,当中还有咱们岑大人,一个早朝十几道奏疏把北疆得罪光了。听说文嵩侯年轻的时候就专克涂远山,克得他都快自闭了,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自从他进京以后,涂远山确实不敢有大动作了。也是奇也怪哉。” 徐军师莞尔,捋须道:“据我的经验,有些人天生就会惧怕一类人,而文嵩侯恰恰就是能让涂远山内心感到惧怕的那类人。连岑鸷都不是。”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娄韧感到很好奇。 “可能因为他们是‘同类’人,太了解彼此了吧!”徐军师不想把话题扯太远,“文嵩侯文能治国,武能□□,是举世公认的儒将。涂远山虽然也标榜自己是‘儒将’,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我懂了,军师的意思是,文嵩侯是真儒将,涂远山的儒是装出来的,假的自然害怕碰见真的。” “也可以这么理解。” 娄韧一拍巴掌,“这就对了,我早就感觉,涂远山这个人,说话做事常给人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其实就是里里外外透着假。文嵩侯活得就比较真,气急了连皇上都敢骂!我还记得当年岑鸷出事时,只有长公主和他敢上书为岑平阴鸣不平,唉,可惜了。” 在长公主帐下,岑鸷从来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因此娄韧这些属下聊起岑鸷来,从来都是畅所欲言。但现在帐中毕竟还有旁人,娄韧只好适可而止。不过看众人的反应都还好。他心中不禁冒出个想法,如果此番剿灭涂远山,岑鸷大概会被平反了吧! “各位,”这时“长公主”忽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深深扫了一眼在场众人,所有尚在执笔的,尚在垮站着的,全都肃立起来。聆听帅令。 “孤接下来说得这些话,请你们牢牢记住。如果,这次我们拿不下北疆,或者被涂远山拿下京城,正在观望的西北、西南二疆会迅速与其同流合污。或是划疆而治,向朝廷索要更多筹码,或是倾覆社稷,三分逐鹿。无论是哪种情形,玉瑞江山都将四分五裂,百姓也会沦为乱世刍狗。而你我都将成为社稷的罪人。所以,我们一步都不能退。非但我们不能退,朝廷也不能退。” “我知道在座各位,尚有人不服孤拒不撤军的命令。今天,孤就一并把话说开了。不是孤不想回援京城,而是现在,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左右玉瑞的未来,关系到你我的后世百代。朝廷能否守好建康城,对我们同样至关重要。为了朝廷百年计,孤一步也不会退缩。孤不需要你认同,孤只是在此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要孤在帅位一天,全军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就是拿下北疆。尔等听明白了吗?” “诺!” “长公主”很少会说这种鼓舞人心的话,这番话大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众将听了大受鼓舞,纷纷表示愿意效忠,坚守之心比之前更坚定了。 娄韧绝对是推波助澜得一把好手,他双目炯炯地看着地图,和众人道:“只要我们拿下北疆,对其他二疆就是极大的震慑。各位,从清宗平乱以后,天下能否真正走向一统,就要看我辈的了。” “没错!”众将纷纷摩拳擦掌。 李靖梣见目的达到了,见好就收:“接下来,我要宣布下个月我军的主要作战计划。” 众将纷纷离开后,徐军师单独留了下来。 “徐军师还有何要事?” 徐军师突然朝她深深一拜,“臣在长公主帐下三十余载,只有上次剿灭顾人屠一战,因为病体未愈没有侍奉在长公主身边。臣之前从未见过长公主‘违逆’过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靖梣神情微微一滞,“所以……?” “殿下能瞒过旁人,却瞒不住我。” 李靖梣心中一凛,随即又释然,“你是如何发现的?” 徐军师捋着胡子道:“很简单,我们围城这么久,涂家都没有拿皇太女来要挟全军,放着这么好的筹码不去用,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就是筹码已经逃了。再加上,前些日子,长公主时常惦念殿下的安危,忽然某天不再提及,且神情放松,臣就猜测,殿下多半是安全了。之后,公主又屡屡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决定,疑是受到了高人指点。臣便猜测,殿下可能来到了军营。直到方才,殿下不经意流露出来王者气度,臣才断定,眼前人并不是长公主。” 李靖梣扯了扯嘴角,“军师果然观察入微。” “臣冒昧问一句,长公主可还安好?” “她是我姑姑,你觉得呢?” “臣不该有此一问。只是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 “本宫是不得已。” “臣绝无指责殿下的意思,只是,长公主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平时最受不了遭人背叛。倘若因此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能体谅长公主的性情,包容一二。臣是指,即便长公主与殿下心生怨言,也绝不会阻碍殿下登极,这点,臣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 李靖梣默然,她知道对方是在给她预警。在做这件事之前她就知道,可能会失去李平渚的支持,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此役之后,本宫会亲自向长公主负荆请罪。也请徐军师替本宫暂且保守这个秘密。” 金蝉脱壳 徐军师摇摇头, 叹息着出来。竟然在帐外看到了徘徊的岑杙。 “岑大人, 是要面见长公主?” 岑杙瞧了眼大帐,表情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我想来问问, 我下午递送的公文,长公主看过了吗?” 徐军师意外道:“长公主公务繁忙,但岑大人的粮草呈文,肯定是会当头等大事看的。” 岑杙点了点头,“那就好, 那就好。” 徐军师本来还想说什么, 但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得作罢, 继续摇着头走了。 过了半会儿, 就有传令官走出来, 微笑叫岑杙进去。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石头落了地, 又仿佛刚提起来。深呼吸一口, 快步掀帘进去。已经做好了当面被斥责的准备, 熟料“李平渚”第一句话, 是让她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等她把所有公文看完, “你说在平湖岭抢劫军粮的匪寇,都是当地的流民。因为躲避战乱, 不得已到山上落草为寇?” 岑杙点了点头。将白日在平湖岭的遭遇重又讲了一遍。 “长公主”很有耐心地听她讲完, 不置可否的语气:“我看不见得吧。据我所知, 朝廷早于数月之前颁发了安民令,凡北疆官民自愿归降者,不仅不会追责,还会分发赈济粮。既然山上没有吃的,为什么不下山来呢?明知是军粮还非要抢,宁愿上山躲避战乱,也不愿接受朝廷招安,我看多半是附逆涂家的余孽,平时受了一些小恩小惠的荼毒,眼中便只认涂家不认朝廷。”说罢把公文扔在了桌案上。 岑杙也不否认,急道:“确实他们当中有涂家余孽。但臣探访过,大部分流民其实并没有见过朝廷的安民告示,只是被几个带头的撺掇着上山,对朝廷心存误会。只要加以招抚,是可以说服他们归顺的。” “他们有多少人?” “大概三千余众。只是臣目之所及一座山头的人数,据那带头的说,可能有上万之众,多数已经病饿而死了。如果再不去救,这三千人也挨不过月中。” “长公主”盯着她,从她目光中读出恳求的意思。想了想,“这样吧,孤明日会派人到平湖岭实地考察一下。如果真如你所说,流民是受贼人蛊惑,不得已落草为寇,朝廷自然会出兵解救他们。” 岑杙一听简直喜出望外,“多谢长公主深明大义。” “你先别忙着谢恩。你在未经禀报的情况下,私自留下了一百石军粮,罔顾章程法纪,公器私用,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岑杙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掀袍跪了下来,双手举于额前,叩首道:“臣知罪,愿承担一切罪责。” “承担一切罪责,你是觉得你有筹粮之功,孤不便处罚你是吗?” “臣不敢。” “你不敢,孤看你胆子大的很。” 岑杙额头的汗坠地,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进了营帐,同长公主说了几句秘语,之后,“长公主”竟迅速说了句:“念你是初犯,又有筹粮之功,将功抵过,下不为例。至于那一百石粮食……就当是朝廷提前发放的赈济粮,你待会往军需处,补个大印吧。”就匆匆走了出去。显然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岑杙丝毫没有躲过一劫的庆幸,听闻长公主一夜未归,貌似去了附近一个刚刚招降的城镇,处理紧急事宜。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平湖岭之事有联系,第二天一早“长公主”又把她叫了过去, “孤新任命了一位招抚使负责此次平湖岭的招安,午后便启程,就由岑大人引路。” 事发突然,岑杙也来不及多想,抓紧安排手底下的人清点粮食装车,既然是招安,粮食肯定要带充足,五十辆骡车拉着五百石粮食,还要安排民夫驱赶,军士守护,是不小的工程。一个上午能干完就不错了。 午后便在帐内见到一位面色黄黄,但长得很标志的小姑娘。年纪大概在十七八岁,着一身浅蓝色的窄袖男装,头戴和徐军师一般无二的书生帽,丝毫没有老气横秋之感,反而看起来很精神。 “你是?” “海音书。长公主委任的招抚使。” 岑杙惊讶不已,一是李平渚委任的招抚使会如此年轻,二是海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李靖梣的母亲海皇后家的人。不会是亲戚吧? “长公主呢?” “去巡营了。” 小姑娘话不多,眉宇间竟和李靖梣有些神似。这个神似和李靖樨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同,是一种气质和神韵上的神似,岑杙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无法将她代入任何一人。她想她一定是走火入魔了,看到一个人就觉得与她相似。 队伍即刻出发。让岑杙意外的是,小姑娘上车后就靠在粮袋上睡着了,一直到暮色上来,她都没有醒。岑杙本来还想和她聊聊天的,瞧她困倦的样子,也只能作罢。九月的天气,傍晚有些清凉,岑杙就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自己也躺在旁边,双手置于脑后,看天上的白云,身子随着骡车晃呀晃的。 小姑娘忽然醒了,揉着眼睛问她:“到哪里了?” 岑杙扭头答道:“快到平湖岭了。”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小姑娘略带歉意道,“路上有事发生吗?” “没有,倒是你,昨晚没睡好觉吗?” “嗯,我第一次来军营,不晓得会那样吵。”小姑娘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发现前面出现一片连绵的青山,判断就是此行目的地了,“我看,今晚我们就在山下安营吧,明天一早再上山。” “也好。” 小姑娘低头发现了身上的斗篷,“这是……你的?” “嗯。” “多谢你。” “没什么,晚间风大,你穿着它吧,不然感上风寒就不好了。” “那你呢?” “我?我骨头硬。”岑杙轻松地说着,这时骡车蓦得一晃,似是碾到了石块,她身体失去平衡,突然往前去。情急之下想去抓住点什么,但右手对她来说几乎形同虚设。就当她以为要掉下去的时候,一只柔软的手及时勾住了她的腰,将她失去的重心拉了回来,“小心点。你往后坐坐吧,免得掉下去。” “没……没事。”岑杙面色发窘,惊出一身冷汗。感觉小姑娘贴她极近,哪怕安全了,也没有松开那只手,说话得时候,热气就扑在她耳边,极不舒服。岑杙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抻了抻腰,想从她的臂弯里把自己不动声色地拧出来,但是又一块拦路石,让她的努力化为泡影。 “前头是石子路,不平坦,岑大人多加小心。” 岑杙后悔死了要跟她坐一辆车,小姑娘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等过了这一段路,就把手从她腰上收回来,扭头望向另一侧,不自禁地扬了扬嘴角。 一夜倒也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她们一早上山,很快就找到了平湖岭的流民驻扎地。不过,她们并没有立即云粮上山,经过一番实地探访,小姑娘选定了另一座山头,开设粥场和医庐。并对山上的流民宣布,有心归顺者可以到另一座山头领取粮食看大夫,并且就地驻扎,等候朝廷地下一步安排。 岑杙问:“你这样做,是要把归顺者和不愿归顺者分开吗?” 小姑娘摇摇头:“不全是。”她举了一个例子,“一碗清水,滴入少许墨汁,墨汁会被慢慢淡化成清水。但一碗墨汁,不管滴入再多清水,到头来还会是墨汁。” “现在流民和乱民都混在一锅粥里,双方相互影响,好比一滩浑水,只会越搅越浑。如果找一个干净的容器,把清水慢慢引过来,先清后浊,那么浊就很容易涤清。” “我明白了,你是想用归顺的流民,感化不愿归顺的流民。” 小姑娘点了点头,“平湖岭上的流民能否成功招安,关系到以后北疆民众能否真心归顺朝廷。因此,此次招安至关重要。不然,只会激起无穷的反抗。涂家对北疆的荼毒太深了,才五十年而已。” 不知为何,岑杙听到她的感慨,心里萌生出一个感觉,这不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能够想出来的,倒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 事实正如她所料,不少流民对于归顺谁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吃得饱饭,有足够的安全感。先是少量流民被吸引过来,得到妥善安置,后来,越来越多想要归顺的百姓都涌到了这座山头。小姑娘趁机宣讲朝廷的安民策。用她的话说,朝廷也需要源源不断注入“清水”,才能稀释浊水的威力。不然,只是换了个葫芦重新装浑水而已。 岑杙很少佩服什么人,不由笑说:“你们海家的人,都是天生便会如此吗?” 小姑娘“嗯?”了一声,斜眼望她。岑杙顿觉失言,闭嘴不说话了。 到了晚上,帮流民安完营,岑杙发现带的帐篷不太够了。于是把最后一个帐篷留给了小姑娘,自己打算在篝火旁将就坐一晚。 山上夜里很冷,即便有明火烤着,也不一定能挨过去。小姑娘道:“你可以和我睡一处。我是说,我们明天还要忙一整天,你这样的话,容易冻出病来,于招安无益。” 岑杙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我睡觉打呼噜的,你不怕吗?” 小姑娘耸了耸肩膀,“你的呼噜总不会大过山风吧?”显然这个理由不成立。 “何况,我们两个同为‘男子’,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岑大人心里有鬼,怕和我在一处?” 岑杙匪夷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小姑娘理直气壮的样子特别欠揍。她突然站了起来,“好吧,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说着大大方方地到帐篷里铺席子,摆寝具,还把靴子脱了,小姑娘全程旁观,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等她把一切拾掇好了,小姑娘笑眯眯道:“岑大人当真是贤惠,比姑娘家还懂得收拾寝具。” 岑杙差点吐血,叉腰道:“海姑娘,《孟子·离娄上》有句话你知道怎么讲的吗?” “我没读过《孟子》,但我读过柳下惠。我视岑大人为柳下惠,岑大人却给我讲《孟子》,岑大人还说自己心中无鬼?” 岑杙噎住了,气冲冲地踩上靴子,就要往外走。 “你敢踏出这帐篷一步,我就对外喊你对我非礼,喊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要是还想要这名声,就自己看着办吧。” 岑杙咬咬牙,回过头来,气得不知道说什么。 “岑大人,我当真是为你好,你要是冻病了,殿下回来,是要拿我是问的。” 岑杙楞了,“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我们……” 小姑娘却又不说了,“天不早了,安歇吧。”说罢,就吹了灯烛,合衣侧躺在了席子上。岑杙在黑暗中站了会儿,看看外面,又看看里面,终于又回到席子上。她心里有太多困惑,根本就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李靖梣,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听见她的消息。刻意压制的情绪终于以溃堤之势席卷而来,就想对着长天大哭一场。 蜷曲中一只手触到了她的脸,触到了满掌的湿凉,“怎么哭了?” 岑杙下意识地弹开,“没有。”把脸埋在枕头里。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还说没有,再哭,就要水漫金山了。” 岑杙如听惊雷,脑中轰然炸响,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个廓影,“你……你是……?” “傻瓜,连我都认不出了。”那影子盯着她温柔地笑。 岑杙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颗心登时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李靖梣半跪着缓缓朝她靠近,手碰到了她的手,明显感觉她打了个寒噤。 心忽然化成了最柔软的棉絮,将那半撑着的身子轻轻捞在怀里,下巴越过她的肩膀,手极轻极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我回来了,岑杙,我很想你。” 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她怀中瞬间松软下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反拥住了她。腰肢被狠狠锁住,以一个让她几乎失去重心的力道,扣在了身上。她闷哼一声,背上传来一阵痛楚,但因这痛楚带来的安全感和依恋,轻易原谅了对方的蛮横。 岑杙将她死死抱住,好像要把她的血肉碾进自己的身躯里,这样她们才会永不分离。 “真的是你吗?”连声音都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变得颤抖哑然。 “是我。我回来了。” 她的肋骨和她的肋骨如齿轮一样绞合在一起,但还是远远不够,“好了,好了,不哭了。快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皇太女迫切地想听到对方心底同样的思念。那是她在那段孤独的日子里最想听见的东西。 但是岑杙却死咬着不说,只是抱着她,恸哭泪流。皇太女也红了眼睛,仍是极轻极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慢慢放松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岑杙抽了抽鼻子,蹭到了她的脸,哑着嗓子问,“脸上贴得是什么?” “人|皮面具,我照音书的模样做的。” “撕下来。” “撕下来就不能用了。” “撕下来。” “……” “撕就撕么,做什么这么凶。”皇太女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嘀咕完。勾手在腮下捻了两下,搓出一个破损的边,随后用手指捏着,自下往上,缓缓将整张面皮揭了下来。 皮肤和空气直接接触,带来一股令人身心愉悦的清凉,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好了,现在是‘真的’我了,你满意了吗?” 对方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两圈,才确认她是真的了。皇太女感觉她的拇指一直在她腮上的压痕上滑来滑去,宠溺地亲亲她的掌心,自以为幽默道:“音书的脸比较窄,我的脸在里面,都要挤出褶子了。” 话音刚落,两片清凉的唇便覆在了她的嘴巴上,堵住了她所有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猝不及防的深吻,将她所有注意全部攫去。皇太女被迫仰面接受她的惩处,以一种令她身心颤抖的方式。思念以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的方式席卷而来,她的口齿、唇舌、咽喉、锁骨、脊骨、腰肢,乃至心窍,先后溃败如山倾。但这样的失利她甘之如饴,像水中自得其乐的游鱼般,安心接受水的滋润,那本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 夜深人静,连山风都停了下来。帐篷外传来篝火、虫鸣、以及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岑杙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不敢相信,一个时辰前还担心身处水深火热的皇太女,此刻就依偎在她的怀里,双目合紧,呼吸均匀。这大概是这半年,不,这半辈子所经历过的最好的事。好到现在她都有种踩在棉花上的不切实际感。就想对着漫漫长夜放声大笑,这种大喜大悲,她平生从未经历过,也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看够了没有?”皇太女嗔了她一句,虽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她的眉眼里全是笑意。 “不够,永远不够。” 岑杙痴痴地看着她,“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会真像孙猴子那样,化烟飞走了吧?” “你才是孙猴子。”皇太女捏捏她的鼻子,从枕头旁边摸到方才揭下来的面皮,“喏,就是靠这个。” “其实早在六月初,察觉涂远山反意时,我便偷偷溜出城了。” “不对啊,明明七月份还在传你被扣住的消息。” “其实被扣住的是真音书。她乔装成我的样子,留在了城里。” 岑杙恍然大悟,“你俩是互换了身份。” “对,原本我的确是想亲入北疆谈判,为朝廷争取更多时间。但我也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和顾先生(冕)商议了这条计策,以‘假太女’代我入北疆进行谈判。只是‘假太女’破绽颇多,我担心瞒不过涂远山。后来音书自告奋勇要担任‘假太女’之职,没想到她将我的一举一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堪称以假乱真。于是便议定了她。熟料,进入平阳城后,我们根本没有见到涂远山,我察觉事情不对,便在内应的帮助下先行溜出城去。一面与城中继续联络,一面打探涂远山的下落。直到音书被扣押,我知北疆必反无疑,便和顾先生商议,要帮朝廷打赢这场仗。” 岑杙握着她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哪怕给我寄个口信过来啊,我快被你吓坏了。你都不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不起岑杙,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 岑杙湿了眼眶,埋头在她怀里,委屈涌上喉头,“你以后,再也不许抛下我了。” 失而复得 二人久别重逢, 竟都舍不得睡去,久久看着对方。哪怕只是黑暗中的一个廓影, 都叫彼此舍不得眨眼。皇太女捧着她的腮, 凑过来啄了下她的唇,安哄道:“好了, 快睡吧, 明天还要做事,再不睡天要亮了。”说着,给她掩了掩毯子。岑杙倒也不客气,往下出溜了两下,埋首在她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猫好。皇太女两颊微动, 漾了一个温柔的笑,爱怜地将她捧在怀里。往常她只有睡着时才像个小花猫蜷到怀里来,如今这般倒是颇为难得。 不过,不久她便笑不出了。锁骨之下某个部位忽然被一团暖暖的湿热包裹, 皇太女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难耐的轻音。慌忙扣住怀中不安分的后脑勺, 还有那只使坏乱放的手,制止她作怪。细细匀出几口气, 把人从底下捞上来,揪了下鼻子, 佯怒说:“不许闹~” 岑杙一脸困惑, “为什么不许?”往常她只要一闹对方就投降的, 从没像现在这样半路把她揪上来过。 皇太女耳根灼热,倒是并不松口,“不许就是不许,天太晚了。明个还想不想起了?” 岑杙试图讨价还价,“连亲亲都不许么?” “不许~”皇太女一向很讲原则,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人情和差价可讲的。这点岑杙最清楚也最闹心。 “……好吧。”尽管半路折戟很沮丧,在这方面岑杙还是很尊重她的意见的,重新挪了挪位置,和她保持着一点适度的距离,又不至于太远。这样还能继续在黑暗中饱餐美色。 听见她在整理衣衫,岑杙试图给自己找补, “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左手现在可以写七八分的字了,我每天都有练的。” 黑暗中皇太女静默了一会儿,没有给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答复。 “你不信啊,那我给你找今天练习的字?” 李靖梣连忙把她按住,心累道:“好了,我晓得了,你能别折腾了吗?大半夜的。你的公文我早就看过了,确实已经初具模样,不再像虫子爬了。恭喜你。” “咦?你几时看过我的公文?” 李靖梣顿了一下,头疼道:“我从姑姑那里偷看的不成吗?你呀,真是精力旺盛。”发泄似的揪揪她的鼻子,“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快闭上眼睛,睡~觉。这是命令。” “哦~”岑大人很听话地闭眼,但是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她忽然又睁开眼,“绯鲤,你有没有觉得,外面太过安静了?” 连士兵巡逻的脚步声都没有了。一开始皇太女没有回应她,她只能自己转着脑袋辨别声音,除此之外,还有一叠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正朝帐篷这边寻摸过来。 “绯……” “嘘——从后面走。”李靖梣竟然也是醒着的,岑杙迅速意识到出了变故,撑着胳膊爬起来,和李靖梣先后匍匐着爬出帐篷。篷布靠在席子边缘,岑杙爬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回头把胳膊伸到枕头底下,取了李靖梣和自己的印鉴等物塞进怀中。两人在草丛的遮蔽下,弓腰前行,最后藏在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而在她们身后的军营中,负责巡营的守卫三三两两倒在了地上,还有一伙手执火把的蒙面汉子,正用刀剑挑着各个帐篷搜查。 岑杙从草隙中观察,鼻翼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不妙啊,军营里像是被人下了药。这伙人的目标估计是你,他们想要破坏招安。” 李靖梣点了点头。 “还好,我们事先没有安排所有人上山,”岑杙越想越佩服李靖梣有先见之明,“走,我们去山下搬救兵。”只是她刚一转身就感觉腹痛如绞,额头渗出大颗冷汗。李靖梣察觉出她的异常,“你怎么了?” “没事,”岑杙咬牙忍耐,白着脸问她,“你晚上喝粥了没有?” 李靖梣摇了摇头:“我没有。”她在一整个月中有几天是过午不食的,有时候是因为太忙来不及用晚膳,有时候是自觉斋戒,进行辟谷,“你是不是喝了?” 岑杙松了口气,“没有,我也只喝了一点点,快走,追兵马上要过来了。”说完,拉着她就往山下走。她们这一动,灌木丛立即发出枯枝断裂的噼啪响,那伙人听见动静,立即吆喝,“谁?给我站住!” 岑杙回头看了眼,起码五六个壮汉,擎着火把朝她们冲过来。 “快!”她拉着李靖梣发足狂奔,远远看见下山的主路上也有火把攒动,八成是他们在封路。立即拐入旁边的树林中。树林里光线昏暗,有稀稀落落的光束透进来,依稀能辨出树木的剪影。树与树之间横生着许多枝蔓,还有比人还高的灌木丛,几乎挡住了去路。 岑杙侧着身子用手肘开路,袖子被树枝勾住几次,干脆换了一只手让李靖梣抓着,腾出左手从袖中掏出短剑来,一面劈开冗枝,一面带着李靖梣艰难前行。衣衫划破的嗤啦声合着树枝折断的噼啪声以及追兵同样被绊住的脚步声,成了岑杙此刻心脏狂跳的诱因,连腹中的绞痛都被掩盖过去了。 又一声“嗤拉”声在背后响起,岑杙感觉手上一紧,同时听见李靖梣吃痛的闷哼,回头看她,见她身子微微弓了一下,像是缓解某种痛苦,不过很快又直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我没事,快走。” 双方都有些气喘,乃至岑杙听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受伤。心里着急,“受伤了一定告诉我,我背你走。” “别废话了,赶快走。” 李靖梣催她,身后火把渐近,岑杙咬咬牙,继续往前挪移。 猛然到了一处开阔地,脸上赤辣辣的窒息感没有了,岑杙大为松了口气,回头对李靖梣道:“总算出来了。” 正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兽嘶吼。顿时,无数雅雀从树上惊慌弹开,在林间乱成了一锅粥。岑杙脚步顿住,整张脸刹那间惨白一片,“不好,是大虫。” 身后的追兵们发出和鸟雀一样的惊慌嚎叫,“不好,有大虫,快跑啊!” 岑杙想跟着他们一起退回林中,但已经来不及,那动静,明显就在她们身前不远处。 岑杙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碰上老虎,且是在这样筋疲力竭毫无防备之下。她心中的恐惧几乎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哪怕被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从未这样恐惧过。嘶吼声愈发迅疾,声音大到几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震出来,明显是大虫捕猎前的讯号。 正在这时,李靖梣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回林中去,分开跑!” 说完推开她,转身钻入灌木丛,朝一侧发足狂奔。 “绯鲤!”岑杙本想去追她,突然一个闪念,让她转身背向而行。 她钻入灌木丛,边跑边用短剑在右手掌心处划了一道汛口,那只残废许久有些变形和肿胀的右手顿时血流如注,她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疼意,只是任由鲜血流了满掌。沿途抹在经过的灌木和枝干上,甚至是自己的身上。 心中只残存着一个念头。大虫是嗜血动物,嗅到血腥气一定会追过来,这样,李靖梣就会安全了。 终于听到大虫发足狂奔的声音,她眼中含着热泪,手脚颤抖着往前跑,任由树枝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跑去哪里已经不再重要,只要能远离李靖梣,只要能让她安全。 眼前闪过一幕幕被桃花填满的美好过往,好可惜啊,终将如烟一样消散了。再见了,绯鲤,下辈子,你可一定要找到我。 