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要休夫?(上)》 楔子 千金沦为童养媳 贾姨娘红红的长指甲陷入掌心,在上头刻下深深指印。 她容貌美艳,尤其一张朱唇丰满红润,高耸的胸部、浑圆的翘臀,虽然生过孩子,却仍然是姚老爷的心肝肉。 姚老爷是谁?他是政平县最有钱的商户,外人都以为他是靠贩粮、卖布赚得钵满盆溢,却没几个人知道真正内情。 其实让他能在短短数年内迅速累积财富的行当是贩售私盐。 你没听错,就是犯法的事儿,可赔本的生意没人做,而杀头的生意……有钱赚就有人抢着做。 姚生财便是这号人物,他心大、够狠,有得赚就敢往前冲。 都说这行风险大,但打做这买卖的八、九年来,他一路顺风顺水,从没碰过灾祸,因为……好运?或许吧,但姚生财始终认定是娶了贾姨娘的关系。 姚生财迷信,当初听和尚的话,挑选八字富家的贾姨娘为妾,从那之后开始贩盐,从没赔过半毛钱,为此他把贾姨娘捧在掌心,疼到不行,便是传出那宠妾灭妻的名声也毫不在意。 这辈子他最在乎的东西有三样,钱、钱以及钱。 “大姑娘能耐了,连长辈的话都不听?”贾姨娘咬牙,恨不得往姚知书脸上搔几道血痕,若非想端着温良贤淑的好名声,哪能任由姚知书撒泼任性。 “你算哪门子长辈?不过是个破落户出生的下贱女人,没知识、没脑袋,也不知道活着为啥?教你,仔细听了,妾为婢,用以传宗接代、令男人愉悦身心,可以打骂羞辱、买卖赠与,听明白吗?若还是不懂,我让徐嬷嬷来与你教教规矩。”姚知书抬起下巴,轻蔑地上下打量两眼。“不懂规矩的贱婢敢以长辈自居?还当姚家和姓贾的一样,是杀猪屠狗的贱户?” 姚知书把贾姨娘恨进骨子里了,若不是她,娘不会处处委屈,不会生生把自己给熬死,娘过世,她满腔忿恨只能朝贾姨娘发作,她牙尖嘴利、出口皆恶言,将娘亲多年教养抛诸脑后,只图一个嘴皮子痛快。 姚知书的鄙夷深深打中贾姨娘的自卑。 没错,她出生杀猪屠狗的破贱户,要不以她的容貌,进宫当娘娘都非难事,最后却只能落得嫁给又肥又丑的姚生财,还得拚死争活把正妻弄死,才能接手姚家中馈。 她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她憋屈伤心,但志高的她不向环境低头,她非要活出一副人样儿。 可她这么努力,姚知书却不时往她心上扎刺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着姚知书远去的背影,贾姨娘咬碎一口银牙,她气到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石块往姚知书后脑丢,谁知石头没砸到姚知书,却砸到追着小狗、从花丛中窜出来的姚知礼。 姚知礼尖叫一声,抚着右额,放声大哭。 听见身后动静,姚知书转身,看见贾姨娘的大黑脸,脑子一转,猜到事儿,高傲一笑,像看傻子似的瞥母女俩一眼后离开。 贾姨娘气急败坏,捧起她的脸检查伤势,只是看到女儿那张脸,莫名的火气蹭地狂飙上来。 想想人家姚知书,鹅蛋脸、新月眉,肤白如雪、眸如点漆,整个人粉妆玉琢,像仙女似的,才十岁就有政平县第一美人的号称,而见过她的都赞她何止是政平第一美,就算在京城也能排上前十位,嫡女如此模样,而自己的女儿却肖似姚生财。 虽说这份肖似让姚知礼更得姚生财疼爱,但猪头脸、招风耳、小到得用两指拨开才看得清楚的眼睛……谁见着不叹两声,贾姨娘怨呐,好端端的不像自己,怎往亲爹那方长? “娘……疼。” “还叫,你就不能待在屋里念书刺绣干点正经事?成天追狗抓猫的,哪像个女孩子?”贾姨娘迁怒,揪住女儿耳朵,弄得她鸡猫子喊叫。 姚知礼身后的小丫头吓得畏手畏脚,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夫人饶过二小姐吧,二小姐年纪还小,不懂事。”大丫头如翠低声劝道。 “不懂事?那房的妖精,六岁就能诗会文,哪像她啥都不懂,难怪咱们母女教人瞧不起。”贾姨娘把话给带歪,姚知书分明瞧不起的是她的出身,她却把问题往女儿身上推。 如翠朝小丫头眼神示意,她忙拉起正号啕大哭的姚知礼,把人带走。 如翠心知肚明,主子正在气头上,若不尽快把二小姐带走,真被夫人给弄伤……回过头来,夫人还是得把这条帐算到自己头上。 “气死我,当娘的都死啦,女儿怎不跟着一块儿去,不是孝顺吗?怎不到黄泉底下伺候。”贾姨娘恨恨地扯下一段柳树枝,往地上丢去,踩个稀巴烂。 “夫人别生气,大小姐这牙尖嘴利的性子,日后嫁到谁家都得不了好。” “还等她嫁?我等不了啦,一不做、二不休,她娘怎么死的,她等着吧!” 又要动手?如翠心头重重一跳! 大夫人那事儿,她日夜恶梦不断,连掉好几斤肉,烧过好几回纸钱才缓过来,她真的害怕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大夫人已经……若大小姐也这般,老爷是个精明人,早晚会猜出端倪,夫人忍忍吧,大小姐已经十岁,再过几年就能出嫁……” “我等不了,我要她现在立刻消失。” 立刻?如翠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殷红的掌心,像沾满血似的,她绝不要再摊上一条人命! 咬唇,如翠压低声音道:“夫人,不如再请惠明大师帮忙?” 惠明?如翠的话提醒了贾姨娘,嘴角微微勾起,当初她是怎么进的姚府,如今就怎么把姚知书给弄出去。 一整船私盐全被盗匪给抢了? 贾姨娘笑弯两道眉毛,连老天都在帮衬自己呐,她正想不出藉口把老爷拐到惠明大师跟前,而今……老天不是亲手送了个大藉口过来? 当年听到姚生财在寻妾室,她跑到惠明大师跟前许诺,若自己能进姚府大门,必赠他纹银百两,惠明虽是个出家人却视财如命,他舌粲莲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为了百两银子,卯足劲儿把贾姨娘命格说成“生来荫夫”、“必得贵子”、“荣耀门楣”……总之娶她回家,必定好事不断。 贾姨娘心想事成,事后也没断了这条线,时时给以供奉,如今又用得上,人家能不帮忙? 当下心里一合计,忙派如翠去给惠明递话。 “夫人,老爷已经到东大街啦,要不要……”如翠低声暗示。 贾姨娘连忙坐在镜前,卸簪除环。 如翠取来清水,帮她把脸上厚妆擦去,躺上床后,道:“记住,我连作大半个月恶梦,加上惠明大师开示,急病了。” “奴婢记下了,先去院子熬药。” 戏得做全套,既是生病自然得飘点药香。 姚生财无比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这回整整丢掉一船私盐,损失近五千两银子,加上之前打点的,这趟路赔到让人心疼,他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贾姨娘,但是听如翠提到惠明大师,想了想还是提脚往贾姨娘的院子里走去。 贾姨娘看到姚生财,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可是“病”了多日,全身无力,整个人差点儿滚下床。 见她如此激动,姚生财心有不忍,抢快一步把她抱进怀里。 她忙在他身上到处碰触,哽咽问:“爷安好对吗?爷没有受伤对吗?财去人安乐,只要爷好好的,丢掉再多的钱也没关系。” 姚生财没想过贾姨娘会派人在港口打探,更没想到私盐被劫的消息会这么快传回府里,因此听到问话,表情瞬间凝肃。“你在说什么胡话?” 贾姨娘反应极快,一怔之后松下气。“是胡话?所以恶梦不准,爷没遇到土匪?盐没有损失?太好了,定是妾身多思多虑,才会连日恶梦,天晓得在妾身梦到老爷被土匪一刀当头砍下那刻,妾身吓得……没事就好,多谢佛祖保佑。” 她投进姚生财怀里,尽管嫌恶他一身汗臭,却硬是挤出笑脸,手臂往他粗腰上环去。 姚生财心中一凛,没错,差一点他就被土匪给当头砍下,幸好风浪大、船身不稳,他重重滑一跤,才狼狈地避开那刀。 贾姨娘兀自在姚生财怀里喃喃自语。“往后再不往慈恩寺去了,惠明大师满口胡言乱语,差点儿吓得妾身没命。” 姚生财闻言,推开她的肩膀,问:“你在说什么?讲清楚。” 她鼓着腮帮子,委屈回道:“这次老爷出门,妾身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妾身安慰自己、不让自己多想,可接连几天作相同的恶梦,妾身哪里还坐得住?只好上慈恩寺,请惠明大师开释,可大师他真坏,听完他的话,妾身气到不行,扭头就走。” “他说什么?” “他说老爷这次出门必会出事,运气好的话失财,运气不好会连命都丢掉,妾身一听不得了,那怎么能啊!想我姚家乐善好施,好人该有好报的呀,可惠明大师竟说……”她小心翼翼地瞥姚生财一眼,闭嘴,沉默。 姚生财一双小眼睛皱得都快看不见啦。“他说什么?” “他说咱们家的大姑娘八字不好,八岁克母、十岁克父,除非大姑娘立刻出嫁,否则往后府中灾祸不会间断。大姑娘打心底不喜欢妾身,要是我再存下这个念头,姚家后院能不鸡飞狗跳?这分明是挑拨离间。” 如翠见隙接话。“夫人一听不乐意,当场就翻脸走人,可奴婢心想,惠明大师说事一向很准的,因此多嘴问上几句。 “奴婢说我们家大姑娘才十岁,怎样也不能这么早出嫁,能不能暂且把她送去庄子住上几年,可惠明师父说不嫁这事儿就没完,大姑娘不但要嫁,还不能乱嫁,得嫁个克父克母的命硬男子,否则早晚也得把丈夫给克死。 “夫人不信这话,但回府后夜夜作恶梦,即使精神不济还是硬撑着把附近大小庙全给拜过一轮,夫人说,只求老爷平安,其余再不敢多求。 “可奴婢心疼夫人,悄悄地托爹娘在外头问问,有没有惠明大师口中讲的那种男子,爹娘不过几日便找到了……”说到这里,如翠连忙双膝跪地,额头猛往地上磕。“大姑娘的婚事不是下人能多嘴的,只是夫人她……奴婢心疼。” 姚生财对长女本就没有太多感情,妻子是落难的官家千金,当年用钱买回来,本就打着显摆的心思,妻子长得美又懂诗词歌赋,日后到官家妇人跟前帮着交际,多少能给自己几分助力。 可惜妻子不与他齐心,不爱应酬,眼神里又老带着那么几分轻蔑,教他难受啊,要不怎会娶贾姨娘进门? 只是养着养着,发现女儿越长越好,心底还盘算着日后要靠女儿搭上一门好亲,给自家生意来点助力,岂料她竟然克父? 隔日,姚生财进了一趟慈恩寺,与惠明大师谈过大半个下午,临行前请他给女儿及如翠挑选的男子排生辰八字,结论是——天作之合。 一身素服,姚知书跪在母亲牌位前,她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母亲才过世多久呐。可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宠妾灭妻都能做得出来,不过是打发掉女儿,有啥困难? 堂堂姚大户的女儿竟会沦为童养媳?想着,嘴角忍不住浮上一抹嘲弄。 姚生财眼底盛着不满,怎地母女俩一样倔强?那女婿他也不是随便挑挑的,他掌过眼、谈过话,也确定他对女儿上心,当然……女儿那好模样,是男人见着都要上心。 何况他不单偏信惠明大师所言,他还寻过其他师父看过八字,都说是天作之合,一个个都笃定道:若婚事能成,男子将飞黄腾达,女子一世无忧,平安到老。 若女婿真能飞黄腾达,他这个当岳父的岂不是有了新依仗?为此,他还把嫁妆从一千两提到两千两,这可是政平县的头一份儿,这两面都好的事,就不晓得她在倔强什么? “吉时已到,快换上喜服。”姚生财将杯子往桌上一掼。 “喜服?何喜之有。” 贾姨娘满面掩也掩不住的得意,终于能把人给扫地出门,往后的日子想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我明白大姑娘心底难受,可老爷这也是不得已呀,若不是大姑娘特殊的命格……唉,想我那可怜的姊姊,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身为女儿,就算不能为父母尽孝,总也不能害过亲娘又害亲爹,怎么说他们都对你有生养之恩。” 都到这时候了,贾姨娘还挑拨个不停,恨不得这对父女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姚知书厌恶道:“主子说话,岂有奴婢插嘴的分?” 闻言贾姨娘脸色数变,咬牙切齿,恨不得抓起茶碗往她身上泼去。 如翠眼看夫人就要发火,忙抓住姚知书衣袖,苦口婆心劝道:“大姑娘,你好歹想想徐嬷嬷吧,她再不请大夫,许是真熬不过这回。” 徐嬷嬷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她忠心耿耿,与贾姨娘作对不是一天两天,大夫人过世后,贾姨娘想方设法想除去徐嬷嬷,这回为着逼姚知书成亲,贾姨娘诬赖徐嬷嬷偷窃,一顿板子下来…… 徐嬷嬷都上了年纪,怎能禁得住这番折腾? 这话提醒了姚生财,他缓下怒气道:“你乖乖上花轿,我立马给徐嬷嬷请医,待她伤好,便给一笔银子让她回家养老去,你若非得固执,就等着送她的尸首回乡。”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姚知书却无力拒绝。 点了头,她丢的是自己的一生,可若是摇头,将会葬送徐嬷嬷未来,她无从选择呐! 满腔不平、怨恨,她恨不得烧毁全世界,两行泪水怔怔地滑出眼眶…… 第一章 京城顶尖幼儿园 檐上金丝雀叫得欢,一声接过一声,也不知道有啥喜事。 六月,天热得很,幸好今年不缺雨水,隔几天就来一场雨,滋润土地,也解除几分燥热。 不过大厅里倒是挺凉的,可不是,冰盆一摆,再加上几个打扇子的仆婢,能热到哪里去?只是这派头不是人人家里都能有。 这里是宁王府,皇上心头的那根刺。 他是皇上的同母亲弟、先帝最疼爱的儿子,要不是先帝驾崩那年宁王尚稚,那把龙椅上头坐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他有能力、有本事,可为着避开亲哥哥的疑心病,刻意淡出朝堂、一门心思全扑在挣钱上头,所以这宁王府说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并不为过。 眼看着自家弟弟堕落到成天与那阿堵物周旋,皇上那颗龙心啊有说不出的舒坦。 这会儿秦宁正和八皇子秦璋、威武侯陆浔封坐在一处,嘴里吃着冰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说到这八皇子秦璋,是皇上另一块心病。 皇上长相……呃,不能说丑,批评皇帝是要杀头的,只能说……有点小普通,这让他在成长过程当中尝遍自卑滋味。 因此他打定主意,日后选老婆,品性、脑袋、家世都不重要,唯有美貌才是王道,由于这个择妻标准,以至于如今后宫嫔妃排排站,能排出一座蓬莱仙岛。 但人有错手,马有失蹄,在若干年前的家宴上,还没当皇帝的秦窦酒喝过多,竟胡里胡涂给睡了个洗脚婢,世间事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秦璋就是那个后悔莫及中留下的“痕迹”。 也不晓得该夸秦窦龙虎生威还是洗脚婢良田沃美,总之秦璋出生了,生得那一整个……丑啊!长相拐瓜、行事劣枣,让秦窦恨不得将他丢回炉里重铸。 老天爷在基因配对的游戏中,总是会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所以即使是亲兄弟,打出生起分配的资源就不平均。 皇帝丑、宁王俊美无俦,秦璋丑、一二三四……(跳过八)……十皇子,各有风姿,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自然而然忽略自己还有个叫秦璋的儿子。 不过现在情况略有改变。为啥?因为九年前那场意外。 那时皇帝不知抽了哪门子风,越看秦宁越讨厌,正逢边关战役,竟一道圣旨让秦宁代替皇帝上战场。 逼一只弱鸡上战场?敌人是缺鸡肉熬汤吗? 看在先帝分上,几个老臣强力阻止,道:“比起宁王,年长的皇子更适合代表皇帝出征。” 这话说得好,秦窦前面几个儿子都比亲弟弟年岁大呢,皇帝无力反驳,最终想起还有个丑到让自己心惊胆颤的儿子,于是大笔一挥,秦宁、秦璋叔侄一起上战场。 可怜啊,当年秦璋才多大?十三、十四岁?让这个二愣子上战场,那是没拿他的命当命看呐。 没想五年光阴,竟让拐瓜劣枣重塑改造,摇身一变成为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从那之后,秦璋在皇帝心头位置往前推进几名,朝中有差事欠人办,皇帝就会想起这个儿子。 许是皇帝目光有加持作用,四年前秦璋从战场回京后运势大开,连赵家都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赵家是谁?是皇后娘家啊,而皇后是皇帝的真爱,虽膝下无子女,皇帝对她仍情深义重,多年圣宠不衰。 想当年,赵家嫡次女赵婉娘是京城有名的美女加才女,多少人想与之结亲,可赵婉娘一心崇拜英雄,旁的不想,就想嫁给秦璋。 夫妻婚后蜜里调油,四年生二子,亏得两个小皇孙打胎里就懂事,知道该挑好基因做遗传,这不,一个个粉妆玉琢,漂亮得让人想偷抱。 比起秦璋,秦宁和陆浔封的终身大事就没这等运气。 先说说秦宁,他只比秦璋大三岁,却担个皇叔名头。 早年在皇太后的主持下成亲,育有一子,没想几年前妻儿在封地遭遇土匪,没了,之后秦宁对亲事再也提不起劲儿,皇太后心急却拿他没法子。 至于陆浔封,他是京城百姓更乐于说道的传奇人物。 因他出身与秦家叔侄不同,他就是个百分百的乡下泥腿子,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去参军,对于上战场这事儿,他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活下来。 不想死就得让敌人死,真的,他不是天性英勇或嗜血,他只是单纯地想看到明日的太阳,所以不敢让手中大刀闲下。 没想一回两回,在坚强笃定的信念下,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再加上三番两次救回秦璋、秦宁性命,他不当一品大将,谁当? 在战场上能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三人,返京后情感依旧在,一得空就凑在一块儿,倘若秦璋有野心,他们就是铁铮铮的八皇子党,可惜秦璋没那等心思,他更热爱站在高岗上,看着哥哥弟弟为争宝座打得头破血流。 都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秦宁和陆浔封虽婚事不顺,但人家长得好啊! 一个朱面丹唇,面目和蔼,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一个身形挺拔,剑眉斜飞入鬓、英气逼人,这两人往哪儿一摆,都能迅速把女人的眼球给吸引过来。 “说吧,别藏着掖着了,一早就拽着阿封过来,真是贪图我家的冰碗?”秦宁斜眼看向秦璋。 “是、是有点事儿,想让皇叔和阿封帮忙。” “什么忙?”见秦璋语带暧昧,笑得满脸贼,陆浔封勾起两分警戒。 秦璋扬眉笑开……见过咧嘴的开心熊没?没!快看,这里就有一只。 “你们可听过潜能开发?” 什么鬼啊?陆浔封和秦宁对看一眼,满头雾水。 “那是京城这两、三年里,名声飞快窜起的学院,只收二到六岁的孩子。” “学院?两岁到六岁?那么小的孩子能学啥,学怎么给自己包尿片喂奶?”秦宁失笑,这年头真是什么疯事都有。 “不对!孩子在里头学得可多啦,我们家昱哥儿就在里头念书,才上一年学就能认得七、八百个字。五皇兄爱显摆,老说他四岁就能背三字经,哈哈!我家昱哥儿才三岁,不仅会背、字认得,还能讲三字经里的故事呐。”说到自家儿子,当爹的眉飞色舞,骄傲极啦。 “你说的是那间……育才幼儿园?”陆浔封问。 “没错没错,普通学堂每年二十两银子束脩就到头了,可育才光月费就要五十两纹银,还一堆人想方设法到处托人找关系也抢不到名额。” 陆浔封记起来了,母亲也想把弟弟陆浔嘉的儿子送进去,但陆浔嘉一听到每年要缴六百两,吓得直反对,道:“我和哥没念育才,不也考上进士当上官,何必浪费这种银子?何况我的俸禄一年还不到三百两,供不起。” 母亲想也不想就道:“你哥有。” 陆浔嘉听到这话,立刻皱起眉心道:“哥哥的钱是在战场用命换来的,咱不能挥霍。” 弟弟有志气,虽母亲不同意分家,但自从出仕,他再没花过哥哥一毛钱。 “说重点。”秦宁横眼。 秦璋咯咯轻笑道:“育才每年只收十名新生,名额有限,人人都想抢,但他们立下一条很好的规矩——有兄姊在里头的,弟弟妹妹可以优先录取,所以我家蔷哥儿今年也能进得去。” “所以?”秦宁口气更加不耐烦。 每回听秦璋说儿子、道老婆,多少会引发他淡淡的罪恶,对于已逝的妻儿,他已经没有太多记忆,勉强记得的只有妻子眉心竖纹,和她对付后院女子的手段,至于儿子……襁褓时期的他很爱笑。 “七、八月幼儿园放暑假,放假前一天,学校会举办家长座谈会,对象是新生的父母,目的是让家长了解学校的运作及教学,这次我得出席。” 要秦璋出马?不会吧!那是女人的事。 “八皇子妃怎不去?”陆浔封问。 “婉娘又怀上了,这次怀相不大好,本想让奶嬷嬷去,可昱哥儿说:‘养不教,父之过’,你们不觉得昱哥儿说得很有道理,对孩子的教养,咱们当爹的确实得上点心,所以你们、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一句话断成四截,秦璋真不敢单独去啊,听说参加座谈会的都是女人。 “谁跟你‘当爹的’?”秦宁冷哼。 “你们是昱哥儿、蔷哥儿的干爹,当然有责任。” 陆浔封和秦宁翻白眼,哪门子干爹啊,还不是被秦璋逼迫的,为这两个干儿子,他们被讹了不少好东西,想起那条镶着宝石的皮鞭,陆浔封肉还疼着呢。 “不去。”陆浔封否决。 “去看看嘛,如果教法真的很厉害,能替咱们大秦栽培出英才……” “不过是噱头,你还真信?”秦宁轻嗤。 “不是噱头,昱哥儿真能读书、做算学,他身子骨儿比一般孩子都来得强壮,若不是昱哥儿,我还不敢跟你们拍胸脯保证,育才真有两把刷子。” “你长这副样儿,昱哥儿身子骨能不强健?”秦宁打量秦璋,自个儿长得像熊,总不指望生只猫吧。 “八皇子妃自小聪敏,脑子许是随了娘。”陆浔封同意秦宁。 “如果所有孩子都这个样呢?” “胡说八道,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 “女先生都这么说的。” “够了,人家糊弄你你还真信?” “他们糊弄我做什么?” “一年六百两束脩,不糊弄你糊弄谁?”陆浔封面无表情,像看傻子似的看他。 “六百两能做啥,九皇妹一支南海珠钗都要上千两,戴没两次就丢了,人家干么为那点小钱诓我?”秦璋反驳。 “你不食人间烟火呐,六口之家的农户,一年也花不到十两银子,六百两还少?”陆浔封叹气,花钱大手大脚,难怪老是左支右绌。 “拜托啦,皇叔、阿封,你们是我最好的兄弟。”他拉拉这个、扯扯那个。 “别乱掉辈分。”秦宁挥开他的爪子。 “八皇子身分高贵,兄弟这事儿可不能乱攀扯。”他可不想当皇帝流落在外的遗珠。 秦璋噘嘴,拚命装可怜卖萌。“人人都当我出生锦绣窝,岂知道那分明是个荆棘丛,打小得装笨装蠢装丑,才能避过大小灾祸。要不是入了军队,被皇叔逼着逼着、被阿封催着催着,搞出个英雄名头,我现在还混吃等死着呢,哪需要被逼着站队,哪会夹在皇兄当中左右为难?这一路多辛苦,旁人不知,你们肯定懂,我也不求你们补偿,就求你们陪陪我,别丢下我……” 两人对看一眼,真、真是……无赖,这事儿还能赖到他们头上? 秦宁无奈道:“你确定自己的笨、蠢、丑是装出来的?不是天生的?” 陆浔封说:“没有被我们催逼出的英雄名头,你能挣来合心合意的皇子妃?” “不管,总之我现在这么辛苦,你们得负责任。” “负不了。”两人异口同声。 “负不了总帮得了,也没要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让你们陪我去一趟育才……” 那里可是个女人堆,连先生都全是女的,万一在那里招惹几朵桃花,他家娘子能不吃醋吗?不行,非得拉他们出去顶一顶,免得眼珠子全往自己身上抛。 秦璋使出大缠功,一下搂搂这个、一下勾勾那个,满脸的委屈加可怜,能够想像大黑熊如何搞出一双鹿儿眼吗? 最终,他们还是妥协了。 秦璋乐得东拍秦宁、西撞陆浔封,得意道:“咱们哥儿仨是过命交情呢。” 正聊得开心同时,下人来报。“八爷,九公主来了。” 什么?竟然找到宁王府?陆浔封下意识皱眉,脑袋里开始规划逃生路线。 九公主秦涵是贤妃所出。美貌?勉强!性子?特殊!但她的身分高贵、无庸置疑,年过十八岁却尚未成亲,但是不怕,公主从来都不愁嫁。 秦涵的风流史不输京城纨裤,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只有本公主瞧不上的男人,没有玩不起的男人。 