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无双》 第1章 孤魂野鬼1 尾冬,唯有午后炙热的阳光可搅乱凛冽的寒风。 京郊鸣雁山脚下的一处荒林中,绛色衣裙的少女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鲜血从额间的伤口处划落,给那张明艳无双的脸添上几分妖异,慑人心魄。 “小姐,三小姐她、她死了!” 粉蓝色衣衫的丫鬟探过她的鼻息,瑟缩了一下,颤声儿禀报。 “嚷嚷什么?不过是个短命鬼生的小娼妇,打死就打死了。仗着她娘生下了伯府里的独子,被扶正当了嫡支,就嚣张成那样,死了也是活该!还妄想当上太子妃,去地狱里做她的春秋大梦吧!” 说话的少女容颜绝美,鹅黄袄裙外披着一件华贵的素粉色狐裘,越发衬得她双颊红润,如雨后春杏般娇艳动人。 她的裙钗粉黛无一不是上好的,一眼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她的神情中却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反倒含着一股子戾气,连带着那精致的五官都变得扭曲起来。 “可假如老爷问起来……” “就说不知道!她这种疯起来连爹都不认得的贱人,出了家门找不着路死在外面再正常不过了。此事你知我知,若再有第三个人知晓,我扒了你的皮!”少女厉声喝断她的话,却并没有打算给她答应的机会,轻飘飘地瞥了地上的女人一眼,不以为意地走了。 丫鬟连忙快步跟上,谄媚地讨好道:“那三小姐嚣张跋扈,疯疯癫癫的,净丢咱们长平伯府的脸面!还有她身边那个小鸾,也是张牙舞爪的,这下可好了,我看那小贱蹄子还怎么张狂!奴婢巴不得她们死呢,又怎么可能为了这种小事,背叛小姐您呢?” 主仆二人说着话,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自然不会看到身后那绛衣少女已缓缓睁开了双眼,如鬼魅般盯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沾着鲜血的薄唇勾起嘲讽的弧度,冰冷且诡艳。 长平伯府? 很好。 阿毁撑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坐起来,视线蓦然触及自己的双手,顿时愣住了。 这分明不是她的手! 这双手白皙纤瘦,十指如葱如兰,怎么可能长在一个刀口舔血的杀手身上? 是了,她明明应该已经死了。 为报血海深仇,她布下陷阱,费尽心思才终于成功和身为杀手组织首领的养父同归于尽。 得偿所愿,也算是死而无憾。又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四肢百骸都隐隐作痛,她烦躁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手指冷不丁碰到了伤口,剧痛强行拉扯着恍惚的意识回笼—— 阿毁的确已经死了,而且尸骨无存。 现在,她的新身份叫顾云听,是这大祁国长平伯的女儿,排行第三,也是满京城人尽皆知的纨绔小姐。 坊间传言称,这位顾三小姐平日里仗着亲哥哥娇惯,张扬跋扈,胡作非为,欺嫡姐,压庶妹,无才无德、仗势欺人不说,身上还背着一条悬而未决的人命官司,可谓是劣迹斑斑。 若旁人知道她命丧郊野,大概都会忍不住拍手称快,并附送一句“死有余辜”。 可她当真十恶不赦么? 阿毁走马观花般阅尽原主生平种种,不禁觉得好笑。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此人一未杀人放火,二未作奸犯科,只是幼年时心智受损,头脑不大灵光,所以受人唆使摆布而不自知,净被人当刀子使,仅此而已。 换句话说,有心之人给她塞了个恶毒女配的剧本,谁犯了错都可以让她背锅,反正她半疯半傻的,是不会为自己争辩什么的。 传言中的顾三小姐嚣张霸道,事实上却只是个在尘埃里苟延残喘的可怜人,卑微得像是那些“亲朋好友”所圈养的傀儡,分毫不敢忤逆。 可笑至极! 不过没关系。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笑容寡淡,却透露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既然这些人非要给她安一个“恶贯满盈”的罪名,那么她就却之不恭好了。 毕竟—— 她一直都是从烈狱深处而来的恶鬼啊。 第2章 孤魂野鬼2 顾云听简单地处理了伤口,费了好些工夫才走出树林。 眼前是一条官道,但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半道人影。 她此刻沾了满身的泥泞和血渍,又撕裂了外衫的袖口包扎,所以看起来很是狼狈。 原主几乎没有出过城门,根本就不认识路,所以顾云听也不可能凭空猜测京城的方位,只好暂且在路边等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姑娘,你怎么了?” 顾云听以手挡住头顶的阳光,抬眼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农家打扮的中年妇人。 农妇跳下牛车,一脸忧容,见她迟迟不答,于是又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陆大夫,我看这姑娘好像受了伤,要不您伸伸手,替她瞧瞧吧!”赶牛车的中年男人也有些担心,回头对车上的青年说。 “也好。” 青年应了一声。 如果忽略他嘴角玩世不恭的笑意,那一袭素净的青衫尚可衬出几分儒雅。他身上背了一个陈旧的药箱,的确是个医者的模样。 “多谢,不过区区小伤,不劳费心。” “你这可不是什么小伤,换做旁人早就命丧当场了,别以为自己命大就可以肆意妄为。”陆君庭轻嗤了一声,笑说着,将药箱放在地上,从中翻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又找到了一个约成年人手掌大小的葫芦,开了封盖,便有酒气溢出。 他从怀中取了一方素色帕子,叠得四四方方、工工整整,接着将酒倒在帕子上,随手一捞,就轻而易举地拆下了顾云听简陋的包扎。 农妇只当她是警惕,也从旁温柔地解释道:“姑娘莫怕,这是陆君庭陆大夫,是个名医,不是什么歹人!” 顾云听一愣,失血过多使她难免有些迟钝,还来不及反应,男人手中的帕子就已经覆上了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后退,但青年的另一只手正扶着她的肩膀,阻隔了她的退路。 “讳疾忌医可要不得。”陆君庭仔细地用沾了酒的帕子将伤口周围擦拭干净,然后用竹片蘸了些许瓷瓶中的膏体,轻轻抹在伤口上,道,“会疼,忍着。” “……” 说什么废话。 “伤口不算深,别碰水,按时擦药,不会留疤。” 上完药,青年又用干净的棉纱重新包扎了伤口,操作十分熟练,只是在最后极其恶劣地在纱布尾端打了一个过分可爱的蝴蝶结。 陆君庭忍不住笑了一下,星眸之中光华流转,让人一眼就深陷其中,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顿了顿,又问:“除此之外,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 她只是个“借尸还魂”的,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 “姑娘,你家住哪里啊?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农妇问。 “我去京城,途中……遇到了一些事情。”顾云听垂落掩不住锋利的视线。 她的声音清冽如泉水,放轻时却格外温柔。 这么个长得和天仙似的姑娘,孤身在外,实在太危险了! 农妇想着,便说:“正月里出远门的人少,又因为闹匪患,大家都绕道走,所以这条路上已经很少有人经过了。赶巧我们也是回京,就送姑娘一程吧!” 第3章 孤魂野鬼3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杀手最擅长伪装,也最懂得揣测人心。 顾云听只犹豫了片刻,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农妇的邀请。 路途颠簸,农妇担心顾云听的身体吃不消,便让她靠在自己背上休息,好省些气力。他们夫妻两个偶尔也会随意地低声说上几句,大多都是些开春后如何应付农忙之类的话。 小农小户的生活没什么勾心斗角的腌臜事,虽说清贫,却也自在。 陆君庭坐在牛车的另一边,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药箱里的瓶瓶罐罐。 融融暖意遮过冬末的冷冽,头顶灿灿的金光洒落在身上,温度正好,最易令人生倦。 农妇打了第三个哈欠时,牛车忽然停住了。 十米不到的距离里站着九个持大刀的男人,面上带着形状各异的疤痕,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的车。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牛车后面也出现了五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手里同样都拿着兵器,显然是同一伙人。 夫妇两个惊慌失措,频频回头,看向陆君庭,而后者已经倚着车栅栏睡着了。他失了力的右手松松虚握着一个黑色的小瓶子,瓶塞已经被打开了。顾云听暼了一眼,只见那瓶身上以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字:安魂香。 “……” 这大夫到底靠不靠谱? 顾云听柳叶眉微微一挑,问那夫妇二人:“这就是鸣雁山的盗匪么?” “对、对!就是这些人占了山头,络腮胡的那个是他们的头目,叫远天大王,他的刀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瞧这话说得,大家都是走江湖的,谁得刀还能没见过血不成? 赶车的中年男人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唉哟!这可怎么是好!早知道就绕点路,往山南那条道走了,哪至于碰上他们啊!这下可倒好,赶着回城,变成赶着送死了!” 顾云听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死是死不了的,最多也就是有一点麻烦。 他门的右面是光秃秃的山壁,左边倒是农田,却有三米多的高差,农家夫妇是肯定跳不下去的,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青年,想跳下去躲避匪徒也不现实。 至于这些劫匪,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实则暗含章法,就算此时加快牛车冲过去,也不可能突围。 果然,还是直接打一场最痛快。 说话间,络腮胡的男人扛着大刀,领着众人走了过来。有狗腿子用刀背敲了敲赶车人的肩胛,神情轻蔑:“识相的,就自己把值钱的物件儿交出来,免得受苦!” “哟呵,竟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络腮胡食指挑起顾云听的下颚,一派轻薄相,“这样吧,小娘子跟爷回山上,兄弟们再拿了钱,就放过你爹娘,如何?” “拿钱买命自然值当,不过除此之外,我跟你回山上,可还有什么好处?” 顾云听粲然,桃花眼如一轮弯月,双瞳干净清澈,可映入旁人眼中又变得似醉非醉,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正如好春时节山巅冠绝群芳的桃花成了妖,在一帘香风微雨里勾魂夺魄。 络腮胡看得痴了,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小娘子跟了我们,自是吃香的喝辣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保准比跟着你这双穷鬼爹娘快活!”一旁的盗匪笑得下流,凑上来帮腔道。 “姑娘可千万别听他们的!他们做惯了强抢民女的勾当,被抓走的那些姑娘非死即伤,根本没一个安然活着的!”农妇急得直摇头,却被络腮胡的一巴掌打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太婆胡咧咧什么!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第4章 长平伯府1 络腮胡推倒了农妇,口中骂骂咧咧的,单手扬起大刀,顺势朝女人砍去。 长刀落下的刹那,绛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络腮胡只觉得虎口剧痛,刀光起落之间,手里就空了,可那夺刀之人却根本不在他的视线之中。下一秒,一阵凉意如蛇一般爬上他的皮肤,几乎只是一瞬间,利刃就割裂了他的手筋。 鲜血顺着十指滴落在地面上,绽开一朵朵血色莲花。 “什么?!” 络腮胡痛得吱哇乱叫,却根本来不及回头,便被人一脚踹在膝窝,单膝跪倒下去。 一只绣着金丝芍药的银白色靴子踩在了他的肩上,力道不重,却很巧妙,压得他根本无法反抗。 本属于他的刀从另一边架上了他的脖子。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少女的嗓音轻佻如流连花楼的浪子,幽幽荡入耳中,如魔魅一般,“倘若真有这本事,还会做贼?” 她一身绛色衣衫新溅了温热的血,宛如修罗在人间。 顾云听说着,句尾的语气有意顿了一顿,方挑衅地问那十余名山贼,“如何,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 “什么束手就擒,别听她胡说八道!一个臭娘儿们,还能翻了天不成?给老子杀了她们!”络腮胡的挣扎不成,大骂道。 …… 片刻之后。 顾云听向农妇要了一根粗麻绳,将十四个盗匪无力垂落的双手栓成一长串儿,又把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了牛车的栅栏上。 农家夫妇从未见过这等阵仗,都被吓得不轻,连牛车都差点翻进道旁的田里去。 这些威风凛凛的大盗此刻瞎的瞎,瘸的瘸,没一个完好无损的,只能踉踉跄跄地跟在牛车后面,或是被后面的人撞着向前走,或是倒在地上被牛车拖着往前滑,血糊了一地,很是狰狞。 老人说得果然不错! 在这荒郊野岭,不设防备的未必就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更有可能是披着美人皮的山精鬼魅。 一旦妖怪被惹急了,都是要吃人的呀! “姑娘……咱们这是要带他们去哪儿?”赶车人壮了壮胆,颤巍巍地问。 “官府。” 顾云听心情不错,先前因为受伤而不大清晰的意识彻底苏醒,显然已经十分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额头上的伤口被撕裂,又有血渗浸透棉纱渗出来,沿着侧脸滑下来,滴在被溅了血的外衫上。顾云听愣了一下,伸手抹了抹尚温的鲜血,笑了笑。 还活着。 很好。 过城门时,这辆古怪的牛车不出意料地被守城的官兵拦了下来。 赶车的男人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见那妖怪似的少女下了车,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牌,递给城守。那上面刻着一个“顾”字,是长平伯府的信物,城守自然认得,连忙躬身一礼。 顾府的人他自然是不敢拦的,只是这车后面如糖葫芦串儿一般的大汉们—— “这是鸣雁山上的盗匪,今日下山劫了我们的道,却被这位陆大夫降住。陆大夫说这些人作恶多端,应该押送回京,交给官衙发落,所以我们才将人捆了回来。” 顾云听垂眸,指了指牛车上的十四把染血的武器,“这是他们行凶的兵刃,想来他们身上应该还有鸣雁寨的腰牌,大人一搜便知。” 城守不疑有他,连忙扬手示意几个下属将这些人带去官衙,才又问:“陆大夫?莫非就是被称作江湖第一神医的陆君庭?” 原来还是个神医? 堂堂神医,竟然被自己的安神香暗算,昏迷不醒? 受教了! “正是他,不过陆大夫与这些人恶战一场,体力不支,现下睡过去了。” 顾云听面上一派平和,睁着眼睛,张口就是瞎话。 第5章 长平伯府2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顾府门前,一个粉绿衣裙的丫鬟远远地看见顾云听,连忙奔了过来。顾云听事先跟着那农妇回家换了一身衣裳,又将脸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了,所以除了额头上又重新缠了一圈纱布之外,没有什么异样。 这是原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小鸾,她是顾云听的同母哥哥买回来的丫鬟,为人并不聪明,却胜在忠心耿耿。 “小姐,你怎么受伤了?”小鸾急切地问。 “小伤不碍事,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小姐您!今早奴婢被沈姨娘身边的妈妈喊了去,结果回来您就不见踪影了,奴婢到处找也没找到你,只能在门口等了!您到哪里去了?” 自顾云听的生母裴氏过世之后,长平伯一直都没有再续弦,老夫人年事已高,也不怎么管事。府中无主母,而长平伯如今的一众妾室之中,又数那沈姨娘资历最老,所以管家的大权就暂时落到了她的手里。 这沈姨娘的女儿,顾府的四小姐顾星梦,正是在鸣雁山下害死原主的人。 原主一心爱慕太子,顾星梦就谎称太子在鸣雁山打猎,将原主骗去了那个荒山老林。听她们主仆的对话,她们原本应该只是想教训原主一番,不料失了手,才弄出了人命。 就算是失手所为,却也正暗合顾星梦的心意。所以,血债血偿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在此之前,顾云听并不介意陪她们好好玩玩。 “四妹妹呢,她在家么?” 小鸾提起这顾星梦便是一脸嫌恶:“四小姐晌午就回府了,还在老爷跟前搬弄是非,说看见您私自出城了,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呢!” “这么说来,我现在回府,就像是自投罗网?” 顾云听一笑,道。 “啊?”小鸾不解。 “你看身后。” 小鸾一回头,猝不及防瞧见顾府的二管家的脸,顿时被吓了一跳。 “三小姐,老爷正在前厅等您。” 二管家口中说着“您”,可目光与举止中都没半分尊敬。上行下效,他身边的两个家奴的态度也十分敷衍,眼神不像是在看主人家,倒像是在盯一个犯人。 顾府的家奴向来都不把这位三小姐当一回事,因为她的生母裴氏,并非长平伯的原配嫡妻。 长平伯顾秦乃是武将出身,祖荫之下,是拿命搏出来的显赫。他膝下子嗣单薄,除了三个终要外嫁的女儿和一个夭折的幼子,就只余庶长子顾川言一个,是以家中元配嫡妻过世后,裴氏母凭子贵,被扶了正,这大少爷和三小姐才成了嫡系。 可惜裴氏当了主母后,还没来及在府上立威,就因一桩意外殒命,是以府中上下并没有多少人承认她主母的身份,仍将她当作一个妾室。 还是个连沈姨娘都比不上的妾室。 一踏进顾府的大门,顾云听就匆匆撞上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丫鬟与小鸾差不多的打扮,衣衫却是粉蓝色,不是那顾星梦身边的大丫鬟绮罗,还能是谁? “不长眼的东西——”绮罗张口正要骂,满脸的怒意却在瞧见顾云听的刹那化作了惊恐。 怎么可能?! 她明明是亲眼看见三小姐撞在石头上断了气的! “你、你你你……” 管家不耐烦地挥手,道:“你什么?没大没小,连主子都敢骂了!还不快滚?!” “是是!——” 绮罗答应着,连站都没站稳,就慌慌张张地逃了。 “这小蹄子今儿是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小鸾有些纳闷。 可不就是见了鬼么? 顾云听笑而不答,想了想,她小声对小鸾吩咐道:“你且回青芷居等候,不必陪我去前厅,倘若事情闹大,也好有个策应。” 第6章 长平伯府3 “孽障!给我跪下!” 顾云听刚一进前厅,那主座上怒不可遏的中年男人便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瓷盏倾翻,晃了两圈,坠落在地。 只听“啪”得一声,茶盏摔得粉碎,茶水也溅了一地。 顾云听愣了愣,环视了一圈,才确定这位便宜父亲是在对她说话。 顾秦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美妇,三十有余却风韵犹存,肤如芙蓉如凝脂,身如弱柳如轻絮。她手中拈一方绣帕,轻掩朱唇,半遮着得意的浅笑,口中却道:“老爷别气,听儿还小,不懂得何为男女有别,都是妾身没教好,老爷要骂,就骂妾身吧!” “她还小?梦儿比她还小呢!怎么没见着梦儿也和她似的不知分寸、不知廉耻?!”顾秦越说越气,抄起身后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就往顾云听身上打,那沈姨娘作势要拦,却也只是装装样子。 那鸡毛掸子挟风呼啸而至,顾云听神情一冷,反手一把握住鸡毛中间的木棍,问:“父亲为何事发怒?这无缘无故的就动手,我可不服。” 顾秦显然没料到她会伸手来接,明显地错愕了一瞬,怒火更盛:“这是要反了天?!你何不先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丑事!还不松手!” “听儿,还不快向你爹爹认错!都是亲父女,只要你肯向爹爹道歉,真心悔改,他一定会原谅你的!”沈姨娘在一旁劝道。 “哦?我竟不知自己犯了错,还请姨娘提点一二?” “还敢说自己不知道?你擅自出城,与男人私会,梦儿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顾秦用力夺回了鸡毛掸子,抽在桌子边缘,那水曲柳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痕迹。 顾伯爷是个武将,倘若光拼蛮力,绝不是顾云听可比的。 “四妹妹亲眼瞧见我与男人私会?”顾云听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顾星梦可真是个人才,害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回到家里还恶人先告状,说她私会男人? 那么将来,就算有人发现顾云听失踪,自然会觉得她是与情郎私奔而不是死了,就算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也可以推说凶手是那个不知名的情郎。 反正死无对证,除了那个站在她那边的丫鬟绮罗,根本没有人能够证明她说得是谎话。 不过不巧得很,她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顾云听”竟然活着回来了。 “可有什么证据?” “她和绮罗亲眼看见的,还要什么证据?”沈姨娘笃定地道。 “姨娘也看见了?不知与我私会之人穿什么颜色的衣衫,是何模样有何特征?高矮胖丑、黑白美丑,姨娘可说得上来?” “这……妾身虽未亲眼看见,但梦儿向来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凭空诬蔑别人。” “可是空口无凭啊姨娘,你是四妹妹的娘亲,绮罗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你们替她作证,能算数么?”顾云听冷笑道。 “那你说,你先前不在府中,是到哪里去了?” “娘亲的忌辰快到了,我去鸣雁山上的平安寺替她祈福,有什么错么?” “祈福?”沈姨娘闻言,失笑,摇了摇头,道,“听儿,说谎话也要说个像的,祈福为何不带着丫鬟,而是孤身一人?又为何会穿着这么一身农家的旧衣裳,据妾身所知,你今早出府时穿的可不是这一身。” 第7章 当堂对质1 “小鸾为何没有随我出门,这话可得问姨娘你呀,”顾云听讽刺地笑了,“要不是你一大清早就命青芜居的老妈妈带了我身边的人去,我又何至于独自出门?要这么算起来,别是你故意害我身边无人可用,好借机造谣生事?” “你别胡说!”沈氏矢口否认,话音落了地,才惊觉自己失态,于是又配笑着解释道,“妾身只是想请小鸾姑娘那个鞋底罢了,何曾有那些个龌龊心思?倒是听儿你,为何早晚都不出去,偏偏要挑着身边没人的时候?” 啧。 偌大长平伯府,连个纳鞋底的人都没了?还非要眼巴巴地到她们青芷居,请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去做? 膈应谁呢? 顾云听不怒反笑:“你是说,我一个嫡出的小姐,做什么事还需你一个姨娘过问,我定好了哪一日出门,还要听你的吩咐改?” 大祁的嫡庶尊卑之分极为森严。妾室也不是真正的主人家,要说身份,其实无异于主子身边得宠得势的大丫鬟。只是这伯府无主母管家,才给了沈氏一些逾越的机会,由得她呼风唤雨。 甚至有那些善于讨巧献媚的,在私底下偷偷称她一声“沈夫人”,也不是没有。 这些罪状,顾伯爷不同她清算便罢,一旦追究起来,可足够她万劫不复了。 顾云听的话实在诛心,沈姨娘这才如醍醐灌顶,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妾身只是——” “至于姨娘问我为何中途换了农家衣裳,这更是有趣。姨娘只瞧见我换了衣裳么,这额上的伤你怎么不问?我在途中受了伤,幸得一位农妇相救,不仅找了郎中替我诊治,还送我回城,不可以么?”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僵持。 沈姨娘有意想反驳她的话,却一时又挑不出什么破绽,又怕惹急了这死丫头,当着老爷的面,说出更多不利她的话来,只好站在一旁干瞪眼。 “父亲若是不信我,何不请四妹妹前来,当面对质?” 话音刚落,门外恰有脚步声传来。 鹅黄罗裙的少女一抬头,秋波流转的眼正与顾云听沉沉的视线碰触,她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惊得花容失色,神情与她身后的绮罗如出一辙。 “顾云听?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是人是鬼?!” 顾云挑眉一笑,道:“我自然是人,你呢,顾星梦,你是人是鬼啊?若是人,为何心肠歹毒更胜恶鬼?若是鬼,又为何披着这么一张人模狗样的皮,糊弄世人?” “这不可能!你明明——”顾星梦几乎崩溃,转头看见绮罗,心头灵光乍现,涌起一种恍然大悟的的错觉,“我知道了!是你!是你这个贱人背叛我!是你骗我说她死了,你和她联起手来陷害我!” 她双眼恶狠狠地瞪着绮罗,双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形象全无。 顾云听气笑了,她还没说顾星梦做了什么呢,她倒好,自己叭叭叭全都跟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顾秦的面色逐渐变得铁青,未被袖子遮掩的右手握得死紧,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狰狞地突了起来。顾云听不禁瞥了沈姨娘一眼,目光怜悯。 总有人苦心经营半生机关算尽,然后在旦夕之间被自己人彻底毁掉。 “够了,像话吗?!” 顾伯爷气得连指尖都在哆嗦,起身时连太师椅都被带倒了。他站在门口厉声呵斥了一句,沈姨娘也连忙扑了出去,拉住顾星梦,哭得无法自抑:“梦儿,快别闹了!有什么误会快同你爹爹解释清楚啊!” 第8章 当堂对质2 沈姨娘半拖半抱地将顾星梦带进前厅,死死地抓着她的双手,才让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对,是误会! 顾云听根本没死,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就算她想指认什么,也根本就拿不出任何证据!而且像她那样的傻子,根本不懂应该怎样与人争辩解释,因为任凭她磨破嘴皮,都不会有谁相信她半个字! 沈姨娘见她终于冷静下来,才慢慢地松了手,顾星梦垂落视线,酝酿了片刻,很快就红了眼眶。霎时间,滚落的泪水打湿了她纤长细密的睫毛,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楚楚可怜地望着怒不可遏的顾伯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爹……梦儿、梦儿并不是有意要害三姐姐的,梦儿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咱们顾家好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为了顾家?你说说看,”顾秦咬牙,一字一顿地问,“有什么对顾家好的事,可以让你不惜用你姐姐的性命去换?” 顾伯爷人到中年,却依旧俊朗,可见当年也是个翩翩少年。他的五官本该是儒雅的,可纵横疆场多年,刀光剑影与黄沙血雨将他打磨成了一柄刀,从皮相到灵魂都浸染着杀伐与刚毅,不怒自威。 就算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在不经意间匆匆暼过,也能吓得人肝胆俱颤。更何况他此刻正处于盛怒之中。 顾星梦连声音都在发抖,嗓子紧得几乎要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说!” “是因为——因为我看见三姐姐与别的男人私会,我担心此事被人发现,有辱顾家门风,一时冲动才才和三姐姐起了争执,梦儿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三姐姐!是她自己不小心撞上了石头,才受了伤!绮罗骗我说三姐姐死了,我心里怕极了,才没敢……没敢向爹爹和娘亲禀报。” “然后你回家来,四处宣扬我与外男私会,却对我受伤之事只字不提?你为了顾家好,所以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活活掐死你的大丫鬟?” 顾云听说得云淡风轻,好似谈论的并非生死,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她只顿了片刻,又问:“既然你说我擅自出城与男人私会,那你是在哪里看见的,是在城里还是城外?” “自然是城外!就在鸣雁山脚下!”顾星梦为了自证清白,答得很快,干脆得连顾云听都差点信了她的邪。 “山南还是山北?” “山南。” “山南是上平安寺的路,平安寺香火鼎盛,香客中也不乏与府里往来密切的勋贵女眷,我在山南与男人私会么?” 顾星梦怔了片刻,面色煞白:“我、我记错了,是山北!” “鸣雁山北的确人迹罕至,况且最近闹匪患,越发清冷,是个私会的好去处!”顾云听点了点头,又问,“不过假如我在山北是为了与人私会,那么四妹妹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到那种荒凉的地方去的呢?” “我是……我是去平安寺祈福,路上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往北面去,所以才跟上去的!” “有劳四妹妹关心,不过你这话怕是行不通。” “什么?”顾星梦不解。 “鸣雁山上来了一群盗匪,占山为王自称鸣雁寨。朝廷几次派人清剿,但这些鼠辈狡猾,前去剿匪的官兵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只好作罢!可平安寺又是皇寺,往来香客中也有不少贵胄,所以近来都有官差防守,绝不可能轻易放人从山南去山北。” 第9章 当堂对质3 顾伯爷冷冷地解释完,瞪着顾星梦,道:“孽障,你还不说实话?!” “我,我……” “老爷别着急,梦儿只说是去平安寺的路上看见的,并不曾说是在山上啊!”沈姨娘忙不迭地上前解围,又催促道,“梦儿,快仔细与你爹爹说个明白啊!” “我是在山下看见的!三姐姐从山南的路一直绕去了山北!” 顾云听直勾勾地看着她,唇角笑意更深:“这么远的路,我走过去的?” “不,是坐马车去的!” “我坐在马车里,你也看得见我?” 众所周知,顾云听并没有属于自己的马车。她若要单独坐车出去,不是向大哥借,就是提前让小厮去马车行租借。 顾星梦猜不透她的意图,但只看着她的目光,便觉得脊背生寒。 屋子里的光线偏暗,以至于这顾云听的双瞳看起来都灰蒙蒙的,没有神采,像是从阴曹来的厉鬼,红唇勾着薄凉的笑意,仿佛谈笑间就要取走她魂魄一般。 顾星梦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落入这个女人的陷阱之中,可她绝不能背负谋害嫡姐的罪名,这个谎她必须圆下去! “你在马车行租车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了。对,我是在马车行门口看见你的!” 察觉到少女的畏惧,顾云听轻嗤了一声,移开了视线,道:“马车行可在城里啊,四妹妹刚才还说是城外呢。” “我看见你与人私会是在城外,但却是从城里开始跟着你的,这有什么冲突么?!” “好,你说是在鸣雁山北才看见我与人私会,也就是说,我在马车行时身边并没有别人,但是你却觉得我鬼鬼祟祟,所以一路跟了我小半个时辰,直到山北才终于看见那个男人?按你的说辞,接下来的情节该是你出面制止,那个男人被吓跑了,然后我与你争执,撞在石头上‘昏迷’过去,你以为我死了,心里害怕,所以跑回了家,是这样么?” “不错。” “没有什么记错的地方了吧?” “这……” “听儿,梦儿说得也着实合情合理啊。”沈姨娘在一旁说。 顾云听再次确认:“所以事实的确是我所说的这样了么?” “对,就是这样!” “那就好。”顾云听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转身像沉默的顾伯爷一礼,笑道,“父亲,倘若真相的确如四妹妹所言,那么孩儿今日一定独自去过马车行,那里的人是否见过我,册子上又是否有我的名字,父亲一查便知。” 当然不可能有这事。 原主是被顾星梦骗出城的,坐的也是顾星梦的马车。 她这“好妹妹”根本没想过她会活着回来,也不觉得自己的谎话会那么快被拆穿。所以就算她想得再周到,都不会料到自己还会和马车行搭上关系。 所以顾云听料定她来不及做手脚。 顾星梦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兜了一大圈,最后竟会绕回到马车上去。 她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力,软软地瘫倒下去。她没有“正当”的理由,就算顾云听没有死,谋害嫡姐的罪名也足够毁了她的下半辈子! 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不是她的错!都是顾云听的错,她明明是个连想法都表达不清楚、只知道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的傻子啊!她怎么可能这样一步一步地套她的话,怎么可能这样咄咄逼人?! 顾星梦的脑海中莫名升腾起一个想法,尽管匪夷所思—— 也许绮罗真的没有骗她,那时顾云听真的死了,而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 第10章 只要公道1 “你到底是谁?” 顾星梦恨得两眼通红,十指狠狠地扣在地上,稍长的指甲被生生拗断,落下斑斑血迹。原本风情万种的美目正布满了血丝,怒视着顾云听,后者却浑然不觉,微微笑道:“四妹妹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我是我啊。” “你胡说!你不是顾云听!”顾星梦“噌”得站起来揪顾云听的衣领,却被巧妙地避开,撞在了门边。她歇斯底里地道,“顾云听根本不可能说这些话!你到底是谁!” 顾云听的唇角勾着一抹冷意:“对,以前我不说这些话,所以才任由你们拿我当挡箭牌胡作非为!不过顾星梦,我欠你什么了,为什么要再三容忍你们?” “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姨娘的错!” 沈姨娘怎敢任由她把过去受过的欺辱和委屈都说出来? 她可还指望着靠贤德的名声打动顾伯爷,做伯府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呢! 沈氏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打湿了绣帕,却半点没晕开她脸上的脂粉。她跪了下来,朝着顾云听膝行几步,拉着后者的袖口,软声央求道: “听儿……不,三小姐!姨娘求求你,你一向好脾气,不要同你妹妹计较好不好?她年纪小不知事,一时想岔了做了错事也是在所难免,三小姐就看在你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再给她一个机会,姨娘一定会好好管教她,绝不让她再犯糊涂,好不好?” 姐妹一场? 这可担不起。 她顾云听,不过是个“短命鬼”所生的“小娼妇”罢了,哪里配和四小姐做姐妹? 听到这些话,顾云听也懒得同这些人置气,无非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有什么可当真的? 她笑问:“姨娘这招以退为进,戏班子唱过的。话是好听,不过姨娘,若我今日真的死在了外面,不知四妹妹可会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替我收殓尸骨啊?” “好了!都给我住口。”顾秦沉声喝止,“都是亲骨肉,做什么张口就是你死我活的?!梦儿有错在先,回房罚抄《女戒》五十遍。听儿擅自出城,目无尊长,罚跪祠堂三个时辰,此事就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听见没有!” “下手害了人,抄五十遍书就算完了么?就算我的事不提,四妹妹方才试图杀害绮罗,也只是无心之失?原来谋害嫡姐、虐待下人这种罪名,也能被轻轻揭过?” 顾秦问:“你还想怎么样?她到底也没有真的害死了谁,难道你非要把这事闹大,让官府的人抓了她推上菜市口抵命才肯罢休吗?” “听儿,姨娘知道,你心里怨恨你妹妹,可你为何不想想她为什么不去害别人,偏偏要害你?” 顾云听闻言,禁不住笑出声。 这算什么? 受害者有罪论? 这么看来,这套悖论还真是古今皆宜! “是啊三姐姐,梦儿有千万般不是,可难道你就没错么?你口口声声说我在撒谎,可是三姐姐你呢?你去替你娘亲祈福,又为何会去山北?我是用什么理由骗你去山北的来着?” 顾星梦见爹爹有意包庇她,立刻松了口气。神情也从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变回了先前的肆无忌惮。 娘总归是掌家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爹爹念着她们母女的好,才不会对她们赶尽杀绝呢! 至于顾云听? 就算借顾云听一百个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忤逆爹爹的意思! 顾星梦说着,有意卖了个关子,顿了顿,笑靥如花,“我当时对你说,太子殿下和一群王孙公子在鸣雁山狩猎,若是你去得及时,兴许还能同他们见上一面,然后你就苦苦哀求我带你去,缠了我好些时候,是不是?” 第11章 只要公道2 “三姐姐是这样,三姐姐的阿娘当年也是这样,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勾引男人——” 她话尚未说完,顾伯爷的巴掌已落在了她的左颊上。常年领兵打仗的男人力道极重,打得顾星梦头晕目眩,跌倒在地。 “爹……?”顾星梦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泪眼婆娑地抬头望着父亲,不明所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被打的地方正迅速地发肿,鼻息间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来,沿着她因诧异而微张的双唇滑进嘴里,与喉间涌上的血混杂在一起,满嘴都是腥甜的气味。 “逞一时口舌之快有趣么?诋毁过世的嫡母,看来你还嫌自己身上的罪状不够!”顾秦冷冷地盯着她,说。 何止是顾星梦,这一巴掌打得清脆而突然,连顾云听都懵住了。 原主对裴氏的印象并不深,据说那个女人是为了与青梅竹马的情人私奔,才会在闹市被失控的马车撞倒,不治身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星梦说得也没错。 “我没有诋毁她!明明事实就是这样啊,当年二姐姐看得真真切切的,连祖母都替二姐姐做证了,还能是假?!” 原来又只是人证? 顾云听挑眉,这长平伯府的是是非非,原来都只是凭那么一两张嘴说出来的?二小姐顾月轻是顾伯爷的元配嫡妻所出,是府里最最名正言顺的嫡小姐,所以也最得顾老夫人最疼爱。这一点,府里谁人不知? 即使顾月轻真的说了谎,只要往老太太身后一站,就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么看来,裴氏的死另有蹊跷也说不定,而且这顾伯爷一定知道什么。 沈姨娘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她见顾伯爷脸色越发不好,慌忙掩住了顾星梦的嘴,轻声呵责道:“别说胡话,向爹爹认错。” “我没错……” “认错!” 沈姨娘发狠掐了顾星梦一把,后者吃痛,才嘟着嘴不情不愿地道:“爹爹别生气,梦儿知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罚《女戒》八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吃饭。” “是。” 顾伯爷怒到极点,反而变得冷静了,他背过身,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什么明显的火气。但顾云听能感觉得到,他在极力压抑克制的不是怒意,而是杀机。 有点意思。 母女二人都以为是认错的话起了作用,纷纷都放松了下来。顾星梦恃宠而骄,还十分不甘地小声嘟囔着什么。 眼见着好戏散场,顾云听收拾妥当情绪,垂落目光,坚定而平缓地道:“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未必有人相信,但清者自清。我去山北,并不是见什么太子。四妹妹正当青春年少,仰慕公子才俊也是在所难免,可推己及人未免太过狭隘。” “那你说,你为什么去鸣雁山北面?”顾星梦懒得同她争论。 “前些天我出府的时候,听见街角有一对老夫妻在哭。他们说他们的女儿被鸣雁山的强盗抢去,生死未卜。我心里觉得他们可怜,就想帮帮他们,所以去了鸣雁山,抓了山上的十四个盗匪送了官……” “一派胡言,”顾伯爷打断道,“朝廷连派了数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带兵前去剿匪,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从没学过武功,拿什么抓强盗?” “我说的句句属实,还有一对农家夫妇可以替我作证,我进城的时候……” “听儿快休要再说了!姨娘知道你心里害怕,可也不能胡诌啊!”沈姨娘假模假样的劝道。她站在顾秦身后,便不怕被他看见自己幸灾乐祸的神情。 她还以为顾云听开了窍,变得有多聪明了呢,原来也只是撞了头,从一个半聋半哑的疯子,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傻子而已。 蠢货果然是蠢货,连撒谎都不知道编得像一些。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还上赶着找死! 第12章 只要公道3 “没想到连你也学会了说谎!来人!带三小姐去祠堂,不跪倒明日卯时不准起身!倘若让我发现有人徇私,不论是谁,罚十杖。” 不愧是做过将军的人,顾伯爷这话,一字一顿倒真有几分军令如山的样子。只可惜这位将军为了遮所谓的家丑,是非不辨,黑白不分,一味偏袒徇私,如何能服众? 不过顾云听也清楚,捉山贼盗匪的事听起来的确太荒唐。要不是她阴差阳错占了这具身体,就凭原主的胆子和本事,见了盗贼不被吓得背过气去就已经是不易,更别说是抓他们去见官了。 顾云听被两名家奴围着往外走,临出门前,她问:“父亲,倘若我说得都是真的,你可会后悔?” 她等了片刻,意料之中地没等到回答,又低声如喃喃自语般,补充了一句,“顾云听不是要别的什么,只想讨一个公道。” 说完,她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在两个家仆的“拥簇”之中,背影竟有些洒脱。 她分明穿着宽大的粗布旧衣,并不怎么合身,可刻在骨子里的清傲却足够抵得上任何绫罗绸缎的装扮。她不似顾星梦或是沈氏一般娉婷袅娜,反而行动间带着一股不属于女儿家的利落,分明没有半点脂粉气,却胜过世间万般淡妆浓抹。 风华绝代! 顾秦心里堵着一口气散不出来,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顾云听说话时似笑非笑的神情。 只想要一个公道? 这叫什么话! “老爷,这听儿是不是哪里不大对劲儿?”沈姨娘趁势煽风点火。 “先管好你自己屋里的人。” 顾秦的视线冷冷扫过那母女二人,拂袖而去。 “娘,爹爹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厌弃我们啊……”顾星梦有些不安地问。 “不会的,你看你做了错事,他也只是罚你抄书,而不是罚你跪祠堂,更没有把这件事闹大,”沈姨娘轻轻搂过少女的肩膀,安慰道,“这是因为他心里疼你,不忍心见你受苦,更不想你被这些小事耽误了前途啊。” “可他还是罚我抄书,还要抄八十遍!” “他这是在给顾云听交代,何况这事原也是你不对,娘教过你多少次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你事事周到,又怎么会给那蠢东西反咬你的机会?你还在老爷跟前,当着院子里这些奴才的面要杀绮罗,若是不罚你,如何堵那些长舌妇的嘴啊?” “是绮罗骗我在先,我为何不能罚她?”顾星梦恨恨地看向候在院子里的丫鬟,也知道自己是太冲动了,可她到底也没有下死手,要不然,这小贱蹄子哪里还能好好地站在那里? 绮罗察觉到自家主子的目光,立刻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她快速膝行几步,爬着上了厅前的石阶,道:“夫人,小姐,奴婢冤枉啊!当时三小姐是真的没了鼻息,奴婢怎么敢骗您?” 守在外头的几个下人早跟着顾秦走了,这会儿除了她们主仆三个,没有外人,所以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沈姨娘心安理得地担下了这“夫人”的称呼,道:“绮罗向来忠心,没理由骗你,怕是顾云听那小贱人装神弄鬼糊弄我们呢。” 顾星梦不以为然:“她就是个挨了打也不会喊疼的傻子,哪有这种手段?” “假如她背后有高人相助呢?傻人有傻福,或许真有神医助她起死回生,教她如何说如何做呢?” “是了,凭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刚才那些话!要说是撞了脑子忽然开了窍又不像,不然也不可能扯到什么抓山贼上去。”顾星梦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这可怎么办呀娘,总不能任由她仗着那高人来对付咱们!” “你别急,这事不难。凭她再怎么有福气,烂泥也终究扶不上墙。” 第13章 请君入瓮1 为了通风,祠堂两面的窗都大敞着,窗外已是黄昏,晚风料峭。 顾云听跪在祠堂的蒲团上,打量着堂上林立的木牌位,眼皮子有些发沉。 祠堂森冷,这具身子本就单薄,又受了伤变得越发孱弱,半点都禁不住寒意,不消片刻就发起了烧。 不过,正合她意。 浑浑噩噩中,顾云听忽然听见门外婆子犹豫的说话声,道: “鸾姑娘,老爷吩咐了,不到明日卯时,三小姐不准起身,您别难为我们。” “可老爷只说是罚跪,并不曾说小姐不能用膳啊。妈妈们也知道,我们家小姐身子骨弱,要是饿出个什么好歹的,那大少爷岂肯善罢甘休?” 小鸾叹了口气,故作无奈地小声提醒,点到即止。 这家里,谁不知道大少爷顾川言是个混世魔王、泼皮无赖?他做事一向不管不顾,根本不怕什么受罚挨打,一旦动真格地闹起来,就连老爷也拿他没辙。 如果真的惹他发了火,到头来,苦的还不是她们这些丫鬟婆子? 守门的婆子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那鸾姑娘快些出来,免得叫别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不清净!” “哎!我送了粥就走,多谢妈妈们!”小鸾道了谢,转身关了门,便匆匆地往屋里走,“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顾云听哑着嗓子咳了一声,道,“就是风大些,吹得头疼。” 小鸾怔了怔,连忙放下食盒,将手中的白绒斗篷披在顾云听身上,而后快步合上了两面的木窗,道:“小姐,快把粥喝了,暖暖身子吧!夜里更冷,奴婢给您拿了厚衣裳、手炉和护膝,您快换上,别着凉了!” “带回去。” 顾云听低声说道。 她双眸半睁,细密纤长的睫毛轻颤着,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声音里却染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受了风寒。 小鸾见她如此,还以为她是为了罚跪的事赌着气,登时急得红了双眼,劝道:“奴婢知道小姐心里不痛快,可也犯不着拿自己出气呀,为了那些小人,太不值得!” 这小鸾是个忠心的丫头,做事细致,嘴也严实,尽管平时不太机敏,却总能想出许多笨办法保护自家主子,是个可信之人。只是顾云听独来独往久了,不习惯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况且,就算她想说,这小鸾也未必会相信。 “我自有主张,你回去吧。顾星梦今日跌了这么一个大跟头,轻易是不会消停的,别被她们抓到错处,前功尽弃。” “可是……” 小鸾一脸忧容,还要再劝,却被顾云听打断了:“你来时可有见她们的人?” “有的!我在路上撞见四小姐身边的绮罗,鬼鬼祟祟、犹犹豫豫的,被我瞧见了也不躲,只在月洞门外头徘徊,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小鸾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还有沈姨娘房里的浮绿也往祠堂这里来过,不过远远地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哦?” 顾云听唇角微弯,心里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犹犹豫豫、鬼鬼祟祟么? 小丫鬟在自家主子那里受了委屈,自认走投无路,决意“弃暗投明”,的确是常见的戏码。倘若真被她料中,也不知这出“反水”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第14章 请君入瓮2 “小姐,莫不是她们又要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云听轻嗤,道:“只是自寻死路罢了。说起来,大哥不在府中么?” “大少爷昨日同麟阳侯世子喝酒,醉得糊涂,怕是还没醒呢。” “喊他起来,”顾云听笑了笑,分明脸上没什么血色,却偏偏似鬼魅般妖异惑人,“今晚有人要演一场好戏,他若是不到场,怕是镇不住那些跳脚的小人。” 在不玉石俱焚的前提下,顾云听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啊?” 小鸾一时愣住了。 大少爷是三小姐的亲哥哥,亦是她们青芷居的救命符。不然,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单凭她小鸾一个无权无势的丫鬟,又哪里能挡得住沈姨娘那些虎豹豺狼,保护三小姐平安长大? 只是三小姐幼年时因落水大病一场,醒来后变得痴傻怯懦,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认得了。因旁人都说顾府的大少爷凶神恶煞又纨绔浪荡,所以她也跟着众人一起怕他、躲他,平日里连名字都不敢提,更别说是主动要请他来了! 看来小姐今日这一撞,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人虽受了伤,可头脑却清醒了,不正是所谓的因祸得福么! “小姐说的好戏,与沈姨娘和四小姐有关么?” “正是,”顾云听并不掩饰,她略微颔首,催促道,“所以才让你将这些东西都收回去,免得节外生枝。” “但是小姐身体这么虚弱,不吃饭怎么行呢?” “我有分寸,倘若你实在放不下心,过了丑时再来就是了。” 顾云听用那双漂亮得不似凡人的桃花眼夹了她一下,状似乖巧地保证。 小鸾犹豫了片刻,还是相信了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又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才不情不愿地收拾了东西走了。 年久的木门被重新关上时,喑哑的“吱呀”声传入顾云听的耳朵,她骤然松了一口气,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也随之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正是昼短夜长的时节,自斜阳没入西山,至余晖散尽、暗夜来临,只是转眼间的事。 人间被暮色渲染,月光幽微。 看守的婆子都已经睡下了,只有几个轮值的家奴强打着精神巡夜。 远处的梆子声方敲了一声,一道颀长的身影敏捷地越过高墙,闪身进了祠堂。他的影子被祠堂里的长明灯打在窗户纸上,像放皮影戏似的。 “不要命么?” 来人一身夜行衣,银色的面具遮着半张脸。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幽幽低语。 先是受了伤,又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还穿得这样单薄,这女人怕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可下一刻,这病得气息微弱的少女却睁开了双眼,她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却仍无声地笑道:“活是想活的,奈何他人不许。既然陆神医来了,不如救人救到底?” 她烧得厉害,双颊却仍旧十分苍白,倒是眼眶通红,眼角也染着绯色,倒是半点都不辜负这双眼睛。她的眸子亮得出奇,熠熠光华灿若星辰,又如堂上长明不灭的油灯,照得人心敞亮。 “你知道是我?”男人盯着她的双眼,有一瞬失神。他愣了愣,抬手取下面具,露出那张清俊儒雅的脸来,正是下午那位人称江湖神医的陆君庭。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摘下的面具,笑道:“我还以为,戴这种东西真的能故弄玄虚。” “有没有面具都一样。” 万事俱备,她就只等这一阵东风,哪里会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陆君庭挑眉,道:“这么说,你知道我会来,‘医仙’的玉佩果然是你拿的。” “不错,”顾云听笑得眉眼弯弯,极痛快地承认了,“没有筹码,又怎么敢劳陆神医大驾?” 第15章 请君入瓮3 “顾姑娘怕是想错了,这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玉,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顾云听当然知道这块玉的质地不算上佳,甚至有些寻常。 但值钱的并不是玉本身,而是“医仙”二字。 杀手行的人也喜欢凭本事分个高低贵贱,封“神仙鬼怪”等别号,刻在某种信物上,既彰显风雅,也象征身份。 东西是不重要,可万一落入有心人手中,为非作歹再栽赃嫁祸,或多或少都是麻烦。 顾云听笑而不语。 屋外无风,四下宁静。 远处隐隐有说话声传来,渐渐地靠近了。 有人来了。 顾云听忍不住低咳了几声,她的额头烫得像深冬暖手的小火炉,人也仿佛陷在棉花里,用不上力气,好在先前休息了一阵子,才能撑着乏力的身子起来,面对顾家列祖列宗,跪得端端正正。 她道:“陆大夫不必多心,我没有什么别的目的。玉佩我自会奉还,只是你现在出去怕是要惹麻烦,不如先避一避,免得多生事端,毁了‘医仙’清誉。” 也不知究竟是怕毁了谁的清誉。 陆君庭抿唇,目光中有几分探究之意,却没有反驳,纵身一跃,只见黑影一闪而过,接着就消失在了少女的视野中。 顾云听抬头,只见纵横高悬的房梁之上,那墨色的身影隐匿在昏暗的光线中,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下方,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顾云听的时代没有轻功,尽管杀手训练有素,身手灵敏,翻墙上屋顶之类的活一样是得心应手,但乍一见这种功夫,还是免不了会眼红。 飞檐走壁对她而言用处是不大,可架不住人家身法风骚,哪怕没别的作用,只用来耍帅也是划算的! 要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学! 这厢顾云听还在出神,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转眼便到了跟前。 数十人乱糟糟的脚步声穿过月洞门,隔着一扇木格窗传进屋里。“啪”得一声,祠堂的两扇老木门狠狠地被人推开,门板撞上墙面,无力地来回晃了几晃。 打头的是个年过四旬的婆子,衣着光鲜,与别的女人不同,又不像个主子。她狐假虎威地砸开了门,便收到堂上少女凌厉的一暼,顿时如坠冰窟,不禁瑟缩起来,讪讪地站向一旁,为身后真正的“主子们”让路。 沈姨娘母女率先走了进来,环顾四周,祠堂中灯火通透,浅浅的香烛气充盈了整间厅室。 屋子里除了她们,就只有顾云听一人。她面色惨白如厉鬼,薄唇与双眼赤红,因冰冷的讽笑而弯成一种惑人的弧度,像极了传闻中吃人的夜魅。 长平伯顾秦站在门口,两撇胡须下,抿直的唇线蕴藏着薄怒,面色十分不善。顾云听的直觉向来敏锐,她很清楚,顾伯爷这份怒气,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有些面生的女人,约莫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比不上沈姨娘富丽,却也是仪态不俗,正是府上的姨娘。 这二位姨娘性情各异,平日却都鲜少出头冒尖。她们入府晚,母家又非显贵,膝下也无亲生儿女依傍,得不到顾伯爷青眼,只能被那沈氏压得死死的。 自从掌家以来,沈姨娘一直以伯府的主母自居,渐渐地也就不大把她们两个放在眼里,只想起来了阴阳怪气地数落一顿,想不起来,就任她们窝在自己的院儿里自生自灭。 不过她怕是忘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她们本也就不是什么泥人。 顾云听就不信,有这多年积怨作引子,还废不了小小一个沈姨娘! 第16章 德不配位1 “顾云听!你将那奸夫藏在了哪里?还不如实招来!” 顾星梦率先叱道。 “祖宗牌位之前,四妹妹还是谨言慎行为好,白天的事有父亲为你做主,我暂且不计较,你不收敛就算了,还变本加厉,兴师动众而来,打扰先祖清净?” 顾云听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她仍旧跪着,可周身气场却不容小觑。 不过顾星梦的那些狗腿子们多半都是不怕的,她们都见惯了三小姐垂首讨饶的窝囊模样,就算一时半会儿被震慑住了,也只是暂时的,待她们回过神,便又趾高气扬了起来。 沈姨娘和四小姐是有老爷撑腰的,她们怕什么? 顾星梦轻蔑地打量着她,道:“有你这样荒淫的后辈才是先祖的耻辱!祖宗祠堂之中竟敢私会男人,浮绿在屋外看得一清二楚,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就是啊听儿,浮绿是姨娘身边的老人了,不会信口胡说的,你少不经事,做了错事也是在所难免,只要你肯认错,好好改过自新,你爹爹哪里能真的不管你呀!” 沈姨娘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道。 她下午不也说那顾星梦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凭空诬蔑别人,现在又这么说,别是把这长平伯府的人都当傻子糊弄呢。 顾云听正要说话,却见那顾伯爷令身边的女人关了门,问:“浮绿,你当真看见有外人进了祠堂?” 被喊到名字的丫鬟立刻跪了下来:“是,奴婢亲眼看见所见,约莫是一更天时,有一个人正和三小姐说话,影子映在窗户纸上,看着身量正是个男人。奴婢慌了神,连忙禀报了老爷和姨娘!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主子!” 她话音才落,顾星梦就抢白质问:“三姐姐,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为什么顾星梦总是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顾云听觉得费解,她克制不住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才笑道:“原来空口无凭也能当真?那这丫鬟的嘴可也算得上是金贵了,就是捉奸还要成双呢,可你看这堂上,除了我,可还有第二个活人么?” “你定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才让那人躲起来了!若你当真行的端坐的正,可敢让我们搜查?” “……顾星梦,这里是祠堂,不是你们的青芜居!多少先人在上,岂容你放肆?” 顾云听垂落了视线,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 “少拿祖宗先人做幌子!”顾星梦冷笑,回头对顾伯爷道,“爹爹,三姐姐怕了,她不敢!若是爹爹命人去搜,定能搜出人来!可见白天的事梦儿并没有撒谎,只是梦儿不善言辞,才让三姐姐绕了进去,还望爹爹明察!” 顾伯爷沉默不语。 倒是沈姨娘“善解人意”地问了一句:“听儿,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多说也无益,清者自清。” “是多说无益,还是无话可说?” 顾云听闻言一哂,不置可否。 “来人,搜。” 因顾忌堂上女眷众多,所以动手的也是一众婆子,她们大多听惯了沈姨娘的调派,当然难免为了讨好主子费心卖力。 “慢着。”顾云听抬手制止。 “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人微言轻,无所谓诸位如何冤枉。只是这毕竟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总不能平白遭尔等冒犯。” 婆子们愣了愣,纷纷住了手,回头求助家主。 她越是推三阻四,就越像是心虚。 顾星梦心中大喜,面上越发得意起来,提醒道:“让你们搜就搜,哪儿那么多废话!若是今日这里搜不出人,不敬之罪由我承担,我顾星梦任凭处置!可若是搜出来了,三姐姐,你也别怨我们不留情面,毕竟,你不要脸面,我们顾家别的女儿还要脸呢!” 第17章 德不配位2 顾家别的女儿要不要脸面,顾云听不得而知,不过这顾星梦是一定要不得的。 顾云听心中腹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搜吧。” 要是搜不出来,可别哭。 祠堂说大也不大,只是陈设不多,所以才显得格外空旷。祠堂的屋顶太高,横梁又粗,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就连顾云听自己,怕是都猜想不到那里有个人。 大概一刻钟的工夫,婆子们四下忙碌着,但凡是能想得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顾星梦还不死心:“这不可能!我自己来找!” “够了!”顾伯爷强压着火气呵斥道,“你还嫌闹得不够?” “我——” 顾星梦不服气,张口想要辩驳,可一个音节还未发全,便被沈姨娘按下了。沈姨娘也算玲珑,她见势不妙,立即变了脸色,拈着帕子,笑道:“老爷您先别恼,梦儿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是怕下人们找得不仔细,事后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玷污了顾家女儿的名节。” “不仔细?姐姐说笑呢吧,总共也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能藏得住人的更是屈指可数,这些妈妈们翻来覆去找了多少次了,别说是人,就是活物都不见有。” 说话的女人穿着最是素净的浅蓝衣裙,却仍遮不住她的风情万种,举手投足尽是自骨子里流露出的婀娜妩媚,又偏偏丝毫都不让人觉得轻佻肤浅,正是最适宜的赏心悦目。 她姓方,单名一个莺字,也是府里的姨娘。方莺出身商贾之家,读过书也认得字。 她来府上也算早,一直与沈姨娘不大对付。只是后来那沈氏得了权,如日中天,方莺吃了几次苦头,才总算没再同她争得你死我活。 不过一时的蛰伏并不代表心悦诚服,沈姨娘小人得势被众人捧得迷了眼,当然不会想到这么一个“手下败将”会在这种时候见缝插针地给她下绊子。 “找不到也是好事,起码听儿的名节就能保住了不是?不过也亏得那男人趁浮绿禀报的时候跑了,否则当场抓个人赃俱获,再传扬出去,也着实是一桩麻烦。” “人还没搜到,姐姐倒是先说上了。” 她的话接得紧,有些咄咄逼人,加上素日恩怨在前,很快勾出了沈姨娘的火气来,只是碍于顾伯爷在场,不敢当面撕破脸皮罢了。 沈姨娘心里恨得直痒痒,却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下了怒意,反倒是笑得越发灿烂:“浮绿都亲眼看见了,她只是一个小丫头,听儿怎么说也是这府里的主子,难道丫鬟还敢冤枉主子不成?” “姐姐也知道浮绿只是个丫鬟呢,这就正如三小姐说的,这丫鬟的嘴太金贵,只是随口一句话,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就必须相信。”方姨娘轻笑着揶揄,“不过也是,什么样的丫鬟配什么的人。承蒙老爷恩宠管了几年事,就越发拿自己当什么正经的夫人了,三小姐的名字,姐姐配叫么?” 第18章 德不配位3 这大祁国,妾室哪来的什么地位,又算得上是什么主子? 众人的视线像是最最锋利的刀刃,刮得沈姨娘两颊生疼。 她恶狠狠地瞪着方莺,像是要活吃了她似的。沈氏又羞又怒,死死地攥着顾星梦的手,免得她一时冲动,当着顾秦的面多说多错。 她毕竟还把持着长平伯府,这府中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有方姨娘的胆子。祠堂忽然之间静了下来,等着顾伯爷发话,可后者却沉吟了半晌,迟迟没有说话。 他的眸色在长明灯下显得很沉,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沈姨娘俯身在他脚边跪倒,再抬起头来,眼角已经染上了红晕,要哭不哭的,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老爷,都是妾身不好!是妾身被猪油蒙了心,才一时忘了规矩,可今日之事,妾身所为都只是为了咱们顾府的声誉、为了听儿的闺誉,绝无半点私心啊!” “哦,为了我的闺誉,绝无私心。”顾云听颇具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道,“我自然相信姨娘是个‘老实人’,绝不会‘信口胡说’。姨娘是一片真心,不过格局太小,行事又冲动莽撞,怕是难当重任。” 沈姨娘咬碎一口银牙,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问:“听……三小姐这话又是怎么说?” 怎么说? 当然就是字面意思! 顾云听冷笑道:“姨娘不懂?父亲让你打理后院,你不安分守己做好分内的事也就罢了,还听信小人一面之词,无凭无据诬蔑我的清白。退一步说,倘若府中当真有那等败坏门风之举,为了我顾家的声誉,你不想着如何息事宁人,反倒大张旗鼓地把事情闹大,这是什么道理?” 方姨娘也附和道:“可不是么,姐姐自比一家主母,满脑子却只想着如何耍威风、如何算计家里这些苦命的孩子么?” “方、莺!你不要欺人太甚!” 方姨娘深吸了一口气,目中露出深深的恨意:“是谁欺人太甚?今日老爷也在这里,我们就把七年前你是如何害——”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被那迟迟不发一语的顾伯爷打断:“住口!陈年旧事,不要再提了。” “我——”方莺双眼微微睁大,不解之余,皆是失望的神色,她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绽开一个冷漠的笑容,道,“好,好!妾身不提!横竖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人也别太得意,坏事做尽,午夜梦回时那地府中的厉鬼自会来向祸首索命!” 她说着,一双妖娆妩媚的柳叶眼布着鲜红的血丝,自上而下冷冷地盯着沈姨娘,看得后者不寒而栗。 竟也是另有隐情么? 这高宅大院的故事果然埋得深。 不过厉鬼索命岂不是便宜了她们?既然是丧了天良的罪魁祸首,那就更不能轻易让她们一死了之了。 顾云听漫不经心地想着,道:“陈年旧事不提,难道今日之事也不提么?如果没有那个所谓的男人,沈姨娘纵容下人诬蔑主子,甚至推波助澜,该当何罪?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这府里的上上下下,从看家护院到衣食起居,都是姨娘一手安排的,如今却由着一个外人来去自如?姨娘今日之举,究竟是在打谁的脸呢?” “就算妾身将府里把持的如铁桶一般,也奈何不了有人里通外合,底下的人身份卑微,挡得住外人进出,却架不住家里的主子把外人往家里请啊!”沈氏尖声反驳。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索性就谁也别想好过! 第19章 还之彼身1 “哟,这一大家子晚上不睡觉,唱戏呢?” 门再被推开的时候,青年不正经的语气越过了众人,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是大少爷! 不少人都下意识地低了头,尽力将自己缩作一团,小心翼翼地靠边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人的五官像足了顾秦,只是更为年轻。他唇上留着一茬短硬的胡须看起来有几分扎手,衣着光鲜,却乱糟糟的,平添几分颓废邋遢的气质。 放眼整个长平伯府,敢在顾伯爷面前这样不着边际的青年人也就那么一个,除了大少爷顾川言,不做第二人想。 来得可真是及时! “你来做什么?”顾伯爷皱了皱眉头,似乎颇为不悦。 “我妹妹受了伤又着了凉,病得直咳嗽,却无故受罚,又怕人多嘴,不敢添衣吃药,硬撑到这个时辰。别是说晚膳,连一碗水都没喝过,倒被人冤枉与人私会,我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不该来么?” “病了?” 顾伯爷愣了愣,围在后头的下人之中也隐隐传来了几声议论,不过当着主子的面,到底没敢放肆。 尽管有兄长忠仆照看,但总归是有他们手伸不到的时候。顾云听不受长辈宠爱,也不招沈姨娘待见,底下总有人奴大欺主,各处克扣,好去沈姨娘跟前邀功。 几年下来,这三小姐清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轻轻推一把就散了,想避开众人耳目带一个外人进门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还病着? “病得连气儿都喘不匀了,还能想着什么‘里通外合’?沈姨娘倒是看得起她。”顾川言道,“怎么,瞧这架势,是三堂会审?” “什么三堂会审,没有的事!” “既然不是审犯人,”顾川言向前踱了两步,走到顾云听身边,一手将那仍面向先祖灵位而跪的少女拉了起来,“那凭什么所有人都站着,唯独她一个人跪着?” 明明沈姨娘也在顾伯爷的脚边跪着,可他偏装作看不见。 大少爷与青芜居向来不对付,顾伯爷不说,众人也不敢出言提醒。 顾川言看着不过是个荒唐的纨绔,手劲却大,五指托着顾云听的手肘,铁钳似的。 顾云听随着众人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低声道:“松手,骨头要断了。” “……咳。” 顾川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依言卸了力道,却也不敢就此放松警惕。他离她不过一步之遥,自然看得出来她连呼吸都是浮的,站也站不稳当。 他正要说话,又想起这个妹妹向来怕他,于是强行将情绪放缓,才尽可能温和地道:“小鸾已经去请大夫了,不怕。” “……” 这哄小孩儿的语气,是和谁说话呢? 顾星梦见状,连忙撇清关系:“是爹爹罚三姐姐跪祠堂的,大哥心里不满,只管问爹爹就是了!” 欺软怕硬是天性,她虽看不起这大少爷,但同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他。 “可我怎么听说,是四妹妹和沈姨娘冤枉人在先?” “定是下人胡说八道,三姐姐自己做了错事,怎么还怪到我们头上来?她若真的清清白白,爹爹也不会罚她了!” “是么?”顾川言闻言,似乎并不打算深究,反而悠然露出一丝笑意,顿时带上几分痞气。他故作高深地顿了顿,才又道,“既然是爹的主意,那我当然无话可说。不过有另一件事,我倒是想问问沈姨娘。” “什么?” “听说姨娘和二管家之间很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前些日子在花园湖石边上还给他递了块帕子,不知姨娘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沈姨娘一时愣住了。 众人将信将疑,可看向她的眼神顿时换了一番意味。 “你胡说!我娘才不会——” 顾川言笑容越发愉悦,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是假的不成?有情就有情么,二管家年轻力壮,模样也算俊朗。自古嫦娥爱少年,有什么说不得的?” 第20章 还之彼身2 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这可太了不得了! 站在后围的丫鬟婆子们恨不能立刻凭空消失,或者回到几刻钟之前,安心躲在被子里蒙头大睡,从没掺和进这场闹剧里! 自古嫦娥爱少年?沈姨娘一个有夫之妇,谈什么嫦娥少年?! 沈姨娘羞得双颊通红,在一片怀疑的视线里“你你我我”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顾星梦也急得直跺脚,带着哭腔争辩道:“你有什么证据?空口无凭,谁会信你?!” “你们说云听与人私会的时候,无凭无据的不也当众来兴师问罪了么?浮绿是你们青芜居的丫鬟,连她的话能作数,我的就不能?” 还好大少爷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替三小姐辩解!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都骤然松了口气。 沈姨娘怎么说也是顾伯爷院里的女人,要是真与那二管家有什么首尾,就相当于是在顾秦头顶上种了一片青青草原。 到时候别说是这两个当事人吃不了兜着走,连这群无意间听见辛密的奴才们都得跟着遭殃! 大家辛苦做事讨口饭吃都不容易,顾云听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也没兴趣同这些做不得主的人斤斤计较,她垂眸敛去多余的情绪,道: “大哥别气了,天下的道理都在四妹妹嘴里,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听父亲发落就是。” 这顾伯爷拧着眉头琢磨了有半晌工夫,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几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既然,既然听——不,三小姐没有做错,那还发落什么?”沈姨娘见势不妙,一改先前的嘴脸,她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僵着脸赔笑道,“三小姐病了,就好生回去歇着,都是一场误会,为了赌一时之气逞强弄垮了身子多不值当!要是有个好歹,别说是老爷和大少爷,就是我们这些底下的人,看着也心疼不是?” 赌气? 顾云听不禁笑出了声。 她轻轻抚掌,叹道:“不愧是姨娘,息事宁人还不忘记明里暗里地贬低几句,怎么都不吃亏。不过姨娘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认为,我说的发落是指我自己?你们青芜居成天搬弄是非,大家可也都看见了,难道还指望着轻易翻篇么?” 这话说得直白,连客套都像是嘲讽。她不仅不领沈姨娘的情,还倒把那姨娘的面子丢在地上踩了个稀烂。 旁观的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姨娘不是正经主子,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可在这个家里,沈姨娘虽只是个姨娘,却也比三小姐强些。 府中的三位姨娘里头,还数她最受宠,伯爷闲暇时也只去她的院子,连带着四小姐也被顾伯爷当成掌上珍宝,有什么赏赐,必定是先送到她那里去的。 反观这三小姐,除了有一个同样不大受待见的哥哥护着,再没别的什么倚仗,平日里虽浑浑噩噩的,却也懂得忍气吞声和明哲保身的道理。 今日她这是怎么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呛沈姨娘的话! “那三小姐还想怎样?”沈姨娘的脸更僵了几分。 “姨娘总问我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全听父亲发落?”顾云听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父亲总不会偏私。” “你这是在威胁老爷!” 沈姨娘一边放狠话,一边往顾伯爷身后缩了缩。 老爷一向顾念旧情,一定不会任由这几个小贱人兴风作浪! 第21章 还之彼身3 笑话。 什么顾念旧情,若处理不当,下人们会不会把这事大肆渲染出去尚且不论,但方姨娘是一定不会放过她们。今天她已经和青芜居的人撕破了脸,她不动手,就是坐以待毙,等着沈姨娘反击。 方莺出身商贾之家,不可能连这笔账都算不清。 长平伯府不是什么铁桶,但外面虎视眈眈的人却不少。与其让她们捅咕出去,给那些人可乘之机,还不如弃卒保车。 顾云听打量着狼狈的沈氏,心情颇佳。 “都给我少说两句!” 顾伯爷低声斥道,“做错了还理直气壮,也难怪你教出来的女儿和你一样,只知惹是生非,片刻都不消停!沈烟,我让你管事,不是让你挑事。” 沈氏闻言,面色一变。 她抓着顾伯爷袖口的手指猛地一顿,脑子转得飞快,双眸先一步因诧异而睁圆,泛着水光,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顾秦:“妾身何曾惹是生非?老爷怎么能这么说妾身,妾身也是一心想为您分忧啊!” “好一个分忧!”顾伯爷冷笑了一声,问,“那我问你,浮绿是你青芜居的人。青芜居在南,祠堂在北,隔着一刻钟的路,深更半夜她来这里做什么?” 更确切地说,青芜居在府上西南,祠堂靠东,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角,再怎么顺路,都不可能经过啊。 “这……” 沈氏答不上来了。 说是因为自己怕三小姐受苦,才特命丫鬟来探望? 顾云听都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就算她有心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也没人会信。她现在每找一个借口,那小贱人都会立刻戳穿,根本不给她留活路! 沈氏心中愤恨,眼眶却更红了。 自从她接管府中中馈以来,不管遇到什么事,老爷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这一次,也不知方莺那狐媚子和顾云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叫老爷也一再指责她! 也不知她们究竟想逼她到哪一步才肯收场。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由着这些娼妇摆布!沈氏恍然回过神来,低垂的视线忽然落在浮绿身上,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浮绿一怔,脸色煞白。她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接着垂下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无话可说么?”顾伯爷问。 “老爷不要怪姨娘!”浮绿下定了决心,“通”地一声跪了下来,痛哭着说,“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怨三小姐下午在前厅对姨娘出言不逊,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想着来监视三小姐的!姨娘和四小姐完全不知情,请老爷放过她们吧!” 浮绿一脸决然,说完,朝那沈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姨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做了错事,不敢拖累姨娘和小姐!只斗胆求姨娘善待奴婢的弟弟妹妹,奴婢就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她说得飞快,在所有人都还未从这一变故中回过神之前,就发狠一头撞上了近处的墙面。头骨与墙相撞时发出“咚”的声音清晰可闻,饶是顾川言眼疾手快,也没拦住她的动作。 “她死了。” 顾川言垂着眸子,语气有些许发沉。 第22章 另有玄机1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众人就乱了起来。 沈姨娘却松了口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浮绿是替她顶罪。但是已经闹出了人命,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爷定不会再深究下去。 只是可惜了浮绿这丫头。 其实就算诬蔑了主子,她也罪不至死,最多就是打一顿赶出府去,但是这丫头心里另有计较,她怕自己禁不住这些人的质问,露了陷再添风波,只能求死。 所以要怪,也只能怪顾云听她们心狠手毒,要不是她们一再相逼,浮绿也不会死! 沈姨娘敛起目光,硬是挤出了两行清泪,挤开众人,扑倒在浮绿身边,声音哽咽:“你这傻丫头!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样送命!你才多大呀……”就被这些人给活活逼死了! 顾云听哪里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又被这沈氏记了一笔罪,她只漠然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 沈氏养了一个肯为她卖命的好奴才,但这又如何? 原主的死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从前的恩怨也不可能一笔勾销。 同情对手? 顾云听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顾秦语气淡淡地吩咐近处两个婆子:“抬下去,照旧例葬了。” “老爷且等一等!这浮绿自幼跟在妾身身边,与妾身情同母女。她平日里一直安分守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老爷看在她年轻可怜的份上,按府中小姐的规格厚葬她,另赏她家五十两纹银吧!” 沈姨娘哭的凄惨动人。 可顾伯爷却丝毫都不为所动,目光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霜:“一个畏罪自尽的奴才,你告诉我应按小姐之礼厚葬?” “她只是一念之差才做了蠢事啊!老爷!这丫头一向听话又机敏,和妾身的亲生女儿是一样的!难道府里的小姐们犯了错死了,也是一口薄棺潦草下葬了事吗?” 沈氏在府里作威作福太久,早已得意忘形了。 这种时候,她不想着怎么脱身,反倒为了维持自己仁慈善良的人设,得寸进尺,一再僭越,真当这世上只有她一个聪明人了。 “你是什么人?和你情同母女,就能做我顾府的小姐了么?沈、姨、娘?”顾云听一字一顿,语含讥讽。 沈氏面色煞白,却哭道:“三小姐!浮绿都已经死了!死者为大,你又为什么要一直抓着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呢?!她虽只是个丫鬟,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难道在你心里,人命就这般不值钱?” 顾云听不禁冷笑了一声:“命不分贵贱,但有对错。在你心里,丫鬟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什么情同母女,省省吧,你只是借她的死,遮掩你自己的过错,再搏一个好名声罢了,若你当真仁慈,又何需她替你顶罪?” “我、我不是——” 丑陋的疤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开,沈姨娘只觉得脸上像是一连被扇了无数巴掌似的,滚烫到麻木。 她挣扎着上前想抱住顾伯爷的腿,如同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可顾伯爷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她扑了个空。 沈氏心中越发绝望,尖声替自己分辩道:“我没有!老爷!你相信我,我没有!是她胡说的!我不是那样的人啊!” 顾星梦也跪在了她旁边,后知后觉地嘤嘤哭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娘绝对不能有事! 她还有大好的前程,还要嫁最富贵的门户、最显赫的夫君,绝不能毁在这些命薄的贱人手里! 第23章 另有玄机2 顾秦的视线如朔北干燥凛冽的寒风,略过母女二人。 沈姨娘心底咯噔一声,噤若寒蝉。 “罪魁祸首已死,此事我不再追究。” 母女两个顿时松了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后突然安心下来,便有一种想大笑的冲动。可这笑刚浮上两张如花似玉的面庞,顾伯爷就又补充了一句: “沈氏德行不佳,教女不严治下无方,顾星梦搬弄是非,残害手足,从今日起,你们母女二人就在青芜居内自省,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得踏出青芜居半步。” 