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引》 001 冬至。 十二月以来风雪大作。 仙罚台上一派雪白之色,天地间似唯余那玄色的刑柱,笔直贯穿苍穹。 刑柱上用银色捆仙锁绑着个人,这是自圣德高妙太上君退任仙帝以后,十万年才出一桩的稀罕事,时居琉华宫的天界储君着一袭议事华裳,身披雪白狐裘,面无表情在前,身后三位文官抱着文书,几乎是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待几人匆忙赶到此不祥之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派景致—— 朔风如厉鬼,裹挟着千千万万片似利刃般的雪花,凌迟一样撕扯着刑柱上的女子。她长发散乱,一袭雪白的广袖云衫已被撕扯得宛如破布,上面血迹斑斑,沿着玄色刑柱一路滴下,状若铁树铜枝的梅树开满了花朵。 青年踏入仙罚台时,刑柱上的女子毫无察觉,歪着头,墨色瞳孔浑浊不堪,失了血色的唇开开合合,口中似乎在不停念叨着什么。 似极了传闻中早已疯癫的模样。 可再疯癫,也曾是位上仙。 于是青年男子挥手示意身边文官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 离得近了,他才听清女子状若自言自语的低喃: “小雪,这里的雪下得好大哦,一点都不比青芜宫好。” “小雪,这里的风这样大,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呢?” “小雪,你是飞累了,不想飞了吗?” “小雪,你还有翅膀可以飞呢……我的翅膀…哈哈。” “……” 似乎是看见了他,女子的声音如风一般消弥在了漫天大雪里,这时他才看见女子肩上停了一只纯白无瑕的雪鸟,巴掌大小,缩在她如杂草一般的发间,就像她肩膀上的积雪般毫不引人注意。 他一眼便知那是只未开智的普通雪鸟,或许是对上了他的目光,雪鸟展翅,一会儿便淹没在了风雪中。 倒是那女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从那双眼中看见一位披了狐裘,表情淡漠的男子,和一片苍茫大雪。 素色的白扣在那双黑得如同深渊般的眼里,就像一片白色荒漠。 “我记得你,你是仙储云绛,呵呵,仙界是拿不出什么人了么,竟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来处置我?” “还是……那些老不死的家伙内心有鬼,怕见到我会脸红愧疚?哈哈哈哈哈…….” 云绛踏上刑柱台下的三级台阶时,女子张扬的笑声似激起空中雪花一同震荡,他终于冷着脸开了口,声音宛如冰冻:“放肆。” “哈哈,放肆?云绛,你出生时我驾青鸾从北海直抵九重天为你母后贺礼,沿途谁不待我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而今笑得张扬了些,便是放肆了么?” 语罢女子毫无形象地“呸”了一声,又道:“若要审我,叫你那老贼父亲云嚣来,你还不够格。” 身披狐裘的青年立在台阶上,顿了顿,才继续面无表情地往上走,只是几步的距离,刑柱上绑着的女子却似状态极好一般,辱骂声一句接一句,并且,中气十足。 最终他站到了刑柱下,踩着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朝刑柱上的女子一拱手,十分公事公办地说:“仙帝拟定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将上仙于此处决,托吾顺带一句于汝。” 约莫是那句“上仙”喊得女子格外受用,云绛当即看见女子笑眯了眼,他抬头看见那张遍布血污的脸上露出的那个笑时,内心不知为何,有所触动。 或许是往日那个高傲端雅的青鸾上仙给人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而如今眼见这人落入囹圄,还是这般凄惨,这惨烈的对比便让人嗟叹来。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退身走下刑柱台时,女子却意外地叫住了他: “真是个懂礼节知进退的好孩子呢,哎,云绛,等等。” 而此刻女子口中这个“懂礼节知进退的好孩子”却是头也不回,携了三位文官便往外走。 “云绛!你那父亲不是想知道浮沉珠的下落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身侧文官听见这个最近议事频频出现的关键词,都忍不住纷纷驻足回首,目露诧异,青年的脚步却只是顿了顿,而后继续朝外走。 顾青鸾本眼见那面若冠玉的青年头也不回地朝外走,感觉被冻僵的心口都再度有了刺痛——却是急的。 因而她不再取笑,表情也由疯癫变得稍微正常了起来。 “我讨厌你那个虚伪的父亲,倒是挺喜欢你这个小辈的,长得也忒周正,反正我也要死了,浮沉珠也带不到地府去,这件功劳就送给你吧。” 还差七步便是仙罚台的屏障以外,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刻了蟠龙的石栏,也扫过屏障外两位持剑护卫,侍卫见此,朝他微微颔首。 “不必了,上仙这些话……还是留在刑场对仙帝说吧。” 狂风暴雪里,青年微微侧身回首,眉眼比那风雪更凉薄三分。 顾青鸾缓缓在嘴角攒起来一个神秘诡测的笑,她轻轻地“哦?”了一声,而后刑柱上银白色的捆仙锁突兀疯狂抖动了起来,隔着千千万万片雪花,云绛陡然双眸收缩,因为看见了一颗碧绿的珠子被女子从口中吐了出来,沾着大片鲜血,掉到了洁白的雪地上。 那一瞬间,女子的脸色变得比纸还苍白,就像失去了生命力的植物。 “浮沉珠……就在这儿,难道……难道你真的不想要么?”绑在刑柱上的女子几乎是一句话一呕血地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不会、也不敢私吞,但拿回去……换功劳也是好的。” 那珠子只有拇指盖大小,却被称作天下至邪!仙界至今不知道青鸾上仙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拿自己内丹炼制出这么个邪物,却也领教过它的威力,并且,损失惨重。 他曾下界看过那些被浮沉珠“污染”过的凡人,且不论凡人,还是山间飞鸟走兽,花鸟虫鱼,哪怕沾染了这珠子的一丝邪气,也会丧失神志,变成浑身发黑,只懂得互相撕咬的怪物,最后在互相撕咬中全身腐烂而亡。 而仙界派出去再厉害的神仙,再高明的圣医,也无法拯救那些已经被邪气污染的生灵,只有一一斩尽杀绝,以防祸害更多的生灵。 这片空间受到了那拇指盖大小的珠子的影响,无数的雪开始以它为中心飞速旋转,最后竟然形成了一圈风暴,隐隐约约似要撕裂这方屏障。 在珠子落地的那一瞬间,云绛便将身后还愣着不动的那三位文官悉数抛出了屏障外,大吼一声:“去找仙帝来!”而后抽出自己的佩剑,剑尖直指刑柱上被捆着的女子! 文官直接吓懵了两个,所幸还有一个机灵的,被摔出结界后立马爬了起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 玄剑出鞘,在一瞬间斩破飞速聚集的风雪,千年狐裘也被青年毫无可惜地弃在雪地里,或许是一秒,或许一秒钟也不到,当乌黑堪比最深的暗夜一般的剑尖终于刺破女子额间苍白的一点肌肤时,青年的脸上已被风雪割除两三道血痕,而就在此刻,他陡然与女子抬起来的一双眼对上。 那双眼笑吟吟的,眼底却尽是明晃晃的讥讽。 002 下一秒,他被一道凌冽的灵力击中,狠狠地摔了出去,玄剑骤然脱手,钉在玄武岩的地面上,发出一串铮鸣。 他眼见女子周身的捆仙锁一节节断开,目眦欲裂,却因灵力滞涩,浑身不得动弹。 那颗珠子就埋在半米外的雪里,他伸出手想去够,颤颤巍巍的左手即将够到时,一只柔弱纤细的手却先他一步,很是怜惜地拾起了那颗珠子。 “啧,”他听见了女子的一声冷笑:“一万岁未到的黄口小儿就想要本上仙的东西,未免也太贪心了点吧?” 在这句话后,青年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眸光冷得宛如冰冻。 “哟,生气了?”女子弯下腰来,很是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所幸你还有点用。” 随后女子又毫不在意地往他后背拍了道灵力,先前那一记反杀趁着他毫无防备,已将他心脉都打得有些出血,此刻这一击下去,青年再也撑不住了,一口血便是再度吐了出来。 “哎,连那退下去的老不死不都夸你是他见过的天分最高的后辈么?”顾青鸾提着他后领想把他带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东西,一时乐得直不起腰来:“原来……这么弱?” “原来你们一家子都是些爱扯谎的东西啊!哈哈哈哈哈……” 忙着嘲笑人家的顾青鸾选择性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辈分——本是和她口中的那个“老不死”是一样的。 笑声中,青年缓缓闭上了眼睛,凉薄的唇即便失去血色,也紧紧抿着。 “不过,长得最好看倒是真的,”女子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蛋,手感倒真如滑滑的嫩豆腐般,“啧啧啧,我原本还嘲笑凤凰栖那些小凤凰,怎的纷纷对一个九重天的小天孙此般迷恋,现在看来,倒是我故步自封了,以为全天下风华绝代的,只有……” 那句“只有”还未说完,却像触到什么禁制,先散落在了风雪中。 “只有什么?” 这时,一个声音穿透风雪而来,不带有人世间的一丝感情,比起问句,倒像一句平平无奇的陈述。 下一秒,被揪着衣领提起上半身的青年骤然睁开了眼。 远远的只看见一只卷云边蓝纹的长靴不疾不徐迈入风雪里,笼住仙罚台的白色屏障在一瞬间破裂,奇怪的是,天际那些无限飞旋翻飞的雪花却似乎在此刻骤停,万丈铅灰色的苍穹在那瞬间被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点天空原本的苍青色。 金光倾斜,洒在这片不祥之地,阳光下,刑柱台上断裂的捆仙锁熠熠生辉,身着单薄白衣的女子朝着阳光抬起头,眼眸里盛满阳光时,就像有昂贵的黄金在里面流动。 被阳光照入眼睛,顾青鸾的目光有过一瞬间的茫然。 云绛趁机挣脱开禁锢,却也整个人倒飞出去,衣袂掠过积雪,最后整个人背抵在刑柱上喘息。 “没什么,”女子见此,也不再对他做什么,只是保持着望天的动作不变,语气轻若叹息,“不可说。” 风雪停歇后,云绛果然看见一位高大俊伟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十丈之外,那人的面容不怒而威,虽然只着素布衣衫,周身气势却积郁凝实,仿佛给人看见那泰山的磐岩般,坚不可摧。 ‘’太爷爷?!”云绛抬起头,内心震颤。 “若我不是恰好在这附近散步,这局面还会荒唐到哪里去?” 后者目光却只是淡淡扫过他,似乎是怒其不争,看见他的惨象,又有些心疼,随即却又面朝那女子: ‘’顾青鸾,这捆仙锁锁不住你,你又何须在此欺负一个小辈?” 那中年男子一步便跨越了十丈的空间,下一步迈出时便是踩上了刑柱台的积雪,隔了三步与那白衣女子对峙。 “是啊,锁不住我的,”风雪停后,这片空间静谧得宛如墓地,因而女子妖冶的笑声便那样刺耳,“明知道锁不住还锁,是你们这些自诩廉义礼节的仙族……脑袋锈住了么?” “多年未见,你倒仍旧这样狂妄。” 那只是一句陈述,似带着叹息般的嗟叹,带着跨越时空的追思,令人听见便胸怀惆怅。 下一秒两人却是毫不留情地交起手来,青年靠着刑柱台暂时休憩,目光却紧盯着两人的每一次交手,却只能看见两束光肆意相撞,一碧一玄,光芒耀天,不相上下。 仙罚台上的积雪被光芒内夹带的高温渐渐融化,露出玄武岩的地面,而两人肆意的灵力又在刻了无数重禁制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深痕。 最终从地面到天穹,又从天穹到地面,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金色的阳光又被厚重的积雪云掩盖,天上再度飘起来薄薄的雪花。 因为目视高层次的战斗太久,云绛眼角都渗出了丝丝血迹,双目更是一片白茫茫,最后他选择闭目片刻。 再度睁眼却是被“轰啦——”一声巨响惊的,待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狠狠甩上刑柱台时,向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了三分惊诧。 刑柱台没有断裂,却是从中央裂开一道深痕,而着素衣的中年男子捂着胸口、吐着血落地,下一秒再度化作流光,消失在云绛身边。 天际白衣女子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一如小猫般伸了个懒腰,一举一动万分妩媚,吐出的话却是半分不留情面:“哎,云绛你看看,你一招便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令人羞愧的事情,实在是你太爷爷不论当年还是现在,都被我压着打啊。” 云绛:“……” “逞强之言!”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话响在天际,似震得那九天也动摇。 两人的交手越发进入一种玄妙之境,青年连他们的身影都捕捉不到,只听闻爆鸣声如九九天雷,不可断绝。 最后,待两人分开时,女子嘴角也带了血,她凌冽的目光回望四周,却才发现,四面八方隐现出一道又一道金色印咒。 印咒移动的速度看似极其缓慢,白衣女子飘飞的身影却被那些印纹压得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当第一道金色印文压上女子单薄的身形时,云绛恍惚间似看见了一只青色的巨鸟朝天痛苦嘶鸣,下一秒又不见了那虚影,唯余一道又一道金色印文如箭矢般飞速打入女子体内! 女子应是痛极,清隽得宛如水密工笔的眉眼都有些扭曲了,偶然一个时候,她突兀吐出一口血: “他妈的,四道轮回……他妈的,云争寒,你竟……” 六道轮回?就是那个发动以后连时间空间皆可封印的禁术么?云绛先前以为六道轮回只是六界的一个传闻,因为他从未听说过太爷爷用过这个禁术。 女子还想说什么,云绛却看见天际那位身形如磐岩的男子骤然朝前伸出右手,而后——虚空一握! 那一瞬间云绛似乎看见了天际下起了一阵血雨,随即便是一个被血染红的瘦弱身影从九天坠落,像被剪去翅膀的鸟儿一样笔直朝下。 结束了……云绛在心底低低叹了口气,可转瞬他的双眸瞪大,因为那看似丧失行动能力的女子居然在即将落地的那一瞬间翻转了一个面,最后足尖险险触地,身形优美如蜻蜓点水,直奔他而来。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直至再度被一双素手揪住衣领,云绛都来不及反应。 这时顾青鸾才分了点目光给自己手下这个青年,眼见他满眼的震惊,咳了口血后,女子恶劣地朝他笑了笑:“我都说了,你还有点用。” 最后,远在天际的中年男子眼睁睁地看见,那浑身是血的女子揪着自己小天孙的衣领,以一个惨烈的姿势奔赴十步以外的仙罚台,十分果决地跳了下去! 血红衣角裹挟着金丝银线的云裳,只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绛儿!” 飞速坠落时他茫然望天,头顶的惊呼与金色的天光一起,终究被埋没。 003 身侧是千千万万年来积蓄的杀伐之气,宛如地府阴曹的恶鬼,又如令人绝望的沼泽,让人挣扎不出。 原来仙罚台下是个这般滋味,难怪仙界那些人宁愿被剔去仙骨逐入凡间,也不愿被抛下仙罚台…… 青年已被那无孔不入的戾气折磨得灵台都不够清明,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骤然间一双柔柔弱弱的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往怀里带。 “唉,看在你还是个黄口小儿的份上,我就勉强抱着你会儿吧。” 那个声音很是动听,泠泠如玉碎,却不知为何十分虚无缥缈。 “反正我连烧着地狱烈焰的离渊也下过,深不见底的寒雪江也潜过,皮糙肉厚得很,就替你分担点吧。” 话语间,切肤般的剧痛减轻了很多。 他仍旧不能思考,只是愈发感觉脸上有个软软凉凉的物什游走,随后又是那个清丽缱绻的嗓音: “不过也不是白给的,摸一摸不介意吧?哦,你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 “不过这倒真是顶好的一个皮囊,只看背后的风姿,都让我以为是……回来了。” 是……什么回来了? 许久,都不再听闻那个声音响起,他的内心突兀生出来几分烦躁,也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在无边无涯仿若灭顶一般的痛苦漩涡中,唯有那双搂住自己的手柔柔软软,强烈地彰显着它的存在。 他很想睁眼看看身边到底是谁,双眸却被戾气欺得无法睁开,尝试着动了动,尝试了很久,却闻那个清丽的嗓音说出来一句破碎不堪的句子,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你……想……干什么?” 那个声音夹杂着颤抖,于是他骤然懂了,这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在忍受无边的痛苦,并且,只怕更多。 大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在这片昏暗虚无的空间里,他连自己是谁都不再想,只是双手堪堪伸出,虚虚扣住女子的腰。 果然不堪盈握。 “他妈的,敢吃本上仙豆腐……看我不……” 女子的嗓音缭绕在耳边,令他十分安心,只是那声音一分分地淡了下去,最后,他终于陷入了一片宛如深海般的黑暗。 . 也不知两人落到了哪个地方,顾青鸾也是在醒来以后,听救了两人的村民所言,才尴尬得知当时的场景。 “啊,当时我在村子北边打猎,拎着野兔回家时才发现你们俩双双倒在湖畔的,姑娘,也不是我说,当时看见你们浑身是血的模样,可把我吓坏了。” “后来回村子喊人来帮忙,谁知道想将你们分开都不能,最后是四个壮汉一起抬回来的。” “交给村子里的医师检查了一番,幸而都只是些皮外伤。” “就是……你们怎么会浑身是血倒在湖畔啊?是招惹了什么仇人了吗?” “……” 一听见两人最后是死死抱成团,居然还“想分开都不能,是一起抬回来的”,也不知沿途被多少村民看见了,那画面太美,光是想象,顾青鸾就只想捂脸。 她这一张老脸怕是不能要了。 也是万万没想到,她顾青鸾逍遥恣意从洪荒活到现在,胆敢占她一丝便宜的人,都至少会被她提剑追杀半个三界,不砍到半身不遂决不罢休,最后被一黄口小儿这样吃豆腐,却只能……忍了。 本来她是很想追究云绛的责任的,但是当她心虚地瞄一眼至今仍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青年,就觉得……算了吧,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特别是这小孩还被自己拖着跳了仙罚台,惦着良心说,有点惭愧。 再想到她把这小孩绑来的目的……顾青鸾更惭愧了。 先前的破布衣衫自然是不能穿了,由村里少女友情赞助了一套素白衣裙,顾青鸾此刻正坐在村里猎户的屋子里的床边,床上自然就是拐来的九重天小天孙——云绛。 只不过小天孙如今闭着眼,唇色惨白,还据村里赤脚医生说,浑身上下没一寸好皮肤,几乎全是深深浅浅的血痕……啧啧啧,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顾青鸾也不过醒来半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情况自然没摸清楚,不过看房内进进出出来试图搭话的村民、而或是偷偷趴在窗台瞄两人的少男少女的服饰,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在某个凡世。 这是猎户空下来的一间木屋,本是平素拿来堆杂物的,而今清洒出来匀给两人住,屋子不大,摆下了一张篾竹床和一个长条桌后,就只剩下个过道。 可哪怕就剩下个一人通过的过道,这半日来来往往想看两人的村民,也把顾青鸾烦了个要死。 长条桌离床太近,她一伸手就能够着,桌上由猎户放了一碟花生米,此刻她正一边往嘴里丢花生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个热心肠的村姑聊天。 “姑娘啊,你是从哪里来的?今年多大了?” “东边来的,唔,十八岁了吧。” 想来她也没扯谎,光看外表,谁能想她顾青鸾也是个从洪荒活到现在的老妖怪呢?说“十八岁”其实都有些夸大,观察眼前两位村姑的表情,顾青鸾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嘎嘣一声咬碎嘴里的花生米,暗自懊恼,她应该说自己十六岁的。 “小姑娘可真是俏得很哪!想当年,我也是咱们村子一朵花呢,现在是老了。” 左边的村姑此般说道,谈及自己当年时,还有些娇怯般,而顾青鸾瞄了一眼那张褶子能夹死一只苍蝇的老脸,面上的微笑保持得很好:“大娘就是现在也没怎么老呢,看看这……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可不比一般小姑娘来得有风韵?” 一句话自是哄得那村姑合不拢嘴:“哎,看这小嘴,真甜,可比我家那犟小伙来得好,都想讨去做女儿了呢。”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么?想讨她去做儿媳?顾青鸾心里的白眼都快翻出天际了。 右边的村姑估计也在打量她,此时也笑开了:“姑娘若是喜欢我们村子,不妨在此住几日吧,就是平日里啊,不要闷在屋子里了,多出来走动走动。” 反正多住几日也不是吃你家大米吧?还有“多走动走动”,啧,多给人当猴看? 两位妇人自带小板凳,就差扯着她的手聊天了,为了不和那两双老树皮一般的手接触,顾青鸾宁可盘着油腻腻的花生米玩。 一场拉家常的聊天,聊得她是心烦意乱,叫苦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嗯……”,听见那声音,顾青鸾简直就差欢喜到跳起来,随即是撇下两位妇人,眼神发光地回头去看。 这时她才觉得,这个沉默寡言又长得俊逸无双的小天孙是多么“可爱”。 很多年后云绛也能记住那个场景,在他大脑一片混沌,想不起来任何前尘时,睁开眼,眼前身着素衣白裳的女子散着如墨缎般的发,一张比九天皑雪更加清丽的脸上挂着深入每一寸肌肤的笑,午后的阳光入户,似盛满流动的黄金般的眼里含笑,里面满满当当,只装着他一个人:“我等了好久,你终于醒了。” 那个声音亦如想象般,泠泠如玉碎,很是动听。 他听及只觉熟悉而安心,似曾相识,仿佛时常听闻。 他下意识地撑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拉住了女子的皓腕:“抱歉,我好像忘了你是谁,不过……我记得你。” 记得这种......熟稔至极的感觉。 然后他就看见女子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圆滚滚的,像小猫一般可爱。 004 顾青鸾是真没想到这种事情。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把脑袋磕傻了呢? 想来那仙罚台她也一起跳了,现在除了骨头还有点颤,似乎是承受痛苦过久后的后遗症,但心理作用嘛,用不了多久应该也就好了。 对比自己这边的屁事没有,再去看看这小孩凄凄惨惨的模样,心里又是莫名其妙的小愧疚。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问:“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前青年格外乖巧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褪下了那身华服玉冠的缘故,青年的气势没有先前所见的那么冷冽,素布衣裳,墨发散落满床,没有那些喧宾夺主的首饰后,那份超然的美便更加耀眼来。 简直如灼灼曜日般,令看惯了四海八荒美人的顾青鸾都有些移不开眼。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 最后却是青年拉着她的手腕不放手。 明明是个问句,顾青鸾却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怀疑是自己过于胡思乱想了。 “哎哟,小伙子你可算是醒了,也不知道遇上什么事了,现在还把脑子摔了,可真是造孽啊。”身后的两位大娘见到青年这个反应,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磕叨起来了,顾青鸾听得心烦,于是十分客气地起身,面带微笑下逐客令:“谢谢二位大娘在这里陪我排忧解闷了,但是你们也看见了,云……云朵醒了,现在脑子还磕到了,我想一个人和他聊聊。” 小天孙的名字又不像她的,说出去都没人相信这会是那位活了一个洪荒的青鸾上仙,自然不能透露出去。 哪怕这看起来似乎是在某个凡世,为防有心人,也不行。 虽然这一时嘴快取来的名字略卖萌,略羞耻,但顾青鸾毅然决定,反正你云绛现在都磕了脑袋,现在她就是那老天爷,她说了算,不管怎么样的名字,给我认了吧。 “好啊,小姑娘,你们慢慢聊,有什么事找我孙大娘帮忙啊。”先前那个试图“讨她做女儿”的大娘搬着小板凳起身,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来问一嘴:“就是,姑娘啊,这人和你……是个什么关系呢?” 没想到后招在这里……. 顾青鸾一时卡壳,大脑里闪现过万般念头,说弟弟?他妈的哪有这么大的异姓弟弟,真是自己坑自己,关键是,那猎户先前还说他俩被发现时,抱得那样紧,于是—— “夫君?” 一句话,两个字,疑问开头,又被硬生生拉成陈述的结局,说的她快要咬牙切齿,尴尬万分。 噫吁唏,这张老脸还是不要了吧。 说完后她心虚地回首,看着这么个流露对陌生环境警惕和对自己满心满眼依赖的小孩,意外的……感觉还不错。 错过了大娘脸上一瞬间的僵硬转变为尴尬的微笑,顾青鸾回过头时,两位大娘搬着小板凳溜得那是一个快:“那……姑娘啊回见。” 去掉了一个“小”字,顾青鸾听起来还有些疑惑和不习惯。 但是她依旧保持微笑,用目光注视两人消失在了院子转角,这才“轰——”地一声,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脸色宛如做贼心虚。 回过头便迎上了迎上了一张放大版俊脸,把她顾青鸾吓得一跳:“啊——你怎么下来了?”不是伤还没好么?她怎么知道那赤脚医生说的“只是皮外伤”是否真假,现在看,连脑子都磕坏了,万一筋骨也有问题呢? 在她的问句下,男子却是摇了摇头,然后一言不发,就抱住了她的腰。 顾青鸾额头青筋一跳,思及在仙罚台下这人神志不清时对自己也抱,两人被发现时也是抱着的,现在还抱! 她怀疑这小天孙……怕不是抱上瘾了? “原来……我是你夫君?”青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满足,像一瞬间得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原来我是你夫君……” 身高缘故,顾青鸾被迫怼在人家胸口,此刻听青年神神叨叨念了四五声,一时感觉情景十分危险。 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稍一挣扎便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刚想出口成骂,眼睛瞥到青年茫然蹙眉的表情,话语就……又不受她控制了。 “还是先……别抱了。” “为什么?”青年低着头看她,似乎明白她不是故意不待见自己,把她的别扭看在眼里后,不知为何,骤然一笑。 笑笑笑……他妈的,她好难!顾青鸾一时间连走路都感觉有些不稳,后退了两步才感觉好了些,至少没有那种直面绝色的窒息感。 可是男子依旧笑岑岑地看着她,眸光潋滟,带着纵容,咬定了她会给一个答案似的。 “因为……”他妈的,编个什么理由好!她要炸了! 向来习惯直来直去看不惯什么东西一剑砍过去就成事,大不了一剑不行再补一剑,顾青鸾逍遥恣意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了犯难,关键是这样的难题是她自己给自己出的,必须她自己亲自解开。 而在青年眼里,眼前双目无助两颊薄红的人儿这是只有一种情况—— 是害羞吧。 于是这次他主动上前去拉住那双手,待女子诧异地抬头时,他忍不住亲了亲她洁白的额头:“是因为我才向你求婚,你才答应了吧?” 活了这么多年来敢觊觎她外表的人已经被她砍得半身不遂,敢肖想她的人全被她收拾过,至于敢冒犯到她头上来的人……坟头草估计三米高吧。 所以现在被亲了一下的顾青鸾已经感觉大脑爆炸,炸得她七荤八素不知所以浑然不似在人间,一时只有顺着应了一声:“嗯。” 回答完她就忍不住凶狠狠瞪着这个胆敢如此对她的“登徒子”,刚想自己是左勾拳还是右勾拳还是连环勾拳,孰料后者却是转身再度回到了床上,皱着眉按着胸口,似乎是强忍着痛,而后轻声道:“有点疼……” 然后!顾青鸾震惊地看着青年一言不合就卸了上衣,露出一片青紫的脊背和整整齐齐的腹肌,就连那胸口也是伤痕遍布,凝血的伤痕刻在那样雪白的肌肤上,宛如凌虐,却给人一种妖冶的美感。 完全来不及阻止,完全不知道青年会这么做,完全……顾青鸾觉得自己现在浑身轻飘飘的,可以立地飞升了。 “难怪……”青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势,很快又把自己的衣衫披上了,但顾青鸾却一时只敢低着头,偶尔一个心虚的偷瞄,瞄见青年那露出大半胸膛,披了当不披的衣衫,就……很想一个箭步上去替他把衣衫穿好,最后打两个死结的那种。 但是她有这心,没这胆。 现在还是两腿颤颤。 她实在是怕了。 偷瞄时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眸,顾青鸾直觉性浑身一抖,果不其然又听见男子开口:“想看就看嘛,反正现在我也是你夫君了。” 他妈的,谁想看你!云争寒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快滚过来看看你这小天孙!果然是仙界禁条刻得太多,眼看着多么正直一个孩子,磕坏脑子一失忆马上妖孽成了个什么鬼样子! 顾青鸾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炸了,当机立断准备溜走,她一边喊着:“你自己多休息休息我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晚点,晚点再过来。” 他妈的,她一点都不想晚点再来!他妈的,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锁门,这门锁好难开! 算了,拆了算了。 她又不是赔不起。 真动手拆时—— 他妈的,四道轮回,他妈的,云争寒,她居然真的一点灵力都用不上了? 最后却是床上坐着的青年先看不下去了,低笑着走上前来,替她解围。 顾青鸾只觉一双手环住自己,想来后背就要贴住青年晃荡在空气中的胸膛,一时把背挺得笔直,估摸着千万年前还在听课时,也不会比现在站得更规矩是了。 “好了,”青年三两下搞定,伴随着“咔哒——”一声脆响,顾青鸾简直是惊喜地抬头看见院子里的青翠绿树和篱笆,然后就是铆足了气——先跑为敬! 倚在门框上的青年墨发如淌,眉眼似凝,状若魏晋南北朝的画卷里走出来的散漫文人。 “这么害羞的么……”他双眸潋滟,唇角却是压不住的弧度,目光追随那白衣少女跑出视野,直至与无边无际的翠色融为一体。 这时他才发现,屋外是漫山遍野的三月。 很是温暖的春天。 005 很久都没有等到人,出门时云绛眉头紧皱。 男子立在村门口,视线里一眼望去全是旷野,荒草丛生,远处山峦交接,星垂平野阔。 双手不自觉握紧,又松开,这时他才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连那人名字都忘了问。 记忆里只剩下女子缓缓绽放的一个笑靥,清丽如诗行。 他只手按在自己额头,想要回忆什么,手上青筋暴起,额角不一会儿便留下豆大热汗,可最终大脑一片空白。 既然记不得......那么就去找吧。 . 四际蓝绿的流萤浮动,顾青鸾踩着河岸湿软的泥,越往水源里走,那些飞来飞去的小虫子就越多,浓如牛奶的雾色初透,泅湿她的衣衫,这个山峦断口处的峡谷本应该很是温暖,不知为何,越往里走,她一颗心越往下沉。 头顶绿色华盖茂密,遮天蔽日,若非四际萤火,伸手不见五指。 奇怪,萤火虫明明是夏天才出现的啊? 拨开一丛丛水边的小灌木,失了灵力后,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同时细细感受着那个牵引自己的东西的大致方向,准备顺着河流摸过去。 今天在村子里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古怪,出了村子,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现了,她跳诛仙台来到的地方,估计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世”。 眼见之景不一定为真,亏得几千几万年前在学堂上听的课,她索性魂位出窍,畅游太虚,待她以魂体的状态来“审视”这个世界,就发现,这里没有“因果”,更没有“轮回”。 头顶虚化的天空中没有仙界的倒影,脚下的深渊里也没有魔域的浮现,身侧来来往往的命线泾渭分明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丝毫没有一分凡尘里浊瑞混杂,命线纠缠的样子。 而凡世之所以成为凡世,就在于因果轮回,成仙者须得先化去周身“因果”,再摆脱轮回,尚才达到羽化成仙的第一个步骤,父母养育之恩,娇妻美妾傍身,钱财利禄缠身,沾染了这些“因”,便会在某日收到自己无意中酿成的“果”。 