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送我归》
起风(一)
纪炅洙行过长长的医院走廊,协和的医疗环境一向宽敞而干净,时有人员清洁消毒,但呆在这里久了,病人远比环境更让他麻木。
手机上信息不停地闪,岑期说已经到了医院,让他们赶紧下去。
纪炅洙就只好问徐丰瑞:“你怎么还不下班?”
徐丰瑞哎了一声,哭哭啼啼的:“你过来,我好像闯祸了。”
纪炅洙今天上大五,对,就是临床八年制的大五。
他在医科院,学校另外挂了两个牌子,一个北京协和医学院,一个清华大学医学部,一般说到第叁个名字时,周围人表情都很微妙:有考清华北大的实力,干嘛非得学医?
安啦安啦,他知道学医大环境不好,课量大,极辛苦,难以拓宽人脉,且注定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连法学生都要拿医学生做调侃对象,事实上除了纪建桥,没有一个人建议他学医,好在他还没感觉太糟糕。
对他而言,能撑下来就算不错了。
徐丰瑞是同系隔壁宿舍的,岑期是他舍友的男朋友,虽然认识的契机比较难以启齿,好歹居然也能磕磕绊绊当个朋友,只是岑期已经工作,自他们见习后几乎无法见面,好不容易撞了轮休,才见缝插针一起去吃饭。
纪炅洙跟阮厌说了一声,阮厌照例没回。
从早上六点纪炅洙跟她说想去ICU科室至今,十四个小时里阮厌都没有搭理他,阮厌绝不是要靠冷暴力跟人吵架的性格,但纪炅洙莫名生出了些焦虑,他怕引发些无法想象的后果,因此刻意没多想。
徐丰瑞在急诊室,到了纪炅洙才知道他惹了什么事,一个因为胃溃疡打点滴的中年大叔不知道怎么了的,突然双腿出现肿胀现象,疑似过敏,徐丰瑞作为跑腿送药的,被师姐骂了一顿,赶紧去检查过敏源了。
纪炅洙过来的时候,徐丰瑞一直在跟大叔道歉,他以为是自己拿药出了岔子,然而师姐一会儿回来说,点滴里没有过敏源的成分。
徐丰瑞就傻了,不晓得怎么回事。
纪炅洙回头问了句:“查过血压血脂吗?”
“没,他有胃溃疡病史,来了直接做的胃镜。”师姐奇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纪炅洙没回答,转头问大叔:“叔,你血压高吗,吃药了没?”
大叔想了好一会:“我闺女看我的时候给我带了降压药,人老了就叁高,吃上降压药就不能停的,我女儿怕我又头晕,哎呀,这个血压高就是不行……”
“大概是ACEI类降压药导致的血管性水肿。”纪炅洙语气淡淡的,“我们科今天送来了个荨麻疹的就是这个病因,瞎猫碰死耗子,检查一下吧。”
徐丰瑞终于能下班了,拽着纪炅洙往楼下跑,纪炅洙还在看手机,趁着这个空闲给阮厌打了个电话,显示关机。
更离谱了,阮厌从不关手机的。
纪炅洙心焦气躁,还是岑期察觉了他的异常,歪着脑袋看他手机:“还是没有理你?”
“嗯。”
“是有点生气了吧,我记得阮妹子最不想让你去急诊、产科、手术室和ICU了,你也不想想这几个科室多熬人,要我我也不让你去。”
徐丰瑞鼓着嘴巴嘿嘿插话:“你是没感觉,我觉得阮姐得累够呛。”
她的确很累。
纪炅洙上个月轮到神内ICU科室,他虽然只是见习,但也要值班,第一天陪着科主任值24小时,第二天第叁天陪老师12小时,如此循环,叁天内只有两天可以休息,但见习期依旧有课,甚至有大课,这就更压榨时间。
唯一好点的就是不用上手,只是跟查房,看操作,记数据,跑物流,幸运点还能赶上听大查房,顺带做点课后作业,学到的东西挺多,相对能喘息。
但阮厌就辛苦得很,她心疼纪炅洙顾不过来,就在医院旁短租了个公寓,帮纪炅洙打理日常,要照顾他的情绪,还要兼顾自己的工作,好好一个很少熬夜的都有了黑眼圈。
这样还要去ICU,阮厌肯定生气。
可是不行啊,几乎没有哪个科室能让他尽量少接触病人的,ICU又苦又累又压抑,唯一的优点就是全封闭,病人大多是完全没有自主意识的瘫痪人,探房也只有半个小时,是最不刺激他情绪的一种。
但凡他还像个正常人,就得按正常人的节奏生活。
纪炅洙摇了摇头,火锅热气熏得他眼睫毛上挂了水珠:“她不会跟我冷战。”
起风(二)
手机依旧关机,纪炅洙没心思吃了,开始翻她的联系人。
他能翻到的联系人不多,第一个就是陈柯。
“啊?”陈柯听到他讲很震惊,“阮厌打从昨天晚上就没有联系过我了,我以为她忙。”
叮地一声,纪炅洙脑子里划过一道尖锐的轰鸣。
那声音像是紧急制动的刹车声,轮胎在他大脑皮层上刮蹭出带着血丝的线。
“……她失踪了?”纪炅洙昨天没回家,他不知道阮厌昨天有没有在家,一想到这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找不到我的猫了。”
声音很轻,陈柯只听到了“我找不到”几个字,她慌忙起身:“你别急别急,我联系一下公司的人。”
但纪炅洙什么都没听到,他情绪一下子崩溃了。
打从阮厌到北京后,纪炅洙的病情慢慢好转,近乎临床治愈,他的情绪很少周期性地变化,待人处事也能心平气和,医生说双相障碍患者能恢复到这个地步很厉害。
他已经两叁年没有再吃药了,没想到会复发,轻而易举,像被强制压在海底深处的浪,突然有一天全都反弹,涨潮,直直变成水漫金山的海啸。
纪炅洙脑子空白一片,岑期见他手抖得筷子都拿不住,心里一惊,忙推了徐丰瑞一把,也不问纪炅洙怎么样,把他搀扶上了出租车。
纪炅洙靠在后面,心慌,严重焦虑,嘴唇发白,他已经出现了一定的认知障碍,不知道外面流动的东西是什么,唯一的想法就是谁都别跟他说话,他不想理,他想去死。
徐丰瑞帮忙接陈柯的电话,岑期在后面握着纪炅洙的手,太凉了,他估计现在除了阮厌接电话,没人能治好他。
但阮厌没接,公司里的人今天都没见过她。
他们把纪炅洙送到公寓,喂了药,纪炅洙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躺在床上,字是很慢地蹦出来的:“厌厌找到没?”
“在调监控了,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纪炅洙就不说话了,药物有催眠的副作用,他被迫睡过去。
醒得出奇快,不到两个小时,岑期和徐丰瑞都没有走,坐在沙发上,表情有点凝重,纪炅洙情绪依旧低落,反应能力倒是回来了:“有消息没?”
岑期看徐丰瑞,徐丰瑞摸脑袋,把手机递给他,很严肃的:“你自己看。”
陈柯在找不到人后第一时间申请调监控,所幸监控真正无死角,在停车场一个小偏僻的地方看到了阮厌下班回家的身影。
晚上十点二十二,她从停车场路过,被一名男人拦下,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阮厌跟着他走了大概五六米,突然停下往后跑,随后另一个男人出来,拿毛巾捂着她的嘴,把她往车上拽。
阮厌一直在剧烈挣扎,拿手推,拿脚踹,但她很难抵得过两个成年人的力量,一直被拖着进了辆白色斯柯达。
纪炅洙不会呼吸了,他大脑反应了一会儿才处理掉信息:“她被绑架了。”
刚才还抑郁的人呈现出一种异常的亢奋,似乎下一秒就要摔桌子,徐丰瑞怕他病情恶化:“已经报警了,警察已经介入调查,陈柯已经去做笔录了。”
但这一点都安抚不了纪炅洙,他从床上坐起来,岑期按他:“你这个状态去了也帮不上忙,等你缓过来行吗?”
“不行,时间不够。”纪炅洙摆摆手,他现在思考不了那么多,“厌厌不在我好不了的,趁我现在情绪亢奋去跟进调查是最好的结果,我猫丢了,我得去找我的猫。”
徐丰瑞怀疑他交流出了障碍:“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去?”
“让我去。”纪炅洙甩他的手,音量不自觉提高,脸色涨红,“放我走啊!”
好嘛,又轻燥了。
徐丰瑞不怕他情绪波动,他从认识他开始这个男孩子就处在轻度双向的病情里,抑郁偏多,狂躁更表现为兴奋,话多,思维活跃,即使最严重的时候,阮厌说,他也只会伤害自己,不会攻击别人。
但徐丰瑞就怕他伤害自己啊,他试图跟他讲道理:“那要不我们陪你去,你让我们放心点,也让阮姐放心。”
他提到阮厌,纪炅洙就又改主意了:“不行,我不能去,厌厌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徐丰瑞干脆不讲话了。
纪炅洙知道他们还会拦,药物持续发挥作用,他的躁郁也渐渐平息,躺在床上进去了一种极熟悉的疲倦期,睁眼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你们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说出这话已经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纪炅洙思维完全放空,旁边两个人再说他也听不到了。
岑期在旁叹了口气:“请假吧,他这状态不能上班,大不了一起扣工资。”
“阮姐怎么办?”
“跟陈柯保持联系,等他缓过来再说。”岑期比较了解纪炅洙的,“阮厌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咱俩是比不了的,我现在反而希望是绑架,只要绑匪要赎金,案子就能破。”
徐丰瑞愣愣地:“不是绑架还是啥?”
岑期阴恻恻地看他:“万一是拐卖呢,那不完蛋了。”
彼时岑期还不知道他一语成谶,那辆没拍到车牌号的斯柯达载着昏迷的阮厌和其他两个女孩子出了北京城,距离她被绑架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
徐丰瑞也不知道纪炅洙的语言系统是正常的,病状很幸运地没影响到他的表达能力,某种意义上,阮厌的确是他的猫。
这得从五年前,阮厌杀了一只猫说起。
晨风(一)
阮厌杀了只猫。
是只没人要的叁花猫,多大她倒是看不出来,至少该是成年了。它出现在阮厌上学的必经之路,没什么精神地窝在路边,经常打盹,偶尔觅食,大部分时间都是灰扑扑的。
阮厌从它身边路过,有时能听见它的呼噜声。
也干净过。
有一天,阮厌看见好几个人架着摄像机围住了那只猫,把它洗净了擦干,动作很轻柔,对着镜头拍它的脸。
阮厌背着书包等红灯的时候,听那个抱着猫的年轻女生说要养它,然后说它虽然可怜,但也可爱,撸着它的猫爪要给它起名字。
阮厌在一边听着,抿了唇,没说话。
她以后应该是见不着它了。
但也就几天吧,下了大雨的清晨,还刮着冷风,阮厌打了伞,踩着坑坑洼洼的积水去上学,意外看见十字路口蜷着皱巴巴的一团。
它全身都湿了,窝在残缺的叶子下面,冻得都打哆嗦。
明显是淋了一夜的雨。
阮厌看了几秒,终于没忍住,蹲下来拿卫生纸擦了擦它身子上的水,把它拎到可以避雨的屋檐下。
小猫抬头看了她一眼,喵了声。
阮厌说:“我养不起你。”
它于是又是只没人要的流浪猫了。
耽误了些时间,阮厌迟到了。
其实上课铃没有打,但他们班的班主任贼讨厌,定的规矩是,早上但凡比他晚进教室的就是迟到,阮厌踩着他的脚跟进来的,也算。
班主任啧了声,嫌弃地白她。阮厌装没看见,反正也习惯了,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拿课本,却发现自己桌洞空了。
书没了。
阮厌盯着桌子,沉默一下,转过头来看周围人,大家仿佛约好一样,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跟她对视的。
阮厌瞄了一眼垃圾桶,背着书包站了出去。
身后断断续续响起来背诵的声音,高低错落,嗡嗡一片,也不知是真背还是假背。
这是个平常的,重复了无数遍的高中生的早晨。
学校会让它永无尽头地重复下去。
阮厌装模作样站了几分钟,看着班主任走进办公室,转头就下楼了。
学校的大垃圾桶在一楼,有几个,阮厌面无表情地去翻,好在学校里没那么多恶心的垃圾,她还能忍。
但翻了一遍,都没找着。
阮厌寻思着不应该啊,学校收垃圾一向不在清晨,难道是昨晚上扔出去的?
她站在垃圾桶前面,雨小了很多,她没打伞,身上就沾了湿,细碎的刘海贴在了头上,校服脏了,看起来挺可怜,也挺滑稽。
周围路过的老师看了她好几眼,到底没走过来。
阮厌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喂”。
她转头去看,看见个少年打着伞,抱着一摞厚厚的,沾了雨水的书:“你的?”
阮厌嗯了声:“我的。”
“被人从楼顶扔下来,砸到我头上了。”
“对不起。”
眼前人身形清瘦,伞檐压的很低,校服拉链拉了一半,露出里面内搭的衬衣,阮厌只能看见他紧致干净的下半张脸,成熟得不像个学生。
“……还给你。”
“谢谢。”
阮厌赶紧上前抱书,故意离得远了点,少年比她高一头,这让她感到有点不太舒服的压迫感。
阮厌瞥了他一眼,心里啊了一声,是他。
少年没再开口,他把书给她就走了,走的挺快,却不是教学楼的方向。
光说少年不太对,阮厌知道他,他叫纪炅洙。
名字特别拗口,阮厌还查过,炅是光和明亮,洙是水名,泗水的支流,一火一水,还挺有趣。
但他人明显无趣得多,沉默寡言,清汤寡水的,气质有点阴郁,在学校里独来独往,没朋友,只有闲话一堆,窸窸窣窣,被当成茶余饭后拉帮结派的谈资。
阮厌也听过。
学生谈八卦嘛,总是会找跟他们不一样的,况且小孩子嘛,消息灵通得很。
阮厌抱着书回了教室,被班主任训了一顿,但她并没计较是谁扔了她的书。
她不喜欢惹事。
课代表没收她的作业,阮厌就自己去交,在办公室敲了门,进来就又看到纪炅洙。
他站在自己班班主任面前,短短几十分钟,脸上就挂了彩,他身边的男生看起来比他还惨,一看就是打架了,战况还挺激烈。
阮厌交了作业,转头看纪炅洙,正好跟抬头的少年对视,他的目光冷冷的,好像要戳人。
阮厌梗了下。
她心里突然特别不舒服,说不上理由,就没敢再听旁边老师气势汹汹的说教,抬了脚就走。
她开门时,纪炅洙张嘴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我为什么不能打一个骂我小杂种的人?”
阮厌动作一停,她没有回头看。
纪炅洙打人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本人收拾东西,据说被要求回家反省一个星期。
阮厌的同桌跟后位在厕所里笑嘻嘻地讨论这件事:“哎,听说了没,纪炅洙被开回家了。”
“唔,我知道,跟周驰打了一架,打挺惨的,周驰也是傻,招惹他干什么。”
“他家有钱啊,打坏了能赔钱呢。”
“俗气。哎,你说他也没爹,也没妈的,他这钱哪来的?”
“不都说他是私生子吗,哪个富豪留的野种,哎哎哎,说不定就能回家继承财产了。”
“你傻啊,要是能继承还至于留在我们学校,你瞧他那个小白脸样,指不定勾搭了哪个……”
阮厌开了厕所门,慢悠悠地洗手,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停止交谈的两个人:“祸从口出。”
同桌嘁了声:“又怎样?”
“我是为你们着想。”阮厌甩了甩手,装作不小心地把水甩她们身上,“今早听见他从办公室说,以后再听见议论他的,见一个打一个,你想被听见啊。”
纪炅洙当然没说过这句话,阮厌只当自己还了个人情。
晨风(二)
打那以后,阮厌就跟那只叁花猫混熟了。
它不怕她,阮厌偶尔给它带点吃的,小猫看见她,就乖乖窜回来往她手心拱,毛茸茸的脑袋惹得她痒。
阮厌没什么朋友,“没什么”这话已经算给她面子,叁花猫就成了唯一她敢说话的伙伴,但陪的时间虽多,她从没想过要把它带回家去养。
养不起啊,真的养不起。
那家她自己看着都要嫌脏。
很快月考,因为和高叁的撞了时间,科目安排得有点敷衍,一天最后才考语文,慢慢悠悠地磨蹭到九点。
阮厌潦草地写着作文,高中议论文这东西与其说比论点论据,不如比知识累积,但凡有文笔润色,能举出几个不烂大街的例子,跑题也不会丢分太严重。
早上没给小东西带吃的,阮厌惦记,笔下的字几乎要连成一片,好不容易过了800字的铁门槛,小姑娘把笔一撂,收拾着书包就走了。
反正放学,总不能不让她回家吧。
阮厌走读,她付不起百十来块的住宿费,也不想当女孩子结识小团伙的靶子,当然更关键的是她家离得近,没必要为了晚起几分钟花那钱。
她早交卷,校门口人还少。
阮厌翻书包里的小零食,翻出一手湿淋淋的油渍,她皱着眉啧了一声,就着校门口昏暗的灯光看清手上黏糊糊的黑色中性笔内芯水,心里骂了句艹,赶忙把书包里的书都抱出来,蹲在路上拿卫生纸擦。
幸亏她被欺负惯了,如无必要,书包和课桌的书都尽量少放,看污染情况还不算严重。
淡定地挺快,这种小把戏,她实在没兴趣发脾气。
是谁也无需揪出来,班里欺负她的无非那几个,剩下的,看热闹,默不作声,旁观者,总之没一个无辜的。
她还能怎么办呢,炸了教室吗?
她也得有这本事。
零食是没法给了,阮厌走到十字路口,看着染了墨迹的手想待会还能不能撸猫,晚风从她指尖溜过去,凉飕飕的。
阮厌瞧见一群孩子们围在地上玩,起先没觉得不对,后来见那只叁花猫迟迟没出来,她又好似闻到了奇奇怪怪的血腥味,心里一沉:“你们在干什么?”
正窃窃私语的小孩子啊了声,看了她一眼,怯生生的:“猫,死了。”
阮厌看见那只猫趴在地板上,血流了一地。
是车祸,前爪都被压扁了,肠子流了体外,血肉模糊的一团,蜷在地上,粘稠,冒着干冷的气。
阮厌张了张嘴,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发声了:“多久了?”
“不知道。”
小孩子见她脸色青白,觉得不太对,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谁说了句走啊,顿作树倒猕猴散。
阮厌看着,她该恶心的,这种画面,可她没有,她只觉得难受,像被绳索勒住了呼吸。
阮厌蹲下来,她不敢碰它,她手脏了。
也就这个间隙吧,阮厌看见倒在地上的小猫咪,腹腔微微起伏了一下,很弱,但她没眼花,一瞬间阮厌呼吸都停了。
它还活着。
阮厌站起来,看着地上的出血量,救猫的念头忽然散去了。
冷漠也好,自私也好,这刻阮厌无比的镇静,在满帘血色里接受了这只叁花猫救不回来的事实,它的失血量和挫伤程度都说明了这点。
可它还活着。
阮厌不知道它为什么还想活着,这是动物纯粹的求生欲吗?
阮厌看它破碎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隐约露出鲜红的内脏,她捏着书包带,心里被一刀一刀地刮:“我回来了。”
猫没动静。
阮厌看着它:“可是太痛苦了,你很疼,疼得生不如死的,你干什么要受这个罪呢?”
她说对不起,一遍遍地说,可她还是动手掐死了它。
像摘了片树叶,轻飘飘的。
一条命就没了。
阮厌抱起死猫,它生前没有几天干净的,死后还满身血污,毛色被染得看不清楚了,阮厌托着它的肠子,满手都是粘腻的鲜血,死了的东西怎么还会出血?
她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等得面无表情。
这个时候,对面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了,看见她和她手里小小的叁花猫,就这么地震在原地。
阮厌好半天认出是纪炅洙。
她并没觉得他是来找她的,但少年此刻又的的确确是在看他,这就要阮厌不得不拎起变迟钝的大脑看他。
纪炅洙盯着她,他年龄不大,个子不高,可站在那儿,冷着双眉眼,给人感觉却是阴恻恻的,有点瘆人。
阮厌被他看着,直到绿灯亮了对方也没说话,阮厌也不开口,抱着猫从他身边经过。
但纪炅洙说话了:“谁干的?”
“什么?”
“我问谁杀的。”他转过头,低头看她怀里的猫。
阮厌明白过来了:“我。”
纪炅洙眼神就变了,他撩了眼皮,看她像在看仇人,阮厌瞥见他握紧了拳头。
她有点奇怪:“是你的猫?”
她从没有在这里看见过纪炅洙。
“丁叔答应让我养晏晏,我是来抱它回家的。”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死盯她,“它原本,应该是,我的猫。”
“晏晏?”
“它的名字。”
说来惭愧,阮厌这才想起来,相处那么久都没有给它起一个名字,好不容易有一个,还是在它死后才知道的。
可它还不是他的猫啊,也不是她的。
阮厌没说这话,她也没有解释,淡淡问:“那你还要吗?你要我还给你。”
“给我。”
阮厌把猫给他,纪炅洙手有点抖,咬住下嘴唇里面的肉,几乎要咬破了,抱着叁花猫不再看阮厌。
阮厌也无所谓,不认识的陌生人,干嘛上心?
很久以后,阮厌才知道那只叁花猫是公的,公叁花猫很罕见,但都是因为基因异常,常常伴随生殖障碍。
所以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再次遗弃了它。
你看,跟别人不一样就是要遭受指责,是人是猫都如此。
阮厌更讨厌活着了。
晨风(三)
很久以后,阮厌才知道那只叁花猫是公的,公叁花猫很罕见,但都是因为基因异常,常常伴随生殖障碍。
所以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再次遗弃了它。
你看,跟别人不一样就是要遭受指责,是人是猫都如此。
阮厌更讨厌活着了。
月考完了就是周末,放假了,高二没那么严格,但阮厌还是六点钟起床了,她不喜欢在家里呆着。
妈妈阮清清听见她起床的动静,推开门,低声问:“厌厌,周末也要出门吗?”
阮厌停了停,转过头来,有点嘲讽的:“你还接客吗?你不接我就不出去。”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阮清清脸色不太好看,她眨了眨眼,低着头转移了话题:“要不要我给你做点早点?”
“不用了,有吃的。”阮厌说,“老规矩,别进我的房间,也别动我的东西。”
阮厌随母姓。
原因很简单,她妈是个妓女,她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
这事说起来很难启齿,但也不难,但凡跟阮清清做邻居的,都知道她家里天天有不同的男人进出,流言蜚语多了,阮厌就知道她妈是做这行的。
那时她还小。
七八岁吧,她妈未成年就生了她,那时还是花一样的年纪,清水出芙蓉,浓眉俏眼,每次接客都对阮厌说“这是妈妈的朋友,你先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阮厌一开始信,后来就不信了,她不信妈妈有这么多的朋友,还都是男的。
有一天,她的小学同学突然凑到她面前,指着她说:“阮厌,我妈说你妈是个婊子,不让我跟你玩,是不是真的啊?”
阮厌被大家伙看着,像被当众扒了衣服。
她不解释,就哭,只是哭,哭到放学都没人了,一个人从后门跑到操场上去,只觉得恨死阮清清了。
大人说闲话,小孩子消息灵通,很快大家都不和阮厌玩了。
他们暗地里说她是妓女的女儿,将来也要做妓女的,大人们嫌脏让他们离阮厌远点,远点的意思就是能欺负。
那是阮厌被校园暴力的开始。
起初阮厌还是哭,忍着,后来招数见多了,知道哭没用,就装着毫不在意,也不跟阮清清说。
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被欺负,没朋友,从来如此。
她不在乎了,独来独往,像个看破红尘的大人。
哭?不会,没泪了。
所以天下哪里来的早熟呢,早熟都是被逼出来的。
阮厌出了门。
她家周遭学校还挺多,周末有空的时候会去附近一个中学食堂打零工,一个小时七块钱,管吃,离得也不远,一公里多点,那里也没人认识她,没人说闲话。
不回家还清静,何乐不为?
天还没有完全白,路灯尚未熄灭,空盈地引着蛾子,学生都不上学了,街道就更没多少人,只有环卫工人打扫卫生,街道很安静,路边树上冒出新的芽。
阮厌打了个哈欠,路过那个十字路口,看见地上的血。
她停下来,心里还是难受,拿出纸巾就着水一点点把血迹擦干净了,看着那块地发呆。
她没有梦到它,却疑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谁都没有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利吧。
她只是觉得它不该痛苦地死去。
忙到晚上接近八点,阮厌拿着几十块钱,去超市买了点食材,打算坐公交回家。
今天风很大,刮得树叶哗啦哗啦响。
阮厌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公交,瞧见公交来了,正要抬脚,背后倏忽一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栽到公交车轮下落个残疾。
阮厌回头看去,一个男孩子戴着帽子走远了,阮厌只见个背影,有点莫名其妙的预感。等公交的人挺多,还有学生,她不知道是谁推了她,再说人家也许不是故意的。
思及此,到底她没叫住他。
回家时,家里还是只有阮清清一个人,躺在床上,似乎累极了,连阮厌回来也没有说话。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都没有打扫,锅碗瓢盆也没动,想来这个女人怕是一天都没吃东西。
阮厌很讨厌她,可又心疼她,开了锅,做了菜和小粥,端到阮清清房里去:“起来吃饭,会死人的。”
阮清清叫了声厌厌,半天,撑着起来。
阮厌看见她胸前有乱七八糟的抓痕,有的都破皮了,微微抿了唇,眼神就凉飕飕的:“谁给你抓的,不是说以后别找乱七八糟的男人了吗,你们圈子里谁不能接你不知道?”
阮清清见她生气,笑了笑:“把桌子上的钱收起来,放小抽屉里,你高叁的学费够了。”
阮厌哽住。
她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掐了腰,皱着眉头提高声音:“你不干不行吗?天底下哪里没有活干,你非糟践自己?”
阮清清咳嗽一声:“脱不了身了。”又对着阮厌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分寸。”
阮厌摔门就走了。
半天写不出个水解方程式,阮厌心烦意乱把草稿纸划破了,随后把笔一甩,拿了药磕在桌子上:“别动。”
她扒开阮清清的被子给她上药,把台灯抬高点,语调冷冰冰的:“低头,我看看背上有没有。”
“没事……”
“低头。”阮厌扯她手,很不耐烦地啧了声,“明天能歇着吗?我不差那几百块钱,你别折腾了行吗?”
“我明天要去你张姨那里……”
阮厌瞪她。
阮清清笑:“你张姨病了,去看看,不接活了。”
做了这么长时间,圈子里会互相介绍,也算半个老鸨,更何况阮清清这个年龄圈子的,互相都认识。
阮厌更气了:“你笑什么笑,很高兴吗?”
阮清清摸摸她的头:“我笑我们厌厌长大了。”
阮厌瞥开她的手,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痕,然后收拾碗筷,简单打扫了房间就继续回屋写作业,这时她反而能静下心了。
她跟阮清清从来都是这样的关系,说恨特别恨,吵架也天天吵,可还是亲妈,血缘的羁绊是无法抹除的。
阮清清脾气好,从来都温和地笑,时不时给阮厌买东西,搞得阮厌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她心里打定主意考上大学就出去打工,考不上也打,总之她不需要阮清清用这种方式挣钱。
晨风(四)
第二天阮厌刚出门,就被人堵了。
相逢无心,堵人是有意的。
同班同学韩冰洁蹬在别人自行车后座上,看见阮厌,哎呀了一声,眉开眼笑:“你住这里啊,小妓女。”
她叫她小妓女,她的朋友也都那么叫。
她们是欺负她的主力军,但阮厌不跟她一般见识。
被挑衅的时候阮厌都不说话,这让韩冰洁觉得很无趣,而且会很起火,她默认这是阮厌无声的反抗,这才觉得心里舒服:“让我猜猜你住在哪幢楼,啧,我瞧哪幢都配不上你呀。”
这小区是阮清清十好几年前趁着便宜买下来的,有些年头了,各项设施都有点陈旧,落后,甚至可以说是穷,阮厌站立的地方排着一排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电动车,锁都懒得上。
过道就有点狭窄,阮厌绕不过去。
“麻烦,让一下。”
阮厌轻声地,木着脸,听不出坏情绪。
“不让。”韩冰洁伸着手指,戳她肩胛骨,恶狠狠地,“你拿我怎样?”
也不能怎样。
老实讲,韩冰洁并不是莫名其妙欺负她的,原因她知道,虽然她的行为没有逻辑支撑,阮厌依旧觉得她可怜,所以能不起争执就不要起。
她想了想,擦着韩冰洁的肩膀从自行车后座跨过去,韩冰洁恼了,揪着她的衣领往地上摔:“跟你说话没听见吗?”
啪的一声。
一个花盆在他们眼前碎裂。
土壤溅在阮厌脸上,泥腥味呛鼻子。
阮厌几乎立马就往上看,但六点多的早晨空茫茫的,她什么也没看见。
阮厌也不急,他们小区不像是电视剧,一个长长过道扔完就能跑,一单元只有中间一条楼梯,总能留下点蛛丝马迹。
可惜韩冰洁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把阮厌拽起来,呸了好几口:“倒霉催的,看见你就没好事发生,刚才就该让花盆砸死你。”
阮厌抬了下头,她想,韩冰洁说对了,这就是有人想要砸死她。
要不是韩冰洁拽她,花盆会正好掉在她头上,她虽然口碑不好,但还不会有人大早上没事拿个花盆随手扔还能扔她头顶上。
那种奇怪的预感又来了,阮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到底还是打发了韩冰洁,她没带帮手,原本也不是专门来找阮厌的,就是冷嘲热讽也没观众,就只好放过她。
阮厌照例去食堂打工,她有意观察周围,又觉得谁都不像。
周末的作业还没有做完,阮厌提前回去,把一迭卷子甩在桌子上,先做一定会收的科目,再做课上会讲或会抽查提问的卷子,大概率不交或者不喜欢的科目就压到了最后。
……所以最后果然剩下了物理。
当初分科阮厌犹豫的点就是她物理相对来说薄弱,然而她又太讨厌政史地每场考试都忙不迭地扣知识点填满整张卷子,右手指节因此起了茧子,握笔姿势不正确,茧在大拇指下面,有时阮厌会撕着玩。
不疼,解压罢了。
断断续续折腾到了八九点,总算差不多了,阮厌伸了个懒腰,见阮清清还没回来,心里就有点担心。
其实也没什么担心的,可人总是这样,一旦有了羁绊就要患得患失。
家里没有冰箱,阮厌挑了挑厨房的菜,为了省事,她一次买两叁天的量,幸而未入春,还放得住,小姑娘随便做了菜,等阮清清回家。
阮清清没回来。
阮钊钊过来了。
“你妈说晚上不回来了。”阮钊钊拿钥匙开了门,“咦,做饭了。”
阮厌站在客厅里,她没手机,也只能是阮钊钊通知她,但他上门就让阮厌很讨厌:“嗯,舅舅吃了没,一块吗?”
阮钊钊进了厨房:“舅舅看你做了什么……”
阮厌趁机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动作轻又快,熟练得很。
阮钊钊搓了搓手,他身上有轻微的酒气,想来昨天喝酒了,一身派克服外边的领口衣边已经脏成了黑色,裤子也磨得不像话了,皱纹在脸上延伸,早年阮厌觉得还不错的皮相,此刻被烟酒熏得市侩又浑浊。
他们姐弟长得其实好看,连带阮厌也是个一见可回眸的小美人。
阮钊钊自来熟地自己盛饭,招呼阮厌过来,被阮厌冷冰冰地拒绝:“舅,还没洗手呢。”
阮钊钊搓了搓裤子边:“这有什么的。”
阮厌不说话。
阮清清愿意被自己亲弟弟吸血,她不愿意。
外甥女再亲那也是要隔一层的,阮钊钊到底跟阮厌说不上亲近,便讪讪地听话,回来坐在沙发上,不客气地夹菜吃:“你考试了?”
晨风(五)
阮钊钊没吃相,吧唧嘴,又一副饿死鬼相,动不动就呛到,阮厌不想跟他一起吃饭,皱了眉头在一边站着,没去端饭:“嗯。”
“考怎么样?”
“不知道。”阮厌实话实话,“没成绩呢。”
“你回回都说不知道,那题难不难,你会不会做你不知道啊。”阮钊钊拿筷子头敲桌子,教训人的长辈范就这么起来了,“你高考出来也说不知道啊,你到时候怎么考大学?”
阮厌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看他肤色蜡黄的脸,沉默着。
阮钊钊也没教训下去,大口大口夹菜,几乎没给阮厌留,吃完了打个饱嗝,舒服地倚在沙发上:“家里还有多少钱?”
“没钱。”
阮钊钊瞪着眼睛,坐直了:“我这么久没来,你们都没攒点钱?”
阮钊钊以前天天来这里蹭饭。
但蹭饭就免不了碰着男人,阮清清接客的时间点又不固定,常常没有做饭,阮钊钊虽嫌弃姐姐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样儿,但毕竟自己工资少,要指着阮清清活,耽误了就没钱拿了,之后就回父母留下的房子去,不怎么来了。
来回路费也是钱呢。
“真没钱。”阮厌扯了扯自己的校服,面不改色地撒谎,“前些天学校让报补习班,还有要做冬季的校服,还有老师让买的习题册……家里也要用钱,真的都没了。”
她揣了揣自己的兜儿,从里面拿出今天剩的二十来块钱,颤巍巍地攥着:“就这些了,妈妈说要用到月底。”
家里钱一般是阮厌管,这个阮钊钊知道,男人看着那点钱嗤笑了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谁,但想来的确是挤不出什么来:“算了,你好好学习,舅舅还有活,歇会儿就走。”
阮厌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洗碗回来发现阮钊钊鬼鬼祟祟地从阮清清卧室出来了,手里攥着些什么。
阮厌能管钱,阮清清都把大钱给她,但阮清清兜里肯定也时常拿着几百块钱,这钱数目也不小。
“舅舅。”阮厌有点着急,“你手里拿着什么?”
她说着什么,却直接来抢了,阮钊钊不很耐烦地搪塞她:“你妈让我拿的小物件,你抢什么?”
傻子才看不出里面红彤彤的家伙是什么,阮厌掐着阮钊钊的手腕,难得脸上带了些肉眼可见的哀求:“不行的,舅舅,我们家就这么点钱了,你拿了我们两个怎么过日子啊。”
“让你妈再找几个男人不就行了……”阮厌虽然弱,死死握着,竟叫阮钊钊掰不开,他也有点急眼了,“你放手,舅舅要去干正事!”
“赌博算正事?”
阮厌不放,声线开始崩:“家都让你败光了,你怎么还去赌?”
“放开!”
阮钊钊叁十好几的大男人,招架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子上特别难看,此时也顾不得阮厌是他外甥女了,生来就是一巴掌。
“大人的事你掺和什么!”阮钊钊啐了口,“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妈妈死床上,你瞎操什么心。”
阮厌捂着脸,前半句还没什么,后半句直接上脚了:“你说什么?”
她身体弱,哪里比得上一个成年男人的力量,阮钊钊被她再叁阻拦,还被顶撞,心里顿起无名之火,抓着她的头发往沙发角上磕:“小婊子,连舅舅都敢打,反了你了!”
阮厌脑子嗡得一下,眼前顿时黑了,剧痛让她啊了声,尖锐的刺入感在她神经里游荡,她下意识就要挣扎,抽搐的大腿不知道踹向了哪里,随后听见阮钊钊痛地骂了句极脏的话,拳头就落了下来。
被校园暴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多精神层面,单纯的殴打少。
第一次被实打实的暴力攻击,对方还是自己亲舅舅。
这他妈什么低眉倒运的人生。
她叫不出来了,像是过山车,喊声上了最高点就倏然溃落,阮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落泪,反正肯定是流血了。
她全无反抗的气力,四肢被压在地上,也说不清哪里被打了,好像那里都疼,阮厌脑子一阵阵地发晕,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钊钊终于起身,提了提裤子,拿着几百块钱走了,也不管阮厌是不是死了。
阮厌还活着,意识混乱,趴在地上一声声的大喘气。
手脚使不上劲,头上似乎流血了,衣服皱巴巴的,胸腔随着呼吸震得疼,唯一可庆幸她还能活着回到学校,没让她抱憾而死。
阮厌想歇歇,再歇歇,恢复点力气。
可是奇怪了,手脚一直刺痛,就是动不了。
粘稠的东西流到她的眼角,阮厌尽可能轻缓地喘气,先试着伸一根手指,觉得可以动了再多加一指,直到一条手臂可能挪动了,阮厌心想还好上帝没放弃她,盯着半边的痛麻翻了个身子,要去拿桌子上的纸巾擦血。
入眼却是双卡其色的休闲鞋,看起来似乎很贵的样子。
阮厌其实头很疼,可她现在要清醒了,刚刚只顾着自己身子,她并没有注意门外有什么声音,第一反应就是阮钊钊回来了。
当然不是,阮钊钊没有这样干净俊俏的穿着打扮。
像个少年。
阮厌收起手臂,想要借个力,然而她起不来,反倒是少年看穿她的心思,大方蹲下来,拿刀刃挑起她的下巴:“是我。”
那个看起来有一点难言的接近于暗黑阴郁气质的少年,周身上下都有着世界毁灭也与我无关的疏冷感。
阮厌愣了下,好半天想起来,对面是纪炅洙。
她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家,也不知道他怎么来了这里,更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明明是两条不该相交的平行线,怎么发展成他拿着刀找上她……
等等。
拿刀?
阮厌原本就没血色的嘴唇更白了,她突然明白这些天的倒霉是怎么来的。
纪炅洙用的刀刃,稍微一转方向,就能刺入她的动脉。
他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阮厌嗓子干干的:“你要杀就杀。”
纪炅洙怎么回答的,阮厌不晓得,她说完就晕了。
希望是晕吧,希望她还能醒来。
轻风(一)
阮厌觉得她还没死。
在有点意识但还没有睁眼的黑色里,女孩子听到长风敲窗的呜呜铮鸣,消毒水的味道在鼻尖弥漫着,手背上因为液体的输送感觉到微凉。
她倦倦睁了眼睛,看清是在附近的诊所里。
晚风有些冷,被子里是暖的,她本能缩了下,房间没有开灯,阮厌很快看见站在门边上,借着走廊亮灯看手上纸张的少年。
他迭穿着衬衫,外面一件藏青卫衣,然后是件短外套,下面是宽松的休闲裤,阮厌不认识什么大牌子,但他明显比一众校服外裹着大衣的学生会穿衣服。
他头发有点长,做着不太明显的,听同学说,是锡纸烫,发量稠密,软软地垂在眉线处。
纪炅洙长得很有辨识度,他是完全亚洲人的长相,但却没有亚洲普遍颧骨高和凸嘴的缺点,他骨相相当优越,从头到下巴一气呵成,简直是上帝拿尺子比出来的叁庭五眼。
尤其是内双的眼皮和眼尾微垂的眼睛,过分独特,唇角也有点下撇,这才给人一种不太好接近的颓废气质。
阮厌是一眼就记住的。
说熟悉,根本算不上。
纪炅洙高叁,和她不是一个教学楼,平常见不上面,他只活在她周围的闲言碎语里。
他们说他家挺有钱的,自己住在个很大的宅子里,有个没见过的管家,妈妈身体不好,几年前去世了,爸爸……也是一个谁都不知道是谁的家伙。
纪炅洙长得挺帅,大家都挺看脸的,按理来说,他不该被校园暴力。可他性子怪怪的,也不内向,就是不交朋友,哪有人不靠朋友活下去呢?
谈不上谁孤立谁,渐渐就传开了,阮厌上高中听他们打听学长八卦,负面人物的列表上,纪炅洙赫然在列。
女孩子传他坏话,男孩子嘛,一般直接动手了。
有一天,阮厌上体育课,还没集合,她听见身后女孩突然兴奋地压低声音跟同伴指:“哎,那个就是纪炅洙。”
阮厌跟着看过去,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见他吧,男孩子把校服系在腰上,露出里面套头的衬衫,被一个高个子男孩子往墙上怼。
他不反抗,被骂也就听着,不声不响,像个聋子。
到底没有打起来,少年被丢在一旁,抬了一只脚蹬在后面的墙上,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好半天,听着老师在那边要点名了,少年才慢悠悠地走过去,老远体育委员就高声喊了句:“纪炅洙!”
他就停下步子,无所谓又懒洋洋地回答了句到,不归队,直接回教室去了。
体育老师喊了他两句,纪炅洙不回头不转身,抬起手来:“有伤,请假。”
就再不听别人说什么。
因这,阮厌多看他两眼。
可她无法形容他。
她该在他身上贴什么样的title?懦弱好欺负?不像吧。潇洒不羁?一眼就知道是逞强。霸道?他那也叫霸道。有钱的富家公子就更不合适了。
有点像个校霸,但哪有这样惨的校霸,没有小弟,打架也有输有赢的,还经常被群殴。
倒是阴鸷的病娇男更符合他一点,可人都是复杂的,阮厌不敢这样下定义,她只能说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没什么特点的高中生——什么title在他身上都是不合适的。
直到此刻,阮厌又后悔了。
她觉得有个词特别适合纪炅洙。
神经病。
“锁……”阮厌开了口,缺水使她嗓子干得很,没说完立马就好一阵咳嗽。
纪炅洙没听清,以为她要喝水,拿了个纸杯去外面接了杯水端到她面前的桌子上,面无表情地坐下。
阮厌摇摇头,怯生生地望着他:“我家的锁。”
这下纪炅洙听清了,他冷笑了声:“不关心自己先关心你家的门,你也够行的。”
但话这么说,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扔到她那边:“门我关了,钥匙——如果我没拿错,应该是。”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把灯打开了,天花板的冷白光顿时宣泄在封闭空间里。
阮厌遮了眼睛,等适应了:“家里有钱,当然要问。”
纪炅洙手里卷着张白纸,回头看:“那你还有要问的吗?还有两次机会。”
阮厌眯着眼睛,声音低低的,咳嗽着拿桌子上的水:“医药费是多少?我,可能还不起,所以会先打个欠条。”
纪炅洙瞥她,没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
阮厌半躺在病床上,把被子往上拢了拢,到底没胆子跟他拧,底气有点不足的:“为什么不继续杀我了?”
这问题问得挺好。
继续,说明她知道前面那几次都是他做的手脚,她看起来还没那么笨,那么纪炅洙就不用解释那么多:“我觉得你挺可怜。”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点飘渺:“我上次有这种情绪,还是看见晏晏的时候。”
这话,阮厌不知道怎么接。
她想说你在我跟前玩什么爱心人设,老子认识它的时间未必比你短,但纪炅洙是能为了只猫杀人的家伙,惹怒不是上策,能避就避。
少年坐下来:“没话讲了?”
阮厌摇摇头,又点点头:“所以你以后都放过我了?”
“可能吗?”纪炅洙往后仰了身子,“我不做亏本买卖。”
这话怎么能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
阮厌有点发怵:“所以你打算?”
纪炅洙弯下腰,靠近她,他靠的很近,近到能闻见小姑娘身上刚刚擦过的药膏味道,他想起来医生刚才诊断时看他的眼神,仿佛把他认作了施暴者。
他可能是吧,或许薛定谔在没打开盒子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平行世界里的杀完人的纪炅洙。
但至少他不是那个人。
“我打算。”纪炅洙很认真,“你杀了我的猫,你就要做我的猫。”
“……有病吧你?”
轻风(二)
阮厌活了十七年,除了对亲妈阮清清,不曾对谁有这么强硬的态度。
她说完就先自己愣了,一双水灵灵的眼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漫上点害怕,但没求饶:“你说话太过分了。”
纪炅洙没生气,他居然点头承认了:“是有病。”
阮厌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少年交流,他思路太奇怪了,因此只是皱着眉看他,小心地开口:“有病就要看医生。”
纪炅洙笑了声。
他笑得有点古怪,加上眉眼下垂,竟让她觉得吓人:“看医生太麻烦了。”
少年利落地拿出身后的刀子:“杀了省事。”
阮厌吓呆了,她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但这次递到她面前的是刀柄。
纪炅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嗓音不咸不淡的:“心脏在这边,别刺偏了,我怕疼。”
“你疯了?”
这回倒是纪炅洙稀奇了:“你不想我杀你,你又不想杀我,那你是要怎么解决这回事?”
“你脑子里除了杀人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吗?”阮厌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她像是在对牛弹琴,“事情根本就不到闹人命的地步,况且我不认为我的反侦察能力会强过警方。”
后半句只怕才是重要的。纪炅洙不跟她扯,拽着刀背,直指自己的心口:“没那么麻烦,我没亲人,你捅一刀就完事了。”
天杀的,阮厌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要跟纪炅洙抢刀子,竟然还是为了救他一命,实在不符合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
纪炅洙看她一身皮肉伤好不容易救回来,没怎么用力就认输了,收了刀子,刀尖依旧冲着自己:“那你要怎样,跟我谈条件吗?”
灯光把他皮肤衬得白得不正常,少年抱肩,坐在床尾上,神色倏忽镇定下来,跟刚才情绪病态仿佛是两个人。
整个刀刃就压在纪炅洙手底下,他手又按着自己小腿骨,阮厌怕真见了血,腿都不敢动了:“不不不,我不想怎样,你想怎样?”
“我说了,你要做,”纪炅洙指了指自己,理所当然,“我的猫。”
“……”
阮厌摸着鼻子,低着头,眨着眼睛试探:“或许这个事他还有回转的余地?”
“没有。”
这话有点生气的味道,阮厌实在摸不透他糟糕的性格,难怪他没有朋友,谁能跟这这位大爷处得来。
阮厌被他压了一头,自知再谈势必会谈崩,可她也不懂如何与人斡旋,生疏地转移话题:“可我还欠你钱呢。”她微微挺直了腰,“医药费……我先给你打个欠条吧。”
她一边说一边拿纪炅洙丢在床上的那张白纸。
她以为那是费用单,凑近了一看居然是她周末的物理卷子,卷子她几乎没做,只蒙了几个选择题,但现在这张纸面上有着流畅而清隽的,她完全陌生的笔迹。
阮厌看着自己的选择题都被他划掉重新写了答案,不太置信道:“你帮我做了?”
“太无聊了。”
纪炅洙平平淡淡的侧身瞥她:“蒙都蒙不对,笨成什么样子。”
阮厌没注意他话里的讽刺,她眼睛都快黏在卷子上了,也没看出来计算题第一道那句“当加速度a=0时,速度达到最大,导体棒受力平衡”是怎么来的,女孩子不由得咬手指甲:“你让我怎么交卷子?”
纪炅洙不明所以。
“我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完整的题目,而且字迹也不一样啊。”
“说的就好像原来的卷子你就有脸交似的。”
纪炅洙不管,对他而言,阮厌现在只是一个还没跟他达成交易的外人,他不需要对一个外人收敛:“你想问的应该也问完了,我依旧还是那句话。”
阮厌对他的好感直线下降,他怎么这么倔:“那钱的事……”
“你怎么总提钱?”纪炅洙也搞不懂她对钱的执着,“不需要你还——当然,前提是你答应我。”
阮厌不明白:“那猫对你很重要?”
她虽然喜欢那只叁花猫,但也绝无可能为了只猫这样偏激地杀人,杀不了就想方设法让对方弥补,这是个让阮厌无法理解的行为。
“很重要。”
阮厌就不再坚持了,她知道两个人谈不到一起去:“你给我点时间好吗?我想考虑考虑。”
“……多久?”
阮厌松了口气:“一……”她把一周的想法咽下去,“一个月行吗?”
纪炅洙没那么多耐心:“一周。”
“……”阮厌装出不太愿意的样子,“行吧。”
纪炅洙站起来,他此刻才真的收刀入鞘,阮厌腿都被他压麻了,微微一动,电流穿过似的阵阵酸痒。
她锤着腿,听见纪炅洙漫不经心地:“哪个学校?高二高叁?几班的?叫什么?”
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杀人?
阮厌敢怒不敢言:“桐庐中学,高二十七班,阮厌。”
纪炅洙哦了一声,挑了眉看她,神色有点变了,似乎觉得有意思:“阮厌是你?”
所以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主宾语一换,这句话表达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你认识我?”
“不认识,不过,听别人说过你。”至于听说的渠道就不必告诉她了,“他们说你是……”
纪炅洙微微歪头,没把那叁个字说出来。
阮厌心知肚明。
纪炅洙又问:“哪个厌?”
“厌烦的厌。”
“哪个人会用厌做名字。”纪炅洙想了一下,“长是厌厌的厌吧。”
阮厌没背过这首诗:“什么?”
“没。”纪炅洙摆摆手,无意与她纠缠,“你快打完吊瓶了,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
轻风(三)
所以物理卷子到底没交。
阮厌把卷子压在课本下,露出来的半角是属于纪炅洙的痕迹:“……我,我没带。”
课代表沉默着看了她一眼,其实心里是知道她没有做的,阮厌其他科目都挺好,只有物理成绩全班倒数,作业交上来也没什么意义。
但伤是遮不住的,阮厌脸上的淤青谁都能看出来,眼皮上方还贴着纱布,一看就是被打了,这让课代表心里生出了些同情。
韩冰洁喜闻乐见:“哟,这谁替天行道啊。”
阮厌低着头,照例沉默。
“谁打的?”韩冰洁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像欣赏艺术品那样瞧她脸上的伤疤,“你这是伺候哪个金主给伺候残了?”
阮厌轻声说:“没有,不要乱说。”
阮厌是个很安稳的人,少情绪,也少争端,轻轻凉凉的,像任方任圆的水,温柔沉静,包容万物,可载福祸,也可覆悲欢。
她被欺负时很少说话,更罕见为自己辩白。
韩冰洁大约也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句,面子过不去:“啧,你这是被说中了,恼羞成怒?反正你也要子承母业,迟早都是个张腿伺候人的。”
她专往阮厌痛处戳。
“……”
阮厌抬眼瞥了韩冰洁一眼,可这次她不再反驳了,继续低头做两耳不闻的聋哑人,其实心底是有点烦韩冰洁,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能幼稚成这个样子?
韩冰洁最气她一脸死人相,哪怕她委委屈屈地哭呢,如今却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自讨没趣得很。
她要骂,奈何快上课了,只有嘁了声回自己座位。
物理老师没找阮厌,他之前有跟阮厌谈过,可物理这科目是需要天赋的,阮厌是那种努力但的确不入门的人,老师也知道她不是学物理的料,甚至提过直接让她放弃物理专攻长项。
阮厌想,再怎么放弃也不能只考叁四十分吧,太拉分了。
往日上物理课听着听着总是要犯困,但今天她听得格外认真,毕竟手里有东西,意外的是纪炅洙卷子很漂亮,这个物理成绩只怕在级部也是能数得着的。
他是那种步骤能省则省的解法,恨不得写个公式再写个结论就完,与其说阮厌在听课,不如说她借着老师的讲解拆分纪炅洙的答案。
好在因为没有草稿纸,受力图和算式都直接在卷子上划了,虽则乱七八糟,也算能看出个眉目来。
阮厌觉得这是她上的最累的物理课。
学校五点多放学,然后上晚自习,要磨蹭到九点多,高叁要比高二晚半个小时,不过教师都在一个教学楼里。
这点空隙阮厌就不回家了,她去校外的小街上随便买了点饭,回来时教室还没有人,但她还是检查了一下桌椅,然后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涮了涮重新倒热水,即使她可能到放学也不会喝。
然后她上了个厕所,拉开厕所门的时候她心里突然有点不太好的感觉,就是那种老师点名你突然就有预感会点到你而且果然点到了你的感觉——但她那个念头和她肢体动作几乎是同步的,她控制不住自己,或者说那叫惯性。
霎时——啪!啪!
像是气球在她耳边爆炸了,大量的水在她头顶上直直爆溅。
泼面的液体把她从头到尾淋了个彻底,阮厌下意识闭上了眼,这感觉又陌生又熟悉,她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霸凌了,以至于她更快先感知到这些水的味道不对,而不是门外那些女生恣意的笑声。
阮厌屏气等了几秒,等水流得差不多了才敢呼吸,试着睁眼睛看向头顶,这才发现她们并不是拿水桶往下倒,而是买了避孕套然后往里面灌满了水,站在隔间等她进来再戳破。
阮厌脑子懵了一瞬间。
这跟直接拿水泼有本质区别,水她还可以等干透,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可避孕套里有润滑油啊。
小姑娘扶着厕所门,僵着身子,难得手足无措。
她低头看着几乎全湿的校服上衣,和上面溅的星星点点的油渍,这要是平时也就算了,偏偏是今天——早上班主任特意嘱咐过明天有检查的,大家都要穿全套校服。
她可以穿着破破烂烂的校服,但不能接受校服上有避孕套的乳胶味道。
身后女孩子们还在笑,阮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咳嗽几声,但没有动。
韩冰洁笑得尤为有穿透力,她此刻声音充满了快活:“怎么,好闻吗,哎呀我都忘了,小妓女天天闻,早就习惯了吧。”
她拿着还滴水的避孕套,还没尽兴:“给我吃了。”
“……”
轻风(四)
阮厌低着头,没理。
身后有女孩已经拿了新买的智能手机开始录像,韩冰洁被架到这个位子,自然要找个台阶下,她揪着阮厌的领子:“听见没?不然老子下次拿尿泼你。”
阮厌把避孕套拿过来。
她的确天天看着这东西,但不讨厌,要不是它自己指不定有多少兄弟姐妹了,那她还不一定混到今天这个水平。
“韩冰洁。”
阮厌轻轻巧巧地开口了:“为什么是我啊?”
等着看戏的韩冰洁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爸爸出轨,嫖娼,找情人,那是你爸爸的错,我妈妈只是碰巧跟你爸爸做了个你情我愿的交易,正好就被你知道了而已。你不揪着领子问你爸爸为什么变心,你冲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我撒气干什么?”
“我妈是妓女,你爸也是嫖客,谁比谁高贵?”
韩冰洁傻了,她没想到阮厌居然真的敢当众说出这件事,她明明只是个受气包,好吧,她以前似乎的确说过什么破了底线就别怪她鱼死网破巴拉巴拉的话,谁在乎啊,谁都觉得她不敢做。
她怎么真的做了?
不光她,拍视频的几个女孩子也有点傻,赶忙放下手机不拍了:“冰冰,你看……”
韩冰洁不看,韩冰洁直接扇人了。
阮厌后退一步,要躲,韩冰洁当然要追,她后退的步子小,韩冰洁追的步子大,可地面都是水,阮厌连脚都不用挪,直接绊倒了韩冰洁。
“操!”
她身后的女孩子把手里的避孕套扔了,连忙上来拉人,阮厌败在身体素质弱,没摆脱开,被韩冰洁揪着头发往墙上撞,然后一群人都开始上手了。
阮厌第二次被打。
她恍惚想起来很多事情。
她想起来一开始入校体检的时候,她面前这群女生笑嘻嘻地讨论她的出身,说她不是处女,天天跟男人睡,一身的性病,当着医生的面说她脏。
想起她们约着男生蹲在女厕所里,偷偷拿手机要拍她上厕所的样子,未遂,转而要脱她衣服,扒她文胸。
她们给她下过泻药,扔过书本,性猥亵,语言侮辱,让她好似被全世界孤立,让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醒来就开始陷入自我怀疑,想我今天怎么还没有死啊。
上学下学的路上,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会突然恶心,害怕。
长期的心里迫害让她在“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怎么就欺负你”的冷言冷语里丧失希望,偶尔看着阮清清,她会疯狂想要杀了她,杀了那些王八蛋,然后自杀。
她是正常人吗?她不是。
但阮厌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她不知道人人平等的倡导为什么对她无效。
她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的青春这么值得怀念,而她的青春全是渣滓,尖刺,锈斑,黑油漆和发了霉的面包屑。
但阮厌不能死。
她想,但她不能丢下阮清清。
所幸返校的人多了起来,韩冰洁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往她身上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出去。
伤不太重,阮厌深呼吸了几口就站起来,腿还不能使劲,她就扶着洗手台急喘,厕所没镜子,她不知道现在自己有多狼狈。
头上的纱布已经掉了,伤口火辣辣的疼,女生打架一定会揪头发,头绳散了,头发也乱糟糟的,校服更没法看了,嘴唇像是裂了一个小口子,她尝到了腥甜的血腥味。
阮厌开了水龙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冷似的,低下头把自己的发尾洗了下,然后拧干,脱了不能穿的校服系在腰上,遮住裤子后面可能有的污团。
鞋也湿了,但因为厚,只湿了外面,还能穿。
脸上可能有破皮,阮厌怕伤口感染,没洗,低着头去教室拿厚外套,她这个样子还是被不少同学关注到,但阮厌完全不在乎了,她就顶着这样一张脸去跟班主任请假。
班主任吓了一跳,问谁打的。
阮厌说家暴,要去诊所,班主任啧啧了两声,准了。
她就回去收拾书包。
全程她处理得冷静又井井有条,仿佛被打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需要她帮忙的朋友,同学都盯着她看,但阮厌谁都没看。
她没有回家。
而是转头去了高叁的教学楼。
高叁的教学楼充分利用了大厅的空隙,进门就是各种各样的公告栏和宣传板,成绩排名,科目排名,优生版面,大学分数线,还有各种志愿栏。
阮厌对纪炅洙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是他的名字和性别,便试图在其上找出他的班级。
不太容易,但真叫她给找着了,纯物化生的理科班,成绩排在很上游,前十几名的那种。
阮厌喘了口气。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快上晚自习了,走廊人不多,教室几乎来全了,阮厌摸索着找高叁十叁班,结果在二楼楼梯就被人叫住了。
纪炅洙皱着眉头看她:“你被人打了?”
阮厌平平淡淡地嗯了声,直视他:“你不上晚自习?”
“不想上了。”
“那你班主任不生气?”
“为什么生气?”纪炅洙撩了眼皮看她,他额头边的刘海有点长,落在眼侧,总也瞧着阴鸷,“我是给学校贡献升学率的分子,又不是分母,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难不成他还要我退学?”
“……”
阮厌不接话,她还能怎么说?
纪炅洙上下瞧了她一圈,表情看起来不太好:“你来找我的?”
“嗯。”阮厌十分清醒而且冷静,一字一顿的,“你说的那个交易,还算数吗?”
“算。”
“那我现在答应。”阮厌说,“但我要借你点东西,行吗?”
纪炅洙顿了下,没有立马回答。
阮厌是很传统的南方长相,清丽婉约,柔柔弱弱的,他就一直觉得阮厌性格也软糯,现在他发现是他看错了,她是有爪子的。
但他并没有因此拒绝她,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虽然但是,纪炅洙还是忍不住问:“看你这个状态,如果当初我要你做我情人,玩物,性奴,你也会答应吗?”
阮厌没有思考:“不会。”
见鬼,这就是个白痴问题,可纪炅洙几乎立刻就心情好起来了。
长风(一)
阮厌乖乖地站着。
楼道灯有点暗,头发湿漉漉地垂着,她里面就穿了个保暖和毛衣,毛衣也湿了些,风一吹,女孩就打了个寒颤。
纪炅洙又蹙眉:“你就这样回家?”
“嗯,阿嚏……咳,回家换衣服。”
别说回家,她就是从这里走出校门没有感冒,那都算是上天垂怜。纪炅洙摘了帽子往她头上扣,阮厌赶紧着往后退,摆手:“不行,我不能戴,厕所水,有味道。”
纪炅洙看见她脸上新增的伤疤,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听话地把帽子往她头上一压:“跟我来。”
阮厌拾人恩惠,无法拒绝,小步跟在他身后。
上课没有敢晃荡的学生,老师也进教室了,阮厌总算见到安静的校园。
星星睡着,风在枯黄树叶里穿梭,阮厌盯着一团漆黑的波光斑斓的池水,小声问:“你带我去哪里啊?”
“宿舍。”纪炅洙说,“男生宿舍。”
阮厌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会去男生宿舍,更没想到居然只低着头就瞒过了宿管阿姨的眼睛。
纪炅洙的宿舍只用来午休,东西不多,床铺干净,少年开了门,借着光看清阮厌脸上的伤口,咬了下唇,语气不善:“先去冲一下,衣服和药我给你。”
阮厌啊了声:“这不好吧。”
纪炅洙啪地一声关了柜子,声音很大,把阮厌吓了一跳。
“要你去你就去,问这么多干什么。”他似乎不喜欢阮厌多话,或者说他不喜欢解释这解释那的,表情有点烦,“东西用我的,没有跟我要。”
阮厌叁观有点崩塌:“你……这是……”
你就这么养猫的?等你家猫嗷嗷地叫唤跟你要东西?
“什么?”
“没,没有。”在别人的底盘要有自知之明,能不麻烦别人还是不要麻烦了。
她话说一半,搞得纪炅洙更烦了:“你有什么话说完不行吗?”
阮厌后悔跟他打交道了,难伺候:“没话了,谢谢。”
她一句谢谢把纪炅洙噎得够呛,明明心里很烦这种处事方式,又发不了火,纪炅洙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皱着眉喘了口气:“随你吧,洗完叫我。”
阮厌从来没想过要在男生宿舍洗澡,她扯着衣服犹犹豫豫,等打了好几个阿嚏才慢吞吞地进了独立卫生间。
她从小体弱多病,旁的不论,尤其畏寒,冬衣比别人穿得早,脱得晚,此刻实在怕感冒发烧,而且乳胶味挥之不去,才不得不用热水缓缓。
脸上还有伤口,阮厌看了看镜子,突然觉得自己死了算了,何必活着这样委屈,可又凭什么,错的不是她,该死的也不能是她。
水有点烫,阮厌伤口辣辣地疼,她不敢多待,冲了下就出来了,捡着自己的保暖内衣往里面套,没一会儿,门被敲了几下:“换洗衣服给你放外面了,我去宿舍门口等你。”
阮厌呆了一下,换洗衣服?
她看着面前连吊牌都没有摘的羽绒服和雪地靴,脸色难看地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哪怕对方是用人民币打的,以纪炅洙的穿衣品味,这些衣服加起来得有四位数,这甚至快到她的学费了。
她医药费都没有还呢!
可校服被纪炅洙拿走了,阮厌是不能就这么出门的,咬着嘴唇把衣服换上,尺码意外的合适,恐怕纪炅洙偷看过。
阮厌沉吟一下,拿毛巾裹着头发:“外面冷,你进来吧。”
纪炅洙打量她一圈,似乎很满意她的穿衣打扮,又皱起眉,拽着阮厌开了台灯:“你眉头上怎么还有伤口?”
“刚刚不小心蹭的。”阮厌想的不是这件事,“就,你能不能把你买衣服的发票给我……”
她在起爆纪炅洙的前一刻立马按住他的手,脑子飞快想措辞:“不、不是,我回家要跟妈妈解释我这身衣服是怎么来的啊,这么大的钱数是不能跟我妈撒谎的,还有我的校服,你总得给我点凭证。”
好在她的理由足够让人信服,纪炅洙被她安抚下情绪,漫不经心地塞给她几张揉皱的纸团,阮厌打开一看金额,顿觉眼前一黑。
黑是真的,因为纪炅洙把她堵在了课桌前面,黑压压的,还挺有压迫感。
纪炅洙还在发育,没蹿个,看起来也就是174、175cm左右,这个身高在一众早熟的男生堆里实在不算高,可架不住阮厌也是早发育的一个,她定个早,初中就不长了,一六零好多年,就算纪炅洙不算高,那也压她十五六公分,着实想让阮厌叫大哥。
大哥拿着消了毒的酒精棉球,他总是一股蔫蔫的颓废劲儿,此刻拿眼瞥她,顿添横扫天下的校霸味儿:“抬头。”
阮厌觉得他下一秒就能不耐烦地啧出声来,赶紧仰脸任纪炅洙折腾,没想到少年手法还挺熟练,酒精棉擦着皮肤凉飕飕的,棉球滚过她下眼睑时还刺激得她眨了好几下眼。
纪炅洙看她眼珠不老实地总是乱动,果然啧了声:“看我。”
阮厌哦了声,心道你有什么好看的,倒真老实地研究他一头卷卷的锡纸烫,他发量太多了,阮厌想着他早上起床满头炸毛的场景,没忍住,笑出了声。
“……”纪炅洙低头瞅她,“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长得好看。”阮厌说的是实话,“就……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纪炅洙说的也是实话,他身子朝她压了下,看似认真语气却很随意的,“你解释解释?”
阮厌原本就靠着书桌,被他一逼,整个人越来越后仰,她又个矮,跳不上去,整个人倾斜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不得已演了一下:“嘶,疼。”
纪炅洙果然被转移,把她拽回来,看着她脸上破皮的伤口:“别动,我涂紫药水。”
我哪里动了,不都是你往我这里靠吗?
阮厌也不敢吐槽,只小小声地提议:“就破了点皮,不用这么麻烦。”
“破皮。”纪炅洙往她颧骨上按了下,听到女孩抽凉气的声音,“你这里全青了你知道吗?”
这下阮厌没有异议了,纪炅洙说啥就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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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二)
台灯接触不良,一会儿是冷白,一会儿是暖黄,阮厌觉得有趣,盯着台灯等它变色,阳台有风,吹着衣服晃荡,阮厌眼睁睁看着一只袜子被吹在地上。
她扯扯纪炅洙的衣服:“袜子掉了。”
纪炅洙注意力不受影响:“我不在这里洗衣服。”
好歹你是舍友,帮忙捡起来啊。阮厌觉得俩人就不是一个维度的,她不多管闲事了,正要跟纪炅洙聊正事,冷不丁少年仰着头:“谁打的你?”
台灯正巧闪烁,他的眼睛在两个颜色里变换了光影,阮厌能看到一道光在他瞳孔划过,错觉是杀意。
她哽了下,没第一时间开口。
纪炅洙以为她害怕,凑近了些,挑眉问道:“不敢说?”
阮厌又后仰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在跟一个同龄陌生男性共处一个寝室里。
见鬼,她看着他,居然口干舌燥,像是没见过男人似的,她不得不微微张嘴喘了声:“太近了。”
“……?”
纪炅洙不理解她的“太近了”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出阮厌脸红了,女孩子就站在灯光下,她生就一双楚楚可怜的小鹿眼,瞳孔颜色极浅,看着很有灵气,纪炅洙就不忍心再问了。
他站直身子,往她额头上贴了个创可贴,才听得阮厌开口:“是同班的一个女生,你不认识。”
低着头上药麻烦,他干脆把阮厌抱起来放桌子上,她意外的轻。
这个角度更无法言说了,纪炅洙脸好像成倍放大,他贴她很近,只要稍一低头就能亲上来,阮厌大气不敢喘,她疑心自己没有关独卫的门,不然怎么满室都是潮湿的水雾味道?
阮厌又要后仰,这下被纪炅洙预判,摁住脑袋:“你为什么总躲我?”
阮厌龇牙咧嘴:“你离我太近了。”
纪炅洙揉了揉她的头:“不应该吗?我平常都这样撸猫的。”他见阮厌马上磕着桌子,忙搂住她,像搂住一个要在他怀里蹬腿逃跑的猫,“叫你别乱动。”
音调变高,尾音抑扬顿挫,这已经是生气了。
阮厌僵在原地,她搞不明白纪炅洙为什么要把对宴宴的感情转移到她身上,猫和人是不一样的,注定阮厌永远不会像一只猫般跟他处在同一屋檐下,对他撒娇喵呜,当他的宠物。
只是她到底杀了那只猫,心虚,也不敢跟生气的男生拧道理,就“哦”了一声,做副乖顺模样:“不乱动了。”
纪炅洙帮她上完药,想起来了:“你找我借什么东西?”
当然是借钱,跟有钱家的少爷还能借什么。
但阮厌反而犹豫了,毕竟如果说“借钱”,只怕他会更生气,他好像不太喜欢阮厌跟他谈金钱的事,但如果明晃晃地说我要录音笔和监听器,谁知道这个少爷会搞什么价位的来,到时候还债都不知道还多少。
阮厌斟酌了一下:“我需要一支录音笔和一个小型监听器,但我钱不够。”
纪炅洙没问她要这个干什么,但他还是有点不高兴:“所以我是你的钱袋子?你不能找我干点别的?”
阮厌把问题滚回去:“你希望我找你干点什么呢?”
她能跟一个才见两叁面,至今连名字和班级都没告诉她,还要靠她自己找的人建立什么亲密关系?而且在阮厌的生命里经济占了很大部分,如果不是没有人可以帮忙,她不会跟纪炅洙扯上最麻烦最需要耗时间的利益关系。
纪炅洙低了下头,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皱了好几下眉头,才继续问:“你想要多少?”
阮厌报了个价格,纪炅洙明显很惊讶:“你连这些钱都没有?”
这下直接把女孩问哽了。
纪炅洙又有点烦躁,但他这个烦躁不是因为阮厌,他似乎很难受,喘了两口气后,随手拿了支笔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串手机号和地址:“打这个手机号或者来这个地址,我明天给你。”
阮厌瞧他,纪炅洙的状态有点奇怪,他说话的语速都有点慢了:“我还有事,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可以走了。”
话题结束的猝不及防,阮厌愣了下:“我的校服。”
纪炅洙后退几步,扶住桌子边,指了一个方向,阮厌总觉得男生现在状态不太正常,但他神情恹恹,跟平时没区别,阮厌也说不出来直觉来源于哪,抱着校服说了句“谢谢”,然后又说了句“那我走了”。
纪炅洙没理,阮厌无意深究。
她回家时,阮清清回来了,她看到阮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贴着创可贴和纱布,吓了一跳:“你跟人打架了?”
“我被人打了。”阮厌不提自己学校的事,这不用阮清清知道,“你弟弟把我打进医院了。”
只要阮钊钊不在场,阮厌从不说舅舅二字,她很讨厌阮钊钊,阮清清知道,但她没想到自己弟弟这么混蛋:“他把你给打了?”
阮厌全说了,连纪炅洙都一起,没说纪炅洙一开始杀她的事情,只说是帮过自己的学长。
阮清清好脾气,当然这种好脾气阮厌更愿意称之为懦弱,她一向这么说。
现在这个好脾气的女人气得手抖:“我就不该……我就知道他来没好事……”
“都过去了,以后别让他来我们家。”
她俩谁都没想到要报警,倒不是想息事宁人,只是阮钊钊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不仅麻烦,还没用,况且阮厌不想自家闲话又多一堆。
“不行,我得给你买个手机。”阮清清去自己房间里翻钱,“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以后再说,买了学校也不让带的。”阮厌对手机这种东西欲望不强烈,她的清单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对了,妈,帮我把校服……”
她话停了,看着“175”尺码的崭新的校服,心里咯噔了下,自己拿错校服了,可当时那床上只有一套校服啊。
阮清清回头,她还生气,而且很愧疚:“洗了吗?”
“不用了,我明天要穿。”阮厌迷惑了,她握着校服心想是怎么回事。
阮清清看着阮厌:“我看看伤得重不重。”她把阮厌拉过来,感觉被打的是自己,“这几天我不工作了,家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想吃什么跟我说。”
“没什么想吃的。”但这样说会给人不被需要的错觉,阮厌又改口,“多熬点粥吧,最近想喝。”
长风(三)
纪炅洙醒了,他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半。
房间安了油汀,觉不出冷,但窗外阴蒙蒙一片,风声呜呜,水珠凝在墙面上,湿冷湿冷的,瞧着都觉骨头疼。
纪炅洙坐在床上,披了件羽绒服,不说话,就盯着墙面发呆,他昨晚始终没睡,精神亢奋,磨了一晚上的物理竞赛,六点多又突然犯抑郁,吃了药一直睡到现在,浑身疲惫。
外面似乎有人打扫,过了会儿,丁叔敲了敲门:“小纪醒了?”
纪炅洙含含糊糊地嗯了声,丁叔就开了门:“去过你们学校了,你班主任说你物理竞赛初赛过了,这是通知和参赛名单,虽然病情理解,但还是多去物理老师那里逛逛,别一个人用功。”
纪炅洙点了点头,学校槽点多,好在班主任通情达理,他又问:“阮厌呢?”
“那个小姑娘。”丁叔笑了笑,“我去了趟她班级,校服和钱都给了,挺礼貌一孩子,说洗完你的校服还回来。”
纪炅洙问:“她穿的我校服?”
“应该是吧,袖口挽了好几下,下摆都到腿了。”
纪炅洙想了想小姑娘穿着他校服的样子,心里居然有点燥。
他下了床,收拾了一下,丁叔见他还是没什么精神:“你去医院里看看吧,要么就调整药物用量,要么就换药,你这样不坚持用药,用了副作用还这么大,很让人担心。”
也没人关心,干脆就死掉吧。
纪炅洙笑了下,主要还是自己心里低沉,药物不治本:“算了,高考完再说吧。”
他看了眼院子,叁花公猫就埋在院子里,小小一个土堆,丁叔察言观色,心里叹口气:“你要是实在喜欢,我们去买一只,放家里也热闹。”
“买的不是宴宴。”
“阮厌也不是宴宴。”
“我知道她不是,我也没把她当猫养。”纪炅洙抬头看一眼天,“但不这样我怕发病期间又做出什么要杀人的事,况且如果我能从她身上汲取到和宴宴相似的感情,那么让她顶替掉我关系网里宴宴的位置,是对我对她都最安全的方式。”
纪炅洙也没想到一只猫在自己心里占了这么重的地位,以至于失去它后,生理和心理都出现了问题,直观表现就是稍微受点刺激就发病,失眠和厌食都加重了,哪怕不发病情绪也一直处在难过和焦虑里,从早到晚黑板上出现的字,一个也没进他脑子。
他仿佛灵魂出窍,无比清晰地旁观自己人生一步步崩塌。
但这不好,起码现在不能这样,他唯一还算正常人的时候就是不犯病时,他依然有想活下去的本能。
跟旁人不一样,纪炅洙的关系网就真的是明明白白表格似的关系网,人不多,横线上人物关系明明白白,一旦定格,极难发生改变,纪炅洙有些怀疑自己还有其他的什么精神疾病,不然为什么一旦关系网平衡被打破,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阮厌和宴宴不一样,他明白,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关系非常难,尤其对纪炅洙来说,这属于半强迫性质,还好阮厌好相与。
也幸亏阮厌是个好相与的姑娘。
纪炅洙到校就进了物理办公室,全校就两个进了中国物理奥林匹克的,都在办公室做了一下午的题目,因为桐庐罕见能进复赛,老师对这两个孩子极为重视,近乎手把手地教。
知识其实差不多,考的是个人能力。
纪炅洙心情平静了很多,他的性格很奇怪,能力也时上时下,飘忽不定,好的时候无人出其右,坏的时候能垫底,老师拿捏不住,所以平时并不严格要求,也不敢抱希望。
他本人也没啥事业心,竞上竞不上没多大影响,不过可以不回教室,面对那些同学阴阳怪气的态度,这就挺爽。
直到下了晚自习,纪炅洙才从办公室里出来,十点多,可以直接回去了。
纪炅洙慢悠悠地往回走,意外看见阮厌。
她抱着纪炅洙的校服,显然是在等他,看见少年出来,把衣裳递给他:“洗干净了,还给你。”
纪炅洙有点遗憾,看她还喘着气,只怕是掐着时间差跑回家拿衣服又跑回来的,这么着急跟他划清界限?
他没先接:“你肩上是什么?”
阮厌愣了一下,纪炅洙已经揪了她的衣服往前拽,低头皱眉道:“谁给你划的圆珠笔?”
肩头偏后的地方用圆珠笔密密麻麻戳了好多点点,隐约能看出来是“婊子”二字,这衣服原来就有些涂鸦,纪炅洙专门去的干洗店洗干净的,这才几个小时又被弄脏,他难免窝火。
阮厌愣了下,她上课时感觉后桌拿笔在她衣服上不停地戳,还问她“你衣服怎么缩水了,早上那套不会是别的男人给你的吧”,阮厌烦,没理,此刻被纪炅洙质问,才反应过来事情严重性。
她看不见,转了下头:“没事,我回家洗掉吧。”
“圆珠笔很难洗的。”
“没事,用力点可以洗掉。”阮厌不知道纪炅洙为什么纠结这个,她跟着他往校门口走,气氛一下子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个……嗯,你平常都不上课的吗,去班级找你总不在。”
纪炅洙停下步子,转身弯腰直视她:“为什么要去班里找,我给你的地址被你吃了吗?”
长风(四)
烦人啊,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阮厌有苦说不出,但他还是个讲道理的:“我一天大部分都在学校里,肯定要去班级里找你啊,总不能去逃课吧。”
她叁句两句就摁住了纪炅洙,少年跟她并肩走:“纪炅洙,在高叁十叁班,但我不常在,因为要准备物理竞赛。”
“物理竞赛?”阮厌对他肃然起敬,完全忽略他迟来的自我介绍,“你好厉害。”
“这就厉害?”纪炅洙笑,“你还挺好哄的。”
这跟好哄什么关系?这只是慕强吧。但那个时候还没有慕强这个词,阮厌说不出口,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刚出学校门就被突然停下的少年撞到鼻尖:“你干嘛?”
纪炅洙不答话,阮厌就探了个脑袋出去。
校园的灯光晦暗不明,挡了带头人的大半张脸,阮厌在剩下的光线里确定面前人不认识,转头问:“找你的?”