就在她决心赴死的时候,大虫狂奔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远。 岑杙蓦的停下来,细听动静,果然,大虫并没有朝她冲过来。那它去的是…… 她周身血液瞬间被冰封,立即调头,往原路狂奔。 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绯鲤——!!!” “绯鲤——!!!不要!!!” 凶猛的吼声和搏击声几乎让她失去理智,挥着短剑在林中狂劈,用尽全身力量,挣脱荆棘的拦路。不顾一切地狂奔向声音的源头。 “绯鲤——!!!” 可是为时已晚,当她跑到那儿的时候,耳闻大虫的声音没有了,只看到半截人影趴在灌木丛中,动也不动。一束光从树冠上穿下来,打在她被野兽撕烂的书生袍上,后背黑沉一片,在月光下反射着湿淋淋的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岑杙当场窒息。 “绯鲤~”她用小到几乎不能再小的声音轻唤了一声,慢慢朝那灌木丛走去,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好怕一个错眼,就看到令她难以承受的结果。 “不,不要……” 手中的短剑落了地,她颤抖着把人托起来,抱在怀里,不敢触碰她后背的伤口。眼泪大颗大颗地无声滚落,失去所爱的恐惧,如同鲸落一样拖着她往最深最沉的黑暗中堕去。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绯鲤……”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至昏至暗的时刻,哪怕是小时候,得知母亲不在的那一刻,她心中尚有报仇二字给她支撑,而这一刻,她生命中的所有光束刹那间都被人捻灭了,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空壳,无爱恨嗔痴,也无喜怒哀乐,只余一片白茫茫的灰烬,了无生趣。 “岑杙,不要哭,我没事。” 而这一声细弱如蚊蝇的叮咛,就如灰烬中骤然亮起的烛火,刹那间将她天昏地暗的世界照亮。 岑杙匆忙间将她的脸捧住,感受着她鼻息间游丝一般但真实存在的气息,喜极而泣,大哭出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令她哭得难以自抑,死死抱住怀中人,从未如此感恩上天的厚赐。 “好了,不哭了,乖哦,岑杙!” 李靖梣虚弱地枕在她的肩窝里,低声地呢喃。头上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把她的脸颊都打湿了。 岑杙哭得满脸都是泪水,手轻轻放在她的腰上,一喘一喘地问,“你是不是被大虫咬伤了,疼吗?” 李靖梣咬了咬唇,“不疼。” “还说不疼,都流了这么多血。” 李靖梣虚弱道:“真的不疼,那是之前受得伤,方才逃追兵的时候,被荆棘划破了……稍微有点撕裂!方才又被大虫踩了一脚……”说着还有点委屈巴巴的。 岑杙瞬间明白了,方才她为什么急着分开走,为什么自己划破了血肉,大虫仍是没有追过来。原来,那时她身上早已经带了血。她还是晚了一步。 岑杙抱着她大哭,“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想让我后悔死是不是?” “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你还说!!!” “好吧,不说了。那你说。” 岑杙快要气死了,哭完一阵,又紧张地问:“那大虫呢?我刚才明明听见了搏击声。” 话音刚落,两枚暗影从就近的树上徐徐滑下,其中一人肩上还扛了一只庞然大物,重重地扔在地上,已然摔成了一滩死去的肉泥。 “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岑杙从那二人利落的身影判断,是李靖梣的暗卫到了。 顿时眼泪花花,又委屈又气愤:“你们确实来得太迟了,再晚一步,你们是想给殿下收尸吗?” “属下该死。” “不准说该死,谁敢再提死字,就让殿下撤了你们的职。” 今晚她受到了太多惊吓,不像刺猬似的发泄一通,估计要郁闷死了。 李靖梣听她发泄完,“嗤”得笑了声,拍拍她的脸,“乖,别胡闹了,听话,让我说。” 岑杙还是一喘一喘的,扶着她稍稍坐正了一些。 李靖梣积攒了一些力气,对那两个战战兢兢的暗卫,以不容置疑地口吻:“传我命令,立即封山,所有人不得对外泄露今晚的事情。将那伙人揪出来,等候我的发落。其余流民仍按旧例,进行招安,不许为难他们。” “诺。” 仇人相见 说完松了口气,倒在岑杙怀里。岑杙要给她检查伤势, 她摇了摇头, 一直等到担架上来, 李靖梣俯卧着,被士兵抬下山。 她背上的衣衫都被血洇湿透了, 大夫用剪刀剪开的时候, 丝絮和血肉黏在了一块,不得不用镊子细细地挑。伤口包扎完,她的里衣也湿透了,岑杙小心地替她擦着额头的汗,听着她一再加重的屏息声, 心疼得微微颤抖,恨不得以身代之。 “是不是很疼?” 李靖梣合了合眼皮,松开紧咬的唇, “本来很疼的,看着你便不疼了。” 岑杙鼻子微酸,“你骗人, 说什么被荆棘划伤的, 你当我是傻子吗?” 她就算再迟钝, 也不会认不出那虎爪血痕之下翻开的十字伤口, 分明是被细刃割开的, 中间埋着一个拇指粗的血窟窿。她身上有两处这样的窟窿, 一处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岑杙问了大夫, 那伤口至少有两三个月了, 若非急速奔走下伤口崩裂,李靖梣根本不会流那么多血。而两三个月前,正是她深陷北疆的日子。 “怎会?你是最聪明的,我哪里能骗得了你?现在不就被你发现了。” 岑杙盯着她故意讨饶的态度,想生气却生不起来,只有心疼的份,“你存心要我生气是不是?” “哪有。我哪敢。”她无辜地说,眼睑下蜷着两团深深的倦意,极力讨好卖乖,只是气力稍微有些不继,如游丝一般。 岑杙又心疼又难过,纵然有再多疑问,此刻也一概问不出了。只剩绵绵不断的心疼,“好了,我晓得了,我又不是责怪你,别出声了,快睡一觉?我在旁边守着你。” “哦。”李靖梣眨眨眼睛,安心地合上眼皮,才刚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来,盯着她茫茫地看。 “怎么了?睡不着吗?” “不是。”皇太女又合上眼皮,下巴似乎不舒服,稍微往上调了调,露出更加柔和的颈部线条。白里透红的两半薄唇微微翕张,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从岑杙的角度看,是一幅相当诱人的画面。好像专为她采撷而作的。 相处那么久,岂会猜不透她的小心思,岑大人心里柔软至极,宠溺又不说破,心甘情愿送上她甘之如饴的细吻,这才哄得皇太女心满意足地睡去。临睡前犹在嘤咛:“午时记得叫醒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岑杙心中微微叹息,声音却愈发温柔,“好,时候到了我一定叫你!安心睡吧!” 然而到了午间,等那批人抓到以后,岑杙却不忍叫醒她,先把人扣了下来,一番审讯,逼他们供出了主谋。果然这些人是有计划地要破坏朝廷的招安,以为杀了招安使,招安自然就会失败。而且口口声声宣称,“要杀便杀,我等愿效仿伯夷叔齐,山中饿死,也不食朝廷一粟。” 岑杙不知该说他们蠢钝还是固执好了。 平心静气道:“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乃忠于商朝气节所在,你们效忠的涂远山怕是连忠臣义士都算不上,岂能和伯夷叔齐相提并论。莫要自取其辱。” 其中一人直身道:“天下人皆知,朝廷不义在先,定国侯伐不义在后,大人可别搞错了顺序。” 岑杙瞥了他一眼,哂笑,“天下人?你几时能代表天下人?自个就代表自个,莫要捆缚天下人。你先去问问你身边的这些天下人,再去问问山上的天下人,是愿意追随你,还是愿意追随朝廷,再来管中窥豹,蚍蜉撼大树吧!”说完有点不耐烦了,对身边人道:“先满足他的要求,别给他一粒米,看看他的忠心到底有多廉价。” “何必跟这群蠢人浪费唇舌?一刀杀了得了。” 她刚说完,就有一名披着黑甲的魁梧大汉走了过来,定睛一瞧,却是李靖梣的贴身侍卫,越中。 “出了北疆,谁还买他涂远山的账,一群井底之蛙,也配坐井窥天!” 越中刚从军中快马赶来,闻听此事,满脸怒容。恨不手刃这些逆贼。 岑杙笑道:“越将军稍安勿躁,这些人世受涂家荼毒,怕是连北疆也没出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我瞧他也像是读过书的,跟着涂远山别的没学会,虚伪做作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谋反就是谋反,还管你谁先谁后。你瞪眼什么?说得就是你!” 直把那人骂得面红耳赤。 岑杙先让人把他们带下去,和越中走到一旁,“越将军此来是有要事要见殿下?” “是,殿下现在身在何处?” “殿下旧伤复发,现下正在休养,如果不是什么非处理不可的大事,或可由在下代为徐徐转告殿下。” “旧伤复发?要紧吗?” “大夫刚刚看过,已无大碍。” 越中明显松了口气,“既是如此,晚些禀报也无妨,我在这儿等着。” 虽然知道她和李靖梣的关系,但东宫下属向来直接听命于李靖梣,这是原则问题,他不打算让步。 岑杙并不计较,她心中有好些疑惑,需要人开解,越中来得正是时候。 “越将军,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殿下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越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殿下没同你说?” “我不忍问。” 越中了悟,也不肯说,“没什么,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 岑杙对他的“忠心”没了言语,不过,他愈是这般不肯轻言,岑杙愈发猜测其中凶险必定一言难尽。便愈想知道其中曲折。只能继续纠缠。 “即使你不肯说我也能猜到一二,我知殿下是在平阳城受的伤,北疆乃虎狼之地,焉能让她来去自如?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养伤,是故难以和外界通音讯,是也不是? 越将军,你就告诉我吧,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如何受的伤?如果你不说的话,我还会去问别人,不过到时,殿下那里就难以保密了,你也不想她再重温一遍当时的噩梦吧!” 越中无端受了“要挟”,十分无语,瞥了眼大帐,“你先等会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随后引她来到一处山林中,越中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殿下事先有言,这件事不能向外人透露。等殿下醒来,你可别告诉她是我说的。” 岑杙了然,“放心吧,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他好像肺里也憋了些东西,不吐不快。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徐徐转述。 “你猜得不错,殿下确实是在逃出平阳城时受的伤。如果再迟一步,可能就不止受伤那么简单了。” 提起当时的惊险,越中仍心有余悸。 “当时,我们与北疆的谈判陷入停滞,殿下向北疆要人,涂家一再拖延,甚至派了涂云舒来接待。殿下那时便察觉出北疆反意,火速同海姑娘互换身份,混在运粮队伍中,准备逃出城去。没想到我们在出城门时,出了一点状况,被城楼上的守军发觉。为了能够出城,我和几个侍卫护卫殿下冒险冲出城门,从半升起的吊桥上一跃而下,险些掉进护城河里。幸而岸上有垂至水边的铁锁,殿下抓着铁索才爬上了岸。但是她的手臂却折了,这时城上的守军开始放箭。我们根本难以抵挡,殿下后背遭流矢射中,当场昏死过去。这时暗卫出现拼死救下她,我们护卫着殿下在路上狂奔了三天三夜。为躲开追兵,甚至扒过新坟,藏过棺材。”说至此处,他突出的喉结用力地滚了滚,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殿下精心培养的八名暗卫,一路上折损了六个。其中那名女暗卫,我至今不知她的名姓,但当她揭开面巾时,我们都吓了一跳,她和殿下长得竟有八分相似。她伪装成殿下的样子,把追兵引到了山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纵身跳下了悬崖。尸骨无存。我们这才得以甩脱追兵。” 越中叹了口气,做了个仰首看天的动作,“据说,殿下原是属意她来做替身的,但论神韵还是海姑娘更胜一筹,于是最终定了海姑娘。但没想到……她最后还是做了殿下的替身。殿下能够死里逃生,是他们用性命换来的。”说完,眼中竟含满了泪,相信如果此刻有酒的话,他大概就要痛饮一场了。 岑杙第一次知道这些内情,心里五味杂陈,如果有酒的话,她也想大醉一场,祭奠一下这些为李靖梣而死的英魂。没有人是生来就要为他人而死的,如果有,那一定是出于爱和信仰。李靖梣,一直以来都不单单是她的爱人,还是很多人甘愿为之效死的对象,这点,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却直到现在,才前所未有地清晰。 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她不能独得李靖梣的宠爱,但却有更多人和她一样以不同的方式爱着李靖梣,愿意为她而死。 后来的事越中便讲得很快了,追兵走后,他们便藏身在一个农家的地窖中,李靖梣受伤太重,一路又颠簸奔逃,昏迷了足足有七日,还发起了高烧。当时大夫都说要尽人事听天命了,偏越中这些属下们死活不肯放弃,冒险带着她各处求医,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幸运地被他们遇到去年解职游历四方的徐太医,硬生生从死神手中把她抢了回来。 “殿下毕竟是天选之人,生死关头得遇徐太医,任何人一生中都未必有的际遇,被我们碰上了。不是天命是什么呢?”越中有感而发。 这个天命论并不能说服岑杙,对别人而言也许这是信仰,对她而言,差点失去挚爱的恐惧,就像雨天的霹雳一样,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临到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心头颤抖。 “说实话,我真的很想揍你一顿。早在船上的时候,殿下冒死前去救你,我就想揍你了!这是第二回。你知道为什么吗?” 岑杙无言以对。越中站了起来,脖子一仰,从铠甲下费力掏出了一个皱皱的信封出来,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 “既然做了东宫人,就要无条件服从殿下的命令。这是原则也是本分。我虽然没有云种入宫早,但也是看着殿下一步步走过来的。就算殿下与涂云开成婚当日,哥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照样尽忠职守地护卫在殿下身侧。你这个人就很不行,很没有男子气概!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婆婆妈妈,还要殿下低声下气地来迁就你!但即便如此,殿下临危之际心心念念的还是你!”他把信重重地拍在了岑杙肩上,口气颇为愤懑,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可警告你,你这种份量的所谓青年才俊,东宫一抓一大把,顾冕先生如果去朝堂任职,那是能当内阁首府的。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侍郎,就把自己看得比什么还重。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了,如果将来你敢做对不起殿下的事,哥几个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越中霸道地戳着她的肩膀,那口气就像在训斥自己的排头兵。 岑杙感激她救了李靖梣,因此他说什么,她都打算受着,尽管在看到那信封上“至爱岑卿亲启”六字绝笔时,她的听觉便如失灵般消失殆尽,睫上玉珠陡然坠落,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酸痛。 恰在此时,身后遽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呼喝,“你让谁死得很难看?!” 她愕然回头,再三确认来人即是消失了快两年的秦谅,脑中先是一段不知所措的空白,继而就是拨云见日的狂喜。 “师哥!”她眼中尚噙着泪,嘴角已经欢呼雀跃地咧开,几乎是飞奔着跑向秦谅,张开双臂将他狠狠抱了个满怀,继而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两年不见,秦谅嘴巴一周蓄了胡须,但眼睛眉毛鼻子还有声音,都是自己熟悉的。岑杙激动地泪流满面,好像要把两年来所受的委屈都跟他一股脑地诉尽。 秦谅亦是湿了眼眶,欢喜地拍了拍她的背,“傻小子,别哭了,让哥哥好好看看,手好了吗?”岑杙从他身上下来,抹了把脸,欢喜地向他比划了下左手掌,“早好了,师哥,你不是去海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先不忙说这个,”秦谅顿时板起脸孔,把她拨到身后,横眉冷对着同样目光不善的越中,“我才离京两年,竟不知一个小小的东宫侍卫长,竟敢在侍郎面前耀武扬威了!” 秦谅一直被东宫视为叛徒,两人这次碰面,本来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不提东宫还好,一提东宫,越中的气性就上来了,手搁在剑柄上,拔之欲出道:“怎么,敦王府倒了,秦长史无处可去,莫非想跟在下试试刀剑?!” 秦谅不屑地“嗤”了声,“就凭你,还不配同我比剑。” “你说什么?!你别以为自己武艺高强,就能在这儿横着走了,有本事咱比划比划!” 岑杙真怕他们打起来,连忙在中间拦着,“师哥师哥师哥!越将军,有话好说,你不是有事要禀报殿下嘛!殿下这会儿应该醒了,你赶紧去吧。”推着越中就往林子外走,越中剑都拔了半截了,硬生生被按了回去,气得要死。同时又奇怪他为何在这里出现,眼珠子一转,也就顺着被推走了,其实是快步去找救兵,想把林子给围了起来。凭他一人之力肯定不行,这姓秦的叛徒狂妄归狂妄,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 好久没更了。最近工作上有点迷你的小突破,有点开心,忘乎所以了,也有点忙,所以一直没有更新。今晚更两章。第二章12点见,如果你没睡着的话。 至黑至暗 岑杙撵走了越中,心里松了口气。回头来找秦谅, 见他回到拴马的地方, 解开绳子扔在了马背上, 一副急着赶路的样子。 “师哥,你这就要走吗?” “是, 我有要务在身,走到平湖岭, 听说你在这儿, 便过来看你一眼。待会儿还得赶到军中去。” “你要去平阳城前线?” “没错。” “去做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七日前我携带陛下诏书, 从京城拼死杀出重围, 昼夜兼程赶往北疆前线,要求长公主回师救援。” “七日前, 你一直在京中?” “不错, 半年前我已经回到京师,因为一些事情不便现身。” “可是,我听说你被送去了海外。” “哼, 他们能把我送去海外, 我自然也能回来。这些事我以后再与你解释, 现下我必须即刻启程了, 你好好保重自己, 我们来日再见。” “可是, 师哥, 长公主已经下了死令, 不会回师救援, 你此番前去未必能够如愿。” “死令?哼,这次可由不得她了!”秦谅似乎成竹在胸,拍拍马背,刚要踩蹬上马,忽闻四周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迅速从箭袋中拿出剑来,挡在身前,警觉地观察四周。 越中率四百军士及时赶来,把树林子团团围住,慢慢收紧圈子,朝中心处逼近。 “秦长史,咱们又见面了。” “面目可憎之人,不如不见。”秦谅冷声道,横着脱开剑鞘,“拔剑吧。” 越中这次倒是沉着,非但没恼,还笑呵呵的,“不是我要见你,是我家主人想请秦长史到大帐里叙叙旧。” 说着让了个位置出来,李靖梣披着一件灰色斗篷,于人群中现身,脸色苍白,但神色淡定地,移步到了人群中央。先意有所指地看了岑杙一眼,没有得到回应,然后就着部下搬来的椅子,坐下了。 岑杙眼眶一热,第一时间就想走过去,但是师哥现在有危险,她不能袖手旁观。只能硬生生地挺在了那儿。 “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何必弄得剑拔弩张?” 李靖梣发话了。轻轻地摆了摆手,士兵们手执兵戈的阵仗稍稍松了些。岑杙求之不得,忙拉了拉秦谅的袍袖,暗示他,“对,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这样。” 熟料秦谅冷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扔了剑鞘,直朝李靖梣杀过来。 岑杙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喊:“师哥!” 李靖梣神色却镇定,不闪不避地迎接那利刃。离脸颊尚有一尺之距时,一道白刃横切过来,将秦谅的力道挑了出去。岑杙快吓死了,后知后觉地扑过来,声音都打颤了,“你有没有事?伤着了没?”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亮而温柔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岑杙快要难受死了,不敢想象如果秦谅伤到了李靖梣,她该如何反应。可是李靖梣的笑带着一股天然安抚的力量,很快化解了她的不知所措。尤其是抓住自己手的力道,明明软绵绵的,却像有磁力一般,将她牢牢地捆住,不忍释手。 回头再看秦谅,正与暗卫缠斗成一团,越中也加入了战圈,在背后偷袭得手,秦谅一着不慎,被划破了袖子,不得不改攻为守。 岑杙虽恼他冲动行事,但此刻瞧他腹背受敌,担忧又占了上风。 依秦谅的身手,就算两个暗卫也不是他的身手,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这样缠斗下去迟早会不敌。李靖梣感觉到她手腕的紧张,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并非有意为难你师哥,只是想邀他坐下来谈一谈。” 为表诚意,她下令道:“越中你回来吧。” “是!”越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撤出战圈,秦谅立即占了上风,将暗卫打得节节败退。但是他丝毫未有收手的意思,依然有机会便朝李靖梣攻击。越中不得不再次跳入场中。 岑杙又气又恼,情急之下,夺了身旁士兵的刀刃,亲自下场。 “我来和你打。”她趁机把暗卫的剑挡开,佯装和秦谅对打,暗地里却一步步护送他到拴马处,刀剑相抵,师兄弟二人用只得他们自己听见的暗语交谈,“师哥,你为什么这样冥顽不灵,殿下并未想为难你,何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秦谅却咬牙道:“别听她的,她的手段你根本想象不到。”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要你死。” “你别被她骗了,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并非是因她的善良和宽容。对一个政|客来说,那是不存在的。” “难道你们真的要在我面前殊死对决吗?师哥,我不愿看你们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秦谅叹了口气,突然伸出一脚,看起来很重实则极轻地将她踢飞出去,翻身跳上马背,挥剑杀开一条血路,夺命而逃。 越中待要去追,李靖梣闭了闭眼,“不必追了,撤了吧。” “是。” 待人走干净后,李靖梣站起来,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在地上躺尸的岑杙, “别再装了,地上不冷吗?” 岑杙睁开一只眼,像一只刚出壳的鸵鸟,试探性地瞧了瞧外面的天光。觉得没危险了,才一骨碌爬起来,打扑打扑身上的草叶。 “我只是觉得你们这多人打我师哥一个,不太公平!” “你们?” “我,我是说……他们,应该公平对决,一个对一个。” 李靖梣叹了口气,怅然道:“所以,到头来,还是你们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发现根本无从解释。 李靖梣似乎有点累,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样子,“算了,走吧,这里有些冷。” 岑杙见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移步要走。连忙跑上去扶着她,“你什么时候醒的,背上的伤还疼不疼?” “气都要气死了,还管什么疼?” 岑杙心急地绕到她身前来,“可是我疼啊,心疼。”从斗篷里拿出她的手,在嘴边呵了呵,鼻子又酸又涩,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 皇太女冷冰冰的嘴角在她掌中慢慢融化,惩罚性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那就少气我点。” “嗯。”岑杙真的很伤心,轻轻地抱她入怀。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皇太女不动声色地越过她的肩膀,朝树上的黑影使了个眼色,对方点点头,背着包裹,悄无声息地从树上下来,一溜烟跑没了影。 撤回身来,推推她的肩,“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背你?”岑杙想了想可操作性,“万一把你摔了……” “都能仗剑跟人比试了,还背不起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那你可坐稳当了。抓牢了,觉得不稳就下来。”岑杙转身背对她半蹲下来,等她整个身子都压上来,她用两只胳膊肘夹住她的腿,弓着身子慢慢试探着站起来,确定她抓牢了,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边走边牢骚道:“你也就会欺负我。” 皇太女用指头折她的耳根,“我哪里欺负你了?” “没,我喜欢被你欺负。咝,别闹,再闹就把你丢了哈,丢到狼窝里,给小狼崽子们当媳妇。” “那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大不了我再把你抢回来。” “你就不怕还没来得及抢,我就被狼吃了?” “怕?怕什么,你这么漂亮,小狼肯定不舍得吃你,还会把你当山神奶奶供起来,等着我来抢。” 李靖梣终于被逗得笑起来,戳了戳她的腮,“油嘴滑舌。” 安心地伏在她的背上,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心跳声,李靖梣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和她永不分离的感觉,就像那一条条缠绕在树上的青藤一样。 “岑杙。” “嗯?怎么了?” “其实你师哥,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你们师徒三个都是心地良善的大好人,顾青也是。樱柔也是。” “那你呢?” “我不是。” 岑杙顿了顿,“为什么说自己不是?在我看来你也是。只不过你的善良带着坚硬的外壳,唯有这样才能在不善的土地上生存。我愿意陪你,钻过最坚硬的岩石,抵过最热烈的暴风雨,等你开出最至善至美的花来。” 她还没有说完,脖颈间已经湿凉一片。岑杙心疼得想停下来缓一缓,却又怕打碎什么,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她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无助的一面,她权势倾天,掌握着很多人的生死,光芒万丈,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个。但这一切一切的代价,也许就是一颗平凡人有血有肉,千疮百孔的心而已。 她说自己心地不够良善,这大概是岑杙听她说过的最心酸最无奈的谎言了。 她承认她曾也有过怀疑,尤其是在她放走涂远山之后,那个纯粹善良充满家国情怀的小姑娘一度成为一个为了前程不择手段,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的怪物。但是事实证明,人的眼睛是会蒙尘的,人的心灵也是。那时她何尝不是一个自怨自艾,跌在谷底的无能之辈。只要不是契合自己心意的,就被她视为异类,统统被打入地狱。 大概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这样一段至黑至暗的时刻,所以重获光明时,才那样珍惜眼前的一切。李靖梣是陪她重获光明的那个人,而她的这条路比任何人都要黑,都要漫长,都要经历风雨。因为了解,所以深信,当她灼灼开放时,一定是世间最耀眼的那一颗明珠。 把李靖梣背回大帐后,岑杙已然累极,临睡前,犹在痴痴地对她说,“如果师哥下次再这么凶巴巴对你,你就搬出来师父压他,师哥最怕师父了。师父也很喜欢你,肯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到时一压一个准。” 李靖梣没有着急答应,反问她,“那你呢?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当然站你啊!”岑杙想都没想就说,“我铁定站你,他要是再像今天这样欺负你,我铁定跟他没完。” “放心吧,他还欺负不了我,”李靖梣笑着叹了口气,看着困极终于睡去的人,有感道:“只是,有些裂痕一旦生成,就再难以补救了。你明白吗?岑杙。” 换好了衣服出帐来,从早已侯在那儿的暗卫手中接过包裹,拆开看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立即吩咐越中,“安排最快的快马,半路进行截杀,决不能让他进军营。另外,孤要连夜返回军营。派人携孤的手谕,把文嵩侯、冯化吉秘密请过来,不要让人知道,越快越好。” “那这里……” “先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岑杙。等天亮时,安排军士护送流民返乡。至于那批乱党,”她回头看了眼大帐,心思稍动,“冥顽不灵者,全其忠义!有知悔者,改充劳役吧!” ※※※※※※※※※※※※※※※※※※※※ 殿下老谋深算,提前把岑杙累睡着,接下来要截杀秦谅了。 东宫聚首 上车前,李靖梣只有一句话嘱咐车夫, “只管驾车, 务必要快。” 越中驾马驰在一侧,心情也无比紧张,仍宽慰她道:“殿下放心, 暗卫已经前头追了。他们脚力快, 一定能撵上。何况没了诏书, 他即便到了军营, 也什么都做不成。” 李靖梣忍着肩胛骨下传来的痛意, 道:“有没有诏书都是一样的,上面的期限就是十日。他只是来传达这个期限的,真也好假也罢,只要他传达到了, 军心就不可避免会被动摇。” “十日, 这也太狠了。皇上真会拿将士们的家眷问斩吗?” “不只是他们,还有姑父、靖柴, 还有……我们。” “我们?”越中大吃一惊,“关咱们东宫什么事?殿下一直深陷北疆,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李靖梣咬了咬牙龈, “你不晓得, 姑姑一直拒不撤军,皇上一定认为是我的缘故, 怀疑她有救出我另立新君的打算。何况京城被围, 涂远山就是京城消息的唯一来源, 他想分化我们,简直易如反掌。甚至我是不是真的被困北疆,还是被北疆奉为座上宾,在皇上眼中都是未知数。你别忘了,这几个月,他身边最亲近的都是诚王系的人。” “岂有此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进谗的机会,真是太可恶了!”越中越想越觉怒火中烧,同时又替李靖梣心急,“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暗卫不能截杀秦谅,一旦被将士们知道消息,是一定会吵着回援的。到时会不会发生兵变?” 李靖梣沉默,心知这是大概率事件。 