当然,到底“玩”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敢出面证实,只是她那个名声……绝绝对对的罄竹难书。 陆浔封打上个月返京,已经“意外”遇见秦涵数回,那是个过度勇敢的姑娘,不管他的脸再臭、嘴巴再坏,都无法顺利把人给羞走,最令他感到头痛的是——她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意志力。 贤妃更是几度让秦璋进宫,非要他居中牵线。贤妃打得一手好算盘,倘若秦涵能嫁给陆浔封,就能为同母的四皇子争取一臂助力。 陆浔封没有这份心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婚嫁之事不能强买强卖。 “要不,见见?”秦璋想起贤妃的紧迫盯人,小声试探。 “不见。”陆浔封斩钉截铁。 秦宁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再这么固执下去,过不久宫里恐怕就要请陆老夫人进宫说话了。” “家母身子不好,无法出门。”陆浔封嘴上说着,心里却提醒自己,得对弟妹叮嘱两句,万万不能让母亲掺和。 秦宁大笑,他还能把亲娘给软禁在家中不成?陆老夫人那性子……倘若知道有这么好的亲事,恐怕连那位表姑娘都得让道。 好戏连棚,不知后续如何发展? 陆浔封不想斗嘴,打算从后门离开,没想人还没走出去,秦涵已经抢进门,看见陆浔封她立刻堆起满脸笑。 她知道啊,知道陆家住着一位表姑娘,那是陆家内定的媳妇,不过那是个孬的,任由自己怎么挑衅,对方连个屁都不敢放。 拿这种人当对手?她会看不起自己。 “陆侯爷,好久不见。”秦涵弯着眉,大胆望他,见他浓眉大眼,一身的气势,瞧瞧那胸膛、那手臂多么粗壮,若是被他锁在怀里……光是想像就让人血脉贲张! 陆浔封半句话不回,板着脸孔眼睛转向窗外,这号表情叫做“拒绝”,可她硬把它解释为“欲擒故纵”。 她喜欢挑战,热爱将百链钢化为绕指柔,秦涵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向她低头。 “母妃问,每回陆侯爷进宫,怎不与八皇兄到长春殿坐坐?”她娇嗔问。 “后宫岂是外臣能够涉足?” 当皇帝是死的吗?要是外臣时不时来个后宫一日游,不晓得皇帝会多出几个龙子凤孙?到时皇冠要不要换个颜色? “侯爷与八皇兄情同兄弟,便也是涵儿的手足,兄弟姊妹就该多往来。” 这关系连得还真牵强。手足?陆浔封冷冷一笑,他有这么倒楣吗? 眼看着秦涵的爪子即将朝自己胸口袭来,陆浔封一个旋身,逮着空隙窜出门外后立即施展轻功,转眼人已经在三尺开外。 竟然没得手?秦涵又气又恼,她是鬼吗,干么躲? “陆浔封!”秦涵不满,扯起嗓子大叫。 但陆浔封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他只是加快速度,逃得更快。 一跺脚,她转身向秦宁告状。“皇叔,你看他啦。” 皇叔?秦宁眯起眼睛,这声称呼还真不想接。 不过……贤妃、程氏族人……若非秦璋对那把椅子不感兴趣,他还真想把程家给端了,可惜秦璋无心,他便也不想浪费功夫,替他人作嫁的事儿他懒得做。 秦宁不想给面子,放下茶盏往外走,直接把秦涵晾在厅里,只剩下左右为难的秦璋尴尬地面对她的怒气。 “九妹妹,你想不想去‘风华楼’逛逛,八哥请客。”他小心翼翼问着。 风华楼是京城最大且唯一的小倌楼,因为其他的都被它斗倒了,重点是风华楼是程家开的。 秦璋好心搬台阶,没想秦涵不领情还迁怒,她嘲笑问:“八哥哥可知道去一趟风华楼得花多少银子?你确定请得起?” 乌鸦群飞……他被鄙视了,穷是他的错吗?他也千百个不愿意啊。 “请问是哪位的家长?”亚初望着眼前三个大男人,心里直道奇怪。 出席新生家长座谈会的,几乎都是妇女,母亲、祖母或家里有身分地位的嬷嬷,从来没见过男人参加,他们这是……哪根筋不对? “秦梓蔷。”秦璋报上名号。 亚初在册子上打勾后,道:“请进。” 进门不久,亚琛上前接待,道:“我带各位家长先逛一圈。” 这是个五进的大宅子,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约占整幢宅子的五分之四,前宅后院用一道矮墙隔开,后面是园长及其家属的住处,前面是幼儿园范围。 前面有四个院落,每个院子都有十几间房,最靠近大门的区块,分别布置了办公室、会议厅、图书室、室内游戏间,紧接着是教室区,然后是厨房、食屋、画室、体能教室、实验室等才艺教室区,最后一处则是教职员宿舍。 亚初、亚琛以及在会议室接待家长的亚继都是十来岁的男孩,年纪虽小但说话行事都有条有理。 “这里是户外游戏区,有秋千、平衡木、翘翘板、滑梯……是小朋友最喜欢的地方。”亚琛一面走一面介绍。 这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 “……大蛇扭动它的身躯,摇摆着三角形的头颅……”正在讲课的女先生动作表情非常夸张,她一面讲解一面朝小朋友走去。 “那是先生还是戏子?”秦宁满脸的不苟同。 亚琛轻声解释,“幼儿注意力很难集中,女先生必需要用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动作,以及大量教具才能吸引孩子。” 说完,一群人继续往前。 “这是我们的才艺教室。” 教室里,红发碧眼的先生拿着猫的图片问:“can you tell me what this is?” 三岁大的孩子们齐声回答。“it is a cat.” “cat, cat, where is cat?” 他一问,小孩们立刻到处跑,在地板上寻找写有“cat”的圆圈圈,找到后伸脚踩住字卡。 “good job!” 看着这幕,秦璋可得意啦。“我说吧,每个孩子都行的。” 当然还是他家昱哥儿最能耐,瞧!他喊得多大声、跑得多快。 亚琛介绍过环境后,将他们送到会议室,里面已经坐着十几名妇人,见他们进门,妇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讨论,口气里带着控制不住的兴奋。 “那是八皇子、宁王和威武侯,他们怎么来了?” “宁王爷笑起来多好看啊,听说皇帝有意赐婚,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份幸运。” 突然间,这里从家长座谈会变成追星大会,低声分享着彼此的小道消息。 亚继为他们安排前方座位,并将册子交给他们。“这里面有本幼儿园的教育理论、师资介绍,各班级的课程表、餐点表,以及一旬的教学内容。” 待三人入座,有厨娘为他们送上一盘点心。 亚继介绍,“孩子年纪小,宜少量多餐,除中餐之外,上下午还会各安排一次点心,这是蛋糕、坚果塔、谷片棒……请家长们尝尝味道。” 点心分量少,但有七、八样,也够填肚子的。 秦璋捏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哇,味道真好,难怪昱哥儿这一年里长胖又长高,这六百两花得忒值,要不是只收六岁以下的孩童,他都想来上课。 见秦璋一口一个吃得欢,陆浔封挑起一块蛋糕放进嘴里,这一尝傻了,很甜、很软、很绵……是他吃过一次,却牢牢在心里记上一辈子的滋味…… 秦宁的注意力不在点心上,他盯着正在讲解课程表的亚继。 他还是个孩子,但口齿清晰,态度自信笃定,满脸的聪明相,白皙秀丽的干净模样让人欢喜。 是株好苗子,若好好栽培必成大器,可惜窝在这个小小的幼儿园里,不知道有没有签下卖身契,也许该寻东家谈谈,别浪费了个好孩子。 “育才幼儿园已经开办三年,有七个班级,收二到六岁的孩子。依年龄分成幼幼、小幼及大中小班,幼幼和小幼各有两个班,五人为一班、每班两位教师,大中小各有一班,十人为一班,也一样有两位教师。 “每天早上到校后,先刷过一遍字卡,就可以到游乐区玩耍,每个孩子对文字的敏锐度不同,进度由孩子自己决定,因此字卡必须请家长准备,字卡可以向梁管事登记购买,也可以自制,册子后面有教导制作方法……不知道各位家长有没有什么问题?”亚继问。 秦宁对亚继印象极好,看着他炯亮有神的眼睛闪着智慧光芒,是投了缘吧,秦宁想与这孩子搭上话。 “为什么你们不像其他私塾,教授经史子集、《大学》、《中庸》,熟读这些才能应付日后科考。”秦宁又道。 “年纪小的孩子,语汇量尚且不足,对抽象的东西难理解,教授的课程会集中在他们的生活中能看见、碰见,较熟悉的部分。” “什么是抽象?” “就是指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比方艺术、情感等等,也包括家长所讲的经史子集、《论语》、《大学》、《中庸》。” “意思是你们认为经史子集不值得教,反倒是番邦语言才需要学?” “不是不值得教,而是等长大一点再教,经史子集对孩子太难,容易让孩子感到挫败而失去学习兴趣。”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怎能因为难就放弃?”亚继刚回答完,秦宁立刻又生出问句,像是杠上似的。 陆浔封凝眉问:“干么欺负孩子?” “合眼缘。”他轻声回答。 合眼缘就这么对待,那被他瞧上眼还得了?岂不得被虐惨啦。 “我来回答。”知书态度从容地走进会议室,只是……目光扫向台下时,神情一滞,心跳漏跳两下,手微微颤抖起。 初见惊鸿一瞥,南柯一梦是你,重逢始料未及,别来无恙也是你。 别来无恙?胸口鼓噪、拧了心,知书逼退自己的目光,逼迫理智迅速攻占大脑,她试着若无其事地把注意力转开,只是他不允! 陆浔封的目光紧紧攫住她,他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每一号表情、每一分生动,心沸腾了。 她没变……不,她变了,变得更美、更艳、更教他怦然心动。 陆浔封坐不住了,他想冲上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心乱的不只是陆浔封,秦宁也傻得严重,目光细细描绘她的五官,说不出口的感觉在心头翻涌,彷佛若干年前他们已相知相识,可分明未曾相见…… 激动凝结,呼吸微促,秦宁很少对女人有想望,但他想要她,想为她裹上一袭白锦,想将她抱在胸怀……但为什么?为什么是白锦?他不知道…… 深吸口气,她努力让脑袋重新运转。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此话可与‘揠苗助长’画上等号,我不懂为什么非要逼孩子重复无法理解的内容,却不让他们接收简单易学的课业。 “人性都是趋吉避凶,喜欢简单、害怕困难,与其把学习变成一条痛苦的道路,令人人避之如蛇蠍,不如把学习变得有趣,让孩子们乐在其中,幼儿园成立的目的,就是让孩子们对学习上瘾。”说到教育,知书眼底闪着自信。 “只听过寒窗苦读,没听过能乐在其中。” “这位爷刚才参观过孩子上课,觉得他们上课是有趣还是痛苦?” “我怀疑那种‘有趣’能学到什么?读书非玩乐,本就是条刻苦道路,若无坚忍意志,凭什么在仕途上脱颖而出?” “我理解你的想法,所以师长们一面用惩罚逼迫孩子学习,一面用‘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来画大饼,但学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当官?” “不然呢?”谁家儿郎读书,不是为着奔得一个好前程。 “知识是力量,有足够的内涵学识便有改造社会的力量,社会之所以进步,不完全靠权贵高官,更要仰仗平头百姓将他们的经验知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育才幼儿园有十四位先生,我们都牢记一句话——‘孩子,不是你学不会,是我没找到把你教会的方法’。天底下没有笨孩子,只有不懂得因材施教、把学习弄得满地荆棘的蠢先生,是他们让孩子觉得学习很辛苦,以至于许多人中途放弃。” “你要挑战天底下的先生?” “不,我只是坚持做正确的事,待孩子慢慢长大,他们会用成就来证明我的教育方法是对的。” 听着她侃侃而谈,陆浔封近乎痴迷,她更美了,通透的、成熟的美丽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无法转开眼睛,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平顺,心潮起伏、翻腾,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倒在一块儿,让他无法分辨。 目光相对间,知书轻咬下唇,她刻意自信、刻意大方,刻意表现得自己未受任何人的影响。 “为何教导番语?”陆浔封提问,因为迷恋上她讲解时的自信。 秦璋讶异,转头看他。阿封又没孩子,干么问这么仔细? “论肌肉、力量、速度……人远远比不上其他动物,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能主宰天地万物?” “因为人聪明?”陆浔封回答。 “‘聪明’很难衡量,你怎么知道人比其他动物聪明?”她回答,视线却下意识地避开他。 “所以呢?”陆浔封偏要追着她的目光。 “人有语言,其他动物没有,学习语言能让我们的头脑更发达,所以我们为孩子安排第二语言。从现实的角度来看,现今朝堂正打算开放港口通商,但凡与他国商人交易,就需要更多这方面的语言人才。” “幼儿园为什么不教孩子写字?” “在小肌肉尚未发展成熟时,我不鼓励习字……” 陆浔封扬起嘴角,他没有孩子,对教育漠不关心,可他不断提问。 理由?他想多听她说话,想多看她的表情,想要今日的重逢不是擦身而过,于是寡言的陆浔封成为多话男子。 知书无法拒绝他的提问,家长座谈会本就是为了让新生家长更了解幼儿园。 终于,陆浔封对幼教的浅薄知识让他再也无法提出更多问题后,知书道:“亚继,把前三届毕业生的名册给家长们看看。” “好。”亚继往办公室寻资料。 “如果家长有兴趣,可以去问问这些孩子在各学堂的表现如何。” 我怀疑那种“有趣”能学到什么? 哼!只要去问,就会知道她的学生们有多优秀。 眼看家长们没有其他问题,知书向家长们点头示意,走出会议室。 不久,一名二十几岁的儒雅文人走进来,秦宁等人一眼认出,他是今春殿试的二甲传胪,他怎会在这里? 卢华辛道:“各位家长,接下来我们到教具室参观。目前育才幼儿园在外面有开三家铺子,分别卖幼儿园里使用的教具、童书以及点心,如果有兴趣……” 第二章 初恋情人再重逢 送走学生和家长,今天是学期最后一天,女先生们忙着整理教室和行李,准备回家度假,接下来两个月,幼儿园里将会非常安静。 背靠在树干上,知书叹口长到让自己很憋的气,世间如此之大,从没想过会再遇见他。 还以为将军就该驻守边关,还以为错过那段擦身即永别,没想到…… 是缘分? 搬到京城多年,她从不管外头大小事,不理朝堂风声,不听八卦,她卯足劲儿做一件事——把自己活出个人样儿。 不管前世或今生,这都是她汲汲营营勤勉上进的理由。 前世她出身农家,家中却没有半亩田,穷一辈子、被鄙视一辈子,好不容易出社会,她一天兼三份工,别人往上爬,她偏要往上窜,一颗不服输的心,让她在三十五岁那年成为国际教育机构的副董事长。 为这份风光,她舍弃爱情,与婚姻无缘,穿着lv笑看市场大妈时的优越感,让她吐尽怨气。 没想到,快乐一下子就结束——她死了,她穿越了。 来到这时代,她遇上陆浔封,有过三日缘分……仅仅三日,再多的……没啦。 这些年她忙着应付大大小小状况,蒙着头咬牙一路往前冲,她没有精力细看身边风景,她能做的只有努力再努力。 就这样一年一年再一年,她几乎要忘记他了,谁知,重逢猝不及防到来。 人的记忆很奇怪,以为早已坏掉的机器,只能摆在一旁等待回收,没想到电充饱,它竟再度开启,过往的一幕幕被逼着重回到脑海。 说不清是失而复得的快乐,还是惊惧大于一切,只晓得心脏跳得乱七八糟,让她明知麻烦将至,却没有一脚将麻烦踹出家门的帅气。 她常认为,有本事的女人得学会玩弄生活,谁知想尽办法让自己有本事之后,她却还总是被生活玩弄。 呼……懊恼地敲敲太阳穴,身为女强人,“周旋”这种事信手拈来,她从不对人疾言厉色,但她就是与人杠上,她碰过太多不理解或不赞同这套教育的人,却从未起过争执,她习惯循循善诱、举例说服,但是今天…… 因为陆浔封吧,他的出现终究教她乱了思绪、模糊掉节奏,这是相当糟糕的状况,而这个无法掌控的状况,勾出她的浓浓哀伤。 弯下身,坐在树根上,她弓起膝盖,把头埋进去。 哀伤啊,让她有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不是没有告诉自己,现在她需要的是充实的生活,而不是牵肠挂肚的感情。 她一再把“抛却”、“丢弃”、“失忆”这类辞汇抓进脑袋瓜里,逼迫它不要再度想起,但那张曾令人魂萦梦系的脸庞违反了她的意志力。 “娘。”维维牵着妹妹走到知书跟前,忧心忡忡望着她,拧成团的眉心,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孩子。 “娘累吗?思思给娘垂肩。”思思肉肉的小拳头,轻捶她肩头。 维维、思思是她的孩子,龙凤胎,三岁多了,长得漂亮可爱,是她捧在掌心、千金不换的宝贝。 他们七个月能认字卡,九个月时大人指着天空说:“太——”他们会接“阳”,一岁两个月能接背九九乘法和〈琵琶行〉、〈长恨歌〉,一岁十一个月认得三百多个字,阅读完人生的第一本书。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天才,但她很清楚,并不是,前世她教出过无数个这样的“天才”,用她的潜能开发法。 “没事,娘只是有点小伤心。”她从不用猫猫、狗狗、爱爱……等叠字词与孩子说话,她习惯拿他们当大人,事事说清楚。 “伤心吗?吃点蛋糕会好一点。”思思道。她是女孩,圆圆的脸、深深的酒窝,甜得像糖,喜欢黏人、爱撒娇,天生的小公主。 “运动更好。”维维是男孩,不爱说话爱皱眉,不晓得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但他性子沉稳,从小到大不曾哭闹,面对妹妹的哭闹,他只会满脸无奈,好像在怀疑天底下怎会有这种情绪性的低等生物。 知书一手搂过一个,柔声道:“没事,妈妈只要试着喜欢上它们就好。” “喜欢伤心吗?”思思问。“没人会喜欢伤心的,娘说错了?” “没说错,反正我喜欢的东西都会离开我。”所以只要够喜欢,伤心就会自动go away。 她用自我解嘲的口气说着,脸上笑容扬起,却让闻者心酸不已。 “我不。”意思是娘喜欢他,他不会离开。维维轻声说,表现得云淡风轻。 “我也不。”捧起娘的脸,送上热吻一个,思思的表达,热情度百分百。 “真的吗?说到要做到哦。”知书笑着,伸出小指。 “说话算话。”维维、思思把小指头勾上娘的。 知书揉揉两人头发。“你们快回家,湘姨说今儿个要给你们做布丁。” “布丁,好欸,我最喜欢了。”思思跳起来,拉起知书,想把她从“伤心”里带出来。“娘一起。” “娘还有事要忙,你们先回去。” 思思噘嘴看向哥哥,她不想把娘留下,但早慧的维维摇头,大人解决困难的方式和小孩不同,他们不能插手,他再抱一下娘亲后,牵起妹妹往后走。 小小的背影走远了,知书还是不想动,因为心太重、脚步太沉。她仰头看向树稍,枝头上挂着一颗颗青涩的小桃子,光看就牙酸,刚搬来那年,湘儿帮她敲下不少,那时孕吐得厉害,非得吃它才能舒坦,啃得都倒牙了还不肯歇嘴。 那时她想啊,怎就恋上自虐了,心酸不够、连肠胃也得一并酸着?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时过境迁,风雨催折,海棠如何依旧?那么多年了啊…… “不必试着喜欢,压着压着就会好转。”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一震,知书猛然转头,他……回来了? 对,陆浔封折返,不在预期或计划中的行动,这与他的习性不符合,但他做了,然后……然后因为她说“反正我喜欢的东西都会离开我”而心酸。 知书呆呆看他,一瞬不瞬。 再见初恋情人,你会做什么? 提早一个月知道,她会去塑身;提早一天知道,她会去买套漂亮的衣裳再做做头发指甲;提早一个钟头,她会洗香香,画上完美的妆。 但是,他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除心跳乱序,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走到她跟前,也是一瞬不瞬,只有相处三天的人、不会有什么默契的,但他们有!他想试着讲几句话来解套她僵硬表情,但说话不是他的强项。 她也觉得该做点事来解除尴尬,至少得摆出态度,让他明白,离开,她并没有过得不好。 因为骄傲? 骄傲这东西摆在男人身上还算值钱,至少能在前途上虚张声势、糊弄对手,但在女人身上恰恰相反,聪明女人更懂得用柔弱让男人折腰。 但她无法改变自己的骄傲,那是打出生时就烙在她灵魂上的东西,于是她落落大方问:“怎会参加座谈会?你有小孩想要入学?” 这是个公式化的安全话题,她很满意自己找到了。 “是,可惜没名额,能帮我安插吗?” 他有儿子了?心被木杵狠撞一下,还以他这辈子都不会……在微微皱过眉头后,她拉起笑靥,假装不在意,假装胸口那点“伤心”真的被自己喜欢了。 “如果是你的孩子……当然能,咱们是什么关系啊!”她弯起眉,歪着头看他,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搭在脸上,打死不让它们失踪。 眉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弯的弧度很漂亮,但他知道,笑意未达眼底,他知道她在假装,却没揭她的底。因为连伤心都要逼迫自己喜欢的女人,他怎舍得让她窘迫? 只是不论是不是假装,她的眼睛还是好圆好亮,还是多看几眼就会让人感到满满的幸福感,让他胸口处静止的某个区域出现动静。 “我们是什么关系?”他追着她的话问。 不想让她窘迫的,她还是窘迫了,这问法根本是把天底下的窘迫全给网罗过来了。 轻愣后,她回答:“还用问,自然是朋友关系。身为幼儿园东家,我有特权的,若你的孩子真想进来,提早说一声,我让先生们多备一份教材。” 朋友关系……黯然在脸上现形,他闷声道:“不是我儿子,是浔嘉的。” “浔嘉?那小子才几岁就当爹了?”知书吃惊。 “他和你一样大,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他很失望,虽然她被孩子心疼的画面很温馨,但……她已为人母。果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女子,她说离开后会活得精彩、活得令人艳羡,她做到了。 “浔嘉参加科考没?” 那是陆老夫人心心念念的事,陆老夫人很重视儿子的教养,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她硬是用一双手养出文武双全的陆家兄弟,可见其性格多么韧性坚强。 “他是今科进士,在京城谋了个七品县令。” 他认为浔嘉到地方上任官能成长得更快,但母亲希望他留下,身为威武侯,旁的不敢说,这点基础人脉还是有的。 “你母亲肯定很骄傲。”想起那个护母爱母、有严重恋母情结的小男孩,知书抿了抿唇。 “是,这些年你过得很不错?” 她耸耸肩,指指四周。“勉强算得上成功人士,当然,比不上你。” 她又不是男人,不能扛枪杆子上战场……“何必和我比。” “对啊,比不了,你可是堂堂大将军。”本就不在同一个水平上,拿来做比较很伤自己。 “你在嘲讽我?” “不对,是真心赞美,别把人往坏里想。”她挤挤鼻子,笑得张扬,这一笑……知书突然发现,其实和前任重逢,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 他答道:“你很能干。” “你在嘲讽我?”她用他的话回敬,但接下来道:“不过无所谓,我不愁吃穿,还被高门贵户的夫人们吹捧,能混成这样,我都忍不住为自己喝采。” 说着,她朝他眨眨眼,她的轻松带动他的惬意,好像几句对谈,他们已抹除陌生、回到过去。 不过是真的应该喝采,他以为知书会靠着那点银两,在乡下寻个地方生活。 想起那对可爱的孩子,他不想问,却还是忍不住问:“成亲了?” 表情凝滞一瞬,她迅速回答:“当然。” “你的夫婿……” 截下他的话,她飞快回答:“他很厉害的,是今年的传胪。” “卢华辛?”他早该想到的。 “嗯,方才是他领你们过去看教具。” 教具卖得挺贵,随便一组立方体拼图都要价十两银子,更别说蒙特梭利教具、福禄贝尔恩物,但再贵都不乏钱多的家长抢,谁教“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点”是天底下父母的共同希望。 