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女》 1、1、声音 苏世黎半梦半醒间,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迷迷糊糊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半天,蓦然清醒过来,吓得厉害叫不出来,只顾手忙脚乱住床下退,差点摔了个结实,扶着大肚子抖抖索索地在床前的月光中,看到床塌前是两双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人好几年了。床上那个应该是自己丈夫曹家二公子曹正书。只是他什么时候上的床,她到是一点也不知道。 她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床上去。 床上的曹正书梦呓着翻了个身,五官深邃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被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照亮。 这张脸苏世黎看着竟然觉得有些眼生了。 她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个熟睡中的男人半天。他眉眼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沉稳。手指虚虚地划过那些起伏,笑了笑。她已经六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苏世黎与曹家二公子是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盲婚哑嫁。在没嫁之前苏世黎是见过曹正书的。 那一年城中办了花灯节,她遇见了正在猜灯谜的曹正书,那天他穿了一身白,站在挂满灯火的花树下,身形修长清矍,眉眼清亮。苏世黎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却觉得世界上除了自己跟他两个人再空无一物。越过人流一直走到他面前,仿佛是穿越了千山万水。 哪个姑娘心中没有一位翩翩少年? 她只是没料到,突然有一天梦中人这种东西的竟然变成了真的,活生生在自己面前。 以前只觉得,世上最俗不过是贾宝玉看到林黛玉时说的那一句“这位妹妹仿佛在哪里见过”,那时方知,天雷地火原来是这么来的。 要不是这一次相遇,曹家不过一个破落户,娶不到苏家的姑娘。 苏家在渊城算是大家名门,家里祖辈便是风水大家,在宫里都是有职位的,后来告老归家,在家乡也是有名的,曾经替人看风水的时候一字千金。只是人丁不旺一向单传,传到苏世黎父亲这里,这儿只得了两个女儿,这一门便传不下去了。 这两个女儿里,苏万澜是长女,正房太太所出。苏世黎是幼女,一房小妾所生,虽然她母亲早就过世了,又不是嫡出,但比起姐姐来,到是更得苏老爷喜欢。 当年苏世黎是带着一半家产嫁进曹家来的。 人人都说曹家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摊上这么一个好亲事。想苏家小姐是何等倾国倾城,这苏家又是何等的家资雄厚。 大嫁那天,十里红妆,一场盛事。城中哪个女儿家不暗暗羡慕。 此时,苏世黎愣愣地望着熟睡的曹正书。这还是嫁入曹府两年来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这个男人。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向都不会灭的夜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窗外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她面前的男人呼吸安宁而绵长,带着淡淡的酒气。 这就是自己的男人? 她伸手挡在月光下,手的影子映在曹正书不设防的脸上。就好像捧着他的脸一样。 良久,苏世黎叹了口气,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庭院里树幽深,头顶上浩月当空。 外间陪夜的桃若被她的脚步声惊醒来,拢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跟出来说“小姐怎么现在醒了?外面露气重着呢。” “惊醒了睡不着。”她在回廊上放着的美人靠上坐下。 苏家这两年家运不济,都说乱世好出头,外有洋人,内有叛乱,女帝跟前正是用人的时候,她爹自恃有些才华本领,前年去捐了一个官,走马上任一看,前任留下来一堆烂帐,到他这儿已然是兜不住了。别说施展拳脚,想安然渡过上头的巡检都不行,无奈之下只得自己贴了钱进去。到了来年,便辞官归家了。又正逢洋学刚传到国内来,女帝有意弘扬科学,风水生意更是不如往昔了。 苏老爷心力憔悴,从入冬得了一场风寒久无起色,一个月了都没下过床。 苏世黎记挂着父亲也就睡得不好了。 桃若拿了件外衣来给她披上,她接过来低声问桃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自然指的是曹正书。 “您睡了不到一会儿姑爷就回来了。跟着姑爷的阿丁说,是今天下午从瑞城回来的。带着好几位贵客回老宅来休息玩闹几天,姑爷回来的时候穿的是一身洋装,好不气派呢小姐。还有一辆小汽车,四个轮子不用马拉。亮噌噌的跑得可快。听说女帝陛下现在也坐洋车,还送了举子出洋去读书,推什么中体西用的。还要建洋学馆。”她也不懂外头是怎么了,不过是学阿丁的话。 桃若轻手轻脚地又去端了杯热茶,见苏世黎侧脸望着外面,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现出不爱听,便继续说道:“小姐,不好让姑爷就这么一个人呆在瑞城呀,男人身边总是要有个女人照应才好。阿丁说,瑞城里有一个什么什么会里,男人女人大厅广众搂在一起的。真是伤风败俗。怕姑爷会学坏的呀,小姐。” “那是在夜总会里跳舞。父亲上任去,也还不是小汽车进小汽车出的吗?时时还带着大姐去逛那个什么不夜城呢。”苏世黎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伤风败俗的,那只是交际应酬。省城里不时兴咱们山城里的旧时做派了,宫里也都是兴了洋玩意儿。二公子是留过洋的,跟我们不同,自然爱好这些。” 最后几个字一出口,她想到到自己跟曹正书的差异,心中刺痛。闷闷地拉下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园中的花圃半天,顿了顿问:“带回来的都是他在瑞城的朋友吗?” “阿丁说全是生意上的人,有五六个呢。” 苏世黎点点头,示意桃若自己知道了。 打发桃若去睡了之后,她一个提着夜灯,披着衣服在月色下的园子里走了很久。 曹正书确实跟她不同。 嫁过来的那天,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脚上二十四桥明珠履,而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洋装,亮噌噌的皮鞋,贴身的马夹挂着怀表链子,风流倜傥,只是眼角眉梢都是冰冷冷的,秀窄的眼眸中没有一点温度。 苏世黎知道自己是用钱买来了一个男人。 那时曹二公子想去留学,曹家为了供这个儿子,家产也用得差不多了,实在再没有钱供他了。正求助无门,苏家从天而降。苏家女儿看上了自家儿子,曹家老太太当即就代她儿子应下了,老太太眼里这件婚事没什么不好的,苏世黎乖乖巧巧,好说话,也实在也合她的心意,去哪儿再能找这么一门好亲事? 再说了,儿子不喜欢怎么了?婚事么,母亲看得中意也就行了。断没有让儿子胡闹要娶什么舞女的道理。 苏世黎自然也知道曹二公子先前就与一个舞女交好的事,但她奶妈说,男人么总是有个玩闹的性子在,只要结婚就会知道她的好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往外跑了,难道她还比不起一个不入流的交际花?说“交际花也就跟咱们这儿的妓人差不多。不上台面的东西。陛下兴了洋玩意,所以有了新名号,可也改不了内里低贱。” 她想,那到也是,自己比不过一个这样的人? 思来想去,便又为对方开脱起来,觉得曹正书好。 婚后老太太对她也有些欠疚,觉得媳妇对这个家是有功的,自己儿子刚把人娶回来,就出了洋,一呆就是几年,花的是人家的钱,对这个媳妇不好实在不应该。所以待她很是和善。 苏世黎自己也以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曹正书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但她后来提起那一天相遇的事,曹正书却说:“有这回事吗?”说起以后,原来也根本没打算以后跟她好好过。他说他以后就长住瑞城了,没事不会回来。 这一下便冷了她的心。 她虽然身份不好,但在家中是捧在手心里宠爱坏了的丫头,何况她家跟别处不同,嫡庶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没什么不顺心的,也从来没尝过失败是什么滋味。更不明白这桩婚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因为他不认识自己吗?住前推那么几年,哪个不是盲婚哑嫁?她父亲娶她母亲的时候是这样,她爷爷娶奶奶的时候是这样,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父亲对母亲多好! 即是没有深仇大恨,自然也能日久生情。他怎么总不能喜欢自己呢? 新婚第一夜,她顶着盖头忐忑地坐在床沿上,听着他坐在桌边一杯一杯地喝了一夜酒。 她孤身一个,来到了陌生的家庭,情窦初开,满腹踌躇地坐在那里,天气寒冷,寒气从前胸后背浸入五脏六腑,她因为紧张,脸上发烫满手汗。 可对方喝完倒下就睡,第二天她还没醒,人就走了。一走就是几年。 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心想着,这不正说明,自己爱上的并不是一个会屈于权势或者金钱的男人。他清瘦英俊有才华也有傲气,迫于无奈结下这门亲之后,因为自尊心受损,所以才对自己怀有敌意。 这没关系,她以为总有一天他能看到自己的真心,到时候这种敌意就会消失的。她装疯卖傻佯做对一切都无所知。 就像不倒翁。不论他怎么推,她都牢牢地站在原地。以为有一天自己能融化他。 但是他是冷的,就像永远也不会化的寒冰。 两人到现在只在一张床上睡过二次,一次新婚,合衣而眠,一次是几个月前他醉酒两个人第一次有了夫妻之实。 除这之外,两个人从没有正经在一起吃过一顿饭。曹正书长年都在瑞城,偶尔千里迢迢地回来也只是略住了二三天,没有拿正眼看过她一眼,就仿佛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在,形同陌路。 就像他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离开时对她所说的那样――“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他眼中,这个自己被迫娶回来的妻子广袖长裙听着京戏,无事时在家中小戏台上甩着水袖反串小生‘咿咿呀呀’,家里还是做神棍的,与自己向往的新时代女性毫不相干。 苏世黎看着远处隐于黑暗中的层层屋脊,觉得自己竟然会被半夜里突然回家来的丈夫吓得腿软,实在太好笑。 护着肚子轻轻笑了几声,短促的笑声,在寂静的夜幕下分外清晰刺耳。 远处有两人提着灯从□□上向这边上,听到笑声,扭头看到这边花墙下的人影,许是没看清听清分不出男女,叫了一声:“二爷?”提着灯连忙向这边来。 对方紧走了几步过来了,才看清是苏世黎。 苏世黎认出提着灯笼的是跟在曹正书身边的管事阿丁,问:“都半夜了,这是干什么去?” 阿丁连忙躬身叫道:“太太还没睡呢。” 苏世黎看到阿丁身后跟着个穿洋装的女人,长得只能算是清秀,神色似乎有些焦虑,拢着白狐皮裘,一头卷发,头上侧贴着朵白色的繁椿花。胸前是繁复的珍珠项链,改良过的贴身旗袍。大约是怀了几个月的身孕,肚子鼓得老高。见了一身云锦宽衣大袖的苏世黎十分意外。表情还有些愕然。 阿丁对苏世黎说:“太太,这是许四小姐。一起同少爷回来玩的。刚才二爷喝多了酒,这会儿不知道走去哪儿了,这老宅中假山清池太多,怕出个好歹,大家都在寻他。” 苏世黎觉得‘许四小姐’这个人自己在哪里听过,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微微向那女人晗首,显出几分主人对客人的客气,向阿丁说:“二公子在我那边睡了。想是喝得糊涂没给客人交待一句自己就走了。是他待客不周。明儿叫他给城里来的贵客好好请个罪。今日你便好好替二公子招待客人。”她还是老式的想法,自己一个女人家家,不好去招待外客。 阿丁觉得这样不好,外头各家太太都是要应酬人的,现在叫自己一个下仆去招呼,太不给人面子。但主家这么说,也就应声。忐忑地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许四小姐,脸上说不出的不自在。 许四小姐站在那儿,瞪着苏世黎好半天,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了。 到是阿丁留在原地,局促地躬身,连连赔不是说:“得罪了太太,太太别放在心上,不要往心里去与她一般计较。” 苏世黎没回过味来,笑说:“她是个客,又怀着孩子,扑面来的一股子酒味,想必还吃多了酒,我不会与她计较什么。到是你这个不是陪得一点来由都没有,到真奇怪。” 阿丁脸上僵住,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巴子笑说:“就是嘴笨。好久不见太太,冷不丁见上面,都不会说话了。该打。” 看着他闪躲的眼神,苏世黎这才想起这个许四小姐兴许是什么人来。 她下意识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却觉得冷气从脚底猛地向上窜,不过一瞬间,骨头缝里都冷得痛。 等阿丁带着许四小姐走远了,苏世黎在花廊下坐了一会儿才回园子去。 她提着那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在夜露中越走越凉。指甲掐进肉中尤不自知。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自己这是图什么呢?图什么呢? 不过还好,还有孩子。奶妈说了,只有孩子生下来,男人就会不同了。她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经的曹家骨血。 可却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万一……万一他一世都这样不搭理自己呢? 就这样失魂落魄走了好一段,突然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缥缈的声音。又轻,又细,却将断未断,似乎遥远,可打算不去理会时,又仿佛就在耳边。 她站定了,侧耳去辨别。 猛地那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你有什么愿望?”声音分不清男女,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她吓了一跳,全身汗毛倒竖,猛地四处张望。 没有人在。花园子里头幽静如初,径间灯龛明明暗暗。 刚才那个声音说什么? “愿望?”她怔怔的。 “对。他对你这么不好,用你的钱谋自己的前程就算了,还这样对你。你就不恨吗?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几件小事。我就帮你达成所愿。”那声音充满了诱惑“只要你帮我做几件很小的小事而已。” 苏世黎半梦半醒间,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迷迷糊糊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半天,蓦然清醒过来,吓得厉害叫不出来,只顾手忙脚乱住床下退,差点摔了个结实,扶着大肚子抖抖索索地在床前的月光中,看到床塌前是两双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人好几年了。床上那个应该是自己丈夫曹家二公子曹正书。只是他什么时候上的床,她到是一点也不知道。 她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床上去。 床上的曹正书梦呓着翻了个身,五官深邃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被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照亮。 这张脸苏世黎看着竟然觉得有些眼生了。 她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个熟睡中的男人半天。他眉眼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沉稳。手指虚虚地划过那些起伏,笑了笑。她已经六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苏世黎与曹家二公子是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盲婚哑嫁。在没嫁之前苏世黎是见过曹正书的。 那一年城中办了花灯节,她遇见了正在猜灯谜的曹正书,那天他穿了一身白,站在挂满灯火的花树下,身形修长清矍,眉眼清亮。苏世黎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却觉得世界上除了自己跟他两个人再空无一物。越过人流一直走到他面前,仿佛是穿越了千山万水。 哪个姑娘心中没有一位翩翩少年? 她只是没料到,突然有一天梦中人这种东西的竟然变成了真的,活生生在自己面前。 以前只觉得,世上最俗不过是贾宝玉看到林黛玉时说的那一句“这位妹妹仿佛在哪里见过”,那时方知,天雷地火原来是这么来的。 要不是这一次相遇,曹家不过一个破落户,娶不到苏家的姑娘。 苏家在渊城算是大家名门,家里祖辈便是风水大家,在宫里都是有职位的,后来告老归家,在家乡也是有名的,曾经替人看风水的时候一字千金。只是人丁不旺一向单传,传到苏世黎父亲这里,这儿只得了两个女儿,这一门便传不下去了。 这两个女儿里,苏万澜是长女,正房太太所出。苏世黎是幼女,一房小妾所生,虽然她母亲早就过世了,又不是嫡出,但比起姐姐来,到是更得苏老爷喜欢。 当年苏世黎是带着一半家产嫁进曹家来的。 人人都说曹家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摊上这么一个好亲事。想苏家小姐是何等倾国倾城,这苏家又是何等的家资雄厚。 大嫁那天,十里红妆,一场盛事。城中哪个女儿家不暗暗羡慕。 此时,苏世黎愣愣地望着熟睡的曹正书。这还是嫁入曹府两年来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这个男人。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向都不会灭的夜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窗外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她面前的男人呼吸安宁而绵长,带着淡淡的酒气。 这就是自己的男人? 她伸手挡在月光下,手的影子映在曹正书不设防的脸上。就好像捧着他的脸一样。 良久,苏世黎叹了口气,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庭院里树幽深,头顶上浩月当空。 外间陪夜的桃若被她的脚步声惊醒来,拢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跟出来说“小姐怎么现在醒了?外面露气重着呢。” “惊醒了睡不着。”她在回廊上放着的美人靠上坐下。 苏家这两年家运不济,都说乱世好出头,外有洋人,内有叛乱,女帝跟前正是用人的时候,她爹自恃有些才华本领,前年去捐了一个官,走马上任一看,前任留下来一堆烂帐,到他这儿已然是兜不住了。别说施展拳脚,想安然渡过上头的巡检都不行,无奈之下只得自己贴了钱进去。到了来年,便辞官归家了。又正逢洋学刚传到国内来,女帝有意弘扬科学,风水生意更是不如往昔了。 苏老爷心力憔悴,从入冬得了一场风寒久无起色,一个月了都没下过床。 苏世黎记挂着父亲也就睡得不好了。 桃若拿了件外衣来给她披上,她接过来低声问桃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自然指的是曹正书。 “您睡了不到一会儿姑爷就回来了。跟着姑爷的阿丁说,是今天下午从瑞城回来的。带着好几位贵客回老宅来休息玩闹几天,姑爷回来的时候穿的是一身洋装,好不气派呢小姐。还有一辆小汽车,四个轮子不用马拉。亮噌噌的跑得可快。听说女帝陛下现在也坐洋车,还送了举子出洋去读书,推什么中体西用的。还要建洋学馆。”她也不懂外头是怎么了,不过是学阿丁的话。 桃若轻手轻脚地又去端了杯热茶,见苏世黎侧脸望着外面,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现出不爱听,便继续说道:“小姐,不好让姑爷就这么一个人呆在瑞城呀,男人身边总是要有个女人照应才好。阿丁说,瑞城里有一个什么什么会里,男人女人大厅广众搂在一起的。真是伤风败俗。怕姑爷会学坏的呀,小姐。” “那是在夜总会里跳舞。父亲上任去,也还不是小汽车进小汽车出的吗?时时还带着大姐去逛那个什么不夜城呢。”苏世黎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伤风败俗的,那只是交际应酬。省城里不时兴咱们山城里的旧时做派了,宫里也都是兴了洋玩意儿。二公子是留过洋的,跟我们不同,自然爱好这些。” 最后几个字一出口,她想到到自己跟曹正书的差异,心中刺痛。闷闷地拉下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园中的花圃半天,顿了顿问:“带回来的都是他在瑞城的朋友吗?” “阿丁说全是生意上的人,有五六个呢。” 苏世黎点点头,示意桃若自己知道了。 打发桃若去睡了之后,她一个提着夜灯,披着衣服在月色下的园子里走了很久。 曹正书确实跟她不同。 嫁过来的那天,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脚上二十四桥明珠履,而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洋装,亮噌噌的皮鞋,贴身的马夹挂着怀表链子,风流倜傥,只是眼角眉梢都是冰冷冷的,秀窄的眼眸中没有一点温度。 苏世黎知道自己是用钱买来了一个男人。 那时曹二公子想去留学,曹家为了供这个儿子,家产也用得差不多了,实在再没有钱供他了。正求助无门,苏家从天而降。苏家女儿看上了自家儿子,曹家老太太当即就代她儿子应下了,老太太眼里这件婚事没什么不好的,苏世黎乖乖巧巧,好说话,也实在也合她的心意,去哪儿再能找这么一门好亲事? 再说了,儿子不喜欢怎么了?婚事么,母亲看得中意也就行了。断没有让儿子胡闹要娶什么舞女的道理。 苏世黎自然也知道曹二公子先前就与一个舞女交好的事,但她奶妈说,男人么总是有个玩闹的性子在,只要结婚就会知道她的好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往外跑了,难道她还比不起一个不入流的交际花?说“交际花也就跟咱们这儿的妓人差不多。不上台面的东西。陛下兴了洋玩意,所以有了新名号,可也改不了内里低贱。” 她想,那到也是,自己比不过一个这样的人? 思来想去,便又为对方开脱起来,觉得曹正书好。 婚后老太太对她也有些欠疚,觉得媳妇对这个家是有功的,自己儿子刚把人娶回来,就出了洋,一呆就是几年,花的是人家的钱,对这个媳妇不好实在不应该。所以待她很是和善。 苏世黎自己也以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曹正书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但她后来提起那一天相遇的事,曹正书却说:“有这回事吗?”说起以后,原来也根本没打算以后跟她好好过。他说他以后就长住瑞城了,没事不会回来。 这一下便冷了她的心。 她虽然身份不好,但在家中是捧在手心里宠爱坏了的丫头,何况她家跟别处不同,嫡庶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没什么不顺心的,也从来没尝过失败是什么滋味。更不明白这桩婚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因为他不认识自己吗?住前推那么几年,哪个不是盲婚哑嫁?她父亲娶她母亲的时候是这样,她爷爷娶奶奶的时候是这样,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父亲对母亲多好! 即是没有深仇大恨,自然也能日久生情。他怎么总不能喜欢自己呢? 新婚第一夜,她顶着盖头忐忑地坐在床沿上,听着他坐在桌边一杯一杯地喝了一夜酒。 她孤身一个,来到了陌生的家庭,情窦初开,满腹踌躇地坐在那里,天气寒冷,寒气从前胸后背浸入五脏六腑,她因为紧张,脸上发烫满手汗。 可对方喝完倒下就睡,第二天她还没醒,人就走了。一走就是几年。 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心想着,这不正说明,自己爱上的并不是一个会屈于权势或者金钱的男人。他清瘦英俊有才华也有傲气,迫于无奈结下这门亲之后,因为自尊心受损,所以才对自己怀有敌意。 这没关系,她以为总有一天他能看到自己的真心,到时候这种敌意就会消失的。她装疯卖傻佯做对一切都无所知。 就像不倒翁。不论他怎么推,她都牢牢地站在原地。以为有一天自己能融化他。 但是他是冷的,就像永远也不会化的寒冰。 两人到现在只在一张床上睡过二次,一次新婚,合衣而眠,一次是几个月前他醉酒两个人第一次有了夫妻之实。 除这之外,两个人从没有正经在一起吃过一顿饭。曹正书长年都在瑞城,偶尔千里迢迢地回来也只是略住了二三天,没有拿正眼看过她一眼,就仿佛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在,形同陌路。 就像他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离开时对她所说的那样――“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他眼中,这个自己被迫娶回来的妻子广袖长裙听着京戏,无事时在家中小戏台上甩着水袖反串小生‘咿咿呀呀’,家里还是做神棍的,与自己向往的新时代女性毫不相干。 苏世黎看着远处隐于黑暗中的层层屋脊,觉得自己竟然会被半夜里突然回家来的丈夫吓得腿软,实在太好笑。 护着肚子轻轻笑了几声,短促的笑声,在寂静的夜幕下分外清晰刺耳。 远处有两人提着灯从□□上向这边上,听到笑声,扭头看到这边花墙下的人影,许是没看清听清分不出男女,叫了一声:“二爷?”提着灯连忙向这边来。 对方紧走了几步过来了,才看清是苏世黎。 苏世黎认出提着灯笼的是跟在曹正书身边的管事阿丁,问:“都半夜了,这是干什么去?” 阿丁连忙躬身叫道:“太太还没睡呢。” 苏世黎看到阿丁身后跟着个穿洋装的女人,长得只能算是清秀,神色似乎有些焦虑,拢着白狐皮裘,一头卷发,头上侧贴着朵白色的繁椿花。胸前是繁复的珍珠项链,改良过的贴身旗袍。大约是怀了几个月的身孕,肚子鼓得老高。见了一身云锦宽衣大袖的苏世黎十分意外。表情还有些愕然。 阿丁对苏世黎说:“太太,这是许四小姐。一起同少爷回来玩的。刚才二爷喝多了酒,这会儿不知道走去哪儿了,这老宅中假山清池太多,怕出个好歹,大家都在寻他。” 苏世黎觉得‘许四小姐’这个人自己在哪里听过,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微微向那女人晗首,显出几分主人对客人的客气,向阿丁说:“二公子在我那边睡了。想是喝得糊涂没给客人交待一句自己就走了。是他待客不周。明儿叫他给城里来的贵客好好请个罪。今日你便好好替二公子招待客人。”她还是老式的想法,自己一个女人家家,不好去招待外客。 阿丁觉得这样不好,外头各家太太都是要应酬人的,现在叫自己一个下仆去招呼,太不给人面子。但主家这么说,也就应声。忐忑地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许四小姐,脸上说不出的不自在。 许四小姐站在那儿,瞪着苏世黎好半天,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了。 到是阿丁留在原地,局促地躬身,连连赔不是说:“得罪了太太,太太别放在心上,不要往心里去与她一般计较。” 苏世黎没回过味来,笑说:“她是个客,又怀着孩子,扑面来的一股子酒味,想必还吃多了酒,我不会与她计较什么。到是你这个不是陪得一点来由都没有,到真奇怪。” 阿丁脸上僵住,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巴子笑说:“就是嘴笨。好久不见太太,冷不丁见上面,都不会说话了。该打。” 看着他闪躲的眼神,苏世黎这才想起这个许四小姐兴许是什么人来。 她下意识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却觉得冷气从脚底猛地向上窜,不过一瞬间,骨头缝里都冷得痛。 等阿丁带着许四小姐走远了,苏世黎在花廊下坐了一会儿才回园子去。 她提着那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在夜露中越走越凉。指甲掐进肉中尤不自知。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自己这是图什么呢?图什么呢? 不过还好,还有孩子。奶妈说了,只有孩子生下来,男人就会不同了。她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经的曹家骨血。 可却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万一……万一他一世都这样不搭理自己呢? 就这样失魂落魄走了好一段,突然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缥缈的声音。又轻,又细,却将断未断,似乎遥远,可打算不去理会时,又仿佛就在耳边。 她站定了,侧耳去辨别。 猛地那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你有什么愿望?”声音分不清男女,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她吓了一跳,全身汗毛倒竖,猛地四处张望。 没有人在。花园子里头幽静如初,径间灯龛明明暗暗。 刚才那个声音说什么? “愿望?”她怔怔的。 “对。他对你这么不好,用你的钱谋自己的前程就算了,还这样对你。你就不恨吗?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几件小事。我就帮你达成所愿。”那声音充满了诱惑“只要你帮我做几件很小的小事而已。” 2、2、许四小姐 桃若找过来时苏世黎站在湖边上怔怔像失了魂。 桃若心急“太太。您肚子里还有少爷呢,千万别想不开,可得保重着自己。” 苏世黎见到桃若,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那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听她这话,便知道恐怕是丁安与她说了自己和许四小姐碰了面的事。 桃若扶她回去,轻声安抚“她算什么呢?下贱出身。不说洋规矩是一夫一妻没她什么事,就是按咱们大安朝的规矩,也就是个奴妾罢了。她便是走到太太您面前了,太太叫她跪着说话,她就不敢站着说话。太太全不必把她放在眼里。再说,以前我也见过她一回,她那颜色,及不上太太分毫,不过是个处处不如太太的玩意儿。” 苏世黎在这话语里,回想起许四小姐方才的样子。 以前她以为,做交际花能把男人迷成那样必定是倾国倾城,现在一看,却也没有。要真比较起来,许四小姐的颜色还真及不上她。可便是及不上,曹正书却仍然不喜欢她…… 这才真正叫人寒心。 苏世黎连忙又安慰自己,曹正书也未必是真的爱慕那女子,也许因为钱的事,自以为男子气概受辱,存心要与自己做对,故意要挑个处处都不如自己的。 这样一想,心里那些寒意,又散了散。缓过好大一口气来。 等曹正书想明白了,转过这个弯,两个人就会好了。 主仆回去,曹正书却已经不在了,床上空空的,床单凌乱,被子掀到一边。守院子的小丫头睡眼惺松跟进来“刚有个女人过来,把二爷扶走了。” 桃若气急了“你怎么不拦!”一个外室竟然敢到正房抢人!这,这可是打脸。自己主家以后还怎么有脸过。 小丫头怯生生:“我……我不敢。” 桃若又羞又恼,往苏世黎看,嚅嚅地叫了一声“太太”。 苏世黎原本没有血色的脸,这时候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问“客人是安置在哪里?” 小丫头说“怡湖那边。” 苏世黎转身就走。 桃若连忙跟上,想想,主家大着肚子,自己又只是一弱女子,万一对方蛮横起来呢? 怕苏世黎这样去会吃亏,扶着她小声劝“要不然……明天再说。”明天她正经叫了下仆,一道过去兴师问罪。看不打那贱妇个鼻青脸肿! 就是打掉了那贱妇的孩子,对方能怎么着?是她先理亏,寻死找上门,怪不得谁,曹家在苏家面前是站不直的,更不能多说半句主家的不是。 可苏世黎不听劝“走。”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怎么能到自己屋里来抢人……!她……她怎么敢! 苏世黎手里的帕子拎成了一团麻,心砰砰地乱跳,又恨又恼又气,可又有些害怕,不知道过去了会怎么样,真不想去呀,只巴不得一切都是一切梦,醒来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不用面对。可脚却一步也没有停,就好像有什么力量促使着她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不一会儿主仆两个便走进怡湖边的清风园。 园子里的人已经睡了,外头灯都灭的,只剩院门口挂着两个气死风。守在院门口的小厮靠在门边的石柱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盹。听到脚步声清醒过来时,人已经推门进园子去了。他连忙叫“是谁!”大步跑过来。 桃若喝斥“瞎了你的狗眼!” 小厮看清是苏世黎连忙退开几步“二太太。” 桃若低声问小厮“那女人把二爷扶到在这里来?” 小厮眼珠儿一转,笑嘻嘻说:“奴才可不知道主家的事。”半梦半醒轻飘飘的眼睛,往苏世黎身上落。 苏世黎是好看的,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也被照得如白玉雕就似的,整个人被笼罩在朦胧的光线下,如梦似幻,借着没完全醒的梦意,他心肝都发了酥。 桃若见着他眼神不对,伸手便给了一耳光“狗东西!还敢帮着外面那个贱人!也不看看你面前是谁!你到底吃谁家的饭!” 小厮吃痛,一下便清醒过来,连忙捂脸跪下,唯唯诺诺再不敢乱看。 这时候院子里的下仆便都醒来,有几个在配房值夜的点了灯,伸头伸脑,正房里头恐怕已经被惊动了,可却没有半点动静,黑漆漆的,不声不响。 苏世黎又气,又忐忑,现在自己该怎么办?砸门进去?万一两个人睡在床上,衣不弊体,自己又该怎么办? 桃若扶住她,有些犹豫,小心翼翼问“太太,要不我们回去吧?” 到了这一步才回去,丢面子是丢面子,可面子这种东西,全凭人一张嘴罢了,到时候找个好说辞,说圆也就圆回去了,算什么呢。曹家未必还有谁敢看太太的笑话,曹老夫人头一个不答应。 苏世黎望着不动如山的正屋,却说“叫他们点灯。”她手是冰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声音又细又弱,好像风大些就要吹走了。 桃若便知道,今天主家是没打算马虎了。 想想,主家也说得对,是要把灯点了,把外面响动闹大些。让屋里的人自己出来是最好的。对站在原地不动的下仆喝斥“聋了吗?还不把灯点了!” 那些下仆到底还是曹家的人,又都是在老宅做事的,苏世黎虽然不掌家,但曹老夫人对她很抬举,所以这些下仆也就对苏世黎有几分尊重。叫他们去跟二公子做对不敢,可点灯还是敢的。 听了令,忙不叠地就出来把灯都点了。一溜烟站在院子里,心情忐忑垂首听令,生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外面闹成这样,里面却仍然是没有动静。 苏世黎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心里明明知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胆怯了,这门一进,一切便无可挽回。 她紧紧抓住桃若的手,嘴唇开开qq,看着那扇再寻常不过的一扇门,喉咙却仿佛被什么扼住。良久才对桃若吐出一个字“去。” 桃若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提灯,开门!” 下仆们敢提灯,却不敢推门,畏畏缩缩为难地叫“桃若姑娘……” 桃若狠狠地瞪他们,上前一把便推开了大门。 外头的光亮‘唰’地落在里面光洁的地面,照亮了正堂织花地毯的一角。 苏世黎站在门槛外,一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恐胆怯过,只希望下一秒永远不要来,可却还是抬起脚,迈过了那道槛。 正堂冷冷清清没有人,转过正堂便是内室。 苏世黎走在前面,桃若打灯跟在后面,那点灯光照得她影子晃晃荡荡,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踩在地上,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浮在空中的影子上头。是自己的影子抬着自己向前走着。 她想,自己是该停下来的。可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嚣着‘她算什么东西?’挑唆她‘到底他是为了气你,还是真不把你当一回事,你就不想知道?他要是真的在乎你,今天怎么都要维护你几分,外头的女人竟然抢人抢到正室屋里去了,罢明了不让正室做人。这要搁在刚烈些的人身上,是要不堪受辱一死了之的!’ 她不服,我凭什么要死?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声音不理这一句,又突地笑起来,问“他不会就打着这个主意罢?” 什么主意?她不明白。 那声音可真欢快,笑着说“想叫你一死了之呗”语气轻挑,透着有好戏看的愉悦“你先头还自己骗自己,今天可骗不下去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呐?真为你愁。” 怎么办? 她自己也不晓得要怎么办。 苏世黎走过了垂帘,被掀开又落下的珠帘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桃若跟上来,灯火照亮了床塌之上那张面色红润的脸,许四小姐穿着时兴的丝绸吊带睡衣,露出雪白的半个胸脯,因为怀孕,整个人都显得丰盈饱满,像是咬一口就流出香甜汁液的水蜜桃。 她堂而皇之望着提灯而来的苏世黎,眼角挑着,明明坐着比苏世黎要低些,却是俯视着苏世黎的样子,轻轻地笑,眼神中透着轻视与鄙夷。桃若找过来时苏世黎站在湖边上怔怔像失了魂。 桃若心急“太太。您肚子里还有少爷呢,千万别想不开,可得保重着自己。” 苏世黎见到桃若,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那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听她这话,便知道恐怕是丁安与她说了自己和许四小姐碰了面的事。 桃若扶她回去,轻声安抚“她算什么呢?下贱出身。不说洋规矩是一夫一妻没她什么事,就是按咱们大安朝的规矩,也就是个奴妾罢了。她便是走到太太您面前了,太太叫她跪着说话,她就不敢站着说话。太太全不必把她放在眼里。再说,以前我也见过她一回,她那颜色,及不上太太分毫,不过是个处处不如太太的玩意儿。” 苏世黎在这话语里,回想起许四小姐方才的样子。 以前她以为,做交际花能把男人迷成那样必定是倾国倾城,现在一看,却也没有。要真比较起来,许四小姐的颜色还真及不上她。可便是及不上,曹正书却仍然不喜欢她…… 这才真正叫人寒心。 苏世黎连忙又安慰自己,曹正书也未必是真的爱慕那女子,也许因为钱的事,自以为男子气概受辱,存心要与自己做对,故意要挑个处处都不如自己的。 这样一想,心里那些寒意,又散了散。缓过好大一口气来。 等曹正书想明白了,转过这个弯,两个人就会好了。 主仆回去,曹正书却已经不在了,床上空空的,床单凌乱,被子掀到一边。守院子的小丫头睡眼惺松跟进来“刚有个女人过来,把二爷扶走了。” 桃若气急了“你怎么不拦!”一个外室竟然敢到正房抢人!这,这可是打脸。自己主家以后还怎么有脸过。 小丫头怯生生:“我……我不敢。” 桃若又羞又恼,往苏世黎看,嚅嚅地叫了一声“太太”。 苏世黎原本没有血色的脸,这时候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问“客人是安置在哪里?” 小丫头说“怡湖那边。” 苏世黎转身就走。 桃若连忙跟上,想想,主家大着肚子,自己又只是一弱女子,万一对方蛮横起来呢? 怕苏世黎这样去会吃亏,扶着她小声劝“要不然……明天再说。”明天她正经叫了下仆,一道过去兴师问罪。看不打那贱妇个鼻青脸肿! 就是打掉了那贱妇的孩子,对方能怎么着?是她先理亏,寻死找上门,怪不得谁,曹家在苏家面前是站不直的,更不能多说半句主家的不是。 可苏世黎不听劝“走。”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怎么能到自己屋里来抢人……!她……她怎么敢! 苏世黎手里的帕子拎成了一团麻,心砰砰地乱跳,又恨又恼又气,可又有些害怕,不知道过去了会怎么样,真不想去呀,只巴不得一切都是一切梦,醒来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不用面对。可脚却一步也没有停,就好像有什么力量促使着她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不一会儿主仆两个便走进怡湖边的清风园。 园子里的人已经睡了,外头灯都灭的,只剩院门口挂着两个气死风。守在院门口的小厮靠在门边的石柱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盹。听到脚步声清醒过来时,人已经推门进园子去了。他连忙叫“是谁!”大步跑过来。 桃若喝斥“瞎了你的狗眼!” 小厮看清是苏世黎连忙退开几步“二太太。” 桃若低声问小厮“那女人把二爷扶到在这里来?” 小厮眼珠儿一转,笑嘻嘻说:“奴才可不知道主家的事。”半梦半醒轻飘飘的眼睛,往苏世黎身上落。 苏世黎是好看的,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也被照得如白玉雕就似的,整个人被笼罩在朦胧的光线下,如梦似幻,借着没完全醒的梦意,他心肝都发了酥。 桃若见着他眼神不对,伸手便给了一耳光“狗东西!还敢帮着外面那个贱人!也不看看你面前是谁!你到底吃谁家的饭!” 小厮吃痛,一下便清醒过来,连忙捂脸跪下,唯唯诺诺再不敢乱看。 这时候院子里的下仆便都醒来,有几个在配房值夜的点了灯,伸头伸脑,正房里头恐怕已经被惊动了,可却没有半点动静,黑漆漆的,不声不响。 苏世黎又气,又忐忑,现在自己该怎么办?砸门进去?万一两个人睡在床上,衣不弊体,自己又该怎么办? 桃若扶住她,有些犹豫,小心翼翼问“太太,要不我们回去吧?” 到了这一步才回去,丢面子是丢面子,可面子这种东西,全凭人一张嘴罢了,到时候找个好说辞,说圆也就圆回去了,算什么呢。曹家未必还有谁敢看太太的笑话,曹老夫人头一个不答应。 苏世黎望着不动如山的正屋,却说“叫他们点灯。”她手是冰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声音又细又弱,好像风大些就要吹走了。 桃若便知道,今天主家是没打算马虎了。 想想,主家也说得对,是要把灯点了,把外面响动闹大些。让屋里的人自己出来是最好的。对站在原地不动的下仆喝斥“聋了吗?还不把灯点了!” 那些下仆到底还是曹家的人,又都是在老宅做事的,苏世黎虽然不掌家,但曹老夫人对她很抬举,所以这些下仆也就对苏世黎有几分尊重。叫他们去跟二公子做对不敢,可点灯还是敢的。 听了令,忙不叠地就出来把灯都点了。一溜烟站在院子里,心情忐忑垂首听令,生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外面闹成这样,里面却仍然是没有动静。 苏世黎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心里明明知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胆怯了,这门一进,一切便无可挽回。 她紧紧抓住桃若的手,嘴唇开开qq,看着那扇再寻常不过的一扇门,喉咙却仿佛被什么扼住。良久才对桃若吐出一个字“去。” 桃若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提灯,开门!” 下仆们敢提灯,却不敢推门,畏畏缩缩为难地叫“桃若姑娘……” 桃若狠狠地瞪他们,上前一把便推开了大门。 外头的光亮‘唰’地落在里面光洁的地面,照亮了正堂织花地毯的一角。 苏世黎站在门槛外,一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恐胆怯过,只希望下一秒永远不要来,可却还是抬起脚,迈过了那道槛。 正堂冷冷清清没有人,转过正堂便是内室。 苏世黎走在前面,桃若打灯跟在后面,那点灯光照得她影子晃晃荡荡,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踩在地上,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浮在空中的影子上头。是自己的影子抬着自己向前走着。 她想,自己是该停下来的。可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嚣着‘她算什么东西?’挑唆她‘到底他是为了气你,还是真不把你当一回事,你就不想知道?他要是真的在乎你,今天怎么都要维护你几分,外头的女人竟然抢人抢到正室屋里去了,罢明了不让正室做人。这要搁在刚烈些的人身上,是要不堪受辱一死了之的!’ 她不服,我凭什么要死?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声音不理这一句,又突地笑起来,问“他不会就打着这个主意罢?” 什么主意?她不明白。 那声音可真欢快,笑着说“想叫你一死了之呗”语气轻挑,透着有好戏看的愉悦“你先头还自己骗自己,今天可骗不下去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呐?真为你愁。” 怎么办? 她自己也不晓得要怎么办。 苏世黎走过了垂帘,被掀开又落下的珠帘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桃若跟上来,灯火照亮了床塌之上那张面色红润的脸,许四小姐穿着时兴的丝绸吊带睡衣,露出雪白的半个胸脯,因为怀孕,整个人都显得丰盈饱满,像是咬一口就流出香甜汁液的水蜜桃。 她堂而皇之望着提灯而来的苏世黎,眼角挑着,明明坐着比苏世黎要低些,却是俯视着苏世黎的样子,轻轻地笑,眼神中透着轻视与鄙夷。 3、3、病来 床上曹正书醒过来,迷迷糊糊。还未转身已经看到室中有灯光,他一向是不喜欢光亮的,哑着声音问“作甚么还没睡?” 许四小姐脸上带着笑,挑眉看着床前站着的苏世黎,对曹正书说“二太太来了。” 曹正书含糊地说“叫她有什么明天再说。” 许四小姐看着苏世黎,像看着一个可怜虫,对曹正书说“二太太就在这儿呢。” 曹正书很是不耐烦。他喝了酒,头痛,胃也不大舒服。好容易翻个身,看到苏世黎还真站在床前,有些恼火“你有什么事,急得等不到明天再说?” 有什么事?苏世黎看着一脸睡意与不耐烦的曹正书,莫明有些胆怯,可明明做错事的是别人,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不起腰? 她直了直背,挺了挺胸,可却还是气虚,桃若便开口“二爷本来是在太太那里睡着了,太太回去不见二爷,下仆说被一个女人扶走了,太太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曹正书火气冲天“不放心什么?”质问苏世黎“我在自己家里,还能被外头的人入府劫持还是怎么了?你少没事找事。”翻身又要继续睡,口中还在埋怨人“我就说不要回来,老太太非叫我回来,回来连个觉都不能睡安生。” 苏世黎站在床前,混身都在抖。 许四小姐对苏世黎笑。说“太太还不回去吗?你在这里打着灯,二公子不好睡的。二公子吃了酒,身上不大好,您便是再有什么不满意,也体谅二公子几分,明日再说罢。”那太太两个字,叫得可真有几分讽刺。 苏世黎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真个笑话。自己到底来干什么?现在自己是要转身出去,还是就在这里跟他翻脸,大吵大闹,说他曹正书帮着外面的女人不给她这个正室脸,说自己不活了,没脸活了。还是扭头就往东院找老夫人来做主? 可她又想,便是去找了老夫人,真的闹起来,又怎么样呢?他只会越来越厌弃自己,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差。 也明白了,他曹正书不是在跟她置气,不是虽然喜欢她苏世黎,但因为她嫁妆丰厚,让他背了吃老婆的名声而生气,才故意捧着外头这个女人来气她。 在他心里,那些钱可花得一点负累都没有。 当时曹正书新婚离家后她打电话去,他在电话里说“这可不是我非要你家的钱。我本来已经找了个营生,也不缺你这个钱” 她连声辩解“我知道,我知道的。”生怕他误会自己的用意。 现在才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自尊受损,想在她面前挽回些颜面,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不欠她什么。叫她别以为在自己面前能拿出恩人的样子。 也是,曹正书能欠她什么? 这婚是她自己硬要结的。人是她非要嫁的。人家没让她带这么多钱来,是她阿爹非要给的。留洋拿不出钱,人家也没找她讨,是她上赶着拿到老太太那里去的。 苏世黎从屋里出来,一院子的下仆都在看她。 她穿过这些人,走出了院门,门口的小厮还跪着,因为主家没叫起。她停下步子,回头看。小厮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起来吧。”苏世黎扭头,便看到有个男人站在旁边竹林边上。大概是和曹正书一起回来的客人,穿的是风衣,身材高瘦,虽然没有提灯,但嘴边有点星火,大概是在抽烟。可能是住的不远,听到了响动过来的。 苏世黎收回目光,偏过脸,那是外客。 桃若挑着灯跟在苏世黎后头,主仆往回去,桃若想到自己主家的遭遇,又气又恼又担忧,明天这事儿传出去,主家可怎么办呀?人家会怎么说? 可现在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劝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只跟在后面大小声提醒“太太仔细脚下。”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苏世黎并不是回去,只是漫无目地在月色下的园子里漫游。 就这样走了良久突然停下步子,对她说“你先回去吧。” 桃若怎么敢,嚅嚅说“奴婢陪着太太。” “你回去吧。”苏世黎摇头,脸上的表情竟然也并没有多么激动与难过。人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平静起来了。 桃若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违背她,可又不敢真的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嘴里应了声,手上却拖拖拉拉,拿着灯一会儿摆在那里,一会儿摆在这里,好像放在哪里都放不稳。 苏世黎反问“你是不是怕我寻死?” 桃若连忙摇头。 苏世黎说“你放心,我不会的。”她摸摸隆起的肚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得吃好睡好。她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不能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 。哪怕心肝都断了呢,也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桃若点头“太太明白就好。我知道太太是想清静一会儿,我不说话,太太别让我走,让我陪着太太吧。”说完跑到远处站着,真不打扰她的样子。 苏世黎没有再坚持。孤身一个人,在那儿花丛前站了很久。 她刚来曹家的时候,园子里没有这样繁茂,曹家入不敷出,花园子早就破败了,她嫁过来之后,觉得就这样荒废了可惜,才又请了花匠打理起来。原是让曹老夫人挑花种,曹老夫人不肯,说她年纪大了很少逛园子,还是种苏世黎喜欢的花好。 后来花园子建起来,这里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总来这里逛逛。曹老夫人曾劝过她,说外头老佛爷也在推广西学,官府里的兵都用上枪了。现在风气与和规矩不像以前那么严,许多太太小姐都在街上走动,去看看话剧,看看电影什么的,还有茶会呢。 可她总有些胆怯,那些洋派的玩意儿她不懂,再说,她打小就被教导,女孩家得跟着大人长辈才能出门,老夫人不去,只有她自己一个,她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当众出丑。 她也明白,老夫人是为她好,觉得她跟曹正书差得太远了,想叫她也对洋玩意儿有兴趣,兴许两个人就能亲近些。可她就是没有那勇气迈出大门。照说,她长年跟着阿爹,是该胆大些,照下仆们的说法是该‘时髦’些,可却并没有。她什么新事物都不敢去接触。以前虽然跟着苏老爷去过不少地方,可她从来到了哪里都缩在客舍就酒店里,没人陪着下个楼都不敢。 所以,是自己错了吗? 因为自己太胆小了。才有今天的结果。 但她耳边那个声音不是这么说的,它说“你什么错了?曹正书要是个人,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便该以死抗婚把许四小姐给娶了,他要真这么干了我还敬他是个男人,反正曹老夫人不舍得他死,他和许四必然能如愿的?结果呢,怎么那个时候不坚决追求婚姻自由了?哈哈,不过是想来想去,还是钱好呀。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附会他?呸。你喜欢的这都是什么杂碎玩意儿。” 苏世黎听着这声音,仍然有些恐惧,她记得自己进清风园的时候,它也冒出来过。只是她那时候,注意力都在别处,没精力去注意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可这声音到底从哪来的?为什么自己能听得见。 她回头往桃若看“你听见什么吗?” 桃若茫然,侧耳听了听,回话说“没有呀太太。” 她问“没有听见什么人说话吗?” 桃若看看昏暗的四周,突然有点害怕起来“太太我们早些回去吧。” 那声音在咯咯地笑“当然只有你听得见呀,傻姑娘。” 苏世黎身上汗毛倒竖,不动声色地对桃若说“那回去吧。” 这一夜那声音到是没有再出现,但苏世黎也没能睡好,天都快亮了,也没合眼。许多事在她心里翻涌。她知道,昨天晚上那件事还没完了,等天亮,曹老夫人就会得信了。 曹老夫人得了信会怎么办?她会把许四赶出去吗?曹正书会怎么做? 别人会怎么笑话自己?下仆们以后还会把她放在眼里吗?自己现在还能靠曹老夫人,若有一天,曹老夫人不在了,自己又该怎么办?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呢? 这样乱糟糟地想着,便听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桃若便进来,小声叫“太太,太太。” 她是合衣而眠的,坐起来问“什么事?” 桃若一脸焦急“家里来人,说老爷不大好。” 苏世黎脑子里一炸,连忙起身,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带着桃若回去了。出曹家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没跟曹老夫人说一声,派了个下仆过去。 等到了苏家,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好。 嫡母看到她回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说她大姐往的远,现在还没赶到,她问阿爹怎么样,嫡母只说“你阿爹才吃了药睡下。”也不说你过去看看。 但里头却听到了动静,苏老爷身边的老仆人匆忙出来了“老爷叫您去呢。” 她向嫡母行礼,嫡母垂眸,眼不见为净的样子。 桃若跟在身后,小声嘀咕“太太干嘛理会她。” 她皱眉,桃若便不敢再多嘴了。在嫡母面前,苏世黎总归是有点直不起腰,因为生母是妾,算起来在苏家只能算家奴。虽然早先她不懂得许多,又因为苏老爷向来一视同仁并不以为自己和母亲哪里差人一等,但现在她为人妻子了,到对嫡母与大姐更愧疚些。 以前苏老爷那屋子,一进去便有股凛冽的清香,现在进去除了药味,还有股久不通风的憋闷。床塌上的老人,显得异样虚弱,眼睛半睁不闭,呼吸沉重,老仆人附身说“老爷,二小姐进来了。” 床上的老人微微睁了睁眼,昏黄的眼仁里长着黄斑,伸出的手如枯树似的,苏世黎半跪在床前,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阿爹。”老人缓缓向她望了一眼,眼神并不十分聚焦。大概视力已经不大行了。声音也显得异常无力,说“是阿黎呀?” 苏世黎恍惚记得多年前父亲意气奋发的模样,心里酸楚“是阿黎。” 苏老爷呼吸起来像风箱似的,一开,一合,沉重异常,神智似乎也并不太清楚了,突兀地说了一句“苏家大概是说破太多天机,到我这里断了子嗣。”表情十分失意。下一秒又问“多福,陈公子要看相,是约了什么时辰?”不记得自己已经谢客多年了。 老仆多福哄他:“还早呢。您先休息着,到了时候奴才叫您。” 苏老爷点点头,便又睡了。 老仆多福陪着苏世黎出来,叹气“病来如山倒。” 苏世黎问“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老仆说:“昨日跟二老爷争论了起来,二老爷想把小儿子继给老爷,老爷不肯。吵完又正遇到有人上门来闹,说苏家的珠宝铺子骗货,骂得可难听了,老爷气得要死,招了人来问,珠宝铺子掌柜过来,说是之前有大买家,但要的东西是急件,店里货都不够,掌柜的觉得是大利,便想赶一批货出来,就向下头供料的各家赊了账,这次来讨帐就是那些人,铺子里也不是不想给他们钱,只因为买家还没付余款,实在拿不出钱来。问清楚后,老爷便让人跟掌柜一道去找买家,一去才发现,早人去楼空了。预付的银票也是假的,用不了。老爷一下便气得昏厥过去,人便不好了。” 苏世黎震惊:“那是多少钱。” 老仆摇头“老奴也不晓得,只听说是很大一笔钱。” 苏世黎问“那掌柜的呢?” 老仆说:“一家都被夫人扣下了。关着呢。” 苏世黎到了前厅,嫡母还坐在原处,见她来也不正眼看她,只问:“你知道了没有?” 苏世黎点头“知道了。” 嫡母脸色看上去也不好,十分疲倦,只说:“那掌柜的虽然已经拿住了,可他也说不清,这会儿已经寻了二回死了,只说对不起你阿爹。原只想着赚笔大的,怎么知道成了这样呢。他家我也叫人去搜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顶不上什么用。我们家里自打你和你万澜出嫁之后,家底其实没有多少了,这个缺想补也补不上。若三日拿不出钱,他们就要闹到官府去。你阿爹脸面就保不住。我想呢,要不只能卖这老宅。” 苏世黎连忙说“老宅不能卖。”苏家世代传下来的宅子,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嫡母声音陡然高起来,拍桌怒视她:“我不知道不能卖?那要怎么办?算了,那你们两个做女儿想办法去吧,我是没有办法的!”但现在苏万澜也不在,眼睛只往她看――她出嫁的时候嫁妆比嫡长姐苏万澜多得多。 苏世黎心虚,当年她阿爹就是觉着自己没儿子,早晚族里都要继过来一个,钱财留在家里等他一死,都还是给别人享受了,才把大部份的钱财分成两分,叫女儿们带走的。好歹,是自己女儿花用。 她自幼,受阿爹照应,没有吃过半点苦,现在既然出了事,她做女儿的自当是有责任,连忙点头说“我回去想办法。母亲放心。” 见苏世黎这么说,嫡母脸色才好些,立刻便催她:“那你去吧。”叫自己身边的老仆妇跟着她一道去。只说是送送她。 苏世黎心里清楚,嫡母这是不放心自己,但她不计较。她拿钱出来救苏家是应当的,再说回来的也要人押送。有老道的仆妇在,到更好些。 可那个声音却在讥讽“你们想得到是挺美呢。”床上曹正书醒过来,迷迷糊糊。还未转身已经看到室中有灯光,他一向是不喜欢光亮的,哑着声音问“作甚么还没睡?” 许四小姐脸上带着笑,挑眉看着床前站着的苏世黎,对曹正书说“二太太来了。” 曹正书含糊地说“叫她有什么明天再说。” 许四小姐看着苏世黎,像看着一个可怜虫,对曹正书说“二太太就在这儿呢。” 曹正书很是不耐烦。他喝了酒,头痛,胃也不大舒服。好容易翻个身,看到苏世黎还真站在床前,有些恼火“你有什么事,急得等不到明天再说?” 有什么事?苏世黎看着一脸睡意与不耐烦的曹正书,莫明有些胆怯,可明明做错事的是别人,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不起腰? 她直了直背,挺了挺胸,可却还是气虚,桃若便开口“二爷本来是在太太那里睡着了,太太回去不见二爷,下仆说被一个女人扶走了,太太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曹正书火气冲天“不放心什么?”质问苏世黎“我在自己家里,还能被外头的人入府劫持还是怎么了?你少没事找事。”翻身又要继续睡,口中还在埋怨人“我就说不要回来,老太太非叫我回来,回来连个觉都不能睡安生。” 苏世黎站在床前,混身都在抖。 许四小姐对苏世黎笑。说“太太还不回去吗?你在这里打着灯,二公子不好睡的。二公子吃了酒,身上不大好,您便是再有什么不满意,也体谅二公子几分,明日再说罢。”那太太两个字,叫得可真有几分讽刺。 苏世黎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真个笑话。自己到底来干什么?现在自己是要转身出去,还是就在这里跟他翻脸,大吵大闹,说他曹正书帮着外面的女人不给她这个正室脸,说自己不活了,没脸活了。还是扭头就往东院找老夫人来做主? 可她又想,便是去找了老夫人,真的闹起来,又怎么样呢?他只会越来越厌弃自己,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差。 也明白了,他曹正书不是在跟她置气,不是虽然喜欢她苏世黎,但因为她嫁妆丰厚,让他背了吃老婆的名声而生气,才故意捧着外头这个女人来气她。 在他心里,那些钱可花得一点负累都没有。 当时曹正书新婚离家后她打电话去,他在电话里说“这可不是我非要你家的钱。我本来已经找了个营生,也不缺你这个钱” 她连声辩解“我知道,我知道的。”生怕他误会自己的用意。 现在才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自尊受损,想在她面前挽回些颜面,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不欠她什么。叫她别以为在自己面前能拿出恩人的样子。 也是,曹正书能欠她什么? 这婚是她自己硬要结的。人是她非要嫁的。人家没让她带这么多钱来,是她阿爹非要给的。留洋拿不出钱,人家也没找她讨,是她上赶着拿到老太太那里去的。 苏世黎从屋里出来,一院子的下仆都在看她。 她穿过这些人,走出了院门,门口的小厮还跪着,因为主家没叫起。她停下步子,回头看。小厮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起来吧。”苏世黎扭头,便看到有个男人站在旁边竹林边上。大概是和曹正书一起回来的客人,穿的是风衣,身材高瘦,虽然没有提灯,但嘴边有点星火,大概是在抽烟。可能是住的不远,听到了响动过来的。 苏世黎收回目光,偏过脸,那是外客。 桃若挑着灯跟在苏世黎后头,主仆往回去,桃若想到自己主家的遭遇,又气又恼又担忧,明天这事儿传出去,主家可怎么办呀?人家会怎么说? 可现在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劝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只跟在后面大小声提醒“太太仔细脚下。”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苏世黎并不是回去,只是漫无目地在月色下的园子里漫游。 就这样走了良久突然停下步子,对她说“你先回去吧。” 桃若怎么敢,嚅嚅说“奴婢陪着太太。” “你回去吧。”苏世黎摇头,脸上的表情竟然也并没有多么激动与难过。人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平静起来了。 桃若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违背她,可又不敢真的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嘴里应了声,手上却拖拖拉拉,拿着灯一会儿摆在那里,一会儿摆在这里,好像放在哪里都放不稳。 苏世黎反问“你是不是怕我寻死?” 桃若连忙摇头。 苏世黎说“你放心,我不会的。”她摸摸隆起的肚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得吃好睡好。她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不能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 。哪怕心肝都断了呢,也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桃若点头“太太明白就好。我知道太太是想清静一会儿,我不说话,太太别让我走,让我陪着太太吧。”说完跑到远处站着,真不打扰她的样子。 苏世黎没有再坚持。孤身一个人,在那儿花丛前站了很久。 她刚来曹家的时候,园子里没有这样繁茂,曹家入不敷出,花园子早就破败了,她嫁过来之后,觉得就这样荒废了可惜,才又请了花匠打理起来。原是让曹老夫人挑花种,曹老夫人不肯,说她年纪大了很少逛园子,还是种苏世黎喜欢的花好。 后来花园子建起来,这里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总来这里逛逛。曹老夫人曾劝过她,说外头老佛爷也在推广西学,官府里的兵都用上枪了。现在风气与和规矩不像以前那么严,许多太太小姐都在街上走动,去看看话剧,看看电影什么的,还有茶会呢。 可她总有些胆怯,那些洋派的玩意儿她不懂,再说,她打小就被教导,女孩家得跟着大人长辈才能出门,老夫人不去,只有她自己一个,她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当众出丑。 她也明白,老夫人是为她好,觉得她跟曹正书差得太远了,想叫她也对洋玩意儿有兴趣,兴许两个人就能亲近些。可她就是没有那勇气迈出大门。照说,她长年跟着阿爹,是该胆大些,照下仆们的说法是该‘时髦’些,可却并没有。她什么新事物都不敢去接触。以前虽然跟着苏老爷去过不少地方,可她从来到了哪里都缩在客舍就酒店里,没人陪着下个楼都不敢。 所以,是自己错了吗? 因为自己太胆小了。才有今天的结果。 但她耳边那个声音不是这么说的,它说“你什么错了?曹正书要是个人,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便该以死抗婚把许四小姐给娶了,他要真这么干了我还敬他是个男人,反正曹老夫人不舍得他死,他和许四必然能如愿的?结果呢,怎么那个时候不坚决追求婚姻自由了?哈哈,不过是想来想去,还是钱好呀。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附会他?呸。你喜欢的这都是什么杂碎玩意儿。” 苏世黎听着这声音,仍然有些恐惧,她记得自己进清风园的时候,它也冒出来过。只是她那时候,注意力都在别处,没精力去注意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可这声音到底从哪来的?为什么自己能听得见。 她回头往桃若看“你听见什么吗?” 桃若茫然,侧耳听了听,回话说“没有呀太太。” 她问“没有听见什么人说话吗?” 桃若看看昏暗的四周,突然有点害怕起来“太太我们早些回去吧。” 那声音在咯咯地笑“当然只有你听得见呀,傻姑娘。” 苏世黎身上汗毛倒竖,不动声色地对桃若说“那回去吧。” 这一夜那声音到是没有再出现,但苏世黎也没能睡好,天都快亮了,也没合眼。许多事在她心里翻涌。她知道,昨天晚上那件事还没完了,等天亮,曹老夫人就会得信了。 曹老夫人得了信会怎么办?她会把许四赶出去吗?曹正书会怎么做? 别人会怎么笑话自己?下仆们以后还会把她放在眼里吗?自己现在还能靠曹老夫人,若有一天,曹老夫人不在了,自己又该怎么办?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呢? 这样乱糟糟地想着,便听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桃若便进来,小声叫“太太,太太。” 她是合衣而眠的,坐起来问“什么事?” 桃若一脸焦急“家里来人,说老爷不大好。” 苏世黎脑子里一炸,连忙起身,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带着桃若回去了。出曹家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没跟曹老夫人说一声,派了个下仆过去。 等到了苏家,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好。 嫡母看到她回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说她大姐往的远,现在还没赶到,她问阿爹怎么样,嫡母只说“你阿爹才吃了药睡下。”也不说你过去看看。 但里头却听到了动静,苏老爷身边的老仆人匆忙出来了“老爷叫您去呢。” 她向嫡母行礼,嫡母垂眸,眼不见为净的样子。 桃若跟在身后,小声嘀咕“太太干嘛理会她。” 她皱眉,桃若便不敢再多嘴了。在嫡母面前,苏世黎总归是有点直不起腰,因为生母是妾,算起来在苏家只能算家奴。虽然早先她不懂得许多,又因为苏老爷向来一视同仁并不以为自己和母亲哪里差人一等,但现在她为人妻子了,到对嫡母与大姐更愧疚些。 以前苏老爷那屋子,一进去便有股凛冽的清香,现在进去除了药味,还有股久不通风的憋闷。床塌上的老人,显得异样虚弱,眼睛半睁不闭,呼吸沉重,老仆人附身说“老爷,二小姐进来了。” 床上的老人微微睁了睁眼,昏黄的眼仁里长着黄斑,伸出的手如枯树似的,苏世黎半跪在床前,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阿爹。”老人缓缓向她望了一眼,眼神并不十分聚焦。大概视力已经不大行了。声音也显得异常无力,说“是阿黎呀?” 苏世黎恍惚记得多年前父亲意气奋发的模样,心里酸楚“是阿黎。” 苏老爷呼吸起来像风箱似的,一开,一合,沉重异常,神智似乎也并不太清楚了,突兀地说了一句“苏家大概是说破太多天机,到我这里断了子嗣。”表情十分失意。下一秒又问“多福,陈公子要看相,是约了什么时辰?”不记得自己已经谢客多年了。 老仆多福哄他:“还早呢。您先休息着,到了时候奴才叫您。” 苏老爷点点头,便又睡了。 老仆多福陪着苏世黎出来,叹气“病来如山倒。” 苏世黎问“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老仆说:“昨日跟二老爷争论了起来,二老爷想把小儿子继给老爷,老爷不肯。吵完又正遇到有人上门来闹,说苏家的珠宝铺子骗货,骂得可难听了,老爷气得要死,招了人来问,珠宝铺子掌柜过来,说是之前有大买家,但要的东西是急件,店里货都不够,掌柜的觉得是大利,便想赶一批货出来,就向下头供料的各家赊了账,这次来讨帐就是那些人,铺子里也不是不想给他们钱,只因为买家还没付余款,实在拿不出钱来。问清楚后,老爷便让人跟掌柜一道去找买家,一去才发现,早人去楼空了。预付的银票也是假的,用不了。老爷一下便气得昏厥过去,人便不好了。” 苏世黎震惊:“那是多少钱。” 老仆摇头“老奴也不晓得,只听说是很大一笔钱。” 苏世黎问“那掌柜的呢?” 老仆说:“一家都被夫人扣下了。关着呢。” 苏世黎到了前厅,嫡母还坐在原处,见她来也不正眼看她,只问:“你知道了没有?” 苏世黎点头“知道了。” 嫡母脸色看上去也不好,十分疲倦,只说:“那掌柜的虽然已经拿住了,可他也说不清,这会儿已经寻了二回死了,只说对不起你阿爹。原只想着赚笔大的,怎么知道成了这样呢。他家我也叫人去搜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顶不上什么用。我们家里自打你和你万澜出嫁之后,家底其实没有多少了,这个缺想补也补不上。若三日拿不出钱,他们就要闹到官府去。你阿爹脸面就保不住。我想呢,要不只能卖这老宅。” 苏世黎连忙说“老宅不能卖。”苏家世代传下来的宅子,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嫡母声音陡然高起来,拍桌怒视她:“我不知道不能卖?那要怎么办?算了,那你们两个做女儿想办法去吧,我是没有办法的!”但现在苏万澜也不在,眼睛只往她看――她出嫁的时候嫁妆比嫡长姐苏万澜多得多。 苏世黎心虚,当年她阿爹就是觉着自己没儿子,早晚族里都要继过来一个,钱财留在家里等他一死,都还是给别人享受了,才把大部份的钱财分成两分,叫女儿们带走的。好歹,是自己女儿花用。 她自幼,受阿爹照应,没有吃过半点苦,现在既然出了事,她做女儿的自当是有责任,连忙点头说“我回去想办法。母亲放心。” 见苏世黎这么说,嫡母脸色才好些,立刻便催她:“那你去吧。”叫自己身边的老仆妇跟着她一道去。只说是送送她。 苏世黎心里清楚,嫡母这是不放心自己,但她不计较。她拿钱出来救苏家是应当的,再说回来的也要人押送。有老道的仆妇在,到更好些。 可那个声音却在讥讽“你们想得到是挺美呢。” 4、4、病发 苏世黎带着仆妇和桃若回去,下仆匆匆来迎,扶着苏世黎下马车。 苏世黎问“老夫人在哪里?” 下仆说“在花园子。” 苏世黎点头,扭头便往花园子去。仆妇倒也老实,默不做声跟着走。 刚走到进花园子的小圆门,就听到里头曹老夫人的声音,真个是痛心疾首“你这是做的什么事情呢?看着吧,她转头就回家去,到时候苏家的人找来,看你怎么办!” 这个‘她’大概就是指苏世黎。 苏世黎愣一愣,脚下就停了。 桃若止步,拉着仆妇让她也站住。 花园子里头的声音还在不停地传来。 曹正书说“我一早就说不想娶她,是你非让我娶的。” 曹老夫人气道“不娶她你能出得了国吗?”大概是看着他身上那洋派的衣裳就生气“不娶她,你穿得起这身洋皮吗?你现在这样,她在外头会怎么说你?苏家人会怎么说你?外头的人会怎么说我们曹家?我们还要不要脸呢?” 苏世黎却想,我是没有一次在外面讲过曹家不好的。心里说不出的涩。 里面曹正书更是火冒三丈“我又没有找她要钱!我找她要钱了吗?我当时就说了,我找了事情做,赚得到买了船票的钱就行,等过去了入了学,边读书再边找活计,我朋友多,别人也不是不肯帮忙的。哦,我当时也没找她要钱,她自己死活要给的,转过头来,到还是我的不对了?这不是挖坑给我跳吗?现在她到苦大仇深,我是恶人了?我凭什么呀?” 曹老夫人真是不知道要骂他什么好,摆手“我不管这些。现在只说许四的事。” 曹正书反问“许四什么事?” 曹老夫人说“许四大了肚皮,难道孩子要生在外面?今日反正事情也闹出来了,阿黎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等她回来了,你好好跟她陪个不是,我再好好劝一劝,让她点头,叫许四进门。” 苏世黎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曹正书却比她更不愿意,怒道“许四是不会做妾的!你这样是侮辱她!她那样一个女子,是不会受这样屈辱的。” 曹老夫人气骂“你这个鬼东西!你到底是要气死我呢!” 曹正书反正不应声。任母亲捶打。 过了一会儿曹老夫人也打累了,停下来,他又把曹老夫人扶得坐下。 他就是这样,处处都是孝顺,只在这件事上绝不会松口。执拗地垂着头说“我爱她。我就爱她一个人。” 曹老夫人看着他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良久都说不出话,最后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说“算了,你大了,我也管不到你。估摸着一会儿阿黎就要回来,你叫许四先回去省城,但不要回大宅那边了,那边不是她能呆的地方,你让阿丁陪她去,把她安置在长柳路那边的小宅去,我会叫家里的婆子过去服侍她。一会儿等阿黎回来了,你跟她认个错,明天就带阿黎一起回省城大宅。以后再不能分居两地!” 曹正书皱眉“我不想跟她住一起。这样许四要不高兴,她还怀着孩子呢,心情好的时候就说身上这个那个了,心情不好了岂不是要折腾死人。” 苏世黎却听得好笑,她怀着孩子,怕折腾,自己肚子就是假的吗? 里头曹老夫人听得暴怒“我跟你讲,这个许四,我是看在她怀着我孙子,才对她客气的。你们什么爱不爱,我不懂那些,也不想听,她要觉得捏住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便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真是小看了我!她今日不走也可以,到时候苏家来,我可不管她怎么样!顶多孩子我们曹家不要了。” 曹正书一听到有些犹豫,曹老夫人真硬着心肠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是做不出来。到时候就算许四真有个好歹,他还能找自己母亲算帐、找苏家算帐吗?许家不济,并不是什么背景雄厚的人家,凭他们的本事也不能叫苏家忌惮。 曹老夫人见曹正书有些松动,表情又缓和下来,苦口婆心“我们曹家,不能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以后跟别人好都好得,哪家不是妾多的?可唯独和这个许四好不得了。她敢跑到老宅来下正室的脸,就足显得她是个拎不清的人,何况苏家对我们有恩呢?你因为来路不正的孩子怜惜她纵着她,别人就要连着你一起看不起。只要今天你给了世黎这个台阶下去,以后夫妻才能和睦。不然这个坎你要怎么过?” 说着又问曹正书“你知道今日我跟你说话为什么一个下人都不留 吗?有些话我说着都嫌自己丢人。你就说吧,你现在想跟世黎翻脸,好啊,那她和离归家,要不要带 着嫁妆回去的?人家娘家人帮她清点起嫁妆来,你打算怎么说?” 曹正书很不耐烦,说“您也不要老拿这个来吓唬我。说句直白些的话,我们也没有哪一个逼她,何况她身为曹家妇,曹家危难的时候她主动出手相助那是应当的。顶多等我那个贸易行以后赚了钱,我还她就是了。难道她还要利用这些来扼杀我的自由?” 说着十分悲痛“母亲,她为什么对曹家这么大方?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低她一等,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吗?昨日的事,是许四考虑不周道,但她让一步也就过去了,只要她不提,谁会知道这件事,可她却偏不,偏要把事情闹得这样大,许四都吓哭了。许四又不比苏世黎这样在后宅里打滚的人,并没有多少心计,当时把我扶回去就是怕我休息不好而已,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呢,谁料得到苏世黎这样歹毒,好嘛,晚上那一场闹,没得到便宜,天一亮,就跑到苏家搬救兵去了。” 苏世黎听着这一席话,竟然并不觉得不忿,她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呀,原来是自己的不对。竟然有些想笑,可勾了勾嘴角,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她抬头看天。 分明是朗朗睛空呀,日光之下,怎么会有这样颠倒是非的事? 曹老夫人的声音从园子里传来“所以我叫你让阿丁带着许四走。你总说我向着世黎,你也不想想,你才是我的儿子,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你好的呢?你光听许四的话,她不想走,你就真不让她走?她这是打算让曹家跟苏家翻脸呢……” 曹正书一听母亲这么说许四就不高兴了,正要替许四辩解,曹老夫人打断他“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心,她不走,事情就会闹成这个样子。我那句话再说最后一遍:她要听话乖乖去小宅,曹家不会对不起她,若真不肯走,更要等到苏家来问罪,我是绝不会维护她的。你要维护她我也不会许,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你叫人把这句话告诉她。”对着曹正书连哄带劝,连吓带骗。 曹正书最后还是点了头。 等曹正书走了,苏世黎才收拾心情,进花园子去。 曹老夫人见她只带着个仆妇来,有些意外,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把曹正书数落了一顿,以前苏世黎觉得她和蔼可亲,是自己可以依靠的长辈,现在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句句落在耳中都不怎么是滋味,揣摩起来,没有一句不是为了曹正书开脱的。什么都是许四的错,曹正书错就错在人太单纯了,受人蛊惑。 可有一个道理,苏世黎还是懂的,曹老夫人便是说出花来,这世上的事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心凉着,这次半点也暖不回来,肚子里转筋似地痛,她忍下来,只说,许四小姐这件事凭曹老夫人处置。 曹老夫人十分满意,赞她“还是你懂事。咱们懂事的人,不必跟不懂事的人计较。” 苏世黎耳边那声音却又冒出来,它嘻嘻地笑说“懂事的人就因为懂事,所以活该要吃这些苦受这些冤?那还不如做不懂事的人呢,最后气也出了,好处也得了。半毛钱的亏也不吃。” 苏世黎只当没有听见。 可她的心却被什么勒出了一道道的缝,暗暗地想,它说没有错。既然不懂事能过得这么肆意这么自在,为什么自己要懂这个事呢?做人而已,又不是要成佛去。她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她几十年,乖乖巧巧,半步不错,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公道在哪里呢? 苏世黎想着,突然又惊醒过来,慌张地责备自己,这些想法实在太过龌龊,竟然想去做一个道理拎都不清的泼妇。光是想想,哪怕没有人看见,都让她自愧不已。父亲不是这么教导她的。 曹老夫人见苏世黎不是为了许四小姐的事来跟自己说话,还有些意外。 一问才知道苏家出了这样的事。这才知道苏世黎为什么这么好说话。 仆妇上前来说话“本来老爷要是没有闭门谢客,大概还能找些人情,以前哪个得势的人没有找我们苏家看过相摆过风水?现在却是不行了。外头的世道您也知道,那些官啊,昨天还在一品,明天就丢了乌纱的比比皆是。以前的人情早都不在了。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所以这才问起二姑娘能不能帮帮家里。” 曹老夫人连忙说“世黎帮着家里也是应当的。”曹家出了许四这样的事,人家不计较,她有什么立场拦。到时候唾沫都要淹死人。 仆妇见她干脆,有些喜色。苏世黎既然在,曹老夫人还真是雷厉风行,立刻就把她的家妆单子找来,叫人开了库房去查。 查下来仆妇脸色便不好了。这些破破烂烂的值 钱! 曹老夫人叹气着“也不瞒你家夫人说,我那个儿子,实在不成器。”说着,眼眶便红了。掩面不说话。 仆妇有什么办法。主家也不在这里,只是不阴不阳地陪着苏世黎劝了一会儿。 罢了,苏世黎对桃若说“你陪着先把这些带回去再说。其它的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一时的急是一时。 她亲自送仆妇和桃若带着压车的下仆一道出去,只剩三个人时仆妇就忍不住要说“说来,我也不是二小姐身边的人,不该说些有的没有的,可到底我在苏家也算老人了,也是眼见着二小姐长大的,二小姐生母亲在世的时候,对我们这些下仆也都和气得很,我便多一句嘴,二小姐嫁来时,那可是半副苏家,便是流水一样的花销也不能只剩这些了。奴婢以为小姐还是当心着曹老夫人些。面慈心苦的人,奴婢见得多了!” 苏世黎说“那到也不至于。”或者曹正书都补贴在生意上了。 送走了仆妇与桃若,苏世黎回身往院子里去,还刚走到细径侧边,就听到曹老夫人在跟自己身边得信的老仆说话………… 她听完,才知道仆妇原来并有说错。曹老夫人嘴上仁义道德,私下却确实是留了一手的。这些年借着曹正书做生意的由头,把苏世黎的嫁妆该变卖的都变卖了,找借口转到亲戚名下去。 顿时整个人像站在冰水里似的。 她想,自己以前一直觉得曹老夫人是对自己好,现在想想,都不过是表面的功夫,人心啊,不是长在脸上。就像曹老夫人说的,到底也不是自己亲娘,怎么会真的为自己好呢。来来去去不过了为了曹正书这个儿子,不想叫曹家的名声太难听罢了。 如今,自己母亲早就不在世,父亲现在也病倒了,丈夫并不肯善待她,嫡母自来都没有对她和气过……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会为她着想的。 只得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了。 正想着,扶着胎子一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青年站在对面假山后头,两个人目光相遇,苏世黎发现自己偷听被人发现,脸一下便红了,一时竟然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 还想走呢,微微有些疼的小腹便绞痛起来,令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还想着,不能在这里倒下去,里头曹老夫人听见,便知道自己偷听了她们说话,知道她的真面目。可一步迈出去,整个人便向下栽倒。 对面的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接住她,大约是对她说了什么,她耳鸣的厉害也听不见。 耳边那声音却格外清楚,它轻轻地笑“你现在悔了吧?” 扶着她的男人听不到这声音,侧过脸看她,眸色沉暗,又似乎有着幽光。 苏世黎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袖子。 她目光零散,虽然是看向这个青年的脸,可却让这个人有一种她看的并不是自己的感觉。 这时候仆人们都涌了过来,大叫“太太!太太!” 有人尖叫“血!血啊!” 孩子没有了吗?不行,不行,孩子啊,苏世黎想动一动,看看肚子,可她动不了。 谁来告诉她,是不是孩子没有了? 如果孩子都没有了,自己还有什么呢?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傻姑娘。”那个声音却从来没有这样柔和,它安抚宽慰她,像慈母,又像挚友:“你要坚强。你有一个愿望,你能获得新生,你能改变一切,失去什么都不要怕。你还有我呢。” 对。 对!她几乎狂喜。艰难地蠕动嘴唇对那个声音说“我还有一个愿望。”气若游丝。她挣扎着,用尽了力气,对那个声音说“我想一切重新来过。” 抱起她的青年,有些怜悯这个女人,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大概是已经疯了――美丽脆弱又疯狂。他说:“没有人能重新来过。”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都只能向前走而已。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可这位曹二太太摇头。死死揪住他的衣裳“我可以。”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我可以的。”只要她按那个声音说的做几件事,就可以。 如果重来,她想回到什么时候呢?嫁给曹正书之前,还是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她胡乱地打算着,昏死了过去。苏世黎带着仆妇和桃若回去,下仆匆匆来迎,扶着苏世黎下马车。 苏世黎问“老夫人在哪里?” 下仆说“在花园子。” 苏世黎点头,扭头便往花园子去。仆妇倒也老实,默不做声跟着走。 刚走到进花园子的小圆门,就听到里头曹老夫人的声音,真个是痛心疾首“你这是做的什么事情呢?看着吧,她转头就回家去,到时候苏家的人找来,看你怎么办!” 这个‘她’大概就是指苏世黎。 苏世黎愣一愣,脚下就停了。 桃若止步,拉着仆妇让她也站住。 花园子里头的声音还在不停地传来。 曹正书说“我一早就说不想娶她,是你非让我娶的。” 曹老夫人气道“不娶她你能出得了国吗?”大概是看着他身上那洋派的衣裳就生气“不娶她,你穿得起这身洋皮吗?你现在这样,她在外头会怎么说你?苏家人会怎么说你?外头的人会怎么说我们曹家?我们还要不要脸呢?” 苏世黎却想,我是没有一次在外面讲过曹家不好的。心里说不出的涩。 里面曹正书更是火冒三丈“我又没有找她要钱!我找她要钱了吗?我当时就说了,我找了事情做,赚得到买了船票的钱就行,等过去了入了学,边读书再边找活计,我朋友多,别人也不是不肯帮忙的。哦,我当时也没找她要钱,她自己死活要给的,转过头来,到还是我的不对了?这不是挖坑给我跳吗?现在她到苦大仇深,我是恶人了?我凭什么呀?” 曹老夫人真是不知道要骂他什么好,摆手“我不管这些。现在只说许四的事。” 曹正书反问“许四什么事?” 曹老夫人说“许四大了肚皮,难道孩子要生在外面?今日反正事情也闹出来了,阿黎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等她回来了,你好好跟她陪个不是,我再好好劝一劝,让她点头,叫许四进门。” 苏世黎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曹正书却比她更不愿意,怒道“许四是不会做妾的!你这样是侮辱她!她那样一个女子,是不会受这样屈辱的。” 曹老夫人气骂“你这个鬼东西!你到底是要气死我呢!” 曹正书反正不应声。任母亲捶打。 过了一会儿曹老夫人也打累了,停下来,他又把曹老夫人扶得坐下。 他就是这样,处处都是孝顺,只在这件事上绝不会松口。执拗地垂着头说“我爱她。我就爱她一个人。” 曹老夫人看着他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良久都说不出话,最后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说“算了,你大了,我也管不到你。估摸着一会儿阿黎就要回来,你叫许四先回去省城,但不要回大宅那边了,那边不是她能呆的地方,你让阿丁陪她去,把她安置在长柳路那边的小宅去,我会叫家里的婆子过去服侍她。一会儿等阿黎回来了,你跟她认个错,明天就带阿黎一起回省城大宅。以后再不能分居两地!” 曹正书皱眉“我不想跟她住一起。这样许四要不高兴,她还怀着孩子呢,心情好的时候就说身上这个那个了,心情不好了岂不是要折腾死人。” 苏世黎却听得好笑,她怀着孩子,怕折腾,自己肚子就是假的吗? 里头曹老夫人听得暴怒“我跟你讲,这个许四,我是看在她怀着我孙子,才对她客气的。你们什么爱不爱,我不懂那些,也不想听,她要觉得捏住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便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真是小看了我!她今日不走也可以,到时候苏家来,我可不管她怎么样!顶多孩子我们曹家不要了。” 曹正书一听到有些犹豫,曹老夫人真硬着心肠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是做不出来。到时候就算许四真有个好歹,他还能找自己母亲算帐、找苏家算帐吗?许家不济,并不是什么背景雄厚的人家,凭他们的本事也不能叫苏家忌惮。 曹老夫人见曹正书有些松动,表情又缓和下来,苦口婆心“我们曹家,不能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以后跟别人好都好得,哪家不是妾多的?可唯独和这个许四好不得了。她敢跑到老宅来下正室的脸,就足显得她是个拎不清的人,何况苏家对我们有恩呢?你因为来路不正的孩子怜惜她纵着她,别人就要连着你一起看不起。只要今天你给了世黎这个台阶下去,以后夫妻才能和睦。不然这个坎你要怎么过?” 说着又问曹正书“你知道今日我跟你说话为什么一个下人都不留 吗?有些话我说着都嫌自己丢人。你就说吧,你现在想跟世黎翻脸,好啊,那她和离归家,要不要带 着嫁妆回去的?人家娘家人帮她清点起嫁妆来,你打算怎么说?” 曹正书很不耐烦,说“您也不要老拿这个来吓唬我。说句直白些的话,我们也没有哪一个逼她,何况她身为曹家妇,曹家危难的时候她主动出手相助那是应当的。顶多等我那个贸易行以后赚了钱,我还她就是了。难道她还要利用这些来扼杀我的自由?” 说着十分悲痛“母亲,她为什么对曹家这么大方?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低她一等,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吗?昨日的事,是许四考虑不周道,但她让一步也就过去了,只要她不提,谁会知道这件事,可她却偏不,偏要把事情闹得这样大,许四都吓哭了。许四又不比苏世黎这样在后宅里打滚的人,并没有多少心计,当时把我扶回去就是怕我休息不好而已,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呢,谁料得到苏世黎这样歹毒,好嘛,晚上那一场闹,没得到便宜,天一亮,就跑到苏家搬救兵去了。” 苏世黎听着这一席话,竟然并不觉得不忿,她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呀,原来是自己的不对。竟然有些想笑,可勾了勾嘴角,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她抬头看天。 分明是朗朗睛空呀,日光之下,怎么会有这样颠倒是非的事? 曹老夫人的声音从园子里传来“所以我叫你让阿丁带着许四走。你总说我向着世黎,你也不想想,你才是我的儿子,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你好的呢?你光听许四的话,她不想走,你就真不让她走?她这是打算让曹家跟苏家翻脸呢……” 曹正书一听母亲这么说许四就不高兴了,正要替许四辩解,曹老夫人打断他“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心,她不走,事情就会闹成这个样子。我那句话再说最后一遍:她要听话乖乖去小宅,曹家不会对不起她,若真不肯走,更要等到苏家来问罪,我是绝不会维护她的。你要维护她我也不会许,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你叫人把这句话告诉她。”对着曹正书连哄带劝,连吓带骗。 曹正书最后还是点了头。 等曹正书走了,苏世黎才收拾心情,进花园子去。 曹老夫人见她只带着个仆妇来,有些意外,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把曹正书数落了一顿,以前苏世黎觉得她和蔼可亲,是自己可以依靠的长辈,现在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句句落在耳中都不怎么是滋味,揣摩起来,没有一句不是为了曹正书开脱的。什么都是许四的错,曹正书错就错在人太单纯了,受人蛊惑。 可有一个道理,苏世黎还是懂的,曹老夫人便是说出花来,这世上的事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心凉着,这次半点也暖不回来,肚子里转筋似地痛,她忍下来,只说,许四小姐这件事凭曹老夫人处置。 曹老夫人十分满意,赞她“还是你懂事。咱们懂事的人,不必跟不懂事的人计较。” 苏世黎耳边那声音却又冒出来,它嘻嘻地笑说“懂事的人就因为懂事,所以活该要吃这些苦受这些冤?那还不如做不懂事的人呢,最后气也出了,好处也得了。半毛钱的亏也不吃。” 苏世黎只当没有听见。 可她的心却被什么勒出了一道道的缝,暗暗地想,它说没有错。既然不懂事能过得这么肆意这么自在,为什么自己要懂这个事呢?做人而已,又不是要成佛去。她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她几十年,乖乖巧巧,半步不错,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公道在哪里呢? 苏世黎想着,突然又惊醒过来,慌张地责备自己,这些想法实在太过龌龊,竟然想去做一个道理拎都不清的泼妇。光是想想,哪怕没有人看见,都让她自愧不已。父亲不是这么教导她的。 曹老夫人见苏世黎不是为了许四小姐的事来跟自己说话,还有些意外。 一问才知道苏家出了这样的事。这才知道苏世黎为什么这么好说话。 仆妇上前来说话“本来老爷要是没有闭门谢客,大概还能找些人情,以前哪个得势的人没有找我们苏家看过相摆过风水?现在却是不行了。外头的世道您也知道,那些官啊,昨天还在一品,明天就丢了乌纱的比比皆是。以前的人情早都不在了。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所以这才问起二姑娘能不能帮帮家里。” 曹老夫人连忙说“世黎帮着家里也是应当的。”曹家出了许四这样的事,人家不计较,她有什么立场拦。到时候唾沫都要淹死人。 仆妇见她干脆,有些喜色。苏世黎既然在,曹老夫人还真是雷厉风行,立刻就把她的家妆单子找来,叫人开了库房去查。 查下来仆妇脸色便不好了。这些破破烂烂的值 钱! 曹老夫人叹气着“也不瞒你家夫人说,我那个儿子,实在不成器。”说着,眼眶便红了。掩面不说话。 仆妇有什么办法。主家也不在这里,只是不阴不阳地陪着苏世黎劝了一会儿。 罢了,苏世黎对桃若说“你陪着先把这些带回去再说。其它的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一时的急是一时。 她亲自送仆妇和桃若带着压车的下仆一道出去,只剩三个人时仆妇就忍不住要说“说来,我也不是二小姐身边的人,不该说些有的没有的,可到底我在苏家也算老人了,也是眼见着二小姐长大的,二小姐生母亲在世的时候,对我们这些下仆也都和气得很,我便多一句嘴,二小姐嫁来时,那可是半副苏家,便是流水一样的花销也不能只剩这些了。奴婢以为小姐还是当心着曹老夫人些。面慈心苦的人,奴婢见得多了!” 苏世黎说“那到也不至于。”或者曹正书都补贴在生意上了。 送走了仆妇与桃若,苏世黎回身往院子里去,还刚走到细径侧边,就听到曹老夫人在跟自己身边得信的老仆说话………… 她听完,才知道仆妇原来并有说错。曹老夫人嘴上仁义道德,私下却确实是留了一手的。这些年借着曹正书做生意的由头,把苏世黎的嫁妆该变卖的都变卖了,找借口转到亲戚名下去。 顿时整个人像站在冰水里似的。 她想,自己以前一直觉得曹老夫人是对自己好,现在想想,都不过是表面的功夫,人心啊,不是长在脸上。就像曹老夫人说的,到底也不是自己亲娘,怎么会真的为自己好呢。来来去去不过了为了曹正书这个儿子,不想叫曹家的名声太难听罢了。 如今,自己母亲早就不在世,父亲现在也病倒了,丈夫并不肯善待她,嫡母自来都没有对她和气过……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会为她着想的。 只得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了。 正想着,扶着胎子一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青年站在对面假山后头,两个人目光相遇,苏世黎发现自己偷听被人发现,脸一下便红了,一时竟然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 还想走呢,微微有些疼的小腹便绞痛起来,令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还想着,不能在这里倒下去,里头曹老夫人听见,便知道自己偷听了她们说话,知道她的真面目。可一步迈出去,整个人便向下栽倒。 对面的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接住她,大约是对她说了什么,她耳鸣的厉害也听不见。 耳边那声音却格外清楚,它轻轻地笑“你现在悔了吧?” 扶着她的男人听不到这声音,侧过脸看她,眸色沉暗,又似乎有着幽光。 苏世黎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袖子。 她目光零散,虽然是看向这个青年的脸,可却让这个人有一种她看的并不是自己的感觉。 这时候仆人们都涌了过来,大叫“太太!太太!” 有人尖叫“血!血啊!” 孩子没有了吗?不行,不行,孩子啊,苏世黎想动一动,看看肚子,可她动不了。 谁来告诉她,是不是孩子没有了? 如果孩子都没有了,自己还有什么呢?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傻姑娘。”那个声音却从来没有这样柔和,它安抚宽慰她,像慈母,又像挚友:“你要坚强。你有一个愿望,你能获得新生,你能改变一切,失去什么都不要怕。你还有我呢。” 对。 对!她几乎狂喜。艰难地蠕动嘴唇对那个声音说“我还有一个愿望。”气若游丝。她挣扎着,用尽了力气,对那个声音说“我想一切重新来过。” 抱起她的青年,有些怜悯这个女人,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大概是已经疯了――美丽脆弱又疯狂。他说:“没有人能重新来过。”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都只能向前走而已。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可这位曹二太太摇头。死死揪住他的衣裳“我可以。”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我可以的。”只要她按那个声音说的做几件事,就可以。 如果重来,她想回到什么时候呢?嫁给曹正书之前,还是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她胡乱地打算着,昏死了过去。 5、5、山倒 苏世黎迷迷糊糊醒来,桃若正坐在床前跟小丫头抱怨“老夫人也太会做戏了些。” 小丫头小声说“她在里面会客,我去奉茶,只口口声声说许四小姐的不是呢 。” 桃若问“都说了什么?” 小丫头走近几步,低声道:“老夫人说以前曹家不济,二太太奉嫁妆出来,她和二公子本来是决不肯要的,但二太太说自己已是曹家妇不能置身事外原为曹家死而后已,老夫人要是不肯收,她就一头撞死,老夫人这才含泪收下了。二爷对二太太也是再感激不过。可怎么想到,家境渐渐好些了,却突然冒出来个许四小姐?那许四小姐一早就认识二爷的,二爷重情重义,见她落难成了舞小姐,怎么能当看不见呢?便给了她一点钱,叫她别在做那个行当了,丢人呀。但许四小姐哪里是个简单角色,既然家里落魄了,当然只一门心思要攀个高枝的,二爷一出现,便是饿狼遇到了肥肉,哪会松口。二爷却心思浅,虽然生意上懂得多,可对那些居心不良的女人却知道得少,不经□□,结果,一来二去的就着了许四小姐的道。” 桃若气:“我在家里都知道,二爷买了外宅,安顿了她下来。日日宿在一起呢。老夫人到是会为二爷开脱。” 小丫头叹“可不是嘛,但老夫人跟那些外客就不是这个说法了,她说,那宅子本来是送给许小姐的,只让她安生,结果她四处胡说,打了二爷的名号出去。后来二爷知道时她又花言巧语的,还使了手段,下了药,才与二爷有实。二爷可生气了,打算再不理会她,怎么知道那么巧不巧就怀孕了。于是二爷也不能赶她。” 桃若冷哼“可黑是白都随她说了!那咱们姑娘嫁妆的事怎么说呢?”这还能推干净不成? 小丫头说:“老夫人说,是许四小姐和二爷身边的阿丁有勾搭,两个人一个里,一个外,拿了二爷的章借了各种由头,在这几年来来去去的竟把老宅的库房都搬空了。咱们在老宅里并不知道外头的事,只知道阿丁总拿了二爷的令回家要钱,老夫人还当是二爷拿去办正事也不曾问,毕竟二爷是大人了。还是前日,二太太家里出了事故,老夫人想赶紧得要拿帮苏家填补空虚呀,这一开库房才知道,可气得差点跟着老太爷去了。当时二太太也在,一看成了这样,哪还能好呢?再加之,前一夜许四闹到府里来了,二太太夜里本来就被气着了,再加上这一桩事,一下便动了胎气,强撑着送走苏家的下仆后就不好了。” 桃若真个被气得不轻“也太不要脸了些。许四虽然是气着了咱们姑娘,但我跟姑娘回转的时候,姑娘明明是听着她和老仆人说话了,知道她们把大半嫁妆都转走了才气成这样的。我听着都替那老东西羞,看着是个好的,慈眉善目,心肝都烂完了。” 小丫头只是叹气“之前医生出去,说二太太以后再不能生育,老夫人脸上不显的,转身私下就说二太太不大度,气量小。” 桃若眼眶红的,问她“医生不是说下晌再来诊诊的?怎么还不来?”都快晚上了。 小丫头莫明“先前就来了,在前头遇到这边的下仆,说桃若姐姐传二太太的话,不愿延医。” 桃若大怒“我什么时候传过这样的话去?”又质问“是哪个猴崽子胡说?” 小丫头说“就是之前常跟着姐姐跑腿的,叫喜儿。” 桃若立刻便要去找“她在哪儿呢?我到要看看她要作什么妖!” 两个人急匆匆就出去了。 苏世黎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床幔顶帐。因为虚弱微微发颤的手在被子下头移动都困难,摸一摸,肚子平了好些,以前孩子总爱动一动闹一闹,现在里头静静的,没有半点起伏。屋子里全是血腥味。 她晓得孩子是真没了。 一时脑子里头空荡荡。静静躺着,一动也不想再动。 那声音却仍还在“桃若还去找什么喜儿?也不想想,喜儿敢私自这样拦了医生吗?”来来去去还是老夫人的意思。反正苏世黎这样大出血过,身体不行了,就算活下来又生不得孩子。再加上听到了她的事,让她觉得没脸,所以不肯再尽心。 再说了,苏家现在不成了,要倒不过是一阵风的事。苏老爷一死,苏世黎那位嫡母自顾不暇,那里有精神管这个妾生的眼中钉的死活。 现在可真是好时机。 苏世黎不说话。 那声音可不停,一直环绕着她,一时大,一时小,缓缓不不绝,有时急促如雷雨:“方才你昏睡着,孩子落下来,竟是个儿子,老东西可难过了。拉着老仆小声嘀咕,不说是女儿吗?我看,她那眼泪到是有几滴真的。不过嘛,她儿子还年轻,只要脸面在,家业振兴了,将来孙子要多少没有呢?听说省城里正有一位家世了得的小姐,看中了曹正书。现就等着你腾位子。” 一会儿又说“许四不想背这个锅都不能行,许家一个破落户,谁会为她出头!曹老夫人敢这么说,阿丁那里肯定是安排好了,许四不认也没办法。再说了,她还想进曹家呢,那就得背了这个锅。说来也是好笑,许四以为自己厉害,怎么厉害得过老夫人这块老姜。曹老爷在世时,家里多少妾,可真正活到现在的,就只有曹老夫人生下的二个儿子。” 又嘻嘻地笑“你这个傻姑娘,还把她当亲自母亲待呢。” 苏世黎理也不理,只是茫茫然问“你不是说能实现我一个愿望?”她脑海里汹涌如海潮,有很多的想法起起伏伏,之前有一瞬间也想过要复仇,要把自己所受的千百倍报应在这些人身上,可这有什么用?就算这些人死了,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她的一生已经完了。苏家也完了。哪怕曹家受了报应,一切也不能挽回 ,她在一个不值的人身上耗费了全部青春,她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将来也不会有孩子,她救不了父亲。 那声音轻笑“是呀。” 苏世黎沉默了好久,就像是看着帐顶的绣图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我想回到小时候。”她竭力保持冷静,但声音仍然有几分忐忑,虽然得是可行的,却还是害怕对方根本不能达成自己所愿“你做得到吗?”要可以,一定要可以!不可以的话,她该怎么办呢?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那声音俏皮得很,说:“行呀。这有什么不行的。” 苏世黎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砰’地一下,感觉冰冷的胸口又瞬间热了起来,几乎想哭“真的吗?”如果自己真的能重来,再也不要这么傻了。她不想再遇上曹正书,也不想再嫁给他,只要重新来过来,她能改变一切,还能帮着父亲,不让家里铺子再受别人骗,一切都会不同了。 那声音问她“那你想回到几岁的时候?” 苏世黎有些乱,对呀,一切能重新来过了,要回到几岁呢?十岁是不是太大?五岁会不会太小?“能不能回到娘胎里呢?”她没有见过母亲,也许出生的时候能看母亲一眼。 “行呀。”那声音回答得轻飘飘的。仿佛对它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反到有些不安“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现在先不提,那是你重生之后的事了,你现在帮不了我。” “好。我一定会帮你做到。”苏世黎笃定地应承。她苏世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绝不是奸猾之徒。带着一丝期盼与急切“现在就可以回去吗?”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呆着。 那声音却笑起来“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苏世黎紧张“你不是说,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要听你的话在重生之后帮你做几件事。” 那声音说:“对呀。” 苏世黎怕它是担心在自己会反悔,连忙又再次起誓“我绝对不会忘恩负义的。”她如此迫切,恨不得马上就把现在一切的遭遇都变成一场大梦。 那声音还在笑说“我知道呀。” “那…你…” 声音打断她的话:“我自然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就是太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才会怕你事到临头做不到。” 那声音听上去已经没有半点感情,冷漠如冰“如果你重生一次,为人仍然这样蠢钝愚善,就根本不可能帮到我,也完不成我的目标,我不是白让你重生一回了吗?” 苏世黎虽然急切想证明自己,可还是有些担忧,这个声音会让自己做的是什么事呢?要杀人放火吗? 声音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那也不至于 。” 不是杀人放火就好。苏世黎咬牙,其它的什么都好,她一定会做!不论什么!“我能做到,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到!我就是拼命,也会做。” 它咯咯地笑,像是讥讽“我可不信你。你要知道,有许多人,身在绝境的时候,说的话可好听了,可一但真的达成所愿,生活又重新安逸了起来,当时下的那些决心,便连狗屎都不如。你要我相信,只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世黎紧张抓住被角。 “第一个办法最简单,重生后,你让我自由使用你的身躯。你该报的仇,想救的人,有意改变的事,我都会帮你做到。” 苏世黎把被子攥得更紧“那我呢?” 那声音只是笑,却不回答。 她不由得汗毛倒竖,咬紧牙关“还有一个办法呢?” 那声音见它不肯答应,哼了一声:“还有一个嘛,除非你现在就向我证明。证明你不会再蠢到死,证明你有本事,证明你的心志、你的决心。” “怎么证明?”苏世黎迷迷糊糊醒来,桃若正坐在床前跟小丫头抱怨“老夫人也太会做戏了些。” 小丫头小声说“她在里面会客,我去奉茶,只口口声声说许四小姐的不是呢 。” 桃若问“都说了什么?” 小丫头走近几步,低声道:“老夫人说以前曹家不济,二太太奉嫁妆出来,她和二公子本来是决不肯要的,但二太太说自己已是曹家妇不能置身事外原为曹家死而后已,老夫人要是不肯收,她就一头撞死,老夫人这才含泪收下了。二爷对二太太也是再感激不过。可怎么想到,家境渐渐好些了,却突然冒出来个许四小姐?那许四小姐一早就认识二爷的,二爷重情重义,见她落难成了舞小姐,怎么能当看不见呢?便给了她一点钱,叫她别在做那个行当了,丢人呀。但许四小姐哪里是个简单角色,既然家里落魄了,当然只一门心思要攀个高枝的,二爷一出现,便是饿狼遇到了肥肉,哪会松口。二爷却心思浅,虽然生意上懂得多,可对那些居心不良的女人却知道得少,不经□□,结果,一来二去的就着了许四小姐的道。” 桃若气:“我在家里都知道,二爷买了外宅,安顿了她下来。日日宿在一起呢。老夫人到是会为二爷开脱。” 小丫头叹“可不是嘛,但老夫人跟那些外客就不是这个说法了,她说,那宅子本来是送给许小姐的,只让她安生,结果她四处胡说,打了二爷的名号出去。后来二爷知道时她又花言巧语的,还使了手段,下了药,才与二爷有实。二爷可生气了,打算再不理会她,怎么知道那么巧不巧就怀孕了。于是二爷也不能赶她。” 桃若冷哼“可黑是白都随她说了!那咱们姑娘嫁妆的事怎么说呢?”这还能推干净不成? 小丫头说:“老夫人说,是许四小姐和二爷身边的阿丁有勾搭,两个人一个里,一个外,拿了二爷的章借了各种由头,在这几年来来去去的竟把老宅的库房都搬空了。咱们在老宅里并不知道外头的事,只知道阿丁总拿了二爷的令回家要钱,老夫人还当是二爷拿去办正事也不曾问,毕竟二爷是大人了。还是前日,二太太家里出了事故,老夫人想赶紧得要拿帮苏家填补空虚呀,这一开库房才知道,可气得差点跟着老太爷去了。当时二太太也在,一看成了这样,哪还能好呢?再加之,前一夜许四闹到府里来了,二太太夜里本来就被气着了,再加上这一桩事,一下便动了胎气,强撑着送走苏家的下仆后就不好了。” 桃若真个被气得不轻“也太不要脸了些。许四虽然是气着了咱们姑娘,但我跟姑娘回转的时候,姑娘明明是听着她和老仆人说话了,知道她们把大半嫁妆都转走了才气成这样的。我听着都替那老东西羞,看着是个好的,慈眉善目,心肝都烂完了。” 小丫头只是叹气“之前医生出去,说二太太以后再不能生育,老夫人脸上不显的,转身私下就说二太太不大度,气量小。” 桃若眼眶红的,问她“医生不是说下晌再来诊诊的?怎么还不来?”都快晚上了。 小丫头莫明“先前就来了,在前头遇到这边的下仆,说桃若姐姐传二太太的话,不愿延医。” 桃若大怒“我什么时候传过这样的话去?”又质问“是哪个猴崽子胡说?” 小丫头说“就是之前常跟着姐姐跑腿的,叫喜儿。” 桃若立刻便要去找“她在哪儿呢?我到要看看她要作什么妖!” 两个人急匆匆就出去了。 苏世黎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床幔顶帐。因为虚弱微微发颤的手在被子下头移动都困难,摸一摸,肚子平了好些,以前孩子总爱动一动闹一闹,现在里头静静的,没有半点起伏。屋子里全是血腥味。 她晓得孩子是真没了。 一时脑子里头空荡荡。静静躺着,一动也不想再动。 那声音却仍还在“桃若还去找什么喜儿?也不想想,喜儿敢私自这样拦了医生吗?”来来去去还是老夫人的意思。反正苏世黎这样大出血过,身体不行了,就算活下来又生不得孩子。再加上听到了她的事,让她觉得没脸,所以不肯再尽心。 再说了,苏家现在不成了,要倒不过是一阵风的事。苏老爷一死,苏世黎那位嫡母自顾不暇,那里有精神管这个妾生的眼中钉的死活。 现在可真是好时机。 苏世黎不说话。 那声音可不停,一直环绕着她,一时大,一时小,缓缓不不绝,有时急促如雷雨:“方才你昏睡着,孩子落下来,竟是个儿子,老东西可难过了。拉着老仆小声嘀咕,不说是女儿吗?我看,她那眼泪到是有几滴真的。不过嘛,她儿子还年轻,只要脸面在,家业振兴了,将来孙子要多少没有呢?听说省城里正有一位家世了得的小姐,看中了曹正书。现就等着你腾位子。” 一会儿又说“许四不想背这个锅都不能行,许家一个破落户,谁会为她出头!曹老夫人敢这么说,阿丁那里肯定是安排好了,许四不认也没办法。再说了,她还想进曹家呢,那就得背了这个锅。说来也是好笑,许四以为自己厉害,怎么厉害得过老夫人这块老姜。曹老爷在世时,家里多少妾,可真正活到现在的,就只有曹老夫人生下的二个儿子。” 又嘻嘻地笑“你这个傻姑娘,还把她当亲自母亲待呢。” 苏世黎理也不理,只是茫茫然问“你不是说能实现我一个愿望?”她脑海里汹涌如海潮,有很多的想法起起伏伏,之前有一瞬间也想过要复仇,要把自己所受的千百倍报应在这些人身上,可这有什么用?就算这些人死了,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她的一生已经完了。苏家也完了。哪怕曹家受了报应,一切也不能挽回 ,她在一个不值的人身上耗费了全部青春,她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将来也不会有孩子,她救不了父亲。 那声音轻笑“是呀。” 苏世黎沉默了好久,就像是看着帐顶的绣图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我想回到小时候。”她竭力保持冷静,但声音仍然有几分忐忑,虽然得是可行的,却还是害怕对方根本不能达成自己所愿“你做得到吗?”要可以,一定要可以!不可以的话,她该怎么办呢?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那声音俏皮得很,说:“行呀。这有什么不行的。” 苏世黎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砰’地一下,感觉冰冷的胸口又瞬间热了起来,几乎想哭“真的吗?”如果自己真的能重来,再也不要这么傻了。她不想再遇上曹正书,也不想再嫁给他,只要重新来过来,她能改变一切,还能帮着父亲,不让家里铺子再受别人骗,一切都会不同了。 那声音问她“那你想回到几岁的时候?” 苏世黎有些乱,对呀,一切能重新来过了,要回到几岁呢?十岁是不是太大?五岁会不会太小?“能不能回到娘胎里呢?”她没有见过母亲,也许出生的时候能看母亲一眼。 “行呀。”那声音回答得轻飘飘的。仿佛对它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反到有些不安“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现在先不提,那是你重生之后的事了,你现在帮不了我。” “好。我一定会帮你做到。”苏世黎笃定地应承。她苏世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绝不是奸猾之徒。带着一丝期盼与急切“现在就可以回去吗?”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呆着。 那声音却笑起来“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苏世黎紧张“你不是说,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要听你的话在重生之后帮你做几件事。” 那声音说:“对呀。” 苏世黎怕它是担心在自己会反悔,连忙又再次起誓“我绝对不会忘恩负义的。”她如此迫切,恨不得马上就把现在一切的遭遇都变成一场大梦。 那声音还在笑说“我知道呀。” “那…你…” 声音打断她的话:“我自然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就是太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才会怕你事到临头做不到。” 那声音听上去已经没有半点感情,冷漠如冰“如果你重生一次,为人仍然这样蠢钝愚善,就根本不可能帮到我,也完不成我的目标,我不是白让你重生一回了吗?” 苏世黎虽然急切想证明自己,可还是有些担忧,这个声音会让自己做的是什么事呢?要杀人放火吗? 声音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那也不至于 。” 不是杀人放火就好。苏世黎咬牙,其它的什么都好,她一定会做!不论什么!“我能做到,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到!我就是拼命,也会做。” 它咯咯地笑,像是讥讽“我可不信你。你要知道,有许多人,身在绝境的时候,说的话可好听了,可一但真的达成所愿,生活又重新安逸了起来,当时下的那些决心,便连狗屎都不如。你要我相信,只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世黎紧张抓住被角。 “第一个办法最简单,重生后,你让我自由使用你的身躯。你该报的仇,想救的人,有意改变的事,我都会帮你做到。” 苏世黎把被子攥得更紧“那我呢?” 那声音只是笑,却不回答。 她不由得汗毛倒竖,咬紧牙关“还有一个办法呢?” 那声音见它不肯答应,哼了一声:“还有一个嘛,除非你现在就向我证明。证明你不会再蠢到死,证明你有本事,证明你的心志、你的决心。” “怎么证明?” 6、6、交易 “怎么证明?”苏世黎心都揪了起来。 那声音嘻嘻笑:“我问你些问题 ,看你回答如何。” 苏世黎连忙点头:“你问。” “你若回到了五岁的时候,想改变的是什么事?” 五岁?五岁时母亲还在世吧?“当然是希望母亲不要死。” 那声音说“你母亲当时正被娘家兄弟逼迫,总叫她给钱还赌债,一次次,没完没了。你母亲懦弱又顾恋亲情,手里都被掏空了,可娘家的兄弟却还不肯放手,逼她合谋骗苏家的钱。你回去后,打算怎么做?” “我会劝舅舅……”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舅舅。 那声音不等她说完,哈哈地大笑“他那样一个泼皮,会听你一个五岁孩子的话?你只是重生回去,又不是回去就能登基做女皇帝了,出口便是金玉之言?” 苏世黎结舌不语,过一会儿又说“那我宽慰母亲,叫她断了跟舅舅的联系。态度强硬些不要再给钱了。” “你母亲本来就唯唯诺诺,她身边婆子一堆,个个都是能拿得住她的人,只指望着帮她送钱出去的时候,贪一笔来分呢,会让你个毛孩子多嘴?她们个个比你能说会道,又跟着你母亲多年说起来劳苦功高,比你还了解你母亲些。你吃什么用什么吃多少用多少,都得听这些人的,一分一毫都不能自己做主,在这样的大事上又怎么能让你母亲听你的话?”说着便顿顿等她回答。 “我……”她脑子里很乱,思绪纷呈,可认真细究起来,又一片空白。 那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算了,我们也不说这个。我问你,就算你母亲听了你的,不给钱了。那你舅舅肯定要上门来闹,你又怎么处置?” 苏世黎斟酌“母亲即被卖为妾,又不是嫁来的……娘家的人便不能算亲戚的。不认他也合情合理……” 那声音轻蔑:“这岂是合不合情理的事?他能听得懂道理也就不是泼皮了。你不给钱他在苏家大门口打滚耍赖,叫嚷你母亲上了有钱人的床自己吃好喝好就不认兄弟了,引一群人成天看热闹,你要怎么办?他跑到你父亲各处产业撒泼,你母亲在家里怎么做人?嫡母质问起来,怎么办?这些你都打算怎么处置?” “我……若报给父亲知道……” 那声音再不耐烦又打断她的话“你父亲对你好,是因为你母亲自尽过世,他想着自己即喜欢你母亲收了她为妾,却又对她并不体贴,才导致你母亲这样下场,心中有愧。后来见你像极了你母亲,再说他也并没有很多孩子,所以对你上心。可你五岁时,你母亲还活着,他也还没有这样的反思,身边还有个知情知意的新欢,肚子里或许还有个没出生的儿子。你以为他还有时候处处看顾你,向着你吗?” 它讥讽“光看你说这些话,到现在了还连靠自己的觉悟都没有,更没有拼尽一切为自己谋得利益改变未来的决心,就知道你再活一百回也不会有甚么好日子过,省省吧。我也别浪费这个精神了。”似乎要离开。 苏世黎急“我对那时候的事一无所知,只光凭着你说,自然处处不能如你的意。别说输了,便是说赢了,也只是嘴上撑英雄,真正事到临头也未必得用。不如现在你想出一件事,让我做了来证明我心意坚决,遇事一定不再是浑浑噩噩的自己。” 那声音立刻道:“万一你做不到呢?” 苏世黎顿时有些不安,因为对方这句话接得太快。可这点不安立刻就被质问的忐忑取代了,她太想让一切重来了。做不到?……那……难道自己就这样失去这个机会?这种感觉,就好像要失去一切了。 最后她咬唇“那你就可以自由使用我的身躯。你答应过的,我想报的仇,想救的人,想改变的事,你都会帮我做。”双手再次紧紧抓着被褥。自己如果真的被取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可不能重生的话,她的人生便在此终结,孩子没有了,无法面对自己,嫁妆没有了,不能面对父亲与亲人,父亲会怎么样?会被逼死吗?父亲要是死了,便是她的过错!而她自己也根本没有未来可言,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人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被这个声音取代后会发生什么有什么要紧呢? 顶多不过一死。 自己本来就该死。不要连累家人就好了。 那声音停了好久,她还以为对方消失了,紧张地等待:“你还在吗?”心提起来。万一它就这样消失,自己该怎么办呢?想想她便不寒而悚。不行,它不能就这样消失,抛下自己陷入绝望之中。苏世黎感到惶恐不停地四处张望,不停地低声问着“你还在吗?”一声比一声急切惶然。 突然,声音重新响起来“这是你自己说的。” 它还在,苏世黎闭上眼睛,松了口气,立刻说“对,是我说的。” “万一真的没做到,证明你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我就可以重生回去在你身上活过来……”那声音说。 苏世黎心里即忐忑害怕,又有无路可退的决绝“对。但你别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说到那个时候,我想报的仇,想救的人,想改变的事,你都会帮我做。”她再次重复着这句曾从那个声音嘴里说出来的话。想得到保障。 “当然。”那声音说。 苏世黎又重复道“我重生回去,我帮你做事,你重生回去,你帮我做事。我们相互应承了,若失信,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感情“好。” 苏世黎虽然还躺在原地,可心中却有了新的生机。因为她知道,现在眼前的一切都马上就会消失了。哪怕觉得再苦、再痛、再后悔、再对不起家人,都不能再使她感到痛苦与绝望,不再使她想结束生命。 但是苏世黎一时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一件什么事才能即有诚意,又展示决心。 就在这时候,外头吵吵闹闹,似乎是桃若。 那声音讥讽道“等你先从曹家活着走出去再说。”便消失了。 “怎么证明?”苏世黎心都揪了起来。 那声音嘻嘻笑:“我问你些问题 ,看你回答如何。” 苏世黎连忙点头:“你问。” “你若回到了五岁的时候,想改变的是什么事?” 五岁?五岁时母亲还在世吧?“当然是希望母亲不要死。” 那声音说“你母亲当时正被娘家兄弟逼迫,总叫她给钱还赌债,一次次,没完没了。你母亲懦弱又顾恋亲情,手里都被掏空了,可娘家的兄弟却还不肯放手,逼她合谋骗苏家的钱。你回去后,打算怎么做?” “我会劝舅舅……”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舅舅。 那声音不等她说完,哈哈地大笑“他那样一个泼皮,会听你一个五岁孩子的话?你只是重生回去,又不是回去就能登基做女皇帝了,出口便是金玉之言?” 苏世黎结舌不语,过一会儿又说“那我宽慰母亲,叫她断了跟舅舅的联系。态度强硬些不要再给钱了。” “你母亲本来就唯唯诺诺,她身边婆子一堆,个个都是能拿得住她的人,只指望着帮她送钱出去的时候,贪一笔来分呢,会让你个毛孩子多嘴?她们个个比你能说会道,又跟着你母亲多年说起来劳苦功高,比你还了解你母亲些。你吃什么用什么吃多少用多少,都得听这些人的,一分一毫都不能自己做主,在这样的大事上又怎么能让你母亲听你的话?”说着便顿顿等她回答。 “我……”她脑子里很乱,思绪纷呈,可认真细究起来,又一片空白。 那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算了,我们也不说这个。我问你,就算你母亲听了你的,不给钱了。那你舅舅肯定要上门来闹,你又怎么处置?” 苏世黎斟酌“母亲即被卖为妾,又不是嫁来的……娘家的人便不能算亲戚的。不认他也合情合理……” 那声音轻蔑:“这岂是合不合情理的事?他能听得懂道理也就不是泼皮了。你不给钱他在苏家大门口打滚耍赖,叫嚷你母亲上了有钱人的床自己吃好喝好就不认兄弟了,引一群人成天看热闹,你要怎么办?他跑到你父亲各处产业撒泼,你母亲在家里怎么做人?嫡母质问起来,怎么办?这些你都打算怎么处置?” “我……若报给父亲知道……” 那声音再不耐烦又打断她的话“你父亲对你好,是因为你母亲自尽过世,他想着自己即喜欢你母亲收了她为妾,却又对她并不体贴,才导致你母亲这样下场,心中有愧。后来见你像极了你母亲,再说他也并没有很多孩子,所以对你上心。可你五岁时,你母亲还活着,他也还没有这样的反思,身边还有个知情知意的新欢,肚子里或许还有个没出生的儿子。你以为他还有时候处处看顾你,向着你吗?” 它讥讽“光看你说这些话,到现在了还连靠自己的觉悟都没有,更没有拼尽一切为自己谋得利益改变未来的决心,就知道你再活一百回也不会有甚么好日子过,省省吧。我也别浪费这个精神了。”似乎要离开。 苏世黎急“我对那时候的事一无所知,只光凭着你说,自然处处不能如你的意。别说输了,便是说赢了,也只是嘴上撑英雄,真正事到临头也未必得用。不如现在你想出一件事,让我做了来证明我心意坚决,遇事一定不再是浑浑噩噩的自己。” 那声音立刻道:“万一你做不到呢?” 苏世黎顿时有些不安,因为对方这句话接得太快。可这点不安立刻就被质问的忐忑取代了,她太想让一切重来了。做不到?……那……难道自己就这样失去这个机会?这种感觉,就好像要失去一切了。 最后她咬唇“那你就可以自由使用我的身躯。你答应过的,我想报的仇,想救的人,想改变的事,你都会帮我做。”双手再次紧紧抓着被褥。自己如果真的被取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可不能重生的话,她的人生便在此终结,孩子没有了,无法面对自己,嫁妆没有了,不能面对父亲与亲人,父亲会怎么样?会被逼死吗?父亲要是死了,便是她的过错!而她自己也根本没有未来可言,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人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被这个声音取代后会发生什么有什么要紧呢? 顶多不过一死。 自己本来就该死。不要连累家人就好了。 那声音停了好久,她还以为对方消失了,紧张地等待:“你还在吗?”心提起来。万一它就这样消失,自己该怎么办呢?想想她便不寒而悚。不行,它不能就这样消失,抛下自己陷入绝望之中。苏世黎感到惶恐不停地四处张望,不停地低声问着“你还在吗?”一声比一声急切惶然。 突然,声音重新响起来“这是你自己说的。” 它还在,苏世黎闭上眼睛,松了口气,立刻说“对,是我说的。” “万一真的没做到,证明你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我就可以重生回去在你身上活过来……”那声音说。 苏世黎心里即忐忑害怕,又有无路可退的决绝“对。但你别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说到那个时候,我想报的仇,想救的人,想改变的事,你都会帮我做。”她再次重复着这句曾从那个声音嘴里说出来的话。想得到保障。 “当然。”那声音说。 苏世黎又重复道“我重生回去,我帮你做事,你重生回去,你帮我做事。我们相互应承了,若失信,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感情“好。” 苏世黎虽然还躺在原地,可心中却有了新的生机。因为她知道,现在眼前的一切都马上就会消失了。哪怕觉得再苦、再痛、再后悔、再对不起家人,都不能再使她感到痛苦与绝望,不再使她想结束生命。 但是苏世黎一时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一件什么事才能即有诚意,又展示决心。 就在这时候,外头吵吵闹闹,似乎是桃若。 那声音讥讽道“等你先从曹家活着走出去再说。”便消失了。 7、7、立志 从曹家活着出去?苏世黎的手直抖,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与曹家会是这样的关系。 外头桃若的声音不停地传来,她在怒斥:“凭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只是想去前面问个话,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想干什么!” 院子里头的下仆们见吵起来,都很紧张,洒扫院子的下仆手里的扫把都忘记丢,提着扫把站在庭中紧张地看着守在门口的曹家下人。 门外除了曹家的下仆,还有几个眼生,看打扮想必是跟哪家的太太过来做客的。 曹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夫人一点也不瞒,反正也瞒不住,先不先就宣扬了出去,一堆太太夫人便上门来了,嘴里说是来宽慰探病,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其中也不贬看热闹、打探消息来的。大家闲得无事,也只有说东家道西家这些消遣。只要谁家有些风吹草动,便如苍蝇逐臭而来。 领头的仆从,带着人把桃若押回来,听了桃若的话好笑:“桃若姑娘这话就不对了,哪个不让你出去了?只是二太太现在身子不好,你是最贴身的人,怎么好不在身边?我劝着姑娘你伺候人上点心吧,别以为二太太性子好,办事便不尽心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出去玩?” 外头那些人都窃窃私语。 桃若气急:“我什么时候是要出去玩了?我不过听说医生来了却没来看二太太就被打发走,还是我们院里喜儿乱说话才走的,所以要去前头问问清楚。医生老不来,可别耽误了二太太。” 领头的仆妇打了好大的惊叹:“桃若姑娘这话到说得巧了,不是你自己叫喜儿去传了二太太的话,说病羞处,不愿延医!现在一改口,又没这回事似的。” 桃若怒道:“二太太一直也没醒,怎么能叫我传这样的话。” 领头的仆妇质问:“那就要问桃若姑娘了,二太太既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传!你到底想干什么!” 桃若恼得口不择言:“明明是你们不肯给二太太给看医生,我看你们曹家是看二太太这一落胎以后生不得儿子了,却因为花了二太太的嫁妆,休她要受人诟病,再加上二太太听到了你们做的丑事,所以要二太太死不,才肯给她看医生!却要作假,说什么是我传话不叫看医生的!” 仆妇一下便跳起脚来:“我这苍天啊,便是我这样的下仆也实在忍不住听这样黑白颠倒的话!”立刻尖着嗓门叫人去,说“先把喜儿叫来。” 交待完,扭头便凭着四周的人痛心疾首地说:“老夫人听了二太太不想看医生的事还说,怎么能这样呢,好好一个人能治当然是命最要紧。贞不贞洁,男女大防什么的,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大家都不讲究这些。还亲自往这边院子来,想劝一劝二太太吧――”说着猛一指桃若“却是你桃若死活拦住了,说二太太不想见老夫人。说老夫人对二爷管教不当在外面有了小的,又怪曹家败光了自己的嫁妆,对着老夫人那一番冷嘲热讽,底气可足得呢,全不像重病的人,把老夫人说得无地自容,只差没有当场撞死在这里了,可家里哪个不知道,你们二太太当年是自己死活要拿出钱来,老夫人当时也说了,曹家要东山再起,却不知道有没有福气,如今做生意也不比别的事,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事血本无归的,再说,二爷又是个年轻的,恐怕不稳重,断不能拿新太太的嫁妆冒险,到时候亏了可怎么办。是你们二太太跪着说这钱拿出来一分也不想着再拿回去,就当是自己为曹家尽孝。老夫人无奈,领了你们太太的情,心里觉得对不住,便把你们太太当心尖上的人,这些年从来不舍得她有半点委屈。现在却好了,你们倒打一耙。说曹家要害她了。我的苍天,这人啊,平常看着是个好的,性子和软,没想到尽是装的呢,现在一出事立刻便现了原型,这是自己不好了,便要老夫人也一起死呢!” 说着气得直跌脚,万分为主家不忿。扭头指着正房苏世黎睡的那间大骂:“想我们老夫人是多好的人,二爷除了心软些也没甚别的毛病,若不是因为心软,也不至于被许四小姐伙同内应钻了空子,把家里的钱都骗走。老夫人没了孙儿,本来就已经是心力交瘁,自责得不得了,过来把二太太那番话一听,回去就起不来床了,眼看人都不好了。就算是成了这样,好不容易转醒过来,也只哭怪曹老爷去得早,自己把儿子教得太善,不然也不至于受外头狐媚子蒙骗,做了这样对不起二太太的事。还说,便是把曹家这老宅子抵出去,也要把二太太的嫁妆钱补上。半句也没提二太太的不是,来来去去只说是自己不对。没想到二太太竟万念俱灰了,现在指使下仆编造什么曹家要害死儿媳妇的谎话,这是自己不行了,要逼老夫人去死,让曹家人跟她陪葬啊!” 外头看热闹的那些别家下仆听了,也忍不住要开口,说桃若“老夫人一向对二太太多好的,城里哪个不知道?”又说“曹二公子就是太念旧。他与许四是旧识,以前小时候定过亲的。后来许家不行了,许四主动退了婚约,就往省城去谋前程了。在那里学了些害人的伎俩。后来可好了,全用在曹二公子身上。曹二公子哪识得破这些?实在也怪不得他。”这些也不过是她听来的,却说得像亲眼见过一样。 旁边一个也点头,又说:“其实说起来,也怪你们太太自己心窄,不就是一个外室吗?钱被转了,找回来便是,许家跑不掉的。现在闹得自己滑了胎,又坏了身子。梗着脖子硬不肯治病,还因气污蔑起长辈,这样行事对自己终归是不好的。” 桃若说不过,急得哭了,别的也不懂说,只是一直来来去去那一句:“就是曹家骗钱。根本也不是许四什么内应,明明是老夫人把太太的钱转走的!我们太太没有说什么不肯治病的话。明明我没有传这样的话!” 仆妇冷笑:“你一口咬定这样的无稽之谈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我们曹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凭谁说都说得着。”她这到是实话,曹家名声好,曹老夫人乐善好施,与苏世黎平常也是情同母女般,直叫全城的夫人太太都羡慕。谁会信桃若一个下人的这种鬼话。 说着,仆妇指着不远处的横道上的人正过来的,讥讽说“你不是说不是你传话吗,你且放心,喜儿还在,一会儿就送你们到老夫人那里去审问。谁说的就是谁说的,不会冤枉你。” 众人都往那边看,原来是几个下仆带着个丫头来了,见人都看过去,那丫头当先就哭着往这边冲过来,大叫“桃若姐姐,明明是你传的话,说是太太说了不肯看医生的。现在为什么改口说是我编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谋害主家是要死的呀。你为什么要害我!” 桃若看清,原来是喜儿已经被找来了。她那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绝不肯认到自己头上,扑过来跪在桃若面前“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你告诉她们实话。明明是你跟我说的。叫我去传的话。怎么转头却不认呢?” 桃若退缩,怕她会抱住自己的腿“不是我。我没有。是你要害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太太?” 喜儿大哭:“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论你为什么,我都是无辜的呀。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妈养活我也不容易,只等今年放出去,我就可以嫁人成家,把她接去照应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瞪大眼睛说:“今日早上我听到你跟太太说话,你们说二公子对太太不仁义,太太身子又坏了,不能放过曹家。你们不会是…………” 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这时候仆妇连忙大喝打断喜儿的话,仿佛要为家里遮掩什么丑事,不能叫二太太的龌龊暴露在世人面前,丢曹家的脸似的,说:“好了,先把她带下去。总之这话最后是她传的,医生来了,是她让人家走的。现在既然二太太并没有说这样的话,无非就是下人趁乱作妖。没有别的事了。” 下仆听了她的话去抓喜儿,要把她和桃若带到老夫人那里去,喜儿不肯走,只大喊:“不是我,我没有编,是桃若说的!是她说的!肯定是二太太叫她说的,二太太以为自己血止住了便没事了,看不看医生都没有大事,所以合起来要害人,是她们害人。是她们要污蔑老夫人,报复二公子,是她们害我。” 周围一阵哗然。我的个天!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一个做媳妇的,因为丈夫有了外室有了孩子被气得流产没有了生育能力后,怒从中起,迁怒于婆婆管教不力,于是污蔑起婆婆偷自己的钱,还要害死自己。拿自己的命冒这样的险,简直蠢到极致,可笑可悲。 喜儿尖叫着尾音都变了调。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石砖缝,一下便被扯得翻过来。 四周的人一阵惊呼。人都被扯走好远了,这里的人还怔在那里,看着地上那血印子,心有余悸。 看着桃若的样子便不太和善了。毕竟她完好无损站在这里呢。 仆妇对桃若说:“你不是说二太太没有说不看医生的话又说自己委屈吗?你和喜儿一道,去老夫人那里说。你们中总有一个是讲假话的。但你们要再往二太太身上扯,说什么是二太太怎么怎么,可别怪老夫人不客气。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龌龊,自己兜,不要胡说八道累及主家。”仿佛十分维护苏世黎的。叫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要叹息,曹家太心善了些。 桃若不肯走,她走了主家这里没有一个机灵的人了,谁来照顾主家呢。别人来拉她,她便往下坠,现在的形势也不敢再说曹老夫人转没转走钱的事,只喊冤枉“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叫她传这样的话。太太没有不想治病,是喜儿信口胡说害人。” 可她手指甲没有撕出血来,看上去不够惨烈,旁边看戏的于是面露不屑,还有人小声说“也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不知道是说桃若还是说苏世黎。 桃若百口莫辩,更不知道怎么才能叫人相信,只挣扎大叫:“你们放开。”大声叫“太太,太太!” 院子里其它跟着苏世黎来曹家的下仆们蠢蠢欲动,想帮她一把。到底是有感情的。 仆妇横眉冷对“你们这里与她共谋的也不知道有几人呢!是不是你们也有份传假话想害死太太?” 有苏家来的下仆立刻人人自危,怕自己要被当成共谋。不过到底还是有不服气的,小声辩解“桃若姐姐为甚么不想让太太看病,要害死太太?”人总不能无缘无故这样吧。 仆妇说“那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们院里的人。说实话,我跟你们也无冤无仇,把她带走是只是为了查个清楚罢了,再说了,二太太现在也还不醒,还是叫桃若别在这里保险些,不然二太太出了岔子,别说我要被骂,恐怕你们也没个好。我劝你们想清楚些,知人知面不知心。别好心办了坏事。心里多防备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那些下仆面面相觑,有一个小声对同伴说“老夫人也不会不讲道理,个中是非自然会有个定论的。桃若姐姐只要没做错事,也不有事。等太太醒了,自然给她公道。”便没有一个上前了。 桃若一个人哪里挡得了人家身强力壮,不两下就被带走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别家下仆对曹家那仆妇说“老夫人悲伤过度,你们家里也没个主事的人,你跟着老夫人多年了,在这个时候就该长些心眼。就譬如这件事,事情即没有查清楚,也不好怎么办,但二太太这边可不能再出乱子了。若再出乱子,苏家也要怪你们的。” 曹家的仆妇一听,道:“那也是。”立刻点了两个人留在这儿,自己往老夫人那边回话去。 她一走,门就被留下来的曹家仆妇关上了,不许这院子里的人再出去。美其名曰是不想叫外人来打扰。 门口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就散。这些别人家的仆妇回去后,免不得是要跟自己家主一番学舌的。 苏世黎躺在床上,想起身,可身上没有力气,连说话也为难。听着外面的那些响动,心里又惊又怒,原来曹家真是要自己死的?为什么呢?自己也是一条人命,只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要自己死吗?这是老夫人的主意?想到老夫人那张和气笑脸,心里都是凉的。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只看得到台前,却看不到幕后。 她痛恨自己,白活这么多年,不知道人生险恶,为了些许小事就会做下恶行。现在帷幕被拉开,她心里充斥着愤怒,震惊,惶恐与不可置信。 而现在她也不知道桃若会怎么样。有心要救桃若,也有心从曹家出去,人却昏昏沉沉,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迷迷糊糊。 那两个曹家的仆妇留了下来之后,关了门便开始指挥这个那个。苏世黎在屋里都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一院子的下仆被使唤得团团转。有机灵些的探口风,让她们进屋里看顾,她们便推脱“我们来只是看看你们尽不尽心,进去站着可不碍手碍脚妨碍你们伺候人吗?” 下仆笑着应声“那也是。” 走开后到一边与同伴嘀咕:“在这里又不做事,这是干什么来的呀?” 同伴到还脑子清楚些“你还当她们真来做事的?恐怕是担心这边的见了人会乱说话。所以在这里守着的。” 就这样吵吵闹闹到了下晌,苏家果然来了人。却也不是主家,而是个仆妇。是由老夫人身边的善大娘子陪着来的,人还没进来,说话的声音便先到。 善大娘子说:“您可不知道,老夫人一下便病倒了,这府里内内外外,全是我。二爷那边也乱成一团,老夫人喝令他去找许四追钱,他先时就去了,现在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苏家来的是苏世黎嫡母身边的管事张娘子。 张娘子叹气:“从这边回去的人还没把话传完呢,就听说二小姐不好了,咱们夫人可不着急了嘛,连忙就要来呢。可咱们府里也是一身的麻烦,家里铺子出了事,债主们带了人就守在门口,寸步不让,生怕苏家人会跑了,姐姐说可笑不可笑?最后没办法,也只有我来一趟。我这一趟也是曲折得很呢。”拍着手懊恼“你说吧,这是走的什么运势,好好的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子呢?” 善大娘子也叹气“你来了就好。你不知道,府里这么乱,只有我一个难免有照应不周的地方,上午时,还叫二太太身边两个丫头害得不浅。” 张娘子讶异“我们二小姐身边的丫头?却是什么故事?”一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善大娘子在院中站住了脚,拉着她的手气道:“那两个丫头,不知道素日有什么仇怨,现在趁着二太太不好了,有心要整治死对方。竟把上门来给二太太治病的医生骗了回去,说二太太传话不治了。现在,一个说是另一个传话来,另一个说自己决没有传这样的话。谁也不肯认。” 张娘子大惊“是哪两个?” “是桃若和一个叫喜儿的!”善大娘子气道“我原看桃若也是个好的!谁料成了这样。” 张娘子大怒说:“竟是这两个狗东西!”又连忙说“那医生又来了没有?” 善大娘子也是着急:“人家不肯再来了。当时喜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上门再去请,人家连门也不让进。我就想,看大夫是不行的,要不然只能送到医院去了。不是说洋医院治这个最拿手的吗。”女帝推行西医很多年了。人们都习以为常,有急症通常都去西医看,慢症才吃中药治。 张娘子连连点头。只骂桃若和喜儿该死。又听说桃若竟然还把这件事往曹家推,说是曹家要害人,更是火冒三丈“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们只管好好审,我们夫人可不会维护这样的下人。” 善良大娘子也气“老夫人可气得要死了,曹家的名誉到没什么,可这是拿太太的命在玩呢。自太太来,我们夫人可是放在心尖上的。现在太太这样了,夫人比割自己的肉还难过。” 接下来,张娘子与她说了半天桃若的是非,扭头顿一顿才顺便似地问“那你二公子去找了许家的人就没传来什么信?要是人手不够,我们夫人也可以派了人一道去寻的。不知道现许家的人在哪里?” 善大娘子为难,想了想“这话我们可是私下说的。” 张娘子点头再恳切也没有“你放心。” 善大娘子这才低声说:“许家前几年从这里搬走,就成了破落户,听说老大已经死了,老大媳妇回娘家去了。老二出洋就没再回来,早不跟家里人来往,只有个老三还在,可成了泼赖居无定所,这边许四小姐一听说太太不好,立马就跑了,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看二公子这一趟要找到人可费劲了。这可不是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找的事,是没个头绪,没处找。” 张娘子暗骂对方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说,脸上直叹气:“这可怎么好啊?” 善大娘子连忙说:“我们老夫人说了,实在找不着,曹家就把这老宅抵给苏家,不能看着苏家落难呀。若是这样你们夫人不答应,不肯要宅子,那就等年后从贸易看能不能拿出来。总之我们曹家是不会赖的。”这些说辞,早传得满城都知道,无不说曹老夫人正直。 张娘子点头“我回去便说给夫人知道。”再不提这件事,说起苏世黎只是叹气“小时候生母就不在了,我们老爷放在手心里的宝贝,夫人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最后便成了这个窄性。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明明也就只是个外室的事,却搞成了这样。夫人说起来,都说对不起曹家,好好一个孙儿这样就没了。” 善大娘子也是眼红“孩子都有了人形……老夫人看到便不好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心酸。好好的一个小少爷呢。” 两个人站在院中,说了好一会儿话。 张娘子又叫服侍的小丫头来问苏世黎怎么样,问完便说要走了。 善大娘子作势说要送送,张娘子摆手“不必不必,现在全府上下就只有你了,你忙去。” 善大娘子也就不再坚持。等她走远了,脸上那些表情立刻就淡下来。回身就到屋内看苏世黎去。 跟着她一道的小丫头见塌上的苏世黎一点血色也没有脸都发青了,吓一跳,拉着善大娘子的袖子叫了一声“啊呀!” 善大娘子骂她“还不稳重些!” 她有些不好意思。走近了看苏世黎还在喘气毕竟胸口还有些起伏,微微松了口气。 善大娘子上前,俯身看看苏世黎,叫了两声“太太?太太?听得见吗?” 床上的苏世黎闭着眼睛,没有半点要醒来的预兆。 小丫头看看床尾那些带血的巾子,和一盆带血色的热水,直咋舌,这时候才回过神,屋里那奇怪的味道是血味。连忙捂着鼻子。问善大娘子“太太还能不能活了?” 善大娘子瞪她一眼,回头看看,屋里除了一个没有意识的苏世黎再没有别的人,才低声说:“我看难。她身体本来也不太好,再加上这一拖。血流了这么多了。” 小丫头说:“真要送她去医院吗?” 善大娘子说:“那是自然的。” 小丫头犹豫:“不是说…………” 善大娘子打断她的话“你可别张嘴就来!” 小丫头便不敢说了。 善大娘子望望床上的人,仿佛望着一个死人,若有所指说:“听说今天上午血已经止了。要真的再不流或者会没事的。可她现在这样,万一抬动的时候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恐怕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用了呢。” 小丫头会意。不过忍不住嘀咕“不是说苏家夫人对她这个妾生的女儿十分不在意,我看那个张娘子还挺关切她的。”问东问西又惊又怒,语气实在关切。 善大娘子教训她:“你也该长点心了,她问得多,语气关切些,便是在意吗?既然那么在意,怎么也没到里头来看看人呢?怎么也不留个人在这里审问桃若和喜儿,搞清楚原委呢?怎么也不叫自家的人在这里照顾病人呢?她来不过是想打听钱的事才来的。顺便做做样子罢了。苏家现在就是想把钱拿回去。” 小丫头莫明“可钱的事她也没问几句呀。” 善大娘子真是恨铁不成钢“问这么两句也就清楚了,难道要句句不离,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吗!” 小丫头这才恍然大悟。 这时候有下仆进来端血水去倒,两个人便不再说话。 善大娘子走时,有在苏世黎身边服侍的下仆追上去问:“几时送太太去医院?我们要不要准备什么?”之前两个人在院子里说话她听见了,既然要送医院,这种伤要搬动总要做些准备才好。 善大娘子说“不用准备什么。到时候自然会知会你们。”又对留在这里的曹家仆妇叮嘱“好好看护。”便走了。 那位张娘子出了曹家,上车脸便沉下来,对自己随行的小丫头叫铃铛的说“曹家可真是不要脸,拿老宅抵?我看是干脆想顺势搬到省城去罢!再说了,他们这宅子能卖得几个钱?比起二姑娘的嫁妆不知道少了多少。” 铃铛问:“不是说年后就可以从贸易行拿钱吗?既然拿宅子不划算,那夫人不要宅子呗。” 张娘子说她:“你也够傻的,讨债的人就在府外头守着,苏家能叫动人家年后再来吗?曹家也是真精明。知道我们要的是急钱。”不是不肯给你全部,是你自己不能等。我都把宅子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铃铛也郁闷:“那我们可怎么办啊?”苏家万一不行了,要卖下人怎么办! 张娘子皱眉:“回去看夫人怎么说罢。毕竟还大小姐呢。”就怕夫人舍不得。又嘀咕“出嫁的女儿早逝,膝下又没有儿女,那嫁妆本就该还给娘家的。竟想用这么点钱打发。” 铃铛小声问“您说夫人能答应吗?”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可那得多不甘心呀。 张娘子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不论怎么样,总之苏家得把现在的难关过了再说。总比卖自己的宅子好。 两个人提也没有提苏世黎的事。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苏世黎才缓缓睁开眼睛。她紧紧攥紧手,不知道这无力的拳头能有什么有。但她想,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 她得活。 活着,证明自己,然后把这一切都抹去。 再来一次,再也不要活得像个傻子白痴。因为她知道了,那幕布后面的人心长什么模样。从曹家活着出去?苏世黎的手直抖,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与曹家会是这样的关系。 外头桃若的声音不停地传来,她在怒斥:“凭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只是想去前面问个话,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想干什么!” 院子里头的下仆们见吵起来,都很紧张,洒扫院子的下仆手里的扫把都忘记丢,提着扫把站在庭中紧张地看着守在门口的曹家下人。 门外除了曹家的下仆,还有几个眼生,看打扮想必是跟哪家的太太过来做客的。 曹家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夫人一点也不瞒,反正也瞒不住,先不先就宣扬了出去,一堆太太夫人便上门来了,嘴里说是来宽慰探病,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其中也不贬看热闹、打探消息来的。大家闲得无事,也只有说东家道西家这些消遣。只要谁家有些风吹草动,便如苍蝇逐臭而来。 领头的仆从,带着人把桃若押回来,听了桃若的话好笑:“桃若姑娘这话就不对了,哪个不让你出去了?只是二太太现在身子不好,你是最贴身的人,怎么好不在身边?我劝着姑娘你伺候人上点心吧,别以为二太太性子好,办事便不尽心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出去玩?” 外头那些人都窃窃私语。 桃若气急:“我什么时候是要出去玩了?我不过听说医生来了却没来看二太太就被打发走,还是我们院里喜儿乱说话才走的,所以要去前头问问清楚。医生老不来,可别耽误了二太太。” 领头的仆妇打了好大的惊叹:“桃若姑娘这话到说得巧了,不是你自己叫喜儿去传了二太太的话,说病羞处,不愿延医!现在一改口,又没这回事似的。” 桃若怒道:“二太太一直也没醒,怎么能叫我传这样的话。” 领头的仆妇质问:“那就要问桃若姑娘了,二太太既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传!你到底想干什么!” 桃若恼得口不择言:“明明是你们不肯给二太太给看医生,我看你们曹家是看二太太这一落胎以后生不得儿子了,却因为花了二太太的嫁妆,休她要受人诟病,再加上二太太听到了你们做的丑事,所以要二太太死不,才肯给她看医生!却要作假,说什么是我传话不叫看医生的!” 仆妇一下便跳起脚来:“我这苍天啊,便是我这样的下仆也实在忍不住听这样黑白颠倒的话!”立刻尖着嗓门叫人去,说“先把喜儿叫来。” 交待完,扭头便凭着四周的人痛心疾首地说:“老夫人听了二太太不想看医生的事还说,怎么能这样呢,好好一个人能治当然是命最要紧。贞不贞洁,男女大防什么的,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大家都不讲究这些。还亲自往这边院子来,想劝一劝二太太吧――”说着猛一指桃若“却是你桃若死活拦住了,说二太太不想见老夫人。说老夫人对二爷管教不当在外面有了小的,又怪曹家败光了自己的嫁妆,对着老夫人那一番冷嘲热讽,底气可足得呢,全不像重病的人,把老夫人说得无地自容,只差没有当场撞死在这里了,可家里哪个不知道,你们二太太当年是自己死活要拿出钱来,老夫人当时也说了,曹家要东山再起,却不知道有没有福气,如今做生意也不比别的事,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事血本无归的,再说,二爷又是个年轻的,恐怕不稳重,断不能拿新太太的嫁妆冒险,到时候亏了可怎么办。是你们二太太跪着说这钱拿出来一分也不想着再拿回去,就当是自己为曹家尽孝。老夫人无奈,领了你们太太的情,心里觉得对不住,便把你们太太当心尖上的人,这些年从来不舍得她有半点委屈。现在却好了,你们倒打一耙。说曹家要害她了。我的苍天,这人啊,平常看着是个好的,性子和软,没想到尽是装的呢,现在一出事立刻便现了原型,这是自己不好了,便要老夫人也一起死呢!” 说着气得直跌脚,万分为主家不忿。扭头指着正房苏世黎睡的那间大骂:“想我们老夫人是多好的人,二爷除了心软些也没甚别的毛病,若不是因为心软,也不至于被许四小姐伙同内应钻了空子,把家里的钱都骗走。老夫人没了孙儿,本来就已经是心力交瘁,自责得不得了,过来把二太太那番话一听,回去就起不来床了,眼看人都不好了。就算是成了这样,好不容易转醒过来,也只哭怪曹老爷去得早,自己把儿子教得太善,不然也不至于受外头狐媚子蒙骗,做了这样对不起二太太的事。还说,便是把曹家这老宅子抵出去,也要把二太太的嫁妆钱补上。半句也没提二太太的不是,来来去去只说是自己不对。没想到二太太竟万念俱灰了,现在指使下仆编造什么曹家要害死儿媳妇的谎话,这是自己不行了,要逼老夫人去死,让曹家人跟她陪葬啊!” 外头看热闹的那些别家下仆听了,也忍不住要开口,说桃若“老夫人一向对二太太多好的,城里哪个不知道?”又说“曹二公子就是太念旧。他与许四是旧识,以前小时候定过亲的。后来许家不行了,许四主动退了婚约,就往省城去谋前程了。在那里学了些害人的伎俩。后来可好了,全用在曹二公子身上。曹二公子哪识得破这些?实在也怪不得他。”这些也不过是她听来的,却说得像亲眼见过一样。 旁边一个也点头,又说:“其实说起来,也怪你们太太自己心窄,不就是一个外室吗?钱被转了,找回来便是,许家跑不掉的。现在闹得自己滑了胎,又坏了身子。梗着脖子硬不肯治病,还因气污蔑起长辈,这样行事对自己终归是不好的。” 桃若说不过,急得哭了,别的也不懂说,只是一直来来去去那一句:“就是曹家骗钱。根本也不是许四什么内应,明明是老夫人把太太的钱转走的!我们太太没有说什么不肯治病的话。明明我没有传这样的话!” 仆妇冷笑:“你一口咬定这样的无稽之谈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我们曹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凭谁说都说得着。”她这到是实话,曹家名声好,曹老夫人乐善好施,与苏世黎平常也是情同母女般,直叫全城的夫人太太都羡慕。谁会信桃若一个下人的这种鬼话。 说着,仆妇指着不远处的横道上的人正过来的,讥讽说“你不是说不是你传话吗,你且放心,喜儿还在,一会儿就送你们到老夫人那里去审问。谁说的就是谁说的,不会冤枉你。” 众人都往那边看,原来是几个下仆带着个丫头来了,见人都看过去,那丫头当先就哭着往这边冲过来,大叫“桃若姐姐,明明是你传的话,说是太太说了不肯看医生的。现在为什么改口说是我编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谋害主家是要死的呀。你为什么要害我!” 桃若看清,原来是喜儿已经被找来了。她那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绝不肯认到自己头上,扑过来跪在桃若面前“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你告诉她们实话。明明是你跟我说的。叫我去传的话。怎么转头却不认呢?” 桃若退缩,怕她会抱住自己的腿“不是我。我没有。是你要害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太太?” 喜儿大哭:“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论你为什么,我都是无辜的呀。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妈养活我也不容易,只等今年放出去,我就可以嫁人成家,把她接去照应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瞪大眼睛说:“今日早上我听到你跟太太说话,你们说二公子对太太不仁义,太太身子又坏了,不能放过曹家。你们不会是…………” 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这时候仆妇连忙大喝打断喜儿的话,仿佛要为家里遮掩什么丑事,不能叫二太太的龌龊暴露在世人面前,丢曹家的脸似的,说:“好了,先把她带下去。总之这话最后是她传的,医生来了,是她让人家走的。现在既然二太太并没有说这样的话,无非就是下人趁乱作妖。没有别的事了。” 下仆听了她的话去抓喜儿,要把她和桃若带到老夫人那里去,喜儿不肯走,只大喊:“不是我,我没有编,是桃若说的!是她说的!肯定是二太太叫她说的,二太太以为自己血止住了便没事了,看不看医生都没有大事,所以合起来要害人,是她们害人。是她们要污蔑老夫人,报复二公子,是她们害我。” 周围一阵哗然。我的个天!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一个做媳妇的,因为丈夫有了外室有了孩子被气得流产没有了生育能力后,怒从中起,迁怒于婆婆管教不力,于是污蔑起婆婆偷自己的钱,还要害死自己。拿自己的命冒这样的险,简直蠢到极致,可笑可悲。 喜儿尖叫着尾音都变了调。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石砖缝,一下便被扯得翻过来。 四周的人一阵惊呼。人都被扯走好远了,这里的人还怔在那里,看着地上那血印子,心有余悸。 看着桃若的样子便不太和善了。毕竟她完好无损站在这里呢。 仆妇对桃若说:“你不是说二太太没有说不看医生的话又说自己委屈吗?你和喜儿一道,去老夫人那里说。你们中总有一个是讲假话的。但你们要再往二太太身上扯,说什么是二太太怎么怎么,可别怪老夫人不客气。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龌龊,自己兜,不要胡说八道累及主家。”仿佛十分维护苏世黎的。叫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要叹息,曹家太心善了些。 桃若不肯走,她走了主家这里没有一个机灵的人了,谁来照顾主家呢。别人来拉她,她便往下坠,现在的形势也不敢再说曹老夫人转没转走钱的事,只喊冤枉“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叫她传这样的话。太太没有不想治病,是喜儿信口胡说害人。” 可她手指甲没有撕出血来,看上去不够惨烈,旁边看戏的于是面露不屑,还有人小声说“也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不知道是说桃若还是说苏世黎。 桃若百口莫辩,更不知道怎么才能叫人相信,只挣扎大叫:“你们放开。”大声叫“太太,太太!” 院子里其它跟着苏世黎来曹家的下仆们蠢蠢欲动,想帮她一把。到底是有感情的。 仆妇横眉冷对“你们这里与她共谋的也不知道有几人呢!是不是你们也有份传假话想害死太太?” 有苏家来的下仆立刻人人自危,怕自己要被当成共谋。不过到底还是有不服气的,小声辩解“桃若姐姐为甚么不想让太太看病,要害死太太?”人总不能无缘无故这样吧。 仆妇说“那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们院里的人。说实话,我跟你们也无冤无仇,把她带走是只是为了查个清楚罢了,再说了,二太太现在也还不醒,还是叫桃若别在这里保险些,不然二太太出了岔子,别说我要被骂,恐怕你们也没个好。我劝你们想清楚些,知人知面不知心。别好心办了坏事。心里多防备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那些下仆面面相觑,有一个小声对同伴说“老夫人也不会不讲道理,个中是非自然会有个定论的。桃若姐姐只要没做错事,也不有事。等太太醒了,自然给她公道。”便没有一个上前了。 桃若一个人哪里挡得了人家身强力壮,不两下就被带走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别家下仆对曹家那仆妇说“老夫人悲伤过度,你们家里也没个主事的人,你跟着老夫人多年了,在这个时候就该长些心眼。就譬如这件事,事情即没有查清楚,也不好怎么办,但二太太这边可不能再出乱子了。若再出乱子,苏家也要怪你们的。” 曹家的仆妇一听,道:“那也是。”立刻点了两个人留在这儿,自己往老夫人那边回话去。 她一走,门就被留下来的曹家仆妇关上了,不许这院子里的人再出去。美其名曰是不想叫外人来打扰。 门口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就散。这些别人家的仆妇回去后,免不得是要跟自己家主一番学舌的。 苏世黎躺在床上,想起身,可身上没有力气,连说话也为难。听着外面的那些响动,心里又惊又怒,原来曹家真是要自己死的?为什么呢?自己也是一条人命,只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要自己死吗?这是老夫人的主意?想到老夫人那张和气笑脸,心里都是凉的。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只看得到台前,却看不到幕后。 她痛恨自己,白活这么多年,不知道人生险恶,为了些许小事就会做下恶行。现在帷幕被拉开,她心里充斥着愤怒,震惊,惶恐与不可置信。 而现在她也不知道桃若会怎么样。有心要救桃若,也有心从曹家出去,人却昏昏沉沉,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迷迷糊糊。 那两个曹家的仆妇留了下来之后,关了门便开始指挥这个那个。苏世黎在屋里都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一院子的下仆被使唤得团团转。有机灵些的探口风,让她们进屋里看顾,她们便推脱“我们来只是看看你们尽不尽心,进去站着可不碍手碍脚妨碍你们伺候人吗?” 下仆笑着应声“那也是。” 走开后到一边与同伴嘀咕:“在这里又不做事,这是干什么来的呀?” 同伴到还脑子清楚些“你还当她们真来做事的?恐怕是担心这边的见了人会乱说话。所以在这里守着的。” 就这样吵吵闹闹到了下晌,苏家果然来了人。却也不是主家,而是个仆妇。是由老夫人身边的善大娘子陪着来的,人还没进来,说话的声音便先到。 善大娘子说:“您可不知道,老夫人一下便病倒了,这府里内内外外,全是我。二爷那边也乱成一团,老夫人喝令他去找许四追钱,他先时就去了,现在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苏家来的是苏世黎嫡母身边的管事张娘子。 张娘子叹气:“从这边回去的人还没把话传完呢,就听说二小姐不好了,咱们夫人可不着急了嘛,连忙就要来呢。可咱们府里也是一身的麻烦,家里铺子出了事,债主们带了人就守在门口,寸步不让,生怕苏家人会跑了,姐姐说可笑不可笑?最后没办法,也只有我来一趟。我这一趟也是曲折得很呢。”拍着手懊恼“你说吧,这是走的什么运势,好好的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子呢?” 善大娘子也叹气“你来了就好。你不知道,府里这么乱,只有我一个难免有照应不周的地方,上午时,还叫二太太身边两个丫头害得不浅。” 张娘子讶异“我们二小姐身边的丫头?却是什么故事?”一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善大娘子在院中站住了脚,拉着她的手气道:“那两个丫头,不知道素日有什么仇怨,现在趁着二太太不好了,有心要整治死对方。竟把上门来给二太太治病的医生骗了回去,说二太太传话不治了。现在,一个说是另一个传话来,另一个说自己决没有传这样的话。谁也不肯认。” 张娘子大惊“是哪两个?” “是桃若和一个叫喜儿的!”善大娘子气道“我原看桃若也是个好的!谁料成了这样。” 张娘子大怒说:“竟是这两个狗东西!”又连忙说“那医生又来了没有?” 善大娘子也是着急:“人家不肯再来了。当时喜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上门再去请,人家连门也不让进。我就想,看大夫是不行的,要不然只能送到医院去了。不是说洋医院治这个最拿手的吗。”女帝推行西医很多年了。人们都习以为常,有急症通常都去西医看,慢症才吃中药治。 张娘子连连点头。只骂桃若和喜儿该死。又听说桃若竟然还把这件事往曹家推,说是曹家要害人,更是火冒三丈“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们只管好好审,我们夫人可不会维护这样的下人。” 善良大娘子也气“老夫人可气得要死了,曹家的名誉到没什么,可这是拿太太的命在玩呢。自太太来,我们夫人可是放在心尖上的。现在太太这样了,夫人比割自己的肉还难过。” 接下来,张娘子与她说了半天桃若的是非,扭头顿一顿才顺便似地问“那你二公子去找了许家的人就没传来什么信?