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 第一章错杀(微h) 唐中宗光宅元年九月,东都洛阳。 更鼓刚敲过叁声之时,南市坊内最大的伎馆中一场盛宴才刚刚结束,席上杯盘狼藉,醉醺醺的宾客们由美人搀扶着往后堂散去,人声渐悄,只剩红烛高照。 此刻后堂中的一间客舍内,烛火已息,月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亮榻上女子修长如弯刀的背脊,和在她身下仍旧沉醉在温柔乡的贵客。 然而美人手里握着短刀,刀柄已没入身下人的心口。她用绸带绑缚了对方口鼻,让他喊叫不得,只有血在汩汩涌出。她手抖得不听指挥。练习了叁年,碰到活人温热的血液还是让她怕得发疯。 她摸索着落刀的位置,想把刀拔出来,对方却突然弹坐起来,翻过身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想挣扎喊叫,却发不出声,握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突然,那人身子一僵,鲜血从腹部涌出,喷了她一身,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她身侧,背后插着一柄长剑。握着剑的人逆着月光,看不清眉目,冷风从窗外吹来,吹得她清醒了一点。 陌生人把剑从对方身子里抽出来,塞回尸体腰上的剑鞘中,又飞速将她沾血的外衣扯掉,用锦被将尸体和两人都罩住,将她揽入怀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四下寂静无声,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等了一会儿,他用外袍将她裹了,抱起她悄无声息地走出这间血泊遍地的屋子,踏上屋外的回廊。 回廊外是相连的客舍,他走到最近的一间,拉开门将她放在榻上,附她耳边轻声开口:“你若此时走,明日清点宴会名册,谁是嫌犯便一清二楚。不妨在我这儿再留些时。” 她终于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她突然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此时月上中天,洒进一室清霜,将两人面庞照得纤毫毕现。他眉眼依旧,轮廓却锋利了许多。少年人圆润的弧度褪去,下颏变得方直,鼻梁高耸,眼窝变深,一双黑瞳还是一如当年,深不见底,映着她惶然无措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他的头发是银白色,发髻端正,插着玉簪。九年前,就是这一头白发引得她在街上好奇地回了回头,那之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回想起来都恍如隔世。 他没有认出她,因为她叁年前便换了一张脸。现在这个她,只是南市伎馆中一个寻常歌伎,杀恩客未遂,若不是机缘巧合,此刻应当已经是个死人。 可她还活着,心脏还好好地在那里砰砰跳。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混沌的脑子此刻开始运转,想起临行前十叁娘子的提醒,五更鼓敲响坊门开时,伎馆外会有一辆红盖青壁车接她离开。于是她点点头,终于说了一句好。 他将她放开,倒在床上不一会便睡着了,她也轻轻在他身边躺下。伎馆一般规矩,大宴之后不到日上叁竿,不会有人来打扰客舍的贵主们。只要等到五更天坊门开后还无人发现昨日的异状,她就有逃走的机会。 她太累了,因此只撑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她睡着不久,躺在旁边装睡的人睁开眼,安静地望着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查看她颈侧靠近肩膀处一个极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神色复杂。榻上美人容貌全然陌生,可这胎记和她刚刚惊讶的表情又让他徒生念想。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尚值得他留恋,那就只有她。 现在想来,他对她全然不了解——她神秘的身世、奇异的血统、当初为何会恰巧与他相遇,又为何执意要与他分开。当朝的皇帝李旦尚在太子时,就搜遍九州地追杀她;她失踪之后,又刻意毁掉一切她曾存在过的证据。 如果不是他一直暗中搜寻关于她当年被害惨案的点点滴滴,世上就再没人记得她。 阿容。 他默念她的名字,那张芙蓉般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幻境,也是他不可揭开的旧伤疤。 眼前的美人此刻用锦被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长睫上沾了一滴泪,一幅受气包的委屈样。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擦掉她脸颊上那滴泪,手指触上她眼角,又忍不住抚上额际,想揉开她紧皱的眉头。待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心思忽然一乱,于是嫌烫似的缩回手,赌气将灯吹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可每一滴落在阑干上听来都像是惊雷。 他不是英雄救美,隔壁那人今晚合该死在他手下,不料却凭空杀出一个半吊子刺客,替他先行插了一刀。这突然生出的变故又将他之前的筹算全部打乱。 一年前,高宗薨逝,武太后临朝称制,将皇帝李旦软禁宫中。随即英国公徐敬业密谋发动叛乱,号召天下讨伐武氏,力图扶持被废除的李旦之兄李显为帝。那之后,洛阳城内一时新贵遍地,暗杀横行,一面是满朝朱紫,一面是人间地狱。 朝中重臣早已风闻此事,但多默不作声,只在暗中考虑着,是下注于锐意改革、实行新政的太后,或是拥护旧臣、保守持重的庐陵王。 这场豪赌中,赌的不仅是至高的权位,也是大唐的国运。 显而易见,惦记着搅浑英国公叛乱这滩浑水的不只他一个,英国公的叔父手中有密报的事情也早被传了出去。今日杀了传递密报的信使,明天还会再来一个,只要不杀光,总有一天消息会传到宫中。 他要杀信使,是因武太后要等着瞧英国公将祸乱越做越大,而其他人杀信使,亦有可能是坚信只需得了这数天的空当,叛军就可杀到东都。 雨渐渐停了,空气潮湿而腥甜,四更鼓响后,不远处高楼上有人吹笛,是西凉曲调,哀婉凄恻,摧人肝肠。 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外面早已乱作一团,想必是昨日凶案已暴露,碍于客舍中皆是贵客,只能挨个叫醒缓慢排查。 她匆忙下地准备跑路,却被身后人一把拽回榻上:“待他们查完了再走。” 恰巧此时隔门被拉开,几个官兵黑压压堵在门口,为首的一个向两人行了礼,头也不敢抬,只是禀明昨日此地发生了命案,需要例行搜查。 他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中,背对着官兵,只露出一截香艳的肩膀。 他自己衣襟大敞,发髻散乱,一幅被扰了春宵好梦的样子,面色阴沉地抬头命令:“出去。” 为首的一个抬头,先看见了他一头白发,赶紧低头又行了个礼,示意手下人退了出去,还帮他掩上了门,出了连廊当即便压低声音训斥手下:“李太史昨日下榻此处,怎的没人告知我?都城百官名录你们何时才能背会?吓煞老子。” 又听得手下被踹了一脚,吃痛惊呼,接着小声辩解:“百官名录近日来叁天换一本,能背会我何必还在此处当差。”说罢头上又挨了一记爆栗。 她听见他闷声在笑,不由得抬头看,刚巧对上一双清亮黑瞳。 两人此刻都衣衫不整,又肌肤相贴,都是成年男女,呼吸间气氛瞬间变得暧昧。她此刻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他的外袍,且因为晚上睡得太熟,衣襟挣开大半,几乎掩盖不住胸口春色,立时飞似地跳下地,翻开伎馆的箱笼找衣服换。 更衣时,与他所在的床榻只隔一重纱帘。她在天香院待了数月,几乎不剩什么廉耻心,但脱下衣裙时,仍旧犹豫了一瞬。 纱帘的对面,被称作李太史的人仍旧坐在榻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她换完衣服后,静了半晌才说:“我送你出去。” 她揣着陈年往事,又要装作陌生人,越发搞得像心中有鬼,对方却坦坦荡荡。于是只能继续承了他的好意,片刻后两人相互依偎着出了门,他将衣袖大半笼在她脸侧挡着,装作一对情话说不完的狗男女。 出了伎馆,她眼尖扫过街角,看见一辆红盖青壁牛车,心中大石落下。他也马上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手,两人郑重行了礼,便各自回头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街道分外干净透亮,倒映着她身影渐行渐远,街角河渠上载满昨日刮下的落叶。 未来数年内,东都的青石板将被鲜血一遍遍地清洗,直到他们都深埋在泥土之下。就连端居东宫的那位都没有明天,何况是卑微如蝼蚁的他们。 坐上车,她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却再找不到那个显眼身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要在神都活下去,就得舍弃七情六欲,做群兽之中最狠的那一只。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开市鼓敲响,南市又人声鼎沸。无人注意角落里一辆牛车缓缓开出坊门。 远处有童谣咿呀响起:“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十一月,徐敬业兵败身死,祸连千余家。其叔父李思文以告密有功,官拜司仆少卿,其子赐姓武氏。 第二章白马寺 红盖青壁的牛车行出南市,一路向东,路过永太坊、绥福坊、怀仁坊,又出了建春门,直驱郊外荒废已久的白马寺。 车内坐着两个美人,个儿较高的那个手里拿着个樱桃饆饠埋头苦吃,衣襟上沾了油也浑然不觉。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兀自瞪了她半刻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饼训道: 是过了。被称作十叁娘子的绿衣美人白眼要翻上天去,被她这幅憨相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五更天刚过,街上便来了宿卫进了天香院,你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若是真死了,我这饆饠怕是要喂到你的坟头上去。” 她一张大饼已经快要吃完,还在搜刮纸袋子中的残屑,就差要舔手。听闻此言停了停,小声说了一句:“活着就好,下回,我要五香饆饠。” 十叁娘子已经不想回她的傻话,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问她道:“对了,昨夜杀了那信使,你又如何在院内待到天亮?真在后花园蹲了一晚上?可昨夜下了半夜雨,你身上却未曾湿。” 她想起昨夜,便想起昨晚种种,带血的长剑、敞开的衣襟,暧昧的月光与近在耳边的细语。九年了,没想到当年清风朗月、庄重守礼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她手撑着腮帮陷入沉思,手上的油蹭在脸上也不介意。 十叁娘子用脚踹她:“难不成遇见了情郎,留你夜宿了?” 她眼睛眨了眨,将手拢在十叁娘子腰上低头撒娇,企图蒙混过关。“十叁,我怕杀人。我以为我刀法已精进许多,可昨天……还是险些失手。” 听了这话,十叁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却无法安慰她,只能轻拍她的头:“我答应你,阿容,下次,给你带五香饆饠。” 她们是拿赏金的刺客,都听命于一个被称作“安府君”的神秘人物,过着将头提在裤腰带上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做了这行便如一只脚踏入了阿鼻地狱,此生都不能回头。 阿容和十叁娘子都是安府君手下培养了叁年的杀手,今日,是阿容这把新刀第一次出鞘。 阿容赖在十叁娘子怀里,闷声问她:“十叁,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绿衣美人沉默了,想了一会终于开口:“十叁岁时,崔明府趁着我家被抄,杀了我阿耶,把我阿娘和我掳入府中。我等到十五岁,才杀了他。” 她扯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对着阿容比划:“叁寸长的短刀,我捅了七八刀他才死。十叁岁之后,我就自认已经下了地狱,没想到地狱也还有十八层。” 她们沉默拥抱着,直到颠簸的牛车渐渐停下,白马寺到了。阿容这才想起问她:“今日带我来此处,是安府君的吩咐?” 十叁娘子点头:“对。说是……若你昨日能活着从南市出来,今日就带你见贵人。” 正说着车帘便猛地被掀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要搀阿容下车。车外的男子身材挺拔,高鼻深目,是西域长相,金红色头发也如汉人般梳起,瞳孔却是暗金色,是安府君。 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容,直到阿容扶着他手臂,绽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诚意十足地说:“府君,阿容没受伤,活着回来了。” 他紧皱的眉头才略微舒展开,接着对车内的十叁娘子点了点头,便带着阿容先行向寺内走去。 这寺原为东汉明帝替天竺高僧所建,为中原佛教祖庭,一度香火鼎盛,自李唐建朝以来尊崇道教,广建道观,天下寺院便日渐荒废,白马寺也不例外。然而今日这寺院内外却人来人往,一番热闹景象,院外高墙上已搭上了竹架,看样子是要做大修葺。 府君走在前头,阿容跟着他亦步亦趋往寺院深处走,穿过一个又一个高低佛堂,终于在后院的藏经阁前停下。他转过身,皱眉打量着她。她现下穿着的与昨夜大宴上的从内到外都不是同一身衣服,再加上残妆未褪,两颊绯红,竟然比宴上还好看,再加上尚未来得及询问昨夜她在伎馆被恩客带走后的细情,安府君心头莫名有点堵,于是没好气地吩咐她:“今日见贵人,是要为你在宫中谋个差事。你莫要多言,我自会周旋。” 阿容在安府君面前一向唯唯诺诺,今日虽然疑惑府君为何要多嘴提醒他一句,却也先点头答应。 宫里和伎馆的区别也就是规矩多些,说不定还更少些,掉脑袋的几率于她也差不多。 藏经阁前已经清场,不远处有两列持戟卫士,阁门大开,手持浮尘与香盒的侍者们立在门外听命。他俩径直进入藏经阁,上了二楼,一路并未有人阻拦。 楼上久未有人来过,灰尘在光影中浮动,四面窗户大开,阳光洒下,照在中央一位贵妇身上。她正站在窗前眺望风景,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对他俩微微一笑。 府君示意阿容随他行礼,是叩拜王孙公主的礼节,随即直截了当地向她介绍阿容:“公主,这位便是吾义妹,小字阿容,其祖乃故谏议大夫、着有《千金方》的孙夫子。” 九年来,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阿容依然心中一震,不禁望向府君,想知道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前尘旧事。 贵妇听罢,将她拉至身前细细端详,两行清泪忽地流下,她慌忙以袖掩面将泪擦干。“孙夫子尚在宫中时,恰逢吾生子难产,幸得孙夫子施救,苟活到今。夫子医者仁心,吾于今感怀。”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过阿翁。她知道阿翁在太宗和高宗朝皆曾入宫,在太医院供职多年,阿翁救人的医书她也曾熟读,就如今日熟于运用杀人的短刀长剑。 贵妇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际,又问了些可读过书,可练过武,写字丹青如何之类的问题,最后郑重问她:“阿容,我今日收汝为义女,汝可愿意?” 她看看安府君,接着点点头。安府君在她身后说:“义妹自幼失怙又失恃,今日得遇贵人,有再生之福,还望公主赐名。” 贵妇人转头又望向花园,嘴里喃喃:“汝本名容。老子曾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 随即她望向阿容,郑重道:“吾今赐你名为李知容,汝意下如何。” 她正要继续点头,忽听见屋内书阁暗处传来拊掌之声,一个僧人信步走出来,长身魁伟,容貌英俊,笑对贵妇说:“公主这名,起得甚好。” 安府君有时候也情商低得令人发指。(顺便猜猜这个大和尚是谁。 第三章仙山 半个时辰后,阿容出了白马寺,安府君则留在寺内,说有要事与公主和薛寺主相商。她登上牛车,十叁娘子还在车内等候,见她上车,一脸八卦神情,却又碍于规矩不敢细问。 阿容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十叁娘子,日后要叫我郡主了。还有……我现在有了名姓——李知容。” 十叁娘子轻描淡写:“你就算当了真郡主,我也是你的十叁姐姐。” 又哂笑道:“安府君也是个妙人,竟替李家的仇人赐姓李。” 阿容还有些恍惚。“也不打紧,我本就没有姓字。可他们……还提到了我阿翁。” 她神思有些飘忽,像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十叁娘子连忙岔开话题:“今日是个吉日,我请小娘子喝丰都市刘五家的桂花酒,洗洗血气!” 牛车在谈话间已经入城,沿原路一路返回,却在南市西南面的修善坊前停下。两人戴上幕篱下了车,走进修善坊开向大街一侧的长寿寺。这座寺原建于魏黄初二年,比前朝丰都市建得还早,大唐的南市就是迭建在前朝丰都市之上。 她们走进这座古寺,寺庙虽不大,却也有些香火。进了寺,他们径直走向西侧供奉地藏菩萨的佛堂,回头将门闸合上。这堂中空空,唯有中央壁上绘了一幅巨大的《药师经变图》,岁月久远,颜色斑驳。十叁娘子找到药师经变图左侧的一位骑白狐的菩萨造像,咬破手指在画像上写了几笔,壁画便光华涌动。她们以手触壁,便轻松进入画中。 下一瞬她们便站在了丰都市的大街上。街市中行人往来摩肩接踵,远处高塔耸入云天,佛铃阵阵,与东都南市相较不输繁华。然而细看时却略有不同。这街市上行走的不仅有人,还有兽。例如街角酒家前刚刚从牛车上下来的贵妇看似与人没有两样,却有双极狭长的眼睛,眼尾直扫到鬓角里去。这便是大唐东都号为“鬼市”的丰都市, 与地上的洛阳南市相重合,却互不干扰。能进入丰都市的,非鬼即妖。地上的人若是要进丰都市,须折损多年寿命,还要寻丰都市有声望的居客做中间人。据传,丰都市最初由擅造幻境的狐族于千年前所开,与地上人间一样,几经丧乱波折,也曾彻底荒废,延续至今朝才重现往日繁阜。丰都市历代由“府君”管摄,多半是狐族,这一代便是安府君。 她俩信步闲游,十叁娘子心里欢喜,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阿容取笑她:“哪个小娘子像你这般馋酒。” 十叁娘子索性拉着她一路小跑:“刘五家的桂花酒香,但比不上刘五家的小郎君好看。你去相看相看便知。” 到了刘五家,十叁娘子连要五坛酒,抱着杯子在那里对着刘五家小公子发花痴。酒到了,阿容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多了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看向窗外。 能进入鬼市的非鬼即妖,她也是妖,却是这东都鬼市里最像人的一只妖。因为不像妖,小时候险些被杀。后来又因为与人不同,长大了险些被杀。 小时候,听阿翁说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家便遭横祸,是与母家有故交的王将军把她从死地里捞了出来,送与阿翁抚养。 她几乎没有早年的记忆,只记得家中地宅位于深山,堂阔宇深重重迭迭,终年烟雾缭绕。她阿耶和阿娘高坐堂上,阿娘会跳舞,一跳舞便有仙鹤在堂上盘旋鸣叫。若逢年节,便会有宾客从四面八方出现,都是神貌恍若仙子,瑞气千层地来,酒气醺醺地走。直到四岁的某一天,她阿娘天还未黑就叫她起床,给她梳洗打扮,穿上年节时才穿的白襦裙,又细细嘱咐她不要踢被子不要贪嘴多吃凉果,更不要对别人讲家曾住何处。然后抱着她走出一重一重的空楼阁,直到第一道山门前,一个骑白马的陌生人在缭绕雾气中等待,身披甲胄,不动如山。 那人看着她阿娘,只开口说了一句:“你若愿走,我带你一起走。” 她隐约觉得难过,抱着阿娘脖子不撒手。她阿娘泪水如断线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却硬生生把她缠在脖子上的手扒下来,交给陌生人将她抱上马,接着退后几步,向坐在马上的人行了大礼。陌生人不语,两人相对许久,他终于调转马头,带着阿容向山下走去。 她坐在马上,哭得抽噎,泪水朦胧中,她看见阿娘依然伏在地上,向他们远去的方向长长叩首,用尽力气说了一句:“王郎,今日之恩,来世当报。” 马上的人猛一挥鞭,马儿开始疾驰,她先是听见身后有隆隆响声,接着烟尘四起,直扑向他们背后。他一只手捂住她耳朵,嘱咐道:“阿容,别看,别听。” 那声音一路追逐着他们,像无数山石垮塌,又像泥土夹带着树木的洪流一层一层从山上倒下,直到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掀起的烟尘之大遮蔽了四周山路,之后复归清明,他们刚好行至山脚。她抬头看时,见那位被阿娘称为“王郎”的人眼角有一行清泪。 多年以后她回到故地,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仍然没明白王将军的那行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下山之后,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星夜疾驰,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在位于剡县天台山脚下的一个草庐前下马,他拍拍她蓬乱得像草窝的小脑袋,说:“阿容,下马,带你见阿翁。” 第四章乔木 从前与阿翁在天台山下住的一段时间,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阿翁是远近闻名的医者,据说曾入宫做过御医,替圣人医好过顽疾。自从数年前辞官归乡后就云游四海做义诊,无论去哪都有病人慕名远道而来。因此他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便要搬家。 此次到了天台山,因收了阿容这个小拖油瓶,就多呆了几年。王将军自将她撂给阿翁之后颇为放心,每年只来一两趟,看看她长高否,吃胖否,生病否,再扔给她几本兵书兵法并其他杂书让他研读,俨然一位老父亲。 然而阿容不成器,跟着一代医学宗师孙夫子十余年,于行医问诊无甚长进,于吃上却颇为精通,能将《千金方》中食补的方子倒背如流还能举一反叁活学活用。奈何孙夫子医者仁心,锲而不舍地观察数年之后,终于发现了阿容在吃饭与做饭之外的其他特长。 某天,孙夫子在拣草药,她在一旁练习在铜人身上扎针,到后来觉得实在没难度,就闭上眼睛,一边背穴位一边扎。睁开眼时,就看见阔别半年的王将军站在她对面,一脸朽木终于居然成材的欣慰表情。从那以后,他每次来时都要带一两件小巧趁手的兵器,飞镖、短剑、锥子、钢针,又给她扎了个稻草人,让她平日里对着草人练习。天长日久,她的武学造诣也堪称拿得出手。 直到如今,阿容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后来那些变故,她现在应该已经继承了阿翁的衣钵,游山玩水行医问诊,天地兴亡两不知,该有多快活。可惜如果二字在命运面前太过单薄。 那年她十四岁,如往常一样采草药回来,走到草庐门口却见到了身披黑甲匆匆从屋外走出的王将军。自上次他被派去征讨西突厥已过去数年,脸被西域烈日晒得黝黑。王将军见到她,先是一愣,恍然若见到故人,接着笑了一下,摸摸她脑袋,说了声:“长高了。” 便飞身上马,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说照顾好阿翁,便策马消失在密林中。 她回头,望见阿翁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站在门口长叹一声,说,此次王将军受王命去征讨吐蕃,前路凶险。阿容,收拾行李,我们即日启程,去越州。 数天后,他们一路颠簸,终于到了越州会稽郡。 会稽郡曾是多朝古都,文采风流地,比起剡县来不知好玩了多少。阿翁虽清贫,但医名过盛,因此不几日便在当地大族威逼利诱之下将药铺开在了城内最繁华的街上。不几日,阿容就培养了一个新爱好,就是每天清早趁着药铺卸门板开张之时,趴在窗口看各家各户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们络绎出门,前往城中的县学去上早课。 她虽不爱上学,却着实爱看那些谈吐文雅、举止有度又一心向学的小郎君。再加上她新买了几册传奇,讲的全是相如文君、西子范蠡之类莺莺燕燕的故事,看得她连连叹气,伤春悲秋。 而在那些小郎君之中,有个颇为显眼的,是阿容每天抢着去卸门板的最大动力。 他年纪看起来与阿容相仿,头发却是耀眼的银白。第一回见他时,是阿翁头天开张,她一早便在店外等着,看见他远远从街西侧桥头走来,穿着白色圆领锦袍,一头白发,个子比同龄男子高些,在阳光下灿然若神,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的阿耶阿娘尚在的时候,那些深山中虚无缥缈的回忆。 他每日是最早到县学的一个,且每日都是独来独往。其他人或是叁两结伴而行,或是大族子弟出门有车马仆从浩浩荡荡,只有他,每天扛一个小包装着笔墨纸砚和书册,天刚亮便从桥西头出现,待到日落西山才从县学走回家。 偶然一次,阿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一直独自上学。那天薄暮沉沉,他下了课归家,街边传来大声嬉闹喊叫,说着“白发妖怪”、“克父克母”之类不堪入耳的话,还冲他身上扔石块。他只是装作未闻地往前走,后背挺立如竹,有几块碎石砸到他身上,他也不闪躲,霎时破了皮,血污了白色锦袍。直到有个人喊了一句“娼妇之子,也配上县学”,他突然停下脚步,攥紧了拳,直直盯着那个人,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到那人心底发毛,然后骂骂咧咧地走掉。他却依然站在原地许久,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他们第一次说上话是在药铺。他带了方子来开药,阿容替他抓药,眼尖瞧见他手臂上有鞭痕,便又塞给他一瓶创药,说是她自己做的,要他帮忙试试药效。他没说话,只是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眶很深,眉毛英挺,随便看人一眼都像是含情凝睇,望得她心里一跳。 第二次说上话还是在药材铺,他又来抓方子,还给她带了一块墨。他这回换了青色袍服,看不见手臂上的伤痕。 那之后,她有许久没有见过他。阿容以为自己起得不够早,连着数天鸡都没叫就爬起来梳洗打扮,就差蹲在桥头等着他,却再没见过。她求阿翁帮忙打听他家的消息,而消息灵通的阿翁打听出来的也只有说城西李家的小郎君李崔巍近日来受了风寒,在家调养,故在县学告了假。阿容却不信。以他那样执拗的性子,别说是受了风寒,就算是摔断了腿,他也能第二天拖着断腿去县学。 阿翁见她天天唉声叹气,就差刻一个愁字在额头上,实在太过碍眼,便甩了她一个治伤寒的方子:“要救你的小郎君,自己看着办。” 第五章汉广(微微h) 她仔细研究了阿翁给的方子,又与之前李家小郎君来抓药时给她的方子做了比对,改了一改,第二天便戴上幕篱,又包了一包药,拿着拜帖去了李宅,说是孙夫子这几日研究医谱,发现前几日贵府给的方子里缺了一味重要药材,今日特送上门来。 李宅空旷而深远,下人将她的来意一层层地报进内宅,她在门口站着等,手心被冷汗浸得透湿。 不多时她便被延请进了宅内,主厅中端坐着一位年逾五十的贵妇,面貌和煦,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吃茶。她仔细嗅了嗅堂内空气,确实闻得到药味,与前几日李崔巍来配的药相同,是用来治心悸昏沉、食欲不振等类病的药,却与伤寒无关。她摘了幕篱,低眉顺眼地同贵妇攀谈了几句,得知这药是她本人在服用。此时帘子一掀,一个小侍女端着茶盏走进来,她便马上问道,家翁亦听闻贵府小公子近日得了风寒,问小公子安康。 端茶的侍女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堂上夫人狠厉地剜了她一眼,侍女慌忙跪下连连磕头。她心下明白了几分,便不再寒暄,起身行礼告辞。 待到夜幕降临,她等着阿翁睡下后,换上练武时穿的短衣长裤,套上革靴,潜行到李宅后院,从院墙外搭了个软梯爬了上去。 进了院,她一间屋一间屋地摸过去,却在连廊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脸,正是那天险些砸了茶盏的侍女。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往后院走去,一幅要做坏事但又心理素质不太好的样子。 她远远跟着侍女往后院走,看着她拐进一个偏僻别院,又走到别院后的柴房,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里点了烛,虽然光线熹微,却还是让她瞧见了一个白发身影,顿时心跳不止。 她耐心等到侍女走掉,再用发簪把门锁撬开,闪身进门,回头恰巧撞上他从稻草堆上挣扎起身。他讶异,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是你?” 阿容不好意思道:“是我。” 她说完皱起鼻子嗅了嗅,闻到房间里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低头看见方才侍女拿进来的食盒,揭开盖子看见一碗白粥,几样小菜。她将吃食拿起来挨个闻了闻,片刻后才对他说,别吃,有毒。 李崔巍咳嗽了一声,扯起嘴唇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身上全是伤,多数是鞭伤,肩上还有烫伤痕迹,血色已经变褐,十分触目惊心。 她正在冥思苦想,却看见他拿起碗筷,抬头对她说,你走吧,就当今晚没来过。我的命,你救不了。 此时却听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得已,阿容从窗户上翻了出去,趴在墙边听动静。她听见李崔巍将粥和菜悉数倒掉,片刻之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方才的侍女走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李崔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便来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家丁,抬来一个草席,进屋将他扛出来卷在草席里,摇摇晃晃出了侧门,沿着后街向城外方向走去。 阿容一路跟着,今日没有月亮,天色浓黑。城南不远便是会稽山,山中深夜常有野兽逡巡,因此他们出了城便点了火折子,光亮在夜路上明明灭灭,如同鬼火。 她跟着他们一路逶迤,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四周从稻田变成山中密林,一行人终于停下,将草席搁在地上,几个人擦了把汗,便在一旁拿出工具开始刨坑。 她将身子藏在密林中,计算着要何时冲出去将他救下来,可恨今日出门匆忙,身上只带了一把短刀,对付这些个彪形大汉不知有几分胜算。 正在盘算着,草席突然被掀开,李崔巍好端端地坐起来,静静看着他们为自己挖墓穴。几个人正刨得起劲,还骂骂咧咧道,若不是早就摊着人命官司,谁会给那黑心妇人做这等脏活。 他手探向腰际,那里绑了一个小袋,他将袋子解下来,又悄悄站起身,拿过插在一旁的火把。阿容闻到一丝硫黄味,想起从前替阿翁在方士杂书中抄药方时见过的一类丹药,心中电光火石,叫了一声小心,便向他扑上去。 李崔巍听见异动,马上将袋子点燃,一把甩出去,霎时一声巨响,火光熊熊。他被阿容带倒,前方是个倾斜土坡,两人就顺着土坡滚了几滚,躲过了一波火浪侵袭。身后惨叫不断,搀着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覆在她身上,等到声响渐悄才爬起身,嘴角眼梢都是刚刚剐蹭的血迹,背后是滔天火光,照得他如同阎罗。 他俩就这样一言不发互相对望着,像都失去了说话能力。良久,他才轻轻笑了一声,之后更是放声大笑,笑得阿容浑身发冷。 他强撑着站起身,看着阿容,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八岁时,我曾立志通读诸子,将来上殿应试策对,使万民安乐、圣人垂拱而天下治。” “如今年十六,没等到上京策对,却等到了给自己送葬。实堪一笑。” 她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是嘴里发苦,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站在那里,将沾着血污与泥土的衣服收拾整齐,站立如松,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家事腌臜,连累了孙家女公子。山中不可久留,请女公子速回府,李某明日便去县衙告罪。” 她决不能看着他去自首,急着起身,脚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哎呦一声又坐回了地上。李崔巍忙弯腰扶着她手臂,阿容借坡下驴,抬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照着传奇本子里的演法,颇为可怜地说,李家郎君,我脚崴了,怕是今夜走不了远路。 刚刚还进退得宜的白衣公子实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便蹲下身瞅着她,思考怎么处理这个巨型拖油瓶。俩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李崔巍服输,叹了口气商量道:“那要不……李某背你下山?” 阿容红了脸:“不必不必……还烦请李家郎君扶我到一开阔处,待到天亮,便可找到草药先敷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能潜入李宅溜门撬锁,还能一路潜行随他们到深山,却在此时崴了脚的女中豪杰,说了声好,便蹲下身将她扶起,两人一瘸一伤,在地上用残余火星点了个火折子,在深山中缓步前行。 好在阿容从小在山里长大,十分善于寻找有利地形,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指挥他左拐右拐,终于在溪水旁找到一片开阔地,旁边几丛低矮草木开着淡白色花朵,气味芬芳。 她一眼瞧见了那花,立马叫了一声:“山漆!” 高兴得抱紧李崔巍的胳膊,连装模作样的礼数都要忘了:“这药能止血!”抬头却正对上李崔巍转过头,两人鼻尖碰鼻尖,随即同时十分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嘴角牵动,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扶着她坐下,捡柴点了堆火,又去摘了几丛山漆递给她。 阿容有意炫技,将裙裾铺在地上放上山漆,掏出短刀将草药细细切碎,刀法十分娴熟。李崔巍在一旁坐下,目不转睛地专心看她运刀,她却心怀鬼胎,连头都不敢抬。 调好草药,李崔巍道声谢将药接过,她磨磨蹭蹭地转过身避嫌,只听衣料声窸窣,是他解衣上药的声音。她摸摸自己的脸,红得发烫,于是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溪边挪,想要掬捧水洗把脸。却听得李崔巍唤了他一声:“孙家女公子,可否……帮个忙。” 她转头看见李崔巍袒着半边上身,露出后背长长一道新伤,十分可怖。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说后背的伤自己实在够不到,还烦请她帮忙上药,像请教夫子这道策论怎么作答一样自然。 阿容扭扭捏捏挪过去,就着火光给他上药。他肩背宽阔肌肉结实,看着并不瘦弱,身上伤痕却着实多,因此颇费了一番功夫。 火光噼啪,阿容看不见李崔巍的表情,却能听见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触上皮肤也热得发烫。她手忙脚乱地上完药又包扎,待完成全套手续,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崔巍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张开双臂任她摆布,却在她低头将布条环绕在他腰际包扎时,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她的头偏到自己胸前,认认真真地在腰侧系结,一段洁白脖颈从衣襟处漏出来,隐约可见肩侧一个小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霎时血液升腾,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她生得很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只小狐狸。她不知道的是,自从她来到城中第一天,县学里的同窗们就在议论孙夫子新开的药铺中有个极标致的美人,李崔巍起初不在意,直到那天从桥上走过,看到她站在药铺门前,像一株迎风盛开的芍药花。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怎奈每多看她一眼,心中万千念想便像随风生长的藤蔓,如饮鸩止渴,明知是毒,却不可抑制。 他能将诗叁百倒背如流,却于今日才顿悟了诗里的每个字。 第六章远道 其实她并没细想过将李崔巍留在山上之后,第二天怎么办。 她想劝他去投军,或是遁入山中修道,可她刚要开口,就想起在柴房时,李崔巍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劝她离开:“我的命,你救不了。” 她跟着他进山,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传奇故事若是要往下演,需要郎有情而妾有意,而李崔巍却在她刚包扎好就慌忙起身,坐得离她老远,一幅担心被非礼的样子。 她心里难过,蹲在那儿往河里扔石子。此时一轮明月从浓雾中升起,照彻周际。眼角瞟见他在河边打坐,身姿芝兰玉树,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确实是一番好风景,又暗暗给自己打气:美人在侧,不能浪费。 于是她十分刻意地咳了两声,主动开始和他寒暄:那个……今夜月亮甚圆。 李崔巍:…… 阿容:这样挨到天明,怪无聊的。不然……我给李家郎君唱支曲吧。 她清清嗓子,就自顾自开始唱。这支曲子是她小时候从王将军那里听来的,那时她练剑没耐心,他就哄她,说若是今日练剑有成,就教她唱支曲。 王将军是陇西人,又在兵营里滚刀子长大,平日连念诗都嫌饶舌,唱起那只曲时却极认真,起调转调哀婉悠扬,她那时尚不能理解词句含义,只觉得动听。 他唱,“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头回听时,阿容觉得曲调熟悉,于是告诉王将军,她小时候听过。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此时想起远在吐蕃生死未卜的王将军,她心中更加难过,认真把曲子唱完,只听见林中蝉鸣阵阵,李崔巍坐在岸边一动不动,像未曾听见一般。阿容简直尴尬得要跳入溪水游下山,却听见李崔巍开口说:“从前……我阿耶也常唱曲给我听。” 他顿了顿,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阿娘从前在长安……是歌伎。阿耶十八岁秋闱中榜游北曲,碰见了阿娘,替她赎了身,一同回乡成亲。刚生下我,阿娘便过世了,之后宅中接连失窃又失火,族人便笃定阿娘是妖异不祥之人,而我是妖孽所生。那时幸有阿耶力争,才将我保下。” “阿耶常说,阿娘不是妖怪,是神仙。是他负了阿娘,让她落在红尘里,受了不该受的苦。” 李崔巍抬头看着月亮,眼里无悲无喜。“阿耶尚在时,常在月出之际,带我去庭中赏月奏曲。他说长安的月色比会稽的更美,春来曲江池上有桃花有美人,可举酒赋诗,可纵马长街,若是诗写得好,便可在酒家以诗抵酒,一醉数日。” “阿耶便是某日对酒酣高楼,听到楼头有曲声美如仙乐,抬眼望见我阿娘。” 她听得认真,李崔巍却戛然而止,转头看她。四目相对,她望见他眼底有光芒闪烁。 “九岁上,我阿耶也过世了。从那之后,不知为何,院中桃树便悉数枯死。” 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换个话题:“我听家翁说,长安有大雁塔,若是秋闱中榜,士子便可雁塔题名。日后李公子去长安,定可在雁塔上找到尊父笔迹。” 李崔巍低头笑了,说,若是她愿听,他也会唱一支曲子。她点头如啄米,李崔巍便低声唱起来,却是用越州方言,吐字绵软温柔,却字字重如千钧。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李崔巍唱完回头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抱着膝盖睡着,手上的草药汁粘在脸上都不知道。摇摇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好让她靠在身上。 