亚继常说:哪是教具室,可以改名聚宝盆。 “他确实有几分本事。”本事到……秦宁想把他招揽到旗下。 “本事?你指的是敛财?”说完她忍不住捧腹,谁想得到当年初见,他穷得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见她提起卢华辛时的轻松自在,所以他们……感情甚笃?“他对你很好?” 她郑重摇头。“我从不期待别人对我好,我更乐意学着对自己好。” “我以为女子都期待得到丈夫善待,一世相伴。” “我又不傻,怎能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至于陪伴嘛,没有光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开,谁能陪谁一辈子?女人得自己立起来。” “我能把你的话理解为——在卢华辛身边,你并不快乐?” 快乐?知道控制“快乐”的物质是什么?是脑内啡、血清素、多巴胺,当它们大量分泌,人就会感到快乐,所以吸食吗啡容易上瘾且戒除困难。 卢华辛又不是她的脑内啡、血清素或多巴胺,没有义务为她提供快乐。 但这回答不恰当,于是她说:“他给我很大的支持鼓励和帮助,没有他,我无法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令人放心的话,他该为她欣慰,只是……他无法,醋汁在侵蚀他的五腑六脏,让他和当年心酸还喜食酸桃的知书一样,怀疑自己怎会恋上自虐。 “下回来家里吃饭,你们聊聊,会发现华辛厉害的不仅仅是敛财。”这是老王卖瓜了,但她深信华辛前途无量,他们若能处在一块儿,是互助互利。 他想大方应允,却小气得连头都无法点,陆浔封垂眉,让她感觉自己失言,气氛顿时诡谲。 就说吧,与前任相见,并非分分秒秒都令人期待。 “我以为你驻守边关。”干巴巴地,她终于挤出一句。 “你不想见到我?”他问。 这两句话能接得上?他是怎么推论出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你误会了,我只想知道,这情况是不是代表边关无战事、四海昇平?” 她的解释让陆浔封稍稍轻松,所以她并不讨厌看见他?“上个月刚回来,未来几年确实没什么战争可打。” “你会一直待在京城?” “皇上让我留任兵部。”夺嫡之争日趋严重,兄弟间你踩我、我踢你,时不时发生一些找不到证据的意外,皇上恼怒,命他组织隐卫,供皇上驱使。 “真好,陆老夫人肯定很高兴,她身子还好吗?” 陆浔封抬眉,她说真好……是不是代表“能时常看见陆浔封,真好”?这个解释让他又添入些许快乐。 “这几年养得不错,精神还可以。”只是太医说不乐观,他说母亲早年熬得太过,怕是年寿不永。 “那就好,儿子都在身边,没了烦心事儿,只等着含饴弄孙便是。” “母亲很疼桓儿,你确定他能入学?” “当然,我可是东家。” 说到“东家”二字时,她傲骄地朝他扬扬眉,调皮模样不像十九岁妇人,反倒像……那年哭着想回家的小姑娘。 “我回去把这事儿说说,母亲和弟妹肯定高兴。之前她们为此事到处托人说项,但答案都是名额已满。” “不是矫情,是真的无法,我最近常考虑是不是要扩大规模。”说项的人越来越多,背景一个比一个高,高到她都快扛不住了。 “为什么不?土地难寻?”京城地少人多,想办大型幼儿园确实有困难,不过有他在,这点事算不上难。 “土地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女先生难找,会认字的姑娘多半是名门千金,哪肯抛头露面,所以要从头慢慢教,教认字、教知识、教她们教育的基本理论,眼下着实没有余力增班。” 一个女先生的培训得数年功夫,幸好她运气奇佳,当时京城有几名罪臣犯事,家眷遭发卖,她从里面挑选了十数人,才有了幼儿园的雏形。 “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这么慷慨?未求上门就自动帮忙?不过……确实啊,他确实对她很慷慨。 望向陆浔封,他的眼睛一样深邃,双眉一样浓密,鼻子一样笔挺,五官与她的记忆重叠,他仍然是那个矛盾物种——分明是冷冰冰的酷哥一枚,却总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暖男那面。 只不过……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同,是眼角的风霜?是眉心川字书成的抑郁?现在的他,看起来很不快乐。 当年的意气风发不再,他内敛沉稳得让人既安全又心疼。 见她久久不语,他又道:“我是认真的,不是客套。” “谢谢你的认真,如果有需要,一定请你帮忙。” “虽然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很傻,但能背靠大树遮荫也挺好。”他指指自己这棵大树。 “我知道,终归……交情不同啊,我们可是‘老’朋友。”她强调老字。 他们之间确实不同!目色转浓,带上几分笃定,他道:“什么时候有空,我接你去见我恩师,好吗?” 他的恩师……关她什么事? 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换上新牌匾,大大的“威武侯府”四字立在门上。 闯出一片天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荣耀祖上、无负百姓,只负了……她。 静静站在门外,看着金色的匾额,好半晌陆浔封才走进大门。 宅子是皇上赐下的,不大,只有三进,当初秦璋特地寻来两处宅子让他选,一处离皇宫近,比较小,一处离皇宫远,却是个七进大宅院,他选择这里,理由是……倘若皇宫出事,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 皇上很满意他的选择及忠心,额外赏下不少金银。 府里中馈本该由母亲掌管,但母亲身子始终不好,咳嗽断断续续,每到冬日总有大半时间下不了床,只好寻个管事来掌理。 浔嘉成亲后,他本打算让弟媳掌家,没想弟弟年纪小、志气高、骨头又硬,新婚夜里不忙着行周公之礼,反倒是枕畔教妻。 他说:“家业我会挣给你,哥哥已经用性命交换我的前程,我不能像只血蛭,贴着巴着吸干哥哥的血,哥哥的东西,咱们不能碰!” 颜氏性子好,对丈夫这番话非但没有反驳,还乐得附和。 因此陆家尽管家大业大,生活却过得很简朴。 “回来啦,快过来坐。”陆老夫人看见儿子,精神立马好了。 宋紫雯沏来一杯茶水,柔声道:“大表哥,请用茶。” “多谢。”接过茶水,放在一旁,他问:“林太医的药还得用吗?母亲夜里还咳吗?” 陆老夫人拉过他的手轻拍,“男儿志在四方,这种小事有紫雯操心着呢,你别老挂在心上。” 父亲去世,母亲支撑起整个家,她打理家中几亩薄田,且日夜织布,不怕把眼睛给熬坏,只怕不能多挣点银子。 她自己吞粗糠,却要儿子们吃饱,汗水湿透佝偻背脊,她也不愿意他们放弃学业、共同承担家务,一家人日子过得异常艰苦,母亲却非要他们念书。 她常说:“我这辈子没有旁的指望,就指望你们兄弟过得比我好,现在多学一点,将来就少求人一句。” 这话时时挂在心底,于是他和陆浔嘉比谁家儿子都刻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幕,那时他才六岁,浔嘉连走路都还不会,族里叔伯心起贪念,密谋着想将父亲的田地要回去。 母亲知道这消息,狠狠灌进一肚子水,她锐利了眉目,背起浔嘉、牵起自己,一手捧住父亲牌位,一路哭进家祠。 村人看见,尾随着他们进到家祠,娘拉着他又跪又叩首,对着列祖列宗牌位放声痛哭,哭诉长辈不慈、手足不义。 母亲出身官家,嫁给乡下人多少有些不忿,族里长辈常在背后骂她眼高于顶,母亲性子极其固执,她坚韧、不畏辛苦,但凡要做的事,再累也会一路做到底,因此她认定的事很难转圜。 清高自傲的母亲,却为了他们兄弟当众哭闹撒泼,放弃平日形象,把自己变成泼妇,虽然最后留住那几亩地和破房子,但事后娘再委屈不过,那是第一次他看见娘蒙在棉被里放声大哭。 娘做的事,他一辈子不会忘怀。 曾有人问他,“若你的幸福与母亲意愿相违背,你会选择哪一个?” 选择幸福,母亲的哀伤将会促使他一辈子罪恶,那么再大的幸福也无法带来快乐,所以母亲的意愿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自己将因此一世抑郁。 因此他失去幸福,快乐远离。 他无数次催眠自己:没关系,作为人就该无负父母、无负天地,快乐没那么重要,哀伤压着压着就能挺过去,这辈子就这样吧。 但是今天……他还是蠢蠢欲动了,追求幸福的念头在心底汹涌,即使心知肚明,她已婚,他的幸福早已无法追求,但理不清的快乐仍在脑中大置繁衍。 “又去见宁王和八皇子?”陆老夫人问。今天休沐,她本想让封儿陪着她们去上香。 “是。”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怎地你们感情这么好。” “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过命交情。”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之交,有一回他们被困在山坳里等着援军,整整十三天,他们都以为再也无法活着走出去,那十三天中,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光似的,秦宁被亲兄长怀疑的委屈,秦璋有兄弟却聊胜于无的哀凄。连不爱说话的他也说了很多话,说顽固而骄傲的母亲,说温和却志高的弟弟。 他们异口同声说“我喜欢你的家庭”,他们说,他的家才是真正的锦绣窝。 可没有人会羡慕他的锦绣窝,只恨不得长在他们口中的荆棘丛里。 “封儿运气好,能碰上这样的朋友,若有机会提携一下嘉儿。” “是。”陆浔封应下却不会这么做,他明白弟弟和自己一样傲气,他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哥哥为他铺就康庄大道。 “从边关回来都大半个月了,你和紫雯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母亲希望他娶表妹为妻,于是将人带进京城,但四年过去,两人尚未成事。 陆浔封理解母亲的心急,他年纪一大把,旁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的婚事仍无着落,换成谁家母亲都要心急,只是……他皱起眉心,早已认定的事,此刻却不想面对。 “怎地?你想反悔?四年前你说战事危险重重,怕回不来,耽误紫雯终生,可她还是为你守了四年,这次回来,你必须给紫雯一个交代!” 口气转硬,陆老夫人怒瞪儿子,深深的纹路刻在她老迈的脸上,她不能不担心,紫雯已经十九岁,再耽搁不起。 该应下的,紫雯进京,他没坚决反对,便代表默认,可……他想当孝顺儿子、他选择顺从母亲,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 “封儿,娘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紧握拳头,压抑油然而生的怒火,片刻后他松开拳头。“母亲,儿子还有些公事,先回书房。” 丢下话,他转身离开,手边的茶半口都没喝。 宋紫雯见状脸色瞬变,垂下眉睫,满腹委屈。 陆老夫人目光转深,她隐隐感觉,封儿的心与她远了,他愿意尽孝、愿意听话,只是……两人中间成形的那堵墙,厚重得再也砸不掉。 她做错了吗?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正起身子,端起茶水慢慢喝掉。 她当然没做错,是的,她从来都不会错,她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儿子好。 谁能像她养出两个如此成功的儿子,若不是她一步一步走得稳、看得准,若不是她坚持到底,封儿、嘉儿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紫雯,你过来。”她向外甥女招手。 宋紫雯憋住眼泪,轻轻坐到姨母脚边,趴在她的膝盖上,心乱得很。 “封儿孝顺,他会听我的话,好生将你娶进门。他刚返京,又得皇帝看重,你瞧他成天早出晚归,连顿饭都吃不安稳,这时候同他讲婚事,他自然没有心思,你多体谅封儿,等忙过这阵子咱们再提。” “姨母,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大表哥在外头有了人?”在京城久住,她再不是当年的小丫头,她很清楚威武侯代表什么,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侯府里钻。 “你把封儿想成什么人了?”陆老夫人不满意外甥女的臆测。 “毕竟大表哥一个人在外,身边有个伺候的也理所当然。” “陆家不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陆老夫人斩钉截铁的回答安抚了宋紫雯。 她松口气道:“不说这个,姨母该喝药了,我去端过来。” 望着外甥女背影,陆老夫人心道:多孝顺懂事的孩子啊,这样的孩子才配得上她的封儿。 所以,当初……她没错! 京城三杰chapter3 “杀!杀!杀!” 随着队长喊话,小兵们拿起长刀往稻草人身上砍。 陆浔封一刀将稻草人的头给砍下,但是上头喊的是三声杀,为配合节奏,他只好砍头砍腰、砍腿,杀声结束,他面前只剩下一小截木棍。 秦宁刀子是举起来了,但举得非常优雅,三声、三刀,他只来得及划开綑着稻草人的绳,稻草散落一地。 秦宁可绝了,杀声未起他已先动上手,刷刷刷,不仅仅三刀,他的速度都可以刷新营区记录,只不过力道不足,且每刀都没落在点子上。 杀声停止,戚辉背着手,一路走一路观,他怒瞪秦璋,问:“你在切鱼脍吗?饭都吃哪里去了?要不要改行去绣花?” 秦璋缩缩脖子,乖乖回答:“报告将军,下回会使力气。” 戚师冷眼狃着散落一地的稻草,嘲笑秦宁,“给姑娘脱衣服?还解带子呢。” 秦宁嘴贱,本想回答:给姑娘脱衣服使不上长刀。但想到晚饭,硬着头皮把话憋回去。 他走到陆浔封跟前,陆浔封看看左右,满脸得意自信,挺直背,等着被夸。 没想到,戚辉一脚喘在木棍上,怒问:“砍一刀就死,干么砍三刀?你是力气大到没处使,还是没脑子?” 对哦,一刀能解决,干么使三次力。陆浔封老实回答,“禀将军,是没脑子。” 他一喊,众人哄堂大笑。 “再一次!”戚辉大喊。 众人换上新的稻草人,高举大刀。 “杀杀杀!”同样三声。 “啊、啊、啊——”秦璋闭眼猛砍,闭眼能使足劲儿却抓不准方向。 东一刀、西一刀,口令都停下了,他还在大叫乱砍。 戚辉气得一脚把他踢倒。“你是敌方派来的吗?你想把自己人全砍死?” 秦璋喘着大气,他、他、他只是……想使劲儿啊…… 戚辉看着两度散满地的稻草,怒视秦宁。“这么会脱衣服?干脆派你去给敌国皇后吹枕头风,让她把国王给喀嚓,一劳永逸。” 这回秦宁不忍了,他咬牙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最少的兵力败敌,秦宁任凭将军吩咐。” 啥?戚辉被顶嘴了?秦宁敢做他还不敢下令咧,让皇太后的宝贝儿子去和亲,不必等敌人来砍他的头,皇太后就得先砍了他。 忿忿转身,他走到陆浔封跟前……人咧?定睛一看,三声杀,他竟然一口气将一整排十几个稻草人的头全给砍了? 陆浔封快步奔回原位,这下子总该夸两句了吧?“禀将军,属下用脑子了。” “你、你、你……”戚辉怒道:“你一口气把头全给砍掉,有没有想过别人,你只管自己的功劳,不管同侪的自尊了?” 这样也能说? 秦璋:“……” 秦宁:“……” 陆浔封:“……” 啊啊啊—— 他们听见乌鸦列队飞过…… 第三章 甜言蜜语的前任 宋紫雯让伺候的丫头退下,关起门,坐到铜镜前。 大表哥不乐意娶她?是另有意中人,还是……知道些什么?莫非有多事者把话捅到他跟前? 是“他”?不会,“他”人品端方,绝非三姑六婆之流。 那么会是谁?大表哥长年不在,连姨母都没发现的事,大表哥不该知道。 突地,她想起陆浔嘉的妻子颜氏,那一回……女子心思细腻,会不会真教她看出个子丑寅卯? 没错,肯定是她,若非颜氏多舌,大表哥的态度不至于……她心急了。 揽镜自照,她不再年轻,宋紫雯很清楚自己身分卑微,除却大表哥,她再找不到更好的对象。而大表哥身分高贵、前途无量,是京城淑媛趋之若骛的选择,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公主,若非姨母心里念着与母亲那点情谊,哪轮得到自己? 她不应该再多想的,只……重活一世,仍是相同结局,终究意难平。 娘亲死得早,父亲是个八品县丞,娘死后迎刘氏入府。 在刘氏眼里,自己是她养的鸡,好好养大嫁给自己的傻弟弟,让刘家留后。 在记忆中,除姨母和表哥们,再没有人对她好过,小时候她心心念念想嫁给大表哥,想远离自己的家,但刘氏让她死心,说大表哥这辈子都凑不足两百两。 十五岁那年大表哥回来了,他成为大将军,两百两银子于他只是小事。 所以她嫁给大表哥,相较起旁人,大表哥待她相当好,让她主持中馈、一生不曾纳妾,即使她终生不曾为他生下子嗣。 但大表哥性格冷酷,不懂温言软语、体贴小意,几十年的婚姻,她受过不少委屈,却无人能倾诉,她一抱怨,所有人都认为她不知足,都说身为女子能碰到这种男人,是上天赐福。 倘若没有比较,恐怕她也会这样认定,可人是禁不起比较的。 嫁给大表哥后,她认识“他”并且……爱上“他”。 怎能不爱?那样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呀,他善解人意,几句对话就了解她的期待、所欲,他是那样的斯文儒雅,他满腹学问、一身才华,她崇拜他、爱他,她但愿自己不曾出嫁。 他待她极好,大表哥离京那些年,是他的支撑与安慰才教她不孤单害怕。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带着遗憾走过前世,她想、倘若能重来一回,她必定要为自己更勇敢几分。 没想,她真的重来一回! 清醒时,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十五岁,大表哥成为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她站在生命的转折点。 与前世相同,继母兴高采烈地收下银票,转身告诉她,姨母要带她进京。 那刻、她是有选择的,她清楚姨母的心意,她可以拒绝一段无聊、委屈的婚姻,只是一旦拒绝,她便同时拒绝了与“他”再次相遇、相识。 因此,她依旧整理行李,与姨母进京。 与前世经历相似,进京不久后,大表哥重回战场,不在京城的这些年里,“他”经常上门关照,不同的是…… 前世,一句弟妹,他待她如亲妹,而今身分未定,孤男寡女不处一室,他对她保持距离。 她明示暗示,她做过许多努力,可若干年过去,“他”的态度始终…… 便是心如盘石也会起怀疑,她开始犹豫了,不知该放弃梦想、回到前世轨道?还是坚持到底? 泪珠滑落,她不甘心、犹豫,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选择。 “小姐,二夫人过来送点心。”丫头轻叩房门。 宋紫雯冷笑,谁要她献殷勤?佛口蛇心的女子,当她是傻的吗?既要在背后射箭,又何必到她跟前演出温良恭俭? 她满眼凌厉,咬牙怀恨,却在门打开那刻,扬起笑眼,“表嫂怎么来了?” “娘家送了点瓜果,带些给表姑娘尝尝。”颜氏温柔的嗓音响起。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祝福你。”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值得她感谢、祝福的事,只知道自己对她充满罪恶。 临行,他扬声喊,“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 她眼带疑惑、满头雾水。 他道:“有任何需要,上门寻我。” 她笑了,回答:“我们不会再见面,你是个好人,日后仕途必会登峰造极,只一件事必须牢记,皇帝虽是个明君,但性格多疑、酷爱权力,上位多年来,他与文武百官大玩中央集权游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听过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吗?” “你希望我不争?” “不争是争,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更远。” 当时,他没太在意这两句话,他眼底心底满满装着的——是她。 马车辘辘,渐行渐远,瞬间发现,他的心被人恶狠狠地刨去一角。 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平稳的呼吸转为急促,额头全是汗水,陆浔封缓缓坐起身,转头看向窗外,天未亮…… 吁口长气,重新躺回床上,双手压在后脑杓,数息后嘴角上勾。 她说得很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几年战争打出大名声,皇帝最怕的不是秦宁,而是他们的师父戚辉。 接母亲进京后,他寻秦璋、秦宁去拜见师父,把姚知书的话给说了,之后师父进宫见皇上,交出兵符,功成身退。 这一退,龙心大悦,皇上封师父为护国公,爵位世袭五代,他们更确定皇帝心中所想。 于是秦宁不再坚持返回封地,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乖乖受监视,他不理朝政转而营商,把心力全耗在金钱上,于是秦璋不争不闹,在兄弟们出招频频的状况下,一心为皇上办差,不争功劳'不抢目光。 所有人当中,只有陆浔封的仕途平步青云,恰恰因为他出身乡野,没有家世背景,让皇帝用起来更加放心。 几句话改变三人的作法与未来,也让他们转危为安,他们都欠知书一份情。 当时,师父道:“有机会,把那女子带来我见见。” 他没回话,因为脑子满满的都是她那句——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陆浔封深深相信着,就算意外再见,他认为她对自己会有怒、有恨、有埋怨。 因为推己及人,倘若角色易位,倘若她是自己的妹妹,有男人敢这样对待她,他会二话不说拿刀把对方给砍了。 所以不管是恨或埋怨,他都接受。 可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平和场面。 彷佛,他们只是在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没有太多的交集,擦身而过的两人不过是二度擦身而过,所以可以平和,可以微笑相对,可以云淡风轻。 二度擦身而过……如果今天与秦宁、秦璋就此离开,肯定又是一次擦身而过,只是贪念起,他不愿意结束,所以折返,企图加入她的生活。 没意义?是啊,她已经成亲、有夫有子,有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全新人生,他应该几句对话,确定她过得好,然后罪恶感放下,然后顺从母亲心意迎娶表妹。 但他没做该做的事,却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他想起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幕,想起师父的话,然后邀她去见师父。 他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居然点头。 没错,点头不代表他们又连结上,不代表他们有任何的发展,但她轻轻一个点头,让他起了贪念,让他回避亲事,也让他无比快乐。 他高兴得像长出翅膀似的,好像脚一蹬就能飞上天。 短短一顿晚饭,陆浔嘉问他两、三次。“哥,你有事吗?” 他能有什么事?仅仅是心情愉悦罢了。陆浔封不理解弟弟的疑问。 陆浔嘉抓抓头发解释,“哥笑得挺吓人的。” 是啊……他很少笑,自从父亲去世后,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扯出一张笑脸。 陆浔封很难回答,只好转移话题。“找时间让弟妹领桓儿去育才报到。” “育才?早就没名额了呀。” 闻言,颜氏喜不自胜,天晓得她有多喜欢姚娘子,多希望能与她建立交情,多想亲口问问,她是如何让自己活得这么精彩? 