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分学生》 01 收藏:woo18.com “爸妈,我来给你们摆一下吧。” 张东升放下手机,蹲在岳父岳母前调整着他们的姿势。他的心跳如鼓,呼吸却平稳,心里没什么害怕,更多的是喷涌而出的怨恨和期待。 他抬起头,看着两个对他没好气催促的老人,扬起最灿烂的笑容。“好了。” 他的手越过了他们的膝盖,十指微微抬起张开,正要向前伸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张老师?” 张东升瞬间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前倾着的身子僵在原地,面上带着些不自觉的惊恐回头望去。一个脸蛋光滑的年轻小姑娘拽着双肩包背带,眼睛笑得眯起来,冲他歪了歪头。 “在山下就觉得有些眼熟,真的是你啊张老师!” 张东升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紧绷的声带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嘶哑地问道:“你是?” “我以前在少年宫上过你的数学课啊张老师,你不记得我了吗?”小姑娘脚步轻盈地爬上,停在张东升的面前,“我就是那个,在数学卷子上画画的那个,老师你还有印象吗?” 张东升脑子乱成一团,根本想不起什么以前的学生,只是干巴巴的应了一声,笑着点头假装自己有印象。“哦,是你啊。” 他侧着身子瞥了一下自己的岳父岳母,发现他们连为了照片勉强翘起的嘴角都没有了,眉间的每一条皱纹都好像写着对他的不满。 他不仅丧失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甚至可能会因为那个半截不落的动作引起了他们的警惕性,最重要的是,他多了一个目击证人。 张东升看着面前甜笑的小姑娘,温和地点头回应着那些他一句都没仔细听的话语,内心恨不得封死她那两片不停开合的嘴唇,连她一起从这高高的山顶推下去。 “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拍照了!”小姑娘啰嗦了半天,好像才看到他身后的两位老人一样,捂着嘴不好意思地道歉。“抱歉啊爷爷奶奶,我以前在少年宫上课的时候最喜欢张老师了,张老师是我见讲课过最有意思老师,忍不住多说了些,耽误你们时间了!” 小姑娘精致的五官没有上妆,眼睛明亮嘴唇饱满,黑色的头发整齐的扎成一束,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那种干净开朗。所以即便她占用了他们好几分钟,还在他们面前滔滔不绝地夸赞着他们看不顺眼的上门女婿,两位老人依旧对她没什么恶感,甚至对她笑得更为真诚。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本来也打算在上面坐着休息一会,不碍事。”一向对张东升冷着脸的岳父现在像个再慈祥不过的和蔼老人,刚刚催促不停的岳母也摆着手说他们没什么着急的。 张东升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个人两边都不讨好,既要向那个他没有任何印象的学生道歉,又要向差点死在他手下的岳父岳母道歉,内心冲破栅栏的恨意难以再度压下,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搁浅的鲸鱼,全凭着一层皮肤包裹住体内不断膨胀的恶气。 僵硬地给两位老人拍完照,张东升回头看到那个小姑娘坐在另外一边看着他,还在冲他挥手,顿时感觉脑袋一阵胀痛。 绝佳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次。而徐静已经不会给他更多时间了。 张东升低头呆站在原地,岳父要走了他手上的相机,翻看着里面的照片不太满意地撇下嘴角,然后拉着他的岳母走向另外一边,走前还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去和那个讨厌的小姑娘多聊一会。“难得碰上,你们多聊聊。我和你妈自己去旁边转转,等你们聊够了再去找我们就行。” 他点头应是,目送着他们走到另一侧,在安稳平缓的树荫处坐下,喝着他背上来的水,用遮阳帽扇起舒适的凉风。 “张老师。”小姑娘走到他身边。张东升已经平复好情绪,抬头仔细看着那个破坏他计划的小姑娘,终于回想起一点曾经的事情。“余陵同学吗?我应该没记错名字吧。” 余陵坐到他旁边的石头上,屈腿撑着手肘,又用手掌托着脸,一派娇憨可爱的模样,笑得甜蜜。“老师还记得我啊,不知道老师对我是什么印象?我当时经常捣乱来着,老师有没有讨厌我啊?” 讨厌,讨厌死了。 张东升在她对面坐下,低头拍散自己裤子上的褶皱,才抬头笑着回应:“怎么会,你那个年纪的孩子调皮一些是正常的,这是孩子的天性嘛。” 他还记得当时他刚在少年宫教课没两年,第一次自己带大班就遇上了难搞的刺头。这个长得颇好看的小姑娘会在他讲课的时候对他做鬼脸,对他从来没几分尊敬模样。家长殷切的花钱把她送来学习,她却从不认真听课,在每一张卷子上乱涂,在解答处画上带有他特征的涂鸦小人,然后耀武扬威般摞到最上面。 她家庭条件好,长得漂亮又受宠爱,浑身都带着自信和傲气,就像徐静一样。 当时他虽然头疼她在班里带起来的浮躁气氛,但每次看到她精致小脸上和徐静神似的表情,都忍不住语气一再放轻,根本压不住她。 但现在,他只会觉得讨厌。 “真的嘛?老师真的没有讨厌我啊?”余陵往前探头,凑得有些近了,近到张东升都能闻到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他直起身往后蹭了一点拉开距离,忍不住去看岳父岳母那边有没有注意到刚刚一瞬间越线的距离。他在这个家里总是这样,小心翼翼不敢有错。 不,或许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是这样。 他笑笑,对着面前的小姑娘回道:“没有,你是我的学生嘛。” 余陵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两位闲聊的老人,脸上的笑容更开心了,但那过于灿烂的样子让张东升觉得莫名背后发寒。“那是老师的父母吗?还是您爱人的?” 张东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笑笑,说是他爱人的。 “哦。”余陵拖长尾音,用指尖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刚刚张老师是想杀了自己的岳父岳母?” 张东升的笑容一下就僵了,在山顶上晒热的后背又开始冒冷汗。 “你,你在说什么啊?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他努力笑着,装作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余陵五根细长的手指轮流在脸颊上轻点,嘴唇撅起,笑意盈盈。“我可没有看错啊,张老师刚刚明明是想把爷爷奶奶推下去的吧。这么高的山顶摔下去,恐怕人都不完整了。” 张东升手脚发冷,却又出汗,胃里紧张得恶心。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回复了,但实际上他僵在那里坐了有十几秒,才扬起笑容,像是应付不听话的捣蛋学生。“好了别闹了,现实里怎么会有那种事情呢?” 虽然自己也是喜欢笑的人,但余陵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觉得可真碍眼。她喜欢笑是因为真的好笑,而张东升脸上的笑像是掩盖,目的太过明显,连他那点还算有意思的恶都给盖住了。 于是余陵脸上的笑容淡了,又有了小混混学生的那种挑衅。“张老师,你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的表情就知道,没人会信你的谎言的。” 张东升要笑不出来了。在这一刻,这个许久未见的学生是他最恨的人。 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太无趣,余陵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又做了个鬼脸,就像以前一样。“敢做不敢当吗张老师?胆小鬼哦。” 张东升依旧带着笑,还在嘴硬。“本来就没有的事,有什么敢不敢当?” 余陵和他们一起下了山,一路上两个老人被她哄得喜笑颜开,根本不记得还有女婿跟着自己一起来,叁人把张东升远远得甩在身后,像是个脱节的影子。 出了景区,他们在停车场分别,余陵要了张东升的电话。他不想给,但在岳父岳母的注视下找不出什么理由,不得不报了号码,然后看她笑着跟两个老人告别,走向了一辆火红的宝马车。 回去的路上,张东升觉得自己一直在窒息的边缘来回。他什么都没做成,还要在当牛做马的同时听他们讨论那个讨人厌的学生。 看她多么开朗、看她多么体贴、看她多么耀眼。然后便说到了他们的静静,以前也是那么开朗体贴又耀眼。 然后车里沉默了,张东升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两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写着的不满,让他简直想一脚油门冲破护栏撞进水里。 他怀着恶意想,你们在夸赞她的时候肯定不知道,她说起你们差点被杀死的时候可是一样可爱的笑。 免费连载小说请收藏:woo18.com 02 如波罗所说,杀人是一种习惯,而张老师现在还没机会养成这个习惯。 ↓ 那天晚上,难得一家四口一起吃了一顿饭。 张东升沉默的坐在一边,夹完自己面前那一点菜,就着叁人的谈论干吃米饭。 你看看他们,一个今天新认识的人都可以聊上两个小时,却对他没什么话说。他每天买菜做饭,也就配得上在话题开头拥有一句‘东升的学生’。 饭后,两位老人回了自己家,房子里又冷清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们今天玩的还算开心,徐静今天对他也比较温和,没有催促,只是避开。 张东升坐在浴缸里,一直坐到滚烫的热水都发凉才平复下内心,收拾好自己,戴上假发和笑容从卫生间里出去。 床上,徐静背对着他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灯都没给他留。张东升平躺在距离她几十厘米的位置,感受着身旁隐约的温度和呼吸,像是被一氧化碳逐渐包裹,让他中毒,无力,心律失常。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挽回这一切? 药店里,张东升站在降糖药的面前踌躇。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进来了,简直就像纺锤吸引睡美人一样有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它面前。 