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那 [父女 Ds/SM]》 沧海[春梦意识流h] 她醒来在一片海上,举目银光,尽是黑白之间的变调。水天相接,层纹翻浮。晴空万里,无雾无云,无星无月。 四肢可以任意穿透海面,拢上流转的水光。身体却能一直漂着,像终要化去的浮冰。也寻不见海岸。 他总是误解她的爱意。 “我被海边的人送来这里,供你……”她对他道,“享用。” 话音一去无影。她的手臂被抬起咬下一大片肉,直见白骨。他半卧于她身侧,唇上还余一点鲜红血迹。臂上被咬之处很快长出新肉,伤口愈合如初,不留一点痕迹。只愈合比撕开更痛,似千万只虫卵在伤处孵化生长,终于结蛹。 “不是……”她背向他垂下头,呢喃道。水面没有影子。 他撩起她的头发,用利齿咬开右肩,往下撕去背上薄肉,“你怎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这样呢?” “我说错了。是我自愿来的。”她惊慌失措地扑住他,手指抚上他的胸膛,舌尖舔吻脸颊与嘴唇,深入扫掠口中。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他颈间咬了一口,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皮肉不像沙堆的那样,一咬就掉。 然后像情侣一样相对着做爱,望向对方的眼睛。累了就额头相抵地抱着,他握着她的腰,她环拢他的后颈。她的嗓子干哑得快不能说话。水纹在身周翻涌,浪潮像拍打礁石般溅上肢体,似不慎就要坠入海底。无尽的天光水影,没有海枯石烂。 他的唇色沾湿,泛作猩红,皎白的肌肤上酡颜如醉,似经新雨浣洗。几道晴光同聚瞳色清浅的眸中。远处传来浸泡在水底的乐声,像从老旧的留声机里转出,脆折欲断。 她先分辨出哀惋的歌声,他却告诉她,配乐是曼陀铃。那种疾奏如催命的乐器。 “是你喜欢的少年。”他又补充道。 她一抬头,泪珠便从眶里滚出。穴中水从壁上大片崩落,像瀑布坠成山洪,过处只余被嗜咬过度的酸楚。她也被自己失禁般地反应吓住。那些漫流的粘稠液体真是为交合润滑的淫水吗?总是流不完,也太诡异了。 “上面和下面一起流水了。还真是……”他为此第一次主动吻她,她却急不可耐地想推开他反驳。 那一刹,她忽地察觉他的手原盖在一片滑腻的鳞甲上。鳞甲长在她的腰间,他移开手,她才看见那处爬满细密的银色纹理。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她问。 他微微点头,然后平淡地告诉她:“还有背后。” 她自后腰向上摸,仍是熟悉的人类皮肤,还是他握着她的手,移至肩胛。长出两段鱼鳍模样的息骨,没有触觉,却能随身体动作扇动,也像翅膀,只是太短。 “为什么会这样?”她几是哭喊着问他。之前做得太过投入,全未发觉,现却落得荒唐可笑。 他语气无稍变:“乱伦,也该有代价。”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点事没有?”她迟疑着,犹忍不住问他。语间,胸前一团浅红的吻痕,也从中长出鳞甲,蔓延开去,像是伤口愈合那样。 他见了反是对她笑。 “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也该知道了。” 循所去之处望,迤逦一道水纹。人渐只有一豆之大,没有她的脚宽。 她再次睁开眼,又是熟悉的刺眼白光,又能看见第二日的晨曦。他与她相对而卧,眼睛似眯似阖,浓密的眼睫挡着。 “可是他碎了。只有外面那层青釉连着。”穿出云后的白光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声嘶力竭地叫喊。 她的手垂在二人之间的空隙,松散的肩带又环到手臂上。臀上一点冰凉,他的手被半拢在内裤里。阳光如落羽飘零,变幻无测。诡异的梦境搅成乱麻,灰白的海也染上一层晨曦的金光。她终于是睡在床上,自己的房间,背上也没了鱼鳍。 只似乎眼前又是一重梦境。放在现实,他根本不可能与她睡在一起。她也早吓得跳起来,把他摇醒了。 还有很多有关他的梦。大多时候在那片海上,有时也在家中。对两个有点狭仄的吊椅里,飘飘然地荡一下午。或是一到家,他用牙咬开她襟前一粒粒纽扣,揉弄两团绵乳。它们平日总被少女文胸勒得太紧。然后他解开裤腰,把她压在客厅的地毯上就开始操。 她总是找不到正确的出口,不知哪里惹他误会,又轻易被他吓得六神无主,然后重来一次,坠进不同的场景,逐渐忘却前一个梦境的事。但内容无非是与他做爱,最终被他抛弃。 她试探地用指背关节轻触他的脸颊。而他只移开放在她臀上的手。又移向唇,吻得他逐渐苏醒,回应。先前的梦境重迭着在脑海中闪过,每次都是相似的开场,但或许一开始就做错了。 轻柔的吻在半梦半醒间更添迷幻,蝉在叫。她又意乱情迷将他压在身下,解开衣襟缘颈向下,吻至胸前。他的呼吸随之变重,抱着她的腰,又反手揉胸。指尖轻勾两下,便将乳头挑得挺立。 她再向下,将手探向他腰间,他却毫无征兆地推着她坐起身,吓得她向后一缩。 “你干嘛?”他阴沉着脸问,捏起她的两腮,不断加力。 她含混不清地让他先放手,却被狠狠丢开。 原来这次不是梦境。她自也没有再次醒来的机会,消去方才莽撞的错。 再回想他朦胧的温柔,她的心忽然也碎了。 “刚才,你把我当成谁了?”她先发制人,换上兴师问罪的口吻。 “与你无关。” “将错就错吧。我需要你。”她改换方式与他交流,语气仍太生硬。若不是那些离奇的春梦,她此生都不会对他如许温柔,除却在外演戏。 但他软硬不吃,甩下一声“上班”,径自穿衣。 “你告诉我,昨天怎么回事?” 他不言不语。 “为什么会睡在我床上?” “你喝醉了。不让我走。”他终于再开金口解释。 “放屁。衣服都换了还不能走,我是拿502粘了你的脚吗?”她跳到他面前,却让他逮住在颊边一吻,随后再她耳边轻语:“温柔一点。” “说不出话就让我温柔,真有你的。” 跑出房间窝在沙发上,她才恍然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房间。而他甚至没吃早饭,洗漱完便出门,比平日早了一小时。 从前二人关系一样冷淡,同在屋檐下,却各自过独居生活,还能算作各自的家。如今都要往外逃,却是家不像家了。可又能逃到哪去呢? 都是因为她的胡闹。 他吻她的触感,像是化了外层的香草冰淇淋,浓香的浆脂流入唇间。睁开眼,她感到未明所以的恐惧。如果没有一鼓作气跑出房间,她也许会低声下气地求他。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拒绝呢?他一定早醒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她过分亲昵。他亲过她两次,两次都极为自然,丝毫不觉自己的举动有问题。上次是额头,这次是脸颊。 可她吻他是真心实意想要献身于他,接续梦境的余韵,迎浅淡的星河落进现实。而他不期闪现的温柔,却终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陨落,无迹可寻。也许对他而言,吻她只是毫无意义的礼仪。 总是在醒来以后,才知前事一场空梦。 半年前的除夕,她已觉察出对他异样的情愫。在一年见不上几面的亲戚之间周旋,假作熟络,但总有一句话令她左右为难的时候,虽是百般不愿,此刻她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往日多数时候,在她反应过来以前,他便接过话将问题摆平,她“嗯哈”地应和就好。 那天也是他的公历生日,本人却很心不在焉,打麻将能胡不胡,反拆牌给人放铳。似乎也无逢迎的心情,不一会便借故离开。 或许是前夜未睡足的缘故,她想。凌晨叁四点,她被晚归的他吵醒,吃夜宵、洗漱又花了不少时间,也不知何时睡下。 早上等他睡醒,一直拖到九点半,连打来两通电话催,不得不收拾出门。两通全是她接的,不敢说他昨夜晚归,只能不着边际地编借口。至此她也精疲力竭了。但他带着她,也不过带个躯壳。 她给桌上的长辈添完茶,又在他身侧的凳上坐下,看他连打叁个八筒。而他一边答其他叁人的连番问话,略垂眼睫,瞥向面前只剩四堆半的新牌,就要流局。乘隙抿一口茶,他摸过一张牌,捻在手心摩挲。用与前句相同的语气道,“门清自摸。”翻出手中那张牌,将面前十叁张一并推开,随后便起身请另一人替了他的位置,压住衣襟向诸人递一圈烟,便道失陪离开。她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背后。 走出几步,到无人的过道上,他便问:“你跟来干嘛?我抽烟。” “你抽你的。我想去阳台吹吹风,凑巧而已。” “回去陪笑。” “她们会缠着我问尴尬的事情。” 他转身继续向阳台,默允她跟着,到那继续问:“比如?” “你有没有女朋友。” 他点上烟抽了一口,仰头望天,许久才答:“那告诉她们没有。” 她有些讶异,他没有像往常让她说自己不知道,将问题丢给他。她忽然对他昨夜晚归的事心生好奇。他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他自然不会向她交代自己的去向,她也早已明白他在外留宿会干什么,从未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直到两年前一个同学向她倾诉,母亲总是因为父亲夜不归宿而吵架。还说自己的父亲很恶心,明明错都在他,出轨背叛家里人,每次吵架反要怪母亲从不关心他,总是借此提出过分的要求。 她漠然地听完,想到他没有结婚,不存在出轨一说,却问她的同学,为什么把家里的事告诉她。 “因为只有你看起来不会说出去。” 原来她在别人眼里长得像貔貅,还是丢垃圾那种,不是招财的。 她仍旧不知道他在外留宿是不是合情合理,但她动摇了,她希望知道他在家,陪她。 等他快要抽完烟时,她将手放在腰后交握,上前一步向他道:“生日快乐。” 皮靴上的小铃铛尚在语声里摇着。烟头很不配合地垮下一段烟灰。 他转头捧起她的脸,凑近向她。 她几乎以为他要吻她,像被定身一样,动弹不得。遮盖情思的纱帘被轻易挑开,横生的依赖不是别的,而是爱恋。不只是女儿对父亲。 她也想要吻他,描绘他过于柔媚的唇线,迷醉于笑时轻勾的嘴角。 而他终于的确吻了她。在额头上,带着力道地印下,以致于她向他跌了两步。 他松手时,指尖从她颈侧轻掠,像带着电,酥得她失了知觉。随后仍是侧向她,告诉她耳朵红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捂两只耳朵。 心脏被名为“动情”的蚁群腐蚀殆尽。 他神态一如之前,半垂眸,望向底下光秃的树顶。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好想咬一口。” 言尽无话,他将烟蒂丢在缸里,抬手轻触檐下的风铃。少了芯子不会再响,只有垂下的长穗回旋荡开,又缠回一束。顶上的一粒水晶不停打转,棱光流作弧线,掩去穿孔而过的细绳。 她走到另一边,踮着脚去够,却只能碰到穗子。 回去之前,他谨小慎微地问:“今晚要住下吗?” “又没地方给我睡。” “会有的。今时不同往日,你姑妈哪敢委屈你。” 他的意思已然明了,她却迟钝地才想到这层。她那句轻率的拒绝实在多余。 若能直视他的眼睛,告诉她自己就是偏想这么做呢? 