无期限的禁足?! 沈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老爷!您禁妾身的足,妾身无话可说,可这家中大小事务——” “非你不可么?沈烟,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顾秦冷冷地打断道,“从今日起,府里的中馈就交给方莺,如果有不能决断的,再来问我。” 方、莺? 她何德何能,凭什么接管府中事务?! 沈氏心中不服,却也明白不能再激怒老爷了,不然他盛怒之下,一纸休书赶她出门也不是不可能。 忍一时风平浪静! 她就不信,凭自己的本事,还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打落牙齿和血吞都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要叫这些贱蹄子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妾身知道了。” 沈氏的语气十分平静。 顾云听冷眼看着她十指在地上抓出的血迹,才觉得有一丝快意。 平静之下的挣扎隐忍? 原主尝了很多年了,到死都没有反抗过。 也不知道这沈姨娘和四小姐能忍多久。 闹剧收场,顾秦挥退了众人,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夜深露重。 顾川言托了方姨娘送顾云听回去,他站在门口,等众人走远后,掩上了木门。 闹哄哄的祠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在静静燃烧的长明灯之间,有些沉默。 “爹,”顾川言收敛了人前的荒唐的轻浮,神色凝重,忧心忡忡都写在了脸上,他跪下,向顾伯爷一拜,礼数周全,“孩儿不孝,让爹陷入两难了。” “你是为了云听,为父不怪你。是沈氏母女欺人太甚,若非云听命大,今日她葬身荒野,我们却还被蒙在鼓里。”顾秦叹了口气,十分疲惫。 “只是这么一闹,今后怕是更难了,没了沈氏,祖母那边——” “这倒没什么,我看云听出了这桩事后变得精明得很,就算对上老太太,想必也不会吃亏。我现在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顾秦打断了他的话,道,“而是陛下要将你二妹妹赐给叶王爷的事。” 他说的,是陛下为霆国质子叶临潇与长平伯府二小姐顾月轻赐婚的事。 顾川言白天和麟阳侯世子喝酒的时候,曾听说过这事,不过那小世子自己也是道听途说。毕竟圣旨还没下,变数还太多。 “这是真的?” “嗯。我今日和老太太提过,只是她态度坚决,你也知道,她老人家最疼你二妹妹,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的。可陛下亲赐的婚事,哪里是说推就能推得掉的?” 第24章 另有玄机3 其实也难怪老夫人动怒。 八年前两国交战,霆国战败,送来了叶王爷做人质。 如今霆国他们自己都已经不管他们这叶王爷了,要不然也不能让他落魄得连府邸都修缮不起,不得不遵从圣意,娶京城勋贵之家的女儿,做一个无权无势又招人讥笑的赘婿。 这样的人,如何能称得上是良人? 再者说,如今天下虽无战事,却也难说太平。 西南小国偏安一隅,不成气候。祁国地处东南,国富民强,但北方霆国也不容小觑。霆国帝王年事已高,二皇子野心勃勃,尚未掌权就对大祁虎视眈眈,又与叶临潇又势同水火,待他登基,祁霆两国之间的太平假象必将毁于一旦。 来日两国交恶,叶临潇如何自处尚且不论,连带着长平伯府也将岌岌可危,稍有行差踏错,通敌叛国的罪名扣下来,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种婚事,不管落在谁家头上都是个烫手山芋。 但若是拒绝,便是抗旨不遵,同样难逃一劫。何况,顾伯爷当年与陛下有过命的交情,又曾是结义的兄弟,为了忠义二字,他无论如何都是要替天子排忧解难、稳固江山的。 …… 且说方莺一路将顾云听送回了青芷居,正好见小鸾请了大夫回来,便留下陪了一会儿,直等看了诊服了药,才走的。 折腾了一宿,时辰也不早了。幸而冬日夜长,外头还是暗的。 屋里只剩主仆二人,小鸾熟练地收拾着床铺被褥,十分纳罕:“方姨娘平日与咱们也不怎么来往,怎么今日这么殷勤?” “大概是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顾云听失笑。 沈姨娘是差不多没戏唱了,不过她掌管府中事务多年,也暗中培育了不少自己的势力,都安插在府里的各个活计上面。 方莺刚刚接管这些东西,遇到青芜居的事,难免会有麻烦。 再者说,除了沈姨娘,上头可还有一个老夫人呢。 这老夫人如今一心都在二小姐顾月轻身上,最怕哪一日顾府里有了新主母,苛待了那位嫡小姐。先前沈氏再怎么张狂,也没少受老夫人的气,如今换了方莺,想必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算起来,在老夫人眼里,这些女人其实都不算什么,她最恨的人从来都是顾云听。 原主八岁那年受奶娘托付,去把糖人送给在河边嬉闹的小少爷,结果那小少爷当日失足落水,溺死河中。 小少爷是顾秦的元配嫡妻所生,也就是顾月轻的亲生弟弟,在府中排行第五。 他自小被养在老夫人身边,备受宠爱。 小少爷夭折后,老夫人悲痛欲绝报了官要原主抵命。后来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府衙的人声称没有证据不能抓人,又将原主放了出来。 不过从那之后,长平伯府三小姐的恶名人尽皆知,想必这位老太太功不可没。 那老夫人这么些年来一直处心积虑地挑原主的错处,想要她死。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事情闹得这样大,这尊大佛却从头到尾都没露面,倒害得顾云听白担心一场。 她坐在桌边,对着灯烛,摩挲着一块雅致的白玉,若有所思。 第25章 狐朋狗友1 “医——仙?” 小鸾放大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仔细辨认着白玉上雕琢的字迹。 “小姐,你何时有这么一块古怪的玉佩了?”小鸾面露疑惑。 “路边捡的,改天有机会再还。”顾云听随手收了玉佩,坐着等小鸾替她给额上的伤口换药。 “小姐知道这是谁的?” “嗯,不是写了么,医仙。” “可是也不会有人姓医名仙呐。” “……”角度刁钻。 她原本借这玉佩引陆君庭来,就是以防万一,免得真的横死,被老太太丢出去喂狗。 毕竟这种年代最讲究长幼有序,遇上原主记忆中的顾老太太,唇枪舌剑未必有用。人家倚老卖老,她又打不得杀不得,岂不吃亏? 不过话又说回来—— 那家伙,应该不会还在祠堂的房梁上吧? “对了小姐,听说今天你在祠堂里狠狠扫了沈姨娘的脸面?虽然痛快,但是依着她们的性子,恐怕迟早又要找我们晦气的。倒不如我们主动退一步,能忍则忍,免得多生事端?” “这些年来我又何止退了一步?这世上知进退懂分寸的聪明人少,得寸进尺的蠢货却遍地皆是。就算我对她们言听计从,顾星梦也不会悔改,沈氏更不可能消停,那还放任她们嚣张做什么?且让她们气着,总好过委屈了我自己。” 小鸾闻言愣了愣,看向她的眼神却有几分惊喜。 “怎么了?”顾云听不解。 惊是情有可原,这喜又是从何而来?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小姐好像忽然想通了。要是早就这样想,这些年小姐就不会过得这么难了。”小鸾把纱布的两端打成一个小巧的结,兴奋地道,“反正她们一个两个都认定了小姐是那种恶贯满盈之辈,那何不就坐实了这罪名,好好教训教训这些瞎了眼的狗东西!” “……” 你这见解很独特啊,朋友。 顾云听在心中腹诽。 她连“生死之际幡然醒悟”的说辞都准备好了,谁知这小丫鬟的思路竟如此清奇,顾云听自愧不如。 “不过还好今天老夫人在青萝居,赶不过来,不然沈姨娘她们怕是真的要得逞了。”小鸾心有余悸,“连老爷都拗不过老夫人呢,更别说是咱们了!” 青萝居,那不是顾月轻住的庭院么? “二姐姐出事了?” “我也是从祠堂回来的时候,听厨房里的主事妈妈说的。好像是二小姐上吊自尽了,还是她身边的钟玉觉得不对劲,发现得早,这才救下来了。为了这事,老夫人和老爷还大吵了一架,气得连午膳都没吃,结果饿坏了身子,所以才让厨房弄些稀饭送去。” “哦?她们是为什么闹起来?” “听说是什么婚事!二小姐自己不满意,老太太也不答应,偏偏老爷非要促成这门亲,这才吵了起来。也不知那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竟让二小姐宁可死了都不肯嫁。” “这也不稀奇,毕竟是圣上亲口赞许过的‘大祁第一才女’,平日里追着她的公子王孙这么多,眼界自然就高了。” 人都道这顾月轻才气过人,冰清玉洁,如一枝寒梅,傲雪而立,又有暗香清浅,是仙子临凡世,点化众多红尘俗物。 “红尘俗物”顾云听不以为意地点评道。 第26章 狐朋狗友2 兴许是患病的缘故,顾云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了双眼。 小鸾端着早膳推门进来时,恰好对上梳妆镜中自家小姐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清澈干净,上挑的眼尾却又有些勾人,像是抹着碾碎的桃花,又像是胭脂洇染在生宣上。 她早已梳洗妆扮妥当,此刻正坐在铜镜前,挑选着妆匣里的钗环。 “小姐先用饭吧,傅家小姐和表小姐来了。” “嗯。我记得上个月大哥送来一支水绿色的步摇,丢了么?”顾云听不答反问。 大概是原主八岁以后神智有缺的缘故,留下的记忆总是有些对不上号的地方。就如这支步摇,她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东西,但不明去向。 “小姐怎么又忘记了,那支步摇被表小姐讨走了呀。” 小鸾虽能管得住财帛,却管不住自家小姐的嘴。 小姐虽然名声不好,却也不是没有朋友。尽管这些人待她未必是真心,但她对那些小姊妹的确是有求必应。要珠花的送珠花,要脂粉的送脂粉,好东西大多都送出去了。别人做了什么错事求上门来,她就上赶着替人去背黑锅。 她这厢掏心掏肺,那些人却隔三差五地背着她聚在一起,赏花喝茶,嘲讽她有多蠢。 小鸾曾撞见过一次,回来就同自家小姐原原本本地说过了,可她却也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着头,转眼“小姊妹”们找上门来,就又把那些话都当耳旁风了! 不过说起来,小姐这两天清醒得很,兴许会听劝? 小鸾打定主意,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屋外,确定没人偷听,才压低了声音:“小姐,倘若今日表小姐和傅家小姐再问你要什么东西,你可不能再答应她们了!” 顾云听早在记忆里见识过原主“大方”的性子,闻言立刻明白了这丫头的意思,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依你看,我这里还有什么是她们能看得上眼的?” 耳环多半都是不成对的,发钗也净剩下一些大红配大绿、正黄配明紫的了。 顾云听倒是不嫌这些东西俗气,只是金银沉甸甸的,戴在头上,未免太影响行动。 连她都不喜欢,那些个见惯了好东西的千金小姐哪里还能看得上眼? “不管看不看得上,这都是咱们青芷居的东西,一定不能再给她们了!”小鸾一脸严肃。 “哦。”顾云听挑眉,随手挑了一支轻巧简单的银质步摇,对着镜子比了比,“你帮我梳头?” 小鸾口中的傅家小姐应是礼部傅侍郎家的嫡次女,傅湘儿。至于那表小姐沈溪冉,则是沈姨娘家的侄女。 沈溪冉的父亲原也是京中的一名九品小官吏,后来得罪了人,被贬岭南蛮荒之地,因不忍这独女随他受苦,离京前便将她托付给了沈氏。 所以沈溪冉常年寄居长平伯府,吃穿用度都与顾星梦等人相同。 不过她与她那亲姑妈不亲,倒是三天两头地往青芷居里跑。回回花言巧语哄得原主团团转,净拿原主当枪使不说,还顺手牵羊,骗走了不少胭脂首饰。 和她姑妈、堂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巧了,她顾云听也不是。 第27章 狐朋狗友3 “三姐姐怎么这个时辰才起来?这都快晌午了!” 少女的模样清秀乖巧,妆容鲜亮活泼,的确是讨喜的长相。 这是沈溪冉,她寄人篱下,惯用乖巧听话的外表博得别人的喜欢。 她见顾云听从暖阁里出来,连忙起身迎了上去,颇有些谄媚讨好的意思。 而傅湘儿的出身比她好得多,为人自然就更高傲一些,即使有意遮掩,目光中也仍有几分显而易见的不屑。 “受了风寒,头疼。” 顾云听面色如常地答了,慢悠悠踱至桌边坐下,从果盘里捡了一块寻常的桂花酥,凑在鼻端轻轻嗅了嗅,才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你们怎么来了?” “这不是听说你受了伤,我们特来探望嘛。怎么,你不欢迎?”傅湘儿的神情像极了一个大家闺秀,文静贤淑,温婉得体。 “不敢,受宠若惊。我这里可有些日子没人来了,还当你们都忘了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 “你多心了。这不是正月大家府上都有不少事要忙,才不得空吗,”傅湘儿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不过也不要紧,明日太子府的观梅诗宴,咱们姐妹几个有的是机会聚呢。今年你可不许再推病,让溪冉代替你去了!” 沈溪冉乖巧的笑顿时僵在了嘴角。 自太子出宫建府以来,年年都会举办观梅诗宴,邀京中名门公子、小姐去府上寻梅赋诗,共赏风雅。 每年诗会前几日,太子会亲手折下的梅枝,分别命人送至各位宾客府上。若是受邀者无意赴宴,可将梅枝丢弃,也可转赠他人。 虽说风雅之宴不拘身份,但既然是太子殿下亲自拟定名单,那么受邀者的门第也难免会成为一道坎。 例如顾云听,她名声不好,又痴傻愚钝,连字都未必认得。可她是长平伯府的嫡小姐,太子不想扫顾伯爷的脸面,所以这邀请的名单里一直也都是有她的。 再如沈溪冉,因寄住在伯府,常跟着府里的小姐们去一些宴席,所以她在京中贵女名流之列里也算小有名气。但她爹居于百官之末,所以还是与诗会无缘。 不过她自恃才貌双全,有心挤入名门之列,所以每次诗会前,她都会上门央求顾云听将梅枝让给她,顺便拿走一些新的衣裳钗环。 她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可眼下傅湘儿的这番话,显然是要阻碍她的计划! “太子殿下的宴会,五公主是一定会去的!她和三姐姐一向不睦,总是欺负三姐姐的,湘儿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勉强三姐姐去呢?!” 沈溪冉急了,语气也不像先前那样娇软可爱,显得有些生硬。 “你胡说什么?五公主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是皇室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欺负别人?你是在质疑皇家的教养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溪冉眼里噙着泪,倔强地咬了咬下唇,“只是她和三姐姐之间有些过节,见了面的话,彼此心里都不痛快啊!” 顾云听一言不发地听着她们交锋,颇有几分看戏的意思。 五公主这个人她是知道的。 这世上,除了顾秦和顾川言,原主最怕的就是她了。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不过是几年前的一次宫廷宴会上,原主在角落里撞见这位公主大人用鞭子教训一个小丫鬟,吓得像只鹌鹑。 从此之后,原主每回看见她就绕道走,那五公主也扬言说绝不和傻子一起玩。 两个人弄得像真冤家似的,天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28章 关我何事1 “三姐姐没念过书,更不会作诗!你执意要她去,不就是想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做你们席间的女篾片么!何必还做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沈溪冉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什么事都是慢慢学起来的,谁还能一生下来就会作诗不成?”傅湘儿不想再同她喋喋不休,于是拉起顾云听的手,劝道, “云听,你听我说,是太子殿下抬举我们,才会送梅枝来。没有谁得了这种机会还心甘情愿拱手让人的,你一次两次不去,人家觉得情有可原,可若是每次都不去,他们就会觉得你是不给太子殿下面子。你不去赴宴是小,可得罪了太子殿下可就是大事了!” “可是三姐姐,我真的很想去,你是府里最疼我的,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沈溪冉也拉住了顾云听的另一只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 “我还没有收到梅枝,你想去,还不如去求求二姐姐,她肯定收到了。” “二姐姐怎么可能不去?再者今早我明明看见大哥替你收下梅枝了,想来是他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没送来呢。二姐姐你就行行好,把梅枝赠与我吧!” 沈溪冉话音刚落,暖阁里就传来了小鸾略显刻意的咳嗽声。 “……” 这丫头是真当她傻呗? 顾云听抿了抿唇,头也不抬,“那你来找我有什么用?该向大哥去要才是。” “你不答应,大哥他不会给我的……” “我就是答应了,他也不可能给你。” 顾云听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也有几分浮于表面的怜悯,“我头上这伤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么?你亲堂妹要我的命,你姑妈手下的丫鬟又往绝路逼我,这会儿你又来我这里要太子府的梅枝,你觉得我能给你么?”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咱们姐妹一场,你难道不知道我与她们一向形同陌路?她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我来承担?”沈溪冉扁了扁嘴,委屈极了。 “这话你和大哥说去。你我姐妹一场,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家里我最怕的人就是大哥么?我可不敢说。”顾云听丝毫不为所动。 “溪冉,是你的东西自然就是你的,既然没这个命,也就别整天痴心妄想了。别说是云听自己做不了主,就是她自己做得了主,不想把她的梅枝转赠给你,你还能抢不成?前些年只是你运气好占了便宜,别真觉得自己入了谁的眼,能一步登天。” “你觉得自己去不去有什么要紧的么?论才艺,谁抢得过顾月轻的风头?论长相,第一美人的头衔早已落在你家星梦妹妹头上,虽说她是家中庶女,又无一技之长,去不成诗宴,却也比你强些不是么?何况咱们大祁水灵好看的女孩子比比皆是,你认为自己能排第几?” “你以为你去了就能博得哪位公子的眼、攀上高枝儿?想什么呢。” 傅湘儿手拈帕子虚掩着唇角,一连串针尖般锋利的话说得沈溪冉毫无招架之力。 她看似是照顾沈溪冉的面子,忍着不敢笑,却根本只会适得其反,让人觉得更加讽刺。 “傅湘儿!你、你欺人太甚!” 沈溪冉被她堵得羞愤欲死,眼眶却更红了,泪水止不住地落在手背上,很是凄惨,“三姐姐,你就由着她这样挤兑我?你明明是这世上最心疼我的人,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有事吗? 顾云听抬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禁替原主感到一阵悲凉。 原来沈溪冉自己也知道原主对她好? 可她又做了什么? 背后不止一次用最嘲讽的语气,竭尽所能地诋毁奚落这个“世上最心疼她的人”? 活久见。 第29章 关我何事2 照理说傅湘儿一样不是什么善茬,可她今日却一再帮着顾云听说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倒不如装糊涂,探探她的虚实。 顾云听心中打定主意,垂眸掩饰着敷衍:“我也想替你找借口啊,可是我没念过书,好些道理都不明白。湘儿说的这些话,虽说有些直白,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说不过她。” “你撒谎!你根本就不想帮我说话!你不就是不想把梅枝给我么,我早该知道了!你们都看不起我,我走就是了!” 沈溪冉恨恨地一跺脚,抹了一把眼泪,赌气跑了出去,却没走远。 虚掩的窗缝里映着她藕荷色的衣衫,她抽抽搭搭地站在那里,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傅湘儿像是看穿了顾云听的疑惑,用一种分明压着嗓子、却偏偏又能让屋外人听见的音量,笑着解释道:“她这是在等你心里后悔,追出去答应把梅枝给她呢!这种拙劣的伎俩,真当是在哄三岁小孩儿呢,你别搭理她,不然将来蹬鼻子上脸,有你心烦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顾云听随口一问。 “这种伎俩,都是我家几个外妾所生的小杂种玩剩的了,亏她想得出!你听她刚才说的那都叫什么话,这梅枝本来就该是你的,这些年送给她也是看在平日情分上。她倒好,不心存感激就罢了,反而忘恩负义怪起你来了。要我说,都是你惯得她!” 可不就是惯得么? 顾云听挑眉,不置可否。 这里傅湘儿笑得清脆,屋外的沈溪冉是又羞又恼,重重地“哼”了一声,才拉着她候在院子里的贴身丫鬟飞似的跑了。 “终于走了!”傅湘儿长吁了口气。 她起身将正对着院门的窗子敞开,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张望了许久,确定外面除了她自己的丫鬟之外没有别人,才回到她先前坐的位置,一抬头正对上顾云听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眼神,不禁有些心虚。 “有事?” 这么谨慎,想来不止是有事,还不是什么好事。 “别胡思乱想,只是些闺中的悄悄话,才不好叫外人听去!” 这口吻倒的确像是闺中好友互诉心事的口吻,可人却不是把她当闺中好友的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悄悄话? 骗鬼呢。 “你有心事?” 傅湘儿敛了笑,愁色泛上眉梢,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替云听你感到不值——罢了,我还是不和你说吧,免得你听了又难过。” “你不说我才难过,有话你就直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么?”顾云听捧场地追问。 “这是你叫我说的,可不是我挑拨离间。”傅湘儿纠结了片刻,才神神秘秘地说,“前天我去云锦坊做衣裳,遇见顾月轻和太子殿下了!我看她们有说有笑的,只怕这太子妃的名头,是要落在你家二姐姐身上了!” “哦?” 可昨天这顾月轻还因为不满顾伯爷给她安排的婚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如果她真的登上了太子的大船,想来顾伯爷也不会勉强她嫁给别人,除非,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顾云听垂眸暗自思忖,傅湘儿还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趁热打铁: “所以我才说替你不值,顾月轻明知道你心悦太子殿下,却还故意和他走得那么近,明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她有什么好的,不过是比别人多会些诗词歌赋而已,也值得那些男人一个个都着了魔似的!要我说,咱们也该好好教训教训她,叫她知道,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 第30章 关我何事3 她又不是顾月轻的爹娘长辈,还谈什么教训。 “你打算怎么教训,打一顿?” “那怎么行,万一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傅湘儿一口否决。她双颊微红,顿了顿,才又小声地道,“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家哥哥新得了一瓶‘鸳鸯露’,无色无味,掺在酒水之中毫无痕迹,是难得的珍品。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下人偷出来的!” 听名字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你偷这个做什么?” “你不懂,顾月轻那个人最喜欢假清高,开宴前都会在花园西面的小湖边上饮酒吟诗,到时候,我就将这鸳鸯露掺进她的酒里——” “然后她就死了?” “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傅湘儿纠正道,“你只需要随便找个奸夫,去湖边的竹舍里候着,其余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我去找人?” 换句话说,不留痕迹的事都是傅湘儿去做,会落下把柄的事则都交给顾云听。一旦事情败露,那“奸夫”泄露了风声,指认幕后之人,也只会说是受顾云听指使,与她傅湘儿没有半分关系。 即使顾云听供出傅湘儿,后者也有足够的把握置身事外。反正顾三小姐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被扣上这种陷害嫡姐、攀诬她人的帽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难怪傅湘儿非要顾云听亲自去赴宴,但凡换个稍稍清醒些的,都能相通这其中的利害。 “随便找什么人都好。云听,我这可都是为了替你报仇,不然也不必冒这种风险啊。你——不会是不敢吧?” 为了借刀杀人,这位大小姐又是挑唆又是激将的,招数层出不穷,她再不答应就没意思了。 顾云听嗤笑,有些敷衍:“我答应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家去准备,你可千万别忘了,也别对别人说!” “好啊。” 傅湘儿得了她的保证,喜不自胜,立刻喊上她家的小丫鬟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前脚刚出去,暖阁的门立刻就被推开了。 小鸾一脸忧容,眉眼都纠结得拧成了一团,几次张口,却都没说出话来,连顾云听都禁不住替她着急。 “你是想说我不该答应她?” “对,小姐,傅姑娘她明显不安好心,您怎么能就这样答应她了呢?虽说奴婢也不喜欢二小姐,但比起傅姑娘,二小姐至少还是自家骨肉,哪有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人的?”小鸾闷闷地道。 “我没说要对付谁,你也不用提心吊胆的。” “啊?可是您刚才……” “我刚才什么?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顾云听展颜一笑。 “小姐的意思是,您是假意答应傅姑娘的?可是小鸾不懂,如果您不想答应她的提议,直接拒绝她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假装同意呢?” “傅湘儿连药都已经弄到手了,不管我答不答应,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说白了,我只是她计划里的替罪羊,想必除了我,她也想不出第二个好骗的傻子了。无论如何,她都打算让我背锅,与其拒绝她然后被排除在计划之外毫无防备,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答应下来,省得被动。” 顾云听拨弄着自己光滑圆润的指甲盖,漫不经心地道。 “……” 她家小姐先前是有点不清醒,但是现在…… 傻子才会觉得小姐好骗吧! 小鸾忽然莫名地有一点心疼傅姑娘,她怕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自己不仅没能算计到三小姐,还反过来被三小姐给盯上了吧! 第31章 是骨里红1 “那,我们要提醒二小姐吗?” “我们与青萝居的人关系很好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娘亲当年身亡之事还有待商榷,顾月轻一口咬定娘亲与人私奔的那些话也尚未得到证实。单从顾伯爷的反应来看,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况且这些年来,顾月轻和老太太都没少对原主落井下石。 顾云听又不欠她们什么,凭什么帮她们? 虽说是问,顾云听却没有听回答的打算,“就算我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的,说不定还要拉着老太太反咬我一口。我何苦上赶着找不自在?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可是……”小鸾还在犹豫。 她太担心了!万一那傅家小姐的阴谋还是得逞了,小姐不还是会吃亏么? “顾月轻不会有事的。”顾云听神色淡淡的,“如果所有人心里默认的诗魁丢了,他们自然会去找,不需要我们操心。就算她喝了傅湘儿的酒,只要我不插手,难道还能凭空变一个奸夫出来么?到那时,没人给傅湘儿做替罪羊,太子府的人顺藤摸瓜查到酒里,她想跑也跑不了。” 这些闺阁少女之间的明争暗斗,横竖都逃不过这些泼脏水、败名节的怪圈。 是傅湘儿先起了害人的心思,不让她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岂不是对不起她那一番精心布置? “这样一来,这件事就与咱们没有关系了!果然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什么想得周到?” 青年单手倚在窗框上,笑吟吟地从窗外望进屋子里。 顾川言华服美冠,气宇非凡,一改昨日的颓唐模样。 收拾起来倒也像模像样的,通身气度,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儿。 “大哥怎么来了?”顾云听不答反问。 “喏,太子府的人送来的。”他另一手递过一枝红梅,梅枝上系着一张字条,笔迹刚劲磅礴,很是风雅。 梅枝清瘦,点缀着二三朱砂色的花。 “怎么是‘骨里红’?”小鸾有些疑惑,“明明前几回都是宫粉梅,怎么今年换了朱砂梅?” “不知道,不过听人说,今年太子府给顾月轻的也从什么‘小玉蝶’换了成了‘粉妆台阁’,别的府上倒是都还与往年一样。” 他没将这些红粉白绿的颜色放在心上,只看着那一头雾水的顾云听,笑得有几分殷勤,“云听,大哥前些天见着个白玉莲纹花觚,正好衬这红梅,哥哥已经让人去取了来,送你养花,可好?” “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顾川言边说着话,扶在窗框上的手略微发力,稍稍纵身就干脆利落地翻进了屋里,一连几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顾云听可是从没听说过谁家纨绔草包能有这等身法。 顾川言把梅枝递给顾云听,又补充了一句:“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能再把梅枝送给沈溪冉了。” “……” 一个旁敲侧击,一个威逼利诱,也难为他们这一主一仆都防贼似的提防着沈溪冉了。 “大少爷您不知道,那表小姐早就已经来讨过了。小姐不仅没答应她,还和傅家的小姐一起把她给气跑了呢!”小鸾替顾川言倒了茶,抿着嘴笑得开怀。 顾川言闻言怔了怔,才不禁笑出了声:“真的?我来的路上倒是瞧见她了,是正对着她那丫鬟撒气,却没想到竟是从你们这里受得气。” “她有求于我,却不肯放下身段来求,拿我的东西还一副自己是为我好的样子,说的话也难听,我做什么要搭理她?”顾云听手里把玩着梅枝,幽幽地叹了口气。 红梅明艳动人,最衬白雪。 只可惜这一连几日都是晴天,暖阳照得人慵懒倦怠,想来是见不到什么寒梅傲雪的景致了。 第32章 是骨里红2 顾川言一直留到用过午膳才离开。 如果不是不知谁家的小王爷派了人催请他赴约,他大概还想留下来吃一顿晚膳。 屋外气朗天清,顾云听百无聊赖,坐在屋檐底下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只见一个小丫鬟远远地捧着一个木托盘正跨过了院门,朝着她这里来。 小鸾还以为她睡着了,连忙轻手轻脚地迎上去拦了那丫头,将人拉到一边,问:“什么事?” “方姨娘得知明日三小姐要去太子府赴宴,特意命我送了新衣裳来。既然三小姐正在午睡,就劳烦鸾姐姐先替小姐收下吧。”小丫鬟规规矩矩地答道。 “方姨娘有心了,我先替我家小姐谢过姨娘美意,不知姨娘可还说了什么不曾?” “姨娘说,这绉绸的一套是小姐们都有的,另外她见三小姐这一套衣裳的料子似乎格外薄些,所以另贴出了些体己钱添补了这件斗篷。” “她让我同姐姐说明白了,免得有些人心里觉得她处事不公,拿公家的钱做人情。那些嘴碎的小人诋毁她倒是不要紧,只怕她们不干不净地胡说八道,惹得三小姐心烦,那倒是她好心办坏事了。” “再有就是,姨娘知道大少爷也替小姐准备了新裙钗,但是女儿家的喜好他们男人未必能懂。何况这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不敢懈怠,姨娘她刚接管家中事务,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让三小姐尽管吩咐。” 这么一长串话,也难为这小丫头记得住。 “姨娘的好意我们晓得了,哎,你也劳碌半天,进屋喝杯茶歇一歇吧?” “谢谢鸾姐姐,不过姨娘那里人手不多,还有不少事要忙,我得先回去帮着打下手呢,就先不打搅你们了。”小丫鬟笑得甜,人也生得乖巧可爱,很难让人产生恶感。 小鸾送小丫鬟到院门,回来时看见小姐已经起来了,不禁新生愧疚:“是不是我们刚才吵到小姐了?” “没,我醒着。” 顾云听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翻新送来的衣裳。 上衣是水红的绉绸,不算厚实,但另有一件淡粉色的斗篷,上头绣着芍药,绣工细致,精美绝伦。 一对发钗并上耳环点缀着银红色的琉璃珠,淡雅别致,衬这一身衣服也的确相宜。 至少比大哥挑的高度饱和梅红色好太多了。 “小姐,您说这方姨娘忽然大献殷勤,究竟是什么意思?” “新官上任,当然要小心谨慎,事事周到,才不会落下话柄。她在这些事上做得越好,沈氏当家的那几年就越像是笑话。” 与其机关算尽去找别人的麻烦,不如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得尽善尽美。 旁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孰好孰坏,都是一目了然的事。 方莺是个明白人。 “只是因为这样么?奴婢还以为是她有心算计什么呢,看来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也不全是。 从前沈氏在府里肆意妄为,是她以为自己背后有顾伯爷撑腰。而从昨晚祠堂的情况来看,这方姨娘大概早就对顾伯爷寒了心。 她如今才刚开始管事,如果背后没个谁倚靠,怕是很难服众。所以她才特意让小丫鬟向她们提起顾川言,想借她们的嘴,在大少爷面前卖个人情。 这种没有恶意的利用无可厚非,顾云听也乐得顺水推舟成全她。 “有目的也不妨事,她愿意向我们示好,我们就受着。人情账在所难免,不必事事都盘算得太清楚,总是斤斤计较的,反而没人同我们交心,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孤鬼了么?” 第33章 是骨里红3 青萝居是顾府二小姐顾月轻的住处,是一向都是府中最静谧的所在。 二小姐读书时喜欢清静,庭院里连一只雀鸟都不能停驻,今日却破天荒地围了许多家仆,热闹得连墙角数枝梅花都要被这吵嚷声震落。 一群丫鬟婆子拥簇着一位华发老妇人,风风火火地拨开人群,推门进了顾月轻的卧房。 外头奴才们聒噪得很,主屋里却鸦雀无声,几个丫鬟的发髻都被拉扯得凌乱不堪,脸上或是手上多多少少都有被藤条抽打过的痕迹。她们候在一旁,吓得像是冬日的鹌鹑,瑟瑟发抖,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屋子里乱得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各色名贵的瓷器、花瓶碎了一地,墙上的字画也被撕裂了大半。 而罪魁祸首此刻正抱膝坐在榻上,容颜清丽白得吓人,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这又是怎么回事!昨天不都说得好好的了,和叶王爷的婚事祖母一定会替你想办法推掉,就算是陛下亲自赐婚也不行。怎么又闹成这样了?” 老太太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连手里的拐杖都顾不得了,几步跨过狼藉的地面,拉住顾月轻纤细的手掌细细地查看着,“伤着自己了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玉,你来说!” 名唤“钟玉”的丫鬟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俯身恭敬地答道:“回老夫人的话,小姐并不是全为了那桩婚事,而是因为太子府送来的梅枝。” “什么梅枝?” “就是观梅诗宴的梅枝,往年太子府送来的都是‘小玉蝶’,今年却换成了‘粉妆台阁’,和别家小姐一样都是宫粉梅。” “这有什么?兴许是今年太子府的‘小玉蝶’开得不好,送不出手才换了样式。就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也值得闹得天翻地覆的?” “老夫人有所不知,今年三小姐那里收到的却是‘骨里红’,整个太子府只有一株,殿下从不许人攀折,连修剪都是亲力亲为。今年却送给了一枝给三小姐,所以小姐才生气呢。” “顾云听?”老夫人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连声音都冷了。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是送给了三妹妹?”顾月轻伸手抱住老夫人的腰,委屈地哭道,“祖母!怎么办呀?三妹妹忽然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有了靠山,孙女拿什么同她争?我若争不过她,就只能眼睁睁地被她欺负啊祖母!” “你不要胡思乱想,她能有什么本事?半疯半傻的,拿什么同你比?别是送错了,那‘骨里红’才是给你的?” “奴婢也不信,还特意问过那送花枝的人,他说咱们伯府的三封请柬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拟的,大少爷的是‘残雪照水’,二小姐的是‘粉妆台阁’,三小姐的是‘骨里红’,梅枝上的绫罗布条,也殿下亲自写了系上去的,不可能有错。” “胡说八道!她个凭什么?一个贱婢生下的孽种,就算扶了继室,也上不得台面!”老夫人气得直哆嗦。 顾云听,又是顾云听! 听说她昨天险些死了,把府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今天又来找她们的不痛快! 不行! 当初月儿指证她娘与人私奔,难保她没有心怀怨恨。 若任由这个孽障傍上太子那艘大船,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在太子面前给月儿上眼药,那么她的月儿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绝对不行! 她们不是命大么?不是断了气儿还能再活过来么? 那她就打,打得这孽障被无常拿铁链牢牢地捆了,押去鬼门关跪在阎罗天子面前认罪伏法为止! 第34章 笼中雀鸟1 老太太越想越气,回头看向候在门边的老嬷嬷,问:“老爷在家么?” “回禀老夫人,伯爷今日下朝后又去了趟刑部,还不曾回家。” “刑部?”老太太心一颤,“难道出了什么事?”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据回来报信的小厮说,散朝时他在宫门外隐约听见别的大人议论,今日陛下在早朝上提起了咱们伯府的哪位小姐,或许就与这事有关。” “哼,陛下还能提起哪位小姐?定又是月儿与那叶临潇的婚事!”老夫人冷冷地道。 “只怪孙女命不好,偏偏被指给了那叶王爷,可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人诚不欺我!”顾月轻抽抽搭搭地哭着,“还是三妹妹好命……明明没托生在母亲的胎里,却也能做嫡女。明明没念过书,却一样能得到太子殿下的赏识。人都道‘傻人有傻福’,若真是这样,我宁可重新投胎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也不想清醒着受苦……” 顾月轻哭得小脸煞白,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老夫人于心不忍,轻轻摩挲着宝贝孙女的发顶,慈爱地道: “月儿乖,别说傻话!有祖母替你做主!我们月儿才是长平伯府的嫡长女,要配得上太子殿下,也唯有你才行!她顾云听算什么东西,连字都不认得,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拿什么入太子的眼?来人呐,去把那个孽种给我捆来!我今日就要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打死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顾云听算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短短一日的工夫,平白无故就被扣上了第三顶“不知廉耻”的帽子。 一个两个都言之凿凿,说得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从老太太到沈姨娘,再到顾月轻、顾星梦,她们才是真的一家人。” 青芷居里,顾云听笑吟吟地对着小鸾调侃道。 对面来抓人的两个婆子面色铁青:这三小姐怕不是已经疯得失了神智,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玩笑。 “如果你家二小姐说得是真的,我当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还能由着你们在我面前上蹿下跳?” 当然能。 顾云听说完,暗自在心里补充道。 摁死一只普通的蚂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是假如没了这些人在眼前跳梁,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三小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其中一个婆子凶神恶煞地道。 “我不吃酒。” 顾云听冷笑了一声,拉着小鸾转身进了屋,关了房门。 几个婆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直过了一分钟,才意识到自己是吃了闭门羹。 “小姐,咱们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呀?万一她们回去禀报了老夫人,一定又不得安宁了!”小鸾胆小,担心地看了一眼被婆子们拍得震天响的门板,有些犹豫。 “青芷居太冷清了,热闹热闹也好。” “可这也太吵了……”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听。” 顾云听像是一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红唇抿开一抹恶劣的笑。 她拽住小鸾的手腕进了暖阁,然后在她还未明白之前,十分迅速地开窗跳了出去。 “小、小姐——” “嘘。” 顾云听一手捂住小鸾的嘴,带着她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院子。 几个拍门的婆子对此还一无所知,冲着屋里大喊着“一五一十尽数回禀老夫人”之类的话。 顾云听远远地听见了几句,不禁心生感慨,问:“老夫人身子骨可还健朗?” “……” 她老人家身子骨再健朗,也迟早要被小姐你气出病来! 小鸾惊魂未定,后知后觉地想到。 第35章 笼中雀鸟2 方姨娘管了家,有人心里不服,却也有人上赶着想在新主子跟前讨巧。 门口轮值的家仆正属于后一类人。 顾老夫人那边气急败坏地想捉顾云听去出气,顾云听本人却打着方氏的名号,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出了长平伯府。 晚冬的天气阴晴不定,分明早上还是阳光明媚,过了晌午,层云将万丈光华敛去,天地间就变得阴沉沉的。幸好早春已经初现踪迹,至少寒风刮过时不会冷得太刺骨。 大祁国物阜民丰,其中又当数京城最为富饶。 这条长街还不是京中最繁华的,却依然车如流水,热闹非凡。 顾云听沿着街市右边小贩摆出的摊子,慢悠悠地逛过去,总觉得自己手上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小姐,怎么了?”小鸾见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 “啧,你觉不觉得,我手上好像应该拿点什么?”顾云听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微微蹙眉。 “要不然买一把团扇?” “天又不热,买扇子做什么?” “那……帕子呢?” “也不好,可以系着,为什么还要拿在手里?” 顾云听正思忖,抬头正瞧见一家商铺门前挂着个精巧的绣眼鸟笼,如柳暗花明般豁然开朗。 花鸟店的掌柜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叟,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天气不好,顾客侍弄花草鱼鸟的兴致不高,店里的生意自然就冷清,这都小半天没开张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客人,掌柜的乐得合不拢嘴,亲自上来迎接,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年轻的富家千金。 “小姐是想买花儿?” “不,买个雀笼,要纯金的,再配只雀,越漂亮越好,钱不是问题。”顾云听边说边俯身盯着案上的一双红嘴雀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掌柜的反应慢,倒是一旁的小伙计机灵,解释道:“这是从南边来的红嘴相思雀,今年冬天不大冷,又罩了厚实的笼衣,放在屋子里养着倒也活过来了。小姐若是喜欢,不妨一起买回家,养着也有趣儿。” “可以,可还有别的笼子么?” “纯金铸的笼子倒也有,只是不大合适。小姐您有所不知,这相思鸟生性好动,容易撞着笼子,所以我们掌柜的特意请老师傅做了这个鸟笼,省得委屈了这两只小雀儿。再者说了,小姐您一看就是风雅的人,这檀木嵌金丝,岂不比纯金更衬您的雅致?”小伙计笑嘻嘻地说。 “嘴这么甜,那就听你的。”顾云听一手提起笼子,熟练地逗了逗笼中的雀鸟,“银子记在长平伯府顾川言的账上,晚些时候派人去收就是。” 小伙计早认出她腰间的玉佩,自然不疑有他:“小姐只管放心,晚间小的一定亲自打包了鸟食那些杂物,再将喂养的细则一并写了送到府上!” “好。” 顾云听颔首,喊上正晃神的小鸾走了。 “这是顾家的什么人?” 老掌柜这才如梦初醒,喃喃地问道。 “估摸着是伯府的三小姐,除了她,也想不出谁敢把账算在顾大少爷那个混世魔王头上了!”小伙计边忙着手上的活,边笑道。 长平伯府的另外两位小姐与她们家大少爷之间一向水火不容,有时候当街也能相互骂起来,全然不顾一家人之间的体面,更别说是容别人把账记在自己头上。 至于她们家的表小姐么,瞧着容貌气度就不像。 掌柜的越想越觉得有理,赞同地道:“也是,都说这顾三小姐脾气古怪,这冷眼看去,言行举止的确是比他们家的大少爷还像个纨绔。” “这不是更好么?还多一个人照顾咱们店里的生意。” 第36章 笼中雀鸟3 相思鸟一生只有彼此,这么相互依偎着停在横竿上,都不怎么乐意搭理顾云听。 小鸾跟在顾云听身后,神情恍惚:“小姐,要不还是让奴婢来提笼子吧?” “为何?”顾云听挑眉反问,不死心地试图引起这对小东西的注意。 “这叫外人看了不好,还当小姐您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呢……”小鸾的声音越来越轻,那最后几个字几乎都要微弱得让人听不清了。 顾云听却满不在乎地笑开了:“怎么,我瞧着像个纨绔?” “是有一点像……” 小鸾委婉地说。 “可我本来就是啊。” 喏,那个就是长平伯府的纨绔小姐,不守妇道,心思也歹毒得很。谁将来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上辈子倒了大霉了! 杀手五感敏锐,听觉自然也不例外。顾云听刚一出门,就听见几个在伯府附近摆摊的小贩们交头接耳,说得可不就是这种话么。 他们中有些人根本不认得顾云听,听了些风言风语就信以为真,恨不得时时挂在嘴边,以彰显自己的博闻强识。 她堵不住这众口悠悠,又不想白担了骂名,自然就索性坐实了,两厢都不委屈。何况,做个“离经叛道”的纨绔,可比做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要痛快得多。 天上浓云遮着天光,顾云听的笑容却绚烂耀眼如盛夏晴空,张扬又恰到好处。 小鸾一时怔住了,还没回过神,却见自家小姐忽然警觉地回头,抬眸望向街对面的商铺。小鸾顺着她的视线一直看过去,视线的终点是一家酒肆二楼临街敞开的窗,窗边有一只黄泥封口的酒坛子,正左右晃荡着摇摇欲坠,却没有人影。 “那坛酒会不会掉下来砸到人啊?”小鸾急了。 这街上人不少,还有许多稚子在追逐嬉戏,万一掉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 “不会,屋里有人,舍不得酒。” 顾云听笑笑,没有在意,趁那两只小雀儿互相梳理羽毛时,伸手逗了逗它们,惹来雄鸟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声。 “啊,您怎么知道的?” 小鸾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看见了。” 那人身法很快,可匆忙之下,远山色的衣袂曾在窗边掠过一抹明色。 要是连这样的异色都捕捉不到,顾云听当初在组织受的那些地狱般的训练都算白费。 “他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顾云听失笑。 她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什么事都晓得? 顾云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敌是友,又或是萍水相逢转瞬擦肩的过客,对她而言,都不是眼下该挂心的事。 主仆二人漫无目的地逛着,一路上顾云听又逗弄了几回相思雀,可这一双雀“大爷”目中无人得很,若非忍无可忍,绝不搭理这位新晋的主子。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总算是暂时失去了对这双“眷侣”的兴致,在小鸾哀怨的视线里,将雀笼递了过去,把心思移到了长街两旁的店铺上去。 这家店的门面小而陈旧,最多也只能称得上是古朴。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童正拿着一面蒲扇,坐在门口看着药炉子的火候。旁边悬起的招牌上只写着“医馆”二字,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小鸾察觉到主子的好奇,抬头望了一眼店门,道:“这家医馆好像是位江湖神医开的,昨晚大少爷原本是让奴婢来这里请大夫的,不过奴婢来的时候没见到医馆的主人,听他们的小学徒说是神医有事,往朋友府上去了……” “江湖神医?”顾云听愣了愣,随口笑道,“莫不是姓陆?” “对对,正是姓陆,大少爷说这陆神医医术高明,连太医院的老先生都不敌他呢!” “……” 怎么说呢,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第37章 物归原主1 清瘦的青年端坐在陈旧的账台后面,一手握着书卷,另一手执笔,在一沓纸上记录着什么。 他写得一手簪花小楷,一笔一划皆端庄清秀,笔迹与顾云听昨日见过的“安魂香”三个字如出一辙。 但这个人并不是陆君庭。 又或者说,顾云听见过的那个“陆君庭”,不是他。 他的五官与昨日那人一般无两,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身上更多的是文人的清俊温润,一举一动都像是在墨香里浸泡过一样,书卷气很浓。而昨天的那个人,虽也有儒雅温润的一面,但那种儒雅更像是表面上的伪装,为了遮掩他眸底的凛冽与锋利。 “姑娘可是来看诊?” 青年从书中抬起目光,有些疑惑地望向顾云听。 这病患可真奇怪,进来小半盏茶的功夫,一言不发。要不是翻页的时候刚好瞥见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他怕是等她不耐烦地出去都不知道有人来过。 他暗自思忖至此,不禁看了一眼门口正打盹儿的小童子。 果然是这小子又偷懒了,连有客人进了铺子都不晓得。 青年无奈地笑了一下,如山间朗月、林间清泉,干净得让人不舍得放他进这混沌的红尘人世。 “姑娘的气色不大好。” 本能的神色做不了假,他是真的不认识顾云听。 “我不是来看病的,”顾云听回神,从怀中取出那枚雅致独特的玉佩,放在桌案上,双指并拢向前一推,笑道,“这枚玉佩可是先生遗落的?” 青年略有些怔愣,奇道:“是在下的玉佩,姑娘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昨日偶然在郊外拾到的,见上面刻有‘医仙’二字,料想如今这江湖上当得起‘医仙’之名的,也唯有陆先生了。” 顾云听胡说八道时一向面不改色,脸上还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只是个初涉江湖天真烂漫的少女。 青年的面色有些古怪,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收了玉佩,谦逊恭敬地道了声谢。 “此物虽不值钱,但对在下而言也算意义非凡,若是落在他人手中,的确有些麻烦。” 陆君庭想了想,提笔写了个药方子,递给顾云听,又道,“承蒙姑娘恩情,陆某无以为报,只好以此方作为酬谢。姑娘近来气色不佳,想必是重伤后属于调理,以致气血两亏。姑娘若是信得过陆某,可命人照此药方抓药煎服,应该会有所裨益。” 顾云听只懂些基础的药理,并不怎么看得懂这张药方,不过顾川言都信得过的人,想必也没道理害她。 她心中盘算,面上分毫不显,结果方子工工整整地叠了,交给了身后的小鸾,拱手笑道:“陆先生客气了,神医的方子,我自然是相信的。既然玉佩已物归原主,我们就先告辞了。” “二位姑娘慢走。” 青年从账台后走出来,将两人送到门口,顺便掀了药炉看了一眼里面熬得药汤,摇了摇头。 那小童仍在打瞌睡,青年也没将他叫醒。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把那小孩子打横抱起,平稳地抱回了铺子里。 “这陆神医可真是个好人,温文尔雅,一看就是正人君子。”小鸾赞美道。 “你喜欢?” 顾云听挑眉。 “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只觉得陆神医是个难得的君子,所以才有感而发!”小鸾顿时红了脸颊,练练否认,“小姐认识他吗?” “刚认识。” 昨天城外遇上的那个青年当然不是他。 不过比起那个人,铺子里的这一位的确更像是个君子,也更像是传闻中名满天下的神医陆君庭。 可如果他才是陆君庭,那么昨天出现在城郊、又夜探长平伯府的人究竟是谁? 第38章 物归原主2 天地间的光线越发昏沉。 风卷着小石子在街巷里游走,携着阵阵遥远且各异的香气,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只是它擦过游人双颊时太狠,没有谁会有兴致细嗅冬风里的味道。 约莫是申时初刻,街上的行人渐渐觉察到了穿过棉衣缝隙钻进袖口的森森冷意,走街串巷的小贩也陆续开始收摊。 小鸾打了个寒噤,犹豫着想问小姐要不要回家去,一抬头正见远处的街角拐出了一辆马车,奢华之余并不显得张扬,看着有几分眼熟。 “这好像是老爷的马车!”小鸾惊呼。 马车一路平稳驾至两人跟前停下,车夫还没将车停稳,车厢的窗帘就已被掀开,露出顾伯爷面容严肃的脸。 “你们怎么在这里?” 顾秦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小鸾手中的雀笼,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虽然在问,却并不着急想要听见答案,催促道:“上车,要下雪了。” “我不回去,祖母为了太子殿下送的梅枝,要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我回去领死么?”顾云听柳眉微颦,假意委屈。 “什么梅枝?太子殿下送的梅枝,老太太与你生什么气?”顾秦愣了一下,先是不解,继而也似有所悟,眉头越皱越紧,“有什么事上车再说,这大街上岂是说话的地方?” 家丑不可外扬,这向来是大户人家处世的规矩。 顾云听低头答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但这也仅限于看起来。 从她们现在的位置回长平伯府怎么说也有一段路了,坐马车回去总比走回去舒服。 马车里的空间宽敞空旷,干净整洁,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顾云听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小鸾在她下首候着,当着顾伯爷的面,很是拘谨。 “老太太为什么生气?”顾秦问。 “太子府送了明日观梅宴的请柬梅枝,二姐姐今年只得了一段与别家姑娘一样的粉妆台阁,我却拿了一枝不晓得什么‘骨里红’,祖母怪我夺了二姐姐的风头,所以莫名其妙给我扣了一顶‘不知廉耻’的帽子。她盛怒之下派了婆子来青芷居捉我,我不跑么?” 顾云听连眼皮都不抬。 “……” 顾伯爷大概对这位老夫人也心知肚明,沉吟片刻,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鸣雁山的贼寇当真是你抓到的?” 他放缓的语气稍有些不大自然,倒是并不刺耳。 “不是我,是同行的一个江湖神医抓的。”顾云听敷衍地道。 “陆君庭虽是江湖人,但年幼时心脉受损,不会武功。” “难道我就会?您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那十四个山贼都招供是个年轻的女人所为,昨日车上的另外三个人描述的样子也都与你如出一辙。你当时不想着封他们的口,这会儿就是想瞒,又能瞒到几时?” 顾云听愣了愣,睁眼时双眸里却没有慌张,反而映着浓浓的笑意,像最明艳的烛光,灵动鲜活:“帮着官府抓山贼,是什么坏事么?” “……不是。”顾伯爷觉得自己隐隐猜到了这丫头下一句要说什么。 “那我为什么要封口?”顾云听笑了,“我最好他们把这件事宣扬给越多人知道,也免得某些人成天说三道四,编出来的故事连我自己都没听说过。”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脸上浅淡的微笑更像是对所谓“某些人”的怜悯和嘲讽。 “那你又何必假意绕这个圈子,把功劳推给陆君庭?”顾伯爷的眸色微黯,他的眸底似乎藏着万千思绪,让人捉摸不透。 顾云听眉锋一挑,满不在乎:“我可没有工夫陪官府的人磨蹭,倘若我去了一趟官府再回家,也不知四妹妹嘴里的我该恶心成什么样子了。” 第39章 物归原主3 马车里静得能清晰地听见车轱辘碾过石子的每一道细碎的声响,笼子里的相思鸟依偎在一起,被笼衣罩在阴影之中,连一丝啼鸣声都没有。 顾伯爷的神色有些复杂。 说阴沉不算阴沉,像恼怒又有所不同。就算顾云听自诩心思玲珑胜过常人,也不能完全看透他的用意。 “可是案子出了什么差错?”顾云听斟酌着试探。 “没有,人证物证具在,山贼也供认不讳,今日上呈陛下后就已经结案了。” “陛下还管山贼的案子么?” “鸣雁山平安寺历来是皇家寺庙,朝廷屡次派兵清剿无果,事关重大,怎么可能不上禀朝廷?” 顾云听垂眸,不置可否。 鸣雁山山势不算险峻,但山上草木茂盛,即便是冬日,也不是光秃秃的。 朝廷顾忌着平安寺,不敢放火烧山。 何况山上统共不足二十个山贼,每一个都对地形了然于胸,而为首的远山大王更是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从未设立什么固定的据点。 他们的模样大多生得普通,卸了刀枪棍棒便与寻常百姓无异。就算面上带疤,只需装出一身正气,扮作自告奋勇上山为民除害的江湖义士即可。 这样的泼皮无赖,想靠兵马清剿,简直是痴人做梦。 “既然早朝时就已经结了案,父亲为何在刑部待到现在才回来?”顾云听问。 “你何时学会了用刀?”顾伯爷不答反问。 “……”顾云听怔愣了一瞬,好在她的反应一向很快,不至于冷场到可疑,“用刀还要学么?” “贼首身上的伤口显然是被他的长刀所伤,用刀之人下手极轻极快,力道角度都把控得恰到好处,不是常年用刀的人,很难做到。”顾秦顿了顿,视线沉沉地落在顾云听身上,“难道你要用巧合来解释这件事么?” 也许可以? 顾秦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扯了扯嘴角,又补充了一条:“那用匕首划破人的眼皮也是巧合么?” 顾云听下手时并未真的剜下山贼的双眼,只是割破了他的眼皮。剧痛中他下意识地无法睁眼,所以看起来就像是瞎了一样。 这些山贼杀人无数绝不无辜,但顾云听不想用这些人龌龊的命脏了这双手。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顾秦的语气有些疲倦,也不知是为了哪一桩事疲倦。 马车早已经停在了长平伯府的门口,但除了坐立不安的小鸾,谁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顾云听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她盯着中年人的双眼看了片刻,试图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可是他的眼里除了一个幼稚少女的倒影之外,什么都没有。 又或者是因为他藏了太多心思在里面,复杂得丝丝缕缕都缠织在一起,像一团浓雾,遮掩着背后的不为人知。 “我会用刀,也认得字,”顾云听说得坦坦荡荡,可正当车上其余二人都以为她要解释原因的时候,她却灿然一笑,反问,“文武双全,父亲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顾伯爷:“……” 小鸾:“……” 这可能稍微有点不要脸了。 “有的人天生就会用刀,就像有些人生来就会吟诗作画,这是天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顾云听面上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手心里却隐隐有些发汗。 顾伯爷闻言沉默了许久,久到顾云听已经起身准备下车时,才听见他模糊地叹了一声,声音很轻:“我却宁可你没有这种天赋。” “什么?”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顾云听耳尖听见了,所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她本意是想问“为什么”,但对方却显然把这句反问解读成了她“没听清”。 “没什么。”顾伯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小鸾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了两三个来回,一头雾水。 第40章 嚣张跋扈1 顾云听和小鸾刚一踏进伯府的大门,目光就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二管家的脸。 或许是因为长相太过寡淡,这二管家乍看之下总是面无表情,可细看之时,他眼底的不耐烦却又一目了然。 他刚好走到台阶下,抬头也看见了两人。 这一幕似乎眼熟。 还不等她们仔细回忆,那二管家便开了口:“三小姐,老夫人正在前厅等您。” 顾云听了然一笑,颇有些嘲讽。 一个顾伯爷还在马车里没有出来,结果这边又来了个老夫人,倒也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姐,要不还是等……” 小鸾有些不安。 大少爷此时不在府上,刚刚老爷的态度也颇有些阴晴不定的意思,只凭小姐一个人,对上老夫人难免要吃亏。 “不必。”顾云听打断她的话,“祖母传唤,我这做小辈的可不敢推拒。” “……” 您下午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云听权当自己看不懂小鸾的眼神,自顾自地吩咐道: “既然没点你的名字,你就先带着我的宝贝儿们回去,晚些时候等那伙计送了鸟食来,就照着他说的喂几口。天冷了,把笼子挂在暖阁里,免得冻着它们。” 小鸾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她就算跟着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和昨天一样留在青芷居,要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有一条退路。 且说顾云听径自走进前厅,大老远便听见一阵哭声。 厅中的气氛有些凝固。 昨日顾伯爷所坐的位置上换了个锦衣老妇,她拉着一个素衣少女的手,温声细语地低声安慰着。两人周遭围了一大圈仆妇丫鬟,一个个低眉正襟,候在一边。 堂下跪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想要辩解什么,却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祖母!要不然还是算了吧,三妹妹与我诸般不合,若是因我而死,难保不会化作鬼怪向我索命啊!”少女紧张地抓着老夫人的手掌,嘤嘤啜泣着,哭得肝肠寸断,连嗓子都略微发哑。 “月儿莫要怕她!这小贱蹄子,坏事做尽,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就算是在阎王爷面前,也绝没有她张狂的道理!” “可、可是……” “没有可是,祖母知道月儿心地良善,见不得别人丧命。但这歹毒的东西,当年害死了你五弟,如今又要来害你!祖母岂能容她?!” 老夫人怒不可遏,说着更是用眼刀剜了堂上的女人一眼,不经意间却瞥见了她口中的“小贱蹄子”顾云听本人正站在月洞门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好似街头看杂耍似的。 顾云听自然也瞧见了她送上门来的视线,不仅不似往日般畏惧,反而抿唇一笑,道: “祖母这又是唱的哪出,别是还在为了什么‘骨里红’生气吧?” 她慢悠悠踱上台阶,走近才发现地上跪着的是方姨娘,佯装诧异,“姨娘不在屋里对账,跪在这里做什么?又不是奉茶请安的时辰,还是说因为家里陈年烂账太多,才来祖母这里偷懒哭诉?” 方莺抬头看见她递来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三分,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陈年旧账虽多,但想校对清楚也不是难事,只是还需一些时间罢了。今日老夫人召我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老太太身边一个有些体面的婆子抢白道,“守门的小厮不顾老太太吩咐,私自放三小姐出门,看得可是你方姨娘的面子。一个姨娘的面子,竟还比老太太的吩咐都还管用?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么说来,倒是我拖累了姨娘?” 顾云听微微点头。 这怕不是眼看着新姨娘接管了中馈,又与青芷居有所往来,所以教训顾云听之余,又想挑拨离间、敲山震虎? 想得美! 第41章 嚣张跋扈2 她顿了顿,又问,“不过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禁了足了?姨娘可曾听见过这个说法?” “不曾听说过。”方姨娘配合地道。 “别是祖母身边的哪位妈妈懈怠,忘了传话?” “胡说八道!三小姐说这话可是要遭雷劈的!婆子们去青芷居替老夫人的时候,叫门叫得嗓子都哑了,你倒还说我们懈怠,当真是恶人先告状!” 先前那说话的婆子急忙嚷起来,好似她嗓门越大,就越是能自证清白似的。 “你们只说老太太‘请’我去,何曾说了我必须要去?再说这能算什么禁足令,别说是底下看门的小厮不晓得,连我都没听说过。既然没有禁足令,我何时出门何时回来,还需借姨娘的面子么?” 顾云听好整以暇地站在了堂上,分明是一场风雨的中心,却偏偏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做派,好似这一室纷扰都与她无关,而她只是在逗弄着什么戏子宠物,取乐罢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倒是我小看了你!”老夫人站起来,拿起手边的拐杖狠狠地敲击了一下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给我跪下!” 顾云听只站着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这还是从前那个只会哭的三小姐么?别是中了邪了吧! 底下的婆子都纷纷议论起来。 与她们相比,老夫人就显得稳重得多,到底是从大风大浪里熬过来的,什么阵仗都多少见过一些。她见顾云听站得碍眼,紧皱的眉头越发现出滔天的怒意,抡起拐杖就狠狠地朝顾云听身上砸去—— 顾云听右手状似随意地一横,恰好格挡杖身,再一反手,细长的五指就将那拐杖扣得死死的。 老夫人年轻时没练过什么武功,又是上了年纪的女流之辈,对上顾云听,哪有胜算可言? 一言不合就打人,可真是高贵端庄的朝廷命妇。 “祖母这又是为何动手啊?” “什么为何?你嚣张跋扈为非作歹,成日欺压嫡姐,不知廉耻,难道我打不得么?!” 老夫人说着,下意识地用力往回抽拐杖,可杖身被顾云听握住,就像是嵌在了什么铁墙里一般,凭她怎么用力,拐杖都丝毫不能被抽动。 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可以。 顾云听勾了勾唇角,笑意更深。 “三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这可是老太太!” 一旁的婆子们连忙上来想要帮忙,却被一个冷若寒潭的眼神唬住,讪讪地僵在了原地。 三小姐看向她们时,眼底没有丝毫温度,就像是再看一群行尸走肉。 老太太身份贵重,三小姐自然不敢真的对她老人家怎么样。 可是她们这些丫鬟婆子只是长平伯府的奴才,把命都写在卖身契上卖给了顾家。三小姐毕竟是主子,若是她要对她们动手,她们连句“不”字都喊不得。 老太太是护不住她们的。 ——婆子们想起顾云听那个冰冷的眼神,心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夫人因这变故愣了好些时候才回过神来,怒意更甚,厉声骂道:“顾云听!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反吗!” 她夺不过拐杖,为了面子,又不肯松手,只能这么僵持着。 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令人愉悦。 “岂敢?长辈教训小辈是天经地义。祖母消消气,为了我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顾云听这般说着,手上的劲道却不减,分明也没怎么用力,可无论老妇如何施为,那拐杖都像是被钉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你既然知道是天经地义,还不给我松手?!”老夫人怒道。 “好啊。” 第42章 嚣张跋扈3 顾云听冷笑着,霜雪般白皙而细长的五指骤然一松,却又顺势化掌,轻轻一推,竟是让那长杖的另一端直直地撞上了老夫人身后那个娇弱少女的额头。 “做了错事的人活该被教训,可是二姐姐,这个人不该是我,对吧?” 顾月轻先前被吓得不轻,故而往老太太身后躲了躲,所以这一下才能不偏不倚,正打中她的眉心。 她痛呼一声,双手紧捂着额头上被拐杖撞出的红印。她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眼,充盈眼中的泪水就夺眶而下,很是狼狈:“顾、云、听!你竟敢打我?!” “我打你打得还少么?”顾云听冷笑,“按祖母的说辞,如我这般嚣张跋扈、为非作歹的人,既然时常欺压你,那么对你拳脚相加应该是家常便饭才对,二姐姐是在惊讶些什么?” “我……” 顾月轻语塞。 她没想到顾云听会忽然拿这话来说事。 她与顾云听积怨甚深,所以平日里自然没少诋毁诬陷对方。 “我以为但凡是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你那些张口就来的话,没想到祖母爱孙心切,还真信了你。”顾云听效仿那沈姨娘的路数,明褒暗贬,“我先前还想不通太子府为何没再送你‘小玉蝶’,现在倒是明白了。白梅胜雪,二姐姐如此品行,怕是担不起‘小玉蝶’的纯粹动人。” “孽障,孽障!反了你了!还不给我跪下!”老夫人气得连手背都在哆嗦,口中厉声骂道,“当着我的面就敢辱骂嫡姐,还敢动手?我还没死呢!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还有没有这个家?!” 就这么听不得实话么? “祖母说笑了,拐杖在你手里,怎么会是我动的手?”顾云听皮笑肉不笑。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不成?!果真是贱妾生养的小贱人,就算扶了正,山鸡也当不成真凤凰!心狠手毒,和你那个下作的娘如出一辙!” 顾云听神情一凛。 裴氏虽为妾,但追根溯源,出身并不低,且为人知书识礼,温婉宽厚。 她瞥向老太太身后,对上顾月轻的视线,轻蔑一哂,“是比不得二姐姐尊贵,毕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被人当做真相,怕也只有宫闱中的贵人们才有这本事。” 听小鸾说,伯府嫡妻过世前,曾将女儿顾月轻托付给裴夫人。 自打那时起,裴夫人就将这二小姐视如己出,悉心照料,连顾云听这个亲生的女儿都比不得二小姐受宠。 可结果又是怎样? 顾云听气笑了,“也对,我娘的确天真得好笑,费心照看一只白眼狼,到头来却连半句好都没落着,倒被人说用心歹毒。” “谁稀罕你娘那个下作的狐狸精照看?谢天谢地!她死得早,不然还指不定怎么祸害长平伯府!” 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其他什么,老夫人越说越气,挥杖又是一棍落下。 这一棍力道用得狠,连带起的风声都格外刺耳,又是朝着脊骨去的,显然是想置顾云听于死地。 顾云听双眸微眯,目光中露出几分杀意,整个人顿时都变得危险起来。 “咔”,长杖从最细的位置被折成两截。接着“哐当”一声,顾云听手里的那一半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你你——”老夫人退了一步,后脚跟撞上太师椅的横栏,恍惚间跌坐下去,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婆子们也都被吓得瞠目结舌,一时间,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顾云听抿着不点自红的唇,盯着老夫人的双眼,桀然笑问:“刚才祖母说谁是祸害?” “……” 银发老妇欲言又止。 察觉到她的瑟缩,顾云听轻嗤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欺软怕硬还真是这些人一脉相承的“优良传统”。 第43章 观梅诗宴1 顾云听与方姨娘一起离开时,没有一个人敢动手阻拦。 梅枝之事分明是引火索,但直到她安然无恙地出了这个庭院,也没有再被提起来。 “祖母,她——” 顾月轻不甘心,可视线触及那半截断裂的木杖,又开始后怕起来,连带着后半截话都咽了回去。 话分两头。 时辰还未至入夜,可风却比先前更冷。 方姨娘因还有不少事要打理,所以赶着时间从后门抄近路走。顾云听与她道过别,拢了拢衣袖,跨过月洞门,见到顾秦正站在五步远的地方,刚毅的眉目浸着忧色。 忧? 顾云听想起顾伯爷最后在马车上的那一声低叹,忽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父亲有事?” “没有。”顾伯爷摇头,“要下雪了,快回去吧。” 人后的顾秦似乎永远比在人前柔软许多,也更像个“父亲”。 “早上还有太阳,怎么下午就要下雪了?” 顾云听意有所指地问。 顾伯爷一愣,紧皱的眉宇却松了一些:“深冬不就是这样的么,等到了开春就好一些。回去吧,昨天的病也未见得好利索了,就大冷天的四处乱跑。明日太子府的诗宴——不必勉强,不想去就不去,若是去……” 他声音很轻,若不是顾云听耳尖,在风声里几乎都听不见他在说话—— “若是去,切不可锋芒太露、招人忌惮。” 顾云听有些诧异。 他这是在教她做人么? 杀手行从来不信什么“木秀于林因风折”的胡话,真正的良木该是经风不折,否则就是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被“摧折”也没什么稀奇。这倒也不是什么中二不世故,只是因为这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没有退路罢了。 这是当年刚入行时,养父教给顾云听的。后来她刀尖舔血二十余年,这些话早已融入骨血,就是想改也改不掉了。不过这种有人教有人管的感觉,倒是久违到让她觉得新鲜。 “记住了。” 顾云听胡乱点头答应了下来。 至于记不记得住—— 另说。 …… 当夜真如顾伯爷所说下了大雪,天难得暖了一阵,又因这一场雪而骤然冷了下来。 因打定了主意要去赴宴,顾云听一大早就被小鸾拉着起来梳妆,又是擦脂涂粉又是配裙钗的,直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匆匆抓起那枝“骨里红”出了门。 顾川言一早就走了,却把马车留了下来,让他的小厮和车夫都在门外等着顾云听。 主仆二人登车时,一身素衣白裘的顾月轻也恰好捧着那株宫粉梅出来。她的长发松松散散地绾着,鬓角垂落的发丝稍稍有几分凌乱,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柔弱可怜,惹人心疼。 杏眼最是无辜,柳眉又清秀文弱,淡粉的唇似西子般,赠人以病恹恹的美感。 好一枝雪中寒梅。 “三、三妹妹也去诗宴?” 她大概是昨日被顾云听吓住了,所以说话都有些气若游丝的意思。 “是啊。” 顾云听敷衍地笑了一下,钻进了马车。 “走。” 车夫十分给面子地说走就走,留下顾月轻站在门边,泫然欲泣。 “小姐,这三小姐怎么这样不识好歹?咱们好心和她打招呼,她怎么还这样?”大丫鬟钟玉忿忿不平地埋怨。 “不要紧,都是我不好,惹她生气了,我不怪她。”顾月轻垂眸,便有一行清泪滚落下来,她委屈地道,“你千万别告诉祖母,她昨日受了惊吓,已经病了,还是不要再给她老人家添堵了……” 第44章 观梅诗宴2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隔着风,少年的嗓音从一株白梅后传来,换得周遭人一片叫好之声。 诗宴设在太子府南侧的饮梅苑,顾云听随着引路的丫鬟一路进去,就已见了不少围在一起吟诗赏梅的赴宴者。 饮梅苑里遍地桃花,粉白紫青,形态也各不相同。 一夜大雪,落至黎明才歇,故而此刻枝头都还覆着沉沉的霜色。乍看之下,近处的白梅与白雪相映,也不知是白梅胜雪,还是雪衬白梅。 饮梅苑的中央搭着一个高台,台后围着奢华又不失雅致的屏风,台上设着一架七弦琴,旁边摆着熏香等物,一应俱全。 台下特意扫出了一片宽敞的空地,摆着数十个案几,几上是茶酒瓜果和各色点心,另有素笺、清砚与毛笔等物,每一桌的数目都相差无几,放置也别出心裁,处处彰显着“风雅”二字。 诗宴尚未开场,席上倒也已经有人入了座,其中也不乏一些半生不熟的面孔,虽说不上来是谁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姓,但或多或少,都与原主有些龃龉。 自然,原主那样单纯懵懂的孩子,怕是至死也不晓得什么叫做龃龉。 顾云听不通诗词也不懂花草,更没什么朋友,进了园子里百无聊赖地四处逛了逛,就找了一张靠后的小几坐了下来。 “那个,姑娘……” 一紫衣青年站在她身旁,面色微红,声音细若蚊呐。 “什么?” 顾云听抬头望去,水红衣衫衬得她肤若凝脂,桃花眼里更是盛着满园风光,明艳不可方物。 青年愣了愣,脸上的红晕更浓,“这是在下的位置……姑娘是第一次来吧?这里的座位都是定好的,姑娘只需看看自己梅枝上那张字条,便可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里了。” “多谢提点。” 顾云听起身取出字条,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除了邀请的句子外,果然有一个“捌”字。 “第八?” 那青年也看见了,不禁有些恍惚。 第一次赴宴,却被太子殿下列在第八?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怔怔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伍拾玖”,再抬头时,那道水红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兴许是昨夜没睡好,所以清早起来才眼花了吧?”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京城里何曾有过这号神仙似的人物?” “……” “神仙似的”顾云听找到了刻有“捌”字的桌案,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字条。 “公子找错座位了。” 顾云听看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青年男人,淡淡地道。 虽然不太恰当,但大概这就是“天道好轮回”。 “没有错。”他笑了笑,手指勾住一个银质小酒壶,悠悠转了转,“在下只是好奇,能让太子殿下折红梅相赠的人是何模样,所以特来一见罢了。” 酒壶里面没装酒,又或许是已经喝完了。 他的手很瘦,修长而骨节分明,像最上乘的白玉。而男人的声音也同样如玉石般温润清澈,他说着,抬头望了过来。 顾云听这才看见那张如谪仙般清俊儒雅的脸,不禁有一瞬间失神。 男人生得好看,五官都好似经手艺绝湛的匠人雕琢而成,每一刀、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那剑眉星目本是再张扬不过,偏偏眉宇间氤氲着浓郁的温柔,将所有锋利都藏在绵绵的情意之下。更有白玉冠配着远山青的衣衫,是最清傲的文人风流。 想来是顾云听的视线在他脸上停顿得有些久,男人略微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虽然有些唐突,但是姑娘为何一直盯着在下的脸?” “自然是因为公子玉树临风。” 第45章 观梅诗宴3 顾云听的口吻似假还真,对一个大家闺秀而言是过分轻佻了,不过那人却没说什么,只是挑眉一笑,还了一句:“姑娘谬赞。” “客气,”顾云听顿了顿,“所以你还不起来么?” “不。” 男人勾起唇角,笑意有几分恶劣。 “……” 霜风拂落千瓣雪。 若非风景正好不宜杀生,顾云听特别想给他一锤子。 “云听!” 傅湘儿的声音是从高台右侧传来的,因被高台挡住了视线,所以起初并没有瞧见坐着的人,就笑道,“怎么傻站着?就快开宴了,还不入席么?” 她站得远,这一嗓子说大不大,可偏就是让众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齐齐转过了目光。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顾云听”的大名? 长平伯府的这位三小姐无才无德是出了名的。太子殿下卖长平伯的面子给她一张请柬也就罢了,怎么还排在了这么前面的位置? 要知道,观梅诗宴前六张桌子上坐的几乎都是皇亲国戚,地位尊崇。第七张桌子是叶王爷的,他虽是霆国送来的质子,却与太子殿下交情匪浅。尽管他从来不在诗宴上露面,但殿下每年还是会给他留一个位置。 至于第八张桌子,从前一直都是顾月轻坐的。 顾月轻才女之名人尽皆知,既然是诗会,众人才思不及她,那么她坐这个位置,当然没人不服。可是顾云听不一样,她大字不识一个,品行也是一塌糊涂,怎么配得上那个位置? 不,她怎么有脸拿着梅枝进太子府的大门? “说起来,那个坐着的人是谁?” “是叶王爷!他怎么和顾云听坐在一起?”有人认出了男人的身份,语气中似乎有些鄙夷。 “叶王爷是……叶临潇?他不是一直都不来的么,怎么今年也来了?” “一个质子,一个傻子,倒也般配!” 众人仗着混乱议论纷纷,连音量都越发明目张胆,一字一句都没能逃过顾云听的耳朵。 顾云听循着声音望去,说般配的正是先前那个紫衣青年。 这会儿他的脸倒是不红了,一阵青一阵紫的,满脸嫌弃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好像那里之前坐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云听,药——咦,叶王爷您怎么也在?” 傅湘儿急匆匆地走到顾云听跟前,她心里揣着事,所以对众人的议论浑然不觉。 “心血来潮罢了。” 男人弯了弯唇角,没再多说什么,做了个“请的”姿势,起身去了对面的他自己的桌子。 傅湘儿直等他走远了,才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顾云听,低声问:“药已经下在酒中送去给顾月轻了,怎么样,人可找到了没有?” “嗯,小鸾已经带着人过去了。”顾云听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傅湘儿松了口气,见她在案几前落了座,这才察觉出这个位置的不同,愣了愣,问,“你怎么坐在这里?诗宴的座位都是定好的。” 她早上一直在忙着她的计划,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稀奇。 