“咦,你这种人,居然也会泡妞了。”那人有点嚣张,穿的也是桐庐的校服,手插在口袋里,瞧着有些社会,“让我瞧瞧你找了个什么……还是个小美人,怪眼熟的。”
阮厌奇怪,又打量了眼前人一圈,还是不认识。他身后还有四五个学生,校服一样,阮厌暗道应该是找纪炅洙麻烦的。
果然见纪炅洙皱眉头:“回家去。”
这话是对阮厌说的。
阮厌心里合计一秒,立马理清楚现在的局面,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一阵笑:“喔,你找的妞不行啊,说逃就逃走啦……”微顿,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转了个语气,“卧槽,纪炅洙,那不是小妓女吗,你饥不择食啊,这样的也看得上。”
阮厌心里一沉,她几乎要跌倒了,胸口一阵窒息,她想不明白怎么自己的坏名声传到了全校,可她才高二,她还得在这待一年。
纪炅洙很恼了,声线割人:“你管谁叫妓女?”
阮厌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十字路口,天上的星星困得眯眼睛,远望就是一条线,红灯的光冷凄凄的,阮厌冻得直打哆嗦,后来发现不是红灯,是她的手脚冰凉。
奇怪,刚刚还热乎乎的。
她缩在原地,捂着手,绿灯也不走,眼神茫然地看着地面,中途有人好心问她怎么了,阮厌摆摆手,好半天才解释清楚她没事。
有多久没跟正常人交流了?
校园生活里只有无尽的背书做题,打工兼职也本分地干活,除了阮清清,她很久没有跟人有超过十个字的谈话了……哦,再加上纪炅洙。
为了只猫对她下刀子的男人。
但那又如何呢,她也不是正常人,她无法跟周围的人建立正常的社交关系,在她眼里,那些人要么该死,要么想看她死。
阮厌拿出只很小的无线耳机,放到耳边,但那不是耳机,轻微的滋滋电流声后,她听到了韩冰洁暴躁的吼声:“你他妈小点声行吗,没看到我打电话呢?”
监听器。她果然带回了宿舍。
韩冰洁家很富,但爸妈不在这常住,她也得住校。阮厌买到监听器时,一直在思考要把它放到什么地方才算隐秘。
课桌不行,而且教室声音太乱了,书包不行,书本也不行,随时可能被发现,阮厌想来想去,把那片薄薄的小长方形,趁着大家都出去买饭的空隙,安装进了自己刚买的手表里面。
然后呢,然后手表被韩冰洁抢了。
她存心不让阮厌好过,带着手表故意在她面前晃悠,阮厌也如她所愿,做出一副想要回来又不敢要的表情,这让韩冰洁更高兴了。
天下没有比阮厌吃瘪更让她觉得高兴的事了。
阮厌只是在想她会不会把手表带回宿舍,说不定多套点情报,如果对她有用,随她怎么处理手表。
宿舍六人间,其中一个女孩说对不起,似乎跑远了,韩冰洁的电话没有打通,她骂了句脏话,又有个女孩子安慰她:“别着急,万一周驰有事情,等会儿再打一个吧。”
这个声音阮厌记得,韩冰洁很好的姐妹赵茹——如果确实是交心的话,经常站在韩冰洁旁边一起欺负阮厌。
“他大半夜能有什么事,打架去了呗。”韩冰洁切了一声,“明天就跟他分手,等着瞧吧。”
赵茹笑:“你说了多少次了,哪次准过……哎,小妓女的手表你还留着,扔了吧,多脏啊。”
“留几天,你没看见她那个心疼样。”韩冰洁哈哈笑了几声,很畅快,“你开什么台灯,我说了宿舍以后不准开小台灯,装什么爱学习啊,陈柯你听见没?”
几秒后,叫陈柯的说:“你给我闭嘴。”
“妈的陈柯你再说一次!”
“我让你闭嘴。”陈柯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东西,冷冷警告她,“不想死你就打我,你试试。”
奇迹的是,韩冰洁不再发火了,她吃下这口气,半天,狠狠地踹一脚独卫门:“你死里面了?还不出来?”
“稍等稍等。”
韩冰洁拉着赵茹一起进了独卫,整个宿舍一下子安静下来,纸张摩擦和风声铮鸣充斥耳畔。
“你没事吧?韩冰洁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要是阮厌在就好了。”
阮厌听见有个女孩子很小声的说:“要是阮厌在,被欺负的就不是我们了。”
阮厌面无表情站起来。
她有点想笑,心里却很疼。
果然没有对比没有伤害,同样是校园霸凌受害者的纪炅洙虽然难伺候,到底也是能耐心听她一句句捋道理还从不提这些戳她心窝子的事,这么想,当只猫也不亏。
她舒了口气,她不能再想了,只把前面的对话过了一遍,抓住“周驰”这个名字。
这人和纪炅洙打过架吧,她好像之前听人八卦过。他是韩冰洁的男朋友,韩冰洁换男朋友还挺勤,那么他一定听韩冰洁说过自己吧。
阮厌想起来很久前,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看见纪炅洙和另一个男孩子挨训。
似乎跟刚刚那个人的脸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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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五)
阮厌找到纪炅洙时,后者很狼狈,打他的更狼狈。
群打一还没打过,说出去太丢人了。
那边还没停手,阮厌不知哪来的勇气,躲了没招没势的几拳,拉住纪炅洙:“别打了,别打了,外面有警察过来了。”
纪炅洙被她突然冒头吓了一跳,顾不得别人了,忙把她往自己身后捞,幸亏再恶的未成年也怕被抓警局,面前少年们停住动作,带头的往地上呸了一口:“这事没完,我还会来找你的。”
纪炅洙无所谓他们说什么:“你手怎么这么凉?”
阮厌往后瑟缩身子,看着那几个人恨恨地离开:“你惹上谁了……你别摸我了你脸上都出血了。”
纪炅洙笑了声:“比你轻多了,乱操心。”
见鬼,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阮厌压根不懂他的脑回路,她拿了张湿巾小心擦他脸上的血,因为他没弯腰,她就只好踮起脚。
“你破相了。”
阮厌比划了一道:“挺长的,可能留疤。”
因为伤口在淤青上,阮厌不敢多碰,纪炅洙见她踮着脚都还比他矮,看不下去了,把她抱到一边的石台子上,凑过脸去:“你手怎么还这么凉,你抱冰块了?”
“什么?没有,我天生怕冷,比较容易手凉。”阮厌哈了口气,小心翼翼的,“你要是觉得冷,我攥着校服衣服给你擦。”
“不用了,管好你自己。”
纪炅洙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伤,倒是阮厌暴露了人妻属性,他把她袖子拽下来包住手,然后抓着她手腕:“我送你回家。”
“现在?”
“快十一点了,不安全,你还要上学。”
阮厌为难道:“但是我用公共电话亭给你家里打了电话,是个叔叔接的,说会来找你,你先不要着急走吧。”
“叔叔?”纪炅洙瞥她,“是丁叔吧,你没手机吗?”
阮厌摇头。
纪炅洙想了想她的家境,不再说话了。
丁叔来得很快,他看到纪炅洙的脸,惊讶少,无奈多:“你怎么天天都跟别人打架?”
“周驰老找我麻烦。”纪炅洙拍了拍衣服,“无聊。”
果然是周驰。
丁叔笑了笑,颇有哄小孩子的架势,他又看向阮厌,阮厌赶紧赶在他面前开口:“丁伯伯好。”
纪炅洙咳嗽几声,这时才隐约感觉到疼:“送她回家。”
“你没事?”
“破了点皮,没多大事。”纪炅洙把阮厌在车里推,“外面太冷了,去里面。”
阮厌头一次坐这种看起来就很贵的私家车,生怕把车蹭脏了,落了脚就连动都不敢动,纪炅洙跟丁叔报了一个地址,在后座仰躺下来,盯着蜷缩手脚的阮厌看。
阮厌捂着手,奇怪:“你看我干嘛?”
“我冷。”
纪炅洙向她靠过来,确定女孩不排斥他才把她揽着腰横抱到自己身上,阮厌心里一惊,但没叫出声,只包着校服袖子拽他。
可她瘦瘦弱弱的,营养又不良,掰不过纪炅洙的力气,只好小声跟他拌嘴:“你有病啊,前面还有人,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平时的沉默寡言在他面前就是不好使。
“有病有病。”纪炅洙搂着她,把她手揣兜里,“我手冷,抱着你暖暖。”
你手很热乎,是我手冷啊!
阮厌脸登时红了,她不敢看前面司机和丁叔的反应,他们一点声音没有,可这距离这么近肯定知道后面的小动作。
谈不上讨厌,阮厌一直觉得他认知有些问题,此刻全然把自己当成了只猫,当猫就要做好被撸的准备,况且这是人家的地盘。
没办法,是自己答应的,总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帮忙,还不给点回馈吧?
阮厌想尽办法安慰自己接受,她看着前面发呆,隐约看见储物箱里有几个药瓶,阮厌记下名字,不着痕迹地转过头去。
她家很近,下了车就看见阮清清在楼底下等她,阮厌向纪炅洙道了谢,然后跟阮清清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阮厌没朋友,这是她少见地用“朋友”形容纪炅洙,而且对方看起来跟自己云泥之别,阮清清自然担心阮厌被骗:“人家是男生,又是高叁,忙着高考呢,怎么会天天帮你的忙?”
阮厌很有主见,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会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可她也是个小姑娘,社会经验还是太少了。
“他有点特别。”阮厌不能说是看着他天天被孤立可怜吧,阮清清不知道自己被校园霸凌的事情,“没关系妈,我天天待在家里,知道男女那点破事,你自己问问我会因为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上赶着给别人坑吗,他还是个男的。”
阮厌讨厌家里来男人,她因为阮清清的关系对男性有点偏见,但对弱小者受害者又抱着天然的同情,纪炅洙二者合一,使得阮厌一直拿捏不准对他的态度。
阮清清没话讲了,她知道别人说的关于他们母女的闲话。
“对了,妈,借我手机一下。”
阮厌在搜索栏里打下“帕罗西汀”和“米氮平”两种药名,得到的答案是新型抗抑郁药物,对焦虑、强迫症、失眠、自杀倾向分别有疗效,且有轻微而短暂的副作用。
这是女孩始料未及的。纪炅洙只是平常看着阴郁、颓废,但没让阮厌联想到抑郁,她还以为他说有病是敷衍自己,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她对这少年改观了,她是很能自圆其说的性格,前期纪炅洙莫名其妙对她举刀子和阴晴不定都被她一并列入了抑郁并发症,这么一想,同情很快占据了高地。
晚风(一)
阮厌跟阮清清吵架了,在她看见阮钊钊出现在家里时。
她很生气,绷着脸不说话,眼睛瞥阮清清,似乎提醒她上次还说不会让阮钊钊进家门,阮清清很愧疚,但她就一个弟弟,让她平衡弟弟和女儿的关系是很难的。
阮钊钊是个混蛋,到底也是她亲人。
阮钊钊有点心虚,他完全想不起来上次甩下阮厌就去赌博的事,笼着手呵呵笑:“厌厌,对不起啊,舅舅上次有点着急了,下手太重。”他不轻不痒地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舅舅向你道歉,你原谅舅舅行不?”
阮厌冷冷呛他:“所以下手不重就不用道歉了是吗,舅舅学历不高,还挺会说话。”
阮钊钊脸白了一下,下不来台。
阮清清赶紧招呼女儿:“谁被你打一顿不生气啊,你看把我女儿弄的,她还没消气呢,过几天就好了。”
“这是打一顿的事情吗?”阮厌不可思议,“我是你女儿,我是你生下来的,是我活该被打吗?”
打人道歉就一定要被原谅吗?要是人人都是圣母,这世界的犯罪成本要低成什么样?哪天韩冰洁她们对她道歉她也要原谅吗?
阮清清为难地看阮厌:“这是你舅舅。”
“把我打进医院的时候,他想过他是我舅舅吗?”阮厌心里又气又憋屈,怎么阮清清护短护弟弟不护女儿,她是领养的吗?但她性格好,此刻依旧想跟阮清清掰扯明白这个道理,“使用暴力是违法的,长辈对晚辈也一样,我很烦他,而且我永远都不会消气。”
她拧成这样,让阮清清很尴尬,阮清清只好推了阮厌一把:“你作业那么多,先去做作业吧,等会儿我叫你吃饭。”
阮厌一刻不想多待,关了房间门,隐约听见阮清清笑:“这孩子还是太天真,别放心上。”
阮厌把课本拍桌子上,但她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喉咙里像被什么给堵住了,就是不痛快,她知道自己委屈,她想不通怎么低头的又是自己。
她这辈子有昂首挺胸地看过别人吗?没有吧,从来都是一言不发地被推着走,她以为阮清清不会的,她是她亲妈,现在阮厌明白了,亲妈又怎样,什么时侯该牺牲谁她心里清楚。
阮厌吸了下鼻子,然后她就掉眼泪了,课本上的红笔字迹顿时晕染开,皱巴巴的。
她其实很容易哭,有时候都控制不住,阮厌好不容易在学校霸凌里学会坚强,一朝回到解放前。
她趴在桌子上,抽着肩膀,校服袖子浸湿一大片。
等哭声停了,阮厌才朦胧着眼写作业,阮清清叫她吃饭她不去,可恨的是阮钊钊居然还在这里过夜,哪怕是睡沙发。阮厌晚上都没怎么出门,大清早的趁阮钊钊没起来就上学了,连阮清清都没叫醒。
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好在不是天天都这样,任谁也不愿意天天对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发脾气啊,人家又不回应,久而久之也会烦。
但刁难是会有的,阮厌不理罢了。
晚上九点多照常放学,阮厌回家看见房门关着,她愣一下,因为九点多阮清清会给阮厌留门,如果关着大概率里面有人。
阮厌下了一阶楼梯,在窗户边等着,好一会儿,里面出来个中年男人,阮厌歪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打出一个问号,低头装作借月光找东西的样子,男人没有注意她,直到走远了,阮厌才直起腰来返身上楼。
她认识这个男人,韩冰洁的父亲。
她不常监听韩冰洁,她总是带着那块手表在阮厌面前晃悠,阮厌也就配合给反馈,这几天只知道快到国庆节,韩冰洁的父母会来这里陪女儿一段时间。
呵,原来是这样陪的。
阮清清每次接客,阮厌都觉得家里有种不好闻的味道。做爱这种事如果不是为了繁殖那就是为了泄欲,她明白性交和她妈是妓女得分开看,但她就是觉得不好闻,哪怕她知道其实没什么味道。
阮厌站在门口,对着半掩房门问:“你还行吗?”
“没事,我收拾一下。”阮清清声音听着还有气力,看来没被折腾。
阮清清年轻时接客量不小,她又有孩子,如果客人来家里,就需要别的朋友或者姐妹帮忙照看,大一点就提前打招呼,让阮厌去别人家坐坐,后来阮厌就明白母亲的身份,还有这个身份的社会地位,那段时间阮厌心情非常复杂。
恨吧,没有理由,阮清清一直养她;爱吧,好像又羞耻,那种羞耻和厌弃随着自己被暴力对待扭曲变形,有时深有时浅,再大一点,阮厌又觉得她可怜。
那时阮厌已经不方便串门躲避了,毕竟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她还未张开,出门阮清清又担心她的安全,来嫖客阮厌就锁上自己的门,带着耳塞做作业,学习,她很喜欢地理,家里有张世界地图。实在闲的就记经纬度。
但谈话还是会听到。
讨价还价、挑逗、骚话、和阮清清的叫床。阮厌隐约从里面窥见性欲的模样。
毕竟有家底的会叫外卖,阮清清就得上门服务,她不是站街女,因为要照顾阮厌,而且圈子很小,这么多年常客也就那些,能到阮厌家里来的,大多是有妇之夫、没钱开房、特殊爱好、贪图便宜……反正都不被瞧得上就是了。
讨价还价最让阮厌恶心,她身在利益链里。其他无非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冷眼旁观,出轨的就可怜原配,性癖奇怪就当博学,他们圈里有规矩,对人对事,提前谈需求,像阮清清这种传统的就不会接太重口的嫖客。
也存在欺骗,比如仗着是新客,明明说好传统体位偏要玩SM的,那种会被拉黑名单,除非给钱够多。
阮厌身在做爱现场,设身处地的认知远比课本教的真实,她很多东西都是靠这知道的,比如在被固定了定语的这些群体里,大多数人也就搞十几分钟,还带着前戏,而且一定是前戏时间大于正式插入。
阮清清叫床声音很好听,软绵绵的,惹人怜爱,偶尔阮厌自己听着能起反应,但男人一开口立马能把她搞痿,那种粗哑得像吞了几斤沙子的嗓音,鸭子一样嘎嘎嘎,偏生还觉得自己很自信,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把对方撩到高潮,阮厌这才明白妓女原来也有职业精神。
是了,她由此堆积出对男人的偏见,但自己有生理反应。
有次凑巧,阮厌偷看了一眼,是个看起来很成熟的男性,叁十上下,衣冠楚楚,说话很客气,跟他们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那次阮厌记忆深刻,闹腾了多半个小时,男人声音意外好听,也不说荤话,就简单地撩,阮清清反应很大,她的叫声让阮厌立马清楚自己妈妈以前是个多会逢场作戏的高手——真高潮和假高潮就是不一样。
具体流程阮厌不知道,她戴着耳塞,听得模糊,而且还在生理期,但太奇怪了,她就是能从小腹突然的热意里判断出那小股从阴道吐出来的液体是爱液不是经血。
阮厌从那意识到自己是个声控。
但那个男人再没来过——阮清清明确地告诉她,尽量不要在她接客时待在家里,阮厌长成了个小美人,这对她很危险,嫖客大多见色起意。
阮厌才知道偷看的那眼被察觉到,还让对方提出了母女同侍的要求,被阮清清直接赶客出门。
打那阮厌就不再听活春宫了,脸帅声音好跟是不是人渣毫无联系,而且会影响她的成绩。
阮厌怕过多的偷听会把自己推向两个极端,要么完全性冷淡,要么就降低底线,见人想性,无论哪种都很糟糕。
“那行,我去写作业了。”
阮厌进了自己房间,迟钝地意识到今早忘了锁自己的门,然后她一个激灵,阮清清听得隔壁一阵翻箱倒柜,阮厌着急地跑过来:“今天有谁进我房间了?”
晚风(二)
阮钊钊偷了钱,一万多。
今天家里除了叁个姓阮的就只有两个嫖客,全程在阮清清视线范围内,不可能偷钱,况且哪怕不用脑子,阮厌也知道肯定是阮钊钊。
阮清清很拮据,她要留给阮厌花,但阮厌没长大的时候,阮钊钊就经常来家里蹭吃蹭喝来要钱,他总哭惨,说自己借钱不还被拿刀堵门口了,刀架脖子了,不还砍手啊诸如此类,哄得阮清清不忍心拒绝,而且他拿钱绝不手软——家里有一千他就拿走九百,绝不考虑阮清清的生活。
阮厌小时候穿的衣服几年不换,破了就补,家具用坏了去修,沙发垫都裂了也不买新的,姐妹们没办法就点补贴,给阮厌买新衣服,她几乎是穿百家衣长大的。
后来十叁四岁,家里依旧存不下钱,阮厌就强硬地要求自己管钱:“他有手有脚,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他会赚钱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懦弱?你哪来的奉献精神,你自己过得多穷还有钱接济别人?”
她太讨厌阮清清软骨头了,所以把性格养得很自立。
阮清清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她穷怕了,又不会藏钱,就给阮厌保管,阮厌要她发毒誓不跟阮钊钊告密钱在她那里:“如果你不希望你女儿饿死街头。”
就这样把钱存下来了,阮钊钊每次也要不到大头,每次都说给女儿花掉了,哭惨也不好使,渐渐也就不来了。
阮清清存了叁万多,其中两万分别存银行吃利息,这两张银行卡连阮清清都不知道藏在哪里——
阮厌怕被阮钊钊找到,藏哪里都觉得不安全,最后拿了个钉子一点点把衣柜底部旁边的墙打穿,横着打,硬生生打出一个凹槽来,把卡放进去后拿双面胶封口,又在外面糊了一点点水泥,然后费劲把衣柜挪动封死。
就是十个阮钊钊来了,也未必能找到。
剩下的散钱被阮厌锁在一个盒子里,平常开支和交学费用,攒够了一万就继续存银行。盒子被锁在抽屉里,阮厌平常又锁房间门,叁重防锁,怎么就被阮钊钊知道了?
锁是被砸开的,两个都是。
阮清清很懵,她是知道钱数的,这么大的钱她不会给阮钊钊说。而且阮厌是绝不会撒谎的,她女儿很坚定地表明不管来路,这钱就是阮清清挣的,她从不私自动,家里每份开支都会记录。
她想了很久,怯怯的:“早上没起床的时候听见你房间有动静,但我太困了,楼上又开始装修,听不真切,后来钊弟把我摇醒说要走了……我不进你房间的,所以不知道抽屉被砸了。”
她也急,她肯定着急,那是给阮厌攒的学费。
阮厌看了下时间,明天周六,按理她应该去打工,现在显然不行了,她得去要钱。
“我知道去哪里找他。”阮厌很排斥,但又不得不这么做,“算了,你睡吧,我来解决。”
阮厌知道去哪里找阮钊钊,桐庐有地下赌场。
规模不算大,叁四十个人围在里面,但是真真正正赌钱的,有点类似于澳门那种赌场,阮厌看到阮钊钊进去过,那次他刚从阮清清那里拿了钱。
她到地方已经十一点了,夜幕降临,凉风吹得阮厌心慌,她到了简单的杂货铺子,老板问她要什么,阮厌不答,脚步一直往后面去,老板叫住她,方言急急解释:“那是我放货的地方,小姑娘不能去的。”
阮厌也用方言回他:“我有钱的。”
里面的小屋的确是放货的地方,但还有个后门,后门推开是层阴森森的楼梯,一点光都没有,台阶都要摸索着下,阮厌两眼摸黑地踏到底,顿时被光线刺激到,五六个高架子灯照着,人声喧闹,赌桌上叫好叫骂得快要震碎天花板。
前台有个光头大叔,抽着烟,不参与赌局,就笑着看赌鬼在这醉生梦死。
灯光即使多也昏暗,明晃晃交迭在一起,阮厌看不清人,只好走进了在摆放杂乱的赌桌上穿梭,看每个围着桌子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比自己还小,但赌博时表情却惊人的相似,脸上几乎狰狞的贪欲让阮厌看得心惊胆战。
阮钊钊也在。
他已经赌红了眼,前倾着身子,瞪着桌子上的扑克牌,恨不得眼睛黏上面,嘴里说的阮厌听不懂的行话,等荷官把牌倒过来——阮厌清楚地看见他额头青筋一跳,从满怀希望变成绝望的情绪崩塌只有刹那,他拿着筹码狠狠往桌上一甩,口里直骂“娘个批”。
阮厌一直很讨厌阮钊钊。
那是第一次,她看着他,居然有点害怕。
周围就笑他:“哟,木得钱耍了,还不赶紧拿钱去。”
阮钊钊鼓着气,跟那人对骂了两句,不堪入耳的话,然后撸了袖子:“谁说我没钱的,再来一局!”
他正上瘾,突然听见旁边有人说:“那是我的钱。”
阮钊钊一愣,回头一看,那不就是自家的外甥女吗?
小姑娘还穿着校服,手揣在兜里,因为光线原因眼睛显得很亮,现在这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阮钊钊:“你偷了我家一万多块钱,还剩多少,还回来。”
阮钊钊有点心虚,但他赌得正起劲,再说那么多人看着呢,于是一边挥手说开,一边敷衍着:“谁偷了,你家的钱不就是我家的钱吗,你说说这孩子,太天真了。”
“太天真了?”阮厌没气场,只能提高声音,上前拉阮钊钊,“那是我高考的钱!我是要上大学的!你这几天偷我家的钱偷的还不够吗,你没脑子吗,你不会自己挣钱吗?”
周围人都看过来,阮钊钊面上难堪,狠劲推开阮厌:“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舅舅这不就在挣钱吗?等舅舅赢了钱你想要多少要多少,去去去一边去。”
阮厌一个趔趄。
舆论在这里是不好使的,这里都是为了赢连命都能不要的赌徒,筹码是最能刺激肾上腺素的东西,他们或许会有点同情阮厌吧,但倾家荡产的赌徒有的是,这点同情值几个钱?
要钱更不可能了,赌场就盈利的地方,不是做慈善的,他们吃进去的钱就别想着吐出来。
可阮厌什么都能让步,唯独金钱不可以,她太知道贫穷两个字怎么写了,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跳出这个贫瘠的小市区,跳出所有能让她想起来不堪童年的地方,逃离首先要钱。
她看着阮钊钊下注,那是关系她一辈子的钱财。
从昨晚开始的气愤、委屈、怨恨、难过这些负面情绪冲到了一个最高点,像是野兽出笼,阮厌夺了他的筹码:“别赌了,你清醒点行吗!”
阮钊钊好事被打断,眼睛里的红都没褪去,想都不想就上手了:“混球,这有你什么事!”
阮厌被人拉了一下,但巴掌还是下来了,清脆的响。
阮钊钊还要打,但小姑娘被扯得退后好几步,几乎要被摁在少年怀里:“开牌了。”
赌桌瞬息万变,阮钊钊被提醒,赶紧瞪着眼回赌桌,然而没用,输了就是输了,这回是输的彻底。
“你妈个批,老子今天运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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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三)
阮厌靠在少年怀里,极端高处的情绪一下碎在悬崖底部,晃晃悠悠,满地狼籍,她劲一下子卸了,眼泪刷地掉下来,砸在他碰她脸的手背上。
纪炅洙懵了,以为她疼,擦她眼泪:“我应该早点拉住你的。”
阮厌摇头,就是哭,也不出声,她烦死自己这个体质了,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止都止不住。
纪炅洙拿她没办法,把她带离赌场中心,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等她哭完,他极不喜欢这里嘈杂的环境,乱得炸脑袋,但不知道阮厌来这的目的,因此没带她走。
阮厌哭够了,理智慢慢拉回来,泪蒙蒙地瞥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不会也赌博吧?”
她脑子转得有点慢,但赌博是她绝不能碰的底线,因此想到这里就要把手从他怀里拿开。纪炅洙哭笑不得,他不太爱解释,但今天特殊,他今天非常开心。
“我是跟踪你一路过来的,这儿我第一次来。”
阮厌一边抽鼻子一边看他,没有反感他的答案:“你是不是变态,居然还尾随别人。”
“我变态。”阮厌这种面团子几乎刺激不到他,因此什么话都能顺着她,“我倒想问问你,大半夜的自己一个人跑赌场,你是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吗?”
阮厌跟他解释了下来龙去脉,她还带着哭腔,赌场又吵,他听了个七七八八。纪炅洙并不讨厌被谈钱,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阮厌跟他在一起总离不开这个字,来来回回地绕,现在他理解了,原生家庭能直接影响性格。
“偷了多少钱?”
阮厌报了个数,看着阮钊钊手里所剩无几的筹码,心里已经非常消极了:“现在应该不剩多少了。”
“那正好。”纪炅洙不以为然,牵着她的手往赌桌走,“进了赌场的钱,要回来也只有一个办法。”
阮厌反应过来,她第一直觉就是拉住他,近乎哀求道:“不能沾赌博的。”
纪炅洙知道她的顾虑:“我不会上瘾的。”
“不行。”她态度很强硬,声音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后怕,“这里每个人第一次上赌桌都觉得不会成瘾,但一旦陷进去根本拔不出来,你没那么强的自制力。钱我不要了,我不想因为今天的事成为你赌博的诱因,这样我会负罪一辈子的。”
纪炅洙静静地看她,因为逆光,阮厌不知道他现在眼睛的颜色深了些,他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有点阴郁,好像因为她的话变得有点烦躁。
阮厌以为是这样。但纪炅洙没有凶她,而是在她手心里写了什么,阮厌不知道,一开始以为是字,最后她隐约辨认出一些字母:“你写了什么?”
“Bernouli大数定律。”纪炅洙见过她的物理成绩有多糟糕,也没指望她在数学上有多高的天赋,“当随机事件发生的次数足够多时,发生的频率趋近于预期概率,但赌场调节的盈利概率永远偏向自己,这就导致算出来的期望值往往是负数,也就是说,当你开始往赌场扔钱时,你就已经在输钱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厌厌,赌桌没有赢家,只要一直赌,就会一直输,输多输少的问题。”他攥着她,仿佛她下一秒就要跑了,然后拿出一把匕首,“给,如果我赌第二局,你可以剁了我的手。”
阮厌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腕,神情复杂,不知道是不是太震惊了,她没有马上拒绝,而是被纪炅洙拉到了赌桌边。
这把赌的是BlackJack二十一点,赌的人少,四个,阮厌不懂玩法,懵懵地看着他们长吁短叹,好半天才看出来似乎是比大小但点数不能超过二十一。
纪炅洙没有一上来就赌,他饶有兴致地围观了几局,对一众赌徒的吆五喝六不做反馈,二十一点发牌量一般是六副牌,纪炅洙估摸了一下,这里可能是人少或者什么其他原因,只有四副,直到发牌器二次见底,才慢悠悠去前台兑了两万块的筹码。
光头大叔注意他俩很久了,校服一看就未成年,他是懒得看什么亲戚间的恩怨情仇的,对阮厌先前的动作不做表率,看个热闹,又发现纪炅洙磨磨唧唧,本来拿个未成年不准赌博的由头赶客,但既然出了钱,也就乐得赚。
纪炅洙回来的时候荷官正好在收拾牌,纪炅洙看人洗牌全过程,没什么表情,眼见着要发牌,纪炅洙被人扯了下:“换个位置,这里光线太暗了。”
纪炅洙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确定?”
那人瞥了眼纪炅洙,少年眼尾微垂,黑眼圈又重,直勾勾盯人就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不由一个寒颤:“叫你换就换,问这么多。”
纪炅洙不发怒,阮厌在他旁边,几次欲言又止,看着他下了一万五的赌注:“别,别赌这么大吧,这才第一把……”
她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怔了下,为刚才可以这么淡定地说出“第一把”感到心惊,她甚至都没上赌桌,就已经逐渐被同化。
纪炅洙懒洋洋地看荷官发牌,他状态极好,甚至可以说亢奋,表情很像当初诊所里嘲讽阮厌物理垃圾的时候:“A和T,我赢了。”
他手中此刻只有张红桃Q,荷官见他胸有成竹,心里转过许多小心思,把第二张明牌发给他,果然是张A,直接BlackJack。
众人神色各异,旁边让他换座位的人骂了一句,后悔不已。
荷官回头看了眼大叔。
纪炅洙手摁在赌桌边,眼神看的是发牌器,但他结束赌局结束得很快,几乎没啥成瘾的念头,兑了赢来的钱就想走,阮厌还没舒口气,前台的大叔笑了笑:“老手?手底下这么干净。”
二十一点规则相对简单,外行的拼运气,内行的拼算牌,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博概率,没有像纪炅洙那样仿佛拥有透视眼,说A就A说T就T的,这种情况通常在大屏幕的赌博情节里装X用,何况他见好就收,说他出千似乎无可厚非。
纪炅洙虽然开心,但被泼脏水就是另一回事了:“没看出来,老板污蔑人比开赌场还上道,我连牌都没碰过,你就把出千的帽子往我头上扣。”
大叔琢磨了一下,的确,他虽然看着成熟,但容貌还能让人瞧出是个少年,内陆不比澳门,聚众赌博是违法的,料想他也不会在一众老手眼皮子下做手脚。
但他已经起兴了:“我可没那么说,我就是觉得你年纪轻轻很厉害,想跟你单独赌一把。”
“不了。”他拒绝得很干脆,“我来这赢钱不是为了赌博,以后也不会赌博,就不让老板拉我下水了。”
大叔不知道纪炅洙和阮厌刚才的谈话,他刚才没注意他俩,是荷官示意他才想起来的,他眼里带了点怀疑:“一把就走,还恰巧赢钱?”他转头招呼荷官,“去拿六副新牌。”
这是强留。
纪炅洙皱了下眉头,此刻早就过了十二点,他是无所谓,根本睡不着,但阮厌是个老实孩子,他知道她周末是要打零工的,他算了一下跟老板纠缠和赌一把的时间成本,轻微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就应该赢钱走人。
晚风(四)
他跟着上赌桌,老板不做庄,荷官发牌,纪炅洙截住了:“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就别场内的人洗牌了。”他问阮厌,“你会洗牌吗?”
阮厌没一直跟着纪炅洙,因为阮钊钊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这里了,她怕他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之后不管是在阮清清面前挑事还是打纪炅洙的主意,对阮厌都是不小的麻烦,因此只在一边站着。
但她心里很慌,她觉得事情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这是第二把,她好像把纪炅洙拉入了一条邪道。
但她又不能阻止:“会一点,很烂。”
“没事。”纪炅洙把还没开封的牌推给她,“免得有人又给我扣帽子。”
阮厌洗牌真的很烂,除开大小鬼一副牌一副牌地洗,然后又混起来洗了两叁遍,手法拙劣,围观的看不下去催她快点,阮厌也快不起来,场内两个闲家倒不着急,等着阮厌装了牌,纪炅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可什么都没动。”
阮厌顶着荷官的职位,她不太懂规则,有样学样,先给光头大叔一张暗牌,再给纪炅洙一张明牌,再返回来各给一张明牌:“是这样吧?”
大叔笑:“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你也敢让她做这事?”
“你又没反对。”纪炅洙明白大叔其实也想知道是不是他们两个联合作案,因此盯阮厌盯得很紧,但阮厌确实是个门外汉,这点手段是半点猫腻干不出来的,“朝我发牌,直到我说停牌。”
阮厌哦了一声,他前两张牌是K和4,第叁张是5,这已经19点了,阮厌觉得纪炅洙会停牌的:“你还要牌?”
“嗯。”
会爆牌吧,老板一张明牌是A。除非下一张是A或是2,赌47/307的概率是在太小,虽然纪炅洙赌注不大,但阮厌觉得他好像专门要输似的:“那好……吧。”
她愣一下,下张牌是黑桃A。
死里逃生,周围唏嘘一下:“你小子运气不错。”
纪炅洙不管,语气很淡,没甚表情:“发牌就行。”
看戏的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比以前大了好多。
“你还要?”到了20点还要牌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老板都很诧异,“你是怎么,你要输牌自证清白吗?”
纪炅洙旁边的一个阿姨以为他不懂,啐了一口:“新手吧,你赢面已经很大了,听阿姨一句劝……”
纪炅洙皱了下眉头,太吵了:“方块A,是我赢了,您别指指点点的。”
阮厌知道他这个表情就表明很烦躁了,不敢怠慢,忙把牌给他,翻开一看,果然是张方块A。
纪炅洙不理那些嘈嘈杂杂的惊呼,他手一直举着,直到此刻才放下,去翻已经懵了的大叔的暗牌:“所以我一直要牌。”
是张9,加明牌A是二十点。
阮厌也懵,她怔怔地瞧他,因为知道纪炅洙并不屑歪门邪道,所以慕强的心理状态让她眼神很有些崇拜。
不得不说,反转打脸的剧情真的太爽了,纪炅洙这场就生出了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灯光照在一张张惊愕的表情上,让他一直克制的心里都有些飘飘然。
叫好声和倾慕声把他捧出了点傲然的笑容:“这下看的很清楚吧,我没出千就是没出千。”
“不可能,你会算牌?”但算牌是需要时间的,六副牌就是为了增加算牌者的计算量,纪炅洙的反应很快,算概率完全来不及,大叔从没见过这样的,“你怎么会……你用了什么法子?”
纪炅洙耸了耸肩,他太喜欢别人这样的神情了。
大叔心态有点崩,即使经营赌场多年此刻心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欲望生的旺盛:“再来一把。”
纪炅洙无所谓:“好啊,反正你……”
“啪”一声轻响,他茫然地看着一把出鞘的匕首被重重拍在他旁边,阮厌直直看他,她眼神很平静,平静下的其他东西被纪炅洙读懂,但她什么也没说,放下刀就很乖地出了赌场。
纪炅洙就醒了。
这种感觉就像早上刚醒还做着朦胧梦的时候突然被人临头泼水一样,特别难受特别突如其来,但也能让人立马返回人间。
他信誓旦旦地说不会上瘾,因为他太明白赌博的危害了,但显然他忽略了一个因素叫做氛围,这里灯光昏暗,人声鼎沸,筹码、骰子在桌子上哗啦作响,扑克牌甩在面前的声音……
这里全是赌客,赌客赌博理所应当,所以自己好像也该理所应当地从众,一个群体对个人的影响是无可估量的,纪炅洙被氛围捧到了很高的位置。
阮厌把他拍下来,她甚至可以不说话,她所有想说的话都针似地扎进去。
纪炅洙深吸一口气,他急需要氧气,他仿佛窒息在水底,他现在得醒过来。
少年阻止了老板发牌的动作,笑意没了,他很冷静:“我说过我不会赌博,你也说赌一把,到此为止吧。”
老板试图说服他:“你刚入赌场,手气就这么好,你可是天生适合赌场的料子,不开太可惜了。”
“不可惜。”纪炅洙后悔死了,“毒贩不吸毒,开大档的不沾赌,你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他刚才就应该输,出什么风头?其实入赌场的新手一开始赢比一开始输可怕的多,输上叁五万还有可能醒悟,但一上来就赢还赢的很大基本就毁了,家破人亡也出不来,纪炅洙胜负心重,又被捧高,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对自己过于自信了。
现在好了,胜负心碎了个彻底,他满脑子都是刚刚阮厌的表情,说好只赌一把的,现在已经破戒,小姑娘肯定气得不行,他要怎么哄?他可能下跪都换不回她的原谅。
一想到这里,什么得意骄傲,什么赌赢的好心情,现在全成了哄不着阮厌的焦灼。
大叔点点头,他是着急了,如今清醒过来:“我可以不跟你赌,不过你有这能力,不多赚点钱真是暴殄天物。”
他不愿意跟老板周旋了,也就不掩饰心里想法,收了匕首,绕过赌桌去前台兑钱,临走时瞥见盯着他银行卡眼睛都看直的阮钊钊,心底冷笑,对大叔低声道:“你觉得一个能找你兑两万的未成年,真的稀罕你那万把块钱?”
两万在2013年什么概念?
纪炅洙身上有种很低调的骄傲,那种一看就是有家底,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庭才养出来的,掩不住,也装不了,这种家庭怎么可能要求后代赌博。
只是老板看赌客看的多了,他先入为主,觉得纪炅洙是个堕落的,多少个人跟他说过就赌着玩玩以后不赌了,哪个做到过?
一玩就赢,抽身还抽得干净利落的,也就纪炅洙一个。
唉,常在河边走,这次湿鞋了。
晚风(五)
阮厌没走远,纪炅洙跑着追上她:“厌厌!”
他不等她开口,也不管她会不会排斥了,抱住她:“我没有赌第叁把,真的!我当时的确是被周围的环境迷惑了,但那是很短暂的,我没有想要……算了。”
他似乎觉得给自己辩解是件很虚伪的事情,况且辩解未必有用,因此很懊恼:“你说得对,我没有那么好的自制力,是我优越感太强了,是你把我拽了回来。”
阮厌被他整个抱怀里,脸顿时就红了。
她是觉得如果纪炅洙真的毁在赌博上,她首当其冲,她做不出砍别人手这种事,只好就这么提醒他,看着潇洒,其实心里也很自责,万一呢,万一他回不了头呢?她就该不管不顾地扯着他出来才对。
阮厌后知后觉两个人的亲昵,她男女边界感比较模糊,但对于性防备感强,纪炅洙总是戳她前面那条线,且永远没有后面那条的念头,所以阮厌也就半推半就由他了,只这次不一样,就有点怪怪的。
是阮厌心里怪,她有很陌生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仿佛自作多情的得意,又像被满足的踏实,说不清楚,但余韵绵长,像风过依旧在响的风铃,或吐出依旧缭绕的烟圈。
她不说话,纪炅洙更焦虑:“你还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
她待在他怀里,凌晨一点,她感觉到深夜的冷,有意无意往纪炅洙怀里凑了凑,奶声奶气的:“但我当然不愿意你成为赌鬼,并且我还是那个诱因。”
“你不是。”
她身量小,少年一手就能抱过来,一瞬间充盈的渴望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但是她有她的生活,这个点跟女孩子腻歪显然不合适,就算纪炅洙觉得她还有点生气,也先松开她送她回家。
“我可能被冲晕了脑子,觉得你把我看得比钱还重要。”虽然这里面原因很多,但被人在乎直接给了纪炅洙生存的价值,他心情持续愉悦,“啊,对,给你钱。”
阮厌捏着纪炅洙递过来的银行卡,一脸茫然地:“是你赢的钱。”
她性子软,不会冷暴力,产生分歧就讲道理。纪炅洙吃她这套,而且也明白她也吃这套,偷换概念都不带眨眼的:“但我赢的钱就是你的呀,你的现金流水明细进入赌场,我只是把它等额从赌场赢回来了而已,你知道的,我就是过氧化氢制氧气里面的二氧化锰,质量不变的。”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催化剂只能改变反应速率啊,他还不如说是大自然的搬运工,但显然阮厌不会明着吐槽,拿人的手短,她钱本来就欠的不少了,现在又欠了人情,来来回回,欠别人东西感觉特别不好受。
纪炅洙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你没欠我的,相反,我觉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提前敲响警钟,不然要是哪个平行世界的时间轴是我进赌场而你不在,唉,那下半辈子可就惨了。”
他装摸做样地叹了口气,虽然理由牵强,到底也让阮厌笑出声来,女孩裹紧了外套,找了个自助银行取款存到自己的银行卡里,捂着眼睛:“你银行卡的密码。”
她想了想,没忍住,问他:“你怎么做到的,居然知道是什么牌,电影都不敢这么拍吧。”
“这很正常啊。”纪炅洙云淡风轻,“我把牌都记下来了。”
阮厌一脸震惊:“你记牌?六副牌全记下来了?洗牌的时候记住的吗?可是那个荷官他洗牌那么快,你怎么看的清啊。”
一连串的问句让纪炅洙的优越感回升,他眼睛不由得弯起来,但谦虚还是要适当谦虚的:“不用,他摆牌的时候扫一眼就能记住大概了,但我记忆力不是很好,只能记住30多张,后面就不好使了,算靠本事作弊吧。”
“……这也叫记忆力不是很好?”那阮厌就差不多是个弱智了,“我总感觉你在侮辱我。”
晚风(六)
深夜星子尤其亮,薄云挂在月钩上,远望隐约能窥见流沙似的银河,路灯苦哈哈地垂着头,夜风送来了隐约的虫鸣——只是隐约,阮厌听不真切,她只听见富春江低沉而厚重的水波声,在她耳边拨弦一样洗涤着灵魂。
太冷了,她不知道深夜居然可以这么冷,骨缝好似夹着冰块,血肉都蜷缩得僵硬了,阮厌一个从不在十一点后睡觉的乖孩子,现在无比想念自己的被窝。
出了门连话都是不愿意讲的,阮厌揣着口袋,揣出个意外之喜,把口罩戴上,闷声跟在纪炅洙后面。
“手给我,前面灯坏了。”
阮厌歪脑袋看了眼,乌漆嘛黑的,忙乖乖牵他手,听见纪炅洙嘶了声:“你这双手就没暖和的时候。”
她冷得像冰,他热得像火,阮厌又舒服又不好意思,挣了挣,没挣脱:“免疫力低,又不爱活动,以后就好了。”
她的说话声冒泡泡似的从口罩里透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戳中了纪炅洙的笑点,他愉悦起来要比常人的阈值高很多:“对了,我明天要去参加物理竞赛的复赛……不对,是今天,过了十二点了。”
阮厌吓了一跳,没注意到纪炅洙暧昧地一根根扣住她手指:“今天?那你怎么还……你不是应该昨天就到考试地点报名了吗?”
“昨天状态不太好,让老师帮忙核对的资格。”纪炅洙回答她的问题,心里动了下,“你怎么知道流程?”
“我,”阮厌有点虚,好像这话说出来很难为情,只好偏过头去,“就你不是竞赛嘛,大约打听了一下。”
又抬起头来:“你九点就要考试了,今天还在这闲逛,能发挥的好吗?而且你就算回去,能睡几小时啊?”
她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错,要是他发挥不好,那就全是自己的锅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要他早点回去,纪炅洙反而成了走在后面的那个:“别急,别急,回去也不会睡着的。”
阮厌一愣:“为什么?”
纪炅洙笑:“因为我有病啊,就是睡不着才来跟踪你的。”
富春江水就在他们身旁哗啦啦地流,晚风吹起少年的刘海,他语气轻飘飘仿佛在讲什么小事,甚至神色都称得上是愉悦。
但阮厌沉默了,她想起来刚刚在赌场,纪炅洙给她刀子的时候,阮厌从他上拉的袖口处看到他手腕的伤疤——长度和形状很像割腕,而且有两条。
他自杀过,这样优秀的,少年气的,虽然难伺候但稍微讲点道理就能哄好的家伙,他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
那一刻阮厌才切实地体会到抑郁症,并不是百科或别人口里平淡的叁个字,寻常人没办法体会到他们的思维,和他们病发时的绝望,阮厌知道自己挺无耻的,但这刻她依旧庆幸自己心理健康。
虽然纪炅洙出事对她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譬如不用还钱之类,但她还没心理阴暗到那种地步,也没有戳破他抑郁症的纸,每个抑郁症都拼命装成正常人活着,她不想戳人伤疤。
因此阮厌只能装困打了个哈欠,打完觉得自己真的困了:“可我明天还要去打工。”
纪炅洙可以不管自己,但不能不管阮厌,闻言恢复了正经,牵着阮厌送她回家,他思维活跃,话变得很多,阮厌淡淡接话茬,偶尔插几句,被他握着的手渐渐回暖。
不仅暖,还冒出了汗渍。
黏腻腻。阮厌后知后觉纪炅洙跟她十字相扣,每根手指都在跟他交缠,指腹相贴,摩挲,像在接吻,这个念头让阮厌成功清醒。
这有路灯,她不太确定但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阮厌脑子乱糟糟的,这应该是个已经过线的男女距离,可一些滤镜让她觉得纪炅洙做不出这种事来,是自己龌龊想太多,妓女的女儿当然要被妓女潜移默化地影响,想到这她又有些难过。
阮厌心思重,又敏感,她被霸凌惯了,总要把什么事情都跟她的出身挂钩,不管什么理由,最后反正都是自己不对。
纪炅洙察觉她的安静:“真困了?”
阮厌摇摇头,又点点头,纪炅洙当她困得反应迟钝,估摸着也不早了,将她送到楼底下,楼下也是黑的:“害怕我就送你到家门口。”
“不用了,我有钥匙。”阮厌把手抽出来,她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很没教养?半夜叁更让人家送她回家自己走回去,难道他是个男生就安全了吗,哪来的刻板印象,“要不你等一会儿,要丁伯伯开车来接你,你自己走回去我也不放心……”
她停住,看着纪炅洙的脸放大,身子立马后仰:“做什么?”
纪炅洙奇怪,他拿开她额头上的碎头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接近你?”
“因为我有点厌恶男人?”阮厌吞吞吐吐,“就我妈妈,嗯……”
她耻于出口“妓女”二字,纪炅洙听过她的流言,嗯了声,没要她继续说:“厌恶就厌恶吧,我给丁叔发过消息,别担心,你先上去。”
就这样?阮厌以为他要说教,比如厌厌你要正确认识性啊不能对男人偏见啊之类的,他居然什么也没说。
纪炅洙接收到她的信号:“那要不你留在这听我教育你二十分钟?但讲真我可能更愿意给你科普物理题。”
“不必!”阮厌噔噔上了楼梯又噔噔跑下来,“你回去时注意安全。”
纪炅洙目送她上去,直到她家的灯亮起来,他总不能承认牵她手就让自己起了生理反应,胯下鼓出一团,他自己都搞不清那是因为心理兴奋还是因为阮厌,好像后者占了更多的比例。
纪炅洙看着牵过她的手,热,且还是湿滑,但总算把这丫头的手捂暖了,横线般根根分明的关系网变了,有一个格子被他定义了更亲密的词语,只是这个词语还是空白,纪炅洙没想好该填哪一个。
总之不是猫,也不是她厌恶的男人,他和那些下半身生物可不一样,但这不必跟阮厌说明白,他要她自己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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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风(一)
下节课是生物,阮厌擦黑板。
她喜欢上除了物理的其他课,那种喜欢程度大概跟纪炅洙上物理全程能听懂物理老师讲的知识点一样……奇怪,这两天怎么总也想到纪炅洙?
数理化学不好的女孩子一般都对理科学霸有隔行如隔山的滤镜,阮厌在一般之列,她总觉得这样精密偏技术性的东西学起来太难了,同时又觉得他们连她手到擒来的东西都学不来很菜,可想而知她多双标。
门口有男生探头:“喂,叫一下韩冰洁。”
阮厌瞥他一眼,认出这个人是周驰,他脸上的伤居然还没好,似乎是少年有意为之,也不知道这种校园暴力的伤口有什么好当成勋章的,不过阮厌没心思了解,她装听不见。
好在赵茹赶忙过来,笑得很开心:“你找冰洁啊,她今天没来上学,她爸回来可能陪她玩去了吧,她请假了。”
她请假,直接受益者是阮厌,没了带头的人,赵茹她们没有来找阮厌的麻烦,但阮厌依旧养成习惯,但凡离开过座位,书桌和书包里的东西要都重新检查一遍,能入口的东西都要扔掉,水杯要倒掉再重新涮一遍,很浪费时间,但出了事更浪费时间。
周驰反应挺平淡,瞧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看了赵茹一眼:“我们今天去KTV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赵茹还在笑,她作势为难,语气娇娇的:“不好吧,你那些朋友我都不认识。”
“没事,他们认识你。”周驰单手插口袋,不知道递给赵茹什么东西,“一起去吧,我晚上来接你。”
他们又说了什么,阮厌没听,她余光瞥见两个人拉拉扯扯,有点奇怪这是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和女朋友的好友之间该有的尺度吗,但也许就是呢?
阮厌觉得自己要补一下男女之间的常识,她总在这方面怀疑自己。
后来阮厌才明白为什么周驰那么大胆,下午放学学校就组织去看电影,虽然肯定是红色革命用来教育大家不忘过去,但高中生哪有这么深远的思想,对大家来说这只是可以大胆玩闹的机会罢了。
往后可能就没有了,阮厌舒了口气,难得心情好,锁住自己的东西后去小店门口买了点鸡柳,热腾腾的荤食极大满足馋虫,小姑娘抱着水杯坐在位置上,她打从出生起所有看电影的记忆都来自于学校,因此此刻也抱着认真看电影的心思。
场内很嘈杂,她周围说话声音远比屏幕的声音要大,关了灯又黑,就更显得人声喧闹,阮厌只能伸长了脖子看字幕,半晌感觉到旁边站了一个人:“赵茹,出来。”
他低着头,两眼就把阮厌认出来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阮厌印象这么深刻:“咦,这不是小妓女吗?”
四周黑,但依旧有灯光,周驰看见阮厌脸色变了。虽然他只是因为不知道阮厌叫什么而随口开玩笑,韩冰洁也只叫她小妓女,可看着阮厌十分不喜欢这个称呼,周驰不晓得韩冰洁霸凌的事,他心里有些屑弃——不就是开玩笑嘛。
但终归心里不舒服,无缘无故。他哑着嗓子:“外号不好听,你到底叫什么?”
阮厌抬头看他一眼,怯怯的,更让周驰窝火:“阮厌。”
周驰以为是“艳”,笑:“怪不得,色字头上一把刀。”
阮厌不反驳,知道他是误会了。
但“厌”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字批命似的,真的没几个人喜欢她,这个名字也被阮厌自己刻意忘却,唯一解释得稍微好听的就是纪炅洙,他向来叫她厌厌,阮厌只当他移情把“晏晏”安给她,但厌厌的释义就好听许多,安静秀美茂盛倦懒,病态也比厌烦讨喜。
纪炅洙说她“长是厌厌”,这出自欧阳修的《洞仙歌令》,是首相思诗,“春闺知人否,长是厌厌,拟写相思寄归信”,阮厌琢磨良久,觉得厌厌该是绵长的意思,那这个名字也不是那么难听了。
烦人啊,为什么又想到纪炅洙?
阮厌皱着眉头,在周驰看来便是小姑娘又不开心了,他挠了把头发,正要开口问她怎么跟纪炅洙那孬种搞到一起的,走过来的赵茹已经叫他:“跟谁聊天呢?”
周驰忽然觉得自己傻缺:“谁知道,走走走。”
阮厌乐得自在,坐下来慢悠悠地继续看电影,但已经看不下去了,她后知后觉如果周驰正大光明出现在这里,那么纪炅洙呢?他也在吗?
应该不会,这几天物理复赛要下名单,纪炅洙应该在做题才对,来这看电影的概率不大,况且他的病情不会让他喜欢待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万一犯病也麻烦,这么想着,阮厌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她其实没有把握,但她还是去了高叁教学楼。
教学楼没有开灯,大家都去看电影了,一两个教室有灯光,坐着或者趴着零星的学生,阮厌缓步轻声走到高叁十叁班,教室门开着,但关着灯,她有点失望。
教室里有个纸片似的人影,立在课桌上,后仰着身子,脸上盖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声,影子动了下,拿开书看过去。
阮厌赫然,装作路过,不防里面的人迟疑开口:“厌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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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风(二)
“我以为你在做题。”阮厌接过他的书,在暗光里辨别出字迹,“你居然在看龙族3?”
“闲着也是闲着,做题不是人生的全部。”纪炅洙站起来,扭了扭脖子,似乎坐了很久,“我可不想成为书呆子。”
阮厌勾唇,管它真心假意,反正是可以笑出来的:“好看吗?”
“之前还行,越来越不好看,应该得烂尾了。”
纪炅洙懒洋洋地评价,他习惯于被延迟满足,且在这方面能力佼佼,眼界自然高,当然现在他可没心思跟阮厌讨论一本网络小说:“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不去看电影?”
“也没什么好看的。”阮厌背过手,仰着头看他,“你复赛过了吗?”
纪炅洙提起这个心情就不好:“非常不幸,过了。”
当然不幸,过了就意味着他要面对强度更甚的训练,且就过了他一个,该过的没过不该过的过了,现在倒好,十月末的决赛他成了全校的希望,即使所有老师都在跟他说放松,照常发挥就好。
能不能照常发挥不一定,纪炅洙太丧了,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努力和奋斗的干劲,他有时觉得天意太会捉弄人,多少人想要进决赛啊,怎么就把名额给他了。
阮厌拢着手,她其实想不出来要跟人套近乎的话题,但又不想走。
她自己察觉不出来不想走的念头,在她心里纪炅洙还没有摘掉古怪暴躁难伺候的帽子,但这帽子现在有出处了,她对他的改观很大程度得益于病情,不然她平时畏畏缩缩的模样会一直演到现在。
一开始也是演的吧……哎?是怎么开始的?
阮厌迷茫地回忆两个人的交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不是我。”
她一直仰着头看纪炅洙,纪炅洙瞧着累,把她抱到课桌上,她太轻,抱她像在掂她,他没听清:“什么?”
“晏晏……”女孩子老老实实呆在他面前,不敢看他眼睛,“是我但是,它之前出过车祸,我不明白……”
她话音戛然而止,立马醒悟在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面前说出“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还要活着”等同于逼人去死,同时她又有一点隐约的预感,这个她搞不懂的问题因为有纪炅洙这个实例开始破裂,他不活得好好的?
起码她想让他活得好好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养我,做你的猫?”他平时也没有类似病态的把她真当猫养的行为,他分明是把她当成个独立人格,“你也没真的养。”
她说话逻辑断断续续,纪炅洙费了点功夫捋顺她没有说完的话,当然有意识到她并不想问这个问题,但少年不打算刨根问底,解释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况且那个时候是真的付出行动想要杀她,这个行为被他不齿,此时更不能说了。
他顺着她的话反问:“那我该怎么养你?”
“你不需要养我啊。”
“可你是我的猫,你答应了。”纪炅洙带她进去了一个逻辑死路,“你也要学晏晏当流浪猫吗,可你有主人,我不会虐待你。”
这是什么羞耻的话题?阮厌感到困惑:“把一个人当宠物养本来就是不现实的,我为什么要叫你主人?”
“我可没让你叫我主人。”所以她活该物理不好,思维散落,一茬接不上一茬,“既然你是这么想的,等同于我们的契约不成立,那你当初答应我做什么?”
阮厌并没有觉得契约不成立,她只是觉得这个交易存在感太弱,搞得纪炅洙像单方面施舍她,但“做我的猫”这种词语本身就模糊不清,阮厌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实行,那就回到纪炅洙一开始问她的问题——怎么养?
但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阮厌的本子上欠他的欠款人情记得很清楚,与其这么问,不如问:“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真是问住了纪炅洙,她能为他做什么?他什么都不需要,他连活着都不太想,如果她早一个月问,他会直接拿刀子让她把他捅死,一了百了。
但现在不行,人际关系加了一个她,为别人活着很累,但起码有点欲望。
阮厌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想法,觉得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她这样的也实在帮不了他,心理医生都比她有作用,所以干嘛自取其辱呢?
“算了……”她想以后再说吧,还钱比还人情好办。
纪炅洙却打断了她,嘘了一声,骤然安静的环境让阮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少年来不及细说,抱着阮厌摁到靠窗户的课桌下,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考虑到教室没暖气,纪炅洙尽可能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别动。”
阮厌很乖,纪炅洙说不动她就不动,毕竟只要她抬头,就会带着纪炅洙磕到桌子上,但这个姿势让她贴在他身上,上半身倒还罢了,侧侧身挨不着重点部位,但她曲着腿,中心尽量下移,这就让她不可避免地蹭到他的腰胯。
阮厌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两个人的呼吸在教室里交缠,水汽好似融在了一起,他的胸膛渐序起伏着,在她手心处跳动着混乱的音符,反正她也乱了,心里仿佛有只毛茸茸在挠,挠得全身麻,就无所谓他在弹奏什么。
太近了,月色雾蒙蒙地流泻入窗,阮厌脚下就是明晃晃的黑白分明的影子,在桌子椅子上弯曲成凹凸的奇形怪状,可太近了,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隐约有说话声响起来,明显是老师来突击检查,他怎么离她这么近,但是——
阮厌微微张唇,那声音似乎就要出口了,纪炅洙扣了她的后脑勺,他眼底汹涌的是什么?他咬了上来。
咬,然后是吻。
阮厌缓慢地、迟钝地意识到那是吻。
糖风(三)
脚步声进了高叁十叁班,沉重的皮鞋在地板踢踏,没有立马离开,甚至有越来越近的趋势,阮厌心脏几乎要停止,恐惧在她脊梁骨上抠出指甲划黑板的滋滋声,或许还有其他东西,可纪炅洙在吻她。
旁若无人的,他指尖摩挲着她唇角,起先是规矩地唇贴唇,好久好久,久到阮厌呼吸不过来了,他慢慢地吸她的嘴,分开的时候有清晰的唇齿相离的“啵”,阮厌听得脸红,但她已经不能再脸红了,她看他都梦幻。
纪炅洙直勾勾看她,睫毛微微下敛,他有点阴郁,阮厌想,可他眼里那点白色的把他瞳孔都照亮的光,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从没见过,四面八方都是模糊的看不清的虚影,只有纪炅洙还算有个模样,他抬了她的下巴,再次亲下来。
他试了好多种方式,啃咬,舔舐,柔软的唇不厌其烦地探索,阮厌反应过来,她不知道应该遵循身体还是遵循内心,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她平白无故相信纪炅洙不会再深一步了,倘若,倘若……
“厌厌,乖,张嘴。”
他声音虽低,但并不是低音炮,反而还有点少年的张扬,她知道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他原来竟也可以用温和清朗刮她的耳朵。
她是声控吧,她果然是个声控。
纪炅洙把她抱起来,外面的星星亮得扎眼,或是月亮?总之夜色的光明晃晃,纪炅洙把她抱在窗户台子上,背对月色,满室的亮在她眼前明了又暗,纪炅洙细细地张嘴裹住她,他伸了舌头。
阮厌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照做,但她尝到了舌头与舌头交缠的潮湿拥挤的味道,他磕磕绊绊地把她的舌头勾出来,他们发出了比“啵”还要粘腻的水声,那声音让阮厌羞耻,它有点类似于做爱的声音。
阮厌混沌的脑子发出了警铃,它把她从顺从、沉迷甚至渴求的情绪里拽出来,把她完全同少年纠缠着黏糊糊的亲吻里分离,陷入惶恐和惊慌的世界里,他还揽着她的腰,指节扣住她的腰侧,一个可以稍微用力就能把她完全独占的姿势。
阮厌张开的腿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一团肿胀,它隔着衣服就直接顶在腿缝处,或者说她还未经历情事的花唇里,阮厌湿了,像例假最厉害的时候,一股热热的东西从阴道里流出来。
纪炅洙像是察觉到她的变化,她脊背在悄悄僵硬,他需要很大的克制从她身上离开,但她的舌头仿佛舍不得,在他离开时还欲拒还迎地追着他的舌尖,她腿无意识地夹紧——那是被他引出来的欲望,他知道。
声音加重了色欲的氛围,夜色都在捂眼睛。
纪炅洙凑在阮厌耳边,逗她玩:“厌厌,你水好多。”
阮厌愣了下,她眼圈立马就红了,一串眼泪从她眼眶偷跑出来。
“欺负人。”她哽咽着,“我没有被人吻过。”
她很委屈,但她委屈不是因为初吻被突如其来地夺走,性和爱可以分离,难道男人嫖妓和女人嫖鸭是因为爱他们吗?当然不是,只是女性被框死在性羞耻的架子里,难以启齿性需求,找个爱情的噱头罢了——这是阮厌的想法,但她不应该成为性的牺牲品。
“我知道。”纪炅洙抹她眼泪,他是有点控制不住了,何况她本来就不太爱跟男人接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突然亲你。”
“不是,不是。”阮厌有点急,她第二串眼泪很快又下来了,“是,你怎么能随便亲我。”
他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
纪炅洙是不敢跟她辩道理的,小家伙有爪子,他不能惹怒她,他迫切求她的谅解:“是我冒失,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不说还好,说了阮厌就更急了,她推他,心底凉嗖嗖一片,看纪炅洙的眼神明显抗拒:“所以就可以是我吗?因为是我,亲了道歉了就能无所谓了吗,活该我被剥夺自主权?”
她话很乱,纪炅洙怔怔听着,也活该是他要跟她在一起,那刻少年福至心灵:“厌厌,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是妓女的女儿,觉得你随便,才会亲你的吗?”
“不是吗?”阮厌不再流泪,爱哭虽然拖她后腿,但也给了她组织语言的喘息空隙,“你对着我起反应,你当然会用我来发泄性需求,就算不是我也是别人,我是小妓女,你承担的成本相对低,所以你亲我了,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她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是小妓女,我不会有别人,厌厌,你搞错了一个逻辑。”
她的成长环境让她把性看得很主观,纪炅洙几乎立马就理解她别扭的性格成因,一旦明白她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他很容易应对,谢天谢地,他不是她用沉默寡言隔绝在外的人。
纪炅洙把她搂怀里,这种行为她是没意见的,他直视她:“是你让我产生了性冲动,而不是我有了性需求后找你,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后者,所以他们能找别人,我不一样,厌厌,你就是你。”
他竟然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跟她讲这段话,阮厌觉得意外,更意外的是她的思维理解了他话的内在含义,少年把性和爱混为了一谈,他是用世俗道德和感情去约束生理的那种人,他的行为和她的出身不挂钩,只这一点已经击溃她。
“我以为……”
阮厌没说下去,她对男性本来就有点偏见,又乱七八糟想很多,但她并不想把这些给纪炅洙说,没必要还讨人嫌,所以——他是因为喜欢她才来亲她的吗?
她不会问,这个问题牵扯很多,她不给自己找事干。
接吻不接吻已不是阮厌在意的问题,她的性观念不典型,她是个好相与的人:“但你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对不起。”
但阮厌早就原谅他了,她扶着他下来:“刚刚是老师来检查吗?没发现你?”
“没,来看看几个请假不去看电影的是不是真的有事,进来溜一圈就走了。”他们窝在黑暗里,没被注意,虽然他在老师眼皮子下搞事的确不道德,但也给纪炅洙很大刺激。
“那我也要回去,我偷溜出来的,怕被发现。”
“厌厌。”纪炅洙抓住她的手,他神色有种难言的纠结,迟疑地,“你刚刚问我,你能为我做什么……这话还作数吗?”
阮厌点点头,她还欠着他,当然作数。
“……在我身边,字面意思。”纪炅洙问的很认真,“可以吗?”
劲风(一)
纪炅洙怎么也想不到,国庆节第一个来他们家的外人,是纪建桥。
男人穿得光鲜亮丽,身后跟着管家和律师,那排场让纪炅洙合理怀疑他是来让他签订断绝父子关系书的,不过很遗憾他96年8月的生日,现在还不属于完全成年的范畴,不然他绝对第一个不承认他是他老邢家的儿子。
来的只有他,没有他出生证上的母亲邢敏,那么这件事要么不涉及邢家利益所以邢敏懒得敷衍他,要么就是纪建桥的个人私事。
纪炅洙有点头疼,他熟悉这种感觉,他大概是要犯病了。
丁叔出门迎接纪建桥,他早年是呆在邢家的,记得纪建桥的爱好,周全了礼数才上楼叫纪炅洙,有点无奈地:“小纪,还是下来一趟吧。”
纪炅洙跟父母关系不好,每次见面都是要劝上许久,意外这次纪炅洙开了门,少年倚在门口,烦躁地捏着眉心,他终究还是得懂事:“让他早说完早走。”
纪建桥不会无缘无故来看他,但他父亲的身份让他做不出直接压榨儿子的举动,况且他身上的确流着他的血,因此笑着问他最近过得怎样,缺不缺钱之类毫无用处的问题。
纪炅洙难得没发脾气,但也没给好脸色,平平淡淡地答完了,低着头截话:“直说吧,不必绕弯子。”
纪建桥哂笑一声,他还是摸得清少年的性格,知道他跟他们这些搞钱的不是一道,但也没有难堪,反而依旧带着商人谈判的自得:“你马上就要高叁了,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不是高考吗?”纪炅洙自觉荒唐,“我又不是邢家的继承人,没义务去你们公司磨练吧?”
“你是我家的儿子,怎么就不是继承人了?我跟你妈只是觉得该给你更高的自由度。”纪建桥说着自己都不信的漂亮话,他脑子有千万个拉拢纪炅洙的办法,“你要是没主意……你想不想去学医?”
纪炅洙是斗不过他爸爸的,可他到底有他的基因。
少年往沙发上一靠:“为什么?”
“学医有很多好处啊,医生待遇不错,济世救人,也等于有一技之长,再说学医稳定,你将来直接进医院……”
“我问的是,为什么专门劝我学医。”纪炅洙不太耐烦,他没纪建桥算计人的歪脑筋,“打直球吧,说不定我还会考虑。”
“我们家就是学医的,你爷爷最近总念叨着要找个人传承衣钵。”纪建桥态度温和,带点试探,带点感慨,“要不是突然有病人,你爷爷就跟着我一起来看你了。”
这句话是真的,但纪炅洙对父亲的印象都寥寥,更不要说爷爷了,因为压根就不信,他在邢家始终是个备用的棋子,有万一就拿来用,没有就放弃。
纪建桥家往上数叁代内都有学医的,他属于中产阶级,他们家还专门有家训教后代为医者的品德,算养出了自以为然的清高,只是断在了纪建桥这,因此纪廷谦非常瞧不起下海经商的纪建桥,但再瞧不起又怎样,他就纪建桥一个儿子。
年轻时还能靠着自己在手术台上恪守家训,老了就越发忧虑,一会儿担心自己职业生涯终结,一会儿担心自己老眼昏花驾鹤西去,直怪自己教子无方,辱没了家里传下来的规矩,找一个继承人成为他最要紧的事。
为此他一个长辈肯放下脸面主动联系多年不见的纪建桥,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纪建桥是被长辈放逐的不孝子,他本就愧对父母,如今关系破冰,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膝下不尽孝的道理。
但邢家的继承人他是不能动的,思来想去——他不还有一个儿子吗?
纪建桥当然不会对纪炅洙和盘托出,但纪炅洙会猜不到?
他眼里浮出些不会掩饰的冷嘲和轻蔑,纪建桥装看不见,依旧在笑:“说起你爷爷,那可了不得,早些年他是北京协和骨科的主任医师,现在快退休了,就专心带博士生,你要是考上医科院,说不定还是你爷爷当你导师呢。”
“……”纪炅洙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医科院?学医都不行,还要考医科院?”
“你爷爷想亲自带你,毕竟你半道入门,要学的东西很多,他老人家也是怕你吃不透。”
所以其实说那么多,“你就是想要我考上医科院,报临床八年制,来继承你们家老爷子的……遗愿?”
劲风(二)
他话说得不好听了,但神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那代表抗拒和愤怒——他是不屑在这样精明会玩手段的商人面前掩饰情绪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用虚以委蛇。
纪建桥不乐意儿子不留余地的拒绝,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晓之以情的方案以失败告终,他冲律师使了个眼色:“当然,这个可以另说,我们夫妻这些年的确没有好好陪在你身边,我跟你母亲最近也在商量这件事,虽然法律上我的确不用在你成年后履行义务,但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我们也在想办法补偿——”
他递向纪炅洙合同的那只手被纪炅洙摁住,少年低着头以此来挡住眼神里的黑浪,地心引力下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一部分神色。
然后他开口了:“你不如一开始就说这是个交易。”
他面无表情地把合同拿过来,上面明确地写了双方的义务,纪炅洙负责考上医科院,进北京协和,做到主任医师,把纪廷谦那一身固执的所谓家族精神传承下去。
邢家给的好处白纸黑字,北京市区的一套房产,一笔在他名下的千万信托基金,各种医保和应急基金,事实上除了家族资产运作的底盘不被涉及,邢家列出的条件跟安抚任何一位家族里平庸不被看中的子弟的手段一样。
除了这,合同里甚至把条件宽限到——只要考上,毕业和以后升职称的科研论文可以暗箱操作,保过,以及纪廷谦可以牵线的大多资源。
光邢家承诺的好处就洋洋洒洒好几页,条条逻辑严谨,这明显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邢家还是要脸面的,即使后续翻脸不认甚至买通司法机关,敢把违法的款项写进合同里也够自损了。
当然,因为要求对方的周期漫长,主任医师不是几年就能当上的,故协议也规定,一旦中途纪炅洙改变主意脱离协和,则协议立即失效。
严格来讲,这是个对纪炅洙没坏处的交易。
邢家开出的条件是真的诱人,故纪建桥完全有信心纪炅洙会答应,虽然他的确考虑老爹比考虑便宜儿子的成分多,也做了个几乎权衡双方利益的——
当然是双赢。满足了纪廷谦的执念,摘开自己的风险,以邢家的名义赔偿,比起到时候安排一个不知心思的成年人跟兄弟勾心斗角,花一点小小的代价把对方从家族里择干净还留个宅心仁厚的脸面,不亏。
纪炅洙第一反应就是头疼,他某一些神经被调动的很厉害,纪炅洙明白这种感觉,这种情况下他往往处于两种极端,要么极度兴奋,要么极度激怒,不管哪一种都容易冲动,做出他正常情况下不会考虑的决定。
他得在情况可以控制的情况下遏制,语调就有些赶人的冷漠:“我算知道你们肯养我这么多年是为什么了,还真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要是个普通人我都觉得这价码开得足够高,但我凭什么就为了这些条件赔上后半辈子?我有说过我想学医吗?”
“这不是筹码,小纪,这是我们为你考虑的一条路,你也不用非得答应。”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微顿,依旧含笑,“老爷子找个人继承衣钵,这不就是在选继承人吗,你的确要比你那个天天斡旋权贵圈的弟弟更符合医生的品行,这也是我跟你母亲觉得适合你的比较稳妥的退路。”
这个时候纪炅洙必须承认他还是长得太规矩了,出身背景像个空架子,支不住同阶级里套路连环的话术,这种此之蜜糖彼之砒霜的强迫买卖被包装成了互利互惠,实在叫他厌弃又心凉。
纪建桥话无论漂亮成什么样子,翻译到纪炅洙这里无非:我们家需要个应付人的,得你来。
他等于一辈子被邢家控制,从出生,到成年,到死亡,从物质,到精神,纪炅洙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智能AI的模样,被完全设定好了出厂到销毁的每一步程序,就像他一般。
纪炅洙突然站起来,他意识不到自己到底有没有失控,纪建桥西装革履的模样在他眼前开始扭曲变形:“我没法立马答应,你也没权利要求我立马答应,我可以考虑,然后你可以走了。”
他脚步有点虚浮,是犯病了,但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是个背脊挺直的正常人的样子,纪建桥暗暗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少年可不就像老头子那被旧社会荼毒迂腐又破规矩多的清高模样?他这时才有一点纪炅洙是他儿子的实感。
但他不急,他等着纪炅洙点头。这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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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风(三)
假期阮厌不去打零工,一来作业多,她也得学习,二来国庆节其他学校也得放假,阮厌还是老规矩,先做一定要交或者检查的作业,再做可能的……反正她物理没半点长进就对了。
因为国庆,阮厌允许自己睡懒觉,但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的雨没有停,雨打芭蕉,湿冷的潮气沿着墙体钻进来,闹得阮厌也睡不安稳,她又怕冷,还是早上七点多爬起来老老实实加了层衣服。
阮清清那边,阮厌说的是没把钱要回来——阮钊钊当然没给她钱,搞得阮清清这样的性子都把阮钊钊拒之门外,那么这段时间可以清静了。
她出去串门,因此早起把饭做好:“厌厌,我今天中午可能不回来,厨房还有点菜,你随便做做,晚上妈妈买点肉回来。”
阮厌闷闷地嗯了声:“下雨你还出门啊?”
“还行,应该快停了,这雨比昨晚下的小。”阮清清穿外套,岁月对她还是善待,叁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比同龄人稍显年轻,“我把窗户关紧,你要是觉得冷就加床被子……唉?这下面怎么还有人淋着雨?”
阮厌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她书桌正贴着窗户下,因为宽敞而且光线明亮,呼吸着吹来的风也轻快,隔着桌子她看不到楼底的情况,随口答:“忘带伞了吧。”
阮清清低头看了一会儿,犹豫着:“……嗯,厌厌,这是不是你的同学啊,我看着有点眼熟。”
“啊?”阮厌能有什么同学?她第一反应居然是韩冰洁过来算计她妈妈了,赶紧狐疑地跑到阮清清房间往下瞧,这一眼让她心惊胆战,“纪炅洙?”
女孩子也不管什么作业不作业的了,她马上就觉得他犯病了,立刻穿了衣服拢了把头发,拿起伞就噔噔噔往下跑,剩下阮清清喊她:“你这孩子,你先吃饭啊!”
阮厌一路小跑,差点绊倒,她心里莫名慌张,但她顾不得处理自己这点情绪变化了,小姑娘从一堆披着雨衣的车子里挤过去给他打伞:“你干什么跑这里来淋雨啊?”
纪炅洙靠着自行车后座上,垂着头,天杀的,大冷天他居然穿得这么单薄,外套里面就一层内搭,而且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头发黏糊糊地贴在额头上,阮厌越看越心惊,抓他冒着寒气的手:“你待在这里多久了?”
纪炅洙挣开她,开口咳嗽了好几声,嗓音含着雨水似的低潮发霉:“别碰我,太凉了,会感冒。”
“你还知道会感冒!”
阮厌气他:“你怎么了,大白天的发什么疯。”
纪炅洙听见这话居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呛着,他睫毛上全是水,看不清眼前的风景:“我可不是个疯子嘛,人见人弃的,真奇怪,每天都有人死,怎么也轮不到我?”
阮厌摸他额头,纪炅洙不让她摸,他四肢已经冻麻木了,雨水像铅一样贴在他衣服上,拽着他往地狱坠,稍稍挪动都是酸麻的疼痛。
还冷,可也热,纪炅洙不知道哪种触感才是真实的。
阮厌又恼怒又心疼,拽着他的校服,一捏全是水,冷冷地往地上淌:“我不是答应你要陪在你身边了吗,你要去死,那你要我怎样,也陪你一起去死吗?”
他肯定没带手机出来,不然丁叔早就能找到他了,阮厌也不能放着他不管,抬头远远叫阮清清下楼:“妈!”
纪炅洙终于有些反应,但依旧不碰她,好像自己是个感染源似的,他晃了晃没知觉的脑子:“厌厌?”
阮厌不知道他叫的是“厌厌”还是“晏晏”,他要是看见后者那不就完蛋了,擦了擦他眼睛上的水:“你看清楚,我是阮厌,你还想把我当猫养来着。”
“厌厌不是猫啊。”他轻声细语的,整个人有种完全不符合气质的天真呆稚,“厌厌是春天,红满枝,绿满枝。”
红满枝,绿满枝,厌厌是他的长相思。
阮清清很快就下来了,看见纪炅洙的样子吓了一跳,纪炅洙神思恍惚,顾不上什么教养,阮厌也顾不上了,借了妈妈的手机给丁叔打电话:“丁叔,你现在快来接纪炅洙,他在我这一直淋雨……失踪了一晚上?”