看着颜氏的不敢置信,陆浔封很少得意的,尤其因为“位高权重”而得意,但这回他得意了,他抬高下巴,道:“我是谁?” 短短三个字吓坏陆浔嘉,他紧张兮兮地拉住颜氏问:“能不能请岳父帮大哥看看?大哥情况不对。” 颜氏的父亲是五品太医。 他确实不太对,知书一个点头便把他的心给点到天空中下不来了,就这样飘着飘着,让他的眉角眼稍往上翘,他迫不及待,他不晓得为什么天亮得这么慢? 知书也睡不着,怎会……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分手后还要当朋友?在二十一世纪都很难的事,她怎能拿到古代套用?她肯定疯了,不是早就说过,永远不会再见的吗? 从床上坐起身,她捧着脸,傻傻地看着被月光照出一片光晕的窗子,心跳速率比平时快上许多,那是雀跃、是快乐、是兴奋,是……不该存在、天理不容的情绪。 世事不会依旧,光阴不仅仅能弭平伤口,还能造就事过境迁的事实。 他们不再是当年的两个人,就算曾有过几分情愫,也早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所以……凭什么快乐?怎么能够快乐?不应该的啊! 知书下床,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水。 她推开窗户、举杯,不是想邀明月,而是要用涩了苦了的茶水清洗脑袋。 “为什么脑内啡、多巴胺、血清索大量分泌?因为最近吃太多果子、晒太多太阳、做太多运动,导至过度快乐,没错,我的快乐与他无关。” 她试着说服自己,但……欲盖弥彰的味道好强。 既然无法说服,就只能转移。 她对自己说:“猜猜什么动物最快乐?” “什么动物?” 突如其来的回应吓呆了她。 有鬼!某个平行空间的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她猛然抬头,发现树上蹲着一个黑影子。 她没有武功,视力没有二点零,而且这种程度的月光还不足以照亮整个夜空,所以……砰地,她直觉关上窗。 只是门关上之后……不对啊,维维、思思睡在隔壁,她没有掩耳盗铃、假装天下太平的资格,她只好用力吸气,鼓足勇气,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打开窗户。 不管窗外是贼是鬼,身为亲娘的她都不能躲避。 树上黑影跳下来,直到他走近……她终于看清楚了,是陆浔封? “是什么动物?”他追问。 “骆驼,你听过这种动物吗?” “听过也见过,在边关打仗时。为什么它最快乐?” “没有足够的快乐,它怎能在沙漠那种恶劣环境生活,怎能一个月不吃不喝,依旧存活?” “所以越辛苦却依然存活的人,代表他够快乐?” “理论上是。” 等等,她干么回答?她应该先问问的啊!问“为什么这么晚,你在这里”或者问“你知不知道擅闯民宅不道德”。 但她来不及开口,他又说:“你不认为路轮能在苦难中生存是天命所赋?不认为人经历磨难依旧傲立,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她讲的是科学,他说的是神学,科学确实有些霸道,但也解开许多人类未知的答案。 “如果事事赖在老天爷头上,老天爷会很冤狂。”她耸耸肩。 冤狂?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形容,不知道有什么感受?陆浔封失笑问。“你不信神佛,不信报应?” “我信,不管神佛带给人的是恐惧或教化,都是劝人向善,我相信所有的善念都会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但我不迷信。” “信与迷信的界线在哪里?” 她想了想后回答。“有个叫大明的国家,因上位者无德不仁、政策频频出错,导致民生凋敝、叛贼四起,皇帝不反躬自省,却去寻个算命的。 “他在算命摊上测字,写了个有没有的“有”字欲测国事,算命先生说:“有字上面是大的一半,下面是明的一半,大明江山丢掉一半,非常不好啊。” “皇帝忙道:“不,我要测的是朋友的友。”算命先生说:“友是反字出了头,反贼出头,国家还会好?” “皇帝更着急,说道:“不,我要测酉时的酉。” 算命先生无奈回答:“九五之尊,断了头、没了脚,这国家……完啦。” 听着她的故事,陆浔封的笑容敛不住,就这么明晃晃的出来见人,若被陆浔嘉看到,肯定又要去请岳父出马,帮自家哥哥好好瞧瞧。 但怎敛得住?她这么会说故事,说得生动有趣,一点一点绑架他的心情,让他的意念随着故事起伏不定。 “所以最后大明江山断了。” “断了。” “这代表算命的很准,应该相信,怎能把它归为迷信?” “首先,不问苍生问鬼神,有这样的皇帝,朝代岂能延续?再则,谁晓得算命先生是不是反贼乔装改扮,刻意在皇帝心底埋刀,让他相信王朝已断,军队必败。知道皇帝最后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在煤山上吊而亡,他写下一封血书,说自己之所以成为亡国之君,皆是臣下所误,死后无颜见祖宗,唯有取下皇冠、披发遮面,任你们分割尸身,只要别去伤害百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老百姓更希望他在位时为善,别等到死前才说那么几句感动话语。” “也许更朝换代是天命所归,上苍注定大明该毁灭。” 绕来绕去,话又绕回科学与神学的对立。 知书笑道:“我总认为不努力一把,就将什么事都归诸于天命,既偷懒又不负责任。” “偷懒我懂,跟不负责任有什么关系?” “假使不拚搏一场,待结果不如预期,就怨天尤人、恨世道不公,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负责任?” 她的话敲动他的心,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涌动,所以……他应该拚搏一场,不应该既偷懒又不负责任? 陆浔封不懂得血清素、多巴胺和脑内啡,也没有吃大量蔬菜水果或运动,但现在身体里面正大量分泌着快乐激素。 陆浔封很少因“位高权重”而得意,但他得意了。 他是皇帝重用的威武候,有权有地位、还有大本事,就算她有丈夫有孩子,就算她身上已是死局,他是不是能试着将局面盘活? 知书皱眉,她在干什么啊?干么讲故事、干么东拉西扯,说这么一堆,她该质问他才对。 拉回正题,她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过来?” “不晚,是很早,天快亮了。” “好吧,你为什么这么早过来?” “有件事,昨天太急,没跟你讲清楚。” 正确的说法不是“太急”,而是“太乱”。 那时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接你去见我恩师。” 然后她点头,然后他忙着快乐、她忙头晕,两人都没有继续下一句,就各归各家、各找各妈,然后…… “我想,我有必要把情况说清楚。” “你说。” “那天与你争执不下的是秦宁。” 知书意外,他就是秦宁?因深爱的妻儿早亡、终生不娶的宁王?他就是那个……死前的最后一抹温柔? “秦宁是皇帝的亲手足,自小早慧、聪明外露,传言先帝过世前,有意将皇位传给才七岁的他,这事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这成为皇帝的心病。” 先帝的脑袋被冠状病毒侵蚀了?否则谁会让长子铺国却让小儿子继承大铳?这对现任皇帝伤害相当大啊! “当年皇帝让秦宁上战场,目的不是让他立功,而是盼着他伤残,之后再无出头机会。” “木秀于林,身处鱼目当中,珍珠必须得敛其光华。” “没错,当时许多官员看不过去,向皇上建言,与其让宁王去打仗,更该让皇子出京立威,皇帝同意了,这么做可以证明他并非一味针对宁王。 “然大臣们指的是皇帝喜欢的儿子们,没想皇帝一口定下秦璋,他的生母出身低微,他的表现平庸,提到皇子时没人会想到他。”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们上战场,被编到戚将军旗下,与我在同一小队,戚将军是个油盐不进的,身分并没替他们争取到任何好处。” 陆浔封失笑,两个愣头青明明吓得双腿发软,却不得不拿提刀跟在自己身后乱砍一通,要不是老天爷善待,屡屡让他闯出一条活路,然后意外意外再意外,他在意外中立下无数功劳…… “戚将军看中我,让我拜他为师,秦宁、秦薄非要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磨得戚将军不得不买一赠二,一口气收下三个徒弟。 “返京后,秦璋赌气,非要为师父争一个世袭爵位,但皇上迟迟不松口,之后我返乡接母亲,把你告诉我的话讲给师父听,师父考虑一晚上,决定将虎符呈给皇上,想要致仕归乡。 “皇上不准师父致仕却收下虎符,之后师父被封护国公。你的想法化解了师父的危机,他一直希望能见见你,明天我就去寻师父,把见面的时间敲定。” 知书点点头。“你特地来一趟,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对。还有谢谢你,弟妹很高兴你能让桓儿入学,虽然浔嘉还是舍不得花钱。”但宠妻护妻的他,看妻子无比兴奋雀跃,只好把不满憋回肚子里。 陆浔嘉啊……那个恨不得把她拆吞入腹的男孩,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 话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两人都没有结束的想法,然后一个人拉出新话题,另一个人顺理成章地接下去。 他们像对磁石,一靠近就会不由自主贴上,这种情况不合理,但人都有个本事——喜欢的事,再理也能把它合理化。 就这样一路说、一路对话,直到东方天空微微发亮。 一壶酒、一桌菜,秦宁坐在“百味居”楼上,盯着对面的“琛宝童书屋”。 不久前,姚知书走进去。 他满心混乱,因为他作梦了,过去几年经常出现的、一模一样的梦境。 谁不作梦?什么梦能让堂堂宁王爷混乱? 有关姚知书的梦。 他梦见她裹着一身素白衣裳,她病了,病得非常严重,凄惨落魄的她_在街头,但即使生病她还是那样的美丽,让他一眼就惊心动魄,但她失去求生意志,她一心盼死。 梦中的他问她,“活着不好吗?” 她没回答,只留下一个微笑,然后死了,他为她建坟立塚,他告诉她,“下辈子,努力活着吧!” 这个梦好奇怪,他想要什么女人不行?多少女子想嫁他为妻,可偏偏一个将死的女人盘踞心底、深移不去,他不想解释为一见钟情,只是……他梦见七、八十岁的自己站在她坟前,轻问一句,“你的下辈子,会不会有我?” 因为这个奇怪的梦,他命人彻査姚知书。 她搬到京城四年,有一对龙凤胎儿女,身边还有姚亚初、姚亚继、姚亚琛三个侄儿,她很有本事,不但开了间幼儿园,且在短短几年内让京城权贵官家富户都晓得其存在。 这两年中,她又陆续开了“初见点心铺”、“承继教具坊”、“琛宝童书屋”,很明显,这三间铺子是为侄儿开的,许是忧心他们仕途上不顺利,日后可以退而求其次。 身为姑母,她为侄儿们可谓尽心尽力了。 她很少参加高门大户的遨宴,但为教学上的需要经常开座谈会,将她对教育的看法传达给每位家长。“育才”在京城立足的时间并不长,但能这么快被接受,她的努力占了很大因素。 这样一个女子,是谁都会感到敬佩,因多数男人都无法做得比她更好。 她性子开朗、为人圆融,从不与人结怨,但想在京城这块地盘上立足,总会碰上几根硬骨头,尤其是她那套奇怪到让人难以理解的教学方式以及贵得吓人的束脩,惹怒多少为学子启蒙的师父。 读书人做法斯文,自然不会用下毒这种恶招,可摆平不了心头妒忌怎么办? 曾有先生领着学生上门挑衅,怒道她的教法不传统,实属妖言惑众,然后让自家五、六岁的孩子当场背三字经。 她没生气,耐心地听孩子背完后,问:“谁晓得人之初、性本善是什么意思?” 对方孩子说不出来,他们都笃信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然后她让自己的学生说了,不只说出其道理,还能讲出一篇篇故事,听得围观者津津有味,连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说“原来读书这么有意思呐,我得回家攒钱给孙子上学”。 由此可以知道,她性子虽圆融,却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 如果……他欺负上了呢?想起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他莫名地开心。 陆浔封和秦璋推门进来,不需人招呼,他们自顾自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举箸就吃。离那些并肩作战、几天没得吃喝的日子,已经久远,可直到现在他们仍然不会浪费半点食物,许是饥饿的记忆在他们心底太过深刻。 陆浔封和秦璋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 他们郤在兵部办差,而秦宁直到现在还在当闲散王爷,朝事半点不沾手。 好兄弟们都晓得,一个有志男人啥都不能做,有多憋屈啊。 就是太憋屈了,秦宁只能卯足劲儿与民争利。起初,他真没想过往钱篓子里钻的,是陆浔封问:“控制国家兴衰的是什么?” 秦璋毫不犹豫回答:“兵力。” 秦宁回答:“政治清明。” 陆浔封似笑非笑、缓慢摇头,低声道:“粮食。” 陆浔封不爱说话的,但短短两个字就像当头棒喝,一下子打醒秦宁。 可不是吗?民以食为天,百姓没得吃就得造反,官兵没得吃就无法打仗,从来战争烧的都是粮草。 从那之后,他开始做粮食生意、茶叶生意,直到今日,他已能控制秦朝三成米粮,日后要是有个水涝旱灾……恐怕皇帝都得求到他头上。 为感激陆浔封那两个字,他每年提拨两成利润给陆浔封。 陆浔封收下,在暗处没少帮忙,若非如此他再有钱也甭想插手铜铁、兵器生意。 “找我们来做什么?”秦璋放下筷子、擦擦嘴巴。 “英雄救美。”秦宁笑道。 他知道很无聊,又不是小少年,追求女子还要好朋友壮胆,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谁让他们有过命交情。 “救什么美?”秦璋刚问完,就听见楼下一阵吵杂声。 陆浔封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一名男子揪着童书屋赵掌柜的衣襟往外扯,非要把事情闹大。 下一刻,知书匆匆忙忙地从铺子里跑出来。 陆浔封一见,半声招呼没打,丢下杯子,连门也不出,直接从窗子往下跳。 秦宁怔住,他这是……抢着当英雄去了?莫非陆浔封也对姚娘子上心?是了,座谈会那日不爱说话的陆浔封不停说话,变了个人似的。 不行,兄弟之间什么都可以不分,唯独女人得分个清楚明白,他把钱袋子丢给秦璋,快速走到窗边,呃……不行,太高,跳不了。 有点孬,但秦宁只能冲出厢房,往楼下跑去。 秦璋看着莫名消失的两人,耸耸肩,打开荷包,狂欢吹起口哨,哇……厉害,随手就是几千两,皇叔不是普通富裕啊! 想想穷得口袋叮当响的自己,他怀疑是不是该学学皇兄皇弟,专挑肥差做,把苦活累活推给别人,那么很快他也能尝尝富得流油的感觉。 这一刻他正乐着,但下一刻他无奈吐气,拍拍自己的熊脑袋,哪那么容易啊,他是最不受父皇待见的,他只有辛苦勤勉的分,没有吃香喝辣的命,唉……他容易吗! “……什么人鱼公主,根本是妖言惑众,天底下哪有人鱼?拿这种东西来教孩子,会把孩子给教坏,各位叔婶姨婆说说,这种人是不是应该送官?” 男人拿着一本人鱼公主外地上一惯,扯起赵管事衣襟,把矮小的赵管事拉得双脚离地,他往“百味居”瞥去,等着王爷快点过来。 “放开赵掌柜,我才是东家,要抓人得抓我。” 男人目光微闪,他哪敢碰姚娘子半根汗毛,要真碰上,回去至少有二十杖等着。 “我不打女人,可道理得辩明,今儿个非得到大人跟前说道说道。”吴景很清楚,民不与官斗,只要提到官府,谁都要低头。 谁知陆浔封来得更快,他从窗里一跃而下,手臂一格一挡就将赵掌柜给救下。 他不说废话的,只寒声道:“走开。” 他认出来了,吴景是秦宁的人,这就是秦宁所谓的英雄救美?他不懂,秦宁怎就非得和知书杠上? 陆浔封将知书拉到身后护着。 知书仰头,他宽宽的背像一堵墙,带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好像往他身后一站,便是十级地震也有他给撑着,这感觉……真好。 只是,哪能啊,她很清楚,这世间靠山靠海都不如靠自己来得实在。 走开?事儿没办成,他哪里敢走。 吴景咬牙道:“不行,朝廷禁止百姓散播谣言,这书会让孩子打心底相信谣言……” 赵管事被陆浔封救下,知书再没了顾忌。 “谣言?大爷想兴文字狱吗?要不要再进去满铺子挑挑,看有没有哪个字、哪个故事犯了朝廷忌讳?一次处理干净,免得往后天天来,扰了我们做生意。” 他没打算闹这么大啊,文字狱?好大顶帽子,他脖子不够硬,戴不起。 她从陆浔封身后走出来,问:“莫非,你想讹钱?” 没发现陆浔封猛给自己使眼色,让他见好就收,吴景太紧张了,看着周围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慌乱中竟胡里胡涂蹦出一句。“爷是缺钱的样儿吗?你别看不起大爷。” “既然不是缺钱。那就是想伸张正义啰?” 吴景正想不到怎么回答,知书竟递来橄榄枝,他当然要接下。“没错,爷就是想伸张正义。” “既然如此,我便来与大爷论论。你说人鱼公主是谣言,为啥是谣言?” “又没有人见过人鱼,自然是谣言。”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 陆浔封听到这里,心知吴景跌进陷阱了,很快就会输得惨不忍睹,抿唇一笑,轻扶知书细腰,他将她带到自己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他乐意看她出风头。 “没见过的就是谣言?请问在场的叔婶兄姊,有几个人亲眼见过神鬼?” 当然……没见过,鬼神这事儿,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众人纷纷摇头。 “没见过啊,所以神是谣言、鬼是谣言,所以祭祀神鬼是不必要的行为?” 她这一问,吴景冷汗涔涔,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这时秦宁也到了,眼看局面无法挽回,他只能待在人群里。他看着与知书并肩的陆浔封,两人说不出的登对。 他没猜错,陆浔封也对姚娘子上心了?那……要放手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不能为衣服放弃手足,但胸口酸酸涨涨的,他有说不出的难受。 “你可读过《山海经·海内南经》,里头记载:氐国人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山海经·北次三经》说: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筛鱼,四足,其音如婴儿。在古书当中,对于人鱼的记载很多,不能因为没见过就认定它不存在,对吧?” 这话一出,吴景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见百姓耳语纷纷,他赤红了脸,看见王爷背身离去,他只好一拱手,低头道:“是在下浅薄了。” 吴景转身便走,风波结束,人潮跟着散开。 陆浔封转身望向知书,目不转睛。 “干么这样看人?” “你美。” 他的话简短到让人抓狂,可偏是这么简短的话逼出她一脸绯红。 陆浔封一笑,拉起她的手往“知味楼”走去。 “你做什么?”知书没弄明白。 他说:“你瘦。” “我痩我的,关你什么事?”她甩开他的手。 他停下脚步,迎上她的目光,片刻后他道:“我看不得。” 这、这个前任……讲这么撩人的话,是想求复合? 只是哪能啊?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山、一条河,一道任谁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京城三杰chapter8 河流旁,数名士兵拿着衣服搓搓洗洗,别人手边都是三、两件,但陆浔封手边有一堆,因为是三人份的。 秦宁坐在一旁欣赏着青青草原,一面吟着诗词,虽然脸黑、手脚全黑了,少了那么几分儒雅斯文,但在这群目不识丁的粗鲁汉子眼底,会吟诗作词的就是天人了。 于是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历史典故,听得如痴如醉。 秦璋比较有良心,他坐在陆浔封身边,讨好道:“晚上,我的鸡腿让给你?” 陆浔封:“……” “别这样,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衣服洗不成还老弄破,将军都骂我好几次了。” 陆浔封:“……” 咬牙暴青筋,他是来当兵挣前程,不是来当保姆的。 “你别不甘愿,这天底下就没个公平可言,你看,我父皇生那么多儿子,干么非选我上场,不就因为我长得丑,丑哪是罪过?可我就得挨着对吧。 “你是倒楣了些,没事和我们分在同一小队,每回将军骂完我和皇叔也不会饶过你,咱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们不好,你也得不了好。” 陆浔封:“……” 他知道他们的身分了,也明白戚将军发不出的火气是为哪桩,真搞不懂啊,那么尊贵的两尊神,干么不乖乖蹲在庙里,却跑来跟凡夫俗子抢饭吃。 “你那么能干,帮我们多做点事,免得我们老犯错,牵连到你头上,这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吗?” 陆浔封:“……” 原来丑不是罪过,能干才是。 “秦璋、秦宁,你们在做什么?”熟悉的吼叫声出现。 秦宁是来不及了,秦薄忙拿起衣服放进河水中搓,只不过……才搓两下,衣服又破了,他苦着脸,迎接下一波吼叫。 “连洗衣都不会,你们是猪吗……” 只见秦宁不疾不徐地走到戚辉跟前,温文笑开,他的胆子随着入营时间越长也越来越肥。 “唯有知人善任方能人尽其才,分工是营里最重要的事,属下不善洗衣作饭,由陆浔封代劳有什么不对?他从小生长在乡间,这些事驾轻就熟。” 不对!当然不对!他是来学打仗砍人的,不是来学做饭洗衣。 陆浔封想反驳,但秦宁更快说道:“我自小勤习兵法,该做的不是操练,而是布兵列阵、沙盘推演,将军却让我洗衣、砍稻草,这岂不是一种人才浪费? “皇兄让我过来,是为着历练而非当奴才,将军要不要考虑一下对我的磨练方式是否合理?” 口气斯文、内容有条有理,脸上连半点火气都不带,这样的说话方法缺少震撼力,但习惯吼叫的戚将军竟然被镇住,他问:“你会兵法布阵?” “将军何不试试?” “我来。” 秦宁朝秦璋、陆浔封扬扬眉,得意地朝将军营帐走去。 秦璋连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皇叔,你也把我捞出去吧?” 可他没有半点同情心,冷言冷语道:“亲爹造的孽,你就受着吧。” 看着远去的两人,秦璋垂头丧气,把衣服丢回给陆浔封。 陆浔封抬头、怒目相望,骂人的话尚未出口,只见正在火大的秦璋恨恨踢开石头,怒道:“谁让我是皇帝的儿子,你就受着吧!” 一人镇一人是吗? 陆浔封深深吸气,拿起衣服狠狠蹂躏,他在心底对天发誓,倘若哪天功成名就,绝不用“位高权重”去压人。 第四章 青梅表妹另有所爱 “起得这么早?” 卢华辛看见灶台边的知书有些意外,不过相处多年他明白,做菜是她舒解情绪的法子,不管是烦了气了还是乐了,她喜欢藉着切切煮煮让自己恢复平静。 所以……她激动了? 是的,她太激动,陆浔封回去后,她再也坐不住,满脑子全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他不擅长说故事,描述也不够仔细,但已经足够让她了解他所有经历,每每望见她惊讶的表情,他就说“没事、小事”,但她明白,战场上再小的事,都是足以须命的大事。 她欲盖弥彰解释,“要给你做早饭啊,今天吃地瓜稀饭。” “你这里有事?”他绕到她面前细细审视,指指她胸口。 “哈!除钱赚得不够多之外,我心里能装什么事?如果你太闲的话,同我讲讲朝廷局势吧。”她想知道更多有关陆浔封的事。 放下铲子,拨灰将炭火捣小些,盖上锅盖让细粥慢慢熬。 知书递给他一杯羊奶,与他碰杯,先干为敬,她知道他痛恨羊奶,但羊奶是最好的天然补品,当然得喝。 见她一口气喝得干脆,他不乐意,却也在长叹之后仰头喝干。 