有人推门进来带进一点热浪,门口玩具的‘欢迎光临’声惊醒了发愣的张东升。他莫名松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刚进来的客人,只看到一个长发披散的纤细背影。 “咳咳,来盒退烧药和消炎药。” 那人缩着肩膀咳了两声,视线一直追着医师从柜台转向店里林立的药架,不期然撞上了张东升的视线。 尽管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两侧,捂着嘴唇咳嗽的手又遮住了半张脸,但那双眼睛让他印象深刻,张东升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呀,这不是张老师吗?”余陵裹紧针织外搭,抱着双臂走过来。张东升赶紧侧了侧身子换了一个方向面对,假装自己不是在看降糖药。 “张老师也来买药?不会又想做什么现实中不存在的事情吧。”余陵因为发烧皮肤都有些泛红,声音喑哑说起话来也慢吞吞地,带着些与之前不同的慵懒,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余陵同学。”张东升像是每一个被调侃的老实人一样无措的笑笑,“别再说这种玩笑话了。” 余陵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药,和他对视两秒后突然视线下移,停在了一个敏感的位置。 张东升眉毛抽了抽,她那样专注盯着那里,让他甚至觉得有些炙热,不自在得再一次转动身体避开。 余陵捏着自己的下巴抬起头,直视着张东升,张口就道:“夫妻生活不和谐吗?张老师。” 张东升脸色差点又没绷住,放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做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嗯?” 这时医师拿了药回来,余陵没再跟他多说,丢下一句‘辛苦张老师了’便转身去结账,从他身边错肩而过时还拍了一下他的腰。 隔着两层薄衣物与她体温过高的手接触,张东升觉得腰侧的皮肤都在燃烧。他难耐地用手背蹭了两下,扭头去看刚刚摆在自己眼前的药,顿时五官皱了起来。 降糖药旁边为什么会是健阳片?这两个东西哪里像是同一个分类了! 张东升顿时又气又羞耻,也顾不上买降糖药了,匆匆逃离那个药店。 愉快出游带来的平稳没坚持几天,徐静又开始催促他离婚,甚至提出了分居。张东升站在菜市场里等待杀鸡的时候,视线无法从染血的刀刃上离开。 他还能做什么…… “老板捏,我定的鸽子有没有送来!”轻快的女声由远及近,张东升侧头看过去,望见一个头上编着半边小辫,穿着背心短裤印花披肩,一身嬉皮士气息的人。 余陵拉下墨镜,对着他挑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这么巧,又是你啊张老师。” 张东升也笑了一下,情绪很稳定。“余陵同学。” 他站在旁边看着老板娘用方言和余陵交谈,有几句他都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算在这里住了九年,他也依旧像是个外人。 余陵伸手在张东升面前打了个响指,“张老师,看杀鸡那么入神,又想做坏事了?” 他回过神,看老板已经把鸡宰好举到他面前,余陵手里也多了一个小袋子。 “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累。”张东升先是道歉,接过了还带着点温热的生鸡后又道谢,看起来倒是温文尔雅。 余陵眼镜松垮地架在鼻梁上,没有正形地翻着眼睛去看他,语气揶揄。“张老师,晚上太操劳了?” 张东升这回倒是没有表情崩溃,甚至很正常的失笑一声,摇头跟她说:“这种玩笑还是别再跟老师开了,要注意分寸。” 余陵扁着嘴巴笑笑,转身就走,半边小辫和长发在空中划了道弧线。 张东升再一次跟摊主道谢,低头拎着两边加起来有七八斤的菜沉默地往外走,没再碰到余陵,只在菜场门口看到了那辆红色宝马嚣张离去的背影。 他回到家时,徐静还在上班。张东升煲上汤,站在灶台前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食材发愣,看什么都觉得像是自己。就算他把自己切碎了,炖化了,徐静也没兴趣动一口。 晚上,汤还是他一个人喝了,徐静根本就没回来吃饭,甚至不屑于发条短信告诉他。 发了叁条短信没等到一条回应,张东升独自一人吃完饭,拎着装满鸡仔尸骨的袋子下楼丢垃圾,在温和的晚风中听到了徐静的声音。她在和一个男人亲密的说着话,说着要离开他的话。 张东升都快走进楼道里了,又狼狈地跑出去躲在墙后,他怕正面撞见那两个人,再不能假装自己还有机会。 他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绿植嗦嗦作响,听在他耳朵里却都像是徐静的声音。 “我自己开车走,不用你送。” 远处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张东升朝那边歪了歪头。 “我的车停在那边我走小路过去,你腿不好不能走的,快回去吧。” “改天再来看你,再见啦” 声音越来越近,张东升抬起头,看见依旧是半边小辫的余陵从绿化丛里钻出来。 看到穿着家居服的他,余陵像是吓了一跳,“怎么又是你?” 张东升也想问,怎么又是你。 余陵迈着两条光腿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张东升都能看到她腿上被蚊子咬出来的红包。“张老师你原来住在这边啊,我说怎么总能遇到哦。” 张东升不想回答,他现在做什么都没力气了,只想自己冷静,为了表达自己的抗拒便把头转到另外一边去避开她。 余陵一点也不识趣,没走开不说还弯腰歪着身子过来扒他伤疤。“呀,您这怎么还躲在外面哭啊?在家受欺负了?” 她挂在背心领口上的墨镜因为朝向倒转而掉落,刚好砸在张东升的脚边,吓得他双脚又往里缩了缩。 余陵嗤笑了一声,捡起了自己的墨镜直起身,俯视着这个只敢躲在隐秘角落里哭的男人。 “受委屈不敢反抗,却有胆子动手杀人,张老师您厉害的呀,做事方式只有两个极端。” 她伸脚顶了顶张东升的鞋尖,凉鞋与拖鞋中裸露的脚趾短暂地接触又分开,那凉风中的温度让张东升颤抖了一下。 “过不下去就离呗,你看有谁心疼你的委曲求全吗?” 余陵又不傻,那天多聊了几句,两个老头老太太的眼神和话里话外的意思便藏不住了。对着她一个刚认识的人都这么不加掩饰,不难猜他们平时是怎么在张东升面前挑剔的。有这样一对岳父岳母,那他爱人估计也没有多爱他,任凭自己父母磋磨爱人,不是蠢到没脑子就是其实不爱。 张东升不想理她,她一个从小傲到大、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人,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余陵没跟之前几次一样转身就走,倒是两腿一屈在他旁边坐下了,距离不远不近,让人知道旁边有个人,却又感觉不清。 窸窣几声后,张东升听见旁边啪的响了一声,是有些熟悉的打火机声音。 他偷瞟过去,余陵相当没姿态的双腿岔开坐在地上仰头看天,手指间夹着一只吸烟在抽。 更像徐静了。 他一瞬间看错了,清醒过来后觉得有些心脏抽痛,像是又回到了徐静身边,整个人被那种无力感包裹。 “我记得张老师你是倒插门吧?”余陵适时的插了一句话,唤醒了张东升下沉的思绪。他先是奇怪余陵从哪知道的,后来想起了以前少年宫老师们说的闲话。 接着,他又听到余陵说:“所以,你是打算先把你岳父岳母杀了,让财产都到你妻子身上,然后再把她杀了,好顺理成章的继承他们一家的所有钱财以弥补自己丢失的青春?” 张东升转头看着她,眼睛瞪得圆,和那天在山顶被戳破的神情一样。 余陵歪头回望他,甜甜地笑起来。“看来是这样没错了,没想到张老师胆子大起来是真大啊。” 她用手肘顶了一下张东升,调笑又或讽刺地说到:“你这骨头不是软得顺手流,就是硬得扎人心,厉害啊张老师。” 张东升闭了闭眼,确实很软地跟着她顶撞的动作晃了晃,然后带上掩盖的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余陵根本不在乎他的回复,顺着自己的话就往下说:“你这算是什么形态的啊张老师?软的时候真软,硬的时候又真硬。”她咬着滤嘴思索,说话时半截烟不停晃动,烟灰都飘到了裸露的腿上。“淀粉加水的那个叫什么?非牛顿流体?” 张东升被她说得没了心情,站起身轻轻拍拍自己的裤子,细声地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余陵靠在墙边冲他挥挥手,甜笑。“下次再聊啊,张老师。” 03 徐静铁了心要分居,不好直接把张东升扫地出门,便给他留了几分薄面自己搬东西出去住,甚至借口说是出差。 张东升坐在桌前,听着屋里徐静和情人通电话的声音,将手伸进笼子里去逗弄那只徐静带回来的小奶猫。他捏粉笔的手捏着猫的脖子,一下一下收紧,那猫还以为他是在跟它玩,仰头喵喵叫让他给它挠下巴。 余陵说的没错,他确实想过先杀了徐静的父母,再决定徐静,这样即便不能挽回,他也能得到徐家的全部,包括他那点可怜的回忆。但现在,徐静的父母还好好的活着,他忙着刚开的暑期班也没时间再去计划一次,徐静更是直接搬走,以后想下手都难找机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天余陵的横插一脚。她那一句张老师简直成了张东升的噩梦。 想起余陵,便想起她那句软得顺手流。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似乎带着点其他的意味,但张东升想到的却是那天清洗鸡腹的时候,温热的血水是怎么顺着他手腕往下流的。 “喵嗷!” 手下的小猫狠狠地挠了他一把,疼痛让张东升松开了收紧的手指。 正在收拾东西的徐静从卧室推门出来,看到他坐在桌前楞了一下,走过来拎起了笼子查看里面的小猫,确认它没事才看向张东升。 “怎么了?” 张东升翘翘嘴角,像是脸皮抽动了一下,抬起手臂给徐静看他手上那条渗血的划痕。“没事,它可能不太喜欢我。” 徐静看着他手上的血越流越多,还是关心了一句,让他去包扎下。但她把猫牢牢抱在怀里的动作实在太过刺眼,那句话听在张东升耳朵里全部都是嗡嗡响。 用另一只手抹掉了那点血,他站起来冲徐静讨好的笑。“都收拾好了吗?我帮你搬下去吧。” 已经收拾出了叁个箱子,还要空出手拎猫,自己一个人搬确实麻烦了些,于是徐静点头同意。 避开徐静去客厅换了件外套,张东升没什么表情的拎着两个箱子走在前面。 与其狼狈地退出,不如让他来决定如何收尾。 他帮忙放好行李,看着徐静依靠在车门旁问他要钥匙,平静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徐静不耐地别开头,对他已经只剩厌烦。“我没什么好说的,把钥匙给我吧。” 张东升把钥匙轻轻放在徐静的手心,又在她飞快抽手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腕。对着徐静已经有些生气的脸,他垂下眼帘,缓缓地说:“最后,能再,抱、” “诶!这不是张老师嘛!” 