见鬼,他淋了一晚上的雨?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伞沿上,稍有刮进来都像是冰雹往脸上,阮厌根本无法想象纪炅洙在这里呆一晚上是什么感觉,昨天的雨比现在还大,她只想骂他神经病,又忍不住想到底是谁把他刺激成这样?
但还好,还好他记得她,没一杆子直接寻死。
阮清清忍不住小声问她:“厌厌,你们关系还挺好?”
“算好吧,我欠了他很多东西。”阮厌自己都还糊涂着,避重就轻,“要不是他,我就被阮钊钊打死了,我的新衣服也是他给我买的,也是他把我从赌场揪出来的。”
阮清清心里直犯疑,纪炅洙的消费档次跟她们完全不是一级的,为什么会突然帮阮厌,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而且阮厌这小丫头可别是想着捞人家的钱。
她一会儿担心阮厌一会儿又怀疑阮厌,但没有开口问,过了会儿,听得阮厌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哦,对,我杀死了他的猫。”
丁叔飙到阮厌家门口,纪炅洙体力不支,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阮厌偷偷摸他额头,烫得跟火山喷发一样,指定发了高烧。
阮清清见阮厌一起上车,心里担心:“你也跟着一起去?”
她怎么放心自家女儿跟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走?
“没事,就去趟医院就回来了。”
也的确,对方是个高中生。但还是不放心,阮清清把自己手机塞她手里,嘱咐道:“一有事情就给你张姨打电话,听见没?”
阮厌点点头:“别担心,用不了多久。”
她说着马上,是觉得纪炅洙发了高烧,她等到退烧就行,但真的把湿漉漉的人带到医院,一量体温39.2℃,医生给他做了个检查:“患者重感冒引发了肺炎,肺炎直接导致高烧,还好送来得及时,我先打针,输抗生素,这几天是要天天往医院里跑了。”
丁叔去办手续,阮厌陪在纪炅洙身边,少年打着吊瓶,但体温下得很慢,他明明已经出汗了,手脚却冰凉,阮厌不知道纪炅洙梦到了什么,但又挨高烧又挨抑郁症肯定会很难受,一想到这,阮厌觉得自己也浑身不自在了。
一瓶见底,体温依旧38℃以上,医生换了瓶消炎,看阮厌一脸担忧:“退烧没那么快的,打完低烧是正常现象。”
“……”阮厌心里反复纠结,“医生,他有抑郁症病史,高烧的时候正好犯病,这个情况能同时服抑郁药吗?”
“他什么药?”
“帕罗西汀和米氮平。”
一般来说,抑郁药物和消炎药物并不冲突,但抑郁药物属于精神科,保险起见,医生没有直接点头:“最好还是分开服用,另外精神类的药物不是我擅长领域,你可以去精神科问问。”
阮厌说了谢谢,等丁叔回来,低着头开口:“伯伯,他是遇到了什么事,非要跑出去淋雨?”
窗外雨停了,但天色依旧昏暗,丁叔心里衡量阮厌在纪炅洙心里的地位,他了解纪炅洙的性格:“他爸来了一趟,要他以后学医。”
就这样?
丁叔看懂阮厌的表情:“他是没告诉你吧,他家里挺大的,他爸入赘,他是代孕出来的孩子。”
劲风(四)
杭州有钱人很多,阮厌知道,但有钱跟“圈子”是不完全挂钩的,而且有钱人阶级划分反而更严格,邢家是百年前就稳扎稳打的大家族,最早可追溯到清朝,不管怎么划分,都是排中上的商界豪门。
他家很低调,或者说阮厌的家境实在太差,反正她一点没听说过。
撇开其他不谈,邢家择偶标准严格,且很排外,择婿比择媳更甚,至少纪建桥够不上档次,好在他外在形象过于出色,经商也算成功,人脉资源虽少,但架不住邢家小姐确实喜欢,邢敏不在资本核心的清单上,邢家开了个入赘条件,没为难纪建桥。
“那时我还在邢家做事,婚后叁年,邢小姐没有怀孩子,她开始焦虑。”
孩子在家族继承占了很大的比重,夫妇检查过都没有问题,也都在积极备孕,但大半年过去还是没动静,邢敏不得不想别的法子。
第一念头当然是代孕,这在圈里稀松平常,试管不一定成功还遭罪,邢敏经闺蜜们介绍选择了相对隐秘靠谱的机构,代孕母亲是位有着双一流大学毕业证书的女性,体检报告也显示健康,没有疾病。
故事到这可以收个尾,像其他选择代孕的伴侣一样,但往往要出意外,跟其他出了意外的伴侣一样。
邢敏在代孕母亲大了肚子后,自然怀孕了。
一开始夫妻俩还在犹豫,等足月托关系问了性别,确定是一个男孩后,道德问题来了——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和别人肚子里出来的,即使基因一样,哪个亲?
同父同母还存在偏心呢,何况邢敏本就没打算把代孕的种当自己孩子,没办法,在别人子宫呆着的,她实在没有当母亲的实感。
“邢小姐在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需要孩子的家庭,但老爷子制止了,他有更长远的想法。”
邢老爷子的想法是另一个层面,即使邢敏的孩子出生了,谁能保证他就是个成器的东西?既然基因一样,只要有邢家的血,就有继承邢家的资格。
然后纪炅洙出生了。
邢家给了代孕妈妈一笔钱让她闭嘴,免得她突然作死要孩子的抚养权,纪炅洙随父姓,跟他的便宜弟弟一起生活,但明显夫妻俩偏心小的。
纪炅洙一开始不在意,他不知道自己是代孕的,但邢敏看着他太心堵了,他根本就是来这家里跟弟弟抢东西的,老爷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别人的孩子也要,只讲血缘不讲亲情了。
邢敏见不得纪炅洙好,但她并不表现出来,她只是有意无意忽略纪炅洙,比如全家去马代旅游不提前跟纪炅洙说,就把他晾家里一个月,告诉弟弟离哥哥远点之类的。
再聪明的孩子也要受后天家庭和环境的影响,谁受得了被这么孤立?
纪炅洙性格越发孤僻,尤其15岁中考完突然发病,被诊断为抑郁症,邢敏心里石头落地了,赶紧跟老爷子添油加醋地说。
邢家当然不要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孩子,但他的确又未成年,邢家有抚养义务,于是过来跟纪炅洙讲明白他的身世,开了些补偿条件,委婉地告诉他邢敏想要他离开邢家。
纪炅洙沉默很久:“所以就是邢家不要我了。”
“当然不,我们还是希望你健康长大的。”
邢敏在桐庐有套宅子,久不居住了,就当弥补自己的错误送给纪炅洙,然后是丰厚的定期生活费,派专人照顾他的起居……总之他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但纪炅洙是在邢家长大的,他明白这是邢家放弃他的意思,他很果断地跟邢家断干净联系,去了宅子直到如今。
“我是看着小纪少爷长大的,他能接受我照顾他,但其他邢家人不行,连他弟弟都要吃闭门羹。”丁叔讲完,余光瞥阮厌的反应,“他挺难相处的,要是惹你生气,还请你多体谅。”
阮厌摇摇头,心里百感交集,她不知道纪炅洙背后有这么大的家境,但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在是个弃子,是纪建桥为全忠孝的垫脚石。
这样一想他就太可怜了,阮厌拿可怜的人没有办法。
她没对此做表示,进了病房重新量纪炅洙的体温,还好,终于处于低烧范围,第二瓶吊瓶也快见底了,阮厌吸了下鼻子:“丁伯伯,纪炅洙的抗抑郁药您带了吗,他应该正在犯病。”
丁叔愣了下:“药已经吃完了,小纪非要停药,说副作用大,不肯让我买。”
他这个状态怎么能停药?阮厌也正想问问精神科医生相关的问题:“您把药方和他的诊断病历给我吧,我去拿药,而且我想让他复查一下,您在这里帮他换药吧。”
丁叔点头说好,阮厌拿着东西往精神科方向走,她隐约觉得纪炅洙似乎不是简单的抑郁症,因为抑郁症发病大多消沉,情绪低迷,甚至生理抽搐,不像纪炅洙大半夜跑来淋雨的样子。
她低头翻看病历,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停了会儿,耳畔突然传来打闹声音,一个青年从楼梯上哈哈笑着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等发现阮厌的时候已经晚了,急刹车都把阮厌撞到了地上。
“对不起!”青年大学生模样,一看就大大咧咧的,他急忙把阮厌拉起来,“我的妈呀,妹妹你没事吧没事吧?”
阮厌够呛没事,但她还是笑了下:“没事的,没关系。”
“乔凉风!”
身后一道鲜亮的女声:“医院不准追逐打闹的,你有完没完,看把人家姑娘撞的!”
“医院也不准大声喧哗!”乔凉风嘘了声,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你小点声,近视眼还在睡呢,别把他闹醒了。”
随后走来的女生看起来比阮厌大一点,但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她甚至给阮厌带来了种视觉冲击——阮厌自己是典型的江南姑娘,清秀,婉约,小家碧玉,她眼前的女生却让她想起来上世纪的港风美人。
确实,她太有特点了,齐肩的中短发稠密,长眉大眼高鼻梁,样样舒展性都很强,面中饱满,肤色红润,她有一点点的凸嘴巴,但美人叁分龅,反而让她漂亮得更加大气风情。
她身材也很好,并不十分瘦,反而活力健康,上半身是雪纺的米棕混色衬衫,底部随便打了个结,下半身是同色系的半身裙,踩着双短靴,穿搭让人眼前一亮,她里面应该穿了秋衣秋裤,不然这也太冷了吧?
阮厌慢慢寻思着,女生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啊。”
女生一愣,转头白了乔凉风一眼,生气道:“你果然把她伤到了!”
“不是不是。”阮厌想解释这不是男生的杰作,这是前几天韩冰洁故意把她推到桌角上撞青紫的,但女生不由分说地撸她袖子,“我的妈呀,这么大面积,你等着挨揍吧乔凉风。”
乔凉风傻了,对着阮厌一鞠躬:“妹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揍我吧我受着。”
“?”这是什么展开,为什么都不听她解释的?
阮厌张嘴想说不用,女生已经拉着她往上走,她还挺热情:“别管他,我给你涂点药。”
阮厌一句话没插上,就被他们拽着进了精神科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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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风(五)
女生自我介绍她叫乔有月,是乔凉风的堂妹,他们这次是趁着国庆来杭州旅游的,结果同伴犯了神经衰弱,所以赶来了医院。
病房特别安静,连乔家兄妹进去都自觉低了八度声音,病床躺着一个青年,看起来二十岁左右,阮厌不太能看得清容貌,他旁边守着位男孩子,比阮厌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生。
精神衰弱多有睡眠障碍,一点动静就能吵醒,乔有月很轻声地走过去跟其他两个人说明了情况,女孩子从包里拿了绷带、纱布、酒精和紫药水,乔有月返回来,小声道:“疼就稍微忍一下,不要吵醒患者。”
阮厌承人好意,心里过意不去:“这不是这位哥哥撞出来的,不用麻烦……”
她声音本就小,放低更轻微了,乔有月根本听不清,疑惑地抬着眉头,她身边的乔凉风复述了一遍,她嗨了一声,又赶紧放轻音量:“那就交个朋友,杭州有什么好玩的,你可以介绍一下,算还人情。”
其实杭州好玩的也就那么几个景区,阮厌只去过一部分,她温声说了,乔有月一边答应着一边上药,她看见她手里拿的病历本:“你也是病人吗?”
阮厌摇头:“我朋友是病人。”她心里一动,“精神衰弱是精神病吗,精神病治疗起来是不是很麻烦?”
“反正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精神病人这个月确诊下个月就能治好的。”乔有月想打喷嚏,顾忌到睡着的青年,赶紧捏着鼻子仰着头,“妈呀,太冷了,要不是外面冷我就拉着你出去了。”
乔凉风翻着白眼怼她:“出门我就让你带厚衣服啦,你非要说什么南方不冷,南方可暖和来着,南方虽然不冷但是它今天下雨啊,你就这么穿个裙子,这又没暖气,活该啊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了她件薄外套,乔有月跟他顶嘴:“天气预报二十多度呢,我为什么带厚衣服,我怎么知道它会下雨?”
两个兄妹没完没了地斗嘴皮子,乔有月败在没乔凉风话多,气哼哼地给阮厌绑纱布,阮厌有点尴尬,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并不擅长跟陌生人交流。
乔有月看出了她的不适应,她会照顾人:“你那个朋友也是精神类的疾病吗?”
“嗯,他有点阴晴不定的,就……”阮厌皱着眉头回想,她没有说抑郁症,而是形容了下纪炅洙的病情,“好的时候比较冲动,冒冒失失,坏的时候就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反正好像没有正常值,不太好相处。”
“哦。”乔有月点点头,“双相Ⅱ型障碍啊,那是很麻烦,双相算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了。”
阮厌心里一动,她盯着乔有月,试探:“双相Ⅱ型是什么?”
“就是躁郁症啊,跟你说的症状一样,情绪跟过山车一样要么最高要么最低,基本被本能支配,很少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乔有月因为床上那位患者的关系,查阅过一点精神疾病的知识,再加上她又学心理学,“你这位达不到躁狂程度,顶多算轻躁症,但既然自杀就肯定在中度抑郁以上,医学上按照躁狂程度分Ⅰ型Ⅱ型还有混合性,你……你不都有病历吗?”
阮厌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觉得纪炅洙是被误诊了,或者那时候躁狂症还没发作,总之她需要说服他去复查。
阮厌反应过来,随口搪塞:“我还没看过病历,不知道他到底什么病症。”
乔有月帮她包扎好伤口,她只是将错就错照顾一下小姑娘,并不计较她刻意的敷衍,毕竟谁会跟刚见面的人交心啊,于是反口:“我可能也说错了,双相的临床症状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万一人家只是单纯的抑郁症,那我不帮倒忙了。”
阮厌笑着说不碍事,又真诚实意地说了谢谢,她很感谢乔有月的热心,奈何自己没有手机号码,大家加不了好友。
“你还在上高中啊。”乔凉风心道难怪她看起来这么小,“伊柏,就那个小弟弟,他也上高中,而且明年就高考了,说不定你将来还能见到他。”
乔家兄妹话很多,阮厌未被冷待,她话一长就容易打艮,断断续续不流畅,实在很久没有跟人正常交流过了,好在乔家兄妹都有耐心听她讲完,后来那两个也搬着凳子过来,天南地北地侃,从杭州的风土习俗,聊高考,聊大学生活,聊济南,聊旅游,掺着拌嘴,不觉时间如梭。
阮厌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情,她想永远停在这一刻,不是因为面前的人,而是因为面前这些人聊天的氛围,那种正常人不以为然但她很难触碰到的,自由,轻松,舒服,从不被束缚的感觉。
直到病床上一声清咳。
几个人小偷被抓似的一个个站起来:“哎呀近视眼,你醒啦。”
“醒了有一会儿了。”男生坐在床上,他有双标准的桃花眼,但外观比较清冷,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你们越聊越大声,我不醒都难。”
小一点的男生叫了声哥,围过去:“我忘了降音量了。”
“没事。”他不是来质问的,眼睛落在阮厌身上,有些疑惑,“这位?”
乔凉风哎呀一声,跟那个“近视眼”详细解释情况,男生对她笑了笑,自报姓名,没什么多余情绪,可能是因为刚醒,或者病情影响,他恹恹的,并不太想说话。
阮厌不是赖着不走的人,她还有事要做。她站起来跟大家告别,出来才发现竟然已经过了中午,她早饭也没吃,午饭也没吃,在医生那里拿了药肚子立刻感觉到了饿的疼痛。
阮厌寻思着抽个空去医院旁边买点面包充饥,刚回来就看见纪炅洙已经醒了,半坐在病床上,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无,眼下青黑却是重了,直勾勾看着阮厌,竟有阴森感。
明明是一天最热的时候,窗外也不冷,但雾霾有些重,整个天色灰扑扑地撒着粉尘,玻璃风声呜呜,房内没开灯,像快要天黑。
阮厌肚子咕咕叫,她只好用说话来掩盖:“你醒了啊,有没有量过体温,退烧了吗?”
纪炅洙一双眼睛黑黢黢地望着她:“你去哪里了?”
“去给你拿药了。”阮厌坐在他旁边,看到桌子上的药盒药瓶,禁不住摸了他的额头,看起来好很多了,她松了口气,“你现在还有炎症,明后天都要打消炎药瓶,药也要按时吃……”
“我不吃。”
他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但阮厌知道这要比哄小孩子难得多,在心底叹了口气,因为有点饿,她也不愿意打太极了,把颗粒倒进杯子里冲药,拿小勺子慢慢搅:“不吃你什么时候会好?还要天天跑医院吗,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陪你来。”
她开始无形中拿自己作为对付纪炅洙的筹码,阮厌意识不到,或许她潜意识里已经明白自己对于纪炅洙有相对特殊的地位,这让她有了可以谈判甚至伤害对方的底气。
但纪炅洙意识到了,他察觉到对方因为不想磨时间而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他心里有一种很难受的好像被哽住被拿捏的感觉,即使他明白阮厌不是故意的。
他先一步妥协,不管他是不喜欢被掌控或者不喜欢这种扎针不见血的伤害。总之他先低头了,又提出新的条件:“我还低烧,没胃口,喝不下去。”
“……”阮厌听出他的潜台词,她眨了眨眼,慢慢冒出个新的想法,“那我喂你喝,你答应我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
纪炅洙仔细地打量她的表情,企图看出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阮厌一向那样,老老实实,温温柔柔,他只能凭直觉走钢丝:“好。”
阮厌笑了笑,她笑起来小鹿眼弯成月牙,眼下的肌肉组织又薄,不会太甜又不会太寡淡,刚好跟恬静挂钩。
她坐在床边,拿勺子舀了吹凉,送他嘴边,纪炅洙还不满足,他连腰都不直,靠在床上幼稚地张嘴“啊”,先前的眸色明亮了些,分明是要糖吃的委屈模样。
阮厌吐槽,但无法,只得再凑近一点,往他嘴里送,她闻不出药水的苦味,但见纪炅洙皱眉头,想来也好喝不到哪里去,于是她的想法又生了新的枝桠。
还剩一两口的时候,阮厌不往他嘴里送了,她自己一口气把碗倒光,但不咽下去,嘴巴含着苦涩的药汁,两腮因此微微鼓起。
纪炅洙几乎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了,那种预感特别强烈,他心怦怦跳,嗓子被蒸得发干,一双瞳仁紧紧盯在她脸上,他期待着——只要她往他这里靠——她果然朝他凑过来——
纪炅洙直起腰来,他不是迎合,他就是主动地把女孩抱着腰拽到面前,亲上她的嘴巴,半强迫地要她伸出舌头同他缠吻,该死的,别问他为什么这么急迫,如果可以,他一定把她抱到他腿上,要她上面下面都吃他,他为此都换了好几条床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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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风(六)
阮厌嘴里还有药,虽说原本是要喂他的,但被强行撬开感觉非常不好,更别说他还要伸舌头——他哪里来的这种神经病癖好!
阮厌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短暂地失去了反应能力,被少年抱得更紧,他倒是没忘记喝药……但那种唇舌间来回勾弄着喂药的声音比单纯打啵儿更让人心乱如麻,譬如其他的让阮厌联想到性爱有关的声音。
阮厌本能想逃,纪炅洙不愿意,她被抱得太牢了,没有施展空间,少年吸得她嘴唇发麻,他跟发了情似的,阮厌完全确定他被子下面一定是已经膨胀挺立的一团,问题是她不愿意!
阮厌咬他舌头,她表现出来的反抗动作让纪炅洙不得不放开她,眼睛还要黏她身上,情欲未退的:“厌厌好甜。”
他俩推搡间药水从唇角漏出来,流得下颌和衣领都是一块一块的水痕,阮厌抽了纸来擦,见他眼睛居然还在她身上,浓墨重彩的暧昧,阮厌看着恼,又有一点不想承认的小欢喜,拿了纸巾拍他嘴上,凶巴巴的:“自己擦干净。”
说完又觉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只好自己动手,帮他清理,纪炅洙笑:“厌厌,你是不是饿了?”
阮厌心虚:“没,没呀。”她肚子又叫了?
“没有还跟我抢药喝?”纪炅洙低声问她,带点打趣,“厌厌把我的药都给吞了,叫我喝什么?”
阮厌脸红透了,她好像是有一点不小心咽下去了他的药,但那好像是因为他舌头动来动去的吧,她都快把持不住了,不,她是不会承认的,她只是……但是——
阮厌想找出些推卸责任的理由,但她还未及出口丁叔就回来了,他出去做了饭,当然也一起做了阮厌的份, 还买了点零食点心:“你们两个还没吃过饭呢,也不怕饿坏了身子。”
阮厌看见零食,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纪炅洙在一边笑,自然地摸了摸阮厌的脑袋:“她是饿坏了,先给她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阮厌说了谢谢,她心安理得,毕竟是她一直在照顾纪炅洙,家里的饭菜恐怕也凉了,女孩子考虑晚上做什么菜,她下嘴却快,是真的被饿着了,吃完了饭又拆了零食袋,往自己嘴里塞饼干蛋糕,一边瞥纪炅洙:“你不吃吗?”
他学会了得寸进尺:“厌厌喂,我就吃。”
“那你随便吧。”阮厌才不心软。
但阮厌人妻属性一旦被激发,就很容易停不下来,她是真的担心纪炅洙的身体,只好自认倒霉地把饭端到他面前,如法炮制,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当然是绝不能再让他占便宜的:“你说过答应我一个条件的。”
纪炅洙心情好多了:“什么?”
“去复查。”阮厌直直看他,“精神科,去复查。”
纪炅洙愣了一下,他神色有些矛盾的阴沉,但情绪的负面又克制着不针对阮厌,眼皮抽搐两下,别扭地偏过头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不重要。”阮厌轻声,“重要的是你要好起来。”
“抑郁症好不起来。”他很消极,“我努力了两年都没战胜它,你当它是感冒发烧自己就能过去的?”
阮厌坐在他旁边,很耐心地继续喂他,开始换一种方法:“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什么?”
“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纪炅洙沉默一会儿,他又开始烦躁,嘴撇下去:“恨不得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活着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全世界我看着都恶心,诸如此类。”
所以只要让他觉得存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让他对世界不那么丧,兴许他的病就能减轻些呢?
但依旧如此——切入点最简单的居然还是她自己,阮厌下意识地避开这个选项,她得想办法把自己撇干净,不然总跟对方捆绑在一起脱身很难。
“如果是这样……那不发病才是理想状态啊。”
她手下动作慢了,纪炅洙被满足了一半的胃开始抗议,这丫头总不让他一次性吃饱,少年只好认命地把碗端过来,他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不好相处,但有理智时还是听劝的,他的确到了该去复查的时候了。
他一碗下肚:“那你陪我去复查?”
“为什么一定要我给你去?”阮厌搞不懂,“我作业很多的好吗?”
“我作业没比你少哪里去吧?”但纪炅洙不单单是为了答应她,他还有一些别的想要确定的,“既然你不来,那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复查,我耍赖怎么办?万一我去复查你又不认账了,你耍赖怎么办?”
阮厌张了张嘴,她反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觉得算了吧,纪炅洙还生着病呢,谁跟一个病人计较啊,不就是多来一趟,还少些麻烦呢:“那你什么时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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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一)
从复查确诊为双向情感障碍到元旦收到北京协和医学院的预录取通知书,纪炅洙后来回忆,那是他过得最复杂也最折磨的一段日子。
一开始是纪炅洙单独诊断,但他面对医生问的问题只想逃避,情绪不稳定,后来只好丁叔陪在他身边做完了检查。
阮厌跟阮清清解释了纪炅洙的病情——当然她只挑了该说的,确实是欠着人家的东西,阮清清没反对两个人有交往,一方面女儿拎的清,另一方面纪炅洙在阮厌的描述里更多的是“病人”,这也让阮清清无形中削弱了戒心。
跟她解释完了,阮厌才赶来了医院,正好听见医生在跟纪炅洙解释病情,并且:“你应该还有轻微的情感依赖症,是双相并发的一种表现,程度上还不构成人格障碍,但长此以往对你没有好处,我还是多建议你往后与社会接触,与人多交流,你的集中点要外放,总盯着自己关系网的东西,一旦失去打击会非常大……”
难怪呢,他当初为了一只猫杀人,大概有点这方面的因素吧?
阮厌听着医生开药嘱咐,偷偷看纪炅洙的表情,他话很少,是初见时有点阴郁的冷漠,他下颌很瘦,棱角分明的,不太符合学生的成熟,但额头被头发遮了,就显得幼龄且沉闷,仿佛下一秒就会拿出刀子对你病态地笑。
但还好,阮厌想,其实接触久了就还好,脾气怪,但那是因为病情啊,他对外不具有攻击性,难受不跟别人讲,虽然交往难,但他为人也坦诚啊,阮厌不知不觉找了好几个理由为他开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药我会重开,但我要提醒你,失眠和厌食是你现在抑郁很明显的副作用,心境稳定剂同样有副作用,可能相同也可能不相同,你用药初阶段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变化,如果影响到你正常生活要及时说明,我会调整用药。”
纪炅洙沉默地点头,医生继续帮他调整,丁叔自然地拿了单子买药,但被纪炅洙拦住了:“厌厌,你跟着一起去吧,我需要一个人消化情绪。”
阮厌说好,等她走了少年才抬头问:“医生,双相比抑郁症麻烦很多,我现在的发病程度属于严重范围吗?”
“你以为的严重范围是什么标准?”
“如果病情稳定,可以停止用药吗?”
“……”医生为难地瘪了嘴,他觉得这样说很残忍,“我得实话告诉你,双相情感障碍无法根治,一旦确诊,极大概率终生都要用药,你停药会复发或者加剧病情,保险起见,你还是要定期复诊,遵循医嘱。”
纪炅洙静静听着,他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垂眼的幅度更大了些,但明显很清醒:“那我的病症,有没有高攻击性或者自杀倾向?”
“你已经……”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已经表现出很高的自杀倾向了,你抑郁症的程度要比躁狂症的程度深很多,躁狂只是轻度,但总体而言,你的情绪波动幅度明显大于正常人,唯一算好的是,你抑郁发现较早,现在可以控制。”
纪炅洙走出诊室,靠在墙上,只觉得脑子很乱,视网膜不停闪着雪花屏,直到阮厌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摆了摆手:“你还好吗?”
少年张了张嘴,这一秒钟千万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溜过去了,很多东西在拉扯他,没由来的,他情绪突然就很烦躁,撇开脸很不耐烦:“没事,你回去吧,我让丁叔送你。”
他胡乱挑了个方向就走,他都不知道医院的路。但他很烦很烦,他想跟人吵一架,当然不能跟阮厌,该死的,难得需要周驰那小混混的时候他又不知道去哪里了,纪炅洙深呼吸了几次试图平静自己,对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姑娘凶巴巴地警告:“别跟着我。”
他够凶了,而且阮厌这么听他的话。纪炅洙觉得阮厌应该猜出来了什么,是,没错,他情绪波动已经构成了病理缺陷,任谁都该同情一个精神病人,不仅同情还要离得远远的,纪炅洙不需要拿病态去博同情,他就想要阮厌离远点,她不就应该那样做吗?她对他又没好印象。
但阮厌真是个跟他性格完全互补的姑娘,她站在那里没动,表情看起来很犹疑,又很快为犹疑找补:“可我不认路。”
太奇怪,一句话就把纪炅洙的理智拉回来了,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脑子又开始混乱,好歹还知道要先顾着小姑娘,吃闷亏似的带她下了楼梯找路,直到把阮厌拎进车里也没再说一句话。
但他知道阮厌一直在偷咪咪地瞧他:“你总一直看我做什么?”
阮厌装傻:“我没有看你啊,我眼睛都没有往你那里瞥。”
纪炅洙才不信,但他不纠缠:“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完了,这下总该两清了吧。”
阮厌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可是一开始……”
一开始让两个人有交集的不就是他吗?当然作为要求的那一方主动撕毁“留在我身边”这类承诺是没问题的,何况阮厌是欠债的,但两个人关系最乱七八糟的时候说出来反而会显得欲盖弥彰,乱上加乱。
纪炅洙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这个两清……”
他声音弱了下去,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这刻他明白自己心情烦躁的原因了,他想让阮厌离开自己,以免被病情误伤,这是理智做的决定,而感情恰恰相反。
“算了。”他懒得掰扯清楚,“开学要月考,你还是好好准备你的考试吧。”
阴风(二)
其实不用准备,一如既往,非常糟糕。
阮厌低头瞧着自己的成绩单,只觉得头大,虽然好像各科都没有退步,但也没看见哪一科有上升的趋势,那她这一个月不都白学了吗?
阮清清不过问自己女儿的成绩,因为阮厌是稳过本科的那类,阮清清只要努力攒厌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就行,是阮厌自己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要的不仅仅是考上本科,而是离开浙江北上——去哪里都好,就千万别窝在自己省份里。
可能年少轻狂,就喜欢飞得远些。
她原来目标还有些模糊,自从纪炅洙答应去考医科院,不知怎么,她开始越来越关注北京那边的大学情况了,但那边要求的分数是阮厌现在还达不到的程度,以致于虽然她才高二,但已经像个高考生一样时时刻刻为自己的成绩焦灼了。
阮厌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划成绩,她不信那些努力就能成功的鸡汤,能力会依靠天赋划分上限,她有些科目的分数的确已经达到了极限,再往上拼的是她天赋之外的东西,但她不能每次都奢望有好运气。
除此之外还具有上升空间的……阮厌想起来纪炅洙,不知道能不能免费勾搭到这位小学霸的物理辅导,不免费接受赊账也行啊,但的确对方在准备物理竞赛,又被要求必须考上医科院,压力可想而知,阮厌不舍得麻烦他。
她百般聊赖地在化学上画叉,托着腮一条条磨化学方程式,等到了放学才发现自己没带家钥匙,阮清清受人所托,替别人在KTV值了两天班,她要先去找阮清清拿钥匙。
还饿,阮厌晚上没吃饭,现在无比后悔。
到地方问了前台工作人员后,阮厌向叁楼包间走,阮清清在最里面的工作台,这里隔音还不错,但依旧能听见唱歌的声音,还跑调了。
阮厌只敢在心里吐槽,仰着头找门牌号,这里包厢为了隔音都是关着的,但非要有人跟阮厌不对付,在这个时候拉开门,跟阮厌撞了个正着。
对方穿着富春中学的校服,阮厌不认识但——她眼神忍不住往里一瞥,意外看见周驰和坐在周驰怀里的,那是赵茹?
阮厌心里当然惊讶,因为韩冰洁请了很长时间的假,但她也没听说她和周驰分手,所以这是闺蜜上位现场?但兴许人家分手了就只是无缝衔接呢?阮厌觉得高中生的恋爱都来去如风,轻浮着说自己最深情,她没兴趣掺和,只好走为上计。
但周驰居然看见了她,而且第一眼就认出了:“阮厌?”
他一叫,完蛋,赵茹也发现了。
阮厌心里一凉,她好不容易因为韩冰洁的缺席安分了一阵子,倘若被赵茹惦记上岂不是又回到被校园暴力的日子了?因此掉头就要跑,但周驰这厮脑子抽筋,竟然推了赵茹过来拽她衣服,阮厌只恨他脸上伤疤怎么不多点,一边眼睛不眨地挣扎:“你干嘛?”
的确不熟,周驰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悻悻松手:“你来这做什么?”
阮厌皱着眉头,一脸地戒备:“我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不认识,但这话让周驰怎么接?说我就是上次打纪炅洙的还叫你小妓女的那个?印象分都要扣没了,周驰才不会自找苦吃。
还是赵茹走过来:“阮厌,你们认识啊?”
她声线都变嗲了,阮厌后退好几步,跟他们拉开足够的距离,面无表情:“我不认识你们,我是来找人的,没有事我就走了。”
“我是你同班同学啊,你怎么都不认识了?”但赵茹居然热情地对她笑,一副要把她留下的架势,“都是同学,进来一起玩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阮厌摇了摇头,小心地再次撇清自己跟周驰的关系:“这里我只认识你一个,打声招呼就好了。”
她说了声抱歉,赶紧一路小跑,看都没看身后一眼。
跟阮清清要了钥匙,阮厌准备回家,大约饮食不规律要遭报应,她肚子闹腾得厉害,阮清清听见了:“你怎么又没吃饭?”
为了省钱阮厌饮食很不规律,一天叁顿没几天能吃全的,所以发育迟缓,胃也不好,阮清清最担心她这个毛病,但凡能都要亲眼看着她把饭咽下去,见她又不吃饭,无奈地叹了口气,服软道:“家里没饭了,我给你点钱你回去买点吃的。”
“不用。”饿一顿又死不了。
阮清清又想劝她,听见别人招呼她,急匆匆往她手里塞了零钱:“你这样饿着迟早出毛病,听妈的话啊。”
阮厌推脱失败,拿了钱往回走,但她的确饿得难受,就想随便买点街摊小吃,还没想出来,非常戏剧性地,她又看见了周驰,而且对方显然是专门在等她。
阮厌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低着头直线走,可他拦住了她,他这是来找事的吧:“不好意思,让一下。”
周驰一脸想搭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阮厌怕他找个由头打她,装出不害怕的模样绕过他,又被他拉过来:“你,你在这里打工吗?”
“不是。”
她可以解释缘由,但等于给对方递话题。阮厌不傻,她就想赶紧走,但为什么?周驰是找不到人欺负了吗,连殃及池鱼的自己都看不顺眼?
“我叫周驰,高叁九班的。”他做完自我介绍,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之前不知道你叫阮厌。”
九曲十八弯地给自己的冲动道了歉,但阮厌怎么听得出来?她对周驰有了刻板印象,全是负面词汇,所以现在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黑社会的混混,生怕自己丧命于此。
“没事没事。”阮厌摆摆手,“我还要写作业我就走了。”
“赵茹说你们班今天没作业,而且现在过门禁了,宿舍门已经关了,所以你……”你要不要一起进去坐坐?
阮厌眼睛瞥见他手臂上黑乎乎的,好像是纹身,心里更害怕了:“我走读,我回家。”
少年没话讲了。场面一时尴尬,还是迟迟不见周驰回来的赵茹出来寻,在门口不冷不淡地解了围:“周驰,对我同班同学这么感兴趣啊?”
她是试探的打趣,但周驰像碰到炸弹一样跳开两步,别扭地移开目光,语气接着变了:“没兴趣,我对她男人有兴趣,上次没揍爽。”
他心里非常羞耻而且排斥别人把他跟阮厌放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深究原因。因此话恶劣不少,况且绕来绕去还是拽上了纪炅洙。可说完接着就后悔了,阮厌一定会生气吧,他跟个想金盆洗手又耻于言表的贼人似的,左不是右也不是。
阮厌脸果然白了,因为赵茹八卦心熊熊燃烧:“哇,阮厌,你居然真的有男人啊,几个,不是老头吧?”
她慢慢走近阮厌,围着她一边绕圈一边打量,那语气自信得好似研究过阮厌生平:“原来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你还真跟着你妈妈做起老本行了,小妓女,可耻啊你,真脏。”
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了,可阮厌心里发凉,之前顶多是编排,现在呢?她这么轻易地被谣言定了生死,现在好了,因为周驰她再一次被扣上百口莫辩的帽子:“我没有。”
但没用了,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这下他们可有“证人”了。
“周驰不都看到了吗,你还装什么?”赵茹笑眯眯的,“都当妓女了还读高中干什么,叫你男人养你不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辩白的却是周驰,他大概是听不下去了,“我什么时候说我看见了,你这在显什么。”
他拽开赵茹,看着阮厌:“你还站这干什么?”
阮厌一言不发,抬腿走人,赵茹伸脚把人绊了个趔趄:“怎么,找人找的路都走不稳了。”
口袋里的钱掉出来,阮厌去捡,赵茹拿脚踩住,装腔拿势:“你的嫖费?这么少?”
阮厌没听见,她表情仿佛张假面具,蹲着往外拉钱,抽不动,她也不说话,只坚持一个动作,周驰不耐烦地在旁边抢白:“你有完没完了,里面还等着我们呢。”
赵茹哎呀一声,在阮厌用劲的时候突然松脚,如愿看到阮厌跌在地上,这才道:“开玩笑了,阮厌,我们是同学嘛,来日方长。”
阮厌没反应,她满脑子都写着要完蛋,她没有好日子过了,她会被欺负死的。她抬头看赵茹,像看一只老虎走了称大王的猴子,她恍惚听见很诧异的女声,似乎耳熟:“厌厌?”
太绝望了,阮厌想,她长这么大恐怕也没这么绝望过。
怎么偏偏是阮清清。
阴风(三)
“怎么是我来救场?”纪炅洙很莫名其妙,“你跟阿姨是吵架了吗,阿姨看起来很难过。”
“嗯,她之前不知道我被校园暴力,大概是想跟我吵架但又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就,她总觉得是她的错,我说不了她。”阮厌跟在纪炅洙后面,依旧慢吞吞的,她跟着纪炅洙有安全感,“不过她给你打电话,我没有想到。”
“我也没想到。”
纪炅洙仰着头转述当时的情景:“阿姨先问了我知不知道你被欺负,我说知道,然后问我是谁,我说阮厌自己不提,好像是同班同学,她就很自责,跟我说从来不知道你的酸楚远在她意料之外,但这个问题还得你自己跟她谈。”
阮清清逃避是因为她不敢在阮厌面前哭,她俩关系缠着密密麻麻的线,互相抹不开面,阮厌更不愿意深究自己被暴力的过去,那不是拿刀剜她的心吗?
阮厌闷闷地嗯了声:“妈妈就跟你说了这个?”
“她对我态度有点变化,阿姨以前非常防备我,现在反而愿意跟我讲你的事了。”纪炅洙猜因为阮厌的经历打破了阮清清对纪炅洙的坏人滤镜,他要真想做坏事就不必跟她交朋友了,“她说你肯定不愿意跟她讲,两个人就要闹别扭,先让我替她说句对不起,然后就是你要是再被欺负怎么办?”
阮厌愣了下,小声地辩驳:“就,可能,上大学就好了吧。”
“所以你还要忍吗?还是指望他们迷途知返?”
因为阮清清特意嘱咐过阮厌没有吃晚饭,所以纪炅洙把阮厌领出KTV后绕远路带她来了上洋洲美食街,现在正是年轻人出来玩乐的高峰时间,一条街道都亮如白昼,食物的酥软香气混杂着飘入阮厌的鼻子。
“比起你和你妈妈,我更关心你的问题,你当缩头乌龟不是一天两天了阮厌。”
阮厌觉得纪炅洙要训话了,委屈着眉眼悄悄瞥他:“可,我饿了。”
她说的是实话,原本无所谓,但一闻小吃的味就受不了了,肚子咕咕叫。
“……你要吃什么?”
阮厌没来过美食街,不知道这里卖的什么好吃,而且总觉得量不大价格却奇高,一边走一边纠结:“好像什么都很好吃……”
“你再这么犹豫就该吃明天的早餐了。”纪炅洙看不下去,“一份脆皮年糕,嗯,你再买份关东煮吧。”
他一边说一边递钱,阮厌忙拦住他:“是我买才对吧。”
“我请你。”顿了顿,纪炅洙似乎觉得说服不了阮厌,声音低了八度,有点流里流气的,“请你尝尝我当时亲厌厌时候的好吃。”
阮厌脸顿时红透了:“不要脸。”
纪炅洙笑了下,装模作样:“喝奶茶吗?”
“不喝。”阮厌仿佛跟他置气,“奶茶太腻了,甜得黏嗓子,我不喜欢喝奶茶。”
“果茶也不行吗?”
“果茶应该还行吧,没喝过。”其实奶茶也只是喝过一次,这种消遣的非必需品阮厌很少买,尤其这种东西还算稀有,“你花的钱也太多了吧,我吃不了那么多。”
“我们俩这才说了几句话,你年糕都差不多吃完了,这还叫吃不了太多啊。”
阮厌拿着最后一根年糕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但不是因为纪炅洙打趣她:“那你饿不饿,这给你?”
“要喂。”
阮厌抗议:“你太过分了吧。”
她声音软糯,没半点威胁力,纪炅洙反而如受了口诛笔伐,晃了晃替她拿的零食袋子:“我当苦工当然要报酬,不是,你现在顶撞我真的越来越心安理得,之前连我碰碰你都哭。”
“你那是碰我吗?”分明是强吻,况且你那动不动就发火的暴躁性格谁敢惹得起,“再说我也没顶撞你。”
所以说她真胆大了,纪炅洙递给她零食袋子,顺便低着头咬了口年糕:“你不给我就只好自己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阮厌真饿着了,关东煮也渐渐见底,而且依旧没有什么饱腹感,但晚上吃撑容易消化不良,她有意识让旁边的家伙分担一些,好歹也算合作愉快。
纪炅洙一路走来情绪都很愉悦,且阮厌能感觉到他那种愉悦跟之前不一样,以前是一阵一阵的,浮于表面还善变,现在就像个正常人,应该是药物起效了。
她啜着果肉,听纪炅洙在旁冷不丁地开口:“对,你还没回答我,你今天在KTV遇见谁了?”
这个问题不是都过去了吗,阮厌心里一跳,鹌鹑似的:“就你不认识的同班同学啊。”
“你说出名字来我不就认识了?”高叁关于阮厌的流言也很多,可见不能指望阮厌以暴制暴了,但他的猫没有别人欺负的份。
“就,”赶快转移话题,阮厌眼睛四处瞄,“哎,你看那,关门了。”
她指的是上次聚众赌博的杂货铺子,这个点本该灯火通明,如今却黑漆漆的,大门紧锁,还贴了封条。
纪炅洙不以为意:“被举报,被查封,被抓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
“举报的人是我。”
难怪阮钊钊最近都不来了,原来是避风头去了。
纪炅洙看了眼天上群星闪烁,明天还要上学:“话题转移完了吗,聊正事?”
阮厌没辙:“就,一个女孩子,叫赵茹。”她叹了口气,“大家都是学生,虽然他们很恶心,但被狗咬一口总不能咬回去吧,我不太……”
“自我安慰的话就不用拿来敷衍我了。”
阮厌噎了下,低着头攥衣边:“对,我懦弱,我承不起可能变本加厉的后果,这个理由算敷衍吗?”
纪炅洙转过头看她,虽然没看清她的表情,但听语气是被自己的话伤到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借钱买的监听器和录音笔该是用在他们身上,所以我以为你有计划,我不觉得你懦弱,厌厌,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迟迟不动手。”
阮厌很难受,她呼吸像被团棉花堵住了:“有一个女孩子,叫韩冰洁,她爸爸跟妈妈关系破裂,爸爸在外包小蜜,还是我妈妈的,客人。”她吸了口气,“然后她妈妈很,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妈妈心里非常扭曲,只要韩冰洁不顺她的心,甚至只是筷子摆反了,她就崩溃地喊骂,摔东西,好几次都把我监听器喊炸音。”
“她是最欺负我的一个,但她最近没有上学,因为爸妈吵架了,她妈气疯了,说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然后就,然后她把她亲女儿从楼上推下去了,我从监听器里听到了全部过程。”
“我很恶心她,但出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难过,她欺负我是因为她知道她爸爸嫖我妈妈,然后报复我,这是她的错,但同时她也是受害者,某种程度,我觉得她很可怜。”
“我现在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我想她应该得到报应了吧。”阮厌把垃圾扔掉,摊了摊手,一副解脱又很凝重的语气。
“所以你原谅他们了?”
“我不会,我从没原谅过任何一个欺辱我的人,最好他们现在就死,我只是因为这事有点改观,众生皆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纪炅洙哼了一声:“我可不这么想。”
阮厌知道他在为自己鸣不平,心里偷偷笑:“好了,我努力不去想的事你就不要戳我伤疤了,对了,你病情怎么样,没有再发作吧。”
“……”
纪炅洙沉默一下:“挺好,没发作。”
但他表情一看就隐瞒了什么,阮厌不相信:“真的?”
“真的,很好。”纪炅洙揉她头,“你赶紧回家吧,小心明天起不来。”
阴风(四)
纪炅洙咳嗽醒了。
满室阴暗,窗帘拉着,不知白天晚上,纪炅洙的生物钟完全混乱了。他头疼欲裂,好半天才起来翻着去找手机,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但实际上他只睡了四个小时,好在是周六,但离他决赛的时间只有一周。
一周是不要指望水平能提高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拼的是心态,纪炅洙的班主任也嘱咐他压力不要过大,注意休息,平常心面对,他知道纪炅洙的心理障碍,也就没抱什么希望。
但纪炅洙根本静不下心,他失眠和厌食的情况变重了,但不是因为副作用,而是因为他停药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境,梦里教室黑板从早到晚各学科的板书逐渐清晰浮现又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它们流水一样地飘过来又飘过去,他还梦到阮厌登门拜访,她说了什么纪炅洙没听清,他仿佛灵魂出窍旁观另一个自己情绪失控,焦虑急躁,他赶她走,甚至他还砸东西。
果然梦都是反的,纪炅洙坐起来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咳嗽,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猝死。
情绪非常不好,他继续陷进不是持续亢奋就是持续低郁的循环里,这玩意连个冷却都没有,简直就是专门和他作对。
唯一好处,他终于找回了他的记忆力。
精神类药物多少都有副作用,纪炅洙有这个心理准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副作用是降低记忆力。他虽在阮厌面前谦虚,但其实知道自己记忆力很好,因此当他察觉到开始遗忘竞赛题、知识点甚至周围人说过的话时,他就觉得事情要脱轨。
当然要调整用药,换作平常纪炅洙有耐心陪着医生一点点剂量地试,但现在不行,他没有时间承担情绪崩溃的后果了。
阮厌只当他是个学霸,成绩排在前几,但在桐庐这点前几肯本不够看,以纪炅洙的情况正常高考考上医科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除非他现在就托关系改北京户口然后在北京考试,可以办到,但他不想求邢家。
这等于说当他答应不平等条约时,他能走的路就只剩下拼竞赛的国家集训队且至少要进前十,很难,他最好的成绩也没进过前十,这导致他给自己的压力过大,平常训练的状态一度下滑,连老师都来嘱咐他。
记忆力的降低是致命的,纪炅洙担不起后果。
他考虑了很久,果断停药,铤而走险地计算自己发病的时间,停药反弹的力度更大,他这段时间持续发病,浑浑噩噩,但即使发病他也要确保自己在竞赛期间处于轻躁症,那时思维活跃,超常发挥的可能更大。
只是现在纪炅洙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狂躁症的一部分症状加重了,他容易急躁,焦虑,一句话重复第叁遍保准要炸,连丁叔都不敢靠近。
这不太好。
纪炅洙觉得自己进入了一条死路。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趁着自己感觉正常下床拉窗帘,但路过茶几的时候发现一整套茶具不见了,奇怪,明明昨晚还用来着。
毛绒地毯似乎歪了,纪炅洙拖着一角摆正,触感非常湿黏,纪炅洙闻了一下,熟悉的茶水味。
他洒了东西?
不太对,纪炅洙表情渐渐凝重,他上午是又犯病了吗?
狂躁犯了家里的佣人都不会上楼找他,他很难自控情绪而且话语又快又琐碎,清醒起来又常常忘了自己说过多有逻辑的歪理,逐渐不爱见人,房间的东西如果乱了,只能是自己动的。
纪炅洙打量一下,书桌的卷子破了,书也歪歪斜斜的,沙发枕头掉在地上,玻璃杯不见了,纪炅洙猜自己应该是砸碎了。
他发病这么严重吗?居然都开始砸东西了?
纪炅洙开门要找丁叔问问,在一楼转角处,意料之外,他听到了阮厌的声音:“丁叔,盐是不是放多了?”
纪炅洙僵在原地,表情不啻雷劈。
他恍然想起来刚刚光怪陆离的梦,但梦万没这么逼真仔细的,所以那不是梦——他怎么会跟阮厌吵架还拿东西砸她?
一旦认知走到正路,所有细节水落石出,纪炅洙倏忽记得他在阮厌的手心写过自己家的地址,他家在有些偏僻的别墅区,阮厌轻易不肯来,这是第一次,却是要跟他算总账的。
天知道这个小丫头怎么对金钱这么敏感,从初见的医药费、买衣服的钱、还有借他的买监听器录音笔的钱算得清清楚楚,纪炅洙该庆幸她没把请她吃饭的和赌赢送她的钱算进去。
阮厌手里还拿着小票当凭证,纪炅洙才明白她留他小票就是用在这的。
能不生气?特别生气。他很抵触阮厌和他计较这么清楚的样子,阮厌明明知道的,哪怕她说欠别人的非常不好受,他不要,阮厌拧,他也拧,大概情绪激动,阮厌问:“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纪炅洙平常不把这句话当回事的,他还可以开玩笑,但那一刻他觉得这话像是金属电流声,尖锐又刺耳,然后他就炸了:“我就是有病,怎么样,你是要在一个病人身上彰显自己多善良吗?”
他怎么会这么想?他知道阮厌不是这种人,但其他人呢?
像火山爆发,消化不了的负面情绪用最伤人的方式发泄出来了。
他一定说了很多难听话,他还摔东西,明明他才不是个东西。
纪炅洙蹲下去,他没脸见阮厌。
但阮厌自己上来了,还端着饭菜:“你起来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纪炅洙把头埋进臂弯里,“受伤没?”
“你都没往我身上砸。”阮厌不方便下蹲,“你不一向这样吗?脾气阴晴不定的,难伺候,我没当回事。”
“我之前从没砸过东西。”也从没这么暴躁过,纪炅洙知道这非常严重,他得跟阮厌讲清楚,“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你还说没伤着,嘴上血是怎么回事?”
“上火起死皮,我给撕破的,不关你事。”
阮厌关心他比较多:“你先吃饭好吗?本来就吃不了几口。”
纪炅洙盯着她,他心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冲动,阮厌看他的眼神已不是初见时防备又害怕,但也绝不是看朋友的眼神,她不会为朋友妥协至此,他本该因此开心,但现在他要重新划分一道分水岭。
“但是,厌厌,你知道吧。”纪炅洙跟她平视,“我很喜欢你,但你要远离我。”
阴风(五)
绕来绕去的说话就没意思了。
纪炅洙看着随风飘扬的窗帘,窗外阳光很好,看起来像夏天:“你既然知道我有病,就不用把我之前的强词夺理放心上,而且既然你执意要把钱还回来……”
“所以?”
“所以?”纪炅洙觉得她变笨了,“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借贷关系了吧,你不一早就想怎么摆脱我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阮厌可还欠着他好几个人情,再说她急着动用存款还钱有其他的私心,当然她明白纪炅洙这么做为什么,但这个时候她想试试,说起来有点好笑,她平时畏畏缩缩,遇事反而是更韧性的那个。
“我们交学费了,我整理剩余钱的时候跟妈说了欠你钱的事,我们商量了一下才决定还你钱的,不是非要跟你拧。”
而且都到这个地步,他俩的关系是能用借贷解释得清的?
纪炅洙嗯了声,他消气就很好哄。
那阮厌就可以跟他深谈了,她想了想怎么引入这个话题:“那你最后还是决定了,要答应纪先生的要求?”
“答应了。”纪炅洙瞥她,有点不愿提自己爸爸,“不然我早弃赛了。”
“但是我听丁叔说,这个协议是终身制的,只要你做不到就失效,你答应得太快了吧,万一以后不做医生了呢?”
“以后再想以后的事,我会提前想对策的。反正目前对未来没有规划,有人要愿意帮我铺路,试着走走也未尝不行。”
没人会拒绝特权,邢家条件的确不错,基本保障了纪炅洙后半辈子,纪炅洙本来就因为病情对梦想这些虚幻东西提不起兴致,如今乐得有人给他兜底。
“那,他们知道你的病情吗?”阮厌小心地看他,“你就没想过你的双相会影响工作吗,比如正在手术的时候突然犯病,不是很危险吗?”
纪炅洙愣了一下,纪廷谦有说过他会限制纪炅洙的科室选择,最起码手术室是进不了,但他也劝纪炅洙放宽心,他病情还在可控阶段,药物控制得当就不会出事,况且协和最喜欢治这种疑难杂症了。
但阮厌似乎不想要这个答案:“你在劝我反悔?”
“我没有。”阮厌急忙摆手,“我只是,嗯,突然想到了。”
“这算意向约。我不太确定能不能进去,如果进不去也不确定会不会走关系,倘若进去了还有八年的时间学习,不是说我考上就能进院,到时候再看发病情况吧,实在不稳定就退到辅助科室。”
他脸色因为上午的犯病有些发黄,一口气说太多话就觉得口渴,阮厌眼尖地把粥端给他,见他还抗拒:“不喝就凉了。”
纪炅洙拿过来把她拎到床上,一直见她站着眼累:“这粥是你煮的?”
“啊,你怎么知道?”
“家里做粥不加糖。”纪炅洙不常吃甜,“而且盐放多了。”
味道怪怪的。阮厌立刻站起来,皱着脸道:“我就说好像多了,才加了一点糖,别喝了。”
“没事。”纪炅洙垂着眼瞧她,一口一口的也不耽误他往下咽,“你没什么话想说吗?”
他瞧着比上午正常多了,言语也没有厌烦,小姑娘往后退一步重新坐到床上,指尖交叉地摩挲:“你对学医没有热情,但还是答应了合约而且会因此学着控制病情,你说你喜欢我,但你一句话没解释就让我离你远点,我想不通。”
“……”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纪炅洙放下碗:“你早上被凶得还不够吗?我都冲你摔东西了,你看不出来我病情加重了吗?万一下次就是直接对你动手呢?”
“是你最近压力太大加上停药的反噬。”阮厌看起来居然真的不怕,她在直视他,“你不会的,你自己都说了后期会配合治疗,只是这段时间你要备考。”
“我什么时候说的?”
“早上,你吵架的时候。”阮厌拿出来一只录音笔,“你早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要不要听听?”
纪炅洙气笑了,他仰着头不知道怎么接话:“厌厌,你厉害,拿借我钱买的录音笔,到头来还是算计我的?”
“以防万一。”纪炅洙歪理一堆,万一他不认账就不好了,“你把你自己的病情看得太重了,好像因为得了双相,你就活该被大家孤立一样,我知道这种病是不好相处,但没必要这么悲观。”
“没必要?”纪炅洙不明白她哪里来的乐观,“我会伤害你,就像一开始我都想拿刀弄死你,你就没想过我真的杀了你呢?你那么怕我,现在关系解除你应该很开心啊,又不用被我当猫养。”
你那是当猫养吗?
阮厌悄悄腹诽,但她的确有点怕纪炅洙的病情,就好比他如果现在发脾气,阮厌分不清是他自己生气了还是因为病情让他生气了,这很麻烦,何况谁也说不清纪炅洙会不会下一刻就情绪崩溃。
她竟然有点被说服,但她不是理性动物,不需要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如果你是那么想的,”阮厌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不是为了说服纪炅洙才说那么多的,她的目的在这里,“那你没有给自己压力的意义啊,就算真的进了国家集训队又怎么样呢,你依旧可能因为伤害别人而毁约。”
“我会尽量……”
“如果你打算尽量控制自己,那你就没有说我的必要了。”阮厌见他还想反驳,她更快一步,“如果你控制不了,拿万一说事,我也可以拿万一来噎你。”
纪炅洙哑口无言,她设了个逻辑陷阱,他怎么回答都是错。
“我只是来劝你不用紧张,你越在意结果越要去考某个位置,只会加重你的焦虑从而让可能性变小,就像你拿为我好的借口把我推得更远,但你真的会因此开心吗?你自己都承认喜欢我。”
果然拿自己当切口最有效率。
纪炅洙倚在柜台上,侧着身子不说话,头发把眼睛遮住了一部分,颓废感更重了。
“你跟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减压的?”心情的确变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放不下的人成纪炅洙了,“你压根就没考虑我说的话。”
“……”
阮厌把录音笔递给他:“那你自己听听你是怎么说的吧。”
东风(一)
纪炅洙浑浑噩噩地从考场出来,丁叔很早就办完手续在门口等他,见他脸色发白,脚步虚浮,忙上前扶住他,把他接到车内自己跟带队的老师交接工作,单独把纪炅洙带走。
他情绪不稳定,丁叔只能从大连先开车到沉阳,等纪炅洙缓过来了在坐飞机回桐庐,纪炅洙上了车就蜷在后座,浑身脱力似地一动不动,只呆呆地盯着车窗看,吓得丁叔赶紧拍司机:“关窗,快点。”
纪炅洙在机场待了一个多小时,中途吐过一次,但因为轻躁他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就只是干呕,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能喝水,前前后后六七个小时才慢慢开口说话:“我没有想要自杀。”
“你最好没有。”
已经凌晨叁点,纪炅洙脱离情绪循环,咳嗽几声,脸色依旧白:“对不起啊丁叔,又让你陪着通宵了。”
丁叔又气又疼,他是当儿子看他的:“为了个比赛你至于折腾成这样?你该庆幸我还有陪你熬夜的精力。”
纪炅洙虚弱地笑:“算了,胜负成定局,再想没用了,你帮我联系医生吧,我慢慢陪他调药,我现在一点都不急了。”
“你是不急,你想想你这一个月都是怎么过来的?你有一天正常过吗?”丁叔快被他的态度气死了,不是很亢奋就是很抑郁,家里那些人见着纪炅洙都有点害怕了,这孩子真不把自己当成个人看,“也就阮厌来那次你能正常地说几句话,还把人给赶走了。”
纪炅洙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我没脸见她。”
真没脸见,阮厌的录音笔记下了纪炅洙史上最快打脸记录,他义正言辞地跟阮厌讨论远离他的利害关系,但就在早上发病的时候,纪炅洙在说完“你要离我远点”后立马反悔,拽着阮厌不让她走,把她摁怀里说自己害怕再也见不到她。
阮厌大概想笑,又在憋着:“可你刚才还让我滚远点。”
“我反悔了。”他委屈得都带了哭腔,好像谁欺负他了,“你离我远点是最好的,我又不知道自己发病起来是什么样子,干嘛互相折磨,可是我总是推不开你,我每天,进了学校就想要去找你,出了教室也想找你,你在我眼前时,我就特别特别……你摸摸……”
阮厌声音像吓了一跳:“纪炅洙,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纪炅洙怎么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听自己告白的话都听到羞耻度爆表,他是怎么说得出来的这些话,跟只发了情的公猫似的。生病时的状态让自己感到尴尬和一点恐惧,这还只是撒娇摔东西,更狠一点呢?
录音后面还有一段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听起来显然是从齿缝里漏出来,还有轻微的好像木塞脱离酒瓶的啵唧,该是他压着她强吻。
阮厌啊了一声:“等等,疼。”
纪炅洙想起来她唇上一点血色,鬼的起死皮,估计是亲得太狠给咬破了。
他这几天都专注不想这事,如今松懈下来,回忆如泄洪止都止不住,少年越发被当时的自己窘迫到,又忍不住想再亲亲她,清醒时却考虑怎么彻底跟小姑娘划清界限,免得她再被自己祸害,他不能拿自己的喜欢去自私。
诸多因素拉扯,他就更不能去见阮厌了,好在阮厌这段时间还要打工,两个人见也见不到。
见不到还想。
纪炅洙侧着身子强迫自己睡过去,他宁愿自己现在生着病。
不过这状态,也差不多了。
物理竞赛的成绩很快下来,纪炅洙属于赛前很紧张,但一旦考完就完全放松且不在乎结果的人,直到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念成绩都毫无心情波澜,他一如既往地开始颓废。
可他意外优秀,不仅进了集训队,而且是金牌,第七名,纪建桥知道消息后接着给医科院打招呼,他们的录取名额算在清华内,且今年给省内的名额正好够,按竞赛算纪炅洙是省份第一,保送是板上钉钉的事。
“虽说如此,你也要谨慎,预录取大约在元旦,这期间你要是被人给举报坐实了,你之前就毁了。”班主任照例要耳提面命,“你别小瞧,我们省之前有过例子,就差那一两天被退保送了,你说亏不亏?”
纪炅洙嗯嗯敷衍,旁的不论,他这段时间得泡在药罐里,爷爷纪廷谦专找了北京挺有名的精神科医生来照顾他的病情,在双相方面颇有研究,这段时间有得折腾,他就想闹事情也得有时间。
事实证明他之前病情加重是考试的压力过大,尘埃落定后症状又恢复成思维敏捷持续愉悦的轻躁里,睡眠有所好转,但厌食依旧,搞得纪建桥不得不又请了中医帮纪炅洙调理脾胃。
纪炅洙很配合,他虽然没什么活着的欲望,但也知道如果不得不活着,健康总比病痛好受,况且他一精神病人再好也好不到哪去了。
他近乎两个月没有出过门,心静稳定剂的药方开在了有效果和副作用小的平衡线上,纪炅洙的生物钟总算正常,但他持续消瘦,每天醒来看着自己的手腕嶙峋,怀疑不过是张干皮糊在了骨头上。
阮厌没再来——她精力腾不出来了,浙江原本的会考改革成学考,难度要加大,虽然只是拿叁位一体,并不影响高考成绩,但阮厌有薄弱学科劣势,又实在不想不过关再考一次,只好专心备考。
等他俩再见面时已经快放寒假了,还是纪炅洙主送来找的阮厌。
阮厌见他瘦得脱相,心揪得疼:“你厌食怎么这么厉害了?”
“现在好多了,有中药调理,过几个月体重会回来的。”纪炅洙生活回到正轨,很依恋有正常喜怒哀乐的生活,“我预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
阮厌之前听丁叔说起过,预料之中,但依旧很开心:“那样很好,不用高考的保送生,你下半年就可以好好玩了。”
纪炅洙看她一眼,很犹豫:“可是我春节后要去北京。”
东风(二)
马上期末考试,但这些跟纪炅洙都没有关系了,如果他愿意学校都可以不用来,拿到通知书的第二天就是假期,纪炅洙挑的晚上小空闲来找阮厌,她还没吃晚饭,去食堂的时候总偷偷看纪炅洙。
纪炅洙知道她的意思:“那你请我,我大概能吃一点。”
少了阮钊钊的纠缠,阮厌的经济明显富裕,她帮纪炅洙点了些好消化的,坐在他面前:“那你的病情应该控制住了吧,没什么其他副作用?”
“目前还没发现,应该影响很小。”
他心里装着事,能吃也吃不很多,就靠聊天耗时间:“你那个同班同学,有没有过来欺负你?”
“她……没有明着来。”
阮厌提了一嘴,韩冰洁是属于明目张胆侮辱人,她常常下课当着全班人的面挑事,赵茹就谨慎得多,毕竟她口碑好很多,还不想被挂上嚣张跋扈的牌子。
但班里关于阮厌的流言更多了,虽然之前也在传她天天跟男人出去上床,这次就有模有样的多,什么时候去的哪个酒店被谁看到都传的一清二楚,还说阮厌出来的时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路都走不稳。
剩下的偷东西,换水,课桌刻字,扔书包就是些小伎俩,不值一提。
阮厌没表情,她习惯了,反倒是纪炅洙抬着下巴阴恻恻地盯着她:“这还叫没有明着来?就差杀了你吧。”
阮厌只为难地干笑,略过不提:“我很奇怪,真的有人会从欺辱中获得快感吗?”
“不然呢,字母圈不就是变相的发泄途径。”
纪炅洙低着头,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表情,语气闷闷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高叁那边都以为你真的挥之既来,恐怕会有人联系你,你还是小心点。”
又问:“你认识周驰?”
阮厌冷不丁,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实话:“就那次你打架,然后他是韩冰洁的男朋友。”
“男朋友会替你说话?”纪炅洙想起刚刚几个男生提阮厌被周驰不耐烦地扔球吼人的模样,似乎反感提起这个话题,但直觉告诉纪炅洙他在护人,“总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
还能怎么远?就差脑门写个我们不熟了。
纪炅洙筷子握得很用力,一直低头不看阮厌,他看起来是真的吃不了太多,不得不剩下,阮厌问他是不是回教室,纪炅洙摇了摇头:“不去上课了,今天顺便跟教务处请个假。”
阮厌心怦怦跳,假装不经意的:“你不是年后才去北京?”
“但我要开始学医学了,一想到我比别人早半年背蓝色生死恋就头疼。去北京后也是先进协和见习,爷爷说我起步晚,学得东西有很多,最好科室都轮一遍,看看自己想进哪科,早定下来术业专攻。”
“蓝色生死恋?”
“大学要学的课程,一摞蓝皮书,”纪炅洙比出一个夸张的距离,哭丧着脸,“一本书就这么厚,还差不多都是重点,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啊。”
阮厌笑出声,垂了眼轻飘飘的:“那你以后,就待在北京了?”
放学来往的学生很多,阮厌怕有同班同学看到引起不好的言语,故意落后纪炅洙一段距离,少年此刻发现她的用意,心里堵了下,但没阻止:“目前是这么打算的,邢家那边不值得我来回跑。”
他说话慢悠悠,但一直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阮厌揪校服下摆,欲言又止,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她拒绝搞清楚这种心理但又忍不住要跟他算总账,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了,难道要拿人家喜欢自己的借口蹬鼻子上脸吗,她脸皮实在不厚。
但是,但是,但是他都要走了啊。
阮厌慌了起来,她生恐要哭,仿佛不能呼吸般微微张嘴,焦距拉长映射到纪炅洙脸上,奇怪的是他居然在笑,纯粹的愉悦的笑意。
“你笑什么?”
“你看起来很舍不得我。”纪炅洙试探有了正面结果,“那我这几个月的苦不算白吃。”
阮厌跟着他走出校门,天黑下来,彤云密集,车辆穿梭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高中生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绿化带却是常青,路灯早早亮起来,清洁工人在路边走走停停,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
“别这么说,谁都不愿意生病啊。”
她没什么兴致地接话,纪炅洙只好妥协,笑着揉她头:“行了,暑假最起码是会回来的,你都还没高考呢,我不放心。”
阮厌被打定心针,看着纪炅洙,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车正好经过,轰鸣声炸耳朵,纪炅洙没听清:“你说什么?”
阮厌觉得自己像个立牌坊的婊子,她纠结的太多了,可她明明知道答案,纪炅洙其实也知道,他给她留了空间,没一定要她承认,但都这个时候她承不承认有区别吗,真不愿意早在教室那次就绝交了。
现在反而像自己吊着对方,既不愿意把关系挑明,又步步搭着人家铺的路走,好像他就该服软而她就该心安理得拿好处似的,没意思。
她没这么善良的,可纪炅洙只是个病人啊。
阮厌半点不怕他了,明明他现在瘦得厉害,眼眶都要抠进去,身上阴郁森冷的感觉更强,要是穿个黑衣服就跟犯罪嫌疑人似的,但阮厌感觉已经变了。
她站在红灯路口,认栽似的扯扯纪炅洙的下摆示意他弯腰,看着他的侧脸咽了下口水:“可能不太准,但我也是……”
纪炅洙眼皮一跳。
阮厌深吸一口气:“可以试试看。”
她说得很隐晦,但纪炅洙完全听明白了,她用“试试”驳回他因为病情不肯越线的担心,然后自己先走了一步。
少年听到了砰的一声,怀疑是自己的心跳声。
“厌厌。”轻得好像没声音。
他看向她的眼睛亮极了,像只水母在黝黑的海底发光,看得阮厌心里发毛:“绿灯了。”
纪炅洙不过路口,快步把她牵到路边,旁边就是桐庐博物馆,此时已经闭馆了,往来人不多,只有两叁盏路灯亮着,阮厌被他抱在台子上,借着光看到他的表情,眉心微颤,她有种隐约的预感——
少年果然低头亲她,他不仅喜欢亲她,还喜欢舌吻,阮厌小小一个被他揽在怀里,很快就吻到缺氧,接吻的声音潮湿又温热,阮厌害怕又被他亲破皮,手按在他肩上做出推拒的动作。
纪炅洙稍微离开,又一下下地吻她脸,头发蹭着她的眉眼:“厌厌,我好开心。”
那你也不至于发情啊。
阮厌觉得自己像被大型犬搂着舔,黏糊糊:“你别,有人看啊。”
“小情侣打情骂俏有什么好看的。”他直接忽略阮厌的校服,尾音上扬压都压不住,“但是,我双相要治愈很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发病,要是你觉得受不了就提分手。”
“你有病吧。”阮厌笑骂,“才几分钟,你就想到分手了。”
“我害怕。”
这世界本就肮脏腐朽,堕落成什么样子都不为过,纪炅洙早就习惯了,反而无辜的阮厌是个意外,让他觉得不真实。
“好像下一刻梦就醒了。”
阮厌哭笑不得,她心里哎呀了几声,只得无奈地撸纪炅洙的袖子,手腕上的伤疤触目惊心:“你看清楚了,不是梦,我也想清楚了。”
纪炅洙跟着笑,又要亲她,被阮厌打了一下:“我要赶紧回校,快上晚自习了。”
“那我晚上接你。”
“我又不是瓷娃娃,你还怕我碎嘛。”
“怕,厌厌就该被捧着。”她拦不住他的偷吻,“我忍不住,好想吃了厌厌。”
“你想也别想。”
东风(三)
其实有找过阮厌的男生,有的谈技巧会先闲聊,有的就非常直白,直接问她是不是可以当炮友,价位是什么样,阮厌一开始会很生气地拒绝,后来直接见也不见了。
流言多了,连贴吧都有人开贴问有没有人搞过阮厌,“上手如何,一晚上多少钱”,但谁也说不清,因为口嗨是口嗨,谁也没真的上手过啊。
阮厌没有手机,不知道贴吧还有这种事,不然非要气哭,不过贴吧后来被黑客炸了,帖子都被清空,关于阮厌那些也都是过往尘沙,寻不到痕迹了,只是黑客为什么炸学校贴吧,纪炅洙表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像所有热恋期的小男生一样黏阮厌,阮厌坚决顶叉号:“我才十七岁,还没有成年,你讲点分寸。”
亲亲抱抱她可以因为纪炅洙放宽权限,但她对男女交配还是非常排斥,直接上手扒衣服不可以,她抵制未成年做,好在纪炅洙还算尊重她,他虽然几乎每天都吻她,但也就如此,不会进一步。
上次阮厌来例假,他还神经兮兮地准备红糖姜汤,被阮厌笑是假学医的,她来例假不疼而且红糖对她没用,还不如热水暖肚子得快,起码纪炅洙带的东西她能放心入口。
期末考第一天阮厌就有点晕,她很讨厌考试还要分天考,虽然是减轻负担,但阮厌讨厌随着考试松懈但又不能松完全的心态,像一块大石头悬在中间,不上不下,她第二天就没刚开始那样的劲儿了。
纪炅洙照例来接她,他常常带宵夜,搞得阮厌都不吃晚饭了,指望他养活,胖了好几斤,小脸肉肉的整天被他捏来捏去。
但这次她出来得有点晚,赵茹被揪出来作弊取消了成绩,全校通报不说,晚自习还把家长给请来了,下课后同学叽叽喳喳地议论赵茹她爸爸居然就是每天在学校门口的环卫工人,她之前总说自己爸爸是老总来着,现在直接露馅,流言这东西传得总是很快,放学好一会儿才看见赵茹哭着跑回来收拾东西。
她自然感受到了别人的目光,太难堪了,可能其他人没这么嫌弃她,但人对自己尴尬窘迫的场景记忆很深,赵茹只觉得好像被围观斩首,而且她一定会被小团体排挤的,她们几个是有钱家的女儿。
班主任说放学他们才能走,阮厌抽空看了赵茹好几眼,这功夫她没空管自己,只顾着自己抽抽涕涕在纸上乱画,把头埋得很低。
“我撞大运了吧,恶人有恶报?”
阮厌特别高兴,该让赵茹也知道被语言暴力的滋味:“考完试就放假了,我总算是可以安宁一段日子了,不然每天我一上学,我妈就怀疑我被小混混摁在墙角打,我跟她解释不来。”
纪炅洙在旁轻轻嗯了声,牵着她的手不多话。
“不过她也太倒霉了吧,期末考监考不太严,除非过分不然不会抓的呀。”
“有人跟她说知道这次期末考试的题目,偷题成功了,所以她带着手机进了考场,带手机加作弊,罪加一等,当然要通报,而且你们那个班主任出事最喜欢叫家长,被议论也完全在意料。”
阮厌一愣:“你怎么知道?”
纪炅洙眉眼飞扬,颇为得意:“话是我说的。”
“啊?”
“不过事情不是这样子,我没有偷题,也没有跟她正面接触。”纪炅洙一边想一边整理语言,嘴角有些轻蔑地上翘,“是跟踪她几天,摸清了她的家底和圈子,跟她玩的朋友不叁不四,期末都想着怎么偷题作弊,还有代考的,我就花钱请人在她鱼龙混杂的社交圈里发了偷题卖答案的消息,真把她钓上来了。”
阮厌神色震惊:“可是那样会留痕迹啊,她咬你一口怎么办?”
“账号是买的,试题是找借口,考试前一刻才发给她答案的,所以她带着手机,发完记录就给销了,没有留证据,答案也是去年我不知道做的哪套题的答案,她咬不到我。”
其实这是很粗糙的作案手法,主要纪炅洙没什么朋友,也不认识赵茹,不然可以更缜密,但引着人作弊办法还是很多的,纪炅洙主要是想借作弊牵出她的家境,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关键那蠢东西还把事情告诉她那帮假姐妹,这下好,一下子祸害了一帮,看她怎么收尾罢了。
“你还不如直接雇人打她一顿。”
“不解气。”他家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顿可还不回来,“而且还没完,我想无痕迹地弄死她有很多方式,喏。”
他递给她一份资料,阮厌怔怔接过来:“什么?”
“开房记录,周驰和赵茹的,半年开了五次,就是不知道未成年做爱违不违法,或者接个违法的由头,就有趣了。”纪炅洙露出一个久违的残忍笑容,“本来想直接匿名挂在学校,但我整她和你整她意义不一样,决定权还是交给你。”
“你从哪里弄来的?”
“公安局有保留的,找人很容易查的,又不犯法。”
他说这话就特别像初见时的模样,冷漠又不容拒绝,加上微垂的眼角和唇角,阴郁得让人心里害怕,仿佛一个人的阴暗面被翻了出来,赤裸裸地向人展示自己的恶意。
“……纪炅洙,你头发剪短点行吗,都压到眼睛了。”
看起来非常像坏人。
纪炅洙讪讪,重新握住她的手:“去北京前会被剪的,这么长的头发不适合当医生,现在就随便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眼珠下移去瞄她:“马上就异地恋了,你都没点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
异地恋就异地恋啊,又不是分手了,分手也不是大事,阮厌很随遇而安的:“那我,祝你好好吃药,学业有成?”
纪炅洙又气又好笑,还拿她没有办法,恨铁不成钢地捏她脸:“阮厌,幸亏喜欢你的人是我,不然就被你给气死了。”
“你扯谎。我才没这么差。”
没定下关系阮厌还很舍不得,她自认是很缺爱的人,但纪炅洙明显更缺,恋爱伊始她就做好了付出更多的准备,谈了恋爱却一点都不担忧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安全感,或许他给的?
“但……算了,就你去了北京,保持联系吧。”
阮厌对纪炅洙的感情还很纯粹,没被其外因素影响,她并不觉得异地恋很艰辛,而且她每天上学占据大量时间,见面也差不多跟异地恋一样。
剩下的?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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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一)
“厌厌,你真的是太笨了。”
烈夏酷热,空调温度调得低,阮厌趴在沙发上,撅着嘴巴做卷子,她穿了件圆领连衣裙,纯棉质感,翘着腿时布料一路滑到膝盖,微鼓的胸脯隆起一小块,纪炅洙都能看见沟。
忍不了。他把她抱起来搂怀里:“半年没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物理后面的大题空着等我做啊。”
“我真的努力了,不会。”
室内开阔,光线明亮,炽热的太阳高悬在落地窗外,照得女孩半张脸红润鲜艳,她碎发被空调风吹乱:“学了选修以后,现在大题动不动电磁场综合,动能守恒,还有曲线运动,我连题都看不懂,怎么写啊。”
她好委屈的样子,纪炅洙没办法,笑起来,瞳孔像被水洗过:“看出来了,你理综卷物理几乎白卷,叁十几分就算运气好了。”
“没见你这么偏科的,物理考个平均分也能稳本科了吧,现在倒好。”
阮厌吐舌头。
“有那么难理解?”纪炅洙搞不懂她的艰难,抱着她的腰轻轻揉,“基础差得要命,知识点都没搞清楚吧,动量守恒会背吗?”
“就,”阮厌觉得他在刁难,装模作样地想,“如果一个物体不受外力或者……嗯……”
纪炅洙看她眼珠子乱瞥,立马明白她想干什么,在她突然袭击之前抢先按住课本:“不许看。”
阮厌课本没抢着,眼睁睁看着纪炅洙甩到一边,自己又够不着,尴尬地笑笑,她这下倒是学乖了,亲他一口,软绵绵的:“老师,我差不多都忘了,要不老师再教一遍?我保证认真听讲。”
纪炅洙听她叫老师,竟然兴起了,他压着冲动,一口口地亲她:“我想你想得要死,好不容易暑假回来,结果你见着男朋友只想着让人辅导功课?那我这个男朋友当的实在太惨了。”
阮厌不服气:“我陪你腻歪很久了,哪里亏待过你?”