而这些——在此地通通都没有?! 她看见的那些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人都有自己的亲人,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东家与西家结亲,隔壁与邻居吵架,来来往往,总归会有纷繁的命线吧?哪怕不是那么的复杂,可是......也没有?! 她尚未解开这个谜底,刚想施展拳脚,试试自己几千几万年前在学堂里学的东西是否忘了个一干二净,却先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扯给吸引住了,越过旷野来到这处峡谷,古怪之感更甚。 待跨过一处高拱的天然石门时,“噗——”的一声轻响,她明明什么都没触碰,却感觉自己似乎像进入了一处薄膜隔离内的世界,远观那石拱门里只是峡谷的延续,同样的涓涓流水,同样的岸滩走势,河畔灌木杂草丛生,但那一瞬间顾青鸾浑身汗毛直立,直觉告诉她,危险! 仿佛天光刹那陨灭,原先还隐隐约约可见树木流水的影子,耳畔亦有流水潺潺的细响,现在却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了,那一瞬间,女子一双墨瞳陡然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黑暗里,突兀平地一声惊雷!似炸的九州失色! 狂风骤雨呼啸而过,带着闷沉的空气,压得人心肺不适,借那闪电,顾青鸾骤然与无数双油绿发光的眸子,短兵相接! 是狼! 只是狼么? 猝不及防之下,女子被滂沱大雨淋得很是狼狈,墨发很快打湿,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额头,有些还随滚动的雨水落入脖颈,粘在白色衣裙上,如墨色流淌在纯白的画卷。那衣裙也湿透,朦朦胧胧中,正勾勒出女子的身形,纤细柔弱,肤白若十二月的初雪。 雨夜里,那双眼睛非但不显不安,反而如镜湖般平稳,甚至含笑,借由电闪雷鸣瞬间,顾青鸾眸光轻飘飘扫过四周,发现此地是个乱滩,怪石嶙峋,稀稀落落的草木已被暴风雨打得匍匐,而那些饿狼就躲在嶙峋山石后窥视,似乎在打量她的一举一动。 或许是发现她的“无害”,很快,一抹绿色的“鬼火”便直冲上前,正对面门! 雨水如阴冷的毒蛇,悄无声息攀附脊背,眼前寒光骤然一闪,却是饿狼终于张开了獠牙,就在那一瞬间,顾青鸾飞身就是一脚,恰恰踢中那硕大的狼首右颊,“啪嗒——”一声脆响,饿狼在空中两眼瞪圆,生生被踹得改道,而后腹部击中一旁乱石,四肢骤然颤了颤,终归于静默。 然而顾青鸾已无暇回头去看。 四际黑影丛生,顾青鸾尚且应付,但额头青筋暴起,心底一阵厌烦,狼息近在身侧,令普通人灵魂发抖的低吼和咆哮不绝如缕,闷沉的空气压得人心肺不适,凶兽身上恶心的腥臭味更是兜头盖脸。 很快,血腥味就掩盖了土地和饿狼的腥味,顾青鸾一边欲图冲出重围,一边磨牙切切,倘若不是云争寒那个老不死的玩意,她又何至于此?但转念想起,这本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算了,她还是继续骂云争寒吧。 断断续续走了几百米后,女子一袭白衣已被染得斑驳,这时她讶然回首,才发现并不是这群饿狼守株待兔,实在是……她进来就踩着人家的窝。 难怪。 待她终于摸到了乱石区的边缘,便如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焉了,此刻再无方才的傲慢,十分乖巧又可怜兮兮地撒丫子狂奔,直跑出去几千米,彻底钻入密林时,才弯下身来,叉腰喘口气。 可怜她一个上仙,失了灵力居然沦落到徒手空拳和一群饿狼打架,最后还打输了,幸而不至于失了力气,被狼群撕碎身陨此地,要不然,可真是闹了笑话。 她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迹,隔了这么一会儿,才发现身上有一些细细碎碎的伤口,兴许是被狼爪挠的,她一个人,两只手两条腿的,终归是防不住人家上百个四条腿的,啧。 那个气音响在密集的雨声里,如气泡被戳破,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密林里能见度更低,四周除了穿林打叶的雨声,再无其他动物的声响,既喧嚣,又静得诡异。顾青鸾走得漫不经心,一双墨瞳里倒影了一整个阴森可怖的远古森林,里面漆黑的树枝如无数暗夜的鬼影,她倒也不觉得害怕。 只是……有点冷。 一片漆黑的密林里,身披血衣的女子低着头,缓缓行路,偶有一个瞬间,当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姣好的脸,那张脸上嵌了一双极深的墨瞳,里面像装满了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却也空空荡荡。 . 最后,顾青鸾来到了一处寒潭。 寒潭四周只有些低矮的杂草,衬得那一汪水越发孱弱,潭水蓝汪汪的,像一颗嵌在密林里的宝石。 寒潭里丛生着一些细小的蓝色圆叶,靠近一株叶片茎部甚至伸出来一只浅白的花骨朵,含苞待放,那不知名的植株有点像莲叶,但叶片不过巴掌大,连那花骨朵也可怜得只有拇指大小,她遂又觉不像。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雨过天青,苍穹黯淡无光。 若非心底一丝牵引,她何至于在尚未摸清这个诡异的小世界之前,便如此冒险? 可周身血脉因那一丝熟悉感觉而沸腾时,顾青鸾忍受了浑身湿冷,忍受了细细碎碎的伤口,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淋雨夜路,这一刻,却差点直接崩溃。 因为,那个感觉......是吾神啊! 006 那一瞬间似撕裂了亘古的时空,回到几千几万年前,大地荒芜,生灵蒙昧,在云蒸霞蔚的虚无之境,坐落着一座天上浮宫,里面是穷尽世人想象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可惜宫殿的主人也只是随心捏造,甚至于,除了主殿芃华宫外,许多房间都是徒有其表,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那时,顾青鸾坐在芃华宫里一处殿内,在窗边的桌子上枕着胳膊,懒倦地睡觉,午后阳光灿烂,她做了个美梦,醒来时却被罚站,抵着白玉做的墙,贴墙角站了半个下午,数了半下午窗外的乱红飞叶。 “下次还偷懒么?”逆光而来的神祇似乎身披万丈彩霞,圣洁又遥远,见墙角小女孩一动不动,只是瘪瘪嘴,委屈得似要哭出来,最后却低下身,心软地摸了摸小女孩毛茸茸的发顶:“算了,回去罢。” “嘤......”小女孩年纪小小,约莫只到来者膝盖高,却是面皮极薄,立在墙角被来往神仆看了半下午,早就委屈得不行,听了句温柔的话,一时哭得连路都走不了,是被抱着回去的。 回去的路上,小女孩还边哭便说:“下次不偷懒了......” “挺好,”神祇淡漠的语气都带着一丝人气,语气带着斟酌,“有这个觉悟挺好。” “偷懒也不要被您抓住。” “......” 现在回想,当真只是一场梦罢。 “哗啦——”一声水响,站在寒潭边上的女子干脆利落跳入潭内,丛生的蓝色叶片打翻,溅起冰冷的水花。 从外看,寒潭宽不过两丈,但当那双墨瞳在幽蓝的水里睁开时,顾青鸾有过一瞬间的讶然,因为水底一片幽蓝,越往下走,四际越宽敞,竟是一眼望不见底,只看得见极深处的潭水,像漩涡般漆黑。 无数气泡在耳畔碎裂,她恍惚间似幻听,是她去问为什么云争寒最后能担任仙帝,殷苻成为魔尊,连不知上进的莫笑旌都成为人皇,而她……却什么也没有。 那时,古神摸着她头说:“吾不希望汝担任什么要职,要知道,汝是世间唯一一只青鸾,生来就合该自由自在翱翔在这万丈苍穹的。”话的尾音都带着叹息。 最后那句话是怎样的?顾青鸾在寒潭里无声无息捂住嘴,啊,幸好,这是在水底。 是这样的,一句恰似许诺的话,“如若不然,那是这个世界秩序的不对。” 不是啊!古神,您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您能看一眼的话,您就能看见神魔大战打了一轮又一轮,在您创世最初,同案牍对坐而读书的人,最终死生不相往来。 甚至三界割裂,甚至版图混乱,魔尊被打下万丈深渊沉睡多年,人皇哀莫心死,遁入虚空界,仙帝早已卸下重担,了断七情六欲,几乎太上忘情,化身虚无。于是,祥瑞与混沌再难分开,甚至……这世间再难见纯粹的祥瑞之地。 这样一瞬间的脆弱,连一向心大的她都再难宽慰自己,于是,在身侧暗流涌动时,一只异兽悄然潜入身侧,却是这寒潭底下的巨蛇终于苏醒,硕大如灯泡的三角头颅隔着水幕,如灯泡般鼓胀的巨眼冷冷地盯着她,滑腻的蛇身在四际游曳。 当那血盆大口刹那逼近的时候,顾青鸾忍无可忍,骤然一拳正抵巨蛇下颚,然而力道在水里被无情削弱,巨蛇只是被打偏了方向,这一击不痛不痒,反倒引得那蛇目露凶光。 在无数盘旋缠绕自己的蛇身之下,顾青鸾终于看见了遗落在潭底的一抹亮光,那光亮似海底的珍珠般莹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所有和古神有关的东西,岂容任何生灵践踏? 一时,潭内清澈的水一圈圈荡开,在她与那巨蛇缠斗的时候,潭水被搅得浑浊不堪,顾青鸾双眸进泥沙,一片赤红,最后索性闭了眼。 “啊——” 在几十丈深的寒潭内,连日光都照不进来,女子的痛呼掩在一层一层的水下,甚至还未传到水面,就如潭面的气泡,一一破碎。 浑浊的潭水里掺了几丝血红,嗅得来自高位灵兽的血腥味,那潭内修炼千年,就等跃入龙门的巨蛇都兴奋起来了,大如灯笼的双眸里竟也有了人族的贪婪之色。 她虽躲得快,但一条腿已被巨蛇的獠牙彻底贯穿,寒潭底的温度早就低于零下,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结冰。 血雾在潭水里弥散,如大片大片开落的曼珠沙华,美得鲜红而妖冶,顾青鸾此刻还在笑,笑得眉眼弯弯,整张脸一颦一蹙都是风情万种,双眸睁开,似乎要记住这丑陋的巨蛇最后留在人世的面目。 而后,她的手按向胸口,在一片漆黑浑浊的水底,一颗碧绿的珠子突兀闪现出各位诡异的光芒。 浮沉珠既出,天下霍乱,其实并不是说着玩的,也不知道这片自成一体的小天地里有没有人居住,否则在她解决这巨蛇后,这片小天地就算彻底毁了。 最后,顾青鸾也没能动用浮沉珠。 因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她手上,完完全全将之围裹,而后,耳畔传来一声轻若叹息的话:“女孩子,不必这么逞强的。” 随后是男子的下一句话:“这种时候,你躲在我身后就好了。” 顾青鸾被来者轻轻推后去,背抵潭底内壁湿软的泥,抬眼时却只看见男子的一个背影。 那一瞬间,男子提剑上前,三尺寒剑似划开潭水,潭水间一刹那泾渭分明,分为两面! 007 寒潭内霎时一阵动荡,水波搅得似沸腾一般,哪怕眼睛不舒服,顾青鸾也死死盯着那黑水里的一抹白,像是生怕错过什么。 除了幼时在芃华宫,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为她而战。 自古神陨落以后,世间再无一处庇佑,三界割据,她一人行遍天地,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哪怕青芜宫,也不过近几千年暂住。 三界的确有人觊觎她的容颜,觊觎她的血脉,觊觎她天地间唯一一只青鸾的荣华,同时,也顾忌她全盛时期,足以毁天灭地之能。 她不同于那三位的高处不胜寒,神允她自由,允她无拘无束,但是她这样的身份,却也注定了身边再难有人靠近。 “距离”隔得最近的,是青芜宫一只她无意间点拨成仙的小妖,作为她侍女伴她千年,但离得最近时,也不过和她聊两句三界的琐碎。 她并不嗜睡,但经常一梦几十年,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时,实在无聊时也会扮作一只灰扑扑的凤凰,混入凤凰栖那些小辈中间。 听他们为日常学业烦恼,为所爱之人不爱自己而忧愁,为友人的言语行为难过,有时也只简简单单的,为终于能出凤凰栖一趟,去外面世的界走走而开心。 那样轻似云雾的伤心与难过,仿佛只要逢见春风吹绿万山,便能轻易从眉头拂去,那样无端无由的快乐,仿佛看见路边一朵漂亮的花开,就能独自窃喜很久。 到底是年轻……那些小凤凰不过千岁,还是太年轻了。 这时她突兀想起自己幼时,进出芃华宫都横冲直撞的那些岁月,本来勾起的嘴角都似承受不了重量,逐渐失了表情。 偶有一个瞬间,男子回过头时,正看见这样一个画面—— 无边无际翻滚的水波劈在女子脸上,身上,她却置若无闻,只是睁大一双琉璃珠般的眼睛,眼尾通红得就像才大哭一场似的,倏忽,女子朝眼前伸出手去,伸出的十指纤软,指尖微微颤抖,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最后,却只抓住了一团摸不着看不见的冰冷,是水。 眼前巨蛇怕已化蛟,此刻身上鳞片断得满潭水都是,身上伤口也横七竖八,甚至许多不再渗血,而是被水浪冲得发白鼓胀,斗到如此,巨蛇见这人身上甚至没什么伤,那双黄澄澄的蛇眼转了转,终于吐出了一早吞入腹中的那个物什。 那是个拇指大小的白色光球,因为沾染巨蛇胃液的缘故,外表黏糊糊的,连散出来的白芒都微弱了,见此,男子持剑而上,似乎想先斩那蛇,可剑尚未触及那蛇头,那蛇却先展开血腥的獠牙,牙尖轻轻一挑,白色光球应声而碎! 一刹那似引发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潭水全部倒飞,从高空看,就像这处小小的寒潭突兀如火山一般喷发,巨蛇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喷上高空,一溜烟就遁走了。 旁观这一切的顾青鸾怔了一瞬,表情空白,回过神来却几欲疯狂。 白色华光如浮花浪蕊,席卷而来,只待那白光触及顾青鸾指尖时,她体内躁动不安急欲出世的浮沉珠却是一瞬间,彻底沉寂了下去。 腰腹被一双手紧紧搂住,力道重得她有些难受,随即是一瞬间的身体失重,进入寒潭时外面乌云漫天,此刻一道白光掀开潭水,直上苍穹,刹那拨云见月,露出一整片繁星如织的天穹。 坠入草地时,顾青鸾连头都枕着一处温热的胸膛,还有些未回神,隔了片刻,就听耳畔一个低沉如水入陶罐的嗓音:“虽然我不介意夫人和我亲热,但在这荒郊野岭,且夫人身上带伤,似乎……不大妥当?” 顾青鸾:“……”真是见鬼的夫人。 她翻身便利落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前还不忘锤了那乱开腔的人一拳,并不是小拳拳捶你胸口的锤,而是胸口锤大石的锤。 而后就见男子“嘶——”了一声,声音贼响,再之后,顾青鸾抱手,瞥见那在地上作挺尸状的人,美目冰冷,勉强在心里数了三十个数后,她震惊了:“真不起来?” 男子一双眼掩在晃动的草影里,眼尾上挑,未答,只是凝望她的眸光愈发深刻,比夜色更缱绻温柔,他入水应未有太久,此刻不过脸色有些发白,却衬得那唇色如嵌入雪地里的一颗红豆,大片白衣散落在墨绿的草地里,悉数湿透,草色与夜色间,隐隐约约透出些肌肤色泽,如绿草上卧的一滩雪。 人间美色,不过如此。 不知为何,顾青鸾心中突有此感触。 可惜在她眼里,这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孩,本质上和凤凰栖那些小凤凰又有什么区别?因为太过年轻,就连眼底里的喜欢都是一眼看穿的——明明晃晃。 不过......喜欢?!她眼皮陡然一跳,甚至再无法用平淡的眼光注视眼前这个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终于感到不妙。 “起来。”她开口,扭头不去看这人,语气有点恶狠狠,仔细一听,却是底气不足。 也罢,这个小孩可能还会跟着她一段时间,她可不想把辛辛苦苦拉来的人赶跑,也就随他去吧。 再说......顾青鸾的眼眸又回复以往的模样,外表潋滟流光,眼底却一派冰霜。堂堂一位仙界储君,往后若要成功继位,所经历的七世死生轮回、三次救世功德、一段死生情劫.....可不是那样轻易渡过的,现任仙帝已在任三转,一转十万年,此般而言,这段小小的经历,在这位尚且年轻的仙储身上,也不过浮云流水般的一瞬。 将心底的一丝担忧抹去,彻底想通了以后,顾青鸾这才回头。 然后她就发现,躺在草地上的男子早已闭上了眼,连纤长的眼睫都未颤动一下,显然是无比疲惫。 顾青鸾:“......” 此刻心底竟纹丝不动,只是,她忍住了骂人。 这片小天地显然自成一体,里面气候温和,此时恰如站在仲夏的夜里,拂面而过的暖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温柔得就像情人之手的抚摸。 顾青鸾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下来,刚准备低头去看自己腿上的伤,手却触到一个硬物,提溜起来一看,是方才这小孩手里的剑。 先前在诛仙台,倒是没注意,看这小孩气质文绉绉的,她倒是没想到,这人手里的握着的,竟不是把文人剑? 怪哉。 这明显是把武剑,而玄剑八面,靠近剑柄处刻了龙飞凤舞般的“玄炙”二字,其下覆两个宛如装饰般细小的血槽,通体乌黑,一眼望上去只觉朴实无华,顾青鸾有段时间痴迷于天下兵器,此刻单手一拎就知道好坏,她陡然将剑挥出,剑刃割裂空气发出轻轻的“飒——”声,眸光顺着薄如蝉翼的剑刃滑下,剑尖陡然闪出一点光芒,宛如碎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挥剑时,剑身还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抵抗她这个“外人”,方才她的手才触过伤口,些许是感触到她手上尚未干涸的血,很快那股阻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玄剑倒贴一般的“示好”与“谄媚”。 真是把......没骨气的剑。 顾青鸾没忍住,在心里吐槽。 即便身处仲夏,但睡在草地总归是不好的,剑修的剑皆可收回脊背的剑骨,等顾青鸾试图把这剑杵回小孩身体里去时,才发现这小孩当真是没了记忆。 他这具身体里的灵力尽无,并不如她被封印的这样,而是挥霍干净,筋脉里都空空荡荡。 所以,方才看他那般凶狠的杀招,逼得那蛟蛇萎缩暂居下风,竟只是他一时胡乱的打法,一如身体本能么? 轻轻叹了口气,顾青鸾心底微有触动,表情万分嫌弃,但仍旧踉踉跄跄地将人半扶半扛着,往回走,所幸一路倒还顺利,避开那狼虎之穴,她找到了另外一条回村子的路,不知道是不是这小孩来时的那一条,他走的倒还幸运。 回到屋子时已经是深夜,将人扔在床上时,两人的衣衫都已经半干了,即便累得瘫痪,她还嫌不干净,找猎户借了柴房,她烧了滚水又兑凉,勉勉强强擦干净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后,还替小孩也擦了擦。 可惜的是,只有一个床铺,在这件事上她倒是犯难了。 最后,却也只得把人往床嘴里侧一推一卷,想着这只是一个万岁未到的小孩,就当哄自己孙子睡觉了,她合了眼,很快坠入梦乡。 一夜无梦。 . 晨光熹微,顾青鸾是被脸上触及的温热给弄醒的。 “唔,小雾,别闹,让我继续睡嘛。” 睁开眼的刹那,她浑然不知自己所在之地,还以为是在青芜宫,而她的侍女又用直接给她擦脸的法子,让她缓缓醒来。 睁开眼的刹那,她灵台都似刮了阵凉飕飕的风,整个人不但清醒,还差点直接一蹦三尺高! 因为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是脸贴在一男子胸膛,整个人都被那男子拥在怀里,缩得如同撒娇的奶猫。 见她刹那离去的动作,男子也不恼,只是用一双笑吟吟的眼睛望着她,他单手支着头,垂下半头墨发,散落在白衣半褪的胸前,他该是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两人的长发都纠缠在一起,如同水面下的莲茎。 然后,顾青鸾听见他开口,嗓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莫名的愉悦: “早啊,夫人昨晚睡得好吗?” ※※※※※※※※※※※※※※※※※※※※ 明天开始正式更新啦~ 听说评论数量和更新成正比耶~(假装暗示) 008 顾青鸾的回答是直接一爪子糊了上去,正中男子额头。 男子却依旧微笑着看她,眉眼弯了弯,仿佛容忍一只挥舞爪牙的小奶猫。 只是,那眸光深情得让顾青鸾也动容。 她想不明白,她认识这人不过两日,以她的角度来看,其中一天,她硬生生拉着人家跳了诛仙台,另一日哄骗他一个谎言,按道理来说,仙族对“危险事物”都有十二分的警惕性,就这样,他还能喜欢上自己? 或者——是一见钟颜? 这种想法略有自恋的嫌疑,摸了摸自己这张脸,她不厚道地笑了。 不过,啧,真是小孩子心性,说喜欢就喜欢。 “是夫人昨晚……背我回来的么?”男子看着走神的她,嗓音温和得就像季夏三月的风。 顾青鸾还是为“夫人”这个称呼而耿耿于怀,磨牙切切,却也认了。 “嗯,”顾青鸾应了一声,自己挖的坑,她倒是干脆利落得很,扑通一下就自己跳了进去。 不过,照例损几句是不碍事的,“不是背,”眼见对面男子眼里升起疑惑,她阴测测一笑:“是扛猪。” 与此同时——“那为夫重么……”问出这句话时,男子本似有点不好意思,笑容都歉疚了,但听到“扛猪”二字,他明显地沉默了一下,顾青鸾瞅瞅那表情,真是要多生动有多生动。 不过一点时间没被男子用言语反杀,她倒是诧异地看过去,看着眼前这个乖乖巧巧,一时纯良得堪比十六岁动情少年的人,脑袋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不是,你昨天的炫酷邪魅拽都到哪儿去了? 顾青鸾盯着这人动作,生怕他再来个骚操作,但男子似乎真的忘记了,此刻拢了拢衣衫,整理着装后坐在床头,看那架势,似乎想和她聊点什么。 顾青鸾兴之所至,主动凑过头去。 然后脑壳就毫无防备地被人rua了一把,力度不轻不重,还挺好的……咳咳,反正她正要冒火,这时,陡然听见男子发问:“夫人可否与我讲讲……我们是如何相逢、相知、相恋的么?” 顾青鸾一时打脑壳得很,但好歹在今日编排身份时就有所准备,此刻搜罗一番脑海里的二言话本,是“你身份高贵而我低贱,在仙界家长棒打鸳鸯,所以一起私奔下界,”还是“我是戴罪之身,而你不管不顾,执意救我一命后逃离仙界”? 嗯……她真是个小机智,好像两个都蛮不错的样子,都想要怎么办? 于是,最后她沉痛地开了口: “那说来话长了……” “说吧。”男子作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对于你向我求婚这件事……其实我是拒绝的。” 看看,深谙说书之道的顾青鸾一开口,就成功唬得这小天孙浑身紧绷,表情空白。 她真是说书界的可造之材! 顾青鸾在三界混熟,其中最熟的还是人界,照她的话来说,仙界太过冰冷,仙族间交往都似隔着厚厚的壁障,距离太远;而魔族慕强,律法混乱不完善,在王城里当街杀人逃窜的事也不是没有;最后,人界虽然伪善,自私,蝇头苟利,但新奇玩意多啊!所以她最常去的就是人界了。 所以,脑海里的话本子储备可是极为丰富的。 而后她蹙起眉头,头颅低垂,低声道了一句:“可是现在……我觉得又挺好的。” “为什么这样说?”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怜惜又温柔,这一次顾青鸾尽管让他摸,因为……嚯嚯嚯她要憋大招了! 她佯装眼中含泪,抬起头来:“你是仙界云家的人,而云是帝姓,云家承袭仙帝之位,光嫡系宗族就有三支,虽然你不是仙帝那一支,但也是家中独子,而顾……却不是。” “这早就注定了,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男子的表情似乎想拥抱她入怀,顾青鸾微微侧身,巧妙躲过了。 她继续道:“我们是在百年前的瑶池花赏认识的,我身份低微,本不能入仙界这种盛会,那次是偷偷去的,却不料,不小心打碎了琼裳仙子的酒杯,被她拉住袖子不肯放我走,还是你正巧路过,解救了我。” “当时我就记住了你,一心想还回这份人情,等找到你时,才发现你的身份,黯然神伤,但你且宽慰我,人与人之间没有不同,不过转生时的境遇罢了,身前身后名,都是虚妄。” “从那时起,我就偷偷关注你,没想到后来诸多结缘,在仙界走动也能常常遇见你,你总是不顾身份同我交谈,久而久之,我竟然也能以友人的身份高居你身侧。” “后来啊……”女子眼里出现追忆之色,“你常常带我去三界游玩,不论是仙界的芙蕖胜境,幻海花簇,还是妖界的凤凰栖,锁清池,或是魔界的碧落,无底深渊……那段日子可真美好,我时常望着你的侧脸发呆,想着一辈子能这样度过,该多好。” “最后,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竟向我求婚,我不敢答应,只有拒绝,回去却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以泪洗面,那段时间我躲着不见你,连做事也恍恍惚惚,在璇玑宫一不小心打碎了星君的命盘,被罚十道雷霆之刑。” “没想到,这一次仍是你救了我,就在行刑前夕,你闯入刑罚台,硬生生带走了我。” “之后,我才发现你身上的百道伤痕,很是难过,你告诉我,这是你父亲动用的家法,我沉默了一路,回去我便决定了,我已经让你成为仙界的笑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毁去你的前程。” “所以我心中升起了一种邪念,你能为我做到如此,我为何不能?于是我自愿毁去仙骨,丧失一身灵力成为凡人,想的是与你相忘,没想到的是,你竟也追随我而来。” “大概这些……就是所有了。” 顾青鸾漫不经心地想,这个故事的开头片段,本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在瑶池花赏上,打碎琼裳仙子的酒杯确有其事,被她拉住袖子不肯放走,也确有其事,区别在于,并没有什么翩翩公子正巧路过,解救她一次。 有云争寒这个“老祖宗”带头,仙界那些仙族自然选择无视她,是她自己死皮赖脸,硬捞了个上仙的位置玩,不过也是个尸位素餐的上仙罢了。 偶尔她也会参加仙界的瑶池花赏,或是别的论道清谈,给自己找点乐子,也不枉她忍辱负重,常年被仙界忽视。 而上次的瑶池花赏,那位琼裳仙子约莫是近些年才成的仙,见她衣着朴素,脸也生分,便硬说她是闯入的外人,很好,十分没有眼力劲,十分的作死。 当时围观的一众仙族,个个缄默不语,嘴巴都似被缝起来的,她还在其中看见一些“老熟人”,可惜个个摆出来的架势啊,那真是和人间茶馆里听说书的观众有什么区别?既然想看戏,她便做足了戏给人看,将一个“凄苦小仙”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任由那位琼裳仙子从怒,到笑,再到挖苦,嘲讽……终于,那仙子讲了一通大道理后,自认为功德圆满,笑容得意,最后还要摆出一副饶恕她罪过的模样: “如此,本仙子就不为难一个小仙了,报上你的家门,我且宽恕你这一次。” 寻常一个小仙,若是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报上所在府邸任居的话,相当于直接把主子拎出来任人嘲笑了,脑袋蠢的自认为此时得了“宽恕”,一嘴巴说漏了,回去可就不是受罚这么简单了。 在这句话后,围观的仙族终于变了脸色,一个个地,脚步都悄悄往外挪,而顾青鸾就等此刻,装作“泫然欲泣”的模样倒退两步,再扭扭捏捏道:“那怎么可以……回去青芜宫,青鸾上仙一定会罚我干一个月重活的。” 顾青鸾万万没想到是,这位后飞升的仙子真是十分的……眼瞎,居然连“青芜宫”都未听说过,还在那里嚷嚷: “青芜宫?仙界上仙不过十三位,所有人的居所我都去拜访过,从未听说过什么青芜宫,”而后朝她冷冷道:“我好心好意劝诫你,你这小仙倒还胡编乱造起来了么?你可知……私自编排上仙,是何罪?” 言妄之罪,当投身洗冶池,受六道雷霆万钧。 顾青鸾笑了笑,毫不介意地心想。 最后却是有位地仙看不下去了,冲上去低声在那琼裳仙子耳边这么一嘀咕,顾青鸾瞄到那琼裳仙子浑身都哆嗦了一瞬,脸色也又青又红,煞是好看,而后那仙子跺了跺脚,提起飞扬裙角,竟是直接拨开人群——走了。 她也从人群里退出来,两侧的仙族看她的脸色都变了,一个个表情很是僵硬,纷纷给她让路。 至于后来听说,那琼裳仙子得了刑罚,在洗冶池泡着,当真受了六道雷霆万钧,那仙子柔弱得很,洗冶池水已烧得她魂灵刺痛,六道雷霆更是几乎要了她半条命,最后是被人抬回去的。 回来在青芜宫,婢女说起仙界有个不知好歹敢妄议她的仙子,那仙子最终得了刑,她当时似乎笑了笑。 而后就把它置之脑后,算是彻底忘记了。 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当她被捆在仙界诛仙台的刑柱上,那琼裳仙子竟还经常,“抽空”探望她。 009 那人这次学聪明了,站点极妙,隔着诛仙台外汉白玉的回廊和整面缠绕的佛手花,而后不说,不做,只是用一双比毒蛇更阴冷的眼睛在远处看着,看着她日日受雷罚,劈得皮开肉绽才会甘心,然后笑着回去。 若不是她视力好,偶有一次发现那绿植中一抹略浅的绿衫,遂低头用长发掩面,眯着眼从发丝里悄悄看过去,还当真是发现不了。 不过是个小辈,结怨也罢,顾青鸾倒无甚所谓,看就看,她总归是不像那人,才六道雷霆就哭天喊地,最后甚至疼晕过去。 此事如此。 至于仙界的芙蕖胜境,幻海花簇,或是妖界的凤凰栖,锁清池,甚至魔界的碧落,无底深渊……这些地方有的美如仙境,有的阴冷无边,她皆当景点,一一游玩。 不过,只单单是她一个人,何论“与人同游”? 至于在璇玑宫打碎星君的命盘,想及这件事,她仍旧有些唏嘘,不为别的,可能仅仅因为,在打碎命盘前,她和那位幽默诙谐的星君,算得上“至交”。 曾多时提灯抱酒,于雪夜里叩门拜访,一同饮醉;也共话人间浮世,长安城下帝王家换了谁来居金銮宝座;或是更多时,在占星台下,观繁星点点,调侃不知是哪位仙君,红鸾星动得像地震…… 那段情谊,却是随她摔碎命盘的同时,一起摔了个粉碎。 当年她还只是位不着事的“上仙”,没有炼化浮沉珠,哪怕仙族对她视而不见,也无所谓,她自觉不喜与人接触,在三界能有几位朋友,便足矣。 那位星君掌司命,控下界浮世命线,而仙界之所以存在且繁瑞,正因为人间的信仰与供奉,此般说来,星君之位也算得上“手握重权”,嗯,这可不是她的原话,是那人脸皮厚若城墙,自诩如此。 炼化浮沉珠前夕,她当时刚发现旧事的一些诡异,事观古神,她遂排千难万险也要亲手彻查,一时璇玑宫也不再去。 等忙过了一阵子,她从青芜宫后院第七棵梧桐树下挖来珍藏千年的浮华梦,一并拎起从人间千金购得的觞玉酒,便杀向仙界璇玑宫。 ——却吃了个闭门羹。 时值傍晚,碧霄之上的大片浮云被染成绯红,此时霞光散退,落在璇玑宫外连片的槐树上,一时暗影浮金,她还以为那星君是有什么要紧事,敲过三次门后,就傻乎乎地杵在宫门口,等了许久,任路过的仙族观看。 直到夜幕四合,繁星尽显,远处云端的琼楼玉宇亮起乳白色的朦胧光晕,她回头看璇玑宫内灯火通明,这才发现,不是星君外出,而是他避着不想见自己。 当时她还可笑地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太过忙碌,惹友人生气,于是直接施了个法进入后院,在环廊上,正碰到那位星君,他约莫是才从内殿占星台下来,一身锦缎华服,身后跟了两个童子,一个持银白占星杖,一人捧命盘。 她上前赔礼,那星君却冷着一张脸,视她若空气,从盘曲回环的环廊走到中庭,再到前殿,她使尽了毕生功力来胡搅蛮缠,只想着道歉,说到最后口干舌燥,却也只得那人不轻不重的一句:“你且回去罢。” 她当时懊恼极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放下两壶酒,转身就走。 一连几日她都窝在青芜宫,整个人奄得像根咸菜,隔了几日,婢女在给她捶腿时望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上仙,婢子有一言欲道,不过还请上仙听了……不要治婢子的罪。” 她摆摆手,示意大可不必,她又不是什么残暴君王。 于是从婢女口中,她终于得知,原来竟不是那星君生她的气,而是……那位星君在不日之前试图测她命线,却得到一个极凶极恶之象,而上一次出现这样命线的人,曾一手促成一场七百年的仙魔大战,令生灵涂炭。 她当时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那星君一般不测仙人的命轮,一则天机不可泄露,二则对他自己的福泽也有损,除非有人用同等报酬,再提上重礼,登门哀求,心情好时或许会测一测,但也不敢保证结果的准确性,此般,为什么会想起来测她的命线? 就算测了,一般仙人的命线尚不准确,遑论她这样的洪荒种族?况且,把一个不知道正确性的结果大肆宣扬到三界皆知,甚至还传到了这偏远得无人问津的青芜宫,这……又是想如何? 婢女说到最后都红了眼睛:“上仙将那星君当做朋友,可若是真正的朋友,哪有此般在背后诋毁人的?” 是啊,她在仙界本身就是个笑话,而人言可畏,哪有这样诋毁人的? 她双眸茫然,浑浑噩噩不在人世,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璇玑宫大门口,并且不顾门口侍卫阻拦,硬闯了进去。 遇上那人一双冰冷的蓝眸时,她似乎从里面读出来几丝悲悯,又或许是嘲讽?且不管什么,总归是她与那人大吵了一架,嗯,她单方面吵架的那种,最后,那星君本是坐在案牍后批公文,顾青鸾眼见性格温和的他生生撇断了手里那根狼毫笔。 而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事已至此,上仙还请回罢,我会对外澄清,这只是个误会。” “清玄,我认识你三千年了吧?整整三千年的交情,你告诉我,这只是个误会?”她怒极反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余光瞥见身侧捧着命盘的童子,于是一把夺过那命盘,“哗啦——”一声就摔了个粉碎,摔完才猝然发现自己究竟干了件怎样的事,但她僵着脸,却依旧一字一句,近乎机械地说出心底所想:“依我看,你这星君之位……当真是不称职极了。” 而后遁出璇玑宫,飞速离开仙界,自此近千年,她再没踏入那片天外之境。 却不晓,一语成谶,那星君一手推演,算得准确极了。 也真是嘲讽,后来她炼化浮沉珠,彻底与三界为敌,一时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等再次上仙界,却是作为罪人的身份被关押。 