要是人手不够,我们夫人也可以派了人一道去寻的。不知道现许家的人在哪里?” 善大娘子为难,想了想“这话我们可是私下说的。” 张娘子点头再恳切也没有“你放心。” 善大娘子这才低声说:“许家前几年从这里搬走,就成了破落户,听说老大已经死了,老大媳妇回娘家去了。老二出洋就没再回来,早不跟家里人来往,只有个老三还在,可成了泼赖居无定所,这边许四小姐一听说太太不好,立马就跑了,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看二公子这一趟要找到人可费劲了。这可不是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找的事,是没个头绪,没处找。” 张娘子暗骂对方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说,脸上直叹气:“这可怎么好啊?” 善大娘子连忙说:“我们老夫人说了,实在找不着,曹家就把这老宅抵给苏家,不能看着苏家落难呀。若是这样你们夫人不答应,不肯要宅子,那就等年后从贸易看能不能拿出来。总之我们曹家是不会赖的。”这些说辞,早传得满城都知道,无不说曹老夫人正直。 张娘子点头“我回去便说给夫人知道。”再不提这件事,说起苏世黎只是叹气“小时候生母就不在了,我们老爷放在手心里的宝贝,夫人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最后便成了这个窄性。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明明也就只是个外室的事,却搞成了这样。夫人说起来,都说对不起曹家,好好一个孙儿这样就没了。” 善大娘子也是眼红“孩子都有了人形……老夫人看到便不好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心酸。好好的一个小少爷呢。” 两个人站在院中,说了好一会儿话。 张娘子又叫服侍的小丫头来问苏世黎怎么样,问完便说要走了。 善大娘子作势说要送送,张娘子摆手“不必不必,现在全府上下就只有你了,你忙去。” 善大娘子也就不再坚持。等她走远了,脸上那些表情立刻就淡下来。回身就到屋内看苏世黎去。 跟着她一道的小丫头见塌上的苏世黎一点血色也没有脸都发青了,吓一跳,拉着善大娘子的袖子叫了一声“啊呀!” 善大娘子骂她“还不稳重些!” 她有些不好意思。走近了看苏世黎还在喘气毕竟胸口还有些起伏,微微松了口气。 善大娘子上前,俯身看看苏世黎,叫了两声“太太?太太?听得见吗?” 床上的苏世黎闭着眼睛,没有半点要醒来的预兆。 小丫头看看床尾那些带血的巾子,和一盆带血色的热水,直咋舌,这时候才回过神,屋里那奇怪的味道是血味。连忙捂着鼻子。问善大娘子“太太还能不能活了?” 善大娘子瞪她一眼,回头看看,屋里除了一个没有意识的苏世黎再没有别的人,才低声说:“我看难。她身体本来也不太好,再加上这一拖。血流了这么多了。” 小丫头说:“真要送她去医院吗?” 善大娘子说:“那是自然的。” 小丫头犹豫:“不是说…………” 善大娘子打断她的话“你可别张嘴就来!” 小丫头便不敢说了。 善大娘子望望床上的人,仿佛望着一个死人,若有所指说:“听说今天上午血已经止了。要真的再不流或者会没事的。可她现在这样,万一抬动的时候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恐怕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用了呢。” 小丫头会意。不过忍不住嘀咕“不是说苏家夫人对她这个妾生的女儿十分不在意,我看那个张娘子还挺关切她的。”问东问西又惊又怒,语气实在关切。 善大娘子教训她:“你也该长点心了,她问得多,语气关切些,便是在意吗?既然那么在意,怎么也没到里头来看看人呢?怎么也不留个人在这里审问桃若和喜儿,搞清楚原委呢?怎么也不叫自家的人在这里照顾病人呢?她来不过是想打听钱的事才来的。顺便做做样子罢了。苏家现在就是想把钱拿回去。” 小丫头莫明“可钱的事她也没问几句呀。” 善大娘子真是恨铁不成钢“问这么两句也就清楚了,难道要句句不离,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吗!” 小丫头这才恍然大悟。 这时候有下仆进来端血水去倒,两个人便不再说话。 善大娘子走时,有在苏世黎身边服侍的下仆追上去问:“几时送太太去医院?我们要不要准备什么?”之前两个人在院子里说话她听见了,既然要送医院,这种伤要搬动总要做些准备才好。 善大娘子说“不用准备什么。到时候自然会知会你们。”又对留在这里的曹家仆妇叮嘱“好好看护。”便走了。 那位张娘子出了曹家,上车脸便沉下来,对自己随行的小丫头叫铃铛的说“曹家可真是不要脸,拿老宅抵?我看是干脆想顺势搬到省城去罢!再说了,他们这宅子能卖得几个钱?比起二姑娘的嫁妆不知道少了多少。” 铃铛问:“不是说年后就可以从贸易行拿钱吗?既然拿宅子不划算,那夫人不要宅子呗。” 张娘子说她:“你也够傻的,讨债的人就在府外头守着,苏家能叫动人家年后再来吗?曹家也是真精明。知道我们要的是急钱。”不是不肯给你全部,是你自己不能等。我都把宅子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铃铛也郁闷:“那我们可怎么办啊?”苏家万一不行了,要卖下人怎么办! 张娘子皱眉:“回去看夫人怎么说罢。毕竟还大小姐呢。”就怕夫人舍不得。又嘀咕“出嫁的女儿早逝,膝下又没有儿女,那嫁妆本就该还给娘家的。竟想用这么点钱打发。” 铃铛小声问“您说夫人能答应吗?”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可那得多不甘心呀。 张娘子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不论怎么样,总之苏家得把现在的难关过了再说。总比卖自己的宅子好。 两个人提也没有提苏世黎的事。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苏世黎才缓缓睁开眼睛。她紧紧攥紧手,不知道这无力的拳头能有什么有。但她想,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 她得活。 活着,证明自己,然后把这一切都抹去。 再来一次,再也不要活得像个傻子白痴。因为她知道了,那幕布后面的人心长什么模样。 8、8、恶变 苏世黎神智清醒些时,屋里很暗,灯是灭的,但外头还有天光,想来还没有到点灯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得想出办法来离开曹家。可脑子有些乱。 外头小丫头在问“几时要把太太送医院去?”大概是问那两个曹家的仆妇。听着声音稚嫩,想必是跟着苏世黎从苏家过来的那些下仆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名字大概叫四乐,因为不常到苏世黎跟前来,所以她记得不是很清楚。 仆妇说“不是说了吗?到时候自然知会的。左右就是今天夜里。”并不很耐烦。 四乐也只好算了。 听着脚步绕过了回廊向屋中来,苏世黎连忙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人便进来了,四乐走起路习惯不太好,有点拖着脚后腿,鞋子在地上踢踢踏踏,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儿苏世黎隔着眼皮也感到光亮,便知道她是把灯点着了。 有个曹家的仆妇跟着进来,说她:“人都没醒的,你还浪费这些油。” 四乐虽然看上去怯生生的,但却并没有因为她说这么一句就去把灯灭了,只是默默地还按以前苏世黎好时的规矩,把屋里点得亮堂堂的。 曹家那个仆妇哼了一声,但也懒得跟她再多说,扭头甩上门帘便出去了。 四乐走到床边,叫了苏世黎两声,得不到回应,声音里哭腔都带出来了,哽咽着小声说:“主家您可千万不能有事。您再撑一撑,马上就要张罗您去医院的。”俯身想帮苏世黎把被子拉一拉,却发现苏世黎眼睛睁开了,吓得怔了一下,随后脸上便露出狂喜,刚要开口叫人,苏世黎连忙制止“别。” 苏世黎声音又弱,又细,没有什么力气,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脸上也没有血色。 四乐不知道主家为什么不让自己告诉别人她醒来了,但立刻听从命令,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我得从这儿出去。”苏世黎说。 四乐连忙说“老夫人要把您送到医院去的。”怕她不懂,解释“今年在县城来了个外洋过来的黄毛医生,很有本事的,开了个医馆,说叫医院的。”她并没有去过,也没有见过洋医生,只是听别的下仆在说什么眼睛是蓝的,头发是黄的,好像恶鬼一样,但却是人。 苏世黎连忙摇头“曹家不能信。”紧张地说:“你引开曹家的婆子,叫两个力气大的来屋里,我有事吩咐” 四乐茫然。难道桃若姐姐被抓去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她也不晓得要信谁了,只知道自己是主家的仆人,吃主家的话,便要为主家办事。连忙点头,虽然还没想到要怎么把两个婆子引开,转身就跑。 “等等。”苏世黎却又叫住她,因为急切而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声音里的颤音更明显,四乐听出来,主家是害怕的。她也感到紧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隐约觉得自己现在正经历着什么生死一线的大事。 苏世黎说“那些人中,会不会有向着曹家的人?” 四乐呆在那里。大家不都是从苏家来的吗?怎么能向着曹家呢?再说她一直也没觉得有哪个姐姐心是偏在外人的。但想到喜儿,便不敢这样肯定了。 在不久之前的苏世黎,大概也有四乐这样的想法,她不相信是有人会害自己的。 可现在她却不这样想了,人啊,只能看到脸,却看不到心。她被蛇咬了一回,再不敢轻易伸脚――这可是关乎生死。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把人想得太好,不要只看平日表面上的模样判断好恶。 她甚至有些害怕四乐急着出去是要告发她的。紧张地盯着这个又瘦又小的丫头好一会儿,想从她的脸上分辨出真心还是假意。 四乐有些紧张,连忙走到床边“您是不是哪里不好了?” 苏世黎看着四乐那副紧张关切的神情,心里便安定下来,她是个好姑娘。哪怕自己被蛇咬过,可也不能不分好歹。表情不再那么警惕,安慰四乐“我没事。” 四乐松了口气。 苏世黎小声问“桃若被带到哪里去了?” 四乐小声道“大概是在老夫人院子里头,傍晚的时候我想过去看看桃若姐姐的,进不了那边的门。”十分担忧“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到底还是年幼,没见过风浪,这个时候,担心的还只是这个,想不到更恐怖深远的东西。 苏世黎惦量惦量剩下的那几个下仆,想来想去,只有麻婆还可靠些。 麻婆原来是苏世黎母亲身边做粗使的,力气大得很,是个哑吧,人也不怎么灵光。苏世黎母亲去世,她东颠西走,不知道怎么又到苏世黎身边来了,还是做粗活。 “你想办法把曹家这两个仆妇引开。然后脱身了,和麻婆到我这儿来。” 四乐连忙点头。才又要走,苏世黎猛然想起来,急忙叫住她“等等,院子门锁了吗?”别到时候才发现出不了门――她头一次张罗这样的事,顾了这头,忘记那头。 四乐愣头愣脑“我不知道。”她没留意这些。 “那你先假装要出去,看看外头锁没锁,如果没锁,就看看清楚门外有没有人守着。” 四乐点头。这次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苏世黎没有再叫住自己,硬着头皮挑开门帘出去,心肝噗嗵噗嗵跳得非快。生怕坏了主家的事。 苏世黎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响动。 四乐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传来,过了好久,也没有动静。 苏世黎屏息倾听,怕四乐被识破,怕她太傻对曹家的人全盘托出。一时之间,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样漫长。 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些声音,‘阿阿阿’的是麻婆,别人听不懂她说话,四乐的声音也响起来,叫两个婆子“麻婆是说,夜风可寒了,她这里有主家赏的桃花醉,两位在这边照应也辛苦了,过去吃一盅。” 两个婆子客气“不必。” 但麻婆热情得很,大概是送到两个婆子手中去了。 两个人吃了一盅,十分惊异“二太太到是舍得,这样的好东西都赏给你?”看着麻婆也不像在主家面前得意的人。毕竟有桃若做比较。 桃若穿得那叫富贵,麻婆不行,就是粗衣,一看也是粗像。 四乐道“太太好说话。”这句话说得十分自毫,自家小姐是最好的。 曹家两个婆子大概是舍不得好酒,但也不肯屋里喝,莫约是怕差事出差错,只说到西面厢房的廊下。四乐大概是动起来了,跟麻婆殷勤地把温酒的小炉子提了出来。 苏世黎听着声音,脑海里琢磨着,两个婆子是坐在哪个位子?院中有个假山,有丛繁花,半人多高,人要是坐下,视线便会受阴,不知道能不能帮着四乐遮挡。 好一会儿,外头吵闹,不知道是什么事。两个曹家的仆妇都起身了,喝斥“你想干什么去。” 然后四乐的声音传来“我就是想去大厨房给你们拿点下酒的菜来。她们就把我拦住了。” 那两个婆子并不多疑,只说“不用搞这些。” 外头大概是有看门的,怪起她们来“我们在外面喝风,你们到吃上酒了。” 这下两个曹家的仆妇连酒也不肯喝了,又回到正屋外面守着。 过了好一会儿四乐说自己今天值夜,又回到苏世黎这里来。见到苏世黎,一时惴惴不安,十分愧疚:“门没锁,但门口有四个粗婆子守着。我们不得出去的。”觉得自己没有把事情办好,耳朵都是红的。 苏世黎说:“不防。你平常没有做过这些,这也是为难你。” 现在该怎么办? 苏世黎脑子里一团乱麻,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只觉得自己头上的铡刀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人如困兽,不得出路。一时几乎想要放弃。她又不会飞天,又不会遁地,还能怎么样。 可到底不能甘心。她不服。她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完结在这里,失去一切重来的机会。 突然,苏世黎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那样大胆妄为的念头,她在脑子里想想,都感到胆怯,更不敢说出来。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如果有什么人因此而受伤……那些人不是无辜的吗?他们也有父母兄弟…… 这时候,那个声音突然又冒了出来“到时候一切重来,现在发生的所有的事,都不过大梦一场。梦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 是的……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 四乐看着主家脸上阴晴不定,有些害怕“太太?” 苏世黎仿佛被惊醒般看着她,有一种在梦游的神气,眼神有些惶恐,又犹豫,但最后咬牙还是开口了“你附耳过来。” 四乐连忙俯身。 听苏世黎说完,脸都煞白的,喃喃叫“太太……” “没有别的办法。”苏世黎脸色看上去像鬼,她的手在颤抖,拉着四乐,重复“没有别的办法。”声音刚硬,没有感情。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好像从风油精里泡了澡出来,通透的凉着,又有某个地方奇异地辣痛,叫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如同飘在云端又如同被置于烈焰之中。可是……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样。没有别的出路。反正,这一切是会被抹去的。对她来说是恶梦,对其它人来说,连梦都算不上。 四乐怔怔地,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太太放心,我会做好的。” 苏世黎竟没有想到她会答应,有些茫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地下。 四乐脚上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绣鞋,这鞋子是苏世黎穿了一次觉得不喜欢,才赏下去的。四乐那双脚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决绝地向外面去了。苏世黎怔怔躺在那里,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会叫这个小丫头这样死心踏地,连这样的事说应就应了,没有半点反抗。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有叫嚷声传来。一切都乱了,许多人跑来跑去,再过一会儿就闻到了什么烧糊的味道。然后四乐带着麻婆冲了进来,她十分慌张,大叫麻婆“快,快把太太背着。”冲过来帮忙。 苏世黎尽力想坐起来,但没有什么力气,四乐又急又怕,连声催促“麻婆快点!” 麻婆力气很大,虎背熊腰,一把就将苏世黎连被子一卷抱了起来,跟大熊抱着小猫崽似的。 苏世黎被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一阵阵有节奏的颠簸,到处都有人叫着“快打水”之类的声音还有人在张罗,要把什么东西快抢出来。谁还顾得上别的! 苏世黎被包在被子里,听什么都隔着一重,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虽被子头能看得见一方小小的天空,空气理当是充足的,但她却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下一秒就要窒息,死亡随时会降临。 可最后,死亡也没有来。麻婆把她带到了前院放车马的地方,放她下来,让她能在凳上坐一坐,自己跟四乐一起去架车。 院子里停着一辆洋汽车,不知道是不是曹正书的。旁边还有四五辆没有驾马的马车,是曹家常用的。 四乐跑去找马,可马房里没有,也没有看见马夫,想必马夫知道失火,已经把马都赶走了。她急得直转圈,这可怎么办。 就这时候,洋汽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了。 苏世黎头皮一炸,向车里看去。 虽然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可她能分辨得出,那不是曹正书。 里面的人点着烟,突然明亮的烟头照应他的脸,是那个青年,苏世黎记得自己是见过他的,星火瞬间暗淡下去,他的脸又隐在黑暗之中。 苏世黎一时想不出措辞,合理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那青年却看着主仆三个人,笑一笑“二太太往哪去?我正好要走,顺路送送二太太。” 能这样是再好也没有了。四乐连忙向主家看。 苏世黎回头看看空荡荡的马厩,硬着头皮说“我是想去省城医院的,能顺路就劳烦您了。” 青年手里的烟明明暗暗,不知道在看着她,还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点头,示意她们上车。 麻婆手脚麻利,立刻把苏世黎抱上车子,苏世黎有些坐不稳了,青年侧身欠过来扶了她一把,他手比她的还要冰冷,脸上没甚表情。 人都坐好,车子顺着道往曹家大门开,一路到处都是在正在往内宅赶,才一会儿功夫,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没有一个有空来管这车的。 苏世黎看着熊熊火光,不敢去想,有多少人会葬生火海,只看了一眼,那火光就仿佛是剑,要刺瞎她的眼睛,叫她再不敢去看第二眼了。她想,自己从这一刻,绝没有后路可退,不论刀山火海,也要向前走,只有通过考验,才能拯救别人、拯救自己。 她胸腔里充斥着绝不能失败一往无前的决心,手脚冰冷,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她明白,从现在开始,自己不再是人了,为了再次成为人,她也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有良心的人。 身侧的青年发动了车子,回头看了苏世黎一眼,火光照在车子玻璃上,又映红了他的脸。他毫不在意身后那些哭天抢地的哀嚎,仿佛世间的人都不值得同情。一脚油门下去,车子便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后知后觉的曹家人冲过来追着车子后面赶,对外声称卧病在床的曹老夫人也在那人堆里面,大步大步地跟着跑了好远才停下来,这么大年纪的人,亏得还能如此虎虎生风,表情被火光照得诡异,声嘶力竭“还不快拦。” 苏世黎回头,隔着后窗冷冷地注视她。 曹老夫人也在看着她的方向,不知道只是看着车子,还是能透过车子后窗看清坐在后排的昔日儿媳。 这时候,人群之中谁大叫“二太太私奔啦!” 以前的苏世黎听到这种污蔑恐怕要气急恼怒,深感羞愤,可现在,她听到了也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在她心中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更不会惶恐,只是感到恶心。 她收回目光,没有再看向后面那些追逐着车子的人。只在心中无声地问那个声音“现在你可以说了,我还要怎么证明我自己?”她要达成所愿,谁也别妄想去阻挡她半步。苏世黎神智清醒些时,屋里很暗,灯是灭的,但外头还有天光,想来还没有到点灯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得想出办法来离开曹家。可脑子有些乱。 外头小丫头在问“几时要把太太送医院去?”大概是问那两个曹家的仆妇。听着声音稚嫩,想必是跟着苏世黎从苏家过来的那些下仆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名字大概叫四乐,因为不常到苏世黎跟前来,所以她记得不是很清楚。 仆妇说“不是说了吗?到时候自然知会的。左右就是今天夜里。”并不很耐烦。 四乐也只好算了。 听着脚步绕过了回廊向屋中来,苏世黎连忙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人便进来了,四乐走起路习惯不太好,有点拖着脚后腿,鞋子在地上踢踢踏踏,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儿苏世黎隔着眼皮也感到光亮,便知道她是把灯点着了。 有个曹家的仆妇跟着进来,说她:“人都没醒的,你还浪费这些油。” 四乐虽然看上去怯生生的,但却并没有因为她说这么一句就去把灯灭了,只是默默地还按以前苏世黎好时的规矩,把屋里点得亮堂堂的。 曹家那个仆妇哼了一声,但也懒得跟她再多说,扭头甩上门帘便出去了。 四乐走到床边,叫了苏世黎两声,得不到回应,声音里哭腔都带出来了,哽咽着小声说:“主家您可千万不能有事。您再撑一撑,马上就要张罗您去医院的。”俯身想帮苏世黎把被子拉一拉,却发现苏世黎眼睛睁开了,吓得怔了一下,随后脸上便露出狂喜,刚要开口叫人,苏世黎连忙制止“别。” 苏世黎声音又弱,又细,没有什么力气,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脸上也没有血色。 四乐不知道主家为什么不让自己告诉别人她醒来了,但立刻听从命令,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我得从这儿出去。”苏世黎说。 四乐连忙说“老夫人要把您送到医院去的。”怕她不懂,解释“今年在县城来了个外洋过来的黄毛医生,很有本事的,开了个医馆,说叫医院的。”她并没有去过,也没有见过洋医生,只是听别的下仆在说什么眼睛是蓝的,头发是黄的,好像恶鬼一样,但却是人。 苏世黎连忙摇头“曹家不能信。”紧张地说:“你引开曹家的婆子,叫两个力气大的来屋里,我有事吩咐” 四乐茫然。难道桃若姐姐被抓去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她也不晓得要信谁了,只知道自己是主家的仆人,吃主家的话,便要为主家办事。连忙点头,虽然还没想到要怎么把两个婆子引开,转身就跑。 “等等。”苏世黎却又叫住她,因为急切而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声音里的颤音更明显,四乐听出来,主家是害怕的。她也感到紧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隐约觉得自己现在正经历着什么生死一线的大事。 苏世黎说“那些人中,会不会有向着曹家的人?” 四乐呆在那里。大家不都是从苏家来的吗?怎么能向着曹家呢?再说她一直也没觉得有哪个姐姐心是偏在外人的。但想到喜儿,便不敢这样肯定了。 在不久之前的苏世黎,大概也有四乐这样的想法,她不相信是有人会害自己的。 可现在她却不这样想了,人啊,只能看到脸,却看不到心。她被蛇咬了一回,再不敢轻易伸脚――这可是关乎生死。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把人想得太好,不要只看平日表面上的模样判断好恶。 她甚至有些害怕四乐急着出去是要告发她的。紧张地盯着这个又瘦又小的丫头好一会儿,想从她的脸上分辨出真心还是假意。 四乐有些紧张,连忙走到床边“您是不是哪里不好了?” 苏世黎看着四乐那副紧张关切的神情,心里便安定下来,她是个好姑娘。哪怕自己被蛇咬过,可也不能不分好歹。表情不再那么警惕,安慰四乐“我没事。” 四乐松了口气。 苏世黎小声问“桃若被带到哪里去了?” 四乐小声道“大概是在老夫人院子里头,傍晚的时候我想过去看看桃若姐姐的,进不了那边的门。”十分担忧“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到底还是年幼,没见过风浪,这个时候,担心的还只是这个,想不到更恐怖深远的东西。 苏世黎惦量惦量剩下的那几个下仆,想来想去,只有麻婆还可靠些。 麻婆原来是苏世黎母亲身边做粗使的,力气大得很,是个哑吧,人也不怎么灵光。苏世黎母亲去世,她东颠西走,不知道怎么又到苏世黎身边来了,还是做粗活。 “你想办法把曹家这两个仆妇引开。然后脱身了,和麻婆到我这儿来。” 四乐连忙点头。才又要走,苏世黎猛然想起来,急忙叫住她“等等,院子门锁了吗?”别到时候才发现出不了门――她头一次张罗这样的事,顾了这头,忘记那头。 四乐愣头愣脑“我不知道。”她没留意这些。 “那你先假装要出去,看看外头锁没锁,如果没锁,就看看清楚门外有没有人守着。” 四乐点头。这次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苏世黎没有再叫住自己,硬着头皮挑开门帘出去,心肝噗嗵噗嗵跳得非快。生怕坏了主家的事。 苏世黎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响动。 四乐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传来,过了好久,也没有动静。 苏世黎屏息倾听,怕四乐被识破,怕她太傻对曹家的人全盘托出。一时之间,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样漫长。 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些声音,‘阿阿阿’的是麻婆,别人听不懂她说话,四乐的声音也响起来,叫两个婆子“麻婆是说,夜风可寒了,她这里有主家赏的桃花醉,两位在这边照应也辛苦了,过去吃一盅。” 两个婆子客气“不必。” 但麻婆热情得很,大概是送到两个婆子手中去了。 两个人吃了一盅,十分惊异“二太太到是舍得,这样的好东西都赏给你?”看着麻婆也不像在主家面前得意的人。毕竟有桃若做比较。 桃若穿得那叫富贵,麻婆不行,就是粗衣,一看也是粗像。 四乐道“太太好说话。”这句话说得十分自毫,自家小姐是最好的。 曹家两个婆子大概是舍不得好酒,但也不肯屋里喝,莫约是怕差事出差错,只说到西面厢房的廊下。四乐大概是动起来了,跟麻婆殷勤地把温酒的小炉子提了出来。 苏世黎听着声音,脑海里琢磨着,两个婆子是坐在哪个位子?院中有个假山,有丛繁花,半人多高,人要是坐下,视线便会受阴,不知道能不能帮着四乐遮挡。 好一会儿,外头吵闹,不知道是什么事。两个曹家的仆妇都起身了,喝斥“你想干什么去。” 然后四乐的声音传来“我就是想去大厨房给你们拿点下酒的菜来。她们就把我拦住了。” 那两个婆子并不多疑,只说“不用搞这些。” 外头大概是有看门的,怪起她们来“我们在外面喝风,你们到吃上酒了。” 这下两个曹家的仆妇连酒也不肯喝了,又回到正屋外面守着。 过了好一会儿四乐说自己今天值夜,又回到苏世黎这里来。见到苏世黎,一时惴惴不安,十分愧疚:“门没锁,但门口有四个粗婆子守着。我们不得出去的。”觉得自己没有把事情办好,耳朵都是红的。 苏世黎说:“不防。你平常没有做过这些,这也是为难你。” 现在该怎么办? 苏世黎脑子里一团乱麻,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只觉得自己头上的铡刀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人如困兽,不得出路。一时几乎想要放弃。她又不会飞天,又不会遁地,还能怎么样。 可到底不能甘心。她不服。她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完结在这里,失去一切重来的机会。 突然,苏世黎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那样大胆妄为的念头,她在脑子里想想,都感到胆怯,更不敢说出来。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如果有什么人因此而受伤……那些人不是无辜的吗?他们也有父母兄弟…… 这时候,那个声音突然又冒了出来“到时候一切重来,现在发生的所有的事,都不过大梦一场。梦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 是的……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 四乐看着主家脸上阴晴不定,有些害怕“太太?” 苏世黎仿佛被惊醒般看着她,有一种在梦游的神气,眼神有些惶恐,又犹豫,但最后咬牙还是开口了“你附耳过来。” 四乐连忙俯身。 听苏世黎说完,脸都煞白的,喃喃叫“太太……” “没有别的办法。”苏世黎脸色看上去像鬼,她的手在颤抖,拉着四乐,重复“没有别的办法。”声音刚硬,没有感情。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好像从风油精里泡了澡出来,通透的凉着,又有某个地方奇异地辣痛,叫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如同飘在云端又如同被置于烈焰之中。可是……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样。没有别的出路。反正,这一切是会被抹去的。对她来说是恶梦,对其它人来说,连梦都算不上。 四乐怔怔地,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太太放心,我会做好的。” 苏世黎竟没有想到她会答应,有些茫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地下。 四乐脚上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绣鞋,这鞋子是苏世黎穿了一次觉得不喜欢,才赏下去的。四乐那双脚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决绝地向外面去了。苏世黎怔怔躺在那里,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会叫这个小丫头这样死心踏地,连这样的事说应就应了,没有半点反抗。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有叫嚷声传来。一切都乱了,许多人跑来跑去,再过一会儿就闻到了什么烧糊的味道。然后四乐带着麻婆冲了进来,她十分慌张,大叫麻婆“快,快把太太背着。”冲过来帮忙。 苏世黎尽力想坐起来,但没有什么力气,四乐又急又怕,连声催促“麻婆快点!” 麻婆力气很大,虎背熊腰,一把就将苏世黎连被子一卷抱了起来,跟大熊抱着小猫崽似的。 苏世黎被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一阵阵有节奏的颠簸,到处都有人叫着“快打水”之类的声音还有人在张罗,要把什么东西快抢出来。谁还顾得上别的! 苏世黎被包在被子里,听什么都隔着一重,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虽被子头能看得见一方小小的天空,空气理当是充足的,但她却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下一秒就要窒息,死亡随时会降临。 可最后,死亡也没有来。麻婆把她带到了前院放车马的地方,放她下来,让她能在凳上坐一坐,自己跟四乐一起去架车。 院子里停着一辆洋汽车,不知道是不是曹正书的。旁边还有四五辆没有驾马的马车,是曹家常用的。 四乐跑去找马,可马房里没有,也没有看见马夫,想必马夫知道失火,已经把马都赶走了。她急得直转圈,这可怎么办。 就这时候,洋汽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了。 苏世黎头皮一炸,向车里看去。 虽然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可她能分辨得出,那不是曹正书。 里面的人点着烟,突然明亮的烟头照应他的脸,是那个青年,苏世黎记得自己是见过他的,星火瞬间暗淡下去,他的脸又隐在黑暗之中。 苏世黎一时想不出措辞,合理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那青年却看着主仆三个人,笑一笑“二太太往哪去?我正好要走,顺路送送二太太。” 能这样是再好也没有了。四乐连忙向主家看。 苏世黎回头看看空荡荡的马厩,硬着头皮说“我是想去省城医院的,能顺路就劳烦您了。” 青年手里的烟明明暗暗,不知道在看着她,还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点头,示意她们上车。 麻婆手脚麻利,立刻把苏世黎抱上车子,苏世黎有些坐不稳了,青年侧身欠过来扶了她一把,他手比她的还要冰冷,脸上没甚表情。 人都坐好,车子顺着道往曹家大门开,一路到处都是在正在往内宅赶,才一会儿功夫,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没有一个有空来管这车的。 苏世黎看着熊熊火光,不敢去想,有多少人会葬生火海,只看了一眼,那火光就仿佛是剑,要刺瞎她的眼睛,叫她再不敢去看第二眼了。她想,自己从这一刻,绝没有后路可退,不论刀山火海,也要向前走,只有通过考验,才能拯救别人、拯救自己。 她胸腔里充斥着绝不能失败一往无前的决心,手脚冰冷,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她明白,从现在开始,自己不再是人了,为了再次成为人,她也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有良心的人。 身侧的青年发动了车子,回头看了苏世黎一眼,火光照在车子玻璃上,又映红了他的脸。他毫不在意身后那些哭天抢地的哀嚎,仿佛世间的人都不值得同情。一脚油门下去,车子便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后知后觉的曹家人冲过来追着车子后面赶,对外声称卧病在床的曹老夫人也在那人堆里面,大步大步地跟着跑了好远才停下来,这么大年纪的人,亏得还能如此虎虎生风,表情被火光照得诡异,声嘶力竭“还不快拦。” 苏世黎回头,隔着后窗冷冷地注视她。 曹老夫人也在看着她的方向,不知道只是看着车子,还是能透过车子后窗看清坐在后排的昔日儿媳。 这时候,人群之中谁大叫“二太太私奔啦!” 以前的苏世黎听到这种污蔑恐怕要气急恼怒,深感羞愤,可现在,她听到了也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在她心中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更不会惶恐,只是感到恶心。 她收回目光,没有再看向后面那些追逐着车子的人。只在心中无声地问那个声音“现在你可以说了,我还要怎么证明我自己?”她要达成所愿,谁也别妄想去阻挡她半步。 9、9、理由 “我还要怎么证明自己?”苏世黎问 那声音笑了:“你连这种事都做得到,已经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了。我相信你。” 苏世黎心脏‘砰’地一下,急促道“那你现在可以让我重生了!” 那声音又笑了“我到想呢。可我也没料到你能这么快能证明了自己。毕竟重生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媒介是不行的。现在我还少样东西。” 苏世黎有些不安,一开始它并没有提过要什么东西。事到临头又改口,难道……它是真的能够做得到它所许诺的事吗?还是……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惶恐,如果回不去……那……颤抖着问:“是什么?” 那声音问“你知不知道阴阳佩?” 苏世黎摇头“没有听过。”她心绪很乱。忍不住强烈的怀疑:“你是真的能让我重生吗?” 那些经历让她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而这种对重生的怀疑令她感到恐怖与不安――她所有的希望几乎都寄托在了重生之上。 那声音笑起来“你不问这个,我还有些怀疑你到底值不值得托付。毕竟一个人光是听到来历不明的声音许诺,就立刻全心全意地相信对方的话,甚至连问也不问为什么自己偏偏被选中,那也未免太傻了。恐怕不能完成我要托付的事。” 苏世黎追问“那你为什么选我?” “因为阴阳佩。”那声音说:“你知道阴阳佩吗?” 苏世黎摇头:“不知道。” 那声音说:“几百年前英帝畏死,有术士进言,说秦王其实已经得到长生不老药的线索,但在再次派人出发去寻找时,就寿终了,那线索最后便与他一同葬在地下。术士自请去寻找秦王地宫。英帝相信了术士的话,给了术士护军和钱,但历时三十年后,那术士却带回来一堆没用的东西。英帝震怒以为自己被戏弄,把术士和护军全部斩杀了。你们苏家祖上便是被派去给术士做护军的人之一。术士当年带着一千多人去,最后回来的只有十二个,只是你祖上为人机敏,走到帝都近郊便装病诈死,并没有回去面圣。在听说术士和护卫被处死后,你祖上便在半夜里去,把被当作废物丢弃的那些被术士带回来的东西捡走了,带着妻儿老小改名换姓远走他乡。被你祖上捡走的那些东西里面就有阴阳佩。就因为这个契机,你们苏家才开始看风水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才会选苏家。而这苏家之中,人人都过得好,要说动他们动重生的念头太麻烦,说动你却简单。所以才选你。” “没有一件事是毫无原因的。”说着停顿片刻,对苏世黎道:“要拿到苏家的阴阳佩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大概跟其它的东西一道,在你父亲那里。” 苏世黎问:“拿到阴阳佩之后呢?”还会有新的要求,需要她这样那样吗? 那声音笃定:“只要拿到它就行了。”仿佛在向她保证。 “你会不会欺瞒了我什么……”虽然她知道这样问不会得到什么答案,可…… 那声音笑起来“你长进得到是挺快。不过这种话,我说不会,你就相信吗?以前的你或者不会想到怀疑我,现在的你却不会相信了吧。总之,只需要你拿到它,不需要你做别的。你想想,摸一块玉佩能对人能有什么害处?” 苏世黎没有说话。 那声音坦然:“我说的事是不是真的,你尽可以去查。在你拿到阴阳佩之前我为了节省力气,不会再出现。”之后便归于平静。 苏世黎看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窗外快速倒退消失的街景正在慢慢变得陌生。她很少出门,就算是在本地,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多。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是陌生的。 车子出了城,便上了大道。路两边除了树和田以及时不时在地平线上晃过的黑然山峦什么都没有。 四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车灯照射着平整的路面,也映亮了青年的脸,他从后视镜里看苏世黎,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苏世黎凝视着外头茫茫的夜色。她想,如果没有重生这件事,现在自己该有什么打算? 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有其它什么打算,以前没嫁人,她穿什么用什么,都是仆妇们奉上来,每天在父亲书房里侍奉时要做什么,都是听父亲的随从们提点。一件事怎么做,总有下人给你说。后来嫁了人,日常跟着曹老夫人,老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绣多长时间的花,散多长时间的步,去哪一家做客,每天吃得清淡些还是咸口些,走人情要送什么礼。 反正对她来说,随便怎么都没差别也没什么值得挑剔。日子挺好的。 一生到现在,只有两件是自己做的主。一件是嫁什么人,二件是从夫家逃走。 现在,她不能再过得且过了,也没有人能告诉她要怎么做。 苏世黎静静地,好久,才开口说“我先治好病,然后便回家了。”现在她自己走动都困难,别说其它的事。只要能走好,她就得立刻去查阴阳佩这件事。 青年点了只烟,问:“回哪个家?”伸手开车窗。夜风扑面吹过来,撩起了苏世黎的头发,让她脸皮顿时发紧,整个人好像都更清醒了几分“回苏家。”她得立刻去求证那个声音的话,结束这一切。 青年奇怪:“曹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苏世黎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有什么要紧?总之自己马上就不在这儿了。现在的一切,就像一阵烟,被风吹散无足轻重。 她也不在意礼节与什么男女之防,靠在那里,一只手从包裹着自己的被褥里伸出来,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白玉似的胳膊。 青年移开视线,说“我以为你会恨曹家的人呢。”她现在的表情称得上平静。 苏世黎一点也不隐瞒“他们是该死的。”她只是,不愿意把丝毫的精力浪费在恨这些人身上,她得快点恢复好。 过了一会儿,她因为疲倦便昏睡过去。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 青年叼着眼,眯眼看着后视镜里映出来的苏世黎。 她与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那天夜里,她步子小而慢,哪怕气急惶惑可也不肯失风度,怎么看都像是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人,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谨慎与端庄,不肯对陌生人流露出自己的情感。 可现在的她,仿佛已经撕掉了一层皮。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视线与看法,把憎恶与愤恨、漠然都写在脸上,可却似乎并不真正关心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这件大事。 不可否认,苏世黎是一个美人。与他在国外看到的美不同,与那些他在国内看到的美也不同,她是复杂多变的,身上有着各种相互矛盾的气质。仿佛谁也不能真正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慧,到底是善良还是邪恶。 车子开了好几个小时,才到省城。虽然是半夜里,但街上灯火通明,古色古香的木楼,到处却都用的电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音乐声,还有车夫拉着大笑的男男女妇在街市上呼啸而过。临街的铺面都有彩灯招牌。 路上时不时有六个成行,穿着着噌亮甲胄的卫军。他们腰里照制是悬剑,但背后却背着□□――整个城市的矛盾之处,在这些巡逻的卫军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 四乐醒过来,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苏世黎有些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省城的西医院。 她体力有些不济了,半梦半醒,只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四乐在回答什么,有人抱着她在白晃晃的走道里前行。上上下下,好久才安定下来。还有什么东西在她胳膊上扎了一下,整个胳膊像是被冰冷的蛇缠住了,它吐着信子,盘旋而上,在她身上游走。她想叫人来,快把这蛇赶走,但身上很快又暖和起来了,那条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她完全醒来时,入目的是白得发亮的墙壁,明亮的玻璃窗外绿荫荫的大树。室内是安静的,室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匆匆忙忙。鼻端有奇怪的味道,不至于刺鼻,可也并不好闻。 她扭头,向上盖着白色的被褥,褥上写着‘xx省府皇赐国立医院’五个大字,手臂上贴着发黄的橡胶管子,旁边的架子上挂着倒吊的玻璃瓶里还有一半液体。 麻婆趴在床沿上打瞌睡,四乐不知道去了哪儿。 打扮奇怪的姑娘推门进来,见她醒了非常意外“感觉好点了没有?有病就得到医院看,你要早点来也没大事的,却要拖。” 那姑娘穿得很奇怪,有点像是高门大户的小姐骑射时穿的骑装,干清利落,袖口缩小,束在手腕上,做事情到方便。头上挽的是没出阁的少女髻。拿奇怪的帽子压着。 县城里是没有这样的小姑娘在外头抛头露面做事情的。 苏世黎问:“大夫,我什么时候能下床?”开口才发现声音还是虚弱。 小姑娘连忙摇手“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士。” “护士?”苏世黎不知道护士是做什么的,她没有进过医院。长这么大有哪里不舒服,都是叫大夫上门来看。苏家有用老的大夫,姓宋,给苏家看了几代人的病。到是有一次听宋老大夫说过,女帝要送学子出洋学医术,张榜招募。他家里的小儿子想去。宋家是百年行医的老医家了,怎么肯让儿子学那种东西?所以怎么也不肯答应,后来儿子还是偷偷跑了,六七年才回来,说已经学成了。宋老大夫听着就生气,学医有几年就能学成的吗?他自己跟着父亲学了几十年,才能开方。后来他儿子要开医馆,他还去拦过,深以为不能叫儿子草芥人命。父子闹得难看,还脱离了关系。 小姑娘说:“小姐您打扮得富贵,但不像是省城人。” 苏世黎说:“我是乡下来的。”以前她并没有这么多心眼,现在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窗门,走到了另外一片天地,成了另外一片人,警觉地并不提自己是哪里人。 小姑娘说:“乡下去县城近,县城也是有医院的,你怎么不知道护士?” “我很少出门。” “这样的也是有的。现在好多下头的大家小姐都还是不出门的,不像我们,要出来赚钱讨生活,所以也不奇怪。您多出出门就知道外头的事了。”小姑娘仿佛见得多了“医院里大夫是给人看病的也叫医生,护士呢,就是照顾病人的。您打针吃药,都归我管。有什么不好,哪里不舒服,您都可以叫我。” 在家里,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姑娘见到苏世黎总是怯生生,不敢抬头直视,可这小姑娘不同,她说话脆生生的,目光明亮。苏世黎有些不习惯,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可想想,自己比她又高贵在哪里?客气点头“多谢你。”只把她当家里平等的客人待。 小姑娘笑“不关系。”给她量了体温,再交待几句才走,出去时门并没有关紧。 麻婆已经惊醒了,连忙起身要把门关好,开着门外头吵闹的声音一直传来,怕惊扰了主家休息。 苏世黎制止她“就开着吧。”她躺在床上,看着各色各样的人从门口来来去去。以前总觉得女帝的条条政令都离自己很远,什么送学子留洋,什么改革,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自己的生活中能看得见的差别,顶多就是官衙里的卫军早早换了□□、曹正书回家时坐的车不同了,衣裳不同了。 而现在,她走出了那四方天地,才切实地感觉到,这世界,与她心里的那个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乐提着吃的从外面进来,见苏世黎醒了,连忙和麻婆一道服侍她吃东西。 苏世黎一问才知道,住院的钱是那个青年垫付的。 四乐愧疚“奴婢走时就只把太太的梳妆匣子抱着来了,其它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夜里当铺也关了门,最后没有办法,便是那位垫付了钱。今日奴婢还在想,当时却也没有问一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 苏世黎边吃着,四乐边在一边小声说着:“昨天进了医院登记的时候,那位爷说不能登记太太的名字,随便写了一个,也不叫提是哪里来的。” 苏世黎这才知道进医院是要登记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她先时不说自己从哪里来,也是怕曹家的人找来。想想,自己这次真是托了那位青年的福,既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只有等有缘再见的时候,再回报人家。 四乐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看着大夫可真年轻,也不知道有没有本事。”又说“把水打到人血里去了,想想可不是吓人吗?”怕苏世黎有什么不好的,但凡她有什么动作,都万分紧张。到了下午,发现主家气色是比前一天好多了,才微微有些信任起来。 苏世黎却心里焦急,她恨不得一天伤口就能好,可病实在好得太慢了,不经意想起四乐一家人代代都是苏家的下仆,这一辈的兄弟哥嫂也都在苏家当差,大概是知道一些往事,大喜过望,便问“你知道苏家是怎么起家的吗?” 四乐怔了怔,想了半天说:“是听阿妈说过。以前二大爷跟在□□身边做过小厮,常常陪同出去行走,□□闲时有提,说以前苏家以前是不姓苏的,姓什么到是没说,只说以前是农人,家里三个儿子,小儿子头脑好,胆子大,不愿意在家乡种地,便跑到都城去投了军。正遇上皇帝要方士找长生不老之术,小儿子便去做了护军。后来长生不老之术没找着,去的人全被杀了,苏家祖上机灵逃过一劫,带着方士找回来的灵器迁居到北方来。成为风水师。也正是因为这些灵器,才会看风水这么灵验。” 苏世黎惊异:“真的这么灵吗?”她虽然是苏家人,但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都说苏家有灵,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后来曹正书也说,风水这种事多是心理安慰,并不是有什么灵,或者真的起到了什么效果。对于苏家做这个行当,曹正书这么女婿向来是很看不起的,不过是手段高明的行骗罢了。所以她心里,并不以为然。 四乐摇头“奴婢不知道。” “你二大爷跟在□□身边有见过什么有灵的事?” 四乐也摇头:“那也没有。”她二大爷是个老实人,不像别人张嘴就是神啊仙啊什么的。 苏世黎想,灵不灵先不说,但起码证实那个声音说的事是真的。“那你知道阴阳佩吗?” 四乐说:“不知道。”想想问“是什么样子?” 苏世黎摇头:“我没有见过。” 四乐想了想说“奴婢的二哥说,老爷书房有个匣子。灵器全藏在里面。” 苏世黎想,那么阴阳佩也是在里面的。 她望着窗外,一方面觉得,人能重生之事实在不可思议,可一方面她又相信了,那个声音是能做得到的。不然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为什么又能只让自己听到别人听不到?这不都是灵事吗。 这么一瞬间 ,她心中充满了力气和希望。连窗外的叶子都看着格外地青绿起来。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开端就要到来。 到了晚上,苏世黎便差四乐去问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床,什么时候能回家。 四乐回来说,大夫说得要五六天。 苏世黎便叫四乐拿了东西去车站附近的当铺当了一些。 四天下来,主仆几个提心吊胆,生怕曹家的人会找来。苏世黎也不知道自己父亲怎么样了,怕病还没有好,家里是嫡母做主,所以也不敢跟苏家联系。 晚间四乐出去买吃的,回来便惶恐得很“都在传,说瑞城苏家二小姐跟男人私奔,还一把火把婆家烧了。烧死了好些下人。现在婆家都报了官,到处在抓人呢。”焦急不已“太太咱们怎么办呀?要不……要不回去认错吧?” “只说是苏家的姑娘,却也没传婆家是姓什么做什么的吗?”苏世黎问。 四乐摇头“没有。”表情又紧张,又害怕,好像随时都会有人冲进来抓了她们。 苏世黎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叫自己镇定些,不要乱了阵脚。从纷乱的思绪里捋了半天,终于才顺过来,摇头说:“没事的。不用理会。” 这个朝代非人命案是民不告官不究的。而下仆自本朝开朝以来都是算做私产。女帝越是推广科学,朝廷越是不能随意去动摇中上层阶层的利益提什么解放下奴之类的话。相反,还要对中上层的利益更加维护努力保障。否则引起众怒会内政不稳。所以烧死了下仆根本不能按人命算,只能算是财产受损。 “曹家问心有愧,不会报官的。这话传出来一是为了吓唬我们,最好我们自己回去。二是为他们自己开脱。” 四乐听苏世黎这么说,才微微有些安心。 可苏世黎自己却并不是那么确定。她头一次要完全靠自己做这些决策,虽然知道自己的推理是有根据的,可心里却还是不安而忐忑,对自己的结论有着深深的怀疑。 所以晚上饭也没有吃几口,侧身躺在那里,盯着紧闭的房门,总害怕有卫军破门而入抓自己去官衙受审。而那场大火的画面总在她脑海里回荡着,那些嘈杂的声音久久不能散去。仿佛被煤死的人都化成了冤魂,紧紧跟随着她。 这只是个梦。苏世黎对自己说,现在发生的都只是梦而已。很快自己便能纠正这一切了。 第二天一大早,得到大夫的许可主仆三个便立刻离开了医院。苏世黎急着回苏家拿到阴阳佩。 看着三个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小护士心情很复杂,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却并没有过大反应的。 “我还要怎么证明自己?”苏世黎问 那声音笑了:“你连这种事都做得到,已经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了。我相信你。” 苏世黎心脏‘砰’地一下,急促道“那你现在可以让我重生了!” 那声音又笑了“我到想呢。可我也没料到你能这么快能证明了自己。毕竟重生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媒介是不行的。现在我还少样东西。” 苏世黎有些不安,一开始它并没有提过要什么东西。事到临头又改口,难道……它是真的能够做得到它所许诺的事吗?还是……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惶恐,如果回不去……那……颤抖着问:“是什么?” 那声音问“你知不知道阴阳佩?” 苏世黎摇头“没有听过。”她心绪很乱。忍不住强烈的怀疑:“你是真的能让我重生吗?” 那些经历让她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而这种对重生的怀疑令她感到恐怖与不安――她所有的希望几乎都寄托在了重生之上。 那声音笑起来“你不问这个,我还有些怀疑你到底值不值得托付。毕竟一个人光是听到来历不明的声音许诺,就立刻全心全意地相信对方的话,甚至连问也不问为什么自己偏偏被选中,那也未免太傻了。恐怕不能完成我要托付的事。” 苏世黎追问“那你为什么选我?” “因为阴阳佩。”那声音说:“你知道阴阳佩吗?” 苏世黎摇头:“不知道。” 那声音说:“几百年前英帝畏死,有术士进言,说秦王其实已经得到长生不老药的线索,但在再次派人出发去寻找时,就寿终了,那线索最后便与他一同葬在地下。术士自请去寻找秦王地宫。英帝相信了术士的话,给了术士护军和钱,但历时三十年后,那术士却带回来一堆没用的东西。英帝震怒以为自己被戏弄,把术士和护军全部斩杀了。你们苏家祖上便是被派去给术士做护军的人之一。术士当年带着一千多人去,最后回来的只有十二个,只是你祖上为人机敏,走到帝都近郊便装病诈死,并没有回去面圣。在听说术士和护卫被处死后,你祖上便在半夜里去,把被当作废物丢弃的那些被术士带回来的东西捡走了,带着妻儿老小改名换姓远走他乡。被你祖上捡走的那些东西里面就有阴阳佩。就因为这个契机,你们苏家才开始看风水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才会选苏家。而这苏家之中,人人都过得好,要说动他们动重生的念头太麻烦,说动你却简单。所以才选你。” “没有一件事是毫无原因的。”说着停顿片刻,对苏世黎道:“要拿到苏家的阴阳佩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大概跟其它的东西一道,在你父亲那里。” 苏世黎问:“拿到阴阳佩之后呢?”还会有新的要求,需要她这样那样吗? 那声音笃定:“只要拿到它就行了。”仿佛在向她保证。 “你会不会欺瞒了我什么……”虽然她知道这样问不会得到什么答案,可…… 那声音笑起来“你长进得到是挺快。不过这种话,我说不会,你就相信吗?以前的你或者不会想到怀疑我,现在的你却不会相信了吧。总之,只需要你拿到它,不需要你做别的。你想想,摸一块玉佩能对人能有什么害处?” 苏世黎没有说话。 那声音坦然:“我说的事是不是真的,你尽可以去查。在你拿到阴阳佩之前我为了节省力气,不会再出现。”之后便归于平静。 苏世黎看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窗外快速倒退消失的街景正在慢慢变得陌生。她很少出门,就算是在本地,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多。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是陌生的。 车子出了城,便上了大道。路两边除了树和田以及时不时在地平线上晃过的黑然山峦什么都没有。 四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车灯照射着平整的路面,也映亮了青年的脸,他从后视镜里看苏世黎,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苏世黎凝视着外头茫茫的夜色。她想,如果没有重生这件事,现在自己该有什么打算? 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有其它什么打算,以前没嫁人,她穿什么用什么,都是仆妇们奉上来,每天在父亲书房里侍奉时要做什么,都是听父亲的随从们提点。一件事怎么做,总有下人给你说。后来嫁了人,日常跟着曹老夫人,老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绣多长时间的花,散多长时间的步,去哪一家做客,每天吃得清淡些还是咸口些,走人情要送什么礼。 反正对她来说,随便怎么都没差别也没什么值得挑剔。日子挺好的。 一生到现在,只有两件是自己做的主。一件是嫁什么人,二件是从夫家逃走。 现在,她不能再过得且过了,也没有人能告诉她要怎么做。 苏世黎静静地,好久,才开口说“我先治好病,然后便回家了。”现在她自己走动都困难,别说其它的事。只要能走好,她就得立刻去查阴阳佩这件事。 青年点了只烟,问:“回哪个家?”伸手开车窗。夜风扑面吹过来,撩起了苏世黎的头发,让她脸皮顿时发紧,整个人好像都更清醒了几分“回苏家。”她得立刻去求证那个声音的话,结束这一切。 青年奇怪:“曹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苏世黎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有什么要紧?总之自己马上就不在这儿了。现在的一切,就像一阵烟,被风吹散无足轻重。 她也不在意礼节与什么男女之防,靠在那里,一只手从包裹着自己的被褥里伸出来,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白玉似的胳膊。 青年移开视线,说“我以为你会恨曹家的人呢。”她现在的表情称得上平静。 苏世黎一点也不隐瞒“他们是该死的。”她只是,不愿意把丝毫的精力浪费在恨这些人身上,她得快点恢复好。 过了一会儿,她因为疲倦便昏睡过去。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 青年叼着眼,眯眼看着后视镜里映出来的苏世黎。 她与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那天夜里,她步子小而慢,哪怕气急惶惑可也不肯失风度,怎么看都像是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人,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谨慎与端庄,不肯对陌生人流露出自己的情感。 可现在的她,仿佛已经撕掉了一层皮。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视线与看法,把憎恶与愤恨、漠然都写在脸上,可却似乎并不真正关心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这件大事。 不可否认,苏世黎是一个美人。与他在国外看到的美不同,与那些他在国内看到的美也不同,她是复杂多变的,身上有着各种相互矛盾的气质。仿佛谁也不能真正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慧,到底是善良还是邪恶。 车子开了好几个小时,才到省城。虽然是半夜里,但街上灯火通明,古色古香的木楼,到处却都用的电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音乐声,还有车夫拉着大笑的男男女妇在街市上呼啸而过。临街的铺面都有彩灯招牌。 路上时不时有六个成行,穿着着噌亮甲胄的卫军。他们腰里照制是悬剑,但背后却背着□□――整个城市的矛盾之处,在这些巡逻的卫军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 四乐醒过来,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苏世黎有些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省城的西医院。 她体力有些不济了,半梦半醒,只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四乐在回答什么,有人抱着她在白晃晃的走道里前行。上上下下,好久才安定下来。还有什么东西在她胳膊上扎了一下,整个胳膊像是被冰冷的蛇缠住了,它吐着信子,盘旋而上,在她身上游走。她想叫人来,快把这蛇赶走,但身上很快又暖和起来了,那条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她完全醒来时,入目的是白得发亮的墙壁,明亮的玻璃窗外绿荫荫的大树。室内是安静的,室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匆匆忙忙。鼻端有奇怪的味道,不至于刺鼻,可也并不好闻。 她扭头,向上盖着白色的被褥,褥上写着‘xx省府皇赐国立医院’五个大字,手臂上贴着发黄的橡胶管子,旁边的架子上挂着倒吊的玻璃瓶里还有一半液体。 麻婆趴在床沿上打瞌睡,四乐不知道去了哪儿。 打扮奇怪的姑娘推门进来,见她醒了非常意外“感觉好点了没有?有病就得到医院看,你要早点来也没大事的,却要拖。” 那姑娘穿得很奇怪,有点像是高门大户的小姐骑射时穿的骑装,干清利落,袖口缩小,束在手腕上,做事情到方便。头上挽的是没出阁的少女髻。拿奇怪的帽子压着。 县城里是没有这样的小姑娘在外头抛头露面做事情的。 苏世黎问:“大夫,我什么时候能下床?”开口才发现声音还是虚弱。 小姑娘连忙摇手“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士。” “护士?”苏世黎不知道护士是做什么的,她没有进过医院。长这么大有哪里不舒服,都是叫大夫上门来看。苏家有用老的大夫,姓宋,给苏家看了几代人的病。到是有一次听宋老大夫说过,女帝要送学子出洋学医术,张榜招募。他家里的小儿子想去。宋家是百年行医的老医家了,怎么肯让儿子学那种东西?所以怎么也不肯答应,后来儿子还是偷偷跑了,六七年才回来,说已经学成了。宋老大夫听着就生气,学医有几年就能学成的吗?他自己跟着父亲学了几十年,才能开方。后来他儿子要开医馆,他还去拦过,深以为不能叫儿子草芥人命。父子闹得难看,还脱离了关系。 小姑娘说:“小姐您打扮得富贵,但不像是省城人。” 苏世黎说:“我是乡下来的。”以前她并没有这么多心眼,现在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窗门,走到了另外一片天地,成了另外一片人,警觉地并不提自己是哪里人。 小姑娘说:“乡下去县城近,县城也是有医院的,你怎么不知道护士?” “我很少出门。” “这样的也是有的。现在好多下头的大家小姐都还是不出门的,不像我们,要出来赚钱讨生活,所以也不奇怪。您多出出门就知道外头的事了。”小姑娘仿佛见得多了“医院里大夫是给人看病的也叫医生,护士呢,就是照顾病人的。您打针吃药,都归我管。有什么不好,哪里不舒服,您都可以叫我。” 在家里,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姑娘见到苏世黎总是怯生生,不敢抬头直视,可这小姑娘不同,她说话脆生生的,目光明亮。苏世黎有些不习惯,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可想想,自己比她又高贵在哪里?客气点头“多谢你。”只把她当家里平等的客人待。 小姑娘笑“不关系。”给她量了体温,再交待几句才走,出去时门并没有关紧。 麻婆已经惊醒了,连忙起身要把门关好,开着门外头吵闹的声音一直传来,怕惊扰了主家休息。 苏世黎制止她“就开着吧。”她躺在床上,看着各色各样的人从门口来来去去。以前总觉得女帝的条条政令都离自己很远,什么送学子留洋,什么改革,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自己的生活中能看得见的差别,顶多就是官衙里的卫军早早换了□□、曹正书回家时坐的车不同了,衣裳不同了。 而现在,她走出了那四方天地,才切实地感觉到,这世界,与她心里的那个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乐提着吃的从外面进来,见苏世黎醒了,连忙和麻婆一道服侍她吃东西。 苏世黎一问才知道,住院的钱是那个青年垫付的。 四乐愧疚“奴婢走时就只把太太的梳妆匣子抱着来了,其它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夜里当铺也关了门,最后没有办法,便是那位垫付了钱。今日奴婢还在想,当时却也没有问一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 苏世黎边吃着,四乐边在一边小声说着:“昨天进了医院登记的时候,那位爷说不能登记太太的名字,随便写了一个,也不叫提是哪里来的。” 苏世黎这才知道进医院是要登记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她先时不说自己从哪里来,也是怕曹家的人找来。想想,自己这次真是托了那位青年的福,既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只有等有缘再见的时候,再回报人家。 四乐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看着大夫可真年轻,也不知道有没有本事。”又说“把水打到人血里去了,想想可不是吓人吗?”怕苏世黎有什么不好的,但凡她有什么动作,都万分紧张。到了下午,发现主家气色是比前一天好多了,才微微有些信任起来。 苏世黎却心里焦急,她恨不得一天伤口就能好,可病实在好得太慢了,不经意想起四乐一家人代代都是苏家的下仆,这一辈的兄弟哥嫂也都在苏家当差,大概是知道一些往事,大喜过望,便问“你知道苏家是怎么起家的吗?” 四乐怔了怔,想了半天说:“是听阿妈说过。以前二大爷跟在□□身边做过小厮,常常陪同出去行走,□□闲时有提,说以前苏家以前是不姓苏的,姓什么到是没说,只说以前是农人,家里三个儿子,小儿子头脑好,胆子大,不愿意在家乡种地,便跑到都城去投了军。正遇上皇帝要方士找长生不老之术,小儿子便去做了护军。后来长生不老之术没找着,去的人全被杀了,苏家祖上机灵逃过一劫,带着方士找回来的灵器迁居到北方来。成为风水师。也正是因为这些灵器,才会看风水这么灵验。” 苏世黎惊异:“真的这么灵吗?”她虽然是苏家人,但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都说苏家有灵,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后来曹正书也说,风水这种事多是心理安慰,并不是有什么灵,或者真的起到了什么效果。对于苏家做这个行当,曹正书这么女婿向来是很看不起的,不过是手段高明的行骗罢了。所以她心里,并不以为然。 四乐摇头“奴婢不知道。” “你二大爷跟在□□身边有见过什么有灵的事?” 四乐也摇头:“那也没有。”她二大爷是个老实人,不像别人张嘴就是神啊仙啊什么的。 苏世黎想,灵不灵先不说,但起码证实那个声音说的事是真的。“那你知道阴阳佩吗?” 四乐说:“不知道。”想想问“是什么样子?” 苏世黎摇头:“我没有见过。” 四乐想了想说“奴婢的二哥说,老爷书房有个匣子。灵器全藏在里面。” 苏世黎想,那么阴阳佩也是在里面的。 她望着窗外,一方面觉得,人能重生之事实在不可思议,可一方面她又相信了,那个声音是能做得到的。不然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为什么又能只让自己听到别人听不到?这不都是灵事吗。 这么一瞬间 ,她心中充满了力气和希望。连窗外的叶子都看着格外地青绿起来。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开端就要到来。 到了晚上,苏世黎便差四乐去问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床,什么时候能回家。 四乐回来说,大夫说得要五六天。 苏世黎便叫四乐拿了东西去车站附近的当铺当了一些。 四天下来,主仆几个提心吊胆,生怕曹家的人会找来。苏世黎也不知道自己父亲怎么样了,怕病还没有好,家里是嫡母做主,所以也不敢跟苏家联系。 晚间四乐出去买吃的,回来便惶恐得很“都在传,说瑞城苏家二小姐跟男人私奔,还一把火把婆家烧了。烧死了好些下人。现在婆家都报了官,到处在抓人呢。”焦急不已“太太咱们怎么办呀?要不……要不回去认错吧?” “只说是苏家的姑娘,却也没传婆家是姓什么做什么的吗?”苏世黎问。 四乐摇头“没有。”表情又紧张,又害怕,好像随时都会有人冲进来抓了她们。 苏世黎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叫自己镇定些,不要乱了阵脚。从纷乱的思绪里捋了半天,终于才顺过来,摇头说:“没事的。不用理会。” 这个朝代非人命案是民不告官不究的。而下仆自本朝开朝以来都是算做私产。女帝越是推广科学,朝廷越是不能随意去动摇中上层阶层的利益提什么解放下奴之类的话。相反,还要对中上层的利益更加维护努力保障。否则引起众怒会内政不稳。所以烧死了下仆根本不能按人命算,只能算是财产受损。 “曹家问心有愧,不会报官的。这话传出来一是为了吓唬我们,最好我们自己回去。二是为他们自己开脱。” 四乐听苏世黎这么说,才微微有些安心。 可苏世黎自己却并不是那么确定。她头一次要完全靠自己做这些决策,虽然知道自己的推理是有根据的,可心里却还是不安而忐忑,对自己的结论有着深深的怀疑。 所以晚上饭也没有吃几口,侧身躺在那里,盯着紧闭的房门,总害怕有卫军破门而入抓自己去官衙受审。而那场大火的画面总在她脑海里回荡着,那些嘈杂的声音久久不能散去。仿佛被煤死的人都化成了冤魂,紧紧跟随着她。 这只是个梦。苏世黎对自己说,现在发生的都只是梦而已。很快自己便能纠正这一切了。 第二天一大早,得到大夫的许可主仆三个便立刻离开了医院。苏世黎急着回苏家拿到阴阳佩。 看着三个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小护士心情很复杂,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却并没有过大反应的。 10、10、归家 苏家的仆人见到二小姐回来,都吓了一跳,个个惊愕。 外头谣言正盛,说二小姐跟野男人跑了,还放火烧了曹家,苏太太去见曹老夫人回来的时候脸上到是没显出什么,只是夜里只因为有个小丫头没服侍好,当场就叫拉出去卖到下作的地方去了,那可是总贴身伺候的人啊,可见得苏太太在曹家人面前丢了多大的脸,受了多大的气。 苏世黎进门时,可没功夫揣摩他们的神色,她心急如焚,看着苏家没有挂白先松了口气,没挂白她阿爹就还在世。不过她人还没进长青园就被得了信匆匆而来的苏太太带着下仆围了。 麻姑吓得连忙护在苏世黎身前,生怕苏太太要把主家押起来。 见到苏世黎,做了苏太太几十年的温氏再没有这样气过,可盯了苏世黎好半天,却不露怒容,只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母亲,你打小到大,我从来也不沾手你的事,如今成这样,我可没甚么好再多说,左右说再多也是没用了。我只问你两桩事,一桩,曹家的事你打算怎么交待。二桩,那些来要债的虽然得了些好处到是先回去了,可帐没还清,事情也还没结呢,你又打算怎么交待?” 四乐急忙辩解:“二小姐什么也没做错。”别说野不野男人的没这回事,家里受骗被人要帐的事也不应该全压在自己主家一个人身上,好歹苏家也是两个女儿的,哪怕二小姐受宠呢,可大小姐难道就没有受家里供养的吗? 苏太太可没理会她,只看着苏世黎,她是主家,不需得跟一个下人多话。苏太太身边的仆妇厉声喝斥四乐:“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四乐吓得一个哆嗦,苏世黎把她拉到自己身后,面色却还镇定,沉声对苏太太说:“曹家的事我自然会交待……”声音清冽如冷泉。她知道自己这一回来,便是破釜沉舟了。既然做好了准备,也就无畏。 “你有什么本事?”苏太太不吃这一套,打断了她的话,声色俱厉:“先是没了曹家的孩子,又跟男人私奔,还一把火烧把曹家老宅烧了个干干净净,可真是一丁点也没剩下。这三件事有二件就够你去死的了。你自然会交待?你交待?你要怎么交待?你拿什么交待?”如今别说苏世黎那嫁妆拿不拿得回来,曹家不找苏家要钱都不错了。 四乐听着吓死了,怎么能呢?那一把火也不至于把曹家全给烧没了“不能呀太太,没有那么大的火,真的没有,是我亲自……” 苏太太猛地扭头向四乐看来:“你亲自什么?”四乐被那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直往苏世黎身后躲。 苏世黎只对苏太太道:“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本来就是曹家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他们,有什么不能交待的?个中原由我现在也不想多说。是非曲折,太太到时候看见便是了,现在就不劳太太费神。” 苏太太面无表情“是非曲折?你论得出是非曲折吗?” 苏世黎没心情跟她多话“我先去看阿爹,请太太着人帮着把我的院子收拾收拾,等看完了阿爹我歇息一夜明日要往曹家去,事情自当会有个了结,太太要不放心,怕我要跑了,只管使人跟着我。”一席话干脆利落,一幅我跟你说不着的样子。 苏太太万分意外。能见苏世黎这样不惊不怒不惧真是十分讶异,这丫头此时虽然还说不上沉稳厉害,但鼓起勇气昂首站在那里的样子,在以前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何况说起话来还有条理。不像以前端在那里做个摆设,什么事都要由手下的仆妇们开口做主。 跟着苏太太的仆妇听着苏世黎的话脸色变了几变,要在以前,苏世黎敢和太太这样说话,她们一定要不阴不阳地教训她几句,现在却有些不敢多嘴搅事情――能跟着苏家当家太太的可都是人精呢,有点不对劲都闻得出味道来,多的话半个字也不说了,只注意着自己主家的表情,要见风使舵。 在场这些都以为苏太太定不会放过二小姐的.没想到最后苏太太却退了一步说“好吧。本来我还为你打算,既然你现在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非要帮你出这个头。你不让我管,我不管就是,你自己好自为知。最后是怎么个结果,也别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管你。” 苏世黎点头:“说到哪里去都自当不能怨太太的。”在场的下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太太还真让开了路。并使了二个粗壮的婆子在长青园门口“等二小姐见完了老爷‘送’她回园子歇息去,切记得要‘好生照看’。”这意思,便是真的要看管起来。总之把苏世黎交给曹家,就是苏家对曹家的‘交待’了。 安排完这些,苏太太多一眼也不看地离开了。 等走得远些,跟着苏太太的仆妇才快行两步到苏太太侧边,低语“…看着二小姐像是变了个人,这到是个奇事………”又说“现在厉害有什么用,她这一回去曹家可就真正死路一条……”见苏太太眼皮都没抬一抬。她便不敢再多嘴。 苏太太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才开口“人经巨变,这样也不奇怪,她小时候是顶聪明机灵的,不过后来她母亲死了,她生了场病,好了之后又没人教养才成这样罢了,跟在老爷身边能懂什么事?老爷一个男人,又不是个懂后宅的人。如今嘛,她闹成了这样…………”顿一顿才道“死是逃不掉的。”语气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松了口气,表情十分复杂。 苏太太这样心情,一是苏世黎这一硬气,之后是死是活都不能赖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了,她才不想费这个神,这是好事。可二来呢,去了曹家的嫁妆拿不回来,便要自己来补,自己也没甚么好高兴的。 回头嘱咐“这乱七八糟的,叫大小姐先不要回来了。” 仆妇连忙躬身称是,回头叫人快去送信去大小姐那边。苏太太又嘱咐:“叫个机灵些的去。如今家里成这样,传得难听是有的,怕她那边有什么不好……” 仆妇连忙说:“这个奴婢省得,叫去的就是顶机灵的一个,自当会跟那边老太太好好说。”苏太太这才放心。 苏世黎此时已经进了长青园。 才一进院门,便见到一直跟在苏老爷身边的老仆。 老仆见她来十分意外,他虽然是在照顾苏老爷,但外头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知道。走到苏世黎面前只是叹气,到也没有多说。只请苏世黎跟他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里间的空气就像煮烂的羹汤那样,粘粘的,稠稠的,人一走进去,就好像沉到沼泽里去似的,连呼吸都困难了。那些浓稠的空气随着苏世黎的走动微微流动,药香与人的体味掺合在一起,浓郁而复杂,叫人做呕。 老仆人上前去,低声□□上的人“老爷?老爷!二小姐来了。” 床上的苏老爷比上次苏世黎来时要精神些的样子,动了动头,示意自己想坐起来。 苏世黎想上前扶一把,老仆人挡了她一下,说:“别累着二小姐,咱们这些人是服侍惯的。”不过是担心她累着苏老爷,苏世黎不以为意,退开来,老仆人转头招手,叫服侍的小仆上前。 苏老爷花了好一会儿才坐好,可因为起来时还是受了累,又没力气坐直了,只歪在高高垒砌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喘气养神。手却一直紧紧握着苏世黎的手,没有放开。到底是极宠爱的女儿。 苏世黎看着父亲苍老失去了生气的脸,阵阵的心酸,一时垂下泪来。只觉得自己不孝。 苏老爷睁开眼笑笑,虚弱地说“咱们家二小姐又掉金豆豆了。别哭了,阿爹只是老毛病,过几日自然就好了。”又问她跟曹世书好不好“你要多体贴他些。去了别人家,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跟在自己家不一样。” 老仆怕苏世黎不懂事,连忙在一边笑着应声“二小姐和二姑爷好着呢。” 苏老爷发脾气:“又没有问你。好不好只有她自己说了才算,哪是外人知道的呢?”只一段话,喘了许久的气。 苏世黎连忙帮他顺气,说:“世书很好。待我好。”几个字,几近哽咽。可她也晓得,外头的事给父亲知道是没用的了,她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就能找父亲哭诉的小丫头。 只是这长成的代价,太惨痛了些。 苏老爷缓过了气,知道她好,精神也格外地好,突地念起旧事,说了不少苏世黎幼时的事给她听,有些她听着也恍惚,不晓得自己小时候还有这样的故事。握着父亲的手,一时心情却也宁静下来。想到如今虽然成了这样,但到底还得来的机会,脸上坚忍起来。只做无意“阿爹听说过阴阳佩没有?”怕有曲折,心情忐忑。 苏老爷咳着点头:“你小时候还玩过呢。”扭头叫老仆“把盒子奉来。” 苏世黎听他这么说,心猛地落了下来。还在就好,只要拿到这个东西就好了。手微微抖动,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又将要重新看到人间炊烟。苏家的仆人见到二小姐回来,都吓了一跳,个个惊愕。 外头谣言正盛,说二小姐跟野男人跑了,还放火烧了曹家,苏太太去见曹老夫人回来的时候脸上到是没显出什么,只是夜里只因为有个小丫头没服侍好,当场就叫拉出去卖到下作的地方去了,那可是总贴身伺候的人啊,可见得苏太太在曹家人面前丢了多大的脸,受了多大的气。 苏世黎进门时,可没功夫揣摩他们的神色,她心急如焚,看着苏家没有挂白先松了口气,没挂白她阿爹就还在世。不过她人还没进长青园就被得了信匆匆而来的苏太太带着下仆围了。 麻姑吓得连忙护在苏世黎身前,生怕苏太太要把主家押起来。 见到苏世黎,做了苏太太几十年的温氏再没有这样气过,可盯了苏世黎好半天,却不露怒容,只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母亲,你打小到大,我从来也不沾手你的事,如今成这样,我可没甚么好再多说,左右说再多也是没用了。我只问你两桩事,一桩,曹家的事你打算怎么交待。二桩,那些来要债的虽然得了些好处到是先回去了,可帐没还清,事情也还没结呢,你又打算怎么交待?” 四乐急忙辩解:“二小姐什么也没做错。”别说野不野男人的没这回事,家里受骗被人要帐的事也不应该全压在自己主家一个人身上,好歹苏家也是两个女儿的,哪怕二小姐受宠呢,可大小姐难道就没有受家里供养的吗? 苏太太可没理会她,只看着苏世黎,她是主家,不需得跟一个下人多话。苏太太身边的仆妇厉声喝斥四乐:“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四乐吓得一个哆嗦,苏世黎把她拉到自己身后,面色却还镇定,沉声对苏太太说:“曹家的事我自然会交待……”声音清冽如冷泉。她知道自己这一回来,便是破釜沉舟了。既然做好了准备,也就无畏。 “你有什么本事?”苏太太不吃这一套,打断了她的话,声色俱厉:“先是没了曹家的孩子,又跟男人私奔,还一把火烧把曹家老宅烧了个干干净净,可真是一丁点也没剩下。这三件事有二件就够你去死的了。你自然会交待?你交待?你要怎么交待?你拿什么交待?”如今别说苏世黎那嫁妆拿不拿得回来,曹家不找苏家要钱都不错了。 四乐听着吓死了,怎么能呢?那一把火也不至于把曹家全给烧没了“不能呀太太,没有那么大的火,真的没有,是我亲自……” 苏太太猛地扭头向四乐看来:“你亲自什么?”四乐被那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直往苏世黎身后躲。 苏世黎只对苏太太道:“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本来就是曹家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他们,有什么不能交待的?个中原由我现在也不想多说。是非曲折,太太到时候看见便是了,现在就不劳太太费神。” 苏太太面无表情“是非曲折?你论得出是非曲折吗?” 苏世黎没心情跟她多话“我先去看阿爹,请太太着人帮着把我的院子收拾收拾,等看完了阿爹我歇息一夜明日要往曹家去,事情自当会有个了结,太太要不放心,怕我要跑了,只管使人跟着我。”一席话干脆利落,一幅我跟你说不着的样子。 苏太太万分意外。能见苏世黎这样不惊不怒不惧真是十分讶异,这丫头此时虽然还说不上沉稳厉害,但鼓起勇气昂首站在那里的样子,在以前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何况说起话来还有条理。不像以前端在那里做个摆设,什么事都要由手下的仆妇们开口做主。 跟着苏太太的仆妇听着苏世黎的话脸色变了几变,要在以前,苏世黎敢和太太这样说话,她们一定要不阴不阳地教训她几句,现在却有些不敢多嘴搅事情――能跟着苏家当家太太的可都是人精呢,有点不对劲都闻得出味道来,多的话半个字也不说了,只注意着自己主家的表情,要见风使舵。 在场这些都以为苏太太定不会放过二小姐的.没想到最后苏太太却退了一步说“好吧。本来我还为你打算,既然你现在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非要帮你出这个头。你不让我管,我不管就是,你自己好自为知。最后是怎么个结果,也别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管你。” 苏世黎点头:“说到哪里去都自当不能怨太太的。”在场的下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太太还真让开了路。并使了二个粗壮的婆子在长青园门口“等二小姐见完了老爷‘送’她回园子歇息去,切记得要‘好生照看’。”这意思,便是真的要看管起来。总之把苏世黎交给曹家,就是苏家对曹家的‘交待’了。 安排完这些,苏太太多一眼也不看地离开了。 等走得远些,跟着苏太太的仆妇才快行两步到苏太太侧边,低语“…看着二小姐像是变了个人,这到是个奇事………”又说“现在厉害有什么用,她这一回去曹家可就真正死路一条……”见苏太太眼皮都没抬一抬。她便不敢再多嘴。 苏太太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才开口“人经巨变,这样也不奇怪,她小时候是顶聪明机灵的,不过后来她母亲死了,她生了场病,好了之后又没人教养才成这样罢了,跟在老爷身边能懂什么事?老爷一个男人,又不是个懂后宅的人。如今嘛,她闹成了这样…………”顿一顿才道“死是逃不掉的。”语气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松了口气,表情十分复杂。 苏太太这样心情,一是苏世黎这一硬气,之后是死是活都不能赖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了,她才不想费这个神,这是好事。可二来呢,去了曹家的嫁妆拿不回来,便要自己来补,自己也没甚么好高兴的。 回头嘱咐“这乱七八糟的,叫大小姐先不要回来了。” 仆妇连忙躬身称是,回头叫人快去送信去大小姐那边。苏太太又嘱咐:“叫个机灵些的去。如今家里成这样,传得难听是有的,怕她那边有什么不好……” 仆妇连忙说:“这个奴婢省得,叫去的就是顶机灵的一个,自当会跟那边老太太好好说。”苏太太这才放心。 苏世黎此时已经进了长青园。 才一进院门,便见到一直跟在苏老爷身边的老仆。 老仆见她来十分意外,他虽然是在照顾苏老爷,但外头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知道。走到苏世黎面前只是叹气,到也没有多说。只请苏世黎跟他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里间的空气就像煮烂的羹汤那样,粘粘的,稠稠的,人一走进去,就好像沉到沼泽里去似的,连呼吸都困难了。那些浓稠的空气随着苏世黎的走动微微流动,药香与人的体味掺合在一起,浓郁而复杂,叫人做呕。 老仆人上前去,低声□□上的人“老爷?老爷!二小姐来了。” 床上的苏老爷比上次苏世黎来时要精神些的样子,动了动头,示意自己想坐起来。 苏世黎想上前扶一把,老仆人挡了她一下,说:“别累着二小姐,咱们这些人是服侍惯的。”不过是担心她累着苏老爷,苏世黎不以为意,退开来,老仆人转头招手,叫服侍的小仆上前。 苏老爷花了好一会儿才坐好,可因为起来时还是受了累,又没力气坐直了,只歪在高高垒砌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喘气养神。手却一直紧紧握着苏世黎的手,没有放开。到底是极宠爱的女儿。 苏世黎看着父亲苍老失去了生气的脸,阵阵的心酸,一时垂下泪来。只觉得自己不孝。 苏老爷睁开眼笑笑,虚弱地说“咱们家二小姐又掉金豆豆了。别哭了,阿爹只是老毛病,过几日自然就好了。”又问她跟曹世书好不好“你要多体贴他些。去了别人家,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跟在自己家不一样。” 老仆怕苏世黎不懂事,连忙在一边笑着应声“二小姐和二姑爷好着呢。” 苏老爷发脾气:“又没有问你。好不好只有她自己说了才算,哪是外人知道的呢?”只一段话,喘了许久的气。 苏世黎连忙帮他顺气,说:“世书很好。待我好。”几个字,几近哽咽。可她也晓得,外头的事给父亲知道是没用的了,她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就能找父亲哭诉的小丫头。 只是这长成的代价,太惨痛了些。 苏老爷缓过了气,知道她好,精神也格外地好,突地念起旧事,说了不少苏世黎幼时的事给她听,有些她听着也恍惚,不晓得自己小时候还有这样的故事。握着父亲的手,一时心情却也宁静下来。想到如今虽然成了这样,但到底还得来的机会,脸上坚忍起来。只做无意“阿爹听说过阴阳佩没有?”怕有曲折,心情忐忑。 苏老爷咳着点头:“你小时候还玩过呢。”扭头叫老仆“把盒子奉来。” 苏世黎听他这么说,心猛地落了下来。还在就好,只要拿到这个东西就好了。手微微抖动,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又将要重新看到人间炊烟。 11、11、玉佩 老仆把东西奉上,依苏老爷的指示,小心地递到苏世黎面前。 苏世黎心跳如鼓,伸手接过。 盒子很重,是实木雕花的,镶嵌着宝气氤氲的珍珠和五彩的琉璃。 苏老爷喘着气,说“这东西□□传下来时还有个趣闻,说是能沟通阴阳。” 苏世黎按下心中的激动,平稳着语气,问“那您见过它的神通吗?” 苏老爷喘气,摇头“怕是轻易不得见吧。想来是没有缘。什么神灵、异事,不是总得有个缘份在吗。” 苏世黎沉沉心,问他“阿爹,世间风水、灵异、仙怪,都是真有其事吗?” 苏老爷双眼昏浊茫然“啊?” 苏世黎便不问了,伸手摸盒上的小锁,微微吸了口气,一时竟然不敢去打开。 万一,盒子是空的呢?她瞧着老仆神色十分紧张,盯着她大概是想打个什么眼色,可她看不懂。 她心里急躁起来,如果玉佩没了,一切可就完了。 苏老爷催她:“你打开看看。上头还有你小时候拿着玩时,磕出来的印子呢。” 苏世黎咬牙快速打开了盒子。看到里头真的有块玉的时候,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猛然落下来。 还在。 还在就好!有了这个东西自己就有救了。 她一时想哭。又想笑。 苏老爷见她表情复杂,问“这是怎么了?” 她掩饰说“只是想到幼时的事。有些感慨。”盖上的盒子,紧紧握住了。对苏老爷说“您把这个给我吧。” 苏老爷从来对她大方“你喜欢便拿去玩吧。” 苏世黎抱着盒子,陪着苏老爷再说了一会儿话。见他累了,才服侍他睡下,退出去。 老仆跟着她出去,一路把她送到门口。 苏世黎急着要那声音兑现承诺,顾不得别的,对老仆说“别送了,阿爹身边还得你看顾呢。”便急匆匆带上等在外头的麻姑和四乐往自己院子走。 门口守着的人,也果真听了苏夫人的话,一步不离地跟着苏世黎,就跟看守犯人似的。四乐十分不满,一直瞪人家。苏世黎并不理会,心不在焉,步子急匆匆。 一行人回到苏世黎的院子,那边打扫的下仆并不十分尽心。一边闲聊,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做事,见到苏世黎回来了,也不以为然。在她们看来,苏世黎明天就要被送到曹家去受死了,没什么可怕的。 苏世黎并不在意,匆匆进去主屋,便说自己要静一静。 四乐与麻姑心里都着急,眼看已经快傍晚了,过一夜主家就要被送到曹家去,主家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可身为仆人,主家不开口,就算着急也没办法,还是听吩咐帮苏世黎关上了门。在外面你看我,我看你,愁眉苦脸。 门一关上,苏世黎立刻便将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揭开盒盖,里头晶莹的玉佩便露了出来。那玉佩玉质大好 ,一半黑冷,一半白糯被雕成鱼的样子,又像阴阳八卦。 “我拿到了你要的东西。”苏世黎对着空气说。 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得到回应。不是说自己拿到了阴阳佩就会再出现吗? 也许那个声音睡太沉了?“醒醒。”苏世黎提高了声音“我拿到阴阳佩了。”声音因为激动微微颤抖。她有机会,改变一切了。 可她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个声音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论她如何不甘心地想尽办法,都没有用。 为什么?它在耍弄自己吗?没道理,它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它是个鬼魂,因为等侍得太久,无力支撑已经消散了? 苏世黎跌坐在凳上,茫然看着手里那块玉佩。一切都完了? 可突然,她心里一动,拿起玉佩仔细端详。 一开始她就觉得玉质很好,整块玉没有半点埙坏,可错就错在这儿,阿爹说了,这块玉小时候被她摔过,是该有裂纹的。并且双色玉若是天然而成,两个颜色的分界线不会这么不自然。 除非――这块根本不是阴阳佩!苏世黎猛地站起来,这才明白老仆的眼神是为什么 ,他分明是紧张! 苏世黎急忙起身,才走出屋门,就有好几个婆子立刻站起身,问她“二小姐往哪去?” 铁定是不会让她出门的。 苏世黎不想耽误时候,立刻叫四乐来“你去,请老爷身边服侍的老仆过来说话。”想想不对,惊得一声冷汗,立刻改口,低声叮嘱麻姑四乐两人“先去找,若找不见他,便立刻回了夫人,说他偷了家里要紧的东西,能值好大一笔钱!请夫人着人到他家去,千万不能叫他跑了。” 四乐一听是大事,好多钱呢!连连点头“小姐放心。”和麻姑转身就跑,生怕耽误了。 那些看守的婆子见她是要跟苏老爷身边的人说话,只以为她关心自己父亲病势,到也没有阻拦。反正只要她不跑就行了。 目送四乐两个人离开,苏世黎心焦不已,在院子里飞快地踱着步子,盯着院门。心里却在想,自己太不仔细,当时竟然也没看出来,现在那老仆人恐怕早就跑了。他这一跑,自己要再找阴阳佩,便如大海捞针了。 即悔恨,又恼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中用呢?!怎么就这么不仔细!当时明明就发现他神色不对,怎么就没有多问一句!多看一眼!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到外头有声音来,她连忙迎上去,看到当先进来的竟是老仆人,就愣了。 老仆见到她,便问“二小姐叫老奴来,是不是看出来了?” 苏世黎点头。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仆叹气,说“若这个是真的,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早就拿出来抵债了,怎么会还放在那里不去动呢。不怕告诉二小姐您,老爷那边的东西已经没有真的了。家里自两位小姐嫁出去,老爷身体便不好,出珠宝铺子这件大事以前,小事也没有断过。年年亏损。府上的人也不康健,夫人说,这些老物件说是有灵,可越是有灵,越是邪性,苏家又是祖祖辈辈看风水的,天机道破太多,现在家里倒霉,未必这两者相加的缘故,这些东西还是不要放在家里了,跟老爷商量送到庙里去了。老爷不舍得,但想想,自己身体又不好,以后也不会再给人看风水了,自己也没有个后人,留 这些东西在家也没甚用处。便答应了。但后来病了,人糊涂起来许多事不记得了,有时候非要拿出来看一看,不给拿便发火,砸东西,于病不利,老奴这才叫人做了假。” 苏世黎追问:“送到哪个庙里了?”东西还在就行了。 老仆说“就在西山大庙经年供奉。送去时还做了法事的。老奴方才怕二小姐在老爷面前说破,叫老爷察觉了感伤起来,担心不已,老爷现在身体这样,心情再郁结便不好了。” 苏世黎点头。若真是私自更换,人早就跑了,现在人没走,即说苏夫人是知道的,便不会是撒谎。 送老仆出去,回头看看,这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院子里亮起了灯光。院子外头守的人也多了,这是嫡母怕她趁夜逃跑吧。 她沉下心,在院子里头站了一会儿。心里也明白,只有曹家的事了结,她才能自由,才能去找阴阳佩。想想明日的事,原本还有些不忍,现在却只有打定了主意把这条路走下去了! 既然铁了心,竟也能不慌不忙起来,转身叫人服侍洗漱,又叫人把自己留在家的衣裳拿出来挑挑,明日里好穿。 那些婆子免不得奇怪,这个人,却不知道自己明天只有一个死呢?私下又议论,怕是想死得漂亮些。 只有四乐和麻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四乐趁着换衣裳上塌时身边没人,咬牙道:“小姐,不要奴婢叫了哥哥们来,把小姐抢出去吧。奴婢放过一回火,也不怕第二回。” 苏世黎看着她,不由怔怔“你……”自己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下仆跟着?哪怕在一开始,她想起来用这两个人,也只是想着搏一搏罢了。却没有想到,有人愿意为自己这样甘脑涂地一直走到了现在。 四乐见到苏世黎这样,却十分不解,她说:“我们是小姐的人呀。即是小姐的人,自当该为小姐办事。” 苏世黎一时鼻酸“你听我的吩咐却烧死了那么多人,你不怕吗?” 四乐听到这件事,便有些畏畏缩缩,不肯看她,只低着头,小声说“那可是人命,怎么会不怕,奴婢长这么大,虫都没杀过一只……自那事起,时常便有恶梦……梦到黑糊糊的人,来找奴婢索命。”手指绞着衣角,要绞烂了。 苏世黎心里一抖,她摸摸四乐的头“下次你再梦到它们,便叫它们来找我。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们。就算它们来杀我,来每夜折磨我,也是我活该的”她说:“我自己也知道做了这些,我已经不能称为人了……” 四乐哭起来“小姐……你不要这么说” 可要怎么说呢? 苏世黎想:还好这些命,她是能还回去的。老仆把东西奉上,依苏老爷的指示,小心地递到苏世黎面前。 苏世黎心跳如鼓,伸手接过。 盒子很重,是实木雕花的,镶嵌着宝气氤氲的珍珠和五彩的琉璃。 苏老爷喘着气,说“这东西□□传下来时还有个趣闻,说是能沟通阴阳。” 苏世黎按下心中的激动,平稳着语气,问“那您见过它的神通吗?” 苏老爷喘气,摇头“怕是轻易不得见吧。想来是没有缘。什么神灵、异事,不是总得有个缘份在吗。” 苏世黎沉沉心,问他“阿爹,世间风水、灵异、仙怪,都是真有其事吗?” 苏老爷双眼昏浊茫然“啊?” 苏世黎便不问了,伸手摸盒上的小锁,微微吸了口气,一时竟然不敢去打开。 万一,盒子是空的呢?她瞧着老仆神色十分紧张,盯着她大概是想打个什么眼色,可她看不懂。 她心里急躁起来,如果玉佩没了,一切可就完了。 苏老爷催她:“你打开看看。上头还有你小时候拿着玩时,磕出来的印子呢。” 苏世黎咬牙快速打开了盒子。看到里头真的有块玉的时候,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猛然落下来。 还在。 还在就好!有了这个东西自己就有救了。 她一时想哭。又想笑。 苏老爷见她表情复杂,问“这是怎么了?” 她掩饰说“只是想到幼时的事。有些感慨。”盖上的盒子,紧紧握住了。对苏老爷说“您把这个给我吧。” 苏老爷从来对她大方“你喜欢便拿去玩吧。” 苏世黎抱着盒子,陪着苏老爷再说了一会儿话。见他累了,才服侍他睡下,退出去。 老仆跟着她出去,一路把她送到门口。 苏世黎急着要那声音兑现承诺,顾不得别的,对老仆说“别送了,阿爹身边还得你看顾呢。”便急匆匆带上等在外头的麻姑和四乐往自己院子走。 门口守着的人,也果真听了苏夫人的话,一步不离地跟着苏世黎,就跟看守犯人似的。四乐十分不满,一直瞪人家。苏世黎并不理会,心不在焉,步子急匆匆。 一行人回到苏世黎的院子,那边打扫的下仆并不十分尽心。一边闲聊,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做事,见到苏世黎回来了,也不以为然。在她们看来,苏世黎明天就要被送到曹家去受死了,没什么可怕的。 苏世黎并不在意,匆匆进去主屋,便说自己要静一静。 四乐与麻姑心里都着急,眼看已经快傍晚了,过一夜主家就要被送到曹家去,主家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可身为仆人,主家不开口,就算着急也没办法,还是听吩咐帮苏世黎关上了门。在外面你看我,我看你,愁眉苦脸。 门一关上,苏世黎立刻便将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揭开盒盖,里头晶莹的玉佩便露了出来。那玉佩玉质大好 ,一半黑冷,一半白糯被雕成鱼的样子,又像阴阳八卦。 “我拿到了你要的东西。”苏世黎对着空气说。 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得到回应。不是说自己拿到了阴阳佩就会再出现吗? 也许那个声音睡太沉了?“醒醒。”苏世黎提高了声音“我拿到阴阳佩了。”声音因为激动微微颤抖。她有机会,改变一切了。 可她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个声音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论她如何不甘心地想尽办法,都没有用。 为什么?它在耍弄自己吗?没道理,它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它是个鬼魂,因为等侍得太久,无力支撑已经消散了? 苏世黎跌坐在凳上,茫然看着手里那块玉佩。一切都完了? 可突然,她心里一动,拿起玉佩仔细端详。 一开始她就觉得玉质很好,整块玉没有半点埙坏,可错就错在这儿,阿爹说了,这块玉小时候被她摔过,是该有裂纹的。并且双色玉若是天然而成,两个颜色的分界线不会这么不自然。 除非――这块根本不是阴阳佩!苏世黎猛地站起来,这才明白老仆的眼神是为什么 ,他分明是紧张! 苏世黎急忙起身,才走出屋门,就有好几个婆子立刻站起身,问她“二小姐往哪去?” 铁定是不会让她出门的。 苏世黎不想耽误时候,立刻叫四乐来“你去,请老爷身边服侍的老仆过来说话。”想想不对,惊得一声冷汗,立刻改口,低声叮嘱麻姑四乐两人“先去找,若找不见他,便立刻回了夫人,说他偷了家里要紧的东西,能值好大一笔钱!请夫人着人到他家去,千万不能叫他跑了。” 四乐一听是大事,好多钱呢!连连点头“小姐放心。”和麻姑转身就跑,生怕耽误了。 那些看守的婆子见她是要跟苏老爷身边的人说话,只以为她关心自己父亲病势,到也没有阻拦。反正只要她不跑就行了。 目送四乐两个人离开,苏世黎心焦不已,在院子里飞快地踱着步子,盯着院门。心里却在想,自己太不仔细,当时竟然也没看出来,现在那老仆人恐怕早就跑了。他这一跑,自己要再找阴阳佩,便如大海捞针了。 即悔恨,又恼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中用呢?!怎么就这么不仔细!当时明明就发现他神色不对,怎么就没有多问一句!多看一眼!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到外头有声音来,她连忙迎上去,看到当先进来的竟是老仆人,就愣了。 老仆见到她,便问“二小姐叫老奴来,是不是看出来了?” 苏世黎点头。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仆叹气,说“若这个是真的,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早就拿出来抵债了,怎么会还放在那里不去动呢。不怕告诉二小姐您,老爷那边的东西已经没有真的了。家里自两位小姐嫁出去,老爷身体便不好,出珠宝铺子这件大事以前,小事也没有断过。年年亏损。府上的人也不康健,夫人说,这些老物件说是有灵,可越是有灵,越是邪性,苏家又是祖祖辈辈看风水的,天机道破太多,现在家里倒霉,未必这两者相加的缘故,这些东西还是不要放在家里了,跟老爷商量送到庙里去了。老爷不舍得,但想想,自己身体又不好,以后也不会再给人看风水了,自己也没有个后人,留 这些东西在家也没甚用处。便答应了。但后来病了,人糊涂起来许多事不记得了,有时候非要拿出来看一看,不给拿便发火,砸东西,于病不利,老奴这才叫人做了假。” 苏世黎追问:“送到哪个庙里了?”东西还在就行了。 老仆说“就在西山大庙经年供奉。送去时还做了法事的。老奴方才怕二小姐在老爷面前说破,叫老爷察觉了感伤起来,担心不已,老爷现在身体这样,心情再郁结便不好了。” 苏世黎点头。若真是私自更换,人早就跑了,现在人没走,即说苏夫人是知道的,便不会是撒谎。 送老仆出去,回头看看,这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院子里亮起了灯光。院子外头守的人也多了,这是嫡母怕她趁夜逃跑吧。 她沉下心,在院子里头站了一会儿。心里也明白,只有曹家的事了结,她才能自由,才能去找阴阳佩。想想明日的事,原本还有些不忍,现在却只有打定了主意把这条路走下去了! 既然铁了心,竟也能不慌不忙起来,转身叫人服侍洗漱,又叫人把自己留在家的衣裳拿出来挑挑,明日里好穿。 那些婆子免不得奇怪,这个人,却不知道自己明天只有一个死呢?私下又议论,怕是想死得漂亮些。 只有四乐和麻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四乐趁着换衣裳上塌时身边没人,咬牙道:“小姐,不要奴婢叫了哥哥们来,把小姐抢出去吧。奴婢放过一回火,也不怕第二回。” 苏世黎看着她,不由怔怔“你……”自己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下仆跟着?哪怕在一开始,她想起来用这两个人,也只是想着搏一搏罢了。却没有想到,有人愿意为自己这样甘脑涂地一直走到了现在。 四乐见到苏世黎这样,却十分不解,她说:“我们是小姐的人呀。即是小姐的人,自当该为小姐办事。” 苏世黎一时鼻酸“你听我的吩咐却烧死了那么多人,你不怕吗?” 四乐听到这件事,便有些畏畏缩缩,不肯看她,只低着头,小声说“那可是人命,怎么会不怕,奴婢长这么大,虫都没杀过一只……自那事起,时常便有恶梦……梦到黑糊糊的人,来找奴婢索命。”手指绞着衣角,要绞烂了。 苏世黎心里一抖,她摸摸四乐的头“下次你再梦到它们,便叫它们来找我。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们。就算它们来杀我,来每夜折磨我,也是我活该的”她说:“我自己也知道做了这些,我已经不能称为人了……” 四乐哭起来“小姐……你不要这么说” 可要怎么说呢? 苏世黎想:还好这些命,她是能还回去的。 12、12、嫁妆(一) 苏世黎想:还好这些命,她是能还回去的。而这条路,不论前面是什么刀山火海也好,她都要往前走。即便是要让她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上碾过去,她也不得有半点犹豫。有这样的决心,便一定能办成这件事。得偿所愿。不论是她也好,这些因为她而死的人也好,便都能重世为人了。 得冷下心来。她无声地一次次提醒自己。她不是以前那个苏世黎!反正这一切最终都会是一场大梦,把自己当成没有心肝的人就好了! 可没有心肝的人该是怎么活呢? 她现在仅能想到的,也只有恩仇双倍奉还罢了。 躺在塌上,因为脑子里许多事,一时想到曹家,一时想到自己,一时想到没了的孩子,一时又以为自己已经被害死了,黄泉路上见到了父亲,抱了个全身发紫的孩子,惊出一身的冷汗,最后含着泪迷迷糊糊地睡着的。 睡梦中她也在想,自此自己必得时时心硬如铁!不然对得起谁? 次日一大早,苏夫人便派人来请,那几个婆子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也难为苏夫人,手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才。 苏世黎醒来,那几个婆子已经立在床前,不阴不阳地说“二小姐,起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只有冷漠。坐起来平心静气叫四乐来帮她梳妆,四乐手抖得厉害。发簪簪了好几次,都落下来。 麻姑也是一脸悲凉。主家是什么样的人?顶多就是和气些,却要落得这样下场。 梳妆打扮完,外头车子已经在等。苏夫人没来,她派了善大娘子来。 善大娘子见了苏世黎,当先礼了一礼,起身正视于她,道:“二小姐可不要怪奴婢。原来说您没了孩子是曹家欠了您,可您这样办事,如今就是苏家欠了人家了,苏家必然是要给曹家一个交待的,您便是向着老爷想,也该把自己犯的错认了,该得的罪生受下来。不然,别人要怎么说老爷呢?” 她怕苏世黎会乱来,所以才这样说要稳住她。苏世黎是个顶有孝心的人,长这么大,唯有在嫁人这件事上固执了一回,再没有其它不听话的。如今断不会忍心连累自己父亲。 苏世黎表情冷淡,说:“不论是什么人有错是该认的。” 善大娘子以为她知教训了。点点头:“二小姐明理也是老爷之幸。那奴婢也不绑着您了。”招手便叫人把苏世黎扶到后头车子去。连麻姑和四乐一道,一个也不落地全装在里面。车上有两个高大的婆子压车,车后还跟着七八个壮仆,怕人会跑。 车子开动起来,车厢内气氛压抑,苏世黎静坐着不知道是想事情,还是累了闭眼假寐。 压车的婆子不怕她,两个自顾自说闲话。 说到乡下老家哪个寡妇偷汉子被沉塘了,声音说得格外大。 四乐联想到主家的事便气愤,说:“现在是什么世道了?既是寡妇,再嫁也嫁得,怎么叫偷?再说了,你们却又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内情?”又说“现在什么都讲律法,竟还敢私刑要人性命?府衙且还没倒,却没人管吗?” 压车的婆子哧“打老时候起,偷人就该沉塘的。说到哪个朝代都是道理,官家管得着吗?”说着往苏世黎看。 四乐气得要炸了,胸膛起伏着,却不知道要怎么还嘴。麻姑又是个有口不能言的。 压车的婆子见她们不说话,苏世黎也并不吱声,竟大胆起来,想着,她总归是要死的人,大声说:“二小姐,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说这些可是为您好,要是旁的人,奴婢还不说呢。如今老爷还在病床上呢,您就做出这种事端?幸得您生母不在了。您要是我家的女儿……” 苏世黎眼睛未睁开,还是端坐着,可耳里听着明明是扎心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了,想想以前这些人对自己谄媚,如今一改颜色,可真滑稽,忍不住还真笑起来,这世间的人,原来是这样的。 压车的婆子被她突兀的笑容吓着,扭头看同伴,打着眼色。心以为这二小姐怕是疯了呢。 四乐只是不忿,二小姐的脾气太好了! 这时候苏世黎却睁了眼睛,说:“麻姑。掌嘴。” 麻姑已经忍了许久,立刻起身来抓人,那婆子怔一怔,自然不肯被抓。呸,一个丢人现眼就要去死的妾生女!还要来打她? 与她同来的另一个婆子虽然寡言,但好歹是一道的,便来帮忙,想把麻姑扯开将自己同伴救出来,嘴中说“你们干什么!” 四乐见如是状,怎么肯坐着看,冲了上去叫“我才要问你们要干什么呢?嘴上不干不净!”一时纠扯成了一团。 哪怕有诸多干扰,麻姑却是高大有力。伸手一下便把那婆子衣襟揪住,一巴掌下去虎虎生风。打得那婆子嚎叫起来。 车中有异动,队伍立刻便停下,善大娘子从前头来,还以为苏世黎要跑,行色匆匆,大叫“怎么了?”掀开车帘见苏世黎端坐着,几个仆人纠缠在一起,一时愕然“这是什么事?” 那婆子嘴都肿了,说话不清不楚,麻姑又还掐着她的领子,一时吱吱唔唔话不成声。另一个被四乐掐着喉咙,也不得说话。 苏世黎拢袖端坐,不紧不慢对善大娘子说:“她们不知尊卑,竟自比是我母亲。我固然是没什么好放在心上,只为夫人不忿罢了,家里的下人这样狂猖,竟敢自比起主家来?外面的人听到了,可不要笑死。她既然从嘴上错,自然该打嘴。” 善大娘子想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恨这些人不成器,正想开脱几句。 苏世黎却一幅好性情的样子问她“车子怎么还不走?教训两个婆子这样的小事,还要耽误我的时候不成?”说完也不理善大娘子,对麻姑道“打吧。到她长记性为止。也算我为夫人尽孝了。” 善大娘子咬牙,干脆不提这档事,只说:“二小姐,即要到曹家去了,我们也该有负荆请罪的样子。这种事是二小姐自讨,可别怪奴婢呀。”叫下人拿了绳子和塞口的帕子来。心想,我不绑你是给你面子,你竟然打我手底下的人,我却不能叫你好过! 苏世黎却不为所动只问她“你在夫人面前是得力的人吧。” 善大娘子不明所以,道:“不敢这样自称。”却也不否认,却不知道她突然问这个是要说什么。 苏世黎说:“夫人不愿意帮我出头,无非是以为我真犯了什么事,想着明明可以拿回来的嫁妆却因为我拿不回来,不能再为家里填补,所以不想再费心,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省得苏家还要跟着丢脸,大姐也受累。可现在家里这样的情景,要贴出去的可不是一点钱。夫人既然是舍不得大姐也没办法了,那到时候大姐在夫家如何自处?” 善大娘子笑一笑,不说话,脸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成这样可不就全都是苏世黎您这位二小姐的‘功劳’,你还有脸说呢。 苏世黎一转口风道:“可若我有本事逼曹家把嫁妆还给我呢?”苏世黎想:还好这些命,她是能还回去的。而这条路,不论前面是什么刀山火海也好,她都要往前走。即便是要让她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上碾过去,她也不得有半点犹豫。有这样的决心,便一定能办成这件事。得偿所愿。不论是她也好,这些因为她而死的人也好,便都能重世为人了。 得冷下心来。她无声地一次次提醒自己。她不是以前那个苏世黎!反正这一切最终都会是一场大梦,把自己当成没有心肝的人就好了! 可没有心肝的人该是怎么活呢? 她现在仅能想到的,也只有恩仇双倍奉还罢了。 躺在塌上,因为脑子里许多事,一时想到曹家,一时想到自己,一时想到没了的孩子,一时又以为自己已经被害死了,黄泉路上见到了父亲,抱了个全身发紫的孩子,惊出一身的冷汗,最后含着泪迷迷糊糊地睡着的。 睡梦中她也在想,自此自己必得时时心硬如铁!不然对得起谁? 次日一大早,苏夫人便派人来请,那几个婆子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也难为苏夫人,手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才。 苏世黎醒来,那几个婆子已经立在床前,不阴不阳地说“二小姐,起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只有冷漠。坐起来平心静气叫四乐来帮她梳妆,四乐手抖得厉害。发簪簪了好几次,都落下来。 麻姑也是一脸悲凉。主家是什么样的人?顶多就是和气些,却要落得这样下场。 梳妆打扮完,外头车子已经在等。苏夫人没来,她派了善大娘子来。 善大娘子见了苏世黎,当先礼了一礼,起身正视于她,道:“二小姐可不要怪奴婢。原来说您没了孩子是曹家欠了您,可您这样办事,如今就是苏家欠了人家了,苏家必然是要给曹家一个交待的,您便是向着老爷想,也该把自己犯的错认了,该得的罪生受下来。不然,别人要怎么说老爷呢?” 她怕苏世黎会乱来,所以才这样说要稳住她。苏世黎是个顶有孝心的人,长这么大,唯有在嫁人这件事上固执了一回,再没有其它不听话的。如今断不会忍心连累自己父亲。 苏世黎表情冷淡,说:“不论是什么人有错是该认的。” 善大娘子以为她知教训了。点点头:“二小姐明理也是老爷之幸。那奴婢也不绑着您了。”招手便叫人把苏世黎扶到后头车子去。连麻姑和四乐一道,一个也不落地全装在里面。车上有两个高大的婆子压车,车后还跟着七八个壮仆,怕人会跑。 车子开动起来,车厢内气氛压抑,苏世黎静坐着不知道是想事情,还是累了闭眼假寐。 压车的婆子不怕她,两个自顾自说闲话。 说到乡下老家哪个寡妇偷汉子被沉塘了,声音说得格外大。 四乐联想到主家的事便气愤,说:“现在是什么世道了?既是寡妇,再嫁也嫁得,怎么叫偷?再说了,你们却又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内情?”又说“现在什么都讲律法,竟还敢私刑要人性命?府衙且还没倒,却没人管吗?” 压车的婆子哧“打老时候起,偷人就该沉塘的。说到哪个朝代都是道理,官家管得着吗?”说着往苏世黎看。 四乐气得要炸了,胸膛起伏着,却不知道要怎么还嘴。麻姑又是个有口不能言的。 压车的婆子见她们不说话,苏世黎也并不吱声,竟大胆起来,想着,她总归是要死的人,大声说:“二小姐,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说这些可是为您好,要是旁的人,奴婢还不说呢。如今老爷还在病床上呢,您就做出这种事端?幸得您生母不在了。您要是我家的女儿……” 苏世黎眼睛未睁开,还是端坐着,可耳里听着明明是扎心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了,想想以前这些人对自己谄媚,如今一改颜色,可真滑稽,忍不住还真笑起来,这世间的人,原来是这样的。 压车的婆子被她突兀的笑容吓着,扭头看同伴,打着眼色。心以为这二小姐怕是疯了呢。 四乐只是不忿,二小姐的脾气太好了! 这时候苏世黎却睁了眼睛,说:“麻姑。掌嘴。” 麻姑已经忍了许久,立刻起身来抓人,那婆子怔一怔,自然不肯被抓。呸,一个丢人现眼就要去死的妾生女!还要来打她? 与她同来的另一个婆子虽然寡言,但好歹是一道的,便来帮忙,想把麻姑扯开将自己同伴救出来,嘴中说“你们干什么!” 四乐见如是状,怎么肯坐着看,冲了上去叫“我才要问你们要干什么呢?嘴上不干不净!”一时纠扯成了一团。 哪怕有诸多干扰,麻姑却是高大有力。伸手一下便把那婆子衣襟揪住,一巴掌下去虎虎生风。打得那婆子嚎叫起来。 车中有异动,队伍立刻便停下,善大娘子从前头来,还以为苏世黎要跑,行色匆匆,大叫“怎么了?”掀开车帘见苏世黎端坐着,几个仆人纠缠在一起,一时愕然“这是什么事?” 那婆子嘴都肿了,说话不清不楚,麻姑又还掐着她的领子,一时吱吱唔唔话不成声。另一个被四乐掐着喉咙,也不得说话。 苏世黎拢袖端坐,不紧不慢对善大娘子说:“她们不知尊卑,竟自比是我母亲。我固然是没什么好放在心上,只为夫人不忿罢了,家里的下人这样狂猖,竟敢自比起主家来?外面的人听到了,可不要笑死。她既然从嘴上错,自然该打嘴。” 善大娘子想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恨这些人不成器,正想开脱几句。 苏世黎却一幅好性情的样子问她“车子怎么还不走?教训两个婆子这样的小事,还要耽误我的时候不成?”说完也不理善大娘子,对麻姑道“打吧。到她长记性为止。也算我为夫人尽孝了。” 善大娘子咬牙,干脆不提这档事,只说:“二小姐,即要到曹家去了,我们也该有负荆请罪的样子。这种事是二小姐自讨,可别怪奴婢呀。”叫下人拿了绳子和塞口的帕子来。心想,我不绑你是给你面子,你竟然打我手底下的人,我却不能叫你好过! 苏世黎却不为所动只问她“你在夫人面前是得力的人吧。” 善大娘子不明所以,道:“不敢这样自称。”却也不否认,却不知道她突然问这个是要说什么。 苏世黎说:“夫人不愿意帮我出头,无非是以为我真犯了什么事,想着明明可以拿回来的嫁妆却因为我拿不回来,不能再为家里填补,所以不想再费心,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省得苏家还要跟着丢脸,大姐也受累。可现在家里这样的情景,要贴出去的可不是一点钱。夫人既然是舍不得大姐也没办法了,那到时候大姐在夫家如何自处?” 善大娘子笑一笑,不说话,脸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成这样可不就全都是苏世黎您这位二小姐的‘功劳’,你还有脸说呢。 苏世黎一转口风道:“可若我有本事逼曹家把嫁妆还给我呢?” 13、13、嫁妆(二) 闻言,善大娘子眼睛一亮。虽然不大相信,却还是问:“二小姐这话怎么说?”又怕苏世黎是要以这样的借口让自己放了她,嘴上不肯松:“话先说在前头,奴婢出来办差,便要终于主家,可不能放人的。也没本事帮二小姐做什么大事。二小姐若是想这些,就不要想了。” 苏世黎说:“我既然是自己回来的,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怎么会跑?我也不要你帮我做什么,只要你别绑着我,一会儿但有什么事,也不用你发声为我说话,只要别向着曹家人就行了。要为自己翻身这件事就算我做不成,与你没有干系,我做成了,你在夫人那里是桩功劳,毕竟我与夫人固然没有多深的母女情,可如今我若不好,她也没甚便宜。最要紧的还是钱呐。”有几分讥讽。 善大娘子皱眉,但心里百转千回,站在车下半天没有说话。 苏世黎也不催她。稳稳当当坐着。 这事情里头的利害,善大娘子一个当红的仆妇自然是能想得明白,苏夫人不喜欢苏世黎,可若真能把嫁妆拿回来解了苏家这一难,必然是欢喜的。苏世黎也不是让她善大娘子刀山火海,说起来上 次曹家给了苏夫人老大的没脸,苏夫人也恼得很。 最后善大娘子琢磨了半天。点点头。苏夫人只是叫她把人送到曹家,总归人不跑,全须全尾送过去就行了。 这样一想,干脆不理会车里的事了,退开了叫队伍继续上路,不过多叫了几个有力的下仆,跟在苏世黎车子后面,还是怕有变故。 那被打的婆子原还指望善大娘子来给苏世黎好看,毕竟正室和妾生的女儿本来就是万般不合,身边的下仆也该当如是。善娘子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会放过苏世黎,苏世黎竟然打她手下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却没想结果是这样!! 被打了那些时候,婆子脸上已经是又痛又气,现在麻姑的巴掌却还接连不断地一下一下招呼过来,起先她还呜呜咽咽哭,后来不叫了,只求饶不止,但脸肿了说不出囫囵话。另一个婆子也吓着了,看着同伴脸上一片红,怕自己再多事也要被打,瑟缩起来。 苏世黎看着窗外,说:“我以前总觉得,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真坏,无非是各有苦衷,只要我肯对别人真心相待,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也会以真心待我。这一段时间我才明白,这世间有些人固然是好的,可有些人,怕是跟狗没有差别,你对它好,它不止不识相还要回头咬你,只有打得它记得,它才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得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婆子脸上一塌糊涂,嘴里吱吱唔唔“二小姐说得对。奴婢该死。”四乐可解气得很,她看不起这些不忠不义踩高捧低的东西。身为下仆,就该什么时候都一心为主忠心耿耿,不然岂不是畜生也不如。被打也活该的。 苏世黎点头“你明白就好。”对麻姑说“接着打吧。”婆子傻眼。 苏家的车子就在婆子的声声求饶里来到了曹家大门外。 下车时麻姑手都红了,婆子满脸是血,车下的人都吓了一跳。而以往心软的苏世黎却并没有半点动容也叫人咂舌。 善大娘子暗暗打量她,心中实在惊讶。二小姐和换了个人似的。是放在以前,断不会是今日言行。她按下心中不解,上门去递贴子。 苏世黎本该呆在车上――她以前害羞,自己一个时大门都不岂迈出去,现在又是这样境地,怎么面见人。但此时她却下车来,昂首站在曹家的大门前往里看,竟有些感慨。 以前从大门处的高墙向内看,处处飞檐,现在好些地方都不见屋角了,站得近,还能闻到火烧过的味道。看来里头确实烧得不轻。 四乐害怕小声说:“我真的没放那么大的火。顶多烧掉后面一个院子。怎么也不能烧成这样!” 苏世黎说:“我知道。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一场火一烧就烧一条街,现在想灭那火虽不容易,也不至于成这副模样。曹家也实在狠得下心。” 姜还是老的辣。用一个曹家破落的老宅,换她全副嫁妆,换回自己的名声,有什么不值的?出了这种事,苏家还有脸找曹家拿嫁妆、凭理不成。只可惜祖宗们一辈辈住过的地方,就这样毁光了。 而曹二公子大概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对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甚在意,老早就想把家完全搬到省城去。 善大娘子递完贴曹家的门还没开。只说叫苏家的人等着,要报给老夫人知道了才能迎她们进去。结果没一会儿,外头路人不知道哪里知道风声,知道曹家“跟人私奔还放火烧光了曹家”的儿媳妇回来了,都纷纷来看。 有好事者,在人群里叫骂起来。 声音有男有女。 男的不外乎骂些“贱妇、毒妇”又说她是私奔却被抛弃,只好自己回家来,还想厚着脸皮做曹家的少奶奶。 女的便要拿自己打比方“我要是她,我可没脸,早死了算了。”显得自己虽穷,可是有脸有皮的人。 苏世黎听得这一声声,一时忍不得也有心潮翻涌的时候,可一会儿,又用力平复下来。 想想看,便是消息再灵通,人群也不至于聚集得这么快,不过是曹老夫人故意为之,只当自己的这个儿媳妇是以前那样怯弱。要让外头看热闹的人好好羞辱她一回,怕不是以为她恼羞愤恨,要在曹家门口一死了之的。 苏世黎想,要放在以前的自己,莫约是做得出这样的事。娘家没人帮她,夫家又要诬陷她,孩子又没了,丈夫又对她无情,她真撞死在这里,大概以为能以死明志,自证清白。可却不知道就算她死,也没人会愧疚却要说她是谢罪呢。 这样想着,心慢慢静下来,她听了一会儿那些叫骂的,里头竟有个妇人,在凭着路人说自己的故事。 说有前些时候,自己走在路上,有个骑高马的公子哥从后面追上去叫她“这位小姐”要与她搭话,说是想问路。 “那里的路统共就二条,用得着问?便是问,却怎么要问我,怎么不问别人!总归是看上我什么。”她便开始讲自己是如何识破了对方对自己的不轨之心,并把对方臭骂一顿的“穿得极有钱的,长得也好,听说还是曹家的客人,但他可看错了人,我可不是那为了钱就不知廉耻的人。后来出了曹家这个事,我就想,怕不是后来,他去曹家做客,却也找那个少奶奶‘问路’呢……” 苏世黎看去,那妇人一张老长的驴脸,头发油腻,身材如鱼梭两头尖肚儿大,正说得唾沫横飞呢。 这样滑稽,叫她心里最后一点不忿也烟消云散了。面容真正沉静起来。低声叫四乐来,吩咐了几句。四乐得了差事,立刻转身就跑。 善大娘子看在眼中,立刻拦住“二小姐咱们可说好的。”怕是她要叫人来救。 苏世黎说“我若真是要跑,就不会回家了。不过叫她去跑个腿,你要不放心,便叫你的人跟着去。” 善大娘子皱眉,狐疑不止,却还咬牙叫个高大的婆子跟上去。 目送两个下仆走远,善大娘子往苏世黎看,苏世黎任四周骂声如海,自屹然不动还真沉得住气。 人群大约不满,以为如此贱妇竟不羞愧难当,实在不知廉耻啊!骂得更凶。有几个跃跃欲试要拿东西砸人。善大娘子吃了一惊,这乱起来可不得了,别看现在手里是鸡蛋菜果,万一夹在里头有人掷石头呢!一面叫下仆拦着护着,一面催门去,可曹家理也不理。 一时群情汹涌,好彩,眼看不支时,四乐和那婆子回来了,带着巡街来的。 她们去报了官,说这里有人闹事,人流聚集了一堆,在值的巡官怕出大事立刻带了许多巡街的官役亲自往这边来。 见有官家来了,那些人竟还不消停,狂骂不止,仿佛跟人私奔的是自己老婆,绿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值官大声喝斥,连腰上的刀都出鞘了,才叫他们不敢再冒头丢东西了。 值官年轻,对此事十分不满,大约觉得一个弱女子,哪怕有天大的罪过,站在这儿被人当猴看,还被辱骂有点不适合,上去拍曹家的门,说“你们有什么事,进自己家里说。路都堵了怎么能行。闹出乱子岂没有你们的过错?” 曹家的门子可不给他面子,嗯嗯啊啊关了门只是不理。 值官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十分恼怒,但他那些年长的下属巡官拉了他走,叫他不要多管闲事。小声在他耳边嘀咕,边说着,边往苏世黎看。 曹家的事外头都是知道的。哪个不在心中不耻于她。 值官听着说了一句“这样也实在太不成样子。”以为人可以该死,但再该死你也不能去这样羞辱人家,太没有风度。可到底没有再去拍曹家的门。 曹家门子守着,过一会儿便把外头的事报给里头的曹老夫人一次,这次曹老夫人听了却讶异“她到车下站着?” 报信的下仆说“可不是,好多人盯着她看,和看西洋镜似的。却不知羞!” 曹老夫人身边的婆子纳闷“她可不是这样的人。”苏世黎以前再老派不过,足不出户,被外男盯一眼都万般不自在的。 曹老夫人皱眉想想,立刻叫身边的婆子去“让她们进来。”见话落下婆子还不紧不慢,还嫌婆子动作不利索“你快点。” 婆子莫明,不晓得曹老夫人为甚么突然变了心意。 难道要出什么大事不成?可等婆子跑出去,外头的形势并未有什么改变,苏世黎被人骂着还是不声不响地站着,因垂着头,她也看不清表情。但心里先松了口气。只道,这人啊,生性如何,未来便如何,下场便如何,都是注定的!曹老夫人可真是算死了这个儿媳妇,自己怕不是只要出去添个油加个醋地挤兑几句,这人真就要碰死在这里省事了。 她深吸了口气,只叹,人蠢是自己找死,不能怨自己这个做下人的,整整衣衫,打开门出去,昂头称要请苏家的人进门。 没料,苏世黎却不动,站在那儿,说道:“我就不进去了,请曹老太太还是出来说话吧。咱们有什么是是非非,都凭着各位街坊说个清楚。”说着又向一边的值官礼一礼“您贵姓?” 一边的值官一脸意外,连忙退开侧侧身,不敢受礼“我姓田。” 苏世黎说:“那也请田大人做个见证。”她说完,面向曹家大门,以自己一世也没有用过的大嗓门道:“我想问一问曹家,我小产大出血恐怕不治,幸得有贵客肯用汽车将我送到省城救医,为甚却一转眼曹家却诬陷我与人私奔?治病的这些日子我在医院也听过些传闻,说我们这儿出了个私奔的妇人,却从不往自己身上想,还跟人闲扯过几句,回到了家才知道竟说的是我。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哪里对不起曹家。曹家要这样陷害我。”因为她自生来懂事起,便再没有这样用尽全力说话,以至于声音又尖又颤,说完这一段,连喉咙都发紧,头脑发昏,要不能呼吸昏厥过去似的。她喘着气,按着胸口,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不晓得是为自己不平,还是庆幸,她庆幸,原来自己是能大声说话的。能把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的,敢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的。 人群听到她说的话,静了一瞬,随后‘轰’的一下,便爆了。 那婆子一个激灵差点跪下,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连门都不敢一个人出的二太太,气急只会憋红了脸连重话都讲不出的人,竟当众撕起脸皮。闻言,善大娘子眼睛一亮。虽然不大相信,却还是问:“二小姐这话怎么说?”又怕苏世黎是要以这样的借口让自己放了她,嘴上不肯松:“话先说在前头,奴婢出来办差,便要终于主家,可不能放人的。也没本事帮二小姐做什么大事。二小姐若是想这些,就不要想了。” 苏世黎说:“我既然是自己回来的,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怎么会跑?我也不要你帮我做什么,只要你别绑着我,一会儿但有什么事,也不用你发声为我说话,只要别向着曹家人就行了。要为自己翻身这件事就算我做不成,与你没有干系,我做成了,你在夫人那里是桩功劳,毕竟我与夫人固然没有多深的母女情,可如今我若不好,她也没甚便宜。最要紧的还是钱呐。”有几分讥讽。 善大娘子皱眉,但心里百转千回,站在车下半天没有说话。 苏世黎也不催她。稳稳当当坐着。 这事情里头的利害,善大娘子一个当红的仆妇自然是能想得明白,苏夫人不喜欢苏世黎,可若真能把嫁妆拿回来解了苏家这一难,必然是欢喜的。苏世黎也不是让她善大娘子刀山火海,说起来上 次曹家给了苏夫人老大的没脸,苏夫人也恼得很。 最后善大娘子琢磨了半天。点点头。苏夫人只是叫她把人送到曹家,总归人不跑,全须全尾送过去就行了。 这样一想,干脆不理会车里的事了,退开了叫队伍继续上路,不过多叫了几个有力的下仆,跟在苏世黎车子后面,还是怕有变故。 那被打的婆子原还指望善大娘子来给苏世黎好看,毕竟正室和妾生的女儿本来就是万般不合,身边的下仆也该当如是。善娘子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会放过苏世黎,苏世黎竟然打她手下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却没想结果是这样!! 被打了那些时候,婆子脸上已经是又痛又气,现在麻姑的巴掌却还接连不断地一下一下招呼过来,起先她还呜呜咽咽哭,后来不叫了,只求饶不止,但脸肿了说不出囫囵话。另一个婆子也吓着了,看着同伴脸上一片红,怕自己再多事也要被打,瑟缩起来。 苏世黎看着窗外,说:“我以前总觉得,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真坏,无非是各有苦衷,只要我肯对别人真心相待,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也会以真心待我。这一段时间我才明白,这世间有些人固然是好的,可有些人,怕是跟狗没有差别,你对它好,它不止不识相还要回头咬你,只有打得它记得,它才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得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婆子脸上一塌糊涂,嘴里吱吱唔唔“二小姐说得对。奴婢该死。”四乐可解气得很,她看不起这些不忠不义踩高捧低的东西。身为下仆,就该什么时候都一心为主忠心耿耿,不然岂不是畜生也不如。被打也活该的。 苏世黎点头“你明白就好。”对麻姑说“接着打吧。”婆子傻眼。 苏家的车子就在婆子的声声求饶里来到了曹家大门外。 下车时麻姑手都红了,婆子满脸是血,车下的人都吓了一跳。而以往心软的苏世黎却并没有半点动容也叫人咂舌。 善大娘子暗暗打量她,心中实在惊讶。二小姐和换了个人似的。是放在以前,断不会是今日言行。她按下心中不解,上门去递贴子。 苏世黎本该呆在车上――她以前害羞,自己一个时大门都不岂迈出去,现在又是这样境地,怎么面见人。但此时她却下车来,昂首站在曹家的大门前往里看,竟有些感慨。 以前从大门处的高墙向内看,处处飞檐,现在好些地方都不见屋角了,站得近,还能闻到火烧过的味道。看来里头确实烧得不轻。 四乐害怕小声说:“我真的没放那么大的火。顶多烧掉后面一个院子。怎么也不能烧成这样!” 苏世黎说:“我知道。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一场火一烧就烧一条街,现在想灭那火虽不容易,也不至于成这副模样。曹家也实在狠得下心。” 姜还是老的辣。用一个曹家破落的老宅,换她全副嫁妆,换回自己的名声,有什么不值的?出了这种事,苏家还有脸找曹家拿嫁妆、凭理不成。只可惜祖宗们一辈辈住过的地方,就这样毁光了。 而曹二公子大概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对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甚在意,老早就想把家完全搬到省城去。 善大娘子递完贴曹家的门还没开。只说叫苏家的人等着,要报给老夫人知道了才能迎她们进去。结果没一会儿,外头路人不知道哪里知道风声,知道曹家“跟人私奔还放火烧光了曹家”的儿媳妇回来了,都纷纷来看。 有好事者,在人群里叫骂起来。 声音有男有女。 男的不外乎骂些“贱妇、毒妇”又说她是私奔却被抛弃,只好自己回家来,还想厚着脸皮做曹家的少奶奶。 女的便要拿自己打比方“我要是她,我可没脸,早死了算了。”显得自己虽穷,可是有脸有皮的人。 苏世黎听得这一声声,一时忍不得也有心潮翻涌的时候,可一会儿,又用力平复下来。 想想看,便是消息再灵通,人群也不至于聚集得这么快,不过是曹老夫人故意为之,只当自己的这个儿媳妇是以前那样怯弱。要让外头看热闹的人好好羞辱她一回,怕不是以为她恼羞愤恨,要在曹家门口一死了之的。 苏世黎想,要放在以前的自己,莫约是做得出这样的事。娘家没人帮她,夫家又要诬陷她,孩子又没了,丈夫又对她无情,她真撞死在这里,大概以为能以死明志,自证清白。可却不知道就算她死,也没人会愧疚却要说她是谢罪呢。 这样想着,心慢慢静下来,她听了一会儿那些叫骂的,里头竟有个妇人,在凭着路人说自己的故事。 说有前些时候,自己走在路上,有个骑高马的公子哥从后面追上去叫她“这位小姐”要与她搭话,说是想问路。 “那里的路统共就二条,用得着问?便是问,却怎么要问我,怎么不问别人!总归是看上我什么。”她便开始讲自己是如何识破了对方对自己的不轨之心,并把对方臭骂一顿的“穿得极有钱的,长得也好,听说还是曹家的客人,但他可看错了人,我可不是那为了钱就不知廉耻的人。后来出了曹家这个事,我就想,怕不是后来,他去曹家做客,却也找那个少奶奶‘问路’呢……” 苏世黎看去,那妇人一张老长的驴脸,头发油腻,身材如鱼梭两头尖肚儿大,正说得唾沫横飞呢。 这样滑稽,叫她心里最后一点不忿也烟消云散了。面容真正沉静起来。低声叫四乐来,吩咐了几句。四乐得了差事,立刻转身就跑。 善大娘子看在眼中,立刻拦住“二小姐咱们可说好的。”怕是她要叫人来救。 苏世黎说“我若真是要跑,就不会回家了。不过叫她去跑个腿,你要不放心,便叫你的人跟着去。” 善大娘子皱眉,狐疑不止,却还咬牙叫个高大的婆子跟上去。 目送两个下仆走远,善大娘子往苏世黎看,苏世黎任四周骂声如海,自屹然不动还真沉得住气。 人群大约不满,以为如此贱妇竟不羞愧难当,实在不知廉耻啊!骂得更凶。有几个跃跃欲试要拿东西砸人。善大娘子吃了一惊,这乱起来可不得了,别看现在手里是鸡蛋菜果,万一夹在里头有人掷石头呢!一面叫下仆拦着护着,一面催门去,可曹家理也不理。 一时群情汹涌,好彩,眼看不支时,四乐和那婆子回来了,带着巡街来的。 她们去报了官,说这里有人闹事,人流聚集了一堆,在值的巡官怕出大事立刻带了许多巡街的官役亲自往这边来。 见有官家来了,那些人竟还不消停,狂骂不止,仿佛跟人私奔的是自己老婆,绿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值官大声喝斥,连腰上的刀都出鞘了,才叫他们不敢再冒头丢东西了。 值官年轻,对此事十分不满,大约觉得一个弱女子,哪怕有天大的罪过,站在这儿被人当猴看,还被辱骂有点不适合,上去拍曹家的门,说“你们有什么事,进自己家里说。路都堵了怎么能行。闹出乱子岂没有你们的过错?” 曹家的门子可不给他面子,嗯嗯啊啊关了门只是不理。 值官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十分恼怒,但他那些年长的下属巡官拉了他走,叫他不要多管闲事。小声在他耳边嘀咕,边说着,边往苏世黎看。 曹家的事外头都是知道的。哪个不在心中不耻于她。 值官听着说了一句“这样也实在太不成样子。”以为人可以该死,但再该死你也不能去这样羞辱人家,太没有风度。可到底没有再去拍曹家的门。 曹家门子守着,过一会儿便把外头的事报给里头的曹老夫人一次,这次曹老夫人听了却讶异“她到车下站着?” 报信的下仆说“可不是,好多人盯着她看,和看西洋镜似的。却不知羞!” 曹老夫人身边的婆子纳闷“她可不是这样的人。”苏世黎以前再老派不过,足不出户,被外男盯一眼都万般不自在的。 曹老夫人皱眉想想,立刻叫身边的婆子去“让她们进来。”见话落下婆子还不紧不慢,还嫌婆子动作不利索“你快点。” 婆子莫明,不晓得曹老夫人为甚么突然变了心意。 难道要出什么大事不成?可等婆子跑出去,外头的形势并未有什么改变,苏世黎被人骂着还是不声不响地站着,因垂着头,她也看不清表情。但心里先松了口气。只道,这人啊,生性如何,未来便如何,下场便如何,都是注定的!曹老夫人可真是算死了这个儿媳妇,自己怕不是只要出去添个油加个醋地挤兑几句,这人真就要碰死在这里省事了。 她深吸了口气,只叹,人蠢是自己找死,不能怨自己这个做下人的,整整衣衫,打开门出去,昂头称要请苏家的人进门。 没料,苏世黎却不动,站在那儿,说道:“我就不进去了,请曹老太太还是出来说话吧。咱们有什么是是非非,都凭着各位街坊说个清楚。”说着又向一边的值官礼一礼“您贵姓?” 一边的值官一脸意外,连忙退开侧侧身,不敢受礼“我姓田。” 苏世黎说:“那也请田大人做个见证。”她说完,面向曹家大门,以自己一世也没有用过的大嗓门道:“我想问一问曹家,我小产大出血恐怕不治,幸得有贵客肯用汽车将我送到省城救医,为甚却一转眼曹家却诬陷我与人私奔?治病的这些日子我在医院也听过些传闻,说我们这儿出了个私奔的妇人,却从不往自己身上想,还跟人闲扯过几句,回到了家才知道竟说的是我。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哪里对不起曹家。曹家要这样陷害我。”因为她自生来懂事起,便再没有这样用尽全力说话,以至于声音又尖又颤,说完这一段,连喉咙都发紧,头脑发昏,要不能呼吸昏厥过去似的。她喘着气,按着胸口,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不晓得是为自己不平,还是庆幸,她庆幸,原来自己是能大声说话的。能把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的,敢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的。 人群听到她说的话,静了一瞬,随后‘轰’的一下,便爆了。 那婆子一个激灵差点跪下,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连门都不敢一个人出的二太太,气急只会憋红了脸连重话都讲不出的人,竟当众撕起脸皮。 14、14、嫁妆(三) 那婆子急斥“你可不要胡说!”连敬语都忘记,跑下台阶,不知道是想拦苏世黎,还是想做甚么。 麻姑冲上去就推住了人,不叫她近苏世黎的身。 婆子大急,跳着脚“欺人太甚!” 苏世黎听着这四个字,心里一酸:“我欺人太甚?”几年甘苦,激涌如潮,她高声道:“一开始我是想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起曹家,你们要这样?说来说去,原来还是钱惹出来的事。除了二公子却纵容外室到我面前来撒野,害我没了孩子且再不得生育之外,我又撞破了曹家挪用我嫁妆的事。曹家怕我翻脸,自己面上无光,竟拦了大夫不给进门,想趁我小产大出血之际要我死了算了。幸得我有贵客相助连夜出逃求医,才留下一条命站在这里。在场众位与田大人若有不信的,尽管去省城医院里查询,我当日怕曹家追来害我,还报了个假名字,但那里的大夫却是认得我的。我今日所言,一问便知真假。我病好回来却才知道 ,明明是我为了逃出曹家才放了一把小火,曹家却自毁宅院,点了一把大火,还这样设计要害我。实在心如刀绞,如今便请邻里与田大给我做个见证,我苏世黎不愿意再为曹家妇。” 她说着,心跳如鼓,身上止不住的发抖,可她却竟然是不怕的,她站在那儿,挺着背,声音有几分嘶哑,却从来没有这样畅快。她知道 ,光凭这些质问怕不能得胜,可她不能自制。是曹家对不起她!她盯着曹家的大门――世人来看一看,是曹家对不起我呀!!老天爷来看一看!是曹家对不起我呀! 她想刚硬的,可表情哪怕坚毅,但眼眶红着。 她这席话出来,人群如油锅入水,一下便沸腾了。曹家竟想要杀人呢!一边的值官也动容,这可是人命案。这次他没擅动,只叫人把现场人群往后压。 人群里一时说什么的都有。 “这不能吧。” “曹老夫人极好的人,常常布施。我才不得相信。” “哈,这才奇呢,曹老太爷不在起,曹家便没了进项,她年年布施,钱却从哪里来?家里有聚宝盆不成?” “她儿子嘛。开了洋行的。” “开洋行却不要本钱么?天上掉下来么。我婆娘以前在曹府打过杂的,那时候家仆都买不起,只请帮工。后来娶了苏家的二小姐,又阔气起来,一下子买了四十几个人呢。你可算算,曹家才几个主家?要这么些人……摆场大着呢。那钱从哪里来嘛?” 又说起曹二公子留洋的事。啧啧有声。曹家落魄可生了个好儿子,苏二小姐出嫁时的排场全县城的人都是知道的。 但又有人说“怕是和奸夫做戏呢。这里一和离,那里又好正经成亲了。还倒打一耙曹家。那贵客分明是奸夫。” 别人笑“一个妇人孩子都不得生了,不下蛋的鸡,你要呀?” 众人到纷纷称是,世上没有这样想不开的男人。 可有妇人说:“我若是她,是决不和离的。事情闹成这样,她再可怜,那好人家是不会要她的了。她这是做甚么嘛,自断后路,还不如忍下来就在曹家。到时候过继一个孩子,曹家既然对不起她,主母的位子还是坐得稳当。” 有人大惊以为她是傻了“人家要你死呢!” 妇人不服“她明明于曹家有恩,曹家却会无端这样对她吗?总归还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她若改了,人家还这样吗?人心都是肉长的。怪别人对你不好,你先想想自己是怎么对别人的。比如我,我不做恶,就自来没有人对我不好的。” 她这番话,有人点头,有人骂“怕不是脑子坏特了。你没遇到恶人,是你走了狗屎运。扯这许多?”两边骂将起来。 人群中另有一边则议论着挪用嫁妆的事。 说“嫁妆嫁妆,是娘家嫁女儿时给她陪去婆家的‘口粮’,即是妇人私产,自然妇人私有。妇人若身死,便还得归还到娘家去。那曹家害死人,有甚益处嘛。” 便有人道“却不会等她死了给她继个儿子吗?有儿子,这嫁妆便归儿子了。” 还有默默算着时候的人“才小产如何私奔?不要命嘛?这也奇了。” 又吵嚷,曹家当把那贵客找来对质。 曹家婆子见闹成这样,自己却被架在那儿,想阻止她又阻止不了,又急又恼,扭头对善大娘子说“你们苏家是来赔礼,还是来搅事?”呼和自己身后的那些仆役“你们是死人呐!” 仆役们一涌而上,善大娘子却不干了,她嘴里说“哪边得理,哪边理屈,论一论有甚害处?你觉得我们二小姐说得不对,理论便是,怎么能不叫人说话呢,此次一论,二小姐若是理屈,我们自然是来赔礼。若是她得理,那我们夫人也要问一问曹家的。”语气十分不偏不依,态度不卑不亢,挥手叫自己带来的人把曹家的人抵住。 善大娘子也晓得,论人数,自己是不如曹家多,等曹家里头得了信,立时恐怕就有人来援,她也不过是争些时候,叫苏世黎多说几句罢了。若苏世黎说得不好,她只说自己受了蛊惑赔个礼罢,若说得好,自己看着这情景这一趟,拿回了苏世黎的嫁妆怕是要在苏夫人前面立功了。 曹家的婆子见曹家那几个下仆一时无力对抗,便调头喝止苏世黎,厉声道“你少含血喷人。自己私奔而去的,调头却来陷害婆家。你好毒的心呐!” 苏世黎反问:“你即说我私奔,那你且说,我与何人私奔?叫他来与我对质。”那个人开得起洋车,若不是有钱有权的人,曹二公子岂能将他奉为座上宾客。恐怕曹家轻易不能得罪。不敢诬赖人家。 人群也跟着起哄“那奸夫是谁?”叫婆子说来听听。 婆子却果然不说话了。即不敢牵扯对方,只好做出羞于启齿的模样“这种事我可没脸去说!” 人群里却有人替她着急“人家私奔都奔了,你们苦主有甚没脸说的!这种东西就该说出来叫万人唾弃!” 可她就是不讲。她本来只是来领人进门的,没有与老夫人合计好,不敢胡说。生怕坏了老夫人的打算。只想拖着。 这便有些味道,又有人说“这样羞于启齿,莫不是家里的下人?”太太和下人,这可真是香艳。 有好事者大声叫“屁。那天夜里曹家起火,我看着小汽车,嗖地就过去了。下人还有洋车呢?” “那便是家里的亲戚!难怪没脸说” 却有一个高声叫“怕不是根本没有罢。”要真是曹家害人,那可是大戏了。一时群情激奋。 婆子慌了神,只当没有听见。高声道“我请老太太来与你说个清白!”转身要走,哪知道麻姑不放手。曹家的下仆都来救她。一顿拉扯。就是不放人。 有人起哄“打起来罗!打起来罗!” 苏世黎高声对婆子说“你也别着急。我说曹家这样对我是为了钱,曹家要自证清白也简单,只要把我的嫁妆抬出来,当着众人与田大人的面一一核对。除去该当的耗用,若一件不差,我便没有与人私奔过,也一头碰死在这里,还曹家一个清白。”她那里头,大半是首饰家什宝玉之类,不能当现银用,曹家花了那许多,就算现在有钱能补,也决计是拿不出来原物的。 婆子一面着急,老夫人怎么还不出来,一面挣扎,拉得头发都散了,又恨怎么这么久了只出来二三个人帮忙,其它看家护院不知道是哪里去了,那当不得事的,真是狗东西!她即走不得,只得辩解“当年曹家有难,分明是你自己跪求老夫人,说自为儿媳妇该当为曹家分担,拿来填补,现在却这样陷害……” 苏世黎却干脆利落,打断她的话:“你叫桃若来,我手里进出都有帐由她看管,即是自愿拿出来贴补的,核对时自然都会除去。不会冤枉你们一分。” 婆子自然知道曹家是拿不出来的,听苏世黎这么说,一时脸都是白的。站在那里,不能应对。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她拿帕子擦拭,想镇定些,可神色却惶惶,只是不懂,明明这件事该当是曹家占了上风,怎么现在却处处都是漏洞?老夫人又怎么还不出来!报信的人去了没有?自己该如何是好! 苏世黎厉声道:“桃若怕不是已被你们杀人灭口了罢!”帐其实她自己有,要紧的是人。 那边人群却哗然。 谁想到一个私奔的故事,竟演变成了这样!这些高门大户的私隐,也从没有一个是这样摆到街上任人指点的。有这样的奇景,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两条街。 人群中起哄的人,连名字也没有听清楚,便跟着叫“让那桃桃出来!对帐嘛,怕什么!曹家不虚他们的!即没挪用过人家的钱,有甚好怕!” 眼看曹家是下不来台的。 而里头曹老夫人已经气喘吁吁走了一半路,嘴里又气又恨叨念“她怎么变成这样?”手里的拐杖把青石板的路,捅得‘咚咚’直响。 又恼“着了那么些人出去找寻,就没有找到她抓回来?!竟让人自己回家去了!咱们家里这些人平时念例银跑得快,真事到临头就没有一个当用!如今闹到外头,她又竟成了个不要脸皮的泼妇!搞成如今局面”叹骂“原看她是个好的,却不想,真面目是这样。” 想着实在恨极了“若不是她气窄,怎么会没了我那乖孙?!自己把自己给害了,弄得再不得生育,现在又要害我们家!如此狠辣,这个亲,原就不该结的!”身边的婆子不敢接话。 这时迎面跑来传话的人,说,苏世黎不承认,叫曹家交待奸夫是谁要与奸夫对质,正凭着看热闹的说道理呢。 曹老夫人听着到不惧,可一听自己派出的婆子竟然应对不来,再没有更恼了,怒道“只说她勾引了人家,但人家悔悟回家,曹家不再追究不就罢了吗?”那婆子哪怕只说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也能应付过去呀,曹老夫人恨得心肝痛,只怪自己太轻敌,下人又太没用!竟出了这种批漏,一把推开了报信的人,提着裙角碎步跑起来要去扳回局面。 难为她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走这样快的路。 一群人人才走到门口,就正正好听到要对帐的起哄声。陪着曹老夫人的婆子吓了一跳“老夫人这――!” 曹老夫人停下步子,听着外面如看大戏一般的热闹,保养甚好的脸上怒容难掩“原本还对她有几分怜悯,这些年她那好性竟都是演戏给我看,那也怪不得我老婆子心狠!”扭头叫身边婆子上前附耳那婆子急斥“你可不要胡说!”连敬语都忘记,跑下台阶,不知道是想拦苏世黎,还是想做甚么。 麻姑冲上去就推住了人,不叫她近苏世黎的身。 婆子大急,跳着脚“欺人太甚!” 苏世黎听着这四个字,心里一酸:“我欺人太甚?”几年甘苦,激涌如潮,她高声道:“一开始我是想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起曹家,你们要这样?说来说去,原来还是钱惹出来的事。除了二公子却纵容外室到我面前来撒野,害我没了孩子且再不得生育之外,我又撞破了曹家挪用我嫁妆的事。曹家怕我翻脸,自己面上无光,竟拦了大夫不给进门,想趁我小产大出血之际要我死了算了。幸得我有贵客相助连夜出逃求医,才留下一条命站在这里。在场众位与田大人若有不信的,尽管去省城医院里查询,我当日怕曹家追来害我,还报了个假名字,但那里的大夫却是认得我的。我今日所言,一问便知真假。我病好回来却才知道 ,明明是我为了逃出曹家才放了一把小火,曹家却自毁宅院,点了一把大火,还这样设计要害我。实在心如刀绞,如今便请邻里与田大给我做个见证,我苏世黎不愿意再为曹家妇。” 她说着,心跳如鼓,身上止不住的发抖,可她却竟然是不怕的,她站在那儿,挺着背,声音有几分嘶哑,却从来没有这样畅快。她知道 ,光凭这些质问怕不能得胜,可她不能自制。是曹家对不起她!她盯着曹家的大门――世人来看一看,是曹家对不起我呀!!老天爷来看一看!是曹家对不起我呀! 她想刚硬的,可表情哪怕坚毅,但眼眶红着。 她这席话出来,人群如油锅入水,一下便沸腾了。曹家竟想要杀人呢!一边的值官也动容,这可是人命案。这次他没擅动,只叫人把现场人群往后压。 人群里一时说什么的都有。 “这不能吧。” “曹老夫人极好的人,常常布施。我才不得相信。” “哈,这才奇呢,曹老太爷不在起,曹家便没了进项,她年年布施,钱却从哪里来?家里有聚宝盆不成?” “她儿子嘛。开了洋行的。” “开洋行却不要本钱么?天上掉下来么。我婆娘以前在曹府打过杂的,那时候家仆都买不起,只请帮工。后来娶了苏家的二小姐,又阔气起来,一下子买了四十几个人呢。你可算算,曹家才几个主家?要这么些人……摆场大着呢。那钱从哪里来嘛?” 又说起曹二公子留洋的事。啧啧有声。曹家落魄可生了个好儿子,苏二小姐出嫁时的排场全县城的人都是知道的。 但又有人说“怕是和奸夫做戏呢。这里一和离,那里又好正经成亲了。还倒打一耙曹家。那贵客分明是奸夫。” 别人笑“一个妇人孩子都不得生了,不下蛋的鸡,你要呀?” 众人到纷纷称是,世上没有这样想不开的男人。 可有妇人说:“我若是她,是决不和离的。事情闹成这样,她再可怜,那好人家是不会要她的了。她这是做甚么嘛,自断后路,还不如忍下来就在曹家。到时候过继一个孩子,曹家既然对不起她,主母的位子还是坐得稳当。” 有人大惊以为她是傻了“人家要你死呢!” 妇人不服“她明明于曹家有恩,曹家却会无端这样对她吗?总归还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她若改了,人家还这样吗?人心都是肉长的。怪别人对你不好,你先想想自己是怎么对别人的。比如我,我不做恶,就自来没有人对我不好的。” 她这番话,有人点头,有人骂“怕不是脑子坏特了。你没遇到恶人,是你走了狗屎运。扯这许多?”两边骂将起来。 人群中另有一边则议论着挪用嫁妆的事。 说“嫁妆嫁妆,是娘家嫁女儿时给她陪去婆家的‘口粮’,即是妇人私产,自然妇人私有。妇人若身死,便还得归还到娘家去。那曹家害死人,有甚益处嘛。” 便有人道“却不会等她死了给她继个儿子吗?有儿子,这嫁妆便归儿子了。” 还有默默算着时候的人“才小产如何私奔?不要命嘛?这也奇了。” 又吵嚷,曹家当把那贵客找来对质。 曹家婆子见闹成这样,自己却被架在那儿,想阻止她又阻止不了,又急又恼,扭头对善大娘子说“你们苏家是来赔礼,还是来搅事?”呼和自己身后的那些仆役“你们是死人呐!” 仆役们一涌而上,善大娘子却不干了,她嘴里说“哪边得理,哪边理屈,论一论有甚害处?你觉得我们二小姐说得不对,理论便是,怎么能不叫人说话呢,此次一论,二小姐若是理屈,我们自然是来赔礼。若是她得理,那我们夫人也要问一问曹家的。”语气十分不偏不依,态度不卑不亢,挥手叫自己带来的人把曹家的人抵住。 善大娘子也晓得,论人数,自己是不如曹家多,等曹家里头得了信,立时恐怕就有人来援,她也不过是争些时候,叫苏世黎多说几句罢了。若苏世黎说得不好,她只说自己受了蛊惑赔个礼罢,若说得好,自己看着这情景这一趟,拿回了苏世黎的嫁妆怕是要在苏夫人前面立功了。 曹家的婆子见曹家那几个下仆一时无力对抗,便调头喝止苏世黎,厉声道“你少含血喷人。自己私奔而去的,调头却来陷害婆家。你好毒的心呐!” 苏世黎反问:“你即说我私奔,那你且说,我与何人私奔?叫他来与我对质。”那个人开得起洋车,若不是有钱有权的人,曹二公子岂能将他奉为座上宾客。恐怕曹家轻易不能得罪。不敢诬赖人家。 人群也跟着起哄“那奸夫是谁?”叫婆子说来听听。 婆子却果然不说话了。即不敢牵扯对方,只好做出羞于启齿的模样“这种事我可没脸去说!” 人群里却有人替她着急“人家私奔都奔了,你们苦主有甚没脸说的!这种东西就该说出来叫万人唾弃!” 可她就是不讲。她本来只是来领人进门的,没有与老夫人合计好,不敢胡说。生怕坏了老夫人的打算。只想拖着。 这便有些味道,又有人说“这样羞于启齿,莫不是家里的下人?”太太和下人,这可真是香艳。 有好事者大声叫“屁。那天夜里曹家起火,我看着小汽车,嗖地就过去了。下人还有洋车呢?” “那便是家里的亲戚!难怪没脸说” 却有一个高声叫“怕不是根本没有罢。”要真是曹家害人,那可是大戏了。一时群情激奋。 婆子慌了神,只当没有听见。高声道“我请老太太来与你说个清白!”转身要走,哪知道麻姑不放手。曹家的下仆都来救她。一顿拉扯。就是不放人。 有人起哄“打起来罗!打起来罗!” 苏世黎高声对婆子说“你也别着急。我说曹家这样对我是为了钱,曹家要自证清白也简单,只要把我的嫁妆抬出来,当着众人与田大人的面一一核对。除去该当的耗用,若一件不差,我便没有与人私奔过,也一头碰死在这里,还曹家一个清白。”她那里头,大半是首饰家什宝玉之类,不能当现银用,曹家花了那许多,就算现在有钱能补,也决计是拿不出来原物的。 婆子一面着急,老夫人怎么还不出来,一面挣扎,拉得头发都散了,又恨怎么这么久了只出来二三个人帮忙,其它看家护院不知道是哪里去了,那当不得事的,真是狗东西!她即走不得,只得辩解“当年曹家有难,分明是你自己跪求老夫人,说自为儿媳妇该当为曹家分担,拿来填补,现在却这样陷害……” 苏世黎却干脆利落,打断她的话:“你叫桃若来,我手里进出都有帐由她看管,即是自愿拿出来贴补的,核对时自然都会除去。不会冤枉你们一分。” 婆子自然知道曹家是拿不出来的,听苏世黎这么说,一时脸都是白的。站在那里,不能应对。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她拿帕子擦拭,想镇定些,可神色却惶惶,只是不懂,明明这件事该当是曹家占了上风,怎么现在却处处都是漏洞?老夫人又怎么还不出来!报信的人去了没有?自己该如何是好! 苏世黎厉声道:“桃若怕不是已被你们杀人灭口了罢!”帐其实她自己有,要紧的是人。 那边人群却哗然。 谁想到一个私奔的故事,竟演变成了这样!这些高门大户的私隐,也从没有一个是这样摆到街上任人指点的。有这样的奇景,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两条街。 人群中起哄的人,连名字也没有听清楚,便跟着叫“让那桃桃出来!对帐嘛,怕什么!曹家不虚他们的!即没挪用过人家的钱,有甚好怕!” 眼看曹家是下不来台的。 而里头曹老夫人已经气喘吁吁走了一半路,嘴里又气又恨叨念“她怎么变成这样?”手里的拐杖把青石板的路,捅得‘咚咚’直响。 又恼“着了那么些人出去找寻,就没有找到她抓回来?!竟让人自己回家去了!咱们家里这些人平时念例银跑得快,真事到临头就没有一个当用!如今闹到外头,她又竟成了个不要脸皮的泼妇!搞成如今局面”叹骂“原看她是个好的,却不想,真面目是这样。” 想着实在恨极了“若不是她气窄,怎么会没了我那乖孙?!自己把自己给害了,弄得再不得生育,现在又要害我们家!如此狠辣,这个亲,原就不该结的!”身边的婆子不敢接话。 这时迎面跑来传话的人,说,苏世黎不承认,叫曹家交待奸夫是谁要与奸夫对质,正凭着看热闹的说道理呢。 曹老夫人听着到不惧,可一听自己派出的婆子竟然应对不来,再没有更恼了,怒道“只说她勾引了人家,但人家悔悟回家,曹家不再追究不就罢了吗?”那婆子哪怕只说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也能应付过去呀,曹老夫人恨得心肝痛,只怪自己太轻敌,下人又太没用!竟出了这种批漏,一把推开了报信的人,提着裙角碎步跑起来要去扳回局面。 难为她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走这样快的路。 一群人人才走到门口,就正正好听到要对帐的起哄声。陪着曹老夫人的婆子吓了一跳“老夫人这――!” 曹老夫人停下步子,听着外面如看大戏一般的热闹,保养甚好的脸上怒容难掩“原本还对她有几分怜悯,这些年她那好性竟都是演戏给我看,那也怪不得我老婆子心狠!”扭头叫身边婆子上前附耳 15、15、嫁妆(四) 四乐在外头,已经看到了里头一群人往大门来,又看到老太太的衣裳角在门口闪了闪。低声往苏世黎说“来了。” 苏世黎向门内看去,不一会儿便见老太太当先,绕过了萧墙往大门来。她沉了沉心,挺直了背。 老太太目光定在她身上,脸上是她没见过的阴沉。她晓得这次是要硬碰硬的,胸中却无胆怯只有逆风而去的绝决。大不了一死,她也算尽全力了。 看热闹的见着曹家老太太出来,都不由自主静了声,唯恐这样的稀奇事自己听漏了一句。 老太太一脸肃穆,当先便向那些围观的人礼一礼。可正要开口,却听到人群外头吵闹起来。 有人叫着“让让,让让。”还有小汽车喇叭滴滴做响。 人群被迫分开,果真开了个洋汽车进来,车子后头还跟着七八个穿黑衫的。 洋汽车在曹家门口停了,从车上下来个年轻女人,穿着掐腰的洋装裙子,头上帽子罩着带碎钻的面纱。看热闹的群人见了这样打扮,眼睛瞪得铜铃大。不乏有女人因此骂自家男人的。毕竟这小城,时髦的女人少。 被这么多人围观,那妇人也并不扭捏,随车的仆从拉开车门,她便袅袅下车来,只当这些不存在似的。 下了车也不用自己随行的下仆上去问话,自己当先走上台阶。路过苏世黎身边,还莫明其妙打量她。 苏世黎向她垂眸微微礼了礼,她十分意外,但也照样回礼,转身往前最后停到曹老太太跟前,问“这怕不就是曹老夫人?” 曹老夫人莫明“你是?” 那女人说:“杜先生让我来拜望。”即上虽没多少笑意,但也并不十分傲慢。只显得有些疲惫,不愿意久留的样子。 曹老夫人愕然,一听杜先生连忙放下架子,陪着笑脸“这大老远。”因着不知道来的是对方什么人,不敢随便称呼。 那妇人说“我姓张。” 即不自称是杜夫人,姓一听也不是杜家的女儿,曹老夫人却了解,立刻称道:“原来是张小姐。”久闻大名的样子。 张小姐扭头看看下头,又看看外头:“这是什么事?我怕来得不是时候吧。” 曹老夫人笑说“只是家里的小事。”竟对苏世黎招手“行了,别在外头站着。”叫苏世黎与自己上道,请张小姐进去说话的意思。 在场等着看热闹的都傻了眼,这是怎么个说法?这私奔的事就这么了结了吗? 四乐生怕苏世黎会听曹老夫人的,拽着苏世黎不放手。曹家坏透了,这门一进,谁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万万不能进去。 苏世黎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苏世黎本来也没打算动,招什么手?还当自己是招之则动的木偶吗,只说:“曹老夫人先待客,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好些。” 曹老夫人竟不想她这样不知进退,不懂看形势。到底脸上还是架得住,只暗怒,以为这样自己就没脸吗,却不知道外头人看了觉得不懂礼数的会是谁?扭头跟张小姐一脸歉意说:“儿媳妇正跟我生气,实在不懂事,让您见笑。”一派贤德宽厚、就算小辈忤逆也没办法的模样。 张小姐却起了兴致,扭头问苏世黎:“你是苏家老几?” 四乐连忙应声“主家是苏家二小姐。” 张小姐却好像认得她“就是你呀。” 曹老夫人也笑着点头“可不就是。”正要开口。 张小姐笑一笑,扭头对曹老夫人说:“你们曹家可把我们家害死了。”脸上并不十分认真,也叫人拿不准是认真还是玩笑话。说着从小坤包里拿烟出来,手上大钻石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叫人不能直视,衬着大红的指甲十分妖娆。 下仆麻利上前给她打火。她点了烟,抱臂站着,一脸似笑非笑。 曹老夫人姿态并不十分低,大概大厅广众,不想叫人觉得自己谄媚,但语气里陪着小心:“却不知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眼神却向后示意,婆子懂得,连忙垂首上来说里头茶摆好了。 这便是想把人带到里头说话去,不想在这里。 可张小姐哪会理她,她在众目睽睽中可站得自在极了,吸了口烟,说“我就是来问,其少爷搁你们这儿呆了一夜,怎么调头就惹了个带人私奔的事来。全省城都在说,有人眼睁睁看着其少爷送人到医院去落胎去了,还亲自给了诊钱。说是早勾搭上的,后来又听说他还放了火!把你们房子烧了。杜先生知道发了好大的脾气,问到其少爷那里去,两父子大吵了一架,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其少爷还真认了。认下来也不理人,扭头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没个音讯。唉,我们这位少爷,有时候恼起来,说他杀了皇帝老子他都会认,杜先生以为,该上门来问个清楚。所以我才来的。” 她说:“我来呢,一是把事情问个清楚。二是,万一真有其事,给你们赔钱来的。既然说是我们其少爷烧了你们的房子,我们杜家也不能当做不知道,可我还没出门就打听着一回,你们曹家并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媳妇?” 说着笑起来“这下可好。要是女儿还好说,做个小也不是不行。可咱们其少爷可正是要说亲的人呢,弄个人家的儿媳妇是怎么个说法?杜先生一下就被气得往了院。” 她说着冷笑“我见曹老太太是个清清爽爽的人,看着也正派,怎么家里有这样的事?不过,我在杜家这些年,事情见得也多,人嘛,无利不往,可再无利不往,总归还是得要些脸的。曹二公子死活把其少爷拉到这里,原来是打算套这样的交情做这样的兄弟??他连这张脸皮都不要了,以后在省城可打算怎么做生意的?弄这种下作的手段,怕是把杜家没有放在眼里。” 曹老太太断没想到事情会在省城里传得开。毕竟这儿只是个小地方,在省城来来去去的照说也只有一二家,岂料后果是这样呢。 到底她是老了,固然精通人情世故,却不晓得时代变化,还以为这是以前消息闭塞的时候呢。 现在得了这个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大惊失色。这可糟糕!心里发慌,阵脚都乱了。立刻想开口。 张小姐见曹老太太一脸惊恐就要开口,却挥一挥手打断她“你也别为你儿子开脱。我也不是凭白诬陷你儿子,先前你儿子在省城里早已经把外室往其少爷那里送过一回,没得手罢了,转头又送自己媳妇儿自然也合情合理,你敢说前头许四不是他送的?他不送,那许四敢去自荐不成!”也不惧下头言论纷纷,生怕这些事别人听不见似的,大着嗓门,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场热闹,下头人群里都有人卖起瓜子来,比看大戏还热闹。 四乐也着急,看着这人不是善碴。这可不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吗。惶惶向苏世黎看。 苏世黎却平静得很。 四乐见主家没慌神心也定了定,看她脸色不好,连忙还叫麻姑去街对面的茶寮搬条凳来,扶主家坐下。 自从医院出来,苏世黎总觉得气虚,所以站不久。 四乐替苏世黎擦额头上的虚汗,看脸上惨白的,怕她熬不了,顾不得现在是什么形势,又跑去买茶和点心端来给她。小声问她“小姐我们可怎么办?” 苏世黎轻飘飘地说:“别急。先头我也急的,可想想没甚用处。就算了。”能怎么办?人生在世许多时候都只能走着看吧。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豁达过,人都是逼出来的。边吃着,心里却边在盘算这位张小姐。 曹老太太余光扫过这儿,见她还能淡定吃喝,心肝都气得痛。实在恨她不过,但凡这女人对自己儿子有些情谊,都不能这样没有心肝。暗暗也急着想找个主意。不多时,扭头便对张小姐开口道:“许四那女子,我是不能说什么,她家原与曹家有旧,后来许家落魄,她在省城里讨饭吃,遇到了小儿,小儿心慈,便想怎么说也是相熟的,不能看着人落难不怪,便看照她几分,岂知道她不止狐媚住了小儿,还从此便打着小儿的名号,在外头惹事生非。我日前已经说,这个女人是要不得了,今日若不是张小姐来告,我都不知道她竟然还在外面做出这样的事!以后是断不能留!至于苏世黎这件事――既是张小姐问来,我也不能说什么,到底家丑我这个老婆子也实在说不出口。但这件事原不与其少爷相关,却因为其少爷好心,而连累了其少爷,曹家实在有愧疚。” 四乐大怒,苏世黎却按住她,表情反而松了口气似的。四乐在外头,已经看到了里头一群人往大门来,又看到老太太的衣裳角在门口闪了闪。低声往苏世黎说“来了。” 苏世黎向门内看去,不一会儿便见老太太当先,绕过了萧墙往大门来。她沉了沉心,挺直了背。 老太太目光定在她身上,脸上是她没见过的阴沉。她晓得这次是要硬碰硬的,胸中却无胆怯只有逆风而去的绝决。大不了一死,她也算尽全力了。 看热闹的见着曹家老太太出来,都不由自主静了声,唯恐这样的稀奇事自己听漏了一句。 老太太一脸肃穆,当先便向那些围观的人礼一礼。可正要开口,却听到人群外头吵闹起来。 有人叫着“让让,让让。”还有小汽车喇叭滴滴做响。 人群被迫分开,果真开了个洋汽车进来,车子后头还跟着七八个穿黑衫的。 洋汽车在曹家门口停了,从车上下来个年轻女人,穿着掐腰的洋装裙子,头上帽子罩着带碎钻的面纱。看热闹的群人见了这样打扮,眼睛瞪得铜铃大。不乏有女人因此骂自家男人的。毕竟这小城,时髦的女人少。 被这么多人围观,那妇人也并不扭捏,随车的仆从拉开车门,她便袅袅下车来,只当这些不存在似的。 下了车也不用自己随行的下仆上去问话,自己当先走上台阶。路过苏世黎身边,还莫明其妙打量她。 苏世黎向她垂眸微微礼了礼,她十分意外,但也照样回礼,转身往前最后停到曹老太太跟前,问“这怕不就是曹老夫人?” 曹老夫人莫明“你是?” 那女人说:“杜先生让我来拜望。”即上虽没多少笑意,但也并不十分傲慢。只显得有些疲惫,不愿意久留的样子。 曹老夫人愕然,一听杜先生连忙放下架子,陪着笑脸“这大老远。”因着不知道来的是对方什么人,不敢随便称呼。 那妇人说“我姓张。” 即不自称是杜夫人,姓一听也不是杜家的女儿,曹老夫人却了解,立刻称道:“原来是张小姐。”久闻大名的样子。 张小姐扭头看看下头,又看看外头:“这是什么事?我怕来得不是时候吧。” 曹老夫人笑说“只是家里的小事。”竟对苏世黎招手“行了,别在外头站着。”叫苏世黎与自己上道,请张小姐进去说话的意思。 在场等着看热闹的都傻了眼,这是怎么个说法?这私奔的事就这么了结了吗? 四乐生怕苏世黎会听曹老夫人的,拽着苏世黎不放手。曹家坏透了,这门一进,谁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万万不能进去。 苏世黎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苏世黎本来也没打算动,招什么手?还当自己是招之则动的木偶吗,只说:“曹老夫人先待客,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好些。” 曹老夫人竟不想她这样不知进退,不懂看形势。到底脸上还是架得住,只暗怒,以为这样自己就没脸吗,却不知道外头人看了觉得不懂礼数的会是谁?扭头跟张小姐一脸歉意说:“儿媳妇正跟我生气,实在不懂事,让您见笑。”