当初纪炅洙搬到北京,阮厌还请工假去车站送他,少年抱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有点轻躁,话很多,阮厌只管听,毕竟好多天不见,真离开还有点舍不得,差点耽误时间。
之后就是正常打工,开学,好像没有区别,阮厌只有做不出题的时候特别想纪炅洙,为此几度怀疑自己其实是为了搞成绩才谈的恋爱。
也并没有想过主动找人。
阮厌没有手机,而且她几周才放一次假,基本打定不怎么联系的主意,不然就找公共电话亭或者借阮清清的手机,总之保持联系只是她随口诌的,但她万万没想到纪炅洙会主动联系她,而且很浪漫,他给她寄信。
阮厌觉得这年头能寄信真的很少了,他怎么想到的?
信是直接送到家里来的,阮厌接到信懵了好一会儿,她有一种在快节奏社会里被强行推回到古意旧时的感觉,以至于她拆信都有种梦幻感,小姑娘指尖按在寄信人名字上,好像满心的羞赧和欢喜都晕染在信封上。
纪炅洙却直接,他没有长篇大论地写情话,倒像叙事散文,还拍了北京的街道风景给她瞧。
“虽然但是,我觉得等你消息过于煎熬,既然你努力学习是为了出去看外面的世界,那我就弗要面孔,借年纪优势先帮你探探路。”
“不过,厌厌,心不要飘。”
“这里路太堵了,开车还不如挤地铁呢,美食很多,但我厌食吃不下,刮的风是干的,外国人很常见,物价高得离谱,我时常不理解这座城市吸引人的地方,但偶尔又觉它的确有难言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我怎么跟你长辈似的生怕一句话嘱咐不到,明明你看起来比我更稳重,我猜你根本就没打算来找我,叫你主动一回真跟铁树开花一样,现在想想,我得跪谢厌厌当初答应我,不然我这辈子就没人要了。”
“我下周就要去协和医院了,但愿见惯死亡后,我还有跟你说话的余力。”
“写着写着,突然特别想你。”
“北京很好,飘着粉尘和热闹的烟火气,如果可以你也来看看吧。”
洋洋洒洒两叁页,但阮厌情不自禁,眼睛就从字句间来来回回地扫视,她觉得自己心情会随着时间平静下来,起码表面是这样,但晚上回家阮清清见到她很奇怪:“你一直傻笑干嘛?”
“我没有。”阮厌下意识反驳,又后知后觉咬嘴唇,“我有吗?”
当然有,纪炅洙怕是跟阮厌的心底小鹿有仇,它差点被撞死,阮厌下午的课都上的有点心不在焉,她还很有仪式感地买了信纸要给纪炅洙回信,但开了几遍草稿都被否决,半小时过去信纸上还是空白。
时间过得焦躁,阮厌从不知谈恋爱的感觉这般绵长不绝,她端起来的架子像自欺欺人的笑话。
破罐破摔,阮厌怕写得断续会影响语言连贯性,只好熬了个夜,送去邮局贴邮票的时候心扑通乱跳,出来的时候突然露怯,害怕把地址写错,害怕自己幼稚,害怕纪炅洙真的收到,在邮局门口徘徊了良久。
难怪不让早恋,太折腾了。
纪炅洙却很开心,他意料之外地说阮厌恋爱后像是变了,好多撒娇的语气,搞得阮厌窘迫地回忆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算是建立了联系,寄信的频率在一周左右,大多数时候都是细碎的日常,纪炅洙会讲很多他在北京的见闻,阮厌则是小事居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写的信不长,还为此买了很多信封邮票。
小纪少爷就随意得多,他不如女孩心思细腻,不搞庄重的仪式感,有时直接用学校的信纸,而且很有意思的是,纪炅洙的字跟他的人反差很大,他的字很板正。
板正就是形容词,跟好看还是难看都没有关系,他的字有点像刚刚学写字的小学生,一笔一划整齐规矩,写得长了明显疲乏,后面的笔迹就开始凌乱,但依旧横是横,撇是撇,小纪少爷他不会写连笔字。
哪里能让人想到他本人的样子?
再后来大约是开药方开得多了,他才开始会写一点,正经写字依旧横平竖直。
有次班主任批评写字乱的学生时,把那些连字体都专门要求训练,以至于整齐出了名的学校卷子摆出来做例子,那字体让阮厌立马就想到纪炅洙了,但纪炅洙没有那么印刷体,看起来更舒服。
她把这事给纪炅洙说了,纪炅洙嗤之以鼻:“我才不会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专门练字,当应试工具很可怜。”
“很可怜。”阮厌只好先哄他,“庆祝小纪少爷脱离苦海。”
他们保持书信往来大概半年,七月中旬纪炅洙从北京回来,先去邢家交了个差,邢敏自然不见他,纪建桥跟他不对付,弟弟跟他关系其实可以,一直保持联系,可能对外算计多了反而亲边缘外的哥哥,纪炅洙跟他没仇,承情,意外的是邢老爷子对他态度缓和很多。
纪炅洙不傻,对人情态度看得清,知道老爷子在有意识地向各领域输送家族人脉,多一个不多,总比废号好,他不想扯关系,但基金还没交接到他手上,因此没撕破脸。
老爷子心里门儿清,但都是小场面,大家还是和善地聚了下,然后就放人了。
纪炅洙跟脱绳的哈士奇似的,第二天就堵放暑假的阮厌家门口,拐着小姑娘出去约会,想方设法地把人往家里带,阮厌拗不过,而且看他病情稳定了,就打起免费辅导老师的主意。
南风(二)
但这个辅导老师不合格!
课不好好讲,每天总想着怎么搞女学生,实在私德有亏!
阮厌见他手又不规矩,躲着他去拿物理课本,收拾脸上多余的表情,一本正经道:“你放手啊,你还要给我讲题呢。”
纪炅洙吻她的唇,要勾着她的舌头纠缠,他吻技倒是进步很快,知道要顺着阮厌的兴奋点来,所以阮厌越来越难以拒绝:“厌厌,穿着裙子来我家,真以为我能忍住?”
她还是第一次在他眼前穿裙子,但真的是因为太热了,阮厌耳朵发烫:“但你也不能总……你正经点。”
纪炅洙勾着她侧腰的衣服拉链,他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在成年前越轨,但动作却越发大胆,前几天两个人去公园散步,少年走一半就坐在长椅上要阮厌帮他挡,把她按身上顶,把阮厌蹭得一直流水,叫得声音都变了,她情欲被勾得越来越厉害,
这很危险,还好两个孩子及时停了,没闯出祸来。
“正经?那好。”
纪炅洙单手把她横抱腿上,然后拿纸笔:“我只讲一遍,你好好听。”
他怎么转变得这么快?要不是身上能感觉到凸起,阮厌都怀疑他都是演的。
纪炅洙把课本垫在阮厌膝盖上,放了个空白本子:“匀变速直线运动公式,这你总会写吧?”
他居然真的在讲课!
阮厌目瞪口呆,反应了几秒才点点头,写完后把笔递给他,然后见他写下来牛顿第二定律的公式,风轻云淡的:“你把公式两边同时乘t,然后把速度时间公式做变形,代入……喏,动量定理出来了,然后你依葫芦画瓢,同乘个x,动能守恒也出来了。”
“……”
阮厌看着满纸的公式:“但我理解不了意义啊。”
纪炅洙无法,一边转笔一边帮她解释,他讲正事时还是认真的,没对她动手动脚,讲完了拿她试卷:“你空着的第一个大题就是这个知识点,现在知道怎么做了吧,试着算一下。”
阮厌看着试卷,平时做作业的无力感重新涌上心头,她现在巴不得纪炅洙把物理课本从头讲,但不太可能,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从给出的数值里套公式,大约她运气好或者知道具体知识点,竟然奇迹般地看懂了。
成就感油然而生。
阮厌低着头算方程,没察觉自己裙子拉链已经被纪炅洙拉开了,他从侧边偷偷摸过去:“厌厌同学,你还穿蕾丝啊。”
阮厌大窘,拍他手:“为人师表,你适可而止。”
纪炅洙拿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专心做题,别关注别的,你不是答应老师要认真听讲吗?”
阮厌知道她拧不过,屏气凝神不管他,但怎么能真的不管,纪炅洙隔着内衣握住她的娇乳,肆意捻捏:“这几天被揉得大了点,软软的。”
阮厌脸红,气哼哼地不理他。
纪炅洙把她身子往上提,这下她身体曲线全拢在他身体里,少年瞥了一眼她的验算纸,慢吞吞地继续玩弄她的胸,手指从内衣边下溜进去,浑圆的触感真切延上他的神经末梢。
阮厌心里大窘,脸上红云堆积,她尽可能全神贯注地算着公式,动作像开了加速:“我做完了,你要不看一下?”
纪炅洙扫了眼,嗯了声,动作倒是不停:“第叁问算错了,涉及位移的问题用能量转换更方便,你直接拿消耗摩擦代动能公式。”
“……”阮厌受不了他一边正经教她做题一边还揉她的下流举动,有心跟他抬杠,“你都没有看答案,你怎么知道是错的?”
“这题我做过,我记得。”
“万一你记错了呢?”
纪炅洙凉飕飕地望着她,手上稍稍用力,引得阮厌叫了声:“厌厌同学,我谦虚是为了让你满足我的虚荣,不是真的觉得我差,你这跟挑衅我不行有什么区别?”
阮厌被他看怕了,怯生生地往后逃,被纪炅洙逮泥鳅似的捏住,理所当然地脱了她的肩带,连内衣都是碍事的东西,她的乳房从束缚里跳出来,可怜兮兮地垂在他手里,乳头因为过度摩擦已经翘起来。
纪炅洙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胸上贴创可贴?”
阮厌看起来有点想哭:“你上次抓得太用力,有点破皮,我洗澡时贴上的,你看你都把我折腾成这样了,这次就算了。”
她抱着一丝侥幸,结果纪炅洙色起来真的不管不顾,蹭了蹭她翘起的乳尖,喉头因为欲望不安分地滚动:“对不起啊,厌厌,我这次轻点。”
要死,这下彻底没救了。
阮厌见他低头要吻,错愕道:“你有病吧,贴着创可贴你还亲个没完。”
她做出拒绝的姿势,但又抓住他的手臂,就显得是自己把两团往他眼前送似的,纪炅洙不敢再用力揉,指尖漏出雪白乳肉,把困在怀里的女孩子肆意地亲,还伸出鲜红的舌尖舔她颤巍巍的乳晕,水淋淋,她胸生得精致秀气,这下更诱人了。
“天地可鉴。”他却是一脸的作古正经,像在说什么正事,声音却偷偷跑出几声轻喘,似乎压着什么,“秀色可餐,你生得太漂亮了,我本来就没什么自制力。”
阮厌觉得他在哄人,她哪里这么祸国殃民了?
分明是他色欲熏心,自带滤镜。但阮厌双标得很,看别的高中生谈恋爱就是毁前途,到了自己反而丝绵蘸胭脂,洇得一塌糊涂,她看着纪炅洙,半天说不出个不行,只好偏过头:“你,你注意尺度。”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对性有着强烈的好奇,更别说是纪炅洙对阮厌,听她默许更无所顾忌,把她压在沙发上细细地亲,手不安分地把她裙子扯到腰部,掌心舔舐她的皮肤,乳尖被咬得艳红。
阮厌在他身下叫,猫似的,嗯啊从喉管吐泡泡:“你舔得痒。”
纪炅洙在她肩颈落吻,眉眼不眨:“厌厌乖,给你舔大了,将来厌厌生小猫崽的时候好下奶。”
“谁要生猫崽啊!”
阮厌脸本来就红,这下好了,直接爆炸,震惊地看着纪炅洙说荤话。
他是不是人格分裂了?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又爱撒娇又爱黏人,已全然不符合眉眼阴沉的颓丧模样,难道这是他摘除病情影响后的真实性格?她是不是被骗了,可不可以退货啊!
南风(三)
当然不可以,阮厌叫苦不迭,但全无推抗的动作,任由纪炅洙一下下地亲她,肌肤像起了疹子般泛红一片,他的唇蜻蜓点水,触电似的快感在交缠的肢体流窜,夏天本就很热,但他好像比夏天还热。
阮厌小腹发抽,被他捉住手:“谢天谢地,你手总算还有热的时候。”
因为高叁的体测是要计入高考成绩的,阮厌虽体弱多病,也不得已提前开始跑步——当然是小纪少爷要求的啦,他仗着自己学过点中药学又在协和见习过,还帮阮厌熬药粥,阮厌怀疑自己被当成了试验病人——但居然见效了,阮厌觉得老天给他关了一扇门,但打开了很多很多扇窗户,生怕纪炅洙有一扇看不到。
偏心,太过偏心。
生理快感让阮厌脑子发懵,身体本能地追求更多刺激,阮厌顺势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一块浮木,她发出的声音跟平时大相径庭,娇娇软软,被欲望侵蚀得厉害,她自己不知道,但纪炅洙显然受用,他总是让阮厌多叫叫。
“不要。”阮厌瞪他,“凭什么。”
“因为叫得好听。”
纪炅洙拿膝盖顶开阮厌的腿,把小姑娘的裙子往上提,她也就腰上还有点布料遮住了,阮厌有点慌:“不行。”
“什么不行?”纪炅洙摸上她大腿根,满足但不餍足,“厌厌是觉得我会进去吗,现在还不会。”
“你都快把我衣服扒光了,还不会?”阮厌光裸的大腿挨着少年的胯部,他鼓囊囊的一团像个烫手山芋,阮厌这次是真的怕了,她试着跟纪炅洙谈条件,“你答应过我的,我还未成年,你这是犯法。”
她是真的抵触。纪炅洙叹了口气:“我是馋,又不是人渣。”
他把她抱起来,随手拿了他刚刚写字的中性笔,笔杆沉甸甸的颇有质感,在他指尖来回转动:“但厌厌,交钱前还要验货呢,你就不怕被骗啊。”
阮厌听得迷糊:“什么验货?”
“说起来我也犯怵。”纪炅洙半真半假地忧愁,“我之前吃的抗抑郁药,你知道的,有挺多副作用的,医生说要是严重了会引起性功能障碍。”
“真的啊。”小姑娘坐起来,提起双相和药,阮厌就非常容易相信他,“可是你之前不只是厌食和失眠吗?”
“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啊。”
纪炅洙不紧不慢地在她身上占便宜,笔杆在她大腿内侧一路滑下去,停在黑色内裤边上,但没有再动作:“我又没有真切体会过,你说万一真的有,厌厌你以后要怎么办啊,守活寡吗?”
见鬼的性功能障碍,阮厌眼神下移瞥到他勃起的一团,顿时明白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无奈地笑出来:“那你要怎样,现在就要体会吗?”
纪炅洙盯着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所以,厌厌要先验货……都这么湿了。”
少年蜷起指节探进她的身下,衣料黏糊糊的,她情动得很,他拿着笔杆隔着薄薄一层在她外面磨:“但底线也就这样了,再进一步我随厌厌罚。”
阮厌夹着腿,圆钝的硬物在她花唇处扫,下面渴得流口水,有什么东西悄然张开,她需要一个支撑点,手胡乱去寻,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只听得纪炅洙嘶了声:“完了,这下真的障碍了。”
阮厌触电似地松开,脸红得要烧起来,她都不敢看纪炅洙了,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被他拿笔杆折磨的小穴口,她内裤大概没法穿了。
纪炅洙从背后亲她:“厌厌,拿出来。”
阮厌大脑无法处理他的词句,只僵着手指被他捏着碰到软且烫的长条物体,甚至有血管的跳动——小姑娘懵的反应过来,声音都麻了:“你……”
纪炅洙怕她再抗拒,抱着她深吻,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茎身上摸,小姑娘哪里都香甜得不像话,果然色令智昏。
“厌厌,帮我。”他听起来很难受,“胀得疼。”
阮厌心底陷进去,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他好像笃定她一定能听懂,果然出身势必要跟性格挂钩,她也活该走到这步。
但这点敏感维持了刹那就被少年手下动作消灭的干净,他把阮厌拎起来,隔着湿腻的衣料把自己贴到她身上,裙子缠在他手掌,他手扶住她的腰,细细的喘像热雾一样散在空气里。
“厌厌?”
阮厌也不知道自己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夏天真的是热死了,她身上出了汗,应该要遭人嫌弃,阮厌像在发高烧:“那你,你快点。”
花穴鼓得要涨破,但其实并不是她的躁动,纪炅洙没有脱她内裤,隔着一层,更为鲜明细腻的触感都在她的大腿腿缝处,热与热直接碰撞,阮厌低低地呻吟,她要瘫倒了,但背后是他。
阮厌眼前有些朦胧,分不清是要落泪还是汗渍垂在睫毛上,大腿全是酥的,少年在她身上模拟性交动作,凶狠不留情的冲撞让她错觉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性爱,但花穴却在空虚。
想要更多的东西进去。
阮厌为这个念头羞耻,她夹了腿,阴道不受控制地滴出一小股清凉的液体,洇湿下方的性器,纪炅洙感觉到了:“厌厌,你水真的好多。”
茎身卡在腿根处,但纪炅洙比起享乐,更多感受是不被满足和想要插进去的痛苦,叁种情绪来回拉扯,少年处于想射出来但射不出来的状态,他有点躁,边揉着她的乳,一手往她穴里探敏感点。
“下流老师。”
窗外风一阵,正好将阮厌桌前的试卷课本吹得哗啦作响,白纸仿佛下刻就要飞走,阮厌回头便要骂,却又心软,软着眉眼乖乖抚慰他的性器,前端已经渗出些液体来,黏得很。
纪炅洙突然被刺激,眉头蹙起来:“啊……厌厌别捏。”
他这声低叫和之前的喘息已然不同,有点沙哑但又压不住,听起来性感极了,尤其他还在她耳边,阮厌心神都被攫住,她真是个十足的声控,竟然因为这轻轻一声绷直了小腿,手倒是没松开,指甲剐蹭到小口了。
纪炅洙半点经验都没,哪里受得住,咬着她的耳垂倏忽加快速度,阮厌嗯嗯啊啊地叫出声,她乳尖被蹭着,又愉悦又空麻,身子绵软无力:“你慢一点。”
几乎在她尾音刚落,纪炅洙在她摁在怀里:“厌厌,放手。”
他射得猝不及防,粘稠的白液溅落在沙发、桌子和她没有完全放开的手上,阮厌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有点好奇地低头去看,但纪炅洙坏心地反剪住她的手腕,低头同她接吻,撬开她的唇玩弄舌头,空着的另一只手从内裤边伸了进去。
“嗯!”
阮厌挣不脱,略带警告地咬他舌头,但她腿被他撑得很开,他轻而易举摸到她一整条细缝,精准地找她的阴蒂,指尖绕着打转,她水确实多,光是如此就听到噗呲的水声,在他掌心蜿蜒出痕迹。
阮厌呜呜乱叫,她没敢真把他咬出血,可她怕他乱来。
情欲迅速升温,像浪潮拍在海岸上,灼热的风把她内裤吹得滚烫,阮厌被他来回折腾,最容易高潮的一点持续被摩挲,阮厌生理性挣扎,两条腿乱蹬,但纪炅洙到底是个比她有气力的男生,钳制她很容易,
逃不脱,身体变化得吓人。阮厌像被浪头直接打中:“你停手,停手,别……”
从来没有过的高潮席卷她,阮厌夹着纪炅洙的手,整条腿都绷紧了,她在他怀里喘得细碎,绵密的余潮退得缓慢,她眼下两道湿痕,是真的流泪了。
纪炅洙这才松开她,揽住她的腰:“没事了。”
一片狼藉,衣衫不整,热风吹不干汗淋淋的身体,腿间黏腻腻,手心还有残余的白色液体,这场补习淫靡得触目惊心。
阮厌好半天才缓过神,第一反应抽了纸巾把手上的东西擦干净,窗外风闷热,把她眼前的试卷卷起一角,阮厌看了一眼,回头就拿笔扔他:“小纪少爷!”
谈恋爱后阮厌不好全名叫,但昵称不好起,太肉麻的又叫不出口,最后就随着家里的佣人跟着叫少爷,纪炅洙听着新奇,以为她生气了,摸摸她的头:“我以后注意尺度,厌厌不要生气了。”
“不是啊。”阮厌指着桌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弄到我试卷上了,你让我怎么做题?”
纪炅洙诧异得挑眉,果然见纸面几点深色,暗道糟糕,赶紧把卷子卷起来扔到别处:“我替你做。”
阮厌想跟他计较,但身上腻得难受,内裤也没办法穿,只好先去洗了个澡,纪炅洙家没有阮厌的换洗衣服,但有套薄睡衣,是阮厌上次忘带回去的,果然塞翁失马,如今派上用场了。
睡裙长到膝盖下,不担心走光,阮厌先清理痕迹,把衣服洗完,然后收拾桌上的课本,这个时候纪炅洙也洗完了,手搭在二楼的楼梯上瞧她:“厌厌,你还在生气啊。”
“没有。”阮厌就算生气也不知道生哪件,“但你真的有点过分了。”
其实纪炅洙并没有见到她就发情,比亲吻更上垒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会挑战阮厌的底线,他上次都没有脱她衣服,阮厌心里其实有迟早要被他扒干吃净的隐忧,她刚才差点就要喊停。
纪炅洙笑出声,又赶紧咳嗽:“忍了半年了,但我保证最过分也就这样,厌厌不愿意我不会真的动你的。”
这跟动了没啥区别。
阮厌信他,但还是小生气,故意板着脸睨他:“怎么样,现在知道自己有没有性功能障碍了吧,你还要试验吗?”
“不敢不敢。”纪炅洙跳下来,他开始轻躁了,心情不受控制的愉悦,走过去牵阮厌的手,“我在北京的时候一直想着你,刚谈恋爱就异地还不能见面,可想而知我多煎熬,我回来看你第一眼脑子就炸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想着把你揣怀里,然后……”
阮厌知道肯定又是那些念头,赶紧捂他嘴:“没有然后了,我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了,你不要再说了。”
不是说男女思维不一样吗,怎么他这么喜欢说情话?
西风(一)
声音响个不停,听起来男欢女爱。
阮厌戴上耳塞,夏天的风太闷了,就没开窗户,趴在桌子上转着地球仪玩,零散的试卷铺在桌子上,折了一角,上面的笔迹倒是板正。
他还真把卷子帮她做了。
但即使已经干净,阮厌总觉得能从试卷上闻到当时爱液和精液胶着的流金铄石的那个下午,她汗津津地挂在少年身上被恣意玩弄的场景,哪怕只是模糊的想起一个感觉,阮厌脸都会立马烧红。
索性忘却。阮厌玩了会儿,见门外动静迟迟不落,心道还有的等,就掐着时间轻声开了门去小解,免得一直拖反而误事,但祸不单行,洗完手出来恰好就跟衣冠禽兽撞上,男人看见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女孩,怔在原地。
阮厌低下头,反应奇快地拿了玄关的钥匙就出了门,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她还穿着拖鞋,但这时骑虎难下,阮厌只好下了楼躲在一边,偷偷瞧男人走远,心底却升起绝望阴冷的念头。
韩冰洁的爸爸重新出现在这里。
只有一个解释,韩冰洁还活着,且只怕是要跟着她们一起念高叁的,但也说不定,毕竟她缺了叁四个月的课程,留级或者休学也有可能,但愿是后者,不然她高叁只怕不好过。
重新回到家,阮清清正扯了床单被罩重新洗,阮厌站在门边冷冷地开口:“你就一直这样?”
“什么?”
“我说你就一直这样靠着男人过日子?等我二十了叁十了,回家还要躲房间里戴耳塞吗?”阮厌皱着眉,“我说了好多遍了,你能不能别干了?”
阮清清和阮厌之间,职业总是难以启齿的话题,即使阮清清知道这是掩耳盗铃,她干笑两声,眼神闪躲:“这行水很深,要脱身没那么容易……”
“你打算用这借口搪塞我几年?”
阮厌声音提高几分,眼睛沉下来:“你根本就是舒适圈待久了,不愿意换个活法,可你现在还能做几年,稳不稳定你不清楚吗,什么很难脱身,你替人家去KTV打工的时候也没出什么事,怎么,你是做这行做舒服了吗?”
“阮厌,有你这么说自己妈妈的吗?”
阮清清训她:“你怎么说话的?我这不也是……”
“为了这个家?”
阮厌最讨厌她借力打力转移话题的模样,她点点头,抿着嘴唇坐在一边,仰着头看阮清清:“那好,你告诉我,你房间里永远用不完的妇科消炎药,洗到发白的床单,几年都不换的旧衣服——这是为你好吗?你不让那些人见到我所以我要躲躲藏藏,饥饿贫穷,被人欺负还要被你弟弟打——这是为我好吗?”
“这个家这十几年是什么样子,你活成了什么样子,这是为了这个家吗?”
起先并不是很生气,但越说阮厌越觉得委屈,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过得都是些什么啊,明明就是阮清清一个念头的事。江洋大盗都有金盆洗手的一天,怎么她阮清清就得溺死在沼泽里?
她生气就拿刀子扎人心,阮清清床单抓在手里,僵着不动,脸色有些发白,她眉尖几不可查地颤动几下。
阮厌看见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最后吐出一口气:“厌厌,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我这个年纪的人生,已经被周围的圈子定死了。”
“换职业很容易,换圈子很难,你不明白。”
阮厌当然不懂,她的人生还没定下,她有太多可选择的路了,眼前的高考就是最近的捷径。
“你那是惰性。”
阮厌指着门外:“小区外的那家酒店招人,没有学历和年纪的限制,你进去问问怎么也该是个服务生吧,好,就算隔行如隔山,你要重新学,也比现在来得稳定和干净,你圈子换了吗?没有吧,你只是不敢迈出第一步。”
“那之后呢?”
“厌厌,我走出门去,没有人觉得我干净,哪怕我长长久久地换职业,但凡一个人知道我曾经这样,那我在别人眼里就永远这样,没有翻身的地方。”
她提这个,阮厌就炸了,她猛地站起来:“那我呢,你是怎样,你觉得我出去就不会被戳脊梁骨吗?”
“刚才那个男人,她女儿是我同班同学,你知道吗?那你知道就是因为你,你跟她的爸爸上床,她才会这么欺负我,她告诉全校我是妓女的女儿,她当着全班人敢扒我衣服,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垃圾一样,我难道就活该吗?”
她从没跟阮清清说,以至于女人笼罩在剧烈的错愕和震惊里,连瞳孔都应激收缩,泛着青紫的讶:“你……你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是我跪着求她打我的吗?”
阮厌深吸一口气,她像被扒皮的刺猬,浑身血淋淋,还要撑着一口气咬人。
“如果你觉得你只能做皮肉生意做到老,那你为什么要生我?”
“你为什么要生我啊,你根本养不起一个孩子,你支撑不起成本,你还要她被社会放弃。”
“你连试试不都愿意,我因为你的不愿意多活十几年,我这十几年活着是为了什么,替你挨骂的?”
阮厌吵累了,她眼前有粼粼的水光,只怕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嗓子也吼得疼,她虽然跟阮清清吵架,但没吵得这么厉害,不知道要被怎么嚼舌根。
她霎时丧失了所有力气,拖着步子回房换衣服,她得出去喘一下。
“厌厌,我……”阮清清攥着床单,眼睛跟着她转,她脸上有浓重的歉意,“我,等你高考……”
“等我长大,等我高考,等我大学,等我结婚,你总能空出时间来。”都这样阮清清都不愿意,阮厌觉得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你爱等谁等谁吧,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她完全不指望自己妈妈了,她越发想要脱离这里。
西风(二)
“阮厌,你上来做这道题。”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愣了一下,看了物理老师一眼确认叫的是自己,拿着卷子磨磨蹭蹭上去找粉笔,不用猜也知道讲台下惊讶得居多,阮厌物理倒数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得不说,纪炅洙的能力不容置疑,他补课意外地有效率,暑假两个月除去阮厌打工和两个人约会的时间,小纪少爷几乎帮她重新学了高中一半的物理知识,诡异的是居然真的把阮厌教懂了。
当然也是有代价,阮厌跟纪炅洙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阮清清多得多,别说最近还吵架冷战,阮厌借着补习的由头天天往外跑。
她没跟纪炅洙说,说来奇怪,纪炅洙没问过她家里的事,不过既然家都能找得到,阮厌是什么情况他应该明白。
暑假两个月过得很快,纪炅洙没再过分,大概是看到阮厌的成绩觉得任重道远,再加上他陆续收到了医科院的录取通知书和入学通知,八月底就回了北京,回去的前一天晚上约阮厌出来散步:“高叁好好努力,你打算去哪个大学?”
晚风吹着富春江岸边的杨柳,水声潺潺,明月挂在墨蓝色的天上,抬头能看见层层堆积的云。
纪炅洙牵着她,他虽还是要靠着安眠药,但厌食稍微好一些,皮肉逐渐丰满了骨骼,看起来终于有些少年清爽模样,可见中药调理还是有用。
他倒不担心,有钱就是底气,就算阮厌将来去支教也无所谓,左不过飞机做得勤快些,办法都是人想的,只要阮厌不提离开,事情就有余地。
当然,小纪少爷并不知道在那个烈风吹拂的下午,阮厌差一点点就跟纪炅洙提分手,话都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点后悔,但没到那个份儿。
“想这个太早了吧。”我又不是你,有个冷血的只会二次利用的爸爸,但阮厌不戳他伤口,“先看看我成绩能不能提高,再看看哪个档次的学校把握大些。”
“那我就许个愿,愿我往日补习能看到成果。”纪炅洙摸她头,“虽然我不担心异地,但你离我还是越近越好,我安心。”
纪炅洙嘴巴开了光,高叁开学的理综试卷,物理部分阮厌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考出了及格分。
她虽还空了很多,但写上的答案很少扣分,可见是真的下功夫了。
阮厌捧着试卷,看着鲜红的分数直道小纪少爷天下第一。
物理的上分让她的成绩直接升了一个档次,她自己做的题即使不看试卷也能写出来,因此并不怯弱,写完后看了一眼物理老师。
老师看了眼黑板:“学得不错,回去吧。”
阮厌舒了口气,放粉笔时眼风一瞄,正正跟韩冰洁对了个正着。
上了高叁,阮厌有一喜一忧,喜的是阮钊钊聚众赌博被拘留了,他前些时候天天来要钱,要的阮厌心烦,如今总算暂时安宁。忧的是韩冰洁一起上了高叁,而且她整个人都变了。
变的……像她妈妈。
监听器早就不能用了,阮厌也不想惹事,韩冰洁家庭关系太畸形了,她怀疑这女孩子心理不健康,高叁学习压力大,她没有多余心思对付她,因此躲着点最好。
一语成谶,阮厌被韩冰洁堵在天台上:“我爸爸是不是又去你那里了?”
“什么?”
“他说见到了我的同学,妈的,老东西连我从小到大所有朋友都不认识,他唯一一次来开我家长会,还他妈要去日你妈妈,除了你还能有谁,况且他一个天天跑沪的商人,来这除了嫖还能干嘛,公干吗?”
她语气恶狠狠,那模样阮厌但凡说个不就能一掌扇她脸上,一场质询明明才开头,她却已经咬了牙准备干架了。
“……”
阮厌往后退一步,眼睛清凌凌的:“韩冰洁,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弄死你,我想弄死你妈。”韩冰洁指着她,“你怎么不去死啊。”
“……然后呢?”
阮厌不被她的情绪影响,但她心里怦怦跳:“赵茹说你家里出了事,你爸妈吵架了,就算我妈妈和我死掉了,然后呢,你的家庭就能和好了吗?你别忘了,我妈妈连你爸爸的情人都算不上,只要他愿意出钱,一百个一千个像我妈妈一样的角色都会上赶着找他。”
韩冰洁狠狠看着她,这话确实有道理,女生深喘一口气,但依旧怨恨地看她。
阮厌心里叫冤,这事算不到她头上,但韩冰洁已经认定,现在的状况是如何让她消气,阮厌笃定韩冰洁是在她话里挑刺,专等着要收拾她。
她飞快地组织语言,语速很快,简直后脚赶前脚:“为此我跟我妈妈打了架,她答应以后不会再见你爸爸了,等我高考完我们就会搬家,真的,你放心我们跟你家不会再有关系。”
韩冰洁看了她一会儿,她表情有些古怪:“我怎么相信你?”
“你可以跟踪你爸爸,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阮厌心里打鼓,面上不由得露出些畏惧,但她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希望韩冰洁听了这话能平静下来,但韩冰洁看起来虽然消气,却突然露出个邪笑来:“那怎么可以。”
什么?阮厌不明白,疑惑地看向韩冰洁,后者倒是愿意为她解惑,甚至还笑出声:“你妈要是真不干了,我拿什么理由弄死你?”
阮厌有一瞬间的懵,她脑子一声尖锐而明烈的长鸣,在消化她这句话之前立马转头就要跑。
韩冰洁先一步拽了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闷闷的冲击声:“我妈说了,只要我帮她抓小叁,她就会给我很多钱,会带我出去玩,我怎么能不要呢?”
这个疯子!
阮厌脑子发出剧痛,像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瓶突然混合在一起然后破碎掉,她只感觉到混乱而空濛的疼痛,她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叫出声,阮厌只知道自己要逃。
韩冰洁见她手乱动,果断踩上去,拽着她的头发又撞了一下,看她疼得身子都蜷缩在一起,快活地哈哈笑出声,然后蹲下去扒她的裤子。
阮厌下意识缩起了腿,拽着裤子不让她脱,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了,打斗的慌乱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你放手!”
韩冰洁见她拼命地逃,没有耐性了,直接跨坐在她身上,踹她一脚,小腿压着她的膝弯,她虽然长期住院,但收拾阮厌这个营养不良的小婊子还绰绰有余,何况外面有赵茹放风。
“你知不知道好多人都在问你一晚上多少钱,啧,也没人真睡过,下面那张洞很缺男人吧,婊子,等我把你下面拍下来发到网上,给他们验验货,你就等着跟你妈一样张着腿做妓女吧!”
阮厌脑子轰鸣一声。
刹那间她仿佛回到被泼了满身水,被当众脱内衣的时候,极端的不甘和愤恨像泼墨的大雨倾泻而出,从小到大的压抑和痛苦好似尖刀在她心里血肉模糊地捅进去,带着肉屑拔出来。
她错了,她错了,她为什么会觉得别人可怜,怎么没人来可怜可怜她?
善良有什么用,都该去死,她们都应该去死。
死,死,死。
阮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命地推开了眼前的女生,她狠狠踩了一脚韩冰洁的脚腕,听对方不可置信地痛呼,笑了声:“不就是个生殖器,拍你的不也一样?”
她咬着牙蹲下去缠住对方的脖子,腿弯正好顶在对方的肚子,便狠狠一踢,韩冰洁不知道肚子是弱点,疼得声音都变调:“赵茹,妈的,赵茹进来啊!”
外面死了一样没动静,韩冰洁双腿乱蹬,试图把阮厌滚到地上,但阮厌真是不要命了,她连扇脸这种小伎俩都不屑用,手腕骨瞄着对方的太阳穴直接抡砸过去,韩冰洁脸歪到半边,这下喊不出来了。
她手掐住阮厌的头,结果阮厌不砸了,她用嘴咬。
韩冰洁啊啊地叫,她拿阮厌没招了,她错觉阮厌的眼睛泛红,心里涌出些后怕,从不知道老实人爆发这么厉害:“我错了,阮厌,我不欺负你……”
“去死。”阮厌说,“你给我死。”
韩冰洁意识开始模糊,只知道阮厌还在打她,再后来突然乱哄哄的,很多人吵吵闹闹的跑了进来把她身上的阮厌强制拉开,但韩冰洁认知很迟钝,她好半天才发现班主任站在她面前。
“就是她。”
韩冰洁舒了口气,这下不怕阮厌退学了。
“她要脱人裤子,被正当防卫了。”
西风(三)
“不像话!”班主任摔书,“两个女孩子打成这个样,你们要不要脸?”
阮厌脸上都是擦伤和淤青,韩冰洁也没好到哪里去,还多了许多咬痕,两个人的校服都脏兮兮的,班主任气得唾沫星子横飞,全程只问责,没问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看着阮厌。
可笑。
太可笑了,这里是她当初看见纪炅洙的办公室,少年冷着一张脸毫不在意的态度历历在目,这一刻阮厌终于明白他所谓的分子分母论,成绩好就是要被偏爱啊,谁叫人家贡献升学率呢?
韩冰洁成绩不好,可人家有钱。
“阮厌,我说你也是,你都高叁了,好不容易成绩有点起色,你非要给学校闹乱子……”
“不好意思,我是阮厌的妈妈。”
阮清清略有些狼狈地敲了敲门,看着阮厌吓了一跳:“厌厌,你被人打了?”
关于阮清清的流言风语,学校那些老师不是不知道,但来学校学习的是阮厌又不是阮厌妈妈,平时粉饰太平,当没这回事就算了,如今真人出现在现场,仿佛炸弹引线暴露人前,办公室的人表情都有微妙的变化。
阮厌察觉到了,她这方面敏感得过分。
班主任有些心虚,掩饰情绪地正襟危坐:“阮厌家长来了,我跟你说这个事问题很严重,性质非常恶劣,阮厌恶意打人,这个情况是要劝退的。”
阮清清小跑几步端着阮厌的脸看:“怎么回事啊你?”
阮厌赶紧隔开她跟韩冰洁,她觉得韩冰洁心里有股火又上来了,得小心。
她倒没解释,只从口袋掏出录音笔,攥在手里:“老师,这件事不是我的错。”
“等我把你下面拍下来发到网上,给他们验验货,你就等着跟你妈一样张着腿做妓女吧!”
录音笔真的帮了阮厌大忙,她从韩冰洁找她开始录,录到她反击前暂停,全程只盯着阮清清逐渐灰败的脸色,反正全校都知道她妈妈是妓女,阮厌不怕被人撕伤口,最好能逼得阮清清走上正路。
等到结束,阮厌才对着老师说:“老师,平心而论,我不觉得任何一个女儿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由着别人扒裤子,但您要是非觉得就是我错了,那我无话可说。”
她这话说的,一下就把班主任架到高处,这下人还怎么说?
当老师的都是人精,大家虽都像在忙自己的事,实际耳朵一个比一个竖得高,班主任面上难堪,只得眨着眼快速想对策,反而是韩冰洁梗着脖子炸毛了,立刻跳脚,去抢阮厌的录音器:“婊子,你还录音!”
“韩冰洁,你说什么?”
再不控制场面就更乱了,韩冰洁的父母在外地根本赶不过来,柿子当然挑软的捏:“你这是一个高叁生说的话吗?”
他端着班主任的架子把韩冰洁骂了一顿,说要把韩冰洁记过开回家,然后反过来问阮厌:“这件事就暂且如此吧,闹事的学生我们会处理,你那只录音笔留作上报的证据。”
“不用,老师。”
阮厌才不会遂他的意,现在反而是站在班主任的立场考虑问题才好解决,她这时乖了,低着头给老师鞠了一躬:“老师,这件事闹成这样子,我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给老师造成麻烦,我很抱歉。”
这下轮到班主任愕然:“你怎么还道歉?”
不道歉肯定会被穿小鞋。
闹够了就要收场,阮厌先给班主任一个台阶下,低眉顺眼地握着衣角:“我跟韩冰洁的私事在学校闹开,我肯定要道歉,我们俩还不懂事,但老师,如果记过会影响我高考成绩,求老师不要记过了。”
学校出了事,一般都是以大化小,能压就压,阮厌根本不相信韩冰洁会被受处罚,她家里打声招呼就好了,她是突然才想到真闹大了对她没好处,所以才急急服软,给班主任一个把柄。
她还是太嫩,这点小心思轻易被看破,但很显然阮厌才是那个有主见的人,班主任也怕事情闹大:“终归是你们俩打架,你不计较了?”
这事首先肯定明面要罚韩冰洁,暗地另说,阮厌心里叹气:“不计较了,我想好好学习,以后保证不再闹事。”
班主任这才又训了两个人许久,明着讲了道理,让两个人回去都写检讨,但话里外还是想拿阮厌的录音笔,他有意避开阮清清,也是不想再提妓女的事情。
阮厌不能交,万一被清除了怎么办,她正想办法,突然听见门外一声惊叫:“阮厌,我的录音笔呢?”
“……?”
一个影子跑过来,拿过阮厌的录音笔就念叨:“你不是说今天还我吗,你都录了什么啊,删了删了。”
阮厌盯着女孩,她胡乱按了几个键,并没有删除文件,然后毫无眼力见地跟几位老师问了好:“东西是我的,我要录英语听力,你以后别借了。”
她说完就走,压根不把周围当回事,阮厌傻愣愣地看着,只觉得梦幻。
什么情况?
她就这么大咧咧地跑过来拿了录音笔,竟然在场没有一个老师叫住她?
班主任眼见着东西没了,又草草说了几句,没有给两个孩子记过,毕竟女孩子又相互谅解,真往上报很麻烦,韩冰洁这边还好,阮厌碰巧又是个过一本线的好学生——他不想升职称了吗?
阮厌始终隔着阮清清跟韩冰洁,但她现在完全不把韩冰洁当回事儿了,她说到做到。出门并没有看见刚刚的女孩,录音笔还在她手上,这下怎么办?
这不是优先级——解决事情前她要先把阮清清送回家。
阮清清从录音笔后就再没说话,她身上呈现一种触目惊心的破碎感,所有的体面和自尊都被打碎了,她在大家面前无所遁形,但这能怪阮厌吗?
她的女儿也是受害者,她们都是,但谁也不了解谁。
阮清清只想快快离开,仿佛只要出了校门,刚才发生的一切就不复存在了,她脑子很乱,半天才想到阮厌:“你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然呢?”阮厌没好脸色,“你以为我跟你吵架为了什么,给人家听墙根吗?”
她在外待人处事客客气气,语气就算不温柔也很平和,只有对待阮清清,叁天两头就吵架,她几乎所有不好的一面都呈现在亲人面前,但只吵,并不哭,她都回房间自己吧嗒掉眼泪。
阮清清跟在阮厌身后,她抱着手臂,她真不知道阮厌过得这么委屈:“你遇到事怎么不跟我说啊。”
“你知道我校园暴力是一天两天了吗?你做了什么?”
阮厌从不指望这个活得温怯的女人,她真奇怪一个人怎么能把极度贫困窘迫的生活和不受风吹雨打跟朵菟丝花样的性格融合在一起的,阮清清活得那么难受,她居然就这么忍着了。
阮清清只知当妈不合格,她每天都担心阮厌会受欺负,但担心是担心,她觉得自己帮不了孩子,要让孩子自己走出来——阮钊钊是这么说的,阮厌被他一顿不也老实了?
虽然阮清清疼自己女儿,但也只是疼。
“你不要怪妈妈,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
“我也是第一次当女儿。”
阮厌回过头来,她鼻子发酸,表情却是责怪的:“所以你为什么要生我,你不生我日子也不至于活的这么难看。”
“阮厌。”阮清清有点恼了,“我想生女儿不对吗?生个女儿家里多份热闹,我为了你的生活操了多少心,你让我省心点……”
“你不生我才最省心!”
阮厌又要吵架,她们上次还没和好:“你不生我才最快乐,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反正是这样了,你呢?还想着逃避吗?”
阮清清不说话。
阮厌把她送出校门:“妈,我高叁了,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跟你吵架,能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想想吧。”
她转头就走,阮清清的事情很快就抛到脑后——她得去拿录音笔啊。
北风(一)
血缘羁绊有时候很神奇,比如再怎么跟自己妈妈闹得不可开交,势必也会和好,她憎恶阮清清扶不起来的性子,同时又依仗她肆意妄为,这何尝不是女儿的特权。
阮厌蹭蹭跑到高叁教学楼——那个女孩,她对她有些印象,班主任来拉架时她替阮厌辩白了几句,那语气像是围观了全程,但她找不到对方帮自己的动力,就未免有些扮猪吃虎的担心。
“你在找我吗?”
短发女生站在教室门口,懒洋洋地拿着录音笔看班级门口的成绩单:“没删,还你。”
阮厌赶紧拿过来,检查了一遍确实还在,先说谢谢,然后警惕地望着她:“你突然帮我是为了什么?”
“别在意,实在看不过去韩冰洁的作为。”女生摆摆手,眼睛轻轻朝她瞥过去,“我跟她同宿舍,受够欺负了,觉得你能忍这么多年也是厉害,你叫阮厌是吧,我叫陈柯,木可柯。”
阮厌模糊有些印象,她正回想这个名字,又见陈柯抱肩笑:“我们宿舍的监听器,你安的吧,挺有想法。”
阮厌心里一惊,万没想到陈柯连这个都知道,忙摇头:“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陈柯耸耸肩,无所谓地:“问问嘛,别这么害怕。”
她倚在走道对面的窗户上,双手撑开:“放心,不会告密的,我注意你很久了,应该……从高一开始吧,有次韩冰洁不是在操场把你踹草丛去了吗,我呢就去看了个热闹,啧,没意思,你也不反抗。”
她轻易把阮厌做噩梦都不敢回想的经历坦然说出来,隐约带着点轻屑,好像对校园发生这种事很新奇似的,阮厌顿时觉得两个人不是一路人。
她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所以你是揪着受害者问罪吗,你怎么不问问那些打人的,是什么礼义廉耻教他们做校园暴力的施暴者?”
陈柯被她神情震住,半晌劝架似的压压手:“你别这么认真啊,我也没说他们是对的,只是——你不知道以暴制暴是最好的办法了吗,你一刀过去谁还敢惹你,你看今天就挺好的,惹得对方都求饶了。”
她仿佛在指责她软弱,阮厌很不喜欢这个说法:“你以为谁都有反抗的资本吗?”
“那你觉得你有吗?”
陈柯轻蔑地挤挤眼,有点不耐烦:“你不会觉得有人会帮你吧,喂,人家是你谁啊就帮你,别搞得自己像女主角——”
“中国人。”阮厌推开她,“要你这么想,一百年前中国早就完蛋了,用你说叁道四?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挺像的,但他没这么招人烦。”
她不再跟陈柯扯东扯西,下了楼回教室,在教室门口撞上跟周驰哭哭啼啼的韩冰洁,和韩冰洁旁边虽然在安慰,但神色很有些探究意味的赵茹。
……等等,周驰?
他不是应该上大学了吗?
阮厌站在原地,教室后门没开,现在过去就是撞枪口,她干等着周驰敷衍两句的迎合:“她打你你就打回去,有什么可哭的?”
“你看她给我咬的!”韩冰洁不满男朋友这种态度,抓着他的肩膀来回晃,“阮厌那个杀千刀的,早晚有一天我要从她身上找回来!”
“阮厌?”周驰表情变了变,“你怎么又找她事?”
“你什么意思?”韩冰洁猛地推了他一把,狐疑地指着他,“你怎么会为她说话,你们什么关系啊!”
周驰也是不耐烦了,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背:“我的意思是,你都欺负她这么久了,你也不嫌腻歪,你换个人不行吗?”
“谁叫她妈是个婊子,要爬我爸爸的床!”
赵茹见她还要跟周驰纠缠,赶紧劝架拉开韩冰洁:“可是现在你看她都敢打你了,你以后要怎么办?”
“打回来!”韩冰洁顿了下,阴狠地笑,“不,我要弄死她。”
她的变脸让另外两个人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话,还是赵茹眼风快,瞥见老师遥遥走过来,赶紧推周驰,对他使了个眼色:“老师来了,下了晚自习去操场讨论,你先回去。”
阮厌坐在操场主席台边的台阶上,整个操场只有这两边有昏黄色的灯光,下了自习有的是来操场跑步的学生,她百般聊赖地扣着操场上的草皮,见身前有个影子慢悠悠地跑过去:“周驰。”
周驰听到有人叫自己,疑心听错了,下一秒见到光影下小小一团的女孩子又叫了一声:“还真是你啊。”
“阮厌?”
周驰不确定是不是记忆中的女生,这女生有点躲他,加上他高叁想捡成绩,都好久没有见过了:“你还记得我?”
“记得。”阮厌继续划拉手指甲下的草皮,漫不经心地说实话,“韩冰洁的男朋友,印象十分不好。”
周驰心虚地扯扯嘴角,走上前坐她旁边:“你找我有事?”
“有事。”
阮厌歪着头看他,她没有提一点之前的事情,而且看起来心平气和,仿佛朋友闲聊:“你不是应该考大学了吗,怎么现在倒是和我平级了。”
“考的不太好,复读一年。”周驰没察觉两个人之间的异常气氛,“擦边过的本科线,没什么前途,试试能不能上个台阶。”
“你想考大学?”
“当然,不然呢?”
阮厌清泠泠地看着他,语气放缓,先前的随和和友好就不见了:“你考大学还继续跟韩冰洁交往,是觉得她会督促你上分数吗?”
周驰神色变得很僵,他猛地站起来,脸上有点震惊和慌乱的错杂表情:“你怎么……不,我跟她只是朋友。”
“那就是我看起来很好骗。”阮厌受不了仰着脖子看别人,只好一起站起来,她没有看周驰,语气很轻松,“她这些年对我校园暴力你应该知道,之前我看你想阻止,原是记你一个人情,现在过来劝你离她远点,但既然没用,那就当我狗拿耗子吧。”
她把情绪尽量拿捏在一个悬崖边的平衡点,不等周驰答话就往前走,果然没几秒就听见周驰叫她:“阮厌,不是这样的!”
阮厌不听。
“阮厌!”
阮厌这才停下,转过头,灯光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斜影,半明半暗地流动。
周驰哽了一下,他皱着眉,表情挫败:“她,她跟之前不一样,我确实是分手没分成。”
阮厌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背着手看他:“不一样?”
“就,太病态了。”周驰就算混社会也防不住暗箭明枪,况且高中生再混也要先打一架,韩冰洁是真的会杀人,“我,反正是甩不脱。”
他含含糊糊讲不清楚。
阮厌不说话,事情到这一步已经超出她预料了,她对周驰没什么好评价,尤其他有事没事就找纪炅洙的麻烦,理应躲远点,但周围一个两个似乎都敏感周驰对她的态度,阮厌在这方面心思很重,就打算来这里拖拖时间,顺带试探,没料到他竟然不瞒着。
是怎么?明明两个人应该是相看两厌啊。
周驰绕开跑步的学生,朝着阮厌走了几步,他叹了口气。看起来像要开诚布公:“我可能是很羡慕你的。”
阮厌觉得好笑:“羡慕我,你怎么不来试试?”
“就是因为不敢试,如果真的非要分手,我现在应该跟你一样,不,会比你更惨,韩冰洁最恨背叛,与其说我们跟她是朋友,不如说我们必须跟她是朋友。”
“……我当初只是想玩玩的,她有钱,但她太神经,我有点察觉,但没当回事,现在想逃已经晚了。”
他完全破罐破摔,来回走几圈,可能压抑的情绪终于发泄出来,他语速越来越快。
“但是,但是我看见你时,我就在想你是怎么忍受下来的?你居然看起来还想活着,韩冰洁都对你这么过分了,我总不能……但也许你是个女生呢,我不打女生,总之能在她折磨下活下来的,你很勇敢。”
“但不是每个人像你一样,人总是很惜命的。”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想看看你怎么活下来,但又不想参与进来,就,阮厌,韩冰洁是个很可怕的人,尤其是最近,我知道这么说很窝囊,但她就是可怕,你知道吗,她敢拿刀子捅她爸爸,就在前几天。”
阮厌并不打断,她证实了心中的想法,韩冰洁心态越来越像她妈妈,导致她身边的人因为担心报复而妥协,但周驰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你当初跟纪炅洙打架时,怎么也不说他很勇敢?”
“那不一样,这是我们男生的事。”周驰觉得那是约架,算不上欺负,他就是看他不顺眼,再说了纪炅洙哪里落败过,“你,你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阮厌这个女孩子本就清秀玲珑,小家碧玉,她眼有灵气,是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的,奈何没见她用过这手段,周驰用干净评价她,这个词放在小妓女身上像个讽刺。
但她确实干净。
周驰舍不得看见一汪清水被泼脏。
阮厌不反驳,第叁节上课铃打响了,周驰在铃声里恍惚想起来赵茹她们约了他小操场见的,但现在人呢?
“回去了。”阮厌摆摆手,她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别等了,她俩不会来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吧。”
北风(二)
阮厌清点了一遍书包和柜子里的东西,她又变回要专门写清单以防止东西变多或变少的阮厌了。
但今天焦点显然不是她,或者说属于她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阮厌照常忽略躲躲闪闪又指指点点的目光,背着书包锁柜子放学。
赵茹位置是空的。
难怪,活该。
她背着书包走回家,过了传统夏天,但浙江嘛,这个季节的温度还黏糊糊地维持在二十七八度,阮厌穿着纪炅洙很早之前还没熟悉起来就给她买的衣服,短袖,七分裤,小白鞋,虽然贵但质量确实好。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星星,但天色很亮。
阮厌停下来等红绿灯,路上全是零零散散的学生,或步行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谈着与高考无关的话题,阮厌看着他们走远,连背影都不见了,长长吐出一口气。
阮厌回家,阮清清意外得衣冠整齐,坐在沙发上,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动,瞧着几乎没有人气。
她觉得阮清清要生气,任谁被当众扒伤口都要生气。
阮清清听见开门声,抽了口气:“回来了。”
像是大哭过。
阮厌愣了下,她确实看见阮清清脸上的泪痕,自己说话有那么过分?
“我给你做了点饭。”阮清清站起来,“你总也不吃晚饭。”
阮厌嗯了声,在她面前放下书包:“你的表情会让我怀疑我做错了。”
阮清清吸了下鼻子,她鼻头红红的:“你还能怎么做,是要我在网上看你的隐私照片还是看我灰头土脸地把你领回家做检讨?”她抬头看阮厌,“你哪来的钱买录音笔?”
“很早之前,借的纪炅洙的钱。”
阮清清想起来了,她答应了一声,手局促地抬起来又放下:“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
“你记不记得高一,有次晚上我没穿内衣回家,你问我去哪儿了,我说丢了,你还骂了我一顿,说我不自爱。”阮厌从不在阮清清面前说这些,“其实不是,是我被堵厕所,他们把我内衣撕碎了,我没法穿。”
阮清清迷茫地张了张嘴:“可你怎么……”
“因为你帮不了我。”
阮厌飞快截话,她比阮清清矮,但平视反而占了气势:“我跟你讲了很多遍了,你才是漩涡中心。”
阮清清脸色很复杂,她很想跟阮厌好好谈谈,但阮厌跟她吵了好几次,实在没有耍嘴皮的余力,她大有如果阮清清再不改变主意就干脆放弃的架势。
可是话说回来,一个人真的可以随便重新开始吗?
阮清清不太记得自己当妓女当了多久,但她一开始就是为了照顾全家,在自己父母因为意外失去赚钱能力开始,而随着小儿子夭折,阮钊钊被赋予过高的希望,理应是她这个可以干活的女儿出去养活家里人。
她那个时候是个乡下人,外出打工,打成了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后来稀里糊涂有了阮厌。
她生阮厌才十七,她是她从堕胎药里救回来的孩子,那个时候阮清清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她去给阮厌上户口的时候,窗口前抱孩子的都是小夫妻,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低着头,生怕阮厌哭出来。
民警说她这个孩子是非婚生,要拿着医学证明,态度很轻慢,阮清清搞不懂,只好低声下气地问什么医学证明,很多年了,她依旧记着在有空调的狭小空间里流汗的尴尬情景。
她连孩子名字都不会起,她一直以为她叫阮艳,还觉得很好听,她当时看着几个民警在聊中午吃什么,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她那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阮厌总说她胆小,其实只是撞破头了,一件事做久了就会产生惰性,来钱是不稳,但是多啊。
阮清清周围都是这种被人瞧不起的职业,大家对此都已经麻木,都这个年纪了,人脉资源都被定死,还想什么不现实的?
但阮清清怎么跟阮厌说呢,她才多大,她这么努力供着阮厌就是想把她养得干净,别像她一样,一生都在被人推着走。
阮清清问:“你说你想去外面上大学?”
阮厌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看分数能不能出去,如果能,还是不要待在这小地方了。”
“但是你真去了大地方,我就养不起你了。”阮清清面露难色,咬着嘴唇说,“我听他们说,北京上海那边花销很多,你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你舅舅……”
“你还想着阮钊钊?”阮厌给气笑了,她搞不懂阮清清的脑回路,“都什么时候了,他那个窟窿堵不堵得上你还不清楚,你让他自己完蛋不行吗?”
“他是我弟弟。”
“你还是我妈呢,怎么,你就这么喜欢扔钱玩?”
“……阮厌,我没有几个亲人了,你有妈妈,我没有了,你和他是我剩下的最后的亲人,血缘羁绊对一个人很重要,我不想什么都剩不下。”
阮厌张了张嘴,她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她全身的劲儿都卸了,偏了偏脸又转回来:“我说不动你,那你就当你的温室花朵,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你还跟我说什么?”
“阮厌。”
阮清清叫住她:“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行。”
“我说了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聊的。”都已经这样了,阮厌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的意思是,等我攒够了你的大学四年的费用,我就不干了,这样可以吗?”
阮厌回头盯着阮清清,她想说你现在不干也可以,她自己也能打工,用不着阮清清出卖色相,可的确钱是摆在她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阮厌只好压下那点心疼:“随你,我不管。”
“要是你以后再被校园暴力,你跟我说。”
“不用了。”阮厌也想高叁好好学习,“她们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
北风(三)
韩冰洁攥着揉皱的纸团,听那几个学校领导在医院里吐唾沫星子,她的爸妈站在一边跟高层低眉顺眼,商量着要多少钱才能摆平这件事。
被打到颅内出血的赵茹还在昏迷,诊断书写着她看不懂也不想看的名词,好像会留后遗症的样子。
叽叽喳喳,都在说话。
太吵了,韩冰洁看到自己爸爸狠狠瞪过来的眼神,朝他挑衅地笑,但脸已经被扇红了,一动就疼。
公报私仇,看来上次没给他捅出心理阴影来,是自己的错。
“韩冰洁!”
妈妈在叫她:“主任问你呢,怎么跟同学闹的矛盾,人家惹你了吗?”
命运的十字路口在韩冰洁眼前毫无征兆地铺开,但凡她肯把手里周驰跟赵茹的开房记录拿出来,这两个背叛自己的人没一个是好下场,说不定自己的罪过也要在对方父母的难堪里被轻描淡写地擦去。
可是,可是周驰是她男朋友。
他兴许是被骗了呢,兴许他开房也没跟赵茹搞呢?
见鬼啊,韩冰洁几乎要笑出眼泪了,见鬼她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奢望着周驰用假模假样的敷衍哄她回心转意,其实也就是个男人,她有这么稀罕吗?
韩冰洁在沉默里看向自己的妈妈——所以不就是一个男人吗,他把你毁了,你也毁了他不就行了?
韩冰洁手攥得更紧了:“我爱打就打了,要什么理由?”
要什么理由,哪里还有什么软弱无能的借口,韩冰洁突然很同情自己妈妈,大家都是当局者迷的笨蛋。
“你!”
爸爸生气到一个新的顶点,大概是有别人在旁边撑腰,声音大了很多:“没教养的孩子,你平常是怎么教她的?”
被踢到皮球的妈妈也发火了:“是我一个人生的孩子吗,你自己没责任?”
无谓的争吵就又开始了,为女儿讨说法的父母,为女儿吵架的父母,为交差的高层领导,各管各的,又虚伪又丑陋。
韩冰洁低头看了看赵茹:“都是你惹的祸。”
她用张无所谓的脸看大人给她收拾烂摊子,各种各样虚情假意的拉扯,妈妈用食指尖不停戳她的额头,恶狠狠的:“你看看你!”
这一般就是要打她的前奏,中间当然需要谩骂做情绪铺垫——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你就是个废物,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就解脱了,大约此类。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废物!”
你看,果然来了。
韩冰洁吊儿郎当倚在墙上,她额头很快被戳红了,眼前的女人说着跟她鲜亮衣着完全不匹配的垃圾话,她是在干什么,拿自己女儿做平息别人怒火的工具吗,可凭什么,他妈的凭什么——
“所以干脆我去死好了。”韩冰洁推了妈妈一个趔趄,她瞪着她,扯着嘴角冷笑,“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给你找事,我给你浪费钱了,你最大的错就是生了我,那你掐死我,你弄死我不就行了!”
“……你还敢顶嘴了!”
韩冰洁尖叫着捂脸,她那些对付人的烂招数都是跟自己母亲学的,她还不敢跟她正面对上,只能仓皇地要逃,但这一刻她心里生出剧烈的心慌和绝望感,病房很大,可她要逃到谁身后呢?
于是,理所当然地——啪,巴掌声又下来了。
韩冰洁憋着一口气,她眼圈泛上血丝一样的红,但并没有掉眼泪,她挨打的时候是不被允许哭出来的。
可她喘不上来气,胸口像是被五指山压住,乌云黑压压地一层层漫上她的鼻腔,她需要哭,她需要发泄,可她不知道……周驰,对,周驰,去找周驰就好了,他是她那么喜欢的男生。
他一定会哄着她,这念头是窒息时唯一的通气管。
韩冰洁梗着脖子,因这个想法更有底气跟家长对抗了,她被妈妈压在床边,劝架的看戏的人轻飘飘得像幽灵,韩冰洁挨打挨得极不甘心,她盯着妈妈扭曲的脸,开始幻想把它摁进硫酸或者蜡油的场景里,就该这样。
就该这样,别人打了她,她就打别人,大家都该在高速公路上连环追尾,世界不一贯如此吗?
韩冰洁被囚禁在房间里一个月,一个月太长了,但囚禁生活并不枯燥,她只是被没收了交通设备和不能出房门而已——房间还是很大的,之前买的破书总算派上了用场。
爸爸甩手掌柜一样,拿出差搪塞家里,把韩冰洁交给了妈妈,她如果来看女儿就是发泄和迁怒,或打或骂,不管因为什么。其余时间不管她,只要死不了爱咋样咋样,反正拿钱堵了她的窟窿。
手上杂志被翻烂时韩冰洁终于被放了出来,她学乖了,虽没有道歉,但也没有咄咄逼人,沉默着听父母在餐桌上说教,除了说教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韩冰洁烦得不得了,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当乖女儿,还自告奋勇帮他们去楼下提水,妈妈半信半疑地盯着她,但大约也觉得是自己终于把女儿打顺了,带着一种邀功似的自豪跟丈夫炫耀。
韩冰洁不说话——
谁知道她在里面加了东西呢,百草枯,四五滴,据说是必死无解的农药,不过这玩意儿有假货,她买的是真的假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谁喝下她也不知道,但不管谁死都太好了,这个家少了谁都是好事。
想到这,她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学校进行了一次联考,她和赵茹都缺席了,她无所谓,不在乎成绩,赵茹她不关心,但她还是在成绩榜上找到周驰的名字——有进步,还有阮厌,她成绩竟然很靠前,她不是吊车尾吗?
韩冰洁顾不上这,她叁步做一步上楼梯找周驰,心里罕见充满了雀跃,委屈当然要委屈,添油加醋一下,然后要个亲亲抱抱,最好能把人约出来出去玩,她已经开始计划见到周驰要怎么说了。
“周驰!”
少年背着双肩包,看起来鼓鼓的,他看到她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呀。”韩冰洁拽着他的胳膊,眉眼弯弯的,“我跟你说,我这一个月过得特别惨,被锁在家里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你一定得安慰我。”
“……”
周驰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傻子:“韩冰洁,我们已经分手了。”
韩冰洁听不懂:“我们没有啊。”
“你打赵茹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完了。”
韩冰洁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她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茫然:“你为了赵茹要放弃我?”
“我没有为了谁去放弃你。”周驰说,“是我们应该分开。”
“什么叫我们应该?周驰,我那么喜欢你,你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男朋友,我为了你,你看我为了你都不计较你跟赵茹开房的事,是怎样,反而如今是你要倒打一耙?”
韩冰洁声音不由得提高,她情绪开始激动,周驰却云淡风轻甚至有点可笑的:“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会把一段感情看得这么重要,你没有很喜欢我,我们开始得像儿戏,是你说的大家各玩各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
韩冰洁慌乱起来,她拽住周驰的手:“但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的,我改了,你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计较了,周驰,周驰你看看我……”
周驰之前虽然不宠她,但多数会顺着她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她很厌恶的上层者的略带怜悯的表情看待她。
“你没有改,韩冰洁,你不是个好东西,我也不是好东西,你怎么欺负你同学,我怎么混圈子,你心里不清楚吗?”
韩冰洁没想到来这还要被说教,但她心里仍有一丝希望:“但那是以前的事,周驰,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也不一样了,我需要成绩。”周驰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决绝地把她从他身上扒下去,语气不容置疑,“我没你那样的家境。”
“我给你好不好,我拿家里的钱养你,我供你念大学!”
韩冰洁执意要黏周驰,她也从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可她没有办法。
周驰像被吓到:“你做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卑微了?”
“我在留住你,我留住自己的男朋友有错吗?”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周驰不想跟她扯皮,他转身要走,但韩冰洁又要缠上来,周驰烦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想被人爱!”
韩冰洁被他轻轻推了一把,他没怎么用力,但这个动作几乎让韩冰洁情绪决堤:“我想被人爱,我想有人爱我,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她喊得很用力,眼泪一大颗从眼角坠下来。
“大家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行吗,你哪怕装模作样地敷衍我我都愿意,大不了,我以后不对着你发脾气了,我,我不打别人还不行吗?”
“不行。”
周驰并不明白她在执着什么,他难以理解她:“你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是没法弥补的,就算不提,我不喜欢你,你也根本就不喜欢我,大家都明白,你装什么。”
他这句不喜欢比刀子还致命,韩冰洁愣愣看着他,看得周驰心里发虚:“我今天要转学了,以后我们不会见面了,你保重吧。”
他擦着韩冰洁的肩膀下楼梯,韩冰洁侧了侧头,她能看见玻璃内听到动静的学生凑热闹地伸头看她,窃窃私语,看见她转头又赶紧装没事人。
“所以……”韩冰洁低声说,“所以我还是被放弃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她?
韩冰洁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爸爸不关心她,妈妈不爱他,朋友不在乎她,连男朋友都说不喜欢她,她这辈子怎么活得这么讨人厌?
“我什么都没做。”韩冰洁说,“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
她跟阮厌对视,她站在走廊的尽头,夕阳把她脸映得昏暗。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冰洁,女孩子眼泪一串串地掉,她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可表情还倔得很,那样嚣张,那样不可一世——和之前许许多多让阮厌做噩梦的场景一样。
满意吗?
说不上吧,她分明应该更惨,就像她许许多多次噩梦里的那样。
阮厌不答,转头下楼梯,但她身后传来了笑声。
走投无路的笑声从韩冰洁胸腔里跑出来,她却笑得连脸都皱起来,笑着笑着又落了泪:“走啊,都走了才好,你们都赶紧走!”
她站直身子,橘色的光在她脸上跳跃。
“都走了好,都走了,剩我一个。”韩冰洁指着自己,表情一点点收紧,声音低沉又空灵,“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叁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她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歌谣,又笑了,这次笑得轻,但还盯着阮厌,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
“我欠你的,阮厌,但你也欠我,你得记着,你也欠我的,你们都欠我。”
她猛地扒住窗口:“周驰——”
阮厌突然明白她想要干什么,她下意识迈出了半步,然后把腿收回来。
夕阳照在韩冰洁身上,她看见转头望她的少年,她咧开嘴笑了。
她从窗台跳了下去。
鲜风(一)
徐丰瑞乒乓球其实学得垃圾,但他还是报了,报完很有目的地去找纪炅洙的微信:“你体育选课了没,要不跟我一起报乒乓吧,一个人太尴尬了。”
对方没有立马回答,应该诧异徐丰瑞会找上他,半晌才慢悠悠说:“但我应该会缺几节课。”
“没事没事,我有个人陪就行,我们宿舍都选完了,我没什么认识的人。”
他说的全是假话,徐丰瑞根本没问宿舍那几个人的情况,他人缘可不差,但怎么说呢,也算自己犯贱,他就很好奇宿舍这尊大神的真面目。
上床的床帘被拉开,纪炅洙扒着床板低头瞥他:“这种时候还用专门发微信吗,你叫我一声就行。”
徐丰瑞干笑几声:“怕你睡着,去食堂吗?”
徐丰瑞很喜欢观察同类,他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他是正儿八经考上清华然后二招进医科院的,八年制的学生都在王府井东单,徐丰瑞知道北京这个地向来寸土寸金,为了过得舒坦特地选的学生公寓,师哥师姐说公寓空位会很多,徐丰瑞倒了霉,宿舍正好四个,一个没少。
但公寓条件确实好,除了没有独立洗浴间真没有缺点,学校食堂也跟难吃离了十万八千里,混熟了以后徐丰瑞偶尔帮忙带饭。
他们宿舍看起来很像外界认知的那种类型,进门互相认儿子,天文地理游戏美女一个话题不少,而且卫生意外地干净,主要每周查卫生他们懒得搬上搬下。
——但当然没表面那么简单,男生关系可不是外界美化的模样,男生们的矛盾也不是打一架就能和好的,不然政商界的硝烟就该交给女性燃了,如果和好只能说明没触及核心利益,“反正以后也不打交道”。
徐丰瑞抱着这种观念在宿舍里当润滑油,他自认是很寻常的青年性格,性格中庸,什么都一般,没什么出众,但也没什么大毛病,因此宿舍看起来他人缘最好,而且对外接受度也最高。
至于其他人……
“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
岑期拖着喝得昏天黑地的男朋友拉开寝室的门,不好意思地跟徐丰瑞道歉,还没说完就见他拖着的男生呕得一声,熟练地滚进卫生间吐了,搞得其他几个表情都有些难堪,岑期只好说:“我来收拾吧,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喝这么多。”
“没事没事。”徐丰瑞摆摆手,“你吃东西了没,要不我去食堂给你带点?”
他的这个舍友外表和谈吐看起来都跟大部分男生没区别,要不是开学他男朋友陪着他搬宿舍,坦然地公开两人的关系,大家都看不出,但那个年头虽然官方不再歧视同性恋,社会接受度还是太低,因此徐丰瑞很佩服他。
初印象打出的分很高,可惜这人高开低走,价值观不同暂且不提,这人是个夜猫子,半夜打游戏外放声音非常烦人,第二天起不来需要舍友叫,叫醒有起床气,叫不醒就怪舍友,借东西也不打招呼。
倒是他男朋友岑期脾气挺好,来看他的时候训了他一顿,后来每天都会打电话提供叫醒服务,那以后就好很多了。
但再后来,很无意的,徐丰瑞发现他混进了北京的同圈,群体混成圈子关系就复杂起来,男生开始夜不归宿,感情也开始混乱,他大学刚开始就打算跟岑期毕业去国外领证,但渐渐地,他谈论开始随意,追求关系自由,觉得不必要有个固定伴侣。
这话都是跟徐丰瑞说的,徐丰瑞不敢苟同,而且觉得对岑期很不公平,他一直被瞒着,不知为什么没察觉男朋友变了,或者察觉却装着不知道。
徐丰瑞开始不舒服,弱势群体带出的滤镜被磨干净了,他有点愧疚感。
岑期说吃过了,不用:“宿舍就你一个吗?”
徐丰瑞指指上面:“还有一个在自习室,你知道的,全宿舍就他最爱学习。”
也是奇怪,全系最看重成绩的和最不看重成绩的都在他们宿舍。
前者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24小时无缝在教室和图书馆衔接,名次掉下一名都要以头抢地,绝不承认在清华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自己的不出众不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平庸,并且时常把高考分数挂在嘴边,信奉学历解决一切,最看不起后者那个古怪的关系户——
是了,他们宿舍最古怪的,就是徐丰瑞对床公认的关系生纪炅洙。
其他两个虽私下有意见,玩能玩到一块去,有活动叫着去,有困难互相帮忙,不涉及原则问题就相安无事,但这位是玩都玩不到一起去,人家是独自美丽。
关系生名字又难记又难写,徐丰瑞给他备注的“纪火水”,当然不敢这么叫,徐丰瑞仗着自己人缘还可以,开玩笑地叫他小纪,对方没反对,于是他勉强成为可以跟纪炅洙说上两句话的幸运儿。
纪炅洙长得好看,他们宿舍都不差,但纪炅洙是特别好看,骨相优越,叁庭五眼,身材挺拔,只是唇角微垂,看起来气质颓废阴沉,因此被称作丧气小帅哥。
他受女生欢迎,但本人沉默寡言,不喜交际,不爱出去玩,平时在宿舍也不说几句话,大一开始就在床上挂床帘,一幅与世隔绝的态度,引得宿舍几个人暗地翻白眼。
纪炅洙没说过自己是关系户,但大家都这么认为,他是新生中翘课率最高的,每周大约有一天的课程量不见人影,诡异的是任课老师从没怪过他,平常要是点名小纪少爷不在,顺着就过去,完全不影响平时分。
更可气翘课也不影响他的分数,纪炅洙的成绩没掉出全系前五名,上解剖课看着活兔子一刀就过去,血管找得很准,手法熟练得像在切菜,校区里虽然不热衷男女感情,但护士楼那边都听过纪炅洙的名字,可见人是彻底出名了。
徐丰瑞对纪炅洙的好奇最高,他会有意无意观察对方,纪炅洙属于特别难搞的一类,大多数时间他待人很客气,性格孤僻,但偶尔情绪会失控,会突然话很多,思维敏捷,一般这时候他办事很有效率,而且好相处。
猜他情绪仿佛赌博,徐丰瑞眼见着岑期扶着男朋友睡下,然后起身把卫生间打扫出来,为了散味皱着眉头说:“要不一起去食堂吧,小纪?”
“……我不去了。”
刚才还和颜悦色的男生突然变卦,态度冷淡:“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先去吧。”
徐丰瑞说了句好:“要给你带饭吗?”
纪炅洙好半天才咳嗽一声:“不用了,短时间我吃不下。”
徐丰瑞觉得奇怪,但纪炅洙一向这么难搞,他没多想,跟岑期边聊天边去食堂,几分钟后回来了,舍友睡得很死:“小纪,那我报课了?”
没人应声,徐丰瑞以为纪炅洙出去了,回过头对岑期耸耸肩:“我啊,平常在宿舍就是孤家寡人,没人落落我。”
岑期笑了声,他不太懂“落落”这个方言,但大约猜出了意思,坐在徐丰瑞旁边听他聊临床行业的艰辛:“你们临床还要分诊室,那也是太艰难了,又要实习又要写论文……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徐丰瑞收了声,跟着岑期抬头往上看,迷茫了半天,倏忽听得“砰”很大一声,像是手撞到了床板,愣了一下,忙错愕地站起来扒纪炅洙的床:“小纪你咋了,你有事就吱一声啊。”
里面又是半晌没动静,徐丰瑞心里打鼓,正犹豫要不要破帘而入,终于听得纪炅洙很微弱地一声:“药……”
“啥,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徐丰瑞听不清,“你再不说话我就掀帘子了!”
“桌子上有药……”
徐丰瑞赶紧回头,岑期慌里慌张地搬了一个小凳子,跟着徐丰瑞一起扒纪炅洙的床板,两个脑袋挤在一起晃:“哪个桌子,哪个是他的?”
“你把他电脑拿开你看看下面的置物板……就是那个,他怎么这么多药瓶,这都是干什么的?”
徐丰瑞拍纪炅洙的窗帘,跟岑期脑袋凑脑袋,瞪大眼睛仿佛在练透视:“你要吃哪个药,要不我们都给你扔过去?小纪,小纪,纪炅洙你倒是说话啊!”
岑期听里面没动静,心里觉得不好,扯着窗帘往里伸头:“卧槽血!小徐打电话,你舍友自杀了!”
鲜风(二)
徐丰瑞晕乎乎蹲在医务室外查阅双相情感障碍的词条,他虽然是个学临床的,居然从没听说过这个病情,可见医学实在深如海。
“我不是要自杀。”纪炅洙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的,“是病情发作没控制得住,正好床边有把小刀。”
“别解释了。”岑期在旁边打断他,“你这样子谁能放下心,小徐,回头把他管制刀具都给缴获,以后使用都要审批,太危险了,你这个情况心里也没点数。”
正中动脉,好在伤口很浅,不足以致命,可能连伤疤都留不下,但他手上已经有同样的两道伤痕,看来自杀已经有了经验,这不能不让两个小男生留个心眼。
纪炅洙莫名其妙:“你们是不是代入角色太快了?”
“这都出人命了!”岑期被交代完才想起来,“那个校医是认识你吗,他看起来一副早就知道你生病的表情。”
“之前拿药的时候来过。”
纪炅洙半坐在床上,他不太愿意跟别人建立联系,主要是病情太耽误事,但很奇怪,如果是浅层交集他会排斥,但交情累积到一定程度他反而很愿意打开心扉,因此对他们两个还挺友好。
就是这个累积太快了点,一下子就深入腹地,把窗户纸给捅破了。
“你之前缺课也是因为这个?”徐丰瑞抓住蛛丝马迹,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老师都知道你有这个情况?”
“我爷爷是协和医生,跟我辅导员和任课老师打过招呼,所以导员一开学就给我了好多请假条,公章已盖,随时随用。”
这也太酷了!简直是给翘课开直通车啊!