噩梦重演,张东升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僵硬的回头,看到白T短裤的余陵站在停车场对面,手里掐着半根雪糕,嘴角笑着眼神却有些冷。 一瞬间血液直冲大脑,张东升感觉肺部像是被重物直接压爆,胸腔里阵阵刺痛,眼前也多了些模糊黑影。 因为他停顿了这一下,徐静直接甩开他的手钻进驾驶座,含糊地说了一句‘先走了’便直接发动车开走。 看着车尾灯在视线中消失,张东升像是没了力气,身体渐渐向下佝偻。 余陵走过来,用力地掐着他右手从口袋里拽出来,连带着他手里握着的刀。 她眉毛弯着,从他手里抽出那把刀子,用刀面拍了拍他冒汗的脸颊。“可以呀张老师,这是彻底疯了?” 张东升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突然忍无可忍地要去掐她脖子。 余陵直接发狠抬腿用膝盖去顶撞他的柔软腹部,然后一脚踹在他微曲的膝盖上侧,将踹得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头还撞到了旁边车的车轱辘。 这一下摔的狠,张东升眼镜都掉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头疼肚子疼,在地上摔得那一侧更是从肩膀到脚踝都在疼,疼得他都站不起来了。 “你在这儿跟谁俩呢!”余陵把刀子合上收起来,一口咬掉剩下的半截雪糕,甩开木棍伸手揪着张东升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你脑子没病吧!你没了老婆会死吗?就算拿刀捅人也要把她留在你身边?” 她嘴里还有点没吞进去的雪糕,凑上来骂人都是先感受到奶油的香气和丝丝凉意。 张东升往后挥着胳膊,把手肘架在后面车的后视镜上才没让自己倒下去。脑子里晕乎乎地还在想她骂起人来竟然有股北方腔,熟悉得让人怀念。 “人都不爱你了你还强求什么呢?还是你就喜欢那种感觉?”余陵伸手用指尖戳着张东升的额头,力道越来越大戳得他脑袋不停往后磕在车窗上撞得哐哐响。“你是不是长了一身绝佳的贱骨头,一天没人踩就浑身发痒?嗯?” 骂着骂着,张东升突然泄了气,整个人面条一样顺着车滑下去,躺在地上蜷缩起来。他用手挡着脸,磕磕巴巴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渐渐啜泣起来。 余陵站着看他哭出声,才嗤笑着蹲下身。“你怎么这么爱哭啊张老师。”她拉开他的手,看着他泛红的眼睛说:“数学老师就无所谓会不会写尊严了吗?” 张东升咬着牙瞪她。他本可以有尊严又体面的解决这一切,都是她一次次出来碍事。“你,你毁了我的所有计划。” 余陵仰头笑笑。“是嘛?那警察知道了都要给我送锦旗啊。” 张东升不再说话,连那忍不住爆发的哭泣都憋回去了,躺在地上像是一尊塑像。 看他冷静下来,余陵也盘腿在旁边坐下,手撑着脸颊慢悠悠地说话。 “张老师呀,你也才四十岁左右,再找一个很难吗?” “还是说你想效仿你以前讲的那个老头,为了爱情而死啊?那你找的是个公主吗?” 或许是吧。张东升在心里接了一句。 余陵看他一只手一直放在肚子上,便上手拉着他的背心往上拽,吓得张东升猛吸一口气。“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肚子上伤得怎么样。”余陵当时一点没收力道,张东升这一看就不锻炼的样子可能吃不住劲,要是伤得重了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比较稳妥。 躺在车库跟她拉拉扯扯简直比被打还让张东升难受,他赶紧拉开她的手,但刺痛的肩膀胳膊都使不上力,简直是螳臂当车。 余陵看完,放下被扯变形的背心,拍了拍他柔软的腹部。“看起来伤得不重,要谢谢你这层脂肪了。” 张东升觉得自己快被气到神志不清了,无力的双手推开余陵的肩膀,磨蹭着往后坐起来拉开距离。 看他又有了精神,余陵也不多耽搁,站起身拍拍裤子。“张老师你明天没课吧?我明天来看你啊。” 张东升冷着脸说不需要。 她又笑:“别嘛,我阿嬷干过居委会,我叫她再给你找个对象呀。有钱太太要不要?” 张东升抬头,还泛红的两只眼睛瞪着她,但少了眼镜多了泪水,怎么看都没气势。 余陵被他瞪着,噗嗤笑出声。“你这样还挺好看的,张老师。明天见啦。” 张东升捂着肚子,感觉这根本不是被她踹的疼,而是气得肝疼。 没等他缓过来,远远地又传来一声:“对了!记得帮我把棒冰棒扔了!” 余陵:贱不贱呐.jpg 张东升:哭狗.jpg 04 脸青了。 张东升凑在镜子前,用手指碰了碰颧骨上刺眼的淤青,又去抚摸上面沙粒一样细小的结痂。 太狼狈了。 “唐老师,诶,是我。” 打电话推掉了今天的课,张东升不想做饭,空着肚子仰在沙发上发呆。 感觉很无力。 以前的无力像是在水中无限下落,水压越来越重,逐渐剥夺他的所有感官。而现在的无力则是感觉所有的都好轻,生活好像突然空了,不需要再去考虑徐静,不需要再想任何事情,好像在这里躺得再久一点就会整个人化作尘埃融进空气里。 张东升坐靠了一会,又横过来平躺,双手交迭放在腹部,像是提前进入坟墓,合眼躺得很安详。 。 “叮咚。” 余陵拎着两个袋子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她牺牲睡眠时间也还是来得晚了些,不知道人有没有去上班。最稳妥的方式其实是昨天晚上一次性就把事情解决,但当时阿爷已经在楼下等她了,老人腿不好站久了会疼,她只能先把张东升丢下了。 他妻子人都走了,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事吧? 又按了一遍还是没人应铃,余陵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门突然打开,面无表情的张东升站在门内。 “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收起手机,余陵送上一个灿烂的笑。“问我阿嫲啊,她对这些比物业还了解。” 看他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余陵举了一下手里的袋子。“我给你带了慰问品和礼物,不请我进去坐坐?” 张东升扫了一眼里面包装明显的红花油。“谢谢,不必了。” 余陵撇撇嘴,手背到身后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把让张东升很眼熟的小刀,展开旋转,锋利的水果刀在余陵手心转了个圈,刀尖冲着张东升就去,点在他胸前把背心顶得陷进去一个小窝。 她歪头,扬起嘴角问:“现在能让我进去了吗?” 张东升低头看着刀尖,缓慢地一步步往后退,让开了路。 余陵进门就收起了刀,背对着张东升随手往后一扔。“还你。” 啪的一声,没人接的刀摔在了地上。坚硬的金属在木质地板上磕出一个明显的小坑,声音通过打开的门在整个楼道里回响。 余陵回头,见张东升已经飞快退到门外去了,安稳合在一起的折迭刀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地板上。 她笑:“这不是你自己的刀吗?吓成这个样子。” 张东升咽了咽口水,看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邻居探头,才走进去关上门,捡起那把他昨天在茶几上拿的水果刀。他打量着背对他已经自觉坐到沙发上的余陵,心里探究起眼前这个人的行事规律。 她随性得简直无理,她会因为他的恶行感到开心,但又像正义之士一样上来阻止他。前一秒对他又打又骂送了他一身淤青,下一刻马上又能坐在旁边语气平和的跟他谈心。 “坐啊,张老师。”余陵翘腿又晃脚,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自在的仿佛是在自己家。 张东升在主位上坐下,看着她放在自己面前的慰问品,袋子里除了红花油还有冰袋和各种水果,还挺破费。 余陵看他坐下,把手伸进了裤子后面的另一只口袋,看得张东升眼神都不对了,坐直警惕起来。但她手里白色一闪而过,在他面前展开后是张迭在一起的纸条。 “送你的小礼物,看看。” 张东升有些迟疑的道谢,接过那张纸条打开,第一眼入目的全是数字,什么41、42、37,仔细一看这写的全是相亲对象,职业不是小生意老板就是企业高管,就是没有一个写名字的。 余陵手背撑着下巴,没姿态地瘫在沙发里都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我问我阿嫲要的。怎么样?看看有没有心动的?你要是表现好,我可以带你去见见。” 张东升突然就觉得自己又活了,心里充满了生气。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拒绝,然后把纸条迭好,用力地捋平边缘放到桌上,抬头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余陵哼了一声,又从裤子的前口袋掏出两张卡片。让张东升不由自主地去想她到底在裤子里装了多少东西,但视线真的落到她那条只到腿根的牛仔短裤上后又根本不敢多看。 “这两个,二选一。”余陵把东西放到茶几上,用手指分开推到张东升面前。“你要是都选也可以,反正是你自己掏钱。” 他低头一看,这是两张名片。一张上面写着精神科主任医师,另外一张上写着心理咨询室。 余陵还在旁边添油加醋:“陈医生现在很少坐诊了,你要去的话提前打电话问问他哪天值班。” 张东升觉得自己不止活过来了,还特别鲜活,内心的水壶活蹦乱跳地往外喷气。他推推眼镜,抬头对着余陵笑起来。“谢谢你,余陵同学,但是不必了。” 余陵也笑眯眯,翘起脚往前踢了踢张东升的小腿。“生气了?生气了吗?” 张东升深吸一口气才说:“你觉得呢?”在她面前几次被扒下伪装,他都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摇摇头,正待他以为余陵要继续找刺的时候,她又咳了两声正色起来,身板也坐直了。“生气了啊,那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他看到余陵的手往唯一没动过的那个口袋伸,视线忍不住追随,但她伸过去又缩回来,还在他面前摊开手转了个圈。 “你以为会在那个口袋里吗?”余陵挑高眉毛,把另一只手上的手机抛起来接过去。“其实在这里!” 她戏耍人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张东升都已经累了,有气无力的回一句:“哦,这样啊。” 余陵前倾身体凑过去,难得正经。“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离婚律师,本地首屈一指的。我母亲以前用过,评价相当高。只要你本身不是过错方,他都可以帮你多争取。”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张东升思考,才接到:“但你需要帮我做件事。” 张东升垂下眼睛。他知道自己作为入赘的女婿在离婚上占不到便宜,但如果请律师来处理离婚的事情或许会激化矛盾……他是不想闹得太大,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婚姻失败的。