次日阿容是被太阳晒醒的,睁开眼发觉自己靠着李崔巍的肩膀,忙不迭地撑着手站起,却忘了自己崴了脚,一个没站稳又倒在李崔巍怀里。正在面红耳赤,听得身后有老者咳嗽声,她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阿翁?” 她阿翁,活过叁朝年逾九十天下知名的医学宗师,什么阵仗没见过,此时却有点心堵。站在溪对面拍了拍胸口稳定情绪,才招招手叫他俩过来。“李家郎君,今晨李宅有一女侍去县衙报官,说主母毒杀长孙李崔巍,且曾坑杀府中多名婢女。如今李宅已被官兵围住,正在后院中翻检尸首。吾特来告知小郎君,回宅中指认凶迹。” 阿容一高兴,趟着齐膝深的溪水连滚带爬地朝阿翁跑过去,抱着他不撒手。 李崔巍跪谢孙夫子,孙夫子抬手将他扶起,又建议道:“这几日李郎宅中已不宜住人,如若不嫌弃寒舍简陋,我便让阿容收拾出一件上屋,供李郎暂住……省得阿容日日跑去李宅探望,李郎也好安心读书。” 他这番直截了当的操作显然惊呆了阿容与李崔巍,俩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孙夫子反问道:“汝可愿意?” 阿容连忙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李崔巍,他只好客客气气地承了情,细想却总觉得像是被孙夫子摆了一道,日后怕不是要变入赘孙婿,想到这一层,羞得红了耳根。 那之后,李崔巍便住在药铺内两进的小宅院中的上屋,日日在孙夫子眼皮底下目不斜视,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得不在心中暗叹孙夫子这招实在是高。阿容每日得去药铺中帮忙,闲下来便来给他送个茶水点心什么的,两人每天说不上几句话,却觉得日子悠长,颇堪回味。 然而数日之后,阿容在药铺看店回来,进了门便听见堂中有朗朗笑声,是来了客人。她以为是王将军大捷凯旋,欢欢喜喜地跑进门,却看见堂中上首坐着一个陌生人,身着布衣扎着道士发髻,却隐隐有股威仪。他正在与阿翁高声谈笑,两人像是故识。那人身边站着一人,也身着道袍,年纪轻些,却一幅清贵自矜之态,不像坐着的那个平和可亲。 阿翁见她回来,便拉着她向那人行礼,道:“阿容,见过白云子先生。先生与阿翁乃前朝旧识,阔别多年。今日相见才得知,吾等皆在天台山长居数年,却未曾碰面。” 那被称作白云子的人忙将她搀扶起,笑说:“今日果是吉日,能于孙夫子处得一徒,已是意外之喜,竟又得见孙夫子家的女公子,果真超凡出尘。” 她这时抬头,方才看见坐在堂中的除了两位客人,还有李崔巍。他也换上了白色布衣道袍,头发也梳作道士髻,端坐下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心中当下明白,今日恐是与李崔巍最后一别。会稽郡于他已是污浊之地,久居只能陷于其中不得翻身,而今日白云子有意收他为徒,不啻于救他于水火。 于是她朝李崔巍抬头一笑,对方竟怔住,眉头微蹙,像是愁思未解。 天色不早,阿翁有意留他们过夜,嘱咐阿容收拾客房。待阿容收拾出两间房已是深夜,走至院中,果然看到李崔巍在院中枇杷树下呆坐,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毫不躲闪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刻在心里。阿容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却走得十分沉重艰难。两人相对无言,在树下对望许久,李崔巍才开口:“你若不想我走,我就留下。” 她抬头望着他深邃眉眼和额前细碎白发,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撩开他额际散落的发丝,在他发顶停了停才收回,手还在微微发颤。 她朝他努力绽开一个笑,结结巴巴地给他讲故事:“我新近读了个传奇,讲有个书生进京赶考未中,回乡途中碰到一个牧羊女,书生有意于牧羊女,却得知她原是洞庭叁公主,已被许配了泾水龙王十太子,怎奈那夫婿是个浪荡子,成日虐待她,她便流落在雪地中牧羊。” 她笑着讲故事,眼里却流下泪来。“李郎,你能随先生入山修道,离开这伤心之地,我十分欢喜。若你真放不下阿容,便将阿容看作那牧羊女。本非同路之人,相逢已是造化,不应再强求以后。”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说完便扭头要走。阿翁常说悬壶济世不过是与人为善,她坚信她放手于他是最好。李崔巍却在此刻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声音发颤地追问:“你还没讲完。” 阿容回头,泪眼盈盈地望他。李崔巍不放手:“后来呢,那书生……和那牧羊女,后来怎样。” 阿容偏过头去,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后来,书生为救牧羊女,入洞庭湖见了龙王,调来水兵血洗泾水龙宫,给牧羊女报了仇。因龙与人不可成婚,书生和龙女最终只能日日隔着洞庭湖相望,孤独终老。” 她狠狠心,用力挣了一下衣袖,李崔巍放开了手,她便快步离开,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怎么擦都擦不完。 不远处的客室中亮着灯,那白日侍候在白云子旁边的年轻道士正坐在窗前,静静听完了两人对话,若有所思。 第二日,阿容睁眼,发现天光已亮,发疯似地下床跑进院中,却只看到叁间空空的客室。她又跌跌撞撞跑出门,一直跑到街上,走到桥头,再也不见李崔巍的身影。她那么舍不得,还是弄丢了李郎。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问自己后不后悔,却始终没有问出一个答案。 第八章苦厄 雨声渐大,会稽山上大禹庙前从山上到山下接连打开一柄又一柄红盖纸伞,护送豫王下山。 高处偏殿中依然红烛高照,少女跪在地上抱着已然死去多时的老翁,四周甲兵森然列成一圈,将二人围住,为首的是一个手执拂尘的内侍。 她像一匹狼崽护着老狼一般,谁敢靠近就狠狠瞪着谁。她想哭,张嘴时喉头都是腥甜的血,只能发出嘶哑吼叫。四周兵士此时无人上前,都望着那内侍听号令。 她伏在地上,数着那人朝她走来的步子计算距离,等他走得足够近时,她便一跃而起,将刚刚从阿翁头上拔下的发簪攥在手里朝那人颈上刺去。 下一秒她后脑剧痛,接着眼前一黑·。闭上眼前,她看到几个甲兵将孙夫子的尸体拖出了殿门,其中一个额上有道长刀疤。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隐隐传来水声拍击四壁的声音,伴随着地面晃动,应当是在一艘船上。 她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到一阵拉扯的剧痛,是数条沉重铁链,将她四肢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她想喊叫,嗓子却早已嘶哑。此时船体猛烈晃动了一下,接着头顶传来杂乱脚步声和拖曳重物的声音,隐约听见一声高喊:“汴州已到”。 原来在她昏死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被带上了一艘船走水路来到了汴州,距离东都不远,而已离会稽郡千里之遥。 她静静听着,直到听见有脚步声向关着她的船舱走来,下一瞬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强光照进来之时,那个险些被她刺死的内侍带着几个兵士出现在门口,见她醒了,那内侍笑了一笑,挥挥手叫几个兵士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脸上细长刀疤在门外光线下隐约可见。 门又关上了,屋里点亮了几支火把,刚够照亮叁人的脸。 内侍狭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容,眼中满是鄙夷。他抬手招呼那个兵士过来,吩咐了几句。那人听得眉头皱起,抬头看了看内侍,对方抬眉看了他一眼,于是兵士朝阿容走来,伸出手,开始缓慢解开她沾血的衣带。 阿容起初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头脑空白了一瞬之后,开始嘶哑喊叫起来,奋力挣扎着摇晃铁链。 内侍冷笑了一声,兵士立刻停下了手中动作,垂着头听令。内侍眯着眼睛看着她,手中摩挲着一串念珠,不紧不慢地开口:“汝命本该绝,若禹王庙时汝可乖顺些许,向某求情,今日或可死得爽利些。” 她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眼里倒映着火光,像黑色火焰在燃烧。 他像是失去了兴致,向兵士吩咐道:“继续。”便转身出了门。那人得了命令,继续解她的衣带,粗糙的手已经抚上她肩头和腰际。她心中恐惧到想要呕吐,大声喊叫到几乎失声。待门被关上时,那脸上有刀痕的人附在她耳边说了叁个字:“王孝杰。” 是王将军的名字,他没有死在吐蕃。她像在地狱突然看见了一缕光,突然安静下来。那人停下了动作,又提醒他:“继续喊。”她会意,继续沙哑着嗓子凄厉喊叫,直到门外脚步渐渐消失。 之后那人单膝跪地,向她解释道:“某乃王将军旧部,特来报王将军昔日救命之恩。孙夫子已被某等埋在禹王庙后山坡,有碎石堆作标记。” 他解下头盔,又解下甲衣,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语气急促地告知她出门之后,即有数队兵士在汴州码头装卸货物。她离船的唯一机会便是穿上粗衣便服,混入卸货物的脚卒之中。下了船向东行到驿站,将书信交给店主,他见了信,便会帮她离开汴州。 说完之后,他勉强对她扯起一个笑,最后嘱托道:“若是汝日后有命见王将军,替吾传句话,说崔家六郎夙愿已了,死而无悔。” 她这时才发现,这人与王将军一样,也是陇西口音。 他将信塞到阿容手里,接着抽出刀将捆缚她的铁链斩断,未及她叫喊出声,下一瞬他便将刀往脖子上一横,鲜血喷溅出来,她躲闪不得,眼睁睁看着又一个救自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颤抖着手将信揣在怀里,又将他的甲衣剥下,将他的粗布衣服套在身上,为显得不那么瘦弱将甲衣包在里面多套了几层,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急匆匆地走出门。外面是一条漆黑长廊,空无一人,四周有一个个舱门,都紧闭着。她听见头顶甲板上的吆喝声,脚卒们应当正在登船。她快步走到舱门前,打开通向甲板的门,数天来,昭昭天光第一次照到她的额头。 她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外界空气,左右四顾,看见一队穿着粗布衣服的人,在那里搬着箱子上上下下,她垂头快步走过去,搬起一个箱子,排在下船的队伍中。 等待下船的那几刻钟,有一辈子那么长。待到下了船,她才敢抬头回望,见那艘载着豫王北上的艨艟巨舰在雾色中如同巨龙。江流滚滚,逝者如斯,她已一脚踏入江湖。 找到了驿站进了门,她左顾右盼,见到一个店主装扮的人,拱着圆肚子笑眯眯地招呼往来旅客。她走上前去行礼,将信件交给他,店主展开看了看,又眯缝着眼将她端详了半晌,招招手叫她随他来。 阿容跟着他走去后院,见一辆两驾的运粮车正停在院内,两个车夫正坐在车前辕上闲聊,见店主带着个瘦弱标致的小子过来,都跳下围过来。车夫向他们耳语几句,又指指阿容,她站在原地等待,隐约觉得那里不对。之后店主又攒起笑脸,对她客气道:“这二位恰巧今日驾车去东都运粮草,若小郎君不嫌弃,可坐在车内随着同去,后日便可到东都。” 她始终记得阿翁留给她的最后五个字,此刻听到能去东都,便使劲点头。接着便爬上运粮车,车内尽是成捆的粮草,只有一小块地方仅够她容身。 发车之际,店主塞给车夫和阿容两张烙饼作干粮,片刻后马车便出了城门,向去往东都洛阳的驿道开去。 阿容坐在车内,却手脚冰凉,因为刚刚接过烙饼的一刹那她便闻出来了:给她的那张饼里有毒。 她苦笑了一下,将烙饼转了个圈,找到一点没有被毒药沾到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嚼着,头脑昏昏沉沉,已经十分困倦,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等着找机会逃出这辆不知底细的马车。她晃了晃车后的闸门,门却是从外面被门栓挂住。 她竖起耳朵听着,车始终走在驿道上,并没有拐进荒僻的乡野道路。她在粮草堆里四处寻找可以破开车门的东西,终于让她在草垛上找到一把铁镰。 她将铁镰从门闸处伸出去,试图在不惊动车夫的情况下撬开木门栓。正在撬着,听见车前两个车夫在闲聊,一个问另一个,这店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我们趁着这小郎君昏死之时将他抛到乱坟堆里喂狼去?心也忒狠,不就是怕救了逃兵怕引祸上身么。另一个说,我看这小郎君细皮嫩肉,不如我们将他卖到伎馆,近来东都贵人们颇好男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她颤着手使劲撬着门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门闸终于松动,门开了,外面是空旷的驿道。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头跳下车,在道上滚了几滚,落在路边。那马车毫无察觉,继续向前驶去。 她站起身,旷野茫茫,身上只有两张带毒的烙饼。她咬咬牙,靠着太阳辨认时辰,继续沿着驿道向前走去。 一路上,她渴了饿了便摘道旁树上的果子吃,累了便个破庙躲在里面和衣而睡,日夜赶路,还要提防着那马车发觉后按原路寻来。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有一日天青云霁,路尽头一座大城巍峨屹立,车马辚辚,大道宽阔平直,城门上刻着叁个大字:“定鼎门”。 东都洛阳到了。 第九章府君 她混进一队胡商进了城,四处询问长寿寺在哪里,终于在修善坊前找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寺院。再叁确认那破败的寺门匾额上写的确是“长寿寺”之后,她终于撑不住,昏倒在寺门前。 就在她昏倒之后不久,坊前停下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朱红色圆领锦袍外罩同色大麾的男人,眼角余光瞟到了倒在地上的阿容,神情一变,快步走上前,将她扶起先试探呼吸,确认还活着之后,将她抱起往车上走去。 那是大唐永淳元年十月的东都洛阳,阿容第一次遇见安府君。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绵绵细雪,二人头顶和肩上都被白雪覆盖。他走得很慢,像是怕碰到她的伤口。远处寺院敲响暮鼓,群鸦飞过,昭示着此后数年的茫茫暗夜。 多年以后安府君也想过,若是那时阿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自己,或许后来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再睁开眼时,阿容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屋中,之前染血的衣服已经被清洗干净,整整齐齐迭放在她枕边。她躺在床上望着天,想起她在过往数年里接连离她而去的那些人,像是失去了张口说话的能力。 房门被拉开,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转来,欢欢喜喜地将汤药放在桌上,查完脉象才长呼一口气,欣慰道:“你昏睡了这些天,只当是没救了,不料今日测脉象已无大碍,甚好甚好。” 她查看身上,发现伤口都被上了药细细包扎好,于是低着头说了声多谢。 绿衣女子心疼地捋了捋她耳际的头发:“那日安府君将你带回来时,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甚是可怜。现下汝虽已无大碍,但尚须调养,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问道:“这是何处?” 绿衣女子神秘地笑笑,点了她额头一下:“这儿是全天下狐狸崽子们的地下老巢,大唐鬼城丰都市。” 听见狐狸二字她打了个激灵,又问道:“那……这儿与长寿寺又有何关联?” 女子扶着她坐起,又递来汤药,心平气和地解释:“这就说来话长了。待你再好些了,我慢慢讲与你听。” 她乖乖喝下汤药,又默默躺下。此后数日,她都像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端来了汤药她便喝,端来饭食她便吃,无事时就睡在床上或坐在桌边呆呆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好在绿衣姐姐话多,成天在她耳边叽喳不停,从她嘴里得知了她叫十叁娘子,明面上是李府君的门客,实际上是府中豢养的众多刺客中的一位,从前都是亡命徒,来了丰都市做刀头舔血的行当。 说起安府君,十叁娘子语气就激动起来,像是在讲什么传奇话本。她说,在这丰都市中,无人不知安府君,这位地下城的实际统治者虽然看起来年纪尚轻,却据说是百年难见的纯血妖狐涂山氏的后裔。狐族以善魅着称,灵力差一点的只能略微修改自己的容貌,灵力最强的据说便能制造幻境,大的便如传说中的海市或蜃楼,无边无际,囊括万物。因此自他掌管丰都市以来,往日被废弃多年的妖城日渐繁盛,不仅有狐狸,也成了其他妖兽们躲避地上战乱与仇杀的庇护所。 就这样过了数月,直到某天年节将至,窗外飘飘扬扬又下起鹅毛雪,窗外院中几丛青梅盛开,十叁娘子就嚷嚷着要带她去院子里看雪。 怕她身体刚好又受寒,十叁娘子特意在院中摆了一张矮榻,又备了个暖炉搁在旁边,把阿容包成个粽子放在榻上,这才拍拍手坐在旁边,两人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看雪景。 丰都市无昼无夜,永远是青色的天光,偶尔可见如同银河一般的星群在远处闪烁,据说是龙族隐在云里飞过,那覆盖天地的银河只是龙的几张鳞片,无声无息地划过地下城的边界。 她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想起阿翁尚在时,常与她讲老庄。他虽不入道门,却杂读经史诸子,尤爱读庄子南华。他常指点着其中若干章让她背诵,说是以后会慢慢了解其中的意思。 此时,她坐在榻上,呆呆看着无边无际的雪从天上飘下,嘴里却开始默诵那些段落,当初不明所以的断章此刻却一句一句连在了一起。 她从榻上站起来,将厚重外袍脱在榻上,走进雪地中,捡起一根树枝,比划出一道剑痕。那些天台山下练剑背书摘草药的日子,如同滚滚江流,连绵不绝地涌入她脑海中。 她比出第一个剑势,挥剑向前,带动一地白雪飞起,梅花从树上掉落,天地纷纷扬扬一片银白。 她一边舞剑,一边背诗,剑气如虹,渐渐忘记了身上的苦痛,心头热血一路泵入四肢,只觉得酣畅淋漓。 “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 “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 “死之与生,一体也。” 一曲舞罢,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色,她在天地中茕茕孓立,心中却从未像当下一般皓如明镜。孙夫子是一代宗师,王将军是大唐名将,他们将她从死地救出,教她齐死生勘万物,不是要她因知道自己是妖而战战兢兢苟活于世,是要她傲然活在天地间,求得她自己的道。 这一刻极孤独,也极畅快。 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直到变成嚎啕大哭,哭到漫天飘扬飞雪都落了地,将她包成一个雪人。 她擦了擦泪抬起头,十叁娘子慌忙拿着外袍上前给她披上。这时从院门前走来一个人,金红色的头发与朱红大麾在雪中分外扎眼。那人方才站在门厅中看了他们许久,肩上头上全是落雪,却满不在乎,只是疾步走上前,却在离阿容几步之遥时停脚,站在原地,只是直直盯着她。 十叁娘子见了他,先恭敬行礼,又用胳膊肘杵了杵阿容,提醒她行礼,介绍道:“阿容,这便是安府君。” 第十章天狐 那天算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府君。天地银白,那个人站在雪地里,红色大麾在风中飘扬,像一蓬火。 她刚刚练完一套剑,额际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又畅快,因此异常灿烂地对他笑了一笑,躬身行礼感谢他救命之恩。不料此时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分外响亮,她抬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安府君皱了皱眉,十叁娘子感动于数月食欲不振的她终于开了胃口,喜滋滋地去后厨做饭。饭食来了,她捧着一碗加了香椿的馄饨吃得脸都埋进碗里,安府君就搬了个胡床坐在她对面,仍旧皱着眉,像在思考怎么处理捡回来的小狗。 等她吃完,他才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来我院中,有要事与你商议。” 半个时辰后,她换了套衣服,按照十叁娘子给的路线图在宅子里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安府君所住的别院。他已经等在那里,换了一套青色常服,在树下长身玉立地站着。见她来了,递给她一把短剑,指着一丈开外的木桩,问她道:“可练过这个?” 她点点头,掂了掂剑的重量,俯身眯着眼测了测距离,便将短剑掷出去,短剑便深深插进木桩内。 安府君神色未变,又递给她几枚钢针:“换这个。” 她尽力掩饰得意神情,接过钢针,下一瞬几枚钢针都稳稳扎在短剑四周。 他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又让她试了各类长短暗器,她都一一接过,毫不犹豫。 终于,他不再给她递武器,而是问她:“师从何人?” 她思忖再叁,没有说出王将军的名字,只说了阿翁。他听到药王孙思邈的大名,挑了挑眉毛,招招手让她随他进屋。 这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阁,一层阁内陈设清简,上了二楼却别有洞天,墙壁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小瓷罐,上面贴了各色纸签。她皱起鼻子闻了闻,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这一间房里的瓷罐中所放的,大半是有毒性或是致幻的草药。 他回头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猜出了几分,于是让她在房中榻上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 “你来长寿寺,可是有冤屈。” 她想起阿翁临终时看她的眼神,点了点头。 “你的仇人,可是豫王?” 她吓了一跳,问他:“安府君怎知?” 他冷哼了一声:“自去年圣人移驾东都起,就有传言说豫王南下越州,为医圣人疾寻不死药,孝感动天。我只当他是做做样子,不想却是真的。” 她不解:“不死药?” 安府君低头看她,眼里有说不清的感情:“你,便是豫王要找的不死药。” 她低下头,想起那日豫王与阿翁的谈判:“那为何……” “为何没有杀了你,是吗?” 她点点头,手指攥着衣角,那天种种又泛上心来。 “杀了你没用,你活着才有用。”他呷了一口茶,伸手向腰间解下一柄雕花饰金的短刀放在桌上。 “据传九尾狐涂山氏后裔,成年之时,即与至亲生离之时。伤悲之极,当下化形。化形时,剖其心头血饮之,可长生不死。” 他按住桌上的短刀,半起身向阿容凑近,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直望向她眼睛深处:“汝乃涂山氏天狐后裔,豫王设了局,当面逼死汝阿翁,待汝化形,再取心头血。奈何豫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汝是个哑狐。” 她握着一双拳直到指节发白,听到“哑狐”二字,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安府君看到她不解的眼神,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接着他摇了摇头,嘲讽般地一笑:“原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哑狐。” 他用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一簇蓝色火焰就在他指尖跳动。他看着阿容,语气怜悯:“天狐乃九尾狐中灵力最高,灵力高强者能通阴阳晓天地之变。可惜天狐中每几代便会出一个哑狐,没有灵力,不会化形,除有狐族血统外,与人无任何不同。” “那日我在长寿寺前看到你,便知你是个哑狐。” 她呆呆盯着手中茶盏,半晌没说话。其实她知道了自己是个哑狐也没有多惊讶,只是自责,若是自己有哪怕一点点法力,或许不该死的人就不会死。 安府君观察着她的神情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你刚来东都,势单力孤。若你决意报仇,不如入我府上。我会安排你找机会接近豫王。” 他将桌上那把短刀推到她面前:“收下这把刀,便是答应了做安某的门客,往后行事皆听我安排。” 她看着那把乌木柄镶金的短刀,又看看安府君,想起阿翁临终前在她手中写的五个字。阿翁嘱托她要来东都长寿寺,她既来了,便不能就此离开。 她收下短刀,朝安府君点了点头。他像是如释重负,却又若有所失。 她起身要告辞,临下楼时,安府君却又叫住了她。楼梯边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阿容,涂山氏九尾狐后裔,我此生只认识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自己。”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她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只是嗯了一声当做听见了,便快步跑下楼,一路跑回了住处。 阿容走后,安府君回到桌前,从屋内暗处隔板挪动,走出来一矮小老者,波斯人长相,浓密胡须上方是一双琉璃珠般的绿眼睛。他问安府君:“可敦留给你的短刀,怎的给了那女子?” 安府君垂下眼睛,摩挲着茶杯,想起她阿娘,沙陀族可敦(注:可敦是突厥族最高首领妻子的称呼)鼠尼施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十六岁时,他亲手杀死了她,那一瞬间他容貌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方知九尾狐成年时与至亲别离即化形并非无稽之谈。 “她果真是涂山氏天狐族的唯一后裔。日后狐族夺回故土,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只有她。” 第十一章上巳(微微h) 那日之后,阿容便在安府中扎根,成了一个无名无姓只有代号阿容的刺客,如此叁年。 叁年里,她与安府君再没见过,他只是隔一段时间便换一个门客来训练她,除剑术刀术与各类暗器外,还要学制毒用毒和易容,甚至还要学捶丸、投壶和各类杂艺。春去秋来,她日日在汗水和血水里打滚,学得快,吃得也多,个子都窜高了几寸,看得十叁娘子甚是欣慰。 她不知道的是,她日日在院中埋头苦练的时候,安府君来看过几次,每次都恰逢她和教刀术的师傅切磋,滚过一身泥不说,身上全是大小伤口,相当惨不忍睹。隔天她床头就会多出一瓶创膏,她拿着去问十叁娘子,她却拿出一瓶一模一样的,一问发现府上人人今日都有一瓶,想是安府君赠予的员工福利。 光宅元年叁月初二,上巳节前夜。她正在和十叁娘子暗搓搓地准备着明天偷溜出去到洛河踏青的物什,突然被传唤去见安府君。 她兴冲冲地踏进前院,却见他在阁内练字。他今天穿着素色常服,敞着领子,像是刚沐浴出来,金红色头发半扎半束,乍地一看,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个人,她不禁脸一红,偏过头去。 他招招手让她走近点,皱眉上下打量她的埋汰样子。她今日匆匆赶来,穿着桃红襦裙配了个翠绿半臂,头发也乱蓬蓬。 他放下笔,开口道:“你今日起,要多增几门课业,一个月后,去南市天香院待令。” 天香院是东都南市最大的伎馆,烟花繁盛之地。要她去那里,自然是要她扮作歌伎。碍于规矩,她现在还不能问任务的具体内容,只能先蹙着眉答应下来,心里不知为何,十分难过。 他见她一幅垂头丧气像是要出殡的样子,脸上却有了点笑意,撑着头问她:“终于能出了丰都市,为何这般不乐意?” 她张了张嘴,答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说自己小家碧玉待字闺中不想去花楼做花姑娘。现下自己是在大唐户籍名册中查不到的在逃流民,日后要做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刺客,什么郎情妾意花好月圆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摇了摇头,勉勉强强笑了一下。他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张口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只是摆摆手让她退下。 往后一个月内,安府君果真又换了一套折腾她的方法,不知从哪里请来一群烟视媚行的狐狸姐姐,有的连狐狸尾巴和耳朵都没变回去,日日云蒸霞蔚地住在院内,教她行走坐立弹琴跳舞讲荤段子,听得十叁娘子连连叹气。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安府君又传唤她去院里。为了挽回上次穿葱绿配桃红丢的面子,她这回特意化了东都近日来最时兴的梅花妆,头上插了几支金饰,又挑了件洒金淡红齐胸襦裙,罩了件同色半壁,袅袅婷婷地走去他院里。 进了院,看见他又在阁内颇有雅兴地弹琴,她就站在门外十分做作地咳了一声。他抬头看见她,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低头,拿起手边杯子喝了口茶,才低声说了句:“不错。” 阿容想说,就这?然而还是相当得意,得意到忘了应该矜持,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抓起他旁边的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安府君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说了句:“过来。” 她不解。安府君又拍了拍他身边的坐席,重复道:“过来。” 她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安府君就坐在旁边,抬手便能碰到她的肩膀。她如坐针毡,起身要逃,却被他一把拉回来:“弹个琴我看看。” 原来是检验教学成果。她松了一口气,调整好姿势,起手拨响了第一个音。他却在此时站起身坐到她左侧,环着她左手按弦右手挑弦,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她紧张得耳朵发红,他却又问道:“她们难道没教你,要如何应对么。” 她努力定了定心,跟着他的手继续弹,他的呼吸就在她耳际,一丝不乱。她忽然想起教习弹琴时,倒是确实学过这一招,于是抬起头,在他耳朵边轻轻啄了一下。 下一瞬她被安府君反手按在榻上,他眼睛深黑,深不见底,她紧张得呼吸乱了节奏,胸膛剧烈起伏。她听见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响在耳畔,语气有些讽刺:“那她们有没有教你,我这样子,是要做什么?” 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热血至冲上脑子,烧得脸通红。她拼命摇头,想挣扎着起来,头上的金簪也掉在榻上,甚是狼狈。 他毫不退让,发烫的鼻息就在她耳畔流连。然而凑得越近,她越是低头挣扎,近得他看见她睫毛上挂的一颗泪珠,突然就放开了手。 他正了正衣服,让她出去。她匆忙跑了出去,一路穿花拂柳,衣服被树枝勾破了也不知道,像只受惊的兔子。 那是光宅元年的四月初叁,洛阳的春日夜晚。 大唐东都南市华灯初上,歌馆楼台中笙箫齐鸣,桃李开过了又有八重樱,再过几日又是牡丹花期,满洛城的人都将出门赏花,浓烈香气将一层一层地覆盖每个城坊的每一条街道。 无人知晓南市地下还有个住着妖兽百鬼的丰都市,此时也在轰轰烈烈地过着春天。阿容走后,安府君独自坐在榻上许久,才摇摇头将手边掉落的金簪拾起。月色盈盈,八重樱从树上整朵整朵地掉落,砸在地上溅起尘泥。 此时,南市内的某个酒家中,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年轻士子也在捧着酒盏赏月,银白色的头发在月下光华流动,引得路人频频驻足回望。这是他来东都的第五年,今年却是不同。他摸了摸腰际的令牌,正面刻着他的官职,反面刻着一个金鹏鸟的徽记,另有一行小字:鸾仪卫。 第十二章上元 嗣圣元年二月七日,武则天废中宗李显,改立其弟豫王李旦为睿宗,改元文明,大赦天下。 次年,武太后幽旦于别殿,独掌政事,改元光宅,九月六日,迁都洛阳,改东都为神都。 天下又姓了武,为提拔新人并弹压旧臣,武太后号令天下有才之人自荐。 新都洛阳内,一时之间多的是布衣跃龙门的传说,与昔日望族被抄灭满门的悲剧。天行无常,人们便过得愈加放浪形骸,愈加相信靠着逢迎投机,就能换取当下的荣华富贵。 如今什么都能做成生意,物物都有价格——官职、消息、尊严、人命。在这吞噬人心的神都洛阳城,刺客已经不再是个稀罕职业。 九月十五日,神都洛阳地下、百鬼群妖所居的丰都市内,天光渐暗,丰都市的店家们也都点上了灯。刘五家的酒垆中,阿容和十叁娘子面前已经东倒西歪地摆了五六坛子酒。 阿容还沉浸在往事中。自从四月她和安府君那次尴尬会面之后,她就去了南市天香院,成日埋头弹琵琶吃点心,能多低调就多低调,直到九月接到了刺杀任务,又在暗杀当夜遇见了李崔巍。 狐族擅易容,安府君尤其。在她去天香院之前,他就替她改换了容貌。 踏出丰都市的那一刻,她已明白,昔日的阿容已死,她在世上再没有故人。无论是李崔巍,还是王将军,要想复仇,就得离他们远远的,她要自己在地狱里走完这一程。 豫王李旦已经登基,如今她要杀的,不是亲王,是皇帝。 昨夜他没有认出自己,这很好,以后她会更小心。偌大的皇都,要碰见一个人很难,要想不见一个人,却容易得很。 四个月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阿容才晓得自己的算盘彻彻底底地打错了。 她不想见他,他却千方百计地要见她。 光宅元年九月,徐敬业于扬州与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共谋起兵反武后,召集民众十余万,楚州叁县皆应之。十一月十八日,部将斩敬业、敬猷、宾王之首以降,余党之奇、思温皆被捕。 光宅二年正月一日,以徐敬业之乱平,武太后与睿宗大赦天下,改元垂拱,大酺叁日。 正月十五日,武太后于神都太初宫应天门设宴,筵请百官及万国来使。 席上在武太后下首不远处,坐着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之女、后被太后赐姓武的安定公主。她比武则天年纪还略大,却靠着百般献媚讨好,包括请求武则天收自己为义女,得以在一众被戮害无几的李姓皇族中独活至今。 此刻,她正在一边心不在焉地观赏宴舞,一边专心与坐在正中龙榻上的太后谈心。宴席已近结尾,宫人将残炙撤去,换上了两叁冷碟蜜饯与瓜果。安定公主将手赶紧放在冷碟边冰了冰,手心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她喝了口酒定了定神,终于向龙榻上的人行礼,开口道:“女儿有一礼,想献于太后,作此次讨逆大捷之贺。” 武太后颔首,席下一众乐人得令撤去,场上只余一片空寂。 少顷,几声空灵磬声从远处响起,接着有唱诵佛经之声,起初只有一个人声,接着便是众人和诵,如同汩汩江流汇入海洋。 在唱诵声中,一众扮作佛经中天女模样的舞姬抬着一朵硕大莲花缓缓从台下走近,随着莲花缓缓降下,舞姬们便在莲花左右起舞,舞姿极类胡舞,洒脱恣肆,动静间却合着佛经唱诵节拍,如同壁画中神佛再生。 唱诵声渐响,莲花之中放出光芒,缓缓开启,正中间坐着一人,身穿金线袈裟,面貌俊美,身姿伟岸,面貌和善慈悲,恍若佛陀再世。 他左手拿着念珠,右手拿着法杖作说法状,此时舞乐齐停,只余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测度,不能得知。”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做武才人困居感业寺时、高宗病笃随侍左右时,她曾千百遍地抄过这篇经。如今她是武太后,皇帝也匍匐在她身侧,终于又听见了《地藏经》,这一回是不是为丈夫祈福、不是为超度亡夫,只是为度她自己。 席下佛陀低眉,席上无人知晓之时,武太后一声轻叹。 此时众天女齐齐撤去,说法到婆罗门女见如来,一众红衣舞姬从席间舞至殿中,领头的却是一身着深绯胡服的少年,面貌阴柔,身姿挺拔如竹,手持一柄未开刃的长剑,在莲花一旁站定,悠扬梵呗忽然换做了黄钟大吕,鼓声隆隆,有金铁之声。 少年屏声敛气,将长剑收束在身前,扬眉挥剑向前突刺,又在力满之时收剑回锋,光华流转,众人皆目不暇接。 莲花中的人并未抬眼,只是继续讲经,声音却陡然提高,仿佛一声呼喝: “我闻铁围之内,地狱在中,是事实不?” 舞剑少年一边挥剑旋转,剑风带起莲花上的人衣袂翻飞,一边朗声回答: “实有地狱!” 莲花上的人又问:“我今云何,得到狱所?” 少年挥剑斩向僧人衣袖,继续答道:“若非威神,即须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 僧人挥袖闪避,接着他抬眼直视前方,威严如金刚:“此水何缘,而乃涌沸,多诸罪人,及以恶兽?” 僧人从莲花上走下,用手中法杖与少年对峙,少年步伐轻盈,在他身侧翻飞如蝶,他只是回手格挡,金铁交击的脆响也与佛经相和,座中宾客只能看见两个急速挪移的身影,无法分辨动作。 直至最后一击,法杖将剑击落地上,咣啷一声,响彻殿宇。少年半跪在侧,僧人双手合十,诵出最后一句:“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纱帘内,龙榻上的人拊掌称赞,又诏令两人上前领赏,询问少年的年纪姓氏,又问僧人法号,言道少年俊俏伶俐,又武功绝佳,当做千牛卫?,随侍宫中。 安定公主上前回话,先叩首行了大礼,后才起身道:“女儿今日之礼,有逾距之处,还请太后念在一片孝心,宽饶女儿今日之过。” 接着她抬起头,指了指那少年:“这小儿乃是女儿的义女,并非男子,名唤李知容。今日忝列玉人之中,也是她一片忠心,想在今日恭贺太后。” 武后与她心照不宣,当下明白了这是在往宫里塞人,却点点头道:“这孩儿武艺绝佳,若是男儿,不日定是我朝名将,充做女官,却是埋没。朕不如今日开个先例?,诏赐李知容为右千牛备身,依旧随侍宫中,赏罚功过皆与男儿同,汝可愿意?” 坐下众人皆哗然,接着纷纷拊掌称贺,赞叹大唐气度。安定公主与李知容也叩头谢恩。此时武后的眼神却落在那依旧站于一旁的僧人身上。 不远处的宾客席中,一个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却在低头饮酒,眼角瞟过席上刚刚被赏赐了武职一脸呆滞还要叩头谢恩的李知容,嘴边隐隐有笑意。他今日一头白发挽起用玉冠束着,又端端正正穿着官服,坐在那里却依然超逸绝尘,一幅方外之人模样。 此时太初宫应天门外也传来欢呼,吉时已到,武太后携皇帝与文武百官、外国使节一同登上应天门城楼,观看上元灯节盛景。今夜神都洛阳没有宵禁,但每个坊皆有南衙十六卫的兵士值夜巡逻。天津桥上人潮汹涌,当武太后与皇帝出现在城楼上时,又引起新一轮骚动,有几个看热闹的甚至被人群挤下了天津桥。 煌煌花灯将神都照得如同白昼,此时管乐齐鸣,楼下万众齐齐向楼上叩拜,呼喊万岁之声响彻楼宇,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武则天袖手南望,依稀可见夜色中的龙门山与伊水。在她身侧,大唐的皇帝李旦侍立一旁,低头看着楼下喧嚷人群。 武则天依然看向远方,却开口问皇帝:“陛下可信,世间有长生之术?” 皇帝恭敬地行了一礼,斟酌词句,小心回道:“若有仙术可使太后长生,儿愿信其有。” 太后笑笑,指指远处正在开凿石窟的龙门山,开口向皇帝道:“求长生不可得,然求不朽者,可长生。《左传》有言,太上立德, 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皇帝垂首再拜,赞颂太后贤明通达当千秋不朽,后颈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旦身后稍远处,李知容随着舞姬们正向楼下撤去,离开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楼头的皇帝,而在离她不远处,李崔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不久后大礼结束,武太后和皇帝先行离开应天门,接着群臣百官也纷纷离开。今夜的神都要宴乐至天明,人人都想及时行乐,而应天门的皇家宴会不过是个开始。 一个时辰后,洛水之上,天津桥边,阿容换下了那身男子装束,穿了个织金浅青襦裙又怕冷套了件玄色披风,跟在十叁娘子后面找吃食逛花灯。安府君远远跟在后面,她不知怎的,近几天看见安府君就心虚,故求着十叁娘子专走小道,在一片灯海里弯弯绕绕,本来平直开阔的大道硬是给她绕出了山路十八弯。 然而再心虚也抵不住眼前美食美景的诱惑,瞧见前边有个面食摊儿卖槐花冷淘?,配着生切牛肉和上好卤汁,这做法她只在越州吃过,已经许久未见,连忙坐下来点了两大碗,又瞥见街对面崇化寺门前有卖梨华蜜?,又忙央求十叁娘子去买一罐带回去做糕点和梨花齑。 面来了,热腾腾的汤面在冷风中蒸出一股白汽,笼在她脸上,阿容幸福得鼻子都要皱起来,什么被封了武职的事儿就留着明天去想,当下就只有吃面一件天大的正经事。 