徐丰瑞跟他开玩笑:“所以你就是关系生啊,大家没有说错。”
“我是正经考竞赛被协和保送进来的,不是关系生。”纪炅洙承认有一点打招呼的成分,但没那么严重,“不然你去查查当年的竞赛名单?”
徐丰瑞喔嚯一声,夸张地阴阳怪气:“别了吧,我还得走独木桥上岸,非常嫉妒你们这些不用考试的,保送,那你可是太优秀了。”
纪炅洙垂了眼,顺着他的话,语气都不变:“那你们这些还要高考的学生也真是太可怜了。”
徐丰瑞被他噎住,讨好地伸出手:“请假条,借一张呗。”
纪炅洙发病频率不频繁,轻躁好说,抑郁比较难办,发作起来一般两叁节课都不能上,因此常常要缺课。
之前因为发作突然,赶不上课要临时跟老师说,有了徐丰瑞就好办得多,徐丰瑞每天揣两张请假条,看见纪炅洙没来直接上交请假条就行,而且徐丰瑞对纪炅洙的印象从高高在上的怪物变成走下神坛的凡人,就更容易和他亲近。
就是,纪炅洙确实不会做人,徐丰瑞都那么提醒纪炅洙“我乒乓很烂”了,在大家还在学发球的时候,人毫不留情地给徐丰瑞打了个11-0。
11-0!奥运会都知道要给对手留面子!
同学在旁边哈哈笑:“徐丰瑞,你不行啊。”
徐丰瑞冲他龇牙咧嘴:“有本事你来,你要是能他手里打一分,老子给你带一周的饭。”
他拼命给纪炅洙使眼色,这次纪炅洙看懂了,无奈地笑笑,起手就是11-0。
但这也不能怪人家,他出手就跟其他学生不是一个级别的,后面能感觉他有意识地让球,故意起高想过界送分,是徐丰瑞脑子跟手吵架,突然就把球接住了,连纪炅洙都无语了:“你好优秀。”
徐丰瑞不干了:“你怎么还会学乒乓,你这个小身板就该天天在床上待着。”
他不服气,找岑期又打了一局,结果岑期从小就在小区大爷手里抢球,水平非常高,居然也给徐丰瑞打了个11-0,还不好意思:“想让球没让成功。”
“不要说了!”徐丰瑞在悲愤中意识到了自己乒乓到底有多垃圾,“期末考试就靠你们了,大神!”
他跟舍友聊不太来,和岑期对胃口,岑期不在就找纪炅洙,洗澡都要敲对方床帘招呼组团,被另外的舍友嘲讽过。
但徐丰瑞很快乐,毕竟装随和也会累,朋友就要玩得来,而且他跟纪炅洙家境相近,阴暗点说,疏通人脉也要找门当户对的嘛。
纪炅洙对他挺好,而且他聪明,很多东西触类旁通,徐丰瑞觉得自己道德感很高,他不翘课,但论实践依旧不及纪炅洙,可能因为他在协和见习过,自己输在了起跑线上。
叁个人维持了小半年的关系,其他事都好商量,唯独——
“所以为什么要来吃火锅啊!”
岑期忿忿不平地把菜单递给纪炅洙:“你怎么这么多忌口!”
“我不忌口,我只是厌食。”
鸳鸯锅的锅底冒出浓郁的雾气,灯光照在前台上,纪炅洙单手托着腮在厌食的食物上做标记:“你们点就行,不用管我,只要不把东西涮清锅我就无所谓。”
“清锅。”岑期一脸的绝望,“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点过鸳鸯锅,托你的福,头一次知道还有清锅这个东西。”
但没办法,纪炅洙一点辣都不能吃,吃了烧胃,很难受。
徐丰瑞能吃,但也不常吃,闻言嘻嘻哈哈地插话:“没事没事,我来舍命陪君子,哎那个你点毛肚不?”
岑期要嫌弃他:“你身上一股子福尔马林的味道,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杀人分尸去了。”
不出意外吓到岑期,徐丰瑞不以为怪:“没有,就今天下午解剖课,我可能沾到了没换衣服,谁像咱纪哥似的,爱干净。”
纪炅洙一脸怀疑地看他:“你这是嘲讽人嘛?”
“我是在夸你!”
几个人从大学聊到假期,叁个人都从不同地方来的:“你们暑假都回家?”
“回家啊,不然申请留校吗,暑假学校也没几个人,不值当。”徐丰瑞摆摆手,挑了一块非常大的羊肉卷往自己嘴里送,含含糊糊的,“小纪,你呢?还去协和见习啊。”
“寒假去,暑假不去了,我要回去陪我女朋友。”
徐丰瑞嘴里的肉差点掉了:“你有女朋友?”
“有啊。”
他一副天杀的表情,直起腰不可思议地凑近纪炅洙,仿佛自己听错了:“不是吧,你有女朋友?”
纪炅洙从两个人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形容词:“所以我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有女朋友不应该吗?”
“有女朋友应该,你有女朋友就让我们觉得不应该,虽然你人挺好的,但我们觉得你应该是个没有女朋友的人。”岑期跟他绕口令,一边趁着纪炅洙不注意把清锅里的羊肉抢到红锅去,“你刚谈的女朋友吗?”
“去年年初。”纪炅洙想了想,“快一年半了,但她在桐庐,一直异地,我上次见她还是在去年暑假。”
岑期有点诧异:“她都不来找你?”
“她今年高考,关键期,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本来成绩就很悬。”
徐丰瑞惊呆了:“还没高考,就谈了一年多,小纪你拐带未成年少女啊!”
当然没那么过分,但大学生跟高中生的身份转变很容易让人出现年龄上的隔断感,导致虽然也就一两年的差距,但已经是成年和未成年的区别了。
“没有没有,不到那个程度,最多算早恋。”
纪炅洙见岑期还要偷肉,用自己的筷子敲他的筷子,瞪他一眼,他虽剪短了头发,但仍有些阴沉的气质,岑期做出害怕的样子:“大丈夫不拘小节。”
“你都给我不拘光了。”纪炅洙咦了一声,特别嫌弃地拿纸巾擦桌子,“你筷子别伸清锅里。”
岑期当然不敢拿沾了辣油的筷子搞事,但徐丰瑞比他皮多了,拿着筷子故意在清锅上面晃,还冲着纪炅洙挤眉弄眼:“没关系,一起来吃红锅啊。”
他话音刚落,筷子上的油掉清锅里了。
徐丰瑞傻了,愣在原地,还是岑期反应快,拿了把勺子把油舀出来:“你可老实点吧。”但故意把汤都倒在徐丰瑞碗里,一边接着聊,“所以平常手机联系?”
“她没有手机的。”
饶是岑期都有些目瞪口呆:“你们确定还在交往吗,都一年没联系了吧。”
“有在联系。”
岑期不知道没有手机还怎么联系,旁边的徐丰瑞从鸭血和虾滑的空隙里挤字,指着纪炅洙含糊不清:“你不会是给她写信吧,我看你经常跑去学校寄信!”
“他在说什么?”
纪炅洙嗯了声:“我会每周给她寄信,因为她成绩不太稳,尤其物理和化学上不来,北京的几个一本对浙江的录取分数线又太高了,所以我们上了大学应该也会异地。”
岑期觉得他太长情了,他扬了扬下巴:“她知道你的情况?”
纪炅洙点头:“托她的福,不然我不会来北京。”
这下岑期猜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不简单了,他没再说什么,专注和徐丰瑞抢肉吃,搞得徐丰瑞不得不转移战场去清锅,没办法,太辣了,也不知道岑期的舌头是怎么长的。
他们医学院放暑假肯定在七月中旬,那时候别说高考,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阮厌提前半个月停了通信,但最后一封洋洋洒洒写了特别多,一方面是知道自己水平就停在这里了,但总觉得不甘心,另一方面对高考还是很恐慌,紧张,搞得自己很焦虑。
她还把自己一二叁模的成绩都给了纪炅洙,啰里啰嗦写了特别多的小事,纪炅洙只安慰她注意休息,放松心态,高考只注意细节,“但凡你觉得这是你的水平,其余就别想”。
他心里已经做好异地准备,而且觉得就算阮厌真的发挥失常,考个本地本科也是绰绰有余的,就看填志愿的运气了。
但阮厌高考后也没联系他,纪炅洙并不知道阮厌高考到底怎么样,搞得他那段时间也开始焦虑。
医学院的考试周期很长,断断续续,纪炅洙考到一半就不太愿意复习了,徐丰瑞也学到心乏:“我真是有病才选择二招,在清华做个快乐的废物不好吗?”
他把课本一推:“小纪,我眼瞎了,出去遛个弯。”
纪炅洙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点点头:“我头也有点晕。”
“万恶的适者生存,把人体构造得这么精细干嘛,考试都要考死了。”他听到手机铃声,反应了一会,大脑迟钝,“好像是你的。”
纪炅洙接了电话,他心情不太好,音调就有些不耐烦:“哪位?”
那边沉默一会儿,一个软软的南方女声试探着开口:“小纪少爷?”
纪炅洙接着清醒了:“厌厌,你怎么会有手机?”他专门看了一下,是个陌生的号码,“你借的谁的手机?”
“我妈给我买的。”女孩子声音轻快,“我是想来告诉你,我考的出奇好,比叁模都要高了二十多分,真的是沾了数学题贼难贼难的光,而且我自选和技术打的分特别高,就导致……”
她顿了一下,纪炅洙隐约有种预感:“就导致?”
“就导致我志愿捡了个漏,被北京语言大学英语系给录取啦。”她有克制自己的兴奋,但还是笑出了声,“恭喜小纪少爷,你省了不少机票钱呢。”首-发:po18.asia (ωoо1⒏ υip)
温风(一)
捡漏是真的捡漏。
阮厌这属于超常发挥,运气爆棚,她是抱着侥幸心理把北京语言大学报在了第一志愿,再高档次的学校她攀不上,低一些的学校就不如别的大学性价比高,但北语在浙江招生太少,阮厌没有很高的期望,余下便全是保底学校。
哪里想到,她擦着分数线过了?
阮厌开学是纪炅洙请假去帮忙搬宿舍的,阮清清本来也想去,但她答应了阮厌另谋出路就要言出必行,在找工作的路上吃了好多苦头,又担心大城市的人瞧不上她小百姓,要给阮厌出丑,就请纪炅洙带路。
她这时再看不出两个人谈恋爱就真的是个大傻子,阮厌家里一摞的信是幽灵写的吗?再说人家在北京千里迢迢宁愿写信也要保持联系,还能有什么解释?
纪炅洙自然效劳,不愿意的是阮厌:“你本来就缺课多,再说医学不是要求很严谨吗,万一你跟不上怎么办?”
“没事,只要不学神经系,我就都能跟得上。”
纪炅洙是不先考虑自己的:“你在哪里下站,我去接你,北京这边路弯弯绕绕,你第一次来很容易迷路。”
“可是我们离着很远啊,我看了一下好像有15公里。”阮厌估计了一下距离,还是觉得不划算,“而且没有直达的地铁站,打车又贵,太浪费时间了。”
纪炅洙就笑起来,他觉得阮厌这么精打细算给他省钱,特别有夫妻的感觉。
“你已经给我省很多很多钱了啊,阮厌同学。”纪炅洙最擅长这个,“你看,你第二第叁志愿都在南方,如果真的要异地,四年的机票钱就要多少?来来回回不更浪费时间,万一你还要读研究生,不更厉害?所以15公里算什么,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阮厌觉得他说得不对劲,但又挑不出毛病来,转过头去看着纪炅洙,有点气鼓鼓的:“你怎么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因为我恋爱了,恋爱使人变傻。”
纪炅洙过来抱阮厌,她轻飘飘的一小只:“你是不是变瘦了,怎么现在抱你这么轻松。”
“是你长高了。”阮厌更气,“你什么人啊,你怎么上了大学还能长高呢?”
大学当天纪炅洙帮她搬行李,她宿舍六个,一半都是北京人,操着她学不会的儿化音跟她生涩地打招呼,目光在他们身上好奇地探究。
女生宿舍不允许男生进来,新生开学是例外,毕竟家长也可以进来,但纪炅洙还是征求了宿舍女生的同意才进来的:“我是她男朋友。”
阮厌羞得耳根红,她虽然跟纪炅洙交往了很久,但还是第一次在外面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纪炅洙,很有些不好意思,就只好低着头铺床。
看见纪炅洙站在门口:“你过来帮我啊。”
纪炅洙帮她扯着被套,见她害羞还不放过她:“怎么,我是说错了什么?”
阮厌不跟他闹:“还有家长在呢,你老实点。”
纪炅洙不跟她开玩笑了,帮她收拾东西,然后陪她充校园卡,摸校园楼层位置,去超市买需要的东西。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更想逛校园。”
她们的宿舍比协和条件好一点,而且食堂和周围环境很好,之前阮厌不知道学校会发校园卡,但她养不起两张电话卡,确认校园号没什么用就办了销卡,如今倒是无事一身轻。
“当然,我以后是要经常来找你的。”
纪炅洙回头看了看,又有点失落:“但频率应该不固定,我现在的课程排的很满,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想找你还要费点功夫。”
“你别整歪主意,我不会配合你的。”阮厌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后仰了下身子,“对了,你上大学以后都不跟我说你的病情了,还可以吗?”
她要抓纪炅洙的手腕,纪炅洙反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扣牢:“还行,我病情一直稳定,你又不是没见过。”
阮厌半信半疑,但纪炅洙在她面前确实很少发病,她就没继续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上课,要是有空,陪我出去玩玩?”
阮厌对大学的定位很清晰,她就是来见世面和提升自己的,她明白自己的知识储备比别人低了好几个level,因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譬如她上高叁时,她的同学就已经有好多用智能手机的了,那时阮厌就隐约感觉到信息传播速度的变化,她报北语时英语不是第一志愿,那时她以为上大学四六级最重要,后来才知道英语系的不考这个,要考专四专八,于是阮厌越来越觉得自己明白的东西太少了。
好在她本来就不太爱说话,阮厌其实很害怕宿舍的舍友,她太不擅长交际了,暴力的影响并不以施暴者的消失而消失,她至今无法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
保持安全的距离让她没跟任何人产生矛盾,也没跟任何人做成朋友。
不过谢天谢地,她们宿舍没有夜猫子,都是十点多就要睡觉的人。
阮清清说自己找到了工作,她这个年纪和学历比较吃亏,去普厂精力跟不上,个体经营没有资金和客流量,但最后找到了家比较正式的家政公司做培训,倒是被留下来了,一个月差不多跟她之前的工资一样,但是需要很高的专业素养。
“很累,但也值得。”
阮厌松了口气,没了阮钊钊的打扰,他们家能存住钱,加上阮厌打工,阮清清能给阮厌预留出一个月八百块钱的生活费。
那时八百很值钱,但在北京还是不够,阮厌要精打细算过日子。
但她没很多要花钱的地方,连班级团建的钱都能拿出来,再后来阮厌就想到每次都是纪炅洙跑到北语来找她,有时还会帮她给全宿舍的人做人情,她心里过不去,就划出一笔钱来打算给纪炅洙回礼。
北京的风景很庄重,阮厌一路走过去,不是历史悠长的古建筑,就是小巷深处罗列的四合院,已经深冬,北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残枝落着秀气的白绒,时不时抖落下来。
阮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路,雪厚还好,最怕薄成一层冰,稍不留神摔一跤。
她转了两站地铁,在大路上寻北京协和的牌子,协和和东院是建在一起的,阮厌怕走错了,还问了两个一看就是本地人的大爷。
就是北京话千奇百怪,阮厌听得一知半解。
好歹还是走错了。
阮厌迷茫地拦住一个护士姐姐:“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协和医学院吗?”
“这是研究生院,你要再向西走。”
阮厌道了谢,这时反而不急了,纪炅洙现在应该在协和医院,医生工作期间手机不沾身,联系是肯定联系不到,阮厌从不在他工作期间找他,那就可以慢慢走,毕竟进去了大概率也找不着人。
进了南门,阮厌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她不知道宿舍楼在哪里,只好坐在看起来像大理石材质的横栏上拨弄着花草,才叁点半,还要再等几个小时。
路上的人不时瞥她几眼,阮厌没在意。
但有个年轻的男生都走过转角了,还折回来歪头看她好一会儿,不知道给谁发了消息,待在原地等了会儿,没忍住:“你是阮厌吧。”
阮厌愣了下,盯着他的脸以为是自己哪个同学:“你是……”
“我你不认识的,是小纪手机上存的你照片。”徐丰瑞哎呀一声,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你做这里干嘛,都是雪渣子,你也不嫌冷。”
阮厌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你是纪炅洙的舍友?”
“对对对,他马上就来了。”
阮厌睁大眼睛:“他没有在医院吗?”
“考试周啊,大家都忙着复习,我也是图书馆没有位子才回来的。”阮厌才看见他怀里抱着厚厚的蓝色课本,“没办法,全是重点,不背会死人的。”
阮厌不由得笑起来,被纪炅洙提到名字的舍友只有一个,她知道是谁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考试,我先前不知道,要是打扰了……”
“没事没事,后天才考试。”徐丰瑞不做棒打鸳鸯的混蛋,眼看着纪炅洙从后面跑过来,欢乐地招手,“小纪!在这!”
但纪炅洙没有理他,他把阮厌抱了起来,阮厌双脚离地,轻呼一声,只能盘在他身上:“好多人在看我们,你放我下来。”
纪炅洙问徐丰瑞:“不查寝吧。”
徐丰瑞看傻了,纪炅洙还能这么热情呢?他呆滞地转了下头,迟钝地嗯嗯两声,又反应过来:“查也无所谓,说你去医院了就行。”
纪炅洙打了个晚上不回来的招呼,抱着阮厌往外走:“终于知道找男朋友了,朽木可雕。”
阮厌腿夹着她的腰,脸红得要命:“你放我下来,下来啊,你晚上不回来要去哪里,风餐露宿吗?”
“我在北京有房产,成年了,邢家写的是我的名字。”
纪炅洙知道她期末考完试了,他先前坚持暑假回家是去找阮厌,既然阮厌来了北京,那他寒暑假都要待在协和补理论,所以格外珍惜和阮厌在一起的时光,他把她放下来,牵着她往外走:“你什么时候回家?”
阮厌都还没定好,他们学校不急着赶人:“过几天吧,我还没有想好。”
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纪炅洙笑了下:“那这几天要多陪陪你男朋友,你想去哪里玩?”
“你不是要考试吗?”阮厌不乐意祸害人,而且她知道协和临床的学生课业特别重,要两年学人家四年的知识量,天天都在读高叁,“我要是害得你挂科怎么办。”
“挂科不至于,顶多滑个名次,无所谓。”
纪炅洙不在乎这个,他觉得临床考第一也没大用处,他不走研究学术的路,况且他接触的知识面比别人早,心里有底,玩几天没影响。
阮厌还是有点不愿意,但来了就来了,她不反悔:“你后天就要考试,那我明天走?”
纪炅洙微愣,眉眼弯弯地盯着她,故意逗她:“你要跟我一起睡啊。”
阮厌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不要不要,那我晚上……”
“为什么不要,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你脑子不干净。”阮厌瞪他,“都两年了,你怎么还不正经。”
就是交往时间久了才会这么不正经,纪炅洙一直只敢亲亲摸摸,但阮厌应该不会同意,所以他还是压下了这个话题:“你想去哪儿玩,外面雪没有化,不太适合去户外野,这边都是历史遗留的旧址,公馆圣堂什么的,再远一点就是天安门,你要想在户内,附近有书店,体育馆,电影院,密室逃脱和新萌芽的VR体验……”
他学习时间紧,但有空也会跟人出来玩,因此周围还算熟悉,阮厌在他身后听他滔滔汩汩地介绍,歪着脑袋:“密室逃脱是什么?”
她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纪炅洙试着跟她形容:“分很多,就是把你关在房间里,凭已知线索去找下一扇门,一直到所有密室都被破解,这种都有时间限制,你想玩玩看吗?”
阮厌点点头,她没听说过这种娱乐活动,又担心:“会不会很贵?”
“还行,要不我请你?”
“不要不要。”
纪炅洙很无奈:“你连男朋友的钱都不花,真的让我很挫败。”
“你之前总来找我,还给我买这买那,花的钱就够多了。”阮厌头上的毛线帽就是纪炅洙给她买的礼物,阮厌对金钱本就算得清,不能因为他是男朋友而破例,“而且……”
她垫着脚悄悄在纪炅洙耳边吞吞吐吐:“恋爱是两个人都要向对方奔赴的呀,你总要给我留一点发挥的空间吧。”
脚下的雪积得很厚,但纪炅洙觉得它们都被甜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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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风(二)(有重复情节)
纪炅洙打了个晚上不回来的招呼,抱着阮厌往外走:“终于知道找男朋友了,朽木可雕。”
阮厌腿夹着她的腰,脸红得要命:“你放我下来,下来啊,你晚上不回来要去哪里,风餐露宿吗?”
“我在北京有房产,成年了,邢家写的是我的名字。”
纪炅洙知道她期末考完试了,他先前坚持暑假回家是去找阮厌,既然阮厌来了北京,那他寒暑假都要待在协和补理论,所以格外珍惜和阮厌在一起的时光,他把她放下来,牵着她往外走:“你什么时候回家?”
阮厌都还没定好,他们学校不急着赶人:“过几天吧,我还没有想好。”
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纪炅洙笑了下:“那这几天要多陪陪你男朋友,你想去哪里玩?”
“你不是要考试吗?”阮厌不乐意祸害人,而且她知道协和临床的学生课业特别重,要两年学人家四年的知识量,天天都在读高叁,“我要是害得你挂科怎么办。”
“挂科不至于,顶多滑个名次,无所谓。”
纪炅洙不在乎这个,他觉得临床考第一也没大用处,他不走研究学术的路,况且他接触的知识面比别人早,心里有底,玩几天没影响。
阮厌还是有点不愿意,但来了就来了,她不反悔:“你后天就要考试,那我明天走?”
纪炅洙微愣,眉眼弯弯地盯着她,故意逗她:“你要跟我一起睡啊。”
阮厌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不要不要,那我晚上……”
“为什么不要,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你脑子不干净。”阮厌瞪他,“都两年了,你怎么还不正经。”
就是交往时间久了才会这么不正经,纪炅洙一直只敢亲亲摸摸,但阮厌应该不会同意,所以他还是压下了这个话题:“你想去哪儿玩,外面雪没有化,不太适合去户外野,这边都是历史遗留的旧址,公馆圣堂什么的,再远一点就是天安门,你要想在户内,附近有书店,体育馆,电影院,密室逃脱和新萌芽的VR体验……”
他学习时间紧,但有空也会跟人出来玩,因此周围还算熟悉,阮厌在他身后听他滔滔汩汩地介绍,歪着脑袋:“密室逃脱是什么?”
她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纪炅洙试着跟她解释,阮厌点点头,她没听说过这种娱乐活动,又担心:“会不会很贵?”
“还行,要不我请你?”
“不要不要。”
纪炅洙很无奈:“你连男朋友的钱都不花,真的让我很挫败。”
“你之前总来找我,还给我买这买那,花的钱就够多了。”阮厌头上的毛线帽就是纪炅洙给她买的礼物,阮厌对金钱本就算得清,不能因为他是男朋友而破例,“而且……”
她垫着脚悄悄在纪炅洙耳边吞吞吐吐:“恋爱是两个人都要向对方奔赴的呀,你总要给我留一点发挥的空间吧。”
脚下的雪积得很厚,但纪炅洙觉得它们都被甜化了。
阮厌是丝毫不管氛围只专心解密的那类人,突然的音效惊吓和黑灯只会影响她的思路,有时候纪炅洙会故意吓她,吓到了反而心情不更好:她都不怕音效,她怎么害怕我?
阮厌觉得他幼稚死了,牵着他一起解题,但纪炅洙反应比她敏捷得多,很多机关在他那里真的过于简单,都是看破不说破,给阮厌参与感,阮厌很久都忘不了他一分钟就解开华容道然后冲她邀功的样子——真的幼稚但也很帅气。
阮厌是不会说的。他们很快就出来了,老板都惊叹他们的迅速。纪炅洙问了阮厌喜不喜欢玩,阮厌的反馈让纪炅洙终于抓住了她少见的爱好。
起码以后知道带她出去玩什么了。
然后他带着阮厌去吃饭,阮厌选的靠窗座,店内的光是种珍珠似的温润暖光,照得门外的雪都染了层金箔般的橘色,白绒绒的雪粒在屋檐上静卧,小摊热腾腾的热气也劝不动。
云是墙灰色,天是福田蓝,小巷人群熙攘,油烟香气混杂的人间味道,却又静得令人心驰神往。
行人成群结队地走,形色各异,是副风景。
阮厌空腹来的,此刻饿得厉害,但她吃不惯北边的饮食,现在稍微好一点,依旧觉得咸和油,为什么他们的粽子是咸的?阮厌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喜欢北方的米,而且炸酱面也好吃,饮食口味也是奇怪。
纪炅洙就没那么纠结,他很挑,重油重盐都吃不下,错失大中华近乎一半的美食。
不过:“厌厌,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吃的东西会让人觉得更好吃。”
这是什么形容?
阮厌从美食里抬起头来,不解道:“我们点的菜不是一样的吗?”
“但你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觉得特别有食欲,哪怕是同样的食物。”纪炅洙凑近她,“你也特别好吃。”
阮厌小鹿眼睛水汪汪地看着纪炅洙,她睫毛眨了眨,两坨娇红飞上她脸颊:“你除了这种擦边球,是不会想着别的了吗?”
她倒不是真讨厌,甚至已经习惯了,但仍然有点小小的放不开。
但纪炅洙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被阮厌说得愣了下,抿着嘴巴憋笑,给自己叫冤:“所以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只会挑逗人的色狼形象吗,我也太委屈了吧。”
阮厌抱着碗边喝着不怎么正宗的紫菜蛋花汤:“是你原来……”
她嗫嚅着,纪炅洙也不知哪来的胆子:“那现在呢?”
阮厌差点被呛到,她艰难地咽下蛋花,眼神飞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电影吗,怎么,你要反悔啊?”
阮厌看片不挑,除了校园片,其他都看,纪炅洙大约知道原因,随她选了个恐怖片,反正也没什么好口碑的片子,都压着春节发力。
纪炅洙帮阮厌买果茶,他记住了阮厌的话,阮厌啜着吸管,她没有看过恐怖片,怕自己吓着了特意找的后排座,结果一路下来平平无奇,她一点不知道影片跟恐怖有什么关系。
这却算了,关键前排有对小情侣抱着爆米花看电影,女孩子动不动就被突如其来的鬼脸和音乐吓,直往男生怀里钻,搞得男生一直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后来直接旁若无人的接吻。
纪炅洙在旁边唉声叹气:“男朋友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阮厌不好意思地笑:“你刚刚不还说电影院有监控,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叫我不要过分吗?”
“我说的不要过分是指不要出格,不是你这样干脆不做了。”
“怪我吗,我实在吓不到。”
阮厌虽然抱着不辜负电影票的念头看电影,但确实才看了个开头就猜出了结尾,没有意思,抽空跟纪炅洙开小差:“你寒假就都待在协和了?”
“不出意外。”
阮厌挑了下眉,有点诧异:“你们协和节假日都没有吗?”
“有啊,不过春节太长了,老师们一般都攒全勤,然后春节一起调假期,要是到时候老师休假,说不定我提前就能回去。”纪炅洙不太想回邢家,“那边勾心斗角,没几个真欢迎我,只有我弟弟一直催。”
“他怎么关系跟你这么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再怎么样也是亲兄弟,没少一起爬树下河。”纪炅洙转头瞥她,“这才交往多久,你就琢磨着把我往你家里带了?”
“想也别想。”阮厌说不过他,“就没人吐槽你吗,阴沉,不好相处,结果熟了话这么多。”
纪炅洙可有的叫冤了:“我哪里不好相处了,我大多数的不喜欢只是被病情影响,担心误伤别人,你现在看到的大部分才是我不被影响的本来性格,他们都觉得挺正常。”
“正常?”
阮厌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的性格和他的气质根本就是两个方向,虽然不至于恶劣,总有种怪怪的悬浮感。
“你不会喜欢我一开始凶巴巴的那个时候吧,我那时病情最严重了。”纪炅洙从她脸上读出答案,哭笑不得,“阮厌,不行的,物品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我没要退。”
他们像所有小情侣一样说着无厘头又没营养的话题,阮厌眼风总往片子上瞟,平平无奇,只有最后那个大特写的长发女人闭着眼睛正对屏幕,阮厌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睁眼,正起身突然一个惊悚音效,女人睁开血淋淋的眼,把阮厌吓了一跳,拉纪炅洙的胳膊变成了抱。
正中下怀:“别怕别怕。”
阮厌倒他身上,喘了口气:“不可怕,就是太突然了,没心理准备。”
纪炅洙怕怕她的头,牵着她出去,北京又断断续续地下雪,明明今天白天都停了,细小的雪絮落在早就被碾湿的街道:“这下你怎么回家?”
他装着不经意:“不然直接去我家吧。”
温风(三)
*丁叔改一下,问了下同学,南方少有叫叔的传统,不太重要的改动。
*但还是觉得文越来越四不像了。
大雪在北方不留情面,渐渐变大,积雪还没有化,除了道路中间可以走,两侧都堆着厚厚的雪堆。
昨天下的雪已经结团,硬邦邦,但阮厌喜欢看雪,待在纪炅洙身后慢腾腾地小步迈,一边去捏还没化的雪堆尖,搓成小球砸着玩。
“你怎么这么喜欢玩雪?”
“觉得新鲜。”
她刚下雪时才兴奋,但宿舍就阮厌一个南方人,考试走了大半,剩下的更不会陪阮厌去玩雪,阮厌就眼巴巴地趴在窗外听舍友约寒假火锅,在兴奋里尝到更深一层的他乡人的寂寞。
现在也喜欢,但那种喜欢有表演性质,阮厌有点刻意地外放情绪,并希望纪炅洙能察觉到。
纪炅洙停下来看她,雪是越下越大了:“现在堆不了雪人,你要是喜欢,等雪停了出来玩?”
阮厌被说动:“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那就在这等等?”他看起来是无所谓,而且说得很自然,“在这住一晚上不花钱,我家不是黑店,而且丁伯也在,不用害怕。”
阮厌吞下说不的念头,她本来就有些小心思,而且她对纪炅洙其实很放心,但女生毕竟要矜持点,可是的确想跟他一起玩雪……
她迟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纪炅洙色壮怂人胆,上来牵她的手:“走啦,再不走别说堆雪人,你都直接成雪人了。”
阮厌就理所当然地被他拐进家里去了。
邢家别的不说,钱多少有点,挂纪炅洙名下的是套叁层小别墅,遥遥看过去依旧绿植盎然,应该定期有人打扫。
阮厌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她心里反复挣扎,旁的这么豪华的宅子她肯定一早就溜了,哪里还有接下来的流程,自尊心作祟得厉害,可是他是纪炅洙啊,他的成长环境和家庭都让阮厌在油然而生的同情里消磨了过度的敏感。
“可是……”
她被少年攥着手指踉踉跄跄地向前走,身子微微后仰:“看起来没有什么人。”
“可能丁伯叫人走了吧,我平常不住在这里。”纪炅洙叫了几声丁伯,然后找钥匙,“如果人少反而显得空旷,白天人会多点。”
阮厌手搭着发际,清凉的雪粒落在手背上,她躲在纪炅洙身后,眼珠滴溜溜乱转,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眼瞅着丁伯从楼梯上缓缓下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姑娘?”
远远地看出一个影子,丁伯有点想发脾气,讲着家乡话:“你夜里头带个女生回来,你不怕阮厌生气?”
阮厌听到自己的名字,冒了个脑袋:“丁伯。”
眼前的人愣住,揉了揉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啊,就是阮厌那丫头?”
“不然呢,我还会带谁回来?”
纪炅洙笑了一下,跟丁伯商量了半天,示意他不用管直接去睡,然后牵着阮厌上了楼,外面雪逐渐下大,窗沿落上一层薄薄的雪花,阮厌想等雪停了出去玩雪,但刚进门就打了个哈欠。
太晚了,她不喜欢晚睡。
“要不你先睡?”因为没有提前准备,纪炅洙要先去扯另一套被子,“眼都睁不开了。”
阮厌还惦记着雪呢,摇了摇头,趴到窗沿看纷扬的雪花:“难得看见下雪。”
纪炅洙侧脸看了她半晌,反应过来什么,走她旁边托着腮:“去年北京下初雪的时候,岑期他们俩拉着我去打雪仗,结果冻着手了,疼了好久。”
阮厌震惊脸:“真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因为不是真的啊。”
“……”
阮厌被戏弄,几秒才反应过来,想恼他又在笑,但却是很乖地把手从窗台上收回来,果然已经冻红:“这个程度还好,你乱关心。”
纪炅洙把她拦腰抱起来,阮厌不愿意,哼唧一阵,被他放倒在床上,头发散在新套好的被子上,鼻子闻到棉絮被太阳烤焦的味道,她翻了个身要起来,纪炅洙跨在她上面,让她很无奈:“窗户还没关。”
纪炅洙摸她额头:“你脸没比手好哪里去。”
冻久就没知觉了,阮厌捏捏自己脸蛋,竟然觉得暖和,她嘶了一声,抱着手捂热,依旧觉得冷,往纪炅洙怀里钻:“你身上好热。”
纪炅洙自觉当火炉,家里开暖气,不太担心,就是她:“我给你备点药吧,我估计你明天要感冒。”
阮厌扯着他:“我没这么弱。”
她早就忘掉高中的冬天,她常常感冒发烧,说话嗓子都哑的事情,反正纪炅洙寒假不回家。
她身上的少年认真看她几眼,眼神从她的脸往下扫,突然吞了声口水,含糊不清的:“那你怎么证明?”
这还要证明?阮厌搜索着忽悠人的话,刚要张嘴,看见纪炅洙眼里晦暗不明的情欲,顿时咯噔一下,辩驳就成了接吻。
她没准备,捏着他的衣服,唇齿交缠间来不及换气,就要躲,阮厌觉得这种场面要从旁观者视角来看一定羞耻得要命,但她躲不开,就不得不咬他的下唇。
有点警告,纪炅洙松开她,没说话,眼睛黏在她身上。
阮厌被他看得莫名害怕,小鹿般的浅色瞳孔骨碌碌乱动,少年低头咬她的的耳垂,又侧过身子吻她的脖颈,外套拉链被他轻易拉开,阮厌有电光一闪的危机感:“你想干什么?”
“你。”纪炅洙跟她玩梗,但语气尤其正经,“你是不是成年了,厌厌。”
阮厌脸发热:“我成不成年你不知道?”
她毛衣里面还有衬衣,纪炅洙索性一块撩了,但阮厌嫌钢圈勒,没穿内衣,两团绵软软的雪团跳出来,沉甸甸,被他揉在掌心里。
“厌厌变大了。”他夹弄她的乳尖,红色很快翘起来,“成年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我……”
他顿了下,看蜷在他怀里娇软的女体,忍不住放轻了声音:“我可不可以?”
他毛茸茸的头发落在阮厌耳侧,微妙的痒,她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眼神飘到下着雪的窗外,可根本走不了神,手被他握着,逐渐回暖,身上渐渐觉出湿润的热意,阮厌当然知道是哪里。
虽然亲亲摸摸多,但没直接问过,阮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喘了口气,又被他勾着唇吻上来,他掌心生了团火,要在她身上点燃,又不老实地解她裤子。
等等……但她还没答应……
阮厌把理智捡回来,她后知后觉地察觉纪炅洙早就存了不能说的小心思,有点好笑,但阮厌虽远不如之前排斥肢体接触,真到了面前还是顾虑很多,她还年轻,不必过早交付自己,可看少年又卑微得过分,反倒让自己生出负罪感。
“厌厌?”
肩膀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阮厌媚叫一声,泪眼朦胧地掀着眼皮,她这样子楚楚可怜,哪里能忍住?纪炅洙觉得自己快要非人哉了。
“你做什么要咬我?”
“你在想什么,看都不看我。”
纪炅洙搂着她的腰,她缩在被子里,不好拿捏,少年借力把她往上顶,这个动作色气感太重了,阮厌哼了声,下面湿的一塌糊涂,偏他还见缝插针地热吻她,拿自己磨着她的腿缝,暗示意味十足。
阮厌全身暖烘烘,她像是从水池子捞上来,湿漉漉的一团窝在少年身下,平常讲道理的嘴只晓得呻吟,她想捂脸跑掉,但又从碰触欲望的过程里尝到隐秘的更深一步的渴望。
“厌厌。”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以吗?”
阮厌心里骂他弗要面孔,问着可不可以,手却悄悄脱了她的裤子,内衬挂在膝盖上,纪炅洙尝试着探索她花瓣的形状,他们少见做到这一步。
阮厌腿合不上,被迫顺从,她心里挑起了一根弦,绷紧着。
但指节还是捧到了,汁水淋漓地沾满他的皮肤,黏滑得立不住,花穴略略开缝,屈起手指微微一顶就能进去,纪炅洙犹疑刹那,见阮厌神色艳丽,还微微抿着唇克制的模样,应该在纠结,翻过手指,拿指腹摩挲着她的穴口。
“等等……”阮厌夹紧腿,“你先拿出来。”
她身上衣服半脱不脱,限制动作,纪炅洙轻易就顶开了。
“厌厌。”他有点冲动,不管阮厌在说什么,只不住地亲她的鼻尖、唇、脸颊,讨糖吃似的问,“我想进去,可不可以?”
他不该冲着她的耳边说,阮厌想。
他这样鲜亮的声音被欲望裹挟着,色情得令人把持不住,阮厌没有那么高的定力,何况她自诩是个声控,她仿佛在跟他的声音做爱。
她双手攥着他一只小臂,温热如夏风,纪炅洙定定看着她,眼睛碎了星河的璀璨,那是完全区别于他过往破败人生的明澈。
他应该就一直明澈下去,他本该如此。
阮厌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了,没想象里的过度厌恶,但她也不能都顺着他,阮厌不敢看他,垂着眼睛磕磕绊绊的:“你,你带安全套……”
纪炅洙心停了一下,好半天才梦醒般手忙脚乱地去翻抽屉,好在医院平时防艾什么的都会发,倒是阮厌看见后误会了,幽怨地看着他:“不安好心。”
纪炅洙低低笑,去床上捞她:“不好意思,蓄谋已久,久梦成真。”
温风(四)
但当然没那么顺利,甚至过程坎坷,纪炅洙他太小心了。
阮厌在他心里仿佛是个瓷娃娃,纪炅洙怕把她做碎了,伸了指节往她甬道里扩张时总紧张得问她疼不疼,阮厌被他问得都有点烦:“如果我疼会跟你说的。”
她声音始终是黏糊糊的呻吟,但纪炅洙总记挂着她之前排斥男性的举动,生怕自己第一次因为经验缺失给她造成阴影。
雪下得越来越大,风声呼啸着吹进来。
室内有暖气,阮厌跌在被子里,她衣服全被少年扒了,光裸的肌肤泛着大片的粉红,好在没开灯,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阮厌想要闭眼,可闭眼会让其他感觉放大,她弯起来的腿蹭着少年,隐约闻到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化学漂浮的香味。
胡思乱想,手足无措,阮厌有我为鱼肉的慌。
越慌就越想躲,纪炅洙按住她不断往外侧的身体:“专心,厌厌,你太紧张了。”
阮厌抱着他的手臂,像抱着水中浮木:“我有点怕。”
“怕疼?”纪炅洙在她身上落吻,“还是不信我?”
都不是,单纯的怕。
阮厌解释不来,指甲刮着他的皮肤,深吸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眼前泪蒙蒙,她收起乱麻麻的念头,试着专注看纪炅洙,少年额发全湿了,贴在额头上,眼睛黑沉沉,却也亮莹莹。
阮厌不自觉心痒:“纪炅洙。”
少年撩了眼帘看她,阮厌神情平静许多,小鹿眼忽闪忽闪,然后青涩地亲上来。
纪炅洙先懵住,然后喜不自禁地抱住她更深地吻,他手指还沾着她的爱液,她身上也有他的吻痕,心里的情欲浮于表面,阮厌手脚并用地缠住他,摒除了杂念,她意外地情动。
手指搭在他肩上,犹豫着要不要向下。
纪炅洙抓着她的手,细细吻了吻,朝自己身下摸去,阮厌先是缩了下手,但没必要,就顺从地摸到一根硬挺的长物,吓了一跳,虽然统共没碰到几次,但记得似乎没有那么大,于是悄悄低头看去——
“你不是害怕?”纪炅洙见她起了性子,朝她胸上啜去,这会儿想来是可以跟她调情了,“说不得,能看?”
燥热在心底火一般的窜出来,胸前两朵茱萸被少年捏得艳红,阮厌想跟他拌嘴,但出口只是零星的低叫,在喉咙里黏着要拉丝,她往他怀里靠,手里的东西胀大一点:“你别说。”
“多叫点。”纪炅洙喜欢。
她身子如人慢热,真动了念头尤其娇媚勾人,纪炅洙试探地往她身下摸去,果然湿滑的满手都是淫水,拨开两瓣花连床单都要洇湿,少年起了念头,把她提到自己腰上,黏液汩汩流到她性器上。
阮厌迷糊地看她,湿热把她身体熏成熟粉,她像个树袋熊扒在他身上,清晰地感知到细缝贴上他的粗长茎身,缓慢来回地磨,阮厌的穴口疏忽一跳:“不行!”
她惊叫着要逃,可纪炅洙抱着她:“乖。”
“我受不住。”她受到惊吓,打退堂鼓,“我不要做了。”
纪炅洙往上顶她,在她身上亲吻着安抚:“这个时候就要求饶,娇滴滴的,待会还不得要把你给操哭。”
荤话又吓了阮厌一跳,负负得正,她反而不逃了,性器压着她小穴鼓胀胀,阮厌抱住纪炅洙的肩,不知道怎么办,转移主意似的跟他讨吻,
“厌厌喜欢什么姿势?”到眼前的肉即将入口,被强压到最底层的性欲伴着古怪的快感刺激神经,纪炅洙反而什么话都敢出口了,“都试一次,看厌厌最喜欢哪个?”
阮厌怀疑自己头上青筋在跳,但她全身的知觉都汇集在难以启齿的下身,纪炅洙伸了两指在她穴口小心试探,怕再深就要戳破她,只得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性技巧,一边快速戮刺一边捏她的阴蒂。
“啊……”阮厌大腿紧绷,眼前水雾又涌出来,润湿了眼眸,“纪炅洙,油腔滑调的小骗子。”
“我就是骗子。”纪炅洙什么话都接,且从善如流,“为了把厌厌睡上床,我可是什么骗术都能做。”
知道他是玩笑话,阮厌也气得不轻,泄愤似的一口咬在他肩头上,在他肌肤上咬出一个鲜亮的牙印,却很快被他手指卷入绚烂的情潮里,少年还不太会很多的技巧,可她青涩又敏感,哪里敌得过?
粉嫩嫩,湿淋淋。
纪炅洙诱惑她:“厌厌,帮我戴套。”
阮厌手都是抖的,几次撕不开包装袋,她心里有阴影,不太喜欢闻安全套的乳胶味,还是纪炅洙握着她的手慢慢套进去,手心跟他的东西紧密结合,阮厌分不清那些湿腻的到底是汗还是其他什么……
“厌厌,我想进去。”他揉着她的乳,又重复一遍,“疼要告诉我。”
阮厌没有告诉他,是纪炅洙听出了她的痛呼。
进都进了,再撤反而疼上加疼,纪炅洙只好钳制住她的身子,一边亲一边摸,酥嫩的胸脯压在他手臂上,红白相间,秀美夺目,纪炅洙想她身下只怕也是这样的好景色,喉间微动,但还是要先顺着她。
阮厌疼只是片刻,现在痛苦与欢愉都是过客,她脑中只剩下难以控制的痒麻,明明感觉身下含了个粗长的东西,却总觉得不够,不够,最好把自己全都填满。
水流得欢快,紧窄的花穴被强制撑开,阮厌低低呻吟,不好意思腆着脸求欢,大腿处全是湿黏的水,阮厌哼唧两声,低着头窝纪炅洙怀里。
“好受了?”
阮厌点点头,她躺在纪炅洙身下,腿分的很开,只要稍稍用力就能依着润滑入到底:“厌厌,你太窄了,咬得难受。”
阮厌脸上烧红,眼波潋滟,完全不是平时温顺沉默的样子,忍不住就要和他顶撞:“是你生得太粗了。”
哪里是顶撞?分明取悦人的。
“我喜欢听。”他因深陷情欲的面容微微狰狞,出来,然后重重撞进去,引得她娇呼,“好舒服,厌厌这么紧,万一把我夹射了,我还怎么洗脱我早泄的污名?”
他又打什么坏主意?
即使如此,阮厌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那你说,嗯,怎么办?”
纪炅洙抬高她的腿,大开大合着抽插,花穴深处不断有爱液涌出来,可见她天生就这么适合做爱……少年把她摁在床上,灼热的掌心暖着她的腰腹,就这她的液体凶猛地挤了进去,细嫩的甬道被硬生生破开,几乎可见糜烂的软肉。
“多来一次,有备无患。”
“你想得美!”
阮厌想骂他,但她身子不争气,初经人事的花穴尝到肉味,争先恐后地吸绞体内的性器,把绵密不绝的快感送到女孩的神经,让她用呻吟这种方式诉说自己真实的感受。
偏偏纪炅洙喜欢得很,不停亲着她:“多叫叫,厌厌声音含着糖呢。”
阮厌呼吸都乱了,他半点也没有早泄的样子,动作又快又凶,把她收到身下肆意妄为,他果然是个骗子!
可阮厌着了道,她被顶得只会媚叫,身上留下很多吻痕,少年循着她的内壁越插越重,直逼她的宫口显然已经熟悉,阮厌挣脱不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朝着无尽深渊越陷越深——她就不该答应的。
高潮来得突然,阮厌毫无经验,穴口收缩得很紧,脑子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什么旖旎的念头都抛弃干净,她不会控制身体,纪炅洙也没学会,来不及从她身体里退出去,被迫交出了处男身,见阮厌已经适应自己的尺寸,心里开始打第二次的主意。
“你……不许……”
阮厌被吻得晕乎乎,索性自暴自弃,被纪炅洙哄着又撞了进去。
水光漫上阮厌的眼,她大概是真的要哭了,可这才到哪儿啊,她朦胧看见细碎的雪花飘进了窗沿,但长夜漫漫,雪落无声,能听见的只有身上咕叽的水声,和她出口就碎了的娇喘,恐怕她想要玩雪的愿望已经夭折腹中。
香风(一)
“厌厌,你还在生气啊。”
纪炅洙给阮厌发了好多的道歉消息,都没回复,就只好跑到她楼下堵人,顾忌女生不想惹麻烦就没有喊,垂着头等了好久好久。
阮厌拎着感冒药回来,看到他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纪炅洙听她声音就不对:“你嗓子怎么了?”
“感冒了。”阮厌习惯北方暖气,回家没注意,穿的稍微薄了些,“没事,几天就好了。”
还好,不是被他搞到嗓子哑,纪炅洙帮她拿药:“几天了,你身子本来就弱。”
阮厌想不起来了,再说纪炅洙碰到她的事就神经兮兮,跟当初碰到晏晏一样,可能感情依赖症作祟?阮厌只好转移话题:“你不是要见习吗,怎么回桐庐了,而且还没有跟我说。”
“春节医院也要放假,我肯定要回来。”纪炅洙摸了摸她的额头,把她领到楼道内,“还以为你一直生我气,所以要先来道歉。”
“?我生你什么气。”
“我把你欺负成那个样子,你走的时候都不让我碰一下。”没见过防男朋友比防色狼还严实的,“难道不是在生气?”
阮厌哽了下,当然那个时候的确有点生气,久旱逢甘霖也没他这样凶巴巴的馋,但除了开始破处疼,纪炅洙对她还算小心,而且她最生气的点是没有玩雪,现在雪都化干净,她去哪里生气?
“消气了。”她相当坦诚,“除夕啊,你去哪里过年,回你们老家吗?”
纪炅洙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见我妈,见了估计要吵架,大家都不高兴,我弟也说现在去很戳气,我俩明后天抽个空拜拜老爷子就行。”
“亲儿子除夕都不回家?”阮厌不理解大家族的礼节,“虽然是你弟弟,不可能这么偏心你吧。”
“他偏什么,我家关系一言难尽,亲戚多,真以为除夕其乐融融?”
“那你今天就待在家里,跟丁伯?”
“丁伯也有家人,他几天前就回家了。”
所以这么多天都是他一个人过?太心酸了吧,阮厌看他两眼,以为纪炅洙会哭可怜,但他依然神色自然,仿佛除夕一个人很正常,反而更让阮厌心疼。
算了,她牵他的手:“除夕去我家吧,上来。”
她一个主意把纪炅洙打蒙了:“这么快就要见家长?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
“不用,不是正式见面。”
阮厌笑他紧张,见他非要买些见面礼:“勿碍,这时候店铺都关门了,你买什么东西,再说我家不重视这些。”
“那也太随意了,不合礼数。”
“那就当同学来玩,关系稳定了你再正式上门。”阮厌拉着他上楼,他半推半就,“你是嫌弃我们家没有你家大吗?”
“不是,你怎么这么想?”
所以果然还是拉扯进了家门。
阮清清正在切杀好的鸡,看到阮厌带了个活人:“哎呀,带同学来玩啊。”
回头一想不对,放下刀出来,看见是纪炅洙,愣在原地:“厌厌,你没跟我说除夕要带男朋友上门,你,你看你也不让我收拾一下。”
“不用不用,楼下撞见,顺路捡回来。”阮厌安抚了一个,又赶忙安抚另一个,跟阮清清解释原因,阮清清点点头,拘谨地擦擦手,“桌子上有水果,哦对,厌厌你把粽子拿出来,叫你男朋友坐沙发上吃,还有那电视……”
“知道了知道了。”阮厌把人往厨房里推,“我想吃鸡,你先炖。”
纪炅洙虽然想帮忙,但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拿不出手,只好安分坐着:“你家跟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对,我妈不是找到工作了吗,跟我商量家里太老旧,就重新装修了。”
她把阮厌深藏在墙面的银行卡提起来,置换家具,重刷墙面,屋子焕然一新,提到这个,阮厌想起来了,跑到门边:“你弟弟不会过来了吧,他别半路又敲我们家门。”
“不会,钊弟给我打电话说他去了河南,找了个能赚大钱的活。”
哪有这么容易,不来吸血就谢天谢地,阮厌不跟阮清清争论,拿了阮清清做好的
清炒虾仁解馋,阮清清赶她:“你给小纪拿过去尝尝啊。”
她从小不经常食荤腥,馋也正常,但纪炅洙什么大鱼大肉没吃过,阮厌假装生气:“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呢?”
“人家是客人,主客有别。”阮清清往阮厌嘴里塞了一个,“你想吃过几天妈再给你买。”
“小纪少爷厌食,你做油腻了他也不吃,不如都便宜我。”
话是这么说,阮厌出了厨房就开始咳嗽,嗓子干得几乎磨砂,这才想起来还没吃药。
纪炅洙早料到,起身递过杯子:“没到饭点,先喝药。”
阮厌咳嗽着把东西都推他怀里,闷着一口尽,想起什么似的跑去卧室:“水土不服,先是感冒又来例假,我这段时间不要安宁了。”
人间烟火气就着飘香饭菜味传向千家万户,夜晚来得很快。
纪炅洙还是搭了下手,阮清清记着阮厌说的话,饭菜少有油腥,阮厌一颗想要大展身手的拳拳心毫无用武之地,她回来阮清清都不让她做饭,只好流着口水做捧哏:“超级香,真的,信我。”
虽然不能完全避开纪炅洙的雷点,但却是香气四溢,入口鲜滑爽脆,纪炅洙捧场,心里做好了被拷问的准备。
不知道阮妈妈能接受医生工作的女婿吗?
他心里忐忑,阮清清却什么都没问,她只跟他聊北京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大学生活是怎么样的,宿舍和食堂什么样子,还有就是阮厌,像极妈妈嘱咐拱了白菜的猪,反让纪炅洙放松下来。
窗子外热闹极了,烟花炮仗不停歇,流光溢彩,对面楼层灯火通明,小孩子在窗户挥舞着仙女棒,手卷成烟囱状喊着新年快乐。
跟他以为的新年一点都不一样。
“哎对了。”阮清清抬起头,“中心广场有灯会,你拉着小纪去看。”
“你怎么办,不是要守岁?”
“我跟你几个姨娘……”阮清清见阮厌脸要沉,“十几年朋友说散就散,她们日子不好过。”
阮厌不高兴:“为什么不学你,近朱者赤,非要在圈子里混。”
“别人的事,少问。”阮清清不想在这个时候苦口婆心讲别人的心酸,她吵不过阮厌,“你都认识,人不坏,摸几把牌就回来。”
阮厌耳朵竖起来:“……你不赌钱吧?”
“不赌不赌。”阮清清不玩这个,最多讨个彩头,“她们叫我好几次,本来我不想去,不过今天守岁你有人陪……”
她眼神瞥向无辜的纪炅洙。
阮厌都快给气笑了:“哦,原来我把他带回来,是给你打牌创造机会?”
“这不凑巧了吗?”
他们两个熬过高考,也熬过异地,看起来感情还不错,阮清清算放心,更何况阮厌知道分寸,不会轻易跟男人搞到床上去,她还来着例假,阮清清总不能无缘无故排挤客人。
她哪里想得到,不久前阮厌就被哄着滚床单了。
吃完饭,阮清清客气拒绝纪炅洙帮忙洗碗的要求:“这我来,你们现在去广场,再晚人就多了,阮厌你拿着钥匙。”她想起来,“厌厌,对了,还有一件事,小纪今天睡哪里?”
“啊?”阮厌愣一下,震惊地睁大眼睛,“你还留他过夜?”
香风(二)
没办法,没人接,总不能让小纪少爷凌晨十二点走着回家。
“是我冲动了。”
阮厌踩着地上被风扬起一角的鞭炮残屑,透明的红色碎片轻飘飘就碎了,晚灯亮得柔和,一只扑棱蛾子朝着热源飞去,呆在灯罩不动了。
“嗯?”纪炅洙是客,出门不用带东西,只拎着个保温杯,“怎样,现在是你嫌弃我留宿不够格吗?”
他这个话听着呛人,阮厌被他养出了些刁性,斜着眼睨他:“你正经说话。”然后又解释,“我家太小,又无地暖,你来我家没有换洗衣服,我还要买洗漱用品,还有还有,你睡哪里也是个问题。”
“没事,用我的钱。”
“你是有钱,可哪里有店开着门!”他智商被扔到家里了吗,阮厌叹口气,“洗漱好说,家里没男人,哪里给你找衣服去。”
“你说的好像我要在你家长住。”纪炅洙笑起来,“原来厌厌想要的是个上门夫君,这不好说。”
他什么时候这么贫了?
他们来的算晚,入目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阮厌被光华熠熠的各种巧灯攫住目光,明月逐光来,亮如白昼,地面切割成奇形怪状的阴影,远处烟花璀璨,表演如火如荼,恰是火树银花的妙景。
还有小摊子,饮料小吃,竟还有套圈。
灯光为喧闹的红尘让路,昏黄晕染,小孩子蹲着点炮仗,有几个穿着新衣踩着滑板从阮厌身边溜了过去,一路银铃似的欢笑声。
“今年怎么这么热闹?”
虽不算稀奇,但阮厌之前来这想的只有别人欢乐,和自己说不出口的家境,望不见尽头的学生时代,好像泼了黑漆的看不见明天的未来,两相对比,越发惨淡,此刻心境与往年大不相同,当然觉得热闹。
纪炅洙没来过,他学生时代病情严重,不常出门,在阮厌身后看着繁华人间,笑了起来,仿佛找到另一种证明自己活着的方式。
“你还想买吃的?在家没吃够?”纪炅洙见她眼神往摊子上瞄,“怎么,家里的比不上外面的?”
“不是,我想要那个。”
阮厌指了指前面套圈,她嗓子哑,背后蓦然一声炮仗爆炸声,纪炅洙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上前两步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阮厌站在灯下,小脸红扑扑地注视他,不知怎么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秋水潋滟倒映出少年的身影。
“厌厌?”
阮厌惊着似的退一步,忙道:“你为什么还能长个子。”歪头指着套圈摊子上一个小猫玩偶,毛绒绒,大小正好可以单手抱住,似乎是个小抱枕,“那个,我看着还挺有趣的。”
纪炅洙眯眼打量一圈,发现是个叁花猫的造型。
他心一动,垂眼看阮厌:“你想要只猫,买只真的不就好了。”
“真的养起来麻烦,我们还上学,没精力。”阮厌似乎打定主意,捏着纪炅洙的衣服难得撒娇,“试试嘛,说不定运气爆棚。”
“先说好,我可不是小说男主角,一环必中还是不要想了。”
纪炅洙没想过自己还有跟小孩子和小孩子家长蹲在一起玩套圈的场景,他估摸了一下位置,叁花猫在倒数第二排,远而且偏,纪炅洙要了五个圈,看大小不太可能套进去,只能挂个耳朵。
他视死如归的尝试终止在第四环和阮厌在旁边哈哈出声的笑意里。
第五环就象征性地甩了个圈,意外套到了个奥特曼,顺手就送给旁边眼巴巴瞧着的小男生,小男生很会礼尚往来,而且特别会看眼色,把两只玫瑰往阮厌手里塞。
“这个不行。”
纪炅洙赶紧拦住他:“玫瑰不能随便送人,要送也得是哥哥送姐姐,我们不要东西。”
小男生在纪炅洙和阮厌两人之间巡视好几圈,嘿嘿一笑:“姐姐,这是替哥哥送给你的。”
蹦起来,塞人手里撒腿就跑。
纪炅洙抱着抱枕,叹为观止,啧啧称奇:“唉,我要是有这本事,脱单说不定还能再提前一点。”
抱枕是给他的,少年不理解这个逻辑:“我拿我的钱套了个娃娃,怎么最后就成你的礼物了?”
“因为,是我想要的?”阮厌心虚,“没有关系,是谁的都一样。”
她慢悠悠地逛广场,繁光远缀天,烟花在她头顶如雨吹落,灯展绚烂,远处行人的欢笑逐渐远去,这是人间最真实的模样。
还想玩,但没一会儿阮厌就打哈欠了,纪炅洙知道她困:“要不回去?”
阮厌摇摇头,又点点头,每次新年她都守不到十二点,习以为常。
回去十一点半多,阮清清不在。阮厌找了个瓶子,盛水把玫瑰放进去,拿出多余洗漱用品,然后给纪炅洙抱被褥:“不要睡地上,太冷了,你在沙发凑合一晚上吧。”
她一边说一边咳嗽,纪炅洙给她递保温杯:“要不要再开包药,你咳嗽一路了。”
“没事,喝不喝药都是七天好。”阮厌深信不疑。
好不容易睁眼到十二点,阮厌撑不住,揉着眼睛去睡,阮清清回来看他们已经收拾好,轻手轻脚跟纪炅洙打了个招呼:“厌厌睡了?”
“刚睡着。”
阮清清见他坐在沙发上,还很清醒,以为他不适应:“你在这,你舒服吗,要不你去我屋里睡,我们家确实太小了。”
“不是不是。”纪炅洙没说自己失眠,这个点肯定睡不着,“我担心厌厌再咳嗽,她坚持不吃药。”
阮清清哦哦两声,她还想问很多问题,但她选择相信阮厌,纪炅洙她没挑出毛病,品德不错,但有件事一定要问:“厌厌说你生病了,你现在好了吗?”
纪炅洙哽了一下,这个问题怎么答?
“我现在。”他心悬起来,觉得答错一点都要完,“我现在病情稳定很久了,就精神类的疾病不太好判断能不能痊愈,需要长时间观察。”
阮清清嗯了一会儿:“那这个病它遗传吗?”
“……”
纪炅洙如被刀扎心,刹那慌了神,他从前刻意没想这个问题,说得很艰难:“不是遗传性疾病,但有遗传易感性,就是有一定遗传倾向,如果家族有确诊后代患病率更高,但不是百分百,我不是遗传性双相。”
阮清清听得一知半解,她没有表态,又含糊几个问题就不打扰他了,纪炅洙心却始终七上八下,他仿佛回到年少时迷茫地起床,然后发现所有家人都消失,只有他站在空旷的逃不出去的大房子里,数不尽的孤独拥抱了他。
所以果不其然抑郁了。
即使提前吃药,纪炅洙也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思维能力的迟缓和痛苦是他没办法控制的部分,眼前的一切开始虚幻到只剩下剪影,耳边出现嘈杂的嗡嗡声。
但这些都不是存在的,纪炅洙明白,但他无所谓,他艰难地想不再用自杀这种废物才用的招式结束无尽的可笑的人生,但他同时意识到当他开始给自己的人生加那种烂死人的词汇时他就已经想死了。
他几乎无法喘气,他知道那是幻觉。
身体的累让他动弹不了,而意识的活跃正告诉他死亡是多解脱的事情。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纪炅洙大汗淋漓地坐起来,然后看见阮厌抱着保温杯站在卧室门口,静静看着他。
“你……”他口舌发干,“你什么时候醒的?”
“不知道。”阮厌说,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可能注定吧,一直咳嗽,然后听见有人在哭。”
纪炅洙没什么力气地反驳:“不是我想哭。”他自暴自弃地笑起来,“双相就是这个鬼样子,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发作,也不知道发作起来你要陷入什么情绪里。”
“你一直告诉我你病情稳定了。”
“是稳定了。”纪炅洙觉得自己的用词跟别人的认知好像不是一个概念,“我抑郁发作频率大概一周一次,但已经差不多四十天没有复发了,对我来说,已经很稳定了。”
“所以是为什么?”
明明冬天,他竟然出了汗,被他揉皱的叁花猫抱枕湿了一片,少年表情看起来阴郁又颓废。
“我……”他看着阮厌,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最终还是抱住她,“我太害怕失去你了。”
香风(三)
“因为这个?”
阮厌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但双相一般心思都极敏感,阮厌了解一些,不触他的逆鳞:“你想的太远了吧。”
“你没想过跟我结婚?”
果然双相患者都太敏感了,尤其犯着病的,真会抓重点。
“我……”
阮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想过这么长久的未来,她跟纪炅洙关系其实一直不稳定,她觉得过一天就有一天:“不可否认,如果你现在提结婚的事,我肯定是要慎重考虑。”
她四两拨千斤,但纪炅洙听出来了,一边知道她说的对,一边又失落着:“不用了,真到了那天,逃避的人一定是我。”
他突然很后悔:“早知道是这样,我不该这么冲动的。”
他很容易被一场病发打落谷底,阮厌对他的善变有心理准备,轻轻咳嗽几声,抱着保温杯慢慢喝水:“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有的感冒会传染,但即使是传染性感冒,也不一定真的能传染到别人。”
纪炅洙转头看她。
“所以按你这么说,我今天就不该靠近你,万一把你传染了怎么办。”阮厌不等他截话,没有停顿,“但是,我总不能因为一个可能,就真的把你丢在家里。”
“一天过去了,你看,你还是生龙活虎。”
“那不一样。”纪炅洙立马反驳她,“感冒和双相不是一回事,应对一个精神病人已经很艰难了……戳气,我当初应该慎重考虑,现在根本在祸害人。”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阮厌好笑,觉得他钻牛角尖,她很想激将他纠结干脆分开,但显然这招不适合用,她只好先炖个温暾水,“是我愿意的,我有这个心理准备,而且你病情最严重的模样我见过,也没有怎样。”
“以后万一……”
“万一没有呢?”阮厌拿他的道理噎他,“你没必要拿一个未知的可能性来扼杀所有。”
纪炅洙用一种虚脱似的无奈后仰在沙发背上。
他没有立马答话,而是垂着眼睛看地板:“我只是不想让你以后后悔现在选择我,而失去更自由的人生,但如果真的担心,现在最好的办法反而是离开你,厌厌,我得承认,在这方面我是个懦夫。”
“也不是离不开你,可我连这个念头都不敢有。”
他把阮厌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纠结无用,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除了控制变量没有其他法子可以想。
在这方面,阮厌远比他勇敢。
但阮厌纯粹是没想那么多。
她对四年的感情一直打问号,毕竟新鲜感只会随着时间减少,而感情,或者说“过日子”也存在惯性,纪炅洙跟她想象的模样并不一样。
偶尔阮厌会因为这个不一样怀疑自己是否消磨了喜欢。
但有更多的瞬间,譬如刚刚消弭的那个烟火璀璨的夜晚里,少年低头看她的刹那,阮厌依旧能看见她最初憧憬的爱情的样子,为了这个憧憬,她有直面所有现实的勇气。
她被纪炅洙抱了好久,好半天才想来正事:“你松开。”
“嗯?”
“松开。”阮厌推他,她一瞬间又觉得他幼稚得要死,“我还没换卫生巾……我不想洗带血的内衣!”
她咳嗽了好几声,回来看着纪炅洙:“你今天还能睡着吗?都凌晨叁点了。”
“没事。”大不了通宵,又不是熬不住,纪炅洙把她往房间里推,“我没事了,抑郁已经过去了。”
阮厌狐疑地抬头看她,忽然攥着他的袖子,哑着嗓子:“去我房间睡。”
纪炅洙睁大眼睛,懵在原地,看阮厌真的要拉他,忙往反方向撤:“不用不用,我在这里躺一会儿就行。”
“我不放心。”阮厌拽着他,不放手,“我房间是双人床,放得下你。”
“这不是床的问题。”纪炅洙好笑,捏捏她的脸蛋,“厌厌,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绝不会让她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就跟她睡在一张床上,这是礼节问题,如果我这么想,你妈妈也会这么想。”
阮厌愣了愣,声音小下去:“我们家不重视这些。”
“没关系,都是要慢慢学的。”
“……”但依旧不敢把病人扔在客厅里,她低着头,“你,你打地铺,反正不能在客厅里睡。”
“你在撒娇吗?”
阮厌房间有种杂乱的整洁,杂乱是指摆放没有规矩,但书本是书本,文具是文具,她又像是好好整理过,纪炅洙感觉新奇,仰躺在被褥上四处打量:“你还有地球仪。”
阮厌一边打哈欠一边点头:“我地理学的特别好。”
她说得理所当然,纪炅洙捕捉到了她的洋洋得意,他情绪慢慢推上高点,是轻躁的预兆,连带着话也多起来:“好到什么地步,不如考你气候植被,气压带和风带,高中必修知识点。”
阮厌想了想,趴着身子靠在床边,微微仰头:“但我,你随便说经纬度,我大概能猜出是哪个地方,可以精确到城市。”
“这么厉害?”
纪炅洙坐起来,捂住阮厌的眼睛,随便说了几个经纬度,她竟然还真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纪炅洙像捡到宝藏,盯着地球仪挑了个西经166°北纬27°,这下小姑娘不说话了:“怎么样,难住了?”
“你说的是太平洋吧?”小姑娘在脑海里努力画世界地图,不太确定地试探,“太平洋的中心偏北?”
“差不多。”纪炅洙简直要为她鼓掌,“这么好的脑子去研究数理化也是可惜。”
“英语也很好啊。”阮厌眼睛发亮,“我楼下搬来了一家叁口,女主人是个法国人,我觉得她说法语特别好听,尤其跟我打招呼的时候。”
“你想学?”
“如果可以,但我纠正英文口音就很艰难了。”她所有英文单词的鼻音都处理不好,“我们老师建议我们专四考口语,但我这个水平怎么去考啊,nl不分,感觉被针对了。”
纪炅洙揉揉她的头:“没关系,又不是强制性的,觉得做不到就放弃,如果想去做就别担心做不好。”
“我不需要这种打气。”阮厌口是心非,去拍他手,身子又往外探出一点,“你考试成绩下来了吗,我没影响你成绩吧?”
纪炅洙往她唇上啄一口:“哪有,事半功倍,考了第一。”
“……全班第一?”
“全系第一,头一次。”虽然他实在不想要这个名次,免得大家争先恐后给他扣帽子,但让爷爷炫耀这个成绩还是能拿得出手,“我不是一直在医院见习嘛,有空就会被按头啃课本,科室给实习生上课我也要去听,还要记笔记,其实学的东西比你想的远要多,偶尔放松不影响成绩。”
他这么一说,阮厌更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一天不学脑子就空白。”
“不要酸溜溜的,我考全系第一也只是个吃软饭的,协和实习工资特别少,完全就是在扶贫,只能依靠女朋友养活。”
阮厌给他安慰笑了:“打得一手好算盘。”
纪炅洙在方寸间流泻的灯光下睃着她的眉目,扒着她的床边,声音突然低下去:“那是长期计划,还有个短期的,你要不要听。”
他嗓子像被传染般的低哑,阮厌微愣,她有轻微的预感,他这样凑近她,但她没有完全抓住那种感觉:“什么?”
纪炅洙仰着头吻她,女香窜进鼻子,比春药还刺激,他缠着她的唇舌,想学着控制但自制力太差,干脆把她直接搂在怀里交缠在一起。
“厌厌,”又忍不住要亲,“等你例假过去,可不可以让我开荤?”
阮厌被亲得够呛:“这就是你的短期计划?”
“你要是觉得不够详细,我可以做个求欢PPT,保证自己身心干净。”他黏糊糊地蹭她,“你知道的,我吃不饱。”
“……我现在把你赶出去还来得及吗?”
香风(四)
“你竟然真的做了个PowerPoint!”
阮厌眼睛浑圆地看着笔记屏幕上的SWOT分析,简洁的模板页面罗列着两个人做爱的好处和坏处,好处写了密密麻麻一堆小字,坏处只有超大的八个字“素狮添血,贪得无厌”。
“纪炅洙!”
阮厌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出脚来踢他:“你怎么真的写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
纪炅洙揽着她的腰,他家里开了地暖,女孩赤脚走在地板都不感到冷,因此只穿了春秋款的长睡裙,半截小腿被他握在掌心上下揉捏。
“这算什么……后面还有图。”
阮厌脸立刻爆红,起身去捂小纪少爷的嘴,但纪炅洙灵巧地躲过去:“我说的是分析图,你想哪里去了?”
“能做出这种PPT的还能让我想到什么?”阮厌被抱在纪炅洙怀里,挣扎着关笔记本,可纪炅洙就不让,“姨娘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
阮清清吃过亏,在阮厌谈恋爱的事上草木皆兵,一开始以为是富家子弟爱玩,后来担心阮厌被骗身子,担心异地恋男方脚踏两只船,她不理解纪炅洙为什么看上门不当户不对的阮厌,总觉得纪炅洙图谋不轨,知道他有病反而松了口气。
阮厌知道她太自卑了,不跟她拧。
“真没说什么?”纪炅洙半信半疑,“她对我真放心。”
阮厌心道她放心的是我,依旧要起身去关电脑,纪炅洙见她这么执着,笑着去捉她手:“别急,厌厌,我做的东西没那么见不得人。”
一边去咬她染上桃花粉色的的耳垂,扯着她的衣领一口一口亲着小巧的锁骨,阮厌瑟缩一下,但想想是自己默许,没有躲,咬着唇悄悄偷瞥纪炅洙。
纪炅洙的手从她脚踝往上摸,她身上是刚沐浴的清香:“想说什么?”
就是这样,一旦在她耳边开始说话,阮厌就受不了,这比其他挑逗有用的多,但他也不是低音炮啊,阮厌搞不明白。
“看来我实在技术不好,还能让你走神。”
阮厌耳朵发麻,不禁打了个激灵,生怕他又拿声音撩她:“我没有,就是你声音我听着痒。”
纪炅洙愣了下,然后笑起来:“这算你弱点吗?”
他把阮厌推到沙发上,手顺势掀起她的睡裙,她腿摸着滑溜溜,半边身子都变得酥软,纪炅洙掰开她的腿根,一边亲她一边摸她的乳房,指尖露出一片滑腻的雪白。
阮厌蜷在沙发一角,知道没救了,小心迎合着他的缠绵,脸颊火烧云似的艳色翻涌,云蒸霞蔚,眼睛因为情欲泛起氤氲的水雾,将落不落,仿佛泪滴。
不知道真被搞哭是什么样子。
快喘不过气时,唇就落在了下巴,脖颈,锁骨,一路吮吸,最后含着凸起的乳尖反复舔弄,少年似乎格外喜欢她的一对酥胸,不仅要揉还要揉大,要是阮厌问起来,少不得拿荤话搪塞,搞得阮厌更没办法。
纪炅洙拿垫子垫在她腰下,阮厌弯着腿蹬他,被捉住脚踝掰得更开:“厌厌,你湿得好厉害。”
阮厌小腹狠狠一收缩:“别看。”
她的羞耻总用在奇怪的地方,却不怕赤裸裸地面对他,纪炅洙心里闪过一些不便言说的鬼主意,把阮厌抱起来,诱哄着:“那厌厌来看我?”
明明是冬天,明明应该冷的,但阮厌只觉得浑身冒热气。
窗外是灰蒙蒙的阴天,阮厌错觉出了太阳,她安慰自己早晚有这一天,但心里始终有一层不敢碰触的隔阂,眼里的水雾晃悠悠地掉下来,她呼吸乱了,闭着眼睛真听他的话往下摸。
纪炅洙嘶了一声,牵着她的手:“你还真想让我断绝子孙啊。”
阮厌声音黏黏的:“它又没长我身上,我怎么知道。”
“你不看怎么知道?”纪炅洙当然不会这么轻易饶过她,“厌厌,睁眼。”
他的呼吸像是进入到她的骨缝里,酥痒地热,阮厌本就难耐,此刻更是软了身子,清纯不复,眉眼全是不自知的勾人的媚色,她想自己也逃不过,试探地掀了一只眼皮,果断被少年锢住腰肢:“你摸摸。”
阮厌看着挺立的性器,咽了下口水,伸出一根手指在前面蹭了蹭,蹭出满手湿黏的白色液体,她低下头:“……这是什么?”
“跟你一样,馋的。”
纪炅洙摸上她的穴口,微微一碰就能拉丝,指节在她花缝间流连,花瓣被勾得外翻,他顺着阴阜按压她小巧的阴蒂,小姑娘顿时溢出难以自控的嘤咛:“麻。”
纪炅洙抬头看她,忍着粗暴插进去的冲动:“还有更麻的。”
淫液流到掌心,顺着掌纹滴落,少年慢慢把手指伸进去,甬道里的软肉立马热情地咬紧,娇嫩的花穴被迫撑开,阴蒂为此微微颤抖,阮厌的呻吟声变成热锅熬着的糖,糖色深而黏,偏又甜得很。
一根不够,纪炅洙亲她两团雪白乳肉,又加了一根进去,尽情探索她的细嫩,汹涌的情欲像盛开到极致的烟花,又或是细微却绵长的电流,在脑中潮涨潮落似的循环。
阮厌嗯嗯啊啊地叫,睫毛都沾染上绚烂的水色,她夹紧腿,也不知是要抗拒还是迎合,只抱着纪炅洙的手臂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微疼,纪炅洙皱了下眉,抓住空隙喊委屈:“你居然咬我。”
阮厌在他怀里喘,她如今岔着腿坐他身上,已是骑虎难下,自知理亏,但话已经说不稳了:“你要怎样?”
她身上已经熟粉遍开,吻痕色情极了,纪炅洙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要厌厌自己把我吃进去,厌厌喜欢哪个体位?”
阮厌震惊得瞳孔微缩,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在意料之中:“不然厌厌以为,我这个PPT是做来干什么用的?”
阮厌脸色刚刚正常又爆红,攥着他的手不可置信:“不是我想的哪个样子吧?”
当然是,阮厌愣愣地看着说黄也不黄,说不黄但的确把各种男女曼妙之事都给示范出来的小人图,第一次恨自己不是个近视眼。
“我不……这太……啊!”
他手指竟然还插在里面,慢悠悠地扩张,听见阮厌的呻吟还很无辜,且故意咬着她的耳垂说话:“厌厌不用害羞,我迟早每个都要试一遍。”
每根骨头被酸了,阮厌装鸵鸟:“关了。”
“你还没说要哪个呢?”纪炅洙逗她玩,摸索着她的阴蒂,“厌厌要这么直接来吗,女上会吞得很深,我怕厌厌没力气……唔。”
阮厌听不下去,干脆服软讨吻,反而把少年弄了个措手不及,娇媚的软肉还在吸吮着他的手指,不断有温热的水液流下来,纪炅洙怕前戏拉得太长适得其反,而且他也快忍不住了:“就这么进去?”
阮厌嗯哼,听不出是不是答应了,身子却主动去找少年的物什,沉腰去吞他,但她穴口太滑,几次都对不准,可怜兮兮地控诉:“吃不下去。”
纪炅洙见她真的肯主动,有些呆:“厌厌?”
“不是你说的吗?”阮厌丝毫不知道用一张情欲妖娆的脸说着烟视媚行的话有什么爆炸的效果,“你要我自己吃下去……纪炅洙!”