在平日绝无可能,他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但在此刻,情况截然相反。 她按照他惯用的手段,逆着话里的意思,反问:“那……和你睡一间吗?” 他即刻做出“好”的口型,一副乐意奉陪、舍我其谁的姿态,话未出口却生咽下,改口道:“你还小。” 她原不相信“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鬼话,文人故作深情、败絮其中的传统,也由来已久。 他那双眼中的清光落定于她,为她一刹驻留,他就成了她的沧海,卷来前所未有的澎湃,和抵死不息的执念。 他对她素无教诲,却意外教会她动情是怎么回事。 阳炎 她是他的私生女。他至今未婚。不婚的理由十分庸俗,害怕因离婚而陷入财产纠纷。他说,曾经认真考虑过结婚,学完婚姻法便不作此想,因为怕麻烦。 基于同样的理由,他平日也不太管束她,只在礼节与仪容上多有挑剔。此外她自己的事,他一概不加干涉,需要监护人的场合,也放任她越俎代庖,除非要他本人出席。 他也的确可有可无。邻家的大人都比他热忱,总会关心她的近况,提醒她天气的变化。问他什么,多是半天不理不睬,还是要她另寻办法。 除却家族聚会,他不带她去任何社交场合,也不愿与她说自己的事,工作和收入也好,当年她如何有了她也好。 她至今仍未知晓一星半点有关她母亲的消息。他的嘴向来密不透风,她的出生证明一类文件尽被他藏起,家中找不到蛛丝马迹。清楚内情的长辈也对此绝口不提。 他们都接受她这个不速之客,态度平静得出人意料,也决意用沉默忘了原因。 不要在外人处试图打探,自己反被套话。他如是叮嘱她,也是屈指可数的诫令之一。 关于她的身世,只有一句半边耳朵听来的流言,一次次被不同的口中说出,教人误以为是事情的本来模样。 流言说,他原本尚在读书,正是个搞研究的好苗子。机敏过人,吃得了苦,做得了冷板凳,耐得住寂寞—— 最后因为从天而降的私生女,前程尽毁,潦草终生。 她的祖父解释说,不能让她跟着他受苦,他才会选择去工作。而本人对此不置可否。坐在一旁听时,一直望着窗外。几个人轮番叫魂,才把他叫回来。 “表哥。” “绍钤。” “爸爸……”如果不是在人前,她绝不可能这样叫他。 他看她一眼,将她抱到自己身侧坐,像揉阿猫阿狗一样,随手揉她的头,向人道:“都是以前的事了。” 她对他的想法毫无头绪,不只在此事。 他不愿多说,脸上也没有很多表情,只有不断的猜测,甚至臆想。学着别家受宠的孩子奶声奶气地撒娇讨好,他也无动于衷。她才知原来从头就搞错了,她不是那个受宠的孩子。也许从降生起,注定她不会令他满意,他选择不设期待顾好自己,与她留一席之地。她也该知足,随他各退一步。 但自那次除夕以后,她见到他便很难平静。不由自主想起那日,惊觉竟曾靠他那么近。她甚至不切实际地幻想,如果她执着到底,他会和她做爱。但只有在那时,乘他半浸在凄迷的忧郁里,毫无招架之力。似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在脆弱时才须披上保护色,掩埋的工作太过精细刻意,反是一眼被瞧出。 可错过了唯一的机会,陪伴她的只有长久的梦魇。也是心魔的迷宫,无力破除,便是无穷无尽的围困。 是梦中那片银色的海,总在陪她度过长夜。后来终于有了星月与日光,却只在天际一隅,像破开一道裂口,折映异世光景。那里挂着的全是她的回忆,而她却像个局外人,远远相隔,再进不去。 倒挂的蝙蝠与幽暗的岩壁融为一体,一至入夜纷乱跳下,振翅成轰鸣,汇作一团黑云,冲破世界的界线,将她卷携其中,蚕食血肉,扯开头皮,从骨隙处吸食脑髓。 利刃刺穿神经,痛感只在一瞬,宛若烟花旋绽旋坠。其后唯温热的液体如泉喷涌,殷红与乳白流落交混,变作粉红,从尚且完好的皮肤上淌过。身体随体液的流逝变轻,似步虚入云。 少年哀艳的吟唱从她体内飘出,即刻被截住搅碎,远处尖利的长啸破空而来,她只记得半句支离破碎的“永失我爱”。 他笃定说那是她喜欢的少年,她只从歌声里听出同病相怜的忧伤。拷问不断重演,答案终于因他的蛊惑动摇,她承认那是她喜欢的少年,企图结束这场无聊的折磨。 这次是他从她的梦境里消失不见,她却依旧被困着。干枯的残骸因长久的曝晒膨胀变形,变成蝙蝠的新巢穴。 天际如旧升起跳跃不定的幻影。她又看见他在系着紫色风铃的阳台上亲吻她的额头,却像在看别人的事。他不会从幻影里出来,而她已变成一堆长满青苔的乱石,可怜得保留着生前的感官。 “求你,放我出去。” 随后如愿以偿地得到解救,她如何强迫自己也无法生出一丝感恩,像干涸的眼里挤不出一丝泪水,只觉自始至终,完全在被他耍弄。 沉入水中,又变成那具长着鳞鳍的丑陋身体。 大约是他修补成这样,就地取材,敷衍了事。 他在一片金玉堆成陵穴里,陵山已被埋入浅海,四周长满五色珊瑚。 她像之前那样质问他,为何她的身体变得如此丑陋。 他却一改说辞,仍轻抚她腰侧的那片鳞甲,道:“因为害羞。”随后,他的手向下移至她私处,眼神交会,又干柴烈火地开始做爱。 厌倦无尽的重复,无非是他在她穴里捣水抽插,却总抑不住冲动。她已完全麻木,他还说她害羞,连认真编织谎言的耐心都没了。 “为什么偏偏是你在这里?为什么到哪里都是你?”她将他推倒跨在身下,死命掐住他的脖子逼问。下身吃住他的阴茎,剧烈地大幅坐起,至深处便绞紧壁肉。 如此报复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受不住激烈的冲撞,双腿开始发软。但他没有射,她也不能停下,不自觉地不断缩小频率,加快幅度。 他的不言不语加重她的焦躁不安,她将指甲掐进颈上的血肉,失声喊道:“我不想看见你。” 可他表情仍一点不变,微张双唇,眉心略蹙。 醒来她望向天花板痛哭流涕。身体完全不听使唤,险些以为自己真如梦中一般,变成肮脏的积石。若不是恰被鬼压床,她一定立刻跑去看他一眼,确认他还在。想扑进他怀里撒娇,告诉他自己做了很可怕的噩梦。 她在梦中那么恨他,连自己也惶惑不解。 原来接续不断的噩梦里,最可怕的是她。拖着残破丑陋的身躯,却无尽地索求于她,却因厌倦将他掐死。也难怪纠缠许久,脱身不得。 才过盛夏,她却追念年初的雪,一天一夜才化尽的大雪。每季冬天总会有那么一场,送来一天额外的假期。 有年雪后,她在他的车后盖上堆起一个小雪人,找来一条红绳折作嘴唇,两颗黄色弹珠作眼睛。弹珠塞到雪人的脸上,总是掉下。 终于固定一个,他却下来说临时有事要开车走。 于是她扶着另一个眼珠给他看,说道:“你看,像不像你?” “它好肥,像你。” “不行,这就是你。”她折下一根小树枝,在雪人的肚皮上写上他的名字,又道,“这样就跑不掉了。” 他便顺她的话,承认雪人像他。回头拿铲子,走过她身边,恰是一团雪球砸在他后背。 他看向她,她举起双手辩白:“不是我!”却瞥见另一边的墙角,鬼鬼祟祟探出一个头。她赶忙摇他的手,让他看过去。 躲在墙角的小孩子一下跑得没影了。只有她空叹一声:“现在的小孩子……” “你也是。”他捏着她的脸道。 他后来也载着只有一颗眼珠的雪人离去,回来只剩一条红绳,弹珠不知遗落在何处。 纯白的雪粉刷了天花板和四壁,那样的感情也盖在雪里漂白。事情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那时她也很小,却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又好像是做梦,他从没如此温柔地对她过。 她终于得以动身下床,跑出房间,他已准备去上班,再晚些就要错过这一面。她挡住他的路,却手足无措,傻愣愣地与他对视,直到眼泪又夺眶而出,“我想起来了,喝醉那晚的事。” 他只一点头,告诉她,他要出门了。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她迟疑着,说不出口。 他也就绕过她离开。 那夜她沾酒便醉倒在沙发上,他坐在她身边抽烟。 她不知死活地打探他对她的态度:“如果能重来一次,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选吗?” “会。”他的答案脱口而出,或许根本没有认真考虑她问的是哪件事。可在她眼中,无论对谁,最初便不要她,才是更好的选择。 “不后悔吗?” “后悔。” “你会想弄死我吗?” 他沉默了很久,指间的烟依旧缓缓向后燃,升腾烟雾,“有过。在你只知哭闹还不记事的小时候,好几次被烦得快要失控。”他又抽一口烟,继续道,“如果你长大了,我还想弄死你,一定是我失败,不是你的问题。” 她抱起靠垫,趴在沙发上,转向他。 “没把你养好,是我的过错。”前一句还是假设,这一句却说得笃定。 很自负的话,她背后有些发凉,说不出的怪异。也许他没有对不起她,却也不算对她好。此刻的自负,实在有些令人生厌。 他将烟在缸里摁灭,将结束这段难得而简短的闲谈。 “如果我不是你女儿,你是我的叔叔或老师之类,你会喜欢我吗?” 这话问得奇怪,一般来说,事情应是反过来,因为是女儿,才不得不爱她。 这次他被她逗笑,“多半根本不会认识。还有我不会当老师。” “啊……这个……”她坐起身,揉揉发沉的脑壳。保持同一个姿势,容易一不小心就睡过去。 他牵起她另一只手,不让她再次倒下。不知怎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坐到他腿上,离他的眼睛,不及一尺之遥。 一眼便凝滞。 六月间,半开的白色睡莲被不期而至的暴雨击退至池边,水花鸠占鹊巢。而在他眼底的清潭,只可能有可遇不可求的水花,没有根基与枝蔓,只有光折下的巧合,美丽的错觉。 他不是明眸善睐,眼镜度数又高,偶有光转至合宜,却杀出窒息的诱惑。像那片银色的海,凭借天气变幻水光,总是暗沉乏味,少数的几天却美得夺人心魄。 他揽上她的背,指尖掠过一侧,拨落一地细碎的粉红泡沫。她将手抠进他背后的沙发布料,克制想要吻他的冲动。身体发热,呼吸急促,心跳加剧,都只是酒后的反应,等到酒醒自然会散去,连带隐约的情愫。 “宝贝,你醉了。” 向外一边的肩带滑至臂上,他即刻替她提起,手悄然移至乳房下缘。她向他颈间埋头,却被他攫住下巴。唇附在她耳边,柔声道:“我会喜欢你。” 略带凉意的舌尖擦过耳廓,刹那偃息,空留余烬。 她后悔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就在当下,他是否爱她。 轻浮如此,似料定她一觉醒后便会忘记。 苔丝 初中毕业格外漫长的暑假,渐近尾声。 去新的学校报道,和考入后那次一样,领各种资料磨去大半天,最后还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在光影相间的长廊上茫然乱转。回首处,却与一人擦肩而过。齐肩学生发,蓬松微卷。皮肤是匀调的蜜色。双眸幽黑莹亮,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那天她所见唯一一个穿了校服短裤的女生,又将T恤打进裤腰。走时,宽大的裤脚摇散如裙摆,小腿时而现出肌肉绷紧的线条。明明是很青春的打扮,她却觉此人走过身边时很冷,或说是夏日令人惬意的清凉,似晨间山岚里一唱千里的情歌。 名字叫影,她们正巧同班。她进门又见了影,想也没想,便在影身后的空位坐下。知晓影名字的那一刻,她难免一惊,影初中就是远近闻名的魔鬼级学霸。而且文娱活动也样样拿得起。初中曾演过话剧,反串莫里哀的《唐璜》,此次却婉拒了校合唱队的邀请。但后来,影美术课的课程习作,一幅水彩画,在学期结束后被裱起挂出展览。