她正举箸要夹面,耳边不远处传来一声“阿容”。她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面前街上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李崔巍正拽着一个美人的袖口。那美人穿着白衣戴着幕篱,身姿窈窕,被陌生男子拽住了正要恼,回头看正对上李崔巍一双脉脉含情目,转怒为喜,羞怯地把衣袖抽回来。李崔巍却目光暗淡下来,道了声得罪,便甩袖离开,相当地没有礼貌。 他还记得阿容。五年了,李崔巍还在找她。 她刚刚躲在面食摊里,前后都是食客,又有披风遮着,她相信他没有发现自己。然而发现了又能怎样,他们现在是仅在天香院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埋头盯着桌上的面,却一口也不想吃,眼泪无声息地留下来,砸在汤里溅起水花。她觉得自己这样甚是没出息,可心里又仿佛揣着天大的委屈。 十叁娘子带着两罐蜜回来,却看见她坐在一碗面前悄无声息哭成个泪人,慌忙问她方才出了什么事。阿容举起袖子将泪揩掉,对着十叁娘子笑了笑,还吹出个鼻涕泡:“汤太咸了。” 十叁娘子坐在桌对面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从袖笼里掏出个纸包:“你要是不哭,这包桂花荔枝煎就是你的。” 她立马端正坐姿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纸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叁娘子刮她的鼻子:“我看你不是狐狸,倒是个黄鼠狼。” 而在她俩谈笑时,不远处冷淘摊儿边,李崔巍正站在她俩看不到的地方,盯着阿容破涕为笑的侧颜,良久才离开。 二更天后,阿容扛着喝了两坛绿醅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十叁娘子,磕磕绊绊地走回了修善坊。路上十叁娘子还吐了一回,险些吐在了坊外巡夜金吾卫军爷的靴子上,差点把阿容吓破胆。 她提心吊胆地扛着肩上昏睡的十叁娘子走进坊门,却见坊巷深处长寿寺门口有个高个儿靠在墙边,月亮照不到那黑魆魆的影子。她一颗心悬起来,空出手要摸腰上的佩刀。却听那黑影问道:“玩儿得可尽兴?” 语气凶巴巴,声音却熟悉,是安府君。 她于心有亏,不好意思道:“还……还行。” 他走上前,将她肩上一身酒气的大包袱接过来,皱了皱眉将十叁娘子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在前头。阿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像做了错事等着挨训的小孩。 进了安府宅中她们所住的小院,他将十叁娘子放在榻上。房间里尚未点灯,却有大片月光从窗外洒下,照得室内通明透亮。 安府君回头看着她,暗金双瞳在月色下灼灼闪光,就像四月初叁那夜看她时的眼神。她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咳了一声:“夜深了,府君请回去休息吧。我明早去府君院中听示。” 他又走进她一步,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阿容,你心中可曾有我。” 离得太近,她才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酒气。她镇定道:“府君,你醉了。” 手上用力,想不失礼貌地把他的手扳开。 不料他自己松了手,接着转身就走。合上门前,他站在门廊里,逆着月光回头吩咐道:“明日一早,去丽景门北衙军署领物什。往后,你就住在安乐公主府中听令,我若有事,会传讯于你。” 门哐啷合上,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安府君问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对安府君有感激、有同类相惜,也有同袍情谊,可她喜欢他吗? 她唯一对安府君有过绮思的一瞬间,是他告知她要去天香院那天,安府君的衣着气度让她想起另外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觉得要当面和安府君解释清楚,不然影响她下个月发月钱。 第十三章祸福 被安府君这么一问,再加上被敕封千牛卫的事,阿容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顶着浓重黑眼圈起床梳洗,换上男装,骑马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北,越过洛水,跨过天津桥,在端门外一个急拐弯,穿过皇城南侧叁门中偏西侧的右掖门,汇入来皇城官署中守值的东都官吏车马队伍中。 进了右掖门便是皇城。沿着中轴线,左右密密排列着朝廷诸省、府、卫、台、寺。她费力睁着惺忪的眼睛,辨认官署上所写的名字,终于在被监门卫叉出去之前找到了右千牛卫所在的官廨。 左右千牛卫是拱卫京城的南北衙十六军中唯一不遥领府兵的武职,只负责皇城与宫城守卫,即“掌执御刀,宿卫侍从”,近年因皇亲贵胄多凭恩荫或亲族荣宠受封此职,人数冗余,故已逐年成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除非是有要事随皇帝出行,平日里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 她瞅瞅千牛卫衙署前门可罗雀的样子,相当怀疑自己今天是白跑了一趟。可她也不敢去别的地方乱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敲了敲门。 没人来应门。她又使劲敲了几下,不料门吱呀一声,露出一个缝。敢情这门就是开着的。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里张望着。 里面庭院开阔,只搁着一张长几,堆满了书册案卷,有一人坐在院中背对着她,埋头在案卷中。阳光洒在他束起的白发和深绯袍服上,整个人都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阿容倒抽一口冷气,无声无息地合上门,就要拔腿开溜。不料她刚刚敲门太大力,院里的人早已察觉,此刻正从案卷中探出头,屈尊来给她开门。 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近,她僵立在门前,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 他先抓着她袖子,一把将她拽进院里,在她身后合上了门。“布衣无故在军署前走动探看,你怕是还没进皇城,就要先进大理寺。”说完就放开她,转身示意她进院。 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走进院里,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比五年前长高了不少,从前她踮起脚能碰到他额头,现在怕是只能碰到肩膀。她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晃掉,却没留神一头撞上他后背,窘得她连退了好几步。 李崔巍转头,俯下身直视她眼睛,语气坦坦荡荡:“莫慌,天香院那夜的事,唯有你知我知。” 她脸上腾地烧起两团火。明明什么也没发生,被他一说,却好像两人之间真有过什么似的。 她偏过头想装没听见,他却一副此事已经翻篇儿的样子,又回到长几跟前看案卷,头也不抬地朝院子里间喊了一声:“都别看热闹了,出来罢。” 里间门应声开合,七八个人从里面变戏法似地鱼贯而出,一窝蜂地跑进院里,聚在阿容周围叽叽喳喳。他们大多和阿容年纪相仿,都穿着碧色圆领锦袍,腰佩千牛刀和银鱼符,潇洒快意的少年模样让她暗暗有些羡慕。 他们把阿容围得密不透风,都一脸八卦表情,称赞她昨日舞剑舞得名动神都,问她师从哪位高人,还有个不怕死的搭着李崔巍的肩,问他天香院那夜是什么事。 李崔巍咳了一声,院里立马众神归位,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听令。她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却听李崔巍简简单单吩咐道:从今日起,李知容即与诸位是同袍,日后共患难,同进退。 阿容有点懵,不知道李崔巍怎么就变成了千牛府的长官,还貌似是她的直属上司,她那日在天香院听人叫他李太史,太史局不是在隔壁秘书省,难不成她走错了门?可这群少年却明明是千牛卫打扮,冒穿禁军服制可是死罪。 她还没缓过神儿来,前院便匆匆进来一个小黄门,宣了太后口谕,令鸾仪卫中郎将李崔巍与右千牛备身李知容即刻去上阳宫听谕旨。 鸾仪卫?她从没听过南北衙十六军中有这个军衔。她看了看李崔巍,对方只是向小黄门行了礼,请他带路。 从皇城西南侧的丽景门出去,即是西宫,又称上阳宫。高宗上元二年建成后,上阳宫便成了皇帝与武后日常行止之所。高宗薨逝后,武太后仍常常住在上阳宫。 她与李崔巍一起,跟着小黄门穿过一道又一道禁苑的宫门。看见内侍的衣服,她便想起叁年前的大禹庙和船上浓黑的夜,心中一阵反胃。此时身边传来一缕悠悠白檀香,她偏过头去,见是李崔巍。她想起那夜在天香院里,睡梦迷糊间也曾闻到过这股香气,让人心安。 五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阿容,李崔巍怕也不再是当年的李崔巍。她不是没有猜想过,那夜他为什么会恰巧帮她杀了信使,次日来查案的捕吏为何知道他的名字,且对他如此惧怕,而今日为何他又出现在此处。 她怕再多了解一点,再多走一步,那个旧日少年郎就会彻底消失,变成一个面目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是一个她避之不及的人,或是仇人。 她害怕,却拦不住白檀香的气息一阵阵地顺着凉风送过来,让她心猿意马。 上阳宫在云端矗立,仿若天宫的飞虹跨桥将宫苑的各个殿宇相连起来。走过一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他们终于站在一个空旷大殿前,殿中燃着沉水香,暖气氤氲。 小黄门行礼后退去,大门在身后訇然合拢,殿中仅剩阿容、李崔巍,和卧在龙榻上,罩在重重纱帘之后若隐若现的太后。自从进了殿,阿容就能感到,那双眼睛时刻在注视着自己。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武太后。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从武后到天后再到太后,她永远是大唐的话题中心。她曾亲手废掉了太子李贤,又于去年废掉了中宗,另立李旦为帝。皇帝于她不过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阿容甚至觉得,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自己做皇帝。 她见识过豫王李旦有多残忍,她也相信,如果能登上那至高位置,她的残忍也绝不下于李旦。 龙榻上,太后终于开口:“李氏知容,汝昨夜席上之剑法,朕颇眼熟。” 她心中一震,抬头看向太后。对方又不紧不慢道:“右鹰扬卫大将军王孝杰,擅以此剑法对阵吐蕃铁骑。” 长刀擅劈砍,为骑兵常用;剑擅戳刺,属于步兵近战武器。王将军教她的剑法都是刀法所改,力道浑劲,连绵不绝,练习时,她用的一直是重剑,有时也会用刀。 太后又怎么会知道?她说此话的用意,是已经知道了她与王将军有关系么?然而自从他去了吐蕃,五年间确是再无消息。 孤立无援的感觉再一次袭来,炭炉将大殿暖得仿佛阳春叁月,她却如坠冰窟。 阿容脑子里在飞速运转,想着该如何解释这破绽。武后是如何得知自己师承王将军?知道了多少?可她宁死也不能连累王将军,断不能说实话。 她思忖了许久,张了张口,面前龙榻上的武太后却开始哈哈大笑,笑得榻前烛影摇曳。她抬抬手,纱帘一层层次第被拉起,接着叫她抬起头。 阿容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武太后。在这大唐帝国权力的顶峰,坐着一个女人。 关于她有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在那些云山雾罩的传说里,她不仅容貌殊丽,善于欺君惑主,又有雷霆手段,亲手废掉了两任皇帝,杀掉无数李唐宗亲,迁都洛阳,立武氏七庙。她同男儿一般立下无数女人难以想象的功业,也欠下无数血债,可大唐的女子们,没有人不暗自佩服她、讲述她、想成为她。 此时武太后端坐在龙榻之上,一双凤目居高临下望着他二人。 她长得并不像传说里那般倾国倾城,只是轮廓俊丽,相貌英气,尤其是一双眼睛烁烁发光,令人难以直视。 她看着阿容,开口道:“召上官昭仪。”诏令一层一层通传下去,在遥远的宫廊中回响。不一会她听见远处衣料窸窣,一位穿着男装文官衣袍的美人从后殿中走出,在榻前站定行礼。 武太后又叫阿容再走进些。她上前两步,太后随即令上官昭仪将鬓角的头发拨开,她闻声听令,拨开额间碎发,露出鬓角鲜红的黥刺。 那是戴罪的宫人进宫前被降为奴时留下的标志。 太后招招手,上官昭仪一言不发,行礼之后又退下。待到殿内只剩叁人,太后才缓缓开口道: “王将军是汝何人,朕今日不深究。只望汝日后既做了大唐的臣子,便是罪臣之后,如上官昭仪,朕也必不使明珠蒙尘。“ 她又看了看方才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李崔巍,语气缓和了许多。继续看向阿容: “李知容,朕今日召汝与李中郎同来议事,是要问汝,可愿做鸾仪卫。” 这一刻她没有察觉到,李崔巍面色不改,却暗暗握紧了拳头。 殿侧立刻走上一个内侍,手捧金盘,盘中盛着鱼符和袍带,伸到李知容面前。 银鱼符上正面刻着正四品鸾仪卫,字下方阴刻着一个圆形徽记,像是凤凰,又像是大鹏鸟。 龙榻上,太后看着她站在鱼符面前一脸茫然,朗声笑道:“看来,无人与你讲过鸾仪卫一事,也好。此卫乃朕于光宅初年所设,专为监察朝中叁品以上诸卿,及宗室子弟。” 闻言她心中一震,监察宗室子弟,就意味着可以观察李唐宗室诸王的一举一动,这可能是她找到李旦把柄的最好机会。 她盯着那枚闪着银光的鱼符,咬了咬牙,正要开口,旁边的李崔巍却抢先一步,上前行礼,眼睛看着太后:“太后,臣请以鸾仪卫叁内则,告与李千牛。” 武太后眼睛一眯,玩味地看着李崔巍,点头表示默许。他便转身朝着李知容,行了一礼,抬眼在殿中第一次直视她,一字一句道: “奏请李氏右千牛备身知容知悉。凡应诏为鸾仪卫者,须遵叁内则:其一,诸事皆听太后令,违者夺职论刑;其二,不得私交皇室宗亲,违者夺职论刑;其叁……” 他停下,深深看了一眼她,才继续道: “其叁,武太后殡天之时,凡任鸾仪卫者,皆赐陪葬乾陵。”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耳朵里嗡嗡响。她记得刚刚的内侍称他鸾仪卫中郎将,太后也称他为李中郎。 若是太后明日突然暴毙,今天就是她见他的最后一天。 李知容信自己是狐狸,却不信有长生。她傻傻看着李崔巍,看见他眼角隐约发红,像只穷途末路的狼。 世人皆知李太史超逸出尘,多智近妖,却不知他有时白衣伶仃,脆弱如苇草。 他甚至不爱自己,又如何去爱她。 她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想要看见他惊慌的表情,想要不遂他的愿。他句句都在劝她别跳火坑,安心做个混吃等死的千牛卫,她偏不。 她在抽筋断骨的痛苦里苟活了五年,如今心肠硬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照着话本找如意郎君的小姑娘。 这场仗她必须要打,纵使从此都是孤身一人。 “臣李氏知容,愿为鸾仪卫,誓死效忠太后。” 她站在殿中央,声音清越,响彻殿宇。太后点头,拊掌称赞。她攥紧拳头,努力不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不多时后,太后留下李太史议事,李知容捧着御赐袍服与银鱼符,一步一步走出上阳宫。 此时殿中,太后长舒一口气,又靠回榻上, 略带责备地问殿下站着的年轻人: “李中郎今日怎的如此急躁,竟出言阻拦朕敕封李知容。” 李崔巍行礼,嘴角含笑,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太后圣明。某今日唐突,只因忧心公主义女千金之姿,难与我等亡命之徒共事。不想李千牛确是忠心奉主,是某多言了。” 太后嗤笑一声,抬手之际纱帘又层层合上,只遥遥传来慵懒一句:“汝并非忧心她忠心不足以奉主,而是忧心她乃安定公主之义女,其心难测。” 博山炉中又添上了新沉水香,太后令李崔巍退下,最后又添了一句:“朕添李知容在汝身侧,非是疑汝,而是疑那安定大长公主。” 李崔巍行礼离开,殿外又下起细雪。他低头匆匆穿过一重又一重楼阁,出了大明宫,穿过神都苑,终于在丽景门外停下,长舒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眼角微有笑意。 数月之前,他与她重逢,几番试探之后,几乎确定她就是阿容。当日天香院一面之后,他便派手下暗中跟着阿容去了白马寺,却在那里碰到了安定公主。 几天后,他便将安定公主与薛寺主的谋划告与武太后,议定先按兵不动,待收集到确凿谋反证据之后,再一并处理。 不在他筹算之中的却是,其一,武太后对薛寺主恩宠日隆,日后要除掉他,怕是有些棘手;其二,那陪在阿容身边的男人,鸾仪卫府竟查不到他的任何名册案卷。 其叁,便是她今日加入了鸾仪卫。 他皱起眉,努力抑制心头涌上的莫名喜悦。 再叁确认后,他几乎笃定,这个人就是他找了数年的阿容。 他想见她,想在死之前能与她互相温暖逐渐变冷的身体,这自私的喜悦让他害怕,也让他重新感到心头血液在奔流。 第十四章情探(微h) “李知容,你与我一同去。” 垂拱二年四月初八,李知容已领鸾仪卫职一年多,今天却是第一次与李崔巍两人外出查案。 案子发生在洛阳城东北的名刹、武太后为纪念母亲而捐建的太原寺,死的是天竺高僧地婆诃罗的大弟子。因为在现场搜到了南市春九娘家的浣花笺,案子又牵扯到了当今天子在做豫王时的旧事。李崔巍捻着那张纸沉思了片刻,突然眉头一皱,暗道一声:“不好,快去南市,找春九娘。” 接着他抬头看了一圈,视线落在李知容身上,便招了招手,叫她一同即刻前往南市。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南市北端的春九娘宅门前。洛阳南市的北端近似于长安平康坊北曲南曲,是教坊与伎馆交杂的烟柳繁盛之地,此刻虽已是日薄西山,坊内绵延一里长的各娘子宅中依然传出杯盘交错和嬉笑声音。 她对这块很熟,只因之前在天香院待了数月,每天趴在窗边看风景,对坊内诸娘子谁家热闹谁家冷清都瞧得一清二楚,可此番再来,却是与李崔巍一同查案,命运就是如此吊诡。 他们敲了敲门,没人应门。她便上手推了一下,门却吱呀一声敞开了,院中空空无人,有种奇怪的寂静。 春九娘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花魁,早年是没入教坊的官妓,因擅弹琵琶兼书画而颇得贵人赏识,不久便自立门户,在南市购置了一处私宅,仍常与王侯才子往来。可此日,院中却无一点响动,他们快步进了前院,又上了春九娘所居的东阁,推开门扇,眼前景象让她不禁叫出声来。 李崔巍也后一步赶到,看见春九娘躺在榻上,脖子上扎了一根金簪,血沿着脖颈蜿蜒流下,浸湿了锦褥,人已死去多时。 她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间,检视有无可疑物件。走近了,才发现就在春九娘的榻边,手边放着一张纸,已被鲜血浸透了半边,但仍可看见上面的字迹,是同样出现在太原寺死者僧房中的一句佛谒: “叁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她将信笺递给李崔巍,他少见地眉头紧锁,眼中带着愠怒。她又回头去看春九娘,她依然很美,虽然一双雏鹿般的清水眼现在已失去了神色,直愣愣地望向榻内侧的金漆小屏风。 等等,屏风?她俯下身去,顺着死去的春九娘的视线,也朝着屏风望去,发现那绘着金漆牡丹的小屏风中间仿佛还有夹层,于是伸手试探了一下,摸到一张薄薄的绢。她将绢抽出来,发现是一张地图,绢色已经发黄,不过依然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正在看着,李崔巍却将她的胳膊一拉,她向后退几步,后脑勺撞在他前胸上。接着他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快走,房间里有迷魂香。” 她只在书册里听过这味香,是安息国所产,用量极少,却能让人短时间内头痛昏沉,严重时还会使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因为香气极微弱,近年来洛阳地下黑市中常有人高价倒卖此类香,用在何处,却无人得知。 她心中一震,马上收好手中的地图,正要跟随他走出房门,却听见远处隐约有脚步声。李崔巍左右四顾,只看见榻边有个木箱笼并未锁上,两人便躲了进去。 箱笼里空间狭小,又有层层迭迭的绫罗,十分局促。他们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眼尖,瞧见锁孔处有细微光亮,便凑上前去往外看。只见一个身量矮小、胡服打扮的男子蹑手蹑脚走进来。他用一块布密密实实护着口鼻,又背对着箱子,看不见他的脸。那人走到榻前,往屏风处摸索着,摸了空之后又趴在地上和床头仔细翻找了一番,半晌后方骂了一句脏话,不甘心地在房间内继续四处翻弄。 箱笼就在床榻旁边,只要那人一个转身,发现了它,难保他们不会暴露。阿容打算直接打开箱子出来,将那人当场拿住。要动时,李崔巍却握住了她的手臂,沉默着对她摇了摇头。 这时她才发现他神色有异,额角冒出细密冷汗,握着她的手臂却热得发烫。以他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她贸然出去与那人缠斗,中了迷魂香的李崔巍就会成为对方的攻击目标。她只好继续屏住呼吸,一边观察他的情况,一边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柜子里憋闷不通风,又有衣服上熏香的甜腻气息,熏得她也一阵阵头晕。两人挨得极近,因李崔巍是后进来的衣柜,只好整个人笼在她身上,挪动间难免肌肤相触,湿热气息就在她耳边,一呼一吸间,让她心乱得能跑马。 李崔巍此刻垂下眼睫,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像在忍耐巨大痛苦。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他脖颈上,想给他滚烫的身子添些凉意。 可她不知这样其实是适得其反。李崔巍颤抖了一下,睁开眼看着她,却像是在穿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 一步,两步。那人现在就在离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甚至一度要俯下身子查看箱笼。她警觉地听着,一只手握在身侧的佩刀上。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那人又骂了一声,不甘心地快步离开了房间,须臾间便消失在廊檐外。 她长吁一口气,推了推李崔巍,想要扶他起来。他却像终于脱力一般,重重倒在她怀里,怎么晃动都没反应。她急了,将李崔巍的手臂搭在肩上,一把推开箱盖,费力半拖半扛地将他拖出了箱笼,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春九娘的宅院。 为防止暴露行踪起见,他们之前将马拴在了距此处尚有一段距离的坊门外,这样挪过去怕是要一会儿工夫。现在尚不知凶手去了何处,若是那人突然折回,再加上李崔巍现在状况难测,她怕是难以应付。她咬了咬牙,左右看了看,瞧见离春九娘家最近的一处宅院上挂着牌子:刘紫衣,心中一喜。这位姐姐倒是她在天香院的老相识。于是她迅速扣了扣门,开门后,便带着他闪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李崔巍醒来,睁开眼模糊间,只看到一个身影在榻前,俯身倒药汤,身姿温柔灵巧,像极了一位故人。 他伸手,想触碰那个影子,他曾在梦中千万次地触碰,可她都像一缕轻烟,只是渺远地笑着,再接近一点,便会消散无形。他经常在深夜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只能睁眼到天亮。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他徒劳地伸手:“阿容。” 她放下手中药壶,回头看他。 他眼前罩了一层迷雾,看不真切,只望见她脸上模糊光影,深深浅浅,像是在笑,眼神却无比悲伤。 他伸手抓向她,居然抓到了她的袖角,于是用力一拉。她没撑住,倒在榻上,下巴撞到他胸膛,又慌乱坐起身,可他仍旧死死攥着她胳膊不放手。 阿容觉得,这个人今天比上回在天香院见到时还要无赖。她奋力想把手臂挣脱出来,他却笑着将她拉近他,眉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阿容,我找了你很久,从越州一直到洛阳。” 李知容披着李崔巍的外衣,在空荡荡的南市北里走了许久。身后一直跟着那个人不紧不慢的靴声。四下无人,寂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李知容不知眼下算是个什么阵仗。难不成李崔巍认出了她?可明明安府君已替她换了一张脸,虽说天下美人总有几分相似,可为何偏偏盯住她不放?若没认出她,缘何彼此又叁番五次地纠缠不清? 月上中天,她走得很急躁,外衣上的余热蒸熏着她的脸,她不知自己双颊绯红。 坊门口停着一辆牛车,李知容看清车辕上有鸾仪卫的徽志,更加快了脚步。 不料没走几步,衣袖便被拽住,她不得不站定回头。月光下李崔巍的眼睛亮如黑曜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坊内悄无一人,四周宅院里的灯影与人声杂沓像漂浮在九天之上。 她也专注回望过去,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心跳如鼓。 李崔巍沉吟许久才开口,声音仍旧喑哑: “李中郎,你很像……李某的一位故人。” “李某……曾倾心于此人。可惜五年前在会稽郡失散,后再无消息。” 他额前有细碎鬓发垂下,声音难得地有些颓唐。李知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眼里泛着朦胧雾气,像一条搁浅的鱼。 “李太史,我从前未曾见过你。大抵是认错了。” 她眼看着李崔巍的眼神一寸寸地灰了下去,手抖得不能自控,只好攥紧拳头。 然而毕竟是李太史,涵养过人,片刻后便恢复了风度,微笑着要送她上车。 晚风微凉,她也在发着抖,却不是因为冷。上车挂了帘,李崔巍吩咐将李中郎送至公主府——李知容才反应过来那驾车的小士卒方才已在坊门看他俩在灯下卿卿我我许久,绷不住又红了脸。她一向自诩脸皮厚,可在脸皮更厚的李太史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 他不上牛车,撑着车帘不放,在车下盯了她许久,目光灼灼。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伸手去拉车帘。 他不放。李知容笑,手上用力。他依然不肯放,她再用力。 嘶啦。这宫里的竹帘委实质量不行,当下被李知容扯出一个豁口。她觑见驾车小兄弟脸都绿了。 李崔巍仍旧不放手。李知容咬咬牙,心中暗道,李崔巍,这是你逼我的。 接着,她放开嗓子,半醉半娇嗔地大声对李崔巍喊:“李太史,汝今日已多次唐突容某,现下这般情状,是今夜不放容某回府么?” 她嗓门本来就大,这句话说完,娇滴滴的尾音还在空荡巷中来回飘荡了许久。她觉得驾车小兄弟脸已经发紫了。 李崔巍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终于放下了车帘。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心中默诵阿弥陀经。却听得他帘外轻声补了一句,容姑娘,明日神都苑夜宴,莫要迟到。 这是他第一次不称她作李中郎。她心虚地吩咐小兄弟启程上路,对方如蒙大赦,将青牛驱使得如千里驹一般,不多时后便回了公主府。 她如今明面上是千金公主的义女,又日日去宫里当差,因此安府君便在公主府的后园中替她安排了一处别院。地方虽偏僻了些,但胜在清净,若是安府君有事需要通传,也方便避开府中耳目。 她神思飘忽地回了住处,进门却掩起了鼻。满屋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酒气。真是奇怪,她平日里房中并不藏酒,难不成是进了外人? 她暗暗握住剑柄,睁大眼睛往黑黝黝的屋内望去,看见的却是在她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十叁娘子。 十叁是她见过酒品最不好的狐狸,醉前与醉后简直判若两人。然而她生平只爱两件事,美酒与美少年,且排名不分先后。幸好,迄今为止十叁碰到的美少年酒量都甚至不如她,不然李知容简直无法可想。 她骂骂咧咧地将十叁娘子面朝上翻了过来,又替此人盖上被子,不料却被一把抱住,接着十叁娘子那张酒气四溢的美人脸直凑到眼前。 十叁娘子闭着眼睛,在李知容颈侧四处乱嗅,像是猎犬成了精。李知容没好气地给她脑壳一记爆栗: “醒醒,十叁,我是阿容,不是你的小郎君。” 十叁眉毛皱成八字,睁开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阿容,才进宫几日,你便与宫里的男人厮混到这般地步了。你不要十叁姐姐了么。” 她赶忙捂紧领口,语无伦次:“什什什么厮混,没有的事,十叁,你不要乱讲。” 十叁揪着她衣领振振有词:“这白檀香,我从未在你身上闻到过,且这香是内府所制,只供秘书省……怎的,看上了哪个小翰林?” 李知容简直惊骇。原来十叁娘子还有这般本事,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十叁??几日不见,你追小郎君追到了秘书省?” 醉酒美人朝她翻了个白眼:“秘书省有何难进的,公主府我不也进了么。” 说罢又醉死过去。 李知容摇头,起身望见窗棂外月亮流光皓白,想起李崔巍深沉的眉眼,忍不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叁娘子仿佛梦呓般地,在榻上问她:何事悲伤? 她轻声回答,有一故人,日日相见,却不能相认。 榻上人翻了个身子,许久,才又自言自语般嘟哝了一句: 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 李知容站在窗前,沉思了许久,心中终于有了决断。 这一次,她要李崔巍彻彻底底对她死心。 第十五章花事 (一) 垂拱二年四月,又是洛京牡丹花时。 全城百姓到此时节,无论贵贱,都倾城出动去各处看花。 当此时节,常有花匠因巧手巧思闻名神都,身价一跃百倍;伎馆歌楼也常趁此机会将馆中名声不响亮的美人们盛装打扮一番送去郊外游赏,美其名曰踏春,常有美人因此名扬两京,风头无二。 因此,这洛京牡丹一开,城中就飘满奢靡而癫狂的香气,人人都像做梦一般在街上游荡,好像只要一直沉醉不醒,这场盛宴就能永无尽头。 李知容在榻前呆坐了一晚。她想起李崔巍的提醒,隔天便是太后设在神都苑的夜宴,宴请了朝中最得力的几位少俊子弟,并几个小辈皇亲,一同观赏禁苑今春新培的魏紫。 宴上有她,有李崔巍,也有被幽闭在宫苑中许久未现世的皇帝——李旦。 她曾不止一次地试想过能否利用职务之便,接近李旦之后杀了他再自尽,她可提前备好血书,翻检尸体之时自会帮她陈明冤情——传奇里都是这么写的。 可不知为何,她给自己找了一万个拖延复仇的理由:王将军生死未卜、自己身世之谜尚未揭开、安府君的救命之恩还没有与他清算一番、李崔巍……与李崔巍的孽缘还没有斩断。 此时窗外射进清晨的第一缕光,李知容终于从榻上站起来,走向妆镜台。 镜中那个女子鼻梁高挺、眉骨俏拔,较之她本身相貌又添了几分西域颜色,是安府君为她易容之后的样子。 此时,隔扇门被吱呀拉开,一个穿着金雀团花锦袍的青年正袖手倚在门边,是安府君。他斜睨着李知容,晨辉下,金瞳闪着微光。 李知容看着他,突然想起,若是要让李崔巍彻底死心,最快的办法,莫过于移情。他若不移情,她便只能先做这个负心人。 李知容自认无甚过人优点,就是行动力比较强。于是她先是灿烂一笑,接着十分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府君,外头冷,进来。” 安府君狐疑地看着她。从前他去李知容和十叁的院里找人时她都跟见了鬼一样能躲就躲,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袖手倚在门框上,朝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 李知容牢记前车之鉴,绝不主动往大狐狸眼前挪,于是两人就这样客客气气地相对僵持了半刻钟,最终还是李知容投降,厚着脸皮上前将安府君拽进了屋。安府君见好就收跟着她进屋,还顺手合上了门。 然而他刚进屋,就看见了在榻上瘫成一个胡饼还打着呼噜的十叁娘子,原本轻快的步子明显地僵了一僵。 “十叁昨日又喝醉,也不知怎的就摸进了公主府……不过府君,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李知容相当生硬地转移话题。 安府君没好气地将榻上的十叁娘子翻了个面儿,才大马金刀地在榻边坐下,抬头眼风冷冷扫过来,吓得心怀不轨的李知容打了个嗝。 “今日神都苑夜宴,圣人亦在,此事,你当已知晓。”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她点头,手心渗出冷汗。 “今夜事关大计,事成,可替汝阿耶报仇。” 他毫不遮掩地盯着她。李知容不知为何,想起从前那个上元节,她扶着十叁走回长寿寺,夜深不见五指,她没期望过有人在尽头等她。 然而在路尽头、朱红灯笼下,站着安府君。 安府君见她怔怔的,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今日神都苑夜宴,我亦会赴宴。你只需看我眼色行事。” 她不知安府君计划如何替她复仇,但此心此意难得,她心里感激。 “府君深恩,容某感佩。夜宴之事,悉听府君安排。”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俯首低眉时刻。 对方点点头:“午时过后我会差人送来衣饰,戌时过后,自会有人到府中接你赴宴。” 说完便起身欲走。 李知容应了声好,安府君走至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阿容……你可有别的话同我讲?” 李知容抬头看他,他却偏过头去。也对,上回见面,还是在上元夜。难不成,他记挂那件事到现在? 窗外有春莺啼叫,叫得她心里泛起尘灰。她想,要快些,快些忘了李崔嵬。 于是她认真看着安府君,万分真诚地开口:“府君,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安府君本已转身打算出门,此时一个趔趄。 李知容紧追不舍地问:“若是尚无,可否与我一试?”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开始掰着指头,认真列举自己的好处:“容某今年二十有一,虽未正经上过学堂,但自幼跟着孙夫子也读过经史子集并医药兵法杂书,武学造诣也尚可,若府君有难,我还能救你一救。况且这相貌是安府君你替我改的,想来也不会嫌弃……” 还没等她说完,对面人就回转身走到她眼前,两人突然鼻尖对鼻尖,李知容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然而安府君并未再近一步,只在她耳边低声开口,言语间竟有少见的小心翼翼: “我本名朱邪辅国,曾是沙陀朱邪部人,今年二十有四,未曾婚配。” 她睁开眼,看见安府君垂着眼睫,金黄瞳仁掩映在模糊光影中,看不真切。 “阿容,我知你是在骗我。但若你当真要与我试一试……安某乐意之至。” 他抬起眼睫,又恢复了平常玩世不恭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但试过之后,再想脱身,就难了。” (二) 李崔巍今早起来右眼皮一直跳。于是起身打了一卦,卦象大不吉。 然而李太史是个知难而上的人,仍照常不紧不慢准备了一番,于戌时备车前往公主府,递了名帖要请李中郎一同赴宴。 然而家僮却出来通传,言说容娘子于半刻钟前已被一男子接走,且那男子车马华丽、模样俊逸非常,却不知是何家公子云云。 从来都是稳操胜券的李崔巍,今日头一回觉得有些心慌。 自从与她重逢之后,他想过若她不认他、不理他、不再见他,他会如何应对,却从未想过她会不再爱他。 这一卦,他没算过,也不敢算。 李崔巍下车换了马,驱马赶往太微城。今夜洛京牡丹极盛,天衢上观者如堵,贵胄们的车马挤挤挨挨,就算是太平公主的车驾一时半会也进不了神都苑。他骑着北衙禁卫的马在人海里一路左右穿行,引得路人频频回望。 今夜大宴在苑东凝碧池的敞轩内,轩外牡丹环绕,浓香扑鼻,放眼望去,皆是魏紫。 李崔巍到时,大宴尚未开始,席上宾客寥寥。他寻了个偏僻坐处,左右张望,没有看见李知容。 一刻钟,两刻钟。他攥着玉酒盏的手发酸。 突然耳边传来低声惊叹与耳语声,四周宾客与往来侍者均向轩外探头张望。他思量再叁,还是抬起了头。 敞轩内外以水晶帘相隔,能避热生凉,烛光映照下又有华光莹莹。此时灯烛初燃,李崔巍听见有侍者卷帷,珠帘清脆响动间,有一美人如花,从帘内生长出来。 是她。今夜她换了盛装,乌云般的发顶高高梳起,朱红裙裾上遍开牡丹,顾盼生辉,翩若惊鸿。一时间席上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满园魏紫黯然失色。 昔日对他迎风巧笑的芍药如今长成了能提刀杀人的毒药美人,他却还当她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是他漏算了。 可他究竟漏掉了哪一步?这叁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为何如今不愿与他相认?李崔巍眉头紧皱,心火上浮,却只能稳坐在原处。 她不是独自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子。那人高目深鼻,金红头发用红玉冠束起,穿着暗红绣牡丹纹的锦袍,暗金色瞳孔亮如狮子,与李知容形影不离,她在席上坐定后,还不时笑着与他低声耳语,是天赐的一对璧人。 席上不乏来自各部族与西域诸国的朝臣使节,此时皆议论纷纷,还有人振振有词,说这位青年是西域大秦国的贵胄,此次来东都朝觐是为求娶大唐高门女子。李崔巍不想再听下去,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 而此刻的李知容根本没有看见李崔巍,她正在专心应对安府君。 她从小行事就一根筋,既然决定移情,便移个彻底。因此今夜眼光全落在此人身上,时不时地给他递个酒送个果子,殷勤得让陪侍宫女无事可做,只好在一旁看热闹。 她生就一双杏核鹿眼,平日里就爱神采飞扬地乱瞟,今天更是专注地将眼风一五一十地朝对方递过去,直盯得安府君熬不住红了脸,低声警告她不要演得太过。 她今日是大唐安定公主娇滴滴的义女,而身边的人则是公主身边的新贵、长于培植珍奇花木的南市巨贾康氏。今夜这满园的魏紫,都是他从蜀地购来,耗费数月培植而成,因此特受赏列席。 大唐皇帝李旦,平淡俭素,却爱花成痴,尤爱牡丹。当皇子时,即在院中遍植各色牡丹花树,为洛京一大盛景。 今日之局,特为李旦而设。她要配合安府君,让他取得李旦的信任,甚至被留用于左右。而采买花卉的商人这个身份,最为隐蔽,也最为方便。 轩外礼乐响起,宫人长呼万岁的声音穿过一道道宫墙。大唐的实际掌权者、太后武氏驾临。 席中众人皆俯首跪拜,李知容小心瞟了一眼,看见了武太后身边跟着的皇帝李旦。因为长期幽闭深宫不得出门,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跟在雍容华贵的太后身边,像个虚浮的影子。 太后今夜兴致颇高,落座后便吩咐赐酒,从御库中搬出了太宗朝时尘封的陈酿,又命教坊奏起新制的西凉杂曲,席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人声嘈杂,杯盘凌乱。 李知容也倒了一杯御赐陈酿,没想到有些上头,喝完一杯就开始头晕,脸上泛起绯红。她拉着安府君的袖子不撒手,眼神迷离地问他,为何自己今日酒量如此之浅。却不知道自己醉了时嗓门尤其大,因此这句话在喧哗宴席中尤其地清脆响亮,余音绕耳。 一时间,满座宾客都悄悄觑着这一对,个别八卦的已经开始掩着袖子交换着宫闱秘闻。 李知容浑然不知,一双醉眼只盯着安府君,还在连声问他为什么,声音柔美又委屈,格外像个骄纵千金。 安府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握住她抓着衣袖的手,俯身在她耳边咬牙低声说:“李知容,你若是再不清醒一点,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凝碧池。” 接着席上不远处传来一声玉盏碎裂的清脆响声,李知容好奇地循声望过去,看见了李崔巍。 他手里杯盏碎片纷纷落下,看起来像是被生生捏碎的。有侍者过来清理,被他手上的划痕吓了一跳,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望着她。李太史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李太史,只是失去了魂魄,坐在那的,仅剩一具空壳。 她霎时酒醒了一半,慌忙撒开抓着安府君衣袖的手,又恢复了之前拘谨的样子。安府君见她神色有异,也抬头望了一眼,看见李太史,又看见他腰上的鸾仪卫鱼符,神色暗了一暗。 恰在此时,御榻上,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是大唐的傀儡皇帝、被禁足在宫苑中久未现身的李旦。 “今日之花,是哪位巧匠所植?” 历年洛城牡丹花最盛时,宫中会拣选一位最擅培牡丹者,为天下花匠之首,由皇帝亲手授以紫衣朱带,并赐其游街嘉赏,与万民同乐。 因此这一天无尊无卑,最低微的花匠也可以被捧上万众之巅,享受被众人羡慕仰望的滋味,而最尊贵的皇帝也仿效高祖道家先人潇洒风流的做派,对这一日众人的嬉闹无度都必须宽饶。 