身为储君,她的一切权利都是天子所赐,而兵权一直以来都是李平泓严防死守的东西。想要光明正大的攫取,本就难上加难。所以她只能动用非常手段从长公主处下手。然而,仅仅是这一点尚未证实的偏向,天子就忌惮到要拿全军的家眷相要挟,一旦这道诏书下达到三军面前,任她再怎么补救,也难以挽回涣散的军心,撤军几乎是必然。 “可惜,我们没有自己的兵。” 她这样想着,额上冷汗一滴滴落下,唇色也开始发白。目光却忽然坚定,“我答应过姑姑要护她全家周全。即便是撤军,也不能这样撤,也不能现在撤。须得想个万全的方法。所以,务必要快。” 越中一甩马鞭,“殿下放心,就是拼上臣这条性命,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车队紧赶慢赶终于在后半夜到达军营,越中下马时犹在气喘吁吁,不难想象身负重伤的李靖梣,一路颠簸劳顿,身体到达了何种境地。但她仍强撑着下车来,见大营中未见异常,从鼻息间匀出几口气,强忍着痛楚道:“不必管我,叫徐军师过来。通令全军加强警戒,勿要放进一人。” 掀开中军大帐,里面漆黑一片,若是平常也就罢了,此刻莫名有些诡异。出于警惕,越中先进去点灯,突然迎面撞上一人,“啊呀”一声,登时就要拔剑。谁知对方出招甚是迅速,瞬间就把他那抽出半截的剑柄给按了回去。 “别打,是我!” 越中一愣,听这声音颇为耳熟,直到前面的火盆被人点燃,整个大帐顿时亮堂起来。他像猫一样弓起的脊背登时松了,上去就给了来人不轻不重的一拳,“好家伙,怎么是你们?!” 李靖梣随后进来,看见帐中众人,神情也时微微一怔。继而就有一股少见的流光划过她惯于沉静但此刻却溢彩的眼眸。 “殿下。” 云种、兰溪、朱豫安……齐齐向她躬身行礼,“卑职(末将)参见殿下。” 这真是十足的惊喜了,东宫众将齐齐现身于军营,无异于给孤立无援的皇太女注入了一支强心剂。她按耐住并不平静的内心,问道: “你们……几时到的?” 云种听出她话中的颤音,喉咙竟有些哽塞,一时没接上话。人高马大的朱豫安随手按着他的肩膀,倒是答得利索,笑道:“只比殿下早两个时辰。那位姓徐的军师让我们在这儿等。我们等得肚子都饿了!殿下再不来,我就准备去厨子那边偷点东西吃了。”说着做了个抻腰的动作,有些垂涎地咂摸咂摸嘴。众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东宫时候。 越中随手摸了下他的肚子,取笑道:“你这肚子快赶上咱军营最膘肥的马了。”朱豫安随即挺了挺肚子,不客气道:“嘁,马未必跑得比我快。” 李靖梣少见地露出一丝笑容,立即让人去准备饭食。越中搬了把椅子到中间来,扶着她慢慢坐下。云种瞧她唇色苍白,动作缓滞,明显是有伤在身,只觉心如刀割,却遗憾无法诉诸语言,眼泪忍着在眼眶里打转。 朱豫安担忧道:“殿下身子没事吧?” “没事,只是赶夜路有些累。不过,孤看见你们,精神好得很,便不累了。”她说得是真心话,如果前一刻她还在纠结自己没有帮手,那么此刻看着眼前这群不远万里来到她身边的人,她心中惟余几个热腾腾的大字,“肝胆相照”。 “殿下受苦了,”朱豫安道,“当我们得知殿下已逃出平阳城,激动得三天没睡好觉,恨不得插翅飞到殿下身侧。如今见殿下平安无事,先皇后和太子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李靖梣心中温热,微笑道:“幸赖母亲和兄长庇佑,总算有惊无险。” 看见兰溪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直挂在脖子上,便问:“兰溪,你的胳膊不要紧吧?” 兰溪有点腼腆地挠挠后脑勺,“不要紧,只是突围的时候受了一点小伤。已经快好了。” 云种这时忽然转身背对了过去,单薄青衫下的影子半垂着头,似乎在极力压抑和忍耐。众人先是惊愕随后感到有一丝丝心酸,朱豫安上前揽了揽他的肩,悄声安慰:“好了,既然咱们哥几个来了,就不会再让殿下受委屈,别这样了哈,殿下在看你呢!” 云种点了点头,很快调整好情绪,回过头来。 朱豫安笑道:“顾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一直到最后才告诉我们殿下已逃出了平阳城。我们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隐了名姓,混在朝廷招募的死士队伍里,一起杀出了城外。” “这是我的主意,怕消息提前走露,才让顾先生瞒着你们。” “原来如此,殿下早就胸有成竹了。” 李靖梣点了点头,这才开始进入正题,问云种:“东宫一切还好吗?” 云种道:“回殿下,东宫一切都好。只是京城被围,将士时有战死,到处都在招兵买马。但即便如此,皇上也没有重新启用我们的意思。而且还派了暗卫,日夜监视东宫。” 李靖梣对此早有预料,“城里有无出现大规模缺粮情况?人心如何?” “殿下放心,”朱豫安道:“城里储备粮还能撑上数月,最初涂远山兵临城下的时候,人心确实混乱了半个月。但是数十万军民齐心合力守城,接连打退了涂远山的数次进攻,已经稳定下来了。目前神武军四百门大将军炮已在城墙上一字排开,加上朝廷六十万大军都在北疆,随时都会回来,百姓都相信,涂远山早晚会被击退。只是眼下想要突围冲出去也困难。” 说起皇帝要拿三军将士家眷要挟撤军之事,众人也有所耳闻。 “顾先生有封信要我带给殿下。”云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李靖梣拆阅。 “顾先生说,皇上之所以这么着急撤军,归根结底是忌惮长公主与东宫势力联合。”除此之外,他还在信中强调李靖梣千万不要明着插手军务,一旦被抓到把柄,想洗清就难了。 “顾先生和殿下想到一块去了。”越中想起李靖梣之前分析的,一下子琢磨出味儿来了。对这件事的处理,拦下秦谅是远远不够的。皇帝的猜疑才是真正的源头之患。 李靖梣不动声色地看着篝火。 这时士兵送了饭食进来,军中半夜是不开火的,只是一些冷食,但众人都吃得狼吞虎咽,可见路上都饿坏了。李靖梣破例让越中去搬了一坛子准备庆功的酒,坐在火盆上温着,叮嘱他们一人一碗,不准喝多了。朱豫安“哎呀,哎呀”地搓着手,笑道:“还是殿□□恤咱们,早就备好了美酒款待。” “孤这酒也不是白喝的。”李靖梣笑得别有深意。朱豫安一拍胸脯道:“殿下放心,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臣的眼睛也绝不会眨一下。” “既不让你们上刀山,也不让你们下火海,”李靖梣调整了一个更适宜支撑的姿势,身子微微往前倾,胳膊撑在手肘上,“只是让你们连夜再返回京去。” “噗嗤~”朱豫安刚喝了一口酒,就呛了出来,大咳又不敢太出声,“殿下,您不是拿臣等开玩笑吧?”云种等人也都惊愕地看着她。 李靖梣用闭眼来代替摇头。 “不是,这……”朱豫安鼻子上还有未擦干的酒渍,看看众人,又看看李靖梣,茫然又不知所以,“臣等马不停蹄昼夜连奔十天十夜,就是为了能投奔殿下,为何……又要我等返京啊?” “孤要你们把孤的‘死讯’带回去,只有孤‘死’了,皇上才不会再起疑心。” 李靖梣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颤。 “什么?”朱豫安没有反应过来。云种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没有立即做声,而是耐心等她的下文。 果然,她波澜不惊地解释道:“撤军,孤是一定不会撤的。为免三军将士遭遇家眷被屠的威胁,必须让皇上相信长公主拒不撤军是为了维护大局,而非私心要保我周全。” 云种仰视着她,“臣明白了,殿下是想……以假死名义打消皇上撤兵的念头。” “不错。”李靖梣深深看了他一眼,显然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唯有我死,长公主才会重新赢得皇上信任。也只有我‘死’,三军将士才可避免家眷被屠的命运,皇上才有可能为了后世基业,和全军站在一起,拼尽全力放手一搏。也唯有我死,军心才不至动摇,我玉瑞才有可能战胜北疆,打赢这场事关国运的中兴之役。而我,只是期待这一个结局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她的语气带一丝悲凉,就像一面四处漏风的墙,早已被雨水冲击打得千疮百孔,却还要硬撑起头顶上的穹庐。 “所以,孤要你们连夜返京,以长公主的名义,把我的‘尸骨’亲手送到皇上面前。看到孤的尸骨,相信,他会打消主意的。” “可是,哪里去找一副和殿下相似的‘尸骨’呢?” 越中突然站起来道:“我知道哪里有。”李靖梣点了点头,从脖颈里摘下了那枚一直寸不离身的绯鲤玉坠,交给越中。越中眼红了片刻,紧紧攥着,“等我一个时辰。” 朱豫安也明白了李靖梣的深意,忧心道:“可是如此一来,殿下的牺牲未免太大了。” “孤不在乎一朝一夕的得失,孤要的是玉瑞数十年的长治久安。孤这次北疆之行,明白了一个道理。涂家不是死物,它是一棵树,在一个地方长久了是会生根的。如果这次拿不下北疆,那么十年后更拿不下。涂远山敢做出如此冒险之举,也是赌得同样道理。接下来的数月时间,我们的每一步都将关系到玉瑞未来国|运。所以,这碗酒不仅是送行酒,也是孤对你们的信任和交托。孤和玉瑞,拜托你们了。”她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取来斟满的酒碗,对着众人仰头一饮而尽。因为酒的辛辣和动作牵扯了伤口,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有泪水流进了酒碗里。但她仍强撑着喝完,把摇摇欲坠的空碗,放了回去。 她虽然会饮酒,但饮酒一向文雅,很少有这种豪饮的举动,众人尽皆动容,纷纷举碗,一饮而尽,“殿下放心,我等就是死,也要完成殿下交托的任务。”朱豫安把空碗狠狠摔在地上,“大丈夫活一世,最重要的是跟着明主干一番大事,殿下既有雄心,我辈当有壮志,愿舍命追随。”“对!” “如此甚好。” 锥心之痛 因为这些舍命相随的人, 即使面对重归空荡的营帐, 她也不再感到孤独。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那股被压抑的痛,才后知后觉地反噬上来, 痛得她直冒冷汗。偏在此时,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未经宣召跨进帐来。 李靖梣紧紧扣着扶手, 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仍强撑着定眼去瞧来人, 一个着普通士兵甲胄的人站在座下, 冷眼地注视着她。 “殿下真是演得一出好戏。” “是你。你怎么闯进来的?” “区区几个杀手和巡逻兵, 你以为拦得住我?” “哼, 你就这么着急送死吗?” “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秦谅缓缓拔剑。 李靖梣逼自己缓缓坐正,道:“你没有诏书, 即便杀了我,也达不成目的。” “哼, 你用卑鄙手段窃取诏书, 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冯化吉那边我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而我领到的旨意还有一条,就是杀掉一切胆敢违逆君命的人。包括你在内。” 李靖梣一瞬间冷透全身,寒气顺着伤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即便早就心知肚明, 但冰气来袭仍有一股灼灼的痛意炙烤着她千疮百孔的肉体。 忍默片刻, 不客气地笑了。那笑猝然到让秦谅的拔剑的动作滞了一滞。 她突然开始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 “秦谅,你是个可造之材,即便曾背离东宫,也算事出有因,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你肯放下屠刀,孤看在岑杙的情分上,或可饶你一命。” 秦谅冷笑,“别再假惺惺了,事已至此,你不觉得虚伪吗?我刚才看到了你属下抬的空棺材,我想与其让他们费心劳力另谋替身,不如直接匹配殿下之躯,岂不方便?” “可是,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都会让岑杙伤心难过。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可一直把你视为亲兄弟。” 秦谅笑容滞了一滞,突然变得凶狠:“伤心只是一时的,时间长了,她自会明白,我这是在救她。” “可笑,”李靖梣蔑视着他,“她出身翰林,你不过草莽,她才华盖世,你不过尔尔,你有何资格对她言‘救’?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不自量力又自以为是的佛门弃徒。” 听到佛门弃徒四个字,秦谅剑上寒气陡升。同时心里不免起疑。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镇定似乎不合时宜。 “其实孤很好奇,你一叛佛门,二叛东宫,三又要叛兄弟。竟然还能毫无愧悔地立足于世,你所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是公道!”秦谅狠绝道:“你们做下的那些事,枉死了那么多人,我今天就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公道?何为公道?”李靖梣藐视着他逼近的剑尖,“二十年前,孤不过五岁,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把这一切归罪于我,难道就公道了吗?依我看,你并不是为了公道。你效忠的不过是一个人。一个你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为了她,你先后背叛佛门东宫,投靠敦王府,就是要为她报仇。你如此偏执,怨念如此之深,只是因为这个人,在你心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地位,这个人,就是岑夫人,卢素。” 秦谅惊讶地僵住了动作,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当年你与岑杙调换,和岑夫人独处了最后一段时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见到了此生最难忘,又对你关怀备至的女人。你亲眼看着她走向生命的重点,却无力改变结局,所以,你很早就在心里埋下了恨。甚至你的恨,埋得比岑杙还要深。” “住口!”秦谅目眦欲裂,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可怕的哨音。 李靖梣的话戳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无法正视的伤口,秦谅出离得恼怒,这愤怒如他多年前种下的蛊,正在吸食着怒火慢慢长大。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李靖梣却不惧,“你既要杀我,即便我一个字不说,你也会杀我,何况,你杀了我,也抹不掉你恋慕你兄弟母亲的事实。其实,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喜欢一个人,与年龄有什么关系?与性别又有什么关系?以岑杙和岑夫人的为人,想必她们也会谅解你。是你自己一再逃避,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你想杀我,和你逼自己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过是因为,我和她同为女人。你见不得她走上和你一样无果的道路。但实际上,你低估了岑杙,也低估了我。这世上只有我,能给她想要的一切。我们的感情因果,不需要任何不自量力的外人来裁决。” 秦谅气急败坏,说不出任何驳斥的话来。 他一脚蹬翻了面前的火盆,火星子溅到了大帐上,沿着帐边慢慢燃烧起来。 而他的剑也在同一刻指向了李靖梣的脖颈。李靖梣紧紧攥着拳,闭眼受戮,然而这一剑却被他狠狠刺入了她肩顶的椅背上,离颈只有三寸。 剑在耳边玎玲作响,秦谅神情凌蔑,好像在欣赏敌人临死前的惨状。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昂起头来。 “就凭你?也配说给她想要的一切。你差点杀了她,当着你丈夫和未出生孩子的面,把她像畜生一样踩在脚底。不要说你没有做过。如果不是我,你焉有资格在这里惺惺作态,说什么给她想要的一切,你连一个名分都给不了她。你说得不错,我是自不量力,但你,也不过如此。” 他讽刺的笑容在火光中格外刺眼,那是一种对劲敌的蔑视,好像命在旦夕的猛兽,临死前咬死了对手那般快意恩仇。 李靖梣冷冷瞪着他,背着光的那侧脸颊,一滴晶莹的泪珠坠了下来。但炽热的一面,却浸透着无法挽回的杀意。 “拿命来吧!” 秦谅拔开宝剑,用力朝她刺去。就在这时,一道飞速旋转的光影,从滚滚燃烧的火圈中窜了进来,“乒”得一声,将他手中的剑卷了出去。 秦谅愕然回头,看到那不断扩张的火圈中,一道默然静立的身影,正失望透顶的看着他。她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黑漆漆的铁甲如潮水一般蜂拥过来,刀剑枪矛的樱穗在火光中映衬出血一样的颜色。 越中第一个冲了进来,举剑刺向秦谅,招招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紧接着又有三四人飞身进来,背起李靖梣就往外跑。火烧得越来越烈,越来越旺,随时都有没顶的危险。 李靖梣被放了下来,忍着蚀骨的痛意,从士兵手中夺过弓箭,瞄准火圈中正在撕斗的人,喝道:“越中,让开!”越中闻言,持剑挥开秦谅,迅速从火圈中跳了出来。 李靖梣搭箭上弦,用尽平生所有力气,拉开了那百斤大弓。因为火舌蔓延,秦谅现在已避无可避,几乎赤手空拳暴露在她的箭簇下。 以她的箭术想让他命丧黄泉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这时一只手情急攥在了冰冷的箭簇上。 李靖梣动作僵了僵,恼怒地瞪向手的主人。 岑杙紧紧地盯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痛苦和哀求。 这时有哨兵来报,冯化吉率一千铁骑已现身在大营外十里位置,事先并没有通传任何人。 原本已经待毙的秦谅,闻言一喜,突然用力踹向大帐中央的木柱,那本已被火焰吞噬得摇摇欲坠的营帐就如雪崩一样,朝一个方向轰然倒塌。 本已牢固的包围圈,因为要躲避崩塌的火舌,硬生生被撕开一条口子。秦谅就从这道口子鱼跃而出,抢了一匹快马,飞速往营外狂奔。 李靖梣恼怒归恼怒,但并未被冲昏头脑,她用手肘撞开岑杙,再次拉紧弓弦,瞄准那并未逃出射程的猎物,眼中再无一丝怜悯,只有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决绝杀意。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箭即将发出时,她的背上突然传来一股锥心的痛意。手把持不住箭簇的方向,眼睁睁看着它射向了旁边无辜的士兵。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她整个人也支撑不住倒在了那人怀里。 全身发抖的闷哼。 痛,即便摧心烧肝,也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她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那把手按向了她最软弱又最不设防的地方的人。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她明明说好会站在她这一边的。为什么,连她最后的这点信任都要剥夺? 她紧紧攥着拳头让那股痛意消散,可是却换来愈发毁天灭地的悔痛和灼烧。 越中发现了不对,匆忙过来查看,却只接到半躺在地上的李靖看似平淡的回应,“别管我,先去追人。”他看了看惨白着脸的岑杙,攥了攥拳,领命而去。然而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掌掴声。不用想也知道,殿下此刻的伤心和震怒,已经超出了她的忍耐极限。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她的样子,普天之下还有谁让殿下付出过这样的真心吗?一个都没有,但她竟然毫不珍惜,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戳她的痛处。那可是刚崩开的伤啊,一指头下去得有多疼。越中想都不敢想,她竟也下得了手。越中想回头砍死她的心都有了。 黄钟毁弃 李靖梣哆嗦着站起来, 嘴唇都发紫了。此时的她无依无靠, 无法再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信任以及影响。事已至此, 多说也无益, 一切皆成定局,她认命了。也许早该如此。 直到肉|体上的疼痛回溯上来, 岑杙才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漫天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尚未来得及苏醒,她本能地想去验看李靖梣的伤,熟料后者反应如同惊弓之鸟,迅速避开她的靠近,把弓横在胸前,冷眼直视着她, 慢慢往后退却。兵书上说,这是防备的姿势,当敌人来犯时永远不要把后背曝于人前, 她在防备她。 岑杙心快要裂开了。马蹄声渐去渐远, 当一切消弥于无形时,她也听到了自己被宣判死刑的声音。 冯化吉的人来得非常快,几乎是秦谅前脚去, 他便后脚到了。越中和一众属下,几乎用抢的方式,将李靖梣掩藏于包围圈,护送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军营。离开前她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 被斗篷盖住的脸又似乎一直是那个急匆匆的角度, 根本没有回过头。 岑杙往前迈了两步, 潮热的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丢失在星光无法触及的僻静处,却发现连这一点暗处,也对她毫不留情地封上了大门。 秦谅后来在山上找到了她。与山底下斗转星移的热闹相比,山顶上的猎风就像呼吸,简直沉寂得可怕。她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眼前即是万丈深渊,冷风从崖底卷上来,大有将人麻痹住,从而一口吞入腹中的欲望。 秦谅果断脱下外衣,想给她安在身上。但她没有接,只是问:“师哥,为什么你一定要跟东宫作对?她是支持剿灭涂家的。” 秦谅摇了摇头,望着远处的平阳城:“和东宫作对的从来都不是我。是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皇权本身。即便没有我,冯化吉那份诏书上也清晰地写着,三军皆由他节制统帅,一切不听诏命者,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命官,皆可就地处决,先斩后奏。” “为什么?”岑杙始终不明白,“朝廷现在明明占尽了上风。只要再坚持数月,北疆必然气数耗尽。” “文嵩侯方才在帐中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甚至高声谴责今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已出言,何必反尔’!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明白吗?在皇帝眼中,尾大不掉的北疆所能产生的威胁,远远比不上这六十万大军归属不明所带来的彻夜难眠!” “很寒心是吧,但这就是皇权。它可以凌驾于任何人,任何事之上。管你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只要威胁到它的地位,它就会像车轮一样碾过你。皇太女如此,长公主如此,就连你父亲当年,也是如此。” 岑杙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她那个单纯直肠的师哥之口。 秦谅似乎蕴了满腔的怒火,终在这一刻喷发出来乃至烧红了他自己的脸,“除非你能像涂远山那样,向它展示出可以粉碎它的力量,否则,有生之年都会生活在它的阴霾之下。” 一股寒气沿着袖筒窜入心来。岑杙的一只手在袖口中颤颤发抖,沉思许久,她方才平复自己的内心,“师哥,上一辈的冤仇,就不要再带入下一辈来吧,师父说过,人要往前看,方能见如来。如果非要搅得天翻地覆才罢休,那么这个仇,我宁愿不报了。”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秦谅的用心,又似乎和他正式分开了道路。然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她转身而走。 “阿诤,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她,我要跟她说,这件事我没有错,但是以前,我确实错了。” 李靖梣在撤军令下达前就不见了踪影。被徐军师按图索到的长公主重归军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找她,但都没有音讯。然而她知道,这次事件对她的打击是空前的,以她的敏锐想必早已嗅到,此次回京,还有更惨烈的结局在等着她。事关大局又怎么样?目前朝廷的掌舵人并不是她,她再费心谋划也是没有用的。希望她能从这件事中吸取足够多的教训,变得更加成熟一些吧。 然而她终究想错了。司械参军在清点军械时,意外发现有两门大将军炮不翼而飞。追本溯源的结果是,这两门火炮的调用事先都经过了长公主的批准,而且盖印时间都在两天前,那正是李靖梣失踪的日子。李平渚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大军回撤到浊河附近时,发现原本用于渡河的谷阳大桥竟被人连夜炸毁了。冯化吉气急败坏地把谷阳县令招来,问他是何居心?他却推说是三日前长公主下的命令,为了表明朝廷破釜沉舟拿下北疆的决心,要断绝一切后路烧掉一切船只。还当场拿出了长公盖章的军令。 冯化吉怒不可竭,亲自去找李平渚质问。李平渚气急拍案,她当然知道是谁下的令,可是眼下只能打破牙齿和血吞,“孤再说一遍,此事与我无关。冯将军与其在这里大吼小叫,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能在七天内尽快弄到渡河的船。” 据先锋营探查,不只是谷阳县,就连附近的墨阴、阜阳等诸县,也都在同一个晚上收到了烧毁渡河浮桥和船只的命令。如果大军想要渡河,必须绕道更远的西沙县,但是照这个态势,西沙县的桥梁也未必保得住。 冯化吉连夜从村民那里搜来十几只残存的木船,把它们连成一线打算借此渡河。但是靠这种船要想把六十万大军和粮食辎重全部送过河,起码要半个月。而李平泓给的期限只有十天。 士兵星夜闯进了长公主的大帐,将她请上了囚车。娄韧等人试图阻拦,李平渚却摆摆手,道:“他只是想找一个替死鬼。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一切等回京再说。”她也想瞧一瞧,李靖梣究竟还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然而意外的是,先锋营刚渡河不久,三军就收到了李平泓的又一道诏书。 与先前三令五申要求撤军的态度截然相反,这次李平泓在诏书中一再要拿下北疆。甚至道出了不夺北疆誓不回还的口号。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死。 冯化吉接旨后,反复确认那几行字眼,尽管心中尚有许多怀疑,但这份讨贼诏实在来得太及时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过头来,面色沉痛地告之三军:“诸位将士,皇太女殿下不愿受辱,已于数月前在平阳城以身殉国。皇上有旨,三军缟素,为皇太女服丧。所有将士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直取平阳。不灭北疆,不报此仇,誓不回还!!” 诏书一下,三军变色。 “为皇太女殿下报仇!”的呼声在两岸间传递,盖过了涛涛的河水,也盖过了蹈海的怒波。先过河的将士群情激奋,高喊着“不灭北疆,誓不回还!”的口号,重新返船,往北岸进发。 冯化吉亲自迎接李平渚下囚车,笑脸赔罪道:“长公主,先前多有得罪。皇上对长公主仍然信任有加,着众将仍按长公主先前既定方针,围困北疆。京城方面长公主也勿须担心,涂远山久攻不下,士气蹉跎,已露败迹。加上各方勤王之师陆续到京,他撑不了多久了。” 长公主整个人是混沌的,许久才理清头绪。分析各种原委,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对处于权利巅峰的父女,竟已互相猜忌到如此程度。只有一方死了,另一方才会彻底放下戒心。当真教人齿冷。 但是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无疑是对玉瑞目前形式的最优解,接下来她唯有全力以赴。 清和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十五,长公主命兰冽以堆土建炮楼的方式轰开了荡州城墙一角,士兵如潮般涌入,一天之内就拿下了荡州城。志大才疏的涂家三子涂云雷被当场生擒。随后被当众斩首祭旗,以告慰皇太女“在天之灵”。文嵩侯随即颁发安民告示,明令三军,对城中士族百姓秋毫无犯。并以箭雨方式,发向其余二城。 此举立即收到效果,十一月末,被断水断粮长达半年的淞阴城发生了内乱,有士兵打开了城门,迎接官兵入城。冯化吉率军攻入城中,将涂家四子涂云霁,叛将庞炳方包围在将军府。二者拒不投降,负隅顽抗,被射杀在乱军之中。冯化吉亲自枭首庞炳方,示于阵前,御林军声势大振。 腊月初十,四十万大军集结于平阳城下,向涂家最坚固的一座城池发起强攻。与此同时,京城方面亦传来消息,得知后方告急的涂远山,果于七天前放弃京师,往北疆驰援来了。长公主迅速调兵往浊河北岸拦截,全军以逸待劳,誓要将涂远山聚歼于浊河南岸。 清和二十八年腊月初八日,是夜,寒风刺骨,冷月如刀。涂远山率残部奔至浊河南岸,见浊河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十条船只连成一座浮桥,在冰上缓缓漂浮。铁索与木头相撞,发出咚一下咚一下毫无规律的噪音。这是先锋营在浊河下游找到的唯一还能用的浮桥。 涂远山望了眼寂静反常的对岸,并未过桥,下令继续往西走。果然在他走后不久,对岸即升起星云密布的篝火,娄韧在浮桥边上叉腰道:“这涂远山果然老奸巨猾,不肯上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往哪里逃?” 涂远山沿着河往西行军半日,又来到一座浮桥边。见这浮桥上却悬了一条长长的绳子,上面挂了无数盏铃铛似的东西,随着风动发出“哗”一下,“哗”一下的唳响,直搅得人心乱如麻。 “哼!故弄玄虚!”涂远山一怒之下砍断了绳索,顿时这过河的长绳犹如一条巨大的长鞭投向水面,biang得一声万籁俱静。 倒也不算一点声音没有,身边的费从易听到那绳子如水蛇一般嗖嗖嗖地往对岸窜去,速度之快超出了平常。他正狐疑,那绳子流窜的速度忽然戛然而止,连同铃铛摩擦冰面发出的玲玲玲玲怪笑,也一并万马齐喑。仓促呈现的空白比方才的喧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费从易意识到不妙,果然,顷刻之后,对岸猛然响起一道极具穿透力的钟声。透过黎明与晦暗的交界,直达人的内心深处,如巨石坠江,一发不可收拾。 涂远山座下的马匹受惊,扬蹄而起,竟把他摔下马来。 费从易连忙下来扶他。原来那绳子的一端拴了一口黄吕大钟,对方似乎预料到涂远山会砍断绳索,所以故意借他之手,敲响了那口钟。 费从易劝道:“义父,依我看,我们不如暂时退回狼山,稍作休整,再谋后路。” 熟料涂远山推开他,继续翻回马背,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岂能自甘做顾人屠之流,沦为草寇笑柄。何况这些兵都是跟着我浴血沙场二十年,精挑细选的好汉,不把他们带回去我心难安。” “可是义父的伤……孩儿实在担心啊。” “别说话,听声音,对岸在唱什么?”涂远山突然凝神看着水面。 