校运会上,跑步只输给体育生。 可她还以为现实的学霸,无论传言多完美,一到身边,总有些美中不足的缺点,譬如不善言辞,譬如其貌不扬。但影很完美。 开学后第二周的物理课,因老师出差,课全改了自习。一堆热衷于互相吹捧的好事男生推人上台讲授竞赛内容,影是唯一在其列的女生。缘由也在之前的物理课上。 老师给出一道不太好解的题,那些男生中其中一人毛遂自荐上黑板做,蒙出最后的答案,解法比参考答案简略得多,实是乱写一气烂肚肠。老师拿着粉笔指指画画,皱着眉看了许久,最后就快打算承认这种做法更简洁,影却走上去圈出几步,说此处已是先拿要得出的结果去推导,在此之前还需得到一个前提,影在旁边一块黑板将得到这个前提的步骤补齐,全部过程便与参考答案大同小异。这道题到此才算解完,再问别的做法也无了。 影在写步骤时,一边条理清晰地解释,却总是背对着人,也把自己才写的东西挡住。老师又将完整的做法梳理一遍,她却觉在那几步,影所做的解释更清晰易懂,让人一目了然,但若她自己做这题,定还是想不到这样巧妙的方法。 这回影零散地推导了些基础知识。先是牛顿莱布尼茨公式,方法比课本上抽象得多,必须影一边作图解释才能略懂。她总觉影所写才是更一般的推导过程。再是用公式求抛物线弓形面积、抛物线下面积。又用非微积分的方式证明抛物线弓形面积与特殊内接叁角形面积的关联。她开了一会小差,影已开始讲物理,非惯性系对牛顿定律的修正,匀加速平动非惯性系讲到一半就下课,影随铃声停下,全不顾一句话只讲一半,眯着一眼瞄准讲台上的粉笔盒,远远将大半截粉笔丢回粉笔盒,似投壶般,正好丢中,大约也砸碎了。 即便竭力聚精会神地倾听,遇上这些不熟悉的超前学习内容,还是很容易走神,最后变成只是她盯着影。可影还是像上次,多数时候面向黑板写板书,左手抬起虚掩口鼻,似是防着写时扬开的粉尘。中途暂歇的片刻,影像老师那样抛出一个小问,站在一边,向下瞥了一圈,眼神从她顶上扫过,影又转身侧向黑板。影走下来时,她正站起打算出去,影一直半眯眼盯她,似在打量猎物伺机而动,要么是从她身边经过,要么就是走向她。但当她侧身靠桌沿让出过道,影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旋而又站起问她:“你是去厕所吗?” 她原本只想去倒水,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头。 “一起去吧。我去洗手。” 她后来才弄明白,那样的眼神是因近视又没戴眼镜。那次同去厕所变成友谊的起点,吃饭回寝上厕所,影瞧见她总会问,“要不要一起?”可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被问时受宠若惊,很久才能养成在学校和影共同出没的习惯。纵是终于习惯,她依旧觉得像影这样的人应该离她很遥远。 影的话不多,她也不敢贸然主动搭话。尽管影会的东西很多,似乎有很多可以聊的话,可每一样都不像是真正的兴趣爱好,只是应付学业般地完成,影不像对已完成的任务有更多的兴趣。话少也好,不必总是费心斟酌如何应对。但影主动问她些什么的情况也不少,特别是不易说清的问题,她既怕不慎说错话,又怕暴露自己的无知。影的每门科都很好,还看过很多书。初中语文课要求读的文学名着,她总是等暑假快结束在网上搜罗读后感,缝缝补补地删改表述,凑成作业交上,但求中心思想不离题,混一个通过。而影总能说出自己对那些作品的见解,补充相关的背景,要求以外的许多名着也读过。 大约是喜欢外国小说,可谈及的每本书对影而言都不过尔尔。有次体育课后,她与座位临近的几个女生正围坐闲谈,影手提学姐送的零食回座位,拆了一包薯片与诸人同吃。一个女生看见影桌上混入的一本《苔丝》,问影是不是很喜欢读外国文学。影却一脸愕然,似遇上前所未见的难题,思索许久才答,说不上喜欢,只是看来放松,转换心情。又说自己只对物理有兴趣。 她与其他几人还吃着薯片,影翻出草稿本开始做题,学霸与凡人之间已裂开一道鸿沟。那人又追问为什么喜欢物理,影却是狡黠又虚伪地一笑,“因为上世纪有很多好看的物理学家。”那笑容却全在说,是为了话题在结束时不显得过于尴尬,才故意说这般的俏皮话。这一刻,她几乎在影身上看见他,看见小红帽的斗篷下,不小心露出的狼尾巴。她想起他也常是这样,更阴阳怪气教人摸不透,明明很熟悉,可脑海中想不出一个具体的事例,又很像是错觉。 那几人中,有一人与影初中时也是同班同学,却像素不相识,也从不说话,不像班里许多人,一开学就和初中同学抱团。她在班里是一个人,原以为影也是。那人曾与她闲聊过影的事,从初中起就是大学霸,叁年班长。会照顾女生,但总给人感觉很难接近。只有隔壁班一个成绩很好的男生和影关系不错,经常一起讨论题目,初中校里一直谣传他们是情侣。据说那个男生高中去了别的城市,省里数一数二的学校。一个暑假未见,影好像也在某些方面变了很多。晒黑了,军训以前就是。原以为影一定又会竞选班长,最后却什么班委都没当,对班里的事漠不关心,好像初中还不是这样。 晚修下课时,影又单独给了她一包薯片,和下午那包一样,也是黄瓜味。她恍然大悟,不禁莞尔,一定是影不喜欢吃黄瓜味的薯片。边是笑着,她脱口而出,“你和他一模一样。” “他?” “啊……就是,我父亲。” “怎么说?” “就是……”她终是笑着摇头,“没有,没有。突然想起很小时候的事了。” 他吃蟹不吃黄和膏。在她还懵懂无知时,常是抱着她,仔细把黄和膏抠掉,喂给她吃,一点也不剩,自己只吃蟹肉。几次下来,她觉出事情怪异,他只在这件事上对她这么好。他再将膏喂到她嘴边,她就躲开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吃。他答这是好东西,对身体好,能变聪明,让给她吃。 “那为什么你从来不吃?你吃一口我就吃。” “我不要。” 她气得捶他,从他臂下钻出跳到地上,走出两步,又回头,用一指拉下眼睑,向他扮鬼脸,“就知道你又在弄耸我。” 后来的情况变成她总是在和他抢蟹肉吃,挑下一堆膏和黄堆在盘子一角。她原本不喜吃蟹,带腥味的水产一概不喜,但每逢他吃蟹,她必定也在一旁坐下。为吃得比他快,她总是胡乱吃个大概,壳咬碎就算吃完。他于是买了一套蟹八件,让她改掉粗暴的吃法。但除了那把剪刀,用过几次就一直闲置,还是用筷子。再后来,每次都吃不完剩下,她完全失去了抢着吃的乐趣。 薄雾[寝室自慰] 自那次失言以后,她越发在影面前谨言慎行,小心揣测影的心意。好在影并不在意她那日莫名其妙的反应。比起表达她自己的想法,她更害怕因意见不合而失去影。 似乎曾有一度,她也愿如此讨好他,为了他刻苦读书,考到年级前几,课余硬着头皮读他感兴趣的东西。但他毫不领情,理不理会她,依旧全凭心情。后来终于发觉她是有意为之,反劝她不要白费心机,做好她自己的事。可是对她而言,做这些本就是“她自己的事”。 在这点上,影和他完全相反。无论她说什么,影总会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坚持自己的选择。她话中明显的表达不清或是逻辑错误,影指出时,也总是很温柔,她只是说“或许还可以这么想”,从未直接否定,可又句句相关。 面对他却全是挫败,最多只有似是而非的拒绝,或干脆没有回应。在别人的谈论中,他总是很厉害,叁十岁时,借运一朝平步青云。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获得的那点肯定,他根本不屑一顾。但反过来,对她也是一样,他再如何被人虚情假意地吹捧,她也只当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成功人士”,贪财好色,八面玲珑。 尤其他一朝得势以后,也开始过早地步入中年,丧失斗志,也再无牵肠挂肚的事。出差开会从来押点,时而因突发状况迟到,却绝不因顾及意外状况将某件事提早。即便查到某段路堵车,有时他也装作不知道,故意从那里经过。下班时间出了什么问题找他,他总是会告诉对方,这方面是某某人负责,该找谁找谁。好像事情和他全无关系,他只需踢球的姿势礼貌优雅。 游戏花间似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乐趣。维持着不带人回家的底线,留宿在外却极为频繁,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没了人。有时一连几天未归,发短信没有回音,她都害怕他在外暴毙,只她傻傻地不知道。有时也会戴上隐形眼镜,打扮得很好看,很精致,像是个年轻人。平日也至少会将自己的仪容收拾干净。家里也是。她更喜欢他戴眼镜,至少不会一眼就教人看出是情场老手,是块招蜂引蝶的料。 可他又能不避别人的眼光,至今未婚,任凭别人猜测。甚至到后来,“他有特殊癖好”已成发散无端猜测最基本的共识。可即便她和他住在一起,也没抓到什么怪异的把柄。好像这样总是被人看热闹般地八卦婚姻问题才更麻烦,何况身边拖着个身世不明的她。 约莫在前年或大前年,过年时有个他在公司提携过的后辈登门拜访,正好是她去开门。那个后辈见到她,像是见了鬼一样,仓皇四顾看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他后脚走出,见了那个后辈,第一句话也是解释她的身份,“我女儿”。那天他本就很不开心,那个后辈上门看来也没和他打过招呼,又有点过于聪明,临走的时候还问了一句,“您夫人不在吗?”她几乎怀疑起他的眼光,将人送走后差点直接问了他,“你怎么会提拔这种人?” 他那些古怪的藏书也还没完全沦为附庸风雅的摆设,他总会隔叁差五,像有意让它们见见光般翻出一本读。但总是读得没头没尾,翻到书签夹住的那页,或多或少地读过几页,消磨完空闲时间,便又将书放回去。 如果说他有什么格外执着的事,或许唯一可能的答案是“维持现状”。借不甘平庸的心气接受现实,扮演造极的平庸。但这样说也太搞笑,更不合情理。但她在理解中,颓废也不该是这样。 她都几乎以为,他那样轻薄她的上进和努力,只是想让她和他一样变成千篇一律的扁平人,甘于平庸,对其麻木。但若她失去一些执着,她便再也不是原本的她了。初心丢了。 然而,如果他那点虚无的执着在半空漂浮,她又在执着什么呢? 有次她也被影问到以后想做的事,不由愣神。像在梦游中突然被人揪住辫子,突然惊醒,不知不觉来到陌生的地方。车水马龙,光影穿梭不息。突然停下的她却挡了别人的进路。 “我……只要别我父亲一样。”她突然感到有了真正想说的话,没办法再去猜度影的心意。 “这样问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问。在你眼里,你父亲很不堪吗?” 她险些顺着话跟出一声“对”,悲伤及时将她漫过,告诉她若这样说,也太可怜,像有意以此博取同情。 “也不是。因为我,他四处掣肘,备受压抑,转而将自己的失意强加在我身上。”她根本无法向影说出实情,也不愿欺瞒,最后说得模棱两可,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只是一番话又实在顺畅,像是早准备好的说辞,一有机会便连珠冒出。 影看起来最讨厌矫情自饰,拖泥带水,这点也与他本人作风相反。她多半歪打正着触在人家的霉头上。 “可能我们境况恰好相反。我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也是独子。