最好是一个都没有。 待余陵说到她母亲曾经用过离婚律师时,张东升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少年宫看见余陵,就是她父亲送她来报名。那个男人穿着得体,手表价值不菲,对待孩子负责认真,即便面对余陵掺杂着鬼脸和白眼的各种冷嘲热讽也不生气,把课外班的利弊分析得很清楚,并没有要求成绩,让她随意选择自己想学的,只做开拓眼界。 那种程度的人也无法维持婚姻吗? 他思索的时间久了些,余陵等不及便又往上加了个重码:“如果你答应了的话,我带你去咨询律师不收你咨询费,不管几次都可以。” 张东升抬起头:“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张老师:‘不必’两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05 “叮!” 电梯停在16层,双开的电梯门向两侧滑开,露出不见日光的短小楼道。略带暖色的感应灯听声亮起,待人抬眼的时候已经驱散了黑暗。 张东升拽着背包带走出电梯,感觉这里连墙角都充满了金钱的气息。 这边海景豪宅的每平价格是他们现在住那套的两倍不止,风景最好的几栋都是跃层,每套面积都在四百平以上,价格是他在少年宫做一辈子也赚不够的昂贵。 余陵半侧着身子展示大门上的密码锁。“一共六位数,张老师看一遍能记住吗?以后你来自己开门就好。” 还有以后? 张东升摁着背包外层,指尖隔着几层布料摩挲那张薄薄的电梯卡,心头涌上不安。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付出这么多只求他帮忙?不限次数的律师咨询和对他完全敞开的豪宅,这些都让张东升感到惧怕。 他怕拿不出同等价值的东西。 大门打开,屋里比楼道还黑,像是吞人巨兽的喉口,一眼望不到底。余陵随手往旁边一拍,灯从玄关向内一盏接一盏的亮起,亮度很低,朦胧的照出这钢铁巨兽的内腔。 或许人总是不自觉地屈服于权威、屈服于财富。张东升原本对余陵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只是一个讨厌的小孩长成了讨厌的成人,傲气得漂亮却太没分寸,行事肆意妄为爱戳人伤口,有点隐藏的羡慕但更多的是讨厌。 但从他进入这个小区以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他变得小心翼翼,平白对她高看起来。或许他真的是长了一身容易被钱诱惑的贱骨头。 余陵蹬开凉鞋赤脚走进去,猫咪一样轻巧,听不到半点脚步声。“没有室内鞋,脱了鞋直接进来就可以,地很干净。” 张东升低头,见玄关处只摆了几双同样尺寸的鞋,两双他都在余陵身上见过。这里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居所。 “背包挂门口的架子上吧。”余陵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远远地带着隐约回响,这里可能是他无法想象的大。 张东升打量着屋里,入户直面的大概是海景落地窗,但遮光效果绝佳的灰色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贴地的一点缝隙透进丝丝光亮。四周的墙面与众不同的全部刷成深灰色,纯色家具简约素净,一眼望去深深浅浅的灰,看着干净却压抑。 徐静也喜欢把家里布置成黑白灰一片,追求极简的美,家里唯一鲜亮的就是一阳台鲜花。而余陵这里换了一种。 张东升伸手点上玄关处的玻璃缸,里面七彩的热带鱼在精致的造景中来回穿梭,LED灯让它们身上的鳞片熠熠生辉,成群游过时,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星河一说。 再往前,客厅与餐厅做隔断的是蜥蜴公寓,木质的爬宠饲养箱拼接在一起摞到人那么高。张东升认不出里面都是什么品种,但能数出至少六种不同长相的蜥蜴。 “喝水吗?”余陵从厨房探头,手里捏着一只几何造型的玻璃杯冲他晃晃。 张东升有些紧张,口舌发干,但还是拒绝了。“不了,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快点开始吧。” 余陵没有明说她那个帮忙具体要做什么,但提出可以先让他试一下,就算最后不同意也可以带他去做一次律师咨询作为交换。不过她送电梯卡的行为,好像已经笃定他会同意一般。 在这里呆的越久张东升越觉得不适应,外面叁十多度的天气,他待在这个黑暗的海景房里有些发冷,总觉得像掉进了什么陷阱。 “你先在客厅等一下,我喝口水。” 张东升走向客厅,看到电视墙上很多大大小小的相框错落有致地悬挂着,每个相框里都有一只蝴蝶,鲜活得振翅欲飞。他向前两步,仔细观察,看到每只背部中心都有一点金属反光,是昆虫针。这并不是照片,而是标本,二十多种蝴蝶标本。 他舔舔嘴唇退开,环顾客厅,看到茶几也不是普通的茶几,而是实木外框的玻璃饲养箱,里面树枝造景上盘着一条和他胳膊差不多粗的蛇类,鳞片漆黑光亮,在日光灯下反着镭射一样的彩光。 张东升看着它在里面缓慢地爬动,耳边好像听到了鳞片和树皮摩擦的嗦嗦声,顿时背部一阵酥麻,鸡皮疙瘩和冷汗一起出现。 “你在墙那里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余陵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带着甜腻笑容蹲下身,像是教徒亲吻圣像一样虔诚的隔着金属网去亲吻爬到上层的蛇类,眼睛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张东升可以说是惊悚地看着她蹦跳离开,突然就想到一个疑点,她为什么会有精神医生和心理咨询室的名片? ?电视旁的走廊窄小而长,余陵哼着不成调的音乐在里面走远,声音带了几分恐怖片的悠远。 站在客厅唯一一面干净的墙前,张东升莫名打起了冷颤。他忍不住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依靠着屏幕的亮光在这个地下室一样不见光的环境里寻找一点安全感。 “张老师!” 没有一丝声响,余陵的声音突然从身前传来。张东升还没抬起头便被人一把推向后,脑袋磕在墙上却没有停下。 有钱人的花样大概就是多,这面看起来光洁的墙上有一扇隐形门。 张东升又一次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眼镜飞到了额头上,还青着的肩膀针扎似得疼。他想着余陵都把电梯卡送给他了,要做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刑法上书写的事情,但如果那只是一个让他放松警惕的手段呢? 张东升拉下眼镜,手脚并用往后退开,忍着晕眩站起来,看到墙上高低错落的声控灯接连亮起。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墙上小小的聚光灯,和每盏聚光灯下挂着的,衣服。 材质款式各不相同的白衣服用白衣架挂在墙上,和蝴蝶标本一样交错摆放,让它们上面的血迹可以连成一条河。 余陵走进来关上了门,四面墙都变得平整光滑,像是一间无解的密室。 张东升看着余陵手上打转的匕首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脸旁就是一件布满喷溅血迹的女士丝绸白衬衫,层迭的荷叶边领口柔软堆积,遮住他的半只耳朵。 和他那把小水果刀不同,余陵手里拿着的是双面开刃的尖头匕首,正中还有一道放血槽,长短足够从前面捅到他的脊柱,刀刃磨得光亮,夹在她手指间旋转时都能看到弧形的刀光。 “张老师,你别贴着我的作品那么近啊,会碰坏的。”余陵笑眯眯的走近,嘴角像是憋不住笑一样翘了又翘。 “你的作品?”张东升惊讶自己现在竟然还很冷静,他慢慢地从冷滑的丝绸衬衫上退开,和余陵言语肢体周旋着。 余陵抬起下巴,骄傲的向两边摊开双臂。“是啊,美吧!” 张东升转头粗略地扫过四周,四面墙上的‘作品’加起来有22件那么多,每件都是女士的款式,血迹多是喷溅,但可能离得太近了,有很多的前襟都被染成了红的一片,又干成红褐色的一坨,分辨不出到底怎么弄上去的。 他看着余陵身上松垮的白色吊带和米色外搭,手心渐渐变得粘腻。 “你说的帮忙,是想让我成为你的作品?”张东升压低了肩膀,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噗,是的。”余陵看起来像是得到玩具的小孩子,明明开心到飞起还要忍着笑,肩膀都抖起来。 她越笑,张东升越觉得冷。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在外面拦他拦得一个指头都不能动,关起门来自己小刀都嫌不够,要用放血的匕首。 余陵看起来像是在戏耍他一样,玩着利器不紧不慢地靠近,摇头晃脑地哼着掺杂笑声的歌,杀人都抓不上紧,没有半点实用主义。 张东升看她这么拖沓的样子,本来想争取一下活路,但推开了人跑到门边才发现这隐形门做得太隐形了,他摔进来的时候没看清,摸着黑根本找不到门在哪。 而余陵这时候从背后靠过来,匕首的尖尖贴着他后背划过,每略过一个衣褶都会颠簸一下,像开车冲过减速带,落地的时候重重地砸向地面,在他身上留下刺痛。 “那天,张老师是想这样捅进你爱人的身体吗?” 余陵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腰,匕首丈量尺寸一般在腰间画了一个圈,转到他身前戳着柔软的小腹。“或者是这样?” 张东升吸气,身体本能地往后躲,和身后的余陵紧紧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她趴在自己耳边笑时产生的震动。 “都不是……”张东升深吸一口气,握住她拿匕首的手腕,拇指沿着她的手心往里钻,撬松她握紧的肌肉,好老师般谆谆善诱。“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余陵像是听了,细瘦的手指渐渐松开,但就在张东升准备抢过匕首的时候,她突然将刀具往上一抛,也不在乎是否会掉下来扎中自己,倒是吓得张东升往后仰。 “你疯了吗!” 余陵稳稳接住落下的匕首,反手用刀尖对着张东升的脸,在他鼻梁上留下一道血线,笑得开怀。“这不是我骂张老师的话嘛,您又骂回来了啊。” 她说话又带上了点北方腔,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的。 张东升仰着头,双眼紧盯着刀尖,看到自己都有些眼晕。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做,余陵又拿开了匕首,退开一步抱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转过身。“这个姿势看不到表情啊。” 这话讲得还挺追求个人感受,不愧是连杀人都能称为作品的人。张东升觉得余陵比自己疯多了。 他顺从地转身,低头看到余陵在昏暗灯光下水润发亮的双眼。她像是看什么惊喜一样看着他,眼神炙热,捧着他的脸凑上来仔细地看,神情像是看那条蛇。 