顾云听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解释的,索性就将拢在袖中的骨里红抛在了桌子上,下巴微微抬了抬,示意她自己看。 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位太子打的是什么主意,总不至于是觉得宴会缺一个“篾片先生”,所以特意安排了她来出丑、供人取乐?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 毕竟是一国太子,名声好像也不怎么差,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做这种蠢事。 “原来她们说得都是真的,殿下果然折了他书房前的骨里红赠你?!” 傅湘儿也露出了和众人一样恍惚且微妙的神情。 “……” 第46章 不会作诗1 “太子殿下到——” 内侍官异于寻常男人的尖锐声音从群梅之后传来。 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锦衣玉冠,身形高大,器宇不凡。他脸上的轮廓硬朗且分明,一双凤眸狭长,目光如炬,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气度。 太子身后跟着的四名随侍也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行动间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看便知身手不俗。 众人齐齐起身向太子行过礼后落座,那傅湘儿的位置有些远,索性就坐在了顾云听左侧,与她共用一张桌子。 “殿下来了,我这时候回座位上去不成样子,你就行行好,收留收留我吧。” 傅湘儿笑着对顾云听道。 好不容易能离这些显赫的公子近些,她才不要回去! 横竖顾云听都是个软柿子,绝不会拒绝她的。 如她所想,顾云听的确没有工夫拒绝她。 对面的叶临潇一直打量着她们这边,看好戏似的,见她也回望过去,笑了笑,举了一下手中的小酒盏,隔空无声地敬了杯酒。 这可真是太嚣张了! 傅湘儿低头收拾着桌上的纸笔,倒是没瞧见这一幕。不过她想到刚在坐在这里的叶临潇,也有些纳闷,“云听,刚刚叶王爷为何为难你啊?” “闲的。”顾云听冷笑。 “什么?”傅湘儿没听清。 “没,我也不怎么清楚。” “这样么?你还是少招惹他为妙,千万别被他这副皮囊给骗了!这个叶王爷不是什么好人,走得太近了容易招惹麻烦的。” 顾云听她自己招惹了麻烦倒是不要紧,万一连累了她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傅湘儿抿了抿唇,又道,“他是霆国的王爷,不过霆国现在都已经不管他了,要不然也不能让他落魄得连府邸都修缮不起。我听人说,陛下最近正打算赐婚让他给谁家当赘婿呢!要是被他看上,咱们的下半辈子可就全毁了。” 原来这人都落魄到了这步田地? “怎么说?”顾云听忽然来了追问的兴致。 “你怎么连这都想不通!他可是质子,要是哪天,咱们祁国和霆国打起来了,他第一个就是要被处死的,真到了那一天,他的妻儿哪一个能幸免?都是被抄家的下场!” 傅湘儿小声地说,“不止如此,他未婚妻子的母族也撇不清关系,一旦行差踏错,通敌叛国的帽子就扣下来,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她说得不无道理。 在场如她们这般议论他的人不在少数,甚至那些人说得更难听。有些话顾云听听得到,他也一定能听见。可他正在喝酒,不是浇愁,而是取乐。 顾云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叶临潇,后者气定神闲,稳坐流言蜚语之中,却没有一丝不自在。 那么多公子王孙,能与对面这人相提并论的,怕也只有主座上的太子楚江宸一人而已。 “你又怎知他不是下一个秦异人?” 顾云听戏谑地道。 能与未来帝王相抗衡的人尤其会是池中之物? “我是好心才提醒你,你不信就算了。”傅湘儿冷笑道,“你既然这么看得起他,那你去嫁,也省得京城里这么多姐妹们整日提心吊胆的。” 顾云听笑了笑,不置可否。 高台上太子说了些客套的话,命侍者将装有主题的诗匣送到每位赴宴者手中。 “梅骨?这题立意好!” 座中立刻有人捧场,众人或是喜欢这个命题,又或者是喜欢讨好太子,都纷纷附和称赞起来。 想来这观梅诗宴也不止办了一年,怎么今年还在写“骨”? “你们前些年都是什么题?”顾云听轻声问。 “去年是‘梅花色’,前年是‘问梅’,再有是‘寻梅’之类,我也记不太清了。”傅湘儿道,“反正都是给顾月轻作陪衬,谁会真的在乎自己写了什么?” 第47章 不会作诗2 “就以这一炷香为限,待此香燃尽,诸位需回到这里将作好的诗誊写下来,交给身边的侍者。”太子身边的内侍官高声向众人宣布。 文人写诗灵性得很,最讲究诗兴。所以他们可以去这饮梅苑中的任何地方酝酿诗兴,没有拘束。 一个不知名的琴师受邀为众人弹琴助兴,琴声渺远悠扬,好似仙音随风徐徐而来。 今年注定没了顾月轻,傅湘儿摩拳擦掌地想好好展示一番自己的能耐,等那内侍官说完就钻进了梅花与雪之间。 其余众人也不例外,原本坐满了宾客的席间顿时空了下来,粗粗一眼扫去,假如不算高台上兀自饮酒的太子和随侍、琴师,就只剩下宴席末端还坐着几人。 再有,就是顾云听和对面的叶王爷了。 “难得来一趟,不留点笔墨再走?” 太子坐在主位上,对着叶临潇敬了一杯酒,笑问。 “不会写诗。” 叶临潇笑说着,一双深邃的星眸中映着梅,映着雪,映着顾云听,“顾三小姐怎么也不去?” “我不懂诗。” 顾云听难得诚实地承认了自己的短板。 小时候养父教过她诗词,一柄完美地刀应该是无懈可击的,不能存在任何弱点。因为有的时候,想要靠近任务目标,就需要伪装潜伏、投其所好,所以诗词歌赋同样不该成为她的缺陷。 不过顾云听在这方面的确没什么天赋,学得辛苦,却还是写不出一首像样的,更理解不了别人的句子。 她最多就只能对得上诗人的名字和词句,然后靠过人的记忆力强行记住各种事先准备好的、五花八门的理解分析。 要是让她自己去解释这些词句,只怕诗人本人要被气到化了灰都能重新聚形、直到爬起来掐死她为止。 “三小姐过谦了,顾月轻是名满天下的才女,你是她的妹妹,又是裴家的外孙,想来更不会逊色于她。只是世人听信了谣言,对你误解太深罢了。”太子道。 裴家的外孙? 顾云听倒是知道这具身体的生母姓裴,可原主对娘亲的记忆太少,她所知道的事都是从小鸾那里听来的。可小鸾毕竟年纪也小,陈年往事大多都不清楚,对这个所谓的裴家更是全然不知。 她们都下意识地觉得裴家的门第应该不会太高,不然也不会把自家女儿嫁给长平伯做妾。 可今日这户人家却出现在了当朝太子的嘴里? “殿下知道裴家?”顾云听斟酌了片刻,试探地反问。 “哈哈,裴江上那样的风云人物,本宫虽无缘得见,但又岂会不知?”太子朗声笑道,“皇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常说,若非裴先生一生淡泊,要做君子,不肯入朝为官,否则封侯拜相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裴江上—— 这个名字顾云听倒是有些印象。 昨日她在街边的小书摊上翻到过这人的传奇,说是几十年前,祁国藩王作乱,直逼王庭,正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裴江上献上了退兵之策,保住了先帝的江山。 于是先帝想要拜他为相,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他无意浮生名利,献计只是因为自己年幼时曾受先帝一饭之恩。 如世人所想的一般,那等旷世奇才,没有那个帝王会轻易地放他归隐山林。 只是后来先帝屡次派人去找,裴江上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 话本上说,先帝至死都想要找到这个人,却至死都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顾云听当时还想着话本太过夸张,没想到不仅真有这么回事,而且这个夸张的“旷世奇才”还和她关系匪浅? 实话实说,这个微妙的发展匪夷所思地都快赶上借尸还魂了。 第48章 不会作诗3 “殿下可别为难云听了,外祖的事,她并不知道的。” 顾川言手里摆弄着他那枝“残雪照水”,吊儿郎当地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他与太子语气熟稔,像是旧交,不过对那叶王爷就有些防备。 一个无赖的纨绔,和正儿八经的太子之间关系熟稔? 顾云听挑眉,这怎么看都有些不太正常。 她所认识的这个时空的一切,都来自于原主的记忆,但这也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她就只是站在原主的视角认识的这些人。 而原主是个每日浑浑噩噩、天真懵懂的傻子。 顾云听微微蹙眉,不禁开始重新审视起原主的记忆来。 “别皱眉了,不就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么,是看你年纪还小才没和你说,你要是想知道,有空大哥告诉你就是了。”顾川言笑嘻嘻地道。 谁知道你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 顾云听暗自腹诽,不过也没有反驳。 她从原主记忆中得知的那些的确未必是真相,可她自己接触过的人和事却不会作假。 “我也没那么想知道。”顾云听小声地道,“大哥不去作诗么?” “你可饶了我吧,你哥哥又不是什么读书人,哪里会作诗?”顾川言哭笑不得。 “不会作诗你自豪什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么?”顾云听想起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就烦躁不已,听见顾川言讨饶,张口就怼。 顾川言:“……” 同样说过不会作诗的叶临潇:“……” “哈哈哈哈哈,川言你往日还说云听胆小怕生,不敢同你说话,可今日看来,怎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太子被两人的逗笑了,调侃道。 “何止是不怕我,这丫头这两日胆子大得很,对着我爹都敢冷嘲热讽了。”顾川言垂眸苦笑着,顿了顿,才佯装哀怨,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外祖隐姓埋名多年,我还是前不久翻到他老人家的遗物才意外得知的,没想到殿下早就知道了,也不早告诉我。” 太子并没有发怒,他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问:“若是早告诉你如何?” “若是早告诉我,我就可以多嚣张几日了。”顾川言一本正经地道。 “你现在还不够嚣张?”太子颇为无奈,笑骂,“本宫就是有这心,也没这个本事。是昨日早朝刑部查清了鸣雁山劫匪的案子,递了折子给父皇。父皇这才从你家云听入手,查到了裴老先生。算起来还是你先知道了,你不同本宫说也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起来,果真是个无赖了!” 说话间,香已燃了大半,林中已陆续有人回来。 “难得今日你们三个常年不来的都来了,不写几句,谁都别想走。”太子作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偏偏那双凤眸里又恰好露出了些许狡黠。 最后一点香灰烧断,最后一个琴音也恰好落地。 “请诸位将诗句誊在素笺上。”内侍官道。 其余两个被点到名字的倒是从容,也不知是隐藏了实力还是破罐子破摔。 顾云听只觉得头疼。 侍者很快就捧着诗匣上前收取素笺,众人脸上神情各异,或喜或悲,却都交上了自己的诗句。 “顾姑娘您不写吗?”侍者问。 “……写吧。” 看在顾伯爷昨天傍晚特意交代她不要太特立独行的份上。 顾云听红唇微抿,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了墨。 周围的人纷纷凑了过来。 大祁国头一号连字也不认得的纨绔小姐竟也要写诗了? 这可真是够他们笑一年的。 顾云听犹豫了片刻,写道:“经霜捧出千重雪。” “然后呢?” “……却将污淖骨中藏。” 第49章 假戏真做1 素笺小巧秀气,却盛着凌厉的笔锋。 字倒是好字,只是这诗么…… “这也算诗?首联不像首联,尾联也不像是尾联,既不讲究对仗工整,也没见着平仄有序,我瞧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还以为又是一个被埋没的顾月轻,没想到不过如此!” “不过就是个傻子,你还指望她能写出什么来?能认得字就已经不错了!” 几个少女躲在人后窃窃私语,顾云听状似不经意地回头,只见说话的正是傅湘儿与几个相熟的“朋友”。 人前装挚友,人后嚼口舌,这也算是名门闺秀么? 顾云听嘴角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弃了笔,抬头四下张望了一阵,佯装疑惑,招来了在一旁等候的侍者。 顾川言才刚在太子微笑的目光里写了两个字,抬头见这边有动作,如遇大赦,连忙搁下笔跑了过来,像是见了热骨汤的大狗,拨开人群挤到了桌案前,笑吟吟地问:“云听可是写完了?” 顾云听刚酝酿好的“生动表情”险些被归零成面无表情。 尽管顾川言生得英气好看,但顾云听还是觉得他这副神情像只傻狗。 她一个“没”字还没说完,桌上的纸笺就被抽走,后半个音节就这么生生被堵在了喉咙里。 顾川言清了清嗓子,拿起那张偏硬质的冷色纸笺,大声棒读:“经霜捧出千重雪,却将……” 他的音量自第一个字开始就一路下滑,“却将”之后的字索性全被湮没进了风声里,斜飞入鬓的浓眉拧在一起,像是不认识后面的字一般。 在场的大多都知道顾川言是太子府的常客,也畏惧他的为人,所以反倒住了口不敢多言。 顾川言收敛了笑意,深深地望了顾云听一眼,神色隐隐有些凝重。 “怎么了?” 太子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氛围,站在不远处出言询问。 人群很快自觉地分两边让出了一条小道,太子走过来,目光落在了素笺上,旋即面露赞赏之色,“好字!如惊鸿,若游龙,铁画银钩,极尽风流!” “字是难得,不过诗却不是这样写的,”顾川言摇了摇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对顾云听道,“让大哥来教你!” “……” 不必了。 “你自己都写不出来,拿什么教我?要教,也该是请二姐姐教。”顾云听扯着嘴皮子做了个笑的表情,可笑着笑着,又像是忽然觉得纳闷,怪道,“哎,怎么不见二姐姐?我出门时还见到她了,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 她说着,眼角余光里瞥见傅湘儿脸色骤然一白,不禁觉得好笑。 “说起来,今日的确没见到二小姐来,她的桌子一直空着呢。”一个少年人说。 “我在大门口倒是见过她,她应该是来了的,大概是和往年一样,在花园边上写诗吧?” “就算是在花园,这都开宴这么久,她也早该过来了!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席间有不少青年才俊一心追随顾月轻的才名和美名,发现仰慕的“天上月”失踪,都着急起来,连忙向太子殿下请命寻人。 顾月轻毕竟是在太子府中没了踪影,太子不好怠慢,便招来了随侍,带人各处分头去找。他们一旦开了个头,其余的众人也都有些坐不住,为了看上去不那么冷漠,他们只好纷纷起身,跟着太子出了饮梅苑,四处找人去了。 这么一来,倒是不大积极顾云听被挂在了人群的最末端,踩着如春日闲游般慵懒的步子,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三小姐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男人的嗓音低沉,低沉得让顾云听生出一种缠绵的错觉。 第50章 假戏真做2 “我家二姐姐好歹也这么大个人了,还能平白无故丢了不成?”顾云听一哂,“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叶王爷今日似乎对我过分上心了,不知是为了什么?” “三小姐多心了,叶某只是觉得有趣。”叶临潇唇边的笑很浅,却直达眼底。分明是白天,可他那双黑曜石似的眸子里却像是装着满天星辰,浩瀚璀璨。 顾云听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 “三小姐今日似乎也总是盯着叶某的脸,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王爷好看。” 顾云听笑着,口吻轻薄,好似调戏姑娘时的浪荡子。 这种话在男人嘴里信不得,放在这少女嘴里也一样。 叶临潇移开了视线,没有答话,却也没走开,只和顾云听并肩在园子里来回走着。 乍看是在找人,脚下却是闲庭散步的速度。 “到处都找不到人,也不知道那位大小姐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好好的诗宴,都被她一个人搅和了!难得我作了一首满意的诗!” 不远的转角处有个青绿罗裙的女孩子正对着身边同行的姑娘抱怨。 “可不是么?要我说,大家也不必大费周章出来找她,好像她有多重要似的。不过是个会作诗的女人罢了,得了几句夸奖就蹬鼻子上脸,还真当这太子府是她家了!” “我看啊,是因为她今年只得了一枝宫粉梅,和大家都一样,她面子上过不去,才羞得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哭了呢!” “活该!往年她仗着自己在殿下眼中与众不同,谁都看不起,还假清高地一个人到这湖边喝酒吟诗,我看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好将那个公子哥儿都勾引得跪在她脚边求她!亏那些人还是名门之后,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往她的圈套里钻……” 她们与顾云听不同路,所以走远了,要不然顾云听倒是很愿意再听她们说上几句。 世人大多喜欢用恶意揣测别人,但若是把这些话放在顾月轻身上,顾云听只觉得喜闻乐见。 眼前是一片不算小的湖,湖边一间竹舍如东篱南山,悠然伫立。 顾云听恍然,极目眺向那间竹舍,果然见到傅湘儿正领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走过去。 原来傅湘儿昨天说的地方就是这里。 看她在席间的时候那么得意,想来是已经得手了的。不过顾云听没有配合她,也不知道她之后要怎样收场。 不过不管她打得什么算盘,都注定与顾云听无关了。 雪停了已有许久,可太阳却迟迟不曾拨云,北风肆意冷冽,故而霜雪都不曾融化。 湖面上还浮着一层薄冰,角落里压着雪,雪压垮了冰,冰面就碎成了几个不规则的形状。 顾云听一时起了玩心,俯身蹲在湖边的积雪上,抓着宽大的衣袖去捞水上的浮冰。叶临潇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水里的倒影映出男人清逸出尘的脸,他也正低头望着湖面,视线正好借着倒影,与顾云听撞了个满怀。 “咳,”叶临潇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一般,低声道,“水冷,我们去别处。” 偏不。 顾云听垂眸挡住眼中的顽劣,重心微微向前一倾,脚下打滑,就跌进了水里。冬日天寒,湖水冷得刺骨,顾云听猝不及防被水呛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阵彻骨的寒意涌进四肢百骸。 “啊!——” 尖叫声几乎要刺破云霄,却是从竹舍那边传来的。 顾云听装模作样地扑腾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呼救,只见湖边叶临潇已解下了斗篷丢在一边,然后跃入了湖中,下一瞬,温热的手掌覆上她被冰水冻得通红的手腕,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托上了岸。 “……” 第51章 假戏真做3 顾云听一时愣在了湖岸边。 这个人把她推了上来,结果自己却还浮在水里? 男人的唇色被冻得有些发白,轻轻抿着。 顾云听站得高,看不见他长睫阴影下藏起的表情。她忽然觉得有些揪心,连说话的嗓音都有些发紧:“你不上来?” “喊人。” “什么?”顾云听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耳朵进了水了,要不然也不能听到这么玄幻的话。 “我落水了,喊人来救我。”叶临潇耐心地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神情淡淡的,却始终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有哪里需要别人帮忙。但他的口吻十分笃定,不容拒绝。 顾云听眉心紧锁,想不通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她只知道,天寒地坼,如果这人再多在水里待一会儿,就算是铁打的身子怕也是要扛不住的。 她叹了口气,只好依言高声呼救。 “有人落水了?!” 不断有脚步声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赶来,可就在身后的花园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人影时,叶临潇忽然往水下沉了沉,略吸了一口气。 他分明会水,却故意呛了水? “喂!你——” 顾云听急了,连忙伸手去抓男人的手,却被他向后一让,故意避开不说,还向湖中央退了一些距离。 就是顾云听这种不惜命的人都觉得他这做法有些荒唐了。 好在太子府的侍卫来得很快,将他拉了上来。 男人平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咳得苍白的脸都红了。 顾云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沉默着替他顺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正要往竹舍那边去的太子和顾川言也到了,近处可以挡风取暖的地方唯有竹舍,太子吩咐了随侍先过去生炉子,顾川言则拽下了身上的狐皮大氅,披在顾云听身上。 “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顾川言略有些责备地问。 “不小心。” “两个人都不小心?” “叶王爷是跳下去救我来着。”顾云听讪讪地道。 “……” “还是先去竹舍再说吧,你们刚浸了水,经不住风。”太子揉了揉眉心,很是无奈,“也不知道那边又是怎么了,果然设宴还是要翻一翻黄历才好。” 竹舍外已经围了一圈人,许多姑娘家羞得两颊绯红,却总还是总偷偷打眼往屋里瞧。 太子的身份最是好用,这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院落转眼就散出了一条小路。 竹舍一共前后两间屋子,彼此并不相通。顾云听与叶临潇被侍从带去了后面那一间屋子,原本顾川言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太子拦下了。 “他们那里自然有人照料,顾月轻也是你妹妹,你们长平伯府的人出了事,难道你不管么?”太子沉声说着,虽是问句,却根本不容置疑。 “里面怎么回事?” 他站在门外,褪去了人后作为好友的和善,真正显露出未来太子的威仪来。 “回禀殿下,是四、四皇子酒后失德……” “你胡说!分明是顾月轻勾引了四殿下!” 屋里,傅湘儿哭得形象全无,冲出来打断了随侍的话。 顾云听正走到转角处,听见这话,不禁顿住了脚步。 这位傅家千金向来自持身份,在京中众闺秀中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淑。即便只是表面功夫,却也从来都没有当众这样失礼过。 还是当着太子的面。 “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叶临潇回头等她,催促道。 “叶王爷不好奇么?”顾云听问。 “好奇,”叶临潇扬了扬嘴角,“不过这些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我们总会知道的,而在那之前,还是先进屋取暖要紧一些。” 第52章 幕后主使1 顾云听在屏风后换了一套干燥的衣裳,出来时那叶王爷也已换了一身黑衣,正坐在小火炉旁边,双手悬在半空,借炉子的火气取暖。 侍者捧了湿漉漉的衣物出去,只留了两个婢女守在门口候着。 竹舍的隔音效果聊胜于无。 顾云听在炉子旁边坐了,听着隔壁传来的各种乱哄哄的声音,不禁感到一阵头疼。额头上的伤口本来就还没长好,又沾了水,微微有些发起肿来,更是弄得她心烦意乱。 叶临潇将他那件远山青的裘衣丢了过来,顾云听抬头看他时,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仿佛这裘衣根本就与他无关似的。 “多谢。” 裘衣干燥温暖,呼吸间都是衣服上浅淡的檀香。柔软的毛领抵在她的脖子上,有些发痒。 却能抚平心中烦躁。 他们这里越是不说话,隔壁传来的说话声就越是清晰。 原来起初傅湘儿等人推门进了竹舍,一踏进屋子里,便看见那四皇子与顾月轻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发丝凌乱,睡姿缠绵。 地上还倒着一只喝空了的酒盏,显然是酒后情迷、忘乎所以,于是干柴烈火之中,才滚到了一起。 同行的几个女孩子也将这一幕撞了个正着,年轻姑娘家面皮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吓得大叫起来,结果就招来了周围这一大圈人。 那两个当事人却浑然不觉,还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如交颈鸳鸯似的,睡得正香甜,傅湘儿却几乎快要疯魔了。 她原本是想对付顾月轻,好把她拉下神坛,谁知竟把她心仪已久的四皇子给牵扯了进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是活该么? 顾云听低低地笑出了声。 “是你做的?”叶临潇挑眉,问。 “什么是我做的?”顾云听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顾月轻的事,摇头否认,“我看起来像是这种人么?” “不太像,不过你这个人,不能只用‘看起来’判断。” “那你可真是太高估我了,我这个人呢,又小气又卑鄙,如果真的要做这种事,也绝不可能找上四皇子,怎么看受益的人都不可能是我,我还夹在中间忙活什么?”顾云听轻嗤了一声,“要么真的是巧合,要么就是有人将计就计,不过不管是那一种可能,都不关我的事。” “将计就计?”叶临潇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有人在酒里下了药,喝酒的人知道,却没有声张,而是挑了个金龟婿,将这掺了东西的酒当做了合卺酒,既能傍上一棵大树,又能推了她不满意的婚事,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顾云听!你给我出来!” 不知何时,外头忽然有人拍门。 顾云听疑惑地起身开了门,只见外头也站了不少人。傅湘儿带头站在门框边,怒气冲冲地等着顾云听,想是要活吃了她似的。 “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别以为我们都不晓得你与顾月轻关系不好,就想借这件事来败坏她的声誉!你也是个侯府的小姐,怎么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来?!” 傅湘儿声泪俱下地控诉。 她这栽赃嫁祸倒是来得比顾云听料想得还要早了一些。 “傅姐姐,说话是要讲证据的。”顾云听眉尾一挑,道,“不然要是都如你这般胡说八道,像我这样被流言蜚语传得自己都不认得自己的人,还有活路么?” 第53章 幕后主使2 “照你的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冤枉你?!” 傅湘儿脸色一僵,说得话越是强势,气势就越弱了下来。 顾云听什么都不用做,她只需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并随时准备出鞘的钢刀,若是单论气场,就是十个傅湘儿大概也难比得上一个顾云听。 “我今日从自打进了太子府的大门,就一直在别人的视线之内,哪里有机会布局筹划、陷二姐姐于不清不白的境地?这太子府我都是第一次来,连门都找不清楚,指望我在饮梅居外对二姐姐下手么?” 顾云听说着,顿了顿,桃花眼乜斜地看着傅湘儿,“还是说,你觉得我身边的丫鬟能有本事在太子府里来去自如?” 赴宴的人都是带了贴身的丫鬟小厮的,不过既然是风雅人之间的诗宴,让那些丫鬟们候在一边实在无趣,索性就有太子府做东,另为她们凑了一桌酒席,放他们好好地玩闹半日。 虽说是玩闹,可在哪个园子里带着也都是有定数的。 毕竟太子府不是什么市井菜场,能让人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过既然傅姐姐问了我,那我也有一事想问傅姐姐。刚才我瞧见傅姐姐带着一众姐妹可是直接就来了竹舍,不知你是如何知晓她就在竹舍之中?” “我!我——”傅湘儿哽住了。 按她原本的计划,众人发现顾月轻失踪,怎么也该是在评诗的时候,谁知顾云听提前把注意力引到了顾月轻身上,众人还鼓动着一起去找顾云听那个女人。 傅湘儿慌了神,虽极力稳住了,可心里还是免不了担心。 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错,她想着越是先发现顾月轻的“丑事”,就越是容易从中撇清关系,谁知这不仅让顾云听看见了,还被她抓到了错处,做起了文章! 人群中已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善,傅湘儿绞尽脑汁,想找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嗫嚅了半晌,却始终都没能说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傅姐姐紧张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顾云听垂眸一笑,在众人面前端稳了良家少女的架子,道,“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是无辜的人,傅姐姐又何必为难我呢?” 顾云听“善解人意”地替傅湘儿答了自己的问题。 顾月轻还没醒呢,这戏还有得唱,如果这么早就落了幕,那还有什么趣儿? 傅湘儿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被她这么一噎,顿时冷静了一些,自然懂得见好就收得道理,见顾云听抛出了台阶,便欢欢喜喜地往下爬。 另一边,太子请了太医院的老大夫,替昏睡中的两人分别诊了脉,又下了几道银针,顾月轻才轻吟了一声,施施然醒转。 她先是看了看自己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似乎还游离在状态之外。 “四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顾月轻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 虽不是宿醉,但“鸳鸯露”毕竟功效不凡。顾月轻只觉得整个人都踩在一团棉花上似的,没有真实感。 她扶着额头坐起身来,身上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不禁愣住了。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半截羊脂玉般丰盈圆润的手肘还露在外面,经寒风一吹,惹得鸡皮疙瘩都散落了一地。 她瑟瑟发抖地将手缩回了被子里,这才注意到了被子里的热源—— 身边的男人同样只穿着一件里衣,温度隔着单薄的衣料,几乎就贴在了她的身上! “啊!!——” 顾月轻吓得尖叫起来,眼角顿时红了,泪水像是开了闸,不要钱似的往外淌,可偏偏分寸又把握得极好,狼狈可怜,却又不会让人因此心生厌恶。 好演技! 顾云听站在众人身后目睹了这一切,甚至想为她拍手叫绝。若不是恰好捕捉到少女最初看向四皇子时、眼中的那一抹算计,只怕连顾云听都要相信了她的表演! 第54章 幕后主使3 “顾月轻!没想到你是这样恬不知耻的女人!是我们都看错你了!”傅湘儿瞪着竹榻上的女人,贝齿死死地咬着下唇,愤恨地骂道。 “傅姑娘慎言!顾小姐绝不是那种自甘轻贱的人,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或是有人故意诬陷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怎知她不是自甘轻贱?她先是觊觎太子妃的位置,机关算尽想诱惑太子殿下,见殿下英明不上她的当,就又来勾引四殿下!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傅湘儿的闺中密友反驳了那个帮顾月轻说话的青年。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想勾引什么人!”顾月轻哭着争辩,“分明是湘儿你送了酒来,说要与我共饮,谁知我喝了那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之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看向傅湘儿的眼神也有些微妙起来。 果然有蹊跷! “原来是有人在那酒里下了药,却在这里恶人先告状!” “你们胡说!” 傅湘儿身边的几个女孩子立刻推翻了顾月轻的话: “湘儿去送酒时我们也去了,那酒我们都喝了,怎么偏偏就你一个人出了事?再说了,你说你喝了酒就睡了过去,可明明我们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呢,那时候你也喝了不止一杯了,怎么那时候不见你有事?” “还说是我们恶人先告状,也不知究竟是谁贼喊捉贼!湘儿是想着你大概心情不好,才特地拉上我们去陪你玩一会儿,没想到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仅不领情,还想利用我们洗脱自己的污名!真是好歹毒的用心!” 顾月轻作出一副羞愤欲死、又百口莫辩的神态,几度开口都是欲言又止。她哭得越发悲伤,却并非放声大哭,而是将所有的声音都吞在嗓子里,呜呜咽咽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维护她的人都被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吸引住了,极力反驳着那些口出恶言的人。而另一派骂她的说的也越发难听起来,人群显而易见地分作了两拨,各执一词。 “我看她无话可说了吧!做了丑事,又何必给自己立牌坊?什么才女,要我说,也不过如此,论琴棋书画,人家秦楼楚馆的歌妓哪个比她差?何况她们还都比她坦荡!” “姑娘还是留些口德吧,你不过是比不上人家,才这般说她不好!” 眼看着两拨人就要打起来,太子才出面调解。 他不是无力把这件事压下来,但他却没有那么做,而是故意放任这些旁观的公子小姐争吵,显然是想把事情闹大。 顾云听站在人群之后的阴影里,视线从空隙里看见顾月轻垂眸时的那一抹遗憾,觉得十分有趣。 这在场的人心中都各有盘算,有的想借此压下“第一才女”的风头跃居人上,有些则算计得更深一些,想让前者冲锋陷阵,让她们与站在顾月轻那边的人争个你死我活,然后自己则坐享渔翁之利。 有些人试图剖白心肠,让他们心目中的“天上月”看见自己情深似海、不离不弃,希望能以此赢得美人芳心,又有些人,想借着这场闹剧打压劲敌,让对方身败名裂。 关乎名利的宴会么,再怎么披着风雅的外衣,都摆不脱“各怀鬼胎”一词。 当然,也就是这一点再有趣不过。像是传闻中的假面舞会,谁也不能确定,自己对面站着的这个人华丽漂亮的面具之下,究竟都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事。 顾云听抬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侧的这个好看的男人,叹了口气。 “叶王爷不是要留在屋子里取暖么,怎么又出来了?” 第55章 红梅白雪1 叶临潇有些薄凉的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度,没有回答。 他们正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不过前面的人都怕冲撞了太子,惹得殿下发怒,所以都下意识地往两边靠,中间太子和几名随侍的身后反而就空了出来。 从顾云听的位置往屋里看,正对着顾月轻委屈的哭脸。 “顾二小姐是个聪明人,”叶临潇看了一会儿,低声笑了,“可惜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就像是在戏楼看戏时,对台上角色的随口一句评价,懒得解释,也不想深究,只是有感而发。 “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谈不上,只是对楚见微有所了解,你们这位四殿下看着像个风月场上的老手,但骨子里其实比谁都正经。你知道为什么顾二小姐醒了,他却没有么?” “他不会喝酒?” 顾云听捧场地做了一番猜测。 “不错,前年宫中设宴,散席前有武将敬了他一碗酒,他只兑水喝了半碗,出殿门没几步就倒了,最后还是被他的侍卫偷偷扛回去的,第二天的早朝都没能赶上。” “这么说来,他应该不能对顾月轻做什么。”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不叫‘二姐姐’了?”叶临潇戏谑地问。 “……这么说来,他应该不能对‘二姐姐’做什么。”顾云听没有感情地重复了一遍,并且着重咬了那个称谓。 虽然这叶王爷没再解释下去,不过顾云听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刚才有人说起四皇子“酒后失德”,所以他必定是喝了酒,而喝了酒的他就不可能对顾月轻做什么。 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别人不知道,可当事人自己清醒过来是再清楚不过了的了,可顾月轻却摆出了一副他们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她明明既羞又忿,却并不解释,也不急着把衣裳穿好,只一味坐在竹榻上哭着说一些没有实际作用的否认的话。 若人们觉得她是那种楚楚可怜的小白花,那么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被吓住了,不知所措。 可偏偏她根本不是什么小白花,而是美人蛇。 “王爷的意思是,二姐姐其实是在等四殿下醒来,可惜他酒量实在堪忧,就算宴会上的酒不烈,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如她所愿,所以才说是可惜了?” 叶临潇不置可否,清澈的眸子里却噙着笑。 这顾月轻大概是察觉到那傅湘儿在酒里下了鸳鸯露,又不知怎么遇上了这四皇子,所以才将计就计。照这叶临潇所言,那四皇子是个正人君子,若是醒来发现自己酒后“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想来定会给她一个名分,也会当着众人的面揽下所有责任,为她正名。 可假如四皇子等人们散了都还没醒,那么之后就算她如愿嫁给了四皇子,也总会有人说他们是无媒苟合在先,遮丑在后。 四皇子身份贵重,人们只会夸他有担当,可轮到顾月轻,背地里应该就没什么好话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不算吃亏。 前天她不还为了顾伯爷给她安排的婚事而寻死觅活么,这下不仅摆脱了那个她不满意的未婚夫婿,还半只脚踏进了四皇子府邸的大门。 傅湘儿的这一招,对她而言,堪称一场及时雨。 顾云听的目光暼过屋内,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好端端地看着一场结局未卜的戏,却被忽然剧透,任谁都会觉得不快乐吧! “叶某打算去别处走走,三小姐可有兴致一起么?” “不,王爷慢走。”顾云听面无表情地拒绝,连基本的虚与委蛇都省了。 第56章 红梅白雪2 顾云听有一种直觉,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结束。 这是她从叶临潇深邃如星空的眸子里得出的结论。 他说的都不无道理,但一定刻意省略了些什么,比如这是在太子府里发生的事,而太子与四皇子之间远不如他们在人前表现得那样兄友弟恭。 他们皇室中人,哪里有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讲究? 叶临潇似乎对她干脆利落的拒绝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强求,自行离开了。 不曾彻底明亮的天色再度沉了下来,浓云似乎将太阳藏得更深,几片雪花疏疏落落,在空中打着旋,随风飘荡,乍看像极了饮梅苑的白梅。 男人的黑色的衣袍消失在转角处,顾云听盯着那边空落落的积雪,轻笑了一声。 这位叶王爷的唇边总存着些许笑,看似温润淡泊,不难相处,即使偶尔有几分年少轻狂的顽性,也无伤大雅。可这些儒雅温和比起他举止见的张扬,就显得十分虚假。 同样穿着一张温润君子的皮,昨日医馆的陆君庭就是松间清泉与山间明月,而这叶临潇,却是被温热假象掩盖着的寒潭,潭底沉着亘古不化的冰霜和染着血的兵戈。 因为周围聚拢了太多看热闹的人,考虑到顾月轻女儿家的颜面,太子下令让门外的这些旁观者都散了。 他虽也吩咐了众人不可对外宣扬这出闹剧,可没有人能真正堵得住悠悠众口,这种事,就算表面上没有人提起,背地里也会有人不断地议论,甚至因为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而越传越离谱。 这个道理他哪里会不知道,更何况他连一句近乎威胁的话都没有提起,可以说是非常敷衍了。 “云听也先回去吧,这件事交给殿下来处理就好。”顾川言扯了扯顾云听的衣袖,轻声道。 “我不要。”顾云听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固执得像个小孩子,“刚才她们还说是我陷害二姐姐的呢,我要是走了,回家又会被祖母怪罪。她们昨天为了一枝红梅就阴阳怪气了许久,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指不定要拿我怎么样了。” 她们当然不能拿顾云听怎么样,不过顾云听却也乐得拿这些破事去膈应顾月轻。 她说话时不曾刻意压低声音,竹舍也不见得有多大,莫说是屋里的人,就是还在门口没来得及走的那些人也都听见了。 什么?! 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侧耳来听屋里的动静。 他们还当这顾月轻是不食人间烟火、宠辱不惊的仙子,原来竟也只是个会为了虚名而迁怒他人的俗人么?! 兴许是众人的目光中的质疑太过明显,顾月轻哭得通红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变得一片苍白。她止了哭,哽咽道: “三妹妹为何这么说?昨日祖母怪罪,是因为她老人家气你目中无人私自出府!她先让妈妈们去请你过去说话,结果你却带着婢女偷偷跑了出去,是也不是?想来是今日我出了这样的事,你想与我撇清关系,所以才这般折辱于我……” 她说着,又落下了泪来。 门口向着顾月轻的人闻言,不禁松了口气。 顾月轻何等人物,就算遭此一劫,也非顾云听那种顽固不化的禄蠹俗物可比的! “姐姐才华斐然,一贯能说会道,可今日这话却好笑,我昨日分明是跟着爹爹一道、乘他的马车回家的,你却说我是私自出府?”顾云听有意顿了顿,所有反驳的话却就此戛然而止,她一笑,淡淡地道,“也罢,家丑不可外扬,我不同你争。” 第57章 红梅白雪3 “你!……” 顾月轻一时语塞,急得吐了半个音节,却又为了自己柔弱可怜的人设而把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好一个顾云听,好一招以退为进! 倒是自己低估了她了。 她这里是戛然而止,可听者耳中却仍旧浮想联翩!偏偏这个疯女人又摆出了一条“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来,要知道除了才华出众之外,顾月轻从来以善解人意和识大体两项来标榜自己,若她此时再揪着顾云听的话不放,就等于是自己动手打了自己的脸面! 她明明从看见傅湘儿无意露出的药瓶时就精心筹备好了一切,本该万无一失才对,偏偏总有那么几颗硬钉子上赶着来挑事! 先是四皇子喝下掺了鸳鸯露的酒却对她无动于衷倒头就睡,再是傅湘儿当众骂她不知羞,现在倒好,连顾云听这个怂包都敢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她在人前一向风光,何曾这般狼狈过! 顾月轻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心中忿忿,目光却溢着水色,越发哀伤。 “有大哥在,一定替听儿讨回公道,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留在这里不妥,所以先回去,好么?”顾川言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劝说。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她出了竹舍,就见那傅湘儿独自站在竹篱外,来者不善。 “有事?” 此地离竹舍已有些距离,顾云听也懒得装模作样。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么?”傅湘儿面色有些冷,“我信任你,你却背叛我?” “背叛?”这又是从何说起? 顾云听有些纳闷。 她什么时候和傅湘儿是一路人了么? “你装什么傻?”傅湘儿拧眉,压低了声音吼道,“我让你去找人羞辱顾月轻,你就是这么找的?!你明知我心悦四皇子,却故意把他和顾月轻那个贱人凑在一起,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可惜这年代没有什么录音器之类的玩意儿,要不然,这傅湘儿的人设大概也是保不住了。 顾云听有些遗憾地想着,挑眉慢悠悠地道: “你急什么?枉你自诩是个聪明人,怎么也不肯动动脑子?你没瞧见顾月轻手臂上的守宫砂么?四皇子不胜酒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顾月轻却一副什么都做过了的样子,她安得是什么心,你不知道么?不想着怎么拆穿她,倒还迁怒到我这里来了。” 傅湘儿闻言一怔,火气也顿时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似的,刹那间消失不见:“你是说——顾月轻根本就是故意的?她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所以将计就计?” “不然你以为呢?” 顾云听冷笑着,危言耸听,“你们刚才在竹舍里让她那样难堪,她一定更不想让你好过了。你有时间来质问我,倒还不如先回去想想对策。” 她说着,作势就要离开。傅湘儿此时哪里会放她走?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浮木,自然下意识地就想牢牢握紧,也不管这块救命的浮木究竟是什么材质。 “什么对策?要是她知道是我做的,刚才在众人面前为什么不指认我?她究竟想怎么样?” “她不是指认过你了么?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你的鸳鸯露无色无香,连那个老太医都没发现,你有什么可慌张的?她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用这件事来对付你,你这些日子小心这些,别被她抓到把柄不就是了?” “当真?”傅湘儿将信将疑。 顾云听没好气地道:“假的,你一句都别信,瓶子也千万藏好了别扔,等着她来抓你个现行,可好?” 和心思深的聪明人打交道费神,和这些自诩聪明的傻子打交道费力! 第58章 傲雪凌霜1 诗宴不欢而散,顾云听本想去找小鸾一起回家,不料这太子府太大,府里相似的园子、景物也多,顾云听一时走神,就在一片梅树间迷失了方向。 看天色,雪要下大了。 先是落水,再在雪天迷路,顾云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作死了。 正判断方位之时,一柄长剑破风,直直向顾云听的背后刺来,她听见踏雪而来的轻灵脚步,条件反射地侧身闪躲之余,右手双指恰好夹住剑身。 执剑之人像是没料到她会接下这一招,愣了一瞬,便被顾云听反客为主,用巧劲使剑柄击中了她的虎口,酸麻之中,她只好弃了剑,退至安全的距离。 顾云听随手将夺过来的青锋剑斜插进积雪之中,定睛望向来人,不禁也是一怔。 这人—— 似乎是与原主有“宿怨”的五公主楚凌霜? 虽说两人见了面从不说话,可也不至于到了用刀兵相见的地步吧?上来连声招呼也没有,一言不合就打起来,这位五公主是个狠角色。 顾云听暗自腹诽,试探着有些生疏地施了一礼。 “民女——拜见五公主?” “旁人都说你是个百无一用的傻子,怎么功夫竟这样好?” 楚凌霜丝毫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她虽上来就动了手,可看脸色却并无不喜,反倒是有几分——欣赏? 听说这位五公主自幼在身为镇国大将军的外祖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为人耿直,刚正不阿。 未免也太特立独行了一些? “旁人也说我与五公主有嫌隙,可我们在此之前不也根本没说过话么?”顾云听挑眉反问。 “也对,闲言闲语最是信不得,倒是我傻了!”楚凌霜点了点头。 “五公主找我是有事?” 顾云听明知故问。 废话!谁闲着没事故意拿剑从背后偷袭别人?如果不是顾云听,换个真正的文弱小姐,那岂不是一捅一个窟窿眼? 楚凌霜眉间微蹙,问:“有人告诉本公主,说你与顾月轻之间有龃龉,所以陷害她失了清白,害得她与四皇兄被人捉奸在床,可有此事?” “……” 女眷之间的事从来都不是小事,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便立刻能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是这种晦涩隐秘的丑事。 “怎么,你无话可说?”楚凌霜眉间皱得更紧了。 顾云听的功夫不错,若是可以,她自然是想再与这顾三小姐切磋一番的,可假如她真的是那种背后陷害别人的小人,那么武功再好也是白搭,她楚凌霜绝不会和这种小人往来! “不,我只是好奇,是谁这么高估我的品行。”顾云听对此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嗯?” 楚凌霜不解。 “如你所知,我和顾月轻有仇,如果是我想陷害她,给她安排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作奸夫不好么?把她送上四皇子的床,我图什么?”图顾月轻当上了四皇妃,尽释前嫌报答她么? 就按她这个二姐姐的性子,若真得了势,不折磨死顾云听都算她开恩了吧。 楚凌霜似乎是觉得她这个解释十分充分,蹙起的眉宇也逐渐放松了些。 “所以公主拿剑指着我,就是为了这个?” 她不是质疑,只是一个习惯了在阴影里行走的人,忽然被一束炽烈的骄阳照见,难免觉得心虚。 这五公主虽说是耿直公正,可未免也太冲动了。还没有证实的事就动刀动枪,那要是真是她做得还得了?顾云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露在寒风里、有些发凉的脖颈。 “我也是听说四皇兄出事,才急了不是……”楚凌霜讪讪的,又紧接着补充道,“好在你没什么事!这样吧,为了弥补你,本公主给你一个机会,咱俩真刀对真枪,好好打一场,若是你赢了,我就请你去俯仰阁喝酒,如何?” “……” 她到底是个什么魔鬼? 第59章 凌霜傲雪2 楚凌霜没有给顾云听拒绝的机会,看准她走神的时机,提气纵身,如燕般飞掠向前想将埋在雪中的青锋剑拔出。然而顾云听的动作却更快,她本就离得近,身法又以轻灵迅速见长,只一瞬格开了楚凌霜想取剑的手。 “喝酒就免了,吃饭吧。” 她一笑,如桃花临春风而绽,动人心魄。 “忒不要脸!你就认定了自己会赢么?” 楚凌霜也笑了,足尖点地一转,又飞身扑来。 她的功夫刚柔并济,既有边关武将的霸道,又有江湖侠士的灵巧,本该稳操胜券,可偏偏顾云听总能在她退开时贴近绕背,如影随形。 不论是蛮力还是巧劲,楚凌霜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伤她分毫,甚至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能抓到。 “你这也太欺负人了,是觉得本公主功夫不到家,不配与你一战?总是躲躲闪闪的,耍着我好玩么?”楚凌霜佯装嗔怒,顾云听却完全不上当,脚下不停,笑道: “公主是自幼习武之人,一板一眼地打起来,我又怎么会是你的对手,那才是真的欺负人。” 她们一个想夺剑,而另一个却偏不令她如愿,闹了小半日,原本游刃有余的顾云听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起来。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身体,过起招来难免费力。 “你这体力也太差了,白费了这一身本事!”楚凌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毫不留情面地戳她的痛脚。 “有理,”顾云听也不恼,抬头时脸上仍旧挂着狡黠的笑,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晶亮,自颊边滑落,是少见的朝气蓬勃,“不过公主输了。” 楚凌霜一怔,这才发现她那柄剑仍被按在对方修如梅骨的手中,半把剑身都被埋进了雪里。 这人! 她打得痛快,倒是忘记了她们还在比试! “行,请你吃饭。”楚凌霜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笑道。 说话间,雪渐渐地大了。 碎冰碾成的莹白与层层叠叠的梅瓣一起被风吹起,悠扬地徘徊在半空中。 两人同去找了各自的婢女,搭着楚凌霜的宝车去了俯仰阁。 俯仰阁是京中上等的酒楼,生意热闹,一楼大堂向来座无虚席。不过楚凌霜身份不俗,自然有自己的雅间。 她拉着顾云听的衣袖,足下生风,三两步就跃上了楼梯,然后与一个素衣的青年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 楚凌霜长在军营,就没有太多权贵家儿女的架子。 “无妨。”青年温声笑着,退开一步想让两人先过,抬头瞧见顾云听正微笑着看他,不禁愣了一愣。 “陆神医别来无恙。” “原来是姑娘,倒是有缘,不知昨日那副药可有作用?”陆君庭淡笑着问。 “有的,今日起来精神也好多了,谢过神医。” 其实那张药方还在小鸾那里放着,昨日事多,倒把这个给忘了。 顾云听客气地与他寒暄了两句,便作辞随楚凌霜进了雅间。 “是什么药?”楚凌霜招来跑堂的小哥点了一桌饭菜,才狐疑地问。 顾云听指了指额头上被碎发掩住的伤口,道:“跌打损伤,不然还能是什么药?” “这是怎么弄得?” “没留神,磕在石头上了。” “看起来很深啊,你倒还拿薄粉遮着,也不怕渗进口子里去,将来留疤。” “那也没办法,赴宴么,总不能还缠着个纱布,不然还不是让那些人看了笑话?”顾云听垂落视线,淡淡地道。 “你还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楚凌霜挑眉,有些诧异。 看这个女人自在又百无禁忌的样子,还以为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身外之事呢。 “在乎啊,那些人怎么看与我无关,可说当着我的面出来就不行。他们议论我或好或坏又不给我银子,还想让我因此受气么?” “……” 用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着“在乎”,楚凌霜怀疑这个人在敷衍她,但是她没有证据。 第60章 凌霜傲雪3 俯仰阁。 素衣青年从楼下的账台前取了一件东西,再回到雅间时,屋里已经坐了个黑衣的俊美男人,正迎着窗外的天光,端详着一方单薄的纸笺。 男人的衣袍宽大而张扬,金丝线织出大片蜿蜒的花纹,分布在袖口和领口,衬着玄秘莫测的深黑底色之上,极尽奢华邪肆。 陆君庭推门的动作一顿,随即迅速地合上了雅间的木门。 “你怎么——” 他皱眉,满腹疑惑,一时半刻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一句。 他刚犹豫了一瞬,那男人就开了金口:“太子府出了点事,楚江宸的人眼下恐怕没工夫管我在哪里,东西收到了么?” 陆君庭颔首,将手中的包袱当空抛了过去,沉吟片刻,他问:“太子府出了什么事?” “长平伯府的二小姐,和他们的四皇子‘勾搭成奸’。” “二小姐?”陆君庭清秀的眉宇皱得更深,“那不就是祁帝要指婚的那个?” “是她,”男人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老皇帝清早才拟好了圣旨,只可惜世事无常。” “你这是什么态度?是你的未婚妻红杏出墙。” “没抬进我叶王府的大门,就不算是我的人,哪里有什么墙?” 你哪还有什么叶王府,过不了多久,连自己都要入赘到别人家里去了。 陆君庭心中腹诽,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霆国再怎样不重视叶临潇,他也还是霆国送来的人。如今霆国国力日渐恢复,足以与祁国抗衡,一直按兵不动,只是在静待时机罢了。 两国交战也忌讳出师无名,若是哪日祁国明目张胆地苛待了叶临潇,或是叶临潇横死,那霆国出兵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老皇帝费尽心思想给叶临潇赐婚,一面是叶王府财力不足,而另一方面,也是有更深的打算。 陆君庭看着没事人一般作壁上观的男人,实在有点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这桩婚事,如果他想拒绝,有的是机会,可他又没有。但如果他的本意是打算接受的话,那顾二小姐出事,他未免表现得也太云淡风轻了些。 庙堂这滩混水里搅得风生水起的人,果然不是他们轻易这些江湖草莽能看得懂的。 “顾月轻的确才华过人,但对我而言只是累赘。”叶临潇仿佛洞穿了他的疑问,淡淡地解释,“她有心计,可惜格局太小了。” “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陆君庭连揶揄都秉持着一贯的温柔儒雅,是长年在笔墨书卷里浸出来性格,“不过你既然无意娶妻,那为何不索性拒绝赐婚,倘若祁帝再替你寻一个贤良淑德的姑娘,岂不是平白耽搁了人家?” “谁说我无意?” 叶临潇挑眉反问,指尖一松,那张素笺就自桌上轻轻划到了陆君庭眼前,后者凑近看了一眼纸上的字,不禁有些好奇:“经霜捧出千重雪,却将污淖骨中藏’……这写得是什么?” “梅骨。” “……” 梅花风骨高洁,历来咏梅者也不胜枚举,却少见有说梅花藏污纳垢的。 “稍有哗众取宠之嫌,可惜了这一手字。”陆君庭只觉得遗憾。 “你觉得不好么?” “字是好字,清瘦而不失风骨,雅致又不似文人孱弱,反倒是如刀刻斧凿,遒劲有力——不过这句子么,却是不敢恭维。寒梅向来冰清玉洁,并不止是因为它傲雪而存,更是因为它是寄托了无数文人的一方净土。这人若是不喜欢,大可以不看,又何必出言嘲讽?” 陆君庭拧眉,沉声解释。 “我不过是个身陷权势之争的俗人,不懂什么净土。可寒梅就冰清玉洁么?”叶临潇嗤笑,“你可知,如今这京城才子趋之若鹜的‘寒梅’是什么人?” “……”陆君庭想了想,“顾月轻?” 第61章 垂死挣扎1 “他——只是为了暗讽顾月轻?” 这未免也太过荒谬了。 “这是谁写的?” 叶临潇没说话,只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陆君庭腰间的白玉,而后带着包袱里的东西自窗口一跃而下,却并未坠落,反倒乘风而起,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黛青屋瓦之间。 时辰尚不晚,却已隐隐现出暮色。 陆君庭早已习惯了叶临潇的性子,所以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垂眸看着自己腰间刻着“医仙”二字的白玉,陷入了沉思。 …… 人只要志趣相投,便可倾盖如故。 顾云听本来是绝不喝酒的,可难得遇到楚凌霜这么一个纯粹的人,一时兴起,就不顾小鸾的劝阻喝了小半坛子。 她虽不是千杯不醉,但也曾有意练过酒量,奈何这具身体根本就不能沾酒。所以回家时她的意识还清醒着,可步子就像是踩在棉花团里一般,要不是小鸾和楚凌霜一左一右扶上了马车,只怕连站都站不住。 “能让本公主亲自送回家里的人,全大祁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了!” 下车时,楚凌霜苦笑着对顾云听道。 此时已入了夜,风虽未歇,雪却已经停了。夜空中的云散去,现出中天黯淡的明月。月光幽微,映着人间雪,宁静也神秘。 “荣幸之至。” 顾云听莞尔一笑,摆了摆手,靠在小鸾身上,率先进了伯府的大门。 “公主,这顾三小姐未免也太不知礼了,她家二小姐高傲得那样,可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她本事比不过那二小姐,人倒是比二小姐还无礼!” 身边的一个宫婢小声地说。 楚凌霜闻言,眸中的笑意一冷,嗤道:“那你伺候顾月轻去,何必留在我这里?”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 “回宫。”楚凌霜掀帘回了马车上,不再搭理她。 另一个婢女有些同情地看了说话的宫婢一眼,摇了摇头。 连察言观色都不会,也不知这丫头是哪来的胆子当着五公主的面嚼舌根。 马车在寂静无声的夜色里往宫门的方向行驶,出言挑唆的宫婢却被留在了伯府外的空地上。 马车上,婢女小心翼翼地问:“公主,那丫头如何处置?” “明日找个人带她去长平伯府,赐给顾月轻吧。” 把这些喜欢惹是生非的人都凑在一起,岂不热闹? 楚凌霜噙着一丝冷笑,却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婢女在一旁看得傻眼,想不通却也不敢多问,只敛眉屏气,顺从地应诺。 “你觉得顾云听这个人,像什么?” 楚凌霜忽然问了一句,她的性情古怪,又喜怒不定,有了前车之鉴,婢女不敢轻易评判,忖思了片刻,细细揣度着五公主的态度,试探地道:“像鹤?” “鹤?”楚凌霜来了兴致,转过头来看着婢女,“怎么说?” “顾三小姐她给人的感觉……虽然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想争个是非曲直,但是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不上心,自在快意,随心所欲,就像鹤那样淡泊。” 楚凌霜想了想,凝神想了想,摇头道:“不像,我倒是觉得这个人,像海东青。她是飞得足够高,见过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致,所以不屑在乎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些人一辈子汲汲营营,为了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争得头破血流,把她当成对手,但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去争,只是看着他们在眼前折腾,是不是很有趣?” 她说着,忍俊不禁。 “……” 这样戏耍别人,分明很恶劣好吗! 婢女瑟缩在旁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第62章 垂死挣扎2 清晨,熹光探入窗棂。 顾云听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一夜宿醉,头昏脑涨。她只听得见外面有人说话,却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再睡回去已然是不可能了,索性穿了衣裳,推门出去。 跪在庭院里的少女看着有几分面熟,小鸾正不断地和她说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声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三小姐,三小姐!求求您收留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想再跟在四小姐身边了!求求您了!” 少女声泪俱下,一路膝行至顾云听脚边,哭求道。 她一提“四小姐”,顾云听倒是想起来了:“绮罗?” “是奴婢!奴婢知道自己从前做了许多对不住三小姐的事,可是奴婢都是身不由己啊!奴婢家里还有一个多病的娘亲,奴婢真的不能死啊!” “起来吧,进屋慢慢说。” 顾云听蹙眉,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将两扇门板全开了,反身在外间的圆木桌边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 那绮罗还有些踌躇,不敢起身。 “快进去吧,你要是真心诚意,就好好把事情同小姐解释清楚,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小鸾催促道。 “是。”绮罗连忙点头应了,提着裙边起来,却因跪得太久险些一头栽下,幸得小鸾伸手扶了一把,才站稳了身子。 “出什么事了?大清早的,你不在四妹妹身边伺候着,跑来我们青芷居哭什么?” 顾云听明知故问。 “奴婢斗胆……想求三小姐同方姨娘说一声,把奴婢要来青芷居吧!” 绮罗的手不安地揪着裙边,又哭着想跪,却在膝盖还没触到地面之前,被顾云听的绣鞋挡了回来。 “我命薄,禁不起你们青芜居的人跪。”顾云听神色淡淡的,似笑非笑,“说说,顾星梦又做了什么事了,竟让你这么个‘忠仆’也寒了心?” “自从那天老爷罚了四小姐和沈姨娘禁足,她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对我们这些下人非打即骂,昨天一个小丫鬟因不小心摔了四小姐的茶盅,被罚在梁上吊了一宿,黎明奴婢去看时,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若再这么下去,我们一定会死的!求三小姐发发善心,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奴婢们吧!奴婢们就是只在这青芷居里做个扫洒的下等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顾星梦滥用私刑,你只管去告诉父亲,他自会发落,何必找我?” “因、因为我娘……在她们手上。”绮罗垂眸,哽咽不已,“不知小姐可还记得那日祠堂上自戕的浮绿?若不是她的弟弟妹妹都被沈姨娘掌控着,她也不会替她们顶罪啊!老爷罚她们,尚不会要了她们的性命,可事后我们的亲人就都是死路一条了!奴婢知道自己曾经为虎作伥,做了许多对不起您的事,若非实在走投无路,奴婢是万万没有颜面敢来求您的!” “哦?沈姨娘母女竟如此大胆?” 官宦之家表面太平,背后却视人命如草芥的也不是没有,想那沈氏如果不用这种手段来控制手下的人,好像也的确没有什么让人为她赴汤蹈火的资格了。 那日傍晚在祠堂时小鸾就说过,这绮罗鬼鬼祟祟地在祠堂附近徘徊。想必从那时起,她就因顾星梦对她下杀手而生了反心,只是人心难测,至少顾云听是不愿意轻信的。 倒也不是不敢,不过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糊弄而已。 顾云听沉吟片刻,道:“你也知道,从前顾星梦得罪我的时候,你都出了不少力。我顾云听不是铁石心肠之辈,却也没那么慈悲为怀。” 第63章 垂死挣扎3 绮罗眼中的光芒逐渐散了。 她眼中含着泪,迎着晨间的光,可眸子里却仍然黯淡,如死水,沉寂无波。 “奴婢……奴婢明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喃喃了一句,退开一步向顾云听跪了下来,郑重地叩了三记响头,然后起了身,离开之前,低声且迅速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小鸾也有些许着急,但想到绮罗从前所做的那些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且慢。”顾云听面无表情地喊住她,顿了顿,“对不起什么?” “从前奴婢跟在四小姐身边,是四小姐的大丫鬟,得势的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没少欺负过别人,也从来没想过那些人究竟会怎么样。可今日奴婢自知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才终于明白,那日在鸣雁山下,三小姐濒临绝境时是何种心情……” 绮罗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地平复了情绪,才又接着道,“奴婢不敢奢求三小姐原谅,您也并不欠奴婢什么,今日来,也只是想为了家中母亲赌一赌,求一条生路。但既然此路不通,奴婢也没什么好怨的,只恨自己当初没能早些懂得这些事,否则,也不会罗到这步田地。” “我可以救你娘。” 绮罗闻言,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您说什么?” 顾云听笑了:“我不说第二次,没听见算了。” “不不不,奴婢听见了!奴婢都听见了!” 绮罗连忙回过神来谢恩,可还没等她跪下,那顾云听便又道: “你娘无辜,如果你所言不假,我当然可以救她,顺便还能以此来让沈氏母女身败名裂,我何乐而不为?至于你——” 她拖长了调子,意味深长。 “只要小姐愿意救我阿娘,奴婢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顾云听纠正她,“不过既然我想插手这件事,那么多救你一个不多。只是有一件事让我为难,你一向为青芜居办事,如今忽然投靠了我,实在有些可疑。若我今日对你网开一面,将来你再反咬我一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抿了一口茶水,又道,“再者说,背叛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三,你今日背叛了沈姨娘,改日再背叛了我,那我不就自讨苦吃了么?” “这……” 绮罗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鼓足了勇气抬眼正视着顾云听,郑重地道,“小姐信不过奴婢是人之常情,奴婢不奢求活命,只求小姐能救下娘亲……” 她张了张口,未语泪先流,“若奴婢真有什么不测,也求小姐务必不要告诉她老人家奴婢的消息……只说府里待我很好,给我许了一户人家,嫁人生子去了吧。” 她的神情决绝,显然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了。 顾云听轻嗤。 什么嫁人生子?这么拙劣的借口,她娘是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了才会相信。 “你能有什么不测?”顾云听凉凉地道,“我说了,我这里不缺你,但也不多你一个。青芷居里只小鸾一个,也的确有些忙不过来,我想从沈氏手里把你讨过来也没什么可麻烦的。不过中山狼的故事想必你也听过,我的心没那么大,若是你不能让我信任,我不会留你,不明白么?” 绮罗愣了许久,很是错愕。 顾云听等了她片刻,宿醉未醒的躁闷让她变得不耐烦起来。她蹙眉,道:“沈姨娘是用你阿娘威胁你的是么?这个主意不错。” “什、什么?” “我会给你娘找一个信得过的大夫治病,如果你想见她,也可以同我说,我自会让你们相见。但这也就意味着你阿娘的命握在我的手里,如果你想背叛我,可就要先思虑周全。当然,要是你找到的新主子本事比我大,能平安把她从我手里带走,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的办法,不过前提是,你们能带得走她。如何?” 第64章 四皇子妃1 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云听没有给绮罗太多时间考虑,眺了一眼窗外的晨阳,起身要走。 “奴婢绝无二心,只求小姐务必善待阿娘。” “这是自然。” 顾云听点了点头,问清了她母亲的所在,便让她去厨房取早膳来。 少女得了承诺,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小姐,您准备怎么救那丫头的阿娘呀?沈姨娘既然拿住了她娘亲来威胁她,必定派了人严加看管,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只怕会打草惊蛇。”小鸾忧心忡忡。 “我自有打算。”顾云听笑了笑,“倒是你,何时这么关心起她了?起先我不打算救她们母女,你着急了?” 小鸾一怔,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有几分哀伤:“绮罗是和奴婢一起进府的……从前奴婢家里落难的时候,绮罗的阿娘帮过我们。她的阿娘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太心软了,才把绮罗惯成了后来那样。” “慈母多败儿,不足为奇。”顾云听不以为意。 可是小姐也是很心软的人呀,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不还是救了她们母女嘛。 小鸾在心中嘟囔。 “我信不过这个人,等她来了青芷居,就如她所言,让她负责扫洒就是。”顾云听神色淡淡的,让人分辨不清喜怒,“替我梳头吧。” “是。……那青芜居其他的小丫鬟呢?小姐——要帮帮她们吗?四小姐这两日总是折磨她们出气,都是可怜的人。”小鸾又问。 “不帮,”顾云听斩钉截铁地拒绝,“你瞧着我像是什么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么?” 以德报怨这种破事一次就够了,多了未免显得太傻。 她之所以答应绮罗,不过是因为她的那一句道歉。 人死如灯灭,让再多人给原主陪葬都无济于事。还不如让那些罪魁祸首心生歉意,悔愧余生更有意义。 虽然已经晚了。 她的意思,小鸾多少能明白几分,她跟着三小姐这么多年,当然明白那些可怜之人是先有可恨之处,才落到了如今这一步。她倒不觉得不忍,反而有几分大仇得报的隐秘快意,之所以再提这么一句,大概是出于时过境迁的唏嘘吧。 “说起来,昨日顾月轻的事,后来怎么样了?”顾云听转移了话题。 “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四皇子一大早就请了老王爷做保媒人,登门提亲,现正与老爷在前厅商议呢,若是不出意外,咱们长平伯府就要多一个四皇子妃了。” “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局,四皇子就甘心吃了暗亏?”顾云听嗤笑。 “话也不是这么说,小姐您不知道,先前二小姐误打误撞救过四皇子的命。说白了,四皇子原本也就是二小姐的众多追随者之一嘛。二小姐在外一向以善良和通透的面目示人,他们喜欢她也很正常。” 小鸾用檀木梳打理着顾云听的发尾,颇为感慨。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的事,是吃了亏还是占了便宜,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你这是在夸她,还是在奚落她?” 顾云听也笑了。 “明褒暗贬,和沈姨娘学的。” 小鸾龇牙,笑得既狡猾,又脱不了底子里憨憨的傻气。 “那这‘善良通透’的二小姐现在是什么反应?” “自然是哭得眼睛都肿了,”这还用猜?“太子殿下昨日当着不少人的面,把话说得有些难听,今早京城里都传遍了,直等四皇子上门提亲,大家畏惧他的权势,才没再敢光明正大地议论了。不过您也知道,二小姐那样把面子看得极重的人,怎么受得了这委屈。” 第65章 四皇子妃2 “不过她哭也没用,老夫人前日傍晚着了凉病了,昨日又出了这样的事,虽无大碍,但一时半会儿卧床不起,就是想管也有心无力。老爷正在气头上呢,更是不会管她了。” 小鸾又补充道。 “她今后可是准四皇子妃,怕是不稀罕他们安慰,”顾云听摇头,“这些都不关我们事的,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一个顾月轻还不足为惧,但其中牵涉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太子绝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光风霁月,所谓观梅诗宴,也绝不只是文人墨客之间的清雅,否则他去寻那真正志存高洁的风流名士不是更好么?又何苦费心筛选那些本就陷在浮名潭里的世家公子小姐? 至于那四皇子,顾云听从未接触过,也不敢妄加评判,不过,他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登门提亲,这背后也未必不是早有预谋。 权势之争,从来都不能只看平淡的表象,就像是原主那些缺失不齐的记忆,除了清晰而肤浅的一部分之外,她能看见的真相都太模糊。 这件事,从太子到四皇子,再到长平伯府,顾云听就是闲得再无聊,也不至于主动往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跳。 她只是喜欢找乐子,而不是找麻烦。 “说起来,那父亲原来给她安排的未婚夫婿呢?可知道是什么人了?” “听大少爷身边的小厮说,那桩婚事……”小鸾做贼似的瞄了一眼屋外,确定了没有人,才神秘兮兮地道,“原本是陛下打算给二小姐赐婚,指的夫婿是那个霆国送来的质子叶王爷。” 顾云听一愣,拧着眉,问:“叶临潇么?” “是啊,小姐认识他?” “算是吧,”她轻轻笑了,“那现在这桩婚事岂不是成不了了?” “对,听说本来赐婚的圣旨都已经拟好了,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那叶王爷怎么说也是霆国皇室的人,陛下总不好再把二小姐指给他吧。”小鸾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一来,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赐婚的人是谁了。” “为何一定要赐婚?”顾云听不解。 “因为叶王府穷嘛……”小鸾小声地说着,“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小姐您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是我啊。” 顾云听挑眉笑问。 “因为我们家小姐这么好,注定是大富大贵的命,一定要是嫁一个如意郎君的,那叶王爷穷困潦倒的怎么配得上?”小鸾说得理所当然。 “嘴倒是甜。” 顾云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置可否。 …… 青芷居。 梅枝上的冰雪在阳光里分毫没有要融化的势头。 顾月轻抱膝坐在窗边的红木桌案上,面朝窗外的梅花,下撇的眉诉说着无限哀愁。她中衣外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春衫,鼻头在寒冬里被通红,面色苍白。 她眼角还挂着泪,唇边却已挽起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世人皆蠢,拿什么同她争? 不过是虚名假利,她们要骂,就由着她们骂个痛快好了!横竖这些蝼蚁也得意不了多久,等她成了名正言顺的四皇子妃,还有谁敢在她面前出言不逊? 到那时,别说是这些人,就连太子也休想讨到一份好处!不过是个储君罢了,只要黄袍一天还没穿在他身上,这太子之名就一天算不得数。 王侯将相本无种,天子的宝座,也未必轮得到他。有她顾月轻在,难道还不能助四皇子登上那个位置么? 昨日太子对她无动于衷就罢了,竟还当众给她难堪,没关系,总有一天,她顾月轻会让他跪在她的脚边哭求,总有那么一天! 他们,走着瞧! 第66章 四皇子妃3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月轻下意识地借着拭泪的动作,掩住唇角薄凉的笑,再抬起头,又是悬着泪痕的哀怨神色。 是钟玉领着一个穿宫装的丫鬟从门外进来,道:“小姐,五公主得知您喜事将近,特赏赐了这丫头给咱们青芜居,说是贺喜。” “五公主赏赐的丫鬟?”顾月轻神情怔忡,却很快明白了什么,破涕为笑,欣喜地道,“可谢过了公主不曾?难得五公主,我们也不好怠慢的,快去祖母那里取些珍品送去,当做回礼。” 五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只是一向性格古怪不好结交,顾月轻自恃才名多次想与她往来,却都不得其门而入,不想今日她竟主动示好! 顾月轻喜不自胜,却还要在丫鬟们面前维持她素日的形象,也难得她做得出这副既悲又喜的神色。 那因言语得罪了公主被送来的宫婢心中鄙夷,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向顾月轻行了见礼。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顾月轻眼含热泪,执起宫婢的手,温声询问。 宫婢垂眸,温顺地答道:“奴婢名唤静许。” “好,从今往后你就在我身边,一应份例都等同钟玉,只要你好好做事,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奴婢多谢小姐。” 静许屈膝一礼,她心高气傲,自然不会向自己瞧不起的人行什么跪拜之礼,而她是宫里赐的丫鬟,就算不向顾月轻跪,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顾月轻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点头应了,又让钟玉带这个女孩子在府里各处走走,熟悉熟悉。但静许却不动,只是欲言又止地看着顾月轻。 “你——还有什么事吗?” 静许意有所指地看了钟玉一眼,垂落了眸子。 “静许姑娘有话不妨直说,钟玉是祖母派给我的一等丫鬟,是自己人,信得过的。”顾月轻温婉地解答她的顾虑。 “奴婢并非信不过钟玉姐姐,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顾月轻尚在犹豫,那钟玉误以为是五公主有什么话要静许通传,于是先笑道:“奴婢正好还要去老夫人那里问给公主的回礼,就先行告退了。” 钟玉十分知趣地掩上了房门,还将在门口的几个丫鬟都打发地远了一些。 “是什么事,为何这样神秘?”顾月轻奇道。 “昨日在太子府,奴婢偶然得到了一样物件,请二小姐过目。”静许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对的镂花鎏金瓶,双手献上。 “这是鸳鸯露的瓶子?”顾月轻皱了皱眉头,“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礼部傅侍郎家的小姐离开前丢弃的,奴婢还瞧见那傅小姐曾在竹舍外与府上的三小姐说了什么,好像闹得有些不愉快。” “你是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顾云听都知情?” “小姐您又如何知道这东西本不是三小姐的呢?”静许低声暗示,“奴婢还在五公主身边的时候,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对三小姐十分上心,而且五公主对她似乎也有些留意。小姐您既然已经筹划到了这一步,不妨索性斩草除根,免得将来,养虎为患。” 顾月轻一僵,撇开了视线,生硬地道:“三妹妹与我同是顾家骨血,她得了殿下青眼,我理该为她高兴才是,又何来斩草除根一说?” 静许低下头,在顾月轻的视线之外露出嘲讽,语气却仍然毕恭毕敬,顺着顾月轻的心意说:“小姐心软,当三小姐是自家骨血,可三小姐又是如何待您?她既然敢勾结外人来陷害了您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次是小姐警觉,才化险为夷,那以后呢?” 她有意停顿了片刻,以退为进,“奴婢只是个外人,论理,这些事不该奴婢来说,只是奴婢见不得小姐的好心一再被她们利用罢了。” 第67章 以讹传讹1 厨房离青芷居来回最多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可绮罗却去了小半天才回来,额头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在近午时的天光里熠熠闪光。 显然是一路小跑回来的。 “……这是午膳?”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摆在桌子上的食盒,不禁产生了一丝怀疑:顾星梦脾气暴躁,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在她身边活了这么多年的? “对、对不起小姐……奴婢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二小姐房里的钟玉,所以才耽搁了……”绮罗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顾云听挑眉,掀了食盒的盖子,小鸾意会,连忙上前将里面的食物都一一摆了出来。 “说说,都知道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绮罗支支吾吾的,“是五公主知道二小姐定亲,不知为什么特意送了她一个叫静许的丫鬟贺喜,奴婢觉得奇怪,就偷偷跟了上去,不过后来钟玉出来了,奴婢就没能听见她们说话……” “没听见?” “嗯。” 三小姐从前就算知道了别人对她不好,也从没有可以报复过,应该是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事的吧? 绮罗想着,抿了抿唇,暗自下定了决心。 顾云听也没有追问,喝了几口已经温冷的粥,就放下了碗,淡淡地道:“今日未时我与人有约,你们留在家里,不要让人随意进出。” 小鸾怔了怔,问:“奴婢也不能去吗?” “青芷居如今一共就你们两个,若是你也随我走了,有客人上门,难道让绮罗去招呼么?她明面上可还是青芜居的人,惊动了别人,容易打草惊蛇。” “可是小姐身边没人跟着怎么能行?” “难不成我还是几岁的小孩子么?”