他们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 她很庆幸,影不像他那样容易生气,“会很痛苦吧?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也只是劝我放弃。” “我已经接受了,接受他们也是普通人,有一些顽固的恶习,大体却不坏,还是把我当成唯一的孩子疼,包容我的缺点。说教归说教,等我自立了,他们也管不到我。只要我自己清楚想做什么。” “可是他脑子跟人长得不一样。整天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在意我的死活。” “你妈妈呢?也是这样?” “我是单亲家庭……” “对不起。” 在她不长的生命中,重复无数次的对话。以前只想将错都推给他,尚能说得理直气壮,对影却不行。 影的坦率令她羞愧。她极力搜肠刮肚,想再说些话挽回局面,却只是毫无效用的负隅顽抗。 “真的看不出来,像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只是自卑胆怯得诡异,明明没什么好自卑。”影借两级台阶的落差,抚摸她的头顶,却越过她看向远方,“现在知道了。你爹肯定是很厉害的人。至少我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 影劝慰的话适得其反。紧缚周身的窒息再次满溢而出。她好像从来是他的附属品,却绝不是要紧的一部分。如果她拿得出手,自然长他的脸面;如果她有瑕疵,一定是她自身的问题,无关于他。 影没有说这样的话,却恰好提醒她自己想起。 她重新盘算了以后的事,如何经济独立,早日离开他身边。 从前也时常赌气,说日后再也不想看见他,或是吵架时他又把她气得说不出话,或是那场春梦后,她于心有愧,只有这次,她当即便想付诸行动。 她最后一刻确定了自己的答案,影却放弃了追问。 夜里躺上狭窄的小木床,辗转反侧,总是想起他,全是有关他的事。 影说他是“很厉害的人”,竟好像真把他变成了很厉害的人。一直躲在他身后,享受他带来的虚荣,并不是坏事。 只要让他无法抛弃她,以成家为借口将她送走。但仅仅是“只要”,已难如登天。 若她残废痴呆,他会把她丢去医院,或是另找一个地方请专人照料起居,绝不会容许她再碍他的眼。 若他真的和她上床,最多让她成为他万千情人之一。新鲜感过后,他无心清算纠缠不清的糊涂账,一样将她放置雪藏。 他对她为数不多的教诲,有一条潜移默化地遍及各处。如果非要用言语表达,大约是这样:她可以没用,却绝不能添乱。当摆设,也该有当好摆设的自我修养。他的耐心只在习惯性的日常打理,一旦出了什么大问题,再也看不顺眼,宁愿不要这个摆设。 既然和他上床只是玩玩,也不是糟糕的选择。仅仅是被他抱在怀里,她便整个人软成烂泥。 最后她醉得不省人事,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吗?可为何第二天醒来,睡在一起,又是那样暧昧的姿势? 她醉得什么都做不了,但若没醉,连这一场旖旎万千的幻梦都不会有。 若他说的不是“宝贝,你醉了”,而是“宝贝,你湿了”,她会在他动手以前,将自己的内在撕碎,全部呈露于他。 机会不再有第二次,可她还不甘心将畸变腐败的情愫就此埋葬。 横竖睡不着,她又侧身弓腰,手抚上私处,扯过一段被角,塞满腿间,夹紧双腿,磨蹭膝盖。 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惺忪睡意被尽数打碎,欲火蹈入无边的暗夜,失却管束,也弄丢了该有的形状。 绍钤。她喜欢他很有古韵的名字,也想要这般唤他。与她共用同一姓氏,钟绍钤。 她也希望是他在摸她。手拨开裤底,里面又是一塌糊涂。她第一次尝试将手指探入微敞的裂缝,斩开痛楚的荆棘,越进越干涩,却毫不餍足。 轻快之感从外植入脑海,像被污染的水池里,浮萍与水葫芦势不可遏地蔓延,直到绿意完全侵占水面,再自相残杀。 她害怕溺毙而亡,从被里探出头,大口喘息,却不得不咬住被边,减轻发出的声响。室友们大约都已熟睡,没有人像她一样做这种事。影在隔壁,是否睡着了呢? 想到影的那一刹,眼泪从两侧滑下,汇入耳廓。 此刻的念头有多龌龊,她清楚无比,无论是哪一个人,都不容许她的肖想和亵渎。手却更加不受控制,轻柔的抚慰变成激烈的抽插,最初还能弄疼自己,久而畅通无阻,不断加重加快,终是轻飘飘的,毫无实感。 若不是死咬牙关,她早已喊出他的名字。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一如跑步时无法坚持,徘徊在放弃边缘,念着他才能向前。 最初只是不愿让他有机横加鄙薄,若终无以出类拔萃,至少不能掉出一般人的队伍。在长久的重复训练中变成习惯,却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她需要一处依靠,从习惯中脱胎而出的幻想,幻想的他,她的依靠。 现实中那个他,一定也像之前那般,四处留情,浪得不可收拾。只要他不会哪天突然给她带回天降的兄弟姐妹,她愿意妥协,以换得一席栖身之地。 插入第二根手指的感觉也类似,初时尚有痛感,逐渐畅通无阻,便想要更强烈的刺激。 她的手指太短,无论怎么抬臀相迎,总是差一点够到深处的敏感点。高不成低不就地悬浮中央。 连纵欲的快感都厌弃她。 影会那样说,不过尚未看到她的恶劣。可她依然感到衷心的喜悦,对那句有失其实的赞美。假象也可以一直演下去,把污秽都放在别处。 但她到底还是问了影,有关“喜欢的人”,在夕阳下的疏林间。 背光处,青苔凝住露水,潮气散入空中,败坏金桂的香味。 影的头发又长一点,已经可以扎在后脑勺。她也是这般扎住头发,和影用一样的发带。她还犹豫要不要唐突地送上同款发带时,影已先送予她。黑白相间的编织发带,绑在影的头上,只看得见点点跳跃的白色。 影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反问:“看来你已经有目标了?” 用的“目标”二字,听起来,恋情完全可以靠争取而得。她私心以为未必如此纯粹,却也无反驳的话。 “性幻想的对象,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喜欢。” “天哪,性幻想……那可还不是一般的喜欢。思念成疾啊。” 影走在她前面,完全没注意到她突然停住脚步,依旧缓缓向前走。 “实不相瞒,我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影在语声里转过头,见她已落下好一段,惊得一顿,最后泄气地说完,“男生。” 她听出话里的歧义,却摸不准她想说的是哪一重。 影乘她发愣的间隙,步步回逼。 “也是。小影子,一看就是眼光很高的人。” “那个人,怎么样?”影的剑又快又准,刺得她招架不及。 他没有灵魂,除了公认的好看,一无是处,她的第一反应。但若这样回答,不过是在暗示影,她也是个只看外表的白痴。 “对方离我很遥远,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觉得肉欲,还是和真心实意的喜欢不一样。” “应该有关灵魂,是吗?”影牵起她的手,走到一棵很高的桂树下,微仰头,“但我想,爱美,爱美艳皮囊,也不是错误。” 循着影落眼处望去,枝头正有两只小麻雀。一只本停在边缘,一跳一跳地蹦向另一只。 “我妈妈说,如果一个人过得很好,以后不结婚也完全没问题。” “我也不想结婚。更想去浪迹天涯,像桑丘一样。” 影笑了,明媚如春花。一时,夕阳散落的金光,与破晓晨曦的印象无缝契合。 她喜欢清爽的秋日,超过迷乱的夏。 影背着联绵飘渺的光,向她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我的杜尔西内娅小姐。” * 下面是一段长注解,可以跳过。 桑丘和杜尔西内娅都是《堂吉诃德》里的人物。一个是堂吉诃德的仆人,一个是他作为骑士的意中人。 特别一个细节,堂吉诃德在选定杜尔西内娅小姐作为他的意中人时,出发点是古往今来伟大的骑士都需要一个意中人,在生死决斗中祈求她的庇佑,将她[b]用[/b]作信仰。 这里女主说的不是堂吉诃德是桑丘,源于卡夫卡的同人梗。来自一篇很有意思的小短文,《桑丘·潘萨真传》,或译作《关于桑丘·潘萨的真相》。那篇文章太短,我意图尽可能客观地转述,但难免会加上曲解,所以引用原文译文作为注解: 桑丘·潘沙——顺便提一句,他从不夸耀自己的成就——几年来利用黄昏和夜晚时分,讲述了大量有关骑士和强盗的故事,成功地使他的魔鬼——他后来给它取名为“堂·吉诃德”——心猿意马,以致这个魔鬼后来无端地做出了许多非常荒诞的行为,但是这些行为由于缺乏预定的目标——要说目标,本应当就是桑丘·潘沙——所以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桑丘·潘沙,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沉着地跟着这个堂·吉河德——也许是出于某种责任感吧——四处漫游,而且自始至终从中得到了巨大而有益的乐趣。 (洪天富译,随便选的译本,没有对读) 花信 最初她对影产生兴趣是因与他相似的孤傲,无法接受影的告白,也是因为影像他。和影相处,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和他相比,哪里相同,哪里不同。 影一直误以为她介意她们都是女生,却未因此放弃,而是不断暗示,自己能比男生更好地珍惜她。 做足万全的准备,在安置妥当的罗网边睡下,养精蓄锐,等一个收网的时机。颇具风度与耐心的围猎,像与生俱来的能力,影注定是技艺纯熟的猎手。有条不紊,不骄不躁,一旦出手便志在必得,爱恋的人也只是攻略的目标,和日后要考的学校一样。 可是这真的像恋爱游戏,只要有章可循、专心致志地刷满好感,就能迎来Happy Ending吗?如果满是坏心的游戏制作者结局前夜才告诉玩家,那个之前刷满好感的角色不可攻略呢?如果某个满是坏心的玩家明知角色不可攻略,却一意孤心地想要攻略,最后求而不得,反怪给游戏呢? 他流连花丛游刃有余,风姿也大致如此吧。只不像影爱恨分明,想要全写在脸上,而是不显山露水,情意若有若无,空留遐想。像积攒财富一般赢得倾慕,得到便弃若敝履,封存堆积,踩在其上抬高自己。 事情是只言片语听说的。最初她不明白,为何小时候保姆两次被莫名其妙地换掉,永远是“家里有事”这样含混不清的理由。又气愤她们分明是请来照顾她的,永远对爱理不理的他更殷勤。时隔很久,有日突然回忆起旧事,才听懂她爷爷说的那句,“不能再找年轻的”。 在家尚且如此,他在外有多恶劣,自也容易想象。但当真如何,也只有和他上过床才知道了。但这样想,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算死在“想和他上床”的路上。 她还有一个不好的念头,是否假以时日,影也会不可避免地变成像他那样?他的忧郁总是在替他说,曾经深爱过、执着过,如今只剩死去的躯壳。而她被隔除在外,只能远远观赏一团轮廓朦胧的光影,却为此沦陷了。 她什么都弄不清楚,一团浆糊。弄不清他让她心动的是什么,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真的心动。只是走到哪里,都会被“想和他上床”的信念缠住,没办法再全心全意地喜欢别人,和别人谈恋爱。 