看着他挤眉弄眼、一脸恶心的模样,知书扶腰大笑。 卢华辛尽雅斯文、有点稚气,单眼皮、白皮肤,笑起来的时候很和气,二十几岁的男人看起来却像十几岁少年,长相让他占尽便宜。 她望着他的神情里,总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抱大腿”味道? 当年初见,他是个一穷二白的小秀才,迎面而过,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但她看了,还冲着他笑,于是他被她亮晶晶的眸子给闪花了眼。 然后就……认识她、喜欢上她了。 他问过自己,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那双充满敬佩的眼睛?是喜欢她的美丽开朗,还是更喜欢她带给自己的骄傲与自尊心? 卢华辛没有答案,但无论如何,他喜欢她。 在他只是个怀才不遇、到处吃闭门羹的落魄书生时,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要相信自己,你这么杰出,日后定会成为辅国大臣。” 她的大话说得很认真、很笃定,以至于让他相信了。 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他知道越美丽的女人越危险,但他心甘情愿一脚踩进她这个险坑。 “朝廷局势?我只是个六品小官,还没脸大到能往皇帝眼前亮相,我哪里知道什么局势?”参与党争?他还没有站队的身分。 “别装,谁不晓得你心系天下,什么消息能绕得过你?” 她态度……是真的想听?卢华辛皱皱眉,绕着她转一圈,上上下下打量过她一回后问:“你吃错药了?以前我想聊,你打死不听。” 当然不听,陆浔封声势如日中天,十句讨论与他相关的总会出现两三回。 她不是拿得起就能轻松放下的女人,所以选择不听不说、彻底逃避,但现在……她想知道更多,知道他有没有被皇帝重用,有没有与表妹鹣鲽情深。 没错,这个“知道”很无聊,但是……人在某些时候,就是会身不由己,就是会做出傻决定。 “不要这样看我行不?”她被看得头皮发麻。 “行,但是要给我一个突然转变的理由。” “因为……我昨天才晓得秦梓昱的爹是谁,你知道是谁吗?”她笑弯两道眉毛,刻意凑近他,说得神秘兮兮,好瞒过这个观察力无比敏锐的男人。 “知道,是八皇子。”他回答。 “你居然知道,却没告诉我?”她夸张地往后跳开。 “我早就提议,入学资料表格要增加一栏“父母背景”,是你坚持不要的。” “我担心先生们知道后大小眼,对孩子有差别待遇。” 这想法基本没错,女先生训练再好,也难免有些旁的心思,差别待遇还算小事,万一多了想法、勾引学生家长怎么办?这种乌烟瘅气的事,还是避免的好。 “好吧,你知道八皇子的孩子在我们这里念书,然后呢?”卢华辛问。 “你没想过,要是未来皇帝出自育才,哇……”她用力吸大气。 “八皇子能不能当上皇帝还未知,你就想到秦梓昱身上?想太远了吧。” 支着下巴、笑出些许张扬,她笃定道:“我相信秦璋会成为最后的黑马。” “为什么?你能掐会算,就像认定我会成为辅国大臣那样?” “对,就是能掐会算,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培养自己的政治观察力,你快说吧,先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官员讲起。” “真想听?” “真想听。” “不嫌我唠叨?” “不嫌弃,快说、快说!” “好吧,最近被讨论得最热烈的自然是陆浔封,他刚平定南方蛮夷,打得他们伏首称臣。班师回朝后,他直接将虎符送到皇帝案前,并且将功劳全记在‘天子威仪、威震四方’上头,于是龙心大悦,封他为威武侯。” 他学戚将军了?天子威仪……看不出那么冷的人,也懂得拍上司马屁。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要想方设法结交……”话没说完,她发现卢华辛的目光很欠扁、很诡异,她连忙补充解释。“嗯……以便争取他的孩子来育才就读。” 想方设法结交?“你不是早就认识陆浔封?” 吭?卡痰三秒钟,她清清喉咙口后,决定否认到底,于是她用最诚击、最郑重的态度说着谎话。 “我哪有?怎么可能认识?威武侯是多大号的人物啊,我算哪根葱?” “你知道秦梓昱的父亲是八皇子。”他提出证据一。 “什么神逻辑?我知道就认得威武侯,那你也知道,难道你认得皇帝?” 卢华辛失笑,他当然认得,殿试时、鹿鸣宴时,皇帝对他青睐有加,还开口让皇子们与自己亲近,可是他不喜欢那些绣花枕头。无妨,没人规定下属得喜欢顶头上司,他只要持续用认真负责的态度办差即可。 他提出证据二。“你跟梁管事要求,幼幼班要增加一个名额。” “对啊,所以呢?”话脱口而出同时,她才想起,唉呀,那个名额与陆浔封有关,该死,她要怎么把话给圆回来? “你不知道陆靖桓是陆浔封的侄子?你不是因为被他的权势吓着才决定增加名额?” 呵呵……干笑两声后她开始跳脚,演得极其卖力,只求说服卢华辛相信。“你是这样看我的?我有那么容易吓着?我分明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大女人,你怎能瞧不起我?” “所以你不晓得新生家长座谈会那天,陆浔封和宁王、八皇子都到了?不知道和你争执不下的人是宁王?” 那天他流了一身冷汗。都说宁王斯文有礼,可他分明是只老狐狸,是那种你被坑死了,还会感激他为你挖坑埋尸的家伙,那种人你只能顺他而行,不能违逆,但知书却咄咄逼人、一句接着一句,连个台阶都不给下。 “那天来的家长那么多,我怎么知道谁是谁?”很好,谎话的雪球越滚越大,脑袋开始出现当机现象。 卢华辛失笑,讲这么长一串?可见得她心虚,每回心虚,她就又说又演,搞得质疑她的人罪恶感深重,不好意思再往下探究。 所以,确定了,他确定她和陆浔封相识。 只是,为什么怕自己知道?难道他们之间有不可说的秘密? 看着她绞着裙摆的手指,这是另一个心虚表现。 卢华辛轻笑,算了,放她一马,每个人心中总有几件说不得的事,何必非要探究到底。“好,你说不认得就不认得,听说过“京城三杰”吗?就是当天来的秦宁、秦樟和陆浔封,目前除秦璋成亲有孩子,是值得我们争取的对象之外,其他两个都尚未婚配,没必要为学生特意与他们结交。” “尚未婚配?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皇太后为秦宁的婚事伤透脑筋,到处挑人,而陆浔封……” 知书立马接话。“他有个青梅竹马小表妹。” 连人家有青梅竹马小表妹都这么清楚,还说不认识?他笑道:“没听说过什么小表妹,但我确定威武侯没成亲,二十四岁的孤家寡人,膝下无子,所以你别指望能教出一个大将军了。” 没成亲、孤家寡人?知书震惊得说不出话,愣愣看着炉子,是哪里衔接错了? 卢华辛眉头微紧,这表情……他无法解读。拿起碗筷,在锅里盛一碗稀饭,拉把椅子坐到灶前,就着刚炒好的两道菜和花生米,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湘儿抱着维维进灶房。“夫人把早饭做好了?” “没事,我起得早。”知书回过神,看着思思在湘儿怀里伸手求抱。 她看一眼油油的双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卢华辛三两口把稀饭扒完,将孩子接过来。 “娘脏,爹抱抱。” 他顺手把思思的碎发塞到耳后,温柔问:“怎起得那么早,哥哥呢?” “哥哥在睡,思思睡不着。” “跟你娘一样,有心事?” 他说到后面时,还刻意瞄了知书一眼,瞄得她脸红心跳,在心底0s不断,这人怎么就这么……敏锐! 车行辘辘,她的心也跟着辘辘转动。 讲过千百次,这种喜悦是不对的行为,但是她控制不了。 知书其实有点紧张,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情况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感情往往不受控,有时候再强大的理智也无法逼它就范,万一……心出轨呢?万一情况又回到当年? 她担心紧张,她怕到时自己无法背过他,不让留恋出头? 所以……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过完今天,她再不要与他见面、不跟他出门,不再同他有任何关联。 陆浔封骑马跟在马车外,其实他更想坐在马车里。 那天回去之后,他还是没睡下,也没去打拳练剑,多年习惯在那天乱掉。 因为他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的行为算什么?难不成真能把死局给盘活? 实话说,这并非不可能,他可以找上卢华辛,开诚布公,可以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不行的话再补上两分威胁、四分恐吓,只要说服卢华辛退让,那么自己就能理所当然把人抢回身边。 但辗转思考、反覆分析过后,他知道……不可以! 知书并非默默无名之辈,他不能为私慾逼她放弃多年经营。 女人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若她抛夫弃子、另择幸福,事情一旦传出,她必会遭人唾弃,谁愿意把孩子交给一个失德妇人? 何况她与卢华辛是共患难的情分,是从贫苦一路走来的伙伴,那份感情谁也取代不来。 自己能够吸引她的只有富贵权位,若她真在乎那些,当年就不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很清楚,恐怕她更愿意当六品小官的妻子,也不愿与一品大将结连理。 换言之,他能做的只有守护,像个哥哥那样,让她想为所欲为时得以放大胆量。 马车停下,下一刻车帘从外头掀起,陆浔封站在车外向她伸手。 她没有犹豫,直接避开他的掌心,自行扶着车厢下车,直到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时,才发视…… “这里是宁王府,我们不是要去见护国公?” “师父被师母念到耳朵受不了,就会到宁王府住上几天,宁王府没有女眷,正方便我们往来聚会,今天宁王、八皇子都会到,我们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他才是关门弟子,另外两个是附赠的,不想要也不行,谁让人家身分高贵。 知书明白,这里是另一种形势的男人会馆。 门房看见陆浔封,没有回报就将人给迎进去。 宁王府离威武侯府很近,两人往来不需花太多时间,许是黄金地段,因此占地并不宽广,虽是五进宅子,但花园、院子都小小的。 不等下人引领,陆浔封直接领知书往后院走去。他的步伐很大。她的腿不长,跟的有点吃力,但他后脑像长了双眼睛似的,没多久就发现问题,然后放慢脚步,等待她朝他靠近。 冷冰冰的暖男啊,像里头包着热芝麻的冰淇淋,一口咬下去,冷热在嘴里交流融汇,说不清的滋味、道不明白的香浓甜美,只是觉得想吃干抹净。 吃干抹净……陆浔封?绮丽画面跳进脑海中,害得她的雌激素蠢蠢欲动。 突地,他停下脚步,正对他背影痴迷的知书没注意,整个人撞上去。 痛……他的背是钢筋水泥做的?揉揉发红的额头,她刚想埋怨两声就被他拉住手臂、旋身,藏到大树后头。 宋紫雯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在宁王跟前得到准信,否则…… 倘若宁王无心,她便不能错失大表哥,他是自己最后一张王牌,虽然心生薄恨,但如果找不到比前世更好的出路,她也只能绕回原道。 她以大表哥为藉口来到宁王府。 大表哥不在京城时,她曾以姨母的名义来送过几回东西,不是次次都能见到宁王,但她和府里的大丫头碧珠建立交情。 她特意打扮过,月白的衣裳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男人都喜欢这套,这也是继母能在父亲跟前盛宠不衰的原因。 讽刺的是,这一套继妹没学起来,她却学了个十足十,她本以为有此利器,自己能与继母一样无往不利,没想到宁王……她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身边没有女人,已经二十六岁却不愿意婚配。 他好男风吗?应该不至于,他曾娶妻生子,只是妻儿不幸,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宋紫雯不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里,却清楚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她不甘心重活一世,却活不出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甘心梦中的男子离自己那么近,她却无法成为他的女人。 为这份不甘,她鼓足勇气,下定决定为自己拚搏一回,倘若终究无法心想事成,那么…… 前世她对宁王心存幻想,幻想宁王有心、她无子,时机到来他们就会走在一起,所以她一喝避子汤,避掉可能的麻烦。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一个无子的女人会面临什么窘境,但她为了心中那点私慾坚持到底,而大表哥……终是自己亏欠了他,前世直到老死,他都没有另寻女人孕育子嗣。 如果历经过两世,幻想只能是幻想,那么今生她会为大表哥生个儿子,死心塌地对待他,就当还报他两世恩情。 “宋姑娘?”秦宁低唤。他不解,都已经约阿封'阿璋和师父见面,阿封为何还让宋姑娘来传话? 宋紫雯向秦宁请安。 “不知道阿封让宋姑娘传什么话?” 她柳眉微蹙,抬眼相望、欲言又止,娇柔可怜的模样是男人都要动心。 可惜秦宁并不,定眼回望宋紫雯,他不傻,对于她频频发送的秋波,怎会毫无所知? 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是为了阿封,为护着好友的面子。 何况这种事得两厢情愿,不是人家看中他他就得点头。 咬唇,宋紫雯朝他走近,看着她誓死如归的表情,秦宁一笑,这姑娘比他料想的更勇敢,他喜欢勇敢的女人,但不是她这种。 “大表哥没让我来寻王爷。” “所以……” “是我自己想来找王爷,我有话想说。” “请说。” “我心悦王爷。”颤巍巍的双手递上一只荷包,上头绣着驾鸯,她的女红极好,鸳鸯绣得活灵活现,当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不是第一回,所以往后还会有第三、第四回? 秦宁叹息,眉宇间闪过不耐,不想挑明,没想她还是说出来。 “朋友妻不可戏。”他拒绝得明明白白。 宋紫雯急了。“我与大表哥不是王爷想的那种关系,他只当我是亲妹妹,即使姨母有些想法,但大表哥心胸宽大,倘若知道我们有情有意,定会成全。” 有情有意?什么时候?是他给了错觉还是她过度想像? 秦宁失笑,“还请宋姑娘慎言。” 慎言?意思是……“王爷不喜欢我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还是我长得不好、性情不好?我入不了爷的眼?” 秦宁满眼无奈,她做什么、性情长相好不好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他是戴着面具的老狐狸,从不与人交恶,何况还是和有可能成为弟妹的女人交恶,光是看在陆浔封分上,他都得给对方台阶下。“你很好,是我配不上姑娘。” 他的口气温和,情绪不见起伏,好像刚才的对话不是拒绝,而是……“今天天气很好”、“没错,很适合晒棉被”、“你想晒吗”、“不必”这类日常。 “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怎会不配?”宋紫雯见他要离开,心头一急,不顾一切冲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避在树后的知书大翻白眼,宋紫雯脑袋是不是长包?当然不是不配,那叫做客套话。 她试着在脑海中搜寻宋紫雯的资讯,她温柔可亲、楚楚动人、乖巧听话……记忆中所有的形容词都是好的,怎么也翻不出一个蠢字,既然如此,她的蠢是因为爱情泛滥还是因为秦宁太多糖?过多的糖会让智商降低。 “你值得更好的男人。”秦宁道。 闻言,知书忍不住骂声渣男。 听过渣男语录没? 吃饭了吗?早点睡。 别生气,多喝水。 信没回,是忙着赚钱。 那女孩不是鸳鸯纯粹是妹妹。 你很好,我不配。 再见,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瞧,一口气中两句,她不想认定秦宁是渣男都好难。 她的批评引得陆浔封低头相望。 为证明自己没错,她补充道:“喜欢便喜欢、不喜便不喜,说一半留一半,误导别人的认知,很好玩吗?” 陆浔封一笑,在她耳边替好友分辩两句。“女人天生柔弱,男人若是连这点情面都不给,未免太伤人。” 伤人?这恰恰是渣男的常备藉口啊,连他也这么说,难道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渣的,只有渣多或渣少之分? 这时宋紫雯又开口。“紫雯盼王爷垂怜。” 知书同情地看着陆浔封。 陆浔封被同情得一头雾水,轻问:“怎么啦?”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背,拿他当小狗拍了。原来是心有所属,难怪表哥表妹、双表婚姻迟迟未进行。 但那是宁王,宋紫雯的爹不过是八品县丞,虽然她来自民主自由不看阶级的二十一世纪,问题……在这里就是不合规矩啊。 就算两人真的情深似海,山无棱天地合方敢与君绝,皇太后那里也过不了关,更别说眼下的状况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秦宁定定看她片刻,不打算回应,只是从她掌心中将自己的衣袖扯出来。 这动作让宋紫雯更急了,她咬牙道:“我不要更好的男人,我只想要王爷。” 她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才讲得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可不豁出去一试,梦想就要成空,她不愿重蹈前世覆辙,就只能亲手把脸皮撕去,她如此卑微,只为替自己求得一个微小机会。 知书连思考也不曾,就帮秦宁接话。“可我想当更好的男人,就不能要你。” 陆浔封听见,噗地笑出声。 幸好宋紫雯没有内功,耳力普通,否则这笑声会让她无地自容。 但知书听见了,她怀疑抬头。 他在笑?没有心疼、没有愤怒,没有感同身受的尴尬?难道是她错解表哥表妹的青梅竹马情? 陆浔封用笑伤人,秦宁更狠,他直接用表情杀人。 不是他乐意,而是宋紫雯非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都已经退后一百步,她还非要追上来问个究竟。 在这种情况下,客套发挥不了作用,他只能给一记当头棒喝。 他冷笑,亲和转为凌厉,目光中带起杀气,额头青筋外露,这种情况……再蠢的女人也该晓得保命的重要性。 宋紫雯当然不蠢,但眼下已是逆水行舟,不进只能退,在最后一搏中,她选择奋力向前一扑。 “难道王爷与先王妃情深意重,打算为她守身一辈子?”她用激将法,因为清楚宁王有多厌恨宁王妃。 果然,听到已逝妻子,他眼底浮上憎厌。“宋姑娘,交浅言深了。” “紫雯自知僭越,但王爷何不试试?也许相处过后,你会发现紫雯够特殊、够勇敢,值得你用心思。” 勇敢?特殊?秦宁失笑,原来是自己多言惹祸啊。为拒绝皇太后安排,他搪塞过一句话,他说:“本王的王妃必须勇敢、特殊且与众不同。” 所以宋紫雯便来上这么一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厌恶到达临界点,耐心用罄,仰头轻笑,讥讽在眼底张扬,她成功将他的怒气挑起。 扇子啪地甩开,他弯腰,猛地朝她的脸靠近。“说说,你想怎么个试法?” 他在生气?可他问了,代表他也有心?宋紫雯紧盯他,好吧,就算是死胡同、牛角少她都要硬闯一回。 硬起脖子,她咬牙回答,“只要王爷愿意让紫雯留在身边,紫雯会尽所有努力……让王爷离不开我。” 好大的口气,这会儿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勇敢的味道。 秦宁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不知阿封晓不晓得自家的小青梅野心这么大? 秦宁扬眉。“既然如此,我便顺了你的意,回头签下卖身契,我便将你留在身边,试试你值不值得我花心思。” 卖身契?意思是即便她用尽浑身解数博得欢心,她也只能是侍妾?意思是在他眼里,她身份底下卑微,可以亵玩却永远无法与他并肩? 心被扭成团,他对她非但无情,更无心。 她错了,最后一搏成为大笑话……瞬地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冷,身子发颤。 是哪里出了错?前世他不是这样对她的呀?他的温柔去了哪里?他的体贴为什么不见踪影? 她从没想过,秦宁的亲切温和来自于对陆浔封的友谊。 她始终认定自己值得他的真心,然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梦碎了,想像成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男人。 终于明白了?秦宁淡淡一笑,啪地一声,将扇子收回。 客人将至,他没心情与她周旋。 “本王从不勉强任何人,宋姑娘回去后好好想想,倘若仍然一心想进宁王府大门,便捎信,届时我会亲口与阿封提起。” 眼底浮上泪影,她无法相信,两辈子的痴心竟换得他这样一句。 她有才有貌,是好人家的女儿,为配得上他,她尽力学习,重生后,她习字练女红,学着执掌中馈人情往来,然而她的努力在他眼里只能为奴为婢? 秦宁看见她的挣扎,但关他什么事,男人对不爱的女人本来就残忍。“我还有事,宋姑娘请。” 宋紫雯绝望摇头,望着他温柔的笑颜,还是那般牵动人心……头痛、心乱,她的自尊全被踩成泥屑。 她需要发泄,需要一个人承接她的怒气,握紧双手,任由指甲刺入掌心,任由椎心疼痛压迫自己。 碧珠上前领她出门,虽心中不忍,但主子有令,她只能送客。 京城三杰chapter25 战鼓震耳欲声,杀声四起。 秦宁哀怨地跟在陆浔封身后,心里把戚辉骂过千万次。 该死的戚老头子,利用完他就一脚踢开,害他还以为可以从此高坐帐蓬,不必参与这种不文明活动。 咻! “一颗头。”秦璋大喊,弯腰把右耳割下来,往后一抛。 秦宁见状,连忙举箸接住血淋淋的耳朵,收进腰上的麻布袋里。 看过采棉花的妇女吗?没错,这就是他现在的造型。 “第二颗。”秦璋又喊,又割耳。 秦宁又嫌弃地……用筷子夹住、丢进麻布袋,再这么练习下去,以后就能夹苍蝇了。 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陆浔封砍头砍到刀子都钝了,眼里的光芒却半点不消退,他兴奋、他激情,彷佛站在眼前的不是敌人而是韭菜,还是昂贵的高价韭菜。 他一面割一面换算成银子,算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发家致富。 眼看着蜂涌而至的敌军,他心里没有恐慌,只有两个字——丰收。 深吸一口气,他把肺叶撑得大大的,大喊一声,“杀!”然后朝金山银山飞奔而去。 秦璋一面追一面削耳。“阿封,你杀太快了啦,我来不及割,可不可砍慢一点。” 敌人甲乙丙丁:“……” “阿璋,你丢准一点,我的筷子夹不到。”秦宁狂吼。 陆浔封:“……” 这工作量……最重的不是他吗? 第五章 口才过人折服群雄 “你是因为这样,才迟迟不婚?”知书压低声音问。 她没等到陆浔封的回答,却等到身后两根芒刺,扎扎的、有些灼热痛感,知书直觉转身,对上宋紫雯青白交替的脸。 唉。不能背后说人,瞧,被抓了。 绝望将宋紫雯彻底笼罩,她惊恐地望向陆浔封,她想不透大表哥怎会在这里? 他看见了吗?如果看到,他还会与自己成亲?她本有两条路,刚断一条,现在又她走投无路了? 强烈的惊惶、恐惧、哀伤转化为愤怒,在她认出知书那刻,理智那条筋崩裂! 大步上前,她怒指知书。“你为什么在这里?谁允许你和大表哥在一起?这一切全是你的计谋对不对?是你害我的对不对?” 哇咧,世界宇宙无敌联想力,居然是她谋划的?而她在这里居然需要“被允许”? 同为女人,原本她对宋紫雯有几分同情,可没想到她歪楼到这等程度,无理取闹到淋漓尽致。 