为了不破坏这一旧制,更为了让天下人看看皇帝还好好地活着,皇帝李旦才得以被他的母亲从深宫中放出来,暂时透一口气。 李知容坐得离御榻很远,但李旦寒冷的声音响起时,她还是像受惊的兔子似地微微一抖。 会稽山潮湿的夜雨、血的腥气与她的惨叫,叁年来回想起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她的梦魇。 然而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光明洪亮,短暂地震醒了她: “太后、圣人万寿无疆。在下南市商贾康静智。世代经营两京与蜀地丝绸交易。今日之魏紫,正是吾亲手所植。” 安府君站起身,恭顺温良、礼数齐备,一点都没有平日里杀人放火数黑钱的昧良心样子。 李旦爱花,也顺带对能种出奇花的巧匠青眼相加。从前他还是万众宠爱的高宗与武后幺子时,曾多次重金赏赐府上花匠,因此全长安的花农都爱往豫王府中跑。 纵使如今变成了笼中雀,他听见与花有关的事,还是难掩激动,身子往前挪了挪,亲自宣花匠上殿受赏。 安府君对她眨眨眼,便大步走上御榻所在的前轩。李知容此时前有狼后有虎,如坐针毡,但也只好大着胆子对他报以一笑,挺直了腰板不再去看李崔巍。 待他在殿前站定,珠帘后却悠悠传来太后的声音:“汝便是康静智?这魏紫花种是你从何处得来?魏紫极难得,又难在中原培植,你是如何得以养出这满园魏紫?听闻若要魏紫开得好……需以人血浇灌,汝可曾杀人?” 方才喧闹的敞轩此时一片寂静。众人都看向席中央站着的安府君,他若答得稍有差错,等着他的恐怕就不是紫袍朱带,而是万劫不复。 然而化名为康静智的安府君却极镇定,从容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笛,朝御榻行礼道: “吾于幼时,曾与大国师明崇俨有过一面之缘。明师曾授我以催发牡丹之术,本秘不示人,但今日若不展示一番,恐见疑于太后和圣人。还请二圣允吾吹奏一曲,以证实吾并非妄言。” 珠帘之后,原本慵懒靠在御榻一侧的太后忽地坐直,双眼直直看着席中央的人,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明崇俨……汝是明崇俨弟子?” 明崇俨,容貌俊秀,风姿神异,精通数术,乾封初年授冀王李旦府文学,仪凤四年四月十五日遇刺,死于东都私宅内,年叁十叁。彼时也是牡丹花期。 他是第一个自愿为武后而死的男人,却不是最后一个。 安府君不语,只是举起玉笛,吹出一个长音。 那声音渺远,似凤凰哀啼。满园风声一时静下来,唯有水晶帘微微浮动。 他接着吹下去,曲子腔调古雅,咏叹反复,迂回婉转,仿佛是首情诗。一曲奏完,众人还沉浸在哀凉的情境中。 席上静默许久,接着太后终于张口,声音却冷静了许多:“昔有萧史吹箫引凤,与秦公主弄玉双双飞升。这曲《凤鸣》,确是明崇俨之作,吾久不闻矣。然并未见汝施展术法,莫不是在欺弄吾与圣人?” 安府君不言,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皇帝侧过头看了看太后,没有做声。 席下渐渐骚动起来,有些喝醉了的贵戚甚至开始低声议论,乃至于嘲笑哄闹,要圣人下旨,给这狂妄邪佞之徒定罪。 在当今的朝堂上,人人都是待宰羔羊,却无不喜欢看旁人的热闹。 李知容手指在长案上轻扣,一声,两声,叁声。她看见安府君握着玉笛的手动了一动,于是起身。 席上喧闹渐渐消弭,她如同一枝移动的牡丹,行到安府君身边,朝席上行礼,与李旦四目相对。 “臣容,曾于公主府观康公子之术,其人并非妄言。今日愿请舞,以伴康公子之曲,若园中百花仍无变化,臣与公子一同请罪。” 太后抬了抬手,李知容颔首谢过,上前两步,安府君则默契地转身,二人眼神交错,他朝她点了点头。 她于席中央站定,闭上眼,沉下心,听见凤凰鸣叫的声音。 笛声清越悠扬,却不同于方才的枯寂,如同冰山融化,春水淙淙。她扬眉抬手,起势是万山高耸。 笛声渐渐加快,似万花开遍、百鸟齐鸣。她的舞步也渐渐加快,杂沓翻飞,衣袂间金铃响动,两人的衣袖在风中被卷挟在一处,如同两片若即若离的红云。 她按着节奏拍起手掌,伴着金铃响动,像是在进行某种上古仪式。有花在她衣袖间盛开,浓艳的紫色,一朵、两朵。 接着席上传来惊呼声,人们纷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衣袖中长出了牡丹花,正是园中盛开的魏紫,花瓣上还凝结着傍晚的露水。 笛音渐缓,终于收声。她在旋转中站定,脚步略有不稳,安府君不动声色地扶着她臂膊,她回头一眄,对他报以感激的笑。 这一笑,使得安府君心中轰然一震,眼神闪躲。 轩中掌声雷动,连呆坐如木偶的圣人此时也频频点头。半个时辰后,于承天门上,圣旨宣今年的紫袍朱带授予南市商贾康静智。 李旦一步步走下御榻,接过紫袍朱带,亲手交与化名康静智的安府君。赏物交授间,一张字条被他悄无声息地递给了皇帝。 李知容喝了酒又跳舞,此时双颊上红晕未散,分外娇美。她今日很快乐,因为终于离复仇又近了一步。这是她易容之后第一次与李旦正面相对,没有胆怯,这令她更快乐。 因此,她此刻就坐在自己的席上,瞅着安府君傻乐,在旁人看来,二人明摆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 她偷偷往李崔巍的坐上觑了一眼——席上空空,他人已离席。她如释重负,却心中莫名空落落。 其实,让她今夜迟些上场,也是安府君的计策。他不仅要以幻术令皇帝垂青于他,更要让皇帝知道,他身后是鸾仪卫的李中郎,而李中郎身后,则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安定公主。 武太后认定,那位历经叁朝却心甘情愿给她当义女的安定公主不会背叛自己,她高傲的翅膀早已在一场场血洗李姓宗亲的宫变中被生生折断,成了贪图享乐苟延残喘的宗室蠹虫——正如武太后的儿子们一般。 而明崇俨那一首《凤鸣》,本是安府君在教坊乐谱中得到,想着要以师承术士明崇俨来做自己会幻术的幌子,再加上那位前国师又是传闻中太后早年的知己,无形中又为自己取信于皇帝加上了砝码。 但安府君不知道的是,仪凤四年,刚刚出山的李崔巍所接的第一项宫中秘令,便是刺杀明崇俨。那之后的种种,却是李崔巍的梦魇。 第十六章月华(h) (一) 授赏赐之后便是游街。李知容没去看热闹,只是寻了个僻静处喝酒。 此时月上中天,神都苑内宾客都去城外接着寻欢作乐,偌大的园里只剩花气馥郁,正是对月独酌的好时候。 凝碧池不远处有个小楼,昏暗无光,楼上风景倒是不错。她利落地将裙裾打了个结,攀着阑干爬上了屋顶。 席上顺来的陈酿味道确实不错,醇厚清凉。她看着眼前一轮圆月,心中计划着复仇的进度、琢磨着鸾仪卫的事,又想起自己和李崔巍安府君这一笔糊涂账,不知不觉间已喝掉了半瓶酒。正欲下楼回府补觉去,却听得楼下阁中隐约有人声。 此时月光皎洁,照得阁中如同白昼。阁中虽有人说话,却无人点灯。她心中存着好奇,便轻手轻脚地摸下楼去,挂在阑干外查看动静。 然而刚看了第一眼,她就怔住了。 是安府君和李旦。 她只知安府君此次大宴是要取得李旦信任,好之后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但她没想到二人竟这么快就在此地密会,况且安府君不是在游街?如何此时又在这里? 安府君手中勾着一张面具。是了,游街时要戴着面具扮作花神,想必他是偷梁换柱伺机回了园中。 她又认真看了看,那背对着她的红袍男子,确是安府君。而正对着她的那张脸——苍白、阴郁,嘴边常常挂着嘲讽的笑,她永远也忘不了。 她努力定下心神,努力去听两人的对话。他们都将声音压得极低,但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飘进她耳中。 “康郎不辞万难前来效忠于朕,朕深感慰。惜吾久居深宫,朝不保夕,不能外出,亦不能私自接见外臣。康郎请另择良木。” 李旦说完,转身即走,安府君在他身后哂笑一声,抛出一句: “圣人,汝不想要天下便罢,长生也不想要?” 李旦停步,像是听到了什么恶毒的诅咒,惊恐地回头看向安府君: “你……你不是什么南市商贾,你究竟是何人?” 安府君一步步地走向李旦,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咬牙说着: “吾等是谁,圣人日后便知。圣人只需明白,以狐血续命者,不得善终。” 李旦瞪圆了眼睛,发狠地盯着安府君。 “但若圣人听我的劝,她尚可……活得长久一些。” 李旦像是在认真盘算着什么,继而认输般地垂下眼睫,问他: “康郎所求是何物,说来听听。” 安府君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垂手盘膝,月光照在他邪异的金瞳上,如同神明。 “圣人,我可助你除清奸佞,重握权柄,但汝所爱之人必将横死于身前。而或……汝甘愿交出皇位,任人宰割,我尚可保她活至知天命之年。” 李旦僵立在原地,像是在天人交战。突然他轻声笑起来,笑声诡异: “康郎,你可有所爱之人?” 安府君沉默了。 “是那在席上独舞的女子吧。新封的鸾仪卫中郎将、安定公主新收的义女,来路不明,容貌倾城……怕也是狐族?我方才看她跳舞时,倒想起一个故人。” 李知容在轩窗外呼吸一窒,她紧紧盯着安府君冰凉的侧脸。 安府君开口,语气松快: “哦,圣人可说的是李知容?我与她不过是一时之欢。若是圣人喜欢,我不日便将她引荐给圣人。” 他从榻上跃下,凑近李旦身前,眼里金光燃起:“圣人,我已知汝以牵机毒害死大奉先寺沙门及南市春九娘一事,也知汝所寻之物,是安西四镇商路图。证人证据皆在我手,汝自当仔细思量。要权柄,还是要美人。叁日之后,我将复来,要圣人的答复。” 李知容阵阵昏眩。牵机毒案唯有鸾仪卫经手过,难不成,安府君在暗中监视自己?可商路图明明那日在南市寻得之后存在了鸾仪卫的案卷中,何来证人证据皆在他手?还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安府君安安插在鸾仪卫的棋子? 屋内李旦听得牵机毒叁个字,像是被釜底抽薪般失去了底气,接着穷途末路般地恶声道: “康郎,莫要逼朕太甚。狐族与李家的旧账,只需找我一人清算。汝若是敢动她,朕便掘地叁尺毁了丰都市,再屠尽天下狐族。” 安府君挑了挑眉,束手冷冷看着他:“与狐族交易,未有不以血偿者。这话,汝爷娘没有告与汝么。” 他走了,留下李旦一人独坐在屋中。 院中清辉冷冷,李知容等待安府君走远,才梦游似地下了楼,在空无一人的神都苑内穿行。 这局棋远比她想得要凶险复杂。她现在心里乱得很,所有昔日里坚信的人事都改换了面目。 暗夜迷蒙,人人都闭着眼在万丈悬崖边行走,她还能相信谁? 她所行处是一片密林,林深处可看见巍峨上阳宫。她漫无目的地在林中穿梭,前方依稀可见一处院门,想是到了上阳宫与丽景门相接处,再走一段路便可回到鸾仪卫所。 然而还没走几步,身旁突然掠过一人,伸手将她掳过,抵在院外的墙上,墙边有几丛斑竹,将二人身影堪堪遮蔽。 他身上酒气熏蒸,李知容刚要喊叫,定神看住眼前人时,却愣了一愣:“李……李太史?” (二) 李知容从未见过此人喝醉。若是在从前,她也断不敢相信李崔巍是会纵饮失态之人,好像从来都是一副清风朗月、儒雅端方的样子。 可重逢之后,他却愈发像个登徒子,屡次有意无意地调戏她,搞得李知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记忆。 可今天的李太史脸上却无半年戏谑的意思。他垂下眼睫,眼中水雾迷蒙,看上去颇为脆弱。 李知容试着挣扎了一下,李太史却握着她双臂,将她牢牢箍在墙上。她只好试探着又唤了他一句:“李太史?你……你可认得我是谁?” 李崔巍自嘲般地笑了笑:“知道。” 他凑得更近,李知容躲闪不得,温凉的酒气一阵阵地扑上来。 满园魏紫浓香。 “阿容,你真的心悦于他么。” 他低头蹙眉,半天才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李知容知道他说的是安府君,于是点点头:“是,我们两情相悦。” 李崔巍眼神像被烫了一下,他又低头,向她确认道:“有当初心悦我那般,心悦他么。” 李知容也喝多了酒,因此她点了点头。 李崔巍像是终于抓住了狐狸尾巴一样,眼里闪过一点亮光。 李知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暴露了,连忙拼命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容某确是与他……” 话还没说完,李崔巍食指点上她的唇,眼里浮现笑意:“我就知道,你是阿容。” 李知容泄气地偏过头去不再理他,对自己方才的贪杯懊恼不已,心却跳动不停,甚至担心这声响太大,早已被他察觉。 李崔巍还是认出了她。那么之前的种种,是否就不算登徒子无意的撩拨,而是有意的试探? 然而她此刻就算是暴露了身份,也无法再像从前一般坦白自己的心意。她终是与唐室有仇,又怎能和太后最得力的走狗纠缠不清?再者,若她真的是安府君插在鸾仪卫里的棋子,就就更不能与李崔巍有所瓜葛。 然而李崔巍却毫不在意,一手攥着她的手腕,一手拇指在她唇上摩挲,热腾腾的气息一阵阵拂过她面颊。 “他待你好么。” 李崔巍今日的发言一点都不见外,李知容一句也不想答,气鼓鼓地杵在墙边,一幅从容就义的样子。 “你不答,我就要吻你了。” 李崔巍的唇近在咫尺,他今日是铁了心要当个登徒子。李知容慌忙答道:“好,他待我极好。” 接着又补了一句:“比你当初还要好。” 说完就后悔万分。叁年前那场祸事本不与他相干,如今怎么平白地埋怨起他。 李崔巍的手却突然松开,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良久,才苦笑着吐出一句: “阿容,是我负你。” 她心中掠过万千话语,现在却都堵在了喉咙口。她在极苦极痛时确实曾想过他会来救她,然而他始终没有出现。怨吗?她从前不觉得,只认定缘聚缘散终有时。她既放了手,就不该怨。 于是她抬起他脸,认真安慰他:“我从未怨过你。只是祸福由天,不与你相干。” 她发现李崔巍比安府君还要高些,她抬头看着他有些吃力,于是就将手从他脸移到脖颈,让他身子再低一点,好看着他眼睛。 “李太史,从前的旧账,我们一笔勾销吧。阿容已是个新的人,不再与你一路了。” 李崔巍不答,良久才说:“一笔勾销,容姑娘为何还贴在我身上?” 李知容被他噎住,红着脸慌忙撒手,却差点向后仰倒。 李崔巍一把扶住她的腰,两人再次肌肤相贴,那令人依恋的触感险些让她与他都丧失理智,但终是放开手,两人客客气气地相对而立,暧昧气氛却尚未消散。 “容姑娘,李某有一请。姑娘若不想身世被揭穿,还请答应李某。” 阿容万万没想到李崔巍竟然还会要挟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看着他。 “李某想请容姑娘,莫要离开鸾仪卫。” 她心中一震。她自从刚刚得知自己被利用以后,本已决定明日就上奏请辞,为此获罪也无所谓。然而李崔巍怎也知道她想走? “牵机毒案的情报,是李某亲手放出,并非是鸾仪卫中出了叛徒。” 她继续震惊:“你怎知……” 李崔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牵机毒案之前,李某便已派人,时时盯着安府君。” 阿容心里叹服。论手黑心细,李崔巍和安府君怕是不分伯仲,是她太天真了。 她转身要走,李崔巍没有坚留。只是在她要走时,又轻轻拽住了她袖口: “阿容。” 她回头,他不说话,两人只是沉默地对望着。 阿容酒意浮上脸,漂亮眼睛里却满是露水: “李太史,别忘了,我是天香院有名头的歌伎。太史与我的前尘往事,也不过是……前尘往事罢了。” 她轻轻扯了扯袖角,李崔巍放了手。 她不回头地走了,剩下李崔巍一个人在院中茕茕孑立,月亮的清辉无情地洒下来,照着她渐行渐远。 百尺高台之上,四月熏风吹拂,弦管兀自吹奏着,尽管再无凤凰来。 (叁) 垂拱二年五月,神都洛京的牡丹开到极盛,开始大朵大朵地凋谢。 人们抓紧这最后一刻没日没夜地狂欢,南市北市里急管繁弦和嬉笑欢闹昼夜交替,胭脂香与酒香混杂在一起流入河道,香气浓到极点,化为臭腐,充溢整个城市。 极致的享乐之下,是无边欲海,淹死每一个被神都引诱而来的异乡人。 垂拱二年四月初八,大福先寺天竺沙门于佛诞节被发现猝死于寺内大雄宝殿,死状奇诡,疑是中毒而死; 同时,东都南市名伎春九娘被发现死于自家宅第内,死状与天竺沙门极相似。 垂拱二年十一月,鸾仪卫“山”组首领崔玄逸于长安裴氏祖宅中发现服毒自尽的裴伷先,其自杀所用的金杯上刻着内府铭记,疑是宫中器物。 除死因之外,这叁者平日并无交集,但在其尸体附近,鸾仪卫都搜出了同一件证物:一张春九娘所制的纸笺,上面写着一句佛谒: “叁界无安,犹如火宅。” 此时,是垂拱二年五月初六,神都北市,夜五更。 神都北市自前朝以来,就寺观林立,高宗朝之后又有众多公主皇妃在此挂名出家,因此香火繁盛,昼夜唱诵不绝。 而在这众多尼寺道观之中,尤以天女尼寺为最,因在唐咸亨四年太平公主八岁时在此带发出家,闻名海内。 天女尼寺内跨院,有一隐蔽佛殿。今夜殿内外围着数十羽林卫,将狭小跨院围成铁桶。 佛殿深处,有男女娇喘低吟,空气中暗香浮动,暗示着一段不可告人的皇室秘辛。 殿中燃着幽幽烛火,光芒如豆。重重纱帘之下,赫然供奉着密宗神祗、八部天龙之一的摩睺罗伽,蛇首人身,在烛光下邪异非常。 摩睺罗伽脚下,一对青年男女紧紧缠绕在一起,两人的脸都湮没在黑暗中,光影昏黄。 “阿兄。” 女子从男子身上坐起,一边扭动,一边叹息。“你本不用这样冒死出来。” 男子紧握住她的腰,让身上的人暂时停下来,脸色在灯火中苍白如纸。“ 太平,我说一事与你听,你莫要惊慌。” “ 近日,有狐族找上了我。” 他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里全是神经质的恐惧。 她低头看他,伸出一根手指进他嘴里搅动,笑得残忍而天真。那是大唐最得宠公主的脸,年方廿一,五年前刚刚嫁与右武卫将军薛绍,彼时长安燃遍火把仪仗,烧焦朱雀大道上的石榴树,荣光盛极,前无古人。 然而无人知道,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太平,早就死在了高宗咸亨四年。 “他们带不走我,我会长生不老。” 她一丝不挂地站起身,背后是摩睺罗伽的黑影憧憧。 “没有人,能杀得了我第二次。” 她仰头看着神魔的塑像,随手为灯盏里添了些油。 “阿兄,你可知我为何要在这殿内供奉摩睺罗伽。” 她缎子般的长发闪着微光,重迭锦绣之下,玲珑精致的脸像一幅白瓷面具,回头对他一笑。 “摩睺罗伽龙王,有一女,八岁时在佛前悟道,从此得离苦厄,摆脱肉身。” 男子披衣站起,将她重新裹在怀里。“ 阿兄回来了,阿兄不会再让你受苦。” 咸亨二年,太平公主方八岁,至韩国公主府拜谒,路遇叔父贺兰敏之,史载,贺兰敏之见其色美,逼奸之。 同年,贺兰敏之流配雷州,中道以马缰自缢而死。 咸亨四年,太平公主出家为女冠,道号太平,后吞药自尽,昏迷数月,终得宫人施救,濒死而复生。 无人知公主为何求死,那些血腥往事早已被封死在尘埃中。 只有一人不愿忘记,那就是她的四皇兄、如今的皇帝李旦。他们在无边黑暗里相依为命走过数十年,已经长成两朵畸形并蒂双生花。 他理解她的癫狂、无耻和绝望,如同理解他自己。 然而,他下一句安慰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他看见摩睺罗伽的雕像背后,倏忽闪过一道暗影。 那张脸,他化成了灰也认得,是本应当死去多年的贺兰敏之。 李旦颤抖着将太平公主紧紧护在怀中,声音却出奇地冷静:“ 太平,别看,别听。” “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李家当年既找得到日月宫,我如今便能再次寻到那天狐后裔。” (四) 垂拱二年五月中,天气渐热,鸾仪卫所中案卷堆积如山,全是关于数起神都新近最诡异的杀人案,所中称此案代号为摩睺罗伽。 第一起案件起于五月初。彼时太平公主去天女尼寺上香,却在回府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数日,之后鸾仪卫便接到密令,要在全城搜捕一个人,能易容,擅遁形,最为诡异的是,此人长相酷似数年前横死于流放途中的故韩国夫人之子贺兰敏之。 李知容在接到此令之后,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安府君。他能易容,擅遁形,可他为何要扮作贺兰敏之去找太平公主?那夜神都苑一别之后,她又有数天没再见到他。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更令人疑窦丛生:一旬之内,神都城内有数位女子离奇失踪,失踪者都是年纪在廿四上下、容貌美丽的女子,身份上至皇族贵戚,下至南市商女。而这些女子失踪之地,都印着朱砂写就、长达数寸的陀罗尼文,经大福先寺主持确认,是八部天龙中“摩睺罗伽”之意。 神都震动,人心惶惶。有女儿的人家都闭门不出,平日里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只剩下暮春花朵寂寞开落。 而此刻鸾仪卫所内,众人却一改往常闲云野鹤的做派,连平日里斗鸡走狗难见人影的黑齿俊与闫知礼也破天荒列席,一同在案牍堆里东翻西检,眉头皱成一对相映成趣的“川”字。 “多年前,因太平公主相关的那件旧事,宫中有关记载已俱被销毁,当年的宫人也流落几尽,这条线索是断了。不过……” 闫知礼忽然在一卷书页中停下:“当年太后赐死贺兰敏之前,曾列数其十大恶,其中包括……在故太子李弘与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定下婚约之后,贺兰听闻此女姿色绝美,便强占了她,致使太子婚约作废。” 闫知礼凝眉:“这杨少卿的女儿,如今尚在神都城中,且就住在数日前太平公主出事那夜,前去上香的天女尼寺内。” 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齐齐看向闫知礼。李知容大步流星走过来,拿过案卷检视了一遍,抬头好奇问道: “闫中郎如何将杨少卿女儿下落探得如此详细?” 边上传来一声揶揄的笑,是叼着芦苇杆靠在树边翻案卷的黑齿俊。 “闫中郎可是我朝数一数二的纨绔,但凡是两京略有才名的美人,闫中郎便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闫中郎握着笔杆不置可否:“在下博览美人,是为于丹青上更进一步,跟贺兰那兽物之行有云泥之别。但这位杨少卿之女,在下确实尚未有机缘得见。” 黑齿俊一个箭步跳到他面前,将他手中案卷放下:“那你我现在便去。” 李知容尚在推测案情,还没来得及阻拦黑齿俊,却闻得一阵奇异茶香飘来,接着一位穿着鸾仪卫制服的女子从院里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走出,将茶盏搁在堆案卷的长几上。 她长得温柔似水,说话也温柔,走过时连风都变得柔缓起来,鸾仪卫的圆领锦袍也被她穿得像春柳抽条,有柔婉之美。 她是鸾仪卫里唯二的女子之一、来自南诏国的毒师,名唤无音。她还有个同门师兄无闻,与她同年入鸾仪卫,无音擅飞针,无闻擅陌刀,是鸾仪卫“风”组中两把隐藏的利刃。 她与无闻和黑齿俊似是旧相识,又同年入了鸾仪卫,然而叁人都对彼此的过往讳莫如深。 李知容刚要过去殷勤接茶盏,却因长几旁坐着李崔巍而迟疑了片刻。此人最近倒是对她相敬如宾,她却时刻提防着,不禁暗嘲自己作茧自缚。 无音拿了一个茶盏,径直走到黑齿俊跟前,将茶沫浮泛的茶汤递到他手边: “黑齿中郎,喝茶。” 那声音连李知容听了也发酥,黑齿俊却没有转头接茶,只冷冷说了一句有劳,又指指书堆,示意她搁在上边即可。 李知容心中暗道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跟闫知礼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便默契地抛下黑齿俊,转头向李崔巍请示出宫查案。 李崔巍正看着手中的陀罗尼经文,头也不抬,只淡淡问了一句:“李含光现下在何处?” 闫知礼翻了个白眼:“含光兄上个月炼丹炸了钦天监新修的观象台,如今还被秘书监扣着抄文书思过,李太史您忘了么。” 接着又火上浇油地勾上了李知容的肩:“李太史,如今容姐与那位康公子情投意合,汝就算先前对容姐有意,如今也该死心,不如放我俩出宫,也省得碍太史的眼。” 李知容吓得一时语塞,只好拿眼瞪着闫知礼,对方却大义凛然:“怎的,容姐,我说得可有错?” 然而此时院门却突然开启,一个红发金瞳的高个子青年惹眼地戳在门口,右手握着一蓬开得极盛的石榴花。他今日穿着绯红宫袍,竟也像个在鸿胪寺当差的良家子。 “叨扰。在下南市康静智,近日遍寻容娘不到,便只好寻了个禁苑的差事进得宫中。” 他捧着石榴花,如入无人之境地大踏步进了鸾仪卫禁地,李知容刚要拔刀,他却直直将石榴花递到她眼前,眼神真诚热烈: “容娘,汝与我是天作之合,今日诸位同袍作证,汝可愿意……与我永结燕婉之好?” 第十七章月蚀 “罗睺罗,佛之独子。以生于罗睺罗阿修罗王障蚀月时,故名罗睺罗。又六年为母胎所障蔽,故名。” ——《注维摩经》 (一) 阿容看着那一蓬艳红石榴花,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她从前从未想到过,安府君对她的好,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几分真心。 然而自觉如今命如飘蓬,见了真心如同暗室中囚徒见光,第一反应是躲。 于是她抬起头,十分真诚地看着安府君: “康公子,我与你不过是露水情缘,康公子不必负责,容某也不愿嫁人。” 安府君毫不尴尬,利落地把花束塞给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闫知礼,又从中抽出一朵,伸手随意簪在她发间: “容姑娘既然不愿,康某便不强求。但可看在今日在下求娶美人而不得的份上,与在下出门郊游半日?” 安府君这套动作进退有据,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表示了二人非同一般的关系,看得众人纷纷对李崔巍投去同情的眼光。 然而李崔巍还是在长几边端坐着看经卷,仿佛那几行陀罗尼文里又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 闫知礼恨铁不成钢地站在一侧,看见李知容的手突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地大声道: “啊呀,容姐,你的手何时受了伤?” 果然,李崔巍立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李知容。 李知容满不在乎地将手背在身后:“不过是今早翻案卷,不慎划了个口子。” 然而李崔巍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向她,将她藏在背后的手握起,毫不避嫌地仔细查看了一番: “伤口不深,但案卷里多有灰尘虫腐,需要清理。无音,帮我拿药。” 他上药上得很认真,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李知容低头,只能看到他闪动的长睫。 上完了药,李崔巍仍握着她手腕。 她急了,小声提醒他:“李太史,手,松开。” 李崔巍抬头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瞬,再开口,却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阿容,我亦心悦于你。” 他自自然然地握着她的手,如同握着一方砚。 “既然你同康公子是露水情缘,那么不妨,也与李某试一试。” (二) 半个时辰后,李知容和闫知礼各骑一马,惊魂未定地出了丽景门。 方才李崔巍话音刚落,李知容拔腿便跑,速度之快让众人都愣了一愣。闫知礼自觉不妙,便告辞称去随李中郎查案,也随后跑路,才躲过一劫。 闫知礼夸张地拍着心口,一脸佩服地朝李知容竖起大拇指: “闫某供职北衙数年,从未见过方才那样凶险的场面。容姐真是不世出的红颜祸水,做鸾仪卫,屈才。” 李知容面无表情:“闫中郎,你如此嘴欠,如何能在宫里活到今天?” 对方一脸单纯:“可能是因为有钱有势吧。” 李知容:…… 因是乔装查案,两人出宫后都换了便服,李知容仍是男装束发,闫知礼则换了身素白锦袍。两人行至城北天女尼寺,入寺盘问后,寺内僧尼与信众却都说不知此人。李知容正要继续问下去,闫知礼却拉了拉她袖角,让她借一步说话。 “容姐,城北尼寺玄机众多,白日里是寺院,晚上便是贵族享乐之地。既然寺中信众不知有此人,那闫某便晚上再来。” 他朝李知容眨眨眼:“ 只是要劳烦容姐稍加化装,扮作我的侍卫,不知汝可愿意?” 李知容爽快答应,然而此时刚过午时,距离傍晚还颇有些时候,她惦记着附近还有好几处摩睺罗伽案中女子们失踪时所住的宅邸,便建议再次前去一一探看。 不料刚出寺门,一大批景教僧众就浩浩荡荡地唱诵着圣歌从街巷尽头走来,两人瞬间被队伍冲散,待人群走远时,李知容左右张望,却不见了闫知礼。 她正要扯嗓子喊闫知礼,却被人捂了嘴一把拽上了路旁的一架马车。李知容空出手抽刀,手肘抵在背后人腰腹上,对方吃痛哼了一声,她惊讶回头: “府君?你跟着我作甚?” 车厢狭小,安府君自己就占了车厢一大半,李知容只好将刀背横过来卡在二人中间,自己贴着角落坐下,警惕地看着他。安府君敲了敲车壁板,马车便行驶起来。 “我今早去鸾仪卫,本只是想约你出来,有要事与你相商。” 他神色严肃,看起来倒像是李知容要占他的便宜。 街上嘈杂人声渐悄,他们已经驶离了繁华北市,走在寂静的坊巷之间。 “那些被摩睺罗伽带走的女子,都是狐族。” 他将她卡在车厢中间的佩刀卸下来,取出一块绢布随手擦拭。 “这件事,始作俑者是我。” 李知容静静听着。虽然之前有所怀疑,但如今事实果然如此,她竟有些……失望。 安府君抬眼观察她的神色:“怎么,丰都市从来做的都是此等生意,如今李中郎入了宫,便要装作手上未沾过血?” 她不答。究竟为何当年阿耶在临终之时要她来丰都市,她如今还想不明白。虽然做杀手的叁年里,无端过问不属于自己任务内的生意是大忌,但她始终知道,地下城里违禁的生意,恐怕比她想象的更多。 安府君细细擦拭着刀上的血槽,如同揽镜自照。 “不过,安某只是化作贺兰敏之,去会了会太平公主与李旦,至于抓了那些狐族女子的,另有其人。” 他擦完了刀,反手握住刀柄,将它插回李知容腰间的刀鞘里,顺手扶着刀柄,将李知容堵在车厢角落: “阿容,我此次动了太平公主,便是触了圣人的逆鳞。那些失踪的狐族女子,是他在向狐族宣战。” 他语气是少有的愠怒。 “但我要让他知道,血债必以血偿。百年之后,狐族要从李家手中,重新夺回天下。” 他抬起李知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阿容,汝是九尾天狐后裔,你我天生一对。但安某要求娶的女人,需对我全心全意,绝无二心。若你现在做不到,我愿等。” 车停了。李知容掀帘下车,门口是天女尼寺。回头时车马已消失,唯有闫知礼呆站在原地,朝她跑过来关切询问道: “方才刮过一阵妖风,迷了我的眼,李中郎可还好?” 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安府君的一场幻术。 第十八章山雨 (一) 戍时,洛阳天光尽,灯烛起。 一辆錾刻着闫氏家徽的牛车缓缓停在天女尼寺门口,车上走下一位身量高挑的佩剑侍从,配好脚凳,伸手扶一位公子下车。 公子通身素白,眉目如玉,顾盼风流。 侍卫戴着斗笠,在门前递上名刺,又退回公子身侧恭谨等候。 少顷,寺门开启,一位提灯侍女立在门旁,朝二人遥遥行礼。 公子与侍卫拾级而上,大门在身后合拢。院内风致与白天截然不同,侍女带着他们拐入一条小路,穿过数个跨院,一路上花木葳蕤,灯影婆娑。 然而最终他们停在一座残破院门前,从此处望去,院内不见灯光,树木山石杂乱不堪,像是久已无人住过。侍女向他们微微俯首: “公子,此处即是杨居士座下。” 侍女将提灯交给他们便行礼告退,二人只好试探着进了院门。 月光下,可见院内曾经也是一片广阔园林,有修竹有花树,也有假山池塘。只是荒芜破败,没有人气。闫知礼将灯举高,看见不远处有一简陋佛殿,似有幽幽烛光。 他们走至殿前,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两个仆从,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打开殿门。里面是座荒废已久的佛堂,佛像陈设俱在,但都颓圮倒塌。 殿中央却架设了一张大床,用朱红锦幛围住,上罩同色帘帷。从大梁上垂下无数红纱,将眼前所见都蒙上一层朦胧光影。 光影中央,一位女子端坐在大床正中。听见声音,她拨开一层层帘帷向他们走来,又在不远处站定,开口时,声音如山泉凛冽动人: “闫知礼,右相闫立本之孙,先北周武帝宇文邕之后。你也擅丹青?年方几何。” 闫知礼展袖行礼,风仪翩翩: “十八。” 李知容刚随着他跨进殿门,却被拦住,是方才的侍从请她出去。她只好凝神看最后一眼,只看到那杨居士拨开最后一层纱帷,露出一张娇艳的脸,长发垂地,如同楚人传说中的山鬼。 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寒从心头起。 那殿内的怪异陈设她曾见过,在会稽山,大禹殿。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枯寂的山水池塘。她清楚地看见,池塘边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打着一把红伞,正在池边看莲花。 听见殿门合拢,他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五年过去,他容颜憔悴了许多,嘴边却仍挂着嘲讽的笑: “容姑娘,别来无恙。” (二)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李旦念着诗,一步步地走到殿前。 天上渐渐下起雨,李知容站在佛殿檐下,像站在一场梦魇中。 “雨势如此,姑娘怕是走不成。不如留步,你我叙叙旧。” 李知容今夜扮作侍卫,腰间只有一把装饰用未开刃的佩刀。 “殿外有千牛卫把守,殿内有尼寺豢养的天竺力士。况且,今夜你我对谈,乃康公子一手促成。” 李知容睁圆了眼睛,咬牙将手按在刀柄上,心里在计算,若是今夜弑君,按照大唐的律法,她会被凌迟,还是被腰斩。抑或是,在她尚未走出院门时,就会被乱箭射成筛子。 “朕许了与他神都苑那夜的交易。条件之一便是,助我出宫见你半时辰。这半时辰之内,能闯进这院内的,唯有鬼神。” 他将红伞掷在地上,任雨水将袍服打得透湿,眼睛却亮得出奇。 “朕本想杀你,但现下朕非但不能杀你,还要求你一事。” 他抬眼看着李知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恳求:“求狐族复仇之日,容姑娘能做主,放过吾妹太平。” 李知容心中震了一震。原来,那夜在神都苑中,她听见安府君口中那个令李旦颇为顾忌的“她”,竟是太平公主。 她凶狠地瞪着他,冷冷开口:“容某与公主并无宿怨,不会滥杀无辜之人。” 李旦冷笑一声:“时移事易。” 雨势更大,泼天的雨水掩盖了人声,李旦走到檐下,只与她相隔数步之遥。此刻她若是出手,对方即便不死,也会重伤。 然而李旦开口,让她生生松开了拔剑的手。 “望容姑娘,看在昔日吾放过李太史的面子上,来日亦能不取太平性命。” 她用问询的眼神看着他,李旦亦盯着她: “朕赌的是,汝与李太史旧情未断。” “李太史昔日为寻汝之下落,叛出师门,违背山规,创设鸾仪卫,助太后屠戮皇室宗亲,被师父抓回杖责数百,断绝饭食,关入山中幽禁。若不是我求情,你昔日的情郎早成土中枯骨。” 她双眼通红,像是没有听懂一般怔忡地看着李旦。 其实李崔巍早已对她说过,说找了她许久,说是他负了她,纵使与她露水情缘也甘愿。 只是她都装作没有听见。 看见她表情,李旦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于是转身走下殿阶,根本不担心李知容会从后袭击。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旦一步步走远,心中的恼怒与悔恨将仅存的理智冲得稀碎。 但此时院门突然开启,一个人满身血污地走进来,玄衣白发,长刀一振,甩掉一片血腥气。 他看见李知容就径直飞奔过来,没有看李旦一眼,只是奔向她,踏上殿阶,一把将她拢进怀中,箍得她生疼。 “他可有伤你。” 李崔巍语气慌张,全然没了平常风度。 “并无。” 李知容突然没来由地委屈万分,双眼通红,紧紧抓着他衣襟。 他将她松开仔细检查,发现无碍之后马上转身,院中此时已围满了千牛卫,墙头也架满弓弩。 “李太史今夜擅闯禁地,又伤了千牛卫,是要弑君?” 李旦站在院中,饶有兴味地看着殿上二人。 李崔巍将她护在身后,朝李旦行了君臣之礼,却不发一言,只是朝院门处看了一眼。 不远处传来清扬铃声,李旦马上僵在原地。一架数人抬的朱红步辇出现在门前,四角饰以赤金龙头,垂下黄金丝绦。朱红油纸伞从门外漫进来,遮出一条宽阔干燥的通路。 辇中锦帘内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朝李旦招了招: “阿兄,放他们走。” 李旦顾不上其他,只是走到步辇前握住她的手,连连点头。 李崔巍拉起李知容的手腕,她却站在原地,朝屋内指了指:“还有闫知礼。” 此时殿门咣当一声被踹开,闫知礼衣裳散乱,怀里抱着个昏睡过去的美人,是方才的杨居士。屋内赫然出现一个数尺见方的深坑,闫知礼朝屋内抬抬下巴: “失踪的女子们尚在里面缚着,怕是活不久了,快去救人。” 步辇内的手抬了抬,数个千牛卫得令,迅速进殿内查探。 “皇兄,此事便就此了结吧。太平今日解了心结,风寒已大好了。” 李崔巍打横抱起李知容,又朝闫知礼点点头,便堂而皇之地走下台阶,在纸伞下一路疾行。 走至步辇旁边,李知容听得公主轻声说了一句:“多谢李太史。” 李崔巍脚步略顿,微微颔首,又不回头地往院外走去。 寺外,骤雨渐停,一轮圆月悬于柳梢,远处有胡姬制新曲,唱刘延之的《公子行》。 第十九章品香 寺中竹影摇曳,天阶夜色凉如水。今夜原本是个好夜。 李崔巍抱着她走了一路,仿佛就应如此,理应如此。过去五年错置的种种都被一一匡正,她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某种莫大安慰。 寺门已近,闫知礼早已告辞,带着杨居士去后院佛堂找管事的女尼——此人今日倒是守礼得很。 李崔巍跨过门槛,门前拴着两匹马。他将怀中人放下地来,李知容却拽着他衣襟不放。 “李太史,不带我回家么。” 她头埋在他胸前,声音小得微不可闻。然而李崔巍的呼吸陡然紧张起来。 “嗯?” 他甚至不敢低头,生怕是听错。 “李太史不是说过,想与我露水情缘?” 她仰起头天真地看着他,眼中有水光。李崔巍看她,如同雾里看花,愈不真切,愈美。 他沉默地将她拎上了马,策马向东。她也心跳如鼓,却强装镇定,试图与他闲聊。 “太……太史宅有多远?” 她话音刚落,李崔巍勒马:“到了。” 她的脸瞬间云蒸霞蔚:“巧……巧了。竟如此近。” 李崔巍按捺住脸上笑意,将她提进院中,合上门,揽住她腰抵在门上。 “阿容。” 他并不着急吻她。只是伸出手借着月光,抚摸她的眉毛,眼睛,鼻尖,嘴唇。 他不急她急。李知容伸手揽上他脖颈,语气娇蛮,像回到五年前。 “李太史,你低……低一点。” 李崔巍从善如流地俯下身去,她攥着他衣襟,毫不客气地吻上来。 他束手站立,任凭她鱼肉。然而李知容在此方面才学有限,只是颇为糊弄地吻了一吻,就要解他的衣扣。 他将她两只手合拢抬起搁在门上,另一只手扶着她下巴抬起来,寻到嘴唇吻下去。这一吻循序渐进,在她唇上厮磨了许久,才不紧不慢用舌撬开她齿关。彼时李知容已经化成一滩水,站都站不稳,于是他放开她手,她的双臂就自自然然地挂在他身上。 他们尽情探索着彼此的唇齿,他用力地吮吸她,重重用舌顶撞着她的舌,白檀香的气味一阵阵地泛上来,她终于低吟出声。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她记得从前的李太史明明温文有礼,接杯茶手指相触都会避开。 “你记错了。”他现在的眼神滚烫,像发情的狼,让她不敢直视。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阿容。我很早就想要你,梦里全是你,只不过你不知道。”他的手从她腰际往上,袍服的系带早在方才的摸索中松动,此时被他轻轻拽开,埋首进去,低头啃噬她的肩膀、锁骨与下方坚挺的乳。 她仰着头喘息,求知欲依然在线: “什么梦?” 他含着她乳尖,重重吸了一下: “这种梦。” 她发出一声吟叫,媚得像猫,自己听了都脸红。 他们吻得连门都吱嘎作响,李知容手也没闲着,早已将李太史锁骨摸到胸膛,却突然停下。 她沾了一手粘稠的血。 她瞬间将他推远了一些:“李太史,停一停。” 李崔巍揽着她腰,低声笑问:“怎么,反悔了?” 她想将色迷心窍的李太史打醒,转念一想始作俑者还是她自己,只好咬着牙回他: “是,反悔了。怕今日李太史尚未与容某露水情缘,就先重伤不治。” 于是一炷香后,身负重伤的李太史就被李知容按在床上……涂药。 “阿容。” 李知容掏出数个药瓶现场配药,因此脸色也不怎么好,凶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嗯?” 李崔巍端端正正坐在床边:“臂上也有伤,解衣扣,不方便。” 她横眉怒目地过来解他衣扣:“李太史,我已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骗人也当有新花样。” 李崔巍顺势握住她手腕,眼睛发亮:“你还记得。” 她垂眼不看他,装作专心对付衣扣的样子。鸾仪卫的衣扣这样难解,她从前竟不知道。 李崔巍见她不答,就笑着抬手,两叁下自行将衣扣解开,露出旧疤痕带着新伤的胸膛和背脊。 旧疤痕是棍伤。她想起李旦同她说的,应当是叁年前的事。新伤是刀伤,刀口不深,只是触目惊心。 他曾经下死力气找过她,却不知她叁年前就来了洛阳,不知多少次地和他擦肩而过,在闹市、在佛堂、在郊野、在宴上。 若是命运再残忍一些,说不定他们会在垂垂老矣时才相逢,或是就此再不见。那时大半生已错过,若是知晓了他一直在找她,从没忘了她,还不如不知晓。 然而,在她滚爬在泥水里的叁年中,有人一直惦念着她。这念头让她槁木死灰的心陡然冒出新芽。 “我今日来时,等不及公主车驾,故费了些功夫。” 他轻描淡写,眼神却着意瞟着她。 李知容不答,只是拿了药膏来,用指腹蘸了,徐徐抹在他身上。 药膏微凉,两人却越涂越热。李崔巍垂着眼不看她,她也不做声,涂得心猿意马。直到药敷完,她又慢条斯理地取来干净绢布给他包扎,打结打得花样繁复。 李崔巍再也忍不住,抓着她手将她压在身下,银白发丝从额前垂下几缕,在她面颊上拂来拂去。李知容被扰得难受,就伸了伸脖子,露出一片雪白脖颈。 李崔巍眼神一暗,李知容心里暗道不好,然而手腕还被抓着,堪称被动。李崔巍低头,接着方才没做完的事一路吻下去。 房间内热气蒸腾,她像一尾搁浅的鱼一样喘息着,惦记着他身上的伤,要推开他,手上却没有一点力气,何况李崔巍亡命徒一般地缠着她索吻。 然而李崔巍在她脸颊边尝到一滴咸咸的泪,突然安静下来。 “为何流泪。” 