阮厌被推倒在沙发上,没反应过来,腰就被强制按下去,穴口顶上他的性器。
“厌厌,还是后入吧。”
欲望烧灼神经,异物进入的感觉清晰又缓慢,阮厌屏住呼吸,不敢用力,下一刻,性器大刀阔斧地抽出,更大刀阔斧地撞进,一点不剩:“厌厌里面好热好软。”
他的话被阮厌的叫声割得支离破碎,紧致的内壁包裹性器,分泌出来的花液从缝隙里缓缓流出,又被凶狠地插弄推了进入,两人耻骨相贴,阮厌前半身贴在垫子上,奈何腰被摁住,只能翘着屁股接纳他。
内壁被强硬地破开,少年显然是忍耐许久,一上来就是直来直去的抽插,顶得阮厌身子不停晃动:“啊……你轻点。”
她喉间的呜咽含含糊糊,像只被撸毛的小猫,快感蚀骨销魂,一遍又一遍洗刷着她的四肢百骸,没几下果然不能支撑,索性身子都陷入沙发里。
“要怎么轻?”
交合的下体一片泥泞,纪炅洙呼吸完全乱了,陷入情色的少年远比做前戏还要急切直接,揽着阮厌的腰凶狠地装进甬道深处,且速度越来越快,丝毫不见哪里有轻的迹象。
还不够,还不够。
手掌又去寻她的乳,脊背全是情不自禁落下的吻痕,性器次次又快又凶地进出,软肉却像是较真似的越绞越紧,阮厌觉得自己像是被火包围,通身都是灼热的暖流:“不是这样……”
她不敢再出口了,被操弄的呻吟根本停不下来,且只会火上浇油。
快感如麻,呼吸早就只能用嘴,阮厌像是刚从水底被捞上来,湿淋淋,额头汗珠细密,脸上深红或是艳粉已经分不清了,但声音——接吻,舔弄,尤其是下身羞耻的交合声却越来越明晰,开荤的纪炅洙比上一次放得开,仗着阮厌不会拒绝,毫不留情地把她钉在沙发上。
阮厌断断续续地告饶,但纪炅洙会哄她:“厌厌再叫,多叫叫。”
声音都已经哑了,阮厌觉得。
她撑不住,腰却被抓着,被禁锢的无力感几乎让小姑娘崩溃,可性爱的快感又反复流窜,阮厌呜咽着被吊在半空:“你松开我,你,你松手!”
纪炅洙正在兴起,他理智在崩散的边缘,迟钝的大脑只知道追逐下身摩擦的性交,没发现阮厌哭腔渐重:“厌厌,再忍一下,你吸得太紧了。”
呼吸在她侧耳,急促着,撩拨着,阮厌脸色潮红,体力不足但放松不能的姿势长时间折磨着她,阮厌挣不脱,又讲不通道理,只好混着他畅快的喘息呜咽,花穴一颤一颤,显然也在崩溃的边缘,但他还这么快——
阮厌不知道自己怎么哭出来的。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射出来的,生理和心里双重的负担让她大脑强制空白了一段时间,仿佛大浪冲刷,天色放晴,她记忆重新清明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哭倒在沙发上,高潮的余韵让她边哭边抽出,罪魁祸首在旁边不住地道歉,而腿间依旧黏腻湿滑。
阮厌哭到咳嗽,杂事堆积的疲惫感让她懒懒倒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还好纪炅洙情商上线,帮她倒了杯水,然后抱着她要带着她洗澡:“厌厌不要哭了,我下次不会这么过分,你再哭我又要忍不住了。”
阮厌气他:“你这是安慰吗?”
她并不知道把小姑娘干哭出来对纪炅洙来说是多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何况她情欲未退,又纯又欲的模样让还没完全泄干净的少年蠢蠢欲动。
但还是算了,道歉要紧,不能真做人渣,况且下次,下下次——
PPT还能二次利用不是?
阵风(一)
所以谁能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阮厌低着头快步走回寝室,但陈柯在后面喊她喊得很大声:“阮厌,阮厌你等等我——”
还带波浪线。阮厌被逼无奈,停下脚步:“我不需要你解围。”
陈柯背着一把吉他,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丝毫不着急,而且依旧提着嗓门:“不然就看着你一个人在社团面前表演节目啊,你那个大白嗓跑出去真是砸实了献丑两个字。”
“也不是我想要去的。”阮厌心里叹气,社团随机抽签抽到她,阮厌也并没有其他的才艺,窘迫之时被陈柯大咧咧地推上台,但她的吉他或者她本人的陪伴的确减轻了阮厌的窘迫,“谢谢啊。”
“没事。”陈柯笑了笑,颇有兴致地打量她,且语出惊人,“啊,我还以为你攀上纪炅洙是为了钱呢,看起来你穿衣服还是那么廉价。”
阮厌震惊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纪炅洙啊,你没跟他在一起吗,我看见他去你宿舍楼找你,小情侣才会接吻吧,跟发情的猫一样。”陈柯完全不在意阮厌的神情变化,大大咧咧,“紧张什么,谈恋爱又不犯法,我爸教育局副厅长,跟邢家狼狈为奸很久了,我早就知道纪炅洙是个什么货色。”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阮厌最先反应是:“你说谁是货色,说话别那么难听。”
陈柯耸耸肩:“开玩笑嘛。”
玩笑也暴露情商,阮厌轻微的好感顿时消散:“隔墙有耳,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声,狼狈为奸是个贬义词,请尊重别人的隐私,还有,我跟他是正常恋爱,不是为了钱,请你别随意猜测。”
陈柯见她认真地一条条反驳她的样子,觉得十分稀奇:“你真特别。”
竟完全不是当初被逼到墙角还要隐忍的模样。
难以沟通。阮厌不欲再说,陈柯却像看见什么稀奇玩意似的一直盯着她:“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了吧,什么时候,高中吗,你高中不是被校园暴力吗,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被欺凌的女生吧?”
她真的很烦。
阮厌想,也难怪为什么高中宿舍那些女生都不太爱搭理陈柯,连韩冰洁都不招惹她。
“你为什么觉得是勾搭?”阮厌反问她,“你是觉得一个受害者,是没有正常谈恋爱的资格是吗,还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什么叫监视,我只是好奇。”
陈柯擅长把事实用非常难听的话说出来,阮厌能懂她的意思,一个女生在被欺凌时不会想着去恋爱,如果有,大概另有目的。
知道韩冰洁死掉的时候,陈柯第一时间就想到阮厌报复,但韩冰洁是自己跳楼跳死的,她父母喝的百草枯是韩冰洁买的,赵茹被休学了,周驰更是转学之后杳无音讯,这就像是一件能自圆其说的谋杀案。
没阮厌什么事,稀奇的就是没有阮厌什么事。
陈柯还偷偷观察过阮厌一阵子,但她一直如此,安稳沉静,孤身一人,有人嘲笑就当听不见,没人招惹也乐得自在,在她身上看不出外界对她的影响。
“你可别多想,我考上这所大学是凭实力,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在这里,就是前几天上体育,哎这不是我浙江老乡吗,我就知道你在了。”
陈柯并没打算跟她产生交集。
但她跟纪炅洙谈恋爱了,这就非常有意思。
阮厌谈恋爱的样子,用陈柯的感觉来说,就是叫花鸡敲碎泥壳,里面香气四溢,尤其她谈恋爱的对象还是纪炅洙,那个死气沉沉的人居然也是可以正常跟女孩子说话的?
“巧合并不能让你来监视我。”
阮厌当然什么都不会说,但她也不会怼陈柯,至少人家一直在帮忙,但是她不会说话,导致阮厌语气也有点不好:“你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我是好心。”
陈柯后退一步,上下巡视阮厌一圈:“也算警告吧,毕竟我知道纪炅洙的事,你要是贪他的家产,那就算了,捞不着什么,还是趁早滚吧。”
“?”她倒是真古道热肠,“你跟他认识?”
“我说了,我们家跟他们家狼狈为奸很久了,虽然邢家很复杂,但对外承认纪炅洙的身份,我不认识他,我认识他弟弟,所以站在他弟弟的角度上,我劝你有自知之明。”
她表情严肃地说完,又纠结了一会儿:“但你也是我校友,所以我还得问你,你知道纪炅洙有精神病吧,他疯起来可会杀人,你别被他骗了。”
阮厌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陈柯:“你到底在帮谁说话?”
她实在搞不懂陈柯,一会儿替纪炅洙着想一会儿又帮阮厌考虑,不仅立场不坚定,而且什么话都敢说,完全没意识到隐私问题,教育局的副厅长到底是怎么养女儿的?
不得已,阮厌只好接着澄清:“他有双相,但不会疯起来杀人,还有我不贪对方的家产,我跟纪炅洙的事情我们会自己解决,不需要你……场外指导?”
她尽量委婉地表达多管闲事的说法,但陈柯还是听出来了:“我是挺多管闲事。”
阮厌心道我可没这么说。
“但我的多管闲事也帮了你不是?”
阮厌本能察觉到危险:“我说了谢谢。”
“要是所有的帮助都可以用谢谢敷衍,这世界就没那么多还人情的麻烦了,不然我干嘛帮你?”陈柯冲她打了个响指,直到此刻,她的形容词再次被颠覆,“你欠我好几个人情了,总要还还吧?”
所以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陈柯追上来的唯一目的是让阮厌帮她解决翻译作业,老师要算平时成绩,但陈柯逃课了,老师发的作业都不一样,陈柯觉得让舍友做两份不地道而且笔迹会露馅。
这让阮厌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松气,但赤裸裸地坦白目的比单纯的出手帮助来得有安全感,但陈柯的翻译作业太难了,完全是一篇专业的新闻报道稿子,很多专业名词都不在阮厌知识范畴内。
她走到教学楼下,还没跟舍友打招呼,就见她们先指了指旁边:“那个大叔,来找你的,你爸爸呀。”
阮厌啊了一声,转头望去,神色接着就沉了下来:“不是。”
她走上前,阮钊钊赶紧跑了两步:“阮厌,考上大学了,舅舅还没有祝贺你。”
“祝贺不是都要红包的吗?”
阮钊钊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说起阮钊钊,自从赌博被抓后阮厌就躲着他走,听他外出打工能赚大钱就觉得没那么简单,结果当了传销的下线再次被押进局子,阮厌还幸灾乐祸,没想到这么快就放了出来,如今的确是人财两空,一无所有了。
所以他能来干嘛?
阮厌警惕地看着他:“这里是大学,我下午还要上课。”
阮钊钊扽了扽洗得发白的衬衫:“没事,舅舅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缺什么东西,吃了午饭就走。”
是来讹午饭。阮厌暗地算了下得失,打发了总比反咬一口强,况且他就算要钱,在阮厌这里也要不出什么来,于是点了下头:“我们这食堂不让家长进,我给你带一份出来。”
阮钊钊信以为真,在食堂门口等着阮厌给他带午饭出来,他看起来饿极了,到手先把米粥破开几口下肚,阮厌讨厌他吧唧的吃相,冷着脸在旁边看着,等他一口不剩地吸扁塑料杯:“我过的挺好,你以后不用来看我了。”
阮钊钊咳嗽几声,瞥了阮厌一眼:“你是嫌舅舅给你丢人了。”
“不是,我是嫌你为了几百块钱把我打进医院里。”阮厌呛他,“要不我把你也打一顿,说不定我就不嫌弃了。”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出的刀最见血封喉,阮钊钊的脸色难看,眨了几下眼,明白这是讨不到好处。
“是挺好,是挺好。”于是开始打别人的心思,“我听你妈说,你谈恋爱了?”
阮厌身子一僵。
“对方很有钱,据说是个什么少爷,那给你花了不少钱吧,我就说厌厌从小聪明,找男朋友也是找最优秀……”
“没有,分手了。”
阮厌努力冷静:“他不给我花钱,所以我分手了。”
“怎么能这样呢,那男朋友不就是饭票吗,连这点钱都不出,到时候怎么要彩礼,确实应该分手。”
阮钊钊虽然这么说,但明显是有别的算盘,阮厌一边想问阮清清,一边安慰自己他就算知道也搞不清楚纪炅洙在哪个大学,现在大家都是大学生,不知道名字等于大海捞针,她不用紧张。
阵风(二)
好容易送走阮钊钊,阮厌心情顿时阴云密布,饭也没吃,坐在桌子前划了几道课本就上床打招呼要睡。
下午的选修阮厌没选,宿舍只有叁个人在,看她上床声音自觉放轻,阮厌对铺爬床拿耳机,一边问舍友院学生会的表格该怎么填写。
午后温度最高,空调风呜呜吹,阮厌心烦意乱,半天睡不着,想到阮钊钊就生气,她晦暗的学生时代里除了校园暴力就是阮钊钊最不愿回想,前者尚能摆脱,后者却因血缘要成为附骨之疽,尤其只怕阮钊钊还是个赌鬼,要来吸血,阮厌就更烦躁。
半晌,迷迷糊糊,阮厌听见宿舍门被打开:“哎,阮厌傍大款了。”
“嘘,嘘。”
舍友指了指睡着的阮厌,对方不以为意:“睡着了,没事。”
然后声音压低一度:“我看见有个很邋遢的大叔来找阮厌,阮厌臭着脸把人赶走了,问也不是爸爸,估计不简单。”
“她男朋友你不是见过?人家给全宿舍送好吃的,你哪次不是伸着手第一个要。”
“舍友的男朋友就该养一宿舍,所以我说她傍大款,你看她这个男朋友又帅又有钱,拿得出手,估计是个冤大头。”
“你真的很八卦。”但大概是懂什么意思,“你是说大叔是真男朋友,不像吧,也许是亲戚,你这脑洞也太大。”
“我可没这么说,万一是个讨债也说不定。”
“是舅舅。”阮厌坐起来,因为习惯被捅刀子,所以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舅舅,但性格不好,所以我不喜欢他来。我男朋友只有纪炅洙一个。”
被抓包的两个人讪讪笑。
“而且人家男朋友给你送东西,那是做人情,不是你应得,也不是让你来嘴他女朋友的。”不知从哪出现的陈柯扒着门框,“我等很久了,你作业做完了吗,我晚上就要交。”
这才过了多久?
但陈柯的出现再一次帮了阮厌大忙,她的窘迫感找到宣泄口,如释重负地翻背包:“你的作业很多名词我还没学到。”
“你不早说,赶紧找我课本去。”陈柯拉着阮厌就往外走,揽着她的肩出了宿舍,才邀功似的仰着头,“知道朋友是干什么了的吧。”
阮厌抬眼看她,一副要反驳她的倔强神色,但最后还是笑了出来,跟陈柯说谢谢,她从没对宿舍抱过期待,也许正是这种距离感让舍友对她不亲近,她懒得追究,但的确不想再待在宿舍了。
正巧这时候手机收到了阮清清的回应。
“我没告诉过你舅舅你谈恋爱啊。”
“纸巾不够用了。”
纪炅洙看趴在桌子上的岑期:“要不你再陪他灌瓶酒?”
“喝不了了喝不了了。”徐丰瑞打酒嗝,差点把胃呕出来,“娘的,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喝,还喝白酒,我是伺候不起了。”
岑期呛得流眼泪,不理他。
“不就是失恋吗?是你甩了他,不是他甩了你,就他那个人品我们都明白,配不上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千万别觉得是你的错。”徐丰瑞真怕他一个人能把场子砸了,跟岑期抢酒瓶子,“岑期,岑期你别喝了,到时候你吐在宿舍我们俩可没法替你收拾。”
但安慰的话说再多也没用,纪炅洙默默订了个附近酒店:“你让他喝吧,心里一直憋着呢。”
“不就是分个手吗?”
岑期隐约听到,呵呵冷笑:“不就是分个手,你叫纪炅洙分个手试试……”
“你别咒我。”纪炅洙正经了脸色截话,又轻轻叹了口气,“喝完就别再想了,贷款让你还的人不值当,再说,你明白你跟他迟早得分。”
岑期捂着嘴哼哼笑,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似乎想要大哭一场,但又因为另两个在不好意思,只是眼眶泛红。
徐丰瑞拍拍纪炅洙的肩:“我不行我胃……我要去吐。”
纪炅洙看着他跑远,翻着手机:“要不我也滚,等你哭完了再回来。”
“老子不会哭。”
“那行。”纪炅洙身子后仰,“我劝不动你,那我来干什么,干脆让你前男友陪着你算了,反正我有他联系方式。”
桌子“嘭”地一声,岑期梗着脖子揪住纪炅洙的上衣领子,隔着桌子恶狠狠警告他:“你他妈你敢联系他!”
纪炅洙侧脸避开酒气,摁住一个快要滚到桌边摔碎的酒瓶,跟岑期的狰狞相比,他看起来淡定太多:“不然呢,你在这扭捏什么,给我做戏看?”
“你信不信——”
“那你打,你要能出气,我给你揍。”纪炅洙指了指自己的颧骨,“但你是为了出气吗?你要是把我们叫来还要演戏,那大家就不要做朋友了,勾心斗角太累。”
岑期嘴唇颤抖,想给他一拳,但又承认他说的对,一边把他狠狠往下按,一边咧着嘴重新趴桌子:“太丢人了。”
徐丰瑞回来,岑期已经哭上了,男生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摇头晃脑:“这是哪条时间线?我穿越了?”
“进来。”纪炅洙低着头,“没见过男人哭啊。”
徐丰瑞关上包厢门:“他当初被挂网上骂基佬的时候死活就是不掉眼泪,怎么现在哭得哇哇的?”
“不一样。”纪炅洙蹬着桌子,靠反作用力把自己椅子往后拉,这才低着嗓音,“那不是他前男友,那是他救命稻草,丢了救命稻草谁不哭?”
徐丰瑞拉长音附和,他们其实都知道岑期迟迟拖着不分手,是因为岑期把自己放的太低了,他一直因为身份的少见和偏见而自卑,觉得好像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同类。
“他想要的是当初敢在众目睽睽下勇敢承认自己独特和感情归属的那个男朋友,但人是会变的,可惜,他已经不是你的同类了。”
岑期哭了很久,但只是哭,他喝了那么多酒都不吐,后来声音小了就被纪炅洙掏身份证登记酒店,然后翻他手机,徐丰瑞单手捏岑期的脸:“你明天有课吗同学,有课我们就请假,来张嘴——啊——说你密码多少?”
岑期很有骨气,脸可以被捏扁,密码不能说。
纪炅洙假模假样地在旁边煽风点火:“我试出来了,他男朋友生日。”
“扯淡!我早换了!”
跟他导员说明情况后,纪炅洙把人扔床上,发了半天呆:“你放心吗?你要放心我们就撤。”
“那好,撤!”
然后两个人猜丁壳,看谁回校拿换洗用品。
纪炅洙不幸中招:“我看他酒品不错,喝醉了都不发酒疯,倒是你,我看你喝酒上脸,不知道还要不要趴厕所,你喝了多少,有一斤吗?”
“反正现在还能说话。”徐丰瑞嫌热开空调,“要是我也倒了,那你一带二也是倒霉,不过我应该还能抗,熬到晚上睡一觉就好,幸亏你忌口不喝酒,不然叁个直接一窝端,明天早上等挨批吧。”
纪炅洙笑,简单问了个清单就回校了。
但当然心情不好。
他心里有天平,向着谁自不必说。
收拾完东西,纪炅洙在路上就被人堵了,堵人的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有点眼熟,纪炅洙眨了眨眼,几乎立刻想起泛黄记忆斑驳的窗户里面,毫不留情打人和蜷在角落被打的——他和阮厌认识的伊始。
他记忆很好,但场景在记忆是罕见黑白色,他几乎没有记住任何的细节,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坐在阮厌房门旁的窗台上,焦灼地想怎么人还没走。
天是焦灰色,云也黑,除了饱和度没什么区别。
但血是红色的,纪炅洙记得很清楚,小姑娘蜷在地上,红色从她额头流到冰冷的水泥地,她拼命让自己呼吸均匀,试图去勾什么东西,她想要求生的念头在纪炅洙这里是陌生却又鲜活的。
然后他收起刀子。
然后,画面相机切换般的,落到狭窄的地下赌场,嘈杂的逐利凡人在微弱灯火下扯着嗓子叫骂,和同样扬起巴掌打人的——他好像永远都在伤害他的姑娘。
纪炅洙从没干涉过阮厌的家庭,那是她的事。
但倘若她的家庭来干涉他呢?
“你怎么跟我外甥女分手了?”对方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方言,“你知不知道我们养大女儿多不容易,你说不要就不要,你想过她吗,你今天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们要你的精神,精神赔偿费……”
纪炅洙扫过他和他身后两个同龄汉子:“您是谁?”
“我,我是阮厌的舅舅!”
纪炅洙看他撸起袖子,啐了一口在地上,眉头拧起来,从对方滔滔汩汩的质问里得出一些信息:“我跟阮厌分手了?”
岑期真是个预言家,今天刀了他。
“不分手怎么,你害得我姑娘最近整天哭,杀千刀的,肯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赔钱,不赔钱今天这个事解决不了!”
他嗓子很大,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纪炅洙垂眼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但眼底全是积攒的阴郁和不耐烦:“舅舅,我知道了,但您真是看错人了,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
“你怎么可能没钱,你没钱穿的那么好,吃的那么好!”
“借的啊!”纪炅洙声线放慢,做出特别神秘的样子,“您不知道啊,网上现在可以贷款了,利息低而且贷款完接着就打钱,很靠谱的,要不我教教您?”
阵风(三)
“你让我舅舅去网贷了?”
“不然呢,真给他钱?到时候胃口养大,要的越来越多,养虎为患,害得还是自己。”纪炅洙坐在阮厌对面,拉上她旁边的窗帘,“我预科快读完了,接下来要回基础所,但基础所的条件不太好,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一年半活得该有多艰辛。”
“别转移话题。”阮厌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知道你在协和,我妈都说没跟他提我恋爱的事。”
“嗯……踩过点?”
纪炅洙半开玩笑:“可能早就碰到我去找你,然后跟踪我跟踪进了协和,你舅舅能看出来我有钱,应该会为了钱动脑筋,北京人太多了,我不太容易留意人群,就没发现吧。”
他分析得有模有样,阮厌想想还真的有可能,倏忽反应过来:“他不会敲诈勒索你吧,你要注意安全。”
“应该不会,他很好骗,直接被忽悠贷了好几万,可能这就是知识的另一面力量吧,寻常人一看就知道有陷阱,他却只觉得是好处。”纪炅洙表情轻松,隐约有点身在歧视链上端的优越感,“再说,勒索我,他还没到这个段位。”
“不是啊,我刚刚跟你说了,他是个能在赌场扔一万,绝不省一百的家伙,他根本还不上这么多贷款。”
如果到时候因为欠款重新连累她们母女就惨了。
“你跟你舅舅不是直系亲属关系,就算他意外死亡,债务也不会让你们负担,除非自己愿意还。”
阮厌垂头丧气:“我觉得我妈会。”
但阮厌心里又有很微妙的快意,她既不想连累纪炅洙,又不想纪炅洙插手他们家的事,阮清清在她考大学的时候愿意转职,几乎给了阮厌一个新的开始,剩下那个死缠烂打的舅舅,就让他自生自灭,她还想看个热闹。
看来还要跟阮清清打感情牌。
“说起来。”纪炅洙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表情凝重,“我好像被分手了。”
“嗯?”阮厌不明所以,想了想,“谁跟你说的?”
“不是吗?你舅舅一上来就质问我,为什么跟你这么好的姑娘分手,谈恋爱还不给她花钱。”纪炅洙做出深刻自省的思索模样,痛定思过,“这暗示的太明显了,一定是我花钱还不够多,要不我现在给你订个十克拉的钻戒,十克拉会不会小了?”
“哎,你别真订!”
阮厌反应过来,急忙拉住纪炅洙的手,差点把饮品打翻:“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怎么解释?”
纪炅洙笑吟吟的看她:“用刚流行的词说,是渣女行径,要被谴责的。”
“我只是为了打发我舅舅,不然他一定缠着你要钱,你不要真的当冤大头!”阮厌怕他当真,见缝插针的补话,“还有以后送东西不用给我宿舍送了。”
“怎么,闹翻了?”
“没闹翻,就是我们宿舍有几个,为人处世,不太值得。”
纪炅洙无所谓,花邢家的钱他不心疼,靠信托他一个月就有几十万收入,不差那点奶茶钱:“那送你其他朋友,免得大家因为半途而废又八卦我破产的消息,好歹我也承得起你一句少爷。”
“封建迷信。”阮厌冲他吐舌头,“你就不怕你真的花光钱。”
“不怕呀,丁伯有帮我在管,他直接给我找了个资产管理人,除了不动产之外,剩下的流动资金就投资,房产,股票等等,还有收房租,钱生钱。”纪炅洙看起来并不像炫富,他是真的有在想自己的资金流动链,“商业方面的事我暂时顾不上学习,但好像并没有缺钱的时候。”
“别说了。”
阮厌眼前砸下一个金光闪闪的她一辈子也无法拥有的财富数字,她仿佛看见那个信誓旦旦说正常恋爱不图钱的自己瘪下去。
那她不是拿了时下最流行的贫穷女孩搭上年轻富二代的剧本吗?
阮厌觉得自己的名字都镀了金。
他们打闹时,徐丰瑞拉着还没缓过神的岑期跑进来,岑期因为失恋做什么都没精神,实在没办法,徐丰瑞打算用恐怖密室让他醒醒,正好阮厌喜欢,大家就拼了个七人团。
阮厌知道岑期失恋,所以赶紧松开纪炅洙,待在他后面,免得刺激伤心人。
“太吓人了。”
徐丰瑞一进来就咋咋呼呼:“不愧是恐怖密室,他们那个过道走廊,还有一进来的墙面,灰暗灰暗,灯光特别模糊,太吓人了。”
“怎么,要临阵脱逃?”
“什么话,这怎么能叫临阵脱逃,这叫才艺展示!”徐丰瑞不乐意,挺起胸腔,抬着手臂,丝毫不顾及等待的其他人,“嘿,大家瞧好嘞,这里给大家表演个曲目,退堂鼓!噔!噔噔!”
阮厌在后面笑成一团,见他一直后退,眼看着被门槛绊倒,赶忙拉他上来:“好听,好听,我捧个人场。”
“北京腔学的倒是像。”纪炅洙看他耍贫嘴,眼风瞥向同样笑得东倒西歪的岑期,才略微松气,“就你们几个,其他两个人呢,快到时间了。”
“我联系他们。”大家是从网上拼的,彼此不知道身份,“好像都到地方了。”
“阮厌!”
陈柯一溜烟跑过来,揽住她脖子:“我去,这什么缘分,该不会跟我一起拼密室的是你吧,还有你男朋友。”
纪炅洙并不认识她,只是点头致意。
陈柯也懒得跟他打招呼,只专注自己的工具人:“我不是让你帮我写作业吗,怎么样,写完了没?”
陈柯成绩很烂,全靠阮厌救命。
阮厌只当自己还人情,顺便学点新东西:“你不是下周一才交?”
“你有点领导思维,下周一之前交,那肯定截止到周日吧,最好周六就能给发到群里,这才叫积极。”
“但是。”阮厌歪着脑袋看她,“学霸积极才有用吧,你着什么急?”
陈柯被反将一军,无语凝噎,只好放弃:“那算了,一起密室吧,先说好啊我是只奶猫,除了乱叫毫无用处,你们最好给我个坦,不然我让你们夭折在第一个密室。”
纪炅洙笑:“被你抱着的就是个坦,到时候找她。”
只剩下阮厌迷茫:“什么是坦?什么是奶猫?”
阵风(四)
剩下两个人也是男生,大学生模样,并没有互通姓名,而且进密室很快就分成了小团体,密室并不全黑,但提示会电压不稳:“就等于时不时黑灯吓你一下。”
阮厌进密室就找线索,密室主题是古墓探险,但除了这并没有其他的背景介绍。
“这有卡片。”
阮厌打开:“一道非常绕口的逻辑题,找出那边书架上唯一一封带字的信封,会分配给我们任务。”
岑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着挂在头顶非常高的身份筒:“这里有抽身份的筒,我们看起来是要分阵营。”
“阮厌!”
“还没有黑灯,不要乱叫。”阮厌觉得陈柯的叫声比密室还吓人,“嗯,让我想想,这个逻辑题它是要干什么,它不应该是书籍编号吗,怎么看着像是英文字母。”
“信封是从A到Z排列的。”
几个人凑到阮厌身边解题,徐丰瑞自认身份是捧哏,没那么高的智商,跟岑期两个人脑袋对脑袋捋不出对应关系:“这个C前面不是L吗,你怎么写了个A?”
一直没说话的纪炅洙看他们一遍没成功,探头进来默念了一遍题:“你们还要继续试吗?”
阮厌放弃:“要答案。”
纪炅洙报出答案,抽到信封一看果然是要分成两个阵营,而且是追杀关系,阮厌看了纪炅洙一眼,他似乎不想破坏大家的游戏体验,正阻止徐丰瑞跳着够身份筒。
阮厌深吸一口气,她有特别不好的预感,而且预感非常灵验——跟陈柯在一个队里,而且除了陈柯没一个认识。
徐丰瑞表示同情:“阮妹子,任重道远吧。”
阮厌密室经验缺失,她擅长单人脑力,并不信任陌生人——但闯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才是拖后腿的那个。
也不是她拖后腿,黑灯的时候,陈柯总要尖叫着往她身上扒。
并且托她的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叫阮厌了。
两个男生在前面打头,几十米幽深阴暗的过道被打上鬼火似的蓝绿冷光,四面都画满鬼脸或者流血的涂鸦,而且背景音乐配合灯光会制造出很阴森的爆炸音,天花板漆黑一片,不知道隐藏什么。
男生看陈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按经验讲,前面一定有东西掉下来。”
过道狭窄,尽头是需要攀爬的麻绳网,灯光在涂鸦上打着旋儿经过,音乐突然停顿一下,又重新循环第二遍。
担心时间用尽,其中一个提议:“那我们先过去,等你们过来后拉你们上来,不然追杀的人快要来了。”
阮厌苦笑:“你觉得我还能过得去吗?”
她甩了甩被陈柯死死抱住的手臂:“要不你们先走,死两个就死,你们不要全军覆灭,再说他们就算抓住我们,也要被迫在原地呆上一段时间,你们不亏。”
“……那好。”
阮厌看他们一路跑过去,感应到有人经过,头顶果然“啪”地一声打开,随着几声尖锐的叫声,残肢和披散着头发的人头掉落在地上。
“啊——”陈柯吓出表情包,“阮厌,它在看我,它在看我啊!”
阮厌忍住炸耳朵的冲动,转头捂住陈柯的眼睛,把她摁在地上:“都是假的,就算有也是先来吓我,你不要叫了。”
她这句话有一点安慰作用,陈柯果然声音小了,她底气不足地低头闭眼反驳:“谁规定的奶猫不能玩恐怖密室。”
阮厌要纠正她的自我认知:“你是奶猫吗?你是耗子,除了吱吱什么都不会,你这样的人玩密室别人不会烦吗?”
“一个团队,肯定有不那么行的人,我管别人烦不烦。”
阮厌以毒攻毒,有样学样:“你不领导思维吗,领导当然要尽可能压榨员工剩余价值,你一点价值都没有,要你何用?”
纪炅洙他们晚来了几分钟,看见陈柯闭着眼和阮厌坐在地上:“你们是怎么了?”
“她过不去。”阮厌朝过道一扬下巴,“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是哪个地方遇到麻烦了?”
密室有不能破坏道具的要求,所以他们应该很顺利才对,阮厌还以为他们的策略是先走一步然后在终点直接堵人。
“卡关没有一点难处,就是,”徐丰瑞把岑期拎出来,“这个小子他迈不动脚。”
岑期尴尬地跟陈柯打招呼:“你也怕鬼啊,哈哈。”
他瞥到地上的道具,一句卧槽千回百转变成我噻,赶紧后退几步,闭着眼睛装瞎:“幸亏晚来幸亏晚来。”
“你们在前面一直叫,很远就听得到,岑期以为前面有什么东西很恐怖,一直拖着我们不肯走。”纪炅洙把阮厌拉起来,“别坐地上,着凉。”
阮厌表示没事:“那你们去追人吧,他们差不多到下一个密室了。”
灯光闪烁几下,骤然灭了,四周陷入五指不见的漆黑,只有荧光的涂鸦血腥地亮着,陈柯的叫声果然响起来,随即是徐丰瑞痛呼“谁在掐我手”“谁又踩我脚了”,还有被各种叫声掩盖的极轻微的“厌厌”。
过了几秒灯重新亮起,趴在地上的徐丰瑞被岑期和陈柯一人拽头发一人抱腿,生无可恋地嚎叫:“我为什么要来……”
“他妈的岑期以后再跟你玩密室我是狗!”
岑期吓得脸发白,他一脸惊惶地站起来,两股战战:“我要死了。”
“是我要死了!”
徐丰瑞指着在角落护着阮厌的纪炅洙:“小纪你忒不是兄弟了!”
“牺牲一下。”纪炅洙小心思得逞,此刻笑得很愉快,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本来不就是为了岑期来的,等他回去做几天噩梦,什么烦心事都没了,顺便还能帮你排除一个一起玩密室的错误答案,一举两得。”
他对着阮厌说:“一起走吧,不然你们两个女生在这里也走不下去。”
阮厌不说话,反倒陈柯很茫然:“但我们已经淘汰了啊。”
“淘汰也可以走,没规定你们要留在原地。”
“太浪费时间了,这样下去你们肯定输。”
但徐丰瑞他们重在参与,目的是岑期,并不在乎输赢,陈柯推脱不了,被阮厌捂住眼睛:“从现在开始你就闭着眼,什么也别看,如果必须要睁眼,我会跟你说你看哪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是安全的,懂了吗?”
陈柯呜呜呜:“阮厌你真好。”
果不其然输掉了。
陈柯出来后一直趴在桌子上缓神,她不再叫了之后团队进程加快很多,导致心理落差大,只得去找同样奶猫的岑期互舔伤口,但岑期也没什么好舔的,虽然他怕,但该解题解题,该运动运动,麻绳网还是岑期把她拽上去的。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剩余价值”吧。
归还东西时讲解员照例问他们有没有不懂的,但人家虽然一直尖叫却没求助过,问也是多问,只好加一句:“我们有实时监控,即使是情侣也要注意一下分寸。”
阮厌一愣,脸顿时红了,拿包挡脸,偷偷踹纪炅洙。
纪炅洙很淡定:“我注意到你们的摄像头,拍不到正面。”
原来早有预谋!
阮厌更窘了,纪炅洙笑她:“小情侣亲亲不正常吗?”
“你闭嘴。”
早知道纪炅洙是这个心思,她才不会来。
柔风(一)
熟能生巧,阮厌觉得做爱也适合这个道理。
“但为什么你会这么熟练地伸过脖子等我咬?”
阮厌看他肩上隐约的牙印,有点心虚,可微微动作甬道里就有很明显的异物感,阮厌感到羞耻,但脸被情欲浇透,已不能再红了。
纪炅洙单手环抱住她的腰,他蹙了下眉头,退出来些,然后性器不要命似地撞上去,几乎听见细嫩软肉被碾过的声响,即使是错觉。
阮厌啊的一声,上半身软在他怀里,泄愤般咬上他,牙印又印上新的痕迹。
“你看,果然咬我。”
他把她固定在怀里,月色在她身上勾勒出斑驳的碎影,湿漉漉的水色在暧昧的吻痕上蜿蜒,一双小鹿眼沾了睫毛的潮气,此刻正略带茫然地看他。
“厌厌。”他忍不住,一边亲一边向上顶,水穴发出燥人的声音,“都被我操迷糊了?”
“你别……啊!”
阮厌耳朵烧起火焰:“你说这话怎么不羞耻?”
“为什么?”纪炅洙偏要在她耳边说,“你看起来这么可爱。”
她声音仿佛一滴水溅落湖面,荡漾四分五裂的涟漪,而眉眼皆潋滟娇媚,恰是浓妆西湖景,可全是他厚脸皮养出来的,干嘛弃而不用?
阮厌又气又无奈,揽着他的脖子又咬了一口,内壁软肉却和他的茎身频繁摩擦,阮厌被顶撞得浑身无力,但她此刻女上,无力只会让她吃得更深,几乎到花心。
阮厌颤了颤,她撑不住,又不肯叫委屈,宫颈被前端触碰的感觉如同触电,她声音都变了调。
“等下,你先……”
“你喜欢这样?”纪炅洙看透她的表情,要是不喜欢,她可不是娇滴滴的样子,“你竟喜欢被这样刺激。”
“那也……啊……也不用这么深……”
但直接接触的并不是他,而是带润滑的避孕套,酥麻的碰撞掺了微妙的痛和痒,既不敢再来一遍,却又忍不住追逐新奇。
穴流着水,媚肉在咬性器,钥匙紧紧扣在锁孔里。
阮厌又爱又怕,攥着纪炅洙不再发力,额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像只猫一样乖顺地被抚慰。
却依旧没有言语迎合,她还说不出来。
快感让纪炅洙不住地吻她,唇舌胸背,落满淫诱的痕迹,乳房被他揉得似乎变大了些,但他依旧爱不释手。
早就想……早就想全都插进去,破开她,给她灌出个小猫崽子,让她大着肚子还要被……
物种繁衍造就的生殖本能让他满脑子无法言说的情色念头,但她太小,不用着急……或许迟早……
但也不行。
“厌厌。”不能再想了,他哑着嗓子,“难不难受,要不我退出来?”
“你倒是真退!”
阮厌控诉他,她又有点想哭,她恨死这个体质了,显得自己多娇气似的,但他真松开,甬道每一寸都在热情地挽留他。
“你不让啊。”
他擅于用被雨淋湿的狗狗外表讨好处,纪炅洙寻到花丛里的珍珠,慢慢揉捏,她阴蒂很敏感:“放松些。”
她湿得厉害,被细心逗弄反而夹得更紧,在越来越快的速度中逐渐烙印他的形状,阮厌被他抱得闷,最终还是瘫在床上,张开腿任由对方鞭挞。
“你慢点……”话更细碎,且微弱。
纪炅洙舔着她的乳,当然也不放过她下身的花户,细缝被撑得玉门大开,穴肉有点外翻,还要挣扎地绞紧硬挺的性器,纪炅洙动作凶狠,并不听她的哀求,只在插弄的间隙哄她:“慢点你会被吊得很难受。”
“啊!”阮厌弓起身子,宫口被顶得酸麻,“不能再碰了,小纪,不……”
阮厌受不了,声音被迫提高,她要反抗纪炅洙,但早就被动位的小姑娘已经没有力气,她翻身要逃,又被他困在身下,且要得更狠。
“……求……”求饶的话说到一半,阮厌硬生生憋回去,雾气化成泪从她眼底坠下。
纪炅洙在她湿漉漉里射出来,她刚从高潮里缓过神来,但依旧止不住流泪,他几乎顶着她的子宫,阮厌觉得自己要得宫颈糜烂了。
“不会的。”
纪炅洙轻柔地安慰她,等阮厌慢慢恢复体力,他欲望满足就乐于做好售后服务。
阮厌恢复了些体力,并没有生气,毕竟自己的确是不太明显的半推半就,当然也是被哄得开心了。
她洗完澡出来,看见纪炅洙趴阳台上:“怎么了?”
“下雪了。”
纪炅洙指指窗外:“你不是一直想玩雪?”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一提起来阮厌就充满了对男朋友的怨念,虽然她现在对下雪的好奇心远没刚上大学时重,但听到下雪还是凑了上去。
“说是会下一晚上。鹅毛大雪,又要结冰。”
纪炅洙只是提醒她,但阮厌眼睛顿时亮了,追着窗外轻微的雪花,小鹿眼睛忽闪忽闪。
“走。”她抓着纪炅洙,“不行,我这次一定要堆个雪人出来。”
“等等……你先吹头发……”
因为轻度感情依赖,阮厌一直试图跟纪炅洙保持一定的空间,她怕如果纪炅洙过度依赖某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会重新冲动犯罪,而且被过度依赖只能是负担。
她高中还需要辅导数理化,但上了英文系就全是自己努力,口语的发音问题被一点点磨平,专四的口试直接拿了90分。
再后来绩点也被提到3.5以上,体育反而成了她最拉分的项目,不为别的,体测确实吃了体弱多病的亏。
至于为什么陈柯会出现在这……
“别提了,替考被老师抓住了。”陈柯掐着腰喘气,还不忘感慨,“人心险恶,我还是太低估权威的力量。”
好在老师给她一次重考的机会,结果自己比替考跑的还快。
“那你为什么还找替考?”
“什么?”陈柯觉得她很天真,“人生就是为了懒惰而勤奋啊大姐,你翻译作业能借我抄抄吗?”
“绝不。”
陈柯很奇怪,她话说得很难听,但人非常可靠,密室把阮厌拖下水,后来专门请吃饭道歉,还帮阮厌解过很多次围,但好好交流又很困难,以致于阮厌在外面还要教陈柯说话。
难怪舍友也跟她关系诡异。
她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偶尔当一次揭穿国王没穿衣服的小孩,是很明显家庭教育出问题的性格。
阮厌有点同情她,将就将就也算了。
反正除了帮做作业,阮厌也不亏。
但也不是随传随到的工具人,阮厌会借着专业便利找兼职,她储蓄余额快要破五位数了。
不过,最近要砍掉一些。
纪炅洙的圈子扩大以后,虽然没有出现重心偏向某一个人的情况,“但也不意味着可以让你们偷我生日。”
纪炅洙很莫名其妙而且好奇:“我每个社交账号的生日都是乱填的。”
“无所谓啦,我们管你填什么,去向班长要个全班信息表查一查你的身份证不就知道了。”徐丰瑞扒拉他,“快吹蜡烛,一会儿灭了。”
他们订的包厢空间很大,天花板的吊灯是很有氛围感的暖黄色,窗外月白风清,火树银花,他所在的世界落进喧嚣又仿佛格格不入。
“怎么感觉过了那么久,今年才二十一。”
纪炅洙看着插得比较密集的蜡烛,找了下角度,忽然抬头看了岑期一眼:“这个蛋糕有点奇怪。”
岑期啊了一声,表情凝滞,又赶紧救场:“你看错了吧,按正常流程走的,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纪炅洙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不说话的阮厌,女孩子接收到狐疑的质问,低着头眨眼睛。
做贼心虚。
纪炅洙垂着眼睛,静默半晌,吹灭了蜡烛后捏着最中间的一根往下摁,果然有碰到硬物的感觉:“你们这是别出心裁,还是偷工减料?”
“你怎么这么快就猜到了。”
徐丰瑞拉着岑期嘿嘿笑,两个人实行装疯卖傻策略,把最容易露馅的阮厌挡在身后:“当然是别出心裁,是我们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啊对对,岑期,唱生日歌。”
纪炅洙笑眯眯地看他们唱歌,他气质阴郁疏冷,两只并不怕他,但这个表情就说明他们完蛋了——果然是完蛋了,要是他打开礼物……
纪炅洙挖掉奶油,蛋糕中间埋了个正方形的红色盒子,徐丰瑞福至心灵:“等等!”
“让我来给寿星切。”
他一溜烟跑过去,纪炅洙没拒绝,但默默地把盒子拿起来了。
“……”
纪炅洙掂了掂,很轻,以那两个人的脾性,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纪炅洙依旧有一点期待,然后,他就在这期待里看见一张硕大的鬼脸“砰”地弹跳在他眼前。
他都在期待着什么?
纪炅洙按捺心跳,凝神静气,他甚至没生气:“你们可真是太优秀了,往我生日里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哈,哈哈。”徐丰瑞心道玩大了,他脑子飞快旋转,“生日嘛,当然要热热闹闹。”
“热热闹闹。”
“我们呢,只是怕你学习压力太大了,想给你减压。”
“给你减压。”
“虽然用的方式不太对,但初心是好的,更何况这也是给你生气添加花样嘛。”
“添加花样。”
柔风(二)
“你俩说相声呢?”纪炅洙看他们一脸紧张解释,拿起手边的罐装可乐,全场就他不能喝酒,“别担心,我没生气,你们分蛋糕吧。”
岑期伸着脖子打量他,这才放心:“好,确实没生气,阮妹子来吃蛋糕……卧槽!”
被摇晃过的可乐迸溅出液体气流,飞扑在岑期的脸上,他几乎下意识就把手机蛋糕朝人拍过去,等看到纪炅洙半张脸都沾满了奶油,才后知后觉好像闯祸了。
“唉别,小纪……”
想劝架的徐丰瑞看到纪炅洙眼睛里全是笑,话没说出口就被他拿奶油捂了嘴:“干嘛,热热闹闹不好吗?”
“……我……”徐丰瑞猛地意识到什么,他撸了袖子抓了一把黏糊糊的奶油,连着蛋糕胚扔过去,“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想象中切着蛋糕喝酒聊天的愿望完全被打破,叁个幼稚鬼互相扔蛋糕,还拧着开瓶器相互呲酒,知道的以为是追逐打闹,不知道的以为干架现场。
满场狼藉,唯一还算干净的阮厌站在角落默默旁观,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是真心想吃蛋糕吗?
最后只好借来毛巾勉强擦干。
纪炅洙要送阮厌回校,岑期一脸幽怨地跟他们告别,他跟徐丰瑞都喝了点酒,但很少,还能保持清醒,主要是看啤酒洒了一地可惜,但纪炅洙还是给他们叫了车,嘱咐都送到地方。
“我不是小孩子了,别管我。”
徐丰瑞本能排斥道德捆绑的好意,但又探出车窗:“生日总算像个人了。”
纪炅洙手搭在车窗上,疏朗地勾唇角:“我不一直都在告诉你们我是个人吗?”
“不一样。”岑期搭徐丰瑞的肩膀凑过来,“现在是凡人。”
“以前不是?”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懒洋洋地回,挽起来的袖子还带着未干涸的奶油渍,“所以我在你们心中是个什么形象?”
岑期举手抢答:“是小纪少爷!”
他们插科打诨,略过这个话题,还不忘带着阮厌一起玩,直到纪炅洙目送他们走远,才回头看阮厌:“别理他们,一群神经病。”
但阮厌知道他们说得对。
纪炅洙性格太多变,很多时候分不清是病情影响还是本我意识,刚开始阮厌也一直小心跟他相处,生怕哪一句话说的不对成了他的起爆器。
但过度保持距离,就谈不上真心以待。
想必那两个人也在为难,现在可以松口气了。他这样明示自己可以。
阮厌不想打车,纪炅洙陪她去地铁站。
走到一半,纪炅洙对她说:“等我一下。”
阮厌不明就里,站在茕茕孑立的路灯下打哈欠,见纪炅洙进了一家蛋糕烘焙店,迟钝地想原来纪炅洙也嘴馋,可他不是吃不得奶油吗,难道专门去买蛋糕胚?
今夜天色极干净,浮云追月,星河倒悬,路灯的影子歪成细长的箭头形状,柏树苍穹有力,树枝在灯光下织成细密的网。
阮厌踩着光影玩跳格子,看见颀长的影子和她交映在一起。
“给你的。”
纪炅洙把精心包装的透明盒子递给她,一小块精致的奶油蛋糕安静卧在盒内,奶油上还有切成小块的草莓丁。
“你的生日,为什么给我买蛋糕啊。”
“你不是想吃吗?”纪炅洙说,“礼尚往来,给你回礼。”
虽然阮厌后来上菜吃了八分饱,但依旧惦记着一开始的蛋糕,没想到纪炅洙这个都注意到了。
她说了声谢谢,而且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封:“但你这个生日过得其实不怎么样,我有点后悔跟着他们胡闹了。”
不管生日宴被他们搞得多狼狈,大家还是正儿八经送了礼物。
“我觉得很好,我很开心。”
纪炅洙也没经历过几次生日宴,但何必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要求别人一定要办得新意而难忘,有朋友已是他人生的馈赠。
阮厌看他,忽而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笑了。
“说起来,你都不关心我生日许的什么愿望?”
阮厌一门心思扑在草莓丁上,她的敏感分场合,现在就根本不知道纪炅洙提这个的小心思:“说了就不灵了。”
“这个愿望有些特殊。”他放慢语速,抬头看着天,声音很温柔,“月亮要我说出来。”
生日愿望归月亮管吗?
阮厌后知后觉:“是和我有关吗?”
“算是?”
阮厌叉了一个草莓,一边看纪炅洙一边往自己嘴里送:“什么叫做算是,不完全有关吗?比如以后生日这几个人都在?”
“我没那么贪心。”纪炅洙无声地弯眼睛,表情柔和又平静,“我希望我可以再成熟一些,像个真正的大人,像个大人……你就不会总嫌弃我幼稚了。”
阮厌愣一下:“我不是真的嫌弃你呀,而且幼稚并不是坏事。”
“我知道,但我想长成大人。”
纪炅洙停下来,他依旧仰着头看月亮,侧面轮廓尤其是极为优秀的下颌骨把他塑造成瘦削的弯月,但今夜是圆月,许是圆月醉人,醺了少年眼里原本万籁孤寂的阴郁,像是昙花迎着半明半暗的夜飞蛾扑火地开。
“你还记得你曾经答应我什么事吗?”
“记得啊。”阮厌说,“你那根本就是霸王条款。”
那个晴朗的好像缀满无数明珠的夜晚,皮鞋与教室地板踢踏不断走近又不断走远的,以及不由分说揽着她就要亲吻的少年。
记忆被时间扭曲了空间感,阮厌好似大逆不道就敢在老师面前,揪着纪炅洙的校服迎合他,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窗台掉眼泪。
但她也记得纪炅洙在她砰砰砰的悸动里说“留在我身边”,阮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但更多,她总是事后琢磨,那算是他的表白吧?
“对啊,看起来真的太霸道了。”纪炅洙跟着笑起来,“但是你做到了,连我都没想到。”
阮厌默了默:“可能后来成了男女朋友,就理所当然了吧。”
纪炅洙张了张嘴,迟疑着说出来:“我可没这么想。”
这么说有点可笑,但他觉得自己才是要抓水中浮木的人,残缺的心理状态让他迫切需要依靠外界支撑自己的存在价值,所以强迫自己在阮厌面前要一直……“成熟一些。”
“足够成熟,直到可以完全负担起两个人的未来。”
他说得太认真了,阮厌吃蛋糕的手停在半空:“我,我还没想那么远。”
刹那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现实的念头,两个人的家境,经济情况,毕业就业,她还不一定要留在北京呢,北京房价那么贵。纪炅洙倒是不担心房车,但那是他家里人给的,说起来邢家会不会插手纪炅洙的恋爱?
阮厌有点慌,她发现自己这几年谈恋爱就真的是谈恋爱,从没考虑过这些。
她冷不丁转头,刚要张嘴,又发觉好像分手远比解决这些麻烦事简单,但她刚刚丝毫没想到。
“你想什么呢,表情这么丰富。”
阮厌默默咽下一口蛋糕:“你的愿望,一个人很难完成,再说,再说……这跟月亮什么关系?”
“当个见证人。”
他笑起来,眼睛像落下银河里的碎星星:“厌厌,伸手。”
阮厌以为他要给自己什么小礼物,半是茫然半是期待地看着他把一个小东西从她的无名指滑到根部,脑子反应了半天:“你不会是在求婚吧。”
她定睛一看,发现是生日宴会上的可乐罐拉环,大约是少年临时起意。
纪炅洙哪里这么不靠谱:“真把这当成求婚,你乐意?”
“乐意啊。”
阮厌真心诚意地抬起手,正对着月光,拉环上的金属光泽隐隐绰绰,温柔地像海风掠过去。
“这不比钻石好看得多?”她笑起来,“是吧,你看。”
纪炅洙看着她,小姑娘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远比身后阑珊灯火光彩夺目,让他把准备好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好看。”不管是月亮还是人,“但这不是求婚,这只是我一个承诺,一个我不想缺席你的人生,也不想让你逃走的承诺。”
“我逃过吗?”
阮厌揽着他走过万千灯火,旁边的小店铺陆陆续续关门,人群断续地多起来,小两口从人群中间穿梭而过,成年与青年,岁月留下对比的痕迹。
“情话不都这么说吗?”
阮厌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拉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手上这个拉环要比真的求婚还要浪漫一点,纪炅洙也比平时可爱得多,反倒是自己好像没按照对方预定的计划走——但也没关系,那些横戈在前方的现实问题,她可以一点点解决。
柔风(三)
当然也没那么容易,纪炅洙的恋情纪廷谦一直都知道,一开始觉得孩子还小,学医的谈恋爱不容易,没有插手,后来见恋情一直稳定,女方这边又很安稳,就开始跟纪炅洙提起想见见阮厌的事。
纪炅洙狐疑地看着老人家:“棒打鸳鸯不行。”
他跟纪廷谦关系不好也不差,毕竟自己从小到大没见过纪廷谦几次,纪廷谦接人又带着明显的功利性,双方都不指望对方能有什么好态度,但毕竟长辈有求于人,小辈争气,又确实是姓纪,就渐渐把心思放上去。
纪炅洙对纪廷谦也不像纪建桥那样冷言冷语,毕竟答应了要在这里学习,而且还是终身制,纪炅洙不给自己找麻烦,比起爷孙他看待纪廷谦更像是老师。
所以哪有当老师插手自己学生恋情的事?
纪廷谦跟自己孙子脾气有点像,当然知道他想的什么:“我又不要求女孩子,就见面一起吃个饭。”
“她还是个学生。”
“学生不能领证?”纪廷谦说,“你读完八年还要规培,周期这么长,也不打算结婚?”
“要看她毕业以后留不留得住。”纪炅洙说她是单亲家庭,“也可能回桐庐。”
这话就是给自己留退路了,纪廷谦哦了声:“这是等着呢。”
“没有。”纪炅洙说,“不打算换对象是真的。”
他这样坚持,纪廷谦就很好奇,借着阮厌来协和的时候打了几次照面,小丫头眉清目秀,性格有点内向,做事还算周到,跟着纪炅洙叫爷爷。
纪廷谦问阮厌的家庭情况,阮厌只说不太好,家里只有母亲,不提其他人,再问阮清清这边的态度,也只说见过一两次,还没有考虑长远。
纪炅洙的社交圈很固定,就那么几个人,纪廷谦本着“孙辈就他这么一个能打的该操心还是要操心”的原则跟丁伯打听,越发觉得阮厌不错,还算中意,就邀请阮厌去纪家见见长辈。
阮厌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一旦牵扯到双方家长事情就变得复杂,沉没成本会增加,虽说她谈恋爱一直稳定,也不能百分百打包票她就一定能上了这个边缘富二代的贼船。
但纪炅洙家庭结构复杂,父亲入赘,自己却姓纪,严格来讲真要将来改口,改的也是邢家那边的人,她没接触过这些礼节,怕自己说错做错,跑去跟纪炅洙商量。
“纪家的人我都没怎么见过。”
纪炅洙觉得奇怪,去问纪廷谦,纪廷谦说不是他自己的主意:“邢家那边提出来的。”
“……?”
纪炅洙惊了:“邢家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邢老爷子来北京参加会议,就跟我问了你的情况,说你老大不小,该谈恋爱了,我就把这事告诉他了,他们现在人在北京,你知道在哪儿,就说见见阮厌,大家聚聚。”
末了,又说:“就他一个,邢敏听说是你的事,推辞出差直接走了。”
意料之中,邢敏从没把自己当儿子看。
这下阮厌必须要去了,人家虽说是聚聚,但一看就是专程等着自己,相当于正式见面。阮厌如临大敌,上课走了好几次的神,被叫到差点没答出问题,满脑子都是叁堂会审要把她祖宗八代都问出来的恐怖场景。
“别紧张。”
纪炅洙看阮厌一直眼神迷离:“不会把你吃了的。”
阮厌敷衍地嗯了声,眼见着车子穿过花树繁茂的林荫小道,来到庄园外面,雕着精细花纹的白色门内建筑风景一眼望不到头,阮厌有点头晕目眩:“这不能怪我露怯。”
她在管家牵引下踏上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趁着无人关注赶紧看了看鞋底干不干净,没留痕迹才舒了口气。
“哥!”
远远见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少年冲纪炅洙招手,面容有着与衣着不同的少年朝气:“你可算是来了。”
纪炅洙新奇地看着他:“你不是去英国留学了吗,这不是假期。”
“抽空回来了一趟,本来是想走,爷爷说要见你的女朋友,我想着你肯定在。”少年冲阮厌点了点头,就去拉他哥,“走,来一把。”
“等等。”
纪炅洙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这种场合你让我上号?”
“……”弟弟歪着脑袋看阮厌,又看看一脸有事快说的哥哥,“跟你没关系吧,爷爷要见的是你女朋友,他说想跟她单独谈谈,要我把你支开,你看,我是你亲兄弟,我可一点谎都不对你撒。”
这可不是好事。
纪炅洙看了眼管家:“是这样?”
“是这样。”管家对着阮厌笑笑,“抱歉,是我先前没有说明白,邢老先生的确想跟阮小姐单独谈谈。”
纪炅洙表情收起来,凝视着管家,他到底流着邢家人的血,某一些基因是遗传的:“才第一面就立权威了?”
管家笑而不语,纪炅洙皱起眉头:“她是我女朋友。”
“嗯,说实话,我女朋友也是这个待遇,所以现在我又是单身了。”弟弟过来插话,又看了阮厌,“虽然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阮厌在后面看他们几个人的反应,略一迟疑,:“没事,我去吧。”
没事是假的。
果然是下马威,阮厌吐槽大家族就是破规矩多,一边紧张地手发抖,她以为自己会进一间审讯室似的房子被个七老八十的白胡子老头问来问去,但路越走越偏……她像是来到了后山的钓鱼台。
钓鱼台?
邢家是有多不喜欢自己?
阮厌内心充满了不可思议,但表面还是很温顺地跟着管家走,遥遥看见一个躺在贵妃椅上垂着钓鱼竿的背影,旁边的鱼篓空空如也,湖面平静,不见波动,只有不知哪里传来的虫鸣。
哇,庄园居然还有湖,大开眼界。
阮厌看懵了,连管家走都没注意,好半天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道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刚张口就哽住——应该叫他什么?
阮厌努力搜寻刚刚管家的称呼,紧张地磕巴:“邢老先生您好,我是阮厌,纪炅洙的现任女友。”
精神矍砾的老人听到动静,好似惊醒,回过头来招手:“阮厌来了,来,陪我钓鱼。”
柔风(四)
阮厌不敢耽误,但又不敢动作:“我不会钓鱼,不知道能帮您什么忙。”
“没事,坐旁边就行。”老人笑起来,模样和蔼可亲,“小纪太防我了,怕他进来捣乱,就只好让你来这委屈一下。”
“不委屈。”
阮厌坐在旁边的椅子,想起来她看来的规矩,椅子不能做满,连忙并起腿往前靠了靠,差不多叁分之二才停下来,双手迭在腿上看湖面,心里却想着自己这坐姿对不对。
“我听纪老头说,你跟小纪好几年了,高中就认识?”
“是,在13年认识的。”
“那是挺久了。”老人略掂了掂鱼竿,身子没动,头却转过来看阮厌,“小纪真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阮厌笑了笑,接不上话。
老人也不介意,又重新挑了话头:“你在北京读大学?”
“嗯,在北语……北京语言大学读英文系。”阮厌想了想,“暑假过了就大叁了。”
“嚯,都大叁了。”不咸不淡的一句,顿了顿,“也不是我想耽误你,但是小纪,他情况有点特殊,他好像有什么……”
“双向情感障碍。”
老人点点头,唠嗑似的:“是这个,他这个病不太好治,协和那群医生都拿他没有办法,但小纪嘛,既然是上了医科大,自然不是待在医院搞后勤的,到时候上手术室他得顶住压力。”
阮厌微微睁眼,有点疑惑,但听邢老爷子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她,可见似乎对她并不满意,但顺着他的话讨欢心就有点太刻意了。
抿了抿唇,阮厌还是帮亲:“协和科室那么多,不一定非是手术室,到时候让纪炅洙自己选吧。”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扭了扭身子,仍旧躺在椅子上:“其实小纪在我们家情况不是很好,他跟父母关系都很差,尤其是我女儿,偏心到胳肢窝去了,儿子回来扭头就走,他爸呢,忙得脚不沾地,不然今天你也不会只见到我。”
人在紧张下就特别注意细节,且不说这编的借口,邢老爷子对自己女儿和女婿的称呼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可见纪炅洙说大家族关系复杂不是假的。
“小纪呢,挺优秀的,但是还是年轻,倔起来没完没了,我也是平衡不了他们母子的关系,担心忽略了哪个,这才避开我女儿,想跟你单独谈谈。”
阮厌依旧笑,不点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一家叁代,纪炅洙也很少提到他的妈妈,但我觉得纪炅洙不会真的讨厌自己妈妈,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们过了二十年都没好。”
为什么总是谈他妈妈?非要把代孕的事说出来吗?
好在老人也不需要她硬着头皮接话,无比流畅的换了问题:“英文系的平常都看英文书吧,没读什么书?”
阮厌松了一口气,说了几本书籍的名称,谈话节奏一直在对方手上,她不敢逞能。
“那挺好,年轻人要多读书。”
老人百般聊赖地看着鱼漂在蓝绿色的水面上浮浮沉沉,跟小女孩扯了些不知所谓的话,她虽拘谨,谈话却密不透风,邢家那些算不上密码的八卦一点都不提,可见确实口紧。
但太无聊了。
终究是更自负的那个没忍住:“真什么都不想说?”
阮厌没明白:“说什么?”
“代孕。”老人终于坐起来,“躺太久了就懒,我这个年纪一懒,指不定被哪个小辈坑。”
阮厌脸色一白,啊了声,他坐起来,阮厌哪有舒服的道理,连忙站起身,斟酌着说辞:“我觉得那是很私密的事情,一般谈到这个,就是双方交家底的时候了。”
这个老人赞同。
但是:“见你之前我当然早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阮厌愣了一下,因为这句话升起剧烈的冰凉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心道果然是个下马威,还是爆炸级别的,但此刻没有别的办法:“我家确实太底层了,我没办法否认……所以才想通过考试获得改变人生的捷径,虽然简历依然不漂亮……”
老人笑了声:“慌什么,我不是为了赶你走才让你过来的。”
“我,就是紧张。”阮厌尴尬地嗯哼几声,“您已经是我见过阶级最高的大人物了。”
太阳暖烘烘,晴天无云,午间的风一阵温热一阵微凉,树杈的枝叶被吹得哗啦作响,虫鸣渐渐不闻,只有镜面似的湖泊被鱼竿勾出微小的缝隙。
“你这孩子,这会儿会说实话了?”
老人朗笑几声,皱纹舒展开,他动了动身子:“今天我是想让你给我个态度,不是我给你态度。不过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交个底,刚才我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小纪确实太防我,我处理不了他们母子的关系。”
“假的是,偏心的是我。”
长风把他的话吹散,却把他的眼吹得清明。
他点头,邢家才承认纪炅洙的身份,虽然他不姓邢,但确实也是邢家的孙子,但是邢敏不认他,能怎么办呢,一个老人在当父亲和当爷爷之间选择了前者。
其实也没有好说的,这两个身份,他哪个都不合格。
但对于纪炅洙,对于一个出生就被踢出邢家资源网,十五岁就孤零零的独居,这些年吃穿住行不仅不被关心反而活得像个累赘的……这不是一个邢家子孙该有的待遇。
即使邢老爷子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太苛待他。
以致于纪炅他的双向障碍,有一半责任得他担着。
他总想补偿她。
纪炅洙长成了跟邢家的人完全不同的模样,他自傲又清高,一点也不圆滑,跟想着法子抢他手里钱的二代叁代不一样,但他老了,权利总是要移交给子孙,即使这里面没有纪炅洙的份儿,给他点零用钱也绰绰有余。
但纪炅洙不喜欢邢家人。
他把他的家人定义为商人,就只会用商人的目光看他们,仿佛只有利益连接,而绝无纯粹的好意,这让老爷子一度觉得纪炅洙无法沟通,但到后来,他就释然了,既然他这么想,就让他这么想呗。
他不相信老爷子。把他当孙子看,那就随他去。
他觉得自己对邢家的价值是人脉资源,那就让他觉得。
如果明晃晃的利益链让他觉得合理,那就写进去。
倘若这么想让他安心,倘若他心里,邢家都是色欲熏心的无情人,邢老爷子也只是长袖善舞,维持表面,那就不必解释,就让他这么想。
如果这样能让两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鱼质龙文的关系他信手拈来。
只要他能赔罪,只要他肯做邢家的子孙。
但这些老人永远不会说出来,他只俯低了身子:“倘若你今天以别的什么身份进来,我真的会棒打鸳鸯,你实在不够格我邢家的门,但是——我得说,你确实不错。”
阮厌受宠若惊:“我没有做什么……”
“你做了该做的。”
老子抽了下嘴角,他始终和蔼慈祥,笑眯眯,翻云覆雨的手段都藏在了眼睛里:“不过,你知道这么多秘密,不该问些什么,或者给我说法吗?”
问些什么?
阮厌低下头轻轻一笑,眼睛从自己的脚尖掠到湖面上,口中却道:“邢老先生觉得今天会有鱼上钩吗?”
老人一愣,看她,又看湖面,未想好要答些什么,只觉鱼竿微沉,本能让他屏住呼吸,霎时,一条摆着尾巴的鲫鱼破水而出,掉在岸边垂死挣扎。
“嚯,还挺肥。”
阮厌看他解了鱼钩,将尚在活蹦乱跳的鲫鱼扔进鱼篓。
“钓上来又如何?”
阮厌说:“钓上来的鱼,如果不放生,大约就再不能回到水里了吧。我觉得是这样。”
她说出这样的话,邢老爷子始料未及,略有些错愕地看着她,随后展开皱纹笑了几声。
“也是。”他摆摆手,“走,今天给你加餐,要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朔风(一)
阮厌小心翼翼地把银行卡藏进凹槽,把衣柜搬回去,出了卧室问在厨房忙活的阮清清:“不是妈,所以你是认他做女婿了吗?”
“你喜欢吗?”
阮厌别别扭扭地撇过脸:“都谈好久了,是喜欢吧。”
“你喜欢我为什么不同意?”阮清清笑道,听见门外哐哐的敲门声,又急又粗暴,探头出去,“哎呀听见了,拍那么急报丧呢,小纪不是说今天要来吗,厌厌看看是不是他!”
阮厌狐疑地上前几步:“纪炅洙不会这么没礼貌……”
但想了想,就算不是纪炅洙,也可能是邻居有急事,于是还是说了句来了,跑着去开门:“请问……啊!”
“怎么了?”
阮清清从阮厌的叫声里听到惊恐,唯恐她出事,往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厨房,抬头一看,顿时僵在原地。
门外挤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成年男子,凶神恶煞地瞥过来,有几个光着膀子,纹身狰狞地爬满了上半身,他们手上拿着把刀。
“阮钊钊呢?阮钊钊在吗?妈的,滚出来!”
阮清清壮着胆子:“我是他姐姐,你们找他……”
“妈个批,还钱!”
阮厌在旁听得心惊胆战,反应过来,直骂阮钊钊那个蠢货,一定又是拿着贷款的钱去赌博了,烂泥扶不上墙!现在贷款肯定还不上,就找阮清清给自己背黑锅!
她见几个男人想进来,忙伸手拦住他们:“阮钊钊不在这里!他一早就跑到省外去了,今年没有回来!”
“呸,上个月还在我们赌场输得一屁股债,他说他的钱都在你这里,要是要钱就往你这里找,你不是他姐姐吗,他欠的债得你们还吧!”
“可我们这里没有钱……”
“等一下!”阮厌生怕他们进来把家里翻个底朝天,她好不容易才和阮清清过上安稳的日子,绝不能因为一个赌鬼毁了,“阮钊钊欠你们多少钱?”
“叁十六万。”
叁十六万!阮厌眼前一黑,家里现在也不过几万存款,补窟窿都不够,况且就算她真的有这叁十六万,也绝不给阮钊钊一分钱。
得……得想个办法……
“要是我们还不出这叁十六万怎么办?”
白色冷光一闪,后面一个汉子骂了一句,把刀明晃晃夹在阮厌脖子上:“他妈的废什么话,剁了还钱!”
恐慌到极致的濒死感涌上阮厌心头,她脸色霎时就白了,冷汗流到毫无血色的唇边,脑中所有念头都变成空白,只有——他们来真的!他们来真的!
阮清清在后面叫道:“别动我女儿,我给你们钱,我给你们,我去拿!”
“我们没有叁十六万。”
阮厌拼命地想怎么拦住他们,她整个人都是抖的,冷颤一个接一个在她皮肤下流窜:“但是,但是我能还你们钱!”
她这话虽说得不坚定,但却只盯着领头那个男人,果然见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戳她额头:“你拿什么还?”
阮厌站不稳,他戳人很疼,只得偏头躲避,但语气越发坚定:“你们不是开赌场吗,我能把钱赢回来。我能!”
她慌得心跳如鼓,却敢拍掉男人的手,一双眼睛清凌凌看着他们:“我能。”
大约是她咬字太狠,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拿刀的汉子说:“如果不能呢?”
“那你就……”小姑娘瑟缩了下身子,心里默念不能退,“那就杀了我,卖了器官还钱,你们不本来就想那么做吗?”
“阮厌!”
“我可以,没事,我可以。”阮厌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丝毫不敢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夺命刀,“别动我妈妈,我跟你们走。”
男人想了想,似乎也不亏,她要真能赢回来算一笔勾销,赢不回来更好,遂压着她往外走,阮清清扑过来抓人,被几个男人拉扯开:“阮厌!”
“我没事,别跟过来。”
阮厌咬着唇看阮清清,她几乎立刻就能掉下眼泪来。
阮清清被推到沙发上,见阮厌被扯下楼层,仓皇中想到了纪炅洙,一边抽泣着一边去给人打电话。
纪炅洙在楼下接到了电话,听阮清清哭着求纪炅洙帮忙,遥遥看见阮厌被带着出来,不知道先恨阮钊钊该死还是先恨当初耍小聪明的自己。
他一边安抚情绪失控的阮清清,一边走上前:“嘿,还记得我吗?”
男人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看来是不记得了,不过也没关系。”纪炅洙当然不会说很多年前就在那个逼仄的地下赌场见过他,“你们要把我女朋友带到赌场吗,加我一个吧,不想我报警的话。”
那群人一看到嘈杂人群,接着把刀藏起来,互相借了外套,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然后推着小情侣上车,下车时纪炅洙看到高高的写字楼,哇了一声:“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废话什么,走!”
阮厌下意识看了眼纪炅洙,满是歉意,但纪炅洙摇了摇头,没跟阮厌对声,既然能开得这么声势,想必报警不好使。
他们甫一进入就被蒙住了眼睛,七拐八拐不知道走到哪里,耳边的声音从断续的脚步声变成喧闹又熟悉的吵嚷,眼前的光也明显暗淡下去。
无风,想来是地下。
纪炅洙隐约听到掷骰子和麻将牌九混在桌子上上的洗牌声,娇俏的女声忽远忽近“买大买小快下赌注”,还有阔别多年,以为不会再听到的叫骂,红尘市井的另一面重新摆在了小少爷的面前,夹杂着与他不在同个阶级的汗水和尘土味。
被花哨牛皮纸裹住玻璃的推拉门混沌地发出声响——
赌徒的世界,掀开糜烂的一角。
这次当然不只是地下赌场,事实上,写字楼的一整层都是灰色产业的衍生品,看起来他们靠赌场盈利颇丰,规模已达数百人。
纪炅洙冷眼打量众人,小心把人护在身后,眼看着领头人一路上阶同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耳语,时不时指指纪炅洙,心道大约是老板。
那人看着眼生,身材有些瘦小,但一身低调奢华的名牌,眼小而聚光,唇薄但笑意嫣然,冲着纪炅洙点点头,皱纹在脸上延伸,竟生出了阴沉的棱角。
纪炅洙致意,心里并不畏惧,邢家还是教给他了点东西。
“是你要来还债?”
他虽对阮厌说,但看的却是纪炅洙,显然后者给他的威胁显然更大,虽然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家伙。
阮厌刚要说话,就被纪炅洙按住,他看着阮厌眨了眨眼,阮厌怕他嗜赌成性,又不愿意让他蹚浑水,有些着急地阻止,但纪炅洙已经点了点头:“赌什么,您来定。”
“这么大口气。”男人上下打量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纪炅洙很坦诚:“您还不兴别人来英雄救美?”
“我这有规矩,小少爷还是拿钱直接赎人简单。”男人笑了笑,状似无意地摸了摸手表,“要是输了,什么排场都救不了人。”
纪炅洙跟着看过去:“表不错,江诗丹顿热气球,限量款。”
“挺识货。”
“没什么,我爷爷家里收了一整套。”纪炅洙心平气和,语气平淡,“也不算贵。”
对方不笑了,一双眼睛如鹰隼,紧紧盯着他。
“现在可以跟我赌了吗?”
男人扯出一个假笑:“我叫卫川。”
卫川扫了眼如火如荼的赌场,他自然不可能把主动权交到少年手里,但轮盘赌太费运气,牌九麻将费时间,骰子倒是省事,撞到对方擅长领域就不太好,总得找个胜率百分百的……
手被人碰一下,小弟道:“川哥,不如和他玩那个?”
那个……对啊,卫川眉心一颤,转过身道:“你跟我过来。”
纪炅洙迟疑一下,拉着阮厌往拐角的房间里去,顿时几个原本维持赌场安全的保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守住了门口。
室内昏暗,只有中心一个偌大的圆圈被打上了聚光灯,仿佛舞蹈剧里焦点中心的男女主角,但那里只有一张红木的四方桌子,桌布上铺着十张卡牌。
“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
“新奇才有意思,你要看看周围吗?”
卫川不知道摸了墙上什么东西,顿时,沉重的铁链声吱吱呀呀响起来,又敲了敲,这次是尖利的金属锐器声音。
“进了这房间里的,就不止赌钱那么简单了。”卫川说,“至今还没有人能完整地出去过。”
“小纪……”
纪炅洙安抚地拍拍阮厌:“那规则呢?”
卫川缓步上前,把桌布上的卡牌一一掀开,只见其中有八张一模一样的蓝色小人背景,写着“平民”,一张坐在王座上的黄色小人,写着“国王”,一张从头到脚包裹严实的黑色小人,拿着刀,卡牌写着“刺客”。
纪炅洙说:“你不会让我跟你比幼稚园游戏吧?”
“不,不不,这可不是什么幼稚园游戏。”卫川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翘着轻蔑的嘴角,“在这个游戏里,一个人各拿五张卡牌,四张平民,一张国王或者一张刺客,每局同时各出一张卡牌,当然,有先后顺序,拿着国王牌的先出。”
“倘若出的是两张平民,卡牌平手,相互抵消,倘若是国王对平民,那就是国王胜,但刺客可以刺杀国王,不过——也只能刺杀国王,如果遇到的是平民,那就是平民胜出。”
也就是个简单的叁角生克关系。
纪炅洙沉吟半晌,在心里快速拉出一个5×5的矩阵:“但是如果是这样,从获胜概率来讲,国王一方的胜率是刺客的四倍,这不太公平。”
“对,当然不公平,所以我们有优先政策,刺客的赔率是国王的五倍,譬如你国王赢了一万,那么刺客就会赢五万,毕竟太难获胜了,而且为了公平,每一局玩完双方都要互换卡牌。”
“这么一说,这牌还挺有技巧。”
纪炅洙若有所思,低着头好一阵才道:“你就不怕我随便闭眼出一张牌,管你什么技巧,都比不过瞎蒙。”
“你可以这样,但我没那个时间,而且你输不起。”
卫川自得道:“赌注最低一万起,我是按你所欠债款划定局数,你输了叁十六万,就算一局一万,也就是一共六局,给你点空间,算八局,也就是说八局你要赢六局,才可以从这里走出去,不然……”
仿佛是警示般,他目光从墙面上掠过:“你就得留下点东西了。”
朔风(二)
周围在亮光的映衬下什么也看不清,但纪炅洙猜出来了:“什么?手指头?眼睛?耳朵?还是干脆直接剁手?”
阮厌听着心惊,她来之前根本想不到境况会这么残酷,心生退意,紧紧握着纪炅洙想劝他走。
“别这么说,我们很人性,可不会干违法的事。”
他一边说着漂亮的谎言,一边指了指旁边:“你可以用任何你能抵债的东西偿还,父母亲戚那边也可以,我们可以扣留你一段时间。但如果拿不出来,那才不得不动用非法手法……当然,小少爷这样的家世,自然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纪炅洙当然能听出来这段话隐藏的暴力和威胁,而且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自负又胸有成竹,好像已经稳操胜券。
这不得不让纪炅洙多一份心思。
他没有急着坐下来,也没有再说话,反而抱着阮厌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像是在回想刚刚的规则有没有逻辑上的漏洞。
阮厌已经知道没有退路,这时候反而安静下来,窥了老板几眼,目光放在卡牌和桌面上,她年纪还小,慌乱和紧张是遮盖不住的,然而眼睛里的坚定也同样清晰。
倒是对患难与共的小鸳鸯。
“我跟你赌。”
纪炅洙决定好,然后道:“赌之前,先把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说清楚,赌注每把都能变是吗?”
“你想要赌多少?”