姚家家训——碰到疯狗,只能躲不能对峙。 所以知书直觉往后退,但这一退踩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没站稳差点儿摔倒,幸而陆浔封将她扶起。 “还好吗?”他关心问。 “我没事。”她给他一个安心笑容。 宋紫雯触目惊心,他们这样亲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暗中往来,从没断了联系?换言之,不管有没有这最后一搏,大表哥早就不是她的备选? 看着随后而至的宁王,再看看表哥,他们心里都没有自己? 前世分明不是这样的啊,宁王终生无妻,难道不是因为等不到自己?而大表哥待自己一世专心,难道不是因为疼惜? 是什么改变这一切?是姚知书吗? 为什么宁王逼她、大表哥逼她,连老天爷都要逼迫她?前无进程、后无退路,她只能活生生被夹死在此处? 她狂怒、怨妒,天地不公,世事欺凌,她的苦痛、怨恨该谁来承受? 她承担不了天崩地裂的压力,只能朝知书尽情发泄。 是她,如果不是姚知书出现,情况定会不同,如果不是姚知书勾引大表哥,她会回归前世正轨,如果她不存在,那么所有的坏事都不会发生。 当她将所有错误全指向姚知书的同时,宋紫雯原谅自己了,她没有做错、没有选错,她本来就该嫁给大表哥——是姚知书的存在破坏这一切。 她一把拽住知书,咄咄逼人,“不要脸的贱妇,竟然勾引大表哥,当自己长了张狐狸精脸,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知书叹气,她只是不想吵架,不是不能吵啊。 陆浔封一双深目燃起两簇火苗。这算什么,恶人先告状? 陆浔封挥开宋紫雯的手,将知书护到身后,才要张口斥责,没想到知书抢快一步。 “长得好确实不是无所不能,但长得差却真要处处碰壁的呀,知道男女为啥都偏爱俊男美女吗?因为那是生物本能。 “一个人身体健康便双目清澈、面泛红光,心灵健康就会笑容满面,自然就美得紧,健康之人能诞下健康子嗣,因此美丑在婚姻市场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与其嫉妒我的优势,宋姑娘不如修身养性,试着养出一副慈眉善目,对吧?” 知书绝对是在骂人,可她字字句句说得有理有据,像说教似的。 噗地,秦宁和陆浔封同时笑开,两人恨不得捧腹,却还非得硬把勾起的嘴角往下压,否则会太伤宋家表妹的玻璃心,万一人家没想开,跑去跳池塘……要救还是不救? “空有一张脸就能为所欲为?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你这个贱人别想离间姨母与大表哥,更别想害死姨母!”她句句提及姨母,因为清楚大表哥纯孝,在孝道面前,任何人事物都得退位。 “离间?你太高看我,别把这顶大帽子扣在我头上,对不起,我不接。” “当初不是说永远不见?没了容身之处,又想赖上大表哥?怎么,娘家不肯收留,还是你真把姚家人全给克死了?就算姚家人全死光,大表哥也没义务收破鞋,你这个污秽肮脏的下流贱妇,披着狐理皮的禽兽,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很不想和缺乏理智的蠢女人对峙,这样会显得她跟对方一样蠢昧,可人家非要提前尘旧事来刨她的心,过分了。 “住嘴。”陆浔封听不下去,扬高了手。 “不要。”匆忙中,知书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臂。 可他太高,这一跳、一用力抓,她整个人竟然吊在半空中,滑稽的模样看得秦宁发笑。 陆浔封连忙放下手,怕把她给摔了,拧眉道:“做什么,要是受伤怎么办?” 当双脚回到地面,她认真道:“男人打女人,胜之不武,你是大将军,别坏了名声。” 都被骂成这样了,她居然还顾虑他的名声,眼一弯,散发出两道甜得腻人的柔和光芒。 “可是挨骂了,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用语汇伤人,我便用道理服人,方为圣人之道。” 吵架也能与圣人之道牵扯在一起……秦宁扯住陆浔封,不让他发言,他很想看看姚娘子如何发挥圣人之道。 知书注意到秦宁的小动作,心里不满!女人对决,男人坐板凳看戏,还拿一把瓜子啃?太过分。 只是她与宋紫雯没见过几次面,怎就成了刨人祖坟的恶徒,遭她如此怨恨?知书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对方口口声声贱人骂不停,不过吵架不能弱了气势,既然宋紫雯喜欢拿她的容貌作文章,那就…… “别告诉我红颜白骨皆虚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若容貌没有那么重要,你怎会舍陆将军喜欢上白脸大爷?” 啥?他是白脸大爷?秦宁:“……” 啥?他长得没秦宁好看?陆浔封:“……” 两人心口都受了点小伤、需要0k绷,但知书没时间理会,自顾自往下讲。 “既然追求美是天性,你喜欢白脸大爷也没错,可就错在不该主动。你给什么情诗和荷包,他又不喜欢,干么说你心悦于他?这种话先说的先输。 “更别说女人的天性是守护,男人的天性是掠夺,男人本就是婚姻市场上的主攻掠夺者,追求异性这种事是他该做的,可你替他做了,谋杀掉他的本性,就算你顺利成为他的枕边人,天性无法充分发挥的男人怎么办?他只好使了劲儿地折腾你。瞧,人家连让你卖身为婢这种无耻话都说出口了。” 无耻话?呵呵呵暗笑三声。陆浔封扬眉,果然是圣人之道。 守护掠夺?不知姚娘子接不接受他的掠夺。秦宁嗤笑,圣人之道啊…… 他们都搞不清楚这是吵架还是教导训斥?女人吵架不是应该一口一句贱加上一句不要脸,然后扯衣服、拉头发,弄得狼狈不堪? “白脸大爷摆明喜欢活泼开朗、独立自主的女子,你干么装可怜,干么当朵深山小白花,那么就算把你种到他的鼻子上,你还是只能孤芳自赏,想得到白脸大爷的喜爱?那就努力把自己搞成向日葵。” 陆浔封:她怎知秦宁喜欢向日葵? 秦宁:就是就是,小白花哪有向日葵可爱。 “与其把力气拿来忌妒我长得比你美、愤怒我活得比你吃香,不如把心思拿来在男人上下锚,融入他的思考,跟他说相同的话、喜欢相同的东西,让他把你留在心头,让他看一见你就心痒,让他就算再不乐意,也要把你留在身旁。” 陆浔封笑出两道弯月眉。她在他心底下锚了? 秦宁朝她散发魅力诱惑。她的锚,他接了! 知书说个不停,让宋紫雯确定,大表哥全都听见看见,知道她对宁王的心意了…… 这事要是传到姨母耳里会怎样?她将被送回老家,再无人管她死活,她会被迫与继母痴呆弟弟成亲? 不要啊……双腿发软,宋紫雯态度瞬变,跪地放声大哭,拽住陆浔封衣角。 “大表哥我错了,求你别告诉姨母!我不能回家,那里是地狱,我一回去就会死无葬之地,大表哥,求求你……” 冷眼望向宋紫雯,长年在外,他对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她十岁之前,那时他未参军,表妹经常往来家里。 那年姨母未过世,分外疼爱这颗掌上明珠,而她知道自己家里穷,经常偷拿馒头给白和弟弟,那时的她是个好心姑娘。 只是她对知书的责难、对秦宁的厚颜,令陆浔封心凉,表妹几时变成这模样? 但不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也不会把她送回去,因为清楚那个家于她而言确实是座地狱。 陆浔封叹道:“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你先回去吧。” 她明白大表哥的性子,他说一不二,所以……松口气,她不必担心了。“多谢大表哥。” 在碧珠的搀扶下,宋紫雯缓缓起身,向秦宁和陆浔封屈膝为礼后准备往外走去,只是这碧珠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如过去。 “今天的事,一句都别传到母亲耳里。”陆浔封道。 宋紫雯和知书都明白,他指的不是宋紫雯与秦宁的事,而是知书与陆浔封。 确实,不想节外生枝的话,半句都别提起。 宋紫雯离去后,秦宁和陆浔封同时看向知书,同时发难。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向日葵?”陆浔封指着秦宁。 “我不叫白脸大爷!”秦宁反驳。 她还没得及回答,下一刻,两人又同时发话。 “你几时融入他的思考,跟他说相同的话、喜欢相同的东西?”陆浔封质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情诗和荷包?你打听我、喜欢我?” 咄咄逼人啊?这年代的男人一个个都这么自我膨胀? 她退后两步,先指向陆浔封,“我不知道他喜欢向日葵。”再指秦宁,“你脸那么白,不叫你白脸大爷难不成叫黑脸小弟?”又指陆浔封,“我跟他的思考是两条线,我喜欢的东西绝对和他不相同。”又指秦宁,“做人可以骄傲,但别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打听你、喜欢你?哈哈!”她翻白眼,满脸鄙夷。 见陆浔封又要开口,秦宁架陆浔封一拐子,抢在前头。“没关系,过去就算了,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喜欢我。” “喜欢你?你谁啊?有车有房有事业吗?一个月收入多少?” “我叫秦宁,是宁王府的主人,车驾有七八辆,房子庄园有十六个,每年收入至少几十万两。好了,轮到你介绍自己。”他君子风度地朝她伸手。 她哪会不知?他是名满天下,与陆浔封、秦璋并列京城三杰的主角,这样的男人很吸睛,很值得心动,莫怪宋紫雯宁可蠢死,也要瞎拚一回。 但她不傻不蠢,她的意识清楚,明白乌龟找王八,臭鱼配烂虾,是两性世界永恒不变的定律,马配鞍、狗拴绳,只有几两重的女人别妄想几百斤的男人,会给活活压死的。 “我是朝廷一级抬杠员,是特级闭门羹艺术表演者,是枕头山登山组织的贵宾会员,以及美食好酒一等品鉴师。” 陆浔封脸上的冰层瞬间融化,这样的拒绝法……他喜欢。 “你有工作吗?”她问。 “有,逛青楼、看美女、赚赚钱、花花钱,吃吃喝喝,正往美食好酒一等品鉴师努力。你呢?嗜好兴趣、平日里做什么?” 他当然知道她开幼儿园,还打着潜能开发的旗子,张扬得很,可是女人……干么工作?就该让男人豢养。 “我嗜好数银子,兴趣发呆,平日里没事就爱折腾人,我想我们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有一大堆银子让你天天数,我有舒服的房宅和软床,你爱睡觉就睡觉、爱发呆就发呆,折腾人?更容易了,王府上下有一两百号人,闲着没事干,恰好让你来折腾。怎样,小娘子要不要跟了爷?” 他说一句往前进一步,逼得她不得不频频后退。 陆浔封脸黑,心却雀跃,因为她躲得很明确,她摆明不与秦宁建立连结。 “不要。” 话出口的同时,陆浔封扯了知书一把,她顺势躲到他身后,然后软软的手心贴在他的腰际,这让他的黑脸白了两分,开心…… “为什么不要?”秦宁不轻易放弃。 “因为脏!”她说得好白哦,因为她不是渣女,喜欢便喜欢,不喜便不喜,不会说一半留一半,误导别人的认知。 秦宁上下打量自己一遍,这衣服分明刚上身。“哪里脏?” “被太多女人用过。”虽然王爷很大,但身前盾牌也挺厉害,所以她不怕死。 “天底下男人都这样。” “哈哈哈,男人有搞小妾的魄力,女人就要有换掉男人的实力。” “什么鬼话,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 “若你妻子包小倌、赏帅哥、四处品鉴风流、三夫四相公是什么?”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女人偷看男人叫花痴,男人偷看女人叫猥亵,女人碰男人叫挑逗,男人碰女人叫流氓,女人打男人是撒娇,男人打女人叫混蛋,女人流泪是柔弱,男人流泪是懦弱,结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陆浔封皱眉,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是因为不喜欢?因为受伤太深?于是她独立自主不依靠男人?那卢华辛呢?他是唯一的例外? 开心变成不开心,陆浔封的心门被她砰地一声给关上。 这时,拍拍拍,一阵拍手声响起,三人同时转头,望向月亮门。 秦璋跟在戚辉身后,两人眉开眼笑。 “说得极好。”戚辉朝知书点头,满眼的欣赏。 极好?这位不是女扮男装吧?这时代居然有男人同意她的话?难以想像,她被夸得头晕眼花。 “下回给你下帖子,你到府里来讲讲这道理。” 什么道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有魄力、女人就要有实力?她一头雾水,求助地望向陆浔封。 秦宁抢到她身旁,解释道:“师父有个老来女,已经及笄却挑不到一个好女婿,这阵子脾气坏得紧。” 不久,他们走到凉亭里,里面早已布置好茶水点心。 方才宋紫雯就在这边,他竟连口水都没让人喝?这个男人看起来温柔多情,其实再薄情不过。 陆浔封在后面,见秦宁靠知书很近,相交多年,他知道秦宁对知书起了兴趣。 知书坐在戚辉身边,秦宁快手快脚就要往她另一边坐去,陆浔封眉头皱出川字型,不满极了,用冰眼逼退他。 秦宁动作一滞,正要分析陆浔封态度的同时,秦璋顺势坐下。 很典型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知书没发现三人之间的小动作,她正认真听戚辉说话。 “……满京城上下找过一轮,虽然不乐意,却无法否认,他们两个是老了点,但比起其他男人,勉强上得了台面,小娘子,你帮我瞧瞧,该挑谁当女婿?”戚辉指向秦宁和陆浔封。 挑女婿啊……知书望向两人,只见他们挤眉弄眼,摇头噘嘴、频频暗示。 让国公府的姑娘还不想娶?太挑剔了吧?不提人家老爹身分高、地位崇高,光是为师徒情谊这项,就值得他们舍身相报。 不过一个王爷加一个侯爷,若让他们承了自己的情,好处应该不小。 悄皮地朝两人眨眨眼,知书道:“不好说,这得看你的需求。” “需求?怎么讲?” “若你要个省心的女婿,就别挑宁王。” “他不省心?” “瞧他一双桃花眼,不惹风流便枉担风流,若哪天风流债上门非要他认下,到时不管怎么做,你女儿都得受委屈。让人进门共事一夫,委屈,不让进门留下善妒名声,更委屈。戚将军是招女婿,又不是招财神爷,干么弄尊大神往家里摆?” 知书一句“戚将军”喊得他心情愉悦,他就爱人家喊他戚将军,可惜所有人都想巴结他,一句句国公爷喊不停。啐!国公爷哪有大将军来得威风。 “你是对的,这尊大神咱不要,那一个呢?”他指向陆浔封。 “他啊……”知书摇摇头,挤挤鼻子,“性格不好。” “性格不好?怎么说?” “他年纪越大越沉默,不是因为他天生话少、不爱唠嗑,而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在依靠他,他却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默默承受。 “虽然这不是他的错,但也因为长期的不合理承受,造就他沉闷、无趣的性格,也因为他承受得太多。再没有多余心力付出,身为他的女人会很辛苦。但凡女人都期待被爱、被哄、被宠,戚将军的女儿也是吧?可他做不来这事。” 一串话,前半串深深地说中了陆浔封的心情。 没错,他习惯被依赖,习惯承担,习惯疼痛疲惫都只能往心底埋,但他是人,偶尔也有脆弱的时候,他也想有个人可以依靠,让自己能暂且休息、安心。 望向知书,感动在眼底闪过,从来都是、一直都是,她是最懂他的那个人。 而后半串却深深打动戚辉。她说得半句没错,陆浔封卓越杰出,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他沉闷无趣冷酷也是辩驳不来的事实,女儿是被自己宠大的,要是没人接手宠着,他哪舍得? “连他们都不行,哪里还有好男人?” “师父,我啊,我啊。”秦璋连忙指指自己,小师妹挺可爱的,虽然有点小脾气,但哪个女人没有? “把你那肮脏心思给我收回去,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敢妄想?” 他能有两个侧妃的啊,而且他家皇子妃性情平和、温良柔顺,肯定不会搞出鸡飞狗跳的糟心事。 看着师父脸色像打雷前、闪电划过的天空,不要命的话,他倒是可以继续往下说。 四年的恶毒操练,导至他心底有一块名叫“师父”的阴影区。 “戚将军,有句话在我心头琢磨着,你要不要听听?”知书道。 “你说说。” “小时候呢,我喜欢谁便拚命对他好,直到长大方才明白,谁拚命对我好,我才应该喜欢谁。所谓的好丈夫,不是多能耐聪明、允文允武或有权有势,而是他赚一文钱,就想用一文钱让妻子幸福,赚一万两,就想用一万两带给妻子快乐,他把所有心思全用在妻子身上,妻子的快云是他最大的满足。” 知书笃定的话让陆浔封心头卡住,卢华辛就是那样的男人?他付出所有,换得她的快乐,即使他只能赚一文钱?所以当年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是心知肚明他给不了自己的全部? “天底下有这种男人吗?” “有的,只待机缘成熟,戚姑娘就会碰上。” 她坚定的口吻给陆浔封眉头打上死结,却解开戚辉心口的皱眉。 “但愿如你吉言。浔封说,杯酒释兵权是你提点他的?”他回归正题。 “是。” “你怎会认识那小子。” 她没有太多思虑,便回答:“同村人。” 三个字,心口一抽,结痂的伤口被狠狠撕掳开来,疼得他直皱眉。 他们只是同村人? 他以为失去一个人,最疼的是刚开始那种波涛汹涌的痛,只要压着忍着就会过去,他始终相信,时间能够治癒一切,可后来他才发现,那种以为自己已经没事,却隔三差五的想起,猝不及防的疼痛更教人难受。 知书虽与戚将军侃侃而谈,却也注意到陆浔封神色黯然。 怎么了,不开心?不希望她与戚辉相谈甚欢? 心头感觉很奇怪,好像东边下雨西边晴,所有人全在西边论风月,他却独自在东边让雨淋。 说不清楚是同情还是不舍,她走到陆浔封身边,在戚辉的对面位置坐下,将棋盘摆好,顺口道:“听说戚将军下一手好棋,我们来一盘?” 下一手好棋?戚辉愕然,自己分明就是个臭棋篓子,哪次不是逼着骂着恐吓着,三个徒弟不得已,只好猜拳决定谁当那个倒楣鬼,她居然…… 这小娘子太对他的胃口了,可惜自家儿子全都有主儿了,要不然他肯定要把她变成戚家人。 “谁告诉你本将军下一手好棋?”戚辉笑问。 一双妙目在陆浔封身上扫过,她并非回答问题,而是对被雨淋的陆浔封发送同情,但戚辉误会了。 自家徒弟竟然说他下一手好棋,唉……他不但生了好儿子、好女儿,还收了个好徒弟,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幸运。 陆浔封的伤心因她的动作而消弭,他高兴知书注意到他的黯然,高兴她主动坐到自己身边。 他帮她倒一杯茶,将核桃糕推到她手边。 “试试,马厨子的糕点做得不错。”陆浔封道。 这句话乍听之下没什么,但……那种棉花糖似的讨好口吻,出自阿封嘴里?不会吧,秦宁瞪他、秦璋青他,今天的陆浔封完全不对劲。 “我厨艺平平,却很爱吃。”她接纳陆浔封的好意,拿起糕点咬一口。 甜、酥却不腻口,味道恰恰好,她打起小算盘,不知可不可以挖宁王府的墙角,把马厨子送到“初见点心铺”。 “厨艺平平?那可不行,姚娘子得好好学学,不会做菜、女红是女人最大的缺陷。”秦宁挑衅,等着她来接自己的话。 没错,这就是他的劣根性,对于感兴趣的人,就是会忍不住想欺负,对亚继是,对知书也是。 “不必学。”陆浔封抢道。 “为什么不必?”秦璋莫名地加入话题中。 “想吃美馔玉食,去杜康楼订,要穿美服华裳,去云针坊做,只要男人的口袋够深,女人就没有缺陷。” 心口咚地一跳,这话说得多好啊!知书没打算笑的,但眉毛自己弯了,眼角自己柔了,两人对上视线,说不出的暖和甜。 这天知书与戚将军下棋,旁观者才晓得,原来臭棋篓子不止一个,原来姚知书的缺陷不只在女红、厨艺上头。 不过观棋虽然痛苦,但她满口的故事让三个男人听痴了。 她讲很厉害的故事,都是未来的世界名著,故事吸引他们所有注意力,让他们忘记两个臭棋篓子能让人多抓狂。 送走心情愉悦的戚将军,知书想告辞却被秦宁拦下。 “宁王爷还有事?” 像在解释似的,他说:“我没有那么多桃花,也不爱招惹风流债。”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渣男?” “不知道。” “像煤炭般的男人,对人很好很温柔很留情面,表面上像带给女人温暖,却不会一直停留,并且在温暖过后,剩下一堆渣。” 懂了,她在批评他对宋紫雯的态度。“你意思是,对女人不该留有分寸?” “你给的是分寸还是希望?”知书一笑。“既然无心,就别过度温柔,自以为是风采夺人,却是处处留情、误导人心。” “你这话真让人委屈,怎不是女人自作多情,却是男人误导女人的感情?” 因为她是女人啊,女人就该为女人发声。知书回答:“觉得委屈?” “对。” “那你一定不知道,男人的胸襟是被委屈撑大的,受着吧!” 抛下话,她坐上陆浔封的马车。 再次车行辘辘,心里仍然挂着事,今天很精彩,却精彩得让她心头纷乱。 她不知该如何界定自己和陆浔封的关系,不知该如何看待重逢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这是最后一次? 到家,陆浔封再度伸手,想牵她下车。 她又犹豫了,却在犹豫间听见他说:“我没有你想像的沉闷、无趣、冷酷、只要是我喜欢的女人,我愿意竭尽全力为她付出,不教她为难辛苦。” 心,又被他给甜了。 看着陆浔封,很会说话的知书突然无言以对…… 京城三杰chapter37 身上盖着厚毯子,手捧热水,秦璋全身发抖。“我杀人了……”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秦宁耐着性子安慰。 “我杀人了。”他很伤心。 “战场无情,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秦宁苦口婆心。 “我杀人了。”看着沾血的掌心,他茫然。 “来到战场上,这种事无法避免。”秦宁绞尽脑汁找劝人说词。 “我杀人了。”眼眶红红的,他想哭。 “……”秦宁口干舌燥。 咻地一声,帐篷帘子被掀起,陆浔封刚洗掉一身血腥,身上还冒着水气。 秦璋抬头看着他,满脸无辜、像只被丢弃的小狗……不,是小熊,用带着哽咽的鼻也道:“我杀人了。” 陆浔封看着他,片刻后点头。“很好,你升官了,以后跟着我砍头,割耳朵的事交给阿宁。” 秦璋一愣,然后双眉慢慢弯起、嘴角缓缓拉开,浮上一抹笑容,好像有人朝他迷茫的光里丢进惊喜。“我升官了?” “对,你升官了。” 丢掉热茶,拨开毯子,大熊突然跳起来,抱着陆浔封大喊,“我升官了、我升官了、升官了……” 乌鸦飞过、黑云罩顶,啊伤心咧?啊茫然咧?这只笨熊…… 秦宁不满,“不公平,为什么我要做两个人的事?” 陆浔封面无表情,淡淡觑他一眼。“蹭功劳的人,没有说话权。” 秦宁:“……” 第六章 拒绝宁王的提议 哥哥讨厌,一直看书都不理人,思思噘着肉嘟嘟的小嘴,扶着门框,小小的头颅猛往大街上探。 还没有……她愁了细细的弯月眉,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圆圆的小肉掌又摸胸又摸腹,嘴巴低低叨念着,“思思想你了,思思难受了,快回来啦……” 小丫头抿着嘴想笑,小小姐嘴巴这么甜,难怪少爷们会被哄得团团转。 不知道是不是真感应到什么,她突然停下脚步,跑到门边看向远方,下一瞬,招呼不打一声,她迈起两条小短腿就飞快往外奔去。 小丫头一惊,连忙追上去,直到看到街道那头的人,轻轻一笑,松口气,转身忙事儿去了。 “哥哥……哥哥……” 看见小小的身影朝自己奔来,亚继想也不想蹲下身,展开双臂。 亚琛、亚初互视一眼,不认输,他们一左一右蹲在亚继身边,也朝思思展臂。 毫无悬念的,思思冲进“正确”的怀抱里,亚继一把将她抱起来,高高举起,转两个大圈圈,听见她清脆的笑声,瞬间,两人都满足了。 “哥哥,我的……”她熟门熟路地把亚继的玉佩从怀里拉出来,贴在脸上,微微的温,还带着继哥哥身上的香味,她用力吸一口气。 这动作成了两人之间某种不成文的仪式,就像朋友见面要先问一句,“你好吗”、“吃饭没”,然后才能接下来的事儿。 至于这种仪式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是小时候亚继常拿玉佩逗思思吧,每次他掏出玉佩,思思就会屁颠屁颠地朝他爬过来。任由他抱、他亲、他玩。 亚初、亚琛很吃味,常酸溜溜说:“思思不喜欢你,是喜欢你的玉佩。” 