只是,在琼裳仙子都来“探望”她时,那位星君倒是再未来过,听闻其活得深居简出,竟是半点近况都未透出来。 也罢……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已。 当她说得眉飞色舞时,男子就那样静静靠在床头,白衣规整,墨发却放浪不羁地披散,形成格外矛盾的美感。 他凝望着眼前趴在床上的女子,神色认真,浅绯色的嘴唇一会儿随着她口里的话而微张,似乎在惊呼,一会儿又紧抿,连握拳的双手也微微颤抖,可最后那双手和每天一起舒展,终究,唇角含了一丝笑意。 他握住女子的手:“所以最后,我还是和你在一起了。” 顾青鸾心情尚未平复,懒得折腾,嘴上还在胡诌,试图填补先前的漏洞:“你本名不叫云朵,不过我给你取了个小名叫朵朵,” “嗯,”却不想男子飞快欺近,而后—— “白云朵朵,朵朵,挺可爱的不是么?唔?!!”毫无防备之下,双唇与一个柔软物什相贴,顾青鸾刹那瞪大了眼睛,一刹那头脑空白,加上胸中沉郁,竟连推开都做不到。 唇上触感极为凉薄,但相触瞬间却似变得极其火热,软得像在仙界吃到的芙霜冻,等顾青鸾暴起时,那人早已抽离,然后若无其事地下床、穿鞋、推门而出,离开时还念叨了一句:“总占着别人的屋子不太好,或许我得自己建一个,嗯……再去山林里看看有什么可以打猎的……” 然后,顾青鸾眼睁睁看着那人一边念叨,一边离开房门,最后伸出去的拳头扭了个弯,揍到了自己头上。 一拳把自己揍倒了,倒在床上,半天萎靡爬不起来的那种。 ※※※※※※※※※※※※※※※※※※※※ 估计现在顾青鸾心中万千草泥马奔腾而过,槽点太多,无法口述,唯有一声“我恨啊——”可以顶头上当弹幕,无休止刷屏那种,哈哈哈。 # 略略略,今天的更新莫得啦~ 010 最后爬起来,也不过是因为腿上的伤,疼得她一抽一抽的。 白衣的女子坐在床上,身形单薄,晨光穿透窗柩,流淌在她披散的长发,似镀了层金斑,一时,仿若遗留尘世的仙子。 此时她低头,被巨蛇贯穿的伤口有些难以处理,白净的小腿肚上伤口狰狞,几乎翻出血肉来,还好未伤到骨头,顾青鸾也就皱皱眉,随它去。 因得她这一身血脉占了便宜,在灵力巅峰时期,这样的伤不过一日便会好个完全,现在灵力被封,应当也用不了多久,她便只忍忍痛,撕下一截衣衫裹住伤口,没有在意。 临近正午,这屋子的猎户还给她送来一份吃食,一只灰扑扑的陶碗里盛满白饭,饭上铺了几片肉和菜蔬,对于这个村子的人来说算得上丰盛了,她也微笑着接受。 等猎户走了,顾青鸾试探着夹了片菜叶放嘴里,刚嚼一下,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她以天地灵气为生,即便吃些凡物,也是青芜宫顶尖的供养,现在让她咽下这样的粗茶淡饭,着实有些为难。 心情有点惆怅,顾青鸾一瘸一拐挪到房门前,在门口探出个毛茸茸的头,左顾右盼确定没人,便迅疾将饭菜倒进门前不远处的小河里。 随即回来,她又眯着眼睛,舒舒服服趴床上不动了。 很快到了下午,她没想到的是,那小天孙执行能力超强,上午没见人影,午时三刻就从山林里拖回来一头黑漆漆的野猪。消息传回来时,整个小村子的人都炸了,因为即便是村里的老猎手,面对这样一头猛兽,也须得三五人天天在野猪的活动区域摸点,最后还得辅助弓箭和陷阱,一旦猛兽受伤红了眼,撞上一个成年男子,不幸者被撞得开肠破肚,幸运的下半生估计也只能含恨卧床,再沾不得地了。 顾青鸾睡饱了无聊,也随村里人聚到屠户那儿看热闹,等了片刻,才见那小天孙远远走来,他一身粗布衣衫,眉目冷毅,左手持一把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剑,右手握着一根指节粗的麻绳,绳子套着那只膘肥体壮死不瞑目的野猪,拖拽行走时,在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回想起在仙界见到的那位一身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仙储,再与眼前这个跟在泥地里滚了几遭,头发缠结,裤腿全是泥点草屑的乡野汉子,顾青鸾简直没眼看,摸摸鼻子,心地油然而生一点……小小的愧疚。 而后她极为眼尖地看见,男子手里的仙剑玄炙一路上就没有停止嗡动,瞧见那往昔斩魔除妖的仙剑如今混成砍野猪的下场,还弄得剑柄剑身全是凝结的猪血……她十分怀疑,倘若那仙剑能说话,现在估计已经哭出来了。 顾青鸾的心情也十分复杂,难以想象,这小天孙比她还适应性良好,同时暗叹,看来自己的编故事能力,当真十分的高超。 这边顾青鸾还在考虑以后要不要去凡间女扮男装说书玩,那人将野猪扔给屠夫处理,顺便用肉和村里人交易一些生活必需品,下午当即和村里木匠凑在一块——研究造屋子了。 当看见小天孙拎起仙剑,十分专注地劈树砍木时,顾青鸾恍惚中,仿佛听见玄炙剑哭泣的声音。 太可怜了,顾青鸾心生怜悯,作为一把仙剑,落到这小天孙手里,也真是太可怜了。 砍了一摞木板后,男子豪放地掀起衣摆擦拭脸上汗珠,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同时目光朝向这边,向她微微一笑,“有夫人监工,当真给我无限动力呢。” 顾青鸾坐在空地的小板凳上,身侧跟着两个表面和她聊天,实则偷瞄这小天孙的少女,在那一瞬间,顾青鸾甚至看见其中一位红了耳垂,当即嘴角抽搐。 她感觉现在这小孩就跟那求偶的孔雀没甚区别——各种花枝招展甚至待技艺纯熟后,还在她面前表演起了“花式劈木板”,一时木屑如天女散花,整得场面极度花里胡哨。 噫嘘嚱,但愿这小天孙以后脑子恢复了,回忆到今日所作所为,不要吐血三升,为了维持自己在编的故事里的“痴情”人设,顾青鸾表面笑容似水,内心暗自吐槽。 村里木匠是个老人,刚开始还教上教下教那小孩各种器械的使用,到最后已然变成那木匠拖累小孩的速度。 身边的空板凳上又坐下位老人,老人端着他的大缸茶,捋了把胡须,一边叹息:“后生可畏。”一边笑眯了眼,看那眼中闪烁的精光,看那脸上笑弯的褶子,看那边笑边点头样子……顾青鸾有必要怀疑,甚至这人想收小天孙为关门弟子。 顾青鸾一时被自己的揣测吓到了,木匠这个想法着实危险,要是真当了小天孙的师父,往后再被仙界那些仙族知晓……那画面实在太过可怕,顾青鸾拒绝想象。 幸好后来,那老人问过小孩,被小孩拒绝了,而理由是“这样活得过于机械,过于平庸,”啧啧啧,顾青鸾的解读是,无法满足这人想“耍帅”的心理。 一幢木屋,连带前庭后院,一共做了五日,这个进展在村民来看已然是惊奇,顾青鸾拖着条伤腿跑不了太远,每天都被“按”在小板凳上观摩造屋子,还得在小孩转过头来时“硬凹”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五日下来,整个人怨气冲天,就差在头顶飘朵乌云了。 这日收工,男子自然而然上前,略微弯腰,便是一个打横将顾青鸾稳稳抱在怀里,回去途中,顾青鸾面无表情接受村里来往村民的目光洗礼,附带一些少女暗中的歆羡。 还看!还看!看个鬼啊!顾青鸾瞪回了那些少女的暗送秋波,很是疲惫地心想,她倒是想把这小天孙打包扔掉,但若一不小心落入某个凡人女子手里,到时候仙族问罪可不是这样简单了。 唉,当真是不知者无畏,倘若这小天孙是穿着战铠,架着仙云,扛着仙剑,下面的凡人肯定是扑通跪一地而不是现在—— “小云回去啦?” “是啊,张大娘。” “小云我这里做了些青粿子,马上好了,待会儿给你送一点过来诶~” “谢谢李嫂,真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应该的,昨日你还帮我将屋顶的瓦片整顿了一下呢,要我和我家老头这一把老骨头,是万万不敢爬上去的。” “……” 认命地将头往后一瘫,顾青鸾仰望天空,有点怀疑人生。 “夫人这是……又在想什么呢?”头顶传来男子低沉如气泡的嗓音,其中按压着笑意。 “我只是觉得……”顾青鸾斟酌了一下说辞,开口问道,“你甘愿和我在这里住下么?” “夫人是觉得在这里待腻了么?”男子低下头来看她,迎着夕阳,那双玄色的眸子里盛满落日余晖,厚重的睫羽似关押了无尽的光明,长长凝望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得天独厚的气韵沉淀入眼,一时竟美得惊心动魄。 还未等她回答,男子自顾笑着开口,“可是屋子才造好,若不留下一些痕迹,岂不是浪费了为夫一番心意?” 顾青鸾深刻反省自己方才对美色沉迷的行为,再才开口:“不是住腻了,是……你也知道,你从前的起居都有七十二位仙婢负责,住的是琼楼玉宇,衣着出行皆不是凡物,此刻落得和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不会觉得心有不甘么?” 这一番话,说得拐弯抹角,顾青鸾其实只是想这样提醒一下:小天孙啊,你以前的身份辣么高,气质那么好,看看你如今混得个什么模样,你不害臊我害臊。 “这样啊……”男子笑着眯了眯眼睛,表情很是温和,“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忘了啊。” “什么?”顾青鸾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我已经将那些锦衣绮罗的生活忘了个一干二净,与前尘彻底了断,也算是上天的安排吧。而现在……我只用关心往后的生活。” “若是夫人什么时候乏了这乡野的生活,我大可带着夫人去往凡间的京城,再打拼一番事业,让夫人能穿上绮罗,也未尝不可。” 顾青鸾面对这番话,都可耻地心动了。 “嗯,听你的。” 嘴上乖巧应答,她却在心底暗叹,要不是故事是她编的,她差点都信了。 小路尽头就是猎户暂且匀给他们的屋舍,河畔芦苇丛生,洁白飘絮随风招摇,男子在路上停了会儿,突兀低下头来,亲了亲顾青鸾的额角。 “夫人放心,为夫说到做到。” 顾青鸾:“……” 啊啊啊啊啊!玛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亲劳资?可恶啊!顾青鸾,想想你的目的,想想你自己给自己编的故事和人设,不要前功尽弃,忍住,忍住,现在你打不过这厮的,一定要忍住……妈的忍不住了! 男子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盯着怀里的人,却见后者的耳朵尖一点点的……一点点的红透,最后仿若红玛瑙般,煞是可爱。 然后他的胸口就遭受了女子“重重”的一拳,再一看,怀里的人已经把头埋进去,用长发挡完脸,彻底当一只鸵鸟了。 今日份的夫人……也是很可爱呢~ 云绛的心情莫名就很好。 ※※※※※※※※※※※※※※※※※※※※ 小天孙别潜水啦~用评论砸死我吧~ 万一一不小心,就砸出来双更捏?? (可爱地搅手手) 011 顾青鸾还未住上木屋,倒是先发现了这个小世界的几分端倪。 这个小世界……有毒。 被饿晕的顾青鸾撑着最后一口仙气,如是想。 不同于修仙者的辟谷一说法,她这样的洪荒种族,或是这小天孙这样的天生仙人,几乎都是不食五谷,依靠天地灵气而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肚子绞痛的感觉,还以为是浮沉珠在造孽,但那绞痛不过几个时辰便过去了,她也就没在意,等三日之后,木屋搭完骨架,她坐在小板凳上感觉自己日渐疲惫,还不知为何,骤然间就天旋地转,只听闻耳畔一声惊呼:“顾青鸾!” 醒来时已在床上躺着,村里赤脚医生坐在床头,搭着她的脉,她抬头,对上小孩那双担忧的眸子,还很茫然。 然后就被那医师恨铁不成钢地告知:“顾姑娘你腿伤此般严重,怎的还不肯好好用膳?女娃子也不能为了体量苗条,而坏了身体的根基啊!” 顾青鸾的目光从大门口直望到屋前那条河去,思及这几日的“浪费”行为,面有讪讪,但内心庆幸,无人知晓。 要不然就丢脸丢大发了! 小孩一听这话,倒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嗓音有些低:“倒是我未曾注意……”而后顾青鸾就见他匆匆离去,不多时,端来一碗熬得酥软的粥。 粥里隐约可见糜烂的肉丝,混着切得细细的菜丝,色泽饱满,闻着也不错。 顾青鸾:“……”虽然它看起来挺香,但我保管,尝起来不一样。 医师开了副养胃的药,此刻早已离去,小孩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凑过来,坐在床头,端着那粥,看那动作—— 似乎还想亲自喂她?! 使不得使不得!顾青鸾活了这么多年,可不想一朝提前过上手不能动,被人喂饭的“老年生活”,当即想抢过那碗。 手都伸了一半,正对上小孩抬起头的那个眼神,顾青鸾……怂了。 “锅里还蹲着排骨,总不能让我亏待了你,还是……阿鸾,你不适应这乡野菜蔬?” 顾青鸾看见,小孩说着说着,把头一低,话音都沮丧了,“果真你那日说的是对的,习惯了仙界的锦衣玉食,又怎会习惯下界这些粗茶淡饭?你是在提醒我,对不对?” “我应和我父亲抗争到底,再为你求得一个名分的,此般潇洒下界,既不负责任,也亏待于你。” 顾青鸾:“……”她竟没发现自己编的故事里有漏洞? “我的手臂好软啊,都抬不起来了……嘤嘤嘤,要夫君喂我。” 话一出口,顾青鸾先在心里为自己的做作呕吐。 然后嘴里骤然被塞了慢慢一勺粥,顾青鸾强忍住难受,囫囵吞下,刚吞下想开口说话,嘴里又是飞速一勺,然后一勺又一勺…… 直到小碗里的粥见底,顾青鸾才得以艰难开口:“我……” 对上小天孙一双温和又满足的眼睛,顾青鸾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来,最后屈服了:“这粥不错。” 刹那间,她收获了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神。 “那我常做。”男子接得从善如流。 顾青鸾很想倒地不起,或是直接撂摊子不干了,但仔细砸吧砸吧嘴,诶,其实这粥也只能说是一般般啦,尚可入口。 “做得挺棒。”能让她入口的东西,放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很好了,因而她实诚道。 男子似乎淡淡地笑了,“夫人不必恭维,为夫自有定论。” 诶,夸你一句还不信么? 最后被“强迫”着啃完排骨,喝完一整碗莲藕排骨汤,顾青鸾不适应荤腥,几乎全程捏着鼻子,好不容易吃完后,整个人都焉了。 “倒是我技艺不精,下次我一定好好磨练厨艺,”男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阿鸾,你会好好吃饭吧?” 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预计还要在这个小世界呆上至少一年,顾青鸾木着一张脸,含恨点头。 她……她才不要做第一个被饿死的仙人呢。 “那说好了,以后一定要好好吃饭哦。”小孩望着终于振作了点精神的她,只手托腮,笑眯了眼。 . 小孩为木屋的事忙前忙后,还得抽空哄她吃饭,顾青鸾看见他即便再忙,也要腾出时间来给自己做饭,还得盯着她吃完,一时间,不好意思再倒掉。 被人盯着吃饭的日常实在痛苦,最痛苦的是那人还会面带微笑,一双眼比烂漫桃花般艳丽,有的时候趁她不注意,嘴角或是唇边便会飞快掠过一丝温凉—— 轻飘飘的一个吻。 吻得郑重,又珍惜。 这时,顾青鸾刹那僵直全身,瞪回去往往撞入一双深深凝望自己的眼睛,从那双眼里仿佛能看见一池春水,温柔得令时光都寂静。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窗外柳条已经细软,有几只燕子正进进出出地衔泥筑窝,春色满园,群山环抱下的小村子里,经常可见二八少女聚在一起,谈到心属的情郎,羞红了脸。 虽然现在两人仍是同床共枕,但顾青鸾见小孩每每睡姿规整,主动和她拉开两拳距离,是个正人君子,本来很是满意。 不满意的是,她不知为何,醒来时都跟八爪鱼一般缠在那人身上。 这种情况下,一般男子醒时,她也就跟着迷迷糊糊醒了,而后得一个早安吻,和头顶软乎乎的一句话:“你继续睡吧,乖。”她也就被人轻轻放回被窝,继续睡大觉。 这真是个坏习惯,得改。 每次醒来都在饭点的顾青鸾如是想。 木屋修好后,两人向那猎户道过谢,搬了进来,新屋子的床很大,摆在二楼,窗外便是一整片青翠山林,夏听雨,冬观雪,自成风景。 又是一个清晨,顾青鸾睡得迷迷糊糊之下,觉察身边人轻轻拿起自己的手,试图起身离去,也不知为何,竟是直接揪住了那人衣领。 而后睁眼。 云绛对上女子那双墨瞳,里面除了一片迷茫,还有压制极深的惊恐,有时甚至……能看见那双眼里微微泛起的泪花。 只有在这样半梦半醒时分,他低下头,几乎与女子鼻尖触着鼻尖,方能察觉。 很快,那些惊恐便如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女子骤然松手,扭头别扭道:“你走吧。” 他把他的小姑娘揉进怀里,细细哄着:“又做哪个噩梦了?”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习惯,至少现在顾青鸾和这小孩混得久了,在他的日常“骚操作”下,一时就连这样温存的姿态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 这个小世界着实古怪……她不仅体力逐渐退化得与凡人无异,连青鸾血脉在这里似乎都被压制,腿上的伤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 会饿,会生病,会如凡人那般嗜睡且做梦,一时间她外表不显,内心却很是惶恐,特别在遇上永远循环的噩梦时,她往往很久,才能从噩梦里挣脱。 “我梦见……”刚开口,脑海里的画面却如雾气般消散,她深知自己这样的洪荒种族不会轻易做梦,一旦做梦,要么是旧事重提,要么便是……预知梦。 竭力捂着头,她不愿错过一分一毫的线索,最后却未能抓住更多,“我梦见你站在一片悬浮的花海里,与我遥望,眼前似乎隔着什么东西般,有些朦朦胧胧的,在你头顶是……四分五裂的天穹,在你脚下是……” 触及梦里那整片翻滚的火海,和火中一张张或是惨白,或是满脸鲜血的渗人的脸,她迟疑了一瞬,斟酌出口,“是人间地狱。” 说完的瞬间,梦境碎了个干净,顾青鸾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梦中一眼万年,她浑身都在剧烈地疼痛。 细软的手指捂上心口,尤其是这里。 “噩梦都是相反的,”男子将她抱在怀里,身后的胸膛宽厚而温暖,一瞬间便安抚住了她的心,“这个梦难不成是在说,我会对天下不利?” 顾青鸾心虚了一瞬,明明现在对天下最不利的罪魁祸首,正可怜,弱小,又无助地躺在你怀里。 “可当时你既在我面前,”男子伸手抚摸她鬓角,嗓音平静安宁,“我又怎会在你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 “除非当时你已经……不在了。” 骨子里,这小天孙果然还是个礼数严苛的仙族,改不过来的拐弯抹角,顾青鸾叹了口气,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在的时候我怎会毁天灭地?除非,你不在了。 日常被暗中表白的顾青鸾……偷偷翻了个白眼,却不料,白眼翻完就对上男子好整以暇的微笑,被,被发现了? 她恼羞成怒,一把推开男子,“哦,可能是吧,我继续睡啊,你走吧。” 当真是翻脸无情xd。 . 更多时候,顾青鸾是梦见几千几万年前的岁月,她身高连桌子都不及,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角,着一袭鹅黄轻衫,在芃华宫跑来跑去。 直至,那位神祇来捉她回学堂。 被岁月掩盖面容的男子立在朦胧模糊的光晕里,一只手置于背后,一只手像拎着兔子一样拎着她,脚步稳沉,连训诫的语气都温和:“顾青鸾,汝今日怎又不肯念书?” “无聊!无聊死了!殷哥哥念得都面瘫了,头上直冒黑气!莫姐姐打瞌睡,都把额头磕出道红印子了!而我比他们都小!” 小孩子的话,天真直白到近乎可爱,意思是,念书是大孩子的事情,而大孩子都这样了,她这个小的,还是算了吧。 神祇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汝怎得知?” 额头被弹了一下,她两条腿在空中奋力挣扎了起来,连带双手一起,张牙舞爪,但无奈人家腿长手长,愣是连地面都碰不到。 “嘤。”小女孩不开心极了,瘪瘪嘴,气得一张白嫩嫩的小脸都鼓起来了,像个发酵的白面馒头。 “吾观,云争寒甚好,汝当以他为准,潜心学习。” “云争寒那个老古板!榆木头!一天天就像掉进了书堆里,我才不要跟他学习呢!哼!” 神却不管不顾,仍旧三天两头捉她回去。 ※※※※※※※※※※※※※※※※※※※※ 想着精益求精,逐字逐句的修改真是让人秃了脑壳,需要被评论砸才开心~ 012 没有办法,即便她这样的讨厌念书,为了早日学成不受困扰,也只得咬着牙念。 考虑到混得最差,也不过有一日被神祇逐下神域,去往凡尘,想到这个,顾青鸾却是不怕。 他们四人终究是被神偏爱的那一小部分,哪怕身处凡尘,只要在抬头时,尚能看见在天穹浮现的那座美轮美奂的殿宇,知道古神坐镇,而他们总有机会前往神域,复述职责,也便安心了。 可梦境的尽头,却永远是这样一个画面—— 她化为巴掌大的鸾鸟原型,被古神捧在手心,置在膝上,那双手的每个指节都完美得让规则也惊奇,每分肌肉都似蕴含着毁天灭地之能。 可最终,那双手却是将她捧起,极尽温柔。 神踞于神座之上,不动如雕塑,仿佛千年万年,未曾改变。 顾青鸾知神除了教习他们四人,便是坐在神座之上,而守护,是神祇的本职。 偶有那样一个时刻—— 神祇阖上的双眼轻轻睁开,纤长而厚重的睫羽似蝴蝶展翼,神眸光宁静地平视眼前,再是刻满浮屠众生的厚黑殿门,最后望向大门外浓黑的苍穹。 那时的天地汹涌混沌,夜里正酝酿起一场暴雨。 她受了伤,气息奄奄地趴在神手里,偶尔翅膀小幅度地蹭蹭那温热的手心,金色的神力凝聚成极细的丝线,源源不断地从神的双手注入她身上,修补她残破而凌乱的羽翼。 光斑跳跃,画面温馨而美好。 趴在神掌心的鸾鸟小小一只,它拥有青蓝色的羽翼,纤细优美的头颅上一点鲜红翎羽,正蜷在自己的翅膀下,它把自己团成一团,眯着眼,舒服得都要睡过去。 睡意朦胧中,似乎听见耳畔一丝叹息,无悲无喜: “小青鸾,吾要寂灭了。” “吾若寂灭了,汝该怎么办……” 鸾鸟的小脑袋彻底磕在神的掌心,沉沉睡去。 待它再度醒来,却是一月以后,已接任魔尊的男子从袖子里掏出来她,深蓝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隐忍极深的悲哀:“吾神陨落,整个神域,连同芃华宫,一起坠落进无妄海了。” 那瞬间,小鸾鸟整个都呆住,水红色的眼里刹那便蓄满泪水。 “殷符,你在骗我对不对?你骗我可以,怎么敢……怎么能妄议吾神?” 身侧传来一个男子淡漠的嗓音,是云争寒,他换了身白金色华服,一时气质凌然:“是真的。” “什么?”她眼巴巴的看过去,声音都在颤抖。 “我说,古神陨落,是真的。” 小鸾鸟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愤怒得每根羽毛都燃起青色火燚,可最后,一双手温温柔柔抚摸她的头顶: “绒绒……你要坚强啊。” 在莫姐姐那句哑着嗓子的话,它彻底溃不成军,连化形都忘记,扑开小翅膀便直接飞走了。 上古卷轴之上仍篆刻有这样一个故事: 古神陨落,整片神域无以为继,坠入无妄海,令海平线急剧升高,沿岸掀起巨大海啸,淹没数座城池,愚民盛传末日。 四方至尊悲恸数万年,后依次接任仙魔人三界,唯于那天地独一只的青鸾,悲凄盘旋在巨浪滔天的无妄海上,嘶鸣千年,未落地停歇。 噩梦的尽头,总是这样的画面,她展开遮天蔽日的巨翼,迎着碧海青天,俯瞰滔天巨浪,盘旋在无妄海之上,一圈又一圈,似永无尽头。 所幸最后,有人将她从无边的噩梦里唤醒—— “夫人?” 这时她会揪住这人衣襟,大口喘息,像溺水之人揪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 哪怕顾青鸾并不知道,但所有的改变,都在潜移默化地进行着。 小孩最后也没能成为木匠,令顾青鸾的恶趣味未能满足,但是想及他成为了一个猎户,也会暗自偷笑很久。 一半是为的那把可怜兮兮的仙剑,一半是在他拎着五彩斑斓羽毛野鸡回来时。 腿伤还未好时,小孩怕她呆在屋子里日常烦闷,常常换着法地哄她。 有时带来几朵山林里造型奇葩的花,有时捡一些松果,有时顺带把啃着松果的松鼠一起捎上,然后顾青鸾和那毛茸茸的松鼠对视,皆一脸懵逼。 看见她新奇的眼神,松鼠卷了卷大尾巴,挠挠爪,最后很是“勉为其难”,把怀里松果朝她方向推了推。 顾青鸾莞尔,推了回去,摇摇头,示意不用。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前庭后院至少不再光秃秃得连根草都被勤快的小天孙拔干净。 院子里栽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花草,其稀有程度,连经常在三界游山玩水的顾青鸾都辨认不出。 譬如某一日,小天孙不知从哪儿,扛了棵两层楼高的树回来,树的枝桠全被剔光了,若不是底下茂密的根系仍保留着,眼瞅着就是一根粗壮的烧火棍,模样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而小天孙在后院挖了个天坑,将树立在那儿半个月未动,也不管不顾的,顾青鸾很想提醒,这样种树是种不活的,但是对上小天孙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话到嘴边,就又吞了回去。 ——也不能打击小孩的积极性,对吧? 半个月,那“烧火棍”杵在土里,就跟死了一样,直到一天夜里,暴雨倾盆,顾青鸾听着雨声,睡得迷迷糊糊之下,突然感觉面上一凉。 醒来时发现屋顶上全是刺穿的洞,雨水透过洞落在脸上,绿色藤蔓挥舞进房间里,如水蛇扭动,光线昏暗下,场景一时十分可怖。 慢吞吞穿了鞋,拿上油纸伞出门,她却发现,门外,小孩正与庭院那树,大战三百回合。 仿佛先前半个月都在装死,经过一夜暴雨的洗涤,那树一瞬间就活了,“烧火棍”上生出横七竖八的绿色枝桠,正疯狂地舞动,而如帘幕一般的雨后,一位带着蓑笠的男子身形如风,手上玄剑似藏身暗夜,偶尔与枝蔓相撞,才爆出一片寒星。 不多时,那树再度被削成了一根光秃秃的“烧火棍”。 而小孩收了剑,兴高采烈跑过来,顾青鸾这才发现,他腰间还绑着个竹篾器皿,里面装了薄薄一层嫩叶,鹅黄淡绿,叶片似银尖,微卷,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可爱。 “夫人,这就是上次给你炒的那道菜蔬的原材料,你不是说其味甚鲜美嘛?明日我再给你做可好?” 顾青鸾:……卧槽。 本来还对那扎破屋顶的树很是不满,现在,她望向那棵树的眸光,刹那就带着点同情。 一个月的时光倒过得不那么无聊,特别是在身边这人的贴心照料下。 自从跳诛仙台到醒来后,顾青鸾数着指头,计日以待,很快便来到了那一天。 她并没有忘记,她携这小天孙一起跳诛仙台的目的。 013 暗夜里寂静无声,窗外春意浓厚,此刻万物沉睡,山林里微风几许,荡漾了厚重的树影,摇曳在窗台。 就是今日了,顾青鸾躺在床上,陡然睁开眼睛,静默地想,床头树影婆娑起舞,有些甚至跳动在那双墨瞳里,让那双眼仿佛百妖之主,有种近乎妖冶的美。 她如鬼魅般欺近身侧的男子,披散的长发随她的动作,而如水蛇般轻盈地移动,当她支起上半身,略微低下头,借由浅薄的月光,俯瞰身侧男子时,她便如那月夜蛊惑人心的蛇妖。 先是让猎物陷入极深的沉眠,再是任猎物,在美梦间被吞食殆尽…… 可她最终也不是吃人的貌美蛇妖,她只需要这人的一些本源血脉。 唔……在哪里下口不会被他发现?手腕处不行,伤痕抬手可见,太过明显,脖颈处也不行,会被人误会……见鬼,都这个时候了还担心被人误会? 月夜下,那双晶莹剔透的墨瞳几乎是难以遏制地变为水红色,顾青鸾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已经快到了一种地步。 索性她不是凡人,若是一个凡人的心脏以这样打雷般的速度跳动,早就死一千次一万次了,她无聊地想。 那么……就后背吧。 最终那双眼盯上了男子背部,此处的伤口不易察觉,自己看不见,也不会轻易被人看见,就算被看见了,大概率也会误以为是某次捕猎时不小心受的伤吧。 顾青鸾早就发现了,在这个小世界里不仅她的灵脉被压制,连这小孩之前与那蛟蛇搏斗时耗尽的灵力都未恢复,虽然他仙剑傍身,也有一番拳脚功夫,但到底受过几次伤,倒不严重,只是磕磕碰碰,顾青鸾甚至极度怀疑,那些磕磕碰碰的伤,是这人见到什么好玩的,就去瞅两眼造成的。 女子单薄的身体低伏,像蛰伏的小动物,可着实不是她不愿如此卑鄙,实在是……她现在连简简单单的起身,都做不到。 四肢百骸里传来宛若腐蚀般的痛苦,痛到几乎刻进灵魂,仔细一看,女子握住短匕的手都在颤抖。 ——这把小刀,本是用于顾青鸾一人在家,不想下床,又想染指床头摆的水果。 迷魂术并不依靠灵力,也是当年她在芃华宫学得最好的几个术法,所以顾青鸾使得还得心应手,成功见男子眉头略皱,陷入更深的睡眠后,顾青鸾一双手颤巍巍地,许久才得以成功扒开男子上衣。 月光洒落在男子身上,他的肌肤极白,似山坳里盛满白色的雪,此刻女子右手持刀,左手朝那肌肤摸索过去,又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将男子翻了个面。 指下触感很是细腻,在灵台一片烦郁时,顾青鸾忍不住摸了两把,手感上佳,一不小心就流连忘返。 只是肌肤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败坏美感,水红色的眼睛凑近,发现那些疤痕却也比一个月前要淡,也就放心了。 不……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她居然还在走神? 刀尖挑破后背一寸肌肤,落下一颗红豆般的血珠来,若是以往,顾青鸾肯定不愿直接上嘴去舔,但陡然间,水红色的眼里,万物逐渐变暗。 不同于夜晚的暗色,而是永无天日的纯黑,此时此刻,女子浑身兀自如过电般颤抖,胸口的一抹碧色缓缓亮起,却是浮沉珠在体内疯狂横冲直撞,欲图先拉她入无边地狱,再逃窜。 容不得她拒绝,顾青鸾当即含去那颗血珠。 仙族的本源血脉是修为的根基,不可突兀流失过多,因而,在灵台暂明的下一瞬,顾青鸾便分出一缕神魂,绕着这人一身仙骨走了一圈,再潜入其丹田,好第一时间观测他的情况。 这一看……却很不得了。 诛仙台下存有万世神兵堕为魔器后的戾气,亦有无数仙族被迫剔去仙骨陨落的不甘。 因而,即便有她这样的上古妖族护着,这人的灵脉和周身仙骨,也难免有些受损。 再加之他筋脉灵力悉数散尽,这小世界又毫无半分灵气滋补,此刻取仙族本源血脉,恐对这小孩……根基有损。 叹了口气,顾青鸾在心底问自己,还要继续吗? 是借最纯正的仙族血脉,一月一次,压制浮沉珠的躁动,一年后再想办法化浮沉珠为己用,还是暂时放弃,另谋他算? 老实说,这两个她都不想选。 原因在于,她摸不透这个小世界到底是什么,又在何处,它作为一个避世之地倒还不错,可一年以内它保护自己,一年后,于她就是囚禁了,而现在,她尚未全部了解这个小世界的诡异之处。 不过这一次,还是算了吧。 女子收了刀,正欲躺下,思绪万千时,胸口的浮沉珠却是一刹那,搅得她痛不欲生! 顾青鸾自认为,她连凌迟都见过,亲眼旁观行刑者对受刑者施以千刀万剐,旁观计数者一直喊到“三千”,犯人恰好毙命,此时,那人已怖如骷髅,可骨架上立着血淋淋的骨肉,比骷髅更加可怖。 浮沉珠带来的却是生机泯灭,让她能够清晰地感知自己五脏六腑都似被一寸寸腐朽,如埋进土里的尸体般腐烂成灰,可偏偏这珠子早已被她炼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后这浮沉珠还是得分出灵力护她不死,甚至再复周身血肉,只是其中历经的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月夜下的女子死咬住下唇,一声未哼,不多时,她浑身皆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唇角也一片血腥,痛到极致时,连思维都恍恍惚惚,而此刻她就会回想起仙血入喉的那瞬间,所有躁动平息的刹那安稳,这蛊惑她摸起旁边床头柜的短匕。 好……好想……好想饮下鲜血啊,他们仙族欠你那么多,一个小辈的根基又算什么?一点点血,又不会让他去死,顾青鸾,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在怕什么? 脑海里一个妖娆的声音响起,带着无边无际的回响,荡漾在她心尖上一般痒。 啊!!!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一滴血,就让你失去所有的准则了么?再如何痛不欲生,你也是活着,而不像当年那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你会一直活下去,活下去解开当年的谜底,顾青鸾……振作起来啊,如果被浮沉珠蛊惑得自甘堕落,你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知道自己如此狼狈,明天又该如何编个借口,哄这小孩。 明明……以前的这种时候,她都是把自己关在青芜宫的地下室里,一连几日,谁也不见,不论是自己的贴身婢女,还是仙帝。 啊!!!—— 最后,女子捂着头,无声地哀嚎,就如涸辙的鱼,曝尸荒野。 她瞪大了双眼,可惜双眸早已看不清楚,视线里一片纯黑,后来,顺着那双睁大的晶莹剔透的水红色眼眸,流下了两行泪。 黑暗里,视、听、说、嗅、触,五感都被剥夺,她挣扎在痛苦的漩涡里,祈祷一切早点结束。 最后却是鼻尖一点淡淡的血腥气,逐渐唤回她迷失的灵魂。 有人将食指划破,送入她口中,鲜血流入,带来的是五感逐渐恢复,首先便是那嗅觉。 而后是听觉—— 耳畔传来一个压的极低的嗓音,呼吸声厚重,几乎欺近她耳廓,“夫人怎么了?” “别怕,别怕......我在这儿,想哭就哭出来吧......” 而后是触觉,她感觉有人细致又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力道很是心疼。 当她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最后,哪怕视觉还未恢复,她在黑暗中摸索,却被人按着用力抱进了怀中。 耳畔是一句温柔的情话: “乖,别哭了。” 