抵着她额头,如两片落叶贴在一起。 “怕你死。” 她说的是真心话,说完又后悔。良辰美景,本是来谈风月的。他们本已默契地将未来撇去不提。 月光照进窗棂,洒下一地清霜。李崔巍紧紧将她拢在怀里,两人不说话,只是长久地拥抱着。 “今夜你来救我,我很欢喜。” 她手指绕着他银白发丝,小声说了一句。 “今夜你来,我也欢喜。” 他吻她手指,轻声回复。 “今天见你来时,我想起从前在越州时候,那时元月十五州府有灯会,阿翁忙着问诊,我常一人去看。那时最爱坐在桥头,看杂耍艺人与优伶在面前演戏,就像那些新巧美丽的玩意儿,都是为我准备的一般。我在桥头等着阿翁来一同看,可等到夜半人散尽,也无人来。” “后来,阿翁亦不在了。” “是故,我未曾想过今夜有人来救我。纵使无人来,我今夜亦能想办法出去。” 她在发着抖,咬牙抓着他衣襟,不肯再落一滴泪。 他像包蚕蛹一样将她包在被子里裹好,吻了吻她额头: “今夜之事,明日我会彻查。日后千难万险,我自会陪着你。” 月上中天,李崔巍守着她沉沉睡去。 而此时在天女尼寺门前,坊门口停着一架牛车,安府君靠在车前,车边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空酒壶。 今夜他失算了,用李知容的半个时辰换了与圣人的交易,他知道她会平安出来,却不知那个李太史会冒死去救他,亦不知此人竟能搬得动太平公主。 虽于全局无碍,但他在看见李崔巍抱着她出来的一瞬,心里霎时空得很。像幼时与伴当摔跤,他赢了比赛,对方却得了族中最漂亮女孩子的花。 他想着那双漂亮眼睛,将最后一壶酒掼碎在地上。 第二十章逢春(微h) (一) 那夜李知容睡了叁年来最为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竹帘外春莺啼叫。 李崔巍不在床上,若不是屋中陈设眼生,她甚至觉得昨夜种种是幻梦一场。 竹帘掀动,一个玉人神清气爽地走进来,玉人手里还拿着一碗粥,却是刚沐浴过、披散着头发、半敞着衣领的李太史。 见她圆睁着眼坐在床上发愣,李崔巍欣慰一笑:醒了? 接着十分不见外地将碗送到她嘴边,循循善诱:“手制的桂花羮,尝尝。” 李知容下意识地接过碗尝了几口,又下意识地点评一句:“尚可。桂花蜜不好,须用干桂花调上泉州的蜜柑。改日我教……” 说完才意识到现下是个什么情状,李崔巍已经笑吟吟地接过碗,几口喝完了剩下的粥,还空出手给她擦了擦嘴:“好,改日你教我。” 李知容想把头埋进被子里,可想想昨天一时冲动的是她自己,只好拿出鸾仪卫中郎将敢睡敢当的气魄,状似潇洒地拢起头发下床,却发现昨日的衣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李太史倒是走得潇洒。” 李知容团着被子,横眉怒目地看着李崔巍。 李崔巍在认真观赏她的生动表情,半晌才站起去为她拿衣服,挑了件素色圆领袍扔给她,又故作守礼地转身掀帘出门。 “也不潇洒。昨夜容姑娘睡梦中也闹腾得很,又是哭,又是咬人,是故李某寅时便醒来,用凉水沐浴了一番。” 她麻利地爬起来两叁下穿好了衣服,一边系衣带一边随口问他:“为何用凉……”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起来。 李崔巍在帘外,背转身装作看风景的样子:“自然是为了……败火气。”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貌离神合地骑马出了门,今日不是休沐,因此还要去鸾仪卫当值。昨夜结了一个大案,人证物证已提到了大理寺等候叁司会审?,然而此案牵涉到太平公主与许多宫禁机要,一不小心便会牵连甚广,需要提起精神细细筛查。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昨夜的事。她隐约猜到,李崔巍大略是已知道了在他走后两年,发生在她身上那一桩冤案的原委。然而,李旦又曾与他是同门,且救过他的命。 他知李旦是她的仇人么,若是知道,他对此是何打算,若是不知,又该不该让他知晓? 不是不问,她只是怕一旦问出口,就再也不能回头。 圣人擅自出宫是大罪,近日武太后正有废帝新立的念头,只是苦于几个武姓叔侄都是朽木,不像李家儿郎个个芝兰玉树,坏也坏得有理有据。 若是她去告发,不怕武太后找不出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李旦贬到比他皇兄更远的地方,但只怕她到时也会玉石俱碎。 纵使她能蚍蜉撼树,借着强权重器将李旦拉入深渊,埋伏在朝野的帝党也不会放过她。 更何况,此案还牵连到太平公主,武太后断不会像其他皇室谋逆案一般,甩手让他们去借题发挥。 鸾仪卫是武太后豺狗,好用是次要,首要是听话。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时机,能让她堂堂正正地为阿翁雪冤,将仇人正法,还要找到生死不明的王将军,在那之前,她得先活着。 (二) 鸾仪卫所内露天摊着一块硕大麻布,上面整齐排列着此案收集来的证物,只有数段麻绳、几件血衣和帕子,还有一块与之前所见样式相同的拓片,上面整齐拓着朱红的陀罗尼文的摩睺罗伽字样。 院内,黑齿俊和无闻、无音正在翻检清点证物,就连成日里神出鬼没的“山”组统领崔玄逸也到场,拿着一块帕子仔细端详。 “发现时,证人皆被绑在天女尼寺中,因吸入了迷香,都未醒来。麻绳式样南市常见,血衣是从证人身上替换下来的,多是麻绳勒伤,并无其他外伤。” 李知容接过麻绳观察断处的刀口,崔玄逸则将帕子递给李崔巍:“这些帕子原是用于塞在证人口中令其噤声,上面浸过迷香。” 李崔巍拿起闻了闻:“与我此前在春九娘处闻到的是一种,像是……蜀地的迷药,搀了阿芙蓉,且用量不小。”? 众人都看向无音。几人中唯有她最擅制毒,且故乡在南诏国,于蜀地风物更为熟悉。 她摇摇头:“蜀地以阿芙蓉制迷香者古已有之,只是原料难得,多是由吐蕃和南诏经山路运过来,唯有两京权贵之家才用得起,因此供应不多。但这批迷香用料甚费,若不是有豪富之家出资买下了今年的大批存货,便是……” “便是有人特开了新商路,直接从吐蕃经南诏国,运了阿芙蓉进京。” 李知容接过她的话,只因她想起安府君那日在宴上,说自己经营蜀地生意。 她清楚地知道,她与安府君和丰都市的关系亦需好好整理一番。但她是狐族这件事,却从未告与李崔巍。 涸辙之鲋。她心里暗嘲自己。 她将麻绳递给李崔巍:“切断这麻绳的刀口,不是普通百姓用的刀,是军中才有的陌刀。” 李崔巍接过麻绳,状似不经意地握了握她的手。这揩油的动作极快,李知容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她强行转移话题,又抽出自己的佩剑与刀口比对:“鸾仪卫所佩与千牛卫相同,行大典时,佩错金环首仪刀,又称千牛刀,平日里防身用障刀,此刀刀身不长,刃口微弯,利于近身突刺,却不能作战前冲锋之用。” “而陌刀唯有军中精锐骑兵才有资格配备,因打制一把耗费甚巨,常是代代相传。此类刀刃口不折,锋锐无比,麻绳坚韧不易砍断,寻常刀需磨几下,用陌刀则轻而易举,但断面不似重刃般平直,乃是斜口。” 她举起几根麻绳的断面比较,果然都是斜口。站在一旁的无闻也抽出佩刀,拿过一段麻绳试着劈砍了个缺口,也是斜口。 “这陌刀跟了我十余年,是幼时随军征吐蕃时,一位朋友所赠。” 无闻收回佩刀,又隐到一边去。若说无音是一株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有毒的芍药花,无闻则是个天生的剑客,虽长了一张娃娃脸,却少言寡语,平日没事做就在一旁擦剑,唯一能跟他说上话的,只有无音。 背后的黑齿俊也凑上来附和道:“陌刀确是不常见。上回我见,还是九年前随裴将军讨阿史那温博。裴将军曾师从前朝苏定方将军征高丽,军中就常用陌刀。想彼时,程务挺便是凭那次的军功,封了右武卫将军。” 程务挺已死在了四年前。因光宅元年的徐敬业谋反案中,他上书为宰相裴炎申冤,坐罪处死。 李崔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崔玄逸。黑齿俊不知道的是,这个平日一幅道士打扮,混迹在南市伎馆的翰林院编修兼鸾仪卫“山”组统领崔玄逸,原名叫程云中,是程务挺从前征朔方,在城中尸首堆里捡来收养的义子。 进了鸾仪卫的,都签过生死契。他们的命皆如槿花般朝开夕落,因此便格外珍惜春光。 “哦,还有一事。越王李贞那一处,最近动静不小。” 黑齿俊从外衣里作势掏信,却半晌没掏出来。军中机要若丢了,不止是掉脑袋的罪。 一旁的无音突然戳了戳他,伸手递过一封加了火漆的信:“是这个?” 黑齿俊连忙接过,点头称是,又回头疑惑:“怎的在你那?” 无音淡然自若:“是黑齿中郎昨夜落在我房中的。” 众人一时无语,无闻默默握住了剑柄,黑齿俊觉得背后一凉:“你义兄莫不是要杀我。” 无音继续淡然自若:“他若真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等今天。” 李崔巍自己还满头官司,更无余心关注属下们日新月异的感情动向,于是毫无人性地开始派任务:“黑齿俊,汝与无闻一道,去找黑齿将军,问问军中历年的陌刀供应数量与存数;无音,汝与崔学士一道,去各司调来历年蜀地进出两京运送阿芙蓉的商户信息。若发现任何可疑商路,立刻传信与我。我与容……李中郎去趟洛南惠和坊,见个证人;闫中郎……闫知礼呢?” 黑齿俊笑得十分欠打:“李太史不晓得么,闫中郎昨夜就未归,听说是在天女尼寺救了一位女子,一见钟情,随此女一道,往大理寺候审去了。” 李崔巍沉思片刻,道了句也好,便点点李知容的肩,示意她出门。李知容做贼心虚,溜得比兔子还快。上马走了一路,快到惠和坊时才恍然大悟地想起问一句:“此番是来见谁?” 李崔巍挽了马鞭向南指了指,坊门前有几处阔大宅院,虽然门庭破败,但依稀可见昔日是户豪阔人家。 “太常寺乐工,定远将军安菩之子,安金藏。” “他是春九娘处的常客,春九娘死后,太常寺便多日未见他来过。我推测,那日在南市给你我下迷香者,便是此人。” (叁) 半个时辰后,他们从惠和坊到了城西的宗正寺。 此处本是保存李氏皇亲户籍名册与天下道士名箓之处,只因李家尊老聃为先祖。但近年来因武太后尊佛抑道,宗正寺也跟着年久失修,门庭寥落。 李崔巍推开沉重院门,无人把守。院中荒草蔓生,中央是座两层楼阁。 “李太史来过此处?” 李崔巍径直走到楼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沉重铜锁。 “初来洛阳时,李某曾在此处当值。” 木门推开,屋内竟窗门几净,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她随他上了二层,此时已是残辉夕照,落日洒金,照在小楼窗前的书案上。案几上密密层层堆着书册,还有一遍遍手抄的《太玄经》。 “信周其诚,上亨于天。” 她垂首看手卷上的字迹,是他的笔体。“ 扬雄白首书太玄。李太史亦曾有此雄心么。” 他不语,转身去阴影深处的成迭卷宗中寻户籍名册。她好奇地继续翻动案几上的书册,迫切想知道,当年初来洛阳的李崔巍,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成迭的书册里,除了山川地势图,余下全是草拟的上疏,尽是他的笔迹。 试设铜匦论、试制举论、策问论、贡举改制论、试武举论…… 桌前还放着堆摞成山的安西四镇河川商道地势图。她展开一幅,上面皆以小字标注,驻军几何,历任驻军将领与部族统领名姓、商道数量、关隘裁设,另有安西都护边防策论数章。 她不再翻下去,心中却如点了灯一般,闪烁着小小火光。 在这乾坤颠倒、人人自危的无尽暗夜里,那枝她少时便倾慕、铁骨铮铮的翠竹,并未被大风摧折,还在泥涂中摸索他的正道。 李崔巍找到了名册,踱步朝她走来。她心中欢喜,却只简单问出一句,李太史,朝野皆议,鸾仪卫是太后豺狗,你怨过么。 李崔巍笑了笑,将名册放在案几上,抬眼望向窗外,长空微青,东都万家灯火渐渐亮起来。 “显庆四年时,先帝与太后颁《姓氏录》,五品以上给职事者,入《姓氏录》。军功五品以上勋官者,入《姓氏录》。旧士族未任五品以上官者,除出《姓氏录》。” “吾先祖是赵郡李氏,却在李某先父这一辈,因无人在朝中任职,被除出《姓氏录》。” 他在案几前的高足凳上坐下,她便俯身坐在李崔巍腿上,好能看着他眼睛。 “然,李某心中,大为欢喜。” “太后根基不稳,为笼络人心,提拔寒门士子,降黜士族,广开言路。此机缘千载难逢,若能长久施行,可令天下英才,不复困于士族门第之桎梏。” “李某信武氏有帝王独夫之心,能令变法不废于一旦,故以身祭国器。至于能否功成身退……” 他看了李知容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创鸾仪卫之初,吾已存着死意。本想等太后殡天,就去九泉之下,与你相会。” “ 你原以为,我已死了。” 他吻了吻她额头。“彼时,我找到了所谓证人证物,言汝已死,尸骨无存。彼时我只想,若以李某此生孤寂寥落、被朝野斥为太后走狗,能换得阿容在世,安好无忧,李某愿意。” 她长久地叹息一声,靠在他胸前,看着窗前的月。“生离与死别,若要二者择其一,哪个更苦?” 他不答,只是紧紧抱着她。 李知容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现下的好光景,能有一分便是一分。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他:“李太史,阿容还不知你的字。” 李崔巍顿了顿,之后认真告诉她:“怀远。” 她笑得眉眼弯弯,扭转腰身,将脸对着他,小声重复着他的字,像发现了什么新宝物:“怀远。怀远?” 她觉着这姿势不甚舒服,又往前挪了挪。 李崔巍忽地握住了她的腰,要提她起来,语气严厉:“下去。” 李知容:“?”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下去。”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方才坐着不甚舒服,一个激灵跳起来,脸上又烧起红晕。她的手放在案几上,不经意又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地收回手。屋内寂静,只能听见两人绵长的呼吸。 她下意识地又想要逃,转身欲走,被李崔巍一把拽住,按在案几边。月光照在他幽深双眼中,确是一幅好色相。 他仍旧握着她的腰。李知容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好放在案几上。 他抬起她下颌,迎着月光,盯住她迷离双眼。不吻她,却更令她冰火两重天。 “狐狸。” 他轻声说。李知容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我说,你是狐狸,阿容。” 他喟叹一声,拢着她腰的手发烫。“别动,让我抱一会。” 她心跳轰鸣,却一动也不敢动,两人就这样静默相拥着,月光中,有细碎灰尘飞舞。 (四) 楼下忽地传来敲门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那声音不紧不慢,她心中却有种不祥预感。 她用手冰了冰发烫的面颊走下楼去,门扉开启,门外站着的是几日未见的安府君。 “阿容。” 他神色黯淡了许多,看见她,眼里的光闪了闪,又暗了下去。 他身后停着一架翠盖青壁的马车,四角青丝绳,黄金络马头,腾云驾雾似的候在路边。 她既已决意走另一条路,就应当与丰都市的牵扯、与安府君的深恩和嫌隙做个了断。她不知要为此付出什么,却不能不向前踏这一步。 “我随你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李崔巍,退后两步,躬身深深朝他行了一礼,又朝他看最后一眼,点点头,便转身朝马车走去,再不回顾。 李崔巍咬牙上前,却被安府君伸臂拦住。待她上了车放下了车帘,安府君才俯首低声发话,如同狼与虎相搏,两人都暗自握住了腰间的刀。 “李太史,我不知你与阿容,有何旧情。” 安府君的牙齿咯咯作响,眼中金光燃烧。 “但叁年前,她浑身是伤、在长寿寺前只剩一口气时,李太史并不在她眼前。” “是我救起她,医治她,又用叁年,将她锻成一把好刀。” “她是我的。纵使折断了,也要断在我手上。” 李崔巍极力控着握刀的手,但想起李知容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她信他。 “阿容不是你的,亦不是我的。康公子,莫要作茧自缚。” 安府君哂笑一声,转身便上了马车。那鬼影一样的华丽车驾倏忽间便消失在坊巷中。 月光将李崔巍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更鼓刚响过一声。 第二十一章阎罗 (一) 翠盖青壁车转过修文坊的街角就倏忽不见,坊间值夜的金吾卫眼前只看见一片沙尘。 车前白马双眼碧绿,车轮辚辚却没有响声。这辆鬼魅般的车驾在城西南侧修善坊的长寿寺前停下,此处门庭破败,黑鸦盘旋,是座先魏古寺。 安府君从怀中取出一条绸布,绑在李知容眼上。 “现下要去的是丰都市禁地。不可记路,不可回头。” 李知容想把绸布摘下:“为何要去?我不愿。” 安府君在她脑后为绸布系结的手停了一停:“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么,去了便知。” 他牵着她的手下车,跨过长寿寺朽烂的门阶,穿过幽深晦暗的门廊,走过灰尘满地的佛堂。 屋檐处有寒鸦啼叫,身边人突然开口: “我第一回走这条路时,比你更怕。” 她听见沉重殿门开启的声音,与先前和十叁娘子常去的地藏殿不同,这间大殿更加空旷深广,脚步拖曳在地上,留下无尽回音。 下一瞬她的手被拿起,安府君用小刀将她食指划破一个小口,按在一面冰冷墙壁上。她一声不吭,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从前都是十叁娘子带她回丰都市,这是她第一回得知,她的血同样可以解丰都市的禁制。这个地方究竟与她的过去有何关联?她究竟是什么,又要去向何处? 壁画无声震动,逶迤数尺的弥陀说法图从中裂开,安府君牵着李知容步入画中。 长廊昏黑冰冷,前方却有幽微火光。绸布被摘下,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悚然心惊。 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高达数丈,仅以壁上小龛中的灯烛照亮,像极了墓道。而长廊两侧画着高极天顶的壁画,穿着盛装的人们排成一列,脸全朝向前方一侧,姿态呈行走状,如同万国朝贡,又似众神礼佛。 安府君将壁上灯盏拿下,向高处举了举,于是她看见壁上那些人的脸——却都不是人。 金漆烂漫、朱砂迤逦。画像线条斑驳彩漆脱落,她却依然辨认出那些妖异的面孔,全是旧时相识。 在她尚幼时,那些人都住在九天之上,云雾之间,似神而非神,来喝山中新酿的酒。醉时会变成龙虎、大蛇或是鹏鸟,奏乐时山中白鸟齐鸣,悲泣时天上云雷大作。 云中君,大司命,湘夫人,山鬼,魑魅魍魉。 她摸上冰冷墙壁,却沾了一手尘灰。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何留她一人独活。 安府君牵着她继续向前走,愈往前,光芒愈盛。 走至墓道尽头,数盏灯烛照着一扇石门,门上刻满异邦文字。安府君咬破手指在门上划了一下,石门应声开启,光芒大盛,千百个铃铛一同响起来。 待她适应了强光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骇得后退数步。 那石门后是一间广阔无际的墓室。中央巨大墓坑内,全是累累白骨。墓穴四周环以壁画,从中央垂下无数红绸,悬满金铃。 “此处,即是狐冢。” 安府君站在她身后,声音不辨悲喜。 “仔细看看那些白骨,与人有何两样。” 他举高手中灯盏,照亮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在鸾仪卫查案时她也颇见过各类尸首,于是努力镇定下来,仔细看去,触目所见,皆是人骨。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他靠在门侧,随口念出一首诗。“禹迎涂山氏女娇而统九州;夏帝杼东征得九尾狐而夏中兴;文王逢九尾狐于岐山。自禹以来,历朝人皇,皆以狐族女为妻。狐,本就是人。” “狐族是生来有异能之人,异能强大之人,能预知世事,洞达阴阳。因先祖住在山野,与狐为伴,后人便讹传为狐族。久而久之,此类人便以狐族自居,常变作狐类现身。” “世人忌惮妖异,将其斥为巫、妖、灾异,赶尽杀绝。西周穆王之时,有穆王逢西王母成仙之说,妄称西王母座下狐仙心头血即为不死药,自那之后,纵使狐族举家藏入深山,也会被寻出,尽数屠灭。” 她缓缓蹲下,垂首看着成山白骨,久久不能言语。 “此坑,即是黄初二年时,魏帝曹丕屠尽邺城中狐族之后所挖。长寿寺,即是为镇住坑中冤魂所设。这寺内所有佛殿,皆是地藏殿。” 安府君拉起她:“这狐冢的禁制,是当年造出丰都鬼市的九尾狐所设,唯有九尾狐后裔可开启。如今,世上能进入狐冢的,除我之外,只有你。”他眼中感情复杂。 他握住她的脖颈,将她带向自己,黄金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脸。“人与狐走得近,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她忽地想起王将军,想起那年他从山中将她带出来时,王将军脸上的泪与她阿娘长跪不起的身影。 阿娘不随王将军走,或许不是不愿。她能预知未来洞达阴阳,早已看见二人的结局。 她心中有瞬刹的动摇。安府君将她扣在怀中,像抚摸幼狐一样拍拍她的头:“阿容,我后悔带你入皇城。你不在时,我很寂寞。” 她努力挣脱安府君,看定他眼睛,问道:“随你回去,是不是再不能回鸾仪卫,再不能做中郎将,只能做丰都市府君的的门客,替你继续杀人?” 安府君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眼中火光燃起:“我给你的,亦能收回去,包括这张假脸,与安定公主赐与汝的假封号。阿容,离开我的庇护,踏出丰都市你便是人人可欺的蝼蚁,别说复仇,连能否活到明日都未可知。”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安府君有些许懊悔,松开了手。她却轻笑一声,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把佩刀。 是叁年前初来丰都市时,安府君赠给她的错金弯刀,她一直带在身上。 “从前,我听阿翁讲,有一只蝼蚁,想见天下之大。同伴皆嘲笑他,说他痴心妄想。纵使能从洞里出去,顷刻间也会被踩死。” 她将刀从刀鞘中抽出,将刀柄递给安府君。 “可那只蝼蚁还是走了。他说,见过了天下之大,就算被踩死,也心甘情愿。” 她后退半步,朝安府君深深行礼,随即半跪在地,抬头时神色坚定:“容某便是那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从前一心想着复仇,不知天下之大,如今我心意已改。容某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府君救命之恩。若是今日取我的命,或是收回这张脸,能了结你我的旧债,容某愿意。” 安府君摩挲着手中刀柄,眼中火焰炽盛。“阿容,你当真不念叁年情分,要与我一刀两断?” 李知容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半晌,安府君才冷笑一声,说了声好,却将刀放回她手中。 她抬头时,眼前又被蒙上了绸布。安府君的声音在她耳边,是听不出感情的平静: “丰都市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纵使我要放你走,汝也需凭本事闯过十殿阎罗。” 她依稀听十叁娘子讲过,丰都市的刺客若是要金盆洗手,要过十道鬼门关,即与丰都市身手最好、异能最强的十位杀手比试,活到最后一关的,才能离开。她从前一心要变强,却没想过自己也有渴慕被地上阳光照耀的一天。 “从未有杀手能在十殿阎罗手下活着出去。我本不想你死。可若你心意已决,便成全你。” 她双手冰冷,却不发一言。安府君带着她走出墓道,金铃声响彻寰宇,她眼前被血色光芒覆盖,睁开眼时,已站在再熟悉不过的、丰都市安宅的院中。 此时丰都市外,月上中天,鸾仪卫所内灯火通明。李崔巍穿着绯色官服高踞堂上,闫知礼等人坐在他下首,眉头紧蹙看着李太史和他手中拿着的桃红洒金的拜帖。 “李太史,你真要去赴太平公主的鸿门宴?” 闫知礼眼皮发青,似是几夜未曾合眼。“以日前所得南市账目,要算清近来数月两京商道变化,恐怕还需些时。你若此时去,恐是羊入虎穴。” 李崔巍笑了笑,朝闫知礼安慰道:“公主给鸾仪卫发了拜帖,是试探我们的意思。我不去,未免打草惊蛇。此次祸乱尚在筹谋之中,未成气候,纵有万分之一的挽回余地,也要试上一试。” 宫中更鼓响过数声,李崔巍起身便走:“此事不必再议。各组事务皆从我安排,明日我便去赴宴。” 闫知礼追到仪门,拽住李崔巍的袖口,低声质问他:“容姐被带走之事,李太史要如何?” 月光洒在他身上,李太史站立在原地久久不做声。半晌之后才轻声道: “她有她要渡的劫。此事你我不能插手。此去赴宴,若是容……李中郎回来,让她在此地等我。” 洛阳城中熏风浓郁,香粉与血气掺杂,城中大道上深夜仍有车马进出,车前设旗,上写“告密”二字,无人敢拦。 史载,徐敬业谋反案后,武太后盛开天下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天下将乱,不甘认命的蝼蚁们仍旧奔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纵使丧命于车毂下,他们热烈的野心也会在这座壮丽都城中燃起一场滔天烈火,烧掉一切陈腐的、高高在上的东西,直烧到王座之下,让一切未能涅槃的旧制都化为灰烬。 (二) 李知容站在熟悉的宅院内,天上忽然飘雪。 安府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手中除一把错金弯刀外,再无其他武器。 夜色浓黑。她转身四顾,院落中黑影憧憧,杀手随时会从角落里冲出来,敌明我暗,她只能屏息凝神,仔细听院中响动。 十殿阎罗于她不只是传说。在安宅中叁年受训时,与她交手的不乏身手奇绝之人,但是因她不会幻术,对方在比试时,也未曾对她动用过幻术。 可今日来杀她的人,不仅身手莫测,也十有八九是会幻术的狐族。 忽地她听见院门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紧不慢,她握紧手中弯刀,待院门开启的一刹那便冲上去,却在看见来者时,生生刹住了刀势。 他银白头发以玉冠束起,看见她时,眉眼带笑,伸手握住她执刀的手腕。 “阿容,我带你回去。” 他的手是暖的。 然而她挣开他,挥刀直刺向对方前胸。他没有躲,刀刃极利,刺入寸许后,有温热的血流淌下来。他依然笑着。 她下意识收刀。如果此人是易容的杀手,为何不躲?难道他真的是李崔巍? 他仍是握着她手腕将刀拔出来,顺手将她拉近。雪下个不停,他的胸膛也是暖的。 “不信我?” 他长睫闪动,像是被误会,语气委屈。 她忽地抬起头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是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一般。 她轻声问,李太史,你说你想接我出去,是想与我白头偕老么。 他迟疑片刻之后,郑重点了点头。左手上却长出尖利爪刃,悄无声息地抵在她后心。 然而下一瞬,她的刀就先一步没入他胸膛,又绞了几下,她看着他嘴角流出鲜血,才将刀抽出。 雪花纷扬,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怔忪地盯了他良久,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就像她真的亲手杀了李崔巍。她亲眼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才收刀回鞘。 “这是我的事,他不会来插手。” 她将刀上的血在衣摆上擦了擦,抬头望着逐渐纷繁的五月雪。 “况且,命若飘蓬之人,从不奢谈以后。” 与此同时,洛阳城北某处宅第内,李崔巍站在堂中,看院中月光洒下一地清霜。 院中还立着一人,穿着窄袖胡服,腰挎长刀,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少年。他朝李崔巍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麟台正字陈子昂,字伯玉。不知在下是犯了哪一条大唐律法,竟惊动李太史拨冗至寒舍。” 李崔巍凝神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纸案卷: “永淳元年,汝在洛阳与人持刀争斗,伤重无医,居修善坊长寿寺数日后,竟恢复如初。坊间皆传,汝有仙术。” 陈子昂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承认道:“在下确有仙术。然这仙术却不可传与旁人。” 李崔巍整了整衣服,端端正正朝他行了一礼,抬头道:“李某有一故人,亦曾居长寿寺。然李某听闻,以寻常之法不能入此寺。若陈正字可代李某寻得此人,必有重谢。” 陈子昂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在下好言劝告李太史,当迷途知返。那长寿寺中的妇人,八成皆异于凡人,与寻常男子交欢,不过图一时之乐。” 李崔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听陈正字的意思,汝确是去过长寿寺?” 陈子昂扶额,片刻之后破罐子破摔地问李崔巍:“说罢,李太史要我去寻那故人,有何报酬?” 李崔巍深深俯首向他再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郑重道:“明日李某要去一凶险之地,若是明日戍时吾仍未归,请陈正字代吾将这信笺,交与李知容。在下身无长物,唯在通远坊有一宅第。事成之后,皆归于汝。” 陈子昂接过信放入怀中:“鸾仪卫的宅第,在下不收,只怕夜半有恶鬼来索命。在下只要李太史一诺,来日在下若是因言获罪,还望鸾仪卫能秉公执法,将吾送至叁司,审过再判。” 李崔巍点头答应,陈子昂便作势打着哈欠送客。李崔巍行至门口,却回头又问了一句: “陈正字,若是凡人要去长寿寺,需得如何?” 陈子昂没有回头,站在院中冷冷答道:“需在长寿寺寻一年高老者做中间人,再折去两年寿命作担保。出入寺门,受烈火灼心之痛。” “陈正字,敢问汝是凡人,还是仙。” 陈子昂已昂首阔步进了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叁) 雪势越来越大,李知容眼睁睁看着对面人融化在雪中。果然是幻术。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然而向前踏一步时,眼前却一阵晕眩,地上的片片雪花,瞬刹间变得光滑如镜。万千碎裂的镜中,倒映着重重幻影,都是她与他。 少年时的李崔巍在院中读书,她在一旁煮茶晒药偷看他。孙夫子还活着,叁人一起去看上元花灯,还有王将军。 他在桥头求娶她,她点了头。他们成婚,她的如意郎君牵着她走过百里长街。药铺后的小院里红烛高照,他们吻得缠绵热烈,在床榻上如胶似漆。 庭中枇杷绿而又黄,她与他像寻常夫妻般采药读书、在佛诞日携手去寺中求签祈福,春日桃花铺满洛水,他们骑马游遍四海九州,治病救人,仗剑任侠。后来他们有了儿女,隐居山间,他对她始终如初见时一般好。 再之后,孙夫子寿终正寝,王将军解甲归田,他逐渐老去,她却依然容颜未改。她搀着他看遍曾经去过的地方,直到他某日不告而别,留她一人在世间独活。 李知容抬头望天,有无穷无尽的大雪从九天飘下。 狐族寿命比凡人稍长一些,传说中的九尾狐甚至可以长生不死。但没人知道一只哑狐能活多久。唯其如此,她更加惧怕命运无常。 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有窸窣响动,迅速回身向后,却看见方才被她刺死的李崔巍的幻象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朝她再次伸出手。 “阿容,既然走不成,便留下来陪我。” 她执刀的手有些发颤。 “十殿阎罗中,我幻术最强。留下陪我,你心里想的是谁,我便变成谁。我可以骗你一辈子,终有一天,你会信以为真。” “阿容,世间男女之情皆是雾里看花,你又怎知,你的李郎比我情更真呢。” 她想起那夜在宗正寺的阁楼上,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容易碎裂的琉璃。 这次她出刀极快,没有犹豫。收刀回鞘时,对方胸口的血才缓缓流出,不过瞬息。 雪停了。 她大踏步走出院门,毫不畏惧地走进鬼城的茫茫暗夜。 第二十二章如故 (一) 隋大业年间,位于洛南的丰都市集天下之盛,人物繁阜,车马不息。 数年黄河泛滥,战火侵袭之后,如今丰都市已沉入地下,经由历代府君幻术加持,成为一座鬼城。 鬼城之中,不仅有在此居住百年的妖,还有被地上排斥、驱逐、屠戮而流亡至此的人。 李知容不知自己在幻境中耗了多久。在解决掉第一个杀手之后,她碰到的第二个杀手是面容与她的仇敌一模一样、以刀丝为武器的傀儡师,第叁个是化作她恩师与救命恩人的王将军、手持重剑,在荒漠中将她当做敌人砍杀;之后她遇到的四个结成阵法的杀手以乐器杀人——羯鼓、觱篥、琵琶与箜篌,令她在乐声中回忆起一生最屈辱、无力、自责与恐惧的时刻,她奔跑在鬼城空荡荡的街上,那些场景如同鬼魅一般追逐着她,如同跗骨之疽,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方才在与王将军的幻象比试剑法时,她因没有忍心砍下最后一刀,被幻象砍伤了左肩,血流不止,身上还有许多穿越傀儡师刀丝阵法时留下的创口。长夜深黑,她身上的热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奔跑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踉跄地向前走着。 若是今夜就命丧此地,也太过窝囊了些。 她啐了一口血,以方才从杀手那里抢到的剑支地,又缓缓直起身来。 纵使是命如蝼蚁,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间蹚出一条坦荡生途。她绝不坐以待毙。 她再一次闭上眼,倾听四周的异动。眼前那些回忆逐渐黯淡,最终只剩下嘈杂乐声,时近时远,时近时缓,似有千军万马金铁交加。 幻境中出现四座通天彻地的金刚天王塑像,各持一件乐器,她站在巨大塑像脚下,渺小如一粒沙。 她屏神凝息,索性盘膝坐下,将剑放在一旁,作打坐沉思状。 乐声渐悄,她听得头顶有窸窣人声,霎时挥剑向上突刺,耳边传来弦断的脆响。她赌对了。 乐声缺了一支,变得杂乱无律,凑不出完整幻境。她继续凝神静听,找准韵律破绽之后再次出手,将另外叁股乐声源头也先后切断。 最后一个乐音消失时,天地俱寂,她站在天地尽头,前后茫茫不见人,只余剑尖鲜血滴答作响。 身上血流不止,她已经接近力竭,于是咬牙半跪下来,撕下身上衣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未及她包扎好,天地又换了一番景象。这次,她变成了盛装贵人,坐在数丈高台中央的莲花座上,这是一台由几十人扛着的肩舆,长街四周,皆是跪伏在地的僧众。 她瞧见不远处燃着一丛一丛的灯火,诵经声接连不绝。肩舆停在一处庄严寺院中央,一个少年脸上涂着油彩,轻快越过院中燃烧的火盆,朝她所在的高台奔来。 是盂兰盆会。她心中突然反应过来。此盛会是为纪念《长阿含经》中目连救母的故事而设,每年逢此时,九州各地都会选出年轻俊逸的女子与男子,重演佛经中目连穿越十八层地狱救出母亲的故事。她在东都时也见过几回。 此时此地,她便是那祭台上被捆在饿鬼地狱刀山火海中的目连之母,而朝她奔来的那少年,大约便是目连。 她不知为何这一幕会在此时出现,只能握紧手中的剑……等等,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她最初拿着的错金弯刀。 少年已攀上了高台,正攀向莲花座。方才虚掩着的莲花座突然渐次打开,将她的面容呈现在万众面前。 少年攀上了莲花座,他们四目相接,李知容突然怔了一怔: “安……府君?” 那少年的面目,乍看时与安府君一模一样,细看时却不同。安府君的眉眼更加妖异,有叁分狐相,这少年的相貌却不似他那样,只是脸上的怒气与张扬的神色与安府君一般无二。 对面少年也怔了一怔,表情比她还要惊讶,迟疑着问道:“可敦?” 她心中一惊。她知晓,可敦是突厥人对部族主母的称呼。然而手上动作比心反应更快,在他还没来得及向她更近一步时,手中的弯刀已嵌进了少年的胸膛。 血缓缓流下来,她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由惊讶、欣喜变成惊惧、愤怒和不解,接着是悲哀。 “可敦,因我是怪物,你也不要我了么。” 少年将刀拔出,狠狠地盯着她。 “可敦,我是你的儿子,沙陀部的小特勒。此次回瓜州,本是为接你走。”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痛,将弯刀从他身上拔出来,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这一连串动作并不出自她本心,只是少年如同被抛弃的小兽般绝望的眼神让她无法忍耐。 刀尖已经朝她心口刺下寸许,那少年突然握住了她的刀柄。仅仅是一个瞬刹,他的眼神便像换了一个人,眼中没有了真切的痛悔与不甘,只剩下燃烧的愤怒。 “我不准你死。” 他俯身将她从莲花座中抱起来,快步走下莲花台。《大目连变文》的唱诵之声萦绕耳畔,熊熊火光照亮他的脸,她亲眼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在飞速愈合,同时那张脸也如同神迹般起了变化,一点一点,变成了她所认识的安府君。 他扶她上了马,接着也飞身上马,穿过汹涌人潮,穿过冲天的盂兰节火堆与香雾,朝城门奔跑,城外旷野夜风微凉。 不知跑了多久,马定在原地,她从马上跳下,骑马的人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策马离去。 她心中有千百疑惑,不知这一关是过了没过,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安府君。 她回头看见大漠中银河垂地,在天与地交接的一线间,曾与她共患难的十叁娘子,正执剑站在星空下。 (二) 次日午时,公主府前宾客盈门。 今日是太平公主家宴,延请洛京豪富贵胄来府上斗香。 斗香一事,自先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始,由来已久,其奢靡浪费登峰造极,即便是巨富之家也等闲不敢以此消遣。 前来斗香者,除有香料、香器之外,还要有巨资以作赏金。上得香席者,各人依次拿出自己的香料,最终在众人评判之下,评得第一香者,可带走此日全部赏金。京中贵人有钻研制香、沉迷斗香者,常常因此输得倾家荡产。 而东都香席之最,唯在太平公主宅。 斗香者以日中为始,常常赌到夜半叁更。除斗香外,香席也伴着数道酒宴、品茶、行令等雅事,一天所费,能买下城南数坊的资财。 公主宅中深处,此时幽幽燃着龙脑香。此香是来自交趾的贡物,又称羯婆罗,素来为公主喜爱,常用它蒸熏衣物。? 此时太平公主横陈在榻上,前后围着数个样貌姣好的男子,正在服侍她更衣。 帐内香气馥郁,气氛旖旎。然而公主的眼睛只盯着帐外数重纱帘之后,规规矩矩站在堂前候命的钦天监太史令李崔巍。 “李太史,你果真来了。” 公主只穿着贴身的半臂齐胸襦裙,就跳下床榻,带着浓郁龙脑香气款款朝李崔巍走来。宫人们退后数步,只留下公主和他隔着纱帘相对而立。 白发男子朝她恭谨行礼,如同站在朝堂上。公主却不以为意,打了个手势,两边纱帘便齐齐升起,下一瞬她便亲昵地贴到李崔巍身前,吓得宫人齐齐低头。 她伏在他耳边轻声:“今日延请李太史来府中,一是为答谢前日摩睺罗伽案之恩,二是有要事……与汝商议。” 数日前,即是李崔巍去到天女尼寺之前。李崔巍在接到鸾仪卫密报,言说被软禁的圣人出宫去了天女尼寺,就即刻带着几张案卷,策马前往太平公主宅,要向公主面陈摩睺罗伽案内情。公主称病谢客,李崔巍就托家仆带进一物,不多时之后,就传令面见李太史。 他当日所带入公主府的,是贺兰敏之的骨殖坛。 在案发之时,李崔巍即将案情详禀太后,取得太后允诺之后,便派人赶往北邙山掘了贺兰敏之的墓。因贺兰敏之是罪人,没有与其母韩国夫人、妹妹魏国夫人等皇亲同葬,寻到墓也颇费了些功夫。掘出之后,就烧成灰坛,快马运回京城。 “罪人贺兰敏之已被烧成了灰,那日所见之人,想必是他人易容改扮。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更不可信,至于幕后之人,鸾仪卫不日便可查出。” 那日,李崔巍将灰坛交到公主府之后,即告知其兄、本该被软禁在宫禁中的圣人此刻擅自出宫,此刻正在天女尼寺。公主听闻之后,马上移驾,随李崔巍去了寺中。 公主与皇兄的禁断私情早已不是秘密,常年混迹于皇城八卦中心干情报工作的李崔巍深知,世上若有一人能让李旦悬崖勒马,唯有太平公主。 自那之后,太平公主便常常照拂鸾仪卫,隔叁差五便遣人送进贡的花果来丽景门,指名要给李太史。然而李崔巍彼时早就将太平公主的赏赐抛在了脑后。 今日,他本是来办公事,可眼前的情状,却比他想象的更为棘手。 太平公主想要的,就算只是个玩物,纵使得到后,对方已被摧折得失去本来面目,也定会拿到手。 若是公主此番想要的是他呢? 他脑中正在飞速筹算之时,公主一双皓腕已经搭上他手臂,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语气看似恳求,实则威胁: “李太史,香席将开,随本宫一同去前厅,如何?” (叁) 十叁娘子手持双刀,如同往常一般,笑吟吟地看着李知容。 他们比试过不知多少场,是月亮的明面与暗面,她熟悉对方刀法中的破绽,如同熟悉她自己。 李知容心中突然无比松快,将手中弯刀抛给对方,张开双臂: “十叁,我已力竭,怕是与你比不完这一场。今日给个痛快,来年捎些好吃食到我的坟头。” 弯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稳稳落在十叁娘子手中。然而李知容没等来预料中的一刀,却等来了她的拥抱。 “阿容,你怎的比我还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命都不要了么。” 她也紧紧回抱着十叁,眼泪终于流下来。 “十叁,若是不杀人就得死,那我早晚都是一死。可阿容近日来,一天比一天想要活下去。” 十叁娘子十分粗鲁地给她擦了擦泪,又拍拍她脑袋:“莫要信口胡沁,阿容自然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有滋有味,替我看洛城大好春光。” 