张东升忍着诡异的感觉,把注意力都放在她手心的匕首上。 “你的作品,都是这样完成的吗?” 余陵把匕首夹在两人中间,隔着薄薄的刀面亲吻了一下张东升的下巴。“它们怎么能跟张老师比啊,张老师是不同的。” 暧昧到毛骨悚然。张东升被她这种前一脚后一脚不知道要干什么的行为方式吓得灵魂出窍,甚至恨不得她动手快点。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余陵眨眨眼。“张老师不是想杀人吗?我带你感受一下啊。” 张东升差点破口大骂。 余陵又一次握着匕首挥过去,这次速度慢了些,张东升手忙脚乱的躲开。 “来嘛张老师。” 两人在昏暗的屋子里缠斗起来。余陵的套路加身法都远超张东升,只会凭本能打架的数学老师被耍得团团转,清楚知道对方在愚弄自己,但却没办法反抗。 张东升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像只笼子里的困兽,奋力地挣扎也不过是给观众增添一点乐趣。但环视周围,其实也不是一点反击机会都没有。 他放弃去抢夺唯一的武器,转而去掀墙上挂着的衣服,余陵几乎是瞬间表情就变了。 “你别动我衣服啊!” 衣服连同衣架一起被拆下来,兜头盖脸的就往余陵身上扔,既遮住了她的视线又让她束手束脚不敢多动。刚才张东升就发现了,余陵在有意地避免他们靠近四周,每次他快摔到墙边,余陵都会伸手把他拉回去。 以她对作品的看重,拿软踏踏的衣服做武器说不定比匕首的效果还好。 “喂!张老师!” 张东升头也不回,飞快拆掉能够到的所有衣服扔过去,趁着余陵被挡住视线,冲上去夺走她的武器,学着她的样子将人踹倒,双手握紧匕首咬牙向下刺过去。 余陵倒在地上,半张脸被衣服遮住,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情绪却相当的热烈,满是欣喜和激动,闪亮地让张东升有些下不去手。 他迟钝了一秒,余陵毫不迟疑地抬手打向他手腕,敲掉匕首并接住,另一只手握拳敲向他太阳穴,把人锤倒带着在地上打个滚,瞬间便转换了攻势。 手腕酸麻得都握不起来,长久不运动的身体没有一点耐力,肺部更是像着火的破风箱一样,烧得张东升汗流到眼睛里。 他伸手推着颈边的刀刃,突然不想挣扎了。 他最初的想要杀人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那没人在乎的自尊心,不想走到离婚那一步,不想被人知道他放弃一切来维持的婚姻到底有多失败而已。如果一切停在现在,或许也可以。 只希望余陵别再搞没用的形式主义,下手痛快些。 看着他闭上眼睛等死的样子。余陵突然笑出声,把匕首丢到一旁趴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张老师啊,你怎么这么好骗!” 张东升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肚子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小姑娘,终于气地骂出声:“你有病吧!” 张老师日常被耍1/1 06 “张老师啊,你真是又可爱又诱人。”余陵笑着拉起张东升的手,轻柔细密地吻着他的手背,眼神是让张东升恶心的黏糊。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问。 余陵笑弯眼睛。“跟之前说的一样啊,请你来帮我完成新作品。” 她站起身,小心地捡起地上的衣服,理顺褶皱展示给张东升看。“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第一个作品,我叫它‘婚姻’” “我四岁左右,我妈妈和我父亲为了离婚闹得不可开交,每天都在吵闹。”她一件件捡起地上的衣服挂回墙上,语气和表情变得平静,又像个正常人了。“他们吵了半年吧,终于有一天我妈妈穿着件带血的白衣服来接我,说他们可以离婚了。” 余陵托着一件衣服,注视着上面斑点的血迹。“我当时就想,婚姻是长这样吗?” 张东升依靠着墙角坐起来,看着脚边的白色连衣裙,想起徐静走那天穿的裙子。 婚姻不长这样,但离婚大概是长这样的。 余陵摸索到小小的开关打开灯,适应了屋里昏暗的张东升被晃得睁不开眼,低头遮着光,看到地面斑驳凌乱的影子。 “这个,我叫它‘同情’。” 张东升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过去,挑高的天花板上挂着许多衣物,长长短短的坠下来,像片海浪。和下面墙上的不同,天花板上坠着的什么衣服都有,内衣外衣,长的短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倒是都挺浅的。 唯一的共同特点,是它们都有着或整齐或毛躁的破口,还有破口处用黑色粗线松垮缝合的道道针脚。 “这个,是我在做第一件作品的时候获得的灵感。”余陵仰头,按下了另一个开关,悬挂的衣物便开始缓慢旋转。 “我不知道怎样更明显的去表达感情,就找了一个性格敏感的师姐聊了很多。后来我过生日的时候她问我愿望是什么,我说希望我的作品能做得更好,她就送了我一件白裙子,上面有洗不干净的血迹。” “那个是她被家暴后留下的证据。” “我想安慰她,但是不管怎么安慰都好像是在提醒她以前的糟糕经历,我的同情就好像是在反复戳她的伤口,让这一切变得更明显。” 余陵低下头,看着还在喘粗气的张东升,扬起嘴角。“而今年的主题,从我在六峰山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决定了,我要叫它——‘谋杀’。” 张东升扶着墙站起来,眼神和表情都还带着凶狠。“那我帮不到你了,你不是已经亲自阻止过我了吗?” “谁说主题谋杀就真的要谋杀的?”余陵脑袋一歪,示意他去看旁边的衣服。“我也没为了做这些去谈恋爱啊,血也都是我自己的。要真是严格按照现实来,我还要去找别人放血,那谁乐意啊。” 张东升捡起地上的匕首,把那锋利的刀刃举给她看。“你都要拿这个捅我了!你说这不是真的谋杀?” 余陵像是被冤枉的小孩,撅了一下嘴唇。“没办法嘛,我要是拿一个塑料玩具捅你,你还能有那么精彩的表演吗?我有控制好分寸的。” 张东升指着自己鼻子上还在渗血的一道。“你就是这么控制分寸的?” “这,多少要为艺术献点身嘛。” 张东升真想问她到底是献谁的身?为她的艺术献他的身?最后气得只能骂:“你这个疯子!” 余陵竟然还跟着点头。“要是能加上艺术两个字就更好了。” 张东升本想再骂一句,但张了张嘴觉得恐怕骂了她会更开心,又闭上嘴憋回去,把自己憋得胸闷,忍不住质疑她:“你,你在学校就学这个?!” “对呀!”余陵特别开心的点点头。“实验艺术!05年新开的专业,我是第一批!” “……”所有话都被堵回来,张东升捂着肚子,感觉更疼了。 他扶着墙站起身,走向门边。灯亮了以后缝隙多少能看出来一些,但这个隐形门里外都没有把手,他推不开按不动,自己尝试了两分钟,最后还是要求助在旁边故意看他热闹的余陵。 “我要出去。” 余陵抱手靠在墙边,对他眨了眨眼。“再凶一点。” 愤怒让张东升满足了她的愿望,眼神十分凶狠。“把门打开!” “好嘞!”她眼神又变得粘着,甜兮兮的笑起来,探身飞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张东升现在明白了她为什么反复无常,在他想杀人的时候用那种欣喜的目光看他,却又不会让他真的杀人。同时也猜到她黏糊的眼神和亲吻给的不是他,而是她眼里的艺术,亲他就想亲那条蛇,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暧昧,让他浑身僵硬。 “我教你怎么开呀,张老师。”余陵把张东升拉到一边,指着门缝边地板上一个硬币大小的凸起。“因为有门把手太难看,做了个小开关。你踩那个它就会弹开了。” 张东升忍着没去擦脸,伸脚踩了一下开关,没想到门啪的向内打开,冲着他脑门就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余陵在旁边哈哈大笑的声音。 “你故意的!” 余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拍着他肩膀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没办法嘛,张老师你吃瘪的表情和杀人的表情一样诱人。” 张东升感觉自己气得发冷,浑身都在抖,瞪着余陵像是要一把掐死她。 “诶?怎么这么冷。”余陵从屋里钻出来,一边摩擦着自己裸露的胳膊一边捡起了沙发上的遥控。“空调什么时候调成了20度啊,我说怎么越来越冷。” 她都没在跟张东升讲话,但一直因为背后发凉而警惕的张东升觉得自己有被伤到。 余陵按了两下遥控器,厚重的窗帘自动拉开,夏日阳光很快洒满室内,外面阳台上玻璃小几和铁艺椅子被照的反光,浅色遮阳伞垂帘在风中轻轻晃动,好一副悠闲景象。 张东升看着她推开阳台门,湿热的海风席卷而来,这下一点房间里一点阴暗气息都找不到了,让他觉得自己刚刚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余陵去厨房接了一杯水放到充当茶几的饲养箱上面,回身对张东升说:“你现在走不动了吧,休息一下?” 张东升很想现在就走,离得远远的,但他真的浑身都疼,爆发后的身体像个秤砣拖着他的灵魂,让他只能屈辱的在余陵的沙发上坐下,靠着松软的垫子思考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里。 余陵前后表现得反差真的大到令人费解,比起艺术疯子似乎更像个戏疯子,开拍以后怎么疯怎么来,结束以后一秒又变回正常人,还贴心的拿医药箱来给他上药。 张东升按住余陵要掀他衣服的手,表情僵硬地推拒。“不用,我自己可以。” 余陵啧了两声,环住他的小臂捏了两下。“你这都是软肉,真的有力气把淤青推开吗?” 张东升气、气不动了。他好累,又好痛。那个给他造成一身淤青的人还在旁边用语言骚扰他。 “你就不能让我自己休息一下吗!” 他丢了魂一样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莫名让余陵想到了妇科外刚做完人流休息的人妇,顿时怜爱起来。“那你好好休息,中午想吃什么?我叫酒店送来。” 谁要在这里吃啊。张东升有气无力地说:“不需要,你安静一点就好。” 话音刚落,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歘歘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挠地板,声音格外刺耳,还有呜呜咽咽,类似狗叫的哼唧。 余陵摸着下巴,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空调只有20度啊。” 不待张东升问,上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铁栏杆倒地的声音,震得他脑仁都在疼,然后就听见那个答案自己吧嗒吧嗒从楼上跑下来,带着一路指甲摩擦地板的噼啪响声。 眨眼,一米多长的阿拉斯加从电视旁的走廊冲过来,带着浑身长毛就扑到了余陵身上。