只听一阵低沉而又忧郁的歌声和着瑟瑟冷风从对岸飘了过来。 歌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夹杂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没什么,是赶早的渔夫在唱歌。”费从易停了停,说。 “唱得是什么?” “一首普通的渔夫号子,以前没听过的。”费从易故意这样说道。 然而此刻,那合声忽然被一道低沉儒雅的男声代替,和着幽深悲切的旧埙,那歌声越发明晰哀婉,仿佛玉钟在人间的响萃,直白且穿透人心。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涂远山咬着后槽牙,大叫一声“兰冽!”突然口吐一抔鲜血,再次从马上摔将下来。 “义父!!!” 决战前夕 此刻在南岸, 岑杙听着那撼天动地的黄钟之声,和着南岸渔民幽幽地悲鸣。像一个彷徨在歧路的小孩子,终于在迷失的前一刻, 看到了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路。 眼皮从未这样重过, 是父亲清白的眼泪和母亲反抗的泪水, 在这一刻交汇,重重地砸在地上,将这黑白颠倒的尘世, 混沌不明的人间,重新惊醒过来。 为了这一刻, 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的孤独,二十年的忍耐,二十年的束缚,二十年的心酸, 在这一晚, 终于终于可以画上句点。可她还是那么孤独, 那么悲切,从无到有,又从有还无,只有在这一刹那, 她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 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 铜锣疑惑地看着她由悲到笑, 由笑到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狼被钟声吓得嗷嗷直哭, 伸起两只前爪就往她身上跳。铜锣只好弯腰把它抱起来, 但阿狼庞大的身躯对她来说显然是个负担, 才抱了一会儿, 手臂就撑不住,不得不放下来。反复几次后,腰也酸了。再看那人,竟然没了影踪。 歌声响了一夜,如前人的阴魂消散不去。黎明前涂远山醒来,失神地坐在江边。反复问自己,他的每一个将士都能以一敌百,为什么还会输得一败涂地? 耳边隐约传来谁的哭声,“二公子说,蒙古人不会来了。让我们早谋后路。我等固城半年,还是被攻破了。他们就像一群疯子,冲进城来烧杀抢掠。招安令根本就是假的。城破之时,我等换了百姓衣裳,护送云舒小姐和海霖、海雳两位小公子潜逃出城,在海上登船,漂泊了十余日,不敢近岸。云舒小姐说,如果我们能找到侯爷,就在浊河海口停靠一日,希望侯爷能够登船,到海外暂避,以图东山再起。” “二公子呢?” “二公子还在坚守城池,但朝廷四十万大军已向平阳城扑来,城内粮草、水源已断。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上马!”涂远山突然喝令道:“只要我涂家但有一息尚存,誓要与敌决一死战。” “只怕现在回援已经来不及了!”费从易用铁手勾住他的马缰道:“义父,请您速速东行,往入河口登船,现在为时还不算晚。” 涂远山闻言,一鞭子抽他颈上,登时一条火辣辣的血痕扎根皮肉,“休要再提登船之事,否则本侯定斩不饶!” “父亲!”正在此时,一道疾呼传入涂远山耳朵,他怔了一怔,抬头望去。只见涂家四子涂云霁穿了一身粗布衣衫,滚下马来。扑跪在涂远山脚下。 “你,你不是死了吗?” “父亲,我没有死,是堂兄云震扮作我的模样,把我从乱军之中救了出来!” 涂远山“啪”得一声甩了他一个耳光,“你还有脸哭!我就知道你平日舞文弄墨,守不好城池,特地派了云震和庞炳方助你!可你呢!还是把淞阴城给我丢了!你怎么有脸活着来见我!” 涂云霁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父亲,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朝廷这是在拿整个玉瑞跟北疆拼,北疆焉有胜算?” “你个混账东西!”涂远山恨不得一脚把他踩死,“整个玉瑞最强的男儿都在我北疆!我北疆兵将个个以一敌百,我涂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孬种!” 涂云霁忽然爬起来道:“即便北疆兵马以一敌百又怎么样?这世道终究是凡人的世道!您敌得过一百,能敌得过一千,敌得过一万吗?论谋略,父亲在玉瑞的确无人能及,论才干,内阁里的那些人也没人及得上父亲,论胆识,天下人在父亲面前皆为鼠辈。但是人心呢,父亲,您现在和朝廷比就是孤家寡人!!!” 涂远山大怒,揪住他的衣襟:“你懂什么是人心?你口中的人心,老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失去了。但又怎样?老子照样威风二十年,要不是你老子决议要与朝廷一决雌雄,涂家还能逞威二十年!人心,人心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读几本书就能看透什么是人心了吗?狗屁!人心不过就是自私自利、欺软怕硬!这世道只有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弱者什么都不是!你看看岑家的下场,他们倒是赚足了人心,但现在只能去阴间做阎王!” 涂云霁被重重丢了出去,仰在地上哑声痛哭。 “来啊,给这个孬种一把刀,给我拖到前头去当排头兵,不死不准回来见我!” “父亲!父亲!” 费从易触了下颈后的血痕,被疼得“咝”了口气,脑袋反射性地一歪,就看见一个肩宽体阔、身材魁梧的汉子,将泥地里还在挣扎乱吼乱叫的涂云霁扶了起来,架着他默默退了下去。 他一愣,此人面生的很,之前在军中从未见过,打听之下才知道是涂云霁身边的常随,此番是跟他一起来的。 费从易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待要跟去探探情况,而此时,后方探子来报:“侯爷,朝廷军从后追来了,距此大约只有二十里!” “有多少人?” “不下二十万之众,都穿着白甲!” 部将面面相觑:“朝廷的兵大多在北岸,哪里还发得出二十万兵?” 涂远山立于马上,闭目道:“定是程公姜那老狐狸!这老匹夫想来痛打落水狗!那就来吧!本侯要拿他的人头祭天!” 当下砍断浮桥,将余部十万兵马列于浊河南岸,背靠河水打算殊死一搏。 但所有人都知道,对方是不会给他们殊死一搏的机会的。 那布衣汉子托住懦弱大哭的涂云霁的后背,把他一路扶出了无人的地方。 “怎么办,父亲连话都不让我讲,我如何能够劝得降他?我看是没什么指望了!要不,你亲自去劝降父亲,你的话父亲或许会听。” “要想保命,就莫做哭啼状!”那汉子低声冷喝,竟然是说不出的威严,“现在唯一能救你们涂家的,纵遍宇宙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该怎么做,你心里自当有数。” 这时只听“啪啪”两声,一个人影从阴影中踱出,“好啊,云霁弟,我说你怎么能逃脱朝廷军围堵,安然无恙地返回军中,原来是勾结了外人,想要劝降义父!咱们涂家看来是出了内贼了!” 涂云霁大骇,望着来人,脚都吓得麻了,“费……费从易,你不要含血喷人!” 那布衣汉子缩了缩瞳孔,手暗暗埋在袖中呈鹰钩状。 “我含血喷人?”费从易嗤笑着勾了勾嘴角,“不如咱们直接到义父面前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含血喷人?” 涂云霁顿时慌了,吓得就要跪地求饶,却被那布衣汉子揪着后领一把抓了起来,冲来人道:“说出你的筹码!”他知道对方第一时间没有叫人来,必是有所图的。 费从易咧了咧嘴,“这要看你主子能够开出多大的筹码了!” 南渔村。 村东头的张老爹家里,众人围在火盆旁,等待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这涂远山也真够有本事的,去时带十万兵,到京时拉拢到三十万,溃时仍余十万,主力丝毫未损。程公姜想吞下这块硬骨头,未必那么容易。” “你只看到了表面,去时的十万和溃时的十万,是完全不同的两支队伍。程公姜看准了这点,是绝对不会给他背水一战的机会的。” “为什么程公姜不会给涂远山背水一战的机会?”一个面色稚嫩的小将军似乎为了打发时间,故意插了旁人的话。成功打断别人思路,引来关注后,他自己又仿佛不愿意听了,打了个哈欠,往长椅上一倒便打起盹来。 众人看了看他,又不约而同收回目光,继续方才的讨论。 “此次出征的,不止是西南程家军,还有诚王率领的一万神武军。”那操着京城口音的男子手中转着一根烧红的木头,一面捯饬火盆,一面继续说道:“自殿下‘殒身’后,京城的势力便悉数归了诚王府。今上虽未正式下召,但大多数朝臣都默认诚王将继太子位。程公姜这个时候入局,与其说是撇清关系,痛打落水狗,不如说是向诚王卖好。” 大概火盆翻得太勤了,盆里发出“毕波”一声炸响,不过在这寒风肆虐的黎明,根本不算是大的响动。 “满朝上下都希望诚王能拿下这个功劳,顺理成章地继承太子位,程公姜又有心与诚王府联姻,岂会不识抬举,抢他的功劳。非但不会抢功,还会给那位未来的‘太子爷’制造绝佳的立功机会。因此他绝对不会和涂远山硬碰硬。约莫是要耗到他剩最后一口气,然后把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留给他未来的女婿。” “想不到这程公姜还挺会算计的,枉这涂远山费心谋划一世,最后倒不如别人捡现成的!你说气不气人?” 正说着呢,院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三个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顶着寒风穿过院子,屋内众人都警觉起来。 ※※※※※※※※※※※※※※※※※※※※ 我要穿插的人物出现了,可是前面还没修改到。不过,不会耽误剧情。 决战来临 自北疆作乱以来, 浊河两岸的村子大多十室九空,只余下一些老弱病残,还在这断壁残桓中苟延性命。官兵每过境一次, 就来搜刮一次,连屋顶的茅草都被扯去生火。因此有这样一处能够避寒的村屋实属不易。 但那三人似乎对此并不热衷,边走边专注地议事。 “北疆军的阵营我已初步了解。各营普遍人困马乏, 缺乏斗志。不过经长途奔袭, 秩序未见大乱, 可见平日不缺训练。但是营中粮草将尽, 前路遇堵,后有追兵, 现状维持不了多久。涂远山决定背水一战, 也是出于现实考虑。一旦北岸战事平息, 朝廷大军压过浊河,南北夹击之下, 北疆军必败无疑。”其中一个敦厚的男生道。 “他不会过河吗?”另一个年轻的男声问。 “不会。”又一个清冽的女声道:“昨晚钟声一响, 他就不会过河了。因为民心已散,过不过河已经没有意义。兰冽敲钟就是想告诉他, 他在浊河以北苦心经营多年的涂家民望,已经土崩瓦解。或者说, 本就不存在。” “这一招,真是杀人不见血。” 三人边说边推门进屋来,各自摘下头上的毡帽,露出了三张被风吹得浆红的脸来。 屋内众人立时转惊为喜。那操着京音的男子首先站起来, 让出了离火盆最近的位置, 给那为首的人坐。熟料靠墙的年轻小将先一步跃起, 把自己屁股下的长椅狗腿似的拉过来, 抢先一步道:“殿下快坐下烤火,外头冷了罢,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李靖梣尚未答话,越中揉了揉快冻僵的脸,倒先笑了:“怎地周小将军不在军营里头?跑这边来了?” 周小山道:“嗐,我在山里被那钟声吵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殿下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去勘察地形了,看来,我还得再勤奋一点才行。” 李靖梣就着他的椅子坐到火盆旁,众人也都移动过来。在火光中翻了下手:“难为你们了,这一个月吃住都在山里,还要躲避外界的耳目。部下们情绪都还好吗?可有什么怨言?” 周小山忙表明心迹道:“能为殿下效命,是臣的无尚荣耀,哪里会有什么怨言。不瞒殿下,我老早就想体验一把进山当土匪的感觉,既能带兵还不用受管束,闲了还能打打猎,我谢殿下还来不及呢,一点都不难为!” 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李靖梣道:“那好,现在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周小山闻言忙立正,拍胸脯道:“殿下请讲。” 李靖梣:“限你一个时辰内点齐兵马,在南面的小树林中集合!切记,要悄悄的,不可引人注目。” “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感觉到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周小山魂儿都要飘起来了,别说是点齐兵马了,就算当场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 众人见他同手同脚地晕出了房门,均很怀疑,他说得保证能不能相信。 待他走后,屋子重归寂静。 李靖梣示意越中关好门窗,以一种异常严肃的口吻道:“人都到齐了吗?” 屋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了,殿下!” “好,是非成败,在此一举,现在开始安排任务。” 这时,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布衣汉子,走到角落里把破方桌搬了出来,稳稳地扎在了火盆前。上面的杂物统统拂去,只留了一盏油灯。然后从胸口掏出一张地形图出来,展开铺在桌上。 众人都围拢上来,见那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做了许多标记,连辕门朝哪儿开都标出来了。不禁佩服。李靖梣对那操着京音的男子道:“你也仔细听着,这次时间紧急,我不会再复述,你只要把你所见所闻每一个字转述给顾先生,便是完成任务。”原来那京音男子是东宫养的信差,只因近日京中多变,朝廷的信差已不足信任,所以才派了他来。那人点了点头,便从头到尾仔细听着。 只见那布衣汉子,手掌如马铁一样按在地图上,另一只手持着油灯,在上方慢慢巡视,仿佛那里便是金戈铁马的战场。 忽然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圆弧,连起来就是一个半圆,如锅盖一般将北疆军扣在浊河南岸。 “目前,西南军已在十里外扎营,采取占高地、据要塞、卡关口、筑土城的方式,把北疆军围困在水边。” “如果我是涂远山,会在今晚就发动夜袭。因为时间拖越久,西南军的防御就越稳固。进攻点会选择在勺子岭一带,”他在勺子岭画了一个圈,“一是因为这附近大部分地区都是平原,适合骑兵往来冲杀;二是西南军的粮草都储备在这儿,既然是殊死一搏,肯定要让对方见血。” “而西南军的防御重点也会埋伏在勺子岭。这是矛和盾的较量。如果西南军能够抵御住北疆军用尽全力的第一波进攻,那么战斗宣告结束。剩下的就是垃圾时间。” 越中听他言简意赅地把脉络讲完,惊呆了,“结束是什么意思?不打了吗?” “胜负已分,打不打结果都一样。”布衣男子说完,又干净利落地在勺子岭附近画了四条弧形箭头,统一指向勺子岭,“这是西南军最有可能的四条增兵路线。如果西南军得悉对方要进攻勺子岭,一定会从这四条线路向勺子岭增兵。” 他在最西面的那条路线尾端压了块石头,“这个地方有处荆棘林,易于藏身,且距勺子岭较远,不易被发觉。如果提前半个时辰在此处设伏,一定能赶上增援。” “这……万一他们不走这条路呢?” 这时,“咚咚咚”一阵敲窗声,众人都惊了一跳,越中过去探看,只见张老爹的那张枯瘦脸畏畏缩缩地出现在窗口,用一双枯手将一包四方巾捧了进来,说:“方才外边来了个小年轻,让俺把这个交给李公子。” 越中接过包裹谢过老爹,又关上窗子回来,递给李靖梣。李靖梣将包裹拆开,里面是一张兵力分布图。迅速展开,搁在桌边对照,与那布衣男子标注的相差无几。尤其是那弧形的锅盖阵,和用红笔重点圈出的勺子岭,几乎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真神了!”越中看看地图,又看看向那布衣男子,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本以为这家伙空有一身蛮力,没想到脑袋瓜子这么好使,就这个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去算命真是可惜了。 随兵力分布图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封信,李靖梣拆开,扫了一眼,随后知会众人道:“亥时三刻,北疆军将在勺子岭发动夜袭。西南军口令为‘愚公移山’,我们的口令是‘程门飞雪’。所有军事行动,悉听孟将军指挥。”她所说孟将军便是那布衣汉子,名唤孟然的。那布衣汉子也不推拒,吹灭油灯,“所有人马务必在午时前到荆棘林集合,迟到者斩!各自行动吧。” 天刚擦黑,这孟将军便率三千西北军和两千杂牌军,共五千人马从荆棘林出发,往勺子岭方向奔去。路上与另一队人数约五千的人马狭路相逢,双方都没有点火把,但是各自看到了对方臂上的白巾,又对了口令:“愚公移山。”确认是“友军”,便一前一后继续进军。 周小山骑在马上喝冷风,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回头望望,忍不住叹道:“真特娘的刺激!”越中也是紧张得不行,“西南那边的编制和咱这边老大不一样,还好我跟着殿下在那边呆过,知道这些路数,不然肯定露馅不可。” 周小山笑道:“咱现在是不是就是西南军了?你说,等咱杀到程公姜跟前,他会是什么反应?” 越中也忍不住意淫了一把,“他肯定得疯,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正在这时,又一队人马从南面而来,看装束和西南军老大不一样,穿得都是银甲,在夜色中反着鱼鳞似的光。两队人马立即停住,询问对方口令,对面竟也知道“愚公移山”。 只听另一队的头领道:“原来是神武军的兄弟。久违了。” 周小山额上冷汗都下来了:“我靠,是神武军。” 这下是真刺激了。被神武军和西南军一前一后的夹在中间,真是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越中:“完了,我紧张得快流鼻血了。” 周小山:“我也差不多。” 二人看前头那姓孟的,依然是抬头挺胸,昂扬向前,纷纷佩服:“真是强人。” 到了勺子岭,每支队伍都要按照事先的规划分山头布防。这勺子岭有大小十几个山坡,但是分布得很散,最远的相隔了得有一二里,但是近的却是相连。 他们到的时候,已是亥时一刻,离北疆军发动夜袭的时间只剩下两刻钟,所以他们先占了一个坡,后面的队伍也就自动顺延占了下一个坡,陆续增援的兵马一个个都往东推移,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问题。 直到神武军调头回来,来到他们这个坡上。 “对不住了,先锋营记错了方位,前一个坡已经有人了,这个坡原该是我们驻守的。” 那神武军的领军和姓孟的办交涉。 周小山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后面的人糊涂没发现问题,而是前头的人办了傻事。他们这一出错,倒是帮了他们大忙。前面的队伍以为自己有错在先,导致了后续部队的“连续失误”,而后面的人按照正常顺序驻坡,根本就没发现其中的猫腻。 没想到这批神武军这么不靠谱,这种低级错误也会犯? 这运气简直绝了,上辈子积了多少阴德才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踩到狗屎运啊。 果然,那姓孟的没有浪费机会,以时间来不及了为由,提议将错就错,两军同驻一个坡,没想到对方竟然也同意了。 越中忍不住吐槽:“这帮人实在太傻帽了,连这都发现不出!” “说谁傻帽呢?”这时一个操着京音、流里流气的将军从边上凑过来。那通身反白的神武明光铠,要多刺眼有多刺眼地晃悠在眼前,貌似还是个高级将领。 越中脑中轰得一声,直接吓傻了,恨不得当场抹脖子原地去世。这人什么时候蹿到这边来的?怎么跟鬼似的,一声也没出。这下惨了,可别露了馅。 偏偏他怕什么就来什么,那将军停在了他面前,“我瞧着你怎么有点面熟啊,不像西南军的。” 越中连呼吸都停住了,手慢慢放到了自己的腰刀上。只是他还没动手,一个人影上前就把那人给薅住了,一个旱地拔葱撂倒,抓一把土就塞他嘴里,一手捂嘴一手卡脖子,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越中惊呆了。 “还等什么,赶紧结果了他。”周小山压低声音嘶吼。 二人把他拖到一个没人看到的小角落,正准备动手,熟料,那人抬腿就踢在了周小山的后背上,把他踢了个前翻滚儿,差点滚下山坡。 那人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蹲起来,“噗噗噗”得往外吐出满嘴的沙子,“我说你们两个,实在太阴损了!” 这还得了,越中也顾不得什么了,抽刀就砍,周小山从重新爬起来,一招猛虎上前,八爪鱼似的缠住他,非得当场弄死了不可。 “我靠,我靠,我靠!”那人被折腾得怕了,突然呜呜地仰脖叫:“程门飞雪!!程门飞雪!!” 但可惜晚了,“垹!”得一声,周小山的砖头砸他头盔上,把人给震晕了。 越中刚要捅的刀却停在了他心口一指头的距离,看着倒在坡上的人,木然地问周小山:“他刚才说什么?程门飞雪?”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卧槽,是自己人!” 姓孟的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见此场景,吃了一惊,赶紧跪下来给人掐人中。 周小山自觉闯了祸,一骨碌爬起来,连忙离得远远的。好半天,那人才像溺水似的,“嗷”了一声苏醒过来,在地上回了半天的魂儿,爬起来就要找那俩人干架!还好被姓孟的给拉住了,“崔小将军勿怪,勿怪,他们不知情,时间紧急,还是办正事要紧。” 二人目瞪口呆看着他那张牙舞爪只剩半条命的英姿被姓孟的搬走。纷纷表示震惊意外,以及不敢相信。 越中:“我呲……真是自己人。要是让殿下知道,非得活剥了我俩。” 周小山不服气道:“这事儿不能怪我们,谁让他跟个二流子似的突然窜出来。这种人就是欠教训!” 越中点点头,又找回点信心:“没错。话说回来,神武军中怎么会有自己人?” 周小山捏着下巴:“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这戏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戏?原来是戏啊!”越中忽然恍然大悟,从收到那张地图开始,到增援路上偶遇,再到神武军误判位置,他们顺利驻坡。本以为是天降的狗屎运,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编排好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帮着他们顺利插入西南军中。念及此,越中不禁精神大震,对完成此次任务倍儿有信心。 正在这时,山坡对面传来一阵类似闷鼓的声音。 “敌军来了!注意隐蔽!” 步兵都伏在山坡上,而骑兵则统一埋伏在山坡后。 越中趴在地上听了半晌,“这马蹄声怎么这么闷?” 周小山颇有见地道:“既然是夜袭,当然要给马蹄裹上脚布。以防敌人提前发现。” 随着那片乌压压的黑影逼近,蹄声再难以掩盖。好似有千万个妇女在同一时间发出捣衣的声音。 忽然一声雄浑的号角声划破了夜空,那原本黑寂寂的影子就像煮沸了似的,携着千钧之势冲向了西南军的阵营。 一时喊杀震天! 轰隆隆的马蹄声,潮水似的涌入勺子岭。周小山感觉自己贴地的胸口快要被震起来了。 十万铁蹄,同声震喝!山摇地动,天塌一角!想那阴兵现世,也不过如此吧! 要不是西南军的主力提前撤到了山坡以南,这一波冲杀,军营中怕是早已经血肉横飞了。 瞬息万变 营里只剩下小股巡逻兵, 帐子也都是空的,等敌军意识到中计时,为时已晚。 千万支羽箭汇成的黑点, 如黑夜中振翅呼啸的鸦群一样, 漫天盖地地扑向毫无防备的北疆骑兵。“噗噗噗”得箭雨穿肉声、马嘶声、哀嚎声响彻山谷。霎时间, 这勺子岭的心腹沦为人间地狱。 就连西南军都不确定这一波箭雨后,北疆军减员多少。 因为隔得太远,越中只看到成片成片的黑影在黑夜中无声坠亡。 真正是十万离弦箭, 无数不归魂。 “设盾!快设盾!” 反应过来的北疆步兵立即分批驱前,掩护骑兵入盾阵。“砰砰砰”得盾牌挡箭声渐渐多了起来,惨叫声渐被平息, 连坡上的越中都替他们捏了把汗。 真不愧是涂远山,都这样了还能扛! 箭雨无法造成伤害,也便停了下来。山坡下仿佛只剩了一道静谧的黑墙。 一阵诡异的安静过后, 只听一声“起——!!!” 坡下的盾阵开始踏着前人的尸首,声势浩大地往前推移!每推移一步,都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兵器拍打盾牌声, “咚!!!”震得人头皮发麻, 心脏跳脱。越中远远看着, 好像有一股刀枪不入的巨浪朝他们碾压过来!握刀的手心不觉渗出了汗,又湿又滑。 更可怕的是, 那股被距离延迟的带了腥气的风, 也一股脑儿地扑了上来, 周小山胃里如翻江倒海, 瞬间吐出一口咒骂, “艹, 真是疯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紧张。 似是为了回应地面上的山呼海啸, 山坡上突然传来“轰轰轰”得三声。 越中只感觉大地连震了三下,像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了下来,沿着斜坡轰隆隆地往下滚! 周小山又“卧槽”了一声,心跳被那股地动山摇的震感加速到几乎窒息,如果此刻能看清他的脸色,那必是惊骇万状! 只见对面那三座高坡上,有三个巨大的球形影子,沿着平滑的斜坡加速往下俯冲,越滚越快,越滚越快,到平地上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它往前的动力。 三支带了火头的利箭同时发射,“嗖”得一声穿过黑夜刺向了那三颗还在滚动着的巨石。 只见巨石撞破盾阵的瞬间,轰然烧起熊熊的大火。火舌碾过处,万马齐喑,人声惨沸。火光中北疆士兵的脸色异常的清晰又异常的模糊,投映在西南军的眼中统一是恐怖的神色。被洞穿的盾阵后方,外围的将士们四散奔逃,而内围来不及撤退的就被当场碾成了齑粉。紧接着又有两枚同等吨位的巨石,从不同的方向轰隆滚下。燃烧的巨火把整个战场照亮。 这五枚巨石未必比那波箭雨杀伤力更大,但是带给人的震慑力连处在安全区的自己人都备感心惊。 等那摧枯拉朽的轰隆声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起石油与皮肉烧焦的气味。周小山恶心地吐了口吐沫,咒骂了一句。越中紧紧捂住口鼻防止自己干呕。暗忖戏词上描述的人间地狱也莫过于此了。 并未给敌人多少喘息的时间,四面八方突然响起轰隆隆的鼓点。 这是西南军冲锋前的预兆,那位神武军小将忽然对孟然道:“我先带部分弟兄下场,你们见机行事!” 说完便狂奔下坡,翻身上马,等候冲锋的命令。 底下的北疆军再次集合残部,列阵抵御。只是面对遍地同乡的尸骨,每个人脸上已经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恐惧。握兵刃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传在周遭人的耳中就是兵器与兵器接连相撞,盾牌与甲胄相互推挤造成的一片混乱喧哗声。 这是军心已经乱了,越中和周小山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孟然,期待他下冲锋的命令。 孟然瞥了眼半里外的那座最高的山坡,摇摇头:“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别的坡都在准备了。”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动。”不容拒绝的口气。 周小山气不过,拍了下地。这时西南军的冲锋号子响起,埋伏在山坡后的骑兵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将本已伤痕累累的北疆军冲成了好几截。 “这奸贼!” 意识到遭人出卖的涂远山,突然拔出剑来,独领百骑往东面最高山坡上冲锋。 程公姜的指挥台就落在那里。 此刻看见“老朋友”冲了过来,程公姜毫不犹豫地又下令放了第二波箭雨。涂远山身后的铁骑一匹一匹地倒下,仍未吓退他冲锋的进程。直到又一波更密集的箭雨“促促促”袭来,手下拼死将他扑下了马,滚到一旁,就听见二人的坐骑轰然倒地的声音,回头一看,两头畜生已然被扎成了刺猬。 涂远山大怒,还要往前冲,却被手下死死抱住,“侯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撤吧!” 远远看见这一幕的周小山暗自心惊,又不禁后怕,“程公姜这老狐狸,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那孟然静静观察着场中形势,像一只伺机猎食的豹子。 只见西南骑兵来回冲杀的同时,步兵也从四面八方有序进场,片刻功夫就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北疆军团团困在其中。 北疆残军组织了几次突围,但是每当包围圈快被冲散的时候,就有援兵从山坡上冲下来,堵住突破口。包围圈越积越厚,而圈内可以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小。 而且,这包围圈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以巨石阵为圆心,在缓慢地旋转,像一个巨大的滚动的圆盘。这样做自然好处多多,既能威慑敌军,也可能更方便地调集山坡上的援兵,查漏补缺,弥补破绽。 孟然盯着最高山坡上的指挥台,那里是整个圆盘的心脏和眼睛。主帅挥舞着手中的五色旗帜,调动人马,发动攻势。两堆巨大的火炬把坡顶照得犹如白昼,使场中所有士兵都能清晰看到指挥台上的一切。 他缩了缩瞳孔,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他把周小山等几个将领都叫过来,聚在一块,火把照着,在地上画了个圆圈,然后在圆圈的正南方和西南方分别放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正好暗合了指挥台和他们目前所在的方位。 “听好了,待会下场时,我们的目标是,推动包围圈,从西南转到正南,回头杀上指挥台,直取对方中枢。”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石头演示,只见那枚小石头先是被压到了西南方向的圆线上,然后沿着圆弧慢慢往右移动,在正南位置稍停,突然跳出圆圈,扣在了后面的大石头上。 众人都微微吃惊,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是要从背后偷袭。但是从程公姜屡次举旗,都未调动左右两座山坡上的兵力来看,他早就对偷袭有所防备。这一计是不成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暗得不成,他竟然敢来明的。 这一计连周小山都忍不住叫绝,程公姜肯定料想不到,这包围圈其中的一环,实际是针对他们而来。由指挥台正面杀上山坡,绝对比背后偷袭更加出其不意。同时也更加刺激。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程公姜脸上又惊又怖的表情了。 “但是在这一计之前,需要有人从背后佯装偷袭,吸引住左右两侧山坡的主力。” 众人都点头,表示赞同。越中道:“我可以去。把两侧山坡上的主力引出来,给大家正面上营造机会。”周小山闻言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孟然继续道:“那么,程公姜身边就只剩了指挥台周围的五千人马。这五千人是我们能否成功杀上山的关键。” 众人都皱紧眉头,这确实比较棘手。虽然他们能够出其不意地杀到山坡脚下,但是这居高临下的五千人马无异于一道堡垒,牢牢将指挥台护在里面,不容易去除。 该怎么办呢? 这时,孟然又拿起那块小石头,重新放在西南位置,沿着圆弧往左,滑到了正西方。 周显山不解:“这什么意思?这不是离指挥台更远了吗?” 