可是哪有什么一般的喜欢和特别喜欢,爱灵魂或爱皮囊。喜欢就是喜欢,再也切不开,切开它就死了。对着死去的标本更有助于研究结构,可她又不是心理学家。她的兴趣只有他。 但腐朽的人总是像被蛀掉的牙齿,日益松动再所难免。知道最终无法接受影,也想贪恋给予她的温暖。 被婉拒之后,影开始与她保持距离,一如初见时疏冷的礼貌。只是仍隐约对她透出别样的温柔,似在告诉她,“你与其他人不同。”这就跟他更像了。 那时,正是影站在路边,借她的桌子给自己的试卷写名字。影总是做完题最后才写名字,有时也会忘记。刚才就是因为没写名字,作业被退了回来。 她突然很想抱抱影,或是她想借此让影抱抱她。她突然察觉自己好像总是习惯误会一些事,把状况理解得对自己更有益。把别人的礼貌当温柔,温柔当好意。影也不能被婉拒一次就不再喜欢她了。若两人交换处境,她一定会放低身段死缠烂打,攫住任何一丝渺茫的转机。 但影的底线在维持自我和尊严,需要不断赚取别人喜爱的是她,以作为继续活下去的生机。 最后还是她忍不住,再次主动接近影。认真学习功课,才不断有可问的问题,每日饭后至晚修的间歇,借此与影说上几句话。 结果却是期中考试,入学后第一次大考,她意外地和影考了一样的分数,在年段很高的名次。于她是意外之喜,但比影入学考试的成绩下滑好几名。 教室里投影出成绩表的那一刻,她只能站在人群外围。里圈的一个女生被错认成她,一个男生颇有不平地连声说“看不出来”。 四望一周,都没能看见影。最后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抱着想逃开人群的心情,来到图书馆大门前,曾经和影相约散步的起点。 她用沉默婉拒影的表白后,这一日常活动同样被悬置,最后不了了之。秋天还未过完,习惯 深蓝的玻璃映出一轮皎月,檐下顶灯的光洒在崎岖不明的石板上,远望似积雨凝下的冰花。影蹲在两潭之间,背后拉长的影子被玻璃吞入连成一片的暗沉。 她才注意到,影的身形很小,比她稍矮,又瘦,在暗里蜷成一团,很难被发现。 影见到她,即刻起身,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向她道:“晚上有点冷。” “的确,手好冷。”她颤颤地牵起影的手,走进光下。话出口,才觉此举不妥。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至此又变得不明不白。 影却一如既往地习以为常,甚至根本没留意牵起的手。 她不敢谈成绩,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可说的话。问影为什么在这,显得太过愚蠢,刚才的反应,早就回答过了。 “能吻我吗?”她从影的眼神里,又感受到走来此处时的惆怅,脑海空落却格外沉重。 影旋而改口,“算了,抱我吧。” 她将影另一只手一并挽起,没有办法不吻她。但不知道影所说的吻要到什么地步,犹豫着该不该伸舌头。 对她来说,这样的温暖不过杯水车薪。 而影终是点到为止,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肩上,道,“谢谢你。” 她喜欢与影一同站在光下,即便在过近的光源下,对视久了眼睛生疼。 “我喜欢你。如果我是男生,你会喜欢我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像上次浪漫而婉转,她尚可含混过关。 她也该一样坦诚地说出实情吗?那该说影和她的性幻想对象很像,还是和她爹很像呢?对她是一回事,对影却绝不是。 但抬眼间,她想到更好的答案:“会。我会喜欢你。” 没有说错,不是欺骗。就让不牢固的误会再多保持一会,而她仍有暇躲进自己的小贝壳里。但愿如此回答,能更少的伤到她。 相似的问题,相似的答案。也许他也是无法说出真实的想法,才会顺着她的话,这样回答。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影退开一步,避免与她肢体接触。尴尬地站了片刻,又问,“还能和之前一样吗?只是当朋友,我会把握好分寸。” “好,”她上前又抱了影,“作为朋友的开始。谢谢你,愿意善待糟糕透顶的我。” 有关成绩的事,反是影一脸坦然地问她。 “只是运气好。”她低下头,答时已憋红了脸。 “别这么妄自菲薄。听多了,说不定哪天就烦了。” 虽是和预想一样的结果,她犹是呼吸一滞。平日在家,也是这样不可避免地惹他生气。她也气他,冷静之后,又不得不委曲求全,设法挽回。 没关系,都是轻车熟路的事了,她如此安慰自己,向影道:“对不起……我一定会注意的。” “我替你高兴。这是你应得的,为什么不能自信一点呢?你不是为别人活的。” “但如果,真实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别人喜爱,一味偏执‘为自己而活’,可怜而不自知,岂不是更可怜?至少也不能任意给别人添麻烦。” 她说完时,二人恰走到教室门口。她与影不约而同地转身,相对而立做告别状,影在靠门一侧。影背后的教室很亮。 已到晚修的时间,没有一点说话的声响。她背后有人慢悠悠地走过,借了倒水或上厕所的由头。 影拍了拍她的脑袋,似乎还踮起了脚,只说“上晚自习了”,转身走进亮堂的教室。 影一再退让,她却总是一个劲地倒出任性的话。一边说着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却一边已然那样做了。 本就不好回答。可是为什么影不能或多或少肯定她一下呢?即便只是虚情假意地承认“她说的对”,她会因此去改的,努力做到言行一致。 回头,她冒冒失失地打听小道消息,想弄清那天在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很难想象只是因为一次小考,影会虚弱成那样。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虽然影习惯和许多半生不熟的人保持礼貌,在校真实的社交圈却不大,凭借两个月的相处,很容易锁定套话的目标。 最后她从一个影熟识的学姐处得到了答案:“一片痴心错付,被人当了备胎。”作为交换,学姐反问她,知不知道哪个男的这么厉害,能把影当备胎。 得到这个答案,她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心中暗叹,原来还是因为她,影果然还是喜欢她。她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学姐,故作讶异地愣了好一会,又摇摇头。 在假做惊讶的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在观察学姐。学姐的皮肤很好,只隔一张桌子的距离,也难找出瑕疵。食堂里,穿着一样校服的人来来往往,却很容易找到一个人吃饭的学姐,即便她只草草见过几面。她还不知道学姐的名字。 因为学姐也是一个人,她才能鼓起勇气,坐在学姐对面,向她打招呼,装作漫不经心,探问有关影的事。两人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也是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直到她听学姐问是“哪个男的”,悬着的心才放下。想必影与学姐关系也未好到那种地步。但转念一想,或许学姐也是为了保护影,才会刻意误导她。也许她们就是藕断丝连的旧情人,也许还是最难忘怀的初恋。她才是那个蒙在鼓里的局外人。对影来说,喜欢本就不只一种,自然也可以有很多个对象吧。 “这传得也太不靠谱了。她这么高傲,根本不可能给人当备胎。”她已吃得味同嚼蜡,只是极力想为自己辩解。 “我觉得不是这样。正是因为要强,才会想方设法非弄到手不可。再加上她的性格,完全是男孩子。当舔狗或干脆放弃,一念之间的事。不过那男的也够聪明,或许这就是男人更懂男人吧。吃准她这一点,死死吊住她。爱而不得才一直牵肠挂肚,一旦得到,完全是另一个故事。” 可是,这……她真的没有,没有。 或许学姐和她所想的根本是两件事。“那个男的”另有其人,只是她自作多情,被玩弄而不自知。 “为什么不劝她放弃呢?”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勉强不来。如果她愿意和你说,支持她的选择吧。还在犹豫的事不会说出口,至少在她是这样。忘了和你说,我和她的关系。论辈分,她是我远房表姑。但年纪只差两岁,又都是女孩,从小能玩在一块。” 影不和她说才是对的。但影是否会通过学姐知道,她自己去问了呢? 最后散场得匆忙,她与学姐都忘了约定,不将此日有关影的谈话透露给别人,包括本人。学姐不设防地与她说了许多,和影一样直来直去,却还不知道恐怕她就是吊着影的人。 她从未设想过事情在别人眼中完全变了样子。明明自己也对感情的事毫无头绪,却成了“玩弄感情的聪明人”。 可事后回想,连她自己都觉最后的回答讨巧而狡猾。在绝无可能的外衣上织出希望的纹饰,自以为两相保全,实则藕断丝连,将理还乱。最初一半是沉默的婉拒,也是如此。 如果她能像影一样,坚定说出自己的心意,清清楚楚地拒绝,影也不会在那夜刺眼的光下,绝望地看着她。 两次告白,第一次正好在知道她有性幻想对象以后,第二次已变成假设,像是本就不抱希望,想将这份心意传达给她而已。可她永远无法向本人确认表白时的真实想法。因为她是被表白的对象,无论怎么婉转提问,都显得像别有居心。 为什么相互吸引想靠近的两人,最终却像注定一般,为相互维护而保持距离呢? 影向来直言不讳,也选择不告诉她那夜心碎的原因。 初雪[自慰] 她决定与影努力地变成普通朋友。 然而,谁都弄不清“普通”的标准或典型该是怎样。有些地方不可避免地隔了一重,在另一些地方又意料之外地心意相通。 画什么总不像,一盘散沙。 他再未与她联系。她也赌气,除却回去取衣物,周末也绝不在家住。很凑巧,每次回去他都不在家,两个月余,一面都没见上。 时间越久越气,她用尽全力转移注意,他却像完全把她忘了。 途中好几次差点没话找话地和他说两句,每次都只是翻看之前的短信。几下翻到底,到两年前刚换这部手机时。中间还有关于影的对话,在图书馆门口第二次表白以前。 她一觉醒后,便了无印象。也讶异自己竟会问他这样的话:“如果是性格像男孩子的女孩子,生日礼物送什么比较好?” 次日收到他的答复,只是简短地反问:“女的?”临睡前,她才短暂地将手机开机,连上信号,因而不知道确切的发信时间。 愣忖许久,她仍未明白他为何出此一问,小心翼翼答“对”,除外再不说什么。闭目仰躺,隔一会亮起屏幕看上一眼,却终未等到他的消息。又是次日答复,“随你”,随她喜好来的意思。若是只说一句无意义的空话,他更愿默然不回。 但她仍觉他态度敷衍,“她和一般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一样。”此番次日已是周六,她看电影到凌晨,醒时过午。洗漱完,恰是他发消息。果然午饭后闲下,他才会想起她。 完全的无效交流。他心不在焉,固执己见,也就刀枪不入。 她和初中时的闺蜜又有了往来,想体会女子间普通而正常的相处。 但许多能与闺蜜做的事,都不能和影,单独在外吃饭、看电影显得像约会,更不可能去影的家中,一起睡觉。 