亚继无所谓啊,上头刻着他的名字,玉佩就是他、他就是玉佩,不管思思喜欢什么,都是喜欢“姚亚继”。 “想哥哥不?”亚继问,頋手把玉佩塞回怀里。 “老想了,想得头都痛了。” 亚初戳她一额头,“马屁精。” 思思撒娇地咯咯笑开,胖手圈着亚继脖子,把头埋进去,瓮声瓮气说:“思思爱哥哥,哥哥爱思思。” “爱琛哥哥不?想琛哥哥不?”亚琛捏住她下巴,把她的头给拔出来。 “爱一点点,不想琛哥哥。” “小没良心的,以后不给你买糖,只给维维买。”亚琛道。 “继哥哥买。” “好,继哥哥买。” “买糖还要买糕糕。” “再给思思买漂亮手钏好不好?” “好。” “亚继荷包都被臭丫头掏光,这个败家娘儿们。”亚初掐掐她的小圆脸。 “思思不是败家娘儿们。” 她鼓起腮帮子,软软地反驳,甜萌的模样让人胸口都跟着甜了,亚继忍不住亲她一口。 思思捧起他的脸,也还亲一口,这时,她发现亚继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叔叔,她想也不想接着朝漂亮叔叔张开手臂。 “哈哈,思思变心了。”亚初、亚琛看着亚继的臭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们家丫头习惯很坏啊,做啥都只瞧脸,碰到好看的就瞅着不放,要不,怎会尿片洗最多、饭喂最多的是他们俩,可她最喜欢的却是亚继? 在她身上,“有奶便是娘”这个规则不成立。 对女人,秦宁避之唯恐不及,但被这么漂亮的小女娃热烈欢迎,突然间莫名的优越感升起,他把思思抱过来。 软萌的小身子在怀里,像往怀里揣了块糖似的一下子把他的心给融了。 他没想要成亲的,因为麻烦。 没错,女人就是个麻烦包,让女人做事,只会帮倒忙,不让她做事,她就到处生事,如果能像养狗那样简单,他不介意养一窝女人,可惜……以为带回来的是温驯小狗,谁知道养着养着就会养成大灰狼。 所以成亲这事儿,别找他! 只是最近这样的想法有点动摇,因为碰上了根硬骨头——一个会跟他争辩、会嘲讽他,会说女人依靠男人是天经地义,男人依靠女人是天理不容,总结出男人不是个好东西的女人。 知书够特殊、够勇敢、也够与众不同,一句塘塞母后的话,却让他在真实生活中捡到这个女人,于是他来了,来将这个女人纳入自己的羽翼下。 “小丫头,你娘呢?”他打听得很清楚,关于所有的“姚知书”。 “娘在画绘本啊。” 微讶,这点他没打探清楚,原来“琛宝童书屋”里的绘本是她画的? 不管是绘本、教具或点心,知书铺子里的东西,他全搬了一套回府,那些绘本故事简单却很有意思,和知书一样令人想要探究。 他知道知书和陆浔封有旧,也猜得出陆浔封对她有些想法,但这并不防碍他想对知书抛出善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能抱得美人归,得凭真本事,不能依赖交情,靠朋友退让得来的女人多没意思,你说对吧? 当然他的自信来自于经验,比起冷酷的陆浔封,他的亲切温柔更容易被喜欢,要不小青梅怎会琵琶别抱,爱上花狐狸、抛弃大灰狼? “绘本啊,你最喜欢哪一本?”秦宁讨起小姑娘欢心,擒贼先擒王,把儿子女儿、小侄子全拢到手里,还怕抓不到偷心贼? “灰姑娘。” “为什么?灰姑娘很可怜欸。” “娘说生活苦不算苦,心苦才叫苦,灰姑娘虽然工作累,但是很快乐。” 也对,成天被欺凌,不怨天恨地还能幻想仙女和南瓜马车,这个灰姑娘够奇葩。 “你不觉得王子很傻?要一家一家试玻璃鞋,要是碰到脚一样大的,不就认错人了?”认脚哪有认脸来的准确。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有魔法啊。”娘说爱情就是一种魔法,等她长大,仙女就会拿着魔棒往身上轻轻一点,她就有了魔力。 这么单纯的相信?好可爱哦,他越来越想了,想把思思纳为己有,想天天抱她在怀里,听她娇娇软软的声音。 他不是个好父亲,因为不喜欢妻子、厌屋及乌,他从不曾耐心对待过儿子,直到儿子死去,他才感到罪恶、才厌恨自己。 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抱女娃的感觉太温馨,他的后悔在此刻瞬间飙涨。 秦宁和思思聊上了,一面聊一面往里走,跟在身后的亚继不满、脸臭,他很想一脚把对方踹开。 前几日,宁王找到书院里,对他说:“我想认你当义子。” 他冷冷回应,“我不缺爹。” 宁王锲而不舍,“但你缺钱、缺身分,本王膝下无子,只要你愿意改姓,日后王位、财产全给你继承。” 他轻哼一声。“莫欺少年穷,钱和身分我可以自己挣。” 宁王说:“年幼无知是真理,却非好事,只有傻子才会相信未来可能无限。” 他道:“对不起,我喜欢当傻子、热爱当傻子,当傻子是我人生最大梦想。” 话说得这么白,总该知难而退了吧?没想到宁王爷很难缠,缠完自己又去缠先生,让先生将利益缺弊对他分析一便后……亚继仍然坚持己见。 然后,今儿个登堂入室来了。 知书把最后一笔画上,绘本卖得贵不是没有原因的,古代印刷术不进步,只能印出单色画,但这样的故事书引不起幼儿兴趣,所以得雇工将颜料一笔笔添上,高度手工制作的绘本,卖上一、二十两真的不过分。 “刮目相看,绘本竟然是出自姚娘子之手。” 看见抱着女儿的秦宁,知书直觉皱眉。 女儿的颜控又发作,不知这是好事还坏事,从小培养审美观是正确的,但万一培养着培养着,培养出一朵痴花,该怪谁? 知书起身接过女儿,交给亚继,道:“这样就刮目相看?不知道在王爷眼底,民妇是有多肤浅无能?” 秦宁一笑。就说吧,是根硬骨头,在尝遍软糕后,牙口不坏的他想换个滋味。“小娘子不好奇,本王今日上门有何事?” 是怀疑啊,不会也想托关系弄名额吧?“王爷请说。” 秦宁觑一眼亚继,看得他头皮发麻。“我打算收亚继为义子。” 这念头,打从座谈会那天就落地生根、日渐茁壮,他也不明白哪来的执拗,可想法形成就非做到底不可。 “我不要!”亚继毫不犹豫反驳。 “听到亚继的意见了吗?”不管对大人小孩,她采取一贯的民主态度。 “十岁小儿,连点小事都干不了,能有什么意见?只要姚娘子同意即可。” “十岁小儿是干不了什么大事,但肯定能让你什么都干不了。你敢不把他们的话当话,我保证,他们创造力不一定惊人,但破坏力肯定惊人,所以我习惯做任何决定之前,先徵求孩子们的同意。” “你认为让他们用任性态度去否决未来是正确的?” “不管任不任性,未来都会摆在那里等待他们前进,没有被否决的问题。” “明眼人都晓得,当本王义子有多少好处。” “好处吗?请说。” “比起你,我能给他更完美的人生。” 听起来不错,可惜亚继不买单,若他缺义女,她倒是可以将就。 知书笑答:“对于完美,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定义,请问,谁认定的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 “这种事不需要认定,我有钱有权有势力,当我的儿子,他不必夙夜匪懈、积极努力,就能得到别人想要却得不到的生活。” “你的话预设了亚继不喜欢夙夜匪懈、不热爱积极努力,你认为他更喜欢怠惰懒散、不劳而获的人生,但我想,你不太了解亚继。在你眼中的完美,他视如粪土,他甚至会认为你正企图剥夺他上进的机会。” “没有人会这样想,除非他蠢。” 她看着他,眼底带着无奈和同情。“跟你想的不同就是蠢?或者说跟多数人想法不同就叫蠢?大错特错,想法一致者往往是通才,与众不同者才叫做天才。何况王爷想过一件事没有?” “什么事?” “其实孤独和空虚恰恰是完美人生的宿命。” “你在胡说什么?” “完美的人生需要有完美的父母、完美的朋友、完美的同侪,但这世间能有几个完美的人,没有这样的人为师为母为子为友,他的人生得有多孤单?再说了,完美人生不允许犯错,但人生当中最深刻的记忆,往往是犯错那刻,因为犯错所以失意、所以朋友相伴互吐苦水,所以患难见真情,所以完整了生命。” “你屈解我的意思,我没有不允许他犯错,也没有让他只交完美的朋友,我只是要给他一条比别人更好的康庄大道。” “可那条路终究是你给的、你指的、你要的,不是吗?” “有多少人希望我给、我指、我要的路。” “你就是想他照你的安排过一生,只要他照着走,就会优秀杰出、出类拔萃?” “没错,就是这样。” “或许亚继照着你的指示,真的能长成人人羡慕的那番模样,可是他的自由呢、他的想欲呢、他的遗憾呢?那些他想做却没办法做的,那些他想要任性纵情的经历、他丢失的快乐怎么办?王爷,对不起,我拒绝你偷走亚继的人生。” “你见不得亚继好,自私地想把他留在身边。” “我确实想把他留在身边,不过我比王爷更有底气,因为这是亚继的选择。” “当他长大、因为年幼无知做出的决定而后悔时,谁负责?” “我负责。”亚继抱着思思站出来回答。 “没错,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陆浔封进门,轻拍亚继肩膀。 陆浔封在门外待很久了,听着两人对话联想到自己,每句都重重地打上心头。 他是个好孩子,他努力追着母亲的期待往前跑,他争气、他上进,他为了母亲放弃无数喜欲,他很清楚母亲为他们兄弟付出多少,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快乐、不允许自己自由与任性。 为符合母亲的期待,他不断压缩自己的心,于是他遗憾痛苦、他求而不得,他一年比一年沉默……他终于成为母亲生命中的荣光,却从来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快乐。 他的沮丧,知书看在眼里,她学教育、她了解他,所以明白他的辛苦,轻抿双唇,对他轻轻一点头。 说真的,他们并没有太熟悉,可是一个轻点头,他得到安慰了。 陆浔封对秦宁道:“追求完美是人生至苦,因为总有求之不得的时候,只有放马去追你真正想要的,你才能放下那些你追求不到的。” 说得真好!知书走到陆浔封身边,与他站在同一阵线。“我的孩子不必优秀、不必完美,他们或许无法享受荣华富贵,但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自己的人生。” 没有刻意联合阵线,但两人站在一起,说着相同的理论,有意外中的和谐,好像两人本来就同心、同意念,本来就是再相配不过的一对。 这个念头让秦宁不舒服,他朝亚继看过去,只见思思在他身上扭来扭去,又亲又抱,他呵呵笑不停。 光抱孩子就可以这么开心?这就是他要的恣意任性?秦宁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骂他没出息吗? 他以为权衡利弊是人人都会做的事,偏偏他看上、欣赏的人,都对此嗤之以鼻,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多年前他才会与陆浔封成为莫逆? 突然,他有输的感觉,好像就要成为陆浔封的手下败将。 皱紧眉头,秦宁走到知书跟前,道:“亚继不想成为我的义子,那你呢?” “你真需要义女?”知书失笑,她只是胡思乱想的呀。 “我需要一个妻子。” 陆浔封冷下眉眼,危机感让他直起两道浓眉。 知书被他弄懵了,陆浔封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冷冷丢下一句话,“她不感兴趣。” 陆浔封和知书离开,亚继抱着思思从秦宁身边走过,他停下脚步。 “姑姑常说,婚姻是男女彼此需要的过程,我不知道你需要姑姑什么,但我很确定,你给得起的,姑姑都不需要。”说完,他骄傲地撅起屁股也走掉。 原来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受欢迎?淡淡一笑,他不会轻易认输的,路遥知马力,他拥有的、不仅仅是知书了解的那个部分。 被陆浔封拉着快步离开,踉踉跄跄的,他的背影说话了——他在生气。 生气?为什么?她不懂,但他的掌心大大的、暖暖的,也粗粗的,是练武者的手掌,她没感到不适,反而觉得被他牵着……很自在、很轻松。 他停下脚步,倏地转身,这一转,她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他傻了,她也傻了,他想多抱她一会儿,她想多待在他怀里一会儿,只是理智同时阻止两人。 他们同时退后一步,同时抬头,同时望向对方。 她还想着要如何化解尴尬,没想到他握住她的肩膀,认真道:“不要对宁王心存想法。” 微怔片刻,她一笑,明白了,他是在计较秦宁那句话。 “当然,别忘记我可是有丈夫、有事业有家底的人,不会发傻搞坏名声,即使宁王看起来软嫩可口。” 她只是在开玩笑,企图让气氛轻松,没想到他表情更严肃了。 秦宁软嫩可口?意思是他刚硬难咽?她牙口不好吗,怎就喜欢软嫩的?一个秦宁、一个卢华辛,她挑男人的眼光怎地这么差,再怎样男人都要挑刚强有担当的才对啊,就像他……又生气?是她说错话?手指轻捅他手臂,知书问:“你还好吗?有心事?” 对,他有心事,但见不得人的心思不能说,“没,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 “哪里说对了?” “有关完美人生那段。” 点点头、叹叹气,确实没人比她更清楚,他为母亲的期待付出多少。 她正起神色。“你已经长大,已经挣回陆老夫人想要的光荣,倘若是孝顺二字,你已经比多数人都做得好,虽然那个历程很累很伤,但过去的无法计较,你可以计较未来,认真看待自己的快乐、所欲,为自己的人生添上几笔光彩,你还年轻呢,还有长长的几十年要过,你可以试着把被偷走的快乐找回来。” 望着她,他自问,可以吗?被齿走的快乐,真的能够找回来? 几个日夜反覆思索,宋紫雯打定主意了。 得不到宁王,她必须争取大表哥,她不怕见风转舵、改弦易辙,她只怕被打回原形,又成为软弱无助的孤女,所以她必须牢牢拽住表哥。 她必须先下手为强,必须在姚知书动摇大表哥意志之前斩断他们的关系。 所以这几天她花了钱,将姚知书过去几年查个清楚。 这一査,她惊呆了,还以为离开后姚知书会生不如死,会被贾姨娘凌虐逼迫,没想到她竟然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 她是育才幼儿园的东家?她名下有好几间铺子,还每间生意都好得很,她发达了,她要身分有身分、要人脉有人脉,不是自己可以轻易动摇的,所以…… 宋紫雯心事重重地走到陆浔嘉的院子里。颜氏正在教儿子认字,她手里拿着一叠字卡,飞快刷着,一面刷一面念,速度很快,十张卡很快就刷完。 “桓儿很专心呢,真棒。” 她抱起儿子又亲又搂,桓儿被她逗得略咯笑。 随便看两下就能认得字?有鬼吧,大人都做不到,何况是两岁小孩。 宋紫雯心底不屑,脸上却挂起温柔笑脸,“表嫂在做什么?” 颜氏回头,发现宋紫雯,淡淡一笑。“桓儿马上要进学,我去买点教具、字卡,先回来自己教教看,免得跟不上。掌柜的告诉我法子,试过两天,桓儿挺喜欢的。” 是女人的第六感吧,虽说宋紫雯总是温柔体贴,对谁都满脸笑靥,可她总认为这个表姑娘不简单。 要不怎能一边拢着婆母、一边推迟婚事,却没教人发觉不对之处,可惜这想法谁也不能说,不管婆婆或相公都认定她会是陆家主母,连大哥也不置可否。 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想跳出来当恶人,许是大哥成亲后就要分家了呢。 打进京后,满京城上下都晓得皇帝看重大哥,因此不时有人送拜帖上门。 婆婆总说自己寡居,再加上身子不好,不适合出门,因此一家人低调地在京城生活,可宋紫雯就是有本事说服婆婆,说大哥性格冷僻,若身为女眷必须帮忙建立人脉,免得日后大哥被朝臣孤立尚不自知。 于是婆婆请教养嬷嬷入府,教导媳妇和外甥女礼仪,凡是外头的宴会应酬都由她们两人出面。 “是育才幼儿园对吧?听说那间私塾束脩不便宜。”宋紫雯问。 “是。”颜氏皱眉,她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们? “之前二表哥不是觉得太贵?” “束脩是大哥付的。” 她想还钱,可大哥说什么都不收,她明白相公的骨气、却拗不过大哥。 一家子,钱推来推去的,面上不好看,相公只好说:“把银子攒着,待大哥成亲时给嫂子送礼。” 果然,大表哥对他们这一房还是依然慷慨大气。 前世也是这样,陆浔嘉一家人住在侯府里,吃穿用度全靠自家供给,姨母死后,陆浔嘉想要分家搬出去,她当然举双手同意,哪有当哥哥一辈子养弟弟的? 没想大表哥竟说:“分什么家?我膝下无子,日后侯府还不是得弟弟和侄子来继承。”就这样,两家同在一个屋檐住上几十年。 可凭什么啊!前世她为着心里那点念想,不愿为大表哥生子,可今生不同,她已然想通,她会有自己的子嗣,侯府的一根针,一张纸都不该落在二房头上。 “说到底,还是兄弟感情深厚。当年为让二表哥顺利念书,大表哥放弃学业去参军,拿性命换银子养活二表哥和姨母,外人都说树大分枝,如今二表哥都已经长大娶妻,一家人还是你我不分、牢牢綑在一起,不知羡煞多少人家。”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没问题,可往深里想去,字字句句都在指责当弟弟的坐享其成。 这根本是指着她的脸骂:都养到当官娶妻了,还要住大哥的、吃大哥的,让大哥帮着养儿子。 颜氏脸庞浮上一层赧色,心道:寻个机会让相公跟婆母提提分家的事吧。 见她脸红,宋紫雯轻笑,是个聪明人总该听懂了。 不再追着这个话题继续,她说:“杨尚书府的花宴里,我听了一耳朵,听说育才幼儿园学费虽贵,却是与平常的私塾不一样。” “对,听说孩子们都很喜欢上学,放寒暑假待在家里都嫌无聊,天天扳着手指数着什么时候可以上学。” 相公说起自己小时候不爱读书,被婆婆打得伤痕累累的陈年往事,每听一回便心酸一次,虽知婆母是为儿子好,若没有她的严厉教养,哪有相公今日前程,只是……如果儿子也像相公那样,她怎打得下手? “有这么厉害?”吹嗑夸大吧?她半句都不信,却表现出兴致勃勃样子。 “陈大人的妻子说,孩子两岁入学,没多久功夫,回来就能自己吃饭。” 两岁孩子,谁不是让奶娘、奴婢捧着碗喂,能乖乖坐着吃已经不简单,还肯自己动手,里头的女先生肯定有一套。 “我听说的倒不是这些。” “表姑娘听说了什么?” “听说他们的桌椅鞋柜、碗筷连恭桶都是照孩子身量打造的,可爱极了,还有连听都没听过的溜滑梯、平衡木等等,我真想知道那些长什么模样?” “真的吗?”可惜她没参加新生家长座谈会,不然就能亲眼目睹。 “我也就是听说,表嫂也没看过?” “是。” “王夫人说育才七、八月分放暑假,家长可以随时参观,要不咱们找一天,带姨母过去看看?” 这话说动颜氏了,她很好奇,在妇女圈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幼儿园到底与一般的启蒙私塾有什么不同,当然她更好奇的是姚娘子,那个独自勇闯京城地界、打下一份家业的女人,如果能与之结交…… 只是她对表姑娘的性子有几分明白,此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不做无用功夫,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颜氏侧眼望她,灿亮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怀疑。 “表嫂何必这样看我,我不过是……”她害羞低头,声音越发小了。“姨母说,年前就把我和大表哥的婚礼办了,大表哥年岁不小,我们总得加紧……” 要为孩子打听学堂,这个说法能通。 颜氏点头道:“明白了,我问过相公、婆婆后,再邀表姑娘一起吧。” “多谢表嫂。”勾起眉眼,她眼底充满算计。 京城三杰chapter45 咻……羽箭朝着秦宁胸口飞来,他眼睁睁看着箭朝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脑袋浮上来的竟然是皇兄的笑容。 皇上坐在龙椅上、指着他大笑。“呵呵呵,就不信作不死你!” 这时小腿一个疼痛,他整个往后倒去,屁股着地,还顾不到疼痛,只见羽箭……咻……落下,射进别人的胸膛——那个已经死到不能再死、耳朵被割了一只的“别人”身上。 陆浔封瞪秦宁一眼,这家伙不仅蹭功劳,还是个拖累。 秦宁回看,那是千般清楚、万分明白的……鄙夷,突如其来的火气大爆发,他无比迅速地从地上跳起来,怒指前方吼叫。“你们瞎了吗?不射砍人的,竟射割耳的,是耳朵比命重要,还是柿子光挑软的吃?” 陆浔封:“……” 秦璋:“……” 敌方军队:“……” 第七章 全面入侵她的生活 说着说着,知书老是分神,目光一转就转向院子里的陆浔封。 说好了的,那是最后一次见面,结果一次一次又一次,现在……他们好像每天都会见上一回。 她真心觉得这样不好,可他非要来,她也无法拒绝。 原因一:权势身分很压人。 原因二:七、八月本来就是让家长参观幼儿园的时间。 原因三:慾望啊……慾望催促情感与理智对垒,偏偏每次输的都是后者。 然后他正在院子里带着维维、思思在玩。 不难理解,维维、思思本就是容易与人亲近的孩子,难理解的是他,一个高冷孤傲男,怎能和孩子玩得那么热烈? 暑假两个月,教职员工一样要上工,行政人员得安排时间造访学生家长,谈谈孩子的情况,并与家长沟通需要配合的地方,女先生们要开会、编写教案、制作教具,阿姨们要研发新口味点心与餐食,并且将园区做一番改造打理。 当然,新教具或餐点很快就会送到铺子里,然后九月分就会有新品开卖。 后面这部分是卢华辛的点子,除了当官,他行商脑袋也很厉害,否则短短四年,知书无法这么快就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 “东家,下学期的绘本什么时候到?”张先生问。 “快了,再三、五天吧。”知书回答。 童书部分是她一手张罗的,新绘本会在新学期里使用,但新绘本会延迟一个学期才在铺子里开卖,免得家长提早买回去,孩子听过故事,上课缺少新鲜感。 “我有试着写故事,不知道能不能作成绘本。”林先生将几页纸交出去。 “我回去看看,再给你——” 正说话时,维维笑声传了进来,他笑得很夸张,引得女先生们纷纷回头。 转头一看,知书跟着笑了。 维维身子打平,陆浔封的头顶着他的肚子、抓住他两只手,陆浔封先是快跑,迎着风,维维不害怕,然后他施展轻功开始上窜下跳,像坐云霄飞车似的,维维开始尖叫大笑。 见哥哥玩得那么乐,思思跟在陆浔封身后追,一面跑一面笑,笑得没节制。 有陆浔封带着玩,短短几天相处,感情深了,夜里孩子们上床都要问上一句,“陆叔叔明儿个还来吗?” 知书说“来”,两人便交头接耳,计划明天要玩什么?说“不来”,两人愁眉苦脸,连床前故事都听不进去。 到后来,她只能耸肩回答:“谁知道呢。” 可不就是“谁知道呢”? 堂堂兵部尚书、皇帝看重的大将军,怎会这么闲,闲到天天往幼儿园里来陪孩子玩,这现象不合理对吧?问题是这种不合理现象,正天天上演。 回过头,知书问:“各位先生,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要讨论?” “没有了。”大伙儿纷纷摇头。 “那就先散会,请尽快把下学期的教案交上来。” 收好册子,梁秋喜将东西接过来。 梁秋喜是幼儿园的第一个员工,她被丈夫毒打,赶出门,离开夫家后她无处可去,幸好遇见知书。 那时候知书怀着孩子,她把维维、思思当成自己的孩子疼,这一路走来,知书得她诸多帮助,待幼儿园情况稳定后,她就不再上课,成了知书最好的助手。 思思哭了,她坐在地上耍赖,蹭得满身泥土。 知害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思思为什么哭?” “哥哥都不下来,他不让我,都、不、让。”她加重口气,把自己搞得很可怜。 “为什么哥哥一定要让思思?” “思思小。” “意思是,以后思思什么事都别做,等哥哥让给你就好,对不对?” “对。”她理直气壮点头。 “晚上湘姨捏汤糯子,思思别捏哦,等哥哥捏好再让给你吃。哥哥让思思先洗澡,思思不能耍赖,哥哥让思思先喝药,思思也要乖乖……” 思思一听紧张了。“不要让!” “不要哥哥让啦?可是思思想玩啊,怎么办?”知书用手指敲敲她的小脑袋,说:“想想啊,想想有没有好法子。” 不久,她笑道:“要沟通、争取。” 维维和思思都是粉妆玉琢的漂亮孩子,但长得不一样,连个性也是南辕北辙,维维像个标准的大哥哥,一张脸老是苦民所苦、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有身为哥哥的优越和责任感,吃饭穿衣总让爹娘先照顾妹妹,自己在一旁试着动手。 思思完全不同,她鬼灵精怪,爱笑、爱撒娇、爱耍赖,她很清楚只要嗯哼两声,不光维维,所有的哥哥们都会跑过来哄她、让她。 这是壊习惯,她不愿意思思仗着这点吃定维维。 “很好,快去吧。” 她扶起思思,看着她一面拍屁股,一面朝陆浔封跑去。 他们在不远处接了头,陆浔封刚要将维维放下,就听维维说:“再一圈就好。” 