孟然先没有回答,而是抈了一根小树枝,放在了东南方向,同样沿着圆弧往左,滑到了指挥台的正前方,“这东南角是包围圈最弱的一环,倘若它转到了指挥台的前面,被敌军冲破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程公姜肯定会派兵增强这部分的包围。哪里的兵更合适呢?” 周小山立即明白了,“他为了堵住包围圈,肯定会派指挥台的兵力下来围堵。这样,上面的兵力肯定就没有五千人了。” “对,等到指挥台的兵力下山后,再往右转,当我们来到正南方,到时再杀上山去,面对的就是一座空城。” “妙啊,此计甚妙!”周小山连连抚掌。 但是,迅速有人发表质疑:“如何能操纵包围圈向左转,再向右转呢?程公姜启会听我们的话?” 孟然笑笑:“这就要看我们的本事了。等我们下场时,先在左边留个漏洞。为了去堵这个漏洞,必然是两边最近的士兵先过来围堵,身后的人再跟上补我们的缺。这就成了谁跑得快,圈子自然就听谁的。连程公姜也得跟着走。” 周小山砸拳道:“这个我在行。论跑得快,我们西北军还没怕过谁!” “好了,这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所有计划,我再复述一遍。” “首先,越中领一千人马从背后偷袭,吸引指挥台两侧山坡的大部分主力。” “其次,我们下场,先往左移动,带动东南角的弱旅来到指挥台的正前方,停住,等他们坚持不住,指挥台的五千人马下来增援,我们再往右移动。转到指挥台的正前方。杀上山去。” 众人在山坡上列好队伍,孟然专门交代越中:“尽量把声势弄得大一点,吸引的人越多,对我们就越有利。”“是!” 周小山:“我们什么时候下场?” 孟然瞄了一眼指挥台的旗帜:“就是现在。”说完率先冲下山坡。周小山忙跟着,边跑边问:“对了,孟将军,我还有个疑问,要是这个大圈圈转着转着,北疆军投降了怎么办?” “不会的,只要一息尚存,涂远山就不会投降。而且还有越中在后面偷袭,我让他们把动静弄得大一点,也是要给圈中的涂家军一线希望,让他们不会轻易投降。” “卧槽!”周小山快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我以前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姐,一个是我爹,现在再加你一个!” “废话少说,这是场硬仗,集中注意力!” “诺!” 然而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 当孟然率余下四千人马赶至包围圈外围时,不意料,山坡后的人马竟然提前动手了。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援军来了!”包围圈中的那些落水鹌鹑似的败兵,忽然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集体清醒过来,咬牙切齿,争相冲杀。战斗力简直提升了十倍不止。 而圈中的涂远山似乎也发现了东南角的薄弱环节,调了重兵前去突围。程公姜为了稳住局势,提前让指挥台的卫兵下场,去堵东南角的缺口,但似乎兵力还是不够,指挥台前出现了好大一块空缺。孟然见状立即调头:“此时不去,更待何时。”率军冲过去,抢在其他援军之前填上了缺口。速度快得让人叹为观止。 惊喜来得实在太突然,周小山都有些飘飘然了。然而他还没高兴多久,作为东南角突围不成的报复,他们所在的正南方向,就成了涂远山集中兵力突围的第二攻击点。周小山感觉到了炼狱般的压力和考验。乃至根本腾不出功夫,转身杀上山坡。 几次差点扛不住,转顾孟然向他暗示:要不干脆放开包围圈,让涂远山攻上来,杀了程公姜那老匹夫? 但是那姓孟的视而不见,反倒像发了疯似的跟那同样发疯的涂远山杠上了。带头打退他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这下倒好,那批指挥台的卫队反倒腾出空来,又撤回了山上。对峙了长达两刻钟,涂远山是被打回去了,但他们想要偷鸡的也偷不成了。士兵们也多有伤亡。简直亏大发了。 凑到身前咬牙切齿地找他算账,“姓孟的,你究竟怎么回事?” 孟然边格开一柄刺来的长矛,边道:“你没听出来吗?山后的那波动静不是我们的人!是北疆的伏兵。如果现在拿掉程公姜,只会让他们里应外合,放跑涂远山。孰轻孰重,你掂量清楚!” “那现在怎么办?” “你往山坡上看!” “看什么?” “程公姜旁边还坐了一个人。” 周小山往坡上一看,果然,他旁边坐了一个身穿红色蟒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人,心里咯噔一下,“是诚王!” 孟然点点头,“指挥台的卫队现在已经损兵折将,人数不满三千,为了确保皇子的安全,防止再次偷袭,一定还会调兵上去。” “你的意思是……?” “我们这一队是从神武军驻守的山坡上调下来的,只要确保占住位置,离指挥台最近,当然会是我们!” 果然,当涂远山见南面突破不开,又去主攻另一方向,坡上迅速跑下来一个人,要求他们速速上指挥坡,保护诚王和指挥台的安全。周小山喜不自禁,忙压低头盔,领兵上了山坡。大概他们在山脚下抵抗敌军时表现太好,山上的人对他们全无设防,只是疑惑他们大多穿着西南军的装备,并非事先以为的神武军主力。但是既已上坡,断没有再下坡的道理,反正都是自己人,也就将就着用了。于是众人就围着指挥台散开,咫尺之外就是程公姜和诚王的身影。那孟然一面剧烈地用鼻息匀着气,一面将手静静握在了腰刀上。 擒贼擒王 而在此时, 程公姜转首过来,目不转睛盯着孟然。忽而兴致勃勃道:“我麾下何曾添此员大将?”周小山心跳快爆炸了,却见孟然面不改色, 转身道:“卑职乃巩义将军麾下千夫长于亮。” 程公姜:“于亮?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孟然:“卑职年初才刚入伍,之前一直随军押运粮草,后来因为帮巩将军驯服了一匹烈马, 故而被提拔为百夫长,因为千夫长去职,又暂代千夫长。” 程公姜恍悟, “哦,原来是你!”继而目露欣赏之色,“之前我听兵营中有这号人物, 一直未曾得见。竟然就是你。”说着对左右笑笑,“这巩义不仗义啊!麾下藏了这么块瑰宝,也不拿来示人。” 众人虽没一个认出他的,但都配合着主将而笑。 程公姜忽而严肃下来,品评道:“如此良材, 加以时日, 可为上将军!” 孟然抱拳道:“多谢侯爷谬赞!” 这程公姜向来是爱才的,捋着颌下那绺尾端往外翘的美髯, 笑着摆摆首。有心要提拔他, “待会鸣金收兵, 本侯的卫戍就由于亮将军守护如何!” “多谢侯爷抬爱, 末将定不辱使命!” “那老夫今夜可安枕无忧了。哈哈哈哈…” 周小山完全傻眼了,他哪里知道, 这孟然看似憨厚朴实, 实则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七窍玲珑心, 在来得路上和那支西南军相遇时,他便把队中某两个人的对话听了去。其中有一个便是叫于亮的,是个吹牛的狂生,说起自己如何救巩义将军于堕马危难之间,又说巩将军已经给了他准信,这次倘若立了功,必会在程公姜面前举荐他做参将。这于亮是谁他不晓得,但救巩义之事想必不是子虚乌有。利用这种半真半假的事实打一个信息差,是他多年前从某个人那里学来的手段。此招无论对高级将领,还是低级兵卒都有效,而且屡试不爽。因为所谓的“事实”一半是自己提供的,一半却是对方脑补的,人对自己根据“事实”而“合理推断”出来的东西往往深信不疑。包括他自己也难以免俗。 程公姜现在已经在心里建立起了对他的一套完整印象,在知情人戳破之前,他会一直深信不疑。倒是周小山不知内情的,瞥眼那程公姜那如获至宝的热忱模样,鸡皮疙瘩都跳起来了。觉得孟然一定给这老家伙吃了什么灵符,不然咋这么“蠢”呢。 山前山后的战斗很快平息。北疆兵尽数投降,清点战俘时,发现还是走脱了涂远山。程公姜欲派一支骑兵前去追捕。这时诚王主动请缨率神武军出击。程公姜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又多拨给他一营兵马,辅助他擒贼。 “侯爷是故意放跑涂远山的吗?好让诚王有机会拿下这一功劳?”回军的路上,那孟然忽然道。程公姜闻言捋了捋胡须,大笑道:“知我者,于亮也!” 并不讳言道:“这十五岁的毛娃娃,立功心切,你不让他出击,他怨你不给他机会,你给他机会,他自己又抓不牢。还不是辛苦了咱们这些人,把刺先给他拔了,随他怎么舞枪弄棒去。” 孟然道:“十五岁不见得就这么不中用吧?” 程公姜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话颇为玩味,道:“那是自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轮到谁就是谁的,这就是命,非人力所能干预。” “程侯爷,因何发此感慨?” 程公姜听到这个声音,脖子一阵寒凉,立即勒马急停,“是何人?胆敢装神弄鬼?” 四下里并无人影。他忽然注意到四周的山形轮廓,已经不是最初走得那条路。立即叫道:“梁渠!梁渠!” 梁渠是他的贴身侍卫,早已被孟然寻个由头控制住了。当然不会有回应。 “定南侯,梁渠在后面。” “把他叫过来!” 孟然岿然不动,反而越靠越近。程公姜意识到什么,忽然调转马头,猛磕马腹,就要往山上逃。然而刚跑出没几步,一支□□急速射来,马头应声倒地,程公姜重重摔抢出去。头盔震落,甲胄在冷硬的地面上滚出哗哗的声响。等缓过痛来时,数道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你们究竟是何人?” 周小山一把揪起他,往回拖拽,拖到孟然面前。就在这时,隐于孟然高大身躯后的那个影子,轻轻地磕了下马腹,绕到了他的跟前。摘下斗篷,似笑非笑道:“程表叔,别来无恙!” 程公姜瞪着双眼,反复确认,突然惊悟,“原来是你,你竟然没死!这一切都是你的计策。” 那人笑了笑,“让表叔失望了。” 程公姜喘息稍定,沉了沉思,立即表明态度:“殿下既然平安无事,这朝廷自然还是……” 李靖梣不待他说完,道:“该我的谁也拿不走,就不劳表叔操心了。” “殿下!”程公姜挣扎了一下,“老臣事前并未做任何不利于东宫之事。只是事急从权,迫于无奈而已。” 周小山暗地里鄙夷这个老家伙,竟然把下场捡便宜说得这么忍辱负重。 “表叔不必急着表明心迹,孤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要讨债的话,断不会讨到表叔头上来。” “那你……” “孤只是想借表叔的帅印和兵符一用!” 程公姜闻言愣住,周小山立即将他全身扒了个遍,取出一枚蓝布包裹的西南帅印,和一枚卧豹形状的兵符。 李靖梣拿到帅印和兵符用火光一照,确认无误后,齐齐交到孟然手中。 “传西南大将军定南侯军令,领五万兵马,包围神武军,活捉诚王!” “诺!” 程公姜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感觉双膝一软,像有厉鬼从地里钻出来,抓住他的双脚,将他拼命往地狱里拽。 “殿下如此明目张胆地拖西南下水,是要陷臣于不义,要陷西南于绝境!老臣誓死断难相从!” 说罢竟要夺刀自刎。 “表叔若是想死,没人会拦你,不过,忘了告诉表叔一声,表婶和几位表兄表弟,目前也在孤手中。他们的性命,还要表叔顾全。” 说罢,丢给他一条帕子,上面是程夫人杜若竹用血写就的求救信。 “你!!!” 李靖梣冷笑道:“趁表叔讨贼之际,孤派人专门去了一趟表叔的老巢,把表婶接过来和表叔团聚。表叔若识时务,自当顺应天命,尚可保夫妻周全,全家团圆。不然,”她话锋一转,指着孟然道:“孤有大将,三年内必领兵踏平西南,撅尔祖墓,将你销骨!到时,表叔就说不上话了!” 那程公姜下意识地看向孟然,那双初见就觉得无比熟悉的眼睛,正如猛虎一般紧紧盯着他,似乎下一瞬就要扑向他,咬断他的脖颈。 “你……你到底是谁?” 李靖梣不屑地调头离开,交错时,对孟然道:“告诉他,让他彻底死心。” “诺!” 孟然跳下马来,越过他的耳边,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了一个名字。 那程公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阔步而去,翻身上马。表情像见了鬼似的。周小山忍不住好奇,“他说了啥?”程公姜没有说话,但此后确实配合了许多。 两个时辰后,诚王满身狼狈地被捉了来,看着在桌前端坐的程公姜。破口大骂:“无耻老贼,你敢背后伤人,设计害我!倘若父皇知道,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程公姜没有说话,倒是旁边一个文书样的人开口了,“诚王殿下稍安勿躁,这是一封认罪状,请你先签字画押。” 诚王简直气疯了,“什么认罪状?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文书不急不缓地把认罪状铺到他面前的地上,笔和墨摆在旁边,蹲在他面前道: “皇太女还在位时,诚王府便和潘遂庸一系结成私党,以权谋利,妄图颠覆东宫,谋求太子位。其中诚王府幕僚多次在府中发表大逆不道之言。每一笔都有证可考,这是其一。其二,皇太女身陷北疆时,潘遂庸曾暗中联络私党,捏造罪名诬陷朱豫安、暮云种两位将军,使他二人去职,诚王府趁机推自己人上位,妄图控制京城兵力,阴谋逼宫。其三,当年谭太傅去职时,今上曾勒令各王府停止收受下头官员孝敬,但诚王府多年来未曾收敛,用收来的钱大修文学馆,豢养宾客,为己谋利。还有其余诸罪,这里就不再细述了,纸上都记得清楚,诚王请签字画押吧!” 诚王只看了眼那白纸黑字,一把抓烂丢在他脸上,“你们想将诚王府一网打尽,想将拥戴本王的所有人都铲除干净!说,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敦王?!!!” 那人闭眼接到了掉落的纸团,也不气恼,到桌上重新拿了一张,重又铺在他面前,“别担心,这里还有。”诚王再想撕毁,却被身旁两人钳住手臂,不能动弹。 程公姜还是一句话不说。诚王骨头被扭得啪啪响,却仍咬着牙抵死不从,“你们休想让我签!我宁死也不会签的。” 那文书道:“你签不签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这是东宫的意思。” 那一瞬间,诚王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程公姜的不表态已经是表态。左右的人明显感觉他的胳膊松了,像一瞬间失掉了所有力气,眼中那层坚固的东西,像被宣判了死刑般,开始逐渐崩溃、崩塌。直到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听说诚王拒绝画押,且拒绝进食,李靖梣只当听到了一件与己无关的毛皮小事,充耳不闻。那看押的军差约莫猜测她是责备自己办事不利,有心表现,回去后想了个办法,从郎中哪里找来根管子,命四五个人控制住他全身不动,从鼻孔里给他插进胃里,学做病人那样逼他进流食。诚王不堪羞辱,以头触墙,但都因为及时救助,未能死成。 “你再不听话,下次我就从腚门子里给你插进去!郎中可是说,这样‘进食’同样死不了。”李靖楠额上青筋凸起,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但凹陷的双眼却瞪不出一丝威力。 “不过话说回来,你死了更好,你死了你那当贵妃的亲娘,百年后就会被扔进乱葬岗里,随便挖个坑给埋了。没人送终,没人尽孝,孤魂野鬼没着落。连那裴贵妃下场都比她好。你活着也是受罪,还不赶紧去死,免得脏了东宫的手!”说完竟劈面给了他一掌。 诚王被打到口水横溢,看他时双眸红透,眼里尽是杀机。但是此后他开始乖乖进食,虽然每次进食都会有大半吐出来,但是他开始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他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走出这里。 就这样挨了有将近十天,每天那些押差都以折磨羞辱他为乐,看见他不反抗,拳头挥得更硬,越打越上瘾。有一次他被打得受不了了,趴在地上求饶说:“我画押!我画押!”等那些人把纸丢过来时,他又往上吐了口水,又招来了这群变态更凶狠的毒打。 甚至到后来,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如一死了之。 这天早上,那几个军差破天荒地没来骚扰自己。但是也没来给自己送吃的。到了晚上他饥饿难忍,便早早睡了过去,在梦里他看到了母亲,在焦急地找寻自己。流着眼泪哭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因为饥饿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突然听到那几个军差在屋外商议,“这几日殿下对这厮突然开始关切起来了,今天早上甚至还问到了他的吃食,我只是随口敷衍了句,这小子金尊玉贵,吃东西有些挑,她就说可能是水土不服,明个要请个郎中给看看。这郎中要是来了,不定会发现他身上的伤,殿下要是问起来,怕是不好应付。不如咱们放把火,把这儿给烧了,就伪造成这小子趁看守不注意,自己要寻死点着了屋子。到时殿下若问起来,咱们也好交代。”气氛陡然沉默:“这主意虽好,但那小子万一叫起来怎么办?万一惊扰了人,又没死成,岂不坏事。”“不妨事,我今个一整日没给那小子吃饭,他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哪会有力气叫!”“哥们想得周到,那咱们就这样办!” 听着外面铺设茅草的声音,诚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从来不知道人心竟然会险恶到如此地步,就因为害怕事后追责,这些人就想要取他的性命。 求生的意志迫使他哆嗦着爬起来,扑到门边,猛烈晃门,发现门窗皆已被封上。青烟从门缝里冒了进来,他被呛得涕泗横流,喑哑的嗓门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断地拍门,绝望地张着嘴:“父皇,母妃,救我!” 谋定后动 浓烟滚滚窜进屋里来, 诚王由最先的拍门、撞门到叩门无望,渐渐四肢酸软,扒着门慢慢地跪了下来。他已筋疲力竭, 此时此刻方明白这些人真的连一丝活命的机会都没给他留。 想到自己将要命丧此地,他被烟熏的眼睛里流露出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绝望和恐惧, 捂着脸放声痛哭。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从来没有贪图过不属于他的东西,为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为什么? 离浊河越近,越能嗅到从浊河两岸刮来的带有泥土气味的冷风。如眉和凉月感慨着看着月色下那条泛着粼粼波光的河,只有在冬天结冰的晚上,它才会露出如此澄清的一面,可以倒映出金灿灿的月影。 “好些年没来了,上一次还是跟今上和先皇后祭祀岱山时,在浊河入海口看了一眼, 一晃已经二十年了。”凉月百感交集道。 “谁说不是呢!”如眉眼眶有些湿润,“当年皇上、皇后、太子、太女难得一起出行,一家人言笑晏晏, 你我陪驾左右, 文武百官相随,别提有多热闹了。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皇后和太子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还记得。” 后面的顾冕撵上来,怕他二人太过触景伤情,便道:“二位,转过前面的小树林, 就是张家村了。皇太女现在驻跸在那里, 咱们快些赶路吧!趁天亮前还能睡上一觉。” 凉月、如眉点头, 不再多言, 磕下马腹,跟着顾冕往张家村赶去。 转过树林,又爬上一座高坡,远远瞧着前面一束火光窜得老高,像是屋子烧着了。 “好像是失火了。” “咱们瞧瞧去。” 一行人立即赶往现场,见有四五个人在那失火的屋外鬼鬼祟祟的,也不去救火,反而撒着柴草往上点火,一看到他们,竟然丢下柴草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好人!” 凉月本能觉得事情蹊跷,立即跳下马背,却也不忙着去追人,扭头看着这间独立烧着的茅草屋,四周堆了一圈的枯枝柴草。大火顺着土墙往上蔓延,快要烧上屋顶。门窗却在外锁得死死的,他凑近看,隐隐还能听到里面传来拍门声。 “不好,里面有人,快去救火!” 凉月东看西看,连忙回马背上拽下水囊,麻利地往头上撒了一头冷水,然后朝那屋门冲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下马帮忙,拿兵器勾开最外围烧着的柴草。只是火势猛烈,谁都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凉月顶着快被烤化的火舌,用力地踹向屋门。这屋门一半已经燃烧起来了,并不牢固,只踹了两下,就轰然朝里砸去。凉月扇了扇眼前的黑烟,在外面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只好抱头闯进去。刚进去就被那黑烟熏得睁不开眼。这时一根梁柱从顶上砸下来,他连忙往边上一闪,但手臂还是被碰了下,又滚又烫,无意间踩到一只松软的手。也顾不得屋里人是谁,拽着胳膊就架起来,一面咳嗽着一面把人背出了门外。 如眉在外急得直跺脚,看到凉月背了个人出来,袖子都烧着了,“嗷”了一声,连忙奔过去帮忙拍灭火舌。凉月把那不省人事的少年放在地上,咳了口烟出来,拿水囊往脸上呲水。如眉一抹那少年的脸颊滚烫,凡事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红得吓人,有些地方一触竟掉了皮,露出腐朽的血肉来。气得全身发抖,“这些人还有没有点人性啊,竟然把人闷在屋子里活活烧死,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顾冕抓回来一个逃跑的军差,逼他招认:“屋里是谁,为什么点火?” 那作恶的军差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就把点火避责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顾冕闻言微微皱眉,上前盯着那少年仔细看了两眼,确认无误后,神情有些复杂。 二位老人一听说这少年便是诚王,均惊愕不已。其实不怪他们不认识他,这二人早在先皇后驾薨时就去了皇陵,那时诚王还没出生,二人对他的印象仅停留在众口相传的皇帝非常宠爱的一个皇子身上,至于他到底是怎么个形象,还真没见过。此时见这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心情也都格外复杂。 如眉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这样一个没有还击之力的娃娃下手!” 作为中宫的老人,对可能威胁到东宫的敌人天然没什么好感,但向来的心地仁厚使他们无法坐视不管。凉月抹干脸上的水渍,手指放在少年的鼻息上,摸摸他的胸口,“赶紧找个就近的地方,给他施针。” 李靖梣闻讯后急忙赶来。顾冕老远就在院门口等了,第一时间认出她,眼中热泪上涌,一路小跑着迎上来作揖:“老臣来迟,殿下,可还安泰?” 李靖梣亦是百感交集,忙托起他的手,“顾先生,来得正是时候!” 二人不忙叙旧,先将发生在茅屋里的事情告知。李靖梣隔着二里远就闻到了空气里的那股烧焦味儿,此刻看着隔院里那烧着的屋子,不由眉头紧皱,“人怎么样?” “还好,幸亏我们来的及时,还有得救。” 二人刚进院子,就听到屋门口一声热切的呼唤:“殿下!” 李靖梣一愣,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已迫不及待地奔到她跟前,逮着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确认完好后,慈目中登时溢出两条劫后余生的细流。口念佛号,正是如眉。 李靖梣喜出望外,“眉姨,你怎么会来?凉公公也来了?” 还是顾冕道:“我潜逃出京后,本来想去皇陵探探情况,两位前辈再三央求,我便带着一起来了。” 如眉揩泪道:“谢天谢地,总算见着殿下了,听说殿下受了伤,我吓得心惊胆战!这才求着顾大人带我们一起来。还是凉月说得对,我们在皇陵里日复一日思念旧人,他们也不会活过来。趁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能动,就该来保护活着的人,这才是对逝者最大的慰藉。幸好,我们来了。但还是来晚了,让殿下吃了这么多的苦。” 李靖梣心里酸涩,又不太好表现出来。 顾冕笑道:“好了,待日后再叙旧,咱们先进屋吧,别在外面晾着了!” 三人进去的时候,凉月还在为诚王扎针,一时腾不开身跟李靖梣见礼。等他布好针以后,忽然走到李靖梣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连磕三个响头,情绪不比如眉更激动。李靖梣赶忙扶起他来,“凉公公,何至于此。” 如眉又掉起泪来,“殿下不知道,我们听到殿下殒身的消息,感觉天都塌了。要不是顾先生及时送了信过来,我俩差点也就跟着去了。” 李靖梣心中感动,顾冕适时打岔道:“好了,刚哄好,你又来。诚王怎么样了?” 凉月敞开缺牙的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好,救回一条性命,只是那些内伤和皮外伤须得好好调养。” “内伤?”李靖梣去里屋看了一眼,发现诚王坦开的胸脯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竟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当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把那负责戍卫的统领叫过来,“那些人抓到了吗?” “还没有,已经派人去搜捕了。这些人前身是一伙山匪,曾跟着涂远山一起攻打建康城,涂远山败走后就作鸟兽散,咱们征集人马的时候,他们又伪装成良民混入了军营。” “孤不管是谁,抓到这些人,就地处决!不要留一个活口!” “诺!”那统领触到皇太女冰凉的眼神,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退下。 如眉叹了口气,“唉,这些人也下得去手!”说完又劝李靖梣:“殿下切莫动怒,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李靖梣点了点头,表示会有分寸。 顾冕此次从京城脱身,李靖梣早就盼望已久。迫不及待地询问关于京城方面的消息。尤其是十数日前,她以程公姜的名义捉拿了诚王,又往京城发了一份措辞隐晦的密折,其中透露了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此事应该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波。 如果诚王系的人嗅觉敏锐的话,应该能判断出这是她使出的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以诚王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重生。不然的话只能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顾冕却当头泼给她一盆冷水,“殿下可知,捷报在传入京城的第一时间,就被兵部的人给压下了。一直到现在,朝中还都不知道殿下生还的消息。” 李靖梣皱紧眉头,“谁压的?” “我去查过,是潘遂庸。” “他没那么大胆子。” “他是没那么大胆子,但倘若他背后有人撑腰,就不一定了。”顾冕隐晦道。 李靖梣心里一沉,脸色却依旧平淡如水。 “顾先生直接说结果吧!” 顾冕道:“据我推断,他们已决心舍弃诚王。宁愿诚王一起死,也不愿殿下一起生。” 李靖梣固然考虑过有这个可能,却仍不免被这荒谬的结果,带到表情失控的边缘,由嘲讽到失笑,“就因为孤是女子?” 她完全能够想象出潘遂庸一派是根据什么做出的这个阴险选择。没有诚王还有温王,还有其他庶子亲王,无论是哪一个继承皇位,都比她这位皇太女要“正统”“合规矩”。让她回来固然能保住诚王性命,但是,玉瑞好不容易回到“正统”就要再度被迫让给她这样一介女流。他们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回归正统,包括诚王在内的其他皇子,将再无机会染指皇位。所以,他们宁愿孤注一掷地抛弃扶持已久的诚王,也要拼死阻止她的回归。 至于皇位上的那个人,他那点心思就更好理解了。别说是一个诚王,就算再搭一个敦王,他也在所不惜。说到底,诚王也不过是被他们推到前台的傀儡罢了。 真是可笑又可怜。 “其他人呢?诚王府就没有忠狗了吗?由得他们这样舍弃主子?” 顾冕道:“听说文贵妃和崔云良都去御前求情了,希望皇上能够保全诚王的性命。皇上一度犹豫不决。但是潘遂庸却向今上进言,诚王是被决议过立储的人,一定不会容于后世之君。皇太女回来他也是死,不回来也是死,结果并无不同。” 如眉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早年只觉这潘遂庸是为人略古板了些,不成想也是个冷血之人,那诚王好歹是他的弟子不是吗?” “早就应该知道了,”顾冕鄙夷道:“那件名震京师的烈女杀夫案,你还记得吗?一名女子居父丧期间,被自己的伯父卖给了一位赌徒为妻,洞房之夜不肯屈服便刺伤了赌徒,后被以谋杀亲夫罪判斩监候,先皇仁慈,觉得此女事出有因,且居丧未满,婚姻不作数,便改判流刑。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好几年,谁知这老家伙到大理寺任职后,重新翻出此案,又把这女子给杀了。当时多少人求情都不行。法理不外乎人情,他是有名的只讲法理不讲人情。” 李靖梣已经不再对朝中这些人抱有希望。 她只问顾冕:“以先生之意,倘若他们决议压下此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顾冕:“殿下,依微臣之见,现在已经不是讲道理讲仁义的时候,该到了拼力量的时候了。咱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不然臣也不会到这里来。不要再顾忌京城还会有什么动作,没有实力的朝廷就是无根的浮萍,殿下手里掌握着二十万大军,这才是最实际的!道理讲不通,那就来硬的!清宗皇帝当年若不是血洗京都,哪里会有后来的天下太平。咱们之前就是顾忌太多,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实际上最简单的,才是最有效的。殿下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如今我们只是动用武力,逼他们承认殿下的身份!相较于前人的手段,已经温和得多了。” “一句话,身在荆棘,想要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定乾坤(一) 李靖梣沉默半晌, “先生之言,孤已经考虑了很久。只是一旦举事,咱们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她的话像未尽一般, 被窗外的冷风扑棱棱带走了。她清楚地知道‘子弄父兵’会是什么下场。朝廷手中还有六十万大军,李平泓敢无视西南军的威胁舍弃诚王,靠得也是这张底牌。一旦打出去, 想要维持表面上的父慈子孝都断无可能。 顾冕:“那便一步到位,把该做的都给他做到底!”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来,干净利落地在桌上铺开, 指着那条横贯东西的长河道: “殿下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把朝廷的六十万大军困死在浊河北岸。第二, 率兵回京, 吃掉京城内以神武军为首的七万守军。那么改天换日指日可待。” “而这两件事, 看起来施行困难, 只要部署得当,实际上并不难。首先,我们的人已经把现有的浊河浮桥全部烧毁,这六十万大军短时间内想过河绝非易事。其次, 只要殿下顺利南下, 一鼓作气拿下建康, 掌控朝廷, 那就等于掌控了天下兵马。他们再想翻天就难了!再说, 他们凭什么翻天呢?殿下只不过拿回属于自己的身份, 合情合理合法!谁都没有资格阻挠! 至于京城的七万守军, 殿下也无须过于担心, 神武军虽然直接听命于今上, 无鹰符和敕旨无法调动。但是臣也有好消息要告诉殿下,我来之前暗地里去调查过神武军的主力炮兵营和弓兵营,这两营因为与北疆军的一番苦战,□□炮弹等武器装备皆缺损严重,而这些守城利器偏偏是短时期内造不出来的。如今的神武军已非铜墙铁壁一块,涂远山替咱们撬动了这颗钉子,殿下只需要拔下来即可。这是上天赐给殿下的绝好时机!