顾云听乐了,“是昨晚那位公主殿下邀我出去,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 楚凌霜派来的马车就明晃晃地停在伯府的正门外,却已经不是昨日那一辆了。 顾云听在宫婢的招呼下上了车,才瞧见楚凌霜本人正拿着一支狗尾巴草,不知在编着什么结。 “很准时嘛。” 楚凌霜抬眼一笑,将那根被弄得乱糟糟的杂草扔出了窗外。 “你可真是我见过最没架子的公主了。” 顾云听由衷地感慨道。 虽然她也只见过这么一个活的公主。 不过前世那些快餐店的电视里,公主出行不都是随从乌泱泱一大片的么?哪有像楚凌霜这样,每次都只带着一两个侍女、一个车夫的?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不客气的大家闺秀。” “这不像什么好话。” “可是我在夸你,”楚凌霜无辜地笑着,“那些客套的东西除了表面上好看之外,也没别的什么意思,纯属浪费时间。” 顾云听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没有再自称本公主,而是“我”。 她脸上是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吐字却很是冷漠:“哦。” “……” 等车轮平稳地转动起来,顾云听才想起还没问过此行的终点:“去哪里?” “本来是想约你去我镇国将军府的,今日我外祖兴起,请了戏班子在府上唱《韩信拜帅》,只是不巧,我母后忽然想见你。” “见我?” 一国之母,见她做什么? “对,所以我也只能先带你进宫了,她那个人絮叨得很,只怕是赶不上将军府的戏了,或者咱们晚上索性在外祖府上住下,看晚上的《男三战》,如何?”叶凌霜兴致盎然地提议。 “不如何,晚上我有别的事。”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何况,别人的事,哪有我的要紧?” “性命攸关的事,我答应了别人在先的,”顾云听清秀好看的眉尾一挑,玩笑道,“或者你觉得去将军府看戏这件事比她们的命更要紧,允许我把这几条命都算在你头上,那我就陪你去,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 楚凌霜连连摆手。 第68章 以讹传讹2 说是进宫,可马车却现在俯仰阁门外停了下来。那坐在车夫身边的婢女请示过楚凌霜后,下车进了酒楼。 “昨日我与你从俯仰阁回去,忘了给母后带玲珑牡丹鲊,被她抓着好一顿数落。”楚凌霜苦笑着埋怨,“若是这趟出来再忘了,只怕我要当场血溅三尺。” “要是她知道你这么说,才是真的让你血溅三尺,”顾云听幽幽地道,“不过这种点心,让御膳房做岂不是更好么?” “你不明白,她也不是只不过是喜欢差遣我出来跑腿罢了!” 顾云听是不大明白,她生来“刑克六亲,父母缘薄”嘛。 正值晴天白日,积雪将融未融,各色商铺前有小厮扫雪,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顾云听稍稍掀了车旁的帷幔,从轩窗望出去,不远处的茶摊上有一个干瘦的老叟,在一张木桌上令搭了竹椅,手里虚摇着一把空白扇面的崭新折扇,口中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他周遭围拢了一群穿粗布麻衣的男女老少,皆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胡侃。 顾云听凝神听了半晌,才发觉他们口中的那位“京城头号女纨绔顾三娘”,正是她本人。 “只见这顾三娘手持一双短柄长刀,单枪匹马冲进了鸣雁寨,吓得那远山大王等人是面如土色、肝胆俱裂……” “若是别的英雄冲进了匪巢,我们还得替他们捏一把汗,可这顾三娘么——呵。” 一个喝茶的白衣书生嘲讽地笑道。 “哎,可不是,这段我早上就听过了,老头儿,讲个别的吧。要是那个娘们儿死在了鸣雁寨里头,我不仅来你这里听书,还给远山大王立长生牌位,谢他老人家为民除害呢!” 这黑皮虬髯的大汉一说,在座的众人也纷纷附和起来,都不约而同地请那说书的老叟换一则故事讲。 “要不是他们说的这个‘顾三娘’是我,我都要觉得这姓顾的女人十恶不赦了。” “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你成天仗着你大哥的威,在顾家为非作歹,欺嫡姐、压庶妹、忤逆长辈,无恶不作?” “那你还和我玩?” “看你这话说得,难不成我这两只眼睛都是瞎的?”楚凌霜作势白了她一眼,“你这种人,就是为非作歹也不可能让别人占到口头便宜好吗,显然是有人别有用心,以讹传讹而已。” 顾云听嗤了一声,觉得十分好笑。 也对,顾月轻等人想从她这里占便宜,的确不大容易。 “但别家也有嫡庶之间的明争暗斗,怎么没见别家小姐像你这样‘名震一方’?” “大概是因为……这带头‘别有用心’的人,是我们家老太太?” “这又是为什么?” “我家本有个五弟,是大夫人所生,不过后来溺水夭折了,老太太觉得是我害的。” 顾云听言简意赅地概括,见楚凌霜正探究地望着自己,不禁笑出了声,又道,“真不是我啊,我不过是受他奶娘之托,把一个糖人送过去给他,然后就走了。他本来就和奶娘的小儿子在湖边嬉闹,一时不防失足落水也不足为奇。” “那该是奶娘看护不力,管你何事?” “我记得当时两个孩子都失足掉进了水里,奶娘的小儿子没事,不过他们一家子怕老太太追究,就连夜跑了……时隔太久,我也记不清了。老太太除了我也没人能迁怒了,何况她老人家原本就看不惯我和大哥。” 楚凌霜见状,啧啧称奇,“也亏你心大,才觉得不足为奇,还一直忍气吞声的,若换了是我……” “换了是你如何?” 顾云听乜斜着看向她。 “离家出走,自立门户!”楚凌霜咬牙切齿地道,“然后闯出一番天地来,然后让她们悔不当初!” “……” 第69章 以讹传讹3 顾云听但笑不语。 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然后自立门户,虽说江湖险恶,但她本也就是腥风血雨里闯过来的人,又何惧把当年的路重走一遍? 只是这具身体除了是她的,也是原主的啊。她在人家死后不由分说地占了原主的身体,总不能再把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最后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剥夺了吧。 更何况,她分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向那些得寸进尺的人让步? “是我爹的银子不好花,还是我们家厨子做的饭不好吃?我能过有钱人衣食无忧的日子,何必为了那么这么点小事,跑去刀口舔血?”吃饱了撑的。 “可是他们这样说你,你竟不气?!分明是你为民除害、捉了那些江洋大盗,结果一个两个的倒是都攀着鸣雁寨的那些人赢过你,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合着当初被掳走的人里面没有他们的女儿!” 楚凌霜撩着帘子听着外面那些人的议论,禁不住积了一肚子火气。 这些人根本连顾云听的面都未必见过,可评价起她来倒是了若指掌。 楚凌霜生平最恨,一是挑唆诬陷,二是埋没正义。 这些人竟是占了个齐全。 “和他们计较什么?人家不比我们,有戏看有曲听,他们就指着这点荒唐的故事取乐了,还不许人家夸张么。他们说的不过是个杜撰出来的‘顾三娘’,顶多也就是打着我的噱头,又不真的是我。” 她生在高门大户,背靠祖荫,这些人却落在蓬门荜户,就算成天嘴里咒着她,也只是口舌之快,又不能真碍着她什么。 “当真?我怎么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好性?”楚凌霜狐疑地问。 “……实不相瞒,我先前其实不知道什么鸣雁山的山贼,抓他们也不是为了打抱不平,”顾云听垂眸,抿了抿唇,诚实地说,“就是他们想劫我上山,还妄想拿我的救命恩人开刀……是他们先动的手。” “……” “所以这么算起来,我也不是为了什么黎民百姓,这些人也大可不必对我感恩戴德,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神。如果真要评价这件事——大概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楚凌霜的表情一度濒临呆滞。 “你还挺诚实……”她扯了扯嘴角,精神恍惚。 可就算这样,这人不还是替百姓、甚至是替皇室除去了一桩心头大患? 难道本意不是为了行善,她就没有行善,不该被感谢么? 楚凌霜陷入了沉思。 俯仰阁里排队买玲珑牡丹鲊的人不少,那婢女等了许久才将东西买了回来。车前的高头大马又开始行走,市井间的喧嚷声也逐渐远了。 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 顾云听笑了笑,问:“怎么,你失望了?” “也不是失望,”楚凌霜摇头,“我只是在想,难道一定要一心行善,又真正行了善,才能被称作是善人么,被感谢么?” “哟,你这想得可真够远的,”顾云听有些诧异。 果然是大祁最受宠的公主,长到这么大,才开始考虑这种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 “我且问你,倘若有人帮了你,你对他说什么?” “多谢?” “你能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帮你?” 楚凌霜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有一点想不通:“那你为何不要这些百姓谢你?” “不是,他们要是不觉得我是在帮他们,不乐意谢我,难道我还能按着他们的头向我表达感谢么?那我索性再拿鞭子抽着赶着他们也给我立一块长生牌位不是更好?” “哦。” 楚凌霜彻底懂了。 可是她转念又想了想,看着顾云听那张如山魅花妖般嚣张又明艳惑人的脸,拖长了调子,若有所思地道: “如果是你的话,哪天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能干得出这种事来。” 顾云听:“……” 好像,她确实可以。 第70章 为母者慈1 宫门重重。 楚凌霜说顾云听头一次进深宫,非要带她领略一番什么叫做“禁宫深似海”。 所以两人领着一个丫鬟,从第一扇宫门开始往里徒步行走,等走到凤仪宫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了。 “……我觉得你的玲珑牡丹鲊可能已经凉透彻了。” 顾云听望着巍峨的凤仪宫,幽幽地道。 “再热一热就是了,反正她也不会吃几口的。” 楚凌霜满不在乎地从婢女手中接过盛着鲊鱼的食盒,拉着顾云听一脚跨过了宫门,直奔皇后的寝殿。 虽是客,但顾云听是跟着楚凌霜来的,所以也不用怎样正式的仪式,反倒像是小孩子去见自己朋友的家长一般,除了些许若有似无的拘谨外,一切都很平常。 主座上的女人钗环华贵富丽,衣衫上绣着巧夺天工的金凤凰,身份一目了然。分明只是寻常的打扮,就是旁人无法企及的肃穆端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不刻意,却无一不彰显着国母的身份。 顾云听依礼跪拜,因来的路上提前回忆了一遍礼节,故而并不怎么生疏,不卑不亢。 皇后颇为满意地打量了她两眼,赐了座。 “昨日霜儿自她哥哥府上回来就一直同本宫念叨你,又说你像鹤,又说你像海东青的。这丫头从小性情乖张怪戾,少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本宫觉得稀奇,就想见见你,望姑娘能体谅。” 皇后唇边存着淡雅的微笑。 “娘娘客气了,五公主率真坦荡,云听能与她相识,也是幸事。” 顾云听斟酌着道。 “虽然知道你是难得在恭维我,不过这‘率真坦荡’四个字,我就却之不恭了。”楚凌霜笑得眉眼如月牙儿一般,态度亲昵,倒是让皇后娘娘有几分讶异。 她是楚凌霜的亲生母亲,又从小看着她长大,当然知道这种亲昵有多难得。 顾云听看着她端庄之下的柔软,不禁有些怔忡。 她面前坐着的这个女人,是全大祁最尊贵的那一位,可她看向楚凌霜时,却又只是偌大人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娘亲,眼里是几乎要化为实质都不自知的温柔。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就是自在如顾云听,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寒暄时也将态度放得端正起来。 不过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皇后执掌六宫,虽然每日都会忙里偷闲,抽空陪陪楚凌霜,但毕竟后宫事务繁多,她也不可能总待在她身边。 “我以为只有我在母后面前才不敢嚣张,没想到连你也怂得那样。” 出了寝宫,楚凌霜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全然不见方才在皇后面前的乖巧。 “这怎么算怂?”顾云听淡淡地道,“不过这世上有一种人,会把她遇见的所有事情都看得很认真,面对这样的人,我嚣张不起来。” “那你觉得这种人好是不好?” 顾云听垂眸,眉间若蹙:“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 虽说过犹不及,但如果有人愿意以至诚相待,想来应该没有谁真的能够拒绝。 “你怎么了?” 楚凌霜难得细心一回,敏锐地察觉到了顾云听眼中少有的柔软情绪。 “什么怎么了?”顾云听自己尚未察觉,反倒是被问得一脸莫名其妙。 “我总觉得你今天不大对劲,别是昨天在太子哥哥府里落水,病了?” “……不是,我只是很少见到母子情深。”顾云听自我总结。 世人都道天家无情,可她生平第一次对父母子女之间关系的深刻体会,竟正是在这样薄凉又无情的深宫之中。 未免太过讽刺。 第71章 为母者慈2 是夜。 乌云蔽月。 顾云听按绮罗白日所说的位置,直找到城西一座隐蔽的巷子深处。 这是一座破败的小庭院,院中是两件简陋的茅草屋,一间里还点着油灯,透过破落的窗户纸,可以瞧见两个满面胡茬、肌肉虬结的大汉正在灯下赌钱。 顾云听悄无声息地隐匿在黑暗之中,推开了另一间草屋的门。 屋里的空气潮湿中带着一丝霉变的异味,虚弱的声音止不住地咳嗽着,低沉嘶哑得像破败的风箱,在这样阴郁的夜色里显得异常森冷。 隔壁的男人赌罢一轮,分出了输赢,赢得那个得意地大笑,笑声遮过了另一人惋惜的叹气声,和木板床上女人一声涩哑的“谁”。 “嘘。” 顾云听凑近了妇人,用如月光般轻柔的气音对她道,“别做声,绮罗让我带你走。” “绮罗……”妇人低声呢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怕惊动了隔壁的人,只好用手推拒,哑着嗓子道,“不可啊,若是明早他们起来发现我不见了人影,阿罗定要被主人家为难的!我已经是个累赘,万万不可再拖累她了!” “她已经不是沈氏的人了,你继续留在这里,才是真的拖累了她。” 顾云听的声音很凉,没有情绪。 “真、真的?” 这妇人犹疑了一瞬,浑身戒备也有所放松。顾云听不再等她细想,伸手便将人打横抱起。这具身体的力气不算大,但抱起这女人却格外轻松—— 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枯骨,仿佛只要顾云听轻轻一捏,就能将她掰断。 两个大汉仍在喝酒赌钱,对窗外所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带着一个人,顾云听不便翻墙,只能抱着妇人,贴着墙角,沿着屋里人视线范围之外的路迅速闪身向门口而去。 有风。 草屋破碎的木板门被风吹起,因年久失修而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吱嘎”声。 顾云听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正堵得兴起的大汉也有所察觉,借着酒劲嚷嚷道:“什么声儿?” “风!”另一个大汉不耐烦地道,“你少打岔,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他娘的不就是输了银子不想认账?” “不对,不对!”警觉的那一个道,“那糟婆子怎么没声儿了?!” 他们持刀踢开木门闯出来,拿着油灯向那间黑魆魆的屋子里一照,面色皆是一沉:“坏了!老太婆跑了!叫沈夫人知道,一定活剐了我们!” “她腿脚不利索,一定跑不远,快追!” 两人急匆匆地踢倒了碍事的破篱笆,跑了出去。 “姑娘,你快走吧!” 院中的柴垛之后,顾云听刚一松开捂住妇人嘴的手,就听她这样低声急促地劝说,“他们追不到我,就还是会回到这里来,出巷子的路只有一条,咱们出去一定会撞上他们的!他们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落到他们手里,你也会受牵连的!” 妇人病弱,脚程自然就慢,注定是跑不远的。出巷子的路只有一条,他们最多追到巷口,见不到人就会发觉不对往回赶,若是此时出去,一定会和那两个男人正面对上。 “姑娘,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早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若是为了我,让你身陷险境,我就是死也不能安心啊!” 她无声地哭道。 借着屋里的灯影,顾云听略打量了她一眼。 妇人不过是过惯了清苦的日子,营养不济,又有老病缠身,所以才早早地白了头发。 这里的女人成亲都早,她的独女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又能有多少年纪? “你该长命百岁。” 顾云听勾着唇角,在幽微的灯影里笑得清浅如岸芷汀兰,又像时兰若中缥缈无踪的美人鬼。 第72章 为母者慈3 妇人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沈氏只派了他们两个人么?” “啊……是,他们先前在赌庄输了钱不认账,打死了不少赌庄的武夫被送了官,后来还是长平伯府的人出面,花了一百两银子保了他们……” “伯府的人?”顾云听挑眉。 “好像是位姓曹的老爷,以前我听阿罗说过,那位老爷是替她们府上的一位姓沈的夫人办事的。” “我们长平伯府的老爷姓顾,也没有什么姓沈的夫人,”顾云听笑了笑,“你说得对,放任这两个人不管,的确是个麻烦。” 她说着,抬手发力掀翻了身上的柴垛。 “姑娘?姑娘不可啊!”妇人一惊,“这两个人力气大,下手也狠,要是你被他们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啊!你快别管我了!快走吧!” “想走?哪儿那么容易?”门外两个大汉肩扛大刀,一身酒气,吐字囫囵,十分邪性,“嗬,我还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没想到是个仙女儿似的小娘子!” “美人儿,你这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可怨不得爷们心狠手辣。”另一个大汉狞笑道。 “我怨你心狠手辣做什么?”顾云听轻笑,吐气如兰,眸中映着灯火,秋波暗生,“只盼你们到了阎王殿前,千万别想着告我的状才好。” 她咬字轻,在夜色里如一线清幽的香气,缓缓荡入旁人耳中,可行动间却风驰电掣,雷霆万钧—— “你、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两个大汉满面惊恐地倒在院落中,四肢的骨头都被拧成了一种古怪的形状,再用柴垛旁的粗麻绳捆成了一个死结。 “慌什么,我又不杀你们。” 顾云听嗤笑着,颇为费劲地拽着绳子将人拖进屋中,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果然翻出了几个绣着长平伯府字样的钱袋。 “不妨说说,这是谁给你们的?” 两人痛得脸色惨白,紧咬着牙关才不至于哀嚎出声。 “想仔细了,否则不等你们‘沈夫人’发话,我就先剥了你们的皮,然后一口一口地喂你们吃下去,如何?” 顾云听森森一笑,随口吓唬他们。 “不不不!是曹老爷!我们兄弟俩每个月的花销都是曹老爷派小厮送来的!——”大汉痛哭道。 “哪个曹老爷?” “就是、就是长平伯府的二管家,曹仁老爷!” 二管家? 顾云听挑眉,忽然想起前几天祠堂里顾川言那番胡话,不禁心生感慨。 曹老爷、沈夫人么? 可真是绝配! “总不能你们这随口胡诌几句,我就信了你们,”顾云听笑道,“你们胡乱攀咬伯府的二管家,可有证据?” “这……我们只是底下做事的人,一直都只是曹老爷派人来向我们传话,除了在赌庄里我们见过他一次之外,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不过曹老爷手下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赌庄那边也都有账簿记录在册,若是姑奶奶您不信,大可以去赌庄一探究竟!您的本事这样好,只是去找一本账簿,应是易如反掌的事!” “是哪一家赌庄?” “就是京城最大的赌庄,十三弦!账簿都在十三弦的老板娘手里!” “好。” 顾云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把短柄长刀。 刀光反射着烛光砍落,大汉们高声大叫,恐惧地闭上了眼睛。可刀刃刮过骨肉的痛楚却迟迟未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睁了眼,只见那画中妖一般美人正勾着一抹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目光不带丝毫暖意,仿佛正在看两个的死人。 第73章 又见神医1 “姑、姑娘!他们……死了吗?” 妇人扶着墙脚站起来,心有余悸,看向顾云听的目光中也有些畏惧的瑟缩。 “没,只是睡着了。”顾云听的神色一如往常,仿佛自己只是进屋喝了碗茶般云淡风轻。她说着,收起手中写着“安魂香”的小瓷瓶,见妇人行动迟缓,便又将她扛在了肩上,大步往巷口走去。 这是当日在城郊那个“陆君庭”手中“借”来的,虽说不厚道,但也的确派了大用场。 若是有缘再见,道歉之余,也道个谢吧。 顾云听暗自想着,余光忽瞥见一道影子闪过。那人行动很快,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墙角。 寂静无声的巷子口,连一丝细微的脚步声都没有。 顾云听没做声,扛着妇人走到了巷子转角,正与一个戴着半张面具的青衣男人。 “……” 这算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面面相觑,妇人也不敢作声。 顾云听没想到是他,而那“陆君庭”则显然没有想到,这人不仅发现了他,还就这么直直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夜空无星无月,可他的眼中却映着最璀璨的星河灿烂。 “‘陆大夫’这是要回医馆么?”顾云听笑问。 “……嗯,”男人摘了面具,露出那张清俊的脸,声音却仍有些发闷,“顾姑娘为何深夜在此?” “如你所见,无良小姐强抢良家妇人。” 她没有反问,也不没有提什么新的话题,但又没有离开的意思,更不打算放眼前这个人走。 男人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妙,直觉告诉他,他可能要完。 “那么,姑娘准备将这位无辜妇人劫去何处?”他面上倒是波澜不惊,甚至扬起了儒雅的微笑,问。 “我们正打算去找陆神医,不想在路上就碰巧遇见了,那就——请您先替她看看?”顾云听意有所指地道。 妇人身患寒疾,并非常见的病症。 男人顶着陆君庭的脸,却并非什么神医,顶多就是个久病成医的江湖人,只一眼就明白了顾云听的用意。 也难为她一口一个“陆大夫”叫着,只怕心里早就对他起了疑心。 男人思忖片刻,抿了抿唇,道: “她的病情复杂,陆某一时也无能为力,顾姑娘还是先送她去医馆吧。” “啊,可是‘陆大夫’身在此处,我就是到了医馆也无济于事啊,”顾云听佯装不知情,“您那个小学徒虽有天赋,但毕竟年纪尚浅,若是病情复杂,想来他也无法诊治,还需劳您出手才行。都说医者父母心,‘陆大夫’您医者仁心,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陆某还要去找一味药材,很快就会回去。”男人的语气已经逐渐僵硬。 他总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既然如此……”顾云听似乎要松口答应,转念却又“嘶”了一声,懊丧地道,“也不行,我这人辨不清方位,更是从未夜间出过门,等我找到医馆,只怕都要天亮了。我一宿不眠倒也没什么,不过我这伯母身子弱,怕是经不起这番折腾。”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要不还是劳烦‘陆大夫’送我们一程?缺什么药材,等您替她诊过脉,我帮您去找,只要她无恙,一切都好说。” “……” 他算是明白了,这人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医馆见陆君庭的,又或者,是想揭穿他易容之下的真面目。 男人垂落目光,褪却伪装的儒雅,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顾姑娘,你该知道,若在下想走,以你的轻功,是追不上在下的。” “我不会轻功。” 拨云散雾,月光倾落人间。 顾云听的神情非常诚恳,她抬起那双盛着月色的眼,笑得像两轮初十微弯的月: “‘陆大夫’也不会走。” “为何?” “因为你也想知道,我究竟猜到了什么。” 第74章 又见神医2 敌不动,我不动。 男人静静地注视着顾云听,想等她按捺不住,率先乞降。可这人此刻却像是有无限耐心一般,只微笑着回望,全然没有细说下去的打算。 “咳、咳咳咳……” 妇人身上披着顾云听的暖裘,可毕竟更深露重,停了好一会儿的咳嗽又发作了起来。 “那顾姑娘究竟猜到了什么?” 男人放弃似的笑着叹了口气,问。 “等到了医馆我再告诉你。”顾云听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松口,老神在在地答道。 “好。” 月光下,他垂落的密长睫毛微微颤了颤,道了一句“得罪”,然后伸手接过了倚在顾云听身上的妇人。 这孱弱妇人虽不重,但顾云听的这副身子也同样单薄,扛久了难免疲惫。顾云听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笑容像晴日街角得了糖人的稚子,顽劣中带点得意的傻气。 少见。 男人在心中暗暗评价了一句,而后展开步子往陆君庭的医馆里去。 他的轻功灵动流畅如月下谪仙,顾云听跟在他身后,仗着身法轻快迅速,一时半会儿倒也没有落后太多,只是等到了上着门板的医馆之外,才恍然意识到这人其实是在等她。 木板疏落的缝隙透着屋里微暗的灯光,顾云听随手在门上轻叩了三声,便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正是陆君庭本人,他此时披着一件外衣,左手执灯,右手打开了门板,正想说话,却见门外男人与他如出一辙的脸,不禁有一瞬的怔愣。 “你怎么又——” “咳,救人。”男人讪讪地答了一句,就径自向屋里走。 他似乎对着医馆中的陈设十分熟悉,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进了门,便将妇人暂时安置在馆中一张铺着毛毡的木榻上,示意陆君庭过去。 “……” 陆君庭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顾云听,而后者却见怪不怪,礼貌性地微微颔首,解释道:“深夜打扰神医好眠,实在抱歉。但这位妇人身患寒症,又无处可去,所以我只好暂时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这倒是无妨,不过府上的病人一向是请太医院医治,姑娘怎么会将这位妇人送来在下这里?”陆君庭谨慎地多问了一句。 “这并非我长平伯府之人,”顾云听坦白道,“况且她这些天或许会有一些麻烦,城中的其他医馆恐怕应付不了,陆神医是江湖中人,她来你这里,会更安全一些。” “姑娘信任在下,在下自然不敢推辞。” 陆君庭一笑,没有再追问。他微微侧身让顾云听进去,然后虚掩上木门,走到妇人身侧。 那男人已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的动作。 陆君庭与他对视了一眼,没有多说,俯身细细查看妇人的病情。 医馆不大,却有一道未关上的门通着楼梯,楼上也点着灯,微弱的光照见整个狭小的空间,与另一道通向后院的门。 顾云听粗略地打量着这医馆中的摆设,接着便听那陆君庭诊过了脉象后说:“夫人这病不难,不过也需费些时日,若是顾姑娘信得过在下,不如就将她留在此处休养。” 她没有立刻作答,只是低声询问那妇人的意思。 妇人一生逆来顺受,遇到这种她不晓得的事,更不会自己拿主意,便道:“怎样都可以,全凭姑娘做主,不麻烦就好。” “没事,那就劳烦陆神医多费心了。” “是陆某的分内之事。” “时辰不早,就不再叨扰神医了,告辞。” 顾云听笑了笑,与陆君庭相互作辞后,作势就要离开。她刚走了两步,正要推门,却听那藤椅中穿青衫的男人忽然喊住了她: “顾姑娘且慢。” 第75章 又见神医3 “天色已晚,若是先生有事,不妨改日再谈。” 顾云听连脚步都不停,只轻笑着答了,便推门出去,并好心地替屋里的人掩上了木门。 男人盯着她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门后,双目映着灯火,看起来似有几分危险。 “……你这又是——” 陆君庭摇头失笑,正说了一半,却被那男人打断:“改日再说。” 话音刚落,这青色的身影就起身从窗口跃出,消失不见。 “……” 陆君庭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因病而虚弱不已的妇人,道:“夜色已深,夫人今日就在此安歇吧,在下会让小童送一床厚实些的棉被来,他就住在里间,若夜里有什么不适,你尽管喊他便好。” …… 此处离长平伯府不远,但顾云听走的方向却截然相反。 “顾姑娘。” 身后的人脚步极轻,声音低沉。 “王爷还有事?” 顾云听停住了步伐,笑得灿烂。 好似天上杳无踪迹的星辰都落入了她的眼中。 “你叫我什么?”青衣的男人在原地站住,神色中是不易察觉的诧异。 顾云听将声音压得很轻,只能让面前的人听见,是怕隔墙有耳:“叶王爷。” 静默的夜空有一瞬间的凝固。 “你怎知是我?” 男人没有撕下脸上的伪装,声音却不再刻意压低。他的声音本就如玉石相击般清冽,不难辨认。 “眼神和习惯很难改变,王爷的易容之术的确精湛,只是陆神医的气质太干净,王爷这一身杀伐之气,再怎么遮掩都不会是他。” “所以,昨日观梅宴,你一见我就知道了?”叶临潇挑眉,问,“那又为何装作不知情?” “这天下相似之人太多,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并不确信,不过现在我倒是知道了不少,王爷想听么?” “你说。” “那就从头说起。” 顾云听笑道,“王爷身份特殊,不可擅自离京,所以假扮了陆神医出城,回来时恰巧遇上了鸣雁寨的人,因为担心过多牵扯其中惹来麻烦,所以假装误中‘安魂香’,其实只是假寐,可对?” “照你这么说,倘若你不是那些匪徒的对手,叶某不也难逃一劫么?” “当时你那几个药瓶都有小字标注,而有毒性的药瓶都被放在靠外的位置。那些药虽不致命,但只要我们中随便谁注意到了这一点,用来对付山贼却也足够脱身了。” “那若是没有人注意到呢?”叶临潇反问。 “那就是我们命不好,”月光如水,衬得少女唇畔笑意微凉,“萍水相逢,你没有救我们的必要。如果我们都丧了命,你只要杀了那些山贼灭口,然后回城就好了。” “你怎知我是假寐?” “过城门之前,我从你身上‘借’了两样东西,无意中碰到了你的手。” 身体本能地条件反射是骗不了人的,当时他的手轻颤了一下,虽然很细微,但并不能瞒过顾云听。 “不问自取是‘借’么?” 叶临潇轻笑,眼中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隐隐有几分赞许。 “你明知我‘借’走了玉佩和安魂香,却没有拒绝,这也算偷么?”顾云听顿了顿,又接着说,“当时官府的人以为山贼是你捉的,一定会把你带去府衙,不过审了那十四个人就足够澄清事实,何况陆神医天生经脉受损不宜习武,所以你很快就可以与这件事撇清关系。” “继续。” “为了取回他的玉佩,你离开府衙后便到顾府找我。不过我没料到后面的事,虽然结果没什么不同,但却没能把东西还你,倒是让你白走了一趟。” 第76章 夜闯赌庄1 “也不算是白走一趟,在梁上藏了一夜,倒是听见不少有趣的事。” “你既这么说,那我也就不装模作样地愧疚了。”顾云听抿了抿唇,不置可否,“想来翌日你又到过长平伯府,得知了‘鸳鸯露’的事?” “只是无意听见了几句,不过所知不多。顾川言表面浪荡,但其实……”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并没有细说。 “难怪在竹舍时,王爷会怀疑我也参与其中。不过当时二姐姐可还是王爷的未婚妻,王爷既然一早就知道,为何不提醒她?” 叶临潇笑而不答,只问:“还有么?” 他不解释,顾云听也不打算勉强:“还有一件事,不过我想不明白,你——能回答么?” “不妨先说说看?” “在太子府,我落水之后,王爷好意救我,这我倒是可以理解,不过为何执意要我呼救?你明明自己就能上岸。” 她要看他的脸,就必须略微仰着头,于是双眸迎着月,笑盈盈好似一泓秋水。 顾云听这人总是笑,可她越是笑得好看时,就越是不怀好意。 叶临潇心间暗忖,话语却早思绪一步,脱口而出:“你故意跳进水里,不就是想躲开竹舍的那个麻烦么?” 毕竟寒冬腊月里落了水,就必然要去换一身衣裳,自然就有了脱身的时间。 不过他也想不明白,这人既然想避开麻烦,那时又为何非要往麻烦的中心里凑。 “我躲开她们做什么?”顾云听觉得有些好笑,“我本来就与那件事无关吧?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难道还不许看戏了么?” 顾月轻要是真的想起来找她的麻烦才好呢,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那朵小白花。只可惜她这二姐姐当时另有算计,没工夫理她罢了。 “那你是……” 叶临潇话问了半句,却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自然是为了调戏你了。 顾云听心中暗笑,虚咳了一声端正了面色,一本正经地问:“这也不对了,就算我是为了避开麻烦才落水,又与王爷何干啊?你既然知道我是故意的,那只管退回园中,假装毫不知情不就是了,又何必亲自下水?” “我……”叶临潇眸色微暗,一时语塞。 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你?”顾云听忽然一改先前散漫的态度,如盯准了猎物的饿狼一般,步步紧逼起来。 “……医者父母心。” “什么?” “顾姑娘身上有伤,又染了风寒,不宜碰水。叶某……有内力护体,就算落水,也不会有事,仅此而已。” 叶临潇的语气十分僵硬,却不自知。 “……” 顾云听被逗笑了,略一点头,道,“好吧,那多谢‘陆大夫’好意。” “顾姑娘客气。” 叶临潇面无表情地试图转移话题,“长平伯府,并不在这个方向,姑娘走反了。” “我还有事,不回府。”顾云听摆了摆手。 “已经子时三刻了。” “我知道,不过有件东西,明日用得到,所以必须去借。” “借?”叶临潇拧眉。 “有借有还。” “……” 这么说,就是没打算知会主人了。 叶临潇叹了口气,问:“不知是否方便透露一二?” “怎么,王爷要陪我一起去?”顾云听笑问。 她说话时总是笃定,即便是心里并不确定会得到什么结果,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也不知这长平伯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教出顾云听和顾月轻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来。 “可以。” “那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也没去过十三弦。” “十三弦?”叶临潇愣了愣,“顾姑娘要去赌庄里‘借’什么?” 第77章 夜闯赌庄2 “账簿。” 顾云听似乎对眼前这个男人毫不设防,有问必答,却又像是挤牙膏似的,问一句才答一句,未问及的便绝不多言。 叶临潇自诩通透,一时间却也猜不透她的态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铺满月光的长街上,两人脚步都很轻,四下静谧,只有隔着一条街有打更人的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你要赌庄的账簿做什么?” 叶临潇沉默了片刻,轻声问。 “是府里的私事,”她笑了一下,“王爷应该没兴趣听。” “我可以陪你去取账簿,不过作为交易,你我今日所说的这些话,不可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不知为何,叶临潇总莫名其妙地觉得,就算没有这个所谓的交易,这人大概也不会说出去。但质子私自离京毕竟不是小事,虽说就算不慎走漏了风声他也有办法瞒天过海,但他不是顾云听,没必要的麻烦,总是越少越好。 他心里这般想着,却忘了自己并没有说过,若是顾云听违背了约定,会有什么下场。 “可以啊,”顾云听满不在乎地点头应下,“不过既然是交易,那么我就不与你客气了。王爷轻功卓绝,想‘借’一本账簿应当不是难事?我的武功粗浅得很,还是在外面望风为妙。” “……” 叶临潇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明白了陆君庭每次无言以对的心情。 这人若说自己不通轻功、或是没有内力倒也就罢了,竟说自己武功粗浅? 那五公主楚凌霜岂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么? 他才刚与这人相处还不到半个时辰,平日里平静无波澜的心,都快被这阵名为“顾云听”的狂风卷出浪来了。 什么破比方。 不论这叶王爷的思绪是如何千回百转,话到嘴边,却又成了两个带着明显允诺意味的字: “可以。” 他顿了顿,“但是只限取出,至于如何归还,就是你自己的事。” “好。” 顾云听答应得痛快。 叶临潇下意识地皱眉,抿了抿唇,又道:“……倘若还不回去,扔给陆君庭也可以。” “……” 原来陆神医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顾云听琢磨着。 …… 十三弦不止是赌庄,也是京中有名的歌舞场,不过只做白日生意,到了夜晚,便只有轮值的人守着这栋雕梁画栋、五彩斑斓的小楼。 虽嘴上说着望风,但顾云听还是闪身进了楼里。 楼中处处点着长明灯,一不留神影子就会被映在窗户纸上,引起守卫的注意。 “你不是望风?”叶临潇挑眉,无声地问。 “我怎么忍心让王爷孤身涉险?” 顾云听随口答道。 “那你可跟紧了。” 他唇角勾着笑,心情倒是不错。 值守沿着圆廊绕了一圈,正从窗外经过,叶临潇看准时机,足尖点地,虚环着顾云听的腰身上了屋梁。 此地灯火通明,想要不引人注意,从这交错的房梁上过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顾云听倒是没被吓到,只是望着脚下,幽幽地感慨:“轻功可真是好东西。” “想学?” 梁上空间狭小,叶临潇怕她掉下去,便站在她身后,两人离得近,这话就落在顾云听的耳畔,竟有种情人耳语的假象。 “想啊,”顾云听道,“我已与五公主说好,只可惜这些日子杂事太多。” “……嗯。” 叶王爷闷声应着,有一丝不自知的失落。 “这边走,慢一点也……” 他刚指完方位,一句“无妨”还未说完,只见身前的少女已束好了有些累赘的长发,如离弦之箭一般滑了出去,待他再定神去看时,那人恰好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对面。 第78章 夜闯赌庄3 她脚下两米有余就是通向上一层的木梯,顾云听回头望了他一眼,桃花眼借着灯光略微一眨,借着横梁翻身而下,动作娴熟,全然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就是江湖中排行上游的刺客,也不过如此。 叶临潇双目微眯,抿唇不语。 他早知她的身法不俗,可梁上比之平地又有不同。 长平伯的武功的确不弱,但轻功寻常,身法也不见得快,想来应该不会教自己的女儿这些才是。 叶临潇心中疑惑,足尖掠过屋梁,如一缕轻烟般幽然在顾云听身侧站定。 他想问,但还不是时候。 十三弦一共七层楼,或许换个说法,是七层塔。每一层上下的木梯都分列于两侧,室中都如底层般燃着数不清的长明灯。 顾云听径自上了顶层,叶临潇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眸色逐渐变得深沉。他拉着顾云听进了一间看着像是书房的屋子,屋子里很暗,他却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一尊财神像,并转动了财神手中的元宝。 一副泼墨山水图后露出一间暗室,暗室里也点着灯。 “要哪一年的账簿?” 叶临潇没再压着声音,像是笃定了密室里不会有人。 顾云听随手翻了翻:“不知道,不如都借走?” “……” 这么嚣张,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叶王爷这么大方,不会拒绝我吧?” “我不拒绝就可以了么,这并不是我的东西。”叶临潇盯着她,薄唇弯成一个无可奈何的弧度,莫名竟有几分宠溺的错觉。 “哦,那王爷可真是消息灵通,连人家装在财神爷手上的机关都能发现。”顾云听的视线落在账簿中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名字上,“王爷以前也来借过账簿么?” 她顿了顿,指尖一松,合上了账簿,才转过来,背倚着墙,漂亮的桃花眼望着眼前的人,“这样没意思,不如我们再做一个交易?” “你说。” “我答王爷两个问题,王爷只需答我一个问题。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问你的,你不想说我就换一个,不勉强,如何?” 叶临潇眸色略深,半晌,他垂落了视线,睫毛投下的阴影顿时将他眼中的思绪遮得严严实实。 “可以。” 顾云听灿然一笑,分明是一间九寒天不见天日的密室,却像是在这一刹那开出了春暖时最明艳的桃花。 “那王爷问吧。” “你的身法……师从何人?” “无师自通的,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是顺理成章,但对另一小部分人而言,‘活’这个字本身就很奢侈。那个时候我必须活着,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为了不被拖进地狱里去,我必须想办法学会这些。” 叶临潇有些惊讶。 他不知道顾云听说的是前世。 “你这是什么眼神?”顾云听显然也想到了他的意思,不禁挑眉,“你不必觉得我可怜,我不无辜。下一个问题想问什么?” “你——”叶临潇顿了顿,略微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了,你问。” 他倒是想问,可话到了喉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她刚才分明可以靠着他上楼,就不会让他对她起疑,可这人却偏不,她偏偏要将自己的才智、身手都展现在他眼前。 “王爷真的不问了?” 他不问,顾云听却笑吟吟地替他问了出来:“王爷不问我为什么故意把我推断的事都说给你听,又为什么故意在上楼时展露身手?” 她果然是故意的么?! 叶临潇一愣,解释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听她一字一顿地道: “我是想告诉你,顾云听不是笼中雀,平生所见,也绝不止是西窗红烛或花好月圆。” “我不必别人保护,也不会是任何人的累赘。” “如果顾月轻不行,王爷不试着考虑一下我么?” 第79章 胆大妄为1 外面的声音传不进暗室。 满室灯火明亮温暖,除了火苗“扑簌”,空气几乎已经凝结,又或者是有神明操纵着时空停止在了这一瞬。 叶临潇凝视着少女明艳张扬的鲜活神情,沉默良久,问: “是玩笑?” “不是。” “如果换了京城任何一个姑娘和我说这话,我都会信。可是顾姑娘,你不一样,”叶临潇顿了顿,“你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我的处境,应该知道,我或许会是这祁国最大的麻烦。” 明知道和他沾上关系不会有好的下场,却偏偏还要一意孤行么? “我知道,所以才更想搏一搏,我觉得我的运气一向都还可以,下场应该不会太悲观。” 顾云听玩笑道,“何况,我知道了王爷这么多秘密,若是还不站在你这一边,说不定哪天就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口,那我到了判官面前喊冤陈情,岂不是要被那些鬼差笑话?他们一定会说,叶王爷都给过我机会了,是我蠢钝不知珍惜。” 自从进了十三弦,这叶王爷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试探,甚至不惜将更多的秘密展开摆在她面前,观察她的反应,这时候倒还装模作样地替她考虑起来。 叶临潇思忖片刻,低低地笑了出来:“长平伯府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烫手山芋,现在顾姑娘竟然又要亲手把它接回来,也不知令尊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皇帝赐婚,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王爷无力维持王府开支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顾云听淡淡地道,“他是既想借此牵制王爷你,又想对付我父亲。你们之间另有什么打算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若是王爷真的与我那二姐姐成了亲,那么你离开祁国的那一日,便是长平伯府灭亡之时。” “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不避开?” “陛下都已经盯上了长平伯府,难道会因为这一桩婚事不成就善罢甘休么?何况,我不是顾月轻,没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份,说穿了,长平伯府的兴亡与我没有太多关系。”顾云听嗤笑,顿了顿,迟迟不见男人说话,才又补充道: “这些都是我需要考虑的事,王爷大可不必费心。你若是不愿意,可以直言拒绝,我并不在意。若是你愿意——” 她说这话时语速并不快,句末又刻意拖长了调子,惹得人心痒。 “如何?”叶临潇问。 “辰时二刻,烦请这十三弦的老板娘将这些账簿都抬到我府上。” “……” 流年不利,他别是招惹了什么妖怪才好。 叶临潇想着,颇为无奈地笑叹,略一颔首,道:“也罢,我叶王府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这赌庄就当是彩礼。叶某生来是个赌徒,赌的却不止是财物而已,一旦输了,就没有退路可走了。所以,如果赐婚之前你后悔的话,随时可以把它退回来。” “退回来?别做梦了。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可没有退回的道理。” 这世上可不止他叶临潇一人拿命作筹码去孤注一掷。 不过顾云听和他的确不一样,他是没得选只能走这条路,而顾云听却是天生反骨,偏要往这条路上走。 毕竟,只有在危险里,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顾云听借力从墙上起身,随手拣走了先前翻到过的那本账簿,笑道,“贼不走空,这算是订金,免得王爷反悔,让我白走一趟。” “你是贼么?” 叶临潇挑眉反问。 “照理说,现在还是客,等天亮了就该反客为主了。”顾云听一笑,“不过我们上来时鬼鬼祟祟的,生恐被那些守卫发现,不就是做贼么?” 第80章 胆大妄为2 叶临潇好像略微有些在意那句“贼不走空”,离开时直接仗着轻功、扛着顾云听自七层高楼落下,踏月而去,再落地时,已是在长平伯府的高墙之内。 “有劳了,回去吧。” 顾云听脚下刚站稳,便立刻翻脸不认人,好似方才在十三弦中言笑晏晏的根本就不是她一般。她走出去约十余步,才记得回过头来,向眸色微暗的青年道了一声“晚安”。 叶临潇觉得自己也许是失了智。 分明这女人嘴里真假莫辨,他却总是下意识地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这么下去可不太妙。 …… 且说顾云听在夜晚的长平伯府直绕了三四圈,也没能找到她的青芷居。 眼下远处的梆子声都已经到了四更天,若是惊动了府上值夜的婆子,明早又难免一场暴风雨。 换了平时倒也就罢了,只是明天还有要事,不宜耽搁。 权衡过利弊,她避着巡夜的人,在府里倒处乱转。 府中各处都已经睡熟,屋子里都黑漆漆的,只有一个园子还点着灯。 顾云听凑了过去,匿于树木的阴影之下,偷偷打量着屋里的情形。 “你昨日说太子知道了你外祖的事?” “是,云听抓了鸣雁寨的人,这事惊动了陛下,他们顺藤摸瓜查到外祖也不足为奇。”青年正背对着顾云听的视线,全然未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 从衣着上看,里面正是顾秦与顾川言父子。只是那顾川言身形挺拔,与平日在人前所展现的颓唐模样大相径庭。 他们都不像是最近才得知府里与裴江上的关系,所以顾川言在观梅宴上是在隐瞒。 顾云听一时也无法断定他们的目的。 这长平伯府里的浑水,似乎远比她想象得更深。 “近来献贵妃那边异动频频,四皇子又与月轻搭在了一条船上,殿下想必不会轻易罢休。” “父亲,你说殿下为何要送云听骨里红?”顾川言的语气有些发沉,“赴宴之人都知道那株骨里红对他意义非凡,他却亲自剪了一枝送来。况且往年不管送了谁不同的梅枝,不到赴宴之时都不会有外人发觉,可今年竟在开宴前就闹得人尽皆知,少不得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的确可疑,不过为父今日派人暗中查访却一无所获,这消息最初就是从市井流传出来的,想要追根溯源,如大海捞针,全无希望,只能推测这些传言并非太子府所为。” 如果太子所为是为了向顾云听示好,争取长平伯站队,那么放出传言就显得毫无意义,这不仅让顾云听成了一个靶子,还会让有心之人抢先在他朦胧的意图之前。 可若他的目的,本就是让顾云听成为众矢之的呢? 顾云听倚在窗外,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尔虞我诈,当真是世上最无聊的事。 顾伯爷叹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问,“说起来,白天为何不见云听在家?” “听门口的小厮说是上了五公主的马车,往俯仰阁那边去了。虽说五公主一向不牵扯这些势力之争,但毕竟是殿下的嫡亲妹妹……也不知这背后是否有他的手笔。” 话落,父子二人皆是一阵沉吟。 “当年你外祖留下的失魂散可还有剩余么?” 顾伯爷犹豫了良久,问。 顾川言闻言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怔了怔,连忙否决:“不可,父亲,当年云听还小,又有五弟之事作引,服下失魂散自然可以瞒天过海,可如今她在御前、在观梅宴上都露了脸,除了那些看热闹的外人,不会再有人相信她是真傻了。” 第81章 胆大妄为3 失魂散? 顾云听暗自琢磨着顾川言的话,心底微微一沉。 她在异时空也听说过这药,服下后可让人整日昏昏沉沉,神志模糊。如果真是这种东西,那么原主之所以会变得疯疯傻傻,也就不仅仅是因为受到小少爷落水而亡的打击了。 屋子里的顾川言见顾伯爷仍有些犹豫,又道:“何况如今她已然被牵扯了进来,若是再像从前那样痴痴傻傻,不仅不能抽身而去,反而更容易被人利用,请父亲三思!” “我又何尝想这样?”顾伯爷放弃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如果不这么做,还有别的法子让她不陷进去么?当年你外祖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不要让她涉身时局之中,为父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 “可——”顾川言抿了抿唇,“父亲有没有想过,或许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与这天下息息相关。不然外祖的失魂散为何忽然失效?为何她一恢复清醒,就被牵扯进了这么多风波里?” 他顿了顿,抬起头:“如果当真是天命所归,父亲又何苦勉强?” “倘若当真是天命,她就不该是个女儿家!”顾秦低声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如今国泰民安,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休要再提!” “……” 顾云听不知为何,忽然福至心灵,竟在刹那间就明白了他这话潜在的意思。 原主别不是长平伯府的亲生女儿吧?! 说到大逆不道,这种时空下能与这四个字搭得上关系的,大概也只有皇室?! 这又是什么鬼畜的剧情? 顾云听隐隐察觉到了来自世界线的深深恶意。 真是—— 十分有趣。 数十年前,裴江上以一人之力退敌兵万千,除了他料事如神计策非凡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 比如,这场叛乱从一开始就是因他而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先帝至死都对他耿耿于怀,似乎会更容易解释得多。 “可眼下我们藏不住、也管不住她了,只能瞒一日是一日。陛下多疑,如果东窗事发,定要斩草除根,届时别说是云听,整个长平伯府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还请父亲早做定夺。” 顾川言略停顿了片刻,又道,“再则,陛下赐婚之事……月轻是摘出来了,可陛下如今已经对我们起疑,定不会就此罢手,又有祖母和月轻等人在旁虎视眈眈,下一个不是云听,难道还会是顾星梦么?” 顾伯爷没有再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十分疲惫。 府外的人如何闹都是无可奈何,各自利益所在,不足为奇。偏偏他们自己府里也不安生,祸起于萧墙之内,这话又何止适用于皇室宗亲? 他答应了岳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顾云听涉足朝堂之事,又答应了裴氏要保护一双儿女平安无恙,可他苦心经营数载,到如今不管哪一件都没能做好。 顾云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伯爷的神情,在暗处思忖片刻,释然一笑。 当日她还想替原主向这父亲讨什么公道,可如今看来,她怪谁都怪不到顾伯爷身上。 “既然如此,不如爹爹就同意了这桩婚事?” 顾云听的声音从窗边响起时,那对父子的身形皆是一僵。 “你怎么在这里?”顾川言率先反应了过来,惊慌之余,隐隐有些心虚,“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顾云听双手叠在窗框上,站在外面望着屋内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火,笑意盈盈。 “先进来,外面风大。” 顾秦开了门,将人放进去,才拧眉露出几分严肃,险些叫顾云听产生一种关门打狗的错觉。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外面乱逛?” 第82章 荣损与共1 “五公主邀我去镇国将军府看戏嘛,然后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所以才回来晚了,回来时黑灯瞎火的找不到路,到处摸索着就到了这里。” 顾云听嬉皮笑脸,“我一路进来,除了祠堂,就只有这一间屋子还点着灯,当然是往有灯的地方走了。” “……你可知,五公主为何请你去将军府?” 顾秦闻言,若有所思地问。 “老将军请了戏班子唱《韩信拜帅》和《男三战》,五公主一时兴起就拉着我去了,她那个人说风就是雨的,一时兴起,就是喊我去水中捞月也不足为奇啊。” “你们何时关系这样好了,先前你不还怕她么?”顾川言旁敲侧击。 “只是无关紧要的误会而已。要不然照大哥这么说,我先前也怕你啊,难道此刻就该躲开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川言一噎,摆了摆手,转移了话题,“这都过了四更天了,大哥送你回去吧,不好好歇着明天起来又要头疼。” “好啊。” 顾云听从善如流。 “等等,”顾秦从背后喊住他们,“刚才你说同意什么婚事?” “自然是你们说的赐婚,我来时正好听见。”顾云听笑了笑,脸上是一副天真无害的神情。 顾伯爷刚略松开的眉头又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么?” “不是叶王爷么?” “他是霆国送来的质子,是表面风光的阶下囚!”顾伯爷低吼,似乎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别人怂恿也就罢了,怎么连你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不是喝了失魂散,失了智么。 顾云听心里暗暗地反驳,不过不顾伯爷听不见,见她沉默着不做声,便当她是固执,又道:“好,好!就算你不为了自己考虑,也该为了府里的人想想!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入赘了我们顾家,他出了什么差池,我们全家人都要跟着陪葬!” “可之前二姐姐要被指婚的时候,父亲不仅没有拒绝,反而还执意要二姐姐答应。这又是为何?” 她的声音如烛火一般,幽幽的,直问得顾秦喉间发紧。 “你和她不一样。”顾秦生硬地道。 顾云听一句“什么不一样”还没出口,顾川言便先截了她的话,替顾伯爷补充道:“她是被陛下指婚的,倘若朝臣抗旨不遵,是要被抄家夺爵,甚至关押斩首的,父亲自然不能拒绝。” “这么说来,若是这陛下也替我指了婚,父亲也一样不能拒绝?那你们又在担心些什么?” “我们——” “父亲所担心的若只是伯府的安危,那大可不必,我的确和二姐姐不一样,这顾家三小姐的身份于我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从宗谱上除了我的名,若是我出了什么事,自然与府里无关。” “你说什么?想都别想!”顾川言道,“父亲这些年来顾虑的又何止是伯府?若要除名,当年五弟溺亡,祖母要赶你出府的时候他索性答应了岂不是更好?你今日这样说,寒了多少人的心你知道么?” “寒心可比亡命要紧?还是说我们都掩耳盗铃,只字不提这件事,它就真的不会发生了么?” 顾云听说得理所当然,“横竖血缘不可能只由这一本家谱说了算,如果划掉这么一个名字就能让府里渡过险境,又有何不可?” 顾伯爷是煞费苦心,可顾云听也不是全无打算。 不然十三弦中,她也不必花心思与叶临潇彼此试探,她自然有把握在劣势里反客为主,所以他们担心她可以,但是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那你自己呢?” 第83章 荣损与共2 顾秦沉吟了许久,问:“真到了那个时候,你离开了长平伯府的庇护,又打算怎么脱身?” “外祖能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隐姓埋名数十年,父亲又怎知我不能?” 顾云听信口反问。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当然不可能只是隐姓埋名而已。 像她这种在刀尖血海里活成习惯的人,早就疯了,安然度日是不可能安然度日的。若天下太平,那她就退走江湖,但若是身逢变局,那不搅弄一番风云、扰得那些祸害她的人永无宁日,岂不是对不起这一番死而复生的奇遇么? “我一日在伯府的屋檐之下,我与伯府便一日是荣损与共的关系,真遇上那种进退两难的情形,反倒是彼此拖累。父亲是久经沙场的将帅之才,总不会不明白弃卒保车的道理。” “弃卒保车,难道这‘卒’是自己的女儿么?” 他低声自语,无能为力的感觉难免令人格外疲倦。 顾云听心念一动。 抛去长平伯这个身份,顾秦也不过是这一家儿女的父亲而已。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自然更好,若是没有,父亲也不必替我多虑。” 她退了一步,不再多言,拉着顾川言离开了。 回青芷居的路上,顾川言道:“自从鸣雁山的事之后,你啊,变了很多。” “是么,可能是鬼门关前晃了一圈,所以豁然开朗了吧。”顾云听笑问,“这种变化不好么?” “我也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至少不再像个无意识的傀儡一样,每天都由着别人摆布,这倒是最值得庆幸的事。” “那么大哥又为什么要装成纨绔,用游手好闲的假象掩人耳目?既然想自在地活着,不受人摆布,那随心所欲不是更好么?” 顾川言一怔,继而笑道:“我现在还不够随心所欲?” “是随心所欲,只可惜随的是别人的心。”顾云听一针见血,“大哥原该是个如父亲年轻时一样的人,而不是心甘情愿地在京城里做一个膏粱子弟。” 顾川言闻言,低笑:“……你这一旦开了窍,倒是比谁都懂,猜别人的心思也是一猜一个准。是啊,我是想和父亲一样,男儿生当带吴钩么,只不过如今大祁的江山不需要我去抛头颅洒热血,反而是这个家,若是不好好守着,只怕哪一日一着不慎,就葬送在泥潭之中了。” 顾云听每次见到这大哥时,他都是吊儿郎当的,从未像今日这般,剥开重重假面,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他的确很像顾秦了。 这对父子两个的眉眼都生得儒雅,正经时就浸染着热血刚毅的神色。明明心头热血难凉,却要在日复一日的猜忌和争斗之中虚掷无数年华。 这大祁的江山啊,或许也是真的该大刀阔斧地整改一番了。 …… 顾云听回到青芷居的时候,只有月洞门内的两盏灯火还亮着。 她原以为两个丫鬟已经睡下了,所以并没有刻意控制门页开合的动静,却不想她刚一进屋,外间的桌子上九点起了烛火。 小鸾和绮罗睡眼惺忪点了灯,睡眼惺忪地望着她,都呆呆的,好一会儿没做声。 “怎么了?”顾云听被她们蠢萌的样子逗乐了,笑问,“怎么不回房休息?” 在这凉飕飕的桌面上趴一宿,隔夜起来哪里还能有精神。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哦,我在父亲书房里商议一些事,所以回来迟了。”顾云听道,“都回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两人都愣愣的,都是一副想说又一时困得记不起要说什么的模样。 顾云听顿时明白过来:“我不在的时候,又出事了?” 第84章 荣损与共3 “对了,今天下午,沈姨娘的人来过,想找小姐过去,奴婢说小姐不在府中,她等了好些时候才回去了……” 小鸾拍了一下脑门,清醒过来。 “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那送口信的丫鬟说,好像是沈姨娘静思多日,已经悔改了,只是因为被老爷禁了足,不能登门当面致歉,所以想请小姐您过去,大概是想向咱们请罪呢。” “她致歉,我上门?”顾云听冷笑了一声。 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小姐大可不搭理她们,我从青芜居出来时,四小姐分明还在诋毁您,沈姨娘不过是想从小姐这里得些好处,才眼巴巴地凑上来的!”绮罗在一旁搭了一句。 “我能给她们什么好处?” “想来是为了过些日子的上元宴吧。”绮罗道,“本来今年老夫人已经松口答应带四小姐一起去昭宁园参加上元宴了,结果她也被老爷禁了足。眼看着上元节将近,老爷却迟迟没有放四小姐出门的意思,她们肯定就急了。” 顾云听点了点头。 据说今年上元佳节,皇后娘娘在昭宁园中设宴,另备下三千盏灯笼悬挂园中,供赴宴的人们观赏。 这机会对顾星梦而言自然是千载难逢。皇家设宴,赴宴的多半都不是等闲之辈。想那顾星梦虽有大祁第一美人之名,但毕竟不是正经嫡支,要想搏一个大好前程,当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机会溜走。 “所以请罪是假,想让我替她们说情解围才是真。” 顾云听勾了勾唇角,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沈姨娘在府里呼风唤雨多年,怎么还会把人想得这么真善美?顾星梦差一点要了我的命,难道她一句真心悔改,我就会遂了她的心愿,把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么?” 休想。 不过也好,既然她们母女这么想出门,等天亮起来,顾云听正好送她们一份大礼。 …… 顾云听略小憩了一两个时辰,便起身领着两个丫鬟往方莺的院子里去。 方姨娘正与几个管家婆子吩咐完这几日的事宜,一抬头就看见了顾云听,不敢怠慢,连忙换了笑脸相迎:“三小姐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只管让底下的丫头们来说一声,妾身自当上门领命的。” “姨娘客气了,你连日来事务繁忙,我怎么好再让她们给你添乱?”顾云听也难得与人客气,“不过是有几桩小事,想来问一问姨娘罢了。” “是什么事?” “姨娘从沈氏手中接手家中事务也有几日了,不知可曾校对过账簿了么?” “对是对了,不过还有小半没有看完呢。您也知道妾身虽是商贾之家出身,自小学过这些,可进府这么多年,早就生疏了,一时要再拿起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方莺叹了口气。 “我们姨娘这些天夜里都点灯熬着对那些陈账呢,”旁边的小丫鬟笑道,“她老人家是谦虚,真打起算盘来噼里啪啦跟放炮仗似的,只是这些年的账目格外乱一些,还需费些工夫。不过这可是姨娘的老本行了,小姐只管放心吧。” “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去给小姐泡茶!”方莺嗔骂了一声,那丫鬟咯咯笑着,应了声飞快地跑了。方姨娘瞧着她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又向顾云听赔礼,道,“这院子里就属她嘴碎没规矩,小姐就看在这丫头年纪小的份上,别同她计较吧。” “她不就是前些日子到青芷居送衣裳的那个么?”顾云听笑道,“机灵活泼,又会说话,难怪姨娘疼她。” “是三小姐抬举她了。这丫头叫鹊儿,平日里就像枝头的鹊儿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不过妾身这里清净,若是没了她在耳边聒噪,就越发冷清了。” 第85章 以权谋私1 方姨娘哀婉垂眸,不过也只是一时,并没有一直沉浸在她的凄楚心事之中。 “对了,叫她这一打岔,妾身都险些忘了。三小姐为何忽然问起账簿?” “这鹊儿说,姨娘也发现了账目对不上?” “正是呢,自从裴夫人过世……” 她忽然顿了顿,自觉说错了话,下意识地抬头打量了顾云听一眼,见她神色正常如初,才继续说了下去,却改了口,“自从沈姨娘接管了府中账目之后,好些账都模糊不清。别的不说,单论这些年府上放出去的借款,林林总总多达万两白银,迟迟未收不说,多年来连一分利钱都没入账,去向也不清楚。” 顾云听对财物没什么概念,却也清楚这绝非一笔小数目。 大祁银价高,三十两纹银足够在京城的闹市买一间中等大小的铺子。数万两,都足够让她盘下一整条街了。 “底下的人或许知道,姨娘问过了么?” “如今府里钱账上的人都是沈姨娘一手扶上来的,暂时还不怎么听妾身的,问了也是白问。妾身与沈姨娘的关系不好,若是贸然拿这些旧账去质问她也不好,所以就想着索性把余下的几本账册都对完,然后再找些证据,一起问她。” 她与顾云听也算是系在同一条绳上,不需要隐瞒。 “那么,我替姨娘提供一些证据吧。”顾云听抬了抬眉毛。 小鸾顿时意会,将昨日顾云听取回的那本账簿递了过去。 “这是……?”方莺不解其意,接过账簿大略一翻,面色就有些不好,“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向十三弦的主人借来的,如何,若是把这一年的账和府上的账放在一起看,可有对得上的支出?” “有,四月十七日,曹仁……五百两。府中的账上写的则是借给了府里东街的亲族,但没有欠条等凭证,也没有署名,具体是哪一位,妾身不得而知。 顾云听没急着下定论,而是轻笑了一声,道:“今日休沐,想来父亲也在府里,这样的大事,姨娘不如请他一起来听一听,看看沈氏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好事?” 她笑容清浅,也光明正大。 方莺愣了愣,都有些不敢把她所说的这些事往私人间的恩怨上想。她没有犹豫,虽有满腹疑惑,却立刻招来了候在一旁的婆子,道: “去请老爷来,就说是旧账出了些差错,妾身拿不定主意,想请他定夺。” 既懂得察言观色,又足够知情识趣。 顾云听对这方姨娘倒是满意得很。 先前那小丫鬟沏了新茶回来,面上的神色有几分古怪,道:“三小姐,门外有人寻你。” “在哪里?” “就在院子外面等着,他们原本是想往青芷居去的,不过奴婢正巧遇见,就告诉她们您在咱们这里了。”鹊儿道。 顾云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好,我去看看,还请姨娘稍后。” 不大宽敞的院门外,几个小厮抬了一口沉沉的深褐色木箱,刚歇下,见顾云听从方姨娘院子里出来,连忙低眉谄媚地行了见礼。 小厮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深色的窄袖劲装更显得她英气过人。 她的眉目本该清秀温柔,却生生被黛石勾勒得硬朗凶狠。她斜睨着顾云听,似乎对她颇有几分不喜。 “十三弦,曲成双。” 她抱手算是一礼,自报家门,然后不情不愿地指了一指横在地上的箱子,“这是十三弦近几年的账簿,还请顾姑娘查验。” 曲成双正是十三弦明面上的主人,顾云听以为能在赌场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必定左右逢源、玲珑剔透。 原来是她想太多了。 第86章 以权谋私2 顾云听抿唇笑问:“曲老板辛苦了,进来喝杯茶?” “不必,东西已经送到,曲某先行告辞。” 她说完也不等人反应,抱拳一让,抬腿就走,来如风去也如风。 不喝茶就算了,她凶什么? 顾云听虽暗自腹诽,却也没真的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吩咐了小厮们把这红皮木箱抬进去。 “三小姐,这赌庄的曲老板为何——”方姨娘的尾音拖得略微有些长,语气十分疑惑。 “自然是曲老板仗义,知道有刁奴私用了主人家的钱去她们赌坊里充阔绰,所以出手相助,希望我们能查清诸事,免得被蒙在鼓里当冤大头呀。” 顾云听的嘴里的真真假假没有定数,不过方莺是个聪明人,就算听出她说的是假话,也只会装作不知道。 彼此心照不宣,方莺笑道:“那日在祠堂,大少爷忽然提到二管家,妾身还只当他是在替三小姐驳那沈氏,原来这曹管家竟是真的半点都不无辜。” 她生相风流婉转,一颦一笑都妩媚如缠着万缕情丝。可说起那沈姨娘的不好时,却不再风情万种,反而有一股未见得怎样突兀的豪气干云。 陈年压在心头的大仇终于得报,当然痛快! 顾秦从外头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方莺,一时有些发怔。 “老爷来了?鹊儿,快给老爷沏茶。” 方莺的笑容顿时失了那份鲜活,变得客气又疏离。 顾伯爷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今日的确不曾出门,昨日顾云听二人走后,他在书房的竹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到黎明都没能合眼休息片刻,索性起来拿了久违的缨枪,在庭前练到日出东方,才累得躺了下来,原本去将军府探望故友的打算也没有付诸实际。 哪成想,他刚入了梦不到两刻钟,就被小厮的说话声吵醒,匆匆赶来这里。 看见顾云听的第一眼,他就隐隐有了一种不太好的直觉。 或许,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天。 “什么事?” 他在方姨娘让出的主座上坐了,沉着脸,问。 “姨娘这些天对账目时,发现了不少可疑之处,恰好有人送来了一些证据,请父亲过目。” 顾云听捧着茶盏,笑意盈然。 十三弦送来的账簿足足装满了整个箱笼,但真正与长平伯府相关的账目却也没那么多。小鸾先前得了顾云听的指示,将与曹二管家有关的册子都挑了出来,垒成一摞,递给了顾伯爷。 鹊儿也抱出了一沓账册,一一翻到方姨娘用朱红的墨水批注过的页码,摊在了窄长的案几上。 “回禀老爷,这是自沈姨娘接管府中账目后的账簿,其中借出去的银两共计两万五千三百九十六两四钱,因为没有欠条凭证,这些年也没见有利钱入账,我们姨娘觉得纳闷,去问了负责钱账的人,可他们却说自己只听命于沈姨娘,所以没有搭理我们。” 鹊儿说着,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姨娘说事关重大,本想等将其余账目都校对完之后再禀报老爷,不过今日恰逢三小姐带来了京城十三弦的账簿,姨娘一看,竟发现了不少端倪,老爷请看。” 她指着长平伯府的账簿解释,小鸾则将赌庄账簿上对应的日期翻开,与小鸾两厢配合,十分默契。 “另外,我们姨娘昨日带我们清点了库房,发现数目也对不上,一一清算下来,昔年御赐的几样宝物都不见了踪影,裴夫人的陪嫁也少了半数,除此之外,还缺了五千两银票。姨娘还剩下去年的账没有细查,不过略翻过几遍之后,发现这些东西都不在账上。” 第87章 以权谋私3 听见裴氏的名字,顾云听不禁凑过去瞥了一眼鹊儿手中的一份清单。 裴氏进门时只是妾室,所以她的嫁妆应该不多,可这清单却用蝇头小字足足写了有五张纸,出了一列顾云听没从听说过的古卷籍以外,还有各式古器珍玩,单从名字上看就华贵非凡。 裴家的财力似乎与原主的记忆截然不同,可既然这样,这裴氏又有什么必要委屈自己嫁进长平伯府,当一个妾室? “带沈烟和曹仁过来见我。” 顾云听有顾云听的疑虑,而那边顾秦也已经翻遍了有疑点的账目,沉声对自己身边的仆从吩咐道。 他面色如常,如果只是看表相,实在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堂上的气氛却十分僵冷,这原因自然不是出在旁人身上。 她正暗自思忖,顾秦却忽然看了过来。他问:“十三弦的账簿,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这事说来话长,若是父亲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可派人去城西普罗巷找一户姓林的人家,里面就有人证。” 顾云听优哉游哉地回答,站在她椅子之后的绮罗却忽然动了动。 普罗巷只有一户人家姓林,就是她家。 三小姐果然将她的事放在了心上! “回禀老爷,小姐是为了救奴婢的母亲,所以才顺藤摸瓜找到了十三弦。” “你母亲与十三弦有何关系?”顾秦有些茫然。 绮罗双眼微微泛红:“奴婢本是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进府时沈姨娘为了让奴婢们忠心于她,所以派人挟持了我们家中亲眷,若是我们胆敢违背她的意思,我们的亲人就会受尽折磨。之前的绿萝,还有从前的几个女孩子都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替她们去死啊!” 她说着,悲从心头起,禁不住哽了一声,“后来四小姐因鸣雁山之事对奴婢起了疑心,奴婢担心家中多病的母亲会因此出事,所以才求三小姐相助。沈姨娘派到奴婢家中的两个男人,正是她们从十三弦手中花钱保下的亡命之徒,小姐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一直查到了十三弦的账簿上……” “你胡说!” 女人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余下的话。 绮罗颤了颤,一时之间除了发抖,连回头都不敢。 她身后站着的正是被家仆带来的沈氏,她满面怒容,指着绮罗骂道,“我还说怎么昨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你,原来是见我们失了势,另攀了高枝儿了!可你未免也太不讲良心,这些年来我与梦儿待你如何天地可鉴,你背叛我们倒也罢了,竟还反咬一口!” “姨娘是谎话说了太多遍,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么?”顾云听抿了一口温热的茶,嗤笑着,“这丫鬟可以说谎,难道连十三弦的老板送来的账簿也能说谎?” “三小姐这说得是什么胡话?十三弦可是京城最大的赌坊,与咱们长平伯府这样的勋贵之家一向没有来往,怎么可能会让人送账簿来?妾身知道三小姐还在怪罪妾身,却也不能胡乱捏造什么证据、含血喷人啊!” “对啊,账本这么重要的东西,曲老板怎么可能会假借他人之手送来?当然是亲自光临,门口的小厮看得真切,连箱子都是他们陪着抬进来的。姨娘若是不信,不如我们再请她回来,当面问个清楚?又或者索性报了官,好好说一说府上那些不明不白的账目?” “顾云听!你不要欺人太甚!”沈氏端不住了,不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像是利刃,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似的。 顾云听却慢悠悠地用杯盖滤了一遍浮在面上的茶叶,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姨娘急什么?这‘曹老爷’还没来呢。说起来,我倒是不知道,我们长平伯府的门匾上分明还挂着‘顾’字,私底下却竟然姓起了‘曹’,是吧,二管家?” 她的声音略重了几分,恰好落入从院外赶来的二管家耳中。 第88章 昔年战神1 “三小姐何出此言,长平伯府自然姓顾,又怎么会随小人姓曹呢。”曹仁进了大堂,只向主座上的顾秦行过礼,全然不把其余诸人放在眼中。 他一贯面无表情,行事也临危不乱,是这府中诸多奴才里最大胆的一个。 孤高又沉默,没有人注意到他,也不会有人称赞他的冷傲。像极了深巷里喜欢猝不及防扑出来咬人的恶犬。 顾秦抿紧的唇线透露出一丝薄薄的愠怒,他抬手将一本账簿丢到他的脚边。 账簿上白纸黑字,何日,何人,何事,一清二楚。 因“曹仁”之名常见,记账之人还在前头加了“长平伯府”四个字。他出身贫寒,家境并不富裕,入了长平伯府,免去吃住,每个月有五钱银子收入。可这短短数年,他在十三弦光是替那些惹了事的亡命之徒平事就花了九千多两白银,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么? “倘若二管家硬要说是有人串通了赌坊,硬把账算在你的头上,那好像也可以。”顾云听佯装沉吟,继而微笑着“建议”。 “小姐有所不知,这种买卖,都是当面签了字据银货两讫,免得有人赖账。小人是亲手按过手印的,当然不会否认。” 顾云听闻言,不禁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几眼。 这么干脆地承认,必有后招。 “继续说。”顾云听搁下了茶盏,笑道。 “小人的确暗中威胁过姨娘身边丫鬟的家人,但从对她们动过手。这一点,小姐既然查过,应该很清楚。” “也对,她们怕你的人下手,就是自己死了也不敢轻举妄动,的确不是你做的,还有么?” “沈姨娘和四小姐都不知情。” 他说完,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后话了。 “嗤,”顾云听彻底笑了出来,颇为爽朗清脆,小鸾和绮罗愣了愣,也抿唇低低地笑了。顾云听道,“我以为只是条恶犬,不想竟还是个‘情种’。我说曹二爷,虽说推波助澜的未必不是凶手,但我们何曾说过找你来是为了这事?” 她感慨着,抬眸望向主座上默不作声的男人,道,“父亲,二管家说他动用府中银两买私奴的事,姨娘不知情啊。” 每次遇到这种局面,这顾伯爷都喜欢装聋作哑,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不想让他称心如意。 他是为了保护长平伯府,也是为了保住顾云听,从这一点上来说无可厚非。可他越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麻烦,麻烦就越会接踵而至,如影随形。 不是他躲开了,这些恩恩怨怨就真的不存在了。不然,原主也不会死。 沈氏不知旁人的心事如何,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辩白,她就真的完了。 “老爷!妾身是真的不知情!妾身不明白三小姐为何一直咬着妾身不放!若是因为鸣雁山的事,妾身甘愿向三小姐认错,可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妾身真的担不起啊!”她颤巍巍地膝行至顾秦脚边,哭得肝胆俱裂。 “你不知情?”顾秦笑了一声,“账房是你的亲信,账簿也在你手里,这几年府里的哪一笔开支不经过你的手,你却告诉我这么一大笔钱的去向你不知情?沈烟,如果你觉得在我顾家住得没意思,我可以送你走啊。” “……” 他的后半句话如呢喃一般,似笑非笑,被他盯住的人顿时如坠冰窟。 沈姨娘下意识地后退,却腿脚发软,无力地跌坐在地。 她好像,的确是在府里猖狂了太久了,久到被面前这个男人沉默的表相所蒙蔽。 这些年来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都会沉默着一笔带过,最多施加一些不痛不痒的惩罚,他看着越来越像是一个软弱平庸的普通勋贵,承前人之荫碌碌平生。 如果不是这个眼神,她几乎都快忘记了,她这个用尽了手段才勉强拥有的丈夫,从来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十余年前全大祁最嗜血最锋利的剑—— 第89章 昔年战神2 室内一片静寂。 有人是不知所措,有人却是眼巴巴地等着看戏。 方莺不知何时站到了顾云听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左肩,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里间的屋子。 她有话想说,却不好当众讲出来。 顾云听抬了抬眉毛,起身随她去了里间,留着小鸾和绮罗在这里等候。 “怎么了?”顾秦沉声喊住她们。 “这茶不合我的喜好,去里间找找有没有更适合的茶叶。”顾云听笑笑,胡乱找了个借口。 里间是方姨娘平时白日小憩的所在,但并非卧房,所以只摆着一张贵妃榻,其余的是桌案、盆栽与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 墙上倒是嵌着一个两层的佛龛,上层是一尊玉观音,下层是一块小小的灵位,各供着新鲜的瓜果与香烛。 顾云听有意看了一眼灵位上的名字,是顾谦映。 顾谦映…… 这又是谁?听起来像个男孩子的名字。 方莺见她对那灵牌似乎格外感兴趣,倒也猜出了她的意思,解释道:“阿映是妾身的孩儿,小姐那时年纪尚小,应该不知道。他福分薄,没等来到这个世上就夭亡了,已经……很多年了。” 丧子之痛非轻,哪怕时隔已久,每每想到也难免伤神。她垂落的视线停在鞋尖上,声音也逐渐染上一分凝滞之感。 “或许是他提前知道了这深门中纷扰太多,所以早早地抽身而去,另觅一户太平的人家安稳度日去了。”顾云听神色淡淡的,不悲不喜,说出的话却像是一种拙劣的安慰。 方姨娘领她的情,破涕为笑,却终究有些勉强:“是啊,他要是真的来了世上,妾身也未必护得住他,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放手,让他去搏来生的大好前程。” 这种话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有时也会有奇效。 “姨娘叫我进来,是有话要对我说?”顾云听转移了话题。 “啊,妾身都差点忘了。妾身方才听小姐称那曹二为‘情种’,莫非那日大少爷所说的事都是真的?” 那时顾川言说,他在花园的假山湖石后瞧见沈姨娘给那二管家递帕子。 顾云听挑眉,摇头否认:“只是随口奚落他们,不过要说这两个人之间清白,我看也不实际。若没有什么关系,二管家不会替沈姨娘办事,沈姨娘也不会把那么多银两都交到他手里。况且——” 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方姨娘心头一紧,追问:“况且什么?” “我方才那么说,也是有缘故的,只不过尚且没有足够说明的证据,不能作数。”顾云听抿了抿唇,道,“咱们这位‘曹二爷’是个有城府的,如果他真的要承认罪名,替沈氏撇清关系,那么他大可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比如是他骗了沈姨娘,沈姨娘看在他是二管家的份上信任他,所以才没有过问这些钱款的去向。” 她踱了两步,边说,“这种借口拙劣,但如果沈氏够聪明懂取舍,就能借此骑驴下坡,顶多就是背一个无才败家的名声,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都要在府里待不下去。” “可不是吗,刚才那曹二从进门来就气定神闲,分明是早有成算的,却说出了这种话,都不像是替沈烟澄清了,反而像是有意拖她们母女俩下水一样。”方莺道。 “这不也挺好的么,姨娘难道还想让沈氏继续留在府里作妖?”顾云听笑了笑,“虽说留她们在府里偶尔折腾一番、热闹热闹也不错,可近来府里事多,万一哪天她们真的捅了大篓子,到那时再想收场可就未必容易了。” 第90章 昔年战神3 方莺闻言愣了一愣,才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 “三小姐这是误会妾身了,妾身怎么可能同情她们!沈烟害我至今日这步田地,我做鬼都不可能放过她!只是觉得老爷对她一向心软,如果只是将她逐出府去,那也太便宜了她!” 她面露愤恨而不自知,目光下意识地向那顾谦映小小的灵牌上瞟。 这就是了。 从祠堂里顾云听第一次见这方莺时,她就一直对沈氏抱有极大的恨意,还提过什么“陈年旧账”,若是与她这未出世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就都不难解释了。 顾云听没有多问,只是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姨娘多虑了。我们该这样想,如果父亲对她们施以重罚,反倒叫小人诋毁他不念旧情。沈氏是罪有应得,不过她们一向牙尖嘴利,最擅长颠倒的就是非黑白。要是让她在外人面前反咬一口,总有好事者会信以为真的。” “可是,可是……” “换句话说,如果将沈姨娘这些年费心培植的势力都连根拔起,再将她扫地出门,她还有什么本事放肆?” 方莺一怔:“小姐的意思是……?” 顾云听不以为意:“这些年她仗着手中的权利没少做丧尽天良的事,倘若有一天父亲不管她了,姨娘想报仇,还不是信手拈来?不过姨娘不必心慈手软要了她的命,这种人一刀杀了就没意思了。” 声音清冷,却有在谈笑间断人生死的从容。 “还是小姐想得通透!”方姨娘释然地笑了,“她那样贪慕虚荣,最不肯的就是灰头土脸地活着受人蔑视,她越是这样,妾身就越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其实父亲从前一再放任沈氏,也不见得是因为对她有多喜欢。