她破涕为笑,忙着点头,十叁却拿着弯刀,刺向自己胸口。 刀刃锋利,李知容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时,刀口已刺入寸许,血静默地流着,她手忙脚乱地帮她止血,手却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醒醒,不要睡,十叁。说要陪我踏春,我一人如何去踏春。” 她哭得像刚被捡回来的时候,手上全是她的血,眼看着十叁娘子的唇色一点点变白,却束手无策。 “阿容,十叁此生,没有遇到过真心喜欢的男子。你遇上了,是好事。就算不能长相厮守,也不要做逃兵。” 她捂着十叁娘子的伤口已哭成个泪人。大漠中一轮孤月,四顾苍茫。 不远处,响起清幽铃声,一人自沙坡上走下,铃声渐响,他周身金光熠熠。 “欢喜地,离垢地,发光地,焰慧地,极难胜地,现前地,远行地,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此为丰都市幻境十地,自古至今,你是第一个,渡至第十地之人,阿容。” 她抬起头,看见熟悉的黄金双瞳,是安府君。 他俯身搭上十叁娘子的脉搏,又解开包扎的布条,从怀中掏出大块药粉敷在十叁娘子伤口,等她呼吸渐渐平稳后,才抬头看着李知容。 “李知容,你可知,方才你闯过的十殿阎罗,都是何人。” “他们在来丰都市之前,都曾有家室、有亲人,都曾是忠臣孝子。只是近年来中原板荡,豺狼当道,酷吏横行,凡是不支持武氏变法的,轻者流徙千里,妻离子散,重者含冤身死,祸及全族。边地年年有战事,东有新罗百济灭国、西有突厥、契丹、吐蕃相互攻伐,其间大小部落、边关居民,命若草芥。” “阿容,在上位者,皆是率兽食人,将海晏河清寄望于明君仁政,就是个笑话。”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金错刀,将刀柄递给李知容。 “你要离开丰都市,去寻那所谓的光明坦途,我不拦你。但我朱邪辅国此生无君无父,世人信的,我偏不信。我只要一个公道,哪怕将这乾坤颠倒,也无所谓。” 月光洒在他眼中,将黄金瞳照得灿若神明。阿容收起金错刀,朝他长叩作别。 “谢府君不杀。” 她抬头看他,眼神干净明澈。 “只是乾坤颠倒后,公道,还是公道么。” 安府君不言,不再看她一眼,抱起重伤的十叁娘子,转身离去。 她撑着负伤的身子慢慢站起,眼前风景再次变换,她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小院中,积雪已到了膝盖。 她缓缓行过丰都市昔日喧闹的长街,走过平日里与十叁娘子醉酒谈天的酒家,身后隋朝已坍塌的永业塔巍然屹立,如同丰都市的一切,一半真,一半假。 她找到长寿寺的院门,穿过荒芜破败的寺观,再推开门时,天光大亮,她又回到了人间。 街上孩童嬉闹,商贾叫卖,洛阳城五月明媚的暮春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最后望了一眼长寿寺。恍惚间,仿佛听到街上孩童的歌谣也在寺中回荡,唱的是一个古老故事——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四) 午时过,香席已开。 公主宅中陈设之奢靡铺陈天下闻名,但香席却简单素淡,器物一例只有白色。正中央一张硕大沉香木高台,众人围坐于高台四周,背后是一架高达数丈、由长安弘福寺高僧怀仁所书的《集王羲之书圣教序》草书屏风。? 今日列座的多是被公主延请来斗香的南市商贾,虽然多数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世面,但却是头一回来公主府,个个都正襟危坐,眼睛却不住地四处张望,低声啧啧赞叹。 不多时后,有一列宫人从内室中走出,手擎银盘,上面放着与会名册和笔墨,请个人们一一在册上留下名字。有人不假思索地签下字,也有人皱眉苦思许久,才战战兢兢写下姓字。 磬音响过数声之后,从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两人,为首的即是大唐最得荣宠的公主、武太后的独女太平。她的容貌像极了武太后,不笑时威仪具足,是花中的皇帝。宾客们见了公主真容,都不由得低下头去。 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白发男子。虽然风姿卓绝、面貌俊秀,却表情阴沉,瞧着与其说像个面首,却倒更像个刺客。 太平指了指紧挨着上首坐席一侧的位置,让李崔巍坐在她旁边。他不情不愿地坐下,座中已有几个在朝中当值的人认出了他就是鸾仪卫的李太史,立时紧张起来。 李崔巍坐定抬头,却吃了一惊。 这香席之上,除了他,其余众人都戴着面具,将面目全都遮住。那面具有神魔鬼怪,也有美人名将,罗列杂陈,妖异奇诡。 而他则在初到公主府之时便被叫去了内廷,根本不知也没来得及戴面具或是稍作易容。看来,公主就是要让今日的宾客都知道,就算是只听命于太后的鸾仪卫,也须承她的情。 名册递到李太史手边,他将卷轴拿起,眼风扫过其余名字,接着便也提笔签字,毫无迟疑。 见他签下了字,公主朝宫人颔首,那名册即刻便被收了起来。接着她笑着开口,宣布今日除却寻常斗香规矩外,还另设一雅席,斗香优胜者前十人可入雅席,竞拍公主宅所藏的珍宝。 遍地豪富的洛阳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赌徒。今日应邀来公主府的,都是靠做生意勉强支撑家业的李氏旁支宗亲,在武太后当政后,日日活得心惊胆战。公主的邀约,于他们来说不啻于给即将渴死的人递来一杯鸩酒,纵使喝了会死,但只要有一丝让命运翻盘的希望,他们就愿意一试。 李崔巍暗叹了口气。这座上的每个人,背后都是受高宗与武氏新政牵连的家族和无数冤案。总有一天,这些旧贵族们的怨气和仇恨会啃噬掉新朝的根基。 磬声又响过数下,用以计时的香盘点燃之后,宫人宣布,斗香开始。 说是斗香,实则无异于比拼财力——天竺国的郁金?、龙脑、真腊的沉香、大秦国的龙涎、以及甘松、苏合、安西、奈多和罗等异域名香都不再稀奇。熟稔斗香规矩的老手们,所求的不过是“新、珍、奇”叁字。 计时的香盘上,一支线香还没有燃尽,依然能拿得出香料继续豪赌的却已只剩下叁成,其中包括李崔巍。 他没有赌资,但闫中郎有。昨日此人刚听闻消息,就唯恐天下不乱地快马回家,搬了数箱名贵香料供李崔巍挑拣。 行香的鹊尾炉又轮转过数圈之后,座中只剩下十一人手中还有香料。李崔巍不动声色,实则随身香囊中只余一枚香丸,却是他带来应急的寻常白檀香。 现在看来,能进到雅席者,必是经过一番甄选的人。太平今日所设之宴,既然和南市所掌握的商路有关,雅席中所谈的事,就不只是焚香。客人们都戴着面具,又是一同散席,如果他不能进雅席,再找这十人又得费一番功夫。 若是黑齿俊手中的密报准确,越王李贞叛乱一事已经箭在弦上,兵贵神速,朝廷但凡迟一天出兵,胜算就少一分。 鹊尾香炉转到他面前,李崔巍沉吟了一会,还是拿起了香囊。他赌的是,剩下十一人中,至少有一人同他一样,手中再无香料。 然而当他正要掏出香丸之时,对面坐着的客人却抬手,叫停了行香。 那人戴着一副兰陵王的面具,绛红刺金衣袍,行香熟练老道,听声音却是个少年人。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镂金香毬,扔给李崔巍: “在下只剩这一个香毬,再比,未免没了意思。让给李太史,代在下去瞧瞧公主府的雅席。” 公主白了他一眼,却颔首同意让他离席,像是约好了一般。座中只余最后十人,李崔巍松了一口气。他打开那香毬,看见内侧镂金花鸟纹之间不起眼处用小篆刻了两个字:光仁。 李光仁,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次子,本因太子谋逆全家被流放至巴州,于去年刚刚放还长安,更名李守礼,封嗣雍王。而他的父亲李贤,当年就是因被诬陷刺杀了明崇俨而被废,自尽于巴州。 当年李崔巍初来洛阳,受命于武后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去暗杀国师明崇俨。 李贤是被诬陷的,这点他比谁都清楚。然而,垂拱元年太子李贤旧案的昭雪,却也是他上书促成。李光仁今日杀他或是救他,都不过是天命昭昭。 香席被撤下,不经意间,室内已掌灯。昏黄华美的灯火下,流水的宴席一道道呈上来。而得到雅席入场资格的宾客们,则由宫人引着,走到屏风后面去。 穿过一道道帘帷,尽头的殿内已点起了灯,将四壁照得亮堂堂。然而李崔巍却注意到,这殿内四处密不透风,只有一道门与外界相连。壁上涂满辛辣香料,是前朝传说中的椒房壁。 宾客们坐下之后,宫人悉数撤去,座中只剩十个客人与太平公主。幽幽灯烛将人的身影无限放大,投射到光洁墙面上。 公主抬手命人呈酒,不多时,各人面前都多了一盏酒,色泽纯白,气味醇厚,倒像是越州的米酒。李崔巍闻了闻,觉得有问题,掩袖喝酒时,将酒大半洒在了地上。 喝罢酒,公主即令人抬来十个宝箱,打开时,内中却只有十张纸笺。 “本宫今日,向各位借取商路一用,一月之后,完璧奉还。这纸笺上,盖着公主府的印信与本宫的亲笔。各位可在这纸笺上添写来日想与我讨的东西——美人、钱财、官位。只要诸位敢写,本宫便敢允诺。来日若是本宫失言,尽可以去圣上与太后面前,告我谋逆之罪。证据,就在列位手中。” 众人齐齐拜伏在地,口呼万死不辞。太平公主又和煦一笑: “先前派采买宫人去各位商铺中购进阿芙蓉,也是为了试探诸位的诚意。能进得雅席之人,来日都是与本宫同生共死的亲信。” 她朝李崔巍深深看了一眼,而李崔巍却岿然不动。 果然如他所料,公主今日设席,是为了借用南市商贾们手中可汇通天下的商路,来为越王的叛军运送粮草。而他今日当场见过了密誓,又在名册上签了字,若是活着出去,便是共犯。 但他必须要活着出去。 (五) 李知容出了长寿寺,带伤走到了南市,想要典掉佩刀,换一匹驿马,即刻便去鸾仪卫。李太史想必等了她许久。 然而未及她走出南市,就因失血过多,昏倒在路旁。 昏倒之前,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陌生男子跑过来,口中还喊着她的名字。 再醒转时,她看见两张陌生面孔正围坐在她身边,一老一少,那年轻的就是方才救了她的人。简陋房舍内充满墨香,窗外的院中摊满了未干的书帖,墙上没有一丝空隙,也贴满了书帖。 她匆忙起身,问现在的时辰,担心李太史等她太久。那青年笑着又把她按回去: “不愧是李太史中意的女子,也和他一般的不要命。” 她马上揪住他衣襟,问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将她手掰开,正色道:“李太史去了太平公主宅斗香,说此行极为凶险,托我来南市寻你,交给你此……” 他作势要从怀袖中掏出什么,却迟疑了一下,又笑了笑: “没什么,让在下转告容姑娘,等他回来。” 李知容下榻便走,还未及出门,方才一直袖手旁观的老者却将她叫住,要她等一等。 她回头,见那老者蹒跚走至书案前,从成山的卷轴中抽出一册,搓着手递给她,支支吾吾地开口: “去公主府斗香,若无公主亲邀,连大门都不得进,除非是有持异宝进献之人。汝以此手卷去拜谒,就说……就说是王右军书帖。” 王右军亲笔的书帖,一大半都随着太宗下葬了昭陵,存世的亲笔十不存一,价值连城。 她展开手卷,却发现那字迹飘逸俊秀,矫若惊龙,比之王右军还像王右军。 她抬头谢过老者,却将书帖归还于他: “先生书法当世罕见,不应被埋没,以右军书伪作存于世。容某想讨一幅先生自己的字,去公主府进献。” 老者眼睛顿时一亮,即刻在书案前翻检起来。不一会就找出一卷崭新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捧着交给她。 “我钻研二王几十余年,仅作此《书谱》,奈何因我官微言轻,屡次携《书谱》去高官家中拜谒,都被拒之门外。如今又获罪贬官,一介布衣,更无机会。” “汝若是能将它呈于堂上诸公,让那些自诩擅书的庸才们知晓,天下第一的书道从未断绝,在下死也瞑目。” 她收下卷轴,询问老者的姓字。对方将沾满墨水的袍服理得端端正正,长揖回礼: “在下,吴郡孙过庭。”? 她又朝青年道过谢,就走出门去。背后青年仍在无奈劝告老者:“孙参军,汝执着于书道几十载,也该放下。若是汝此生不能成名,书道从此埋没,无人知晓,又将如何?” 老者只是笑,笑得爽朗孤寂,风卷起一院书帖飞舞。 “书道不传,吾宁死。” 她翻身上马,洛阳五月的灿烂骄阳照在她脸上,熏风吹拂她染血的袍服。她策马出了南市,朝巍峨宫城不回头地奔去。 第二十三章闯宴(微微h) (一) 天色将晚,雅席中也上了新酒菜。隐隐听得外面堂中歌舞喧嚣,想必宾客们已经喝醉。 李崔巍还在想着如何能见到这九人的面容,却发现座中宾客面色有异,颊边都淌下大颗汗珠,不一会,竟有人不顾公主还在,当众脱起外衣,有人站起身离席四处乱走,有人跳起胡舞,还有人为他打起拍子,场面欢悦,却透着诡异,如同众人都齐齐被下了蛊一般。 他心中一惊,想起方才的酒,马上抬头看向公主: “酒中有五石散?” 五石散,从前流行于南朝世家中的一味药,服用之后会通体燥热,神志不清,常会做出放诞逾礼之事。当时名士们如阮籍驾车临渊、裸裎而卧的轶事,多半都是服食五石散的后遗症。 太平公主坦然点点头: “五石散无色无味,又不似阿芙蓉难得,世家大宴上,常常用此助兴,李太史难道头回见么?” 接着她施施然走下主座,朝李崔巍走来,俯下身装作朝他敬酒的样子,手却伸进他的衣领,隔着一层里衣上下摩挲着他: “李太史,杀了你固然可惜,但我母后说过,再好用的臣子,若是不听话,不如杀掉。” 她将酒杯端到李崔巍的眼前: “方才李太史耍了小聪明,没有喝本宫的五石散。现在,本宫要看着你喝下去,若不从令,我便派人,去杀了你那日去尼寺救出来的美人,你很中意她,是不是?” 李崔巍咬着牙,接过酒喝了下去,热气立时从四肢百骸散发出来。 “她是我的下属,纵使我对她无意,也会去救。” 公主见他喝完,拍着手叫好,笑得残忍又天真: “最好是如此,李太史。汝平日所为,尽是替太后借刀杀人之事,迟早要做替死鬼。若是某日你获罪,那美人又如何能全身而退?还不如今日死在我这里干净。大家都服了五石散,死了也不过是酒后误杀。” 她又凑近了些,龙脑香一阵阵地漫过来,李崔巍不由得朝后退了退,屏住呼吸,默念《清静经》。 “或者,汝今日答应,做我的入幕之宾。今日汝所见所行,本宫便不再追究。” 她伸出食指,戳在李崔巍胸口。“话说,我母后最喜长相仙风道骨之人,譬如那明崇俨。李太史如此样貌,当真没有入过凤帷?” “假以时日,若是我母后果真做了皇帝,到时李姓诸王已被屠戮殆尽,武家儿郎们又个个不成材,你猜,谁能继承这大统?” 李崔巍正闭眼调息,却伸出手,一把拉开了公主的手。睁眼时,双目澄明镇定,看着她,一字一顿开口: “武太后从不折辱朝中有才之臣。公主此等心胸,比不上武太后。” 她气急,挥掌就要打他,手腕却被紧紧握住,李崔巍仍是毫不退让地看着她。公主努力压制心中怒气,与他辩驳道: “我府中亦收拢不少清寒学士,我亦赈济灾民、兴修佛寺、资助……资助落魄皇亲!我母后说过,论韬略胆识,她所有儿女中,只有本宫最像她。如何女儿便生来只能在宫闱,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李崔巍放开了她的手,继续打坐调息,只淡淡纠正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 公主起身,整了整衣袖,恢复了高高在上的语气,那一瞬间,她的仪态像极了她的兄长李旦。 “李太史,你既不愿跟随本宫,今日之椒房便是你的死地。” 她走至堂中拍了拍手,众人一时安静下来。她高抬手向李崔巍一指,冷冷道: “今日谁杀了李太史,本宫便重赏谁。” 接着她扭头便走,两扇沉重铜门突然自帘帷后缓缓推出,随着一声铜门中机匣合上的声音,李崔巍回头,只见余下的九人都抽出随身的武器来,神情激动狂乱,如被放出笼的嗜血兽物。 (二) 李崔巍被关入椒房半个时辰之后,公主府门前来了个戴着幕篱的陌生女子,说有异宝进献。 李知容策马跑了一路,草草包扎的新伤又有些裂开,在公主府前交出孙过庭赠予的书册后,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地等着,那公主府的朱红大门像地府的入口,而她就站在门前,两手空空地等着阎罗来宣判她是生是死。 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内侍走出,说公主请她一叙。 她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进了门。纵使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也愿意相信李太史还活着。 她跟随内侍进了宅院,远远地望见正厅内华灯灿灿,人声嘈杂,正是欢宴的时候。她希望踏进门时就看见他,脚步就更快了些。 然而她踏进正厅,看见的场景却让她脚步一滞。 室内充满了浓重香气,各色异域香料的味道与酒气混在一起,香到极致,反而化为臭腐。来参宴的贵客们都像是服食了什么丸药,个个都神态异样,放诞无状,有狂歌纵酒的,有脱了衣服跳舞的,有与助酒歌伎搂作一团呷戏的,不少人还戴着面具,在灯烛映照下,有如地狱图景般可怖。 她想要逃,却努力定了定神,一个一个细细看去,却都不是他。 “贵客是来献宝,还是来找人?” 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容貌酷似武太后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此人应当即是太平公主。她行了叉手礼,之后即单刀直入地问: “恕在下唐突。公主可知,钦天监的李太史现在何处。” 公主抬起她的脸:“将幕篱摘了。” 她想了想,还是摘了幕篱。公主看见她的脸,噗嗤一笑,随即便又沉下脸来: “本宫给李太史发了拜帖,奈何……李太史并未到府,想是太史清高,不屑与我等厮混。” 公主又指了指身旁内侍手中捧着的书帖: “这《书谱》确是珍品,本宫收了。改日回礼拜谢,送客。” 李知容攥紧了拳头,在公主转身离去时,开口朗声道: “今年五月,洛北含嘉仓驶往博州的船,比往年同月,多了许多。” 公主的脚步顿时僵住,难掩震惊地回头看着她。 李知容从怀袖中掏出一张纸,盯着太平公主: “公主,鸾仪卫收上来的证据都在此。公主若是愿意,在下可一字一句,念给公主听。” 半个时辰前,她骑马赶到鸾仪卫,却不见李崔巍,只看见众人围着闫知礼,地上摆满了历年两京收缴上来的报关货物记录。闫知礼已经两天没合眼,地上摊满了算筹与揉皱的字纸。 摩睺罗伽案、阿芙蓉案,与今日的公主府香宴中,最蹊跷的就是那几个南市商户。若是他们真与越州叛乱有关,要收集证据,只能从商路中货物流通的数量变化入手。纵使李知容当下去了公主府,手中没有对方的把柄,要顺利将救出李太史,也是难如登天。 于是,她与其他人一起等了数个时辰,才等到闫知礼算出了线索。果然,洛北含嘉仓内,两月之内进出洛阳与博州的商船多了数只,平日里都是运送海盐与丝帛之类,近日却开始改运粮草,管着这几只商船的商号,恰巧都是此次参与斗香的公主府座上宾。而时任博州刺史的琅琊王李冲,又恰巧正是越王李贞之子。 太平公主咬牙看着她,继而哈哈大笑,朝身侧拍了拍手,嘱咐了几句,顷刻间便出现了数十个卫士,将厅内东倒西歪狼藉遍地的宾客都搀了下去,又来了一队宫人,将厅堂打扫得鲜洁如新。 “鸾仪卫中果然藏龙卧虎。只是,李太史当真不在本宫宅中,汝要寻人,怕只是来错了地方。” 李知容深吸一口气,举目四顾,最后目光停在了公主身上。她心中先是一惊,接着又喜,开口时,却冷静如初: “公主,在下确信,李太史来过此处,且尚在公主宅中。” 公主扬起脸看着她,李知容却伸手,说了句得罪,接着从对方肩上拿下一根头发,一根银白色的头发。 她看见公主脸色变了变,又接着说:“公主身上除龙脑香之外,还有极轻的白檀香气,此香唯秘书监会制。故而,李太史应当今日来过公主府。而鸾仪卫的人自太史进府后,便在大门前守着,也未见太史出来过。” 公主不再掩饰,大方承认道:“李太史是在我宅中,然太史现已睡下了,汝要去我房中,瞧上一瞧么。” 她又上前一步,拨了拨李知容手中的头发:“这头发与香气,都在本宫身上,可见本宫与李太史……相谈甚欢。汝为何不成人之美,改日再来?” 她仍是不挪步,索性将话说开:“鸾仪卫今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主沉默地看着她,继而神经质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李知容被她笑得头皮发麻,却执拗地戳在原地,一步不挪。 “好,本宫今夜就放手让你去找。只怕是找到时,你的李太史,已不是李太史了。” 她抬腿便走,却不是出门,而是朝厅堂更深处走去。 她记得他身上白檀的味道。厅堂中气味混杂,难以分辨,但越往内室里走,气味越少,可分辨的机会就越大。若是他没有离开这阔大宅院,她搜遍各个角落,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她像个傻子一般四处嗅闻,翻检地上可疑的东西,全然不顾四周宫人们嘲笑的眼神。她拨开一处又一处纱帘,直到站在一扇沉重黄铜大门前。白檀的气味在此处被放大,一阵一阵地顺着门缝飘出来,伴着一丝血腥气。 她按上铜门,门纹丝不动,应当是挂上了锁。她将耳朵贴上去,门内寂静无声。 “公主,劳驾,将此门打开。” 她心中怕极了。然而比起见到门后的场景,她更怕再见不到那个人。 “这门后关的,不过是本宫豢养的豺狗。开了门,会咬人。汝真的要看?” 公主轻轻叩了叩门,轻描淡写地问她。 “要看。” 她执拗地站在门前,额头贴在门上,像快要丧失最后一点力气。 公主招了招手,有宫人上前,她吩咐了几句,那人便又隐入黑暗中。顷刻过后,铜门发出巨响,接着便一点点向左右打开,门后的光霎时照亮了幽暗的内室。 她看见李崔巍独自一人,袒露上身背对着她,在堂中打坐调息。四周点满灯烛,将他通身照得雪白。 地上墙上则鲜血遍布,伤者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被切成两半的面具散落在各处,他身旁的地上,插着一把带血长剑。 她还未出声,却听见李崔巍先开口,声音不似平常一样沉稳,却像是喝醉酒一般: “李某今年春日,也算见过些许好风景。如今赴死,也不算遗憾。” 她看见他还活着,即刻放下心来,像是全身卸了力一般,只轻声开口问了一句,李太史,你可有受伤? 他回头站起,恍如隔世地望着她。接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顾不得身处何地,双臂力道之重箍得她生疼,她心跳如鼓,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他身上无处不烫,如同煮沸的雪。 她十分故意地咳了一声,李崔巍才反应过来,将她猛地转了个圈背对他,声音是难得的羞怯:“唐……唐突了。” 她只是笑着转身,将自己的外袍利落脱下,甩手扔进他怀中,身上只着练武时穿的深色便衣,大踏步出了门。 李太史拿着她外袍,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随即披上外袍,快步追上她。 公主尚在门外,只是瞧着两人走过。李知容却停下,将之前拿出的所谓证据递到公主手中: “这纸上所写的,并不是什么证据,只是在下手抄的《太玄经》。真正的文书已递到太后手中。今日之宴,请公主且就当它是一场寻常斗香便罢,想太后亦不会为难公主。” 太平怒极反笑,眼睁睁看着他俩走出门厅,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走出了公主府,李崔巍便一把横抱起她。鸾仪卫的车驾早已在门口等了许久,驾车的是黑齿俊,看到两人衣衫不整、浑身挂彩地出来,喜上眉梢之余,忙叫等在街口另一侧远远看热闹的崔玄逸走近些看热闹。 李太史将她抱进车中,才发现她身上的血痕与苍白脸色,眼神霎时慌乱,紧张地看着她: “阿容,你是如何回来的,为何会受伤?” 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此时又撑不住昏睡过去,倒下之前,尚在拽着他衣袖,认真岔开话题: “打个架而已,为何要脱衣裳?公主身上,如何会有李太史的香?如何会有李太史的头发,嗯?” 话还没说完,她就又昏了过去。故而没有听见李崔巍的回答。 “其实,我方才在椒房,还有一句话未曾讲。” “李某此生,想要什么,从来不能如愿,除了你,阿容。” 第二十四章檀郎(h) (一) 更深露重。 李崔巍抱着重伤的李知容回了自己的宅邸,治伤到半夜,换下的伤布触目惊心,清洗掉数盆血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伤才被全部处理好。他怔怔坐在一旁,接着一声长叹。 窗外鸟声窸窣,天光竟已亮起来。他掀帘出门,却见院中熹微晨光里,站着一个人。是此前他拜访过的麟台正字陈子昂。 “听闻二位大难不死,特来道喜。”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是之前李崔巍给他的那封。 “既然李太史没死,这信自当物归原主。” 之后又此地无银叁百两地摆摆手:“在下可未曾拆来看过。” 李崔巍拿过信,两叁下就将它撕了个干净。陈子昂于心不忍地摇头,拢着袖子旁观之余,忍不住插嘴道: “李太史这一番真心,当真不让容姑娘知道么。” 李崔巍抬眼,陈子昂连连后退:“在下猜,猜的。” 李崔巍自言自语:“不知道,于她才是最好。” 陈子昂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行礼道别。晨风吹过,衣袂飘举,有仙人之姿。 李崔巍道谢之余,还是忍不住问他:“陈正字可知,容……李中郎为何,会受此重伤?” 陈子昂揶揄地看他一眼:“既已打算和美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问这许多,又有何用?” 李崔巍被噎得一时无话,晨光在一瞬间洒满院落,阴阳交替,旭日东升,陈正字就在此时拱手离去,仿佛消失在晨光里。 洛阳城中,此时多的是酣醉不醒的男女。这是座纵欲的城市,连泼出的脂粉水中都飘荡着及时行乐的诗句。唯有真心,是无人稀罕的过时之物。 李崔巍却肃然立在院中良久,将撕碎的信笺扔到水池中,眼看着纸上的墨字化为模糊。 (二) 李知容醒来时,天光已经是大亮。 她四顾屋内,却没有看见李崔巍。 她惦记着昨夜此人的伤势,当时他的情形,也像是中了什么药毒的样子。于是急匆匆下地,胡乱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 然而刚掀开门帘,就看见李太史好端端地在院中练剑。 他平时很少用刀剑,也是因鸾仪卫中多的是武艺超绝的杀胚,几乎轮不到他出手。但他是茅山上清派宗师白云子亲传的弟子,皆熟习内功心法,剑艺自然纯熟。 她倚靠在门前看了许久,他的剑势流风回雪,翩若惊鸿,不像她师傅王将军的陇西刀法那般凌厉,也不像黑齿俊的高丽刀法那样霸蛮。他自有他的章法。 等他一套剑练完,她才飞奔着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白檀香沉静的香味被热气蒸腾扩散,她吸鼻子嗅了嗅,觉得心中无比安逸。 李崔巍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待气息平稳后,才问她:“伤好些了吗。” 她埋首在他背后,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只懒懒地回答:“我从小练功,是铁打的底子。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艰难地回转身,却看见她赤着脚站在地上,不禁皱眉:“怎么不穿鞋。” 她低头,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于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急着见你,便忘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往内室里走去。 她心中砰砰跳,手中紧攥着他素白襕袍的领子,像是生怕他跑掉。 李崔巍小心地将她放到榻上,又替她盖好被子,然而她却还拽着他不放,将他扯了个趔趄,衣领敞开,露出几道新刀伤。 她惊叫了一声,就要下床去拿药。李崔巍将她按住,自己去拿了药来,却颇为见外地重新扣牢了衣领。 “容姑娘,以后不要乱扯男子的衣裳。” “相好的男子也不可以吗?” 她笑得眼睛弯起来,李崔巍却偏过头去。 “相好的也不可以。” 他语气却是少有的板正严肃。 他将伤药放在一旁,却将她的肩膀郑重地扳向她,思虑良久,才艰难开口: “你此前说过,你与我之间,不过是露水情缘,这话,是否还作数?” 她以为李太史此番要对她有一番真情剖白,于是笑吟吟地答:“作数。” “那么,今后便请容姑娘,继续将李某当做萍水相逢的男子,此前种种,是李某一时兴起,今后还望容姑娘……另觅良人。” 他眼神认真,李知容将这句话颠来倒去想了许多遍,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她说分手。 “李太史这是,要与我一刀两断的意思么。” 他声音镇定如常,听不出喜怒悲欢: “是。李某并非良人,容姑娘……不应当再与我纠缠。” “你是怕……日后会发生昨夜那样的案子,我会被你连累,是吗。” 她想也不想,仍在追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再看她的眼睛。 “李太史,你抬头,看着我。” 他抬眼看着她。眉头紧蹙,像在看一桩棘手的冤案。 她眼里带笑,声音却悲伤:“我何曾怕过死。你这样为我布置后路,却是低看了我。” 良久,他才咬牙回道:“你的命,我赌不起。” 房间里很安静,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相对而坐,仿佛过了千百年。 “原来如此。故而,就算我现在与你在一起,你也会日日忧虑,担心我受牵连,无法真正欢喜。” 她的眼神在此刻无比温柔。李崔巍受不了这样的眼神,这比让他受凌迟更加难受。 “怀远。”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 “我昨日破了一个极厉害的阵法。骑马去鸾仪卫的时候,一心想听听你的夸赞。” “我只想着,再痛也不要紧,只消能看见你,我的伤便都好了。可你总是不在。” “其实,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便知足了。” 李崔巍的手攥紧了又放下,他咬紧了牙关,只是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她站了起来。 “好,李太史。我成全你。可容某今日离了你的房门,就再不来了。李太史,当真不后悔?” 她缓缓地穿衣、束发,穿上革靴,系好束袖,拿起佩刀,动作比平常慢了许多。她迁延着,试图在这屋里停上一辈子。 然而他还是说了那句话。 “不悔。” 她扭头便走。 走出日光丰沛的院子,穿过植着幽竹的小径。她与他的爱如同五月的牡丹花期,盛开时轰轰烈烈,花期一过,便毫无预兆地衰朽下去,她甚至找不到理由哭上一场。 房间内,幽竹的婆娑树影照着李崔巍挺拔孤寂的影子,屋内仍残留着她的香气。他怔立在房中许久,才突然醒转过来,四处翻检,希图找到一些她在他房中遗留的物件,哪怕只有一根头发。 最终他在床头找到了一根束发的锦带,是她昨日解下来包伤口用的。他握着它深深嗅闻着,又缠在手上,解下衫裤,坐在榻边,手剧烈地动作起来。重重纱帘之外,看不见他的表情,几刻钟之后,他低吟一声,锦带上瞬间沾满粘稠精液。 第二十五章问心 (一)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去了长寿寺门前。 在寺前蹲了半晌,才想起这里已不是她的家,再没有人带她穿过地藏殿,进到那个熟悉的地下都城。她不知十叁娘子是死是活,只想再远远地见她一面。 许久,她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这里与南市仅有坊墙之隔,此时正是要开市的时候,坊鼓敲过之后,车马杂沓,如潮水般涌进南市,总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尽的歌舞。 美人们手臂上刺着最负盛名的诗人拟写的新诗从檐下走过,貌美的僧侣与魁伟侠士并行。佛殿前,碗口大的白花旋转开落,佛经唱诵与市井小调交缠,汇成浩大和声。 这是垂拱二年的洛阳,世间所有的光耀都汇集于此,所有人都正当盛年。 她梦游般地走进南市,沐浴在正午的灿灿金光中,那光却照不到她的心上。 一股酒香飘来,将她定在了原地。这香味似曾相识,却与当初十叁带她去喝的丰都市刘五家的酒极相似。 她忍不住走进了酒家,坐下看风景。酒垆前的小娘子见她来了,便袅袅婷婷地走到她面前招呼,她抬头一看,却忍不住一个惊呼就飞扑上去,险些将小娘子扑倒。 是她的十叁娘子,还穿着一身惹眼的绿衣,一双滴溜溜的清水眼,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涕泪交加,颇为狼狈,十叁嫌弃地甩给他一条帕子,她却直接揣起对方的衣袖擦鼻涕,脑门上随即挨了个爆栗。 “你倒是有心,还懂得来丰都市寻你短命的阿姊。怎么,你的情郎不要你了?”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她窝窝囊囊的样子,十叁娘子憋不住,便开始骂:“李崔嵬这个负心汉,登徒子,我早就说过,他们牛鼻子道士,没一个好东西。” 她小声辩白:“其实,起初是我先心悦于他来着。今日他如此,倒也,也不算负心。” 十叁惊讶:“你还替他说话??!!” 她忙转移话题:“先说说你,十叁,你伤可大好了?为何会又在此处做酒家娘子?安……府君他,如今怎样?” 十叁眼珠一转,避重就轻地回答:“那日的伤所幸施救及时,创药也是好药,只歇了半日便无大碍了。但我因在你试炼时放水,坏了丰都市的规矩,被罚在南市酒家当值半旬,却不能喝一滴酒。” 她翻了个白眼:“府君还说,这是大大便宜了我,我真是感谢他八代祖宗。” 李知容见她还能如此流利地骂人,便心知她无甚大碍,就放下心来笑着附和:“你只管安心当值,待处罚结束了,我偷来宫中的好酒与你喝。” 十叁拊掌大笑:“如此甚好。” 又接着正色问她道: “阿容,你与我说实话。那姓李的道士这般负你,你心中还是放不下他么。” 她不说话,只是起身自行去酒垆中搬来一坛酒与一个酒盏,开了泥封,给自己满上,才缓缓说道: “放不下。” 十叁痛心疾首:“我那坛酒是酿来自己喝的,你这个败家狐狸崽子。” 她噗嗤一笑,拿起酒又在十叁面前晃了晃:“放不下又能如何。我与他,已经结束了。” 十叁狡黠一笑:“阿容,你还是年纪尚小,人这一颗心,说大不大,却也有许多转圜处。只要你们还记挂着彼此,这因缘想断,却也断不了。” 李知容不答,只是闷头喝酒。十叁却抢过了她的酒盏,鼻子对鼻子地质问她:“阿姊我如今将与男子周旋的毕生绝学教与你,你可愿意学?若是此番你学了,去试探那道士,他若是仍顽固不化……” 说到这里,十叁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颇为豪爽地继续道:“你便来找你十叁姐姐。我与你介绍几个模样标致、性格又好的小郎君,个个都比那道士好。” 李知容终于笑出声来:“真有那样好的小郎君,我倒愿你能自己收着。” 十叁又支支吾吾,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是我家一个、一个远方表兄,名唤颇黎的。样貌很不错,仰慕阿容你已久,早就想与你见面一叙。”? 李知容疑惑:“从没听说过,十叁你还有个表兄?” 她更加不自在,强行圆场道:“我们失散已久,他前些日子才,才来洛阳。阿容,你还要不要学我的锦囊妙计?东问西问,还有没有诚意?” 阿容笑得前仰后合,频频点头,表示虚心向学。于是十叁娘子在她身旁坐下,蘸着酒在桌上写写画画,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直讲到天色昏黑,阿容才告辞,约好改日来汇报学业进度。 目送阿容醉醺醺地走出南市后,十叁娘子才叹了口气,回首向里间道: “出来罢,府君大人。” 里间门帘一动,出来一个穿着杂色锦袍,纯黑头发的异域男子,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琉璃。 “我说了,日后在外头,都要唤我颇黎。” 他在方才阿容喝酒的桌前坐下,看了看桌上的字。 “你方才教了阿容些什么,让她听得如此入神。” 改头换面的安府君挑眉看着桌上的鬼画符,狐疑地问十叁娘子。 “做了亏心事,自然要再做些功德,好祸福相抵,不然容易遭报应。这道理,府君想必不懂。” 十叁白了他一眼道。 “为何帮我即是做亏心事,帮那道士便是积功德?再者,涂十叁,我记得你祖上被姜子牙骗着灭商时,释迦牟尼倒也还没出生,如何你便念起佛来了?” 十叁念着此人是他上司,才好歹没将手中的酒盏扣在他头上,只是笑道:“我是念着那日府君留我一条命,才与你合伙骗阿容。再没下次了。” 府君却不以为意,笑着给自己斟酒,不一会便将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净,气得十叁暗自跺脚,终于想起一件事来气他: “府君,我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对方眼也不抬:“不想问就闭嘴。” “那日……在十殿阎王阵中,阿容本闯不到我这关。缘何府君会放了她?” 十叁所指的,即是阿容莫名其妙所闯过的目连阵。那是安府君所造的幻境,幻境中的杀手,是安府君自己。 他放下了杯盏,眼朝向窗外,久久没有说话。十叁自知失言,也不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也不知。”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放她走。” 安府君自嘲般地笑笑,像在回忆那日的情景。 “我本以为,我看中阿容,是因她独一无二,天生应当与我相配。” “可那日我没杀她,却是因她在幻境中独自拼杀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我。” 他仰头斜靠在桌前,琉璃般的眼中倒映着重重幻光。 “我杀她时,就像要亲手杀了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心中只有救我可敦一件事的自己。” “故而在该动刀时,我犹豫了。那场心战,输的人是我。所以我放她走。” 十叁撑着手肘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府君,你这样追姑娘,此生怕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他笑了笑:“追不到也便罢了,我此番大费周章,改头换面在南市重开门户,也不单是为了她。” 安府君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如同狮子: “我只是想试一试,就算我不是安府君,亦不会术法,也还能赢得她的心。若是仍旧输了,我便认命。” (二) 六月初时,暑气渐至。 李崔巍近日睡眠极浅,常需喝酒助眠,即便如此,仍旧是夜半醒来枯坐到天明。 这日也是如此。他半夜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在院中踱步,却听见院门外有窸窣响动。他立马提了剑出门,开了一道门缝往外张望,果然看见门外有一团黑影。 他刚要提剑朝外刺去,却见那黑影有些眼熟,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剑势,将剑尖堪堪收在那人耳际,只斩掉一缕发丝。 是李知容。 准确地说,是背着包袱,如同流民走卒般在他门前,头顶盖着斗笠窝成一团酣睡的李知容。 他皱了皱眉,俯身将她摇醒。对方擦了擦口水,见是他,眼前先是一亮,接着就开始眼泪汪汪: “李太史,可否收留我在府中暂住?我在公主府的宅子已被收走,如今没有容身之处了。” 李崔巍没说话,转身便走,顺手带上了门,还上了门栓。 她吃了个闭门羹,只好继续拍着门装可怜: “李太史,李大人,在下是真的无家可归,看在你我同僚的份上,只收留我一夜可好,明日我便找宅子去,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她嗓门儿大,又喊得如同吊丧般凄凄惨惨,惊得左邻右舍都悄悄打开窗扇偷看。李崔巍担心惊动值夜的兵士,思前想后,只好走回去打开门,没好气地看着睡得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李知容。 “李中郎,你再这样惊扰四邻,李某就请值夜兵士将你押走。” 说完,他作势又要关门,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两人就这样一内一外,在门口僵持着。 先来苦肉计,把自己整得越可怜越好,搏得他的同情。成功之后,再来美人计,投怀送抱,不怕他不投降。这是十叁娘子那日教与她的口诀。眼见苦肉计不奏效,她咬了咬牙,打算直接施行美人计。 趁着李崔巍双手撑着门,她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他脖颈,他一个不稳,被推得倒退了几步,险些双双倒进院中。 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然而他只是安静地垂手站着,倒衬得挂在身上的人像在胡闹。 她深吸一口气,誓要把这出戏演完。脑海中努力回忆当初在天香院学的看家本事,她终于心一横,大着胆子贴上他耳边,手贴着他脖颈细细抚摸,同时吐气如兰地问他: “李大人,你不就是北衙兵士,你要把我押走么。” 然后大半夜的,李知容就被面色不善的李太史拎上了马,直接送去了鸾仪卫值夜。 (叁) 初战不利,李知容内心非常平静。然而不待她继续思索接下来的计策,京中就又有了新案子。 此次的案犯,是此前徐敬业谋反案中受牵连最大的高官之一、宰相裴炎的侄孙裴伷先。 光宅元年九月,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反武,朝野上下噤若寒蝉,唯有时任宰相、又有定策之功的裴炎上书,劝谏太后还政于皇帝以息民怨,武太后震怒,将裴炎投入诏狱,随后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没所有家产,家眷皆被流配,上书为其申辩的官员也纷纷获罪。 街巷传闻,武太后斩杀裴炎,亦是听闻了流言巷议,说裴炎是徐敬业在朝中的内应。是年,京中流传着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所指的便是裴炎的名字,暗示他功高震主,有觊觎皇位之心。 于是昔日的望族河东裴氏在此年蒙受大难,几乎被清扫一空。然而,有一人竟侥幸逃出了追捕,至今下落不明。 那人就是十四岁即任太仆寺丞、曾在殿前与太后策对自如的裴伷先。