下一次再出现这样的机会,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李靖梣瞥了他一眼,“原来先生真是有备而来的。” 顾冕但笑不语。李靖梣望着地图若有所思。 凉月和如眉对视了一眼,相互鼓励似的点了点头。 如眉道:“殿下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顾先生说得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在,就断不许旁人欺辱到殿下头上!他们根本不配占那尊位!” 凉月也是同样的表态。 自先太子遇害后,二老便一直想查出幕后真凶,当得知真相后,心都凉了,不敢相信一向温厚善良的皇帝,会对亲生儿女会下此毒手。直到李靖梣向他们揭露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记忆中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就像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越想便越是心惊。先皇后和先太子驾薨那么多年,他们竟从未把二人的死和龙椅上的人联系起来过。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性情大变,也不可能在一些原则问题上大逆常理,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从前那人!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而他们竟然把皇太女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那豺狼眼皮子底下那么多年!受尽了这厮的辱灭和践踏!只要一想到先帝先后视若掌珠恨不得昭告天下祖宗显灵得来的至宝,被这畜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欲除之而后快!二老便心惊胆战,恨不得生啖其肉! 若是为了活命鸠占鹊巢十几年也算他的造化,但他不该心存妄念,用他的卑劣手段谋害玉瑞的嫡系正支。这种丧心病狂的做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靖梣看着她气到涨红的脸,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 注意力又回到地图上,“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孤还担心,一旦举兵,姑姑那里恐怕会生嫌隙!” 顾冕似乎早有预料,道:“这是难以避免的。殿下也无须刻意去规避。长公主为什么是长公主,殿下为什么是殿下,不是因为这些表里尊里的亲疏关系,是因为长公主和殿下一样,都是一心一意为朝廷,为大局着想的人。 如今天下大势,日趋明朗。经此一役,玉瑞遍体疮疾,百废待兴。而今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近年来身体又不大好,早已是强弩之末,心有余而力不足。朝中亟需一位年富力强的储君,出来重整山河,稳定人心。诚王、温王抑或是敦王,谁都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只有殿下,是最合适的人选!长公主岂会不知?连和东宫素有嫌隙的文嵩侯都知道,一旦战事结束能够挑起玉瑞这个担子的人非殿下莫属,所以在殿下要赴北疆谈判时一反常态拼力劝阻。长公主只会更加珍惜这皇家还有一个能够收拾烂摊子的皇太女,谁阻挠殿下回京,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至于那冯化吉,如果他够聪明,也不会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他如果不聪明,咱们也有办法让他聪明!” 李靖梣又看了眼顾冕,终于下定了决心:“听先生一席话,孤茅塞顿开。不会再有犹豫!接下来便仰仗先生,为实现咱们的理想治世谋划全局了!” 顾冕触到她饱含深意的眼睛,心中激荡,起身再拜道:“只要殿下下定决心,臣必效犬马之劳。” 玉瑞皇宫。 子时刚过,现任京城步兵统领高谏之和兵部尚书龚怀恩一起入宫见驾,“皇上,程公姜领西南军已将建康城重重包围!声称有奸佞阻止皇太女还朝,特地护驾回京,请求面圣!” “砰!”得一声,御前总管蔡崖听到一声穿透耳膜的拍案声,从尧华殿里传出来,吓得打一哆嗦。 丑时初刻,内阁元老便齐齐现身御书房门口,等候今上召见。 礼部尚书潘遂庸第一个跨进门来,一向老成持重的步态不知第几次被风吹得寸步难行。今夜的风实在有些邪门,仿佛没有方向,只是照人脸上呼,好像被谁怂恿起来要拆人的骨头似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御书房门口,蔡崖帮忙接过灯笼,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三朝元老便表情凝重进了书房。今上特旨先召见他一人,其他几位阁老便仍在廊下站着。蔡崖瞧那年纪最长的翰林院院首郝晟脖子都快冻僵了,忙让人拿了几个手炉,分发下去先自暖着。 手炉平白多出来一个,他注意到户部尚书王中绪没有来,料到八成还在病榻之中。 众人心中都很没有底,谁能料到这涂远山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个程公姜,连口气都不让人喘的。 “吏部现在已经乱了套了,”付明启怀抱手炉缩颈道:“所有政令发不出去,所有人都在衙门里干巴巴守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何止是吏部乱套了,礼部、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全乱套了。我来前和那兵部尚书龚大人打了个照面,问他怎么二十万大军溜到你眼皮子底下才想起来通报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是他们不通报,是沿路哨驿全部被人悄无声息地拔掉了。程公姜这手段真是比涂远山还要厉害!人家就是奔着掐你命脉来的!” 郝晟打一激灵道:“那户部呢?这一围城,外面的粮食又进不来了,户部的存粮还够吃吗?” 那大理寺卿岳海隅道:“郝大人,您还有功夫关心粮食够不够吃?就算够吃,就凭现在京城这点防备力量,也不够程公姜攻个两三回的。” 两盏茶功夫后,户部尚书王中绪忽然姗姗来迟。那时手炉已经凉了,但瞧他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似乎也用不上。 蔡崖照例帮他提着灯笼:“王尚书,皇上刚传召所有内阁元老御书房觐见,现下大人们都已经进去了,您来得正是时候。” 王中绪把灯笼交给他,拱了拱手,言简意赅道:“多谢,有劳。” 蔡崖照例通报,待王中绪阔步进去,从后面紧紧关上了门。 “朕决定立温王靖桥为皇太子!” 此言一出,座下阁老皆不吭声。 皇四子温王李靖桥年方十三,在朝中毫无根基,母亲位份又卑微,之前从未被提议立储。但现在他却是皇帝身边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最年长的皇子。 付明启道:“皇上请三思,目前似乎还是退兵最为要紧。” “朕立太子也是为了退兵,让程公姜及早死心!以免京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郝晟暗中支持皇六子廉王李靖柏,见其他人没有响应,生怕李平泓一锤定音,道:“太子早定是好事,但似乎以长幼论的话,敦王更为年长,而子以母贵的话,周妃娘娘所生的皇六子廉王更为尊贵!”言下之意,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温王。 “敦王是戴罪之身,没有资格继承大统!”皇帝亲自下场否定敦王的继位资格,为温王铺路,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朕让你来只是让你执笔拟诏,不是跟你商议立谁,立谁是朕的家事,你无需操心。” 郝晟面露惊慌,不敢再言。 付明启暗暗瞧了王中绪一眼,后者连嘴都没张,一点不像平日的作风。散会后,付明启紧追不舍,“王阁老,方才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王中绪淡定道:“皇上既说这是家事,旁人自然是无权置喙的。” “可是这也未免太草率了,短短半年,储君人选几度易主。朝臣会怎么想?” “朝臣?现在的朝臣不就只剩潘遂庸一个人吗?还管其他人怎么想?” 付明启心中一惊,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方才开口,“王大人,你说胡话了吧!” 王中绪轻嗤一声,不屑一顾地扭头就走。 付明启赶紧又撵上来,“王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王中绪反问他,“你是真不知道?” 付明启目光闪烁,“我确实知道一些。”他缩着脖子指了指天上,看到王中绪别有深意的笑容,就知道他也拿到了从城外射进来的纸条。二人心照不宣,并肩而行。 “王大人觉得这纸条上的内容是真?皇太女真的没有死?有人千方百计阻挠她进城?程公姜只是勤王护驾,并非谋反?” 王中绪冷笑道:“我瞧着他们急于立储,就知道这字条上的内容八成是真。” “他们?你是说……那些奸佞?” 王中绪道:“等着吧,明天早上这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会是这种字条。到时谁是魑魅魍魉还不现出原形?!”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二人连忙禁了口,却是那翰林院大学士郝晟。他留在最后草拟诏书,比谁都晚走,如今却又匆匆忙忙撵了上来,一副大祸临头的架势。 “他慌什么?” “当然是慌着去通风报信了!这郝晟是廉王的表舅爷,廉王也是目前唯一能和温王争一争的皇子,今上连夜把他召来,给温王草拟立储诏书,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付明启“咝”了一声,牙根都凉了。 “不立敦王,是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在百官争议上面,温王、廉王随便取一,立谁都能说得通,但既然要立温王,就不能给廉王半丝机会,这也是在打压争议。这一切都表明,他们是真急了!急到必须马上确定太子的人选,不容半分拖延。” 顾冕嘴里呷着一丝笑,“这恰恰说明我们卡住他关节了。” 随后又对着那传信使嘱咐一二,拍拍他的肩:“去吧!” 次日天刚亮,温王李靖桥就大哭着入禁中,向今上自诉冤情,“儿臣从未阻挠皇姐进城,请父皇明鉴!”原来昨夜寅时刚过,有一伙自称“义士”的匪徒,在温王府外大喊大叫,并用木头撞击温王府大门,声称要“诛奸佞,清君侧”。温王吓坏了,一直到天亮才敢出门。派人去步军衙门报案,听见满街老百姓都在议论说温王即将被立为太子,他就是阻挠皇太女进城的奸佞。温王虽说有过短暂的继位念头,但不意味着他会为了皇位豁出命去。西南军已经杀到城下了,摆明了谁当太子谁就是阻挠皇太女进城的元凶,今日是撞府门,明日不知还会有什么,他小小年纪能有几分胆量,吓得不敢上朝。幕僚们甚至怀疑是廉王府使得手段,这个时候推他出来当冤大头。于是赶紧集合起来让他去推辞太子位。 李平泓听完他的叙述,怒其不争,一脚将其蹬翻在地。下令让刑部彻查这伙匪徒来历。然而刑部和大理寺联合追查了一整天都毫无消息。反而闹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郝晟草拟的立储诏书下达礼部后,竟无人敢宣读,礼部超过一半的人称病在家,原因无他,皇太女真的在城外现身了,并且绕城骑马走了一圈。并非外界传闻中的被程公姜挟持。这个时候再和新太子扯上关系,不是摆明了要跟城中的奸佞同流合污吗? 京城中越来越流传一个说法:据说皇太女身陷北疆也是遭小人构陷,幸而上天保佑,皇太女大难不死,本想立即回京面见今上,谁知又被奸佞阻挠。他们明着不敢跟皇太女抗衡,就暗地里玩阴的,派出神武军表面上想剿灭北疆军,实际上是想趁此机会杀掉皇太后。幸而程公姜深明大义,及时勒马回头,没有受小人的唆使。改为护驾勤王。诛除奸佞,以清君侧。城中百姓凡事不欲与奸佞同流合污者,可在门楣正中挂一只灯笼,勤王兵三天后进城看到灯笼会对该户人家秋毫无犯。不挂者视同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一时之间,京城家家户户门楣上尽悬灯笼,夜晚从城楼上望去,一盏盏亮者萤烛之光的灯笼连成一条条飞舞长龙。比中秋月圆的花灯会还要壮观。 “殿下这招悬灯计,实在是高明!不仅安定了城中人心,也让那当权者看一看,这世道人心究竟在何处!”顾冕笑道。 李平泓在宫城上看到了这样的景象,气得几欲昏厥,大骂道:“朱谏之在哪儿,马上通令全城,敢悬挂灯笼者,都以谋大逆,就地斩首!” 这时连朱谏之都知道,民心已经不在他们这边,如果真像李平泓所言,把所有悬挂灯笼的人家全都处死,那么不用等到三天后西南军攻进来,城中百姓就先要暴动了。 他当然也知道李平泓说得是气话,如果不让他把气发出来,后果更不堪设想。于是在收到命令后,立即应诺,但是却并不执行。 李平泓回宫后,感到头一阵阵发昏,在完全昏厥前,他猛地扶住蔡崖胳膊,“快去,叫姜美人。” 定乾坤(二) 听说皇帝病危了, 潘遂庸带着温王李靖桥直入禁中。这个情形和当初李平泓托孤谭玄镜,带皇太女入禁中的场景一模一样。众臣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同时对这件事也有了新的理解。 事情真如传闻那样,皇太女是被奸佞阻拦进城的吗?皇太女拿回储君之位既然是合情合理, 为什么又不惜带二十万大军兴兵围城?把皇帝气吐了血? 即便是最中立的老臣,也在空气里嗅到一丝兵变的味道了! 敦王得知消息在府里急得团团转。他刚在守城战中挽回了一点圣心,又被李平泓果断地踢除了继位资格。如今反倒被一个瞧不上眼的温王欺到头上来, 岂能甘心?想起之前他还嫉妒诚王有资格带兵, 巴不得他有去无回。现在如果诚王这张底牌还在的话, 他还不至于这么被动。温王?温王他凭什么?就凭他潘遂庸一句话, 一个贱婢生的孩子, 也能继承大统?他可曾为玉瑞建立过尺寸之功? 他一咬牙一跺脚, 决定铤而走险, 对幕僚道:“把咱们在京城的人手全都集中起来,听候本王的调遣。”自从捏住诚王的把柄后,他便在京城私养了一批人手,全挂在诚王文学馆的名义下养着, 就算李平泓都没有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殿下这是要准备动手?” “现在神武军的人马大部分都在外城, 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 “可是……”幕僚们仍有疑虑,这时一名手下来报, “殿下, 宫里传来旨意说所有皇子必须在卯时之前入宫。” “是皇上下得旨, 还是潘遂庸下得旨?” “这个属下不知。” 众人心中均感惶然, “这个时候宣诸皇子进宫,莫非是想为温王上位铺路?” 敦王拍案道:“哼!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 这皇城就真是他潘遂庸一个人说了算了!” 当八百兵勇全都聚在敦王府的时候, 敦王府的大门忽得被人敲响了。敦王示意手下去开门, 进来的是永春宫的范媛。 “你怎么跑出宫来了?” 范媛满脸惊慌,“娘娘说,皇上病危,温王和潘遂庸趁机把持了皇宫,要把所有皇子都骗到宫中软禁。娘娘让奴婢来通知殿下,千万要小心,不要遭了暗算。” “果然如此!”诚王恨得牙痒痒,“你回去告诉母妃,我会小心行事,绝不会让他得逞。” 范媛咽了口唾沫,“另外,娘娘还让奴婢告诉殿下,西华门的守卫已经被我们收买了,殿下进宫后若觉不对,可从西华门潜逃。” “当真?”敦王求之不得,当下趁着夜色尚黑,便领了八百兵勇悄悄赶到西华门。范媛过去对了暗号,西华门果真大开,敦王刚要领兵进入,手下忽然拦住,“殿下小心,当心有诈!” 敦王摆手道:“别人信不过,本王的母妃还信不过吗?” 于是当先一骑入了宫门,余众见状连忙跟上。一直到八百兵勇全部入了宫门,大门又静悄悄地关上。部下们见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所有人听我号令,莫管其他,直接包围尧华宫。” 敦王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众人见他神兵天降的样子了。磕下马腹,往尧华宫直奔而去。一路上都未受到阻挠,敦王不觉皱起了眉头。一直到了尧华宫门口,几个宫女太监见到大军袭来,纷纷惊慌遁逃,敦王这才有了一丝偷袭的快感。命兵勇将尧华宫团团围住。他带了一队兵勇阔步迈入院中。看到灰蓝天光中,那仰望了无数次的“尧华殿”匾额,精神不由为之一震,胸中激荡起前所未有的狂喜和兴奋。 从今往后,这里便是属于他的了。 只要他从李平泓那里“合法”地拿到了皇位,什么温王,什么皇太女,通通都是叛逆。等朝廷的六十万大军一到,二十万西南军还不乖乖投降?他要让天下人都瞧一瞧,这皇宫究竟是谁说了算!他要让之前所有不看好他的人通通闭嘴!他都要在今天,将这些年他们母子所遭受的所有不公平待遇和冷眼,当着李平泓的面,统统地讨回来! 突然,那匾额后冒起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手扯强弓,“嗖”得一声正中他的前胸。 敦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那扎在胸口的洁白的毛羽,做梦似的想让自己醒过来。又是一箭,从他的指缝间穿了过去,箭簇从后背越出,带得他前胸一弯,一股令人窒息的腥甜从喉咙深处瀑涌出来,他干呕了一声,跪了下来,想抓住点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在他手心渐渐流失。那支透心而过的箭簇带走了他的所有的幻想与希望。他倒在地上弓成个虾米,像癫痫似的剧烈地抽搐,直到一动不动彻底死去。 潘遂庸紧紧握住了温王的手腕,强迫他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殿下,你要记住,这就是谋逆者的下场。敦王如此,将来皇太女也会如此。” “不,不,我害怕!”温王吓得掉出了眼泪。 “你不能害怕!你也没必要害怕!皇上已经为殿下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按照你父皇交代的当好一个合格的君王,便永远没有人能伤害你!老臣言尽于此,还望温王不要辜负皇上的重托。” 经过一场干净利落的屠杀,那群龙无首的八百兵勇很快被埋伏在周围的皇家卫队消灭干净。 “崔将军,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潘遂庸将那枚足以以假乱真的神武鹰符,交到崔云良的手中。后者点了点头,命人将敦王的尸体搬走,率领神武骑兵往城楼赶去。 “殿下,神武骑兵营主帅崔云良遣人送了信来,说是宫中发生了兵变,敦王率八百兵勇控制了皇宫,希望殿下能领兵进城清扫叛逆!” 顾冕并未表现出多么热衷:“这敦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谋逆?他哪来的兵勇?” 来人道:“听说昨晚皇上昏倒了,特召了温王进宫。敦王不肯屈居人下,所以铤而走险。至于那八百兵勇,都是挂靠在先诚王文学馆的学徒。” 李靖梣微微蹙眉,“消息可靠吗?” “真假参半。不过,咱们的人的确看到敦王天亮前率千人队伍进入了皇宫,目前皇宫大门已经封锁,还没有其他消息漏出来。但是外面的大臣都慌了。” 顾冕:“殿下请三思。城内守军起码有六万,这崔云良找谁平叛不好,为何偏来投奔殿下。这崔云良可是诚王的人,我看此事八成有诈。” 来人道:“这会不会恰恰说明,皇上和温王都被控制住了。如果他不找皇太女平叛的话,在舆论场上会非常被动。” 李靖梣合上书本,“信在何处?” 来人把信交给她,并且还附上了一个巴掌大的长匣子,李靖梣先是拆开了信,阅毕眸光一敛,快速启开了长匣子。一枚用黄布围裹的铜制雄鹰便出现在眼前。雄鹰通体玄黑,目光也是黑色,展开的翅膀比身体还长,掂在手上比同等的石块还重,冰凉的温度显是青铜铸成。鹰翅和后背上刻有三十字错金铭文,分明写的是:“神武鹰符,右在君,左在将,凡兴兵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中间有条细缝从鹰首一直延伸到鹰尾,紧紧咬合在一起,显是已经合符的事实。 “这是神武鹰符?”顾冕惊讶地看着她。 李靖梣点了点头。顾冕不可思议,他只在图纸上见过神武鹰符的模样,却从未见过真实的,此刻难免怀疑,“能否让臣一观究竟?”李靖梣便把鹰符递给他仔细观摩,顾冕掂了掂分量,“这物可是真的?” 李靖梣:“应该是真的,我小时候在父皇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鹰符,只不过那时仿佛更重一些。” “殿下彼时年纪尚小,觉得重也是理所应当。” 顾冕观摩完毕,郑重地把鹰符归还,又谨慎道:“执掌神武鹰符就等于执掌了城内三万神武军,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靖梣想了想,不愿隐瞒他,道:“这城内毕竟还有六万守军和数十万老百姓,能不动干戈就不动干戈。再者,上一次放二十万边军进城还是清宗时期,后果你也看到了,孤不想在自己手上再开这条口子。” 顾冕:“殿下的意思还是想利用这神武军?” 李靖梣点点头,“孤想去试一试。何况,这样好的平叛机会,孤不想错过。” 顾冕知道凡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就再难以更改了。 “殿下既然做了决定,老臣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一条还望殿下能够谨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莫为小节,损失大勇!” 李靖梣点了三千兵马进城,崔云良果真如事先约定下放了城门吊桥。望着那古老厚重的城门在眼前“咯吱咯吱”地开启,李靖梣问了越中:“怕不怕?” 越中摩拳擦掌,“怕什么?这吊桥咱们又不是没跳过!管他刀山火海,闯就完事了!” 李靖梣笑道:“进城之后,你即刻去联络云种和朱豫安他们,按照咱们事先说好的办!我的安危暂时不用考虑,有凉月他们负责!”凉月敞开无牙的嘴,点点头,“越将军放心去吧,一切有老奴殿后。” 不多时,门洞里响起一骑干净利落的马蹄声,崔云良通身着银色甲胄,头盔上的雄鹰眉庇咄咄逼人。单骑穿过门洞,跨上吊桥,一双狮子眼紧盯着李靖梣,也不下马拜见。越中看到他腰间的佩剑竟有三尺长,手下意识地就按在了剑柄上。 崔云良向李靖梣低了低头,然后就让开了主路,言简意赅道:“众将已集结待命,殿下请进城!” 李靖梣也不多言,磕下马腹就从门洞里穿了过去,迎面是重甲列阵的五千名神武骑兵,全都是玉瑞最好的装备。李靖梣的三千兵马在他们面前真是不够瞧的。但她手中的神武鹰符却是实打实的掌握对方命门的存在。 既然要平叛,就要把气势做足了。李靖梣先是检阅了神武骑兵营的各队将领,当场验符,确认无误。随后派六支神武骑兵纵队,分别赴六部衙门申明立场:敦王谋逆逼宫,皇太女奉王命进城勤皇,文武百官无令旨不得擅自出府衙,违者以附逆罪论处,严惩不贷。 越中调转马头往巷子里去了。 崔云良没说什么,反倒和凉月闲聊了几句。 这时,步军统领高谏之派人传了讯来,说西南军开始大规模攻城,西门快守不住了,希望从南门调些兵力。崔云良探问似的看了李靖梣一眼。 李靖梣道:“只是佯攻,不必理会。” 原来这是顾先生想的计谋,为了牵制城中的守备力量,故意给高谏之下得套儿! 崔云良点了点头,当下点齐兵马,齐往皇宫进发。 敦王似乎已经控制了皇宫,任如何叫喊都不开门。还好李靖梣带了攻城设备,将巨木车推过来,对着那高大的铁门猛烈撞击! “咚!咚!咚!” 百官们在各自衙门里俱都听见了那声若滚雷的撞击声,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震出来。有些胆大的就爬到墙头企图窥一窥究竟,结果被那守门的凶神恶煞的神武兵一瞪,又吓得骨碌碌地滚下去。 “变天了,变天了,真的变天了!” 众人当然都知道是变天了,至于这天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了! 定乾坤(三) “砰”得一声, 经过一百多次的撞击,那两扇守护了玉瑞上百年的门楣终于在门钉脱落干净时,重重向后倒了下去。 李靖梣驾马“咚咚”得踏过门板, 马蹄铁在冷冷的门洞里发出奇异的脆响。天早已经大亮了,只是透着阴霾。迎着乍亮的天光,她骑马跃出了门洞, 踏上了前面的御水桥,就在桥上驻足。 眼前是极开阔的视野,那座静静伫立了四百年的巍峨殿宇——元华殿, 依然在波澜不惊地俯视着人间。还记得当年,她便是在那里受封的皇太女。也是在这个位置,走向了一条崭新的人生。 大殿和御水桥之间隔着一座能容纳二十万人的广场, 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凯旋台。将帅出征返还,在凯旋台受阅领封,已成数百年的惯例。李靖梣记得小时候曾被凯旋台上十数万将士的呐喊声震撼得无以复加,立志将来有一天, 也要在这凯旋台上走一遭, 不管以什么方式。但那时父亲却告诉她,有生之年这样的场面见到得越少越好。当时她不懂父亲的脸色为何那样沉重, 如今却唯有叹息。 身后的士兵静悄悄地进了宫门, 放慢了脚步, 跟她停在了御水河前, 摆开了阵势。 刚要过桥,忽听得“扑扑扑扑”的门扇晃动声, 伴随着无数踢踏的脚步, 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不多时, 一支不下五千人的队伍,手持强弓硬弩,在凯旋台前摆开了阵势,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包围圈。所有箭簇都在同一时刻瞄准了圆心的焦点——皇太女李靖梣。 马儿受惊前蹄惊起,李靖梣险些被撅下马背。脚弓强行勾住彩蹬,手腕用力勒住缰绳,才控制住这头畜生。 凛然怒视眼前的弓兵阵营,同样银色的甲胄,雄鹰的盔翅,显示他们同为神武军的事实。 只不过和身后的骑兵不同,他们弓不离身,显然出自神武三营之一的弓兵营。 凉月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晚了。进宫门的时候,神武骑兵营仗着马快的优势,先一步入了宫,已经把他们带来的大部分士兵隔绝在了宫外。 前后夹击,逃无可逃。 “殿下,老臣久侯了!” 那弓兵阵从中间散开一点,潘遂庸和温王各乘一骑,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靖梣面色如霜,身子随着御马在桥上转了一圈,目光一直不离他的左右。停住后,是不出意料的口气,“潘阁老好大的阵仗,为了对付本宫一个人,把半个弓兵营都搬出来了!” “殿下说笑了,老臣也未料到,殿下有如此胆量,敢兵行险着。本以为这弓兵阵用不上的,看来老臣还是低估殿下了。论识人之明,老臣不如陛下多矣!” 说完,他竟叹了口气,“如果当初殿下不恋栈权位,把储位交归正统,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陛下到底对先皇后有所眷念,公主身为嫡长女,本该福泽深厚,稳做姑长。何必要搅到朝廷这一缸浑水里来!唉,可惜可惜。走到这一步,也算你咎由自取了!” 他不提先皇后还好,一提先皇后,李靖梣额上青筋直爆,怒气填膺! “潘老贼,你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也非一日两日了。何必在此虚情假意!孤念在你是三朝元老,平日对你多加忍让,已是莫大的宽容。如今你不顾君臣大义,设伏构陷本宫,不杀你,实在天理难容!拿弓来!” 凉月掣出弓箭给她。还没来得及上弦,潘遂庸就带着温王退到了弓兵阵后。 “殿下,臣劝你不要负隅顽抗了!圣上有命,如果你肯缴械投降,或可饶你一命!” “倘若本宫不呢!” 李靖梣仍然执着地搭箭上弦,与此同时,对面弓兵也纷纷戒备地拉满弓弦。 “那就别怪老臣心狠手辣了!老臣奉皇命要扶持太子,今日就要为陛下,为太子清理门户!” 潘遂庸眼中杀机尽显。一向手无寸铁的人骤然执掌起兵戈来,表情是很可怖的。 “尔等听着,敢附逆皇太女者,视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温王忽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皇姐,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想这样做的!”但是眼里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不会怪你!”李靖梣似乎开始自言自语。慢慢放松了手臂,将弓和箭一并丢下了御水桥,“但也不会恕你!” 那一瞬间,她冷酷的面容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右手举至头顶上方,在空中画了个利落的圆。出身行伍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正规手令只有正规的军人才能做得出来。只见那军容严整的弓兵阵忽然整齐划一地调转过头,“哗”得一声,将箭簇对准了不明情况的温王和潘遂庸。 只是一刹那,便攻守易势,地覆天翻! 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温王一下子慌了,惊得跌下马来,“不,不要杀我,皇姐,不要杀我——”慌不择路,转身就跑。 李靖梣似未听到般,手指挥动间就像地狱判官在生死簿上轻轻勾了一笔,霎时“铮铮铮”得羽箭同时间放出,凶猛而又果决地扎向了温王的后背。年轻的温王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吃重倒在了血泊中。 几个时辰前,他刚假慈悲地哭悼了一番敦王,又马不停蹄地在旁人给他编排的大义灭亲剧本中粉墨登场。那番杀兄弑姐的合理性解释正中他的下怀,使他轻信不必承担任何恶名,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却不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白吃的午饭。 潘遂庸意识到不妙,磕马调头就走!又是“嗖嗖嗖”得一阵响箭,马儿便在他□□被穿成了刺猬,他也被摔将出去,脸在地上擦破了皮。乌纱帽也掉了,摔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 “崔将军,崔将军!!”大惊之下连话里都带了颤音。 崔云良被点到名,从容上了御水桥。 “还不拿下这些叛贼,拿下这些叛贼!!!” 崔云良无动于衷地任他惊慌哀叫,挥了挥手,一人从阵中走出,大步上前,大喝道:“叛贼温王已被枭首!敢附逆者,斩!” 潘遂庸惨呼一声,吓得跌倒在地。 不过,他到底是三朝老臣,回魂之后,悲愤地爬起来,颤抖着指向那个冷面无情的将军,“崔云良,你以假鹰符调兵遣将,谋逆杀王,就不怕将来御笔丹青,定你个大逆不道之罪吗?” “还有你们,”他指着那弓兵营的首领:“你们同他一起附逆,是想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吗?” 那弓兵营首领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抱歉,道:“对不起潘阁老,鹰符是真的,您给我们的才是假的!我们只不过是奉王命行事!” “什么?” 潘遂庸的脑中轰然被重锤击了一下,错愕间,想起崔云良伏击敦王归还鹰符的情景。当时天色尚黑,他只知后来给他的鹰符是假的,竟从未想过他还回来的鹰符是不是真的? “是你……是你做的手脚?” 崔云良并不讳言,淡漠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时至今日,潘大人还不明白,究竟是谁想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吗?” 这时,李靖梣骑马过了御水桥,领着兵马径自往前头去了。 凉月刻意留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那乌纱帽,拍拍上面尘土,戴在那潘遂庸头上。