一派贤德宽厚、就算小辈忤逆也没办法的模样。 张小姐却起了兴致,扭头问苏世黎:“你是苏家老几?” 四乐连忙应声“主家是苏家二小姐。” 张小姐却好像认得她“就是你呀。” 曹老夫人也笑着点头“可不就是。”正要开口。 张小姐笑一笑,扭头对曹老夫人说:“你们曹家可把我们家害死了。”脸上并不十分认真,也叫人拿不准是认真还是玩笑话。说着从小坤包里拿烟出来,手上大钻石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叫人不能直视,衬着大红的指甲十分妖娆。 下仆麻利上前给她打火。她点了烟,抱臂站着,一脸似笑非笑。 曹老夫人姿态并不十分低,大概大厅广众,不想叫人觉得自己谄媚,但语气里陪着小心:“却不知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眼神却向后示意,婆子懂得,连忙垂首上来说里头茶摆好了。 这便是想把人带到里头说话去,不想在这里。 可张小姐哪会理她,她在众目睽睽中可站得自在极了,吸了口烟,说“我就是来问,其少爷搁你们这儿呆了一夜,怎么调头就惹了个带人私奔的事来。全省城都在说,有人眼睁睁看着其少爷送人到医院去落胎去了,还亲自给了诊钱。说是早勾搭上的,后来又听说他还放了火!把你们房子烧了。杜先生知道发了好大的脾气,问到其少爷那里去,两父子大吵了一架,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其少爷还真认了。认下来也不理人,扭头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没个音讯。唉,我们这位少爷,有时候恼起来,说他杀了皇帝老子他都会认,杜先生以为,该上门来问个清楚。所以我才来的。” 她说:“我来呢,一是把事情问个清楚。二是,万一真有其事,给你们赔钱来的。既然说是我们其少爷烧了你们的房子,我们杜家也不能当做不知道,可我还没出门就打听着一回,你们曹家并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媳妇?” 说着笑起来“这下可好。要是女儿还好说,做个小也不是不行。可咱们其少爷可正是要说亲的人呢,弄个人家的儿媳妇是怎么个说法?杜先生一下就被气得往了院。” 她说着冷笑“我见曹老太太是个清清爽爽的人,看着也正派,怎么家里有这样的事?不过,我在杜家这些年,事情见得也多,人嘛,无利不往,可再无利不往,总归还是得要些脸的。曹二公子死活把其少爷拉到这里,原来是打算套这样的交情做这样的兄弟??他连这张脸皮都不要了,以后在省城可打算怎么做生意的?弄这种下作的手段,怕是把杜家没有放在眼里。” 曹老太太断没想到事情会在省城里传得开。毕竟这儿只是个小地方,在省城来来去去的照说也只有一二家,岂料后果是这样呢。 到底她是老了,固然精通人情世故,却不晓得时代变化,还以为这是以前消息闭塞的时候呢。 现在得了这个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大惊失色。这可糟糕!心里发慌,阵脚都乱了。立刻想开口。 张小姐见曹老太太一脸惊恐就要开口,却挥一挥手打断她“你也别为你儿子开脱。我也不是凭白诬陷你儿子,先前你儿子在省城里早已经把外室往其少爷那里送过一回,没得手罢了,转头又送自己媳妇儿自然也合情合理,你敢说前头许四不是他送的?他不送,那许四敢去自荐不成!”也不惧下头言论纷纷,生怕这些事别人听不见似的,大着嗓门,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场热闹,下头人群里都有人卖起瓜子来,比看大戏还热闹。 四乐也着急,看着这人不是善碴。这可不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吗。惶惶向苏世黎看。 苏世黎却平静得很。 四乐见主家没慌神心也定了定,看她脸色不好,连忙还叫麻姑去街对面的茶寮搬条凳来,扶主家坐下。 自从医院出来,苏世黎总觉得气虚,所以站不久。 四乐替苏世黎擦额头上的虚汗,看脸上惨白的,怕她熬不了,顾不得现在是什么形势,又跑去买茶和点心端来给她。小声问她“小姐我们可怎么办?” 苏世黎轻飘飘地说:“别急。先头我也急的,可想想没甚用处。就算了。”能怎么办?人生在世许多时候都只能走着看吧。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豁达过,人都是逼出来的。边吃着,心里却边在盘算这位张小姐。 曹老太太余光扫过这儿,见她还能淡定吃喝,心肝都气得痛。实在恨她不过,但凡这女人对自己儿子有些情谊,都不能这样没有心肝。暗暗也急着想找个主意。不多时,扭头便对张小姐开口道:“许四那女子,我是不能说什么,她家原与曹家有旧,后来许家落魄,她在省城里讨饭吃,遇到了小儿,小儿心慈,便想怎么说也是相熟的,不能看着人落难不怪,便看照她几分,岂知道她不止狐媚住了小儿,还从此便打着小儿的名号,在外头惹事生非。我日前已经说,这个女人是要不得了,今日若不是张小姐来告,我都不知道她竟然还在外面做出这样的事!以后是断不能留!至于苏世黎这件事――既是张小姐问来,我也不能说什么,到底家丑我这个老婆子也实在说不出口。但这件事原不与其少爷相关,却因为其少爷好心,而连累了其少爷,曹家实在有愧疚。” 四乐大怒,苏世黎却按住她,表情反而松了口气似的。 16、16、嫁妆(五) 苏世黎反而松了口气。她听得出来曹老太太这是不敢得罪杜家,想把那位少爷摘出去,再为她这个心头刺另寻个奸夫了事。 可曹老太太却不想想方才这位张小姐的行事是怎么个意思,连她来做什么的都搞不清楚。 苏世黎以前一直觉得曹老太太面善心狠,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也是她难以越过的高山,可经了今日的事,却突然觉得,原来这老太太也不过耳耳。 大约是年事已高。 那边张小姐一听曹老夫人这么说,突然又改了口,挑眉问:“原来许四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曹老太太连连点头,又叹气:“也是小儿不争气。性子单纯,没甚见识。” 张小姐讶异:“那照老夫人的意思,我误会曹二公子了?” 曹老太太见她肯听,真是心上一松,连忙说:“张小姐并不认得他,又受许四蒙蔽,也是难免。” 张小姐点头说:“我确实没见过曹二公子”她是什么人物?曹二又算什么。要不是最近这些事,她听都没听过姓曹的。 曹老夫人连忙细数自己儿子的好处,只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张小姐听着,也不知道是何想法,只转眸往苏世黎看,对曹老夫人道:“二公子离家多年也是留 过洋的人?” 曹老太太点头“正是。” 张小姐便笑了,说:“那看来,先前是我冤枉您了”。 曹老太太面有喜色。还跟着应声。 苏世黎垂眸不忍心看她那笑脸。 那头张小姐果然话锋一转:“看来曹二公子的事曹老夫人您也不知道许多。也是,以前杜先生也以为咱们其少爷是顶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可结果呢?谎话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孩子们,出去的时候才几岁,身边又没有能加以管束的人,会成什么样子想也想得到。不怕告诉您说,其少爷就是在国外犯了事,才不得不回来的。都是那种大事端了,要不是有人来告诉,杜先生这个做亲爸爸的都不知道呢。你说他多能瞒。” 她长叹了口气:“算了吧。既然你不知道,我今儿也不问罪了,你一把年纪,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够你气的。唉,来这一趟便算是把这事儿知会你吧。”叫人拿了银票来,往曹老太太手里放“不论怎么着,房子总归是我们其少爷烧了。” 曹老太太急忙辩解:“不是的不是的……这没其少爷什么事,我儿他……” 张小姐打断她说:“你别看我来得急,便以为我不明事理,怕得罪杜家一直为我们少爷开脱。这里头难道光有别人的错,没有他的错吗?我这个人,做人从来不偏不倚,说句公道话,人家送自己妻子上他的床,是人家没德性,他明知道是什么人,还敢接,便是他也没德性,各归各的,各错各的。我们杜家从来不会仗势欺人。他烧的,咱们杜家活该赔,谁叫出了这么个儿子呢。您那儿媳妇既然怀过他的孩子,身子也坏了,咱们杜家也不能弃之不理再造孽了,索□□已如此,便跟我去杜家吧。” 说着万般无奈“杜先生气成这样,只说管他去死,可心里还是疼这个儿子的,现在躺在病床上,天天念叨。可其少爷这一跑,也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身边照应 的人都没有,也不来看他爸爸,这是生着他爸爸的气呢。我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看着杜先生气死在病床上吗,只得在中间做个和事佬。再没脸,也先帮他把人接回去再说。兴许他心情好,回来看看他爸爸呢。” 这一会儿下头看热闹的又低声言论起那位杜家的少爷来。没想到这尽是件浪荡荒唐事。 曹老太太到底年事高了,被张小姐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头昏脑q。不晓得她这是个什么意思。只觉得事情不对,不停地摆手“不是不是。”自己儿子决不能背这么个名声,背下来以后就完了。却一时转不过弯,想不清楚张小姐是为什么来,顿时心慌气短。身边的婆子急忙扶她。 苏世黎这时候却站了起来“张小姐这样怕不好吧。” 张小姐扭头看她,饶有兴趣“苏二小姐,我可是为你解围。你想想你如今的处境。” 看热闹的人听着,张小姐这是要因其少爷的事为苏世黎主持公道,给她个出路。 苏世黎却听过味来。张小姐来时一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可并不是真全然无知而来,她这么说,是叫苏世黎想想她自己单枪匹马的,要与曹家讲清那些道理有多难。到底是你说你有理,她说她有理的事。苏世黎背后又无人可靠。凭什么找曹家的麻烦?自己一条命都保不稳。 张小姐翘着小指头摆弄修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你呀,别怕,我张宝千给你打个包票,将来该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拿不走。好日子尽有你的。” 下头人群里听了她张宝千张小姐说的话,都咋舌呢,我的天,曹家这位二太太这下跟对了人,哪怕落了胎,没了生育,可杜家有情有谊,道是自己儿子害了她,要补偿她,保给她享大福呢。杜家可真是了不得啊,这样大气。 曹老太太到这时候才缓过味来,明明不是杜家少爷的事,她怎么就不信。要进去说,也不肯,就站在大门口,怕人不知道似的,苏世黎这个人说接就接走,便是真有私情要接走,起码得先把曹家的事结了,是和离还是怎么,要有个说法。你这样把人家的儿媳妇领去放在家里算什么呢。不嫌丢人吗?她是个傻子不成? 人家可不止不是傻子。 曹老太太老脸刷白的,她终于想明白张小姐这一来虽帮了苏世黎,却并不是为了帮苏世黎来的,说是来了解事实如何,可也不是为了真心赔曹家钱来的。 她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来的。 其少爷即是正是说亲的时候,说不定亲事已经有了大概,多半岳家太好她不愿意,不知道是与杜先生这个儿子有过节,还是怎么的,总之不想他好。若苏世黎跟她站一道往省城去,就真能坐实了其少爷是和曹二共妻而用,还一时意气烧了曹家的房子,岂不妙了。 到时候固然苏世黎是名声坏了,可张宝千便会帮走投无路的苏世黎把曹家欠的东西全拿回去。左右都是坏名声,起码钱财是回来了,有条活路了,苏世黎能有什么不愿意? 之后曹家再挣扎、其少爷再不认,也没甚用,本来杜先生听着便是个不太信任儿子说话的人,苏世黎又确实是被其少爷送去医院去,曹家也确实起了火,只要苏世黎编了故事,咬定这两边是自觉得没脸见人不肯承担,就万事皆休了…… 曹老夫人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急声道:“张小姐你不能害我们!你不能这样害人!”杜家的事怎么样她不管,可这事一坐实,她儿子可怎么做人!将来还怎么结亲,又怎么在外头做生意?急往张小姐走了几步。 人家张小姐带的人,可都不是吃干饭的,往前踏一步,就把老太太吓了回去。 张小姐站在那儿一脸不解:“您这说的什么话?” 曹老夫人摇头:“张小姐,这些确实与其少爷没有干系,小儿也从来没有做下那样不要脸皮的事。” 张宝千哧笑,摇头:“你这做母亲的,对儿子也该尽些心。不过也是,别人要说我那个冤孽又做了什么坏事,我也是不肯信的。小小一个,乖乖巧巧,哪个做母亲的不偏帮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可事情已经是闹出来了,岂是你不认就没有的?”曹老夫人更明白了,眼前一阵阵黑,这可不,她有儿子。谁不想自己儿子好。这都是为了儿子。 人群里也有人起哄:“曹二太太,到底有没有呐~~~~” 张宝千走向苏世黎“走吧。”对她十分和气“你别怕。这里头没你甚错处。弱女子一个,许多事被迫而为,我都懂得。我张宝千不是那种刻薄人,自己也是经过风雨的,怜惜你还来不及。”她想,这个苏二小姐看着不像个傻子,断没有不顺着自己话做的道理。这样一个背景长出来的人,又在这样的境地,自己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呢。这种脸皮薄的老式妇人,自己要来得晚些,她前狼后虎走投无路,羞愤难当怕都撞死在曹家门口了。 苏世黎反而松了口气。她听得出来曹老太太这是不敢得罪杜家,想把那位少爷摘出去,再为她这个心头刺另寻个奸夫了事。 可曹老太太却不想想方才这位张小姐的行事是怎么个意思,连她来做什么的都搞不清楚。 苏世黎以前一直觉得曹老太太面善心狠,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也是她难以越过的高山,可经了今日的事,却突然觉得,原来这老太太也不过耳耳。 大约是年事已高。 那边张小姐一听曹老夫人这么说,突然又改了口,挑眉问:“原来许四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曹老太太连连点头,又叹气:“也是小儿不争气。性子单纯,没甚见识。” 张小姐讶异:“那照老夫人的意思,我误会曹二公子了?” 曹老太太见她肯听,真是心上一松,连忙说:“张小姐并不认得他,又受许四蒙蔽,也是难免。” 张小姐点头说:“我确实没见过曹二公子”她是什么人物?曹二又算什么。要不是最近这些事,她听都没听过姓曹的。 曹老夫人连忙细数自己儿子的好处,只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张小姐听着,也不知道是何想法,只转眸往苏世黎看,对曹老夫人道:“二公子离家多年也是留 过洋的人?” 曹老太太点头“正是。” 张小姐便笑了,说:“那看来,先前是我冤枉您了”。 曹老太太面有喜色。还跟着应声。 苏世黎垂眸不忍心看她那笑脸。 那头张小姐果然话锋一转:“看来曹二公子的事曹老夫人您也不知道许多。也是,以前杜先生也以为咱们其少爷是顶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可结果呢?谎话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孩子们,出去的时候才几岁,身边又没有能加以管束的人,会成什么样子想也想得到。不怕告诉您说,其少爷就是在国外犯了事,才不得不回来的。都是那种大事端了,要不是有人来告诉,杜先生这个做亲爸爸的都不知道呢。你说他多能瞒。” 她长叹了口气:“算了吧。既然你不知道,我今儿也不问罪了,你一把年纪,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够你气的。唉,来这一趟便算是把这事儿知会你吧。”叫人拿了银票来,往曹老太太手里放“不论怎么着,房子总归是我们其少爷烧了。” 曹老太太急忙辩解:“不是的不是的……这没其少爷什么事,我儿他……” 张小姐打断她说:“你别看我来得急,便以为我不明事理,怕得罪杜家一直为我们少爷开脱。这里头难道光有别人的错,没有他的错吗?我这个人,做人从来不偏不倚,说句公道话,人家送自己妻子上他的床,是人家没德性,他明知道是什么人,还敢接,便是他也没德性,各归各的,各错各的。我们杜家从来不会仗势欺人。他烧的,咱们杜家活该赔,谁叫出了这么个儿子呢。您那儿媳妇既然怀过他的孩子,身子也坏了,咱们杜家也不能弃之不理再造孽了,索□□已如此,便跟我去杜家吧。” 说着万般无奈“杜先生气成这样,只说管他去死,可心里还是疼这个儿子的,现在躺在病床上,天天念叨。可其少爷这一跑,也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身边照应 的人都没有,也不来看他爸爸,这是生着他爸爸的气呢。我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看着杜先生气死在病床上吗,只得在中间做个和事佬。再没脸,也先帮他把人接回去再说。兴许他心情好,回来看看他爸爸呢。” 这一会儿下头看热闹的又低声言论起那位杜家的少爷来。没想到这尽是件浪荡荒唐事。 曹老太太到底年事高了,被张小姐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头昏脑q。不晓得她这是个什么意思。只觉得事情不对,不停地摆手“不是不是。”自己儿子决不能背这么个名声,背下来以后就完了。却一时转不过弯,想不清楚张小姐是为什么来,顿时心慌气短。身边的婆子急忙扶她。 苏世黎这时候却站了起来“张小姐这样怕不好吧。” 张小姐扭头看她,饶有兴趣“苏二小姐,我可是为你解围。你想想你如今的处境。” 看热闹的人听着,张小姐这是要因其少爷的事为苏世黎主持公道,给她个出路。 苏世黎却听过味来。张小姐来时一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可并不是真全然无知而来,她这么说,是叫苏世黎想想她自己单枪匹马的,要与曹家讲清那些道理有多难。到底是你说你有理,她说她有理的事。苏世黎背后又无人可靠。凭什么找曹家的麻烦?自己一条命都保不稳。 张小姐翘着小指头摆弄修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你呀,别怕,我张宝千给你打个包票,将来该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拿不走。好日子尽有你的。” 下头人群里听了她张宝千张小姐说的话,都咋舌呢,我的天,曹家这位二太太这下跟对了人,哪怕落了胎,没了生育,可杜家有情有谊,道是自己儿子害了她,要补偿她,保给她享大福呢。杜家可真是了不得啊,这样大气。 曹老太太到这时候才缓过味来,明明不是杜家少爷的事,她怎么就不信。要进去说,也不肯,就站在大门口,怕人不知道似的,苏世黎这个人说接就接走,便是真有私情要接走,起码得先把曹家的事结了,是和离还是怎么,要有个说法。你这样把人家的儿媳妇领去放在家里算什么呢。不嫌丢人吗?她是个傻子不成? 人家可不止不是傻子。 曹老太太老脸刷白的,她终于想明白张小姐这一来虽帮了苏世黎,却并不是为了帮苏世黎来的,说是来了解事实如何,可也不是为了真心赔曹家钱来的。 她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来的。 其少爷即是正是说亲的时候,说不定亲事已经有了大概,多半岳家太好她不愿意,不知道是与杜先生这个儿子有过节,还是怎么的,总之不想他好。若苏世黎跟她站一道往省城去,就真能坐实了其少爷是和曹二共妻而用,还一时意气烧了曹家的房子,岂不妙了。 到时候固然苏世黎是名声坏了,可张宝千便会帮走投无路的苏世黎把曹家欠的东西全拿回去。左右都是坏名声,起码钱财是回来了,有条活路了,苏世黎能有什么不愿意? 之后曹家再挣扎、其少爷再不认,也没甚用,本来杜先生听着便是个不太信任儿子说话的人,苏世黎又确实是被其少爷送去医院去,曹家也确实起了火,只要苏世黎编了故事,咬定这两边是自觉得没脸见人不肯承担,就万事皆休了…… 曹老夫人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急声道:“张小姐你不能害我们!你不能这样害人!”杜家的事怎么样她不管,可这事一坐实,她儿子可怎么做人!将来还怎么结亲,又怎么在外头做生意?急往张小姐走了几步。 人家张小姐带的人,可都不是吃干饭的,往前踏一步,就把老太太吓了回去。 张小姐站在那儿一脸不解:“您这说的什么话?” 曹老夫人摇头:“张小姐,这些确实与其少爷没有干系,小儿也从来没有做下那样不要脸皮的事。” 张宝千哧笑,摇头:“你这做母亲的,对儿子也该尽些心。不过也是,别人要说我那个冤孽又做了什么坏事,我也是不肯信的。小小一个,乖乖巧巧,哪个做母亲的不偏帮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可事情已经是闹出来了,岂是你不认就没有的?”曹老夫人更明白了,眼前一阵阵黑,这可不,她有儿子。谁不想自己儿子好。这都是为了儿子。 人群里也有人起哄:“曹二太太,到底有没有呐~~~~” 张宝千走向苏世黎“走吧。”对她十分和气“你别怕。这里头没你甚错处。弱女子一个,许多事被迫而为,我都懂得。我张宝千不是那种刻薄人,自己也是经过风雨的,怜惜你还来不及。”她想,这个苏二小姐看着不像个傻子,断没有不顺着自己话做的道理。这样一个背景长出来的人,又在这样的境地,自己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呢。这种脸皮薄的老式妇人,自己要来得晚些,她前狼后虎走投无路,羞愤难当怕都撞死在曹家门口了。 17、17、嫁妆(六) 苏世黎却闪开,退开一步说“张小姐怕是想差了。我苏世黎自生来行得端坐得正,这样的丑事不说做,听也不敢去听的。今日张小姐不来说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当日被气得落了胎好心送我去省城医院求治的,竟是杜家的少爷。” 张小姐怔一下,这怕不是个傻子。又想莫不是自己话讲得太隐晦,她竟听不懂,想再把话说得清楚些。 苏世黎正要说话,此时曹老太太却先在后面喊起来“对,是没有的。”连连点头,赞同苏世黎的话。看来她已经回过神。冲上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当先就拉住了苏世黎生怕她跟着张宝千跑了,或又被这张小姐说动了心。低声对苏世黎道“我们才是一家人,便是有什么,我们关起门来说,曹家是不会亏待你的。你与正书的情谊在那里,可不能害他呀。” 原本苏世黎还想好了,自己这样做了,如果张小姐见一计不成,调头改了说法要与曹老夫人合谋陷害自己又如何应对。却不晓得曹老夫人心一慌,竟然这样傻,巴巴地自己上赶着替这个眼中盯儿媳妇洗白,全没有想到别的,顿时提起来的心先落回去一半。 张小姐有些恼意:“没有的?那传得满天飞的又是怎么个说法?” 曹老太太可真是着急了,立刻抢着说:“不过是家里走水,又正好世黎滑胎被送治,两件事凑在一起,好事者胡编乱造罢了。世黎病好回到县城,听到了谣言误以为是家里传播,今日回来才不肯进门,要在门口与我理论。我方才出来就是要澄清这件事,当众处置了恶仆的,还世黎清白,向她请罪的。” 张小姐没料曹老太太嘴改得这么快,噎在那儿,被气得要笑了:“你且问问这些人信不信?”指指那一大堆看热闹的。 下面这些人也拿不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但有恶劣大胆的窜出来大声叫“哎呀,曹老太太,你们一会儿一个说法,我们这热闹都看不过来了。” 起来一阵轰笑。难为曹老夫人能无动于衷。 张小姐挑眉看了一眼下面,对曹老夫人说“也是,曹家公子为了前程与生意,荐自己妻子与他人枕塌。放谁家谁不遮掩?您这口血要往肚里咽我看着都心酸……” 苏世黎不紧不慢应道:“张小姐怕真是误会了。本地认识曹家和苏家的人都晓得,我素来是不会一个人出门的,杜少爷又是第一次来县城。我与杜少爷,就医当天是初次见面,落了他的孩子的话,岂不是无稽之谈?杜少爷那天确实是好心,见我大出血,人怕不行了,立刻挺身而出,只是当日深夜里,我出去的匆忙,身上没有带现钱,医院的费用确实是杜少爷结的,我还一直惦记着怎么还他呢。杜少爷是对我有恩的人。张小姐口口声声便替他认这种错,我听着十分不是滋味。” 张宝千万分意外。她还有这样的口舌。她看看苏世黎,又看曹老夫人。 曹老太太这会儿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论怎么的,先把眼前这个难关过了再说,苏世黎的事以后再说。 这样想,便更镇定下来,对苏世黎再恳切不过:“我晓得,你在省城治病,家里竟没去看顾,叫你觉得心寒了,以为家里因为落了孩子的人记恨你,嫌弃你没了生育,对你不仁不义。可孩子啊,我虽不是你亲生的母亲,这多年,可从来都待你跟亲生的没有差别,我怎么能这样待你?你身上不好,我恨不得代你受苦,还不是因为你小产没了孩子,家里又走了水,我这个老东西受不了接连不断的打击,一病不起。今日人才稍微好了些,听说你回来,都感觉自己更好了,连忙撑强爬起来接你呢,出来才知道 ,原来家里有些贱婢搅出许多事端,坏了你的名声,也坏了曹家的名声,还叫你误以为曹家不仁不义。” 说着,竟抹起泪来“世黎啊,我苦命的孩子,要不是许四那个贱妇,我们好好一个家,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样!!我哪怕在病中人都不甚清楚时,想到许四也恨得咬牙切齿!若是正书没有被她骗,若正书能狠得下心,那多好呢?”表情实在情真意切。 陪她出来的婆子再机灵不过,立刻扶着她安慰“老夫人不要太伤心。”又喝斥先前在外头应付的婆子“闹出这许多事,你还以为自己真能在府里一手遮天!你中饱私囊的事,老夫人早就知道 ,只是老夫人怜悯你,只当没有的事,想放你一马。后来老夫人不好了,我也是为了照应老夫人忍耐你罢了,却哪料你这样大胆毒辣!如今老夫人已经起得来了,二太太也知道是你犯的事,你那些阴谋已经不能成了,还不跪下!” 那婆子完全是懵的,什么事?怎么会成这样? 可她身家性命都在老太太那儿呢,不论对方说什么,都只有应的,连忙就伏到了地上,只大叫“老夫人饶命,太太饶命!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老泪纵横。 不知道是害怕自己会死而委屈,还是做戏。 扶着曹老夫人的婆子铁面无私的样子,扭头又向曹老夫人告状“老夫人,看您病着我才没提,日前有下仆偷偷来说,之前夫人大血崩,明明请了大夫来的,也是她从中做梗,买通了个贱婢,假传二太太的话说病在羞处,不愿延医,竟想害死二太太。二太太那边有个叫桃若的,当时还被她陷害,现在不知道是关着,还是已经被害死了。” 又转身对苏世黎说“二太太怕不知道 ,您去了省城之后,老夫人请大夫,她也作梗。不想叫老夫人好起来。这分明是做贼心虚,生怕自己终年中饱私囊被揭穿,以为自己是得力的人,老夫人和二太太若是没了,府里的事二公子也不懂,自然会都交到她手上。不止她以前贪下的东西没人会追究,以后想要多少,还不是左手转右手的事。” 曹老夫人一听气得手抖,不理那婆子又哭又叫,喊冤枉,只叫下仆来把她押下去。 张小姐脸色十分难看。大约来时志在必得,岂料到这小地方的妇人,竟然叫她空手回去。曹家、苏家,算什么东西?她亲自从省城来的。她们竟叫她这样败兵而归。想着马上杜家就要定下其少爷的婚事,更是恨得牙痒痒。好容易才按下胸中的恼怒。 曹老夫人上前,要把银票还她,她却并不把钱接,只道:“不论你们话怎么说,其实是什么样我们心知肚明。杜家从来不欠人的。”转身就上车,叫车夫“走”。可看热闹的人群哄哄闹闹,一时分不开,车子到还不能立刻就出去。 张小姐抱臂坐在车里等着随从开道,扭头看到苏世黎站得近,想了想,对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竟还想在曹家呆,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说你傻还是蠢。看在同是女人,给你个机会,你若后悔,只管来省城找我。”这种大把柄不是一般的风流帐可比,要能成,便能一击即中,婚肯是不能结了。所以她不肯轻易放弃,从订婚到结婚,还有的是时候。 苏世黎没甚表情,反问“我真跟着张小姐去了杜先生会放过我吗?”父子再不和,也是父子。 张宝千愣了一下,这才正色扭头认真地打量苏世黎。 苏世黎以为张宝千要恼羞成怒,可她竟没有,看了半天最后‘嗤’了一声,自嘲似地笑起来,对苏世黎道“我来时听说,苏家二小姐并不是个聪明人,被人坑了还替人数钱。现在看来苏二小姐深藏不露呀,想来曹家在你手里是讨不得好的。今日也算我大意,给家雀啄了眼罢。你也别说我心狠手辣,到底我还给你留了一线,也不算交恶罢――若我一早就跟曹老夫人联合,你以为她会怜惜你吗?这边的事,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给打个包票,你要肯帮我这一次,我保你性命,保你富贵。你也想想清楚,你要是不借我的手,曹家这样对你结下的仇,下辈子恐怕也报不了。你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你不想想自己受的委屈,不想想自己差点丧命,也想想那不得出世的孩子。它何罪之有呀。若事成,你少的只是名声罢了。可只要换个地方,就谁也不认识你,又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又有什么呢?” 苏世黎笑一笑“其少爷对我有恩我不会害他。” 张宝千十分意外,长叹一口气“行吧。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气节。那你好自为知吧。”饶有兴趣地歪头对车窗外的苏世黎说:“以后苏小姐去省城,我一定要请苏小姐吃茶的。想想你以后也必得像我一样,是只能靠自己的人,我们是有话说的。” 苏世黎没有应声。 人群被张宝千的随从推开让出了一条路,车子从人群开出去了。 人群里都在议论。一边深以为苏世黎私奔这谣言是确实是曹家下仆作乱而起,而张小姐其实是为了陷害自己那个‘继子’而来。 一边深以为,其少爷跟曹二公子确有共妻之嫌,曹老太太只是嘴硬遮丑,张小姐是个好人,苏世黎是个破鞋还不识好歹。 可到底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打个嘴炮。 不过大概在张小姐看来,光是这样她那些钱也算没有白给。 人嘛,总是信好不信坏的。事情传出去,亲家哪怕只是有些疑心呢,再加上她推波助澜,成不了大气,但总有些风浪,不枉她坐了这么久的车,费了这么些唇舌。 张宝千走了,可人群却不散。意犹未尽地站在原地说话。 有许多人因为想法不同,而争执起来。 曹老太太笑脸尤在,迎上来要扶苏世黎“你身子可好些?”仿佛自己对自己催眠成功,已经将假的当成真的了。要迎她回曹家去。人嘛,刚刚说的话,不能当成屁放了,不然岂有脸在。她便是再厌恶苏世黎,熬也要熬一段,再寻别的法子。 苏世黎从没有这样复杂的心情。 她看着这个老妇人,对方眼角的笑意,温和的表情,都真的不能再真。一个人――有多少张面具,多少张脸?她想,以前自己就好像生活在表面,现在才真正的沉到了里世界来。 以前看到了一切,却也什么都不到。现在才真正的懂得去看,去听。 以前她仿佛是个懵懂的梦游着的人。是个没有长大的人。现在才清醒过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成人。 但是,她感到恶心。 这种成长,令她用新的目光去审视一切,可这个世界,这些人都令她感到恶心。 她收回手。 曹老夫人抓了个空,眉角微微挑了挑,大概是恼怒。随后又回复了宽仁的模样。以前这些细微的表情,苏世黎是看不见的,可现在她看见了。 她问曹老夫人“桃若呢?” 曹老夫人向身边的人看,她身边的婆子十分惋惜说:“方才问过,桃若姑娘已然被那贱婢给害死了。” 曹老夫人也惋惜“桃若是个好丫头,一向对你忠心,办事又周道。年轻轻这样实在可惜了。”又自责,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自己管家不当。“到底年事已高。她多年经营我也不知道 ,才叫她心渐渐大了,一把年纪却被人蒙蔽成这样子,实在有愧。” ………… 之后可能还说了点什么,苏世黎没有再听。总归是在开脱吧。想来,曹老夫人这一转了口风,虽然无稽,可以她的秉性,之前做事必然还留了一手的,自然也有办法在外面将自己前后反转的事圆回来。 苏世黎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打断了曹老夫人的话“我们就不必再做戏了。曹家的大门除非夷为平地,我是再不会迈进一步的。” 她看着那张震惊的老脸――原来曹老夫人也这么老了,人老了面目这么狰狞,以前她都没有细看。 她对曹老夫人说话,语气又轻又温柔:“桃若死在这儿。我的孩子死在这。我也死在这儿。这一世,下一世,我与你们曹家,都不共戴天!” 说出这句话可真痛快。仿佛这样都能出口恶气。 曹老夫人怔怔,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鬼“你!” 说完,她也不看曹老夫人,后退了几步,扭头不知道在人群里找谁,最后看到值官“田大人。帮我做个见证。” 值官不解,这事情不都完了吗,下仆犯错,主家便可随意处置 ,也与官府无关。还是点点头。 苏世黎站在场中间,以所有人都能听得清的声音,扬声道:“我苏世黎虽然已因曹老夫人亲口证得清白,可痛失幼子又坏了身子,自以为不能再为曹家开枝散叶就不配再为曹家主妇,自请下堂。” 值官向曹老夫人看。曹家要是不答应,就得打官司。 曹老夫人惊魂未定,看着苏世黎怔怔的,婆子低声催促她,她恍然“什么?”根本没有听到苏世黎说的话。 值官说“苏二小姐请离。” 曹老夫人脱口而去“你能去哪儿?” 对呀,她能去哪儿?她父亲已经不行了,苏家还是她的家吗?一个不能生育的人,再嫁也难。还有什么出路? 可苏世黎丝毫也不动摇。 曹老夫人定了定心。她也晓得,之前错在苏世黎,开个祠堂就能叫她死,苏家连嫁妆也不敢要,冤也不能喊。现在却不同。自己亲口说了,苏世黎是清白的。嫁妆必得如数奉还。 固然可以强留,可苏世黎已经不是以前的苏世黎了,决不会再相信她的话,万一跟她死磕,再回头找张宝千,两个人一道岂不是要害惨了自己儿子。 哪怕再不舍,最后还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想起因为苏世黎惹来的种种事端,想想吃下去的东西得吐出来,心里恨得滴血。 和离并不像苏世黎想的那么繁琐,女帝登基后新朝的规矩无非是和离书写下,两家各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再送到官府归档,最后监官陪同清点嫁妆之类。 几年夫妻,不过短短小半天,便成了陌路,甚至连自己丈夫都不必在场。长辈便能做主。 快清点嫁妆时,曹老太太只说身子重,回去躺了,只有方才一直贴身的婆子在。 苏世黎坐在官衙堂上慢慢喝茶,婆子一脸为难,跟监官说“家里一场大火烧得所剩无几,许多东西怕是已经不在。这些也不是我主家花用掉的,不好放在我主家头上吧。” 苏世黎放下茶,样子还是和气,说:“总归是曹家的下人不经心,才会起火。”四乐有些不自在。 那婆子闻言往监官看。 监官心道,这女子怎么这样斤斤计较,不太成样子,还点头“虽无律法,可有前例。” 婆子也没法。又说“那先头有些是二小姐自愿奉给我主家。并非主家索取花用。这总是不能算的。” 苏世黎不紧不慢地说:“我奉出来的时候,老夫人热泪盈眶,说就当是曹家向我借的。若是老夫人不认,也就算了。” 婆子胸闷。一个小姐,竟然在堂上这样,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可她也不能说,老夫人不认了。这样厚着脸皮的话。曹家风度还是要的。 最后没有法子,曹家打了欠条来。苏世黎把剩余的点点清楚,其本上凡能着火烧毁的,全没了,只剩下玉器,烧熔的金渣什么的,但这样她松了口气。不管多少,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靠自己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想,如今自己重生回到小时候一切重新来过,是能凭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一切的。 她心里被这种期待塞得满满的。 从官衙出去,跟着来看热闹的人早就散了,但街头巷尾还听得到零碎的议论,茶寮里高声谈论的也不外乎曹家、苏家、杜家的这件大事。因着张宝千给曹家留了银票的事,许多人都觉得杜家那位少爷也没那么干净的。说起苏世黎这个人,也多了几分猜疑。 等苏世黎走到苏家,流言已经变成了她与奸夫其少爷的事曹二公子并不知情,曹老夫人认下,只是出于情谊留她一点脸面、留曹家一脸颜面,她知道自己在曹家呆不下去,才抢先请离的,免得被休了丢脸。又把她在官衙里点嫁妆多么一丝不苟形容得绘声绘色,无比滑稽贪财。曹老夫人到是个高德的形象。毕竟,就算是这样,人家也没把她这个口妇拖去浸死,只是叫她走而已。 四乐听得怒火冲天,麻姑差点要跟人打起来。 苏世黎却没甚感觉。她走在路上,步子又大,又稳,有人看她,她也不怕。仿佛了打了一仗归来的女壮士。 有成就感 ,有成为新的自己的豪气。可心里,有的更多的是酸涩与伤感。 她把跟着自己去曹家的那些下仆都又带了回来,可里头没有桃若了。桃若是怎么死的,死前受过什么样的折磨,想过什么,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 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便没有了。 可自己为她做过什么呢? 进苏家门的时候,她打起了精神来。催促自己快办成那件最重要的事。等再来,自己一定珍贵所有的一切,对得起对她好的人。 苏世黎却闪开,退开一步说“张小姐怕是想差了。我苏世黎自生来行得端坐得正,这样的丑事不说做,听也不敢去听的。今日张小姐不来说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当日被气得落了胎好心送我去省城医院求治的,竟是杜家的少爷。” 张小姐怔一下,这怕不是个傻子。又想莫不是自己话讲得太隐晦,她竟听不懂,想再把话说得清楚些。 苏世黎正要说话,此时曹老太太却先在后面喊起来“对,是没有的。”连连点头,赞同苏世黎的话。看来她已经回过神。冲上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当先就拉住了苏世黎生怕她跟着张宝千跑了,或又被这张小姐说动了心。低声对苏世黎道“我们才是一家人,便是有什么,我们关起门来说,曹家是不会亏待你的。你与正书的情谊在那里,可不能害他呀。” 原本苏世黎还想好了,自己这样做了,如果张小姐见一计不成,调头改了说法要与曹老夫人合谋陷害自己又如何应对。却不晓得曹老夫人心一慌,竟然这样傻,巴巴地自己上赶着替这个眼中盯儿媳妇洗白,全没有想到别的,顿时提起来的心先落回去一半。 张小姐有些恼意:“没有的?那传得满天飞的又是怎么个说法?” 曹老太太可真是着急了,立刻抢着说:“不过是家里走水,又正好世黎滑胎被送治,两件事凑在一起,好事者胡编乱造罢了。世黎病好回到县城,听到了谣言误以为是家里传播,今日回来才不肯进门,要在门口与我理论。我方才出来就是要澄清这件事,当众处置了恶仆的,还世黎清白,向她请罪的。” 张小姐没料曹老太太嘴改得这么快,噎在那儿,被气得要笑了:“你且问问这些人信不信?”指指那一大堆看热闹的。 下面这些人也拿不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但有恶劣大胆的窜出来大声叫“哎呀,曹老太太,你们一会儿一个说法,我们这热闹都看不过来了。” 起来一阵轰笑。难为曹老夫人能无动于衷。 张小姐挑眉看了一眼下面,对曹老夫人说“也是,曹家公子为了前程与生意,荐自己妻子与他人枕塌。放谁家谁不遮掩?您这口血要往肚里咽我看着都心酸……” 苏世黎不紧不慢应道:“张小姐怕真是误会了。本地认识曹家和苏家的人都晓得,我素来是不会一个人出门的,杜少爷又是第一次来县城。我与杜少爷,就医当天是初次见面,落了他的孩子的话,岂不是无稽之谈?杜少爷那天确实是好心,见我大出血,人怕不行了,立刻挺身而出,只是当日深夜里,我出去的匆忙,身上没有带现钱,医院的费用确实是杜少爷结的,我还一直惦记着怎么还他呢。杜少爷是对我有恩的人。张小姐口口声声便替他认这种错,我听着十分不是滋味。” 张宝千万分意外。她还有这样的口舌。她看看苏世黎,又看曹老夫人。 曹老太太这会儿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论怎么的,先把眼前这个难关过了再说,苏世黎的事以后再说。 这样想,便更镇定下来,对苏世黎再恳切不过:“我晓得,你在省城治病,家里竟没去看顾,叫你觉得心寒了,以为家里因为落了孩子的人记恨你,嫌弃你没了生育,对你不仁不义。可孩子啊,我虽不是你亲生的母亲,这多年,可从来都待你跟亲生的没有差别,我怎么能这样待你?你身上不好,我恨不得代你受苦,还不是因为你小产没了孩子,家里又走了水,我这个老东西受不了接连不断的打击,一病不起。今日人才稍微好了些,听说你回来,都感觉自己更好了,连忙撑强爬起来接你呢,出来才知道 ,原来家里有些贱婢搅出许多事端,坏了你的名声,也坏了曹家的名声,还叫你误以为曹家不仁不义。” 说着,竟抹起泪来“世黎啊,我苦命的孩子,要不是许四那个贱妇,我们好好一个家,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样!!我哪怕在病中人都不甚清楚时,想到许四也恨得咬牙切齿!若是正书没有被她骗,若正书能狠得下心,那多好呢?”表情实在情真意切。 陪她出来的婆子再机灵不过,立刻扶着她安慰“老夫人不要太伤心。”又喝斥先前在外头应付的婆子“闹出这许多事,你还以为自己真能在府里一手遮天!你中饱私囊的事,老夫人早就知道 ,只是老夫人怜悯你,只当没有的事,想放你一马。后来老夫人不好了,我也是为了照应老夫人忍耐你罢了,却哪料你这样大胆毒辣!如今老夫人已经起得来了,二太太也知道是你犯的事,你那些阴谋已经不能成了,还不跪下!” 那婆子完全是懵的,什么事?怎么会成这样? 可她身家性命都在老太太那儿呢,不论对方说什么,都只有应的,连忙就伏到了地上,只大叫“老夫人饶命,太太饶命!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老泪纵横。 不知道是害怕自己会死而委屈,还是做戏。 扶着曹老夫人的婆子铁面无私的样子,扭头又向曹老夫人告状“老夫人,看您病着我才没提,日前有下仆偷偷来说,之前夫人大血崩,明明请了大夫来的,也是她从中做梗,买通了个贱婢,假传二太太的话说病在羞处,不愿延医,竟想害死二太太。二太太那边有个叫桃若的,当时还被她陷害,现在不知道是关着,还是已经被害死了。” 又转身对苏世黎说“二太太怕不知道 ,您去了省城之后,老夫人请大夫,她也作梗。不想叫老夫人好起来。这分明是做贼心虚,生怕自己终年中饱私囊被揭穿,以为自己是得力的人,老夫人和二太太若是没了,府里的事二公子也不懂,自然会都交到她手上。不止她以前贪下的东西没人会追究,以后想要多少,还不是左手转右手的事。” 曹老夫人一听气得手抖,不理那婆子又哭又叫,喊冤枉,只叫下仆来把她押下去。 张小姐脸色十分难看。大约来时志在必得,岂料到这小地方的妇人,竟然叫她空手回去。曹家、苏家,算什么东西?她亲自从省城来的。她们竟叫她这样败兵而归。想着马上杜家就要定下其少爷的婚事,更是恨得牙痒痒。好容易才按下胸中的恼怒。 曹老夫人上前,要把银票还她,她却并不把钱接,只道:“不论你们话怎么说,其实是什么样我们心知肚明。杜家从来不欠人的。”转身就上车,叫车夫“走”。可看热闹的人群哄哄闹闹,一时分不开,车子到还不能立刻就出去。 张小姐抱臂坐在车里等着随从开道,扭头看到苏世黎站得近,想了想,对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竟还想在曹家呆,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说你傻还是蠢。看在同是女人,给你个机会,你若后悔,只管来省城找我。”这种大把柄不是一般的风流帐可比,要能成,便能一击即中,婚肯是不能结了。所以她不肯轻易放弃,从订婚到结婚,还有的是时候。 苏世黎没甚表情,反问“我真跟着张小姐去了杜先生会放过我吗?”父子再不和,也是父子。 张宝千愣了一下,这才正色扭头认真地打量苏世黎。 苏世黎以为张宝千要恼羞成怒,可她竟没有,看了半天最后‘嗤’了一声,自嘲似地笑起来,对苏世黎道“我来时听说,苏家二小姐并不是个聪明人,被人坑了还替人数钱。现在看来苏二小姐深藏不露呀,想来曹家在你手里是讨不得好的。今日也算我大意,给家雀啄了眼罢。你也别说我心狠手辣,到底我还给你留了一线,也不算交恶罢――若我一早就跟曹老夫人联合,你以为她会怜惜你吗?这边的事,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给打个包票,你要肯帮我这一次,我保你性命,保你富贵。你也想想清楚,你要是不借我的手,曹家这样对你结下的仇,下辈子恐怕也报不了。你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你不想想自己受的委屈,不想想自己差点丧命,也想想那不得出世的孩子。它何罪之有呀。若事成,你少的只是名声罢了。可只要换个地方,就谁也不认识你,又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又有什么呢?” 苏世黎笑一笑“其少爷对我有恩我不会害他。” 张宝千十分意外,长叹一口气“行吧。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气节。那你好自为知吧。”饶有兴趣地歪头对车窗外的苏世黎说:“以后苏小姐去省城,我一定要请苏小姐吃茶的。想想你以后也必得像我一样,是只能靠自己的人,我们是有话说的。” 苏世黎没有应声。 人群被张宝千的随从推开让出了一条路,车子从人群开出去了。 人群里都在议论。一边深以为苏世黎私奔这谣言是确实是曹家下仆作乱而起,而张小姐其实是为了陷害自己那个‘继子’而来。 一边深以为,其少爷跟曹二公子确有共妻之嫌,曹老太太只是嘴硬遮丑,张小姐是个好人,苏世黎是个破鞋还不识好歹。 可到底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打个嘴炮。 不过大概在张小姐看来,光是这样她那些钱也算没有白给。 人嘛,总是信好不信坏的。事情传出去,亲家哪怕只是有些疑心呢,再加上她推波助澜,成不了大气,但总有些风浪,不枉她坐了这么久的车,费了这么些唇舌。 张宝千走了,可人群却不散。意犹未尽地站在原地说话。 有许多人因为想法不同,而争执起来。 曹老太太笑脸尤在,迎上来要扶苏世黎“你身子可好些?”仿佛自己对自己催眠成功,已经将假的当成真的了。要迎她回曹家去。人嘛,刚刚说的话,不能当成屁放了,不然岂有脸在。她便是再厌恶苏世黎,熬也要熬一段,再寻别的法子。 苏世黎从没有这样复杂的心情。 她看着这个老妇人,对方眼角的笑意,温和的表情,都真的不能再真。一个人――有多少张面具,多少张脸?她想,以前自己就好像生活在表面,现在才真正的沉到了里世界来。 以前看到了一切,却也什么都不到。现在才真正的懂得去看,去听。 以前她仿佛是个懵懂的梦游着的人。是个没有长大的人。现在才清醒过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成人。 但是,她感到恶心。 这种成长,令她用新的目光去审视一切,可这个世界,这些人都令她感到恶心。 她收回手。 曹老夫人抓了个空,眉角微微挑了挑,大概是恼怒。随后又回复了宽仁的模样。以前这些细微的表情,苏世黎是看不见的,可现在她看见了。 她问曹老夫人“桃若呢?” 曹老夫人向身边的人看,她身边的婆子十分惋惜说:“方才问过,桃若姑娘已然被那贱婢给害死了。” 曹老夫人也惋惜“桃若是个好丫头,一向对你忠心,办事又周道。年轻轻这样实在可惜了。”又自责,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自己管家不当。“到底年事已高。她多年经营我也不知道 ,才叫她心渐渐大了,一把年纪却被人蒙蔽成这样子,实在有愧。” ………… 之后可能还说了点什么,苏世黎没有再听。总归是在开脱吧。想来,曹老夫人这一转了口风,虽然无稽,可以她的秉性,之前做事必然还留了一手的,自然也有办法在外面将自己前后反转的事圆回来。 苏世黎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打断了曹老夫人的话“我们就不必再做戏了。曹家的大门除非夷为平地,我是再不会迈进一步的。” 她看着那张震惊的老脸――原来曹老夫人也这么老了,人老了面目这么狰狞,以前她都没有细看。 她对曹老夫人说话,语气又轻又温柔:“桃若死在这儿。我的孩子死在这。我也死在这儿。这一世,下一世,我与你们曹家,都不共戴天!” 说出这句话可真痛快。仿佛这样都能出口恶气。 曹老夫人怔怔,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鬼“你!” 说完,她也不看曹老夫人,后退了几步,扭头不知道在人群里找谁,最后看到值官“田大人。帮我做个见证。” 值官不解,这事情不都完了吗,下仆犯错,主家便可随意处置 ,也与官府无关。还是点点头。 苏世黎站在场中间,以所有人都能听得清的声音,扬声道:“我苏世黎虽然已因曹老夫人亲口证得清白,可痛失幼子又坏了身子,自以为不能再为曹家开枝散叶就不配再为曹家主妇,自请下堂。” 值官向曹老夫人看。曹家要是不答应,就得打官司。 曹老夫人惊魂未定,看着苏世黎怔怔的,婆子低声催促她,她恍然“什么?”根本没有听到苏世黎说的话。 值官说“苏二小姐请离。” 曹老夫人脱口而去“你能去哪儿?” 对呀,她能去哪儿?她父亲已经不行了,苏家还是她的家吗?一个不能生育的人,再嫁也难。还有什么出路? 可苏世黎丝毫也不动摇。 曹老夫人定了定心。她也晓得,之前错在苏世黎,开个祠堂就能叫她死,苏家连嫁妆也不敢要,冤也不能喊。现在却不同。自己亲口说了,苏世黎是清白的。嫁妆必得如数奉还。 固然可以强留,可苏世黎已经不是以前的苏世黎了,决不会再相信她的话,万一跟她死磕,再回头找张宝千,两个人一道岂不是要害惨了自己儿子。 哪怕再不舍,最后还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想起因为苏世黎惹来的种种事端,想想吃下去的东西得吐出来,心里恨得滴血。 和离并不像苏世黎想的那么繁琐,女帝登基后新朝的规矩无非是和离书写下,两家各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再送到官府归档,最后监官陪同清点嫁妆之类。 几年夫妻,不过短短小半天,便成了陌路,甚至连自己丈夫都不必在场。长辈便能做主。 快清点嫁妆时,曹老太太只说身子重,回去躺了,只有方才一直贴身的婆子在。 苏世黎坐在官衙堂上慢慢喝茶,婆子一脸为难,跟监官说“家里一场大火烧得所剩无几,许多东西怕是已经不在。这些也不是我主家花用掉的,不好放在我主家头上吧。” 苏世黎放下茶,样子还是和气,说:“总归是曹家的下人不经心,才会起火。”四乐有些不自在。 那婆子闻言往监官看。 监官心道,这女子怎么这样斤斤计较,不太成样子,还点头“虽无律法,可有前例。” 婆子也没法。又说“那先头有些是二小姐自愿奉给我主家。并非主家索取花用。这总是不能算的。” 苏世黎不紧不慢地说:“我奉出来的时候,老夫人热泪盈眶,说就当是曹家向我借的。若是老夫人不认,也就算了。” 婆子胸闷。一个小姐,竟然在堂上这样,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可她也不能说,老夫人不认了。这样厚着脸皮的话。曹家风度还是要的。 最后没有法子,曹家打了欠条来。苏世黎把剩余的点点清楚,其本上凡能着火烧毁的,全没了,只剩下玉器,烧熔的金渣什么的,但这样她松了口气。不管多少,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靠自己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想,如今自己重生回到小时候一切重新来过,是能凭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一切的。 她心里被这种期待塞得满满的。 从官衙出去,跟着来看热闹的人早就散了,但街头巷尾还听得到零碎的议论,茶寮里高声谈论的也不外乎曹家、苏家、杜家的这件大事。因着张宝千给曹家留了银票的事,许多人都觉得杜家那位少爷也没那么干净的。说起苏世黎这个人,也多了几分猜疑。 等苏世黎走到苏家,流言已经变成了她与奸夫其少爷的事曹二公子并不知情,曹老夫人认下,只是出于情谊留她一点脸面、留曹家一脸颜面,她知道自己在曹家呆不下去,才抢先请离的,免得被休了丢脸。又把她在官衙里点嫁妆多么一丝不苟形容得绘声绘色,无比滑稽贪财。曹老夫人到是个高德的形象。毕竟,就算是这样,人家也没把她这个口妇拖去浸死,只是叫她走而已。 四乐听得怒火冲天,麻姑差点要跟人打起来。 苏世黎却没甚感觉。她走在路上,步子又大,又稳,有人看她,她也不怕。仿佛了打了一仗归来的女壮士。 有成就感 ,有成为新的自己的豪气。可心里,有的更多的是酸涩与伤感。 她把跟着自己去曹家的那些下仆都又带了回来,可里头没有桃若了。桃若是怎么死的,死前受过什么样的折磨,想过什么,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 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便没有了。 可自己为她做过什么呢? 进苏家门的时候,她打起了精神来。催促自己快办成那件最重要的事。等再来,自己一定珍贵所有的一切,对得起对她好的人。 18、18、定心 苏世黎还没到,善大娘子已经当先到苏夫人那里报信去了。 苏夫人听了讶异,想想冷笑“那天我去曹家,曹老夫人确实也没明打明地说她就是私奔了。只是外头谣言正盛,曹老夫人又句句影射,便叫我信以为真地心虚起来。曹老夫人这个人,也实在奸滑,凡做什么都给自己留了一步。如今便是改口,不过多见几次客,演几次戏,也不是改不过来的。” 想想又不高兴:“家里人且还没死光呢,她说和离就和离,问过家里的意思没有?她如今这样,再一和离,将来怎么办?要在家里吃一辈子不成!家里如今也不好,哪里供得起她。说是嫁妆要回来了,可人家欠条一打,猴年马月给你呢。她若是和曹家和好,仍回去做二太太,那曹老夫人有这一遭便是欠了我们的,嫁妆也仍会给我们解危,她也有了归宿,岂不是更好吗?” 下头的仆人都不敢说话。苏夫人最后只叹“如今可真是世道乱了,妖魔横生,和离时连官衙都不说要问问娘家长辈是怎么个意思。叫这些不懂事的小辈任意妄为。” 仆妇不敢说她的不是,在下面陪着小心,劝:“这是皇帝陛下新政,听说省城里管这个叫离婚,连男方家里的意思都不必听,只得夫妻两个去都能办得成。咱们这儿还算好的。” 苏夫人哼了一声,但也不能去说女帝不对。 不一会儿前面就说苏世黎回来了,正进门。 苏夫人说“我倦了。”便是不想理的意思。 得脸的仆妇连忙低声劝:“到底家里还要她帮衬。太寒她的心万一她翻脸呢。” 苏夫人说:“我还要去求着她不成?她却不是姓苏?床上那个却不是她父亲?她跟我们翻脸还能到哪去?”但言摆揉着额角,大概也觉得苏世黎性子大变,谁知道会不会发疯,还是叫张娘子去迎。 安排好了正又想歇息下,可苏老爷那边的下仆来说,老爷不太好。 苏夫人才将上塌,起身来皱眉问:“怎么不太好?” 下仆说:“直哼哼。问是怎么了,却也说不清楚。一直喊叫。都叫了大半天了。” 苏夫人道:“人不舒服,哪天不哼哼的?叫我管什么用,我会治病不成?还不叫大夫去看。”她对苏老爷早有怨言。一是苏老爷年轻的时候多情,二是苏老爷抬举苏世黎。叫一个妾生女与她女儿平起平坐,她没活活气死都算命大。那时候苏老爷可怜惜她半点吗?苏老爷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她自然要做做姿态温柔恭俭,如今他一不好了,哪还肯上心,只恨他不早点死了。平常有外人还要做样子,没时却不太耐烦。自苏老爷病起,连那边屋子都鲜少进去――味道太难闻。 下仆走了她坐回塌上还在生气“不知道我上世造了什么孽欠他的。”好的时候没叫她过一天顺心日子,不好了也不死得干脆,拖着害她。 那边张娘子得了差事立刻住前门去迎苏世黎。 苏世黎先到,后头还有下仆抬的嫁妆。张娘子迎着苏世黎去,一脸担忧“善大娘子回来一说,夫人可担心得不得了。二小姐也是太腼腆了些,竟然受这么大的委屈也不找夫人说。怎么自己就去了呢!奴婢听得都提着心呢,那曹老夫人可是个厉害人,之前还把咱们夫人叫去摆了好些脸色看,夫人碍着二小姐以为愧对她,都生生忍下来了。却不想真相竟是这样!二小姐这一个人去的,还好是找回了清白,要是找不回来,岂不是冤枉?夫人面冷心热,到时候可得难过的。”她是跟着苏夫人从娘家来的人,自来得力。说起话来也滴水不漏。 说着便要叫自己身边的下仆去接嫁妆,引着放到库房去。一开始还以为苏世黎要拦,苏世黎却没有。 只问她要帐的人可上门过,骗了东西跑的人又有没有消息。张娘子摇头“要帐的到是来了两回,骗了东西跑的却不知音讯。官衙里虽然立了案的,并没消息回来。主办这件事的官爷说,怕是难了呢。人家拿的也不是银票,若是银票,只要去通兑,必然能有线索。人家拿走的是珠宝成货,样子也不新奇,只要把苏记的阴阳印子挫了,去哪里找寻。” 苏世黎点头,叫她让马房备好车马明天用。 张娘子十分殷切“是。一会儿奴婢便去说。不知道您往哪去?” 苏世黎说:“母亲即身上不好,我就不去扰她,你跟母亲说一声,家里不太平,我要去西山大庙上香。” 张娘子连声说“那可好。那可好。”主动请缨帮忙收拾苏世黎那个院子。说以为苏世黎一时不得回来,许多东西都收起来了,要再从库房抬出来。 苏世黎很好说话的样子,点头“我先往父亲那边去看看。” 一行人往主院去,走得远四乐回头看张娘子看不见了,对苏世黎气道“她嘴巴真会说,可真是好人都让夫人给做了。” 又说就不该把嫁妆放到库房去。 苏世黎知道她是维护自己,好笑道“这件没什么要紧。”她在这里也呆不久了。 四乐嘀咕:“二小姐要吃亏的。” 苏世黎安慰她“不会的。” 四乐也不太放心,可也不能说什么。 一行人到主院时,苏老爷正昏昏欲睡,没甚精神的样子。苏世黎看了一会儿,问福伯父亲吃了什么药,大夫什么时候来过,又服侍吃过药才走。不过苏老爷又更糊涂起来,不认得她了。 苏世黎有些感叹,如果再来一回父亲大概也不会被气得病倒。她只恨自己不能连夜就去把玉佩拿到手。 第二天一早,苏世黎便往西山大庙去。 西山离县城并不远,不到中午便能到了。一路苏世黎都很沉默,不知道为什么一早醒来她便隐隐觉得,这东西恐怕会有变故。 可能是经过一次假玉佩之后杯弓蛇影,还是什么别的缘由。打从出发,就悬着心。等去到进庙门的时候,也莫明沮丧。 一听是苏家来人,大和尚到也殷切,可说到供在这里的东西却也愕然“苏夫人不是请回去了吗?” 苏世黎的心这二完全地坠下去。 想也是。 家里出了这种事,嫡母怎么会还供着这些东西在庙里受香火。 走时鬼使神差,又问“几时请回去的?”想着万一时间乱,怕还在家里并没有兑出去。 大和尚想了想,说:“莫约来供了不到三天。苏夫人娘家来人,拿了苏夫人的手信来请。” 苏世黎愕然,福伯说她出嫁之后就把东西供来的,那请回去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下落便难说了。 苏世黎几乎是马不停蹄回到了苏家,换了衣裳,便往苏夫人那里去。 苏夫人正在看帐,见她来并不十分热切,叫她坐,先问了问曹家的事,难免也要提到自己去见曹夫人被人家好一顿没脸,最后皱眉冷淡道“她能改口,你能清白也就算了。我若再去找曹家凭理,岂不是要把事情又翻出来。外头都说,曹家是为了脸皮,才说你是清白的,毕竟自己儿媳妇与人有私还落胎坏了身子,说出来实在不好听。我不管是不是真的,你在家里都给我安份些。若再惹出什么事,给你阿爹丢人,叫你大姐也跟着脸上没光,我可不能饶你!” 见苏世黎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生气,只是端坐着,有些疑心,不是说她性子不同了吗?算了,不去管她,又说“你带回来的嫁妆我点过了,还差一些,不过还人家也能抵一阵子了。曹家打的欠条在你那里?”便是要苏世黎拿出来的意思。 苏世黎根本没心情在这些事上,好容易才按捺下急躁的心情听她讲完这些。胡乱答了几句,便问起玉佩的事“我这次去西山大庙上香,突然想起家里供在那里是有东西的,原想还想着,那些东西兑出来再加上我的嫁妆也足以解家里的危难,却听大和尚说供在那边的东西已被领走了。” 苏夫人抬眉看她一眼,垂眸说:“你说那些东西?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你以为你父亲做这些年生意,都很顺遂不成?苏家原本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也不是内行,再加上年事以高,被人坑了骗了的事也不是今日才第一回。那些东西早就抵兑出去,填补那些空缺了。” 苏世黎不免有些着急“大和尚说是母亲娘家人拿了母亲的手信去取走的。” 苏夫人坐得四平八稳“是呀。苏家人丁不旺盛,二房又不靠谱,自你父亲身体不太好之后,许多在外头跑腿的事,都是劳动我娘家兄弟们来回,这样大手笔放在一般的管事手里叫人家去跑,你父亲也不放心,还是自己人牢靠。” “那东西都兑到哪里去了?”苏世黎追问。 苏夫人皱眉“都是多少年的事。还问来有甚么意思?花用掉了,就是花用掉了。难道你还疑心我帮着娘家挖空自己家不成?”脸上是真恼怒。 苏世黎缓了缓语气,说“哪里是这样呢,只是以前便听父亲说,里头有个玉佩很是灵通,觉得如今家运不好,怕是家里没了那个东西,才会这样。想着看看东西都落到哪里去了。或又是不是有人借那些东西对我们使坏呢?到底父亲以前没少帮人改运,有得罪了对家也是难免。” 苏夫人这才表情好些。皱眉想了想家里确实是越来越不太平,不是大事就是小事,没一天省心,回头问身边的善大娘子“她舅舅说是到哪里押兑来着?” 善大娘子回忆着说“说县城里没人吃得下,在省城找了最大的那间拍卖出去的。” 苏夫人不大懂“什么拍卖?” 善大娘子说“就是把东西亮出来,让人一个一个叫价,谁出的价高,就是谁的。” 苏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便是卖出去,找着也回不来的。家里哪还有钱买来?”对苏世黎说“不说这个了。那件事既然你也同意,便照我说的办了。”说完便说自己累了。 出门来苏世黎也只想着拍卖的事,心里计较着,哪怕卖出去了在拍卖的地方也该是可以查看归属的。打算明天就往省城去。 四乐却立刻急起来拦住了她“二小姐,夫人那么说,您怎么能应呢!” 苏世黎全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她的心根本也不在这儿。停下步子反问“你说什么事?” “夫人说怕老爷过世,连个摔盆的都没有,要把娘家的侄儿继到自己膝下来的事呀。您不是应了吗。”四乐带着哭腔“他要真来了,这苏家便是他做主了,哪还有您说话的份。您的嫁妆、连曹家打的白条都到了夫人手里,您到时候在苏家没好日子过就算了,想改嫁又没拿得出手的嫁妆又没有生育,哪里能嫁得好!您下半生即没钱又没依靠,可怎么算?”话是难听,可她急得直跺脚。 苏世黎这时候才猛然心惊。 自己把一切都是寄托在玉佩上的,可扑空也有二回了,万一这一回也扑空,下一回也扑空呢。自己只奔着一件事去,其它万事都不理,但这件事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若需得有些曲折花费许多时日呢?自己的路岂不是越走越窄,最后怕东西没找到,自己先在这世界已经无法立足了。到时候自己身上负的这些人命,自己心中的不甘与忿恨以及一切对新生的打算,也会随着她化成泡沫了。 瞬间如坠冰窟,心肝都寒得发颤。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三回四回就能找得到当然好,可这样的异事有违天道,恐怕不是轻易能成事,所以自己也必得要做好长期的打算。即不能因为太急躁就乱了阵脚,也不要因为一二次失利而心灰意冷。 四乐见她愣在那里,还以为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伤了她的心。十分自责。“小姐,您要是不高兴听,就骂我吧。” 苏世黎却缓了过来“你说得对。” 她回头望去,因所站之地地势较高,在这里能看到大半个府邸的飞檐。绿树长出高墙,夕阳投射在树叶儿上,镀着金边。 这是她的家。她在这里长大,母亲在这里生了她。父亲为了维系这个家,也倾尽了心血。如果她连这里都不能维护,不能在这里都呆不下去,那重生之后要让自己与亲人都过得好这种话,不过都是异想天开的空谈罢了。 如今,在未找到玉佩之前所有的坎坷,既然不过是为了新生的自己将来能过得更轻松而必经的修行罢了。 那就来吧。 苏世黎沉下了心,回首对四乐说“把福伯叫来。”她现在已经不怕这些事情了。再不是那个,明知道自己丈夫和外室在屋里头同塌而眠,去战战惊惊不敢进去、不愿意进去的那个苏世黎。苏世黎还没到,善大娘子已经当先到苏夫人那里报信去了。 苏夫人听了讶异,想想冷笑“那天我去曹家,曹老夫人确实也没明打明地说她就是私奔了。只是外头谣言正盛,曹老夫人又句句影射,便叫我信以为真地心虚起来。曹老夫人这个人,也实在奸滑,凡做什么都给自己留了一步。如今便是改口,不过多见几次客,演几次戏,也不是改不过来的。” 想想又不高兴:“家里人且还没死光呢,她说和离就和离,问过家里的意思没有?她如今这样,再一和离,将来怎么办?要在家里吃一辈子不成!家里如今也不好,哪里供得起她。说是嫁妆要回来了,可人家欠条一打,猴年马月给你呢。她若是和曹家和好,仍回去做二太太,那曹老夫人有这一遭便是欠了我们的,嫁妆也仍会给我们解危,她也有了归宿,岂不是更好吗?” 下头的仆人都不敢说话。苏夫人最后只叹“如今可真是世道乱了,妖魔横生,和离时连官衙都不说要问问娘家长辈是怎么个意思。叫这些不懂事的小辈任意妄为。” 仆妇不敢说她的不是,在下面陪着小心,劝:“这是皇帝陛下新政,听说省城里管这个叫离婚,连男方家里的意思都不必听,只得夫妻两个去都能办得成。咱们这儿还算好的。” 苏夫人哼了一声,但也不能去说女帝不对。 不一会儿前面就说苏世黎回来了,正进门。 苏夫人说“我倦了。”便是不想理的意思。 得脸的仆妇连忙低声劝:“到底家里还要她帮衬。太寒她的心万一她翻脸呢。” 苏夫人说:“我还要去求着她不成?她却不是姓苏?床上那个却不是她父亲?她跟我们翻脸还能到哪去?”但言摆揉着额角,大概也觉得苏世黎性子大变,谁知道会不会发疯,还是叫张娘子去迎。 安排好了正又想歇息下,可苏老爷那边的下仆来说,老爷不太好。 苏夫人才将上塌,起身来皱眉问:“怎么不太好?” 下仆说:“直哼哼。问是怎么了,却也说不清楚。一直喊叫。都叫了大半天了。” 苏夫人道:“人不舒服,哪天不哼哼的?叫我管什么用,我会治病不成?还不叫大夫去看。”她对苏老爷早有怨言。一是苏老爷年轻的时候多情,二是苏老爷抬举苏世黎。叫一个妾生女与她女儿平起平坐,她没活活气死都算命大。那时候苏老爷可怜惜她半点吗?苏老爷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她自然要做做姿态温柔恭俭,如今他一不好了,哪还肯上心,只恨他不早点死了。平常有外人还要做样子,没时却不太耐烦。自苏老爷病起,连那边屋子都鲜少进去――味道太难闻。 下仆走了她坐回塌上还在生气“不知道我上世造了什么孽欠他的。”好的时候没叫她过一天顺心日子,不好了也不死得干脆,拖着害她。 那边张娘子得了差事立刻住前门去迎苏世黎。 苏世黎先到,后头还有下仆抬的嫁妆。张娘子迎着苏世黎去,一脸担忧“善大娘子回来一说,夫人可担心得不得了。二小姐也是太腼腆了些,竟然受这么大的委屈也不找夫人说。怎么自己就去了呢!奴婢听得都提着心呢,那曹老夫人可是个厉害人,之前还把咱们夫人叫去摆了好些脸色看,夫人碍着二小姐以为愧对她,都生生忍下来了。却不想真相竟是这样!二小姐这一个人去的,还好是找回了清白,要是找不回来,岂不是冤枉?夫人面冷心热,到时候可得难过的。”她是跟着苏夫人从娘家来的人,自来得力。说起话来也滴水不漏。 说着便要叫自己身边的下仆去接嫁妆,引着放到库房去。一开始还以为苏世黎要拦,苏世黎却没有。 只问她要帐的人可上门过,骗了东西跑的人又有没有消息。张娘子摇头“要帐的到是来了两回,骗了东西跑的却不知音讯。官衙里虽然立了案的,并没消息回来。主办这件事的官爷说,怕是难了呢。人家拿的也不是银票,若是银票,只要去通兑,必然能有线索。人家拿走的是珠宝成货,样子也不新奇,只要把苏记的阴阳印子挫了,去哪里找寻。” 苏世黎点头,叫她让马房备好车马明天用。 张娘子十分殷切“是。一会儿奴婢便去说。不知道您往哪去?” 苏世黎说:“母亲即身上不好,我就不去扰她,你跟母亲说一声,家里不太平,我要去西山大庙上香。” 张娘子连声说“那可好。那可好。”主动请缨帮忙收拾苏世黎那个院子。说以为苏世黎一时不得回来,许多东西都收起来了,要再从库房抬出来。 苏世黎很好说话的样子,点头“我先往父亲那边去看看。” 一行人往主院去,走得远四乐回头看张娘子看不见了,对苏世黎气道“她嘴巴真会说,可真是好人都让夫人给做了。” 又说就不该把嫁妆放到库房去。 苏世黎知道她是维护自己,好笑道“这件没什么要紧。”她在这里也呆不久了。 四乐嘀咕:“二小姐要吃亏的。” 苏世黎安慰她“不会的。” 四乐也不太放心,可也不能说什么。 一行人到主院时,苏老爷正昏昏欲睡,没甚精神的样子。苏世黎看了一会儿,问福伯父亲吃了什么药,大夫什么时候来过,又服侍吃过药才走。不过苏老爷又更糊涂起来,不认得她了。 苏世黎有些感叹,如果再来一回父亲大概也不会被气得病倒。她只恨自己不能连夜就去把玉佩拿到手。 第二天一早,苏世黎便往西山大庙去。 西山离县城并不远,不到中午便能到了。一路苏世黎都很沉默,不知道为什么一早醒来她便隐隐觉得,这东西恐怕会有变故。 可能是经过一次假玉佩之后杯弓蛇影,还是什么别的缘由。打从出发,就悬着心。等去到进庙门的时候,也莫明沮丧。 一听是苏家来人,大和尚到也殷切,可说到供在这里的东西却也愕然“苏夫人不是请回去了吗?” 苏世黎的心这二完全地坠下去。 想也是。 家里出了这种事,嫡母怎么会还供着这些东西在庙里受香火。 走时鬼使神差,又问“几时请回去的?”想着万一时间乱,怕还在家里并没有兑出去。 大和尚想了想,说:“莫约来供了不到三天。苏夫人娘家来人,拿了苏夫人的手信来请。” 苏世黎愕然,福伯说她出嫁之后就把东西供来的,那请回去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下落便难说了。 苏世黎几乎是马不停蹄回到了苏家,换了衣裳,便往苏夫人那里去。 苏夫人正在看帐,见她来并不十分热切,叫她坐,先问了问曹家的事,难免也要提到自己去见曹夫人被人家好一顿没脸,最后皱眉冷淡道“她能改口,你能清白也就算了。我若再去找曹家凭理,岂不是要把事情又翻出来。外头都说,曹家是为了脸皮,才说你是清白的,毕竟自己儿媳妇与人有私还落胎坏了身子,说出来实在不好听。我不管是不是真的,你在家里都给我安份些。若再惹出什么事,给你阿爹丢人,叫你大姐也跟着脸上没光,我可不能饶你!” 见苏世黎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生气,只是端坐着,有些疑心,不是说她性子不同了吗?算了,不去管她,又说“你带回来的嫁妆我点过了,还差一些,不过还人家也能抵一阵子了。曹家打的欠条在你那里?”便是要苏世黎拿出来的意思。 苏世黎根本没心情在这些事上,好容易才按捺下急躁的心情听她讲完这些。胡乱答了几句,便问起玉佩的事“我这次去西山大庙上香,突然想起家里供在那里是有东西的,原想还想着,那些东西兑出来再加上我的嫁妆也足以解家里的危难,却听大和尚说供在那边的东西已被领走了。” 苏夫人抬眉看她一眼,垂眸说:“你说那些东西?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你以为你父亲做这些年生意,都很顺遂不成?苏家原本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也不是内行,再加上年事以高,被人坑了骗了的事也不是今日才第一回。那些东西早就抵兑出去,填补那些空缺了。” 苏世黎不免有些着急“大和尚说是母亲娘家人拿了母亲的手信去取走的。” 苏夫人坐得四平八稳“是呀。苏家人丁不旺盛,二房又不靠谱,自你父亲身体不太好之后,许多在外头跑腿的事,都是劳动我娘家兄弟们来回,这样大手笔放在一般的管事手里叫人家去跑,你父亲也不放心,还是自己人牢靠。” “那东西都兑到哪里去了?”苏世黎追问。 苏夫人皱眉“都是多少年的事。还问来有甚么意思?花用掉了,就是花用掉了。难道你还疑心我帮着娘家挖空自己家不成?”脸上是真恼怒。 苏世黎缓了缓语气,说“哪里是这样呢,只是以前便听父亲说,里头有个玉佩很是灵通,觉得如今家运不好,怕是家里没了那个东西,才会这样。想着看看东西都落到哪里去了。或又是不是有人借那些东西对我们使坏呢?到底父亲以前没少帮人改运,有得罪了对家也是难免。” 苏夫人这才表情好些。皱眉想了想家里确实是越来越不太平,不是大事就是小事,没一天省心,回头问身边的善大娘子“她舅舅说是到哪里押兑来着?” 善大娘子回忆着说“说县城里没人吃得下,在省城找了最大的那间拍卖出去的。” 苏夫人不大懂“什么拍卖?” 善大娘子说“就是把东西亮出来,让人一个一个叫价,谁出的价高,就是谁的。” 苏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便是卖出去,找着也回不来的。家里哪还有钱买来?”对苏世黎说“不说这个了。那件事既然你也同意,便照我说的办了。”说完便说自己累了。 出门来苏世黎也只想着拍卖的事,心里计较着,哪怕卖出去了在拍卖的地方也该是可以查看归属的。打算明天就往省城去。 四乐却立刻急起来拦住了她“二小姐,夫人那么说,您怎么能应呢!” 苏世黎全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她的心根本也不在这儿。停下步子反问“你说什么事?” “夫人说怕老爷过世,连个摔盆的都没有,要把娘家的侄儿继到自己膝下来的事呀。您不是应了吗。”四乐带着哭腔“他要真来了,这苏家便是他做主了,哪还有您说话的份。您的嫁妆、连曹家打的白条都到了夫人手里,您到时候在苏家没好日子过就算了,想改嫁又没拿得出手的嫁妆又没有生育,哪里能嫁得好!您下半生即没钱又没依靠,可怎么算?”话是难听,可她急得直跺脚。 苏世黎这时候才猛然心惊。 自己把一切都是寄托在玉佩上的,可扑空也有二回了,万一这一回也扑空,下一回也扑空呢。自己只奔着一件事去,其它万事都不理,但这件事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若需得有些曲折花费许多时日呢?自己的路岂不是越走越窄,最后怕东西没找到,自己先在这世界已经无法立足了。到时候自己身上负的这些人命,自己心中的不甘与忿恨以及一切对新生的打算,也会随着她化成泡沫了。 瞬间如坠冰窟,心肝都寒得发颤。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三回四回就能找得到当然好,可这样的异事有违天道,恐怕不是轻易能成事,所以自己也必得要做好长期的打算。即不能因为太急躁就乱了阵脚,也不要因为一二次失利而心灰意冷。 四乐见她愣在那里,还以为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伤了她的心。十分自责。“小姐,您要是不高兴听,就骂我吧。” 苏世黎却缓了过来“你说得对。” 她回头望去,因所站之地地势较高,在这里能看到大半个府邸的飞檐。绿树长出高墙,夕阳投射在树叶儿上,镀着金边。 这是她的家。她在这里长大,母亲在这里生了她。父亲为了维系这个家,也倾尽了心血。如果她连这里都不能维护,不能在这里都呆不下去,那重生之后要让自己与亲人都过得好这种话,不过都是异想天开的空谈罢了。 如今,在未找到玉佩之前所有的坎坷,既然不过是为了新生的自己将来能过得更轻松而必经的修行罢了。 那就来吧。 苏世黎沉下了心,回首对四乐说“把福伯叫来。”她现在已经不怕这些事情了。再不是那个,明知道自己丈夫和外室在屋里头同塌而眠,去战战惊惊不敢进去、不愿意进去的那个苏世黎。 19、19、父亲 福伯过来听说苏夫人有意把自己的侄儿继到苏家来为苏老爷举丧仪,十分惊愕“夫人没有提过。” 苏世黎问:“二房有再提过过继的事吗?” 二房说是她叔父,苏老爷的弟弟。 其实是在苏老爷刚出生的时候,老太爷给家里算了一卦,算完就认下的养子。论年龄,比苏老爷还大十岁,但行二,把苏老爷叫兄长。 苏老太爷在世,二老爷不论吃的喝的,都比照着苏老爷制式,从来没有半点亏待,只是教养上并不太精心罢了,左右二老爷自己也并不是个爱进学的人,让他看书,比上刑还叫他难受。 苏老太爷过世前,特别叮嘱苏老爷,要好好待二爷不可以分家。 苏老爷是听话,可二爷反而不愿意,觉得好不容易太爷过世,自己终于可以自在些,结果竟又来个大爷,他怎么肯,死活非要分家不可,苏老爷没答应,但也闹不过他,于是分府不分家。分府后二爷也没甚本事,二房的日常开销都从大房来,他用得并不心亏,自在得很。苏老爷病了,他又打起要把自己儿了过继的心思。 福伯叹气“来过二回。一回老爷不太好,不认得人,他说什么也没用,就走了。第二回老爷还好,认得人,被他气得厥过去了,他不能如愿,又跑到夫人那里闹过,带着宝少爷一道来的。说什么,继他的儿子总比绝后好,夫人被他气得够呛。把他赶出去的。说以后不许他到东府来。后来再来,便把他拦了,前日还跑来站在过东府的花门前骂了好半天。净是些不上腔的话。”不是说苏夫人要带着钱跟老相好跑了,就说苏家要绝后了,摆了火盆在那里烧着纸哭祖宗。 福伯想起来都上火“宝少爷跟着他,在那里又是打滚又是哭闹。十多岁的人,跟他爹一模一样地是个泼赖。”他嘴上对二房从来不客气。毕竟他以前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人,当时说要找个养子,还是他去把人带来的“当时看着他就不是个好的,我也劝了太爷,可老太爷说非他不可,这是命。”只是叹气。 见苏世黎皱眉沉思,福伯思量一二又说:“二小姐,别怪老奴多嘴。宋家虽是苏夫人娘家,听着是亲,从道理上讲,从宋家过继也没甚么不好,可宋家并不是什么好人家。本地人哪个不知道 ,宋家是靠夫人接济活的,家里一堆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三天两头往苏家来,不是说要做个什么生意,要夫人入伙,就是说要给宋老太太办什么事,买什么东西。他那一家里,夫人侄子辈的孩子固然多,可拿得出手的却一个也没有。到时候继过来,苏家也只有败相的。” 苏世黎长长叹了口气,点头“我也知道。” 等福伯走了许久,她都还站在原地。四乐陪着她,也愁眉苦脸“二小姐,这可怎么办呀。要是您是个男人就好了。” 苏世黎没有说话,却不知道想什么出神。 过了许久,夜露重了,四乐点了灯,提了在一边站着,苏世黎扭头看到她的侧影,一晃神还以为是桃若。以前或有心沉郁时,桃若也这样提灯陪着她。“我记得曹家死了没家的下仆,都是拖到城西荒坟那一块,你叫个认得桃若的人去打听打听。人不在了,尸首也得回家来,才是有归处。”之前总没时候,这时候才腾出手。 桃若在时从来对人和气,四乐年纪小,没少受她照顾,一时心酸,点头“是。二小姐别伤心,桃若姐姐一定能回家来的。”扶着苏世黎回转。 才走到院门口,便有个下仆匆匆跑来,喘气如牛老远就直对苏世黎招手。 苏世黎心里一揪,怕是自己父亲不好了,顿时胸膛里好像是被挖了一块,又疼,又空。 那下仆跑来一说,却并不是,原来是苏老爷现在清醒了很多气色也很好,想叫女儿去说话。 苏世黎捂着胸口喘了好大一口气,四乐骂那下仆“你要吓死谁!” 下仆年轻轻,惶恐地辩解“老爷说叫我跑来的,我不敢怠慢。” 等苏世黎过去,苏老爷竟然能坐起来喝粥。神采奕奕的样子,和康健的人没有差别。见苏世黎来,笑吟吟“这粥做得好。”还叫苏世黎喝一碗。 苏世黎又惊又喜“您好了吗?” 苏老爷笑,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跟前来。伸手按按她眉心,叹说“诶~咱们二小姐也知愁了。” 苏世黎眼眶一下便红了。 苏老爷哄她“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都是大人了。”模样和以前康健的时候没甚差别。 苏世黎坐下陪他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 顾忌着他的身体,只说好事,绝不提不好的。 苏老爷似乎对家里发生了什么,外头发生了什么半点也不知情似的,也并不问。 父女两个其乐是融融。苏世黎好久没这样高兴。怕累着病人,说要走,苏老爷都不答应,硬是又和她下了盘棋。 下到一半,苏老爷停了手,突然说“你长大了。” 苏世黎拿着棋的手停顿下,以前下棋是玩闹,可现在,她心里有胜负,棋盘上便显露出来。 苏老爷看着她,十分感慨“你在我身边时,我总巴望你不要长大,不要知道人间疾苦,可又怕你长不大不知道世间险阻。如今呢,看你长大了,心里即高兴,可又难过呀。” 向她问她“人生在世,苦吧?” 苏世黎想摇头的,可眼眶却热了。只抿着嘴,勉强笑一笑,泪却要掉下来了。 “有苦的,也会有甜的。”苏老爷摸摸她的头。 父女两个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相对而坐,但苏世黎觉昨便是这样,自己也能受到慰籍,等再走出去时,身上便也能再充满力量。 享受完最后的静谧时光,苏世黎下了决心,她说“阿爹,就把我当儿子吧。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 苏老爷怔一怔,大概是眼热了,不想叫人看到,侧首好半天,才转过头,眼眶是湿的,只说:“你走吧。” 苏世黎以为父亲是累了。站起来说“您病好我太高兴了,竟累着您,那您歇息着。晚上我过来陪您用饭。” 苏老爷摇头,仿佛她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又道“你走吧。” 苏世黎不明所以,怔怔站着。 苏老爷向她看,昏花的老眼从来没有这样亮:“你把嫁妆拿着,去留洋。别回来了。今日就走。” 苏世黎呆在那里“爹。” 苏老爷笑一笑:“你不用管苏家了。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去。” 苏世黎只觉得喉咙发涩“这里是家呀。”她怎么能不要家呢。 苏老爷摇头“你母亲不在了,我也不行了。这里以后不是你家了。这里留给宋念因,这是她该得的,以后怎么样都随她去。你走吧。”苏世黎起先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谁,过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苏夫人的闺名。 苏老爷看着他,眼中含着泪光,却笑“女儿啊,你以后是没有家的人了。你不要怪父亲呀。”福伯过来听说苏夫人有意把自己的侄儿继到苏家来为苏老爷举丧仪,十分惊愕“夫人没有提过。” 苏世黎问:“二房有再提过过继的事吗?” 二房说是她叔父,苏老爷的弟弟。 其实是在苏老爷刚出生的时候,老太爷给家里算了一卦,算完就认下的养子。论年龄,比苏老爷还大十岁,但行二,把苏老爷叫兄长。 苏老太爷在世,二老爷不论吃的喝的,都比照着苏老爷制式,从来没有半点亏待,只是教养上并不太精心罢了,左右二老爷自己也并不是个爱进学的人,让他看书,比上刑还叫他难受。 苏老太爷过世前,特别叮嘱苏老爷,要好好待二爷不可以分家。 苏老爷是听话,可二爷反而不愿意,觉得好不容易太爷过世,自己终于可以自在些,结果竟又来个大爷,他怎么肯,死活非要分家不可,苏老爷没答应,但也闹不过他,于是分府不分家。分府后二爷也没甚本事,二房的日常开销都从大房来,他用得并不心亏,自在得很。苏老爷病了,他又打起要把自己儿了过继的心思。 福伯叹气“来过二回。一回老爷不太好,不认得人,他说什么也没用,就走了。第二回老爷还好,认得人,被他气得厥过去了,他不能如愿,又跑到夫人那里闹过,带着宝少爷一道来的。说什么,继他的儿子总比绝后好,夫人被他气得够呛。把他赶出去的。说以后不许他到东府来。后来再来,便把他拦了,前日还跑来站在过东府的花门前骂了好半天。净是些不上腔的话。”不是说苏夫人要带着钱跟老相好跑了,就说苏家要绝后了,摆了火盆在那里烧着纸哭祖宗。 福伯想起来都上火“宝少爷跟着他,在那里又是打滚又是哭闹。十多岁的人,跟他爹一模一样地是个泼赖。”他嘴上对二房从来不客气。毕竟他以前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人,当时说要找个养子,还是他去把人带来的“当时看着他就不是个好的,我也劝了太爷,可老太爷说非他不可,这是命。”只是叹气。 见苏世黎皱眉沉思,福伯思量一二又说:“二小姐,别怪老奴多嘴。宋家虽是苏夫人娘家,听着是亲,从道理上讲,从宋家过继也没甚么不好,可宋家并不是什么好人家。本地人哪个不知道 ,宋家是靠夫人接济活的,家里一堆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三天两头往苏家来,不是说要做个什么生意,要夫人入伙,就是说要给宋老太太办什么事,买什么东西。他那一家里,夫人侄子辈的孩子固然多,可拿得出手的却一个也没有。到时候继过来,苏家也只有败相的。” 苏世黎长长叹了口气,点头“我也知道。” 等福伯走了许久,她都还站在原地。四乐陪着她,也愁眉苦脸“二小姐,这可怎么办呀。要是您是个男人就好了。” 苏世黎没有说话,却不知道想什么出神。 过了许久,夜露重了,四乐点了灯,提了在一边站着,苏世黎扭头看到她的侧影,一晃神还以为是桃若。以前或有心沉郁时,桃若也这样提灯陪着她。“我记得曹家死了没家的下仆,都是拖到城西荒坟那一块,你叫个认得桃若的人去打听打听。人不在了,尸首也得回家来,才是有归处。”之前总没时候,这时候才腾出手。 桃若在时从来对人和气,四乐年纪小,没少受她照顾,一时心酸,点头“是。二小姐别伤心,桃若姐姐一定能回家来的。”扶着苏世黎回转。 才走到院门口,便有个下仆匆匆跑来,喘气如牛老远就直对苏世黎招手。 苏世黎心里一揪,怕是自己父亲不好了,顿时胸膛里好像是被挖了一块,又疼,又空。 那下仆跑来一说,却并不是,原来是苏老爷现在清醒了很多气色也很好,想叫女儿去说话。 苏世黎捂着胸口喘了好大一口气,四乐骂那下仆“你要吓死谁!” 下仆年轻轻,惶恐地辩解“老爷说叫我跑来的,我不敢怠慢。” 等苏世黎过去,苏老爷竟然能坐起来喝粥。神采奕奕的样子,和康健的人没有差别。见苏世黎来,笑吟吟“这粥做得好。”还叫苏世黎喝一碗。 苏世黎又惊又喜“您好了吗?” 苏老爷笑,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跟前来。伸手按按她眉心,叹说“诶~咱们二小姐也知愁了。” 苏世黎眼眶一下便红了。 苏老爷哄她“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都是大人了。”模样和以前康健的时候没甚差别。 苏世黎坐下陪他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 顾忌着他的身体,只说好事,绝不提不好的。 苏老爷似乎对家里发生了什么,外头发生了什么半点也不知情似的,也并不问。 父女两个其乐是融融。苏世黎好久没这样高兴。怕累着病人,说要走,苏老爷都不答应,硬是又和她下了盘棋。 下到一半,苏老爷停了手,突然说“你长大了。” 苏世黎拿着棋的手停顿下,以前下棋是玩闹,可现在,她心里有胜负,棋盘上便显露出来。 苏老爷看着她,十分感慨“你在我身边时,我总巴望你不要长大,不要知道人间疾苦,可又怕你长不大不知道世间险阻。如今呢,看你长大了,心里即高兴,可又难过呀。” 向她问她“人生在世,苦吧?” 苏世黎想摇头的,可眼眶却热了。只抿着嘴,勉强笑一笑,泪却要掉下来了。 “有苦的,也会有甜的。”苏老爷摸摸她的头。 父女两个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相对而坐,但苏世黎觉昨便是这样,自己也能受到慰籍,等再走出去时,身上便也能再充满力量。 享受完最后的静谧时光,苏世黎下了决心,她说“阿爹,就把我当儿子吧。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 苏老爷怔一怔,大概是眼热了,不想叫人看到,侧首好半天,才转过头,眼眶是湿的,只说:“你走吧。” 苏世黎以为父亲是累了。站起来说“您病好我太高兴了,竟累着您,那您歇息着。晚上我过来陪您用饭。” 苏老爷摇头,仿佛她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又道“你走吧。” 苏世黎不明所以,怔怔站着。 苏老爷向她看,昏花的老眼从来没有这样亮:“你把嫁妆拿着,去留洋。别回来了。今日就走。” 苏世黎呆在那里“爹。” 苏老爷笑一笑:“你不用管苏家了。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去。” 苏世黎只觉得喉咙发涩“这里是家呀。”她怎么能不要家呢。 苏老爷摇头“你母亲不在了,我也不行了。这里以后不是你家了。这里留给宋念因,这是她该得的,以后怎么样都随她去。你走吧。”苏世黎起先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谁,过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苏夫人的闺名。 苏老爷看着他,眼中含着泪光,却笑“女儿啊,你以后是没有家的人了。你不要怪父亲呀。” 20、20、新路 苏世黎退出去,便见到苏夫人站在院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苏世黎出来,只是沉默看着她不说话。还是福伯催“老爷在等您呢。”苏夫人才迈步向屋里去。 福伯送她进去,好一会儿便和其它的下仆一道出来了,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苏世黎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头,抬头看,以前这里是挂着个小秋千的。父亲忙中偷闲会陪她玩一会儿。 福伯停在她身边,见她穿得薄,说“小姐,得加衣裳呀。” 苏世黎没有应声,对他说“我看着父亲是大好的样子,他自己却悲观起来。”脸上并没有显出多么难过,又问福伯苏老爷今日什么时候服的药,吃了多少,什么时候醒的,睡了多久。 福伯一一都答来。说家里的大夫今日女儿嫁人,回乡下去了,不过已经着人去请,怕晚上就回得来。现在先叫了外头的大夫来看的。怕一会儿就来的。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便听到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悲鸣,听着苏夫人的声音,声嘶力竭“你对得起我什么!你对得起我什么!我与你几十年夫妻,你拿正眼瞧过我不曾?你做的事,哪一件又对得起我?我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难过!你今日死了,我明日便要去街上放炮。你以为你说这几句,我便要跟你说我不恨你吗?!” 苏世黎骇了一跳,以为父亲去了,大步跑过去,福伯却拦她。果然不一会儿,又听到苏老爷的声音传来,底气还足的样子。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福伯说“老爷刚成婚那一会儿,也常常这么吵。吵得最凶的,是二小姐您的生母过世那一会儿,砸了好些东西,两个人在那里赌咒。本来夫人还该有个孩子,便是那时候没的。经了那次后,夫人一下子便沉静下去了,再没跟老爷吵过架。”说着不停叹气,说家里该有个少爷的。 又提起苏世黎母亲娘家的事“起先还来的。后来便不来往了。您生母的坟这边只是衣冠,娘家那边才是正的。”以前他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不同。他怕以后也没时机告诉她。“是好人家的女儿。都是命罢。”还记得苏世黎问了玉佩的事“问了夫人身边的人,说舅老爷卖拍的东西里,您外家也拍得过几件。” 言罢,他郑重地对苏世黎说:“二小姐。走吧。家里的事老爷自有安排的。不必忧心。”这是苏老爷的意思,便当尊奉。 苏世黎不知道那些往事,她站在那儿,一时难以说清自己心中涌动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若论起来,苏家这些事,很难说出对错。可她在一瞬间 ,却对苏夫人于自己的漠视和厌恶之情,感同身受。就譬如,若有机会她面对曹正书与许四的孩子时所感所想……所以,在苏家自己与母亲,却扮演的是许四与她那个孩子的角色吗?她一阵茫然。 也明白,父亲说‘这是她该得的’是什么意思。 苏世黎出了院门,往自己院子走,心情即沉郁,又惶然。一时觉得父亲是能长寿的,看着病是要好的样子,家里的日子便能像以前一样了。可一时又觉得,恐怕是不行的。即绝望,可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不好的预想都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回去用过饭,一直也没睡,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坐到半夜里,突然有下仆进院子来。她‘腾’地站起来。叫四乐去问是什么事。 四乐出去回来说是找到桃若了。 苏世黎立刻起身,要去看。 四乐拦着“小姐别去。”一边的下仆也劝“也没有入土,就随便丢在山坡下头,样子不太好。” 苏世黎说:“我会怕她吗。那是桃若。”大步往外头去。 下仆们也没有办法。一道跟着出去。 人摆在外头车上,原本是要等主家示下,再看怎么处置的,见苏世黎出来,赶车的吓了一跳,毕竟他是见过尸骸的情况,他一个男人看了都骇人。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能看呢。 可苏世黎只沉了沉气,就掀开了遮盖的白布。 里头是桃若没有错。只是身子不全,大概是被野狗或狼什么咬的,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没有了,衣衫也没有。身上盖着遮羞的,大约是去寻人下仆的衣裳。 院子里的仆妇全出来了,站在一边抹眼泪。低声啜泣,骂喜儿死了也不得转生,转生也要做猪做狗做畜生,下刀山油锅。又骂曹家手狠,不得好死――她们都是陪着苏世黎去了曹家,又跟着回到苏家来的人,与桃若感情自然是比别的要深厚。 苏世黎叫四乐拿自己的衣裳来,亲手给桃若换。 她手直抖,总想到以前桃若跟着自己的时候。 安置了桃若,她坐在窗前许久都不说话。四乐想安慰她几句,可嘴笨得很,不晓得要怎么说。只是与麻姑一道陪着。 等到鸡鸣,才要劝苏世黎睡一睡,可突然主院那边传来哭嚎。一声高过一声,不一会儿福伯便来,说老爷去了。 苏世黎捂着脸,坐在那儿。许久都不出半点声音。她以为自己要嚎啕大哭呢,却没有。只是坐着。 院中的仆妇都红了眼睛。张罗着把衣裳都换了,要奉着苏世黎去主院那边。 但不一会儿苏夫人身边的下仆就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仆妇抹泪去问。那下仆畏畏缩缩道“夫人让我来问二小姐怎么还不走。说……说……”很不敢开口的样子,鼓足了勇气最后也没能话传完。 四乐生气“夫人怎么好这样呢。便是再有什么,也该等送完老爷再来计较。” 苏世黎却从内间出来,她眼睛是红的,却没有哭,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素衣,沉声说“你去回了夫人,说我这就走了。” 她去库房取东西,并没有人拦,大概是苏夫人吩咐过的。 但她并没有取出太多,只抬了一箱,对看守库房的说“到底我也是苏家的女儿。为家里分忧是该当的。只当是最后为夫人与老爷尽孝吧。” 抬了那一箱,又把跟随自己的仆妇人召集起来,每人发一年的例钱,卖身契都还了,让她们更奔前程去。发到四乐,四乐不肯领,麻姑也不肯。要给她,她就跪下来,不能说话,便只是磕头。才几下就磕出血来。 四乐也哭说“小姐身边总要人服侍的。我们是吃得苦的。” 许多仆妇又跟着她一道跪下来。 苏世黎心酸。 四乐哭着说“小姐以后艰难,我少吃一点就是了。我又没有家人,只有小姐。我把小姐当成家里人似的。” 直到苏世黎点头,她才肯一麻姑一道起来。 仆人散去,主仆三个收了简单的行李,便出府去。 一路去,苏世黎走得极慢。这里一草一木,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行至主院门口,她跪下,在青石路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能在父亲翼下几十年的,是女儿的福气,现在女儿要靠自己去了。父亲别担心,女儿会把路走得稳稳当当的。”爬起来决然转身向外头去。 直到出了大门,她才停下步子回头望。 现在已经有下仆在门口挂丧幡了。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可以后却并不是她的家了。就像苏老爷说的,她从此,便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四乐跟着她,抹着泪问“小姐,我们去哪儿呢?” 苏世黎说“先去外家吧。”说着往省城的方向望去,那边霞光万仗,初阳正缓缓升起来。 她站在路上,身边路上到处都是早起的路人,各人行色匆匆,为生活忙碌奔波。不说苏府里的悲号传不到外面,便是她站在人群中与别人那样近,心里的酸楚也无人能知晓。 这个早晨,有人生,有人死,这些走在她身边的人,有喜,有悲。可外头看,个个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晓得身边的人心里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旁边人也不晓得他们心中有没有半点起伏。哪怕有结伴而行的人,路还是自己一个仿若无事地一步步走去。 她带着四乐和麻姑顺着路走,也成为其中一员。 苏世黎退出去,便见到苏夫人站在院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苏世黎出来,只是沉默看着她不说话。还是福伯催“老爷在等您呢。”苏夫人才迈步向屋里去。 福伯送她进去,好一会儿便和其它的下仆一道出来了,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苏世黎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头,抬头看,以前这里是挂着个小秋千的。父亲忙中偷闲会陪她玩一会儿。 福伯停在她身边,见她穿得薄,说“小姐,得加衣裳呀。” 苏世黎没有应声,对他说“我看着父亲是大好的样子,他自己却悲观起来。”脸上并没有显出多么难过,又问福伯苏老爷今日什么时候服的药,吃了多少,什么时候醒的,睡了多久。 福伯一一都答来。说家里的大夫今日女儿嫁人,回乡下去了,不过已经着人去请,怕晚上就回得来。现在先叫了外头的大夫来看的。怕一会儿就来的。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便听到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悲鸣,听着苏夫人的声音,声嘶力竭“你对得起我什么!你对得起我什么!我与你几十年夫妻,你拿正眼瞧过我不曾?你做的事,哪一件又对得起我?我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难过!你今日死了,我明日便要去街上放炮。你以为你说这几句,我便要跟你说我不恨你吗?!” 苏世黎骇了一跳,以为父亲去了,大步跑过去,福伯却拦她。果然不一会儿,又听到苏老爷的声音传来,底气还足的样子。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福伯说“老爷刚成婚那一会儿,也常常这么吵。吵得最凶的,是二小姐您的生母过世那一会儿,砸了好些东西,两个人在那里赌咒。本来夫人还该有个孩子,便是那时候没的。经了那次后,夫人一下子便沉静下去了,再没跟老爷吵过架。”说着不停叹气,说家里该有个少爷的。 又提起苏世黎母亲娘家的事“起先还来的。后来便不来往了。您生母的坟这边只是衣冠,娘家那边才是正的。”以前他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不同。他怕以后也没时机告诉她。“是好人家的女儿。都是命罢。”还记得苏世黎问了玉佩的事“问了夫人身边的人,说舅老爷卖拍的东西里,您外家也拍得过几件。” 言罢,他郑重地对苏世黎说:“二小姐。走吧。家里的事老爷自有安排的。不必忧心。”这是苏老爷的意思,便当尊奉。 苏世黎不知道那些往事,她站在那儿,一时难以说清自己心中涌动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若论起来,苏家这些事,很难说出对错。可她在一瞬间 ,却对苏夫人于自己的漠视和厌恶之情,感同身受。就譬如,若有机会她面对曹正书与许四的孩子时所感所想……所以,在苏家自己与母亲,却扮演的是许四与她那个孩子的角色吗?她一阵茫然。 也明白,父亲说‘这是她该得的’是什么意思。 苏世黎出了院门,往自己院子走,心情即沉郁,又惶然。一时觉得父亲是能长寿的,看着病是要好的样子,家里的日子便能像以前一样了。可一时又觉得,恐怕是不行的。即绝望,可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不好的预想都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回去用过饭,一直也没睡,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坐到半夜里,突然有下仆进院子来。她‘腾’地站起来。叫四乐去问是什么事。 四乐出去回来说是找到桃若了。 苏世黎立刻起身,要去看。 四乐拦着“小姐别去。”一边的下仆也劝“也没有入土,就随便丢在山坡下头,样子不太好。” 苏世黎说:“我会怕她吗。那是桃若。”大步往外头去。 下仆们也没有办法。一道跟着出去。 人摆在外头车上,原本是要等主家示下,再看怎么处置的,见苏世黎出来,赶车的吓了一跳,毕竟他是见过尸骸的情况,他一个男人看了都骇人。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能看呢。 可苏世黎只沉了沉气,就掀开了遮盖的白布。 里头是桃若没有错。只是身子不全,大概是被野狗或狼什么咬的,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没有了,衣衫也没有。身上盖着遮羞的,大约是去寻人下仆的衣裳。 院子里的仆妇全出来了,站在一边抹眼泪。低声啜泣,骂喜儿死了也不得转生,转生也要做猪做狗做畜生,下刀山油锅。又骂曹家手狠,不得好死――她们都是陪着苏世黎去了曹家,又跟着回到苏家来的人,与桃若感情自然是比别的要深厚。 苏世黎叫四乐拿自己的衣裳来,亲手给桃若换。 她手直抖,总想到以前桃若跟着自己的时候。 安置了桃若,她坐在窗前许久都不说话。四乐想安慰她几句,可嘴笨得很,不晓得要怎么说。只是与麻姑一道陪着。 等到鸡鸣,才要劝苏世黎睡一睡,可突然主院那边传来哭嚎。一声高过一声,不一会儿福伯便来,说老爷去了。 苏世黎捂着脸,坐在那儿。许久都不出半点声音。她以为自己要嚎啕大哭呢,却没有。只是坐着。 院中的仆妇都红了眼睛。张罗着把衣裳都换了,要奉着苏世黎去主院那边。 但不一会儿苏夫人身边的下仆就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仆妇抹泪去问。那下仆畏畏缩缩道“夫人让我来问二小姐怎么还不走。说……说……”很不敢开口的样子,鼓足了勇气最后也没能话传完。 四乐生气“夫人怎么好这样呢。便是再有什么,也该等送完老爷再来计较。” 苏世黎却从内间出来,她眼睛是红的,却没有哭,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素衣,沉声说“你去回了夫人,说我这就走了。” 她去库房取东西,并没有人拦,大概是苏夫人吩咐过的。 但她并没有取出太多,只抬了一箱,对看守库房的说“到底我也是苏家的女儿。为家里分忧是该当的。只当是最后为夫人与老爷尽孝吧。” 抬了那一箱,又把跟随自己的仆妇人召集起来,每人发一年的例钱,卖身契都还了,让她们更奔前程去。发到四乐,四乐不肯领,麻姑也不肯。要给她,她就跪下来,不能说话,便只是磕头。才几下就磕出血来。 四乐也哭说“小姐身边总要人服侍的。我们是吃得苦的。” 许多仆妇又跟着她一道跪下来。 苏世黎心酸。 四乐哭着说“小姐以后艰难,我少吃一点就是了。我又没有家人,只有小姐。我把小姐当成家里人似的。” 直到苏世黎点头,她才肯一麻姑一道起来。 仆人散去,主仆三个收了简单的行李,便出府去。 一路去,苏世黎走得极慢。这里一草一木,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行至主院门口,她跪下,在青石路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能在父亲翼下几十年的,是女儿的福气,现在女儿要靠自己去了。父亲别担心,女儿会把路走得稳稳当当的。”爬起来决然转身向外头去。 直到出了大门,她才停下步子回头望。 现在已经有下仆在门口挂丧幡了。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可以后却并不是她的家了。就像苏老爷说的,她从此,便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四乐跟着她,抹着泪问“小姐,我们去哪儿呢?” 苏世黎说“先去外家吧。”说着往省城的方向望去,那边霞光万仗,初阳正缓缓升起来。 她站在路上,身边路上到处都是早起的路人,各人行色匆匆,为生活忙碌奔波。不说苏府里的悲号传不到外面,便是她站在人群中与别人那样近,心里的酸楚也无人能知晓。 这个早晨,有人生,有人死,这些走在她身边的人,有喜,有悲。可外头看,个个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晓得身边的人心里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旁边人也不晓得他们心中有没有半点起伏。哪怕有结伴而行的人,路还是自己一个仿若无事地一步步走去。 她带着四乐和麻姑顺着路走,也成为其中一员。 21、21、阴阳佩 苏世黎外家姓米。住在省城。以前是卖米的,在八里巷子,其它的并不知道详情。 苏世黎到省城八里巷子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将幕,下着细雨,巷子里头人烟稀少。麻婆背着大行李,四乐上前问摆摊的“可知有个米家?卖米的米家。” 摆摊的想来想去“卖米的?”摆手“这里没有卖米的。” 还是旁边的一个老头出来说“有嘛。最里头。”对四乐道“他在这里没摆多久,才会不晓得。米半巷以前就是卖米的。后来米老爷死了。就不卖米了。卖洋货。也没以前有钱了。” 苏世黎谢他,确认问“最里头的?” “是。过了牌坊,最里头的那幢小楼。”边说着,边好奇地打量她。 三个人冒雨进了巷子。 省城里地皮贵,八里巷子看着有些年头,兴许以前繁华过,从临街屋子的外观便看得出来,不过旧了些,窗户里伸出来长竹杆,想必是晒衣服用的,又牵着电线,似蛛网。 街道本已经逼窄,两边俱是人家,还有人灶台就搭在街边的,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打着伞在外头烧火。时有总角小儿冒着雨尖叫嘻闹,从三个面前跑过去、跑过来。街边屋门都是大开的,里头人在说话,外面也听得见。还有学夫子书的,读书声朗朗而来。 三个人走到中间段,远远便看到最里头有家挂着红灯笼。是幢白楼。 楼不高,三层半。二楼阳台临街,阳台上放满了东西。三楼有窗户是彩色玻璃的,缺了一块,用白玻璃补。 一楼对街的门与别家一样是大开的,进门便是堂屋,堂屋没有人,光线有些暗。 四乐上去拍门,问“有没有人在家。”只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还有女子笑闹,却并没有回音。 她只得走得进,提高了声音“有没有人在家。” “谁?”二楼是似有人应了声,踢踢踏踏下楼来,是个年轻女子,莫约十几岁,穿着小袄。看到四乐又看看门外的苏世黎和麻婆。大概觉得她们穿得土气,又因是风尘仆仆而来的,不那么干净,翻了个白眼,不听人说话,回头往楼上喊“打秋风的又来啦!”扭身就上楼去了,也不理下面怎么样。 三个人在堂屋站了半晌,却也没再有人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个担水的仆妇从外头进来,看到她们,只叫她们先等等,跑去把水倒了才回来,问“你们是?” 苏世黎说“这里是米家吗?” 仆妇说:“是。” 苏世黎说“我是米五娘的女儿。姓苏的。” 仆妇莫名“啊?哪个米五娘?” “家里主人在吗?”苏世黎问着抬头,看到先头的年轻女子正从二楼探头看下面,辫子落下来,在楼梯间晃来晃去。 仆妇不解得很,嘀咕“哪有什么五娘。”却还是往上头叫“二姐儿!二姐儿!太太们在哪边?” 那年轻女子伸头大声道:“在后堂,赵太太来了。给大姐说亲呢。” 仆妇便往后头去。 苏世黎站在堂中,打量这楼。看着有些年头,木料也都考究。堂屋里洋玩意儿并不多,只有一个摆钟,其它看着都是有年份的。不过桌上插花的瓷瓶已经缺了口也没有补一补或是换上新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听到脚步声来,远远还没看到人,便听到仆妇说话“说是米五娘的女儿。” 一个响亮的声音说“行了,我知道了。五娘嘛。死了多年了,你不知道的。” 声音转过的屏风,打先的是个瘦瘦的妇人,莫约四五十来岁。大概是在见要紧的客人,在家里也没有穿常服,穿着绣工复杂的大衣裳,打扮得十分繁复,莲步轻移,动起来身上环佩叮。见到苏世黎先是打量,问“你是五娘的女儿?姓苏吗?” 苏世黎应声“是。” 妇人看她穿素服,又问“你怎么戴孝?丈夫过世了吗?”因着现在苏世黎挽的是妇人发髻。 苏世黎说“我和离在家。父亲过世了才戴孝。” 那妇人十分讶异“死了?”也不问和离的事,看得出并不上心。也不说自己是谁,连忙转身往楼上去,上了一半楼,才想起来,挥手叫苏世黎“你坐。”蹬蹬瞪地跑上去。不知道在跟谁大声说话。许是在问,要不要去奔丧呢。 有上头妇人咳得厉害,像是病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过了一会儿那妇人才又下来。 问苏世黎“你来是要做什么呢?” 这直愣愣的问话,叫苏世黎怔了一下,还好她本来也有自己的打算,正要说,那妇人又摆手“哎呀。看我问这种话。你先坐,家里有客,一会儿就好了。伯娘们都在。不管来省城做什么,饭总是要留在家里吃一顿。” 叫苏世黎还在堂屋等着。自己又往后头去了。 四乐小声嘀咕“茶也没有一口。”觉得这里怠慢了主家。 麻姑扯扯她袖子,她连忙不吱声了。 三个人等在堂屋,偶尔也能听到后堂妇人说笑。句子听不得整的,只隐隐有只字片语传来。 有个声音略大,零星也能得知,说的那个少爷是个出众的人物,开年还打算去科考的。洋文懂得好几种,都是在国教院学的。 声音略大的妇人十分爽朗地笑“在朝一品,哪个不是国教院出身。陛下虽然推崇洋学,可下头再热闹,能站在宝殿上议政的,到底还是夫子门下。高下立判。不是我说,前途是大好的。人家也有诚意……”后头的话便听不太清楚了。 过了好久,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出来,把一个梳坠马髻的华服贵妇人簇拥着出来,一路都在相互客气“这事情要是能成,必得要谢赵太太的。” 贵妇人轻声笑“那也是你们大姐儿教养得好,他家里才能看得上,才愿意立时就下订。” 米家的人谦虚“还是托赵太太的福。” 贵妇人笑“那我也不谦虚。”摆摆手“明日到我家去,再让他们小辈自己远远瞧上一眼。这喜事便成了。” 米家的人笑吟吟,一直把人送到门口去,先前招待苏世黎的妇人,轻手为人打着伞,等轿子过来。等人上了轿,又一直目送人出了巷子,这群人才意犹未尽地回转。 高个的妇人叹说“要真成了,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回到堂屋看到苏世黎三个人,怔了怔“这是?” 先前招待苏世黎的妇人收了伞“哎呀,这是五娘的女儿。” 拉着苏世黎过来,指着高个的对苏世黎说:“这是你大伯娘”指指旁边那个胖些的“这是你二伯娘。”又指自己“我是你三伯娘。” 苏世黎屈膝一一叫了人。 “里头说话。这外头堂屋里总有风灌。关上门吧,又太黑。”大伯娘领着人往里头走。 二伯娘却不来,只说“这衣服穿着浑身不自在。”要上楼换衣裳去。三伯娘也不去了“我上楼看看母亲。方才一直咳。” 大伯娘并不在意,自己和苏世黎到内堂坐。 里头吃了的茶还没有收,果壳儿一桌子都是,几个大盒子还摆在桌上。大伯娘让苏世黎坐,扭头叫“钱妈,钱妈!”过了好久,也没人应。她也没法,只得算了。抱怨“家里只有一个下人了。还爱躲懒。” 看了一眼麻姑背了那些东西,又添了句 “家里三房人,却挤在一个楼,手脚都摆不开。” 苏世黎知道她的意思,说:“我就是想着,从没见过母亲家里人,过来看看。一会儿还要回客栈去的。” 大伯娘惊讶“怎么不到家里住呢。”也只是随便那么一说,并不是真的要留她。好不容易钱妈来把桌子收了,两个人才好说话。 知道苏老爷死了,大伯娘一脸哀色“这还没有多大年纪吧?”又抱怨“若不是老爷被你母亲气死了,两家也不至于不往来。”这意思,便是不会去奔丧了。奔丧是要包白包的,白给苏家钱,疯了不成。 苏世黎也早看出来,米家对她是没什么要认的意思。 本来多年不走动,米老爷又是那么死的,这样也没甚好说的。她并没有打算就来依靠人家,只想着先在省城找个便宜的院子安顿下来,再谋划别的事情。没找到地方之前,若能在这里落一脚,便落一脚,不能便找个客栈住几天也使得。 见大伯娘说完这些,就开始喝茶,对她也没有别的话似的,便顺势站起来想着要告辞了。想说告辞前总要去看看外祖母。可目光落在桌上的礼盒上头却凝住。 她看了一遍,怕自己看错了,又把那东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最后才确认,盒子里的是阴阳佩原物没有错――玉身有个小缺,从缺口处延出几条殒痕。玉身色泽温润,一看就是经年受了人气滋养的老东西。 她没想到,遍寻不得的东西,来得这样容易。一时狂喜,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了。 那个沉睡已久的声音猛地在她脑海中炸开来“在这!”苏世黎外家姓米。住在省城。以前是卖米的,在八里巷子,其它的并不知道详情。 苏世黎到省城八里巷子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将幕,下着细雨,巷子里头人烟稀少。麻婆背着大行李,四乐上前问摆摊的“可知有个米家?卖米的米家。” 摆摊的想来想去“卖米的?”摆手“这里没有卖米的。” 还是旁边的一个老头出来说“有嘛。最里头。”对四乐道“他在这里没摆多久,才会不晓得。米半巷以前就是卖米的。后来米老爷死了。就不卖米了。卖洋货。也没以前有钱了。” 苏世黎谢他,确认问“最里头的?” “是。过了牌坊,最里头的那幢小楼。”边说着,边好奇地打量她。 三个人冒雨进了巷子。 省城里地皮贵,八里巷子看着有些年头,兴许以前繁华过,从临街屋子的外观便看得出来,不过旧了些,窗户里伸出来长竹杆,想必是晒衣服用的,又牵着电线,似蛛网。 街道本已经逼窄,两边俱是人家,还有人灶台就搭在街边的,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打着伞在外头烧火。时有总角小儿冒着雨尖叫嘻闹,从三个面前跑过去、跑过来。街边屋门都是大开的,里头人在说话,外面也听得见。还有学夫子书的,读书声朗朗而来。 三个人走到中间段,远远便看到最里头有家挂着红灯笼。是幢白楼。 楼不高,三层半。二楼阳台临街,阳台上放满了东西。三楼有窗户是彩色玻璃的,缺了一块,用白玻璃补。 一楼对街的门与别家一样是大开的,进门便是堂屋,堂屋没有人,光线有些暗。 四乐上去拍门,问“有没有人在家。”只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还有女子笑闹,却并没有回音。 她只得走得进,提高了声音“有没有人在家。” “谁?”二楼是似有人应了声,踢踢踏踏下楼来,是个年轻女子,莫约十几岁,穿着小袄。看到四乐又看看门外的苏世黎和麻婆。大概觉得她们穿得土气,又因是风尘仆仆而来的,不那么干净,翻了个白眼,不听人说话,回头往楼上喊“打秋风的又来啦!”扭身就上楼去了,也不理下面怎么样。 三个人在堂屋站了半晌,却也没再有人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个担水的仆妇从外头进来,看到她们,只叫她们先等等,跑去把水倒了才回来,问“你们是?” 苏世黎说“这里是米家吗?” 仆妇说:“是。” 苏世黎说“我是米五娘的女儿。姓苏的。” 仆妇莫名“啊?哪个米五娘?” “家里主人在吗?”苏世黎问着抬头,看到先头的年轻女子正从二楼探头看下面,辫子落下来,在楼梯间晃来晃去。 仆妇不解得很,嘀咕“哪有什么五娘。”却还是往上头叫“二姐儿!二姐儿!太太们在哪边?” 那年轻女子伸头大声道:“在后堂,赵太太来了。给大姐说亲呢。” 仆妇便往后头去。 苏世黎站在堂中,打量这楼。看着有些年头,木料也都考究。堂屋里洋玩意儿并不多,只有一个摆钟,其它看着都是有年份的。不过桌上插花的瓷瓶已经缺了口也没有补一补或是换上新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听到脚步声来,远远还没看到人,便听到仆妇说话“说是米五娘的女儿。” 一个响亮的声音说“行了,我知道了。五娘嘛。死了多年了,你不知道的。” 声音转过的屏风,打先的是个瘦瘦的妇人,莫约四五十来岁。大概是在见要紧的客人,在家里也没有穿常服,穿着绣工复杂的大衣裳,打扮得十分繁复,莲步轻移,动起来身上环佩叮。见到苏世黎先是打量,问“你是五娘的女儿?姓苏吗?” 苏世黎应声“是。” 妇人看她穿素服,又问“你怎么戴孝?丈夫过世了吗?”因着现在苏世黎挽的是妇人发髻。 苏世黎说“我和离在家。父亲过世了才戴孝。” 那妇人十分讶异“死了?”也不问和离的事,看得出并不上心。也不说自己是谁,连忙转身往楼上去,上了一半楼,才想起来,挥手叫苏世黎“你坐。”蹬蹬瞪地跑上去。不知道在跟谁大声说话。许是在问,要不要去奔丧呢。 有上头妇人咳得厉害,像是病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过了一会儿那妇人才又下来。 问苏世黎“你来是要做什么呢?” 这直愣愣的问话,叫苏世黎怔了一下,还好她本来也有自己的打算,正要说,那妇人又摆手“哎呀。看我问这种话。你先坐,家里有客,一会儿就好了。伯娘们都在。不管来省城做什么,饭总是要留在家里吃一顿。” 叫苏世黎还在堂屋等着。自己又往后头去了。 四乐小声嘀咕“茶也没有一口。”觉得这里怠慢了主家。 麻姑扯扯她袖子,她连忙不吱声了。 三个人等在堂屋,偶尔也能听到后堂妇人说笑。句子听不得整的,只隐隐有只字片语传来。 有个声音略大,零星也能得知,说的那个少爷是个出众的人物,开年还打算去科考的。洋文懂得好几种,都是在国教院学的。 声音略大的妇人十分爽朗地笑“在朝一品,哪个不是国教院出身。陛下虽然推崇洋学,可下头再热闹,能站在宝殿上议政的,到底还是夫子门下。高下立判。不是我说,前途是大好的。人家也有诚意……”后头的话便听不太清楚了。 过了好久,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出来,把一个梳坠马髻的华服贵妇人簇拥着出来,一路都在相互客气“这事情要是能成,必得要谢赵太太的。” 贵妇人轻声笑“那也是你们大姐儿教养得好,他家里才能看得上,才愿意立时就下订。” 米家的人谦虚“还是托赵太太的福。” 贵妇人笑“那我也不谦虚。”摆摆手“明日到我家去,再让他们小辈自己远远瞧上一眼。这喜事便成了。” 米家的人笑吟吟,一直把人送到门口去,先前招待苏世黎的妇人,轻手为人打着伞,等轿子过来。等人上了轿,又一直目送人出了巷子,这群人才意犹未尽地回转。 高个的妇人叹说“要真成了,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回到堂屋看到苏世黎三个人,怔了怔“这是?” 先前招待苏世黎的妇人收了伞“哎呀,这是五娘的女儿。” 拉着苏世黎过来,指着高个的对苏世黎说:“这是你大伯娘”指指旁边那个胖些的“这是你二伯娘。”又指自己“我是你三伯娘。” 苏世黎屈膝一一叫了人。 “里头说话。这外头堂屋里总有风灌。关上门吧,又太黑。”大伯娘领着人往里头走。 二伯娘却不来,只说“这衣服穿着浑身不自在。”要上楼换衣裳去。三伯娘也不去了“我上楼看看母亲。方才一直咳。” 大伯娘并不在意,自己和苏世黎到内堂坐。 里头吃了的茶还没有收,果壳儿一桌子都是,几个大盒子还摆在桌上。大伯娘让苏世黎坐,扭头叫“钱妈,钱妈!”过了好久,也没人应。她也没法,只得算了。抱怨“家里只有一个下人了。还爱躲懒。” 看了一眼麻姑背了那些东西,又添了句 “家里三房人,却挤在一个楼,手脚都摆不开。” 苏世黎知道她的意思,说:“我就是想着,从没见过母亲家里人,过来看看。一会儿还要回客栈去的。” 大伯娘惊讶“怎么不到家里住呢。”也只是随便那么一说,并不是真的要留她。好不容易钱妈来把桌子收了,两个人才好说话。 知道苏老爷死了,大伯娘一脸哀色“这还没有多大年纪吧?”又抱怨“若不是老爷被你母亲气死了,两家也不至于不往来。”这意思,便是不会去奔丧了。奔丧是要包白包的,白给苏家钱,疯了不成。 苏世黎也早看出来,米家对她是没什么要认的意思。 本来多年不走动,米老爷又是那么死的,这样也没甚好说的。她并没有打算就来依靠人家,只想着先在省城找个便宜的院子安顿下来,再谋划别的事情。没找到地方之前,若能在这里落一脚,便落一脚,不能便找个客栈住几天也使得。 见大伯娘说完这些,就开始喝茶,对她也没有别的话似的,便顺势站起来想着要告辞了。想说告辞前总要去看看外祖母。可目光落在桌上的礼盒上头却凝住。 她看了一遍,怕自己看错了,又把那东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最后才确认,盒子里的是阴阳佩原物没有错――玉身有个小缺,从缺口处延出几条殒痕。玉身色泽温润,一看就是经年受了人气滋养的老东西。 她没想到,遍寻不得的东西,来得这样容易。一时狂喜,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了。 那个沉睡已久的声音猛地在她脑海中炸开来“在这!” 22、22、恶意萌生 “在这!”那声音尖锐,叫她一阵阵眩晕,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大伯母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的?” 四乐连忙扶着“二小姐才病过。在医院住了好久。” 大伯母连声叫钱妈,倒热茶。说“医院?现在还在吃什么药不曾?” 四乐说“没有。” 大伯母怪她不懂事“那国立医院是看急症的,治好了,还得请咱们自己的大夫调理才是。不然人伤根本,以后要落病的。”言语中对洋派的东西十分不屑。 医院是什么人去的?都是穷人去的。治起病来又是刀又是锯。哪里有大夫们学识渊博呢,不论什么病,开几副药休息十天半个月,就完事。 只有穷人才没那个时候慢慢治,不干活光躺着,哪有饭吃呢,所以才喜欢去医院。便是断了腿,上午去拿膏子一糊,下午就杵拐走得,接歪了就歪着,反正也不讲究,回去活还能干一点,不至于要卧床。皮肉开了,拿针一缝,绑一绑,挂瓶子药完,没有大妨碍,照样出门办差。 大伯娘说“咱们自己的大夫,便是再大的伤口,用药一敷,长出来细细丝的伤痕,看都看不大出来。那些医院的,他拿那针线一缝,可得长出好几寸的蜈蚣来!吓不死人呢。”问苏世黎“你这是什么病?” 四乐抢嘴“二小姐掉了孩子。崩血。”十分不忿,要凭着大伯娘说道理。苏世黎皱眉回头扫了她一眼,她连忙闭嘴,自觉得话多了,很是后悔。 “呀。”大伯娘瞪大眼睛。 苏世黎想把话带到玉上去,可这时候堂屋钱妈回来,说老太太问呢。 大伯娘不太情愿的样子,还是回话说“这就叫人上去给她瞧。” 让钱妈帮自己把盒子也拿上去,自己在前头带着苏世黎上楼。苏世黎走着回头看了一眼,钱妈已经把盒子合上了,走在她身后。 这么近,可却摸不着。 抢过来呢?一伸手的事。反正自己是马上就要重生的。 但那声音又没了踪迹,她也拿不准,万一玉拿着了,一时半会又不能成功又该如何是好。 且不敢轻举妄动。 一行人上了三楼,路过二楼,走道有片裙角闪过去,到楼梯边的屋子去了。怕是之前那个年轻女子。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听着两个人年岁不高一个人声音略些。听到有脚步声上来,说话的声音立时就停了。 等人走上去,又细细声地响起来。到也听不清在讲什么。 老太太在三楼最里头一间,屋子小得很,东西堆满了,墙壁都露不出多少来。此时正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杂色皮子做的皮褥子。 见到有人来,眼睛睁开,目光落在苏世黎身上,突然叫了一声“小五啊。” 大伯娘说“什么小五,娘,小五死啦。这是小五的女儿。跟那个姓苏的生的。” 老太太眼眶泛着泪光,伸手叫苏世黎到自己身边去,苏世黎快步上去,半屈膝半跪在她身边。她拉着苏世黎的手,仔仔细细地看。 大伯娘觉得没趣,只对苏世黎说“好好陪你外祖母说说话,一会儿在家里吃饭,你伯父们都要回来的。”便拿着盒子出去了。听脚步,大概是去了隔壁。 老太太看苏世黎怎么看也看不够,脸上带着笑,眼睛红着,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身上衣裳“苏家待你好?” 苏世黎点头“父亲待我好。” “他不侍你好,便不能算人。”老太太说“死了就死了吧,你不用伤心。”一脸慈祥,又问“婆家待你好吗?” 苏世黎说“我和离了。” 老太太心疼,想是怕她难过,也不问多的,只说“以后还有好的。你还年轻。以后什么都会有的。”再问“你跟谁一道上省城来?” 苏世黎说“我自己来的。” 老太太一听,便再不问苏家的事了。只听说苏世黎要在省城里落脚,十分欢喜“住得近就好。” 苏世黎摸着她的手,热哄哄的,还有细汗,问“您热吧?” 老太太说“不妨事。” 苏世黎摸一摸袖口里,最里头的衣裳都汗湿了。“我帮您换个薄的盖。”这个天气,也不至于要盖这么厚。 老太太点头“好。”笑吟吟。 苏世黎在她屋子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床沿都烂了的绣面褥子。看着绣工,当年大概是值钱的东西。苏世黎说“您热了冷了,该叫人来帮着换。不然病了呢。” 老太太笑笑,点头“好。”不说闲话。 苏世黎本想帮老太太把湿衣裳换了,但没找着干净衣裳,只得帮她拿干汗巾隔着。 不多时,下头便叫吃饭。苏世黎在三楼都能听到下面的响动。 四乐和麻婆大概在下头帮忙做事情,时不时听到几个伯娘对她们说话,大概是叫她们去做什么拿什么的。 苏世黎不至于等人来请,对老太太说“我扶您下去。” 老太太摇头“我好多年没下楼了,你去罢。”又舍不得她,只巴巴看着。 苏世黎说“一会儿我再上来跟您说会儿话。” 老太太高兴起来“好。” 苏世黎出来,路边老太太屋子旁边的那间屋子。那声音又醒来“在那儿。”声音又尖又细。 她不由顿了顿脚。 苏世黎扭头看,装玉的盒子就放在屋中桌上,这屋子又大,又宽敞明亮,里头整洁干净,挂了画,屏风还是双面绣的。 玉就在那儿。不过几步。 她心跳得很快“我现在进去拿到它就行吗。” 那声音讶异“你是野人吗?当然得让它的主人心甘情愿的给你。” 苏世黎喃喃“那是大伯母家长女结亲的订礼。怎么会给我。” 那声音咯咯地笑起来,反问“你不知道吗?” 苏世黎闻言,如被针扎了似的,手指猛地一跳,没有再出声,快步往楼下去,好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顺着楼梯快步到二楼,竟与人撞了个正着。 她连忙退开,原来是之前跟她说过话的年轻女子,与另一个年长些的。年轻女子好生气“你怎么走路的!”退开来。 扭头对年长的气呼呼道:“你看她!莽莽撞撞的。我最讨厌乡下人了。我才不要她住在这儿呢!方才你也听二伯娘说了,她偷汉子,怀了身孕跟人私奔,还放火烧婆家,结果孩子流了,身子坏了,又跑回去想再做那家的太太,人家不要她才被休的。这还能叫人吗?我才不跟这样贱货一起住。” 年长的瞪她“你别胡说了!” 年轻的嚷:“我怎么胡说了!二伯娘不是说了吗,昨日有娘家亲戚来,她娘家就住的离那户没多远。”得意地对苏世黎道“你以为谁也不知道吗?还有脸来奔亲戚呢。要不说龙生龙凤生凤,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个得德性!你娘也是个贱货。” “好了。”年长的拉了她就走,回头冷淡地看了一眼苏世黎,拽着年轻的下楼。眼中尽是嫌弃。 苏世黎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的背影。 她在想着,要是以前的自己,固然是生气,可觉得大家都是亲戚,对方年纪也小,顶多十多岁,不懂事嘛,不好计较太多。或是稍晚有勇气与曹家对质的自己,但哪怕已经决定要做个恶人,可那个决心,也只在针对那些对自己已经犯下不可饶恕恶行的人。 可现在…… 只是言语。 哪怕,只是言语…… 她站在那儿,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死,也许是因为桃若的死,也许是因为失去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伤了的心。明明不论哪一件事,她当时都没有哭得多伤心。但在这个瞬间 ,心底像是有什么,喷涌而出如岩浆。不论最深处积蓄着的是悲痛也好,失意也好,不甘也好,都以愤怒憎恨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一点也不能忍耐。 此时,那声音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她耳边低语“啧啧啧,要我说……” 就在这时,苏世黎突然开口了,她厉声打断它“你给我闭嘴!” 那声音地突地打住,‘嘁’了一声,再不传出来半点声响。 苏世黎站在楼阶看着楼下。 那声音按捺不住,又冒出来“你在想什么?”带着探究。 苏世黎没有回答。 楼下又有人大声叫吃饭,她扫扫衣袖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下楼去。 年轻女子坐在三伯娘身边,看着她笑,带着挑衅。 她看着对方,也笑。 自己在纠结些什么?明明早就已经说要做到,可却还是会一不小心,露出原形。仿佛还舍不得脱下一身穿了太久的‘懦弱和气’皮。竟又让别人胆敢这样肆意地伤害自己。 她再也不想忍耐任何人了。“在这!”那声音尖锐,叫她一阵阵眩晕,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大伯母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的?” 四乐连忙扶着“二小姐才病过。在医院住了好久。” 大伯母连声叫钱妈,倒热茶。说“医院?现在还在吃什么药不曾?” 四乐说“没有。” 大伯母怪她不懂事“那国立医院是看急症的,治好了,还得请咱们自己的大夫调理才是。不然人伤根本,以后要落病的。”言语中对洋派的东西十分不屑。 医院是什么人去的?都是穷人去的。治起病来又是刀又是锯。哪里有大夫们学识渊博呢,不论什么病,开几副药休息十天半个月,就完事。 只有穷人才没那个时候慢慢治,不干活光躺着,哪有饭吃呢,所以才喜欢去医院。便是断了腿,上午去拿膏子一糊,下午就杵拐走得,接歪了就歪着,反正也不讲究,回去活还能干一点,不至于要卧床。皮肉开了,拿针一缝,绑一绑,挂瓶子药完,没有大妨碍,照样出门办差。 大伯娘说“咱们自己的大夫,便是再大的伤口,用药一敷,长出来细细丝的伤痕,看都看不大出来。那些医院的,他拿那针线一缝,可得长出好几寸的蜈蚣来!吓不死人呢。”问苏世黎“你这是什么病?” 四乐抢嘴“二小姐掉了孩子。崩血。”十分不忿,要凭着大伯娘说道理。苏世黎皱眉回头扫了她一眼,她连忙闭嘴,自觉得话多了,很是后悔。 “呀。”大伯娘瞪大眼睛。 苏世黎想把话带到玉上去,可这时候堂屋钱妈回来,说老太太问呢。 大伯娘不太情愿的样子,还是回话说“这就叫人上去给她瞧。” 让钱妈帮自己把盒子也拿上去,自己在前头带着苏世黎上楼。苏世黎走着回头看了一眼,钱妈已经把盒子合上了,走在她身后。 这么近,可却摸不着。 抢过来呢?一伸手的事。反正自己是马上就要重生的。 但那声音又没了踪迹,她也拿不准,万一玉拿着了,一时半会又不能成功又该如何是好。 且不敢轻举妄动。 一行人上了三楼,路过二楼,走道有片裙角闪过去,到楼梯边的屋子去了。怕是之前那个年轻女子。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听着两个人年岁不高一个人声音略些。听到有脚步声上来,说话的声音立时就停了。 等人走上去,又细细声地响起来。到也听不清在讲什么。 老太太在三楼最里头一间,屋子小得很,东西堆满了,墙壁都露不出多少来。此时正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杂色皮子做的皮褥子。 见到有人来,眼睛睁开,目光落在苏世黎身上,突然叫了一声“小五啊。” 大伯娘说“什么小五,娘,小五死啦。这是小五的女儿。跟那个姓苏的生的。” 老太太眼眶泛着泪光,伸手叫苏世黎到自己身边去,苏世黎快步上去,半屈膝半跪在她身边。她拉着苏世黎的手,仔仔细细地看。 大伯娘觉得没趣,只对苏世黎说“好好陪你外祖母说说话,一会儿在家里吃饭,你伯父们都要回来的。”便拿着盒子出去了。听脚步,大概是去了隔壁。 老太太看苏世黎怎么看也看不够,脸上带着笑,眼睛红着,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身上衣裳“苏家待你好?” 苏世黎点头“父亲待我好。” “他不侍你好,便不能算人。”老太太说“死了就死了吧,你不用伤心。”一脸慈祥,又问“婆家待你好吗?” 苏世黎说“我和离了。” 老太太心疼,想是怕她难过,也不问多的,只说“以后还有好的。你还年轻。以后什么都会有的。”再问“你跟谁一道上省城来?” 苏世黎说“我自己来的。” 老太太一听,便再不问苏家的事了。只听说苏世黎要在省城里落脚,十分欢喜“住得近就好。” 苏世黎摸着她的手,热哄哄的,还有细汗,问“您热吧?” 老太太说“不妨事。” 苏世黎摸一摸袖口里,最里头的衣裳都汗湿了。“我帮您换个薄的盖。”这个天气,也不至于要盖这么厚。 老太太点头“好。”笑吟吟。 苏世黎在她屋子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床沿都烂了的绣面褥子。看着绣工,当年大概是值钱的东西。苏世黎说“您热了冷了,该叫人来帮着换。不然病了呢。” 老太太笑笑,点头“好。”不说闲话。 苏世黎本想帮老太太把湿衣裳换了,但没找着干净衣裳,只得帮她拿干汗巾隔着。 不多时,下头便叫吃饭。苏世黎在三楼都能听到下面的响动。 四乐和麻婆大概在下头帮忙做事情,时不时听到几个伯娘对她们说话,大概是叫她们去做什么拿什么的。 苏世黎不至于等人来请,对老太太说“我扶您下去。” 老太太摇头“我好多年没下楼了,你去罢。”又舍不得她,只巴巴看着。 苏世黎说“一会儿我再上来跟您说会儿话。” 老太太高兴起来“好。” 苏世黎出来,路边老太太屋子旁边的那间屋子。那声音又醒来“在那儿。”声音又尖又细。 她不由顿了顿脚。 苏世黎扭头看,装玉的盒子就放在屋中桌上,这屋子又大,又宽敞明亮,里头整洁干净,挂了画,屏风还是双面绣的。 玉就在那儿。不过几步。 她心跳得很快“我现在进去拿到它就行吗。” 那声音讶异“你是野人吗?当然得让它的主人心甘情愿的给你。” 苏世黎喃喃“那是大伯母家长女结亲的订礼。怎么会给我。” 那声音咯咯地笑起来,反问“你不知道吗?” 苏世黎闻言,如被针扎了似的,手指猛地一跳,没有再出声,快步往楼下去,好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顺着楼梯快步到二楼,竟与人撞了个正着。 她连忙退开,原来是之前跟她说过话的年轻女子,与另一个年长些的。年轻女子好生气“你怎么走路的!”退开来。 扭头对年长的气呼呼道:“你看她!莽莽撞撞的。我最讨厌乡下人了。我才不要她住在这儿呢!方才你也听二伯娘说了,她偷汉子,怀了身孕跟人私奔,还放火烧婆家,结果孩子流了,身子坏了,又跑回去想再做那家的太太,人家不要她才被休的。这还能叫人吗?我才不跟这样贱货一起住。” 年长的瞪她“你别胡说了!” 年轻的嚷:“我怎么胡说了!二伯娘不是说了吗,昨日有娘家亲戚来,她娘家就住的离那户没多远。”得意地对苏世黎道“你以为谁也不知道吗?还有脸来奔亲戚呢。要不说龙生龙凤生凤,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个得德性!你娘也是个贱货。” “好了。”年长的拉了她就走,回头冷淡地看了一眼苏世黎,拽着年轻的下楼。眼中尽是嫌弃。 苏世黎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的背影。 她在想着,要是以前的自己,固然是生气,可觉得大家都是亲戚,对方年纪也小,顶多十多岁,不懂事嘛,不好计较太多。或是稍晚有勇气与曹家对质的自己,但哪怕已经决定要做个恶人,可那个决心,也只在针对那些对自己已经犯下不可饶恕恶行的人。 可现在…… 只是言语。 哪怕,只是言语…… 她站在那儿,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死,也许是因为桃若的死,也许是因为失去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伤了的心。明明不论哪一件事,她当时都没有哭得多伤心。但在这个瞬间 ,心底像是有什么,喷涌而出如岩浆。不论最深处积蓄着的是悲痛也好,失意也好,不甘也好,都以愤怒憎恨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一点也不能忍耐。 此时,那声音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她耳边低语“啧啧啧,要我说……” 就在这时,苏世黎突然开口了,她厉声打断它“你给我闭嘴!” 那声音地突地打住,‘嘁’了一声,再不传出来半点声响。 苏世黎站在楼阶看着楼下。 那声音按捺不住,又冒出来“你在想什么?”带着探究。 苏世黎没有回答。 楼下又有人大声叫吃饭,她扫扫衣袖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下楼去。 年轻女子坐在三伯娘身边,看着她笑,带着挑衅。 她看着对方,也笑。 自己在纠结些什么?明明早就已经说要做到,可却还是会一不小心,露出原形。仿佛还舍不得脱下一身穿了太久的‘懦弱和气’皮。竟又让别人胆敢这样肆意地伤害自己。 她再也不想忍耐任何人了。 23、23、开始了(改错漏) 苏世黎下来,大伯娘叫她坐,指着年轻的那个女子对她说“这是你二堂妹,是二伯娘的女儿。叫各玲。”指着年长些的“这是我女儿,叫边蔓。” 苏世黎道“两位妹妹好。” 但两个堂妹并不理会,只是低头吃自己的,相互笑着说话。大伯娘并不以为然,又扭头叫她正式见二伯娘和三伯娘。 苏世黎一一叫了人,又问伯伯。说是伯伯和堂兄们在外头做生意,多在铺子里住,一个月回来不得几次。叫她坐下吃饭。 苏世黎坐下来,便问称呼的事“我母亲她即是女儿,我怎么却要叫舅舅做伯伯呢?” 大伯娘好笑,说“以前算命,说这家是没女儿的命,要有女儿,便要催生大祸。好巧不巧的,你母亲却出世了。你外祖父不忍溺死她,便请了算命先生来,算命先生说,便把你母亲当儿子养好了。以前你母亲小时候,都叫她五哥儿的。”说着又想起来“哎呀,你不要叫外祖母,要叫祖母。”一种事,信不信也别触霉头。 苏世黎点头“是。” 几个伯娘说着闲话,她时不时笑着应几声,坐她对面的边蔓看着沉稳些,长得不算好看,皮肤略黑黄。各玲坐在边蔓旁边,虽然长得不好,但皮肤好些,若是光线好时会显得有些唇红齿白的,还多少占些年轻女子的优势,青春洋溢。发现苏世黎在看自己,哼了一声,翻白眼。小声不知道在对边蔓说什么。边蔓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叫她不用理会。 各玲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对苏世黎说“明日我们要去赵太太的园子玩,你去吗?”大概想着,这种名声坏了的人,过街老鼠般,跑到省城就是想躲起来的,怎么敢到处见人。存心要叫她难堪。 大伯娘听了便不太高兴,沉下了脸。县城的事家里谁不知道?人家都说她偷了人,烧了曹家,气死了自己父亲,被赶出的门。赵太太家里也有乡下的亲戚,风言风语也是有听闻的,还不知道苏家跟米家带着亲呢,这一去岂不是丢人吗。坏了自己女儿的婚事怎么好。 二伯娘打圆场说:“世黎说要在省城来长住,怕还还没有安顿好。哪有这个时候。” 边蔓也觉得不好,要她去干嘛?别人怎么看自己家?在桌子底下偷偷拉各玲的袖子。 各玲却以为两个伯娘是在为苏世黎给台阶下,连大姐也不在自己这边。更不忿,只撒娇不肯放手“怎么不去?去嘛。先在家里住着,迟一天再安顿,也不防事的。”瞧着苏世黎笑。 却不料苏世黎嫣然道:“那也好。” 各玲简直被恶心坏了,这个人,果真是半点脸也不要的。怕不是以为省城跟县城离得远,别人不知道她那些丑事。 怕到时候可真要笑死人了。 ‘嗤’地笑了一声,吃着东西对边蔓示意,叫她看苏世黎这厚脸皮的样子。 边蔓大概还是有些脑子,只摆着脸不说话,也不理她。 各玲丝毫不觉得是生自己的气,反而一副同仇敌慨的样子,气鼓鼓对边蔓小声说“不说大姐你生气了,我也要被她气死,真是不要脸的。” 大伯娘十分不满意各玲这样,只往三伯娘看。 三伯娘却全不在意这边在说什么,见大嫂看自己,一脸莫明,只以为是怕苏世黎要住在米家,问苏世黎“你是要租房子还是要买的?” 大伯娘便知道看她也没用。心里真是要气死了。这二母女,真个是一家人。心想,罢了,明天再找个由头,不叫她去。便也不再说什么。 苏世黎恍然不知的模样,笑答“还是买下来妥当些。人居无定所,心里不安。” 她三伯娘喜欢“哎呀,各玲的舅舅家,正有个院子要卖的。”又怕她买不起要自己给她便宜些“你打算买什么样的?省城里头好些的地方可贵着呢。便是想便宜与人,也半点没法子少。”目光把苏世黎从头打量到脚,因为有孝,她身上并没有甚么首饰。不知道是没有好东西,没得戴,还是虽然已经被赶走了,还有些孝心,自己父亲的孝期里不肯戴。 苏世黎说“贵到也无妨,得要清静些的。周围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她那些嫁妆还值些钱的,买个院子不算什么。心先定下来,再想别的,再怎么样还有个归处,也就不慌张了。 二伯娘插话“那没有大几百两是下不来了。”并不信她买得起。 苏世黎只笑笑,说“伯娘们认识人多,还请多帮忙留意打听,价钱到好说。若真的成了,我也不好叫伯娘们白劳累,按牙侩的价与伯娘们。” 三伯娘这个眼睛便亮了“那可不刚好吗,各玲的舅舅们那一处,正是你要寻的。” 二伯娘却突然笑说“唉呀,各玲舅舅那里有甚好的?不是我说,世黎定然是看不上。”对苏世黎说“那院子隔壁不是好人家。”对她和气起来。 三伯娘不忿,心里存不下,立刻便摆在脸上。 二伯娘不理会她,对苏世黎十分关切“不如你先住在家里,买屋子这种事,要看得面面俱道,是不能着急的。”与之前冷漠的态度来了个九十度的转变。 三伯娘放下筷子,语气便不好了“二嫂这话可说得轻省呢,家里哪里还有地方!她且也不是一个人。” 大伯娘却也来帮腔“挪一挪便是了。又不是在省城没有亲人了,她伯伯们且还在世呢,难道还叫世黎住到外头去吗?上辈恩怨,是上辈事,与下辈是没有关系的。家里挤是挤一点,比叫她一个女子,到外头住客栈要好些。” 对边蔓说“你便与各玲去挤一挤。把屋子与你大姐姐先住着。”又笑,说“这下家里多了个女孩儿,称呼都要改。”让叫苏世黎大姐姐,叫边蔓二姐姐。 各玲愕然“那怎么能行?”竟还让自己叫她大姐姐? 大伯娘笑:“你不是不喜欢与你二姐姐一道吧?” 各玲连忙说“怎么会呢。”不忿地往边蔓看,想叫她帮忙说话,叫这破鞋滚出去。 边蔓却只安抚她,对自己母亲乖乖巧巧点头“是。一会儿吃完了饭,我便给大姐姐把屋子腾出来。” 各玲气得眼睛都红了,往她亲妈看。 苏世黎这位三伯娘自己且还在生气呢,不知道两个大嫂为什么要存心阻着自己哥哥卖屋的事。 但既然大嫂都这么说,她也不好再顶。一场饭吃得气鼓鼓的。吃完便甩了筷子,跟谁也不打招呼,扭头就上楼去了。 边蔓住二楼,和各玲住对门。搬东西到也方便的。各玲气呼呼地帮忙,见边蔓把些不常用的东西也搬出来,气恼道“大姐!她还常住不成。” 苏世黎就站在旁边呢,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边蔓嗔道“你别孩子气。”对苏世黎歉意地笑了笑。把各玲推到她屋里去了。公道话到是不会多说一句的。 边蔓的东西一搬走,这边屋子便有些空荡荡。苏世黎的东西不多,只有个包。里头有一件衣裳也没有一件,全是那一箱嫁妆剩下来的金、玉器、宝石之类。还有一件珍珠串的褂子。因为三个人看着打扮得朴素,又只是个简单的包袱,一路没遇到甚事。也亏得麻姑背得轻松。 她把东西放下,桌上都摆不下。便摆在地板上头。一样一样地点。不紧不慢。门大开着。 大伯娘上来,一进屋子便被晃了一眼。脸上只做毫无波澜的样子,笑说:“屋子里差什么,只管与我说。”又奇怪“那两个下人呢?也不来帮着你收拾。”好像不知道米家的人正指使她们干活呢。 转头下去,不一会儿就把四乐和麻姑带上来。十分不高兴“哪有留主家在上头自己收拾屋子的?你们别是看着她孤女一个,不把她当一回事。我告诉你们,她便不是在苏家,也不是没有亲人了。米家且还在。你们若以为她好说话,就轻视她,我这个做伯娘的可不能不管。”大有要换人的意思。 苏世黎笑说“是我叫她们多帮着家里做些杂事的。伯娘不要怪她们。” 大伯娘这才和气,拉着她的手:“她们要是不好使,你只管告诉我,不能纵容。在省城,要买当用的下仆再容易不过。我这里尽有相熟的牙人。 ” 苏世黎点头称是。 大伯娘去了,不一会儿三伯娘上楼,原是想进对面的,扭头看到这边,一脸惊讶就进门来了“你们把这些背来的?”拿起来左看右看。连连咂舌。她只道苏世黎有钱,却不知道这么有钱!一问竟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可殷勤得很。 “哎呀。这不怕。” 回头去了各玲屋子,不一会儿拿来好一些,布料看着是崭新的,没上过身。衣料也好。“各玲这些衣裳做了一直都摆着,来不及穿,你可不要嫌弃的。” 苏世黎感动的样子,直谢她。她高兴得很,觉得笼络住了人“以后有你多照应着你三伯便是。如今生意可不好做。”苏世黎点头“生意确实难得很呢。”她只以为苏世黎好哄,喜滋滋走了。 苏世黎才关门,反正目地已经达到了。 四乐压低了声音惊叹“伯娘们可真好。”觉得主家这可算是有亲人了。总比一个人孤苦如浮萍来得好。 麻姑可愁得很,眉头锁着。想跟苏世黎交待什么,说不了话,也不会写。直朝苏世黎比划。 苏世黎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站在窗前回望桌上那堆珠光宝气之物轻轻地笑“人嘛。” 到底也算安顿下来。 快睡时,下头二伯娘来,让四乐和麻姑和钱妈去挤,苏世黎说“自来都是她们给我值夜。我一个人睡不着的。”便就算了。 不过三个主仆要住一个屋子,有些拥挤。四乐和麻姑只能打地铺。苏世黎叫两个人跟自己挤床上,如今的境地,还管什么主仆呢。 可两个人怎么也不肯“您是主家。待奴婢们好奴婢感激不尽,愿意为主家肝脑涂地。可尊卑有别,断不敢逾越。”她也只好算了。 不过关了灯,还听到对面在吵闹。 各玲不高兴,大骂了几句什么,无非是烂货、破鞋什么的。 三伯娘骂她,她说“二伯娘是这么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话音才落,便听到清脆的一声。不知道是东西砸了还是怎么的。 安静了一瞬间,便听到各玲嚎哭起来。喊着自己不活了。 三伯娘又骂了她一气,大伯娘下楼来不知道说了什么,三伯娘才跟她一道走,走时摔了门,气恨恨的,不过各玲一直哭没有停。 苏世黎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里落进来的那一线光。静静地听着,突地无声露出一个笑容来。 四乐已经睡了。 麻姑还醒着。 苏世黎翻了个身,麻姑正担心地看着她。 她心里暖暖的,压低了声音,对麻姑说:“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小的时候,奶妈嘴碎。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妇人带女儿改嫁,对方是个孤户,没有亲人,只有一个顶顽劣的儿子。妇人嫁过去没两年那男人就死了,只剩下儿子了,她对那儿子很不好,极尽打骂,不给饭吃。每天孩子嚎得人尽皆知,她也不知羞耻,不怕邻里闲言,照办不误。后来那儿子生病,她也不肯请大夫,只说没钱。后来孩子竟病死了。好好一个男儿呢,就快成年娶亲了。奶妈对这个妇人十分唾弃。骂她毒妇。说她会有报应的。可她呢,她吃得好,睡得好,有气就出,经营着男人留下的活计,做起屠户的营生,等女儿长大,还给女儿招了个外地的男人做上门女婿,不几年竟儿孙满堂,她可真畅快呀。别人背后骂她,她可听不见” 她说着笑“麻姑,你别看在背后人总是个个正义,但单单见了面,哪个都是笑吟吟叫她,让多送点搭头碎肉什么的,她也大方,给街坊十足的面子。或偶尔有人不识相,在她面前乱讲呢,她必然要拿刀追出几条街去,再也不送肉给这家了。后来,谁都不去惹她。只是在背后吃着妇人送的那一丁点肉,又常会骂几句这妇人一定会得报应之类。” 她说着便笑起来“人呀,是不是很有意思呢?我这些天,越想得明白,越觉得人之恶、蠢、贪如入髓顽疾,刮骨难去。” 她叹气扭头,柔声对一脸担忧的麻姑说“我今日想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受一星半点气。谁叫我难过,我就叫谁哭。谁叫我哭,我就要他死。你不要再担心我了。” 一个死字出口,叫她自己的心肝都颤了一颤。 可害怕下头,是叫她全身发抖的愉悦。光是想想那些对不起自己的人,如果有一天跪下认错,哭着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就血液沸腾。 麻姑眼神更难过,比划着问她“主家明天去赵太太那里做甚么呢?” 苏世黎像孩子似的,与她说悄悄话“我要一样东西。”就算各玲不开口,她也会有法子去。 麻姑担心,摆手。 比划着劝她,即有钱能够立足,再想法子找点营生,或嫁个好人,日子只有好的,何必再去搅和这些事情呢。 苏世黎说“不行呀麻姑。不行呀。”她扭头看着窗户上那一点光。 她不甘心呀。 苏世黎下来,大伯娘叫她坐,指着年轻的那个女子对她说“这是你二堂妹,是二伯娘的女儿。叫各玲。”指着年长些的“这是我女儿,叫边蔓。” 苏世黎道“两位妹妹好。” 但两个堂妹并不理会,只是低头吃自己的,相互笑着说话。大伯娘并不以为然,又扭头叫她正式见二伯娘和三伯娘。 苏世黎一一叫了人,又问伯伯。说是伯伯和堂兄们在外头做生意,多在铺子里住,一个月回来不得几次。叫她坐下吃饭。 苏世黎坐下来,便问称呼的事“我母亲她即是女儿,我怎么却要叫舅舅做伯伯呢?” 大伯娘好笑,说“以前算命,说这家是没女儿的命,要有女儿,便要催生大祸。好巧不巧的,你母亲却出世了。你外祖父不忍溺死她,便请了算命先生来,算命先生说,便把你母亲当儿子养好了。以前你母亲小时候,都叫她五哥儿的。”说着又想起来“哎呀,你不要叫外祖母,要叫祖母。”一种事,信不信也别触霉头。 苏世黎点头“是。” 几个伯娘说着闲话,她时不时笑着应几声,坐她对面的边蔓看着沉稳些,长得不算好看,皮肤略黑黄。各玲坐在边蔓旁边,虽然长得不好,但皮肤好些,若是光线好时会显得有些唇红齿白的,还多少占些年轻女子的优势,青春洋溢。发现苏世黎在看自己,哼了一声,翻白眼。小声不知道在对边蔓说什么。边蔓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叫她不用理会。 各玲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对苏世黎说“明日我们要去赵太太的园子玩,你去吗?”大概想着,这种名声坏了的人,过街老鼠般,跑到省城就是想躲起来的,怎么敢到处见人。存心要叫她难堪。 大伯娘听了便不太高兴,沉下了脸。县城的事家里谁不知道?人家都说她偷了人,烧了曹家,气死了自己父亲,被赶出的门。赵太太家里也有乡下的亲戚,风言风语也是有听闻的,还不知道苏家跟米家带着亲呢,这一去岂不是丢人吗。坏了自己女儿的婚事怎么好。 二伯娘打圆场说:“世黎说要在省城来长住,怕还还没有安顿好。哪有这个时候。” 边蔓也觉得不好,要她去干嘛?别人怎么看自己家?在桌子底下偷偷拉各玲的袖子。 各玲却以为两个伯娘是在为苏世黎给台阶下,连大姐也不在自己这边。更不忿,只撒娇不肯放手“怎么不去?去嘛。先在家里住着,迟一天再安顿,也不防事的。”瞧着苏世黎笑。 却不料苏世黎嫣然道:“那也好。” 各玲简直被恶心坏了,这个人,果真是半点脸也不要的。怕不是以为省城跟县城离得远,别人不知道她那些丑事。 怕到时候可真要笑死人了。 ‘嗤’地笑了一声,吃着东西对边蔓示意,叫她看苏世黎这厚脸皮的样子。 边蔓大概还是有些脑子,只摆着脸不说话,也不理她。 各玲丝毫不觉得是生自己的气,反而一副同仇敌慨的样子,气鼓鼓对边蔓小声说“不说大姐你生气了,我也要被她气死,真是不要脸的。” 大伯娘十分不满意各玲这样,只往三伯娘看。 三伯娘却全不在意这边在说什么,见大嫂看自己,一脸莫明,只以为是怕苏世黎要住在米家,问苏世黎“你是要租房子还是要买的?” 大伯娘便知道看她也没用。心里真是要气死了。这二母女,真个是一家人。心想,罢了,明天再找个由头,不叫她去。便也不再说什么。 苏世黎恍然不知的模样,笑答“还是买下来妥当些。人居无定所,心里不安。” 她三伯娘喜欢“哎呀,各玲的舅舅家,正有个院子要卖的。”又怕她买不起要自己给她便宜些“你打算买什么样的?省城里头好些的地方可贵着呢。便是想便宜与人,也半点没法子少。”目光把苏世黎从头打量到脚,因为有孝,她身上并没有甚么首饰。不知道是没有好东西,没得戴,还是虽然已经被赶走了,还有些孝心,自己父亲的孝期里不肯戴。 苏世黎说“贵到也无妨,得要清静些的。周围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她那些嫁妆还值些钱的,买个院子不算什么。心先定下来,再想别的,再怎么样还有个归处,也就不慌张了。 二伯娘插话“那没有大几百两是下不来了。”并不信她买得起。 苏世黎只笑笑,说“伯娘们认识人多,还请多帮忙留意打听,价钱到好说。若真的成了,我也不好叫伯娘们白劳累,按牙侩的价与伯娘们。” 三伯娘这个眼睛便亮了“那可不刚好吗,各玲的舅舅们那一处,正是你要寻的。” 二伯娘却突然笑说“唉呀,各玲舅舅那里有甚好的?不是我说,世黎定然是看不上。”对苏世黎说“那院子隔壁不是好人家。”对她和气起来。 三伯娘不忿,心里存不下,立刻便摆在脸上。 二伯娘不理会她,对苏世黎十分关切“不如你先住在家里,买屋子这种事,要看得面面俱道,是不能着急的。”与之前冷漠的态度来了个九十度的转变。 三伯娘放下筷子,语气便不好了“二嫂这话可说得轻省呢,家里哪里还有地方!她且也不是一个人。” 大伯娘却也来帮腔“挪一挪便是了。又不是在省城没有亲人了,她伯伯们且还在世呢,难道还叫世黎住到外头去吗?上辈恩怨,是上辈事,与下辈是没有关系的。家里挤是挤一点,比叫她一个女子,到外头住客栈要好些。” 对边蔓说“你便与各玲去挤一挤。把屋子与你大姐姐先住着。”又笑,说“这下家里多了个女孩儿,称呼都要改。”让叫苏世黎大姐姐,叫边蔓二姐姐。 各玲愕然“那怎么能行?”竟还让自己叫她大姐姐? 大伯娘笑:“你不是不喜欢与你二姐姐一道吧?” 各玲连忙说“怎么会呢。”不忿地往边蔓看,想叫她帮忙说话,叫这破鞋滚出去。 边蔓却只安抚她,对自己母亲乖乖巧巧点头“是。一会儿吃完了饭,我便给大姐姐把屋子腾出来。” 各玲气得眼睛都红了,往她亲妈看。 苏世黎这位三伯娘自己且还在生气呢,不知道两个大嫂为什么要存心阻着自己哥哥卖屋的事。 但既然大嫂都这么说,她也不好再顶。一场饭吃得气鼓鼓的。吃完便甩了筷子,跟谁也不打招呼,扭头就上楼去了。 边蔓住二楼,和各玲住对门。搬东西到也方便的。各玲气呼呼地帮忙,见边蔓把些不常用的东西也搬出来,气恼道“大姐!她还常住不成。” 苏世黎就站在旁边呢,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边蔓嗔道“你别孩子气。”对苏世黎歉意地笑了笑。把各玲推到她屋里去了。公道话到是不会多说一句的。 边蔓的东西一搬走,这边屋子便有些空荡荡。苏世黎的东西不多,只有个包。里头有一件衣裳也没有一件,全是那一箱嫁妆剩下来的金、玉器、宝石之类。还有一件珍珠串的褂子。因为三个人看着打扮得朴素,又只是个简单的包袱,一路没遇到甚事。也亏得麻姑背得轻松。 她把东西放下,桌上都摆不下。便摆在地板上头。一样一样地点。不紧不慢。门大开着。 大伯娘上来,一进屋子便被晃了一眼。脸上只做毫无波澜的样子,笑说:“屋子里差什么,只管与我说。”又奇怪“那两个下人呢?也不来帮着你收拾。”好像不知道米家的人正指使她们干活呢。 转头下去,不一会儿就把四乐和麻姑带上来。十分不高兴“哪有留主家在上头自己收拾屋子的?你们别是看着她孤女一个,不把她当一回事。我告诉你们,她便不是在苏家,也不是没有亲人了。米家且还在。你们若以为她好说话,就轻视她,我这个做伯娘的可不能不管。”大有要换人的意思。 苏世黎笑说“是我叫她们多帮着家里做些杂事的。伯娘不要怪她们。” 大伯娘这才和气,拉着她的手:“她们要是不好使,你只管告诉我,不能纵容。在省城,要买当用的下仆再容易不过。我这里尽有相熟的牙人。 ” 苏世黎点头称是。 大伯娘去了,不一会儿三伯娘上楼,原是想进对面的,扭头看到这边,一脸惊讶就进门来了“你们把这些背来的?”拿起来左看右看。连连咂舌。她只道苏世黎有钱,却不知道这么有钱!一问竟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可殷勤得很。 “哎呀。这不怕。” 回头去了各玲屋子,不一会儿拿来好一些,布料看着是崭新的,没上过身。衣料也好。“各玲这些衣裳做了一直都摆着,来不及穿,你可不要嫌弃的。” 苏世黎感动的样子,直谢她。她高兴得很,觉得笼络住了人“以后有你多照应着你三伯便是。如今生意可不好做。”苏世黎点头“生意确实难得很呢。”她只以为苏世黎好哄,喜滋滋走了。 苏世黎才关门,反正目地已经达到了。 四乐压低了声音惊叹“伯娘们可真好。”觉得主家这可算是有亲人了。总比一个人孤苦如浮萍来得好。 麻姑可愁得很,眉头锁着。想跟苏世黎交待什么,说不了话,也不会写。直朝苏世黎比划。 苏世黎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站在窗前回望桌上那堆珠光宝气之物轻轻地笑“人嘛。” 到底也算安顿下来。 快睡时,下头二伯娘来,让四乐和麻姑和钱妈去挤,苏世黎说“自来都是她们给我值夜。我一个人睡不着的。”便就算了。 不过三个主仆要住一个屋子,有些拥挤。四乐和麻姑只能打地铺。苏世黎叫两个人跟自己挤床上,如今的境地,还管什么主仆呢。 可两个人怎么也不肯“您是主家。待奴婢们好奴婢感激不尽,愿意为主家肝脑涂地。可尊卑有别,断不敢逾越。”她也只好算了。 不过关了灯,还听到对面在吵闹。 各玲不高兴,大骂了几句什么,无非是烂货、破鞋什么的。 三伯娘骂她,她说“二伯娘是这么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话音才落,便听到清脆的一声。不知道是东西砸了还是怎么的。 安静了一瞬间,便听到各玲嚎哭起来。喊着自己不活了。 三伯娘又骂了她一气,大伯娘下楼来不知道说了什么,三伯娘才跟她一道走,走时摔了门,气恨恨的,不过各玲一直哭没有停。 苏世黎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里落进来的那一线光。静静地听着,突地无声露出一个笑容来。 四乐已经睡了。 麻姑还醒着。 苏世黎翻了个身,麻姑正担心地看着她。 她心里暖暖的,压低了声音,对麻姑说:“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小的时候,奶妈嘴碎。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妇人带女儿改嫁,对方是个孤户,没有亲人,只有一个顶顽劣的儿子。妇人嫁过去没两年那男人就死了,只剩下儿子了,她对那儿子很不好,极尽打骂,不给饭吃。每天孩子嚎得人尽皆知,她也不知羞耻,不怕邻里闲言,照办不误。后来那儿子生病,她也不肯请大夫,只说没钱。后来孩子竟病死了。好好一个男儿呢,就快成年娶亲了。奶妈对这个妇人十分唾弃。骂她毒妇。说她会有报应的。可她呢,她吃得好,睡得好,有气就出,经营着男人留下的活计,做起屠户的营生,等女儿长大,还给女儿招了个外地的男人做上门女婿,不几年竟儿孙满堂,她可真畅快呀。别人背后骂她,她可听不见” 她说着笑“麻姑,你别看在背后人总是个个正义,但单单见了面,哪个都是笑吟吟叫她,让多送点搭头碎肉什么的,她也大方,给街坊十足的面子。或偶尔有人不识相,在她面前乱讲呢,她必然要拿刀追出几条街去,再也不送肉给这家了。后来,谁都不去惹她。只是在背后吃着妇人送的那一丁点肉,又常会骂几句这妇人一定会得报应之类。” 她说着便笑起来“人呀,是不是很有意思呢?我这些天,越想得明白,越觉得人之恶、蠢、贪如入髓顽疾,刮骨难去。” 她叹气扭头,柔声对一脸担忧的麻姑说“我今日想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受一星半点气。谁叫我难过,我就叫谁哭。谁叫我哭,我就要他死。你不要再担心我了。” 一个死字出口,叫她自己的心肝都颤了一颤。 可害怕下头,是叫她全身发抖的愉悦。光是想想那些对不起自己的人,如果有一天跪下认错,哭着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就血液沸腾。 麻姑眼神更难过,比划着问她“主家明天去赵太太那里做甚么呢?” 苏世黎像孩子似的,与她说悄悄话“我要一样东西。”就算各玲不开口,她也会有法子去。 麻姑担心,摆手。 比划着劝她,即有钱能够立足,再想法子找点营生,或嫁个好人,日子只有好的,何必再去搅和这些事情呢。 苏世黎说“不行呀麻姑。不行呀。”她扭头看着窗户上那一点光。 她不甘心呀。 24、24、相看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便起来,她把各玲的衣裳拿出来认真挑。 米家大概是真的不成了,衣裳看着好,布料也不错,可绣工粗劣,认真看不得。上头嵌的珠子,也都是假的。这些东西,也就唬唬那些没甚见识的人,那些常穿常用好东西的人,一眼便要看出来的。 四乐便看不上,这些东西怎么好拿给主家穿? 不过她经了前一天,今日竟懂得进步,憋着憋着,绝不乱说话。到底这里喘气大声些外头都能听见呢。 麻姑也有哀容。 人啊,一朝败落,当头还没甚感觉,可缓过来看看住的,吃的,用的,穿的,心里便觉得凄凉起来,晓得以前的好日子是没有的。她自己难过,也怕主家感伤。 却不料苏世黎不以为然,反到安慰她们“在什么身份,便用什么东西,过什么日子。”以前她听父亲说过这样的道理,不过没有现在这样感同身受罢了。 她认真选了一件素些的来穿,坐下边让四乐帮着上妆,边挑简单的首饰来相配,罢了往镜子里瞧。 铜镜子不比琉璃镜照得清楚,人有些扭曲,又微微发黄,远看,像不知道什么妖怪,九曲八弯不成人形,走近些才慢慢清晰起来。她看着自己,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得上好看。 虽然寻常总有人说她长得好。可她认真打量,并不晓得自己好看在哪里。若看得再认真些,又还生出许多不满意的地方。 今日,是她好久以来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审视自己。她对自己笑一笑,又垂眸侧首回望。镜子里的人做着同样的动作,可却叫她觉得陌生。她以为自己现在会有难以掩饰的失意与寡欢。可镜子里的人并没有。 镜子里的人眼睛明亮异常,哪怕脸色苍白,也叫人觉得这俱单薄脆弱的身躯中却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看着坚定,仿佛永远都不会动摇,可却又让人觉得身躯中藏着一团火,似乎下一秒就会为了什么而拼尽一切。 四乐赞叹“二小姐真好看。” 楼下已经有吵闹的声音,一会儿问叫的轿子来了没有,一会儿又问备的礼里头有哪些东西要换成别的,可换了没有。 不一会儿钱妈就跑上楼,请敲对面的门。各玲老大声音说“好了好了,不要催!” 钱妈下去,好一会儿仍不见她们。大伯娘又亲自跑上来。 苏世黎认得大伯母的脚步声。蹬蹬蹬地上来,敲门声很轻。进门去里头也没再有什么声音传来。 过了一会儿苏世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吩咐四乐在家里,麻姑跟着自己,然后起身推开了门。正巧与打算下楼去的三个人撞上。 各玲和边蔓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脚步声可真轻得可以。见到声音回望,看到站在门口的苏世黎都怔住。还是大伯娘先开口“还怕你正睡着。昨天也够累的。” 苏世黎连忙说“不敢叫伯娘等。” 大伯娘笑:“等等你又怎么了。现在去也早了些,还想说我们先在下头吃点东西呢。” 亲热地与苏世黎携手,如母女般。问她睡得好不好,衣裳还要不要做新的之类。“你大伯和圃哥哥听说你回来了,立刻便想回来的,你母亲在家时,与你大伯关系最是要好,你母亲去了,几次都说想去看看你,可不是这样的事拖着,便是那样的事拖着,这么些年过去,硬是没能见着。人都出了铺子,上了马,可伙计又追出来,没办法 ,手上的事丢不开,恐怕要晚上才能回来呢。唉,如今做生意不比以前了。” 苏世黎问:“圃哥哥今年几岁?” 大伯娘笑:“二十了。我这一世呀,就只得他和边蔓两个,可也操得心都要碎了。哎,子女都是父母的债。”说着抬头见各玲和边蔓还站在楼梯口不走讶异“堵在这里做什么呢?快下去吧,轿子都来了。” 如今米家养不起轿子,家里只有马车,可觉得坐马车有失身份,只好租了轿子来。 各玲气呼呼,拿眼睛剜苏世黎,拉着脸色不太好的边蔓往下头去。 大伯娘只当看不见。与苏世黎下楼去。 苏世黎看看,堂饭并没有摆饭。 大伯娘脸上一点也不尴尬。到底都是活了几十年的内宅妇人。只往外头走。看看门口竟只有三辆轿子“哎呀”一声,惊道“我叫的不是四抬吗?”叫了对方话事的那个来说话。 对方却是不认“你说三抬,我就三抬来的。” 大伯娘说“那你再叫一抬来。我们左右等一等。” 他说“那可不能行。你说不要,那别人家就租走了。哪会擎等着你们家呢。” 大伯娘一脸无奈,回头往苏世黎看“世黎啊,你看今天这个事大伯娘可办得!只能委屈你。” 各玲忙不忙地早就与边蔓一个坐了一个轿,只掀了轿帘住这边看着。听着便好笑。 苏世黎只当看不见她,一脸大度“大伯娘,没事。两个人要坐一抬轿罢了算什么委屈。”叫麻姑给轿夫赏钱“您受累。”对大伯娘道“这钱该我来说,大伯娘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轿夫拿了钱再没有不愿意。 大伯娘笑,说“你不觉得委屈就好。我也不跟你客气。”脸上半点事不露出来。不过上了轿又突然想起来,有事要与边蔓说。 苏世黎说“那我到前边坐,您和蔓妹妹坐一道吧。今日蔓妹妹相看,您一定有很多话要交待的。” 大伯娘点头称好。又抱怨自己为边蔓的亲事费尽了心。 苏世黎下去,换了边蔓到到前头的轿子上。麻姑跟在她轿子旁边。 这队伍才算顺顺当当地上路。 轿子一开始走,边蔓便眼圈儿红了“娘。”她嫌苏世黎太好看。 今天边蔓是盛装打扮出来的,恐怕被看轻,身上首饰戴得都不少,有一些还是她母亲压箱底的东西。在屋子里打扮好了,嘴上虽不说,心里是得意的。可出来一看苏世黎,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衣裳也好,妆容也好,首饰也好,仿佛自己是唱戏的猴崽儿。 脾气再闷,也憋不住要把肚子里的话在自己母亲面前吐露出来:“我相看,她打扮什么?” 她母亲还气呢“她打扮得再好也没用。她一个被休离的妇人,名声也是坏的,又没有生育。人家还能看上她吗?我不叫她去,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还要在赵太太那里撇清。可你把眼睛放在她身上做甚么呢?怎么就不知道盯几眼各玲。你瞧瞧各玲那样子!今日你相看,本来也没她什么事,你们两个在一道,你就不知道拦一拦她!便是拦不住,也叫她别喧宾夺主呀,可你瞧瞧她那模样!你原也生得不如她,人家要是看上她,我看你怎么办!” “这还能换?”边蔓眼看要哭。 “那怎么晓得。如今这个年头,临阵换人的还少吗。”她母亲也不知道是吓她还是怎么的。 边蔓坐在那儿,手拎着帕子,指头尖都没了血色“我叫她不要来。她非要来。我有甚么法子。昨日里你又和三婶娘说好了,各玲要一道来的。你若为我想,当时就不该答应,自己装大方,现在又光说我。” 她母亲真要被她气死“你就知道窝里横,还怪起我来。那你既然不愿意,就不晓得闹一闹?哪怕是夜里两个人怎么找个由头吵一架,相互死气不说话了,那也好呀。一早我们只管走,到时候说你脾气拧起来了,三房也不好说什么。” 越说越火大:“夜里我与你三婶娘走时,一直对你看,你当真是半点心眼都不开!你吃这么些年饭,半点乖也不学!” 边蔓这里已经十分伤心,到了地方下轿前她母亲还再三叮嘱“你兄弟今年要说亲,铺子里头又亏空了不少,都是用钱的地方。你对苏世黎要和气,拿出真做姐妹的心肝来。别像各玲那个蠢货。” 边蔓说“我不喜欢她。” 她母亲生气“谁要你真喜欢她呢?做人是论喜不喜欢的吗?” 边蔓委屈地点头“恩。” 她母亲叹气“你缓一缓”。缓过来,等下轿时,边蔓又会是安静谦和的模样。 苏世黎不知道前头在说什么。 她一言不发,静静坐着,身体随着轿子微微晃头,耳边的碎发悠悠飘摆,目光则落在自己脚前――那块木板上有几道裂纹,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地面。 不一会儿大概是到地方了,轿子停了下来。 苏世黎掀开轿子窗帘一角,看到前头大伯娘坐的轿子里伸出只手,把拜帖交去,下仆笑着叫人开了侧门。轿子调头直接往里头去。 进门时,苏世黎向门上看,只看到匾额尾落了印,想必是有些名望的人提的。 轿子进了门,那扇大门便在后头缓缓合拢。木门有些年头,吱吱呀呀。苏世黎莫明背后有些发凉。 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已经关上了。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背。来吧。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便起来,她把各玲的衣裳拿出来认真挑。 米家大概是真的不成了,衣裳看着好,布料也不错,可绣工粗劣,认真看不得。上头嵌的珠子,也都是假的。这些东西,也就唬唬那些没甚见识的人,那些常穿常用好东西的人,一眼便要看出来的。 四乐便看不上,这些东西怎么好拿给主家穿? 不过她经了前一天,今日竟懂得进步,憋着憋着,绝不乱说话。到底这里喘气大声些外头都能听见呢。 麻姑也有哀容。 人啊,一朝败落,当头还没甚感觉,可缓过来看看住的,吃的,用的,穿的,心里便觉得凄凉起来,晓得以前的好日子是没有的。她自己难过,也怕主家感伤。 却不料苏世黎不以为然,反到安慰她们“在什么身份,便用什么东西,过什么日子。”以前她听父亲说过这样的道理,不过没有现在这样感同身受罢了。 她认真选了一件素些的来穿,坐下边让四乐帮着上妆,边挑简单的首饰来相配,罢了往镜子里瞧。 铜镜子不比琉璃镜照得清楚,人有些扭曲,又微微发黄,远看,像不知道什么妖怪,九曲八弯不成人形,走近些才慢慢清晰起来。她看着自己,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得上好看。 虽然寻常总有人说她长得好。可她认真打量,并不晓得自己好看在哪里。若看得再认真些,又还生出许多不满意的地方。 今日,是她好久以来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审视自己。她对自己笑一笑,又垂眸侧首回望。镜子里的人做着同样的动作,可却叫她觉得陌生。她以为自己现在会有难以掩饰的失意与寡欢。可镜子里的人并没有。 镜子里的人眼睛明亮异常,哪怕脸色苍白,也叫人觉得这俱单薄脆弱的身躯中却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看着坚定,仿佛永远都不会动摇,可却又让人觉得身躯中藏着一团火,似乎下一秒就会为了什么而拼尽一切。 四乐赞叹“二小姐真好看。” 楼下已经有吵闹的声音,一会儿问叫的轿子来了没有,一会儿又问备的礼里头有哪些东西要换成别的,可换了没有。 不一会儿钱妈就跑上楼,请敲对面的门。各玲老大声音说“好了好了,不要催!” 钱妈下去,好一会儿仍不见她们。大伯娘又亲自跑上来。 苏世黎认得大伯母的脚步声。蹬蹬蹬地上来,敲门声很轻。进门去里头也没再有什么声音传来。 过了一会儿苏世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吩咐四乐在家里,麻姑跟着自己,然后起身推开了门。正巧与打算下楼去的三个人撞上。 各玲和边蔓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脚步声可真轻得可以。见到声音回望,看到站在门口的苏世黎都怔住。还是大伯娘先开口“还怕你正睡着。昨天也够累的。” 苏世黎连忙说“不敢叫伯娘等。” 大伯娘笑:“等等你又怎么了。现在去也早了些,还想说我们先在下头吃点东西呢。” 亲热地与苏世黎携手,如母女般。问她睡得好不好,衣裳还要不要做新的之类。“你大伯和圃哥哥听说你回来了,立刻便想回来的,你母亲在家时,与你大伯关系最是要好,你母亲去了,几次都说想去看看你,可不是这样的事拖着,便是那样的事拖着,这么些年过去,硬是没能见着。人都出了铺子,上了马,可伙计又追出来,没办法 ,手上的事丢不开,恐怕要晚上才能回来呢。唉,如今做生意不比以前了。” 苏世黎问:“圃哥哥今年几岁?” 大伯娘笑:“二十了。我这一世呀,就只得他和边蔓两个,可也操得心都要碎了。哎,子女都是父母的债。”说着抬头见各玲和边蔓还站在楼梯口不走讶异“堵在这里做什么呢?快下去吧,轿子都来了。” 如今米家养不起轿子,家里只有马车,可觉得坐马车有失身份,只好租了轿子来。 各玲气呼呼,拿眼睛剜苏世黎,拉着脸色不太好的边蔓往下头去。 大伯娘只当看不见。与苏世黎下楼去。 苏世黎看看,堂饭并没有摆饭。 大伯娘脸上一点也不尴尬。到底都是活了几十年的内宅妇人。只往外头走。看看门口竟只有三辆轿子“哎呀”一声,惊道“我叫的不是四抬吗?”叫了对方话事的那个来说话。 对方却是不认“你说三抬,我就三抬来的。” 大伯娘说“那你再叫一抬来。我们左右等一等。” 他说“那可不能行。你说不要,那别人家就租走了。哪会擎等着你们家呢。” 大伯娘一脸无奈,回头往苏世黎看“世黎啊,你看今天这个事大伯娘可办得!