少说一百斤的体重,张东升看着余陵往后仰了仰,连退都没退一步就稳住了,还能托抱着那只蠢狗给它顺毛。 “忘了还有你了小铁锅,家里是不是热坏了啊?” 张东升躺在沙发上晒着太阳,听着余陵在旁边铁锅铁锅的叫那只狗,真心觉得自己刚刚是在梦里跟人搏命。 07 张东升拒绝了余陵的请求,并且态度很坚决,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完全不像会为了一点灵感搞那么大阵仗的人。 “没关系,这个再议。”余陵手搭着方向盘,趁红灯的时候转头冲他挤了下眼。“张老师总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嘛。” 这什么都没发生就准备挟恩图报的话被她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张东升能屈能伸,已经学会忽略她各种乱七八糟带点挑衅的话,捂着肩膀上的冰袋目视前方。 余陵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虽然今天没能一举得到心仪的模特,但也看到了不错的表演,随自己心意玩得相当尽兴,这让她脸上一直带着笑,还打开了车载音响放起了歌。鲜红的车带着节奏感很强的音乐一路从环海公路驶过,风从两侧和头顶打开的窗呼呼吹进来,带着点海腥气吹得人睁不开眼,像是什么现在流行的MV片段一样。 到了楼下,张东升肩膀疼活动缓慢,余陵摇头晃脑地凑过去替他解开了安全带,还俯身伸长胳膊相当体贴地送带子缓慢缩回去。“明天有时间吗?我早上接你去事务所?” 她说话的时候手指还勾着安全带,脸凑得很近,但她一直这样底线踩得很低,好像对距离没有任何感觉。倒是一向敏感的张东升今天反应迟钝,推拒的手搭在她手臂上却没有用力。 “想什么呢?”余陵看他眼神涣散,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张东升干燥的嘴唇发白紧抿,低下头喃喃自语一般说:“没什么。” 他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完全听不清余陵在旁边念叨什么,只是随便的应付了几声,抬起仿佛踩在空中的脚下了车。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头像是从脖子上掉下来一样,视线越来越近,周围都模糊退后。余陵好像跟他说了很多,但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你先走吧’,她的声音便也跟着退去,只剩他一人在停车场里。 他听到徐静打开车门,走到他面前,黑色的皮鞋对面多了双白色的单鞋。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徐静的话听起来带着点怒意。 她哪里来的资格生气呢?张东升想不通,作为先一步背叛他们婚姻,想要把他替换掉的那个人,徐静为什么还会为了他而生气?是感情还没消磨到底,还是自尊心不允许呢? 那他就可以了吗? 张东升没有辩解,捂着肩膀上的医疗冰袋,有些像嘲笑自己。现在徐静对他已经没有爱,更谈何信任?她或许还期待是他犯了错,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踹开他,而她依旧穿着白裙子站在高台上。她根本看不见她不想看的真相,就算他手里拿着它。 “她是你那个学生吧,你还带她去见过我爸妈?”徐静用手指着他,现在又愿意正眼看他了。不等张东升说任何一句话,她摇着头,恨铁不成钢一般从齿间挤出一句: “你真让我恶心!” 张东升张开嘴呼吸,地下停车场的空气让他觉得压抑,肺部缺氧一样闷痛。他抬眼看着徐静,“是吗,我恶心?” 他出人意料的平静,倒是让徐静火气有些发不出来。 “我要是恶心的话,你是什么?”是更进一步的恶心吗?是胃整个从内翻出,连血液一起倾倒的恶心吗? 张东升感觉胃里翻搅,好像下一刻就要吐出来,嘴里都发酸。 “她请我帮忙,我肩膀受伤她便送我回来。”他眼睛注视着徐静,眼睫轻眨。“但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离婚吧徐静。”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没有了平时的温和,眼神变得锐利刺人。“你明知道真正做错的是谁。” 在阿嫲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余陵来敲张东升门的时候,意外看到一个精神奕奕的张老师,像是个重燃斗志的小青年。 “哟,您这昨天在停车场撞得到底是鬼还是好事?”余陵大清早就带着一副墨镜,没个正型的歪靠着门框。 张东升看着她,似乎有些不解。“你怎么来了?” “昨天说好的啊,今天早晨八点到九点的预约。”余陵指指他的手表。“你自己看看几点了,说在楼下等你到现在没看见人,我只能上来了啊。” 张东升想起来,他们在车上停留了两分钟,下车又停留了一会,余陵一直在跟他说话,但她说的话没有一句真正钻进他的耳朵,他只是强撑着应付了几声。 不过看了看时间,八点到九点的预约,如果距离近点或者他提前结束,上课还是来得及的。 “等我一下,马上好。” 到了律师事务所,接待处的抬头看了一眼便放他们进去,没有询问预约,只是随口一句‘来了啊’。 张东升发现事务所的人好像都对余陵很熟悉,熟到他们穿过工作间的时候,还有人给她塞糖。 “你静姐结婚你也不在家,想给你袋糖都要等半个月,你可真行。” 余陵接过糖,伸手去摸那个坐在工位上的女人,对着四五十岁的长辈像是对待小朋友一样摸头,“谢谢阿姨。” 到了里间办公室,张东升明白这是为什么了。那个坐在律所主任牌子后面的人,和当年送余陵去少年宫的人,有着同样的五官。 他现在要仔细思考一下那句‘我母亲以前用过’到底是指什么了。 “这是白子平,相当擅长离婚诉讼。”余陵站在桌前,伸手为两人介绍。“这位是张东升,我以前的数学老师,一位要咨询离婚纠纷的客户。” 白子平站起身,嘴角轻轻翘起,向张东升伸出手来。“张老师,我对您有印象,您的讲课方式生动有趣,在孩子们中很受欢迎。” 张东升也带着一样的微笑着跟他握手,嘴上互相客气着。 余陵看他们俩亲兄弟一样的反应,把自己往旁边沙发上一摔,掏出烟叼在嘴里。 “余陵,不要在室内抽烟。”白子平从对话中抽出空,微皱着眉毛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余陵顿了一下,翻着白眼站起来,转身向外。“那我先走了,张老师之后自己回去吧。” “等等!”白子平赶紧趁她还没走出门叫住她。“你回来了怎么不回家看看,你弟弟很想你。” 张东升听见余陵嗤笑了一声,她甚至懒得回头看着人脸说话,相当的无礼。“等他过了青春期再说吧,我对当幻想对象没兴趣。” 丢下两个尴尬的男人,余陵下楼钻进车里,也没了想抽烟的欲望。 手机嗡嗡响了两声,余陵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条新短信:[我快到站了,姐姐接一下我啊。] 她笑起来,手指飞快地按着键盘:[接不接先不说,你妹妹在我家住了一个周拆了叁件家具还把墙挠花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很快,那边回复:[姐姐大人有大量,俺给你赔礼道歉。] 她啧了一声,回道:[少耍贫,别想糊弄过去。] [那姐姐说你想要什么?我可没那么多钱啊!] 余陵撑着下巴想了一会,[我记得你期末成绩全优,发挥你的特长帮我个忙?] [姐姐说啥就是啥,我卖身赎狗。] 放下手机发动车,余陵吹着窗外进来的暖风,开始期待张东升下一次遇到困难。 别怕,我爬山回来了。 08 再次见到余陵,已经是叁天以后了。 张东升下班去买菜,在菜场外面的糖水摊看到余陵在吃糖水,椅子旁还摆着她买的水果蔬菜。他犹豫了片刻,走到她对面坐下。 余陵抬头瞟了一眼,语气平平。“嗯?张老师啊,有事吗?” 张东升捋平背包上的褶皱,笑容里难得没什么勉强。“想来谢谢你,上次谈话白律师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 余陵嗯了一声,闷头挑着糖水里的马蹄吃,似乎不太想搭理他。 她的不回应让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张东升想起还有个问题挺好奇,顺口问道:“对了,白律师,是你父亲吗?” 余陵捏着勺子的手停下来,抿着嘴唇抬起头。“继父女,有问题吗?”她语气很冲,表情跟上学时期一样,撇着嘴角翻眼皮看人。 张东升微笑了一下,是他一贯没有攻击性的温和笑容。“我只是有些好奇,曾经见过几次白律师送你去少年宫,我一直以为那是你亲生父亲。” 余陵丢下勺子,双手抱在一起撑着桌子,心理上讲的防备姿势,然后挑眉冷笑。“我亲生父亲呀,他早死了。”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毕竟余陵之前说的一直都是父母离婚,可没提过去世。 张东升张了张嘴,本想道歉,她又一句话抛过来。“张老师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这明显只是个话头,张东升连她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知道是怎么死的,但余陵歪着头就是不往下说,他只能附和地问:“是怎么死的?” “他自杀了。”余陵撑着脸,笑容突然甜起来。“张老师不问问他是为什么自杀的嘛?” 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不会美妙,张东升已经后悔过来了,他就该当没看见的,但被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要走,硬着头皮问:“那么,他是为什么自杀?” 对面的小姑娘突然放松眉眼,温和地笑了,还伸手拉过他摁着挎包的手,捏着他温热的手指把玩。“他气上头答应了离婚,办了手续后又后悔……”她拖长了音调,在张东升不情愿的眼神中托起他的手,在指节上轻吻一下。 她笑地眼睛眯起来,很甜美,但张东升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垂下眼帘,拇指在他骨节上摩挲。“然后,他带着刀子去找我妈妈想杀人,被保安拦下后反抗不能、气愤不已,用那把准备杀人的刀当街自杀了。” “和张老师很像是不是?” 如果那天余陵没有掐着冰棍出现在停车场,或许现在社会新闻上也会多出一个张东升的身影,有着令人熟悉的轮廓和熟悉的描述,像是多年前的事件重演。 张东升认识余陵六七年,见过她很多的表情。不屑、挑衅、肆意张扬的笑,微笑、狎趣、带着恶意的期待表情,这些都经常出现在她脸上,而那天是他唯一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正经的严肃,但他没有在意,更没有仔细思索过。 他抿着嘴角艰难抽回手,另一只手状似自然地盖在手背上隐秘的揉搓着,试图扯开话题:“抱歉,提起你伤心事了。” 余陵舔着嘴角的甜味,冲他夹了一下眼睛。“没关系,张老师也算满足了我一个童年愿望,我还要谢谢你呢。” “是吗。”