014 后半夜,顾青鸾躺在床上,疲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自有人忙进忙出,先是烧水替她擦去额头汗珠,再是捣药敷在她自己咬破的嘴唇……最后还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些话本,试图念给她听。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灯光如豆,照得男子白衣如雪,身形朦胧,就像个梦境里出现的仙人。 不,顾青鸾恍恍惚惚地想,他本来就是仙人。 视线仍旧很模糊,她的目光却一直追随那忙进忙出的男子,看他捣药时纤长的手指,低头时棱角分明的侧脸,和一瞬间回首,那双映了融融灯火的温柔的眼。 窗外陡然炸开一道惊雷,顾青鸾心神一跳,竟不知道是被雷惊到,还是被自己一瞬颤动的心惊到。 大雨如瓢泼,砸在紧闭的窗户上,顾青鸾开始想象,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她一个人在青芜宫的无数个夜晚,有的夜里,躺在床上总能嗅到婢女栽的桂树开花的暗香;有的时候外面下了雪,雪吸收声音,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像是死去;有的时候也如今日,下着滂沱大雨,她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听着万千水流汇入沟渠的涓涓声,恍惚间睡着了,清醒时又总怀疑自己其实彻夜未眠。 身为洪荒种族,寿与天齐,有移山填海之能,睡觉与否,其实都于寿元无碍。 但她每每心烦意躁,大部分原因,却是因为昨晚睡不着觉。 在三界,她的容颜一直和她的脾气齐名,几千年前曾有个凶兽化形入世,有缘见她一面,惊为天人,后学了点文化,狂妄称要掳走她,以便天天芙蓉帐暖,她提剑杀到那凶兽老巢时,砍得那老巢人仰马翻,最后逼得凶兽吐出妖元,含泪重新修炼。 对于自己的容颜她着实没什么概念,洪荒种族皆为古神亲自创造,都符合古神的审美,没几个会奇形怪状,至于脾气,天生的吧?改不了的。 但她可能是过于贪心了,自从发现挨着这小天孙睡后,一觉到天亮,近来连噩梦都不再做,这竟让她产生一种荒诞的想法,想把这个人绑在青芜宫,安稳心神。 直至男子坐到了床头,顾青鸾双眸才有了焦聚。 男子手里捧着一本戏折子,在淅沥沥的雨声里,低沉的嗓音催人入眠: “从前有一个小村子,村子很穷,里面有一个小男孩,他很想吃肉,为了吃肉他在山林里设了陷阱,天天等啊等,等啊等,终于有一天,陷阱里掉进来了一只很肥很肥的白兔子……” “小男孩见兔子被刺穿后腿的模样太可怜,没忍心吃,而是偷偷替兔子养伤,伤好后放掉了,很多年以后,小男孩长成了农夫,农夫所在的国家发生了战争,他应召入伍……” “那是一场很是激烈的战争,战争中死了很多人,身边一起入伍的同乡都死光了,这时农夫就想,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死去的人……” “没有想到,敌对国家的将领居然是个姑娘,这个姑娘箭术很好,百步穿杨,一个照面,农夫的腿就受伤了,撤退时,农夫跑不了,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这个姑娘抓了他后,悉心照顾他,最后,还把他放了,让他回家。” “农夫问:为什么你要放了我?” “姑娘笑着回答:你伤了我的腿,我也伤了你的,现在我们扯平了。” “……” “阿鸾?”男子低下头时,发现躺在床上的人儿已经阖了眼,睡着了。 她的睡姿十分规整,双手合十置于小腹,卧在床铺时,便如沉眠已久的仙人,面上冰雪般的肌肤舒展,唯独一对罥烟眉微微蹙起,令人怅然,这样一个美人到底为何烦恼。 “……农夫回到了村子,才发现村子连带边境早被皇帝割地求和,所有亲人逃难,不知其踪,农夫才发现自己在那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里喜欢上了那个姑娘,再回去寻找时,却听闻那个敌国女将早已战死沙场……” 故事讲完,男子伸出手来,抚平女子蹙起的眉头,又替她掖了被角,最后坐在橘黄色的灯火里。 他唇角带笑,语气状似轻叹:“阿鸾,这世间的故事那么多,什么才是属于我们的那一个?” . 顾青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腿好以后,等她发现自己天天跟这小孩在外面疯玩,如脱缰的野马,整个人都愣了一瞬间。 然后,扯开嗓子大喊—— “云朵!我的裙子又被撕破了!” 漫山遍野的草色,风吹草低见牛羊,女子的声音惊起池滩一对野鸭,远处的草地里,一个男子扯着手里的风筝线,他身姿挺拔如惊蛰后新长的翠竹,鲜嫩欲滴,纵然只着粗布白衣,眉眼却清俊得不似凡人。 回过头,男子眸光温柔又无奈:“知道了。” 而后小声嘟囔:“也不知是这个月第几套衣服了……” 女子听力却是极好,把自己挂在树杈上的风筝扯下来后,一手揪住裙子撕裂处,一手拿着风筝,没走几步,垂下的裙边缠绕上灌木,她差点被绊倒。 最后,女子索性把裙边一缠一系,然后在大腿出打了个蝴蝶结,无比豪迈地露出一截小腿,就拎着断线的风筝前来抓人。 不远处的男子表情一怔,刚作势伸长手里的风筝线想跑,余光瞄到女子露出的半截光洁小腿,却是生生顿住了,然后转了个方向,两人霎时迎面跑,一个笑得像个傻子,一个张牙舞爪:“明显是裙子质量不好,怪我啊?” “没有没有。”即将迎面相撞时,男子松开手,手里细线陡然间断开,头顶老鹰风筝飞高,飘在了云层,越来越小。 最后,男子张开双手,稳稳将扑过来的人抱入怀中,甚至还借力转了一二三四五圈,顾青鸾怕晕,一时眼前天旋地转:“啊啊啊啊!你放手啊啊啊!” 男子顺势放开,顾青鸾脚刚沾地,整个人捂着额头,双脚如道士鬼画符般扭曲地走了两步,突然栽倒—— 然后栽进一个人准备已久的怀抱。 最后也是被公主抱回去的,理由是某个人不想让她的腿被人看见。 . 男子在后院挖池子准备养荷花时,顾青鸾蹲在边上,一边看人挖土,一边一脸嫌弃地吐槽:“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脸,全是脏兮兮的泥巴。” “夫人这是在说笑吧,哪有人干活时还干干净净的?”男子杵着铁铲,一身短棒打扮,哪怕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的,整个人往那儿一站,也是熠熠生辉,都像在发光。 顾青鸾揪了揪地上一棵草:“要不是稀罕你这张脸……你丑了就没人要了。” 自然而然说完这句话时,顾青鸾沉醉在怼人的快感,一时还未觉察什么不对。 “那没关系啊,洗干净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我。”男子笑笑,抬起来的一双玄色眼瞳都似带着细碎的光芒。 对上那个笑容,顾青鸾脸红了一瞬,在心中暗骂一声自恋。 而后又闻男子道:“夫人去屋子里帮我把莲藕拿来?” “自己怎么不提前准备好!”顾青鸾嘟囔着,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哼哧哼哧抱着一大摞莲藕走到了大坑边,弯下腰一个一个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她脸色就是一变,而坑底的人才埋好几个,骤然间没有接到下一个,诧异地抬起头,却发现了一张表面面无表情,实则气鼓鼓的脸。 “夫人真好,今天晚上做莲藕排骨汤?” 头顶传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谁要喝你炖的汤!” “加一碟子绿豆糕?” 头顶女子不说话了。 “好吧好吧,我再做碟驴打滚?” “成交!”这回答极快,像是生怕他反悔一样。 . 池子掏了大半,边上摞起来小山高的泥土和石块,堪堪欺近柳条编的篱笆。 顾青鸾很宝贵篱笆下种的那些夕颜花,看见男子又头也不抬地往上铲土,一时急了:“云朵!你好歹注意下啊,我养的花诶!” 对上那双心急的眼睛,男子很想说,那明明是我养的,而你负责观赏罢了,但为了家庭和睦,他妥协。 不过……“你叫我什么?” “云朵!” “不不不,换一个?” 顾青鸾脸色表情抽搐了一瞬间,而后认命道:“朵朵,朵朵可以了吧?” 没有听见夫人甜甜的喊“夫君”,男子一时还有点小伤心。 但很快就被另一种举动给吓住了。 眼见蹲在坑旁的人双腿一蹬,竟是无所顾忌地顺着三米深的陡坡滑了下来,坑底刨土的男子连铁锹都来不及扔,赶快几步上前接住: “下面这么脏,你进来瞎凑合什么?!” “玩啊。”顾青鸾被人抱习惯了,此时伸出一根手指来,戳开男子凑近的脏兮兮的肩膀:“咦~这里全是稀泥,还没干,好脏。” 男子是真无奈了:“知道脏,你还不离我远点儿?” 顾青鸾答得理直气壮:“我饿了,别干了,该吃饭了!” 男子摇摇头,有意调侃一波:“当初是谁不肯好好吃饭,还饿晕过一次?” “看我干嘛?”顾青鸾回瞪一眼:“去做饭啊!” “好吧,就知道某人主动投怀送抱……是有理由的。”顺手就把人扛在肩上,在女子开始大喊大叫之“你发什么疯!”前,他勾起了唇角: “好不容易才把你喂胖了一点,可不能让你四处撒欢减下来。” “云朵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可能胖!!” “当然不是啊,”男子故意掂了掂重量,接嘴道,“对于扛猪来说,这个重量刚刚好。” “玛德,你今天死定了!” 最后男子也没能按照顾青鸾所说的“死定了”,反而是睡前,顾青鸾翻着话本子正无聊,刚一回头,就有人欺近身来,而后,连带她整个人都被按倒在柔软的床铺上亲。 奋力挣扎不过几下,等缺氧时被放开,顾青鸾通红一张脸,狠狠剜了一眼某个还在盯着自己傻笑的人,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回头去看自己的话本。 话本翻了三页,甫一看见那纠纠缠缠大几十回合的将军与小姐终于月夜下深情告白,迟钝如顾青鸾,抬头望了下窗外皎皎月轮,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时,心里只剩下咯噔一个想法: 完了,她这头老牛,莫不是被嫩草啃了? ※※※※※※※※※※※※※※※※※※※※ 作者:不是被啃,而是已经十拿九稳地栽了(喜闻乐见,幸灾乐祸) 015 这个想法过于惊怵,顾青鸾选择性遗忘了它。 而后的日子,两个人过得如没有见过世面的欢乐儿童,看见什么奇形怪状的生物都要去瞅一眼,带来的结果就是,院子几度扩张,最后男子索性把篱笆拆掉,假装后面整片空地连带山林都是自己的。 值得庆幸的是,两人的屋子建在村子最外侧,要不然可以想见,和邻居关系得多么糟糕。 每当云朵试图询问自己一些东西时,顾青鸾能搪塞就搪塞,实在搪塞不过去的问题,一律双手托腮表情乖巧:“嗯?我真的不知道你父母宗族啊。”或是“我不清楚你以前在仙界的职位诶,要不你试着想想?”然后云朵就会一脸信服地搬个小板凳坐在顾青鸾旁边,作沉思状,但显而易见的是,想到天黑,也准什么也想不到。 顾青鸾只要一想到,自己真的把人家悉心栽培的仙界储君搞失忆了,回去后他曾受的一切教导估计得重学,还有可能会跟一群小萝卜头一起学基础知识,顾青鸾就很是羞愧......个毛!光是在脑子里想象他和一群仙二代一起摇头晃脑念“之乎者也”,画面太美,想想就要把肚子笑痛。 有时两人聊天,顾青鸾兴致勃勃之下,也会唠嗑三界八卦: 譬如凤凰栖那位花里花俏的族长,私底下其实喜欢偷偷扮女装,曾耗费半下午精心打扮成女仙子,去仙界千年一度的盛会玩,逛花会时却十分倒霉地被战神东戈当场抓获。 那族长回凤凰栖时甚觉丢脸,羞愤之下闭关五百年,一不小心突破了一个大境界,气势汹汹上仙界找战神干架,却被战神拔光了尾羽上所有漂亮翎羽,天知道那族长最宝贵那些羽毛,手里握着自己的尾羽,差点当场给战神哭出来; 又譬如,仙帝是个炫孙狂魔,时刻将他那个优秀孙儿挂在嘴上,议会时吹一波,下议会也吹一波,搞得一群老家伙天天战战兢兢看几位殿下脸色,为这事仙帝都经常被太上帝云争寒请去喝茶,回来时却死不悔改。 虽然顾青鸾也承认那小天孙的确优秀,诞生时天放异彩,整个九重天的天穹大放金光,两只三足金乌盘旋七日,照得九重天一连七日的白昼,长大了更是了得,文可与上清元君论道四十九日,武得战神真传,不得了的是那小天孙能得那冷冰冰战神的一句褒奖:“此子大有作为”。 但百年前最劲爆的消息却是,仙帝准备略过自己那几个“不中用”的儿子,直接将仙帝之位传给自己那个不足一万岁的小天孙,顾青鸾睡前这还是个“准备”,醒来时人家已经成了仙储; 那小天孙的绯色花边亦是精彩,故事起源于魔族那位为祸四海飞扬跋扈的公主殿下一消失就是千年,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一时三界揣测这殿下是不是要搞个大的,后来才得知这公主实则是偷偷入仙界,做了那小天孙琉华宫里的一个添茶递水的婢女。 尴尬的是这位殿下一进去就被无战可打而无聊的仙界特情职员查了个底朝天,身份一直败露着,但那公主梗着脖子不走,仙帝想了想两界近万年来的和平,也没辙,谁知十三年来,那公主摔坏无数个杯盏,赔的灵石积积攒攒,都愣是为琉华宫白添了座宫殿。 最后那公主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被现任魔尊领回去,听闻回去后魔尊非但没生气,反倒很是满意地称仙界的礼仪教导果真效果非凡,那位公主现在脾气大改,回魔宫后可温顺、可乖巧了,宠女狂魔更上一层楼,甚至准备和“宠孙狂魔”仙帝相互交流…… “那小天孙当真如此了得?” 顾青鸾自诩讲故事一流,聊起八卦来那更是顶流了,模糊有关自己如何了解的那部分,侃大山时妙句频出,实称精彩。 此刻她用一种十分怜爱的眼神,斜睨一眼面前笑得直捶腿的男子,在心里感叹,傻孩子,该说你是傻得可爱,还是可爱地在卖傻? “没错。”顾青鸾故作深沉地点头,“那小天孙的确是个宝藏男孩。” 如果不失忆,顾青鸾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在九重天打照面时皆表情冷峻,气度非凡,还恭恭敬敬朝自己行礼的男子,才如一个傻子,和自己在刚挖好通水的莲花池里互扔泥巴玩,最后浑身脏得像个泥猴,还露出一口大白牙朝自己傻笑。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惹了面前的人,顾青鸾话音刚落就见男子变了脸色,“不许在我面前提到别的男人。”仔细听,连话语都是闷闷的。 “不说了,不说了。”顾青鸾把门口的小板凳一收,暗自微笑进屋去。 . 懒惰如顾青鸾,在这段时间,也尽自己所能,把这小世界摸了个透彻。 刚开始她只是推测,这里是三毒幻境。 ——神另一个未完成的世界。 很多年前她同古神置气,伤心离开神域,不知如何就来到一处很是可怕的地方,那里灵力断绝,冰天雪地,头顶的天空像玻璃碎片一样永不停歇坠落,然后露出纯黑到连光芒的吞没的天空,她在里面遇到了一头很是厉害的凶兽,豁出命去殊死搏斗,仍旧不敌,生死一线下才等来古神。 凶兽浑身长着雪白的长毛,就像一头雪狮,比她的原型都大上数倍,卧在冰雪里时,比肆虐的风雪更加可怕。 神出现,凶兽却立即逃窜不见。 但那却是她第一次看见古神受伤,不是因为那凶兽,那么便是因为这个世界? 原来神祇也会受伤,而神血,是瑰丽又璀璨的金色,滴落在洁白的雪上,却像那雪花污浊了那神血。 四际空间都不稳定,一只宽大温暖的手将小小的鸾鸟握住,行走在黑暗与光明混乱的地域,替她挡去一切风雪。 “吾神,这是哪里?为什么您会受伤?吾神......”手心里的鸾鸟带着哭腔,水红色的眼睛很是湿润,就像即将要掉下泪来。 “这是三毒幻境,吾一个未完成的世界。”似是不敌风雪,神低头,长及脚踝的银发几乎被肆虐的风雪淹没。 鸾鸟看见神嘴角溢出的金色血液,一时在神手心里哭得直打嗝。 “为什么......明明,明明是您创造的世界,为什么会伤害您?” 神似乎笑了,残酷的风雪扑进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却被他温和包容:“每个世界于吾而言,都是一位不成熟的小孩子,小孩子还未长大,却拥有着毁天灭地的能力,吾要做的,就是引导。” 那可能是神陨落前,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很多年后,顾青鸾把那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想摒弃心中的偏见,不再把云绛当成一个“小孩子”。 在神眼里,直到神陨落,她都是那个小孩子,可小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有其他的心思,但偏见太深,就再也无法拔除了。 这对云绛不公平。 三毒幻境的中央便是那个“未完成的世界”,会四季更迭,顾青鸾思忖这世界的命线缺失,是神尚未完善。 亲见数次仙魔大战,顾青鸾此时才敢揣测,可能当年的神便预知了未来,所以才想创造这样一个没有灵力的——“桃花源”。 而主世界外侧,拥有“春,夏,秋,冬”四个独立的破碎空间,宛如鸡蛋壳一般保护着中间脆弱的世界,她当年去到的那个是冬之境,而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遇上那条巨蛇,应该是在夏之境。 这样说来,每个境里应皆有一个妖物,守着神曾留下的一个白色光球信物? 就是不清楚那光球到底是什么,顾青鸾恍惚间想起上次光球破碎的刹那,连躁动的浮沉珠也被安抚,光是为了这个理由,她也得去寻找。 可一连找了半年,却毫无发现。 最后,还是在秋收时,云朵带着她穿山林采野浆果,才偶然得见。 “村子外就有李大娘养的红树莓,为什么要跑到这密林里来采野生的?”一路上,顾青鸾裙边被灌木挂了起码五次,十分不解。 在前方开路的男子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道:“当然是因为,好久没有带夫人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 “说实话!” “咳咳,因为野生的味道更鲜美。” “......” 裙边又被灌木缠住,顾青鸾松开两人牵着的手,极其暴力地把裙摆扯出来,“又不是小孩子,还拉着作甚?” 两人此刻在一处陡坡上,四际树木茂盛,满地干燥的黄叶踩起来沙沙作响,抬头可见无数光秃秃的枝桠,和被割得支离破碎的苍蓝色天空,空寂,辽远。 隔了一步的距离,男子转身,笑吟吟等她:“这不是怕夫人,又走丢了么?” 想起这个顾青鸾就来气,以往在三界她迷路了还可以直接用灵力飞上高空,一眼便能看清方向。可该死的是此地没有丝毫灵力,这个办法自然行不通,好几次出去玩,她不过是比云绛走得快一点,等回过头来,却发现后面的人不见了,路自然也是记不得的。 刚把裙边扯出来,顾青鸾看见裙身那个洞,还来不及感慨又要报废一件衣服,突兀脚下踩滑,倒地前带起黄叶飞舞—— “啊啊啊!——” 下一秒她瞪大了眼睛,看见眼前空间震荡了一瞬间,像被投了石子的湖面一样,泛起层层涟漪。 千钧一发之际男子握住了她的手,却没能拉住,树林里一阵风过,唯余几片黄叶在空中打着旋坠落,哪还见有人? ※※※※※※※※※※※※※※※※※※※※ 两界尊主暗中交(自)流(夸)会 仙帝:我那个孙儿天资聪颖勤奋刻苦,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表人才。 魔尊:诶真巧,我那个女儿冰雪聪明,鬼马精灵,时而搞怪时而乖巧,让我好生喜爱。 仙帝:同道中人啊! 魔尊:握手握手。 016 顾青鸾以为,自己一定会如石头般从陡坡上滚到底。 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把裙子扯坏的同时,说不定还得摔胳膊断腿。 养伤太难熬,顾青鸾正闭着眼睛在内心祈祷,下一秒腰腹却被一双手紧紧环绕,脑门亦磕上一处宽厚的胸膛,却是有人如藤蔓般缠上来,死死将她护住。 随即便是意料之中的天旋地转。 该死!顾青鸾忍不住睁开眼,想骂两句这人真傻,她一个人摔也就摔了,现在两个人一起滚下陡坡,存心想双双凄凄惨惨戚戚么?倘若两人都摔断胳膊腿,怎么互相照顾?用骨折的手弱鸡互啄么? 睁开眼的刹那,她撞入一双墨色温柔的眼睛,余光瞥见身后风景,却是怔住了。 眼前枯败的山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而是宛如童话般的景致—— 粉蓝色的天空辽远而绚烂,在天穹尽头,两轮金日交织出七彩斑斓的云霞,就像有人打乱了调色盘。 在天空之下,是如海浪般的小坡,此起彼伏,绵延到地平线,每个坡顶都有一棵低矮的树,有的树晶莹剔透宛如冰雪砌垒,每个枝桠都美轮美奂,有的树上却燃着火焰,仿若热烈的篝火,还有的树如水母在海底辐射出的触须,如海草般妖娆飞舞...... 每棵树都长相迥异,可相同点都在于,它们却都硕果累累,那些果实压得枝头都弯了。 那些果实,有如打雪仗时揉的雪球,有像一朵火焰燃烧的,有色彩斑斓的,有外形像奶娃娃般闭着眼的..... 最后两人从一处坡顶滚到低凹,顾青鸾戳了戳此地冰蓝色不透明的地面,手感软软的,像是草冻。 “云朵?”她试图挣开这人死死钳住自己的手,“你弄疼我了。” “......抱歉。”男子似乎也怔住了,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缓缓松开双手,起身,又拉她起来,“你向我保证,以后要小心点,好么?” 顾青鸾握住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发现男子手背青红一片,应该是被她压的,握住时才发现这只手都有些僵硬,应该是方才用力过猛。 心中一暖,她脸上却仍旧笑嘻嘻地应了声:“好的。” 两人站在一处坡底,就像站在圆形漏斗的底部,“这是何地?”身侧男子皱了皱眉头。 看见这漫山的硕果累累,顾青鸾证实猜想,心中明了,这应该就是秋之境。 但她开口却道:“不知道,这应该也如我们之前进入的那个水潭一样,是个独立的小世界。” “怎么出去?”对比未知的危险,男子更关心出口。 顾青鸾却踩着软软的冰蓝色地面,爬上了旁边的坡,地面太软,踩起来还会往下凹,收起脚后,凹面又会弹起来,顾青鸾刚开始还能维持表面的严肃正经,不一会儿后,走路都带蹦蹦跳跳的。 “先别这样急着找出口吧,多无聊,”顾青鸾爬上坡顶,站在一棵宛如冰雪铸成的树前,“我感受到了,这里面应该也有在水潭底遇见的那种光球。” “嗯,我也能感觉到。” 顾青鸾低头挑挑拣拣,正欲摘一个最完美的“雪球”果实看看,刚伸出的手却被人抓住,“太古怪了,暂时不要动。” 右手被抓住,顾青鸾回过头来,朝云朵微微一笑,“不管是怎样的刀山火海,妖魔鬼怪,我总得亲自看看。”而后,掩在身侧的左手迅疾如风,飞速摘下了那一个果实! 男子注视着四周的双眸骤然睁大,可隔了半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 顾青鸾挣脱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双手将这雪球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还直接上嘴咬了口,在男子胆战心惊的目光里,顾青鸾哈哈大笑:“怕什么,我又不会乱吃东西,咦,这果肉滑不溜秋的。”刚准备吐出嘴里的东西,岂料那果肉却是转瞬消失了。 “嗯?”顾青鸾飞快看着手里的大半果子,发现其正在一分分便透明,直到消失不见! 顾青鸾跑下这处小坡,又爬上隔壁的,然后拽下一颗心形的果子,置于衣兜里就跑,跑着赶往下一处,不一会儿便摘下了十几颗不同的果实来。 待男子气喘吁吁追上来时,顾青鸾也累得席地而坐。 白衣的女子坐在一棵粉色的花树下,树上重瓣花朵满枝丫,花瓣是月牙形,还在扑簌簌往下坠落,一枚枚樱桃大小的粉色果实就掩藏在那花朵里。花瓣散落,女子发间,衣上,皆是,她面前摆了一地的果子,素手拨弄着那些不光奇形怪状,颜色也五彩斑斓的果实,在云朵还来不及阻止之前,女子已经飞快地将每个果实都啃了一口,留下一串串整齐的压印。 但最后,那些被咬过的果实,连同嘴里的果肉,竟是全都消失了。 “明明是丰收才有的景象,但内里全都是虚无......”顾青鸾突兀顿悟,而后起身,用双手蒙住男子的眼睛,“云朵,就眼前这颗树,你随意摘一颗果实!” 眼睫挠着手心,有些痒痒的感觉,顾青鸾几乎是踮起脚来,整个人如树袋熊般挂在男子肩头,才能捂住男子的眼睛。 然后她就被嘲讽了。 “夫人,”男子伸手来握住她的手,将之取下,嗓音戏谑,“我不可以自己闭着眼么?” 顾青鸾:“......” “让你摘果子你就摘!磨蹭什么啊!” 男子嘴角翘了翘,却被他极力压住,而后他悠悠然开口:“好。” 被人推着上前,修长的手指顺着枝桠摸索,男子刚摘下一颗樱桃大小的粉色果实,握在手心,即刻睁眼,两人一齐看见眼前的花树却是刹那凋零,粉色花瓣一片片枯败干黄,最后化成飞灰! 不,不止这一棵树是这样! 顾青鸾转身回首,却哑然发现视野里的硕果累累悉数坠落,一树婴儿般的果实坠地时她甚至还听见了细小的哭声—— 粉蓝色的天空一寸寸暗淡,两轮金日分开,最后那天穹变成一片血红,黑色雾气从漫山遍野宛如骷髅般的枯树上蔓延,一阵阴风过,所有枯萎的树连带小坡都变成流沙。 最后两人站在一处戈壁,视野里毒瘴遮天,每处陡坡被风吹开,下面白骨累累,那些树......竟是长在白骨之上的! 顾青鸾想起自己刚刚咬的那十几个果实,虽然来不及吃下去就消失在嘴里,但还是一阵干呕。 这时有人揽住她的腰,轻轻拍打后背,为她顺气:“都说了不要乱吃东西了。” 顾青鸾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点了点头。 这时,男子却将手心里的东西摊开来给她看——正是一个白色光球,正朝外散发出盈盈润润的光芒。 毒瘴里突兀凝结出一个不成形的怪物,那怪物一出现,顾青鸾就感觉四际的温度都刹那到达零下,之所以没有下雪,是因为这片荒芜之地,没有一丝水分。 在那怪物的黑色巨手朝他们碾压过来时,云朵提剑上前,剑光斩断那怪物半臂,顾青鸾眼前一亮,但下一瞬却见那断开的半臂消散如黑雾,而后又长回到了那怪物身上! “跑!”见状不妙,顾青鸾拉着男子就朝西面跑,那正是他们掉进来时的路! 一如当时误入夏之境,从哪里进入,应该也是可以原路返回的。 身后传来一个令天地震颤的嘶吼,像远古凶兽不甘的哀嚎,也似暴怒,几次虎口脱险,在看见西边天际那处深不见底的断崖时,顾青鸾整个人都懵了。 而断崖的对面,空间泛起层层涟漪,隐约间可见枯败的山林,那一瞬间顾青鸾满心的绝望,在灵力充沛的情况下这百丈宽的断崖根本不算什么,轻轻一跃便可抵达对面,但现在两人皆无灵力,谈何飞渡? 可恶,为什么这里居然会出现这样一只,在洪荒才会孕育出的怪物? 正走神的时候,顾青鸾却被人拽着,沿着断崖拐了个弯跑。 那仿佛雾气凝结成的怪物也许是过于庞大,移动速度倒是不敌二人,但顾青鸾知道,这样逃下去迟早会筋疲力尽,最后被那吞没。 “吼——”怪物的嘶鸣愈发凄厉,连续不断,十分有规律,顾青鸾跑着跑着,听到这个声音,古怪地感觉几分熟稔,心念一动,想起来古神当初教导的源语来。 源语不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却又是任何语言的伊始,或者说起源。 神曾道:“语言起于自然生灵心中的表达与倾述,本质如一,学会源语,是学神语的入门标准。” “可这世间这么多语言,我怎么可能全部学会?”芃华宫的学堂里,扎着两个发髻的少女问。 “抽丝剥茧,看清生灵内心。” ...... 这也是,生灵在神面前无法掩盖一切的原因吧——神能听见万物心声。 或许身后这怪物不是在乱吼,而是......试图和她交流? 顾青鸾并不确定,但试一试总是好的,她的神识下一瞬分开小部分,小心翼翼与那怪物接触,刚开始她只是留了个心眼担心这怪物是连魂魄都吞吃的物种,但接触黑雾的刹那,她的心神骤然震颤。 因为那在荒原里奔跑的怪物,掩盖在嘶哑狂吼外表下的声音,居然是在哭泣? 它在哭啊,它居然是在哭? 它哭着说:“还给我......还给我,把.......还给我......” “把.......还给我......” 她早该知道的,这个怪物的阶层该与她相同,本来拥有毁天灭地之能,此刻却只是追着二人,并未对他们造成实质性伤害。 神识接触之下,那种悲恸都似乎感同身受,不知何时,男子发现身侧人停下了脚步,独自面对那仿若泰山压顶般巨大可怖的怪物。 她的面容清丽,一双眼已经悉数变成妖冶的水红,眼神是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其内却......缓缓坠下一颗泪。 如果很喜欢一件宝物,恨不得将这件宝物藏在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哪怕看不着摸不着,也要它好好的,即使自己处身荒芜之地,万劫不复,也想这件宝物好好的...... 顾青鸾拿走男子手心里那个光球,那怪物早已在她停下来的刹那,呆呆地愣原地,然后黑雾弥散,露出其内包裹很深的一双暗紫色眼睛,难以想象的是,这怪物这样丑陋、可怕,那双眼睛却纯粹、剔透,日月之华尚不能比。 “还给你。”顾青鸾把手心光球嵌入那团黑雾,口中低吟着的是许久不用的源语,黑雾缓缓将那光球包裹,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好奇地凝望她。 那当真是个极其可怖的场景,虽然远观那眼睛剔透如水晶,但任谁被一双比自己大数倍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也很要命。 “既然是自己的宝物,就不要到处乱放了,收在自己身边,收好,你配得上拥有这么好的宝物。”顾青鸾笑着开口。 听见这句话,那双暗紫色的眼睛下一瞬就湿润了。 “诶,千万别哭啊!你想淹死我吗?”眼看见那眼睛里就要掉下泪,顾青鸾估算了一下那滴泪的大小,怕是掉下来自己都要被砸趴下。 下一秒,在顾青鸾毫无防备之下,黑雾却是整个把她围裹! 然后黑雾散开,顾青鸾一脸懵逼地发现,自己一袭白衣,连带每根头发丝,全都沾满了黑漆漆的泥沙。 但她竟然诡异地理解了,这是一个拥抱。 来自一头怪物的拥抱。 “好吧,”顾青鸾并不想苛责太多,她拉过旁边沉默许久的男子,朝那怪物道:“可以把我们送出去吗?” 黑雾中伸出了一根尖利的指甲盖,朝着他们面前的虚空轻轻一划,透过空间的裂缝,赫然便是来时的那片山林! 穿过那空间裂缝的时候,顾青鸾突兀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很熟悉的细节,她回过头来时对上那双眼眸,空间裂缝下一秒彻底关闭,一句嗓音嘶哑的话却是在裂缝闭合的上一瞬传了过来: “......送你,你很想要......” 顾青鸾踩着枯败的黄叶,站在山林里,这时云朵朝她举起手来,手心正是那个白色光球。 那个怪物,选择把它的宝物送给她。 顾青鸾的眼角湿润了。 ※※※※※※※※※※※※※※※※※※※※ 咦,这个“怪物”,以后还会出现噢(微笑) 017 傍晚斜阳穿过雕花的窗杦,透过女子白皙得宛如透明的指尖,折射入眼,带来暖融融的感触。 那双眼干净得宛如墨玉,此刻正一动不动盯着指尖的白色光球。 得到了这个光球后,顾青鸾尝试过很多方法,包括用神识探测,滴血,最后刀砍火烧,但光球毫无动静,它的外侧似乎是某种屏障,关押着其内跃动如同丝线般的白色光线。 她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其内的确有古神的一丝气息,倒像颗凡间幼童手里玩的玻璃珠。 ——可明明,在夏之境,那头蛟蛇只是用牙尖轻轻一咬,光球就破了啊? 这时,一双手自后环握,为她披了件毛茸茸的斗篷。 “云朵?” “怎么了?”男子从善如流在木桌另一侧坐下,“才用过晚膳,体热可以谅解,但不多穿点,若是染上风寒就不美妙了。” 话罢,男子拎起方才搁置的茶壶,将桌子中间倒扣的茶杯翻转,给她倒了杯后推过来。 那双手纤长而不羸弱,指节分明,做出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像给人以视觉上的享受。 手心茶杯滚烫,顾青鸾握得小心,余光瞄到窗外一片萧瑟的山林。 下雪了啊。 天空的雪花一片又一片,静谧地落下,落在这初冬的世界。 而杯中氤氲热气扑面而来,带来盛夏荷叶的清香,让她有些恍惚。 “没什么,就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又是这样的小玩意,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趁自己不注意就各种瞎忙活些东西出来,不论是那满院子开了每个季节的花,还是木刻的小兔子小人偶,或者是从夏天就存着的各种花茶,变着花样做的各种糕点,还是埋在院子后面那棵光秃秃树下的桃花酿,前阵子才吃完的桂花糕.......即便是手心这杯荷叶茶,也是他从夏天做好后珍藏至今。 屋内的女子披着一件火红的斗篷,一圈雪白的毛领衬着那张宛若九天神女的脸,更显其清丽端雅。 “怎么?这样平平淡淡一年又一年地过下去,不挺好么?” “是挺好的。” 顾青鸾在心中叹息一声,可惜这样的日子,到底是她偷来的。 是她欺骗在前,编造了一个低劣的谎言,本以为只是对这个小天孙的哄骗,却不料想,骗到最后,在无数亦真亦幻温柔陷阱里,把自己一颗早已死去的心都骗得沦陷。 这一瞬的酸楚排山倒海,几乎淹没了她。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啊......”不知不觉中,女子忘了收敛心声,竟是低喃着出口,“值得么......我这样的脾气,我这样的身份,本来被所有人都忽视,被所有人不齿。” “我是个坏人,云绛。”在这一刻,她正视眼前男子,表面云淡风轻,一双墨瞳隐隐约约却有泛起水红色的痕迹。 “唔,的确是呢,脾气很坏的人。”男子给她续了杯茶,低着头,毫不在意地说。 “我原来的名字叫云绛么?不过,还是觉得夫人给取的名字好听呢。” 男子抬起一双温和而包容的眼睛,就像曾包容她所有闹过的脾气一样,顾青鸾想起有一次天色近晚,她咬定了村子后面南面的山林里有情况,当时她正为找秋之境而烦恼,一时不想走,便和这人吵了一架,气走男子,等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山林里迷了路。 三毒幻境毕竟是古神新创的世界,她也不知道里面到底会有多大,只知道小村庄外面还有其他城镇,村子里一些必需物品就是村民去外面换取的,可她进来到底不是来探索地图的,也就心安理得地宅着,至于山林里的路,更是不清不楚。 