他一边说,一边把刺客收到自己怀里:“当然,我们一般先让客人占据有利的一方,所以先当刺客的都是我。”
但纪炅洙没有立马拿起牌。
“我只是觉得一万一把,没意思。”少年说这话是真心的,“赌徒嘛,当然要有赌徒的样子,都已经身无分文,当然要玩大的。”
他说话期间,身后有人推了个白板过来,拿着黑色可擦记号笔画了一个简略的表格,手法娴熟,一看就没少做。
“可以。”
老板公式化地点点头,翘起二郎腿,用一贯平缓又带着庄家骄傲的语气:“你欠的钱少,按最低赌注几局就能玩完,但也有欠了几百万要跟我清债的,我岂不是要陪他玩几十局——太费时间了,所以最多我也就跟人玩十局,倘若十局不够还债,就只能每局加赌注,不过久赌必输,因此我这里,虽是个捷径,却没人能真的把债还完,赌多输多,所以小少爷就算想速战速决,也得掂量掂量。”
纪炅洙垂着眼,没有直视老板,在他说完一阵子才道:“不用,一把叁万,四局完活。”
“这么自信?”
纪炅洙拉开桌子,桌椅都是崭新的红木,看不出端倪,赌桌四四方方,大约是两个成年人展开手臂的长度,坐下来桌沿离腿垂直大约五十公分,是个能保护隐私的安全距离。
“哦,对了,为了防止有人逃跑或者不认账。”老板冲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身影隐没在黑暗里,又带着些桄榔的铁链声响走近,“请坐到这里。”
纪炅洙警惕道:“这是做什么?”
“一些防护措施。”老板这才笑起来,“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赌徒,所以得做两手准备,委屈小少爷了,当然,如果小少爷不喜欢,也可以由这位小姐代替,都是可以的。”
话虽这样说,不过……
“别碰她。”他对那位小丫头的确有种绝对的保护欲,因此还是妥协了,任由别人把链锁上的镣铐扣在自己手腕上,“锁腿不行吗?”
“很遗憾,长度不够。”
另一端被系在桌沿边缘一个好似专门设计的孔洞里:“毕竟如果锁链太长,会给人一种罪犯俯首的侮辱感,我没这么变态的癖好。”
“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纪炅洙没有提出异议,他把牌随意拿起来,这才坐下,扫了一眼就抽出放在桌面上:“那么,轮到你了。”
老板不着痕迹地微微挑动眉尖,他发现纪炅洙在跟他争夺把控权。
房间周围的灯都灭了,唯独中心这个桌子被聚光灯聚焦,一众人肃穆地站在老板身后,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隔岸观火地看着纪炅洙,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姑娘,唇红齿白,正攥着衣袖看她的小男友。
在这个方寸小天地里,每个人的表情和小动作都分毫毕现。
黑暗滋生了某些情绪,比如恐惧,比如藐视。
老板看了一眼纪炅洙,对方表情非常冷静,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地等着老板出牌,这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有的表情,但或许是因为他涉世未深,留好了退路呢?
老板有些不敢确定,他略略低头,然后出了一张牌,双方同时打开,纪炅洙第一张就出了国王,赢下第一局。
“你……”
老板有点愕然:“你第一张牌就敢出国王?”
“为什么不,五分之四的胜率。”纪炅洙奇怪他反应这么大,“难道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吗?”
有,但他惊讶的不是这个。
“作为决胜牌,一般人出国王都会有点微不可察的小动作。”
老板慢条斯理地收起牌,跟纪炅洙手里的交换,他洗牌的速度很快,因此不必遮遮藏藏,一边手上不停地打乱牌组,一边跟纪炅洙解释
“但是我刚刚观察你,出国王的时候,面无表情,我说的是生理性表情,哪怕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前额和眼周也没有肌肉的变动,这表明你几乎没有情绪变化,你并不为输赢紧张。”
纪炅洙微微垂着眸,似乎看着桌面,等着老板说完了以后才道:“我却不知道原来老板还喜欢微表情学。”
然后抬起头:“第一局可胜可败,我没想太多,毕竟就算输了,也不至于把命留在这,不过我收回原来说的话,这游戏确实有点意思。”
“要会揣摩对方的想法不是吗?”
老板接话的时候,一张牌已经抽到一半,但这个时候他有些后知后觉的迟疑——如果他故技重施怎么办?
他停住动作,小心看了一下纪炅洙,对方正等着他出牌,奇怪的是,作为劣势的刺客方,他依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
老板在赌场迎来送往,看人不说百分百,十有八九是很准的,这样家境优渥的小少爷,多少有些家境灌养出来的高傲和骄纵,但他没有;至于旁的么,若是故作老成将自己心思藏得顾此失彼,却也不见得,他几乎没有掩盖自己表情的动作,甚至可以说坦率——
坦率得几乎不在乎结果。
这不合常理,他来这不就是英雄救美吗?
他抬眼看了一眼阮厌,小姑娘似乎察觉他的打量,忙收拾好了表情看向别处,但她的小动作明显比纪炅洙好猜,老板低着头,捏住一张牌按在桌子上,但神色很有些不确定。
“为什么这么久?”纪炅洙说,“该着急的不是我吗?”
他出了牌,然后理所当然,两张平民废牌。
“当然,身为国王我得确定你什么时候出刺客,来确保我可以躲开。”他沉吟半晌,却也不去纠结少年的神态了,转而道,“费时间说明我在思考,你都不好奇这游戏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规则吗?”
“奇怪吗?”
纪炅洙盯着桌面,比起前两次的漫不经心,这次他的确谨慎得多:“东家定规则当然是利于自己,既然你都解释清楚了,我有什么要说的?”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但你说得对,我的确无法拿捏你要出哪张牌。”
他之前一直有意识躲避直视,但现在不得不抬头:“有一瞬间我觉得你会在牌上作标记,但因为上一场我赢了,于是我又觉得,你能开这么大的赌场,想必出千手段不会这么低级。”
老板好整以暇地听他继续说。
“就算老板出千,大概也是什么更高级的手段,譬如把这屋子弄这么黑,想来不是随便搞的。”
“不过分析这些也是徒劳,毕竟这跟你要出什么牌没关系,但可能跟我要出什么牌有关系。”纪炅洙眨眨眼,自嘲道,“所以我想,也许你说的微表情有点用处,毕竟我社会经验不足,还不太会掩饰情绪,但微表情是控制不住的,如果我有,那么你也有——”
“比如现在,你迫切地希望用谈话分散我的注意力——我猜——仅仅我猜——”
细铁链制作的手铐在桌边发出哗啦的乱响。
“你出了一张决胜牌,并且希望我没有发现。”
连赢两局后,纪炅洙眉目有些控制不住的懒洋洋,他倚在椅背上,跟阮厌低声说了什么,大约是些安抚人的话,阮厌扫了他一眼,倒是神色缓和不少。
但连输两局,老板的反应却远不如第一局大,他只是沉默着看着纪炅洙,神色有些阴沉,但还是拿起奴隶的牌:“所以第叁局就好玩的多了。”
纪炅洙不接话,却是阮厌又低声说了句什么,让少年挑起眉头。
他重回国王的掌控权,出牌时间却比第一局长了很久,目光来回在老板和牌面上巡视,在出牌之前,突然说了句:“我女朋友说,刚才听你敲击墙面东西的时候,觉得那些利器与墙面撞击的声音,像是玻璃。”
“我想问问,这屋子周围所谓的墙,是不是单向镜?”
老板心一跳,却没有隐瞒:“是,这本来是一间四面都是单反玻璃的审讯室。”
“所以如果现在有人站在玻璃外,就能看见我手里的牌,对不对?”
纪炅洙把牌面按在桌子上,冷笑一声:“果然是比较高级的作弊手法。”
“……但我们看不见。”老板不慌乱也不恼怒,“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室内被刻意弄成昏黑,就是为了隔绝光线,就算是中心这么一点小的亮地方,两边的墙面也做了镀膜处理,但有时候因为审讯,没办法都镀膜,所以也只得是这样子。”
“不能去其他的房间?”
老板笑笑:“你还是怀疑我在出千,即使赢的人是你。”
“这是你的地方,但你可以说我过度谨慎。”
他眼神始终不离老板,说完这句话,又加了一句:“但我奉劝老板,不要出千。”
“当然。”
老板摆摆手:“所以,该你出牌了。”
纪炅洙看了眼四周,半是犹疑地出了第一张牌,他的表情倏忽生动起来,但第一轮还是两张废牌。
第二轮还是长久的思考,老板看他指尖从牌面上来来回回:“越想越乱,费时间也是没用的。”
思考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揣测对方的想法和预判是哪怕身为国王方也要想明白的事,但那层伪装也逐渐脱落下来,这个少年最致命的弱点——多疑,还是纤毫毕现地暴露出来。
第二轮还是废牌。
“所以我才说很有意思,不断在试图看透对方的思路上绕圈子。”
很诡异,身为劣势方的老板却悠闲地开了腔:“你太认真地考虑我的想法了,反而把你自己暴露无遗,还有你身边这位小姐,她几乎要把你内心的话喊出来了。”
纪炅洙身子一僵,然后缓慢地有点挫败地下了第叁张牌。
“除了微表情,其实还有很多种方式能看出你的表情浮动,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摸不透,但现在你又很浅显,你脸上写满了想赢的欲望。”
“想赢有什么不对吗?”
“对,但不对的是,被我看到了。你演技有点拙劣,现在和刚刚完全性格割裂了,我猜你现在应该在想,我最好出刺客,你希望我出刺客。”
“所以你出的平民。”
“……你真的是凭微表情看穿的我?”纪炅洙不太理解,“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窥视人心的本事。”
“一半一半的,逻辑挺好盘的,越往后刺客的胜率越大,而国王的胜率越小,所以你希望我越早出刺客越好,不过现在,大家胜率都是五成,无所谓谁占便宜了不是?”
但压力也随之而来,因为一半一半等于完全碰运气,之前并没有这种情况。
“别紧张。”老板挖着眼睛,镜片下眼角细纹像水波一样荡开,“毕竟你赢的概率还是很大,就算真的输了,你也还有两局机会补救。”
“你说得对。但……”
剩下的话纪炅洙说不出来了,他又陷入越理越乱的谜团里,并终于出了第四张牌。
“讲道理,其实作为后出牌的一方,打到第四局优势很大,因为这种情况下,我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试探你到底出了什么牌。”
老板姿态完全舒展了,连语气都恢复了居高临下:“比如我猜,你出了国王?”
捕捉到纪炅洙神情变幻之后,老板低下头并迅速开了第四张牌。
这已经是第叁局,事实上他已经可以掌控牌局,这位小少爷今天非要把钱留到这里不可,他自我认知倒是清晰,经验太少……
老板手一顿。
他几乎难以置信地看桌子上鲜活的国王,即使只是简略的小人,却仿佛将老板的自负傲慢尽数还给他,这个小少爷明明演技这么拙劣!
震惊中的一缕灵光乍现——如果拙劣本身就是装的呢?
不,不,他一定能看出来,人只要可以伪装或者掩饰,一定会留下痕迹。
朔风(三)
纪炅洙连赢叁局,赌债只剩下最后的十五万,他明显松了口气,看着依旧停留在震撼里的老板,此刻他并不是震撼自己会输,而是陷入自己怎么会被人耍了的怀疑里,对方还是个乳臭小儿。
“我没有演戏,从一开始接你的话,或者什么其他的行为,都是在混淆大家的关注点,除此之外什么目的也没有。”
纪炅洙指了指桌面上的牌:“分散注意力,可以确保你不会完全把牌拿到桌面下,因为你洗牌速度太快了,肉眼几乎看不清,但万分之一的天赋,我记忆力非常好,近乎过目不忘,所以我能记住你洗完牌后,那张决胜牌在哪里。”
老板猛地抬起头,但这不是出千,心理战玩的就是脑子,他无处发作,只能咬着牙和血吞:“你很厉害,但你的厉害太小概率了。”
“对啊,限制很多,所以遮遮掩掩,创造条件,生怕这点天赋派不上用场。”
纪炅洙调整坐姿,手腕上的手铐随着发出声响,他回头看向咬着唇的阮厌,握住她的手挠了挠:“本来就是我的错,向你道歉。”
阮厌摇了摇头。
不管胜不胜,她都把这笔账记上了。
“那么最后一局,大家公公平平打完。”纪炅洙接过刺客牌,“不过刺客牌确实不好赢啊,好一场心理战。”
第四局气氛远比之前凝重,即使阮厌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微表情小动作都是计策的一环,也侧过了脸不看纪炅洙手里的牌,怕自己泄露信息。
老板神色也远非先前的自得,他把牌都拿到桌下,但表情非常严肃,难得因为纪炅洙打乱了节奏。
“首先,我的确交了底牌。其次,我没给自己留后手。如果老板依旧有疑虑的话,我只是因为赢了叁场,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微表情学,就这样,真的。”
但纪炅洙的解释没有打消老板的疑虑。
作为皇帝一方,他确实可以坐等对方自投罗网,如今应该是刺客处心积虑地考虑他什么时候出牌,但是纪炅洙,他的确是很少见的那种孩子,因为有钱还债,全无绝境反击的毅力,而越发像跑来寻求刺激的玩家。
他先手——这点他是劣势,也许规则应该继续完善,干脆先后手也要交换好了——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这意味着他需要预判对方每一步的想法,但这确实太难了,没谁能预知未来。
老板回身看了身后一帮小弟,他们看似观战,也都监视对方的职责,见此摇了摇头,以示纪炅洙的清白。
“……”
老板出了第一张牌,两张平民的碰撞。
不知是不是压力变小,纪炅洙也懒得再做什么人设,甚至不动脑子,学老板之前话多:“我发现老板您,真紧张的时候其实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可以不可以猜,是不是一开始,你也在演戏?”
“我为什么要演戏,我是庄家。”
“对啊,我也在想,如果你要通过演戏混淆我的判断,一定也是些什么获胜的技巧,我拿玻璃试探,发现不是,但老板输了的表情不像作假,有没有可能真的有什么其他超出常理的必胜法子?”
老板有点不耐烦:“我没有你那样的神通,不必怀疑出千。”
“避重就轻的话术。”
纪炅洙直起腰,姿态闲雅:“但这是决胜局,事实上,老板您比我更想赢,而且即使我说了没留后手,你也会怀疑我在说谎。”
老板低头半晌,随意出牌附和:“又怎样?”
纪炅洙并不屑于躲躲藏藏,强烈的光线视觉差把他表情照得意气风发,他有些骄傲地笑起来。
“那么,如你所愿。”
他扬起手,把刺客牌明晃晃地摊在桌面上,摔在老板的牌面上,手铐哗啦一声砸出旋涡似的巨响:“清债了。”
纪炅洙站起来,他甚至没有翻牌,只把快咬破自己嘴唇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揉揉她的脑袋:“没事了,你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阮厌抱住他脖子,不说话。
“欠债还钱,我还完了,现在应该放人走了吧。”
老板站起来,他没有赖账,但神色已经是乌云密布的阴冷,一双眼睛鹰隼般紧紧盯着纪炅洙,不说放人也不说结束。
“我说了我交了底牌。”
见他这样,纪炅洙也冷下脸,沉着音调:“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葬送了自己。”
“你什么意思?”
纪炅洙晃晃自己的手铐:“解开。”
老板沉默几秒,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人于是把他手上的枷锁解下来,但随后就堵住了门口,显然不给个说法不会放人。
纪炅洙抱着阮厌退后两步,处在明暗边缘线,压着怒气:“这就是老板的待客之道吗?”
老板踱步出来,勾了半边唇角,不紧不慢:“或许你可以多玩两局,都赢了的话,你还有十八万的钱拿,当然,你要加大赌注,也不是不可以。”
“不必了,我来是还钱,不是赌钱。”
或许十七八岁的纪炅洙会禁不住几十万的诱惑,但自从阮厌把匕首掷到他眼前后,“赌博”两个字就再没进过纪炅洙的脑子。
“况且,赌局上的猫腻,大家都心知肚明。”纪炅洙说,“可惜那块热气球了。”
他这么明晃晃的提起江诗丹顿的手表,让老板顿时明白:“你果然知道了。”
“一开始没有想通,但自从你说没人赢着出来,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出千的办法,毕竟这不是纯靠运气的赌局。”
纪炅洙确实想了很多可以出千的方式,但都因为实施难度被否决了,周围空间很小,一些小动作逃不出大家的眼睛,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于是他一直观察对方的目光落脚点,因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最后都要传递到自己的视网膜神经上,他一定下意识寻找这种传递信息的媒介。
所以,纪炅洙一开始就觉得手铐有问题。
但并没有想明白手铐能怎么作弊。
直到第二局,在自己焦头烂额地想怎么赢的时候,他发现老板一直在用玄而又玄的“微表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并且时不时就要低头,看似看牌,实则看表——
“江诗丹顿热气球,以手艺精细,背景华美闻名,但除了这,它还有一个特殊之处,表盘上没有指针,而是雕刻的热气球,显示盘视窗在热气球四个角,日期,星期,分钟,时钟,但我想,那四个角现在显示的,应该是我的呼吸,脉搏,血压,体温。”
“你改造了表,而感应器应该在,手铐里,对不对?”
纪炅洙语调还算平稳,显然对方出千一事虽然龌龊,但没有让他生气,但发现此事也没有让他多高兴。
聚光灯亮得刺眼,老板静静听着,倏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哂笑:“不错,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更了不起的不应该是想出这个办法的老板吗?”
纪炅洙继续说:“我只是推测,因为我看不出来你说的话哪些有表演成分,哪些又是真实的,所以我只能依靠多种途径的方式确认你的出牌,当然最主要还是记住了牌的位置。”
“那第四局呢?”
最深的疑惑被老板问出来,他不是输不起的人,但事情总该有个答案。
“我说了,我没有后路,我也说了,请您别出千,不出千大家都有胜率。”纪炅洙犹豫着,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个精神病人,吃的药含有苯二氮卓和氯丙嗪。”
“药物会让我的生理反应尤其是神经系统变得迟缓,所以你测出来的T、P、R、BP这些数值没有参考意义,甚至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而我通过这个反利用了你。”
“所以我提醒过你,别出千。”
纪炅洙看着老板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一些看起来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巧合惊奇地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成了偶然堆起来的必然。
他也在诸多复杂的情绪里捡起了残余的信心,他确实输了,但这不能算他败。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的。”纪炅洙看出老板没有动怒,“但事情也到此为止了,大家两清,而且就算以后她的舅舅再欠款,也不许找到她的头上。”
老板眯着眼:“威胁?”
“协议。纸质版的。”
老板当然也不希望这小少爷再来砸自己的场子,叁十六万也不算钱,故点了点头:“井水不犯河水。”
纪炅洙领了条:“谢了。”
他牵着阮厌,重新被蒙着眼睛送出去,因为这次确实没有做英雄的心思,纪炅洙没有记路线,只怕记了也不好使,等被扔回阮厌家楼底下,仿佛从生死场走了一遭,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时隐时现,仿佛是假的。
阮厌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样?”
“还行。”纪炅洙半点没有后怕,笑吟吟地亲她脸,“搞半天饿了,先回家给姨娘报平安……哎,你别哭啊。”
阮厌的眼泪好像六月的梅雨,说来就来,没完没了,她不比少年,满心的惊慌和害怕没处发泄,都化作了泪从透彻的琉璃眼底冒出来。
“别哭别哭。”
纪炅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也不是多大的事。”
他也许的确这么想。
但阮厌——冒着寒光的刀刃,看不见尽头的走廊,昏暗的小黑屋,和大起大落的生死线——这个姑娘被迫牵扯进来,却要靠别人才安全归来,她此刻不知有多自责。
她断断续续话都说不清楚,只觉得欠小纪少爷的下辈子都还不完了,感动都哽在喉咙里,被湿淋淋的哭嗝打断,又开始恨自己逞能的莽撞。
阮厌边哭边看着纪炅洙,最后只抱住他的脖子:“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朔风(四)
纪炅洙站起来,他甚至没有翻牌,只把快咬破自己嘴唇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揉揉她的脑袋:“没事了,你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阮厌抱住他脖子,不说话。
“欠债还钱,我还完了,现在应该放人走了吧。”
老板站起来,他没有赖账,但神色已经是乌云密布的阴冷,一双眼睛鹰隼般紧紧盯着纪炅洙,不说放人也不说结束。
“我说了我交了底牌。”
见他这样,纪炅洙也冷下脸,沉着音调:“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葬送了自己。”
“你什么意思?”
纪炅洙晃晃自己的手铐:“解开。”
老板沉默几秒,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人于是把他手上的枷锁解下来,但随后就堵住了门口,显然不给个说法不会放人。
纪炅洙抱着阮厌退后两步,处在明暗边缘线,压着怒气:“这就是老板的待客之道吗?”
老板踱步出来,勾了半边唇角,不紧不慢:“或许你可以多玩两局,都赢了的话,你还有十八万的钱拿,当然,你要加大赌注,也不是不可以。”
“不必了,我来是还钱,不是赌钱。”
或许十七八岁的纪炅洙会禁不住几十万的诱惑,但自从阮厌把匕首掷到他眼前后,“赌博”两个字就再没进过纪炅洙的脑子。
“况且,赌局上的猫腻,大家都心知肚明。”纪炅洙说,“可惜那块热气球了。”
他这么明晃晃的提起江诗丹顿的手表,让老板顿时明白:“你果然知道了。”
“一开始没有想通,但自从你说没人赢着出来,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出千的办法,毕竟这不是纯靠运气的赌局。”
纪炅洙确实想了很多可以出千的方式,但都因为实施难度被否决了,周围空间很小,一些小动作逃不出大家的眼睛,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于是他一直观察对方的目光落脚点,因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最后都要传递到自己的视网膜神经上,他一定下意识寻找这种传递信息的媒介。
所以,纪炅洙一开始就觉得手铐有问题。
但并没有想明白手铐能怎么作弊。
直到第二局,在自己焦头烂额地想怎么赢的时候,他发现老板一直在用玄而又玄的“微表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并且时不时就要低头,看似看牌,实则看表——
“江诗丹顿热气球,以手艺精细,背景华美闻名,但除了这,它还有一个特殊之处,表盘上没有指针,而是雕刻的热气球,显示盘视窗在热气球四个角,日期,星期,分钟,时钟,但我想,那四个角现在显示的,应该是我的呼吸,脉搏,血压,体温。”
“你改造了表,而感应器应该在,手铐里,对不对?”
纪炅洙语调还算平稳,显然对方出千一事虽然龌龊,但没有让他生气,但发现此事也没有让他多高兴。
聚光灯亮得刺眼,老板静静听着,倏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哂笑:“不错,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更了不起的不应该是想出这个办法的老板吗?”
纪炅洙继续说:“我只是推测,因为我看不出来你说的话哪些有表演成分,哪些又是真实的,我只能依靠多种途径的方式确认你的出牌,当然最主要还是记住了牌的位置。”
“那第四局呢?”
最深的疑惑被老板问出来,他不是输不起的人,但事情总该有个答案。
“我说了,我没有后路,我也说了,请您别出千,不出千大家都有胜率。”纪炅洙犹豫着,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个精神病人,吃的药含有苯二氮卓和氯丙嗪。”
“药物会让我的生理反应尤其是神经系统变得迟缓,所以你测出来的T、P、R、BP这些数值没有参考意义,甚至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而我通过这个反利用了你。”
“我提醒过你,别出千。”
纪炅洙看着老板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一些看起来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巧合惊奇地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成了偶然堆起来的必然。
他也在诸多复杂的情绪里捡起了残余的信心,他确实输了,但这不能算他败。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的。”纪炅洙看出老板没有动怒,“但事情也到此为止了,大家两清,而且就算以后她的舅舅再欠款,也不许找到她的头上。”
老板眯着眼:“威胁?”
“协议。纸质版的。”
老板当然也不希望这小少爷再来砸自己的场子,叁十六万也不算钱,故点了点头:“井水不犯河水。”
纪炅洙领了条:“谢了。”
他牵着阮厌,重新被蒙着眼睛送出去,因为这次确实没有做英雄的心思,纪炅洙没有记路线,只怕记了也不好使,等被扔回阮厌家楼底下,仿佛从生死场走了一遭,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时隐时现,仿佛是假的。
阮厌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样?”
“还行。”纪炅洙半点没有后怕,笑吟吟地亲她脸,“搞半天饿了,先回家给姨娘报平安……哎,你别哭啊。”
阮厌的眼泪好像六月的梅雨,说来就来,没完没了,她不比少年,满心的惊慌和害怕没处发泄,都化作了泪从透彻的琉璃眼底冒出来。
“别哭别哭。”
纪炅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也不是多大的事。”
他也许的确这么想。
但阮厌——冒着寒光的刀刃,看不见尽头的走廊,昏暗的小黑屋,和大起大落的生死线——这个姑娘被迫牵扯进来,却要靠别人才安全归来,她此刻不知有多自责。
她断断续续话都说不清楚,只觉得欠小纪少爷的下辈子都还不完了,感动都哽在喉咙里,被湿淋淋的哭嗝打断,又开始恨自己逞能的莽撞。
阮厌边哭边看着纪炅洙,最后只抱住他的脖子:“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筠风(一)
“然后你不仅亲自下厨,拿满汉全席来招待我,而且还缠着我求欢求了好几天,要不是我那个时候年轻,没准早就是吸阳补阴,一把枯骨喽。”
阮厌脸颊被他打趣得烧红,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了,拿桌子上阮清清亲手做的泡虾来捂他的嘴,地方话都冒出来:“闭嘴。”
纪炅洙笑着躲开,他刚从医院里回来,身上还沾着独特的药水味道,闻着像个从药罐子泡大的病弱小少爷。
阮厌刚清理完房间,懒得再做饭,便订了外卖喂肚子,桌上散着一堆乱纸,阮厌刚签的叁方协议沾了点油腥,洇着芝麻大的浑浊黄星子。
“你怎么不叫丁伯来帮忙?”
“丁伯管着你的别墅,还管着你的钱,还管着你家的佣人,你好意思让他来回奔波?”阮厌抬起头,见他脱了身上的T恤,丝绸一般明晃晃的暖白色从布料下漏出来,“等,等下。”
“嗯?”纪炅洙偏要闹她,“同居了,你要适应。”
“同居也是暂时的!”
交往虽久,但除去求学上课和过私生活的时间,其实两个人并没有多少二人世界,也只是假期才能凑一块,阮厌还是学不来纪炅洙无师自通的流氓调调,趁机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就要跑,被纪炅洙一把拦腰:“才刚同居你就想着跑路?”
阮厌嚼着肉,顾不得回答纪炅洙,咽下去眼睛都亮了:“这家真的很好吃,不行我一定要让你尝尝。”
纪炅洙按住她躁动的手:“哦,尝谁?”
“……你刚刚还在说我要把你榨干,我明明是在为你的身体着想。”阮厌嘴馋又赶紧咬一块,她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被人搞到筋疲力尽,于是只能想着法子推脱,“你刚回来,肯定很累吧。”
“还行,半小时是有的,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纪炅洙一句话噎回去,慢条斯理地看着阮厌眼睛忽闪,她要做坏事时总是这副表情,鬼鬼祟祟的心虚,脑子里飞速想着怎么摆脱纠缠的主意,不出他所料,接下来应该是——
“但也有句话,不是说饱暖思淫欲吗?”
阮厌见招拆招,殷勤着拆了外卖盒拿美食诱惑他,生怕他还要打蛇随棍上,先把吃的喂他嘴里:“小纪少爷英明。”
果然要这样。
纪炅洙勉强妥协,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能饱暖?”
“……明天?”
“想得美,今晚。”
阮厌上了大四,要开始找实习,她从上大学就开始接各种各样的兼职,因此实习不是难事,反倒是纪炅洙开始见习把她吓了一跳,一天十多个小时找不到人影,医学生都这么恐怖的吗?
除去上课和去医院的时间,纪炅洙很难周转自己的个人生活,其实最主要的是累,回来都不想动弹,而且纪廷谦对他期望很高,导致他不得不给自己加任务。
后来被阮厌耳提面命,才道歉慢慢收敛,但那段时间病情也稍微有点反复,几天轻燥几天抑郁,状态非常糟糕,不得不临时请假。
徐丰瑞虽在照顾他,毕竟自己也是个学生,别墅又远,所以阮厌签了叁方之后就近租了一个房子,把纪炅洙捞过来,等他病情缓过去再说。
“问题不大,已经临床治愈了,算不上复发。”
纪炅洙自从来了北京病情一直算稳定,越发不像一个病人。
阮厌却担心他一直不见好转的厌食和失眠,而且医生作息也不稳定,她从认识纪炅洙的第一天开始,就没见他黑眼圈消过,难保身子不垮。
“你……”纪炅洙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医生,我好得很。”
“医者难自医。”
阮厌洗了澡,半干的头发搭在肩上,实在没力气做护理,干脆抱着沙发的枕头寻可以看的影片,一边自觉把腿搭在纪炅洙膝盖上。
纪炅洙啼笑皆非,屈起膝盖,握着女孩子的膝盖把她拉到怀里。
阮厌眼睛看着屏幕,却略抬了抬下巴,一个询问的姿态,她头发上拢着淡淡的玫瑰香,眉目在潮润的雾气里浸淫久了,显得清透明亮,仿佛清晨荷叶宿着的那颗将落不落的露珠。
见纪炅洙不说话,阮厌有点奇怪,仍不转头:“怎么了?”
“没事。”纪炅洙说,“想法太龌龊了,不适合跟你说。”
“?”
阮厌好容易找着一个看起来非常小资情调的法国电影,是二十一世纪初的久远爱情片,《巴黎小情歌》,她跟老家楼下那个法国姐姐的关系不错,因此阮厌爱上法语,还不辞辛苦地选了第二专业,最近就列了好长一段法国的追剧名单。
纪炅洙不喜欢也不讨厌,从旁边也抱了枕头给女朋友垫脚用:“你怎么选了这么久远的片子?”
“久远吗,我还有好多黑白电影。”阮厌笑嘻嘻地回话,又垂了眼思索一会,认真道,“‘Aime moi un peu moins,mais aime moi un peu plus longtemps’,这部影片的最后一句话:爱我勿太深,爱我要长久。是挺有名的金句,虽然可能只是个探讨爱情的文艺片,但也许能让我找找爱情理想的样子。”
十分钟后。
纪炅洙愣愣地看着屏幕,简直拍案叫绝:“所以你理想中的爱情,是一对失去激情的小情侣来找第叁者试图擦出新火花?哇,我可做不到。”
“啊?”阮厌傻了,“我不知道啊,我不喜欢提前看剧透的。”
她生怕再有什么猎奇的剧情,翻着上半身去摸手机,纪炅洙却不让了,笑着把阮厌拦腰拖到眼前:“厌厌,拐着弯说我不行,这不要出事吗?”
阮厌拍他手,知道纪炅洙肯定琢磨着怎么把她往床上推,阮厌听不得他那些出口流利的荤话,忙试图拉长战线:“能不能看完电影——”
纪炅洙吻上她的唇。
阮厌心道躲也躲不过,眼风飘向还在放映的电影,哪知下一刻就是缠绵悱恻的床戏,歌词写得隐晦又热情,她手抓住纪炅洙的领子,深切怀疑是不是命运都提醒她这个时候该做爱了,命运这么闲的?
纪炅洙咬了她一口,阮厌回过神:“你干嘛咬我?”
“你干嘛不看我?”
阮厌眨眨眼,她跟纪炅洙做爱做了好多回,按理不应该这么羞涩,但她不知为何,也许是以前的经历,在性事上极为拧巴,明明心里很想要,就是不说,总矫情地要纪炅洙哄,而且前戏会做很长,难为纪炅洙天天这么忙,还有耐心跟她做。
“我们是刚谈恋爱吗?”她觉得奇怪,“你这么需求量这么大?”
“有吗?”
纪炅洙在她身上乱摸,没一会儿就把她揉出了水:“每次黏答答地咬我的人不是你吗?”
阮厌想反驳,但她确实被撩起兴致,不想扫兴,哼哼唧唧含糊过这个话题,在他结束缠吻的时候意犹未尽地追过去,于是又是一番唇齿的交战。
纪炅洙捉住她的手,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慢慢摩挲,滚烫的唇则一路从下巴滑下去,腰和胸都被强硬地禁锢住,变成他把玩的器物。
然他掌心温热,抚摸微凉的她,像是冬阳化雪,浑身暖洋洋的畅意。
阮厌开始痒,全身或者只是身下,饱受宠爱的穴口悄然张开一条小缝隙,粘稠的水液浸湿两侧的阴阜,仿佛在提醒她需要被填满。
阮厌难耐地往他怀里顶弄,自顾自感觉到他的胀起,有些夸张的形状。
腿缝更热,阮厌难为情地垂眸,又努力想要克服这种难为情的情绪,舔了舔唇,手从他的怀抱脱出来,去试探他的欲望。
纪炅洙嘶了一声。
阮厌以为下手重,僵硬着手指,不敢动。
却是她的人忍不住,沉着嗓子要她摸摸,握住她的手解开裤子,撒着娇地要她触碰性器的表皮,并不光滑,但颗粒感的奇妙触感还是让阮厌心底泛起好奇,用指腹摩挲褶皱,阮厌感觉到一些湿黏的东西流出来。
她心蓦地一跳,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满面潮红的自己。
“……很舒服?”
纪炅洙目光落下来,低低地嗯一声,看她在调情里睡衣散落的身体,她蜷着腿弯,酥胸在毫无规律的呼吸里一起一伏。
所以哪来的需求量大呢,欲念本体就在他眼前。
他还是暖的,阮厌想坐起来,靠女上体位捕捉他的体温。
但纪炅洙按倒她,在她身后,两个人迭在一处,恍惚地看着色彩清新的屏幕,传出浓情蜜语的法语。
阮厌愣了一下,这才想到:“先把电视关了……”
她被纪炅洙捉住手腕,纤细的手骨拢在他宽厚的掌心,完全勃起的性器抵住她的臀,有意无意地擦动,沾了满满的淫液。
阮厌呜咽地扭动,眸侧过去瞪他。
“别动。”他有点警告,“别动,会弄疼你。”
花穴早就一塌糊涂,但因古怪的体位,容纳时依旧觉得胀,外侧的腿被他掰起来,阮厌恍惚地看着电影,有种在众目睽睽下裸身承欢的错觉。
羞耻让她往边上爬:“不要了……你换个姿势……”
重心却在下沉,穴不管不顾地绞紧异物,阴唇都被挤歪,又酥又瘙痒,逼迫阮厌叫床。
“厌厌,你说,我现在放AV,你会不会放松点?”
筠风(二)
阮厌傻了。
被情欲灼烧的神经短暂地恢复清明,阮厌晕乎乎地看他:“你来真的?”
他啄吻她的后颈,进出缓慢,但前端却寻她的宫颈,在满是嫩肉的腔道里研磨,润滑的蜜液越流越多,大腿处全是做爱的痕迹。
“我刚刚就在想。”
这个体位太适合说骚话了,纪炅洙稍稍低头就凑上她的耳边,他太知道阮厌的弱点了,故意夹着嗓音把声线放低:“要是一边看片一边干你,可能会打开新的世界,就是不知道是演员会叫床,还是厌厌会叫,嗯?”
他说着,还不忘向上顶她,目光在电影画面停留一瞬,又接着道:“很龌龊是吧,我也觉得。”
但我不改。
阮厌没答话,她几乎在他开口的时候就受不了了,少年声音虽然压得低,却清朗又色情,可他说话刻意带着鼻音,就像一首优美的曲子从小提琴的琴弦里缓缓流淌出来,结果定晴一看,琴弦是糯米糖做的。
说不清什么感觉,阮厌半边身子打寒颤,鸡皮疙瘩冒出来。
“别说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又被身上的快感刺激得发抖,“别说了,太深了,我受不住。”
前端小口密集地跟子宫颈接吻,阮厌试图放松,但她已经被操输了,眼前光影闪烁,古怪隐约的法语在她脑中留下残存的单词,远不及他的亲吻和插弄,越舒服越难受,越躲越想要,阮厌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小穴还在流水,阮厌细细地呻吟,她很快哭了,混乱的呼吸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流窜,阮厌半闭着眼,抓住纪炅洙的肩。
“啊!”
她轻叫一声,他直冲着她的宫口,触电似的感觉。
阮厌几乎失去知觉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感觉到温软的唇在舔弄她的眼泪,又嫌弃又羞涩地推开他,转念一想,更气他越做越狠,张着嘴就要咬他肩头。
纪炅洙预判道,主动凑过来:“换一边咬,这边全是牙印。”
他不说还好,说了阮厌咬的更凶。
抬起的大腿已经麻了,纪炅洙仍不知足,阮厌的脸虽已烧透,身体还是微凉,胸乳沾着他的口水,颤微微地随着操弄抖动,她身体这样滑,怎么摸都舒服。
“不行……”阮厌收缩着小穴,只得撒娇,“我好累。”
纪炅洙把她抱起来,从身后缓慢又重地插,原本还有一小截遗留在外面,这下几乎入底,阮厌叫得更厉害。
“你撤出去点。”
但纪炅洙不听,硬挺的性器找到舒服的姿势,在紧窄又娇嫩的甬道里狠狠地撞,少年从她肩头一路轻啄,他不再与她调情了,他坠落在情色的深海里。
阮厌找不到支撑点,只好抓住他的手,嗯嗯啊啊地传递不知所谓的信息,她眼前很快变得水雾泛滥,身下更是发了大水,偏生身后人还坏心思地逗弄含羞待放的阴蒂,销魂的快感侵蚀了感知。
阮厌高潮一次,汗水和眼泪混在一起,目光所及只剩纯粹的颜色。
但远远不够,极度收缩的花穴里还插着别人的东西,那根性器还在不停歇地鞭挞她,纪炅洙揽住她的腰,把她推倒,一边亲一边操。
“等等……”阮厌身子已经感觉到疲软,在快感尚未散去的时候被迫攀上顶峰后的未知,让她心生恐惧,“你让我缓缓,小纪少爷……”
但纪炅洙不是雏儿,他显然早就知道怎么应对她的身体。
少年不由分说地钳制住她乱动的身体,他微抿着唇,深陷情欲的脸有着平时少见的强势,他眉眼都不笑了,那种气质上的阴郁沉暗伴随着性交浮沉,可他分明又在哄她:“忍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阮厌心道他的马上绝不是以秒做计量单位,求饶的话压在舌底,始终纠结要不要抛弃自尊说出来,可阮厌硬气,阮厌就是不说。
不说的后果就是等他射出来,阮厌几乎要半死。
她脑子只剩下纯白,什么都摸不到的虚无的纯白,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够到了天堂的门柱子,然后又被拉回来,瞳仁迟缓而清晰地倒映出少年的样子。
电影还在放,管他的,反正是白看了。
“你是……阮厌?”
语气的停顿里,阮厌直觉应该是另外叁个字,她很久没听到的名字。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买奶茶的人,与她生命里任何一个哪怕稍微重要的人都不重合的长相,她转身从后台拿了奶茶晃了晃,装进塑料袋:“这是您的。”
那人却不离开:“你是阮厌吗?”
阮厌说:“不是,你认错人了。”
听到否认的答案,她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移开两步撑在前台上,兴致勃勃地说:“你是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高中同学啊,就坐你后面的那个。”
她提醒得这样详细,阮厌才在回忆里提出一个不甚分明的影子,单薄得毫无记忆点,一个没有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人,就没有叙旧的必要,阮厌只笑笑,转身拿了新的奶茶:“不记得。”
“……”那人仍不死心,“你怎么也来北京了,我们高中群里还经常讨论你来着,大家对你很关心,你最近有没有谈恋爱呀……”
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直接问她有没有卖娼不就行了?何必显得自己深明大义,一副乐善好施的虚伪面孔,阮厌对大多数同学的记忆都很单薄,既不是非常欺凌她,又不是她被欺凌时光里的帮助者,阮厌便懒得费口舌。
“哎,你什么态度,你不是服务生吗?”
大约是阮厌的无视让人不满,女生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又很快被身后的人掩盖下去:“哎,怎么是你啊?”
推开门的女生容貌非常明艳,穿着一件无袖的连衣裙,仿佛八十年代撕开屏幕走出来的港风美女,她看见阮厌,愣了一会,才上前道:“是你吧?我是乔有月,我们很多年前从桐庐的医院见过。”
阮厌微皱的眉头舒展开,笑道:“是我。”
乔有月展开一个活力的笑容,她容貌惊艳,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你在这里做兼职?”
阮厌点点头:“只有周末来。”
“厉害。”乔有月说,“我想去奶茶店兼职偷喝都不行,学了好几天连人家的配料表都没搞明白。”
“我是死记住的。”阮厌明显更喜欢应付她,话也多起来,“要喝什么奶茶,我可以给你推荐。”
“啊,我不是……”她似有隐瞒,表情有点尴尬,很快又用笑容掩盖,回头指了指一个男人,语气顿时冷淡下来,“不是你要请他们喝奶茶的吗,点吧。”
她身后的男人身形高大,有一张细看非常出众但只要移开眼睛就再也记不起来的奇妙容貌,他跟在乔有月后面,神色寡淡:“我不擅长,你来吧。”
乔有月白眼翻一半,不搭理他,在阮厌的推荐下买了近四十杯奶茶,种类还多,忙坏在场几个服务生,等他们好不容易做完,阮厌早就找不着高中同学的影子了。
不知道回去怎么编排她,但无所谓,她没有高中群。
乔有月在旁边等待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跟阮厌闲聊,她才知道当初见的那几个人大部分来到了北京,她是来找在北京做游戏策划的乔凉风。
乔凉风,有点印象:“做策划的一定思维能力很出众吧。”
“什么呀,混日子的。”乔有月不说哥哥一句好话,“倒是你让我刮目相看,刚才都没敢认你,觉得跟我记忆里的完全是两个人。”
阮厌诧异道:“我五官没有多大变化。”
“但气质变了很多,特别自信。”
乔有月指挥男人拿奶茶,自己当甩手掌柜:“那我先走了,现在都晚上九点多了,你下班肯定很晚,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我听说北京现在不太安宁,可别把你这只兔子捉了去。”
阮厌说谢谢,又说代自己向大家问好:“我晚上坐地铁,地铁口离这里很近,没关系的,路上慢点。”
她跟乔有月挥手告别,临了才想起来又没有留联系方式,但想想萍水相逢,做个温柔的路人也未尝不可,很快释怀。
枯风(一)
有风。
阮厌没有睁开眼睛,她意识到自己正用种古怪的姿势坐在一辆正在行驶的车上,旁边有人,以后座拥挤的程度来看,至少还有两个,她似乎在靠窗的位置,凉风直接扑向她脸颊。
低低的哭泣声,像是女孩子,但应该被警告过,所以哭声很低且断断续续,另外前方还有粗犷的交谈声,说的是方言,有点像是浙江话,但应该是更为杂糅的吴语,阮厌水平低,听得一知半解。
但已经猜到不是绑架,而是性质更为恶劣的拐卖。
乔有月真是一语成谶,麻烦总是看上平平无奇的阮厌。
阮厌还不想醒过来,她眼皮附着柔和的光,应是白天,这个时间差倘若还没有被警察抓获,极大概率已经出了北京,前座那两个人贩子明显是南方人,也不太敢把人往大南方卖,成本太高——那么,阮厌人生地不熟,显然是不指望有人会帮她。
出了省警察就算调查也要时间,阮厌得自己想办法。
前面两个人烦躁地扯着无聊的话题,阮厌判断是两个中年男子,而且语调浑浊低闷,但不紧张,并不是初犯。难怪,他们这种一般是先找好下家,一人敢买全村都敢买,不怕到时候人砸在手里。
但不对……他们几乎是立刻看到她就上来绑的,要是提前踩点,以阮厌的警惕程度早就怀疑了。
他们仿佛对她势在必得,或者提前拿到了消息?
“人怎么还没醒,你恰了多少药?”
突然的问话让阮厌猛地回神,男人们把焦点一下子拉到阮厌身上:“乖乖,你别把人给弄死了。”
一阵窸窸窣窣,阮厌倏忽被人掐住了鼻子。
装不下去了。阮厌忍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开始咳嗽,做出一副刚醒来的惺忪表情,眼睛在面黄肌瘦的男人脸前聚焦,然后茫然地看向四周:“你们——”
她睁大眼睛,突然直起身子:“你们——”
“闭嘴!”男人捏住她的下颌,示意开车的男人关窗户,这才恶狠狠地把阮厌甩开,“我警告你安静点,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阮厌被吼得一激灵,不得不闭上嘴,充满戒备地看着前面两个男人,他们两个都至少四十岁,平平无奇,又凶神恶煞,皮肤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黑色,穿着破旧的衬衫,手上有茧子,想来干过不少下力活。
副驾驶的男人看起来更高瘦一点,阴鸷地盯着阮厌,阮厌装看不见,窝在后座上,戒备地转头看其他两个女生。
她们两个都是学生模样,一个是十五六岁,短发,腿上披着一件薄外套,小心翼翼地瞥她;另一个更小,还穿着小学的校服,系着红领巾,而且看起来非常不舒服,畏畏缩缩蜷在角落。
阮厌礼貌点点头,冲着前面使了个眼色,稍大的女孩脸色凝重地摇摇头,在她掌心写下不行,然后又写了自己的名字白姗。
阮厌于是打消念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确定空无一物,连下班时店长给的糖都不见了,可见搜身彻底,阮厌心里泛起人格被侵犯的恶心感。
她看了看外面,因为是单向隐私玻璃,无法确认外面具体的时间,但还能看见太阳,至少在七点之前。
几乎看不见其他人或车,窗外一侧是种着稀疏树木的林子,另一侧是土质粗粝的山体,行驶途中时有颠簸,可见应该全程是没有监控的山路,行事这么谨慎,恐怕车也是套牌车了。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如果他们一个小时后就到地方,即使阮厌本领通天也难逃厄运,一旦真的被拐……
这么一想,阮厌打了个寒颤。
她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一边偷偷去看前座,副驾驶的男人闭着眼,不知道真睡假睡,驾驶座的人时不时看一眼车内后视镜,以确保叁个女孩没做小动作,阮厌确认他更在意自已,因为每次都先看这边。
……一定有别的什么事情。
阮厌怀疑,但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她需要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哭出来对她绝无好处,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害怕地一直抓着裤子,未知让她惊恐万分。
她缩着身子沉默一会儿,转头去看两个女孩,白姗一直抱着更小的女生,她脸色潮红,嘴唇却白了,阮厌心道不妙,转过身去摸女生的额头,被开车的男人一顿训斥:“你在干什么?”
“她发烧了。”
女生额头烫得吓人,而且一直在咳嗽:“有药吗?她情况很不好。”
“要你别管。”男人不当一回事,“乖乖坐着,别说话。”
他吵醒了副驾驶的男人,两个人一起回头看,阮厌知道这个时候沉默就完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胡诌:“她不仅发烧,而且还有肺炎,肺炎是会传染的,再有几个小时大家都要进医院了,就算不,到时候卖价也会打折扣,赔钱的话你们也干吗?”
阮厌盯着男人,她自己的声音更虚:“不管别的,我不想死。”
她又去摸女生的额头,说了声别怕:“喝口水总行吧?”
副驾的瘦男人一脸狐疑,但他也不懂,思忖半晌,拿了个大容量的透明水杯,杯子上有许多划痕,瓶盖外侧掉皮,明显用久了,阮厌管不了这么多,拧开往瓶盖倒了一点水,一边问:“你发烧几天了?”
“……一直在发烧。”女生喃喃道,“两叁天了吧。”
白姗在阮厌耳边轻声道:“你昏过去也差不多两叁天,大家以为你出事了。”
这么长时间?
阮厌惊诧地睁大眼珠,瞥白姗:“难道你们一直不能说话?”
“他们如果心情好,可以让我们说一会儿,还有就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我们可以小声说。”白姗小心地压低声音,紧张兮兮,“但时间不固定,有时他们直接不吃。”
她提到吃饭,阮厌才意识到饿,她被拐那天没怎么吃东西。
喂完小女生,阮厌缩回原地,开始想任何可以逃脱的办法,第一要紧的是弄清楚现在在什么地方,第二要紧的就是向可以求救的人释放信号,但这里人迹稀少,后者实现很难,但利于逃跑——如果可以制造出逃跑计划的话。
她想得入神,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果然两天没吃饭身体就受不住……对啊,她至少已经断食48小时了。
这个念头一起来,阮厌立马感到头晕。
何止头晕,她几乎立马就干呕起来,刚刚想的东西全都化成了空白,她来不及搭理前面人的反应,生理和心理的压力让她大脑出现尖锐的轰鸣,那种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却被迫呕吐的感觉让她窒息。
“你……”
白姗被吓到,想去扶她,阮厌直接身子一软,晕倒在她身上。
前面的男人懵了,骂了句脏话,然后问白姗:“她怎么了?”
白姗磕磕巴巴:“饿,饿晕了?”
男人薅了一把头发,烦躁地跟另一个商量:“前面有买吃的地方吗?给她塞点东西,好几千块钱别交代在这。”
驾车的人骂了句病秧子,速度飚上一百迈,眼风往旁边的小道暼去,白姗在后面轻拍阮厌的脸,她身体很凉,几乎不是正常人的体温,白姗心里发慌,把外套披到她身上:“姐姐,醒醒。”
她攥着阮厌的手,正焦急时,倏忽感觉到手心被指尖勾了勾。
枯风(二)
两个男人行事谨慎,为了不引起怀疑,分开去面馆要了大家的餐,最便宜的葱油面,最多一瓶撕掉标签的矿泉水,回来时阮厌还没醒,干脆上手,阮厌被扇得恍惚,但还是乖乖地接过来。
不太好吃,又油又咸,常见的北方口味。
阮厌勉强吃了几口,她每一口都塞得满满的,连水都不喝,不知是不是吃得太急,女生唔了声,飞快打开车门跑出去。
“他妈……”
副驾男人立马要追,打开门疾跑几步才看见阮厌扶着车门在吐,心里不由得又骂了几句,叉着腰翻白眼,心里烦躁更盛:“你有完没完?”
怎么这么难伺候?这是人质还是祖宗?
阮厌把刚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她连眼泪都吐出来,然后不断地咳嗽,转过身扶着后备箱,走路软绵绵,几步又跪倒在地上:“对不起,我低血糖,我需要补充糖分。”
“想得美。”
阮厌抬起头,哀求道:“求求你,我需要大量糖分,我会死的,哪怕是冰糖放水里也行,只要是吃很多冰糖,我病也会好的,叔叔,我很听话,我什么都帮你干,就算到时候帮你加价也可以,我帮你把她们卖出去好不好?”
她恳求许久,被拒绝就拽着男人的裤腿,磨得男人心烦,他不许她开口说话,才拽着她去餐馆旁边的便利店。
店主不断地瞥他们,觉得不对,试探问:“她是你女儿吗?”
“是。”
店主不信,哪有气氛这么古怪的父女,正僵持间,阮厌在后面低低道:“我错了,爸爸,你别生气了。”
店主恍然,嘿嘿笑,跟他们道歉。
男人打哈哈:“我女儿脾气大。”
阮厌见他承认,抱着叁包袋装单晶冰糖不撒手,神色恳切:“你要开好几天的车,市中心远着呢,我有低血糖,要多备点。”
男人气得要死,又不能闹起来,店主就在旁边调解,说市中心确实远得很,不过可以走高速,这里是远路,巴拉巴拉,男人无法,见她也只是要冰糖,摆了摆手随她,麻烦的女人又不是没见过,这还差得远呢。
阮厌于是知道这里到底是哪个省份。
她回到车上把剩下的面一点点吃完,看见白姗神情莫测地看她,只是笑笑,没有解释,然后嚼碎冰糖兑水喝下去,嚼了十几块才停下来。
只有在仰头喝水时,愚昧的软弱才从她的脸上褪去,转而取代的是阴森的冷漠。
欺辱不是第一次经历,不值一提。
阮厌彻底安静,男人不比女人,阮厌又不太乖,套近乎不可行。
两个男人在前面聊天,依旧用的家乡话,谈的大约是经济不景气,挣不来钱之类,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烟,点上,烟飘出窗外。
阮厌看着他们抽烟,昏昏欲睡。
白姗把衣服裹在小女孩身上,她没有用药,即使发汗也没有退烧,在白姗怀里哆嗦,脸色更差,白姗因听到阮厌在后备箱求饶的话,对这个女生心生嫌隙,绝不求助,阮厌却道:“她不是简单的发烧。”
她看白姗:“这不是简单的发烧,我们需要去看医生。”
白姗讥道:“现在是好人了?”
“对不起,我真的需要活命。”阮厌说,“他连给我买糖都不肯,我当然要说违心的话恭维他,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做,磕头?”
白姗默然,摸着女生的头:“我不会看病。”
“我也不会。”阮厌无比需要纪炅洙的帮忙,但他在这里只怕也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工具辅助,阮厌只好去跟前座的男人说,“她一直在发烧,你们能不能救救她?”
“发个烧有什么好救的?又不会烧死。”
男人啐了一口:“你再多事我弄死你。”
阮厌瑟缩一下,不再开口。
他们只有一个人会开车,不然应该是两个人轮换,另一个人休息,全天无休,而不是现在这样,找一个偏僻的小林子停车,把车门内锁,晚上一起睡。
全封闭的车即使开了空调,也过于闷热,阮厌半夜就醒了。
她喘了口气,看前面两个鼾声震天,表情才露出最原本的嫌弃和憎恨,但来不及发泄情绪,她趁黑去摸其他可以利用的工具,但车里什么都没有,后面的脏枕头和外套毫无用场。
前面的扶手盒可以打开,里面有些软软的东西,摸着像纸巾,还有不知哪里的钥匙,因为怕发出响动,阮厌没敢拿,还有就是一小团卷着的东西,有点硬,似乎是现金,阮厌极慢极慢地拿出来,放到鼻下嗅,果然是铜臭味。
她把纸币展开,通过大小衡量了金额,拿走一张五块或者十块的,其他的再偷偷卷起放回去。
其实有了钱她也不知道干什么,但总比没有好。
没有找到手机,太可惜了,不过也意料之中,人贩子要都是这么傻,警察的破案难度岂不是要直线下降。
“你在干什么?”
很轻的声音传过来,阮厌一愣,看向旁边的女生,她非常虚弱,声音像是马上断掉的线。
“我在找能逃跑的东西。”
阮厌如实告知,看她难受地皱眉头:“你感觉好点了吗?”
女生摇摇头:“我好冷啊,睡不着。”
阮厌轻手轻脚的拿后面的外套披到她身上,又拿枕头垫在她腰下,摸摸她的额头,还是烫,阮厌知道她病得很厉害,但她帮不上忙,心里愧疚:“对不起。”
“没事啊,姐姐。”
她说:“不是你让我生病的,也不是你绑架的我。”
她这样说,阮厌心里更酸涩,她其实已经有特别不好的预感,可她劝不动那两个见钱眼开的蠢货,只能笑得安慰她:“姐姐之前发烧也发了好几天,但是后来熬过来了,你也会熬过来的,别担心。”
女孩跟着笑:“姐姐,我也想吃糖。”
阮厌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来打工给的糖被搜走了:“姐姐这里只有冰糖,你愿意吃吗?”
女孩点点头。
阮厌于是拿出几块,偷了他们的热水杯往矿泉水瓶兑热水化冰糖,然后喂给女孩喝,女孩一边喝一边亮晶晶地看阮厌:“姐姐,我想回家。”
阮厌鼻头一酸。
她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停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来,阮厌吸了下鼻子,十分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再忍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真的会吗?
阮厌不知道,她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残忍的拿人命算计,一半歇斯底里的崩溃,她只好寄希望于命运同情她经历过太多苦难,而对她手下留情,可她真切的明白谁也帮不了她。
今夜没有星星,她看不见希望的路。
枯风(三)
第二天也没有机会。
阮厌睡得晚,醒得晚,睁眼已经是大白天,他们行驶一路,即使借口要上厕所也会被尾随,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白姗捏着被烫扁的矿泉水瓶:“昨天怎么了?”
阮厌说:“我偷了点热水喝了,昨晚热得睡不着。”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前头两个男的一直在抽烟,看起来心情不错,所以偶尔她们说话也不阻止,但小女孩表情更痛苦,她看起来很痛,原本苍白的唇色都被咬得红润,阮厌和白姗求情无果,只能不停地说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女孩听得懵懂,只说自己想回家。
她这个年纪还不太懂事,不知道拐卖是多严重的事情,也不知道其他两个姐姐无法帮她,但她知道前头两个男人是坏的,不能招惹,因此并不哀求他们。
阮厌看着想哭,可她没办法。
女孩不理解:“可是那个姐姐就能回家啊。”
阮厌一愣:“哪个?”
白姗扯阮厌的袖子,神情悲伤:“我没有跟你说过,其实这次一共是四个女生,我们叁个待在这里,还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女生被塞进了后备箱,在你醒的前一天,她被买走了。”
阮厌心一紧。
她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知道被买走是什么概念吗?”
白姗低着头,欲言又止,含着哭腔:“就是毁了呗。”
晚上却是例外,平常都是男人买了饭回车里吃,但这次不知道怎么的,他们打了个电话,笑着说了什么,把两个女生拽了下来。
另一个由于难受一直半梦半醒,拽不动,只能锁在车内,然后押着女生们往一间非常偏僻狭小的杂货铺子里走,阮厌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穷乡僻壤,但前后应该有村落,因为这里零星开着几家铺子,但恐怕交通会非常不便利。
不过,她已经知道这里具体是哪个县城了。
他们今天走小路的时候,阮厌看见了远处立在路旁的路标,这个地方几乎没被历史光顾过,名字也并不朗朗上口,但阮厌知道自己在哪里这就够了。
杂货铺内部空间昏暗,开灯作用寥寥,阮厌身边的瘦男人手机响起来,他笑了声:“这不就来了吗,别打了别打了。”
他出声,堆积着一堆杂物的前台后突然冒出个脑袋,男人放下座机的听筒:“哎呀,我还搁这催你呢,这么久不见了。”
他们上来拥抱一下,男人低头看见两个女生,不声不响地挂了个关门的牌子,把门从里面关上了,然后把她们丢在一边,只说了句:“泡面后面拿,其他别动。”
叁个男人便自顾自的说笑,看来不仅是熟人,而且是知道彼此在做什么的熟人。
白姗心有戚戚,抱着阮厌不知道怎么办。
阮厌没动,阮厌还盯着那个座机。
座机可以直接打手机号吗?或许做了呼叫转移?阮厌不知道,但这一刻,她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预感——去试试,去试试!
她心跳得慌乱,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知道还有多久到目的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阮厌不着痕迹地环视,这个杂货铺是窄长形状,男人们在前台对面摆了个桌子,正坐在一起唠嗑,前台摆着乱七八糟的货物,后排是一列列的货架,直接去拿座机是不可能的。
想办法,别慌,想办法。
阮厌牵着白姗去货架找方便面,眼风却一直往前台瞄,太好了,她发现前台的柜子垫在高台上,如果她猫着腰过去或许有可能,但前提是有什么掩护,而且这样她就够不到座机了。
阮厌轻声道:“白姗,你想回家吗?”
白姗惊呆:“什么?”
“我有个计划,很冒险,我需要你的帮忙。”
两个人拿了泡面,还顺了一根火腿,白姗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喊叔叔:“叔叔,我能问一下热水在哪里?”
“这不旁边就是。”
白姗哦了一声,反复张望许久,不知道在哪里倒热水,索性将热水放在前台旁边累迭的纸箱子上,这个动作让男人立刻警觉起来,他们齐齐望向白姗,但白姗只是侧着身子从一箱箱的矿泉水上面倒水,她弯着腰,这个姿势让她根本够不着座机。
她倒完,把泡面放到一边,问后面的阮厌:“你要不要……”
“你别靠过来!”
阮厌惊叫一声,眼见着白姗把高到胸前的箱子推倒,摔在自己身上,痛呼着把箱子摆好,两个人相互责备,几乎要吵起来,还被走上前的男人大骂傻货,看见矿泉水没有损坏,揪着她们,不许她们再跑。
并没看见有几个箱子的摆放位置变了。
阮厌不再找事,跟白姗蹲在水泥地上吃完了晚饭,还帮另一个女孩留了一桶,两个女生眼见着男人们的丰盛菜肴渐渐见底,阮厌低低地出声:“叔叔,我想上个厕所。”
那人嗤笑一声:“厕所在里面,这里没别的门。”
阮厌神色尴尬,并不反驳,白姗紧跟着说:“我也去。”
她们两个从货架后面绕着去,逼仄的厕所只容一个人进去,这太好了,白姗挡在门外面,眼风看见男人没有往这里瞥,推了推阮厌,焦急道:“快去,没时间了。”
阮厌便一路猫着腰蹲在前台,在矿泉水箱子的掩护下够到座机。
她从未如此紧张过。
阮厌拿着座机,她高考都没有手抖过,她小臂上的毛发根根倒立,阮厌眼睛模糊,她几乎辨别不出号码的位置。
好容易按下号码,正在通话的嘟嘟声传到阮厌耳中。
阮厌眼张失落,她无暇顾及环境,只死死地盯着号码,大气都不敢喘,杂货铺陈旧的霉味都好像消散了。
几乎在接通的那一刻——
“姐姐,你好了没啊,我等不及了!”
纪炅洙坐在警局内,看着阮厌被拐卖的监控,这监控警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但查出这是套牌车,再加上捕捉不到嫌犯信息后,案子就被搁置了。
“这不是北京今日发生的第一起拐卖案。但这起到现在还没有线索。”
纪炅洙冷着脸,把监控一点点倒退,从头看。
岑期迎着夜色跑进公安局,跟人说明了情况,看见纪炅洙的模样叹了口气:“小纪,别费劲了,监控真的找不到什么。”
纪炅洙问:“前后几天的监控呢,也看了?”
“看了,他们真的就只出现了这一次。”徐丰瑞在旁边纳罕,“不正常啊,怎么会有不踩点直接绑架的情况呢?不怕绑错人吗?”
岑期捅他一下,给他使眼色。
“要不,小纪你歇歇,明天再来,邢家给局里打过招呼的。”
纪炅洙抬起头,靠在椅子上,少年背靠缀满星空的夜晚,弯月在他头顶高悬,衬得他面容清隽,但他神色憔悴,眼睛红血色多得吓人,是几天不睡的表现。
饶是如此,他吐字清晰:“不行。”
徐丰瑞咧了嘴,赶紧打圆场:“那你吃药了吗,别再犯病。”
“我很清晰。”
他说话很慢,但情绪很平和,或者说那叫疲累,他闭眼揉了揉眉心,乱麻似的脑子渐渐坠落一场大雪。
纯白,却也茫茫不剩。
纪炅洙咬紧牙根,他直起身板,抬头对他们说:“我在这就行,你们回去吧。”
但他们怎么放心他,杵在原地磨磨唧唧不肯走,旁边的警员提醒他们快要关门了,毕竟不是在职人员,不便留在这里。
纪炅洙说句抱歉。
他像丢了灵魂,表情都漂浮,正起身,发现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而且是个座机号,正要按接听,那边马上挂断了。
“?”
岑期凑过来:“打错了吧,或者是推销电话,我接到过好多这种号码。”
纪炅洙嗯了声,正要放下手机,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非常微妙的预感,直觉让他打了回去,而且开了免提。
“喂?”
“喂?”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纪炅洙皱起眉,“请问你……”
“你打电话干嘛?”
男人听起来非常戒备,说完又问:“你是不是打错人了?”
看来是打错了,纪炅洙正要顺着说对不起,然后,他清晰地听见对方旁边传来熟悉不过的女声:“叔叔,我能把这个买下来吗?”
枯风(四)
是阮厌。
短暂的瞬间,纪炅洙没有呼吸。
他甚至发不出声音。
纪炅洙抬起手,努力地让自己张开嘴,但出口的只有微弱的,激动到极致的喉音,他眼前一片朦胧。
“喂?”
男人不知骂了句什么,马上要挂电话时,纪炅洙像是从时间静止里挣扎出来,飞快地开口:“是我啊,我不是还欠着你的钱没还吗?”
“什么?”提到钱总格外让人敏感,男人愣了愣,但他依旧谨慎,“你是谁啊,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
阮厌在那边,再次询问了一遍:“叔叔,我可以买杂货铺里的东西吗?”
“滚开。”男人不耐烦地赶她走。
纪炅洙扶住警局的桌子,仿佛下一刻就能瘫倒:“我上个月出差到了你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看见你这个杂货铺,我忘了吗,我屯了好多东西,结果没带钱,没办法了求你,求了好久就差下跪了,你说让我赊账,让我回去打电话还钱来着,你怎么都忘了?哦,还有。”
他看见警员在旁边飞快地递过来纸条,试图用庞杂的信息量延缓他的思考能力:“河南……对,我就是去河南那边,买了好几百的东西,咱都是老实人,不做昧良心的事,但你要是这个钱不要,那我就不给了,你看行不?”
“等一下?”
男人被他乱七八糟的话砸得头晕眼花:“什么河南河北,我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你说啥呢,你是不是成心找事?”
“啊,不是你吗?”
说话间,阮厌的声音也在陆陆续续传过来,她似乎被骂怕了,百般聊赖地在一边哼歌,但哼歌不哼歌词,而是唱着很简单的简谱音符,调子变幻无常,音符却来来回回的重复。
纪炅洙根本没听男人的回复,他专心于阮厌的声音,心里一道灵光。
“啊,对不起,应该是我打错人了。”
“神经病啊!”男人骂骂咧咧挂掉了电话。
纪炅洙心里回想那几个音符,他急喘几口气,神情激动:“快走,阮厌说了经纬度,我知道她在哪里。”
阮厌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她太能找事了,虽然叁番五次没出问题,但不停出麻烦让两个人非常反感,干脆把她锁在车里,压根不放下来。
但阮厌表现反常,她几乎看不见紧张的情绪了,甚至语气都变得轻松起来。
昨天更是一觉睡到醒,但睁眼之时,她看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白姗,和白姗怀里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的女孩子。
“她……”
“流血了。”白姗说,“她好多血,她怎么这么多血啊……”
阮厌神色剧变,站起身把女生抱起来,刚碰她就如一盆冰雪浇到头顶,这个女孩身体已经凉透了。
“操!”男人在门外打着电话咒骂,眉心拧成结,“你怎么找的人?啊,你找一个病秧子死在我这,赔钱还晦气!”
阮厌木然地看着她腰侧流出的血渍,她这才知道女孩刚做过手术不久,现在应该在恢复期,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烧,和死亡。
如果她没有被拐卖……
阮厌看着沾满血渍的手,她想自己何尝不是凶手啊,她一直都欺骗女孩要忍耐,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她回家了吗?
她坐在座椅上,呆滞地,任由血迹擦到自己的衣服。
男人们之间商量着计策,啧啧叹着气回到车上,不得已入了官道拐到附近一个湖泊里,副驾的男人弯腰把死去的女孩抱起来,嫌恶地说晦气。
白姗拽住他:“你干什么,你要是抛尸吗?”
“撒手!”
男人打她:“让你撒手,拽着个死人干什么!”
阮厌在背后一起帮忙,痛恨男人的冷血:“这是一条人命,你害死的!”
另一个男人一手牵制住两个女生,他们两个已经很不耐烦了,跑这一趟单子出了很多意外:“人都死了,什么命啊!”
阮厌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后座,眼睁睁看着人被抱起来,朝着深不见底的死湖走去,然后她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是啊,人都死了。
阮厌悲哀地发现,原来人命是这样轻贱的东西。
白姗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她这时却想上厕所,生理的需求和心理的反差让她有种羞耻的绝望,但她不得不去,余下的男人犹豫地看着阮厌,这女孩不得不防,因此拔下车钥匙,关上车门,推着白姗往后面小树林走。
阮厌躺在皮椅上一动不动,两眼无神,连衣衫沾血都浑然不觉。
没一会儿,白姗回来了,她远远瞧着阮厌在后座空隙弯着腰藏着什么,但走近一瞧,阮厌还是原来的姿势,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但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可见哭得厉害。
是她的错觉?
白姗没有多想,她坐进车里,叫了声姐姐,阮厌蜷起身子,靠在半开的车玻璃上,只觉平地踏空,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我错了。”她说,“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抱住头,身体颤抖,白姗于心不忍,看着看着,自己的眼泪也冒出来,此时她已不知道是在哭一个悄然逝去的生命,还是在哭逃不开的未来。
黄昏了。
夕阳藏在橘红的云后,映得西侧天幕如同洒了金光的油画,赤红浓郁,这是这几天最好的黄昏,可白姗毫无心思观赏,因为前面的人说,快到目的地了。
最迟今晚,现在已经快到晚上。
倘若说先前还有一丝获救的希望,现在白姗只剩下摸不到底的沉重,她闭上眼就能想象到日后被拐卖的深山里惨无人道的日子,连屋门都出不去,讲话也没人理的日子,试图逃跑然后被抓回来打断腿的日子……
白姗一个冷战,她心如坠千斤,已经开始想如何自杀,还能落得个体面。
想来想去,又是流泪。
她哭着看向阮厌,她却是一脸平静,只是平静,寻不见欢也寻不见悲,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见白姗转头,抬起头眼神询问。
“……我想吃糖。”
找不到话题的白姗想起来阮厌买的叁包冰糖,别说冰糖,以后只怕彼此都不会再见到,或许被岁月摧残后,就成了两个被贫瘠洗脑的恶毒女人,开始寻找别的被拐卖的女生了。
她不要这样,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阮厌淡淡的:“不知道放哪里了。”
往常白姗也就作罢,但临到末路,她急需要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于是开始在后座寻找,阮厌并不帮忙,白姗也不气恼,弯着腰往椅子下面寻,顺着血迹,她看到叁包只剩下皮的冰糖袋,上面还沾着血。
叁包,全空了?
白姗不可思议,她惊愕道:“你两天全都吃完了?”
阮厌低低嗯一声,闭着眼睛,不再跟白姗进行交流。
不会吧,吃那么多不会得糖尿病吗?而且水没有少,她是干嚼的吗,这样不会腻死吗?
白姗百思不得其解,她抓着椅背坐起来,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不是她的问题,是车的问题,车停了。
到地方了?白姗心狠狠一跳,但看着还在山路中间,白姗心道是不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却见男人砸向方向盘:“靠,油箱废了。”
“不是加油了?”
副驾驶的男人奇怪地皱眉。
“不是油的事,油箱故障,熄火了。”
他把车停下,走过去检查油箱,阮厌这时突然说:“我想上厕所。”
“忍着。”
“还不知道修车要多久,万一弄脏了车,你们怎么开啊。”阮厌说,“就一小会儿,求求了。”
“懒驴上套。”男人只好下车,“快点。”
阮厌却没有立马下车,而是对白姗道:“一起去吧,省得你再浪费时间。”
白珊说不急,但阮厌捉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坚定得诡异:“一起去,听我的。”
白姗只好被拉下车。
剩下的男人开后备箱,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冷风朝脸上吹拂,因为快到地方又出意外,他心情非常不好,已经到发飙的极限,心里直骂娘,一边开了油箱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油箱黑漆漆,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况,男人摸着身上的口袋找手机照明,但不知怎的,怎么也摸不到,只摸出个打火机。
他去前座寻,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心里暴怒,倚在车门上点了一根烟,粗暴地踹了一脚车,恨恨地往油箱处走,低头看工具箱有没有手电筒。
火星在烟草的残屑里杀气腾腾。
男人扒拉出一个小型手电,然后,凑近油箱。
爆炸发生得猝不及防。
“跑!”
白姗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在原地,脑子只有懵,然后在几乎同时,阮厌抓着她的手,疯狂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白姗茫然地追随阮厌,她只看见阮厌头发随着风一跳一跳,她肩膀后面还带着血迹,而她脸上只是无所谓的冷漠,她平淡得仿佛根本不想去深究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或者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男人的暴喝在身后响起,又越来越远,他为什么不追过来?
白姗不知道,她看见烟雾滚滚而上,她们原来所在的位置只剩下被烈火灼烧的残骸,如果她没有下车,那么她也是残骸里的一员。
白姗依旧搞不清楚事情的状况,她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办成这样的,眼睛让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仿佛雪花屏闪烁,但她又在这混乱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朝着回家的路上奔去。
白姗心怦怦直跳,她青筋都露出来,她仿佛末日的幸存者,在世界大战后站在山峰的顶端,听警钟长鸣。
……警钟。
白姗转过身去,她真的听到了警笛声!
她好似傻子一样看见一辆辆警车停在她的面前,车门走出制服肃然的警方人员,她看着他们,仿佛看见天神降临。
但这是怎么回事?
白姗无法思考,她看向阮厌的眼神惶恐又无措,她不理解阮厌的冷静从哪里来,她甚至都不惊讶。
不,她惊讶。
白姗看着阮厌睁大眼睛,短短几秒,这个女生的面部表情突然生动起来,眼泪的潮润蓄积在她明亮的小鹿眼里,然后白姗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阮厌向前,扑进一个年轻男人的怀抱里。
枯风(五)
阮厌一直在哭。
她很难吐字,因此警察没有多问,阮厌便始终窝在纪炅洙怀里,眼泪不要钱似的流。
也不是非哭到力竭,只是她太容易流眼泪,好在哭到一半就变成抽泣,分出心听警察说的话,纪炅洙的存在给了她很大安全感,交往以来这是男朋友最有用的一次。
纪炅洙大概知道,虽然自己也心慌,握着她的手控制不住在抖,但还是装着冷静安慰小姑娘。
“还有一个。”
阮厌磕磕巴巴地指出那个淹没女孩的湖泊位置,车开了几十公里,中间弯弯绕绕的小路很多,但阮厌记住了目标地点旁边的路标。
他们绕了相当长的远路。
湖水飘着数不清的海藻,湖面还堆着垃圾,看起来很脏,当地警察派遣了专门的刑警小组穿防护服下湖捞人:“泡了一天,估计人不成样了。”
纪炅洙捂住阮厌的眼睛:“别看。”
阮厌说了句没事,她嗓子已经哭哑了:“渴。”
一直没说话的白姗从前面拿了矿泉水:“姐姐,喝水。”
纪炅洙看着女孩子,她怯怯地缩在一边,大概十五六岁,身上同样脏兮兮,虽然也流泪,但现在已经哭完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姗。姗姗来迟的那个姗。”
纪炅洙哦一声,说了声谢谢,然后问:“你家人知道你的消息吗?”
“嗯。”白姗点点头,“我给爸爸打过电话了,他在赶来的路上,叔叔们说要是来不及就把我送回北京。”
“这事没那么快完,尤其还有一个给跑了。”纪炅洙想了想,“这个案子在北京立案,收集证据后也要走流程移交原公安局审理,但案发和尸体都在这边,按理说这边也有案件管辖权。”
所以如果要协商办案,那在这里呆得会更久。
白姗漫不经心地答应,她的注意力不在这,她偷偷瞄阮厌一眼。
……为什么这么巧合?
为什么警察来得这样巧?为什么她们刚刚下车,就发生了爆炸?为什么阮厌表情并不像惊讶?她那时到底在藏什么?
但她不会把这些疑问说出来,不管有关无关,她知道阮厌在帮她,她不做落井下石的缺德事。
阮厌看出她的疑问,但她没有回答:“我们能不能把她也救出来?”
“谁?”
“在我醒之前就被买走的女生。”这是阮厌心头一根刺,她没办法坐视不理,“人贩子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抓到,我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在哪里被拐卖的,现在知道内情的只有你了。”
白姗面露难色,不是她不想,而是她那时太恐慌了,压根没敢往外看。
“我只知道是在白天,大概下午两叁点,但我不知道具体位置。”
“那你听到他们聊天了吗?”
白姗愧疚道:“我听不懂。”
“不需要你听懂。”纪炅洙在旁边说,“你能听出来买家大概的口音吗?通常来讲,人贩子的交易圈子是连通的,一个村子如果有人是买家,那么村子里其他人大概率也是,买卖双方会认识,看情况他们本来打算把你们一起卖,既然敢提前出手,说明是熟客。”
“……”
白姗手抓住沙发,努力地回想:“不,是这边人的口音,很凶的普通话。”
她一路都在想这件事,快要魔怔,快到地方时突然很兴奋地拍拍阮厌的手:“我有点记忆,他们好像说了那个村的名字,什么‘你按着原来把她送到俺们那边’……”
于是又分出人手去救人质。
此时已经凌晨,阮厌要做笔录,但她太困了,提不起精神,警局多数人已经下班,最快也要一两个小时,没必要把受害者往询问室按,于是约好了明早来。
纪炅洙帮两个女孩子订酒店,白珊的父母刚刚入省,着急见女儿,于是白姗先去了警局,阮厌跟她分手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她眼睛扫过警察,纠结一瞬间,没有选择开口。
直到进了房间,她才脱力似的倒在地上。
纪炅洙心揪起来,蹲在地上把她抱怀里,没说话。
阮厌也不说话,她眼神都是飘的。
她只静静看着天花板的吊灯,目光虚无地下移,仿佛看着恶魔从上面跳下来,许久才道:“我没事。”
“我要去洗澡。”阮厌说,“你能不能帮我找身衣服,或者吃的,我有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纪炅洙答应,他再叁确定阮厌情绪恢复了些许才敢出门。
旁边的店都关门了,交通工具一概没有,纪炅洙费了好多功夫才找到24小时的便利店,这时他才有时间通知大家阮厌被找到,另两只没有回复,想来都睡了。
纪炅洙领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看着空荡的街道,半天才迎着晚风长吁一口气,感觉自己落回地面。
回来时浴室关着。
水声很清晰,纪炅洙敲了敲门:“我把东西做桌子上了。”
他看了一下时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阮厌洗澡这么长时间?