笑呵呵道:“老奴想,潘大人并非不明白,只是不愿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你是……” 潘遂庸认出了这个比他还年长的老者,眼中顿时流露出惊慌的神色。就在此时,凉月和善的眉目剧然变色,手掌化为鹰钩,擎住了他的颈骨。将他高高的提起。缺牙的嘴仿佛闸刀的豁口一样,笑嘻嘻寒森森地盯着他眼里的腐肉烂命,“就凭你,也配提先皇后!” 眼看那花白的头颅就要在他眼前直直垂下,崔云良忙道:“凉大人,先莫杀他,殿下留他还有用处!” 凉月旬即收起脸上的杀气,如弃死肉一般,将那软绵绵的骨头弃在地上,神情仍是恭谨温顺的:“老奴造次了!” 崔云良让左右擒住潘遂庸!望着那瞬间走远的形如鬼魅的身影,不禁骇然! 李靖梣率军快至尧华宫时,前面突然穿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越中! “殿下!”越中下马来见,脸上满是雀跃。 李靖梣一瞧便明了,“得手了?” “是!遵照殿下吩咐,我们从东华门潜入,悄悄地控制了尧华宫!殿下撞门的时候,我们几个生怕赶不及,还以为要多抓一会儿呢!没想到这潘遂庸把所有皇子都聚在了一起,倒省了我们的功夫了!” “其他人呢?” “朱豫安将军已经领兵掌控了四门,云种和兰溪把控了尧华宫,我正要去前门和殿下联络,没想到殿下已经来了!现在还剩一个后宫不太好把控!” “后宫你们不用管,我这里有人选!” 说话间凉月已经到了。 “凉公公,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殿下放心便是。”凉月是宫里的老人,对皇宫里的旮旯角落、弯弯绕绕的再熟悉不过。 接下来李靖梣表情凝重,问:“皇上如何了?” 越中湊前小声道:“皇上和姜美人在一起,情绪不太好!但是病大半是装的!他几次想要派人送信,都没有送成,最后一次,兰溪忍无可忍砍了那送信人的脑袋,他就拔剑刺兰溪,兰溪没有还手。还好他跑得快,没有被刺中。我们一合计,干脆把尧华殿里的宫女太监都清空了!” 李靖梣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玉玺拿到了吗?” “拿到了!”越中从马上解下玉玺交给她。 李靖梣托着那沉甸甸的玉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奇异而又平静的微光,“你去把顾先生接进宫里来,就说大事已成!孟将军可以停止攻城了!” “诺!” 说完定了定心,从鼻翼间细细地匀出一口气,径往尧华宫而去。 邪魔外道 当李靖梣踏进那间大殿的时候, 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她想过要用何种手段来对付这个占了李平泓身体的恶灵。最终却决定采用最节省成本的方式。 “禅位吧,这个皇帝你不要再做了!” 李平泓端坐在大殿上,闻听此言, 怒目圆睁。姜美人就侍立在一旁,也是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她,一个确定、肯定已经掌管了天下的女子, 原来是这样的从容有度、掷地有声。她幻想过一个人打破禁锢后, 也许会戴上假仁假义的面具, 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却从来没想过, 她还可以这样平静、坦然和刚强, 心里没有半分迟疑, 也没有半分愧疚。就好像她就是天生的王, 回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一瞬间,她心里没有惧怕,反而无端生出一丝敬意。 老皇帝全身的骨骼都在颤动,像是有恶魔在咬他的血肉。血红的眼睛盯着李靖梣, 手举起来, “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不要以为崔云良叛变,你就能够弑父篡位了。朕要昭告天下, 废了你!”与他的盛怒一同到来的还有杯盏被拂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哗啦声。 不过这声音在这样的处境中, 愈发凸显了他的失势和无力。 李靖梣似乎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瞥着他,像是不屑一顾又像是悲哀怜悯, “我父皇是不会说出崔云良叛变这种话的, 看来您的功夫还没修炼到家啊!” 就在那一瞬间, 老皇帝眼中的怒火熄灭了, 变成了姜美人眼中令人费解的恐惧。 李靖梣笑容愈发深刻,冰凌的嘴角直视着他扑朔的眼睛,像是戏弄一只手到擒来的猎物似的, “你第一次到东宫问我该给诚王在神武军中谋什么职位,我把崔云良介绍给他,你答应得那么干脆,连我都出乎了意料。我还以为您老毕竟是罩着我,默许我在关键时刻杀他呢!您老现在又不认了?” 老皇帝头颈像被人扼住,一股又一股的寒气窜进了脊背。 他当时只以为李靖梣是被逼到绝境了,不得不以神武军的名额为交换,为东宫赢得一丝喘息之机。整件事,他都是背后的主导者,迫使东宫让利,将诚王正式推到台面上来,作为自己将来的底气。却不料她,从始至终就没有妥协过。她的理智,或者是她的本能,让她在自己失势时,仍不忘在诚王咽喉处扎一枚隐形的钉子。她除掉敦王府时毫不手软,却从来没对诚王府的坐大有所表示,反而处处示弱,不是因为畏惧,也不是因为这个兄弟和别个兄弟有什么不同,而是他根本就是她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时宰割。 这个致命的失误不仅可以解释老皇帝如今的被动,同时也解释了,他引以为傲的诚王为什么那么轻而易举地下落不明。 “看来,您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记得过。” 老皇帝身体一震,突然把姜美人的手臂打掉,指了指门外,“滚出去!” 姜美人听着他那低喝,被震了一跳,这种奇怪而又慌乱的情绪,从来没在李平泓脸上表现过,哪怕是三十万大军临城,他也是愤怒有余,指挥若定。当下识时务地紧步退出。 “你从何时晓得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另一种文绉绉的语气,连李靖梣都没有想到,她原本以为他和李平泓只是思维和灵魂的差异,其余□□特征一模一样。 嘴角更加玩味了:“很早之前吧,我从皇陵归来,向你提起了牡丹印主人。您那满头雾水的样子,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玉瑞历代皇帝口耳相传的秘密,在我这里尚有余音,反倒在您那里断档了!这不太奇怪了吗?” 她嘲弄的嘴角如同杀人利器一样,削得人体无完肤,“后来想了想,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秘密,什么秘密?” “你不配知道。”李靖梣轻蔑道:“如果没有你三番四次不择手段的对付我的话,我也不会想到这方面来。你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下了那么大力气模仿我父亲。可惜,这些年您的心思都花在如何不留话柄地杀我兄妹上面了。朝政搞得差强人意,子女也宠惯得蠢钝如猪,偏私偏废不胜枚举。听说,您半夜三更常常睡不着觉,是怕我父亲一觉醒来,找你清算总账吗?” 老皇帝忽然剧烈地喘了起来,李靖梣无视道:“现在给你两条明路,要么下旨,定敦王、温王的谋逆罪,把皇位让出来,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养老。要么你就暴毙,这些事儿由我来完成,顶多就是名声差一点。” 老皇帝骤然青筋暴起,不知何时从地上摸起一块尖锐的碎瓷片,狠狠地扎向李靖梣。那锋利的尖角在离李靖梣半指位置遽然停住,两臂骤然一痛,两名暗卫已从后紧紧扼制了他。夺下瓷片,狠狠地将其掼到御座上。 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种笑声是李靖梣从来没听过的,有点像奚落又有点像自嘲,更像一个被鬼怪附身的邪魔歪道,“你说我不配做皇帝,难道你父亲就配吗?” 他神经质似的突然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他这个人遇事就喜欢躲在桌子底下装孙子,没有骨气,没有担当,哪里像一个皇?连个男人都算不上。他这脆弱的一生,能撑到行将就木的那一刻,是因为所有的压力和痛苦都是我来抗着!你以为你这做作的狠劲儿是他教养出来的?实话告诉你,你的性格和他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我什么样,你就什么样。他把你像救命稻草一样抱着,是因为我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恰恰证明了谁才是你的父亲。” 李靖梣犹如受到了天大的辱灭,怒极反笑:“当我父亲,你也配!你的烂命能值几吊钱?若不是担心杀你会损伤了我父皇的龙体,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活在这里!像你这样卑污龌龊的恶灵,就该尝尝被人割喉的反噬滋味!” 老皇帝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阴狠决绝的表情,好像对着镜子里另一个阴险毒辣的自己。正是这种对镜般的烛照,让他听到门外孩童的惊慌呼救时,第一时间洞悉了她那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也第一次领悟到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他拿捏的小姑娘。她已经化身成了魔鬼,是会吃人的恶魔。 老皇帝:“你……你想做什么?” 李靖梣笑看着他,眼中有决绝的快意,“你觉得我会做什么?你杀我哥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 “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老皇帝声音几近癫狂。 李靖梣冷笑:“我李靖梣活了二十六年,从来只有一个亲兄弟,就是先太子李靖植。他们想跟我做兄弟,配吗?” 老皇帝面目狰狞,“就算他们不是你的兄弟,他们也是黛鲸的兄弟!你杀他们是自绝于李氏宗亲,是自绝于天下人!” 李靖梣看他就像看病人一样,静静默了一会儿,“你该庆幸黛鲸身上还流淌的我母亲的半点血,不然的话,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见到她!” 李平泓猝然转醒,全身冰凉,表情痛苦。 “她可是你亲妹妹啊,她是你一手带大的,一心向着你,从来没有做过一丁点对不起你的事。她宁愿相信是我要把她嫁到西北去,也没有怀疑过你哪怕一分一毫,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她!” “杀人偿命,父债子偿,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告诉你吗?”李靖梣已经很不耐烦,“他们的死活我根本不在意,用不着我动手,这些孽种就会消失在敦王叛乱里,灰飞烟灭。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做,选择权在你!” 兰溪、越中提着所有皇子,来到了尧华宫门前,吆喝了两声,制止他们乱吼乱叫。 见李靖梣出来,“殿下,这些王爷皇子该如何发落?” “先关大狱,待审出敦王叛逆案的同谋,再另行发落。” 顾冕进宫以后,直入御书房旁的文华阁。李靖梣已经开始处理公务了。随同而来的还有几位颇有资历的东宫幕僚。那时武将们已经掌控了京畿,西南军也在孟然的指挥下,撤军五十里。京师之围既解,乾坤既定,接下来便是稳定朝局,安定民心。 敦王谋逆是铁证如山的事实,这八百名挂靠在文学馆名下的兵勇,也可以把诚王府一网打尽。潘遂庸是文学馆的力主者,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自然也脱不开干系。敦王的这一闹算是把所有蚂蚱都串到一起了。让李靖梣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诚王会允许敦王把这八百名兵勇挂在自己名下?他不知道一旦事发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吗?还是说,他有什么把柄落在敦王手里,使他非要这么做不可? 六部禁锢解开时,王中绪等人都从衙门里走出来,看着街上恢复井然的秩序,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路上看见朱豫安在东城跨马巡街,便知道这天是真的变了。 权力交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女靖梣, 天资机敏,静渊有谋。今自还朝,拨乱于禁中, 救朕于危难,祖宗所佑,天意所属。当恪遵初诏, 托付宗祧。国本既定, 社稷可安。朕患疾久旷, 思国不可一日无主, 兹命皇太女持玺监国, 总理一切军机要务。抚国安民。凡百官所奏, 皆听皇太女决之。务必肃清逆党, 以安天下,以慰朕心。” 诏书既下,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那震耳欲聋的撞门声, 不觉心有余悸。 李平泓称病, 皇太女监国,表面上是皇权的一次平稳过度,谁能想到, 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 敦、温二王惨被枭首, 诚潘集团俱被抄家。那些参与叛乱的藩王逆党从各个衙门里被狼狈地拖出,从此再也不会回转在人前。 权利的清洗自上而下, 没有人是有罪的, 也没有人是无辜的。有的只是车轮滚滚向前, 你不跟随, 就被抛弃。就比如那原本置身事外的皇帝嫡系高谏之,被卸掉步军统领的兵权后,犹不甘心,硬要闯宫救驾,结果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反倒那出身诚王嫡系的崔云良,因为帮助皇太女平叛有功,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风向已明,拨云见日。除了那些真正的谋乱者,人人都有回头的机会。幡然醒悟或是冥顽不灵,也是各自的选择,与人无尤。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天恩!” 李靖梣接旨后,表情郑重地一步一步踏上御阶,在龙椅东侧设座,面朝众臣,坦然接受百官朝拜。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绸缪了十三年。没有人知道,这十三年间,她付出了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也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一天,她放弃了多少同龄人的喜乐悲欢。到现在,可以无惧世人对她贪恋权位的诽谤,可以无惧那些失败者的愤怒冷眼。于她来说,并不容易,也无须惭愧。 向来支持东宫的嫡系,自然是欢欣鼓舞,纷纷跪拜:“臣领旨,叩见监国皇太女殿下。” 其余大臣多是哪边都不站的中立之臣,皇太女本就是皇帝亲立的储君,虽然一度以为已经玉殒,如今证实只是虚惊一场。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复位。本着乾坤既定,不愿再起干戈的念头,也都下跪参拜:“臣等叩见监国皇太女。” 而那些有心发难的政敌,不是被早早地扫出朝堂,就是势单力薄没有底气,想着东宫掌权已是大势所趋。就算有质疑,也得等到六十万大军回朝再说。掌军的冯化吉可是皇帝的嫡系,他绝不会坐视不理的。当下也只好跪下磕头,“臣等参见皇太女。” 李靖梣扫眼乌压压的人群,说些谦恭之词,便正式统领起朝纲来。 倒没有理会,距上次女主临朝,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上百年。 顾冕被任命为新的内阁大臣,与王中绪、付明启等人共参机要。其余东宫幕僚也多被委任要职。江逸亭被调任了刑部高官,与大理寺卿岳海隅、都察院代左都御史宋致安等一起查办敦、诚二王私藏八百兵勇事。 江、岳二人都是秉性中直之人,不会遗漏有罪,也不会冤枉无辜。只半个月就将此案的脉络大体查实清楚了。 自前年诚王开办文学馆以来,便以招贤为名,广纳宾客、生徒、杂役,扩充门下。敦王的八百兵勇就是这时挂靠在文学馆门下的。根据调查,诚王对敦王私募兵勇一事,早就知情,却隐瞒不报,显然是同谋。而潘遂庸身为文学馆的督学,竟不知诚王名下藏了八百兵勇,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江、岳等人认为,这是一起以敦王、诚王、潘遂庸为首的谋逆大案,事实清楚、脉络明晰,不容狡辩。因为涉案人员大多已经亡去,且案件细节多涉及禁中,所以在李靖梣的授意下,此案点到为止。 尽管如此,还是有陆陆续续的细节被披露出来。 比如事发当日,潘遂庸曾潜入禁中,领兵设伏,袭杀敦王。这被视为敦、诚、潘集团内部出现了矛盾,诚王失踪,潘遂庸想拥立更易掌控的温王为太子,敦王不甘心,所以在裴妃宫女(实际已被潘遂庸收买)的指引下,由西华门入宫,阴谋夺权,结果反被诛杀。 潘遂庸尝到甜头后利欲熏心,以假神武鹰符调遣神武军,如法炮制妄图再次袭杀皇太女,幸被崔云良识破奸计,助皇太女拨乱反正,一举扫除奸佞。 其实之前潘遂庸独擅专权已经引发朝臣不满。到了立国本之时,更是撺掇皇帝一意孤行要立温王。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臣子的本分。而且诱杀敦王一节,实在叫人胆寒,不是一个正臣能使的手段,温王被他蛊惑,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三王谋逆的大罪确定以后,不可避免地就是对余党的清剿。 然而李靖梣看着代左都御史宋致安递来的那份长长的名单,却犹豫了。 目光滞在了一处,眼底静静流过一段不可见的微光,提起笔来,看似无意地划掉了几个人名,还给宋致安:“这些人先不要动。以免影响军心。” 宋致安看到那被蓝笔划去的第一个名字头顶有个“山”字,目中隐隐有些失望。但听皇太女的意思,是碍于那人身在前线,不能乱了军心,才不肯治罪,也就是说将来还是要治罪的。心中便宽慰了些许。 待他告退,李靖梣眉心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她当然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有些事情只要开了道口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她让秉性中直的江逸亭来查案,就是不想过度牵连。如今看来,他未必能控制这股汹涌的暗流。 一月下旬,朝廷大军拿下北疆全境,正式班师回朝。本已稳定的朝局,再次人心浮动。 兵部尚书奏报称:“冯化吉以俘虏太多为由,想在城外献俘,亲手将出征的节钺奉还天子。”内阁众臣接到情报后,一起聚集在文华阁内商议。 李靖梣掌权这一个月来,广纳谏议、博采众长,有节制地打击政敌,稳定人心等举措,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阁老们普遍认为在她的统治下将会给玉瑞带来一段比较稳定的长治久安。因此任何有可能破坏这个结构的风吹草动,都是不被接受的。 王中绪直言道:“进城献俘是玉瑞历来的规矩,凭什么他就想搞特殊?我看他是想借机显摆自己的功勋,一定不能开这个口子。” 付明启倒吸一口气,“城外献俘自然是在城外扎营,他是不是不想交还兵权?”他还有一句暗语没说,一旦大军在城外扎营,冯化吉完全有复制北疆、西南包围京都的能力。不得不谨慎。 李靖梣想了想,便传召孟然进宫,交代了一些事宜。 如他们所料,冯化吉在军中听说了朝中的巨变,一直寝食难安。直到家人前来报信,说皇太女宽大为怀,并没有牵涉无辜。就连之前被下狱的皇子,也都证实和敦王谋逆案无关,一一被送还回府。但他心里实在是畏惧,是今日无辜还是永远无辜,这事儿真的不好讲。他现在手中有兵权,李靖梣才忌惮他三分,但是一旦这兵权交出去,难保有性命之忧。尤其是听到步军统领高谏之闯宫被处决,同样身为皇帝嫡系的冯化吉,又岂能得以保全?他不会像高谏之那样硬拼,但也不敢束手就擒,便以献俘为由,做个试探。 这日他扎营的辕门外,来了一队着大内服侍的军官,为首一人手持圣旨,自称是天子特使孟然,奉王命前来犒赏三军。当着众将的面宣布朝廷封赏后,全军上下备受鼓舞,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就是朝廷军和四疆军的不同,朝廷军主将虽有调兵之权,但钱粮兵马等都隶属于朝廷,也只有朝廷才能给得起封赏。冯化吉想学涂远山、程公姜等人拥兵自重,首先他就没有钱粮的根本,也没有天子的名声和正义。李靖梣这番敲打就是让他看清楚现实,别做作茧自缚之流,那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死路。 冯化吉看着那身长九尺,胆气逼人的天子特使,不禁汗流浃背。冥思苦想了一夜,天亮前将天子节钺交回,献俘之后就去守皇陵去了。 巧合的是,去皇陵的那日,是李靖梣代天子去宗庙告知天下安定的日子,冯化吉临行前再三叩拜,几乎带着颤音问李靖梣,“老臣腿脚不便,可否走北关道?”这其实还是一次试探,上次李靖梣奉旨入皇陵祭祖,便是冯化吉护送,当时出于安全计,她也曾向对方试探,能否走北关那条路。如今物转星移,同样的情形再现,不免让人感慨。当时的她和现在的冯化吉,无法掌握命运的情况下,也不过都是在求存自保而已。 李靖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给了一个“可”字。也算是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承诺。后来她继位后又经过了几次对前朝势力的清算,冯化吉始终都得以保全。十年后冯化吉再被启用时,曾十分感慨当时李靖梣的这一诺,对他来说肯定是重于万斤的。 长公主后来见到了李平泓,询问了先太子李靖植之事,对他只是痛斥李靖梣狼子野心,而不正面回答问题的吞吞吐吐状态,失望至极,决心也不再掺和这笔烂账,和驸马吴天机处于半归隐的状态。 只有文嵩侯灭完北疆后,还在孜孜不倦地奏请一鼓作气把西北、西南两家一起剿灭。不过,因为此次用兵,朝廷已经元气大伤。李靖梣决定暂缓对周、程两家用兵,先大力恢复生产。这也是众臣的意思。文嵩侯怕坐失良机,不过看到孟然这位年仅三十岁的悍将时,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也不再坚持己见,依旧回都察院当值。 对于涂家的清算,早在涂远山发兵时就已经开始了。东宫偶有阵痛,但到底是挺了过来。而且是以旗帜鲜明地反对涂家的面貌挺了过来。涂远山、涂云开父子被废除了一切尊荣爵位,李州煊也从皇室宗谱上被剔了出去。对于这位曾经唤了她几年生母的孩子,李靖梣非常的歉疚与惋惜,她曾经想在退隐的时候,给他尽力谋划一条妥善的后路,没想到却阴错阳差断送了他的性命。他的出生从头到尾都是个悲剧,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李靖梣悄悄命人将他的坟冢迁移到了他的生母旁边,她想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 迟来的一章,真的很抱歉啊!之前写得那版基本都把敌人都消灭干净了,但我始终觉得李靖梣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于是又改成了这版。 三颗佛珠 岑杙自回京后, 就被解除了一切官职,赋闲在家。 作为最后关头倒向诚王府的标志性人物,她没有被丢进大牢, 已经算是皇太女难得的雅量。何况作为潘遂庸生平最得意的门生,没有被算进潘党,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没办法, 主办这件事的人是江逸亭。他的助手是傅敏政。 这两个人不是岑杙的同窗,就是她的至交好友。翻遍玉瑞国史都找不出这么走运的事,刚好全被她碰上了。 要说他们有包庇之嫌, 还真抓不到什么把柄。就拿江逸亭来说,他是有名的论事不论人。身为东宫嫡系,竟在东宫内部混了个人弃鬼厌, 和东宫对着干的事情没少做。假如今个是诚王上台,东宫沦为阶下囚,就凭他的“劣迹”真不一定会被划为东宫党羽。同理放在他那位同窗师弟身上,逻辑就很好解释了,他可能真的不认为拜了哪个老师就一定跟哪个老师是一党, 因为他自己就不和谭玄镜是一党。 加上岑杙本人一直是中立派, 后期只在诚王府混了个脸熟,还未在实质上对东宫造成什么损害, 自然没有被当成靶子重点照顾。而且她是出了名的爱惜羽毛, 履历几乎无懈可击, 一时半会儿想要扒她的短, 还真没那么容易。 但是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潘遂庸的门生旧故大多随他投了诚王府,是东宫的重点打击对象, 人人叫苦连天, 自顾不暇。因此潘遂庸行刑那日, 竟没有一个门生到法场送行。 午时的阳光照得人头脑发昏,老迈的潘遂庸沉重地跪在地上,耳边是咆哮的人群。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还很冰冷。他只晓得现在是初春,而春日不是肃杀的季节。新上台的这位女主,显然对四时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偏要在万物复苏的时节,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果然呵,果然呵!” 他艰难地喘息着,听见一个脚步声朝他走了过来。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低唤了声:“恩师。” 潘遂庸艰难地抬起头来,辨清眼前这个瘦长的人影,似乎想尽力维持什么似的,拖着平常的嗓音:“是岑杙啊!” “恩师,我来送你。”岑杙从食盒中取出一壶酒,并两碟小菜,在法场上铺开来,用筷子搛着喂给他吃。 “你这样一来,对你的前程可不大好了!” 潘遂庸像是洞见又像是欣慰。 岑杙道:“恩师放心上路便是,我自有我的去处。恩师到那边以后,我会将恩师的尸骨送到栖霞山两镜峰,那里是个长眠的好去处。我父母也安葬在那里,恩师如果寂寞的话,可以找他们时常说说话。” 潘遂庸迷惑地掀了掀眼皮,但是并未深究。他这一生无儿无女,唯一的倚仗就是遍地门生故旧。因为涉及的是谋反大案,祖坟是回不去了,能够埋在青山下,与佛钟相伴,确实是个绝好的安身处。 他问:“老夫欲与汝师徒二人再赴琼林宴,其可得乎?” 岑杙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监斩官提示时辰到了。 她收拾了碗筷,退到法场外,静静地看着那个行将旧木的人。在临刑前,潘遂庸眼中似乎有光聚过,若有所思地看着岑杙。一切师徒情分尽皆泯灭。 将早就备至好的棺木扶上马车,岑杙亲自驾着车慢悠悠地出了西城门,没有理会身后一众看好戏人的得意嘴脸。傍晚来到栖霞山两镜峰脚下,先仰望了望那状如驼峰的两座山,让人把棺木停在山脚下的茅草屋里,停灵一晚上,次日便继续上山。 两镜峰,又叫双驼峰,以状如骆驼的脊背而闻名,中间相连,两峰高出。一左一右,各据西东。在北坡安葬了棺木后,岑杙绕到了西镜峰来,抬头往峰顶方向看了看,在那半山腰处,有两座高高的坟冢就如同两座缩小版的驼峰似的,静静地连在一处,无声地俯瞰着群山。她的眼睛弯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朝顶上爬了起来,动作又快又麻利。 山上的树木已经抽出了新芽,到处一片新生的景象。岑杙到达坟前时,额头沁出了汗,被风一吹冰冰凉的,但一点不觉得冷。已有祭品摆在坟前,样子很新鲜,应该是两三日内送过来的。她心里微微一动,把自己的祭品从盒子里端出来,摆在旁边。从跪在地上,怀里掏出一篇祭文出来,在坟前烧了。对着两座坟冢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爹爹,娘亲,阿诤来看你们了。我杀了涂远山,给你们报仇了。你们在那边过的好吗?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天上保佑着我……” “阿诤!” 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岑杙忙抹了眼泪回头,见到那个熟悉的人,有点不好意思被瞧见窘态,便没做声。 “真的是你。” 樱柔提着一个盛着果品的篮筐,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一身素衣比她平日的气质清冷了许多,眼睛里有惊喜,也有感同身受的温柔。瞧见她眼睛红红的,便也不再说话了。 “樱柔,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岑杙调整好了情绪,看看她身后脸色很臭的石艾,后来一想,她们现在在山上住着,寻到这儿来很容易,这话问了也是多余。 樱柔却认真地回道:“有一次我听寺里的香客说起要去后山拜会平阴,直觉是你父亲,便跟着来了。你不会怪我们私自来打扰你爹娘清静吧?” “怎么会,”岑杙搓搓鼻子,刚想说“我本来就想带你来的”,又觉这话已经失了最初的立场,不太合时宜了,便截住话头,改口道:“谢谢你来,樱柔。” 樱柔红着耳朵点点头,把祭品放下来。二人在旁边的槐树下坐着休息,石艾跑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拿着剑划来划去。樱柔还带了一些吃得来,分给她。岑杙道:“你外婆身体还好吗?” “已经好多了,再过几天就能下地了,多亏了玄喑大师。” “这些天你们在山上还住得惯吗?不好意思啊,原本应该让你们住在家里的,但现在京城里的是非多,怕会连累到你们。” 樱柔笑了笑:“没关系的,栖霞山的风景很好,栖霞寺的人也很好,钟声也很静心,而且外婆特别喜欢这里。以前爹爹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们玉瑞的国土太辽阔了,南北的差距好大的。” “你要是在南边过得不习惯,可以搬到京城这边来,我也好方便照顾你……们。” 樱柔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用了,我打算过一阵子,就带外婆回蓝阙去。” 岑杙愣了愣,感觉有些突然,但是转念一想又是必然的结果,沉默了一会儿,“你想好了吗?真的要回蓝阙?此去路途遥远,车马行囊都备至妥当了吗?” “嗯,”樱柔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这回我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阿诤,你会想我吗?” 岑杙看着她明媚的带着忧伤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樱柔,我……” 她忽然笑开,眼底的深情烟消云散,却依然是温柔的,“给你开个玩笑了。幸好当年没有跟你走,玉瑞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还真的有点……”她似乎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于是便不做表述,“你确定要在这里一直呆下去么?蓝阙的大门可一直为你敞开着。”说完狡黠地眨眨眼。 岑杙心想果然是女儿国的人啊,天生受不得委屈。她突然想到如果当初,她跟了自己来到玉瑞生活,即便她能够给她很多很多的爱,怕是也敌不过更多人给她的冷漠和白眼罢!她说得对,幸好当初她没有来,蓝阙才是适合她生存的土壤,是她最终的归宿。 岑杙如释重负道:“我会去看你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樱柔叹了口气,“说说你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在玉瑞当官吗?” 岑杙歪着头想了想:“原本我当官是想给爹娘报仇,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走一步算一步了。也许以后我会去开一个书院,像我老师那样,也许……” 这时老陈从山下走了上来,忧心忡忡道:“大人,那边来了一伙人,说咱们占了他们的地,让把坟给迁走。”