知书失笑,这孩子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思思大声说:“不要再一圈,妹妹想玩。” “妹妹让哥哥一回,好不?” “不好,妹妹想玩。” “哥哥也想玩。”两个沟通不良的小孩一上一下瞪着眼,不知道怎么解决。 “要不?一起?”双胞胎的默契异口同声,讲完,两人同时看向陆浔封。 她以为陆浔封会直接抱起两个孩子,没想到他将维维放回地面上,看看两人,片刻后问:“你们想不想自己飞?” “要,要自己飞。”又是异口同声。 思思眼底闪着兴奋,而习惯多想的维维眼底有几分不确定,又问:“怎么飞?” “练武功就能飞,以后陆叔叔每天来来教你们武功,好不?” “好啊。”思思毫不犹豫地点头。 维维则望向母亲,等待回应。 比起思思,维维永远多想一点。 知书走过来,一手拉一个,认真说:“学武功很辛苦的,你们要不要考虑长大一点才学?” “不要,现在就学。”思思想也不想就拒绝。 维维还是老样子,少年早慧的他低头、皱眉,思考人生大道理似的。 “要不,思思先学,维维等大一点再学,维维先跟爹爹学画画?”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很挑拨,她就是想用维维牵制思思的意愿,因为不管两人性格有再大的不同,但凡维维做什么,思思就会跟随。 他听出来了,心头不舒服,因为明白知书的意图,也因为“爹爹”两个字。 他一直刻意忽略这个问题,刻意忘记知书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他只想不管不顾地留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守护。 往常只要知书这么说,维维都会点头,因为他喜欢画画。 三岁幼儿细肌肉尚未充分发展,而这时代的绘画偏向工笔画,需要大量的专注与肌肉协调,为避免孩子受挫折,损了对画画的兴趣,她一再拒绝卢华辛的提议,可是为了拒绝陆浔封的好意,她让步了。 没想到维维竟然扯扯她的衣角,道:“娘,我想跟陆叔叔学武功。” 她抛出这么好的条件,维维还……“你不是一直很想学画画?” 见哥哥和她站在同一阵线,思思乐啦,抱住哥哥代替他回答。“我们想当大英雄,跟陆叔叔一样。” 大英雄?他已经在孩子心底烙下形象?离间失败,从来不勉强孩子的知书败下阵来。 她很沮丧,陆浔封却很快乐。 他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同时抱起来,这是下意识、自然而然动作,他没想过要炫耀些什么——这种事只有钢铁男才办得到,软嫩男无法。 “知道怎样才能当英雄?”陆浔封问。 “要会飞。”维维回答。 “会咻咻咻。”思思做了个拿刀砍人的动作。 “不对,将军上战场杀敌,是为了保护百姓不被敌军欺辱,江湖人行侠仗义、为弱势百姓主持公道,因此当英雄最重要的工作是“保护”,想要保护别人的第一步,是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 “学武功就能变得强大吗?” “对,这是最基本的。” 维维和思思互看一眼后,同时对陆浔封说:“我们要学武功。” “学武功必须不怕苦、不怕累,不能受到一点点挫折就喊停。” “我不会。”两人同声。 他们的态度摆明,这件事她无法阻止,只能乐观其成。知书叹气,不再说话。 他知道她妥协了,陆浔封很开心,以后自己有足够藉口待在看得到她的地方。 扬起浓眉,他对孩子们说:“走吧,咱们去飞。” 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牢牢地把维维绑在背上,再将思思顶在头顶,在两个响亮轻脆稚嫩的“出发”声后,他们“飞”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无奈摇头,维维是个不爱笑的孩子,他少年老成,很少看见他这样开心,光是为了他的快乐,身为母亲就不该阻止。 只是……能吗?可以吗?不会出事吗?她愁了眉心。 亚深、亚初、亚继下学,满身是汗的思思远远看见,大声喊哥哥,然后扭着身子从陆浔封身上滑下来,一路跑到他们跟前。 亚继弯腰将她抱起,他掏出帕子细细为她拭汗,柔声问:“好玩吗?” “好玩。”她用力摇头,把汗甩到他脸上,然后把亚继的玉佩拉出来贴在脸上,深吸气,闻个过瘾。 “累吗?”他好笑问。也不晓得他的玉佩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这么喜欢。 “看到哥哥就不累。”她的嘴抹了糖似的。 另一边,亚初、亚琛走到知书跟前道:“先生想让我们住到书院里。” 陆浔封看着三个少年,落落大方、态度端正,一看就是个聪明人,知书真的很会教孩子,难怪秦宁会对亚继念念不忘。 “为什么?” “先生想让我们考县试。” “会不会太早?” “没考过也没关系,先练练手。” “如果只是练练手,要不我给你们包车子,在路上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和住在书院里差不了太多。”这年纪的孩子正在长身子、准备进入青春期,吃睡很重要,书院里的环境不是太好。 亚继没回答,亚初、亚琛确实只是练练,可他就没打算练手,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考完院试就可以接着考明年八月乡试,再参加会试、殿试,他想一举成功,想证明不需要依靠别人,他也能自己创造出完美人生。 对,他就是自傲! “不行吗?如果非要住在书院里,可不可以问问先生,我们自备三餐点心,让小晴每天给你们送过去。”只是这样做太出格,她担心他们被同侪排挤。 思思看看娘、再看看亚继,捧着他的脸,她撒娇道:“不要哥哥住书院,要哥哥抱抱,哥哥说故事,要和哥哥一起睡觉。” 她这一说,亚继失笑,不坚持了。 见状,亚初笑说:“我们还是住家里吧,听说书院住处夜里有虫子会咬人。” 亚琛道:“太好了,我都打算要勒紧裤腰带呢。” 亚初说:“对啊,要是住几个月却没考上县试,肯定被姓刘的给活活笑死。”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带这两只小家伙回去洗澡,顺道把事情告诉湘姨,车子的事她会处理。” “知道了。” 三人抱着思思、维维,一路说话一路往后院家里走去。 这会儿剩下陆浔封和知书眼对眼、眉对眉,偏偏陆浔封没有离开的打算,这让知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高兴我教维维思思武功?” 不是不高兴,是担心啊……担心后续发展越来越难掌控。 “你知道对孩子的承诺要说到做到吗?” “我知道。” “我不认为你这么闲。” “我并不闲,但我承诺的事就会做到。”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喜欢孩子。”尤其是维维、思思,别问他理由或原因,他就是喜欢。 “那就尽快成亲,尽快拥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他们这么聪明懂事。” “两岁后把他们送过来,我帮你教得聪明懂事。” 她这是想甩掉自己这个“麻烦”,但……他不想让。 “你说过,开办幼儿园是为了把学习变得简单有趣,让孩子们乐在其中?”他很清楚,怎样的话题能引发她侃侃而谈。 “对。” “但苦读是读书必要的过程,科考这件事除天生智慧之外,拚的就是谁更能够捱得住苦。” “这是多数人的认知,我无法反对,但总有办法让学习变得有趣些。” “怎么做?” “让孩子对念书上瘾。” “不是玩乐,怎能上?”他像听到什么趣事似的,忍俊不住。 “可以的,上瘾要有几个条件,第一,环境。在军营长大的孩子会武功,在商家长大的孩子会敲算盘,什么环境会造就什么样的人,你同意吗?” “我同意环境造就人。”坚韧的母亲造就坚韧的他们,让他们在人生这一路上,对吞下的每个苦头都甘之如饴。 所以他学会了,他必须给她一个环境——一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看见他,都会得到发自他心中善意,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快乐安全的环境。 “第二是绑架。” “我听错了?”陆浔封反问。 “没。女子最喜欢衣服、首饰这些话题,因为你有我也有,在她们认识的阶级圈里,人人都在做同样的事,倘若不做就会被排挤,于是她们都被绑架了。 “幼儿园里的孩子,人人都在认字、学番文、做算学,他们因共同学习建立友谊,也因为共同学习绑架了彼此,当大家都做同样的事,就会把事情做得热烈、做得有趣、做得欲罢不能。” 要不一个人的棒球赛,会让人感到群情激奋吗? 绑架吗?陆浔封点点头,又学会了,学会让她的朋友属下都同意他、喜欢他、支持他、以他作为共同话题,好让她对自己上瘾。 从明儿个开始,让五味斋给她的属下们送吃的喝的来吧。 “第三?” “阶梯。把一个宏大的目标切碎了,变成无数个小目标,像阶梯似的,只要一层一层爬,就能爬到顶端,当然每个阶梯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太难容易产生挫折而放弃,太简单也会觉得无聊而放弃。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孩子最后会选择放弃学业,因为对他们而言,进学的目标只有一个——走入仕途、当上大官。可那多难啊,每年的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只录取那么一点点人,看着遥不可及的目标,很难不放弃。 “所以我们按照年龄、按照程度分班,我们必须经常开会讨论孩子的情况,不断修改教案,让孩子愿意一步一步往上爬,达到目标。” 这点他懂,慢慢来、缓缓进行,对于她,他打开始就没想要一步登顶。 把目标切碎了是吗?可以,就从维维思思喜欢自己开始做起,他要一点一点融入她的生活,一点一点占据她的生命,即使她有丈夫有家庭、即使他能得到的只有友情。 “最后是给予回馈,所有的人都是被回馈喂养出来的,成就与赞美是孩子卯足劲、奔向成功的重大原因……” 两人正说得起劲时,一个突兀尖锐的声音出现。 “梁秋喜,你给我滚出来!” 听见这嗓声,知书叹气,教室里正在与先生们说话的梁秋喜蹙眉,放下手上的木盒走出来。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宽耳大、身材短胖,穿着粗陋,却涂着厚厚的粉,脸上还有颗大疣子。 她是梁秋喜的婆婆,自从知道被赶出门的媳妇在育才做事,已经来闹过两回,过去她挑孩子们上课时间来闹,一方面担心孩子受惊吓,一方面实在是大伙儿都忙,没时间同她吵,所以知书选择给钱了事,没想一回两回,把她的胃口给养大了。 知书迎上前,似笑非笑道:“滚?她不会,要不请你先示范。” 婆子一愣,这次的态度怎么不同,这姚东家不是怕事吗?只要声嗓大些,她就会赶忙安抚,然后塞银子…… 她不敢针对知书,只敢冲着梁秋喜喊,“爷儿们不管你,你就胆子肥啦,到处抛头露面,有没有想过孙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知书挪挪脚,把梁秋喜护在身后。 多年折磨变成制约反应,梁秋喜一看到婆婆就会变得胆怯。 “脸?她不要了,送给你吧,恰恰好你没有。” 恶婆婆又被知书堵上,卡了两下后道:“姚东家,这可是我们孙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还是别插手得了,免得惹来一身腥,还要怨我不会做人。” “什么,你会做人?我还以为你只会做畜生。” “你……”孙婆子气得弹起来,像颗球似的。 知书又道:“我都插手两回了,这会儿你竟让我别插手,行啊,把前头的二十两银子还我,我就撒手。” 知书没有发怒,却一句句堵得对方无话可说。 聪明人听到这里,会知道今天这情况得不了好,该消停了,可是哪能呢?一但消停哪还有好处可拿? 当初儿子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狐狸精哭闹不休,儿子连忙写下休书要赶梁秋喜出家门,幸好她脑子清楚,把休书给抢下撕烂。 她心头盘算着,好歹是娶回来的,就算不做媳妇平日里也可当奴婢使唤,日后缺银短两还能卖几两银子,没想到儿子竟连夜把人给打跑。 不过幸好休书没给成,梁秋喜还是孙家的人。 “二十两是我家媳妇在这里干活的钱,媳妇赚钱上交婆婆有什么不对?我都没怪她抛夫弃子、不侍奉家翁了,她还敢有话说。” “你这般信口胡说好吗?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日后让你下十八层地狱?”梁秋喜身后的林先生听不下去,张口便骂。 “到底是抛夫弃子还是被赶出家门,这事可得好好厘清。”王先生道。 “我孙家的事与你们小姑娘何干?嘴巴这么厉害,就不怕嫁不出门。” “她们当然能嫁得出去,一个月月银十几两的姑娘,想求娶的哥儿满街跑,倒是孙家秀……小妾把家里细软给卷跑了,怎么,想把秋娘给求回去?” 一个月十几两?天,那梁秋喜在这里干四年的活儿,岂不是存下好几百两? 儿子在私整里教书,每月也不过一两银子,要是有这笔银子,她就能买地修屋,成了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富户,想想王大妈、李大娘羡慕的眼光,想她们追着自己拍马屁的模样,心脏怦怦跳得厉害,简直就要长翅膀飞了。 唉,自己真是眼皮子浅呐,之前那二十两算什么?人家是在打发叫花子。 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对知书再不客气。 粗大的手指往知书跟前一指,孙婆子扬声道:“什么叫做求回去?她嫁到孙家,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名字要上孙家的牌位,这些年来,她上不敬公婆,下不伺候夫婿,成天在外头鬼混,孙家宽厚大度能容得了她,别人家里能容得下? “行了,娶都娶了,计较那些也没啥用,终归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算,你快去把行李整整,跟着娘回家里去。”说着,她动手就扯起梁秋喜。 “我不回去!”梁秋喜哭喊,她宁可死在外头也不肯回到狼窝,和一群恶心的人生活。 孙家文确实有几分本领再加上一点运气,让他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 常年爹爹看重她,家里不算富裕却砸锅卖铁给大笔嫁妆随她出嫁,没想刚嫁进夫家,婆婆就将嫁妆纳为己有,丈夫婆婆嫌弃她目不识丁,嫌弃她娘家上不了台面,连正眼也不肯多瞧,全家上下拿她当下人使。 新婚夜里,婆婆就躺在她与相公中间,成亲多年她仍是处子之身,婆婆却到处说她肚子不争气。 后来孙家文连考两回,乡试没过却染嫖赌之习,见识过青楼的娇媚后,他更看她不上眼了,从此打骂交加,天天不间断。 她不是没回娘家哭诉过,可婆婆那股闹腾劲儿,到最后吃亏的仍是娘家,最后她连娘家也不敢回了。 “不回去?为啥?”孙婆子一双三角眼朝人群瞄去,最后定在陆浔封身上,她猥琐笑开。“原来是有了相好的,难怪不回家呢,家文说你淫荡成性我还不信,没想真是这么一回事。可惜,由不得你,你想回得回,不想回也得回!” 才说着,手臂一伸一缩,揪住梁秋喜的头发直往外拽。 孙婆子做惯农活,梁秋喜哪敌得过她那把力气,整个人就被拽得直往外走。 几个女先生看不过眼,连忙涌上来,又打又推,要逼孙婆子放手,可她哪肯放啊,这一放手,几百两银子就成煮熟的鸭子了,因此她死命拽,非要把梁秋喜给带走。 眼前一团混乱,知书刚要加入战局就让陆浔封阻下,他扬声喊。“停手!”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张口就是气势,谁敢不听。 孙婆子喘着大气看着陆浔封,再瞎她也看得出此人不同一般,怎么可能瞧上梁秋喜? 只不过是觉得穿鞋的怕光脚的,她一个乡下老婆子,嚎个几嗓子,说不定人家为了面子就把钱给挤出来了。 没想……他那副表情,是没要给钱的意思吗? 他上前两步、矗在孙婆子跟前,像根大梁似的,瞬地她成了颗傻豆丁,蔫得厉害。 几个女先生乖乖松手,看着满身狼狈的梁秋喜,心里有兔死狐悲的哀凄。她们有些是让家人为几两银子给卖了的,若非碰到好主子,如今都不晓得沦落到哪里。 陆浔封的目光与知书对上,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轻点头,她的心便安了。 陆浔封望向梁秋喜,寒声道:“你去收拾收拾,回去吧!” 啥?东家肯放人?太好了,就说光脚的啥都别怕吧。 孙婆子松开手,谄媚的话忙出口,“就说大爷是个通情达理的,断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事儿……” 没等婆婆说完,梁秋喜全身一冷,心酸得厉害,可她也知道自己给东家带来多大麻烦。 轻咬下唇,她朝知书屈膝道:“这些年劳烦东家照顾,大恩——” 锐利目光在老婆子身上绕过一圈,陆浔封截下梁秋喜的话,寒声道:“三日之内,把欠银送过来。” 哪来的欠银?所有人都听得满头雾水,只听陆浔封又道—— “你是孙家媳妇,这笔钱自该落在孙家头上。”他冷冷看孙婆子一眼,未出声孙婆子就感到重大威胁。“听说你儿子是秀才,倘若不赶紧把钱给凑齐还上……等着吧,府衙相见,他的秀才名头就能给摘了。” 孙婆子闻言一惊,欠债?不对啊,分明是赚钱。 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书懂了,梁秋喜也明白了,忙道:“秋喜会把事情转告相公的。” “等等,为什么欠钱?你的月银呢?一个月有十几两,你做那么多年了,钱呢?”孙婆子一把揪住梁秋喜衣襟,怒气大发,恨不得将她给撕了。 知书扯开她的爪子,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秋喜在这里不必吃喝花用?之前她生病不必请大夫?这都得花钱啊,我也没给她算利息,光让她还本金,你还有什么不满?” 梁秋喜低头愁眉,接话。“我欠东家八十几两药钱,再加上婆婆从东家那里拿走的二十两,本打算干活抵扣,既然婆婆要我回去,这笔债自然该由相公来还。” 让她儿子还?凭什么!更别说家里要是有钱,她干么来这里打秋风? 可刚才她信誓旦旦说……这会儿左右为难了,转眼功夫,梁秋喜从香脖脖变成烫手山芋,她连忙把人往前推。“那你别回去,就留在这里干活抵债。” “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陆浔封冷冷一笑,脸上分明是笑着的,孙婆子却觉得自己被冰刀子给射穿了。 知书道:“当初见她被打得体无完肤,人又烧得昏昏沉沉的,我才把她给留下来,她有几分本事,当婆婆的不会不知道,若她真有能耐,不必到我这里,也能给婆家赚得钵满盆溢,是吧? “留下她,只是因为一时善心,可这点善心哪儿禁得起你这个当婆婆的来磨,你一次两次过来,闹得学生鸡飞狗跳,秋喜虽然善良,可我也实在是不敢再用,你还是把人给领走吧,备好银子,过两天自会有人上你家里去取。”说完知书直接往后头走。 陆浔封大步跟上,两人看也不看孙婆子一眼,只是在临行前知书给了女先生们眼神示意。 大伙儿一笑,也不看热闹了,纷纷转身回教室。 这下子,孙婆子的老脸给生生逼白。 梁秋喜二话不说,道:“婆婆等我一会儿,我收拾几件衣服就随你回去。” 孙婆子一急,甩开她的手,怒道:“想都别想,你这个丧门星,没挣半毛钱还想回家享福,作梦吧你!孙家的门不是你可以高攀的,我儿子可是秀才,你这乡下贱妇哪能匹配我儿子。” “再不匹配,我都是孙家媳妇了呀,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她含笑将婆婆给的话如数奉还。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美梦破碎又迎来满头债,孙婆子后悔死了,要是别来这一趟就好,无预警地,她放声大哭。“我好倒楣啊,人家娶妻是娶回来赚钱养家生儿子的,孙家偏娶这种没出息的女人,啥事都干不了,还欠一屁股债要拖倒我老孙家,老天爷祢开开眼啊……” 她拉起嗓子号啕大哭,可大家连围着她看好戏的心思都没有了。 梁秋喜看着赖在地上的婆婆,失笑道:“算了,那几件衣服我也不要了,我们快走,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谁跟你是我们,走开,不要碰我!”她用力甩开梁秋喜,眼看没有人阻止,孙婆子麻利起身,一溜烟飞快跑了。 她一离开,陆浔封、知书和女先生们立刻围了回来。 知书问:“你打算怎么办?想要和离吗?” 这几年梁秋喜像鸵鸟似的,从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如今婆婆已找上门……“我回去一趟吧,许点银子,看孙家愿不愿意写休书。” “你不想同孙家文过了?”知书问。 “不想。”梁秋喜斩钉截铁。 她的答案让知书满意,她转身对着女先生们说:“男人有迎妾纳外室的魄力,女人就要有换了他的实力,别老指望男人给你幸福,身为女人该提升自己,让自己有自信、魅力,别一哭二闹三上吊,别做一个需要男人的女人,而要做一个被男人需要的女人。知道吗?” “知道。”女先生们同声应和,这个想法大家都耳熟能详了。 精神训话结束,陆浔封笑着对知书比出三根手指头。 “什么意思?” “三天。” 当下没有人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三天后他用一张假借条加一顿暴打,从孙家文手上拿到和离书后,大家才明白这个不多话的男人做了什么。 京城三杰chapter53 在秦宁运薄维幄、陆浔封诱敌制胜之下,秦璋顺利烧掉敌军最后的粮草,当熊熊大火在燃起时,他们完成任务。 两股兵力聚在一起后,本该潜返营中,没想敌军大将发现他们的踪迹,亲自带领五百人撵截。 粮草本就匮乏,好不容易等到后方送来补给,高兴还不到六个时辰,谁知道一夜被烧光,敌方大将怒气冲天,誓言将烧粮小人全数歼灭。 眼看对方兵力是自己的五倍,任陆浔封再勇猛也不敢认为自己能以少胜多。 因此他带着手下闯进密林里,利用地势之利到处伏击,东边杀二十个、西边痛宰十个,就这样,陆浔封带出来的一百人已经死到只剩下十七人,当中还有八个受伤,当然,敌方也没有得了个好,目前他们也剩下不到五十人。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就该退兵了,但敌军越打怒火越高涨,他们知道没了粮草,此仗必败,因此心头恨极,非要将陆浔封等人杀到一个不剩。 躲在山坳里已经三天三夜了,秦宁的伤口溃烂,发着低烧,陆浔封绑在身上的止血布条已经变成黑色,心里都想着这次回不去了,他们靠在大熊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才发现,不管是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王爷、皇子,还是单纯的乡下泥腿子,这辈子都活得不容易。 “不是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骗人!”秦宁说。 “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骗人!”秦璋说。 “苦后还有更苦、又苦、最苦,我们刚走到中段。要坚持下去。”陆浔封道。 “可是我们就要死了。”秦宁说。 “戚将军不会放弃我们,他马上就带人来了。”陆浔封有气无力道。 在一阵沉默后,秦璋说:“阿封,我怕死。” 陆浔封喘过几息后,回答:“我也怕,所以不能死。” 秦宁对着陆浔封笑了,他是自己见过意志力最强的人,第一次,他对陆浔封服气。 像是同意这话似的,秦璋喃喃自语,重复着,“我怕死、我不死、我怕死、我不死……” 就这样,在第四天黎明时,他们听见戚将军嘶哑的吼叫声。 “阿封、阿璋、阿宁……没死的话就喊一声……” 他们听见了,秦境猛地跳起来,大叫,“我们没死、我们在这里。” 他饿极了,早就没有力气,但是这会儿肾上腺素激发他的力气,他又叫又跳又吼,像……发春的大熊。 秦宁勾勾嘴角。“戚将军真亲切啊……” 陆浔封弯了眉眼。“可以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