只能委屈你。” 各玲忙不忙地早就与边蔓一个坐了一个轿,只掀了轿帘住这边看着。听着便好笑。 苏世黎只当看不见她,一脸大度“大伯娘,没事。两个人要坐一抬轿罢了算什么委屈。”叫麻姑给轿夫赏钱“您受累。”对大伯娘道“这钱该我来说,大伯娘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轿夫拿了钱再没有不愿意。 大伯娘笑,说“你不觉得委屈就好。我也不跟你客气。”脸上半点事不露出来。不过上了轿又突然想起来,有事要与边蔓说。 苏世黎说“那我到前边坐,您和蔓妹妹坐一道吧。今日蔓妹妹相看,您一定有很多话要交待的。” 大伯娘点头称好。又抱怨自己为边蔓的亲事费尽了心。 苏世黎下去,换了边蔓到到前头的轿子上。麻姑跟在她轿子旁边。 这队伍才算顺顺当当地上路。 轿子一开始走,边蔓便眼圈儿红了“娘。”她嫌苏世黎太好看。 今天边蔓是盛装打扮出来的,恐怕被看轻,身上首饰戴得都不少,有一些还是她母亲压箱底的东西。在屋子里打扮好了,嘴上虽不说,心里是得意的。可出来一看苏世黎,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衣裳也好,妆容也好,首饰也好,仿佛自己是唱戏的猴崽儿。 脾气再闷,也憋不住要把肚子里的话在自己母亲面前吐露出来:“我相看,她打扮什么?” 她母亲还气呢“她打扮得再好也没用。她一个被休离的妇人,名声也是坏的,又没有生育。人家还能看上她吗?我不叫她去,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还要在赵太太那里撇清。可你把眼睛放在她身上做甚么呢?怎么就不知道盯几眼各玲。你瞧瞧各玲那样子!今日你相看,本来也没她什么事,你们两个在一道,你就不知道拦一拦她!便是拦不住,也叫她别喧宾夺主呀,可你瞧瞧她那模样!你原也生得不如她,人家要是看上她,我看你怎么办!” “这还能换?”边蔓眼看要哭。 “那怎么晓得。如今这个年头,临阵换人的还少吗。”她母亲也不知道是吓她还是怎么的。 边蔓坐在那儿,手拎着帕子,指头尖都没了血色“我叫她不要来。她非要来。我有甚么法子。昨日里你又和三婶娘说好了,各玲要一道来的。你若为我想,当时就不该答应,自己装大方,现在又光说我。” 她母亲真要被她气死“你就知道窝里横,还怪起我来。那你既然不愿意,就不晓得闹一闹?哪怕是夜里两个人怎么找个由头吵一架,相互死气不说话了,那也好呀。一早我们只管走,到时候说你脾气拧起来了,三房也不好说什么。” 越说越火大:“夜里我与你三婶娘走时,一直对你看,你当真是半点心眼都不开!你吃这么些年饭,半点乖也不学!” 边蔓这里已经十分伤心,到了地方下轿前她母亲还再三叮嘱“你兄弟今年要说亲,铺子里头又亏空了不少,都是用钱的地方。你对苏世黎要和气,拿出真做姐妹的心肝来。别像各玲那个蠢货。” 边蔓说“我不喜欢她。” 她母亲生气“谁要你真喜欢她呢?做人是论喜不喜欢的吗?” 边蔓委屈地点头“恩。” 她母亲叹气“你缓一缓”。缓过来,等下轿时,边蔓又会是安静谦和的模样。 苏世黎不知道前头在说什么。 她一言不发,静静坐着,身体随着轿子微微晃头,耳边的碎发悠悠飘摆,目光则落在自己脚前――那块木板上有几道裂纹,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地面。 不一会儿大概是到地方了,轿子停了下来。 苏世黎掀开轿子窗帘一角,看到前头大伯娘坐的轿子里伸出只手,把拜帖交去,下仆笑着叫人开了侧门。轿子调头直接往里头去。 进门时,苏世黎向门上看,只看到匾额尾落了印,想必是有些名望的人提的。 轿子进了门,那扇大门便在后头缓缓合拢。木门有些年头,吱吱呀呀。苏世黎莫明背后有些发凉。 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已经关上了。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背。来吧。 25、25、张子令 赵家花厅热闹得紧,堂上坐着几个在说话,院子外头一群坐在树荫下头吃茶玩叶子牌。 麻姑在外头候着,得脸的仆妇把米家这一众人领上去,赵太太老远就笑着叫“米大奶奶来啦。”往身边的人说“要请她可难呢。”她身边坐着个年纪大些的夫人,打扮得很是端庄,身上的首饰虽然看着并不华贵,可细细看,就叫人咋舌的精致。头上簪子上的鸟儿,眼珠儿都会动的,毫毛毕现。脸上微微笑,看着和气。 苏世黎那位大伯娘大步迎上去,笑吟吟地客气“哎呀,哪里的话。只要赵太太肯叫我来,我哪里有不肯出门的。”往一边坐着的夫人打招呼“张夫人。”又叫身后跟着小辈们叫人。 边蔓还没动,各玲便开口了,声音又清脆又有朝气。张夫人连连打量她,说“好。好。”边蔓跟在后面,心里不是滋味,又不能露出来,到底与各玲相比要差一些。 到了苏世黎这里,米大奶奶说“这是我侄女儿。” 赵太太多看了苏世黎一眼,但并没多说,笑眯眯客套“这可长得好。跟你们家几位当家的可是一点也不像呀。” 只寒暄片刻,赵太太对苏世黎和各玲笑道“我这儿也没甚有趣的,你们年纪小,怕要觉得无聊,不过院子里的花开得好,你们去瞧瞧也不算白来。” 各玲不愿意与苏世黎一道,想去拉边蔓。可边蔓却暗暗躲了躲,使眼色叫她自己走。这时候赵太太还伸手接着边蔓说起话来。张夫人在一边时不时搭一句。 各玲没法子,这才一脸不情愿地出去了。一出花厅扭头便叫赵家的下人带着自己去花园,理也未理苏世黎。到是赵家的下人客气,向苏世黎道“您往这边来。” 各玲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喝斥人家的下仆。气呼呼一个人走在最前头。 麻姑见苏世黎出来,连忙迎上去,跟在她身后。 一众人才走到湖边,下仆便有些犹豫,似乎是想带着两个人换道走。苏世黎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原来是有人在湖畔亭吃茶。远远看着大多是男人,样貌看不大清楚,身形莫约是青年。大多是广袖大袍。有一位临风站着,格外显眼。 苏世黎不由停下步子,下仆陪笑“今日家里客人多。”其实现在男女大防是没那么严了的,但她没见过苏世黎和各玲,不知道她们是老式些的,还是开化些的,便有顾忌。开开心心的日子,别闹出什么不快来。 一行人换了路,各玲还时不时往后看。她正是怀春的年纪。完全不想换路,只是没脸说不换。就这样拖拖拉拉,走了一会儿,性子突然好起来,施了大恩似的肯跟苏世黎说话了“那里头是不是有张子令?” 她说的张子令大概就是要与边蔓相看的。 苏世黎摇头:“我不知道。” 她哼了一声,扭头又去问那个下仆。 下仆说“张四少爷不在那边。那边是家里几个外客。” 各玲便有些失望。打听“张四少爷长什么模样?今日穿洋装还是大袖?” 下仆笑“凡有些讲究的人讲出门正经做客,是不能穿洋装的。”其它的话不说。 大概因为赵家常有客到,所以对下仆管得严苛。不论是自己主家也好,别人家的也好,都不肯随意议论。 各玲十分失望,等到了地方,发现果然真的只是来看花,更没有兴致。看苏世黎真看起花来,并还跟下仆闲谈起自己种过的花,倍觉无趣。她就不信那些听上去就名贵的花苏世黎就真的懂。她母亲说了,苏家祖祖辈辈都是江湖骗子。生这么个女儿,信口开河也不奇怪。其实苏世黎说要买房子的事她也不信。哼,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能有什么钱?大约是瞧着米家不愿意搭理她,便想以利诱之。还当米家都是趋利而往之辈。偏她母亲和伯母傻。 又见赵家的下仆在苏世黎身边与她有说有笑,对自己不太殷勤,便心中不悦。深以为这下人好不识趣,连要多照应谁都没看出来,实在是没眼色。 过了一会儿却听到下仆不知道怎么,竟和苏世黎在说张家的事。连忙假装在看花,移近了竖起耳朵来听。 下仆指着一盘她看上去极普通的花说“这种花张家也有。种了一整个花圃。” 苏世黎不信“怎么能?我以为府上这些已经是不得了。” 下仆笑,摇头:“不敢与张家比,张家往上,是□□皇后的外家,得过宫里不少赏赐。” 苏世黎笑“这东西在外头,好难才得一株呢。做皇戚就是好。随便就能得一片。” 下仆说花说得起兴“但这花娇贵,张家那些,现在也不知道还剩多少。” 苏世黎说:“只请了专伺候花的人来,怕还养不好吗?” 下仆摇头“花匠么,那样的人家,十个八个也不是养不起。可却不是养不养得好。”她说着顿一顿,便不肯说了。 苏世黎笑,也不再提,又说别的花。 □□皇后她知道 。□□皇后福薄,幼时身子本来是好的,入宫没多久就落了一次水,后来身子便不好的,之后又经了几次风寒差点不治,后来虽然被立做皇后,还没二个月便病死了,孩子也没留下一个。但这位皇后是不姓张的。 她这里还在想着,那边各玲便一脸讥讽:“你少唬人了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后姓肖的。” 下仆被贸然质疑,十分不悦,暗忖,果真商妇是没什么好教养。脸上笑:“许是奴婢弄错了罢。”也不跟她多说,更不愿意教她这个乖。 各玲也不太傻,看得出来人家不想跟她多话的样子。她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敏感的时候,脸皮也薄,一时深觉受辱,错了就是错了,怎么地还在自己面前拿架子,便是自己家如今不像以前,又只是商户,可到底自己还是主家,她是下人。到不依不饶起来“弄错了?对皇家的事胡言乱语,背后议论主家来客。赵家就是这样的教下人的吗?我到要去问问赵太太呢。” 下仆脸色便不好起来。 苏世黎这时候却开口“这点事竟还要闹到赵太太那里去?她今日正是客多的时候,你要上堂教人家怎么□□人?”一脸肃厉,竟是教训晚辈的样子。半点方才和气都没有了。 各玲一下脸色就变了,对一个下人都好声好气,转头对自己就拿架子骂人?哈,大概是看赵家有钱,住的地方大,所以要巴结人家,舔臭脚就罢,连人家的下仆也要巴结就太不要脸了些。一时嗓门也尖起来“你教训我?!你这样的贱货,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又说“我现在就叫大伯娘赶你走!你给我等着。”扭头就跑了。 下仆唬了一跳,连忙 要去拦她,想拉个合场。 苏世黎却一把拉住了那下仆,说“让她去丢人。我有甚好怕。” 各玲听见了回头狠狠地瞪她,扭头就跑,不一会儿就走得没影了。 下仆紧张“本来是奴婢犯了错。” 苏世黎却笑:“你错了什么?她不懂事罢了。” 下仆对她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是为自己,才被波及。听这语气,还是个寄人篱下的主儿,若真的没了落脚的地方,自己岂不是对不起人?一时有些期期艾艾。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苏世黎却反而宽慰她“是我找你说话。你说的也是实情,并无编造。她孤陋寡闻而已。你又没有错。” 下仆讶异:“您知道肖家和张家的事?” 苏世黎点头“张家有女,出生时便有祥瑞,百鸟来朝,可张家深以为自己家出身不高,不敢供养。便送到当时的洲官肖大人府上去了。送去后几十年都没有来往,只当没有这个女儿。后来□□皇后登了皇后之位,几番召见,才见了几回张家的人。”她初时也不知道这个张家就是那个张家,听了下仆说□□皇后才恍然大悟。 下仆连连点头。想到今天惹的事,又迟疑“要不然奴婢现时往前去找找,米三小姐到底不认识路,想来走不远的,要能找得到,奴婢认个错。” 苏世黎不以为然说“不用理会她。她固然性子差,人也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到底。不会真跑到堂上讲告状去。顶多在哪里自己站一会儿,全全面子,又要回来的。”讲起姐妹不好来,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婉转,也不避讳。 下仆连忙叫她声音低一声“万一被人听见。” “哎呀。”苏世黎捂着嘴,看着下仆低声笑“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不喜欢一个人,可半点也忍不住。” 下仆也笑,这位小姐可真是……想想问:“您是陪米家大小姐来的?”因着米家本来地位不高,苏世黎和各玲又都只是米家的小辈,赵太太并没有叫得力的仆妇来,这下仆只是平常做事勤快,常被派些差,并没有在花厅里伺候,所以不知道许多。 “恩。蔓妹妹要与张家的少爷相看。我刚和离,大伯娘怕我在家里闷,顺便带着我出来散散罢了。” 下仆看看她的发髻,知道她说和离不是作假,这才肯多说几句“是呀,为说这门亲,太太可费了时候的。过一会儿米家的人要去水榭,张家的人则陪四少爷路过前头往湖边去,两边会远远看几眼。” 先前她不说,是因为各玲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虽然说是米家一道来的,可这内宅的那些事,她这个做下仆的看得多了,别说是堂姐妹,便是亲的也有相互较劲的,所以不肯多半点嘴,怕惹出事端自己也要被连累。 苏世黎笑“那我可得站得高一些,好好瞧瞧堂妹夫。” 下仆也笑“您是要帮堂妹出出主意?” 苏世黎哧“家里人喜欢便好。轮不着我出主意。不过是闲着看个热闹罢。” 下仆也笑“您太直爽些。”真引她往花园子里那个假山走。上 头有个亭子。 一直不出声的麻姑怕主家走不稳,连忙上去扶着。 下仆见麻姑一直不说话,多看了两她眼。见麻姑对苏世黎打手势,才知道是个哑人。倍感讶异。这种不全之人,寻常是不能在主家跟前服侍的,更觉得苏世黎是个有心善的人。心里的防备更少些。 一行人上去,下仆边走边说张家的事“方才不是说那一片花吗?张家那位四少爷生来就爱花,花开花落,普通人看都是寻常,可在那位少爷眼里却不同。每每花谢,都要一番伤感。前些年还因为暴雨的天气,亲自跑去和下人一道给花搭棚,大病了一场。张老太爷生了好大的气,叫人把那片花全铲了个一干二净。”虽然不防备许多,但她也不讲什么秘辛,这都是些出门就能打听到的事,她想着这样也算是卖个人情,好歹人家帮自己开口说过话。 苏世黎一脸惊讶“竟有这样的事。” 下仆点头叹气“可不是。那一下可就要命了,张四少爷跑出来一看,花全没了,一下便呕了血。当时便厥过去了,好几天人都不醒。张老太爷那么大年纪的人,老泪纵横。后来好歹人缓过来了,张家的人可再不敢不顺着他的意思。” “这样啊。”苏世黎在麻姑的搀扶下,迈上了最后一个台阶,两个下仆远远站着,她走到亭中,展眸向远处看。 花园子里头正有几个人顺着蜿蜒的小径从她左手至右手往湖边走。 当首的那个,这样的天也穿得极厚,面目雪白,因为太远,却一片模糊。只勉强看出正笑吟吟,不知道与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大袖被风吹得鼓起来,飘飘荡荡,仿佛整个人随时都要随风登仙而去。 苏世黎凝视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心里‘咚’地一痛,她不由自主捂了捂胸口,想起,自己初见到曹正书的时候。 那时候,曹正书也是那样风度翩翩呢。 她还当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却原来还没有死透,趁人不备时就要蹦起来,吓一吓人。可不一会儿,又死死沉下来,冰冰冷,安安静静呆着了。 这样就好。 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要干什么?” 苏世黎小声说“我要嫁给他。” 那声音仿佛受了惊吓“什么?”它又细细,又尖“你疯了吗?!” 苏世黎说“我想来想去只有嫁给他了。”这话出口,她自己到觉得有些讽刺,上次她非要嫁的,是曹正书。 “嫁?你现在……怎么可能。你要怎么……”那声音又急又快,可马上又仿佛洞悉了她的意图止住了,半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说道:“这不是你做的事。你做不出来。” “什么事才是我该做的?我为什么做不出来?”以前自己一直把该做的,不该做的分得那么清楚,结果呢?苏世黎凝视着那边。荒唐吗?可能吧,这世间的事哪一件不荒唐。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又急又沉,仿佛要把胸膛都撑破了。 “你不是想要我变成这样的人吗?”苏世黎说“用尽一切力量,去达成目地的人。”赵家花厅热闹得紧,堂上坐着几个在说话,院子外头一群坐在树荫下头吃茶玩叶子牌。 麻姑在外头候着,得脸的仆妇把米家这一众人领上去,赵太太老远就笑着叫“米大奶奶来啦。”往身边的人说“要请她可难呢。”她身边坐着个年纪大些的夫人,打扮得很是端庄,身上的首饰虽然看着并不华贵,可细细看,就叫人咋舌的精致。头上簪子上的鸟儿,眼珠儿都会动的,毫毛毕现。脸上微微笑,看着和气。 苏世黎那位大伯娘大步迎上去,笑吟吟地客气“哎呀,哪里的话。只要赵太太肯叫我来,我哪里有不肯出门的。”往一边坐着的夫人打招呼“张夫人。”又叫身后跟着小辈们叫人。 边蔓还没动,各玲便开口了,声音又清脆又有朝气。张夫人连连打量她,说“好。好。”边蔓跟在后面,心里不是滋味,又不能露出来,到底与各玲相比要差一些。 到了苏世黎这里,米大奶奶说“这是我侄女儿。” 赵太太多看了苏世黎一眼,但并没多说,笑眯眯客套“这可长得好。跟你们家几位当家的可是一点也不像呀。” 只寒暄片刻,赵太太对苏世黎和各玲笑道“我这儿也没甚有趣的,你们年纪小,怕要觉得无聊,不过院子里的花开得好,你们去瞧瞧也不算白来。” 各玲不愿意与苏世黎一道,想去拉边蔓。可边蔓却暗暗躲了躲,使眼色叫她自己走。这时候赵太太还伸手接着边蔓说起话来。张夫人在一边时不时搭一句。 各玲没法子,这才一脸不情愿地出去了。一出花厅扭头便叫赵家的下人带着自己去花园,理也未理苏世黎。到是赵家的下人客气,向苏世黎道“您往这边来。” 各玲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喝斥人家的下仆。气呼呼一个人走在最前头。 麻姑见苏世黎出来,连忙迎上去,跟在她身后。 一众人才走到湖边,下仆便有些犹豫,似乎是想带着两个人换道走。苏世黎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原来是有人在湖畔亭吃茶。远远看着大多是男人,样貌看不大清楚,身形莫约是青年。大多是广袖大袍。有一位临风站着,格外显眼。 苏世黎不由停下步子,下仆陪笑“今日家里客人多。”其实现在男女大防是没那么严了的,但她没见过苏世黎和各玲,不知道她们是老式些的,还是开化些的,便有顾忌。开开心心的日子,别闹出什么不快来。 一行人换了路,各玲还时不时往后看。她正是怀春的年纪。完全不想换路,只是没脸说不换。就这样拖拖拉拉,走了一会儿,性子突然好起来,施了大恩似的肯跟苏世黎说话了“那里头是不是有张子令?” 她说的张子令大概就是要与边蔓相看的。 苏世黎摇头:“我不知道。” 她哼了一声,扭头又去问那个下仆。 下仆说“张四少爷不在那边。那边是家里几个外客。” 各玲便有些失望。打听“张四少爷长什么模样?今日穿洋装还是大袖?” 下仆笑“凡有些讲究的人讲出门正经做客,是不能穿洋装的。”其它的话不说。 大概因为赵家常有客到,所以对下仆管得严苛。不论是自己主家也好,别人家的也好,都不肯随意议论。 各玲十分失望,等到了地方,发现果然真的只是来看花,更没有兴致。看苏世黎真看起花来,并还跟下仆闲谈起自己种过的花,倍觉无趣。她就不信那些听上去就名贵的花苏世黎就真的懂。她母亲说了,苏家祖祖辈辈都是江湖骗子。生这么个女儿,信口开河也不奇怪。其实苏世黎说要买房子的事她也不信。哼,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能有什么钱?大约是瞧着米家不愿意搭理她,便想以利诱之。还当米家都是趋利而往之辈。偏她母亲和伯母傻。 又见赵家的下仆在苏世黎身边与她有说有笑,对自己不太殷勤,便心中不悦。深以为这下人好不识趣,连要多照应谁都没看出来,实在是没眼色。 过了一会儿却听到下仆不知道怎么,竟和苏世黎在说张家的事。连忙假装在看花,移近了竖起耳朵来听。 下仆指着一盘她看上去极普通的花说“这种花张家也有。种了一整个花圃。” 苏世黎不信“怎么能?我以为府上这些已经是不得了。” 下仆笑,摇头:“不敢与张家比,张家往上,是□□皇后的外家,得过宫里不少赏赐。” 苏世黎笑“这东西在外头,好难才得一株呢。做皇戚就是好。随便就能得一片。” 下仆说花说得起兴“但这花娇贵,张家那些,现在也不知道还剩多少。” 苏世黎说:“只请了专伺候花的人来,怕还养不好吗?” 下仆摇头“花匠么,那样的人家,十个八个也不是养不起。可却不是养不养得好。”她说着顿一顿,便不肯说了。 苏世黎笑,也不再提,又说别的花。 □□皇后她知道 。□□皇后福薄,幼时身子本来是好的,入宫没多久就落了一次水,后来身子便不好的,之后又经了几次风寒差点不治,后来虽然被立做皇后,还没二个月便病死了,孩子也没留下一个。但这位皇后是不姓张的。 她这里还在想着,那边各玲便一脸讥讽:“你少唬人了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后姓肖的。” 下仆被贸然质疑,十分不悦,暗忖,果真商妇是没什么好教养。脸上笑:“许是奴婢弄错了罢。”也不跟她多说,更不愿意教她这个乖。 各玲也不太傻,看得出来人家不想跟她多话的样子。她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敏感的时候,脸皮也薄,一时深觉受辱,错了就是错了,怎么地还在自己面前拿架子,便是自己家如今不像以前,又只是商户,可到底自己还是主家,她是下人。到不依不饶起来“弄错了?对皇家的事胡言乱语,背后议论主家来客。赵家就是这样的教下人的吗?我到要去问问赵太太呢。” 下仆脸色便不好起来。 苏世黎这时候却开口“这点事竟还要闹到赵太太那里去?她今日正是客多的时候,你要上堂教人家怎么□□人?”一脸肃厉,竟是教训晚辈的样子。半点方才和气都没有了。 各玲一下脸色就变了,对一个下人都好声好气,转头对自己就拿架子骂人?哈,大概是看赵家有钱,住的地方大,所以要巴结人家,舔臭脚就罢,连人家的下仆也要巴结就太不要脸了些。一时嗓门也尖起来“你教训我?!你这样的贱货,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又说“我现在就叫大伯娘赶你走!你给我等着。”扭头就跑了。 下仆唬了一跳,连忙 要去拦她,想拉个合场。 苏世黎却一把拉住了那下仆,说“让她去丢人。我有甚好怕。” 各玲听见了回头狠狠地瞪她,扭头就跑,不一会儿就走得没影了。 下仆紧张“本来是奴婢犯了错。” 苏世黎却笑:“你错了什么?她不懂事罢了。” 下仆对她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是为自己,才被波及。听这语气,还是个寄人篱下的主儿,若真的没了落脚的地方,自己岂不是对不起人?一时有些期期艾艾。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苏世黎却反而宽慰她“是我找你说话。你说的也是实情,并无编造。她孤陋寡闻而已。你又没有错。” 下仆讶异:“您知道肖家和张家的事?” 苏世黎点头“张家有女,出生时便有祥瑞,百鸟来朝,可张家深以为自己家出身不高,不敢供养。便送到当时的洲官肖大人府上去了。送去后几十年都没有来往,只当没有这个女儿。后来□□皇后登了皇后之位,几番召见,才见了几回张家的人。”她初时也不知道这个张家就是那个张家,听了下仆说□□皇后才恍然大悟。 下仆连连点头。想到今天惹的事,又迟疑“要不然奴婢现时往前去找找,米三小姐到底不认识路,想来走不远的,要能找得到,奴婢认个错。” 苏世黎不以为然说“不用理会她。她固然性子差,人也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到底。不会真跑到堂上讲告状去。顶多在哪里自己站一会儿,全全面子,又要回来的。”讲起姐妹不好来,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婉转,也不避讳。 下仆连忙叫她声音低一声“万一被人听见。” “哎呀。”苏世黎捂着嘴,看着下仆低声笑“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不喜欢一个人,可半点也忍不住。” 下仆也笑,这位小姐可真是……想想问:“您是陪米家大小姐来的?”因着米家本来地位不高,苏世黎和各玲又都只是米家的小辈,赵太太并没有叫得力的仆妇来,这下仆只是平常做事勤快,常被派些差,并没有在花厅里伺候,所以不知道许多。 “恩。蔓妹妹要与张家的少爷相看。我刚和离,大伯娘怕我在家里闷,顺便带着我出来散散罢了。” 下仆看看她的发髻,知道她说和离不是作假,这才肯多说几句“是呀,为说这门亲,太太可费了时候的。过一会儿米家的人要去水榭,张家的人则陪四少爷路过前头往湖边去,两边会远远看几眼。” 先前她不说,是因为各玲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虽然说是米家一道来的,可这内宅的那些事,她这个做下仆的看得多了,别说是堂姐妹,便是亲的也有相互较劲的,所以不肯多半点嘴,怕惹出事端自己也要被连累。 苏世黎笑“那我可得站得高一些,好好瞧瞧堂妹夫。” 下仆也笑“您是要帮堂妹出出主意?” 苏世黎哧“家里人喜欢便好。轮不着我出主意。不过是闲着看个热闹罢。” 下仆也笑“您太直爽些。”真引她往花园子里那个假山走。上 头有个亭子。 一直不出声的麻姑怕主家走不稳,连忙上去扶着。 下仆见麻姑一直不说话,多看了两她眼。见麻姑对苏世黎打手势,才知道是个哑人。倍感讶异。这种不全之人,寻常是不能在主家跟前服侍的,更觉得苏世黎是个有心善的人。心里的防备更少些。 一行人上去,下仆边走边说张家的事“方才不是说那一片花吗?张家那位四少爷生来就爱花,花开花落,普通人看都是寻常,可在那位少爷眼里却不同。每每花谢,都要一番伤感。前些年还因为暴雨的天气,亲自跑去和下人一道给花搭棚,大病了一场。张老太爷生了好大的气,叫人把那片花全铲了个一干二净。”虽然不防备许多,但她也不讲什么秘辛,这都是些出门就能打听到的事,她想着这样也算是卖个人情,好歹人家帮自己开口说过话。 苏世黎一脸惊讶“竟有这样的事。” 下仆点头叹气“可不是。那一下可就要命了,张四少爷跑出来一看,花全没了,一下便呕了血。当时便厥过去了,好几天人都不醒。张老太爷那么大年纪的人,老泪纵横。后来好歹人缓过来了,张家的人可再不敢不顺着他的意思。” “这样啊。”苏世黎在麻姑的搀扶下,迈上了最后一个台阶,两个下仆远远站着,她走到亭中,展眸向远处看。 花园子里头正有几个人顺着蜿蜒的小径从她左手至右手往湖边走。 当首的那个,这样的天也穿得极厚,面目雪白,因为太远,却一片模糊。只勉强看出正笑吟吟,不知道与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大袖被风吹得鼓起来,飘飘荡荡,仿佛整个人随时都要随风登仙而去。 苏世黎凝视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心里‘咚’地一痛,她不由自主捂了捂胸口,想起,自己初见到曹正书的时候。 那时候,曹正书也是那样风度翩翩呢。 她还当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却原来还没有死透,趁人不备时就要蹦起来,吓一吓人。可不一会儿,又死死沉下来,冰冰冷,安安静静呆着了。 这样就好。 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要干什么?” 苏世黎小声说“我要嫁给他。” 那声音仿佛受了惊吓“什么?”它又细细,又尖“你疯了吗?!” 苏世黎说“我想来想去只有嫁给他了。”这话出口,她自己到觉得有些讽刺,上次她非要嫁的,是曹正书。 “嫁?你现在……怎么可能。你要怎么……”那声音又急又快,可马上又仿佛洞悉了她的意图止住了,半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说道:“这不是你做的事。你做不出来。” “什么事才是我该做的?我为什么做不出来?”以前自己一直把该做的,不该做的分得那么清楚,结果呢?苏世黎凝视着那边。荒唐吗?可能吧,这世间的事哪一件不荒唐。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又急又沉,仿佛要把胸膛都撑破了。 “你不是想要我变成这样的人吗?”苏世黎说“用尽一切力量,去达成目地的人。” 26、26、熟人再会 那声音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苏世黎不知道它到底是为什么而不满,顿了顿说“只要下定,东西便会到手上。并不是非得嫁出门。” 那声音这时候才重新响起来,带着一丝轻蔑与不耐烦“你难道以为我在担心你吗?我只没有想到,你会改变得这么快。把婚嫁看得这么轻。” 苏世黎说“轻吗?那可是重来改变一切的机会。我为它死也值得。” 那声音没有再说话。 苏世黎突然问“你现在在哪儿?”这是她早就想问的问题。像鬼魂一样漂浮在自己的周围?像流传民间的鬼故事中那样趴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以为声音不会回答,但是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却只是说“我与你同在。”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苏世黎问:“你还记得你活着的时候吗?” 那声音过了很久,说:“记得。” “所以你确实曾经是人。” 但那声音却纠正她“如果死了才被称为鬼的话,我现在也并不是鬼。” 苏世黎心里一动,正要再问,突然背后有个声音传来“你在跟谁说话?” 苏世黎猛然之间寒毛到竖,扭头看,亭子后头的长青树后面走出一个人。她强自镇定“您听差了吧。我一个人在这儿,能跟谁说话?” 对方抽着烟,穿着西式的衣裳,向前又走了二步,脸从光影中露出来,苏世黎惊讶“杜公子。” 他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靠在亭柱上,抬头乜她,吸了口烟,点点星火闪一闪,又暗下去,开口说“我不姓杜的。”问她“苏二小姐来赵家与张四相看?” 苏世黎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他听了多少。控制着表情,不叫露出波澜来。摇头“不是。我外家的妹妹来与他相看的。” 对方‘哧’了一声。 声音很轻。 这样的话,之前自己低语他便是听见了? 苏世黎手心却有些潮。脸颊发胀。脸上只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却不禁羞恼,不耐烦回问他:“杜大公子来赵家偷听人说话?” 对方夹着烟,却点头“昂。”脸上看不出是玩笑,黑漆漆的双眸没甚情绪。换了个姿势,一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她。 她却没有应付过这样的人,一时不能应。不过站得近,光线又足,看得清楚,原来他头发是真正剪掉的,不像曹正书那些人,忌讳着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 ,不肯剪。 这叫她讶异。虽然她来过几次省城,但从来没遇到剪了头发的男人。不说省城,恐怕在本朝也是没有一个的。简直惊世骇俗。 对方避开她的视线,皱眉“你叫什么?” 她反问“你叫什么?” 对方没答,哧了一声,觉得她很烦,想想道“你好像叫世黎。”挑眉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这时候麻姑那边已经惊动,连忙 快步上来。赵家陪她的仆妇也连忙过来,见来的是这位公子却不太敢多嘴,只默默候在一边。 苏世黎没忘记他帮自己的事,叫麻姑数钱出来与他。 他拿到手,还怕她会少自己似的点了点“油钱没添。” 仿佛是她受人恩惠却不似好歹,要赖他这点钱。 苏世黎又拿了碎钱与他。 他叼着烟腾出一只手,掂一掂“这又多了。”挑出几个钱,走到苏世黎面前塞到她手里。把剩余的钱住口袋里一放,转身便又从回到亭子边那树后面去了。 苏世黎不解,他还躲在那边做甚么?快步走过去看,原来那树后面还有条下假山的小径。直通到湖边去的。也不知道他是刚上来什么也没听见,还是早就上来站在这树边上抽烟。 仆妇这时候才敢上来说话“吓,您与其少爷相熟吗?” 苏世黎摇头:“没甚么来往。” 仆妇笑笑,似乎并不十分敢信。 苏世黎问“他大名叫什么?” 下仆这样的问题还是不敢推脱“张浊其。” 苏世黎十分惊讶“他姓张?” 下仆说:“恩。跟他母亲姓。自己做主改的。杜先生当时可气坏了,要杀了他。可到底也没杀。被劝下来的。”说到这儿,不知道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就说他今日怎么在,怕是张家请他来。” 苏世黎却因为他的姓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他这个张,和张小姐那个张,是不是一个张。想想,多半是不能。如果是一个张,他和张家的关系必然差得很,张家怎么会请他来。张家那样的人家,也不会任自己家的女儿做张小姐这种事。大概只是凑巧罢了。 不过想起张小姐找自己的事,问说“听说他订了亲的。” 下仆摇头:“已经不成啦。明明千好万好呢,对方突然又不愿意了。”她其实是听说了的,这位少爷在外头不清不楚,做了有违人伦大逆不道的丑事。虽没个实证,可早就传得风风雨雨。别人怎么能愿意把大好的女儿嫁与他这样的混账呢。 苏世黎却想,他看着却是一点也不丧气。好像这婚事成不成与他没半点关系。 想着这些,正打算下假山去,就看到有个下仆气喘吁吁 跑上来。远远问“您姓什么?”看着打打扮不是赵家的下仆。 苏世黎不解,往身边陪着自己的赵家下仆看,那仆妇连忙道“这是张家的人。” 那下仆躬腰,手撑着膝盖大喘气又追问她:“劳您驾,您贵姓?” 赵家的仆妇连忙问“这是什么事?” 那下仆无奈“姑奶奶叫来问的呀。” 赵家的仆妇笑,好似知道这位姑奶奶是谁“你们姑奶奶也来了吗。” 那下仆点头,抹着汗直喘气。 仆妇说“这位姓米。”她见苏世黎称米家两个姑娘是堂妹,自然以为她是姓米的。 苏世黎没有解释。对张家而言,自称是米家的人并没什么不妥当。 “米?”那下仆在手里笔画,嘴里嘀咕着数着什么,调头又住下头跑。 苏世黎往下面看,先前看到的那一队正要去湖边与米家相看的张家人,停在花园子中没有走。里头有男有女,不知道停着说什么。时有笑闹声传来。 那仆人跑过去,一说,便有沮丧与得意的人声响起。 不一会儿,那仆又领着个女子往这边来。远远的,火红一团,艳如牡丹,裙裾逶迤而来。老远就笑,对苏世黎说“我还说你是我的福星,你今日又坑我一回。” 苏世黎看到来人,实在讶异。 也明白了米家这婚事,哪怕没有自己掺合也是难成了。连她自己也要早早有别的打算。另想法子,怎么才能叫张家把那玉佩心甘情愿地送给自己。那声音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苏世黎不知道它到底是为什么而不满,顿了顿说“只要下定,东西便会到手上。并不是非得嫁出门。” 那声音这时候才重新响起来,带着一丝轻蔑与不耐烦“你难道以为我在担心你吗?我只没有想到,你会改变得这么快。把婚嫁看得这么轻。” 苏世黎说“轻吗?那可是重来改变一切的机会。我为它死也值得。” 那声音没有再说话。 苏世黎突然问“你现在在哪儿?”这是她早就想问的问题。像鬼魂一样漂浮在自己的周围?像流传民间的鬼故事中那样趴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以为声音不会回答,但是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却只是说“我与你同在。”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苏世黎问:“你还记得你活着的时候吗?” 那声音过了很久,说:“记得。” “所以你确实曾经是人。” 但那声音却纠正她“如果死了才被称为鬼的话,我现在也并不是鬼。” 苏世黎心里一动,正要再问,突然背后有个声音传来“你在跟谁说话?” 苏世黎猛然之间寒毛到竖,扭头看,亭子后头的长青树后面走出一个人。她强自镇定“您听差了吧。我一个人在这儿,能跟谁说话?” 对方抽着烟,穿着西式的衣裳,向前又走了二步,脸从光影中露出来,苏世黎惊讶“杜公子。” 他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靠在亭柱上,抬头乜她,吸了口烟,点点星火闪一闪,又暗下去,开口说“我不姓杜的。”问她“苏二小姐来赵家与张四相看?” 苏世黎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他听了多少。控制着表情,不叫露出波澜来。摇头“不是。我外家的妹妹来与他相看的。” 对方‘哧’了一声。 声音很轻。 这样的话,之前自己低语他便是听见了? 苏世黎手心却有些潮。脸颊发胀。脸上只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却不禁羞恼,不耐烦回问他:“杜大公子来赵家偷听人说话?” 对方夹着烟,却点头“昂。”脸上看不出是玩笑,黑漆漆的双眸没甚情绪。换了个姿势,一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她。 她却没有应付过这样的人,一时不能应。不过站得近,光线又足,看得清楚,原来他头发是真正剪掉的,不像曹正书那些人,忌讳着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 ,不肯剪。 这叫她讶异。虽然她来过几次省城,但从来没遇到剪了头发的男人。不说省城,恐怕在本朝也是没有一个的。简直惊世骇俗。 对方避开她的视线,皱眉“你叫什么?” 她反问“你叫什么?” 对方没答,哧了一声,觉得她很烦,想想道“你好像叫世黎。”挑眉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这时候麻姑那边已经惊动,连忙 快步上来。赵家陪她的仆妇也连忙过来,见来的是这位公子却不太敢多嘴,只默默候在一边。 苏世黎没忘记他帮自己的事,叫麻姑数钱出来与他。 他拿到手,还怕她会少自己似的点了点“油钱没添。” 仿佛是她受人恩惠却不似好歹,要赖他这点钱。 苏世黎又拿了碎钱与他。 他叼着烟腾出一只手,掂一掂“这又多了。”挑出几个钱,走到苏世黎面前塞到她手里。把剩余的钱住口袋里一放,转身便又从回到亭子边那树后面去了。 苏世黎不解,他还躲在那边做甚么?快步走过去看,原来那树后面还有条下假山的小径。直通到湖边去的。也不知道他是刚上来什么也没听见,还是早就上来站在这树边上抽烟。 仆妇这时候才敢上来说话“吓,您与其少爷相熟吗?” 苏世黎摇头:“没甚么来往。” 仆妇笑笑,似乎并不十分敢信。 苏世黎问“他大名叫什么?” 下仆这样的问题还是不敢推脱“张浊其。” 苏世黎十分惊讶“他姓张?” 下仆说:“恩。跟他母亲姓。自己做主改的。杜先生当时可气坏了,要杀了他。可到底也没杀。被劝下来的。”说到这儿,不知道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就说他今日怎么在,怕是张家请他来。” 苏世黎却因为他的姓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他这个张,和张小姐那个张,是不是一个张。想想,多半是不能。如果是一个张,他和张家的关系必然差得很,张家怎么会请他来。张家那样的人家,也不会任自己家的女儿做张小姐这种事。大概只是凑巧罢了。 不过想起张小姐找自己的事,问说“听说他订了亲的。” 下仆摇头:“已经不成啦。明明千好万好呢,对方突然又不愿意了。”她其实是听说了的,这位少爷在外头不清不楚,做了有违人伦大逆不道的丑事。虽没个实证,可早就传得风风雨雨。别人怎么能愿意把大好的女儿嫁与他这样的混账呢。 苏世黎却想,他看着却是一点也不丧气。好像这婚事成不成与他没半点关系。 想着这些,正打算下假山去,就看到有个下仆气喘吁吁 跑上来。远远问“您姓什么?”看着打打扮不是赵家的下仆。 苏世黎不解,往身边陪着自己的赵家下仆看,那仆妇连忙道“这是张家的人。” 那下仆躬腰,手撑着膝盖大喘气又追问她:“劳您驾,您贵姓?” 赵家的仆妇连忙问“这是什么事?” 那下仆无奈“姑奶奶叫来问的呀。” 赵家的仆妇笑,好似知道这位姑奶奶是谁“你们姑奶奶也来了吗。” 那下仆点头,抹着汗直喘气。 仆妇说“这位姓米。”她见苏世黎称米家两个姑娘是堂妹,自然以为她是姓米的。 苏世黎没有解释。对张家而言,自称是米家的人并没什么不妥当。 “米?”那下仆在手里笔画,嘴里嘀咕着数着什么,调头又住下头跑。 苏世黎往下面看,先前看到的那一队正要去湖边与米家相看的张家人,停在花园子中没有走。里头有男有女,不知道停着说什么。时有笑闹声传来。 那仆人跑过去,一说,便有沮丧与得意的人声响起。 不一会儿,那仆又领着个女子往这边来。远远的,火红一团,艳如牡丹,裙裾逶迤而来。老远就笑,对苏世黎说“我还说你是我的福星,你今日又坑我一回。” 苏世黎看到来人,实在讶异。 也明白了米家这婚事,哪怕没有自己掺合也是难成了。连她自己也要早早有别的打算。另想法子,怎么才能叫张家把那玉佩心甘情愿地送给自己。 27、27、母女连心 苏世黎礼一礼“张小姐。” 张宝千穿洋装时好看,穿起宽袖大袍的衣裳也别有风姿。不过身上的首饰比穿洋装时只有多没有少的。但她长得张扬美艳,于是并不显得累赘,反而锦上添花。金银宝珠都是看人的。 “我远远便看到你,便与他们打个赌,说那假山上的美人,姓氏必然是单数。也想赚些零嘴儿的钱,却不想你这会儿姓米了。”张宝千仿佛对以前的事并点也不以为忤,问她“你母亲是米家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苏世黎见她对自己客气,也对她客气:“是米家的小女儿。” 张宝千惊讶,一幅完全不知道的样子:“那今日来与我们张家相看的,是你哪一位?” 苏世黎说:“是我母亲兄长的女儿。” 张宝千掩嘴笑:“那可巧。今日与米家相看的是我兄长的儿子。” 说着还拉苏世黎在亭里坐,叫赵家那个仆妇“你们这些人也是懒惰,客人在这里,茶水也没有,还不拿些茶水。” 仆妇应声,连忙下去。 张宝千坐下了,表情有些俏皮,问苏世黎“你是不是看到我,便觉得我要恨你不肯与我陷害张浊其,肯定要从中做怪,叫张家和米家的亲不能成,还要去讲米家坏话,诬陷米家,叫米家和谁都结不成亲,在省城呆不下去,无法立力,最后再和米家说清楚,全是因为你的缘故,让米家人恨你?” 苏世黎心思被说破,到底没有张宝千这样老道,心里微微不自在,脸上却强撑着大大方方“张小姐这样也情有可缘。” 张宝千一笑:“那你可猜对了。张浊其虽然婚事确实没成,但你也确实给我不便。我肯定要生气的呀。”一脸得意。 这时下仆回来,她又招呼苏世黎“来,赵家的茶还是不错的。” 见苏世黎不动,问她“你觉得我奇怪吗?为什么即打算害你,却又要跟你有说有笑,还要和你吃茶?” 说着嫣然一笑:“你要奇怪这个,便有些不清白了。凡事要一码过一归,我打算害你,是因为你惹我不快,叫我的事情办得麻烦了。我若不还报,别人还以为我好欺负呢,所以杀鸡儆猴这种事必得要时不时来上一场。但我跟你有说有笑,还要和你吃茶是因为我挺喜欢你的。一个姑娘,敢把婆婆怼在大门口,要与她撕破脸皮。我好多年没看过这样的新鲜。” 站起来拉着苏世黎坐下“你也不要板着脸。且松松脸放着心吃个茶,之后要绷着皮应付的大阵仗还多呢。能松快一会儿,是一会儿。且我又不是要你的命。还能用茶毒死你不成。” 苏世黎本来要走,可她转念,还当真在亭中坐下来。 张宝千自己抿了一口,十分满意,把茶推给她“你吃吃看。” 苏世黎闻了闻茶叶香醇,入口味甘。 张宝千得意:“我没有骗你吧。”放下茶道:“我听说苏太太把你赶出来了?你往省城来,有甚么打算?”人生在世间,得吃得喝得住,总要有进项。 苏世黎确实也在想,住下来是容易,但坐吃山空却是不行。之前也明白了,找玉佩归找玉佩,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所以不能完全不理旁事。是须得有个营生的。 脸上却也学张宝千的样子“那可不能跟张小姐说,到时候张小姐来捣乱。” 张宝千笑着拿手指戳她的额头“机灵鬼。”问她“你晓得苏夫人往曹家去赔礼吗?” 表情促狭得很“她可真恨你。这礼一赔,可不就坐实了你那些罪名,不说县城你老家,如今省城都晓得,张浊其与人共妻,烧人房子。托他的福也要提一提你坏了身子,不得生育,被休弃归家,还气死了自己父亲,被赶出家门时还偷了家里好些东西。哎呀,你可真是引得人神共愤,万死都不足以谢罪。说你是人中渣滓都是夸你了。” 苏世黎听着,原该是要动气,可却没甚感觉。会是这样想也想得到。 张宝千问她:“弄成这样,你想不想死?”她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十分张扬。 苏世黎反问“我为甚么要死?”她一死,那些害她的人岂不是活得更痛快。 张宝千哧地笑“你还蛮懂道理的。这么想就对了。”端起茶杯,轻轻一笑,拿茶盖儿赶赶浮在面上的茶叶儿说“要我说,曹正书半点也配不上你。人配不配得上,岂是看皮子的?”长叹气“不过人嘛,总有瞎眼的时候。你也看开些吧。” 说着又笑起来:“如今竟还有比我名声更臭的人。哪天儿有空,我们该结个金兰。”伸手握握苏世黎的手“你要遇到什么困难,千万要告诉我。” 苏世黎说“张小姐唯恐落井下石时跑得慢。” 张宝千咯咯地笑:“你瞧,我们才见二次,你便深知我心。我就说我们投缘的。改日你要在省城站得住,一定要与我一起再喝个茶。” 正说着下头有人上来。张宝千站起身,立刻就迎出去,脸上十分关切:“你上来干什么。这么陡。” 来人轻笑“没甚么,就是想看看高处的景色。也来谢礼。我借着人家,赢了姑姑钱呢。” 那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沉而厚,但又有些气虚。 苏世黎往那边看,但下仆两边扶着,又有张宝千挡住,只看到一片衣角在人群中。 张宝千大约是真关切他,立刻叫他往亭子里头去“这里风这么大,你万一着了风那可怎么好?” 苏世黎站起来,微微垂首退到一边。 来人却向她礼礼“米娘子。” 张宝千笑“她哪是什么米娘子。是苏娘子。这个赌不能作数,你要把钱还我。” 来人改口:“苏娘子。”对张宝千笑:“那可不行。钱即到了别人手里,怎么还讨回去呢。” 苏世黎只垂眸看着他的衣裳。他胸膛不怎么厚实,腰细,腰带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荷包,荷包上绣着万字寿,坠着晶莹的玉石。他一动,玉石便轻轻摇晃。袍脚下露出脚尖,穿的大概是靴。 张宝千还在打趣他“怕不以为是米家娘子,特别上来瞧新妇的?”苏世黎知道这个怕就是张子令了。 他笑“姑姑不要打趣我。苏娘子该不自在的。”怕是见苏世黎一直站着,也不坐了,便只说得要住湖边去了。在这边耽搁得太久。 张宝千跟苏世黎笑“那我们便走了。”亲手扶着张子令下去,怕他冷,一手帮他掩着斗篷,嘴里却厉害一直催他把钱还给自己,他怕是在笑,只是不肯。 苏世黎看着他们的背影。 她没看到张子令长什么样子,只是一瞟眼知道不难看。现在也只看清楚,脑袋挺圆,脖子不短也不长。 走了几步,张子令却又停下来,回首向苏世黎道“苏娘子看着单薄,也不好在这风口上久留。” 苏世黎来不及收回目光,竟与他四目交错对了个正着。 他眼睛生的好,含着情似的。 苏世黎原是想来探个路,看看对方是个什么人,却不想能看得这么清楚。点头“这就该走的”道“多谢四少爷挂怀。” 他点头微笑,便与张宝千一道下去了。 等他们都走远了,仆妇才敢跟她说话“您与张家原是有交情的呀。” “没甚交情。” 仆妇不像之前那样自在,有些拘谨,说“他们在那边只看一眼,马上就要回转的。奴婢陪小姐往前头花厅去。” 苏世黎点头,麻姑上来扶着她,从原路下去。 回花厅的时候苏世黎问她“张浊其与张宝千是一个张吗?” 仆妇犹豫了一下,不过这种随便找个人都能问得到的事,自己说了也没甚么。压低了声音“这话我本不该说,但是您问我才说的。其少爷的母亲是张家长房长女,张小姐是长房次女。”还添了一句“两个人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苏世黎扭头示意麻姑,麻姑立刻把了赏钱。 仆妇推托了几下,实在钱给得不少,贪心按不下去,想着苏世黎不像不知轻重的人,不会害自己,这才接了。 苏世黎问她“张浊其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被气死的。”仆妇回头看看没有别人,才继续说“回家发现没出阁的妹妹小产了,一问,竟然是杜先生的。当时张大小姐怀着生孕,老大的肚皮,一下就气得崩血了” “没救回来?” “救回来了。孩子是生下来,但自己也伤了根本。后来两姐妹就不好了,再后来张小姐进杜府,进府的时候张大小姐从百花阁最顶上跳下来摔死的。” 说得还有些感慨“杜园的百花阁,老高的古楼。就在大门进去不远。一开始还有人说是个风筝,后来才发现,竟是人跳下来了。那么高,摔下来全都烂了。就砸在张小姐进府要走的路上。不是被气死的是怎么死的?” 苏世黎问“那张小姐还是进府了?” “对。走进去的时候,地上的血都没冲干净呀。”大概觉得反正说也说了索性又道“那时候其少爷年纪小,但已经懂些事了。就站在旁边的回廊上头,看着她踩着自己母亲的血走进去的。” “她这个样子,张家没有说法吗?” 仆妇摇头“一开始是不与她来往。还要溺死她。据说,人都绑了,后来杜先生把她保下来了。头上几年,她与张家没什么来往,近些年渐渐才好。”仆妇叹气“一来,杜先生得势,二来中间怕是张老夫人说和吧。能怎么办?一共就两个女儿,哪个不是身上掉下来的,死了一个已经是孽了,难道全逼死吗?便是有恨,这么些年也要过去了。” 苏世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故事,问她:“杜先生是做什么的?” 仆妇讶异“您连杜先生也不知道?” 苏世黎说:“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并不晓得。” 仆妇说:“杜先生是陛下身边杜公公的独子。一跺脚省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要放在以前,张家看不上他,现在么,张家多少要巴结他。” 苏世黎忍不住确认:“杜公公,太监?” 仆妇点头。其它的再要问,她说的便有些不可信。都是道听途说。 两个人到花厅,那些吃茶的客不知道都换到哪里去玩了,各玲也不在。 仆妇请她在侧间坐,有些担心“要不要奴婢去寻一寻?” 苏世黎摇头“算了。你去哪里寻她?到了时候她总归要出来的。” 自己喝了点热羹,又叫麻姑和这仆妇也喝些。无奈道:“假山上头风确实大。”她脸都吹白了。 仆妇没经过这样的主家,见麻姑并不客气,想来在家也常是被这样厚侍的,不由有些羡慕。现在哪里有主家管你冷不冷的。喝了羹汤却更尽心,苏世黎左右也没旁的事,身了缓过来,便打量起侧厅的摆设。 发现赵家还是有些家底了,摆在侧厅的虽然不是多好的东西,但贵在都是真的。 她起兴,便一样一样说给麻姑听。 玉器摆件,瓷器,每朝每代都会有不同。花纹,样式,烧制或雕琢的方式也各异。她以前在家时,跟在父亲身边,无聊时,闲书看得多。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孤本,专讲各朝各代的首饰与摆件。左右苏家这种东西也多,她日常便常拿来比照。所以看到东西,基本上能从烧制的地方,与时间说个大概。 仆妇在一边笑,凑趣说“小姐是个行家,要放在外面,自己都做得大掌柜了。” 苏世黎笑“兴许真做个大掌柜。”心里一动。想了想,回头问麻姑“你听钱娘有说过米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麻姑点头,比划了几下。 她听了皱眉,这玉佩看着不是一二天的事,左右米家的亲是结不成,既然知道东西在谁手里,有的是时间拿回来。到是日后自己要怎么过的事得先想好再说。 张宝千话摆在这儿,必然说得到做得到,自己前面是好大一场狂风暴雨呢。之前还想着要出去自立门户,可现在却不是能说走就走的了。 这样想,心不在焉,还是向仆妇问“你可知道哪家要卖屋的?”请她寻常帮自己留心,她若介绍得好,给她利是。不管现在怎么样,以后总归是要有地方住的。 仆妇喜笑颜开谢她,又惊异:“您要搬出去是要自己立门户?”现女帝在朝,大开国门,风气是开化些,但女子自立门户流言里有,在这儿是从没有的。 苏世黎说:“父母俱不在世了,靠着亲戚总归不如自己养得活自己自在。” 仆妇连连赞美:“是。您真是个有主意的人。”心中有些意动。这一会儿她便觉得苏世黎这样的主家好,不是那种心里十弯九道的主儿,对下人也厚道。凑着趣说:“奴婢有个儿子,顶机灵,不是外头那些靠不住的人。您要请跑腿办事的,奴婢就叫他来给您瞧。” 苏世黎问她:“你在赵府做得好,怎么不叫儿子到这里来?” 她陪着笑:“奴婢是半路卖身的,那时候儿子病了,虽然自己是奴籍,但儿子还是良籍。一直寄养在亲戚家里。进赵府是要入奴籍的。奴婢不说指望他多出息,哪怕他能做个人呢。也是好的。”这时便有些小心翼翼“您喜欢便留着用,不喜欢也不打紧。” 苏世黎说“那有什么不好。等我要人使时,你便带他来给我瞧。”多看一个人也不是吃什么亏。行就用,不行就算了。不妨什么事。 仆妇却连连点头。很是欢喜。以前她也想给儿子找事,可总担心他年纪小。自己又不能随便出去,他若有个好歹,也帮不到他。苦跟着苏世黎,她却又安心些。她一年见的人,没有千也有百,也晓得人嘛,性情如何见微知著。 这边才说着,便听到外头说笑声过来。米家的人随着赵太太一道来了。 风雨来了。 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平了平心绪。到是想了个主意。 那群人越走越近,除了苏世黎的大伯娘米大奶奶、边蔓和赵太太,各玲不知道怎么也在。走在最后面。一脸委屈手里拿着一株长叶子草甩着玩。边蔓走在前面些,不知道怎么的,不理她。 先时见过的张夫人到是不在这人群中了,想必是跟张家的人在一道呢。 赵太太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笑得还是如她们来时那样和气。米大奶奶脸色没有多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 过来见苏世黎在这里,赵太太还寒暄了几句,好像对她那些传闻一点都不知道似的。叫她“有时候常与米大奶奶一道来玩儿。我这里呀,没有一天不热闹的。要是静下来,我这个老太婆就寂寞得紧。” 她大伯娘笑着应“是是是。我带着小辈儿们一定常来。” 赵太太送一众人出了院门,便由下仆代送。 垂花门那边,轿子还在门口,可抬轿的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大伯娘突然发起脾气“连自己是个什么人都弄不清楚。”听着像是在怪轿夫竟叫自己等他们。 各玲却哼了一声。 声音很大。 大伯娘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只当没有听见。 一时气氛压抑起来,谁也不说话,只在各处各自静静站着等人。 麻姑很担心,她偷偷对苏世黎打手势,“我们今天就从米家搬出去。” 苏世黎却摇头。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我们身带重金,若是之前还好,谨言慎行也不会有事,现在却不同,张宝千一心要害我,恐怕我们到了外面没一天,就要出大事的。” 麻姑焦急“那可怎么办?” 苏世黎说“我们得呆在米家。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 “可……” 苏世黎按下麻姑的手。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你放心。我有办法。” 麻姑也只好不再说话。 苏世黎往其它人瞧。大伯娘谁也不看。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时不时扫她一眼。 苏世黎只做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做出一脸忐忑委屈的样子,毕竟她不擅长这些,上前去与大伯娘说话“妹妹的婚事是不是因为我不成了?” 大伯娘没应声。好像没看到她似的。只扭头看着别处。 而边蔓和各玲站在另一边,大概是听不见这边在说什么,也不在意。各自站在花圃边上一人一个发向发呆。 苏世黎低声说“大伯娘不要烦心。我今日见到了其少爷。已经打算搬走了。” 大伯娘这时候才看向她,问“他要安置你吗?” 苏世黎垂头,细声道“他心悦我。不会为家庭所阻。”又叹气“只是没有生育。不知情爱有几时好。” 大伯娘却追问“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苏世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吱吱唔唔道“我也说了,我如此残躯不配再与他一道,但他说没有孩子,便继一个。我没未想好。” 抬头对大伯娘说“等回去,我便走了。” 大伯娘却又问“他要继张家的孩子吗?” 苏世黎不解的样子“他安慰我说到时候叫我自己选。他不喜欢张家的人,也不喜欢杜家的人。我想着,等安顿好了,挑一个清清白白,老老实实的。一世算有个寄托。”心里只暗暗对张浊其致歉,不过自己也是因为受他连累才有今天这种事,拿他来挡箭他也不算冤。大家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 这时候轿夫跑回来了,说是在下人房那边歇了一会儿,不过人走近,便有股扑面而来的酒味。 苏世黎走开,只作不想露出心绪的样子。 大伯娘叫她上轿,态度到不像之前那样了,还帮她拉了拉衣摆。 回去仍照之前那样坐了轿子。 苏世黎上了轿,叫麻姑也上来。 回去与来时不同。来时别人看下仆与主家从一个轿出来,是要诟病的。去时却无碍,左右都是家里人。 麻姑上去,心神不宁的。 苏世黎问她“怎么的?” 她犹豫了一下,才比划“小姐与以前不同了。”明明看着还是那个人没错,可说话做事总叫人觉得陌生。 那个什么张小姐,说那种话,摆明要欺负人呢,要是以前,主家不会坐下去跟她多说,就该扭头走。可现在不,主家坐下去,和和气气地跟人讲话。 还有方才,主家走过去和米家大奶奶说话时的表情,也是自己从没见过的。 她又担心起来,重提那件事“米家要对小姐不利的。要不我们回县城去吧,去和夫人认个错。” 一脸焦躁,手比得飞快:“米家要欺负主家的。” 从出了苏家,她想想主家的未来,无比焦心。到了米家来,听说主家并不打算长住,有自立门户的意思,心里也并不赞同。孤女一个,当然是跟亲戚在一起好才有帮扶。可现在,亲戚也靠不得了,外头也呆不得,不回去还有什么办法?固然是面子保不住,但命在就好了呀。 “县城我会回,但是不会这样回去。”苏世黎讲这话的时候轻描谈写。但却坚定,叫听的人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因为外面有风有雨,就打断了骨头回去仰鼻息。 她耐着性子安慰麻姑:“我不会被欺负的。” 麻姑叹气。但点点头。 一行人回到米家,进门大伯娘就叫苏世黎上楼去歇息“今日一天颠簸,你身子又不好。歇一歇用晚饭的时候再下来。其它的话,之后再说。”关切如常。半点也看不出之前对苏世黎横眉冷对的痕迹。 苏世黎称是。带着麻姑便上楼去。 麻姑十分意外。大奶奶怎么一下就改了态度? 苏世黎走到二楼,叫麻姑从楼梯缝隙向下看。 米大奶奶以为苏世黎已经上去了,扭头回往堂屋的正位坐下,沉着脸,什么话也不说。边蔓站在她旁边,眼眶红着,各玲却十分不以为然,站在那儿玩帕子。 这时候米三奶奶笑嘻嘻从外门进来,看样子是去哪里打了叶子牌回来的。进门进人都在,笑道“哎呀,那张公子如何呀?” 坐下来,喊“钱妈,钱妈!舀点燕窝来。”扭头才发现大嫂面色不善。十分不解“大嫂这是怎么了?” 米大奶奶拿起手边的茶盏就往各玲身上砸,骂道“你生的好女儿!”她心里的火,一下便尽发散了出来。 各玲没防备这个,竟没躲得开,被洒了一身冷茶,还绊了自己一跤,一下便跌坐在地上尖嚎起来“明明是那破鞋害得!关我什么事!” 麻姑手都握紧了。只往苏世黎看。 苏世黎却拉着她,不紧不慢地往楼上走,轻声说“她且要护着我呢。” 麻姑却不知道为什么,将信将疑跟着上去。 到了屋里,苏世黎开着门慢悠悠地喝着茶。 楼下不停地有叫骂声传上来。 三奶奶维护女儿,冲上要去跟大奶奶拼命。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要不是钱妈拦着不放。她怕是要把大奶奶脸抓烂。 大奶奶声音响亮数落着“边蔓去相看,与她也没有干系,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就算了,竟还学了那些下流的手段,装做站不稳,往人家张四少爷身上倒。便是做妓子的,也没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一众人在那里看着,她也好意思干 !连赵府的下人都笑出来。” 各玲原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大约知道这件事不好了,尖叫“你胡说八道!是边蔓推我的!”连姐姐都不叫了。 边蔓都要哭了“我没有推你!” 各玲嗓门又大又细“就是你!”总之要赖给别人。 边蔓气得脸通红“我好好端端推你干什么?” 各玲说“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你自己。” 三奶奶见打不着人,索性和她女儿一样,一屁股坐到堂屋地上,拍着大腿对着大门外哭骂“要死了,不就是欺负我们三房没儿子吗?”又骂各玲,伸手揪着她打“我就说,人家相亲,你不要去。你偏贪玩。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长得好,她长得不好。你便是不做什么,人家也要吃心。觉得你要做。”要把一街的人都招来看热闹。 打一下还骂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么不听话!这么不听话!现在好了,她自己没被人看上,就要怪你了。讲这 些话,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女啊!” 各玲边躲边嚎“明明是那破鞋害的!我摔一跤而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张宝千故意做那表情”她又委屈,又狼狈,哭得有几分真心起来“我也没怎么样,那张四又不是纸扎的,也没碰到张四哪儿,张宝千为什么那样表情?”明明当时张宝千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一个眼神,可别人听着看着,个个都拿那种看下贱女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原不把这当一回事。那些人有病嘛。 可现被大伯娘教训,又回想起来,即羞且恼了,又扯着嗓门喊“明明我们走的时候人家张小姐追上来说了。她跟我们没有新仇旧怨,但我们收留了苏世黎,她不高兴。以后要叫我们米家在这立不了足!就是因为那个贱货,张宝千才会这样害我们!” 哪怕隔着一层,在二楼这话也听得清清楚楚。麻姑‘腾’地一下便站起来。来了。要欺负主家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刮子。 各玲的声音嘎然而止。怕是被打了一耳光,又吓着了。三奶奶‘哎呀’一声,嚎“不活了,不活了!”接下来便是桌子椅子的声音。莫约是想挣扎着打人,被钱妈拉得太死,到底钱妈是在大奶奶那里领例钱。 随后大奶奶声音传来“我们米家出了你这样的混账东西!我既然是当家主母,我们即也没有分家,就再不能放任了。” 又斥责三奶奶“好好一个女孩儿,就该娴静淑德,我原看她年纪小,你们三房又只得一个孩子,才想着宠些就宠些。可你瞧瞧,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样子?自己做错的事,不止不认错,还要四处去推卸。一开口就胡说八道。不是边蔓错,就是世黎错,生编也要编了假话害别人,总之她众目睽睽地往男人身上倒就是没错!且不说孩子教得怎么样了,你又看看你自己,你这又是什么样子?我们米家固然是没有以前好,可总还是要脸呢!” 各玲大怒“怎么是我编的!你明明也听见了!边蔓也听见的。我们三个都听见的。” 边蔓却不理,只垂头站着哭。 三奶奶还要骂。 大奶奶却说“你也不必叫骂。我这就去和母亲说,等老三回来,便叫他休妻!” 三奶奶一下便哑了火,连各玲也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儿下头都没有动静再传上来。还当她已经吓傻了,却听得一声响彻云霄的“你敢!”木头地板缝隙里的灰都被震得掉下来。 大奶奶厉声道:“我有什么不敢?你在米家这些年,可做对了一件事?儿子儿子没有生一个,女儿女儿教不好,丈夫回来两个人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没一天安生日子,弄得举家不得安宁。我以前还顾念着,你也不容易。现在却是不行了。留着你,只会叫各玲更不成样子。她再过几年也要说亲的,再不趁着机会好好管教,等做出不轨之事来,只有溺死的份!” “三爷不会肯的!”三奶奶吼道。 大奶奶说“行呀。他不肯。那你们便分出去吧。本来老太爷在的时候说了,只要母亲还在,咱们不许分家。现母亲在世,我们是不能分的。可现在,我管不了你们了,也不能看着你们一房坏了咱们合家的名声呀,老太爷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 随后楼下便没有了吵闹。只有细细碎碎的哭声。 还有脚步声上楼上。一前一后,大概是大奶奶和边蔓。 脚步声一路到了二楼,果然是母女两个。 见苏世黎开门坐在那儿,大奶奶带着边蔓进门来,关上了房门把声音放轻,正色对苏世黎说“原我听了张宝千的话,是恼你的。孩子啊,你做错了事你知道吗?!” 苏世黎垂眸。别人看着只以为她感到悔恨与委屈。 大奶奶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却慈祥起来“可事已至此,也就算了吧。今日你先不要走,他那边必然没有准备的,你冒然就去了,岂能住得自在?都备好之前,你先放心住在家里。” 苏世黎想做出担忧的表情,可死也做不出来,只木着一张脸“那张小姐……要对米家不利的。我不能害家里人……现在家里又因为我……” 大奶奶只以为她是吓着了。摇头,说:“方才的事不与你相关。是各玲不懂事。三房做得不好。孩子,咱们米家不是没有骨头的人家,不会随便被人要挟几句,便连血脉都拱出去!伯娘告诉你,但凡你大伯有一口气,但凡伯娘有一口气在,也不会叫你再受人欺辱!便是以后,张浊其对你不好,我们也要为你讨公道!” 这样的话,若是早一些时候的苏世黎听了,该是多么暖心。可现在呢? 她心里知道,这样打动人心的话,自己该做出感动的样子,可她怎么也做不出这个表情。只感到可笑同时又悲凉,亲人呐。 只是埋头不语。 大奶奶看这样也只以为她心酸感动。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歇息吧,不用想太多。我上去和你祖母说话。” 说罢便与边蔓出去了。 两个人走到了三楼,大奶奶突然停下步子,问边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边蔓一脸茫然。 大奶奶恨铁不成钢。骂她“你!你真是!――” 边蔓眼眶一下便红了。 大奶奶也不忍心再说她。解释“我们已然得罪了张宝千,与其讨她喜欢,被个我说,不如索性就靠着张浊其。懂了吗?”见女儿伤心,叹气低声劝道“不是他看不上你,是苏世黎的错。你放心,她叫你难堪,让你伤的心,一点一滴都要还来的。” 边蔓落泪,搂住她“娘。” 大奶奶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没事了。以后尽有好的。” 边蔓哽咽着说“知道这桩事时,母亲就该把她赶走。不然哪有现在的事?” 大奶奶听她还在讲这样的话,心里的火一腾而起,可空中的手,最后还是慢慢地落下来。耐着性子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当时是想着,咱们家处处都等着钱。” “我要是嫁到张家,还怕没有吗?”边蔓泣不成声。 大奶奶哪里这么大的火,可又不能发。按下来细声道:“那张家,日前开宴,屏风都是找杜府拿的。以前十二连屏为什么不用了?说是被下人磕坏了一块,其实早就卖给外地来的商旅了。大概是给张子令谋差去的。这样的人家,上头又还有婆婆,你又不管家,一时哪里能拿得出大笔的钱?” 边蔓只是哭。 大奶奶又气又无奈,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想着,跟她讲得详细她都听不懂,只含糊道“乖女儿,别哭,夫君嘛,以后尽有好的。那张子令病歪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了,没什么好。就算张家答应,娘未必答应的。” 边蔓这才缓过一口气。但她还是觉得张子令好。 张子令长得好。只朝她看一眼,她心都化了。 大奶奶帮她擦眼泪:“好了,以后你与她要比真姐妹还好。知道吗?” 边蔓埋怨“我做不出来。她凭什么与我做姐妹?” 大奶奶劝说“你想着,以后她的,哪怕是一针一线一厘都是你的,想着她今日能让你再不情愿也要对她笑,日后你就能让她笑也笑不出来,就做得出来了。” 边蔓拿帕子擦泪,细声说“她今日戴的簪子好看。” 大奶奶说“都是你的。” 苏世黎不动声色从楼梯口退回房间去。她想,自己母亲若在世,会不会这样教自己怎么在这看似平和其实险恶的世界生活得好? 大概不会。母亲也许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也说不好。 不过,等她重生,救到了母亲,也就知道母亲是怎么样了。 她关了门,在桌边坐下,问麻姑“你说米家有哪些铺子来着?” 麻姑不解,她比划着自己的意思。她刚才想了想,还是别在这里好。 苏世黎却笑:“原还想着要出去自己住,现在我却不想走了。”她垂眸冷淡地说:“她们看着我的东西喜欢,我看着这楼,其实也很喜欢。那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 麻姑觉得,这句话单单一个‘我的’格外刺耳。苏世黎礼一礼“张小姐。” 张宝千穿洋装时好看,穿起宽袖大袍的衣裳也别有风姿。不过身上的首饰比穿洋装时只有多没有少的。但她长得张扬美艳,于是并不显得累赘,反而锦上添花。金银宝珠都是看人的。 “我远远便看到你,便与他们打个赌,说那假山上的美人,姓氏必然是单数。也想赚些零嘴儿的钱,却不想你这会儿姓米了。”张宝千仿佛对以前的事并点也不以为忤,问她“你母亲是米家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苏世黎见她对自己客气,也对她客气:“是米家的小女儿。” 张宝千惊讶,一幅完全不知道的样子:“那今日来与我们张家相看的,是你哪一位?” 苏世黎说:“是我母亲兄长的女儿。” 张宝千掩嘴笑:“那可巧。今日与米家相看的是我兄长的儿子。” 说着还拉苏世黎在亭里坐,叫赵家那个仆妇“你们这些人也是懒惰,客人在这里,茶水也没有,还不拿些茶水。” 仆妇应声,连忙下去。 张宝千坐下了,表情有些俏皮,问苏世黎“你是不是看到我,便觉得我要恨你不肯与我陷害张浊其,肯定要从中做怪,叫张家和米家的亲不能成,还要去讲米家坏话,诬陷米家,叫米家和谁都结不成亲,在省城呆不下去,无法立力,最后再和米家说清楚,全是因为你的缘故,让米家人恨你?” 苏世黎心思被说破,到底没有张宝千这样老道,心里微微不自在,脸上却强撑着大大方方“张小姐这样也情有可缘。” 张宝千一笑:“那你可猜对了。张浊其虽然婚事确实没成,但你也确实给我不便。我肯定要生气的呀。”一脸得意。 这时下仆回来,她又招呼苏世黎“来,赵家的茶还是不错的。” 见苏世黎不动,问她“你觉得我奇怪吗?为什么即打算害你,却又要跟你有说有笑,还要和你吃茶?” 说着嫣然一笑:“你要奇怪这个,便有些不清白了。凡事要一码过一归,我打算害你,是因为你惹我不快,叫我的事情办得麻烦了。我若不还报,别人还以为我好欺负呢,所以杀鸡儆猴这种事必得要时不时来上一场。但我跟你有说有笑,还要和你吃茶是因为我挺喜欢你的。一个姑娘,敢把婆婆怼在大门口,要与她撕破脸皮。我好多年没看过这样的新鲜。” 站起来拉着苏世黎坐下“你也不要板着脸。且松松脸放着心吃个茶,之后要绷着皮应付的大阵仗还多呢。能松快一会儿,是一会儿。且我又不是要你的命。还能用茶毒死你不成。” 苏世黎本来要走,可她转念,还当真在亭中坐下来。 张宝千自己抿了一口,十分满意,把茶推给她“你吃吃看。” 苏世黎闻了闻茶叶香醇,入口味甘。 张宝千得意:“我没有骗你吧。”放下茶道:“我听说苏太太把你赶出来了?你往省城来,有甚么打算?”人生在世间,得吃得喝得住,总要有进项。 苏世黎确实也在想,住下来是容易,但坐吃山空却是不行。之前也明白了,找玉佩归找玉佩,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所以不能完全不理旁事。是须得有个营生的。 脸上却也学张宝千的样子“那可不能跟张小姐说,到时候张小姐来捣乱。” 张宝千笑着拿手指戳她的额头“机灵鬼。”问她“你晓得苏夫人往曹家去赔礼吗?” 表情促狭得很“她可真恨你。这礼一赔,可不就坐实了你那些罪名,不说县城你老家,如今省城都晓得,张浊其与人共妻,烧人房子。托他的福也要提一提你坏了身子,不得生育,被休弃归家,还气死了自己父亲,被赶出家门时还偷了家里好些东西。哎呀,你可真是引得人神共愤,万死都不足以谢罪。说你是人中渣滓都是夸你了。” 苏世黎听着,原该是要动气,可却没甚感觉。会是这样想也想得到。 张宝千问她:“弄成这样,你想不想死?”她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十分张扬。 苏世黎反问“我为甚么要死?”她一死,那些害她的人岂不是活得更痛快。 张宝千哧地笑“你还蛮懂道理的。这么想就对了。”端起茶杯,轻轻一笑,拿茶盖儿赶赶浮在面上的茶叶儿说“要我说,曹正书半点也配不上你。人配不配得上,岂是看皮子的?”长叹气“不过人嘛,总有瞎眼的时候。你也看开些吧。” 说着又笑起来:“如今竟还有比我名声更臭的人。哪天儿有空,我们该结个金兰。”伸手握握苏世黎的手“你要遇到什么困难,千万要告诉我。” 苏世黎说“张小姐唯恐落井下石时跑得慢。” 张宝千咯咯地笑:“你瞧,我们才见二次,你便深知我心。我就说我们投缘的。改日你要在省城站得住,一定要与我一起再喝个茶。” 正说着下头有人上来。张宝千站起身,立刻就迎出去,脸上十分关切:“你上来干什么。这么陡。” 来人轻笑“没甚么,就是想看看高处的景色。也来谢礼。我借着人家,赢了姑姑钱呢。” 那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沉而厚,但又有些气虚。 苏世黎往那边看,但下仆两边扶着,又有张宝千挡住,只看到一片衣角在人群中。 张宝千大约是真关切他,立刻叫他往亭子里头去“这里风这么大,你万一着了风那可怎么好?” 苏世黎站起来,微微垂首退到一边。 来人却向她礼礼“米娘子。” 张宝千笑“她哪是什么米娘子。是苏娘子。这个赌不能作数,你要把钱还我。” 来人改口:“苏娘子。”对张宝千笑:“那可不行。钱即到了别人手里,怎么还讨回去呢。” 苏世黎只垂眸看着他的衣裳。他胸膛不怎么厚实,腰细,腰带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荷包,荷包上绣着万字寿,坠着晶莹的玉石。他一动,玉石便轻轻摇晃。袍脚下露出脚尖,穿的大概是靴。 张宝千还在打趣他“怕不以为是米家娘子,特别上来瞧新妇的?”苏世黎知道这个怕就是张子令了。 他笑“姑姑不要打趣我。苏娘子该不自在的。”怕是见苏世黎一直站着,也不坐了,便只说得要住湖边去了。在这边耽搁得太久。 张宝千跟苏世黎笑“那我们便走了。”亲手扶着张子令下去,怕他冷,一手帮他掩着斗篷,嘴里却厉害一直催他把钱还给自己,他怕是在笑,只是不肯。 苏世黎看着他们的背影。 她没看到张子令长什么样子,只是一瞟眼知道不难看。现在也只看清楚,脑袋挺圆,脖子不短也不长。 走了几步,张子令却又停下来,回首向苏世黎道“苏娘子看着单薄,也不好在这风口上久留。” 苏世黎来不及收回目光,竟与他四目交错对了个正着。 他眼睛生的好,含着情似的。 苏世黎原是想来探个路,看看对方是个什么人,却不想能看得这么清楚。点头“这就该走的”道“多谢四少爷挂怀。” 他点头微笑,便与张宝千一道下去了。 等他们都走远了,仆妇才敢跟她说话“您与张家原是有交情的呀。” “没甚交情。” 仆妇不像之前那样自在,有些拘谨,说“他们在那边只看一眼,马上就要回转的。奴婢陪小姐往前头花厅去。” 苏世黎点头,麻姑上来扶着她,从原路下去。 回花厅的时候苏世黎问她“张浊其与张宝千是一个张吗?” 仆妇犹豫了一下,不过这种随便找个人都能问得到的事,自己说了也没甚么。压低了声音“这话我本不该说,但是您问我才说的。其少爷的母亲是张家长房长女,张小姐是长房次女。”还添了一句“两个人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苏世黎扭头示意麻姑,麻姑立刻把了赏钱。 仆妇推托了几下,实在钱给得不少,贪心按不下去,想着苏世黎不像不知轻重的人,不会害自己,这才接了。 苏世黎问她“张浊其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被气死的。”仆妇回头看看没有别人,才继续说“回家发现没出阁的妹妹小产了,一问,竟然是杜先生的。当时张大小姐怀着生孕,老大的肚皮,一下就气得崩血了” “没救回来?” “救回来了。孩子是生下来,但自己也伤了根本。后来两姐妹就不好了,再后来张小姐进杜府,进府的时候张大小姐从百花阁最顶上跳下来摔死的。” 说得还有些感慨“杜园的百花阁,老高的古楼。就在大门进去不远。一开始还有人说是个风筝,后来才发现,竟是人跳下来了。那么高,摔下来全都烂了。就砸在张小姐进府要走的路上。不是被气死的是怎么死的?” 苏世黎问“那张小姐还是进府了?” “对。走进去的时候,地上的血都没冲干净呀。”大概觉得反正说也说了索性又道“那时候其少爷年纪小,但已经懂些事了。就站在旁边的回廊上头,看着她踩着自己母亲的血走进去的。” “她这个样子,张家没有说法吗?” 仆妇摇头“一开始是不与她来往。还要溺死她。据说,人都绑了,后来杜先生把她保下来了。头上几年,她与张家没什么来往,近些年渐渐才好。”仆妇叹气“一来,杜先生得势,二来中间怕是张老夫人说和吧。能怎么办?一共就两个女儿,哪个不是身上掉下来的,死了一个已经是孽了,难道全逼死吗?便是有恨,这么些年也要过去了。” 苏世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故事,问她:“杜先生是做什么的?” 仆妇讶异“您连杜先生也不知道?” 苏世黎说:“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并不晓得。” 仆妇说:“杜先生是陛下身边杜公公的独子。一跺脚省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要放在以前,张家看不上他,现在么,张家多少要巴结他。” 苏世黎忍不住确认:“杜公公,太监?” 仆妇点头。其它的再要问,她说的便有些不可信。都是道听途说。 两个人到花厅,那些吃茶的客不知道都换到哪里去玩了,各玲也不在。 仆妇请她在侧间坐,有些担心“要不要奴婢去寻一寻?” 苏世黎摇头“算了。你去哪里寻她?到了时候她总归要出来的。” 自己喝了点热羹,又叫麻姑和这仆妇也喝些。无奈道:“假山上头风确实大。”她脸都吹白了。 仆妇没经过这样的主家,见麻姑并不客气,想来在家也常是被这样厚侍的,不由有些羡慕。现在哪里有主家管你冷不冷的。喝了羹汤却更尽心,苏世黎左右也没旁的事,身了缓过来,便打量起侧厅的摆设。 发现赵家还是有些家底了,摆在侧厅的虽然不是多好的东西,但贵在都是真的。 她起兴,便一样一样说给麻姑听。 玉器摆件,瓷器,每朝每代都会有不同。花纹,样式,烧制或雕琢的方式也各异。她以前在家时,跟在父亲身边,无聊时,闲书看得多。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孤本,专讲各朝各代的首饰与摆件。左右苏家这种东西也多,她日常便常拿来比照。所以看到东西,基本上能从烧制的地方,与时间说个大概。 仆妇在一边笑,凑趣说“小姐是个行家,要放在外面,自己都做得大掌柜了。” 苏世黎笑“兴许真做个大掌柜。”心里一动。想了想,回头问麻姑“你听钱娘有说过米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麻姑点头,比划了几下。 她听了皱眉,这玉佩看着不是一二天的事,左右米家的亲是结不成,既然知道东西在谁手里,有的是时间拿回来。到是日后自己要怎么过的事得先想好再说。 张宝千话摆在这儿,必然说得到做得到,自己前面是好大一场狂风暴雨呢。之前还想着要出去自立门户,可现在却不是能说走就走的了。 这样想,心不在焉,还是向仆妇问“你可知道哪家要卖屋的?”请她寻常帮自己留心,她若介绍得好,给她利是。不管现在怎么样,以后总归是要有地方住的。 仆妇喜笑颜开谢她,又惊异:“您要搬出去是要自己立门户?”现女帝在朝,大开国门,风气是开化些,但女子自立门户流言里有,在这儿是从没有的。 苏世黎说:“父母俱不在世了,靠着亲戚总归不如自己养得活自己自在。” 仆妇连连赞美:“是。您真是个有主意的人。”心中有些意动。这一会儿她便觉得苏世黎这样的主家好,不是那种心里十弯九道的主儿,对下人也厚道。凑着趣说:“奴婢有个儿子,顶机灵,不是外头那些靠不住的人。您要请跑腿办事的,奴婢就叫他来给您瞧。” 苏世黎问她:“你在赵府做得好,怎么不叫儿子到这里来?” 她陪着笑:“奴婢是半路卖身的,那时候儿子病了,虽然自己是奴籍,但儿子还是良籍。一直寄养在亲戚家里。进赵府是要入奴籍的。奴婢不说指望他多出息,哪怕他能做个人呢。也是好的。”这时便有些小心翼翼“您喜欢便留着用,不喜欢也不打紧。” 苏世黎说“那有什么不好。等我要人使时,你便带他来给我瞧。”多看一个人也不是吃什么亏。行就用,不行就算了。不妨什么事。 仆妇却连连点头。很是欢喜。以前她也想给儿子找事,可总担心他年纪小。自己又不能随便出去,他若有个好歹,也帮不到他。苦跟着苏世黎,她却又安心些。她一年见的人,没有千也有百,也晓得人嘛,性情如何见微知著。 这边才说着,便听到外头说笑声过来。米家的人随着赵太太一道来了。 风雨来了。 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平了平心绪。到是想了个主意。 那群人越走越近,除了苏世黎的大伯娘米大奶奶、边蔓和赵太太,各玲不知道怎么也在。走在最后面。一脸委屈手里拿着一株长叶子草甩着玩。边蔓走在前面些,不知道怎么的,不理她。 先时见过的张夫人到是不在这人群中了,想必是跟张家的人在一道呢。 赵太太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笑得还是如她们来时那样和气。米大奶奶脸色没有多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 过来见苏世黎在这里,赵太太还寒暄了几句,好像对她那些传闻一点都不知道似的。叫她“有时候常与米大奶奶一道来玩儿。我这里呀,没有一天不热闹的。要是静下来,我这个老太婆就寂寞得紧。” 她大伯娘笑着应“是是是。我带着小辈儿们一定常来。” 赵太太送一众人出了院门,便由下仆代送。 垂花门那边,轿子还在门口,可抬轿的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大伯娘突然发起脾气“连自己是个什么人都弄不清楚。”听着像是在怪轿夫竟叫自己等他们。 各玲却哼了一声。 声音很大。 大伯娘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只当没有听见。 一时气氛压抑起来,谁也不说话,只在各处各自静静站着等人。 麻姑很担心,她偷偷对苏世黎打手势,“我们今天就从米家搬出去。” 苏世黎却摇头。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我们身带重金,若是之前还好,谨言慎行也不会有事,现在却不同,张宝千一心要害我,恐怕我们到了外面没一天,就要出大事的。” 麻姑焦急“那可怎么办?” 苏世黎说“我们得呆在米家。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 “可……” 苏世黎按下麻姑的手。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你放心。我有办法。” 麻姑也只好不再说话。 苏世黎往其它人瞧。大伯娘谁也不看。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时不时扫她一眼。 苏世黎只做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做出一脸忐忑委屈的样子,毕竟她不擅长这些,上前去与大伯娘说话“妹妹的婚事是不是因为我不成了?” 大伯娘没应声。好像没看到她似的。只扭头看着别处。 而边蔓和各玲站在另一边,大概是听不见这边在说什么,也不在意。各自站在花圃边上一人一个发向发呆。 苏世黎低声说“大伯娘不要烦心。我今日见到了其少爷。已经打算搬走了。” 大伯娘这时候才看向她,问“他要安置你吗?” 苏世黎垂头,细声道“他心悦我。不会为家庭所阻。”又叹气“只是没有生育。不知情爱有几时好。” 大伯娘却追问“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苏世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吱吱唔唔道“我也说了,我如此残躯不配再与他一道,但他说没有孩子,便继一个。我没未想好。” 抬头对大伯娘说“等回去,我便走了。” 大伯娘却又问“他要继张家的孩子吗?” 苏世黎不解的样子“他安慰我说到时候叫我自己选。他不喜欢张家的人,也不喜欢杜家的人。我想着,等安顿好了,挑一个清清白白,老老实实的。一世算有个寄托。”心里只暗暗对张浊其致歉,不过自己也是因为受他连累才有今天这种事,拿他来挡箭他也不算冤。大家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 这时候轿夫跑回来了,说是在下人房那边歇了一会儿,不过人走近,便有股扑面而来的酒味。 苏世黎走开,只作不想露出心绪的样子。 大伯娘叫她上轿,态度到不像之前那样了,还帮她拉了拉衣摆。 回去仍照之前那样坐了轿子。 苏世黎上了轿,叫麻姑也上来。 回去与来时不同。来时别人看下仆与主家从一个轿出来,是要诟病的。去时却无碍,左右都是家里人。 麻姑上去,心神不宁的。 苏世黎问她“怎么的?” 她犹豫了一下,才比划“小姐与以前不同了。”明明看着还是那个人没错,可说话做事总叫人觉得陌生。 那个什么张小姐,说那种话,摆明要欺负人呢,要是以前,主家不会坐下去跟她多说,就该扭头走。可现在不,主家坐下去,和和气气地跟人讲话。 还有方才,主家走过去和米家大奶奶说话时的表情,也是自己从没见过的。 她又担心起来,重提那件事“米家要对小姐不利的。要不我们回县城去吧,去和夫人认个错。” 一脸焦躁,手比得飞快:“米家要欺负主家的。” 从出了苏家,她想想主家的未来,无比焦心。到了米家来,听说主家并不打算长住,有自立门户的意思,心里也并不赞同。孤女一个,当然是跟亲戚在一起好才有帮扶。可现在,亲戚也靠不得了,外头也呆不得,不回去还有什么办法?固然是面子保不住,但命在就好了呀。 “县城我会回,但是不会这样回去。”苏世黎讲这话的时候轻描谈写。但却坚定,叫听的人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因为外面有风有雨,就打断了骨头回去仰鼻息。 她耐着性子安慰麻姑:“我不会被欺负的。” 麻姑叹气。但点点头。 一行人回到米家,进门大伯娘就叫苏世黎上楼去歇息“今日一天颠簸,你身子又不好。歇一歇用晚饭的时候再下来。其它的话,之后再说。”关切如常。半点也看不出之前对苏世黎横眉冷对的痕迹。 苏世黎称是。带着麻姑便上楼去。 麻姑十分意外。大奶奶怎么一下就改了态度? 苏世黎走到二楼,叫麻姑从楼梯缝隙向下看。 米大奶奶以为苏世黎已经上去了,扭头回往堂屋的正位坐下,沉着脸,什么话也不说。边蔓站在她旁边,眼眶红着,各玲却十分不以为然,站在那儿玩帕子。 这时候米三奶奶笑嘻嘻从外门进来,看样子是去哪里打了叶子牌回来的。进门进人都在,笑道“哎呀,那张公子如何呀?” 坐下来,喊“钱妈,钱妈!舀点燕窝来。”扭头才发现大嫂面色不善。十分不解“大嫂这是怎么了?” 米大奶奶拿起手边的茶盏就往各玲身上砸,骂道“你生的好女儿!”她心里的火,一下便尽发散了出来。 各玲没防备这个,竟没躲得开,被洒了一身冷茶,还绊了自己一跤,一下便跌坐在地上尖嚎起来“明明是那破鞋害得!关我什么事!” 麻姑手都握紧了。只往苏世黎看。 苏世黎却拉着她,不紧不慢地往楼上走,轻声说“她且要护着我呢。” 麻姑却不知道为什么,将信将疑跟着上去。 到了屋里,苏世黎开着门慢悠悠地喝着茶。 楼下不停地有叫骂声传上来。 三奶奶维护女儿,冲上要去跟大奶奶拼命。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要不是钱妈拦着不放。她怕是要把大奶奶脸抓烂。 大奶奶声音响亮数落着“边蔓去相看,与她也没有干系,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就算了,竟还学了那些下流的手段,装做站不稳,往人家张四少爷身上倒。便是做妓子的,也没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一众人在那里看着,她也好意思干 !连赵府的下人都笑出来。” 各玲原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大约知道这件事不好了,尖叫“你胡说八道!是边蔓推我的!”连姐姐都不叫了。 边蔓都要哭了“我没有推你!” 各玲嗓门又大又细“就是你!”总之要赖给别人。 边蔓气得脸通红“我好好端端推你干什么?” 各玲说“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你自己。” 三奶奶见打不着人,索性和她女儿一样,一屁股坐到堂屋地上,拍着大腿对着大门外哭骂“要死了,不就是欺负我们三房没儿子吗?”又骂各玲,伸手揪着她打“我就说,人家相亲,你不要去。你偏贪玩。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长得好,她长得不好。你便是不做什么,人家也要吃心。觉得你要做。”要把一街的人都招来看热闹。 打一下还骂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么不听话!这么不听话!现在好了,她自己没被人看上,就要怪你了。讲这 些话,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女啊!” 各玲边躲边嚎“明明是那破鞋害的!我摔一跤而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张宝千故意做那表情”她又委屈,又狼狈,哭得有几分真心起来“我也没怎么样,那张四又不是纸扎的,也没碰到张四哪儿,张宝千为什么那样表情?”明明当时张宝千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一个眼神,可别人听着看着,个个都拿那种看下贱女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原不把这当一回事。那些人有病嘛。 可现被大伯娘教训,又回想起来,即羞且恼了,又扯着嗓门喊“明明我们走的时候人家张小姐追上来说了。她跟我们没有新仇旧怨,但我们收留了苏世黎,她不高兴。以后要叫我们米家在这立不了足!就是因为那个贱货,张宝千才会这样害我们!” 哪怕隔着一层,在二楼这话也听得清清楚楚。麻姑‘腾’地一下便站起来。来了。要欺负主家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刮子。 各玲的声音嘎然而止。怕是被打了一耳光,又吓着了。三奶奶‘哎呀’一声,嚎“不活了,不活了!”接下来便是桌子椅子的声音。莫约是想挣扎着打人,被钱妈拉得太死,到底钱妈是在大奶奶那里领例钱。 随后大奶奶声音传来“我们米家出了你这样的混账东西!我既然是当家主母,我们即也没有分家,就再不能放任了。” 又斥责三奶奶“好好一个女孩儿,就该娴静淑德,我原看她年纪小,你们三房又只得一个孩子,才想着宠些就宠些。可你瞧瞧,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样子?自己做错的事,不止不认错,还要四处去推卸。一开口就胡说八道。不是边蔓错,就是世黎错,生编也要编了假话害别人,总之她众目睽睽地往男人身上倒就是没错!且不说孩子教得怎么样了,你又看看你自己,你这又是什么样子?我们米家固然是没有以前好,可总还是要脸呢!” 各玲大怒“怎么是我编的!你明明也听见了!边蔓也听见的。我们三个都听见的。” 边蔓却不理,只垂头站着哭。 三奶奶还要骂。 大奶奶却说“你也不必叫骂。我这就去和母亲说,等老三回来,便叫他休妻!” 三奶奶一下便哑了火,连各玲也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儿下头都没有动静再传上来。还当她已经吓傻了,却听得一声响彻云霄的“你敢!”木头地板缝隙里的灰都被震得掉下来。 大奶奶厉声道:“我有什么不敢?你在米家这些年,可做对了一件事?儿子儿子没有生一个,女儿女儿教不好,丈夫回来两个人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没一天安生日子,弄得举家不得安宁。我以前还顾念着,你也不容易。现在却是不行了。留着你,只会叫各玲更不成样子。她再过几年也要说亲的,再不趁着机会好好管教,等做出不轨之事来,只有溺死的份!” “三爷不会肯的!”三奶奶吼道。 大奶奶说“行呀。他不肯。那你们便分出去吧。本来老太爷在的时候说了,只要母亲还在,咱们不许分家。现母亲在世,我们是不能分的。可现在,我管不了你们了,也不能看着你们一房坏了咱们合家的名声呀,老太爷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 随后楼下便没有了吵闹。只有细细碎碎的哭声。 还有脚步声上楼上。一前一后,大概是大奶奶和边蔓。 脚步声一路到了二楼,果然是母女两个。 见苏世黎开门坐在那儿,大奶奶带着边蔓进门来,关上了房门把声音放轻,正色对苏世黎说“原我听了张宝千的话,是恼你的。孩子啊,你做错了事你知道吗?!” 苏世黎垂眸。别人看着只以为她感到悔恨与委屈。 大奶奶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却慈祥起来“可事已至此,也就算了吧。今日你先不要走,他那边必然没有准备的,你冒然就去了,岂能住得自在?都备好之前,你先放心住在家里。” 苏世黎想做出担忧的表情,可死也做不出来,只木着一张脸“那张小姐……要对米家不利的。我不能害家里人……现在家里又因为我……” 大奶奶只以为她是吓着了。摇头,说:“方才的事不与你相关。是各玲不懂事。三房做得不好。孩子,咱们米家不是没有骨头的人家,不会随便被人要挟几句,便连血脉都拱出去!伯娘告诉你,但凡你大伯有一口气,但凡伯娘有一口气在,也不会叫你再受人欺辱!便是以后,张浊其对你不好,我们也要为你讨公道!” 这样的话,若是早一些时候的苏世黎听了,该是多么暖心。可现在呢? 她心里知道,这样打动人心的话,自己该做出感动的样子,可她怎么也做不出这个表情。只感到可笑同时又悲凉,亲人呐。 只是埋头不语。 大奶奶看这样也只以为她心酸感动。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歇息吧,不用想太多。我上去和你祖母说话。” 说罢便与边蔓出去了。 两个人走到了三楼,大奶奶突然停下步子,问边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边蔓一脸茫然。 大奶奶恨铁不成钢。骂她“你!你真是!――” 边蔓眼眶一下便红了。 大奶奶也不忍心再说她。解释“我们已然得罪了张宝千,与其讨她喜欢,被个我说,不如索性就靠着张浊其。懂了吗?”见女儿伤心,叹气低声劝道“不是他看不上你,是苏世黎的错。你放心,她叫你难堪,让你伤的心,一点一滴都要还来的。” 边蔓落泪,搂住她“娘。” 大奶奶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没事了。以后尽有好的。” 边蔓哽咽着说“知道这桩事时,母亲就该把她赶走。不然哪有现在的事?” 大奶奶听她还在讲这样的话,心里的火一腾而起,可空中的手,最后还是慢慢地落下来。耐着性子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当时是想着,咱们家处处都等着钱。” “我要是嫁到张家,还怕没有吗?”边蔓泣不成声。 大奶奶哪里这么大的火,可又不能发。按下来细声道:“那张家,日前开宴,屏风都是找杜府拿的。以前十二连屏为什么不用了?说是被下人磕坏了一块,其实早就卖给外地来的商旅了。大概是给张子令谋差去的。这样的人家,上头又还有婆婆,你又不管家,一时哪里能拿得出大笔的钱?” 边蔓只是哭。 大奶奶又气又无奈,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想着,跟她讲得详细她都听不懂,只含糊道“乖女儿,别哭,夫君嘛,以后尽有好的。那张子令病歪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了,没什么好。就算张家答应,娘未必答应的。” 边蔓这才缓过一口气。但她还是觉得张子令好。 张子令长得好。只朝她看一眼,她心都化了。 大奶奶帮她擦眼泪:“好了,以后你与她要比真姐妹还好。知道吗?” 边蔓埋怨“我做不出来。她凭什么与我做姐妹?” 大奶奶劝说“你想着,以后她的,哪怕是一针一线一厘都是你的,想着她今日能让你再不情愿也要对她笑,日后你就能让她笑也笑不出来,就做得出来了。” 边蔓拿帕子擦泪,细声说“她今日戴的簪子好看。” 大奶奶说“都是你的。” 苏世黎不动声色从楼梯口退回房间去。她想,自己母亲若在世,会不会这样教自己怎么在这看似平和其实险恶的世界生活得好? 大概不会。母亲也许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也说不好。 不过,等她重生,救到了母亲,也就知道母亲是怎么样了。 她关了门,在桌边坐下,问麻姑“你说米家有哪些铺子来着?” 麻姑不解,她比划着自己的意思。她刚才想了想,还是别在这里好。 苏世黎却笑:“原还想着要出去自己住,现在我却不想走了。”她垂眸冷淡地说:“她们看着我的东西喜欢,我看着这楼,其实也很喜欢。那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 麻姑觉得,这句话单单一个‘我的’格外刺耳。 28、28、防人之心 苏世黎现在总算是能缓过一口气。这才顾得上别的事,问:“四乐呢?” 麻姑连忙下楼去找。 苏世黎觉得不妙,心里一跳,立刻起身查看包着自己所有财产的包裹,她把包藏在被子底下。这是屋里唯一能藏东西的地方。 东西都还在。没少一件。 这让她松了口气。现在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麻姑好一会儿回来,摇头。说不见人。问钱妈,钱妈也说不知道。又比划,听钱妈说大爷二爷三爷就要回来了,顶多二柱香的时候。 苏世黎没料到他们能回来这么早,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来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麻姑陪着她。 好一会儿,突然有人从楼下上来,咚咚咚。 苏世黎向门外看,进来的是四乐,本来兴冲冲大声道“钱妈妈说小姐您回来了。”感觉气氛不对,渐渐忐忑了“小姐。” 苏世黎打量她,裤脚是湿的,半边衣裳也是湿的。额头上还有汗。 “你去哪儿了?” “二奶奶叫送东西去她娘家。那边远得很。” “原来是这样。”苏世黎点点头,反问她“我为什么带麻姑出门,让你在家?” 四乐怔怔。结结巴巴说:“奴婢……奴婢在家帮忙做事。” 苏世黎她想笑,自己真是没长进,顾得了一头,就忘记另一头。身边的人不好用也没顾上。她定定心,又问她“你知道米家有哪些铺子?二奶奶娘家是做什么的?” 四乐有些慌,她之前在下面帮忙,是听钱妈讲过闲话的。出去二奶奶娘家送东西,在外面等的时候,也有跟那边的下人讲几句闲话。 这其间,那些人似乎有提到?又似乎没有。她也没关心这些呀。对呀,自己怎么不多打听打听呢? 一时局促“奴婢……奴……奴婢……” 苏世黎又问她“你出去办事,那包裹找妥当的地方藏起来了吗?” 四乐莫明:“奴婢没有……”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以为主家是回来不见了包裹才这么问的。 一时之间大汗淋淋。 “奴婢……奴婢……”她结结巴巴双手不知道想抓着什么,抠着两边的裙摆“钱妈在下面叫帮个手,奴婢,奴婢没多想,就下去了。帮她抬完了东西,二奶奶又叫…………” 她吓得失魂落魄。 怎么好?自己把东西弄丢了!自己太傻了,主家和麻姑都不在,明明就该守在房子里的!怎么想也不多想想就出去了?大约刚一出门时也有犹豫,主家的身家都在这房子里呢。可钱妈在下面叫得急,并且自己又怀着侥幸――哪个贼这么大的胆子白日闯空门,总归自己也是在楼下,并不走远。 可下去了,刚要上来,二奶奶又叫,她不大愿意,可想想,自己是下人,这是主家的外家,东西是放在家里呢,不会丢的吧。 她仓皇着跪下来,不知道要怎么办。主家信任自己,才叫自己留下的……“奴婢该死。”一声声该死,死命磕头,把楼板都磕得砰砰做响。 苏世黎立刻扶住她。本来也只是想叫她长个记性,现在她知道错了就好。叫麻姑“先看看东西还在不在。” 麻姑掀了床上的东西看,回头万分欣喜,连连点头。 四乐不敢相信“在吗?”一下就哭了,爬起来跑到床边上,折开来一样一样摸索。边哭边数。果然一件也不少,回头跪在苏世黎面前泣不成声“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这次已经要吓死她了,万一真的丢了,自己可怎么好?死一万次也不足够!主家可怎么好? 苏世黎见她额头上的血,心里也不好过,叫她起来,把伤口弄干净,抹上药。 四乐即惊魂未定,又如释重负,想接过药自己来。 苏世黎叫她别动。 仔细给她把药上好,看看她眼睛还是红的,叹气说“你怪我吗?” 四乐连忙摇头,是自己的错怎么能怪主家呢。是自己分不清轻重。 苏世黎伸手,叫麻姑也过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她握着她们的手。 四乐年纪还小呢,苏世黎想,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更不知事。摸摸她的头,觉得自己太狠心,把人吓成这样。可已经走到这步,但凡有一点心软,以后恐生大祸。 再者,她眼见着亲人一个一个地都靠不住,更遑论……没有关系的下仆? 她心里一跳,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可这个念头起来,就再也按不下去。 现在看着四乐和麻姑是好的,可一开始曹老夫人难道看着就不好吗? 她缓慢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那些酸楚和苦涩。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的那两双手,因为身为下仆,皮又粗关节又大,一看就是干活的手。与自己的细皮嫩肉成了鲜明的对比。抚摸着这两双手,她压抑着心底对自己的厌恶,低声说:“之前我本不想带着你们,我自身难保,有什么本事还带着两个人。可想想,四乐你是为我犯下大罪的人,我若不护着你,万一曹家记恨岂有善终?我怎么能对得起你?而麻姑呢,麻姑口不能言,又没有亲人在世,要她往哪里去?年纪也大了,体力活都寻不着,流落在外面,不是被人欺负,就是寻不到一口饭吃。现在嘛,总归好不好坏不坏的,我们在一道,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麻姑与四乐一道都感伤起来。 苏世黎沉声说“现在我们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我们自己不仔细小心,凡事谨慎,别人就会趁虚而入。一步走差了,恐怕就再翻不了身。” 四乐拉着袖子抹眼泪,连连点头“奴婢知道了。以后奴婢只听主家的话。” 麻姑连连点头,比划着“自己明白主家的恩情。” 苏世黎说:“我们如今,不分主仆,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过是相互依存罢了。谈什么恩情呢?”她转身,从包裹里拿出她们两个的卖身契,到桌上拿起火折子。 薄薄的纸,遇火即燃,不过转眼就要烧到她手上了。她那纤细的手腕在空中一扬,那一圈火瞬间就将纸吞了个干净,只剩一点点黑灰,轻飘飘地落下。 四乐与麻姑又惊又喜。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麻姑慌张地比划“这怎么行?这不行的。奴婢要与主家在一道的。” “我在这世间,本来是没有家人了。但如今心里,是把你们当成家人的。以后便是老了,我们也要在一处。相互是个依靠。若真有一天,你们有了更好的出路,不愿意与我一道了,我心里也为你们欢喜,更不会强求。这个东西不留也罢。” 麻姑老泪纵横,比划“奴婢凭什么当得起这样的厚待呢?奴婢就是死,也是要跟随着二小姐的。”说着松开她的手,从椅子上起身,在她身前跪伏下。 四乐也哭着跪了下来“奴婢对二小姐的忠心,一世也不会更改。” 苏世黎任她们对自己磕了三个头,才伸手扶,眼眶也有些热,笑道“好了,刚才便当是主仆作别。这一起身,你们在这世上,便再也不用对谁自称奴婢、给谁跪下了。以后见谁都挺直了背站着。不再是最末等的人。” 四乐与麻姑顺着她的手劲站起来。 苏世黎年幸存她们感激涕零的脸,心里却茫然。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一个无愧与心的人,可现在呢……连威吓带收买,原来种种手段,她用起来竟然是这样得心应手,就好像她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但她立刻又安慰自己,自己这么做,只是防范于未然,害她们的心本就是没有的,不止没有,反而心里还是感激她们。但便是如此,防备之心却不可无。 毕竟‘人心难测’,是她的血与泪换来的道理啊。 她把这两个感动不已的下仆揽在怀里,轻声说:“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相信的人。也是唯一亲近的人。”她的心,又软,又酸。 ――所以,你们以后可千万不要对不起我呀。 三个人相拥站上好久,最后松开来,看到对方哭得难看的模样,又不禁好笑。 四乐抽袖子抹了眼泪,不好意思地说“奴……我去打水来。”迈着跟小鹿似的轻快的步子出去,下楼时,心里无比的雀跃。这是她头一次自称我。 下楼后在后头厨房遇到钱妈。 钱妈看着眼前的人,并不觉得她有任何不同,若说真有,就是眼睛红了,像是被骂过,忙不颠地下来打热水,大概是给她主家用的。 可她自己却觉得,自己已经是新生的人。 她挺着背,从钱妈面前走过去,觉得自己不再是与她一样的人了。在炉边,边舀水边笑着问钱妈:“我看水已经够了,怎么还在烧呢?有客要来过夜吗?”她多少也见过以前家里的婆子们是怎么与人搭话,她想,自己不够聪明,不知道许多,索性有的没的见着什么都多问一句,别人说什么都多听一句。 钱妈说:“大爷二爷三爷和三位少爷都要回来了。一会儿就到。这点水肯定是不够的。” 四乐又去看厨房备的饭,认真地数一数,少了二个人的份,连又忙问。 钱妈说三奶奶和二姐儿不出来吃。压低了声音跟她讲三奶奶和二姐儿被骂的事。拖着音说“大奶奶说要休呢~~~还吃得下饭吗。二姐儿可吓着了,以前要有什么不顺心,定然要哭闹的,这次可哭都不哭了。现在也不回二楼的屋子,大概是因为大姐儿在里头。只在三奶奶那边呆着不动。” 四乐瞪大眼睛“真的呀。”舀好了水道“哎呀,我得上去了,小姐还等呢。” 上楼时脸上不由浮出笑容来。 觉得自己有了长进。 跑回楼上,边倒水服侍苏世黎洗脸,边把话学给她听。 苏世黎也当成不知道似的,应着声,夸赞她“你做得好。”扭头还问麻姑“你看四乐,越来越能干了,知道打听事情。”不提四乐之前失职的事。一件事做得不好,她既然已经记得错,就不必再时时提起来。 麻姑点头,冲四乐比划。 四乐到有点不好意思。耳根都红了。只觉得自己以前懵懵懂懂的,现在脑子才清楚些。 麻姑脸上含着笑,帮着拎干帕子,她觉得这样真好,四乐渐渐更懂事了,主家看着也似乎厉害了不少,大家有力出力,同舟共济。必是什么难关都能过的。只要难关能过,日子也就会渐渐好了。谁也不怕自己将来没有着落,她心里竟也松快而踏实了。 这边苏世黎刚梳洗完,就听到楼下吵闹。 有男人声音。想必是米家的大爷二爷三爷并三个少爷回来了。 麻姑有些紧张,看着她。经了之前的事,她心里相信着苏世黎,是有法子应付的。 苏世黎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簪上花。 那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了出来“米家家业不大,人挺多,你凭什么有成算?” 苏世黎无声道“我没有啊。” 就像之前打算抢婚事似的,她没有半点成算,也不知道俱体应该如何行事,她只要知道 ,除了这样没有别的法子就行了。 所以绝不能去想,自己做不成。绝不能去想,我不懂做呀。 只有想着,我要做这件事。 不要给自己迟疑的机会,不顾一切,从悬崖边上一个猛子生扎下去,凭着本能拼命往岸上游。若淹不死,自然就得救了。 她不是十几岁还有时间慢慢学。她也没有一个亲人,会来教她怎么在这险境生存下去。 声音讥讽:“没把握?那你看上去跟有十成的把握似的。” “我若露出半点犹豫,她们就要慌。” 那声音嗤道“现在你也懂这些了。那你总有个计划。” 苏世黎点了点头“嗯。”苏世黎现在总算是能缓过一口气。这才顾得上别的事,问:“四乐呢?” 麻姑连忙下楼去找。 苏世黎觉得不妙,心里一跳,立刻起身查看包着自己所有财产的包裹,她把包藏在被子底下。这是屋里唯一能藏东西的地方。 东西都还在。没少一件。 这让她松了口气。现在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麻姑好一会儿回来,摇头。说不见人。问钱妈,钱妈也说不知道。又比划,听钱妈说大爷二爷三爷就要回来了,顶多二柱香的时候。 苏世黎没料到他们能回来这么早,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来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麻姑陪着她。 好一会儿,突然有人从楼下上来,咚咚咚。 苏世黎向门外看,进来的是四乐,本来兴冲冲大声道“钱妈妈说小姐您回来了。”感觉气氛不对,渐渐忐忑了“小姐。” 苏世黎打量她,裤脚是湿的,半边衣裳也是湿的。额头上还有汗。 “你去哪儿了?” “二奶奶叫送东西去她娘家。那边远得很。” “原来是这样。”苏世黎点点头,反问她“我为什么带麻姑出门,让你在家?” 四乐怔怔。结结巴巴说:“奴婢……奴婢在家帮忙做事。” 苏世黎她想笑,自己真是没长进,顾得了一头,就忘记另一头。身边的人不好用也没顾上。她定定心,又问她“你知道米家有哪些铺子?二奶奶娘家是做什么的?” 四乐有些慌,她之前在下面帮忙,是听钱妈讲过闲话的。出去二奶奶娘家送东西,在外面等的时候,也有跟那边的下人讲几句闲话。 这其间,那些人似乎有提到?又似乎没有。她也没关心这些呀。对呀,自己怎么不多打听打听呢? 一时局促“奴婢……奴……奴婢……” 苏世黎又问她“你出去办事,那包裹找妥当的地方藏起来了吗?” 四乐莫明:“奴婢没有……”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以为主家是回来不见了包裹才这么问的。 一时之间大汗淋淋。 “奴婢……奴婢……”她结结巴巴双手不知道想抓着什么,抠着两边的裙摆“钱妈在下面叫帮个手,奴婢,奴婢没多想,就下去了。帮她抬完了东西,二奶奶又叫…………” 她吓得失魂落魄。 怎么好?自己把东西弄丢了!自己太傻了,主家和麻姑都不在,明明就该守在房子里的!怎么想也不多想想就出去了?大约刚一出门时也有犹豫,主家的身家都在这房子里呢。可钱妈在下面叫得急,并且自己又怀着侥幸――哪个贼这么大的胆子白日闯空门,总归自己也是在楼下,并不走远。 可下去了,刚要上来,二奶奶又叫,她不大愿意,可想想,自己是下人,这是主家的外家,东西是放在家里呢,不会丢的吧。 她仓皇着跪下来,不知道要怎么办。主家信任自己,才叫自己留下的……“奴婢该死。”一声声该死,死命磕头,把楼板都磕得砰砰做响。 苏世黎立刻扶住她。本来也只是想叫她长个记性,现在她知道错了就好。叫麻姑“先看看东西还在不在。” 麻姑掀了床上的东西看,回头万分欣喜,连连点头。 四乐不敢相信“在吗?”一下就哭了,爬起来跑到床边上,折开来一样一样摸索。边哭边数。果然一件也不少,回头跪在苏世黎面前泣不成声“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这次已经要吓死她了,万一真的丢了,自己可怎么好?死一万次也不足够!主家可怎么好? 苏世黎见她额头上的血,心里也不好过,叫她起来,把伤口弄干净,抹上药。 四乐即惊魂未定,又如释重负,想接过药自己来。 苏世黎叫她别动。 仔细给她把药上好,看看她眼睛还是红的,叹气说“你怪我吗?” 四乐连忙摇头,是自己的错怎么能怪主家呢。是自己分不清轻重。 苏世黎伸手,叫麻姑也过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她握着她们的手。 四乐年纪还小呢,苏世黎想,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更不知事。摸摸她的头,觉得自己太狠心,把人吓成这样。可已经走到这步,但凡有一点心软,以后恐生大祸。 再者,她眼见着亲人一个一个地都靠不住,更遑论……没有关系的下仆? 她心里一跳,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可这个念头起来,就再也按不下去。 现在看着四乐和麻姑是好的,可一开始曹老夫人难道看着就不好吗? 她缓慢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那些酸楚和苦涩。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的那两双手,因为身为下仆,皮又粗关节又大,一看就是干活的手。与自己的细皮嫩肉成了鲜明的对比。抚摸着这两双手,她压抑着心底对自己的厌恶,低声说:“之前我本不想带着你们,我自身难保,有什么本事还带着两个人。可想想,四乐你是为我犯下大罪的人,我若不护着你,万一曹家记恨岂有善终?我怎么能对得起你?而麻姑呢,麻姑口不能言,又没有亲人在世,要她往哪里去?年纪也大了,体力活都寻不着,流落在外面,不是被人欺负,就是寻不到一口饭吃。现在嘛,总归好不好坏不坏的,我们在一道,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麻姑与四乐一道都感伤起来。 苏世黎沉声说“现在我们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我们自己不仔细小心,凡事谨慎,别人就会趁虚而入。一步走差了,恐怕就再翻不了身。” 四乐拉着袖子抹眼泪,连连点头“奴婢知道了。以后奴婢只听主家的话。” 麻姑连连点头,比划着“自己明白主家的恩情。” 苏世黎说:“我们如今,不分主仆,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过是相互依存罢了。谈什么恩情呢?”她转身,从包裹里拿出她们两个的卖身契,到桌上拿起火折子。 薄薄的纸,遇火即燃,不过转眼就要烧到她手上了。她那纤细的手腕在空中一扬,那一圈火瞬间就将纸吞了个干净,只剩一点点黑灰,轻飘飘地落下。 四乐与麻姑又惊又喜。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麻姑慌张地比划“这怎么行?这不行的。奴婢要与主家在一道的。” “我在这世间,本来是没有家人了。但如今心里,是把你们当成家人的。以后便是老了,我们也要在一处。相互是个依靠。若真有一天,你们有了更好的出路,不愿意与我一道了,我心里也为你们欢喜,更不会强求。这个东西不留也罢。” 麻姑老泪纵横,比划“奴婢凭什么当得起这样的厚待呢?奴婢就是死,也是要跟随着二小姐的。”说着松开她的手,从椅子上起身,在她身前跪伏下。 四乐也哭着跪了下来“奴婢对二小姐的忠心,一世也不会更改。” 苏世黎任她们对自己磕了三个头,才伸手扶,眼眶也有些热,笑道“好了,刚才便当是主仆作别。这一起身,你们在这世上,便再也不用对谁自称奴婢、给谁跪下了。以后见谁都挺直了背站着。不再是最末等的人。” 四乐与麻姑顺着她的手劲站起来。 苏世黎年幸存她们感激涕零的脸,心里却茫然。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一个无愧与心的人,可现在呢……连威吓带收买,原来种种手段,她用起来竟然是这样得心应手,就好像她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但她立刻又安慰自己,自己这么做,只是防范于未然,害她们的心本就是没有的,不止没有,反而心里还是感激她们。但便是如此,防备之心却不可无。 毕竟‘人心难测’,是她的血与泪换来的道理啊。 她把这两个感动不已的下仆揽在怀里,轻声说:“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相信的人。也是唯一亲近的人。”她的心,又软,又酸。 ――所以,你们以后可千万不要对不起我呀。 三个人相拥站上好久,最后松开来,看到对方哭得难看的模样,又不禁好笑。 四乐抽袖子抹了眼泪,不好意思地说“奴……我去打水来。”迈着跟小鹿似的轻快的步子出去,下楼时,心里无比的雀跃。这是她头一次自称我。 下楼后在后头厨房遇到钱妈。 钱妈看着眼前的人,并不觉得她有任何不同,若说真有,就是眼睛红了,像是被骂过,忙不颠地下来打热水,大概是给她主家用的。 可她自己却觉得,自己已经是新生的人。 她挺着背,从钱妈面前走过去,觉得自己不再是与她一样的人了。在炉边,边舀水边笑着问钱妈:“我看水已经够了,怎么还在烧呢?有客要来过夜吗?”她多少也见过以前家里的婆子们是怎么与人搭话,她想,自己不够聪明,不知道许多,索性有的没的见着什么都多问一句,别人说什么都多听一句。 钱妈说:“大爷二爷三爷和三位少爷都要回来了。一会儿就到。这点水肯定是不够的。” 四乐又去看厨房备的饭,认真地数一数,少了二个人的份,连又忙问。 钱妈说三奶奶和二姐儿不出来吃。压低了声音跟她讲三奶奶和二姐儿被骂的事。拖着音说“大奶奶说要休呢~~~还吃得下饭吗。二姐儿可吓着了,以前要有什么不顺心,定然要哭闹的,这次可哭都不哭了。现在也不回二楼的屋子,大概是因为大姐儿在里头。只在三奶奶那边呆着不动。” 四乐瞪大眼睛“真的呀。”舀好了水道“哎呀,我得上去了,小姐还等呢。” 上楼时脸上不由浮出笑容来。 觉得自己有了长进。 跑回楼上,边倒水服侍苏世黎洗脸,边把话学给她听。 苏世黎也当成不知道似的,应着声,夸赞她“你做得好。”扭头还问麻姑“你看四乐,越来越能干了,知道打听事情。”不提四乐之前失职的事。一件事做得不好,她既然已经记得错,就不必再时时提起来。 麻姑点头,冲四乐比划。 四乐到有点不好意思。耳根都红了。只觉得自己以前懵懵懂懂的,现在脑子才清楚些。 麻姑脸上含着笑,帮着拎干帕子,她觉得这样真好,四乐渐渐更懂事了,主家看着也似乎厉害了不少,大家有力出力,同舟共济。必是什么难关都能过的。只要难关能过,日子也就会渐渐好了。谁也不怕自己将来没有着落,她心里竟也松快而踏实了。 这边苏世黎刚梳洗完,就听到楼下吵闹。 有男人声音。想必是米家的大爷二爷三爷并三个少爷回来了。 麻姑有些紧张,看着她。经了之前的事,她心里相信着苏世黎,是有法子应付的。 苏世黎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簪上花。 那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了出来“米家家业不大,人挺多,你凭什么有成算?” 苏世黎无声道“我没有啊。” 就像之前打算抢婚事似的,她没有半点成算,也不知道俱体应该如何行事,她只要知道 ,除了这样没有别的法子就行了。 所以绝不能去想,自己做不成。绝不能去想,我不懂做呀。 只有想着,我要做这件事。 不要给自己迟疑的机会,不顾一切,从悬崖边上一个猛子生扎下去,凭着本能拼命往岸上游。若淹不死,自然就得救了。 她不是十几岁还有时间慢慢学。她也没有一个亲人,会来教她怎么在这险境生存下去。 声音讥讽:“没把握?那你看上去跟有十成的把握似的。” “我若露出半点犹豫,她们就要慌。” 那声音嗤道“现在你也懂这些了。那你总有个计划。” 苏世黎点了点头“嗯。” 29、29、玉有灵 米家大爷二爷三爷,并三个少爷回来时,可真是好不热闹。 麻姑连忙要扶苏世黎下去,苏世黎摆手。 米家的事还没完呢。 果然大奶奶先不先就跑来与苏世黎说“一会儿伯父们换了衣裳,我再来叫你下去见人。”打趣道:“要不然脏兮兮见亲侄女他们都要不好意思了。” 苏世黎笑说“好。” 大奶奶便下去了。 四乐小声问麻姑“男人丈夫,这有甚不好意思?” 苏世黎说:“她这是有事要办。” 果不然。这群人才刚进门,大概外头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弹弹灰呢,三爷就闹了。 他一进门没看到三奶奶,原是一肚子火的,上楼问,也不晓得三奶奶是怎么说的,不一会儿他就气虎虎地冲下来,要找大奶奶的不是。苏世黎听着下头的响动,楼下怕要打起来,花瓶子都砸了一个。 有陌生的中年男人声音起此彼伏。大声呼喝。 过一会儿便安静下来,该是大奶奶在说话。声音低而细,上头到听不大清楚在说什么。不过三爷没再闹,钱妈上来把三奶奶请下去之后,才又重新闹起来。三奶奶一开始据理力争,后来却不管不顾地尖嚎起来了。躲在楼上的各玲忍不住,也跑了下去。 用老大的声音骂大奶奶不是好东西,还说边蔓面善心苦。说“我问她是不是中意人家,她自己说不爱巴结人的。再说我我也不故意摔的那一跤。就算是故意的,我想嫁得好,有甚么错?大奶奶什么好事都只想着自己,大姐姐的婚事多久了?一直说不下来。她一年说不下来,就拦着我一年不让看。十年说不下来,就要拦着我十年不成?便是皇家,也没有自己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就让别人都不许嫁的道理呀。她若为我想半分,我会这样做吗?” 说着大概又往坐在地上开始蹬腿了。声音越嚎越大“你们自己扪心自问,给大姐姐都相看多少次了?她是要挑遍全城不成?等她稍微像样些的都挑了一圈下来,我再去捡剩?我不服,我不服啊!我也不是捡来的!同是米家的女儿,也就比她生得晚些,我便不是人吗?我们三房没有儿子,你们就都欺负我们!” 这时候三奶奶说话了,她对各玲说“你蔓姐姐脸皮薄,你也不是不知道 ,拿这样的话去问她?她难道要做不那些不要脸皮的人那般,说自己如何中意一个没见过的男人?你也不是总角之龄,这些道理不会不懂吧?” 又说:“如今不是老年候了,自皇帝陛下当政后女孩儿是嫁得一年比一年晚,到你们这一辈十六嫁都算早的,别人要说闲话,说家里不爱惜女儿。你看看对街孟家,你孟姐姐你知道的吧?十八嫁的。我原还想着,经着你蔓姐姐这婚事一说,咱们家对这省城里的人家也算是有了腹稿,过几年给你说亲就更稳当,好生生挑个好的。可万万没防,你才十三就急着要嫁人。还对我这个做伯娘的,有这么大的怨气!口口声声大房对不起三房。” 说着冷笑“算了,你一个小孩子,还能自己想这些不成。总归是有人成天在你耳边说出来的闲话” 她说着扭头,大概是对着三爷道:“你自己看吧。我有没有诬陷你媳妇儿!老三啊老三,你扪心自问,大房这些年可有半点对不起你们的。但凡有什么事,哪一件不是我和你大哥担着,一心为你们着想,你在外头有了小,有了孩子,我可曾在家里说破过?我为你们三房担了多少心?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是不是紧着你们小的。几十年下来没讨着半点好话不说,背地里是这样教的孩子!!?对我敬不敬的,这到也没什么呢。我有什么干系!可竟教孩子众目睽睽地,往人家男人身上倒。哪怕是半掩门,也没这么不要脸皮!左右我说她,她要闹事发疯,我是管她不住的,也没脸做米家这个掌家了。我没脸啊!我怕祖宗们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指着我的鼻子……” 后头声音渐渐小下去,却听不太清楚了。 只听得三奶奶开始哭了。嘴里嘟嚷着什么“你在外面竟有了儿子?”要死要活,又说要杀了三爷,竟打了起来。 有个声音跟他骂了起来,是个中年男人,有点鸭音,大概是三爷“说你要叫我绝后吗?我也没把人弄到家里来,你放手!你再动手试试,我真休了你!” 后来三奶奶大概是累了,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声音小下去,气氛缓和一些,大奶奶出声,大概是叫三奶奶起来,还劝了她几句。 可各玲却骂起三爷,说“你半点也不向着我们母女。还不是外头有了人!孩子都二岁了!”喊着自己现在就要去杀了那个狗杂种。又骂了好多难听的话。 三爷恼羞成怒,说各玲这样全是跟她妈学的。这家是不能过了,这个女人儿子儿子没生一个,贤惠贤惠没有半点,除了打叶子牌,就是跟他打架,还教坏了妇儿,要不得了。 这一下便真的不成了。趁着这怒气,立时便叫随着一起回来的随身小厮把绳子拿了,把三奶奶绑了,套了马车这就要送人回娘家去。 各玲疯了似的嚎“阿娘!阿娘!”咒骂大奶奶不止,又骂三爷。 鸭音男人怒斥“给我把她绑了,堵上嘴,还嫌不丢人吗!做出这种没有廉耻的事,沉塘也沉得!明日我就找个地方,把她送走。” 各玲还在挣扎,可过一会儿,声音就渐渐没了。 随后苏世黎便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上来。像是抬着什么东西。 麻姑连忙跑去掩上门。 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经过了苏世黎的门口,进对门去了。把人往屋里一推,说“三爷叫看好她。”大概是跟一直没出去的边蔓说话。 等这些人下去。麻姑问,还要不要打开门听听。如果门虽然只是虚掩,但声音都小了很多,听不大清楚了。 苏世黎摇头。还听什么,三奶奶怕是不成了。 她来时看着米家这三位奶奶相互之间也算和气,可今日会成这样,必然是不是一朝一夕。想来大奶奶想赶三奶奶多时,只是找不着机会。小声对麻姑和四乐说“她一会儿一定要私下对我说这是为我出气的。” 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安静下来。天快完全黑的时候,钱妈上来了,叫苏世黎下去吃饭,也叫了边蔓。 边蔓出来,与苏世黎对上,腼腆地对她笑“大姐姐我们一道去。” 苏世黎说“好呀。”谁也不提各玲。一道往楼下走。 饭厅摆了饭,米家的人都齐了,大奶奶老远就迎上来,对桌边米家的几个爷儿们说“这就是阿五的女儿,叫世黎。” 大爷眼睛一下便红了,扭头以袖掩面,大概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感伤的样子。 大奶奶叹气,对苏世黎说“你大伯与你母亲最是要好。”拉着苏世黎过去,指着大爷身边的中年人说“这是你二伯。” 二爷看着是个四平八稳的性子,见到苏世黎并没太多动容,只是问她这些年生活得怎么样。然后叫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前。一个叫得玉,一个叫得长。得长比苏世黎怕还大上几岁。已经成了亲,因为生意的关系,家安在海城。家眷也都在那边,不过大节不得回来。得玉却比苏世黎还小些。总比边蔓都还要小些,比各玲肯定是一点的。 认了这两个,大奶奶又叫她的大堂兄拉过来,叫圃齐。外貌已然快有青年人的样子。但还没有成亲。说是在城里的书院读书,准备要大考。 圃齐说话知乎者也,听他说话的人要是一个恍神,恐怕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但是大奶奶很引以为傲。说圃齐学问好,很得书院里先生们的喜欢,是大先生的得意弟子,到时候去大考,大先生还要与圃齐一道进都城去呢,必然是要高中的。 苏世黎向圃齐看,还以为他要自谦些,但也没有,他微微笑对于自己母亲的话,很以为然。 得玉和得长两人,得长有点闷闷的。跟苏世黎相互打过招呼,就没什么了。得玉话虽然也不多,但眼神灵活得很,与苏世黎对上,对她笑,还做鬼脸。二奶奶看见瞪他,他也不怕。 苏世黎明知道,却还是得问:“三伯却不在?” 大奶奶说“你三伯有些事要办。恐怕晚些再返来。”叫苏世黎坐,又叫二奶奶也上来坐。说“今日一家团聚,都坐在一起,凑个热闹。不必讲究许多。总归都是家里人。” 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还真有点过年过节的喜庆。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每个人都笑吟吟的,得玉话可多了起来,不停地讲在外头的见闻。他识完字也没读太多书,长年跟自己父亲省城海城两边跑,海城又是有对外的海港,所以见识广,什么奇闻异事、鬼怪精灵都知道 ,讲起来眉飞色舞。 苏世黎有时候也听得入神。她不晓得世上还有人眼睛是蓝的、灰的,头发是红的、黄的。虽然她以前在曹正书落在家里的书上,看到过画像,但是黑白的,也只觉得那些人脸长得凹凸有致罢了。 听得有趣觉得奇怪,因为得玉不穿洋装的。 得玉说“那些洋人的衣裳,只有他们自己穿才好看。其它人穿,能不像猴的少。毕竟我们长得不一样呢。人家腿恨不得长在我咯吱窝上去了。再说,穿那衣裳,拖个辫子也奇,西洋人总笑话我我们。我还是穿袍子好看。至少是咱们自己国的衣裳。” 二奶奶都笑“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 得玉瞪眼“那当然。”得意地说“他们的衣裳,是穷人穿的。为什么呢?但凡吃得好些,胖了半天,穿着就难看,不英挺了。我们的衣裳呢,是富贵人穿的,大肚子穿看着反而更有富气。” 大奶奶嗔道“原来说这么多,就是馋的。”笑着给他夹菜。 一场饭吃得都很尽兴。 饭罢,几个少爷说要会友的会友,说要读书的读书,都走了。苏世黎留下,和这些长辈喝茶。 男人在难免就要说到生意上的事。大奶奶想起来似地问大爷“那个说要入股的,却入了没有 。” 大爷说“我拖着呢。”叹气“叫他入吧,我舍不得。好好的红利,每个年要分三分给人家。不叫他入吧,我们家一时又拿不出那许多钱。” 大奶奶也叹气“三分呀,一年那可是好几万两呢。”二奶奶和二爷只是喝茶不说话。 苏世黎慢悠悠地喝着茶,没有说话。她晓得,今日是不会叫她表态的,只叫她听个音罢了。 米家以前做米行,现在什么都沾一点,主要还是洋布生意。但洋布卖不起价。所以并不算多好赚。 以前洋货刚时兴的时候,大批大批买卖说客,从海港到内陆去,米家也结识了一个主要想倾销布料的,他们当时想想,这么结实漂亮又便宜的布,怎么会不好卖。这生意好做呀。立刻花大本钱,从海城打货,往省城开店铺。 结果没想到,卖得贵了,没人要,卖得便宜了又赚不到什么钱。 毕竟稍富裕些的人家,是没有穿这种印花的。 这还是因为地位的关系。 洋布怎么来的?机器织的!咱们原本的衣裳怎么来的?稍有地位的人家做衣裳,最快也要做四个月,从选布,到裁剪,到绣花,嵌珠,织金银线,采百年传承的秘技针法,毫厘都有讲究。 就拿绣工这件事来说吧,省城里最好的绣娘,都不是有钱就请得着,人家不缺生意,活多得做都做不过来。更别说都城的名绣娘。人家师从名师,你除了有钱,还要有面子。 这些人家,穿衣裳,不是要便利、耐穿――因为一件衣裳顶多穿二次,就要做新的。 也不需要夏时凉,冬时暖――人家夏天有冰,冬天有地龙。 更不需要穿着行动便利――人家根本不需要行动。 人家要的是体面。 要的是穿上这身衣服,往人面前一走,人家就晓得你的身份在哪里。 若有谁穿件洋布裁的衣裳出门会客,不说庄重不庄重,别人先不先就是要看不起你的。因为这也就是几个钱一寸的东西,再贵不过几十两。谁有钱都买得着,穿得起。 这样的形势,如今在省城里转一圈就看得出来,用洋布、穿洋装的都是没身份的、讲究不起的人。比如那些什么声色场所的交际花、乡下来的少爷。不懂事贪新鲜的小青年们。 真正往上有些来历的人家或是有点小钱想着要地位的人,绝看不起这些。贪新鲜时、不要紧时,穿着玩玩可以,正经见客出门是绝不会穿着的。 要不然去苏世黎去赵家,也不会看到都是袍角飞扬,裙裾逶迤。 所以这布的价格上不去。再加上卖布的铺子也多。 现在市价才多?一年三分红利都几万? 苏世黎垂眸。他们怕不以为自己是个傻子吧。 喝完了茶,米家这几位想说的也说完了,才散了。 苏世黎想着米家的事,上楼听到对面有哭声。她在门口站了站,推开边蔓那边的门。边蔓不在,大概是去下面了。各玲被捆了,躺在地上。头发散了,脸上还有红印子,大概是她父亲打的。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声音都听着有些发哑。她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前她也常常这样发脾气,怎么今天就会成这样呢。不过就不小心倒了一下吗。她骂那些话也是实情,父亲太无情了。 哭着,发现门开了,费尽力气扭头,看到是苏世黎,恶狠狠地瞪她。要生吃了她的肉似的。 苏世黎见她这样,平静地又合上门,在楼道站了一会儿。 这时候下头还有说话的声音。 不过很小。 大概是大奶奶、二奶奶和大爷、二爷在说些什么。 因为隔得远,木楼的空间,叫这说话的声音格外的扭曲,又叫她觉得小楼阴森。 会在说些什么呢? 苏世黎冷冷地站在那儿,头微微偏向一边。 站了好久。 最后本想回屋的,想起来,扭头上三楼,祖母的屋子去。 祖母还像之前一样,坐在窗前。大概是坐了一天,已经累了,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头耷拉着,花白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家里只有钱妈一个,顾都顾不上她,大概也就早上把她弄起来之后,除了喂饭,便再没管。 苏世黎过去,她就醒了,想动一动,但只扭了扭头,昏浊的眼睛看过来,见到苏世黎才有笑意“五哥儿。你回来了。” 苏世黎说“我不是五哥。” 她没听清楚“啊?喝什么?” 苏世黎便放弃了,说“我扶您到床上躺一会儿?” 她这次又听清楚了,点头“好。”脸上笑眯眯的。 苏世黎扶她,叫麻姑与四乐帮忙才把人架起来,老人穿得多,身上又重,好容易才扶到床上躺好。 苏世黎正要走,祖母却拉着她的手,说“你母亲死了。”好像又认得她是谁似的。 干涸的眼眶中落下泪。顺着干瘪苍老的皮肤没滑多远,就消失在纹路里了。 可说着,又忘记这回事,问“下面在干什么?吵。” 苏世黎说“三奶奶被休了。” 祖母不知道听清了没有,说“你母亲死了。”又说“老三媳妇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紧紧拉着苏世黎的手,停了好久,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又慈祥,又可亲,喃喃地道:“我管不了他们呀。我老了。你祖父不在了,他们不听我的。” 苏世黎表情缓和下来,扶着老太太躺回去。 老太太乖乖的,躺好了对她说“你别怕。祖母在呢。回家就好了。我总想去看看你,可去不了。我叫老大媳妇给你送东西,送去了没有?我有个玉镯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每年我还给你做衣服了。她要敢贪这个,我非骂她不可!” “送到了。”苏世黎笑着应声。 老太太孤疑“你怎么不戴?” “那么好的东西,我不敢随便戴。怕碰坏了。” 老太太笑“祖母还有好的呢。不怕。戴吧。下次你来,就戴着来。小姑娘就该戴玉。玉有灵,能保平安。你平平安安的,祖母就高兴。”说着话,不一会儿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睡着了。想必坐了一天,是极累的。 苏世黎却觉得心里竟有些暖和起来。 哪怕是个糊涂的老人,自己在这世上还是有血脉亲人的。 米家大爷二爷三爷,并三个少爷回来时,可真是好不热闹。 麻姑连忙要扶苏世黎下去,苏世黎摆手。 米家的事还没完呢。 果然大奶奶先不先就跑来与苏世黎说“一会儿伯父们换了衣裳,我再来叫你下去见人。”打趣道:“要不然脏兮兮见亲侄女他们都要不好意思了。” 苏世黎笑说“好。” 大奶奶便下去了。 四乐小声问麻姑“男人丈夫,这有甚不好意思?” 苏世黎说:“她这是有事要办。” 果不然。这群人才刚进门,大概外头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弹弹灰呢,三爷就闹了。 他一进门没看到三奶奶,原是一肚子火的,上楼问,也不晓得三奶奶是怎么说的,不一会儿他就气虎虎地冲下来,要找大奶奶的不是。苏世黎听着下头的响动,楼下怕要打起来,花瓶子都砸了一个。 有陌生的中年男人声音起此彼伏。大声呼喝。 过一会儿便安静下来,该是大奶奶在说话。声音低而细,上头到听不大清楚在说什么。不过三爷没再闹,钱妈上来把三奶奶请下去之后,才又重新闹起来。三奶奶一开始据理力争,后来却不管不顾地尖嚎起来了。躲在楼上的各玲忍不住,也跑了下去。 用老大的声音骂大奶奶不是好东西,还说边蔓面善心苦。说“我问她是不是中意人家,她自己说不爱巴结人的。再说我我也不故意摔的那一跤。就算是故意的,我想嫁得好,有甚么错?大奶奶什么好事都只想着自己,大姐姐的婚事多久了?一直说不下来。她一年说不下来,就拦着我一年不让看。十年说不下来,就要拦着我十年不成?便是皇家,也没有自己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就让别人都不许嫁的道理呀。她若为我想半分,我会这样做吗?” 说着大概又往坐在地上开始蹬腿了。声音越嚎越大“你们自己扪心自问,给大姐姐都相看多少次了?她是要挑遍全城不成?等她稍微像样些的都挑了一圈下来,我再去捡剩?我不服,我不服啊!我也不是捡来的!同是米家的女儿,也就比她生得晚些,我便不是人吗?我们三房没有儿子,你们就都欺负我们!” 这时候三奶奶说话了,她对各玲说“你蔓姐姐脸皮薄,你也不是不知道 ,拿这样的话去问她?她难道要做不那些不要脸皮的人那般,说自己如何中意一个没见过的男人?你也不是总角之龄,这些道理不会不懂吧?” 又说:“如今不是老年候了,自皇帝陛下当政后女孩儿是嫁得一年比一年晚,到你们这一辈十六嫁都算早的,别人要说闲话,说家里不爱惜女儿。你看看对街孟家,你孟姐姐你知道的吧?十八嫁的。我原还想着,经着你蔓姐姐这婚事一说,咱们家对这省城里的人家也算是有了腹稿,过几年给你说亲就更稳当,好生生挑个好的。可万万没防,你才十三就急着要嫁人。还对我这个做伯娘的,有这么大的怨气!口口声声大房对不起三房。” 说着冷笑“算了,你一个小孩子,还能自己想这些不成。总归是有人成天在你耳边说出来的闲话” 她说着扭头,大概是对着三爷道:“你自己看吧。我有没有诬陷你媳妇儿!老三啊老三,你扪心自问,大房这些年可有半点对不起你们的。但凡有什么事,哪一件不是我和你大哥担着,一心为你们着想,你在外头有了小,有了孩子,我可曾在家里说破过?我为你们三房担了多少心?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是不是紧着你们小的。几十年下来没讨着半点好话不说,背地里是这样教的孩子!!?对我敬不敬的,这到也没什么呢。我有什么干系!可竟教孩子众目睽睽地,往人家男人身上倒。哪怕是半掩门,也没这么不要脸皮!左右我说她,她要闹事发疯,我是管她不住的,也没脸做米家这个掌家了。我没脸啊!我怕祖宗们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指着我的鼻子……” 后头声音渐渐小下去,却听不太清楚了。 只听得三奶奶开始哭了。嘴里嘟嚷着什么“你在外面竟有了儿子?”要死要活,又说要杀了三爷,竟打了起来。 有个声音跟他骂了起来,是个中年男人,有点鸭音,大概是三爷“说你要叫我绝后吗?我也没把人弄到家里来,你放手!你再动手试试,我真休了你!” 后来三奶奶大概是累了,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声音小下去,气氛缓和一些,大奶奶出声,大概是叫三奶奶起来,还劝了她几句。 可各玲却骂起三爷,说“你半点也不向着我们母女。还不是外头有了人!孩子都二岁了!”喊着自己现在就要去杀了那个狗杂种。又骂了好多难听的话。 三爷恼羞成怒,说各玲这样全是跟她妈学的。这家是不能过了,这个女人儿子儿子没生一个,贤惠贤惠没有半点,除了打叶子牌,就是跟他打架,还教坏了妇儿,要不得了。 这一下便真的不成了。趁着这怒气,立时便叫随着一起回来的随身小厮把绳子拿了,把三奶奶绑了,套了马车这就要送人回娘家去。 各玲疯了似的嚎“阿娘!阿娘!”咒骂大奶奶不止,又骂三爷。 鸭音男人怒斥“给我把她绑了,堵上嘴,还嫌不丢人吗!做出这种没有廉耻的事,沉塘也沉得!明日我就找个地方,把她送走。” 各玲还在挣扎,可过一会儿,声音就渐渐没了。 随后苏世黎便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上来。像是抬着什么东西。 麻姑连忙跑去掩上门。 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经过了苏世黎的门口,进对门去了。把人往屋里一推,说“三爷叫看好她。”大概是跟一直没出去的边蔓说话。 等这些人下去。麻姑问,还要不要打开门听听。如果门虽然只是虚掩,但声音都小了很多,听不大清楚了。 苏世黎摇头。还听什么,三奶奶怕是不成了。 她来时看着米家这三位奶奶相互之间也算和气,可今日会成这样,必然是不是一朝一夕。想来大奶奶想赶三奶奶多时,只是找不着机会。小声对麻姑和四乐说“她一会儿一定要私下对我说这是为我出气的。” 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安静下来。天快完全黑的时候,钱妈上来了,叫苏世黎下去吃饭,也叫了边蔓。 边蔓出来,与苏世黎对上,腼腆地对她笑“大姐姐我们一道去。” 苏世黎说“好呀。”谁也不提各玲。一道往楼下走。 饭厅摆了饭,米家的人都齐了,大奶奶老远就迎上来,对桌边米家的几个爷儿们说“这就是阿五的女儿,叫世黎。” 大爷眼睛一下便红了,扭头以袖掩面,大概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感伤的样子。 大奶奶叹气,对苏世黎说“你大伯与你母亲最是要好。”拉着苏世黎过去,指着大爷身边的中年人说“这是你二伯。” 二爷看着是个四平八稳的性子,见到苏世黎并没太多动容,只是问她这些年生活得怎么样。然后叫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前。一个叫得玉,一个叫得长。得长比苏世黎怕还大上几岁。已经成了亲,因为生意的关系,家安在海城。家眷也都在那边,不过大节不得回来。得玉却比苏世黎还小些。总比边蔓都还要小些,比各玲肯定是一点的。 认了这两个,大奶奶又叫她的大堂兄拉过来,叫圃齐。外貌已然快有青年人的样子。但还没有成亲。说是在城里的书院读书,准备要大考。 圃齐说话知乎者也,听他说话的人要是一个恍神,恐怕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但是大奶奶很引以为傲。说圃齐学问好,很得书院里先生们的喜欢,是大先生的得意弟子,到时候去大考,大先生还要与圃齐一道进都城去呢,必然是要高中的。 苏世黎向圃齐看,还以为他要自谦些,但也没有,他微微笑对于自己母亲的话,很以为然。 得玉和得长两人,得长有点闷闷的。跟苏世黎相互打过招呼,就没什么了。得玉话虽然也不多,但眼神灵活得很,与苏世黎对上,对她笑,还做鬼脸。二奶奶看见瞪他,他也不怕。 苏世黎明知道,却还是得问:“三伯却不在?” 大奶奶说“你三伯有些事要办。恐怕晚些再返来。”叫苏世黎坐,又叫二奶奶也上来坐。说“今日一家团聚,都坐在一起,凑个热闹。不必讲究许多。总归都是家里人。” 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还真有点过年过节的喜庆。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每个人都笑吟吟的,得玉话可多了起来,不停地讲在外头的见闻。他识完字也没读太多书,长年跟自己父亲省城海城两边跑,海城又是有对外的海港,所以见识广,什么奇闻异事、鬼怪精灵都知道 ,讲起来眉飞色舞。 苏世黎有时候也听得入神。她不晓得世上还有人眼睛是蓝的、灰的,头发是红的、黄的。虽然她以前在曹正书落在家里的书上,看到过画像,但是黑白的,也只觉得那些人脸长得凹凸有致罢了。 听得有趣觉得奇怪,因为得玉不穿洋装的。 得玉说“那些洋人的衣裳,只有他们自己穿才好看。其它人穿,能不像猴的少。毕竟我们长得不一样呢。人家腿恨不得长在我咯吱窝上去了。再说,穿那衣裳,拖个辫子也奇,西洋人总笑话我我们。我还是穿袍子好看。至少是咱们自己国的衣裳。” 二奶奶都笑“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 得玉瞪眼“那当然。”得意地说“他们的衣裳,是穷人穿的。为什么呢?但凡吃得好些,胖了半天,穿着就难看,不英挺了。我们的衣裳呢,是富贵人穿的,大肚子穿看着反而更有富气。” 大奶奶嗔道“原来说这么多,就是馋的。”笑着给他夹菜。 一场饭吃得都很尽兴。 饭罢,几个少爷说要会友的会友,说要读书的读书,都走了。苏世黎留下,和这些长辈喝茶。 男人在难免就要说到生意上的事。大奶奶想起来似地问大爷“那个说要入股的,却入了没有 。” 大爷说“我拖着呢。”叹气“叫他入吧,我舍不得。好好的红利,每个年要分三分给人家。不叫他入吧,我们家一时又拿不出那许多钱。” 大奶奶也叹气“三分呀,一年那可是好几万两呢。”二奶奶和二爷只是喝茶不说话。 苏世黎慢悠悠地喝着茶,没有说话。她晓得,今日是不会叫她表态的,只叫她听个音罢了。 米家以前做米行,现在什么都沾一点,主要还是洋布生意。但洋布卖不起价。所以并不算多好赚。 以前洋货刚时兴的时候,大批大批买卖说客,从海港到内陆去,米家也结识了一个主要想倾销布料的,他们当时想想,这么结实漂亮又便宜的布,怎么会不好卖。这生意好做呀。立刻花大本钱,从海城打货,往省城开店铺。 结果没想到,卖得贵了,没人要,卖得便宜了又赚不到什么钱。 毕竟稍富裕些的人家,是没有穿这种印花的。 这还是因为地位的关系。 洋布怎么来的?机器织的!咱们原本的衣裳怎么来的?稍有地位的人家做衣裳,最快也要做四个月,从选布,到裁剪,到绣花,嵌珠,织金银线,采百年传承的秘技针法,毫厘都有讲究。 就拿绣工这件事来说吧,省城里最好的绣娘,都不是有钱就请得着,人家不缺生意,活多得做都做不过来。更别说都城的名绣娘。人家师从名师,你除了有钱,还要有面子。 这些人家,穿衣裳,不是要便利、耐穿――因为一件衣裳顶多穿二次,就要做新的。 也不需要夏时凉,冬时暖――人家夏天有冰,冬天有地龙。 更不需要穿着行动便利――人家根本不需要行动。 人家要的是体面。 要的是穿上这身衣服,往人面前一走,人家就晓得你的身份在哪里。 若有谁穿件洋布裁的衣裳出门会客,不说庄重不庄重,别人先不先就是要看不起你的。因为这也就是几个钱一寸的东西,再贵不过几十两。谁有钱都买得着,穿得起。 这样的形势,如今在省城里转一圈就看得出来,用洋布、穿洋装的都是没身份的、讲究不起的人。比如那些什么声色场所的交际花、乡下来的少爷。不懂事贪新鲜的小青年们。 真正往上有些来历的人家或是有点小钱想着要地位的人,绝看不起这些。贪新鲜时、不要紧时,穿着玩玩可以,正经见客出门是绝不会穿着的。 要不然去苏世黎去赵家,也不会看到都是袍角飞扬,裙裾逶迤。 所以这布的价格上不去。再加上卖布的铺子也多。 现在市价才多?一年三分红利都几万? 苏世黎垂眸。他们怕不以为自己是个傻子吧。 喝完了茶,米家这几位想说的也说完了,才散了。 苏世黎想着米家的事,上楼听到对面有哭声。她在门口站了站,推开边蔓那边的门。边蔓不在,大概是去下面了。各玲被捆了,躺在地上。头发散了,脸上还有红印子,大概是她父亲打的。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声音都听着有些发哑。她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前她也常常这样发脾气,怎么今天就会成这样呢。不过就不小心倒了一下吗。她骂那些话也是实情,父亲太无情了。 哭着,发现门开了,费尽力气扭头,看到是苏世黎,恶狠狠地瞪她。要生吃了她的肉似的。 苏世黎见她这样,平静地又合上门,在楼道站了一会儿。 这时候下头还有说话的声音。 不过很小。 大概是大奶奶、二奶奶和大爷、二爷在说些什么。 因为隔得远,木楼的空间,叫这说话的声音格外的扭曲,又叫她觉得小楼阴森。 会在说些什么呢? 苏世黎冷冷地站在那儿,头微微偏向一边。 站了好久。 最后本想回屋的,想起来,扭头上三楼,祖母的屋子去。 祖母还像之前一样,坐在窗前。大概是坐了一天,已经累了,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头耷拉着,花白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家里只有钱妈一个,顾都顾不上她,大概也就早上把她弄起来之后,除了喂饭,便再没管。 苏世黎过去,她就醒了,想动一动,但只扭了扭头,昏浊的眼睛看过来,见到苏世黎才有笑意“五哥儿。你回来了。” 苏世黎说“我不是五哥。” 她没听清楚“啊?喝什么?” 苏世黎便放弃了,说“我扶您到床上躺一会儿?” 她这次又听清楚了,点头“好。”脸上笑眯眯的。 苏世黎扶她,叫麻姑与四乐帮忙才把人架起来,老人穿得多,身上又重,好容易才扶到床上躺好。 苏世黎正要走,祖母却拉着她的手,说“你母亲死了。”好像又认得她是谁似的。 干涸的眼眶中落下泪。顺着干瘪苍老的皮肤没滑多远,就消失在纹路里了。 可说着,又忘记这回事,问“下面在干什么?吵。” 苏世黎说“三奶奶被休了。” 祖母不知道听清了没有,说“你母亲死了。”又说“老三媳妇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紧紧拉着苏世黎的手,停了好久,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又慈祥,又可亲,喃喃地道:“我管不了他们呀。我老了。你祖父不在了,他们不听我的。” 苏世黎表情缓和下来,扶着老太太躺回去。 老太太乖乖的,躺好了对她说“你别怕。祖母在呢。回家就好了。我总想去看看你,可去不了。我叫老大媳妇给你送东西,送去了没有?我有个玉镯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每年我还给你做衣服了。她要敢贪这个,我非骂她不可!” “送到了。”苏世黎笑着应声。 老太太孤疑“你怎么不戴?” “那么好的东西,我不敢随便戴。怕碰坏了。” 老太太笑“祖母还有好的呢。不怕。戴吧。下次你来,就戴着来。小姑娘就该戴玉。玉有灵,能保平安。你平平安安的,祖母就高兴。”说着话,不一会儿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睡着了。想必坐了一天,是极累的。 苏世黎却觉得心里竟有些暖和起来。 哪怕是个糊涂的老人,自己在这世上还是有血脉亲人的。 30、30、各玲 苏世黎从老太太房间出来,在大奶奶房门口停了好久。玉佩现在还在大奶奶这里,与她只隔着一道门,不久之后就会还到张家去了。 可不论是在这,还是在张家,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遥远。哪怕这门一推就开,可对于她,这玉佩就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与远在天边没有什么差别。 苏世黎吐了口气,按捺住自己那颗只想马上就重新开始的蠢蠢欲动之心。她得先解决米家的事。 玉佩是急不得的。一急,它便变成了挂在驴鼻子前头的胡萝卜,引诱她活活跑掉一条小命,也得不到任何收获。 她这么想时,那声音便在她耳边轻声笑。笑声幽幽的,带着一种‘你竟然也能明天这样的道理了’的讥讽。 她没有理会这声音,转身下楼去。 三爷这一晚上没有回来。 到了第二天中午,苏世黎在楼上帮祖母晒被褥的时候,才听到楼下有响动。她对麻姑看了一眼,麻姑立刻便下去了。 过了好久,才上来。 比划告诉她,三爷与三奶奶竟然真的就和离了。 昨天晚上,三爷把人绑回三奶奶娘家去的,把她怎么教坏了各玲的事讲了,又把她平日怎么动不动就与自己上演全武行讲了。死活就是不肯把人带回来。还在三奶奶娘家耍上了横,说有本事你们打死我算了。我这日子没法过是小,不能叫她这样的恶妇败坏了米家。 三奶奶娘家自然不肯。但一打听,三爷说的话是真的。于是不占道理,态度却也不好怎么强硬,只能说好话,劝着三爷。说了些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有什么不好,这回必然也知道错了。如此一般。 苏世黎问“三爷没听?” 麻姑摇比划:“听了。”两个人晚上就和好了。可半夜里也不知道三奶奶怎么想的,大概是为了外室的事,竟把三爷推醒了吵,非要断了不可。两个人吵着吵着,打起来了。还把三爷头打破了。说自己不活了,要拉三爷一起死。合家都被惊醒了,拉的拉,扯的扯,才好歹把三奶奶拉开。三爷满脸都是血。 这下好,三爷怎么也要休妻。也不管长辈怎么说,头上的血也不许别人碰,等天一亮就着这一脑袋血,往府衙去递了状书。就他这模样,又还有那些事,没一会儿就判离了。 苏世黎到觉得奇怪“那也没费多少事,怎么现在才回来?”现在都中午了。 麻姑摇头。 苏世黎问“下面现在怎么说呢?” 麻姑比划。三爷是回来收东西的,要去外面住。下面大奶奶二奶奶二爷三爷正在说各玲的去留。 大奶奶说自己没法子管各玲,说各玲现在已然这样,年纪又大了,怎么还能教得过来?到时候自己要背黑祸。二奶奶也不肯。说自己儿媳妇快生,自己是要去海城照看的。分不出身。 三爷的意思是,那就把各玲送到三奶奶娘家去。 苏世黎与麻姑这里才正说着话呢,突然听到下面一阵乱。四乐立刻说“我去瞧瞧。” 拿了个盆快手快脚去了,做出要下去打热水的样子。去了一个多时辰,苏世黎都有些耐不住,正打算叫麻姑下去看看的,四乐急匆匆地回来了,一脸震惊说“三奶奶娘家来人,说三奶奶接了休书,一时想不过去,竟在屋里吊死了。” 万万不能想,昨天还是活生生一个人,喜天欢地从外面打完叶子牌回来的。今日就没了性命。 四乐生怕别人会听见,声音压得低极了“方才三奶奶娘家来的人报完信,在后面厨房喝茶,等着大奶奶那边商议完给她回话呢。我去与她攀谈,把您赏我的银梅花都送出去了她才开口,说三奶奶娘家接了休书,大骂了三奶奶一顿。她娘家大嫂死活叫她回来求情,说跪死也要死在米家。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把你休回家,不丢人现眼吗?’又说家里没地方,三奶奶原来的屋子早就另有作用,哪里还有地方叫她长住。话里话外都逼着三奶奶走。” 苏世黎问“三奶奶的兄弟没有说话?” 四乐摇头“都不说话。三奶奶跟她吵了起来,但没吵赢,打起来还是三奶奶吃亏,脸都被抓破了,家里下仆都不听三奶奶的了,全帮着她大嫂。再说,到底三奶奶自己确实是被休回来了,哪有底气。后来三奶奶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一个想不过来就吊死了。却不是回屋吊死的,是趁人不备,跑到她大嫂院子里吊死的。那仆妇说,她娘家大嫂回去,抬头就看着个舌头老长的披发鬼挂在树上晃荡,一下就被吓厥了,一口气都没接上来。那边怕要办两场丧事。” “那边现在是什么意思呢?” 四乐说“那仆妇说,那边不愿意管三奶奶。三奶奶大哥娶亲早,生了两个儿子现在都成家了,恨死三奶奶,说三奶奶害了自己母亲。决不肯给她办丧事,叫米家去人接回来。不接他们就丢到野岗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正说着,四乐才发现苏世黎定定往自己身后看。心里一惊,连忙垂头退开,往后面瞟。各玲站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衣服全是皱,手里还提着一截绳子,大概就是之前用来绑她的,手上还有血,头发乱糟糟,眼神怔怔,盯着四乐问“我阿娘怎么了?”声音沙哑如老妇。 四乐不说话,只垂首站到苏世黎身后去。各玲又不是自己主家,自己为什么要回她的话?这些天四乐想明白了,便是这家里的主人再多,也不关自己的事。便是各玲问她些话,也得主家让她说,她才说。 各玲见她不答,往苏世黎看“我阿娘怎么了?” 苏世黎厌恶她,可看着她可怜巴巴,又惶恐的样子,不由想到她如今也算是四面楚歌,外家外家是回不去的,这边这边又难以立足。可不正像自己在曹家时吗。 人啊,父母也好,丈夫也好,再亲也都是靠不住,脚下是荆棘还是刀尖火海,最终都得要自己一步步迈开步子去踩。 可她没有理会各玲,拿起自己手边的茶,只当没有听见各玲说话。那些骂是不能白挨的。张宝千人虽然讨厌,但一句话说得却自有道理。人家欺负你,你不能不还报回去,不还报,人家就以为你好欺负。 各玲见她这样,生气,想冲到苏世黎面前,却被麻姑架住了。她冲着苏世黎骂“贱妇!你也敢欺负我。你说啊,我阿娘怎么了?”不过却还存着一丝理智,不敢太高声,大概她是自己想法了解开了绑绳 ,跑出来的。 苏世黎慢悠悠吃了一口茶,说“我原本还想教你个法子,让米家同意把你母亲回来好生安葬,叫你母亲好歹身后事办得体面,在天之灵能有些安慰。你既然半点没有求人的样子,那也就算了。我一个破鞋贱妇怎么敢给您出主意?” 各玲好歹这些话是听得懂。其实她原本把四乐说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敢相信,不肯相信。现在却得到了实证,自己母亲确实是死了。 她呆呆站着,也不再想着要过来撕打苏世黎,只是垂头不动,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眼泪从脸上一串串地坠到了地板上,沁入木板里。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世黎却看不下去,还有时间哭?这到这一步,就该立刻站起来!把脚扎到土里,都要牢牢站起来才是! 她低声喝斥:“你要在这里哭多久?一会儿大奶奶就该知道你跑出来了。” 各玲一下便收了声。 老太太本来睡着了,这时候也醒过来,不知道是什么,心痛地叫各玲“这是干什么呢?快过来吧玲丫头。到祖母这里来。别哭了。” 各玲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她本来上三楼就是想求救的,听到这样慈祥的声音,‘哇’地便哭了,绕开苏世黎,扑倒在老太太塌前,跪着救道:“祖母!祖母!您救救我,救救阿娘。”还是个孩子呢,平常再不可一世,要是遇到事,想到的第一个法子,便是先到慈祥的长辈怀里哭诉,求救 。 老太太笑着给她抹泪“哎呀,五哥儿不要哭。不嫁,咱们不嫁。” 各玲呆呆地,看着老太太的笑,心里是死死地沉了下去。 晓得,自己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回过了神,扭头便‘噗嗵’跪了下来。 拿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撞在地板上,嗵嗵嗵三下,对苏世黎说“是我该死。我不懂事。我口无遮拦。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姐姐大人大量。帮我出个主意。总不能叫我阿娘被随便埋到野岗去。那里有狼呢。求大姐姐帮我阿娘得个全尸。大姐姐就是叫我做猪做狗我也愿意。” 谁叫她自己没有办法。 自己没有了办法就只能求人。既然要求人,以前再是有些少女不知人事的傲慢,现在都顾不得。什么脸皮也都不要,毕竟什么都比不过自己阿娘身后事重要。 她眼泪不停地掉,脸侧的头发湿了,便粘在脸颊上。鼻涕落下来也不管不着。说完了这番话,想着苏世黎这种人,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站起来一把抢过桌上削水果的小刀,麻姑和四乐还以为她恼羞成怒,连忙护着苏世黎。 却不料,她咬牙,抬手就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痛得直发颤,用颤抖的声音对苏世黎说:“我给大姐姐赔礼。大姐姐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是诚心的,我是诚心的呀!我要不是诚心的便不得好死。”苏世黎从老太太房间出来,在大奶奶房门口停了好久。玉佩现在还在大奶奶这里,与她只隔着一道门,不久之后就会还到张家去了。 可不论是在这,还是在张家,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遥远。哪怕这门一推就开,可对于她,这玉佩就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与远在天边没有什么差别。 苏世黎吐了口气,按捺住自己那颗只想马上就重新开始的蠢蠢欲动之心。她得先解决米家的事。 玉佩是急不得的。一急,它便变成了挂在驴鼻子前头的胡萝卜,引诱她活活跑掉一条小命,也得不到任何收获。 她这么想时,那声音便在她耳边轻声笑。笑声幽幽的,带着一种‘你竟然也能明天这样的道理了’的讥讽。 她没有理会这声音,转身下楼去。 三爷这一晚上没有回来。 到了第二天中午,苏世黎在楼上帮祖母晒被褥的时候,才听到楼下有响动。她对麻姑看了一眼,麻姑立刻便下去了。 过了好久,才上来。 比划告诉她,三爷与三奶奶竟然真的就和离了。 昨天晚上,三爷把人绑回三奶奶娘家去的,把她怎么教坏了各玲的事讲了,又把她平日怎么动不动就与自己上演全武行讲了。死活就是不肯把人带回来。还在三奶奶娘家耍上了横,说有本事你们打死我算了。我这日子没法过是小,不能叫她这样的恶妇败坏了米家。 三奶奶娘家自然不肯。但一打听,三爷说的话是真的。于是不占道理,态度却也不好怎么强硬,只能说好话,劝着三爷。说了些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有什么不好,这回必然也知道错了。如此一般。 苏世黎问“三爷没听?” 麻姑摇比划:“听了。”两个人晚上就和好了。可半夜里也不知道三奶奶怎么想的,大概是为了外室的事,竟把三爷推醒了吵,非要断了不可。两个人吵着吵着,打起来了。还把三爷头打破了。说自己不活了,要拉三爷一起死。合家都被惊醒了,拉的拉,扯的扯,才好歹把三奶奶拉开。三爷满脸都是血。 这下好,三爷怎么也要休妻。也不管长辈怎么说,头上的血也不许别人碰,等天一亮就着这一脑袋血,往府衙去递了状书。就他这模样,又还有那些事,没一会儿就判离了。 苏世黎到觉得奇怪“那也没费多少事,怎么现在才回来?”现在都中午了。 麻姑摇头。 苏世黎问“下面现在怎么说呢?” 麻姑比划。三爷是回来收东西的,要去外面住。下面大奶奶二奶奶二爷三爷正在说各玲的去留。 大奶奶说自己没法子管各玲,说各玲现在已然这样,年纪又大了,怎么还能教得过来?到时候自己要背黑祸。二奶奶也不肯。说自己儿媳妇快生,自己是要去海城照看的。分不出身。 三爷的意思是,那就把各玲送到三奶奶娘家去。 苏世黎与麻姑这里才正说着话呢,突然听到下面一阵乱。四乐立刻说“我去瞧瞧。” 拿了个盆快手快脚去了,做出要下去打热水的样子。去了一个多时辰,苏世黎都有些耐不住,正打算叫麻姑下去看看的,四乐急匆匆地回来了,一脸震惊说“三奶奶娘家来人,说三奶奶接了休书,一时想不过去,竟在屋里吊死了。” 万万不能想,昨天还是活生生一个人,喜天欢地从外面打完叶子牌回来的。今日就没了性命。 四乐生怕别人会听见,声音压得低极了“方才三奶奶娘家来的人报完信,在后面厨房喝茶,等着大奶奶那边商议完给她回话呢。我去与她攀谈,把您赏我的银梅花都送出去了她才开口,说三奶奶娘家接了休书,大骂了三奶奶一顿。她娘家大嫂死活叫她回来求情,说跪死也要死在米家。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把你休回家,不丢人现眼吗?’又说家里没地方,三奶奶原来的屋子早就另有作用,哪里还有地方叫她长住。话里话外都逼着三奶奶走。” 苏世黎问“三奶奶的兄弟没有说话?” 四乐摇头“都不说话。三奶奶跟她吵了起来,但没吵赢,打起来还是三奶奶吃亏,脸都被抓破了,家里下仆都不听三奶奶的了,全帮着她大嫂。再说,到底三奶奶自己确实是被休回来了,哪有底气。后来三奶奶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一个想不过来就吊死了。却不是回屋吊死的,是趁人不备,跑到她大嫂院子里吊死的。那仆妇说,她娘家大嫂回去,抬头就看着个舌头老长的披发鬼挂在树上晃荡,一下就被吓厥了,一口气都没接上来。那边怕要办两场丧事。” “那边现在是什么意思呢?” 四乐说“那仆妇说,那边不愿意管三奶奶。三奶奶大哥娶亲早,生了两个儿子现在都成家了,恨死三奶奶,说三奶奶害了自己母亲。决不肯给她办丧事,叫米家去人接回来。不接他们就丢到野岗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正说着,四乐才发现苏世黎定定往自己身后看。心里一惊,连忙垂头退开,往后面瞟。各玲站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衣服全是皱,手里还提着一截绳子,大概就是之前用来绑她的,手上还有血,头发乱糟糟,眼神怔怔,盯着四乐问“我阿娘怎么了?”声音沙哑如老妇。 四乐不说话,只垂首站到苏世黎身后去。各玲又不是自己主家,自己为什么要回她的话?这些天四乐想明白了,便是这家里的主人再多,也不关自己的事。便是各玲问她些话,也得主家让她说,她才说。 各玲见她不答,往苏世黎看“我阿娘怎么了?” 苏世黎厌恶她,可看着她可怜巴巴,又惶恐的样子,不由想到她如今也算是四面楚歌,外家外家是回不去的,这边这边又难以立足。可不正像自己在曹家时吗。 人啊,父母也好,丈夫也好,再亲也都是靠不住,脚下是荆棘还是刀尖火海,最终都得要自己一步步迈开步子去踩。 可她没有理会各玲,拿起自己手边的茶,只当没有听见各玲说话。那些骂是不能白挨的。张宝千人虽然讨厌,但一句话说得却自有道理。人家欺负你,你不能不还报回去,不还报,人家就以为你好欺负。 各玲见她这样,生气,想冲到苏世黎面前,却被麻姑架住了。她冲着苏世黎骂“贱妇!你也敢欺负我。你说啊,我阿娘怎么了?”不过却还存着一丝理智,不敢太高声,大概她是自己想法了解开了绑绳 ,跑出来的。 苏世黎慢悠悠吃了一口茶,说“我原本还想教你个法子,让米家同意把你母亲回来好生安葬,叫你母亲好歹身后事办得体面,在天之灵能有些安慰。你既然半点没有求人的样子,那也就算了。我一个破鞋贱妇怎么敢给您出主意?” 各玲好歹这些话是听得懂。其实她原本把四乐说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敢相信,不肯相信。现在却得到了实证,自己母亲确实是死了。 她呆呆站着,也不再想着要过来撕打苏世黎,只是垂头不动,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眼泪从脸上一串串地坠到了地板上,沁入木板里。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世黎却看不下去,还有时间哭?这到这一步,就该立刻站起来!把脚扎到土里,都要牢牢站起来才是! 她低声喝斥:“你要在这里哭多久?一会儿大奶奶就该知道你跑出来了。” 各玲一下便收了声。 老太太本来睡着了,这时候也醒过来,不知道是什么,心痛地叫各玲“这是干什么呢?快过来吧玲丫头。到祖母这里来。别哭了。” 各玲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她本来上三楼就是想求救的,听到这样慈祥的声音,‘哇’地便哭了,绕开苏世黎,扑倒在老太太塌前,跪着救道:“祖母!祖母!您救救我,救救阿娘。”还是个孩子呢,平常再不可一世,要是遇到事,想到的第一个法子,便是先到慈祥的长辈怀里哭诉,求救 。 老太太笑着给她抹泪“哎呀,五哥儿不要哭。不嫁,咱们不嫁。” 各玲呆呆地,看着老太太的笑,心里是死死地沉了下去。 晓得,自己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回过了神,扭头便‘噗嗵’跪了下来。 拿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撞在地板上,嗵嗵嗵三下,对苏世黎说“是我该死。我不懂事。我口无遮拦。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姐姐大人大量。帮我出个主意。总不能叫我阿娘被随便埋到野岗去。那里有狼呢。求大姐姐帮我阿娘得个全尸。大姐姐就是叫我做猪做狗我也愿意。” 谁叫她自己没有办法。 自己没有了办法就只能求人。既然要求人,以前再是有些少女不知人事的傲慢,现在都顾不得。什么脸皮也都不要,毕竟什么都比不过自己阿娘身后事重要。 她眼泪不停地掉,脸侧的头发湿了,便粘在脸颊上。鼻涕落下来也不管不着。说完了这番话,想着苏世黎这种人,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站起来一把抢过桌上削水果的小刀,麻姑和四乐还以为她恼羞成怒,连忙护着苏世黎。 却不料,她咬牙,抬手就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痛得直发颤,用颤抖的声音对苏世黎说:“我给大姐姐赔礼。大姐姐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是诚心的,我是诚心的呀!我要不是诚心的便不得好死。” 31、31、各玲2 便是苏世黎也深受震撼,没有想到她能这样行事。厉声道“还不给她按住!” 四乐有些傻眼,到底麻姑老道些,眼也不眨一把就按住了伤口。苏世黎怕血吓着老太太,掩着各玲下去,叫四乐在上头陪着。 还好苏世黎身边总是会带些常用的药,不然恐怕要惊动楼下。好勉强才止住血。各玲脸是煞白的,嘴唇没有颜色,大约是吓着了。身上抖得厉害,如筛糠般。叫她坐,她就连忙坐下。到底她还是胆怯的,一直泪流个不停。 麻姑让她按着伤口,想自己去拿药,她都不敢,只盯着恐怖的伤口,拼命摇头“不。不。我不敢。” 麻姑没办法只得一只手按着,一只手去拿药,血多流了不少,把药按在伤口,苏世黎找了布条来给她把手腕绑住。她回过神,只咕噜那一句话:“大姐姐帮帮我。你大人有大量帮帮我。” 看着狼狈的各玲,苏世黎原以为自己要幸灾乐祸地高兴,觉得这样才叫出了气。可心里现在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坐到一边去,不看各玲,也不愿意别人看着自己有恻隐之心――若真去可怜这些对自己并不好的人,岂不是白受了之前的那些苦,到现在脑子里还不清白吗! 过了一会儿,心绪平静些,才开口,语气平淡即不关切,也并不趾高气扬“你这样求我,我没道理不帮你。大家都是米家女。”反问各玲“事情你全听见了?” 各玲点头。心中即怒,又悲。 苏世黎却笑,玩弄着茶盖儿,说:“要想达成所愿也简单,无非是先弄清楚,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想要的是什么。大奶奶嘛,看着精明,手段厉害,其实目光短浅,因为贪,还特别容易上当。” 各玲连忙说“我,我平常还攒了些钱。我可以拿给大伯娘……” 到底还小。 “你那点钱够用?”苏世黎心平气和“再者,便是想赶你们三房走,她也硬是等到了现在别人无话可说的时候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这样拿给她,她岂会要你的。” 各玲茫然:“那我偷偷给她。” 苏世黎反问她“她到时候拿了东西却不认呢?” “不会吧?”各玲迟疑。 苏世黎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恶妇,自然事事都把人往坏处想?” 各玲一时结舌,即不能说是,怕得罪她。又因为这时她确实还是这么想的,也没法子昧着良心说不是。于是只好憋着不说话,眼睛看别处,就是不看苏世黎。 苏世黎道:“一开始你可想得到,她要火上浇油一鼓作气把你母亲逼死吗?” 各玲有些不解。被绑着的时候,她一直在反醒,如果当天没有自己往张四少爷身上倒这件事就好了,大奶奶也不会拿这件事说话,母亲也不会和大奶奶杠上,从没想过大奶奶到底在这件事上起了多大的作用,有多少刻意为之。 苏世黎就知道她是不会去想的,道:“大奶奶要不提外室,三奶奶与三爷两个人闹得再凶,怕也是要和好的。你母亲与你父亲平常也闹得不少,离了吗?可大奶奶也不是不知道你母亲娘家人是什么样子。这可不是存了心,不管人死活,都要达到自己的目地?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再什么事都还往好处想了。” 各玲怔怔的。是这样吗?但也立刻说:“那大姐姐教我怎么做。”她目光灼灼,鼻梁上有一滴血,那么瞟眼一看像胭脂痣。 苏世黎端坐着,缓缓喝了口茶,问她“你知道我被丈夫气掉孩子且坏了身子不会再有生育后,婆家不想要我这个儿媳妇,却不肯休我,反而想趁我血崩害我性命,死都要叫我死在她家里,是为了什么吗?” 各玲愣在那里。她知道这些事,但却不知道从苏世黎这个当事人嘴里听到的,却完全不同。 回过神只喃喃“总不至于与你有甚么深仇大恨要这般。”可随后却眼睛一亮,立刻道“是嫁妆。”她晓得一点嫁娶的事。 女子被休,嫁妆是要跟着回去的。便是没有儿子也可以过继儿子继承,再怕不过继儿子呢,只要是生有女儿的,那嫁妆便会也被婆家留着。等她女儿长大出嫁时,充当她女儿的嫁妆。 说起过继,各玲到想起来件旁的事。 早先她阿娘和阿爹提过一次,说要从哪里继个儿子来。当时她不愿意。又不是亲兄弟,要来做甚?凭什么自己家的东西要给一个外人?当时大闹了好一场。后来阿娘到是一再地有提,可阿爹却不愿意了。想来那个时候便便是外室有了孩子的时候。 一时心里恨到骨头里去。 苏世黎点头。 各玲按下那些恨,问“那……那我把嫁妆怎么给她?”她晓得母亲的东西都有些什么,放在哪里。哪怕心里恨大奶奶恨得心肝都痛,可却还是要把母亲的东西双手奉上,只求个入土为安,魂有归处。便是再难熬,竟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没有半点性子脾气。 苏世黎看着她脸上被绳子绑出来的血痕。嘴周围还是紫的,不晓得是绑得太久血脉不活,还是她挣扎的时候弄伤了。可她也不管了,只盯着苏世黎,一脸惊恐,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苏世黎的身上。 苏世黎心情复杂,叫她附耳过来。 各玲听完了,扭头就跑。不过才走到楼梯口要下楼,就遇到二奶奶上楼来。 见到各玲,二奶奶大吃一惊,叫:“老三!” 怕是以为各玲要跑呢。 苏世黎听着外头的声响,等乱糟糟的声音下到堂屋里,才出门向楼梯去。 走得近,便听到楼下堂屋里各玲的声音传来。 各玲说自己知道错了,不会再闹了。问三爷当真与三奶奶合离了吗?三奶奶当真死在娘家了吗? 