她站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上,眺望远方,视野里一片暮色,山峦如碧涛起伏,远处山壁映出烟灰和橘色的霞光。 天色一分分暗沉,温度如天光般骤降,而她在巨石上缓缓蹲了下来。 不一会儿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夫人,回去么?” 她讶然回首,才发现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个男子立在枝叶的阴影里,眉头微皱,表现得一副“我很生气”的模样,眸光深处的担忧,却是将他的关切暴露了个彻底。 远山深黛,暮色不及这人眉眼温柔。 男子朝她张开手,她迟疑了一瞬,才“不情不愿”似的从巨石上扑下去,动作却是“飞扑”。 . 顾青鸾的目光有些躲闪,最后才定在了男子那张温和带笑的脸上。 许久,屋里的女子凑上前去,最后那对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在吻上男子唇角时终于敌不过,便如蝴蝶收敛翅翼般,轻轻闭合。 “云绛,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我......喜欢你。” ※※※※※※※※※※※※※※※※※※※※ 作者:我尽力了(发出老母亲般的笑) 猜猜小天孙什么反应? 018 像是挣扎很久,女子终于费力地开口,说出这句话来。 睁开眼时,顾青鸾才发现,这人居然一直望着自己亲上去的每个动作,眼中含笑。 她憋着一口气,甫一起身,肩膀却被人按了下去,那力道按得她有些疼,但她忍着没出声,本想看看这人什么反应,但当整个人被直接打横抱起的时候,大脑还是直接茫然了一瞬。 她把话都撂在这儿了,本以为最不济他也会回一个“我也是”,或者是他直接亲上来,没想到的却换来男子抱着她朝向二楼,一路沉默。 她在空中忍不住晃了晃脚,一只鹅黄底的布鞋不小心被她晃掉了,但男子直接跨过了那只鞋。 于是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人的眼睛,但那双眼除了比平时颜色深一些,并无其他。 晃脚的动作大了些,她其实很紧张,不知道这人会回复个什么,但一看见二楼软软的床铺,她就如猫儿般眯起了眼睛,拉了拉这人的衣襟:“我有些困了。” 而后就被男子轻轻放在靠窗的一边,男子半蹲下身,温柔地替她脱下另一只布鞋,顾青鸾打了个哈欠,自顾拿起床头的话本看,对于这一系列动作早已熟悉,她还知道,小天孙接着就会下楼去取来烧好的水,而后温柔又细致地服侍自己洗漱,再之后他会念一小段书或者是两人随意闲聊,大部分是他讲今日遇见的趣事而她打着哈欠听....... 今日一如既往,只不过......顾青鸾偏头去看男子,发现他沉默得有些古怪,一时,顾青鸾心里也摸不着底。 洗漱完毕,顾青鸾把手里的书递过去,男子顺从接过,却随手放到一旁,顾青鸾“诶”了一声,抬头却撞进一双深沉如夜色的眼眸。 那双眼中似乎蕴藏了一阵风暴,情绪汹涌得如浓黑的海浪,顾青鸾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当初在诛仙台的那位仙储,也是这样的眼神,这样冷傲又凌然的眼神,霸道得似乎让天地都匍匐在他脚下。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丝刺痛,双手撑住床铺,往后缩了一下。 只是这样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不知如何惹得眼前这人直扑上前,而后便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深吻,顾青鸾习惯了这人温柔的吻,细致的吻,体贴的吻,或是蜻蜓点水般的吻,却是第一次对上这样热烈如火的吻,她伸出手去扯开男子,却被按住了肩膀,而后那双宽厚的大手扣住她单薄的后背,力度如钢,重得仿佛要将她融入怀里一般。 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心底不知道到底是茫然多一些还是欢愉多一些,直到最后,顾青鸾浑然已经忘了自己,直到“撕拉——”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泠泠响在耳畔,她才浑然如梦初醒,而后想奋力推开,但是男子的吻沿着嘴角往旁,一直湿漉漉到耳廓,而后,一个低沉又性感的嗓音仿佛哈气一般响在耳侧: “阿鸾......你是喜欢我的......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像是海上人鱼唱晚的蛊惑,亦或是暗夜妖精的邀请,顾青鸾脸红到双颊滚烫,连带耳垂也是一片绯色,最后,耳畔只剩下男子低低的气泡音,如深海泡沫的聚散又破碎,那句话被他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似要蛊惑她,拉着她一起下地狱,到最后,话语省略下来,只剩下: “你是喜欢我的......你是我的......” . 直到艰难地睁开眼,见到洒满床头的灿烂暖阳,顾青鸾大脑仍旧恍恍惚惚,一片混沌。 细细麻麻的酸涩从脚到头,整个人就像和洪荒凶兽打了场一个月的大战一般无力,很久之后,顾青鸾才用一只手缓缓捂住了昨晚哭肿了的眼睛,选择做个鸵鸟,试图逃避这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个小世界里,毫无防备的,和仙界现任仙储,未来的仙帝,发生这样糟糕的关系。 太糟糕了....... 不知多久,顾青鸾捂住眼睛的手却被人轻轻拿开了。 身侧男子撑起上半身,低头看她,顾青鸾反应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被这人置于手心,而后男子低下头来,亲上她指尖。 顾青鸾如小动物般浑身一颤,却是手里传来的触感太过酥麻,挠的她痒酥酥的。 “夫人......”男子顺势倒在了她的身边,两人刹那面对面拉近距离,“身体可否不适?” 顾青鸾刹那脸颊滚烫,她咬住下唇,疯狂摇了摇头。 而后顾青鸾见他伸出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扣住自己的下颔,稳住自己的摇头,再松开她咬着下唇的牙冠,再到现在还很敏感的耳垂,再上到脸颊,如羽毛般轻轻扫过通红一片的眼角,最后是顺着眉毛而下,在鼻尖打了个转。 惹得顾青鸾死死盯着他,就怕他有什么别的动作。 可最后,她得了一个湿漉漉的吻,而后男子笑着起身,毫不介意地当着她的面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新的衣衫,顾青鸾索性扭过头去。 悄悄回头瞄一眼时,却对上那人笑吟吟的一双眼,而后男子合拢衣襟,遮住大片肌肉,漫不经心地系上腰带。 顾青鸾沉默了一瞬,把滑到肩头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刚刚好,盖住自己想要被蒸熟的头。 耳畔的声音有所阻隔,但她仍旧耳尖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想了想,应该是男子在捡扔了一地的衣服。 想到这儿,大脑“腾——”的一下,要热爆了。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熬着皮蛋瘦肉粥,再炒几个清淡的小菜吧。” 顾青鸾还以为男子是自顾自交代一番,没想到隔了几秒却又听见男子叫她的一句: “夫人,可以嘛?” “嗯。”被子下传来一个闷闷的嗓音。 而后是轻轻掩门的“咔哒——”声,即便男人离去,顾青鸾仍旧听见逐渐低下去的脚步声,“嗒嘀嗒......”,踩在木地板上,每一步,却像踩在了她的心尖上。 松了口气,顾青鸾把自己埋进柔软而温暖的棉被里。 完了......算了,早就完了,顾青鸾,你无药可救了。 心里这么想,合上纤长羽睫的女子躺在棉被隔绝的小片黑暗里,嘴角却是不自觉地上翘。 ※※※※※※※※※※※※※※※※※※※※ 太难了,感情戏太难了,蠢作者卡文到爆,时速三千变五百,在这里先跪为敬,算拜个早年了www 下一本言情,萌萌哒奶团子文了解一下,戳右上角“专栏”可见哟~ 《退休后我成了怪物幼儿园园长》 # 白凉是个人形自走兵器,前几十年天天过的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生。 组织:最后一个任务,干完就退休。 白凉:好叭。 郑重接过那sss绝密任务资料,白凉经过十重检验后来到一个小破院门口,院子上牌匾破破烂烂,书:“怪物幼儿园”。 白凉:我怀疑组织在驴我。 而后,天天水深火热,和一群物种不明的小怪物斗智斗勇后—— 白凉:放我回去砍怪啊!我宁愿去星际战场面对百层楼高的虫族,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园长! 后来,一群萌萌哒小怪物乖乖巧巧排排坐,小脸各种软萌,“白白,抱抱~” (沉迷吸小团子的)白凉:真香。 ps: 1.男主是某只“小怪物”,年龄很大,躲着养伤(滑稽) 2.日常和打怪五五开 3.全程无虐,卖萌为主 019 三毒幻境,顾青鸾不知道为什么古神会给这个新世界——这个古神到死都没有放下的新世界——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她只知人间有佛教,佛教里三毒:贪,嗔,痴,却不知此“三毒”与三毒幻境里嵌的“三毒”,是否有关联。 即便有,那和这个美好单纯,又暗中透露诡异的世界,又有什么契合? “阿鸾,看见那边雪地里那只雪兔了么?”后背抵着男子温暖宽厚的胸膛,直到被人裹住手,拉开长弓时,顾青鸾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墨瞳定心一凝,女子瞄准藏在树下洞穴口的雪兔,利箭一出,宛如风去,下一秒雪地里便洒了一滩血,她收了弓,而男子已经前去,将那雪兔揪着耳朵提过来。 “毛皮色泽不错,再来一只,可以给夫人做个围脖。”男子拎着死透的雪兔,凑上前来,唇角带着开心的笑,他的一双眼如最纯净的黑水晶,里面闪烁着细碎的星芒,单纯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连世上最冷心的神女也会溺毙在其中。 顾青鸾看见他这么开心,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那要多打几只。” “嗯?”男子还以为是她贪心,下一秒,却听闻女子淡淡道: “做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男子眉眼弯了弯,却是忍不住,上前来刮了刮她的鼻子:“夫人这么心疼我啊?” 而后将兔子上的羽箭拔下来,兔子扔到背篓,羽箭放到地上厚厚的积雪里刷了刷,洗去箭尖的血后,放到她背后斜跨的箭篓里。 而后男子牵起她的手,“我不管了,反正今天夫人是猎人了,靠夫人养我。” 顾青鸾笑了笑,“好啊。” 过了一会儿,男子低头,“地上有野兽的蹄印,还很新鲜,去看看?” “嗯。”顾青鸾任这人在前面开路,一边走,一边向自己传授各种捕猎的小技巧,譬如如何用两根树枝绑成叉形人字形,再利用诱饵,制成脚套陷阱捕捉鹿等大型猎物;又如如何在靠近水源的地方蹲点,如何根据野兽的足迹和草木倾倒的痕迹跟踪...... 到最后,顾青鸾听得想笑:“到底你是猎人,还是我?” “嗯?”男子不解。 “我是说,你不必讲得如此仔细,”顾青鸾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总归我也是不想学着打猎的。” 手被一只宽厚的大手包着,连带心房也微暖,手牵手走了不久,“诶,”顾青鸾捡起挂在灌木上的一抹毛发,“那边有情况。” 话罢,女子一手拿着弓箭,已经轻巧地钻过灌木丛。 在白茫茫的雪海里,枯瘦的树木像横插在地面的旗帜,身着一袭火红毛皮衣的女子又瘦又高,头发扎成马尾,整个人都干净利落。 雪埋到半膝盖,不远处一头麋鹿躲在树后,顾青鸾伏低身体,头也不回地从背后箭篓取出一只羽箭,脚步故意放得极轻。 羽箭刚搭上弓弦,一阵寒风过,纷雪遮掩女子那双如墨的眼睛。 雪过,女子却是放下了弓箭,在一片茫茫大雪里站起身。 那一瞬间,女子凌然回首,左右环顾,才发现身后的人未来得及跟上,而身侧的所有起伏的陡坡,所有枯树,所有如鬼爪般矗立的灌木,悉数如雾气般消失不见。 ——只剩下白茫茫的冰川,一望无垠,随视线远去而滚滚向前平铺,竟是没有尽头。 视线尽头,是天地相接的奇特景象。 那一抹红肆意张扬地立在一片雪白的冰川,从高空往下看,天地银白,浑然一色,而在鹅毛般纷纷扬扬的雪里,那红如冰川上的火种,孱弱,却又美得独一无二,动人心弦。 随后,冰川震动,一刹那,数以亿万吨苍蓝色的冰块碎裂,铅灰色的云层之下,天地间荡起异兽沉闷的吼声,顾青鸾抬起眼,那一瞬间,透过平静如湖底般的墨瞳,天空亿万吨雪花甚至被巨兽嘶鸣的声波改变了轨迹。 巨兽撕开冰冻千万年的冰层,从地底钻出来,它浑身长满雪白长毛,站在雪川上时,体型巨硕,宛若头顶天穹,脚下踩地。 “又见面了,小青鸟。” 顾青鸾对上那双冰蓝色的巨眼,满脸的惊诧,不光是为巨兽口中的话,也为它那与自己本源相近的语言,“你记得我?” 这该是很遥远的一件事了......中间何止隔着一片茫茫大雪,而是隔了一整个洪荒,直到洪荒结束,步入而今的纪元。 ——当年她就是误入这个冬之境,差点死在这异兽口中,幸而古神及时赶来,救她一命。 “有点远了......不过当然记得,嗯,你血液的美味。” 巨兽在冰川上摇晃浑身都冰雪,顾青鸾一时双臂掩面,遮挡无数旋飞的冰屑。 然后她听见巨兽自顾自道:“诶,祂居然没跟来?吼——这次我一定要吃掉你!” 面对这样没脑子的凶兽,顾青鸾无所谓地笑笑:“好啊,不过吃之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问。”凶兽站在原地不动,身侧破碎的冰块宛如无数昂贵的蓝水晶,色泽冰蓝,纯净剔透,如巨兽埋藏在长毛下的那双眼。 奇怪,这样嗜血的凶兽,眼睛居然也会如此干净么? “你是不是也有一个光球,白色的?来自.....”顾青鸾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口中的祂。” “咦?你怎么知道的?” “不过,既然你知道了,就给你看看。”话罢,凶兽得意洋洋地用一只前爪拨开前胸的长毛,耀武扬威似的向她炫耀那个埋在长长毛发里的小光球。 “好。” 在一片茫茫大雪里,红衣的女子毫不在意地以羽箭箭尖擦破自己手腕,染血后将羽箭搭上弓弦,直指眼前巨兽,茫茫纷雪坠落,很快在箭身上铺了薄薄一层,女子的眸光却比那雪更加凉薄。 或许古神本不能进入这样的世界......无法进入太过低等的、未完成的世界。 所以才能解释,近乎无所不能的神,竟也会受伤。 她至今还记得,金色的神血一滴滴散落在纯白雪地上的场景,白衣的神祇护着手心的弱小生灵,行走在茫茫大雪里,负伤前行,金色的神血便蔓延了一路。那画面壮丽又惨烈,若被人看见,是可以篆刻进后世的壁画,以供后人永远观瞻的。 如果当年自己未曾与神赌气而乱跑,如果神没有为寻她而进入这个小世界,如果神没有受伤,受伤后也不以本源神力为代价,温养自己.......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神最终的陨落? 染血的羽箭终究被顾青鸾射出,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女子撩起一截纤细的手臂,臂弯处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不断因低温凝固,再被她狠狠擦破,滚烫热血汩汩而出。 ——直到她往后伸的手,再也找不到一支箭为止。 一共十七支羽箭,每根箭的材料普通,弓箭是凡人工匠锻造,甚至因为失去灵力的原因,释放的力度也一般,就是一个女孩子所能拉起的最大弓弦弧度。 羽箭离弦,巨兽刚开始还可惜:“这么多血给我不好么……真浪费。” 可当天上地下,无数条生路都被封闭的时候,巨兽终于一声怒吼,然后将自己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眼看着就要朝向这边撞击而来! 大地因这重量巨颤,顾青鸾脚下踩着的冰川碎开一道又一道裂缝,可就在下一秒,每一支羽箭箭尖都“噌——”地燃起一道水红色的火焰,那些火焰很是孱弱,却在一瞬间烧尽了所有利箭,最后狠狠扎根于雪白长毛异兽身上! 脚下冰川彻底崩塌,女子却用剪的圆润的指甲一再划破凝血的伤口,豆大血珠迎风飘散,最后幻化成一朵又一朵水红色的火焰。 脚下裂开一道冰蓝色的深渊,在即将被吞没的前一刻,女子已如翩跹蝴蝶,踩上身侧无数飘飞火焰中的一朵,脚下布鞋刹那焦化成灰烬,而女子稳稳当当立在火焰上,冷眼看那不断在雪地里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火焰的巨兽。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可惜身上火焰越扑越多,最后那雪白长毛巨兽整个都似一团火,燃在苍茫的冰原里,令无数雪花蒸发。 “这是你的本源血脉,你不要给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赤足立在一朵火焰上的女子身量纤细,脸色愈发苍白,竟比身侧的雪花还要失去颜色,许久后,她开口: “我可以给你,但是,我要你脖子下那颗光球。” “那是祂给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给你!”巨兽朝她咆哮,无数风雪滚滚而来,风雪刹那凝成千万利刃,兜头迎面! 身侧水红色火焰飘飞,顾青鸾迎着万千冰刃,就像即将被大学淹没的火种,可最后肆虐的风雪过去,她仍旧伫立原地,连眉头都未曾皱过半分: “那东西对你没有用!你知道祂是怎样的存在吗?祂是神!祂是神灵!而一位高高在上的神灵,又怎么会顾及你这样弱小的存在?既然你还记得,那么你便该清楚,我才是被神捧在手心里的那个!”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只是一个信物,一个神灵随意许下的承诺——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信物!” “你在这荒原这么多年了,每天饮冰啮雪,而现在,你还呆在这里,不就说明了一件事吗?神早已忘了你!” “你!!”巨兽彻底被抓到了痛处,整片荒原刹那变成炼狱般的场景,尖锐冰凌丛生,每一根都带有绝世神剑的戾气,遮天蔽日,在一片冰蓝色的剑林里,顾青鸾慢条斯理补了最后一句话,语调轻慢又高傲: “所以把它给我,我既能给你想要的,又可以在神灵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何乐而不为?” ※※※※※※※※※※※※※※※※※※※※ 顾青鸾:是个御姐,又美又刚,爱我你怕了么? 云朵(甜甜道):夫人,恰饭啦~ 顾青鸾(屁颠屁颠):好嘞。 作者菌:新年快乐吖~ 020 朱唇轻启,女子吐出的话既恶毒,又蛊惑,宛如来自深海的塞壬。 眼前巨兽停止了动作,顾青鸾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它,唇角带笑,眼里兴趣盎然,不清楚的,还以为她正扮演着什么坏人的角色。 不过,她是的。 淡粉的指甲盖抵在一截藕臂上,摩擦着渗血的伤口,让凝固的鲜血流出些许。 许久之后,异兽终于妥协:“……好吧。” 明明是撼动天地的咆哮声,可对于能听懂它话的顾青鸾来说,那句话更像是委屈至极。 将伤口撕裂,红豆般的血珠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直到聚集成拳头大小,顾青鸾按住了伤口,脸色一时惨白如纸。 光球亦在异兽面前浮起,那双硕大的巨眸满是眷恋地看着眼前小小一抹亮色,最后狠下心来,用前爪将之推到顾青鸾眼前。 顾青鸾亦将血球推过去,“成交。” 女子早已支撑不住,落到了冰雪零碎的地面,她一手攥住那光球,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往冬之境的出口走。 途中那巨兽一直跟在身旁,却不是保护她,而是一路窥伺。 “该死,你跟着我干什么!”不小心在地面狼狈摔了一跤,顾青鸾眼见那巨大的兽头一直朝向自己,终于怒了。 “我得确保,如果你走不出去,死在了这里,可以进我的肚子,而不是被风雪埋了。”巨兽实诚地回答,话语既天真,又残酷。 顾青鸾一声冷笑,“那你算是想多了。” “你是和我一样的兽族,为什么身上有人类的味道?那些人类掉进这里,我都懒得咬死他们他们就先死了,真弱小。” “关你屁事!” “那我换个问题吧,你要这光球干什么啊?既然你这么受神灵的宠爱,它对你而言,明明没有什么用处的。” “闭嘴吧你!” “哈哈哈我知道了,是不是神灵早就厌弃了你?” “胡说八道!” “哈,那你怎么还生气了呢?” 顾青鸾双手握拳,十指几乎掐进肉里,雪川上一条长长的自西向东,是异兽缓缓前行留下,此刻,被那双硕大眼睛盯住的一抹红色陡然转身,留下一句: “闭嘴,你该知道,我这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喜欢做一些极端的事情,”那双失去颜色的双唇一字一顿,唇角带笑道: “比如说,燃尽周身血脉,让这一整片冰川,化为火海。” 巨兽终于闭上嘴,如石柱般的前爪在空中踢了踢,看起来还很委屈似的: “没有人陪我说话……” 顾青鸾此刻已经找到了空间的一处涟漪,一只脚已经跨入。 “很久很久很久了……一直没有人陪我说话……” “祂点化了我神智,我因而懂得了语音,但在这一整片雪原,我就是个哑巴……” “你知道吗?” 顾青鸾跨出冬之境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栽倒在地,埋进半人高松软的雪里。 雪,好冷。 失血的后遗症让身体变得冰凉,她挣扎着伸出手,想拽住前面一棵带刺的荆棘树,借力起身,被冻得青青紫紫的手还未够着,便无力埋进雪里。 她感觉周身的温度都要失去,整个人即将被冻成冰雕时,恍恍惚惚,想起了一个人温暖的怀抱,有人在冬夜,温温柔柔将张牙舞爪的她团进怀里,捂热她始终冰冷的手脚,而后相拥而眠。 表面再怎么抗拒,内心却不会欺骗自己,她每每挨着他,总能一觉到天亮,很少再被拖入无边无际的噩梦了。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吧,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明明……明明刚开始她还嗤笑,算准了这是下任仙储的一个劫,一个求而不得的情劫。 却不料,这劫数,一一报应在了她身上。 “云朵……”无坚不摧的心有了软肋,突然就变得无比脆弱,脆弱得她想落下软弱的泪水。 她一直撑着告诉自己不要睡,或许这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或许醒过来,也是浮沉珠控制下不人不鬼的怪物,可难免的,意识终究是一分分模糊下去。 意识消散的尽头,她感觉自己似乎出现了幻觉,要不然怎么解释一双手将自己捞起,狠狠裹在怀里用体温温暖? 抱住她的那双手平时很是稳沉,如今却一直颤抖,力度抓得她脊背生疼,她朦朦胧胧眯开一条眼缝,却对上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耳畔听到一些零碎的话语,“三天了……顾青鸾……找了好久……”那些话吵得她很烦。 “我讨厌你……闭嘴。”如奶猫一般缩在男子臂弯里的人开口,话语穷凶极恶,末了,揪住他衣襟的手却是不肯松开。 一时,男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 经常在凡世溜达的顾青鸾经常觉得,生病是什么鬼? 像她这样的洪荒种族不食五谷,超脱三界,自然也无凡间病痛约束,但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小世界里,她自被小天使从雪地里抱回来,就染了风寒,前后折腾了足足一个月。 “我不管……”病中的女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都染得绯红,揪着枕头气鼓鼓坐在床上的模样,倒是十足十的可爱,可惜嘴里吐出来的话和她的外表,相当迥异: “要我解释多少遍啊!我根本没有生病!” 端着碗浓黑药汁的男子显然不听她话,那是一番循循善诱,说了一篮筐好话,又许下无数承诺,才成功哄得女子喝一口药,吃一枚蜜饯。 但也只得了三日安分。 三日后,顾青鸾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对于云绛来说,便是这个人开始“乱说胡话”,一会儿抱住他的腰不肯让他走,非要他讲一个书生与狐狸的故事,一会儿又自己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大喊大叫现在她是乌龟,要找她就得先进她壳子里再说,一会儿又开始干号,一边哭号一边说自己其实是仙界上仙,仙界那些杀千刀的货色若是敢欺负她,她青鸾上仙的沉岷剑第一个不答应! 见过了这人傲娇的一面,冷冰冰的一面,骤然见到如此的,男子表示:夫人好可爱~ “那夫人的剑呢?”眼见这人又把自己裹成球,男子笑着将“球”拨开,试图喂药。 “嘤。”女子却“啪叽——”一把打开他的手,然后把头埋进被子里,却忘了自己还撅着屁股和腿在外面。 男子顺着那腿,把人从被子里拽出来,就跟提溜萝卜似的,轻而易举,他敲了敲即将凉掉的药碗,故作微恼:“喝药!” “不!”女子梗着脖子瞪他,可惜那双眼泛着浅浅的水红,霞飞双颊,比挥舞爪牙的奶猫还没威慑力。 “好,你不喝是吧?”男子把手里举了半天的碗一跺,揪着被子角烧得迷迷糊糊的女子下意识浑身一抖,被吓住了,眼里即刻泛起雾蒙蒙的一片。 下一瞬,却见男子喝了一大口药,然后便凑上钱来,以吻渡她。 见是吻,女子当即放开揪住的被角,乖乖等待被亲,却猝不及防被人渡了口苦涩的中药,想吐出来却又被人按翻在柔软的床铺,最后满眼泪花地吞了下去。 “骗纸……大骗纸……”好不容易坐起来,女子当即砸过来一个枕头,却被人接住放回去,而后一张脸凑近来,鼻尖蹭着鼻尖,女子眯起眼享受,却又被突兀感觉这人用胡渣刺自己,一时委屈得往墙角缩。 然后又是一个吻,以及很久后的一句: “骗纸!!!” ※※※※※※※※※※※※※※※※※※※※ 面对平时御姐,突然可可爱爱的老婆—— 云绛:(疑惑)夫人平时御姐过? 作者:三十米大刀缓缓抽出……可爱一万块一斤,你要多少? 云绛:(后退)先来个一万吨……吧? (角落数钱的蠢作者):啊,女儿,不是亲妈不要你,是小天孙他太……有钱了。 即将a翻全场的顾青鸾:磨刀霍霍.jpg 021 等脑袋彻底清醒,顾青鸾站在后院的荷花池里,眼见满池子的残枝败叶,很想把自己栽进淤泥里去。 彻底没脸见人,所幸只有一个人看见。 瞄一眼身侧一脸紧张,左提斗篷右拿油纸伞的男子,顾青鸾恨恨跺脚,回了屋。 晚上有村里人的篝火晚会,云朵问她去不去。 二楼置了火盆,顾青鸾嗑瓜子磕得正欢快,闻言:“当然要去!”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虽然不喜去人多的地方,但天天家里蹲的日子未免过于无聊。 天色一分分暗沉,用过晚饭后,顾青鸾甫一听见外面鞭炮噼里啪啦,拔腿就想去看热闹,还未跑到门口,却被人拉住后领揪了回来。 顾青鸾总感觉,现在的自己就跟那兔子一般,被小天孙揪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干嘛?”“柔弱”的小白兔呲牙咧嘴回头。 男子未答,只是格外强势地把她按在梳妆镜前,室内光线昏黄,铜镜里照出女子格外清丽的脸,影影绰绰,风姿极佳。 男子握住她披得杂乱的长发,一下又一下,替她梳顺,而后拿起一根木色发簪,简简单单替她绾了个发鬓。 顾青鸾站起身来,摸了摸头顶那根发簪,簪头是一朵云,手感光滑,她疑心:“不会这也是你自己雕的吧?” “嗯。” 顾青鸾忍不住想笑,“我觉得现在的你简直十项全能,”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女红也能?” “可以试试?”男子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语气跃跃欲试。 “这个就算了吧,太折煞你了,”顾青鸾一时乐不可支,“天都黑了,外面听起来好热闹,我们赶紧走吧。” 出了门,风雪满身,顾青鸾走了两步未见有人,蓦然回首,却被来者以火红斗篷裹住,她冰凉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整个围裹,来者将一把四十二骨的油纸伞放在她手里,而后低头替她系上斗篷系带。 四际一片浓如墨汁的漆黑,唯身后的木屋一盏橘色灯火,透过二楼窗杦,长明不灭,顾青鸾瞥见男子低头时厚重的睫羽,望进一双玄色晶莹的眸子,里面跳动着暖金色的灯光,融融泄泄。 “夫人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在看你啊。” “看我什么?”男子轻轻一笑,便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看你……丰神俊貌,当然是好看才多看。” “哦,是么,”男子替她系好带子,自然而然接过油纸伞,“还有一辈子呢,你慢慢看也无妨。” 风雪里两人并肩撑伞前行,顾青鸾一时很是满足,倘若这一生恰如此平平淡淡度过,那该多好? 夜空玄黑浓厚,顾青鸾无法如那些村里少女般,围着篝火大胆热情地跳舞,只是默默站在人群外围,和身边人咬耳朵。 四际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置了酒席和遮雪棚,有路人议论:“听说这场晚会是和旁边几个村庄一起操办的,当真热闹啊!” “嘿,今儿个又不知多少年轻姑娘芳心暗许,能在这里觅得真爱了~” “村长拿寒姝花来了,你要不要也去拿一朵?送给……欸!那边有个顶好看的姑娘!” “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背着我家娘子来的,再招惹别的姑娘,你是想我回去跪搓衣板嘛?” “哈哈哈……” “……” 顾青鸾舔着一串糖葫芦,一双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嫣红的唇有时抵着泼了糖皮的糖葫芦,竟比那糖葫芦更加诱人。 “欸?”猝不及防之下便被男子拥入怀里,顾青鸾缩在男子宽大的黑色斗篷下,抬起一双惊讶的眼睛。 四际的树上挂着彩色的灯笼,有光线坠落女子眸中,倒显得那眸子比黑水晶更剔透,一点漆光如同高亮,熠熠生辉。 男子只手撑着伞,一只手裹着她的小手,此刻低下头来,顾青鸾都闭上了眼睛,等了片刻却听“咔嚓——”一声脆响,眯起眼缝,才发现自己手里糖葫芦串少了半颗。 女子一双眼刹那睁得圆滚滚的,圆润如猫儿,顾青鸾狠狠剜他一眼,刚撇开头,男子却再度凑近,顾青鸾见状极力护食,“你想吃自己再去买啊!跟我抢干嘛!” 直到唇上被人欺,带来甜丝丝的味道。 “甜吗?”男子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声色揶揄。 顾青鸾余光瞄到附近看过来的几双八卦的眼睛,几欲羞愤而死,把头埋在男子胸口,闷声道,“有人啊,有人在看啊,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急,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感觉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宽厚的掌心触碰到冰冷的耳垂,带来极其温暖的触感,顾青鸾声音低若蚊呐,“甜!甜!甜!快走!” 耳畔传来男子低低的笑声,但顾及她面皮薄,男子还是悠悠然围住篝火,往另一侧转去。 路上却是被两个手拉手的少女围住,其中火辣大胆的直接开口:“请问这位哥哥是住在哪个村的?又姓甚名谁?” 男子脸色微冷,却仍保持着风度,只是眸光朝自己怀里的人点了点,示意很是明显。 少女爽朗地笑了笑,把手里一朵黄色的花塞了过来,也不恼:“没关系,若是以后与这位姐姐因性格不合而分开,可以去清水村的溪头找……” 顾青鸾本还竖着耳朵偷听,此刻却是直接掀了斗篷出来,干脆利落打断少女的话。 身着素衣的女子身量纤细,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便是头上那根云朵簪,可即便如此,当那双含笑的墨瞳泠泠望过来时,一时,得天独厚的容颜彻底暴露,清冷又美艳,美得嚣张而刺眼。 “抱歉,姑娘,”顾青鸾好整以暇看着少女盯着自己出神的目光,淡然笑了笑,“这位是我夫君,你可能要失望了。” “呃……好……”少女被那双眼摄住魂魄,目光落到她脸上时,一时很受打击,道过歉便失魂落魄转身离开。 那一直缄默的女孩也羞惭得红了脸颊,但目光在各位登对的一双璧人身上几度徘徊,随后把手里的花往顾青鸾怀里一塞,“姐姐你更好看……”话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顾青鸾:“……” 她捏起鹅黄色重瓣的花,这也许就是路人口中提到多次的寒姝花,一朵有掌心大,开得层层叠叠,花瓣娇妍,倒是好看极了。 可她仍旧直接把花甩小天孙脸上,然后想跑,却被人拉住手拽了回来,直接摔进他怀里。 “夫人这是……醋了?”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而后说了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那夫人平日里真该多多出门走动的。” 直到烤完篝火,吃了大把串串,顾青鸾还眼神示意这人给自己买了个小红灯笼,此刻左手握着糖人,右手提着灯笼,沉默跟在男子身后,沉默地舔着与男子长得相近的糖人,沉默地看前面这人走着走着,广袖里多出了一堆花。 雪不再下,顾青鸾戴着兜帽,一张小脸躲进斗篷帽子的阴影里。 叹了口气,她眼见这人无奈又不得不收下寒姝花,朝自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终于明白那句“多多走动”是什么意思。 