他先前被流放到了攘州,但逃了出去,近日里据暗探密报,有人在长安发现了他的踪迹。 而在朝廷下令命追捕此人的同时,鸾仪卫查到,另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同时盯上了裴伷先。 数天之内,鸾仪卫埋在长安的联络点都被一一挖出,负责接头的暗桩们也被悄无声息地杀害,所有关于裴伷先行踪的案卷都被洗劫一空。 唯有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暗桩千里奔驰回了洛阳,却仅来得及说了叁个字——商路图,便毒发死去。 河东冼马裴氏,虽在朝中世代为官,其先祖却在西域经营数年,其旁支势力至今仍在河西盘踞,树大根深。所谓商路图,很可能便是裴家族中所藏,在西域通商时所需的重要地图,其价值不可估量。 如今裴伷先会被两股势力同时盯上,大抵也与商路图有关。 于是鸾仪卫近日开始无休无止地搜集案卷、追查杀手,恢复联络点和安抚被杀暗桩的家属,忙了半旬,才渐渐有了头绪。 是日清晨,她从鸾仪卫值夜的卧房内走出,在院中伸了个懒腰,仗着四处无人,忙将束胸的带子松了一松,长出一口气之后,打了一桶水将数天没洗的头发清洗了一遍。 当她披着半干的头发、衣襟散乱地抬着桶出去倒水时,一个不小心,与今日不知为何起了个大早的黑齿俊撞了个满怀。 黑齿俊常年穿着软甲,撞得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对方哎呦一声,忙上前探看: “李中郎,没撞伤你罢。” 身高逾八尺、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黑齿中郎细心时倒也细心,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绢来给她捂鼻子。 不早不晚恰在此时,李崔巍也迈步进了院门,恰巧看见一头青丝半干未干的李知容,正衣衫不整眼泪汪汪地看着黑齿俊,而对方像是犯了错一般,正一脸歉疚地蹲下身看着她,手中还拿着绢在她脸上擦拭。 李崔巍一把拽起了黑齿俊,没好气地问他:“这是何事?” 她立马揉着鼻子抬头回话:“小事小事,撞,撞了一下而已。” 李崔巍看见她敞着的领口露出一线春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上前将她领子拉紧,低声训斥道:“鸾仪卫禁地,缘何衣衫不整?” 她委屈辩驳道:“卫所中从前只有男宿,无女宿,容某平日里不能洗澡也便罢了,洗个头还要受罚么。” 他思索了一下她的话:“你这几日,都在卫所中留宿么。” 她理直气壮点点头:“容某如今,确是无家可归,不住在此处,难不成要我去睡在天津桥上。” 黑齿俊还火上浇油地随声附和:“李中郎近日确是惨了些,前些天碰见北衙一个醉酒夜归的同袍,险些被当作是后宫的女官调戏,幸好李中郎刀术好,直接将那醉鬼捆去了监门卫。” 李崔巍听了一言不发,与李知容擦肩而过,径直掀起门帘进了上屋。 是日依旧忙碌,李崔巍却没来由地格外严厉,将收缴上来的案卷挑了许多错处,又责令黑齿俊整饬军纪,不要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鸾仪卫,违者按律重罚。 黑齿俊忍不住,整理案卷之余,和一旁的李知容小声嘀咕: “李中郎,李太史近日是吃了火药么。你前些日子不是与他要好得很,怎的又生疏起来。” 李知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我从未与他要好过,不要乱讲。” 不远处的李崔巍正在笔走龙蛇地批案卷,听到这句话,笔停了一停,才继续写起来。 初夏的阳光慷慨炽热,照得院中一片浓绿。鸾仪卫中众人忙了一天,终于将案卷理出了叁分头绪,并派定长于箭阵的“林”组与长于暗杀的“山”组精锐于近日围堵长安的裴家旧宅,等待新消息。 日薄西山时,卫所中人已走得稀稀落落,最后只剩下埋头清理剩余卷宗的李知容和李崔巍二人。 她埋首于卷册中,根本没注意四周的动静,直到李崔巍敲敲她的案几,又咳嗽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太史,今日的活儿不是都派完了,还有事?” 李崔巍又咳了咳,喉头滚动,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口: “听说李中郎近日,实在是无处可去?” 她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立即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无处可去。洛阳房价日贵,在下凭着鸾仪卫这点薪俸,只能住到城南伊水边上去,骑马上朝也要一个时辰。” 李崔巍瞅了她一眼:“李中郎的意思是,你如今无家可归,是鸾仪卫薪俸太低的缘故?” 李知容叉腰:“可不是么!北衙六军中一大半是世家子弟,人人都在两京有大宅,若是单靠千牛卫那点意思意思的薪俸,怕是老死在任上,也赚不到买洛河边一爿茅厕的钱!” 他忍俊不禁,带着笑意看着他,眼里闪动着微光。她许久没有被他这样注视过,心中一跳,移开了视线。李崔巍也意识到方才的举止失当,连忙咳了一声道: “那,既是如此,你,你便暂住到我宅中罢。待找到了住宅,便立即搬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又向他确认道: “李太史当真,要我与你同住?” 他连忙否认: “不是同住,我尚有一间客室。” 她本没往那方面想,被李太史一误会,她也误会到了一块儿,不禁涨红了脸。 “那,那我收拾一下。” 出了鸾仪卫院门,两人并肩骑马走着,她踟蹰再叁,终于大着胆子问道: “李太史,为何此番同意收留我。” 李崔巍正在懊悔自己一时冲动,过了一会才糊弄了一句: “同袍情谊罢了。” 她也不再问,只是满心欢喜地策马走在另一边。 晚霞漫天,洛水上,有白鹭飞过。 第二十六章落梅(微h) (一) 刚住下时,李崔巍便与她约定,为避嫌疑,每日回宅中时间要错开,她如果先回,就会将鸾仪卫院门前挂的桃符拨到另一侧,他看见了,就会在外头多等候些时辰。 她也因与安府君解盟,被赶出了安定公主宅,当真是没有住所,就爽快答应了他的条件。 苦肉计暂时凑效,若要再次对李太史霸王硬上弓,她也自忖没那个胆子。于是两人也颇为消停了一阵,虽住到了同一屋檐下,却有数月没打过照面。 是年冬天,鸾仪卫设在长安的暗桩终于有了动静。 十一月,“山”组的统领崔玄逸亲自前往裴宅,擒获了在逃的裴伷先。 然而仅是迟了一步,恰好撞见裴伷先服毒自尽,死状与先前洛阳牵机毒案的死者相同——头与足相接牵动,如同濒死的虾子,痛苦至极。 崔玄逸所领的“山”组折损不少,仅剩他一人星夜赶回洛阳,将证物递到了鸾仪卫。 是一只装着毒药残渣的金杯,上面錾刻着“内府”二字,是宫中的器物。 那年冬天的洛阳,比往年都要寒冷。 十月,武太后提拔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等凭告密获官之徒,创设种种酷刑,编撰为《罗织经》,于皇城西丽景门内设狱,关押重犯,进该狱者,往往生不如死,出狱者百不存一,海内畏此数人,甚于虎狼。 与此同时,“风”组精锐除李知容外,近期都随黑齿俊被征调去了漠北,与左鹰扬将军黑齿常之一同抗击突厥,只剩寥寥数人留镇东都。负责火器与箭阵的“林”与“山”组精锐又在长安追捕裴伷先时受重创,剩下的“火”组则直属太后掌控,无人见过。 与此同时,太后新任命的酷吏来俊臣所掌管的新开狱就在丽景门一侧,与鸾仪卫分庭抗礼。 腊月时,洛阳开始飘雪。李知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鸾仪卫被架空了。 建立新朝,需要更多鲜血作祭,也需要更听话的豺狗。鸾仪卫的存在,已经不足以让掌权之人更迅速、更无声无息地消灭反对者的声音。 因此,牵机毒案的背后涉及的,或许不仅是所谓乱党余孽,也有太后的默许。 惟其如此,才能兔死狗烹,将余党铲除之后,再将办案不力、滥杀无辜的罪名嫁祸给鸾仪卫。 况且,李崔巍近来频频进出宫中述职,从新开狱中接过许多旧案重新调查,已经触怒了新近十分得宠的来俊臣。 腊月初八时,长安与洛阳的古寺名刹纷纷开门舍粥,与西北府军连着数天交接军务的李知容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策马走在回家补觉的路上,途径城北寺庙云集之处,远远地闻到一阵粥香。 她想起恍若隔世的从前,每逢腊八,她会随孙夫子一同,将药铺里一些益气补血的药材连同白粥一同煮上,分给城中的寒户。 她在寺门前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策马回头,奔往北市的药铺,满满地抓了几味熬粥的食材,急急地回了家,寻出李太史万年不用的厨灶,开火淘米,忙前忙后,煮出两碗样子尚过得去的米粥。 她先自己喝了一碗,庆幸当年糊弄师父们的手艺还在,又对着另一碗思忖再叁,还是决定留着给没良心的李太史。 她已许久没有见到他。 听见过他的同僚说,李太史近来夙夜忧虑,瘦了许多。 她决定今天见一见他。不为别的,只想看看他近况如何,再叮嘱他不可因公事贻误叁餐。 她将粥温在炉中,倚在炉旁看窗外落雪,却因太困,不一会儿就撑着手肘睡着了。 数个时辰后,院门开启,李崔巍风尘仆仆地回来,带起一地飞雪。 他当下便瞧见上屋中点着灯,以为是失火,忙掀帘进屋,才看见在炉边酣睡的李知容,和温在炉火中的一碗粥。旁边还摆着一幅吃完的碗筷,显然,炉中那一碗是给他留的。 他本想叫醒她。可手刚伸出,又收了回去。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她。 眼前这个北衙闻名的“风”组统领此时睡得正香,手上沾着方才做粥时沾的炉灰,换了个姿势再睡时,手上的炉灰又蹭到脸上。 他掏出一条随身绢布,小心在她身旁的胡床边坐下,一点一点,将她脸上和手上的炉灰都擦得干干净净。 窗外雪落无声,他擦得很认真。 其实,方才他开门时,李知容就醒了,但她决定继续装睡。如果此时醒来,他一定不愿与她独处一室。 收起绢布之后,他又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看了她许久,才起身掀帘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碰那碗粥。 既已决意要独行前路,他就会拒绝一切出于善意或怜悯的温暖,以令心志不受动摇。这种近乎殉道的自我规训,从很久之前起,就是他的日常生活。 他唯一不可忍受的,就是看到她受委屈。 门一关,她就埋头默然流泪,到后来,竟又真睡了过去。梦中她衣锦还乡,骑马站在桥头,等着教书归来的李太史回家煮粥喝,落雪纷纷,也似共白头。 (二) 垂拱二年年末,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大破突厥,进封燕国公,食邑叁千户,改授右武威卫大将军、神武道经略大使。 大军归来之日,正当上元佳节,举城欢庆,通宵达旦。 归城将领之中,除威震陇西的黑齿常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年方二十就因军功受封游击将军、兼任右豹韬卫翊府左郎将的黑齿俊。 纵使两人皆是百济人氏,又都精通高丽战阵刀法,但在此前少有人知,黑齿常之即是他的父亲。 年少俊逸,又有军功,一时之间,黑齿俊成为洛阳城中贵戚与豪富争相攀附的贵婿人选。 然而他刚回城受完封赏,便径直回了鸾仪卫,在卫所中一耗就是数天,愣是让送拜帖的媒妁们都扑了个空。 黑齿俊率余部得胜归来,也让鸾仪卫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从前,他本是武后特意安插在禁军中,凭此掣肘黑齿常之的一枚棋子。若是其父在北疆有任何异动,他儿子就会命悬一线。但此次战况紧急,不得已让父子都上了战场,偏又立功凯旋,若是恰在此当口动了鸾仪卫,难免君臣离心。 在酷吏宠臣与镇边大将之间来回权衡之后,武太后果断将来俊臣等要告发鸾仪卫的密奏先放在了一边。 上元佳节时,火树银花连夜发,就连紧张了数月的鸾仪卫所院中也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众人纷纷表示要去好好喝上一顿,恰在此时,上阳宫中发来敕令,厚赏鸾仪卫众人,并邀北衙各卫府诸郎将出席上阳宫梅园冬宴。 敕令中特明言,此次冬宴专为宫中适龄年轻儿女交游而设,除仍被圈足在禁苑中的皇帝外,诸王孙公主、凤阁才俊,并领着虚衔的北衙禁军兵士们,都可毫无顾忌地来吃酒赏梅。来着不用明言,自然都是依附于武太后的人。 她本懒得去,可李崔巍作为鸾仪卫统领必须出席,而席上,亦有太平公主。 她隐约觉得此宴不太简单,故而思虑再叁,还是打算去一探究竟。 况且,她还答应过十叁,要给她偷几坛宫中的好酒。 (叁) 既然是去偷酒,就不能穿得太高调。她本打算穿着鸾仪卫的制服素面朝天地出门,却在跨出门前被无音一把拽回来,硬是给她化了个时兴的梅花妆,扎了个乌蛮髻,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套葡萄紫洒金缠枝纹的坦领交嵛裙给她换上,终于打理好出门时,院里吵吵闹闹的诸君顿时寂静了一瞬。 闫知礼手中的扇子一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李知容眼疾手快帮他捡起来,对方立马彬彬有礼地牵起她的手: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在下险些忘记了,李中郎原也是个大美人。” 李知容将他的爪子打掉,回头去找无音,却见黑齿俊早已将无音拉过去,两人眉眼官司正打得热火朝天,只好叹口气,硬着头皮往丽景门去。 没走几步,她觉得身后一暖,扭头看时,却是崔玄逸给她披了一件大麾。正要道谢,对方却朝她眨眨眼:“莫要谢我,这是李太史的意思。” 她感激地朝崔玄逸点点头,对方却又多加了一句:“李太史还说,若今日染上了风寒不能当值,本月薪俸减半。” 李知容:“……” 出了丽景门,再走一段路便是上阳宫,有梅香隐隐飘来。 上元夜,上阳宫北侧梅园内早早地张罗一新,五彩锦幛一路绵延错落,将雅宴隔成或大或小的隔间,待合宴时,只需将锦幛稍加移动,就可变成容纳上百人的酒席。 今日列席者,虽明面上无尊卑亲疏之别,可随意取座,实际上仍是派系清晰、高低有序。 她因是行伍出身,按规矩只能与北衙六卫的一帮无赖儿郎们坐在一起,可谓众绿丛中一点红,想低调都不能低调,只好用大麾将头脸一罩,坐在那里装缩头乌龟。 不多时后,众宾客都稀稀落落到齐,梅园中各处都烧着炭盆,各人脚下也搁着暖炉,倒也一片融融春意。 宴席已开,陈酿佳肴一道道地呈上来,众人推杯换盏,没一会就喝得醉醺醺。她吸取了上回宴上醉酒失仪的教训,见着了好酒也浅尝辄止,争取熬过了宴席再顺一坛就跑。 然而,这一次她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 恰于此时,在梅林尽头,远远飘来悠扬笛声,如同仙乐。 所有人都抬起头好奇地看去,在纷纷扬扬的梅花中,一位仙鹤般的青年吹着横笛走来,那曲声欢快婉转,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起节拍。 笛声渐快,早已等候在宴席四周的教坊乐工不知何时出现,以不同乐器入曲——筚篥、五弦、阉鼓、铜钹、沙锣、达卜,又有身披纱丽的回纥舞姬旋转着踩上席中央的绒毯,手臂与脚腕上的铃铛随着舞曲一同响动,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那吹笛青年站在席中央,朝四方恭谨行礼,抬眼之际,一双漂亮如琉璃般的碧色眼睛一时惊慑了众人。 座中有一人忽地起身,带头鼓起掌来,却是武太后子侄辈中难得的俊俏人物——右羽林中郎将武攸宜。 “汉宫中失传已久的李延年旧曲《摩诃兜勒》,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一闻,幸哉幸哉!敢问乐工姓字为何,隶属教坊何部?” 青年潇洒一笑,展袖回复,声音爽朗:“在下是康国人,单名颇黎,随商队来东都不久,现任司宾寺主薄。”? 座中的贵族仕女们已开始用团扇掩面,相互调笑起来。不知这位俊逸有才又擅音律的异邦男子,今夜会归宿何处。 热爱西凉音乐的武攸宜热情招呼颇黎与他同席,而那颇黎却谢绝了贵胄的邀约,径直朝角落里一个罩着大麾装蘑菇的人走去。 李知容此时正在专心对付一个洞庭黄柑,故而根本没发觉此时场上静了一静,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待她终于将那倒霉柑子剖开,抬头时,一双碧绿眼睛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在下看此处尚余空坐席,可否行个方便。” 她觉得这狡猾的神色有叁分熟悉,可又一时说不上来。可这人看起来温文有礼,好歹比身边喝得酒气熏天的兵痞们强一点。于是她爽快点头,将自己的桌席分了一半给他,还顺手掰了一半的柑子递过去:“吃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灿烂接过柑子:“吃。” 宴席继续进行着,酒过叁巡,早已互相心许的年轻男女们开始互送秋波,有几个忍不住的随即早早离席,携手走进相隔的障子中去,梅园中暖香氤氲,分外旖旎。 李崔巍坐得离她不远,却是一直在喝闷酒。他此刻的注意力一半在李知容和颇黎的身上,另一半则在对面主座的太平公主和她身旁的年轻人身上。那人即是香宴时,曾救过他一回的嗣雍王李守礼。今日他没戴兰陵王面具,露出一副冲淡平和的面容,正在与公主闲谈,目光却时不时地停驻在李知容这一席中。 不多时后,太平公主即用金匙敲了敲碗沿,问诸客愿不愿玩分曹射覆。 分曹即是将宾客分作几组,轮流猜谜,射覆即是用杯碗等扣着几样东西,让下家来猜,谜面为射,谜底为覆。几轮之后,最优胜者有奖励,而最末者受罚。 随即公主命内侍取出一套赤金嵌八宝的杯盘,工艺繁复,玲珑可爱,宣布它为本次游戏优胜者的赏赐。 李知容朝那赏赐望了一眼,却不禁怔住。那一套杯盘中,有几只小金杯,形制像极了牵机毒案中被崔玄逸从长安带回来的证物。 一旁的颇黎瞧见她的神色,扯扯她衣袖,状似无意地问她:“想要?” 李知容点头。若是能赢回那一套金杯盘,就可细细与证物比对。 颇黎笑得开心:“那不如你我一组,在下于射覆之戏,倒是略通一二。” 她正愁自己于这类消遣一窍不通,见有人伸出援手,就忙不迭答应。游戏击鼓开始后,颇黎一改方才的散漫样子,正襟危坐,几次抢在别组之前猜得覆名,李知容今日也像是被开了天眼,与他心有灵犀,配合默契,竟然顺利拔得头筹。 她激动之余,和颇黎击掌欢庆,相视而笑。觉得这碧眼青年不仅人长得好看,还机灵讨喜,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 射覆之后为助兴,公主又宣布比赛投壶。这可是李知容的长项,她立马站起来摩拳擦掌,然而颇黎却连连摆手道这个不会。她大方将他拉起来,拾起一根短箭现场教学:“这有何难,我来教你。” 她抬着他的臂膊瞄准了箭壶,眯起眼向内一投,短箭即稳稳落在壶中,引起周遭一片喝彩。 她回头朝他炫耀:“看!这比起射覆可容易多了。” 两人的脸一时贴得极近,颇黎只是笑,又拿起一支箭递给她:“在下愚钝,烦请美人再教一次。” 此次射覆与投壶,他们二人均优胜,公主却下令,请李中郎与颇黎至公主所在的锦幛喝茶解酒领赏赐。 她看了看颇黎,对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在下对那金器无甚兴趣,就当它做……今日你我相识的赠礼罢。” 她心中对这人更增好感,表示日后定会另赠礼致谢,就转身前往公主的锦幛。 李崔巍看他二人离席后,也迅速离席。那金杯他也看在眼中,这场盛宴,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四) 李知容去公主帐时,那锦幛中却只有一人,是个身着王公紫袍的男子。 未待她开口问,那男子即先开口自报姓名,原来是先被废的章怀太子李贤的第叁子、嗣雍王李守礼。这人身形瞧着还是个少年,行止却沉稳端方。 “久闻李中郎大名,今日得一见,果然天姿国色。” 李知容近日脸皮也厚起来,糊弄着就要伸手接赏赐:“嗣雍王谬赞。” 那人却将装着金器的漆盒往后一藏,招招手叫她走近些。她迟疑着上前几步,李守礼即低声对她开口: “李中郎,本王今日好言相劝与你,牵机毒案,不可再查。” 她忽地抬头对上他眼睛,继续追问道:“为何?” 他苦笑了一下:“本王再多言一句则脑袋不保。吾是看在鸾仪卫诸君是难得的国士,才出此言。望李中郎好自为之。” 她眼珠转了几转,才道:“多谢嗣雍王提醒,今日之言在下发誓,绝不外泄一字。” 他朝她点点头,将漆盒推给她:“拿去罢。” 她接过盒子之后打开,先验看了那几只金杯,底部却未曾錾刻着内府二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嗣雍王可知,此类金杯,是哪一宫常用的器物?” 问完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在下,在下觉得甚是好看,想去找匠人仿制一幅,又恐不合礼制。” 嗣雍王拿起那金杯端详之后,又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认认真真报给她一串宫名,又笑了笑: “这金器在宫中寻常可见,唯圣人与太后所用的,与这不同。” 她又再次谢过,就若有所思朝锦幛外走。 未待她出去,背后的少年又仿佛自言自语似地感叹了一句: “快些回家去罢,再晚几刻,又要变天了。” (五) 她手中抱着那一盒金器一路小跑,口中默诵着难记的宫名,只管埋头赶路回鸾仪卫,却一头撞在某个人胸前。 抬头看时,却是与她数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李太史。 她此刻只想着要报告案情,却也顾不得许多,只一把将他揪到旁边围起的空锦幛内,怼在墙柱边,急急地开口言说金杯的调查进展,却遵守诺言没有提及嗣雍王劝告一事。 她此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生怕忘记似地,压低嗓子将方才听到的宫名一个个地背给他听。 晚风寒凉,梅香树影。李崔巍听着她凑在自己耳边报宫名的声音,竟有一种歌谣一般的韵律,瞬刹间有些恍惚。 她说完之后见他不答,又拍了拍他:“可记下了?” 对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一个都没记下,然而毕竟是厚脸皮的李太史,好整以暇道:“讲太快,没听清。” 李知容十分明显地白了他一眼,更加努力地凑上他耳边,正要开口再背一遍,外面却传来一片喧闹声音,为首的竟是太平公主。 若是让太平公主撞见他们二人在此,冤家聚首,不知又有怎样一番麻烦。 她情急之下,将披在身上的大麾一把扯下,兜头将李崔巍的显眼白发罩住,又扯下自己头上钗环,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容,又扯了扯李崔巍的衣襟,催促道:“李太史,吻我,快点。” 李崔巍:“??” 她瞪他:“来不及了,快点。” 不远处,公主的笑语已经近在耳畔。 然而李崔巍还是迟迟不肯动作。她只好咬咬牙凑上去,张口吻住他,双手扯住外面的大麾盖住两人,又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做出一副有情人在锦幛内正打得火热的样子。 公主的脚步走近了锦幛。只听见内侍朝里觑了一眼,连连说道非礼勿视,请公主移步,公主却依然不管不顾,朝锦幛内探了探。 她听见脚步声,唇齿与他分开了片刻,想要留神听动静,后脑却被朝前一按,又与他贴在了一起。逢场作戏此刻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吻,让她呼吸霎时急促起来,落在腰间的手也在发烫。 她此刻的不专心,与今夜颇黎碧绿眼睛里的得意光芒一样,都让他心中泛起酸意。 李崔巍的睫毛很长,堪堪遮住了他眼里沉溺的神色。他仔细品尝着她唇上残留的酒香,竟然有些微醺。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红着脸推开他,公主早已离开,月上中天,将二人做贼心虚的样子照得分外显眼。 “李,李太史,今夜的事,是办案需要,情急之下,请多担待。” 她将大麾从他身上一把薅下来,一副亲完就跑毫不负责的北衙恶霸嘴脸。 李崔巍袖手看着她:“哦,办案需要。” 她不尴不尬地笑笑:“是,办案么,跟谁都一样。今日可以跟李太史,明日也可以跟崔中郎,闫中郎,没有区别的。行伍中人,不讲究这个。” 李崔巍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为青,十分精彩。然而李知容已经提着漆盒跑了。 第二十七章朱颜 (一) 是夜,她将证物放回鸾仪卫案卷室后,方才想起又忘了拿酒。思前想后,又顺原路回了上阳宫苑。 月色正浓,梅园中所见之人无不成双成对。她想起方才的虚凤假凰,心中复杂难言。 彩云易散琉璃脆,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幸事。 她终于在残席中找到最后一坛未开封的高昌葡萄酒,喜出望外,正要搬走,背后却伸出一只手,先行拿走了那坛酒。 她正要回头去抢,却看见一双狡黠的碧眼,是方才帮了她大忙的颇黎。 “我找你许久,你去了何处,李中郎。” 他语气里似乎有埋怨,让李知容不自觉地理亏起来。 她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却看见他直接破了坛子的泥封,兀自端起酒坛喝了起来。 她急着上前去抢,对方却一个闪身,朝梅园外走去,边走边喝,眼见一坛酒要被他喝掉一大半。 她气急,跟在他身后试图要回剩下半罐,一回头却被捂上了嘴: “小声点,前方有宫人。” 这宫中秘辛太多,她也不想惹祸上身,撞上什么不能看的,连忙转身就走,却被拉住。 “怕什么,隔着墙呢。” 她这才发现前方浓密树荫里掩映着一道宫墙,那人声就是从墙里传出的。她仔细一听,却惊得打了个激灵。 是太平公主,和当今的皇帝李旦。 颇黎不知天高地厚,竟拨开了树丛,瞧见宫墙处有一道裂隙,恰巧可望见对面的场景,连忙低声喊她过来看。 夜阑人静,对面的声音分外清晰。她听见除了太平和李旦之外,不远处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出于好奇,她大着胆子朝里看了一眼。 宫墙内月光如洗。李旦还如从前一样,面色透着常年幽闭之人才会有的病态苍白,神态却不再咄咄逼人,慵懒地靠在榻上,看着远处两叁孩童在宫人的陪伴下嬉戏玩耍。在他身旁的榻上,坐着太平公主。 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这对兄妹的互动自然而亲昵,宛如一对夫妻。 太平在往一只梅瓶里插花,李旦抓着她的另一只手赏看,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李知容听见太平问皇帝: “阿兄,这些孩子中,会有你我的么。” 李旦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朕所有的子嗣,都是太平你的。” 她笑了起来:“那我要过继叁郎做我的长子,阿兄可愿意?” 李旦不再说话,只是凝神望着远处。太平凄凉地笑笑:“不过是玩笑而已。但我当真喜欢叁郎。这孩子与你最像,风姿卓绝,不甘居人之下。日后说不定,是他做皇帝。” 李旦忙低声训诫道:“莫要胡说。”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在此处说的,那一句不值得千刀万剐?便多说了一句又能怎样,王公贵胄,如今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她抬头望着一轮圆月:“李旭轮,李令月。阿兄是旭日当空,我是流光皎洁。我们本是天生一对。若是命定不能在一起,我便改了我的命。”? 李知容听得入神,没发现身旁的颇黎在听到这一句时,神色微怔。 李旦起初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地,扳过太平的肩膀,辞色俱厉地问她: “太平,千万不可为了我去勾结乱党。” 太平紧张道:“阿兄知道什么了?” 李旦霎时恼怒起来:“你当真做了蠢事?” 她怒气攻心,压低了嗓子连声质问皇帝:“ 什么是蠢事?英国公清君侧时,你不出头;裴相被斩,程将军被赐死关外,阖家上千口流放充奴,你装聋作哑;如今豺狼当道,小人得志,圣人若是再垂拱而坐,天下就要易主了!” 李旦气极,手中的梅枝被咔嚓折成两段。然而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神色冰冷:“他们自己找死。我只要你活着。” 太平双颊流下泪来:“为何?阿兄,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先皇还在时,你曾发誓,要做大唐的圣主,如今怎么变得这般怯懦?” 他像被触了逆鳞,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不要提先皇!” 这一声惊到了不远处的宫人们,他们忙带着皇子们惶恐离去,关上了院门。 李旦瑟缩起来,像是怕冷般抱紧双臂。太平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拍着他肩膀抚慰。 “阿兄,太平要你活着,更要你身为李家的男儿、大唐的皇帝活着。若是你我活得如同蠕虫一般,那我宁愿去死。” 李旦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相拥着久久不言,直到李旦开口: “太平,我曾与人盟誓,若是能保你平安,我可以不做皇帝。” 太平忽地起身,扇了皇帝一巴掌,这一掌在寂静夜空中清脆响亮。 “阿兄,你这是卖国。” 李旦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坐着,毫无反应。之后,他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捶床大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以为这李家的天下,不是买卖得来的么。” 太平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了他许久,最终昂起头来,朝她阿兄行了君臣之礼。 “过去二十四年,是太平糊涂了。从此以后,阿兄不必再照拂太平,你我各行其道。” 她抬头时的神色坚定狠厉,俨然是第二个武则天。她最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庄严的脸色上现出一丝柔情,如同面具裂开一道缝。 “万望圣人,保重龙体。” 她走之后,李旦便如同一堵摇摇欲坠的墙被抽掉了最后一块础石,力不能支地倒坐在榻上。 (二) 李知容与颇黎无意间撞见了这惊天的宫闱秘闻,连忙抄近路匆匆赶回了梅园,又七拐八拐回到了丽景门。站在宫城与皇城的交界处,李知容惊魂未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身旁的颇黎倒是极淡定,拍着她后背帮她顺气: “在下自从来了东都,倒是开了许多回眼界。” 她心中还在整理方才听到的讯息。皇帝方才说,他曾与人盟誓,用皇权交换公主平安无事,难道就是那日与安府君的盟约?如此一来,皇帝与丰都市曾做过交易,而安府君与皇帝联盟,所图为何? 她想起在与十殿阎罗试炼时,安府君曾说过的话。他要为边关流民和冤死的忠臣讨一个公道,可什么是公道? 她正胡思乱想着,颇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下雪了。” 方才还是皓月当空,突然间又雪落纷繁。洁白的雪落在地上,仿佛能遮住世上一切肮脏、丑陋、不可言说的过往。 她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是啊,下雪了。如此看来,嗣雍王倒是能识天象。他方才还嘱咐我早些回家,说要变天了。” 颇黎冷笑一声: “他是当年与废太子一同流放,又在宫中常常挨打,一身旧疾,每逢天气不好时,就浑身疼痛。故而朝中都传言说,此子能识天象。” 她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他:“你如何得知?” 颇黎打了个哈哈:“啊,司宾寺可是人多嘴杂的地方,知道这些个故事并不奇怪。李中郎不知道么。” 她不理他的信口胡沁,带着他朝宫外走。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若是没有南北衙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宫,她只能好人做到底,带他一同出去。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飞雪飘扬。他们骑着马,好似行走在幻境中。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颇黎,你可相信这世上有神怪妖魔。” 对方点头:“我信。” 她回头,恰好他也在看她。那双瑰丽的碧绿眼睛仿佛能读懂她的心,让她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那你怕么。譬如说,狐妖。”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问道。 对方停住了马,认真看着她:“只要了解,便不会怕。若狐妖是我的亲人,我不仅不怕,还会倍加关爱。” 他又策马走近她几步,两人在寒天中呼出的白汽几乎连在了一起: “容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试一试。”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了。” 对方爽朗大笑,执鞭指向前方:“方才喝了你一坛好酒,在下赔给你。烦李中郎跟我去取一趟。” 她才想起来今夜所来为何,忙点头答应。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不着调的司宾寺主薄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像是许久之前就认识一般。 他们纵马越过天津桥,又穿过数条街巷,最后在城南的一所大宅前停下。他取了酒出来给她,又指指宅门:“我父母早亡,家中只有我一人。你若是得空,可以常来坐坐。” 他说得落落大方,李知容也只好点头答应。谁知他又补了一句: “若是你没有空,我亦可时时去宫中找你。” 她疑惑地看他,正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当初她看李崔巍时那样。瞬刹间她明白了,这个康国人,对她有意思。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拒绝他:“鸾仪卫事务繁忙,怕是会招待不周。” 对方也不气馁:“那么,你若是想找个酒肉朋友,随时可来找我。” 她喜欢他的潇洒,于是爽快答应了邀约。 回到李宅时天色已泛鱼肚白,她打着哈欠开门,却吓得差点清醒过来。 李崔巍一宿没睡,正在院里练字。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纸,却都是《清静经》。见她回来,他抬头梦游似地看了她一眼,却一言不发。只是在她经过他身边时,开口问了一句: “今夜晚归,有何要事。” 她思前想后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报备,但出于本能,还是开口报备了一下: “去一友人家,取了一坛酒。” 李崔巍接着又问:“是颇黎?” 说完,即将手中的纸又揉成一团。 她散开头发,兀自打水去洗脸:“是。” 清晨酒意泛起,她昏头昏脑的,也不知为何有些怨气,又多嘴补了几句:“我并未发现他有何可疑之处。只是普通的粟特商人罢了,父母均不在洛阳,自己在城南住着,也怪孤单。” 李崔巍字也不练了,直接将笔搁在一旁,拂袖回了上屋。 她觉得此人今日忒奇怪,但也懒得继续琢磨,也回房睡觉去了。 (叁) 那之后,颇黎经常来皇城找她,若是她早早交接毕任务回家,他就骑马带她去城南玩耍,看山看水,赏花喝酒,散心谈天。两人独处时,他往往极守规矩,仿佛彼此真的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如此过了数月,连李知容都快要信以为真,以为颇黎只是背井离乡在洛阳太过孤单,只是需要一个投缘的朋友。况且,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仿佛两人已经认识许久一般。 转眼又是洛阳叁月,春柳嫩如丝。 牵机毒案主犯依然没有查清,隔壁的新开狱内却日日都有新案犯被押来,惨叫声与血腥气弥漫在丽景门上空,引来群鸦盘旋,彻夜不息,如同诅咒。 自从上回她夜归撞见李崔巍之后,他们又许久没有再见,已几乎形同陌路。她也渐渐说服自己,既然李太史铁了心与她一刀两断,她也最好潇洒放手。 直到那日恰值休沐,她与他都在卫署中,上阳宫中却传来诏令,命太史令李崔巍入宫见太后。 他像是早有准备一般,面不改色地接旨,却在将要出门时,破天荒地走到正在翻检案卷的李知容面前,对她低声说了一句: “我若是没有回来,牵机毒一案,你万不可接手。” 她惊疑地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看他一幅要去慷慨就义的样子,她忍不住拉住他袖角,又多问一句: “会回来吗?” 李崔巍黯淡了许久的眼在那一刻亮了一亮,继而朝她郑重点头: “会回来。” 他入宫后不久,太平公主府又送来拜帖,邀请北衙各卫的年轻将领们至城北公主府打马球。她推脱事务繁忙婉拒了,但事实上,鸾仪卫手中的案子在近半年内大多被新开狱抢去,她又不想干坐在官署中,就早早出了院门,朝宫外走去。 逆着阳光,她即远远地瞧见宫门外停着一辆装饰浮夸的马车,车旁一个乌发碧眼的风流男子,正半倚在车辕上冲她吹口哨: “上车?” 她扬鞭策马,跑在他前头,朝他一扬下巴: “若是能追上我,我就上你的车。” 随即她大笑着策马先行飞驰出去,颇黎驾车追在后头,两人一路越过天津桥,沿着宽阔的定鼎门大道朝南,一路掠起无数柳絮和行人的春衫,引得一众行人侧目。 和颇黎在一起时,总是快乐的。 临近上巳节,坊市内到处都在售卖郊祀的器具与衣物,满眼轻纱绫罗、茶器香具、绢花锦花。她如同误入百花深处,看得入神,一时迷失了方向。 等她回过神来时,前方却是一扇虚掩的柴门,那小院有些眼熟,她听见院中有石斧敲击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四壁空旷,满园飞絮,院中坐着陈子昂,在凿一块碑。 她无声地走到他面前,见碑上写着《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 “呜呼!君讳虔礼字过庭,有唐之不遇人也。幼尚孝悌,不及学文;长而闻道,不及从事……独考性命之理,庶几天人之际,将期老而有述,死且不朽,宠荣之事,于我何有哉?志竟不遂,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时年若干。” 之前四壁贴着的字纸竟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叁堵墙上一层层堆迭的练字痕迹,笔走龙蛇的草书《千字文》。 陈子昂独自拿着锤子与刻刀,亲自为他的忘年交刻着墓志铭。最后一个字刻完时,他歪坐在地上,李知容伸手接过了他掉落在地的刻刀。 “为何?” 她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 陈子昂抬头看见是她,先是掩袖啼泣,接着又大笑起来。 “李中郎,自你走后不久,公主府便来人,说孙录事墨书甚好,要高价买去玩赏。孙录事不愿,公主府家奴就强行掳走了他家中所有藏书、碑帖和墨迹。他怒气攻心,当场吐血,不几日就去了。” “他一生寒素,惟愿有朝一日,能靠书道扬名立万。却不料成名之后,权贵高门看得起他的书道,却仍旧看不起他。” 陈子昂站起,最后看了一眼那石碑:“可那又如何,他拼死也要做到的事,终究是做成了。元常既殁,墨妙不传,君之遗翰,旷代同仙!” 她僵立在当地,一时无话。 他今日一身戎装,倒像是要去远行的样子。“东都已是伤心地,在下不日将随军去往居延海,李中郎保重。” 她拦住他: “孙录事的书帖,现仍在公主府么。” 院门前传来另一个洪亮声音: “今日公主府打马球,拔得头筹者,即得孙录事《书谱》一册。” 她回头,见颇黎倚在门边。“刚在市上问得的消息,要去么。” 她忽地想起今早送来鸾仪卫的拜帖,心中一紧。公主是在让她去,也料定了她会去。 李知容俯下身,轻轻拂拭掉墓碑上的石屑,在孙过庭的名字前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陈子昂的肩膀: “待我拿回《书谱》,回来拜祭孙录事。” 公主府是整个东都除皇宫外最宏伟壮阔的构筑。除占据一坊数百口人家之地的府邸之外,在寸土寸金的洛水南侧,还有一坊之阔的马球场与园林。 她跟着府中家僮到了马球场,颇黎也跟在她身后。 “你是如何进来的?”她按捺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他。方才在门口通传时,那家僮只看了颇黎一眼,就放了他进来。 他笑了笑:“若我说,我这双眼睛能蛊惑人心,李中郎可相信?” 狐族的世界她看不见,因此也不会相信。在他所踏足的地方,所有狐族都臣服于血统的约束,强者朝更强者低头,例如方才替他们开门的家僮,即是个混血狐族。这就是他能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大多数狐族的原因。然而在李知容这个九尾哑狐面前,他体内狐血的凛然威势变得毫无作用。 他承认,与李知容在一起时,他也是自在的。 到了马球场,场上已有不少红袍锦带的少年郎在奔走追逐,场边观赛的凉阁里坐着高官贵胄,她一眼就望见了太平公主。在她身侧,坐着那日见过的嗣雍王和一位容貌秀丽的女官。她想起,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上官昭仪。 她径直走至赛场前,递上名刺,就去换了束袖,绑好发带,牵了马就上场。 上了场才发现,今日马球有两场,头一场的优胜者可得孙过庭的《书谱》,而下一场的优胜者可得先高宗时一位状元郎的诗稿一册。 场上意气风发的多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听了还有这等好彩头,个个跃跃欲试,想要连夺两魁,好回家去炫耀。 