三爷见她认错,到也不好再把她绑起来。可是对她说话的语气却不太耐烦“能怪谁?我原只是吓一吓她的,谁想真和离来着?她到好!她这一死,只想败坏米家的名声,叫别人都骂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为外室休她呢!这里头她却是连你也不顾的。你还没出阁呢,做娘的闹出这样的事,你以后怎么嫁人?”事事都是三奶奶的不对了。他到是个冤枉。 他的声音落下,各玲的声音又响起来,她问三奶奶娘家来的下人“舅舅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母亲过身了,丧仪上我总得在的。你回去说,他若来的话,还得带车带人,我顺道压着母亲的嫁妆回去。” 下仆可惊讶。她做不得这样的主。顶多只能跑回去传话。再看自己主家怎么办。 三爷这里一听却是气得跳脚“把你母亲的嫁妆送回去?你这样是防着谁呢?你母亲真是教得好女儿!连自己老子也疑。心心念念钻到钱眼里去。”大叫要教训她,叫人再拿绳子来。他到不是要谋划自己女儿嫁妆,是气不过女儿竟怀疑自己要谋她的嫁妆!果然娶妻要娶贤!如今看着吧,这个女儿,已经不当用了。 大奶奶二奶奶都在劝他,但没有听到其它人的声音。苏世黎向栏杆处走了几步,看到米家的大门是关紧的。堂屋里大爷、二爷也在,边只是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边蔓站在她母亲身后,垂头不看各玲,不言不语。 三爷那边正要劝得好了,各玲却不听劝呀,她耍脾气,哭着说“你在外头有夫人,有儿子。将来扶了她做正的,岂知道会不会顾念我?我一个女子,经济事务统统不懂,东西交在你们手里,吃亏了也不知道 。若叫舅舅收着,以后跟着舅舅过活,却有甚么不好的呢?舅舅总归是亲的,不会害我。再者,我一走,左右不在你眼前晃,你也不用看到我就想把我绑起来。各自轻省。” 哪怕话是别人教的,可她说着的时候,却真情实感起来。眼泪直掉。一个家,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明明有父亲在的,却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个孤女,至少不用防备着亲人要害自己。 三爷听她这么说,恼羞成怒,又要打她。 大奶奶却劝了“你打她干什么呢?她会这样想,有甚奇怪?你好声跟她讲,她不是听不懂的。”扭头劝各玲“你这个孩子,你父亲绑你,不过是一时气急了。自己的儿女,心里哪里不痛的?你父亲在世,你却去外家住着,岂不是引了人来骂你父亲?” 各玲声音凄厉:“他不该吗!”到也是她该有的性子。也确实是她想说的话。她眼里父亲即不配做父亲,也不配为人! 大奶奶做出生气的样子:“他再不对,也是你父亲。你不好这样说。外头不知道的人,要说你没有教养。话又说回来,不是我要说你舅舅的坏话,你母亲为什么好好的回去就吊死了?他若是好声相劝,你母亲也未必会想不开。到时候你父亲气消下去,一家人自然又好了。便是你父亲气不消,我叫你大伯压也要把他压去的,谁就想着真和离呢,只是吓吓你母亲,至于外头的人,哪能大得过正室去。可你舅舅到好,不知道存着什么心,竟气得你母亲一根长绫挂了上去。孩子啊,伯娘也知道你没了母亲难过,伯娘也心痛呀,伯娘当时一听你母亲不在了,眼前一黑,好险没有缓上气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可便是再难过,你也要明白亲疏。你为什么姓米,却不跟外家姓?这点事都不清楚吗?”她这个做大伯娘的没有错,三爷这个做父亲的没没有错,错的是她母亲。是她舅舅。 各玲听着,只捂着脸大哭起来。她心里恨。可她又不能恨。 大奶奶叹气,抚着她的背“哭吧。哭吧。都哭出来。”又道“便是没有了母亲,大伯娘,二伯娘都还在。你断不会失了依靠。若真的以后你父亲浑仗,你看你大伯请不请家法制他!” 说着又安排起三奶奶的后事,对三爷说“虽然你们已经和离,拿了文书,可你也不能真叫她就这样埋到别处吧。做了夫妻几十年,你也不忍心叫她做孤魂野鬼。这样吧,咱们还是把三奶奶请回来,按着没有和离的办。给她一个体面,也给各玲一个体面。你自己出去了,也好说话。不然人家怎么说你?” 一手拉着各玲,只叹气:“这事我本来不想多嘴,是你们三房的事。我便是管家,也管不到你房里去。可今日,便算我充了个大吧。” 三爷应声时,先说各玲的去留,道:“她这样的性子,在大嫂跟前,白惹大嫂生气。还是我带着,到园子去算了。” 园子想必是他的外宅。 大奶奶不同意:“不行。人家岂会待她好?” 三爷又旧话重题:“那就找个地方,送她去。”能是什么地方?不外乎是乡下哪里的庄子。养坏的女儿他不想看见。各玲的性子他还不知道吗?丢得远远的,两边才有清静。 二奶奶却也说“你要叫各玲跟那个女人住,我也不能同意。要送走,我们也不能放心。这样还不如就叫各玲跟着我们。还在白楼这边。我们多费些心就是。” 三爷听两个嫂子一劝,便点头了。总之他是不在白楼住了,人也不会在他眼前晃。 但叫他把三奶奶接回来他却不肯“离了就是离了。”方才还说不是真想离只是吓吓三奶奶,现在也不提,只说“律法是玩笑吗?我不接。你们便是把话说到天上去,也没有用。我不接。”他现在头还是破的。她一死到简单呢,给他留了一身的骂,想着一出门要受人诟病,就来火。“她的事我是不会管的。” 大奶奶说“这些话我们一会儿再说。先叫各玲换身衣服,上点药。孩子实在吃了苦。”转头柔声叫各玲上楼“瞧瞧你这一身伤。那几个短阳寿的东西,却不知道下手要轻些!一会儿把他们叫来,我要给他们好果子吃!”又难过“绑你也是怕你想不开,要闹出事端。你怎么就这么拧,若乖乖的,岂会弄成这样呢。” 各玲做出肯听她话的样子。扶着楼梯上楼来。不一会儿边蔓也上来。两个姑娘一开始谁也不跟谁说话,后来却不知道谁先开口的,又和好了。帮着各玲换了药,边蔓才下去。 边蔓下去时,大人们那边已经说完了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但三爷调头就叫人与自己一道去三奶奶的娘家接人。大奶奶和二奶奶指使着钱妈布置灵堂什么的。 见到边蔓下来了,大奶奶拉她到一边“可和好了吗?说了之前我是为她好,为她着急,才会骂三奶奶带坏她吗?” 边蔓点头。 大奶奶满意,道“她脾气坏,心思浅,想什么坏心事,全摆在外头,做什么事,弯都不晓得拐。人家说什么,她都听得真真的。世上就她这种人最好应付。” 不过之前,各玲会站出来说那些,还真叫她有些意外。 原本她想着,老三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和孩子,各玲的事必然不肯多费心,自己先拿拿架子,到时候说愿意帮忙带着各玲,即得了人情,又有好处的。毕竟老三原本就是个万事不理的人,特别是在生意上。米家从来是老大和老二在外头忙死忙活,老三除了领分红积极其它都不大上腔。 这边说着话。 楼上各玲终于换了干净的衣裳,能好好躺下。松了口气。 只是想到之前自己对苏世黎的种种,再想到苏世黎讲到自己过往时的那番话,一时竟如坐针毡。 如果真是苏世黎说的那样,自己岂不是冤枉她了吗? 各玲觉得,自己固然脾气不太好,却并不是蛮不讲理、落井下石的人。若早知道是这样,她也不会那样对苏世黎的。 可哪怕已经这样对过别人,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恶形恶状的人。 她承认自己或有几件事做得不好不周道,但并非出于恶意。不过说话不客气,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犹豫着,好半天,才走到对面屋子去,推开了门,对回头看自己的苏世黎,谢谢两个字说不出来,说“我原是想来谢你的,可看着自己手上的被划的伤,想到自己跪过你,又觉得你帮我,也不是白帮我,是我牺牲了脸皮下了跪受了伤才换来的。是我应得的,也是你应给的。” 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有些心虚似的。说话的时候,也不看苏世黎,只是看着别处“但你以后要有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 各玲以为苏世黎会与自己客气几句,或如何。 但苏世黎应声“好。” 各玲暗暗嘀咕,这个人真是。但又莫明觉得松了口气。在转身走前,含糊地说“你不是坏人。”转身又急又快,怕苏世黎听清楚似的,耳根通红的。 苏世黎却在她背后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在以前,苏世黎自己也以为,人生是不停地选择走什么路。后来才明白,于此之前先决定你走什么路的,是你早下意识地决定了自己做个什么样的人。 你懦弱,就过被欺负的一生,走那条被欺负的路。 你强悍,就过披荆斩棘的一生,走一条全是荆棘的路。 苏世黎自己做过选择,所以明白哪个才是最重要的。 但各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没有想过。含糊地嘀咕了一句,却不由停下步子,怔在那里想了很多。身为人活到十几岁,在母亲死后的这一天,她头一次认真地省视自己的对错,头一次认真地省视身边的人与事,思索着一切事情背后的含义。 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未来该怎么办?在米家怎么立足下去?以前她都不必想,因为总会有人为她谋划。可现在没有了。便是苏世黎也深受震撼,没有想到她能这样行事。厉声道“还不给她按住!” 四乐有些傻眼,到底麻姑老道些,眼也不眨一把就按住了伤口。苏世黎怕血吓着老太太,掩着各玲下去,叫四乐在上头陪着。 还好苏世黎身边总是会带些常用的药,不然恐怕要惊动楼下。好勉强才止住血。各玲脸是煞白的,嘴唇没有颜色,大约是吓着了。身上抖得厉害,如筛糠般。叫她坐,她就连忙坐下。到底她还是胆怯的,一直泪流个不停。 麻姑让她按着伤口,想自己去拿药,她都不敢,只盯着恐怖的伤口,拼命摇头“不。不。我不敢。” 麻姑没办法只得一只手按着,一只手去拿药,血多流了不少,把药按在伤口,苏世黎找了布条来给她把手腕绑住。她回过神,只咕噜那一句话:“大姐姐帮帮我。你大人有大量帮帮我。” 看着狼狈的各玲,苏世黎原以为自己要幸灾乐祸地高兴,觉得这样才叫出了气。可心里现在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坐到一边去,不看各玲,也不愿意别人看着自己有恻隐之心――若真去可怜这些对自己并不好的人,岂不是白受了之前的那些苦,到现在脑子里还不清白吗! 过了一会儿,心绪平静些,才开口,语气平淡即不关切,也并不趾高气扬“你这样求我,我没道理不帮你。大家都是米家女。”反问各玲“事情你全听见了?” 各玲点头。心中即怒,又悲。 苏世黎却笑,玩弄着茶盖儿,说:“要想达成所愿也简单,无非是先弄清楚,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想要的是什么。大奶奶嘛,看着精明,手段厉害,其实目光短浅,因为贪,还特别容易上当。” 各玲连忙说“我,我平常还攒了些钱。我可以拿给大伯娘……” 到底还小。 “你那点钱够用?”苏世黎心平气和“再者,便是想赶你们三房走,她也硬是等到了现在别人无话可说的时候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这样拿给她,她岂会要你的。” 各玲茫然:“那我偷偷给她。” 苏世黎反问她“她到时候拿了东西却不认呢?” “不会吧?”各玲迟疑。 苏世黎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恶妇,自然事事都把人往坏处想?” 各玲一时结舌,即不能说是,怕得罪她。又因为这时她确实还是这么想的,也没法子昧着良心说不是。于是只好憋着不说话,眼睛看别处,就是不看苏世黎。 苏世黎道:“一开始你可想得到,她要火上浇油一鼓作气把你母亲逼死吗?” 各玲有些不解。被绑着的时候,她一直在反醒,如果当天没有自己往张四少爷身上倒这件事就好了,大奶奶也不会拿这件事说话,母亲也不会和大奶奶杠上,从没想过大奶奶到底在这件事上起了多大的作用,有多少刻意为之。 苏世黎就知道她是不会去想的,道:“大奶奶要不提外室,三奶奶与三爷两个人闹得再凶,怕也是要和好的。你母亲与你父亲平常也闹得不少,离了吗?可大奶奶也不是不知道你母亲娘家人是什么样子。这可不是存了心,不管人死活,都要达到自己的目地?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再什么事都还往好处想了。” 各玲怔怔的。是这样吗?但也立刻说:“那大姐姐教我怎么做。”她目光灼灼,鼻梁上有一滴血,那么瞟眼一看像胭脂痣。 苏世黎端坐着,缓缓喝了口茶,问她“你知道我被丈夫气掉孩子且坏了身子不会再有生育后,婆家不想要我这个儿媳妇,却不肯休我,反而想趁我血崩害我性命,死都要叫我死在她家里,是为了什么吗?” 各玲愣在那里。她知道这些事,但却不知道从苏世黎这个当事人嘴里听到的,却完全不同。 回过神只喃喃“总不至于与你有甚么深仇大恨要这般。”可随后却眼睛一亮,立刻道“是嫁妆。”她晓得一点嫁娶的事。 女子被休,嫁妆是要跟着回去的。便是没有儿子也可以过继儿子继承,再怕不过继儿子呢,只要是生有女儿的,那嫁妆便会也被婆家留着。等她女儿长大出嫁时,充当她女儿的嫁妆。 说起过继,各玲到想起来件旁的事。 早先她阿娘和阿爹提过一次,说要从哪里继个儿子来。当时她不愿意。又不是亲兄弟,要来做甚?凭什么自己家的东西要给一个外人?当时大闹了好一场。后来阿娘到是一再地有提,可阿爹却不愿意了。想来那个时候便便是外室有了孩子的时候。 一时心里恨到骨头里去。 苏世黎点头。 各玲按下那些恨,问“那……那我把嫁妆怎么给她?”她晓得母亲的东西都有些什么,放在哪里。哪怕心里恨大奶奶恨得心肝都痛,可却还是要把母亲的东西双手奉上,只求个入土为安,魂有归处。便是再难熬,竟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没有半点性子脾气。 苏世黎看着她脸上被绳子绑出来的血痕。嘴周围还是紫的,不晓得是绑得太久血脉不活,还是她挣扎的时候弄伤了。可她也不管了,只盯着苏世黎,一脸惊恐,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苏世黎的身上。 苏世黎心情复杂,叫她附耳过来。 各玲听完了,扭头就跑。不过才走到楼梯口要下楼,就遇到二奶奶上楼来。 见到各玲,二奶奶大吃一惊,叫:“老三!” 怕是以为各玲要跑呢。 苏世黎听着外头的声响,等乱糟糟的声音下到堂屋里,才出门向楼梯去。 走得近,便听到楼下堂屋里各玲的声音传来。 各玲说自己知道错了,不会再闹了。问三爷当真与三奶奶合离了吗?三奶奶当真死在娘家了吗? 三爷见她认错,到也不好再把她绑起来。可是对她说话的语气却不太耐烦“能怪谁?我原只是吓一吓她的,谁想真和离来着?她到好!她这一死,只想败坏米家的名声,叫别人都骂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为外室休她呢!这里头她却是连你也不顾的。你还没出阁呢,做娘的闹出这样的事,你以后怎么嫁人?”事事都是三奶奶的不对了。他到是个冤枉。 他的声音落下,各玲的声音又响起来,她问三奶奶娘家来的下人“舅舅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母亲过身了,丧仪上我总得在的。你回去说,他若来的话,还得带车带人,我顺道压着母亲的嫁妆回去。” 下仆可惊讶。她做不得这样的主。顶多只能跑回去传话。再看自己主家怎么办。 三爷这里一听却是气得跳脚“把你母亲的嫁妆送回去?你这样是防着谁呢?你母亲真是教得好女儿!连自己老子也疑。心心念念钻到钱眼里去。”大叫要教训她,叫人再拿绳子来。他到不是要谋划自己女儿嫁妆,是气不过女儿竟怀疑自己要谋她的嫁妆!果然娶妻要娶贤!如今看着吧,这个女儿,已经不当用了。 大奶奶二奶奶都在劝他,但没有听到其它人的声音。苏世黎向栏杆处走了几步,看到米家的大门是关紧的。堂屋里大爷、二爷也在,边只是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边蔓站在她母亲身后,垂头不看各玲,不言不语。 三爷那边正要劝得好了,各玲却不听劝呀,她耍脾气,哭着说“你在外头有夫人,有儿子。将来扶了她做正的,岂知道会不会顾念我?我一个女子,经济事务统统不懂,东西交在你们手里,吃亏了也不知道 。若叫舅舅收着,以后跟着舅舅过活,却有甚么不好的呢?舅舅总归是亲的,不会害我。再者,我一走,左右不在你眼前晃,你也不用看到我就想把我绑起来。各自轻省。” 哪怕话是别人教的,可她说着的时候,却真情实感起来。眼泪直掉。一个家,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明明有父亲在的,却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个孤女,至少不用防备着亲人要害自己。 三爷听她这么说,恼羞成怒,又要打她。 大奶奶却劝了“你打她干什么呢?她会这样想,有甚奇怪?你好声跟她讲,她不是听不懂的。”扭头劝各玲“你这个孩子,你父亲绑你,不过是一时气急了。自己的儿女,心里哪里不痛的?你父亲在世,你却去外家住着,岂不是引了人来骂你父亲?” 各玲声音凄厉:“他不该吗!”到也是她该有的性子。也确实是她想说的话。她眼里父亲即不配做父亲,也不配为人! 大奶奶做出生气的样子:“他再不对,也是你父亲。你不好这样说。外头不知道的人,要说你没有教养。话又说回来,不是我要说你舅舅的坏话,你母亲为什么好好的回去就吊死了?他若是好声相劝,你母亲也未必会想不开。到时候你父亲气消下去,一家人自然又好了。便是你父亲气不消,我叫你大伯压也要把他压去的,谁就想着真和离呢,只是吓吓你母亲,至于外头的人,哪能大得过正室去。可你舅舅到好,不知道存着什么心,竟气得你母亲一根长绫挂了上去。孩子啊,伯娘也知道你没了母亲难过,伯娘也心痛呀,伯娘当时一听你母亲不在了,眼前一黑,好险没有缓上气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可便是再难过,你也要明白亲疏。你为什么姓米,却不跟外家姓?这点事都不清楚吗?”她这个做大伯娘的没有错,三爷这个做父亲的没没有错,错的是她母亲。是她舅舅。 各玲听着,只捂着脸大哭起来。她心里恨。可她又不能恨。 大奶奶叹气,抚着她的背“哭吧。哭吧。都哭出来。”又道“便是没有了母亲,大伯娘,二伯娘都还在。你断不会失了依靠。若真的以后你父亲浑仗,你看你大伯请不请家法制他!” 说着又安排起三奶奶的后事,对三爷说“虽然你们已经和离,拿了文书,可你也不能真叫她就这样埋到别处吧。做了夫妻几十年,你也不忍心叫她做孤魂野鬼。这样吧,咱们还是把三奶奶请回来,按着没有和离的办。给她一个体面,也给各玲一个体面。你自己出去了,也好说话。不然人家怎么说你?” 一手拉着各玲,只叹气:“这事我本来不想多嘴,是你们三房的事。我便是管家,也管不到你房里去。可今日,便算我充了个大吧。” 三爷应声时,先说各玲的去留,道:“她这样的性子,在大嫂跟前,白惹大嫂生气。还是我带着,到园子去算了。” 园子想必是他的外宅。 大奶奶不同意:“不行。人家岂会待她好?” 三爷又旧话重题:“那就找个地方,送她去。”能是什么地方?不外乎是乡下哪里的庄子。养坏的女儿他不想看见。各玲的性子他还不知道吗?丢得远远的,两边才有清静。 二奶奶却也说“你要叫各玲跟那个女人住,我也不能同意。要送走,我们也不能放心。这样还不如就叫各玲跟着我们。还在白楼这边。我们多费些心就是。” 三爷听两个嫂子一劝,便点头了。总之他是不在白楼住了,人也不会在他眼前晃。 但叫他把三奶奶接回来他却不肯“离了就是离了。”方才还说不是真想离只是吓吓三奶奶,现在也不提,只说“律法是玩笑吗?我不接。你们便是把话说到天上去,也没有用。我不接。”他现在头还是破的。她一死到简单呢,给他留了一身的骂,想着一出门要受人诟病,就来火。“她的事我是不会管的。” 大奶奶说“这些话我们一会儿再说。先叫各玲换身衣服,上点药。孩子实在吃了苦。”转头柔声叫各玲上楼“瞧瞧你这一身伤。那几个短阳寿的东西,却不知道下手要轻些!一会儿把他们叫来,我要给他们好果子吃!”又难过“绑你也是怕你想不开,要闹出事端。你怎么就这么拧,若乖乖的,岂会弄成这样呢。” 各玲做出肯听她话的样子。扶着楼梯上楼来。不一会儿边蔓也上来。两个姑娘一开始谁也不跟谁说话,后来却不知道谁先开口的,又和好了。帮着各玲换了药,边蔓才下去。 边蔓下去时,大人们那边已经说完了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但三爷调头就叫人与自己一道去三奶奶的娘家接人。大奶奶和二奶奶指使着钱妈布置灵堂什么的。 见到边蔓下来了,大奶奶拉她到一边“可和好了吗?说了之前我是为她好,为她着急,才会骂三奶奶带坏她吗?” 边蔓点头。 大奶奶满意,道“她脾气坏,心思浅,想什么坏心事,全摆在外头,做什么事,弯都不晓得拐。人家说什么,她都听得真真的。世上就她这种人最好应付。” 不过之前,各玲会站出来说那些,还真叫她有些意外。 原本她想着,老三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和孩子,各玲的事必然不肯多费心,自己先拿拿架子,到时候说愿意帮忙带着各玲,即得了人情,又有好处的。毕竟老三原本就是个万事不理的人,特别是在生意上。米家从来是老大和老二在外头忙死忙活,老三除了领分红积极其它都不大上腔。 这边说着话。 楼上各玲终于换了干净的衣裳,能好好躺下。松了口气。 只是想到之前自己对苏世黎的种种,再想到苏世黎讲到自己过往时的那番话,一时竟如坐针毡。 如果真是苏世黎说的那样,自己岂不是冤枉她了吗? 各玲觉得,自己固然脾气不太好,却并不是蛮不讲理、落井下石的人。若早知道是这样,她也不会那样对苏世黎的。 可哪怕已经这样对过别人,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恶形恶状的人。 她承认自己或有几件事做得不好不周道,但并非出于恶意。不过说话不客气,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犹豫着,好半天,才走到对面屋子去,推开了门,对回头看自己的苏世黎,谢谢两个字说不出来,说“我原是想来谢你的,可看着自己手上的被划的伤,想到自己跪过你,又觉得你帮我,也不是白帮我,是我牺牲了脸皮下了跪受了伤才换来的。是我应得的,也是你应给的。” 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有些心虚似的。说话的时候,也不看苏世黎,只是看着别处“但你以后要有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 各玲以为苏世黎会与自己客气几句,或如何。 但苏世黎应声“好。” 各玲暗暗嘀咕,这个人真是。但又莫明觉得松了口气。在转身走前,含糊地说“你不是坏人。”转身又急又快,怕苏世黎听清楚似的,耳根通红的。 苏世黎却在她背后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在以前,苏世黎自己也以为,人生是不停地选择走什么路。后来才明白,于此之前先决定你走什么路的,是你早下意识地决定了自己做个什么样的人。 你懦弱,就过被欺负的一生,走那条被欺负的路。 你强悍,就过披荆斩棘的一生,走一条全是荆棘的路。 苏世黎自己做过选择,所以明白哪个才是最重要的。 但各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没有想过。含糊地嘀咕了一句,却不由停下步子,怔在那里想了很多。身为人活到十几岁,在母亲死后的这一天,她头一次认真地省视自己的对错,头一次认真地省视身边的人与事,思索着一切事情背后的含义。 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未来该怎么办?在米家怎么立足下去?以前她都不必想,因为总会有人为她谋划。可现在没有了。 32、32、各玲3 三爷把三奶奶接了回来。因着米家地方小,就只能摆在堂屋。灵堂也要设在这边。 大奶奶办事麻利,立刻就叫人往各亲戚朋友处报丧讯。 这边报讯的人还没回来,三奶奶娘家到是来人了。她哥哥并她嫂子,带了好些人来,进门便哭拜,一副痛失亲人的模样。米家人也不说别的,只悲切着去扶人,她嫂子被二奶奶扶着,直流泪“怎么就想到她要去的呢。”又谢米家大义。虽然和离了,却还是愿意把人接回来办事,葬到米家的墓园子那边去。“到底没叫她魂无所依。” 二奶奶说“谁也没料到是这样,三爷原也不是真要休人的。不过是在气头上,缓过了这口气,还是一家人。说起来,哪家不吵个架?怎么料到,三弟妹竟这样气窄呢。” 三奶奶娘家嫂子也抹泪叹气:“那可不是。”只说三奶奶得了休书,就回自己屋去了,谁也不料她想不开,竟吊死了。 这边说完了话,三奶奶娘家嫂子便上楼去看各玲。两边在二楼走道上便遇着,各玲正要下楼去。 一见面,各玲这舅娘未曾开语先把泪流,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颤颤巍巍快走几步,握住了各玲的手“可怜的孩子啊。”搂住了她,只说自己多心痛。哭得气都要接不上来。说“你母亲是那样的性子,谁又想到她会寻死!这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呀。但凡她性子弱些,我都会多个心。” 各玲即为自己阿娘不值又恨,几番就要翻脸,掐着肉才忍下来。现在岂是要翻脸的时候。她方才想过了,以后在米家遇事说不好还要靠着舅家制衡的,不管舅家是图什么才帮忙,总归那也是个出路,弄得孤立无援岂有半点好处?她不再是那个有资格发脾气的人了,毕竟母亲不在了。只能当作不知道的。 十分勉强拍拍舅娘的背以作抚慰,想到苏世黎现在听得到外面说话,就难受,明明觉得苏世黎大概不是个‘那样’的人,却还是怕她看到自己这样没有气性,肯定是要在心中讥笑自己。要在心里想‘哎呀呀,瞧瞧,以前多大义凛然一个人,事情且还没搞清楚,就自恃正直时时教训我。如今却还不是连自己母亲的正义都不敢声张,夹起尾巴做人’。 苏世黎大概觉得自己又蠢,又怯弱吧――光是这么想想,各玲都羞忿难当。想自然些让舅娘进屋子去说话,却也做不出来,不撕拦这张在自己面前‘nnn’个没完的虚假嘴脸,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断然做不到好声好气。于是只板着脸不说话。 她舅娘自顾自地说,也不理她脸色怎么样。总归这孩子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性情自以为了如指掌。原就是性子不好的人,谁知道又为了什么事自己母亲大丧的日子还在甩脸色呢。 说完后,却不用各玲说什么,自己神神秘秘拉着各玲进屋,关上门,才开口。“你阿爹在外头有小的事,你知道了吗?”气得直跺脚“孩子都几岁了。还是个儿子呢。” 见各玲果然面上又怒又悲。叹着气说“你舅舅就是怕,你阿爹为了那个女的,把你娘都休了,到时候那个女的要登堂入室,你站的地方都没有,你又什么事都不被懂,被她欺负怎么办呢?我们就想着,要不办完了丧事,你就跟我们一道回家算了。你阿爹心里即没你,这里又哪还是你的家呢?” 又道:“你母亲的东西你也都收整收整,那贱人,咱们一根线都不要留给她!” 各玲听得心里一冷笑,这才是重点呢。 人能这样吗?不是亲人吗?亲人怎么能是这样的嘴脸?她胸膛起伏如潮,一股怒火犯涌而上,可再也忍不得了,管他呢,猛地站起了身。 这时候却有人敲门,打断了她的怒火。她问“谁?” 四乐推门问她:“大奶奶叫下去。说办事的人请来了,许多事得您在场。” 各玲说“这就去。”心里那一口气,又缓缓地伏了下去。 这边即说不成话,她舅娘也没法子,只好一道下去了。但也没回去,只在内堂里与米家的人坐着吃茶说话。 各玲和四乐一起下去了,办事人见到各玲立刻道“才说要叫你呢。来得正好。”看着并不像是使人叫过她的样子。 她愕然往四乐看。四乐已经转身做别的事去了。 办事人见她愣着,又催她“过来过来。”她按下心绪,跟着办事人进去。 四乐回身便上二楼去,苏世黎见她上来,便知道她事情办好了。叫她跟着自己再下去找二奶奶说话。 二奶奶不在内堂,在厨房那边盯着钱妈做菜。苏世黎过去看看晚上吃什么,调头自然而然地跟二奶奶抱怨“白楼也小了些。我想着过了这些事,还是得买宅子出去。二伯娘,你们却没想过买个大宅子,一家人住在一道吗?” 二奶奶吃了零嘴儿,叹气“怎么不想。在这里住,说话都不得高声。不然就吵着人。”她有两个儿子呢,大儿子娶亲,却住在外面,到时候小儿子恐怕也只得这样办,可她也想有儿媳妇儿伺候,再买几个下仆过安生些。不用像现在过得这样局促。一是地方不够,住不下许多人,仆人不好买,一家人住不到一起。二是买了下仆回来,明明自己出钱,却要连做白楼里其它人也伺候,她不愿意。 苏世黎听着她想买,可高兴:“那好呀。到时候我们买在一处,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日前我去赵太太家,正听了个信,说东街那边有好宅子,也不贵。二伯娘家里人多,买大些的话,不过一千两千两。” 二奶奶叹气“一千两千两,外还得置办东西呢。我可拿不出这个钱呀。家里原是做布的,现在又想做药材。现在全家的钱都得紧着铺子里头周转。”她到不是真没有,只是手里的钱怕要有急用,不敢用得太多。 苏世黎不知道这回事“药材?那可忙得过来?” 二奶奶说:“总归新铺的事,都是大房去跑的。你二伯和几个兄长管着布庄那头,到也不怎么忙。” 苏世黎拉着她的手,十分亲切“我借给二伯娘吧。我手里这些钱还是有的。等家里事情都过了,我们一道去找屋子。到时候您也得帮我看呢,我没经过这些事,怕想得不周道,不懂怎么挑。” 二奶奶可真是喜上眉梢,却说“那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苏世黎十分不以为然。 二奶奶说“那我一定要给你利钱。就按外头的算。” 苏世黎决不肯要“一家人,我可收不下来。” 二奶奶道:“要算的。要算的。” 两个人推让来推让去,还是苏世黎做出要生气的样子,二奶奶才嗔道“你呀。好好好,不给不给,伯娘就占你这个便宜!”虽然钱还没有到手,却与苏世黎一下关系便亲密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了一气闲话。 两个人说完话,苏世黎出来,问跟着的四乐“我为什么说要借钱给她?” 四乐嚅嚅。 苏世黎正要说话,四乐连忙说:“让我想想!”她现在总是想着自己能再聪明些,想叫苏世黎觉得自己能干。 苏世黎笑:“不急,你想吧,想到了告诉我。” 两个人路过外堂屋的耳室,苏世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她母亲过世的时候,她还不懂事,这样送一送母亲的机会都没有。 那边耳室里头办事人正带着各玲给她母亲洗身子,边擦,还要边念佛经。把身体擦软了,才好换衣裳,要不然硬邦邦的,关节都弯不过来。之后又叫各玲挑了三奶奶最爱的首饰陪进去几件,还挑了一样各玲的东西,说给三奶奶个念想。都整好了,再以写了经文的布把人盖起来。 一件件办下来,各玲一句话都没说。 做完之后她出来,大奶奶正与她舅娘聊得欢,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带着笑,竟露出些春风得意。见她出来也不问问情况,只一脸关切,说一会儿记得下去吃晚饭。就这样一句而已,可真关切哪是这样的呢?可见人的心,真是半点也作不得假。三爷也不知道干嘛去了,并不在家。 人死了,竟是这样干净的,仿佛半点痕迹也没有,大家装模作样地哭一哭,调头就能过得欢快起来。各玲木着脸穿过大堂,往楼上走。 二楼苏世黎听到脚步,出来看到她,问“都办好了吗?” 各玲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就停下来站定,她脸色惨白,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的,看着苏世黎,耳中听到的不过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可她却有些想哭,强忍着,说“阿娘舌头怎么都塞不回去。办事的人说只能剪了。我不愿意,她恼得很,说那就只能挂在外面去地府,做个鬼吐舌鬼,还说下辈子投胎都没得好。但后来好歹算是塞回去了。” 苏世黎问:“你没有发脾气吧,对办事的人可不能使脾气,怕她要作怪,我们不懂那些,她做了怪也不知道。” “没有。”各玲这两个字说完,眼泪如决堤一般倾泻出来。她不想叫苏世黎看见,垂头站在那,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一时泣不成声“我今天都没有对谁发火。我好好地跟她们说话。”三爷把三奶奶接了回来。因着米家地方小,就只能摆在堂屋。灵堂也要设在这边。 大奶奶办事麻利,立刻就叫人往各亲戚朋友处报丧讯。 这边报讯的人还没回来,三奶奶娘家到是来人了。她哥哥并她嫂子,带了好些人来,进门便哭拜,一副痛失亲人的模样。米家人也不说别的,只悲切着去扶人,她嫂子被二奶奶扶着,直流泪“怎么就想到她要去的呢。”又谢米家大义。虽然和离了,却还是愿意把人接回来办事,葬到米家的墓园子那边去。“到底没叫她魂无所依。” 二奶奶说“谁也没料到是这样,三爷原也不是真要休人的。不过是在气头上,缓过了这口气,还是一家人。说起来,哪家不吵个架?怎么料到,三弟妹竟这样气窄呢。” 三奶奶娘家嫂子也抹泪叹气:“那可不是。”只说三奶奶得了休书,就回自己屋去了,谁也不料她想不开,竟吊死了。 这边说完了话,三奶奶娘家嫂子便上楼去看各玲。两边在二楼走道上便遇着,各玲正要下楼去。 一见面,各玲这舅娘未曾开语先把泪流,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颤颤巍巍快走几步,握住了各玲的手“可怜的孩子啊。”搂住了她,只说自己多心痛。哭得气都要接不上来。说“你母亲是那样的性子,谁又想到她会寻死!这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呀。但凡她性子弱些,我都会多个心。” 各玲即为自己阿娘不值又恨,几番就要翻脸,掐着肉才忍下来。现在岂是要翻脸的时候。她方才想过了,以后在米家遇事说不好还要靠着舅家制衡的,不管舅家是图什么才帮忙,总归那也是个出路,弄得孤立无援岂有半点好处?她不再是那个有资格发脾气的人了,毕竟母亲不在了。只能当作不知道的。 十分勉强拍拍舅娘的背以作抚慰,想到苏世黎现在听得到外面说话,就难受,明明觉得苏世黎大概不是个‘那样’的人,却还是怕她看到自己这样没有气性,肯定是要在心中讥笑自己。要在心里想‘哎呀呀,瞧瞧,以前多大义凛然一个人,事情且还没搞清楚,就自恃正直时时教训我。如今却还不是连自己母亲的正义都不敢声张,夹起尾巴做人’。 苏世黎大概觉得自己又蠢,又怯弱吧――光是这么想想,各玲都羞忿难当。想自然些让舅娘进屋子去说话,却也做不出来,不撕拦这张在自己面前‘nnn’个没完的虚假嘴脸,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断然做不到好声好气。于是只板着脸不说话。 她舅娘自顾自地说,也不理她脸色怎么样。总归这孩子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性情自以为了如指掌。原就是性子不好的人,谁知道又为了什么事自己母亲大丧的日子还在甩脸色呢。 说完后,却不用各玲说什么,自己神神秘秘拉着各玲进屋,关上门,才开口。“你阿爹在外头有小的事,你知道了吗?”气得直跺脚“孩子都几岁了。还是个儿子呢。” 见各玲果然面上又怒又悲。叹着气说“你舅舅就是怕,你阿爹为了那个女的,把你娘都休了,到时候那个女的要登堂入室,你站的地方都没有,你又什么事都不被懂,被她欺负怎么办呢?我们就想着,要不办完了丧事,你就跟我们一道回家算了。你阿爹心里即没你,这里又哪还是你的家呢?” 又道:“你母亲的东西你也都收整收整,那贱人,咱们一根线都不要留给她!” 各玲听得心里一冷笑,这才是重点呢。 人能这样吗?不是亲人吗?亲人怎么能是这样的嘴脸?她胸膛起伏如潮,一股怒火犯涌而上,可再也忍不得了,管他呢,猛地站起了身。 这时候却有人敲门,打断了她的怒火。她问“谁?” 四乐推门问她:“大奶奶叫下去。说办事的人请来了,许多事得您在场。” 各玲说“这就去。”心里那一口气,又缓缓地伏了下去。 这边即说不成话,她舅娘也没法子,只好一道下去了。但也没回去,只在内堂里与米家的人坐着吃茶说话。 各玲和四乐一起下去了,办事人见到各玲立刻道“才说要叫你呢。来得正好。”看着并不像是使人叫过她的样子。 她愕然往四乐看。四乐已经转身做别的事去了。 办事人见她愣着,又催她“过来过来。”她按下心绪,跟着办事人进去。 四乐回身便上二楼去,苏世黎见她上来,便知道她事情办好了。叫她跟着自己再下去找二奶奶说话。 二奶奶不在内堂,在厨房那边盯着钱妈做菜。苏世黎过去看看晚上吃什么,调头自然而然地跟二奶奶抱怨“白楼也小了些。我想着过了这些事,还是得买宅子出去。二伯娘,你们却没想过买个大宅子,一家人住在一道吗?” 二奶奶吃了零嘴儿,叹气“怎么不想。在这里住,说话都不得高声。不然就吵着人。”她有两个儿子呢,大儿子娶亲,却住在外面,到时候小儿子恐怕也只得这样办,可她也想有儿媳妇儿伺候,再买几个下仆过安生些。不用像现在过得这样局促。一是地方不够,住不下许多人,仆人不好买,一家人住不到一起。二是买了下仆回来,明明自己出钱,却要连做白楼里其它人也伺候,她不愿意。 苏世黎听着她想买,可高兴:“那好呀。到时候我们买在一处,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日前我去赵太太家,正听了个信,说东街那边有好宅子,也不贵。二伯娘家里人多,买大些的话,不过一千两千两。” 二奶奶叹气“一千两千两,外还得置办东西呢。我可拿不出这个钱呀。家里原是做布的,现在又想做药材。现在全家的钱都得紧着铺子里头周转。”她到不是真没有,只是手里的钱怕要有急用,不敢用得太多。 苏世黎不知道这回事“药材?那可忙得过来?” 二奶奶说:“总归新铺的事,都是大房去跑的。你二伯和几个兄长管着布庄那头,到也不怎么忙。” 苏世黎拉着她的手,十分亲切“我借给二伯娘吧。我手里这些钱还是有的。等家里事情都过了,我们一道去找屋子。到时候您也得帮我看呢,我没经过这些事,怕想得不周道,不懂怎么挑。” 二奶奶可真是喜上眉梢,却说“那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苏世黎十分不以为然。 二奶奶说“那我一定要给你利钱。就按外头的算。” 苏世黎决不肯要“一家人,我可收不下来。” 二奶奶道:“要算的。要算的。” 两个人推让来推让去,还是苏世黎做出要生气的样子,二奶奶才嗔道“你呀。好好好,不给不给,伯娘就占你这个便宜!”虽然钱还没有到手,却与苏世黎一下关系便亲密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了一气闲话。 两个人说完话,苏世黎出来,问跟着的四乐“我为什么说要借钱给她?” 四乐嚅嚅。 苏世黎正要说话,四乐连忙说:“让我想想!”她现在总是想着自己能再聪明些,想叫苏世黎觉得自己能干。 苏世黎笑:“不急,你想吧,想到了告诉我。” 两个人路过外堂屋的耳室,苏世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她母亲过世的时候,她还不懂事,这样送一送母亲的机会都没有。 那边耳室里头办事人正带着各玲给她母亲洗身子,边擦,还要边念佛经。把身体擦软了,才好换衣裳,要不然硬邦邦的,关节都弯不过来。之后又叫各玲挑了三奶奶最爱的首饰陪进去几件,还挑了一样各玲的东西,说给三奶奶个念想。都整好了,再以写了经文的布把人盖起来。 一件件办下来,各玲一句话都没说。 做完之后她出来,大奶奶正与她舅娘聊得欢,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带着笑,竟露出些春风得意。见她出来也不问问情况,只一脸关切,说一会儿记得下去吃晚饭。就这样一句而已,可真关切哪是这样的呢?可见人的心,真是半点也作不得假。三爷也不知道干嘛去了,并不在家。 人死了,竟是这样干净的,仿佛半点痕迹也没有,大家装模作样地哭一哭,调头就能过得欢快起来。各玲木着脸穿过大堂,往楼上走。 二楼苏世黎听到脚步,出来看到她,问“都办好了吗?” 各玲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就停下来站定,她脸色惨白,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的,看着苏世黎,耳中听到的不过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可她却有些想哭,强忍着,说“阿娘舌头怎么都塞不回去。办事的人说只能剪了。我不愿意,她恼得很,说那就只能挂在外面去地府,做个鬼吐舌鬼,还说下辈子投胎都没得好。但后来好歹算是塞回去了。” 苏世黎问:“你没有发脾气吧,对办事的人可不能使脾气,怕她要作怪,我们不懂那些,她做了怪也不知道。” “没有。”各玲这两个字说完,眼泪如决堤一般倾泻出来。她不想叫苏世黎看见,垂头站在那,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一时泣不成声“我今天都没有对谁发火。我好好地跟她们说话。” 33、33、铺子 各玲哭了一气。才缓过来回屋去。 四乐小声对苏世黎道:“她本来对小姐也不恭敬。小姐何必理她。” 苏世黎说“不过言语上冲撞一二,她礼也赔了,头也磕了,若还死揪着不放,岂不是小肚鸡肠吗?我还不至于这样”说四乐“你也要记得。固然不能受人欺负,从别人那怎么受的,便要原封不动怎么讨回来了,可也不能太得理不饶人。即做了一回人,总有些时候要活得堂堂正正些。” 说罢扭头却见有个男子站在楼梯上向上看。因背着光,也看不出来是谁,只觉得身形很高有些壮实。人一动,才看清楚,原来是穿得厚,人并不壮。 “实在冒昧。”来人声音带着笑“堂屋里没有人。我问了两声,也没人应。” 听着声音到是有些熟的。 苏世黎礼一礼侧首并不直视,只垂眸看着地上,说:“大奶奶与人众客人怕是在内堂呢。” 来人应声,对她微微点头,转身向楼下去,一边还有小厮扶着他。 苏世黎心中猛然想起这声音是谁,快走了几步,到了楼梯口。“是张四少爷?” 那人停下来,回头看,堂屋漏来的天光,照应他白皙的脸颊,很讶异似地道“原来是苏娘子。上头光线暗些,我方才竟没认出来。” 苏世黎也不想他竟为三奶奶的丧事上门来。大奶奶还给张家送了信不成?还是他自己从哪里得了信来的?想探探口风,却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不奇怪。人在眼前看着自己,自己嘴里却没有词,竟窘迫起来。干巴巴问:“你来了。” 张子令说:“是。我方才来的。”他上前走了一步,那光从他脸上落在了衣裳的毛边上头“你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 除了曹正书,苏世黎没有这样近的与一个男人说话过。只盯着他衣领子上头那一道光,不敢看别处。 原她之前还想过,要把这婚事抢过来。可如今终于单独见到了人,已经算是事到临头了,别说勾引人,光站这么说话竟比要她上刑架还难。又因为心虚,怕对方知道自己心里头的想法,手脚都不自在了。 一时有些懊恼。自己在这件事上这样不争气,那玉佩要怎么得来?鼓动自己,大胆些。可这样的事也不是光大胆就可以。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两个人站着,一时竟没有说话。一个是不知道要与个陌生男人说什么,一个只是仰头看着,大概是在等她回话。 这楼又暗,又幽静。时有人声传来,显得悠远。 过了一会儿,张子令突然说:“我不是特意来的。我是在这附近,想着即听说了这个事,不来似乎不大好才来的。” 那婚事还是不成了。苏世黎松了口气。她还怕张子令真个与边蔓看好了。 不论自己抢不抢得来,他与边蔓这婚事都不能成,要是成了,玉佩即是订礼,意义非凡,是决不可能被随意拿出来赠人典卖的,除非张家倒了边蔓不卖这东西便不能活,那却是什么年月的事。 想着也就不由自主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怕被人看见,立刻敛去。却不知道被张子令瞧见了没有。 想着自己总要说点什么才开口“你……” 对方也正开口:“你……” 苏世黎连忙停住。 张子令却也停住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苏世黎脸上莫明烧起来“你说。” 张子令说“你在省城呆到几时?是要长住的?” “恩。” 两人沉默了一气。 张子令又说:“我过几日要上都城去,有一段不在省城。不过下雪的时候怕就回来的。”顿一顿又补道:“又或事情顺利能早一些。我便回来得早一些。” 苏世黎不知道这种话要怎么应。点头“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仍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苏世黎觉得自己额头上的细汗都要冒出来了。 张子令提示她:“苏娘子有什么要带?都城许多东西,省城没有。” 苏世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怕空气再安静下来,两个人干巴巴地互看,连忙说:“倒也没甚么想要。” 张子令说“没有吗?” 这时候有脚步声从内堂往外堂出来,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见到张子令,大奶奶喜笑颜开。张子令与她寒暄着下去了。苏世黎立刻退回楼道,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只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拿手捂也捂不住。 四乐可着急了:“您怎么不让他带呀。让他带个东西,他一回来不就来看您了吗?”她觉得这少爷身世好,配得上自己主家的。 可不是?苏世黎也有些懊恼“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省城没有,都城有的东西。”言罢一抬头,却见张子令不知道为什么,又上楼来了。就站在楼梯口上。两个人面面相觑。人家看着她,她是什么样子她自己可不知道,她看人家只看到一坨黑的,也不晓得对方是什么表情。 四乐却不知道,还在说:“就一定要省城没有的吗?随便说一样便是,您什么都不要,哪还有机会见得到人呢。” 苏世黎只觉得腾地一下,血从脚涌到了头,整张脸都涨红了,她只恨这血气怎么不冲破了天灵盖,让自己就死在这里算了。真是一世都没有这样难堪过。拉着四乐,扭头跑。冲到屋子里,立刻反手关上了门。 又怕张子令来。紧张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 四乐也傻了。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他……” 苏世黎急,摆手叫“你快不要说话了。” 听着脚步声过来,慌得不知道怎么好。可莫明地,又气又恼。脚步声一直到了门口才停下。站了一会儿,又转身下楼去了。 实在万幸,苏世黎可不知道对方要是敲门,自己要不要开,不见吧不成样子,见吧脸皮实在拉不下去。人一走,可松了好大一口气。 只是恼悔,这样一来他就已经看穿了自己心怀不轨,有刻意接近他的意图。玉佩怕只能用别的办法拿来了。 她定定站在门背后好一会儿,回味起刚才的说话,又更后悔,自己实在应对不当。他说要去都城,起码可以问问人家为什么事去。什么叫‘原来是这样’? 可她实在没有这样近独自与男人打过交道。便是曹正书,在最初两个人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连站这么近说话都不曾有。后来么也只得一次亲近……不提也罢。 如今好好的机会成了这样,苏世黎气馁之余也看清了现实,如今实践得知,自己要去勾搭什么人,却是比上天还难。不如趁早从旁的法子做打算。 可旁的法子能有什么呢?一样价格不菲的东西,如何叫人双手奉给自己! 捧着发烧似的脸,蹙眉不言。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些了之后,脑中灵光一闪,倒是容易隐隐约约有些头绪。不过要成这桩事,却得要先拿下米家来――又绕到这件事上。 但心有了定算,又落回肚子里。沉了沉心绪,表情平复下来才开门出去。下头会客,她总也不好一直呆在楼上躲着。多少要下去赔个客。哪怕听人说说闲话,也或许是有用的。 走出门却见楼梯口还是有人。 心猛地就提了起来。但认真看,不像是张子令,是穿洋装的,这才落回去。却看不清楚是哪一个,走近几步,原来是张浊其。正依在栏杆上抽烟,见她来,讥笑她“以为是谁呢?” 苏世黎对他却自然得多,只笑:“原来是你。从那边往这边瞧,黑黑的却看不清楚。米家有丧,你也上门来?” 张浊其嗤道“他们有这个脸?我是路过这里。”下头人叫“其少爷,其少爷,好走了。”他站起身,把烟灭在地上。不过迈开步回头看了苏世黎,突然问她“你图谋张子令什么?” 苏世黎心‘砰’地一下,这句话砸得她有点昏。方才他听见了?他若是跟张子令一道,方才也可能是跟着张子令身后上楼干嘛来。不过楼梯有个角儿,自己瞧他不见。可张子令听见了,他必然也能听见。 张浊其低头笑“图他有钱?我看不是,总觉得你就是冲着他……” 苏世黎立刻打断他的话,硬着头皮道“我……我爱慕张四公子不行吗。”断然不肯承认、也万万不肯告诉别人自己怎么都想得到手的是什么。 张浊其闻言,只是笑。先一声,意味不明,可不知道在想什么,后几声渐渐透着不快“你可真是不吃教训。先头在男人身上吃的亏还是少了。好容易出了虎穴,又想往龙潭奔。当初还不如叫你死在曹家呢。白费我的力气 。” 转身要走的,又停下来,回头向苏世黎看,目光锐利“你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爱慕他?果真是无知妇人!” 苏世黎也恼火:我岂是不吃教训的人?你救我,我是要谢你,可你也没少给我惹麻烦。你不有脸在这里翻老底戳人痛处?还是你自己搞不清楚却又偏偏爱掺和事情!只礼一礼“那可真多谢其少爷指点了。没您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好。” 张浊其说“哟,那算我多事。”笑一笑,可下楼的时候步子要把楼板踏穿似的。 接他的小厮连跟着他时日已久,不大怕他,陪着笑脸催促:“四少爷在外头等呢。”又问“您说入厕,到上头做甚么?您别冲撞了人。听说米家小,只分层住的。” 张浊其冷笑“我冲撞她?她不撞死我就算好了。”又不快:“我在哪里入厕要不要给你报个备?” 小厮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又兴冲冲伸着大脑袋到他面前“四少爷可奇怪。站在那儿等着您时,不知道想到什么就摇头笑。真渗人。”又说“这次上都城,要是您也谋个好职位就好了。陛下不是兴海运洋务吗。这些事您最老道…………” 张浊其这边才走大奶奶就忙不颠颠地跑到楼上来。 她瞧见张浊其去而复返了,又见到人不高兴地走了,只做关切的模样去看苏世黎“怎么吵架了吗?” 苏世黎回过神,知道她这是打探来的,只摇头“他为家里的事不高兴,我劝了几句罢。” 大奶奶苦口婆心“你呀。别与他顶撞。这男人呢,都喜欢温柔小意的。你可不要怪大伯娘多事,你想想你如今处境,对吧!” 温柔小意?对着他那张脸,谁能温柔小意起来?苏世黎只垂头做出怏怏不乐的样子。垂眸时眼睛瞟到镜子里头的自己,到还真有些伤情的模样。果然还是有长进的。 大奶奶又劝了一会儿。说起铺子里的事。说铺子里生意是真好,但因为要开新铺子,周转却不大好。又怕张宝千过几天就会刻意使人来找麻烦,会生一堆事故“你怎么也得与其少爷提一提这个事,叫他为我们做主。” 苏世黎赔礼“方才却忘了说这些。一见面就不快。” 大奶奶心里恼火起来,这么大的事却都能忘吗?我好心留你,你到好呢,这么不经心。脸上到并不逼她,笑着说:“你们年轻,总是有些小性子。只要不大闹,也是情趣。到时候合好了,只有更好的。”又说“我叫你大伯去找他说说。” 苏世黎扯虎皮,怎么能叫人找到张浊其那里去,只说“那怎么好呢。我与他还没怎么样,我亲戚到找上去了。他可要恼的。有什么,我下次自与他说便是。” 大奶奶暗里嗤道胎都落了,还叫没怎么样?但苏世黎即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说,只嗔道“怕你大伯想去呢?还不是为你。算了算了,不去便不去吧。你自己可得经心些。女人没了男人,出路在哪里?你如今不指着他,还能指着谁?要父母没有父母,要兄弟没有兄弟。大伯娘到是想留你,可也不好留你一世。你说是不是。”直叹气。 女人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吗?苏世黎不说话。且不提外洋如何,单说我朝,女人都做得皇帝了!便是玉佩的事她也想得明白。是自己心窄,一开始只想着没有别的路,一定得要讨着男人的欢心去得那东西。到现在知道自己讨不着,才肯想别的办法,谋划着叫张家不得不把这东西交给自己。可这样才是神清气爽。想必人总是要走些弯路,哪怕只是上去踩一脚呢,便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下去。 面上只是应声“恩。我晓得大奶奶是为我。我心里是感激大奶奶的。” 大奶奶笑:“都是亲戚。我把你与边蔓看得是一样的。你讲这些话岂不是外道了吗?”又夸自己娘家的侄儿怎么聪慧“才那么一丁点大,就过目不忘。得了这空叫他来玩,你看得可真要惊奇死。” 苏世黎应道“那可好。我还没见过这样聪明的人。” 扯了好一会儿大奶奶才下去。 到楼下找见边蔓在僻静的地方躲清静,不免得要说几句。 边蔓被骂了一通,沉着脸问“她要入股了吗?” 大奶奶笑“哪里有不心动的,我说的时候,她一直问呢。不过这时候还没到火候,她便是要入,我也要先推脱决不肯答应。以后亏在里头,她要找我们的麻烦时,才有话说。”她什么事都与边蔓说得明明白白,就是巴望女儿受些浸ying,以后遇事脑子好使些。 边蔓却不经心这个,立刻又问“那四少爷上去做甚?”她瞧见张子令了的,连忙躲起来想整整衣服再出去与他说话,却不想他竟上楼去了。 大奶奶不以为然:“还用说吗?不是为了陪其少……”想想停住,这样的话不好讲给边蔓听脏了她的耳朵。“总之你别管这些。” 边蔓心里有气,小声道:“她就是不知羞耻的东西。走到哪里就与哪里的男人勾勾搭搭!”越想越委屈“我们米家就为了一点钱,可是要成了那半掩门的人家吗?” 大奶奶可真要被她气死。伸手揪她,骂“你可真是要死了,这是说得什么话。” 边蔓不躲,小声哭“你就该叫她走!” 大奶奶怕人听见,把她推到一边,低声骂她“你是不是还想着张子令!我早跟你说,这件事不要再想。他来这一趟是跟你说了一句话,还是看了你一眼?人家对你没有心。” 边蔓只是哭。 大奶奶拿她没有办法 ,只好任她去。家里办丧事,事情多,总不能光陪她在这里耗。左右她哭哭就会好。 米家的丧事一共摆了七天。本来只打算摆三天的,因为七天就要用冰了,请了道士和尚又要多加钱,大奶奶舍不得。二奶奶那边到不是想这些才说三天好的,只嫌太吵闹。这二天她眼圈都黑了。 三爷那里只是每天露个面便不见了。说是陪客喝酒去了。七天还是三天,与他没甚关系。 只有各玲为着这件事跟大奶奶说了好几趟。最后说,钱从自己母亲留下来的东西里出,大奶奶才松口,不过转头就说,要帮各玲盘点东西。 那意思便是让各玲把三奶奶的东西全拿出来,她清点清楚。 各玲怎么肯,竟然也多了个心眼,调头就跟她舅娘说了。 她舅娘把她的钱当自己的钱般,立刻跑去与大奶奶说各玲得与自己一 道回家的,就不劳大奶奶费心。 大奶奶可真气着了,对她舅娘再没有半点和气,两个人在灵堂就吵了起来。 一边说各玲姓米,眼见着是要说亲的年纪,去外家住算什么?别人还以为她大奶奶不容人米家不容人三爷对亲生女儿不上心,又质问她舅娘“我米家做了甚么事入不得舅奶奶法眼?不说老三怎么心疼她了,就是我,都把各玲当亲生的女儿似的侍,你们却硬要带她走,怕不是惦记着东西?” 她舅娘岂是个轻易好对付的主儿,当即赌咒发誓,又说起大奶奶搬弄是非“要不是你,她母亲怎么会死!” 大奶奶就等着她一句“你还当我们不知道她挂死在哪儿呢?” 那可是一场好骂架。 谁也不吐脏字,只管凭理。 亲戚朋友劝的劝,拉的拉。听了不少闲话。 苏世黎走出去,便瞧着各玲站在二楼,面无表情看着下头,怕是听到声音,扭头见苏世黎过来,仍回头看着。 苏世黎走到她身边,与她并排站着。看着下头好一场闹剧。 各玲问苏世黎“我对大姐姐不好,大姐不恨我吗?” 苏世黎不以为然“当时怎么能不恨。我又不是菩萨。” 各玲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对大姐姐不好,大姐姐却还是肯对我好,真心关切我。这里只有大姐姐是我的亲人。说来也是可笑,明明我与她们才该是亲人呢。”她扭头,认真地对苏世黎说:“大姐姐。我不会放过她们的。”还稚气的脸上只有恨意。说罢了,扭头就下楼去。 到了晚上,下头才算闹完。 最后还是各玲自己选的,说自己姓米,得呆在米家。边说,边哭着给她舅娘赔礼,说自己知道母亲的死不关舅娘的事,也不关伯娘的事,是母亲自己气窄。又哭,不能跟着舅娘回去了,舍不得舅娘,抱着舅娘喊“我没有母亲了。”哭得差点昏过去。 她舅妈也流泪,再三地说自己与她舅舅一定常常来看她。 四乐上来说的时候,不由得心酸“三姐儿也蛮可怜的。以前哪会有这样的作派?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怕不是要与她们拼命呢。如今变成了这样。唉,只希望老天爷能公道些。” 苏世黎没甚表情,只淡淡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从来对万物无情,哪有挑着对谁好对谁差?又怎么会主持什么公道呢?人都只有靠自己。 可怜吗?人生在世,一路长成,哪一步不可怜?哪一个人不曾背着人暗暗悲泣后才渐渐强悍起来。 办完丧事已经是月中了。 大奶奶已经三番五次地跟苏世黎示意,铺子里头资金流转不来。又因为张宝千,总是有人去米家的铺子找事。还有之前总在米家拿布的几个大户,竟转投别家。 苏世黎次次都说,自己这便去与张浊其提。可稳坐钓鱼台,一动也不曾动。 四乐担心:“大奶奶好心收留我们……” 苏世黎冷笑“她若是好心要留我的,我怕还不会呆呢。她自己想要算计我,才惹上了张宝千,咎由自取。” 四乐想想那到也是。不过又担心“到时候可怎么收场。”麻姑也在一边担心地往苏世黎看。对方可是张宝千。 苏世黎却不着急“我有打算。” 大奶奶那边急得火烧眉毛,上火嘴里起了泡,饭都吃不下。最后到疑心起来,怕苏世黎不是跟张浊其已经断了吧?要不然怎么不见往来。可她也没有打听的途径。问来问去,只有县城的那段往事,个个都说得真真的,说张浊其当真是与苏世黎不清不白。她吃得多了,又才又安心些。想着,怕不是张浊其有什么事情缠身,要不然他不来找苏世黎,苏世黎也不会这么安稳地呆在家里,不着急。 就这样又熬了一段,没料铺子竟被地痞砸了。 去报官,官家只做样子。想也知道是为什么。大奶奶再坐不住,狠下心想着,再这样下去,苏世黎的钱自己没弄到,米家都要为她搭进去。沉下脸立刻就找苏世黎来。 推门进去没有半点客气,她这来,一是要把苏世黎赶走,二是怎么也要叫苏世黎把她铺子受损的钱补上。她不能吃了这个亏。 却不料一进门,苏世黎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 她收了怒色问“这是往哪里去?” 苏世黎说“要出门见人。”有几分遮遮掩掩。 大奶奶看看她打扮得十分体面,看她这表情,立刻就自以为懂了,高兴起来,但衣服穿得这么庄重,不像是去幽会,肯定是杜家对她有了章程,她要去见什么要紧的人。连忙说“我陪你去。你一个人去我怎么能放心。” 苏世黎说“大伯娘去到不方便。” 大奶奶想想,怕自己真要去了,到时候杜家欺负起苏世黎来,自己即不能不管苏世黎冷了她的心,又不愿意为她出头惹怒杜家,反而左右为难,还不如不去。 立刻点头“那也好。”特别提了一句“铺子被张宝千的人砸了,正一团乱呢。”但也不多说别的,只扭头叫了钱妈来陪着去。余光见苏世黎一脸愧疚,心里十分得意。怕自己折在里头的不能千百倍得来吗? 出门时,大奶奶朝钱妈看,钱妈便会意。自己这是去做耳目的。各玲哭了一气。才缓过来回屋去。 四乐小声对苏世黎道:“她本来对小姐也不恭敬。小姐何必理她。” 苏世黎说“不过言语上冲撞一二,她礼也赔了,头也磕了,若还死揪着不放,岂不是小肚鸡肠吗?我还不至于这样”说四乐“你也要记得。固然不能受人欺负,从别人那怎么受的,便要原封不动怎么讨回来了,可也不能太得理不饶人。即做了一回人,总有些时候要活得堂堂正正些。” 说罢扭头却见有个男子站在楼梯上向上看。因背着光,也看不出来是谁,只觉得身形很高有些壮实。人一动,才看清楚,原来是穿得厚,人并不壮。 “实在冒昧。”来人声音带着笑“堂屋里没有人。我问了两声,也没人应。” 听着声音到是有些熟的。 苏世黎礼一礼侧首并不直视,只垂眸看着地上,说:“大奶奶与人众客人怕是在内堂呢。” 来人应声,对她微微点头,转身向楼下去,一边还有小厮扶着他。 苏世黎心中猛然想起这声音是谁,快走了几步,到了楼梯口。“是张四少爷?” 那人停下来,回头看,堂屋漏来的天光,照应他白皙的脸颊,很讶异似地道“原来是苏娘子。上头光线暗些,我方才竟没认出来。” 苏世黎也不想他竟为三奶奶的丧事上门来。大奶奶还给张家送了信不成?还是他自己从哪里得了信来的?想探探口风,却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不奇怪。人在眼前看着自己,自己嘴里却没有词,竟窘迫起来。干巴巴问:“你来了。” 张子令说:“是。我方才来的。”他上前走了一步,那光从他脸上落在了衣裳的毛边上头“你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 除了曹正书,苏世黎没有这样近的与一个男人说话过。只盯着他衣领子上头那一道光,不敢看别处。 原她之前还想过,要把这婚事抢过来。可如今终于单独见到了人,已经算是事到临头了,别说勾引人,光站这么说话竟比要她上刑架还难。又因为心虚,怕对方知道自己心里头的想法,手脚都不自在了。 一时有些懊恼。自己在这件事上这样不争气,那玉佩要怎么得来?鼓动自己,大胆些。可这样的事也不是光大胆就可以。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两个人站着,一时竟没有说话。一个是不知道要与个陌生男人说什么,一个只是仰头看着,大概是在等她回话。 这楼又暗,又幽静。时有人声传来,显得悠远。 过了一会儿,张子令突然说:“我不是特意来的。我是在这附近,想着即听说了这个事,不来似乎不大好才来的。” 那婚事还是不成了。苏世黎松了口气。她还怕张子令真个与边蔓看好了。 不论自己抢不抢得来,他与边蔓这婚事都不能成,要是成了,玉佩即是订礼,意义非凡,是决不可能被随意拿出来赠人典卖的,除非张家倒了边蔓不卖这东西便不能活,那却是什么年月的事。 想着也就不由自主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怕被人看见,立刻敛去。却不知道被张子令瞧见了没有。 想着自己总要说点什么才开口“你……” 对方也正开口:“你……” 苏世黎连忙停住。 张子令却也停住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苏世黎脸上莫明烧起来“你说。” 张子令说“你在省城呆到几时?是要长住的?” “恩。” 两人沉默了一气。 张子令又说:“我过几日要上都城去,有一段不在省城。不过下雪的时候怕就回来的。”顿一顿又补道:“又或事情顺利能早一些。我便回来得早一些。” 苏世黎不知道这种话要怎么应。点头“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仍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苏世黎觉得自己额头上的细汗都要冒出来了。 张子令提示她:“苏娘子有什么要带?都城许多东西,省城没有。” 苏世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怕空气再安静下来,两个人干巴巴地互看,连忙说:“倒也没甚么想要。” 张子令说“没有吗?” 这时候有脚步声从内堂往外堂出来,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见到张子令,大奶奶喜笑颜开。张子令与她寒暄着下去了。苏世黎立刻退回楼道,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只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拿手捂也捂不住。 四乐可着急了:“您怎么不让他带呀。让他带个东西,他一回来不就来看您了吗?”她觉得这少爷身世好,配得上自己主家的。 可不是?苏世黎也有些懊恼“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省城没有,都城有的东西。”言罢一抬头,却见张子令不知道为什么,又上楼来了。就站在楼梯口上。两个人面面相觑。人家看着她,她是什么样子她自己可不知道,她看人家只看到一坨黑的,也不晓得对方是什么表情。 四乐却不知道,还在说:“就一定要省城没有的吗?随便说一样便是,您什么都不要,哪还有机会见得到人呢。” 苏世黎只觉得腾地一下,血从脚涌到了头,整张脸都涨红了,她只恨这血气怎么不冲破了天灵盖,让自己就死在这里算了。真是一世都没有这样难堪过。拉着四乐,扭头跑。冲到屋子里,立刻反手关上了门。 又怕张子令来。紧张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 四乐也傻了。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他……” 苏世黎急,摆手叫“你快不要说话了。” 听着脚步声过来,慌得不知道怎么好。可莫明地,又气又恼。脚步声一直到了门口才停下。站了一会儿,又转身下楼去了。 实在万幸,苏世黎可不知道对方要是敲门,自己要不要开,不见吧不成样子,见吧脸皮实在拉不下去。人一走,可松了好大一口气。 只是恼悔,这样一来他就已经看穿了自己心怀不轨,有刻意接近他的意图。玉佩怕只能用别的办法拿来了。 她定定站在门背后好一会儿,回味起刚才的说话,又更后悔,自己实在应对不当。他说要去都城,起码可以问问人家为什么事去。什么叫‘原来是这样’? 可她实在没有这样近独自与男人打过交道。便是曹正书,在最初两个人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连站这么近说话都不曾有。后来么也只得一次亲近……不提也罢。 如今好好的机会成了这样,苏世黎气馁之余也看清了现实,如今实践得知,自己要去勾搭什么人,却是比上天还难。不如趁早从旁的法子做打算。 可旁的法子能有什么呢?一样价格不菲的东西,如何叫人双手奉给自己! 捧着发烧似的脸,蹙眉不言。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些了之后,脑中灵光一闪,倒是容易隐隐约约有些头绪。不过要成这桩事,却得要先拿下米家来――又绕到这件事上。 但心有了定算,又落回肚子里。沉了沉心绪,表情平复下来才开门出去。下头会客,她总也不好一直呆在楼上躲着。多少要下去赔个客。哪怕听人说说闲话,也或许是有用的。 走出门却见楼梯口还是有人。 心猛地就提了起来。但认真看,不像是张子令,是穿洋装的,这才落回去。却看不清楚是哪一个,走近几步,原来是张浊其。正依在栏杆上抽烟,见她来,讥笑她“以为是谁呢?” 苏世黎对他却自然得多,只笑:“原来是你。从那边往这边瞧,黑黑的却看不清楚。米家有丧,你也上门来?” 张浊其嗤道“他们有这个脸?我是路过这里。”下头人叫“其少爷,其少爷,好走了。”他站起身,把烟灭在地上。不过迈开步回头看了苏世黎,突然问她“你图谋张子令什么?” 苏世黎心‘砰’地一下,这句话砸得她有点昏。方才他听见了?他若是跟张子令一道,方才也可能是跟着张子令身后上楼干嘛来。不过楼梯有个角儿,自己瞧他不见。可张子令听见了,他必然也能听见。 张浊其低头笑“图他有钱?我看不是,总觉得你就是冲着他……” 苏世黎立刻打断他的话,硬着头皮道“我……我爱慕张四公子不行吗。”断然不肯承认、也万万不肯告诉别人自己怎么都想得到手的是什么。 张浊其闻言,只是笑。先一声,意味不明,可不知道在想什么,后几声渐渐透着不快“你可真是不吃教训。先头在男人身上吃的亏还是少了。好容易出了虎穴,又想往龙潭奔。当初还不如叫你死在曹家呢。白费我的力气 。” 转身要走的,又停下来,回头向苏世黎看,目光锐利“你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爱慕他?果真是无知妇人!” 苏世黎也恼火:我岂是不吃教训的人?你救我,我是要谢你,可你也没少给我惹麻烦。你不有脸在这里翻老底戳人痛处?还是你自己搞不清楚却又偏偏爱掺和事情!只礼一礼“那可真多谢其少爷指点了。没您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好。” 张浊其说“哟,那算我多事。”笑一笑,可下楼的时候步子要把楼板踏穿似的。 接他的小厮连跟着他时日已久,不大怕他,陪着笑脸催促:“四少爷在外头等呢。”又问“您说入厕,到上头做甚么?您别冲撞了人。听说米家小,只分层住的。” 张浊其冷笑“我冲撞她?她不撞死我就算好了。”又不快:“我在哪里入厕要不要给你报个备?” 小厮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又兴冲冲伸着大脑袋到他面前“四少爷可奇怪。站在那儿等着您时,不知道想到什么就摇头笑。真渗人。”又说“这次上都城,要是您也谋个好职位就好了。陛下不是兴海运洋务吗。这些事您最老道…………” 张浊其这边才走大奶奶就忙不颠颠地跑到楼上来。 她瞧见张浊其去而复返了,又见到人不高兴地走了,只做关切的模样去看苏世黎“怎么吵架了吗?” 苏世黎回过神,知道她这是打探来的,只摇头“他为家里的事不高兴,我劝了几句罢。” 大奶奶苦口婆心“你呀。别与他顶撞。这男人呢,都喜欢温柔小意的。你可不要怪大伯娘多事,你想想你如今处境,对吧!” 温柔小意?对着他那张脸,谁能温柔小意起来?苏世黎只垂头做出怏怏不乐的样子。垂眸时眼睛瞟到镜子里头的自己,到还真有些伤情的模样。果然还是有长进的。 大奶奶又劝了一会儿。说起铺子里的事。说铺子里生意是真好,但因为要开新铺子,周转却不大好。又怕张宝千过几天就会刻意使人来找麻烦,会生一堆事故“你怎么也得与其少爷提一提这个事,叫他为我们做主。” 苏世黎赔礼“方才却忘了说这些。一见面就不快。” 大奶奶心里恼火起来,这么大的事却都能忘吗?我好心留你,你到好呢,这么不经心。脸上到并不逼她,笑着说:“你们年轻,总是有些小性子。只要不大闹,也是情趣。到时候合好了,只有更好的。”又说“我叫你大伯去找他说说。” 苏世黎扯虎皮,怎么能叫人找到张浊其那里去,只说“那怎么好呢。我与他还没怎么样,我亲戚到找上去了。他可要恼的。有什么,我下次自与他说便是。” 大奶奶暗里嗤道胎都落了,还叫没怎么样?但苏世黎即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说,只嗔道“怕你大伯想去呢?还不是为你。算了算了,不去便不去吧。你自己可得经心些。女人没了男人,出路在哪里?你如今不指着他,还能指着谁?要父母没有父母,要兄弟没有兄弟。大伯娘到是想留你,可也不好留你一世。你说是不是。”直叹气。 女人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吗?苏世黎不说话。且不提外洋如何,单说我朝,女人都做得皇帝了!便是玉佩的事她也想得明白。是自己心窄,一开始只想着没有别的路,一定得要讨着男人的欢心去得那东西。到现在知道自己讨不着,才肯想别的办法,谋划着叫张家不得不把这东西交给自己。可这样才是神清气爽。想必人总是要走些弯路,哪怕只是上去踩一脚呢,便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下去。 面上只是应声“恩。我晓得大奶奶是为我。我心里是感激大奶奶的。” 大奶奶笑:“都是亲戚。我把你与边蔓看得是一样的。你讲这些话岂不是外道了吗?”又夸自己娘家的侄儿怎么聪慧“才那么一丁点大,就过目不忘。得了这空叫他来玩,你看得可真要惊奇死。” 苏世黎应道“那可好。我还没见过这样聪明的人。” 扯了好一会儿大奶奶才下去。 到楼下找见边蔓在僻静的地方躲清静,不免得要说几句。 边蔓被骂了一通,沉着脸问“她要入股了吗?” 大奶奶笑“哪里有不心动的,我说的时候,她一直问呢。不过这时候还没到火候,她便是要入,我也要先推脱决不肯答应。以后亏在里头,她要找我们的麻烦时,才有话说。”她什么事都与边蔓说得明明白白,就是巴望女儿受些浸ying,以后遇事脑子好使些。 边蔓却不经心这个,立刻又问“那四少爷上去做甚?”她瞧见张子令了的,连忙躲起来想整整衣服再出去与他说话,却不想他竟上楼去了。 大奶奶不以为然:“还用说吗?不是为了陪其少……”想想停住,这样的话不好讲给边蔓听脏了她的耳朵。“总之你别管这些。” 边蔓心里有气,小声道:“她就是不知羞耻的东西。走到哪里就与哪里的男人勾勾搭搭!”越想越委屈“我们米家就为了一点钱,可是要成了那半掩门的人家吗?” 大奶奶可真要被她气死。伸手揪她,骂“你可真是要死了,这是说得什么话。” 边蔓不躲,小声哭“你就该叫她走!” 大奶奶怕人听见,把她推到一边,低声骂她“你是不是还想着张子令!我早跟你说,这件事不要再想。他来这一趟是跟你说了一句话,还是看了你一眼?人家对你没有心。” 边蔓只是哭。 大奶奶拿她没有办法 ,只好任她去。家里办丧事,事情多,总不能光陪她在这里耗。左右她哭哭就会好。 米家的丧事一共摆了七天。本来只打算摆三天的,因为七天就要用冰了,请了道士和尚又要多加钱,大奶奶舍不得。二奶奶那边到不是想这些才说三天好的,只嫌太吵闹。这二天她眼圈都黑了。 三爷那里只是每天露个面便不见了。说是陪客喝酒去了。七天还是三天,与他没甚关系。 只有各玲为着这件事跟大奶奶说了好几趟。最后说,钱从自己母亲留下来的东西里出,大奶奶才松口,不过转头就说,要帮各玲盘点东西。 那意思便是让各玲把三奶奶的东西全拿出来,她清点清楚。 各玲怎么肯,竟然也多了个心眼,调头就跟她舅娘说了。 她舅娘把她的钱当自己的钱般,立刻跑去与大奶奶说各玲得与自己一 道回家的,就不劳大奶奶费心。 大奶奶可真气着了,对她舅娘再没有半点和气,两个人在灵堂就吵了起来。 一边说各玲姓米,眼见着是要说亲的年纪,去外家住算什么?别人还以为她大奶奶不容人米家不容人三爷对亲生女儿不上心,又质问她舅娘“我米家做了甚么事入不得舅奶奶法眼?不说老三怎么心疼她了,就是我,都把各玲当亲生的女儿似的侍,你们却硬要带她走,怕不是惦记着东西?” 她舅娘岂是个轻易好对付的主儿,当即赌咒发誓,又说起大奶奶搬弄是非“要不是你,她母亲怎么会死!” 大奶奶就等着她一句“你还当我们不知道她挂死在哪儿呢?” 那可是一场好骂架。 谁也不吐脏字,只管凭理。 亲戚朋友劝的劝,拉的拉。听了不少闲话。 苏世黎走出去,便瞧着各玲站在二楼,面无表情看着下头,怕是听到声音,扭头见苏世黎过来,仍回头看着。 苏世黎走到她身边,与她并排站着。看着下头好一场闹剧。 各玲问苏世黎“我对大姐姐不好,大姐不恨我吗?” 苏世黎不以为然“当时怎么能不恨。我又不是菩萨。” 各玲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对大姐姐不好,大姐姐却还是肯对我好,真心关切我。这里只有大姐姐是我的亲人。说来也是可笑,明明我与她们才该是亲人呢。”她扭头,认真地对苏世黎说:“大姐姐。我不会放过她们的。”还稚气的脸上只有恨意。说罢了,扭头就下楼去。 到了晚上,下头才算闹完。 最后还是各玲自己选的,说自己姓米,得呆在米家。边说,边哭着给她舅娘赔礼,说自己知道母亲的死不关舅娘的事,也不关伯娘的事,是母亲自己气窄。又哭,不能跟着舅娘回去了,舍不得舅娘,抱着舅娘喊“我没有母亲了。”哭得差点昏过去。 她舅妈也流泪,再三地说自己与她舅舅一定常常来看她。 四乐上来说的时候,不由得心酸“三姐儿也蛮可怜的。以前哪会有这样的作派?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怕不是要与她们拼命呢。如今变成了这样。唉,只希望老天爷能公道些。” 苏世黎没甚表情,只淡淡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从来对万物无情,哪有挑着对谁好对谁差?又怎么会主持什么公道呢?人都只有靠自己。 可怜吗?人生在世,一路长成,哪一步不可怜?哪一个人不曾背着人暗暗悲泣后才渐渐强悍起来。 办完丧事已经是月中了。 大奶奶已经三番五次地跟苏世黎示意,铺子里头资金流转不来。又因为张宝千,总是有人去米家的铺子找事。还有之前总在米家拿布的几个大户,竟转投别家。 苏世黎次次都说,自己这便去与张浊其提。可稳坐钓鱼台,一动也不曾动。 四乐担心:“大奶奶好心收留我们……” 苏世黎冷笑“她若是好心要留我的,我怕还不会呆呢。她自己想要算计我,才惹上了张宝千,咎由自取。” 四乐想想那到也是。不过又担心“到时候可怎么收场。”麻姑也在一边担心地往苏世黎看。对方可是张宝千。 苏世黎却不着急“我有打算。” 大奶奶那边急得火烧眉毛,上火嘴里起了泡,饭都吃不下。最后到疑心起来,怕苏世黎不是跟张浊其已经断了吧?要不然怎么不见往来。可她也没有打听的途径。问来问去,只有县城的那段往事,个个都说得真真的,说张浊其当真是与苏世黎不清不白。她吃得多了,又才又安心些。想着,怕不是张浊其有什么事情缠身,要不然他不来找苏世黎,苏世黎也不会这么安稳地呆在家里,不着急。 就这样又熬了一段,没料铺子竟被地痞砸了。 去报官,官家只做样子。想也知道是为什么。大奶奶再坐不住,狠下心想着,再这样下去,苏世黎的钱自己没弄到,米家都要为她搭进去。沉下脸立刻就找苏世黎来。 推门进去没有半点客气,她这来,一是要把苏世黎赶走,二是怎么也要叫苏世黎把她铺子受损的钱补上。她不能吃了这个亏。 却不料一进门,苏世黎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 她收了怒色问“这是往哪里去?” 苏世黎说“要出门见人。”有几分遮遮掩掩。 大奶奶看看她打扮得十分体面,看她这表情,立刻就自以为懂了,高兴起来,但衣服穿得这么庄重,不像是去幽会,肯定是杜家对她有了章程,她要去见什么要紧的人。连忙说“我陪你去。你一个人去我怎么能放心。” 苏世黎说“大伯娘去到不方便。” 大奶奶想想,怕自己真要去了,到时候杜家欺负起苏世黎来,自己即不能不管苏世黎冷了她的心,又不愿意为她出头惹怒杜家,反而左右为难,还不如不去。 立刻点头“那也好。”特别提了一句“铺子被张宝千的人砸了,正一团乱呢。”但也不多说别的,只扭头叫了钱妈来陪着去。余光见苏世黎一脸愧疚,心里十分得意。怕自己折在里头的不能千百倍得来吗? 出门时,大奶奶朝钱妈看,钱妈便会意。自己这是去做耳目的。 34、34、长进 钱妈要跟着,苏世黎也并不拒绝。又带了四乐一道,麻姑看家。 一行人出了巷子,苏世黎先带着她们省城最热闹的街市上逛了半天。不论什么店都进去看一看,问一问,但基本也没买甚么东西。好像看得起兴,万一遇到米家有在经营的,还要问钱妈米家铺子里是卖什么价的,进货是什么价。钱妈男人跟着几个爷们在铺子里头做事的,她平常也时不时在两边跑腿,与铺子里头做事的人有些往来,自然是知道的,又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有问必答。 一直逛到了下午,钱妈才有些耐不住,催促“大姐儿还有没有事儿呢?没有事儿奴婢该回去的。晚上还有做饭。一会儿该迟了。大奶奶要骂。” 四乐十分想开口斥责她,可先前吃过教训,苏世黎没示意她说话,她便不说。 那边苏世黎听了钱妈的话,看了看天光,说:“看我,忘记了这个。那你先回去吧。” 钱妈哪是这个意思。又不肯走“大姐儿不回去?你一个人在外头走,多不好。”又添一句“别人要说你的。”想着她只是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 苏世黎看着满大街的男男女女,笑笑:“我哪里就一个人呢。”叫四乐“再去那边看看。”又往另一个铺子去。 钱妈即是来盯着人,又不好真自己回去,说这么多只是想着叫苏世黎快把事办完。现在只好又跟上去,但是嘴里不停地嘀咕“即没有事,又没甚要买,总爱在路上走来走去做甚么呢?” 见苏世黎当没听见,又把声音提高了:“您到是闲,可奴婢不闲呀,这事儿不做,家里也不会有人做,还不是堆在那里等着奴婢呢?大奶奶还要骂奴婢。您但有几分同理之心,也不能这样浪费时候。现在天都要黑了,该办的事便该早早地快办了。”沉着脸,说个没完,嘴角白泡直冒,说个不停,苏世黎越是不理会,她越是大声。这样的人,总是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法子。莽撞且直愣愣的,但因为自觉得有效果,所以使用得十分纯熟。 苏世黎停下步子抬头看看:“没注意竟逛了这 些时候。确实也晚了。” 钱妈脸上很不以为然,自己是稳稳地帮大奶奶办事,她晓得苏世黎这样是不高兴的,但去告状啊,她可不怕,大奶奶就是叫自己来办这事的,别人能拿她怎么样?再说了苏世黎不过是个上门投奔的亲戚。嘴里总带着几分教训她做人的意思“办事就该请早。” 苏世黎也不恼,点头,当真叫了轿子来,却不料竟叫了轿子并不是赶快办事,却是回家去的。与轿夫说“我们着急回家,烦劳您们快些。” 加了赏钱,轿夫们可得劲了,跟没抬两个大活人肩膀上一点也不重似的,一溜小跑回去的。钱妈差点跟不上。 大奶奶一听人回来,连忙上楼去,敲门时苏世黎正在纸上写写划划地算着帐,今日所见所问,对于她这个并不太了解行情的人来说,大概已经有了些成算。 听到敲门声,示意四乐去应,不大愿意理会。 四乐会意,出去应声时还有些紧张,心里盘算了,有了定数,开门走出去立刻将门在身后就合上,说主家一天劳累睡下了。 大奶奶问“可怎么样了?” 四乐说:“没去成。” 大奶奶好险要发火,忍下怒火耐着性子:“怎么呢?” 四乐说:“见面的时候还没到呢,可钱妈急着回来。一路念叨的非要回来不可,主家也不好耽误她做事的。说明日再去也是一样。” 这段时间大奶奶急得心里都要长火泡了,那边铺子闹事的人瞧着点儿上门,耽误一天,便是亏一天的钱呢。可总也不好说苏世黎的错。 只骂钱妈不知轻重,跟主家出门,还要看着你的时候办不成? 可也没办法。这件事怪不着苏世黎。 一路骂着钱妈下去的。 四乐回屋里,苏世黎拿着笔,抬头瞄了她一脸,笑“你到精进。” 四乐很认真说:“她以前欺负过我,小姐不是说吗,怎么受的,便怎么还报。做人不能光受欺负。”四乐刚来的时候,不太懂事,受了钱妈很多累,后来才回过味来。“再说,今日确实是她不对。我也没有说假话。她哪里就冤枉呢?她是自作自受的。” 苏世黎边写着边笑说“咱们四乐不久怕能独当一面的。能一个人出门办事了。” 四乐受到夸奖很是高兴,趁着这个劲头,期期艾艾问:“小姐要开铺子吗?到时候小姐要使唤的人,我哥哥们不知道行不行。”她家世世代代都是苏家的下仆,她二大爷以前还是大祖身边的小厮。不过她家运势不好,病的病,灾的灾,还有个姐姐犯错被苏夫人打死的。早只得她一个还活着了,她所说的哥哥们并不是血亲,而是有来往的同乡。她祖上没做下仆的时候,据说是北边的。“虽不是亲的,可都是可靠的人。”当时她还想过叫这些哥哥把苏世黎从苏家抢出去呢。可见得在心里,是很信任这些人的。 苏世黎没回答开不开铺子的话,只大方道“那有什么不行的。等过些时候,你便叫他们来。你觉得好,我便用。不过你可想好,他们即是你叫来,以后便跟着你办事,办得好不好,可都要算在你身上。” 四乐先是高兴,随后却因为苏世黎这番话又忐忑了,认真想着,谨慎改口“我只叫当用的来。” 苏世黎点头“好。”也快到用人的时候。 四乐高高兴兴去做事了,过了一会儿又想:等他们来了,还得先考校他们,看他们够不够格跟着小姐做事。 她心里边谋算了,边对麻姑说“您看钱妈,她做错了事,当先倒霉的便是大奶奶。我们步步都不容易,不能因为我又叫小姐跟着倒霉呀。” 麻姑看着她慈爱起来。 四乐越想越兴冲冲地说“只要有小姐在,我就觉得哪怕现在难些,以后都会是好日子。小姐就像我的大姐姐,教我怎么做事,怎么做人,您就是我姑姑。我们一道,好好的过。谁也不受欺负。小姐说了,大家是一家人。您不方便说话,但有谁欺负您,您不想叫小姐烦心,便只管跟我说。”今日的事叫她觉得,自己也是有能力去承担些什么的人了。 麻姑怔了一下,点点头。 这一天下来,苏世黎这边还没有进展,大奶奶沉不住气,把大爷叫回来了,不知道一夜在商量什么,天快亮才灭了灯。第二天他们怕是以为苏世黎要赖。没想到苏世黎一早就起来了。等大奶奶和大爷上来,她已经正要下去。 看着大伯都回来,苏世黎也知道 ,算着时候看现在米家也差不多了。再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现在将将好。 见苏世黎急着走,两夫妻并不多说,只嘱咐她小心,这回到不叫钱妈跟她一道,叫跟大伯回来的一个小厮跟着去的。满脸都只有长辈的关切。 那小厮一看便是个机灵的人。上来叫了人,立刻张罗着去请轿子。也不必苏世黎吩咐四乐。 请了轿子,等轿子出走了巷子口,轿夫问往哪边去? 苏世黎说“你知道杜家吗?” 小厮可吓了一跳,杜家啊!可到底是跟着大爷在外头跑的人,再想问也不开口多嘴,只向轿夫道“听清楚了吗?听清楚快走吧。”钱妈要跟着,苏世黎也并不拒绝。又带了四乐一道,麻姑看家。 一行人出了巷子,苏世黎先带着她们省城最热闹的街市上逛了半天。不论什么店都进去看一看,问一问,但基本也没买甚么东西。好像看得起兴,万一遇到米家有在经营的,还要问钱妈米家铺子里是卖什么价的,进货是什么价。钱妈男人跟着几个爷们在铺子里头做事的,她平常也时不时在两边跑腿,与铺子里头做事的人有些往来,自然是知道的,又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有问必答。 一直逛到了下午,钱妈才有些耐不住,催促“大姐儿还有没有事儿呢?没有事儿奴婢该回去的。晚上还有做饭。一会儿该迟了。大奶奶要骂。” 四乐十分想开口斥责她,可先前吃过教训,苏世黎没示意她说话,她便不说。 那边苏世黎听了钱妈的话,看了看天光,说:“看我,忘记了这个。那你先回去吧。” 钱妈哪是这个意思。又不肯走“大姐儿不回去?你一个人在外头走,多不好。”又添一句“别人要说你的。”想着她只是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 苏世黎看着满大街的男男女女,笑笑:“我哪里就一个人呢。”叫四乐“再去那边看看。”又往另一个铺子去。 钱妈即是来盯着人,又不好真自己回去,说这么多只是想着叫苏世黎快把事办完。现在只好又跟上去,但是嘴里不停地嘀咕“即没有事,又没甚要买,总爱在路上走来走去做甚么呢?” 见苏世黎当没听见,又把声音提高了:“您到是闲,可奴婢不闲呀,这事儿不做,家里也不会有人做,还不是堆在那里等着奴婢呢?大奶奶还要骂奴婢。您但有几分同理之心,也不能这样浪费时候。现在天都要黑了,该办的事便该早早地快办了。”沉着脸,说个没完,嘴角白泡直冒,说个不停,苏世黎越是不理会,她越是大声。这样的人,总是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法子。莽撞且直愣愣的,但因为自觉得有效果,所以使用得十分纯熟。 苏世黎停下步子抬头看看:“没注意竟逛了这 些时候。确实也晚了。” 钱妈脸上很不以为然,自己是稳稳地帮大奶奶办事,她晓得苏世黎这样是不高兴的,但去告状啊,她可不怕,大奶奶就是叫自己来办这事的,别人能拿她怎么样?再说了苏世黎不过是个上门投奔的亲戚。嘴里总带着几分教训她做人的意思“办事就该请早。” 苏世黎也不恼,点头,当真叫了轿子来,却不料竟叫了轿子并不是赶快办事,却是回家去的。与轿夫说“我们着急回家,烦劳您们快些。” 加了赏钱,轿夫们可得劲了,跟没抬两个大活人肩膀上一点也不重似的,一溜小跑回去的。钱妈差点跟不上。 大奶奶一听人回来,连忙上楼去,敲门时苏世黎正在纸上写写划划地算着帐,今日所见所问,对于她这个并不太了解行情的人来说,大概已经有了些成算。 听到敲门声,示意四乐去应,不大愿意理会。 四乐会意,出去应声时还有些紧张,心里盘算了,有了定数,开门走出去立刻将门在身后就合上,说主家一天劳累睡下了。 大奶奶问“可怎么样了?” 四乐说:“没去成。” 大奶奶好险要发火,忍下怒火耐着性子:“怎么呢?” 四乐说:“见面的时候还没到呢,可钱妈急着回来。一路念叨的非要回来不可,主家也不好耽误她做事的。说明日再去也是一样。” 这段时间大奶奶急得心里都要长火泡了,那边铺子闹事的人瞧着点儿上门,耽误一天,便是亏一天的钱呢。可总也不好说苏世黎的错。 只骂钱妈不知轻重,跟主家出门,还要看着你的时候办不成? 可也没办法。这件事怪不着苏世黎。 一路骂着钱妈下去的。 四乐回屋里,苏世黎拿着笔,抬头瞄了她一脸,笑“你到精进。” 四乐很认真说:“她以前欺负过我,小姐不是说吗,怎么受的,便怎么还报。做人不能光受欺负。”四乐刚来的时候,不太懂事,受了钱妈很多累,后来才回过味来。“再说,今日确实是她不对。我也没有说假话。她哪里就冤枉呢?她是自作自受的。” 苏世黎边写着边笑说“咱们四乐不久怕能独当一面的。能一个人出门办事了。” 四乐受到夸奖很是高兴,趁着这个劲头,期期艾艾问:“小姐要开铺子吗?到时候小姐要使唤的人,我哥哥们不知道行不行。”她家世世代代都是苏家的下仆,她二大爷以前还是大祖身边的小厮。不过她家运势不好,病的病,灾的灾,还有个姐姐犯错被苏夫人打死的。早只得她一个还活着了,她所说的哥哥们并不是血亲,而是有来往的同乡。她祖上没做下仆的时候,据说是北边的。“虽不是亲的,可都是可靠的人。”当时她还想过叫这些哥哥把苏世黎从苏家抢出去呢。可见得在心里,是很信任这些人的。 苏世黎没回答开不开铺子的话,只大方道“那有什么不行的。等过些时候,你便叫他们来。你觉得好,我便用。不过你可想好,他们即是你叫来,以后便跟着你办事,办得好不好,可都要算在你身上。” 四乐先是高兴,随后却因为苏世黎这番话又忐忑了,认真想着,谨慎改口“我只叫当用的来。” 苏世黎点头“好。”也快到用人的时候。 四乐高高兴兴去做事了,过了一会儿又想:等他们来了,还得先考校他们,看他们够不够格跟着小姐做事。 她心里边谋算了,边对麻姑说“您看钱妈,她做错了事,当先倒霉的便是大奶奶。我们步步都不容易,不能因为我又叫小姐跟着倒霉呀。” 麻姑看着她慈爱起来。 四乐越想越兴冲冲地说“只要有小姐在,我就觉得哪怕现在难些,以后都会是好日子。小姐就像我的大姐姐,教我怎么做事,怎么做人,您就是我姑姑。我们一道,好好的过。谁也不受欺负。小姐说了,大家是一家人。您不方便说话,但有谁欺负您,您不想叫小姐烦心,便只管跟我说。”今日的事叫她觉得,自己也是有能力去承担些什么的人了。 麻姑怔了一下,点点头。 这一天下来,苏世黎这边还没有进展,大奶奶沉不住气,把大爷叫回来了,不知道一夜在商量什么,天快亮才灭了灯。第二天他们怕是以为苏世黎要赖。没想到苏世黎一早就起来了。等大奶奶和大爷上来,她已经正要下去。 看着大伯都回来,苏世黎也知道 ,算着时候看现在米家也差不多了。再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现在将将好。 见苏世黎急着走,两夫妻并不多说,只嘱咐她小心,这回到不叫钱妈跟她一道,叫跟大伯回来的一个小厮跟着去的。满脸都只有长辈的关切。 那小厮一看便是个机灵的人。上来叫了人,立刻张罗着去请轿子。也不必苏世黎吩咐四乐。 请了轿子,等轿子出走了巷子口,轿夫问往哪边去? 苏世黎说“你知道杜家吗?” 小厮可吓了一跳,杜家啊!可到底是跟着大爷在外头跑的人,再想问也不开口多嘴,只向轿夫道“听清楚了吗?听清楚快走吧。” 35、35、来去 苏世黎一路跟四乐嘱咐。教她一会儿怎么说。万一情况有变,又怎么说。 四乐不多问,只管全记下来。 等到了地方,没想到杜家大宅是老园子而非公馆。毕竟张浊其那身打扮,实在太洋气。 杜家门口大狮子,匾额一看还是御赐的。可见得确实有些地位。虽然是当街,可门口行人都少,也没摊摆的。 轿子走到门口就不大敢过去,还是四乐斥道“怎么了?”才又向前。 在门口一停,四乐去门上问,杜家的门子出来,先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远远垂头站着的苏世黎,问她:“您主家为什么事来?” 四乐说:“来见张小姐。” 门子笑:“可不巧,张小姐不在呀。” 四乐道:“那您帮我留个信儿?” 门子点头“您说。” 四乐说:“张小姐回来,您就说,是县城苏家二小姐来过。” 门子脸色都没变一变,好像并不知道流言的事,连连点头“行呀。我记得了。”要送客的样子,但突地又若有所思,小声喃喃道:“仿佛听说张小姐从侧门回来了的?”对四乐道:“要不请您们进来坐一会儿,喝个茶,我进去打听。毕竟府里好几个门呢,我这一时也说不准的。”到底是大门大户的下人。 四乐欢喜“那也好。劳烦您。” 门子开了小门,四乐回头扶着苏世黎进去。 小厮还想跟着进,苏世黎说“你和轿子在外头等一等。只一会儿的事。” 小厮还挣扎“小奴陪着小姐进去。” 苏世黎只说“不必。”就再不理他。 杜家门子在场,那小厮到底有些忌讳。不敢硬要跟着走。只好与轿子一道,在街角树荫下等着。 苏世黎进了门,门子安置她在耳房喝茶稍坐,转身就往内宅去。 等她走了四乐小声问:“咱们见张小姐干嘛?” 苏世黎说“我不是来见她的。” 那是见谁?四乐许多疑问,但在别人的地方,不好多说。于是静静候着。 门子去了多时不回,苏世黎坐得累,站起身向园子里看,当门的花墙绕过去,便是正道,不远便能看到高耸入门的古楼。想到从赵家婆子那里听来的话,张浊其的母亲必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那么高,远看可不就像个风筝吗。 四乐见她出神,问“您想什么?” 苏世黎摇头,没有说话。 四乐站了一会儿,看着一个人也没有的院子,突地感到有些害怕“小姐,咱们不会有事吧?”要是人没在这儿,外头的人恐怕都难知道。毕竟这是杜家呀。谁还会来杜家为两人不平吗? 苏世黎没有回答自己会不会有事,只是说“人家不会为难你的。” 这时候门子回来了,带了个年纪大些的中年仆人,来人只说要请苏世黎去小客厅坐,也并不说张小姐在不在的话。 苏世黎客随主便,并不多问,便跟着他走。 进厅前,四乐要跟着,那中年仆人却不让了,拦住她,叫她在外头等。 四乐紧张,直看着苏世黎。 苏世黎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才不再争取,但退一步,守在门口。 苏世黎一个人迈进了门。 里头背着光,她一时到看不太清楚,只隐隐约约看到厅不大,对着门挂了大幅的画联,画下头站了个人影。 苏世黎向前走了二步,背后的门就‘吱呀’一声关上了。眼前也陡然暗了下来。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等适应的光线才又睁开,这次看得清楚,堂上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素色的常服,面上多须,一大把黝黑的胡子,但面皮白净,五官敦厚和气。看着是个养尊处优,脾气很好的人。 但苏世黎不敢大意。这世间的人,哪一个是一眼就看得出来性情如何呢。 她看清上头是个男人,便不再向前走了。 到是对方先开口:“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很厚实,语气轻描淡写却也有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势。 苏世黎沉了沉心。如果对方不知道她是谁,根本也不会要见她。明明知道,却还是问。 她答道:“小女子姓苏,苏世黎。” “你来见宝千是与她说好的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我来见杜先生的。但是怕张小姐在,便只打着要见张小姐的旗号。您是杜先生吗?” 上头的人没有否认,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她。 堂中半天也没有人声,偶尔外头有一两声鸟号,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一会儿上头的人才问:“你见杜先生什么事是不能叫宝千知道的??” 苏世黎说“是为了其少爷的事。外头怎么说我管不着,但听说杜先生为了其少爷很是伤心,我想在杜先生面前为其少爷正名。不愿意他们父子因为误会而生嫌隙。” 上头却没有再问,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突然道“听说你父亲过世了。我跟他见过几面。” 苏世黎被打断了话,不得继续再往下说,只顺着他的话回答:“是。父亲日前病逝了。” “你家代代都寿数不长啊。”上头的人说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你们苏家祖辈是风水先生,你信不信这些?” 苏世黎怔了怔,却摇摇头“我不信。” 那人笑“你到直爽。你是不信风水卦数,还是不信你那传家的本事?” 苏世黎沉默了一会儿,说:“若真算得准,父亲怜爱我,不会让我走到今天这步。”反问他“您信风水卦数吗?” 那个人却不说话。 苏世称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好一会儿,上头才传来声音“委屈你了。你回去吧。” 身后的门打开,便有人进来请她出去。全程并没有给她为张浊其说话的机会。 四乐见主家出来才松了口气。不过说话不方便,没有开口,只是扶着她紧张极了,出来的路上一直向她看。 出了院子,那老仆人出来,捧了一包东西,说“杜先生送给苏二小姐的。说张小姐叫您受委屈了。” 苏世黎示意四乐接下来,向那老仆人谢礼。开口道“其少爷……” 老仆人却打断了她的话,叹气“全是其少爷的错。您受累啦。您放心,张小姐的人不会再去米家铺子的。她呢,平常并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可如今嘛…………她对其少爷视如已出。心是偏的也难免,只觉得其少爷断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以为错全在您身上。” 张宝千对张浊其视如已出?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可这个是杜先生身边的人,苏世黎立刻便不再提要为张浊其正言的事了。 老仆人敛眉收目一直恭敬地将她送到大门。 出大门的时候,苏世黎回头望,方才她走过的青石路,正是很久以前浸了张浊其生母血的青石路,不远处危危高楼,在碧蓝的天空下悠悠而立,一打眼有幻觉,似乎有什么从上头掉下来,让她猛地背后发寒。看清楚什么也没有才松了口气。 杜家的水,可真深啊。但她来一趟,也不过做做样子给米家的人看。算是达到了目地。 出了杜家门,小厮立刻迎上来,殷勤地去接四乐手里的东西“四乐姐姐,我帮你拿。” 四乐得了苏世黎的指点,并不客气,直接把包就交到小厮手里。 苏世黎上了轿,叫四乐也上去。但一路苏世黎面色凝重,一语不发。一直都若有所思。 等轿子经过闹市,四乐才小声问她“您这是怎么了?”这样别人就听不见轿子里说话。 苏世黎说“杜先生本来就知道张浊其是被冤枉的。” 四乐啧道“他就这样宠爱张小姐吗?” 苏世黎说:“我觉得不是宠爱张小姐。” 四乐不懂“为什么呀?” 苏世黎摇头。她也不懂。但她就是莫明地确定,绝不是宠爱张小姐的缘故,就当是女人的第六感吧。会色令智昏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可这些事是为什么呢?算了,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轿子到了米家,大奶奶正坐在堂屋里等,听到声音,连忙便迎了上来。先不看苏世黎,却看小厮,与小厮一对眼,心情立刻大好。 苏世黎只说身子不舒服,也没有与她说话,让四乐扶自己上楼去。 大奶奶到拦,还连忙嘱咐钱妈给煮点东西补补,说苏世黎这样总是不舒服,是体虚了以后要抓补药来吃,不然老来要吃亏的。无比体贴。 苏世黎上去后,小厮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上楼。说是在下头给轿子结帐耽误了时候,四乐把小厮送上来的包接过来,便把他打发走了。关上门查看后,低声对苏世黎说“之前包裹不是这么系的。”他们在下头打开过。 四乐紧张“她不会偷东西吧?” “也别太小看她。”苏世黎叫四乐打开。里头全是金子。 四乐惊呆了。 不一会儿大奶奶来敲门,说“世黎?世黎睡了没有?伯娘给你热了汤水。人不舒服,多少喝点热的。” 四乐立刻想把桌上的金子收起来,苏世黎摇头,自己躺上了床,低声对四乐叮嘱了几句。才叫四乐开门。 大奶奶进来,便见苏世黎病怏怏的。惊道“唉呀,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好了?”放下了碗,连忙去扶她的额头,当真比亲娘还亲,桌上的东西一眼都不看。 却不知道 ,不看才是着相。若真心里没有,怎么也要说一句“东西不好这么放着,要收起来。”的话。 苏世黎不动声色,只垂眸,说“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却明明就是不高兴的样子。 大奶奶却以为自己看得明白了,这分明是小情人儿面没见着,被杜家拿钱打发回来了。当先就笑起来,卖着关子问“其少爷叫你去的?却没见着他人?” 苏世黎不说话。四乐却替她委屈“可不是没见着人吗。只说张小姐以后再不会上门。然后给了主家这些钱。” 大奶奶嗔道“你啊。你不知道吗?其少爷人不在省城。”四乐这话虽然是实话,却叫听的人容易会错意。大奶奶还以为是杜家的假装其少爷哄苏世黎去,其实是叫去了打发她呢。 苏世黎心里可真要笑,并不说其它的,脸上只莫明“我却不知道。他没有说。” 大奶奶气道:“你们上回不是吵了架吗。我就说,你不要与他吵架!你偏不听。等他回来,你可再不要与他吵了。” 苏世黎说“还有什么以后?他父亲那样跟我说的。我现在到不伤心,只是不知道以后可怎么办?我又没个本子,现在固然有些钱,却怕要坐吃山空。” 大奶奶只是叹气“唉呀这可怎么好。” 叹一叹,又突然得了个主意似地,不过不好开口的样子。 苏世黎问她“什么事?” 大奶奶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人想要入股家里铺子你大伯不舍得的事?”又把铺子怎么赚钱吹了半天。道“就怕你多心,以为伯娘会哄你的钱。明明有心帮你一把,却要被人误会的。所以我不提。” 苏世黎笑你不提?你怕没有说错嘴呢。嘴上道:“怎么会呢,大伯娘愿意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便找大伯娘问“须得多少能买下来三成股?” 大奶奶为难了,又有点后悔的样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其实也不懂许多。要不然这件事,我今天问问你大伯,明日再说?”想叫苏世黎以为真是个好事,这好事又未必能落在自己头上,心慌一慌,到时候更好上当。 苏世黎免为其难“那伯娘要帮我说话呀。” 大奶奶笑“那是。我把你当亲女儿似的。不帮你,帮哪个呢?” 说话完大奶奶便下去了。 四乐紧张,关了门,小声问苏世黎“真要给呀?” 苏世黎说“你看吧,明天她还要涨价的。” 四乐莫明“是因为今天我们得了黄金?” 苏世黎摇头。 四乐就不懂了。 苏世黎好笑“是因为我们没了靠山呀。” 大奶奶下去,便看到大爷在下头等。 大爷拉着她走到街上,出去人多热闹的地方才停下,问“怎么样?” 大奶奶恼火“张浊其不管她了。”自己这不就弄不到杜家的东西了吗。 大爷问“便是不管,她自己还有钱呢。入股的事怎么说。” 大奶奶说“她到是被我说动,想入的。” 大爷想了想,说:“即杜先生叫那边不管她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左右以后没人帮她撑腰了。”问大奶奶“她手里还有多少,你估摸着?” 大奶奶比了个数“东西都折了,起码能拿五万出来。” 大爷附耳给她说。 等到第二天,大奶奶上来找苏世黎,便愁眉苦脸的“哎呀,昨日那个事却不好,因着铺子里头遭了张宝千的难,要周转的缺口大了些。足要让出五成,起码得四万五千两往上去。但这些钱,半年就能回来,还能赚一倍。抢着要入股的人多,你大伯却已经应了别人了。” 苏世黎叹气“那便算了吧。原我还想着,能今天就把事情定了,自己以后有个依靠,好安心呢。”不打算再多提的样子。 大奶奶到底没沉得住气连忙说“但我已然叫你大伯把那个人的钱退了。那都是外人,哪及自己人可靠。伯娘难道能不管你吗?” 苏世黎笑:“还是伯娘疼我。” 说好了第二天交手。等大奶奶走,苏世黎才收起笑容。只叫麻姑和四乐把东西都拿出来盘一盘。哪些是能卖的,哪些得留着。要卖的东西收一收,下午晌过了便找个可靠的地方典了。黄金也好,典回来的钱也好,都换成了记名的银票。她手里能兑出来的钱,比大奶奶想得要多。虽然大奶奶看到过物件,到底是个不懂货的人。 四乐一件一件数着那些东西,紧张得很,这么一大笔钱,真要给出去吗?虽然剩下的也够吃用,但明明知道是有去无回的,小姐这是图什么呢? 苏世黎这几天却打听得清楚,说:“布铺不是不赚,只是赚得少。她怕是觉得我不懂生意上的事,到时候不论生意好不好,只要跟我说不好,我又能如何?我一个女人家家的,还懂算帐不成?随便做个帐,也能糊弄我,毕竟我身边也没有个得力懂这些的人。到时候我能到哪里去凭理?” 这边正点着东西,二奶奶却来。是来说借钱的事。现在三奶奶丧事办完事,事情一过,便按原先的说法要筹备买新屋。 苏世黎却苦着脸说“哎呀,我要给伯娘赔礼,这件事是我的不是。” 二奶奶心里一沉,她早前与苏世黎说定后便存了心,一直在外头寻摸,到处打听,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半夜醒来都在想,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却不成了。只问“怎么呢?” 苏世黎说“原我与大伯娘说过要借给二伯娘钱买屋子。计算得好好的,买大奶奶手里铺子三成股的还有闲钱,可昨日大奶奶又非说要么不买,要买就买四成,四成股要四五万呢,我到是拿得出来,可一下便没有闲钱了。” 二奶奶说“即是这样,那也没办法。有个营生是要紧事。”唉气。只说“哪能怪你,你也是好心。不料有这样的变故。” 下了楼,回头就到二爷那里哭诉,说“大嫂心也太独了,我不过想借几个钱能有个宽敞地方住,她可好,把人家手里半个毛丁都寻摸走。” 又道“先前说定后我便四处找房子,亲戚朋友都晓得我们要搬,这话都放出去了,事却不成,人家要怎么笑话我们呢?” 还说“你跟着你大哥做生意这些年,竟连个屋子也没落下。连三爷都有钱在外面养了大的小的一屋呢。你顾他,给他留几分面子,他顾你了吗?” 哭得细细声,到有几分妇人的柔弱可怜,二爷与二奶奶情谊深,看不得她这样,在旁边陪了半天小心。心里经年对大房的怨言也不小这时候也不免得翻腾起来。 二奶奶哭着,又细数之前大房面善心苦的种种。说“你别看大嫂这样,她这怕是存心的呢。大概是我又哪里得罪了她,她要叫我丢一回脸。” 二爷平常看着不温不火,可是心里积得多,堵在那里,如今越想越生气。二奶奶调过头又劝他“算了,能怎么样呢,到底是你的哥嫂。忍一忍罢。你万万不要因为我一时的气愤,而伤了兄弟间的情谊。”对着他眼神也温柔“只要我们好,在哪里也都是一样住。便是有些苦,我也不觉得苦。有委屈,也不委屈。” 二爷叹气,搂着二奶奶。 外头小厮叫,说到时候要去铺子。二奶奶连忙服侍二爷起身,二爷穿好了衣裳,看着低眉顺眼的夫人,认真与她说“你放心。我心里是有成算的。他没有把我当兄弟,我也不必给他留情面。”苏世黎一路跟四乐嘱咐。教她一会儿怎么说。万一情况有变,又怎么说。 四乐不多问,只管全记下来。 等到了地方,没想到杜家大宅是老园子而非公馆。毕竟张浊其那身打扮,实在太洋气。 杜家门口大狮子,匾额一看还是御赐的。可见得确实有些地位。虽然是当街,可门口行人都少,也没摊摆的。 轿子走到门口就不大敢过去,还是四乐斥道“怎么了?”才又向前。 在门口一停,四乐去门上问,杜家的门子出来,先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远远垂头站着的苏世黎,问她:“您主家为什么事来?” 四乐说:“来见张小姐。” 门子笑:“可不巧,张小姐不在呀。” 四乐道:“那您帮我留个信儿?” 门子点头“您说。” 四乐说:“张小姐回来,您就说,是县城苏家二小姐来过。” 门子脸色都没变一变,好像并不知道流言的事,连连点头“行呀。我记得了。”要送客的样子,但突地又若有所思,小声喃喃道:“仿佛听说张小姐从侧门回来了的?”对四乐道:“要不请您们进来坐一会儿,喝个茶,我进去打听。毕竟府里好几个门呢,我这一时也说不准的。”到底是大门大户的下人。 四乐欢喜“那也好。劳烦您。” 门子开了小门,四乐回头扶着苏世黎进去。 小厮还想跟着进,苏世黎说“你和轿子在外头等一等。只一会儿的事。” 小厮还挣扎“小奴陪着小姐进去。” 苏世黎只说“不必。”就再不理他。 杜家门子在场,那小厮到底有些忌讳。不敢硬要跟着走。只好与轿子一道,在街角树荫下等着。 苏世黎进了门,门子安置她在耳房喝茶稍坐,转身就往内宅去。 等她走了四乐小声问:“咱们见张小姐干嘛?” 苏世黎说“我不是来见她的。” 那是见谁?四乐许多疑问,但在别人的地方,不好多说。于是静静候着。 门子去了多时不回,苏世黎坐得累,站起身向园子里看,当门的花墙绕过去,便是正道,不远便能看到高耸入门的古楼。想到从赵家婆子那里听来的话,张浊其的母亲必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那么高,远看可不就像个风筝吗。 四乐见她出神,问“您想什么?” 苏世黎摇头,没有说话。 四乐站了一会儿,看着一个人也没有的院子,突地感到有些害怕“小姐,咱们不会有事吧?”要是人没在这儿,外头的人恐怕都难知道。毕竟这是杜家呀。谁还会来杜家为两人不平吗? 苏世黎没有回答自己会不会有事,只是说“人家不会为难你的。” 这时候门子回来了,带了个年纪大些的中年仆人,来人只说要请苏世黎去小客厅坐,也并不说张小姐在不在的话。 苏世黎客随主便,并不多问,便跟着他走。 进厅前,四乐要跟着,那中年仆人却不让了,拦住她,叫她在外头等。 四乐紧张,直看着苏世黎。 苏世黎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才不再争取,但退一步,守在门口。 苏世黎一个人迈进了门。 里头背着光,她一时到看不太清楚,只隐隐约约看到厅不大,对着门挂了大幅的画联,画下头站了个人影。 苏世黎向前走了二步,背后的门就‘吱呀’一声关上了。眼前也陡然暗了下来。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等适应的光线才又睁开,这次看得清楚,堂上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素色的常服,面上多须,一大把黝黑的胡子,但面皮白净,五官敦厚和气。看着是个养尊处优,脾气很好的人。 但苏世黎不敢大意。这世间的人,哪一个是一眼就看得出来性情如何呢。 她看清上头是个男人,便不再向前走了。 到是对方先开口:“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很厚实,语气轻描淡写却也有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势。 苏世黎沉了沉心。如果对方不知道她是谁,根本也不会要见她。明明知道,却还是问。 她答道:“小女子姓苏,苏世黎。” “你来见宝千是与她说好的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我来见杜先生的。但是怕张小姐在,便只打着要见张小姐的旗号。您是杜先生吗?” 上头的人没有否认,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她。 堂中半天也没有人声,偶尔外头有一两声鸟号,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一会儿上头的人才问:“你见杜先生什么事是不能叫宝千知道的??” 苏世黎说“是为了其少爷的事。外头怎么说我管不着,但听说杜先生为了其少爷很是伤心,我想在杜先生面前为其少爷正名。不愿意他们父子因为误会而生嫌隙。” 上头却没有再问,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突然道“听说你父亲过世了。我跟他见过几面。” 苏世黎被打断了话,不得继续再往下说,只顺着他的话回答:“是。父亲日前病逝了。” “你家代代都寿数不长啊。”上头的人说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你们苏家祖辈是风水先生,你信不信这些?” 苏世黎怔了怔,却摇摇头“我不信。” 那人笑“你到直爽。你是不信风水卦数,还是不信你那传家的本事?” 苏世黎沉默了一会儿,说:“若真算得准,父亲怜爱我,不会让我走到今天这步。”反问他“您信风水卦数吗?” 那个人却不说话。 苏世称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好一会儿,上头才传来声音“委屈你了。你回去吧。” 身后的门打开,便有人进来请她出去。全程并没有给她为张浊其说话的机会。 四乐见主家出来才松了口气。不过说话不方便,没有开口,只是扶着她紧张极了,出来的路上一直向她看。 出了院子,那老仆人出来,捧了一包东西,说“杜先生送给苏二小姐的。说张小姐叫您受委屈了。” 苏世黎示意四乐接下来,向那老仆人谢礼。开口道“其少爷……” 老仆人却打断了她的话,叹气“全是其少爷的错。您受累啦。您放心,张小姐的人不会再去米家铺子的。她呢,平常并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可如今嘛…………她对其少爷视如已出。心是偏的也难免,只觉得其少爷断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以为错全在您身上。” 张宝千对张浊其视如已出?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可这个是杜先生身边的人,苏世黎立刻便不再提要为张浊其正言的事了。 老仆人敛眉收目一直恭敬地将她送到大门。 出大门的时候,苏世黎回头望,方才她走过的青石路,正是很久以前浸了张浊其生母血的青石路,不远处危危高楼,在碧蓝的天空下悠悠而立,一打眼有幻觉,似乎有什么从上头掉下来,让她猛地背后发寒。看清楚什么也没有才松了口气。 杜家的水,可真深啊。但她来一趟,也不过做做样子给米家的人看。算是达到了目地。 出了杜家门,小厮立刻迎上来,殷勤地去接四乐手里的东西“四乐姐姐,我帮你拿。” 四乐得了苏世黎的指点,并不客气,直接把包就交到小厮手里。 苏世黎上了轿,叫四乐也上去。但一路苏世黎面色凝重,一语不发。一直都若有所思。 等轿子经过闹市,四乐才小声问她“您这是怎么了?”这样别人就听不见轿子里说话。 苏世黎说“杜先生本来就知道张浊其是被冤枉的。” 四乐啧道“他就这样宠爱张小姐吗?” 苏世黎说:“我觉得不是宠爱张小姐。” 四乐不懂“为什么呀?” 苏世黎摇头。她也不懂。但她就是莫明地确定,绝不是宠爱张小姐的缘故,就当是女人的第六感吧。会色令智昏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可这些事是为什么呢?算了,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轿子到了米家,大奶奶正坐在堂屋里等,听到声音,连忙便迎了上来。先不看苏世黎,却看小厮,与小厮一对眼,心情立刻大好。 苏世黎只说身子不舒服,也没有与她说话,让四乐扶自己上楼去。 大奶奶到拦,还连忙嘱咐钱妈给煮点东西补补,说苏世黎这样总是不舒服,是体虚了以后要抓补药来吃,不然老来要吃亏的。无比体贴。 苏世黎上去后,小厮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上楼。说是在下头给轿子结帐耽误了时候,四乐把小厮送上来的包接过来,便把他打发走了。关上门查看后,低声对苏世黎说“之前包裹不是这么系的。”他们在下头打开过。 四乐紧张“她不会偷东西吧?” “也别太小看她。”苏世黎叫四乐打开。里头全是金子。 四乐惊呆了。 不一会儿大奶奶来敲门,说“世黎?世黎睡了没有?伯娘给你热了汤水。人不舒服,多少喝点热的。” 四乐立刻想把桌上的金子收起来,苏世黎摇头,自己躺上了床,低声对四乐叮嘱了几句。才叫四乐开门。 大奶奶进来,便见苏世黎病怏怏的。惊道“唉呀,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好了?”放下了碗,连忙去扶她的额头,当真比亲娘还亲,桌上的东西一眼都不看。 却不知道 ,不看才是着相。若真心里没有,怎么也要说一句“东西不好这么放着,要收起来。”的话。 苏世黎不动声色,只垂眸,说“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却明明就是不高兴的样子。 大奶奶却以为自己看得明白了,这分明是小情人儿面没见着,被杜家拿钱打发回来了。当先就笑起来,卖着关子问“其少爷叫你去的?却没见着他人?” 苏世黎不说话。四乐却替她委屈“可不是没见着人吗。只说张小姐以后再不会上门。然后给了主家这些钱。” 大奶奶嗔道“你啊。你不知道吗?其少爷人不在省城。”四乐这话虽然是实话,却叫听的人容易会错意。大奶奶还以为是杜家的假装其少爷哄苏世黎去,其实是叫去了打发她呢。 苏世黎心里可真要笑,并不说其它的,脸上只莫明“我却不知道。他没有说。” 大奶奶气道:“你们上回不是吵了架吗。我就说,你不要与他吵架!你偏不听。等他回来,你可再不要与他吵了。” 苏世黎说“还有什么以后?他父亲那样跟我说的。我现在到不伤心,只是不知道以后可怎么办?我又没个本子,现在固然有些钱,却怕要坐吃山空。” 大奶奶只是叹气“唉呀这可怎么好。” 叹一叹,又突然得了个主意似地,不过不好开口的样子。 苏世黎问她“什么事?” 大奶奶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人想要入股家里铺子你大伯不舍得的事?”又把铺子怎么赚钱吹了半天。道“就怕你多心,以为伯娘会哄你的钱。明明有心帮你一把,却要被人误会的。所以我不提。” 苏世黎笑你不提?你怕没有说错嘴呢。嘴上道:“怎么会呢,大伯娘愿意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便找大伯娘问“须得多少能买下来三成股?” 大奶奶为难了,又有点后悔的样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其实也不懂许多。要不然这件事,我今天问问你大伯,明日再说?”想叫苏世黎以为真是个好事,这好事又未必能落在自己头上,心慌一慌,到时候更好上当。 苏世黎免为其难“那伯娘要帮我说话呀。” 大奶奶笑“那是。我把你当亲女儿似的。不帮你,帮哪个呢?” 说话完大奶奶便下去了。 四乐紧张,关了门,小声问苏世黎“真要给呀?” 苏世黎说“你看吧,明天她还要涨价的。” 四乐莫明“是因为今天我们得了黄金?” 苏世黎摇头。 四乐就不懂了。 苏世黎好笑“是因为我们没了靠山呀。” 大奶奶下去,便看到大爷在下头等。 大爷拉着她走到街上,出去人多热闹的地方才停下,问“怎么样?” 大奶奶恼火“张浊其不管她了。”自己这不就弄不到杜家的东西了吗。 大爷问“便是不管,她自己还有钱呢。入股的事怎么说。” 大奶奶说“她到是被我说动,想入的。” 大爷想了想,说:“即杜先生叫那边不管她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左右以后没人帮她撑腰了。”问大奶奶“她手里还有多少,你估摸着?” 大奶奶比了个数“东西都折了,起码能拿五万出来。” 大爷附耳给她说。 等到第二天,大奶奶上来找苏世黎,便愁眉苦脸的“哎呀,昨日那个事却不好,因着铺子里头遭了张宝千的难,要周转的缺口大了些。足要让出五成,起码得四万五千两往上去。但这些钱,半年就能回来,还能赚一倍。抢着要入股的人多,你大伯却已经应了别人了。” 苏世黎叹气“那便算了吧。原我还想着,能今天就把事情定了,自己以后有个依靠,好安心呢。”不打算再多提的样子。 大奶奶到底没沉得住气连忙说“但我已然叫你大伯把那个人的钱退了。那都是外人,哪及自己人可靠。伯娘难道能不管你吗?” 苏世黎笑:“还是伯娘疼我。” 说好了第二天交手。等大奶奶走,苏世黎才收起笑容。只叫麻姑和四乐把东西都拿出来盘一盘。哪些是能卖的,哪些得留着。要卖的东西收一收,下午晌过了便找个可靠的地方典了。黄金也好,典回来的钱也好,都换成了记名的银票。她手里能兑出来的钱,比大奶奶想得要多。虽然大奶奶看到过物件,到底是个不懂货的人。 四乐一件一件数着那些东西,紧张得很,这么一大笔钱,真要给出去吗?虽然剩下的也够吃用,但明明知道是有去无回的,小姐这是图什么呢? 苏世黎这几天却打听得清楚,说:“布铺不是不赚,只是赚得少。她怕是觉得我不懂生意上的事,到时候不论生意好不好,只要跟我说不好,我又能如何?我一个女人家家的,还懂算帐不成?随便做个帐,也能糊弄我,毕竟我身边也没有个得力懂这些的人。到时候我能到哪里去凭理?” 这边正点着东西,二奶奶却来。是来说借钱的事。现在三奶奶丧事办完事,事情一过,便按原先的说法要筹备买新屋。 苏世黎却苦着脸说“哎呀,我要给伯娘赔礼,这件事是我的不是。” 二奶奶心里一沉,她早前与苏世黎说定后便存了心,一直在外头寻摸,到处打听,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半夜醒来都在想,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却不成了。只问“怎么呢?” 苏世黎说“原我与大伯娘说过要借给二伯娘钱买屋子。计算得好好的,买大奶奶手里铺子三成股的还有闲钱,可昨日大奶奶又非说要么不买,要买就买四成,四成股要四五万呢,我到是拿得出来,可一下便没有闲钱了。” 二奶奶说“即是这样,那也没办法。有个营生是要紧事。”唉气。只说“哪能怪你,你也是好心。不料有这样的变故。” 下了楼,回头就到二爷那里哭诉,说“大嫂心也太独了,我不过想借几个钱能有个宽敞地方住,她可好,把人家手里半个毛丁都寻摸走。” 又道“先前说定后我便四处找房子,亲戚朋友都晓得我们要搬,这话都放出去了,事却不成,人家要怎么笑话我们呢?” 还说“你跟着你大哥做生意这些年,竟连个屋子也没落下。连三爷都有钱在外面养了大的小的一屋呢。你顾他,给他留几分面子,他顾你了吗?” 哭得细细声,到有几分妇人的柔弱可怜,二爷与二奶奶情谊深,看不得她这样,在旁边陪了半天小心。心里经年对大房的怨言也不小这时候也不免得翻腾起来。 二奶奶哭着,又细数之前大房面善心苦的种种。说“你别看大嫂这样,她这怕是存心的呢。大概是我又哪里得罪了她,她要叫我丢一回脸。” 二爷平常看着不温不火,可是心里积得多,堵在那里,如今越想越生气。二奶奶调过头又劝他“算了,能怎么样呢,到底是你的哥嫂。忍一忍罢。你万万不要因为我一时的气愤,而伤了兄弟间的情谊。”对着他眼神也温柔“只要我们好,在哪里也都是一样住。便是有些苦,我也不觉得苦。有委屈,也不委屈。” 二爷叹气,搂着二奶奶。 外头小厮叫,说到时候要去铺子。二奶奶连忙服侍二爷起身,二爷穿好了衣裳,看着低眉顺眼的夫人,认真与她说“你放心。我心里是有成算的。他没有把我当兄弟,我也不必给他留情面。” 36、36、入股 第二天,苏世黎的钱才备好,还没给出去,二爷就和大爷起了龌龊。 两个人先是在一楼堂屋里吵,为的是在海城的事。二爷说往年都是大爷管着进货的事,今年大爷去搞药材铺子,换了他去进货,这才知道以往年年大爷都往家里抢了虚价,从中赚了一笔的。原想着,好歹兄弟间,也就算了,可大房现在越来越不像话。寒了他做兄弟的心。 大爷却说,做批发洋货卖家多年没在自己手上讨到便宜,现在换了二爷去,见二爷耳根子软,便有心使坏,二爷听了外人的谗言就要与自己亲兄弟反目,中了别人的反间计,骂他脑壳里面不长东西。 两个人一吵,圃齐便出来想劝个和的,与得玉得长、各玲、边蔓一道,去拉架,却不知道怎么,被推了一把,当场就惨叫一声,说使不上力了,半个手腕都吊在那儿晃荡,骨头断了似的。 这下可好,大奶奶一下就疯了,骂二房二奶奶心眼坏,从中挑事,骂二房两个儿子心思恶毒,自己读书读不好,还要坏了堂兄弟的前程。 要去撕扯二奶奶,二奶奶想脱身又脱不得,被扯得摔在地上,哭得要厥过去,只说大奶奶自己心思不正,便看什么人都是歪的。 一家子简直鸡飞狗跳。 四乐看得咂舌,回去跟在老太太那里关着房门不出去的苏世黎兴奋道“看着体体面面的人,一下就撕破了脸,那场面可好不难看!原来您说要借钱给二奶奶是这么个原由。” 苏世黎正喂老太太吃水果,其实她也惊讶,怎么也没想到会发作得这么快。只说“想来是她们自己积怨已久,便是没有我,也是要发作的。只不过我推一推,叫时候早了许多。”不免觉得奇怪“怎么好好的,能摔得这么狠?” 四乐小声说“我瞧见二姐儿撞他来着。”那可是用了好大的力气。圃齐本来就虚,她怕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撞过去的,圃齐头差点磕在桌角上,躲过了桌角,倒地的时候偏拿右手撑地,那么大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那一撞的力道,何况他本来就瘦弱,骨头怕也不太康健,那可不断吗。 苏世黎怔了一下,才说“她这样也不奇怪。”大房于她,都是害死母亲的仇人。 四乐回来后,下头闹了一气。好容易邻居跑来劝架,两房的人才松开,大房顾不得别的,立马就带圃齐去看手了。 等他们一走,二奶奶就跑上楼,跟苏世黎说大奶奶说叫她买股是骗她钱的。 她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子,大约是被大奶奶抓的。说得直抹泪,怪自己没有知道得早一点,给苏世黎报信。委屈得趴在老太太膝盖上哭“母亲,母亲您看看呀。” 老太太不懂得许多,被她吓着了只叫苏世黎“五哥儿,这是谁?” 二奶奶哭得更伤心了。 苏世黎把二奶奶扶出去,才想说话,便看到大奶奶衣角在楼梯那儿一闪,便一脸不信,说声“我瞧着,布店的生意也叫好,怎么能是骗我呢?您便是与大伯娘吵了架,也不好这样。” 大奶奶出门忘记拿钱,转头回来就听见二奶奶与苏世黎说话。站在楼梯只是冷笑,钱也不拿,扭头下去了。 二奶奶不想,自己竟然怎么也跟苏世黎说不明白,回去只对二爷气道“她竟是个糊涂蛋!也怪道被大嫂骗。”傻成这样,自己挑了半天也没挑起事来。 等她一走,苏世黎便转念,立刻叫四乐去叫了轿子,让麻姑把钱都抱好了,跟自己出门。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岂不是可惜。 上了轿 ,四乐在下 头问“住哪间铺子去?” 米家还有二三家铺呢。 “东城的。”苏世黎从钱妈嘴里早就听说过,东城大掌柜在布行这一块,很有些名头,是米家花了大价钱才请来做掌柜的。管着下头几个铺子的帐。 一行人直接就到米家的布店里去了。 她下了轿,伙计上来迎客,一问是来找大爷的觉得惊讶“大爷不在呀。” 四乐大吃一惊,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大爷会不在似的“可跟大爷说好了,今日咱们小姐来入股的呀。钱都带着呢。” 那伙计一听,可不敢拿大,连忙把人进到内堂坐,自己跑去找大掌柜出来。 大掌柜姓程,出来一问还一脸惊讶,苏世黎反问他“大伯没有跟你讲,我要入股吗?” 大掌柜摇头。却不多说,立时就派跑腿的去叫人。 苏世黎自然知道,大房一家现在都在医院呢。 不一会儿跑腿的就到了,医院那边正等着医生看诊。大爷满脸都是细汗,大奶奶急得时不时就要去看看,医生得了空没有,眼泪都掉了好多,生怕儿子的手要断了,成了残废。 这时候来人却说苏世黎带钱去铺子里了。 她哪里有那么多精神,想着自己本来是与苏世黎说好今天的,但是金山银山都不及儿子重要的。跟大爷说“就叫她入吧。”原是想着,在家里跟她说好了,把钱拿了就行了。她要什么文书,只说亲戚不用这些就行。没想走铺子里头那一道。 现在么,她去了铺子,大奶奶也不怕。就让她走个明面又怎么样呢?到时候是赚是亏她能看得懂帐还是怎么的?铺子上上下下都是自己的人。问跑腿的“她带了多少钱?” 跑腿的说“不少。银票都有一叠。” 大奶奶想着既然跟她约好了是五万,她也不会少拿吧?还是嘱咐“多少钱便按多少股算。少于四成是不行的。”生怕她心思又动了,不肯给太多。 不一会儿跑腿的便回铺子,对大掌柜说“大爷说确实许了入股的事,说多少钱便算多少股。” 大掌柜一听,便点头,转来算帐给苏世黎听,现在一股是多少钱,她多少钱能入几成股。苏世黎叫四乐把钱拿出来,又添了二万进去,大掌柜愕然“这可就六成股了。” 却不敢写。四成股与六成股说着只差二成,可意义却不同了。 叫跑腿的来再去医院。 苏世黎给四乐使眼色,四乐会意,起身说刚好自己也得代主家去看看圃齐少爷的,与跑腿的一道去了。 两个人到了医院,圃齐已经进去看诊,医生带着圃齐去拍骨头照片,大奶奶和大爷在走道等,四乐问了圃齐的伤,又说入股的事“主家昨日辗转反侧,睡不着。早上醒来便说多入些股,赚得也多,以后才更有保障。便把能当的全当了。身家可全压在了大奶奶这儿。多带了两万两来。只是生意什么的,主家全然不懂的,以后都要倚仗大爷大奶奶。” 大爷一听便要摇头。多带两万,那便是六成了。 大奶奶却暗暗拉他,只说“这有什么不好呢。”苏世黎这个人,她算是看得真。明明好好地做着少奶奶,却脑子不好,跟张浊其跑,张浊其固然是家境不错,可杜家那是什么人家?能让她进门?如今弄成了这样,人家也不要她了,没有着落。可不就一股脑全压在亲戚身上吗。二房到是欢了她,可她半点也不听,能有什么脑子。 这种人的钱,再多都不嫌烫手。还怕她能怎么的? 跑腿的把话回到大掌柜那里,大掌柜十分意外,他可没听说大爷要把铺子顶出去呀? 苏世黎还问“大爷顶出来的股是大房股吗?” 大掌柜说“米家是不分大房股二房股三房股的。因不分家,每年分红是三家平分。不过主事的是大爷。” 大掌柜哪怕得了大爷那边的信,还是犹豫再三,才把文书写了。铺子里的章子与他的私章以及大爷留在铺子里使的私章都盖了。 苏世黎却还请了三个中人来做见证。 这种人,在省城多得很,以前杂乱,什么样的人都做得中人。后来官府定了制度,现在的中人都是上了籍在官府报备过的。 大掌柜并不知道大房子打算,见请了中人也并不十分抗拒,只是意外,说“苏小姐瞧着文弱却是个仔细人。” 苏世黎笑笑“越是亲戚朋友,在钱上越是得清清楚楚,不然恐怕要伤感情。” 大掌柜赞许点头。 三个中人也按了手印盖了章,这文书便算是成了。 苏世黎拿起那文书看着,慢慢吹干上头的墨迹,扭头对大掌柜笑一笑“我什么也不懂,以后便要请您多关照。” 等大爷回到铺子,迎门便看到个眼生的青衣小子在大堂跑来跑去。看着又瘦,又小,步子扭扭捏捏,有点奇怪,还当是哪里来的新学徒,走近了一瞧,一下便愣在那里。 苏世黎扭头对他笑得灿烂“大伯。”第二天,苏世黎的钱才备好,还没给出去,二爷就和大爷起了龌龊。 两个人先是在一楼堂屋里吵,为的是在海城的事。二爷说往年都是大爷管着进货的事,今年大爷去搞药材铺子,换了他去进货,这才知道以往年年大爷都往家里抢了虚价,从中赚了一笔的。原想着,好歹兄弟间,也就算了,可大房现在越来越不像话。寒了他做兄弟的心。 大爷却说,做批发洋货卖家多年没在自己手上讨到便宜,现在换了二爷去,见二爷耳根子软,便有心使坏,二爷听了外人的谗言就要与自己亲兄弟反目,中了别人的反间计,骂他脑壳里面不长东西。 两个人一吵,圃齐便出来想劝个和的,与得玉得长、各玲、边蔓一道,去拉架,却不知道怎么,被推了一把,当场就惨叫一声,说使不上力了,半个手腕都吊在那儿晃荡,骨头断了似的。 这下可好,大奶奶一下就疯了,骂二房二奶奶心眼坏,从中挑事,骂二房两个儿子心思恶毒,自己读书读不好,还要坏了堂兄弟的前程。 要去撕扯二奶奶,二奶奶想脱身又脱不得,被扯得摔在地上,哭得要厥过去,只说大奶奶自己心思不正,便看什么人都是歪的。 一家子简直鸡飞狗跳。 四乐看得咂舌,回去跟在老太太那里关着房门不出去的苏世黎兴奋道“看着体体面面的人,一下就撕破了脸,那场面可好不难看!原来您说要借钱给二奶奶是这么个原由。” 苏世黎正喂老太太吃水果,其实她也惊讶,怎么也没想到会发作得这么快。只说“想来是她们自己积怨已久,便是没有我,也是要发作的。只不过我推一推,叫时候早了许多。”不免觉得奇怪“怎么好好的,能摔得这么狠?” 四乐小声说“我瞧见二姐儿撞他来着。”那可是用了好大的力气。圃齐本来就虚,她怕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撞过去的,圃齐头差点磕在桌角上,躲过了桌角,倒地的时候偏拿右手撑地,那么大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那一撞的力道,何况他本来就瘦弱,骨头怕也不太康健,那可不断吗。 苏世黎怔了一下,才说“她这样也不奇怪。”大房于她,都是害死母亲的仇人。 四乐回来后,下头闹了一气。好容易邻居跑来劝架,两房的人才松开,大房顾不得别的,立马就带圃齐去看手了。 等他们一走,二奶奶就跑上楼,跟苏世黎说大奶奶说叫她买股是骗她钱的。 她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子,大约是被大奶奶抓的。说得直抹泪,怪自己没有知道得早一点,给苏世黎报信。委屈得趴在老太太膝盖上哭“母亲,母亲您看看呀。” 老太太不懂得许多,被她吓着了只叫苏世黎“五哥儿,这是谁?” 二奶奶哭得更伤心了。 苏世黎把二奶奶扶出去,才想说话,便看到大奶奶衣角在楼梯那儿一闪,便一脸不信,说声“我瞧着,布店的生意也叫好,怎么能是骗我呢?您便是与大伯娘吵了架,也不好这样。” 大奶奶出门忘记拿钱,转头回来就听见二奶奶与苏世黎说话。站在楼梯只是冷笑,钱也不拿,扭头下去了。 二奶奶不想,自己竟然怎么也跟苏世黎说不明白,回去只对二爷气道“她竟是个糊涂蛋!也怪道被大嫂骗。”傻成这样,自己挑了半天也没挑起事来。 等她一走,苏世黎便转念,立刻叫四乐去叫了轿子,让麻姑把钱都抱好了,跟自己出门。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岂不是可惜。 上了轿 ,四乐在下 头问“住哪间铺子去?” 米家还有二三家铺呢。 “东城的。”苏世黎从钱妈嘴里早就听说过,东城大掌柜在布行这一块,很有些名头,是米家花了大价钱才请来做掌柜的。管着下头几个铺子的帐。 一行人直接就到米家的布店里去了。 她下了轿,伙计上来迎客,一问是来找大爷的觉得惊讶“大爷不在呀。” 四乐大吃一惊,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大爷会不在似的“可跟大爷说好了,今日咱们小姐来入股的呀。钱都带着呢。” 那伙计一听,可不敢拿大,连忙把人进到内堂坐,自己跑去找大掌柜出来。 大掌柜姓程,出来一问还一脸惊讶,苏世黎反问他“大伯没有跟你讲,我要入股吗?” 大掌柜摇头。却不多说,立时就派跑腿的去叫人。 苏世黎自然知道,大房一家现在都在医院呢。 不一会儿跑腿的就到了,医院那边正等着医生看诊。大爷满脸都是细汗,大奶奶急得时不时就要去看看,医生得了空没有,眼泪都掉了好多,生怕儿子的手要断了,成了残废。 这时候来人却说苏世黎带钱去铺子里了。 她哪里有那么多精神,想着自己本来是与苏世黎说好今天的,但是金山银山都不及儿子重要的。跟大爷说“就叫她入吧。”原是想着,在家里跟她说好了,把钱拿了就行了。她要什么文书,只说亲戚不用这些就行。没想走铺子里头那一道。 现在么,她去了铺子,大奶奶也不怕。就让她走个明面又怎么样呢?到时候是赚是亏她能看得懂帐还是怎么的?铺子上上下下都是自己的人。问跑腿的“她带了多少钱?” 跑腿的说“不少。银票都有一叠。” 大奶奶想着既然跟她约好了是五万,她也不会少拿吧?还是嘱咐“多少钱便按多少股算。少于四成是不行的。”生怕她心思又动了,不肯给太多。 不一会儿跑腿的便回铺子,对大掌柜说“大爷说确实许了入股的事,说多少钱便算多少股。” 大掌柜一听,便点头,转来算帐给苏世黎听,现在一股是多少钱,她多少钱能入几成股。苏世黎叫四乐把钱拿出来,又添了二万进去,大掌柜愕然“这可就六成股了。” 却不敢写。四成股与六成股说着只差二成,可意义却不同了。 叫跑腿的来再去医院。 苏世黎给四乐使眼色,四乐会意,起身说刚好自己也得代主家去看看圃齐少爷的,与跑腿的一道去了。 两个人到了医院,圃齐已经进去看诊,医生带着圃齐去拍骨头照片,大奶奶和大爷在走道等,四乐问了圃齐的伤,又说入股的事“主家昨日辗转反侧,睡不着。早上醒来便说多入些股,赚得也多,以后才更有保障。便把能当的全当了。身家可全压在了大奶奶这儿。多带了两万两来。只是生意什么的,主家全然不懂的,以后都要倚仗大爷大奶奶。” 大爷一听便要摇头。多带两万,那便是六成了。 大奶奶却暗暗拉他,只说“这有什么不好呢。”苏世黎这个人,她算是看得真。明明好好地做着少奶奶,却脑子不好,跟张浊其跑,张浊其固然是家境不错,可杜家那是什么人家?能让她进门?如今弄成了这样,人家也不要她了,没有着落。可不就一股脑全压在亲戚身上吗。二房到是欢了她,可她半点也不听,能有什么脑子。 这种人的钱,再多都不嫌烫手。还怕她能怎么的? 跑腿的把话回到大掌柜那里,大掌柜十分意外,他可没听说大爷要把铺子顶出去呀? 苏世黎还问“大爷顶出来的股是大房股吗?” 大掌柜说“米家是不分大房股二房股三房股的。因不分家,每年分红是三家平分。不过主事的是大爷。” 大掌柜哪怕得了大爷那边的信,还是犹豫再三,才把文书写了。铺子里的章子与他的私章以及大爷留在铺子里使的私章都盖了。 苏世黎却还请了三个中人来做见证。 这种人,在省城多得很,以前杂乱,什么样的人都做得中人。后来官府定了制度,现在的中人都是上了籍在官府报备过的。 大掌柜并不知道大房子打算,见请了中人也并不十分抗拒,只是意外,说“苏小姐瞧着文弱却是个仔细人。” 苏世黎笑笑“越是亲戚朋友,在钱上越是得清清楚楚,不然恐怕要伤感情。” 大掌柜赞许点头。 三个中人也按了手印盖了章,这文书便算是成了。 苏世黎拿起那文书看着,慢慢吹干上头的墨迹,扭头对大掌柜笑一笑“我什么也不懂,以后便要请您多关照。” 等大爷回到铺子,迎门便看到个眼生的青衣小子在大堂跑来跑去。看着又瘦,又小,步子扭扭捏捏,有点奇怪,还当是哪里来的新学徒,走近了一瞧,一下便愣在那里。 苏世黎扭头对他笑得灿烂“大伯。” 37、37、教训 苏世黎对他笑得灿烂“大伯,我想左右闲着,在铺子里做个学徒也是好的。” 米家大爷脸上到还不显什么,只做长辈状关切:“做学徒可是个吃苦的事,怎么能叫你做这个呢!” 苏世黎笑着说:“总得要做点事情才安心。不然在家里闲着,总是乱想。总归我以后也不想有别的出路了。”正在客人进来,她立刻便跑去招呼。 米家大爷在前面不好说什么,到后头便把程掌柜叫来“你怎么能叫她在这里?” 程掌柜因为有本事,要请他的人多得很,所以自恃并不是下人,在米家大爷面前也并不十分卑躬屈膝,不卑不亢道:“她手拿着六成股,便是店里说得起话的人,她说要在店里做个学徒,我不好拦。” 米家大爷好不耐烦,叫他把文书拿来。 等拿起文书一看,恼得翻手就把桌上的茶盏子砸了“谁叫你请中人了?”私下结契约写文书,若真打起官司,还有个打头。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的事,拖个几年都不是问题,可文书叫上了官册的中人来做过证的,官司都没法打。 气呼呼地便回家。对着大奶奶摆了好一通脸色,骂“你做得好事!” 大奶奶正因为儿子手折了,赶不到今年的考试而恼火,见他没来由对自己发这脾气,顿时火冒三丈,一问清楚,却原来是因为苏世黎。却不耐烦“你怕她什么呢?她便是在那里,能懂什么?不叫她看帐便是。”只恨大爷不沉着,遇一点事便咋咋呼呼。 大爷说“人家一直呆在店里,会不知道生意好不好吗?” 大奶奶冷笑:“生意好,来买的人多便是赚吗?多少时候是东西不好卖,只好甩货,价钱便宜了才会人多的?进货高,却低价,人越多,亏得越多。说出去有甚么奇怪?她难道还懂看个帐吗?” 大爷这时候表情才好些。 大奶奶又说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心思浅到脸上去,你还怕她怎么的?写了文书请中人来证了有甚奇怪?谁知道她听谁提了一句,才想起这个。” 对着大爷恨铁不成钢:“我原就跟你说了,文书上的事都不妨,要不然我怎么也不叫你回去,就让大掌柜跟她签呢。我们把帐做得好便是了。再说了,她也不过是一起兴起,她那种出生,还是为攀龙附凤找了野男人的人,能吃得了做学徒的苦吗?过几天自然消停。” 大爷缓了过来,连喝了二碗茶――他一路从铺子赶回来的。又惊又怒,口干舌燥。 大奶奶等他喝完了茶,立刻敦促他回铺子去“你慌慌张张,她要起疑怎么办。” 等大爷再到铺子,对苏世黎便更和蔼可亲。不过调头就去大掌柜那里,把帐本拿了,说有些帐自己要对。大掌柜并不多想,把当年的帐本都装起来给他。 苏世黎看着他抱了一大包东西出去,收好目光只做无事。她在铺子里头忙活了一整日,夜里回去,胳膊都抬不起来。 四乐与麻姑看了心痛极了。麻姑卷起她的裤腿看,脚肿了一圈,指头后腿都麻破了皮,全是血。苏世黎自来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累。可硬生生一句苦也不叫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又往铺子里头去了。 四乐想陪着去,苏世黎却说“我一个学徒还带个丫头,像什么样子?” 出门明天才麻麻亮,空气即冷,却新鲜,与白日人多时的味道不多。她大步走着,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有力量的。到了那边程大掌柜一开门便见她已经在外头等,吓了一跳连忙请她进去“您怎么不叫门呢?现在天气多凉,冻着可怎么办?” 苏世黎不以为意“是我没搞清楚时辰来得早了,又不是你们开得晚了。” 连着一个月,天天都是如此。程大掌柜再开门看着她在等,都给她备着热茶。 至于店里的伙计一开始还是敬着她的,后来算是看得明白,她不是来做样子,真个是来做事的。 那小小的身板,你便是叫人去抬东西,若她刚好闲着,听到人喊立时小跑着就过去了,还真抬。若她做错了什么,立刻就赔不是,老老实实地重做,一点也不马虎,也从不说因为自己是主家,就得要别人怎么待她。但凡有不懂的,都笑容满面追着人问,不论你在店里多不足轻重。 渐渐伙计们也敢跟她说话,不过称呼上不敢大意,可也不好叫小姐,听着有一次程大掌柜叫她苏娘子,大家便也跟着叫。她从不说自己占大股,程掌柜也不许他们在外面说她什么。不过一条街还是很快都知道米家的铺子里头有个做事老做错但也学得快的漂亮女学徒。 苏世黎跑腿的时候,还听着有一家伙计在讲她的笑话,说她第一天连细布和洋布都分不清楚,人家的掌柜便骂,可人家第二天便把价背得下来了,你们呢?人家第一天是猪,第二天便成人了,你们第一天是猪,不说第二天了,第二年过去,好嘛,成猪精了!一顿好骂。 她走过去,也不由得笑。 不过跑完腿回去铺子,老远就看到有个伙计站在外面,见她来立刻对她使眼色。 她跑过去问“什么事?”伙计小声说“二姐儿来啦,一进来就问你。”以为是来找她麻烦的,怕她没有防备要吃亏,所以在这里等着她。毕竟店里都晓得,她如今是寄居在米家。米家是什么人家?他们可知道得很,也都晓得二姐儿是个什么性子――去年二姐还到店里拿鞭子打跑了一个学徒。 苏世黎笑说“不妨事,想是找我说话的。”进店去,果然看到各玲坐着喝茶,见她一身伙计的打扮怔了怔“家里人说我还不信呢。”怎么信?这种事要放她自己是绝不会做的,若是做了,岂不是自降身份吗!别人都要看不起她的。 大奶奶也说了好几次,虽然以大奶奶的性子是不会直说什么,可那意思无非是苏世黎自甘下贱,竟跑到铺子里做伙计去了。 还转头跟邻里都说了“我劝也劝不回来。她做错了事被家里赶出来,没个依靠,我们是好心收留她的,可如果她却做起店里的伙计,不知道的岂不是要骂我吗?”说得唉声叹气。 邻里都劝她“哪里能怪你呢?是她太不懂事,也不想想你们有多难。” 大奶奶无比委屈:“唾沫星子都要淹死我。她这是要逼死我呢。” 各玲学给苏世黎听,说:“别人都在讲你呢。”苏世黎既然对自己是真心的,她也不能把别人的真心当狗肺。在家里听得多,便呆不住,要来告诉苏世黎。 苏世黎只说“人活着,谁不被人讲?”见她面前有茶,问她“你还喝不喝了?” 各玲摇头,还想说她是要叫伙计给自己添茶。 却不想她仰头便‘顿顿顿’地喝了个干净。 便是各玲这样并不十分守规矩顾仪态的,也看得张口结舌,低声急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别人看你呢。”脸都替她红了,眼睛立刻四处瞟,生怕有人看见。 苏世黎说“我不在乎这些。”她对各玲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早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如果真放不下这些,人人都说我□□勾引男人的时候,我就活不下去了。” “可……” “可什么呢?可人不能这样不要脸吗?”苏世黎看看外头阳光正好“我端着架子,人家就会尊敬我看得起我吗?我看不会吧。脸这种东西光靠端着架子是挣不来的。要不然,给路边上的乞丐换套衣服,教教她走路吃饭的规矩,别人岂不是也要尊敬她?” 各玲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撑着面子不满地说“我好心为你,你不听就算了。”气呼呼地扭头就走。 可出了米家的铺子,心里又莫明地怅然若失,步子也慢下来。总觉得不是滋味。 等回到家里时,正见到四乐往外头跑,急匆匆的样子。想着苏世黎不在,顾不到这边,连下人都不成样子,喝止四乐问“你这是干什么去?” 四乐却不停,边跑边说“有事儿要办。”一下便跑得没影了。 到是钱妈听到,跑出来立时便向各玲告状,说“她主家不在,她一开始还好,后来天天往外跑,说是有事要办,其实哪有什么事呢,她是跑到前头私塾听墙角去了。不成正形!我说她几句,她还说什么她学会了也教我识字。那可真是笑死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学字?真正是异想天开。” 向各玲添油加醋地讲完道“您可得好好管教她。”她是向大奶奶告过状的,大奶奶叫了四乐去,骂了四乐一顿。可四乐根本也不理。你骂她,她便听着,一调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奶奶可被她气得不轻,又叫四乐叫去,说,就是苏世黎再喜欢她,做伯娘的也不能看着晚辈身边有这样的下人,要把她发卖。四乐却说,自己早没卖身契了。大奶奶说“那你便走。咱们家用不起这么自行其事的下人。” 四乐那小丫头,先前看着多畏畏缩缩的,现在却还不卑不亢了,说“我做错了事,小姐会教训,要我走,也须得小姐开口,不然小姐回来见不着我,要骂我的。你要我走,只管跟小姐说。” 大奶奶可真要气死了,调头去找苏世黎,上楼了才想起来苏世黎不在家里到铺子里去了。原是想这点事,找到铺子里去总不太好,显得自己这个做长辈子跟一个下仆斤斤计较,便打算等她回来再说,可这一等就是一个月,苏世黎早出晚归,硬是碰不见人。这才耽搁下来。 各玲听了却也不说话。 钱妈催她“既然在家里住,总不能放任了她。”自己与四乐同是下仆,凭甚么她过得那么惬意?现在连麻姑也不像之 前听使唤,家里的事只要是与苏世黎没关系的,一概不肯做了。钱妈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要气死。 正说着,大奶奶却刚回来,原是出门打牌,忘记了这件事的,现在听到立时又想了起来,大概是手气不好,火气不小,脸上固然不显出来,转身便坐到堂上,叫钱妈“给我去把苏世黎叫回来。这家里还要反了。” 她如今可不需再哄着苏世黎,钱都到了她手里,该是苏世黎哄着她了。也该是时候叫苏世黎知道知道厉害,少再搞些幺蛾子。还觉得钱妈走得慢,给她钱坐洋拉车去,洋拉车比轿子跑得快。 边蔓在楼上绣花。听到下头的动静立时就出来,站在楼上看着。她与张家的事不成了,张家先不先便叫人来把订礼要了回去,她哭了好几天,越发记恨苏世黎坏了她的姻缘。如今要看她吃教训怎么会错过。 各玲不由得提着心。 不一会被使去叫人的钱妈便回来了。 苏世黎对他笑得灿烂“大伯,我想左右闲着,在铺子里做个学徒也是好的。” 米家大爷脸上到还不显什么,只做长辈状关切:“做学徒可是个吃苦的事,怎么能叫你做这个呢!” 苏世黎笑着说:“总得要做点事情才安心。不然在家里闲着,总是乱想。总归我以后也不想有别的出路了。”正在客人进来,她立刻便跑去招呼。 米家大爷在前面不好说什么,到后头便把程掌柜叫来“你怎么能叫她在这里?” 程掌柜因为有本事,要请他的人多得很,所以自恃并不是下人,在米家大爷面前也并不十分卑躬屈膝,不卑不亢道:“她手拿着六成股,便是店里说得起话的人,她说要在店里做个学徒,我不好拦。” 米家大爷好不耐烦,叫他把文书拿来。 等拿起文书一看,恼得翻手就把桌上的茶盏子砸了“谁叫你请中人了?”私下结契约写文书,若真打起官司,还有个打头。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的事,拖个几年都不是问题,可文书叫上了官册的中人来做过证的,官司都没法打。 气呼呼地便回家。对着大奶奶摆了好一通脸色,骂“你做得好事!” 大奶奶正因为儿子手折了,赶不到今年的考试而恼火,见他没来由对自己发这脾气,顿时火冒三丈,一问清楚,却原来是因为苏世黎。却不耐烦“你怕她什么呢?她便是在那里,能懂什么?不叫她看帐便是。”只恨大爷不沉着,遇一点事便咋咋呼呼。 大爷说“人家一直呆在店里,会不知道生意好不好吗?” 大奶奶冷笑:“生意好,来买的人多便是赚吗?多少时候是东西不好卖,只好甩货,价钱便宜了才会人多的?进货高,却低价,人越多,亏得越多。说出去有甚么奇怪?她难道还懂看个帐吗?” 大爷这时候表情才好些。 大奶奶又说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心思浅到脸上去,你还怕她怎么的?写了文书请中人来证了有甚奇怪?谁知道她听谁提了一句,才想起这个。” 对着大爷恨铁不成钢:“我原就跟你说了,文书上的事都不妨,要不然我怎么也不叫你回去,就让大掌柜跟她签呢。我们把帐做得好便是了。再说了,她也不过是一起兴起,她那种出生,还是为攀龙附凤找了野男人的人,能吃得了做学徒的苦吗?过几天自然消停。” 大爷缓了过来,连喝了二碗茶――他一路从铺子赶回来的。又惊又怒,口干舌燥。 大奶奶等他喝完了茶,立刻敦促他回铺子去“你慌慌张张,她要起疑怎么办。” 等大爷再到铺子,对苏世黎便更和蔼可亲。不过调头就去大掌柜那里,把帐本拿了,说有些帐自己要对。大掌柜并不多想,把当年的帐本都装起来给他。 苏世黎看着他抱了一大包东西出去,收好目光只做无事。她在铺子里头忙活了一整日,夜里回去,胳膊都抬不起来。 四乐与麻姑看了心痛极了。麻姑卷起她的裤腿看,脚肿了一圈,指头后腿都麻破了皮,全是血。苏世黎自来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累。可硬生生一句苦也不叫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又往铺子里头去了。 四乐想陪着去,苏世黎却说“我一个学徒还带个丫头,像什么样子?” 出门明天才麻麻亮,空气即冷,却新鲜,与白日人多时的味道不多。她大步走着,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有力量的。到了那边程大掌柜一开门便见她已经在外头等,吓了一跳连忙请她进去“您怎么不叫门呢?现在天气多凉,冻着可怎么办?” 苏世黎不以为意“是我没搞清楚时辰来得早了,又不是你们开得晚了。” 连着一个月,天天都是如此。程大掌柜再开门看着她在等,都给她备着热茶。 至于店里的伙计一开始还是敬着她的,后来算是看得明白,她不是来做样子,真个是来做事的。 那小小的身板,你便是叫人去抬东西,若她刚好闲着,听到人喊立时小跑着就过去了,还真抬。若她做错了什么,立刻就赔不是,老老实实地重做,一点也不马虎,也从不说因为自己是主家,就得要别人怎么待她。但凡有不懂的,都笑容满面追着人问,不论你在店里多不足轻重。 渐渐伙计们也敢跟她说话,不过称呼上不敢大意,可也不好叫小姐,听着有一次程大掌柜叫她苏娘子,大家便也跟着叫。她从不说自己占大股,程掌柜也不许他们在外面说她什么。不过一条街还是很快都知道米家的铺子里头有个做事老做错但也学得快的漂亮女学徒。 苏世黎跑腿的时候,还听着有一家伙计在讲她的笑话,说她第一天连细布和洋布都分不清楚,人家的掌柜便骂,可人家第二天便把价背得下来了,你们呢?人家第一天是猪,第二天便成人了,你们第一天是猪,不说第二天了,第二年过去,好嘛,成猪精了!一顿好骂。 她走过去,也不由得笑。 不过跑完腿回去铺子,老远就看到有个伙计站在外面,见她来立刻对她使眼色。 她跑过去问“什么事?”伙计小声说“二姐儿来啦,一进来就问你。”以为是来找她麻烦的,怕她没有防备要吃亏,所以在这里等着她。毕竟店里都晓得,她如今是寄居在米家。米家是什么人家?他们可知道得很,也都晓得二姐儿是个什么性子――去年二姐还到店里拿鞭子打跑了一个学徒。 苏世黎笑说“不妨事,想是找我说话的。”进店去,果然看到各玲坐着喝茶,见她一身伙计的打扮怔了怔“家里人说我还不信呢。”怎么信?这种事要放她自己是绝不会做的,若是做了,岂不是自降身份吗!别人都要看不起她的。 大奶奶也说了好几次,虽然以大奶奶的性子是不会直说什么,可那意思无非是苏世黎自甘下贱,竟跑到铺子里做伙计去了。 还转头跟邻里都说了“我劝也劝不回来。她做错了事被家里赶出来,没个依靠,我们是好心收留她的,可如果她却做起店里的伙计,不知道的岂不是要骂我吗?”说得唉声叹气。 邻里都劝她“哪里能怪你呢?是她太不懂事,也不想想你们有多难。” 大奶奶无比委屈:“唾沫星子都要淹死我。她这是要逼死我呢。” 各玲学给苏世黎听,说:“别人都在讲你呢。”苏世黎既然对自己是真心的,她也不能把别人的真心当狗肺。在家里听得多,便呆不住,要来告诉苏世黎。 苏世黎只说“人活着,谁不被人讲?”见她面前有茶,问她“你还喝不喝了?” 各玲摇头,还想说她是要叫伙计给自己添茶。 却不想她仰头便‘顿顿顿’地喝了个干净。 便是各玲这样并不十分守规矩顾仪态的,也看得张口结舌,低声急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别人看你呢。”脸都替她红了,眼睛立刻四处瞟,生怕有人看见。 苏世黎说“我不在乎这些。”她对各玲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早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如果真放不下这些,人人都说我□□勾引男人的时候,我就活不下去了。” “可……” “可什么呢?可人不能这样不要脸吗?”苏世黎看看外头阳光正好“我端着架子,人家就会尊敬我看得起我吗?我看不会吧。脸这种东西光靠端着架子是挣不来的。要不然,给路边上的乞丐换套衣服,教教她走路吃饭的规矩,别人岂不是也要尊敬她?” 各玲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撑着面子不满地说“我好心为你,你不听就算了。”气呼呼地扭头就走。 可出了米家的铺子,心里又莫明地怅然若失,步子也慢下来。总觉得不是滋味。 等回到家里时,正见到四乐往外头跑,急匆匆的样子。想着苏世黎不在,顾不到这边,连下人都不成样子,喝止四乐问“你这是干什么去?” 四乐却不停,边跑边说“有事儿要办。”一下便跑得没影了。 到是钱妈听到,跑出来立时便向各玲告状,说“她主家不在,她一开始还好,后来天天往外跑,说是有事要办,其实哪有什么事呢,她是跑到前头私塾听墙角去了。不成正形!我说她几句,她还说什么她学会了也教我识字。那可真是笑死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学字?真正是异想天开。” 向各玲添油加醋地讲完道“您可得好好管教她。”她是向大奶奶告过状的,大奶奶叫了四乐去,骂了四乐一顿。可四乐根本也不理。你骂她,她便听着,一调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奶奶可被她气得不轻,又叫四乐叫去,说,就是苏世黎再喜欢她,做伯娘的也不能看着晚辈身边有这样的下人,要把她发卖。四乐却说,自己早没卖身契了。大奶奶说“那你便走。咱们家用不起这么自行其事的下人。” 四乐那小丫头,先前看着多畏畏缩缩的,现在却还不卑不亢了,说“我做错了事,小姐会教训,要我走,也须得小姐开口,不然小姐回来见不着我,要骂我的。你要我走,只管跟小姐说。” 大奶奶可真要气死了,调头去找苏世黎,上楼了才想起来苏世黎不在家里到铺子里去了。原是想这点事,找到铺子里去总不太好,显得自己这个做长辈子跟一个下仆斤斤计较,便打算等她回来再说,可这一等就是一个月,苏世黎早出晚归,硬是碰不见人。这才耽搁下来。 各玲听了却也不说话。 钱妈催她“既然在家里住,总不能放任了她。”自己与四乐同是下仆,凭甚么她过得那么惬意?现在连麻姑也不像之 前听使唤,家里的事只要是与苏世黎没关系的,一概不肯做了。钱妈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要气死。 正说着,大奶奶却刚回来,原是出门打牌,忘记了这件事的,现在听到立时又想了起来,大概是手气不好,火气不小,脸上固然不显出来,转身便坐到堂上,叫钱妈“给我去把苏世黎叫回来。这家里还要反了。” 她如今可不需再哄着苏世黎,钱都到了她手里,该是苏世黎哄着她了。也该是时候叫苏世黎知道知道厉害,少再搞些幺蛾子。还觉得钱妈走得慢,给她钱坐洋拉车去,洋拉车比轿子跑得快。 边蔓在楼上绣花。听到下头的动静立时就出来,站在楼上看着。她与张家的事不成了,张家先不先便叫人来把订礼要了回去,她哭了好几天,越发记恨苏世黎坏了她的姻缘。如今要看她吃教训怎么会错过。 各玲不由得提着心。 不一会被使去叫人的钱妈便回来了。 38、38、分家 各玲为苏世黎担心,却不想钱妈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大奶奶生气:“这是怎么了?人呢?” 钱妈气愤道:“说铺上的事丢不开,晚上方才回家。让大奶奶但有什么话,等她晚上回来再说。” 大奶奶腾地站起来,她本也不是当面锣鼓的性子,便是被气成了这样,好歹忍下没当场便发作:“她可真不得了。我们米家,尽还请了这么尊大佛到家里来了。” 边蔓从楼上下来,不可置信:“她竟这样不识礼数!母亲可不能由着她。外头的人怕要以为我们米家的女子都是她那般呢,我与各玲出去怎么见人!” 钱妈也说“大奶奶要由着她,她还岂还有半点规矩呢。虽然上门是客,可大奶奶是亲伯娘,看着侄女儿不成体统,教训几句才是应当。不然外头要怎么说大奶奶。” 大奶奶想想,起身便去换出门的衣裳。边蔓看着温温柔柔手脚却麻利得很,立刻帮大奶奶带簪子。各玲在一边冷冷看着,却晓得她是迫不及待要看苏世黎被教训。以前在心中再亲不过的‘大姐姐’,如今看得明白了,也不过如此。以前自己傻,她用着可真是趁手得很。想到那些往事,各玲一时即恼怒,又羞耻,面上只默默地。 大奶奶还怕麻姑报信,问钱妈“那个哑巴娘子却在哪里去了?” 钱妈说:“怕在楼上服侍着老太太呢。”三楼到底与一楼隔得远,不知道楼下的动静。 大奶奶放心,打扮好,便带着钱妈、边蔓、各玲出去。 各玲想着自己怎么也要告诉苏世黎做点准备,走到门口便皱眉“日光这么大,我却懒得出去。”转头要走,大奶奶却不许。 大奶奶以为各玲没了母亲,父亲又在外头有了亲亲热热的老婆儿子,她即自己留在了米家,以后她的婚事还不只有自己这个做伯娘的来做主?可她却这样不识相,不晓得好好地顺从自己,到现在也不肯把她母亲留的东西拿出来交付给自己保管,所以有心要杀猴敬鸡,叫她识点好歹,怎么肯让她避过去,只说“把伞打了还能晒着什么,你老在家里坐着不见人怎么行?一会儿去完了铺子,你们你大姐姐一道去街上走走,散散也好。”因觉着自己占了上风,不必再哄着苏世黎,再也不提让各玲把苏世黎叫大姐姐的事了。 各玲只做天真无知,说:“大姐姐铺子里那么忙,哪有这个时候。” 大奶奶没说什么,只是垮着脸出了门,带 着米家一群女人气势汹汹地往铺子里去。 远远的铺子里的伙计便看着她们一道来了,连忙有人出来迎,大奶奶进门便往堂上一坐,只说:“把苏世黎给我叫出来。” 伙计讶异,谁也看得出她是来找麻烦的,便有机灵的在旁边应声:“这怕叫不着。” 大奶奶生气:“怎么?我叫她不动亲自过来了,她还摆架子?” 伙计连忙解释:“苏娘子跟大掌柜出门了。怕要几天才能回来。” 大奶奶愣了:“出什么门?” 伙计说:“午晌过了海城那边来信,说货有点问题。大爷在忙着药铺子那里的事,走不开,大掌柜便去找二爷,还没走到便遇着二爷,正带着得玉少爷、得长少爷往药铺去,说,二房要分家,还叫大掌柜把帐拢拢,将二房的钱结出来。即是这样,自然也不肯管布铺的事。苏娘子便与大掌柜一道赶去海城了。” 大奶奶自从圃齐手断的事之后,便从不跟二奶奶讲话,二奶奶平日也只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现在到不知道二房竟然打算分家。一下便愣了。到不是舍不得妯娌,是二房要真想分,铺子就得结算,要拿好大一笔钱走,药铺子那边家里投的钱也要清算出来,得补给二房。大奶奶早把铺子都看成自己家的,光是想想,都要肉疼。 此时也不管苏世黎的事,沉着脸便走,出了铺子才忍不住“他们把圃齐害成这样,我还没说什么,他们到想要闹分家!?他们怕我想跟他们一道过呢?这是我们还有点孝心,遵着老爷子的意。不成想,他二房这样不孝!”又说要去找三爷来凭理。 可三爷自从三奶奶过世,便再没回来过白楼,不说女儿不管,生意上的事也自来不经心,只每每没钱才出现,每个月跑到铺子里伸手。如今大奶奶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听说以前那女人住的地方已经退了,另租了个大宅,还请了二个下人,过得可不是好自在。 即没法,又急匆匆跑去药铺那边。铺子还没有开张,里面全是做工的,人挤着人,又是刨木,又是铺地。还没走到最里头,便听到大爷和二爷在里头吵架。二爷要分家,大爷不肯。 二爷说,那不分家也行,但我们二房不再跟你们一道做生意了,你给我把钱退出来。大爷更不肯了,说自己是老大,便是家主,管着家里的生意是应当了,二爷即是小的,便只能听他这个兄长的话,家里生意怎么开,只有他这个家主才能拿主意。说二爷不想做了,就别做,等着每年分红就是了。 二爷更更更不肯了,说“我现在还在铺子里的办事,你就敢算计,我要是不在,不知道每年你能分我几个大钱!” 两兄弟吵得差点打起来。 大奶奶一肚子的话,但走过去还没开口,二爷先指着她说“男主外女主内,你没资格教训爷们外头的事要怎么办!你在家里是怎么跟老大拿腔、吹枕边风我管不着,你一个女人,要敢管到外面来便是牝鸡司晨,要败家的!这家既然要败了,分家我就分定了!你们也别提什么老爷子说什么,老爷子要活着,你看拿不拿大嘴巴抽你!” 边蔓脸都吓白了。扯着大奶奶的袖子“母亲。”二房可是三个男人虎视眈眈看着母女两个,不免有些凶神恶煞。 大奶奶果然没说什么。扭头拉着边蔓就走。一路上气得讲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突然骂起苏世黎的母亲来。 各玲到记得母亲在的时候闲扯,说起过苏世黎母亲的事。语气中难掩羡慕。据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对她很好,与几个儿子一般对待。家里女人,只有她能跟老爷子他们同桌吃饭,会客说话时她也能陪坐。便是做男儿打扮,老爷子也只夸,说“五哥儿真英气。”。大奶奶因为自己是女人被怼了,难免不忿,米家自己女儿是人,别人的女儿却不是人?一个做了妾的短命鬼而已,有甚么了不起的? 回了家大奶奶便带边蔓回房去了,肯定是要母女两个说什么话。 自各玲母亲不在,她父亲也不回来,她便搬到她母亲的屋子去住,不再跟边蔓住在一道了。各玲上了楼时,路过二楼,在楼梯口站了许久,没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只好算了。上了三楼,先去了老太太那里,想找麻姑说话。 老太太见她来便笑,对她招手“来。来祖母这里。” 麻姑连忙给各玲拿坐的垫子,又给她倒茶水。 各玲忍下了话头,握着老太太的手,看看四周,这里与以前大不同了。以前挤了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东西少了不少,破了的玻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新的,屋子里空气不再憋闷,也没有冲鼻的异味。老太太身上穿得也清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记得,以前自己虽然在家也很少上来,便是过节,也是匆匆上来叫个人,就下去。到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不喜欢呆在这儿,觉得太脏了,闻不了这个味。跟母亲说过几次,母亲也是同样想法。但只骂大奶奶不做为,身为媳妇,却连老人都不多照顾好。但若是出门,或有亲戚上门来看老太太,当着外人便会怪老太太,说“人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也没有办法,你给洗得干干净净,一转眼又弄脏,换也换不过来。便只得这样了。”仿佛是无可奈何。 有时候客人也会附和“可不是。总归也活不得几年了。”这样说的,多是家里也有不好照顾的老人。 现在想想,人大概就是这样为自己找借口的。大伯二伯父亲小时候,家里人也没有因为他们不能自理,又不懂事,换了又会脏,便连尿湿了裤子也不管就让他们穿一整天的。不外乎是因为,小孩子将来有大用,老人却已经没有用了。再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与钱。 抬头看着对自己笑的祖母,她不由突地有些心酸又自责。以前老太太这总没有人,也没人管她身上要不要换洗。她一天天呆坐在这儿,心里是何感想?这一世,她自己有过多少故事,现在只剩动也不能动呆在衰老的躯体中,难道就不悲凉?“我以后常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这时候似乎又还清醒着,握着她的手,摇头:“你们忙。我不打紧的。我年纪大了,常常又忘事,你陪过我说过什么,我也未必记得。” 各玲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不敢抬起来。 晚上二爷回来得早,看着没甚不高兴。回来便回屋去了。大奶奶与他错身而过,谁也没理会谁。大爷回来已经是半夜了,分不分家没闹出个结果,大爷皱眉“他要再闹,恐怕要请族里的人来。” 大奶奶也愁得很。 大爷知道她去铺子的事,便问“是有什么事?” 大奶奶想着这种女人间的事,跟他说不着,只道:“只是去瞧瞧。”提了一句“苏丫头这样不成样子。我得要叫她回来。”大爷也赞同“可不就是。”苏世黎在那里,总归是叫他心里没底,虽然帐上的事他已经交待了好几次大掌柜不得叫外人插手,可总是觉得不安稳。 苏世黎过了三四日才回来。 一进门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不知道多久不换,脸也黑了,头发像男人似的扎了个发髻在头顶上,戴着冠子。乍然一看,还以为是个少爷。钱妈看到她,转身就往上头跑。 各玲原在屋里的,听到外头的晌动出来,便看到有个人背光从大门进来。一开始竟认不出来,等她走到光线下头才认出来。她外貌变了,步态也变了,又大,又急,又稳当,走路带风。 上楼来见到各玲,还兴冲冲地从包里掏个小纸包给她“我在海城看到的。”眼睛炯炯有神“海城好多外邦人。”一肚子的见闻,有些迫不及待地要与人分享。 各玲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她便风一样跑上楼去,把东西交给麻姑,嘱咐了几句,又风一样地跑下楼了,大门口有个伙计还在等她。 等钱妈把大奶奶叫下来,她早到铺子里头去了。 大奶奶大概一想,也不晓得她今天又回不回来,生怕她又跑了,说什么今天也要把她带回来。立刻叫上各玲,往铺子里去。 这回苏世黎到是被抓了个正着。 各玲为苏世黎担心,却不想钱妈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大奶奶生气:“这是怎么了?人呢?” 钱妈气愤道:“说铺上的事丢不开,晚上方才回家。让大奶奶但有什么话,等她晚上回来再说。” 大奶奶腾地站起来,她本也不是当面锣鼓的性子,便是被气成了这样,好歹忍下没当场便发作:“她可真不得了。我们米家,尽还请了这么尊大佛到家里来了。” 边蔓从楼上下来,不可置信:“她竟这样不识礼数!母亲可不能由着她。外头的人怕要以为我们米家的女子都是她那般呢,我与各玲出去怎么见人!” 钱妈也说“大奶奶要由着她,她还岂还有半点规矩呢。虽然上门是客,可大奶奶是亲伯娘,看着侄女儿不成体统,教训几句才是应当。不然外头要怎么说大奶奶。” 大奶奶想想,起身便去换出门的衣裳。边蔓看着温温柔柔手脚却麻利得很,立刻帮大奶奶带簪子。各玲在一边冷冷看着,却晓得她是迫不及待要看苏世黎被教训。以前在心中再亲不过的‘大姐姐’,如今看得明白了,也不过如此。以前自己傻,她用着可真是趁手得很。想到那些往事,各玲一时即恼怒,又羞耻,面上只默默地。 大奶奶还怕麻姑报信,问钱妈“那个哑巴娘子却在哪里去了?” 钱妈说:“怕在楼上服侍着老太太呢。”三楼到底与一楼隔得远,不知道楼下的动静。 大奶奶放心,打扮好,便带着钱妈、边蔓、各玲出去。 各玲想着自己怎么也要告诉苏世黎做点准备,走到门口便皱眉“日光这么大,我却懒得出去。”转头要走,大奶奶却不许。 大奶奶以为各玲没了母亲,父亲又在外头有了亲亲热热的老婆儿子,她即自己留在了米家,以后她的婚事还不只有自己这个做伯娘的来做主?可她却这样不识相,不晓得好好地顺从自己,到现在也不肯把她母亲留的东西拿出来交付给自己保管,所以有心要杀猴敬鸡,叫她识点好歹,怎么肯让她避过去,只说“把伞打了还能晒着什么,你老在家里坐着不见人怎么行?一会儿去完了铺子,你们你大姐姐一道去街上走走,散散也好。”因觉着自己占了上风,不必再哄着苏世黎,再也不提让各玲把苏世黎叫大姐姐的事了。 各玲只做天真无知,说:“大姐姐铺子里那么忙,哪有这个时候。” 大奶奶没说什么,只是垮着脸出了门,带 着米家一群女人气势汹汹地往铺子里去。 远远的铺子里的伙计便看着她们一道来了,连忙有人出来迎,大奶奶进门便往堂上一坐,只说:“把苏世黎给我叫出来。” 伙计讶异,谁也看得出她是来找麻烦的,便有机灵的在旁边应声:“这怕叫不着。” 大奶奶生气:“怎么?我叫她不动亲自过来了,她还摆架子?” 伙计连忙解释:“苏娘子跟大掌柜出门了。怕要几天才能回来。” 大奶奶愣了:“出什么门?” 伙计说:“午晌过了海城那边来信,说货有点问题。大爷在忙着药铺子那里的事,走不开,大掌柜便去找二爷,还没走到便遇着二爷,正带着得玉少爷、得长少爷往药铺去,说,二房要分家,还叫大掌柜把帐拢拢,将二房的钱结出来。即是这样,自然也不肯管布铺的事。苏娘子便与大掌柜一道赶去海城了。” 大奶奶自从圃齐手断的事之后,便从不跟二奶奶讲话,二奶奶平日也只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现在到不知道二房竟然打算分家。一下便愣了。到不是舍不得妯娌,是二房要真想分,铺子就得结算,要拿好大一笔钱走,药铺子那边家里投的钱也要清算出来,得补给二房。大奶奶早把铺子都看成自己家的,光是想想,都要肉疼。 此时也不管苏世黎的事,沉着脸便走,出了铺子才忍不住“他们把圃齐害成这样,我还没说什么,他们到想要闹分家!?他们怕我想跟他们一道过呢?这是我们还有点孝心,遵着老爷子的意。不成想,他二房这样不孝!”又说要去找三爷来凭理。 可三爷自从三奶奶过世,便再没回来过白楼,不说女儿不管,生意上的事也自来不经心,只每每没钱才出现,每个月跑到铺子里伸手。如今大奶奶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听说以前那女人住的地方已经退了,另租了个大宅,还请了二个下人,过得可不是好自在。 即没法,又急匆匆跑去药铺那边。铺子还没有开张,里面全是做工的,人挤着人,又是刨木,又是铺地。还没走到最里头,便听到大爷和二爷在里头吵架。二爷要分家,大爷不肯。 二爷说,那不分家也行,但我们二房不再跟你们一道做生意了,你给我把钱退出来。大爷更不肯了,说自己是老大,便是家主,管着家里的生意是应当了,二爷即是小的,便只能听他这个兄长的话,家里生意怎么开,只有他这个家主才能拿主意。说二爷不想做了,就别做,等着每年分红就是了。 二爷更更更不肯了,说“我现在还在铺子里的办事,你就敢算计,我要是不在,不知道每年你能分我几个大钱!” 两兄弟吵得差点打起来。 大奶奶一肚子的话,但走过去还没开口,二爷先指着她说“男主外女主内,你没资格教训爷们外头的事要怎么办!你在家里是怎么跟老大拿腔、吹枕边风我管不着,你一个女人,要敢管到外面来便是牝鸡司晨,要败家的!这家既然要败了,分家我就分定了!你们也别提什么老爷子说什么,老爷子要活着,你看拿不拿大嘴巴抽你!” 边蔓脸都吓白了。扯着大奶奶的袖子“母亲。”二房可是三个男人虎视眈眈看着母女两个,不免有些凶神恶煞。 大奶奶果然没说什么。扭头拉着边蔓就走。一路上气得讲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突然骂起苏世黎的母亲来。 各玲到记得母亲在的时候闲扯,说起过苏世黎母亲的事。语气中难掩羡慕。据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对她很好,与几个儿子一般对待。家里女人,只有她能跟老爷子他们同桌吃饭,会客说话时她也能陪坐。便是做男儿打扮,老爷子也只夸,说“五哥儿真英气。”。大奶奶因为自己是女人被怼了,难免不忿,米家自己女儿是人,别人的女儿却不是人?一个做了妾的短命鬼而已,有甚么了不起的? 回了家大奶奶便带边蔓回房去了,肯定是要母女两个说什么话。 自各玲母亲不在,她父亲也不回来,她便搬到她母亲的屋子去住,不再跟边蔓住在一道了。各玲上了楼时,路过二楼,在楼梯口站了许久,没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只好算了。上了三楼,先去了老太太那里,想找麻姑说话。 老太太见她来便笑,对她招手“来。来祖母这里。” 麻姑连忙给各玲拿坐的垫子,又给她倒茶水。 各玲忍下了话头,握着老太太的手,看看四周,这里与以前大不同了。以前挤了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东西少了不少,破了的玻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新的,屋子里空气不再憋闷,也没有冲鼻的异味。老太太身上穿得也清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记得,以前自己虽然在家也很少上来,便是过节,也是匆匆上来叫个人,就下去。到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不喜欢呆在这儿,觉得太脏了,闻不了这个味。跟母亲说过几次,母亲也是同样想法。但只骂大奶奶不做为,身为媳妇,却连老人都不多照顾好。但若是出门,或有亲戚上门来看老太太,当着外人便会怪老太太,说“人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也没有办法,你给洗得干干净净,一转眼又弄脏,换也换不过来。便只得这样了。”仿佛是无可奈何。 有时候客人也会附和“可不是。总归也活不得几年了。”这样说的,多是家里也有不好照顾的老人。 现在想想,人大概就是这样为自己找借口的。大伯二伯父亲小时候,家里人也没有因为他们不能自理,又不懂事,换了又会脏,便连尿湿了裤子也不管就让他们穿一整天的。不外乎是因为,小孩子将来有大用,老人却已经没有用了。再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与钱。 