如今这长平伯府看似太平,却一直身在风口浪尖,他是一家之主,所以犯不着为了这些小人而惹来诽谤。” 顾云听想起昨夜这顾伯爷无限疲惫的神情,幽幽地叹了一声,“是非曲直他心里都有数,只是未必说出来罢了。” 方姨娘难得沉默着没有接话。 她心思玲珑,如果仔细想也未必想不明白,可偏偏她性子却直,爱恨都太分明,所以反而忽略了一些细节。 “不知姨娘有没有注意到,府里的少爷、小姐,若是犯了错,都会被罚跪祠堂,只有四妹妹,从来都是罚抄书。这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跪过祠堂。” “也不稀奇,所有孩子里面,他只心疼四小姐。”方莺垂眸,语气寡淡。 诚然,原主也是这样想的。 可她们都没注意过顾秦面对顾星梦时,眼底的冷漠和杀意。 “长辈心疼小辈,必然是出于喜爱。可姨娘何时听说他去青芜居时夸过四妹妹,或是得了什么新鲜的东西送她?我听府里浣衣的妈妈说,从小到大,老爷从来没有和四妹妹独处过。姨娘在府里多年,又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应该比那些外人更清楚才是。” 顾星梦其实从来都不受宠,只是因为顾秦待她太过宽容,才一度让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这些事实。宽容未必是出于疼爱,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在顾伯爷眼中,根本就无足轻重。 方莺心尖一颤,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可这种明悟的感觉就像是一抹流星,从她胸腔里划过,稍纵即逝,她心神不宁,竟没有抓住。 她怔怔地抬头,正对上三小姐璀璨清澈的双眸。 少女触及她的视线,笑得眉眼弯弯,红唇轻启,一字一句都如珠玉磕在她的心上: ——“姨娘可曾想过,父亲唯独不罚四妹妹跪祠堂,或许是因为,她从来都不配跪我顾家的祠堂。” ——“心软这个词用在父亲身上,未免有失偏颇。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让他蛰居了十余年,可在解甲之前,他可是这大祁国的战神啊。” 第91章 为不可说1 俯仰阁里常有说书人提起英雄,说大祁曾有一个义薄云天的忠毅侯,出身名门,年少气盛,怀着一腔报国之志,弃下富贵荣华投身军旅,在黄沙漫漫与血流成河之间摸爬滚打,九死一生。 他们都称这忠毅侯为“顾小爷”。 这位顾小爷懂排兵布阵,肯身先士卒,打了不知道多少仗,却从未一尝败绩。敌军的将领称他作“玉面罗刹”,当时还是太子爷的陛下也曾说,这人是大祁当之无愧的战神。 他在战场为祁国的百姓扛下了无数生死劫,边关的风沙没能磨平他的棱角,他站在那里,便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淬着冷光。 只是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把这“顾小爷”与“顾秦”联系起来了。 十余年前,顾秦交还兵符,拒绝了皇上封赏的“忠毅侯”,回家袭了长平伯的世爵,此后虽仍混迹于朝堂之中,却十分低调。 于是世人对他的印象,逐渐只剩下了“他是武将出身,曾与先帝拜过把子”这么寥寥一语。 方莺进长平伯府时,顾秦已经不是将军了,她没见过他最张扬的年岁,所以也慢慢地忘记了他从前的身份,眼下经顾云听提起,才又想到了当年的那些传闻。 恍若隔世。 “对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军来说,‘心慈手软’这个评价太过奢侈了,除非他还有别的用意。姨娘,或许是我年纪尚小,所知的人情世故还不多,但我还是相信,善恶有报。” 顾云听笑靥嫣然,不再多留,推门出去了。 方莺会怎么想她不清楚,顾伯爷对沈氏母女的态度也全是她的猜测。她只是希望,方姨娘能试着去理解一下那位不大容易的伯公爷。比起别人,她更希望方莺这样知进退的人在这个府里待得久一些。 堂上沈姨娘等人已经不见了,顾伯爷却还坐在原处,看见她晃出来,没什么表情地问了一句: “茶呢。” 顾云听这才记起自己找的那个敷衍的借口,不禁笑了: “姨娘这里没有我喜欢的茶,不喝了。说起来,怎么都没影了,她们人呢?” “你说谁?” “当然是‘曹二爷’和沈姨娘。” 她嘴上说的是“爷”,可谁都听得出她加重后咬字里的嘲讽。 顾秦又陷入了沉默。 就在顾云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却忽然听他说:“曹仁被逐出了府,沈氏——我让人送她去了庄子上思过。” 顾云听一时也辨不清他的喜怒,不过不用想也能知道,一定烦闷得很。 所以她也难得好心了一回,没有追问什么,只略一点头,道:“父亲有打算就好。” “你不问原因?”顾伯爷双目微眯,若有所思。 “我可以知道么?” 顾秦似乎有些犹疑,但还是松了口:“到书房来。” “……” 顾云听原本只是不抱希望地随口笑问,却意外地收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禁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她笑了笑,不过没有立刻跟上去。 “险些忘了说,”她看着刚从里间出来、一脸茫然的方姨娘,道,“姨娘,我那青芷居平日里都只有小鸾一个丫头忙进忙出,太辛苦。先前是哥哥担心有人别有用心,所以才逐了其余的人出去,可到底是不太方便,还请姨娘费些心,替我再找几个好的。” 她说着,指了指绮罗,“这丫头虽是四妹妹屋里的,不过因为先前鸣雁山的事,被她主子厌弃,投到我这里来了,所以还需劳烦姨娘替我向四妹妹说一声才好。” “三小姐太见外了,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都是妾身分内的事,自然是要办妥帖的。” 方莺会意,背对着顾秦,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水,笑着答道。 第92章 为不可说2 书房里的摆设一如昨日,不过顾川言却不在。 顾秦屏退了众人,便是有要事要说。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一个在沙场上果决的将帅,因自家后院的事而沦落成这种满腹心事、婆婆妈妈的样子,顾云听心中感慨,没有一再相逼,而是立于桌前,静观其变。 其实有些事她是很好奇,下意识也总会不断地去猜想各种可能,不过毕竟谈不上性命攸关,她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你不好奇为什么沈烟做了这么多错事……我却只是让她思过么?” 陈年旧账若是记在纸上,定是厚厚一沓。顾秦虽然打定了主意要把那些事告诉顾云听,但一时半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他终于斟酌出一个还算可行的思路。 顾云听垂眸,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猜测:“她做的错事,别说是休了她、逐她出府,就算是送她到官衙,让她去大牢里思过也绰绰有余了。父亲这么做,大概是因为休了她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要么是留着她还有用,要么,就是这个人休不得。” “对,她不能休。”顾秦颔首,“她是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赐’给我的。” 啊? 顾云听是真的愣住了。 她原以为那沈氏只是个入府时间不短的妾室,没想到这中间还有曲折? “此事说来话长。那时祁霆两国战事不断,陛下奉先帝之命监军,有一次因不听劝阻误入敌军埋伏,为父担心他出事祸及营中将士,所以只能领兵驰援,后来侥幸脱离险境,陛下为了减少旁人对他的不满,当众与为父结为异姓兄弟,并立誓再也不会一意孤行。” 他没什么特殊的情绪,看起来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他其实并非真心悔改,只是怕先帝怪罪他办事不利,从而失势罢了。因在那件事上丢了面子,陛下对我,明面上情同手足,但私下却十分不满。回京后,太后劝他拉拢我们,巩固他的地位。” “所以他才把沈氏赐给了您?” 这究竟是为了拉拢,还是为了结仇啊? “沈烟……她父亲当年是太子府的一位幕僚,为了讨好主子,他把女儿献给了陛下。不过陛下身边美人众多,沈烟不算最出挑的那一个,进了太子府也从没见到过陛下本人。陛下为了交结我们这些手握兵权的将领,所以挑了几个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女人,送到了我们家里。” 他的言辞间有些显而易见的厌恶,也不知究竟是冲着那位虚伪多疑的皇帝去的,还是仅仅是因为沈氏。 “当时别的几位将领多半都未娶妻,所以虽然不满陛下所为,却也将陛下送来的人明媒正娶抬进了门。不过你大娘与为父自幼有婚约,嫁娶都早,就算是太子府赐来的人,也没有休妻再娶的道理,所以你祖母做主,只让沈烟留在府里,成了下妾。” “这哪里是拉拢?分明就是折辱。都是气血方刚的年轻人,那几位将军竟也能忍得下来?”顾云听觉得稀奇。 自古武将都是冲动耿直的居多,他们这位陛下把自己用过的女人送到他们府上,也难为他们咽的下这口气。 顾秦将唇抿成一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发冷。 他没有多解释,只四个字: “陛下多疑。” 言简意赅。 也亏这皇帝最后还能坐上龙椅,就那么一点心胸,若非强权在手,怎么可能服众? 顾云听有点不想按捺心底的吐槽,视线越过窗棂,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试探着问: “这里没有外人,也不怕隔墙有耳,我可以说这位陛下的不好么?” “……” 第93章 为不可说3 世人皆知这长平伯府的顾伯爷与当今天子是结义的兄弟,虽平日在朝上总是不声不响,可为了忠义二字,无论陛下做了什么决定,他都是会坚定地站在陛下身边,竭尽全力替他排忧解难的。 顾云听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冒险,不过顾伯爷自己说起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也是十分不悦,所以她琢磨着,父亲应该是有可能同意她“出言不逊”的。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顾伯爷显然也是提到旧事动了气,所以也不矫情,谨慎地确定了屋外无人偷听,就生硬地答应了。 顾云听觉得自己可真是厉害坏了,简直不叉腰不足以炫耀自己的嚣张。 “身居高位者多疑多虑是再正常不过了,但那通常都是他们得势之后的所为。既然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无德,朝臣又怎会拥他登上龙位?就算是先帝格外喜欢他,一意孤行,可若是百官心中不满此人,他们应该照样有办法将他拖下来才是。” 顾秦听她说时,忽然变了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君命不可违,你……怎么会这么想?” “曾听人说,‘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倘若臣子都松了手,君王想必也是独木难支。” 这“治天下”之句,是清代黄宗羲的观点,不过大祁的书中从未出现过异时空明初之后的文字,所以顾云听便料想这里未必有这样一个人,只能模糊地一言带过。 顾云听想着,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笼统,便接着补充道: “罔顾民意的往往会被称为暴君,可先帝生平虽无多大的功绩,但也没有太多恶名,至多算是平庸而已。如果朝中有人合力反对,他也固执不了太久,除非,他想担上什么暴君、昏君的之名。” 顾秦自然是懂了她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抬起头,像是已经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道:“你这话,切不可再对第三个人说,免得招来祸事。” “明白。” “当年先帝选中陛下做太子,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太后的母家在朝中一手遮天,有他们扶持,不是这个结果才让人奇怪。”顾伯爷低声道,“不过陛下登基后不久,就借机将这些人当做外戚,一一拔除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子的,大事做不成,可这些排除异己的小事做起来却特别顺手。 “原来如此。” 顾云听恍然,但并未放在心上,只把这当成一个笑话,笑过也就罢了,“难怪当时父亲和那几位将军都不敢违背陛下的意思,不然,怕也是要被他背后的势力当做眼中钉了。不过父亲也不像是会为了这种事而迁怒到女人身上的人,想必是沈姨娘进了府就开始胡作非为,所以惹您厌弃了?” “何止。” 顾伯爷讽笑,笑意有些凉,“你知道,为何为父从不罚你四妹妹跪祠堂么?” 这话听起来似乎十分耳熟! 顾云听一愣,觉得这一年大祁最大胆的预言,大概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了。 “我猜,是因为她从来都不是祠堂上先祖的后人,所以她不配。” 可这也不是啊!沈姨娘在进顾府之前,是太子府的人,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女人。这么一来,顾星梦岂不就成了流落民间的公主了?! 顾秦看着少女凝在一处的眉宇,似乎猜到了什么,不禁笑了起来,摇头道: “她不是陛下的女儿。” 他如这般说着,却没有否认。 顾云听明白了:“那么,她也只能是曹仁的骨血了吧。” 如果那曹管家就是顾星梦的生父,那他在方莺院子里的表现也就说得通了。 他不是想替沈姨娘澄清什么,也不是有意栽赃陷害。 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计划好了这一切,等着顾伯爷开口问罪,好让他厌弃沈氏母女,逐她们出府。然后,那曹仁便可名正言顺地带着她们远走高飞了! 顾云听冷笑。 还真是个情种! 第94章 江山之上1 “曹仁年幼时与沈烟相识,后者被送入长平伯府不久,他也跟着来了府里。”顾秦简明扼要,“他是情根深种,不过沈烟一心向上爬,很少搭理他。”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只是因为陛下才一直没有发作,就算铁证如山,也不能将她扫地出门?”顾云听挑眉反问,“还是因为,不想让这不知廉耻的一家三口心想事成?” 就顾云听而言,她觉得两个理由或许是兼而有之。 顾伯爷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陛下对我们怀疑已久,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可是父亲,这就像是悬在长平伯府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这未免太过被动了。” 顾云听思忖片刻,道,“他们现在不动长平伯府,一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二来,也是对您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还有所忌惮。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等陛下真的下定了决心,要铲除我们,那么就算没有理由,也不会阻碍他的计划。” 顾伯爷为了平息皇帝的怀疑,一直在朝中保持着中立,不仅早早地归还了兵权,还对玩弄权术之人比如蛇蝎。尽管太子和四皇子屡次三番地向他抛出橄榄枝,但他却一直都没有接受。 可就算是出于无奈,顾云听也不喜欢这样受制于人。 被动地任人宰割可不是她的风格,可顾秦杀伐多年,也不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顾云听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父亲可是有什么苦衷?” 比如是因为昨夜她在这件书房外偷听到的…… 裴江上。 “是,这件事,为父原本答应了你外祖,绝不告诉你,可是而今的局面……唉。” 顾伯爷叹了口气,“你可知,裴江上是何人?” “观梅宴上,太子曾说起过此人,似乎是我的外祖?” “对,同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长子。” “……” 果然。 顾云听心下一沉,隐隐有了些猜测。 “太宗皇帝的嫡长子,不是先帝么?” “如今的皇室,并非太祖皇帝的血脉。” 顾伯爷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若是顾云听再退开几步,几乎就要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当年闻良皇后还是闻贵妃时,诞下了太宗皇帝的嫡长子楚灵阆,太宗皇帝便将她册为皇后,楚灵阆也就被封作太子。” “谁料有人与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勾结,几次都对小太子痛下杀手。那时朝局动荡,闻良皇后生恐不能保小太子平安,便命亲信暗中将他送往藩地的陈王身边。” “陈王?”顾云听问。 “后来藩王叛乱时,你外祖一人退敌兵千万,所退的兵马正是由小陈王率领。陈王妃与闻良皇后是手帕交,感情深厚。唯有将小太子送往陈国,她才能安心。与此同时,她从民间找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留在了身边,代替小太子留在宫中,并将他抚养成人。” 顾云听愣了一下。 “小太子就是外祖,而这个孩子就是先帝?” “不错,后来朝中逐渐安稳,闻良皇后也揪出了幕后黑手,将那人绳之以法,这个秘密也一直都没有被解开。直到有一日各地藩王进京面圣述职,陈王妃夫妇知皇后与小太子多年未见,同情她们母子不得相聚,便将小太子一起带到了京城。” “可闻良皇后这么做,太宗皇帝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他一定不会允许皇室血脉被混淆,应该早就将小太子接回宫中了。可若是不知道……闻良皇后此举,无异于欺君啊。” 顾云听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道。 闻良皇后一生贞烈,临危仍冷静睿智,不少事迹在梨园中至今都有人传唱,却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不过她也听楚凌霜说过,闻良皇后是在藩王进京的那一年,死于宫中的一场大火。 这中间,莫不是另有关联? 第95章 江山之上2 “正是因为太宗皇帝不知道,所以不论是陈王妃夫妇,还是闻良皇后,起初都没有让你外祖认祖归宗的打算,甚至从来都没有告诉你外祖他自己的身世。那次进京,也只是让你外祖以小陈王的名义,在晚宴上与闻良皇后见了一面,聊慰母子思念罢了。” 顾伯爷神色平淡,眉心却从未有片刻放松,“谁知陈王妃夫妇在御花园醒酒时感慨此事,无意中被先帝的一名内侍听见。先帝得知此事后惊恐万分,等藩王都动身离京后,去找闻良皇后求证,惊慌之下,失手杀死了皇后。” “他恐此事被人发现,于是打翻了皇后寝宫的琉璃灯,趁人不备,从小门离开,然后杀人灭口,将罪责撇尽。当时屋里还有一名宫婢,见此情形,趁先帝尚未回神,逃往陈国。先帝多次命人追击,却终究没能成功,宫婢到了陈国,将此事告知了陈王妃夫妇……” “为了不连累陈王妃夫妇,你外祖得知真相后,便假意与陈国决裂,离开了那里。‘小陈王’叛出陈国的事闹得很大,先帝得知后,便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陈王病逝后,陈王妃的亲生儿子继承了王位,他的性子随父母,忠厚耿直,一直因先帝的所为而忿忿不平。” “不久后,太宗皇帝因沉迷修仙炼丹,中了丹毒。先帝即位,立刻找了理由出兵伐陈,谁知小陈王早有准备,联合了祁国的大小藩王,一同反抗先帝的军队,因声势浩大,屡战屡胜,一路攻到了京城。” 顾云听豁然开朗:“然而此时,外祖以‘裴江上’的身份却出面阻止了小陈王?小陈王忠于他,最后退兵离去,所以才会有后世话本上他孤身退敌的传闻?” “不错。”顾秦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可是为什么? 既然小陈王肯因他的话而退兵,必然是效忠于他的,那么攻克王庭后,应当也是想拥他为新帝。这裴江上放着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皇位不要,反而劝退了为他而聚拢围京的兵马,自己则大隐于市,究竟是何用意? “原因有三。” 顾伯爷沉声道,“第一,小陈王是因他而反抗王庭,可其他藩王中却有不少浑水摸鱼之徒,单凭他们自己的势力自然不足与王师抗衡,可他们却十分贪心,一路北上已经闹得民不聊生,若再容忍这些人的兵马入京,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为了江山大局。 “其二,倘若你外祖登上帝位,小陈王等人为了替他造势,必定会将闻良皇后李代桃僵之事公之于众,可这样一来,闻良皇后混淆皇室的罪名也注定无法洗脱,你外祖不想因此而毁去生母的一世清誉。再有,陈王妃夫妇为了帮助闻良皇后,也犯了欺君之罪,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给陈国惹来更多麻烦。” 这是为了忠义仁孝。 “第三啊,你外祖离开陈国后,与一江湖侠女相爱,两人结为连理。你也知道,江湖儿女肆意洒脱,最不喜权势名利的束缚,若是登基为帝,你外祖母就不得不为了君王的天下大业而一再退让,你外祖母虽嘴上不说,但你外祖何等通透,自然是明白的。” 这是为了儿女情长。 这三个理由的分量,足够他拒绝那个至高无上、却也意味着无限麻烦的宝座了。 何况久居山水之间的人,心也会被山水所占据。或许对裴江上而言,那个人人趋之若鹜的宝座,根本比不上他心中天地山水的凤毛麟角。 第96章 江山之上3 “后来呢。” 顾云听追问。 “藩王的属国大多都在西南,这一场叛乱后,他们知道留下势必会遭到先帝的反扑,所以他们一起叛出了祁国,各自盘踞在西南自立为帝,并约定若一国遭遇大祁攻打,就联合抵抗。祁国虽势力强盛,但也不敌他们联盟。” “而你的外祖夫妇就留在了京城,以贩卖字画为生,日子颇为拮据。” “可是外祖父竟然就这样罢休了么?”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他说,闻良皇后当年送他离开皇城,就是希望他余生平安,他若是再卷入这些纷争之中,才是真的对不起皇后娘娘的苦心。何况,先帝在宫中以他的名字活着,虽有闻良皇后庇护,却也是九死一生。先帝替他受了一个帝王该受的苦,在政事上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所以他没有资格要先帝归还什么。” “那么闻良皇后的仇呢?”顾云听皱眉。 她喜欢善恶有报,尽管有时候这四个字在人间太过奢侈,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行恶之人不得善终。 就像前世的她最后与仇家同归于尽一样。 “在你外祖父心里,属于太子的荣华富贵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帝一生危险与担忧惶恐,全拜他们母子所赐,何况先帝杀了闻良皇后之后,时常夜不能寐,受尽自己的折磨质问,这也足够了。” 顾云听垂落目光,不置一词。 也对,对有些人来说,死是解脱,而诛心最狠。 闻良皇后养了先帝那么多年,在他心里也是母亲,弑母之罪,足够他闷在宫墙高阁之内痛苦不堪。大概,市井间关于他遍访名医以求好眠之语,也未必全是谣言。 若是算起来,他那寿寝正终的一生的确不长。 “我与你外祖父算是忘年之交,后来他临终之前,将你母亲托付给我,不过她生性自由洒脱,不喜京城拘束,更不屑做一个姨娘……二老膝下还有一个义女,与你母亲情同姐妹,长相也相似,你该叫她一声姨母。” “她知晓你母亲的心事,便放她离开,替她进了顾府。” 顾伯爷说着,不禁苦笑了一下,似乎对过往之事颇为无奈,可提起来却又觉得忍不住追忆,五味杂陈,“那时我奉旨出征霆国,走得匆忙,不料那一战凶险,我受困危谷,险些丧命。” “你母亲正好为了寻访一种书中的奇珍,游历到那里,听闻此事,仗着自己随你外祖母学过武功,只身闯入黄沙救了我。……后来的故事有些长,咳。就不同你说了,总之两年后我们凯旋回朝时,你刚一个月大,不过后来你母亲却不见了。”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表情都变得生动起来。 “……结果你回到府中,发现姨母在府里待了两三年,大哥也已经近两岁了?”顾云听前世今生也算是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了,可这一件,应当能排得进前十。 她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窗外,青年一身银云纹锦衣,出现在院落之中。 院中无人,只有逐渐消融的冰雪在从走廊的屋檐滴落在地,发出清脆悦耳的水声。 青年环顾四周,似乎有些疑惑,一回头正撞上顾云听有些复杂的目光,不禁笑了笑。 顾秦尚未察觉到有人进了院子,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道,“后来的事,想必你也都知道了……” “我想不通。”顾云听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姨母是自愿代替母亲进长平伯府的,又为何会因为与青梅竹马的情人私奔,而被闹市的马车撞倒?” “那是顾月轻怕被父亲责罚,才胡乱编造出来的借口。” 第97章 天朗气清1 青年推门进来时,面上的笑意微冷,像是融化的冰棱回溯了时光,退回了凝结时冰凉的模样。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这样的过往,绝不是三言两语再搭上几年光阴就能淡忘的。 顾伯爷正面对着门,负手而立,见他进来,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松了口气,沉默着微微颔首。 大夫人生五少爷时落下了病根,很快就病殁了,临终前把顾月轻交给了裴氏照顾。那时顾月轻年纪还不大,一日缠着裴氏陪她出门买桃花笺。 回程的路上,顾月轻手里的纸笺被风吹散了,她不肯走,非要把那些桃花笺收回来,不想遇上了失控的马车。裴氏为了救顾月轻,被马车撞倒,一头磕在台阶的尖角上,当场便不治身亡。 可顾月轻呢? 她回了家,对裴氏身亡的事只字不提不算,权当不知情。若不是官衙派人来知会,只怕是等裴氏的尸身都坏了,府中上下都还全然不知情! 她怕顾伯爷罚她,便编了瞎话,倒打一耙,说自己出去时,见裴氏与一个陌生男人私会,她担心父亲生气,所以才一直隐瞒,后来更是编出了青梅竹马之类的谎话。顾川言自然不信,去闹市询问周围的商户,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可那时老夫人因五少爷溺亡之事正处于盛怒之中,对裴氏名下的这一双儿女也颇为不满,便出面替她的月儿作证。 她毕竟是府里的老夫人,比起顾川言的话,众人自然更愿意相信她,所以慢慢地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府里的人每次提起这件事,最先想起来的也都是顾月轻的说辞。 “父亲终于还是把这些事告诉云听了么?”顾川言叹了口气。 他和顾伯爷一样,都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了许久。 不过已经说出口的事,就只剩下了释然。 “嗯。你外祖曾说过,他希望我是最后一个得知他的身世的人,包括你娘亲她们在内,他不想让你们任何人再陷入朝堂的漩涡里。如果不是他担心将来身份泄露后,皇室为难他的后辈,他不会把你母亲送进长平伯府。” 顾秦说着,看向顾云听,又道,“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已身在局中,倘若是我一再隐瞒,反而会让你在不知情的时候陷入危险。云听,你虽然是太宗皇帝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但也是我长平伯府的三小姐,所以就算知道了这些事,之后的路你也大可以自己选择,为父相信你的决断。” ——你自己选择。 顾云听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她刚才听过的那些故事,都不仅仅是个故事,而是这具身体里流淌的血脉所传承着的过往。 “我……” 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皇室后裔,听起来名头倒是响亮,可肩上扛的责任也就更多。 前世的她倒是习惯了背负,可现在她已经不想再延续这个习惯了。 就当作,这皇室后裔的责任,已经随着原主而不存在了吧。 她勾起唇角,灿若明媚春华:“外祖姓裴,我姓顾,都不姓楚。先人都已经放下了的血脉,我又为什么还要在意?顾云听是长平伯府的三小姐,这才是我的血脉。不过——” 她顿了顿,“爹爹该知道,云听捉过山贼,打过赌徒,不是堂前的飞燕或是庭院里的花草虫鱼。大哥可以扛的责任我一样可以,所以如果那位陛下或是殿下对付长平伯府的枪口是我,你只管应下就是了,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我顾云听,注定是富贵顺遂的命,只有安,没有危。” 第98章 天朗气清2 回到青芷居时,小鸾与绮罗正在庭前打扫。融化的雪水没过鞋底,在细竹笤帚扫过时溅起些许晶莹的花浪,水珠溅到绮罗的裙角,女孩子笑嗔了一句什么,却也没有太在意。 十三弦的账目已经被人抬回了她的房间,除了方莺为了对账借走的那几本之外,全都装在箱子里。顾云听嫌这箱子横在暖阁里碍事,索性将它踢进了床下。 “哎,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鸾用帕子擦拭着额上的汗,进屋时见到顾云听,不禁愣了一下,问。 “不久,怎么,又有谁来过了?” 顾云听双足交叠倚在床板上,盯着头顶的罗帐,有些心不在焉。 “啊,没什么,刚才二小姐房里的钟玉领着她们新丫鬟静许来认门,在外间坐了一会儿,不过见您不在,很快就又走了。”小鸾答道。 “青萝居的人和我们一向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竟跑到我们这里来认门?”顾云听嗤笑了一声,她可不信顾月轻会和她“化干戈为玉帛”,“她们就只在外间坐着,没说别的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说那个静许是五公主为了向她们二小姐道贺,特意赏赐的。瞧她们沾沾自喜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赐了什么稀世珍宝呢,小姐您还同五公主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还是五公主亲自送您回来的呢!也没见咱们都和她们似的张扬。” 小鸾小声埋怨道。 “这你就不懂了,”绮罗笑吟吟地从屋外进来,“越是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人,摸到了一点边才越喜欢炫耀,这样才能证明她有不是?” 顾云听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表示赞同。 小鸾仍旧心中不平:“也不知五公主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小姐您和二小姐之间的关系不好,还一边和您喝酒,一边送二小姐丫鬟。” “我哪里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你怎知她赐的人就是个好的?”顾云听腰肢略一用力,坐起来,道,“手里真正用得称心如意的丫鬟,她怎么舍得送人?倒也难为了顾月轻,还把人家不要的当个宝供着。” 小鸾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也对!要是真心送什么贺礼,什么珍宝不能送,偏偏送个什么也不见得出挑的丫鬟!” “不过小姐,我瞧着她们这趟来,目的应该不止是炫耀这么简单,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绮罗闻言,抿着笑,道:“你傻呀?就算是要小心,那也该是她们小心才对,你怕什么?” 虽然不知道三小姐经历了什么,不过绮罗心里洞若观火。 三小姐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三小姐了,这些人想在青芷居里耍什么小心思,那也得是做足了失败的准备再来。 小鸾不知她的想法,一脸茫然:“什么啊,她们对付咱们,咱们还让她们小心?” 顾云听闻言,轻嗤了一声,没有接话,倒是问:“说起来,沈姨娘被送去了庄子上,那顾星梦呢?可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这个奴婢们也不知道,不过路过青芜居时里面正闹着呢,四小姐她一个劲地想往外闯,嚷着要见老爷,不过被老爷派去的看守拦住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了。” 小鸾道,“不过青芜居的几个丫鬟们倒是都被方姨娘安排着分到府里的别处去了,听说是老爷的意思,他让人把她们的家人都被接到了咱们后门外的那条巷子里,不会再受二管家他们的气了,都千恩万谢的呢!” 第99章 天朗气清3 小姐分明说了青芜居的人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可还是把人救了下来! 小鸾心里想着,暗自给自家主子添了个嘴硬心软的标签。 顾云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若是知道,肯定免不了嘲笑她天真单纯。 她只是在对付沈姨娘之余,顺手帮到了这些人罢了,算什么嘴硬心软。不过接连几日来,青芜居那对母女又是失势又是禁足的,眼下沈氏被送去了庄子,料想顾星梦的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只要顾星梦不痛快,顾云听就痛快。她高兴了,那么顺手救一些无关紧要之人也没什么。 “小姐,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奴婢先去取午膳吧?” 绮罗笑着询问了顾云听的意思,得到了许可后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这丫头可真奇怪,沈姨娘的事一了,别的丫头为了确保家人安然无恙,都急着从后门跑出去与他们相见,绮罗不仅没去,连提都没有提过。”小鸾看着她在门边消失的背影,嘟囔道,“明明先前她来的时候担心成那个样子。” “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她相信我,也不敢问,要么就是她的担心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骗取我们的同情。你这么好奇,怎么不亲自去问她?” “奴婢就是问了,她也未必会如实回答呀。” “那你就等着,”顾云听笑了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再深的心计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你不就知道她的忠奸善恶了么。” “那不就晚了嘛?不能防患于未然的话,事到临头,肯定是要吃亏的。”小鸾不以为然,“奴婢虽然同情林大娘,可是还是有些信不过绮罗的。方才钟玉和静许走了之后,这丫头也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是拿了什么东西,我喊了她一声,她被吓了一跳,看见我也心虚得很……” 她的食指点着下巴,努力地回忆道。 “哦?那你可曾看过房里丢了什么东西?”顾云听挑眉,问。 “找是找了,不过倒是没发现有什么不见了。” 顾云听垂落视线,微微露出些许浅笑。 如果绮罗真的拿走了什么,又不是少了东西,那么也就是在她拿走之前,这屋子里多了什么。 这般想着,顾云听幽幽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异常的表情,道:“既然没有,那就别疑神疑鬼了。” 昨日从清晨一直折腾到了四更天,今日又起了个大早,这若是放在从前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是这具身子体弱气虚,又是大病初愈,劳累不得。顾云听忙着的时候不觉得,这一旦闲了下来,倦意就一阵阵地向脑海中翻涌而上,人也有些发昏,指尖凉得像冰锥似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小鸾开了窗透气,阳光与风一灌进来,拥着厚裘衣的顾云听立刻打了个喷嚏。 顾云听咳了两声,左半边额头隐隐作痛。 “小姐!您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小鸾惊呼。 顾云听愣了愣,这才从镜子里瞧见了面白如纸的少女。 “无妨,去请个大夫就好,从大门出去,若是有人问,就尽管告诉她们。” 顾云听淡淡地吩咐道。 她眺了一眼屋外,庭院里阳光正好,廊上的冰与积雪消融成清澈的水,自檐牙淌落,如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映着人间万丈光芒,矛盾却不突兀。 青萝居的人都已经来过了,想必热闹也会如影随形。眼下时辰尚早,凭她对顾月轻的了解,今日能找的麻烦,绝不会留到明日。 对顾月轻而言,她若是想做什么,那么下午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顾云听自然要再给她添一把火。 第100章 栽赃陷害1 顾云听用过午膳,又服了药,搬了把躺椅坐在廊内,听着檐角水滴坠落如珠帘般叮叮咚咚的声音小憩。若非这方寸之外遍生灿然暖阳,那倒还真颇有几分檐下听雨的意境。 巳时三刻。 锦衣老妇怒气腾腾,手携一个清秀少女,领着数十号人乌泱泱地往青芷居里来了。 顾云听觉浅,稍有异动便容易被惊醒,听见这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便掀开了一丝眼帘,睡眼惺忪地瞥了那些人一眼,有些不耐烦。 她深深地换了一口气,从那木椅上起身迎了上去:“老太太与二姐姐难得来我们青芷居,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这话说得客气,可顾月轻端详她良久,也没从她脸上瞧见半分客气的神色,不禁嗤了一声,不屑地将视线瞟向了别处。 顾云听将她这番反应尽收眼底,抬了抬眉毛。 这二小姐一向矜高自持,就算看不起谁,也会为了自己的形象一再忍耐,就算冷眼嘲讽,眼底也都是温柔小意,欺尽世人,今日却连那虚与委蛇都不肯了,想必是对扳倒顾云听的事胸有成竹了吧。 这倒是让顾云听开始期待起来了。 老太太沉着面色,连正眼都不肯施舍,手里掺着弱柳扶风的宝贝孙女,径自略过顾云听,往屋里走。 她老人家大概是想找个能居高临下突显气势的位置,例如一厅的主座。只是她从没来过青芷居,也不知青芷居中未设正厅,桌椅坐席之类的陈设都全无主次之分。于是一行人都跟着她在院子里像是没头苍蝇似的晃了几圈,最后停在了顾云听先前躺过的木椅上,面露嫌恶之色。 “……” 顾云听抿着唇角的忍俊不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道:“小鸾,还不快去替老太太搬一把椅子?难不成还要她老人家坐我的椅子么?别的倒不要紧,不过老太太也是大病初愈,要是再把我的病气过给她,岂不是罪过?” 小鸾低头掩住上扬的嘴角,应了一声,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屋里寻了一把太师椅,横在了老夫人身边。 椅子只有一把,这也就意味着其余人都得站着,包括那风一吹就倒似的顾月轻。 老夫人的的面色越发难看,怒火也更盛。 “听底下的人说,祖母昨日病得厉害,今日可好些了?” “哼!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好心!来人,给我搜!” 老太太一声令下,她身后的婆子们便如被驱赶着的猎犬,纷纷往屋子里闯。 这些婆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在府中的地位远比寻常丫鬟好得多,吃进腹中的油脂也不是小鸾这些小姑娘能比得上的,一个个都吃得膀大腰圆的,力气也足。 小鸾一心想阻拦她们,可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站在那群人面前,便像是只小鹁鸪,再怎么费力都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绮罗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小鸾原是不信她的,可以回头瞧见自家主子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再胡来了。 也不知是顾云听毫不反抗、乖巧听话的姿态惹得那一老一少得意了,还是小鸾那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的样子取悦了她们,老夫人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一些,看向顾云听的眼神却十分嘲讽。 看来这傻子也没长进多少,不过是借着太子府那枝“骨里红”给的胆子嚣张,如今观梅宴过去,太子殿下对她不屑一顾,月儿也成了板上钉钉的准四皇子妃,这傻子也该是时候知道怕了! “三妹妹真是好手段,连四妹妹身边的大丫鬟都收为己用了?”顾月轻扶着老夫人坐下,阴阳怪气地道,“看来从前,当真是我们看低了你,才能叫你猖狂成这样。” 她声音细,语气又不疾不徐,文文弱弱的,倒是悦耳好听,只可惜太过刻薄。 顾云听恍若未闻,目中全无这么个人似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老太太,故作讶异:“祖母这二话不说就让人搜我的住处,可是我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又或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第101章 栽赃陷害2 竟敢无视她! 顾月轻暗自咬牙,道:“三妹妹你自己做了什么龌龊的事,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非要让祖母说出来,自取其辱呢?” “那可真是抱歉了,我生来愚钝,不比二姐姐才思敏捷。我编不出什么好的故事来,还请二姐姐‘发发慈悲’,指点一二?” “你觉得是我污蔑你?”顾月轻冷笑,“静许是五公主身边的红人,那日在太子府,她亲眼看见你与傅湘儿说起往我的酒里下鸳鸯露!她可是亲眼瞧见你拿出了鸳鸯露的瓶子了!顾云听,枉我拿你当自家姐妹,你却勾结了外人,害得我名节尽毁!你好龌龊的用心!” 顾云听闻言,打量着站在顾月轻身后的新鲜面孔,似笑非笑。 这丫鬟她认得,不正是那日观梅宴后,陪在楚凌霜身边的宫婢之一么?一顿饭吃到底,楚凌霜从没打正眼瞧过她,连倒酒都一直是另一个宫婢在做,这也算得上是红人? 这才刚来府上,就开始忙不迭地挑拨离间,倒也难怪楚凌霜不要她,反把她与顾月轻凑在一处。 麻烦的人自然要与同样麻烦的人扎堆,这样才能让麻烦内部消化,不烦到别人。 自认是这府里最大的麻烦之一的顾云听尚不知自己猜对了楚凌霜的用意,比起对付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远不如噎顾月轻有趣。 “若不是太子府里二姐姐出了那档子丑事,我们可是连‘鸳鸯露’是何物都不知道的。二姐姐博览群书,见多识广,认识鸳鸯露的瓶子也正常,不过五公主那样刚烈贞洁,身边的人自是耳濡目染,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会晓得那种下三滥的东西?” 顾云听顿了顿,“二姐姐一向看不惯我,想怎么对付我都无妨,却也别凭空拖累别人,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五公主身边的丫鬟一眼就认出了什么‘鸳鸯露’的瓶子,她都成了什么人了?五公主又怎么会高看这样的人一眼?” 言外之意,好人家的姑娘,谁能认得那种花街柳巷的风月之物?认得出的,就未必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换言之,顾月轻认得那鸳鸯露也不稀奇,她为了攀个四皇子,都能做出那等丑事了,谁知道她这副清清白白的皮囊底下装着的是颗怎么样的心? “你!” 顾月轻明白过来,又羞又气,双颊涨得通红,却偏偏又被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唇枪舌战,谁急了谁丢脸。 “龌龊的人眼里自然只有龌龊的事,”顾云听垂眸淡淡一笑,“我顾云听虽不是什么泠泠清泉,不是皎皎皓月,却也没做过什么担得起一句‘龌龊’的事,二姐姐无凭无据,还是不要信口胡说的好。” 她的脸色本就因病而显得有几分苍白,又添了几分伪装,看起来倒是少见的文弱与无辜,乍看之下,倒也像朵与世无争的小白花,与那顾月轻同台相较,胜负未分。 只可惜这顾云听这一朵“小白花”,是吃人的。 “好,好好!你还要嘴硬!既然如此,那就等搜出物证,让你无话可说!” 顾月轻怒得咬牙切齿,越发沉不住气,在老夫人面前也装不出那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不过老夫人眼里从来都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就算她再怎么像个跳梁小丑,老太太都只会觉得她定是被人逼急了。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她的月儿是天边月,是掌上珍,是深冬雪,是雪中梅。 而顾云听么,不过是个牙尖嘴利又刻薄粗俗的野丫头罢了!一个贱人生下的小贱人,能有什么清白可言?! 第102章 栽赃陷害3 青芷居空旷宽敞,但屋子却不多,只是庭中枯死的海棠花树占了太多位置。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几个婆子们都铩羽而归,只有其中两个,从起居的主卧里又抬出了那口装着十三弦账簿的箱子来。 老夫人大概是还病着,不大舒服,所以一直沉默着没怎么说话,见那两个人搜出了东西,才回光返照似的,眸光一亮。 “这是什么?”她语气不善,面色中又有些逮到机会的窃喜。 顾云听冷眼打量着她,竟是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怒是喜。 “回禀老夫人,这是十三弦的账簿!是奴婢们从三小姐的床底下找到的!”婆子放下了箱子,邀功似的。箱口没上锁,她们的手脚实在不轻,一下子砸下来,里头被方莺的人叠放整齐了的账簿都被凌乱地倒了出来。 “十三弦?”老夫人多年深居简出,自然不晓得那是什么地方。 “十三弦是这京城之中最大的赌庄!”顾月轻以为自己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大喜过望,看这顾云听,颇有些得意,讽笑道,“三妹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如何会与杜庄的人有来往?” “这京城中的赌庄歌坊,二姐姐还真是熟悉得很,不愧是大祁第一才女,什么都知道。” 顾云听出言反讽,刺得顾月轻面上一白。后者连忙看向老夫人的神色,见其中并无对她的不喜,才松了口气,正想反驳,却听顾云听停顿了一会儿,又开了口: “不过外面的事二姐姐如数家珍,可自家的事却毫不知情,这可不好。”顾云听轻笑,“这账簿是十三弦的老板娘借给我们的,有刁奴拿着府里的钱去赌庄里挥霍无度,被我发现,所以特意向他们借了这些账簿,好让方姨娘她们校对账目。此事是父亲做主,有什么事,诸位尽管去问他就是。” “你少拿父亲做挡箭牌!”顾月轻拧眉。 家里的事她的确不知道,也很少去管。她生来高贵无两,迟早是要飞向更高的枝头的,她眼里该装的是整个大祁,又何必屈身去管伯府门户里的旁枝末节? 可是她不想管,不代表顾云听这低下的贱妾之女就能管! 顾云听看着她的变化,洞若观火。 这二小姐自恃才高,又目无下尘,自然不会委屈自己管那些琐碎又沾着铜臭味的事。她想要更崇高的地位和更广阔的天地,却从来不去想,她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 古往今来,想用琴棋书画服人的女人,又有几个真正实现了自己的野心?自以为勒住了裙下之臣口中的缰绳,却大多都只是那些男人的玩物而已。 顾云听当然不反对女孩子才华横溢,只是这些才华不该是她们眼高手低又瞧不起人的理由啊。 “这件事我自然会去找老爷求证,”老太太倒是没有继续在这些账簿上纠结,她虽然偏爱顾月轻,却也还没有完全忘了自己是这长平伯府的老夫人。 她看向那些婆子,问:“没有别的了么?” “回禀老夫人,奴婢们……并没有找到二小姐所说的那样东西,连那种小瓶子都没有搜到,唯一一样奇怪的……就只有这口箱子里的账本了。” 婆子们讪讪地道。 晦气!邀功没邀成,倒要讨骂了! “不可能!” 顾月轻有些失态。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静许,后者也十分诧异—— 她明明把瓶子放在了那间主卧里的!怎么可能没有! 静许连忙向前几步,跪在老夫人身前,俯首垂眉,很是诚恳:“回禀老夫人,奴婢今日与钟玉姐姐来青芷居认门时,亲眼看见三小姐的主卧外间放着那个小瓷瓶,奴婢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骗主子啊!” 第103章 自食恶果1 老太太的眉头越皱越深。 她的眉宇间本就因年迈而添了许多沟壑,这么一皱起来就更像是起了褶的面皮,十分沧桑。 “我行的端坐的正,没有就是没有了,静许姑娘若一口咬定在我这里见过你说的那种瓶子,那不妨自己去搜搜看。” 顾云听不以为意。 “三小姐这般气定神闲,定是早早地将东西处理妥当了!奴婢就是进屋去搜了又能如何!” “嗨呀,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姑娘张口说我那屋里藏了什么,闭口又说是我已经处理妥当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顾云听嬉皮笑脸的,笑意却逐渐泛凉,“不过静许姑娘可知道,这长平伯府之中,青萝居、青芷居和青芜居之间一向从不来往,你又为何特意到我这里来认门,不怕你的新主子多心,再将你转送给别人?” “我不是……”不是因为五公主厌弃才被送入长平伯府的! 静许下意识地反驳了半句,才意识到自己想说的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 这三小姐的目光太过锐利,话也直白,说得静许心虚不已。 这个顾云听欺人太甚,竟然一再坏她好事!等将来她飞黄腾达,一定不会饶了她! “你不是什么?”顾云听故意刁难,余光瞥见门口顾伯爷正匆匆跨过了月洞门,向着人群走过来。 这是小姐的闺房,他的几个侍从自然不敢僭越,都守在了月洞门外。 “怎么又在欺负人?”顾伯爷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就怼了顾云听一句。 顾云听:“……” 她什么时候欺负人了么? 有一说一,要不是上午他们还在书房里谈了那么多话,顾云听还真要觉得这爹对她有什么偏见。 这顾家,包括她自己在内,还真是个个都是影帝。 “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论顾伯爷在京中蛰居多少年,昔日在刀剑中拼杀染就的目光都始终如鹰隼一般,锐利得令心虚的人不敢直视。 顾月轻最怕她父亲的目光盯着她,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在顷刻间无所遁形。 “祖母……”她瑟缩了一下,躲到了老太太身后。 老太太抿着唇不说话,却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拍了拍她那宝贝孙女的手背,将她揽在了身后,是显而易见的保护举动。 “父亲来得正巧,观梅宴上她自己做的丑事自己不肯认,眼下要栽赃嫁祸到我头上了,口口声声说什么是我在她的酒里下了鸳鸯露,还说在我这里瞧见了什么瓶子,领了这一大群人来,翻箱倒柜的没找着证据,又想用这些账簿来定我的罪。” 顾云听嗤笑,全然不见局促。 “那赌庄老板娘连账本都能借给你,可见你们交情匪浅,三妹妹成天与这样下九流的人打交道,有那种下九流的药也不足为奇!”顾月轻在老夫人身后小声争辩着,底气不足,话却苛刻。 “就算人家是‘下九流’,不也比二姐姐这样‘上九流’的人仗义?她得知我府中之事,就肯将账簿出借,二姐姐不谢人家帮了我们家的大忙,反倒还嘲讽人家是‘下九流’么?” 顾云听道,“还有静许姑娘,你说早上在我这里见到了装药的瓶子,如今找不到是因为被我处理了妥当了?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今日离观梅宴已过去了两日,若是我真有这么一个瓶子,又能妥善处理掉它,又何必留它到今日让你看见?” 她说是问,却根本不容静许回答,便又道,“再者说,你既然早上看见了,为何早上不说?抓个人赃并获岂不是更好么?还是你怕让别人发现,你们进去之前屋里还没有那个,你们进去了之后它就出现了?” 第104章 自食恶果2 “你血口喷人!”静许急地反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毫不犹豫的答句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掩饰。 “大胆!主子跟前,又岂有你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份?”绮罗走上前来骂道,大有一副仗势欺人的狗腿子刁奴气势,“就算你是五公主赏赐的,入了顾府也是顾府的丫头,主子们敬五公主,才给你几分颜面,你倒还开起染坊来了!” “就是,前些天在五公主面前,也没见你对着我家小姐敢嚣张成这样,眼下不在公主殿下身边了,气焰反倒高起来了,也不知仗的是什么人的势!”小鸾先前就觉得这丫鬟面熟,这下才总算是想起来,附和着冷笑道。 静许又羞又急,生怕被她们揭了自己的短。 那日是原先的宫婢出了些意外,不得随公主出宫,这才让她顶替了上去,结果第一日就被公主厌弃逐了出来,丢到了这长平伯府。 这两日顾月轻敬她曾经是五公主身边的红人,所以一直对她礼遇有加。可她自己清楚,这些礼遇都只是建立在这些人不知情的前提下,而顾云听和那个叫小鸾的丫鬟,在她来之前就已经见过她了。 “小姐,咱们自然是不知道什么瓶子不瓶子的,不过这丫头说得像模像样的,指不定就是在她们自己屋里见熟了,攀咬咱们的呢!这个静许姑娘大张旗鼓地喊人来搜了咱们院子,必然是料定了咱们这里有的,又或者是她们自己藏的。可如今咱们这里却没有——” 绮罗对顾云听道,她分明压着嗓子告密似的,声音却偏偏足够传入众人耳中,“指不定是她自己记岔了,东西还在她们自己屋子里搁着呢。” “别胡说了,二姐姐这般冰清玉洁的人物,自然不屑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顾云听像是训斥,却偏偏又眉眼含笑,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她说着,看向顾伯爷,“不过君子身边尚难免有几个小人,为了二姐姐着想,要不然父亲还是派人搜搜她们自己的屋子吧。” 她虽幸灾乐祸,却目光清明全无算计,的确只是顺着那绮罗的话随口接下来的。 顾伯爷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来人——” “且慢!” 老夫人面色不善,不等他人说完便先抢过了话头,怪声怪气地开口道: “伯公爷!你这心长得未免也太偏了!也睁眼看看,你身后站的是你的女儿,难道我身后这个就不是了么?你那好女儿害得我的宝贝孙女名节尽毁,还牙尖嘴利地倒打一耙,受害的是谁你分不清么?照你们这么说,我的月儿是自导自演,毁了她自己的名声招人骂吗?!” 她气得手都在哆嗦,“你这父亲做得当真是好,自己的嫡亲女儿受了委屈,不安慰她也就罢了,反而还听信小人谗言,怀疑起她来!你对得起月儿吗,对得起月儿死去的娘吗?!” 顾云听闻言冷笑,却只抬了抬眉毛,不置一词。 自导自演是谈不上,不过也相去不远。顾云听想起某位王爷合情合理的推测,不禁抿了抿唇角。 话又说回来,如顾伯爷这般的已经算是重情重义,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怎么也不会轻视这个元配妻子所生的嫡长女! 顾月轻当年自己诬蔑裴氏在先,被顾家父子发觉,失了信誉,又为了营造自己冰清玉洁的人设搞了不少小动作。她自以为在老太太的帮助下把一切罪业都隐瞒得很好,可藏起来不代表没有,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早已看在了顾氏父子眼中。 自己做了不少白眼狼都未必乐意做的事,得了报应,怎么还有脸来问顾伯爷对不对得起顾月轻?这祖孙二人可真是有意思。 这长平伯府里有谁对不起顾月轻么? 再反过来,这顾月轻对得起谁么? 第105章 自食恶果3 “母亲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何曾怀疑她了?只是云听所言不无道理,月儿清白,可她身边的丫鬟的手脚却未必干净,还是仔细查过为好。” 顾秦的话是顺从,可语气却是一如往常的不容置疑。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皱紧了眉头,“能进她房里的统共只有这么几个丫头,都是从我屋里拨过去的,你是想说,我调教出来的人手脚不干净?还是想说五公主送来的人也会挑拨离间?” “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秦眸色微冷,面无表情,“来人,去青萝居。” 自从继承了长平伯的爵位之后,顾秦已经很少当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了,所以他强势起来,老太太一时还有些反应不及,等她回神,顾伯爷和他手底下的人已经走出去很远。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去看看!” 老夫人急得将手里的长拐杖砸得“咚咚”直响,在一群婆子的拥簇下又慌慌张张地走了。 趾高气扬地来,又狼狈不堪地走。 有趣。 “小鸾把椅子搬回屋里去,然后把门锁好,去瞧个热闹。”顾云听笑道,“绮罗,我们先走。” 这屋里的丫鬟自然不会忤逆她的决定,绮罗跟着顾云听,从青芷居外的竹径抄近路去青萝居,忽然听自家小姐问:“你将那瓶子扔到她们院子的何处了?” 绮罗一怔,垂眸不语,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又是心慌,又是心虚。 小姐这般光明磊落的人,不会嫌弃她太多算计,要赶她走吧? “小鸾说看见你在屋子里鬼鬼祟祟的,不知是揣了什么东西出去,想来就是那个瓶子?方才特意在众人面前那样说,应该是你趁着去厨房取午膳的时候,悄悄地把东西又送回去了?可有别人看见你靠近过青萝居?” “没有!奴婢本来……也就没去青萝居。” 绮罗心一横,坦白道,“奴婢昨日去取早膳的时候,正碰上青芜居的一个小丫头替沈姨娘给二小姐送口信,结果她还没进去就脚滑跌进了雪水里,打湿了裙子,她那时还以为奴婢是四小姐手下的人,所以就把这件事托付给奴婢去做了。” “奴婢进去时正听见那个静许在和二小姐商量这嫁祸之事,早上静许她们来的时候,奴婢知道她们不怀好意,就一直在屋子外头盯着,正瞧见她趁小鸾没注意,把瓶子藏在了柜子底下。所以后来就把瓶子收走了,本想就扔了的,不过奴婢中午在厨房里头又遇见了那个静许,所以就……假装撞了她一下,把瓶子塞进了她的袖袋里。” “原来如此。” 顾云听挑眉,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这事做得好,也没有说不好,似是而非的态度令本就紧张的绮罗六神无主,试图争辩:“奴婢绝非有意隐瞒小姐,只是想着这些小事不必劳烦小姐您费神,所以才没有告诉您的。” “我又没有怪你,你急什么?”顾云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禁笑问。 “啊?小姐不怪奴婢隐瞒,或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计人么?” “这手段是下三滥么?” 顾云听倒是有些看不穿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了,“如果你是有意去招惹她们在先,那我的确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投诚,还是受谁的命令来给我添乱。可依你所言,你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聪明机警,很好。” 她又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君子,就算没有绮罗,换成是她自己,她也不可能轻易放过青萝居这送上门来的这大好机会啊。 所以顾云听何止是不怪她,反过来倒还该谢她替自己省了一桩麻烦才是。 第106章 人赃并获1 小鸾忠心却心性单纯,而绮罗的心思则恰好能与前者互补。若是这两个丫鬟肯安下心来,对青芷居而言,的确是一桩好事,那么顾云听也能少劳心许多繁琐之事。 主仆二人在竹荫路上耽搁了些许时间,等走到青萝居外时,小鸾已经在门外逡巡了有一会儿了,见了她们不禁纳闷地迎上来,问: “小姐,你们去哪里了?奴婢锁个门的工夫,就找不着你们了!” “我们走别的路来的,路上丢了个耳坠子,所以找了一会儿。”顾云听面不改色地胡诌,又转移了话题,问,“里头怎么样了?” “正搜着呢,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搜不出什么了,除了几件囤积杂物的屋子还没搜完,别的房间里都没有找出什么东西。”小鸾说着,看来是觉得有些惋惜。 顾云听不动声色地与绮罗交换了一个眼神,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绮罗是上午将那瓶子藏在了静许的袖袋里的,而这青萝居的人请出老太太来搜青芷居的屋子是在那之后。也就是说,静许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袖袋里藏着什么。 “先进去吧,我提的搜屋子,倘若真的搜不到什么东西,她们动动嘴,自然又要反过来,给我冠一个诬蔑的罪名了。如果我们不在场,岂不是又要任由她们讲故事了?” 她话音刚落,就又有两人从屋子里出来,毕恭毕敬地对顾秦俯首作揖,道:“回禀老爷,库房里也无异样。” “我都说了我这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父亲为何只听三妹妹的一面之词就对女儿如此怀疑?”顾月轻冷笑道。 “这话我同样也还给二姐姐和祖母,我院子里也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怎么二姐姐就只凭一个丫鬟的一面之词,对我如此怀疑啊?” 顾云听笑靥如三春细雨下的桃花,态度悠然自得,如闲庭信步,全不见什么“算计”落空的失望或是紧张,“何况,找不出东西,二姐姐该责备的难道不是那煽风点火之人?赖我做什么?” “静许是五公主的人!”顾月轻气急,“你敢质疑五公主?” 顾云听愣了。 “我质疑五公主?这么说来,原来在我面前站着的这个,竟不是个丫鬟,而是我大祁的五公主殿下?”她笑出声,“连公主殿下都是二姐姐房里的丫鬟?那倒是我失敬了,您尽管往我身上扣罪名,我不敢反驳。”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逻辑鬼才? 五公主的人就如五公主本人了么,那楚凌霜养的狗岂不也就等同于她本人了? 这个笑话她暗暗地记了下来,打算下次遇上那家伙的时候讲给她听一听。 “你!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么曲解,有意思么?!”顾月轻眼瞧着说不过,急得红了眼角。那静许也慌了神,头低得都快要埋进衣襟里去了。 “二姐姐若是连这点东西都表达不清,那还是回你的诗书琴乐里过活吧,何必出来丢人现眼?”顾云听面色略冷,“这是在我们自家人面前说错了,我们不会当真怪罪你什么。若是换了外人,你这样说,岂不是有意羞辱五公主么?” 那楚凌霜,可是皇室的人。 顾月轻不肯甘心,却无言以对,垂眸敛去眼中恨意,站在老太太身后,委屈地哭道:“祖母……月儿只是急了才一时口不择言,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只是她这口不择言牵扯到了皇室,老太太不敢托大,也怕说错了走漏出去惹来大祸,便稍稍缓和了面色,以退为进,道:“都是自家人,说错了又有什么要紧?” 这会儿想起是一家人了么? 顾云听心底暗自发笑。 “对,都是自家人,没关系。” 她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揪着这事为难她们,可话锋一转,又回到了那恨不得钻进地底的静许身上,道,“不过静许姑娘高贵得很,我伯府中人可不敢高攀,不过我斗胆问姑娘一句,我们府上这两个院子里都没有你说的什么‘鸳鸯露’的瓶子,那这瓶子究竟是在何处?” 第107章 人赃并获2 “我这个人受不得冤枉,你既然指认了我,那就拿出证据来。否则,奴才攀诬主子是什么罪名,你该清楚。” 轻者杖责二十逐出府去,重则交送官府,按律例严惩。 静许心中默默补上了她的言外之意。 顾云听面上仍有三分微笑,可看在她眼中,便好似催命阎罗。 “奴婢……奴婢自然拿不出证据,可公道自在人心,二小姐定是将东西处理掉了,奴婢人微言轻,又有什么本事去找?” 她想活命,当然不可能轻易认输! 那瓶子是她亲自放的,当然不可能弄错,眼下既不在青芷居,又不在青萝居,那就是被丢在了那个角落里。横竖这顾云听也不过是嘴硬,她可不信她们真的敢四处搜查! “可以,那我就成全你,”顾云听嗤笑,“不过我先提醒你,就算我先前说的那些前提都不作数,如你所言,你上午在我房中瞧见了那个瓶子,那时我该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随后我回到青芷居,直到祖母的人过来,我都没有再踏出院门一步。而青芷居里又的确没有你说的东西,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时候把东西带出去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青芷居后门靠近后巷,因上午的一件事,那里有不少人出入。恰巧正门前的竹径又有匠人修整草木,我所言之真假,诸位一问便知。” “也未必是三小姐亲自所为,你房里的两个丫鬟都能做这件事!” “哦,”顾云听恍然,佯装思忖,又道,“可她二人也只各出去过一次,一个去厨房里取药,另一个去请了大夫,那大夫姓张,祖母最熟悉了。若我说得动他替我做这件事,那我自己都要觉得我厉害了。” 老太太自然不可能替顾云听说话,不过这位张大夫算是她的亲信,自然不可能帮顾云听办事。 “张老先生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做这种助纣为虐之事。”老太太生硬地附和。 “况且这位老大夫从太医院卸职以后,就一直住在伯府边上,除了府上的病之外,他都不会出诊。那么就算是小鸾和绮罗替我处理的东西,也就是在这府中,或是伯府周围?” “偌大长平伯府,奴婢势单力薄,哪里能找得到?”静许道。 “好啊,我帮你找。”顾云听看向顾伯爷,道:“不知可否向父亲借些人手,四处细细搜索这静许姑娘所说的‘罪证’?”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顾伯爷皱了皱眉头。 “如果没有铁证如山,我绝不可能由着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 “没有证据,谁能给你定罪?” “谣传诽谤可以,流言可畏,找不出罪证,明日街头说书人嘴里这伯府的‘顾三娘’就又要多背负一条恶行了。”顾云听笑道,“何况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害得二姐姐在观梅宴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啊。” 她有意将“吃亏”二字咬得重,言外之意听得顾月轻面红耳赤。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存的什么心思她自己还能不清楚么? “去查!你们也去!” 老太太冲着身后的一干婆子,吩咐道。 “且慢。”顾云听喊住正要动身的女人们,“祖母身边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请父亲派去的人与妈妈们一道结伴而行,也好彼此有个见证,免得有人私底下收受了什么好处,再生事端?” “嗯。” 顾秦答应得很快,却偏偏十分自然,“来人,给我仔细搜查,尤其是去厨房和张大夫医馆的路,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是!” 老太太怀疑他就是偏心顾云听,可是她看着顾秦义正辞严的态度,又拿不出证据。 第108章 人赃并获3 长平伯府身份显赫,数代先人撑起的家业自然不小,尽管顾伯爷派了不少信得过的家奴去,再加上老太太手下的那些婆子,人多势众,但毕竟要仔细搜寻,所以也不可能很快。 不过看着顾云听气定神闲的模样,众人便足够猜到结果。 倘若她真的把瓶子扔出去了,又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主动让人去搜? 顾云听饶有兴趣地盯着顾月轻主仆,欣赏了一会儿她们坐立难安的神色,才幽幽地道:“如果找不到,静许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不必找了。”静许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真相,她回望顾云听,笃定地道,“三小姐这般笃定,那么东西肯定不在别处,她们再怎么找也是白费!” “哦?那静许姑娘有何高见?”顾云听挑眉。 话都被她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这东西不在两位小姐的房中,又不在别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东西在三小姐身上,又或者是在你的两位丫鬟身上,只有带着它,你们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让人去搜别处!” “这么说,静许姑娘是想搜我们的身?” 顾云听眉间微蹙,无奈地笑道,“也对,若是当场抓住,可不正是人赃并获、无从抵赖了么?” 静许见她变了脸色,于是志得意满地笑着追问:“那么三小姐敢是不敢?” “唔,这个么……” 顾云听看起来有几分犹豫,那静许越发得意,正想乘胜追击,却见那顾云听叹了口气,双臂微微张开,作出一副任人摆布的姿态,道:“请便。” “……” 她未免太过坦荡。 静许直觉有诈,手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可老夫人和顾伯爷都盯着她们,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兴许是因为信不过,老夫人又让身边唯一剩下的一个婆子过来帮忙。 静许搜过一遍,婆子也搜过一遍,却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看着面白如纸的静许,道:“如何?” “这不可能,不可能!”静许摇着头,几近崩溃,“我明明……!” 她明明把瓶子放在她们那里了! “你明明什么?” 顾云听诱惑般的口吻引着她说出后半句话,谁知这人的嘴倒是紧,死咬着不肯脱口而出。 “我明明亲眼看见了……” 静许仍在强撑。 “哦。”顾云听抿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你们怀疑我,无可厚非。我们自然清清白白,不过,既然搜过了我们,那么二姐姐呢?我也同样怀疑你们自导自演,是不是也该搜一搜你们?” “凭什么?”顾月轻一口拒绝,“我已与四皇子殿下订下婚约,是未来的四皇子妃,谁敢动我?” 谁要动你? 顾云听嗤笑:“不过是自证清白罢了,二姐姐心虚?” 她说对了,顾月轻的确是心虚。 静许可以怂恿她做一场戏陷害顾云听,就未必不会与顾云听勾结起来,做一场戏反过来陷害她。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身份和来历就不再是她的挡箭牌了。 “我看这样很好,”顾伯爷沉吟片刻,颇为赞成。他指着小鸾和老太太身边的婆子,道,“你们两个,也将青萝居的人搜一遍,免得放过祸首。” 青芷居里从顾云听数到两个丫鬟,一共也就只有三个人,搜也容易,可青萝居里的人要是尽数搜个遍,就绝不是一件小工程了。 院子外面婆子们都空手回来,顾秦派出去的家奴回禀说并没有瞧见那样的东西。 静许心下一沉,在轮到自己被搜身时豁然开朗—— “哐当!” 婆子打开了她的袖袋,将里面的东西倒落,一个镂花精细的银质小瓶子便应声落在了地上。 第109章 水落石出1 “这是怎么回事?”顾老太太拧着眉头,十分不悦。 这口口声声要捉贼的倒是成了贼喊捉贼,这静许如何她并不关心,她只希望这件事不会牵扯到她的宝贝月儿身上。 “老太太!二小姐!奴婢冤枉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静许连忙跪下,用哀求的目光看向顾月轻,希望后者能出言帮她澄清。可顾月轻却有些刻意地避开了静许求助的目光,像是想撇清关系,又像是在沉思着对策。 顾老太太也沉着脸无动于衷,静候事态的变化。 “……” 好一对祖孙!静许咬着牙忿忿地想着,却听那绮罗冷笑着先发制人,道: “不知情?你不知情东西会跑进你的袖袋里么?!到了这步田地,你难道还想再贼喊捉贼,攀咬我家小姐不成?!” 静许愣了愣,眉间微蹙,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了!上午就是这个绮罗在厨房里撞到了她! 这东西分明是她自己亲手放进青芷居的,不可能有错!若不是这个小贱人,瓶子怎么会无端凭空出现在她的袖袋里? 一定是这个小贱人趁着那个时候,又把这个瓶子塞了回来! 难怪她们有恃无恐,难怪她们要逼得她亲口提出搜身,引火上身!让静许自己提出来,她就没办法用这个理由再把嫌疑抛回青芷居的人身上去。 好歹毒的心思! 静许想通了这前因后果,不怒反笑,赞叹道:“绮罗姐姐好身手,竟能把这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我升上来!欲加之罪,那我还有什么可争辩的?” “倘若静许姑娘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又何必自己把话说尽了,又说自己无话可说?”顾云听分毫不留情面,“你说瓶子在我青芷居内,搜不出又说是我处理了,找不到又说是在我身上,结果大家一起搜了身,瓶子却在你身上,你还想反咬一口?” 她顿了顿,笑意微微收敛,神情分明还和善,却令人脊背生寒,“怎么,姑娘是觉得我顾府之中,尽是些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货?” 谁被骗谁蠢,在场谁蠢,一目了然。 如果最先查完了青芷居之后,就搜出瓶子在静许身上,那么这姑娘的说辞或许还真会有不少人相信。可眼下她的托辞太多了,落了空的话太多,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了。 围在院子里的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敏锐一些的都察觉得到,这一场博弈,胜负已分。 “二姐姐怎么看?”顾云听笑问。 “这、这!静许!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是你在从中搞鬼!我这么相信你,你竟然利用我!”顾月轻仿佛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震惊惶恐之色溢于言表。 可如果她真是现在才知道,那就不是才华横溢、惊艳四座的顾月轻了。 静许一怔,方明白过来她们这是要弃卒保车了。 休想! “来人啊!将这用心狠毒的丫鬟杖责二十逐出府去!永世不得再踏入顾府一步!”顾月轻抢在众人面前先下了命令。 不过,她虽有权处置自己的丫鬟,可如此着急,倒反而有些失态,越发显得这件事绝非如此简单。 “诸位且慢!” 静许高声阻止正要动手的婆子,冷笑道,“二小姐,既然您无情在先,那就休怪奴婢无义了!” “拖出去!还不快给我把她拖出去!”顾月轻失声尖叫着,生怕她泄露什么秘密。她的花容都皱成一团,若是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就是—— 狰狞。 “老爷,三小姐!奴婢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若非有人唆使,奴婢是万万不敢诬陷主子的啊!假如三小姐能放奴婢一条生路,奴婢愿将功折罪,供出幕后唆使之人,还三小姐一个清白!” 第110章 水落石出2 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丫鬟倒也是个狠角色,眼见势头不好,就把主子卖了个一干二净,幸亏楚凌霜趁早把这丫鬟送出来,否则凭那人的心计,指不定哪日就要遭了这小人的暗算。 顾云听右手虚握成拳托着下颚,看似是在思考,却只是为了掩去唇角讥讽的笑意罢了。 “三妹妹!”顾月轻见她正在沉思,便想从她那里下手,绝了静许的后路,免得被她拖下水去,“咱们可是一家子骨肉,哪有彼此不信任、还反倒是去相信一个奸邪小人的道理?她只是眼见着事情败露,想随口攀咬别人,好让自己免于惩罚罢了!你可千万别相信她的话!” 欲盖弥彰。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 真想把顾月轻的前半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她。没事的时候就是小贱人长、小贱人短的,一旦出了什么事,有求于她了,倒是开始折腾起什么一家子骨肉来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啊? “二姐姐说的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又不是不长脑子,岂有信了这种鬼话去怀疑自家骨肉的道理?” 顾月轻笑得眉眼弯弯,十分真诚。 只有如顾月轻这般不长脑子的,才会为了一个小人的话大动干戈不是么? 她咬字慢且轻,众人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看向顾月轻的眼神也明显地多了几分质疑,只是碍于老太太和顾伯爷在场,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出声罢了。 顾月轻对言语之巧一向敏锐,自然也明白了,却又不能反驳。 顾云听是在顺着她的话说,她若是反驳,那就是打她自己的脸,按顾云听的性子,这件事必然是不能善了了。所以无论她心里怎么恨,都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谁知顾云听停顿了一会儿,眸光流转,一笑,又道: “不过二姐姐却是问错人了,我人微言轻,这里哪有我说话的份?既然父亲在场,这等事自然是要交给父亲发落的。” 借顾伯爷的威,对付她们,这才有趣。 然而顾伯爷猜中了她的心思,沉默了片刻,又把皮球踢回了她的脚边。他对顾云听道:“这件事,受害的是青芷居,人就交由你决断。” “……” 他倒是大方,不过是自己不想惹老夫人动怒,招来流言蜚语落人口实罢了! 哼。 “也好,”顾云听微微颔首,沉吟良久,久得顾月轻手心发冷,才幽幽地道,“既然静许姑娘是五公主赐下的人,身份自然不同于寻常家奴,我也不能随意做主。这样吧,小鸾,你与这两位妈妈一起走一趟,去找五公主,将人交还给她,是生是死,都让她拿主意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听在静许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五公主生性残暴不仁,如果知道她仗着公主的名号在这府里作威作福,一定会活生生打死她的! 静许彻底慌了神,连连磕头讨饶:“三小姐!奴婢真的是受人挑唆!奴婢不过是蒲柳似的人,无权无势怎敢得罪三小姐您啊!求您大人有大量,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静许姑娘慎言,你这话,是想说五公主不仁,不给你生路?”顾云听轻笑,“你横竖不过是信口胡诌,拖一个人下水免得受罚而已,我何必听你那些挑拨离间的废话?” 她前半句字字诛心,静许吓得面无人色,怔愣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那领了吩咐的婆子动手,才连忙挣扎着解释道: “小姐听过奴婢的话再做决定也不迟!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今日之事,全是二小姐差遣!她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骂名,就想把责任推脱到您的身上!所以才吩咐奴婢用此事来表忠心!奴婢初来乍到,又岂敢违抗主子的吩咐啊!” 第111章 水落石出3 顾月轻闻言,有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止不住的发抖,苍白无力地辩驳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做这种事?!” 她忍不住偷偷去瞟顾伯爷和顾老太太的脸色,希望他们中有谁站出来维护她一句,可那二人皆是面色铁青,沉默不语。 笑话,这顾伯爷自不必说,就算是老太太,她再疼这个宝贝孙女,也不全然就是个傻子。相反,这老人家有时候还精明得很,顾月轻想骗她的确轻而易举,但那并不是因为老太太看不出来她在说谎,而是心甘情愿地被她骗。 毕竟老人家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顾月轻这样稚嫩的手段,在她面前,还不太够。 顾云听心中暗自思忖,笑了笑,问那静许:“二姐姐何等‘冰清玉洁’的人物,静许姑娘别又是随口诬陷?你说这事全是她授意,可有证据?” 静许点头如捣蒜,接着取出一支金钗来,这金钗质地纯正,造型华丽贵气却又不夸张,正合顾月轻的喜好。 那青萝居的人和老太太身边的婆子们一看,顿时变了脸色:这支钗是老夫人熔了自己当年的陪嫁镯子,亲自画了图纸命匠人打出来的,二小姐平素最喜欢它,总是戴着,哪怕是钟玉都不能随意触碰,又怎么会在这丫鬟手上?! “这正是二小姐亲手送给奴婢的!二小姐还答应奴婢,若是奴婢能办成这件事,就会立刻打发钟玉走,今后身边只留下奴婢一个大丫鬟,拿双份的月钱!这都是二小姐亲口说的,事已至此,奴婢万万不敢再有所欺瞒啊!还望三小姐明察!” “你!”顾月轻一口气堵在心口,气得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话的确是她亲口说的,东西也是她亲口送出去的,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些话会这么快被这个女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重复出来! 她此时心急如焚,自知想要逃过一劫就只能寻求老夫人的帮助,于是浓密的眼睫毛垂落下来,眼泪便止不住地淌过双颊,“祖母,都是她诬陷月儿的!月儿真的没有做这种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想去攀住老太太的胳膊,却被盛怒中的后者冷冷地躲开了。 不论她做了什么,祖母明明一直都是站在她这一边帮她的!为什么这一次就会不一样呢?! 顾月轻因为祖母突如其来的厌弃愣了好些时候,口中喃喃地喊着“祖母”,后者却皱着眉头撇开了视线。 老太太皱着眉头,眸中满满是怒火和懊悔,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顾云听颇为玩味地打量着老太太和钟玉的表情,欣赏了一阵子,才对着那不安的静许笑了笑,问:“姑娘可是已经说完了?” 静许一时摸不清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答道:“说、说完了……奴婢说得都是真的!奴婢绝不敢再欺瞒——” “行了,求情的话就不必说了,”顾云听略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打断了她,又对小鸾道,“五公主这两日多半是在镇国将军府看戏,想必这会儿还没回宫,小鸾,你回去取了昨日我拿回来的那块令牌,带着她们去将军府寻她就是了。” “是。”小鸾恭敬地向主子们行过退礼,看了那两个婆子一眼,双方各自意会,架着静许就往外走。 “小姐!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啊!”静许挣扎着哭喊道。 “等等。” 顾云听喊住她们,倒是惹得顾月轻紧张地退了一步。顾云听看了她一眼,挑眉一笑,道:“你说得话能有几分真?不过是仗着职务之便,从青萝居里偷了一支钗字,也能当做证据么?” 她走到静许身边,将她手中因挣扎而不断挥动的金钗夺下,才放她们走了。 “既然是重要的东西,二姐姐就该收好才是,让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拿去挑拨离间,未免太粗心了些。” 她说着,把金钗递到顾月轻面前,笑容意味深长。 第112章 只是警告1 顾云听倒是想对付顾月轻来着,不过眼下还不到时候。 杀人不如诛心,与其由她自己出面,借着这种事找顾月轻的晦气,倒还不如让后者自己作得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而她则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人心嘛,再脆弱不过了。