岑杙拍拍屁股站起来,对樱柔道:“我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樱柔点点头,“去吧。” 待她走后不久,石艾回到了樱柔身边来,“殿下,又有人过来了。” 樱柔也瞧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那女子手上也提了个篮子,“大概是来祭拜的香客,我们到另一边去。” “等一下!”谁知那对男女突然飞跑了上来,近前看时,是一对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左右的中年夫妇,衣着虽简朴,但那股出身高位的气场,还是被樱柔一眼看穿。 那女子看她的眼神几乎可以用“溺视”来形容了,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个遍,情绪突然变得异常激动。 “你……你是阿诤吗?” 樱柔一瞬间了然,想必这两位是岑杙父母的故交,把她错认成了岑诤。 当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二位是……?” “你不记得我了?难怪,难怪,那年你才七岁。”她说着竟然堕下泪来,“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母亲是我的结拜姐妹,我是你渚姑姑。” 樱柔不记得岑杙提到过这个人名,犹豫了一会儿道:“对不起,你可能认错人了,我不是阿诤。” 那女子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失望和痛苦,“你还在怪我吗?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离京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尽办法找你……”她捂着脸泣不成声,那男子显然急于维护自己的妻子,把她揽在怀里,似乎也急于解释,“阿诤姑娘,你姑姑当年身在西南,被隐瞒了所有事情,所以她并不知道你父母的事情,如果她知道,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樱柔见她如此悲伤,于心不忍,很是诚恳地对她道: “你们真的误会了,我并非是阿诤。但我知道阿诤现在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 那二人显然愣住了,“你真的不是阿诤吗?” “嗯。” “那阿诤现在在何处?” 樱柔道:“我不能告诉你们,但是,她真的过得很好。虽然小时候有段时间颠沛流离,但是她长大了,是个心地善良、懂得自力更生的小姑娘。” “那姑娘是阿诤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好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女子重又激动起来,“那我可以见见她吗?” “恐怕不行。” “为什么?” 樱柔想了想,干脆说:“她现在在蓝阙。” “蓝阙?”那女子看着她身后有着明显异域容貌特征的石艾,若有所悟,“原来她去了蓝阙,难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她。” “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 “苏姑娘,我知道你和阿诤很要好,我不求能够见她一面。但是你能不能帮我捎句话给她,如果她想回到玉瑞来,如果她需要什么帮助,一定来长公主府找我,我会一直给她留着门。” 说完,从身上解下一枚玉佩来,诚心诚意地交到她手中。 樱柔捏着那龙凤呈祥的玉佩,左右翻看了一下,善良道:“好吧,我会帮你交给她。” 吴天机扶着李平渚慢慢往山下走,听她哭诉道:“她是阿诤,她是阿诤,当年卢素就是穿着那身白衣,她们太像了。但她不愿意认我。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 吴天机很怀疑,“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阿诤?” “她颈间挂的那三颗佛珠,和卢素当年戴在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冤家路窄 樱柔低头看了眼胸口处的三颗佛珠,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无意识地带了出来。当年,岑杙回蓝阙专门奉还她的定情手钏,她心里快要恨死了, 可是仍然没有把佛珠还给她。她怕这一还,就当真再也回不来了。她找来了蓝阙的能工巧匠,把那三颗珠子完整地取了下来, 谎称被压坏,只交托了剩下的半副,其实是存了私心的。她一直希望她们的感情就像这些珠子一样, 还有再次重聚的一天。如今,一切都是奢望罢了。 岑杙回来后,看出樱柔情绪有点低落, “你怎么了?” 樱柔摇摇头,把方才长公主来过的事告诉了她,并交给她这枚龙凤玉佩。岑杙挠挠头,有点不可思议,“真的假的?我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早知道有这么好的靠山, 我哪里还需要费这么大的劲?”樱柔听笑了, “你还真是,如果被她听到, 估计要后悔给你这玉佩了。” 岑杙笑笑不说话, 眼睛亮亮地看着玉佩, 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樱柔问。 “嗯, 都处理好了。其实就是一群山民想讹钱的,他们打听到棺材里埋得是谁, 笃定了即使报官也没人管, 就结起火来趁机敲竹杠。我付了点钱, 把他们打发了。”她摇摇头,有些自嘲,“我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这种赔本的生意。给一块无主的地付钱,付完了,地还不是我的。不过,赔本也值了,起码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借着拜恩师的名义,光明正大到这两镜山上来祭拜我爹娘了。谁还会怀疑呢。” 樱柔忍不住笑她:“你呀,当真是算计到骨子里了。这样不会很累吗?每次都要打个弯儿才能办成自己的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天性狡诈呢。” 岑杙不以为然道:“哼,别人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我早就看清楚了,这世道就算你行得正坐得端,一样得遭人诽谤。与其花费精力在清洁自己的羽毛上,不如拖泥带水地一块飞,和光同尘,岂不美乎?” 樱柔微笑着点点头,“嗯,倒是也有一番道理。” 她瞧了瞧天色,提醒道:“天不早了,现在下山,或许还能来得及回城。” “我今天不回城了,要在山上住。” 樱柔疑惑。 “怎么,不欢迎啊?” 樱柔笑了,“自然不是。” 岑杙叹了口气,招供道:“好吧,我是怕我这一搅和,城里的水更浑了,我才懒得管呢!麻烦得很。” 樱柔恍悟:“原来你是跑这儿躲清静来了。” “知我者,樱柔也。” 二人于是相携下山,说笑着往栖霞寺而去。 与岑杙所料一样,她替潘遂庸收尸的消息一传出去,雪片似的弹劾奏折就飞到了李靖梣的御案上。不仅仅是岑杙首当其冲受到了攻击,就连江逸亭、傅敏政二人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诋毁和质疑。 那宋致安拍着象牙板直喊:“都替人收尸了,竟然还不算同党,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吧!”奈何江逸亭坚持己见,始终毫不动摇。后来还是兰冽出面调停:“朝廷征伐北疆期间,岑杙是有征粮之功的,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受到惩罚。”这才算暂时平息了物议。 这日晚间,岑杙、樱柔、石艾、清松都在禅房里听玄喑大师讲禅。本来说好要一起沐浴佛光的,一炷香后只剩樱柔还在认真地看,其他三个人卧倒的卧倒,瞌睡的瞌睡。石艾还好些,起码身子还是直着的,只是头垂得像捣药。另外两个直接就趴下了,脑袋枕在蒲团上睡得别提有多香甜了。玄喑大师对他的徒孙是少见的宽容和蔼,不仅不怒,还要给盖被子,调睡姿,就算是平常人家的爷孙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岑杙先醒了,擦擦嘴角的口水,伸了个懒腰,看到清松还撅着屁股睡,一巴掌拍在他那点了十二个戒疤的脑袋上,把他也弄醒,看得樱柔忍俊不禁。 从禅房拜别后,回寮房的路上,樱柔拿这件事取笑岑杙,“你呀,还和小时候一样,淘气、顽皮,听讲打瞌睡。” 岑杙又伸了个懒腰,笑道:“又不光我一人打瞌睡,石艾不也睡得挺香么。” 石艾乍被点到名,又不能否认事实,气得憋红了脸。樱柔“噗嗤”一声,笑道:“你为什么能一瞬间把所有人都惹生气呢?” “我哪有……” 觑到她质疑的神情,“……好吧,是有一点,对不住啦,石艾姑娘。下次你打瞌睡,我就装看不见,再也不说一个字啦!”瞟着她揶揄的眼神,石艾更生气了。 今夜是十五,月亮照得山间庙宇瓦次分明,回去的路上连灯笼都不需要点。 三人走到一处石桌旁,忽然起了赏月的心思。便坐下来,樱柔问她:“这些日子我看见你的右手,似乎可以把握了,是恢复了吗?” 岑杙“嗯”了声,把右手举到脸前来,五指并拢了一下又张开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能行动自如了。那天在船上,那个曾经砍下我双手的人,把我扼在甲板上,一遍遍地挑衅我,激怒我,甚至在我面前扔了把刀子,因为他知道我拿不起来,更握不住。但是他没想到,我在快要窒息的关头,真的抓住了那把刀子,将它一点一点地捅进了他的肋骨。我觉得肯定是爹娘在天上保佑着我。” 樱柔听得胆战心惊,“他被你杀死了吗?” 岑杙摇了摇头,似乎不想承认,“他是被狗咬死的!” 那天晚上,她花了大价钱从村民那里买到一艘旧船,希望渡到河对岸去。到了南岸,船还没停稳,他们就遭遇了两个人,准确的形容,是两个伤痕累累的败兵。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甲胄上还渗着潋滟的鲜血。岑杙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们,听出了他们的声音。心里恍然升起一股被命运安排的错觉。就连当天晚上的风,都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静。 在这两个亡命之徒的胁迫下,他们被迫又把船往回划。 木桨捣碎薄冰和水面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她的胸口,折磨着她那颗快要爆炸的心脏。 那村民也是个胆大的,将船划到河心时,出其不意地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泅水逃走了。把危险和气急败坏统统留给了船上的三人。 岑杙便成了下一个被勒令划桨的人。 但是她的手显然不支持她同划两只桨,左支右拙下很快露出了马脚,于是就有了她口中的那一幕。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记得费从易刚认出她时,嘴角露出的那丝阴森的笑。 可不正是冤家路窄么! 她和涂远山,她和费从易,也许是命中注定,需要在这条浑河上做一个了断。 费从易这个人,甭管有多奸滑,在一件事上始终是让人拿不到短的,就是对涂远山的忠心。真正是到了以命换命的地步,恐怕连亲生父子也未必如此。 岑杙当时所捕获的唯一生机,大概就是趁其不备,先发制人控制了涂远山。 奄奄一息的涂远山,身上裹着重重的铠甲,有些甲片已经和血肉黏连在一处,很难形容当那些鲜血流在脚下时,脚底传来的粘稠感觉。凭她的估计,他现在已经脱不下来那身铠甲,那甲胄维持着不仅是他的肉身,还有他仅存的一缕脉搏。 二人在船中对峙,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岑杙反客为主,勒令他把船划到河对岸,逼他上岸离船五百步,确定她有时间将人放下来,再把船划走为止。 但这费从易是个异常狡诈之徒,她划着船刚离开岸边不到五步,左手的船桨骤然断裂,露出了被利器削断的痕迹。 对方就这样从黑夜中冲了过来,脸上挂着阴森的笑,像一只魔鬼跨上了船头。 很难形容那瞬间的恐怖。 “吾命休矣!”这是她当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求生的本能让她不甘心坐以待毙,即便唯一能用的手臂被对方扭到脱臼,仍咬着牙竭力反抗。 他像一只立于不败之地的苍鹰,戏弄把玩着自己的猎物,将她牢牢控制在他的利爪下,任她耗尽力气,徒劳挣扎,最后只能奄奄一息地待死。死也不让她痛快的死,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我会慢慢折磨你,直到你的每一滴血都流尽。” 他擎住她的手腕,像是欣赏战利品一样欣赏那两道细缝,“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的,断了的手还能长上,啧啧,看来这次,我得切点更有价值的东西才行……” 他嘴角勾出猥|琐的笑,岑杙积攒了很久的力气,在这一刻完全迸发出来。她扬起脑袋,用力撞向了他的脑门,要的就是同归于尽的力道。 “咚”得一声巨响。岑杙眼前漆黑一片,后脑重重砸向甲板,身体仿佛荡在秋千上,天地都在耳边旋转。她额头应该也破了皮,血顺着眉骨、鼻梁流溢下来,有一脉流尽了眼睛里,烫得她眼窝生疼。但她只觉得快慰。 “你给我去死!” 报复也来得又快又猛烈。就在快要窒息的那刻,她似乎看到了骤亮的天光,看到了母亲温柔的笑脸,看到了那个在枝干下仰嗅青梨的人,她预感到自己的魂魄要追随她们而去了。一切正如她所预期的那般。 若不是颈间的力道蓦的松了一半,她根本不会听见那道离她越来越近的,来自尘世的划水声。船上人显然提高了警觉,但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分神的那一瞬间,岑杙会用那只废手毫不犹豫刺穿他的肋骨。 有人说,制服魔鬼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比他更魔鬼。这一点岑杙深信不疑。 当她看到从水中泅渡来的,那双鳄鱼似的泛着蓝光的眼睛时,她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怪物像天神一样跃出了水面,高大的身形,耸立在甲板上,几乎快要赶上一匹小马驹。加上黑黝黝的皮肤,蓝莹莹的眼睛,就像地狱里爬上来的邪灵一样。凶猛、嗜血、又残忍。 那一刻,她终于从那惊慌失措的人眼中看到了,临死前的恐惧。大概他宁愿被冷水淹死,也不愿经历那样残忍恐怖的时刻吧。但是逃不掉了,像他这种人,下地狱就是最好的救赎。 “阿狼,咬死他!” 秦失其鹿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 岑杙的魂魄飘荡在水上,仿佛也跟着死了一次。直到一条黏乎乎的舌头像块大抹布似的贴上她的脸,她喉咙里立即涌上来一股腥甜, 像炮弹一样弹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冷水中。 没顶、窒息的快感,顷刻灌入全身。冷吗?确实很冷, 寒冬腊月的浊河水,像铁汁一样,浇注在头顶, 很快漫裹了全身。从发根到脚尖都像油炸似的疼。 那一刻她体会到了顾山当年,想要借冷水洗涤自身罪孽的心态。 与其说是一种脱罪,不如说是一种惩罚。 当她呛着冷水, 浑身颤抖着爬上岸的那一刻,那只狗还站在船上,歪着脑袋,像看傻叉一样看着她呢。这真是天大的绝好的讽刺了。 “后来呢?”樱柔小心翼翼问。 岑杙瞥了眼她,知道她想问什么, 煞有介事道:“后来, 我在岸边看到了一头奄奄一息的野猪,它竟然会说人话, 还是地道的北方口音。它说自己被猎人追了三天三夜, 命不久矣, 请求我一刀杀了它, 好了结它的痛苦。我问它,既然这么想死, 为什么不干脆等猎人撵上来, 一刀了结它, 难道它还怕死后被人剥皮拆骨烤了吃肉吗?它说,它现在跟被剥皮吃肉差不多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前能回自家猪圈看看,最好能死在自家猪圈里头,不把一块猪肉便宜给猎人。我说,你家的猪圈也不是你自己盖的,是你祖上得了猎人的地,圈了一块地给你家小猪崽子们垒了个窝,暂时容身,你死在自家的猪圈里,和死在猎人的地盘上,有什么不同?它说,它祖上曾救过猎人的命,这猪圈是它拼了命挣来的。它原本也想帮猎人看家护院,就像猎人家的狗一样,但它后来渐渐明白,它就是一头猪,是生来就要给人家吃的。它不想被吃,只能向猎人示好,示好不成就展示獠牙。它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么一件事,就是护好祖宗拿命换来的猪圈,但还是逃不过被屠宰的命运。我说,你为了自己不被吃,就去拱杀别人,搞得天下大乱,六畜各失其所,临了又想将所有事情一笔勾销,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它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它若有罪的话,猎人也不无辜。它还说,如果我答应它,它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我的大恩。我说,我从来没有杀过猪,永远不会为了一头猪就违背我不杀猪的原则。但是我有一位猎人朋友,杀猪很在行,我可以请她来杀你。他突然狂性大发,说我和猎人是一伙的,宁死也不会死在我手上。然后就一头撞上了我手中的短剑,当场穿喉而死。” 樱柔听她这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忍俊不禁道:“它说宁死不会死在你的手上,最后偏又死在你的手上,天下哪有这么傻的猪?难怪守不好自家的猪圈。” “这你就小看它了,它这一拱啊,真就拱到了猎人的腰上,要不是猎人身上还有那么两块腱子肉,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樱柔点头:“那倒也是。让我看看你这块腱子肉,手上的伤如何了?” “我哪算什么腱子肉啊,你还真是抬举我。” 樱柔笑着不说话,捧过她的右手,看见她的手心处有一条鼓起来的伤疤,横贯整个手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她记得自己离开前,这条疤是没有的。 “没什么,”岑杙不自然地缩了回来,像是解释又像掩饰,“是……之前不小心划伤的。” 其实,这是在平湖岭和李靖梣奔逃遇虎时,她自己用短剑划出的伤口。当时一心想着引开猛虎,没在意用了多少力气,导致伤口太深,留下了印子。 “流了很多血吗?” 岑杙点了点头,樱柔忽然眼波一动,“也许真是天意。” 岑杙不解地眨了下眼睛。 樱柔耐心地解释:“我听那位夫人讲过,你的这只手离体太久,血禁锢在里面都成了坏血,和身体不能互相流通补给,导致手上的神经很难恢复。之前夫人曾为你调制活血的药液,希望能够助你恢复流通,但是效果不太理想。你如今自己划开了一道口子,把坏血都放出去了,这样一来,新血就可以进来,反倒是形成了一个循环。” “真的假的?”岑杙见她煞有介事的,略有些茫然地收回手掌,举在下巴前观看,不久陷入了沉思,“你这样一说,我仿佛记起来了。在割开这条口子之前,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右手胀胀的,五个指头肿得像包子一样。放血之后,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樱柔笑眯眯道:“那多半就是了。” 岑杙恍惚是信了,竟然非常感慨,谁能料到,当时她划开的那道口子,会在后来救了她自己一命。也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定数。 “这就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樱柔了却了一个心事,话里明快了许多。 岑杙却又想起来一件事,这鼓胀胀的感觉是在自己中箭后,被夫人带回大蛮山医治,伤愈归来后才有的,当时她没有细究,只以为是心口的旧伤牵累导致的肢体水肿,不曾想到其他方面来,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下次再见到她时,一定要问一问。话说回来,自那日去皇宫表明身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樱柔若有所思地看着岑杙,“现在,你总不用再背负着父母之仇了罢?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了。” 岑杙愣了愣,表现出一种抗拒的心理。这些天她在山上吃得好,睡得好,每天与钟声相伴,烦了就去爬爬山,晚上就和师父谈禅,小日子过得特别舒坦,才不要去考虑什么将来。若不是今日有兴趣,她连过去都懒得回味。 “总不能一直在山上躲着了。”樱柔很有耐心地劝。 “谁说我躲了?”岑杙显然忘了那天到山上躲清静的话,如果只是一两天也就罢了,这都快半个月了,还赖在山上,若说她没有逃避,樱柔是不大信的。 “不如我跟你一起回蓝阙吧?”岑杙忽然临时起意说了一句,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别人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樱柔眼波中漾出一丝意外和震惊,随即掩去,很是柔和地问:“回蓝阙做什么呢?” 岑杙想了想,“嗯——做生意?或者,开个……小饭馆,总之,随便做什么都好。”她的全无计划正好说明她并非真的想去蓝阙,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而已。 樱柔淡淡道:“好啊,如果你想开个小饭馆,我一定帮你打下手,当店小二。” 岑杙听她这样讲,自己都觉得好笑,“当店小二?你会么?当小二首先得会吆喝,还得有力气端盘子,你这样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成。” “你少看不起人了。”樱柔不服气道:“我怎么说也算走过南闯过北的,论资历和见识未必就会输给你。” 岑杙瞧她认真起来了,忙忙点头,“那倒是,其实你无需当店小二,你只要往店门口一站,肯定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来。店里的生意稳赚不赔。” 樱柔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二人说笑一阵,不觉月上中梢。樱柔很想留住这个夜晚,但是她知道,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终归是有尽头的。 这时,天上忽而响起一声闷雷,又刮来了一阵旋风,把岑杙眼睛都吹得看不见了。连忙护着樱柔回舍内躲避,“乖乖,这是要下雨了吗?”但是看头上,月亮还好端端地挂在那儿,既没有被乌云遮蔽,也没有被风吹跑。 樱柔理理被风吹散乱的头发,“不知道呢,这阵子天气总是这样,像要下雨,但又迟迟未下。过一阵子就好了。” 岑杙点头,果然,一刻钟后,寺里又恢复了静悄悄。岑杙笑道:“得,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咱们被它摆了一道。” 樱柔弯了弯唇角,道:“这么晚了,也该歇息了。明日你还要呆在山上吗?” 岑杙不假思索地“嗯”了声,对她来说,明天做什么无所谓,只要不回城就行。忽然想起来,要不明天就去后山抓只兔子回来养着,叫上清松一起,反正他比自己更无所事事。 “我明日要下山去。”樱柔忽然道。 岑杙“嗯?”了声,意外道:“这个天气,你下山干嘛?” 樱柔:“我想下山补办些远行的东西,外婆的身体已经无碍,我打算过几日就走。” 岑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中流露出不舍。想了想,“那我明天还是陪你下山吧。” 次日一大早,岑杙准备好外出的行头,见樱柔扶着外婆走过来,解释道:“外婆想和我一起进城,瞧瞧当年爹爹中榜的地方。”她可能觉得这样的要求会给岑杙带来不便,说得时候有点难为情。 岑杙笑了,“这你们可找对人了,这中榜的地方,没人比我更熟了。”说完冲樱柔眨眨眼,扶着老太太走到山门口,那里早停了一抬青帘小轿,老太太腿脚不方便,上山下山都得靠轿子。岑杙热络地扶她上了轿子,怕她路上寂寞无聊,就走在轿帘边上同她说会儿话,讲一些京城里的市井见闻,逗得老太太笑声不断。她这个人,比较让人放心的一点就是,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便会一心一意去做,不会半路撂脸子。一路上众人说说笑笑,真的很像游山玩水的一家人。 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山腰,离下山还有很长一段路,轿夫们便停下来歇脚,岑杙、樱柔扶着老太太到路边的凉亭里休息。 “今天这人烟似乎有点少啊!”岑杙往山下扫了一眼,往常这个时候上山礼佛的队伍早就排满了山道。今个道上竟然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个人,甚为难得。 樱柔也觉得诧异,“是啊,今天来寺里烧香的人确实少。” 老太太忽然笑道:“多半因为清莲方丈受决明大师之邀去了城南万安寺开坛讲经,弟子们大概都到那边去了。” 青莲方丈是栖霞寺有名的高僧,佛法高深,信徒众多。平常很少外出讲经的,因此每一次外出讲经,都会造成全城轰动。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栖霞山清净了不少。”岑杙忽而笑道:“外婆是因为青莲方丈走了,听不到经了,寂寞无聊,所以才下山玩耍的吧!” 老太太听到她的打趣,严肃的脸抖出了一脸笑褶子,“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泼猴,净会编排我这个瞎眼老婆子!” “我哪儿敢啊!”岑杙笑。现下已过了惊蛰,天气转暖。在山上还没感觉,下山这一路,身上已经冒汗了。岑杙拿手背扇脖子,看到山道上上来一个卖货郎,晃悠着两头沉甸甸的扁担,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上走,那扁担筐上面插了好几把竹扇,她连忙站起来,走过去喊住他,“兄台留步,我买两把扇子。” 那卖货郎是个身体健壮的中年汉子,见他走过来,就把筐子轻轻地放在石板上,任他挑选。岑杙付了钱,先挑了一把自己喜欢的,对着脖颈扇了扇,凉风袭来,当真是舒爽。又喊樱柔让她也过来挑一把。樱柔不是很懂,挑来挑去不知选哪把好,岑杙给她挑了一把绘金蝉的团扇,“这把吧,和我那把折扇正好是一对。”那卖货郎收了钱,眼睛在她们身上瞟来瞟去,没说什么,又挑起扁担往山上走了。 这山道原本很宽敞的,可以容纳三抬并行的小轿。但轿夫们为了方便老太太下轿,轿子是横着放的,占去了一半的山道。因为山道上少有人来,也就没有调整。见那卖货郎要通过,轿夫们自然地站起来,想把轿子调一下方位。没想到轿杠在转头的时候,反而把那扁担给勾到了。卖货郎险些被带倒,情急之中扁担慌忙落了地,发出“哗”得一声,边上一个轿夫忙扶了他一把,“没事吧,兄弟?”伸手要帮他把扁担提起来,那卖货郎连说不用,稳住身形,换了只肩膀,又把担子扛起来,用手攥住后面牵绳,避免后筐摇摆不定,道了声:“多谢。”又继续往山上走了。 岑杙和樱柔对视一眼,摇着折扇回到亭中,“你觉没觉得那筐子里的声音有点奇怪?” 樱柔点点头。 “你觉得像什么?” 樱柔:“像是碗碟。你觉得呢?” “要真是碗碟,他这么摔一下,还不掀篮子看看?一定不是碗碟。” “那会是什么?” 岑杙拿扇子往后背扇了扇,道:“但愿是我想多了!”樱柔若有所思。 她们又在亭中歇息了一会儿,正准备上路。那股邪风又起来了,抹过山林树梢,发出刷刷的唳响。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也霎时阴暗下来。岑杙拿袖子遮了下脸,无奈地仰头看天,“该不会又要下雨了吧?不带这样玩人的哈!” 樱柔道:“我看这回不像,好像真的要下雨。要不,我们回山吧,明日再来。” 回去总是扫兴的,岑杙看她似乎有点失望,想了想,“现在风大,回山坐轿也不稳当。咱们在亭子里再等一会儿,如果还跟之前一样,干刮风不下雨,咱们就继续下山,如果下了雨,我们就趁雨未变大前,回寺里去。我估摸着如果真下雨,这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毕竟酝酿了这么多天。”几人都同意,岑杙又对老太太道:“外婆,现在风大,您先去轿子里避避,卡好帘子,咱们等风停了再下山。” 老太太忙忙点头,“也好。”她这个年纪最怕给年轻人添麻烦,如今岑杙想得周到,也就宽了心领受。只是进轿子时,忽然神叨叨地念了句:“这山上没有清莲方丈坐镇真的不成。”樱柔不解其意,岑杙却听笑了,暗忖这老太太八成把这鬼天气当成妖邪作祟了,又把清莲方丈当成了镇妖的大神。要是山里真有妖怪,那它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这妖风足足刮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地停了下来,中间有阵子风实在是大,岑杙就和樱柔并排坐在轿子一侧避风,风停时两人都有些狼狈。樱柔见她头发上还沾着叶子,忍俊不禁,帮她摘下来。岑杙一面打扑身上,一面懊悔道:“应该准备披风的。” 抬头一看石艾,束发的头绳都吹掉了,头发跟炸毛的石狮子似的,围着脸膨胀了一圈。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倒在地。石艾愤怒至极,拿深眼窝狠狠挖了她一眼。 岑杙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说石艾姑娘,你干嘛不躲一躲啊!我早知道你还站在那儿,就拉你一起过来了。” 石艾不想跟她啰嗦,青衣卫的规矩就是时刻保护主人的安全,任何人都能躲,就她不能躲。樱柔似乎对她的尽忠职守也颇为无奈,掏出自己手帕给她做了根头绳,把头发简单束了一下。 “镀锡丽妖妮!”石艾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蓝阙语。岑杙以为是骂她的,表情有些狐疑和古怪。这家伙太不地道了,欺负她蓝阙语说得不熟。 樱柔却一瞬间变了脸色,也咕哝了一句蓝阙语,这句比较简单,岑杙听清了,她是问“在哪里?”石艾指了个方位,两人一齐往林中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公主,为了您的安全起见,石艾必须立即送您回寺里。”石艾继续用蓝阙语强调。 樱柔犹豫道:“会不会是有人在此打猎?” 石艾摇头,“不会,是人的血气,很浓重,不止一个人。” “怎么了?”岑杙瞧见她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讲什么。 樱柔只得把前因后果告诉她:“石艾的嗅觉异于常人,她方才告诉我:林中有血气。” “有血气?”岑杙惊了一跳,也往那方向看了眼,什么也没看到。 “方才风很大,也许离得很远。” 岑杙前后思考了一阵,果断道:“栖霞山是佛门圣地,没有人会上山打猎的。石艾说得对,为了安全起见,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过不是回寺,是下山。” 樱柔:“你怕碰见那卖货郎?” 岑杙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那筐子里八成装得是兵器。如果真是兵器,说明他们人手很多,设伏的几率很大。山上现在很危险。” “下山也未必安全,他们既然能在山上设伏,也能在山下设伏。”石艾道。 “说得对,但如果他们是提前设好的埋伏,那么我们下山,已经是他们掌控的事实,如果贸然复返,说不定会引起怀疑,如果我们轻轻松松地下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反而会更安全。毕竟他们针对的不是我们。” “那他们针对的会是谁?” “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 追-更:npo18.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