抬头看着对自己笑的祖母,她不由突地有些心酸又自责。以前老太太这总没有人,也没人管她身上要不要换洗。她一天天呆坐在这儿,心里是何感想?这一世,她自己有过多少故事,现在只剩动也不能动呆在衰老的躯体中,难道就不悲凉?“我以后常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这时候似乎又还清醒着,握着她的手,摇头:“你们忙。我不打紧的。我年纪大了,常常又忘事,你陪过我说过什么,我也未必记得。” 各玲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不敢抬起来。 晚上二爷回来得早,看着没甚不高兴。回来便回屋去了。大奶奶与他错身而过,谁也没理会谁。大爷回来已经是半夜了,分不分家没闹出个结果,大爷皱眉“他要再闹,恐怕要请族里的人来。” 大奶奶也愁得很。 大爷知道她去铺子的事,便问“是有什么事?” 大奶奶想着这种女人间的事,跟他说不着,只道:“只是去瞧瞧。”提了一句“苏丫头这样不成样子。我得要叫她回来。”大爷也赞同“可不就是。”苏世黎在那里,总归是叫他心里没底,虽然帐上的事他已经交待了好几次大掌柜不得叫外人插手,可总是觉得不安稳。 苏世黎过了三四日才回来。 一进门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不知道多久不换,脸也黑了,头发像男人似的扎了个发髻在头顶上,戴着冠子。乍然一看,还以为是个少爷。钱妈看到她,转身就往上头跑。 各玲原在屋里的,听到外头的晌动出来,便看到有个人背光从大门进来。一开始竟认不出来,等她走到光线下头才认出来。她外貌变了,步态也变了,又大,又急,又稳当,走路带风。 上楼来见到各玲,还兴冲冲地从包里掏个小纸包给她“我在海城看到的。”眼睛炯炯有神“海城好多外邦人。”一肚子的见闻,有些迫不及待地要与人分享。 各玲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她便风一样跑上楼去,把东西交给麻姑,嘱咐了几句,又风一样地跑下楼了,大门口有个伙计还在等她。 等钱妈把大奶奶叫下来,她早到铺子里头去了。 大奶奶大概一想,也不晓得她今天又回不回来,生怕她又跑了,说什么今天也要把她带回来。立刻叫上各玲,往铺子里去。 这回苏世黎到是被抓了个正着。 39、39、撕了 大奶奶进去的时候,苏世黎正跟一群伙计在后院说话。 他们围着她,她站在中间略高一些的台阶上,说得神彩飞扬。大掌柜坐在一边算帐,虽然不看她,可写着写着又时不时要听几句,听她说得有趣,时不时脸上露出笑意。 苏世黎讲的这些事,是他早见过的。这一趟出去,也叫他更觉得苏世黎不是一般的女子。回来的路上他还感叹,对苏世黎说:“家里的女儿要是有您这样,我还继什么儿子。她只管坐家招赘我都不必担心。” 苏世黎还问他:“如今招赘却不能行吗?” 程大掌柜只是摇头啊,说“肯入赘会是什么好儿郎?但她若有本事,里里外外都能撑得住,不叫别人染指,那便无事。若她没有本事,嘴上说是招赘的,可里里外外的事都在别人手里,再多家财最后也都是要白成别人的。” 大掌柜写着写着,想想,也是感叹。索性停下笔,听苏世黎说话。 伙计们也听得正尽兴,这时候见到大奶奶来,大家只好不舍地散了。 大奶奶上来便对苏世黎说:“有些话,我本来是不愿意说,怕说了伤感情,可这段时日我看着,却是不说不行了。” 苏世黎笑吟吟:“您说。” 大奶奶脸上没有以前的和蔼可亲,反正她如今也不须得对苏世黎这样,一来她没有了靠山,与孤女无异,二来,她的钱全在自己手里,没甚可图。 听到问话,也不理,似乎没听见似的,扭头叫伙计端了椅子来,慢悠悠坐下来,喝了口茶 ,说:“原先我叫你入股,确实是看你可怜,想着你又没个营生,又没个依靠,我做为你的伯娘,总不能真看着不管。为了叫你面子上好过些,才说是我们铺子差钱的。怎么晓得,你入了股却什么都抛了,家里下仆下仆不管,自己体面体面不顾。你晓得别人怎么说我?说,我嘴上说是心疼你才收留,其实把你当下人使唤,逼着你到铺子里头打杂。” 说着沉脸道:“你这样没有轻重,是你年轻,不懂事,不怪你。可我既然身为长辈,却不能听凭你胡来。今日你就给我回家,再不许到铺子里头来了。便是不情愿也由不得你!为了你好,大伯娘也只能狠狠心了!”摆出长辈的气派。 她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伙计们都往苏世黎看。他们是顶喜欢苏娘子的,一来,毕竟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哪个不喜欢漂亮女子,二来,苏世黎性子好,又和气、肯吃苦。平常许多事,他们不敢和大掌柜说,尽可以和苏世黎说,合理的事苏世黎自然要帮他们争取,不合理的也不甩脸,一条条说为什么不行,叫人心服口服。这次去海城一趟,还记得给每个人都带点小东西回来。 那边大掌柜也停了笔。但只是坐着,没有开口说话,到底这都是主家的事。 大奶奶见着这一院子的人都因为自己静了下来,方才有些自以为找回了在苏世黎面前失去多日的威信,还要继续说,苏世黎却开口道:“我能不能来,怕不是这么说的。大奶奶忘了?这铺子里头的股份,我占着六成。” 大奶奶自然没忘记,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会提。在她的印象里,苏世黎文文弱弱,不是一个强悍的人,只要自己一摆出这种做派这样的说辞,应该立刻便会低头乖乖听话才对。岂能在受了别人的恩之后,明知道这股是别人好心给自己的,还拿几成股的事来压人呢?岂还有半点像个人? 此时,她看着苏世黎,苏世黎嘴角噙着笑,也在看着她,哪有半点畏缩与愧疚。 大奶奶到底是老辣,见微知著,只这一下便心惊了,这时候不由得开始想,万一之前苏世黎都是扮给自己看,那可就要糟了,这岂不是把做得熟手又赚钱的铺子拱手让人吗?顿时一身冷汗,心里百转千回,如乱麻一般。 可到底是活了几十年,不一会儿便一皱眉嗔怪起来“大伯娘还能不记得这些?我这样厉声说你,还是为你担忧,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样在外头跑,别人说你,也要说我,更要说米家。你母亲便是不在了,可在天有灵,见你这样岂会安乐?”又难过得很“我一心为着你,才顶了股份给你,这可好,你到拿这个压起我。正真是伤了伯娘的心。” 苏世黎听她这么说,莞尔一笑“是世黎的不对。大伯娘不要难过。我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些打发时候的事做,大伯娘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拦,我一时心急才口不择言。” 大奶奶转念,还要拿‘人言可畏’‘我是为你好’‘我是长辈你必须得听我的’来辖制她,却不料她先不先就道:“大伯娘怕不知道,之前发生了那许多事,我心里实在过不去,又怕叫伯娘们担忧,平日也不敢显露,只闷在心里,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日渐萎靡,只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活着没甚意思,连轻生的打算都有。可如今呢,我到觉得顶好了,每天有个奔头,有点事情做,也不像以前浑浑噩噩整日胡思乱想了,连饭都吃得香,觉也睡得更好了。若真要逼我回去,才是叫我去死呢。” 大奶奶急忙道“你看看,说什么死不死!”可苏世黎话都说成了这样,还真不好再劝。既然一时想不到词,也只好暂时算了。 拉着苏世黎又和和气气地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回家。 各玲跟在大奶奶身后走,出门时回头,苏世黎笑着对她挥挥手,扭头就去忙了。伙计们个个窃喜,跑去跟着她低声不知道说什么,笑容满面的。 大奶奶一路并没露出什么,回了家便打发各玲回屋去。 各玲上楼,遇到了刚回来的四乐,两个人在二楼走廊遇到时,四乐退一步,垂眸敛首给她让道,很是规矩。 各玲顿顿步子,停下来打量她。她头上花都没戴,身上也是素的,各玲问:“大姐姐银簪子都没赏一个与你吗?”她心里,配得自己称一声大姐姐的,只有苏世黎一个了。 四乐说“赏了的。” 各玲问:“那你怎么不戴些?” 四乐说:“戴那些在外头走总不太方便,老怕丢了,才没有戴的。” 各玲不高兴说:“别人见了你,怕还以为主家苛责下人呢。” 四乐却说:“小姐自己也不大戴的。”又说:“小姐不在乎别人说不说。叫我们,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只管行事方便就成了,不必顾忌着别人的说法而为难自己。” 各玲怔怔,又问:“你去私塾偷听,大姐姐知道吗?” 四乐点头:“知道,还给了钱呢,叫我去上学。说这些时候她也不在家,上头有麻姑在,便用不上我做什么。叫我索性借着机会把书读好。说能识得字、懂得些算数,将来不论做什么,起码不是睁眼瞎。”说完了,见各玲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告退:“我要上去帮麻姑给老太太换衣裳了。” 各玲回过神点点头,可回到自己屋子里后,一坐在窗前,便好久都没动。 晚上苏世黎还没回来,大爷就赶回来了。大奶奶叫他回来的。 但他一回来就遇到了二爷,跟二爷在楼下为了分不分家的事吵完架才回屋。大奶奶又和他说了苏世黎的事“我瞧着,她这怕是要坑我们。” 大奶奶恨恨地:“我是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城府!恨不得当场便骂她个狗血淋头。可又怕一时义愤思虑不周,说了什么意气用事的话,坏事。这才忍了下来,先哄着她。” 大爷气得要死:“我当时就说了,不要签。六成顶出去,是疯了不成?偏你说没事。” 大奶奶恼起来:“我能晓得她是这样歹毒的人?我能晓得你们米家能出这么一个连亲伯都算计的人?” 大爷嗤:“对,米家出不了长心眼的人,脑子会转弯的人尽出在你们家了。” 大奶奶一听,当场便要发作“我是为了谁?”声音都尖了起来。 大爷话一出口也是后悔,赔了半天不是,说“你也晓得我这个人,说话不过脑子。可真不是那个意思。” 好歹认了半天错,大奶奶才肯算了。 末了大爷问:“现在怎么办?” 大奶奶想了想…… +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都还没出门,天还一抹黑呢,大爷便起来了,提了灯笼便去铺子。 等苏世黎一去,却不见大掌柜,只见大爷坐在堂上打算盘,问起来,大爷无奈“程掌柜家里出了事,结了工钱赶着回乡去了。”还恼得很呢“连个接手的人都没有,我只得在这里顶着呢。一会儿药铺那边的事都只能叫圃齐去看着。他手还挂在脖子上,可有什么办法。”万般无奈似的。 苏世黎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听信了,说:“那我去帮大伯看着吧。” 大爷连忙 说:“你不懂那里的。反正也不用圃齐动手干什么,于伤无碍。” 苏世黎笑一笑,便去后面了。 大爷算完了帐,便坐在外头看着客人进进出出喝茶。苏世黎上去迎客,他调头就骂站最近的那个伙计办事不周道。说“我老久不太管着这边,竟一个也不堪用。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去迎?我白养着你呢?”竟然当即便找了牙人来,当着苏世黎的面打发了这个。 顿时店里人人自危。他们哪会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事呢,心里再骂他,再向着苏世黎,也不敢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一时间也没人叫苏世黎干什么,但有客人来,都抢着去迎,要点货时苏世黎才上去,立刻便有人抢着活做了。 整个上午,苏世黎都只是干站着。 午晌还没过,苏世黎便换了衣裳走了。大爷还起来送她,笑着说“累也回家歇歇也好。”但看着苏世黎走了,不知道怎么,竟松了口气。明明只是个娇丫头。有甚可怕?虽然以后他要两头跑,是累些,但只要熬到了年底,药铺子便做起来了,而这边帐这些时候都只过他的手,进货只有他自己去,到时候是赚是赔还不是他做出来的帐。到时候拿只管说钱全亏在里头了,便不只苏世黎、带二房三房,都不必给半毛。 之后嘛,最好以‘这铺子只会越亏越多’的理由,再把铺子低价顶给自己安排好的人,那可真是如意。 想得心里美滋滋,越觉得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大奶奶。 可午晌过后,苏世黎又回来了。 她一改之前朴素的打扮,换了一套大绣衣裳,那层层的针脚,栩栩如生的绣作,叫人看得啧啧称奇,连鞋上都坠着宝气氤氲的珠子,再贵气逼人没有。 进了大堂,对大爷喜道:“您猜怎么着?” 大爷愕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苏世黎笑着让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人“我好说歹说,翻了一倍的工钱,总算是又给您把程掌柜请回来了。”扬扬手里的文书“签了一年。” 她现在已经能将情真意切的表情用得如鱼得水,瞧着大爷激动地说:“这下圃齐哥哥不必受累了。” 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大奶奶进去的时候,苏世黎正跟一群伙计在后院说话。 他们围着她,她站在中间略高一些的台阶上,说得神彩飞扬。大掌柜坐在一边算帐,虽然不看她,可写着写着又时不时要听几句,听她说得有趣,时不时脸上露出笑意。 苏世黎讲的这些事,是他早见过的。这一趟出去,也叫他更觉得苏世黎不是一般的女子。回来的路上他还感叹,对苏世黎说:“家里的女儿要是有您这样,我还继什么儿子。她只管坐家招赘我都不必担心。” 苏世黎还问他:“如今招赘却不能行吗?” 程大掌柜只是摇头啊,说“肯入赘会是什么好儿郎?但她若有本事,里里外外都能撑得住,不叫别人染指,那便无事。若她没有本事,嘴上说是招赘的,可里里外外的事都在别人手里,再多家财最后也都是要白成别人的。” 大掌柜写着写着,想想,也是感叹。索性停下笔,听苏世黎说话。 伙计们也听得正尽兴,这时候见到大奶奶来,大家只好不舍地散了。 大奶奶上来便对苏世黎说:“有些话,我本来是不愿意说,怕说了伤感情,可这段时日我看着,却是不说不行了。” 苏世黎笑吟吟:“您说。” 大奶奶脸上没有以前的和蔼可亲,反正她如今也不须得对苏世黎这样,一来她没有了靠山,与孤女无异,二来,她的钱全在自己手里,没甚可图。 听到问话,也不理,似乎没听见似的,扭头叫伙计端了椅子来,慢悠悠坐下来,喝了口茶 ,说:“原先我叫你入股,确实是看你可怜,想着你又没个营生,又没个依靠,我做为你的伯娘,总不能真看着不管。为了叫你面子上好过些,才说是我们铺子差钱的。怎么晓得,你入了股却什么都抛了,家里下仆下仆不管,自己体面体面不顾。你晓得别人怎么说我?说,我嘴上说是心疼你才收留,其实把你当下人使唤,逼着你到铺子里头打杂。” 说着沉脸道:“你这样没有轻重,是你年轻,不懂事,不怪你。可我既然身为长辈,却不能听凭你胡来。今日你就给我回家,再不许到铺子里头来了。便是不情愿也由不得你!为了你好,大伯娘也只能狠狠心了!”摆出长辈的气派。 她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伙计们都往苏世黎看。他们是顶喜欢苏娘子的,一来,毕竟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哪个不喜欢漂亮女子,二来,苏世黎性子好,又和气、肯吃苦。平常许多事,他们不敢和大掌柜说,尽可以和苏世黎说,合理的事苏世黎自然要帮他们争取,不合理的也不甩脸,一条条说为什么不行,叫人心服口服。这次去海城一趟,还记得给每个人都带点小东西回来。 那边大掌柜也停了笔。但只是坐着,没有开口说话,到底这都是主家的事。 大奶奶见着这一院子的人都因为自己静了下来,方才有些自以为找回了在苏世黎面前失去多日的威信,还要继续说,苏世黎却开口道:“我能不能来,怕不是这么说的。大奶奶忘了?这铺子里头的股份,我占着六成。” 大奶奶自然没忘记,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会提。在她的印象里,苏世黎文文弱弱,不是一个强悍的人,只要自己一摆出这种做派这样的说辞,应该立刻便会低头乖乖听话才对。岂能在受了别人的恩之后,明知道这股是别人好心给自己的,还拿几成股的事来压人呢?岂还有半点像个人? 此时,她看着苏世黎,苏世黎嘴角噙着笑,也在看着她,哪有半点畏缩与愧疚。 大奶奶到底是老辣,见微知著,只这一下便心惊了,这时候不由得开始想,万一之前苏世黎都是扮给自己看,那可就要糟了,这岂不是把做得熟手又赚钱的铺子拱手让人吗?顿时一身冷汗,心里百转千回,如乱麻一般。 可到底是活了几十年,不一会儿便一皱眉嗔怪起来“大伯娘还能不记得这些?我这样厉声说你,还是为你担忧,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样在外头跑,别人说你,也要说我,更要说米家。你母亲便是不在了,可在天有灵,见你这样岂会安乐?”又难过得很“我一心为着你,才顶了股份给你,这可好,你到拿这个压起我。正真是伤了伯娘的心。” 苏世黎听她这么说,莞尔一笑“是世黎的不对。大伯娘不要难过。我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些打发时候的事做,大伯娘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拦,我一时心急才口不择言。” 大奶奶转念,还要拿‘人言可畏’‘我是为你好’‘我是长辈你必须得听我的’来辖制她,却不料她先不先就道:“大伯娘怕不知道,之前发生了那许多事,我心里实在过不去,又怕叫伯娘们担忧,平日也不敢显露,只闷在心里,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日渐萎靡,只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活着没甚意思,连轻生的打算都有。可如今呢,我到觉得顶好了,每天有个奔头,有点事情做,也不像以前浑浑噩噩整日胡思乱想了,连饭都吃得香,觉也睡得更好了。若真要逼我回去,才是叫我去死呢。” 大奶奶急忙道“你看看,说什么死不死!”可苏世黎话都说成了这样,还真不好再劝。既然一时想不到词,也只好暂时算了。 拉着苏世黎又和和气气地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回家。 各玲跟在大奶奶身后走,出门时回头,苏世黎笑着对她挥挥手,扭头就去忙了。伙计们个个窃喜,跑去跟着她低声不知道说什么,笑容满面的。 大奶奶一路并没露出什么,回了家便打发各玲回屋去。 各玲上楼,遇到了刚回来的四乐,两个人在二楼走廊遇到时,四乐退一步,垂眸敛首给她让道,很是规矩。 各玲顿顿步子,停下来打量她。她头上花都没戴,身上也是素的,各玲问:“大姐姐银簪子都没赏一个与你吗?”她心里,配得自己称一声大姐姐的,只有苏世黎一个了。 四乐说“赏了的。” 各玲问:“那你怎么不戴些?” 四乐说:“戴那些在外头走总不太方便,老怕丢了,才没有戴的。” 各玲不高兴说:“别人见了你,怕还以为主家苛责下人呢。” 四乐却说:“小姐自己也不大戴的。”又说:“小姐不在乎别人说不说。叫我们,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只管行事方便就成了,不必顾忌着别人的说法而为难自己。” 各玲怔怔,又问:“你去私塾偷听,大姐姐知道吗?” 四乐点头:“知道,还给了钱呢,叫我去上学。说这些时候她也不在家,上头有麻姑在,便用不上我做什么。叫我索性借着机会把书读好。说能识得字、懂得些算数,将来不论做什么,起码不是睁眼瞎。”说完了,见各玲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告退:“我要上去帮麻姑给老太太换衣裳了。” 各玲回过神点点头,可回到自己屋子里后,一坐在窗前,便好久都没动。 晚上苏世黎还没回来,大爷就赶回来了。大奶奶叫他回来的。 但他一回来就遇到了二爷,跟二爷在楼下为了分不分家的事吵完架才回屋。大奶奶又和他说了苏世黎的事“我瞧着,她这怕是要坑我们。” 大奶奶恨恨地:“我是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城府!恨不得当场便骂她个狗血淋头。可又怕一时义愤思虑不周,说了什么意气用事的话,坏事。这才忍了下来,先哄着她。” 大爷气得要死:“我当时就说了,不要签。六成顶出去,是疯了不成?偏你说没事。” 大奶奶恼起来:“我能晓得她是这样歹毒的人?我能晓得你们米家能出这么一个连亲伯都算计的人?” 大爷嗤:“对,米家出不了长心眼的人,脑子会转弯的人尽出在你们家了。” 大奶奶一听,当场便要发作“我是为了谁?”声音都尖了起来。 大爷话一出口也是后悔,赔了半天不是,说“你也晓得我这个人,说话不过脑子。可真不是那个意思。” 好歹认了半天错,大奶奶才肯算了。 末了大爷问:“现在怎么办?” 大奶奶想了想…… +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都还没出门,天还一抹黑呢,大爷便起来了,提了灯笼便去铺子。 等苏世黎一去,却不见大掌柜,只见大爷坐在堂上打算盘,问起来,大爷无奈“程掌柜家里出了事,结了工钱赶着回乡去了。”还恼得很呢“连个接手的人都没有,我只得在这里顶着呢。一会儿药铺那边的事都只能叫圃齐去看着。他手还挂在脖子上,可有什么办法。”万般无奈似的。 苏世黎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听信了,说:“那我去帮大伯看着吧。” 大爷连忙 说:“你不懂那里的。反正也不用圃齐动手干什么,于伤无碍。” 苏世黎笑一笑,便去后面了。 大爷算完了帐,便坐在外头看着客人进进出出喝茶。苏世黎上去迎客,他调头就骂站最近的那个伙计办事不周道。说“我老久不太管着这边,竟一个也不堪用。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去迎?我白养着你呢?”竟然当即便找了牙人来,当着苏世黎的面打发了这个。 顿时店里人人自危。他们哪会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事呢,心里再骂他,再向着苏世黎,也不敢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一时间也没人叫苏世黎干什么,但有客人来,都抢着去迎,要点货时苏世黎才上去,立刻便有人抢着活做了。 整个上午,苏世黎都只是干站着。 午晌还没过,苏世黎便换了衣裳走了。大爷还起来送她,笑着说“累也回家歇歇也好。”但看着苏世黎走了,不知道怎么,竟松了口气。明明只是个娇丫头。有甚可怕?虽然以后他要两头跑,是累些,但只要熬到了年底,药铺子便做起来了,而这边帐这些时候都只过他的手,进货只有他自己去,到时候是赚是赔还不是他做出来的帐。到时候拿只管说钱全亏在里头了,便不只苏世黎、带二房三房,都不必给半毛。 之后嘛,最好以‘这铺子只会越亏越多’的理由,再把铺子低价顶给自己安排好的人,那可真是如意。 想得心里美滋滋,越觉得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大奶奶。 可午晌过后,苏世黎又回来了。 她一改之前朴素的打扮,换了一套大绣衣裳,那层层的针脚,栩栩如生的绣作,叫人看得啧啧称奇,连鞋上都坠着宝气氤氲的珠子,再贵气逼人没有。 进了大堂,对大爷喜道:“您猜怎么着?” 大爷愕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苏世黎笑着让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人“我好说歹说,翻了一倍的工钱,总算是又给您把程掌柜请回来了。”扬扬手里的文书“签了一年。” 她现在已经能将情真意切的表情用得如鱼得水,瞧着大爷激动地说:“这下圃齐哥哥不必受累了。” 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 40、40、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沉脸看着苏世黎,苏世黎笑吟吟看他问“大伯不高兴吗?” 大爷被她刺得挂不住脸,可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方才口口声声说人不该走的是自己,只道“自然高兴的。”。往大掌柜看,大掌柜没有看他。 人家做得好好的,他突然发难,把人给辞了,如今又是年中,各家大些的铺子掌柜们早就坐满了,大掌柜们的契一签便是二三年的,岂还有他的地方?一时下家也难找得到,一下子便没个着落了。还是苏世黎涨了工钱请人回来的,对他岂有好脸色。 原苏世黎去请时,程大掌柜并不太愿意,可最后之所以点头,除了苏世黎涨了工钱,还因为她的一席话。 苏世黎站在那里对他说“我听着您虽然宠爱女儿,可往日里对女儿并不十分看好,也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个十分拿不出手的人,没有人扶,走路怕也走不好。可人呢,您逼一逼、给她一条别的路,她未必就真走不出来。若您肯在我这里做事,以后便只管把她带在身边,教着教着恐怕就能好呢?便是到时候发现真扶不上去,再续儿子也不迟。若扶得起来,还怕不敢招赘?总归是自己血亲的女儿,比续个假儿子自欺欺人要好得多。可若您真就是非要个儿子,假儿子也要,便只当我这话没有说过。” 程掌柜不是守旧的人,他没有父母,经年在外头跑。年轻的时候上过洋船,哪个港口没有去过?后来在都城里的大铺子做的学徒,那里的风气,比下头不知道开化到哪里去了,他对儿子还是女儿都看得很淡。皇位都由公主继承得,他那点薄产,难道比皇位还了得吗? 只是确实信不过沉默寡言、鲜少出门的女儿能撑得起一个家,能等他老了之后,有本事照顾家人。可心里中,确实也不甘把家产白送给继子。少归少,那也是他的血汗。 最后一狠心才点了头。像苏世黎说的,试试不吃亏。不行就算了。死心。 如今站在苏世黎身后,看着她挺直了脊背敢和心怀不轨的叔伯争产,又更有些期待。女儿有她几分都好了。 苏世黎对她大伯笑,又朗声对店里伙计说:“大家但凡家里有什么事过不去,只管跟我讲,别像大掌柜一样,生怕给人添麻烦,说走便走。不论是什么事,只要是能帮的,我必不推托。你们能安安心心做事便好。” 伙计们纷纷应声。 大爷在这里做惯了大的,见苏世黎拿出当家的作派讲话,心里火直冒。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撕破脸。只不阴不阳地说“你也是真费心。” 苏世黎却不怕说话刺到他:“怎么说我在店里还占了六成股呢,自然店里的事是要多费心的。” 又说“先前我与大掌柜的去海城,许多事真是不看不知道。可长了大见识。这回来了,心情都不得平复,觉得人总要学点本事,才心里不虚。所以我想学算帐。”抬头对大爷说道“大掌柜说,做帐这种事,算数是底子,其次便是多看人家是怎么做,多想人家为什么这么做。师父带个几年,自然就出来了。所以我想着,把店里的帐本拿着看看。但店里说,都大伯那里。” 大爷立刻皱眉,声音都严厉起来:“帐本岂是玩笑的东西?!一家的生计都在这里头,你这样胡闹,我可不能答应!” 苏世黎和和气气:“既然这样说你不肯,那我便换个说法。”她垂眸,嘴角含着笑,声音却沉沉的“大伯,我在这铺子里占了六成股,你们米家共是四成,又要分成三份。您才占了多少?店里的收益支出帐本我只是拿来看看,你都不肯答应,这是什么道理?这帐本,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样说?”大爷恼火:“我不肯,是因为你一个女人。女人怎么能看帐!” 苏世黎也不恼,平心静气“皇帝陛下一个女人,还治国呢。你讲话也仔细些,小心犯了大不韪。” 大爷一时气结。 她挑眼看向大爷“您要是怎么都不给,那我们便只有找官家做主。”存心要气死他。 果然大爷不如大奶奶压得住脾气,他再没有这样生气过,厉声道:“你这是忘恩负义,闹出去别人怎么说你?我们是好心收留你,你到好,要跟我们打官司!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既然这样,这股我不叫你入了,你把钱拿返去!”怒叫自己随身的人去盘帐,要把苏世黎的钱还予她。 小厮二个,有一个机灵,早已经跑回家报信了。剩下的那个还在这里候着,一听,立刻往帐房跑,不一会儿便拿了大爷的钥匙,把苏世黎入股的文书翻了来。 大爷接过来,大概是气狠了,一扬手,便甩在苏世黎脸上。她偏了偏头,没有动,纸打得人不痛。可正逢麻姑得了信跑来。见这样的场景,一时大惊失色,一头便撞在大爷怀里。 大爷没防备,被撞了个四仰八叉。偏麻姑力气又大,一两个小厮还真拿她没办法 。 苏世黎厉声叫“麻姑!”麻姑这才住手。 苏世黎拂了拂碎发,踩着掉在地上的文书,走到大爷跟前,俯视他道:“这东西一式好几份,官府都有存档,你丢了也好,撕了也罢,都不妨事。不过,我来,是你们费尽了心机请来的,现在见势不对,想要我走?这却没那么容易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大伯却没听过吗?” 大爷怒极,脸都涨红了“你这个畜牲!我们好心帮你,你却诬陷我们心怀不轨,存心要害我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心怀不轨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在我心中,大伯大伯娘可是对我顶好的亲人。万事都为我着想,生怕我没了靠山失了依靠之后生活没有着落。可是怎么办?偏偏我这个人呢,真不是个好东西。”苏世黎端正坐在上座,满面温和的笑容“我即是偷人的□□,又是被弃的破鞋,还是气死了亲爹的衰女,再多一个‘多行不义的畜牲’这种名号,想来也不妨的。我便再狼心狗肺一回吧。您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只有一条,帐本您不交出来,咱们便上堂见。” 她还怕不知道大房是怎么打算吗?岂能叫他们如愿,给他们时候谋划,现在怕太早撕破脸的是他们,不是自己。她怕什么! 门口两个正要进门的青年,听到了里头那一席话。 张浊其‘哧’了一声,嘀咕“帽子给自己戴得不少。” 跟着的随从见里头吵闹,连忙说“看着这边是有事,要不然去别家看看?”他也不晓得怎么才回到省城,两位少爷便异口同声地说要在街上买点东西。 一边的张子令神色淡淡,拢着大披风,扭头看看街对面的茶寮,说“歇歇。” 两个人过去,屏退的下人,坐在临街的包间里头。 只有两个在时,气氛到也和气,张子令问:“苏世黎的父亲 ,是不是以前进过宫的那位苏天师?” 张浊其心不在焉,点点头:“恩。”说“杜长安前番无意听说姓苏的在县城安了家,硬叫我便顺势过去瞧了瞧。那一去,可真是在曹家看了好大一场热闹。不过去苏家看人时,他神智都不是很清楚了,并无所得。” 张子令垂眸“人间真有转世为人这种异事?” 张浊其拿支烟出来,边找火柴边冷笑,不以为然道“都是些鬼话罢了,偏有人鬼迷心窍。” 两个人静静的神色各异,兀自沉思着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便看到街上米家的大奶奶急匆匆地赶来,一口气冲到铺子里去。张浊其突然说:“你是打算试一试她的吧?不然怎么把东西当订礼送到米家去?”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沉脸看着苏世黎,苏世黎笑吟吟看他问“大伯不高兴吗?” 大爷被她刺得挂不住脸,可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方才口口声声说人不该走的是自己,只道“自然高兴的。”。往大掌柜看,大掌柜没有看他。 人家做得好好的,他突然发难,把人给辞了,如今又是年中,各家大些的铺子掌柜们早就坐满了,大掌柜们的契一签便是二三年的,岂还有他的地方?一时下家也难找得到,一下子便没个着落了。还是苏世黎涨了工钱请人回来的,对他岂有好脸色。 原苏世黎去请时,程大掌柜并不太愿意,可最后之所以点头,除了苏世黎涨了工钱,还因为她的一席话。 苏世黎站在那里对他说“我听着您虽然宠爱女儿,可往日里对女儿并不十分看好,也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个十分拿不出手的人,没有人扶,走路怕也走不好。可人呢,您逼一逼、给她一条别的路,她未必就真走不出来。若您肯在我这里做事,以后便只管把她带在身边,教着教着恐怕就能好呢?便是到时候发现真扶不上去,再续儿子也不迟。若扶得起来,还怕不敢招赘?总归是自己血亲的女儿,比续个假儿子自欺欺人要好得多。可若您真就是非要个儿子,假儿子也要,便只当我这话没有说过。” 程掌柜不是守旧的人,他没有父母,经年在外头跑。年轻的时候上过洋船,哪个港口没有去过?后来在都城里的大铺子做的学徒,那里的风气,比下头不知道开化到哪里去了,他对儿子还是女儿都看得很淡。皇位都由公主继承得,他那点薄产,难道比皇位还了得吗? 只是确实信不过沉默寡言、鲜少出门的女儿能撑得起一个家,能等他老了之后,有本事照顾家人。可心里中,确实也不甘把家产白送给继子。少归少,那也是他的血汗。 最后一狠心才点了头。像苏世黎说的,试试不吃亏。不行就算了。死心。 如今站在苏世黎身后,看着她挺直了脊背敢和心怀不轨的叔伯争产,又更有些期待。女儿有她几分都好了。 苏世黎对她大伯笑,又朗声对店里伙计说:“大家但凡家里有什么事过不去,只管跟我讲,别像大掌柜一样,生怕给人添麻烦,说走便走。不论是什么事,只要是能帮的,我必不推托。你们能安安心心做事便好。” 伙计们纷纷应声。 大爷在这里做惯了大的,见苏世黎拿出当家的作派讲话,心里火直冒。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撕破脸。只不阴不阳地说“你也是真费心。” 苏世黎却不怕说话刺到他:“怎么说我在店里还占了六成股呢,自然店里的事是要多费心的。” 又说“先前我与大掌柜的去海城,许多事真是不看不知道。可长了大见识。这回来了,心情都不得平复,觉得人总要学点本事,才心里不虚。所以我想学算帐。”抬头对大爷说道“大掌柜说,做帐这种事,算数是底子,其次便是多看人家是怎么做,多想人家为什么这么做。师父带个几年,自然就出来了。所以我想着,把店里的帐本拿着看看。但店里说,都大伯那里。” 大爷立刻皱眉,声音都严厉起来:“帐本岂是玩笑的东西?!一家的生计都在这里头,你这样胡闹,我可不能答应!” 苏世黎和和气气:“既然这样说你不肯,那我便换个说法。”她垂眸,嘴角含着笑,声音却沉沉的“大伯,我在这铺子里占了六成股,你们米家共是四成,又要分成三份。您才占了多少?店里的收益支出帐本我只是拿来看看,你都不肯答应,这是什么道理?这帐本,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样说?”大爷恼火:“我不肯,是因为你一个女人。女人怎么能看帐!” 苏世黎也不恼,平心静气“皇帝陛下一个女人,还治国呢。你讲话也仔细些,小心犯了大不韪。” 大爷一时气结。 她挑眼看向大爷“您要是怎么都不给,那我们便只有找官家做主。”存心要气死他。 果然大爷不如大奶奶压得住脾气,他再没有这样生气过,厉声道:“你这是忘恩负义,闹出去别人怎么说你?我们是好心收留你,你到好,要跟我们打官司!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既然这样,这股我不叫你入了,你把钱拿返去!”怒叫自己随身的人去盘帐,要把苏世黎的钱还予她。 小厮二个,有一个机灵,早已经跑回家报信了。剩下的那个还在这里候着,一听,立刻往帐房跑,不一会儿便拿了大爷的钥匙,把苏世黎入股的文书翻了来。 大爷接过来,大概是气狠了,一扬手,便甩在苏世黎脸上。她偏了偏头,没有动,纸打得人不痛。可正逢麻姑得了信跑来。见这样的场景,一时大惊失色,一头便撞在大爷怀里。 大爷没防备,被撞了个四仰八叉。偏麻姑力气又大,一两个小厮还真拿她没办法 。 苏世黎厉声叫“麻姑!”麻姑这才住手。 苏世黎拂了拂碎发,踩着掉在地上的文书,走到大爷跟前,俯视他道:“这东西一式好几份,官府都有存档,你丢了也好,撕了也罢,都不妨事。不过,我来,是你们费尽了心机请来的,现在见势不对,想要我走?这却没那么容易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大伯却没听过吗?” 大爷怒极,脸都涨红了“你这个畜牲!我们好心帮你,你却诬陷我们心怀不轨,存心要害我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心怀不轨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在我心中,大伯大伯娘可是对我顶好的亲人。万事都为我着想,生怕我没了靠山失了依靠之后生活没有着落。可是怎么办?偏偏我这个人呢,真不是个好东西。”苏世黎端正坐在上座,满面温和的笑容“我即是偷人的□□,又是被弃的破鞋,还是气死了亲爹的衰女,再多一个‘多行不义的畜牲’这种名号,想来也不妨的。我便再狼心狗肺一回吧。您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只有一条,帐本您不交出来,咱们便上堂见。” 她还怕不知道大房是怎么打算吗?岂能叫他们如愿,给他们时候谋划,现在怕太早撕破脸的是他们,不是自己。她怕什么! 门口两个正要进门的青年,听到了里头那一席话。 张浊其‘哧’了一声,嘀咕“帽子给自己戴得不少。” 跟着的随从见里头吵闹,连忙说“看着这边是有事,要不然去别家看看?”他也不晓得怎么才回到省城,两位少爷便异口同声地说要在街上买点东西。 一边的张子令神色淡淡,拢着大披风,扭头看看街对面的茶寮,说“歇歇。” 两个人过去,屏退的下人,坐在临街的包间里头。 只有两个在时,气氛到也和气,张子令问:“苏世黎的父亲 ,是不是以前进过宫的那位苏天师?” 张浊其心不在焉,点点头:“恩。”说“杜长安前番无意听说姓苏的在县城安了家,硬叫我便顺势过去瞧了瞧。那一去,可真是在曹家看了好大一场热闹。不过去苏家看人时,他神智都不是很清楚了,并无所得。” 张子令垂眸“人间真有转世为人这种异事?” 张浊其拿支烟出来,边找火柴边冷笑,不以为然道“都是些鬼话罢了,偏有人鬼迷心窍。” 两个人静静的神色各异,兀自沉思着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便看到街上米家的大奶奶急匆匆地赶来,一口气冲到铺子里去。张浊其突然说:“你是打算试一试她的吧?不然怎么把东西当订礼送到米家去?” 41、41、还想不想 大奶奶一听说铺子里头吵起来,先还不当一回事,只以为大爷必然是占了上风的,苏世黎到底是个无人帮扶的姑娘家,到是麻姑偷听了一嘴,扭头就跑。 后来大奶奶仔细地听小厮一说,原来是大爷占了下风,这哪里还坐得住。 一路过去时心里是百转千回,恨毒了苏世黎。气得直道:“万万没想到她怀着这样的歹心来的。”真正是人心不古啊。 可真进了铺子,立时又打圆场“这是怎么的?” 对苏世黎说“你大伯这个人呢,心是好,可偏嘴不好。他不叫你搞这些,还不是怕你以后不好说嫁?人家一说,你是常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只以为女子嘛,哪个不恨嫁。 苏世黎也不去辩驳她,只说:“原我也没在意这些,如今伯娘不会也是来拦我的吧?”说着表情便肃厉起来:“若是这样,我到真要疑心起来,铺子里头的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现在实话便说在这里,只要你们拦我,那我就要跟你们官衙里见了!” 堂屋里一时俱寂。 自大伯娘来,大伯便不开口了,被小撕扶在一边坐下,现在也只沉着脸不说话。 而大伯娘心里不知道怎么恨呢,脸上只是苦口婆心的样子,听苏世黎这么一说,转头便把大伯骂了一顿。 无非说什么‘你便是为了人家好,也要人家领情’诸如此类的话。 最后,大伯便低了头,对苏世黎只说“既然你一意孤行,那我有什么好说?随你的便罢。”难道还真要闹到堂上去吗? 苏世黎也不叫真,他既然承认自己错了,她也便和颜悦色“既然都说清楚了,我知道伯娘伯父是好心,又怎么会怪你们呢?”却也不说帐本的事就此算了的话。末了还叫大掌柜“帐以后便由您管着。您年纪大了,恐怕疲累,我身边有个小丫头,识字不多,但胜在机灵,以后便叫她来服侍您,她虽然别的本事没有,平常端茶送水跑跑腿是不在话下的。” 说着便问麻姑“四乐呢?把四乐叫来。” 麻姑犹豫,怕自己一走,这里就只有苏世黎自己一个,会吃亏的。 苏世黎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里到底还是官家治下。若真是有人害我,必然一个也跑不掉。你怕什么?”问大奶奶“您说是不是?” 大奶奶心肝都气疼了,却笑“那可不是吗。” 麻姑转头,向大掌柜和其它伙计礼一礼,便是把苏世黎托付给他们的意思,这才走了。 大奶奶等她一走,只说圃齐身上不大好,叫大爷跟自己一道去瞧瞧,两夫妻相携而去。谁知道背后又要说什么,打算做什么。但苏世黎也不在乎。 铺子里的伙计见他们一走,便活络起来,围在苏世黎身边“苏娘子好威风呀!”“苏娘子,以后是不是这铺子就听你的?”又问“涨不涨例钱呢?” 苏世黎笑笑“是不是我的,还不好说,不过我多少占了六成股。有些事,多多少少还是能说得上话。”又叫外头的人“你进来罢。” 原来是之前被大爷卖了的那个伙计。她给买了回来。“以前是干什么的,以后还干什么去。” 伙计们见同伴回来,一拥而上,高兴得不得了。 苏世黎说“只要是为我办事,我一个也不会亏待。” 伙计们兴奋得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这兴奋不只是为了同伴,还因为苏世黎能这样行事,她是个仗义的人,让人觉得,只要肯干事,将来日子是好的。 有调皮的起哄“那苏娘子涨涨例钱嘛。” 大掌柜笑骂他们“皮猴!” 苏世黎却大大方方“只要你们做得好,别说例钱,卖身契都尽可以发还给你们。” 一下,个个都惊住了。都不说话。 年纪小小的那个沉不住气,想问,又被挤在外面,看不到中间的人,一蹦一蹦地大声叫“真的吗?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娶老婆啦!” 若是奴身,自己也没私产,又因为米家情薄,所以没有未来可言。况且米家地方小,没有地方放太多做家事的下仆。像钱妈这样的仆妇,几个铺子加起来,都不过六七人,多是做饭,洗衣裳的。而男的成群,以至于在内很难结成亲事,在外也没有良家女子愿意跟嫁他们。不论怎么样哪怕与人结成夫妻了,生了孩子,要么长大了顶了年老的位置,继续为米家做牛做马,要么被米家发卖出去。 若真是能得到自由,岂有不心动的吗。 其它的人,心里固然震惊,可到底年长,并不表露太多,只纷纷笑那个小子“都还没长齐全,你到想着娶老婆了?!” 各自散去后,却免不得要议论这件事。 有人抱了一线希望,可也有人说,这只是苏娘子兴起说的话,当不得真。 放人?这是多大的事啊。 再说了,被放了之后,又拿什么讨生活?他们自来,就是在商铺里的伙计,从这里出了,自己没本钱做不起店,去了别人铺子里,不自卖,别人也信不过你。哪里有出路呢。 最小的那个一会高兴,一会又像小大人一样发愁。 四乐进店,便听到他们在说这些。 她走过去,说“谁说你们被放了,就没有着落?我早就被小姐放了身,可我也还不是仍然为小姐办差吗?” 伙计们不信:“她怎么能放心?”又觉得这小丫头不懂许多,毕竟买卖上的事不同的,这里的规矩,素来是不叫外人沾手。 四乐不高兴:“怎么就不能放心?小姐对我好,我也对小姐好。跟有没有契,有甚么关系?小姐行事磊落,便没有契,将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为小姐办事的。” 说完也不理他们,由着他们在那里出神,往里面去。 里面苏世黎正在跟大掌柜看帐,她要学的还多得很呢。 见到四乐来,跟大掌柜说“我想着,您要把女儿带在身边,她若有个伴也自在些。四乐为人正直可靠,再合适不过。”说完,示意四乐,四乐连忙往大掌柜礼一礼。 大掌柜笑,说:“苏娘子是不是想叫她跟我学点东西?” 苏世黎也并不遮遮掩掩,点头“她年纪还小,能学的时候,多学一点也没坏处。” 大掌柜点头“好。”叫四乐上前来,问“识字吗?” 四乐激动得连连点头“识的识的。识得好多字了。”又怕大掌柜觉得自己自大“就算不认识的字,多看两次就认得了。我不怕吃苦。但有什么做得不对,大掌柜只管骂我。”她把自己随身带的小册子拿出来,给大掌柜看“我平日有不认得的字,都画下来,问私塾的先生。” 上头的字写得歪歪斜斜,但努力工整。 大掌柜拿起来翻看,到是十分感慨。一个小小的仆妇,都有这样上进,未必和跟着什么样的主家没有关系。见微知著,大概自己跟着苏世黎到真是个出路。 跟苏世黎说了一会儿帐上的事,苏世黎出去后,他拿起笔便想写封信回去,叫家里把女儿送来。可提起笔,又想起来,家里都是妇孺,识不得字,写信去没有用。 抬头看着外头忙忙碌碌的苏世黎和四乐,竟不由得感叹起来,世间的人,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世间的人,却又样样都不同。 晚上,帮着搬门板关了铺门,苏世黎和四乐才结伴回去。 忙碌了一天,天色已经暗了,当头夜色正好,四乐拿了灯,走在前面,微微侧着身子。 苏世黎突然地,想到了那天夜里。她扶着肚子,走在曹家庭院的夜色下,遇到了许四小姐。 回想起来,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可分明,只隔了几个月而已。 她四乐说“四乐,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一切从头来过?” 四乐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她“我不想了。”她自来孤苦,没多大便没了父母兄弟,又是生而为奴,没有少受欺负,以前也曾想过,如果自己重生一回,重来一回,投在好人家就好了。“可现在我不想了,我喜欢小姐,喜欢跟着小姐做事。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能更努力,能过得更好些。我不想重来。就想把后头的日子过好。” 她问苏世黎:“小姐您呢?” 是啊,现在总觉得每一天都在更好一些,发现了自己能做的事很多,知道了世界的广阔,明白不必要为了一个男人、为了恨,而搭上一生,但是,孩子呢?那些因为她而被烧死的人呢? 苏世黎抬头,头上的月亮已经被乌云掩盖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总觉得有血的味道。 她说“我想。” 两个人走过,路边黑暗的巷子里在黑暗中站着的几个人,才又重新点起了灯笼。 张子令站在那里,他旁边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张浊其,一脸玩味。大奶奶一听说铺子里头吵起来,先还不当一回事,只以为大爷必然是占了上风的,苏世黎到底是个无人帮扶的姑娘家,到是麻姑偷听了一嘴,扭头就跑。 后来大奶奶仔细地听小厮一说,原来是大爷占了下风,这哪里还坐得住。 一路过去时心里是百转千回,恨毒了苏世黎。气得直道:“万万没想到她怀着这样的歹心来的。”真正是人心不古啊。 可真进了铺子,立时又打圆场“这是怎么的?” 对苏世黎说“你大伯这个人呢,心是好,可偏嘴不好。他不叫你搞这些,还不是怕你以后不好说嫁?人家一说,你是常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只以为女子嘛,哪个不恨嫁。 苏世黎也不去辩驳她,只说:“原我也没在意这些,如今伯娘不会也是来拦我的吧?”说着表情便肃厉起来:“若是这样,我到真要疑心起来,铺子里头的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现在实话便说在这里,只要你们拦我,那我就要跟你们官衙里见了!” 堂屋里一时俱寂。 自大伯娘来,大伯便不开口了,被小撕扶在一边坐下,现在也只沉着脸不说话。 而大伯娘心里不知道怎么恨呢,脸上只是苦口婆心的样子,听苏世黎这么一说,转头便把大伯骂了一顿。 无非说什么‘你便是为了人家好,也要人家领情’诸如此类的话。 最后,大伯便低了头,对苏世黎只说“既然你一意孤行,那我有什么好说?随你的便罢。”难道还真要闹到堂上去吗? 苏世黎也不叫真,他既然承认自己错了,她也便和颜悦色“既然都说清楚了,我知道伯娘伯父是好心,又怎么会怪你们呢?”却也不说帐本的事就此算了的话。末了还叫大掌柜“帐以后便由您管着。您年纪大了,恐怕疲累,我身边有个小丫头,识字不多,但胜在机灵,以后便叫她来服侍您,她虽然别的本事没有,平常端茶送水跑跑腿是不在话下的。” 说着便问麻姑“四乐呢?把四乐叫来。” 麻姑犹豫,怕自己一走,这里就只有苏世黎自己一个,会吃亏的。 苏世黎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里到底还是官家治下。若真是有人害我,必然一个也跑不掉。你怕什么?”问大奶奶“您说是不是?” 大奶奶心肝都气疼了,却笑“那可不是吗。” 麻姑转头,向大掌柜和其它伙计礼一礼,便是把苏世黎托付给他们的意思,这才走了。 大奶奶等她一走,只说圃齐身上不大好,叫大爷跟自己一道去瞧瞧,两夫妻相携而去。谁知道背后又要说什么,打算做什么。但苏世黎也不在乎。 铺子里的伙计见他们一走,便活络起来,围在苏世黎身边“苏娘子好威风呀!”“苏娘子,以后是不是这铺子就听你的?”又问“涨不涨例钱呢?” 苏世黎笑笑“是不是我的,还不好说,不过我多少占了六成股。有些事,多多少少还是能说得上话。”又叫外头的人“你进来罢。” 原来是之前被大爷卖了的那个伙计。她给买了回来。“以前是干什么的,以后还干什么去。” 伙计们见同伴回来,一拥而上,高兴得不得了。 苏世黎说“只要是为我办事,我一个也不会亏待。” 伙计们兴奋得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这兴奋不只是为了同伴,还因为苏世黎能这样行事,她是个仗义的人,让人觉得,只要肯干事,将来日子是好的。 有调皮的起哄“那苏娘子涨涨例钱嘛。” 大掌柜笑骂他们“皮猴!” 苏世黎却大大方方“只要你们做得好,别说例钱,卖身契都尽可以发还给你们。” 一下,个个都惊住了。都不说话。 年纪小小的那个沉不住气,想问,又被挤在外面,看不到中间的人,一蹦一蹦地大声叫“真的吗?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娶老婆啦!” 若是奴身,自己也没私产,又因为米家情薄,所以没有未来可言。况且米家地方小,没有地方放太多做家事的下仆。像钱妈这样的仆妇,几个铺子加起来,都不过六七人,多是做饭,洗衣裳的。而男的成群,以至于在内很难结成亲事,在外也没有良家女子愿意跟嫁他们。不论怎么样哪怕与人结成夫妻了,生了孩子,要么长大了顶了年老的位置,继续为米家做牛做马,要么被米家发卖出去。 若真是能得到自由,岂有不心动的吗。 其它的人,心里固然震惊,可到底年长,并不表露太多,只纷纷笑那个小子“都还没长齐全,你到想着娶老婆了?!” 各自散去后,却免不得要议论这件事。 有人抱了一线希望,可也有人说,这只是苏娘子兴起说的话,当不得真。 放人?这是多大的事啊。 再说了,被放了之后,又拿什么讨生活?他们自来,就是在商铺里的伙计,从这里出了,自己没本钱做不起店,去了别人铺子里,不自卖,别人也信不过你。哪里有出路呢。 最小的那个一会高兴,一会又像小大人一样发愁。 四乐进店,便听到他们在说这些。 她走过去,说“谁说你们被放了,就没有着落?我早就被小姐放了身,可我也还不是仍然为小姐办差吗?” 伙计们不信:“她怎么能放心?”又觉得这小丫头不懂许多,毕竟买卖上的事不同的,这里的规矩,素来是不叫外人沾手。 四乐不高兴:“怎么就不能放心?小姐对我好,我也对小姐好。跟有没有契,有甚么关系?小姐行事磊落,便没有契,将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为小姐办事的。” 说完也不理他们,由着他们在那里出神,往里面去。 里面苏世黎正在跟大掌柜看帐,她要学的还多得很呢。 见到四乐来,跟大掌柜说“我想着,您要把女儿带在身边,她若有个伴也自在些。四乐为人正直可靠,再合适不过。”说完,示意四乐,四乐连忙往大掌柜礼一礼。 大掌柜笑,说:“苏娘子是不是想叫她跟我学点东西?” 苏世黎也并不遮遮掩掩,点头“她年纪还小,能学的时候,多学一点也没坏处。” 大掌柜点头“好。”叫四乐上前来,问“识字吗?” 四乐激动得连连点头“识的识的。识得好多字了。”又怕大掌柜觉得自己自大“就算不认识的字,多看两次就认得了。我不怕吃苦。但有什么做得不对,大掌柜只管骂我。”她把自己随身带的小册子拿出来,给大掌柜看“我平日有不认得的字,都画下来,问私塾的先生。” 上头的字写得歪歪斜斜,但努力工整。 大掌柜拿起来翻看,到是十分感慨。一个小小的仆妇,都有这样上进,未必和跟着什么样的主家没有关系。见微知著,大概自己跟着苏世黎到真是个出路。 跟苏世黎说了一会儿帐上的事,苏世黎出去后,他拿起笔便想写封信回去,叫家里把女儿送来。可提起笔,又想起来,家里都是妇孺,识不得字,写信去没有用。 抬头看着外头忙忙碌碌的苏世黎和四乐,竟不由得感叹起来,世间的人,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世间的人,却又样样都不同。 晚上,帮着搬门板关了铺门,苏世黎和四乐才结伴回去。 忙碌了一天,天色已经暗了,当头夜色正好,四乐拿了灯,走在前面,微微侧着身子。 苏世黎突然地,想到了那天夜里。她扶着肚子,走在曹家庭院的夜色下,遇到了许四小姐。 回想起来,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可分明,只隔了几个月而已。 她四乐说“四乐,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一切从头来过?” 四乐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她“我不想了。”她自来孤苦,没多大便没了父母兄弟,又是生而为奴,没有少受欺负,以前也曾想过,如果自己重生一回,重来一回,投在好人家就好了。“可现在我不想了,我喜欢小姐,喜欢跟着小姐做事。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能更努力,能过得更好些。我不想重来。就想把后头的日子过好。” 她问苏世黎:“小姐您呢?” 是啊,现在总觉得每一天都在更好一些,发现了自己能做的事很多,知道了世界的广阔,明白不必要为了一个男人、为了恨,而搭上一生,但是,孩子呢?那些因为她而被烧死的人呢? 苏世黎抬头,头上的月亮已经被乌云掩盖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总觉得有血的味道。 她说“我想。” 两个人走过,路边黑暗的巷子里在黑暗中站着的几个人,才又重新点起了灯笼。 张子令站在那里,他旁边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张浊其,一脸玩味。 42、42、落难 苏世黎与四乐两个人回去,麻姑已经备好的热水。边服侍苏世黎洗漱,边兴冲冲地说店铺里的事。说一说又停下来,问苏世黎“您说,我以后能做大掌柜吗?” 苏世黎说“那我可不知道。” 四乐忐忑,她想,自己终归是女子。今日这样得意忘形,都忘记了这些。 可苏世黎又继续说道:“那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四乐愣愣,随后便又高兴起来。主仆正说着,打算歇息,各玲却来了。 苏世黎觉得意外“你还没睡?” 各玲犹犹豫豫,麻姑见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借故,叫四乐跟着自己下楼去。等两个人走了,各玲才说“你在铺子里大伯娘闹起来了?” 苏世黎不以为然:“她回来发了脾气?” 各玲说“我听到她跟大伯说话了。”说起今日的事“我看她心情不好,但回来却说,给我说了个亲事。明日说要去茶楼。可我想着,边蔓比我大,还没有说,却先给我说了……”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家。但这家里也没一个能说一说的人。想来想去,才找苏世黎来。 苏世黎笑:“若真是不好,你不愿意,她也拿你没办法 。如今也不是绑着人出嫁的旧时候了。” 各玲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要跟大房作对吗?你不怕吗?” 苏世黎问:“我怕什么?” 各玲说:“你虽然是合离了,但总还是想着婚嫁的,可婚嫁总归是被长辈捏在手里。她若不帮你说,你怎么办?”总不能自己还找媒人出去说亲吧。那可真要被人笑死。就比如她,父亲不管,也只能指着大奶奶。这段时间都乖巧了不少。虽然有大钱没有全给到大房手里,可日常总要掏一些出去,让大奶奶对自己脸色好些。 苏世黎本来是整理衣裳,闻言手上顿一顿,才说“我没有想过这个。” 各玲还不解:“没有想什么?” 苏世黎抬头看她说:“我没有想过再嫁。”一开始也想过,但后来她不再那么想了。 各玲愣在那里:“那你怎么办?” 苏世黎笑起来:“有甚么怎么办?”见各玲不说话,想了想,叫她别站在门口,进来坐。给她倒了茶。 别的到也没有说什么,只说自己去海城的见闻。那边有港口,有洋船。 “听说,陛下派出去外邦留洋的学士,就是从那里上船走。里头还有女官呢。我跟大掌柜回来的时候,正遇到一位郡主回国来。听说当时陛下说要派人去留洋,她也想去,可家里不许,她去求陛下。陛下虽然位高但上头还有长辈呢,不能伤老人的心,也就不肯答应了。结果,她偷偷地就去了,去的时候,一句外邦话不会说,随身带着几百金珠,偷偷上的船。一去就是四五年。我在码头的时候,正遇到她下船。她穿着外邦人的衣裳,裙子又大,又篷,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脸上有带钻石的面纱,一面笑着,一面跟身边的几个外邦人说话。她说起外邦话真好听。” 各玲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挑。那表情说是高兴,却也并不是,但这个表情,让她整个人会发光似的,叫人挪不开眼睛。不由一时怔怔的。应承说:“她大概十分美貌吧?” 苏世黎摇头“不。”赞扬一个妇人,不外乎是‘美貌’‘贤德’,那郡主在她眼中,确实是好看的,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可不是因为她的面容。 苏世黎看向各玲。她才十多岁,容貌稚嫩,以前一脸蛮横不讲道理,一夕之间,这张脸却又变成了这样畏缩沉默。 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苏世黎声音沉静下来“如果不是有事要办,离开家的时候,我就会像父亲说的那样,走得远远,去外邦,去留洋,我也能穿她穿的衣裳,也能讲一口流利的外邦话。也会成她那样的人。但如今嘛,大概只能等下辈子了。”她看向各玲“我多希望自己是你呀。” 各玲从苏世黎那里出来回到自己屋子,在镜前坐了很久。 在她眼里,苏世黎做事有决断,遇事不慌张,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有惊涛骇浪迎面过来,都有本事安然无恙。哪怕同是寄人篱下的境地,也能处处叫大房吃亏,远比自己只会送钱本事得多。就连长相,自己都不如苏世黎好看。 一开始也正是因为,苏世黎长得太好,她才会不忿地总拿话挤兑人家。现在想想,耳朵都烧得发烫,想在地上钻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不明白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可就是这样,苏世黎却说“我多希望自己是你呀。” 她这样坐了许久,直到二房回来。楼梯咯吱咯吱地响,在旧木楼中回荡,二奶奶不知道有什么喜事,讲话的声音轻快极了,细细碎碎。正逢得大奶奶下楼来。二奶奶成心要叫她难受,笑问“听街头的张嫂子说,城西钱老板家的儿子,看中了咱们家的女儿。你与人约好了相看的?” 大奶奶冷淡极了,只嗯了一声。 二奶奶又说:“你要把老三喊回来的。” 大奶奶说:“他老早就交待给我。自然是信得过我的。再说,他那位又怀了,哪里得空管这边。” 钱老板是哪一家?各玲隐约只听说,前年城西有一户做生意的,家里儿子在外面闹事,却碰到了硬茬,被人打腿打断了。 她坐在黑暗中,蜡烛灭了,也没有去点。也不是生气恼恨,心情竟然平静。大概早也知道,她那个父亲是什么模样,更知道大房是不会给自己好的。 她不把钱交出去,大奶奶不高兴。把钱全交了,大奶奶更不必对她好。 大房是什么样子?她经年看在眼里,只是以前不知事罢了,如今回想一件件一桩桩,哪里还不通透? 等躺在了床上,却突然想,那位郡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真想看一看。 接下来几天,米家到也过得太平。苏世黎与四乐,每天一道上铺子,四乐把她几个兄长也喊到省城来了,全在铺子里头跑腿。 大爷去了说过一次,说,这么一点店,却多了这么多伙计,哪里支应得了? 大掌柜却说“这几个人的钱都是苏娘子付的。与店里并不相干 。人家不要钱白来做事,这有甚么不好的。”又说“大爷要不愿意,只管与苏娘子商量。我人微言轻也不作数。” 要按大爷以住,必然怎么也要说几句,以显示自己地位仍在。可这次,却不说了。只笑了笑。便回家去。回去了还坐在天井中的躺椅上听戏,手里拿着水烟,跟着唱片里咿咿呀呀,还有几分韵味。 苏世黎回去,听麻姑说,心便有些沉。四乐也说,大爷和大奶奶不知道出去见过什么客,回来喜滋滋的乐呢。她想着第二天要想办法去探探情况。 第二天一大早去铺子,却发现,门被封了。门上头贴了官府的封条,还有两个兵守着。四乐去问,那兵说“主家告掌柜勾结外人,侵占其私产。铺子里的人,一应被羁押待审。” 四乐大惊。前一天还好好的,可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啊。急道“这可怎么好?” 苏世黎沉下了气,吩咐她“别慌。你去看看你兄弟们怎么样。” 四乐连忙点头。 苏世黎调头便回家去。家里大奶奶自来没有醒那么早的,和大爷一道正在后头喝粥,两个人有说有笑。 瞥了一眼门口的苏世黎,也不理她,只当没有看到。 大奶奶还在那里高声说“本来这楼就小。如今越发逼窄。”话里话外都嫌她们主仆占地方。 苏世黎大步走过去,大奶奶立刻警惕起来,可人家越过了她,拿了碗便安静地吃东西,吃完了早饭,不紧不慢仍上楼去。好像听不见她说话,真把她气得不轻。 四乐一路跑回来白楼的,喘着气“大掌柜被抓了,其它的伙计只是被带去问话。我兄弟也没事,但不敢乱走,全在租屋里呆着呢。您要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办。您别介怀他们与我只是同族,他们几个我是知道的,平日与我和亲的也没两样,胆子大什么也不怕。” 四乐心里的知道,这件事还有什么不清楚,分明大房是要诬陷大掌柜与苏世黎合谋。还不知道怎么个编法呢。一时急得不行“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怕不要来把苏世黎也抓走。 苏世黎却还稳当,只说“要抓我的话,一早抓大掌柜的时候就抓了。哪怕再迟,也迟不过一天。到今天也没事,想来事情也不像我们想的这么坏。” 四乐就不懂了。对呀,这合谋,起码也是两个人,现在只抓了大掌柜一个,这是为什么呀?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二天,还是没人到米家来抓人。苏世黎更沉得住气了,安慰四乐与麻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想想,叫四乐跟自己一道拿了钱,去牢里打点,不叫大掌柜受苦。 大掌柜见苏世黎竟然亲自来,十分愕然,急道“您怎么能来呢?万一……” 苏世黎说“不妨。” 问他怎么样。 大掌柜说“打过一顿。但也没问什么。就是打。” 苏世黎皱眉,好在带了伤药,连忙给他。心里实在对他过意不去“您且装作身体不支的样子,忍耐几日。” 大掌柜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但到也是个豁达的性子,只说“知道了。”还安慰她:“这种风浪也不是没有见过。不要担心我。” 只问他还缺什么。 大掌柜只摆手,说“不当什么事。”只是他女儿才将将到店里,还想着第二天,带着苏世黎认认人,却不想当夜就被抓来了。 苏世黎带着四乐调头又往女监去。 大掌柜的女儿叫阿若,长得清清秀秀的小姑娘,自生没遇到过这种事,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苏世黎去看时,声音都已经哭哑了。 看守的狱卒烦也烦死了,跟苏世黎说“你且叫她不要再哭行不行。我在这里睡也睡不好。她要是再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的。” 四乐一脸笑,把他拉到旁边,往他袖子里塞荷包。他拿在手里捏一捏哼了几声,只叫两个人快些。 阿苦得了她阿爹的消息,这才安生一些。只是一听,要她装病,她却不会。 四乐虽然不知道苏世黎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却还是在一边出主意“你就躺着,每天直哼哼。” 这阿若到是会。一听这样就能出去,连忙应声。 两个人从狱里出来,苏世黎吩咐四乐“你每天来,还要带药来。说他们病了,我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也不好了。” 四乐连忙点头。却不懂“您这是要做什么呢?” 苏世黎想了想,说“只打却不问,分明是怕这个大掌柜真说出什么话来。” “可不就是冲您来的吗?大掌柜要是把您招出来,正合他们的意呀。” “那可不正是。要是真想害我,我一个姑娘家一下牢,什么苦都得吃,岂不是解恨吗?所以古怪在这里。大伯他们找的人,即想我落难,可又不是真想我受苦。” 四乐更不解了:“这是图什么呀。” 苏世黎却觉得自己心中有些成算。 两个人回到米家。却正逢大奶奶喜滋滋地叫钱妈做几个大肉菜。说与钱家相看好了,对方也下了定,过几天定好日子,各玲就该出嫁了。 扭头看到苏世黎,见她不冷不热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就上楼去,到底是沉不住气了,赶上来说“我原是好心对你,可你却谋划我米家的家产。时至今日,也不要怕我无情。” 苏世黎站在楼梯上,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听着轻,在楼中回荡。 大奶奶不解,皱眉“你笑什么?且有你急的时候呢!” “我有什么可急的?”苏世黎手在扶栏上轻轻地划,说:“你们要是在官衙里有这种关系,早就使了,不用看我脸色到今天 。如今才闹这出,想来是这两天遇到了什么贵人,人家和你们攀谈,说要帮着你们。可你却不想想,人家图什么。” 大奶奶还在嘴硬“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天理诏诏,还需得走什么人情,才能治你吗?” 苏世黎扭头看了她一眼,便上楼去了。 大奶奶见她这样坐得住,心里一惊。嘴再硬,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叫大爷回来,去问问。案子怎么样了。按时候算,也该把苏世黎抓去了。怎么却还没有动静。 可大爷去了,连治官都没有见到。 传话的人说,治官太忙了,没时间。又有,案子即有贵人替他们出面,必然是会还他个公道。叫他不要着急。 大爷一想,那也是,大掌柜被抓,怎么也要弄个笔录出来,才好再把苏世黎扯进来。 回去,把话告诉大奶奶。还说两人太小题大作“那官衙每天公务如山,哪里有这么快。顶多再让她得意几天。” 楼上四乐也担心。这里头的事,她一点也想不清楚。 苏世黎喝着茶,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叫四乐附耳来,低声交代。 第四天,外头便知道,苏娘子忧思成疾再加上旧病重发,一下就起不来床,眼看竟有早逝之征兆。 苏世黎与四乐两个人回去,麻姑已经备好的热水。边服侍苏世黎洗漱,边兴冲冲地说店铺里的事。说一说又停下来,问苏世黎“您说,我以后能做大掌柜吗?” 苏世黎说“那我可不知道。” 四乐忐忑,她想,自己终归是女子。今日这样得意忘形,都忘记了这些。 可苏世黎又继续说道:“那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四乐愣愣,随后便又高兴起来。主仆正说着,打算歇息,各玲却来了。 苏世黎觉得意外“你还没睡?” 各玲犹犹豫豫,麻姑见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借故,叫四乐跟着自己下楼去。等两个人走了,各玲才说“你在铺子里大伯娘闹起来了?” 苏世黎不以为然:“她回来发了脾气?” 各玲说“我听到她跟大伯说话了。”说起今日的事“我看她心情不好,但回来却说,给我说了个亲事。明日说要去茶楼。可我想着,边蔓比我大,还没有说,却先给我说了……”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家。但这家里也没一个能说一说的人。想来想去,才找苏世黎来。 苏世黎笑:“若真是不好,你不愿意,她也拿你没办法 。如今也不是绑着人出嫁的旧时候了。” 各玲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要跟大房作对吗?你不怕吗?” 苏世黎问:“我怕什么?” 各玲说:“你虽然是合离了,但总还是想着婚嫁的,可婚嫁总归是被长辈捏在手里。她若不帮你说,你怎么办?”总不能自己还找媒人出去说亲吧。那可真要被人笑死。就比如她,父亲不管,也只能指着大奶奶。这段时间都乖巧了不少。虽然有大钱没有全给到大房手里,可日常总要掏一些出去,让大奶奶对自己脸色好些。 苏世黎本来是整理衣裳,闻言手上顿一顿,才说“我没有想过这个。” 各玲还不解:“没有想什么?” 苏世黎抬头看她说:“我没有想过再嫁。”一开始也想过,但后来她不再那么想了。 各玲愣在那里:“那你怎么办?” 苏世黎笑起来:“有甚么怎么办?”见各玲不说话,想了想,叫她别站在门口,进来坐。给她倒了茶。 别的到也没有说什么,只说自己去海城的见闻。那边有港口,有洋船。 “听说,陛下派出去外邦留洋的学士,就是从那里上船走。里头还有女官呢。我跟大掌柜回来的时候,正遇到一位郡主回国来。听说当时陛下说要派人去留洋,她也想去,可家里不许,她去求陛下。陛下虽然位高但上头还有长辈呢,不能伤老人的心,也就不肯答应了。结果,她偷偷地就去了,去的时候,一句外邦话不会说,随身带着几百金珠,偷偷上的船。一去就是四五年。我在码头的时候,正遇到她下船。她穿着外邦人的衣裳,裙子又大,又篷,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脸上有带钻石的面纱,一面笑着,一面跟身边的几个外邦人说话。她说起外邦话真好听。” 各玲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挑。那表情说是高兴,却也并不是,但这个表情,让她整个人会发光似的,叫人挪不开眼睛。不由一时怔怔的。应承说:“她大概十分美貌吧?” 苏世黎摇头“不。”赞扬一个妇人,不外乎是‘美貌’‘贤德’,那郡主在她眼中,确实是好看的,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可不是因为她的面容。 苏世黎看向各玲。她才十多岁,容貌稚嫩,以前一脸蛮横不讲道理,一夕之间,这张脸却又变成了这样畏缩沉默。 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苏世黎声音沉静下来“如果不是有事要办,离开家的时候,我就会像父亲说的那样,走得远远,去外邦,去留洋,我也能穿她穿的衣裳,也能讲一口流利的外邦话。也会成她那样的人。但如今嘛,大概只能等下辈子了。”她看向各玲“我多希望自己是你呀。” 各玲从苏世黎那里出来回到自己屋子,在镜前坐了很久。 在她眼里,苏世黎做事有决断,遇事不慌张,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有惊涛骇浪迎面过来,都有本事安然无恙。哪怕同是寄人篱下的境地,也能处处叫大房吃亏,远比自己只会送钱本事得多。就连长相,自己都不如苏世黎好看。 一开始也正是因为,苏世黎长得太好,她才会不忿地总拿话挤兑人家。现在想想,耳朵都烧得发烫,想在地上钻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不明白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可就是这样,苏世黎却说“我多希望自己是你呀。” 她这样坐了许久,直到二房回来。楼梯咯吱咯吱地响,在旧木楼中回荡,二奶奶不知道有什么喜事,讲话的声音轻快极了,细细碎碎。正逢得大奶奶下楼来。二奶奶成心要叫她难受,笑问“听街头的张嫂子说,城西钱老板家的儿子,看中了咱们家的女儿。你与人约好了相看的?” 大奶奶冷淡极了,只嗯了一声。 二奶奶又说:“你要把老三喊回来的。” 大奶奶说:“他老早就交待给我。自然是信得过我的。再说,他那位又怀了,哪里得空管这边。” 钱老板是哪一家?各玲隐约只听说,前年城西有一户做生意的,家里儿子在外面闹事,却碰到了硬茬,被人打腿打断了。 她坐在黑暗中,蜡烛灭了,也没有去点。也不是生气恼恨,心情竟然平静。大概早也知道,她那个父亲是什么模样,更知道大房是不会给自己好的。 她不把钱交出去,大奶奶不高兴。把钱全交了,大奶奶更不必对她好。 大房是什么样子?她经年看在眼里,只是以前不知事罢了,如今回想一件件一桩桩,哪里还不通透? 等躺在了床上,却突然想,那位郡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真想看一看。 接下来几天,米家到也过得太平。苏世黎与四乐,每天一道上铺子,四乐把她几个兄长也喊到省城来了,全在铺子里头跑腿。 大爷去了说过一次,说,这么一点店,却多了这么多伙计,哪里支应得了? 大掌柜却说“这几个人的钱都是苏娘子付的。与店里并不相干 。人家不要钱白来做事,这有甚么不好的。”又说“大爷要不愿意,只管与苏娘子商量。我人微言轻也不作数。” 要按大爷以住,必然怎么也要说几句,以显示自己地位仍在。可这次,却不说了。只笑了笑。便回家去。回去了还坐在天井中的躺椅上听戏,手里拿着水烟,跟着唱片里咿咿呀呀,还有几分韵味。 苏世黎回去,听麻姑说,心便有些沉。四乐也说,大爷和大奶奶不知道出去见过什么客,回来喜滋滋的乐呢。她想着第二天要想办法去探探情况。 第二天一大早去铺子,却发现,门被封了。门上头贴了官府的封条,还有两个兵守着。四乐去问,那兵说“主家告掌柜勾结外人,侵占其私产。铺子里的人,一应被羁押待审。” 四乐大惊。前一天还好好的,可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啊。急道“这可怎么好?” 苏世黎沉下了气,吩咐她“别慌。你去看看你兄弟们怎么样。” 四乐连忙点头。 苏世黎调头便回家去。家里大奶奶自来没有醒那么早的,和大爷一道正在后头喝粥,两个人有说有笑。 瞥了一眼门口的苏世黎,也不理她,只当没有看到。 大奶奶还在那里高声说“本来这楼就小。如今越发逼窄。”话里话外都嫌她们主仆占地方。 苏世黎大步走过去,大奶奶立刻警惕起来,可人家越过了她,拿了碗便安静地吃东西,吃完了早饭,不紧不慢仍上楼去。好像听不见她说话,真把她气得不轻。 四乐一路跑回来白楼的,喘着气“大掌柜被抓了,其它的伙计只是被带去问话。我兄弟也没事,但不敢乱走,全在租屋里呆着呢。您要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办。您别介怀他们与我只是同族,他们几个我是知道的,平日与我和亲的也没两样,胆子大什么也不怕。” 四乐心里的知道,这件事还有什么不清楚,分明大房是要诬陷大掌柜与苏世黎合谋。还不知道怎么个编法呢。一时急得不行“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怕不要来把苏世黎也抓走。 苏世黎却还稳当,只说“要抓我的话,一早抓大掌柜的时候就抓了。哪怕再迟,也迟不过一天。到今天也没事,想来事情也不像我们想的这么坏。” 四乐就不懂了。对呀,这合谋,起码也是两个人,现在只抓了大掌柜一个,这是为什么呀?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二天,还是没人到米家来抓人。苏世黎更沉得住气了,安慰四乐与麻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想想,叫四乐跟自己一道拿了钱,去牢里打点,不叫大掌柜受苦。 大掌柜见苏世黎竟然亲自来,十分愕然,急道“您怎么能来呢?万一……” 苏世黎说“不妨。” 问他怎么样。 大掌柜说“打过一顿。但也没问什么。就是打。” 苏世黎皱眉,好在带了伤药,连忙给他。心里实在对他过意不去“您且装作身体不支的样子,忍耐几日。” 大掌柜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但到也是个豁达的性子,只说“知道了。”还安慰她:“这种风浪也不是没有见过。不要担心我。” 只问他还缺什么。 大掌柜只摆手,说“不当什么事。”只是他女儿才将将到店里,还想着第二天,带着苏世黎认认人,却不想当夜就被抓来了。 苏世黎带着四乐调头又往女监去。 大掌柜的女儿叫阿若,长得清清秀秀的小姑娘,自生没遇到过这种事,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苏世黎去看时,声音都已经哭哑了。 看守的狱卒烦也烦死了,跟苏世黎说“你且叫她不要再哭行不行。我在这里睡也睡不好。她要是再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的。” 四乐一脸笑,把他拉到旁边,往他袖子里塞荷包。他拿在手里捏一捏哼了几声,只叫两个人快些。 阿苦得了她阿爹的消息,这才安生一些。只是一听,要她装病,她却不会。 四乐虽然不知道苏世黎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却还是在一边出主意“你就躺着,每天直哼哼。” 这阿若到是会。一听这样就能出去,连忙应声。 两个人从狱里出来,苏世黎吩咐四乐“你每天来,还要带药来。说他们病了,我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也不好了。” 四乐连忙点头。却不懂“您这是要做什么呢?” 苏世黎想了想,说“只打却不问,分明是怕这个大掌柜真说出什么话来。” “可不就是冲您来的吗?大掌柜要是把您招出来,正合他们的意呀。” “那可不正是。要是真想害我,我一个姑娘家一下牢,什么苦都得吃,岂不是解恨吗?所以古怪在这里。大伯他们找的人,即想我落难,可又不是真想我受苦。” 四乐更不解了:“这是图什么呀。” 苏世黎却觉得自己心中有些成算。 两个人回到米家。却正逢大奶奶喜滋滋地叫钱妈做几个大肉菜。说与钱家相看好了,对方也下了定,过几天定好日子,各玲就该出嫁了。 扭头看到苏世黎,见她不冷不热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就上楼去,到底是沉不住气了,赶上来说“我原是好心对你,可你却谋划我米家的家产。时至今日,也不要怕我无情。” 苏世黎站在楼梯上,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听着轻,在楼中回荡。 大奶奶不解,皱眉“你笑什么?且有你急的时候呢!” “我有什么可急的?”苏世黎手在扶栏上轻轻地划,说:“你们要是在官衙里有这种关系,早就使了,不用看我脸色到今天 。如今才闹这出,想来是这两天遇到了什么贵人,人家和你们攀谈,说要帮着你们。可你却不想想,人家图什么。” 大奶奶还在嘴硬“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天理诏诏,还需得走什么人情,才能治你吗?” 苏世黎扭头看了她一眼,便上楼去了。 大奶奶见她这样坐得住,心里一惊。嘴再硬,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叫大爷回来,去问问。案子怎么样了。按时候算,也该把苏世黎抓去了。怎么却还没有动静。 可大爷去了,连治官都没有见到。 传话的人说,治官太忙了,没时间。又有,案子即有贵人替他们出面,必然是会还他个公道。叫他不要着急。 大爷一想,那也是,大掌柜被抓,怎么也要弄个笔录出来,才好再把苏世黎扯进来。 回去,把话告诉大奶奶。还说两人太小题大作“那官衙每天公务如山,哪里有这么快。顶多再让她得意几天。” 楼上四乐也担心。这里头的事,她一点也想不清楚。 苏世黎喝着茶,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叫四乐附耳来,低声交代。 第四天,外头便知道,苏娘子忧思成疾再加上旧病重发,一下就起不来床,眼看竟有早逝之征兆。 43、43、答应吗 苏世黎在家里躺了几天,四乐担着心“我们在等什么呢?” 苏世黎说“等人家自己上门来。” 但当先到米家来找苏世黎的,却是许四小姐。 四乐下去时,看到许四小姐一下便愣了。主家只说会有客来,却怎么是她?也不去迎,扭头就上楼去。 许四小姐哼了一声,扭头继续跟大奶奶寒暄。说“我与老夫人一道,来省城已经有些时日,最近听说苏小姐病了,这才过来。”说着掩嘴“哎呀,听说她被……现在是要叫米小姐的吧?” 大奶奶连忙摆手,笑笑说“那可不好随便叫。”她不认苏世黎是米家人。 许四小姐垂眸,知道苏世黎不被米家所喜欢,只觉得她四面楚歌,心里得意,也不提这个了,改口道“老夫人说,到底相处了那么多年,以前的恩恩怨怨都算过去了,房子烧过烧,哪里能计较一辈子呢,听说世黎不好,还要亲自来看呢。还是我说,世黎说不好还记恨着老太太,到时候发起脾气来,老太太身体也不好。不如还是我来。” 大奶奶这话也不好接。只是笑笑,喝茶。苏世黎的事,她才不管呢。 许四小姐说了几句,又叫下人,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奶奶看。说“都说孩子生得好,像我,又像正书。” 大奶奶白眼都要翻出来。这女人,真正是没有眼色。要上门找人晦气,也去找正主。跟自己费这些话,做甚么。她自己且有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有时间跟她磨洋功。 许四小姐见她只是笑,也没应,觉得没趣,起身说“我去看看世黎罢。” 大奶奶也不起身,只说“去吧。” 许四小姐上了楼,进门便叫“米姐姐,听说您病了,我来看您来了。” 什么叫米姐姐,这不是存心寒碜人吗。四乐脸一下便沉下来。死活忍下来。 床上的苏世黎,头上包着扶额,盖着厚被子,背后的枕头垫得高高的,小脸儿不施粉黛,眉头微蹙,还真有几分病西施的样子。见到许四小姐一进门便这样说,也不理,只向四乐看“这是谁呀?” 四乐垂首回话:“这是曹正书养的外室。姓许。行四的。” 许四小姐脸一下便寒下去了。陪她来的下人,个个不敢看她脸色。生怕被她抓住了记恨。 苏世黎“哦”了一声,对许四小姐说“我已经与曹正书合离了,你不知道吗?你不必来跟我奉茶请安。” 许四小姐缓了缓气,才笑,说“我知道你被休呀。你病得太久,怕不知道,我与曹正书已经结婚了。”还是洋派的说法。结婚。 看她的打扮,也仍然是外邦的样式多一些。不过头上手上,到处都金光闪闪,别人要是在她对面,眼睛都要睁不开。 苏世黎笑“结婚了好。我看着你们是顶相配的。” 许四小姐连这话也听着刺耳,可要驳吧,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扭头,又叫人“把孩子抱来。” 苏世黎听到孩子两个字,心里便颤一颤,手不自觉地捂了捂肚子。 许四小姐看在眼里,更得意,把孩子亲手抱到苏世黎面前,说“你瞧呀,这孩子长得多好。白白嫩嫩。眼睛也有神。生下来时老夫人便叫大和尚来相看过,说贵不可言呢。正书也说,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成日在家宝贝得不得了。前一阵不知道怎么的,一直哭不停。偏喜欢听摔玉的声音。那可好,老夫人开了库房,摔得他再不想听了。老夫人也不心疼,说反正是不吉利的东西。如今家里多的是好的。” 也是可笑,想来,都是苏家的东西了。 苏世黎闭了闭眼睛,她晓得自己是该沉下气的,可偏偏,偏偏……手抖得怎么也止不住。 如果没有之前的事,自己也是有孩子的。未必不比这个更好看,更聪明。她的儿子才不听什么摔玉。若是想听,她也不许。孩子不能纵坏了,她会好好教养,叫他是个明事礼的人。 可她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有了。 她的心像被一双手攥紧了往外撕扯似的痛。 想着,现在自己正是病时,不能发作,可偏偏忍,也忍不下来。 死的怎么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不是她的?! 不能忍! 忍不得! 她猛一张眼,话还没出口,便听到有个声音进来“谁许人把孩子抱到世黎面前来?!不晓得她病了,不喜欢孩子吵闹吗?” 抬头看去是张浊其。他手里拿着黑大衣,脚下的长皮靴上还有泥点子,进门把帽子取了,递给麻姑,瞥了一眼许四,皱眉质问四乐“这是什么人?谁叫你放上来的?” 因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新鲜的寒气。叫人神清气明。 四乐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连忙回话“这是许四小姐?” 许四小姐一看他,却怔住“其少爷。” 张浊其冷笑,看了半天孩子,又看她:“我看你,是成心的吧。” 许四小姐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就是路过,才来探望。” 张浊其不理她,走到床边,问苏世黎“我听说你吓得病了,今日好些了没有?” 苏世黎垂眸,开口说话时,听着是轻声细语,说的话却不客气“不太好。我人不舒服,闻不得奶味。她硬把孩子住我脸上凑。” 四乐借机道“她进来就叫什么米娘子,我们小姐都不知道她是谁。后来说,是曹正书的外室。她在楼下,还说是曹老夫人叫她抱着孩子来的。” 张浊其一脸气乐了的表情:“曹家这是想干什么呀?我看他们落魄成那样,好心带着曹正书做了两回生意,他赚了点小钱,到得意了。” 许四小姐一听慌得不成样子,从来没有听说张浊其与苏世黎确实有一脚呀。曹老夫人私下跟她说了,两个人根本没有的事。所以她才敢来。也就是想着当日苏世黎竟然敢闯她的居室,还叫她后来有一段日子东躲西藏,现在她得找回这场子,这才特地来的。 张浊其看了一眼床上一脸‘柔弱’的苏世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问许四小姐“要不是我在曹老夫人面前保媒,你一个出去交际的破落户,与曹正书还不成呢。现在做了正室,却来给我找不自在吗?”一脸痞样,玩着手里外邦来的打火机,说“孩子嘛,说有就有了,要是太碍着人,说没,也就没了。值得到处拿着给人看?” 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许四小姐脸都白了,只想快点走,可张浊其没说话,也不敢走,只僵在那里,畏畏缩缩坐椅子上站起来,说“我,我糊涂了。不知道苏小姐病了。” “不知道病了,那你上门来干什么?”张浊其问。 “我。我……我知道错了。是我错了。”许四小姐知道今日张浊其就是故意要为难自己,再不敢开脱,只向苏世黎陪礼个不停。在外头混了那么久,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苏世黎没有理会。 许四小姐僵了一下,看向张浊其。 张浊其笑笑,只看着她不移。 她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在床前跪了下来“是我对不起苏小姐。” “你哪里对不起她?”张浊其一脸不懂。 “我,我不该带孩子来。” “还有呢?”张浊其问。 “还有……还有我……我……”许四小姐不愿意说,可也不知道如今境地,不说便过不了这一关,一狠心,正要一咕噜全认了。总归也不会痛不会痒,只是跪一跪。苏世黎如今这样的身子,还怕她以后能翻身吗?自有找回来的时候。正要开口。 苏世黎却突然说“算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带着孩子,不好在外面太久,快些回去罢。” 许四小姐如获大赦,站起来匆匆对苏世黎和张浊其礼一礼,扭头抱着孩子就走,像身后有鬼似的。 张浊其笑笑,说苏世黎“我就说,张子令看错了你。” 苏世黎反问:“看错我什么?” 张浊其说“你不叫她认错,无非介怀是我叫她给你赔礼。对不对?”有些戏谑。 苏世黎到没有掩饰,张浊其这个人,固然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怎么认真,可眼光还是狠辣。骗他也没甚用“她有多少对不起我的,自当是该我自己一点点讨回来。今日因着旁人轻飘飘地跪一跪 ,赔个礼是想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除了扎我的心,还有甚么用?我帮她省了罢。但这和张公子看不看错我,有甚么关系?” 张浊其不以为然道:“怎么没关系呢。你这样性子,岂是吃英雄救美这一套的人?我看你说话底气十足,还在家里装起病,想必是瞧出门道来,只等着下套的人自投罗网呢。” 他说着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靠在太师椅上,腿伸得长长的,没有坐样。反问她“我说得对不对?” 苏世黎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不默认怎么还顺着演了起来。张浊其好笑,又问她“你别以为我来了,这给你下套想来个英雄求美的事就是我办的了。我要是办这事,就不会心软舍不得你下大牢。我不止得叫你下牢,还得实实在在地让你吃几天刑,那等我去救你时,才叫雪中送炭。” 苏世黎说:“想想那到也是。”挑眼看他:“那是谁办的?” “你想呢?” 苏世黎心里打了个突,但却没开口。 张浊其见她只是低着头用青葱似的手指在被褥上乱划不说话,便知道她心里有个影。却也不说破,只问:”如果他家媒人上门求娶,你答应不答应?” 苏世黎震惊“求娶?为什么?” 张浊其目光灼灼看着她“他长得好,家世好,样样好。以外人来论,不论怎么看,你都配不上他。这样的人才,却百般设计来娶你,我说他只是钟情于你,你信吗?” 苏世黎摇头。 “那你还不傻。”张浊其冷笑,本想点只烟,可这室中逼窄,手又收回去,只不耐烦地说:“他没几天好活了,张家的丧事就在这几天,但却有事要求你办。所以想出这样的法子,但我劝你不要答应。” 苏世黎在家里躺了几天,四乐担着心“我们在等什么呢?” 苏世黎说“等人家自己上门来。” 但当先到米家来找苏世黎的,却是许四小姐。 四乐下去时,看到许四小姐一下便愣了。主家只说会有客来,却怎么是她?也不去迎,扭头就上楼去。 许四小姐哼了一声,扭头继续跟大奶奶寒暄。说“我与老夫人一道,来省城已经有些时日,最近听说苏小姐病了,这才过来。”说着掩嘴“哎呀,听说她被……现在是要叫米小姐的吧?” 大奶奶连忙摆手,笑笑说“那可不好随便叫。”她不认苏世黎是米家人。 许四小姐垂眸,知道苏世黎不被米家所喜欢,只觉得她四面楚歌,心里得意,也不提这个了,改口道“老夫人说,到底相处了那么多年,以前的恩恩怨怨都算过去了,房子烧过烧,哪里能计较一辈子呢,听说世黎不好,还要亲自来看呢。还是我说,世黎说不好还记恨着老太太,到时候发起脾气来,老太太身体也不好。不如还是我来。” 大奶奶这话也不好接。只是笑笑,喝茶。苏世黎的事,她才不管呢。 许四小姐说了几句,又叫下人,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奶奶看。说“都说孩子生得好,像我,又像正书。” 大奶奶白眼都要翻出来。这女人,真正是没有眼色。要上门找人晦气,也去找正主。跟自己费这些话,做甚么。她自己且有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有时间跟她磨洋功。 许四小姐见她只是笑,也没应,觉得没趣,起身说“我去看看世黎罢。” 大奶奶也不起身,只说“去吧。” 许四小姐上了楼,进门便叫“米姐姐,听说您病了,我来看您来了。” 什么叫米姐姐,这不是存心寒碜人吗。四乐脸一下便沉下来。死活忍下来。 床上的苏世黎,头上包着扶额,盖着厚被子,背后的枕头垫得高高的,小脸儿不施粉黛,眉头微蹙,还真有几分病西施的样子。见到许四小姐一进门便这样说,也不理,只向四乐看“这是谁呀?” 四乐垂首回话:“这是曹正书养的外室。姓许。行四的。” 许四小姐脸一下便寒下去了。陪她来的下人,个个不敢看她脸色。生怕被她抓住了记恨。 苏世黎“哦”了一声,对许四小姐说“我已经与曹正书合离了,你不知道吗?你不必来跟我奉茶请安。” 许四小姐缓了缓气,才笑,说“我知道你被休呀。你病得太久,怕不知道,我与曹正书已经结婚了。”还是洋派的说法。结婚。 看她的打扮,也仍然是外邦的样式多一些。不过头上手上,到处都金光闪闪,别人要是在她对面,眼睛都要睁不开。 苏世黎笑“结婚了好。我看着你们是顶相配的。” 许四小姐连这话也听着刺耳,可要驳吧,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扭头,又叫人“把孩子抱来。” 苏世黎听到孩子两个字,心里便颤一颤,手不自觉地捂了捂肚子。 许四小姐看在眼里,更得意,把孩子亲手抱到苏世黎面前,说“你瞧呀,这孩子长得多好。白白嫩嫩。眼睛也有神。生下来时老夫人便叫大和尚来相看过,说贵不可言呢。正书也说,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成日在家宝贝得不得了。前一阵不知道怎么的,一直哭不停。偏喜欢听摔玉的声音。那可好,老夫人开了库房,摔得他再不想听了。老夫人也不心疼,说反正是不吉利的东西。如今家里多的是好的。” 也是可笑,想来,都是苏家的东西了。 苏世黎闭了闭眼睛,她晓得自己是该沉下气的,可偏偏,偏偏……手抖得怎么也止不住。 如果没有之前的事,自己也是有孩子的。未必不比这个更好看,更聪明。她的儿子才不听什么摔玉。若是想听,她也不许。孩子不能纵坏了,她会好好教养,叫他是个明事礼的人。 可她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有了。 她的心像被一双手攥紧了往外撕扯似的痛。 想着,现在自己正是病时,不能发作,可偏偏忍,也忍不下来。 死的怎么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不是她的?! 不能忍! 忍不得! 她猛一张眼,话还没出口,便听到有个声音进来“谁许人把孩子抱到世黎面前来?!不晓得她病了,不喜欢孩子吵闹吗?” 抬头看去是张浊其。他手里拿着黑大衣,脚下的长皮靴上还有泥点子,进门把帽子取了,递给麻姑,瞥了一眼许四,皱眉质问四乐“这是什么人?谁叫你放上来的?” 因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新鲜的寒气。叫人神清气明。 四乐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连忙回话“这是许四小姐?” 许四小姐一看他,却怔住“其少爷。” 张浊其冷笑,看了半天孩子,又看她:“我看你,是成心的吧。” 许四小姐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就是路过,才来探望。” 张浊其不理她,走到床边,问苏世黎“我听说你吓得病了,今日好些了没有?” 苏世黎垂眸,开口说话时,听着是轻声细语,说的话却不客气“不太好。我人不舒服,闻不得奶味。她硬把孩子住我脸上凑。” 四乐借机道“她进来就叫什么米娘子,我们小姐都不知道她是谁。后来说,是曹正书的外室。她在楼下,还说是曹老夫人叫她抱着孩子来的。” 张浊其一脸气乐了的表情:“曹家这是想干什么呀?我看他们落魄成那样,好心带着曹正书做了两回生意,他赚了点小钱,到得意了。” 许四小姐一听慌得不成样子,从来没有听说张浊其与苏世黎确实有一脚呀。曹老夫人私下跟她说了,两个人根本没有的事。所以她才敢来。也就是想着当日苏世黎竟然敢闯她的居室,还叫她后来有一段日子东躲西藏,现在她得找回这场子,这才特地来的。 张浊其看了一眼床上一脸‘柔弱’的苏世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问许四小姐“要不是我在曹老夫人面前保媒,你一个出去交际的破落户,与曹正书还不成呢。现在做了正室,却来给我找不自在吗?”一脸痞样,玩着手里外邦来的打火机,说“孩子嘛,说有就有了,要是太碍着人,说没,也就没了。值得到处拿着给人看?” 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许四小姐脸都白了,只想快点走,可张浊其没说话,也不敢走,只僵在那里,畏畏缩缩坐椅子上站起来,说“我,我糊涂了。不知道苏小姐病了。” “不知道病了,那你上门来干什么?”张浊其问。 “我。我……我知道错了。是我错了。”许四小姐知道今日张浊其就是故意要为难自己,再不敢开脱,只向苏世黎陪礼个不停。在外头混了那么久,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苏世黎没有理会。 许四小姐僵了一下,看向张浊其。 张浊其笑笑,只看着她不移。 她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在床前跪了下来“是我对不起苏小姐。” “你哪里对不起她?”张浊其一脸不懂。 “我,我不该带孩子来。” “还有呢?”张浊其问。 “还有……还有我……我……”许四小姐不愿意说,可也不知道如今境地,不说便过不了这一关,一狠心,正要一咕噜全认了。总归也不会痛不会痒,只是跪一跪。苏世黎如今这样的身子,还怕她以后能翻身吗?自有找回来的时候。正要开口。 苏世黎却突然说“算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带着孩子,不好在外面太久,快些回去罢。” 许四小姐如获大赦,站起来匆匆对苏世黎和张浊其礼一礼,扭头抱着孩子就走,像身后有鬼似的。 张浊其笑笑,说苏世黎“我就说,张子令看错了你。” 苏世黎反问:“看错我什么?” 张浊其说“你不叫她认错,无非介怀是我叫她给你赔礼。对不对?”有些戏谑。 苏世黎到没有掩饰,张浊其这个人,固然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怎么认真,可眼光还是狠辣。骗他也没甚用“她有多少对不起我的,自当是该我自己一点点讨回来。今日因着旁人轻飘飘地跪一跪 ,赔个礼是想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除了扎我的心,还有甚么用?我帮她省了罢。但这和张公子看不看错我,有甚么关系?” 张浊其不以为然道:“怎么没关系呢。你这样性子,岂是吃英雄救美这一套的人?我看你说话底气十足,还在家里装起病,想必是瞧出门道来,只等着下套的人自投罗网呢。” 他说着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靠在太师椅上,腿伸得长长的,没有坐样。反问她“我说得对不对?” 苏世黎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不默认怎么还顺着演了起来。张浊其好笑,又问她“你别以为我来了,这给你下套想来个英雄求美的事就是我办的了。我要是办这事,就不会心软舍不得你下大牢。我不止得叫你下牢,还得实实在在地让你吃几天刑,那等我去救你时,才叫雪中送炭。” 苏世黎说:“想想那到也是。”挑眼看他:“那是谁办的?” “你想呢?” 苏世黎心里打了个突,但却没开口。 张浊其见她只是低着头用青葱似的手指在被褥上乱划不说话,便知道她心里有个影。却也不说破,只问:”如果他家媒人上门求娶,你答应不答应?” 苏世黎震惊“求娶?为什么?” 张浊其目光灼灼看着她“他长得好,家世好,样样好。以外人来论,不论怎么看,你都配不上他。这样的人才,却百般设计来娶你,我说他只是钟情于你,你信吗?” 苏世黎摇头。 “那你还不傻。”张浊其冷笑,本想点只烟,可这室中逼窄,手又收回去,只不耐烦地说:“他没几天好活了,张家的丧事就在这几天,但却有事要求你办。所以想出这样的法子,但我劝你不要答应。” 44、44、再现 要死了? 苏世黎有些茫然。虽然张子令身体不好,可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急。不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被褥上的绣花,问“其少爷对这些闲事,未必也太上心。” 张浊其不理会她的讥讽,一脸兴致盎然,对她说“不如你嫁给我吧。你今日点头,我们明日便成婚。说不好还能救张子令一命 。” 苏世黎呆住“什么?”这两件事又有什么相关? 张浊其可不会为她解惑,自顾自地说“前番我去了一回都城,这下可好,哪怕我名声已经坏成这样,说亲的人都还追到省城来了。你怕也知道,杜长安的干爸爸在宫里,是得脸的人。我家地位特殊,不敢随便娶亲,何况是高门贵女。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还求到宫里去了。陛下到是没有说什么。可杜家害怕,即不敢强行推辞,又不愿意叫陛下多心。便想,索性给我娶门亲事。”他嘴里的杜长安大概就是杜先生,因为恨,提起自己父亲,也是直呼其名。 见苏世黎不说话,问“怎么了?我们不是刚好吗,你一个人人破落户,我一个阉人之后。” 苏世黎问他“张宝千是不是得了你父亲的示意,才到处害你?” 张浊其笑一笑“我就说,你不是个蠢笨的人。” 苏世黎回想起来她去杜家遇到的事。也怪道杜先生会这样处置。这结果本来就是他想要的。 “你觉得与我做夫妻怎么样?你这样的人,在张家也呆不了。”张浊其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叫人也看不明白他是真心,还是说笑。 苏世黎说“我是怎么样的人?” 张浊其脸上不以为然,只说了一句“你嘛,志不在内宅。”他抬眸看向苏世黎“杜家是没人会管你的。杜老爷生怕家里不够丢人,不够乱呢。可你进张家却不同,他们家要脸。张子令一死,你也就是个活寡妇。更添忌讳。” 张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规矩多到压死人,别说做生意,她就是想伸直了背吸口新鲜空气都不容易。 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问他“难道我不嫁他,他就不用死?却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张浊其仰头长长地叹气“谁知道呢。我只是这么一想罢了。”摆摆手不肯再说这个“机会没有两次,你认真想想其中的利害干系再跟我说。”拿了大衣和帽子,转头便出去了。 白楼外头等着他的随从,给他把马牵来。 张浊其骑马走了几步,突然问随从“你相信,这世上有人能重生吗?” 随从不懂了:“少爷,什么叫重生?” 张浊其说:“回到过去,成为别的人。”吧? 随从抓抓脑袋,说:“这不是乡野怪谈才有的故事?少爷也信这个呀?这要是真的,如此宝物,早就到陛下手里了。” 张浊其笑“你怎么知道陛下不知道?” 也不理随从,骑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走,走到巷子口停下,策马回望,白楼在小巷中到有些显眼,与旁边的建筑相比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他眯了眯眼:“以前苏家的人进宫去,给肖娘娘算过命。娘娘当时醉心于奇闻异事,听说过阴阳佩,正好在他腰上看见了。深以为这个东西有使人重生的功效。便想要献给□□皇帝,想与□□一道重生到普通人家,做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可惜,她死得早。后来陛下也过身了,身后无子,皇位传给了皇弟三州王,三州王死后身后竟然没有留个儿子,先皇帝那时候还只是长公主,凭着外家倾天权势,才登上了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恨外家太过独权,花了几十年,才把自己外家从朝上清干净,又不愿意把孩子传给皇夫子嗣,恐他家独大,这才把皇位传给了宝山公主,才有了当今的陛下。你说她心里怎么能不虚。” 随从急“您别乱说。在外面呢。”一句‘凭着外家倾天权势’不论是暗指三州王也好,先皇帝也好,皇位坐得并不那么名正言顺吗。本来也是,不说三州王登基那时候宫变吓人,便说三州王身后便是没有儿子,还有兄弟呢。王爷们都在,什么时候轮到长公主。奈何,先皇帝外家树大根深,绵延了数朝。在朝廷说一不二。 张浊其不以为然笑一笑,转身策马走了。 随从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跟着跑。 苏世黎看着张浊其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合上窗户。她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自己前面有一张大幕,如今自己就站在幕前,只一伸手,就要把幕后那东西宣于日光之下了。沉沉心转头问麻姑“今日去给老太太换洗了没有?” 麻姑想起来,连忙转身上楼去了。顾不上别的。 四乐小声问:“其少爷说得好也太无稽了些。难道您不嫁,张少爷就不会病死吗?” 苏世黎没说话。但这些事,也确实来得莫明其妙,且没有头尾。 张子令是张浊其走后第三天才来的。 他脸色非常不好,没有血气,衣服穿得特别厚,上楼来,还有随从抱着暖炉,他坐下前,先给他用厚皮子隔在椅子上,扶他坐下后,再把暖炉垫在脚下。 两个病人,面面相对,张子令看着苏世黎,到微微笑了笑:“我还说来探你的病。没想到你的气色竟然还比我好些。” 苏世黎只当不知道别的事,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身上又不大好吗?” 张子令不以为然,说“每年总有几个月。并不是什么大事。”挥挥手,随从便立刻出去了。他向苏世黎道“我听说浊其过来,不过我想了想,就算他不来,想必苏娘子这样聪慧的人,也一定会知道铺子的事是我指使的了。” 苏世黎见他开门见山,也并不遮掩:“他还说叫我和他成亲。口气之轻率,想来也是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可以任意欺凌的缘故。”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可却多少有一些被冒犯的怨气。什么叫只要你愿意我们明日就成亲?便是买个妾,也还要做做样子,何至于这样轻率。她便是二嫁,那也是正经的大事,怎么就该受这个闲气。 张子令手拢在袖中,耳朵有些发红,脸上表情无奈“他自来不受拘束,必然是对苏娘子多有冒犯。”反而对苏世黎说“他这样性子,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是存心欺辱,你不要见怪。这件事上我也做得不对。今日便是来赔礼道歉的。” 苏世黎对着他这样的谦谦君子,竟也不好说什么带刺的话,可平常掩饰得再好,当事人就在眼前,多少心里的积怨露出来一些“您这么说,小女实在惶恐。” 张子令急忙辩解,说“我到没有别的意思。要去都城之前,我原是想,帮你把米家拿下来,可去了几个月,回来一看,你自己得心应手,根本也用不上我。就想着,索性借给你一阵东风,帮你把这事情了结,过几天查办出来,米家大房诬告外加谋财便可坐实。你也省心一些。也绝没有拿这件事施恩,挟恩求报的意思。不过因为我病了,返程路上就不大方便起身,回来之后又缠绵病塌,家里为着我,也是一团乱,顾不上别的,不能来及时相告,于是苦了你那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叫你猜疑。这实在是我的不是。” 说罢抬头向苏世黎,诚实道“你要是怪我,也是应该的。” 苏世黎一口话堵在那里。这时候才觉得张子令真正比张浊其还难打交道。他看着谦和,可做的事,叫你心里不平,可话又说得周道,到又没办法跟他说自己不平。 好容易才说一句“不妨事。”想说别的,可终究觉得不大好开口。只闷头坐着。 张子令拍拍手,外头随从立刻便奉了个盒子进来。 苏世黎看 着盒子,心‘砰’地一跳,好容易才控制自己没有太过于流露在脸上。 张子令小心地接过盒子,在苏世黎面前打开。 半黑半白的阴阳佩正在其中。 要死了? 苏世黎有些茫然。虽然张子令身体不好,可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急。不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被褥上的绣花,问“其少爷对这些闲事,未必也太上心。” 张浊其不理会她的讥讽,一脸兴致盎然,对她说“不如你嫁给我吧。你今日点头,我们明日便成婚。说不好还能救张子令一命 。” 苏世黎呆住“什么?”这两件事又有什么相关? 张浊其可不会为她解惑,自顾自地说“前番我去了一回都城,这下可好,哪怕我名声已经坏成这样,说亲的人都还追到省城来了。你怕也知道,杜长安的干爸爸在宫里,是得脸的人。我家地位特殊,不敢随便娶亲,何况是高门贵女。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还求到宫里去了。陛下到是没有说什么。可杜家害怕,即不敢强行推辞,又不愿意叫陛下多心。便想,索性给我娶门亲事。”他嘴里的杜长安大概就是杜先生,因为恨,提起自己父亲,也是直呼其名。 见苏世黎不说话,问“怎么了?我们不是刚好吗,你一个人人破落户,我一个阉人之后。” 苏世黎问他“张宝千是不是得了你父亲的示意,才到处害你?” 张浊其笑一笑“我就说,你不是个蠢笨的人。” 苏世黎回想起来她去杜家遇到的事。也怪道杜先生会这样处置。这结果本来就是他想要的。 “你觉得与我做夫妻怎么样?你这样的人,在张家也呆不了。”张浊其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叫人也看不明白他是真心,还是说笑。 苏世黎说“我是怎么样的人?” 张浊其脸上不以为然,只说了一句“你嘛,志不在内宅。”他抬眸看向苏世黎“杜家是没人会管你的。杜老爷生怕家里不够丢人,不够乱呢。可你进张家却不同,他们家要脸。张子令一死,你也就是个活寡妇。更添忌讳。” 张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规矩多到压死人,别说做生意,她就是想伸直了背吸口新鲜空气都不容易。 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问他“难道我不嫁他,他就不用死?却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张浊其仰头长长地叹气“谁知道呢。我只是这么一想罢了。”摆摆手不肯再说这个“机会没有两次,你认真想想其中的利害干系再跟我说。”拿了大衣和帽子,转头便出去了。 白楼外头等着他的随从,给他把马牵来。 张浊其骑马走了几步,突然问随从“你相信,这世上有人能重生吗?” 随从不懂了:“少爷,什么叫重生?” 张浊其说:“回到过去,成为别的人。”吧? 随从抓抓脑袋,说:“这不是乡野怪谈才有的故事?少爷也信这个呀?这要是真的,如此宝物,早就到陛下手里了。” 张浊其笑“你怎么知道陛下不知道?” 也不理随从,骑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走,走到巷子口停下,策马回望,白楼在小巷中到有些显眼,与旁边的建筑相比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他眯了眯眼:“以前苏家的人进宫去,给肖娘娘算过命。娘娘当时醉心于奇闻异事,听说过阴阳佩,正好在他腰上看见了。深以为这个东西有使人重生的功效。便想要献给□□皇帝,想与□□一道重生到普通人家,做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可惜,她死得早。后来陛下也过身了,身后无子,皇位传给了皇弟三州王,三州王死后身后竟然没有留个儿子,先皇帝那时候还只是长公主,凭着外家倾天权势,才登上了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恨外家太过独权,花了几十年,才把自己外家从朝上清干净,又不愿意把孩子传给皇夫子嗣,恐他家独大,这才把皇位传给了宝山公主,才有了当今的陛下。你说她心里怎么能不虚。” 随从急“您别乱说。在外面呢。”一句‘凭着外家倾天权势’不论是暗指三州王也好,先皇帝也好,皇位坐得并不那么名正言顺吗。本来也是,不说三州王登基那时候宫变吓人,便说三州王身后便是没有儿子,还有兄弟呢。王爷们都在,什么时候轮到长公主。奈何,先皇帝外家树大根深,绵延了数朝。在朝廷说一不二。 张浊其不以为然笑一笑,转身策马走了。 随从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跟着跑。 苏世黎看着张浊其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合上窗户。她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自己前面有一张大幕,如今自己就站在幕前,只一伸手,就要把幕后那东西宣于日光之下了。沉沉心转头问麻姑“今日去给老太太换洗了没有?” 麻姑想起来,连忙转身上楼去了。顾不上别的。 四乐小声问:“其少爷说得好也太无稽了些。难道您不嫁,张少爷就不会病死吗?” 苏世黎没说话。但这些事,也确实来得莫明其妙,且没有头尾。 张子令是张浊其走后第三天才来的。 他脸色非常不好,没有血气,衣服穿得特别厚,上楼来,还有随从抱着暖炉,他坐下前,先给他用厚皮子隔在椅子上,扶他坐下后,再把暖炉垫在脚下。 两个病人,面面相对,张子令看着苏世黎,到微微笑了笑:“我还说来探你的病。没想到你的气色竟然还比我好些。” 苏世黎只当不知道别的事,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身上又不大好吗?” 张子令不以为然,说“每年总有几个月。并不是什么大事。”挥挥手,随从便立刻出去了。他向苏世黎道“我听说浊其过来,不过我想了想,就算他不来,想必苏娘子这样聪慧的人,也一定会知道铺子的事是我指使的了。” 苏世黎见他开门见山,也并不遮掩:“他还说叫我和他成亲。口气之轻率,想来也是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可以任意欺凌的缘故。”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可却多少有一些被冒犯的怨气。什么叫只要你愿意我们明日就成亲?便是买个妾,也还要做做样子,何至于这样轻率。她便是二嫁,那也是正经的大事,怎么就该受这个闲气。 张子令手拢在袖中,耳朵有些发红,脸上表情无奈“他自来不受拘束,必然是对苏娘子多有冒犯。”反而对苏世黎说“他这样性子,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是存心欺辱,你不要见怪。这件事上我也做得不对。今日便是来赔礼道歉的。” 苏世黎对着他这样的谦谦君子,竟也不好说什么带刺的话,可平常掩饰得再好,当事人就在眼前,多少心里的积怨露出来一些“您这么说,小女实在惶恐。” 张子令急忙辩解,说“我到没有别的意思。要去都城之前,我原是想,帮你把米家拿下来,可去了几个月,回来一看,你自己得心应手,根本也用不上我。就想着,索性借给你一阵东风,帮你把这事情了结,过几天查办出来,米家大房诬告外加谋财便可坐实。你也省心一些。也绝没有拿这件事施恩,挟恩求报的意思。不过因为我病了,返程路上就不大方便起身,回来之后又缠绵病塌,家里为着我,也是一团乱,顾不上别的,不能来及时相告,于是苦了你那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叫你猜疑。这实在是我的不是。” 说罢抬头向苏世黎,诚实道“你要是怪我,也是应该的。” 苏世黎一口话堵在那里。这时候才觉得张子令真正比张浊其还难打交道。他看着谦和,可做的事,叫你心里不平,可话又说得周道,到又没办法跟他说自己不平。 好容易才说一句“不妨事。”想说别的,可终究觉得不大好开口。只闷头坐着。 张子令拍拍手,外头随从立刻便奉了个盒子进来。 苏世黎看 着盒子,心‘砰’地一跳,好容易才控制自己没有太过于流露在脸上。 张子令小心地接过盒子,在苏世黎面前打开。 半黑半白的阴阳佩正在其中。 45、45、再嫁 张子令向她看:“阴阳佩本是你家的东西,想来它的故事你也知道罢。” 苏世黎没有说话。但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张子令。他五官清秀,柔和。看着并不是锐气外露的人。 张子令不介意别人这样看他 ,把盒子放在桌上。 桌子离苏世黎不过几步之遥,她若是坐直了,一伸手便能把东西拿在手中。 “这玉佩前一段时候还在米家做为订礼。那时候家里人一意孤行,逼我成亲。后来没有成,东西便又回到我家了。不巧,被姑姑看见了。这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并还是苏家出来的。” 苏世黎心跳得一声比一声快,只做平静,问他“张公子信这些神异之事吗?” 张子令笑“我是不信的。不过想着,是苏娘子家的东西,还是奉还给苏娘子的好。所以才带了来。” “你要给我?”苏世黎怕自己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 张子令不以为然“这种东西,在我们这些外人手里,只是玩物,在你手里,多少可以缅怀先人。意识大不相同。我既然想娶你,做为聘礼自然是得奉上这些才有些诚意。” 所以,成了婚这东西才是自己的。 张子令一脸恳切,说:“如今你心中肯定疑惑,虽然有些话不能跟你说,但我对苏娘子实在并无恶意。不瞒苏娘子说,我是不久于世的人。最远拖不过二三天,便要离世。我也知道,我所求之事,实在强人所难……”说到这里停了半天,大概是难受,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直抖,但不想失态,只强做无事的模样。 苏世黎双手在被子下相握。轻声说道“之前其少爷来,问我,如果张公子求娶我答应不答应。” 张子令笑“你怎么说?” 苏世黎垂下眼帘“我说,我可不信。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张家法眼呢?就算是真的,想来张公子也是有所图谋。没想到今日张公子主动开口,到也磊落。” 张子令自嘲“什么入不放法眼,我算什么高不可攀的人呢?张家肖皇后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如今不济,说起来,还是杜先生每年出钱贴补着。张家一日日耗的是人情。偏到了我这一辈,只得我一个儿子,又不是长寿的样子。便是想奋起也不能,毕竟有今日,也不知道有没有明日。要说起来,是我高攀了苏娘子。苏娘子不嫁,自有大好的前程,外头海阔天空,要怎么飞都去得。跟着我有什么?”他说着,笑起来:“我第一次见苏娘子,苏娘子站得老高,我想爬上去看一看,半路上歇了两回。”说不出的失落。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要说什么对苏娘子一见倾心这样的话,我也实在说不出来。可我也不怕实话说出来,苏娘子的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喜欢么,总是有一点的,苏娘子有情有意,刚毅强韧之禀性,实在叫人不能不喜欢。但也不能说全是因为喜欢苏娘子才想求娶。毕竟我是一个要死的人。我心里更多的只想着,苏娘子有智慧,有胆识,心志坚强,以后我不在了,家里父母无人可靠,可以放心托付给你的罢了。想来,你要拿下张家那个烂摊子,也不难的。等父母百年后,张家也就没了,到时候一切都是苏娘子的,就算还报苏娘子帮着我孝敬父母的恩情。再者,固然张家如今是没什么了不得,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娘子只要顶着张家的名号,能做的事总比独自一个要大些。也算是我为苏娘子再送一次东风,助你扶摇直上去。苏娘子呢,就帮帮我照顾老人。” 苏世黎想不到张子令会有这样一番说辞,原本男女私下说这些,很是不当,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就好像在商议着什么正事,竟也没有羞涩与怪异之感。张子令言辞恳切,落落大方,又带着些许的悲凉,到使得她觉得自己之前的猜忌太过刻薄。 张子令很是羞愧的样子“苏娘子大概以为我强人所难。我自己想着,也这样觉得。苏娘子年轻轻多的是机会与人才出众之人白头偕老,凭什么要给我这个短命鬼耽误时候。所谓钱财锦帛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怎么能打动苏娘子呢。” 他顿一顿缓过了一口气,继续说:“但除了多这前说的那这个原由。我向苏娘子求娶,还有一个原因。”张子令指指桌上的阴阳佩。 “这个东西怎么了?”苏世黎心跳得再快,也只做不解。 张子令看看身后,随从连忙出去。苏世黎往四乐看,四乐也跟着走了。 等人都走干净,张子令才站起身,扶着桌子走到床边,短短的距离都有些喘不来气,怕吓着苏世黎,尽力平息,坐在床沿边声音轻了许多“我们不信,可有人信呢。”问:“苏娘子知道早年家里长辈进宫给肖娘娘算卦的事吗?” 苏世黎摇头。 张子令缓了口气,才继续说:“□□肖皇后原是张家的女儿。当年刚出生的时候,天上便有祥瑞,百鸟来朝。张家那时候只是庶民,不敢养。便把刚出生的□□皇后送到了当时肖州官府上。后来,娘娘入了宫,虽然只是宫女,却与太子一见生情。太子登基之后,竟将太子妃封了贵妃,立娘娘做了皇后。这一来,岂有消停。娘娘势单力薄,肖家又不能与太子妃的娘家相比,娘娘被封之后连番遇险。□□皇帝虽然痛惜,也不能处置罪魁祸首,娘娘想不开,身子便不好了。再加上有孕之后,生怕保不住孩子,整日忧思过重,一天不如一天。”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十分怅惘。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皇帝见娘娘这样,为了讨娘娘欢心,便请了苏家的人进宫来。想着,让苏家一来,改改风水,二来,宽宽娘娘的心。谁知道娘娘醉心神异之事,一看到苏家的人,便认出了阴阳佩。说那是几百年前英帝派出去的术士找到了圣物,能使人重生。一心要与□□皇帝一道用。可这个东西苏家的人说是认了祖的。不只非得一男一女相互倾心才能展其神通,还得其中一人非得有苏家血脉。转生之后,也只会成出生在同宗同族之内。” 苏世黎震惊。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子令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后来事不能成,不多久娘娘生产,竟是个死胎,娘娘一急之下便发疯过世了。□□皇帝也没有几年,随之而去。皇位由三州王继承。绵延到今。” 说完看向苏世黎,重声说道“可阴阳佩能重生改命的事,虽然从不流传于人前,皇家却是没有不知道的。只是这东西如此神灵,不敢轻易毁坏,怕损阴德,坏了气运。连带苏家这护宝多年的人家,也不愿意轻易动手。生怕折福。”说着一晒“帝王家,总是信这些的。” 苏世黎心中一沉“如今的陛下也知道吗?” 张子令点点头“她自然一直是知道的。” 苏世黎脸色铁青。 张子令便知道她是明白其中厉害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抚。说:“陛下知道不是一两天。不过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普通人,便是重生一百回,也起不了大浪,甚至她还巴不得有寻常人去用了,毕竟神异只得一次,用了就没了心头之患。可是呢……陛下唯有一个心结……” 苏世黎脱口而出“她怕当年肖娘娘生的儿子没有死。若有后代,如今还活着,万一得了这个神通……”说完看着张子令,一时怔然。难道说。 张子令微微点点头,他脸色不好,向后靠在床柱上。苏世黎怕他坐不住,连忙起身扶着他。他身上有微微的香味,不像是香包,更像是果木的味道,清新,淡淡的。等张子令坐好了,她连忙松开。因为和男子太近,耳朵都涨得发红。 “不是说要相互倾心吗?我并没有与你倾心。这神通便是真的,也不能做数。” “这种事,传来传去多有不实之言,如何佐证非得相互倾心才成?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佐证我们没有相互倾心?你我说没有,便没有吗?”张子令笑起来。到也还是温和。 “那也可以演一出戏,叫她以为这个神通已经用了。” “陛下天资过人,岂是轻易可以蒙蔽?” 苏世黎茫然“就没有别的办法,让她不再疑心张家吗?” 张子令摇头“迟了。我知道时,张浊其已经去找过你父亲。” 什么时候?是不是在曹家做客那几天?但苏世黎一时不能言语。许多事在她眼前,可她却一无所谓。 张子令长长叹了口气“苏娘子细细思量吧。过几日我再来。”言罢,撑了撑扶手,想要站起来。 苏世黎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在都城时被人害了?害你的是不是……” 张子令身子顿一顿,却打断她的话,神色温和说“我自己身子不好罢了。” “张浊其说若我嫁给他,你或许还有救……” 张子令却笑,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苏世黎也晓得,如果真是那个人忌惮张家,自然是其后嗣不绝不肯罢休,一时默然。 这时候外头随从听到响动,连忙进来扶他。他起身,对苏世黎礼一礼,打算出去,苏世黎叫住他“我答应。我嫁给你。”原是柔情蜜意的一句话,可两个人都没有半点那些想法。一个是为了玉佩,一个是为了家人有个依靠。 可张子令脸上的高兴不似作伪。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好的样子,又向她礼一礼说“我一死一切便了结。苏娘子不必再为那些事忧心。只是以后张家上下,便麻烦苏娘子了。”目光清亮如秋日泉水。 苏世黎看着眼前翩翩公子,一时不由眼热。对方若真是有半点贪生,早对她动了杀心,不管成不成,人之将死,挣扎起来什么事做不出来。可张子令面对这样的事,却还是如此镇定仁厚。 张子令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苏娘子可别觉得我是为了让苏娘子活下来,才自甘赴死。本来这是张家的事,张家不死绝,那个人就不会放心,没有阴阳玉佩说不好又有个黑白玉佩、红蓝玉佩,哪有尽时。我只是想得明白而已,苏娘子不必心中太过介怀。再者,我本来也不是长寿的人。今日来求苏娘子,也不过是贪心,多想着父母罢。只苦苏娘子,即不是我的什么人,却莫明要背下这样的重责。” 苏世黎只说“不敢这样说……”还想说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子令出去后,四乐才回来。 见苏世黎怔怔坐在那里,连忙关上门“您怎么了?” 苏世黎并没有瞒她。 听完四乐愕然。 苏世黎长长吐了口气,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张子令要死了。 阴阳佩就放在桌上,盒子仍然开着。苏世黎起塌走过去,却不敢去碰。呆怔怔看了半天,盖上了盒子。 第二天大掌柜便上门来。说那案子治官说暂时搁置,有人出了钱,把他保出来了。因为店还没开,苏世黎便另找了地方,叫他和他女儿先安置下来。 没过几日,外头便都在说张子令要不行了。 街头街尾沸沸扬扬。说他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天天呕血,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到了第四日,张家便挂了白。 苏世黎才听说这个消息,张宝千前脚接着后脚进来了白楼,她穿了一身素。 看到苏世黎仰头笑一笑。风情仍在,可眼眶红肿。 她进门,只问苏世黎:“你反悔了没有?” 苏世黎摇头。 她站在楼下冷笑:“我们张家可要承你大恩情呢!”又恨又恼,极尽讥讽。 苏世黎嘴上不输她,说“不敢不敢。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提别的。 张宝千抬着头,这会儿看着苏世黎眼里晶莹有光,原本锐势便颓了一颓,如打了败仗一般,肩膀也耷拉下来,只说:“你好样的。我还怕你要反悔,不肯去做寡妇。你这样也不枉那孩子淳厚。”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才回望,说:“张家可不要败在你这里了。”硬着脊背说完了话,也不看苏世黎,转身走到白楼外,定定地半天不动。 有下仆去扶,她骂了一句“滚你娘!”一脚踢开了人,却突地垂头大哭起来。 张子令向她看:“阴阳佩本是你家的东西,想来它的故事你也知道罢。” 苏世黎没有说话。但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张子令。他五官清秀,柔和。看着并不是锐气外露的人。 张子令不介意别人这样看他 ,把盒子放在桌上。 桌子离苏世黎不过几步之遥,她若是坐直了,一伸手便能把东西拿在手中。 “这玉佩前一段时候还在米家做为订礼。那时候家里人一意孤行,逼我成亲。后来没有成,东西便又回到我家了。不巧,被姑姑看见了。这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并还是苏家出来的。” 苏世黎心跳得一声比一声快,只做平静,问他“张公子信这些神异之事吗?” 张子令笑“我是不信的。不过想着,是苏娘子家的东西,还是奉还给苏娘子的好。所以才带了来。” “你要给我?”苏世黎怕自己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 张子令不以为然“这种东西,在我们这些外人手里,只是玩物,在你手里,多少可以缅怀先人。意识大不相同。我既然想娶你,做为聘礼自然是得奉上这些才有些诚意。” 所以,成了婚这东西才是自己的。 张子令一脸恳切,说:“如今你心中肯定疑惑,虽然有些话不能跟你说,但我对苏娘子实在并无恶意。不瞒苏娘子说,我是不久于世的人。最远拖不过二三天,便要离世。我也知道,我所求之事,实在强人所难……”说到这里停了半天,大概是难受,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直抖,但不想失态,只强做无事的模样。 苏世黎双手在被子下相握。轻声说道“之前其少爷来,问我,如果张公子求娶我答应不答应。” 张子令笑“你怎么说?” 苏世黎垂下眼帘“我说,我可不信。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张家法眼呢?就算是真的,想来张公子也是有所图谋。没想到今日张公子主动开口,到也磊落。” 张子令自嘲“什么入不放法眼,我算什么高不可攀的人呢?张家肖皇后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如今不济,说起来,还是杜先生每年出钱贴补着。张家一日日耗的是人情。偏到了我这一辈,只得我一个儿子,又不是长寿的样子。便是想奋起也不能,毕竟有今日,也不知道有没有明日。要说起来,是我高攀了苏娘子。苏娘子不嫁,自有大好的前程,外头海阔天空,要怎么飞都去得。跟着我有什么?”他说着,笑起来:“我第一次见苏娘子,苏娘子站得老高,我想爬上去看一看,半路上歇了两回。”说不出的失落。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要说什么对苏娘子一见倾心这样的话,我也实在说不出来。可我也不怕实话说出来,苏娘子的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喜欢么,总是有一点的,苏娘子有情有意,刚毅强韧之禀性,实在叫人不能不喜欢。但也不能说全是因为喜欢苏娘子才想求娶。毕竟我是一个要死的人。我心里更多的只想着,苏娘子有智慧,有胆识,心志坚强,以后我不在了,家里父母无人可靠,可以放心托付给你的罢了。想来,你要拿下张家那个烂摊子,也不难的。等父母百年后,张家也就没了,到时候一切都是苏娘子的,就算还报苏娘子帮着我孝敬父母的恩情。再者,固然张家如今是没什么了不得,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娘子只要顶着张家的名号,能做的事总比独自一个要大些。也算是我为苏娘子再送一次东风,助你扶摇直上去。苏娘子呢,就帮帮我照顾老人。” 苏世黎想不到张子令会有这样一番说辞,原本男女私下说这些,很是不当,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就好像在商议着什么正事,竟也没有羞涩与怪异之感。张子令言辞恳切,落落大方,又带着些许的悲凉,到使得她觉得自己之前的猜忌太过刻薄。 张子令很是羞愧的样子“苏娘子大概以为我强人所难。我自己想着,也这样觉得。苏娘子年轻轻多的是机会与人才出众之人白头偕老,凭什么要给我这个短命鬼耽误时候。所谓钱财锦帛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怎么能打动苏娘子呢。” 他顿一顿缓过了一口气,继续说:“但除了多这前说的那这个原由。我向苏娘子求娶,还有一个原因。”张子令指指桌上的阴阳佩。 “这个东西怎么了?”苏世黎心跳得再快,也只做不解。 张子令看看身后,随从连忙出去。苏世黎往四乐看,四乐也跟着走了。 等人都走干净,张子令才站起身,扶着桌子走到床边,短短的距离都有些喘不来气,怕吓着苏世黎,尽力平息,坐在床沿边声音轻了许多“我们不信,可有人信呢。”问:“苏娘子知道早年家里长辈进宫给肖娘娘算卦的事吗?” 苏世黎摇头。 张子令缓了口气,才继续说:“□□肖皇后原是张家的女儿。当年刚出生的时候,天上便有祥瑞,百鸟来朝。张家那时候只是庶民,不敢养。便把刚出生的□□皇后送到了当时肖州官府上。后来,娘娘入了宫,虽然只是宫女,却与太子一见生情。太子登基之后,竟将太子妃封了贵妃,立娘娘做了皇后。这一来,岂有消停。娘娘势单力薄,肖家又不能与太子妃的娘家相比,娘娘被封之后连番遇险。□□皇帝虽然痛惜,也不能处置罪魁祸首,娘娘想不开,身子便不好了。再加上有孕之后,生怕保不住孩子,整日忧思过重,一天不如一天。”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十分怅惘。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皇帝见娘娘这样,为了讨娘娘欢心,便请了苏家的人进宫来。想着,让苏家一来,改改风水,二来,宽宽娘娘的心。谁知道娘娘醉心神异之事,一看到苏家的人,便认出了阴阳佩。说那是几百年前英帝派出去的术士找到了圣物,能使人重生。一心要与□□皇帝一道用。可这个东西苏家的人说是认了祖的。不只非得一男一女相互倾心才能展其神通,还得其中一人非得有苏家血脉。转生之后,也只会成出生在同宗同族之内。” 苏世黎震惊。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子令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后来事不能成,不多久娘娘生产,竟是个死胎,娘娘一急之下便发疯过世了。□□皇帝也没有几年,随之而去。皇位由三州王继承。绵延到今。” 说完看向苏世黎,重声说道“可阴阳佩能重生改命的事,虽然从不流传于人前,皇家却是没有不知道的。只是这东西如此神灵,不敢轻易毁坏,怕损阴德,坏了气运。连带苏家这护宝多年的人家,也不愿意轻易动手。生怕折福。”说着一晒“帝王家,总是信这些的。” 苏世黎心中一沉“如今的陛下也知道吗?” 张子令点点头“她自然一直是知道的。” 苏世黎脸色铁青。 张子令便知道她是明白其中厉害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抚。说:“陛下知道不是一两天。不过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普通人,便是重生一百回,也起不了大浪,甚至她还巴不得有寻常人去用了,毕竟神异只得一次,用了就没了心头之患。可是呢……陛下唯有一个心结……” 苏世黎脱口而出“她怕当年肖娘娘生的儿子没有死。若有后代,如今还活着,万一得了这个神通……”说完看着张子令,一时怔然。难道说。 张子令微微点点头,他脸色不好,向后靠在床柱上。苏世黎怕他坐不住,连忙起身扶着他。他身上有微微的香味,不像是香包,更像是果木的味道,清新,淡淡的。等张子令坐好了,她连忙松开。因为和男子太近,耳朵都涨得发红。 “不是说要相互倾心吗?我并没有与你倾心。这神通便是真的,也不能做数。” “这种事,传来传去多有不实之言,如何佐证非得相互倾心才成?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佐证我们没有相互倾心?你我说没有,便没有吗?”张子令笑起来。到也还是温和。 “那也可以演一出戏,叫她以为这个神通已经用了。” “陛下天资过人,岂是轻易可以蒙蔽?” 苏世黎茫然“就没有别的办法,让她不再疑心张家吗?” 张子令摇头“迟了。我知道时,张浊其已经去找过你父亲。” 什么时候?是不是在曹家做客那几天?但苏世黎一时不能言语。许多事在她眼前,可她却一无所谓。 张子令长长叹了口气“苏娘子细细思量吧。过几日我再来。”言罢,撑了撑扶手,想要站起来。 苏世黎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在都城时被人害了?害你的是不是……” 张子令身子顿一顿,却打断她的话,神色温和说“我自己身子不好罢了。” “张浊其说若我嫁给他,你或许还有救……” 张子令却笑,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苏世黎也晓得,如果真是那个人忌惮张家,自然是其后嗣不绝不肯罢休,一时默然。 这时候外头随从听到响动,连忙进来扶他。他起身,对苏世黎礼一礼,打算出去,苏世黎叫住他“我答应。我嫁给你。”原是柔情蜜意的一句话,可两个人都没有半点那些想法。一个是为了玉佩,一个是为了家人有个依靠。 可张子令脸上的高兴不似作伪。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好的样子,又向她礼一礼说“我一死一切便了结。苏娘子不必再为那些事忧心。只是以后张家上下,便麻烦苏娘子了。”目光清亮如秋日泉水。 苏世黎看着眼前翩翩公子,一时不由眼热。对方若真是有半点贪生,早对她动了杀心,不管成不成,人之将死,挣扎起来什么事做不出来。可张子令面对这样的事,却还是如此镇定仁厚。 张子令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苏娘子可别觉得我是为了让苏娘子活下来,才自甘赴死。本来这是张家的事,张家不死绝,那个人就不会放心,没有阴阳玉佩说不好又有个黑白玉佩、红蓝玉佩,哪有尽时。我只是想得明白而已,苏娘子不必心中太过介怀。再者,我本来也不是长寿的人。今日来求苏娘子,也不过是贪心,多想着父母罢。只苦苏娘子,即不是我的什么人,却莫明要背下这样的重责。” 苏世黎只说“不敢这样说……”还想说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子令出去后,四乐才回来。 见苏世黎怔怔坐在那里,连忙关上门“您怎么了?” 苏世黎并没有瞒她。 听完四乐愕然。 苏世黎长长吐了口气,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张子令要死了。 阴阳佩就放在桌上,盒子仍然开着。苏世黎起塌走过去,却不敢去碰。呆怔怔看了半天,盖上了盒子。 第二天大掌柜便上门来。说那案子治官说暂时搁置,有人出了钱,把他保出来了。因为店还没开,苏世黎便另找了地方,叫他和他女儿先安置下来。 没过几日,外头便都在说张子令要不行了。 街头街尾沸沸扬扬。说他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天天呕血,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到了第四日,张家便挂了白。 苏世黎才听说这个消息,张宝千前脚接着后脚进来了白楼,她穿了一身素。 看到苏世黎仰头笑一笑。风情仍在,可眼眶红肿。 她进门,只问苏世黎:“你反悔了没有?” 苏世黎摇头。 她站在楼下冷笑:“我们张家可要承你大恩情呢!”又恨又恼,极尽讥讽。 苏世黎嘴上不输她,说“不敢不敢。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提别的。 张宝千抬着头,这会儿看着苏世黎眼里晶莹有光,原本锐势便颓了一颓,如打了败仗一般,肩膀也耷拉下来,只说:“你好样的。我还怕你要反悔,不肯去做寡妇。你这样也不枉那孩子淳厚。”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才回望,说:“张家可不要败在你这里了。”硬着脊背说完了话,也不看苏世黎,转身走到白楼外,定定地半天不动。 有下仆去扶,她骂了一句“滚你娘!”一脚踢开了人,却突地垂头大哭起来。 46、46、大嫁 大奶奶接到张家过礼,吓了一跳。一问,是为张子令聘苏世黎。 大奶奶一惊“张……张公子不是……”张家挂白谁不知道。 来的媒婆敛眉垂眸“是。” 那岂不是要苏世黎嫁给死人?但就算是死人,也是张家人。大奶奶也不说什么。她还与苏世黎的官司也没有打完,如今一想,苏世黎就要成张夫人,心里还打起鼓来。转身上楼去喊苏世黎下来――她也不是黄花大闺女,这件事总要有当事人在场的。 苏世黎却似乎已经知道了,正在换衣裳,见了她进来,只说“大伯娘坐。” 大奶奶觉得她怠慢了自己,正要开口,苏世黎却说“大掌柜出来了,您知道吗?原我想,反告你一个诬陷。再跟官家说说,您们这些年是怎么把米家公产,转为私产,又是想怎么害我的,再叫二奶奶二爷,三爷都知道知道,米家这一倒是为了什么。可如今……”她停在这里,看着镜子里一身素的自己好一会儿――镜中的她,面目冷肃,五官虽然柔和,可又透着刚毅。 真奇怪,她觉得都快认不得自己了。 四乐叫她“小姐。” 她才惊醒。继续说道:“可如今,我一时也顾不得你们了。更不再耐烦与你多费时候,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给你们留一点余地。等我出了门,不如你自己去撤了告诉,从白楼搬出去吧。” 大奶奶又惊又怒。可想想,她的身份……一时也摸不清,她到了张家会是什么地位。明明说是与张浊其有染,怎么又跟张子令成了!人死了都要嫁过去呢!也不说话,扭头就走了。 苏世黎妆扮好,调头就住楼下去。 媒婆见了她,不免先寒暄。见大奶奶不来,迟疑“这婚事没有长辈出来周旋?” 苏世黎挺背坐在堂上,神色淡淡“别人做不得我的主。” 媒婆愕然,回头看看身边一直不出声的婆子,想来那个婆子是张家的人。见婆子不说话,便只做无事,跟苏世黎讲起婚事安排来。 其实也不用苏世黎做什么,那边张宝千安排周道得很。 媒婆讲完,还以为苏世黎要不高兴,因为婆婆不出面,显得轻慢了她,可她只说“知道了。”便无它话。 交待完,便立刻有张家的下仆们赶着车陆陆续续往白楼来。她没有嫁妆,张家要给她做面子。 这些箱子,摆得满楼都是。有办事麻利的婆子四处张罗着诸多杂事。苏世黎站在二楼,看着人们忙忙碌碌。四乐也在其中。一开始苏世黎还怕那些张家下仆要压她一头,毕竟这个时候,下面的人必然是暗暗较着劲的,可没想到,四乐俨然是个管家婆般,能叫张家来的人都听她的。下仆人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一点也不乱。 不过毕竟行事仓促,礼仪上也就不那么全,再说,苏世黎也没有父母了。总不好,还去把苏夫请来。离家时便只向空椅子行拜。因有丧,穿的也不是大红。 张府里,张夫人叫人把刚赶出来的礼服拿来熨好,摸着男装那一身,不由得老泪纵横。张宝千在一边劝她“不要哭了。你看你儿子,多孝顺。怕你们没有依靠,还找个铁娘子来。” 张夫人说“我见过她一次,长得好是好,可不大起眼。外头还有那些不好听的话。”说起来却免不得要埋怨“老爷却偏应了。” 张宝千本来也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听她竟有些怪自己,便不悦,皱眉板脸“那些都不过是闲话。你也知道不是真的。还老拿着说什么?当时也没想到有今日。” 张夫人只是哭。 张宝千也不管她,只顾说自己:“母亲成日只知道念佛,哥哥又是多大年纪的人了?自己身子也不好,日前发昏,睡了几天也起不来。不娶个能干的人,我一直住在家里不成?你不想娶,这外头一片乱,也没见你去跑外务呀。不说你肯不肯抛头露面,就是你肯,你跑得动吗?张家上上下下,那些产业,你连在哪里都摸不清楚,叫你与那些外掌事出去跑,你去吗?” 张夫人哽咽“那便取个有根有底的商女也好呀。” 张宝千笑死了“有根有底的商女?你看得上的,人家不会嫁到你张家来。愿意嫁到张家来的,多半也是另有所图的。还不如她苏世黎一个无根无底的人。她便是想把东西搬出去,那也要有娘家!” 张夫人听着,突地大哭起来“我们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呢?我的儿子为什么就得要去死!他不该死呀,死也死不到他的头上!” 张宝千脸色一变,但想到张子令眼眶也不由得红,耐下性子劝道:“苏世黎这个人,我知道一些。只要你巴着心肝为她,她也不是不知恩的人。你们和睦,张家好,这样子令才能放得下心。不然他图什么呢?” 张夫人含糊地说“儿子都没了,我们还有什么指望的?张家还有什么好的?我只想,跟他一道去了算了。” 这话一说,吓得一屋子仆人跪下哭着喊着劝她。她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那可是她当成心肝一样的儿子呀。看着一点点长大,听他第一声懂得叫娘,扶着他学步,衣裳是她自己一针一线来缝……可如今…… 张宝千深深吸了口气,劝道“你叫子令在天有灵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岂不伤心?他殚精竭虑还不是为了不负祖宗……” 这句话张夫人都听得骇然,哭也不哭了,厉声骂“张宝千!你混说什么!” 满屋的下人都惊住,张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对张宝千说过话。 张宝千被喝斥,即没有回嘴,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把礼服收起来。 转身出去之后,立刻叫自己身边人来,低声吩咐“我说错了话。你看清楚里头服侍的都有哪几个。” 那个人面色一凛,立刻称是。 张宝千不动声色,使唤人来送到米家去。 白楼四乐拿了礼服,便奉给苏世黎。 虽然是赶制,但针角也□□。只是因为有丧,颜色并不喜庆。 苏世黎抚摸着,心里感觉奇妙。她嫁过一回,那时候心情雀跃无比。现在嫁第二回,心境也孑然不同了。前一嫁,是为情爱,这一嫁,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说只是为了玉佩,似乎也不是。眼看玉佩就要到手,她心中却也没有雀跃欢喜。 四乐陪着她即为她高兴,又酸楚。 这一夜,主仆三个都没有睡着。 白楼夜里也有人走动的声音。第二天要出门,许多东西都怕有差错。四乐一直在外面,时不时能听到她低声跟仆妇说话,麻姑则陪着苏世黎。 第二日凌晨时,便有接人队伍来了。 按例,因为丧喜,没有吹吹打打,一队人无声而来。麻姑和其它人服侍苏世黎更衣,准备扶她出去行拜礼。 刚穿好衣裳,却听外头吵起来,大奶奶掩着大衣裳跑出来,问苏世黎“看见了各玲没有?” 苏世黎问四乐。 四乐摇头“我忙成这样,也没注意这些。” 苏世黎转身去各玲屋子,大奶奶急步跟着她,急道“我去看了,没有人。被子也没打开。屋子里柜子全开着,东西全不见了。不怕是遭了飞贼连人带钱,全劫了!”喊着要报官。 苏世黎进了屋,果然如大奶奶讲的那样。 不过掀开枕头,却见下头留了张纸,写了几个字。 苏世黎看过,松了口气,把纸丢纸给大奶奶,便回去了。那边张家的人急得要死,怕错过时辰要不吉利的。四乐急匆匆上去扶着苏世黎,下楼行礼,小声问:“二姑娘怎么了?” 苏世黎说“谁晓得她这段时候偷偷筹备好,留了个字条,说她留洋去了。” “啊?”四乐大惊“她会说洋话吗?” 苏世黎不知道说什么好:“大概不会。” 原讲那些只是为了激励她,没想到她照这个搬去。却不知道她在外头要怎么活。 可她也没闲想这些,这都是各玲自己选的。外边已经在喊礼了。米家的人好歹算是来了几天。这样的喜事,也不好笑,也不好不笑,大家几分尴尬,都板着脸。 张子令不在世,便由小童子抱着他的牌位来的。苏世黎转身从盖头下看到那双小小的脚,和一闪而过的木牌,心情黯淡下来。上轿时,婆子见她手里抱了个盒子,惊讶,伸手要去按“奴婢帮少夫人拿。” 苏世黎却说“不必。”抱着盒子上了轿。盒子里头的阴阳佩礼不成,还不能算她的。可她带在身边才觉得安心。想想万一马上就可以重生……竟然一时却也胆怯起来。 等行完一套礼终于能坐下,已经是夜里了。 喜房里没有喜气,只有个婆子陪着她。隐隐约约还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哭声。 她摸了摸盒子,问婆子:“张公子人停在哪里?”打开前多少去看他一眼。万一这东西并没有那么多繁杂的规矩,张子令说的都只是虚词呢。 婆子还怕她会不想去看逝者,见她问连忙回答“东厅。” 她叫婆子引路。 一路去,到处都挂着白,因为下人们都喜欢张子令,个个面有悲意。到了东厅,婆子连忙进去与人交代,立刻便有守在这边的婆子迎了上来。低声说“夫人刚被扶回去了。” 苏世黎问“老爷呢?” 婆子说“少爷病逝,老爷当时便站不住了,现在还起不来床。” 正说着,便听到外面吵闹。有个下仆急急往这边跑“老太太说给少爷煮了吃的。非要过来。现在怎么好?”老人家还知道孙儿不在了。 才正说着,便有个面容慈和的老太太杵着拐杖过来,步子迈得虎虎生风,身后的小丫头捧着食盒。 老太太怕是有些糊涂,说“哎呀,怎么到处都挂着花,这白得可真好看。”见到苏世黎问“你是谁?” 苏世黎说“我是您孙媳妇儿。” 老太太讶异“子令娶媳妇儿了?”又高兴“我就说,怎么到处都挂着花呢。”说花扎得好,要好好赏了扎花的人。却不知道白送是送丧了。下仆忍不住要哭,老太太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苏世黎瞥了一眼,吩咐“你下去吧。”那下仆不敢多说,立刻退下去了。 老太太还在追问“她是怎么了?” 苏世黎说“她眼睛着了风。”哄孩子似的话,她常哄着米老太太,驾轻就熟。老太太信了。却又说外头冷,又困,想睡了。忘了要送汤的事。 苏世黎扶她回去,她一路又说“方才说要赏那个做花的。”说她记性不好,却还记得这个呢。嘱咐苏世黎“你不要忘记。每次吩咐你们做事,你们总记不得。或是记得,却不做,哄着我。这回我是要去问的。”把苏世黎当成了小丫头。 下仆还怕苏世黎不高兴,苏世黎却早习惯了,只笑着说“不会忘记。” 她才满意。 好不容易安置老太太睡下,苏世黎走出去却遇到匆匆赶来的张夫人。 张夫人没料会迎面撞到她,看着一身素喜服的苏世黎,她呆呆地站着,胸前大大地起伏了好几下,似乎想把胸中的悲意压下去,可却压不住,她颤抖着,走过来,摸摸苏世黎的衣服,说“你穿着还真好看。我早就想着,有一天我儿成亲,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说罢,再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才多大!遍是看得再透,再豁达,人哪里有不畏死的!能活得一天,不也是多一天吗!?可他去死!他就这样抛下父母去死!我的儿子,被祖宗们逼死了!这是不是报应,自作孽,自断香火!” 声音又细,又小,被风一吹,便散了,可一声声,全落在苏世黎耳中。大奶奶接到张家过礼,吓了一跳。一问,是为张子令聘苏世黎。 大奶奶一惊“张……张公子不是……”张家挂白谁不知道。 来的媒婆敛眉垂眸“是。” 那岂不是要苏世黎嫁给死人?但就算是死人,也是张家人。大奶奶也不说什么。她还与苏世黎的官司也没有打完,如今一想,苏世黎就要成张夫人,心里还打起鼓来。转身上楼去喊苏世黎下来――她也不是黄花大闺女,这件事总要有当事人在场的。 苏世黎却似乎已经知道了,正在换衣裳,见了她进来,只说“大伯娘坐。” 大奶奶觉得她怠慢了自己,正要开口,苏世黎却说“大掌柜出来了,您知道吗?原我想,反告你一个诬陷。再跟官家说说,您们这些年是怎么把米家公产,转为私产,又是想怎么害我的,再叫二奶奶二爷,三爷都知道知道,米家这一倒是为了什么。可如今……”她停在这里,看着镜子里一身素的自己好一会儿――镜中的她,面目冷肃,五官虽然柔和,可又透着刚毅。 真奇怪,她觉得都快认不得自己了。 四乐叫她“小姐。” 她才惊醒。继续说道:“可如今,我一时也顾不得你们了。更不再耐烦与你多费时候,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给你们留一点余地。等我出了门,不如你自己去撤了告诉,从白楼搬出去吧。” 大奶奶又惊又怒。可想想,她的身份……一时也摸不清,她到了张家会是什么地位。明明说是与张浊其有染,怎么又跟张子令成了!人死了都要嫁过去呢!也不说话,扭头就走了。 苏世黎妆扮好,调头就住楼下去。 媒婆见了她,不免先寒暄。见大奶奶不来,迟疑“这婚事没有长辈出来周旋?” 苏世黎挺背坐在堂上,神色淡淡“别人做不得我的主。” 媒婆愕然,回头看看身边一直不出声的婆子,想来那个婆子是张家的人。见婆子不说话,便只做无事,跟苏世黎讲起婚事安排来。 其实也不用苏世黎做什么,那边张宝千安排周道得很。 媒婆讲完,还以为苏世黎要不高兴,因为婆婆不出面,显得轻慢了她,可她只说“知道了。”便无它话。 交待完,便立刻有张家的下仆们赶着车陆陆续续往白楼来。她没有嫁妆,张家要给她做面子。 这些箱子,摆得满楼都是。有办事麻利的婆子四处张罗着诸多杂事。苏世黎站在二楼,看着人们忙忙碌碌。四乐也在其中。一开始苏世黎还怕那些张家下仆要压她一头,毕竟这个时候,下面的人必然是暗暗较着劲的,可没想到,四乐俨然是个管家婆般,能叫张家来的人都听她的。下仆人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一点也不乱。 不过毕竟行事仓促,礼仪上也就不那么全,再说,苏世黎也没有父母了。总不好,还去把苏夫请来。离家时便只向空椅子行拜。因有丧,穿的也不是大红。 张府里,张夫人叫人把刚赶出来的礼服拿来熨好,摸着男装那一身,不由得老泪纵横。张宝千在一边劝她“不要哭了。你看你儿子,多孝顺。怕你们没有依靠,还找个铁娘子来。” 张夫人说“我见过她一次,长得好是好,可不大起眼。外头还有那些不好听的话。”说起来却免不得要埋怨“老爷却偏应了。” 张宝千本来也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听她竟有些怪自己,便不悦,皱眉板脸“那些都不过是闲话。你也知道不是真的。还老拿着说什么?当时也没想到有今日。” 张夫人只是哭。 张宝千也不管她,只顾说自己:“母亲成日只知道念佛,哥哥又是多大年纪的人了?自己身子也不好,日前发昏,睡了几天也起不来。不娶个能干的人,我一直住在家里不成?你不想娶,这外头一片乱,也没见你去跑外务呀。不说你肯不肯抛头露面,就是你肯,你跑得动吗?张家上上下下,那些产业,你连在哪里都摸不清楚,叫你与那些外掌事出去跑,你去吗?” 张夫人哽咽“那便取个有根有底的商女也好呀。” 张宝千笑死了“有根有底的商女?你看得上的,人家不会嫁到你张家来。愿意嫁到张家来的,多半也是另有所图的。还不如她苏世黎一个无根无底的人。她便是想把东西搬出去,那也要有娘家!” 张夫人听着,突地大哭起来“我们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呢?我的儿子为什么就得要去死!他不该死呀,死也死不到他的头上!” 张宝千脸色一变,但想到张子令眼眶也不由得红,耐下性子劝道:“苏世黎这个人,我知道一些。只要你巴着心肝为她,她也不是不知恩的人。你们和睦,张家好,这样子令才能放得下心。不然他图什么呢?” 张夫人含糊地说“儿子都没了,我们还有什么指望的?张家还有什么好的?我只想,跟他一道去了算了。” 这话一说,吓得一屋子仆人跪下哭着喊着劝她。她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那可是她当成心肝一样的儿子呀。看着一点点长大,听他第一声懂得叫娘,扶着他学步,衣裳是她自己一针一线来缝……可如今…… 张宝千深深吸了口气,劝道“你叫子令在天有灵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岂不伤心?他殚精竭虑还不是为了不负祖宗……” 这句话张夫人都听得骇然,哭也不哭了,厉声骂“张宝千!你混说什么!” 满屋的下人都惊住,张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对张宝千说过话。 张宝千被喝斥,即没有回嘴,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把礼服收起来。 转身出去之后,立刻叫自己身边人来,低声吩咐“我说错了话。你看清楚里头服侍的都有哪几个。” 那个人面色一凛,立刻称是。 张宝千不动声色,使唤人来送到米家去。 白楼四乐拿了礼服,便奉给苏世黎。 虽然是赶制,但针角也□□。只是因为有丧,颜色并不喜庆。 苏世黎抚摸着,心里感觉奇妙。她嫁过一回,那时候心情雀跃无比。现在嫁第二回,心境也孑然不同了。前一嫁,是为情爱,这一嫁,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说只是为了玉佩,似乎也不是。眼看玉佩就要到手,她心中却也没有雀跃欢喜。 四乐陪着她即为她高兴,又酸楚。 这一夜,主仆三个都没有睡着。 白楼夜里也有人走动的声音。第二天要出门,许多东西都怕有差错。四乐一直在外面,时不时能听到她低声跟仆妇说话,麻姑则陪着苏世黎。 第二日凌晨时,便有接人队伍来了。 按例,因为丧喜,没有吹吹打打,一队人无声而来。麻姑和其它人服侍苏世黎更衣,准备扶她出去行拜礼。 刚穿好衣裳,却听外头吵起来,大奶奶掩着大衣裳跑出来,问苏世黎“看见了各玲没有?” 苏世黎问四乐。 四乐摇头“我忙成这样,也没注意这些。” 苏世黎转身去各玲屋子,大奶奶急步跟着她,急道“我去看了,没有人。被子也没打开。屋子里柜子全开着,东西全不见了。不怕是遭了飞贼连人带钱,全劫了!”喊着要报官。 苏世黎进了屋,果然如大奶奶讲的那样。 不过掀开枕头,却见下头留了张纸,写了几个字。 苏世黎看过,松了口气,把纸丢纸给大奶奶,便回去了。那边张家的人急得要死,怕错过时辰要不吉利的。四乐急匆匆上去扶着苏世黎,下楼行礼,小声问:“二姑娘怎么了?” 苏世黎说“谁晓得她这段时候偷偷筹备好,留了个字条,说她留洋去了。” “啊?”四乐大惊“她会说洋话吗?” 苏世黎不知道说什么好:“大概不会。” 原讲那些只是为了激励她,没想到她照这个搬去。却不知道她在外头要怎么活。 可她也没闲想这些,这都是各玲自己选的。外边已经在喊礼了。米家的人好歹算是来了几天。这样的喜事,也不好笑,也不好不笑,大家几分尴尬,都板着脸。 张子令不在世,便由小童子抱着他的牌位来的。苏世黎转身从盖头下看到那双小小的脚,和一闪而过的木牌,心情黯淡下来。上轿时,婆子见她手里抱了个盒子,惊讶,伸手要去按“奴婢帮少夫人拿。” 苏世黎却说“不必。”抱着盒子上了轿。盒子里头的阴阳佩礼不成,还不能算她的。可她带在身边才觉得安心。想想万一马上就可以重生……竟然一时却也胆怯起来。 等行完一套礼终于能坐下,已经是夜里了。 喜房里没有喜气,只有个婆子陪着她。隐隐约约还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哭声。 她摸了摸盒子,问婆子:“张公子人停在哪里?”打开前多少去看他一眼。万一这东西并没有那么多繁杂的规矩,张子令说的都只是虚词呢。 婆子还怕她会不想去看逝者,见她问连忙回答“东厅。” 她叫婆子引路。 一路去,到处都挂着白,因为下人们都喜欢张子令,个个面有悲意。到了东厅,婆子连忙进去与人交代,立刻便有守在这边的婆子迎了上来。低声说“夫人刚被扶回去了。” 苏世黎问“老爷呢?” 婆子说“少爷病逝,老爷当时便站不住了,现在还起不来床。” 正说着,便听到外面吵闹。有个下仆急急往这边跑“老太太说给少爷煮了吃的。非要过来。现在怎么好?”老人家还知道孙儿不在了。 才正说着,便有个面容慈和的老太太杵着拐杖过来,步子迈得虎虎生风,身后的小丫头捧着食盒。 老太太怕是有些糊涂,说“哎呀,怎么到处都挂着花,这白得可真好看。”见到苏世黎问“你是谁?” 苏世黎说“我是您孙媳妇儿。” 老太太讶异“子令娶媳妇儿了?”又高兴“我就说,怎么到处都挂着花呢。”说花扎得好,要好好赏了扎花的人。却不知道白送是送丧了。下仆忍不住要哭,老太太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苏世黎瞥了一眼,吩咐“你下去吧。”那下仆不敢多说,立刻退下去了。 老太太还在追问“她是怎么了?” 苏世黎说“她眼睛着了风。”哄孩子似的话,她常哄着米老太太,驾轻就熟。老太太信了。却又说外头冷,又困,想睡了。忘了要送汤的事。 苏世黎扶她回去,她一路又说“方才说要赏那个做花的。”说她记性不好,却还记得这个呢。嘱咐苏世黎“你不要忘记。每次吩咐你们做事,你们总记不得。或是记得,却不做,哄着我。这回我是要去问的。”把苏世黎当成了小丫头。 下仆还怕苏世黎不高兴,苏世黎却早习惯了,只笑着说“不会忘记。” 她才满意。 好不容易安置老太太睡下,苏世黎走出去却遇到匆匆赶来的张夫人。 张夫人没料会迎面撞到她,看着一身素喜服的苏世黎,她呆呆地站着,胸前大大地起伏了好几下,似乎想把胸中的悲意压下去,可却压不住,她颤抖着,走过来,摸摸苏世黎的衣服,说“你穿着还真好看。我早就想着,有一天我儿成亲,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说罢,再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才多大!遍是看得再透,再豁达,人哪里有不畏死的!能活得一天,不也是多一天吗!?可他去死!他就这样抛下父母去死!我的儿子,被祖宗们逼死了!这是不是报应,自作孽,自断香火!” 声音又细,又小,被风一吹,便散了,可一声声,全落在苏世黎耳中。 47、47、回去吧 苏世黎按下心中的狂跳,总觉得张子令的死还远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她扶张夫人坐在细径边的花亭中,轻声细语安慰了许久,张夫人才略有些缓和下来,只是近日忙碌,疲惫,身体有些不支。头一阵阵发昏,站也站不得。 跟着她的婆子急得要哭“方才就哭得昏了过去,才歇下没有一会儿。听人说老太太闹,急忙撑着起来。” 苏世黎叫她们“快扶回去。”又说“如今母亲不济,你们既然是贴身的人,自当为她着想些,但听到有什么信,也先着人过去瞧瞧,再看是不是非得报去不可。” 婆子也怕张夫人就这样倒下去,连声告罪。说“早知道少夫人已经把老太□□顿下来,断不敢劳动夫人来。” 苏世黎陪着她们送张夫人回去,坐下又把家里的大夫叫来。 大夫满面愁容。这家里张老爷身子不好,怕不能主事,张夫人身子也不好,如今这样短时间也不是能主事的样子,而老太太呢,从来糊涂,想来想去,若大的一个家,竟只有个才过门的媳妇康健着。 见苏世黎对张夫人到也尽心,才微微落了点心。 安置好了张夫人,苏世黎转身要走时,屋里的一个婆子快步追了出来,礼一礼脸上俱是愁容“外务从少爷回来却不好了之后就没有再管过,老爷身子不好也不得忧思,夫人现在又是这副样子。恐怕外掌事们要生变呀。”想催促苏世黎快把人都召来见一见,敲山震虎也好、杀鸡敬猴也罢,叫他们皮都紧一紧。才不至于生乱。又不好直说,只婉转道“我原是跟在少爷身边的,少爷令我以后服侍少夫人您,您但要做什么事,见什么人,只管使唤我去跑腿,都能使得。”并不自称奴婢,想来是有些脸面的。 苏世黎点头“知道了。”却也不吩咐人,调头就向外头走。 婆子着急,站在院子里望着她的背影,想叫又不敢叫。却不料她又停下来,问“灵堂在哪边?” 婆子想到张子令,微微心里发酸,在前头带路去。 张子令的灵堂布置得十分隆重,大和尚们正奉幡围着唱佛。声音并不高亢,却叫人听了灵台清静。苏世黎进去,婆子连忙跑去拿香来,扶她去奉香。 苏世黎起身把香插到香炉中,走到棺木边。婆子小声劝“奴婢少爷身子经年不好,年年难熬,以前小时候难受了,还能喊一喊,虽然一喊就是一夜,声音都没了,到底是个发泄。后来大了,一声也不能吱,怕长辈听了心疼,牙都要咬碎。如今,这样躺着,到是安详。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苏世黎看着棺木里头的人。 张子令躺在那里,脸色竟比活着的时候还好些。大概是胭脂打得厚吧。双眼合着,睫毛在脸上落下厚厚的阴影,唇红,面白,飞眉入鬓,其实是英气的。这样的人,竟然就这样死了。胸膛没有了起伏,鼻端没有了生息。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张子令鼻端溢出暗色的稠血,那婆子见了,连忙上前轻轻擦拭干净。并不见怪。反而怕吓着苏世黎“我陪您回去吧。” 回头看苏世黎,发现她脸上去并没有惧容,心里微微安稳。这位太太不是一般闺阁小姐。 那边大和尚已经唱完了,转场移到院子里去,原在灵堂伺候的人,连忙都去外面安排,抬桌的抬桌,拿纸的拿纸,抱盆的抱盆。毕竟法事还要做好几天,念经是不能停的。 人一走,灵堂里头一下便只剩苏世黎和那婆子两上人,便安静了下来。 苏世黎看着棺中的张子令,问婆子:“他身上原有的病,是打小的吗?” 婆子含糊地说“头先三位少爷都没能养得大。四少爷自来就不寻常,生来爱花,花开花落在别人看没什么,可少爷看了却要伤怀。早年还在暴雨中亲自与下人一道给花搭棚而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一个人有病到也算了,说他身体不好,可个个儿子都病死,还能是为什么。苏世黎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过。”那时候她因为边蔓的婚事,去赵太太府上,就听赵太太府里的仆妇讲过的。但那时候她没有想这么多。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张子令的脸,冷而僵,再没有半点温度。 麻姑和四乐已经把她随身的东西都安置好,又分派院子里服侍的那些下仆各自该做些什么事物,见她回来,立刻便迎上来。那婆子到没有插手的地方,有些局促地在屋里站着。心里更想念自己的旧主还在世的时候。 张子令在时,虽然病怏怏,但他在,家里就好像主心骨在似的。现在他一不在,家里一下子便倒了。连着她们这些以前得信重的下仆,也地位尴尬起来。院子里其它下仆见状,也皮紧了紧。 苏世黎只当她们不在,兀自安歇下,等人都出去了,才起身,把装阴阳佩的盒子从床头拿起来。 她到底还是太紧张,拿盒子时手抖个不停,按都按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盒子,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绒布上。 她看着这枚玉佩――现在只要她拿起来,她就能回到小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不论是她自己的悲剧,还是张子令的。 可这一瞬间,心中即充满了希望,又挤着许多不安忐忑。 真的可以吗?苏世黎按下心中的狂跳,总觉得张子令的死还远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她扶张夫人坐在细径边的花亭中,轻声细语安慰了许久,张夫人才略有些缓和下来,只是近日忙碌,疲惫,身体有些不支。头一阵阵发昏,站也站不得。 跟着她的婆子急得要哭“方才就哭得昏了过去,才歇下没有一会儿。听人说老太太闹,急忙撑着起来。” 苏世黎叫她们“快扶回去。”又说“如今母亲不济,你们既然是贴身的人,自当为她着想些,但听到有什么信,也先着人过去瞧瞧,再看是不是非得报去不可。” 婆子也怕张夫人就这样倒下去,连声告罪。说“早知道少夫人已经把老太□□顿下来,断不敢劳动夫人来。” 苏世黎陪着她们送张夫人回去,坐下又把家里的大夫叫来。 大夫满面愁容。这家里张老爷身子不好,怕不能主事,张夫人身子也不好,如今这样短时间也不是能主事的样子,而老太太呢,从来糊涂,想来想去,若大的一个家,竟只有个才过门的媳妇康健着。 见苏世黎对张夫人到也尽心,才微微落了点心。 安置好了张夫人,苏世黎转身要走时,屋里的一个婆子快步追了出来,礼一礼脸上俱是愁容“外务从少爷回来却不好了之后就没有再管过,老爷身子不好也不得忧思,夫人现在又是这副样子。恐怕外掌事们要生变呀。”想催促苏世黎快把人都召来见一见,敲山震虎也好、杀鸡敬猴也罢,叫他们皮都紧一紧。才不至于生乱。又不好直说,只婉转道“我原是跟在少爷身边的,少爷令我以后服侍少夫人您,您但要做什么事,见什么人,只管使唤我去跑腿,都能使得。”并不自称奴婢,想来是有些脸面的。 苏世黎点头“知道了。”却也不吩咐人,调头就向外头走。 婆子着急,站在院子里望着她的背影,想叫又不敢叫。却不料她又停下来,问“灵堂在哪边?” 婆子想到张子令,微微心里发酸,在前头带路去。 张子令的灵堂布置得十分隆重,大和尚们正奉幡围着唱佛。声音并不高亢,却叫人听了灵台清静。苏世黎进去,婆子连忙跑去拿香来,扶她去奉香。 苏世黎起身把香插到香炉中,走到棺木边。婆子小声劝“奴婢少爷身子经年不好,年年难熬,以前小时候难受了,还能喊一喊,虽然一喊就是一夜,声音都没了,到底是个发泄。后来大了,一声也不能吱,怕长辈听了心疼,牙都要咬碎。如今,这样躺着,到是安详。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苏世黎看着棺木里头的人。 张子令躺在那里,脸色竟比活着的时候还好些。大概是胭脂打得厚吧。双眼合着,睫毛在脸上落下厚厚的阴影,唇红,面白,飞眉入鬓,其实是英气的。这样的人,竟然就这样死了。胸膛没有了起伏,鼻端没有了生息。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张子令鼻端溢出暗色的稠血,那婆子见了,连忙上前轻轻擦拭干净。并不见怪。反而怕吓着苏世黎“我陪您回去吧。” 回头看苏世黎,发现她脸上去并没有惧容,心里微微安稳。这位太太不是一般闺阁小姐。 那边大和尚已经唱完了,转场移到院子里去,原在灵堂伺候的人,连忙都去外面安排,抬桌的抬桌,拿纸的拿纸,抱盆的抱盆。毕竟法事还要做好几天,念经是不能停的。 人一走,灵堂里头一下便只剩苏世黎和那婆子两上人,便安静了下来。 苏世黎看着棺中的张子令,问婆子:“他身上原有的病,是打小的吗?” 婆子含糊地说“头先三位少爷都没能养得大。四少爷自来就不寻常,生来爱花,花开花落在别人看没什么,可少爷看了却要伤怀。早年还在暴雨中亲自与下人一道给花搭棚而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一个人有病到也算了,说他身体不好,可个个儿子都病死,还能是为什么。苏世黎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过。”那时候她因为边蔓的婚事,去赵太太府上,就听赵太太府里的仆妇讲过的。但那时候她没有想这么多。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张子令的脸,冷而僵,再没有半点温度。 麻姑和四乐已经把她随身的东西都安置好,又分派院子里服侍的那些下仆各自该做些什么事物,见她回来,立刻便迎上来。那婆子到没有插手的地方,有些局促地在屋里站着。心里更想念自己的旧主还在世的时候。 张子令在时,虽然病怏怏,但他在,家里就好像主心骨在似的。现在他一不在,家里一下子便倒了。连着她们这些以前得信重的下仆,也地位尴尬起来。院子里其它下仆见状,也皮紧了紧。 苏世黎只当她们不在,兀自安歇下,等人都出去了,才起身,把装阴阳佩的盒子从床头拿起来。 她到底还是太紧张,拿盒子时手抖个不停,按都按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盒子,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绒布上。 她看着这枚玉佩――现在只要她拿起来,她就能回到小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不论是她自己的悲剧,还是张子令的。 可这一瞬间,心中即充满了希望,又挤着许多不安忐忑。 真的可以吗? 48、48、杀生 苏世黎抱着那盒子,好半天都没敢动。过了许久才有勇气,伸手把玉佩拿了起来。一时心跳如鼓。 可拿起来后,那声音并没有出现,而她身边的一切也没有任何异动,推开门,外头仍然是张府,看看自己仍然是本来的样子。 未必是有些诀窍? 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再睁开,却也没有改变。 怎么会这样? 那声音呢?“你在吗?” 没有回答。 它已经不在了,还是因为有什么变故? 如果它是一个鬼魂,难道是遇到什么事而烟消云散? 苏世黎怔怔的。 到底哪里不对?未必真的像张子令说的,要催动这个玉佩还得有那些条件? 这件事,若真是不成,那桃若便不能再活过来了,被烧死的那些也不能再回来了。 她一时焦燥无比。正想再试试,就听到外面有响动。似乎是府里有什么事。不一会儿四乐披着衣服推门进来,见她果然醒了,小声说“我问,是夫人那边的声音。” “是什么事?” 四乐小声说“是张小姐过来了,说前几日她在家里丢了东西。原是随手放在夫人房里的,一直没想得起来。今日回家才想起来,因为是要紧的东西,连夜便过来拿,谁知道夫人说没有。白白地就不见了。” 苏世黎皱眉,起身穿衣服。 四乐见她这是要过去,连忙上去帮她拿大衣裳,毕竟怕夜里寒露太重。 拿衣裳时,看到床上的盒子和玉佩,担心“千万别我们这院也有贼!”她是见过苏世黎紧张这东西的样子,连上喜轿都是抱着的,顺手就把自己腰上挂的荷包绳结解下来,系在玉上。给苏世黎戴在大衣裳下面。边嘀咕:“有没有贼之后拿别的东西试得。别糟蹋了要紧的东西。”苏世黎没有阻止她。 两个人出门,院子里其它人也都醒了,婆子急匆匆上前迎苏世黎,劝她“那边有姑奶奶在呢。您就别去了。” 苏世黎扫了她一眼,对麻姑说“你看好院子。”跟四乐两个人,径自便往外走。去到夫人那边,便见张宝千站在院中的台阶之下,台阶下跪了一五六个人。 张夫人被扶着在一边。 