见她上场,太平公主朝手下耳语几句,不多时后,她这一场的对手中几个较瘦弱的都被替了下去,换了一批魁梧敏捷的,队形整饬,一看即是军营中的骁士。 看台上的颇黎看见那几张新面孔下场,暗暗握住了腰间佩刀,面露杀意。太平公主这是要借打马球的幌子,置李知容于死地。 台下的李知容也心知肚明,然而她只是远远朝看台上的颇黎一笑,做了个手势,让他放心。 鸣锣时即开赛。在紧张等待鸣锣时,她听见身旁的两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人说,这一场的《书谱》没什么意思,下一场的彩头才有趣。听闻写那诗稿的状元郎是个早卒的,长安应试夺魁之后,归乡没几年便死了。听闻他的独子,便是钦天监的太史令李崔巍。 她心中轰地一响,想起从前他讲过的故事。这诗稿,说不定是他能寻到的,他父亲留在世上为数不多的纪念。 她暗暗咬牙,心中飞速盘算着今日如何能连胜两场。此时锣鼓已响,场上霎时尘土飞扬。 (四) 自北周起,贵族们打马球都承继了胡地鲜卑的余风,野蛮暴烈,不辨亲疏,只有输赢。若是碰巧与赛的王族们都好勇斗狠,马场上死了人也是常事。 且不论硬木制成的球杆本就是杀人的武器,单就比拼骑术而言,一旦被挑落下马,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她并不是寻常的北衙士兵、太微城里吃空饷的世家子。她是熟稔各类拼杀战术的刺客,是随王将军习武多年的陇西刀术传人,是鸾仪卫“风”组的首领。 今日根本不是马球赛。场上扬起的沙尘只是为了掩住观者的耳目,她已被团团围困,数根马球杆在她前后左右重重落下,想要将她击下马,或是将她的坐骑打伤。 看台上众人屏住了呼吸,只有颇黎神色镇定,眼底却怒火熊熊。 这些雕虫小技,比起十殿阎罗根本不足为提。他只是愤怒,愤怒于他们竟敢将她当作笼中困兽,设这样的局,只为掩人耳目地杀死她。 他不能饶恕。 场上的李知容将手中马球杆当作长枪,已挑落了数人。但场上对手仿佛连连不断,她一定要赶在坐骑被打伤之前将马球控在自己身前,坚持到这场结束。 然而下一瞬,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受伤跪倒在地,险些将她甩出去。她抓紧缰绳一个飞踢,将最近一人踹下马,抢坐在另一匹马上,又甩手用球杆带倒数人。 一刻,二刻。她额角的汗水汩汩地流淌下来,喉咙中有血腥气。她想起在院中挥毫书帖的孙过庭,想起他颤颤巍巍将毕生心血托付给自己的样子。 不应如此,世间事本不应如此。 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平直握起手中球杆,如同扬眉剑出鞘。 锣鼓再响,场上尘埃落定。风住云停之时,红衣束发的李知容仍旧稳稳坐在马上,身上大小多处淤青与擦伤,盛大阳光泼洒在她身上,仿佛加冕。 众人争抢的马球仍在她脚边,这一场李知容胜。 看台上,唯有一人站立起为她鼓掌,却不是颇黎,而是上官昭仪。 她孤寂的掌声回响在狼藉遍地的赛场上,如同投石入水,惊醒了台上各怀鬼胎的众人,也开始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 颇黎却面色阴沉。 方才在极危险之时,他已准备出手,要用幻术扬起沙尘迷了场上余下几人的眼睛。然而他忽然听到身旁仕女的闲聊,说那第二场的彩头,竟是李太史父亲生前的遗稿。 那么这一局,她最好不要得胜。 败了也无妨,他会替她出气,让台上台下参与此事的人都吃尽苦头。 他收了手,咬着牙作壁上观,然而她赢了,却是惨胜。他看见她左腿上被刺出一道深深血痕,急需医治,下一场怕是连上马都困难。 这正遂了他的愿,然而他心中没有一丝愉快的感觉。 (五) 第一场她赢了,但她并不打算下场。 台上一阵骚动,她却只是撕下衣角破布将创口简单包扎了一下,举手示意仍要再赛。 公主挑眉,立即吩咐再开新赛。场上又换了一批新的武人,嗜血的观众都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暗中下注,押她这一局胜算能有几成。 颇黎仍在席上等待。 他在计划如何才能让李知容乖乖下场,或是让她尽快输掉这场比试。 她可以随心所欲,但要在他容忍的范围内。 然而就在此时,看台上有一个男子起身,在众人肃静的目光中走入场中,换上骑装,走到李知容身边。 是嗣雍王李守礼。 几年前横遭大难,举家被贬为庶人,如今又被召回京城软禁在宫中,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看起来病恹恹的旧王孙大概命不久矣。 龙被拔了指爪,也不过是人人可欺的爬虫。 然而他此刻笔直地站在马上,绿鬓朱颜,行止潇洒,让人不禁追忆起当年章怀太子李贤的风姿。 他朝她善意地笑笑: “许久没有打过马球,技艺生疏,这一场,还劳烦李中郎帮衬了。” 她没想过有人会下场帮她,心头一暖: “那是自然。” 鸣锣开场。 李守礼的马球打得比她想象的要好,两人配合默契,一守一攻,不多时就占了上风。 场上有了皇亲贵胄,原先出手狠辣的对手也不敢造次,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赛一场,心中极为舒畅。 场上不再风沙飞扬,有来有回,看得观众们频频叫好。 眼见他们快要获胜,看台上的颇黎眉头紧皱,下一瞬场上即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旋风,迷了众人的眼睛。 锣鼓恰在此时响起,风沙停下时,马球却落在了对手那一边。 这一局是她输了。 但她已尽力,况且还有人愿意助她,她也输得坦然,故而只是朝李守礼抱歉地笑笑,两人即下了场。 她回到看台上,却没有找到颇黎。 嗣雍王被太平公主留下,公主似乎面色不善。她不知李守礼今日为何会帮她,只觉得此人云山雾罩,让她琢磨不透。 她换下骑装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回头时,却是上官昭仪。 “李中郎今日,做得很好。”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借着帮她擦脸上灰土的空当,走近了与她低声耳语: “望日后,你我能在朝堂上并肩而立,共商国是。”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烁,李知容在那一瞬似乎照见了从未见过的光,预示着她此前未曾想过的另一种活法。 她也从小通读兵法韬略,经历过大小战阵,熟习大唐与突厥、吐蕃的作战习惯与武器差别,若她是个男子,此时怕是已随军出征过不知多少回,也可有军功、有封赏、有田地家宅,有史载碑铭。 但此刻她只是苦笑一声:“在下不过是机缘巧合,在军中得了个虚衔罢了。” 上官昭仪将丝帕放在她手中: “虚权也是权。若是想要,就牢牢握住。若是有人将它夺走,就去抢回来。若对方是虎狼,你便要做更凶狠的虎狼。太后创立新朝,需要肱股之臣。此是千年难遇之变局,望李中郎不要妄自菲薄。” “你本是天纵奇才,为何要因自己是女子,就向庸人低头。那功名,本就该是你的。” 上官昭仪的眼神有锐利锋芒,她心中震动,捏紧了手中丝帕。 她朝李知容最后笑了笑,端正行礼之后,便翩然离去。她收好了丝帕,回头时发现颇黎就站在看台边,远远地望着她。 走近时,他状似无意地伸出手,递给她一卷书册,却是方才她没有得到的那卷状元郎的旧诗稿。 她拿过诗稿翻了翻:“你是如何拿到的。” 颇黎轻描淡写道: “得了诗稿那人,是建安王?的门客。” 她在场上拼死也没有得到的诗稿,却在此时轻轻松松被他拿在手中。不知为何,她心中有说不出的疲累,只将诗稿又塞给他: “不是我得的,我不要。” 对方碧绿的眼睛里闪过少有的慌乱。见她要走,又一把拉住她: “为何生气?” 她轻轻挣脱开,勉强笑了一笑:“没有生气,只是累了。” 在那个瞬间,颇黎头一回觉得易容是个麻烦事。他们还不相熟,越是迫切地想拥有她,就越是离她越来越远。 但愈是如此,他就更加不想放手。她的不屈与执拗,都只会增加他征服这只猎物的兴趣。 “那么,在下今日便告辞。但明日是我生辰,李中郎一定要来。” 她疑惑:“生辰?” “粟特的习俗,男子二十四岁生辰时,要宰杀牛羊,喝烧酒。我在洛阳没有亲友,你若是不来,我便只能独酌了。” 他拢袖吸了吸鼻子,风一吹,确实有几分萧瑟的意味。李知容看不下去,拍了拍他肩膀: “哪有让兄弟独自过生辰的道理。明日我一定带上好酒登门。” 颇黎眼神晦暗,却装出高兴的神气,亲密地搭上她肩,出马场之前,他便趁李知容不注意,随意地将那诗稿掷在一个无人角落。 他们走后不久,另有一人将那诗稿拾起,那人却是嗣雍王李守礼。 (六) 李崔巍已在上阳宫武太后的议事殿中站了两个时辰。 武太后在大殿另一端的帐中与薛寺主下棋。殿中空旷,落子的声响清脆可闻。 许久之后,武太后才开口: “李太史,你说我这一子,应当落在何处?” 李崔巍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 “先前已舍了一子,这一步若再舍一子,便再无退路。” 话音未落,武太后一把掀翻了棋盘,大大小小的棋子如同玉珠滚落遍地,四周宫人皆俯首退下,瑟瑟发抖。唯有薛寺主镇定如常,俯身去捡拾掉落在身边的棋子。 “这便是你不再追查牵机毒一案的理由么,李太史?” 她抬手,遮挡在面前的珠帘一层层被挂起,太后端坐在御榻上,薛寺主退立在一旁。 李崔巍不言,只是郑重行了一礼,作为肯定的答复。 太后低眉,只是抚摸着手中余下的一枚棋子。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李太史,朕何曾怕过死。你如此为我考虑,却是看轻了朕的筹谋。” 这句叹息与李知容从前的话太过相似,让李崔巍心中惊了一惊。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跟随了数年的君主,终于开口: “牵机毒一案主谋,确是如太后所想。但此事亦牵涉到安西四镇,不可不慎。” 太后哈哈大笑:“朕的子女想杀了朕,已不是什么旧闻,有何可避讳。只是他做得太不谨慎,竟被你抓住了错漏,未免令我失望。想他幼时,却比现下要机警灵巧得多。” 李崔巍看了一旁的薛寺主一眼,未及太后示意,薛寺主便自行退下。 李崔巍这才递上折子:“据鸾仪卫所得之人证物证,牵机毒案确与东宫旧人有关。起初,大福先寺沙门原与罪臣裴炎过从甚密,裴炎下狱时,曾将裴宅旧藏安西商路图交与他保管。随后不久,那沙门便饮毒酒而死,商路图却不在他的僧房中,却是在东宫旧人、南市春九娘宅内。鸾仪卫幸在春九娘死后不久,在其房中搜到了此图。而恰巧,另一位昔日的豫王府乐工、安菩之子安金藏亦在追查此图。” “但第叁桩牵机毒案,却有许多蹊跷。” “裴伷先死时的金杯,刻着内府二字。赐毒之人不可能如此不慎,此杯当是裴伷预先备好,只待饮毒酒时换上。” “他预知了自己的死法,亦知道杀他的人是谁。鸾仪卫排查了东都所有王府与宫中的金器规制,唯有旧豫王府所打制的一批金杯,与此物相同。先前两人,皆是自杀,而裴伷先却故意留了物证,提示真凶为何人。” “若说此中有结党,那么裴伷先,便是这几人中的叛徒。但他为何叛,在下还未曾查清。” 武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朕的推断,与你相类。唯有一疑点,你未曾奏明。” 他没有抬头,却暗暗握紧了拳。 “太平公主亦参与此案,你为何不奏。” 他不言。太后将手中最后一颗棋子掷在地上,那棋子骨碌碌直滚到李崔巍脚边。 “鸾仪卫那孩子,叫李知容的,朕想来,当是你的故人。” “你当年违背师命,孤身一人下天台山,来长安助朕创设鸾仪卫,是为了她罢。” “十六年前,朕与先皇为了救太平,曾破了祖训,求仙丹于昆仑山,与山中的妖族结下了仇怨。数年前,朕的不肖儿为替太平续命,又随商船去了会稽郡。据说那次,他当真寻得了一个女子,是妖族的后人。” “李太史是会稽人,那女孩儿又与你年纪相仿。你与她,当是情谊颇深。” 李崔巍只是垂首站立,太后却笑了起来: “朕见她第一眼时,便认出了王将军的刀法。也是凑巧,朕当年尚在大明宫时,听闻过王将军遇仙,起死回生之事。” 她看着殿中沉默如磐石的李太史,眼神中有几分悲悯: “你拒不供出太平,是怕触了圣人的逆鳞,再加害于那孩子,是不是?”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残阳如鲜血,涂满檐角与阑干。他站在一地鲜血中,一言不发。 太后起身,声音拔高了一些,回荡在殿中: “李太史此回隐瞒案情不报,违反律例,责令跪省,无令不得出。” 她随即转身离开,路过他身边时,如同自言自语般,抛下一句: “朕为建立新朝,舍得杀死亲生的子女。李太史若是当断不断,就不配再做这鸾仪卫的统领。” 第二十八章相妒 (一) 洛京春叁月,多的是青衫年少。 洛南的地下王都也同地上一般过着春天,流水潺湲,蜀都锦,扬州琴,金发碧眼的回纥舞女在虎皮地毯上跳着胡旋,眼睛却盯牢了主座上衣襟大敞着喝闷酒的美男子。 北周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美姿容,善骑射,大约就如他一般长相。 然而颇黎面对着成山的锦绣,心中未有半分快活。美人素白的身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更徒增他的烦闷。 他将杯子掼在地上,将乐舞都吼了出去。 唯余一个乐工,抱着胡琴匍匐在地上,待众人散尽时,都没有离开。 他垂眼盯着那矮小的乐工,不耐烦地转动手上的扳指: “何事?” 乐工抬头,一双机警乌黑的眼睛,翘起的髭须,站直了身高也不过五尺,声音却极洪亮: “太常寺乐工安金藏,有事相求。” 颇黎的眼睛久违地亮起光芒,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牵机毒案犯安金藏?汝可知此地是何处,我是何人?” 那粟特乐工行了叉手礼,泰然自若道: “我知大人乃丰都市府君,亦听闻,若是凡人能舍出两年寿命,受利刃剜心之痛,入丰都市,便可成不可成之事,杀不可杀之人。” 安府君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他: “丰都市却也是讲规矩的地方。汝要杀谁,说来听听。” 安金藏叩首,从怀袖中小心掏出一个药囊,递给安府君: “杀当朝的皇帝。” (二) 他听完了安金藏的故事,沉吟了一会,将他的药囊收起: “原来,你是那春九娘的兄长。圣人先前枉杀了她,你此番报仇,也是应当。可那圣人亦曾与你兄妹有知遇之恩,这笔账,你又要如何算呢?” 安金藏攥紧了拳:“我手下有父亲安菩留下的叁百沙陀旧部精锐,已供圣人暗中驱使多年。阿芙蓉案发之后,我的行踪已被发觉,报恩到此,仁至义尽。” 颇黎拍掌大笑:“果然是沙陀好儿郎,新仇旧怨,桩桩分明。但你这药囊中的牵机毒,要让我如何给了圣人?” 安金藏拨了拨手中胡琴:“这毒却不需他喝,只需让他知道,有人来为春九娘寻仇。我要让他余生都活在惊惧和悔恨之中。让他明白,天下万民,并非是任上位者驱使的蝼蚁。” 见他将药囊收在了怀中,安金藏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然而这犹疑却转瞬即逝。 “府君大人,在下还有一事,须告与府君。” 对方抬起头,安金藏也看着他:“在下得以进入丰都市,全是倚仗一位老者襄助。那人自称是长安画师,尉迟乙僧。” 颇黎的眼神陡然变得警惕起来:“他对你有何吩咐?” 安金藏却已消失,他的身影霎时变作一位老者,白发虬髯,穿着波斯锦袍。 “安府君,汝近日优柔寡断,整日在地上游荡玩耍。是否已忘了,当年入丰都市时的誓言?” 他恨恨地盯着那老者:“我行事自有决断,何时轮到你来插手。” 老者却只是微笑颔首:“府君,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者,皆是独夫。你若是怕了,此时退出府君之位,也来得及。” 他怒目,眼中金光熠熠:“不退。” 老者点头:“吾在那药囊上下了禁制,叁日之内,身上异能皆不能发挥,汝即与凡人无二。若是叁天后,汝仍守得住这府君之位,吾即信你。” 随即,老者便消失在虚空之中。转瞬之间,他身旁的楼阁殿宇、美酒佳肴都消失殆尽,唯余一地瓦砾荒坟。 他凝神聚气,四周却毫无动静,黑暗中,只听有妖物在阴影中不怀好意地嬉笑。 这座他亲手整顿一新的鬼城,如今变成了困住他、吞噬他的樊笼。 (叁) 李知容带着好酒,在城南颇黎的宅邸前等了许久,等到坊门关闭,明月高悬,也没有见到颇黎的人影。 她气得开了酒坛的泥封,将那贺寿的酒都喝完,坐在宅邸门前的石墩子上,呆呆望着月亮。 此夜月色甚好,半点风也无。她将空酒坛轻轻放在地上,正要起身离开,却见长街尽头走来一个人。 他戴着黑色兜帽,遮住了头脸,只一双碧色眼睛,在月下闪着微光。 他的发色已变回了暗红,只好用兜帽遮住,碧绿眼睛上附着的幻术也快要消退。鬼城中的群妖围剿没能要了他的命,看见月光下傻站在街口的李知容,却让他心中复杂难言。 “我若是今夜不来,你就一直在此处傻等么?” 他捂着手臂,鲜血一刻不停地沿着伤口流出来,开口却又在教训她。 她酒气上脸,比平常不拘谨许多,正要站起来对他骂骂咧咧,却先瞧见了他脸上的伤。 “为何受伤,你与人打架了?” 她今日恰好带了一小瓶创药,当下就拿出来,小心翼翼敷在他脸上。 “伤成这样,你想必武功不大好。下次要打,叫上我。” 他一时愣住,杵在原地任人摆布。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闻见她身上的酒气。 过了一会儿,他才伸出手臂:“这里,还有一处伤。” 李知容看见那伤,倒吸一口凉气:“这像是猛兽抓伤。你,你与狗打架了么。” 安府君久违地笑出了声。再开口时,语气和缓了许多。 “容姑娘,我骗了你。今夜不是我的生辰。” “我本名并非颇黎,六年前,我为贼人陷害,误杀了至亲,逃来洛阳,在黑市做见不得光的生意。” 他从未交代过自己那一段往事。仿佛只要他不说,当年在瓜州城中被十面埋伏、遭亲人暗算、在江湖流离数年的往事就不存在。 他最害怕自己的软弱,也痛恨见到他人的软弱。 李知容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一丝不苟地上药。创口处理完,她才抬眼看着他: “你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从前,在他手下做事。” 安府君心中一惊,又努力镇定下来:“他……他是如何一个人?” 她抱臂沉思,像是在努力总结: “他脾气不大好,自以为是,还总克扣我的月钱。” 安府君:“……” “但他救过我,供我衣食住行,请师父教我功夫,我最后犯了大错,他还是放了我。” 她笑了笑,抱着胳膊望月亮:“还有,我从前晚归时,他总像你今日这般,在长街尽头等着我。” 他不说话,两人一起望着月亮。最后还是他先开口: “你心中有过……有过他么。” 李知容沉默了许久,才玩笑般地说: “他对我恩深似海,若是按传奇本子的说法,我应当以身相许。但我还有旧仇未报,生死难料。胡乱报恩,岂不是耽误了人家。” 一旁的颇黎却不知为何生了气,闷头转身就向前走,把李知容丢在身后: “你不是有旧仇未报,你是有旧情未断。” 李知容觉得近日来碰到的男子一个两个的都分外地莫名其妙,只好追上去主动和好: “咦,今日不是你生辰,你诳我到此处等了半夜,如何倒是我的错了?” 两人打打闹闹,安府君不一会又捂着手臂装作碰到伤口的样子,李知容立马投降。坊门内仍有夜宵摊子支着,供值夜的军爷吃热馄饨、胡饼,喝烫好的清酒。 (四) 李崔巍在宫中跪了一夜,五更天时才接到赦令,让他回家思过。 他拖着几乎没了知觉的腿回到卫署中,却一眼瞧见桌上搁着的旧诗稿。 他翻开诗稿,熟悉的笔迹让他眼眶一酸。旁边却还有一封手书,落款是嗣雍王李守礼。上写此诗稿是李中郎在公主府的马球赛中所得,颇费了一番辛苦。 他不知嗣雍王为何几次叁番地帮鸾仪卫,但这诗稿却是真的,他也没必要就此事撒谎。 诗稿上还残留着些许尘泥。他一天不在,她就又去涉险,还只是为了一卷除了他没人会在乎的旧诗稿。 武太后要他做决断,想再稳坐这个位子,就得舍弃她。可他怎么可能舍弃她。 他在那一刹那想通了孰轻孰重,随即飞奔出去,在丽景门骑了马,奔出宫城,只向城北的住处驰去。 他要告诉她,没有她,他也做不成什么钦天监的李太史,或是鸾仪卫的中郎将。他之所以能撑到今天,全靠着回忆当年,他受尽白眼冷落时,她在桥头对他的一笑。 他骑马穿过承福坊、玉鸡坊、铜驼坊,又朝着城北安喜门一路北行,穿过寂静的北市坊墙和殖业坊,终于拐进了通远坊所在的大街。他的心砰砰跳着,望着不远处的家门,觉得那一处昏暗院落闪着珠玉一样的宝光。 然而当他拐进大街时,却僵在了原地。 他看见那坊墙下,站着一对互相依偎的男女。那女子身材玲珑,个子高挑,还穿着鸾仪卫的军服,那男子戴着兜帽,双眼碧绿,正专注地盯着李知容。 (五) 在安府君还是朱邪辅国的时候,偶尔躺在瓜州城外的沙丘上看月亮时,从未想过,自己以后会真心爱上哪个女子。 他是沙陀部首领从狐冢里捞出来的弃儿、天生会邪术的不祥之人。除了他疯癫的母亲,瓜州城中人人都怕他,长到十六岁,就被父亲驱逐出城,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 在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沙陀牙帐中长大,他早就习惯了兄弟阋墙、夫妻反目、至亲相残。被赶出城后,跟着粟特商队四处游历,又遍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于他而言,情之一字,不过是世人虚妄的幻想。人本性自私、贪婪、冷漠,奢求别人爱自己,就如同飞蛾扑火,愚蠢至极。 所以他选了阿容,就如同当年他父亲选了突厥可汗的女儿做可敦。只要顺从他的心意,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 然而今夜他异能尽失,昔日对他俯首帖耳的丰都市妖族如今在满城追杀他,他却一心只惦记着阿容还在城南等着,要给他过生辰。 其实他哪里有生辰。他人生最初的十六年是一只过街老鼠,光是活下去已经耗尽心力。 脸上刚涂的药膏散发着温暖气味,他忍不住想要更多,更多温暖,如同追逐幻影。 “容姑娘,你能,抱我一下么。” 话说出口时,他心中一震。他越界了。兜帽已快要遮不住逐渐变回原来颜色的眼睛,他的异能正在一点点消失殆尽。 李知容疑惑地抬头,看见他张开手臂,眼神期许而胆怯,像个许久未曾得到过关爱的孩子。 她心一软,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衣领的褶皱中,隔着衣服,仍可闻到她身上澡豆的清香和淡淡酒气,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吻过他。那一瞬间的心乱,他记了很久。 哪有什么天生相配,不过是他喜欢而已。 他的眼睛已完全变回了暗金色,相貌也在渐渐改变。他将李知容的额头按在自己肩头,声音淡然。 “容姑娘,我曾对你动过心。但我今生不会只喜欢你一人。若是哪天我不再去找你,你就当我已经变心,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询问我的消息。” 他又笑:“免得见了我的新欢比你更美,徒然让自己生气。” 李知容想要挣开他,他却自己放了手,迅速背过身,用兜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天色已晚,容姑娘回去吧。” 她觉得不对劲,可颇黎平日里性情就有点古怪,她也就没有细问,只是提醒他注意伤口换药,就也转身离去。 春夜,洛城中四处飞花。安府君独自走入黑暗中,却第一次觉得心中光明坦然。 (六) 李知容推门进院,发现李崔巍没有回家。 今天他被太后诏入宫策对,不知又有什么变故。她不由得担心,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就打了水预备梳洗睡觉。 可刚烧好水,方才还无一丝云的天突然阴沉起来,接着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 室内一时间昏暗无光,她点了一支烛,借着烛光准备快快洗个澡。 每逢暴雨天,她都下意识地心中有些惊惶,甚至到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地步。 恰在此时院门一响,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堪堪在她窗前停下。她刹那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那人却迟疑着伸出手,敲了敲窗框。 “灯烛,有影子。” 原来是晚归的李太史。她松了一口气,转身却瞧见身侧的灯烛将她洗浴时窈窕的身影完完整整投到了窗前,有几分香艳旖旎的意思。 她立马吹熄了烛光,将全身埋回浴桶里,还不忘骂他:“登徒子!” 窗外雨势如瀑,她匆匆洗好,换了衣服回到床上,却始终没有听见李太史回屋的动静。 一道惊雷响过,她吓得瑟缩了一下,却仍是大着胆子下了床,推开门,想看看李太史究竟有没有回去,是不是在太后那里受了审问。 她将门押开一个缝,却看见李太史背靠着门,坐在檐下,像是在闭目养神,身上却早已被雨淋了个透湿。 听见响动,他迟钝地回头,看见是她,嘴角牵动,笑了一笑: “没睡么。” 她一时间想不出用什么词骂他,只想先将他捞进屋。搀他起来时,他却状似无意地抽开了她的手。 “不想见我也罢,先洗个热水澡。别多想,同袍情谊罢了。”她打开门,让他自己进来。 李太史倒也没有拒绝,游魂一样地飘进来,径直就迈进了她刚洗完的浴桶里。水还有余热,她瞠目结舌地发了一会儿愣,决定随他去。 浴桶与床隔着屏风,她寻出一件宽大襕袍搭在屏风上,他们看不见彼此,雷声却恰在此时偃旗息鼓,他洗澡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画面感太强,李知容靠在床榻边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但还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洗完了,伸手去拿挂在屏风上的襕袍,却停了一停,才开口: “这件不是你的。” 她日常也穿男子的襕袍,可这一件却确实不是她的,却是颇黎的。某日出去郊游,颇黎不慎被她的马溅了一身泥,她就帮他拿回来洗了一洗,还没来得及归还。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连忙将衣服抽走,又给他寻了一件。 李崔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衣服换上。窗外雨势渐停,他也没有再留在她屋里的理由。本来,他想回家告诉她,太后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如果她愿意离开洛阳,他会为她铺好后路;如果她执意要留下来,他就做好万全准备,与对方拼死一搏。 况且,事已至此,再装作不相熟,也为时晚矣,还不如索性开诚布公,将她牢牢护在身边。 可他好像晚了一步。那个碧色眼睛的男子与她的关系比他所预料的还要亲密,如此一来,他的种种筹划都成了空中楼阁。 这样也好,他只需独自解决剩下的事情,无需再瞻前顾后。 想通之后,他即利落地转身开门,准备离去。 李知容却在他身后,小声叫住了他:“李太史。” 他停下,却没有回头:“嗯?” 她踌躇了半天,还是问道:“你方才,为何停在我门口?还有,为何让我不要追查牵机毒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 “因为有雨。” 因为他知道,她在暴雨天会害怕,所以不自觉在她门前多停了一会儿。她却没有听出这层意思,只好讪讪地哦了一声,他即转身离去,掩上了门。 却不知谁在自作多情。 第二十九章金阁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第三十章从龙 (一) 离开城砦之后,她将尚未恢复完全的安府君交给十叁娘子照顾,随即打算离开丰都市。 临走时,却被府君一把拉住手腕,黄金色瞳孔中光芒未熄,未说一字,只是殷切地望着她。 她本来也有话要与他说。他们之间,还有太多谜题没解开。为何他在暗中搜集当年日月宫被毁的旧事,却不告诉她;为何他将她逐出丰都市后,又化名作颇黎,与她纠缠;十殿阎罗中那个长相与他极像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他为何会突然间失去异能被追杀,而他口口声声说的复仇,又究竟是如何一番打算。 然而此时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她已不再是丰都市府君的门客,他也不必与她有所交待。 再则,她也不愿再听信谁的一面之词。 安府君平日里一人千面,自认伪装得十分彻底。谁知当他想显露一二分真心的时候,对方却早已决意不再上他的当。 她轻轻摘开他的手,转头嘱咐十叁好好休养,就离开了安宅,像从未回来过一般。 回到地上,洛阳四月的清晨微风送爽,旭日东升,照在五凤楼灿烂金顶上。她长吁一口气,上马朝太微城驰去。 今日,她要入宫,面见武太后。 (二) 太初宫内,晨光微熹,灯盏却早已亮起,将议事殿照得通明。 大殿深处的暖阁内,太后正披衣坐在中央,指示上官昭仪整理奏章呈递给她。 “昌平、朔州、碛北叁处今年军务甚急,需催促各部调运粮草辎重,万不可懈怠。朕听闻,新征为冬官侍郎的狄仁杰从前曾任过度支郎中?将昌平城防与军备案卷另抄一份,交与狄侍郎。” 上官昭仪口中称是,手中运笔如飞。武太后站起稍加休息,又补了一句: “朕还有一事,要与你相商。朕想于今年废御史监军旧制,汝意下如何?” 上官稍加思考,即行礼作答:“御史监军,乃先皇旧制。然古者明君遣将,阃外之事,悉委之将。近来以御史监军,军中事无大小皆须承禀御史,以下制上,非令典也;如何责成将帅立功。故臣以为,废御史监军旧制,乃大势所趋,应当施行。”? 武太后欣然点头:“汝虽久居闺阁,却熟稔边防军务,强于汝阿翁。” 上官昭仪听到太后提及她被坐罪处死的祖父上官仪,眼神有些黯然。武太后却不以为意,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册,递到她手中。 上官翻了一页,即不忍再看下去。这是她祖父在太宗朝时,与房玄龄、褚遂良等一同编修的《晋书》。 “上官仪,精通佛典,尤擅《叁论》,历任弘文馆直学士,累迁秘书郎、东西台叁品,加银青光禄大夫。” 太后将《晋书》收了回去,倚靠在榻上,像在回忆往事。 “可惜,先皇让他起草了废黜朕的诏书。本非他之错,乃是因先皇畏首畏尾,故将他推出来,做了替罪羔羊。” 太后看了一眼上官昭仪:“汝亦因此遭横祸,戴罪入宫。可曾有怨?” 上官整顿衣裳深深行礼,坦然道:“ 充作宫婢时,自然有怨。然如今能执笔凤阁,谏言亦能上达天听,却是从前在深宅中做女儿时,万不敢想之事。” 武太后哈哈大笑,赞许地看着她: “上官昭仪,吾将汝留侍左右,即是因汝,像极了当年的朕。” 上官笑了笑,口称不敢,顺手为太后磨起了墨。太后自顾自继续说道: “吾幼年,周国公未丧时,曾随父母游历南北,先慈将我如男儿一般教导,让我饱览史书典籍、又时时考问我财政军务,教我习字作书。然好景不长,周国公死后,尸骨未寒之时,亲叔伯们就将朕母女逐出大宅,另谋居所。当是时,朕年十四。” “朕的叔伯侄儿们曾言,朕身为女子,才学过人,每每出头露面,强词夺理,不敬父兄,迟早横遭灾祸。” 上官磨墨的手停了一停。 “上官昭仪,汝可知,身为女子,才学过人,如何才能自保么?” 太后回首,拿起一支笔,浓浓地蘸了半干的墨汁,铺开一张纸。 “不要低头,要走到最高处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汝之才学禀赋,词句文章,经略时策,重于儿女情爱,重于宫闱私斗,重于博一个母慈子孝的虚名,是真正应当流传后世之物。” 话音未落,殿外遥遥传来禀告,言称北衙右千牛备身兼鸾仪卫中郎将李知容请面圣述职。 太后面露笑容,将笔搁到一旁:“果真如卿所言,李中郎也不是甘居人下之材。” 纸上是龙飞凤舞的飞白体行楷,两个大字:“从龙”。 (叁) 李知容从太初宫出来时,已近正午,日光普照神都。 方才,她主动请缨,要求接手彻查牵机毒案。 在有苏氏城砦中不小心听见皇室与狐族的旧怨时,她就对于李太史不让她插手牵机毒案原因明白了八九分。此案的要害不在于李旦,而在于太平公主。李旦的皇位本就朝夕不保,但再往下查,若是真动了太平公主,李旦一定会同她拼命。 被拔了爪牙的龙,在朝野中也仍有无数附庸,更何况,李旦还有与安府君的盟约。 可她不能因此就坐以待毙。她要在李旦出手之前,尽可能地收集他当年的罪状,连同公主参与犯下的种种罪孽。若是有一日果真横遭大难,起码她死得明白。 让她惊讶的是,太后竟同意了。不仅同意,还抽调了来俊臣所执掌的推事院中数个得力人手给她,一时间,鸾仪卫中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她忙着收集证据、整理案卷,查问证人,忙了数天后才发觉,已有多日没看见李太史了。 上次见着他时,还是那夜下雨。难不成他是染了风寒?这么想着,她更加快处理起手中的案卷,好能早些交接完,回去探望一下李太史。 纵使他们真断了缘分,总还是有情义在。 然而快日暮时,她策马出宫门,却在宫门外撞见了嗣雍王。 那夜在有苏氏城砦中撞见他,两厢的身份都被识破,再见时,她一时不知怎样打招呼。好在嗣雍王主动化解尴尬,上前低声问候道: “李中郎,数日不见,汝可安好?” 她匆忙点头就要离去,却被嗣雍王拉住:“李中郎,李太史近日气血亏损,需按时服食汤药。本王这里有几服常用的,烦请李中郎交与太史令。” 李知容:“???” 嗣雍王与她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对方才一拍额头道:“啊呀,原来李太史此举是一厢情愿?是本王疏忽了,本王方才是信口胡沁,请李中郎不要在意。” 李知容一把手拽过他领子,语气焦急:“嗣雍王,请不要戏弄在下。李太史出了什么事?” 嗣雍王眼睛眯起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李中郎,太史令他为了你,与本王做交易,改装易容,进了丰都市。凡人进丰都市要受何代价,李中郎想必也知道。” 折耗两年寿命,历剜心之痛。她知道,却从没见过哪个傻子当真会做。 她顾不上再与嗣雍王对峙,策马调头,飞速朝城北通远坊奔去。 第三十一章意浓(h) (一) 她以往从未觉得,从洛京西北侧的太微城到通远坊的路如此漫长。 残阳如血,暮色将尽未尽,一半雪青,一半殷红。她扬鞭策马一路疾行,吓得路人纷纷躲避。 除了从前李崔巍随白云子离开会稽的那天清晨,她已许久没有如此失态过。 原来那天在城砦中遇见的人,真的是他。 被石块砸中时,那几滴落在她衣襟上的血,想来应当是入丰都市之后,禁制加在身上的反应。 他对她,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放手。他爱她,甚至为了成全她,不惜放弃自己的爱。 她在心中暗骂,真不愧是白云子亲传,做局能将自己也算计进去,绝不留后手。 她终于到了那扇熟悉的院门前,却发现从里侧上了门栓。她拔出佩刀,直接将门栓砍断,又一脚踹开了门。 满园落花。 地上仍铺满前些天李崔巍手写的《清静经》,连篇累牍,倒背如流,写满克制与清醒。 可她不要克制与清醒,她要见到他,告诉他自己等不了那么久,她只争朝夕。 (二) 她穿着军服,凶神恶煞地冲到上屋,拉开门扇,带起满园飞花。 她从未想过,如果见到的是已经断气的李太史,自己应当怎么办。其实也不会怎样,洛阳城里多的是心死的人。 但那天的最后一缕夕阳,还是万分慈悲地照在他轻阖的眼睑上。 听见门口的响动,半躺在床上的李崔巍像大梦初醒一般转过头,看见是她,眼中久违地焕出光彩,随即又暗了下去。 他嘴角动了动,生涩地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她一言不发,只是疾步走到床榻前,一把抱住他,将头深深埋进他怀中。 令人心安的白檀香围绕着她,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李崔巍就是她的幻梦。 良久,他听见李崔巍长叹一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没死。剜心之痛,于我也算不得什么。” 他仍旧轻描淡写。 李知容无声掉泪,浸湿了他的衣襟。李太史这才慌起来,挣扎着坐起身,仔细端详她: “别哭,为何要哭。” 她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将他瞧得真切。李太史的确此番受了磋磨,面色比平常更白几分,却仍是芝兰玉树。君之颓也,如玉山之将倾,依然好看。 她用袖子擦了把泪,将李太史晾在一边,转身去寻药炉煎药。她方才急虽急,却也记得带走嗣雍王的赔礼。 她蹲在地上煎药,李太史就坐在床榻上看着。少顷,药香飘满整个房间,给方才寒冷如冰的卧房带来些许暖意。 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却还要煎一些时辰。他却开始不见外地使唤她:“李中郎,在下渴了。” 李知容却十分乐意被使唤,颠颠地去倒了一盏茶,送到榻边递给他。 他握着茶盏,像得了什么宝物,眉梢眼角都泛起笑意。药刚在此时煮好一帖,她盛了一碗,吹了半晌,才递到他手中。他接过喝了一口,却因喝得太急,被呛了一下,咳得肝肠寸断。 她从没见过如此虚弱的李太史,心疼得要命。一边轻拍他背,一边用手擦去他唇边的药汤。 鬼使神差地,她擦完药汤,无处擦拭沾湿的手,就放在嘴里吮了吮。 抬眼看时,李太史的眼神不知为何,深沉了许多。 下一瞬她手腕就被攥着拉近他,近到他的鼻尖蹭到她的脸。 李崔巍轻声问她:“你有没有,给旁的人喂过药?”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回答,却凑上去吻了他一下。 药汤的味道苦涩甘甜,她想尝更多。李太史没有躲避,像是怔住了。她得寸进尺,索性拢住他肩膀,加深这个吻。 起初,他只是安静地让她吻着,慢慢地,才开始回应她,手托着她的腰向前带了带,鼓励她继续发挥。 她反复确认他唇齿中药汤的味道,发出的声响让她忍不住脸红。可彼此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哪来的什么羞耻心。 思及此,她红着脸停下来,双手撑在他左右,眼神像个要强抢民女的恶少: “李太史,你还能动么。” 李崔巍耳朵红得要滴血,却也强自镇定: “倒也不是不能动。” 她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那就好办了。” 说罢,就开始解他的衣服。 李崔巍毫不反抗,一幅任人鱼肉的架势,解到一半还稍微配合了一下,让李知容十分满意。 炉中仍煮着药汤,可已无人在意药汤。 (叁) 他们于彼此都是头一回,十分生疏,因此颇具探索精神。 李崔巍借口有伤在身不便动弹,哄骗她坐在上头,放出早已硬挺的阳根让她慢慢适应。 她也是头一回遇到如此大阵仗,从前在天香院也是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最险的那一次还恰恰被他撞见,两人此时心照不宣,都当对方是此中老手,怀着暗中较劲的心思。 她咬着牙,将下体对着那粗大的物什反复蹭了几下,趁着穴口又流出一些汁液,用力向前一挤,倒真进去了些许。她脸上渗出汗珠,瞅着剩下的大半段有些发愁。 “疼吗?”他声音喑哑,手指紧紧握着她的腰。 她不说话,像是卡在了那里,终于开口却带着哭音:“你,你动一动。” “好。”他拧着眉,将她腰向上微提了提,身下微微挺动。 又进去了些许。除了疼,还有些涨。她说不出口,只是用手撑着他小腹,随着他上下微微晃动。 身体酥酥麻麻,像是通了电。所有的感官都汇集在一处,痛和愉悦都被无限放大。 他忍得手臂上青筋迸起,握着她滑腻的腰臀,像握着一块一捏就碎的玉。 惦记太久的食物,一朝摆在面前时,很难不贪食。 “还疼吗。”他又停了下来,留神看她的反应。 她眼神湿润,抬眼看着他,长睫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珠。 “别这样看我。”他扭过头去。“我会忍不住。” 轻缓抽插了许久,她身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来,连他的身下一同打湿。 “怀远,松手。” 她咬着唇,心一横,趁着李崔巍松手的空档,重重坐了下去。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爽快的长吟。 两人彻底贴合在一起后,他每动一下,于她都是剧烈的刺激,他就握着她的手,引导她随着自己的节奏上下摆动。渐渐地她不再害怕,扭着腰主动迎来送往,激得他一把控住她: “慢一点,你……夹太紧。” 后半夜时,他们越发食髓知味,李崔巍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快速抽送,她的高潮来得一波又一波,身下的被褥被她拽得不成形状,他的背脊也被她抓出几道血印子。等她抽噎着说困时,李崔巍方才抽出来,将白色液体悉数射在她小腹上。 李崔巍下床去拿浴盆为她清洗,她早已魂游天外,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晨光熹微。 此刻,她终于反应过来,白天此人还咳得梨花带雨,床上却生龙活虎,显然已八成好得差不多了,遂半撑起身瞪他: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你在天台山上学的,都用在这等事上么。” 李崔巍偏过头,又十分刻意地咳了几声: “在下确是大病初愈,今夜不过是勉力配合而已。” 说罢,他又将被子朝上捞了捞,遮住她露在外的背脊: “再者说,此等事亦是要紧事,用上兵法,也不算铺张。” 她没有再计较,只是像猫儿一样,朝他怀里拱了拱。 “别乱动。明日还要早起述职。” 他声音颇为严厉。 李知容听见早起述职,吓得赶忙闭上眼。兴许是太累的缘故,醒来时,却已是天光大亮。 她猛地起身就要下床穿衣,却被他一把拽住,又倒回床上: “忘了么,今日休沐。” 她这才安下心,回头却看见一丝不挂泰然自若的李太史,想起昨夜种种,绷不住先红了脸。晨光一照,她的羞耻心又回来了,挣扎着就要逃。 李太史不放手,翻身将她牢牢扣住,眼神却有些犹疑: “李中郎,昨夜的事,你是何想法。”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心想你情我愿还能有什么想法,难不成还要她娶了他。 李太史迟疑了一会,还是开口问她: “你如今,还是只想与我露水情缘么。”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她心情大好,蛇一样缠在他身上,咬着耳朵告诉他: “李太史,阿容从头至尾,只爱你一个。” 朝霞落满院落,灿然如金。她第一次看见李崔巍落泪。他将额抵在她肩头,良久,才轻声说: “我也只爱你一个。” 洛阳四月暮春的花期,她终于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