多多走动,这是要她吃一吨的醋么? “云朵!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 . 漫长的冬季很快过去,等来年春暖花开时,顾青鸾坐在解冻的荷花池,盯着云朵放进来的几尾鲤鱼,看得出神。 在冬之境得到的光球交于小天孙保留了,反正二人现在不能用灵力,储物袋也自然打不开,自己一没收拾,二也记不住,索性让云朵自己研究研究。 不过还剩下一个春之境,顾青鸾不肯错过任何与古神有关的线索,自然也得去找。 但是很显然,每个小境界应该与这个小世界的季节对应,也可能是季节性开启,所以顾青鸾心安理得宅了一整个冬天,等第二年,一换上去年的裙子,一个大问题就暴露了。 她她她……竟然胖了?! 很明显感受到腰线粗了一圈,而一直暗中观察她动作的男子淡淡瞄过来一眼,发现她整个人呈石化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夫人这是……怀了?!”从床上蹦起来的男子只穿了个大裤衩,此刻抱着她胖了一圈的腰,顾青鸾低头去看,感觉这人脸上的笑跟村头那条傻狗如出一辙。 “滚!你才怀了,你全家都怀了!” 像她这样的洪荒种族一般很难孕育自己的后代,就算有,她也能感应到好么? 明明她只是胖了!吃胖了!就是被身边这个可恶的人喂胖的! “今天开始……不能吃糕点了。”顾青鸾自顾自说了这么一句,语调很是悲伤。 “其实,还有别的法子……”躺到在床铺上的人仰面朝下,听见不是后还有点挫败,弱弱举爪。 “说!”顾青鸾回过头来,一双眼都在放光,若非情况紧急,她怎么忍心断了自己一口吃的? 都怪这小天孙,手艺日进千里,就算以后被贬不做仙储,凭这手艺在仙界开个糕点铺子怕是也能养活自己啊! “当然是多多运动了,”男子翻了个面,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笑嘻嘻开口。 “嘁。”顾青鸾还以为是什么,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颓唐地躺了回去,想胖就胖了,以后又不是瘦不回去,还是回笼觉比较实在。 “譬如……”男子在她躺下的瞬间,翻身过来,双手撑在她头边,就如猛兽,居高临下盯住自己的猎物,“晨间运动。” 而后,猛兽开始享受他甜美的猎物。 ※※※※※※※※※※※※※※※※※※※※ 很多很多年以后—— 顾青鸾:卧槽我这是胖成球了么? 边上男子淡定瞄她一眼:不,是怀了。 顾青鸾:!你才怀了,你全家都怀了! 男子:……全家就你一个。 顾青鸾(准妈妈恐慌):怎么可能?我一洪荒种族,自己怎么没有感觉血脉牵引?卧槽,不可能…… 男子(一眼望穿):因为生出来不会是青鸾。 顾青鸾:……呜呜呜,我想要小青鸟,带绒毛那种,可可爱爱的,当然,肯定没我当年可爱。 男子:……不可能 顾青鸾:嘤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 某团子问起自己到底是什么物种,为什么是从蛋壳里蹦出来的,却又没有青鸾原型? 顾青鸾:……怪我啰? 男子(没脸看):……怪我太宠你。 (这一卷快结束了,绞手帕,蠢作者先……放点糖分?小心翼翼试探) 022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一片死气沉沉的大山开始变绿,农民赶着水牛正在村外水田犁地,新开垦的地里放满了水,一片片亮晶晶的,倒映着天上飞云。 一幢木屋立在村子外侧,依山傍水,透过柔软的柳枝,二楼一个白色的身影趴在窗畔,小脑袋一拱一拱,看样子似乎烦闷至极。 日头高挂,女子伸出素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肚子不甘示弱地一声“咕噜噜——”,真是十分嚣张。 难怪女子烦闷,任谁被饿了一顿,不郁闷也不行。 也不知云朵跑哪座山头去了,早起便不见人,顾青鸾在窗前眺望村门口那条路,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后才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悠悠闲闲往回走。 不行,她生气了,必须晾这小子一天!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当男子进了厨房,三下五除二端出三菜一汤,顾青鸾还是很不争气地到了桌子前,握着筷子,坐等开饭。 不过她可以不说话啊,用不说话来代表她真的生气了!她真是个小机灵鬼。 可直到一顿迟来的午膳用完,顾青鸾吃得如饿狼转世,眼露绿光,甚至途中动作极快地从男子筷子上抢食。 本想用自己的“异常举动”来暗示眼前人,但到了最后,顾青鸾已然忘记自己初衷,吃得欢快。 男子替她舀汤,一边淡淡道:“夫人不必如此急,饭菜分量管够的。” 顾青鸾:“……” 她是为了这一口吃的么?!她都如此暗示了,都直接抢男子筷子上夹着的肉了,怎么,这小天孙聪明的脑袋真的想不到? 男子又主动替她碗里添菜,动作细致,眼神温柔,顾青鸾戳了戳碗里的白米饭,郁闷地想,可能这人是真的想不到…… “你早上去干嘛了?怎么回来这么晚……”后半句话说出口,顾青鸾就被自己吓到了,这么撒娇又埋怨的语气,一定不是她! “吃完再说。” 说话的空当,她乍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碗都冒了个尖尖,堆的菜都装不下了。 “云朵……”她眼神幽怨地开口。 “怎么了?”男子吮吸了一下筷子尖,瞄过来的眼神又散漫又无辜。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去跟吴大爷学养猪,潜力无穷。” “……”男子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画面,浑身都打了个颤。 顾青鸾眼皮垂下去,敛住眼底狐狸般狡黠的笑意。 用过午膳,顾青鸾心情大好,已然将自己才在窗边发过的狠话抛之脑后。 小天孙洗完碗筷,上了二楼找她,一句话直奔主题。 “我得到了一颗你要的那种光球。” 而后从自己腰间荷包里取出那光球,递给顾青鸾看。 “你什么时候得到的?没有受伤吧?!”顾青鸾吓了一跳,浑身上下检查男子身上是否有伤口,见男子一脸严肃的模样,甚至一度想扒了他衣服检查。 “真的没有……”男子皱眉,拿开那双在自己身上游走的小手,将人反剪双手按在墙上,笑意岑岑:“夫人若再乱动……那我可不能保证,我后背不会多一些‘伤痕’。” “是吧,夫人?” 顾青鸾:“……” “死流氓!” …… 把三颗光球排开,放在桌子上时,顾青鸾逐一打量,发现其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透明的一层“外壳”,里面游离着一丝光线,仔细看,那光线被封闭在里面,宛如天上星河般变幻莫测,竟是一刻未消停。 就是不知道这光球有什么作用,也不知道,古神赐予四个小境界里异兽这个玩意,是为何。 “你是怎么得到这最后一颗的?”顾青鸾很是纳闷,按道理,少了如此机智的自己,该很困难才是。 “在山上逛的时候不小心遇见一个小花精,陪它玩了一会儿,它很喜欢我,就送我了。” 男子又道:“它掏出这颗光球时,我才发现我是在一个小境界里。” 顾青鸾抱手,眉头一皱:“多大的花精?是男是女?呵,你陪人家玩这么久,该是玩得挺开心的吧?” “应该是个小女孩儿。”男子欲逗她,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果不其然,见她脸色都黑了,随即以手托腮,另外一只手肘放在桌子上,拇指和食指成圈,动作散漫地比了个圆: “大概这么大一只,我走时还抱着我手指不放,超级可爱呢,呵呵。” 下一秒,男子低头,就见怀里多了个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拱了拱,女子用纤细的手臂环住他腰,嗓音压得软软糯糯:“难道……我,我不可爱嘛?” 男子心肝一颤,刚想趁其不备正埋在自己胸口看不见,薅一把女子毛茸茸的发顶,想说:“可爱……当然可爱。” 岂料手刚伸出,就被女子反手精准抓住,而后就是一个拧麻花—— “啊啊啊!夫人,痛痛痛!” 顾青鸾直拧得男子半蹲到地上,此刻她只手叉腰,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眉眼艳丽又清冷,眸光杀气腾腾,嫣红嘴唇缓缓张开—— “管它是指甲盖大小的花精,还是成人大小的,下次再见你逗人家玩,用哪只手逗的,我就提剑把你哪只手剁下来。” 男子表情一时欲哭无泪。 . 在这个小世界里,顾青鸾罕见地没有感到无聊,等她握着一盅鱼食,站在后院的荷花池前喂鱼,视线里胖成球的鲤鱼纷纷争抢,在田田荷叶间戏水得欢快。 又抛下一爪子鱼食,顾青鸾盯着荷叶间几朵含苞欲放的荷花,有几朵已经露出淡粉色的尖,不知何时就会绽放,视线恍惚了一瞬,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夏天已经来了。 一年了啊。 幼嫩纤细的手指抵上胸口,隔了几层薄薄的白纱,浮沉珠很久不再躁动,这让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体内还有这么个祸害。 还有最后一次取血,这个千年便能暂且压制它。 顾青鸾已经决定,待恢复灵力后,忍痛将自己那几株仙芝拔了,给这小天孙温养血脉。 想想那仙芝专门被圈在青芜宫,养了近千年,拔掉还有点心疼,但顾青鸾安慰自己,这是自己欠下的因果,这才感觉好了点。 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压在她心头,无可解。 她这次,算是彻底老牛啃嫩草了,若以后入了仙界,掐指一算,整整矮了云争寒四个辈分,不知未来那老东西会怎样嘲笑自己。 想想就气得心口痛。 但最担心的,却是如何向这小天孙解释自己的身份,和动机。 “哗啦——”一声巨响,却是女子不小心将小盅当鱼食一起抛进池塘,溅起如碎冰般的水花。 荷花池里,锦鲤无忧无虑,抢食抢得欢快。 . 几日后的傍晚,临近夏日,暴雨倾盆。 无穷无尽的雨水自天地倾倒而下,万山遍野都似被雨水洗得愈发碧翠,生机盎然。 用过晚膳,顾青鸾在二楼宅,眼见云朵噔噔噔上楼问她喜欢什么样子的木雕,她随口要了个兔子,那男子又噔噔噔跑下楼去。 果然是少年心性,本质爱玩,一刻也闲不住。 顾青鸾懒懒窝在藤椅上,百无聊赖翻一本新得的戏折子,抬起眼,斜睨一眼窗外,雨帘拉得似断珠,而后越来越密,一眼望去,连山间草木都看得模糊。 最后,天穹浓黑,突兀电闪雷鸣,紫黑色的闪电在云层蛇般游走。 “笃笃……笃……” 在这样一个既静谧,又嘈杂的雨夜,敲门的声音似山林里悠悠荡开的木鱼声,分外显眼。 顾青鸾有点好奇,索性藤椅挨着窗,一探头就可见庭院,她也便朝外那么一望—— 这一望,却是整个人如天打雷劈,彻底僵在了原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衣,衣襟纯白如雪,却比那雪更不容亵渎,俯首间她只见那人与衣袂齐坠的银发,似一笔流淌的月光,即使站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来者周身却似笼罩着一层屏障,一滴水都未沾湿他的衣袂。 顾青鸾看见那人捧在手里的一只青色小鸟,被他握在掌心,掩在宽大的衣袖里,但因俯角,一览无余,甚至因为视力过好,她还看见那青鸟额头的一抹红,孱孱弱弱,像一丝即将熄灭的火苗。 “云朵!”顾青鸾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为何突兀大喊,嗓音颤抖:“不!不要开门!!” 却是迟了。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打开,站在狂风暴雨里的人罕见地保持了一身风姿,此刻却是微微抬头,隔了万千如碎玉般的雨珠,与顾青鸾遥望。 顾青鸾直愣愣地,盯着那人洁白如玉的下颔微微抬起,最后,连带整张面容彻底暴露在自己视线里—— 那张脸,是穷尽言语更难以形容的瑰丽,每一寸白皙如琼玉的额头,每一分鼻翼轻盈而不厚重的弧度,甚至那浅绯冰冷的唇线,都是能让法则惊叹的完美。 完美……是的,只有用完美这个词来形容。 那人立在雨中,身后是鬼魅般莫测的黑色山林,头顶是咆哮汹涌的电闪雷鸣,可他只是单单立在那儿,却仿佛阳光照拂,日月之华倾泻。 有他在的地方,哪怕地狱深渊,也是世外桃源。 因为……那是…… 对上那双似包容一切的金眸时,顾青鸾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只是不想发出哪怕一丝呜咽的声音,可最终,冰冷的泪水汹涌而至,似乎要哭尽这千万年来所有的委屈。 吾神啊…… 是您,还是隔着时空洪流的幻影? 023 “请问,可以叨扰一晚么?” 打开门,万千水雾泼面而来,冰冰凉凉打在身上,寒气逼人。 云朵也没料到这种事,正巧耳畔传来女子的惊喊,他皱着眉头,瞥了眼门外浓黑天幕下的倾盆大雨,还是让开身侧,“进来吧。” “抱歉了,我夫人害怕打雷,许是受了惊吓。”对于女子之前称得上无礼的惊喊,云朵如此解释道。 引这人进一楼正厅坐着,云朵从善如流泡了壶茶,倒了杯后递给这人,这人接过,一双金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茶杯握在手里,男子未松手,只是握着茶杯,置于一旁小几上。 茶水滚烫,金针般的茶叶在水中翻滚,雾气氤氲而上,因室内温度较冷,一时凝结成白雾。 云朵抿了口茶水,对上那双无悲无喜的金眸时,莫名感觉脊背发凉,有一种什么都被看清的错觉。 窗外炸开一声惊雷,虽然夜幕浓沉,但时日还早,估摸不过酉时,不是就寝的时候,云朵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眼尖看见这人藏在光袖中的青色小鸟,鬼使神差便开了口: “嗯,你怀里这只青色小鸟……煞是好看!” 男子一双金眸本已半敛,似在合眼休憩,此刻听见他这一言,双眸一凝,淡绯色凉薄的唇微启:“嗯,的确。” 收拾一番,正好下楼的顾青鸾:“……” 听见脚步声,云朵回头去看,却见女子扶着楼梯把手,缓缓从二楼走下来,她的脚步很慢,微低着头,似乎走得极其认真,认真到几乎有些拘谨。 “咚……咚……咚……”布鞋踩在中空的木楼梯上,明明声音极轻,却因屋内三人诡异的安静,而衬托得有些过于响亮。 最后女子下了楼梯,露出一张清丽带笑的脸,那张脸白皙如玉璧,不施粉黛,颜色本来寡淡,却因眼尾一抹嫣红,让整张脸都染上翡丽:“有客人吗?” 云朵点点头,起身,自然而然朝女子伸出手,甫一接触,便能发现攥进手心的小手一片冰凉,甚至还微微颤抖。 “夫人还在怕打雷么?”他引女子坐在自己旁边,细心安抚,回过头去,而隔着空荡荡的内厅,对面那个有些奇怪的人正一下又一下,顺着怀里青鸟的羽毛,旁边放置的茶盏已不再冒热气。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那人怀里的青鸟醒过来一次,云朵看见那双水红色的眼睛,眼神有点……委委屈屈?青鸟先是朝这边好奇地打量了一瞬,红豆般的眼睛愣了一瞬,目露……羡慕?云朵似乎看见那青鸟,特意在自己和女子拉住的手上留恋了片刻。 而后,青鸟伸出一只翅膀盖住自己,小身体在那奇怪的人手心蹭了蹭,最终十分疲倦地合了眼,而那人也用衣袖遮住了它,似乎充当薄被。 室内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而后,女子清冷又颤抖的嗓音缓缓响起。 “我……我想问问这位仙君,可否也是误入这个小世界?” 对面的人眼也未抬,浓厚如羽毛的眼睫半敛,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青鸟的毛,淡淡开口: “路过。” 感到手心里的手愈发颤抖,云朵有些不解,但也觉室内温度降得有些异常,摸不透是不是对面这人所致,但这一年和夫人相处,他也知道,这里并非凡世,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小世界,类似……一些仙界先辈陨落后的洞府幻境? “可否劳驾仙君,带我夫妻二人离开这个小世界?出去后,愿与无上荣华钱财相赠。” 掌心握住的小手刹那抓紧,云朵皱了皱眉,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女子却咬着下唇,朝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表情有些焦急。 “是么?”对面人这才正视他,四目相对之下,云朵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整个人似乎对上一座不可攀登巨山,压得喘不过气来。 倒不知这人是仙界哪一位隐世仙君,此等气质与威仪,当真是毕生罕见。 虽然这人有些古怪,但云朵仍旧硬着头皮道:“劳驾了,我夫妻二人实是误入这小世界,灵力被封无可逃离,还望仙君略展身手。” 一语既出,室内温度骤降,这次不是幻觉,木屋内悬梁上甚至长出冰晶簇,除了三人所在之地,四际一片幽蓝,却是冰晶的反光。 云朵不知为何便招惹了眼前这人,眉头愈发深皱,见那双金眸死死盯住自己,眸内虽无悲无喜,却色泽加深,而情形亦剑拔弩张。 云朵不想这个僵硬的局面,也不愿惹怒这样一位前辈,叹了口气,本想就此打住,开口放弃,但未曾开口,却见对面那人眸光扫到一本顾青鸾遗落在一楼的戏折子,而后隔空取物—— 书页在空中翻滚,最后稳稳落在那人手中,金眸微低,正扫过那本书最后一页,而后那人开口,问了一个堪称莫名其妙的问题: “明明一眼可看透整个故事的结局,那为何还看?” 这句话分明是问向一直沉默的女主人。 “为了……过程。” 云朵看见那双金眸笑了,明明对面那人唇角都未带一分多余的弧度,可那双极其璀璨的眼睛却是柔和了起来,一刹那,四际冰凌破碎,而后消失,屋内似乎一刹那便被逆转了季节,从严寒的冬季,来到了花开的春天。 那人纯白的睫羽最终闭了闭,又睁开,收敛眸中那一刹那的风华绝代,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无悲无喜。 可云朵不知为何,却似乎在那双瑰丽的金眸里看见一种……隐藏极深的悲恸? 这给他一种错觉,仿若身处春暖,心却仍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里煎熬。 “走罢。”那人起身,却是一刻也不再歇息,仿佛他不是借宿,而是当真路过。 云朵刚想开口问不留一晚么,况且还是在这倾盆大雨的夜晚,但身旁女子却拉着他的手起身,而后,食指在他手心点了三下。 那是他们二人定下的暗号,云朵一直不知自己夫人怎么如此害羞,不仅从不主动,他过于主动时,还时不时的闹些小别扭,后来彻夜长谈说开了,才知这人骨子里当真是过于克制又古派,还真的是在害羞。 而这个动作——食指在掌心点三下——代表着,女子想让他抱自己。 这才面对一个仙族前辈,便如此拘谨害怕呢,看来夫人当真胆小。长手一捞,云朵将女子拥入怀里,跟随那人起身。 “汝有何疑欲晓?不妨一问。” 那人起身时,纯白的衣袂在暗室里微微晃荡,却仿若被折辱,一如当初在秋之境,那头怪物划开空间般,此刻男子只是朝前伸手,露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而后食指轻划,空间刹那模糊。 空间裂缝却不同于当日的明媚,而是一片混沌,里面翻涌着的似天穹乌云,令人一眼望去便生畏,而那人靠在那空间裂缝前,此刻回首,朝着二人泠泠发问。 随即补充:“仅一次机会,吾知无不言。” 云朵摸了摸头,一时想不出什么特别要问的,低下头去看怀里女子,却见其脸色惨白,他有些不放心,还以为是夫人被这仿若异次元裂缝般的空间裂缝吓到了,捏了捏她的手。 想了几秒,云朵自认为想到了一个极其完美的问题,譬如,他是否会和夫人长相厮守? 但再一想,即便这是个先辈,也不该知晓这种后辈之间的风流韵事,不怎么好意思开口,倒先被自己逗乐了。 “亿万年前古神陨落,连同神域沉入无妄海,自此天下不再如桃源……” “我想知道,古神为何陨落。” ※※※※※※※※※※※※※※※※※※※※ 总有一天你们回过头来看这一章,会锤爆作者狗头(顶锅盖跑路) 换了个不那么……嗯,的视角,铺垫结束,后文即将神展开,准备好了,就来吧~ 024 女子如墨玉般的一双眼盯住眼前那双极其璀璨的金眸,眼里逐渐起了一层雾,似让墨玉也蒙尘。 空间裂缝下,一切都不再稳定,顾青鸾甚至看见房间里的光线都朝那裂缝汇聚,扭曲成极其混乱又异样的色彩,而后被裂缝贪婪地一口吞没。 那人轻轻开口,语调宛如叹咏,末尾都似带着太息: “亿万年无人关心的问题,汝甚欲知?” 顾青鸾握紧了手,眼眶盛不下水雾的重量,几欲落下泪来,怕开口便是软弱无力的呜咽,她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现在可以肯定了,这是真正的神祇,却也不是。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是神灵隔着亿万年时空洪流的一个倒影,一个幻象。 因为神,全知全能,所以,这是“过去”的神灵,与“未来”的他们交谈。 方才神手心青鸟短暂苏醒,而对上那双目露艳羡的水红色眼睛时,几乎是一瞬间,顾青鸾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再现。 当年被神从冬之境救出,她恍恍惚惚中睁眼,也曾看过这样一个画面:对面男女连面容都模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挨着而坐,他们两个人周身都似笼罩着一层令外人难以接近的气场,那是只属于热恋中恋人的氛围。 当年她在神的掌心,也曾无比艳羡,却不料,是隔了一整个时空,在羡慕遥远将来的自己。 很是羡慕,羡慕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吧。 神却依旧进一步确认,话语不符神灵的温和、宽容,凌冽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又何必执着过往?” 若非拥住自己的那个怀抱,顾青鸾甚至感觉自己会跌倒在地,神灵的气场全放之下,除非跪伏,无人敢杵逆其锋芒,此刻她犟着一口气,盯着那双璀璨的金眸,几乎是一字一顿道: “所有人都忘了……都忘了,人界以为造物只是传说里的古典神话,仙魔两界大开杀戒,早已丢失初心和信仰……” “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位神灵,传闻祂陨落,是为了平衡天地元气,可是……没有人知道……” “但是……我还记得啊!!!” 就如神灵方才所言,亿万年早已过去,又何必执著于过往? 可若是不执着,又何以度过这样漫长的岁月?生命寂寥又空洞,漫长而荒芜,仿佛在一条永黑的道路上永远永远走下去,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 年幼时的无知,少女时的懵懂,成年后大段大段如灌风般的空白,她这一生恍恍惚惚,活得看似潇洒,但无数个心结缠绕,如死去的草茎长在地下,连什么时候腐烂都不知道。 而这,是所有心结的第一个,亦是开端。 拥住自己的男子惊讶地低头,正看见一滴泪落在自己手上,触感温凉。 神微笑,轻抿的唇角哪怕上扬一个极其轻微的弧度,也令世间万物为其惊叹。 “吾所做的一切不过顺从本心,吾便是规则本身,故而不用自省,但吾时常在想,吾唯一需要自省的,可能……” 神低头,那双金眸温和朝向怀里沉睡的小青鸟,广袖里的手伸出,一下又一下顺着它的羽毛,沉睡里的小青鸟不知是否做了噩梦,浑身一抖,而后蹭了蹭神灵温热的掌心。 顾青鸾红了眼眶,死咬住下唇,听见神灵的后半句话: “是吾过于宠溺它。” 雪白的衣袂率先步入混沌的裂缝,神灵飘渺的声音后继传来:“想知道任何,便自己来看吧。” 银发的神灵消失在裂缝里,裂缝却尚未消失。 小屋内,顾青鸾紧跟而上,云朵却拽住她衣袖,将她硬生生拉了回来。 男子一向温和甚至嬉皮笑脸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严肃的表情:“阿鸾,你认识这位前辈?” “不是前辈……”顾青鸾踮起脚尖,环住男子劲瘦的腰,将脑袋埋在男子胸膛,嗓子似乎哑了般,想说出“这是吾神。”不知为何,却说不出来。 努力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她才回过神来。 不可直议神灵的禁咒,哪怕在神灵陨落万亿年后的现今,也依旧生效,且不论是当初在仙罚台,还是后来进入秋之境、冬之境,所有与神有关的语言,分明都被世间法则噤音。 女子一张脸上满是失落,眼尾通红,眼眶甚至还是湿润的,那模样太过凄惨和狼狈,男子用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眼尾,唇角轻扬: “不用告诉我那么多,你只需要让我知道,你的以后都属于我,就可以了。” 顾青鸾心中一暖,余光见空间裂缝愈发不稳定,没时间再啰嗦,干脆飞快在男子脸上印了个吻,然后十指相扣,硬生生把人拖进了空间裂缝。 顾青鸾刚开始还以为,所谓空间裂缝,便是眼睛一黑一白,就到了想去的地方,却不想,这一次,是很长的一条黑色的通道。 四际一片黑暗,顾青鸾眼睛适应了好久,依旧不能较好视物,她只可见恰似雷雨时天穹乌云般的混沌,而各种各样的色彩被淹没在那纯黑翻涌的混沌里,要极其偶然,才能捕捉到一丝异样的色彩。 脚下踩的路亦不知实体,不知去向,顾青鸾回过头时,才发现来时的路早已消失了,举目眺望,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翻涌如黑雾的混沌。 在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后,在发现自己开口也听不见自己声音时,顾青鸾才发现这通道应该是会吞没声音,于是,再也忍不住心底蔓延的害怕。 听不见,看不见,也无法言语,有点像……浮沉珠躁动时丧失五感的情景。 而此时,被紧紧握住的手心传来其它感觉,她细细体会,发现是男子在她手心里“写”话。 男子写了这样几个字,顾青鸾本以为他会写“不要怕”,但最后,却是—— “我在这。” 被拉住的手处霎时传来无穷无尽的勇气。 是啊,这次你不再是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了,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而后不知多久,眼前霎时一亮。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可当墨玉般的眼里倒映了一整片沉入无妄海亿万年的神域时,女子一张脸在笑,眼里却落下泪来。 “这是哪儿?” 男子就站在她身侧一步外,陡然来到一个新地方令他浑身紧绷,玄炙剑划破空气,一声轻啸,飞着出现在眼前,被男子下意识握在手中,握住了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灵力恢复了。 在苍青色的天穹下,云雾缭绕,云端之上,金色阳光如鎏金,洒满一望无垠的琼楼玉宇,坠落,又与阴影缠绕。 在见到那壮阔铺展的宫阙时,方知“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不是言妄,顾青鸾忍住眼中酸涩,拉着云朵的手进入那小山般重峦叠嶂的宫殿群,脚下踩的地面是纯白无暇的汉白玉,两侧环廊栏杆皆是整体雕琢的沉香木,刻满缠绕的花枝鸟木,还有镇门的瑞兽,嵌无数珍宝作眼,连她都叫不出那些威仪兽形的名字。 后世千金难买的幻海荼殇花,沾灵力即死的水晶花,早已绝迹的蓝幽冥,亦或是仙界瑶池花赏也难聚齐的各种仙葩,在此地随处可见,最多不过围了花坛,长得也随心所欲,各种珍奇树木栽种道路两侧,虽无人雕琢修剪成优美的造型,却因浑然天成,而独具韵味,每棵树都似一件天然的工艺品。 “这里……是仙界么?”男子未收玄炙剑,哪怕双眸难以盛下这样美景,却仍保留着高度警惕。 “不,它不是。” “整个仙界,不过是云争寒仿的一件赝品。” “这是我自幼生活的地方。” 顾青鸾一踏足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呼吸中,都有纯粹的灵力流淌周身筋脉,神识自由沟通天地,连带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她好久都未曾有过,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一种无忧无虑,仿佛知道即便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不会伤害到她的感觉。 她拉着男子的手,一路向他讲解着各种花树宫殿,或是自己幼时的趣闻,譬如在哪个宫殿和婢女玩过捉迷藏,最后自己玩睡着了也没有被人发现; 或是揪出一棵树,树结的果实不能吃,吃了会眼前产生各种幻觉,有时候是一排排小人,有时候看地面角落都是蘑菇; 路过一个倒映了弯月和晚霞的清池,里面长满的白色叶片,黑色花朵的莲花,其实在晚上会叶片和花朵的颜色颠倒,变成黑色叶片,白色花朵,晚上看一片片花开,仿若幽灵。 而好几次她躲在池中,靠一根芦苇呼吸,哪怕清池前道路经常有人来来往往,但在幻夜莲长得太茂密时,也可以很久不被发现…… 一路上,从人烟稀少,到最后几条主干道上,往来的婢女如云,皆身着白衣白裙,未曾浓妆艳抹,依旧气质出尘。每一位放在人间皇宫,可成红颜祸水,就算放在争奇斗艳的仙界,也不会泯然众人。 可无论人多人少,顾青鸾发现,哪怕自己站到了那些人面前,她们皆似看不见自己一般,而是低眉顺眼,绕开她后自顾自悄然行路。 顾青鸾最后甚至推了一个婢女,那女子脚步趔趄,撞到前面的人,前面应是执掌婢女,端着一副精美的茶具,好不容易稳住手中器皿,回头便是低喝: “走路可给我注意些!冲撞我可还行,若是在贵人宫殿,魂魄寂灭都不够你顶罪的!” 差一点栽倒的婢女表情如见鬼一般,却依旧温温顺顺地低下头来,应了声:“是。” 而后,一堆人不约而同地,绕过了横在大路中央的顾青鸾,远去。 接连,顾青鸾还曾跟着一个形单影只的婢女,一连在她耳边大声喊了无数句话,却见那婢女连眼睛皮子都不眨地自顾行路。 顾青鸾这才确认,这些人,是真的“看不见”她。 但既然她能推的动那婢女,是不是也说明,她可以改变在这个过去时空的一些事情? 在神灵寂灭后,她曾堵着殷苻,要他告诉自己,有关自己受伤沉睡后直到神灵陨落前的一切事情,而那些无不指向一件事,凤凰栖的离渊下,封印的混沌恶念。 神在救她出冬之境后,是否又负伤前往离渊,最终因那创世前便存在的混沌恶念,而重伤……甚至陨落? 她不相信任何人的言语,哪怕是殷苻,即便信,但言语总未必比亲眼所见来得真实而全面。 在一片晚霞的神域宫殿外围,顾青鸾拉着身侧男子的手,开始在宽广的大路上狂奔,来往的婢女或是神宫侍卫无人注意到两人,却不知为何,主动避让。 整片神域的宫殿按二十八星宿建造,相传为古神创世之初,行走在一片荒芜的大地时,偶然间抬头,凝望天穹星辰,继而,一念创造。 此刻顾青鸾走的路,正是朝向正北的中轴线,而那—— 正是神殿的方位。 若非天地合,山峦崩的大事,或是晨午授课,神灵皆高踞神殿内神座之上,千年万年,未曾改变,而此时,神早已完成对他们四人的授课,该是在的。 她想觐见神灵。 神域之上,无分四季,永远是春夏之交,气候适宜,永远不会刮风下雨,或是有别的极端气候。 此刻,顾青鸾未曾注意的是,本该万里无云的天穹,早已在她不知不觉中,乌云密布。 “夫人跑慢点,要下雨了。”男子玄色的眼眸微微抬起,注视苍穹,提醒道。 “不……不会下雨……”奔跑中的女子尚未反应过来时,一道闪电划破万里长空,随后,雷声轰隆而至! 墨玉般的眼睛惊讶地抬起,在那一瞬间,天穹乌云翻滚如巨浪,云层间粗壮如柱的闪电游走,景象怖若天罚! ※※※※※※※※※※※※※※※※※※※※ 在神面前搞小动作的二人—— 云朵(偷偷拉夫人的小手,拉到了,开森~) 神:…… (注:“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出自于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 神域宫殿布局,参见二十八星宿) 025 许是太久没有锻炼,在被封灵力的情况下,顾青鸾跑不过太远,便气喘吁吁,扶住一侧雕花的栏杆。 双腿如灌铅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喘息如牛,行过越来越幽静的道路,跨过几处流水拱桥,突兀来到一处开阔地域,高大巍峨的芃华宫近在眼前。 白玉为柱,檀木为檐,万吨鎏金流淌进刻满浮屠众生的殿门花纹里,神殿矗立在约一千级台阶之上,檐牙高啄,几欲与天比高,高翘的檐角都似引动天际翻滚的乌云。 一只绣花鞋踩在了第一级台阶上,女子提起裙边,露出鞋底淡鹅黄的边。 墨玉一般的眸子抬起,仰望似乎远在天际的宫殿大门,顾青鸾几欲感到绝望,她从来没有爬过这台阶,幼时每次想面见神,只需站在这芃华宫前,心念一动,便会发现神殿大门敞开,再睁眼闭眼,自己便站在了神殿内。 当年那件事……果然惹神动怒了吧…… 思及这个时间节点刚好是神寻回自己,与那件事所隔不远,最多也不过一两日,神若怒,此刻应仍在生她的气。 于是,顾青鸾开始老老实实爬台阶,爬不过几十阶,她脚下未踩稳,心中惊厥,几欲以为自己会滚落至底,刚闭眼死咬下唇,却被身后追上来的男子拥入怀中。 玄炙剑被压制,男子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此处空间有禁制,不可御剑,夫人累了,便由我抱着上去吧。” 顾青鸾惊讶地睁开眼睛,视线与男子坚毅的下颔接触,却是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整整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男子拾步而上,脚步稳沉,环住自己腿和肩头的臂弯熟悉而安心。 但此时两人,却是相对无言。 心乱如麻下,顾不得解释,最后到了神殿前,顾青鸾只是轻轻一推,甚至算不上“推”,不过把手放在那看似重若千钧的玄色殿门上,芃华宫殿门陡然轰然打开。 