再加上影没有任何少女的爱好,甚至讨厌粉红色,反而对街机格斗很有兴趣,隔几周便去附近的游戏厅屠一次排行榜,攒下的积分换了娃娃送她。 天渐冷,影戴上一副露指皮手套,极少摘下。 戴手套的原因是怕手冻僵,反应变慢,没办法愉快打游戏。在学校没时间碰,也须好生保养。影如此向她解释。 冬天像是有趋人抱团取暖的魔法,最后她与影,终又变得形影不离。从每天影替她带早饭开始,晚饭前在操场上慢跑,直到夜晚在寝室门前别过。 她也养成了自慰的习惯。情绪低落时,因他杳无音信而抓狂,身边却无人可以倾诉。夜里辗转难眠,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才能勉强睡着。最初几次还会想起他,之后对相似的刺激日益麻木,时而干涩得无法插入第二根手指。摸其他地方也无法激起情欲,因为自己对抚弄的方式与目的再清楚不过,就像悬疑剧过早知道谜底,索然无味。 而且每次这样做,第二天醒来格外困难。也有一次睡过头,被全寝的人丢下,迟到了半截晚修,也错过了食堂的早饭。从那次起,影开始每天给她带早饭。 原本影起床的时间忽早忽晚,半学期后,逐渐稳定在规定时间的半小时以前。多出来的时间未必全用来学习,有时是“叁省吾身”,不想一天天疲于奔命,浑浑噩噩地过。给她带早饭完全是举手之劳。 影有次猜出她在趁夜做“不可告人”的事,但只提醒她爱护眼睛,以为她在被窝里看书,全没往那方面想。 她将羞愧仔细掖好,反更沉醉其中。兴奋时还会想,像影那样正直的学霸,绝对猜不到。后排男生不顾忌地说两句荤话,影便将头埋进高迭的书堆。 厚厚的棉被将蜷曲的身子全然压住,气息呼进呼出,总是同一口,不断变湿变热,最后变成幻觉的模样。像被困在海面的一点孤礁,潮水像织锦的文理,在天光下折变光芒,卷成漩涡,将她围在旋眼中,却迟迟未将她淹没。 即便如此频繁地自渎,她也没办法弄清“性快感”是怎么一回事,更像是为了能安然睡着,不得不这样做。听说阴蒂远比阴道更敏感,但她试着夹紧被角,只在外揉捻阴蒂,反觉万般不适。她需要被插入,张开双腿,被弄得乱糟糟黏糊糊,需要被他插入,像在梦里,被塞满弄烂,死在他身下也好。 她好几次差点叫出声,这次洇湿枕头的不只是眼泪,还有咬住枕套时渗出的口津。原来这就是上瘾?没有快感,满是痛苦,也不知有何裨益,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做,一做就停不下来。 久隔音尘,他的面容已日益模糊,只清楚记得她在那双眼睛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躲闪。她怕他摘下眼镜,魅惑又轻佻地看她。 好想等到一日,层阴之下,霁雪方积。雪与云遮天蔽日,世间唯白而已。虚无的雪终于又唤醒她的爱意,凝入许下的愿望。给他系上祝福的丝带,远远看着它在风中飘去。 次日醒时,再将夜里翻腾的情愫忘得一干二净,像弄脏的废纸巾一样被丢开。 这次却被抑制不住的想念唤醒。她想即刻见到他,希望他近在咫尺,不顾一切地轻薄于他。无论他如何抗拒,她都会坚持下去,直到他松口为止。 好消息是下次放假在期末考试后,她有了不得不回家的借口。坏消息是她浪费了之前的调休,此时离放假还有十天。又是期末的紧要关头,焦躁万分,却不得不集中精神复习。 影的状态比她好得多,早已不像期中时,仍如初见时干净利落。她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没有因心软纠缠不清,也没有将影当成是他。 在发觉影放弃追她时,虽然不可避免地有点失落,可事过境迁,倒也可以淡然处之,安于不咸不淡的关系。可对他为什么总是不能心平气和呢? 若今冬有一场封道的大雪,迫使他与她对峙,僵持不动的局势,也应有所转机吧。 桥上 还未过出正月十五,他去出差,一去便是小半个月。十五以后,她也开始新的学期。家中的扫地机器人终于逃过一劫,不用成日被两人轮番踢到角落瑟缩。 去年的意难平留至今年,毫无万象更新的气氛。比起之前,他更有不理会她的借口,因为她对他做了越界的事。昼夜轮转,似总在重复同一天,却悄然到了杨花纷飞的时节。 她与影寒假全无联系,连新年的短信祝福也无。到新的学期,却重蹈覆辙般地情好日密。正是确认了两人之间横亘太多阻隔,也绝无可能,反而能毫无嫌隙地开玩笑,几至无话不谈。除却对他的情愫,她总是小心掩饰埋藏,绝不可能和任何别的人说。 这个秘密还未过出它的保质期,纵早已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她趁这段时日开始打扮自己,询问影的意见。她直觉他与影的审美相差不大。 清明以前,周六的午后。吃过中饭,她送上完竞赛课的影回家。 影又是清早起,而她又看电影到凌晨,一觉自然醒,已临近中饭的时候。慢悠悠地花了近一个小时化妆,熟悉各种笔刷。总是没轻没重画得太夸张,然后用纸巾掖掉,最后淡得像是没化妆,只气色提起许多。完成时无事可做,离影下课还有十多分钟,她于是去上课的教室门口等。 杨花在风中缕缕飘向廊下,停在栏杆上,在光下鎏金。终于零落如尘,沾得各处都是。 她甚至未留意第一个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影。影在她身后出声,“我们走吧”,一如往常。 转过身她却不免一怔,原来影已靠她那么近。杨花蹭过脸颊,与发丝一并吹开。 心情恍然又似回到初遇影的时候,在相似的走廊里。 当初是阴雨连绵的暗沉秋日,影是遮天蔽日的雾。此日却春光大好,水光如镜,明亮得晃眼。 如果情丝有形状与模样,无非是杨花这般。自作多情的人却错以为景可映情,终是落进深藏的魔障。 亭上的柳树,比庸碌无心的人经眼更多离合风霜。人便一厢情愿用枝叶的青色,臆测它的有情无情。在没有表情的面容上,强加悲欢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事。因为在讨论的最初划出表里,二者便如硬币的两面,一定能按图所骥找到另一面。 无形之物总能被人为地塞进各种不同的模具。拒绝表达也可以被解释成任何一种表达。但为何毫无关联的东西,得以被不假思索地用以相互譬喻呢? 司空见惯远非合理。只是无孔不入,也难寻可被针对的靶心,隐匿行迹的路途上,不断扯出新的解释,无穷无尽的争辩。 有人从中看出“历史”,爬梳流转的筋骨与脉络,勾勒出本无形状的形状。但这更像替树木修剪枝叶,通过一些有意的工作,使它变得符合预期。 求知的欲望试图越界,却永远只能是试图。可以探知的事必在已知的事里留有通达的途径,空泛无垠的世外之事,早已阻绝了一切探寻的可能。可洋葱剥开到底是没有心的,他也早就碎掉了。 她想为自己开脱,同时对两个相似的人动情有别于花心,背后还藏着一抹漂浮的幽灵,深知她的习惯,操控她的情欲。那才像是她真正喜欢的模样。 假设一个不可讨论的幽灵,解决难以言喻的问题,由空至空,强拉连结。和上述恶臭又熟悉的方式如出一辙。熟悉至套牢一切,一成不变得令人生厌。因为再无别的方式,最终又不得不借此立足。 如果发现两人相似的历程,早已掺杂收集有利证据的险恶用心呢?如果在别人面前流露善良与谦卑,也是在不断修补谎言,让自己相信无害而美好的假象呢? 但混杂纷乱的声响里,她根本无法逐一分别,更没有一把标尺,足以明辨是非。总是像抛硬币一样,决定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决定送完影以后,自己也回家。不知道他是否在,至少碰一碰运气。 “我回去拿下包。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家里,这周也要回去一趟。” 他会陪她去博物馆看哥窑的瓷器吗?很久她都领会不到裂纹的妙处,只觉是浮华之中司空见惯的畸形审美,缠足、病梅,莫不如是。若不是她的梦中总有个女人哭他碎了,她多半依旧对哥窑瓷毫无兴趣。她一直喜欢雍正时玲珑深秀的单色釉瓷,其时粉彩也素雅。乾隆以后,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但他与哥窑瓷气质最似。她也想在透明橱窗面前,将里面的瓶子指给他看,也说他碎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呢?说这是无聊的小孩子心性?他若能答应陪她去,便已是万幸。怎么才能骗他和她去呢?学校必须拍照的“社会实践”?他会说随便找个姑妈,她们都很乐意陪她,但他抽不出时间。 其时正走到一座石桥上,她犯愁停下脚步。影于是也停步,走出遮阳伞下,至石栏边,望向江面。她靠近继续替影撑伞,却被挥手拒绝。她回过神了。 “你还记得‘风筝’吗,鲁迅那篇文章?”影似永远不会忘记看过的文章,里面的人物、情节,甚至一些独特的细节,往往能随口道出。她依稀记得那篇文章在课文里,如果不是影提起,她已无一点印象。 “春天总是让人怀旧伤感。”影轻叹一声,断续道出一段故事,她没有办法在一旁插嘴。 “穿裙子这种事……上次还是在小学叁年级。夏天,迟迟不落日的傍晚,难得一家叁口,准备一起出门散步。我想穿上钟爱的碎花裙,妈妈却沉下脸,说我‘太要好看’,小孩子家不能这样。”“太要好看”的原话是一句不太好听的方言,或许说成臭美更恰当。 “后面的事很容易猜到。我不肯妥协,执意要穿,平白变成一场争执。我爸也帮着她骂我,在一边煽风点火。最后僵持不下,我妈拿起一把很大的剪子,将裙子剪成了一堆碎布。” 一个文不对题的故事,根本无关最后一次穿裙子,只是不再穿的缘由。 “要不是今天看见穿裙子的你,我都快忘了,曾经还有这样一件事。最初读到那篇文章,我还以为自己的立场更接近叙述者的‘我’,而不是被毁掉风筝的弟弟,被文末犀利而冷峻的批判折服。 “这种感觉,就好像不断学会独当一面,赌运气绝处逢生,小有所获却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真正无法跨越的界限被讳莫如深,刻意遗忘。我想那种冷峻的气质或多或少,也是源于遗忘。麻木与冷漠环环相扣,从头连到尾,也像没有内核的套娃游戏。 “但很奇怪。一次闹完以后,勇气也像被剪碎了。当时寸步不让,过后只想妥协,为了一件小事架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被两个大人连番冷眼,根本不值。我至今觉得他们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却害怕再生事端,不想和他们讲道理,极力避免触碰让他们生气的线。事情终于因为它的微不足道而被淡忘。最初的时候,也想不通这些,只是像现在说的,走得一步不差。 “他们现在也一点见不得我打游戏。一边说着适可而止他们并不反对,但被看到就是过度。只有吊住排名,他们骂我才会气短。我试图和他们谈判,以交易的方式议和,他们开始和我谈感情。” 影交扶在横杆上的手松开,似准备结束这个话题,转身背倚石栏,“对不起,为了一点小事伤怀,也够矫情的。” 她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想告诉影,她深能体会那种愁怨。但若设身处地,影或许更需要一点实在的安慰,而不是虚浮的同情。可是,又该以何种方式安慰,才不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呢? 他纵万般不是,却给了她整片自由。 她又挽起影的手,问:“你会恨他们吗?” 