苏世黎与张宝千如今再见,已经是亲戚,两个人年纪相差没有十分悬殊,可论起来,张宝千是张子令的姑妈,她也得叫一声姑妈的了。苏世黎上去礼一礼,不卑不亢。张宝千披着大皮草漫不经心“我原也不想劳动,但那东西是杜先生给我的。” 乜眼向下头那些人“我放一句话在这里,那样东西,你们要给我拿出来,也就罢了。若是不给我拿出来,今日谁也别想有个好!” 下头的人只伏在那里,个个抖如筛糠。一个个只向她与张夫人求告“奴婢果真没有拿。奴婢们伺候夫人多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四乐看得十分紧张,只期望苏世黎能主持公道,她们若是拿了,是她们活该的。可若是没有,不好受冤屈。苏世黎却没有说话,她上去扶住张夫人低声问张夫人累不累、冷不冷,又叫四乐“进去搬个椅子出来。”张夫人身边的人一应全在下头跪着呢。 张夫人坐下,只说“我也没有料到,身边会出这样的事。连家里的下仆我也管不好,烂到了自己眼前来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脸。” 下仆们哭的哭,辩的辩,只没有一个交东西出来的。 张宝千恼怒起来“好,都不认!那也别怪我。”叫了人来,指指左边第一个婆子“从她开始吧” 婆子还当自己要被打,还想求告,可没想到张宝千身边那个人过来,唰地拔了剑。一院子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头便落在了地上。 四乐吓得全身一哆嗦,一下便跌坐在地上。 苏世黎盯着那一地的血,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反而张夫人还安慰似地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叫她别怕似的。张夫人手小,却十分暖和。那点热气叫浑身发冷的苏世黎缓过了一口气。她也没有想到,张夫人这样看似柔弱的深宅女子,竟然这样的场面也能不畏惧。只是微微侧了侧目而已。但对于自己这些下仆再不舍,竟然也不帮着开脱,只沉默站着。 张宝千那边又冷声问了“我再问一遍,谁拿了?” 那些下仆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失了魂似地,呆呆看着那颗掉在面前的头颅。 死掉的妇人,脸上连恐惧都没有,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有的只是看到张宝千的人拔剑时的惊讶。 张宝千向那拿剑的仆人看。那仆人表情冷漠,一看就是早见过血,手上有人命的。得了示意,便又向另外一个仆妇走过去。 那仆妇反应过来,尖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指着身边一个“是她!是她!” 对方愣了一下,立刻反驳“不是我!你不要胡说!” 那仆妇却对另几个说“不是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她,她爱偷东西。我丢过头花。今日白天我就看她鬼鬼祟祟的。”急急地向张宝千叫“就是她,就是她~!” 张宝千问“东西呢?” 那仆妇抢着说“她一定是带出去卖了。” 被冤枉的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呀。”爬着到了张夫人身边,扯着她的衣裳“夫人,不是我呀,我跟着您多年。您是知道的。我一家人快饿死,是夫人救的我们。我们全家都感恩戴德!怎么会偷东西!” 张宝千没有理她,只问“叫谁带出去?” 那仆妇说“她兄弟!她兄弟以前是少爷身边的!能在外头行走!今日来看过她!” 被冤枉的大惊,急忙为家里人开脱“没有,我没有见兄弟。他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候到后头来!” 张夫人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也说“她哪里就见了人?今日忙了一天,吃饭的时候都没有。你们也不要为了救自己胡说八道!” 那指认的仆妇这才不敢随便说话。 张宝千冷眼看着那仆妇,反问:“未必不是你自己偷了,想赖别人吧?” 刚才还指认别人的仆妇,吓得尖着嗓门辩解:“没有。没有。我就是猜,可能是她。大概是我看错了。”哭道“您是掉了什么,您是掉了什么呀?我连您掉了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我怎么能偷呢?” 张宝千却不说。只说“算了,我看你们也没一个想认。大概是知道认了也不得活路。”只向执剑的那个人看了一眼。 那个人上前。跪着的仆妇们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可跑都没来得及跑,俱都死在了剑下。 院中其它的下仆,吓得一个个跌坐在地,屎尿齐下也不在少数。苏世黎手抽了一下,张夫人却拉住了她。 张宝千面对这场景,神色自如,说“如今,子令不在了,你们也懒散起来,有动了歪心思的,不在少数。今日一是惩戒,二嘛,自然是杀鸡敬猴!别以为现在老爷身子不好,夫人不当事,少夫人才进门,自己便能浑水摸鱼,别有居心!” 扭头叫人:“还不收拾了?” 草席一卷,住乱葬岗一丢了事。又着人来,把院子里打扫干净。 张宝千只说还得回去,立刻便走了。也不多留 。 苏世黎一言不发,扶了张夫人回屋去。张夫人也一句话都没有说,上了塌,只说自己冷,又叫加了炉火。四乐进进出出拿东西。脸是白的,手抖个不停,说话声音发颤。 苏世黎陪张夫人坐了一会儿,张夫人沉默落了一回眼泪,抬眸见到她腰上挂的玉,愣了一下,立刻说“这个你怎么能随身带?要被人看见的!” 苏世黎低头看看,玉佩果然露了出来,安慰她:“一块玉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寻常还戴不得?我带着,只是因为这是子令送我的。” 张夫人回过味来,连声说:“对,对,是我糊涂。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喜欢戴,就戴着。”又嘱咐她“多戴。多戴。这玉好看。又是子令送你的。你该戴着,是个念想。” 苏世黎应声“是。”见张夫人脸色好些,出去问夫人这边还有没有人使,有个老仆出来,回话说:“共有八人的,现在少了六个,还有两个得用的,少的人也已经补了。” 张夫人十分难过。但老仆问后事,也只说犯了大错就该丢到乱葬岗去,不配厚葬。 苏世黎叫把添到张夫人身边的喊来,看了看,交待了几句,这才回去。 张夫人起身,站在窗口看着苏世黎的灯笼远了,微微地叹气。以前她只觉得苏世黎也就是长得好,如今看,却还比自己机敏得多。 进来的两个下仆,有一个婆子是她信重的,见主家这样,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张夫人说:“我就是想,要是子令还活着就更好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不比别的都好吗?回头看看,原来热热闹闹的屋子,就剩下这两个,怔怔地坐下,好半天也没有动。老仆把那几个以后补到屋里的仆妇带来,她却灰心地摇手“不要了。我身边有两个就行了,其它都在外头伺候吧。” 苏世黎出去的时候,下仆们正拿水冲地。张家虽然规矩大,但下仆寻常还爱做事的时候讲个闲话,今日个个闲话都不讲了,轻手轻脚,恨不得呼吸都不要发出声音。见苏世黎出来,连忙退让到一步,垂首敛眸等主家过去。 出了张夫人院子,四乐左右看看没人,才忍不住“姑奶奶手也太狠了些!这是杀鸡敬猴,还是给您一个下马威呀。她一个出了嫁的人,大半夜了,说回来就回来,说杀人就杀人。那人还是夫人屋里的,问您一句也没有,问夫人一问也没有!”又说“她到底找什么呀?” 苏世黎回望,张夫人那边还灯火通明“我看,到不像丢了东西。”她就是要把这些人杀了而已。 四乐愕然:“啊?。” 苏世黎说“这事必然都还有后话。”张府杀了这么多下仆,没有人恰当的理由,岂不是惹人疑心。张府原也不是这么凶残的人家,说是丢了东西,可丢了什么宝贝值得这样,总要有个说法。 果然,没两天,城里就出了大新闻。杜先生抽了张宝千十龙鞭,还杀了自己一个近卫。 说是两个人有什么首尾,本来谁也不会知道,可偏偏那近卫是个懂得识文断字的,写了不少书信。前几日张府娶亲,张宝千随身装着信的小荷包丢了,当时还杀了张府不少下仆呢,生怕杜先生知道。 却不想,还是被杜先生拿到了。 “先前还以为一下子张家死了那么人,是要遮掩什么大事。奴婢连忙去查,却不想是这样的缘故。那可吓人,张宝千都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十鞭呀,生铁的。”说话的太监声音又沙又哑,影影重重的垂帘后的人容貌模糊。只瞧着,大概是在逗猫。问“那他人是真死了?”声音持重,自有威仪。 太监明白问的是张家那个四少爷,连忙回话:“是。奴着人去试过了。是死了。怕有变,办差的还在棺边守了七天。都没有变故。到看见了苏家那个女儿,竟还戴着那块玉到处行走。张家竟然也不拦,怕都不知道这玉是什么故事呢。” “怎么就能不知道?”帘后的人显然不信。 太监想想说“那想法就是,虽然知道,可却并不相信那些,只以为是无稽之谈吧。” 帘后的人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未置可否,笑了一声,只问:“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太监愣了一下。 帘后人不耐烦“苏家的女儿。” 太监才明白,连忙说“苏家女儿长得好。” 帘后的人摸着猫,说:“她小时候就长得好。我跟她父亲说话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玩。不怕人。还扑过来叫我抱呢。吓得她父亲忙不颠地跪下了。” 太监连忙奉承“陛下一看便慈和。谁不想亲近呐。” 帘后的人叹气。说“张子令可惜了。下辈子,投个安生人家吧。” 太监试探着问“那奴叫那边的人撤了?” 帘后的人手上一顿,过了许久说“且先留着。”总归是有些不放心。苏世黎抱着那盒子,好半天都没敢动。过了许久才有勇气,伸手把玉佩拿了起来。一时心跳如鼓。 可拿起来后,那声音并没有出现,而她身边的一切也没有任何异动,推开门,外头仍然是张府,看看自己仍然是本来的样子。 未必是有些诀窍? 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再睁开,却也没有改变。 怎么会这样? 那声音呢?“你在吗?” 没有回答。 它已经不在了,还是因为有什么变故? 如果它是一个鬼魂,难道是遇到什么事而烟消云散? 苏世黎怔怔的。 到底哪里不对?未必真的像张子令说的,要催动这个玉佩还得有那些条件? 这件事,若真是不成,那桃若便不能再活过来了,被烧死的那些也不能再回来了。 她一时焦燥无比。正想再试试,就听到外面有响动。似乎是府里有什么事。不一会儿四乐披着衣服推门进来,见她果然醒了,小声说“我问,是夫人那边的声音。” “是什么事?” 四乐小声说“是张小姐过来了,说前几日她在家里丢了东西。原是随手放在夫人房里的,一直没想得起来。今日回家才想起来,因为是要紧的东西,连夜便过来拿,谁知道夫人说没有。白白地就不见了。” 苏世黎皱眉,起身穿衣服。 四乐见她这是要过去,连忙上去帮她拿大衣裳,毕竟怕夜里寒露太重。 拿衣裳时,看到床上的盒子和玉佩,担心“千万别我们这院也有贼!”她是见过苏世黎紧张这东西的样子,连上喜轿都是抱着的,顺手就把自己腰上挂的荷包绳结解下来,系在玉上。给苏世黎戴在大衣裳下面。边嘀咕:“有没有贼之后拿别的东西试得。别糟蹋了要紧的东西。”苏世黎没有阻止她。 两个人出门,院子里其它人也都醒了,婆子急匆匆上前迎苏世黎,劝她“那边有姑奶奶在呢。您就别去了。” 苏世黎扫了她一眼,对麻姑说“你看好院子。”跟四乐两个人,径自便往外走。去到夫人那边,便见张宝千站在院中的台阶之下,台阶下跪了一五六个人。 张夫人被扶着在一边。 苏世黎与张宝千如今再见,已经是亲戚,两个人年纪相差没有十分悬殊,可论起来,张宝千是张子令的姑妈,她也得叫一声姑妈的了。苏世黎上去礼一礼,不卑不亢。张宝千披着大皮草漫不经心“我原也不想劳动,但那东西是杜先生给我的。” 乜眼向下头那些人“我放一句话在这里,那样东西,你们要给我拿出来,也就罢了。若是不给我拿出来,今日谁也别想有个好!” 下头的人只伏在那里,个个抖如筛糠。一个个只向她与张夫人求告“奴婢果真没有拿。奴婢们伺候夫人多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四乐看得十分紧张,只期望苏世黎能主持公道,她们若是拿了,是她们活该的。可若是没有,不好受冤屈。苏世黎却没有说话,她上去扶住张夫人低声问张夫人累不累、冷不冷,又叫四乐“进去搬个椅子出来。”张夫人身边的人一应全在下头跪着呢。 张夫人坐下,只说“我也没有料到,身边会出这样的事。连家里的下仆我也管不好,烂到了自己眼前来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脸。” 下仆们哭的哭,辩的辩,只没有一个交东西出来的。 张宝千恼怒起来“好,都不认!那也别怪我。”叫了人来,指指左边第一个婆子“从她开始吧” 婆子还当自己要被打,还想求告,可没想到张宝千身边那个人过来,唰地拔了剑。一院子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头便落在了地上。 四乐吓得全身一哆嗦,一下便跌坐在地上。 苏世黎盯着那一地的血,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反而张夫人还安慰似地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叫她别怕似的。张夫人手小,却十分暖和。那点热气叫浑身发冷的苏世黎缓过了一口气。她也没有想到,张夫人这样看似柔弱的深宅女子,竟然这样的场面也能不畏惧。只是微微侧了侧目而已。但对于自己这些下仆再不舍,竟然也不帮着开脱,只沉默站着。 张宝千那边又冷声问了“我再问一遍,谁拿了?” 那些下仆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失了魂似地,呆呆看着那颗掉在面前的头颅。 死掉的妇人,脸上连恐惧都没有,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有的只是看到张宝千的人拔剑时的惊讶。 张宝千向那拿剑的仆人看。那仆人表情冷漠,一看就是早见过血,手上有人命的。得了示意,便又向另外一个仆妇走过去。 那仆妇反应过来,尖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指着身边一个“是她!是她!” 对方愣了一下,立刻反驳“不是我!你不要胡说!” 那仆妇却对另几个说“不是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她,她爱偷东西。我丢过头花。今日白天我就看她鬼鬼祟祟的。”急急地向张宝千叫“就是她,就是她~!” 张宝千问“东西呢?” 那仆妇抢着说“她一定是带出去卖了。” 被冤枉的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呀。”爬着到了张夫人身边,扯着她的衣裳“夫人,不是我呀,我跟着您多年。您是知道的。我一家人快饿死,是夫人救的我们。我们全家都感恩戴德!怎么会偷东西!” 张宝千没有理她,只问“叫谁带出去?” 那仆妇说“她兄弟!她兄弟以前是少爷身边的!能在外头行走!今日来看过她!” 被冤枉的大惊,急忙为家里人开脱“没有,我没有见兄弟。他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候到后头来!” 张夫人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也说“她哪里就见了人?今日忙了一天,吃饭的时候都没有。你们也不要为了救自己胡说八道!” 那指认的仆妇这才不敢随便说话。 张宝千冷眼看着那仆妇,反问:“未必不是你自己偷了,想赖别人吧?” 刚才还指认别人的仆妇,吓得尖着嗓门辩解:“没有。没有。我就是猜,可能是她。大概是我看错了。”哭道“您是掉了什么,您是掉了什么呀?我连您掉了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我怎么能偷呢?” 张宝千却不说。只说“算了,我看你们也没一个想认。大概是知道认了也不得活路。”只向执剑的那个人看了一眼。 那个人上前。跪着的仆妇们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可跑都没来得及跑,俱都死在了剑下。 院中其它的下仆,吓得一个个跌坐在地,屎尿齐下也不在少数。苏世黎手抽了一下,张夫人却拉住了她。 张宝千面对这场景,神色自如,说“如今,子令不在了,你们也懒散起来,有动了歪心思的,不在少数。今日一是惩戒,二嘛,自然是杀鸡敬猴!别以为现在老爷身子不好,夫人不当事,少夫人才进门,自己便能浑水摸鱼,别有居心!” 扭头叫人:“还不收拾了?” 草席一卷,住乱葬岗一丢了事。又着人来,把院子里打扫干净。 张宝千只说还得回去,立刻便走了。也不多留 。 苏世黎一言不发,扶了张夫人回屋去。张夫人也一句话都没有说,上了塌,只说自己冷,又叫加了炉火。四乐进进出出拿东西。脸是白的,手抖个不停,说话声音发颤。 苏世黎陪张夫人坐了一会儿,张夫人沉默落了一回眼泪,抬眸见到她腰上挂的玉,愣了一下,立刻说“这个你怎么能随身带?要被人看见的!” 苏世黎低头看看,玉佩果然露了出来,安慰她:“一块玉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寻常还戴不得?我带着,只是因为这是子令送我的。” 张夫人回过味来,连声说:“对,对,是我糊涂。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喜欢戴,就戴着。”又嘱咐她“多戴。多戴。这玉好看。又是子令送你的。你该戴着,是个念想。” 苏世黎应声“是。”见张夫人脸色好些,出去问夫人这边还有没有人使,有个老仆出来,回话说:“共有八人的,现在少了六个,还有两个得用的,少的人也已经补了。” 张夫人十分难过。但老仆问后事,也只说犯了大错就该丢到乱葬岗去,不配厚葬。 苏世黎叫把添到张夫人身边的喊来,看了看,交待了几句,这才回去。 张夫人起身,站在窗口看着苏世黎的灯笼远了,微微地叹气。以前她只觉得苏世黎也就是长得好,如今看,却还比自己机敏得多。 进来的两个下仆,有一个婆子是她信重的,见主家这样,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张夫人说:“我就是想,要是子令还活着就更好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不比别的都好吗?回头看看,原来热热闹闹的屋子,就剩下这两个,怔怔地坐下,好半天也没有动。老仆把那几个以后补到屋里的仆妇带来,她却灰心地摇手“不要了。我身边有两个就行了,其它都在外头伺候吧。” 苏世黎出去的时候,下仆们正拿水冲地。张家虽然规矩大,但下仆寻常还爱做事的时候讲个闲话,今日个个闲话都不讲了,轻手轻脚,恨不得呼吸都不要发出声音。见苏世黎出来,连忙退让到一步,垂首敛眸等主家过去。 出了张夫人院子,四乐左右看看没人,才忍不住“姑奶奶手也太狠了些!这是杀鸡敬猴,还是给您一个下马威呀。她一个出了嫁的人,大半夜了,说回来就回来,说杀人就杀人。那人还是夫人屋里的,问您一句也没有,问夫人一问也没有!”又说“她到底找什么呀?” 苏世黎回望,张夫人那边还灯火通明“我看,到不像丢了东西。”她就是要把这些人杀了而已。 四乐愕然:“啊?。” 苏世黎说“这事必然都还有后话。”张府杀了这么多下仆,没有人恰当的理由,岂不是惹人疑心。张府原也不是这么凶残的人家,说是丢了东西,可丢了什么宝贝值得这样,总要有个说法。 果然,没两天,城里就出了大新闻。杜先生抽了张宝千十龙鞭,还杀了自己一个近卫。 说是两个人有什么首尾,本来谁也不会知道,可偏偏那近卫是个懂得识文断字的,写了不少书信。前几日张府娶亲,张宝千随身装着信的小荷包丢了,当时还杀了张府不少下仆呢,生怕杜先生知道。 却不想,还是被杜先生拿到了。 “先前还以为一下子张家死了那么人,是要遮掩什么大事。奴婢连忙去查,却不想是这样的缘故。那可吓人,张宝千都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十鞭呀,生铁的。”说话的太监声音又沙又哑,影影重重的垂帘后的人容貌模糊。只瞧着,大概是在逗猫。问“那他人是真死了?”声音持重,自有威仪。 太监明白问的是张家那个四少爷,连忙回话:“是。奴着人去试过了。是死了。怕有变,办差的还在棺边守了七天。都没有变故。到看见了苏家那个女儿,竟还戴着那块玉到处行走。张家竟然也不拦,怕都不知道这玉是什么故事呢。” “怎么就能不知道?”帘后的人显然不信。 太监想想说“那想法就是,虽然知道,可却并不相信那些,只以为是无稽之谈吧。” 帘后的人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未置可否,笑了一声,只问:“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太监愣了一下。 帘后人不耐烦“苏家的女儿。” 太监才明白,连忙说“苏家女儿长得好。” 帘后的人摸着猫,说:“她小时候就长得好。我跟她父亲说话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玩。不怕人。还扑过来叫我抱呢。吓得她父亲忙不颠地跪下了。” 太监连忙奉承“陛下一看便慈和。谁不想亲近呐。” 帘后的人叹气。说“张子令可惜了。下辈子,投个安生人家吧。” 太监试探着问“那奴叫那边的人撤了?” 帘后的人手上一顿,过了许久说“且先留着。”总归是有些不放心。 49、49、信吗 太监连忙奉承“陛下一看便慈和,谁不想亲近呐。” 帘后人兀自笑起来“我慈和,就不会赐张子令那些吃的了。” 太监立刻说:“可若是别的人,哪还会给他时候从都城反回家乡去与父母作别?”感叹道“他也没什么遗憾。总归生来就是不长命的人。” 帘后人没有理会,只是突然问他“你信不信这些?” 太监愣了一下,不好怎么回答。 帘后人讥讽说:“先帝一直耿耿于怀,说当年肖娘娘生时,张家正好也有婴孩降世。先帝便怕肖娘娘那个儿子真是没死,被张家桃代李僵,一代代保了下来。怕若是她的子孙得了那个灵物,万一重生到先祖皇帝身上可怎么办?”她耐着性子对太监解释:“传说,那东西小可使人重活一回,大可叫人追祖溯源而生。若真是成了那个局面,哪还有后头我们这些皇帝。” 太监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竟有这样神通?”陪着话:“那怎么不干脆除了呢?”东西也好,苏家的人也好,一个是神异之物,一个是受命之人,没了岂不是省心了。 帘后人皱眉“神异之物、受命之人,俱都是结天地之灵。皇家若动手,万一坏了国运。岂不是自食苦果?” 太监连忙陪罪:“奴无知。” “罢了,你懂什么。”帘后人没有跟他计较,长叹:“我彼时也是不能明白先帝的,只以为堂堂天子,怎么能有那样昏聩的想法。又觉得人之衰败,始于精神智慧。能害怕这种无稽之谈,是因为先帝老了。可现在,我到是有些明白先帝当年的心情。天地偌大,总有些玄妙之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她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怕不是我也老了吧。” 太监陪笑:“哪里的话呢,陛下风华正茂,正值壮年。不过因为坐在王座上,行事不得不谨慎。毕竟天下苍生就指着陛下呢。陛下殚精竭虑,又非为一己之私。如今这件祸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了。” 帘后的人笑起来“你到会说话。”身子往后靠一靠,缓缓闭上眼睛“朕有些累了。” 太监听她自称换了,便立刻不再多话,收起陪着聊天似的轻松表情,垂首敛眸退开几步,扭头向后面示意,叫人把香点上,又摆了瓜果在塌前,不一会儿,殿中就充斥着果香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又暖又香,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昏昏欲睡。 太监见帘后人睡得好,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出了门,才直起了腰背,长长地舒了口气,人啊,还是站直了舒服。 省城里第二天张宝千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的。 又说,张家和杜家的关系又差了起来。 一是,张宝千在张家放肆,惹得张家新进门的少夫人不大高兴。 二是,杜先生因厌恶张宝千,顺带也讨厌起张家来。要不是张宝千有个孩子,恐怕是要杖杀的。 外边再闹,张家还是要出殡的。张家的亲戚多得很,张夫人带着苏世黎认了一圈,苏世黎本来这一段因为阴阳佩不能灵验便休息不好,转了一天头都胀疼了,人也有些不舒服。 而亲戚之中还免不得也有几个,要打听张家要不要过继事。 不止问张夫人,还有人去问苏世黎。张夫人那里的,她们只说“怎么也得有个子嗣不是。”又举例说谁家过了嗣,那孩子有多孝顺。等百年之后,也有人自己烧纸办事,不然不就成了孤魂野鬼吗? 去苏世黎那边的,都是些媳妇辈的,拿出为了她巴心巴肝的姿态来,劝她“女人一世,有了儿子才不慌。”苏世黎即没有翻脸,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好容易人走了,苏世黎得了些空,喘口气。 四乐帮她揉着额头,免不得要生气,觉得这些人不该在别人丈夫的丧礼上讲这种话,再说,苏世黎又是这样的身体,便是再为人好,也看看时候,看看场合,白白戳人痛处!说“她们到是可笑。”又猜疑:“怕不是就想着把自己儿子继来呢。我帮您记着她们,便是张家以后想继儿子,也看得准准得,绝不能继她们的。这样的母亲,能教出什么好东西来。” 苏世黎闭着眼睛,心不在焉说“她们也未必全是这心思”不过是凑在一起,非得说点什么。 四乐暗暗恼火,说:“看到她们就生气。您就不该听由她们在那里胡扯。” 苏世黎到反过来劝了她一句:“人生在世,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多了,未必还有精神个个与她辩驳一番。不理会就是。你也别替我生气。”又问她“杜家来人了吗?” 四乐摇头“只送了白包来。包得不少。我与夫人身边得力的大喜一道接的。大喜接了并不惊讶,想来杜家对张家出从自来是大方的。我还问了一嘴呢,我说杜先生不是生着张家的气吗?大喜说,一是其少爷的面子,二来到底大姑奶奶是那么死的,杜先生一直觉得这件事上对张家有愧 ,所以虽然两家不怎么来往,可杜家经年在钱财上对张家是从不小气的。”对苏世黎道“外面的人都说杜先生有情谊。” 苏世黎见她并不以为然,问她“你怎么想?” 四乐知道主家是考自己的,说“我以为他不过是做样子。他要真有情谊,怎么会气得大姑奶奶那样死了。但有半点情谊的人,大姑奶奶死后,也不该再把二姑奶奶迎进门去。如今这样,不过是洒些钱,买个自己安心,总归他又不是没有钱,何乐而不为。” 说完笑“我如今想得多着呢。您放心吧。” 苏世黎本来有话,想了想,却也不好说。也就算了。 没料四乐却看出来,问:“怎么?” 苏世黎觉得有些事她知道也没什么好,摇头:“没什么。”张家的事水太深。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但要紧的是终于得了玉佩,只要玉佩灵验,一切也就无忧了。 正说着话,外头便有小丫头进来说米家来人了。 苏世黎出去,原来是二奶奶。 二奶奶对她到是关切,说了许多,又说但有什么不好,只管告诉家里“你母亲是当儿子养的,你把米家当娘家也甚不对。其它人不说,我做不得主,可我做自己的主还做得,只要有二伯娘二伯父在一天,你就是有娘家的人。”话说得十分地贴心。 苏世黎问大房三房,二奶奶饥讽:“我们与他们可不大照面了。”三房不提,只说“大房心肝黑成这样,你不和她计较,我们都要与她打官司。”这种事,素来是要过族里,请族里人调停的,可现在二奶奶一说便是见官,可见得这是个死结。 苏世黎问找到各玲了没有。 二奶奶说起来都是叹气:“找不着。海城有伙计,说见过各玲,可去找也没有消息。谁晓得人到哪里去了。老三也不管,我好心叫人去报信,哪晓得他正在牌桌上,还嫌晦气呢。她舅家那边,得了信也不说去找人,只晓得跑到白楼吵。说是我们欺负各玲。我可真是要被气死了,我跟他们说了,是不是欺负她,谁欺负她,把人找回来便知道了。在这里骂有什么用!他们却也真是不清白,还是闹个没完。 ”一脸委屈,好似这些事都与她没关系。她总归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是大房搞出来的,跟她不搭边。 她走后,四乐说“大奶奶是伯娘,她就不是伯娘?那时候她冷眼旁观,半点感情也不讲,现在叫的什么屈。” 苏世黎没有心思讲这些,怏怏与四乐两个人从小客厅回转,正要去灵堂,便见着有个身影站在庭中的花树下头。仰头看着花枝,抽着烟。听到脚步声回头过来,不是张浊其是哪个。 他见是苏世黎,便默默收好的视线,仍抬头看着花。 苏世黎心里一动,想着他怕也知道些阴阳佩的事,自己多少可以打听一点。可走过去,张浊其也不说话,只静静抽自己的烟。 苏世黎想开口的,可想想,现在好像也不是恰当的时候,索性忍一忍。 张浊其到先开口了“你是不是也挺信的?” 苏世黎心里一跳,反问“信什么?”他果然知道什么吗?心里有一线希望。 张浊其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我在曹家遇到你,你倒在地上时,我以为你要死了。抱你起来时,你揪着我的衣裳,说,你有一个愿望。”他停下来,抬头看向苏世黎“你说,‘我想一切重新来过’。” 苏世黎脸色很不好,一是没有睡好,二是为了阴阳佩不显灵而焦躁。此时突然听到张浊其提这件事,心跳得再快也没有。她垂眸,想掩饰,可深深吸了口气后,便又抬起了头“对,我信这些。” 张浊其‘哈’了一声,语气中全是讽刺,问她“现在,你也得了玉佩,灵验了没有?” 苏世黎一阵阵心慌,勉强辩解“这种东西,想来是必得使用得法,才有神通的。” 张浊其大笑起来。他摇着头,眼泪都要笑起来。好像他现在听见的是世上最愚蠢的话、他这段时间经历的是世间最荒唐的事。 好半天他才停下来,嘴角笑意还,眼中却没甚感情:“没有人能重新来过。人只能往前走。可偏偏有些人,非要作茧自缚!害人害已。” “一定可以。”苏世黎几乎是立刻就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了叫谁相信,或者只是为了说服自己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可身上还是微微的颤。 办丧事的这几天,她也试了好多次,但都不能成功,一开始到还沉得住气,后头却是越来越焦躁。 那声音怕不是骗她的!――这个想法一出来,便压也压不住。 如果真的是骗她的呢?半夜里闭上眼睛,便有烧得黑乎乎的冤魂来索命,一声声问她,不是说能叫我们活过来?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他们有兄弟父亲,有孩子丈夫妻子。可如今,只是惨死在火中的冤魂。还有桃若,桃若哭着向她求告“小姐,小姐我死得好惨。”“小姐我没有跟她们一起害你。”“小姐。小姐你怎么不救我?” 她怎么逃也逃不掉。 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却觉得屋子里那些影影重重的地方,像是藏着什么。只等她移开视线,就要从黑暗处爬出来,要抓住她,一声声,质问她。 可这些事,白日里她一点也不愿意显露出来。 毕竟失败只是暂时的,自己只是没有找对方法而已,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 如果坚信一件事会成功,人是不会为了别人一二句话而发怒生气。 她不可以生气。 不能让胸膛因为情绪而起伏得激烈起来。 她克制着,对张浊其和和气气地说“一定可以的。” 也不顾张浊其说什么,转身便走。 张家出丧是在傍晚,苏世黎勉强克制自己心中的乱绪,陪着张夫人身边走着,她四周全是悲泣,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张子令的棺木,再看看哭得要昏厥的张夫人与泪流满面的张老爷,心中一时悲凉。人的性命何等脆弱,一朝身死,身后又留下什么呢?一场空。 丧事办完,回去的队伍偃旗息鼓,脚下踩着先前自己洒的纸钱,苏世黎又忍不住要想,曹府那些因为自己而惨死的人,他们的父母妻儿送别他们的时候,心中的悲痛是一点也不比张家人少的。多少个家庭像张家一样失去了希望与生机?她为了自己杀死的不是一个个的人,而是一个个的家。 如果不能重来。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活?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多少还小呢?她不止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毁了自己的一生,还害了别人的孩子,毁了别人的一生。 想着这些,她觉得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叫她不能呼吸。一步步,脚下像踩在棉花上面,她再努力却还是难以站稳。眼看着张府大门就在眼前,还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太监连忙奉承“陛下一看便慈和,谁不想亲近呐。” 帘后人兀自笑起来“我慈和,就不会赐张子令那些吃的了。” 太监立刻说:“可若是别的人,哪还会给他时候从都城反回家乡去与父母作别?”感叹道“他也没什么遗憾。总归生来就是不长命的人。” 帘后人没有理会,只是突然问他“你信不信这些?” 太监愣了一下,不好怎么回答。 帘后人讥讽说:“先帝一直耿耿于怀,说当年肖娘娘生时,张家正好也有婴孩降世。先帝便怕肖娘娘那个儿子真是没死,被张家桃代李僵,一代代保了下来。怕若是她的子孙得了那个灵物,万一重生到先祖皇帝身上可怎么办?”她耐着性子对太监解释:“传说,那东西小可使人重活一回,大可叫人追祖溯源而生。若真是成了那个局面,哪还有后头我们这些皇帝。” 太监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竟有这样神通?”陪着话:“那怎么不干脆除了呢?”东西也好,苏家的人也好,一个是神异之物,一个是受命之人,没了岂不是省心了。 帘后人皱眉“神异之物、受命之人,俱都是结天地之灵。皇家若动手,万一坏了国运。岂不是自食苦果?” 太监连忙陪罪:“奴无知。” “罢了,你懂什么。”帘后人没有跟他计较,长叹:“我彼时也是不能明白先帝的,只以为堂堂天子,怎么能有那样昏聩的想法。又觉得人之衰败,始于精神智慧。能害怕这种无稽之谈,是因为先帝老了。可现在,我到是有些明白先帝当年的心情。天地偌大,总有些玄妙之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她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怕不是我也老了吧。” 太监陪笑:“哪里的话呢,陛下风华正茂,正值壮年。不过因为坐在王座上,行事不得不谨慎。毕竟天下苍生就指着陛下呢。陛下殚精竭虑,又非为一己之私。如今这件祸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了。” 帘后的人笑起来“你到会说话。”身子往后靠一靠,缓缓闭上眼睛“朕有些累了。” 太监听她自称换了,便立刻不再多话,收起陪着聊天似的轻松表情,垂首敛眸退开几步,扭头向后面示意,叫人把香点上,又摆了瓜果在塌前,不一会儿,殿中就充斥着果香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又暖又香,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昏昏欲睡。 太监见帘后人睡得好,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出了门,才直起了腰背,长长地舒了口气,人啊,还是站直了舒服。 省城里第二天张宝千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的。 又说,张家和杜家的关系又差了起来。 一是,张宝千在张家放肆,惹得张家新进门的少夫人不大高兴。 二是,杜先生因厌恶张宝千,顺带也讨厌起张家来。要不是张宝千有个孩子,恐怕是要杖杀的。 外边再闹,张家还是要出殡的。张家的亲戚多得很,张夫人带着苏世黎认了一圈,苏世黎本来这一段因为阴阳佩不能灵验便休息不好,转了一天头都胀疼了,人也有些不舒服。 而亲戚之中还免不得也有几个,要打听张家要不要过继事。 不止问张夫人,还有人去问苏世黎。张夫人那里的,她们只说“怎么也得有个子嗣不是。”又举例说谁家过了嗣,那孩子有多孝顺。等百年之后,也有人自己烧纸办事,不然不就成了孤魂野鬼吗? 去苏世黎那边的,都是些媳妇辈的,拿出为了她巴心巴肝的姿态来,劝她“女人一世,有了儿子才不慌。”苏世黎即没有翻脸,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好容易人走了,苏世黎得了些空,喘口气。 四乐帮她揉着额头,免不得要生气,觉得这些人不该在别人丈夫的丧礼上讲这种话,再说,苏世黎又是这样的身体,便是再为人好,也看看时候,看看场合,白白戳人痛处!说“她们到是可笑。”又猜疑:“怕不是就想着把自己儿子继来呢。我帮您记着她们,便是张家以后想继儿子,也看得准准得,绝不能继她们的。这样的母亲,能教出什么好东西来。” 苏世黎闭着眼睛,心不在焉说“她们也未必全是这心思”不过是凑在一起,非得说点什么。 四乐暗暗恼火,说:“看到她们就生气。您就不该听由她们在那里胡扯。” 苏世黎到反过来劝了她一句:“人生在世,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多了,未必还有精神个个与她辩驳一番。不理会就是。你也别替我生气。”又问她“杜家来人了吗?” 四乐摇头“只送了白包来。包得不少。我与夫人身边得力的大喜一道接的。大喜接了并不惊讶,想来杜家对张家出从自来是大方的。我还问了一嘴呢,我说杜先生不是生着张家的气吗?大喜说,一是其少爷的面子,二来到底大姑奶奶是那么死的,杜先生一直觉得这件事上对张家有愧 ,所以虽然两家不怎么来往,可杜家经年在钱财上对张家是从不小气的。”对苏世黎道“外面的人都说杜先生有情谊。” 苏世黎见她并不以为然,问她“你怎么想?” 四乐知道主家是考自己的,说“我以为他不过是做样子。他要真有情谊,怎么会气得大姑奶奶那样死了。但有半点情谊的人,大姑奶奶死后,也不该再把二姑奶奶迎进门去。如今这样,不过是洒些钱,买个自己安心,总归他又不是没有钱,何乐而不为。” 说完笑“我如今想得多着呢。您放心吧。” 苏世黎本来有话,想了想,却也不好说。也就算了。 没料四乐却看出来,问:“怎么?” 苏世黎觉得有些事她知道也没什么好,摇头:“没什么。”张家的事水太深。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但要紧的是终于得了玉佩,只要玉佩灵验,一切也就无忧了。 正说着话,外头便有小丫头进来说米家来人了。 苏世黎出去,原来是二奶奶。 二奶奶对她到是关切,说了许多,又说但有什么不好,只管告诉家里“你母亲是当儿子养的,你把米家当娘家也甚不对。其它人不说,我做不得主,可我做自己的主还做得,只要有二伯娘二伯父在一天,你就是有娘家的人。”话说得十分地贴心。 苏世黎问大房三房,二奶奶饥讽:“我们与他们可不大照面了。”三房不提,只说“大房心肝黑成这样,你不和她计较,我们都要与她打官司。”这种事,素来是要过族里,请族里人调停的,可现在二奶奶一说便是见官,可见得这是个死结。 苏世黎问找到各玲了没有。 二奶奶说起来都是叹气:“找不着。海城有伙计,说见过各玲,可去找也没有消息。谁晓得人到哪里去了。老三也不管,我好心叫人去报信,哪晓得他正在牌桌上,还嫌晦气呢。她舅家那边,得了信也不说去找人,只晓得跑到白楼吵。说是我们欺负各玲。我可真是要被气死了,我跟他们说了,是不是欺负她,谁欺负她,把人找回来便知道了。在这里骂有什么用!他们却也真是不清白,还是闹个没完。 ”一脸委屈,好似这些事都与她没关系。她总归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是大房搞出来的,跟她不搭边。 她走后,四乐说“大奶奶是伯娘,她就不是伯娘?那时候她冷眼旁观,半点感情也不讲,现在叫的什么屈。” 苏世黎没有心思讲这些,怏怏与四乐两个人从小客厅回转,正要去灵堂,便见着有个身影站在庭中的花树下头。仰头看着花枝,抽着烟。听到脚步声回头过来,不是张浊其是哪个。 他见是苏世黎,便默默收好的视线,仍抬头看着花。 苏世黎心里一动,想着他怕也知道些阴阳佩的事,自己多少可以打听一点。可走过去,张浊其也不说话,只静静抽自己的烟。 苏世黎想开口的,可想想,现在好像也不是恰当的时候,索性忍一忍。 张浊其到先开口了“你是不是也挺信的?” 苏世黎心里一跳,反问“信什么?”他果然知道什么吗?心里有一线希望。 张浊其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我在曹家遇到你,你倒在地上时,我以为你要死了。抱你起来时,你揪着我的衣裳,说,你有一个愿望。”他停下来,抬头看向苏世黎“你说,‘我想一切重新来过’。” 苏世黎脸色很不好,一是没有睡好,二是为了阴阳佩不显灵而焦躁。此时突然听到张浊其提这件事,心跳得再快也没有。她垂眸,想掩饰,可深深吸了口气后,便又抬起了头“对,我信这些。” 张浊其‘哈’了一声,语气中全是讽刺,问她“现在,你也得了玉佩,灵验了没有?” 苏世黎一阵阵心慌,勉强辩解“这种东西,想来是必得使用得法,才有神通的。” 张浊其大笑起来。他摇着头,眼泪都要笑起来。好像他现在听见的是世上最愚蠢的话、他这段时间经历的是世间最荒唐的事。 好半天他才停下来,嘴角笑意还,眼中却没甚感情:“没有人能重新来过。人只能往前走。可偏偏有些人,非要作茧自缚!害人害已。” “一定可以。”苏世黎几乎是立刻就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了叫谁相信,或者只是为了说服自己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可身上还是微微的颤。 办丧事的这几天,她也试了好多次,但都不能成功,一开始到还沉得住气,后头却是越来越焦躁。 那声音怕不是骗她的!――这个想法一出来,便压也压不住。 如果真的是骗她的呢?半夜里闭上眼睛,便有烧得黑乎乎的冤魂来索命,一声声问她,不是说能叫我们活过来?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他们有兄弟父亲,有孩子丈夫妻子。可如今,只是惨死在火中的冤魂。还有桃若,桃若哭着向她求告“小姐,小姐我死得好惨。”“小姐我没有跟她们一起害你。”“小姐。小姐你怎么不救我?” 她怎么逃也逃不掉。 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却觉得屋子里那些影影重重的地方,像是藏着什么。只等她移开视线,就要从黑暗处爬出来,要抓住她,一声声,质问她。 可这些事,白日里她一点也不愿意显露出来。 毕竟失败只是暂时的,自己只是没有找对方法而已,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 如果坚信一件事会成功,人是不会为了别人一二句话而发怒生气。 她不可以生气。 不能让胸膛因为情绪而起伏得激烈起来。 她克制着,对张浊其和和气气地说“一定可以的。” 也不顾张浊其说什么,转身便走。 张家出丧是在傍晚,苏世黎勉强克制自己心中的乱绪,陪着张夫人身边走着,她四周全是悲泣,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张子令的棺木,再看看哭得要昏厥的张夫人与泪流满面的张老爷,心中一时悲凉。人的性命何等脆弱,一朝身死,身后又留下什么呢?一场空。 丧事办完,回去的队伍偃旗息鼓,脚下踩着先前自己洒的纸钱,苏世黎又忍不住要想,曹府那些因为自己而惨死的人,他们的父母妻儿送别他们的时候,心中的悲痛是一点也不比张家人少的。多少个家庭像张家一样失去了希望与生机?她为了自己杀死的不是一个个的人,而是一个个的家。 如果不能重来。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活?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多少还小呢?她不止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毁了自己的一生,还害了别人的孩子,毁了别人的一生。 想着这些,她觉得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叫她不能呼吸。一步步,脚下像踩在棉花上面,她再努力却还是难以站稳。眼看着张府大门就在眼前,还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50、50、疑心 苏世黎只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浮浮沉沉。 将醒未醒,一时听到有人在笑,在讥讽她。一时又听到有人在尖叫,在求救。在黑暗之中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光,人影扭曲着,伸着手,向她过来,一步步逼近,她却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也是,她造下了孽,还能逃到哪里去。 玉佩不起作用,唯一的希望没有了,谁也救不了她。 她这一世已然是完了。 全完了。 可恍惚中又似乎听到张浊其在说“世上本就没有转世重生的事,不要再自欺欺人!你现在日子已经渐渐好了,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苏小姐,怎么还如此软弱?!” 她听了,只是绝望。他懂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一会儿他又像发狠似地“你以为你父亲是病死的吗?就不想想,怎么就这么巧。” 巧? 她琢磨不过来。 但就算父亲是给人害死的,自己又能如何挽回?那声音都不在了。自己也不能重来一次,改变一切。 就这样昏沉着,也不知道过了好久,又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在她耳边问东问西。 一时问她,谁跟她说能重生的,一时问她,那个声音现在去了哪儿。 她在黑暗之中又惶恐又害怕,嚅嚅地只说不知道。 即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无风而起,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了无痕迹,遍寻不着了。 “它根本是个骗子。全是骗我的。不,或者是我自己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声音,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别人听不见,单我能听见?”她喃喃地,想哭,又哭不出来 “父亲不在了,孩子没有了,忠仆抱屈而死。就算是醒过来去报了仇,他们就能活过来吗?我一步错,步步错,满手鲜血,好不容易终于拿到了玉佩,一次次的失败也正验证了绝无重生可能的事实。我还活着做什么?还活着做什么呢?我活该要下十八层地狱。” 她掩面而立,任凭哪些从黑暗之中伸出来的伸拉扯着自己一点一点向黑暗中去,反正在这世界也没甚留恋。 可那个人却一直那里絮絮叨叨起来。 一时说,他是天上的神仙,奉命来抓那个声音回天上受罚的。 一时说,那声音如今遍寻不着,一定是还藏在她身上,只因害怕被抓回去,才不敢冒头。 一时又对着她连哄带骗,叫她把那声音交出来,好像笃定是她把那声音藏起来了。 “逆天改命是犯大忌!你可不要听它的诱骗。我绝不能看着你们犯下大错。” 她听着,突地冷掉的心又渐渐动了一动……这个人讲得这样真切,难道说……那声音真的存在?现在只是为了避祸藏起来了,所以玉佩才不能发动? 这样一想,也似乎有道理。 若说是自己骗自己,可玉佩的事她自己并不知道,人怎么能讲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来骗自己呢? 没错了。 苏世黎心上猛然一松,大事一放下,全身都像卸下了重担似的轻松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想着,如今自己也不用慌,只需静待着这声音避完了祸再出来便行了。她得活着,好好地活着,活到声音再现的那一天! 有了这点希望,心里清明了起来,隐约觉得眼前有光,加之心思定下,便有了些力气,试着睁了睁眼。但大约是躺得太久,一时竟然睁不大开。 但只听得有人惊喜道:“醒了。夫人醒了!夫人眼皮子动了!” 苏世黎眼前模糊,看不清,却分辨得出,那是四乐的声音。 另有人沉声说:“去弄些吃的来。” 四乐立刻去了。 苏世黎闭着眼睛吃了些,糊里糊涂地又睡了。等醒来身上也没有力气,眼睛也懒怠睁开,被人服侍着吃几口,又只管再睡去。 过了不晓得这样多久,听到外头什么事吵闹,这才被惊醒。睁开眼儿,塌前没人伺候,回廊上站了几个,低声正在说着闲话。听声音不是四乐,也不是麻姑。 看看屋中的摆设即不是家里,也不是曹府,更不是白楼。她一时分辨不出来自己在哪儿,闭上眼睛缓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张家妇了。这里是张子令的家。 想叫人来,叫了一声竟然没人应。 外头高低起落的声音,全在说家里的丧事。 苏世黎打头只以为说的是张子令,后面听着却不对。勉强支起身子,从塌边开着的窗隙向外头看。 那是几个张府的下仆在说话。 扎白花的小丫头声音清清脆脆“外头打张家主意的人,都不等丧仪摆完,就要如那野狗一样,扑上来要分一口肉呢。唉,夫人这一气倒,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又骂“杜先生也太不讲道理。”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不知道杜先生是做了什么,叫她如此愤慨。 另一个接话说“哎呀,你们说,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少夫人克的。人没嫁来,少爷便没了,人一进门,老爷和老祖宗又没了。这白事,一场接一场,外头都说……” “说什么?”一声喝斥打断了她们说话。 是四乐回来了。 她穿了一身素,带着麻姑快步进来。 但那些丫头却似乎并不害怕,如今不比以前,张家没人了,她们怕什么呢。讥讽四乐“你说我说什么呢?你们家小姐没来的时候,张家好着呢。如今成了这样,怪谁?要是有脸的人,早自戕了。” 苏世黎在里头静静地听,张府果然是有家底,下人都知道用“戕”字。 四乐不肯服软,正要与她们争个长短, 但苏世黎不耐烦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她醒来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张浊其说的那句话。既然还能重来,许多事她一定要在那声音出现之前弄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事成之后,在新的开始才好处处防备,不再重蹈覆辙!只张声叫“四乐”让她进去。 外头下仆们受惊,见她醒了,连忙散了。 四乐听到苏世黎的声音,瞬间转怒为喜,快步跑进来见苏世黎果然好了,跟着麻姑一道抹眼泪。 苏世黎喝了碗补汤,缓过来些,叫她拿大衣裳给自己穿戴。四乐惊道:“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样的身子……” 苏世黎打断她的话:“也不是能躺的时候。” 四乐会过意,立时就不再劝,只边与麻姑一道帮她更衣,一边交代张家的事“老祖宗半夜也不知道怎么地跑了出来,落到湖里了,竟也没人知道,还是第二天早上,洒扫婆子发现的,报信到主院去,老爷急病攻心就过世了。” 苏世黎问“我看着张家老太太身边的人不少,原她又是个糊涂的毛病,一刻不理人,怎么能叫她跑出去一夜都没人知道?”身子到底不好,体弱气虚,讲话如蚊声。 四乐摇头“说是打瞌睡了。我就想,怎么能四五个人一起打了瞌睡?但这种事,也说不定呢。” 苏世黎又问:“那老爷是得了什么急病?” 四乐说:“家里的大夫说是旧疾重犯,再加之听闻老祖宗过身的噩耗,一时攻心没缓过气来。” 苏世黎问:“你去看了吗?” “我去了。”四乐下意识地向窗户看了看,麻姑快步走过去,看看院子里头,对她点点头,她才细声说“我去时,几个老仆人在那里拿清水擦床头的青砖,一层子血腥味,我瞧见换下来的床幔上有溅出来的血点子。” 苏世黎心里一惊。 四乐连忙说:“也许是悲极攻心,呕了血吧。夫人也病了。丧事是由少爷身边的老仆人在主理,到也有条理,且很有些厉害呢,我自问是没有她的本事。连这边几个下人都弹压不了。”很有些自轻。 苏世黎对于张老爷呕血的事没有应声,只说“她于张子令,怕是你与麻姑于我一般,即受重用多年,又是在内宅打滚的老妈妈,这点本事是当有的,你年轻不敌老辣是应当的,要不然她的岁数不是白活了吗?以后多看着她怎么办事,将来也未必不如她。” 四乐低声说是。 苏世黎脑子转得飞快,换了好衣裳,便由两个人架着,往外走。她自己全然没多少力气,站不大稳,好在麻姑力气大,不然四乐都扶不住她。 一行人出了院门,四乐还当她要去主面把丧仪的事料理好,却不料苏世黎直奔着张夫人那里去。主院那个个愁容,见到苏世黎来到底是比其它的下仆要讲规矩,还是客客气气。但只说张夫人歇下了,请苏世黎暂先回去。 苏世黎没有理会,越过了她们,直向内室去。 下仆们万没想到她这么不讲规矩,急忙要去拦,但麻姑力大,大手挥过去,就把这些人挡开了。一进到内室,迎面而来的浑浊气息,叫苏世黎心头一窒,想起了父亲病时自己去看,病塌前也是这般昏沉。 张夫人躺在塌上,也不看人,也不理人,闭着眼睛像是睡了。 苏世黎叫了一声“母亲?” 塌上的人没有睁开眼睛,只说:“我是你什么母亲?如果没有你,哪来这些事故。”全身抖着泣道:“怎么死的不是你呢?只要你死,天下便太太平平。我们就是太心软。但凡心狠一点,要了你们全家的命 ,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可算是声嘶力竭。 屋中一时肃然,下仆人个个惶然只往苏世黎看。 苏世黎叫麻姑把自己扶到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便挥手叫下人都出去“我有话要和张夫人说。”果然也不叫母亲了,却也并无怒容,语气平静,但有一种叫人不敢不听从的坚定。 等屋里人都走光了,苏世黎才开口“张夫人想不明白吗?根源在张家,不在苏家。就算苏家的人都死光,那个人也会害怕张府心怀不轨,会在打什么别的主意。只要张府还有男丁在,也就永无宁日。” 张夫人只默默流泪。过了许久,说“子令也是这么说。那时劝他父亲说,张家的命数躲不掉。”说到儿子,一时老泪纵横“他啊,打小就心善。连花谢都看不得。只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冤孽,要投到张家来,受这样的罪。” 苏世黎听了,表情微微松懈,看着张夫人的样子……如果阿爹并不全然是病死的,那下手的也不是张家,张家没有伤苏家的心。 既然天家怕折福,那天家也没有对苏家动过杀心。 可张浊其的话不应该是无的放矢。细细想起来,阿爹病起时,似乎确实有些可疑。 但若不是天家,也不是张家,那阿爹又会是受谁所害? 苏世黎在张夫人跟前坐了一会儿,两个人把话说开,反而却还适意了些,不用做些虚面子。等张夫人心情平复些,苏世黎问“您有什么打算?” 张夫人语气多少还是有些怨怒“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上上下下,去得干净。我还打算什么?” 苏世黎顿了顿,含糊地问:“老爷去前就没什么嘱咐吗?” 张夫人好半天也没有说话,苏世黎只默默坐陪着。 过了好久,张夫人喃喃地说了一句:“行了。你去吧。明日还有丧仪要办。”听着是有些活气。 但苏世黎要起身,竟也起不来,还是叫了四乐与麻姑进来相扶。一行人出去,一路苏世黎都未有言语,回到院子,才说了一句“张老爷是自尽的。” 四乐吓了一跳:“什么?” 苏世黎说:“若是得了老祖宗溺毙的消息骤然血气攻心而死,哪能留下什么话?”再看张夫人的样子,必然还是有一番长谈,且还是要紧的话。不然自己只提了提,她不能这么快就强打起精神来。 四乐努力做出平心静气的样子,低声道:“可这是哪一出呢?” 苏世黎问她“老祖宗出事的那天白日里,她院子里可出了什么事?” 四乐皱眉,摇头“好像说老祖宗清醒了好一会儿,知道了少爷过世,很是伤心。其它的到不曾听说什么。现在也没处打听,只因着屋里人办事不力,致使老太太溺亡,那一屋子的下仆全打死了,上上下下十几个呢,便是有什么,也只有她们知道。” 说完见苏世黎脸色非常不好,以为她是累了。急急搀扶着她到塌上安置下来。 苏世黎躺了好久,心肝都仍急跳如鼓。 四乐见她难受,轻轻帮她顺气,问:“您这是怎么了?” 苏世黎喃喃说:“张家一定还有人。”声细如丝,轻得一出口便被衣袖带起来的风吹散。 这人是谁?她不敢想。 但张家的丧事肯定还没办完。 连她都会疑心,难道那位不会吗…… 她甚至突然在想,张子令把她带到张家来的原因,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简单?苏世黎只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浮浮沉沉。 将醒未醒,一时听到有人在笑,在讥讽她。一时又听到有人在尖叫,在求救。在黑暗之中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光,人影扭曲着,伸着手,向她过来,一步步逼近,她却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也是,她造下了孽,还能逃到哪里去。 玉佩不起作用,唯一的希望没有了,谁也救不了她。 她这一世已然是完了。 全完了。 可恍惚中又似乎听到张浊其在说“世上本就没有转世重生的事,不要再自欺欺人!你现在日子已经渐渐好了,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苏小姐,怎么还如此软弱?!” 她听了,只是绝望。他懂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一会儿他又像发狠似地“你以为你父亲是病死的吗?就不想想,怎么就这么巧。” 巧? 她琢磨不过来。 但就算父亲是给人害死的,自己又能如何挽回?那声音都不在了。自己也不能重来一次,改变一切。 就这样昏沉着,也不知道过了好久,又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在她耳边问东问西。 一时问她,谁跟她说能重生的,一时问她,那个声音现在去了哪儿。 她在黑暗之中又惶恐又害怕,嚅嚅地只说不知道。 即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无风而起,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了无痕迹,遍寻不着了。 “它根本是个骗子。全是骗我的。不,或者是我自己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声音,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别人听不见,单我能听见?”她喃喃地,想哭,又哭不出来 “父亲不在了,孩子没有了,忠仆抱屈而死。就算是醒过来去报了仇,他们就能活过来吗?我一步错,步步错,满手鲜血,好不容易终于拿到了玉佩,一次次的失败也正验证了绝无重生可能的事实。我还活着做什么?还活着做什么呢?我活该要下十八层地狱。” 她掩面而立,任凭哪些从黑暗之中伸出来的伸拉扯着自己一点一点向黑暗中去,反正在这世界也没甚留恋。 可那个人却一直那里絮絮叨叨起来。 一时说,他是天上的神仙,奉命来抓那个声音回天上受罚的。 一时说,那声音如今遍寻不着,一定是还藏在她身上,只因害怕被抓回去,才不敢冒头。 一时又对着她连哄带骗,叫她把那声音交出来,好像笃定是她把那声音藏起来了。 “逆天改命是犯大忌!你可不要听它的诱骗。我绝不能看着你们犯下大错。” 她听着,突地冷掉的心又渐渐动了一动……这个人讲得这样真切,难道说……那声音真的存在?现在只是为了避祸藏起来了,所以玉佩才不能发动? 这样一想,也似乎有道理。 若说是自己骗自己,可玉佩的事她自己并不知道,人怎么能讲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来骗自己呢? 没错了。 苏世黎心上猛然一松,大事一放下,全身都像卸下了重担似的轻松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想着,如今自己也不用慌,只需静待着这声音避完了祸再出来便行了。她得活着,好好地活着,活到声音再现的那一天! 有了这点希望,心里清明了起来,隐约觉得眼前有光,加之心思定下,便有了些力气,试着睁了睁眼。但大约是躺得太久,一时竟然睁不大开。 但只听得有人惊喜道:“醒了。夫人醒了!夫人眼皮子动了!” 苏世黎眼前模糊,看不清,却分辨得出,那是四乐的声音。 另有人沉声说:“去弄些吃的来。” 四乐立刻去了。 苏世黎闭着眼睛吃了些,糊里糊涂地又睡了。等醒来身上也没有力气,眼睛也懒怠睁开,被人服侍着吃几口,又只管再睡去。 过了不晓得这样多久,听到外头什么事吵闹,这才被惊醒。睁开眼儿,塌前没人伺候,回廊上站了几个,低声正在说着闲话。听声音不是四乐,也不是麻姑。 看看屋中的摆设即不是家里,也不是曹府,更不是白楼。她一时分辨不出来自己在哪儿,闭上眼睛缓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张家妇了。这里是张子令的家。 想叫人来,叫了一声竟然没人应。 外头高低起落的声音,全在说家里的丧事。 苏世黎打头只以为说的是张子令,后面听着却不对。勉强支起身子,从塌边开着的窗隙向外头看。 那是几个张府的下仆在说话。 扎白花的小丫头声音清清脆脆“外头打张家主意的人,都不等丧仪摆完,就要如那野狗一样,扑上来要分一口肉呢。唉,夫人这一气倒,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又骂“杜先生也太不讲道理。”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不知道杜先生是做了什么,叫她如此愤慨。 另一个接话说“哎呀,你们说,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少夫人克的。人没嫁来,少爷便没了,人一进门,老爷和老祖宗又没了。这白事,一场接一场,外头都说……” “说什么?”一声喝斥打断了她们说话。 是四乐回来了。 她穿了一身素,带着麻姑快步进来。 但那些丫头却似乎并不害怕,如今不比以前,张家没人了,她们怕什么呢。讥讽四乐“你说我说什么呢?你们家小姐没来的时候,张家好着呢。如今成了这样,怪谁?要是有脸的人,早自戕了。” 苏世黎在里头静静地听,张府果然是有家底,下人都知道用“戕”字。 四乐不肯服软,正要与她们争个长短, 但苏世黎不耐烦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她醒来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张浊其说的那句话。既然还能重来,许多事她一定要在那声音出现之前弄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事成之后,在新的开始才好处处防备,不再重蹈覆辙!只张声叫“四乐”让她进去。 外头下仆们受惊,见她醒了,连忙散了。 四乐听到苏世黎的声音,瞬间转怒为喜,快步跑进来见苏世黎果然好了,跟着麻姑一道抹眼泪。 苏世黎喝了碗补汤,缓过来些,叫她拿大衣裳给自己穿戴。四乐惊道:“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样的身子……” 苏世黎打断她的话:“也不是能躺的时候。” 四乐会过意,立时就不再劝,只边与麻姑一道帮她更衣,一边交代张家的事“老祖宗半夜也不知道怎么地跑了出来,落到湖里了,竟也没人知道,还是第二天早上,洒扫婆子发现的,报信到主院去,老爷急病攻心就过世了。” 苏世黎问“我看着张家老太太身边的人不少,原她又是个糊涂的毛病,一刻不理人,怎么能叫她跑出去一夜都没人知道?”身子到底不好,体弱气虚,讲话如蚊声。 四乐摇头“说是打瞌睡了。我就想,怎么能四五个人一起打了瞌睡?但这种事,也说不定呢。” 苏世黎又问:“那老爷是得了什么急病?” 四乐说:“家里的大夫说是旧疾重犯,再加之听闻老祖宗过身的噩耗,一时攻心没缓过气来。” 苏世黎问:“你去看了吗?” “我去了。”四乐下意识地向窗户看了看,麻姑快步走过去,看看院子里头,对她点点头,她才细声说“我去时,几个老仆人在那里拿清水擦床头的青砖,一层子血腥味,我瞧见换下来的床幔上有溅出来的血点子。” 苏世黎心里一惊。 四乐连忙说:“也许是悲极攻心,呕了血吧。夫人也病了。丧事是由少爷身边的老仆人在主理,到也有条理,且很有些厉害呢,我自问是没有她的本事。连这边几个下人都弹压不了。”很有些自轻。 苏世黎对于张老爷呕血的事没有应声,只说“她于张子令,怕是你与麻姑于我一般,即受重用多年,又是在内宅打滚的老妈妈,这点本事是当有的,你年轻不敌老辣是应当的,要不然她的岁数不是白活了吗?以后多看着她怎么办事,将来也未必不如她。” 四乐低声说是。 苏世黎脑子转得飞快,换了好衣裳,便由两个人架着,往外走。她自己全然没多少力气,站不大稳,好在麻姑力气大,不然四乐都扶不住她。 一行人出了院门,四乐还当她要去主面把丧仪的事料理好,却不料苏世黎直奔着张夫人那里去。主院那个个愁容,见到苏世黎来到底是比其它的下仆要讲规矩,还是客客气气。但只说张夫人歇下了,请苏世黎暂先回去。 苏世黎没有理会,越过了她们,直向内室去。 下仆们万没想到她这么不讲规矩,急忙要去拦,但麻姑力大,大手挥过去,就把这些人挡开了。一进到内室,迎面而来的浑浊气息,叫苏世黎心头一窒,想起了父亲病时自己去看,病塌前也是这般昏沉。 张夫人躺在塌上,也不看人,也不理人,闭着眼睛像是睡了。 苏世黎叫了一声“母亲?” 塌上的人没有睁开眼睛,只说:“我是你什么母亲?如果没有你,哪来这些事故。”全身抖着泣道:“怎么死的不是你呢?只要你死,天下便太太平平。我们就是太心软。但凡心狠一点,要了你们全家的命 ,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可算是声嘶力竭。 屋中一时肃然,下仆人个个惶然只往苏世黎看。 苏世黎叫麻姑把自己扶到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便挥手叫下人都出去“我有话要和张夫人说。”果然也不叫母亲了,却也并无怒容,语气平静,但有一种叫人不敢不听从的坚定。 等屋里人都走光了,苏世黎才开口“张夫人想不明白吗?根源在张家,不在苏家。就算苏家的人都死光,那个人也会害怕张府心怀不轨,会在打什么别的主意。只要张府还有男丁在,也就永无宁日。” 张夫人只默默流泪。过了许久,说“子令也是这么说。那时劝他父亲说,张家的命数躲不掉。”说到儿子,一时老泪纵横“他啊,打小就心善。连花谢都看不得。只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冤孽,要投到张家来,受这样的罪。” 苏世黎听了,表情微微松懈,看着张夫人的样子……如果阿爹并不全然是病死的,那下手的也不是张家,张家没有伤苏家的心。 既然天家怕折福,那天家也没有对苏家动过杀心。 可张浊其的话不应该是无的放矢。细细想起来,阿爹病起时,似乎确实有些可疑。 但若不是天家,也不是张家,那阿爹又会是受谁所害? 苏世黎在张夫人跟前坐了一会儿,两个人把话说开,反而却还适意了些,不用做些虚面子。等张夫人心情平复些,苏世黎问“您有什么打算?” 张夫人语气多少还是有些怨怒“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上上下下,去得干净。我还打算什么?” 苏世黎顿了顿,含糊地问:“老爷去前就没什么嘱咐吗?” 张夫人好半天也没有说话,苏世黎只默默坐陪着。 过了好久,张夫人喃喃地说了一句:“行了。你去吧。明日还有丧仪要办。”听着是有些活气。 但苏世黎要起身,竟也起不来,还是叫了四乐与麻姑进来相扶。一行人出去,一路苏世黎都未有言语,回到院子,才说了一句“张老爷是自尽的。” 四乐吓了一跳:“什么?” 苏世黎说:“若是得了老祖宗溺毙的消息骤然血气攻心而死,哪能留下什么话?”再看张夫人的样子,必然还是有一番长谈,且还是要紧的话。不然自己只提了提,她不能这么快就强打起精神来。 四乐努力做出平心静气的样子,低声道:“可这是哪一出呢?” 苏世黎问她“老祖宗出事的那天白日里,她院子里可出了什么事?” 四乐皱眉,摇头“好像说老祖宗清醒了好一会儿,知道了少爷过世,很是伤心。其它的到不曾听说什么。现在也没处打听,只因着屋里人办事不力,致使老太太溺亡,那一屋子的下仆全打死了,上上下下十几个呢,便是有什么,也只有她们知道。” 说完见苏世黎脸色非常不好,以为她是累了。急急搀扶着她到塌上安置下来。 苏世黎躺了好久,心肝都仍急跳如鼓。 四乐见她难受,轻轻帮她顺气,问:“您这是怎么了?” 苏世黎喃喃说:“张家一定还有人。”声细如丝,轻得一出口便被衣袖带起来的风吹散。 这人是谁?她不敢想。 但张家的丧事肯定还没办完。 连她都会疑心,难道那位不会吗…… 她甚至突然在想,张子令把她带到张家来的原因,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51、51、真的 回过神来,苏世黎也不说别的,只问四乐铺子里现在如何了,白楼那边还安不安份。 四乐回说,铺子大掌柜在支应,平常她兄弟在两边看顾传信,米家到不敢动什么手脚,只是白楼那边还没有腾出来。 “我去看了,大奶奶说话阴阳怪气,听着是知道您起不来身,张家又连番出事的缘故。” 苏世黎躺回去,细声说:“我再不行,治她还有力气。你过两日就带了人,把她们全赶出去。事了再请两个人周全的人,在那边照顾老太太。她住得逼窄,又没人照应,实在受罪。” 四乐应了声,又有些迟疑“到底是您的外祖家,要是真把她们赶出去了……别人岂不是要说您吗?毕竟外人眼中,您落难是她们收留您呢。” “随便说,没甚所谓。”苏世黎慢悠悠地说完,便在软和的被褥中躺下,一时感觉自己像睡在云彩里那么舒服。 四乐和麻姑服侍她睡好,轻手轻脚退出去,麻姑见四乐忧心忡忡,比划着问怎么,四乐回过神,只笑摇摇头“没甚么。” 麻姑比划“其少爷也说,小姐病了,得多让她顺心。”什么名不名声,主家安危才是最要紧的,她们照主家的意思办就是了。 四乐欲言又止,也就算了。 两个人各自分开办差去。麻姑去清点张子令留下来的东西,四乐这边叫了院里那些下仆来敲打一番,赶了二个话多的去下院。办完这些事才各自歇息下。 第二天一大早,张子令身边得力的那位老仆妇叫阿录的便过来,说“今日要出丧,去问了夫人那边说是起不来,不知道少奶奶……” “您稍候。”四乐示意她在外头等,自己进屋来。 里头苏世黎已经醒了,却并没有去主丧的打算,她身上不好,经不住。只派了麻姑丧仪上跟着跑跑腿。 四乐去回了。阿录听了并未多言,得了信往主屋礼一礼便回转了。 身边跟着小丫头小声道:“少奶奶新嫁……家里这么大的事她躺得住吗,到时候外面要怎么说……便是抬也当抬去……” 阿录到不以为然:“你以为抬着去就没人说闲话,到时候人家又说,就是爬,也该奉牌走的。人就是这样……少奶奶是这个明白人,送丧不是个轻省的事,来来去去那么远,是得奉位自己走着去的,康健的人这一场下来都要大病,何况她身体不济,万一有个好歹……现在不是顾这些的时候。将养好了身子才是长久的打算。” 她这几日打听过苏世黎的事。知道这位少奶奶看着柔弱,但可是个为了活命敢一把火烧了婆家的人,后来孤身一个无依无靠地流落到米家,那米家大奶奶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却愣也半点亏没吃,反而将了米家一军。这两件事,一件要胆色,一件要智慧。合在一起,没几个姑娘家能办得到。“只是不知道她……”说到这儿却不住下说,一脸担忧。 丧仪夜里才返转,麻姑回来,因受了劳累,脸色不大好,四乐连声说,幸好苏世黎没去,不然还能回得来吗,人死了得个孝名没鬼用。 苏世黎叫人留了饭菜给麻姑,回来还是温的,等她吃饱了,喝足了,才问丧仪上的事。 麻姑连比带划。 张夫人没去丧仪,原先常来往的亲朋好友也不上门,只有些远得不能再远想打秋风的亲戚来了,说话不着调子,还有想往后头来帮夫人教训新妇的,说她不成体统。 好在阿录早有准备,内宅的门把得严严实实,一个人也没放进来。不过想来这些人不能干休。再有就是,听说阿录说,有外头的大掌柜挟款私逃,卷走了不少钱,许多与张家有生意往来的都得信,上门来要钱款,怕张家不成了要连累自己,阿录去回了夫人,夫人说这种事要等丧事完了,明日再说,但对方却派了人等在府外头不走呢。 苏世黎问“张家的铺子都是做什么生意的?” 四乐说:“我从阿录那里打听了一回,才知道原来大头是做银号的,海外通兑也有,今日来的莫约是银号的大主顾?” 苏世黎皱眉。 想了想,叫四乐去把阿录找来。四乐有些迟疑:“这么晚,怕都睡下了。” 苏世黎说:“她都借麻姑的嘴传了话,这时候一定还等着呢。” 四乐过去,果然阿录打扮得当,静坐在自己屋里头喝茶,见她来连忙起身跟着过来了。 阿录进去时,苏世黎是要出去的样子,麻姑正在给她穿鞋换衣裳。见阿录来,她点点头,示意阿录坐,穿好了衣裳,与阿录说话,并不十分拿架子“今日来那些是不是要兑钱的?” 阿录点头:“是。有一家数目还不少,其它的并不算多。” “我听说家里之前就不大好,现在我们现钱还付得出吗?” 阿录点头“暂还付得起。” 苏世黎问:“你拿张子令的章还能调出钱吗?” “老爷不济之后,多数是少爷主事,这边大多是少爷的人,但因着少爷不在了,光拿少爷的还不行,得有您的章,两边合着我们才好调用。不然到时候要说我们犯主,一个也活不成。”阿录声音有些紧张,怕苏世黎思前想后地不肯了。 苏世黎又问:“除了你还有谁能大笔调用?” “大帐房是老爷的人。但下头的帐房管事都是少爷的人。” 苏世黎皱眉,说:“你去给那几个人把钱兑了。咱们是银号,许存不许兑是什么道理?生意还做不做?我会去和母亲说。你现只管去办了。” 阿录眼睛一红,当及跪下,给她磕了个响头。苏世黎并不意外。 四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连忙去扶。 阿录起身,红着眼睛对苏世黎说:“少爷说他既然生在这个家里,许多事不得不做,但有您在,不论如何一定不至于叫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流离失所,少爷没有看错您。阿录与院子里那些孩子,一辈子都记得您的恩典。”说完又磕了两个头,起身就快步走了,急着去办事,一刻也不想叫那些人在门口多呆。 她走后四乐愕然问苏世黎:“她这是干什么呀?” 苏世黎边起身说:“别看张家势大,今日要真不兑给人家,还让人家在门口坐一夜,明天消息一传出去,撑不过后天张家就连地砖都要被人搬光。一夕大厦倾倒,你猜这些下人会怎样?阿录是跟着张子令的人,我瞧着,张子令那边多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伺候。这些娇养的小姑娘,说是伺候人,照张子令的脾性,大概比外面的大户小姐都过得好,以后在外飘零难有好下场。她自己的家人未必不在其中,所以她才谢我呢。也真是没想到,张夫人不振作起来还好,一振作起来就是这么大的手笔。”更没有想到,张子令请她进门,还有这样的打算。 她突然觉得,张子令太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 ,可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他何尝不是活在夹缝之中,即不能置祖宗大业于不顾,又不能罔顾无辜。总归他是一死全了自己的孝道忠义,坏事都由她来做了。 哼。这个人。 苏世黎手上滞一滞,嘴角微微翘了翘,但很快就动作又流畅起来。 去到张夫人那儿时,那边还不知道苏世黎叫阿录去放钱的事,一脸倦意在塌上躺着喝汤。 见到苏世黎来,不大愿意与她对视,大约是因为前头说话难听,现在已有些后悔。 一听苏世黎叫人放了钱,惊得一下便坐了起来,怒道:“你混账!” 苏世黎却不慌不忙,端坐下来:“您无非是要钱,咱们家想必是有要花大钱的事得办。可您琢磨琢磨,只要咱们表面工夫做得越好,那进的钱就会越多,您今日只顾着眼前把这财路断了,哪有源源不绝地来钱划算?” 张夫人气得脸都红了“这里道理我不懂吗?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来作主!我且还没死呢!” 苏世黎也不气,慢悠悠说:“这么说,您也不是傻子,比我懂的道理多,那为什么这么办事?未必您不是图钱?” 张夫人怕她多嘴,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她,只叫下仆人都退出去,人都走干净也看着她不言语,眼中又恨又怒。大概一生没有被人这么气过,一时也骂不出什么过份的话,只咬准了一句话“这钱必需马上要,就得这么大一笔,你这样放钱,家里要拿不出来的。” 苏世黎直视于她,并无半点畏惧退缩,突地问“您要把钱给张浊其?” 张夫人愣了一下,神色十分不自在,有几分惊惧“你从哪里知道……” “我想来想去,只有他最可疑。他是皇家的血脉。” 张夫人表情复杂,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你怕我不懂细水长流?可这是要得急的钱。非得一口气拿出来不行。这是老爷生前的交待,这是要成就大事的。”神色之中,对张浊其比张子令还要亲近。 苏世黎看着张夫人,表情不似做伪,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张浊其真是张家的那个孩子?” 张夫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张浊其三个字,叫她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苏世黎心里嘭嘭地跳,问:“是老爷过身前跟您说的?非得要这么大一笔,还叫您马上想法子一次全过到张浊其手里去?”这可是倾天的财富。 张夫人犹豫片刻,遍点点头,向苏世黎皱眉道:“我知道你是为张家好,但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以后你不许再这样!”她一世被保护得极好,儿子孝顺,夫君恩爱,唯有些心事,也并不是内宅的龌龊中生出来的,竟比平常的深宅夫人少些心机,单纯些许。 见苏世黎不说话,她反而大度起来“好了。先前我说了那么不好听的话,你却还一心为着家里着想,固然行事莽撞些,但我们各错一回,就此抹平去。你别把我口不择言的伤心气话放在心上,我也原谅你这一回。” 这一天下来,她心中的悲怒平了不少,勉强能按下翻涌的心绪,平心静气地说话“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早就安排了后路,我们不会有事的。只等事成,也不需得太久。只是这些事你不要问,以后也许再提。” 苏世黎浑浑噩噩回去,四乐看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再不好,一路轻声细语。 到了只有主仆三人的时候,又劝苏世黎:“夫人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话,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痛失爱子,又没了丈夫,家里骤然之间只剩自己,难免言行有失。”怕是下人被赶出去之后,张夫人骂了她难听的话。 苏世黎摇头。 四乐不解,不是为这个? 苏世黎喃喃说:“张家两个男丁,都不是真的骤然而亡,既然连家里女人的后路都安排好再走,若要转移钱财自然也必定是有时间安排妥当的。毕竟张夫人这样的性子,家里人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能办大事的人,也不会真把要紧的事全托给她。”但张夫人却说,张老爷叫她想法子一次转移全部银号的钱财给张浊其,张夫人不可能说谎。那么,张家不是在帮张浊其,这是在害他。 若真是这样,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开始自己就想错了。 四乐不知道苏世黎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苏世黎呆了半天,回过神问:“张浊其今天来了吗?” 麻姑摆手。丧仪上杜家没有来人。大家或怕受连累,或怕沾了晦气。 苏世黎叫四乐“拿纸笔来。” 四乐奉来,她写写划划半天,想想又觉得不妥,伸到灯上烧成灰烬,对四乐说“还是带个口信算了。你现在就去。” 四乐连忙走近些。 可苏世黎一脸不安地想了半天,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妥当。后来只道“算了,你去传个话,我有话要与他说,让他有机会来见我。” 四乐想说这时候也太迟了些,但也知道肯定是紧急的事,换了方便行走的衣裳便立刻去了。 她走了没一会儿,却又回来了,身后竟跟着一身寒露的张浊其。说是她才到门口便遇到张浊其从侧门出来,大概是去见过张夫人。 苏世黎还没睡,和衣歪坐在塌上,心绪不宁的样子。 张浊其还是那样玩世不恭,进来顺手拿起塌边小桌上的茶就着喝了几口。 四乐想说,那是主家喝过的,也没来得及,只好走时不着声色地收了下去。 张浊其乜着苏世黎,问“这么正经的样子,是有什么大事?”他模样比以前清瘦了不少,眼下发青,没有睡好似的,眼神倦怠,仿佛对世上的所有事都感到不耐烦。 苏世黎示意四乐她们出去守着,等她们都出去了,才正要开口,张浊其却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件事我知道了。” 苏世黎愣了一下,明知道别人听不见,可此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皇家血脉?” 张浊其没说话。 苏世黎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浊其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翘着腿,摆弄手里的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嘴里冷淡地说“她刚才说会想办法给我这笔钱,我跟她怎么讲道理都推不掉的时候。” 苏世黎心里微微一颤“他们让你一直都以为你就是……” 张浊其没有等她说完,一脸无动于衷打断她的话:“不论是张子令,还是我,都不过是□□罢了。日前老太太清醒的时候,说漏了大事,张家处置得快,却也怕不及那位的耳目快,咱们的张大老爷实在谨慎,心也够狠,临死还要摆上一道,拉上整个张家送一送我,想必那位如今也信以为真,到时候我一死,自然就能确保那真血脉活得太平。” “张子令知道吗?” 张浊其摇头“他这个人……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办事。” “张夫人知道吗?” 张浊其少见地笑了笑,讥讽道:“她那样的能知道什么内情?别说她,我怕连咱们的张大老爷自己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那个人流着皇家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以什么身份身活在哪里,谁在帮他谋划,会以什么方式起事,也许张家的近几辈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负责在台上咿咿呀呀、处处叫真、遮遮掩掩、费尽心机,但没有一件事是真的,全都只不过是迷人眼的故事罢了。起码到现在,那位宝座上的人,就从没想过人会在别处。 “那杜先生……” “不论是姓杜的也好,还是姓张的也好,都未必知道实情,就算知道了现在的事,恐怕也不会改主意,张家和杜家为这件事牺牲了太多,不能前功尽弃断送在这里。我……是非死不可。” 所以就算是把事情说开,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苏世黎感到不寒而栗,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张浊其觉得没意思,站起来拍拍下摆“看来这次张子令要失策了,张家的事你管不了。” 苏世黎心中莫明憋了一口恶气,她努力欠起身,一把抓住张浊其的袖口“可你不能就这么认命 。”声音细弱,但坚定、不忿。她想起自己感受到绝望的那个夜晚。 张浊其站在那里,垂眸看着她那只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半天,神色晦暗,想说,不认又怎么样?一切都叫他灰心。但最终却含糊地应了一声“恩。” 他戴上帽子,穿过外室,穿过院落,一路跟着路灯微弱的光,走到大门,驻足回望。有一瞬间,觉得世界并不真实,一切都是假的,但现在觉得这里面起码有一点是真的。 在每个人都希望以他的死为结局来成就别人的大事时,这个人真心希望他活下去。回过神来,苏世黎也不说别的,只问四乐铺子里现在如何了,白楼那边还安不安份。 四乐回说,铺子大掌柜在支应,平常她兄弟在两边看顾传信,米家到不敢动什么手脚,只是白楼那边还没有腾出来。 “我去看了,大奶奶说话阴阳怪气,听着是知道您起不来身,张家又连番出事的缘故。” 苏世黎躺回去,细声说:“我再不行,治她还有力气。你过两日就带了人,把她们全赶出去。事了再请两个人周全的人,在那边照顾老太太。她住得逼窄,又没人照应,实在受罪。” 四乐应了声,又有些迟疑“到底是您的外祖家,要是真把她们赶出去了……别人岂不是要说您吗?毕竟外人眼中,您落难是她们收留您呢。” “随便说,没甚所谓。”苏世黎慢悠悠地说完,便在软和的被褥中躺下,一时感觉自己像睡在云彩里那么舒服。 四乐和麻姑服侍她睡好,轻手轻脚退出去,麻姑见四乐忧心忡忡,比划着问怎么,四乐回过神,只笑摇摇头“没甚么。” 麻姑比划“其少爷也说,小姐病了,得多让她顺心。”什么名不名声,主家安危才是最要紧的,她们照主家的意思办就是了。 四乐欲言又止,也就算了。 两个人各自分开办差去。麻姑去清点张子令留下来的东西,四乐这边叫了院里那些下仆来敲打一番,赶了二个话多的去下院。办完这些事才各自歇息下。 第二天一大早,张子令身边得力的那位老仆妇叫阿录的便过来,说“今日要出丧,去问了夫人那边说是起不来,不知道少奶奶……” “您稍候。”四乐示意她在外头等,自己进屋来。 里头苏世黎已经醒了,却并没有去主丧的打算,她身上不好,经不住。只派了麻姑丧仪上跟着跑跑腿。 四乐去回了。阿录听了并未多言,得了信往主屋礼一礼便回转了。 身边跟着小丫头小声道:“少奶奶新嫁……家里这么大的事她躺得住吗,到时候外面要怎么说……便是抬也当抬去……” 阿录到不以为然:“你以为抬着去就没人说闲话,到时候人家又说,就是爬,也该奉牌走的。人就是这样……少奶奶是这个明白人,送丧不是个轻省的事,来来去去那么远,是得奉位自己走着去的,康健的人这一场下来都要大病,何况她身体不济,万一有个好歹……现在不是顾这些的时候。将养好了身子才是长久的打算。” 她这几日打听过苏世黎的事。知道这位少奶奶看着柔弱,但可是个为了活命敢一把火烧了婆家的人,后来孤身一个无依无靠地流落到米家,那米家大奶奶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却愣也半点亏没吃,反而将了米家一军。这两件事,一件要胆色,一件要智慧。合在一起,没几个姑娘家能办得到。“只是不知道她……”说到这儿却不住下说,一脸担忧。 丧仪夜里才返转,麻姑回来,因受了劳累,脸色不大好,四乐连声说,幸好苏世黎没去,不然还能回得来吗,人死了得个孝名没鬼用。 苏世黎叫人留了饭菜给麻姑,回来还是温的,等她吃饱了,喝足了,才问丧仪上的事。 麻姑连比带划。 张夫人没去丧仪,原先常来往的亲朋好友也不上门,只有些远得不能再远想打秋风的亲戚来了,说话不着调子,还有想往后头来帮夫人教训新妇的,说她不成体统。 好在阿录早有准备,内宅的门把得严严实实,一个人也没放进来。不过想来这些人不能干休。再有就是,听说阿录说,有外头的大掌柜挟款私逃,卷走了不少钱,许多与张家有生意往来的都得信,上门来要钱款,怕张家不成了要连累自己,阿录去回了夫人,夫人说这种事要等丧事完了,明日再说,但对方却派了人等在府外头不走呢。 苏世黎问“张家的铺子都是做什么生意的?” 四乐说:“我从阿录那里打听了一回,才知道原来大头是做银号的,海外通兑也有,今日来的莫约是银号的大主顾?” 苏世黎皱眉。 想了想,叫四乐去把阿录找来。四乐有些迟疑:“这么晚,怕都睡下了。” 苏世黎说:“她都借麻姑的嘴传了话,这时候一定还等着呢。” 四乐过去,果然阿录打扮得当,静坐在自己屋里头喝茶,见她来连忙起身跟着过来了。 阿录进去时,苏世黎是要出去的样子,麻姑正在给她穿鞋换衣裳。见阿录来,她点点头,示意阿录坐,穿好了衣裳,与阿录说话,并不十分拿架子“今日来那些是不是要兑钱的?” 阿录点头:“是。有一家数目还不少,其它的并不算多。” “我听说家里之前就不大好,现在我们现钱还付得出吗?” 阿录点头“暂还付得起。” 苏世黎问:“你拿张子令的章还能调出钱吗?” “老爷不济之后,多数是少爷主事,这边大多是少爷的人,但因着少爷不在了,光拿少爷的还不行,得有您的章,两边合着我们才好调用。不然到时候要说我们犯主,一个也活不成。”阿录声音有些紧张,怕苏世黎思前想后地不肯了。 苏世黎又问:“除了你还有谁能大笔调用?” “大帐房是老爷的人。但下头的帐房管事都是少爷的人。” 苏世黎皱眉,说:“你去给那几个人把钱兑了。咱们是银号,许存不许兑是什么道理?生意还做不做?我会去和母亲说。你现只管去办了。” 阿录眼睛一红,当及跪下,给她磕了个响头。苏世黎并不意外。 四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连忙去扶。 阿录起身,红着眼睛对苏世黎说:“少爷说他既然生在这个家里,许多事不得不做,但有您在,不论如何一定不至于叫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流离失所,少爷没有看错您。阿录与院子里那些孩子,一辈子都记得您的恩典。”说完又磕了两个头,起身就快步走了,急着去办事,一刻也不想叫那些人在门口多呆。 她走后四乐愕然问苏世黎:“她这是干什么呀?” 苏世黎边起身说:“别看张家势大,今日要真不兑给人家,还让人家在门口坐一夜,明天消息一传出去,撑不过后天张家就连地砖都要被人搬光。一夕大厦倾倒,你猜这些下人会怎样?阿录是跟着张子令的人,我瞧着,张子令那边多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伺候。这些娇养的小姑娘,说是伺候人,照张子令的脾性,大概比外面的大户小姐都过得好,以后在外飘零难有好下场。她自己的家人未必不在其中,所以她才谢我呢。也真是没想到,张夫人不振作起来还好,一振作起来就是这么大的手笔。”更没有想到,张子令请她进门,还有这样的打算。 她突然觉得,张子令太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 ,可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他何尝不是活在夹缝之中,即不能置祖宗大业于不顾,又不能罔顾无辜。总归他是一死全了自己的孝道忠义,坏事都由她来做了。 哼。这个人。 苏世黎手上滞一滞,嘴角微微翘了翘,但很快就动作又流畅起来。 去到张夫人那儿时,那边还不知道苏世黎叫阿录去放钱的事,一脸倦意在塌上躺着喝汤。 见到苏世黎来,不大愿意与她对视,大约是因为前头说话难听,现在已有些后悔。 一听苏世黎叫人放了钱,惊得一下便坐了起来,怒道:“你混账!” 苏世黎却不慌不忙,端坐下来:“您无非是要钱,咱们家想必是有要花大钱的事得办。可您琢磨琢磨,只要咱们表面工夫做得越好,那进的钱就会越多,您今日只顾着眼前把这财路断了,哪有源源不绝地来钱划算?” 张夫人气得脸都红了“这里道理我不懂吗?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来作主!我且还没死呢!” 苏世黎也不气,慢悠悠说:“这么说,您也不是傻子,比我懂的道理多,那为什么这么办事?未必您不是图钱?” 张夫人怕她多嘴,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她,只叫下仆人都退出去,人都走干净也看着她不言语,眼中又恨又怒。大概一生没有被人这么气过,一时也骂不出什么过份的话,只咬准了一句话“这钱必需马上要,就得这么大一笔,你这样放钱,家里要拿不出来的。” 苏世黎直视于她,并无半点畏惧退缩,突地问“您要把钱给张浊其?” 张夫人愣了一下,神色十分不自在,有几分惊惧“你从哪里知道……” “我想来想去,只有他最可疑。他是皇家的血脉。” 张夫人表情复杂,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你怕我不懂细水长流?可这是要得急的钱。非得一口气拿出来不行。这是老爷生前的交待,这是要成就大事的。”神色之中,对张浊其比张子令还要亲近。 苏世黎看着张夫人,表情不似做伪,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张浊其真是张家的那个孩子?” 张夫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张浊其三个字,叫她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苏世黎心里嘭嘭地跳,问:“是老爷过身前跟您说的?非得要这么大一笔,还叫您马上想法子一次全过到张浊其手里去?”这可是倾天的财富。 张夫人犹豫片刻,遍点点头,向苏世黎皱眉道:“我知道你是为张家好,但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以后你不许再这样!”她一世被保护得极好,儿子孝顺,夫君恩爱,唯有些心事,也并不是内宅的龌龊中生出来的,竟比平常的深宅夫人少些心机,单纯些许。 见苏世黎不说话,她反而大度起来“好了。先前我说了那么不好听的话,你却还一心为着家里着想,固然行事莽撞些,但我们各错一回,就此抹平去。你别把我口不择言的伤心气话放在心上,我也原谅你这一回。” 这一天下来,她心中的悲怒平了不少,勉强能按下翻涌的心绪,平心静气地说话“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早就安排了后路,我们不会有事的。只等事成,也不需得太久。只是这些事你不要问,以后也许再提。” 苏世黎浑浑噩噩回去,四乐看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再不好,一路轻声细语。 到了只有主仆三人的时候,又劝苏世黎:“夫人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话,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痛失爱子,又没了丈夫,家里骤然之间只剩自己,难免言行有失。”怕是下人被赶出去之后,张夫人骂了她难听的话。 苏世黎摇头。 四乐不解,不是为这个? 苏世黎喃喃说:“张家两个男丁,都不是真的骤然而亡,既然连家里女人的后路都安排好再走,若要转移钱财自然也必定是有时间安排妥当的。毕竟张夫人这样的性子,家里人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能办大事的人,也不会真把要紧的事全托给她。”但张夫人却说,张老爷叫她想法子一次转移全部银号的钱财给张浊其,张夫人不可能说谎。那么,张家不是在帮张浊其,这是在害他。 若真是这样,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开始自己就想错了。 四乐不知道苏世黎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苏世黎呆了半天,回过神问:“张浊其今天来了吗?” 麻姑摆手。丧仪上杜家没有来人。大家或怕受连累,或怕沾了晦气。 苏世黎叫四乐“拿纸笔来。” 四乐奉来,她写写划划半天,想想又觉得不妥,伸到灯上烧成灰烬,对四乐说“还是带个口信算了。你现在就去。” 四乐连忙走近些。 可苏世黎一脸不安地想了半天,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妥当。后来只道“算了,你去传个话,我有话要与他说,让他有机会来见我。” 四乐想说这时候也太迟了些,但也知道肯定是紧急的事,换了方便行走的衣裳便立刻去了。 她走了没一会儿,却又回来了,身后竟跟着一身寒露的张浊其。说是她才到门口便遇到张浊其从侧门出来,大概是去见过张夫人。 苏世黎还没睡,和衣歪坐在塌上,心绪不宁的样子。 张浊其还是那样玩世不恭,进来顺手拿起塌边小桌上的茶就着喝了几口。 四乐想说,那是主家喝过的,也没来得及,只好走时不着声色地收了下去。 张浊其乜着苏世黎,问“这么正经的样子,是有什么大事?”他模样比以前清瘦了不少,眼下发青,没有睡好似的,眼神倦怠,仿佛对世上的所有事都感到不耐烦。 苏世黎示意四乐她们出去守着,等她们都出去了,才正要开口,张浊其却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件事我知道了。” 苏世黎愣了一下,明知道别人听不见,可此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皇家血脉?” 张浊其没说话。 苏世黎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浊其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翘着腿,摆弄手里的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嘴里冷淡地说“她刚才说会想办法给我这笔钱,我跟她怎么讲道理都推不掉的时候。” 苏世黎心里微微一颤“他们让你一直都以为你就是……” 张浊其没有等她说完,一脸无动于衷打断她的话:“不论是张子令,还是我,都不过是□□罢了。日前老太太清醒的时候,说漏了大事,张家处置得快,却也怕不及那位的耳目快,咱们的张大老爷实在谨慎,心也够狠,临死还要摆上一道,拉上整个张家送一送我,想必那位如今也信以为真,到时候我一死,自然就能确保那真血脉活得太平。” “张子令知道吗?” 张浊其摇头“他这个人……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办事。” “张夫人知道吗?” 张浊其少见地笑了笑,讥讽道:“她那样的能知道什么内情?别说她,我怕连咱们的张大老爷自己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那个人流着皇家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以什么身份身活在哪里,谁在帮他谋划,会以什么方式起事,也许张家的近几辈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负责在台上咿咿呀呀、处处叫真、遮遮掩掩、费尽心机,但没有一件事是真的,全都只不过是迷人眼的故事罢了。起码到现在,那位宝座上的人,就从没想过人会在别处。 “那杜先生……” “不论是姓杜的也好,还是姓张的也好,都未必知道实情,就算知道了现在的事,恐怕也不会改主意,张家和杜家为这件事牺牲了太多,不能前功尽弃断送在这里。我……是非死不可。” 所以就算是把事情说开,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苏世黎感到不寒而栗,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张浊其觉得没意思,站起来拍拍下摆“看来这次张子令要失策了,张家的事你管不了。” 苏世黎心中莫明憋了一口恶气,她努力欠起身,一把抓住张浊其的袖口“可你不能就这么认命 。”声音细弱,但坚定、不忿。她想起自己感受到绝望的那个夜晚。 张浊其站在那里,垂眸看着她那只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半天,神色晦暗,想说,不认又怎么样?一切都叫他灰心。但最终却含糊地应了一声“恩。” 他戴上帽子,穿过外室,穿过院落,一路跟着路灯微弱的光,走到大门,驻足回望。有一瞬间,觉得世界并不真实,一切都是假的,但现在觉得这里面起码有一点是真的。 在每个人都希望以他的死为结局来成就别人的大事时,这个人真心希望他活下去。 52、52、满门 苏世黎一夜心绪繁复睡得不安稳,一时梦见自己被烧死鬼追,一时梦见张浊其被砍了头,半夜突地惊醒,发现麻姑伺候在旁边,见她醒了,连忙比划是不是要喝水。苏世黎看着她两鬓生了华发,心中突然一酸,叫她不用守夜,她却不听。 说张家这些下人,心里没有遵从少夫人之心,怕她们照顾不周道。 苏世黎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不过叫人在内室又支了一张小塌起来,麻姑先还不肯睡,怕自己睡得沉,主家要什么叫不醒,但见苏世黎生气,这才不得不听从。 到也奇怪,她躺下苏世黎也睡得好。一夜无梦,第二日一大早的,她醒来心里便突地有了定论。叫四乐去把阿录叫来。 阿录来时虽然有些疲惫之态,但精神抖擞。进来回报昨天的事“昨夜那些拿了钱到还有些歉疚起来,毕竟是经年的老主顾了,还说他们主家要亲自上门探望夫人和少夫人。今日虽然还有些主顾前到铺子兑换,但只是去看风向的人也有。比预想的情况好很多了。只要撑半个月,这风头也就过了。这些日子只管守住了名声,通兑无阻,张家就守得下来了。”对苏世黎的尊敬溢于言表。张家不倒,那府里这些人便能继续以前太太平平的日子。小姑娘们生得好,许多都是为了避祸才进府为仆的。 苏世黎招手,叫麻姑把自己扶起来,却说:“你去跟她们说,只要是有地方去的,都报上名字,一会儿我带着名册去回了夫人,让她们自归家去。” 阿录愣住,缓了缓才问“少夫人这是?”但随后心里也了然,苏世黎一个新妇,自己一个下人,做得了一时的主,可到底夫人还在。这家里她说了算。她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不能说服夫人。在她看来,夫人向来没有主见,外事上只要苏世黎说得再理,立场笃定,夫人怎么可能不听她的呢? 她站起身喃喃多问了一句“就真的不行吗?”其它人也还好说,卖到哪里不是做下人,只是别人不如张家宽厚,但……那些小姑娘们能去哪儿……二三十来人呢。若是有去的地方,当初又怎么会一个一个进张府来,离开张府,左不过是给人糟践的下场。且不说她们,就是府中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比外头娇贵。 又怕是苏世黎有什么误会了,陪着笑说“四乐姑娘去少爷院子是不是见到那些小丫头了?她们都是好姑娘呀,只是人长得好又没个依靠,便总是会坎坷些,少爷善心使然,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地,她们也不是心怀不轨人,从来安分守已,没有做过不体面的事,不然老奴早就不能放过她们。”声音微颤“都是好孩子。” 四乐不悦“少夫人岂是这样的人。” 阿录看苏世黎的神色,似乎真不是为这个,连忙俯身告罪,可心里却是沉得慌。起身往外去,苏世黎看着她的背影与心不忍,叫住她:“把能读会写,做得事、吃得苦的,再另写一份出来给我。” 阿录连忙称是,神色稍稍有些缓和,快步去了。 四乐问苏世黎:“您要把她们收到布铺里面做事吗?” 苏世黎说:“布铺哪放得下。日前我去海城,便有想过做个西药铺子。后来事杂就耽误了。”现在那边的事她顾不上,全交给大掌柜的四乐也不过一个月去查一次帐罢到也没有什么不放心,药铺的事那边也有在筹备。这些小丫头留下来,以后在铺子里头做事也没什么不好。 四乐帮着她更衣,麻姑去拿膳食来。吃完了饭,四乐有些迟疑:“咱们就真的不劝夫人几句?那其少爷……”她不知道详情,总觉得夫人的个性,只要多劝劝,很难不动摇。 苏世黎拿帕子擦手,说:“他帮过我,怎么也是一条命的交情,我也要帮他一把。” 四乐问:“我这就去给您拿大衣裳。这就扶您往夫人那里去。” 苏世黎却拦住她:“所以不只不用劝夫人,还要再纵几分,让她动作再大一些。”她这一夜辗转,想得明白。这是张老爷遗愿,连张浊其自己都劝不住,夫人不可能被她劝住,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张家不傻,那陛下就傻吗? 自己唯一能为张浊其做的,就是让水更浑,不能叫陛下全力放在他身上。 她沉吟了片刻,对四乐说:“我这院子里得要人服侍,府里自老爷过世这几天,有进什么生人不曾?” 苏世黎哪是需要太多人服侍的性子,四乐于是立刻便会意,张府在张老爷在时,家里管得严,张老爷不在,又出了这么多风波,必然会有耳目入府来查探情况。起身:“我这就去打听。” 因着张家出了事,下头并没有采买新人进府,但是府里也有三两个生人,一个是帮厨家的亲戚,说因丈夫死了不得已出来谋事,因在城中还未找到主顾,便找到帮厨这里来,平日帮着厨房做些杂事,落个脚,只等有了活就会走了。 再有两个,是小姑娘,一个地方的人,结伴从乡下来张府投亲,原是打算就在这里谋个事,可张家出了事儿,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一听四乐要给少夫人挑人,这三个无不愿意,连忙就跟着来了。 四乐叫她们在院里等,进去小声与苏世黎回话:“三个人,一个三十多了,叫九月,两个小姑娘俱是十五岁,一个叫阿碧一个叫阿长。路上,小姑娘一直问您处事如何,好不好相于,可九月却问,为什么您不用府里经年的老人,要挑她们这些没伺候过人的呢?”她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 苏世黎从窗棂边看出去,细细打量那三个,九月年纪大些,看着饱经风霜,那两个年纪小,低声说:“她问这事前,是什么情景?你给我说一遍。” 四乐道:“后我们过来时,遇到夫人身边的大喜,大喜和我寒暄几句便带着小丫头走了,于是她便问了。想来是看到了大喜,想到了这个吧。” 苏世黎问:“她问话前,可有人说了什么?” 四乐摇头:“不曾呀。”缓一缓愣了一下“阿长说了一句。她说,这些姐姐看着真有规矩,不像我们什么也不懂。” 苏世黎往院中的阿长看了好久。 她瘦瘦的,有些畏畏缩缩,背也站不直,双手局促地捏着衣角,眼睛也不敢到处看,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前。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什么眼线。她旁边的阿碧到是看着极为精干的样子,眼神伶俐。而九月看着老实巴交,身材也更浑厚,全身上下洋溢着质朴的生命力。 苏世黎又问:“还有什么话?” 四乐想了想说:“九月问了之后,阿碧说,‘想来是少夫人新来府里就出了这么许多的事,府里的下人对少夫人不大恭敬,服侍得再好,不肯尽心也不当用,这一点却比不上我们的。’”神色都学个一二。 苏世黎笑,点点头。叫四乐把这三个留在院里,让人给她教点规矩。 四乐低声问:“要不要……”盯着几分。 苏世黎摇头:“不必。”不然要她来干什么。 不到午晌,阿录便带了有地方去的那些名单。她也晓得,苏世黎叫这些人提前走,就是在给机会,要是真拖着不走,到时候张家事发,下场更不好。所以办事无不尽心。 苏世黎叫四乐来嘱咐了好一会儿,然后令她拿了名单,去张夫人那里。 四乐临出门,苏世黎有心,叫住她说“三个人里哪个机灵的,你以后办事多带着她。嘴说一万遍,不如眼见一遍,学得快。好上手把院里的事担起来。” 四乐晓得,带哪个去都没差,不是非得找准了眼线,只要有心,那个眼线,总是会找人套出话的。于是便带了看着最伶俐的阿碧。 四乐与阿碧去时,张夫人正和大帐房说话,听大喜传话,拿了名单看了一眼就应了,苏世黎要办的事在她看来也不算什么。再说名单里头张子令院子里的丫头占了不少数,总归张家是要倒了,她对那边的人总是宽厚些,愿意给她们条好些的路。 大喜回完话出来,当即便从管事的妈妈那边拿了卖身契来,夫人也不要她们赎身的钱,反而还发了钱做打发做。这么几个钱张夫人不放在眼里。 不过和四乐一起去办这件事的时候,大喜免不得忧心忡忡。她晓得,张府要出大事。低声对四乐说:“这又是血雨腥风。”也因为面前是四乐,她才说一句,张家再不行,她和四乐这样的人都不会有事,到底是主家身边最得力的人呀,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四乐心不在焉,说:“是吗?” 大喜皱眉:“这件事就不该现在办。你们少夫人也实在太糊涂。” 四乐这便有些不高兴,心里冷哼,只暗暗嘀咕,对,你们夫人最是智慧,我们少夫人提了一句,你们夫人张嘴就肯了,想也不多想想现在外头都注意着张家的动向呢,今天若真开始打发人,上午打发的,不用到下午,各铺子就要被兑钱的挤爆。可真是聪明得紧呢。但脸上只是笑得真诚“姐姐说什么?我却不懂。姐姐教教我吧。” 大喜觉得她傻,笑着应付她几句,便不说了。 两个人到了阿录那边,她已经把人都聚集了起来,小姑娘们个个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大喜把契书和钱交给阿录嘱咐“三日后才可发还。”扭头对那些小姑娘们道:“这三日你们且还在府中照旧做事。不得懒惫,管好了嘴,不得胡说。只要不惹事之后自有打发,也不需得给什么赎身钱,要是不听,那可别怪夫人无情。”看着人哭成这样,十分不悦,皱眉喝斥:“成什么样子!别人还要以为,府里又出什么事了。”那些小姑娘一向怕她,连忙抹了眼泪,再不肯多抽泣一声。 四乐只带阿碧在一边看着。心里却知道,大喜也难怪能成夫人的左膀右臂,明知主家有错,却不曾顶撞主家指责主家做得不对,只暗下弥补。 回去的路上阿碧却突地说:“看大喜姐姐这样行事,想来夫人私底下对下人并不是个好性子的人。” 四乐一想,也是,若是苏世黎有什么事考虑不周,自己一眼看出了纰漏,必然当场就要告诉给苏世黎知道,哪会像这样百转千回。自己敢这样,不外乎是知道自己这么做,主家并不会生气,反正会夸自己做得好、想得周道呢。 大喜不敢这么做,原由不用多想,自有来历。 阿碧见四乐也深以为然,小心地问“四乐姐姐,她说张家要血雨腥风的大事,是什么事呀?” 四乐回去以后便与苏世黎说了阿碧打听的事。 苏世黎问:“你与她说了吗?” 四乐十分骄傲:“我怎么能与她说。虽然小姐说了,得让那个人得了消息,但我再怎么漏消息,也要合情合理,照常理讲,我怎么会与一个新来的小丫头讲这个那个?只应付几句提点几句罢了。要不然岂不是叫对方疑心。所以呢,我只说了一句,想来张夫人见大帐房说的不是小事吧,给她知道夫人见的是什么人就是了。” 苏世黎笑着,拿手戳她额头。 四乐回完话出去,阿碧在外面等她,与一道往白楼那边去。四乐今日得把白楼的事办妥。 路上阿碧便问:“外头都说少夫人家里是看风水的,准得很呢,给皇家逆天改命都改得成。真的假的呀?” 四乐眼皮子一跳,一脸听得好笑的模样:“要真有用,老爷不会给咱们小姐改改命 ?还逆天呢,以前哪个帝王葬得风水不好,怎么也没见哪个朝代百世长存呢?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叹道“咱们主家也巴不得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是真的呢,你瞧瞧,咱们主家都遇见的什么事啊。想起来都气人。” 阿碧点头:“那可也是。” 四乐仿若无事,随口问:“你怎么知道苏家看风水,且还给皇家摆过风水?” 阿碧说:“阿长说的呀。” 四乐笑笑,到了白楼去,且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大概是看着张府动荡的缘故。又听闻杜先生那边已经不于张家来往,张宝千连自家丧仪都称病不去。就觉得苏世黎这靠山要倒,再不肯把白楼让出来了。大奶奶跳着脚在门口的巷子里把苏世黎一通好骂。说她不识好歹,翻脸无情,农夫与蛇都骂出来。 四乐如今可不是唯唯喏喏的样子,虽然不是出口出脏,可把大奶奶当初怎么想坑苏世黎的事从头到尾大声嚷了个遍:“说是亲戚,这一口口的都是在啃咱姑娘的血肉!如今到好,又扮起菩萨,泼起污水!” 米圃齐想冲上来打她,可她身边带了张家的人,到底没敢。 二房一直也没出来,不晓得不在,还是不愿意掺和。 三房么,三老爷还不知道和新妇多和美,好久都不曾回白楼来。 边蔓从楼里出来,见自己母亲和苏世黎身边的下人骂得正凶,脸涨得通红――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只觉得丢人现眼。想劝一劝,声音又小又细,哪个也听不见。 四乐骂了一遭,才懒得理她。上去看了老太太,敲打敲打安排在这边照顾老太太的两个下仆。 这两个人在楼里没少和大房起龌龊“先是想使唤我们,后又说我们不听她使唤,叫我们滚出去。这可真是笑死了人。我们便讲,少夫人说了,老太太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既然叫我们走,我们也不强求,这便带着老太太回张家去。他们又不肯了。大爷说,老太太有儿子的,轮不到少夫人来插手,把人抬到张家去算什么。我听了却好笑呢,你是儿子,那你到是来安置老太太呀!人家卧冰求鲤才叫孝子呢,您这儿呢?您做了什么好事,就是芝麻绿豆也好,讲来听一听嘛。他却说不出来。我便说,你自己不安置,也不许别人管,这是嫌老太太活得久了吧?把他给气得。” 四乐点头“这样就对了。他们要再闹,你就叫他们告官去。”米家哪敢去告官,之前诬告的事证据确凿还捏在苏世黎手中,都想坐大牢不成。 从白楼出去,四乐又去铺子看帐,大掌柜事情做得清楚磊落,又说药铺的事“大房开了中药铺,我们就要开西药铺,不知道的还以少夫人故意与人打擂台。” 四乐对米家心里还有气,只说“少夫人就是与他们故意打擂台又如何呢。” 两个人回到张家,阿碧便回自己屋子去。 一回去在屋里做针线的阿长便上来问东问西,似乎对外头的新鲜事好奇级了“在乡下没见过这样好的地方,现在每天呆在屋子里,闷也闷出病来。” 可阿碧只说“不过是跟着出去办事,也没看什么新鲜。一天下来,脚都走短了。”再不肯提别的。嘴竟然十分牢固。 阿长到也不勉强,一脸失落坐回角落里去,嘀咕自己做针线眼都做花了,想在外面晒晒太阳,都怕别的姐姐们要说她偷懒,一天下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碧看着她这样子,到是不忍心,便提了几句不要紧的闲话,又说了与四乐去铺子时的见闻。 阿长听得乐滋滋,好像这些事都有趣似的,不过到最后,愣愣地问了一句:“四乐姐姐那么说,别人不要骂少夫人狠毒吗?人家再对不起她,赶也赶出去了,连口饭都不让人家吃,到底是亲人呢。”又赞叹四乐真有面子,穿得比外头小姐也还好。听说家里兄弟在铺子上也很得力,一直帮着少夫人跑些外务杂事。不知道自己和阿碧这些新来的,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阿碧没有接话,静静坐了一会儿,出来偷偷摸摸借机到苏世黎面前,把四乐说的话学给她听“四乐姐姐虽然是为少夫人办事,但这话也说得太难听,旁人真以为少夫人是这样想的,可怎么算?” 苏世黎慢悠悠地喝茶,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可这样一来那别人都要说您……”阿碧抬头与苏世黎对视,那一双黑泠泠的眼睛看得她心里一凉,愣一愣,脸一下便红了,慌手慌脚地退出去。 麻姑往苏世黎看,苏世黎笑:“我就说,人家想探听消息,自己总归会想法子的。” 第二日,四乐便打发了阿碧走,再出门带着阿长了。 张家的铺子前一日起便不再通兑。运钱的车子连夜在各个铺子间奔走,动静想小也小不了,不到第二日得了信来得快的主顾,已经把各处的铺子都围了起来,喊着叫张家还钱。 苏世黎身体不好,只派麻姑出门打探,麻姑回来说,有些地方的铺子被人把门都砸了,不过里面也没甚值钱的东西,前一夜都转走了。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张家来。四乐已经把她的兄弟们都叫到府中准备着,万一有什么事要护住了苏世黎。又叫铺子那里关了门货都存到库房去,歇业几天。阿长老老实实的样子,跟着跑前跑后,看着做事十分可靠稳重。四乐也不吝于夸奖她,说阿碧虽然看着机灵,可也实在是太机灵。还不如实实在在没那么多歪心思的阿长好。 阿长笑得腼腆。只做好奇“夫人干嘛不肯通兑啊,张家要是倒了,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四乐说:“这事说来也奇怪。张家做的是银钱通兑,怎么能年年需要杜家救济入不敷出呢。你说,这钱都去了哪儿?”兀自沉思。 阿长突地说:“都说钱是运给杜家呢。” 四乐嗤道:“钱的归处既然是杜家,那杜家以前把钱借着接济的名号运到张家来做什么?疯了吗要转这一道手。再说了,现在就算大张旗鼓地往杜家运钱,那运去的钱,也不及杜家运过来了零头呀,你就说,往年那些钱都去哪里?张家花销再大,也用不完那许多。” 又叹气“搞不懂这 些上头的人了。你看,如今老爷不在,自该想着怎么稳固家业,或继子,或请能理事的大掌柜,也不是不能救。又怎么自断根基呢。” 说着惊醒过来,看了阿长一眼,立刻不再提这件事,仿佛刚才只是失言而已。还讥讽了一句“你怕不要学阿碧,去主家那里说我多嘴吧。” 阿长憨厚说:“那怎么能?!姐姐也是为主家忧心。” 四乐这才满意的样子。 夜里服侍苏世黎睡觉,其它人都退走后,便把这件事讲给苏世黎听“都照主家的吩咐办了。”问苏世黎“接下来怎么办?” 苏世黎说“不需得做太多,只要那位起了疑,动手查证,就一定会有线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那位手眼通天,一但认真琢磨起来,哪真有真正天衣无缝的计谋呢,只是不知道,张浊其寿命有没有那么长。”不说陛下心思机敏,这事要放在她身上,她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张浊其是假的也好,追查真的时,顺手杀了再说总不费什么事,多少落个心安。 正说着,突地听到外面脚步繁乱,急急地有什么人要敲门,听着是哪个仆妇带着四乐的兄弟来,说有急事要报。院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披了衣服探头探脑。 四乐连忙出去,不一会儿青着脸进来“其少爷死了。” 苏世黎心里‘轰’地一下,两个才说这个,他还真就死了?“怎么死的?来回话的人呢?叫进来说话。” 四乐连忙跑出去,叫了她兄弟进来。 她兄弟不是亲的,只是交好的同乡,说话口音有几分相似,身后还跟着个伙计打扮的大胡子。进来连忙跪下,也不敢抬头打量,粗声粗气地说:“是与人有争执,被人拿枪打死的。” “什么人?” “是个洋人。两个人都喝了酒,不知道怎么地,就吵了起来,还动了手。洋人没打得过,后来气急,竟然就掏了枪。站得太近,其少爷脑袋都给轰烂了,没个全尸。但洋人也被其少爷身边的人给打死了。那边现在已经封了街,现杜先生在外地,想必得了消息,都已经动身返来。” 四乐脸刷白的。一时既然不知道说什么。见苏世黎愣愣地盯着一处,又怕她怔过去,连忙上去轻声细语“小姐?小姐。”叫了两声,却觉得苏世黎眼神不对,分明是看到什么惊人的东西,扭头去看,也没有什么,那里站着个大胡子伙计而已。 随后苏世黎立刻就回过了神。 四乐问要不要往夫人那里报,苏世黎说“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不知道。”但想了想,还是叫个小丫头过去传个话。 随后沉下气对四乐的兄弟和伙计吩咐“行了。夜也深了,外头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又是一场大乱,你们就在府里歇了。”让四乐把两个人安顿下来。麻姑跟着快手快脚地出去,冲向这边张望的下人挥手,叫都散了。 苏世黎目送大胡子伙计的出门,他一条手臂垂着,左腿有点瘸,刚才站的地方不知道滴了一滴什么,远看漆黑的。 阿长站在门口,一直盯着他们看。见苏世黎向自己看过来,才缩了缩肩膀,讨好地笑说“您要热汤吗?” 苏世黎不敢露出什么,只说:“不必。”一脸烦心睡不着的样子,站起身向门口走过去,一脚站在那滴污渍上,过了一会儿,又扶着门走到院中,想散散闷气似的走了一圈,这才舒心些似的,回屋中来歇息下。等麻姑回来把门掩上,她飞快地脱下了绣鞋,底子上有几处血滴已经沁到布里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窥,麻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立刻想去两个男人落脚的屋子查看确认,那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苏世黎立刻拦住她。 等四乐回来看了,也不由得发慌“是‘那位’对其少爷动手了?可,可凶手是个洋人呀。” “是洋人才更好。”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要用宦官吗。 “那我们现在……”四乐不由得看了一眼东方,那边正是安顿她兄弟和大胡子伙计的方向。她嘴唇动了动,但却突然胆怯,不敢问那是其少爷身边的人进到府里来找苏世黎有事,或者就是金蝉脱壳的其少爷本人躲在这里。 停了停急道:“派去结果张浊其的洋人死了,‘那位’必然疑心,未必不会继续追查清楚!”大胡子在这里,到时候万一有什么线索,岂不是要查到主家头上来。 如今不管愿不愿意,她们和张浊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外头报信的小丫头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一路冲起来。 四乐怒斥:“这是什么规矩!好好说话!” 小丫头脸色惨白的,边哭边说:“夫人一听其少爷过世,只说对不起祖宗,转头就自缢了。” 四乐一口气缓不过来,差点厥过去,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这张家不是害人吗! 现在主家可怎么办。 扭头去看苏世黎。 她端坐在那儿,手握着腰上挂了阴阳佩,表情凛然目若寒星。 张子令恐怕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苏世黎一夜心绪繁复睡得不安稳,一时梦见自己被烧死鬼追,一时梦见张浊其被砍了头,半夜突地惊醒,发现麻姑伺候在旁边,见她醒了,连忙比划是不是要喝水。苏世黎看着她两鬓生了华发,心中突然一酸,叫她不用守夜,她却不听。 说张家这些下人,心里没有遵从少夫人之心,怕她们照顾不周道。 苏世黎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不过叫人在内室又支了一张小塌起来,麻姑先还不肯睡,怕自己睡得沉,主家要什么叫不醒,但见苏世黎生气,这才不得不听从。 到也奇怪,她躺下苏世黎也睡得好。一夜无梦,第二日一大早的,她醒来心里便突地有了定论。叫四乐去把阿录叫来。 阿录来时虽然有些疲惫之态,但精神抖擞。进来回报昨天的事“昨夜那些拿了钱到还有些歉疚起来,毕竟是经年的老主顾了,还说他们主家要亲自上门探望夫人和少夫人。今日虽然还有些主顾前到铺子兑换,但只是去看风向的人也有。比预想的情况好很多了。只要撑半个月,这风头也就过了。这些日子只管守住了名声,通兑无阻,张家就守得下来了。”对苏世黎的尊敬溢于言表。张家不倒,那府里这些人便能继续以前太太平平的日子。小姑娘们生得好,许多都是为了避祸才进府为仆的。 苏世黎招手,叫麻姑把自己扶起来,却说:“你去跟她们说,只要是有地方去的,都报上名字,一会儿我带着名册去回了夫人,让她们自归家去。” 阿录愣住,缓了缓才问“少夫人这是?”但随后心里也了然,苏世黎一个新妇,自己一个下人,做得了一时的主,可到底夫人还在。这家里她说了算。她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不能说服夫人。在她看来,夫人向来没有主见,外事上只要苏世黎说得再理,立场笃定,夫人怎么可能不听她的呢? 她站起身喃喃多问了一句“就真的不行吗?”其它人也还好说,卖到哪里不是做下人,只是别人不如张家宽厚,但……那些小姑娘们能去哪儿……二三十来人呢。若是有去的地方,当初又怎么会一个一个进张府来,离开张府,左不过是给人糟践的下场。且不说她们,就是府中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比外头娇贵。 又怕是苏世黎有什么误会了,陪着笑说“四乐姑娘去少爷院子是不是见到那些小丫头了?她们都是好姑娘呀,只是人长得好又没个依靠,便总是会坎坷些,少爷善心使然,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地,她们也不是心怀不轨人,从来安分守已,没有做过不体面的事,不然老奴早就不能放过她们。”声音微颤“都是好孩子。” 四乐不悦“少夫人岂是这样的人。” 阿录看苏世黎的神色,似乎真不是为这个,连忙俯身告罪,可心里却是沉得慌。起身往外去,苏世黎看着她的背影与心不忍,叫住她:“把能读会写,做得事、吃得苦的,再另写一份出来给我。” 阿录连忙称是,神色稍稍有些缓和,快步去了。 四乐问苏世黎:“您要把她们收到布铺里面做事吗?” 苏世黎说:“布铺哪放得下。日前我去海城,便有想过做个西药铺子。后来事杂就耽误了。”现在那边的事她顾不上,全交给大掌柜的四乐也不过一个月去查一次帐罢到也没有什么不放心,药铺的事那边也有在筹备。这些小丫头留下来,以后在铺子里头做事也没什么不好。 四乐帮着她更衣,麻姑去拿膳食来。吃完了饭,四乐有些迟疑:“咱们就真的不劝夫人几句?那其少爷……”她不知道详情,总觉得夫人的个性,只要多劝劝,很难不动摇。 苏世黎拿帕子擦手,说:“他帮过我,怎么也是一条命的交情,我也要帮他一把。” 四乐问:“我这就去给您拿大衣裳。这就扶您往夫人那里去。” 苏世黎却拦住她:“所以不只不用劝夫人,还要再纵几分,让她动作再大一些。”她这一夜辗转,想得明白。这是张老爷遗愿,连张浊其自己都劝不住,夫人不可能被她劝住,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张家不傻,那陛下就傻吗? 自己唯一能为张浊其做的,就是让水更浑,不能叫陛下全力放在他身上。 她沉吟了片刻,对四乐说:“我这院子里得要人服侍,府里自老爷过世这几天,有进什么生人不曾?” 苏世黎哪是需要太多人服侍的性子,四乐于是立刻便会意,张府在张老爷在时,家里管得严,张老爷不在,又出了这么多风波,必然会有耳目入府来查探情况。起身:“我这就去打听。” 因着张家出了事,下头并没有采买新人进府,但是府里也有三两个生人,一个是帮厨家的亲戚,说因丈夫死了不得已出来谋事,因在城中还未找到主顾,便找到帮厨这里来,平日帮着厨房做些杂事,落个脚,只等有了活就会走了。 再有两个,是小姑娘,一个地方的人,结伴从乡下来张府投亲,原是打算就在这里谋个事,可张家出了事儿,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一听四乐要给少夫人挑人,这三个无不愿意,连忙就跟着来了。 四乐叫她们在院里等,进去小声与苏世黎回话:“三个人,一个三十多了,叫九月,两个小姑娘俱是十五岁,一个叫阿碧一个叫阿长。路上,小姑娘一直问您处事如何,好不好相于,可九月却问,为什么您不用府里经年的老人,要挑她们这些没伺候过人的呢?”她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 苏世黎从窗棂边看出去,细细打量那三个,九月年纪大些,看着饱经风霜,那两个年纪小,低声说:“她问这事前,是什么情景?你给我说一遍。” 四乐道:“后我们过来时,遇到夫人身边的大喜,大喜和我寒暄几句便带着小丫头走了,于是她便问了。想来是看到了大喜,想到了这个吧。” 苏世黎问:“她问话前,可有人说了什么?” 四乐摇头:“不曾呀。”缓一缓愣了一下“阿长说了一句。她说,这些姐姐看着真有规矩,不像我们什么也不懂。” 苏世黎往院中的阿长看了好久。 她瘦瘦的,有些畏畏缩缩,背也站不直,双手局促地捏着衣角,眼睛也不敢到处看,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前。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什么眼线。她旁边的阿碧到是看着极为精干的样子,眼神伶俐。而九月看着老实巴交,身材也更浑厚,全身上下洋溢着质朴的生命力。 苏世黎又问:“还有什么话?” 四乐想了想说:“九月问了之后,阿碧说,‘想来是少夫人新来府里就出了这么许多的事,府里的下人对少夫人不大恭敬,服侍得再好,不肯尽心也不当用,这一点却比不上我们的。’”神色都学个一二。 苏世黎笑,点点头。叫四乐把这三个留在院里,让人给她教点规矩。 四乐低声问:“要不要……”盯着几分。 苏世黎摇头:“不必。”不然要她来干什么。 不到午晌,阿录便带了有地方去的那些名单。她也晓得,苏世黎叫这些人提前走,就是在给机会,要是真拖着不走,到时候张家事发,下场更不好。所以办事无不尽心。 苏世黎叫四乐来嘱咐了好一会儿,然后令她拿了名单,去张夫人那里。 四乐临出门,苏世黎有心,叫住她说“三个人里哪个机灵的,你以后办事多带着她。嘴说一万遍,不如眼见一遍,学得快。好上手把院里的事担起来。” 四乐晓得,带哪个去都没差,不是非得找准了眼线,只要有心,那个眼线,总是会找人套出话的。于是便带了看着最伶俐的阿碧。 四乐与阿碧去时,张夫人正和大帐房说话,听大喜传话,拿了名单看了一眼就应了,苏世黎要办的事在她看来也不算什么。再说名单里头张子令院子里的丫头占了不少数,总归张家是要倒了,她对那边的人总是宽厚些,愿意给她们条好些的路。 大喜回完话出来,当即便从管事的妈妈那边拿了卖身契来,夫人也不要她们赎身的钱,反而还发了钱做打发做。这么几个钱张夫人不放在眼里。 不过和四乐一起去办这件事的时候,大喜免不得忧心忡忡。她晓得,张府要出大事。低声对四乐说:“这又是血雨腥风。”也因为面前是四乐,她才说一句,张家再不行,她和四乐这样的人都不会有事,到底是主家身边最得力的人呀,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四乐心不在焉,说:“是吗?” 大喜皱眉:“这件事就不该现在办。你们少夫人也实在太糊涂。” 四乐这便有些不高兴,心里冷哼,只暗暗嘀咕,对,你们夫人最是智慧,我们少夫人提了一句,你们夫人张嘴就肯了,想也不多想想现在外头都注意着张家的动向呢,今天若真开始打发人,上午打发的,不用到下午,各铺子就要被兑钱的挤爆。可真是聪明得紧呢。但脸上只是笑得真诚“姐姐说什么?我却不懂。姐姐教教我吧。” 大喜觉得她傻,笑着应付她几句,便不说了。 两个人到了阿录那边,她已经把人都聚集了起来,小姑娘们个个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大喜把契书和钱交给阿录嘱咐“三日后才可发还。”扭头对那些小姑娘们道:“这三日你们且还在府中照旧做事。不得懒惫,管好了嘴,不得胡说。只要不惹事之后自有打发,也不需得给什么赎身钱,要是不听,那可别怪夫人无情。”看着人哭成这样,十分不悦,皱眉喝斥:“成什么样子!别人还要以为,府里又出什么事了。”那些小姑娘一向怕她,连忙抹了眼泪,再不肯多抽泣一声。 四乐只带阿碧在一边看着。心里却知道,大喜也难怪能成夫人的左膀右臂,明知主家有错,却不曾顶撞主家指责主家做得不对,只暗下弥补。 回去的路上阿碧却突地说:“看大喜姐姐这样行事,想来夫人私底下对下人并不是个好性子的人。” 四乐一想,也是,若是苏世黎有什么事考虑不周,自己一眼看出了纰漏,必然当场就要告诉给苏世黎知道,哪会像这样百转千回。自己敢这样,不外乎是知道自己这么做,主家并不会生气,反正会夸自己做得好、想得周道呢。 大喜不敢这么做,原由不用多想,自有来历。 阿碧见四乐也深以为然,小心地问“四乐姐姐,她说张家要血雨腥风的大事,是什么事呀?” 四乐回去以后便与苏世黎说了阿碧打听的事。 苏世黎问:“你与她说了吗?” 四乐十分骄傲:“我怎么能与她说。虽然小姐说了,得让那个人得了消息,但我再怎么漏消息,也要合情合理,照常理讲,我怎么会与一个新来的小丫头讲这个那个?只应付几句提点几句罢了。要不然岂不是叫对方疑心。所以呢,我只说了一句,想来张夫人见大帐房说的不是小事吧,给她知道夫人见的是什么人就是了。” 苏世黎笑着,拿手戳她额头。 四乐回完话出去,阿碧在外面等她,与一道往白楼那边去。四乐今日得把白楼的事办妥。 路上阿碧便问:“外头都说少夫人家里是看风水的,准得很呢,给皇家逆天改命都改得成。真的假的呀?” 四乐眼皮子一跳,一脸听得好笑的模样:“要真有用,老爷不会给咱们小姐改改命 ?还逆天呢,以前哪个帝王葬得风水不好,怎么也没见哪个朝代百世长存呢?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叹道“咱们主家也巴不得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是真的呢,你瞧瞧,咱们主家都遇见的什么事啊。想起来都气人。” 阿碧点头:“那可也是。” 四乐仿若无事,随口问:“你怎么知道苏家看风水,且还给皇家摆过风水?” 阿碧说:“阿长说的呀。” 四乐笑笑,到了白楼去,且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大概是看着张府动荡的缘故。又听闻杜先生那边已经不于张家来往,张宝千连自家丧仪都称病不去。就觉得苏世黎这靠山要倒,再不肯把白楼让出来了。大奶奶跳着脚在门口的巷子里把苏世黎一通好骂。说她不识好歹,翻脸无情,农夫与蛇都骂出来。 四乐如今可不是唯唯喏喏的样子,虽然不是出口出脏,可把大奶奶当初怎么想坑苏世黎的事从头到尾大声嚷了个遍:“说是亲戚,这一口口的都是在啃咱姑娘的血肉!如今到好,又扮起菩萨,泼起污水!” 米圃齐想冲上来打她,可她身边带了张家的人,到底没敢。 二房一直也没出来,不晓得不在,还是不愿意掺和。 三房么,三老爷还不知道和新妇多和美,好久都不曾回白楼来。 边蔓从楼里出来,见自己母亲和苏世黎身边的下人骂得正凶,脸涨得通红――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只觉得丢人现眼。想劝一劝,声音又小又细,哪个也听不见。 四乐骂了一遭,才懒得理她。上去看了老太太,敲打敲打安排在这边照顾老太太的两个下仆。 这两个人在楼里没少和大房起龌龊“先是想使唤我们,后又说我们不听她使唤,叫我们滚出去。这可真是笑死了人。我们便讲,少夫人说了,老太太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既然叫我们走,我们也不强求,这便带着老太太回张家去。他们又不肯了。大爷说,老太太有儿子的,轮不到少夫人来插手,把人抬到张家去算什么。我听了却好笑呢,你是儿子,那你到是来安置老太太呀!人家卧冰求鲤才叫孝子呢,您这儿呢?您做了什么好事,就是芝麻绿豆也好,讲来听一听嘛。他却说不出来。我便说,你自己不安置,也不许别人管,这是嫌老太太活得久了吧?把他给气得。” 四乐点头“这样就对了。他们要再闹,你就叫他们告官去。”米家哪敢去告官,之前诬告的事证据确凿还捏在苏世黎手中,都想坐大牢不成。 从白楼出去,四乐又去铺子看帐,大掌柜事情做得清楚磊落,又说药铺的事“大房开了中药铺,我们就要开西药铺,不知道的还以少夫人故意与人打擂台。” 四乐对米家心里还有气,只说“少夫人就是与他们故意打擂台又如何呢。” 两个人回到张家,阿碧便回自己屋子去。 一回去在屋里做针线的阿长便上来问东问西,似乎对外头的新鲜事好奇级了“在乡下没见过这样好的地方,现在每天呆在屋子里,闷也闷出病来。” 可阿碧只说“不过是跟着出去办事,也没看什么新鲜。一天下来,脚都走短了。”再不肯提别的。嘴竟然十分牢固。 阿长到也不勉强,一脸失落坐回角落里去,嘀咕自己做针线眼都做花了,想在外面晒晒太阳,都怕别的姐姐们要说她偷懒,一天下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碧看着她这样子,到是不忍心,便提了几句不要紧的闲话,又说了与四乐去铺子时的见闻。 阿长听得乐滋滋,好像这些事都有趣似的,不过到最后,愣愣地问了一句:“四乐姐姐那么说,别人不要骂少夫人狠毒吗?人家再对不起她,赶也赶出去了,连口饭都不让人家吃,到底是亲人呢。”又赞叹四乐真有面子,穿得比外头小姐也还好。听说家里兄弟在铺子上也很得力,一直帮着少夫人跑些外务杂事。不知道自己和阿碧这些新来的,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阿碧没有接话,静静坐了一会儿,出来偷偷摸摸借机到苏世黎面前,把四乐说的话学给她听“四乐姐姐虽然是为少夫人办事,但这话也说得太难听,旁人真以为少夫人是这样想的,可怎么算?” 苏世黎慢悠悠地喝茶,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可这样一来那别人都要说您……”阿碧抬头与苏世黎对视,那一双黑泠泠的眼睛看得她心里一凉,愣一愣,脸一下便红了,慌手慌脚地退出去。 麻姑往苏世黎看,苏世黎笑:“我就说,人家想探听消息,自己总归会想法子的。” 第二日,四乐便打发了阿碧走,再出门带着阿长了。 张家的铺子前一日起便不再通兑。运钱的车子连夜在各个铺子间奔走,动静想小也小不了,不到第二日得了信来得快的主顾,已经把各处的铺子都围了起来,喊着叫张家还钱。 苏世黎身体不好,只派麻姑出门打探,麻姑回来说,有些地方的铺子被人把门都砸了,不过里面也没甚值钱的东西,前一夜都转走了。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张家来。四乐已经把她的兄弟们都叫到府中准备着,万一有什么事要护住了苏世黎。又叫铺子那里关了门货都存到库房去,歇业几天。阿长老老实实的样子,跟着跑前跑后,看着做事十分可靠稳重。四乐也不吝于夸奖她,说阿碧虽然看着机灵,可也实在是太机灵。还不如实实在在没那么多歪心思的阿长好。 阿长笑得腼腆。只做好奇“夫人干嘛不肯通兑啊,张家要是倒了,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四乐说:“这事说来也奇怪。张家做的是银钱通兑,怎么能年年需要杜家救济入不敷出呢。你说,这钱都去了哪儿?”兀自沉思。 阿长突地说:“都说钱是运给杜家呢。” 四乐嗤道:“钱的归处既然是杜家,那杜家以前把钱借着接济的名号运到张家来做什么?疯了吗要转这一道手。再说了,现在就算大张旗鼓地往杜家运钱,那运去的钱,也不及杜家运过来了零头呀,你就说,往年那些钱都去哪里?张家花销再大,也用不完那许多。” 又叹气“搞不懂这 些上头的人了。你看,如今老爷不在,自该想着怎么稳固家业,或继子,或请能理事的大掌柜,也不是不能救。又怎么自断根基呢。” 说着惊醒过来,看了阿长一眼,立刻不再提这件事,仿佛刚才只是失言而已。还讥讽了一句“你怕不要学阿碧,去主家那里说我多嘴吧。” 阿长憨厚说:“那怎么能?!姐姐也是为主家忧心。” 四乐这才满意的样子。 夜里服侍苏世黎睡觉,其它人都退走后,便把这件事讲给苏世黎听“都照主家的吩咐办了。”问苏世黎“接下来怎么办?” 苏世黎说“不需得做太多,只要那位起了疑,动手查证,就一定会有线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那位手眼通天,一但认真琢磨起来,哪真有真正天衣无缝的计谋呢,只是不知道,张浊其寿命有没有那么长。”不说陛下心思机敏,这事要放在她身上,她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张浊其是假的也好,追查真的时,顺手杀了再说总不费什么事,多少落个心安。 正说着,突地听到外面脚步繁乱,急急地有什么人要敲门,听着是哪个仆妇带着四乐的兄弟来,说有急事要报。院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披了衣服探头探脑。 四乐连忙出去,不一会儿青着脸进来“其少爷死了。” 苏世黎心里‘轰’地一下,两个才说这个,他还真就死了?“怎么死的?来回话的人呢?叫进来说话。” 四乐连忙跑出去,叫了她兄弟进来。 她兄弟不是亲的,只是交好的同乡,说话口音有几分相似,身后还跟着个伙计打扮的大胡子。进来连忙跪下,也不敢抬头打量,粗声粗气地说:“是与人有争执,被人拿枪打死的。” “什么人?” “是个洋人。两个人都喝了酒,不知道怎么地,就吵了起来,还动了手。洋人没打得过,后来气急,竟然就掏了枪。站得太近,其少爷脑袋都给轰烂了,没个全尸。但洋人也被其少爷身边的人给打死了。那边现在已经封了街,现杜先生在外地,想必得了消息,都已经动身返来。” 四乐脸刷白的。一时既然不知道说什么。见苏世黎愣愣地盯着一处,又怕她怔过去,连忙上去轻声细语“小姐?小姐。”叫了两声,却觉得苏世黎眼神不对,分明是看到什么惊人的东西,扭头去看,也没有什么,那里站着个大胡子伙计而已。 随后苏世黎立刻就回过了神。 四乐问要不要往夫人那里报,苏世黎说“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不知道。”但想了想,还是叫个小丫头过去传个话。 随后沉下气对四乐的兄弟和伙计吩咐“行了。夜也深了,外头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又是一场大乱,你们就在府里歇了。”让四乐把两个人安顿下来。麻姑跟着快手快脚地出去,冲向这边张望的下人挥手,叫都散了。 苏世黎目送大胡子伙计的出门,他一条手臂垂着,左腿有点瘸,刚才站的地方不知道滴了一滴什么,远看漆黑的。 阿长站在门口,一直盯着他们看。见苏世黎向自己看过来,才缩了缩肩膀,讨好地笑说“您要热汤吗?” 苏世黎不敢露出什么,只说:“不必。”一脸烦心睡不着的样子,站起身向门口走过去,一脚站在那滴污渍上,过了一会儿,又扶着门走到院中,想散散闷气似的走了一圈,这才舒心些似的,回屋中来歇息下。等麻姑回来把门掩上,她飞快地脱下了绣鞋,底子上有几处血滴已经沁到布里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窥,麻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立刻想去两个男人落脚的屋子查看确认,那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苏世黎立刻拦住她。 等四乐回来看了,也不由得发慌“是‘那位’对其少爷动手了?可,可凶手是个洋人呀。” “是洋人才更好。”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要用宦官吗。 “那我们现在……”四乐不由得看了一眼东方,那边正是安顿她兄弟和大胡子伙计的方向。她嘴唇动了动,但却突然胆怯,不敢问那是其少爷身边的人进到府里来找苏世黎有事,或者就是金蝉脱壳的其少爷本人躲在这里。 停了停急道:“派去结果张浊其的洋人死了,‘那位’必然疑心,未必不会继续追查清楚!”大胡子在这里,到时候万一有什么线索,岂不是要查到主家头上来。 如今不管愿不愿意,她们和张浊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外头报信的小丫头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一路冲起来。 四乐怒斥:“这是什么规矩!好好说话!” 小丫头脸色惨白的,边哭边说:“夫人一听其少爷过世,只说对不起祖宗,转头就自缢了。” 四乐一口气缓不过来,差点厥过去,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这张家不是害人吗! 现在主家可怎么办。 扭头去看苏世黎。 她端坐在那儿,手握着腰上挂了阴阳佩,表情凛然目若寒星。 张子令恐怕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53、53、风来 大殿燃香,熏得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 小太监一迈进门就不由得屏了屏息,顿一步微微换了口气,才继续往里面去。 宫人示意他里面正在议事,他便静静立在门边候着。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听得出‘那位’心情不好。 最近事多。 除了海运上与外邦有些纠葛,另又有扎颈子教在西北扯旗立国,自称叫奉天命救新世教,原只是不起眼的乌合之众,纠着一帮子上了年纪的人,一起锻炼身体爬爬山,练练气功什么的,因练功的时候,要用红带子系在脖子上,说是这样才能阻断从脚而来的浊气,系得越紧,扎得越久,便越能留灵台清明,沟通天地,这才有个扎颈子教的浑称。但后这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味道,等朝廷发现不对,已然势大。暗中查访下来,竟然许多官员都是其教民牵扯其中。 里头告以段落,宫人便立刻进去,不一会儿,有个中年无须太监从里面出来,见小太监立在那儿,皱眉叫他跟自己到偏殿去。 小太监轻声细语:“张家老太太当夜清醒了一会儿,因张子令过世,悲伤过渡,说了几句事关伪龙的混账话,张老爷当夜就把老太太外加一丛仆从都给处置了,后来与张夫人秘谈好久,事后自尽而亡。张夫人缓过来,便开始大肆转移钱财。”又说起大笔钱财不知去向的事“早先我们只往张浊其身上想,现在多思量思量,那话到也说得没错,张家这一招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临死一搏,丢一个张浊其出来,叫我们抓不到真章。要不然往年那些钱去哪儿了?总不能是挖个洞埋起来了,怎么也有个去处不是?您就想想,干什么事能这么花钱?杜公公虽然年事已高今年初便领了闲职,未堪大任,但他那个‘儿子’可是个能人。和外邦人生意做得极大。杜家的银子可是源源不绝地过去了张家的,张家再大的花销,也用不上那么多呀。” 中年太监听到杜公公这三个字,沉着嗓子骂了一句:“这个老东西,我就不信他半点也不知情。他一口咬定自己久居都城,所谓儿子孙子也不是亲生的,不过是虚有其表聊以□□罢了,一向以来也是鞭长莫及以至管束不力,并不知其行事如何,他长年伴驾从龙有功,陛下对他仁厚,我们又无凭据,明着也实在动不得他,只能软禁罢了。”又问:“那张浊其确实死了吗?” “头烂了,以至于无从分辨,看身形是他。” “动手的人既然都死在那里,你可亲自去看了是不是张浊其?”中年太监沉眸 小太监连忙:“夜里得的消息,打算今日便亲自前去确认。” 中年太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派出的这些,也太没用了!杀一个人,折了这么多人!” 小太监不敢争辩。只连声告罪。 中年太监缓了缓,不想叫他更难堪,只说“杜家是地头蛇,也怪道你难做。”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这张家满门都死了,真正的伪龙在哪儿,要查也无处可查。事到如今的,你以为该如何啊?” 小太监眉目清秀,声音清脆:“主家死了,下人还在,那些钱总不至于是张老爷张夫人亲自一钱一币搬的,又是年年那么一大笔,哪能不留下痕迹呢。以前是咱们压根没往那上头想,现在既然知道了,假以时日绝没有查不出来的。” 中年太监不耐烦“还假什么时日!我看事情成了这样,这下对方要狗急跳墙马上起事可怎么办?要真是让他闹起来,陛下震怒到时候岂不是怪咱们办事不力?赶在年前,你必得把这件事办个妥当!” 言罢甩了袖子便走,走几步顿下来:“那个苏世黎如何?……” 小太监连忙又恭下腰:“看着并不信什么转不转世的事,想来是因为她一生坎坷,从不得天助,实在算是倒霉之极,怕是以为但凡风水可信,自己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所以才会如此吧。玉佩虽然是随身带着,并不爱惜,恐怕只是当做对苏老先生的念想罢了。” 中年太监点点头:“这件事你办得好,以后前途无量,但千万可别给我办出纰漏来。要不然陛下问责,呵!”冷笑一声便快步离去。 小太监恭敬送走中年太监,这才阴沉着脸转身往宫外去。一路出了宫门,有四五辆马车外加一辆洋气车在等,身带兵器的随从迎上来扶叫了一声:“月公”他上了汽车,想了想拉开车帘子:“以后叫月老板”随从连忙称是,之后车队便向城门急驰而去。 等这一众人风尘仆仆到达省城,却得了个不幸的消息,苏世黎把张家的下人都卖了,不止人卖了,连张家的大宅都卖了,卖不掉的就拿去抵帐,全兑给来兑钱的主顾,然后就回家去了,如今住在白楼,再不肯认自己是张家妇。 月老板愕然。“张夫人丧事办了?”这才二三天呀。 “府里挂了白,草草安葬了事。张夫人的娘家人还上门去闹呢。” 月老板气得笑出来“好她个苏世黎!一个张家就断在她手里。” “您要去见她吗?” “她才嫁进去几天,能知道什么事?见她又有什么用。”月老板皱眉,反问“放在张府的眼睛呢?” “那眼睛现在跟着苏世黎。” “如何?” “说她未有异动。每天就呆在白楼。铺子也不去,大约是怕张家的主顾找到她头上,坏了她的生意,昨天把铺子过给自己身边下人叫四乐的了,自己名下半点产业也没有,人家找她闹,也闹不着钱。” 种种举动细究起来都不过是为求自保。却也实在给他们造成了不少阻力。 月老板沉吟了片刻,叫人“我们先往杜家去。”他是见过张浊其的。但走了几步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张浊其当街死的,作伪的可能性很低。重要的是,张浊其只是个幌子而已,重要的是伪龙,可能知情的只有那些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张家下人们。谁知道迟一步,他们就散落到哪里去了。虽然找肯定是找得回来,只怕时限太紧…… 想着有些恼:“你们把这城围得和铁桶一样,可没叫张家的下人给我走出去了吧?” 属下嚅嚅:“都只是下人…………属下以为,得力的想必早就被张老爷自己处置了……” 月老板冷冷地说:“有时候,人啊,自己知道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怕留的痕迹比蛛丝儿还细,但只要找的人知道要找什么,就没有找不着的。” 沉吟片刻,便又改了主意,暂且放下去杜府的事。活的也好,死的也好,总归没人跑得出这座城。先找到伪龙去向,才是正经事。 苏世黎此刻正坐在楼上饮茶。 她当机立断卖完了张家,叫阿录带着那些小姑娘们找个地方先安顿着,自己连身就带着大胡子伙计与四乐、阿长、九月、麻姑,由四乐的兄弟们开道,返回白楼来。 到了之后,便叫四乐带着大胡子和她的兄弟们去铺子里了。全程她没有多看大胡子伙计一眼,大胡子伙计也没有多跟她说一句话。仿佛自己本来就是卖身于苏世黎的下人,听主家吩咐做事再寻常不过。 现在阿长和九月在楼上服侍老太太,麻姑在苏世黎身边伺候,大奶奶站在下面堂屋里大小声指桑骂槐。声大如锣。可真是好足的气力。 先时苏世黎回来,大奶奶拦不住,但叫她搬出去她可不会搬,死也不搬!她就要看看,苏世黎还有什么靠山!自己家里是有男人的,她有底气,苏世黎有什么?孤女一个,有的不过是暂时没花完的几个臭钱! 骂得起劲,苏世黎突地把茶盏住桌上重重一放,‘锵’一声,声音清脆,下头堂屋的大奶奶猛不丁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 苏世黎轻轻一笑,声音在猛然寂静下来的木楼里格外悠长,细声说:“听闻圃齐还要考学?我怕他哪天走在路上,被人打手打折了。到时候笔也拿不得。想找人算帐吧,还偏拿不出实证。” 大奶奶又惊又怒:“你敢!” 苏世黎笑说:“我如今什么也没有,有什么不敢的?害你们一个是害,害一双是赚。我要是哪天睡到半夜醒了,想着想着觉得过得不舒心,就起来一把火把这楼给烧了,黄泉路上有你们一家在身边nnn个没完,也不怕寂寞了。” 大奶奶还要骂,边蔓却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拉着她母亲回后堂去。大奶奶半推半就,总算是偃旗息鼓。 苏世黎把玩腰上的阴阳佩冷笑。 麻姑气恨恨地比划,要不是先时张家事多转不出手,一早叫她们全滚蛋了!哪容她这样的恶妇在主家眼前。 楼上老太太惊醒,问是什么事,苏世黎上去笑说:“没什么事,不知道哪里来了只野狗,在下头吠了半天。”陪老太太玩了会儿叶子牌,便回屋,她现在身子不好,受不得累,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麻姑服侍她躺下,关了门一脸愁容。 每天她都心惊胆寒。她怕,怕大胡子露了馅。下一秒上白楼来的人,就是来抓主家的。 苏世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没多久了。”想到自尽的张夫人,不由得有些怅惘。她真以为张浊其是张家最后的那个人,是祖宗上下几辈的希望,丈夫儿子拿命赌出来唯一的希望。张浊其的死,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自以为,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但苏世黎又忍不住想,张老爷知道会这样吗?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张夫人必死无疑。他们坑了张浊其,那张夫人就真的能活吗?一步一步走过去,哪有生机。都是死路。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罢了。 如今,更大的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她突然地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叶扁舟,从头到尾,不过受命运摆布,随波逐流罢了,所谓不服,也不过是在这浪里打了几个滚。 一时有些颓然。 但握着玉佩,很快,她又振作起来。大殿燃香,熏得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 小太监一迈进门就不由得屏了屏息,顿一步微微换了口气,才继续往里面去。 宫人示意他里面正在议事,他便静静立在门边候着。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听得出‘那位’心情不好。 最近事多。 除了海运上与外邦有些纠葛,另又有扎颈子教在西北扯旗立国,自称叫奉天命救新世教,原只是不起眼的乌合之众,纠着一帮子上了年纪的人,一起锻炼身体爬爬山,练练气功什么的,因练功的时候,要用红带子系在脖子上,说是这样才能阻断从脚而来的浊气,系得越紧,扎得越久,便越能留灵台清明,沟通天地,这才有个扎颈子教的浑称。但后这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味道,等朝廷发现不对,已然势大。暗中查访下来,竟然许多官员都是其教民牵扯其中。 里头告以段落,宫人便立刻进去,不一会儿,有个中年无须太监从里面出来,见小太监立在那儿,皱眉叫他跟自己到偏殿去。 小太监轻声细语:“张家老太太当夜清醒了一会儿,因张子令过世,悲伤过渡,说了几句事关伪龙的混账话,张老爷当夜就把老太太外加一丛仆从都给处置了,后来与张夫人秘谈好久,事后自尽而亡。张夫人缓过来,便开始大肆转移钱财。”又说起大笔钱财不知去向的事“早先我们只往张浊其身上想,现在多思量思量,那话到也说得没错,张家这一招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临死一搏,丢一个张浊其出来,叫我们抓不到真章。要不然往年那些钱去哪儿了?总不能是挖个洞埋起来了,怎么也有个去处不是?您就想想,干什么事能这么花钱?杜公公虽然年事已高今年初便领了闲职,未堪大任,但他那个‘儿子’可是个能人。和外邦人生意做得极大。杜家的银子可是源源不绝地过去了张家的,张家再大的花销,也用不上那么多呀。” 中年太监听到杜公公这三个字,沉着嗓子骂了一句:“这个老东西,我就不信他半点也不知情。他一口咬定自己久居都城,所谓儿子孙子也不是亲生的,不过是虚有其表聊以□□罢了,一向以来也是鞭长莫及以至管束不力,并不知其行事如何,他长年伴驾从龙有功,陛下对他仁厚,我们又无凭据,明着也实在动不得他,只能软禁罢了。”又问:“那张浊其确实死了吗?” “头烂了,以至于无从分辨,看身形是他。” “动手的人既然都死在那里,你可亲自去看了是不是张浊其?”中年太监沉眸 小太监连忙:“夜里得的消息,打算今日便亲自前去确认。” 中年太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派出的这些,也太没用了!杀一个人,折了这么多人!” 小太监不敢争辩。只连声告罪。 中年太监缓了缓,不想叫他更难堪,只说“杜家是地头蛇,也怪道你难做。”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这张家满门都死了,真正的伪龙在哪儿,要查也无处可查。事到如今的,你以为该如何啊?” 小太监眉目清秀,声音清脆:“主家死了,下人还在,那些钱总不至于是张老爷张夫人亲自一钱一币搬的,又是年年那么一大笔,哪能不留下痕迹呢。以前是咱们压根没往那上头想,现在既然知道了,假以时日绝没有查不出来的。” 中年太监不耐烦“还假什么时日!我看事情成了这样,这下对方要狗急跳墙马上起事可怎么办?要真是让他闹起来,陛下震怒到时候岂不是怪咱们办事不力?赶在年前,你必得把这件事办个妥当!” 言罢甩了袖子便走,走几步顿下来:“那个苏世黎如何?……” 小太监连忙又恭下腰:“看着并不信什么转不转世的事,想来是因为她一生坎坷,从不得天助,实在算是倒霉之极,怕是以为但凡风水可信,自己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所以才会如此吧。玉佩虽然是随身带着,并不爱惜,恐怕只是当做对苏老先生的念想罢了。” 中年太监点点头:“这件事你办得好,以后前途无量,但千万可别给我办出纰漏来。要不然陛下问责,呵!”冷笑一声便快步离去。 小太监恭敬送走中年太监,这才阴沉着脸转身往宫外去。一路出了宫门,有四五辆马车外加一辆洋气车在等,身带兵器的随从迎上来扶叫了一声:“月公”他上了汽车,想了想拉开车帘子:“以后叫月老板”随从连忙称是,之后车队便向城门急驰而去。 等这一众人风尘仆仆到达省城,却得了个不幸的消息,苏世黎把张家的下人都卖了,不止人卖了,连张家的大宅都卖了,卖不掉的就拿去抵帐,全兑给来兑钱的主顾,然后就回家去了,如今住在白楼,再不肯认自己是张家妇。 月老板愕然。“张夫人丧事办了?”这才二三天呀。 “府里挂了白,草草安葬了事。张夫人的娘家人还上门去闹呢。” 月老板气得笑出来“好她个苏世黎!一个张家就断在她手里。” “您要去见她吗?” “她才嫁进去几天,能知道什么事?见她又有什么用。”月老板皱眉,反问“放在张府的眼睛呢?” “那眼睛现在跟着苏世黎。” “如何?” “说她未有异动。每天就呆在白楼。铺子也不去,大约是怕张家的主顾找到她头上,坏了她的生意,昨天把铺子过给自己身边下人叫四乐的了,自己名下半点产业也没有,人家找她闹,也闹不着钱。” 种种举动细究起来都不过是为求自保。却也实在给他们造成了不少阻力。 月老板沉吟了片刻,叫人“我们先往杜家去。”他是见过张浊其的。但走了几步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张浊其当街死的,作伪的可能性很低。重要的是,张浊其只是个幌子而已,重要的是伪龙,可能知情的只有那些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张家下人们。谁知道迟一步,他们就散落到哪里去了。虽然找肯定是找得回来,只怕时限太紧…… 想着有些恼:“你们把这城围得和铁桶一样,可没叫张家的下人给我走出去了吧?” 属下嚅嚅:“都只是下人…………属下以为,得力的想必早就被张老爷自己处置了……” 月老板冷冷地说:“有时候,人啊,自己知道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怕留的痕迹比蛛丝儿还细,但只要找的人知道要找什么,就没有找不着的。” 沉吟片刻,便又改了主意,暂且放下去杜府的事。活的也好,死的也好,总归没人跑得出这座城。先找到伪龙去向,才是正经事。 苏世黎此刻正坐在楼上饮茶。 她当机立断卖完了张家,叫阿录带着那些小姑娘们找个地方先安顿着,自己连身就带着大胡子伙计与四乐、阿长、九月、麻姑,由四乐的兄弟们开道,返回白楼来。 到了之后,便叫四乐带着大胡子和她的兄弟们去铺子里了。全程她没有多看大胡子伙计一眼,大胡子伙计也没有多跟她说一句话。仿佛自己本来就是卖身于苏世黎的下人,听主家吩咐做事再寻常不过。 现在阿长和九月在楼上服侍老太太,麻姑在苏世黎身边伺候,大奶奶站在下面堂屋里大小声指桑骂槐。声大如锣。可真是好足的气力。 先时苏世黎回来,大奶奶拦不住,但叫她搬出去她可不会搬,死也不搬!她就要看看,苏世黎还有什么靠山!自己家里是有男人的,她有底气,苏世黎有什么?孤女一个,有的不过是暂时没花完的几个臭钱! 骂得起劲,苏世黎突地把茶盏住桌上重重一放,‘锵’一声,声音清脆,下头堂屋的大奶奶猛不丁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 苏世黎轻轻一笑,声音在猛然寂静下来的木楼里格外悠长,细声说:“听闻圃齐还要考学?我怕他哪天走在路上,被人打手打折了。到时候笔也拿不得。想找人算帐吧,还偏拿不出实证。” 大奶奶又惊又怒:“你敢!” 苏世黎笑说:“我如今什么也没有,有什么不敢的?害你们一个是害,害一双是赚。我要是哪天睡到半夜醒了,想着想着觉得过得不舒心,就起来一把火把这楼给烧了,黄泉路上有你们一家在身边nnn个没完,也不怕寂寞了。” 大奶奶还要骂,边蔓却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拉着她母亲回后堂去。大奶奶半推半就,总算是偃旗息鼓。 苏世黎把玩腰上的阴阳佩冷笑。 麻姑气恨恨地比划,要不是先时张家事多转不出手,一早叫她们全滚蛋了!哪容她这样的恶妇在主家眼前。 楼上老太太惊醒,问是什么事,苏世黎上去笑说:“没什么事,不知道哪里来了只野狗,在下头吠了半天。”陪老太太玩了会儿叶子牌,便回屋,她现在身子不好,受不得累,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麻姑服侍她躺下,关了门一脸愁容。 每天她都心惊胆寒。她怕,怕大胡子露了馅。下一秒上白楼来的人,就是来抓主家的。 苏世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没多久了。”想到自尽的张夫人,不由得有些怅惘。她真以为张浊其是张家最后的那个人,是祖宗上下几辈的希望,丈夫儿子拿命赌出来唯一的希望。张浊其的死,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自以为,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但苏世黎又忍不住想,张老爷知道会这样吗?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张夫人必死无疑。他们坑了张浊其,那张夫人就真的能活吗?一步一步走过去,哪有生机。都是死路。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罢了。 如今,更大的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她突然地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叶扁舟,从头到尾,不过受命运摆布,随波逐流罢了,所谓不服,也不过是在这浪里打了几个滚。 一时有些颓然。 但握着玉佩,很快,她又振作起来。 54、54、云聚 省城气氛变得压抑沉重,路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军,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麻姑与邻居家的下仆一道出门买菜,据下仆说是哪哪哪学变了。 “学子静坐,围住了府衙。” 要问是为什么事,似乎说是一开始只因为个案子。 有个女的被jian杀,被抓的学子受不住冤枉,触柱死在牢里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事情越闹越大,还冲击驻军。各府学子都在声援,省城里怕学子闹事,书院已经连夜关闭,学子尽数按籍贯遣送回家。 过了几天又传说,要打仗了。 苏世黎问是哪里来的消息,麻姑说是卖菜的大娘说的,她儿子在海城做事,现在已经回家来了,说有个洋人大官老爷和名妓死在了红街那种下流地方什么的。 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儿子全程都在当场。 事情真假不知道,不过城里好多人家开始囤吃的。还有些打算投奔亲戚去,但现在出城审查严格,很是麻烦,什么时候去看都排着长队,而且许多人嘴上叫叫,其实观望形势而已。。 但城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街上平常人群汹涌,如今稀稀拉拉几个,还都行色匆匆。 苏世黎几乎不出门,幽居的日子寡淡无味,只有四乐每几天会从城里的图书馆拿几本小说译本送到白楼来。 两个人除了说帐上的事铺子里的事,从不提其它,什么杜府,什么张家,打都不打听,完全和自己没关系似的。阿长试探了几天,见苏世黎真事不关已,这才没有再提。 不过对于现在的形势,四乐难免忧心忡忡,好在苏世黎淡定,她受了影响多少也安心一些。 要说搬回白楼后有什么事,这除了有几个在张府没得到足够补偿的主顾来闹了二回,日子到也算得太平。 当时人来闹,是阿长出面打发他们,说“张家家业自有张家的亲眷继承,我们姑娘已经归家,也未将张家东西带走一丝一毫,如今与张家没有半点关系,你们凭什么找到这里来?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你等着看官老爷怎么说!”说起话来振振有词,十分厉害。叫人刮目相看。大概是看苏世黎身边得力的四乐不在,便想趁机更进一步――自她来,苏世黎虽然并不避着她什么,但也并不十分倚重她。 打发走了人,她仍然老老实实的模样,并不居功。苏世黎看在眼里,到不吝于称赞,说她“看着话不多,却是个甚用的人。”还当真对她偏重起来。 苏世黎除了看书,平日就是陪陪老太太,再不做别的事。 二奶奶买了新宅,很少再往这边来,大奶奶一家到还是在这里,不过大爷和圃齐去外地办货去了,只有边蔓和钱妈陪着大奶奶呆在家中。 自从城里风向不好,好几次,边蔓都期期艾艾地在苏世黎身边打转,见苏世黎看着自己的书像没看到她一样,又期期艾艾地回自己屋子去了。 大约是为外面的形势紧张而心慌想找苏世黎说话宽宽心――因着家里大奶奶每天都嘀咕,说没个男人在,万一有什么事可怎么办,才听得她惴惴不安,一天天魂不守舍的。外面但凡有一点响动,都能吓到她,日前不知道哪家孩子顽皮,在楼下放炮仗,她吓得如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手里的茶盏摔了。苏世黎在楼上都听到大奶奶在骂她。 九月听得害怕,不日便说离家久了有些想家。 苏世黎也不为难她,给她结了钱卖身契也还她,便叫她走了。问阿长,有没有回家的打算,这搂里连下人都是女的,也没个男人,她要是害怕,现在与九月一道回去也无妨。 阿长看着闷闷的,话不多,听问到自己身上来,说:“要有人想趁乱作恶,在城里至少还有巡查军士,去了乡下有什么?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大奶奶坐不住,提了点不知道哪里来的桔子上来给苏世黎,笑说“你瞧,她乡下婶娘家里长了些桔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胜在是点心意,说起来你母亲是当儿子养的,那不也是你的婶娘?是以我特地拿来给你。” 仿佛两边从来亲近似的,笑眯眯,说话中气十足。经世的中年人就是脸皮要厚些,边蔓就比不得她了,跟在后面,耳朵涨红得要滴下血。 苏世黎不理她,只顾看书。 大奶奶也不恼,没人招呼她也自顾自坐下,唉声叹气“二爷与圃齐去了这些天,即不回转,又没个消息,急得我们在家里吃不下睡不着。都这么多天了,却不知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故,还是怎么的?”说着眼眶泛红,因着是自己的丈夫就算了,亲生的儿子也没个消息,叫她怎么能不忧心。 麻姑在上头照顾老太太,苏世黎身边就阿长伺候,此时阿长见苏世黎的姿态,心下了然,撇了一眼大奶奶,说话再不留半点余地:“您是个妇道人家,我们姑娘也是妇道人家,您不好出门打听,咱们姑娘就能出门吗?” 大奶奶对她没有好脸色,一个下人罢:“我也不是说叫她亲自去找,只须得派几个人顺着路往海城去,一路找一路走,总是找得着的。” 阿长不因为她对自己一脸轻蔑就不悦,讲话还是四平八稳,但话却难听“您这嘴一张,可真轻松。你家新铺子里头没有下人吗?你不晓得派了他们去找,却找到我们姑娘这?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做下那种没良心的事,这亲情早就断了,如今没把你们赶出去,是我们姑娘心善。你家的人回不回来,与我们姑娘可没关系呀。” 大奶奶脸色更不好看。她心眼多,不肯相信自己家铺子里那些人,就连亲自请来的大掌柜也不肯真心托付,生怕万一店里的人知道家里两个当家做主的男人不知所踪,要生异心,到时候她母女两个被人害可怎么办? 被阿长几句话堵住,又气又恨,盯了苏世黎好几眼,扭头就走了。接下来几日,天天在楼下摔锅砸碗骂女儿。 又熬了几天,外头形势越发地不好,杂货店货架子上都没多少东西了,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宫里出了事儿,陛下被人给害了。 苏世黎打算过几天就搬到铺子里去,已经开始给老太太收拾东西。但没想到人心一乱,事情就多,要走的前一天,城西有人被入户抢砸,在当天城中就戒了严,就是白天在路上走,巡城的军士都要盘查,说不清来去的一律收监审问,没有通过巡城府军的准许,谁也不许到处乱走。 一时竟然就困住了。 但就是城中管理这么严格,布铺那边夜里也遭了难。 半夜有人翻墙进去大概是想偷抢,还好四乐的兄弟们现在都在那里,铺子里除了大掌柜和他女儿,其它都是青壮年,抓到人一顿暴打,血肉横飞丢了出去。 但想到苏世黎,连夜四乐便带着几个兄弟想赶到白楼这边来,怕有狗胆包天的歹人不长眼,冲撞她,但刚出门就遇到巡城。好一番麻烦,给不少好处,怕连铺子里留下的一点现钱全掏了,也只有四乐被放行。 这夜麻姑正没睡觉,用板凳抵着门,拿了菜刀坐在上面,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问清楚才连忙把门打开一看,四乐孤身一个站在门外,满脸都是血,身上还不知道哪里来的血迹,更不知道伤在哪里。 麻姑骇然,反身就往楼上冲,叫醒了苏世黎下来,她比划得又快又急含混不清,苏世黎猛地惊醒,起身下楼三步并作二步,心里乱跳,怕四乐已经不好了。 四乐刚关好了门,见苏世黎,连忙迎上去只连声说“没事,哪里也不曾伤,那是别人的血。我怕路上出事,特地把脸上摸成这样。” “是吗?”苏世黎手抖得厉害,拉着袖子帮她把脸上的血胡乱抹掉,又叫她脱了衣裳看,确实后才松了一口气,又恼怒:“你过来做甚么?我们便是有什么,多你一个又有什么用!这大半夜的,又是这么乱的时候,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我还当你沉稳,怎么遇事却这样鲁莽!!”说完不知道是怎么的,一阵阵头昏,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四乐连忙扶住她,连声应着“我下次再不敢这样行事。主家缓缓气。”低头看,苏世黎脚上鞋子也没有穿。与麻姑连忙扶她上楼。又连忙让麻姑去打了热姜茶和安神汤来。 麻姑后悔自己莽撞,实在也是看到四乐那一身的血把她给吓着了。此时一脸焦急。只因苏世黎这段时间以来,连番事故,以至于身体一直不好。外头虽然看着无碍,里头实在虚浮,经不得大风浪。她总怕主家不是长寿的命 。在楼下烧茶的时候,想到深处直抹眼泪。但上楼前连忙掩了悲容。 阿长在老太太处值夜,惊醒来下楼,把一切看在眼里,试探着劝道:“麻姑,你含着泪上去不是更好吗?姑娘便是要责备你,也不好多说。” 麻姑只摇头,也不应声。上楼去服侍苏世黎喝了汤,便认真认错,说自己没看清楚便慌慌张张,叫主家受了惊吓,实在不应该,下次一定沉得住气,再不这样了。 苏世黎到并不以为然,只说“大半夜的,谁猛不丁看到那一脸血,都要被吓着,不能怪到你。你也别看我刚才有些不好,便心亏不安,只是起来得太急罢了。”问她喝了安神的汤没有。这一惊一乍的,难保不要做恶梦。“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得睡得好吃得好,出了什么事才有精神应付。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说不定还有得熬呢。” 四乐问:“我们要不要回县城去?” 苏世黎摇摇头:“外面不太平,路上容易遇事,便是临时请人保镖,不明对方底细也不敢轻信。再说别的地方也未必就比这里安全。你瞧着邻居们都说要去哪里避难,怎么却都没走呢?还不都是这么想的。省城有重兵,不会有大事。”现在她们和别人一样,才是最不惹人疑心的。非要在这种情况下冒险离开省城,岂不是不打自招。 四乐虽然还有很多的问题,比如,她最想问的事是――现在外面出的各种乱子,会不会和张浊其和另外一个张家的人有关……但她只是一脸赞同,不再提这件事。 等苏世黎睡着,四乐与麻姑下楼拉了堂里的桌子把门堵上。四乐说饿,麻姑感叹,她这一夜的折腾,怎么可能不饿,下了碗鸡蛋面给她吃了,才各自枕着菜刀睡下。 阿长晚间守夜。 看着昏暗灯光下苏世黎侧睡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世上的主家与主家,真是不同。这要搁在某些做主家的人身上,一番责骂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半夜。 