大殿内灯光熄灭,唯余高处那尊神座之上,白衣披散的神祇只手托腮,一只手心躺着一只把自己团成团,沉沉睡去的青色小鸟,四际金色光斑宛如浮光跃金,照得那半张神颜明明灭灭,宛如瑰宝,纯白厚重的睫羽低垂,连眼眸都不见,唯独白皙的额头藏在银白色如霜的发间,颜色苍凉。 “吾若寂灭了……汝该怎么办……” 神本阖着眼,下一刻,却是有所感应般,微微抬头。 神祇阖上的双眼轻轻睁开,纤长而厚重的睫羽似蝴蝶展翼,神眸光宁静地平视眼前,再是刻满浮屠众生的厚黑殿门—— 仿佛跨越无穷无尽黑暗,那双璀璨的金眸最终盯上殿门前—— 凉薄的日光照在推门而入的女子身上,她衣着单薄,衣裙猎猎,一头墨发如乌云般聚散飘扬,整个人都似要被门外呼啸的狂风撕碎成碎片。 惨白日光如霜,沾满她衣、发。 然而她抬起头,露出倔强倨傲的下颔,眸光锐利如剑,眼眸深处藏匿着几乎浓如实质的悲恸。 那双璀璨的金眸最终轻飘飘略过了她,望向大门外浓黑的苍穹。 神灵唇角微动,隔了很久,久远得仿佛南海的风终于吹拂到冰冻的北域,久远到万仞朔回山化为良田,久远到只隔了短短一瞬。 “汝会活得很好……汝会……” 这句话不同于任何“能被听见”的语言,空间中万千规则翩翩起舞,仿佛展翅的蝴蝶,止步于殿门前的女子捂住了嘴,又想捂住耳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唯独眼眶通红。 顾青鸾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千万年前学什么都漫不经心,唯独神语和源语掌握得如此之好?!! 如果神语也如术法和灵力一样马马虎虎,那么她至少不会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能去理解——为什么神要用只属于神祇的言灵,去对祂最宠爱的造物,刻下永生的“祝福”! “您后悔么?” 站在殿门前的女子表情决绝,面露对神的不敬,眸光狠戾如饮血的妖剑。 神座之上,空空荡荡。 神消失了。 顾青鸾恍恍惚惚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譬如她现在仍睡在云朵造的木屋的二楼,沉入一个浑浑噩噩的无边梦魇,她想有人来唤醒她,然后她会焕然大悟地发现,自从雨夜神灵出现后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双手紧攥,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嵌入肉里,疼到钻心,可她置若无感,甚至欺骗自己,不疼。 身后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几乎是一刹那便汹涌而至,几滴落在额头,带来极其冰凉的触感。 殿门中央的女子终于朝后倒下,被一双手紧紧抱入怀里,耳畔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阿鸾……” 合上眼的那一刻,顾青鸾告诉自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揭篇,以后她除了查明古神陨落的真相,再无其它。 墨玉般的眼朦朦胧胧地睁开,白衣的女子倒在黑曜石地面,朝身侧半跪下来的人微微一笑,笑容惨烈: “云朵,陪我呆在这儿一个月,就一个月好不好……一个月以后,我……”会把一切,包括我的真实真实身份,包括浮沉珠由来……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交予你定夺。 话还没说完,男子却轻轻拥住她,十指相扣: “好。” . 亿万年前,除了神祇,她与以后的魔尊殷苻关系最为亲近。 顾青鸾本想找上殷苻,即便殷苻无法看见自己,但只需要在纸上书写,也可交流。 但当她拉着云朵,进入神域北部的宫殿群,进入北部煜虚殿,殷苻却不在殿内。 几个扫洒婢女在收拾宫殿,可能是见四下无人,开始低声议论:“吾神找回了青鸾尊主么?” “听说是的,现在其它三位尊主该正前往芃华宫呢。” “几日后便是万花宴了,不知神还是否会召开,我好想借此到地面去玩一玩啊。” “……” 顾青鸾绕到无人的内殿,从案几上取了一张空白的纸,又取下晾笔架上取下一根狼毫笔,拂袖跪坐。 云朵见此,也上前,立在一旁,替她研墨。 “夫人可是要写些什么?” “嗯。” 左右无人能看见他俩,说是不能看见,实则是法则抹去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顾青鸾提笔蘸墨,却迟迟未落。 她该写什么呢?是告诉殷苻在这未来一个月严加注意,特别是多多关注有关古神的动向?让一个造物去这样观察神,这可能吗? 顾青鸾脸色有些不好,她第一次发现,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特立独行”的存在,神灵给予她的特权过多,多到……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渺小的造物。 或许在神眼里,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但要再多一点,却是没有了。 倘若神有必须要陨落的理由,那她这般做法,不易于蜉蝣撼树,渺小又脆弱。 但做都做了,顾青鸾咬了咬牙,索性准备将这当成一个漫长而遥远的故事来写,但她最难预料的不是不知如何下笔,而是当她下笔“殷苻,我是顾青鸾……”后,发现—— 纸上的墨字在下一瞬,悉数消失了。 女子的脸色刹那苍白。 ※※※※※※※※※※※※※※※※※※※※ 一千级台阶,相当于商品房五十层楼。 爬楼的小天孙:自己喂胖的夫人,哭着也要抱上去。 026 “法则……”女子低声轻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东西……” 最后,顾青鸾拉着小天孙离开北部煜虚殿,前往南方自己最为熟悉的翼轸宫。 ——她过去居神域的宫殿。 翼轸宫里静悄悄的一片,往来婢女都压低脚步声走路,顾青鸾大摇大摆随意找了个无人居住的偏殿,将就着歇下来。 本来想同云朵聊会儿天,但所有关于“神域”,“神”的字眼却是开口难言,顾青鸾最后也无奈了,只是盯着男子一双幽深的眼睛,恨恨道: “你既是仙族后辈,那你想一想,比你那太爷爷云争寒还要高的存在,会是什么?” “太爷爷的……师父?” “……” 男子闭了闭眼,脑海里没有关于前尘的任何概念,一片空空荡荡,甚至顾青鸾口中的“太爷爷云争寒”或是被她承认自己是仙族四系中的孙辈,都毫无概念。 顾青鸾没辙了,往床铺后倒去,闭上了疲惫不堪的眼睛,“师父……也罢,叫声师父也算是对的。” 古神亲自教导他们四人,这份恩情,若是叫师父,也可。 “不过,云朵,我……”心中到底考量许多,不过有一个却必须要求得,可真要说出来,顾青鸾又一时迟疑不决。 “嗯?”男子随她一起躺在床上,此刻两人侧脸相望,挨得极近,顾青鸾甚至都可以数清男子扑朔的眼睫。 “你可以给我一个许诺么?”张口便要求别人的许诺,一贯如此的顾青鸾还没觉察不好。 “嗯。”对面男子缓缓合了眼,顾青鸾凑近去看,才发现云朵比自己还要疲惫。 也对,那约莫一千级台阶可是实打实地爬上去的,遑论还在神殿前浩荡威压之下。 “又是这样啊……你都不听我好好说,”顾青鸾翻了个面,仰面朝向头顶帷幔,话语明明是不满,可她却暗中勾起了唇角,“你这样相信我,就不怕我将来有一日,会害你害得很惨么……将你骗去卖了,恐怕你都还会乐呵呵替我数钱……诶?真睡了?” 白衣的女子撑着手,聊起耳畔长发,垂首仔细观察合了眼的人。 她的眸光温柔缱绻,一路从男子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双薄唇上,似要将这个人的面容刻在心间。 最后,她在那双绯色的薄唇上烙了个轻飘飘的吻,嗓音宛如梦幻: “云绛……谢谢你陪我来这……”神域。 如果不是有你在身边,我可能连觐见神的勇气都没有吧。 将脑袋拱进男子胸口,扒着他衣襟,听着他平稳心跳,顾青鸾终于也沉沉睡去。 而她选择性忽略了一件事,明明在芃华宫前,还是暴雨倾盆,但神离开后,却似连那满天乌云一齐带走,还整片神域一个月明天青。 而在天穹飘浮的神域结界外,九州惊雷,天地失色。 · 此后五日,顾青鸾在神域再无碰见神灵,甚至她终日晃荡在其它几位尊主的面前,听着他们三人的闲谈,都再无神灵的半分消息。 玄衣如墨,衣襟用银线勾了浮屠花的男子卧在一叶扁舟里,脸上盖着本法卷遮挡阳光,那扁舟在满池黑白荷花里微微晃荡,远观倒如同水墨丹青,令人徜徉。 异色荷花簇拥里,清池中央,修葺有一座小小的湖心亭,一男一女对坐品茗,本是如画卷般的美景,可惜二人却双双脸色不甚好。 其中男子面容稳沉,神色坚毅,着一袭墨蓝衣衫,一张脸本尚还年轻,整个人却给人格外老沉之感,他的坐姿亦极其标准,后背挺直,与对面那托腮百无聊赖的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淡淡呷了口茶水,男子开口:“此次神怒,也不知是顾青鸾惹下多大的祸。” “昨晚神连夜召集,那顾青鸾甚至重伤昏迷到连人形都再难维系!” 女子着一袭浅绯衣衫,颜色很嫩,她整个人的气质却很是成熟,独带一分似妖冶又高贵的气质,整个人柔若无骨地倚在低矮的檀木案桌上,乌木似的发未束,柔顺披散,迤逦满地,发间露出女子额心一朵淡金色的莲印。 听了这话,女子微蹙起眉头,勾起唇角,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在身前晃了晃,代表不认同,“争寒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绒绒虽淘气了点,但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可不像某些人啊……” 女子举杯饮尽,喝得豪迈了些,滴滴透明的琼浆玉露便从嘴角滚落——原来那竟不是茶,而是酒酿。 随即她又道,“上次偷偷溜下神域,非要戏水,最后引泗水倒流,淹没十七城,还是吾神来收拾的烂摊子。” 扁舟里传来一声清越的笑声,震起池畔仙鹤翩飞。 外表稳沉的男子手握茶杯,下一刻却是头也不回地将那杯子掷出去,不用看,也是稳稳瞄准那扁舟中人。 玄衣散落肩头,露出大半胸膛的男子又是纵声大笑,脸上书卷都未揭,白皙有力的手臂从玄衣里伸出,便捞了那茶杯,愣是连一滴茶水都未洒。 蓝天白云倒映在如雨林般沉浮的翡翠茶叶里,悠闲自得。 “哟,咱们的老古董争寒这是……羞愤了啊?”男子起身,脸上书卷顺着他玄衣砸进扁舟里,露出一张格外冷峻的脸,男子不笑时,整张脸便如高山上的皑皑白雪,可一旦他嘴角扬起不羁的笑容,却比那凡间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更不正经。 尤其是一双桃花眼,魅得勾魂夺魄,微微眨眼,便如修炼万年的妖精。 “殷苻!若不是你怂恿,我何会……何至于……” 扁舟里的男子随手折了身旁的一朵莲蓬,半睁半闭上一双眼睛,瞄也没瞄,也朝亭子里的人扔过去。 云争寒额上青筋一跳,略一歪头便躲了莲蓬,却不料,歪过去的脸下一秒,刚好被一朵开得正盛的墨色莲花砸了。 “唉,那只能说……你自个儿都承认自己是……没脑子啰?” 玄衣男子又卧躺在扁舟里,翘着二郎腿,手中扒拉着一朵墨色莲花玩,看那偶尔转过头来的满脸跃跃欲试,似乎还想试着砸他。 云争寒:“……” 眼见亭中人黑着脸,抓起放在一侧的佩剑便起身,殷苻也是又急急忙忙开口哄人: “诶,上次万花宴带你出去玩,你不也玩挺开心的么?这次阿鸾被吾神扔在我煜虚殿里,我看那样子,不睡几个月都不会醒,正好,咱哥俩去玩点刺激的?” “是去凰族偷凤凰蛋?还是人间皇宫藏宝阁寻宝?还可以顺手在那皇帝老儿酒窖里顺点美酒来献给咱们的神域第一美人儿——莫笑旌嘛。”男子眉飞色舞,指了指那边满脸兴味的女子。 “想好去哪儿了么?这次尽管提,哥都满足你喔~”最后,男子朝云争寒隔空眨了下眼,桃花眼半眯,只有在格外灿烂的阳光下,里面晶莹剔透的瞳眸才露出异于平日深色的暗紫。 “都可以啊。”湖心亭里的人面色依旧,甚至破天荒的不再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唇角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微笑。 而后,拔剑,斩水,释放灵力一气呵成,苍夷剑出,湖心亭四周爆开重重水幕,万千荷花被炸起,墨色花瓣散落满天。 “啊啊啊啊啊——啊!”翘着二郎腿卧在扁舟中的人来不及反应,便被动荡水波彻底掀翻入荷花池,掀翻还不够,甚至扁舟还来了个泰山压顶,狠狠倒扣在他头上! 砸得殷苻有些懵。 反应过来后,玄衣男子渡水飞身而来,立在一片尚未遭殃的雪白荷叶上,破口大骂:“云争寒你竟敢暗算我?!” “乱叫什么辈分?今天不好好修理得让你叫大哥,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特么拔剑吧!”话还未说完,玄衣男子一把血红长剑却是率先杀出,角度刁钻,走位风骚,战术猥琐,丝毫不符那剑名“清欢”。 “……” 湖心亭里的女子悠然自得小酌一杯,看着二人以湖心亭为中心,展开一场令荷花遭殃的大战,最后甚至“啪啪啪——”地鼓起掌来,满脸的不嫌事大。 顾青鸾此刻就扯着小天孙衣袖,站在荷花池外的道路上,两人视听皆是极佳,自然对湖心亭里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 看着那两个男子打起来,顾青鸾沉着的一张脸终于笑了。 云朵侧身去看时,正看见一双笑得弯弯如月的眼睛,那是多么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好……” 说完这句话,她却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 幼年顾青鸾:吾神,今天下界玩,殷哥哥作证,我绝对不会惹祸哒! 殷苻(点头,乖巧):是的,没错! 云争寒(满脸正直可信):我会好好管教他们的! 三日后,被迫下界的神祇,看着烂摊子和三个委委屈屈低着头的人。 神祇:我太难了。 027 顾青鸾还记得当初问殷苻,在她昏迷的那一个月,神域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往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魔族第一次,眉眼冷峻又哀伤,顾青鸾好几年内,天天到魔域堵他,一哭二闹就差三上吊,才逼得他开口。 “没什么大事发生……不过神将你托付给我,说你不日便会醒来,这次要我严加看管,而后我参加了吾神主持的最后一次万花宴,吾神一如既往在宴会中途便消失了,再之后……” “在你昏睡一个月后,神域坠落进无妄海,当时我们三人很是焦急,还以为是神遇到了什么事情,可当造物的烙印消失的那一刻,我明白,是神陨落了……” “可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神陨落!” “……” 她看见男子欲言又止,最后开口: “阿鸾,别闹了。” 男子满目疲惫,可惜她已蒙蔽双眼,什么也看不见。 亿万年前的她固执得就像一头永不服输的小兽,双眸倔强又倨傲,根本不相信,她一直以为,神灵是不会陨落的,最不济也是重伤而陷入沉睡,对的,神灵肯定一直沉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祂一觉醒来,世界还是原来的那个模样。 直到时光荏苒,无情又漠然地流逝,她花了十万年才彻底粉碎了心中的念想,选择相信,但当生命都浑浑噩噩之后,却是殷苻看不下去了,唤她去一趟万魔殿。 在一片深色的宫殿里,统帅整个魔族的男子位居高座,撑着额头,男子刚训斥完下属,顾青鸾来时,一位高阶魔族满面惊恐却努力按压,步履艰难地退下,与她擦肩而过。 王座上的男子满面冰霜,唇角微扬的弧度似讽微讽,眸光晦涩不明。 两侧前来议事的魔族恭恭敬敬退下,她站在空旷的宫殿中央,与王座上的男子遥遥相望,却第一次感觉到了陌生。 就像是……童年最好的玩伴皆已成长,成熟,而她还是当年那么稚嫩懵懂的模样,不知那人看过来的眼神,是否带着对她的幼稚的嘲讽? 最后,到底聊了什么,她已全然不记得。 脑海里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譬如万魔殿内暗红色的帷幔,光线折射中像染血,那人座下王座上嵌了一颗狰狞的头骨,不知是什么凶兽的,空洞洞的眼窝似乎都在笑她,还有,魔域穿堂的风,真冷啊。 那个人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连名带姓,是,“顾青鸾,别闹了。” 她知道他的潜台词,别闹了,别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闹。 原来一个人彻底陌生,陌生到让自己觉得面目全非,是这么迅疾,又猝不及防的一件事啊。 …… “夫人?” 云朵终于追上了她,此刻扳过女子单薄的肩膀,撞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即便面无表情,可云朵还是从这人颤抖的唇角,和眼底黯淡的光芒,读懂了她的心情。 他把她拥入怀里,叹了口气:“夫人怎么这样爱多愁善感呢?伤心多了,会老得快的。” 顾青鸾并不想理这个人。 “刚才那三个人,是夫人的故人吧?” 男子扣着她的肩膀,此刻两人面对面,笔尖几乎贴着笔尖,顾青鸾仰起头,可以看见眼前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那是一双未经风霜的眼睛,否则不会如此,干净又纯粹,让她都心生嫉妒。 她点了点头。 “啊,其中有一个是我太爷爷吧,”男子自顾自说道,语气不似疑问,反而是自我确认一般,顾青鸾看见他皱了皱眉头,“那真是好头疼的一件事呢……” 话罢,男子倒真捂着头,作出一副“我好头疼”的模样。 “为什么?”顾青鸾问,心底不知为何就带了一丝忐忑。 “夫人既和我太爷爷一个辈分,倒是我一个小辈……逾矩了。” 这句话一出,顾青鸾看见男子正经严肃的表情,脸色有些发白。 可下一瞬她就被男子直接怼到了身后白玉宫墙上,脑后门垫上了一个宽厚的手掌,而男子压得低沉的嗓音响在耳侧,“第一次见到夫人就觉风华绝代,想着能得到此等气质的美人,想着如此美的事都被我撞上,有些受宠若惊。” “有夫人,得之我幸。” 顾青鸾刚想骂这人假不正经,却是不知不觉耳朵滚烫,不用看也知道现在肯定是一片通红。 四际来往婢女如织,明知道她们都看不见,但男子置若无人地和她亲吻时,顾青鸾还是忍不住挠他。 同时一边沉溺,一边感慨,“小孩”果然如此,爱起来炽烈又明艳,如此动人心弦。 “夫人又在走神……想什么?”沙哑的嗓音湿漉漉地响在耳畔,似羽毛无意挠着耳廓,挠得顾青鸾心尖都发痒。 闭上眼,她认真回应这个吻,认真地“啃”了回去,男子吃痛,低低地“呵”了一声,嗓音宛如蛊惑人心的恶魔。 · 一晃眼,二人来神域已然七日。 这七日,顾青鸾和云朵分工合作,一个盯着神殿以东——莫笑旌的氏心殿,一个盯着神殿以西——云争寒的参昴殿,暂且放过了殷苻。 她自认为最了解殷苻,即便后来那人改变颇多,可一个人的本质到底是不变的。 而她自幼便与云争寒不对付,因此三令五申,要云朵好好“观察”他太爷爷。 ——观察这几日有什么异常。 可直到万花宴开始举办,天梯再现,下界花使拿着各有特色的花朵,前往神域庆贺,顾青鸾看着莫笑旌天天泡在氏心殿地窖,喝得烂醉如泥,末了与小天孙一碰头,得知上次荷花池一战,云争寒和殷苻平分秋色,回去后云争寒自认难堪,在演武场和殷苻的“幻影”打了整整七十二场。 得知这人打了七十二场,仍旧是平局的顾青鸾:“……” 她叹了口气,有点怀疑后来在仙魔大战一举击败魔尊殷苻的云争寒,到底是不是有人假扮。 神域里万花盛放,所有不同季节的花朵在一夜之间绽放,这样堪称奇迹的事情,只有神能做到。 身侧婢女此刻都放下了职守,穿上她们最好看的衣裳,三五成群,交情甚笃的朋友手挽着手赏花,同时为去下界何处玩,如何玩而各执一词。 行走在一片花的海洋,平日里素雅的神域建筑淹没在一片姹紫嫣红里,顾青鸾拉着男子的手,眼神又开始迷离了。 · 在很遥远的以前,神域是一片永恒的冰冷的纯白色,一个扎着双鬓的小女孩趁神在神座上合眼小憩,偷偷爬到了芃华宫的屋檐上,坐在檐角,眺望整片琼楼玉宇的神域。 而后,小女孩轻轻嘟喃了一句:“每天都是这样的景色,假如这里也和凡间一样……” “假如什么?”神灵的声音突兀出现在身边,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把小女孩吓了一跳。 那时候,小女孩面见神灵,还是诚惶诚恐,并未有后来被宠到无法无天的模样。 神祇悬浮在半空中,雪白衣袂被风吹起,银发仿若霜雪,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给人一种仿佛整个世界朝自己倾斜的威压。 小女孩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我……” “吾给汝半分钟时间,组织语言。” 对上那双璀璨的金眸时,小女孩却像看见了这世上最惊奇的宝物,一时被深深吸引,都忘了害怕。 “假如……神域有凡间那么多花……花团锦簇的,应该很漂亮吧……” 晚饭吹拂芃华宫屋檐,小女孩发现,眼前的神灵面无表情听完她的话,又那样消失了。 神灵应该很忙吧?所以才不会听自己这么无礼又无聊的话呢…… 来神域不久的小女孩后知后觉,很是惊惶,才发觉自己一时好奇爬到芃华宫屋檐上,是个多么糟糕的事情。 ——可最糟糕的是,还被神发现了。 可最后,神域栽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有的来自深渊般暗黑,有的纯粹如雪,娇美又干净地摇曳着银白色的花枝。 神说,要有花。 于是,这个世界开满鲜花。 · 万花宴如常召开,主宴会依旧是在芃华宫前万顷开阔广场上。 神灵只在芃华宫前的一千级台阶上落座,俯瞰芸芸众生,神之御座在祂落座刹那浮现。 而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明知道无人看见,顾青鸾和云朵仍混在人群中,刚在莫笑旌和云争寒面前转了一圈,来到本属于殷苻的座前,却发现,无人落座。 两个空下来的高位如此刺眼,一个属于受伤沉睡的“青鸾尊者”,另一个属于殷苻。 等了两个时辰都未见人,顾青鸾再也不能骗自己,是那个潇洒不羁的魔尊睡过了头忘了参加。 她的眸光一暗。 为什么……殷苻后来要骗她? 这次的万花宴,他明明就……没有参加! ※※※※※※※※※※※※※※※※※※※※ “神说,要有花。 于是,这个世界开满鲜花。” ——这应该就是万花宴的由来吧。 028 一场万花宴下来,身侧花使逐次上前展示各色盛放的花盏,天地之大,很多珍葩就连顾青鸾也闻所未闻,或许是有机会见到的——但是应该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灭亡了。 她很喜欢其中新培育的水晶花。 这种花朵尽是雪白,花枝与叶片皆如褪去颜色的兰草,花朵倒如单瓣的白色樱花,叶片脆弱得像冰晶,似乎一碰就会碎掉。 花盆被一位身着白纱裙,蒙面的女子捧着,上面扣着一个淡蓝色的防护罩。 水晶花遇灵力即枯萎,也不知这女子耗费多大代价,才能将花带来这灵力充沛的神域。 ——可最后,献花时神也不过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捧花的女子献花完,却未下圆台,反而跪在了地上,眼神低垂温驯:“吾神,可否愿留下这水晶花在神域?” 几乎是一瞬间,圆台下掌事的两位仙子便白了脸色,偷偷抬头,见御座上的神祇一如既往半阖眼眸,竟是直接上前,将那女子带了下去! 女子还欲开口,抬起低垂而温驯的头,眸光狂热又激动,几乎是无比眷恋地注视御座上的人,两位掌事仙子一下没注意,竟未拉住她,而下一刻,那女子跪伏着往前爬,最后竟是想跑上芃华宫前的阶梯! 掩面的白纱在剧烈挣扎下脱落,露出女子那张姣好的面容,那张脸放在美人扎堆的神域已属难得,此刻满心满眼的钦慕之情溢于言表: “吾神,我是东海迦南族的圣女,一直仰慕您的光辉,自认渺小如尘埃,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伴在您身边,好么?” “哪怕不行……您将我当成神域一块石头留下,我也心甘情愿啊!” 可神灵的金眸最终也未曾投注。 掌事的仙子脸色雪白,下一刻彼此对望一眼,二人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恐,而后,那白衣的圣女后背中了两道灵力,刹那昏迷,最后是被拖下去的。 这也只是万花宴里一个小小的细节罢了。 而被女子遗弃的那盆花,最后是一个人要了它。 身着一袭银白华裳的女子一改往日的散漫,从四方高座上起身,姿态宛如步步生莲,凌空越上圆台,最后在那盆水晶花前弯下腰,露出额间一枚淡金色的莲印。 她的嗓音带着宿醉后的慵懒,沙哑又性感,葱白的手指伸出,本想去触摸那脆弱的花瓣,最后却触到了屏障。 她也不恼,只是莞尔一笑,抱起了那盆花,声音轻似自言自语:“不能接触灵力,在月华照拂下才可结出花骨朵……这么脆弱又美丽的小东西,绒绒见了应该很是喜欢吧。” 顾青鸾手有些痒……莫姐姐说得对,她的确很喜欢,一度想在那献花的使女下来后讨要花朵的,也是方才回过神来,她可能带不走那水晶花的。 话罢,抱着花盆的女子从善如流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无一人对她的做法产生异议,落座时她将手中花盆交给一旁使女,眸光五无意瞄过御座上的神灵。 神灵一如既往。 东海迦南族的圣女……顾青鸾在心底打了个问号,因为她当年——炼化浮沉珠之前——就是听说了东海出世的那件有关神域的器物,才前去处理,那件事与迦南族难逃干系,一处理又是许久,最后回来,上仙界璇玑宫,方砸碎命盘,与那位星君彻底撕破脸皮。 顾青鸾之前本想离开,去煜虚殿看看殷苻是不是在宫殿内,此刻却留了下来,决定神灵什么时候退场,她就什么时候离开。 “云朵,你可以去煜虚殿一趟,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么?” “嗯。”男子一口应下,走前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顾青鸾回一个微笑,去推他:“好啦好啦,快去吧,我一个人没什么关系的。” 此后几个时辰,万花宴上一切如常。 按规矩,神灵会在中途挑中数种花盏,而后神域那些栽种的花朵会在神的神力下,一瞬被换。 ——一念改天换地,这是只有神灵才有的能力吧。 可这一次,在无数双低埋却饱含憧憬的眼睛下,神灵从御座上起身,璀璨的金眸恰似审视一般扫过台阶下姹紫嫣红一片,感受到那份眸光所带的重量,几位花使还以为自己所带的鲜花会被选中,脊背弯得愈发谦卑,双手颤抖,激动万分。 可最后,神一言未发,金眸最终收敛。 神消失了。 ——连带御座,如烟般散去。 全场哗然。 芃华宫殿门大开,里面光线昏暗,一片幽深,有了前车之鉴,无人敢好奇抬头去看。 顾青鸾此刻就站在莫笑旌和云争寒座位中间,听见云争寒低声与莫笑旌交流:“怎么,这一次殷苻竟没来?” 顾青鸾暗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长眼的都看出来了吧,”莫笑旌毫不介意地摆弄自己新涂了酒红指蔲的手指,“谁知道呢,既然吾神未过问,有可能是吾神应允,让殷苻留下来照顾绒绒的。” 云争寒好奇:“绒绒……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给顾青鸾取这么个小名?” 女子趴在椅子扶手上,姿态妖娆万千,与她今日素雅圣洁的衣裳和妆容毫不相称,“难道你不觉得,绒绒原型时特别可爱嘛?特别是炸毛时,青色羽毛全部竖起来,老可爱了。” 云争寒:“……” “哦,我忘了,绒绒只有和你打架时才炸毛的,”女子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一时乐不可支,“啧,云争寒,你打不过殷苻也就罢了,连比我们都小的绒绒也打不过,这算什么?” 男子倒没觉得被取笑,只是揭开不提。 · 顾青鸾一直以为殷苻不参加万花宴是另有隐情,急急忙忙赶往煜虚殿与云朵汇合,却在那里看见了意料之外之人。 ——是神。 但神祇,却不是为“她”而来。 躺在床上的男子浑身是伤,闭上眼,脸色惨白。 顾青鸾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看见这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人,后世自负到目中无人的魔尊,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男子静静地睡着,为了方便处理伤势,身上玄衣被剪破,此刻露出七八道巨大的伤口,那些伤中最严重的是他胸口那道划痕,像是几乎要将这个人撕裂成两半,伤处黑红鲜血凝固,几可见白肋。 然而……最严重的却不是那伤,而是那伤上附带的黑色雾气,那些雾气盘旋在伤口上,顾青鸾看见退下去的婢女手中有擦拭的帛锦,而那些布料在接触伤口后,却是腐蚀变黑。 在神灵来时,殿内所有忙碌着的婢女悉数退下,浑身颤抖。 神灵站在殿内,注视着那病榻上的人,眸光未变一分,仿佛与万花宴上瞥向花盏一般。 “他怎么了?”顾青鸾只看了那目光几秒钟,就受不了地冲了上去问。 走到一半,却被一旁藏匿在柱子后的人拉住了手。 云朵朝她缓缓摇了摇头,“他看不见我们了。” 顾青鸾没有听,依旧上去,试图去拉神灵的衣角,不料,这一次,却是拉了个空。 她整个人穿过了神灵,直接扑倒了殷苻的床头,这时她难以置信地回首,对上那双愈发靠近的金眸。 银发白衣的男子最后停在床头片刻,也只是停了片刻,而后,白衣的神灵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顾青鸾这才发现,之前她闯芃华宫时还被神拦在殿门口无法入内,显然是不想她挨得太近,而此刻与那双无悲无喜的金眸挨得如此近,神灵却没有厌烦她,更像是…… 真的看不见她了。 029 意料之中,顾青鸾即便追上去,也没有等来神灵的回头。 她握紧了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嵌入肉里,咬着唇一言不发,最终扭身,走到了殷苻的床头。 她想去触碰那些伤口,手伸到一半,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身旁男子看着她,朝她摇了摇头,眸光坚毅,钳住她手的力度宛如野兽。 顾青鸾抬起头,狠狠地剜了男子一眼,却在下一秒看见男子撩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缠绕生长着黑色花纹的手臂。 “不要碰这些人,这些“过去”的人。” ——“吾神,倘若有人拥有了跨越时空之力,同时他后悔了,想令时间溯回,回到过去改变一切,这样可以么?” ——“可以,但是当他触碰过去时,他便会浑身缠满黑色花纹的时间之花,直到......” ——“直到什么?” ——“时间之花彻底吞没他,于是,这世界上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这个人都被彻底抹除。” ——“他消失了。” ...... ——那缠绕生长的黑色花纹,仿佛时间的禁纹,它森冷又诡异,无情地处罚每一个暗自改变时空的人,倘若有人敢触碰,迟早会被这种花纹缠绕吞噬。 顾青鸾突然就泄气了。 “云朵......”女子低吟着男子的名字,想笑一笑以缓解内心的抑郁,奈何表情凝固,迟迟做不成任何,连让嘴角微微上扬都不能。 男子拉着她的手,却是直接把她扯进了怀里,而后,一言不发,只单纯地抱着她。 “云朵......我们出去吧,”既然无法改变,那就看清那个真相,“我不想呆在这里。” 哪怕......那个真相其实无比简单,这跨越上万年时空的再见,只是一场令她信服的幻象。 “我要去一趟凤凰栖,下到离渊,”跨出门时女子回头,她立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仿佛一半黑暗,一般光明,连那脸上的表情也因为逆光,而晦暗莫测,“你......留在神域,帮我观察这一切,好不好?” 屋内的男子顿了几秒钟,想起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最终努力朝她舒展眉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妥协道: “好。” 只是在女子离去时,他远远看着那道瘦削又清丽的背影,最后忍不住追上去,递给她一件器物—— 顾青鸾低头,是一个木雕小兔子,雕刻得十分逼真,连那兔子的胡须都一清二楚,她一时有些讶异。 “我在这里面存了我一半灵力,如果需要,你就用吧。”男子朝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先她一步,朝其他殿宇而去。 . 沿着纯白的天梯,顾青鸾一路往下走,天梯极其宽广,几十人并排行走皆可,曾半透明状,仿佛翡翠里的白絮。 原本计划着乘坐凡人的车马,亦或是依靠其他种族的飞行工具,前往凤凰栖,反正无人看得见她,但最后,手里握着那个兔子木雕,顾青鸾走下天梯后,暂时得以御风而行。 木雕里的灵力她使用得格外小心翼翼,能省就省,但也想早日抵达离渊,干脆借力展开青鸾虚影遁光。 神域常年如云般漂泊在万丈高空,不知此时是在何处,顾青鸾凭借经常混迹凤凰栖的熟悉,才终于在日落前找到了那里。 ——一万年前的凤凰栖还是一片荒山,并未有后世漫山遍野习习的梧桐叶,也没有无数掩映在绿叶中与山石溪流浑然一体的建筑,她站在凤凰栖最高处的山头,往下眺望,只看得见一片黑黝黝里几点油灯昏暗的光线。 而后,她背离那灯光,深入山坳深处。 离渊其实是一处峡谷,四面环山,一面笔直断崖,悬崖上常年阴风,四际居民常闻孤魂野鬼的哀嚎声,声声摄魂,不知其聚积了多少年的死气,渐渐地也便无人挨着它居住了。 今夜夜色很美,温和地照拂大地,平野如浪涌。 身披一身月光的女子立在那断崖上,回想了上一次坠入离渊的场景,唇角微微带了一丝笑意,而后,仰面飞跃而下—— 身体刚一悬空,失重感极其强烈,但不过半秒,顾青鸾整个人一趔趄,却是有人用灵力编织成丝带,紧紧缠绕住她腰腹,将她悬在半空! “挑的时间可真好啊!深更半夜跳崖自杀,生怕有人知道吗?!” 