影却很惊讶,睁大眼睛看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不好意思……我只是晒着太阳,想发一下牢骚。” 她也与影大眼瞪小眼,“我……可是……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轻松。” “是你太较真了,平常也是,总是小心拿捏着什么。”影抬高手,摸摸她的头顶。她稍稍屈膝,配合影的动作。 原本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她穿上带跟的皮鞋,完全比影高出一截。 影像解谜一般地认真询问,“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习惯自卑吗?” 她点点头。察言观色,少说少错,的确是和他相处养成的习惯。 “自信一点。真正一无是处的人,连自己一无是处也不知道。” 影搭着她肩头,轻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道,“遇见你真好。你就是我梦想的模样啊。” 根本不是。 这句话像陨石一般砸中她。好在抱着错开眼神,不会被看出端倪。 一刹间,她想到太多事。影只是没有看到她小心藏起的不堪,对父亲怀有淫贱幻想,又利用影的感情,还贪得无厌地奢求一点脸面,不想让影知道这些。 然而,反观她对他,何尝不是知之甚少,又一厢情愿?只求而不得,越思越想。 影没有留下理清思绪的时间。怀抱慢慢松开,她警觉地敛起流溢于外的失魂落魄。 被抱时紧束又温暖的感觉,是近于爱意的东西吗?如此,岂不是恰好与他给的自由不相兼容? “我也是,遇见你真好。”她深吸一口气,憋足劲,最后话语取代了呼吸,“对不起,之前没能说实话。不能接受你的原因,是你太像我幻想的那个人,我弄不清到底喜欢你还是他。”她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该坦诚了。尽管听来完全是在为自己辩解,就像逃避求生的本能一样。 影没有流露太多惊讶或失落,只是沉默很久,直直看她。她几欲压低手中的伞,挡开影的视线。 “我能知道是谁吗?或者,他是怎么样的人?”影终于问,几与上次一样的问题。 她摇伞扑住一团抖落的杨花,向影展开手心,“你不认识的人,像柳絮一样。”只是换一个说法,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果然像人说他水性杨花,太奇怪了。 影似乎犹听出了她有意藏住的意味,“我也觉得,你应该会喜欢那样的。” “为什么?” “很难说,直觉吧。”影随即将话题转向她不愿的方向,“你爹是怎么样的人?也是类似这样,还是更稳重一点?” 她顺着影的话,敷衍答:“更稳重一点。无趣的老男人。”之后,像有意告别一样,说自己想去学文。如此一来,下学期她将转去新的班级,不再和影同班。 影凝眉欲言,终是一笑,说支持她的选择。眼神却一直在问她,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她解释是“想有时间学一些感兴趣的东西”,又怕自作多情,将头转向一旁。 但气氛终于在沉默里变得伤感。 她背光而立,影也被挡在伞下的阴影里,黑眸里叁两点光,脸庞因被阳光久照而泛红,“还以为你讨厌我了。” “怎么会呢?”她说时面带浅笑,完全像是假扮深情的渣男。 影抚上她的脸,说她今天的模样格外好看,温柔似春风。 “谢谢。”她半真半假的愕然,心想若他看到,是否也觉得好看。穿上黑丝的确别有深意,也只能在这样半暖不寒的天气,易于掩盖用心。她还想尝试丁字裤和吊袜,半透明的蕾丝胸衣,也想让他知道。 “我可以最后再吻你一次吗?”影问。得到许可靠近,临时又加一句,“伸舌头。”这次没有问她的意见,抵上唇便是舌齿缠绵。 她将碍事的伞仰丢一旁,隔衣摸出紧致的后背,移至内衣扣边缘,犹豫要不要坏心地解开。影素来鄙薄那些张嘴荤话的男生,二人也就没有聊有色话题的机会,影多半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接吻的技巧不像新手,一开始便急攻直掠,完全将她带入自己的节奏。也可能像读书一样,影一上手就比她厉害。 只片刻功夫,灼热的阳光便照得头顶发烫。 “但愿下次遇见,你我只是孤独而自由的灵魂。”影趁着间隙道,未及她应答,又是深缠难分的一吻。 要诀别了。或许再见面时,真成了聊不了几句的“普通朋友”。 春樱 家门口,她取出钥匙正欲开门,身后恰隔一段楼梯的人,也至这层停下,步步走近。她的手开始发抖,转不开门锁,身体僵直,无法转头。 那人最终几乎贴着她的后背站定,说道,“开门。” 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依然因过近的距离心慌不止。 你别挡着,你挡着我开不了。可走廊上再无声响,她不敢说话。手止不住地发颤,恐怕早被他发觉了。 好像真如他所说,以前不是这样。可以前是怎么样,她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还对他的喜好所知甚少。只知道喜欢简洁干净的风格,但不排斥别出心裁的小饰品,别在领上、襟前或袖口,点缀色调灰暗的衣装。穿西装,外套总是披着,也不怎么系领带,除非极正式的场合。 今天他又穿了哪件衣服呢? “你不是说最近很忙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她收回手,问。她不动,他也不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就像虚环着她的腰。为了不被他发觉手在抖,手一靠近,她即刻便丢给他。 他轻飘的语声飘过眉尾,“来看看你的生活状况。” 真巧,偏偏是今天。 “我想和你聊一聊。”酝酿许久,她将这句话用作缓兵之计。但与他根本无话可说,除了和他上床,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请求。也不如之前想要靠近他,抱在一处耳鬓厮磨。 或许也只是需要打破幻想,就此死心。还是影一语点醒。可明明弄清了是幻想,为何不到撞上南墙的那刻不能死心呢? 她以为曾把他当作男人爱过,再畸形总能辨认是爱情。她也曾痴心妄想,爱是将对方当作唯一的信仰与救赎,不顾一切献上此身所有。而他是全部和唯一。 但到底,一厢情愿的付出只让当事人徒增困扰,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她对他的感情根本不被外人容许。明知如此,一意孤行地去“爱”,也只沦为想爱的私欲,洒错了保鲜剂,反而催化它变老变丑。 何况她非但不能持之以恒地讨他欢心,只是空口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而再再而叁。毫无缘由地笃信自己喜欢他,更像他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她需要有人喜欢的关口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啊。 他听到她想和他聊的请求,沉默片刻才答:“好,进去说。”又猝不及防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开开门。 “樱花开了,你能陪我去看吗?”她毫不组织语言,直愣愣地询问道。手指戳到他臂边,又怯怯蜷回。也许在外面,她才不敢放肆。 “好。”这次他答应得很干脆。她才发觉他的面色很不好,愁云惨淡,又紧绷着,极力维持平和。方才向她走来时,也满身阴气。 之前下公交车时,一片细小的花瓣落在车站与人行道间,电驴来往的窄车道上,白色被印了重重污痕。向斜前方看,大楼掩映一团繁密如云的雪白,果然是那棵白色樱树又开花了。 她才领悟“一叶知秋”是缘情之语。如期而至,惊喜却依旧。又如叁千弱水,一瓢可知。 如今走在同一条长道上,去看同样的风景,仍怀着不曾看时的期待。 他故意走得比她慢一点,无论她如何刻意放慢脚步,总是在她身后,就像只是恰巧有段同路的陌生人。她怕他不见,屡屡停下转头看,显得傻楞。有他在身后看着,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不敢像平日在学校,摇臂哼歌,随心所欲,生怕他嫌她没有样子。 原本就不善聊天,她好不容易才想出和他说的话,再次停下,侧对他道:“好像,这样两个人散步还是第一次。” “是。” 她暗骂他聊天鬼才,一个字天衣无缝,让她什么话都接不上。即便只多一个语气词,她也不会对他的心情全摸不着头脑。但好像这次回过头,他的神色比之前和缓许多。 他也在她半步以外停下,无言直看她的双眼。 夕阳斜照,浅淡的瞳仁清透不变,她哀伤地回想起最初的动情。想从背后环过他的腰,踮脚倚在他肩头,而他反手抚她的头,吻在她额边发际。 无数次的梦里,他的瞳仁近在咫尺,悬在她面前,像轮盘缓慢转动。细密的纹理攀入幽深之境,交织重迭的裂隙里,穿出包罗万象的虚空。 再走向前走一步便会穿透,陷入无形无际的金色水帘。 “你喜欢樱花吗?”纵然又临场变卦不愿放弃,她仍旧找不出拉近距离的话。 “不喜欢。” 意料之中的回答。许多年前的清明扫墓,他一时兴起,带她去了墓地二里以外的樱林。他对踏青郊游之事素无热情,也不愿与家族中人同道而往。 但同上一座坟的人难免偶遇,或在无法行车的山间长道上,或就在坟头,此刻才喜出望外地寒暄几句,像是有意表演,告慰安眠土中的亡灵。他对此时的虚与委蛇格外厌烦,迫不及待结束对话的焦躁全写在凝住的眉心,全无平日的风度。像断魂一样缄默不言,牵她的手徙倚而行。 景区里的樱树排布齐整,似田地一般划定网格,毫无自然风致。在连成一片的花云下,她问了他一样的话,他也是一样的回答。 今年扫墓的时节已过,他说周末总是不得空,便自己去了没有带她。 但好像在那时,他不是那么排斥和她牵着手走。 你能不能不要躲着我,我想和你并排走。但似乎这样说太过生硬,可她的话出了口,却更生硬,“我能牵你的手吗?” 他眼神一黯,不知是惊讶还是排拒。他的反应让她追悔莫及,即刻转过身快步向前走。而他从后叁两步跟上,握起她的手,带着她放慢脚步,“走慢一点。” “噢。”她借回应绷住不禁上提的笑肌,终于还是不争气地笑开了花,又得寸进尺环过他的手臂,半个人挂在他身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应是默允了。 直到那棵樱树下。他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借口再挽着他,自觉松手站开。 说是看花,真的只是看花。可她却好像习惯情不自禁地奢求更多的东西,仿佛每次愿望实现时,才知要的不是这个,一开始便许错了。所以才会是幻想吧。总以为如愿以偿便能满足。如愿以偿得到他又如何呢?下一个破灭的幻想罢了。 樱树枝上花团紧簇,雪白如练。靠近才看出里面也点缀着待放的浅红花蕊、初发的嫩绿枝叶。 “我才知道春来时,树是先开花,再长出新叶。”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竟是出人意料地附和了一句。 她于是又向他靠近一步,几成并肩而立,在草间石板小径上,挡住去路。 