不知怎么,他倏忽有一种很危险的预感,太轻微了,一闪而过,即使他明白阮厌不会这么做,但他这时候没空理性:“厌厌?”
没回答。
“厌厌?你在里面吗?”
纪炅洙拧了拧门把手,没有反锁,他眉心微颤:“我要进去了。”
阮厌没做傻事,她裹着浴巾,低着头扶住洗手台,哭得压抑又克制——但在汩汩淙淙的流水声里,无声的崩溃远比外泄更让人心疼。
她几乎都要站不稳,听到纪炅洙过来,抬起眼瞧他,但隔着一层氤氲的水雾,对方的身形并不明晰,依稀的错觉竟让她后退了一步。
“厌厌?你……”
阮厌恍惚地盯着他,纪炅洙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她只在瞳仁的转动间一遍遍确认眼前瘦高少年的表情,但那种确认很迟钝,以致她需要开口:“小纪少爷?”
“嗯,我在这。”
阮厌抽了下鼻子,她抱住他,她不想再思考了。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阮厌极热情,她此前极少主动求欢,真黏起人来纪炅洙险些招架不住,只好在她的亲吻里抽了毛巾擦干她的眼泪,攥住她刚洗完的头发:“去床上好不好?”
阮厌像八爪鱼缠住他,水洗过的小鹿眼极亮。
纪炅洙无奈,抱住她的腰慢慢揉,原先还未起意,渐渐呼吸却是乱了,啃吸她的脖颈,阮厌似乎想躲,但做到一半,反而更热切地搂上来,她的动作已不是亲,而更像是咬了。
“下手太狠了。”
纪炅洙卸了一半的力,把她抱离水汽潮润的浴室,她周身都是刚沐浴完的香气,闻之沁然,挺秀的胸脯在他掌心,捏成面团的形状,他呼吸像是蒙蒙的雨滴在她身上溅落。
阮厌湿得极快,她身子温软湿热,不管是他的手指还是他的性器都吞得轻易,粗长的茎身贴着内壁褶皱的细肉一路畅行,甚至第一下就吃到了底。
“难受吗?”
于性爱一事他们都该很熟练才对,但纪炅洙还是看见阮厌皱起眉头。
“呃……不是,太深了……”
她比平时缩得厉害,肤色都因调情变成四月初开于枝头的挑花色,只是刚哭过,声音沙哑,反而是另一番风情。
她吐了个小舌尖,仰头舔着他的唇,又贴过来吻他,唇齿交缠的细微声仿佛木塞离瓶,阮厌攀着他的腰,脑中出现细碎的爆炸的烟花。
淫水随着进进出出的动作被带出穴口,打湿她细嫩的腿根,柱身凸起的青筋明明在与软肉摩擦,又仿佛从未退去,只是不停地、迫切地把向上撞,阮厌听见愉悦的呻吟,从喉咙里低低地溢出来。
枯风(六)
听着与平时并没不同,阮厌却像是摸到支撑她的主心骨。
她急喘几下,再开口声音明显柔媚许多,在呜咽里叫着纪炅洙的名字,无处安放的手顺着他的脊椎滑下去。
纪炅洙被她叫得头晕:“太娇了,我受不住。”
阮厌眸光水色潋滟,一句不听,任他把她贯穿,再留她喘口气,下体相交处泥泞得好似银瓶乍破,水液顺着肌肤滴落。
却仍想要更多:“……再快点,坏了也没事。”
纪炅洙以为她深耽情事,不由用玩笑回她:“那厌厌好好求我。”
“求你。”
几乎不假思索的话吓到他,纪炅洙错愕地抬眼,她瞳早被情欲熏得湿漉漉,头发披在肩头,但依旧下意识用穴口承受他的进攻。
“厌厌?”纪炅洙摸摸她的头,手心沾了汗渍,以为她还在后怕,轻声哄,“没事,都过去了。”
阮厌指尖陷入他的背,紧致的花穴更咬紧他,子宫颈与龟头的摩擦带起让人战栗的酥痒,反而让她从欲海里清醒了刹那:“可我害怕。”
她迫切地抱住她,声音重新哽咽:“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纪炅洙搂住她,又听她开口:“是我杀的人。”
后半夜一直在做。
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起先还规规矩矩地在床上,后来就是整个房间。
两个人都像从水池里捞出来,湿淋淋,滑腻腻,连好容易学会的技巧都摒弃掉,用最简单的重复动作寻求更高处的快乐,唯独两个人在东方渐白的时间里做抵死缠绵的小鸳鸯。
声音胶着,越来越哑,也越来越坦诚。
纵使很后来再回忆起这一夜,好似水中看月,朦胧影绰,只找出些年少荒唐的疯狂,堆砌出不切实际的虚幻,但快乐依旧真实。
哪怕只存在于身体。
“……我们在爆炸的车体内找到了一些东西。”询问的警员把报告交给阮厌让她过目,“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吗?”
阮厌扫过去,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调查出来是火焰靠近油箱引起的爆炸,这个是确认的,不过很奇怪,油箱里有大量不溶解的冰糖残屑,在事故现场,不是你的?”
阮厌嗓子沙哑,吞了几杯水才勉强正常说话:“严格来说不是我的。”
她提起那天自己缠着人贩要买冰糖的事情,说她一开始会用冰糖哄着小女孩入睡,但自从女生去世后,谁都没有注意这件事,她也就不知道这袋冰糖的去向了。
“但冰糖在油箱里,不合常理。”
阮厌抱着水杯,神色平静地笑笑:“我不知道。”
跟白姗一模一样的答案。警员并不怀疑她,问清楚了事件细节就让阮厌离开,阮厌跟白姗告别,彼此都没有多说什么。
回去就被陈柯吱哇乱叫地拦截在机场,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心直口快的大小姐,又与岑期和徐丰瑞报了平安,还收到几个人超多的礼物,不知道的以为下乡慰问,让她哭笑不得。
直到回北京一周左右,才听到另一个女生获救的好消息。
那时阮厌正在律师事务所。
她面前的律师非常年轻,最多不过大学刚毕业,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少年人的朝气和干净,从往日挑律师的经验来讲,并不是上等的选择。
但——阮厌想——但只有他接到案源,先问她疼不疼。
这名叫何让的律师拿着文件夹,坐在她的对面,谨慎地跟她确定:“公诉案件不强制要求受害人出席,也不要求找律师,而且刑法并不是我最擅长的方面,阮小姐想好要找我吗?”
阮厌精神好了大半,弯着眼睛问:“你这是把客户往外推?”
“不是,我只是给您提醒。”
看来这位律师的职业生涯前两年是赚不到什么大钱了。
阮厌坐直身体,说得认真:“我始终怀疑,我被拐卖不是偶然,我想知道对方到底怎么选择了我。”
何让说好。
他询问案件的细节,表示如果开庭会替她作证,阮厌低头瞥见纸张在他指尖翻飞,发出哗啦的声响,咬住唇:“何律师,我可以相信你吗?”
何让诧异道:“您是指什么?”
“案子。”阮厌说,“全部的案子,我可以都告诉你吗?”
何让神色微动,他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先垂眸快速地扫了一遍事件始末,才叉着手肯定道:“我可以确保的是,我会始终以阮小姐的利益作为第一需求。”
许是他沉浮世俗依旧赤诚的模样让阮厌动摇,或许她憋得太久,需要在陌生人面前坦诚,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狭小空间里,阮厌陷进长久又缓慢的犹豫里。
“那。”
她壮士割腕,又如释重负地撩起眼皮:“是我偷偷把那大袋冰糖倒进了油箱。”
或许一开始,可以用想逃跑的理由解释。
但后来,在观察到他们有抽烟的习惯,在记住他们的手机摆放位置,在爬出窗户往油箱倒冰糖,手抖的关掉他们的手机然后藏进座位下面的黑暗里,在车出故障借口下去小解时,阮厌都明白自己那时,就是存着杀人的念头。
她害怕,但她不后悔,一旦真的进入村落被卖给某个不知名的男人,限制自由,连简陋的土胚房都跑不出去,她就真的完了。
“不惜一切地跑出去”是阮厌唯一的计划。
她不介意为此配上人命,何况,人贩子的命也算命?
但真的看见自己一手炮制的命案发生,阮厌还是大脑宕机了,那短短的一刹那,阮厌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反应,她仿佛深醉断片,前因后果如大雪消融,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唯独那一刹那。
爆炸的刹那,人死的刹那,反复让阮厌失眠的刹那。
阮厌的害怕,是最纯粹的,对人命的畏惧。
她急需支撑,所以她告诉了纪炅洙,纪炅洙担心阮厌被扣上过失杀人的帽子,才坚持让她找律师,他怕阮厌留下阴影走不出来,但阮厌自认是个自私的人,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手心沾血。
本该如此,也只该如此。
只不过要付出些代价罢了。
警局的人联系了阮清清并告知了拐卖案的经过,阮清清如遭雷劈,瘫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连忙请假来了北京确认阮厌的安危。
阮厌去接她,阮清清一直紧绷的情绪在看到真人顿时决堤,崩溃地跟她说对不起,差一点永远不能见到女儿了。
“这不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吗。”
阮厌唯恐自己也要哭,紧赶着擦她的眼泪,不冷不淡地冲身后的阮钊钊问好,一声舅舅没叫。
他好像不赌博了,不过依旧不务正业,笼着手在背后讪讪地笑,神色很尴尬。
阮厌把人接到租的房子里,北京房子很难租,房间只有一张双人床,阮清清巡视房间,问了阮厌些日常,又亲自下厨给阮厌做了晚饭,哽咽着跟阮厌不停道歉,阮厌耳朵都要听出茧:“这事预料不到啊妈妈,你有什么错呢?”
阮清清低着头,声音很细:“可是,每一次看到你受伤害,都觉得是我这个妈妈做的不好,因为我你受的罪还少吗?”
阮厌夹菜的动作停下来。
她听着心里难受,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可阮清清也只是个妈妈啊。
“你要是这么想。”阮厌努力地扯出一个笑来,“那你就好好活着,你活着我就很开心了。”
枯风(七)
阮清清只请了一天的假,她赶深夜的火车,阮厌留不住,只好又送她上了车,反倒是阮钊钊大言不惭地要借住一晚上:“舅舅要找个人,让我在沙发凑活一晚上就行。”
纪炅洙上夜班,这时候只怕手机不在身边,阮厌联系不到。碍于血缘无法拒绝,她只想着打发了舅舅让他明天早上赶紧走,于是故意在车站待了一个多小时,才打车回到家。
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阮钊钊的打呼声尤其清晰,阮厌嫌恶地站在门口,转头看深邃的星空,零星几个亮点像缀在丝绸上的钻石,孤傲地闪烁着。
阮厌懒得开灯,摸黑换了鞋,她熟悉家具的摆放位置,轻手轻脚地绕过沙发,正在这时,突然瞥见阮钊钊的手机亮了,有人给他打电话,但调到了震动模式,来电显示只有号码,没有备注。
阮厌不想接,但很快第二通电话也来了,阮厌又不想招惹阮钊钊,于是只得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接电话告知对方不在。
她的“喂”字都到了嗓子眼。
但这一刻,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刻像是雷电劈开不堪回首的过去,熟悉的嗓音在阮厌耳畔响起来:“你现在到哪里了,卧槽,你快来接我,单子失败了,我在被条子逮捕!”
——是那个人!
“对了你最近悠着点,那两个女的被警察捞回北京了,指不定说出什么,你的那个小外甥女太鸡贼了,你嘴巴严点,别说漏了,要是让她知道是你把她卖给我们的,你也得进局子!”
“你听到了没?说话啊!喂?”
阮厌没法出声,她人是麻的,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地冒出来。
是阮钊钊。
怎么是阮钊钊?怎么会是阮钊钊?他是自己的舅舅啊!
极度的震惊里,阮厌反而什么都理不清,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像缠乱了的线团。
所以,不用去赌博的原因是转行去当人贩子了吗?阮钊钊那个所谓的能赚钱的大计划,就是把自己外甥女介绍给人贩子?难怪他们没有踩点,看到阮厌就敢直接绑人,原来真的是熟客。
她以为人再坏,也不过是利欲熏心,唯钱是图,却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六亲不认,阮厌那点看在亲情的薄面,其实什么都不是。
绝望到深处,她竟然想笑。
她盯着手机上的11位数字,努力把这串手机号码记下来,明天就去公安局举报,然后,猝不及防地——
“啪”!
阮钊钊扔了碎裂的啤酒瓶,啐了一口,伸手去抢阮厌手里的手机,黑暗里浓稠的铁锈味令人作呕,阮厌蜷在地上,连痛呼都来不及。
“小婊子。”
他踹了阮厌一脚,如同多年前一样:“就知道你活着没好事。”
剧痛之下,阮厌反而握紧了手机,她声线被折磨地变了调,断断续续地:“舅舅……你也是人贩子……不得好死……”
干脆的一巴掌下来,打断了她的咒骂,阮钊钊怒急攻心,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之前都好好的,就因为你,老子十几万打了水漂,条子贴了通缉令,我以后怎么接活?”
阮厌躺在地上,后脑勺的血腥味窜入她的嗅觉,她咳嗽几声,恶狠狠地盯着阮钊钊:“你那钱是拿别人的命换的,脏死了……我不该原谅你的……你永远也不是个好东西!”
“滚你妈的蛋!”阮钊钊骂了好几句脏话,他看不见阮厌的表情,但被人接二连叁地坏事让他非常心堵,“你是个妓女,不给男人操非要去读书,花光家里钱的败家玩意,活该被拐卖!不挣钱的贱货,你要是不死指不定糟蹋多少钱,老子这是为了这个家!”
阮厌头晕脑胀,阮钊钊的话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间断地传进来,阮厌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耳鸣,尖锐的金属撞击声损害她的听力,但阮厌知道还要继续说,他还没有亲口承认罪行。
“……不挣钱怎么了?”阮厌脑子嗡嗡响,“你不也不挣钱吗,拐卖的又不是你,人家买媳妇的也不把钱放你手里……你没听见吗……那个人……那个人说你怂包呢,做了不承认!”
她又挨了一拳,或许是两拳,很久没有被欺凌过的身体反应都变得迟钝,阮钊钊话说得更难听,什么“老子比他们干得多”“人都是我找的”之类的,阮厌实在无法辨别,她只能在承受着暴力的时候,被动看着天花板。
真惨啊,抗拒回忆的学生时代,无比清晰地呈现在阮厌的脑海里。
单一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很多人,在阮厌的头顶上来回盘旋,讽刺或者嘲弄地对准阮厌:“你妈是妓女呢,你不就是个小妓女?”
“妓女要有妓女的样子,给我把她衣服扒了。”
“装着学习干什么,天天不知道爬哪个金主的床,你看她细皮嫩肉的,肯定不是处女了,下面说不定是黑木耳。”
“卧槽,胸还挺大。”
“……”
阮厌神情恍惚,在冷言冷语里沉默下去,直到感觉手里的东西被大力拽动,好似是当初被扒了衣服的自己,她下意识紧紧握住:“滚开,我会报警的,滚啊!”
极端的疼痛把她拽回人间,阮厌尖叫一声,看着更多的血从自己的小腹漏出来,她茫然地盯着面容扭曲的阮钊钊,如看见了魔鬼,忽而瞳孔微缩,在求生的本能下挣扎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
“让你报警!”
阮钊钊把碎玻璃瓶扎得更深,阮厌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混乱中,她乱动的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东西,凭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砸向阮钊钊的后脑勺,玻璃碎片溅落在她的脸上,划出细小的伤口,可阮厌生怕自己力气小,咬紧牙根,特意将尖锐的部分往下按了按,对方拼命地挣开她,随后她听见沉闷地“咚”一声。
世界恢复安静。
夹杂着大量的玻璃碎片,和浓重血腥味的安静。
阮厌静静躺在地上,任由自己被血液包围,她后脑和小腹已经失去知觉,唯有可以微微挪动的手指,和耳边不住地轰鸣,提醒着她濒死的事实。
快要死了。
阮厌喘着气,每一下都伴随着疼痛,她微微侧头,在寂静中嗅出一点玫瑰的香气,疑心是错觉,她往旁边摸了摸,全是血,都是血。
哦,摸到了,一点柔软的花瓣的触感,阮厌举起来,在残破的视觉里辨认出,那是一枝玫瑰。
玫瑰,绯红的花色,正是那年除夕,有个小朋友送给她的,被她插在玻璃瓶,又带过来,散漫又专心地养育。
连它都知道报恩。
血液落在阮厌脸颊上,像玫瑰哭了。
阮厌缓慢地回忆起那个除夕,纪炅洙给她套了一个叁花猫的抱枕,在灿烂的烟花里祝她快乐,他说既然你想要,那就买一只真的猫,阮厌说养猫太麻烦。
其实也不麻烦,晏晏就很好养活。
……晏晏。
阮厌脑中陡然倒映出她十六岁的夜晚,站在十字路口的街道,看着车祸后的叁花公猫,它内脏都露出来了,却依旧拼命地呼吸,直到阮厌蹲下来,一边问为什么,一边掐死了它。
为什么这么痛苦还要活着?
阮厌想起这个问题,她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她想自己真是个王八蛋。
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因为还有能让自己想活着的人。
阮厌努力地去够自己的手机,在滑腻的血迹里打开了手机屏幕,满屏都是血,她半闭着眼依靠直觉点开了那个名字。
拜托……拜托让他接一下……我没有时间了……
通话的页面每秒如同每年,嘟嘟的声音如同凌迟的号角,阮厌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消耗,或许真的是老天垂怜,她在完全丧失知觉前感觉到手机屏幕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厌……”
“回家……”阮厌喘息着,“回家……救我……”
归风(一)
脚步,很杂乱的脚步声,在地板上摩擦。
带着血腥的消毒水味道。
吊瓶的滴液顺着血液流淌,针筒摔在医疗托盘上的清脆声。
呼啸的风声,以及,“她醒了”。
睁眼恍如隔世。
阮厌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天花板和消毒水属于医院病房这个消息,长风敲击玻璃,呜呜作响,阮厌疲惫极了,她浑身酸痛,酸入肌肉,而痛在骨缝,即使睁了眼睛也无法立马行动,哪怕只是动手指。
她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那残存在脑海里漂浮无根的碎片呼啦啦地翻开扉页,阮厌辨别出那是她碎屑般狼藉的人生。
走马灯还要被拽回人间,她真是命大,也真是命苦。
时间长得仿佛过了百岁千年,阮厌缓慢地转过头,在一众杂乱的白大褂里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律师?”
她微微借力,但是尖锐的疼痛把她钉在原地。
“别动。”
医生过来探查她的情况,阮厌还插着吸氧管,监护仪的曲线在她眼底变成花花绿绿的山水简笔画,她茫然四顾,终于在嘈杂的乱音里回想起来——玫瑰,啤酒瓶,血,还有极端扭曲如同恶魔的阮钊钊。
阮厌平静了一会儿:“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玻璃捅了卵巢,伤及大血管,这才刚刚做完手术。”但阮厌已经休克了一天,虽然不再危及生命,医生还是把检查的情况详细告诉她,“你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而且伤口不可逆,可能影响你生育能力……”
阮厌懵懵地听着,眼前的画面倏忽光怪陆离,变成泛着光晕的抽象体,医生的声音忽而很远,又忽而很近,只有断续的名词被接收进脑子。
但阮厌还是点了点头,配合医生做了常规检查,彩超上的图片有一道看起来四五厘米的伤口,应该是划伤,阮厌看着手术费用单上一长串的数字,她失血过多,整个手术过程被输了1500cc的血,万幸玻璃碎片杀伤力小,但钱也够阮厌受的。
她坐在病房上,不理解地看着何让:“何律师怎么会来?”
“来取证,但你身体情况明显不好。”
阮厌眼神始终有种无法聚焦的的空茫,何让也知道让她短时间内接受这些信息是很难的,于是退而求其次,但阮厌主动开口了:“如果是因为拐卖案件来的,那我正好可以告诉你。”
她顿了顿,还是把事情原始告诉了何让。
何让眉心一跳,他接手过很多离谱的案源,但还是没想到会有舅舅主动拐卖外甥女,阮厌大概也知道这是刑事案件:“我手机,有全程录音,可以当证据,但我不想再见那个人了,如果要上法庭,可能还要麻烦何律师。”
“……”何让摇了摇头,“警察那边我来说,拐卖本就是公诉,你不需要上法庭,加上这起恶性伤人事件,嫌犯被抓捕后量刑应该很重。”
“阮钊钊逃走了吗?”
“没有,不是他。”
何让觉得她有知道实情的义务,“事实上,你可能有被判定防卫过当的危险,因为阮钊钊被你砸中脑部,颅内出血,导致脑干受损,他现在持续昏迷,情况比你危险。”
阮厌表情诧异,她慢慢回想带着血色的记忆碎片,但即使它残缺又破碎,阮厌依旧记得:“我只是砸了他一下,怎么会这么严重。”
“主要是他倒下时脑子撞到了桌角,脑部二次受伤。”何让也关注阮钊钊的病情,“但你那时正遭受致命伤,理论上完全可以反击,防卫过当只是很小的可能,我会帮你规避掉。”
阮厌看着窗外,明净的黄昏在海岸线落幕,天边只剩晕染的浅色橘黄,在薄云处摇曳着。
她忽然觉得累。
不是身体,而是完全被抽干力气的心累。
“但医生依旧在救治他,即使他差点是个杀人犯。”
这世界是是非非,善恶对错的界限已经被模糊,黑白在交错,冲刷,在试图取代彼此,阮厌已经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学的善良是否只是为了社会能运行下去营造的假象。
就像现在,职业的使命和人性的好坏明明处在对立却又诡异地和平交融在一起。
“何律师。”阮厌看着夕阳,慢慢问,“其实就算抓住拐卖的嫌疑犯,他也不会被判处死刑对吗,只有具有最严重犯罪情节的拐卖案件,才有判死刑的可能。”
她并不是疑问,她甚至没有尾音上扬,她只是很平静地讲了一段陈述句,像被叫起来读课本的学生。
何让没有立马回答,他知道阮厌的自问自答不需要何让拿出专业知识,但他反而问她:“死刑一定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吗?”
“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
这个刚刚踏上职场的新律师站在床边看她,他背脊挺直,穿着非常肃正的西装,好像要站在正义的立场教训她,但他表情却是近乎悲天悯人的沉静。
“我上刑法课时,也这样问过我的老师。我老师告诉我,无差别的刑罚会让罪犯失去敬畏,我们可以量刑,但不能量心。”
“如果拐卖一定会判死罪,那任何一个警察都无法保证,在他们跟罪犯对峙的时候,罪犯会不会因为‘反正迟早都要死,我再杀几个也无所谓’的心理而残害更多的性命,譬如你们两个女生,可能不会活着回来。”
阮厌沉默几秒,云层从浅橘过渡到正蓝晕染着的珍珠白,被夕阳照射的影子倾斜在她的侧脸上,使她脸上呈现不规则的明暗差,她垂着眼睛,仿佛被说服,但依旧不甘心地抓着床单。
“但即使量刑,命案没少,逃犯也没有少,即使全世界都知道我是无辜,该绳之以法的不还在逍遥,法律有它的漏洞,难道不该修正吗?”
何让张了张嘴,他其实想立马反驳,越学法律越明白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但她只是个受害者。
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轻轻叹口气:“阮厌,你要明白,有时遵纪守法和人品败坏是可以同时满足的,假如有一天,法律需要为一切方面的行为划分标准,才说明这个社会已经没救了。”
“你搞错了法律的意义,它只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任何一种体系的法律都是一张网,有网就有洞,有洞就有漏网之鱼,不存在毫无瑕疵的法律。”他微顿,斩钉截铁的,“立法不是为了让人死,而是为了让人活。”
阮厌还想反驳,但她知道他说得对。
她只觉得阮钊钊该死。
夕阳完全垂落下去,未全黑的天给病房蒙了层灰色的纱,阮厌在何让走后一直闭着眼,但半坐也睡不着,她不敢动,一旦牵扯到腰部就是尖锥戳进指甲里的痛苦,她恨极用这种痛来证明自己的悲惨。
倒是想起来纪炅洙,医生说是他把自己送来的。
但没有送到协和,协和急诊不好挂号,纪炅洙害怕误事,找的最近的医院。
手术过程他一直陪在外面,形容憔悴,身上白大褂沾满了血,像雪地盛开一簇簇红梅,引得往来人多看好几眼,但手术后,确认阮厌脱离危险,纪炅洙反而用还需要实习的借口离开了,走时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痂。
同病相怜,医生宽慰一句,但阮厌只疑心他怕是犯病了,可手机不在身边,她谁也无法联系,不免心里焦灼。
着急也是火上浇油,早知该向何让借个手机。
阮厌迷迷糊糊想着,她有些困了,半垂着眼睛不舒服地枕着墙,病房此刻很安静,没人来吵她,意识逐渐滑向了虚无……不知道什么时候,阮厌感觉自己身上盖了件东西,她想翻个身,然后接着被痛醒了。
“疼?”
阮厌以为是医生,嗯了声,反应过来不对,抓住对方的手:“小纪少爷?”
纪炅洙揉了揉她的头:“这样坐着不嫌累?”
阮厌看了看天色,又细察他这一身干干净净,已经知道他绝对没再回医院,但并不开口提,只说怕疼,又说自己想喝水。
纪炅洙去外面帮她接水,病房有人在睡觉,只开了最外面的一盏灯,一个房间立马有了毫不相干的割裂感,过道灯火通明,阮厌却看见月亮静悄悄爬上来。
她突然有点害怕,又似乎被压得踹不过气。
还不知道警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她有得应付了,阮厌这边想着,又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她撑着床慢慢下沉,吸氧管让她呼吸很别扭。
纪炅洙很快回来,以为她要躺下,扶着她的腰,阮厌说不要:“平躺不舒服,我待会儿还要起来上厕所。”
但上厕所就又是件麻烦事,用力免不了压迫子宫和卵巢,阮钊钊真会捅。
纪炅洙坐她旁边,他脸色有点白,黑眼圈显得极重,虽则他从小大小一直都有。阮厌知道他情绪坏到了极点,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
一肚子话咽回肚子里,阮厌知道得找些安全的话题,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企图拖延这个过程:“你不是还要实习吗?”
“向老师请假了,不过就请了一天,然后跟同科室的调了班。”
纪炅洙看起来轻描淡写,他不太敢看她,可能是自责,或者在掩盖些什么,总之那黑而胶着的目光小雀啄食般从她脸上掠了过去。
阮厌点点头,又调侃他:“你请假这么频繁,不怕跟科室的人结仇。”
“还好,他们只觉得我是不学无术。”
他有问必答,却不给接话的机会,阮厌挑了几次话头就知道他始终还是要和自己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抱着玻璃水杯,剩的两叁口液体在里头晃荡。
“我想问我什么……”她顿了顿,“算了,我来说吧。”
“不用,你手机里有全程录音。”
阮厌生活很简单,简单到从来不设置手机密码,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被全程记录。
“我交给何让了。”他说到这里,才终于敢直视她,阮厌猜他应该要来句指责,譬如你该早点给我打电话什么的,但显然这种事她很少猜得准,“我给姨娘打电话了,陈柯也发了很多消息,她大概明天会来看你。”
归风(END)
阮厌僵住了,她说:“你给我妈打电话了?”
叫阮清清知道这件事还怎么了得,她可是一向把阮钊钊看得很重,手心手背都是亲,自己的弟弟拐卖了自己的女儿,让她该怎么自处?
阮厌本能反应就要下床跑,但她现在重伤在身,稍稍转身就是尖锐的碎裂的疼痛,即使纪炅洙手疾眼快拦住她,阮厌还是控制不住叫出声,她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我怎么能见我妈妈啊?”
是疼哭的。她身子虚弱,说话声音本就小,一哭就更含糊了:“你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去,她一来肯定要哭,再说医生……”
纪炅洙都不敢轻易碰她的腰,只能垫枕头,不让她动:“瞒不住,厌厌别哭,医生肯定会联系家属告知病情。”
他这么说,阮厌终于想起来要紧处,她心底突然涌上来一股惊惧,如晴天霹雳一般,她之前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名词!
阮厌表情变得很迟疑,她抓住纪炅洙,艰难地吐字:“你看过我的病情报告了?”
他看过了,他是医学生,他不可能不懂的。
纪炅洙看她,他眼神很温柔,但大概率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阮厌张了张嘴,她怀疑自己失语,即使她很年轻,还不理解生育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意义,但丧失选择和有但不用是两种不一样的心境,她将永远失去对自己器官的支配权,比起难过她更有种无法遏制的悲愤。
“所以,是没办法……”
“我不要孩子。”
他果然一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但我不要。”这个前段时间还黏糊糊要阮厌给他生小猫崽的人此刻面无表情,且非常坚定道,“孩子太烦人了。”
阮厌定定看着他:“你没必要牺牲这么大。”
“不是牺牲,是我本来就想这么做,跟你没关系。”
谁会信?但阮厌知道说服不了他了,他倔起来不听劝。
她不说话,纪炅洙就开玩笑:“我实习轮转过产科,要我跟你详细讲解生孩子的疼痛和可能获得的后遗症吗?绝对比你现在疼好多倍,你还可能患上产后抑郁症,还要被孩子捆绑,不如现在一身轻。”
阮厌见他眼底全无笑意,只单纯在安慰自己,知道不能再说,只随他笑笑,卷着袖子抹干眼泪:“我又没说要跟你分手。”
纪炅洙心落回原地:“想吃什么,让丁伯帮你买,你麻醉还没完全过去,只能吃些流食。”
“还没有过去?”
那过去了自己岂不是更疼?
康复的日子,除了医生护士,采集证据的警察,阮厌周遭围的人无非是陈柯,纪炅洙,岑期,徐丰瑞,还有阮清清。
陈柯很仗义,不上班就来照顾她,一副大姐大的架势。
阮清清是阮厌清醒当晚来的,那时深夜,星光暗淡,风很大,阮厌害怕疼就早早睡了,阮清清不敢吵醒她,在旁边默默流了一夜的泪,眼睛哭得红肿,早上还很费心帮她准备流食。
阮厌看得心疼:“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一句话说得阮清清没忍住,跑到外面去哭了。
阮厌拜托过纪炅洙,不对阮清清说影响生育的事,但阮清清已经足够自责,更没脸提阮钊钊,也没有去看他,她心情很复杂。
这许多年,她对阮钊钊一直是“虽然人不行,好歹也是弟弟”的想法,亲姐弟能帮衬就帮衬,现在这唯一的心软也被磨光,她根本想象不到弟弟竟然能拐卖女儿,那点亲情变成了怨恨,就再没看管的必要了。
因为证据确凿,取证很快,何让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逃走的嫌疑人被抓住了。
他跟阮钊钊通过电话,能够通过电话卡定位到持有者,就算换了身份证也没有用,现在被批捕等待宣判,但过程需要几个月。
阮厌终于松口气。
公诉案受害人不必在场,全程由何让代劳,阮钊钊也被算在拐卖案的嫌疑人当中,如何让所说,因为阮钊钊有明显要致人死地的暴力犯罪行为,且阮厌未致人死亡,故没有定性为防卫过当。
“算双喜临门吧。”阮厌彻底没后顾之忧,不过还有一件事,“妈妈,你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在ICU待着,不管愿意不愿意,钱估计要你给。”
“我为什么要给?”
阮清清拿着清单,站在阮钊钊房门外,她没有推门,只在小小的窗口看着如死尸一般躺着的阮钊钊,他深度昏迷,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会想什么?大概是开心吧,欠的钱终于不用还了。
这就是她的弟弟。
无力的绝望感四面八方地嘲讽她。
“……我结。”阮清清抓着门框,深呼吸两下,慢慢地说,“他现在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吗,钱太贵,我付不起。”
“他病情还没稳定,转出来会有病危可能……”
“我要他病情稳定干什么?”阮清清红着眼,“我要他醒了以后再把我女儿打进医院,还是把她拐卖进什么深山老林,看她被打断腿跑都跑不出来,是我欠他还是我女儿欠他?”
她把阮厌供到北京上学难不成就是供着玩的?
“转出去。”阮清清忍着歇斯底里的冲动,冷着脸面对阮钊钊:“但凡我这辈子积了点福气,你下辈子就别做我弟弟。”
攥着的手微动,纪炅洙惊醒了:“还疼?”
床上的姑娘没动静,动了身又酣畅地睡过去。
纪炅洙反应了几秒,身子一松,这才发现不知第几次冷汗淋漓。
手心黏腻得紧,滑溜溜,纪炅洙就是不放。
头几天阮厌疼得厉害,睡觉翻身都要被疼醒,掉眼泪,因此纪炅洙一直抓着她的手睡,他本就失眠,这几天更是精力透支,好在今天休班。
说起来,阮厌恢复得不错,叁四天就不再喊着疼,馋阮清清做的龙井虾仁吃。
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既然有人宠着,骄纵也应该。
纪炅洙笑了声,然后扶着额头,他应该做了噩梦,但醒来已经不记得,这几天总是做噩梦,想来也只能是那天推门后,血流了满地……
睡不着了。
纪炅洙烦躁地抬起头,长吁一口气。
窗外月华如练叁千尺,星光好似闪烁的钻石铺在九天倒悬的银河上,天幕黑沉透亮,看不见一丝云彩,远处鳞次栉比,无数高楼如笋尖破土,灯红酒绿,川流不息,竟是难得好的夜景。
病房却黑,黑得像透不进光来。
纪炅洙攥着阮厌的手,越攥越紧,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跑了,阮厌不太自在地哼了声,要挣扎,被纪炅洙捉住亲了口,直到此刻,后怕才消散些。
后面有人轻声走了进来:“小纪,还没睡?”
纪炅洙转过头:“刚刚醒了。”
他看见阮清清手里捏着一摞厚厚的手续单,犹豫一下还是开口:“北京ICU很吃钱,厌厌病情虽然稳定了,还离出院还有一阵子,您负担两个人的医药费估计吃不消,要不我……”
“用不着你的钱。”阮清清低着头,声音无尽地坠落,却又好像刑满释放,“我放弃了,明天转普通病房。”
纪炅洙眉心一跳,不再开口。
阮清清拎了件外套给他:“你要不去外面补一觉,不是明天还要去医院吗,厌厌这边我来看着。”
纪炅洙本想推脱,话滚到喉咙,又转了个弯,说了声好就摸黑往外走。
推开门,走廊灯光流水一样铺天盖地砸下来,仿佛从地狱一跃入天堂,纪炅洙小心翼翼关上门,蹲坐在门口,把头深深埋进去,几乎刹那,深稠的血液像蛇信子一般缠上他的回忆。
差一点。
强迫自己不去想的画面一旦重现,仿佛比被弄死的是他自己还要难受。
许是上天给的惩罚,就算阮厌被拐卖的那段时间,纪炅洙都没考虑过会失去她的可能,他从没规划这种可能,现在他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
冷汗依旧在流,纪炅洙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但这不是犯病,他脑子清醒得很,且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站起来,朝着神经外科的病房走去,阮钊钊在那里。
神外不比普外病房,即使深夜也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呻吟碎且无力,已是疼到极致才会有的叫声。
ICU没有一个清醒的人,阮钊钊在最外面,深度昏迷,监护仪的线条微弱起伏,像是阮钊钊此刻的呼吸。
纪炅洙倚在他旁边的床柜上,不看阮钊钊,却是看着对面的墙,不轻不淡的:“我应该早点动手的。”
他很早就有想弄死阮钊钊的念头,早到地下赌场,看见他啐着要扇阮厌时。
但他犹豫了,他觉得要交给阮厌处理。
时光的相册在记忆里翻页,纪炅洙坐在警局里,不可置信却又无比清晰地记起监控模糊的侧脸,跟很久前,阮钊钊为了讹钱去医科院找他,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中年人里的一张,完全重合。
几乎那一刻,他就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贩子都不用踩点,敢直接绑了阮厌就走。
可笑那时他还为了维护阮厌那点微末的血缘牵系,没有直接说。
但他吃了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像所有养虎为患的蠢人,到最后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我有病。”纪炅洙微垂了眼,却又笑了,只是眸中冰冷,毫无笑意,他手从背后伸出,一路探往他的吸氧管,“想杀人,但没成功过,不知道这次要是成功,阎王那一笔,记的是功还是过。”
按住,拔掉,开始倒数。
床上的人出现非常明显的禁断反应,数字和波动的线条开始失控,纪炅洙一律无视,他目光瞥向室外的灯光,它们像冷水一样在他眼眸里暗了又明。
可呼吸系统,直接受控于脑干。
纪炅洙无声地勾了勾唇,将氧气管重新插回去,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叁,二,一。
监护仪突然毫无预警地响起来,尖锐的波动声惊醒了走廊路过的医护人员,他们跟面无表情的纪炅洙背道而驰,即使他们有着一样的职业和信念。
灯光似乎闪了一下。
纪炅洙停下来,有点错愕但不意外地,看着站在走廊尽头的阮厌,她好像刚刚路过,又仿佛早已等在这里。
刹那时间停止,周遭的混乱仿佛卡帧,来回的人影在狭窄的走廊逐渐虚化,只有站在光明下的少年,看着隐秘在黑暗里的小姑娘,暗流涌动又心照不宣,模糊着黑和白的界限。
“看我干嘛。”阮厌转过身,瞳仁又在他身上聚焦,“累了,扶我回去。”
世界倏忽喧闹,天花板的灯映着流动的星波。
窗外层台累榭,金碧辉煌,月色依旧温柔澄澈,街道上络绎不绝又各不相干的车在飞驰,没人在浩瀚宇宙下,在乎微不足道的生死。
所以,现在。
她的苦难结束了。
番外:信风
阮厌弯着膝盖往衣柜里探头,把她能想到的衣服都翻了个遍,又扒着柜门问门外的纪炅洙:“你这次是要去多久啊,不会一年吧,我要不要给你准备换季的衣服?”
纪炅洙把她从衣柜里抱出来,啼笑皆非:“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的很好了。”
“不要你安慰我。”阮厌才不吃他这一套,想了想,忍不住伸脚踹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你还没毕业,为什么要去前线,就算申请医院也不会批,你只是个见习生。”
因为男朋友是真·协和八年制的学生,阮厌对医护行业的刻板印象逐渐消除,以前觉得医生好酷,现在只觉得医生好惨。
“见习还好点,下学期开始就要实习了。”纪炅洙可怜兮兮地叹气,“可能爷爷看我心定不下来,想让我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中国医生吧,而且我还要拿新冠做课题,正好去搜集素材了。”
他本意是开解阮厌,但阮厌被他抱到窗台上,反而是一副越听越要难过哭的表情,纪炅洙吓了一跳:“我说错话了?”
“没有。”阮厌飞速否认,却又乖乖低下头,“我知道医生天职就是如此,你该是天下的英雄,但我不想让你去。”
纪炅洙捏捏她的脸,试图以理服人:“但是我的确是想为减轻医疗资源压力出一份力,况且我的能力老师们说临床不用担心……”
“我知道!”阮厌打断他,眼圈开始红,“但我太自私了,我一想到,你为了去救别人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而我,你的朋友,你的家人,甚至你自己都排在很后面,我们都比不过你身上这件衣服,我就感觉很难受。”
纪炅洙摸摸她的头,说了几遍对不起,然后抱着她从房间走到客厅沙发,小姑娘揽着他的脖子不放:“我要是把你给扣住怎么办?”
“那完蛋了。”纪炅洙装模作样,“我这个博士是拿不到证了。”
阮厌立刻支棱起耳朵,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你博士不是要做研究的吗,你连选好科室都没有告诉我……说起这个,我就该跟你吵一架。”
纪炅洙第一遍见习完全部科室时,纪廷谦问过他有没有想要专攻的方向,到时可以跟主任打招呼带人,但见习后还有实习还有论文还有管培,时间早着呢,纪廷谦只是随口问问。
当时纪炅洙觉得怎么省事怎么来,后来想想,干医生哪有真省事的,遂灭了进ICU的念头,转而尝试几个最有兴趣的方向。
他其实很想上手术台,第一兴趣是神经外科,他喜欢也表现突出。
但终究顾忌自己还有病,一些要求非常精细严密的科室还是谨慎,尤其阮厌让他病情复发,也不了了之。
也尝试去过非手术科室。
但非手术科室天天都跟患者打交道,纠缠起来极其烦人,搞得纪炅洙对这类需要耐心跟患者磨性子的科室敬而远之,再叁斟酌,神外还是纪炅洙的第一选择,如果不行,心内是备选。
阮厌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说什么,总不能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干涉别人的选择,她单纯怕纪炅洙上手术台有风险而已。
虽然但是,不管最终选定哪一科,她都得做好对方叁四点就上班然后凌晨一两点才能联系上的准备,医生嘛,上了手术台就由不得自己了。
幸亏纪炅洙没有经济压力,这要是寻常北上打拼的小情侣日子该有多难熬,救死扶伤的医生连自己都养不活,想想又觉得很难过。
纪炅洙见她一下午都在忙自己的事,简直是个贤妻良母,不由好奇道:“你工作不用做?”
“不用,公司不让大家去了。”
阮厌挂靠翻译公司,因为没有具体的职业规划,索性做了in-house翻译,得空闲才试着捞兼职,公司不怎么管她,不愁养活自己,说不定还真能养得起纪炅洙。
当然别墅就算了,买不起买不起。
“那你这几个月岂不是自由自在?”
“自由什么啊,北京都出不去,周围都逛遍了,实在无聊。”阮厌哀怨地回头盯纪炅洙,“所以你为什么要去前线。”
即使她多么不舍得,纪炅洙还是准时上了飞机。
阮厌捡着时间一边学法语一边捞兼职,然后商量着要把阮清清接过来,但阮清清只要安稳就生惰性,坚决不去北京跟他们住在一起。
“我还年轻,还能再赚些钱,你有空过来看看就行,我又不是瘫痪了。”
“但你一个人……”阮厌哽住,“我来照顾你不行吗?”
阮清清不给阮厌解释的机会,拿疫情敷衍女儿:“再说我去你那里能干什么啊,人生地不熟,你们自己还养不活自己呢,等你将来结婚怀了孩子,你叫我,我再跑过去给你看孩子,妈不在其他地方麻烦你。”
阮厌被她噎住,咬了唇犹豫好半天,终于还是没反驳。
她回到久违的单身生活没有几天,陈柯就不辞辛苦地打电话要她过去玩:“我要送你一只猫,我们家不养了,你快过来。”
阮厌抱着叁花奶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这么早就怀孕了?”
事实上,陈柯每一步都在阮厌预料之外,她看起来一直单身,结果毕了业几个月就闪婚领证,每天都为挂科补考焦头烂额,结果大四公考一举进入体制内,前些时候要买猫,买完第二天就查出怀孕,让阮厌啧啧称奇。
她的人生不仅顺遂,而且像是开了×2倍速。
因为公婆怕伤身子坚持不要,所以只能拜托阮厌,陈柯想了想:“你家让养吗,伺候猫很麻烦,不然我直接卖了?”
阮厌看正在熟睡的小猫,它跟主人还没有养出感情,所以不排斥阮厌的靠近,反而睡得更香:“不用,我挺喜欢,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太皮了,天天跑上跑下,长大了更不得了。”
阮厌顺了几下猫毛:“你买这猫多少钱,我转给你,还有猫粮猫爬架猫砂盆,都一块给我吧。”
“……你这是明算账还是薅羊毛?”
陈柯的老公在陈柯跟阮厌聊天的时候一直收拾房间,此刻见缝插针:“对了阮厌,要拜托你一件事。下个月陈柯她要进行第一次产检,但我那个时候要出长差,我爸妈现在都在疫情区赶不过来,所以她产检你能不能帮忙一起去?”
阮厌愣了一下。
陈柯翻白眼:“你家就一家叁口啊,产检还要我闺蜜陪着去。”
先生知道触她逆鳞,紧赶慢赶着安慰她:“我要是能推掉当然早就推掉了,这不是周转不过来,让别人去我也确实不放心,好歹是你的朋友,到时候管管你的毛病,好说歹说也不能让你气着医生。”
“你什么意思?是在嫌我说话难听吗?”
疫情期间医院管的很严,陈柯走的内推私人医院,人不多,而且可以提供胎儿性别,虽然陈柯才怀孕叁个月胎儿还没分化,但已经能看出是对双胞胎。
“……两个?”
陈柯张着嘴衡量自己的肚子:“那我后期得长胖多少?”
她不愿意就坐着干聊天,磕了瓶1L的矿泉水后询问产房的位置,跟已经准备待产的妈妈们交流孕期注意事项,产房有个新生儿被放在保温箱里,陈柯探头去看:“你看,她还咬手指。”
阮厌低下头:“是早产儿吗,看起来很瘦小。”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陈柯立马抬起头,一惊一乍地打量阮厌,“你不是还没恢复好吗,小纪就敢让你怀孕啊。”
“不是啊,他不是在妇产科实习过吗?”阮厌莫名其妙,“我看起来像怀孕吗?”
“你看起来很想怀孕,不是一直吵着要去复查吗?”
“不是一回事。”
阮厌是为自己的生育功能担惊受怕,出院后她做了两次检查,可喜可贺,卵巢的伤不影响她怀孕,但是否影响卵细胞或者性激素还未可知。
反正那道口子永远地留在了她身体里。
“哦,你是担心怀孩子不正常?别怕啦,你遇到的糟糕事情已经够多了,再倒霉也有到头的时候,总不能老天就看你不顺眼吧。”
“你这个安慰没什么作用。”
“别拆穿我。”陈柯扒拉阮厌几下,跟她没头没尾地聊天,突然哎哟一声,“不行我憋不住了,你赶紧带我去拍片儿,快点快点我要尿裤子了。”
纪炅洙是最早一批去和最后一批回来的,回来后自觉隔离,等阮厌看到他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
晚春还未完全褪去料峭的寒意,瘦削的青年穿着卡其色的风衣,笑吟吟地在半是枯败半是新生的花树下冲她招手。
始料未及。阮厌愣了一下,立刻她就相信了陈柯说的“倒霉会到头”的话,站起身冲他跑过去。
纪炅洙把她抱起来:“看,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吧。”
“……但是。”阮厌盯着他的脸,脸上的欣喜淡去了,“你看起来很憔悴,无精打采,黑眼圈特别深……你是不是天天熬大夜,是不是,是不是?”
纪炅洙被她不停追问:“没事啦,本来我也睡不着。”
话是这么说,回家他还是困得沾床入眠,一觉睡到了天黑,即使自然醒也很困乏,生物钟调节还需要段时间,幸好现在还是个没实习的学生,在家跟着把课上完就行。
纪炅洙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岑期和徐丰瑞知道纪炅洙回来,在叁人小群里不停轰炸,约着偷偷摸摸出来玩,可见一个两个都闲得要命。
纪炅洙懒得翻99+的消息,跟他们约了时间,被他们抓进游戏里五排,从游戏里晕乎乎出来才察觉客厅一直没声响。
“厌厌?”
阮厌趿拉着拖鞋跑进来:“你终于醒了。”
“嗯,累过头了,估计晚上睡不着。”纪炅洙半睁着眼走到客厅,“哎对了,你之前跟我说什么事情……”
他话说到一半倏忽顿住,要拿马克杯的手停滞在半空,跟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子大眼瞪小眼。
纪炅洙诧异地挑高眉头:“你养猫了?”
“对,因为你在那边太忙了,就没浪费时间跟你说。”阮厌把叁花猫抱起来,两叁个月它已经胖了一圈,埋在阮厌臂弯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纪炅洙看,“是只叁花小母猫,我们跟叁花猫好有缘分。”
她把事情和纪炅洙说明白,小猫跟阮厌养出了感情,窝在她怀里,仍是懵懂地看着陌生男人,像是确认他的味道,半晌踩着阮厌的手肘站起来,喵呜叫了声,晃了晃脑袋。
“它看起来不怎么喜欢我。”
纪炅洙无奈地笑笑,把撸猫的心思按下去:“起名字了吗?”
“还没有,没有满意的。”
阮厌把猫往纪炅洙怀里送,小东西脖子一伸,跳到了男主人的腿上,把纪炅洙搞了个手足无措,微微伸手又放弃,怕它跑掉,但小猫已经不客气地坐下来。
“看,它很喜欢你。”
阮厌撸它下巴,看它舒服地闭上眼呼噜:“应该是闻你的味道吧,它刚来的时候特别爱玩,天天往你书房里跑,肯定记住你的味道了,现在学乖了,除了爱掉毛什么毛病都没有。”
纪炅洙看着小猫,依旧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见小猫不躲,顿时放下心来,握着它的前爪抱起来。
“那你现在叫它什么?”
“不知道,就叫小猫。”阮厌耸了耸肩,试探性地问,“我搞不定这么文艺的东西,要不你给了她起一个?”
纪炅洙抬眼瞥阮厌,思忖道:“你什么时候把它领过来的,那干脆就叫一月好了。”
“……这么草率?”
“我也不会起名字。”
纪炅洙睁眼说瞎话,伸手撸猫肚子:“你饿了没,要不带你出去吃?”
“不要,我长胖了好几斤。”阮厌义正严词,迟疑地看他,“真不叫它晏晏?”
“它又不是谁的替身。”
阮厌不服气地站起来,跟着他往卫生间走:“可是这个名字相差好多,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这个名字总比一月二月好吧?”
“作者不让。”纪炅洙把猫扔给她,半笑不笑地,“你要陪我洗澡吗?”
“……”
阮厌觉得自己的家庭地位受到了威胁,她平时在家一月是很乖的,从不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挠玻璃,怎么纪炅洙在的时候就不安分,难道因为是母猫?
“你给我过来。”
阮厌把一月抱离浴室门,心疼地看着贴上去的透明磨砂纸被抓花,低头看喵呜不停的小猫咪:“这是怎么了,你刚刚不还很喜欢我的男朋友吗?”
她半蹲下来摸砂纸,百思不得其解,心想难道它也想上厕所?但不对啊,之前也没往卫生间跑过。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久前问陈柯为什么要养猫,陈柯说“养狗防人,养猫防鬼”,心里跳了跳,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提高声音:“小纪少爷,你在里面吗?”
过了会儿,纪炅洙从里面打开门:“怎么了?”
沐浴后的湿润雾气混着清香扑面而来,阮厌看着眼前的男人恍了下神,愣愣地说:“没事,它一直在挠门。”
“听见了。”纪炅洙看了眼虎头虎脑的家伙,“是发情了吧,你没做绝育?”
“什么呀,它太小了,还没发育好,怎么会发情。”
“这可说不定。”纪炅洙弯着眼睛,视线落到阮厌身上,一边单手关了门,“我十七八岁就知道怎么把你往床上推了。”
阮厌接收到他的暗示,忍了忍,没忍住,咬着嘴唇扭过头:“非要这个时候吗?”
“不然厌厌以为,我洗澡是为了什么?”纪炅洙暖饱思淫欲,揽住她要逃的腰肢,“胃和身子,你总得喂饱一个吧?”
“可猫……”
“别管它。”
“喵!”
阮厌被迫缠住纪炅洙的腰,她确实很久没做爱了,生理反应触底反弹,瘙痒从里面密密麻麻地缠绕上每一根神经。
堕落的欲望像睡意,无缘无故侵袭大脑。
纪炅洙捏着她的下巴,他吻技越来越娴熟,咬着唇反复研磨,勾着她的舌尖交缠,倘若分开些,只怕就要拉出银丝来,阮厌可不想那么激烈,夹着他的腰微微侧头躲了躲,却被纪炅洙误会,将她抵在门上:“你这是玩腻我了?”
“什么?”她果然皱起眉来,有点疑惑地盯着他看,“你就不能当我害羞吗?”
空间并不逼仄,但水汽氤氲,镜面被熏得朦胧,只隐隐窥见两个潮湿的影子。
泾渭分明,又被看不见的欲望裹挟在一起。
她穿着睡裙,其实一扯就开了,纪炅洙偏要从裙底探进去,他即使刚洗过澡手也微凉,阮厌被他摸得起鸡皮疙瘩,忍不住叫了一声,气音从喉管里含糊地冒出来,像撒娇。
“我信了。”纪炅洙一路吻下去,“你湿得咬我手。”
阮厌直起腰,臀似迎合似逃脱地贴着门玻璃,她脸皮薄,当然不肯学他百无禁忌,但身体诚实,搂着他的脖子,小雀啄食般地亲他锁骨,手从他的脊骨一路滑下去。
纪炅洙也知道她的小心思,手指探进蜜道,滑溜溜全是水,尚未扩张的软肉齐齐上阵,要将他折煞在细软的战场。
“看来今天是场恶仗。”
他调情自是高手,抽插却不爱用技巧,在阮厌艳欲郝色的推搡里终于心软,换了真枪实弹,阮厌见他拆了避孕套,不知道怎的,话就冒了出来:“可以不用的。”
“不行。”
性器强硬地挤开内壁,把她还未出口的反驳,逼成眼波潋滟的呻吟。
随后就在进退间撞成难以拒绝的快感。
阮厌的思绪完全乱了,他说憋坏不是假的,那条粗长的棒状物每次都深深往里冲,被撑满的触感比身体的快乐还要真实,撤却非常敷衍,草草退一点,便又兴奋地往宫颈撞。
“啊……”
阮厌本就没有缓冲时间,更逞论被直接刺激子宫口,如同触电似的刺激如泼盆大雨,又想着放松,又不自觉夹紧,反复拉扯的矛盾折磨着她的身心,女孩子除了叫不再剩什么了。
但这声音不是在呼痛,那就只能做催情剂。
冲撞间,卫生间的门跟着两人的动作一起震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贴着磨砂纸的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小的影子,蹲在门外挠玻璃。
阮厌撑着墙,但墙上凝着湿滑的水珠,她不知道要先做什么:“你,别让它挠了。”
她声音含含糊糊,跟猫叫混在一起,颇稀奇。
“那我开门?”
纪炅洙捏着她的乳,鲜红的凸起从他指尖露出来,他话音明显也乱了:“让它看看你现在被我干成什么样了,人胜桃花,叫得比它还娇滴滴。”
阮厌恼了,要推他,手却先从墙上滑落,整个人落在他怀里,腿根的肌肉本能绷紧,绞得他低低喘。
浴室的温度降了,但她还是热的,浑身烫,无法自控。
后来做了几次,阮厌浑浑噩噩忘了个干净,总不能去数他用了几个套吧。
放在桌上的饭菜也凉了,被一月偷吃了好几口,它叫到最后也累了,大概意识到阮厌没事,索性趴窝去睡觉了。
阮厌洗了个澡,困倦地躺在床上,怀疑是后半夜,纪炅洙却是人清气爽,看来今天下午就不该让他睡足。
“但是,你知道吧。”
阮厌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陈柯怀孕了。”
“喔,那恭喜她。”拉窗帘的人语气平淡。
阮厌张了张嘴,她觉得这个年纪计划这些确实太早,但不说出来,胸口便觉被什么咯着:“是我陪她做的产检,但其实那天,就我回来的路上,偶然看见了一家福利院,就进去瞧了瞧……”
纪炅洙动作停下来,眼神幽深地盯着阮厌,深海在他眼眸里浮沉。
“阮厌,我不会考虑这种方法。”
有关代孕,试管,还有领养诸如此类的词都在纪炅洙的雷区里,他深恶痛绝,阮厌知道,而且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
想来他是生气了,阮厌斟酌了一下词汇:“我不是这个意思……就,你没想过要个孩子吗?”
大概是没有,纪炅洙的避孕意识真的强过绝大部分男人,交往四五年以来,他从来没有一次内射过,从来。哪怕他从前开玩笑要阮厌给他生崽子。仿佛那只是玩笑话,而不生孩子才是他的打算。
这很好,但阮厌心里堵得慌,没有缘由。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想要,是真的不想。”
纪炅洙冷淡地回绝,但很快意识到这还是阮厌的心结,不由得叹了口气,跟着她一起躺到床上。
“厌厌,我现在病情稳定,不代表永远稳定,从我的角度来讲,我不确定我的双相是否遗传或者影响到我的孩子,从你的角度,我害怕怀孕让你身体受到些另外的损伤,就算都没有,我也觉得,在一个健康环境下成长,远比有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父亲很好。”
“可是,即使有风险,你还是选择了神经外科。”
“你也还是选择了我。”纪炅洙微微勾唇,又恢复了严肃,“但怀孕是我们的选择,不是孩子的。”
阮厌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所以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
“是我现在的想法,且没有动摇过。”他捕捉到阮厌神色的变化,只得找补,“或许,再过几年我会改变主意。”
听他这么讲,阮厌终于松了口气。
“其实我是想说,我确实有领养的念头来着。”阮厌回想起那个泛着橘红色的黄昏,一群孩子拘谨地看着她,“但是,我发现,当我有这个念头时,我面前就不是孩子,而是可供选择的商品。”
一旦可供选择,就总不由自主地去选最好的,是不是可以更漂亮,更乖巧,更聪明……那不是一个母亲的心态。
或许当母亲的乐趣,有一部分也来自于未知,因为不知道自己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所以对此充满期待。
阮厌是从那时真正想生一个孩子的。
“但是,确实太早了,我只是怕你不同意,才明里暗里跟你提起。”阮厌先认错,然后得寸进尺,探着脑袋凑近他,“但是这个分歧我们会有办法解决的吧,如果我真的想要,你不会拒绝吧。”
“家里有只猫还不够?”
饶是如此,纪炅洙伸出了小拇指:“那么,拉勾。”
女孩一双小鹿眼顿时亮了,仿佛月光穿过了透明的玻璃,照到了她眼底。
“拉勾,一辈子不许变。”
纪炅洙也就笑起来:“那就一辈子。”
番外:旁观者
“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医生,她今日剪了短发,穿着雪白无瑕的大褂,一只黑色的钢笔夹在上衣口袋处,她手上拿着我的病历本,有点折角,一半都是难以辨认的病情描述。
“我没有做噩梦。”我说。
我几乎不再梦到韩冰洁,或者说,一整个学生时代都渐渐被我忘却,成为空白的背景板,这不是大脑的选择,这是我的选择。
我叫周驰,没什么可谈的,反正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更别问我的人生,路人甲而已,毫无值得炫耀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
平庸的人过着平庸的日子,有一对活着但跟死了也没区别的父母,和所有人都一样的九年义务教育,上过学,认过字,吃过饭,睡过觉,有过老师,写过作业,抽过烟,还想活下去——不是流水账,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毫无看点。
——你不是个混蛋嘛。
哦,对,我还是个混蛋,但我不会承认,没家教的孩子走上迷途,烂大街的剧本,怪不到我头上。
可以结束了,你不该从一个路人甲身上找人生道理。
——那噩梦呢?
……
我不喜欢我的高中。
我很难从已经模糊的,只剩下一些片段的回忆里拼凑我真实的高中生活,但它应该很乏味,我这样的除了琐碎日常就只有上学和打架的人,就连想起曾经都单薄又费力,我连一页日记都没留下。
我偶尔能回忆起课上跟老师争执然后摔门而出,或者突然把书包摔在课桌上说“你给我等着”,回忆起揪着人的领子把他扔在墙里,或者笑嘻嘻躲在厕所抽烟的片段,但也只是片段,我联想不起前因后果,不知道当事人都有哪些,所有的疑问都要交给浑浊的梦境,和梦醒来时的两叁分钟。
然后它们像烟雾一样散去了。
这个遗忘速度不合理,当然,我知道,是因为我想遗忘。
我不喜欢我的人生,我的回忆,和那个嚣张的,以为打一架就可以得到尊重的我。
我没有从良,我只是想骂自己傻叉。
因为好巧不巧,我就是在高中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醒悟过来,我走的是条黑道,可我没有当黑道老大的命,我卡在了岔道口中间。
有些人走什么样的人生那是老天爷给定好的,我已经忘掉我为什么会变成别人口中的“混社会”,和一些不务正业,没有未来的哥哥姐姐称兄道弟,背着没有课本的书包,打人,勒索,喝酒,在KTV里跟未成年的女生上床,天女散花似的说我爱你,还觉得自己用情至深。
我用不着你说教,我分得清对错。
但我觉得那是正常的,不需要问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做,人是追求快感的生物,被一众小弟喊大哥和看着鼻青脸肿的弱者求饶,都能获得成就感。
“校园暴力”不对?
我知道不对,但我意识不到那是校园暴力,我只是觉得为了当成熟的社会人去欺负几个人无所谓,没有人扇我巴掌说我该死,自然,我也根本无法共情那些倒霉孩子的心理。
反正被揍的人不是我。
韩冰洁是我的前女友,一个跟我一样的垃圾。
她行为处事远比我高调,听说刚上高中谈了男朋友,就纹上他的名字,没过一个月分手了,分得很难看,硬生生激光洗了五次,差点把皮给烧掉,可见是个狠人。
可我那时候没发现,我就觉得卧槽她真牛叉。
高叁的提过她的名字,好几个都是她前男友,情史丰富得可以组个足球队,不过我没认识她,不太漂亮,没兴趣。
是她主动来找的我,或者我的哥们帮忙,说是有个小婊子惹她,要把她打一顿,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无聊斗争,懒得掺和,我只在当天晚上点开了他们发的视频,想看看是哪个浓妆艳抹的妖精。
但这是个单纯欺负人的视频。
因为她是阮厌。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阮厌。
好吧,我承认,她很漂亮,而且是很对我胃口的漂亮,她五官都是秀气的温柔,尤其是眼睛,垂着眼睛显得睫毛又长又密,睁着眼睛就显得瞳孔清澈透亮。
我是混蛋,这是个霸凌视频,但我看了很多遍。
他们说这是个妓女,是个男人都能上,我想这上起来岂不是要爽翻了。
所以我是个混蛋,我看他们扒她衣服,打她巴掌,揪她头发,我能看硬。
所以韩冰洁追我,我答应了,她真是我所有女朋友里最拿不出手的一个,但能怎么样呢,有了女朋友就得拿出样来,我可是搭了不少情话在里面。
我经常去她们班级,也经常看到阮厌。
她坐在后排,很少离开座位,大部分时间不声不响地翻着生涩晦暗的试题本,或者默默背英语单词,她安静地过分,一般打断她安静的都是韩冰洁,或许还有一些突发情况。
我时常看她皱着眉头从桌洞里扯出些嚼过的口香糖,或者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死老鼠,找着可能扔进垃圾桶的试卷,或者翻开课本发现上面写满了骂人的话,大部分时间她都面无表情处理掉,如果情况频繁,她才有些绝望地想哭的裂痕,但我从没见她哭过。
我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个小妓女?那她也真是太拉垮了,一点手段没有。
或许不是。
她只是一个单纯的,被盯上的受害者。
但我没有跟她搭话,我跟她又不是一路人,不会反抗的弱者在我这里都是活该,我懒得管别人的喜怒哀乐。
后来,我还是韩冰洁的男朋友,受不了,这不是一个让我引以为傲的对象,她身边的赵茹都比她会撩拨人。
他们叫男生偷拍阮厌上厕所,想看看她下面长得好不好看,差点就成功了,她的防备意识很强,韩冰洁气得要命,她总是跟她过不去,于是晚上踹翻了她的桌子,把她课本从楼上扔下去,噼里啪啦地响,我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女人报复心真强,然后催她快点走,又不差这一次。
“但我不舒服!”韩冰洁憋着口气,“贱货。”
我觉得韩冰洁像有病,抓着一个小姑娘不放,非要弄死阮厌她才高兴吗?
好说歹说把她哄走,下到一楼,我鬼迷心窍似地往楼下的拐角看了一眼——要是真被雨泡透了,她那些课本就废了,要不我叫我兄弟过来拿一下——然后我看见一个打着伞的男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蹲下来,一本本捡起书。
多管闲事,纪炅洙。
没什么好提的,仗着家里有钱为非作歹,谁也不搭理的小少爷,没见他对别人摆出过好脸色,跟谁都不合群。
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身形清瘦的少年站起来,搂着一摞书,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见他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朝我看了一眼,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管他什么表情,不顺眼就揍,他不是家里有钱吗,那就给他揍破产。
拳头才是硬道理。
第二天早上,我遇到纪炅洙,他抱着阮厌的书站在教学楼下,没有进去,看起来应该是等着失主自己找,我从他身边路过,他却主动叫住我:“你们在群里发的那个视频,别再外传了。”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群里。”我想了想,又反应过来,“不对,我们群里视频很多,你说的是哪个?”
“你自己心里有数。”纪炅洙说话冷冰冰,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我,“这么欺负人的视频还发到网上,闹大了你们要担责。”
“关你什么事,你跟她很熟?”
“不熟,见她喂过晏晏,我要还她人情。”
他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目光锁定下来找书的阮厌,一脸跟我谈话结束的表情,我眼睁睁看着他过去,因为搞不清事情走向觉得十分窝火,他那种“你就得听我的”语气是怎么有脸说出来的,他不知道跟谁说话吗?
然后我揍了他。
但是,他大爷的,我发现我根本打不过他,他那么弱鸡一男的。
这让我自尊心相当受挫,我打架很少输,更不会允许自己输给一个又不高又不壮的小少爷,我觉得我跟他梁子结下了,非得让那个杂种跪下来给我磕头我才能消气,他以为他谁呢。
我于是频繁见到纪炅洙,没有别的事,就是干架,我不服他,但他应该服我。
我当然也会见到阮厌。
但我没想到,我会见到“他们”。
漂亮姑娘躲在纪炅洙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她根本不记得我,只疑惑地抬头看向他,那是与见到我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一样的表情,阮厌是那么脾气倔的女生,她不该也不会露出这么听话的表情。
我非常不舒服,不应该如此,这是个完全不应该发生的画面,我像被人扇耳光,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
明明他俩都与我无关。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这不合理,他只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神经病,而她是校园暴力等着被人拯救的弱者,他们都是被大家排斥在圈子外面的人,抱团取暖没有意义。
我想去问阮厌,我好奇这个问题。
但她怕我,哪怕她不记得我,哪怕我从来没有霸凌过她,哪怕我甚至会为她说话,她依旧像看韩冰洁一样地看我。
为什么?
我不问,无所谓,老子不稀罕。
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个?我真是有病,我有一个有钱的愿意给我花钱的女朋友,我有娇滴滴的床伴,我有一群叫我哥的兄弟,我有完全被尊重的想干嘛就干嘛的人生,老师都不管我,我他妈非得看一个受欺负的女的?
我是不是有病,我是不是有病?
别说我喜欢阮厌,我不喜欢她,那才不是喜欢,吃惯了大鱼大肉我不能看着青菜新鲜?
——那不是猎奇。
不,那就是,我比谁都了解我自己,老子就是没睡过她,老子想日,毕竟色字头上一把刀。
喂,你写错了,她是阮厌,是“厌”,不是“艳”。
我的高中生活枯燥乏味,我说过我回忆起的只有很多的脏话和很多打架,运气不好被抓到警局里教育,然后被怒气冲冲的弯着腰的父母揪回去挨打,运气好就是别人挨我的打。
除此之外?
我没有想过我的除此之外,我的高中一直都这样得过且过,反正我考不上大学,反正我就算不上高中,那也算提前进入社会,没有两样。
但,腻了。
我听赵茹说,韩冰洁被她妈妈推下楼,现在急救室躺着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阮厌总算摆脱了,我这个恋爱谈的也没有意思,但跟一个手术室的人提分手终究不道德,我打算等她醒了跟她说。
还是会去高二,找的是赵茹。
……我说了是赵茹,谁他妈管阮厌,她不还是那个样,我反正没见纪炅洙来过,大家都不知道他俩认识。
孬种。
“……你笑什么?”
我说:“纪炅洙,你笑什么?”
纪炅洙坐在教学楼后面的楼梯上,他脸上有一点伤痕,并不严重,毕竟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我要是打他一拳,他一定还回来十拳,我只会伤得更厉害。
纪炅洙拽了拽自己的风衣袖子,他穿衣服总比别人抓眼,哪怕外面是校服,可惜现在五官已经瘦脱相了:“笑你,连为什么找我麻烦都不知道。”
我更生气了:“我想打就打。”
纪炅洙点了点头:“那好,反正也是最后一次。”
“你终于要死了吗?”
纪炅洙站起来:“去上大学,保送了,以后都不会来学校了。”
我愣住,迷茫地发现一个好像跟我没什么不一样的同学突然就说他有了未来的路,割裂感让我无法接话。
“你很奇怪?”纪炅洙看着我,他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冷漠表情,“你好像从来没想过走出这扇门,你以后会怎么样,你用虚无的打架和短暂的虚荣填充了你整个学生时代,这么想你也确实可怜。”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怎么能从同龄人身上听到我父母那些烂话:“你闲的是吧,专门跑来教育我?”
“我没有教育你。”
纪炅洙说:“我在说你认为对的话,你知道这么想是对的,你只是不承认。”
别说了,够了,别说了。
这种只适合躺进被窝睡不着然后胡思乱想的废话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吹嘘的,我还觉得我做老大也是对的呢,我心里升起熟悉的烦躁,翻着白眼转过头,我要知道纪炅洙是这么无趣的人我早躲着他走了。
但纪炅洙没有再说,他似乎意识到我根本不会听这些话,于是他也无所谓把我拉回正道,他只是指了指我身后的那群人:“他们不是你的兄弟,你以后会懂的,然后,谢谢你。”
“谢我什么?”
“替阮厌说话。”纪炅洙给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但我非常恶心你这种人,所以你不配别人说原谅。”
他说的是什么,我用得着别人原谅我?老子活得爽不就行了吗,可我非常生气,那种生气里藏着我不知道的心虚,以致于我都没有反驳他。
身后的人围过来,我拿球扔他们:“再提阮厌滚蛋!”
讲那么多,其实他们跟我的噩梦没有关系,我只是模糊地想起我昨天梦到了他们,多提一嘴而已。
但噩梦从那天开始。
往后很多次,我痛恨那天走出校门又惶恐着回望的自己,我恨那个乖乖回家,不知道为什么翻开课本的自己。
我恨那个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自己。
我原本是可以固执地,一直朝着颓废又烂掉的未知走下去,无论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可我半途而废了,我在离高考半年的时候,心血来潮地打开课本,盯着我根本学不会的字。
我恨。我太恨那个明明什么都听不懂,屁股就是钉在椅子上,没有逃课也没有睡着的,上了一整节课的自己。
……你可以把上面所有的恨替换成感激,它们可以同时存在。
我不明白。
我很多次都在自问,我在装什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烂透的人,早就堕落下去了,现在装好学生干什么。
我学那些知识干什么?
晚了,没用了,我去摸所谓知识的入门槛,但它们先告诉我我之前活得多差劲,那些,都是,错的。
人这辈子,最怕做不彻底的混蛋,和不纯粹的善人。
我两边都占。
我跟韩冰洁说了分手,但我没分干净,或者说,我分不掉。
韩冰洁不是那个韩冰洁了,虽然看不出区别,但她言语比原来恶毒,行为也比之前偏激,我跟她提分手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怨毒比不舍还要多,她说不行,我说我用不着你说不行,她说那我就像砍我爸爸那样砍死你。
她说的真平静,她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对我的影响。
她说,我们还是情侣吧,我们跟以前一样。
不一样。
都不一样了。
我被她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臂,而眼睛却盯着校门外面宽阔的街道,我想去外面。
我从未如此想。
我要转学,我想去一个不知道我的曾经,不知道我打过架揍过人,不知道我有那么傻叉人生的地方,我要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社交环境,转学是一个学生跟过去告别的最好方式,我可以装着从前都不存在。
……
然后?然后有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跳楼死掉了。
她浑身抽搐着,她脑袋都是血,她问周驰,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粘稠的白色的脑浆从她破开的伤口里流出来,像无数蛆虫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红色的地板,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暴突的眼珠越过惊叫和混乱,直直看向我。
我的噩梦。
无数次。
“就到这里吧。”我喘了口气,“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经忘掉了。”
心理医生说了句好,她把写满的病历本合上,给我开了一些常规药物,然后跟我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你已经恢复的很好了,别害怕。”
我只笑笑,我想老天说恶人有恶报,原来不是假的,为自己犯下的错事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恐惧活着又想继续活着的,找不到目标的余生,才是我注定要走的路。
我能怪谁呢?
我谁也不怪。
我在幽长的走廊穿行,只有医生和护士出现,心理疾病的楼道比别的科室要安静许多,热闹是别人的,我不配拥有。
我走得很慢,我拒绝所有残存的情绪腐蚀我,我不能再回到过去。
“小纪医生。”
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真对不起,本来今天你应该休班的,但是这个病人情况很危险,我没办法……”
“没事。”
一种熟悉的让我浑身战栗的声音响起来。
“还要谢谢你敢让我这个临床经验不多的人主刀。”
我僵硬地转过头。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纪炅洙,我缺席了任何一场同学聚会,我无法接受那个中二但曾经呼风唤雨的自己被现实压的喘不过来气,还要暴露在公众视野,但真切地见到纪炅洙,剧烈的反差感还是砸得我头晕。
我们打过架。
我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
而他,他不再是瘦脱相的小孩子模样,他的皮肉被岁月滋养得透润,他眉目间有着丰盈又俊俏的神气,他长高了不少,他退去了年少时期违和又突兀的偏僻,成熟和阴郁给他带来的,只是独特但不难接受的气韵。
他是医生,一个站在我面前,可以用命令语气的身份。
所以还是我要服他。
哪怕我不服。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看着他走进了卫生间的外室,慢悠悠地打开水龙头,水柱在他手背上游走,而他外面是马上要落幕的夕阳,又暖又红,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这个场景。
回忆突然清晰了一瞬间,我站在桐庐中学的宿舍楼内,看着昏暗的两边都是宿舍门的走廊里,一个从来不在中午之外出现的少年,正穿着校服,在走廊的卫生间里搓洗着另一件校服。
他永远是这幅死人相,唇微抿着,低着头不太熟稔地揉搓校服上的圆珠笔渍,他窗外也是黄昏渐落,橘红色的光穿过窗户,照在他的头发上。
纪炅洙发现了我,问:“你有事?”
我吊儿郎当地倚着墙:“你这是给谁做苦力呢?”
“用你管?”他说,目光傲慢地瞥过来,“我不想跟你打架,滚远点。”
水声戛然而止,纪炅洙从卫生间里出来。
那一刻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于是像很多年前一样,我跟着他出了内科楼,远远地跟着他,仿佛以前跟着那个臂弯上搭着洗干净的校服,默默往高二教学楼走的少年。
我看着他穿行过人间,穿过葱葱郁郁的树荫,穿行过他那孤单的落满了秋天叶子的青春。
然后。
然后,果然。
同样的人从高二的教学楼,从医院的门外匆匆跑出来,迎着最后的夕阳,轻巧地站在他面前。
那时我想,原来是阮厌。
现在我想,果然是阮厌。
她头发披下来,穿着一件粉白的短裙子,怀里抱着懒洋洋的猫,看见纪炅洙,弯着眼睛笑起来。
她会笑?
我第一次见她笑。
纪炅洙上前亲了她一口,然后接过猫,不知道说了什么,可他们看着都很开心,远不是当年抗拒别人靠近的刺猬模样。
我无法过去,他们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而我是施暴的人。
真讽刺啊,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遇到他们,那个不懂事的孩子第一次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告诉自己那是不应该的,可到底是哪里不应该呢?
他们一个是不爱说话的神经病,一个是校园暴力等着被拯救的弱者。
他们多般配。
原是他们才般配。
我看着他们面对面,黄昏完全溜走了,初夜在半隐半现的星群里露出一弯浅浅的月色,纪炅洙怀里的猫醒过来,喵呜几声,蹭了蹭他的脸。
他骨相优越,夜色也找不到缺点,而他一身让人不安的阴郁,已经完全被身边温温柔柔的女生掩盖住了。
阮厌揉了揉猫脑袋,亲亲热热地抱住纪炅洙的手臂,她并不是当初那个接过校服,小心翼翼跟对方说谢谢的阮厌了。
他们结婚了吗?
是啊,他们叫他“小纪医生”,叫她“小纪夫人”,他们被岁月修改了模样,如同我一样。
我们都不一样了。
但纪炅洙,我想,他可真他妈是人生赢家,走了我想走的路,睡了我想睡的人,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和我一样,看不见明天的坏小孩。
转眼,我继续烂着,他却上岸了。
我恍惚发现,在我逝者如斯的回忆里,属于我的画面如同陈旧的照片褪色,变成混沌的模糊的黑白,只有属于他们的那几段短暂的快闪,如同贴了箔的岩彩画,赋彩浓郁,金光熠熠。
好像我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角。
我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角,他们才是,我好像是围绕着主角走了几圈,在他们的故事里留下了几段剧情,剩下的就只有站在原地,旁观他们的成长。
只是我的底色,不甚光鲜罢了。
我才是真正的坏小孩,一个不用在意的路人甲,一个始终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但圈子又只和主角沾边的旁观者。
重逢以来所有震惊,错愕,愧疚,好奇又拧巴的情绪像气球涨起来,又在难以言说的退意里泄气。
算了吧,我想,谁跟谁和解呢,他们才是真正释然的人,而释然前的岁月,我有什么资格问呢?
时光还是让所有变成了过去,捏出了一个可以跟残缺的自己告别的纪炅洙,和我即使重来也抓不住的阮厌。
而我呢,我只是个混蛋,以前是,以后也未必改。
我还得不上不下地活着,而那些还能被我记住的的回忆,最终也只能在躲避里如沙从指缝漏下去。
余下的——
我朝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余下的,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