顾青鸾眼眸瞪大,满目惊惶,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少年半跪在悬崖上,手中伸出一段白练,涨红了脸,想拉她上去。 “你能看见我?!”顾青鸾真真震惊了。 “废话,看不见你,难不成你是鬼吗?!”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的,锦衣华服,就像大家族里养的小公子一般,此刻骂起人来,却丝毫不管与他形象不符。 “......” 整个人如被捆住的山鸡,顾青鸾沉默地任这人将自己拉上去,因为离渊奇怪地域的原因,所有坠崖的人皆重如巨石,灵力全无,此刻少年拉她拉得小脸都涨红,令脚下踩的地面也皲裂。 反正也是使不上灵力,顾青鸾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少年,盯了半晌,越看越觉得那张脸很是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且印象深刻。 最后认出来,他就是凤凰栖那只浴火重生多次,仍不死的老凤凰——那位喜欢扮女装上仙界玩的,凰族族长。 ——同时,也是当年她炼成浮沉珠后,带头追杀她半个大陆的那位族长。 顾青鸾:心情复杂。 “我说......要不,你还是松手吧。”她表情诚恳,看那少年手都勒出了血痕,善意开口道,末了,还扬了扬唇角,“而且,我不保证,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 保管在你满大陆追杀我时,满脑子的追悔莫及。 “麻蛋,你给老子闭嘴啊!”一听她说话,少年无比暴躁,顾青鸾观察他表情,那是满脸的愁苦深重,就像自己欠了他万两黄金一般,“你自己不惜命,谁要替你惜命!我现在就只救你一次,把你拉上来后,你若还想跳,我绝不拦你!” 白练一耸一耸的,最后顾青鸾终于被拖上去,趴在悬崖,都快癫吐了,对着山崖,让阴风无情地洗刷着脸,缓了整整三分钟才好。 “你......你还跳么?!” 她脑袋一挨近那悬崖,少年便一副紧张兮兮又装作无所谓地朝她靠近,顾青鸾看见他手里那段灵力化的白练,是彻底怕了,扭头过来,抗拒万分:“不不不!”她怎么会和自己过不去,万一一跳又被你拽上来,今天真弄吐了,她还要不要形象了? 岂料,在她转头过来时,少年甫一看见她那张脸,脸上消退的薄红却是慢慢又涨上来,最后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你......你长得好好看......”少年扭扭捏捏道。 顾青鸾:又傻了一个。 “你用的是什么脂粉,怎么如此自然......我......” “我可以和你义结金兰吗?” ※※※※※※※※※※※※※※※※※※※※ 顾青鸾:“??” 顾青鸾:我以为你 030 顾青鸾的表情一时煞是好看,她真的很想问,你小子不会是说错了吧,其实应该是被姐姐我的威武霸气震慑,进而想结拜兄弟? 奈何没文化,真可怕,只憋出了义结金兰来? 但是她回忆了一番这族长日后的“女装之路”,突然感觉,“义结金兰”,可能还真是真的...... 叹了口气,她收拾收拾自己,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岔开这个可怕的话题:“凤凰栖还有屋舍么?分我一间?” 真是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少年点点头:“有的,”而后飞快瞄了她一眼,继而表情很是委屈地在前面带路:“我自己的偏殿空了好几间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姑且住下,只是装饰有些古早,但愿姐姐你还看得顺眼。” 顾青鸾摆摆手,表示他如此客气,实是大可不必。 倒是一声姐姐叫得她很是适用,微微眯了眼睛。 “泽兀,”她沉了沉嗓子,开口道,“倘若有一日,有人以幻海荼殇花为契机,蛊惑你去一个地方,不要去。” “为啥?”少年挠了挠头,满脸的不解,“你怎么知道我叫泽兀?” 顾青鸾笑了笑,“凤凰栖的……小族长,四海八荒何人不知?” 下一秒她余光却看见自己手背上长出的黑色花纹,顾青鸾愣了愣,默不作声将手藏进广袖云衫里,而后仰头,月光倾倒进那双眼睛,映照出青山翠野,星野下,绿色如浪涌。 “没有为什么……”她只是想起很多年以后,她虽常年混迹凤凰栖,假扮小凤凰,每次被这这位族长发现却也没揪出。 ——除了她入离渊后的追杀,那也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无法苛责,平心而论,这族长也算公正。 时间之花在女子手背上恣意生长,最终,顾青鸾看见自己指尖都长满了这种黑色花纹,不得不改口:“其实……那幻海荼殇花也是蛮罕见的,不妨一见。” 少年摸了摸鼻子,感到莫名其妙:“我最讨厌花了,每次凤凰栖开满鲜花时,我这鼻子啊,就得天天堵着了。” “那你还……”扮女装去仙界逛瑶池花赏??顾青鸾也惊讶了,奈何无法说出后半句话,张嘴的片刻,整个人就似被天地法则压制。 “好了,你就暂住在这个偏殿吧,这是钥匙。”那少年将一枚铜质钥匙交托在她手心,千叮咛万嘱咐,最后甚至警告她不要再敢自杀了。 “要自杀也别在凤凰栖,影响多不好。” 顾青鸾一时哭笑不得,她现在深入凤凰栖内腹,距离此处最近的也要跨过一片海子。 少年走出去几步,却仍回头,一副惋惜道:“就算不义结金兰,你……可以告诉我,你这胭脂是在哪儿买的么?” 顾青鸾一脸复杂,买不到了,这是未来九重天矜贵的小天孙亲自采鲜花,为她制成的。 但她到底没打击这个孩子,而是忍不住好奇:“你就这么想知道?” “是啊,”少年表情坦坦荡荡。 “我妹妹很喜欢这些东西,但她身子骨不好,自娘胎里就带了病,甚至不能出凤凰栖,所以我每次出去,就会给她带这些东西的,” “奈何我眼光不好,每次出去给她挑的东西,她看起来都不那么喜欢。” 原来是这样,顾青鸾思忖着,也没听说泽兀有个妹妹啊,“我这胭脂是纯手工做的,什么时候你送点纸笔给我,我给你写这个方子,你照做就好。” “那好啊!”少年人高高兴兴朝她道了晚安,消失在一片夜色里。 · 随后几日,顾青鸾照例每日在离渊下的山坡蹲点,同时忍不住旁敲侧击,终于搞明白—— 原来这少年还真是……不知道“义结金兰”什么意思。 “义结金兰?”少年一见她往崖上跑,就紧张兮兮跟来,尾随几日后,终于放心,改成只在晨午给她送点吃食来。 “听我妹妹经常和屋子里的布娃娃这么说啊,”少年满脸好奇,“难不成不是……嗯,结拜的意思?” 顾青鸾面对那双求知若渴的眼睛,一时说不出批评的话来。 少年继续话唠:“义结金兰,义气,像金子和兰草那样诶,造这个词的人好厉害,真棒的词。” 顾青鸾:“……” “你开心就好。” 而后她继续站在山崖下的陡坡,站在这个位置,除可见光秃秃的悬崖,还可见头顶青天,一望无垠,宛如水洗般干净。 她就像一头暗中蛰伏的小兽,长久等待,却充满了耐心。 终于在第二十日,她等到了神灵的身影。 掐指一算,这是她来到此地的第二十五日,眼看着距离神灵陨落只剩下五日,她的指尖都在颤抖。 神灵隐匿了身法,自万丈高空如一束光芒扎入万丈深渊,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而顾青鸾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眉心那枚属于神灵造物的烙印,一直存在。 那烙印是个五芒星的样式,有些像她后世见过的星君命盘上的花纹,纯金色,平素都隐没。 她之所以不相信神灵陨落,一是当年她受伤沉睡,事情疑点重重,二就是当殷苻说起他们三位额间的造物烙印都消失时,她暗自隐藏自己的独一无二——她额心的烙印尚存,宛如神灵一个遥遥无期的讯号,告诉她安心。 此刻,因为接近神灵,那烙印愈发滚烫,甚至烫得顾青鸾像凡人害了风寒,大脑都烧得有些恍惚。 女子袖中藏着那个兔子木雕,下一瞬便如一束光,飞速扎入那深渊! 劈开无数黑暗浮斑,顾青鸾任自己身体如石子般坠落,可最后在终于要逼近离渊深处那一团不断蠕动生长的黑暗时,万丈光芒陡然大放! 仿佛水如油锅,引起极其激烈的反应,顾青鸾被那金光迎面砍中,幸好因为她尚且属于光明种族,且有额间那枚烙印,此刻只是被掀翻上蓝天,落下来时摔倒了离渊一处崖壁上,往上不远便是泽兀误以为自己要跳崖的那处悬崖。 顾青鸾咳了口血,一双眼缓缓泛起水红色,这时她才看清神灵此刻的模样—— 神祇除弃往日随性的白衣披发,此刻着一袭纯白战袍,银发高绾,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金眸冰冷无情到极致,护腕下的手中执一柄银枪,正是神的伴生神器——裁决之尘。 传说神用它开天辟地,换言之,那是足以泯灭混沌的一把神器! 至少顾青鸾有生之年……这是第一次看见神拿出这柄神器! “吾以为,汝早该离开了……” 神灵冰冷而华丽的嗓音在万丈黑暗的深渊里缓缓荡开,金眸第一次倒映着无边黑暗,不知所言朝向谁。 顾青鸾心神巨颤,神发现她了吗?可是又不像,神明明是……看不见她的! 为什么……为什么…… 纯粹到极致的金眸朝向那无垠黑暗,黑暗里一个异性的生物开始蠕动,发出夜枭般“桀桀”的笑声。 “滚!” 从一贯温和的神灵口中听见这句话,顾青鸾的信仰都有些颠覆,可最颠覆的却是那句话后,一句令灵魂都感到严寒的声音,那声音无法用耳朵听见,类似神语,却比温暖的神语要邪恶万倍,令人惊惧致死: “虚尘,汝带着汝最宠爱的蝼蚁,是专程为吾献餐么?” “哈哈哈哈哈……那吾就不客气了。” ※※※※※※※※※※※※※※※※※※※※ 义结金兰古代好像男女都可以用(捂脸),我不管了,暂时就这样,高三的小天使不要学我,忘掉它吧(溜) 031 虚尘,这是神的真名么? 神的真名带着神力,而神用得上真名的混沌时代早已逝去,而后,即便神灵曾吐露真名,那也是超越她理解的神语,无法理解,无法听清。 虚尘——万物为虚,渺小如尘,此刻从一个邪恶生灵的口中得知这个名字,她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厌弃这个声音亵渎了神灵的真名。 四际光芒浮动如展翅的蝴蝶,顾青鸾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她已被那些光斑围困——神灵方才那句话,是对她所言! 那些光斑翩跹,最后把她包裹成一个茧,在灵力禁锢,令万物无法逃离的深渊下,那金色的茧如深海的泡沫,却是包裹着她,轻飘飘地朝向头顶天空! “吾神!!!”光茧里的女子吼得撕心裂肺,眼里倒映了山崖下剧烈碰撞的光与暗,眼眸泛起妖冶的水红色,仿若才大哭一场。 无论是光明还是万物,深渊之下的黑暗贪婪地吞没一切,黑暗宛如恶心的虫子,一般吞吃一边蠕动,又因触碰到光明而被打成黑雾。 顾青鸾升上山崖,这时她抬头望天,才发现高空上的流云,所有风过的轨迹悉数被冻结,凤凰栖里的山林苍青,一滴露水凝固在茅草的叶片尖。 ——时间静止了。 唯有光明和黑暗的对决仍在继续。 先是山崖底,而后那断谷再也装不下膨胀如雾气的黑暗,当浓稠如液体般蠕动的黑色盛满整个峡谷时,顾青鸾看见一个倒扣在峡谷的金色纹印一分分碎裂,如湖面炸开的冰屑。 一刹那——九州惊雷,天地色变! 凝固的时间仍旧没有流动,不!不是时间凝固,是神灵出手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肉眼看来,那瞬息间上万次令星辰陨灭的力量倾泻,对比之下,正常的时间流逝便慢到了极致! 裁决之尘仿佛无往不利的利刃,银发金眸的神灵眼底终于升起异于常时的厌恶与烦郁,温和的外表更像是砸碎的镜子,被撕开的伪装面。 与神灵的缄默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那黑暗生灵嚣张又恣意的咆哮,如百鬼夜行: “吾恨啊!!吾恨当年未曾彻底捏碎汝——” “虚尘......汝这虚伪者!有朝一日,汝定当后悔!——” 铅灰色的苍穹之上,天地异色,日月同辉,神灵平静如水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狠绝,那双金眸看得顾青鸾都瑟瑟发抖,惊惧万分——那根本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温和的神灵,哪怕神灵震怒也不似现在。 裁决之尘每次进攻,都似连带天上星辰一齐陨灭,四方之下,倒扣着穹顶,此时狂风骤起,仿佛时间逆转,重回混沌! 那黑暗生灵终于开始惊惶:“汝欲何?!” 疯子!疯子!汝不要神格,不若给吾?!啊啊啊啊——给吾好不好!! “吾若消失,汝还会久存么?!” 顾青鸾在光茧里被保护得很好,但是她举目望去,凤凰栖早已是一片火海,那些火焰是暗红色,仿佛从地狱里燃起来的业火,转瞬间,视野里一片腥红! 光茧沉浮在猩红的火焰里,外面缠绕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黑雾,令顾青鸾无法看见外面的形势,她拼尽全力进攻这光茧,光茧却越来越小,最终把她缠绕得无法动弹。 “吾神......” 最后,蒙在视野里的黑雾消退,她终于得见那神灵。 白衣的神灵手持裁决之尘,漂浮在一片腥红的火海里,天上地下,悉数是这样的火焰,顾青鸾看见神灵皱了皱眉头,挥手间,那些火焰便被神灵赶入那断崖下。 ——神,为何不直接灭掉这后患无穷的火焰? 很快顾青鸾就知道了这答案,因为在火焰消退后,神灵半跪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一口金色的神血喷薄而出,染血的地面却是转瞬便恢复,变成黝黑的沃土,一根幼嫩青翠的幼苗颤颤巍巍从土里生出。 神灵自始至终未曾回首看她,最后却是伸出手,似想触碰那幼苗,伸到一半,却又退缩。 金色流光消失在眼前,顾青鸾身上的枷锁也在同一时刻解开。 满脸泪痕的女子跌倒在地,极目远眺,大地疮痍。 袖子里落出用尽灵力的那个兔子木雕,脚下大地早已烧焦,木雕沾了泥灰,顾青鸾低头将之捡起,用衣袖擦干净。 还有五日......她定能....... 可当她起身的那刹那,四际万物却在一瞬间起了可怕的变化,她一共朝前迈出去五步,每一步下去,晨昏巨变,头顶白日与寒月轮番交替! ——时间在飞速流转! 顾青鸾一瞬间明白,是神禁锢了这处地域的时间,而神离去,本该与此地时间一起静止的她,自然是要跨入正常时间流逝里。 最后,女子抬首,墨玉般的眼眸穿越万千缥缈云彩,锁定在了那片天上琼楼,只是一眼,她惊恐万分地发现,那片神域正以她肉眼可见的速度在—— 分崩离析! 凤凰栖外面那片海子就是无妄海......顾青鸾一瞬间理解了其中要害,只觉头痛欲裂,云朵!云朵还在神域里面! 那三位尊者自然有办法逃离,殷苻这个月里应该也养好了伤,即便没有,也未曾让过去的自己发现。 可是云朵......云朵怎么办?!他不过一个万岁不到的小孩,之前还将一半的灵力给出。 而神域崩塌,天梯也荡然无存,若非殷苻四人这样的修为,芃华宫镌刻的空中禁制不仅彻底禁飞,是会拉着神域万物一起坠落的! 女子似乎丧失了周身力气,满心满眼的绝望,她缓缓跪倒在地,脑袋低垂,用力砸了砸地面,力道过重,指关节砸到地上的石块,一时手背鲜血淋漓。 四道轮回......四道轮回,顾青鸾原本算计好了,只逼得云争寒对自己刻下这个禁术,在灵力尽封的情况下,浮沉珠无以为继,便不会那般逍遥恣意,她也能好受很多,可没有想到到最后,却是算计到自己头上。 胸口一颗心脏此刻狂躁地跳动了起来,刺痛一阵又一阵,一想到那个朝自己笑的小孩会就这样随神域一起坠入万丈深的无妄海,顾青鸾难受得浑身都在颤抖。 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在她熬过了这样漫长又孤寂的时光,荒芜到几乎把自己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后,好不容易,才有这样一个人,横冲直撞,近似鲁莽地冲开她的心房,而后,让她结满冰的心房透出一丝阳光。 她还没有将自己所有顾忌和谎言,亲自解答给他听,还没有亲口道破她的脆弱和无助,还没有被他照顾够宠够,也没有吃够这人做的桂花糕驴打滚,没有享受够这人宽厚温暖的怀抱...... 在以前,在无数次梦与醒的边缘,在所有青芜宫夜听雨的日子,在所有无眠的深夜,在她一个人上至仙界九重天赏花,下至魔域深渊观幽冥无所事事的时光,她多想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哪怕站在她身边,只单单站着不说话,分享片刻孤单也好。 明明不久前,她还哄骗这人有关自己的过往,想着何时能实现话中一切,去三界游玩,不论是仙界的芙蕖胜境,幻海花簇,还是妖界的凤凰栖,锁清池,或是魔界的碧落,无底深渊……此刻因为她的故作聪明,全部都要葬送了么? 为什么......她不想这个结局,她不要这个结局。 如果是注定得不到的东西,那为什么要在给她这世间最纯粹的感情后,再一寸寸捏碎? 不可以啊....... 泪眼模糊,她似乎听见了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来自她内心深处:“解开对浮沉珠的压制......解开它,你便是除了神以外最强大的人......” 女子颤颤巍巍地往前伸出自己的手,而后,那双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墨玉似的眼眸在一刹那变成水红色,妖冶如深渊爬起来的恶魔,最后一次了吧......顾青鸾在心底警告自己,可是最后,那警告化为一声叹息。 ※※※※※※※※※※※※※※※※※※※※ 下一章:高能警告。 写了这么久终于写到自己想写的了嚯嚯嚯 032 青光扶摇直上九万里,身着朴素白衣白裙的女子容颜绝艳,一双水红色眼眸颜色愈发浓重,最后宛如渗血般骇人。 她的视线冷冰冰地扫过无数分崩离析之物,视线范围内,一整片美轮美奂的神域如流沙般坠落,她的目光很快离开那些残破的建筑,最后来到了芃华宫外。 神殿一分分崩塌,手握玄剑的男子站在芃华宫外的平台上,面容阴沉,双眸空洞,似乎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 顾青鸾顶着泰山般的压力飞上近一千级台阶,刚试图接近男子,拉住他的手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在她刚有所动作时,男子双眸陡然有了焦距,手里长剑玄炙却是先一步指到了她胸口。 这时顾青鸾才发现,男子衣襟上有过好几道划痕,每道划痕皆深刻见血,连下摆也带有溅上去的斑斑血迹,星星点点,就像枯枝上的红梅。 “云朵?”顾青鸾见那动作不像是针对她,倒像是男子应急下的反应,因而并未把那剑放在眼中,她歪着头,眯了眯眼睛,“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在神域发现了什么?” 男子一反常态,没有说什么,收了剑,眸光复杂又深沉。 许久,他开口,嗓音破碎:“没有......没有什么,不过那个前辈.......” 顾青鸾眼瞳急剧收缩,三两步就要走近芃华宫虚掩一半的大门,可当她脚步动的时候,身侧男子却是死死抱住了她的腰,让她寸步难行。 “里面是什么?谁打伤了你?云朵!!”女子厉声发问,眉眼一瞬间似结了冰般的严寒,而那话语更甚:“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放开我!” 男子反常地缄默,顾青鸾咬牙,死死挣开男子的钳制,甫一推开神殿殿门,这一次大门没有先前的轻巧,她动用周身灵力才得以打开,双眸还未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便听见身后男子的大吼声: “他死了!” 双手扶住殿门的女子愣住了,神域的崩塌终于顺着一千级台阶逐层往上,站立的平台似干枯皲裂的大地,纷纷落入无底深渊,整个芃华宫在摧枯拉朽的一瞬间,彻底沦陷。 在最后那一秒,顾青鸾终于看清了芃华宫内殿的场景,而看清的那一刹那,她整个灵魂都忍不住跟着颤抖,似乎也随这寸寸崩塌的神域一般! 因为那白衣的神灵此刻就被钉死在御座之上的墙壁!金色的神血蜿蜒而下,甚至流到了顾青鸾的脚下,落在黑曜石的地面上,沿途形成格外森诡的花纹。 白衣常服的神灵低垂着头,厚重的白色睫羽闭合,祂的容颜绝伦,此刻安静的模样就宛如令时光也凝结,银发束了一半,有些松松垮垮落在身前,如月色流淌。 ——而神灵的胸口,就插着祂那柄伴生神器,裁决之尘! 世间会有谁,能举起这样一把神器而不被反噬......顾青鸾捂住嘴,对眼前所见的一切难以置信。 芃华宫刻下的无数禁咒再也难以支持,无数禁咒如同雪花般消退,在那之后,一切灰飞烟灭,无论是芃华宫,还是那神灵。 所谓寂灭,便是彻底消亡在三界,一切荡然无存,与沉入无妄海的神域其它部分,有着最本质上的区别。 眼前一切如沙滑,如雾气消弥,身体悬空的那一刹那,顾青鸾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她全靠本能才步步后退,拉住了身后男子的手。 一对青色光翼从背后伸展,边缘带着红色火光,顾青鸾死死拽着男子的手,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慰藉,现在只要她闭上眼,便能回忆起崩塌的神殿里,阖眼长眠的神灵嘴角上扬的一丝细微弧度,像嘲讽,又似不甘。 身侧无数碎石乱器,水红色的眼眸扫过天上地下,顾青鸾甚至看见无数被裹挟在泥沙和折断草木间的婢女,她们眸光惊惶绝望,而有的被砸得遍体鳞伤,浑身血淋淋的,早已闭气多时。 身下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她也殒身毙命,顾青鸾撑开一个青色的防护罩,避免飞沙走石撞上自己。 “云朵?云朵!”偶有一个时刻,蛋卵似的防护罩被一块巨大的碎裂白玉撞击,顾青鸾浑身一个趔趄,手中无力,再也拉不住男子的手,眼见男子如石头般往外甩了出去,急得大喊。 下方的男子衣襟猎猎,身上,脸上都带有划破的血痕,他的面容平静,眸光温和,此刻朝她扬了扬唇角,语气轻若叹息:“夫人......算了吧。” 身后灵力合成的光翼消散成光斑,顾青鸾放任自己坠落,以追上下方的男子,可还是不够......不够啊!该死!!! 身侧万物皆为神域组成,无数破碎的禁制缠绕着神域里一切,要将它们悉数拖入无妄海埋葬,顾青鸾侧身面对苍青色天穹,朝头顶一块小山般的残梁狠狠打出一道灵力,借反冲的力道,飞速坠落! 她伸长的手终于要触碰到小天孙的衣摆,可在下一刻,身侧万物陡然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万如刀刃的戾气,四际变成万花筒般的色彩斑斓,仿佛割裂的时空碎片,围绕着下落的二人。 那戾气何其熟悉,在一年之前,顾青鸾曾亲自体会它仿佛千刀万剐般,每一次飞旋,都刺伤自己的灵魂。 ——神灵陨落,祂支撑的当年往事的回溯,自然也消散,两人此时竟仍在仙罚台下。 女子终于抱住了男子的腰,长叹了一口气,语调宛如啜泣: “是我拉你入这苦海的......无论如何,我也得全须全尾送你出去。” 而后,她再度令血脉沸腾,强忍着胸口浮沉珠的躁动,在仙罚台下的无底深渊,硬是撞出了一道生路! 身为洪荒种族,由古神亲自创造的那四位天地共尊,哪怕此刻失去青鸾原型,光凭这一身血脉,就如当年在冬之境所言,彻底爆发出来,其威势不亚于移山填海之能。 哪怕烧毁这仙罚台,她也要将人完完好好带出去,就是不知道云争寒听见她毁了这处祭剑之地,会是如何精彩的表情了。 冲破万千仙剑堕化为魔器的戾气,不甘的铮鸣似魔音绕耳,最后那些声音都在衰落,是自己的听觉在逐渐丧失。 先是嗅觉,令她再难觉察自己身上厚重的血腥味,而后就是听觉。 当发现自己明明死死地环抱住男子,手臂却没有一丝感觉,仿若抱住空气时,顾青鸾知道,接连丧失的是触觉。 一丝金光终于跃入视野,顾青鸾甚至来不及观察自己究竟落到了何处,她只顾拼命地控制自己往一处闪着白光的地方落——那应该是河边或是湖一类的东西。 耳畔风声凌冽,令她愈难听清男子的话,她索性便不听,盘算着以后要走的路,如何在仙帝手里把这个小孩抢走,顺道把云争寒气个半死,那也是极好的。 两人扎入冰冷的水里,顾青鸾生怕水流再次让自己和男子分开,本来抱得很紧,按照她先前的原话来说,看在这人还是个万岁不到的“黄口小儿”,她一个活过远古洪荒的老怪物,是该多担待点。 但用力过猛的手陡然接触冰冷刺骨的水,一时僵硬不能动,顾青鸾呛了口水,胸腔积蓄的气立即咳出,她无助地睁大了眼,还是无法逃避整个人下沉的现实。 最后是有人勾住她单薄的肩膀,在她唇上渡了口气,而后拉着她往上浮。 这该是魔域哪个山谷,四际岩石呈现只有魔域才有的灰白,荒草难生,一派荒凉萧瑟之景。 顾青鸾伏在河畔的乱石滩上,咳了几口水,整个人一如落汤鸡,但好歹是,活过来了。 她不禁感慨自己这一生的好运气,总是能无数次死里逃生。 “仙帝!他们在那儿!他们在那儿!” 听觉还未彻底衰微,顾青鸾听见远处那尖利的喊声,扬了扬眉头,惊诧地去看,才发现南方灰黑色的苍穹上杵着几朵与整个魔域气质截然不同的白云,上面影影绰绰立着十几位金光闪闪的仙族,个个衣袂飘飘,仙气十足。 打首的那个男性仙族,皮囊倒是顶好,不见老气,却也不同于俊俏小仙单纯的眉清目秀,他的面容不怒自威,浑身气势凝厚,一双眼格外深沉,那是历经千万年风霜摧残后的沉淀,他着白金色锦衣华服,手中光芒一闪,显然就要缩地成寸追过来, 想他就是在任仙帝云嚣,而他身侧,持剑站得像坨冰块,面无表情的那位玄衣仙族,便是仙界那位无往不利的战神东戈。 “他妈的!”看见这个“豪华阵容”,顾青鸾实在是气不过,忍不住朝那些人比了个中指。 ——随后拉起云朵的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小天孙她着实是要拐走的,哪怕当着仙界这些大大小小的神仙,一样拐,就是要气得这些人七窍生烟,他们不开心了,她就高兴了。 跑出去两步,岂料,却是身侧男子松开了她的手,顾青鸾满目诧异地回头,却对上男子那双极其深沉的眼睛,里面蕴含了难以掩饰的痛苦和挣扎。 顾青鸾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如雷劈般杵在原地。 “云......云朵......?” 033 方才在神域,这小孩不是还喊自己夫人,一副别扭不高兴的模样么?顾青鸾还以为,是这人看见自己离开五日杳无音信,未曾回到神域,才惹他不开心的。 “嗯。”男子应了一声,嘴角扬起一个笑,却是不复当年在二人小木屋时的纯粹,与开心恣意。 那笑容仿佛荆棘花的刺,在她不经意间撷取花的美丽时,毫无防备地扎了她一下。 “云绛。”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所以,她喊得平静,一瞬间把脸上所有表情都卸了个干净。 唯有一双水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步之外的男子,就像猛兽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其实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不合时宜,至少不该是这个要命的场景。 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又何来那么多的心想事成? 仙族包围,仿若光明圈住了黑暗,而她蛊惑了一束懵懵懂懂的,美丽的光芒,想拉着她的光一起逃逸,然而就是那束光,临阵反戈,刺入她心脏。 “顾青鸾你是青鸾上仙,顾青鸾”男子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明明只隔了三步远的距离,近到顾青鸾甚至可以看清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泛起雾气,而后那雾气遇冷,凝结成水泽,伴随而来的是男子轻若羽毛的低声喃喃。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自己不是”顾青鸾本来还想嘲讽一句,自己一直以真名示人,但话到了嘴边,想起她曾经在小木屋里,一句句漫不经心哄骗这小天孙的谎言,一时说不出口来。 她想换句话说,这时她陡然记起自己曾向他讨要的一个承诺,那个未开口说出,这个人便选择相信自己的承诺不,她不服输,她要他信她! 甫一开口,顾青鸾却发现自己再难吐出一句话,喉管里发出的只是风箱般的“嗬嗬”声,她看见眼前男子低头又仰头,唇角笑意苦涩,开了口—— 优美的唇形开开合合,可是她再难听见那低沉如水入陶罐的声音了,也幸好听不见了,不然会何等难堪呢? 女子双眸如雪般空洞,而后扭身就逃! 仙帝云嚣首当其冲,在两人三两句话间已然追过来,再不走,可能就真的走不掉了! 峡谷里的天穹上,出现越来越多的仙族,顾青鸾逃了几步便和其中一面的仙界侍卫交起手来,几番进攻,她发觉自己的视力愈发下降,看东西也模模糊糊,就像一个人走夜路般,天空越来越黑。 身后那亮晶晶的湖泊反衬出女子单薄的身形,她一双眼彻底变成渗血般的色彩,此刻唇角微扬,即便墨发打湿,浑身亦然湿透,却丝毫不减那张脸的端丽清雅,反倒为其添几分楚楚可怜。 一处持戟的侍卫看呆了一瞬,下一刻就被她毫不留情打落云端。 最后,她带着无声的笑意,面朝小天孙做出一个口型,而后毅然决然,转身赴身后那宽广的湖泊! 那口型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字,就跟它的主人一般狠厉决绝,是—— 再见。 曾听殷苻说,魔域所有湖泊河流皆通往那处无底深渊,顾青鸾嘲笑地想,她今天是否会交代在这儿,全凭殷苻这句话了。 头顶白光破碎,眼前视线终于彻底黑暗下来,伴随而来的是浮沉珠躁动后,剧烈如碎骨般的疼痛,那些痛苦让她的内心变得极其脆弱又不坚定,让她一次次地怀念男子那个干燥温暖的怀抱。 他微笑的,温柔的,细致地替自己布菜,一声又一声撒娇般地喊自己,“夫人夫人?” 那幻觉被顾青鸾面无表情地一次次斩断。 身体顺着湖泊底部汹涌的暗流,越来越下坠,直到一处光芒都透不过来的深渊,而与围裹自己的冰冷湖水对比的,是四肢百骸如腐蚀般的痛楚。 可第一次,顾青鸾甚至想,那些浮沉珠给予的痛苦能不能来得再深刻些,让她的意识彻底混乱,才能逃避这颗心中煎熬的痛楚。 她开始追忆往昔,追忆她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除去当年在神域,入三界来,她就没有活得顺心的时候。 特别是在选择炼化浮沉珠这一条路后。 其中,最难熬的,是当年从凤凰栖的离渊里,硬生生用双手爬上悬崖,她那时失去了青鸾本体,浮沉珠也尚未炼化,戾气欺得她一身血肉几近化骨,胸口就可见白肋,脸上血肉也消融大片。后来,很久的一段时间,她皆着黑色斗篷,以遮掩自己衣服下的骷髅架子,她甚至不敢看见镜子,不敢直视自己腐朽的容颜……且不说痛苦,光是那样不人不鬼地活着,都是一种勇气。 最漫长的,是离开离渊后,被整个凰族追杀,七天七夜,从树木茂密的东域沿海到漫天冰雪的北域尽头,几乎横跨整片大陆,灵力枯竭后,她整个人便如失水的植物,为了躲避追杀,她甚至潜入凶兽窥视的远古森林,与野兽夺食,也在暴雨倾盆的泥泞旷野里奔跑过……最后,炼化浮沉珠,她成功活了下去。 最痛苦的,是她潜入深不见底的寒雪江里,为取一物压制浮沉珠。那是个冬日,而寒雪江别称“永不结冰之河”,无论外界有多寒冷,外表依旧平缓,深不可测。那时她进入江底,一连闭气一个月,寒气入骨髓,连灵魂在那样砭骨的寒冷中都忍不住颤抖,最后差点就溺毙在那暗无天日的江底。 幸好,这么多苦难,她也渡过来了,那么眼前这个,又如何? 人生在世,莫若逆旅,几多欢喜,终多凄苦。 她总觉得是自己前半生活得太过顺心,轻轻松松就得到了所以,包括神灵的无上宠爱,所以后半生,才要来一次次偿还在天道那里欠下的债。 在无数冰冷的暗流里,女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随波逐流,不问归处。 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人将如坠噩梦的她唤醒,在她耳边一句又一句,又温柔的情话哄她了. 不知捱了多久,顾青鸾发现眼皮上跳动的淡蓝色光,睁开眼的刹那,还以为自己灵魂早已升入极乐。 四际是无穷无尽的冰蓝色坚冰,那些冰晶悬浮在剔透如空气的水里,折射出幽蓝色的梦幻色彩。 看来殷苻说的没错,魔域所有江流湖泊,真的殊途同归,通往这无底深渊。 水泽中白衣的女子睁大眼,墨玉似的眸子嵌在冰雪般的容颜上,美得仿佛造物的极致,漆木似的长发在水中如水鬼般飘摇,白衣如云雾聚散。 她朝无底深渊的源头而去,为取一样尘封多年的东西。 四际的冰晶越来越多,女子如一尾银鱼,在水中恣意游动,最后,四面八方的冰晶已经多到寸步难行,体感温度早已下降到一种令灵力也冻结的地步。 无底深渊的尽头,连水都不再流动,幽蓝色的冰晶肆意生长,女子划破自己的指尖,一滴血掉落,燃烧成一朵火红的火焰。 借由那火焰,顾青鸾融掉冻结的冰晶,而后顺着裂口骤然一敲,无数冰晶如天上的星辰,纷纷迸溅,每一片都闪烁着极其璀璨的光芒。 冰雪深处睡着一个人,那是个男子,他的容颜有如神赐,眉似刀裁,鼻峰凌冽,薄唇浅绯,天生带有一丝令人遐想的弧度,那本是格外妖冶的一张脸,此刻万千幽蓝的光芒攀上那张脸,明明灭灭,竟也似仙人般高不可攀。 他着金丝玄衣,玄发束进紫金发冠,披下的长发与冰雪融为一体,安安静静地睡在一块冰晶里,眉眼闭合,宛如冰砌。 若非一把碧蓝长剑自他额心插入,扼杀他周身生机,男子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 顾青鸾举着那朵火焰,凑近,浅金色的火光为男子那张脸带来些许暖融融的生气。 火光照亮那把冷剑,靠近剑柄处两个古体小字清晰可见,是“沉岷”。 女子似太息般的话语终于传出,在万丈深渊下如气泡般消陨: “殷苻,可能我要去做一件事了” “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拔剑时,她扬起嘴角,笑得苦涩:“抱歉了。” 最后,女子握着那把碧蓝色的冷剑,又那样举着火焰,转身离开。 女子走后,又是很久,很久 在魔域的江流湖泊的发源地,水底陡然掀起风暴,所有冰晶一齐碎裂,在连天光都难以投进的无尽深渊,一双暗紫色眼眸轻轻睁开。 一瞬间,无尽深渊冰雪消融,万丈海域宛如沸腾! ※※※※※※※※※※※※※※※※※※※※ 追-更:xfadian.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