广场上只有稀疏的几个人,错落在婆娑的树影里,此处也无人经过。时近黄昏,在他们来以前,出游的人早已散过场。 他没有躲开。 五层楼高的白樱并非孤树,背后还藏了一棵更瘦弱的。零星的花叶点在细枝的末梢与关节,已像强作新妆的老妇。全绽的花瓣终未洗去矫揉造作的粉红,在高擎的白色下,反嫌甜腻。 白色像是从粉红里脱胎而出,多余的血气渗入天际的霞光,在云里横流恣肆。 一夜白头的传说忽跃上心头。鹤发童颜,悟道之人倾酒独酌。往事被埋入云淡风轻的浅笑、缺了款提的花事。 她侧头看他,想起他今年叁十八岁,模样却与十年前略无稍变。可她总穿不上去年的旧衣,天气骤转的关头,火烧眉毛,才去商场买合适的新衣,拉上闺蜜和她的母亲,或是邻家的夫人。他会给她买衣服,但绝不愿带她去商场。一同散步的机会,也不像有下次,除非在清明时那段无法行车的小路上。 要是能永远停在此刻就好了,并肩至海枯石烂,忘记花开几度。 “像我和你,这两棵树。”她保持侧仰头看他的姿势,道。 他眼光迷离,叹了口气,“原来你还没死心吗?”语气又变得不好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心?”她下意识地狡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再次将自己锁进无言的孤独。 “能……做一次吗?”她嗫嚅道,近于气声。脸从耳根红透,后脑两处血管,突突直跳。 吵嚷的摩托或大卡没有狗血地恰好从背后驶过,他犹是反问:“你说什么?” “你好过分……”她软趴趴地怨道。 “有些话回去再说吧。”他委婉地承认听到了她的话,她喘不过气地仰头,眼泪已悬在下睑边缘。 她变得容易流泪,像是多愁善感,也仅仅“像是”。那只是不明所以地生理反应,就像在自慰兴奋时,眼泪总是情不自禁地溢出。可她始终很清醒,流泪、心绞、窒息,依旧能像置身事外般,冷静地分析前因后果。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她走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环紧,迎上索吻。途中不慎踩到他的鞋尖,慌忙挪开站定,一番举动因此破绽百出。 但他非但没有躲,反捧起她的脸颊,主动接续。似绒毛轻挠的触感,和泛凉的晚照一并落下。她沉醉阖上双眼以前,最后看见一片白色花瓣,遮去大半视野。 如她所料,在外面他才对她温柔,经年的习惯如此。在摇荡心旌的春景里,他又像之前神思迷离,这样的时机,才不容易被拒绝。 他不断欺身低压,迫使她拗腰仰头,唇齿却未进半寸,由她胡作非为,只是含住她的唇瓣,汲取柔软。指尖在颊上打转微颤,掌根的软肉传来温暖。另一手从后拢住她的腰,与她借力。 在家附近,的确有被认出的风险。但她除却上学不得已,皆是深居简出,社交圈子很小。他也没有理由带她进自己的圈子。多半是他被认出。 反正绝无第二次,真那么凑巧便用形容相仿搪塞过去。往往转瞬而逝的事,意识到异样时,却已失去重新确认的时机。 她对他隐约的心动,也总在眼神相接的一刹之间。 此刻,她甚至希望他永远这样半醉半醒任她摆布,忘乎所以地与她接吻,随夕阳一起沉没。 “我想要你。”缠绵尽处,她贪恋无以放手,抵着他的额头道。 事到如今,他无法再含糊其辞。天平也已向她一方倾斜。 青杏[微h] 而他用悬而未揭的回应吊了她一路。 她的热情逐渐沉没偃息,冷却的灰烬犹似结痂,漂浮在水面,化作孤岛,一碰即散。 回到那间空旷而萧冷的屋子,关上门,他才幽幽说道:“换个人吧。”像是抢救失败的医生在说“已经尽力了”。随后坐在沙发上,将烟灰缸拖到茶几一角,拢手点烟,分附她开灯、拉窗帘。 回家的长路上,她已预料到答案是这样,愿意答应绝不会一拖再拖,却也逐渐平息了失落与不甘。 “我……我只想一次。” 她原只想稍挽回自己的形象,他却像愿意重作考虑,“一次啊……” “一夜。” “天底下男人死绝了吗?”他点了一支烟,略缓语气,“想乱伦也换个人,我不会再管你。” 闻言,她却像被电得浑身炸毛,“我日,亏你能讲。你扪心自问,有管过我吗?” 他轻笑化解她的指责,面向另一侧的墙壁,道:“噢。那你希望我给你戴上项圈,一丝不挂拴在床上,除了昼夜承欢,没有别的事?”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极端?” “是谁极端?”他终于转向她,一字一顿反问。凌厉的眼神直刺心脏,她才羞愧自己的言行。 早觉察出他此日心情不豫,不好招惹,却刻意视若无睹,痴心妄想地撞南墙。笨手笨脚,再次将场面弄得一团糟糕。 想要挽回局面的心情更不受控制,卷起浪潮四下漫溢。可每偷瞄他一眼,又开始怕起火上浇油,不甘退却。 若早有觉悟将诡异的情愫流放于不见天光的无壤之地,它或许已散作云烟。时隔多年恍然忆起,还是最初忽隐忽现时的美好模样,渺茫似晨星。她也能轻描淡写地重提旧事,说自己在年少时,曾一时脑热对他动心,原因是眼瞎。 到头来,轻盈的平淡烟消云散,她独陷泥淖,他只观望。 他正欲点第叁根烟时,却临时改了主意,对她道:“你过来。” 她怯怯地走到他面前,垂手而立。 “坐。” “啊?”她呆呆地仰头反问,变得搞不清状况。 他略一动唇,没有说第二次。隔了一晌才问:“你看上我什么?”语中大半气声,轻如幽梦。 她哭了。喜欢他孤孑遗世独立,薄幸无物关心,人似点靥白梨,空天皎月,清镜摇光。但面对他,说不出口,太矫情了。这样明摆着的事,似也不必非说出口。 她选择吻他。但才在他腿上坐下,即被猛然推开。 他扇了她一巴掌,却又握着她另半边腰,不至于让她跌下。她闻到桃肉腐坏发酵的酒精味,腰上的手紧捏得吃痛。 泪水冲坏了闸门,倾流如注低头便落在他衣上。 她回忆起在梦中掐死他的境况。他掌控了那里的一切,却将她蒙在鼓里,像猫以猎物取乐,假意放生,欣赏她垂死挣扎。 现实的他,恶劣根本超乎她的想象。欲拒还迎诱她靠近,粉饰真心任她遐想,她因此情愿饮鸩止渴,却与他无关。他从未给出任何许诺或誓言,只在维持自己的风度与优雅。 暗示和隐喻里充斥断裂的误解,却总被心有灵犀的刺眼光芒淹没。 她一点看不懂他的反复无常。若本就无意,早点划出边线,她也有所顾忌,不敢再叁纠缠。为何非要凌迟一般,一刀刀剖开畸形的爱恋,让它终于变得令人作呕呢? “你放开我。”她一边擦泪,清嗓道,“求你放开我。” 他松手,却仍按住她的肩,让她在身侧坐,替她擦去眼泪鼻涕,“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只是现在遇到的人太少。” 纸巾还停在颧骨处,新落的泪从中渲开,又萎拢。 居高临下的温柔更讨人嫌。 “不是。”她懒于解释,沉倦地躺在沙发上。话不投机,说再多都是徒劳。再则情之难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本就说不清道不明,越描画越糊涂,他不愿相信她的真诚。纵单恋至于卑怯,举止木讷滑稽,只是演技不精,谎言错漏百出。 若唯阅尽千帆才有去爱的资格,磨至终成眷属,岂不都垂垂老矣? 是执念又如何?执着的对象非他不可,于她便是绝无仅有。时隔越久,她越难以确认回忆里一闪而逝的悸动是对情人的恋慕,不断努力复原,却不慎走火入魔,无论梦里梦外,偏执地想做爱,至少在他生命里留下印记。 “不是的话,那你告诉我,看上我什么?”他又问一次。冰凉的手覆在火辣的脸颊上,逐渐淡去灼痛。 “喜欢你的脸。爱慕虚荣而已。”她背向他,蜷脚抱膝而坐,“我讨厌你。” 可她仍不愿离开他身边,离开染上烟草味的清香。她对那种熟悉的味道也积年成瘾,像不酸不甜、唯有苦味的青桔。清冽的香味让人错以为心境镇定,如在现实中一一勾勒细节,以假乱真。 他也这般身处梦中柔婉的蜃景,沉浮不定,半虚半实。仿佛下一次日月沉至水天之界,他便从幻影里来到她面前。她日复一日地押注买彩,却总等不到这天。 觉察他将欲离去,她即刻转身扯住他,挽留道:“留下来,陪我坐一会吧。”说时,一边恨透了自己的笨拙,无法变得柔软可爱,却依旧死皮赖脸奢求怜惜。她又将头死埋在膝上,掩住痛哭呜咽、擤鼻涕的声响。 “除了做爱,我都可以给你。”两人默然坐了许久,他忽然说道。 才平息下的焦躁又这一句话被激起。她想要他一心一意爱她,将她捧在手心视为所有,想针锋相对地就此说出口,让他的大言不惭变得可笑。既然除此以外什么都能做,该立起的藩篱早被踩烂,除此一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那只是一句哄骗小孩子的话。他未必当真,只是以为如此已是足够。 “我就要。” 难道他还能再打她一巴掌吗?打都打了,一次、两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话音落时,他的呼吸像极叹息,即刻答:“趴好。” “什么?”她转过身,距离近得只能看见他微张的双唇。没有之前那么生气,却似疲倦得再无力气。 他在忍让她,无可奈何地忍让。她以为对他敞开心扉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又未尝不是。 “你……还是处女?”困惑又嘲讽的语调。 “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人!”她抬起手,想将之前那一巴掌打回来。却被他轻轻巧巧拦下手。 他是不是自己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偷尝禁果? 她才忽然明白他说“趴好”的意味。竟在这样令人意外的时候答应。好像一早便作下决定,故作摇摆不定试探她。而她的表现肯定完全让他失望了。接连顶撞,闪烁其词,只顾自己。 最后勉为其难地可怜她,又算什么呢。用她不喜欢的姿势,像狗一样四足跪趴,毫无廉耻地展示臀瓣与私处。有时她也在想,人褪去自然的毛发穿上衣装,而虚伪与粉饰的谱系就源起于此? 她还没来得及修剪杂乱生长的耻毛,借尚为凉爽的天气,偷懒藏住腋毛。她怕他因此更嫌恶她,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放弃。 在她还愣住时,他的手探进她裙底,她赶忙压住往后躲,已晚一步。指尖隔底裤轻勾,他半眯眼道:“说实话。身体的反应,完全不像十六岁的少女。” 樱树下与他接吻,情潮卷过心上,情动的酸楚收紧将她网住。私处也悄然打开蚌壳,任穴中水一浪浪淌下,沾湿发腻,一翕一合地寻求抚慰。 她弄不清如此剧烈的反应从何而来,也不是第一次与他接吻,像失禁一样丢人,现在底下的惨状,一定瞒不过他。 “我没有。”她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全因为他的调弄,碎成断续的娇喘。她咬牙压下声音,却憋红了脸。 “穿黑丝的原因。”他捧起抬高她一只脚踝。她心猿意马,半晌才明白这句是在问她。恼他明知故问,当即在肩头踢了一脚。但脚踝很快被他制住,连带着向后拖,她只得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也许你猜对了。”他将她的腿抬至耳边,在内侧一道细碎轻吻,惹得她不住发颤。也终于禁不住云开月明的欣喜,莞然而笑。也忘记他以为她放荡不专。 连他说去洗手,她也听出满满的情色,遐想两指撑开细缝,缓缓滑入,堵上泛滥的淫水。 她一定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