今日静许的话在那顾老太太和钟玉心里埋下了因,有因就有果,不过这事急不来,毕竟心总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才变凉的。 对于这个结果,顾云听有的是耐心。 “静许的话,小姐不信么?”绮罗小声地问。 “不论是真是假,家丑总归不可外扬。我们长平伯府在京中地位显赫,多少眼红的人都在虎视眈眈,专等着挑我们的错处呢。这个静许不是我们顾家的人,心思又歹毒,倘若我们今天遂了她的意,饶过了她,改日出了事,谁饶过我们?” 顾云听虽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却也没有压着声音。 言下之意,无论二小姐究竟是不是像那个丫鬟所说的那样,根本就不重要,三小姐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保住长平伯府的太平而已。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否认二小姐的嫌疑,更没有原谅她。 众人心如明镜,却缄口不言。 ——多少眼红的人都在虎视眈眈,专等着挑伯府的错处! 顾老太太如遭当头棒喝,幡然醒悟:她分明是伯府的老夫人啊!怎么不仅不想着伯府,跟着这些小辈胡闹起来了?!顾云听固然可恨,可若是这后院的篓子真的捅大了,不仅府里小辈的名声都受了拖累,连带着顾秦在朝中也要受人白眼! 更何况闹得是这等无凭无据的事! “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今后若是再有这种事,还望二姐姐也务必念在骨肉之情,查证之后再来盘问,免得兴师动众,惹人笑话。” 顾云听微笑着建议,然后向在场的两位长辈行过礼,领着绮罗就要走。 “等一下,三妹妹今日帮了我大忙,我送送你!” 顾月轻回过神来,追着她走上来,却在众人都听不见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冷笑道:“顾云听,你别以为我会因此而感谢你什么!你和傅湘儿预谋的事真当我不知道么?” “你知道什么?”顾云听好笑地顿住了脚步,侧过身来看着她。顾云听有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必刻意控制音量,于是院中之人都听见了她清冽悦耳的声音: “你若真是个明白人,就该去找罪魁祸首,而不是我这个看热闹的旁观者。你不去找她,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你高估了四皇子的酒量,算计落了空而已。” “观梅宴之事,二姐姐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何必总是惺惺作态,得了便宜还卖乖?” “二姐姐的感谢我可当不起,不过今日的确是静许挑拨在先,所以我才卖父亲和祖母这个面子,替你遮丑,否则,就以二姐姐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派,我凭什么帮你?” 众人:“……” 虽然三小姐看起来并不像是故意的,可是她们都听见了啊! 两位小姐连院门都还没有走出去,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顾月轻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好不容易有了几分血色的脸顿时又变得惨白。她几乎不敢看身后众人的表情,恨不得挖个地洞一路钻出府去。 “二姐姐还有事么?如果没有,请回吧。就这么几步路,还是不劳您相送了。” 顾云听笑得极为敷衍,更没有等顾月轻的回答,话音未落就已经穿过了月洞门,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113章 只是警告2 “小姐,你说这些话,老爷和老夫人会信么?要是二小姐等咱们走了之后再向他们解释,岂不是怎么编都可以了?” 绮罗还以为小姐会和二小姐据理力争呢,没想到竟然说完就走了。 顾云听笑了笑,颇有几分浪荡公子玩世不恭的意思,“不过我本来也不打算用这件事做文章,毕竟人家都已经是准四皇子妃了,既然已经有了结果,我再怎么和她争论都只是白费口舌。” “那小姐为何还要故意说这些话?” “你怎知我是故意?”顾云听来了兴致,“你应该也听见了,是她挑衅我在先,我回敬她几句,不也是人之常情?” “因为小姐好像不会浪费时间对不喜欢的人,说没有意义的话……”绮罗有些犹疑。 她家小姐性子古怪跳脱,其实她也摸不准,只是有一种直觉而已。 “是么?” 顾云听倒也没有深究。 她们仍旧走了来时的那条竹径,倒不是为了抄近路,只是此地无人,相对安静些。 “我是有意的,不过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说的这些事。”她说着,话锋一转,反问,“你先前也不知道观梅宴上发生的事,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你信么?” 绮罗沉吟片刻,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凭二小姐的性子,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这就是了。”顾云听一笑,“顾月轻平日里在外人面前是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可在家里,包括老太太房里的那些婆子们,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细节处最见人心,她们一个个都活成了人精了,哪里还能看不出顾月轻那点本性?” 她顿了顿,“你会相信,她们当然也会相信,至于老太太么……她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女,还能不比别人清楚么?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么说来,倒也可怜。 就算没有人相信也无妨,顾月轻自己清楚就好。 刚才那些话只是一个警告,希望她以后少轻举妄动,免得连累整个长平伯府。 顾云听想着,忽听竹林间有一阵脚步声,自后面传来。她站定回头,正看见顾伯爷独自跟了上来。 他抬手示意绮罗先行一步,便是有话要说。 “我早上同你说那些话,是想让你少惹麻烦,你倒好,这才几个时辰,就又闹事了?”顾伯爷见四下无人,这才沉着脸,问。 他不是呵斥,只是看着凶。 顾云听抬了抬眉毛,道:“又不是我找她们的麻烦。” 先撩者贱。 她暗自腹诽,转移了话题,问,“父亲找我有事?怎么忽然到青芷居去了?” 中午要不是顾伯爷来,她想自己处理这件事,倒是真的没有这么方便。 “我能有什么事?是你早上和方莺说青芷居人手不足,所以带了几个下人过去,正看见老太太她们来着不善,才匆匆忙忙找了我来。” 顾伯爷没好气地道。 “哦?方姨娘如此尽心尽力,真是难得。”顾云听笑吟吟地调侃道,“管得了账也办得好差事,还不回成天兴风作浪、恃宠而骄,这样的姨娘少见了。只是不知父亲当年究竟是做了什么负心之举,才叫姨娘寒了心,见了您竟如同见仇人一般?” “……大人的事你少管。” 顾伯爷有些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讪讪地道。 “那是,我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能知道父亲是上哪里惹了这么多风流债。”顾云听咧嘴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府上这主母的位置空了这么多年,也不成体统,父亲何不就扶了方姨娘做正妻,也好绝了有些人不该有的心思?” 第114章 只是警告3 道旁竹枝尚小,又逢晚冬,自然不比春夏郁郁葱葱。 顾秦站在叶荫下,凝神打量着顾云听,却是难得放松地笑了:“你这胆子倒是越发大了,管天管地,还管到你爹娶妻的事上来了?” “我不过是有话直说,您看府里这么多事,这么多人,方姨娘只是个姨娘,许多事做起来也不算名正言顺。她与沈姨娘不一样,就算与青芜居不对付,可该给的东西半点都没有克扣,怎么看都比别的姨娘好些。”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却道,“还是说,父亲您人老心不老,还想再娶一个如花美眷?” 顾伯爷可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哪里是真为了府里着想?不过是选个理由调侃他罢了! 岂可忍! “之前你抓了鸣雁山的盗贼,可见你功夫不错。”顾伯爷唇角一勾,并未道明用意,可下一瞬,他便已挥拳过来,直冲顾云听面门。 后者反应不慢,却并未抬手格挡,反而挥掌而出,生受了这一拳,借力退了出去。 她的身形飘忽灵敏,足尖点过石板,如惊鸿掠水,矫捷轻盈。 顾伯爷动手的身法不算笨重,却也是靠蛮力制胜,她若是硬抗这一拳,哪里能讨得到什么好处? 顾云听在三米外站定,微微扬了扬下巴,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不错。” 顾伯爷面露赞赏之色,拳风带起林间落叶,再次迎面而上。这一次顾云听倒是没有再躲,而是就着他出拳之势向反方向一避,两人缠斗起来,一刚健一灵动,短时间内胜负难分。 “父亲怎么想的?忽然考校我的功夫?”顾云听敏捷如灵蛇游走,动作快得连一角衣袂都不曾落在顾伯爷手中,说出的话却四平八稳,几乎听不出什么明显的呼吸声。 “不,为父只是想揍你。” 玉不琢不成器,儿不揍不知义。 “……” 顾云听抿了抿唇,一笑,“那您恐怕是要失望了。” 凭这顾伯爷再怎么武功卓绝,在这种留有余力的时候想要打到顾云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顾云听的力量是不足,可论起逃跑的本事,对付顾伯爷却还是绰绰有余。 毕竟顾秦也不是真的想捶她,出拳用掌都留了五分力,所以顾云听还能嚣张。 “嗨呀,打不动了!” 顾云听琢磨着自己的体力快要撑不住了,便借力一翻,仗着手边毛竹的韧劲,退开了几米,打了个停战的手势,笑吟吟地道,“我输了,我道歉!” 顾伯爷挑眉,露出一丝并不怎么轻蔑的轻蔑微笑,道:“就这点本事,也敢自称有余力自保?” 话虽如此,他也只不过是随口一提。顾伯爷留了力,顾云听又何尝没有?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她手底的每一招,大概都是一击必中的功夫,哪里会像这样过家家躲猫猫似的? 顾伯爷眼力老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不希望顾云听以身涉险。 “我又不是没事和亲友切磋的侠士君子,这种点到即止的打法,我哪里比得过您啊。” 顾云听笑了笑,没有在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刚才说的那些,是正经和您商量的,也不全是调侃。我们都不希望府中麻烦不断,可是如果想要安定下来,一个主母是必不可少的。虽说眼下沈姨娘已经不在府里,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了,但您别忘了,这府里除了方姨娘,可还有另一位姨娘呢。” 据说,那个顾云听连姓氏都没听说过的姨娘,是沈氏带进这个家里来的。 她自从进了顾府,就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这都是建立在沈氏还在的前提下,如今沈氏被送走了,方莺拦下了大权,她还能不能坐得住,顾云听可不敢妄下定论。 女人心,海底针嘛。 尤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她的心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知道。 第115章 务必小心1 顾伯爷看起来有些犹豫,他沉默良久,迟迟没有答话。 对此,顾云听倒是不着急,横竖她都想得开,没有麻烦对她来说是好事,有麻烦也是一种热闹。倘若哪天府里真的消停下来了,她怕是就要出府找乐子消遣了。 说起消遣,她这才忽然想起前些天买回府里的那对相思鸟,自从把它们交给小鸾之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了。 她弯了弯唇角,正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顾伯爷:“对了父亲,我想起了,我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问过您。” “什么?”顾伯爷回过神来。 “既然府里过世的裴夫人是我的姨母,那么我亲生的母亲如今可尚在人世?” 顾伯爷愣了一下,垂落了视线,微微颔首算作回答。 还活着? 顾云听眉心微蹙,有些想不通。 按他所说,这位亲生母亲应该是个心高气傲又敢爱敢恨的人物,为何分明还活在世上,却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原主的记忆中?如果她还活着,但凡稍加注意,都能知道原主的境遇不好,却眼睁睁看着她被嫡姐庶妹欺凌么?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女儿? “所以,父亲一直留着伯府正妻的名分,是在等她回来?”顾云听挑眉。 “是。” 顾伯爷回答得倒是干脆,只是唇边的笑意太苦。顾云听看着他的神色,就隐隐猜到,他等的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她不回来是有苦衷?” 顾云听没有问那个女人去了哪里,有些话如果说得太清楚,就注定只是自寻烦恼。 “也许有?”顾伯爷自己都不大确定。 “呐,父亲,或者母亲是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如果她没有让你等,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不愿意回家的女人,耗费那么多心思?” 顾伯爷沉默了片刻,摇头笑了笑,道:“你不懂。” “不懂说书人嘴里遇神杀神的战神是怎么沦落至此的么?”顾云听无所谓地一笑,“我还以为天下的武将都是生性薄凉、不懂情爱之人呢,没想到我爹倒是个例外。” 她说着,满不在乎地走了。 顾云听才不在乎她刚才说的那些话顾伯爷到底会不会听,反正她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提个建议罢了。 至于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娘亲…… 顾伯爷说到她还活着的时候,面上分明没有半点犹疑,所以,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裴氏身在何处、过得怎么样,而他又不确定她不回来究竟是不是有苦衷,也就是说,顾伯爷并不知道她做那些事是什么目的,而她所做的事,顾伯爷其实是不赞成的。 顾云听漫不经心地走着路,闲来无事,心中便止不住猜想。 竹径原本就是近路,顾云听穿过小竹林便到了青芷居的院门前。绮罗正托着下巴坐在回廊的台阶上,表情苦恼,眼神空洞,看见顾云听回来,就像是见了什么救星似的,连忙迎了上来。 “怎么,被锁在外面了?”顾云听洞穿了一切。 这绮罗回来应该也有一段时候了,可院里的屋子仍然门窗紧闭,显然是没有钥匙,被关在门外了。 “小鸾把钥匙也带走了!”绮罗无可奈何笑了一声,问,“小姐身上可还有钥匙么?” “没有。”顾云听遗憾地摇了摇头。 其实就算没有钥匙,她也能开锁。不过既然天意如此,她就索性再出去走走。 顾云听打定主意,环顾庭院,听见一阵清越的啼鸣,循声望去,正是披着笼衣的雀笼。 想来是今日天气不错,所以小鸾才把这对相思鸟挂在廊下,让它们透透气。 不过,虽说笼子上了一把精致的小锁,挂得又高,这附近也没什么野猫出没,可无人时把它们挂在院子里,顾云听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她摘下了笼子,对绮罗道:“走,出府。” 第116章 务必小心2 天朗气清,阳光普照。 绮罗神色恍惚地跟在顾云听身后,有些茫然:“小姐,咱们去找小鸾么?” “找她做什么?办完了差事她自然就回家了,还要我去接不成?”顾云听挑眉,“只是机会正好,所以出来逛逛,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绮罗愣了愣,抿唇有几分犹豫。 “有没有都直说,不用担心什么,不能去的地方我自然不会带你去。” “奴婢……想去见一见娘亲,”她慢吞吞地说着,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若是不能见也无妨的!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就好,小姐肯帮奴婢,奴婢已经感激不尽了!” 顾云听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了她几眼,直看得绮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才恶劣地轻笑了一声:“你紧张什么?你的娘,我还能不让你见不成?” “……” 虽然知道三小姐其实是个正经的好人,只是有些孩子心性,比别人顽劣了一些,可是每次看到她这种表情,都会觉得是她是被哪家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附体了! 尤其是她手里那只鸟笼,和这副明艳无双的好皮囊放在一起,又怪又不怪。 怪的是她本该是个美人儿,却作纨绔之举。 不怪的,则是她那凡事都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的气质,好像又正该是与这种纨绔所谓搭配在一起的。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啊! 绮罗心中腹诽不已,正走神,脸上忽然撞上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定睛一看,正是小姐手里雀笼外头的笼衣。 她们似乎已经到了,所以小姐才把手里的笼子递了过来。 “拿着,我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能做这种撩猫逗狗的事。”顾云听唇边定格着不失礼数的笑,眼看着绮罗一脸狐疑地接过了鸟笼,才道,“进去吧。” “医馆?小姐,咱们中午不是看过大夫了么?” 绮罗看向顾云听,问着,却见后者笑而不语,只是意有所指地微微抬了抬下巴。绮罗一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之间一身布衣的妇人正在屋里打扫,虽然时不时地还会咳嗽两声,但精神和气色却都十分不错。 绮罗甚至有些不敢认,一时呆住了,险些把笼子脱手摔在地上。 “娘?”她试探着小声询问。 “阿罗?你怎么来了?”那妇人抬头,大喜过望,“今日府上不做工么?还是偷偷逃出来的?” “不是啊!是我小姐带我出来的!”绮罗回头看了一眼顾云听,欣喜不已。 “啊?”妇人诧异极了。 她昨晚脑子混沌,听他们说话都是朦朦胧胧的。虽然早就料到这位救她的姑娘身份不凡,却没想到她竟正是长平伯府的小姐! 千金小姐竟然为了救她们母女出苦海,深夜冒险?! 妇人连忙要跪下拜谢,却被顾云听拦住了。 “小姐的恩情,我们母女就是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啊!”妇人几乎要哭出来。 顾云听尚不知她想到哪里去了,秀眉一挑,道:“对我而言,这些事只是你我之间的互利互惠,你不欠我什么。” 她说完,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不恰当的,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倘若真的觉得自己欠了我,就让绮罗在府里好好做事,也够偿还了。”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妇人口中连连答应着。 “先前沈氏看得紧,想必你们母女也有许多日子未见了,难得见上一面,去屋里说说话吧,不用管我。”顾云听笑道。 这话正中了妇人的心事,连忙谢过三小姐,携着绮罗的手进屋去了。绮罗将鸟笼摆在桌上,又接下妇人手里的抹布,一边替她打扫,一边说着什么。 顾云听站在账台边上,回头看着正在翻阅医书的素衣青年,笑意盈盈:“陆神医妙手回春,这才几个时辰,她身上的寒症竟已经大有起色,不愧是‘医仙’。” 第117章 务必小心3 “姑娘过誉了,”陆君庭失笑,翻了一页书,“她身上的寒症拖得太久,平时又太过劳累,岂是这么容易医治的?只是昨晚暂时用药压住了。” “那你还让她起来打扫?怕我不给钱,所以先让她以工抵债?”顾云听调侃道。 “可不是么?顾姑娘和那位朋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陆某可是担心得很。”陆君庭笑说着,却是意有所指。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我逃了,长平伯府离这里不也就几里路么,还是说——陆神医与那位先生不熟?” 顾云听明知故问。 都明目张胆易容成他的样子上门了,还能不熟? “就是因为太熟悉,所以才担心。”陆君庭放下了手里的书,视线还落在字里行间,却不是在看书了。 “这里没有别人,倘若神医有话,不妨直说就是。” “这事原不该陆某多嘴,只是姑娘与我这医馆也算有缘……”他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才道,“他不是可以交托终身的人,而且危险。姑娘心善,理当长命百岁,太平无忧。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这个“他”,除了叶临潇,不作第二人想。 “是陆某唐突了,还望姑娘恕罪。” “我还以为神医和他是一路人,没想到为医者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竟会劝我这个。”顾云听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唇边的笑容清浅,却直达眼底,“神医好意,我自然心领,不过神医大可不必为我担心,顾云听的命没有那么金贵,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金玉瓷器。” 危险又如何? 对于很多人而言,她顾云听本身也就是个危险。 陆君庭怔愣了片刻,方明白她这话中的深意。 所以说,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叶临潇的身份,也知道和他往来会很麻烦,只是她自己并不介意? 他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叶临潇那个人会放弃顾月轻,选择这个恶名昭彰却又名不副实的伯府三小姐了。 “姑娘心里有数便好,”陆君庭笑了笑,但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只是此事非比寻常,姑娘切不可大意。”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叶临潇能赌命去做大事,而他却只能做一个闲云野鹤般的大夫。 医者见惯他人生死,但在生死面前,到底容易心软。 “说起来,神医,你既与那人相熟,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顾云听道,“不必担心,只是我青天白日里去找他不方便,所以才来问你,不是什么机密。” “姑娘但说无妨。” 十三弦赌坊向来是他们在京城里密谋筹划的关键,如今叶临潇连十三弦的账簿都交到这顾三小姐手里了,就算她问的是机密,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她的了吧? “就是今早那十三弦曲老板来我府里送账簿的时候,面色实在难看,她好像有点厌恶我?别是她对那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 倘若真是那样,顾云听倒是有些慌了。 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她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没有抢人心头好的习惯。 第118章 有何不敢1 “这应该是没有的吧。” 陆君庭眉宇间有几分疑惑,“成双和你说的那个人其实不怎么对付,只是成双她少年时好赌,自恃赌技高超无人能及,后来输给了那个人,所以才不得不替他经营赌庄,要说别的什么感情……不可能啊。” “不得不?也就是说她其实并不想经营十三弦?” 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好不容易又把账本送了出来,该高兴才是,又为什么发火? “她其实是不愿意的,不过她喜欢赌么,所以倒也勉强能接受,而且这丫头性子倔,又爱出风头,所以花了不少心思,混得也算是如鱼得水,可能是一时之间难免有些舍不得。不过她的脾气一向来得快也去得快,过些日子就好了,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这可不行,虽说账本在我手里,可这赌庄我也不可能真的出面经营,到底还是要她来打理的,不能让她对我有意见。”顾云听若有所思地说着,忽然有了主意,对屋里的人道,“绮罗,我有事出去,你看着时辰差不多就自己回青芷居,不必等我。” “是。”绮罗没有多问。 反正按小姐的性子,她问了也得不到真话的。 陆君庭还想追问她要做什么,可那人动作极快,手里提着那个鸟笼,分明优哉游哉的,可转眼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 还真是天生一对。 顾云听从道旁折了一根顽强的野草,逗着笼里的相思雀啼鸣,很快就到了十三弦的门口。 正是白天,十三弦里热闹得很,倒处都是客人下注时的吵闹声,还有骰子撞击盅壁的清脆响声。 进赌坊的人里,泼皮无赖和纨绔公子都不少见,可如顾云听这般衣着光鲜亮丽、模样清秀动人的少女却是闻所未闻。 门口的两个小厮狐疑地拦住了她的去处,道:“是哪里来的大小姐,别是走错了地方?这里是赌庄,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快走吧!” “只听说秦楼楚馆不让姑娘进的,怎么这赌庄也不行?”顾云听挑眉,轻嗤了一声,话音尚未落地,人已飘然从旁边绕过了他们的阻拦,悠悠地向里头走。 迎上来招呼的男人不禁愣了,有些不知所措。 这姑娘的衣着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他得罪不起,可若是就这么放她进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同样担待不起啊! “不知姑娘有何贵干?”男人搓着手,不安地问。 “来赌庄还能有什么事?难不成,我上你们这里寻欢作乐么?”顾云听轻笑,“赌钱。” “啊?”男人惊了。 大祁民风开放,却也没见过这些大家闺秀到赌庄赌钱的! 这不是天方夜谭么?怕是他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不清醒? “另外,我找你们曲老板,她在楼里么?” 这个理由相对而言倒是合理得多了! 曲老板虽然凶恶,但毕竟也是个姑娘,姑娘找姑娘说话,总比姑娘张口要赌钱来得正常! “在的在的!”男人忙不迭地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向一旁的桌椅,“姑娘稍坐,小的这就去请曲老板下来!” 顾云听抬了抬眉毛,在他指的椅子上坐了,不置可否。 大概是因为周遭环境太吵,所以笼中的相思鸟难免受了惊吓,不安地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雄鸟鸣声清脆悦耳,却也被湮没在这吵嚷声震天响的大堂里。 此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换了旁人难免被吵得心烦,不过对顾云听来说,倒是一种久违的安心。 第119章 有何不敢2 一个眉清目秀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孤身在这虎狼窝里等候,就算她手里提着个雀笼,也免不了会有不识相的人送上门来找死。 顾云听好不容易安抚了相思雀,一抬眼,正对上一张放大了数倍的脸。 男人一身酒气,面上带疤,典型的地痞流氓装束。他眯着眼睛猥琐地嘿声笑着,伸手想摸少女的双颊,口中不干不净地说着一些荤话,又道:“小娘子是头一回来这里吧?要不要哥哥带你四处转转,熟悉熟悉?” “我分明记得自己来的是赌坊,又不是花楼,我用不着旁人作陪。”顾云听悠悠地答,空着的右手抓住男人的手腕,分明没怎么用力,却像是骨头都被卡在了那里一般,不能寸进。 这是踢到铁板了! 男人面色一变,被吓得连酒都醒了大半,黝黑的面皮上顿时堆满了谄媚讨好的笑容,挤得横肉都起了褶子。 “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姑娘大人有大量,放过小人吧!” 顾云听轻笑,五指微微一松,男人连忙抽了手跑进了人群里,无迹可寻。 这一场小小的变故并未能影响众人的兴致,不过难免有注意到这边的,旁观了全程,面上仍摇着骰子抹着牌九,心中却都已经有了数。 今日这十三弦,怕是来了个他们得罪不起的狠角色。 顾云听照旧拨弄着雀笼里的相思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曲成双待的楼高,赌坊的人上楼通报要一阵子,再下来也要一阵子。不过曲成双倒也大胆,直接倚仗着轻功,纵身从顶层跃下,然后安然从赌坊的正门晃了进来。 她看见顾云听,也是一怔。 “顾小姐?” 曲成双的面色微冷,似乎并不怎么待见这位不速之客,轻嗤道,“三小姐不待在家里绣花,跑到我这赌坊里做什么?我这里遍地都是豺狼虎豹,一人一口,怕是就要把你这细皮嫩肉的大家闺秀生吞活剥了。” 笼中的两只雀儿正在争食,不过却不凶,只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顾云听正看得有趣,听见说话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便已经大概猜到了缘由,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眉尾微微一扬,笑道:“曲老板说话还真是不客气,不过让您失望了,我不会绣花。今日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也猜不准,所以直接来问问你。” 她停顿了片刻,抬眸,问:“曲老板好像不怎么待见我?” 问得可真是直接! 曲成双闻言愣了片刻,倒是干脆地承认了:“对,三小姐一个住在深闺里的女人,凭什么从我手里抢东西?” 顾云听一时有些摸不清她说得“东西”,指的究竟是十三弦,还是某个人。 她想了想,也不纠结,笑问:“我抢了你什么东西?” 痛快人说痛快话,只是周围耳目众多,有些名字不好直说。 曲成双毫不遮掩,直直地迎上少女盛着笑意的双眼,毫不退让:“我的心上人。” 叶临潇? 不是说他们不对付么,怎么还是心上人了? 顾云听挑眉,道:“这里人多,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别看周围这一群三大五粗的男人嘴里吆五喝六的,耳朵都尖着呢。 曲成双也想起了这一茬,不悦地将抹着浓烟口脂的唇抿成一线,点了点头,不耐烦地道: “你跟我上来。” 第120章 有何不敢3 十三弦越往上走,布置就越奢华富贵,不过相对的,人也就越少。 虽不是头一次进来,不过白天的十三弦和夜晚的本就有所不同,何况昨晚她为了不惊动守卫,都是往横梁上走的,哪有这样光明正大的参观来得赏心悦目? 连账簿都捏在顾云听手里,这十三弦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了。曲成双索性带她去了顶层,却不是书房,而是一间摆放着各色赌具的屋子。 上来的路上曲成双一句话都没说,拧着眉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看样子,现在是总算打定了主意了。 顾云听站在赌室门口,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 “怎么,怕了?”曲成双见她迟迟不动,不屑地轻嗤。 “那倒不至于,”顾云听笑了笑,“曲老板是想和我赌?” 脑子倒是还算活络。 曲成双想着,冷笑着点头:“对。” “赌注呢?是赌这座楼,还是赌某个人?” “楼有什么好赌的?像你这样的大小姐,我就是双手把这座赌坊送到你手里,凭你,管得了么?” 她的语气极为嘲讽,若是换了别人,顾云听难免要暗中刺她几句,不过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对着这个曲成双,她有的是耐心。 或许是因为她心情好?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笑如春风迎面,杨柳拂水:“管不了,还得劳曲老板多费些心思。” 打理的事交给曲成双,盈利的钱,抽一半拿给叶临潇,剩下的就都是她的。既然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钱,又何必抢出风头,吃力不讨好? “哼。”曲成双见不得她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冷冷地道,“我也不欺负你,三局两胜,若是你赢了,人归你,楼也归你,我白替你管这盘口,到了年底一分红利都不要。若是我赢了——” “如何?” “人归我,你从此回你的长平伯府当千金小姐,别来掺和我们的事。” 这是拿一个大活人的心做筹码? 人心深得很,就算她们之间定出了胜负,难道就能凭此掌控了一个人的心了么? 顾云听想着,却挑了张干净的桌子放雀笼,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道:“可以,赌什么?” “你会什么?”曲成双态度轻蔑。 她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想来也就是这些养在深闺里、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才会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怎么会,不如简单点,掷骰子吧,比谁的点数大,一局定输赢,可好?” 顾云听道。 她会的其实不少,不过顾云听毕竟是长平伯府的大小姐,赌得太精了不合适。 曲成双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一言不发地取了两个筛盅,又将其中一个按在桌面上,随手一滑。 她用力极巧,筛盅借着她的力道滑到了顾云听身前,正好停住。 一局定输赢?这顾三小姐本事没有,胆色倒是不错! 那就让她知道知道,“死”字怎么写! “你我又不是赌钱,那些繁复的技法就不必了吧,最小三点,最大十八点,多一点少一点都不作数,原本感情之事就不能强求,这样就当是听天由命,如何?”顾云听淡笑着提议。 她没有内力,若是曲成双想传说中那样用内力将骰子碎成两半,她岂不是输定了么? 顾云听倒也没有那么在意这些赌注,但是她也不喜欢没有意外的输。 曲成双料定她耍不了什么花招,也不想太仗着自己的赌技欺负人,否则就算赢了,也不见得光彩。 何况若她真的只是凭技巧胜了顾云听,在那个人面前也说不过去。 “就这么定了,一局定胜负!” 曲成双说着,手腕发力,将筛盅里的三颗骰子摇晃出悦耳的碰撞声—— 第121章 误会一场1 “啪!” 从声音上听,两只筛盅几乎是同时被叩在了桌面上。 不过顾云听到底是稍稍慢了一瞬。 “其实曲老板这么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顾云听垂落视线,唇畔犹存三分浅笑,“不论输赢,不论我是不是愿意掺和进来,其实都已经是木已成舟,改变不了什么了。” “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守着你的闺阁,谁还能逼你不成?” 曲成双在叶王爷手下这么多年,又不是个榆木脑袋。大势所趋身不由己她心里当然再清楚不过了,只是赌徒天性,偏想要孤注一掷。她冷笑道,“怎么,你怕了?” “我怕什么?我的运气一向不错。”顾云听唇角微弯,气定神闲的样子是料定了自己会赢。 “废话少说!开吧!” 曲成双一声娇喝,两只盅盖同时掀开,一个十八,一个十七。 顾云听的那个才是十八。 “你输了。”顾云听笑了笑,“依你所言,钱归我,人也归我。” “不对,你早知道你会赢。”曲成双眉头皱得死紧,“你出老千?!” “曲老板高估我了,哪个赌徒不觉得自己会赢?”顾云听笑吟吟地反问,“难道刚才曲老板不觉得自己会赢么?” 如果早知道自己注定是要输的,那就不会赌了。 不过她说得也没错,顾云听的确早就知道了,却也称不上什么耍赖出千,只是这榆木桌板单薄,容易震到骰子罢了。 曲成双信了她的说辞,既然是运气,那么她无话可说!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想再争取的心。 “可是以你的家世,换个人不是更好么?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他呢?!他只是个江湖草莽,就算你看得上他,你们长平伯府的门槛那么高,你爹娘会让他跨过去么?他原本能有更广阔的选择,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又何必白白耽误了他?!” 顾云听愣了愣。 这人在说什么呢,什么江湖草莽? 曲成双顿了顿,没等顾云听琢磨清楚,便又道:“说起门当户对,就连叶临潇那家伙都比他更适合你啊!你为什么非要选他?” “……” 顾云听福至心灵,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说的这个‘他’,莫不是陆君庭陆神医?”她问。 “你装什么傻?不是他还能是谁?”曲成双讽刺地笑道。 怎么,这些大家闺秀敢做不敢认么?事到临头,还问什么是谁! “曲老板怕是误会了,陆神医人不错,可是对我没有用处。你对他有没有想法,都不关我的事——” “你少装蒜,昨晚我在密室外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没敢靠近,可陆君庭的脸她是最熟悉的,还能看错了不成?! “昨晚陆神医在医馆里照看病人,”顾云听面无表情,“曲老板纵横江湖多年,又和那两个人都熟悉,难道还分辨不出易容之术么?还是关心则乱?” “真的?”曲成双将信将疑。 叶临潇好像的确总是易容成陆君庭的样子四处行走。 这么说来,她不仅白生了一天的气,还把年底的红利都输出去了? “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曲成双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顾云听觉得莫名其妙。 她又不会什么占卜之术,就算直觉比旁人准,却也没有未卜先知或是透视人心的本事好么。 还不是曲成双她自己不说清楚,这才打了这小半天的哑谜。 果然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不提名字,谁能想到这么个炮仗一般一点就着的性子,竟会中意陆君庭那个正经的老好人。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稳赚不赔。 第122章 误会一场2 曲成双有些懊恼。 他娘的要是早知道这是个误会,她就不跟这顾云听说了! “喂,就当做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赌的人就是叶临潇,赌约还作数,钱归你人也归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曲成双勉强保持着冷脸,提要求。 “红利我还是照常分给你。”顾云听道。 “不是这个!我不缺钱!”曲成双气呼呼的,“我是说,这件事,你不能告诉陆君庭!否则我和你翻脸!” “曲老板什么时候没有和我翻脸?”顾云听露出了与逗相思雀时一般无二的神情,不过曲成双心里有事,也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顾云听稍稍停顿,才又笑道,“就算我不答应这个条件,曲老板又能奈我何?就算你因此不愿意继续好好打理这个赌庄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缺钱,最需要这个赌坊的人也不是我。” “你不缺钱你瞎掺和什么?!” 曲成双气急败坏。 “只是取乐。”顾云听唇角勾着好看的弧度,“花楼不许女子踏足,我寻欢不成,自然要找个地方作乐不是?” 曲成双瞪着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自然知道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可看着顾云听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轻佻放荡!顽劣成性!不守妇道!恶贯满盈! 这四个词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你真是长平伯府的嫡小姐?”曲成双有些怀疑。 哪有大家闺秀像她这样的?不说这态度气质,就说“寻欢作乐”这个词,正常的千金小姐,谁会把它挂在嘴边的?! 还是说,是曲成双自己在十三弦里待久了,已经不了解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大祁了? 顾云听无处得知她内心的波涛汹涌,只是针对这个问题,觉得好笑。 “如假包换。” 她转了转脖子,伸了个懒腰。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像。 不过原主本来像的时候,不也被人说是嚣张跋扈的纨绔小姐么? 流言蜚语最难扳正,就算她行得端坐得正,嚣张跋扈的印象早已先入为主,别人又岂会信她?既然如此,她自然是要坐实了这纨绔之名,否则,岂不是太委屈她自己了么? “所以呢,曲老板可想到要怎么说服我帮你守住这个秘密了?”顾云听悠悠地道。 “你什么都不缺,我还怎么说服你?不过曲某在三教九流之中混迹已久,认识的人里有不少亡命之徒,既然你这么聪明,就该知道,那些人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陆君庭知道了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 曲成双试图凶她。 “这算是在威胁我?”顾云听面色如常。 顾云听才不信她的鬼话,为了保守这么一个儿女情长的秘密动手杀人,她怕是失了智。 “我说到做到!” “哦。” “你不信?!” “曲老板的确是在这十三弦里待得太久了,平日若是闲着,也该出去走走才是。”顾云听微笑,笑得眉眼如夜空下的月牙,又如雨幕中的桃花,“亡命之徒我抓的多,城外鸣雁山的劫匪和你十三弦放出去的赌徒,如今都在大牢里关着呢。” 曲成双说得狠,却也只是色厉内荏。 毕竟是叶临潇亲口说交托账簿的女人,她哪敢怎么样? 不敢动。 她快哭出来了。 想她曲成双自幼在流氓乞丐和恶狗堆里长大的人,小时候被打断了骨头都没哭过,这次却是真的束手无策地想用哭来解决问题了。 “我求求你了!大小姐!姑奶奶!”曲成双崩溃地道,“您行行好,别告诉他成吗?!” 第123章 误会一场3 没想到像曲成双这样的人,竟会为了这种事求她?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好奇:“怎么,你喜欢陆君庭,却不敢告诉他?” “是啊,不行吗?”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很新奇。”顾云听道,“我还以为曲老板成天和亡命之徒打交道,身上多少也会沾染一点亡命之徒的习性,无所畏惧才是,怎么会对陆神医束手无策?” “……谁说我是拿他没办法了?我只是想不好怎么和他说好吗!” “那不是正好么,你想不好,就由我代劳,替你告诉他,岂不省得你纠结?” 顾云听说得和真的一样。 她怎么可能管这种闲事?就算这曲成双一辈子都不说,一辈子都把喜欢的事闷在心里,她也不可能插手的好吗。 不过是逗着这难得方寸大乱的曲老板有趣而已。 “嘶,我说你这人!”曲成双语塞,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又不是不认识陆君庭,他那个人就是个榆木脑袋!眼睛里只有医书和病患,我站在他面前他都看不见我!这事儿我求求你了行吗,你别告诉他,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不然,倒像是我上赶着求他一样。” “你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看你?”顾云听问。 “可不是么!你别看陆君庭这个人平时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他冷落起人来真的能把人冷死!我上次去他那间破医馆,坐了半天,他就刚见面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个‘早’!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他了,让他这么讨厌我!” “……” 可也不对啊,陆神医说起曲成双的时候,有讨厌么? 顾云听“嘶”了一声,低声问:“曲老板,你知道什么叫做——欲盖弥彰么?” “什么意思?”曲成双狐疑的问。 她没念过书,知道的词儿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这个词好像没怎么听过。 “打个比方,一个人越是喜欢谁,他嘴上不敢说,所以就表现得越冷漠疏离。”顾云听大致地解释着,瞥了曲成双一眼,道,“也就是像你这样的,虽然我也只是凭空猜测,可是没道理陆神医对谁都好,却无缘无故地只不和你说话吧?” “你的意思是说,有可能他其实也是在意我的,只是不敢说出来?”曲成双面露喜色,可转眼又苦恼起来,“这只是你的猜想!万一猜错了,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这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还能什么都知道不成?”顾云听失笑,“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曲老板竟然也有不敢赌的东西。” 坊间有传言说这曲成双少时成名,连生死都可以拿去做赌注,却偏偏怕用情去赌。 其实顾云听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足够有趣,是生是死她并不在乎。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可能把情看得像曲成双这样重。 动情的人太蠢,顾云听不做蠢人。 “这当然不一样,对我来说,别的什么都不贵重。你不是我,不会明白的。”曲成双摆了摆手,目光盯着散在桌子上的三个骰子,自嘲般笑了笑,道,“再赌一局?若是我赢了,你就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若是你赢了……就算了。” “不了。” 赢一场就够了。 顾云听拒绝得很干脆,“我本来就没兴趣做红娘,你爱说不说。十三弦还是交给你来打理,年底红利也照给,如果有什么事,你仍旧去问叶临潇,一切都照你们原来的规矩来。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事倒是可以知会我一声,别的就算了吧。” 她说着,起身提了雀笼要走。 “这么想省事,你怎么不索性把账本还回来?”曲成双嗤了一声。 “还回来也不是不行,”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你们叶王爷说了这是聘礼,若是皇帝赐婚之前我后悔,才好把东西退回来,我总不好让他误会了不是?” “哟,叶临潇还给了你反悔的机会呢?”曲成双奇道。 这么体贴? 这可不像他。 顾云听笑而不语。 反悔的机会? 试探罢了! 就算她想反悔,那皇帝一直盯着顾家,他能不赐婚? 做梦! 第124章 静候佳宴1 临近傍晚,街上的小贩都纷纷收了摊往家里赶,两旁的各色酒楼里有饭香扑面,引诱过往路人。 顾云听这些日子在府里闹出的动静不小,守在长平伯府门口的小厮都略有耳闻。 沈姨娘就不用说了,她手里攥着府上的大权,一向是说一不二的,而自从大管家被老爷派去临州打理祖产之后,二管家就一直是府里的第一把手。眼下连那两尊大佛都被这三小姐连根拔起了,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签了契约替主家办事的奴才? 小厮们一见顾云听进门,都纷纷敛声屏气低头行礼,过分毕恭毕敬的模样让顾云听很是茫然。 从前这些人不是趾高气扬就是奴颜婢膝,神情灵动态度夸张,有趣得很,这会儿倒好,一个个的,竟呆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顾云听快步从门前走开,进了青芷居,站在月洞门外时,却瞧见几个新面孔正挤在西侧的小屋子里吃晚饭。 “小姐你回来啦?” 顾云听正晃神,小鸾就已经迎了上来,见她一直盯着那间屋子看,便笑嘻嘻地解释道: “那些是方姨娘新拨给咱们青芷居的仆人,有四个婆子,还有四个小丫头。原本方姨娘带来了二十多个人,想等小姐您回来再让您自己选的,不过后来大少爷过来,说等您回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所以就先帮您挑了,若是有不满意的,再换就是了。” 那边屋子里的人也看见了顾云听,都各自放下了碗,不过她们毕竟只是下等奴才,平日里处理的也是院中杂事,不是经常在小姐面前露脸,又是刚进来府上不大懂规矩,一时也有些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出去行见礼。 顾云听没这个顾虑,青芷居说大也不大,都在一个庭院里住着,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上等下等之分? 不过既然是饭点,还是不打扰她们为好。 她像那八人点头示意,笑了笑,便进了主室,问:“绮罗呢,她还没回来么?” “哪儿能啊,她早回来了,是到厨房准备晚膳去了。临来时她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务必感谢小姐的大恩,非要让她亲自下厨,给小姐做顿饭才行。”小鸾笑说着,给顾云听沏了一壶新茶。 “亲自下厨?”顾云听怔了怔,“你吃过她做的饭么?” 她从前倒是不挑口感,不过自从到了顾府,每天美味佳肴养着,舌头难免就被养得娇贵了一些。 “没有,”小鸾照实说,“听说是第一次下厨,不过她阿娘特意给她写了菜谱,又有厨房的妈妈们帮衬着,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 行吧。 至少知道知恩图报,好事。 顾云听勉强安慰自己,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和那两个婆子送静许去找五公主,她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唔,奴婢们到镇国将军府的时候,五公主正和老将军在切磋,输了,然后奴婢将所有的事情都禀明了她,她就顺手拿鞭子抽了静许两下,又说最近陛下看她看得严,不许她‘暴虐成性’,所以就把让人把静许送去掖庭,给冷宫的娘娘做洗脚婢了。” “……” 不许她暴虐成性,她还抽了人家两鞭? 顾云听不禁笑出声,又问,“然后你们就回来了?” “对呀,”小鸾点了点头,“哦,还有,五公主问您明日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城,听说是邻县新来了一个杂耍团,来回需两日工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回京城正好正月十五。殿下说不管您愿不愿意去,都让人到将军府给她递个话,省得她心里老琢磨这个事儿。” 第125章 静候佳宴2 “那一会儿吃了晚饭,你让人过去说一声,就说这两天事情多,先不去了。”顾云听说完,又想到了一件事,“你说下午大哥来过,是有什么事么?” “哦,就是正月十五昭宁园上元宴的事,大少爷和以前一样,是为了送新的珠花和衣裙来的。” 小鸾连忙从暖阁里抱了一个托盘出来,上头陈放着一套新衣裳,广袖外衫由主体的月白渐染到袖口的苍蓝,倒也好看,钗用贝母和白银打造出一个燕呢喃的图案,也算别具匠心。 “这次挑的倒是比上回的好看,不过,上次不是说了让方姨娘那边的人准备么?” “但是这次的发钗好看嘛,大少爷说好不容易有个新奇的样式,自然是要买回来的,既然有了钗,那就索性再配了套衣裳。”小鸾笑道,“咱们家大少爷不是一直都这样嘛。” “那就收着吧,说起上元宴——顾星梦那边没什么动静么?” “没有啊,沈姨娘出了那样的事,四小姐哪敢再生事啊。”小鸾道。 这世上难道还有顾星梦不敢做的事么? 顾星梦不是一直想去上元宴,还费尽心思地得了老太太的首肯么?原本她有沈姨娘撑腰,都还要指望着这一场宴会翻身。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姨娘倒了,顾星梦没了靠山,还不拼尽全力去抓住这个机会? 以她那个被娇惯坏了的脾气,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顾云听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等着吧,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天里的事了。 门外两道脚步声正逐渐靠近,顾云听抬头看向门外,来的竟是沈溪冉。 啧,说曹操曹操到。 少女的步履急促,神情也十分焦虑,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 也对,她是仗着沈姨娘的面子住进长平伯府的,如今沈姨娘被送走了,她的地位自然就尴尬起来了。 “三姐姐!三姐姐,你是溪冉在这府里唯一的朋友了,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沈溪冉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咬着下唇,目露哀求之色。 “怎么了?” “我姨妈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啊,她是清白的,可是姨夫却不知道为什么把她送到别的庄子上去了!庄子上的人都是仗着天高地远,可劲嚣张跋扈的人,奴大欺主啊,姨妈她一个弱女子,到那里不就等同于进了虎穴狼窝吗!三姐姐,在这里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帮帮我吧!” 顾云听闻言,眉锋一挑,不禁笑出了声。 这沈溪冉是真的天真,还是别有用心? 她或许是和原主更熟悉一些,不相信顾云听能对付得了她那好姨妈。可是经过上次的事,她为什么还会觉得顾云听把她当朋友? 话不都已经说明白了么,怎么还能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 “溪冉,你也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大好,他决定了的事,怎么可能因为我的话而改变?不过他最疼四妹妹了,沈姨娘又是她的亲生娘亲,你不如让她去求父亲,或许还能有用呢?”顾云听垂下目光,放缓了声音。 逢场作戏,可不止她们会。 “可是,她不是因为你,才被姨夫禁足的吗?”沈溪冉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现在连青芜居都出不去,姨夫也不去她那里,自身都难保了,怎么能救得了姨妈呢?” 她还指望着顾云听这个蠢货答应之后,再顺势替顾星梦求求情呢。 虽说沈溪冉和顾星梦不对付,但是后者答应了能带她一起去上元宴,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她可不想就这样胎死腹中! “对呀,父亲一向最疼她了,这次却连她的面都不想见,可见姨娘做了太多错事,父亲已经不愿意原谅她了。”顾云听说着,语气一转,冷冽而嘲讽,“所以她根本就不无辜,你找我有什么用?” 第126章 静候佳宴3 她的态度变化得太快,以至于沈溪冉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三、三姐姐……你说什么?” 沈溪冉怔怔地问。 “没听清?”顾云听轻嗤,“行,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说沈氏她不无辜,她做的那些事我都清楚,父亲没有让人把她绑去衙门都已经算是仁慈了。不过你大可以不用担心,没人会因为她们母女的事赶你走,我这样说,你懂了么?” 沈溪冉听见她问“懂了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才明白过来顾云听说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还以为顾云听一定会听她的话! 明明以前每一次都是这样的!上次观梅宴顾云听拒绝她,难道不是因为傅湘儿从中挑唆作梗么!为什么这次谁都不在,顾云听却还是不肯帮她? “三姐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沈溪冉一副寒了心的模样,“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朋友之间的一点小忙你都不肯帮,还出言奚落呢?你以前明明不是这种人的!” “我不是么?” 合着帮她才是理所当然? 那这个朋友她是不敢要的,否则,哪天这沈溪冉让她去做替死鬼,大概嘴里也还是这一套“小忙”的说辞。 要不起。 顾云听轻笑,“我这么‘嚣张跋扈又喜欢为非作歹’的人,这么会帮你?” 这话可是先前沈溪冉背着原主亲口说的。 既然她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顾云听又为什么不实现了她这心愿? “你、你知道?!”沈溪冉自己说的话,自己总还有印象。听见这几个词从顾云听嘴里冒出来,一时心虚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你们说的人是我,我为什么会不知道?”顾云听正喝完一盏茶,将杯盏放在桌子上,发出“咔”得一声,倒把那沈溪冉吓得退了一步。 顾云听见她不敢说话,才又道,“我不和你们计较,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上次梅枝的事,我给你面子,没有当面说这些话,你自诩聪慧机敏,不懂么?若是懂了,你这次却又来,难道是专程来讨骂的么?” “我……我知道错了,”沈溪冉咬牙,服了软,“三姐姐,溪冉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在这里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了……” 翻来覆去都只有这句话。 顾云听被她念得耳朵疼,视线一转,正瞧见绮罗灰头土脸地端了食盒回来。顾云听勾了勾唇角,打断道:“不巧,我这里要用晚膳了,你要是想说什么,不妨晚间再来?” “我也还没用饭,不如就——” “表小姐可别为难我家小姐了!”小鸾适时地露出了程序化的微笑,打断道,“那可是我们院子里的丫头特意做来感谢小姐大恩的,这种饭,表小姐可吃不得!” “我怎么吃不得?我同三姐姐商量,有你这贱婢说话的份么?姐姐你瞧这小贱蹄子,什么东西,竟也敢蹬鼻子上脸!依我说,姐姐就就该把她也逐出去才是!没大没小的,像什么样子!” 沈溪冉心高气傲,在顾云听这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又不敢随意宣泄,现在这丫头也插嘴让她没脸,她自然就迁怒到了她身上。 小鸾被她这一番话堵得没了脾气,不怒反笑。 这可真是不识好人心! 小姐都已经烦了,这表小姐还“嘚啵嘚啵”看不懂眼色,她好心提醒,倒还成了她的不是了? 哼。 说话间绮罗已进了屋子,一看见沈溪冉,不禁愣了。 沈溪冉和顾星梦是表姐妹,绮罗从前又是在顾星梦身边做事的,自然是见得多了的。不过从前沈溪冉和顾星梦不对付,所以也不喜绮罗,眼下这小贱蹄子换了主子了,新主子又是和沈溪冉“相熟”的,她自然是要挑拨两句的。 “三姐姐,你怎么连顾星梦身边的人都敢收?这样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的奴才,还不如趁早赶出去省事!” 沈溪冉拧着眉头,鄙夷地道。 第127章 鸡犬不宁1 绮罗闻言,顿时变得面色煞白。 她不想被赶出去! 沈溪冉见了她的神色,越发得意。 不过她怕是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又或者,她是想用这种别出心裁的办法获得信任,和顾云听重归于好? 顾云听挑眉,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怎么?我的丫鬟,去留还需依你说?你是谁?” “我、我只是为了三姐姐你好啊!”沈溪冉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贝齿紧扣着唇瓣,泫然欲泣。 “行吧,好意我心领了,走吧。”顾云听抿了抿唇,十分敷衍。 顾月轻和顾星梦固然恶心人,可人家至少还懂得察言观色,不会像她这样,死皮赖脸地紧缠着厌恶她的人。 沈溪冉却好像误解了“走吧”两个字的意思,闻言一喜,道:“三姐姐你答应了!走走,我们这就去找姨夫去!” “……” 顾云听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真傻而不是装傻了。 “有意思么?” 她是彻底没了耐心,凉凉地看着沈溪冉,却也只是片刻,便移开了视线,道:“绮罗,去看看那边的婆子们吃完饭了没有,若是吃完了,就麻烦她们过来一趟。” “是。”绮罗听见吩咐,这才松了一口气,领了命出去。 那沈溪冉还不明白,不解地问:“只要我们去就好了啊,找那些婆子做什么?” “天晚了,将灯点上。” 顾云听没有搭理她。 婆子们来得很快,小鸾刚点完烛灯,吹熄了火折子,屋外几个婆子就匆匆忙忙地跑了来。 “小姐,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一个稍大胆些的婆子问。 “喏,这个人,”顾云听说着,指了指沈溪冉,“‘请’出去。” 她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十分寡淡。 猴戏好看,可是看得多了,也就不新鲜了。索然无味的话,顾云听可没兴趣。 “我看谁敢动我?!” 沈溪冉这才意识到顾云听是真的要同她撕破脸了,此时倒也拿出了几分小姐的气势。婆子们才刚来府里,还不大清楚状况,倒还真被她给唬住了,站在原地有些犹豫不决。 “妈妈们可别糊涂了,咱们青芷居自然是由小姐做主,既然小姐发了话,你们照做就是了,不必顾忌别人说什么。”绮罗恰到好处地提点道。 沈溪冉与她不对付,她也未必看得上沈溪冉。 不过是个到处打秋风的表小姐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进了长平伯府之后谁都看不上眼,只当三小姐好骗才和她来往呢!眼下三小姐也不好骗了,这沈溪冉竟还在那里做梦呢! 婆子们听见这话,连忙朝沈溪冉摆了个请的姿势。 虽说是请,可这她们的态度都特别强硬,大有要揪着人的衣裳丢出去的架势。 沈溪冉大概也没尝过被人赶出去的滋味,又羞又气,恼得耳根子都快滴出血来。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过是仗着我姨妈失了势,才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顾云听!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一样的呢!没想到也和这些人一样!” 被两个婆子架着到了院子里的沈溪冉骂骂咧咧地道。 “她不是和沈姨娘不亲么?这会儿倒是一口一个姨妈的了?”顾云听掀了食盒,亲手把里头的饭菜端出来,问。 “亲是不亲的,不过倒是借了沈姨娘不少势,不然当初又怎么敢骗到小姐身上?”小鸾答道。 “听她说话不就知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府上的人都欠了她什么,”绮罗冷笑道,“先前也看不起四小姐呢,说她不过是个庶女,姨娘生的,上不得台面,叫四小姐知道了,当着不少公子小姐的面狠狠数落了她一顿,从此再也不敢到青芜居去了,连沈姨娘都不怎么见了。” 第128章 鸡犬不宁2 “哦?顾星梦说她什么了?”顾云听这才恢复了几分兴致。她还以为沈溪冉是装的,没想到她竟然是真的想不开? “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什么,凤凰窝里生的孔雀,也比大鹏窝里的麻雀高贵得多。” 凤凰生孔雀,孔雀生大鹏,大鹏生麻雀。这本就是讽刺的说法,顾星梦说话还真是够毒的。 不过如果对象是沈溪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恶人自有恶人磨。 婆子们把人丢出了庭院,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也没有什么人再来,便索性把门也关上,才回了屋子里复命,道:“小姐,那位姑娘,我们已经请她出去了,不过她还一直在门口不肯走,怎么办?” “随她喜欢。诸位辛苦了,日后若是再看见这个人来,就直接请出去吧,我不想在青芷居里看见她。”顾云听说完,才客气地笑了笑,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妈妈们又是刚来,难免不熟悉这里,还是先回屋子里歇息吧。” “哎,好,如果夜里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 几个婆子恭恭敬敬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三个人。 “坐吧。” 顾云听淡笑着,在两个丫鬟讶异的目光中,摆了三双筷子出来。 两人连连摆手:“这怎么行?尊卑有别,岂有主子和丫鬟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道理?” “青芷居里我是主子,道理当然也是我说了才算。”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既然是自己做的饭,又没有外人在场,就都跟着一起吃吧,这个时辰,再去找别的热饭菜也不容易了。” 话已至此,两人又岂敢推脱?各自领了一只小碗,半推半就地上了桌。 绮罗脑子活络,看得更清楚,说话也适时。 这对顾云听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只可惜,这位“意外之喜”的手艺的确不怎么样,但难得也是一番心意,顾云听又不好说什么,索性大家一起吃,也就没那么勉强了。 “……”绮罗嚼了一片菜叶子,似乎觉察到了自家小姐的用意。这个菜,的确是过分难吃了,“小姐,要不咱们还是找个小厮跑腿,去俯仰阁买几个菜吧,这些年我也存了几两银子,应该足够了。” 顾云听闻言,抿着唇忍住了笑意,面色十分淡然:“不必,就这么吃吧。” “可是我做得不太好吃……”绮罗讪讪地道。 “只是咸了,没事。” 绮罗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热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小姐这是知道她家里有母亲要照顾,在替她省钱啊! 阿娘是真的不明白,小姐的恩德,怎么是这区区一顿饭能还得起的? “哭什么,”顾云听愣了愣,不禁笑道,“至于么?” 就算这一盘菜里几乎放了十勺盐,也不至于把人咸哭吧? 人家小鸾都吃了这么多了,不也什么都没说么。 她自然不知道绮罗在想些什么。 顾云听实在不是什么懂得体贴的人,不换菜,也不过是不想再等。更何况,这咸到辣嗓子的菜也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吃过,当然是要大家一起分享才行。 性格恶劣如顾云听,因为她的恶劣,又一次让别人产生了美好的误会。 第129章 鸡犬不宁3 自从沈溪冉被赶出去之后,青芜居的人就像是凭空从顾云听的生活里蒸发了一样,接连两天都没有再出现过。 怕是还没从沈氏被逐的打击里回过神来。 这天正是正月十五,顾云听刚梳洗完,换好衣裳,便听婆子进来通传,说是五公主的马车已在府外,正等着她一同去昭宁园。 原本顾云听是要搭顾老太太的马车去的,不过她们之间注定是相看两厌,可又要考虑接下来的上元宴,不好闹得太僵,气氛必定令双方都不悦。眼下有楚凌霜载她一程,倒也方便。 这样的大事,青萝居里自然忙作了一团。顾月轻自恃身份才华,出场必要惊艳四座,所以选衣裳配首饰、画眉点唇贴花黄都是大事,到用午膳时便已经换了一柜子的衣裙,也没能定下个大概来。 显然,就算如今身上已有了婚约,顾月轻也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众人的追捧和倾羡。 “小姐!不好了!” 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进屋子里,“奴婢方才听见一个婆子说,三小姐已经动身去了昭宁园了!” “这有什么可慌的?” 顾月轻正心烦,听见是这种事,脸色也不大好,却也只在一瞬,很快又端起了自以为完美无瑕的大气人设,佯装担心地道: “三妹妹一向很少参加这些宴会,去了也只是躲在角落里吃东西,想来是不大清楚规矩吧。我们长平伯府女眷的请柬都在祖母手中,她这会儿去了,也只会被拦下来,被人当做笑话罢了。只是希望她别太无理取闹,丢了咱们府里的脸面才好。” “不是的!”小丫鬟急忙摇头,“是五公主!五公主的马车亲自停在门外接她去的!那婆子正是前些天送静许去镇国将军府,找五公主的!她说那五公主还让小鸾带话给三小姐,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邻县看杂耍,听那口气,像是相熟已久的!” “你说什么?”顾月轻手中的珠钗脱手落在了妆台上,顿时磕出了一个不浅的小孔。 怎么可能? 五公主前几日还赐了她一个丫鬟,虽然人品不敢恭维,但那至少就证明公主是有意与她结交的!可为什么一转眼,她又和顾云听走在了一起?! 堂堂公主殿下,特地来接这么一个人? 顾云听算什么东西,她配么?! “不会吧,我看三妹妹这些日子都在府里,哪儿也没去,若是公主相邀,她怎么会在府里待着?” 顾月轻定了定神,强笑道。 她心里不服,语气自然就僵硬一些,钟玉在旁听着,只觉得势头不妙,连忙趁人不备,从门边拉了一个路过的丫鬟,令她去请老太太来。 那日静许被逐时,老太太曾暗中对她下了命令,说若是青萝居中再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刻派人告诉她,免得再出乱子。她虽是跟着二小姐的一等丫鬟,可真正的主子却是老夫人,既然二小姐可以不声不响地允诺静许取代她的地位,那么也别怪她不义! “好像是三小姐说府里有事走不开,所以才回绝了。”来报信的小丫鬟不大确定地答道。 照理说,公主殿下好意相邀,谁敢拒绝? 不过那跑腿的小厮却也的确是这么说来着。 顾月轻嘴角得体的浅笑已经凝固,随手抓起了手边的胭脂盒,狠狠地攥在手中,好似那就是顾云听的骨头一般。 她嘴角勾着冷笑,五指月收越紧,可就算胭脂盒是瓷器,也绝非那么容易就能被她捏碎的。 好啊!连一个胭脂盒都敢膈应她了! 顾月轻气得直发抖,狠狠一掷,将那小瓷罐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第130章 忍气吞声1 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毡子,胭脂盒被砸在毡子上,只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咚”声,毫发无损,反而滚到了一根深褐色的拐杖边。 顾月轻愣了愣,视线顺着那拐杖脚往上移,正看见她祖母黑沉沉的脸色。 “祖母……”顾月轻嗫嚅着唤了一声,下意识地想撒娇,却又想起那日搜查“鸳鸯露”之事,不由得噤若寒蝉,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那日她以为自己定是要被责骂了,可一通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解释之后,顾伯爷和顾老太太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让顾月轻越发不安,若是他们责备她,她或许还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可是他们偏偏什么也没有说…… 像是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什么都不想听了一般。 不可能,这只是她自己吓自己罢了! 顾月轻自我安慰。 就算父亲不想听她解释,祖母也一定是会向着她的!从小到大,祖母什么都依着她顺着她,绝不会什么都不问就在心里给她定了罪名的! 顾月轻这般想着,眼眶就微微湿润了,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祖母来得正好!那三妹妹欺人太甚,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 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女,老夫人就算在气头上,却还是忍不住见她这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于是略微缓和了语气,问: “又怎么了?” “咱们都是一家人,原本就该一起跟着祖母去昭宁园赴宴才是,可这才刚到午时,三妹妹就已经自己先走了,这是个什么道理?”顾月轻扁着嘴,避重就轻地道,“她竟还让五公主亲自来接她!这让五公主怎么想?虽说静许的事,五公主的确有些责任,可三妹妹也不该得理不饶人,借此机会威胁五公主啊!” 那报信的小丫鬟倒是耿直,闻言愣了一会儿,连连摆手,向顾月轻解释道:“不是的,二小姐您误会了,五公主是自己来的,不是三小姐请来——”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她的二小姐狠狠地瞪了一眼,后面的字眼都被生生地咽了回去。 “五公主和三妹妹一向合不来,这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事,公主殿下是至情至性之人,要不是三妹妹威胁她,她怎么可能屈尊来接三妹妹?”顾月轻冷冷地剜了那不识相的丫鬟一记眼刀,补充道。 “……是,是奴婢多嘴了。” 小丫鬟只觉得脊背生寒,她虽口直,可心思倒也转得快,立刻改了口。只是心中不解,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一向最温婉大气、善解人意的么? “祖母!”顾月轻眼角挂着泪,抽噎了一声,“五公主先前赐我丫鬟,便是在暗示孙女,她有意与我结识啊!可三妹妹却从中作梗破坏了她这份心意,不但把丫鬟送了回去,还抢了孙女的机会!这与五公主结交的本该是我啊!” “你还想留着那个心术不正的丫鬟?是嫌她闹得动静不够大,还是嫌你的脸丢得不够多?”老夫人双眼微眯,冷冷地问,“生了这么多事端,顾云听那个丫鬟早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五公主了!你还有多少名声可以败?公主对你还能有什么期望?” “祖、祖母!不是的!”顾月轻睁大了双眼,慌乱地摇头。 “不是什么?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蠢物?你既然怕顾云听得理不饶人,那就不该上赶着把话柄递到她眼前!人家从头到尾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了,只是没说出来,你倒好,眼巴巴跑到她那里,自己把自己做的丑事捅得叫所有人都知道!” 第131章 忍气吞声2 那天顾云听最后的一番话,围在青萝居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为了摆平此事不让她们倒处去嚼口舌,老太太这些天也不知究竟是费了多少精力,自然生气。 不过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她是真没想到,她一手教出来的孙女,顶着大祁第一才女的名号,竟然会做出这么多蠢事来!兴师动众地去质问别人,却毫无准备,倒是被对方反将了一军,还不及一个傻子来得聪明! 老人家看着顾月轻那副气鼓鼓又嗫嚅着不敢说话的模样,半晌,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行了!今晚的上元宴,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也别强出风头,免得别人再拿你和四皇子的事胡说八道,听见没有!” 这样的丑事,若是在宴会上闹起来,传到圣上耳中,顾月轻的前途可就全毁了! 老夫人一心为自家宝贝孙女盘算,可顾月轻却不明白她的心意。 让她忍气吞声?她怎么甘心! 祖母定是对她寒了心,打算放弃她了!否则,又怎么会不许她在一众命妇、小姐中独占鳌头? 那些人此刻定然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呢,尤其是顾云听,她怎么能让这些小贱人得逞?! 顾月轻心中不服,却不敢当着老夫人的面表现出来,只好装作乖巧,小心地点了点头,委屈地答应道:“月儿知道了。” …… 且说长平伯府门前,楚凌霜的马车已是等了有一会儿工夫了。她们是刚从邻县回来,不过大概是此行还算愉快,楚凌霜虽风尘仆仆,但兴致却不错,一见顾云听,便拉着她说那个杂耍团如何如何,兴奋地像是青芷居中刚添了鸟食的相思雀。 “其中有一个被称作圣女的姑娘,能空手点起一团明火!”楚凌霜神采奕奕地道,“真的是空手!就打了个响指,那火就在她手上着起来了!什么都能烧,可那个圣女姑娘自己却毫发无损!若是换了我,拿着火把都觉得热气烫手呢!” “打个响指,就能空手点火?” 顾云听笑吟吟地反问,说着,伸出了被苍蓝色广袖遮住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 只听一声脆响,她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了一小簇明火,幽幽地燃烧着,随着马车不明显的摇晃而跳跃起伏。 顾云听道,“可是这样?” 楚凌霜愣了愣神,杏眼睁圆,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做到的?你也是他们的圣女,会法术不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顾云听好笑地吹熄了之间的火苗,食指与拇指并拢,搓了搓,笑道,“哪有什么法术啊,不过是江湖把戏罢了,你若是有兴趣——” 她拖长了尾调,意味深长。 “你就教我?”楚凌霜兴奋地追问。 “不,我就只是让你看看。” 顾云听露出虚假的微笑。 “为什么啊?你这未免也太不讲义气了!亏我还担心你随你家老太太赴宴要出事,特意天还没亮就起程回来接你的!你倒好,连这都不肯教我!那我也不教你轻功了!”楚凌霜忿忿不平。 “当真?”顾云听挑眉。 “我骗你做什么?不信,你出去问车夫啊!”楚凌霜小声嘟囔道,“你不过就是气我把静许送到你家二小姐手里,给你添了麻烦了是不是?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天仇?” “倒不是因为这个,”顾云听无奈地笑了笑,“只是玩火危险,五公主是千金之躯,倘若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不如下回,我教你一些别的小把戏,可好?” “哼,虚伪。” 楚凌霜口中虽是这么说着,嘴角却疯狂上扬,笑得十分得意。 第132章 忍气吞声3 顾云听哪里会真为了那个丫鬟惹的事就迁怒到她身上? 这人那么喜欢“惹是生非”,那个静许不过是白替她解闷罢了! 楚凌霜要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那也白和顾云听认识了。她不过是算准了这家伙不会教她这与火有关的“法术”,故意等她退让的。 这事,顾云听也是心知肚明,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心照不宣,也算是默契。 楚凌霜心里正想着,马车已行过了闹市,到了宫门前。不过这一次她也累了,便没有在宫门口嚷着要下车,安心乘到了后宫,才拉着顾云听去了寝殿。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再去母后那里请安,等吃了午膳,我再带你去御花园里逛逛,上回走得急,还没去过呢!”楚凌霜将顾云听按在了椅子上,又招呼宫婢上茶,才往内室去了。 “……” 说好去昭宁园的,竟然又被带到禁宫里来了! 顾云听生平头一次敢怒不敢言。 虽然也不是真怒。 茶喝了半盏,还没来得及续,楚凌霜便已换了一身鹅黄搭藕粉的衣裙出来了。 她的脸部线条原本就柔和,只是平日里都着深色劲装,又染了一身习武之人的不拘小节,行事霸气又刁蛮,所以才让人生出一种冷厉凶狠的错觉。如今换了这么一身衣裙,嘴角有挂着娇俏爽朗的笑,看起来倒是不乏乖巧可爱。 是有点多变。 顾云听上下打量着她,倒看得那楚凌霜有些不自在起来: “母后应允我去邻县时,我答应了她今日换这一套衣裳的,怎么了,很奇怪么?我也觉得不对劲,怪娘气的……” “什么叫娘气,公主本来就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家,裙子也好看的。”顾云听忍不住笑了,“你信不信,今日晚宴上,找你说话的人一定不少。” “为何?”楚凌霜不解。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宫中所有公主皇子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人受宠,得了你的青眼,便是直接得道飞升了了,若不是怕你,这大祁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想和你结交?你今日换了这么一身,看起来倒是不凶了,他们自然要来试一试的。” “想攀龙附凤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楚凌霜先是对此嗤之以鼻,可转念一想,又嬉皮笑脸地问,“大祁的公子小姐都想与我结交么,那你别也是有意接近我吧?” “是啊,”顾云听眉尾一挑,顺水推舟,嗤笑,“我的确是抛了鱼饵,有意等着你上钩,好让你从背后偷袭我一剑,再往顾月轻那里送个丫鬟诬陷我——啧,我这也太蠢了,大概是吃饱了撑着,嫌自己命太长?” “别说得好像你自己是什么惜命的人一样!我可听你家丫鬟说了,那个宫婢挑事的时候,你还生着病呢!像你这种生了病还非得扑个大浪出来的人,本来就是嫌命长的,可不怨我!” 楚凌霜笑说着,伸手想敲顾云听的头,可后者又怎么会让她得逞,自然是稍稍一退,就让了过去。楚凌霜扑了个空,改拳为爪,反身来捉顾云听的左肩。 然而顾云听就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似的,稍稍一动,也不知脚是如何变换,只顷刻便踏出去好些距离。她站在那里,唇角微抿,眸中隐隐现着星光: “不是说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么?这一打起来,可就没这么快收场了。我是空闲,可皇后娘娘下午必定还要忙上元宴的事,总不能让她等着你吧?” 楚凌霜看起来不着边际,却也知分寸,笑道:“哼,那这次就先欠着,改天再补上。” 上回在太子府的梅树间她输了一回,总要赢回来的! “好啊,随时恭候。” 第133章 上元佳节1 月落西山。 应邀赴约的王公贵臣与各自的家眷都已到齐,男丁与女眷分席而坐,男子由太子款待,等候陛下亲临,而女眷则在另一侧陪皇后娘娘坐着。 楚凌霜做事,是出了名的不讲规矩,也不讲道理。硬拉着顾云听在她旁边坐着,引得席上不少小姐都对顾云听咬牙切齿的。 顾云听倒是毫不在意,吃喝玩乐都如常,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 “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继续切磋么?”楚凌霜酒饱饭足,小声地问。 “还打?” 顾云听挑眉,却没看她,而是望着不远处盯着她两眼发红的顾月轻,轻蔑地笑着,遥敬了一杯茶,气得后者险些将手里的酒盅打翻在衣襟上。 顾云听低笑出声,十分愉悦,这才对楚凌霜道,“上元节是要看灯的,大好的节日,动什么刀剑?不吉利。” “你自己说随时恭候的,怎么,想反悔?” “我说话你也信?” 这就有点过分天真了啊。 楚凌霜轻轻“啧”了一声,双目微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看见顾月轻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你招惹她做什么?私底下也就算了,这大庭广众的,弄不好她又要哭了。” “谁还不会哭了?眼泪这种东西可不值几个钱,又不是鲛人,哭再多也不会变成珍珠的。”顾云听嗤笑道,“何况大庭广众之下,谁哭谁丢人。” “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么?” 楚凌霜这抓重点的本事可谓是惊人。 顾云听暗自腹诽,笑道:“‘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搜神记》,没听说过么?” “本公主是习武之人,要看也是看兵书,保家卫国死而后已的,知道这个做什么?”楚凌霜轻咳了一声,讪讪地道,“不过可真是想不到,人家都说你不学无术,没想到还知道这个?” 顾云听抿了口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么,说来惭愧,我也是无意中才添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名声。” “……惭愧个鬼,人家是在夸你么?” 楚凌霜抿了抿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么嘲讽了一句。 园中处处张灯结彩,夜色浓,灯色好,正是过节的气氛。 