苏世黎不知道做了什么恶梦惊醒来,阿长起身扶她喝水。 她喝完水躺下有些恍惚,突然地喃喃说了一句,说,想回家,有些想父亲。大概是梦呓。苏世黎白天显得凌厉,梦里不过是有些柔弱的普通女子罢了,要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比寻常人长得好看些。 阿长鬼使神差替她拨开额头的乱发,看着她的略带病容的睡颜良久。省城气氛变得压抑沉重,路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军,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麻姑与邻居家的下仆一道出门买菜,据下仆说是哪哪哪学变了。 “学子静坐,围住了府衙。” 要问是为什么事,似乎说是一开始只因为个案子。 有个女的被jian杀,被抓的学子受不住冤枉,触柱死在牢里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事情越闹越大,还冲击驻军。各府学子都在声援,省城里怕学子闹事,书院已经连夜关闭,学子尽数按籍贯遣送回家。 过了几天又传说,要打仗了。 苏世黎问是哪里来的消息,麻姑说是卖菜的大娘说的,她儿子在海城做事,现在已经回家来了,说有个洋人大官老爷和名妓死在了红街那种下流地方什么的。 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儿子全程都在当场。 事情真假不知道,不过城里好多人家开始囤吃的。还有些打算投奔亲戚去,但现在出城审查严格,很是麻烦,什么时候去看都排着长队,而且许多人嘴上叫叫,其实观望形势而已。。 但城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街上平常人群汹涌,如今稀稀拉拉几个,还都行色匆匆。 苏世黎几乎不出门,幽居的日子寡淡无味,只有四乐每几天会从城里的图书馆拿几本小说译本送到白楼来。 两个人除了说帐上的事铺子里的事,从不提其它,什么杜府,什么张家,打都不打听,完全和自己没关系似的。阿长试探了几天,见苏世黎真事不关已,这才没有再提。 不过对于现在的形势,四乐难免忧心忡忡,好在苏世黎淡定,她受了影响多少也安心一些。 要说搬回白楼后有什么事,这除了有几个在张府没得到足够补偿的主顾来闹了二回,日子到也算得太平。 当时人来闹,是阿长出面打发他们,说“张家家业自有张家的亲眷继承,我们姑娘已经归家,也未将张家东西带走一丝一毫,如今与张家没有半点关系,你们凭什么找到这里来?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你等着看官老爷怎么说!”说起话来振振有词,十分厉害。叫人刮目相看。大概是看苏世黎身边得力的四乐不在,便想趁机更进一步――自她来,苏世黎虽然并不避着她什么,但也并不十分倚重她。 打发走了人,她仍然老老实实的模样,并不居功。苏世黎看在眼里,到不吝于称赞,说她“看着话不多,却是个甚用的人。”还当真对她偏重起来。 苏世黎除了看书,平日就是陪陪老太太,再不做别的事。 二奶奶买了新宅,很少再往这边来,大奶奶一家到还是在这里,不过大爷和圃齐去外地办货去了,只有边蔓和钱妈陪着大奶奶呆在家中。 自从城里风向不好,好几次,边蔓都期期艾艾地在苏世黎身边打转,见苏世黎看着自己的书像没看到她一样,又期期艾艾地回自己屋子去了。 大约是为外面的形势紧张而心慌想找苏世黎说话宽宽心――因着家里大奶奶每天都嘀咕,说没个男人在,万一有什么事可怎么办,才听得她惴惴不安,一天天魂不守舍的。外面但凡有一点响动,都能吓到她,日前不知道哪家孩子顽皮,在楼下放炮仗,她吓得如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手里的茶盏摔了。苏世黎在楼上都听到大奶奶在骂她。 九月听得害怕,不日便说离家久了有些想家。 苏世黎也不为难她,给她结了钱卖身契也还她,便叫她走了。问阿长,有没有回家的打算,这搂里连下人都是女的,也没个男人,她要是害怕,现在与九月一道回去也无妨。 阿长看着闷闷的,话不多,听问到自己身上来,说:“要有人想趁乱作恶,在城里至少还有巡查军士,去了乡下有什么?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大奶奶坐不住,提了点不知道哪里来的桔子上来给苏世黎,笑说“你瞧,她乡下婶娘家里长了些桔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胜在是点心意,说起来你母亲是当儿子养的,那不也是你的婶娘?是以我特地拿来给你。” 仿佛两边从来亲近似的,笑眯眯,说话中气十足。经世的中年人就是脸皮要厚些,边蔓就比不得她了,跟在后面,耳朵涨红得要滴下血。 苏世黎不理她,只顾看书。 大奶奶也不恼,没人招呼她也自顾自坐下,唉声叹气“二爷与圃齐去了这些天,即不回转,又没个消息,急得我们在家里吃不下睡不着。都这么多天了,却不知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故,还是怎么的?”说着眼眶泛红,因着是自己的丈夫就算了,亲生的儿子也没个消息,叫她怎么能不忧心。 麻姑在上头照顾老太太,苏世黎身边就阿长伺候,此时阿长见苏世黎的姿态,心下了然,撇了一眼大奶奶,说话再不留半点余地:“您是个妇道人家,我们姑娘也是妇道人家,您不好出门打听,咱们姑娘就能出门吗?” 大奶奶对她没有好脸色,一个下人罢:“我也不是说叫她亲自去找,只须得派几个人顺着路往海城去,一路找一路走,总是找得着的。” 阿长不因为她对自己一脸轻蔑就不悦,讲话还是四平八稳,但话却难听“您这嘴一张,可真轻松。你家新铺子里头没有下人吗?你不晓得派了他们去找,却找到我们姑娘这?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做下那种没良心的事,这亲情早就断了,如今没把你们赶出去,是我们姑娘心善。你家的人回不回来,与我们姑娘可没关系呀。” 大奶奶脸色更不好看。她心眼多,不肯相信自己家铺子里那些人,就连亲自请来的大掌柜也不肯真心托付,生怕万一店里的人知道家里两个当家做主的男人不知所踪,要生异心,到时候她母女两个被人害可怎么办? 被阿长几句话堵住,又气又恨,盯了苏世黎好几眼,扭头就走了。接下来几日,天天在楼下摔锅砸碗骂女儿。 又熬了几天,外头形势越发地不好,杂货店货架子上都没多少东西了,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宫里出了事儿,陛下被人给害了。 苏世黎打算过几天就搬到铺子里去,已经开始给老太太收拾东西。但没想到人心一乱,事情就多,要走的前一天,城西有人被入户抢砸,在当天城中就戒了严,就是白天在路上走,巡城的军士都要盘查,说不清来去的一律收监审问,没有通过巡城府军的准许,谁也不许到处乱走。 一时竟然就困住了。 但就是城中管理这么严格,布铺那边夜里也遭了难。 半夜有人翻墙进去大概是想偷抢,还好四乐的兄弟们现在都在那里,铺子里除了大掌柜和他女儿,其它都是青壮年,抓到人一顿暴打,血肉横飞丢了出去。 但想到苏世黎,连夜四乐便带着几个兄弟想赶到白楼这边来,怕有狗胆包天的歹人不长眼,冲撞她,但刚出门就遇到巡城。好一番麻烦,给不少好处,怕连铺子里留下的一点现钱全掏了,也只有四乐被放行。 这夜麻姑正没睡觉,用板凳抵着门,拿了菜刀坐在上面,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问清楚才连忙把门打开一看,四乐孤身一个站在门外,满脸都是血,身上还不知道哪里来的血迹,更不知道伤在哪里。 麻姑骇然,反身就往楼上冲,叫醒了苏世黎下来,她比划得又快又急含混不清,苏世黎猛地惊醒,起身下楼三步并作二步,心里乱跳,怕四乐已经不好了。 四乐刚关好了门,见苏世黎,连忙迎上去只连声说“没事,哪里也不曾伤,那是别人的血。我怕路上出事,特地把脸上摸成这样。” “是吗?”苏世黎手抖得厉害,拉着袖子帮她把脸上的血胡乱抹掉,又叫她脱了衣裳看,确实后才松了一口气,又恼怒:“你过来做甚么?我们便是有什么,多你一个又有什么用!这大半夜的,又是这么乱的时候,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我还当你沉稳,怎么遇事却这样鲁莽!!”说完不知道是怎么的,一阵阵头昏,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四乐连忙扶住她,连声应着“我下次再不敢这样行事。主家缓缓气。”低头看,苏世黎脚上鞋子也没有穿。与麻姑连忙扶她上楼。又连忙让麻姑去打了热姜茶和安神汤来。 麻姑后悔自己莽撞,实在也是看到四乐那一身的血把她给吓着了。此时一脸焦急。只因苏世黎这段时间以来,连番事故,以至于身体一直不好。外头虽然看着无碍,里头实在虚浮,经不得大风浪。她总怕主家不是长寿的命 。在楼下烧茶的时候,想到深处直抹眼泪。但上楼前连忙掩了悲容。 阿长在老太太处值夜,惊醒来下楼,把一切看在眼里,试探着劝道:“麻姑,你含着泪上去不是更好吗?姑娘便是要责备你,也不好多说。” 麻姑只摇头,也不应声。上楼去服侍苏世黎喝了汤,便认真认错,说自己没看清楚便慌慌张张,叫主家受了惊吓,实在不应该,下次一定沉得住气,再不这样了。 苏世黎到并不以为然,只说“大半夜的,谁猛不丁看到那一脸血,都要被吓着,不能怪到你。你也别看我刚才有些不好,便心亏不安,只是起来得太急罢了。”问她喝了安神的汤没有。这一惊一乍的,难保不要做恶梦。“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得睡得好吃得好,出了什么事才有精神应付。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说不定还有得熬呢。” 四乐问:“我们要不要回县城去?” 苏世黎摇摇头:“外面不太平,路上容易遇事,便是临时请人保镖,不明对方底细也不敢轻信。再说别的地方也未必就比这里安全。你瞧着邻居们都说要去哪里避难,怎么却都没走呢?还不都是这么想的。省城有重兵,不会有大事。”现在她们和别人一样,才是最不惹人疑心的。非要在这种情况下冒险离开省城,岂不是不打自招。 四乐虽然还有很多的问题,比如,她最想问的事是――现在外面出的各种乱子,会不会和张浊其和另外一个张家的人有关……但她只是一脸赞同,不再提这件事。 等苏世黎睡着,四乐与麻姑下楼拉了堂里的桌子把门堵上。四乐说饿,麻姑感叹,她这一夜的折腾,怎么可能不饿,下了碗鸡蛋面给她吃了,才各自枕着菜刀睡下。 阿长晚间守夜。 看着昏暗灯光下苏世黎侧睡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世上的主家与主家,真是不同。这要搁在某些做主家的人身上,一番责骂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半夜。 苏世黎不知道做了什么恶梦惊醒来,阿长起身扶她喝水。 她喝完水躺下有些恍惚,突然地喃喃说了一句,说,想回家,有些想父亲。大概是梦呓。苏世黎白天显得凌厉,梦里不过是有些柔弱的普通女子罢了,要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比寻常人长得好看些。 阿长鬼使神差替她拨开额头的乱发,看着她的略带病容的睡颜良久。 55、55、云涌 第二天一早,外头就吵吵闹闹,苏世黎起来看,许多街坊站在路上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她起身出去,竟看到大奶奶和边蔓带着钱妈正收拾着东西,几个铺子里的伙计帮着把大箱小箱的往门口的马车上头搬。 阿长低声道:“街上没那么多军士巡查了,城门口也开始放人。二奶奶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说洋人和咱们打起来了,这里离海城近,怕要受到波及,要去老家县城避难。”米家的老家与苏家是邻县,隔得并不很远。试探着问:“咱们……” 苏世黎还是那句话:“咱们就在这儿。”问四乐和麻姑。 阿长说麻姑怕吃的不够一大早出去买菜,四乐跑到铺子那边去了,有些担忧地说:“我想叫醒主家来着,如今形势这么差,许多事总要主家来思量,但四乐说叫你好些休息,她不过去办些小事。” 苏世黎并没有怪罪四乐自行其事,说:“那就是她晓得该怎么办了。她的个性我清楚,若是不知道,是不敢拿大的。” 没一会儿大奶奶她们就把东西都清上了车,想来只带了贵重的,走时拿大锁锁了房门,出门前边蔓想说什么,大奶奶用力拉走她,冲着苏世黎冷笑了一声,跟她示威似的。 苏世黎叫住她:“大伯母。” 大奶奶立时便说:“我车上可没位置。” 苏世黎笑一笑,想说的话便不说了。 大奶奶扭头便走。 苏世黎也不生气,去楼上看过老太太,便和阿长一道去厨房清点。阿长松了口气:“菜和米都还有些,足够吃好几天的。麻姑今天就算买不到什么,也不妨事。” 但苏世黎显然并不太乐观,说:“人多些就不够了。” 阿长还在想,也就四个人,还能怎么多。 不多会四乐回来,却带了七个男人。看着打扮都是铺子里的人。其中五个阿长见过,是四乐的同乡兄弟。他们一进门,便和苏世黎行礼,问主家安,跟在四乐身后,伏身跪着不起来,规矩大得苏世黎都有些意外。往四乐看。 四乐却很满意他们这样。抬头向苏世黎回报,说:“我把铺子里其它的人都遣散了。这几个都是可靠的人。如今乱成这样,我想着带他们来在白楼往下,免得分成两处,主家还要为他们担心。”这都是说得好听的话,无非是多七个人做护卫,万一有些肖小心怀不轨,也拿白楼不能奈何。 苏世黎看着他们衣服下头鼓鼓囊囊,大概是防身的东西,点头说:“你们起来吧。”对四乐道:“你想得周道。就都照你说的办。”让四乐带着他们在一楼找地下安置下来,都安顿好了,四乐去楼上服侍老太太,兄弟们便有两个去街上接麻姑去。 阿长说:“主家并不是架子这么大的人。他们这样到是叫人意外。” 苏世黎说:“想必来之前,她与这些人有一番说话,他们才陡然行这么大的礼。平常我自然是不喜欢,但现在形势非同一般,这样也好。但也别真把他们当下人随从看。” 阿长连忙说:“知道了。” 阿长去忙时,四乐借机与苏世黎说“他在铺子里呆着。不肯过来。” 苏世黎点头。阿长端了茶水进来,两个人并没有再提这件事。 不一会儿,麻姑在四乐两个兄弟陪同下回来,看样子收获不少,虽然有些匆匆忙忙,但精神很好。不过这条街不少人家都在外逃。麻姑说她在外面听人说,洋人正在海城边的海上,与咱们的船对峙。“还说他们有飞机。铁做的,能在天上飞。像鸟一样。” 苏世黎在书里见过。那是庞然大物,据说飞行的时候会发出可怕的轰鸣。见大家脸上都有些惶惶,便说:“这东西咱们也有。” “对。”四乐连忙也附和:“我听大掌柜说过。年年军备都进来不少东西,全是从海城运上岸的,他们有的咱们也都有。” 众人听着提起来的心微微落了落。 到夜里,这条街上已经走了好几户。从窗户看出去,几幢楼灯都是暗的,黑漆漆。之前巡查军半个时辰从巷子口路过,现在苏世黎等了二个时辰都没看到半个人。到是有些人影在路灯下去鬼鬼祟祟。有三二个往对门已经没人的空楼去,在大门口撬了半天门,进去的时候,有一个回头看,苏世黎立刻掩上了窗帘。 麻姑进来帮她收拾东西,她们要搬到三楼去,和老太太同一层。伙计们连夜把窗户都封了,怕人夜里砸窗户爬进来。并打算麻姑、阿长、四乐从现在开始每天轮换拿着锅铲和脸盆到下面值夜。那种包铁的瓷盆子一敲起来声音大得很,伙计们睡得再死也能立刻惊醒。 第一夜楼里到什么也没发生。 早上伙计们都坐在门口,闲聊、砍柴什么的。 其它没走的邻居过去和他们搭话,他们也不理。一群青壮男人坐在一起,还真叫人很有些压迫感,何况里头有个伙计脸上还有刀伤疤,邻居们也不敢再多废话,立刻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有个小姑娘被其它人怂恿,缩手缩脚地到白楼,说要找苏世黎。 伙计们到也不拦,转身去,不一会儿苏世黎便下来,原来是剩下的那几家伙想一起去看看被夜里被偷的人家怎么样了,但留在这儿不走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唯有二个壮年男人,都四十多了,因为拖家带口有老人之余孩子又太多,实在走不掉才没法的。 苏世黎并不推辞,四乐陪着她过去,带了两个伙计,一个是刀疤脸,一个是四乐的兄弟,叫宝贵的。几家人都是惶惶然,见到苏世黎也没心情多说,简短地相互寒暄几句,便结队往那边走。 夜里被偷的不止白楼对面一户,这巷子里好几家都是门大开着,里头翻得乱七八糟。大家结队进去,发现已然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在,就是墙上的画都空了。也不知道是人家自己收起来在哪里藏了,还是被人偷走的。一片残败景象。叫在场各人看了,无不唏嘘,又想到自己,更是神色沉重,凑在一起把各人听到的消息东拼西凑,似乎是想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苏世黎并不参与,她叫刀疤去买锁,把这些门户仍旧锁起来。那个叫她的小姑娘在人群里站了一会儿,便不听了,颠颠地跑去帮着刀疤拉门。 苏世黎问她:“你不想知道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嚅嚅地说:“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再说,他们说的我越听越害怕。”即没办法,还不如不听呢。 一路跟着跟后,总想帮着做什么。 苏世黎一行人回白楼去,她彳亍着来来去去,就在门口晃荡,看到伙计们又开始劈柴,跑过去帮忙把劈完的柴都码放整齐。宝贵说:“这不需得摆起来,反正要搞乱,得抱到厨房去的。” 她连忙停下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才好。脸通红的,过一会儿问:“你们主家要下人吗?别看我年纪小,我做事麻利着呢。” 宝贵抬头看,苏世黎在三楼坐在窗口下的躺椅上小睡。 问她:“你家也是住这条巷子,也不是穷人。干嘛给别人做下人。” 小姑娘不大想说的样子,抿着嘴。 宝贵就不理她了。现在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意放来历不明的人进家里。再说,这个时候也没那么多事给人做。砍完了柴火,便和人一道去城门打听情况。 一直耽误到了傍晚才回来。说巡查的军士现在都守在各种城墙。但个个嘴严得很,两个人费了半天事,却打听不出什么。只知道现在是准出不准入了,好多出了城遇到事又想返转的,全被拦在外头。又是哭又是叫的。但因着有个都城来的小公公坐阵,驻军实在坚定,不敢像以前一样散漫。 苏世黎说“巡夜的事看着就极有规矩,想来也是这位小公公的本领。” 宝贵说:“怕是。现在城里他说了算。” 阿长突然插话:“若有什么大事,主家不如向杜家相求。” 苏世黎脸上并不显露什么,说:“我到是想,但我这么从张家出来的,杜家还怎么会庇护我们呢。” 阿长跟着叹气,仿佛只是想为主家出个主意罢了。 当天入了夜,街上便有些安静得吓人。但这里离西门近,站在楼上隐约看到城门方向的光亮。苏世黎叫麻姑把楼里的灯全亮起来。麻姑十分担心,四乐与她一道,安慰她:“现在空门还没闯完,我们亮着灯,不会有人来的。” 果然一夜太平。 第二天起来看,巷子里昨天被重新锁上的门,已经又全被砸开了。几个邻居结伴想来找苏世黎,但四乐都推辞了,苏世黎精神不好。麻姑说要再去街上看看能不能买点什么回来,毕竟吃的能多一点是一点,谁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算完。但这次四乐没再自做主张,想了想,上楼来轻声叫醒了苏世黎问。 苏世黎没答应。 这一天大家谁也没出门。伙计们照旧在门口坐着,有时候打打闹闹,苏世黎也并不阻止。 晚上苏世黎便不许楼里点灯了。 一整夜都不太平,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在巷子里来来去去的。时不时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又似乎有人惊呼,也不知道是近处,还是隔壁巷子传来的。阿长一夜过去,眼睛下都乌了,等天亮些才完全放松,倒在床上就睡。 苏世黎醒来,才知道隔壁巷子出了事。 金器店一家三口被杀了。 “老婆和孩子死在屋子里。男的死在巷子长道里,血从屋里一直拖过去的,手都被砍了,大概是抱了什么人不肯松手。有个金耳铛掉在路边水沟里。一大早这片的小治官来过,但也不知道有什么后话。” 两个人在楼上说话,便听到小姑娘在下头讨好伙计,问他们有没有破了衣服要帮忙缝补的。 声音细细的,特别怯生生。 苏世黎问四乐楼下小姑娘是谁。四乐立刻答:“是细妹。她家里是卖油的生意做得很大。不过走的时候就一辆车,她父亲带着两个弟弟还有家里的老太太、老爷子,还有一个照顾孩子的奶妈一个照老人的婆子,就装不下她和她母亲了。” 苏世黎意外:“留她们两个?”这叫怎么说。 四乐冷笑:“我还说,连下人都带走,却不带自己老婆女儿,这是叫什么道理。但说是小儿子离不得奶妈,离了就哭,不昏厥过去不会停,照顾老人的下人也已经在照老人十多年了。并且说她母亲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她身为长女得代兄弟们在这里尽尽孝心。”说完有些犹豫。 苏世黎看着好笑:“行。” 四乐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我说行。去吧。” “您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四乐怕自己想岔了。 “你想着,能不能叫她们母女来和我们一起。但又怕,现在形势这样,万一人多了生出旁事来。不好和我开口。” 四乐即惊讶,又不好意思。 苏世黎看着她年轻的脸庞和朝气蓬勃的眼睛,伸手摸摸她的头“好孩子。”两个人相差并不太大年纪,但她却觉得看着四乐,有一种看着一个孩子长成大人,与有荣焉。 可四乐却犹豫:“要是因此有什么事……” “多两个弱女子能出什么大事。”苏世黎却十分豁达,在阳光下轻轻摇着椅子,说:“再说。都已是大浪滔天,人个个如蝼蚁一般,如今也就看命罢了。至少能图个心安。”她知道,以前的事,四乐表面上不提,夜里也总是不好过的,她晓得夜夜做恶梦是什么样。四乐帮了人,多少能好受一点。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帮四乐把头发理理。只要她将来重生,一切雾霾都会散去,这是她的信仰,也是唯一的希望。“去吧。” 四乐点点头,又问:“那要是别的人也来问……”灭门的事一出,大家想必都如坐针毡,这里唯一可靠些的,就是白楼。年青力壮的多。 苏世黎见过附近几家那些留下来的人,都不过是老弱病残,一个个战战兢兢,又是经年住在一条街上知道根底的“不防事,不过挤一些。但吃的就未必够,得他们自己多想办法。” 四乐立刻说:“我懂的。也不会让他们生事的。就算有人生事,我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苏世黎笑:“我晓得你想开这个口,就是有成算。去吧。”声音柔和。 四乐用力点点头,出去时步子又轻又快,背影都散发着蓬勃的生气。 第二天一早,外头就吵吵闹闹,苏世黎起来看,许多街坊站在路上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她起身出去,竟看到大奶奶和边蔓带着钱妈正收拾着东西,几个铺子里的伙计帮着把大箱小箱的往门口的马车上头搬。 阿长低声道:“街上没那么多军士巡查了,城门口也开始放人。二奶奶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说洋人和咱们打起来了,这里离海城近,怕要受到波及,要去老家县城避难。”米家的老家与苏家是邻县,隔得并不很远。试探着问:“咱们……” 苏世黎还是那句话:“咱们就在这儿。”问四乐和麻姑。 阿长说麻姑怕吃的不够一大早出去买菜,四乐跑到铺子那边去了,有些担忧地说:“我想叫醒主家来着,如今形势这么差,许多事总要主家来思量,但四乐说叫你好些休息,她不过去办些小事。” 苏世黎并没有怪罪四乐自行其事,说:“那就是她晓得该怎么办了。她的个性我清楚,若是不知道,是不敢拿大的。” 没一会儿大奶奶她们就把东西都清上了车,想来只带了贵重的,走时拿大锁锁了房门,出门前边蔓想说什么,大奶奶用力拉走她,冲着苏世黎冷笑了一声,跟她示威似的。 苏世黎叫住她:“大伯母。” 大奶奶立时便说:“我车上可没位置。” 苏世黎笑一笑,想说的话便不说了。 大奶奶扭头便走。 苏世黎也不生气,去楼上看过老太太,便和阿长一道去厨房清点。阿长松了口气:“菜和米都还有些,足够吃好几天的。麻姑今天就算买不到什么,也不妨事。” 但苏世黎显然并不太乐观,说:“人多些就不够了。” 阿长还在想,也就四个人,还能怎么多。 不多会四乐回来,却带了七个男人。看着打扮都是铺子里的人。其中五个阿长见过,是四乐的同乡兄弟。他们一进门,便和苏世黎行礼,问主家安,跟在四乐身后,伏身跪着不起来,规矩大得苏世黎都有些意外。往四乐看。 四乐却很满意他们这样。抬头向苏世黎回报,说:“我把铺子里其它的人都遣散了。这几个都是可靠的人。如今乱成这样,我想着带他们来在白楼往下,免得分成两处,主家还要为他们担心。”这都是说得好听的话,无非是多七个人做护卫,万一有些肖小心怀不轨,也拿白楼不能奈何。 苏世黎看着他们衣服下头鼓鼓囊囊,大概是防身的东西,点头说:“你们起来吧。”对四乐道:“你想得周道。就都照你说的办。”让四乐带着他们在一楼找地下安置下来,都安顿好了,四乐去楼上服侍老太太,兄弟们便有两个去街上接麻姑去。 阿长说:“主家并不是架子这么大的人。他们这样到是叫人意外。” 苏世黎说:“想必来之前,她与这些人有一番说话,他们才陡然行这么大的礼。平常我自然是不喜欢,但现在形势非同一般,这样也好。但也别真把他们当下人随从看。” 阿长连忙说:“知道了。” 阿长去忙时,四乐借机与苏世黎说“他在铺子里呆着。不肯过来。” 苏世黎点头。阿长端了茶水进来,两个人并没有再提这件事。 不一会儿,麻姑在四乐两个兄弟陪同下回来,看样子收获不少,虽然有些匆匆忙忙,但精神很好。不过这条街不少人家都在外逃。麻姑说她在外面听人说,洋人正在海城边的海上,与咱们的船对峙。“还说他们有飞机。铁做的,能在天上飞。像鸟一样。” 苏世黎在书里见过。那是庞然大物,据说飞行的时候会发出可怕的轰鸣。见大家脸上都有些惶惶,便说:“这东西咱们也有。” “对。”四乐连忙也附和:“我听大掌柜说过。年年军备都进来不少东西,全是从海城运上岸的,他们有的咱们也都有。” 众人听着提起来的心微微落了落。 到夜里,这条街上已经走了好几户。从窗户看出去,几幢楼灯都是暗的,黑漆漆。之前巡查军半个时辰从巷子口路过,现在苏世黎等了二个时辰都没看到半个人。到是有些人影在路灯下去鬼鬼祟祟。有三二个往对门已经没人的空楼去,在大门口撬了半天门,进去的时候,有一个回头看,苏世黎立刻掩上了窗帘。 麻姑进来帮她收拾东西,她们要搬到三楼去,和老太太同一层。伙计们连夜把窗户都封了,怕人夜里砸窗户爬进来。并打算麻姑、阿长、四乐从现在开始每天轮换拿着锅铲和脸盆到下面值夜。那种包铁的瓷盆子一敲起来声音大得很,伙计们睡得再死也能立刻惊醒。 第一夜楼里到什么也没发生。 早上伙计们都坐在门口,闲聊、砍柴什么的。 其它没走的邻居过去和他们搭话,他们也不理。一群青壮男人坐在一起,还真叫人很有些压迫感,何况里头有个伙计脸上还有刀伤疤,邻居们也不敢再多废话,立刻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有个小姑娘被其它人怂恿,缩手缩脚地到白楼,说要找苏世黎。 伙计们到也不拦,转身去,不一会儿苏世黎便下来,原来是剩下的那几家伙想一起去看看被夜里被偷的人家怎么样了,但留在这儿不走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唯有二个壮年男人,都四十多了,因为拖家带口有老人之余孩子又太多,实在走不掉才没法的。 苏世黎并不推辞,四乐陪着她过去,带了两个伙计,一个是刀疤脸,一个是四乐的兄弟,叫宝贵的。几家人都是惶惶然,见到苏世黎也没心情多说,简短地相互寒暄几句,便结队往那边走。 夜里被偷的不止白楼对面一户,这巷子里好几家都是门大开着,里头翻得乱七八糟。大家结队进去,发现已然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在,就是墙上的画都空了。也不知道是人家自己收起来在哪里藏了,还是被人偷走的。一片残败景象。叫在场各人看了,无不唏嘘,又想到自己,更是神色沉重,凑在一起把各人听到的消息东拼西凑,似乎是想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苏世黎并不参与,她叫刀疤去买锁,把这些门户仍旧锁起来。那个叫她的小姑娘在人群里站了一会儿,便不听了,颠颠地跑去帮着刀疤拉门。 苏世黎问她:“你不想知道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嚅嚅地说:“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再说,他们说的我越听越害怕。”即没办法,还不如不听呢。 一路跟着跟后,总想帮着做什么。 苏世黎一行人回白楼去,她彳亍着来来去去,就在门口晃荡,看到伙计们又开始劈柴,跑过去帮忙把劈完的柴都码放整齐。宝贵说:“这不需得摆起来,反正要搞乱,得抱到厨房去的。” 她连忙停下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才好。脸通红的,过一会儿问:“你们主家要下人吗?别看我年纪小,我做事麻利着呢。” 宝贵抬头看,苏世黎在三楼坐在窗口下的躺椅上小睡。 问她:“你家也是住这条巷子,也不是穷人。干嘛给别人做下人。” 小姑娘不大想说的样子,抿着嘴。 宝贵就不理她了。现在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意放来历不明的人进家里。再说,这个时候也没那么多事给人做。砍完了柴火,便和人一道去城门打听情况。 一直耽误到了傍晚才回来。说巡查的军士现在都守在各种城墙。但个个嘴严得很,两个人费了半天事,却打听不出什么。只知道现在是准出不准入了,好多出了城遇到事又想返转的,全被拦在外头。又是哭又是叫的。但因着有个都城来的小公公坐阵,驻军实在坚定,不敢像以前一样散漫。 苏世黎说“巡夜的事看着就极有规矩,想来也是这位小公公的本领。” 宝贵说:“怕是。现在城里他说了算。” 阿长突然插话:“若有什么大事,主家不如向杜家相求。” 苏世黎脸上并不显露什么,说:“我到是想,但我这么从张家出来的,杜家还怎么会庇护我们呢。” 阿长跟着叹气,仿佛只是想为主家出个主意罢了。 当天入了夜,街上便有些安静得吓人。但这里离西门近,站在楼上隐约看到城门方向的光亮。苏世黎叫麻姑把楼里的灯全亮起来。麻姑十分担心,四乐与她一道,安慰她:“现在空门还没闯完,我们亮着灯,不会有人来的。” 果然一夜太平。 第二天起来看,巷子里昨天被重新锁上的门,已经又全被砸开了。几个邻居结伴想来找苏世黎,但四乐都推辞了,苏世黎精神不好。麻姑说要再去街上看看能不能买点什么回来,毕竟吃的能多一点是一点,谁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算完。但这次四乐没再自做主张,想了想,上楼来轻声叫醒了苏世黎问。 苏世黎没答应。 这一天大家谁也没出门。伙计们照旧在门口坐着,有时候打打闹闹,苏世黎也并不阻止。 晚上苏世黎便不许楼里点灯了。 一整夜都不太平,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在巷子里来来去去的。时不时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又似乎有人惊呼,也不知道是近处,还是隔壁巷子传来的。阿长一夜过去,眼睛下都乌了,等天亮些才完全放松,倒在床上就睡。 苏世黎醒来,才知道隔壁巷子出了事。 金器店一家三口被杀了。 “老婆和孩子死在屋子里。男的死在巷子长道里,血从屋里一直拖过去的,手都被砍了,大概是抱了什么人不肯松手。有个金耳铛掉在路边水沟里。一大早这片的小治官来过,但也不知道有什么后话。” 两个人在楼上说话,便听到小姑娘在下头讨好伙计,问他们有没有破了衣服要帮忙缝补的。 声音细细的,特别怯生生。 苏世黎问四乐楼下小姑娘是谁。四乐立刻答:“是细妹。她家里是卖油的生意做得很大。不过走的时候就一辆车,她父亲带着两个弟弟还有家里的老太太、老爷子,还有一个照顾孩子的奶妈一个照老人的婆子,就装不下她和她母亲了。” 苏世黎意外:“留她们两个?”这叫怎么说。 四乐冷笑:“我还说,连下人都带走,却不带自己老婆女儿,这是叫什么道理。但说是小儿子离不得奶妈,离了就哭,不昏厥过去不会停,照顾老人的下人也已经在照老人十多年了。并且说她母亲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她身为长女得代兄弟们在这里尽尽孝心。”说完有些犹豫。 苏世黎看着好笑:“行。” 四乐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我说行。去吧。” “您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四乐怕自己想岔了。 “你想着,能不能叫她们母女来和我们一起。但又怕,现在形势这样,万一人多了生出旁事来。不好和我开口。” 四乐即惊讶,又不好意思。 苏世黎看着她年轻的脸庞和朝气蓬勃的眼睛,伸手摸摸她的头“好孩子。”两个人相差并不太大年纪,但她却觉得看着四乐,有一种看着一个孩子长成大人,与有荣焉。 可四乐却犹豫:“要是因此有什么事……” “多两个弱女子能出什么大事。”苏世黎却十分豁达,在阳光下轻轻摇着椅子,说:“再说。都已是大浪滔天,人个个如蝼蚁一般,如今也就看命罢了。至少能图个心安。”她知道,以前的事,四乐表面上不提,夜里也总是不好过的,她晓得夜夜做恶梦是什么样。四乐帮了人,多少能好受一点。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帮四乐把头发理理。只要她将来重生,一切雾霾都会散去,这是她的信仰,也是唯一的希望。“去吧。” 四乐点点头,又问:“那要是别的人也来问……”灭门的事一出,大家想必都如坐针毡,这里唯一可靠些的,就是白楼。年青力壮的多。 苏世黎见过附近几家那些留下来的人,都不过是老弱病残,一个个战战兢兢,又是经年住在一条街上知道根底的“不防事,不过挤一些。但吃的就未必够,得他们自己多想办法。” 四乐立刻说:“我懂的。也不会让他们生事的。就算有人生事,我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苏世黎笑:“我晓得你想开这个口,就是有成算。去吧。”声音柔和。 四乐用力点点头,出去时步子又轻又快,背影都散发着蓬勃的生气。 56、56、阿长 街上人陆陆续续往白楼进来,带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被子和吃的。四乐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其它可都别带来。”是指贵重的东西。 之前虽然都再三讲过厉害,但这时候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又提了一遍,说完见有带了两个年轻后生的老妇人神色不对,便出声叫住她。那两个大概是她儿子,还要耍狠,却被伙计一下推开了。 四乐从老妇人身上还真搜出一大包细软,沉着脸不许她们再进去,冷笑:“您说您是隔壁街的孤身一个,我也信了,等答应了,您又说儿子找来了麻烦我们行行好,我也信了,只再三说,别带值 钱的东西,一样也不许带,可您呢,这么些贵重的东西,在都城里买宅子都是小事,您即有这么些钱,两个儿子又年轻力壮,大可以自己雇了人自保去,何必到我们这里来挤着呢。” 老妇人便撒泼:“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你们要见死不救!”声音再大不过,生怕别人听不见。 叫得巷子口的人都听到了,探头探脑地看这里。 四乐原本还有些怜悯,此时却半点也不含糊“我就是见死不救怎么了?你是一条人命 ,我们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不是人命?你带了这些钱,真放你进来了,那歹人岂不是也要盯上我们?!”一脚踢开那老妇人捂着的手,金晃晃、亮晶晶的东西,突地闪了一地,惹得巷子那些人惊呼连连。 老妇人和他儿子再顾不上别的,连忙起身去捡。 四乐叫其它人都进去,反手便关上门落了大锁。 进了屋的邻居们个个不由得有些惶然。有一个老大爷忍不住说:“你这样做,别人都看见了。” 四乐正要说话,被挤在人群里的细妹就特别大声说:“她能带这些东西,说不好早有人盯着她,只等她落脚了行事。要真放她进来,别人连我们全都害了怎么办?” 其它人也纷纷道:“啧啧,那么些个钱财呢。人为财死,这个节骨眼肯定是要闹出事来的。” 又说自己家有祖传的什么什么,都没带来的,就怕惹事害人,那老婆子真个是自私自利,都什么世道了还舍不下钱财。 四乐见大家都醒事,便不再多言,只叫她们在一楼二楼找地方自己安置下来。又叫伙计多两个人守在二楼上去的楼梯口。 安排完了上去时,正遇到麻姑把食物往三楼搬,跟她比划“有不安份的人,一定不可以收留。你做得对。” 四乐沉声说:“我们姑娘愿意行善,也乐得做好人,但谁要作死,谁就自己去死,别想牵连我们!” 麻姑点头,只是感叹,这形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两个人正说着,遇到苏世黎下楼,手里拿着老太太的披肩问两个人“看到阿长没有?” 四乐早上见过阿长一次,后来阿长去巷子口买热糕了:“卖得贵,但如今要吃这个也难。我还叫她多买点。” 但算算时间,她早该回来了。 下去问伙计们,却说从出门就没再回来过。 四乐犹豫了一下,问苏世黎:“我们要去找找吗?”到底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没对苏世黎造成过任何伤害,虽然也希望过她快点离开,但这种方式…… 苏世黎也有些犹豫“也可能是她在我身上没什么发现疑点,被撤走了也说不定。”四乐也深以为然。 到了夜里,阿长也仍没有回来。 苏世黎坐在窗前,注视着楼下亮着路灯的寂静长巷,远处的灯火依然,但却莫明让人觉得那些光照不到的暗处有些诡异、危险的暗涌。 她有些不安,起身翻看阿长留下的那些东西,无非是几件旧衣裳,小箱子里装着素钗和些银子,夹层放着张小孩的照片,也不知道是她什么人,或者只是为了增加别人对自己可信度的道具而已。 她拿着照片,在灯光下端详。照片上的孩子胖嘟嘟,穿得虽然不华丽,但干干净净也算得上体面,由个老妈子牵着,拿着风车,规规矩矩站在镜头前面,大概是因为孩子难以维持一个动作太久,让相机把自己照清楚,导致面目有些糊。 四乐进来轻声劝:“您早些睡。本来身子也不好。”见她看得认真,凑上来问:“您看什么?” 苏世黎指着一角问她:“这是不是胭脂?” 她行李里有一件天水阁的胭脂,买回来才发现颜色有些偏橘,市面上偏橘的胭脂少得很,当时也没有细看。她皮肤白,偏粉色要好看些,所以一直没有用过。 那些胭脂有些特别,里头有贝粉。 四乐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是。这里头有珠光。昨天收拾东西,阿长失手摔坏了您的胭脂,沾了一手,我还和她说了,不打紧,那盒反正您也不喜欢。想说之后讲给您知道,后来忙着别的事便耽搁了。”她晓得,这种小事苏世黎是不在意的。如今当头的是别的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却不晓得主家问这些做什么。 苏世黎脸色却不好。照片上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污渍,毕竟是纸的,就算再精心保管,要是常拿出来看,时间久了就会这样。她既然常拿出来看,那照片就是真的。既然是真的,那照片上一定是阿长珍视的某人。但她却没带走。 如果真的做好计划离开这里,就算钱财得身外之物不带走也有可能,但不会不把照片带走。 唯一的可能是,她出去买糕点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毕竟现在路上人少,被人趁机也不是不可能。 到底是大意了,以为只是巷子口,不会出什么事。 四乐想到自己让阿长一个人出门了。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本来这几天形势更不好,苏世黎就吩咐过了,尽量不要出门,如果出门一定要三两成行,傍晚之前回来。原本阿长去买糕,四乐也是打算一起去的,只是宝贵叫住她问事,她便让阿长自己去了。这其中又还有另一层心思――阿长不和主家一条心。她对阿长便没那么上心了。 苏世黎站起来“叫人。我们打了灯去这条巷子空屋里找找。” 四乐立刻会意,要真是有什么事,肯定在附近。阿长长得也不好看,别人要怎么样,不至于从别处来把她劫去哪儿。既然在附近却没回来,虽然可能是死了,但也有可能现在还没死,万一现在真的没死,但要是等到天亮,活下来的机率也就更小了。 四乐一向没有质疑主家的习惯,听苏世黎吩咐,立刻就转身下楼去。她叫好了人,又一个发了个防风的灯,各自拿好的武器,正要走,却见苏世黎下楼来。 些时苏世黎已然是换了衣裳,手里拿着个匕首,正在往袖口里塞。快步下来,一身男人打扮,越过她,带着一股清凉的寒风,她愣了一下“您要去吗?” 苏世黎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得去。” 既然已经决定,她便不多问,连忙又找了个灯来。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麻姑立刻带着人落锁,又叫醒所有人以防万一,自己跑到二楼去起开窗户向外头看。苏世黎一众人从里往外,一幢一幢楼过去,看着她们进了楼,灯光在二楼,三楼亮起来,片刻又缓缓下移,一家一家过去,一行人脚步又轻又快。 苏世黎走在人群中,抬头向上,便看到麻姑紧张地盯着这边。她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夜风寒冷,大概快入冬了。她手里没有武器,但袖中有剑。不够强势的女人不要把武器放在明面上,不然很容易就会失去它。四乐走在她旁边,手里拿着刀,像警觉的鹿、或者更像豹子。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的豹子。只在画册上看到过。这种动物,矫健、敏捷、充满了力量。四乐现在就是这样。她毫不怀疑,就算是个成年男人,也很难轻易地把刀从四乐手上夺走。 小队伍从里到外,从巷子的最深处,向外一家一家探过去。有时候夜色中不知道哪里传来短促的人声,好像是尖叫,但离得非常远,又很快就归于寂静。有时候则会持续很久,有人叫骂,哭喊,挣扎。从夜空里传来,各种可疑的声音。没有人都会停下步子去倾听,没有人说话,只是加快步子。 四乐紧紧握住苏世黎的手。 明明家就在很近的地方,但是每向外走一步,都让她觉得更加的危险。 一户户过去,一直没有收获,连最后两幢楼都查看完,也并没有找到阿长。花费的时间太长,灯里的油都烧没了,点不燃便只能借着路灯的光亮,一行人从楼里出来,苏世黎刚站定,便僵在原地。 她看到隔着路的街对面,站着好些个人影。看身形挺拔的样子,应该都是身强体壮的人。全站在暗处,一动也不动,地上有一坨非常黑黑的,看不见是什么东西,那些人站在暗影之中,不知道是在打量这边,还是做什么。 两边的人隔街而立,谁都没有站在亮处,但苏世黎却明显有一种感觉――对方人更多。她心脏跳得要炸裂似的,就在对面有个人影向前迈出一步的同时,她突然向对面冲过去。 站在苏世黎身边的四乐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在苏世黎冲出去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举着刀就向她的方向狂奔起来。四乐一动伙计们也都反应过来。一伙人手上的武器在路灯的照应下闪着寒光,一声不吭地持械急驰,从暗影之中一个接一个地冲了过去。 对面的人被吓了一跳,虽然人多,但都不过是乌合之众,看到对方一声不吭举着刀就冲过来,莫明感到退缩,根本都来不及思考,甚至这边有多少人都看不清楚,下意识地转头就跑。一点章法也没有,一下便四散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隐约只听到沉而快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正在远去。 她拦住后面的人,低声说:“不要追。”想看看被人丢下的那堆东西是什么,但这边的路灯全坏了,一点光也没有,摸了摸袋子是湿的,里面不像是金银钱财,索性抓住麻袋叫伙计赶紧抗起来带回去再说。 麻姑看到人影从巷子口过来,紧张得呼吸都放轻了,看清楚是苏世黎和四乐还有伙计们,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想下去,又怕有人追她们,紧张地站在上头观察了半天,之后才急急忙忙跑下去。把人迎进了门立刻又重新把门栓上。 苏世黎走到亮处,才发现自己手上,衣襟上都粘了血。两个抬袋子的伙计也是。邻居们聚集在大堂,看得倒吸凉气。 麻姑比上次沉稳很多,脸虽然刷白的,但一点也没有乱,只是定定地站了几秒,才开始动作。知道血是袋子里来的,帮着把袋子解开,看到里头被绑着堵上嘴满身是血的阿长惊呼了一声。 阿长在袋子里一直没有动,些时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清楚是白楼,猛地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想哭的样子。但立刻就镇定下来。 苏世黎连忙陪着麻姑把阿长抱到楼上去。她们得看看阿长伤到哪里,她那里有些常备的药可以用。实在不行,明天还得请大夫来。 等她们一走,几个邻居连忙问四乐发生什么事。几个伙计就着身边的长凳子坐下,直擦冷汗没心思和他们讲。细妹在那儿招呼,都回来就行了,早些睡明天再说,把邻居们都吆喝回去。 人都散了,宝贵还有些惊魂未定对四乐说“咱们姑娘太莽了!这多吓人!” 四乐脚还有些发抖,安慰他:“没事,冲过去他们一定会跑的。不冲今天要出大事。”多的话也不多,急匆匆地烧热水备用去了。 宝贵不信:“光马后炮。姑娘干什么她都叫好。她眼里姑娘就没有不好的时候。” 刀疤却说:“黑不隆东的,一群人一声不吭拿刀冲过来了,悚不悚人?是你你不跑?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声音暗哑浑厚。 宝贵想想余也有道理。反正是他,他肯定是要跑的。这才不再提这个,与刀疤和不值夜的人回去休息,各人躺在自己的铺位,经过了刚才的事,个个都还在后怕,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他望着屋顶子发了一会儿呆,见都静了,便爬起来熄了灯。 回到铺位上,便听到黑暗里刀疤的声音传来“苏娘子看着柔弱,可是真彪悍!我以前参军时,那个丢下兄弟不管,只顾自己保命的伯长可比不上她。咱们这没跟错人。以后可多拿出点血性来,不能畏畏缩缩丢了男人的脸。” “真的是!咱们大老爷们,不能跟姑娘都不如啊。”大家纷纷应和。还有人吹牛b“也就是苏娘子看见得早我一步。”众人纷纷打趣他。气氛一下松快了不少。 有人提议:“熬过这大难,可得好好找个地方喝场大酒啊。”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又胡扯了一会儿,才渐渐睡去。 楼上阿长缓过了气,她伤在头上,被人拿砖头拍的“我买了糕便要回来的,被人在转角拍昏了,丢在空楼里头。醒来天也黑了,吃的被抢了,钱也没了,打算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那伙子人。想跑还被在腿上扎了二刀。”其间或有许多曲折,无力逃跑之后大概也十分绝望,起码苏世黎给她看伤的时候就发现,她衣衫穿得极乱。 但苏世黎一个字也不提,更不追问她,不去探查询问他们找到她之后做了什么、之后是想把她抬到哪去,又想做什么。总之不是好事,没什么值得问。只管清洗伤口后上了药包扎。叫她好好歇息。“都过去了。回来就没事了。就算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也不敢来的。再说也不值得来。一来,这儿没值钱的东西,没人愿意白冒风险。二来,那种宵小,若不是急了,也没有与实力相当的人硬刚的胆量。都是些欺压老弱妇孺或以多欺少的货色。你不要乱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又是新的一天。” 苏世黎说完话,便和麻姑一道收拾好药和绷带准备出去。 阿长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外头的人想了各种法子,想破城把张浊其救出去。但盛公公在这儿就是为了杀张浊其来的。这件事也就这几天了,你别掺和,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张浊其牵扯甚广,不止是北方,还有外洋,他这个谋反的罪逃不了的。要是落网,必会追查逃亡过程,哪怕是问出什么真的牵扯到你,你也只管说自己并不知情,我会帮你做证。在盛公公那里,我说得上话。”街上人陆陆续续往白楼进来,带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被子和吃的。四乐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其它可都别带来。”是指贵重的东西。 之前虽然都再三讲过厉害,但这时候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又提了一遍,说完见有带了两个年轻后生的老妇人神色不对,便出声叫住她。那两个大概是她儿子,还要耍狠,却被伙计一下推开了。 四乐从老妇人身上还真搜出一大包细软,沉着脸不许她们再进去,冷笑:“您说您是隔壁街的孤身一个,我也信了,等答应了,您又说儿子找来了麻烦我们行行好,我也信了,只再三说,别带值 钱的东西,一样也不许带,可您呢,这么些贵重的东西,在都城里买宅子都是小事,您即有这么些钱,两个儿子又年轻力壮,大可以自己雇了人自保去,何必到我们这里来挤着呢。” 老妇人便撒泼:“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你们要见死不救!”声音再大不过,生怕别人听不见。 叫得巷子口的人都听到了,探头探脑地看这里。 四乐原本还有些怜悯,此时却半点也不含糊“我就是见死不救怎么了?你是一条人命 ,我们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不是人命?你带了这些钱,真放你进来了,那歹人岂不是也要盯上我们?!”一脚踢开那老妇人捂着的手,金晃晃、亮晶晶的东西,突地闪了一地,惹得巷子那些人惊呼连连。 老妇人和他儿子再顾不上别的,连忙起身去捡。 四乐叫其它人都进去,反手便关上门落了大锁。 进了屋的邻居们个个不由得有些惶然。有一个老大爷忍不住说:“你这样做,别人都看见了。” 四乐正要说话,被挤在人群里的细妹就特别大声说:“她能带这些东西,说不好早有人盯着她,只等她落脚了行事。要真放她进来,别人连我们全都害了怎么办?” 其它人也纷纷道:“啧啧,那么些个钱财呢。人为财死,这个节骨眼肯定是要闹出事来的。” 又说自己家有祖传的什么什么,都没带来的,就怕惹事害人,那老婆子真个是自私自利,都什么世道了还舍不下钱财。 四乐见大家都醒事,便不再多言,只叫她们在一楼二楼找地方自己安置下来。又叫伙计多两个人守在二楼上去的楼梯口。 安排完了上去时,正遇到麻姑把食物往三楼搬,跟她比划“有不安份的人,一定不可以收留。你做得对。” 四乐沉声说:“我们姑娘愿意行善,也乐得做好人,但谁要作死,谁就自己去死,别想牵连我们!” 麻姑点头,只是感叹,这形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两个人正说着,遇到苏世黎下楼,手里拿着老太太的披肩问两个人“看到阿长没有?” 四乐早上见过阿长一次,后来阿长去巷子口买热糕了:“卖得贵,但如今要吃这个也难。我还叫她多买点。” 但算算时间,她早该回来了。 下去问伙计们,却说从出门就没再回来过。 四乐犹豫了一下,问苏世黎:“我们要去找找吗?”到底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没对苏世黎造成过任何伤害,虽然也希望过她快点离开,但这种方式…… 苏世黎也有些犹豫“也可能是她在我身上没什么发现疑点,被撤走了也说不定。”四乐也深以为然。 到了夜里,阿长也仍没有回来。 苏世黎坐在窗前,注视着楼下亮着路灯的寂静长巷,远处的灯火依然,但却莫明让人觉得那些光照不到的暗处有些诡异、危险的暗涌。 她有些不安,起身翻看阿长留下的那些东西,无非是几件旧衣裳,小箱子里装着素钗和些银子,夹层放着张小孩的照片,也不知道是她什么人,或者只是为了增加别人对自己可信度的道具而已。 她拿着照片,在灯光下端详。照片上的孩子胖嘟嘟,穿得虽然不华丽,但干干净净也算得上体面,由个老妈子牵着,拿着风车,规规矩矩站在镜头前面,大概是因为孩子难以维持一个动作太久,让相机把自己照清楚,导致面目有些糊。 四乐进来轻声劝:“您早些睡。本来身子也不好。”见她看得认真,凑上来问:“您看什么?” 苏世黎指着一角问她:“这是不是胭脂?” 她行李里有一件天水阁的胭脂,买回来才发现颜色有些偏橘,市面上偏橘的胭脂少得很,当时也没有细看。她皮肤白,偏粉色要好看些,所以一直没有用过。 那些胭脂有些特别,里头有贝粉。 四乐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是。这里头有珠光。昨天收拾东西,阿长失手摔坏了您的胭脂,沾了一手,我还和她说了,不打紧,那盒反正您也不喜欢。想说之后讲给您知道,后来忙着别的事便耽搁了。”她晓得,这种小事苏世黎是不在意的。如今当头的是别的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却不晓得主家问这些做什么。 苏世黎脸色却不好。照片上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污渍,毕竟是纸的,就算再精心保管,要是常拿出来看,时间久了就会这样。她既然常拿出来看,那照片就是真的。既然是真的,那照片上一定是阿长珍视的某人。但她却没带走。 如果真的做好计划离开这里,就算钱财得身外之物不带走也有可能,但不会不把照片带走。 唯一的可能是,她出去买糕点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毕竟现在路上人少,被人趁机也不是不可能。 到底是大意了,以为只是巷子口,不会出什么事。 四乐想到自己让阿长一个人出门了。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本来这几天形势更不好,苏世黎就吩咐过了,尽量不要出门,如果出门一定要三两成行,傍晚之前回来。原本阿长去买糕,四乐也是打算一起去的,只是宝贵叫住她问事,她便让阿长自己去了。这其中又还有另一层心思――阿长不和主家一条心。她对阿长便没那么上心了。 苏世黎站起来“叫人。我们打了灯去这条巷子空屋里找找。” 四乐立刻会意,要真是有什么事,肯定在附近。阿长长得也不好看,别人要怎么样,不至于从别处来把她劫去哪儿。既然在附近却没回来,虽然可能是死了,但也有可能现在还没死,万一现在真的没死,但要是等到天亮,活下来的机率也就更小了。 四乐一向没有质疑主家的习惯,听苏世黎吩咐,立刻就转身下楼去。她叫好了人,又一个发了个防风的灯,各自拿好的武器,正要走,却见苏世黎下楼来。 些时苏世黎已然是换了衣裳,手里拿着个匕首,正在往袖口里塞。快步下来,一身男人打扮,越过她,带着一股清凉的寒风,她愣了一下“您要去吗?” 苏世黎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得去。” 既然已经决定,她便不多问,连忙又找了个灯来。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麻姑立刻带着人落锁,又叫醒所有人以防万一,自己跑到二楼去起开窗户向外头看。苏世黎一众人从里往外,一幢一幢楼过去,看着她们进了楼,灯光在二楼,三楼亮起来,片刻又缓缓下移,一家一家过去,一行人脚步又轻又快。 苏世黎走在人群中,抬头向上,便看到麻姑紧张地盯着这边。她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夜风寒冷,大概快入冬了。她手里没有武器,但袖中有剑。不够强势的女人不要把武器放在明面上,不然很容易就会失去它。四乐走在她旁边,手里拿着刀,像警觉的鹿、或者更像豹子。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的豹子。只在画册上看到过。这种动物,矫健、敏捷、充满了力量。四乐现在就是这样。她毫不怀疑,就算是个成年男人,也很难轻易地把刀从四乐手上夺走。 小队伍从里到外,从巷子的最深处,向外一家一家探过去。有时候夜色中不知道哪里传来短促的人声,好像是尖叫,但离得非常远,又很快就归于寂静。有时候则会持续很久,有人叫骂,哭喊,挣扎。从夜空里传来,各种可疑的声音。没有人都会停下步子去倾听,没有人说话,只是加快步子。 四乐紧紧握住苏世黎的手。 明明家就在很近的地方,但是每向外走一步,都让她觉得更加的危险。 一户户过去,一直没有收获,连最后两幢楼都查看完,也并没有找到阿长。花费的时间太长,灯里的油都烧没了,点不燃便只能借着路灯的光亮,一行人从楼里出来,苏世黎刚站定,便僵在原地。 她看到隔着路的街对面,站着好些个人影。看身形挺拔的样子,应该都是身强体壮的人。全站在暗处,一动也不动,地上有一坨非常黑黑的,看不见是什么东西,那些人站在暗影之中,不知道是在打量这边,还是做什么。 两边的人隔街而立,谁都没有站在亮处,但苏世黎却明显有一种感觉――对方人更多。她心脏跳得要炸裂似的,就在对面有个人影向前迈出一步的同时,她突然向对面冲过去。 站在苏世黎身边的四乐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在苏世黎冲出去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举着刀就向她的方向狂奔起来。四乐一动伙计们也都反应过来。一伙人手上的武器在路灯的照应下闪着寒光,一声不吭地持械急驰,从暗影之中一个接一个地冲了过去。 对面的人被吓了一跳,虽然人多,但都不过是乌合之众,看到对方一声不吭举着刀就冲过来,莫明感到退缩,根本都来不及思考,甚至这边有多少人都看不清楚,下意识地转头就跑。一点章法也没有,一下便四散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隐约只听到沉而快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正在远去。 她拦住后面的人,低声说:“不要追。”想看看被人丢下的那堆东西是什么,但这边的路灯全坏了,一点光也没有,摸了摸袋子是湿的,里面不像是金银钱财,索性抓住麻袋叫伙计赶紧抗起来带回去再说。 麻姑看到人影从巷子口过来,紧张得呼吸都放轻了,看清楚是苏世黎和四乐还有伙计们,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想下去,又怕有人追她们,紧张地站在上头观察了半天,之后才急急忙忙跑下去。把人迎进了门立刻又重新把门栓上。 苏世黎走到亮处,才发现自己手上,衣襟上都粘了血。两个抬袋子的伙计也是。邻居们聚集在大堂,看得倒吸凉气。 麻姑比上次沉稳很多,脸虽然刷白的,但一点也没有乱,只是定定地站了几秒,才开始动作。知道血是袋子里来的,帮着把袋子解开,看到里头被绑着堵上嘴满身是血的阿长惊呼了一声。 阿长在袋子里一直没有动,些时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清楚是白楼,猛地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想哭的样子。但立刻就镇定下来。 苏世黎连忙陪着麻姑把阿长抱到楼上去。她们得看看阿长伤到哪里,她那里有些常备的药可以用。实在不行,明天还得请大夫来。 等她们一走,几个邻居连忙问四乐发生什么事。几个伙计就着身边的长凳子坐下,直擦冷汗没心思和他们讲。细妹在那儿招呼,都回来就行了,早些睡明天再说,把邻居们都吆喝回去。 人都散了,宝贵还有些惊魂未定对四乐说“咱们姑娘太莽了!这多吓人!” 四乐脚还有些发抖,安慰他:“没事,冲过去他们一定会跑的。不冲今天要出大事。”多的话也不多,急匆匆地烧热水备用去了。 宝贵不信:“光马后炮。姑娘干什么她都叫好。她眼里姑娘就没有不好的时候。” 刀疤却说:“黑不隆东的,一群人一声不吭拿刀冲过来了,悚不悚人?是你你不跑?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声音暗哑浑厚。 宝贵想想余也有道理。反正是他,他肯定是要跑的。这才不再提这个,与刀疤和不值夜的人回去休息,各人躺在自己的铺位,经过了刚才的事,个个都还在后怕,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他望着屋顶子发了一会儿呆,见都静了,便爬起来熄了灯。 回到铺位上,便听到黑暗里刀疤的声音传来“苏娘子看着柔弱,可是真彪悍!我以前参军时,那个丢下兄弟不管,只顾自己保命的伯长可比不上她。咱们这没跟错人。以后可多拿出点血性来,不能畏畏缩缩丢了男人的脸。” “真的是!咱们大老爷们,不能跟姑娘都不如啊。”大家纷纷应和。还有人吹牛b“也就是苏娘子看见得早我一步。”众人纷纷打趣他。气氛一下松快了不少。 有人提议:“熬过这大难,可得好好找个地方喝场大酒啊。”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又胡扯了一会儿,才渐渐睡去。 楼上阿长缓过了气,她伤在头上,被人拿砖头拍的“我买了糕便要回来的,被人在转角拍昏了,丢在空楼里头。醒来天也黑了,吃的被抢了,钱也没了,打算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那伙子人。想跑还被在腿上扎了二刀。”其间或有许多曲折,无力逃跑之后大概也十分绝望,起码苏世黎给她看伤的时候就发现,她衣衫穿得极乱。 但苏世黎一个字也不提,更不追问她,不去探查询问他们找到她之后做了什么、之后是想把她抬到哪去,又想做什么。总之不是好事,没什么值得问。只管清洗伤口后上了药包扎。叫她好好歇息。“都过去了。回来就没事了。就算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也不敢来的。再说也不值得来。一来,这儿没值钱的东西,没人愿意白冒风险。二来,那种宵小,若不是急了,也没有与实力相当的人硬刚的胆量。都是些欺压老弱妇孺或以多欺少的货色。你不要乱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又是新的一天。” 苏世黎说完话,便和麻姑一道收拾好药和绷带准备出去。 阿长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外头的人想了各种法子,想破城把张浊其救出去。但盛公公在这儿就是为了杀张浊其来的。这件事也就这几天了,你别掺和,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张浊其牵扯甚广,不止是北方,还有外洋,他这个谋反的罪逃不了的。要是落网,必会追查逃亡过程,哪怕是问出什么真的牵扯到你,你也只管说自己并不知情,我会帮你做证。在盛公公那里,我说得上话。” 57、57、出城 苏世黎说:“行。我知道了。” 阿长到愣愣,她以为苏世黎不知道她的身份,或者知道身份也不会信她,此时起码总要推托一番,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之类的话。可苏世黎看起来,早知道她的身份,并且竟然当面就应了。 苏世黎只向她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行事。”这才出去。 阿长躺回去,摸出孩子的照片,呆呆看着,一会儿便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遇到一个女人能遇到最糟糕的事,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候都没有哭,但现在看到孩子,想着孩子,却再也忍不住了。 这一夜风波不断,谁也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到‘轰’天的声响。 先爬起来的人吓得大叫“天上有鸟。飞到哪里,炮就炸到哪里。” 苏世黎边穿大衣裳边推开窗,天上轰轰轰地,有一道黑影掠过,她心里一惊,以为这楼就要没了,可片刻之后才听到‘砰’地一响,虽然很近,但不是这里。 巨大的爆炸震碎的彩色琉璃飞溅开,在她脸侧擦出一道血印子。 这一瞬间苏世黎都没感觉到痛,有人叫她,她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街上。 张浊其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枪,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都这个时候了,一点也没有危机感,吊儿郎当地站着,还仰头对她笑。 苏世黎吓了一跳,转身就往楼下跑,撞到四乐进来,随嘴吩咐“暂不许人出去。去拖着阿长。” 四乐连忙喊麻姑上楼,自己送苏世黎出门,反手就把门关上,大呼小叫安抚其它人,不叫他们惊慌生事,又把阿长拘在厨房里,只说食物数量有些不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偷了――如今这样的形势,这可是件大事。 外头,张浊其见苏世黎出来还笑她“你怎么一慌就不穿鞋呢?” 苏世黎哪顾得上这里“你还不跑!”到这里来是要害谁啊。万一有个好歹,两个人都完了。自己要坐实了秘会反贼。 张浊其睁大眼睛:“哗,你这么无情。我是好心想来告诉你哪里安全些的。” 苏世黎不耐烦:“那你说呀。” 跟着张浊其的人有些不忿,以为一个女人不该这样跟自己主家说话。苏世黎可不理他们。 张浊其不在意她对自己不耐烦,笑说:“那个小公公今日就要拔营走人,追着‘伪龙’踪迹去了,应说这里是没事的,但你也看见了,现在外洋对我朝已经开战,这城里是呆不得的。你只回乡下去等我。”说着留下一个人给她,转身便走。 苏世黎喊 “我等你干什么!你可别来!”这种事他不成,来了只会害她,成了她也不稀罕沾这光。 张浊其并没有回头,只摆摆手,带着些戏谑“一定来!”与随从上了巷子口的洋车。 等阿长跑出来,外头早没人影了。只剩下个寻常打扮的少年人,与她面面相觑。那少年人向她自报家门“我是苏小姐的远亲,我叫陈意。”双方眼神具是带着几分试探。 苏世黎打断两个对视,只对阿长说“是我弟弟。走吧”回头立刻喊 四乐和麻姑“快,快,我们要起身。这里不好呆了。”转身便冲上楼边跑边喊四乐“去换衣裳”。阿长连忙跟着她。 其它人一听,纷纷急起来,上来询问“是怎么缘故?” 一听跟外国人打起来了,知道这轰炸一时半会都不会停吓得面无人色,急忙各自收拾包裹。到处都乱成一团。 麻姑回屋还要去收值钱的东西,四乐一把拉住她“不要了!全是祸害。”只把粗布衣裳快速住身上套,连头上的发簪也都取下来。麻姑脸都急白了,这可是苏世黎的全部家当呢。没了这些,以后怎么办?不停地比划,这是绝不能放的。和四乐争执起来。 苏世黎过来时,已换了一身寻常打扮。看着和平常人家的姑娘没什么差别。身上一点首饰也没有。 见两人意见不能统一,立刻喝止“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催促她们快把衣裳换了。 等三个人下楼,伙计们早做好了走的准备,身上带了武器,厨房的食物能带的都打了包,身上不是背着干粮,就是米啊、菜啊,一个还在怀里揣了个碗,宝贵还背了锅。这一行又没车马,不知道要在路上耽搁多久。 见四乐与麻姑随苏世黎下来,立刻上前来“主家与小管事和麻姑的碗都带了,厨房也没东西了,不必再去看,若主家也没别的吩咐,咱们这就好走了。”边说着,看到三个人身上都带着凶器,心里一凛。他自没见过这样彪悍的女子。 苏世黎回首看看,她第一次来时,这木楼幽静,抬头向上,楼道深远,虽然摆设并不华贵,可也有些自己的气韵。现在却不同了,到处都是人,屋里见缝插是挤着杂屋,空气中散发着憋闷的味道。虽然它还没有被炸毁,却也不再是以前的白楼。叫人恍若隔世。 在这里借住的人,好些已经跑了,还有一些惶惶不知去处,跑来问“苏小姐要往哪里去?我们怎么办呢?”外头轰炸声四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或者这城不成废墟就不会停也未必。 苏世黎便是有心带着她们,也是没有那个本事了“住偏远处去。各安天命吧。”言罢,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向外去。伙计和四乐、麻姑立刻跟上她。 出了白楼,她回首向上看,阿长站在二楼的窗户口正看下来。两人对视,阿长对她笑了笑。便隐入暗中去了。 苏世黎不再停留,与众人一道向外去,出巷子口的时候,吩咐“要是走丢了,便在城外十里亭聚首,只等一天,若是过了一天才来的,我在苏家等你们。虽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聚在一起多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若是你们来了,我却丢了,过了一天也没等到我来,你们也就不要再等。但也不要往苏家去了,就当我们主仆缘分已尽,自回家去吧。等仗打完了,四乐与麻姑再来这里。”她从怀里掏出写好的转赠书来对两人说:“拿这个东西把铺子转到自己名下,把在这里众位的工钱结清。以后每年清明给我烧些纸钱,也算是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份。” 麻姑无声大哭。只不肯拿。 四乐却含泪接下来“必不负姑娘所托。” 苏世黎摸摸她的头。四乐真是上长大了。 随后便沉下心,转身一行人往外走。一路狂奔出城,才走到一半,轰炸又起。 轰鸣与巨响时远时近,有时候苏世黎简直感觉到,飞机贴着自己的头皮飞过去,城中到处都是被炸毁的房子,到处都是哭喊声,这场景就像是末日要来了一样。当过近的炮火在她身边炸响,扑面的气浪把大家都震倒在地,她耳鸣不止,听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闷声想爬起来,手上却没有力气,仰头看到每个人都在大叫,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陈意冲过来,把她从地上扯起来,大声喊着什么,打手势叫所有人都跟着他走。 这一路,苏世黎跌跌撞撞,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真的跑不动了。但陈意一直拽着她不放。她胸腔因为起伏得太激烈,而疼得厉害,喉咙也痛,大叫了几声想叫陈意慢些,但他没有理会。她又喊四乐喊 麻姑,不知道她们跟上来没有。她没听到身后有人跟着的声音。只有爆炸的巨响,就像一声声,贴着脚后跟似的。 陈意的手像铁钳子一样。 苏世黎被半拽半拖着,好几次扑到在地上,眼看就要不成,但陈意虽然看着寻常,力气却大得惊人,竟生生把她提起来,继续向前走。 等到两个人终于停下来,苏世黎不顾一切倒在地上,除了喘气,什么也做不了。她差点以为自己这次挺不过去了,胸膛太痛,心脏像要炸裂似的。喉咙干得要裂开。陈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水,扶她起来,往她嘴里灌。 等终于缓过来,天竟然都已经黑了。 她喉咙痛得厉害,张口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平常少动,喘气喘得太凶,过个几天自然就好了。”陈意站起身,警觉地探视四周。城外到处都是本朝军士和外邦人的尸体。远处还有打杀的声音。显然显然连城墙都已经被炸毁,但本朝军士还在顽抗中。 “走。”陈意把她扶起来。 她缩手,陈意立刻解释“你不用害羞,我是个太监。” 苏世黎有些意外,因为他身上并没有她以为所有太监都会有的特征,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少年而已,但她缩回手却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摇头,比划,表示自己要去十里亭。 陈意说“怕路上遇到事,有你我也不方便动手。等我把你安置好,就去那边查看。等够一日,没人我便直接送你回苏家去。” 苏世黎点头。跟着他顺着一条小路,向附近的山林去。 路上遇到不少被烧毁的村落,到处都是死人。路上时不时有一只鞋,或几样寻常随身之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想像当时景象。两人甚至还遇到了一个车队。 马套空着,车辆乱成一团,几个人满身是血,倒在各处,车上面的箱子、物品早被抢掠一空,不值钱的东西遍地都是。苏世黎捡起一只儿童玩的拨浪鼓。鼓皮被踩烂了。路边有衣不蔽体的女人身影,她身边还有个没了脑袋的孩子。苏世黎脚下一顿,一阵干呕。 陈意拉开她,从别的地方绕走。 两个人越走越偏,终于在一片高林中找到一个废弃的屋舍,大概以前是看守林子的人住的,里面有些动物的粪便,器具上也落满了灰尘。陈意正要清扫,苏世黎却阻止他,指指远处山坡,那里有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我躲在那里。”要是有恶人找到这里,立刻就会注意到这房子,如果房子没有人来过的迹象,他们一定也不会在周围搜寻的。 陈意显然对她的主意有些意外,随后没有反对,带着她到山坡上,躬身为梯阶,让她踩着自己爬到树上叶子茂密的树杈上坐好。对她说“我在那边晃一圈,再去找些吃的,一会儿便回来。我们就在这里落脚,等明天个时候我再去一次,若没人你便得随我走了,不可再此处拖延。” 苏世黎并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她点头“行。” 陈意转身又在四周查看,确实被挡得严实才往外去。 陈意走后,苏世黎抱着树杆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好几次只是不知道什么动物跑过,都让她心跳加快。 那些死掉的人,那个受辱死掉的女人,给她太大的震撼。 她没有在陈意面前流露出什么,可实在害怕极了。 以前她总是在想,天下只有生死是大事,只要自己不死,一切就能再来。 可她无法预计,如果自己到了那个女人的境地,还能这么想吗? 现在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有些可笑了,她当时遇到最大的磨难,是夫君变心而已,现在看来,实在不足一提。他算什么……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他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更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自己何至于要为这样一个人,弄到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地步。不过是看到那些人的真面目而已,又何至于那么激动不平以至于丢了孩子呢? 她突然深深地觉得,那时的自己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远处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不知道是陈意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人,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好像只要她呼吸得重一些,对方就能察觉到她的存在。苏世黎说:“行。我知道了。” 阿长到愣愣,她以为苏世黎不知道她的身份,或者知道身份也不会信她,此时起码总要推托一番,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之类的话。可苏世黎看起来,早知道她的身份,并且竟然当面就应了。 苏世黎只向她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行事。”这才出去。 阿长躺回去,摸出孩子的照片,呆呆看着,一会儿便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遇到一个女人能遇到最糟糕的事,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候都没有哭,但现在看到孩子,想着孩子,却再也忍不住了。 这一夜风波不断,谁也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到‘轰’天的声响。 先爬起来的人吓得大叫“天上有鸟。飞到哪里,炮就炸到哪里。” 苏世黎边穿大衣裳边推开窗,天上轰轰轰地,有一道黑影掠过,她心里一惊,以为这楼就要没了,可片刻之后才听到‘砰’地一响,虽然很近,但不是这里。 巨大的爆炸震碎的彩色琉璃飞溅开,在她脸侧擦出一道血印子。 这一瞬间苏世黎都没感觉到痛,有人叫她,她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街上。 张浊其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枪,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都这个时候了,一点也没有危机感,吊儿郎当地站着,还仰头对她笑。 苏世黎吓了一跳,转身就往楼下跑,撞到四乐进来,随嘴吩咐“暂不许人出去。去拖着阿长。” 四乐连忙喊麻姑上楼,自己送苏世黎出门,反手就把门关上,大呼小叫安抚其它人,不叫他们惊慌生事,又把阿长拘在厨房里,只说食物数量有些不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偷了――如今这样的形势,这可是件大事。 外头,张浊其见苏世黎出来还笑她“你怎么一慌就不穿鞋呢?” 苏世黎哪顾得上这里“你还不跑!”到这里来是要害谁啊。万一有个好歹,两个人都完了。自己要坐实了秘会反贼。 张浊其睁大眼睛:“哗,你这么无情。我是好心想来告诉你哪里安全些的。” 苏世黎不耐烦:“那你说呀。” 跟着张浊其的人有些不忿,以为一个女人不该这样跟自己主家说话。苏世黎可不理他们。 张浊其不在意她对自己不耐烦,笑说:“那个小公公今日就要拔营走人,追着‘伪龙’踪迹去了,应说这里是没事的,但你也看见了,现在外洋对我朝已经开战,这城里是呆不得的。你只回乡下去等我。”说着留下一个人给她,转身便走。 苏世黎喊 “我等你干什么!你可别来!”这种事他不成,来了只会害她,成了她也不稀罕沾这光。 张浊其并没有回头,只摆摆手,带着些戏谑“一定来!”与随从上了巷子口的洋车。 等阿长跑出来,外头早没人影了。只剩下个寻常打扮的少年人,与她面面相觑。那少年人向她自报家门“我是苏小姐的远亲,我叫陈意。”双方眼神具是带着几分试探。 苏世黎打断两个对视,只对阿长说“是我弟弟。走吧”回头立刻喊 四乐和麻姑“快,快,我们要起身。这里不好呆了。”转身便冲上楼边跑边喊四乐“去换衣裳”。阿长连忙跟着她。 其它人一听,纷纷急起来,上来询问“是怎么缘故?” 一听跟外国人打起来了,知道这轰炸一时半会都不会停吓得面无人色,急忙各自收拾包裹。到处都乱成一团。 麻姑回屋还要去收值钱的东西,四乐一把拉住她“不要了!全是祸害。”只把粗布衣裳快速住身上套,连头上的发簪也都取下来。麻姑脸都急白了,这可是苏世黎的全部家当呢。没了这些,以后怎么办?不停地比划,这是绝不能放的。和四乐争执起来。 苏世黎过来时,已换了一身寻常打扮。看着和平常人家的姑娘没什么差别。身上一点首饰也没有。 见两人意见不能统一,立刻喝止“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催促她们快把衣裳换了。 等三个人下楼,伙计们早做好了走的准备,身上带了武器,厨房的食物能带的都打了包,身上不是背着干粮,就是米啊、菜啊,一个还在怀里揣了个碗,宝贵还背了锅。这一行又没车马,不知道要在路上耽搁多久。 见四乐与麻姑随苏世黎下来,立刻上前来“主家与小管事和麻姑的碗都带了,厨房也没东西了,不必再去看,若主家也没别的吩咐,咱们这就好走了。”边说着,看到三个人身上都带着凶器,心里一凛。他自没见过这样彪悍的女子。 苏世黎回首看看,她第一次来时,这木楼幽静,抬头向上,楼道深远,虽然摆设并不华贵,可也有些自己的气韵。现在却不同了,到处都是人,屋里见缝插是挤着杂屋,空气中散发着憋闷的味道。虽然它还没有被炸毁,却也不再是以前的白楼。叫人恍若隔世。 在这里借住的人,好些已经跑了,还有一些惶惶不知去处,跑来问“苏小姐要往哪里去?我们怎么办呢?”外头轰炸声四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或者这城不成废墟就不会停也未必。 苏世黎便是有心带着她们,也是没有那个本事了“住偏远处去。各安天命吧。”言罢,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向外去。伙计和四乐、麻姑立刻跟上她。 出了白楼,她回首向上看,阿长站在二楼的窗户口正看下来。两人对视,阿长对她笑了笑。便隐入暗中去了。 苏世黎不再停留,与众人一道向外去,出巷子口的时候,吩咐“要是走丢了,便在城外十里亭聚首,只等一天,若是过了一天才来的,我在苏家等你们。虽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聚在一起多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若是你们来了,我却丢了,过了一天也没等到我来,你们也就不要再等。但也不要往苏家去了,就当我们主仆缘分已尽,自回家去吧。等仗打完了,四乐与麻姑再来这里。”她从怀里掏出写好的转赠书来对两人说:“拿这个东西把铺子转到自己名下,把在这里众位的工钱结清。以后每年清明给我烧些纸钱,也算是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份。” 麻姑无声大哭。只不肯拿。 四乐却含泪接下来“必不负姑娘所托。” 苏世黎摸摸她的头。四乐真是上长大了。 随后便沉下心,转身一行人往外走。一路狂奔出城,才走到一半,轰炸又起。 轰鸣与巨响时远时近,有时候苏世黎简直感觉到,飞机贴着自己的头皮飞过去,城中到处都是被炸毁的房子,到处都是哭喊声,这场景就像是末日要来了一样。当过近的炮火在她身边炸响,扑面的气浪把大家都震倒在地,她耳鸣不止,听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闷声想爬起来,手上却没有力气,仰头看到每个人都在大叫,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陈意冲过来,把她从地上扯起来,大声喊着什么,打手势叫所有人都跟着他走。 这一路,苏世黎跌跌撞撞,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真的跑不动了。但陈意一直拽着她不放。她胸腔因为起伏得太激烈,而疼得厉害,喉咙也痛,大叫了几声想叫陈意慢些,但他没有理会。她又喊四乐喊 麻姑,不知道她们跟上来没有。她没听到身后有人跟着的声音。只有爆炸的巨响,就像一声声,贴着脚后跟似的。 陈意的手像铁钳子一样。 苏世黎被半拽半拖着,好几次扑到在地上,眼看就要不成,但陈意虽然看着寻常,力气却大得惊人,竟生生把她提起来,继续向前走。 等到两个人终于停下来,苏世黎不顾一切倒在地上,除了喘气,什么也做不了。她差点以为自己这次挺不过去了,胸膛太痛,心脏像要炸裂似的。喉咙干得要裂开。陈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水,扶她起来,往她嘴里灌。 等终于缓过来,天竟然都已经黑了。 她喉咙痛得厉害,张口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平常少动,喘气喘得太凶,过个几天自然就好了。”陈意站起身,警觉地探视四周。城外到处都是本朝军士和外邦人的尸体。远处还有打杀的声音。显然显然连城墙都已经被炸毁,但本朝军士还在顽抗中。 “走。”陈意把她扶起来。 她缩手,陈意立刻解释“你不用害羞,我是个太监。” 苏世黎有些意外,因为他身上并没有她以为所有太监都会有的特征,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少年而已,但她缩回手却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摇头,比划,表示自己要去十里亭。 陈意说“怕路上遇到事,有你我也不方便动手。等我把你安置好,就去那边查看。等够一日,没人我便直接送你回苏家去。” 苏世黎点头。跟着他顺着一条小路,向附近的山林去。 路上遇到不少被烧毁的村落,到处都是死人。路上时不时有一只鞋,或几样寻常随身之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想像当时景象。两人甚至还遇到了一个车队。 马套空着,车辆乱成一团,几个人满身是血,倒在各处,车上面的箱子、物品早被抢掠一空,不值钱的东西遍地都是。苏世黎捡起一只儿童玩的拨浪鼓。鼓皮被踩烂了。路边有衣不蔽体的女人身影,她身边还有个没了脑袋的孩子。苏世黎脚下一顿,一阵干呕。 陈意拉开她,从别的地方绕走。 两个人越走越偏,终于在一片高林中找到一个废弃的屋舍,大概以前是看守林子的人住的,里面有些动物的粪便,器具上也落满了灰尘。陈意正要清扫,苏世黎却阻止他,指指远处山坡,那里有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我躲在那里。”要是有恶人找到这里,立刻就会注意到这房子,如果房子没有人来过的迹象,他们一定也不会在周围搜寻的。 陈意显然对她的主意有些意外,随后没有反对,带着她到山坡上,躬身为梯阶,让她踩着自己爬到树上叶子茂密的树杈上坐好。对她说“我在那边晃一圈,再去找些吃的,一会儿便回来。我们就在这里落脚,等明天个时候我再去一次,若没人你便得随我走了,不可再此处拖延。” 苏世黎并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她点头“行。” 陈意转身又在四周查看,确实被挡得严实才往外去。 陈意走后,苏世黎抱着树杆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好几次只是不知道什么动物跑过,都让她心跳加快。 那些死掉的人,那个受辱死掉的女人,给她太大的震撼。 她没有在陈意面前流露出什么,可实在害怕极了。 以前她总是在想,天下只有生死是大事,只要自己不死,一切就能再来。 可她无法预计,如果自己到了那个女人的境地,还能这么想吗? 现在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有些可笑了,她当时遇到最大的磨难,是夫君变心而已,现在看来,实在不足一提。他算什么……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他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更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自己何至于要为这样一个人,弄到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地步。不过是看到那些人的真面目而已,又何至于那么激动不平以至于丢了孩子呢? 她突然深深地觉得,那时的自己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远处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不知道是陈意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人,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好像只要她呼吸得重一些,对方就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58、58、再来 好在,这些人只是在屋子周围徘徊了片刻,便离开了。 夜幕降临,天黑下来之后一切声音都变得诡秘,苏世黎静静地倾听着一切,不知道这样呆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它越过了屋舍,直接来到树下,苏世黎心跳如鼓,甚至做好了一跃而下以命相搏的准备。 这时候陈意的声音响起来:“苏小姐。” 她松了口气,连忙应着声,手脚并用地向下爬。但因为保持一个动作太久,身体僵直发麻根本无法维持平衡,一下便栽倒下去。陈意反应敏捷,冲上去接,被她砸了个正着,她忍痛爬起来,连忙去扶陈意。 见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微微落下心。陈意清声说:“我是练过的,这些事不会有碍。”觉得不自在,微微向后退开几步。 苏世黎不自觉,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 两个人一伴回到屋舍,陈意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床被褥,还有点吃的。拿给苏世黎总有些忐忑,因都粗糙的东西,怕苏世黎是没有吃过苦头,受不了这个罪。 “怎么样?”苏世黎边啃干粮边问。饼粗得刮喉咙,但她并没有抱怨。 “去了并不见人。那边许多外邦军士驻扎,不知道集结后是要往那边去。”陈意转身从外面抱了柴来。 苏世黎连忙阻止他“会有人看到光亮。” 她在夜露里呆了那么久,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头发梢也早都湿了。冰冷的手虚虚地握住陈意的手阻止他。 “有奴婢在,没关系的。”陈意不着痕迹地缩回手,重新把柴码上,拿了引火的枯叶塞在下面,不一会儿就把小火堆点了起来。火光照亮苏世黎惨白没有颜色的面庞,也照应少年还有些稚嫩的脸,他身把被褥给苏世黎披上。 苏世黎回过神“你不用自称奴婢。万一在外面说漏了嘴,怕惹出事端。再者,我也不是什么宫里的贵人。若是寻常相见,怕我还要叫你一声大人呢。我们姐弟相称就好了。” 陈意有些木讷,嚅嚅称是。 苏世黎又问他“你可遇事受伤?”怕他在外面有什么。 “没什么大事。”陈意没料到她问自己这个,连忙摇头。 “没事就好。”苏世黎经这一场,又累又倦,不一会儿就裹着被子睡着了。 陈意坐在火堆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柴火,时不时抬头看她。 突地有个小石子砸进来,他立刻向苏世黎看去,见她仍睡着,轻手轻脚地敏捷起身,出门去。 外头早有个乞丐在等着,见他出来,只小声说“有几个要往这边来,我们已经除了。夜里我们守在附近。你好生休息,不用守夜。明日一路我们在前面清扫干净,你带她跟在后面,应是无碍。”身上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陈意漫不经心点头。 乞丐转身走几步,又停下回来,小声说“主家看着不着调,却是很有些城府的人,他前时对苏小姐就不一般,如今苏小姐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你只想想,都到了这个关头,他还要去和苏小姐告个别……”说着只看着陈意。 陈意冷笑:“你什么意思?”脸上尽是桀骜。 乞丐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叫你行事谨慎稳重,她是嫁过一次的人,平常行事就不忌讳男女,但她可以这样,你却不行。你就算是护着她,行事也要有些分寸,切不可落下什么把柄。到时候天下太平了,主家和苏小姐不知道会有什么牵葛,万一觉得你与苏小姐太过亲近,岂有你的好?” “我一个太监,连宫里的娘娘都服侍得,你讲这些未免想得太多。” 乞丐声音凉凉的,只说“你就当我多事吧。但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照规矩我们是句句都要回报的。你可不要牵连我们就好。”扭头没入黑暗之中。 陈意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屋里去。 苏世黎仍沉沉睡着,呼吸声又轻又缓,显得十分安宁,仿佛世上一切纷争都不会惊扰到她。 第二天,苏世黎醒时太阳已经在半空了,她心里一惊连忙起身,陈意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陶碗,放在火堆上,将饼煮开,拿布隔热端起来给她“没那么剌喉咙。只要到下个城镇就能吃好些。” 苏世黎左右看看,只有一个碗,先吃了,给他留了一半“你也吃些,这一路要好久也不知道,现在也不好讲究太多。” 他没说话,默默接过来胡乱喝了,耳根子都红起来。 苏世黎一点也没察觉,只连声催他身起,再往约定的地方去看看,人都来了没有。 陈意仍送她回树上去,等她藏好了,才又出去。 等到夜里回来,却仍只有他一个。 苏世黎显然是十分失望,她无法想像为什么麻姑、四乐和伙计们一个也没能出来,甚至……不敢去想像。 陈意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但最终苏世黎只是收敛了神色“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就走。”这里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 夜里她很晚都没有睡,只侧躺着,盯着火堆发呆。一会儿眼中晶莹,像是有什么在闪光,但最终她没有哭。只摩挲颈间微微突起的地方,眼色渐渐刚毅。 陈意知道那里挂着个玉佩,她上下树的时候,掉出来过。 第二天两人很早就起身了,一路向苏世黎的老家去。苏世黎脚上早起了水泡,那些水泡,破了起,起了破,血从袜子浸出来,夜里在荒野露宿,陈意找了草药来给她敷,把袜子撕下来时她痛得满头是汗,但也没叫一声。他也不晓得,像这样明明该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会有这样刚毅的性格。 不过夜里入睡时,苏世黎突地问“是不是还有别人跟着我们?” 陈意心里一突“您怎么这样问?” 苏世黎说:“我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事。不过路边有些尸首像是刚死的。” 陈意没有否认。 苏世黎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张浊其要做皇帝吗?” 陈意没有应声。 她也没有再追问,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第三天两个人仍旧早起,不过行至往县城去的岔路时,陈意突然停了下来,他示意苏世黎躲到路边的草丛里,一个人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儿再回来,脸色很不好,调头带着苏世黎往回走。 苏世黎被他拽着,边跑边回头看,路中间倒着两个乞丐,但看不清两个人受了什么伤。 陈意带着她走了很长一段回头路,拐进了周围的的山林,又向深处暴走了一段,才停下来略作休息。 但就算是休息的时候,他也十警觉,一直站在略高的地方,注视着向来时的方向。以防备有什么人跟上来。 “有什么人在追我们吗?”苏世黎问。 他摇头“不知道。”想了想又说“可能是偶然遇到起了冲突。”他不能不小心,两个同伴都是几招之类落败受了致命而死的。这说明对方实力强劲,如果没有顾虑一搏的话,自己未必没有胜算,但现在他带着苏世黎。 “你在这里。不要走动。如果过一个时辰我没有回来,你就立刻离开。不要走大路,从这里”他指指远处起伏的几座山头“向南翻过三个山头就到了。”他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掏出一只□□给她“拿着防身。” “你呢?”苏世黎接过来立刻问。 “我还有一只。”陈意突然有些明白,她那些下仆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她。她根本不用关心任何人,比如他,他受命而来,不论她态度多么恶劣,都一定会尽全力保她平安,可她似乎,从没有看不起谁的念头。 苏世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时间。对他点点头。 陈意回望了一下来时的路,挑了个方向,脚步轻敏捷,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间隙之中。 苏世黎在他走后,找了个草丛蹲下。怀表上的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有几次,她似乎听到风把远处的声音带来,但也可能只是幻觉而已。但很快,她就听到一声巨响。 是枪。 接下来又是好几声。 鸟群被惊得乱飞。 陈意死了吗?还是对方死了? 苏世黎看了看时间,陈意只走了十多分钟,还有四十分钟。 她收起怀表,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过了十分钟,没有人找过来。 如果陈意没死,这时间足够他回到这里来,但是并没有他的身影。到了三十多分钟的时候也仍没有任何人来。 但她也仍然没有走。只是默不出声地蹲着,望着脚下乱爬的蚂蚁。 又过了良久,她终于听到了声音。从树叶的缝隙,她看到有一个人影,从来时的方向,向这边过来,但他不是用走的,而是爬过来的。她拿着枪,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抖抖缩缩地上了膛,向那个人走去。 看清是陈意,她才猛地松了口气。 陈意不知道伤到哪,身上全是血,身后拖着长长的血印子,似乎神智都不是很清醒,嘴里念叨“没事了。没事”胸前却还不停地有血冒出来,苏世黎把他衣裳扒了,找了半天才找到是哪里再流血,连忙把大衣裳脱了扯着布条把伤口胡乱绑住。终于没有再血流如注,然后她把陈意半抗半拖起来,向山上走。 好在少年单薄,并不是多么强壮的身体,不然对她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边喘息地走着,边回头看,身后有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一直走到完全不可能再多迈一步,她才停下来。陈意带了药,但她也不知道哪些能用能吃,想到前夜陈意找来给自己用的应该对伤口有好处,连忙去找了些来。嚼碎了给他糊在伤口上。 陈意被痛醒来,似乎清醒了些,抖抖索索地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药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好了很多。甚至可以稍微站起来。拿用火烧过的匕首重新清理了一下伤口之后,又咬牙拿出随身的小包,将里面的针拿出来,穿上线,一点一点地将伤口缝起来。苏世黎帮他挤着伤口,一双玉葱一样的手抖得厉害极了。“没事。”陈意闷哼着安慰她“是些流匪。里头有个人厉害得很,大概是遇到我两个同伴,以为有大人物在后面,所在守着我们。” 缝完他头勾不下去,苏世黎半点没有迟疑,伏身给他咬断了线,蹭得满脸都是血,到也并不十分在乎,只憋着气拉着袖子胡乱擦了擦。但她身上蹭了太多血,越擦越糟,陈意感觉她马上都要呕吐起来,连忙撑着身体,扯了一块没血污的衣摆,帮她把鼻端和嘴周的血抹干净。 苏世黎喘着气,这才终于缓过来一些。勉强对陈意笑“血的味道比我想的更要恶心。” 陈意虚弱极了,躺回去,大概因为失血太多,意识有些模糊,喃喃念叨“我从自己要死了。还怕你走了。”那么远,他几次都感觉自己无法再多移动一步,可就样挣扎着却还是爬了回来。 苏世黎安慰他“没事了我没走。”帮着陈意处理好伤口,又拍醒他问有没有应急的药,在陈意的示意下,拿了两颗药出来给他吞了下去。 但陈意的伤太重,根本不适合再继续赶路,还好他备用的药还不少。两个人在山上呆了七八天,苏世黎找到了一条小溪水,干粮也带得足够多。她甚至还用枪打到了一只小鹿。 陈意听到枪响,捂着伤口挣扎着跑过去,正看到她提着鹿脚往回走。远远看到他,兴奋地挥手“今天有肉吃。”迎着夕阳笑得灿烂极了。这只小鹿她遇到过好几次,但实在太机警了,根本不给她走近一点的机会,而离得太远她又根本打不中。 他一时怔怔的,随后只收回目光,含糊地应了几句。 一只鹿两个人吃了两天,因无法保存,第三天不得不丢弃。等到陈意能够行动,干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终于能起身继续赶路。 这次没有再出山,而是直接像陈意之前所说的,从山中继续向前。 等到两人终于从山里走出来,形、容已经与野人差不多了,头发也乱蓬蓬的,苏世黎看到熟悉的一切,仿若隔世,不过街上行人个个惶惶来去,一派惊恐不安的气氛,也没人理会两个乞丐。 在去苏家的路上,苏世黎想到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一时心中戚然,想着这次回来会是什么情景,又想马上再见到嫡母,一时心情。 可等到时,才发现苏家大门大开着,所见之处乱七八糟,见两个乞丐往里走,也没人出来阻拦。她在门房停了一下,门房桌边放了一杯茶,摸着还有些热。想来是有人的。 可两个人一路向里去,只见满地狼藉,能搬的差不多都搬走了,连路上嵌的鱼目珠都被挖了个干净。苏老爷书房也如是。苏世黎抚摸着若大的书桌,上面原先摆满了苏老爷常翻的书和新收来的古董玉器。现在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谁在这里?” 苏世黎回头,进门来的老仆人见到她一怔,刹时眼眶就红了“二小姐回来了。”屈膝便要跪。 苏世黎认得,这是跟在苏老爷身边的老仆连忙伸手扶他“怎么家里没人?” 老仆直抹眼泪:“老爷去世,大小姐与大姑爷返家,得知家里有您那一笔进帐,大姑爷说苏家不济了,但总得有些营生,不好一直这样干吃老本下去,哄得大小姐向夫人开了口,夫人便没有拿出钱去抵债,不止您那一笔,自己还贴了不少,全给大姑爷拿去。后来大姑爷久不返利,债主们又一直闹,夫人没法子便遣散了下仆,避回娘家去了。债主们哪是这么好打发的,又找宗族老人们说理,宗族老人们却以为,苏家没后,府中财产当充入族庙,或该当从族中挑一个孩子过来,继个子嗣。吵得翻天覆地,好几支都着人进府来,说是族中派来看管家财的,把老奴也赶走了。还和夫人打起官司来,说夫人即回娘家去,便不是苏家的人了,地契、铺子、遗财一应,俱该还到族中。官司拉来扯去的,并没得判,两边不知道送了多少银钱进去,又逢日前兵灾大乱,到处都有流言,说是已经打起来了,外邦兵见人就杀,一时城里大乱,债主们趁机闯进来,能拿的能用的,全搬了个干净。族中的人也都避祸去了,顾不到这边,老奴担心着府里,偷摸回来一看,这里却连个守门的都不见,老奴就没有走。人虽轻微,到底看个门还是看得。” 苏世黎望着这一派萧瑟,心中怅然,她小时候府里门庭若市,来往不是大富便是大贵,就是这样轻易也都见不到苏老爷的面。也不过十几年,便成了这幅衰败的模样。 再想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入了白楼,入了张府,身份换了又换,都敌不过一场风波,什么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四乐也好麻姑也罢,再肯上进,最后如何,谁也作不得主,人人都不过是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大风吹到哪里,便是哪里。 夜里老仆把她以前住所收拾出一间,供她和陈意落脚休息。 她久睡不着,起身站在廊下,突地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那时候陪在身边的是桃若。 如今桃若也早不在了。 可她心中竟然也不觉得悲伤,早些不在了也好,四乐她们也不知道都遇着些什么事,桃若到还省去了这些颠沛与磨难。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桃若坟上看了看,又去看了苏老爷。 逝去的人音容笑貌还在心中,可眼前却只剩下一捧黄土。回来路上,到处是行色匆匆拖家带口的路人,一些人在往外跑说要去何处投亲,而一些人又在往内跑,到县城投亲来,时不时便有人拦她问路。路边有几个,看着穿得破破烂烂,但仔细分辨衣裳的面料原该是大好的,见到有人路过,边一拥而上讨东西吃。 陈意去问,回来说都是靠海那边逃过来的。外邦人从港口上岸,沿海早被抢夺一空。这些人不论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有家归不得,也无处可去。 苏世黎一时默然问他“张浊其和这些个外邦可有来往?”不然为什么就这么刚刚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和朝廷开战。 陈意眼神微闪,只说“这些我并不知情。” 苏世黎又问“张家的钱,都往哪里去了?” 陈意也只是不说话。 苏世黎也不追逼,只又问:“那个所谓真龙,你可曾见过?” 陈意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再敷衍“并不曾见。以前也并不知道。还是张家出了事,主家察觉不对,我们也才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后主家和对方有见过一次。” 苏世黎意外“是吗?”她记得出事之后张浊其无法离开,一直呆在城中。“什么时候?是他躲在张家时,还是在我铺子里时?” 陈意说“在铺中时。”当时两边都带了人,大概是为防备对方向自己下手,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有几个,并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苏世黎完全没有想到。她觉得,恐怕陛下派来的人也没有想到。后来想必也是发现了真龙离开的踪迹,这才回过味来,立刻追寻而去。才会顾不上张浊其这个假血脉。 两个人一路走着,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陈意走在她身侧,时不时伸手挡住匆匆来去的路人,以防冲撞。不过受了好多白眼。他到不在意这些。 苏世黎对他说“如今战乱,你要是担心亲人,回去也未尝不可。说不好他们也在等你的消息呢,把他们的安顿好,再回来也无大碍。我看现在一时,也打不到县城来。我在这儿不会有事,也不会找张浊其告你的状。” 陈意却无所谓“我没有亲人。”世上没人记挂他,他也不记挂谁,他嘴唇微微翕动,想说,没有人会等我,但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是有人在那么危险的境地也等过自己的。虽然对于这个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人回到苏府,还没走太近,就看到老仆在门口与几个人争执。 当先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声大如钟“这是我婆娘,我要带她回家。和你这个老东西有什么相干?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仆并不悚他,梗着脖子道“她跑过来说自己被拐,又是我主家的亲戚,我自然要多问两句!你既然无愧于心,你怕什么?” 壮汉伸手便把他推开,只把坐在地上的女子往自己身边拉。 可女子死死抱住老仆的腿不放手,大声哭喊“我不认识他们呀,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与你们苏家是有亲的。苏世黎认得我的。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那壮汉不理骂“苏你mlgb”烦老仆多事,伸手就要打过去。 陈意脸色一沉,箭步上去,一脚就将那壮汉踢了个踉跄,摔了个屁蹲。 壮汉一时反应不及,坐在地上怔了一下才回过神起来喊“兄弟们!”一群人一拥而上,往陈意过去。 但陈意不过三拳两脚,就把这些人打得落花流水。壮汉要跑,他却揪住了人,提着脖子一路拖到苏世黎面前。壮汉带来的人已全倒地正在哀嚎,壮汉自己也满脸是血,人都被打蒙了。只伏在那里请罪“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说话间吐出颗牙来。 苏世黎叫老仆把那女子扶起来,正想问是哪一个。 那女子已经哭着向她扑过来。只叫“大姐姐!大姐姐!” 苏世黎帮她把乱发拨开才发现竟然是边蔓。惊道“不是和大奶奶逃难去了?” 一说到自己母亲,边蔓哭得更伤心起来。 苏世黎把她带到府中,帮她打了水洗漱,又找了几件干净衣裳给她,收拾干净边蔓才终于有些人样。情绪也微微镇定了些,吃完了东西,看着苏世黎,却又忍不住大哭起来。说大奶奶带了值钱的东西在身上,出城时便请了这伙人做保镖,哪知道还没走到半路呢,这伙人就反水了“我阿娘被打死了。他们说我细皮嫩肉……值……值些钱,只把我看管了起来。带着我一路往南边走,到了这儿我记得似乎是你老家,打听清楚,便趁机跑了过来。”说着扑抱着苏世黎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几十天,家也没了,父母一个不所踪,一个死于非命,钱财也没落到半点。竟觉得恍若隔世般。原左右看苏世黎不顺眼,现在却再亲切不过。 苏世黎安慰她半晌,等她情绪好些才出去。 外头陈意已经把人处置了,和苏世黎回报说“已经赶走了,怕他们来找事,打断了手骨,不养一个月不得好。”又怕越来越乱,有人来生事,叫老仆也别管太多,四个人只住到一个大院子里,平素从小门进出不惹人注意。边蔓原先在家并没有做过什么事,现在却也吃得苦了,见苏世黎在这里并没有大小姐的作派,反而还每天帮老仆择菜做饭,她也做事勤快得很,日日一大早就起来把衣服都洗了,或把被褥搬出来晾晒。只是人比以前话还要少些。做完了事,只坐在院中发呆。 苏世黎心中便是对她有些芥蒂,现在竟然也觉得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有心劝慰她几句,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只说“不过一二个月,便会太平了。到时候回省城去,自然有法子把大伯找到。大伯有本事,家底要挣回来也不难。等都过去了,再结门好亲。日子还是顺顺当当的。” 边蔓听了并不应声。 陈意去外面打听消息,一开始便有信说,马上要打过来了。可这个马上迟迟也并没有到来。县城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在苏府里还有陈粮,后院又有下仆的菜圃,吃的到不为难。有陈意在,安全也有保障。到也并不太难过。 又过了一个月,外头始终没有消息进来。逃难的人过来的也越来越少。先是说陛下派使臣与外邦人合谈了,但说合谈未成又打起来了。不过半月,又有信,说众外邦国组了个什么联盟,要扶持真龙天子做皇帝,在北边成立了新政府,还办了什么登基大典。还有人说,这位天子一上位,又划了好多地给人家做什么租界。“那契书一签就是几百年呢。”那逃难来的人坐在小门外边大口吃馒头边口齿不清地和陈意嘀咕“真的不骗你。咱们陛下,被打到带着皇亲贵族们连夜跑到南边去了。” 门内的边蔓听得心惊。跑回去只问苏世黎“这可怎么办啊?” 苏世黎到还镇定“我们也管不到那么大的事。顾好自己就行了。”两个人再不出门,凡有什么事,只让老仆和陈意出去走动。间或找找看,四乐和麻姑有没有回来。或是有没有哪里逃难的遇见过这样两个人。 但虽然仍然是不太平,可县城到是比省城好一些,一来人口少,二来位置偏远。 一直到了快入冬,也并未出什么大事,甚至还有避祸投亲的人又搬回来了。想必再亲的亲戚,在这种大乱的时候,粮食自己家都不够吃的,还要供应给远亲,实在为难。但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却还没有回返,这些人家外地别院多得很,住在自己家并不急着回到有危险的地方来, 老仆念着旧情,时不时会出去打听苏夫人和苏万澜现在怎么样,但都没有线索。 四个人在小院里,关起门来,过得到也安逸。 陈意每天早上打完拳,便陪着苏世黎去菜地,择了菜回来苏世黎做饭他便打下手,切切菜,和和面什么的。苏世黎闲得无聊,想当然做些菜式,他竟然也吃得下去。 等天气真的冷下来,街上的行人更少了,都缩回家里去。。 陈意每天早上去城外的林子里打柴回来,备用。开始下雪那天,他打到了两只兔子,回来时,路过衙门,停了一会儿。以前这里十分肃穆,但现在不了,大门大开,里头也没人,被翻得乱七八糟,威武棍随便丢在地上,后衙还盘踞了几个难民,见到有人来,纷纷戒备。 回去苏世黎正在灶上炒菜,她原是不会干这些的,连灶也不会烧,还是老仆人学,如今手艺竟然也还可以。老仆看着她,她掌勺,怕油烟头发用布巾包起来,只掉出一缕,垂在耳侧,见他回来,问他“外头如何了?” 他只说“还是原样。”并不多说些什么。只去把小院门又加固了些,又找了些碎琉璃渣,和了泥插在院墙上头。 夜里吃火锅,四个人也不讲究那么多,围坐在饭桌前。因为有兔肉,苏世黎从地窖里开了一坛酒,应着雪景大家心情都很好。陈意也少少喝了一些。吃完老仆起身收拾,边蔓去帮忙,桌上便只剩他和苏世黎两人,苏世黎坐在门边,侧脸望着门外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 夜里边蔓睡在苏世黎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小声叫她“大姐姐,你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吗?我阿娘会不会在哪里看着我呢?” 苏世黎想到大奶奶,她虽然不是个好人,可对子女却实在肯掏心肝“我也不知道。”她有时候会想,四乐、麻姑、桃若,现在都在那儿?那些白楼里出来的人,分别去了什么地方,在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际遇?感到难过之余,又深觉世事无常。有些人能活得很久,有些人不会,有些人一生顺遂,有些人不会,没有为什么,只是刚刚好就是你而已。“也许已经在别处开始更好的生活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夜里突然被惊醒,夜外灯火通明的,十分吵闹。不知道什么人在敲锣,喊着什么新皇登基了。苏世黎披着衣服爬起来,陈意也起来了。他对苏世黎说“别出来,吹了灯。”然后就快步向院门去。 苏世黎提着心,跑去厨房把刀拿在手里。边蔓紧紧地跟着她。 但那些吵闹很快就停了,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不一会儿陈意也回来,相比出去时,他神色轻松了不少,对苏世黎说“没事了,放心吧。”但看着苏世黎回去的背影,又有些黯然。回首看看这小小的院子,在雪中站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和陈意出去,发现街上多了些巡兵。府衙也有人正在扫地补漆。陈意上去打听,杂役说“新官儿昨日夜里到了。一大早就请咱们来修整。” 中午时,许多巡兵四满城敲锣,叫人去衙门口。 人们从家里探出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切切私语。 苏世黎和陈意也跟着去。衙门门口挤满了人,苏世黎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 到了时候,开始鸣锣,纷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果然有个穿官服的中年人带着师爷出来说话。 嘴里知乎者也一堆,陈意好半天也听不明白,只看苏世黎脸色很坏,显然是怒极了。人群有人急着问“他说什么呢?什么意思啊?” 有个读书人模样的应声“就说,新皇帝已经上位了,以后天下太平了,但说我们这儿划归外邦了,他们要在这儿开矿,不日会有外邦人过来了,叫我们收拾了行李等着,之后会给我们另行划拨往所。” 许多人已经叫嚷起来“我们祖辈就是住在这儿的,凭什么就不叫我们住了?” 一时群情激奋。 几乎要与维持秩序的巡兵打起来。 但人家是配了枪的,几声枪鸣,便把人吓住了。人群又退开去,只是有人不停地在叫“就不信你能把我们全杀光!” 那官也怒极了“你来试试!”喝斥“谁在说?公然挑衅治官?煽动民愤?给我揪出来!” 师爷指向一处,便有巡兵过去揪人。但有人故意在下面一乱挤,很快那人便跑得不见了。 大概他们以为这样就算了,可没想,人巡兵也不管,顺手就抓了另一个出来,提到了台阶上去。竟然真个一枪就打死了。 一瞬间,一片寂静,下头人没有一个说话。全被震慑。 那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看打扮,也根本不是本地人。年轻轻,莫约十几岁的样子。脑袋破了个大洞,一脸不可置信倒在血泊之中。 血一直流到苏世黎脚下,她低头怔怔站着,陈意拉她离开人群,一直拉她回到小门外的巷子中,她才仿佛活过来似的开始大喘气,抚胸坐在门槛上一阵比一阵急,陈意知道她身体一向不好,连忙跑去院子里给她拿热水来。她抖抖索索地喝了,总算是好过些。 小门对面是个小户人家,男人正因为今天的事在门口骂爹,拿了家里的扁担,说要去讨个公道。“这屋子是我祖辈就在的,当时是个小泥棚,后来我祖上做点小生意赚了钱,才换了红砖的。祖祖辈辈不是大富之户,可也勤勤恳恳。如今说没就没了?怎么地,我们自己的家还不让我们呆了?这是哪门子的皇……?” 苏世黎猛然打断他的话,看了一眼他身后一脸惊慌几个孩子,劝慰“民不与官斗。孩子也都还指着您呢。只要家里人都在,在哪里都能再挣个新家来。”现在正是枪打出头鸟的时候,他去不过是白白送死。 男人回头看看自己婆娘和孩子,叹了口气,总算打消了去闹事的念头。 陈意扶苏世黎回院中,她坐在花树下的石凳上,陈意看着雪厚寒气重,说要给她拿个垫子来,她也摇头,只问“是张浊其做了皇帝吗?想来你与外头应该是有些联系,应该是知道的。” 陈意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他确实刚才与同伴们已经有了联系。 苏世黎又问:“要是我不肯走呢?” 陈意正要劝,她打断他的话“我不会走的。你和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我苏家祖辈都住在这里,都说我苏家没后,说我父亲没后,但只我还在,他就不叫没后,我就是他的儿子!两个皇帝哪个好我不知道,但人家再差,没有把自己的子民从家园里赶出去。他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帝吗?” 果然接下来,不论外面怎么吵,怎么动员,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更不收拾什么行李。她每天,吃完饭就摆个凳子坐在苏宅大门口。有不知事的巡兵要过来,远远就被人拉住,只绕着走。陈意劝也不是,拦也拦不住,只得侍奉在一旁。 边蔓感到害怕,私下问陈意“大姐姐会不会出事?”这 些日子,两个人相依为命,苏世黎已经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完全想不到如果苏世黎也不在,自己该怎么办?以后怎么生活?可是她也说不出叫苏世黎不要再这么做的话。 因为,这里是家呀。大姐姐在这里长大,每一花一木都有她无数的记忆,有苏家无数的记忆。 怎么能家都不要。 但城中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许多人被巡兵带着离开了县城。原本只是小小的地方,人口稠密些而已。但渐渐整个城变得死寂,白日也看不到人影。有时候苏世黎坐在门口,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比起她的淡定,不淡定的是本地的治理官。 他每天在衙门里踱步不止,眼看时限就要到了,可这小姑娘偏就要和他死嗑。“她身边那个,拿令牌来见,真正是陛下身边的亲卫才有的玉牌。苏家似乎一直与皇家的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咱们实在也惹不起。” “但您也是受陛下之命前来此地呀。”师爷轻声细语。 两个人正说着,便听到外面有人急步进来,一脸惶恐,结结巴巴“那个,那个,那个来了。” 治理官不解“什么来了?” 跟着跑出去,看到门口经过的人,下巴掉到地上,连忙一咕噜跪下。等人都走得没影才敢起来。一时与师父面面相觑,半天都缓不过来“不是我眼花吧?” 张浊其一路走到苏家大门口,才停下来,与坐在条凳上的苏世黎大眼瞪小眼。 他满脸胡渣,没有半点别人想像中的意气愤发,也没有平素的吊而郎当,一身黑,穿着马靴,手里拿着马鞭,身上的大披风上全是雪,下摆皱得乱七八糟,眼睛里全是血丝。只看着苏世黎问“你干什么呀?啊?”嘴唇干得裂开,皱眉看看陈意“拿水来。” 陈意连忙跑到门房,他在那里给苏世黎温了燕窝的――从恢复了联系之后,他能拿到的物资多得多,也丰富得多。苏世黎身体不好,他总记得时刻温补。 张浊其顿顿顿喝了好几碗,才缓过来。 只冷眼看着苏世黎“能耐呢?我做不好皇帝,你做得好是吧?不给外邦国好处,我他妈能活到现在吗?她要我死!我就活该去死了算了?没束手待毙是我错了?!”他猛地把手里的碗砸到苏世黎脚下“我他妈一家人,凭什么就得死得干干净净!凭什么!我张家,凭什么!张子令凭什么!我母亲!凭什么!我想活下来,我有什么错!” 他冷笑连连,大步上去一把拉住苏世黎向外拽“你给我过来!”。陈意上前一步,却不敢去拦。 苏世黎不肯,死死扣住身上的板凳不放。他也不管,连人带板凳一起拽出去,将她一直拉到街对面。对身后看呆的治理官怒斥道“拆了!给我拆得干干净净!” 治理官根本没有准备,可也不敢触这个霉头,连忙叫人跑着去拖了工具来。 连巡兵都用上了。 苏世黎从来不知道拆一个房子能这么快。在砖墙倾倒的巨响中,她无声地挣扎,一口咬在张浊其的手臂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说“我做的不好,你就做得很好?你一生,本该顺顺利利。可你不肯。结果呢?丈夫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你总嘀咕什么重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像一条死狗倒在那儿,抓着我,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什么重生。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永远不可能重新来过。人死了就是死了,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受你连累烧死的人,就是烧死了。那些命 ,你不愿意背也得背。” “有的!”苏世黎终于无法忍耐。 “如果有,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呢?”张浊其怒急一脚踢掉她手中的条凳“不过是自欺欺人!一遍一遍骗自己!你小时候,伪帝来过苏家,当时就是为了玉佩来的,人在高位惴惴不安,便忠情于鬼神!生怕地位不稳。你把玉佩的事听在耳中,不知道怎么的就记在了心里。等到软弱无能的你步步失败,无足可走的时候,却又想起这个故事来了。编了一通鬼话来骗自己。和那个老贱妇一样神神叨叨。” 他一句句如针扎在苏世黎耳中,她不敢信。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玉佩的事。明明她是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以为我和张子令没有去查吗?老贱妇信这个,刀都悬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会不查?你以为张子令为什么要用那个玉佩做聘礼?他这个人,生来心善,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鬼使神差得要帮你,他跟我说,就当是积福吧,他这辈子命不好,寿数不长,多行些善事,下辈子说不定能活得不这么疲累。”张浊其一句句痛斥,不知道是在发泄积日来的怒火,还是真个就因为苏世黎不肯挪走这么一件小事而大怒难耐“心善的人在这世界是活不下去的,苏世黎!张子令如果心狠一些,怎么会死得那么早!” 他把苏世黎提起来,逼她看着苏府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失去的就失去了,死去的也永远被埋在地下。犯下的罪孽永生如附骨之疽。”他冷冷看着苏世黎“什么都不能重新再来。你也该醒醒的”好在,这些人只是在屋子周围徘徊了片刻,便离开了。 夜幕降临,天黑下来之后一切声音都变得诡秘,苏世黎静静地倾听着一切,不知道这样呆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它越过了屋舍,直接来到树下,苏世黎心跳如鼓,甚至做好了一跃而下以命相搏的准备。 这时候陈意的声音响起来:“苏小姐。” 她松了口气,连忙应着声,手脚并用地向下爬。但因为保持一个动作太久,身体僵直发麻根本无法维持平衡,一下便栽倒下去。陈意反应敏捷,冲上去接,被她砸了个正着,她忍痛爬起来,连忙去扶陈意。 见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微微落下心。陈意清声说:“我是练过的,这些事不会有碍。”觉得不自在,微微向后退开几步。 苏世黎不自觉,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 两个人一伴回到屋舍,陈意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床被褥,还有点吃的。拿给苏世黎总有些忐忑,因都粗糙的东西,怕苏世黎是没有吃过苦头,受不了这个罪。 “怎么样?”苏世黎边啃干粮边问。饼粗得刮喉咙,但她并没有抱怨。 “去了并不见人。那边许多外邦军士驻扎,不知道集结后是要往那边去。”陈意转身从外面抱了柴来。 苏世黎连忙阻止他“会有人看到光亮。” 她在夜露里呆了那么久,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头发梢也早都湿了。冰冷的手虚虚地握住陈意的手阻止他。 “有奴婢在,没关系的。”陈意不着痕迹地缩回手,重新把柴码上,拿了引火的枯叶塞在下面,不一会儿就把小火堆点了起来。火光照亮苏世黎惨白没有颜色的面庞,也照应少年还有些稚嫩的脸,他身把被褥给苏世黎披上。 苏世黎回过神“你不用自称奴婢。万一在外面说漏了嘴,怕惹出事端。再者,我也不是什么宫里的贵人。若是寻常相见,怕我还要叫你一声大人呢。我们姐弟相称就好了。” 陈意有些木讷,嚅嚅称是。 苏世黎又问他“你可遇事受伤?”怕他在外面有什么。 “没什么大事。”陈意没料到她问自己这个,连忙摇头。 “没事就好。”苏世黎经这一场,又累又倦,不一会儿就裹着被子睡着了。 陈意坐在火堆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柴火,时不时抬头看她。 突地有个小石子砸进来,他立刻向苏世黎看去,见她仍睡着,轻手轻脚地敏捷起身,出门去。 外头早有个乞丐在等着,见他出来,只小声说“有几个要往这边来,我们已经除了。夜里我们守在附近。你好生休息,不用守夜。明日一路我们在前面清扫干净,你带她跟在后面,应是无碍。”身上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陈意漫不经心点头。 乞丐转身走几步,又停下回来,小声说“主家看着不着调,却是很有些城府的人,他前时对苏小姐就不一般,如今苏小姐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你只想想,都到了这个关头,他还要去和苏小姐告个别……”说着只看着陈意。 陈意冷笑:“你什么意思?”脸上尽是桀骜。 乞丐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叫你行事谨慎稳重,她是嫁过一次的人,平常行事就不忌讳男女,但她可以这样,你却不行。你就算是护着她,行事也要有些分寸,切不可落下什么把柄。到时候天下太平了,主家和苏小姐不知道会有什么牵葛,万一觉得你与苏小姐太过亲近,岂有你的好?” “我一个太监,连宫里的娘娘都服侍得,你讲这些未免想得太多。” 乞丐声音凉凉的,只说“你就当我多事吧。但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照规矩我们是句句都要回报的。你可不要牵连我们就好。”扭头没入黑暗之中。 陈意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屋里去。 苏世黎仍沉沉睡着,呼吸声又轻又缓,显得十分安宁,仿佛世上一切纷争都不会惊扰到她。 第二天,苏世黎醒时太阳已经在半空了,她心里一惊连忙起身,陈意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陶碗,放在火堆上,将饼煮开,拿布隔热端起来给她“没那么剌喉咙。只要到下个城镇就能吃好些。” 苏世黎左右看看,只有一个碗,先吃了,给他留了一半“你也吃些,这一路要好久也不知道,现在也不好讲究太多。” 他没说话,默默接过来胡乱喝了,耳根子都红起来。 苏世黎一点也没察觉,只连声催他身起,再往约定的地方去看看,人都来了没有。 陈意仍送她回树上去,等她藏好了,才又出去。 等到夜里回来,却仍只有他一个。 苏世黎显然是十分失望,她无法想像为什么麻姑、四乐和伙计们一个也没能出来,甚至……不敢去想像。 陈意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但最终苏世黎只是收敛了神色“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就走。”这里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 夜里她很晚都没有睡,只侧躺着,盯着火堆发呆。一会儿眼中晶莹,像是有什么在闪光,但最终她没有哭。只摩挲颈间微微突起的地方,眼色渐渐刚毅。 陈意知道那里挂着个玉佩,她上下树的时候,掉出来过。 第二天两人很早就起身了,一路向苏世黎的老家去。苏世黎脚上早起了水泡,那些水泡,破了起,起了破,血从袜子浸出来,夜里在荒野露宿,陈意找了草药来给她敷,把袜子撕下来时她痛得满头是汗,但也没叫一声。他也不晓得,像这样明明该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会有这样刚毅的性格。 不过夜里入睡时,苏世黎突地问“是不是还有别人跟着我们?” 陈意心里一突“您怎么这样问?” 苏世黎说:“我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事。不过路边有些尸首像是刚死的。” 陈意没有否认。 苏世黎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张浊其要做皇帝吗?” 陈意没有应声。 她也没有再追问,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第三天两个人仍旧早起,不过行至往县城去的岔路时,陈意突然停了下来,他示意苏世黎躲到路边的草丛里,一个人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儿再回来,脸色很不好,调头带着苏世黎往回走。 苏世黎被他拽着,边跑边回头看,路中间倒着两个乞丐,但看不清两个人受了什么伤。 陈意带着她走了很长一段回头路,拐进了周围的的山林,又向深处暴走了一段,才停下来略作休息。 但就算是休息的时候,他也十警觉,一直站在略高的地方,注视着向来时的方向。以防备有什么人跟上来。 “有什么人在追我们吗?”苏世黎问。 他摇头“不知道。”想了想又说“可能是偶然遇到起了冲突。”他不能不小心,两个同伴都是几招之类落败受了致命而死的。这说明对方实力强劲,如果没有顾虑一搏的话,自己未必没有胜算,但现在他带着苏世黎。 “你在这里。不要走动。如果过一个时辰我没有回来,你就立刻离开。不要走大路,从这里”他指指远处起伏的几座山头“向南翻过三个山头就到了。”他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掏出一只□□给她“拿着防身。” “你呢?”苏世黎接过来立刻问。 “我还有一只。”陈意突然有些明白,她那些下仆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她。她根本不用关心任何人,比如他,他受命而来,不论她态度多么恶劣,都一定会尽全力保她平安,可她似乎,从没有看不起谁的念头。 苏世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时间。对他点点头。 陈意回望了一下来时的路,挑了个方向,脚步轻敏捷,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间隙之中。 苏世黎在他走后,找了个草丛蹲下。怀表上的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有几次,她似乎听到风把远处的声音带来,但也可能只是幻觉而已。但很快,她就听到一声巨响。 是枪。 接下来又是好几声。 鸟群被惊得乱飞。 陈意死了吗?还是对方死了? 苏世黎看了看时间,陈意只走了十多分钟,还有四十分钟。 她收起怀表,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过了十分钟,没有人找过来。 如果陈意没死,这时间足够他回到这里来,但是并没有他的身影。到了三十多分钟的时候也仍没有任何人来。 但她也仍然没有走。只是默不出声地蹲着,望着脚下乱爬的蚂蚁。 又过了良久,她终于听到了声音。从树叶的缝隙,她看到有一个人影,从来时的方向,向这边过来,但他不是用走的,而是爬过来的。她拿着枪,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抖抖缩缩地上了膛,向那个人走去。 看清是陈意,她才猛地松了口气。 陈意不知道伤到哪,身上全是血,身后拖着长长的血印子,似乎神智都不是很清醒,嘴里念叨“没事了。没事”胸前却还不停地有血冒出来,苏世黎把他衣裳扒了,找了半天才找到是哪里再流血,连忙把大衣裳脱了扯着布条把伤口胡乱绑住。终于没有再血流如注,然后她把陈意半抗半拖起来,向山上走。 好在少年单薄,并不是多么强壮的身体,不然对她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边喘息地走着,边回头看,身后有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一直走到完全不可能再多迈一步,她才停下来。陈意带了药,但她也不知道哪些能用能吃,想到前夜陈意找来给自己用的应该对伤口有好处,连忙去找了些来。嚼碎了给他糊在伤口上。 陈意被痛醒来,似乎清醒了些,抖抖索索地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药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好了很多。甚至可以稍微站起来。拿用火烧过的匕首重新清理了一下伤口之后,又咬牙拿出随身的小包,将里面的针拿出来,穿上线,一点一点地将伤口缝起来。苏世黎帮他挤着伤口,一双玉葱一样的手抖得厉害极了。“没事。”陈意闷哼着安慰她“是些流匪。里头有个人厉害得很,大概是遇到我两个同伴,以为有大人物在后面,所在守着我们。” 缝完他头勾不下去,苏世黎半点没有迟疑,伏身给他咬断了线,蹭得满脸都是血,到也并不十分在乎,只憋着气拉着袖子胡乱擦了擦。但她身上蹭了太多血,越擦越糟,陈意感觉她马上都要呕吐起来,连忙撑着身体,扯了一块没血污的衣摆,帮她把鼻端和嘴周的血抹干净。 苏世黎喘着气,这才终于缓过来一些。勉强对陈意笑“血的味道比我想的更要恶心。” 陈意虚弱极了,躺回去,大概因为失血太多,意识有些模糊,喃喃念叨“我从自己要死了。还怕你走了。”那么远,他几次都感觉自己无法再多移动一步,可就样挣扎着却还是爬了回来。 苏世黎安慰他“没事了我没走。”帮着陈意处理好伤口,又拍醒他问有没有应急的药,在陈意的示意下,拿了两颗药出来给他吞了下去。 但陈意的伤太重,根本不适合再继续赶路,还好他备用的药还不少。两个人在山上呆了七八天,苏世黎找到了一条小溪水,干粮也带得足够多。她甚至还用枪打到了一只小鹿。 陈意听到枪响,捂着伤口挣扎着跑过去,正看到她提着鹿脚往回走。远远看到他,兴奋地挥手“今天有肉吃。”迎着夕阳笑得灿烂极了。这只小鹿她遇到过好几次,但实在太机警了,根本不给她走近一点的机会,而离得太远她又根本打不中。 他一时怔怔的,随后只收回目光,含糊地应了几句。 一只鹿两个人吃了两天,因无法保存,第三天不得不丢弃。等到陈意能够行动,干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终于能起身继续赶路。 这次没有再出山,而是直接像陈意之前所说的,从山中继续向前。 等到两人终于从山里走出来,形、容已经与野人差不多了,头发也乱蓬蓬的,苏世黎看到熟悉的一切,仿若隔世,不过街上行人个个惶惶来去,一派惊恐不安的气氛,也没人理会两个乞丐。 在去苏家的路上,苏世黎想到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一时心中戚然,想着这次回来会是什么情景,又想马上再见到嫡母,一时心情。 可等到时,才发现苏家大门大开着,所见之处乱七八糟,见两个乞丐往里走,也没人出来阻拦。她在门房停了一下,门房桌边放了一杯茶,摸着还有些热。想来是有人的。 可两个人一路向里去,只见满地狼藉,能搬的差不多都搬走了,连路上嵌的鱼目珠都被挖了个干净。苏老爷书房也如是。苏世黎抚摸着若大的书桌,上面原先摆满了苏老爷常翻的书和新收来的古董玉器。现在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谁在这里?” 苏世黎回头,进门来的老仆人见到她一怔,刹时眼眶就红了“二小姐回来了。”屈膝便要跪。 苏世黎认得,这是跟在苏老爷身边的老仆连忙伸手扶他“怎么家里没人?” 老仆直抹眼泪:“老爷去世,大小姐与大姑爷返家,得知家里有您那一笔进帐,大姑爷说苏家不济了,但总得有些营生,不好一直这样干吃老本下去,哄得大小姐向夫人开了口,夫人便没有拿出钱去抵债,不止您那一笔,自己还贴了不少,全给大姑爷拿去。后来大姑爷久不返利,债主们又一直闹,夫人没法子便遣散了下仆,避回娘家去了。债主们哪是这么好打发的,又找宗族老人们说理,宗族老人们却以为,苏家没后,府中财产当充入族庙,或该当从族中挑一个孩子过来,继个子嗣。吵得翻天覆地,好几支都着人进府来,说是族中派来看管家财的,把老奴也赶走了。还和夫人打起官司来,说夫人即回娘家去,便不是苏家的人了,地契、铺子、遗财一应,俱该还到族中。官司拉来扯去的,并没得判,两边不知道送了多少银钱进去,又逢日前兵灾大乱,到处都有流言,说是已经打起来了,外邦兵见人就杀,一时城里大乱,债主们趁机闯进来,能拿的能用的,全搬了个干净。族中的人也都避祸去了,顾不到这边,老奴担心着府里,偷摸回来一看,这里却连个守门的都不见,老奴就没有走。人虽轻微,到底看个门还是看得。” 苏世黎望着这一派萧瑟,心中怅然,她小时候府里门庭若市,来往不是大富便是大贵,就是这样轻易也都见不到苏老爷的面。也不过十几年,便成了这幅衰败的模样。 再想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入了白楼,入了张府,身份换了又换,都敌不过一场风波,什么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四乐也好麻姑也罢,再肯上进,最后如何,谁也作不得主,人人都不过是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大风吹到哪里,便是哪里。 夜里老仆把她以前住所收拾出一间,供她和陈意落脚休息。 她久睡不着,起身站在廊下,突地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那时候陪在身边的是桃若。 如今桃若也早不在了。 可她心中竟然也不觉得悲伤,早些不在了也好,四乐她们也不知道都遇着些什么事,桃若到还省去了这些颠沛与磨难。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桃若坟上看了看,又去看了苏老爷。 逝去的人音容笑貌还在心中,可眼前却只剩下一捧黄土。回来路上,到处是行色匆匆拖家带口的路人,一些人在往外跑说要去何处投亲,而一些人又在往内跑,到县城投亲来,时不时便有人拦她问路。路边有几个,看着穿得破破烂烂,但仔细分辨衣裳的面料原该是大好的,见到有人路过,边一拥而上讨东西吃。 陈意去问,回来说都是靠海那边逃过来的。外邦人从港口上岸,沿海早被抢夺一空。这些人不论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有家归不得,也无处可去。 苏世黎一时默然问他“张浊其和这些个外邦可有来往?”不然为什么就这么刚刚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和朝廷开战。 陈意眼神微闪,只说“这些我并不知情。” 苏世黎又问“张家的钱,都往哪里去了?” 陈意也只是不说话。 苏世黎也不追逼,只又问:“那个所谓真龙,你可曾见过?” 陈意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再敷衍“并不曾见。以前也并不知道。还是张家出了事,主家察觉不对,我们也才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后主家和对方有见过一次。” 苏世黎意外“是吗?”她记得出事之后张浊其无法离开,一直呆在城中。“什么时候?是他躲在张家时,还是在我铺子里时?” 陈意说“在铺中时。”当时两边都带了人,大概是为防备对方向自己下手,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有几个,并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苏世黎完全没有想到。她觉得,恐怕陛下派来的人也没有想到。后来想必也是发现了真龙离开的踪迹,这才回过味来,立刻追寻而去。才会顾不上张浊其这个假血脉。 两个人一路走着,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陈意走在她身侧,时不时伸手挡住匆匆来去的路人,以防冲撞。不过受了好多白眼。他到不在意这些。 苏世黎对他说“如今战乱,你要是担心亲人,回去也未尝不可。说不好他们也在等你的消息呢,把他们的安顿好,再回来也无大碍。我看现在一时,也打不到县城来。我在这儿不会有事,也不会找张浊其告你的状。” 陈意却无所谓“我没有亲人。”世上没人记挂他,他也不记挂谁,他嘴唇微微翕动,想说,没有人会等我,但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是有人在那么危险的境地也等过自己的。虽然对于这个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人回到苏府,还没走太近,就看到老仆在门口与几个人争执。 当先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声大如钟“这是我婆娘,我要带她回家。和你这个老东西有什么相干?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仆并不悚他,梗着脖子道“她跑过来说自己被拐,又是我主家的亲戚,我自然要多问两句!你既然无愧于心,你怕什么?” 壮汉伸手便把他推开,只把坐在地上的女子往自己身边拉。 可女子死死抱住老仆的腿不放手,大声哭喊“我不认识他们呀,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与你们苏家是有亲的。苏世黎认得我的。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那壮汉不理骂“苏你mlgb”烦老仆多事,伸手就要打过去。 陈意脸色一沉,箭步上去,一脚就将那壮汉踢了个踉跄,摔了个屁蹲。 壮汉一时反应不及,坐在地上怔了一下才回过神起来喊“兄弟们!”一群人一拥而上,往陈意过去。 但陈意不过三拳两脚,就把这些人打得落花流水。壮汉要跑,他却揪住了人,提着脖子一路拖到苏世黎面前。壮汉带来的人已全倒地正在哀嚎,壮汉自己也满脸是血,人都被打蒙了。只伏在那里请罪“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说话间吐出颗牙来。 苏世黎叫老仆把那女子扶起来,正想问是哪一个。 那女子已经哭着向她扑过来。只叫“大姐姐!大姐姐!” 苏世黎帮她把乱发拨开才发现竟然是边蔓。惊道“不是和大奶奶逃难去了?” 一说到自己母亲,边蔓哭得更伤心起来。 苏世黎把她带到府中,帮她打了水洗漱,又找了几件干净衣裳给她,收拾干净边蔓才终于有些人样。情绪也微微镇定了些,吃完了东西,看着苏世黎,却又忍不住大哭起来。说大奶奶带了值钱的东西在身上,出城时便请了这伙人做保镖,哪知道还没走到半路呢,这伙人就反水了“我阿娘被打死了。他们说我细皮嫩肉……值……值些钱,只把我看管了起来。带着我一路往南边走,到了这儿我记得似乎是你老家,打听清楚,便趁机跑了过来。”说着扑抱着苏世黎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几十天,家也没了,父母一个不所踪,一个死于非命,钱财也没落到半点。竟觉得恍若隔世般。原左右看苏世黎不顺眼,现在却再亲切不过。 苏世黎安慰她半晌,等她情绪好些才出去。 外头陈意已经把人处置了,和苏世黎回报说“已经赶走了,怕他们来找事,打断了手骨,不养一个月不得好。”又怕越来越乱,有人来生事,叫老仆也别管太多,四个人只住到一个大院子里,平素从小门进出不惹人注意。边蔓原先在家并没有做过什么事,现在却也吃得苦了,见苏世黎在这里并没有大小姐的作派,反而还每天帮老仆择菜做饭,她也做事勤快得很,日日一大早就起来把衣服都洗了,或把被褥搬出来晾晒。只是人比以前话还要少些。做完了事,只坐在院中发呆。 苏世黎心中便是对她有些芥蒂,现在竟然也觉得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有心劝慰她几句,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只说“不过一二个月,便会太平了。到时候回省城去,自然有法子把大伯找到。大伯有本事,家底要挣回来也不难。等都过去了,再结门好亲。日子还是顺顺当当的。” 边蔓听了并不应声。 陈意去外面打听消息,一开始便有信说,马上要打过来了。可这个马上迟迟也并没有到来。县城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在苏府里还有陈粮,后院又有下仆的菜圃,吃的到不为难。有陈意在,安全也有保障。到也并不太难过。 又过了一个月,外头始终没有消息进来。逃难的人过来的也越来越少。先是说陛下派使臣与外邦人合谈了,但说合谈未成又打起来了。不过半月,又有信,说众外邦国组了个什么联盟,要扶持真龙天子做皇帝,在北边成立了新政府,还办了什么登基大典。还有人说,这位天子一上位,又划了好多地给人家做什么租界。“那契书一签就是几百年呢。”那逃难来的人坐在小门外边大口吃馒头边口齿不清地和陈意嘀咕“真的不骗你。咱们陛下,被打到带着皇亲贵族们连夜跑到南边去了。” 门内的边蔓听得心惊。跑回去只问苏世黎“这可怎么办啊?” 苏世黎到还镇定“我们也管不到那么大的事。顾好自己就行了。”两个人再不出门,凡有什么事,只让老仆和陈意出去走动。间或找找看,四乐和麻姑有没有回来。或是有没有哪里逃难的遇见过这样两个人。 但虽然仍然是不太平,可县城到是比省城好一些,一来人口少,二来位置偏远。 一直到了快入冬,也并未出什么大事,甚至还有避祸投亲的人又搬回来了。想必再亲的亲戚,在这种大乱的时候,粮食自己家都不够吃的,还要供应给远亲,实在为难。但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却还没有回返,这些人家外地别院多得很,住在自己家并不急着回到有危险的地方来, 老仆念着旧情,时不时会出去打听苏夫人和苏万澜现在怎么样,但都没有线索。 四个人在小院里,关起门来,过得到也安逸。 陈意每天早上打完拳,便陪着苏世黎去菜地,择了菜回来苏世黎做饭他便打下手,切切菜,和和面什么的。苏世黎闲得无聊,想当然做些菜式,他竟然也吃得下去。 等天气真的冷下来,街上的行人更少了,都缩回家里去。。 陈意每天早上去城外的林子里打柴回来,备用。开始下雪那天,他打到了两只兔子,回来时,路过衙门,停了一会儿。以前这里十分肃穆,但现在不了,大门大开,里头也没人,被翻得乱七八糟,威武棍随便丢在地上,后衙还盘踞了几个难民,见到有人来,纷纷戒备。 回去苏世黎正在灶上炒菜,她原是不会干这些的,连灶也不会烧,还是老仆人学,如今手艺竟然也还可以。老仆看着她,她掌勺,怕油烟头发用布巾包起来,只掉出一缕,垂在耳侧,见他回来,问他“外头如何了?” 他只说“还是原样。”并不多说些什么。只去把小院门又加固了些,又找了些碎琉璃渣,和了泥插在院墙上头。 夜里吃火锅,四个人也不讲究那么多,围坐在饭桌前。因为有兔肉,苏世黎从地窖里开了一坛酒,应着雪景大家心情都很好。陈意也少少喝了一些。吃完老仆起身收拾,边蔓去帮忙,桌上便只剩他和苏世黎两人,苏世黎坐在门边,侧脸望着门外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 夜里边蔓睡在苏世黎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小声叫她“大姐姐,你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吗?我阿娘会不会在哪里看着我呢?” 苏世黎想到大奶奶,她虽然不是个好人,可对子女却实在肯掏心肝“我也不知道。”她有时候会想,四乐、麻姑、桃若,现在都在那儿?那些白楼里出来的人,分别去了什么地方,在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际遇?感到难过之余,又深觉世事无常。有些人能活得很久,有些人不会,有些人一生顺遂,有些人不会,没有为什么,只是刚刚好就是你而已。“也许已经在别处开始更好的生活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夜里突然被惊醒,夜外灯火通明的,十分吵闹。不知道什么人在敲锣,喊着什么新皇登基了。苏世黎披着衣服爬起来,陈意也起来了。他对苏世黎说“别出来,吹了灯。”然后就快步向院门去。 苏世黎提着心,跑去厨房把刀拿在手里。边蔓紧紧地跟着她。 但那些吵闹很快就停了,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不一会儿陈意也回来,相比出去时,他神色轻松了不少,对苏世黎说“没事了,放心吧。”但看着苏世黎回去的背影,又有些黯然。回首看看这小小的院子,在雪中站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和陈意出去,发现街上多了些巡兵。府衙也有人正在扫地补漆。陈意上去打听,杂役说“新官儿昨日夜里到了。一大早就请咱们来修整。” 中午时,许多巡兵四满城敲锣,叫人去衙门口。 人们从家里探出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切切私语。 苏世黎和陈意也跟着去。衙门门口挤满了人,苏世黎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 到了时候,开始鸣锣,纷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果然有个穿官服的中年人带着师爷出来说话。 嘴里知乎者也一堆,陈意好半天也听不明白,只看苏世黎脸色很坏,显然是怒极了。人群有人急着问“他说什么呢?什么意思啊?” 有个读书人模样的应声“就说,新皇帝已经上位了,以后天下太平了,但说我们这儿划归外邦了,他们要在这儿开矿,不日会有外邦人过来了,叫我们收拾了行李等着,之后会给我们另行划拨往所。” 许多人已经叫嚷起来“我们祖辈就是住在这儿的,凭什么就不叫我们住了?” 一时群情激奋。 几乎要与维持秩序的巡兵打起来。 但人家是配了枪的,几声枪鸣,便把人吓住了。人群又退开去,只是有人不停地在叫“就不信你能把我们全杀光!” 那官也怒极了“你来试试!”喝斥“谁在说?公然挑衅治官?煽动民愤?给我揪出来!” 师爷指向一处,便有巡兵过去揪人。但有人故意在下面一乱挤,很快那人便跑得不见了。 大概他们以为这样就算了,可没想,人巡兵也不管,顺手就抓了另一个出来,提到了台阶上去。竟然真个一枪就打死了。 一瞬间,一片寂静,下头人没有一个说话。全被震慑。 那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看打扮,也根本不是本地人。年轻轻,莫约十几岁的样子。脑袋破了个大洞,一脸不可置信倒在血泊之中。 血一直流到苏世黎脚下,她低头怔怔站着,陈意拉她离开人群,一直拉她回到小门外的巷子中,她才仿佛活过来似的开始大喘气,抚胸坐在门槛上一阵比一阵急,陈意知道她身体一向不好,连忙跑去院子里给她拿热水来。她抖抖索索地喝了,总算是好过些。 小门对面是个小户人家,男人正因为今天的事在门口骂爹,拿了家里的扁担,说要去讨个公道。“这屋子是我祖辈就在的,当时是个小泥棚,后来我祖上做点小生意赚了钱,才换了红砖的。祖祖辈辈不是大富之户,可也勤勤恳恳。如今说没就没了?怎么地,我们自己的家还不让我们呆了?这是哪门子的皇……?” 苏世黎猛然打断他的话,看了一眼他身后一脸惊慌几个孩子,劝慰“民不与官斗。孩子也都还指着您呢。只要家里人都在,在哪里都能再挣个新家来。”现在正是枪打出头鸟的时候,他去不过是白白送死。 男人回头看看自己婆娘和孩子,叹了口气,总算打消了去闹事的念头。 陈意扶苏世黎回院中,她坐在花树下的石凳上,陈意看着雪厚寒气重,说要给她拿个垫子来,她也摇头,只问“是张浊其做了皇帝吗?想来你与外头应该是有些联系,应该是知道的。” 陈意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他确实刚才与同伴们已经有了联系。 苏世黎又问:“要是我不肯走呢?” 陈意正要劝,她打断他的话“我不会走的。你和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我苏家祖辈都住在这里,都说我苏家没后,说我父亲没后,但只我还在,他就不叫没后,我就是他的儿子!两个皇帝哪个好我不知道,但人家再差,没有把自己的子民从家园里赶出去。他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帝吗?” 果然接下来,不论外面怎么吵,怎么动员,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更不收拾什么行李。她每天,吃完饭就摆个凳子坐在苏宅大门口。有不知事的巡兵要过来,远远就被人拉住,只绕着走。陈意劝也不是,拦也拦不住,只得侍奉在一旁。 边蔓感到害怕,私下问陈意“大姐姐会不会出事?”这 些日子,两个人相依为命,苏世黎已经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完全想不到如果苏世黎也不在,自己该怎么办?以后怎么生活?可是她也说不出叫苏世黎不要再这么做的话。 因为,这里是家呀。大姐姐在这里长大,每一花一木都有她无数的记忆,有苏家无数的记忆。 怎么能家都不要。 但城中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许多人被巡兵带着离开了县城。原本只是小小的地方,人口稠密些而已。但渐渐整个城变得死寂,白日也看不到人影。有时候苏世黎坐在门口,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比起她的淡定,不淡定的是本地的治理官。 他每天在衙门里踱步不止,眼看时限就要到了,可这小姑娘偏就要和他死嗑。“她身边那个,拿令牌来见,真正是陛下身边的亲卫才有的玉牌。苏家似乎一直与皇家的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咱们实在也惹不起。” “但您也是受陛下之命前来此地呀。”师爷轻声细语。 两个人正说着,便听到外面有人急步进来,一脸惶恐,结结巴巴“那个,那个,那个来了。” 治理官不解“什么来了?” 跟着跑出去,看到门口经过的人,下巴掉到地上,连忙一咕噜跪下。等人都走得没影才敢起来。一时与师父面面相觑,半天都缓不过来“不是我眼花吧?” 张浊其一路走到苏家大门口,才停下来,与坐在条凳上的苏世黎大眼瞪小眼。 他满脸胡渣,没有半点别人想像中的意气愤发,也没有平素的吊而郎当,一身黑,穿着马靴,手里拿着马鞭,身上的大披风上全是雪,下摆皱得乱七八糟,眼睛里全是血丝。只看着苏世黎问“你干什么呀?啊?”嘴唇干得裂开,皱眉看看陈意“拿水来。” 陈意连忙跑到门房,他在那里给苏世黎温了燕窝的――从恢复了联系之后,他能拿到的物资多得多,也丰富得多。苏世黎身体不好,他总记得时刻温补。 张浊其顿顿顿喝了好几碗,才缓过来。 只冷眼看着苏世黎“能耐呢?我做不好皇帝,你做得好是吧?不给外邦国好处,我他妈能活到现在吗?她要我死!我就活该去死了算了?没束手待毙是我错了?!”他猛地把手里的碗砸到苏世黎脚下“我他妈一家人,凭什么就得死得干干净净!凭什么!我张家,凭什么!张子令凭什么!我母亲!凭什么!我想活下来,我有什么错!” 他冷笑连连,大步上去一把拉住苏世黎向外拽“你给我过来!”。陈意上前一步,却不敢去拦。 苏世黎不肯,死死扣住身上的板凳不放。他也不管,连人带板凳一起拽出去,将她一直拉到街对面。对身后看呆的治理官怒斥道“拆了!给我拆得干干净净!” 治理官根本没有准备,可也不敢触这个霉头,连忙叫人跑着去拖了工具来。 连巡兵都用上了。 苏世黎从来不知道拆一个房子能这么快。在砖墙倾倒的巨响中,她无声地挣扎,一口咬在张浊其的手臂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说“我做的不好,你就做得很好?你一生,本该顺顺利利。可你不肯。结果呢?丈夫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你总嘀咕什么重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像一条死狗倒在那儿,抓着我,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什么重生。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永远不可能重新来过。人死了就是死了,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受你连累烧死的人,就是烧死了。那些命 ,你不愿意背也得背。” “有的!”苏世黎终于无法忍耐。 “如果有,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呢?”张浊其怒急一脚踢掉她手中的条凳“不过是自欺欺人!一遍一遍骗自己!你小时候,伪帝来过苏家,当时就是为了玉佩来的,人在高位惴惴不安,便忠情于鬼神!生怕地位不稳。你把玉佩的事听在耳中,不知道怎么的就记在了心里。等到软弱无能的你步步失败,无足可走的时候,却又想起这个故事来了。编了一通鬼话来骗自己。和那个老贱妇一样神神叨叨。” 他一句句如针扎在苏世黎耳中,她不敢信。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玉佩的事。明明她是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以为我和张子令没有去查吗?老贱妇信这个,刀都悬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会不查?你以为张子令为什么要用那个玉佩做聘礼?他这个人,生来心善,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鬼使神差得要帮你,他跟我说,就当是积福吧,他这辈子命不好,寿数不长,多行些善事,下辈子说不定能活得不这么疲累。”张浊其一句句痛斥,不知道是在发泄积日来的怒火,还是真个就因为苏世黎不肯挪走这么一件小事而大怒难耐“心善的人在这世界是活不下去的,苏世黎!张子令如果心狠一些,怎么会死得那么早!” 他把苏世黎提起来,逼她看着苏府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失去的就失去了,死去的也永远被埋在地下。犯下的罪孽永生如附骨之疽。”他冷冷看着苏世黎“什么都不能重新再来。你也该醒醒的” 59、59、结局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青桃从里面出去,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外头人问“苏小姐怎么样?说话了吗?” 青桃直摇头。不知道主家从哪里带回来的,只说姓苏,叫她们好生照料。后来院子里的嫫嫫说,似乎是叫苏世黎,在老家省城可是个问得着的人物。 “听说落了孩子和男人私奔,却被男人抛弃,一个人回了家,气死了亲爹被赶出家门。去投奔亲戚吧,不知道怎么勾上了张家那位,一嫁过去转头就把帮过她的亲戚家产业占为已有了。怎么料,张家出了事,见势头不对沾不到什么好处,调头就自请和离跑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坏得头上生疮脚底留脓,却不知道怎么被主家带回来。”嫫嫫讲得直咋舌。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儿女,她可羞也羞死,要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正说着话,扭头看到一直不动的苏世黎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外头的晴空,吓得她连忙收声忙自己的事去。边跑还边有些害怕,苏世黎要叫住自己。但等她出了院子再回头,苏世黎仍站在那儿。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扭头就遇见主家身边的下仆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往里来。 见她便问“苏小姐今日如何?” 她只含糊地说“仍是不理人。” 下仆点头,带着人往院中去。 她伸头偷看,那陌生女子先还只是快步,后来几乎要跑起来叫着“姑娘。” 可苏世黎像没听见似的,只专注地看着天。好像那里有什么叫她移不开眼睛。 “是四乐呀,姑娘。”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 嫫嫫觉得好笑,凭你是谁,这人都失心疯似的了,哪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呢? 可苏世黎似乎回过了神,扭头看窗外看过去。 一时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只看着,渐渐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麻姑呢?” 送四乐来的下仆十分紧张,一直打眼色,四乐会意,忍着眼泪,笑说“大家都好着呢。” 苏世黎没有应声,又问“大奶奶那几家怎么样?” 四乐这到没有迟疑“说是从出城后就没有音讯,想来是出事了。”兵荒马乱的。边蔓能活着都是万幸。 苏世黎却不看她,又望着天去了,嘴里却说“麻姑要是好着,她该和你一起来看我。可见是不在了。”也不需得她回答,只问“你兄弟们如何?” 四乐再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只摇头。 两主仆一个哭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等四乐情绪渐渐缓些。苏世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那下仆“张宝千呢?她现在该当是风头正劲了。” 下仆正要开口,苏世黎说“要把我当傻子来哄?” 下仆话便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硬着皮道“张小姐为护着主家,已经过身了。不过小少爷健在。” “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人,轻飘飘也就没了。”苏世黎只望着一处,喃喃地说。人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很多故事,可往往一生却短得可怕,连带着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像是突然被叫停的大戏,个个黯淡离场。 苏世黎一时不言语,只转身回到塌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倦了,只躺着发呆。 这床幔上的宝珠在窗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华贵。一颗也不知道顶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花销。在这儿却像白来似的,坠得满满的。 四乐进来陪着她。 她即不说话,四乐也不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坐着。 夜里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四乐起身去看,是侍卫打扮的,只问苏世黎如何,又问吃了多少东西,问完便走了。留下个小盒子,说是主家从哪里收罗来,觉得新奇,奉来给苏小姐打发时候。 下仆送进来,轻声细语,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苏世黎也不理,只躺着。 下仆早习惯了,问四乐苏世黎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苏小姐也不大说话,是以我们一向只好猜着来。恐怕并不合口味。” 四乐跟着她去厨房,跟上听到几个下仆在低声说话,听着局势并不怎么好。“那位日前一死。如今却更乱了。听说七王爷在北方封地自立了……” 等四乐备好了吃的来,却见个一身打扮得十分仆素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回头来看。四乐与她打个照面,心里不由得一突,这女子实在与苏世黎有些相像。 仆妇出来领她进去,见四乐已经返来,索性便把她手里的食盒接了,只低声道“说是苏小姐的亲戚,得了信来看苏小姐的。” 四乐问“您是?” 那女子并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只向里走。 四乐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 女子进了屋,见到屋中摆设,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苦涩。看着床上的人,语气也涩得很“人人都为几斗米折腰,可你从来是不曾想这些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受过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怕极了,母亲连我这边的用度都减了。可独你没有,反而父亲还特特地给你添了几件大好的宝石首饰。” 苏世黎只躺着,并不理会。 她也不气馁。慢步走到塌边,在塌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苏世黎。“后来你出嫁,也是胡来。我当时也曾不忿,凭什么你想嫁谁就嫁谁?我就得听家里摆布。凭什么你一个庶出的次女,嫁妆要与我相当?你不是嫡母生的,可处处都比我自在。每天和活在梦里似的。心机手段,一概不懂。好在后来你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叫我松了口气。我当时想着,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像你这样活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后来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哪还有半点高门小姐的娇嫩。 手是最骗不了人的。 “可我活得就有多好吗?三挑四检,说是高嫁,可步步提心吊胆,小心做人。人家说一句话,我得在心里琢磨几十遍。家里这样那样,没有一刻轻省,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被婆婆抱去养着,只为了拿捏我罢了,却并不精心,还没到周岁就没了。为了拢住男人,家财都搭了进去。最后呢?”她伸手摸摸床幔上的珠子,嗤地笑。“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起来,你还有几年舒坦,起码你等着,盼着的,是你中意的人。是真心欢喜过。如今你即使是成了这样,也还躺在富贵乡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来时,心里踌躇,即想得些接济,却还有些傲气。现在,只是落泪。 “什么都是空。” 她哭着,抓住苏世黎的手“你赢了。终归是你赢了。” 赢?赢了什么? 苏世黎看向床前的苏万澜,两人自幼时,就并不怎么来往。虽说是姐妹可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 以前,她可不知道多羡慕姐姐有母亲在世。后来又羡慕她,不论什么事总有夫人帮她出头。再后来,又羡慕她嫁得太平,虽说是父母作主,但起码生活稳妥不必像她这样受些风浪。甚至还羡慕过她,不必像自己一样,傻乎乎地把一片真心倾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最后家财散尽生活潦倒,但起码身体健康。 可现在呢。 原来苏万澜眼中,自己还是赢家。 她看着苏万澜,忍不住觉得好笑。 太可笑了。 人实在是……太!可!笑! 先是细细的,轻声地笑,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过得再不好,凡珍视的都已失去,连家也被人夷为平地,只恨不得倾尽一切重来,只觉得万事俱休,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羡慕着你的生活。 四乐被这笑声,吓得想去劝止,可又不太敢。 好一会儿,这笑声才渐渐停下来,她伸手从床幔上扯了两珠子,递给苏万澜。 苏万澜万不愿意接受她的施舍,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为这来了。她接过来,也没有谢她,只转身往外头去。背脊挺得不能再更直。 苏世黎起身坐了一会儿,问四乐“今日吃什么?” 四乐见少有地精神好,喜上眉梢,连忙令人把食盒拿来摆上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苏世黎好好地吃了顿饭,大概因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心情这么舒畅,竟然又安安稳稳地小睡起来。 夜里半梦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伸手摸了摸床上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桃若”,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呆了良久,圾着鞋子,走到外头回廊下。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四乐被惊醒,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出来,该着凉了。” 她说“你洋文读得好不好。” 四乐愣一愣。 她说“我在家时是学过一些。曹正书是个洋派人,以能看原文书籍为傲。” 说到这个人也没有恨,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普通相识的人。 “我当时为投其所好,努力地学过一次。但做你的老师却是不够。明日你叫张浊其给我找一个洋文老师来。” 四乐连忙点头,一时眼热。只偷偷地拉着袖子擦掉。 “人生还长呢。”苏世黎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