这么多年的习惯让张东升不会放人冷场,干巴巴地接话,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他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是余陵拿着刀期待他捅她的模样,一会是她严肃的脸,一会又是她嘴里轻描淡写的恐怖故事,只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长成人形的矛盾体面前,像人又不似人,让他觉得想逃。 他好不容易回到了正常人里,不想再体会那种失控的感觉了。 余陵那半碗糖水都没吃完,张东升便借口还要买菜起身走了,笑得还算正常,就是步履有些匆忙,甚至没等她回话。 嗤笑了两声,余陵把勺子丢进碗中,溅起的糖水弄脏了衣服,黏腻的感觉透过衣服攀附上皮肤,令人恶心。她丢下钱,拎起堆放的东西大步走向自己的车,轰鸣着离去。 横冲直撞地到了门前,余陵却停住了脚步,怎么也敲不下去门。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直到双腿发麻,像是木头一样僵硬。从深处叹出长长一口气,余陵放弃了敲门,单手拎着沉重的水果翻起钥匙,神态自如地开门走进去。 “阿嫲!阿爷!” 进门,两个老人正坐在沙发前不知道做什么,茶几上空空荡荡,电视也漆黑一片,看到她来了还有些惊慌。 余陵把水果放到茶几上,扫过阿爷手边带着泥土的拐杖,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面对两人小心翼翼的态度,翘起嘴角温和地笑。 “小陵……”阿嫲最先低下头,伸长手臂想去拉她的手腕,但余陵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老人家弯腰探身也够不到她的衣角。 阿爷也跟着垂下脑袋,稀疏的白发遮不住愁苦的皱纹。“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去……真的。” 余陵凝视着他的发顶,突然发现去年这时还带着黑灰的头发现在彻底白了,像是窗边相框里被阳光晒掉色的全家福一样,记忆通通褪去,只剩下无法修复的撕裂痕迹。 她眨眨眼,轻声说:“没关系,我理解,毕竟是唯一的儿子。” 所以每年都是最后一年,每次都是最后一次。 “我今晚还约了朋友吃饭,就先走了。”她把勒红的手揣进口袋,脚步轻快地离开。腿脚不好的阿爷和直不起腰的阿嫲没有一个能追上她。 拎着一人份的菜回家,张东升在楼道前的长椅上看到余陵。天色刚刚落幕,路灯还没亮起,她嘴边的香烟像是唯一的光源,明明灭灭照在脸上,衬得人也好像飘忽不定。 张东升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自己,但她就坐在必经之路上,不打招呼好像也不太合适。这么多年来总是注意相处分寸和礼貌的习惯让他没有办法直接走开,站在长椅旁不知该如何开口。 余陵像是感应到他,歪着头扬起耳朵,眼神还是落在虚空,自言自语般问:“张老师,你那天动手的时候,有想过你的父母吗?” 张东升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情绪了,一时冲动过后自己都无法理解。但现在想想,大概是没有想过的。他在这里的九年,像是与过去割裂,结婚前与结婚后是完全两个人。一个是还期望着自己能大展宏图的学者,一个是只想维持美满生活的男人。 余陵转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仿佛带着些祈求,让张东升觉得自己可能被光晃花了眼。 “张老师,帮我完成个愿望吧。” 09 细算下来,其实张东升还有机会回到正常生活轨道上全靠余陵的阻拦。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发生了那种乱遭事以后还愿意去搭话的原因,也是他现在答应她帮忙的原因。 即便这又是一个没有任何说明的可疑事件。 这几天,张东升眼前总是回闪余陵那个眼神,像是千万无助青少年的缩影,让人心生不忍。但是他不承认自己是因为那个眼神答应的,最多只肯承认是老师对曾经学生的帮助。不过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 周六下午,张东升在约定地点等待,余陵说好两点半开车去接他,但直到叁点也不见人影。躲在树荫中,张东升看着手机里的联系方式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他还从来没主动联系过余陵。 就在他犹豫着准备拨通时,面前停下一辆没见过的黑色SUV,贴着不透膜的窗户摇下来,露出余陵苍白没有血色的脸,眼帘半垂着一副困倦的模样。 “上车吧张老师。” 路上,余陵一反常态的沉默,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总是趴在方向盘上清浅地呼吸,状态是十分的差。张东升担心她路上昏过去甚至主动开口说可以让他来开车,但因为不知道目的地和路线被拒绝了。 张东升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坐在副驾驶上,只觉得车里空气静谧地令人窒息。 随着行驶距离越来越远,他们距离市中心越来越偏,周围的噪音越来越少,张东升听到车上有些异样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后备箱里放置的东西因为刹车前后碰撞发出的噪音,但两人上了高架桥后四平八稳的路程,后备箱里的动静依旧没停,甚至越来越剧烈,让张东升没办法当做不存在。 “余陵,你现在能说你到底要做什么了吗?”他舔着干燥的嘴唇,借助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危险驾驶员。 余陵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干哑着说:“没什么,到了就知道了,不会伤到你的。” 但是,没有说不会伤到别人。 张东升觉得自己参透了她话里的含义,看着后视镜中微微颤抖的后座,内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最终,车停在市外村里一栋半旧的二层小楼前。余陵软手软脚地从车上下来,关车门都关了两次才关上。张东升一言不发,但很默契地同步下车,一起走到了后备箱前。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拒绝没逃跑,或许是担心他走了事情更加没有挽回余地。余陵曾经在他疯狂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现在他也可以再报答回来。 紧张得吞咽口水,张东升看着余陵打开后备箱,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希望别是人,其他的任何动物他都可以接受,就算是那条令人恶心的蟒蛇。 但事与愿违,车箱打开后里面躺着一位双手被缚身后的小青年。他穿着一身略厚的连体衣,蜷缩着身体腹部的肥肉都堆起,拼命地鼓动嘴巴晃头想要挣脱嘴上的胶带,活动中头顶不断碰撞着旁边侧放的保温箱,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凌乱的半长发遮挡住脸庞,但缝隙中露出了乞求的眼神。 张东升看着身旁的余陵,余陵也仰头看着他,两人在那可怜人不断地呜咽声中对视。 “张老师不怕了吗?”余陵翘起嘴角,歪头挑衅的笑,但她苍白的脸色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虚张声势。 张东升怎么会不怕?他怕的东西可太多了。怕她真的杀了人,怕自己成为帮凶,怕第二天醒来发现这不是梦。但余陵的状态更让他担心,她看起来不像是要杀人,更像是要自杀。 小楼一层进去是铺满白瓷砖的客厅,空荡的房间里除了一个破木柜和一套木桌椅外什么都没有。 余陵拖了把椅子摆在正中间,让那个小青年坐在椅子上,转身去了另外一间房。张东升看着他汗水直流,伸手撕开了他脸上的胶带,拽出了里面团成团的手绢。为了避免轻易吐出来,手绢塞得很深,这个年纪跟余陵差不多的男孩弯着腰干呕了好几声,像是要把嗓子吐出来。 张东升还记着上次余陵的假装,总疑心这是不是另一出戏剧。尤其是余陵那个糟糕的状态,就算她力气和体术都远超普通人,以她现在那个自己走路都不稳的样子,要怎么绑架这么一个健康的年轻男性? 所以他问:“你认识她吗?” 那个小青年抬起头,眼眶都红了,沙哑着嗓子说:“认识……她是我的学姐。” 他承认地这么痛快反倒是让张东升觉得像真的,尤其是这个熟人的身份其实更容易被绑架,放松警惕的情况下突然被袭击有几个能反应过来呢? 张东升还想问,余陵却已经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有些破旧的尖刀用破毛巾随意地擦拭着,似乎所有东西都是就地取材。 听见脚步声,凳子上的小青年挣扎起来,朽木的椅子咣当咣当地响,一副即将散架的样子。“学姐!学姐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沙哑的嗓子哭喊起来分外可怜,一边喊一边咳,抻长脖子去看余陵。“学姐我做错什么了吗?学姐我向你道歉,放了我吧学姐!” 而余陵的表现只是扶着椅背凑下去,隔着刀片送上一个带有铁锈味的额吻,把那还有一节没撕掉的胶带重新粘上。“你什么都没错哦,乖。” 张东升在旁边看着,觉得这既像真的又像假的,那男孩颤颤巍巍地不敢动,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明明胶带粘得不紧也完全不敢挣扎,只是歪着脑袋躲避刀子。每次跟余陵相处都好像做梦一样虚幻又跳跃,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伸手握住了余陵的手腕,拉着她把刀挪开。“你到底要做什么?又要我帮你做什么?” 余陵反握住他的手,把刀柄塞进他的手心,包在他的手外握紧,送到脸边轻轻蹭了一下。她嘴唇毫无血色脸颊却有些红,眼神迷离地看着人,十足的病态。“新作品定了名字,叫《对一个小孩子的谋杀》,张老师来帮我完成吧。” 张东升轻轻耸了一下肩缓解被激起鸡皮疙瘩的不适感,看着那个低头在椅子上缩小自己的小青年。“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选择他作为……模特,他不是小孩子啊。”他咬了几次才说出了这个词,如果不是顺着她走,张东升真想称他为受害者。 余陵脑袋无力地往下垂,抵在张东升的肩膀处,手也环抱住他的腰,就这样亲密的凑在颈边说:“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作品里的小孩子,他是作品里的刀子。” 张东升低头看着手里的尖刀,水果刀的形状,刀面上还有着擦不掉的锈,把手处的金属铆钉甚至整个锈成了红色,握一下便在手心留下一个圆形的污迹。那个青年是刀子,那刀子在这里面又是什么身份? “能跟我说说你的作品具体是什么吗?