是夜天晴,又不大冷,撤了桌席,命妇们都围在屋子里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年轻一辈的有些坐不住,得了皇后娘娘的温言嘱咐,就都如得了什么特赦令似的,面上还端着矜持的做派,心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昭宁园内设了几千盏灯,灯上都标了序号题了诗,以一个事物做谜底,赴宴者若是有兴致,便可一一猜过去,将猜到的谜底写在纸笺上,到戌时三刻交到指定的宫人手中,猜中最多的人便可得到皇后娘娘亲赐的宫灯一盏。 这宫灯已经足够华美名贵,可更难得的事夺魁的风光。 往年这魁首多半都是顾月轻,也正是因为夺了魁,她才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露了脸,得了那第一才女的名号。不过其他参与的人,答对的数目其实与她也相差不远,实力不算悬殊,所以众人也都还心怀希望,不至于丧失斗志。 “几千盏灯,只到戌时三刻?往年她们大多都能答对多少?”顾云听有几分好奇。 撤席是酉时三刻,算下来一共也只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也就是两个小时,大约五步一盏灯,想猜完所有的灯,凭这些大小姐的脚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多的大概两三百,少的也就十来个。这些灯上的题目有难的,也有一看就能知道的,要是运气不好一连碰上的都是难的,一个都答不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楚凌霜斜睨着她,问,“怎么,你也想去?” 顾云听一笑: “的确想试试。” 第134章 上元佳节2 “这有什么好玩的?”楚凌霜眉心微蹙,有些头疼。 她又不喜欢读书! “你不是想赢我么,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啊。”顾云听怂恿道,“你不也说了,其中有些是一看就能猜中谜底的,那就算是比身法了。从这里开始,以半个时辰为限,谁猜到的答案多就算谁赢,不也很有意思么?” 楚凌霜仍有些犹疑。 “我又不会轻功,体力也不如你,你怕什么?” “谁怕了!我只是觉得,你这提议倒也不是不行……”楚凌霜若有所思地道,“不过我有个条件,若是我赢了,你就必须真刀真枪地和我打一场,怎么样?” 顾云听失笑,“你不会直接向皇后娘娘讨答案吧?” “自然不会!那就算赢了你,又有什么意义?”楚凌霜固执地道。 “可以啊,我答应你。” “空口无凭,你立字据!” “……” 这么快就失去信誉了么? 顾云听认命一般叹了一口气,眼看着楚凌霜招来一旁的内侍要了笔墨,只好作罢。 反正就算写了字据也还能撕嘛。 她暗自想着,谁知刚放下笔,就立刻被楚凌霜抓住了手腕,硬拽到了皇后跟前。 “母后今日可千万替儿臣做个见证,免得这丫头再同我耍赖了!”楚凌霜将那张墨迹都还未干的字条交到了皇后娘娘手中,并当着众命妇的面解释了前因后果。 顾云听无意中瞥了一眼顾老太太铁青的面色,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同是长平伯府的人,她与五公主成了好友,这些做长辈的不该觉得欢喜么?若是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换作顾月轻,这老太太又会如何? “好,这字条就先由本宫保存着,”皇后娘娘的笑容十分无奈,又透露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不过比试是比试,都不许逞强,更要留心一些,不要伤了自己,听见没有?你父皇可也在昭宁园内,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母后可不保你。” 这后半句是说给楚凌霜听的,她口中说的是“不保”,可就算出了什么事,只要不过分,陛下都不会责怪五公主呀! “儿臣有分寸的!” 楚凌霜笑得比灯火都灿烂,与顾云听一同行了退礼,便出了屋子。 “我这可不全是为了我自己!”某公主强词夺理,“你和我比这个,不就是不想顾月轻夺魁嘛,要是太刻意,你那好姐姐输了又要哭了!我可是替你省麻烦!” “行吧。”顾云听敷衍地点了点头。 楚凌霜倒是公正,拉过一个宫人替她们倒数了三声,便如疾风骤雨一般冲了出去。顾云听倒是不紧不慢,一盏一盏地看着灯,每盏灯前却都只是略站了一站,便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猜出来了没有。 “这三姑娘好像没拿纸笔?” 随着皇后娘娘一起出来看热闹的一位命妇奇道。 “想必是记在了心里了吧。”皇后像是被少年人们的意气风发所感染,唇边万年不变的端庄微笑也变得轻松愉悦起来,“顾老夫人教导有方,这云听从前看着不声不响的,却原来也是个有才气的。” 顾老太太闻言,紧张之下听不出皇后的喜怒,只好赔笑道:“娘娘抬举她了,论才华,这丫头还是不如她二姐姐的,她平日里其实不喜欢念书,也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地想起要猜灯谜了,让娘娘见笑了。” 这么说,倒像是楚凌霜不和上进的小姐作伴,偏要和那不学无术的人一起玩了。 皇后的笑意略淡了一些,望着已经快要消失在湖石之后的顾云听,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第135章 上元佳节3 昭宁园中赏灯的少年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顾云听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按着灯上的序号依次走过去,稍纵即逝的停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月姐姐,那不是你家那个傻子么,怎么也来猜灯谜?” 一个娇软轻细的声音传入顾云听耳中。 顾云听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站了个华衣少女,头戴珠钗,颈上套着一个玉璎珞,腰间的香囊小巧细致,气质矜娇。她身边是一袭盛衣的顾月轻,旁边的丫鬟手上端着笔墨纸砚,最上面的一张纸还没来得及写字,却隐隐有斑斑墨迹,应该是已经写完一张了。 “阿雅,别说了,我们走吧。”顾月轻触及顾云听的视线,连忙低下了头,声音轻缓,有气无力的,十分疲惫。 她虽也想当众给顾云听难堪,可现在这人手里捏了她不少把柄,她必须忍气吞声。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夺了今晚的魁首,风光无两,别人就再也不会在意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只要过了今晚,她就还是那个处处高人一等的天下第一才女,谁也别想看轻她! “凭什么我们走?你怕她什么!”那个被称作阿雅的少女不解她的意思,仍不服气,梗着脖子嚷道,“你可是四皇子未过门的正妃!做什么要绕着她走?” 原本旁观的人碍于皇家颜面,又不想同长平伯府撕破脸,都没有当面提起这回事,现在她这一嚷,倒是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在这一片赏灯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除了有别样心思的人之外,谁还能真的服谁?意气上来,也不会管什么门户之别,反正身居高位之人自恃身份,只要不过分,都拉不下脸来找他们算账。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顾月轻心下“咯噔”一声,强笑着对那阿雅说:“三妹妹有这个雅兴也是好的,我们只管自己看灯去吧,别打扰她了!” “什么雅兴?你看她走马观花的样子,别说是灯上的诗了,就是旁边的画都看不完吧!” 阿雅对周围的变化浑然不觉,不依不饶,看见顾云听也看了过来,越发得意起来,故意大声地嘲讽,“月姐姐,你说这人都该有自知之明不是么?有些人啊,明明大字不识一个,这会儿不找个地洞自己钻进去倒罢了,怎么还上赶着跑出来丢人现眼?” 顾云听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眉尾一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按自己打算好的方向往前走。 “原来不只是个傻子,竟还聋了,可怜!”阿雅轻蔑地道。 “这位姑娘入得昭宁园,想来也该是身份贵重,可这副嘴脸未免也太难看了。”擦肩而过时,顾云听轻笑着说,“是皇后娘娘邀我们来赏灯,姑娘是什么人,比娘娘尊贵么?” “我!”少女语塞,余光瞥见众人面上露出的鄙夷与嘲讽,羞恼之下,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 顾云听脚步都不曾停过,只是垂眸浅浅一笑:“既然没那个资格把我赶出去,就别说那些傻话了,小心说得越多,舌头就越长,那可就不是你咬一咬嘴皮子就能收回去的了。” 她的语气分明只像是寻常寒暄,可阿雅偏偏从中察觉出几分森然,好像这顾云听已经与什么妖魔鬼怪说好了,要将她的舌头从嘴里扯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一般! “什么舌头越长……”阿雅打了个寒噤,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在众人的讥笑中回过神来,狠狠地跺着脚,咬牙切齿地道,“你说谁是长舌妇?!小贱人,你给本小姐说清楚!” 第136章 赠你良辰1 阿雅愤恨地想找顾云听算账,可一回头,周围哪还有什么顾云听? “月姐姐,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这么羞辱我?!”阿雅忿忿地拉着顾月轻的胳膊,“你为什么不帮我?” “我早就说了,我们不要招惹她!”顾月轻抿了抿唇,违心地道。 她自身都难保了,还谈什么帮不帮的? “为什么啊?”阿雅想不明白。 “我和你说不明白的。” 顾云听害她至此,她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再怎么不服气,也一定要等到自己夺魁之后再说! “走吧,我们快继续去猜谜吧,不然就该让别人占了先机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顾月轻面无表情地道。 …… 如那被称作阿雅的少女所言,顾云听看灯,不过如走马观花,所以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看到了第三百六十二盏。 夜里灯影虽明亮,可看得久了难免晃眼。 此处僻静无人,顾云听停下了脚步,倚在一方假山湖石上休息。 灯会的喧闹声隔着无数湖石与花,显得十分渺远,反而更衬得这里幽静无声,只有灯火映着路面,聊慰寒夜里的人心而已。 湖石之后传来一道轻微也短促的“窸窣”声,顾云听下意识地侧过视线:“谁?” 无人应答。 顾云听挑眉,绕过湖石,正对上一双映着冷月的眼。 “哎呀,叶王爷在这里做什么?” 叶临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人?” 刚才那一点动静实在太过于微弱,若换了旁人,怕是根本听不见。 “我听得见。” “可以是露水滴落的声音。”叶临潇诚恳地提议。 短促而轻微,的确与露水落在草叶上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我是说呼吸声。” “顾姑娘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叶临潇弯了弯唇角,眉眼中盛着月色,盛着灯火,也盛着顾云听,“你没有把东西退回去?” 他说的应该是账簿,也难怪他一再试探,毕竟人在他乡又似乎身不由己,想彻底对一个人放下戒心,的确很难。 “压箱底了,王爷这般心心念念的,是想讨回去了?” 顾云听手背掩着唇角,打了个哈欠,并不给他回答的机会,而是很快又接着补充了后半句话,“可惜了,送出去的东西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既然已经到了我手里,就没有再拿回去的机会了,王爷死心吧。” 叶临潇闻言,低声笑了笑。 他的声音一向悦耳,低沉的却不乏愉悦的笑声落在耳膜上,仿佛是一种微妙的鼓点,与心跳相互应和着,让人心痒。 “傻笑什么,”顾云听有些僵硬地别过视线,打量着别处,“灯还没赏完,王爷要一起么?” “和我一起?”叶临潇挑眉,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眸中的愉悦更甚,“往前走就是真正赏灯的人了,在他们眼里,你应该与我形同陌路才是。” 后面的那些少年人,心思都在字谜上。而再往前,遇到的多半就是只为了看灯而看灯的王公贵臣们,或许还有什么太子甚至皇帝,的确,就现在而言,明面上顾云听不宜和叶临潇有什么纠葛。 “那就换一条路、” 顾云听指了指旁边一条幽静的小道,不以为意。 那是通向昭宁园另一个角落的,按照园中的布局,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最末序号的灯。 小径无灯,无人。 夜色正浓。 从这灯火通明之处一眼望进去,就好像那里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隅,黑魆魆的,看不见深处的路。 “不看灯了么?”叶临潇好像对她这个提议有些好奇,目光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第137章 赠你良辰2 “那边不也有灯?”顾云听笑了笑,径自向那两座湖石之间的小路走。 听说每年上元宴的灯都是新的,可每年那些人心心念念想夺魁,都只从头开始,最多看几百盏就到了散宴的时辰。就算所谓真正赏灯的人,也不过是从中间开始,倒着向前看,顶多也不过就是到一千盏左右,这么算来,最末的几盏宫灯未免也太寂寞了一些。 小径西侧不远,有一片不算小的湖,从湖上远眺,可见一座长长的廊桥横在水面上,廊桥上灯火辉煌,宫人们从桥上缓缓走过,井然有序,又赏心悦目。 有风,吹皱湖面,冷寂的圆月洒下清辉,湖光粼粼,说不上是清冷还是热闹。 “我忽然想起来了,王爷送我十三弦,我却还没有送过回礼。”顾云听走到湖边的时候,她的目光触着湖光,不知又是在琢磨些什么。 “嗯?” “我穷穷的,没什么家当,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不如——就用这般好景作回礼,你看好么?” 她的语气很淡,没什么起伏,却好像藏着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光线太暗,叶临潇看不见她的表情,就禁不住去猜。可是顾云听太难猜了,她好像是个有野心也有心计的人,嘴里的话真真假假,不能全信。可有时候叶临潇又觉得她好像什么都不求,偶尔算计,都只是如稚子般一时兴起。 客气的时候很客气,嚣张起来又斑点都不见外,明明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可言,却总让人觉得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叶临潇的思绪飘荡得太远,忘了回答顾云听原本并不需要确切回答的问句。 顾云听轻笑了一声,“不够么?” “不是,”叶临潇的声音略有些发闷,“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想做什么。” “调情啊,不然呢?” 顾云听答得很快,没有半点犹疑,“怎么,王爷是在担心?” “我担心什么?” “担心我别有用心?” 她接话的时候,好像早就料到了对方要说什么,叶临潇温吞的试探还未问完,她的反问就已经脱口而出,倒显得前者尤其心虚一样。 顾云听伸手掬了一抔水,指尖触及水面的刹那,寒意顺着中指一路钻进心上,她的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却没缩回来,反而将湖水舀起来,看着被月光染成月白的水珠沿着指缝尽数淌回湖中,又重新掬了一抔,循环往复。 昭宁园中的灯光太暖,照得人险些要忘记晚冬的彻骨寒冽。不过当手适应了湖水的温度,也就不会再觉得冷。 叶临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少女孩子气的举动,嘴角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扬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王爷其实根本不必多虑,我没什么特别的目的。”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道,“我什么也不缺,也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只是觉得……你知道为什么昭宁园中处处热闹,唯独只有这条路没有人么?”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又问得突然,叶临潇一时有些发愣。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多,他思忖片刻,给出了其中最为简单的一个,“这里没有点灯,太黑了。” “对,人大多都喜欢待在亮堂的地方,”顾云听道,“可是太亮的地方有一点最不好。” 叶临潇知道她的意思,“在光里每个人的反应都一目了然,要装,很虚伪。” “也很累啊,所以啊,像我这样的人,最 第138章 赠你良辰3 也就是说,所有人面前她都或多或少地戴了面具,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不想伪装么? 叶临潇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他以为自己的心一向是冷的,可是这一刻好像忽然有些发烫,烧灼的感觉刺得胸腔闷闷的,也说不清到底是难受还是怎样。 “像你这样的人?”叶临潇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狼狈,于是连忙找了一个话题掩饰自己的失常,“你是什么样的人?” “唔,也许是用心歹毒又虚伪冷漠的人?”顾云听也不怎么确定,“要不然又怎么会喜欢这种没有光的地方?” 杀手都要不断地训练自己的五感,而黑暗正是最好的训练场所。越是寂静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往往越能激发感官的潜能。 当年同期入营的“同伴”连搏命都不怕,偏偏怕那种可以把人逼疯的五感训练。不过顾云听倒是很喜欢黑的地方,又或者,她作为黑暗教导出来的“同期第一”,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融入其中了。 就像这掬水的游戏一样,她已经完全不觉得水冷,相反,她的手比湖水还更冷一些,所以反而觉得这水是温的。 “也不见得。”叶临潇笑了笑,“那些人喜欢在亮堂的地方,是因为在那里足够安全。明枪暗箭,光都照得到,这样至少他们就不会做屈死鬼。”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所以能安心留在暗处的人,要么她不需要光就能辨别危险,要么,她心中光明磊落,不惧危险。” “你猜我是哪一种?” “两种都有。” “……” 顾云听抿了抿唇,沉默了良久,甩干了手上的水珠,将冻得通红的指尖缩回了宽大的袖子里,嬉皮笑脸地道,“哎呀,承蒙王爷看得起我。不过,既然王爷都已经这样想了,那还担心什么?安心收下我送你的这片良辰美景不就是了?” 她顿了顿,“走吧,快到戌时三刻了,往这个方向绕回去,还能再看几盏灯。” 戌时三刻? 叶临潇愣了愣,不禁觉得好笑:“你也在猜灯谜?” “不像么?”顾云听挑眉,低头就着月光打量了自己一眼,“好像的确不像,忘了带纸笔了。不碍事,问题不大。” “……” 小径太幽深。 一片连绵的云雾遮住了天边月,光线越发幽微,顾云听的鞋尖轻轻踢到了一方石阶,却权当做没有察觉到,就着势头被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倒,却在下一瞬与身前的男人撞了满怀。 也许是因为顾云听玩弄了湖水太久,冰冷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他温热的手时,像是被烧到了一般。 叶临潇的衣襟上没有什么传说中的龙涎香,只有一种淡淡的药香,是从他腰间的玉佩中散发出来的。 “对不住,眼睛不好。”顾云听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牵着你。” 叶临潇轻咳了一声。 “好啊。” 顾云听答得十分干脆。 离开了湖水,她的手经风一吹实在冷得刺骨,有这么一个暖炉供热,正好。 叶临潇弯了弯唇角,没有多说。 少女每次说谎的时候都很自然,要不是叶临潇想回头提醒她有台阶时,亲眼看着她跌倒的全过程,只怕就要相信她了。 怎么说呢。 叶临潇知道顾云听在说谎,而顾云听也知道叶临潇知道她在说谎。对于这件事,两个人都心如明镜,比一旁的湖水更清澈三分,可是顾云听还是故意这么说了,叶临潇也顺水推舟,接住了她抛出来的谎言。 也许情不知所起,但要一往而深,还需彼此心照不宣地经营才好。 就算,初衷未必干净,来路也未必只有真心。 第139章 不过尔尔1 小径的尽头,红字注着“第七千三百盏”的宫灯安静地悬在老槐树下,灯上无字,仅是一个“人”字。 灯芯似乎不怎么好,笼内火光忽明忽灭,扑朔迷离。这字笔法遒劲有力,虽只有一撇一捺,却处处透露着苍凉。 天地之间,唯有人最难猜。无论是天命还是生死,到头来都印证在一个“人”字之上。 “这个字用作压轴,倒也当之无愧。”叶临潇失笑,叹了一声。 再怎么当之无愧,也少有人会走到这里。 顾云听垂眸思忖片刻,一哂:“时辰也差不多了,王爷去写谜底么?” “嗯,写。” 外人面前总还要避嫌,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花厅,厅中已经站了不少青年人,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讨论彼此的答案。内侍官与一众收谜底的宫人手中已有了不少纸笺,各自有条不紊地用朱笔审着众位公子小姐的答案。 正是戌时一刻,顾云听向近处的内侍官讨了一份笔墨,从第一盏灯开始向后写答案。 她写字时总给人一种从容镇定的错觉,看起来是不紧不慢的,可字迹跃然纸上的速度偏偏快得人瞠目咋舌。 陆续有人被吸引过来,很快就将她的小桌案旁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顾家的三小姐吧?不是说不认得字么,怎么还会写谜底?”外围有人窃窃嗤笑,“别是胡诌的吧!写了几个了?” “第一百九十三,”前排有人搭话,“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好些谜底写得都与我差不多。” “那就是从别人那里偷看来的?”那人不以为意,“真才实学都是年复一年积累下来的,要真有这本事,前两年怎么从来都不参与?” 旁人议论得欢,那边内侍官已将众人的上交的答卷都统计完毕,唱到:“长平伯府二小姐顾月轻,共计猜中三百零九盏灯,暂列魁首——”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 三百零九! 就是顾月轻自己答对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二百九十三盏,这些年来他们削尖了脑袋也没能突破那个数字,这一转眼,记录又被她自己破了! 看来今年这魁首,又要被顾月轻收入囊中了! 顾月轻抿了抿唇畔浅笑,谦虚地将视线落在鞋尖。 就凭这些蠢货也想赢她么?别做春秋大梦了!她这大祁第一可不是浪得虚名。 “才三百零九?看来所谓的第一才女也不过如此。”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讥讽之语传入厅中,众人都纷纷抬头,望向门外。 少女踏风而来,足尖一点门框,借力一个燕子翻身,稳稳地站在了厅上。她回转过身,扬了扬手中的纸张,连忙有宫人垂首恭敬地迎上来,双手接过了写满了谜底的答卷。 “拜见五公主!”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俯首行礼。 楚凌霜没有搭理她们,反倒是看了一眼厅上无动于衷的顾云听,不禁笑出了声:“你怎么现在才写?只剩最后三炷香的工夫了!要是写不完,你可就输了!” “看来公主对这场比试是志在必得了?”顾云听笔端墨如游龙走凤,洒脱好看。 “那是自然,本公主可是跑遍了整个园子,能答的都答了!我选的这些都可简单了,绝不可能错的!你还是趁早认输,痛痛快快地和我打一场吧!” 楚凌霜下巴微扬,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五公主,共计猜中三百零二十四盏灯,暂列魁首——”内侍官唱到。 “三百二十四盏!”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园中灯上的谜题的确难易不一,若是仗轻功一一看过去,只答最简单的,或许真的够这个数字。只是大祁尚文,有兴趣猜谜的人里鲜少有精于轻功的人,又或是会却胜负心不强,只当是佳节游园,随意看看罢了。 况且每年灯上的题都有所不同,程度也相去甚远,谁都不知道将这些简单的灯谜猜完之后能否夺魁。退一万步说,就算靠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赢了比试,也不能让人心悦诚服。除了五公主,怕是没有人真的愿意尝试。 第140章 不过尔尔2 如果仅仅是这样,好像还是顾月轻更胜一筹? 众人心中暗忖,却也不敢不给五公主面子,纷纷恭喜公主夺得魁首。 “还有两炷香,你们又知道本公主必定能赢了么?” 楚凌霜冷眼看着众人,对这种虚伪的恭维之声嗤之以鼻。 众人讪笑。 还不足以看出结果么?就凭那顾云听?能答对有十个就不错了,还夺魁? 这才刚开年,最好笑的笑话就已经有了! “咦,叶王爷也还没有写完么?” 人群之后,有人诧异地小声惊呼。 人们纷纷看过去,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赞扬还是贬低才好。 叶王爷的身份尴尬,照理应当是贬低的,可毕竟明面上连陛下都会敬他三分,若是他们肆意贬低,好像也不合适。 厅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了,偶尔有人交头接耳,却也没什么人听清。 倒数第二炷香刚烧至四分之一,叶临潇弃了笔,内侍官亲自上来取走了纸笺,两名宫人校对一张,很快便有了结果。 “只是写着玩罢了,不必声张。”叶临潇右手食指抵住薄唇,淡笑着低声对内侍官道。 内侍官在宫中生存多年,一眼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叶王爷递上的纸笺上共写了三百六十二条谜底,无一错误。不过他在大祁算是客人,也算是囚犯,不宜喧宾夺主。 “王爷雅兴。”内侍官向他一礼,拦住宫人计数的举动,没再多说了。 顾月轻十分在意魁首花落谁家,所以一直站在离宫人们最近的地方,正看见这一幕。 青年人生得俊美无俦,若非身份这倒天堑横在面前,京中一定会有无数姑娘为他所倾倒。他通身气质温润如玉,却又有别于读书人的儒雅,举止洒脱利落全无俗气,一身傲骨有如月下凭风而立的谪仙。 这人——就是叶王爷? 听闻他平日里都缩在府中不出,极少赴宴。算起来,这还是顾月轻第一次见到这叶王爷。还以为是个粗俗不堪的蠢物,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人。 顾月轻略凑近了一些,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叶王爷呈上的纸笺,上面从第七百多盏灯一直依次序倒退回了第三百六十五盏才截然而止,就算是顾月轻自己,从第一盏灯开始也跳了许多盏,才答到了三百零九这个数的。 可这叶王爷有这般才气,却并没有让内侍官宣扬出去,只是深藏功与名。 这样一来,这场比试,虽然明面上的魁首是五公主,但是众人心里都清楚,真正的赢家还是她顾月轻。 等结果一出,她就率先退一步,向五公主认输。这样既能搏一个端庄大气的好名声,抵消先前的种种流言,又能卖五公主一个面子,让她记着自己的人情,还能与顾云听的嚣张形成截然对比,让公主知道,究竟谁才是该亲近的君子。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到那时,她倒要看看,顾云听还如何在她面前嚣张! 只是,难为这叶王爷为她思虑至此,明明已经没有了婚约,却还是一心为了她好! 顾月轻想到这了,感激地看了叶临潇一眼,施施然行了一礼。 “……” 叶临潇不禁有些茫然,虽下意识地报以浅淡一笑,却存了几分警惕。 香还剩下最后三分之一,门外帝后与太子三人才姗姗来迟。因厅中还有不少女眷,大臣们不便入内,便都留在别处消遣,只有一众命妇跟在皇后娘娘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花厅。 公子小姐们都行过跪拜之礼,才敛声屏气退至自家长辈身侧。龙颜在上,这些习惯了口无遮拦的少年郎都纷纷住了口,生怕给座上的帝王留下什么不堪的印象。 “如何啊,今年的比试可已经分出胜负了?” 天子受惯了百官朝拜,自然气度不凡。众人察觉到他的威严,都不禁将头垂得更低。 第141章 不过尔尔3 “父皇急什么,这香还未燃尽,哪里有什么胜负?” 楚凌霜在她这父皇母后面前,最擅长恃宠而骄,可不得不说,那娇憨的模样,的确让人提不起一丝怒意来。 “哦?”皇上笑道,“你这丫头,今年怎么没偷偷先跑出去了?” “何止是没偷跑,她呀,非拉着长平伯家的三小姐打赌不说,还生怕别人反悔,立了一张字据押在臣妾手里呢!”皇后娘娘掩唇笑着调侃道。 “那结果如何?” 皇上来了兴致,回头询问一旁的内侍官。 “启禀皇上,五公主共计猜中了三百二十四盏灯,列在魁首。”内侍官说着,双手递上了楚凌霜的答卷。 “这都是些最简单的灯谜,你这丫头啊,惯会投机取巧!就算是赢了,也不能作数!该让给后一名才是!”皇上摇着头,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问,“那长平伯家的丫头猜中了多少?” “她还没写完呢!反正香还有一寸,再让她争取争取!”楚凌霜嬉笑着答道。 “那可是当年裴江上裴老先生的外孙女,你平日里不学无术,想用些小聪明赢人家,只怕是不容易!” “她要是能赢,那儿臣也是一样开心,总比那些输给了儿臣却不服气、阴阳怪气地煽动别人说儿臣胜之不武的人赢了去好!” 皇上闻言,淡淡地扫了一眼名册上登记着的数目,双目微眯,却没有动怒,在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才忽然沉沉地笑出了声,指了指快要烧断的檀香,道:“顾家的三丫头呢?这香就要烧完了,你可写完了不曾?” 顾云听先前随众人跪拜花费了一些时间,直至此时才在“第七千三百盏”之后添上了三个字,双手捧着纸张,越过人群,垂眸呈给内侍官。 天子堂前礼不可废,顾云听一礼,却并没有说话。 “来,朕亲自审阅。” 皇上来了兴致,黄袍袖口晃过众人余光,向内侍官伸出了手。后者不敢懈怠,连忙递上了纸笔和准确的灯谜、答案。 顾云听还没有怎么样,楚凌霜倒替她捏了把汗。父皇一向严苛,虽说她对顾云听有信心,可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这顾云听可就完了! “小五儿,你自己来瞧瞧!”皇上无奈地轻笑着,“人家可猜对了三百六十三盏,比你多了三十九盏不说,还是连着从第一盏灯一直猜到第三百六十二盏灯的!你输了!” 三百六十三? 顾云听?! 原本厅下眼观鼻鼻观心的众人都不禁抬起了目光,震惊之极! 她不是没念过书么,怎么可能答得对这么多?! 他们原本还以为,顾月轻凭真才实学答了三百零九盏灯就已经是极限了!可为什么顾云听第一次来,就轻而易举地突破了这个记录?! 不过,这个顾云听就是再厉害也没用,为了争这一时胜负,把五公主得罪了,今后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叶临潇隐匿于人群之中,也颇为诧异。 她也是连着答了三百六十二盏灯,可却猜中了三百六十三盏,这么说来—— 还有一盏,是那个“人”字? 第142章 名副其实1 “这不可能!” 顾月轻以为自己早已稳操胜券,这结果她是绝不能接受的,下意识地便已惊呼出声。 花厅中众人思绪各异,却无人说话,所以她这一呼虽不算重,可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可能?”皇上唇角的笑像是被忽然打断了一般,挑眉反问。 顾月轻心下一惊,咬了咬下唇,连忙跪倒,道: “陛下有所不知,民女的妹妹自幼没读过书,连字都认不全,身子骨又弱,走不了远路,这些是家里人都知道的事。在场多少体格强健的公子都赏不完三百六十三盏灯,三妹妹又怎么可能答得出这些灯的谜底呢?怕是她孩子心性,不想输了与五公主的比试,所以才取了巧,还望陛下恕罪!” 她这话的动机看起来像是不敢欺君,又好心替顾云听请了罪,可这顶帽子扣得当真凶狠。都是长平伯府的人,若是顾云听在御前出了什么岔子,她顾月轻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顾云听垂首掩去唇畔冷笑,默不作声。 不然怎么说是娇生惯养的金丝雀?只知打理自己的羽翼,从不考虑长平伯府的安危。又或是,她自认为成了准四皇子妃,长平伯府中的一切就都与她无关了? 顾云听想着,不动声色地淡淡地暼了一眼顾老夫人脸上的神色。 老太太一向偏心顾月轻,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眼下出了这等事,老人家怕是恨不能立刻冲下来抽她的筋、剥她的皮,能念着一家人的情分不落井下石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救她一命。 嗤。 “哦?此事当真?”皇上淡淡地问,声音中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却不怒自威。 “父皇别听她胡说八道!云听的功夫好着呢,否则,怎么能单枪匹马收拾鸣雁寨那十多个恶匪?况且她连‘鲛人泣珠’的典故都清楚,原文能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是认不全字的人?虽说民间茶馆里也有讲《搜神记》等书的,却也不会照着原文念下来吧?再说了,要是她真的不认识字,又怎么写得出这一手铁画银钩般的字?” 顾月轻闻言,脸色一白。 她说什么?顾云听单枪匹马除了鸣雁山的恶匪?还写得一手好字?怎么可能?! 顾云听明明从来都没有念过书! “顾月轻,你也都听见了,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民女、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鉴!”顾月轻咬得嘴唇都破了皮,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顾云听的一个致命破绽,“是了!回陛下的话,先前民女与友人在园中遇见三妹妹时,她手上并未拿着纸笔,所有的谜底,都是在花厅中写完的!就算是按着次序写,又哪有人能记得全这三百六十三个谜底的?” “是啊,这一点,民女可以作证!”先前那个叫“阿雅”的少女也上前一步,跪在了顾月轻身侧,“顾三小姐在看灯时根本就是走马观花,每盏灯前停留的时间都不够看清上面的画,又怎么能想好上面的诗句,再一一记下来呢?” 众人经她这么一提醒,倒也都纷纷想起来了,附和着作证。 皇上沉吟片刻,目光微沉:“也不无道理,顾云听,你呢,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顾月轻松了一口气,挑衅地看向一边的顾云听,可后者却不慌不忙,只淡淡一笑,道: “第一盏宫灯上画了一丛牡丹,旁边的诗句是……” 她一直说到第三十二盏灯,全无一字缺漏,一字一句砸在顾月轻脑海里,令后者头晕目眩。 “行了,”皇上笑着打断她,道,“过目不忘,不愧是裴老先生的外孙女,果真名副其实!” 他顿了顿,目光一转,落在顾月轻身上,冷笑了一声,问的却是厅上众人,“如何,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质疑么?” 第143章 名副其实2 顾月轻面如土色。 难怪顾云听有恃无恐! 原来这些年,她竟然一直都在藏拙么?! 好演技,把她们全家人都骗得团团转的!早知道是这样,她当初就不该为了有趣,劝祖母留顾云听在长平伯府,就应该趁早把她逐出去,要不然,她今日也不会受此奇耻大辱! “还有什么好质疑的,这家伙厉害着呢,只不过这么些年一直藏拙罢了!”楚凌霜接了话,笑嘻嘻地笑着凑过去看了一眼顾云听的答卷,却忽然“咦”了一声。 众人心底一喜:莫非这顾云听的答卷果然有猫腻? “不是一共只有三千盏宫灯么?为何她这最后一个答案的序号,却是第七千三百?”楚凌霜看向皇后娘娘。 “是三千盏,不过最后一盏灯的序号是七千三百。”皇后娘娘笑吟吟地道,“顾家丫头,这盏灯,本宫的谜面只有一个‘人’字,你怎么写了一个人名?” 皇上闻言,倒是暂且忘记了先前的那点不愉,忙命人去取了那最后一盏灯来。 最末的一盏灯离花厅不远,宫人很快便提着那盏宫灯回来了。 众人自然想在帝后面前露脸,都极力去看那盏灯的灯面。 顾月轻扫了一眼灯,不禁嗤笑了一声。 灯上除了次序,便只有一个“人”字。这个字和顾云听写的名字有什么关系,莫不是随意写了个人名,就是人了么? “顾二姑娘是大祁有名的才女,不妨也来猜一猜?”皇后娘娘显然也听到了顾月轻的嗤笑声,却并不恼,反而淡淡地笑道。 “回禀娘娘,这盏灯,民女在花厅外也曾远远地眺见过,只是人之一字,虽只有短短两笔,却是天底下最复杂的字,民女不敢妄断。” 顾月轻垂首叩拜,恭敬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顾云听那种不知死活的人,怎么敢在帝后面前妄言“人”字。 这盏宫灯不小,虽说上面朱色的次序小了一些,可上头的“人”字却十分醒目,在场众人多多少少也都远远地瞥见过,却都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尽管想出人头地,一时之间却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答案。 “那么顾云听,你倒是告诉本宫,本宫让你猜的是‘人’字,你却为何给了本宫一个人名?” 话虽是皇后娘娘问的,可皇上也觉得有些好奇。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答卷上与答案如出一辙的人名,颇有兴趣地看向了顾云听。 “回禀陛下、娘娘,民女只是觉得,这灯的次序骤然从二千九百九十九跳到了七千三百,想必这‘七千三百’或许未必只是一个序号。除去闰年之变,七千三百日正是二十年,而这盏宫灯又恰好挂在槐树之下,所以民女就猜,这灯与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中的典故有关。” “南柯一梦?” 一直站在皇后娘娘身边沉默不语的太子低笑了一声, “是,”顾云听略微颔首,“昔日南柯太守淳于棼在槐树之下一梦二十年,正暗合这盏宫灯的布置。而灯上正中一个‘人’字,想来问的便是这典故中的主要人物,所以民女才写了‘淳于棼’三个字。” “是这样么?”皇上沉吟片刻,转头看向皇后,见后者点了点头,才又道,“可今日上元佳节,正是团圆吉祥之日,以这‘南柯’为题,是否有些欠妥?” 南柯梦醒,万境成空。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144章 名副其实3 “陛下不必多虑,臣妾这般布置,自有缘由,”皇后娘娘笑得温婉端庄,却也真心实意。她说着,又转头望向顾云听,问,“顾三姑娘猜对了谜底,不知可明白了本宫的用意?” “民女斗胆揣测,”顾云听垂落了视线,笑了笑,“南柯二十载虽是一场大梦,可灯正是用来照亮迷梦的。赴宴的少年们正是大祁将来的栋梁之才,娘娘此举,或许是希望他们在繁华盛景之中,也能记得居安思危,奋发上进。” 少女虽跪在厅下,可一身傲骨铮然,一番言辞恳切铿锵,绝非池中之物。 皇后娘娘微笑着颔首以示认同,心中却不免觉得惋惜。 可惜了,生来是个姑娘家。 倒也不是说姑娘家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这样的人,本不该被拘于闺房宅院之中。可就算民风开放如大祁,女儿家也还是没有入朝为官、守江山太平的先例。 何况,顾云听还是裴江上的后人。先帝临终前一再交代过,遇见裴家后人不得不防,虽不知其中的缘由,但陛下多疑,是绝不会用裴家人的,哪怕只是流着裴家的血脉也不行。 “皇后用心良苦,只希望这些孩子都能真正明白。” 皇上叹了口气,道。 众人连忙拜谢娘娘教诲,口中齐声应着“谨记于心”。 是不是真的记住了,顾云听无从得知,不过现在,她“作弊”的罪名是洗清了,可顾月轻一再诬陷族妹的事,可不是一句“不小心”就可以被宽恕的。 好不容易抓到与长平伯府有关的错处,只怕这皇帝不会就此当做无事发生。 顾云听正暗自思忖,皇上便已发话: “顾月轻,你可知罪?” 顾月轻的脸都吓青了,慌忙垂首伏在地面上,声音紧张地都在发颤:“民女、民女……” “你妒忌族妹夺魁,便出言诬陷,屡次想将罪名扣在她的身上,谁知人家胆识具佳,当场戳穿了你的鬼话!御驾之前,竟敢妄图欺瞒诓骗朕与皇后,你认罪么?” 欺君之罪? 顾月轻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刚才所为,是犯了要杀头的死罪! 天子之怒,她见得太少,眼下忽然被点到名字,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哪还有平日的巧言善辩,一时之间竟然连话也说不全了,双膝一阵阵发软,几乎要跪不住。 谁来救救她! “陛下,民女斗胆陈情,请陛下饶恕民女的姐姐不知情之罪。”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顾云听这般说着,气度从容,不卑不亢。 “她当众污蔑你,朕为你做主,你倒还替她求情?” 好一个不知情之罪,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连彼此上没上过学、念没念过书都不知情么? 皇上抬了抬眉毛,语气中隐隐含着几分威压。可顾云听却丝毫不惧,面色如常,抿了抿唇角,淡淡地道:“禀陛下,民女幼时疏懒,确实不曾上过学,这一点,家中亲友仆人都可以作证。民女的姐姐从前常在家塾刻苦用功,长大一些之后更是每日闷在房中念书,所以并不知晓家中俗务,也很少与民女往来。这件事,她的确不知情。” 所以她不是欺瞒,只是傻。 她这一席话虽未明说,但听者都难免觉得顾月轻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傻子,不过是夜以继日苦熬出来的才学,难怪要妒忌人家疏懒却天赋异禀之人! 顾云听深得皇后娘娘夸赞,入了贵人的眼,众人自然不敢再轻慢,听她这么一说,再联系起顾月轻平日所为,不禁都信了七分。 或许他们往日都错怪了这顾三小姐,若她当真成天欺凌家中嫡姐庶妹的话,眼下放着这么好的机会让她借刀杀人,她又为何要冒险替顾月轻求情?直接让着欺君之罪坐实下来,岂不更好么? 众人家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后宅隐私,对深宅的浑水也都略知一二。倘若有人幕后操纵,想在传闻中毁掉一个人的名声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看来,这顾三小姐的为人,也未必真如她的名声一般糟糕。 第145章 搬弄是非1 “原来是个妒忌成疾的蠢才,真以为自己苦心修习了十余年才有所成的东西,别人也都要学十余年么?”皇上说话倒是少有的刻薄,他冷笑道,“想来也是,但凡是个聪明人,就算举止各有千秋,也都该知道何为分寸。一个大家闺秀,却行无媒苟合之事,能是什么好东西!” 无媒苟合,确实是顾月轻身上最大的罪名。 原本这祁国皇帝为她与叶临潇赐婚的旨意都写好了,将长平伯府一网打尽指日可待,可顾月轻闹了这么一出幺蛾子,皇帝的算盘落了空,自然看不惯她。 顾云听明白他的意思,更没有为顾月轻洗白的打算。就算会影响到顾府女儿的名声,那又如何?她顾云听原本也不是什么要指望男人才能活着的可怜虫,何况她一向声名狼藉,也不缺这么一点。 至于顾月轻和顾星梦的名声如何,关她什么事?她不主动上门找麻烦,那两个人就该烧高香了,还指望她会帮她们鸣“不平”么? 归根结底,这些话也不算是冤枉她们。 花厅之中旁观者众,听闻皇上的这一番话,也是有人喜有人愁。 愁的是陛下动怒,他们不久前还附和嘲讽过顾云听以三百六十三盏宫灯谜底夺魁的事,生恐要与那罪魁祸首同罪论处。喜的是顾月轻挨了皇上白眼,一句“无媒苟合”压在身上再难翻身,大祁第一才女几乎都要成了“大祁第一花魁”! 傅湘儿跟在自家祖母身后,嘴角一刻不停地想要扬起来。 陛下既然骂顾月轻行事轻薄,兴许就不会同意她与四皇子的婚事了!只要顾月轻从云端落入泥沼,傅湘儿就能有机会扶摇而上,得偿所愿,与四皇子双宿双栖! 这可是大好事! 她心中喜不自胜,连顾云听那个傻子夺魁这种怪事都抛诸脑后了。 花厅中众人心思各异,却都不敢说出来得罪人。 顾老太太本来是见不得她的宝贝月儿受苦,又不敢出言惹得陛下大动肝火,心下又气又急,不免有些怨怪起顾月轻来。 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叫顾月轻千万忍耐住,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太出风头,可这丫头却偏不听,偏要闹出些风雨来收不了场了才肯罢休!她如今早已过了童言无忌的年纪,老太太就是有意想替她解释,也只是有心无力! 还没有顾云听识大体! 偌大厅堂,鸦雀无声,气氛一时尴尬到了顶点。 皇后娘娘凉凉地瞥了一眼一旁欲言又止的顾老太太,算是警告,见后者意会收敛,才回过头去,温言劝说身边愠怒的帝王: “好好的说着灯谜,怎么又说到这顾二姑娘和见微的婚事上去了?既然已经定下了,陛下就别再记挂了。正是上元佳节,陛下也不要与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置气。倘若她们做了什么不对的,看在如此良辰美景的份上,从轻发落,给她们一个教训,让她们下次别再犯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从轻发落?”皇上的视线扫过厅下跪着的人,最后落在顾月轻身上,“也好!朕是长平伯的结拜大哥,替他管教女儿,也顺理成章!既然是这张嘴喜欢挑弄事端,喜欢妒忌猜疑,那么就掌嘴四十记,以儆效尤!” 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下令,仿佛真是天上执掌凡人命数的神君,动动嘴就能断人生死。 就算不存在欺君之罪,御前搬弄是非也绝非小事。掌嘴四十下虽然不算轻,但至少性命是保住了!顾老太太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险些昏死过去。 “谢陛下恩典!” 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同时在厅上响起,一个是强撑着谢恩的顾老太太,可另一个却是顾云听。 陛下开恩罚得轻,顾月轻自己不谢恩,反倒是顾云听还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那些曾说过顾云听不好的人刚刚逃过一劫,刚松了口气,却听顾云听这样说,反倒一个个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人家心怀如此广阔,他们倒还怀疑人家作弊,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146章 搬弄是非2 众人心中将顾云听想得太高尚。 她自己最是清楚,陛下对长平伯府心生杀意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在这种信奉“君为天之子”的年代,惹来皇帝的猜忌绝不是好事,而已经惹他生了猜疑,却还把自己的错误交到他的手里,当做话柄任他揉圆搓扁,就更是自寻死路了。 顾月轻虽不能代表整个长平伯府,但千里之堤往往毁于蚁穴,想对付长平伯府,不得不说,顾月轻正是一个不错的着手之处。 所以啊,顾云听做这些,才不是什么君子之德,不过是为了长平伯府屹立不倒罢了。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顾秦若是倒了,顾云听眼下这样快乐的日子也就少有了。 不过她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何顾月轻不谢恩? 顾云听转头看了一眼顾月轻,只见那素来如冬日寒梅般的脱俗仙子此时已经伏在地面上晕了过去,那少女的面容上,双眉紧紧地皱着,面色白得就像张纸似的,恐惧几乎抽干了她两颊的血色。 尽管她脸上的血色原本也就被过于浓郁的粉黛遮去了大半。 顾月轻喜欢病瘦孱弱的美,可她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一刻都不曾挨饿受冻过,所以身体也一直都很不错,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像个柔弱的美人。 ——顾月轻被吓得晕过去了? 真的还是装的? 毕竟这个女人有前车之鉴在先,众人下意识地想到了真假的问题。 不过皇上可不在乎她是真晕还是假寐,点了一个身强力壮又面露凶色的嬷嬷拖人起来行刑。 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打! 他这打得又何止是顾月轻的脸,更是长平伯府的脸面。 顾老太太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谁叫顾月轻无理在先!没人帮得了他们了,只能受着! “啪!” “啪!” “啪!” …… 连着四十个巴掌扇下来,顾月轻那张清秀的小脸两颊都已红肿得老高,途中她被痛醒了一次,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头昏眼花,随即又禁不住这当众被打的耻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回禀陛下、娘娘,刑罚已毕,请陛下发落。”老婆子是在宫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这一连串举动下来都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如吃饭、睡觉一般,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何况她手上长了一层厚厚的粗茧,四十个巴掌打下来,对她自己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疼都不疼。 事已至此,就算是皇上也没法再苛责,于是点了点头,抬手挥退了婆子。 “顾老夫人,玉,不琢不可成器,老人家不会责怪朕‘越俎代庖’吧?”他眸光闪烁,侧过身来询问顾老太太,意味深长。 “陛下一番好意,老身又岂是那不识好歹之人,实在是这丫头平日被老身娇惯坏了,才叫她做出……做出这么多不知廉耻的事来,实在是老身管教不严之过,今日得被陛下扳正,是她的造化!”顾老太太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却还是不得不说出这番话来,叫皇帝放心。 顾云听在厅下看得分明,这老太太分明是不服的,掩在袖中的手握拳,用力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只不过强权在上,她该审时度势罢了。 不过既然她能这么说,也就证明长平伯府的安危在她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还好,还不至于为了疼她那宝贝孙女,置整个长平伯府于不顾。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想着,在众人见不到的阴影中勾起了嘴角。 第147章 搬弄是非3 宴会终究要散,闹了这大半天,顾云听还是得到了皇后娘娘亲手赠予的宫灯。宫灯华丽名贵,上面画着一从牡丹正盛放,花色倾国倾城,描绘笔法细致入微,却又详略有序,实在出神入化。 既是团圆节,楚凌霜必定是要陪着帝后一起过的,所以也没办法再送她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顾老太太的马车,就坐在那昏迷的顾月轻对面。 因担心顾云听再被老太太刁难,楚凌霜还特地送人到了宫门口,隔着车窗和顾云听胡扯了几句,相约次日在俯仰阁见面,才施展轻功,回了她的父皇和母后身边。 顾云听倚在车窗边上,闭目养神。 老太太手上拿着一张帕子,小心翼翼地替顾月轻擦拭着臃肿的双颊,只是宫中嬷嬷下手又狠又重,连稍强一些的风吹过都会刮得那两团肿肉火辣辣的疼,更何况是老太太那双不怎么稳的手? 顾月轻就是在梦里也紧皱着眉头,像是疼极了。顾老太太心疼得一塌糊涂,只好收了手,让她的宝贝月儿在睡梦中多休息片刻。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写字?”老太太面对顾云听的时候仍旧端着一张冷脸,好像后者欠了她多少银子似的,分明上一秒看着顾月轻是还是温柔似水,下一秒便成了山巅亘古不化的冰岩。变脸之快,令人瞠目咋舌。 “照着书自己学的,想写就写,分什么时候。”顾云听嗤笑着,并不对这老太太报什么希望。 “自己学的?还真当自己是天才不成!还不给我如实招来?!” 老太太喝问。 如果说是写字这一面,顾云听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这没什么好谦虚的,当年她跟在养父身边,只有偶尔才会临摹他的字,可短短半个月的工夫,便能以假乱真了。 养父的为人顾云听不敢恭维,可他的字却很对顾云听的胃口,所以后来便将这种瘦而不失傲骨的字体当做了自己的习惯。不过这些事,就算顾云听想说,她们也未必就信。 她们要听的,就只是她们想听的答案,仅此而已。 “陛下的话祖母也听见了,我本无意惹是生非,但若是你们一再咬着不放——我顾云听一向不敬为老不尊之人,祖母自重才好。” 顾云听说着极具警告意味的话,语气又是漫不经心的,反而更令人恐惧。 老太太听着,眼前下意识地浮现出那日顾云听不费吹灰之力折断拐杖的情景来,尽管还有无数问题想问,却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她想问顾云听是如何与五公主搭上关系的,是否真如月儿所言,是抢了她的机缘。她想问顾云听怎么可能抓住什么鸣雁山的劫匪,让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对她另眼相看。她还想问裴江上何时成了这小贱人的外祖父! 分明裴氏进府时是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才来投靠了长平伯府!若真是裴江上的后人,又怎么可能甘心跑来给人做妾?! 她想不通。 可是瞥见这小贱人嘴角的似笑非笑,顾老太太打了个寒噤,将疑问一股脑地憋回了心底。不过她毕竟还是一府的老夫人,又怎么会向这么一个贱种低头? “你别以为在陛下面前替月儿说过几句好话,过往的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了!我迟早有一天叫你血债血偿,谁拦着也没用!”顾老太太不甘地冷哼道。 血债血偿,她说得自然是顾府那位溺亡夭折的五少爷。 顾云听连表情都懒得摆,道:“自己疏忽大意,不善管教,何必迁怒旁人?既然那么在乎,当初就该好好养着,河边本就危险,小孩子身边有无人照拂,失足落水,是一个路人的错?” 她说着,轻笑了一声,十分嘲讽。 当真是无可救药。 第148章 道士驱祟1 最宠爱的孙儿夭折,老人家的确可怜。 但是这可以被用来当作她迁怒别人的理由么? 顾云听不想懂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她只相信善恶有报,天道好轮回。 马车在顾府门前慢了下来,还没停稳,顾云听便已跳了出去,稳稳当当地站住了,便往府里走。等她已跨过了伯府朱红的门槛,那辆马车才终于刹住了。 顾月轻幽幽地睁开双眼,看着顾老太太,道:“祖母,您觉不觉得,顾云听好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她的脸肿着,嘴角也被打得乌青,连门牙都有些松动,说话时就像是漏风,又含糊不清的,哪有半分往日第一才女的风采? 但也稀奇,顾月轻倒是没有哭,反而异常冷静,连装模作样的“三妹妹”也不叫了。 她顿了顿,让脸上的伤口适应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从前顾云听胆小怕事,脑子糊涂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写字猜灯谜!还有今日花厅中她们说起的鸣雁山一案,顾云听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如何能打得过那些凶恶的山贼?” “你的意思是——” “孙女记得前些天曾隐约听人说起过,刚好是父亲来青萝居告诉咱们陛下赐婚的事那天,顾星梦骗了顾云听到鸣雁山北,失手打死了顾云听。当时有一个大丫鬟在场,检查了顾云听的鼻息,那时她确实是不会喘气儿了,顾星梦才回了府里。” “结果,到了下午,顾云听又回来了,除了受了点伤,什么事也没有,还三言两语把顾星梦给绕了进去,害得她被父亲关在房中罚抄《女戒》八十遍。算起来,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顾云听就变得很不对劲了,不仅平时精明得很,今日又一举夺魁。您不知道,凭那些世家公子的脚力,最多也只走到了第三百二十多盏,顾云听却能走到第三百五十二!这太不正常了。” “你是说,有人冒名顶替顾云听,真正的顾云听已经死了,而这一个,是假的?”顾老太太狐疑地问。 “不是!小的时候被顾星梦拿刀威胁她教出一套胭脂水粉,后来刀尖砍到顾云听的后颈,落了道疤。我刚才一路上都在暗中观察她,那道疤的颜色虽然很浅了,可是和小时候那一道如出一辙,所以顾云听还是顾云听。” “那依你看,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唯一的解释,是真正的顾云听的确已经死了,可是什么脏东西附了她的身,用她的身体继续活了下来!”顾月轻咬牙切齿地道,“祖母,这等祸害万万不能继续留在世上了!否则,将来等她坐大,定然是要害死我们长平伯府的啊!” 顾月轻声泪俱下,的确像是一心为长平伯府考虑的模样。 老太太上了年纪,逐渐也相信了鬼神之说,思忖良久,点了点头:“你说得不无道理,祖母明日就派人去鸣雁寺,请法师下山,降妖除魔!” 第149章 道士驱祟2 隔天黎明,顾云听在青芷居里转悠了近半个时辰,才从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屋子里翻出了两个覆着灰尘的铅块,又花了一些工夫将铅块打理干净,绑在腿上,绕着庭院慢跑,并逐渐加快速度。 皇后娘娘昨日那盏“南柯一梦”倒是提醒了她,好梦终究是要醒的,她所处的局面根本不可能安逸,而习武向来如逆水行舟,一天都不该荒废。 何况她这副身子体质不佳,虽然这些小病小痛对顾云听的日常生活没多大影响,但耐力太差,就算她的速度再快,也很难弥补。所以锻炼的事迫在眉睫,免得将来真遇到势均力敌又只能生擒的状况,束手无策,耽误了大事。 天渐渐亮了,小鸾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门出来,只见一道绛色身影如风一般从她的眼前闪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缓了好些时候,才意识到那是自家的小姐在跑圈。 “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小鸾惊呼。 顾云听跑得快,压根没听见她说话,倒是后面早就起来烧水的婆子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鸾姑娘还是先不要打扰小姐了,方才徐嫂趁着小姐倚着海棠树休息的时候问过了,小姐说她有分寸的。” “这怎么行?小姐身子骨弱,这么跑下去怎么吃得消?” 小鸾皱着眉头,有些着急。 “小姐说了,正是因为身子骨弱才更要这样,否则光是靠养着是养不好的。你说庄稼人的孩子身子骨为什么大多都比富贵人家的好?那都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在你眼里,他们是人,我不是?” 婆子尚未说话,小鸾就听见旁边传来了顾云听微喘的调侃。 “小姐,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小鸾怔了怔,连连摆手,“务农人家的孩子出生就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的,挑水砍柴的事都是从小做惯了,所以平时就算辛苦一点也不会有事,可是小姐您本来就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不好好养着也就罢了,怎么还自己找罪受呢?” 她语带责备,却也是好意。 “就是因为从前总歇着,我才歇成了个病秧子。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办法是楚凌霜教的,她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所以她外公才教她习武强身健体,你看她现在不是活蹦乱跳了么?” 顾云听笑了笑,搬出楚凌霜来胡说八道。 “强身健体?那,为何还要往腿上绑这么重的铅块?”小鸾将信将疑。 “这才能起作用,她不会骗我的,我心里也有数,你就放心吧。”顾云听说着,向前踢了踢还帮着铅块左脚。 虽然一旦停下来还是会觉得吃力,可是比起先前,已经好了太多了。 这是急不来的事,才是第一天,还早着呢。 小鸾还是不大放心,可五公主都被搬出来现身说法了,也由不得她不信。她点了点头,絮絮叨叨地叮嘱道:“那小姐您自己多当心,倘若不行的话,咱们再另寻别的法子,千万不能勉强。” 顾云听一个“好”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余光瞥到已经开了的院门外,不禁一愣。 门外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衣衫褴褛,身上斜挎着一个布袋,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双手各执一把拂尘,站没站相,模样疏懒散漫,双眼迷离,好似还没睡醒。 他看起来像是个老乞丐,可是显然又不是个普通人。 且不说这高墙大院他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只是个普通乞丐,顾云听不可能等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 第150章 道士驱祟3 “福生无量天尊!”老叟双手各将拂尘挽了个花,然后就势将它们握在同一个手里,空出来的那只手便行了个佛礼,“贫道匀钧,现挂单于城郊鸣雁寺修行,应贵府老夫人相邀,前来驱祟。” 他说明了来意,又取出一块可以证明是鸣雁寺中人的令牌,却仍旧站在门槛之外,垂眸不动不语。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 那顾老太太又在耍什么把戏?上次找了个宫婢,这回又请了个道士,诬陷不成,就索性连鬼神之说都搬出来了? 不过这人也有点意思,自称“贫道”,又念着“天尊”,却行佛礼? 别是个假道士吧? “佛道两家不同源不同宗,教义也想去甚远,鸣雁山是皇家佛寺,道长为何在那里修行?”顾云听淡笑着,问。 “佛道虽不同源,但太宗皇帝在位时,为了求仙访道,曾请来大批我教先辈,聚于鸣雁寺,所以藏书阁中存有许多我教经卷,贫道正是为了这些经卷而来。” “既然如此,道长为何行佛礼?” “贫道改投道门之前,曾是个佛家弟子,因自幼出家,习惯了。道法自然,无量天尊不会生气的。”老叟微微一笑,“贫道不是来叙旧的,若是小姐方便,贫道这就要做法驱逐这院中鬼怪了。” “门开着,道长请便。” 顾云听漫不经心地笑着,松了腿上的铅块,铅块撞击在石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清脆而突兀。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小鸾一眼,后者会意,扯着婆子躲开了。 两柄银白的拂尘迎面袭来,顾云听这才发现附在拂尘手柄前的不是兽毛,而是一种常被用来做琴弦的珍贵蚕丝。 老叟手中拂尘宛如活物一般,顾云听愣了一瞬,堪堪躲过,左颊却还是被冰蚕丝扫过,顿时被划出了一道血线。 “道长这么用拂尘,只怕你们天尊大人见了都不想认你。”顾云听回身抓住老叟右手的拂尘,在僵持时冷笑了一声。 “小姐有何高见?” “道门弟子,捉鬼驱祟不用符纸,上来就打,是什么道理?” 老叟笑了:“人不死,何来鬼?” 他话音未落,另一只手中的拂尘便冷不丁地冲着顾云听的面门而来,后者后仰避开,握着拂尘手柄的手半分不曾松,人却已从下方滑至另一侧,抓住了另一柄拂尘。 老道被制住,却不慌张,运起内力想震开对方,可顾云听察觉到他的意图,就势在气流扑来时迅速撤后,借力跃上了院墙。 “小姐不是贫道的对手,还是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或许看在无量天尊的份上,贫道还能给小姐一个痛快。”老叟捻须,面色和蔼。 “我只听过‘功德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可是道门何来‘无量天尊’?天尊就是天尊,‘无量天尊’是谁?”顾云听立在墙上轻嗤了一声,眼见着老叟施展轻功追上来,便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墙外的花圃中,然后向外跑去。 还当是个和尚扮道士的,原来是同行。 顾云听迅如闪电,引着老叟向顾秦的居处跑,心中却暗生疑窦。 这顾老太太虽然恨极了顾云听,却也是要脸面的,做不出这种买凶杀人的事。这样想来,最有嫌疑的就该是顾月轻。 昨晚回府时,在马车上那个女人就一直假装昏迷,暗中观察了她一路,想来是那个时候就计划好了,假意以性情大变为由,骗老太太说顾云听或许是被什么邪灵附了身,然后又私下找了个杀手扮作道士,再经老太太的手,把人请入府中。 只要顾云听一死,究竟是鬼神之说还是别的什么,就都在她的那张嘴里了。 倘若真的是顾云听猜的这样,那么她倒是的确要佩服这个二姐姐了。 刚被祁国的皇帝亲口下令掌嘴,脸都丢尽了,却不仅没有自怨自艾、以泪洗面,反倒是立刻开始谋划怎么报“仇”? 倒是顾云听低估她了。 第151章 彻查到底1 昨日才过上元,所以今早没有朝议,顾伯爷正在院子里练枪法,忽然察觉到身后卧室的屋顶上,有一前一后两道脚步踩着青瓦而来。顾秦皱了皱眉头,抬眼一看,只见顾云听正跳下来,身后的冰蚕丝在晨曦中泛着寒色。 顾云听一笑,索性卸了力道,任由自己摔下来,眼看着就要落在地上,又就是一个翻滚,躲开了那老叟的攻击。 “父亲救我,有人买了杀手装道士,假借着捉鬼的名头要杀我呢!” 顾云听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冲着顾秦笑吟吟地说。 她避开拂尘的脚步看似毫无章法,却始终没让那如泼洒的银墨似的拂尘碰到她的衣角。 顾秦倒也反应过来了,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架势,口中调侃道:“你不是不需要别人保护么?我看你还留有余力,怎么就要为父救你?” “我顾云听可是长平伯府的三小姐,手上干干净净,不能沾人命的。”她笑道,“而且这老伯内力深厚,我可不是他的对手。” 若是放在从前,就算打不过,她也大可以就这么拖着,等一个绝佳的机会,一击毙命。 可是顾云听的手不能染这些没有意义的血,何况,既然顾秦在家,她又何必舍近求远? 老叟也不是死的,见顾云听不好对付,便想挟持了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用他来威胁顾云听就范,于是拂尘前端的蚕丝方向一转,裹挟着内力就冲着看戏的顾伯爷去了。 顾秦:“……” 顾云听:“……” 这老伯找死的思路也是天上有地下无了。 真不愧——是顾月轻找来的人。 顾云听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着顾伯爷和老叟的交锋,暗自感慨了一声“天道好轮回”。 老叟的内力显然不弱,可顾秦身为昔年的大祁战神,武功自然只强不弱,何况他手中那柄长枪也绝非凡品,对上老叟的冰蚕丝,只靠距离就已经占尽了上风。 武将与人交手最忌讳拖泥带水,顾秦自然不会像顾云听一样故意逗弄对方,就算已经离开边关十余年,“速战速决”这一条却还刻在他的骨子里。 为了留下活口,顾伯爷一掌拍在老叟的背上,后者只觉得浑身经脉像是被震裂了一般,混沌中毫无招架之力。 “谁派你来的?”顾伯爷问。 老叟顿时咳出了一大口鲜血,精神萎靡,却虚弱的列了列嘴角,“贫道匀钧,现挂单于城郊鸣雁寺修行,应贵府老夫人相邀,前来驱祟。” 这套说辞,顾云听在青芷居已经听过一遍了。 但是她一个字也不信。 “这两把拂尘……”顾秦用铁链将老叟锁住,又找了一个布团塞在他口中,免得他设法自尽,然后才观察起老叟掉在地上的武器,冷笑道,“匀钧?怕该是反过来称呼你。” “钧匀?” 顾云听愣了愣。 怎么还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不错,去年年末刚从死牢逃了出去,听说是进了个什么杀手组织。”顾伯爷颔首,“不过他也只是把刀,却不知这执刀之人是谁。” “谁请来的问谁不就能知道了么?”顾云听嗤笑道。 “老太太虽然执拗一些,但还不至于雇杀手。”顾秦若有所思地道。 “那么她就是被什么人利用了,问过了不就清楚了么?”顾云听顿了顿,“顺便,这老伯身上有鸣雁寺僧人的牌子,父亲不妨派人去鸣雁寺查一查,看看是谁丢了牌子,或许也能查到些什么。” 顾伯爷点了点头,立刻从院外喊了亲信,将两件事都吩咐了下去。 “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第152章 彻查到底2 “或许,父亲还是趁早将此人移交官府,明日上朝时也务必向陛下禀明此事才好。” 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桓在顾云听的心头,可偏偏又找不出具体的缘由,只能想到一点是一点。 “只是家事,为何要在朝上将此事闹大?” 顾伯爷有些诧异,却又觉得顾云听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轻易说没有把握的话。 “我也说不好,不过听说再过几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会领着京中命妇去鸣雁寺为大祁祈福。连日来鸣雁山又是山贼,又是杀手,这皇家寺院只怕也不安全。若是不彻查,只怕要出大事。” “还是先尽快查清此事,再把他押去官府吧。”顾伯爷沉吟片刻,道,“万一真的是府里的人所为,闹出去了也不好办。” “也好。” 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若是放在别家,或许是遮羞的手段,可放在长平伯府,却是用来保全性命的。 顾伯爷瞥了顾云听一眼,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又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出来,熟练地上在了她脸上那道被冰蚕丝划到的伤口上。 他把药瓶塞进了顾云听手里,没好气地道:“早晚各敷一次,别忘记了。” “就这么点小伤,也要上药?”顾云听挑眉反问。 这就和手指擦破了皮,却被摁着涂了跌打损伤膏是一个道理。 “……这是生肌去痕的,你们姑娘家伤了脸,自己看着也不痛快吧。” “哦?”顾云听笑了笑,“那我分半瓶给顾月轻?她昨晚可是因为我被陛下罚了,掌嘴四十,脸都肿得不能看了,于情于理,我是不是应该分她一点药,求她原谅我?” 求个鬼。 自作孽不可活的人,受罚也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 顾云听笑意盈盈。 “少阴阳怪气,我还能不知道你这点小九九?”顾秦冷笑,眉目间却并无愠色,“你怀疑人是她借你祖母之手请进府里来的就直说,又没有外人,我还能打你不成?” 其实顾云听树敌不少,每一个都有可能想要她的命。但能以“捉鬼驱祟”当做理由把人请进府里的,除了老太太,就是顾月轻和顾星梦母女。 不过顾星梦眼下还被禁足在青芜居中,自从那日沈溪冉来闹过之后,顾云听又派了绮罗远远地盯着她们,她们应该无暇做这事才对。 而那沈氏也不大可能,且不说时间太过凑巧,就说沈姨娘眼下自身都难保,顾伯爷派人送她去庄子上就禁了她的足,为了防止生变,还有意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何况庄子离京城那么远,沈氏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 如果这样盘算,最后可疑的人还是顾月轻。 这一点,顾伯爷心如明镜。 “看破不说破,这才是聪明人。”顾云听抿了抿唇角,装作一本正经,“照理说,都是一家人,不该彼此猜忌。不过实话实说,我确实不信任她。这府里的几个小姐,没一个是能相信的。” 就是她自己也是不能信的。 顾云听嘴里有多少假话,她自己最清楚了。 所以这么看来,也不知道是这顾伯爷前世造了孽,还是这辈子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损了阴德,膝下一共养了三个女儿,没一个是好东西。 顾云听在心中腹诽,不过也只是玩笑罢了。 毕竟,上阵杀敌是为了保家卫国嘛。 那顾伯爷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顾云听顿了顿,瞥了被铁索捆住的老叟一眼,又补充道: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如果幕后请这个杀手的人真的是顾月轻倒也没什么,我只怕顾月轻也只是一个幌子。” “你是说,有人先雇了钧匀老人潜伏在鸣雁寺中,然后才被月轻雇下,利用了老太太把人请了进来?” 第153章 彻查到底3 “只是猜测罢了,希望是我想多了。”否则,无异于是府里的蠢货自己引火上身。 “要审他么?”顾伯爷指了指钧匀老人。 “不会说实话的。”顾云听笑了笑,“还是等去鸣雁寺的探子回来再说吧。” 既然是成名已久的杀手,普通的刑罚和死亡根本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她倒是知道怎么审一个杀手中的老手最有效,不过这钧匀老人都已经这把年纪了,难得人还有点意思,顾云听是真的不想为了这事动手审他。 书房外有家丁禀报,说是老太太来了。 顾云听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实在有些头疼。 她好像,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原来的顾云听本人了,所以这些人做的事总会影响到她的情绪,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顾老太太是自己来的,只带了两个婆子,也都被留在了院门外。 “顾月轻呢?”顾伯爷皱了皱眉头,但面对老太太,还是克制住了不悦和怒气,无可奈何地问。 “你说月儿应该在哪里?”顾老夫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手中的拐杖砸在地上,“哐哐”地响着,另一只手指着顾伯爷骂道,“顾秦,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嫡亲的女儿受了委屈被打成那样,别说是去看一眼,连几句话的安慰都没有,反倒还让她登门来找你?你有点人性么?!” “祖母严重了,昨晚花厅里您老人家也在场,二姐姐究竟有没有受委屈您也该是清楚的。”顾云听幽幽地道。 “我清楚什么,她哪点说错了?你自己也说了家里人都不知道你识字!不知者无罪!”顾老太太梗直了脖子高声反驳。 可是这种时候,越是大声就越显得心虚,需要用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也是露怯。 顾云听嗤了一声,“那您是觉得,陛下冤枉了她,哪句话说错了?祖母别糊涂了,这祁国的天下姓楚的,总不会您以为我们长平伯府的人,都是九命猫变的不成?就算你们看不惯我,也别拖着整个长平伯府陪葬。” 她顿了顿,见老太太发愣,冷笑着道,“没人说顾月轻的罪名是欺君,但是这件事上她一点都不委屈,就算陛下不发落她,回了家挨打跪祠堂怕也是省不了。欺君放在她身上是死罪,放在我身上一样也是。” “祖母您可也是长平伯府的老夫人,总该知道如果家里有人犯了欺君之罪,长平伯府会是什么下场。那些话别人说也就罢了,她顾月轻说,就是拿整个长平伯府的命去填她一个‘魁首’,洗她的名声。我问你,顾月轻几岁了?长不长脑子?”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四皇子订了亲、成了准四皇子妃就不需要顾家了?好,就算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她是个傻子吗?没有长平伯府,她怎么在四皇子的府里立足?靠她的才华还是靠她的脸?我顾家养出来的到底是才女还是花魁?!” 顾云听大概长这么大,前后加起来也算是两辈子,头一回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还越说越来气。 这么些年来,顾秦和顾川言父子两个为了保住这个家,战战兢兢,一个把自己磨得差点没了棱角,另一个心里怀着凌云之志,却不得不装成纨绔,在酒肉里虚掷人生,可结果呢? 总有人在背后轻而易举地毁掉他们所有的隐忍与筹划! 这些人别是傻子吧?! 第154章 偏心祖母1 或许是顾云听咄咄逼人的态度太强势,顾老太太被唬住了,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昨晚的事,确实是顾月轻太意气用事了,当着帝后和那么多命妇的面,竟也敢为了争一个胜负而胡言乱语,这一点老太太自己也觉得生气,可是她一看见月儿那可怜狼狈的模样,就不忍心再苛责她了。 月儿的身世太可怜了,自幼丧母,原本还有一个亲弟弟可以相互扶持,却也活生生地被这些小人给作践没了! 老太太一想起那夭折的小少爷,对顾云听就气不打一出来,先前那点对长平伯府的愧疚也顿时烟消云散,怒道:“长辈们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没规矩的东西,就只知道陷害自家人!” 谁在大呼小叫? 又是谁养出来的好孙女在陷害自家人? 顾云听气得笑了,反而不像方才那样意难平了。 不敬长又如何?为老不尊之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尊重?她偏心她自己宠的孙女,顾云听无话可说,但这不代表这老太太能一味溺爱,让顾月轻任意妄为吧? 顾云听凉凉地瞥了她一眼,绕到桌案后面,扯着铁链,将那被封住了口舌的钧匀老人拖了出来。 “道长?!”顾老夫人吃了一惊。 她原本还奇怪,明明请了道长先行一步去青芷居捉妖驱鬼,怎么顾云听还会出现在这里,原来是她挟持了道长,来顾秦这里恶人先告状了! “你果然是个妖孽!否则为何要将这位道人捆成这副模样?!” 老太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顾云听的鼻子骂道。 顾云听倒也不恼了。 和只长脾气不长脑子的人生什么气? “这么说来,祖母认识他,他真是祖母‘请’回家里来的?” “是又如何?我说府里连日来屡生事端,怀疑是招了什么灾星,所以特地出城请了道长来相助,有何不可?”顾老太太皱着眉头,冷冷地道。 “原来是为了长平伯府,”顾云听哂笑,“您又是如何知道他是个道门中人?看着衣着打扮,像个要饭的,除了手里拿着两把拂尘,还有哪点像个道士?” “道长乃是不世出的高人,自然不会拘泥于身外之物。” “您去鸣雁寺请人回家做法,却请了个道士?” “道长说寺中法师忙于筹备三日后的祈福盛典,无暇出山,他见我心诚才出手相助,还允诺分文不取,他原是一番慈悲好意,却反而被你们怀疑,还这样无礼,这岂是我们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老太太质问着,“还不快快放了道长?!” 果然如此。 “不急。”顾云听与顾伯爷交换了一个眼神,才慢悠悠地踱到老叟身边,屈膝半蹲,笑了笑,问,“你们杀手拿命换钱,可不做亏本的生意,分文不取不过是个幌子,真正雇你的人早就给过钱了吧?” 虽说是问,但她完全没有取出老叟口中布团的打算。 钧匀老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不过他没有摇头,想来也就算是默认了。 “你说什么杀手?”顾老太太怔了怔,问。 “这是刑部的死囚,因滥杀而被捕入狱,去年逃了。” 顾秦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老太太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就算做事越来越糊涂,可对他终究是有生恩养恩,所以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和老人家翻脸。 不过今日的这件事,她做的未免也太过荒唐了。 顾老太太闻言,如遭雷击,神色恍惚地退了一步,险些没跌倒。她虽然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置顾云听于死地,可怎么也不会愿意和一个在逃的杀手牵扯在一起!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别说她的晚节不保,或许连整个长平伯府都要被她拖入泥沼! 第155章 偏心祖母2 老太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冬天的直出冷汗,“我、我怎么知道他竟然是……这可怎么办?刑部的人该不会拿我们问罪吧?!” “不知者无罪,他手里的确有鸣雁寺僧人的手牌,被骗也不是说不通。”顾云听盯着那匀钧老人,嗤笑道。 顶多就是让别人觉得这顾府的老太太蠢到引狼入室罢了。 刑部的人倒是不足为惧,他们办案总要人证物证具在才行,何况若是有心勾结杀手,长平伯府的人就不会主动将这杀手抓起来交给他们了。 顾云听不担心这个,她只担心这背后有一场更大的阴谋。 “母亲是在哪里见到这个人的?”顾秦问。 “去鸣雁寺的路上,当时我们刚要上山,就看见了这个人上来搭话……”老太太眼见自己惹了大祸,慌了神,总算是不犟了,一股脑地将经过都说了出来: “昨晚月儿觉得顾云听不对劲,就想到了先前有丫鬟说亲眼看见顾云听死了的事,怀疑她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月儿那孩子素来多心,我听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就想着请个法师回家镇一镇邪,结果到了山脚下,这道人就上来了,他先是问了我们的来意,听完就决定帮我们。我想着他有鸣雁寺的手牌,应该不会作假,就答应了……” “那为何母亲没有与这道人一起回府,反而让他先行去了青芷居?” “他说除妖降魔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又掐指一算,说是错过了时机就不好逼妖魔现身,所以要先动身,我也没多想,就让人把出入的令牌交给了他。” 顾云听闻言,抿了抿唇角。 一块手牌就让她深信不疑,这假道士不骗她骗谁? “还有一个问题,”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问,“这几天,祖母可丢银子了不曾?” 既然这家伙成名已久,想请得动他必定不是一笔小数目,五百两不算太多,但若只是用来买一个“伯府小姐”的命,那倒是足够了。 顾老太太本想训斥她插嘴,可听完她的后半句话,却不禁愣了:“早上有去年放出去的旧账收回来了,所以底下人又点了一遍库房,的确少了五百两纹银,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伯爷皱着眉头追问:“上一次开库房是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为了给月儿找一件首饰配衣裳。” 老太太语气不善,用一种看贼似的目光审视着顾云听。对此,后者好似浑然未觉,看着老叟桀然一笑:“好大的手笔,花了五百两买你出手杀我?她倒不如直接把这笔钱给我,我还能给她演十种不带重样的死法。” 原本她也只是推测,可这老太太的确丢了钱,而丢钱之前又偏偏是顾月轻出入其中,那么就毋庸置疑了。 “你这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么,有人拿着您老人家的钱买凶杀人,还想借您的手,用鬼神之说遮掩罪行。”只可惜棋差一招。 顾云听自己都不看重自己的命,她的命根本就不值几个钱,顾月轻却花了五百两买她的命,这是高估。而她又偏偏以为请这么一个杀手就能要了顾云听的命,实在是低估了后者的手段。 要不然怎么说顾月轻这个人不聪明? “你是说月儿?不可能!顾云听,你这般攀咬诬蔑嫡姐,是何居心?”老太太拧着眉头,声音冷得像冰块似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既和我有仇,又能随意进出您老人家的库房?”顾云听笑得有些残忍,“其实祖母心里都一清二楚吧,只是在替她找借口罢了。要不然,我分明也没说二姐姐的名字,您怎么就想起了她来?” 第156章 偏心祖母3 “我……”顾老夫人语塞。 “你怎么知道老太太房里丢失的钱,就一定是被用来买凶的?”顾伯爷沉吟片刻,问。 他是真的在和顾云听讨论,而不是质疑,“月轻被罚是在昨晚,可若是要拿钱,就是昨日晌午的事了,那个时候事情还没有发生,她怎么会想到要拿钱?这说不通。” “说得通。” 顾云听道,“上次太子府赠梅枝那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她都能闹成那样,何况这次是五公主登门接我去昭宁园?五公主先前送了她一个宫婢,却因为得罪了我,被送了回去,以她的性子,怕是又要以为是我断了她和五公主结交的机会,又抢了她的机缘。” 她说着,故意瞥了老太太一眼,仿佛一眼洞穿了后者的心思,问,“是这样吧,祖母?” “……” 如果不是,她早就出言否定了,又岂会这样安静?她不说话,也就是默认了顾云听的推测。 “这杀手的目的是取我的命,自从方姨娘接受家中食物之后,府里的戒备就被加强了数倍,他想翻墙进府暗杀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舍近求远,先用鸣雁寺僧人手牌骗取老太太的信任,再换到通行令牌进府。