我总要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吧。” 他揽着余陵的肩膀推着她往墙角的桌边走,想坐下来详谈,但余陵直接一个转身从他手心钻出去,对着他笑着摇摇手指。“张老师你不需要了解什么,要做的也很简单。” 她伸手握住张东升的手腕,带着他拿刀的那只手往前,像是探戈舞蹈一样牵引着他,脚步轻缓却是拿着刀子在方寸之地上跳舞,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刺破人柔软的皮肤。 张东升看着手下那男孩,他颤抖的身体和流泪的眼睛太真实,贴在他胸口的刀尖陷进去,扎进了本就松软的棉布里,让他不敢再猜这是不是假的。 虽然他用力地往后拖着手臂,但余陵就贴在他背后,几乎是用全身的力量逼他靠前。他一只手握着刀,另外一只手也被余陵从背后牵着十指扣住,在这个姿势下想要保持平衡已经很难了,张东升想不到要怎么在不伤到人的情况下摆脱。 “张老师啊张老师,这样可不行啊。”余陵身高矮一些,她低头把前额抵在张东升的后肩,突然松了手上的力道,顺着他手臂后坠的趋势放松向后,却在他肌肉卸力的瞬间猛地推着手肘向前。 张东升目眦欲裂,看着深入青年肚腹的刀刃和喷溅出来的血液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只剩下一片红色。 “呜呜!”刀子上的人不停地呜咽着,手脚抽搐一样颤抖着,刀口还在缓慢地涌着温凉的血液。 这一刀毫不犹豫地深入,半截刀面都捅了进去。张东升能分辨出这手感是不是捅在肉上,所以才更加的恐惧。余陵的手却还没有停,拉着他已经僵硬的手臂来回,刀尖在那已经染红的布料中进出,带出的血液却来越少。 张东升终于回过神,也不在乎刀尖是否会划伤身后人,猛地甩开余陵,刀柄都染上血红的凶器被甩到了一边,在瓷白的地面留下一连串的血迹。 他呆站在原地,不敢去碰低头不动的受害者。他不知道是疼到昏过去了,还是失血性休克,现在低垂着脑袋没有任何的反应。 张东升脚步虚浮地往后退,脚跟撞到了余陵的小腿直接摔倒在地,手边就是刚刚被推倒的余陵。她用胳膊支起身体,苍白的脸上染着血迹。手心里握着刚刚被他丢开的刀子。 张东升不知道怎么描述她的眼神,像是渴望和憎恶一起,看向他的时候像是用眼神在刺他。 余陵撑着地板一个起身,刀子冲着张东升便来,他连忙举起胳膊抵挡,刀刃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去,被甩出来的鲜血滴到了他的脸颊上,但刀子并没有划伤他。 张东升看着余陵紧咬着牙,架在他胳膊上的手不断下压,刀尖正对着的却是他耳边的空处。 滴答滴答,液体顺着皮肤留下,痕迹却不是红色而是透明的。 张东升看着余陵突然落泪,握着刀子泣不成声。“我会杀死你的。” 这话不像是对他说的,她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落到他身上。 张东升想起了她轻描淡写说起的血腥故事。那之后他搜过新闻,作为本地一个影响恶劣的大事件,各种官报小报保留的信息资料相当多,很多报道都提到,在那人犯罪时是带着自己孩子一起的。 是想要杀死他吗?那个带着她去杀人,然后当着她的面自杀的父亲。 余陵狠狠地握着刀刺下,虽然对着的是地面,但崩断的刀尖还是划伤了张东升的脸,留下浅浅一道血痕。她被反崩的力道震得握不住刀,无力地俯下身撑着地面,眼泪不断地往下掉,滴在张东升的伤口上,一阵刺痛。 《对一个小孩子的谋杀》 谋杀的凶手是父亲,刀子是被捅伤的人,死去的是旁观的孩子。 想通一切的张东升奇妙地从这个名字中感受到了一点艺术性,但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 “余陵!你讨厌他不是吗!你爸爸!但你要继续下去不是跟他一样了吗!”他紧抓着余陵的两只手,怕她再一次捡起刀子。“他借刀子杀了你,你要借刀子杀了我吗!” 顺着学生的思路说,是一个好老师必备的技能。 “你这不是在杀死他,你是在借着刀子杀死我!我不想动手,是你拉着我动的,你不是把我变成了他,你是把你自己变成了他!” 张东升几乎是嘶吼的在说话,心脏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见面时是余陵在阻止他杀人,发展到最后竟然成了他在阻止余陵杀人。 “你要杀他,但你成为了他……”张东升有点怕这个艺术疯子真的自杀,又连忙跟上。“你要杀了你自己吗?你是要重现他吗?你恨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成为他吗!” 余陵似乎渐渐冷静下来,眼睛闭着,雕像般一动不动,只有眼泪还在流。 张东升试着松开她的手,放轻动作试图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停手吧,现在叫救护车还来得及……” 余陵低着头,身体随着他的推动柔软的摇晃两下,像之前张东升被她顶撞时一样,但她身体依旧很稳地坐在他肚子上,压得张东升喘不过气。 “张老师啊。” 她的声音没用力,轻飘飘地浮着。“你变化好大啊。” 张东升有些听不懂她想说的是什么。 余陵抬起手,仰头用手背蹭掉脸上的眼泪,挡住自己的所有表情。“看来这个作品可以改名叫做《一个人的善与恶》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个?张东升看她恢复了情绪,赶紧把她推到一边,踉跄着爬起来,想退开又看到了地上停止流动的血液,尽全力勉强自己走到椅子面前,缓慢地伸手去试探那小青年的鼻息。还没伸到面前,那小青年突然抬起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撇了他一眼后视线便落到了余陵身上,顶着胶带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先去看看她吧。” 张东升被他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后却从来没这么强烈的感谢过这是一场骗局。 支撑他站立的力气被撤走,他双腿一软坐在了椅子边,视线正对着余陵塌下去的背影。虽然感谢这不是真的,但张东生还是生气,别开头去关心那个不认识的小青年。“你的肚子没事吗?刀捅得很深……” 他摇摇头,只说了一句‘假的’后没再详细解释,心思拴在余陵身上,催促一直坐在原地不动的张东升:“你不去就帮我把手解开,我去看看她。” 他说话的时候北方腔很明显,听得出余陵那口音从哪学来的。但地上那个没有领情。 “我没事,别管我。” 余陵有些摇晃的站起身,用手扶着额头醒了醒神。“我出去冷静一下。” 她很明显中间是真的情绪崩溃,现在强撑着冷静,竟然还不忘了嘱咐他们两个不要破坏现场。“这也是作品。” 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余陵用发凉的指尖揉按着太阳穴,但头晕目眩的感觉依旧围绕不散。本来她还想吓得张东升魂不守舍以后再帅气的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可她真的面对那个场景的时候,远远做不到她想象中的冷静。 为了克服过去的恐惧她练会了各种刀花,匕首利器也经常拿在手里把玩,她以为自己早就把刀练成了另外一个肢体,谁又会怕自己的手指?但她现在手都还在抖,别说玩刀花了,刀柄都握不住。 张东升倒是意外坚持住了,没把她彻底带进去,不过这跟她今天没心思做铺垫或许也有一定关系。 余陵背靠着粗糙的树皮,突然笑出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多么难得啊,遇到了张东升这样一个符合她要求的人,多么难得啊,张东升没有成为她的另一个噩梦。 她确实有想过在这一刻自杀,憎恨着那个人却又因为童年的确实而渴望贴近他,憎恨着这样自己又分裂出一个思想以旁人的角度安抚自己,内心的矛盾没有办法缓解,只能把它藏在阴暗之处放任其愈演愈烈。 要说这个心结今天有没有解开呢?似乎没有,只是旧事重提把发霉的回忆从深处翻了出来,但没有放下。 要说没解开呢?她现在确实心情舒缓了很多。张东升为了拦住她而说的那几句,就像是代替她把内心藏起来的肮脏想法大声说出来一般,压抑的感觉莫名少了很多。 屋里,小青年自由后手脚麻利的解开衣服,拿出里面被保鲜膜裹着的猪肉、被刺破的血袋和充气泵,又去脱内层贴身的战术背心,还不忘催促张东升:“你快去看看她啊!她现在贫血很厉害,可能会晕倒!” 张东升看着手上深入掌纹的血液,突然低头闻了一下味道,好像可以靠这样分辨出来这是谁的一般。 余陵还真是,把自己的作品用自己的血液这条贯彻到底。张东升能明白她的坚持,但还是有些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这么大量的失血让她今天走起来都像是在飘,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做那么多激烈的动作,心情也起伏颇大,就不怕脆弱的身体直接崩溃吗? 他走出门,阳光洒满的小院里,余陵坐在唯一的阴影中,抬手捂着眼睛在休息。 席地坐到她身边,张东升看着自己同样被血迹污染的裤子叹了口气,也靠在树干上闭眼养神,累得不想说话。 “张老师,谢谢你。” 余陵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细弱到张东升甚至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你要是再诚恳点我就考虑不报警。”他或许也是被戏耍的次数多了,竟然也说起了顽皮话。 余陵拿下手,歪头看着他。“非常感谢你张老师,我会让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下你的名字。” 这话太奇怪,张东升忍不住带着疑惑看回去,看到她笑得温柔又灿烂,陌生的像是另外一张脸。在他的注视下,余陵将手摊到他面前。“要不要考虑成为我的长期搭档,兼职心理辅导师的那种?未来或许还会刻到我的墓碑上。” 张东升不太明白那句‘刻到墓碑上’代表着什么,一般除了坟墓的主人外,就只有立碑人的名字会刻在其上。余陵这是邀请他在她死后给她立碑? 看他没回答,余陵又换了一种说法:“要不要成为我的人生搭档?” 这句虽然也让人有些迷惑,但比之前的要易懂一些,至少让张东升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皱着眉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余陵晃了晃脑袋。“我有了个关于脱敏治疗的新想法,要请你在未来和我一起测试。” —————————————————————————— 到此算完结了。这篇本来计划的就不长,后半截写得又跑偏找不到感觉,感觉有点像烂尾,但原本想写的就是这样一个相互拉扯,完全不温馨甚至有些变态的救赎故事,不过个人能力实在是不达标,没办法把想要的感觉写出来。 有缘下个脑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