这个顺序,没错吧?” 顾云听顿了顿,见无人反驳,才又道出了两人心中都已经猜到的后话,“可是如果祖母不去鸣雁寺,他的布置就毫无意义,而提出让祖母去鸣雁寺的人正是顾月轻,偏偏丢失大笔财物之前最后一个进库房的人也是顾月轻,难道这都是巧合不成?” “的确,我现在也还没有能证明幕后之人身份的铁证。”她看着钧匀老人,挑眉一笑,“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顾云听话音未落,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声惨叫。 钧匀老人双手的手骨都被她拧成了一种怪异的形状,交错在脑后。 “你想严刑逼供不成?快住手!”老太太见不得这幅情景,连忙别开了视线,急道。 “我改主意了,人不交给官府了。本来杀手的命就是留不住的,死了就死了。”顾云听说着,看了顾伯爷一眼,虚伪地问了一句,“可以么?” “……” 顾伯爷的心情稍微有一些复杂。 他是不相信顾云听会杀人的,不过看她的架势,折腾是难免了。 “随你吧,”顾秦无可奈何地道,“打算怎么审?” “来搭把手。” 顾云听把钧匀的命门交到了顾秦手里,从毛笔架子上取了一支粗狼毫,巧妙地施力敲击老叟的关节,分明没有用上几分力道,便痛得那老叟吱哇乱叫。 不是他耐不住疼,而是他的手被折成那种夸张的弧度,筋都抻着紧绷到了极致,顾云听看似敲得不重,却用的都是阴劲,表面上完好无损,可伤都在皮下,映在骨肉里。 老叟痛极了,但偏偏内力都已经被那顾秦封住,自断经脉以求个痛快都做不到,只能任由一种虚无的感觉挠着他的心肺,让他生不如死。 “我有一个猜想,你听听看对不对。”顾云听的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如果你当真只是受人雇佣前来杀我的,那么上山盗取僧人手牌应该也只是顺便的事,最多只会知道寺中僧人都很忙碌,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事而忙碌?” “安全起见,宫中的大人物要去鸣雁寺祈福的事并没有被大肆宣扬,就算是随行的命妇和世家小姐们,也只是收到了近期要陪她们出城祈福的指示,并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哪一日。而你却对老太太说是三日后,或许足以说明,你最终的目的根本不在我,而是那场祈福盛典上会出现的某个人?” “必须是那一天才会出现的人么,我猜,是宫中的某一位娘娘,是么?” 第157章 御笔赐婚1 钧匀老人手上痛得意志恍惚,却又不能索性晕死过去了事。面前这个容颜明艳动人的少女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朵里,令他不寒而栗。 仅从这些线索就猜到了这么多事,眼前这个究竟是什么人? 真他娘的晦气! 让他对付这样的人,却只给了他五百两! “看来我猜对了,”老叟半个字都没能说出口,顾云听就已经从他的神情里窥见了不少心思,“目标这么大,背后的人一定不会亲自与你这把刀接洽,这样吧,我也不问你真正的幕后主谋是谁,你将那五百两银子的所在供出来,我饶你一条生路,把你送回刑部,可好?” 送回刑部还是饶他生路? 顾秦愣了愣,恍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是死囚,送回刑部就是死路一条,骗人也该编得像一点。”顾老太太冷笑着,大概是在提醒那老叟不要上当。 她也不是个瞎的,或许心里比谁都相信顾月轻不无辜,只是选择包庇罢了! “祖母说笑了,刑部才是他的生门。”顾云听笑了笑,“关押死囚的可是天牢,守备森严,功夫再高的人进了那里,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逃出去,何况这位钧匀老人在父亲手下连三十招都走不完。他是怎么从大牢里逃出来的,又是怎么拿回他那两把拂尘的?” “他背后——是朝廷?”那顾云听怎么还敢这样对他?!不怕朝廷动怒,牵连长平伯府么?! “如果是朝廷,又为什么要对付宫里的娘娘?只能说真正要雇他做事的人有权有势,那人不惜冒险将他放出天牢,大概就是因为有些事只有他能做,所以眼下大事未成,如果他回了天牢,他背后的人势必会再保他一次,不就是生门了么?” 顾云听停下了用狼毫击打关节的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所以这位‘道长’,你告诉我钱在哪里,找上你的又是什么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活命,这个买卖对你来说不亏,你不考虑考虑么?” 老叟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顾云听拔了他嘴里的布团,后者抿了抿唇,哑声无力地道:“钱在李氏钱庄,票据埋在出了钱庄左拐进巷子的第八棵树底下。” “找你的是什么人?” “是个黄毛丫头,和我沾点远亲,前几天在街上见过一面,昨天下午她拿着钱到鸣雁寺来找我,让我帮她家小姐杀一个人。” “那丫头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长相?”顾云听嗤笑道,“我真心诚意和你做买卖,你一句远亲就想把我打发了么?” “我真不知道她在这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家里人喊她阿窕,大概十七岁了,身形和你差不多高,稍稍更胖一点,人看着偏黑,左边额头上有一粒痣。” 顾伯爷与顾云听对视了一眼,松了桎梏着老叟的手,去了门外吩咐人立刻去查。 老叟见他一走,立刻想逃,却被顾云听一脚踢了回去,倒仰在地上,四肢都使不上半分力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老叟紧皱着眉头。 “没什么,只不过是手上穴位多,你这双手被伤成这样,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修养不回来的了。”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笑意清浅而无辜。 说几个月还算是乐观了,得用好药养着,才能勉强自己动手打理起居。否则,这伤势一旦拖得久了,就是遇上能续筋生骨的神医都难恢复。 不过他大概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用的武器是两柄拂尘,用的都是手上功夫,可是如今手废了,那个幕后之人保全他也就没有了意义。那个人不会再救他,而他又逃过一次狱,刑部的人必然会对他严加看管,而且执行之日也不会拖得太久了。 顾云听这一手,不是放虎归山,而是黑吃黑。 第158章 御笔赐婚2 “你骗我?!”老叟睁大了双眼。 “我骗你什么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我说了送你回刑部,就一定会送你回刑部的。至于你回去了能不能活着,那也只是我的推测,做不得数的。” “你!”老叟气急败坏,却因浑身虚弱而缺乏其实,看起来就像是砧板上引颈待戮的牛羊。 “谁让你相信我的,你看着我像是个好人么?” 好人会拧断他的手,然后趁他恍惚之际骗取他的信任,套他的话么? 顾云听嗤笑,站起身来,回头正看见顾老太太见了鬼似的眼神,不禁心情大好,连先前的那点不痛快都尽数忘了。 “祖母说我是灾星是妖魔,我无话可说。”她笑了笑,“不过追根溯源,给府里招来事端的人可从来都不是我啊。我好像还从来都没有主动找过你们的麻烦,但是如果你们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一来,我可就不会再顾念着什么骨肉之情放过你们了。” “你、你这个妖孽!休想蛊惑人心!”老太太色厉内荏。 “算是吧,不过这次的事,如果不是祖母偏听偏信、受人挑唆,也不会出这种事。别以为现在看似平息了风波,您就可以不自省。家不和是因为人不和,至于人为什么不和——”顾云听有意停顿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 “……” 老太太气得索性连话都说不出了,顾云听倒还真担心把她给气出病来,退了一步,抿了抿唇角,没什么真心地笑了笑,“玩笑罢了。您是老夫人,谁敢邀您自省?” 还能怎么办? 自家长辈,连顾伯爷都只能宠着她老人家,顾云听还能把她怎么着? 顾秦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站在门外,淡淡地道:“母亲先回去吧,我已派人去查,之后的事,我自有决断。” 老太太闻言,连忙走了。 这个顾云听邪性得很,她是片刻都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了! 支走了老太太,顾秦才道:“去鸣雁寺的人回来了。” “怎么说?” “没有听说有谁丢了手牌,主持听说此事后,又亲自带着我们的人去盘查了备用的手牌,也没少。” 可这钧匀老人手里的手牌又不是假的,这么看来,要么是有人“丢”了手牌却没声张,要么,就是这块手牌的主人已经不在山上,甚至是不在世上了。 再者说,这样的事,有一就难免不会有二。这钧匀是被他们撞上了的,而没有被他们撞上的杀手也未必就没有。 “下山之前,派去的人已经提醒过主持清点人数了。只是山上僧人众多,一时半会儿想必是查不完的。” 顾云听挑眉,没有继续说这件事,而是话锋一转,看向了那躺在地上、心如死灰的老叟,“就这么把人交到刑部去么?” “怎么?” “我担心他接受刑部审讯的时候,故意说点什么不该说的。”顾云听思忖片刻,问,“我记得之前听你们提起过失魂散,还有剩余的么?” “……” 他这个女儿,有时候是真的毒得很。 顾伯爷叹了口气,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发黄的油纸包,将里面的药粉掺进茶水里,给那钧匀灌了进去。 顾云听:“……” 她也没说一定要给他喝啊,手都废了,直接弄哑了不也行么。 算了,反正这把“刀”的锋刃都被折断了,没了利用的价值,进了刑部也只是等死罢了。 傻就傻了吧,就当是作为曾经的同行,替他免除一些痛苦? 顾云听正想着,忽听外面一阵吵嚷,似乎是在说什么“圣旨到了”。 圣旨? 父女二人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别是正巧撞上这时候赐了婚吧? 第159章 御笔赐婚3 宫中。 祁帝坐在池边的一方岩石上,左手里盛着一捧鱼食,一枚一枚地投落水中,引得池中游鱼争抢不已。 “这鱼是新放进来的?” “是。”一旁的大太监微微躬身,恭敬地回答。 “去年的都冻死了?” “是,去年冬天太冷,十二月那场大雪把整个水池子都冻住了。” “没趣。” 祁帝“啧”了一声,扬了手里的鱼食,起身打算离开,却见迎面皇后正领着一行人路过御花园,便快步追了过去:“皇后今日可得闲?”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垂眸,盈盈一拜。 “陪朕逛逛御花园么?” “臣妾遵旨。” 皇后抬手挥退身后随侍,抿唇嫣然一笑,倒比园中未落的宫梅都惹人垂怜。美人在骨不在皮,岁月会渐渐催她白头,却终究摧毁不了她那份独有的气质,既端庄得让人尊敬,又美好得令人无法忘怀。 元宵已过,早春已经初现端倪,却也只是一些若有似无的仙踪,凡人是捉不住这阵春意的。眼下御花园内除了寒梅松柏,别的草木都尚未复苏,并不是赏花的时节。 “陛下有心事?”皇后问。 “……瞒不过你,”祁帝笑了笑,“一个时辰之前,朕刚写了一道圣旨,想来现在应该已经送到长平伯府了。” 后宫不干政,但两人原是少年夫妻,一路并肩携手而来,彼此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早就胜过了那些摆在明面上的规矩,反正周围除了一个心腹太监之外也没有旁人了。 皇后愣了愣神,有些不大确定:“是为了叶王爷的婚事?” “不错。”祁帝点了点头,“霆国老皇帝岁数也差不多了,北境的江山,指不定哪天就要易主。霆国的皇二子性格暴虐好战,若是他登基,祁霆两国之间必定又要有一场大战。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实在不宜开战。相较而言,叶临潇在大祁住了八年,容易控制,如果大祁扶他做新君,朕也就离霸业更近了一步。” “联姻正是控制他的其中一步,原先朕是想着,顾月轻有些才情,名声也不错,京中少年都很喜欢。况且她人不怎么精明,做起事情来总是显得小家子气,这样才能拖得住他,所以许给他刚刚好。谁知道老四从中插了一脚,只能换成顾云听了。” 皇后娘娘眉间微蹙:“这怕是有些不妥,依臣妾所见,那顾家嫡支的两个女儿性格迥异,顾云听和霜儿投缘,说明她们两个的性子更像些。陛下想想,若是用霜儿去牵制她未来的夫婿,结果会如何?” “……” 怕是牵制不成,还会闹得玉石俱焚。 “如顾月轻这般有才情又眼界不宽阔的名门少女,京中比比皆是,陛下又何必只盯着长平伯一家呢?” 祁帝闻言,摇了摇头,道:“长平伯府不能留,朕总觉得顾秦这些年太听话了,不像他,朕不信他会真的甘心只在京中做一个闲散的伯爷。只要他在,朕就放心不下,可他这几年小心得很,所以只有让叶临潇入赘长平伯府,把他们的命运栓在两个相反方向,朕才能名正言顺地除掉顾秦这颗眼中钉。” 如果叶临潇留在祁国,一旦霆国皇二子继位,祁霆两国必然开战,作为质子,叶临潇首当其冲会被处死,顾家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或者他选择回去。 质子擅自离京本来就是死罪,长平伯府同样不能置身事外。 但是只要叶临潇选第二条路,他自己不仅不会有事,祁帝还会暗中派人护送他回到霆国,助他夺取皇位。 这是叶临潇唯一的生门,也是他和祁帝之间早就已经谈判妥当的交易。 第160章 暗流涌动1 “只是可惜了顾云听这个丫头,知情识趣,人也聪明,却偏偏是裴江上的后人。”祁帝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这样,朕就遂了江宸的心意,把人许配给他了。” “……”皇后娘娘抿了抿唇角,不禁笑了,“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了,那孩子还成天琢磨着怎么和陛下你开口才好呢。” “他连自己府上最宝贝的红梅都送出去了,满京城的人都听说了,朕还能不知道?不过,他是什么时候看上人家的?”照理说,祁帝和顾伯爷表面上是生死之交,平日里也不是没有来往。太子楚江宸很早就见过顾云听,要送红梅早就送了,怎么偏偏又是今年? 皇后知道他的不解,掩唇轻笑,道:“是上回他去鸣雁山打猎的时候,正看见顾家姑娘在山脚下捉山贼,回来就像是魔怔了一样。不过江宸没有那么执拗,既然他和顾家姑娘的事成不了,陛下还是尽早给他娶个太子妃吧。” “也是,这小子年纪也不小了。”祁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 …… 再说长平伯府。 顾秦领着众人接了圣旨,又让顾川言给传旨的公公递了个红包,将人送出了府,才让家奴将香案撤了,盯着那幅明金色的卷轴,神色复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山雨欲来,也不知道长平伯府这座平地而起的高楼还能再撑多久。 接圣旨不是小事,除了禁足中的顾星梦,府中上下全都出来相迎,场面倒是浩荡。 顾月轻的脸看起来比昨天还肿一些,就算戴着一张素白的面纱,也仍能让人看出一丝端倪。 照理说,顾云听被许给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入赘质子,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自从昨日在花厅上见过叶临潇之后,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顾云听怎么配?! 她抬头看向身边的顾云听,目光变得有些怨毒。 说起来,祖母分明一早就动身去鸣雁寺请人,眼下都已经回来这么久了,那个说好要来的杀手怎么还没有到?顾云听为什么还安然无恙? 顾月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去找顾老太太问个究竟,可一抬头,才发现她祖母已经走了。 祖母怎么会撇下她一个人先走? “老夫人呢?”顾月轻皱了皱眉眉头,随手拉了一个丫鬟,口齿不清地问。 “老夫人已经回去休息了。” “她怎么没等我?”顾月轻脱口而出。 小丫鬟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看着她,有些失措。 顾云听冷笑道:“等你做什么?祖母那么疼你,你却找了个下三流的杀手来陷害她,二姐姐,你说祖母该不该心寒?” 顾月轻一愣,顿时明白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心慌起来:“你、你说什么下三滥的杀手?究竟是谁污蔑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含血喷人!” “你慌什么?” 顾云听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视线就像是透过眼睛,一直望进了她心底似的: “你拿着祖母的银子买凶,又花言巧语地骗她老人去鸣雁寺请人回家捉鬼,让那个杀手一早就等在山脚拦她,然后拿着她给的令牌回来,为的不就是将来东窗事发的时候,把罪名都推到她的头上么?” 原本忙着收拾的家奴还未尽数离开,周围还有不少人都看着,顾伯爷的目光有如一把利剑,刺得顾月轻浑身发抖。 不行!一定要找到理由搪塞过去,否则她就毁了! “你胡说八道!”顾月轻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下来,“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这么说?三妹妹,我们关系是不亲,但你也不能随便诬蔑我啊!我可是你的嫡姐,诬蔑嫡姐是什么罪你不知道么,还是说你也想尝尝被禁足的滋味?!” 第161章 暗流涌动2 她也这么说。 不愧是老太太教出来的,连反驳的思路都如出一辙。 “你说得对,现在你请来的那个杀手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了,死无对证。”顾云听佯装苦恼,可还没等顾月轻松完一口气,她就撤了那副装出来的表情,笑得恶劣而张扬,“不过人是爹亲自抓的,杀手说了什么,爹和祖母都听见了,二姐姐还有必要强词夺理么?” “他怎么可能知道是——”顾月轻话还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素纱之下的红唇都紧抿成一条直线,冷笑了一声。 对,那个杀手不是她联系的,更不可能亲口供出她的名字,顾云听只是在诈她。 如果她真的有证据,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所以,她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么只要顾月轻一口咬定不知情,没凭没据的,谁也不能定她的罪!而且顾云听蹦跶得越欢才越好呢,最好把这件事闹大了,弄得满京城人尽皆知,然后顾月轻就能告她一个诬蔑皇室宗亲的罪名,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忘了,她顾月轻可还是未来的四皇子妃!眼下顾云听尽管作好了,等将来有的是她哭的时候! “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顾云听挑眉追问。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个人是个下三流的杀手,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我顾月轻就算再不济,也是长平伯府的大小姐,犯得着自甘下贱去和一个杀手打交道么?”顾月轻神色都淡淡的,冷漠得像是不屑回答这种蠢问题。 “是么?”顾云听哂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身后。 门外两个侍卫架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子进来,其中一个人身上还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袱。 两人请示了顾伯爷后押着那个女人进了堂上,将她扔在了地上。 女人和顾云听差不多身材,皮肤黝黑,左额上一粒红痣,倒是和那钧匀老人口中的“阿窕”一致。阿窕正颤声哭着,抖如筛糠。 “回禀老爷,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在那棵树下挖出了一张票单,然后去了李氏钱庄,让伙计找出了票单主人存进钱庄的银两。回来时正瞧见这丫头在附近鬼鬼祟祟,所以一并带了回来。”侍卫说着,又将另一个包袱也递了过来,道,“这是抓到她时,她随身带的行李。” 顾伯爷接过了两个包袱,放在桌案上掀开,只见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堆银元宝,另一个里面则是不少散碎银子和几支珠钗。 “这是谁房里的丫头?”顾伯爷捡了一个银元宝,端详了片刻,看起来只是像在看一件最寻常的东西,不值得他喜或是怒。 “是老太太房里的宝桃,平日里都是她打扫院子的,不过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人影,好像这丫头自从昨晚出府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钟玉小声地回答道。 “老太太身边的人?”顾伯爷扬了扬眉毛,俯下身,凑近了那个宝桃,一字一顿地问,“钧匀,是你什么人?” 威压之下,宝桃被吓得不轻,连忙跪地叩头求饶,哭道:“他是奴婢的远房叔公!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是一时利欲熏心才做了蠢事!求求老爷放过奴婢吧!二小姐!二小姐您救救奴婢啊!” 宝桃哀求着看向顾月轻,可后者目光躲闪,瞥向了别处。 “……” 顾伯爷起身随手拿了一支钗,丢在她脚边,又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是二小姐给奴婢的!二小姐说,只要奴婢办成此事,这些东西就都是奴婢的,奴婢自此就不必再回长平伯府,大可以拿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奴婢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咬牙答应下来了!” “此话当真?” “她信口雌黄——” 顾月轻试图打断那宝桃的话,可顾伯爷撇过来的目光太冷,顾月轻瑟缩了一下,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万万不敢再欺瞒老爷!这些珠钗,有些是二小姐买的,有些是老太太给的,只要让两房的姐姐们一看就明白了!” 第162章 暗流涌动3 “这也能当做证据?你是祖母院子里的人,进我青萝居偷点东西可是再容易不过了!”顾月轻嗤笑道。 “那为何昨日你进过祖母的库房,随后那边就丢了五百两纹银,元宝加银票都被杀手存进了钱庄,眼下都这里。这个你怎么解释?”顾川言送完传旨太监回来,面无表情地问。 他站在门口,眸色暗沉沉的,这屋子里的话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老太太手下管库房的婆子心细,怕东西丢了,就在所有的宝贝、银两和银票上都做了记号,一认就能认出来了,原本是为了防别人偷走这些传给顾月轻的东西,谁知道这会儿竟成了顾月轻的罪证了。 “不过是个巧合罢了,”顾月轻撇开了视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真是奇怪,杀手是祖母请进门的,和杀手沾亲带故的是她老人家院子里的人,追回来的脏银原先也是她库房里的,关我什么事?你们一个个的不去问祖母,反倒质问起我来了?凭什么,就凭这个丫鬟的一句话么?你们就知道这些话不是有人故意教她这么说的?” “你是想说,祖母想要我的命,还故意把责任推到你身上?”顾云听向她确认了一遍。 “为什么不可能?”顾月轻神情轻蔑。 她必须保全自己,这个雇杀手害人的罪名,绝不能落在她的头上。 所以只能先委屈祖母了,反她老人家一向最疼她了,从前遇到什么事,搪塞不过去也会往自己身上揽,这样父亲他们就没办法再追究下去了。所以这一次也和以前一样,祖母不会怪她的。 祖母说过,只要她的月儿能过得好就好,她就会开心了,她自己的名声好不好根本就无关紧要。 顾月轻心里这般想着,又补充了一句,“祖母她老人家一直恨你,可是你却一直好好的活着,她气急了,自然会有所行动,这有什么稀奇的?” 顾云听有时候是真的想把这个女人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这个二姐姐到底明不明白,别人自愿帮她背黑锅,和她把黑锅强行甩给别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好一个东郭先生,”顾云听失笑,摇了摇头,越过众人高声问躲在门外的老妇,“祖母可都听见了吧?您费了这么多年心血,就养出了这么一头中山狼,值么?” 顾月轻一怔,连忙转身,门外并没有老太太,只有几个过路的家奴,听见动静,都纷纷往门口看。 祖母不在!顾月轻松了口气,转而又怒道:“你耍我?!” “骗你做什么?你不信,再回头啊。”顾云听笑道。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改口么?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清是么,那我就再说一遍,这件事你要问,就去问老太太,因为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 顾月轻一字一顿地道。 “不叫祖母,改口叫老太太了?” 顾云听还以为经过昨晚的事,这家伙也变聪明了呢,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长脑子。 她以为她凭什么能在这里嚣张?别的不说,当初裴氏的事,顾川言还没有找她算账呢,要不是有老太太护着她,她能安然地当她的“大祁第一才女”至今? 老太太为了护她,就算被人说是老糊涂了也在所不惜,可她又是怎么回报这个祖母的?上次是把人家融了陪嫁首饰亲手设计出来的金钗送人,这次又把自己的罪名推到老太太那里,真是“孝顺”极了。 “就算柴上浇了油,被你这接二连三的倾盆大雨泼下来,再大的火也该熄了。” 苍老的声音在顾月轻身后幽幽地响起,像是古寺里一被敲响就回荡在山谷间经久不息的钟声,又像是深林里木屋年久失修的木门的喑哑。 第163章 自寻死路1 老夫人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听着她的语气,众人心里都明白,她这是寒了心了。 顾月轻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解释:“祖母,不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只是想告诉三妹妹这件事与我无关,让她不要咬着我不放啊!我是不希望她们胡说八道坏我名声,我没有说你就是那个凶手!” “这么说来老身倒还要谢谢二小姐好意了!”老太太冷哼了一声,重重地拂开了顾月轻想要挽住她的手,退了一步,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心软,沉默了片刻,稍稍语气已稍稍缓和了一些: “你可知道,这些证据究竟指向谁根本就不重要?你爹,你大哥,还有你三妹妹!他们都只是想让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否则,他们又何必料理凶手?直接等这两个侍卫回来,把凶手和这个丫鬟一起送到衙门里去岂不是更省事?蠢货,蠢货!” 老太太连声骂着,浑浊的眼中却微微湿润了。 不然怎么说最痴心的就是这些老人?都到这地步了,还不由自主地对着自己宠出来的白眼狼心软。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和顾伯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祖母别多心,我若是背后有人撑腰,我手里拿着这些证据,一定送二姐姐上公堂,不过人家背后有四皇子殿下撑腰,连‘无媒苟合’都还能风风光光地成为准四皇子妃,何况是这种小事?就算对簿公堂也不见得会落了下乘,到时候再反咬我一口‘诬蔑未来的皇亲国戚’,我可担不起。” 顾云听有意冷嘲热讽。 “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太太抖着手指着顾云听破口大骂,气得转身就走了。 “父亲,你看,祖母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呢。”顾云听回头看了顾伯爷一眼,无可奈何地笑道。 这顾老夫人撞上这种事,这一早上闹下来又是怒又是悲,情绪起伏太大,再让她和顾月轻这么僵持下去,迟早给难过得病了。她毕竟上了年纪了,经不起折腾的。 顾云听是得了顾伯爷的示意,才故意引走了老人家的怒气,难得好心还白挨了一句骂。 啧。 “……” 谁让你嘴这么贱,她不骂你骂谁? 顾伯爷对此口中不置一词,却暗自腹诽。 “父亲,接下来怎么做?”顾川言问。 “报官吧,就说这丫鬟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家的东西,还故意攀咬挑唆。”顾伯爷淡淡地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两个包袱,又道,“这些是追回来的赃物,一并带上。还有,今日之事,若是走漏了半句风声——” 他有意没有把话说完。,稍稍拖长了些许调子,顾川言便意会地点了点头。 “孩儿明白。” 他虽气不过顾月轻的所作所为,却也清楚,父亲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何况云听就站在一旁,她都没有多说什么,可见父亲的这个决定并不是为了包庇顾月轻。 他想清楚了因果,招呼了那两个护卫带着宝桃随他走,刚迈出去没两步,又被顾伯爷叫住了:“等等,还有一事,你随我出去说。” 钧匀老人的事关系重大,但为了不连累到伯府的安危,与大事不相关的部分必须舍去。 父子二人一出门,顾月轻便脱力倒了下去。 “二姐姐怎么了?”顾云听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滚开!” “猫哭耗子,这么说你也觉得自己是耗子?”顾云听挑眉,兴致盎然地问。 “……” “那么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二姐姐玩得开心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好不容易抓到了你的把柄,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置你于死地?”她顿了顿,唇角笑意似无辜又十分残忍,“所以你才那么慌张地把罪过都推到了祖母身上。”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轻到只有近处的顾月轻才听得见。 轻得,像是寂静深夜里若有似无又不知来处的喃喃低语。 “你是故意的?”顾月轻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你早就设好了局等我,就是为了引我说出那些话,让祖母对我心寒?!” 第164章 自寻死路2 “嘴长在你自己身上,你说什么话和我有什么关系?”顾云听轻哂。 顾老夫人防她像防贼,又怎么可能听她的主意?老太太大概是因为顾月轻利用自己,所以才先走了,却终究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还是回来看看情况,谁知道会正好听见顾月轻说那些没良心的话? 老人家衣袍宽,不注意时门边几次显现出她那深色的袖角。顾云听早看见了,不过她自然不会提醒顾月轻。 最好顾老夫人趁此机会好好清醒清醒,免得将来再一时糊涂,把整个长平伯府都断送在顾月轻一个人身上。 “顾月轻,明人不说暗话,凭那些证据我们也足够送你去见官了。你别总想着有四皇子做靠山就能胡作非为了——” “那你怎么不敢去?”顾月轻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打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江山毕竟姓楚,皇家的儿媳妇,凭刑部的人也敢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皇室不会轻易接纳一个还没过门就惹了一身骚的人,昨天陛下罚你未尝不是一个提醒,让你安分守己。” 顾云听顿了顿,“祖母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会报官,因为你是长平伯府的人,我也是长平伯府的人,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你我本就该‘同气连枝’,否则,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惹上了麻烦,另一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比如今天这一场风波,如果那钧匀老人的事真的关系重大,顾月轻被牵扯进去,顾云听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她的确可以一走了之没错,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父兄和这一屋子的人难道也跟着她一走了之么? 这长平伯府偌大基业,先辈那么多心血,也就此白白毁去么? 不然怎么说呢,感情真的很影响人行走江湖,有了羁绊和牵挂的东西,肩上扛着责任,人就不像原先孤身一人时那么刀枪不入,反而处处都是破绽。 可偏偏,只有存在破绽的才是人,否则不就成神了么? 顾云听想着,居高临下瞥了一眼那犹不甘心的少女,又提醒了一句:“不过你也别想太多,如果惹麻烦的人是你,那你也绝不可能想置身事外,就算同归于尽,我也不可能放任你逍遥自在,若是不信,你尽管试试。” “这算是警告?” “对,不过事不过三,观梅诗宴和上次搜鸳鸯露的事,我都放过你了,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如果我还是不肯听呢?” “律法在上,自有定夺。如果你安安分分不再生事,将来你走你的阳关道,与我互不相干,否则,你我二人谁也别想安生。”顾云听笑了笑,“我知道我说这些你未必相信,不过希望你读了这么多书,还记得一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你还没过门,如果德行有亏,婚约不过就是一张纸罢了。” 倘若妇德有亏,男方随时可以将婚约作废。又或者那四皇子楚见微当真如传闻所言,心中对顾月轻有别种心意,不过他之上还有帝后,还有一个献贵妃。 顾云听虽不清楚宫中嫡庶内情,不过先前也听父兄提起过献贵妃近来异动颇多,可见也是有心想与太子等人争个高下的。既然如此,献贵妃允许四皇子向顾月轻下聘定是有所图谋。顾月轻在祁帝面前已经讨不到巧了,若是连身后的长平伯府都没了,她还拿什么得到献贵妃的认同? 靠那如花魁艺伎一般的“好”名声么? “我言尽于此,二姐姐自己想不想得通,就不关我的事了。” 博弈中最惨烈的无过于双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顾月轻执的是黑子占尽先机,可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 第165章 自寻死路3 未时初刻,有人奉了楚凌霜的令上门请顾云听去俯仰阁。 顾云听原先正试图午睡,却已经翻来覆去将近一个时辰了,还没能睡着,听见有人通传,便稍作打理,领着小鸾一起出去了。 “小姐好像精神不太好?”马车里,小鸾忧心忡忡地问。 “也不是,只不过还有几个疑点没想明白,头疼。”顾云听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 “是为了早上那个杀手?” “嗯。” 小鸾好奇地道:“不是说是老夫人想请法师为家里消灾避祸,却不小心请到了一个假冒道士的杀手吗?人都已经抓住送官了,怎么还有疑点?” 对外的说辞的确是这样,不过钧匀老人背后真正的势力还没查清,顾云听虽能猜到一些,可幕后主使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 原本宫里的事与她是不相干的,让长平伯旁敲侧击提醒祁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绪不宁。 大概是真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俯仰阁雅间中,楚凌霜案几上的酒早已经喝了一坛半,酒菜却还没上齐,她坐在窗边等着,百无聊赖,看着还在门口打量的顾云听,抬了抬眉毛:“约了巳时末,这都未时了你才来。” “家里出了一点事,记错时辰了。”顾云听反手甩上门,拖了一个蒲团屈腿在矮几边坐下,捡了颗用来下酒的花生,“为什么每次都约在俯仰阁?我又不喝酒。” “京城里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在酒楼里吃吃喝喝总比出去逛铺子有趣。”楚凌霜想着,忽然提议,“哎,要不等过几天我向外公要两块令牌,我们去京郊大营里玩?” “……” 军营的确比酒楼有趣,不过军机之地,出了什么事顾云听可担不起责任。 “我希望你能记得,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待嫁之人了,打打杀杀的不合适。” “待嫁?”楚凌霜怔了怔。 没听说大哥提亲了啊,她怎么就待嫁了? “原来你不知道么,陛下赐婚了,我如今也是有未婚夫婿的人了。”顾云听一边坐在桌边挑着盐巴少的花生粒吃,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好似圣旨赐婚的对象不是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父皇指的婚?大哥昨天还说自己没想好怎么对父皇说,今天就赐婚了?”楚凌霜一脸茫然。 这么说来,太子也有意想娶顾云听? 难怪先前送了一支红梅来。 顾云听倒是记得原主的确有点喜欢那个太子,不过两个人一直以来也没什么交集,应该没机会产生什么情谊才是。何况顾云听来了之后,更是索性把那“为所欲为”和“嚣张跋扈”两个骂名坐实了,就这样还能有人真的看得上她么? 怕只是看上了她背后的长平伯府吧。 也对,祁帝是对顾伯爷心存忌惮,可他明面上表现得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常常重用顾秦,为的是让顾秦身负重任却辜负圣意,好借机挑刺,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种对顾伯爷委以重任的做法不正是出于信任么? 这样深得圣眷的重臣不在夺嫡之争中站队,谁能放心得下?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把人拉拢到自己身边的。 太子出身既嫡又长,本来就占着优势,先前自然不必着急。不过如今四皇子已经定下了顾月轻,如果他再不有所行动,等长平伯府的势力归属到他四弟麾下,那他这杯到手的羹就拿不稳了。 四皇子出身的确不及他,可四皇子本人年纪轻轻就出入边关,立下了显赫战功,只要振臂一呼便能引来追随者无数,他的能力并不弱于太子,何况人家的母妃最受恩宠,会吹枕边风,又善于谋划,所以说这两个皇子势均力敌也不为过。 陛下这些年来对太子的态度有些过于冷淡了,在众人眼中,倘若四皇子得到了长平伯的势力,那么他二人之间必定胜负难料。 这么说来,太子想娶顾云听,也就是想借此找回优势,毕竟如果都是女婿,老丈人也就不好在明面上偏心哪一个了。 第166章 不期而遇1 “哎哎!这花生米是我哪来下酒的,你都快给我吃完了!”楚凌霜将手里又空了的酒坛子搁在桌板上,拍开了顾云听去夹花生的筷子,“吃菜去,你琢磨什么呢?一句话也不说。” “我是在想,你大哥不是太子殿下么,怎么,他也看得上我?”顾云听挑眉。 她不饿,只是牙根有一点闲,想用花生瓜子磨一下牙。 “可不是么,上回你抓山贼,他刚好在附近狩猎,听见有一男一女在呼救,从山上往下看的时候撞见了,不过还没等他出手相助,你就已经打完了,连英雄救美的机会都没有。” 这么说来,歪打正着,那天顾星梦倒还真不算是骗了她?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不过太子的行踪,叶临潇那个人肯定是知道的,所以他假装昏睡,也是怕被人看出破绽来么。据说太子的轻功是和楚凌霜一起学的,想必不会差,既然是能看到山下情形的地方,距离一定也不会太远。 如果没有顾月轻,太子就会下山救人,那对农家夫妇还是能逃过一劫,那几个山贼也照样躲不过被一网打尽的命运。 ……鸣雁山。 现在想来,这些事很巧,巧得太刻意了。 所以叶临潇那次出城,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等等,你为什么要说‘也’?父皇指婚的人不是他么?”楚凌霜忽然反应过来。 “是叶王爷。”顾云听淡笑道,“其实也不奇怪吧,起初陛下选中的是顾月轻,除了她,我家里能选的不就只剩我了么?” “可是为什么啊,和霆国的人牵扯上关系肯定会很麻烦的,你常年住在京城大概不知道,现在两国明面上是太平无事,可是边关小打小闹的战事却一直都有,迟早还是要打起来的。”楚凌霜道,“要不然你还是装个病躲一躲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也没这个必要。” 祁霆两国再怎么吵、怎么打,都只是势之必然罢了,要说世仇是没有的,往上数六七十年还都是一国百姓,不过是前朝末年太乱,楚、叶两家各自称帝,才分成了两个朝廷。算起来,就算是边关最苦的百姓,有些还是同宗,彼此之间也没什么怨气。 只怨时局如此罢了。 “你倒是不着急,你爹他们估计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子了呢,算起来,现在的霆帝还没登基之前,还和你爹打过不止一次仗,没有一次赢的,最后一回还差点死在你爹手里了,边关的将士都说他是被你爹吓破了胆,所以才回去当皇帝去的。” “……” 这可不就好厉害,赢了的解甲归田被皇帝猜忌,输了的倒是成了皇帝。虽然不是同一个朝廷里发生的事,可怎么听都像是在讽刺霆国从皇室开始就低人一等。 “不过后来霆国也威风了一阵子,那个叶临潇,别看现在他落到这步田地,当年还是有点本事的,年纪轻轻的,也是屡战屡胜,不过后来被我外公打退了一次,然后又输给了四哥,之后霆国就一败涂地,还把他送来了祁国当质子。” 楚凌霜顿了顿,话锋一转,“所以啊,叶王爷还不如我四哥,你要是就这么嫁给他,今后顾月轻还不天天笑话你,赶紧推了吧!” “你这可是在教唆我抗旨不遵。”顾云听调侃着,显然不以为意。 “那我还不是拿你当朋友才这么说?你看要是换了别人,我管她死不死。” 祁帝和顾伯爷之间的事,连太子和四皇子那几个终日混迹在朝堂上的人都不清楚,更何况是楚凌霜。不过既然她不知道,顾云听也没必要告诉她,平白给她添烦恼。 就这么着吧。 第167章 不期而遇2 “陛下选的都是长平伯府的女儿,不都是因为信任我爹么?你看啊,要是照你这么说,把朝臣家的女儿许给叶王爷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那要是换了别家的人,这到底是赐婚还是结怨?可是我们家不一样,陛下平日里对父亲那么好,我们总要知恩图报的。” 顾云听面不改色地胡诌,“我爹在家总是和我说,我们顾家深蒙皇恩,是前世积善、先祖庇佑,所以这种棘手的事,我们理当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你不用担心。” “……”楚凌霜抿了抿唇,“我外公说了,顾伯爷当年性子桀骜冷厉,罗刹一样的人,我平时见他也是沉默寡言,肯定不会说这种话的。” “上了年纪了,总要沉稳知好歹的,何况这也不是他的原话,只不过是这么个意思。”顾云听收敛了视线落在菜盘子那看不懂的装饰画上,笑道,“说实话,撇开身份不论,我倒是觉得叶王爷也还不错。其实你觉不觉得,我能嫁得出去就已经不错了?” 毕竟就她在京城街头巷尾的那些风评,百姓宁可站在山贼那边也不乐意觉得她是个好人。就这种名声,除了身份不尴不尬的叶王爷,配谁都有人觉得可惜了那些个世家公子。 行吧。 楚凌霜也这么想,端详着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道:“你这么说也对,大祁青年才俊虽多,但要找一个能和你相衬的,既要门当户对,又要文武双全,还要能让你自己也觉得不错,最后人家也得觉得你不错,好像的确是少有……但是,你觉得我大哥差在哪儿了?” “不差啊。” 太子楚江宸出身好相貌好,脾气看起来也不错,心里怎么算计都不论,至少笑脸迎人。如果说嫡庶之争麻烦,叶临潇的质子身份岂不是更麻烦?如果说是因为他心存利用,叶临潇对顾云听难道还能是真心不成? 都是萍水相逢,戴着面具往来,嘴里真假难辨,能有什么真心? “那为何你觉得叶王爷不错,不觉得我大哥不错?” 那是因为父皇赐了婚? 还是因为大哥也想提亲的事她不知道? 楚凌霜就纳了闷了。 “这个么……”顾云听似乎有些犹豫。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楚凌霜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原因,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这人越欲言又止,她就越好奇。 顾云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其实是这样,我就是觉得叶王爷长得真好看,手也好看,声音还好听,就该是我的人,要不然他娶了别家的姑娘,我就亏了。” “……” 楚凌霜是不理解她这种恶趣味的。 像顾云听这样习惯了刀口舔血的人,有今天没明天的,吃枪子儿都行,但绝不能吃亏,喜欢就要拥有,否则谁知道下辈子还遇不遇得上这样的? 虽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习惯哪有说改就改的。 “其实我大哥长得也挺好看的。”楚凌霜还不死心,“最重要的是他人开朗啊,和他一起玩不会闷的,而且还不会被牵扯进什么祁霆纷争里去,不比叶王爷好么?” “你大哥再好,和我说也没用啊,我就是个普通人。就算我有胆子抗旨不遵还不被人抓住,难道你说的那些陛下会不知道么?”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你就等着吧,应该过不了几天,你就会有一个大嫂了。” “不可能,上回皇祖母要给大哥选亲,父皇还拒绝了呢,他说大哥还年轻,不能还没在朝中站稳脚就忙着娶妻生子。” “不信,来打个赌?” “谁怕你,你说,赌什么?”这皇家的事,她还能不比顾云听清楚? “多了我也赌不起,就一碟花生米。” “……” 一碟花生米也就值两文钱,要说只是当个彩头,那还能说得过去。 她却说多了赌不起…… 长平伯府是有多亏待她? 第168章 不期而遇3 楚凌霜喝到第三坛酒,门外有宫人传口信,说是皇后娘娘正为了祈福盛典的事四处找她。 “祈福盛典怎么了?”楚凌霜有些纳闷,“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找我?” “好像是先前备下的衣裳被猫叼走了,恰好上次的尺寸做出来偏大了,所以让公主殿下回去重新量尺寸呢。” “不过是件衣裳,也值得这么麻烦。”楚凌霜颇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祈福盛典也不是小事,那么多命妇、小姐都在,当然不能失了稳妥。” 顾云听轻笑,眼皮却一阵乱跳,忽然又想起早上的事来。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只怕不是好事。 楚凌霜见她忽然变了脸色,奇怪地问:“怎么了?” “鸣雁山……好像不大太平,今早我家进了个杀手,手里拿着鸣雁寺的牌子,但又不是鸣雁寺的人,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好像是去年从刑部大牢逃出去的死囚,现在应该已经押回刑部了,不过先是山贼,又是杀手,实在让人禁不住多心。” 顾云听压着声音,道,“虽然陛下和娘娘都会有所准备,但毕竟事关重大,你也当心一些才好。” 祈福盛典不能推迟,就算戒备森严,可陪太后、皇后出行的都是女眷,一旦出了事,人多手杂,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难怪你说家里出了事,”楚凌霜点了点头,“我会留意的,你别担心。” 门外宫人催得紧,楚凌霜与顾云听道过别就先行离开了。 “小姐,我们也回家吗?”小鸾在门口敲了敲门板,问。 “不着急,都是付过钱的饭菜,吃完再走。”顾云听说是这么说,却只是用筷尖刮着花生米上的盐粒,“对了,我那对小雀儿快没东西吃了,这里离那家花鸟店也近,不如你先去买一些,然后我们再回家也不迟。” “是。” “等等,还有,天气也快回暖了,我看青芷居的池子里光秃秃的,你帮我跟老板说一声,等开春后要是有好看的鱼也给我留几尾,再看看有没有适合水养的花草。” “啊,可是花草请方姨娘添置就是了,为何还要我们自己花钱?”小鸾愣愣的。 “方姨娘近来要忙的事可不少,从前沈氏留下来的人当然要尽快拔干净,否则万一哪天她回了府上,卷土重来,我们不就都白忙了?”顾云听道,“何况让她们去挑无非也就是各色锦鲤,每个院子里都有,我又何必费心自己养?” “哦,”小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奴婢这就去看看!” “嗯。” 顾云听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丫鬟前脚匆匆忙忙地走了,门外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天峰白的身影。 “笃、笃、笃。” 门板不徐不疾地响了三声。顾云听头也不抬,嗤笑道:“偷听这么久,还装模作样地敲什么门?” 她们说话的声音是正常的音量,不过雅间的窗没关,如果隔壁也开了窗,听见她们说了什么也很正常。不过楚凌霜心怀坦荡不怕人偷听,顾云听也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听见就听见了。 “你怎么知道的?”叶临潇踏进了雅间内,反手掩上了门,笑问。 “我夸你好看的时候,你笑了一声,我听见了。” “耳力不错。” 顾云听半点不打算谦虚:“自然,否则为什么叫顾云‘听’?” “……” 这算个什么说法?照这么说,如果她眼力也好,岂不是就叫“顾云看”了么? “你在想什么?”顾云听抬头,眉尾上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腹诽。 “没,你说有杀手混进你家?”叶临潇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 “对啊,你要担心我么?” 顾云听看着他,笑得像什么花妖山魅。 “……” 不,可能还是比较需要担心杀手。 第169章 盛典如期1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又不会对他怎么样,人是我爹抓的,审问也是我爹动的手,把人送去刑部的也是他的主意,别一副觉得我无恶不作的样子行不行?” 确实是顾伯爷动的手,顾云听也不算说谎。 但是叶临潇知道,不仅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他还不能说破。否则,没人知道顾云听会说什么话噎他。 “你怎么这么关心那个杀手,是你派来的?”顾云听挑眉。 “我派人杀你做什么?” “那个人杀我只是一个意外,他是想另外做笔买卖赚点快钱,不算什么。”顾云听淡淡地道,“不过他手里有鸣雁寺僧人的手牌,又知道不少鸣雁寺最近的动静,可见已经在山上潜伏了一些时日。” “所以你提醒楚凌霜,让她小心?”叶临潇意会,“天牢守卫森严,插翅难逃,这人能从死牢里逃出去,如果说背后没有位高权重之人推波助澜,没人会信。但是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又在这个时间前后将杀手安插进鸣雁寺,那他的图谋一定不小。不过,后宫里都是些女眷,如果是我控制了这些杀手,何必与她们过不去?” “你竟然没有否认你位高权重。”顾云听唇角微弯,夹了一颗花生米磨牙,“或者说,如果你想劫狱,其实也不难?” 她的重点似乎总放在捡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破绽,或许她问出来的那些话只是一个幌子,答与不答关系不大,她真正想知道的事并不一定会放在嘴上,而是不动声色地试探。 防不胜防。 叶临潇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不算位高权重,但劫人确实不难。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暂且没有,听说大祁虽然富庶,但天牢里阴湿简陋,连断头饭里都有虫子,不适合我住。”顾云听嗤笑道,“你说得对,会向宫中女眷下手的人,要么就是宫里的人,要么就是宫里人背后的势力,总要有点利益牵扯的。” “怎么都牵扯不到你身上,我还以为遇到这种事你会置身事外。” “我是打算作壁上观的,只不过是因为不喜欢世上有我想不通的东西,所以才一直惦记着。”顾云听道,“而且我第一次见你也是鸣雁山下,楚凌霜说那天太子也在山上,你知道的吧?” “嗯。老皇帝多疑,但楚江宸却不好糊弄。如果他不离京,我还真不敢擅自出城。”叶临潇没打算隐瞒,窗子已经被关上,只要不放肆,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在屋子里说些什么。 “不是说你们关系还不错?” “谁说的?” “观梅宴上的人。” “他们还说顾家三小姐不识字。” 局外人所见,无非是局中人精心布置过的假相。 “在多疑这一点上,楚江宸不输给老皇帝,只不过他擅长装模作样,比老皇帝难缠多了。”叶临潇道,“你是怀疑我那天出现在鸣雁山下的动机?” ……我怀疑你在抹黑太子,但是我没有证据。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 怀疑也算是人天性中的一种了,别人觉得祁帝多疑,是因为他的怀疑有时候毫无根据。可是楚江宸怀疑叶临潇,好像无可厚非。 事实上叶临潇的确如他所想,不是个安分的质子,只不过他查不到证据。 “赐婚的圣旨都在我家里摆着了,我还怀疑你什么?刚才那些话,都只是顺着你的反应随口一接,不用放在心上。”顾云听笑意盈盈。 “赐了婚,就不怀疑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云听笑意更深:“没听说过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所以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王爷你,如何,感动么?” ……不敢动。 第170章 盛典如期2 “我出城,和你说的那些没有关联。” “哦。”顾云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和她说得这些没关联,也就是不否认自己出城做的事和鸣雁山有关,只是不会牵扯到这些纷争里而已。 也是,像叶临潇这样的人,明明暗中都能只手遮天了,表面上却还瞒得滴水不漏,想想也不大可能牵扯进这种麻烦事里。否则一旦被发现,光是质子私自离京一条,就够闹得天翻地覆了。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反驳,好像对真相并不关心,但叶临潇却反而有些许不知所措。他不知这家伙心里的盘算,所以盯着她的眸子,试图从中发现一丝端倪。 顾云听没喝酒,一双桃花眼却比陈年的桃花酿更醉人,几分浅淡又清澈的笑意将眼弯成一对月牙儿,不得不说,确实好看。 “方才听说你想养鱼?”叶临潇不大自在地撇开了视线,岔开了话题。 这样不好,总有种落荒而逃的错觉。 “对,王爷有什么主意么?”顾云听顺水推舟。 “鲈鱼好看。” 鬼使神差,叶临潇口不择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众所周知,鲈鱼的颜色实在没有太多观赏的价值。 “好像也不是不行,可以让小鸾她们去学做鲈鱼羹,横竖都是养鱼,总比能看不好吃的有用。”顾云听琢磨了片刻,好像打开了什么新思路,“至于池中花草,就养荇菜?荇菜没那么娇贵,容易活,还能吃,倒也不错。” “……” 行吧,庭院本来就是顾云听的,养什么不还是她说了算么? 片刻沉默,屋外传来小丫鬟的说话声,一路从屋外嚷嚷着撞开房门,与屋里两人六目相对。 “小、小姐,这位是——”小鸾愣愣地问。 “你没过门的姑爷。”顾云听不慌不忙,搁下了筷子起身,冲叶临潇摆了摆手,“先走了,改日再见。” “好说。” 叶临潇唇边存温润浅笑,倒似是个君子。 小鸾抱着一个包袱,跟在顾云听身后,只等出了客栈,才问:“小姐,那是叶王爷?” “不然呢?” “那小姐怎么能说他是‘没过门’的呢?”小鸾略有些着急,“虽说是入赘夫婿,可毕竟也是个男子,哪有用‘过门’来形容的?原本入赘就已经够没脸面的了,小姐这岂不是戳人家的肺管子么?” 没脸面倒是不至于,那叶临潇又不是真的在“形势比人强”的困境里挣扎,彼此的情况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一句玩笑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叶临潇面上的戏做得真,但背后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别的不说,就一点。按楚凌霜说的那样,叶临潇是因为在大祁四皇子楚见微手下吃了败仗,此后一蹶不振,才被送来了霆国,这就很可疑。 当日在观梅宴上,叶临潇说起楚见微的酒量、酒品,那种笃信的态度通常应该是基于彼此十分熟识的状况之下,尽管宿敌之间相互了解很正常,但难道会有人在自己的宿敌面前,毫无防备地喝到酩酊大醉么? 毕竟叶临潇自己不也说过么,局外人眼见未必为实。 顾云听暗自推断,但并不打算费心证实。 “看你这样,倒是对这个未来姑爷接受的还不错?”她挑眉,问。 “也没什么不好的呀,总比那些自诩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好些,一个两个的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也有脸在那里对别人品头论足挑三拣四的。” 小鸾对那些看轻自家小姐的人一贯毒舌,“依奴婢说呢,咱们这新姑爷也没什么不好的,质子怎么了,入赘又怎么了?那容貌气度,莫说是咱们家大爷比不上,满京城那么多公子王孙,能相提并论的怕也是少有的,咱们想开些就好了。” 第171章 盛典如期3 夸得倒是好听,原来还是因为想得开。 顾云听笑而不语。 出来这一趟也不错,至少萦绕在心上的烦躁一扫而空,反倒还有些愉快。 看来用花生米磨牙的确有奇效,或许应该在庭院里再种几株花生。 “小姐,下午老爷派人来找过小姐,说等您回来务必过去一趟,”绮罗正等在青芷居门口,见顾云听回来,连忙转达了顾伯爷的吩咐,“那个小厮一连来问了六次,看起来好像挺着急的。” “没说是为了什么事?”顾云听问。 “这倒是没有,就说让您过去,多的那个小厮也不知道。” 顾伯爷这个时间找他,无非两件事,一件是鸣雁山,另一件就是赐婚。不过赐婚的事他们早就说定了,何况圣旨当前,也没有太多商量的余地,况且,如果是为了这个,没必要瞒着家奴,也大可以直接上俯仰阁去找她。 所以看起来,顾伯爷找她应该关乎前者。因为事关皇室,所以不能让五公主发觉,也不能宣扬出去,只能这么让人一遍遍地来问。 或许是出了什么大事。 “才短短半天,又有变故?”顾云听一脚跨过顾伯爷书房的门槛,微蹙着眉尖,问。 顾伯爷和顾川言都在,两人手里捧着茶盏,心里却怀着事喝不下去。 “钧匀死了。”顾伯爷道。 “啊?”这倒是出乎顾云听的意料了,“不是意外?” 如果是意外的话,这父子二人应该都不会是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才对。 “我按父亲的意思将人送到刑部,刑部的人验明钧匀正身,就将人收押,原定是午后审,但开堂前官差去狱中提人,就发现他已经死了。”顾川言眉心紧皱,“仵作说是被人击碎了头骨而亡,可狱卒却说那段时间里并没有外人出入。” “狱卒都没可能杀人么?” “凭他们的功力,做不到那个程度。”顾伯爷摇了摇头,“不过他们说的也未必是实话,或许,你早上推测的没错。” “可是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灭口么?” “进了刑部大牢,很难保证人犯不会招供幕后主谋,如果这个人不能确信钧匀老人是真疯还是装疯,那杀人灭口也不足为奇。”顾川言道,“但这样一来,就证实了他身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无异于不打自招。” “父亲怎么想?” “我们知道钧匀身后或许有一股势力在操纵,但是钧匀和府里牵扯也深,为了以防万一,有些细节我们不会说出去,所以外人知道的,和我们知道的信息并不完全相同。” 顾伯爷顿了顿,自己似乎也不太确定,“如果这幕后之人杀人的动机不在灭口,而是想引我们继续查下去,然后设下陷阱,如果祈福盛典上出了什么事,就趁机推到长平伯府头上。”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顺势问:“那府上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么?” “嗯。”顾伯爷道,“我下午进宫见过陛下,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月轻的事本来就是节外生枝,如今更是死无对证,倒也不必担心他们会查到长平伯府头上来。” “那不是正好?既然陛下都已经知道了,自然会有所应对,索性我们也别再插手了,免得再生事端。” 顾云听莞尔一笑,“这算什么急事,也值得父亲连派人喊我六趟。您这是生怕府里要出事,所以关心则乱?” 顾伯爷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缓缓地松了口气,挑眉笑道:“或许是吧,上了年纪,难免草木皆兵。陛下派人去过鸣雁寺了,僧人的确没少,牌子也没少,兴许是库房里的手牌登记有出入,记错了。” “那盛典何日举行?我柜子里素净的衣裳不多,也好早做准备。” “还是三日后,”顾川言放下手边茶盏,笑了笑,“你还愁没合适的衣裳穿么?大哥早已命人给你送去了,想来是你院子里的丫鬟急着和你说这边的事,还来不及拿给你。” “行,我回去看看,若是不好,再找方姨娘要新的。”顾云听嬉笑道。 第172章 入夜探寺1 “父亲,你说云听会相信这套说辞么?” 顾川言从窗边目送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中,沉声问。 “虽然我希望她会相信,但是我觉得她不会。”顾伯爷垂眸吹了吹盏中滚烫的茶水,啜饮了一口,淡笑着说。 “那为何——” 顾伯爷抬手打断了他后面的问句,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说。 …… 顾云听一直在暖阁里等到入夜,才推门到了外间,摸黑在柜子里翻了几下,忽听梁上有动静,于是顺手取了一支珠钗,向梁上打去,却如石沉大海,没有撞到墙壁,也不曾落在地上。 是有人接住了。 “王爷深夜不请自来,有事?”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 黑暗中玄色衣袍的男人从梁上一跃而下:“……你又知道是我了?” “废话,我府中防卫早就加严了数倍,如果不是对我家十分熟悉的人,谁能不动声色地潜进来?家里那些人没那个本事上梁,更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接珠钗。我爹和我大哥倒是可以,但他们进我的屋子,有什么必要在房梁上挂着?” 顾云听没好气地道,“王爷恐怕不是刚来,等了多久了?” 进出屋子总要开门关门,动静再小,顾云听也察觉得到,所以,他大概是在顾云听还在庭院里观察池塘的时候就已经潜进来了。 “从俯仰阁一路跟来的。” 叶临潇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用晚膳了么?”顾云听挑眉,问。 叶临潇怔了怔,无言以对。 这女人心里怎么想的? 不慌张也就罢了,第一句话还是问他吃过饭了没有? “你不惊讶?” “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更不知道什么在你这里是合理,什么是不合理。所以,我有什么可惊讶的?”顾云听嗤笑着,总算从柜子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才回头问男人,“饿么,桌子上还有几块点心,不算太甜,能吃。” “你要出去?” “你不是一直跟着我么,还问什么?” “果然,你怎么可能不反驳就相信别人的话。”叶临潇垂眸笑叹了一声,道,“走吧,鸣雁寺不算近,来回要费不少时间。” 他明明上回还暗指顾川言不好对付,靠近了容易被发现。明明连他们在屋子里说话都听见了,哪里就不敢靠近了?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顾伯爷不可信,叶临潇也一样。 “一起去?”顾云听明知故问。 “你想查的事,我也好奇。” 行吧。 顾云听也不纠结,扶着窗榫一跃而出,如夜猫般无声无息。 为了节省时间,顾云听倒是没有固执地非要自己走,任由叶临潇隔着袖子拉住手腕,仗轻功从无人处翻出城外,像鸣雁山的方向去。 “为什么不信顾伯爷?”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相信他了?”顾云听一脸莫名其妙,“他说得没错,长平伯府的确不适合再插手这件事了。自身都难保,哪还有闲工夫管别人家的瓦上霜?我只是不赞同他的推测,所以才打算自己来查。” “不是不管闲事么?” 顾云听哂笑了一声:“那也不代表我不想知道,幕后之人之所以杀了钧匀,想传达的意思或许和我爹想的正好相反,我猜他的用意,正是希望我们就此罢手,不希望我们阻拦他的计划。” 杀人灭口,打草惊蛇。 从人本能的反应来说,这是警告的意思吧。 显然,顾伯爷出于某种原因,也不打算再查下去了。 “原因呢?”叶临潇有些好奇。 “只是推测,没有证据,不然我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和你来吹风看月亮?”顾云听说完,“嘶”了一声,转眼又变了脸,笑道,“也不是不行,良辰美景,皓月配美人么,我也不吃亏。” “……” 所以,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轻佻放荡? 第173章 入夜探寺2 鸣雁寺中除佛前长明灯和殿前香烛不灭之外,别的屋子都静悄悄的。 几个值守的小和尚提着灯在寺中巡视,佛门中人一身正气,连巡夜都目不斜视。顾云听悄悄贴着禅房而行,绕过巡夜人的视线,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想从哪里查起?”叶临潇低声问。 “先去库房,找登记的册子。” 既然说是记录有误,那么缺漏之处总该和寺中僧人名册对得上才是。 中原大禅寺的格局大多相同,顾云听避开耳目,找了两三间屋舍,就摸到了库房。 微弱的月光没能透过窗纱,黑魆魆的。 都说是“月黑风高杀人夜”,夜晚才是杀手的主场。无论是夜间视物、听声辨位,还是隐匿行踪,对顾云听而言都只是如吃饭穿衣般基础的生存技能。 “你不觉得自己太熟练了么?”叶临潇轻笑着问,目光中似有几分探究。不过库房里门窗紧闭,月影朦胧,而偷鸡摸狗之举又不好点灯,顾云听无暇顾及。 “还行,生疏了。” “这么说来,以前经常做这种事?” 顾云听笑了笑:“是啊,祖母不喜欢我,小时候挨饿是常有的事,差不多每天入夜都偷偷去厨房偷馒头充饥。” 顾三小姐从前的确过得不好。 叶临潇查过,但又不敢轻信她说出口的话,所以将信将疑,不置可否。 “找到了。” 顾云听盯着架子上的一沓册子看了会儿,却直接伸手将它们取了下来,搁在桌子上。 “看来今天下午的确有人查过名册,否则不会这么干净。”库房里的东西虽然定期有人打扫,但因为没有东西遮挡,难免还是要落灰。旁边架子上的册子上都蒙着一层薄灰,偏这些册子上没有,显然是刚有人动过。 寺中僧人的名册常常要用到,便直接放在桌子上。顾云听照着名册一条条校对下去,大约两刻钟的工夫,合上了书册,把那一沓册子又放回了原处。 “这黑灯瞎火的,也亏你看得清。” “我眼力好,夜间能视物,不行么?”顾云听嗤笑道。 “顾云看?”叶临潇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 什么玩意儿? 这叶王爷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么,想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两边册子都一致,没看到什么出入。不过有趣的是,今日晚课,有一个老僧未到。” “拿着真手牌的人死了一个,寺里的僧人也少了一个,可顾伯爷却说,祁帝派人查过,僧人没少。”叶临潇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不是猜得很准么,不如猜猜是谁在撒谎。” “要么是我爹,要么是皇帝,或者是皇帝派出去的人,又或者,是寺里的人。这么多种可能,怎么猜得准?”顾云听推了一丝窗缝,确定窗外无人,然后翻了出去,似野猫般灵活敏捷,又如夜魅般悄无声息。 “去哪里?” “去那个缺席僧人的住处看看,如果我猜对了,那里大概能发现一点……‘意外之喜’?”顾云听有些不确定应该怎么形容。 …… “这就是你说的‘意外之喜’?” 清冷地月光从未关严实的窗缝穿透进来,照见一口被掀开的大木箱。 木箱里一个老僧盘腿而坐,但双手软绵绵地垂着,肩膀下沉,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不意外?”顾云听瞥了叶临潇一眼,面无表情地问。 “还行,但是你告诉我,喜从何来?” 夜半三更,在一口箱子里发现一具开始腐烂的尸身,是喜?! “我没念过书,不擅长措辞,不行么?” “……” 第174章 入夜探寺3 近日无雨,天干物燥。 老僧虽死了有几日工夫,但身体还算完好。顾云听略将一旁的窗又推开了些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老僧身上的伤口。致命伤在脖子上,硬质细丝缠过留下的痕迹很深,外层的皮肉都已经被切开,在冷暗的光线里血都是黑色的,却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顾云听摸了摸自己脸上刚结痂的划痕,暗自思忖着。 “就差一根骨头没有彻底切断,从伤口看,的确是钧匀所为。”叶临潇瞥了老僧一眼,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这人死了,而且尸体藏在这里?” “丢了一块手牌却没少人,显然是有人冒名顶替了吧,杀手又不是傻子,把证据藏在外面才更容易被人发现。僧人名册里写着这位僧人自幼出家,生平无功无过,从未下山。钧匀杀他不就为了冒充他的身份在寺内走动么,那么当然会把人藏在只有他自己出入的地方,这才更安全。” “你倒是很了解。” 熟能生巧? “……只是合理推测而已。”顾云听讪讪地别开了视线,“这个箱子也不难找,却没有被打开过。照理说,今天先有长平伯府的人来提醒过,又有宫里的人来查过,到傍晚寺中的确少了一个人,他们却连禅房都没来查过,怎么看都蹊跷得很。” “你怎知没人开过箱子?” 叶临潇愣了愣,视线掠过顾云听另一侧的地上,那里摆着一把被打开的锁,锁孔完好无损,可旁边却没有钥匙。 方才他们确定了禅房里没有活人,就看见了这口箱子,然后顾云听先走过去掀了盖子,顶多也就转眼的工夫,她什么时候开的锁? “你……”叶临潇抿了抿唇,小心组织语言,“会的还挺多。” “什么?”顾云听一脸茫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把锁,笑容一僵,“不,我家管厨房的婆子到夜里会锁门,我要进去拿馒头必须先学会开锁,从住在长平伯府后面巷子的锁匠那里偷师学的,老爷子手艺还不错,很好用。” “可信度存疑。”叶临潇一针见血,却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他们不查,要么是得到了命令不查,要么,就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人失踪的理由。” 顾云听骑驴下坡:“我还是觉得,既然幕后主谋是冲着宫里的某个娘娘去的,那么就不太可能只派了钧匀一个。至少要有两手准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么。” “但二者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多关联,否则一旦其中一颗棋子被人拔起,另一条退路不也没了么?”叶临潇说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有人来了。” 他们一路过来都没有惊动到巡夜的弟子,应该不是来追他们的。 叶临潇话音落时,顾云听也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是朝这里来的。 顾云听重新将箱子照原来的样子锁了回去,朝叶临潇打了个手势,闪身从窗口出去,关上了木窗,然后贴着墙壁从窗纱看向屋内,等着那些人出现。 门外有火色靠近。 “吱呀——” 木榫低吟,十来个僧人举着火把,站在门外。 “就是这里,今日空深师叔晚课未到,分明不在寺中,可弟子起夜时却亲眼看见师叔的禅房里有火光!”一个年轻的和尚指着屋子里,对一个白须老者说。 “你是说有人闯寺?这怎么可能?”老和尚皱了皱眉头,命人去传唤寺中的巡守弟子,又问,“你空深师叔去了何处?” “听说是今早有人看见他下山去了,但并未知会过谁,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年轻的和尚答道,“方丈,近来山中多事,过几日又有贵人们要来寺里祈福,方丈可一定要详查,否则若是有奸佞小人趁机混入寺中,对贵人不利啊。” “这是自然。” 第175章 以身犯险1 禅房就这么大,刚才顾云听他们在屋子里待了有一段时间,连火折子都没取出来过,要么是他们之前有人来过,要么就是这小和尚是在说谎。 佛门中人忌讳妄言,轻易不打诳语,可是只要挪动过,就多少都会留下痕迹,屋子里并没有异常的痕迹。如果不是为了找东西,那么在他们之前来的人又为什么要点火? 顾云听与叶临潇对视了一眼,后者将食指抵在唇中,示意她暂且不要说话。 他内力深厚,察觉到的范围比顾云听的五感更广一些。 叶临潇拉住顾云听,小心地退了几步,抬头只见一个穿僧衣的男人正半蹲在屋顶上,臂上搭着一把弓弩,箭矢对准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他穿着僧衣,却蓄着长发,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长相,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左右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也各有人潜伏,一共八个,沿着屋顶一字排开,臂膀上都同样搭着弓弩,显然是一伙的。 顾云听小心地避开脚下树枝,双眼盯着屋顶几人手中的弩箭,目光映着圆月,冷厉如满月下的狼。 这些人看起来和屋子里那几个又有些不同,如果既不想寺中其他僧人,又要完全避开这些人的箭,就算只有一个叶临潇也未必能做得到。 身后没几步的距离是一个坡,坡势陡峭,却并不是一整座山头的高度,倒像是个山谷,谷中有一条河,河水映月清冷,不知深浅。就坡势滚下去,借着草皮灌木做掩盖,到也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顾云听与叶临潇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了主意。 屋顶的人迟迟不动,大概是在等候时机。 那巡夜弟子遵照方丈吩咐赶到,禅房中众人又说起了话。弩箭趁此时惊风破空而来,屋里的人果然没有察觉。 叶临潇下意识地拉着顾云听躲过一支短箭,正看见后者唇角颇具调侃意味的笑。 这时候了,还笑?! “喊捉贼啊。”箭雨的空隙,顾云听低声对男人说。 “……” 这姑娘心地真是不好。 不过还怪可爱的。 叶临潇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提了一口气,略掩饰了音色,高声喊:“有人闯寺!来人啊!——” “走。” 一支箭矢正好从顾云听耳边飞过,她侧身一闪,与叶临潇一同倒退了几步,滚落下山。 房顶的人想追,可屋子里的人早已听见喊声看见了他们,窗子里有僧人跃出,将房顶上的人团团围住。 山势太陡,顾云听险些没能攀住坡上的岩石棱角,好在叶临潇离得不远,及时伸手拉住了她,否则若是直接这么摔下去掉进水里,或许连性命都难保。 谷底河水清浅,河面泛着银光,循山势自西向东流淌,水流湍急,水底有暗石,若是落入水中,大概很快就会被水冲走,假如运气不好,再撞到暗石上,就要丧命于此了。 叶临潇一手抓着顾云听,一手抓住山岩控制两人下滑的速度,直到安然落在了河边,才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么?”顾云听问他。 “我能有什么事?” 山谷中的圆月被山峰遮去了一角,但正是十六,满月当头,光线不算晦暗。叶临潇刚说完,另一只手腕便被抓住,露出掌心被山岩划出的斑驳伤口。 顾云听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搁在地上,用河水替男人清理了伤口,然后敷了药粉,又用干净的帕子包扎起来,两端绑成一个丑陋的蝴蝶结,道:“帕子是你的,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是上回两人初遇时,叶临潇用来替她包扎伤口用的,后来小鸾清洗过之后也没扔,方才出门时想起来,顺手也就带上了,谁知道还真有还回去的一天。 第176章 以身犯险2 “又是鸣雁山,你我与这座山也算是有缘,”叶临潇垂眸望着帕子,笑了,“不过我还以为你出门前拿的是安魂香,没想到会是伤药。” “防患于未然罢了,何况,上次从你那里‘借’走的安魂香早就用完了。” 也多亏她想着带一瓶药,要不然叶临潇掌心的伤口这么深,确实不好处理。 叶临潇毕竟耗费了不少体力,便倚着山壁歇了一会儿,顾云听就地坐着,目光空洞洞地盯着面前的河水,有些出神。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里离山顶的鸣雁寺已经远了,山上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传不到这里来。峡谷中不算宁静,湍急的流水潺潺,分明有些喧嚣,可偏偏夜色太沉,银月也分外能够突显人间静谧。 “这次的事,和之前那些,我都还没谢过你。”顾云听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笑道,“要么,等我养了鲈鱼,第一口鲈鱼羹让给你喝?” 叶临潇愣了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声笑道:“我这般用心良苦,就只值一口鱼汤?” “那不然呢?” “也好,反正已经赚了一个长平伯府的三小姐。” “对,我觉得买我会涨,至少不会赔本。” 顾云听脸皮极厚,这些话对她而言,不仅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总能收获一些意料之外的回答。叶临潇见怪不怪,没受伤的手撑着铺满了碎石的河滩,做在顾云听身侧,凑近了一些,问:“顾伯爷虽然不好相处,却也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教出你这么离经叛道的女儿家?” “我离经叛道?”顾云听挑眉反问。 “夜间行动自如,开锁不留痕迹,武功说好也不算好,以灵巧取胜,反应很快,擅长逃跑,这都是刺客最擅长的本事,除了轻功之外,你好像没有不精通。如果三小姐去江湖上晃一圈,刺客行当中大概能排得上前十。” “过奖,这可不是我爹教出来的。”顾云听轻嗤了一声,笑道,“你也用不着明里暗里地试探我,反正我说的那些话你也不会相信,又何必让我费心去编什么借口。” “你可以重复之前说过的那些理由。”叶临潇“好心”地建议。 “算了,随口胡诌的话,早就忘记了。” “不考虑说实话么?” “真真假假的,我自己也分不清,这才是实话。” 前世今生,别说是旁人,就连顾云听自己都慢慢地有些分不清了。昨夜昭宁园中皇后设下一盏南柯太守二十年荒唐一梦,那么顾云听从前那匆匆忙忙的小半生是否也如淳于棼一样,只是鸣雁山上大梦一场? “浮生如梦”虽是陈词老调,但好像也却是如此。 顾云听前后两个半生,都活在无数的真相和谎言之间,真假莫测,还谈什么对别人说实话。 她想了想,侧过脸看着青年人俊朗的眉眼,笑道:“等哪天我弄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再告诉你,如何?” “你一这么笑我就信不过,只怕这话也一样是真假参半。”叶临潇摇了摇头,神色中并无愠意,仍旧是无可奈何居多。 “随你信不信。” 两人的说话声很低沉,月夜宁和,河水流淌的声音虽不轻,却莫名能令人放松下来。时间像是停滞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顾云听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这才回忆起自己已有数日不曾好眠,想起各种缘由,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不值得,算起来,鸣雁山的事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我竟然不惜以身犯险,主动上门自讨苦吃,就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直觉。”顾云听顿了顿,轻轻地“啧”了一声,自我评价,“太蠢了,不像我。” 第177章 以身犯险3 其实幕后主谋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和顾云听一点关系都没有。 长平伯府的势力与后宫没有半点关系,没有什么当妃嫔的女儿,唯一一个和皇室有些关联的就是顾月轻,可是,且不提她还没过门,就算过了门,和宫里各位娘娘的关系也还是绕了一大圈,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落不到顾府头上来。 他们只需要把钧匀的事撇干净就好了,完全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相信直觉也未必是件坏事。” “否则我这趟来得也太没意思了。”还白搭上了叶临潇这只手,本来这手修长干净,最合顾云听心意,现在却平白添了这么多擦伤和割痕,太可惜了。 顾云听想着,把心思转回了鸣雁寺的那些人身上,勉强打起精神,“刚才进禅房的是寺中方丈和弟子,到现在都没人来追我们,说明屋顶上的人确实和他们不同路。这样一来,寺中人都该知道山上进了刺客,如果他们没有问题,就会把刺客的事上报朝廷。” “这回不猜了?”叶临潇挑眉,低笑着,问。 “那就猜,屋顶上的人之所以要杀我们,就是不想我们把事情闹大。其实我原先根本没有打算声张,如果不是他们先动手,为求脱身,我也不会惊动屋子里的和尚。” 毕竟真假敌友难料,谁知道屋子里的那些又是什么货色。 “你觉得呢?”顾云听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将问题抛回去。 “差不多,鸣雁寺中没有居士,屋顶上的几个穿着僧衣,却蓄了头发,只怕不是寺中弟子,如你之前所说,像钧匀那样的人,恐怕真的不止一个。” 叶临潇思忖片刻,却得不到身旁少女的回答,反倒是觉得左肩上忽然一沉,不禁有些错愕。可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家伙大晚上的总不想着睡觉,反倒和夜猫子似的到处瞎转悠,白天也总能在茶馆酒肆里撞见她,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总有事能让她睡不成,熬到现在已经是不容易了。 叶王爷望着月光下少女清冷却格外乖巧的脸,不禁抿了抿唇角。 睁着眼睛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妖精,这会儿睡过去了倒是意外让人心软。 他伸手去扶顾云听,想将人送回长平伯府里去。可指尖刚一碰到她的手臂,少女就立刻睁开了双眼,目光冷厉如刀锋,右手的五指成爪,已在瞬间扣上叶临潇的颈骨。 这本能倒是凶狠,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拧断猎物的脖子。 叶临潇用未伤到的手掌覆上顾云听的手,腕部稍稍用了一分力,就将颈间的杀意轻易卸了下来:“是我,送你回顾府,还是说你想就这样在鸣雁山上睡一整晚?” “……谢了。”顾云听眨了眨惺忪的睡眼,难得听话地顺着叶临潇的动作伏在了他背上,她打了个哈欠,连口齿都有些含糊了,“进了伯府,从东南面的小路走,这个时辰那里没人。” “你继续睡,我认得路。” “不敢。”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 叶临潇总觉得自己对着这个恶劣的姑娘,好像总是耐心到过分了。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我是怕和你打起来。” 她睡着的时候一向警觉,虽然不至于梦里杀人,但伤人还是绰绰有余。不过从刚才叶临潇拆招的动作来看,她显然不是男人的对手,要是真的打起来,她讨不到什么好处不说,到时候再把人给得罪了,可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顾云听用力地眨了一下左眼,略缓解了些许困意,“你好像说那些人穿着僧衣?” “……” 都困成这样了,还不老实。 叶临潇暗自腹诽,脚步停顿了片刻,垂眸一哂。被困倦支配了意志的顾云听反应难免有些迟钝,正不解其意,下一刻只觉得后颈一麻,彻底睡了过去。 第178章 祈福盛典1 日上三竿。 小鸾和绮罗两个轮流进屋子看了好几回,都没见自家小姐醒来,又不敢无故惊扰小姐好眠,所以都忧心忡忡地围在床榻边上,盯着顾云听看了小半个时辰。 连顾云听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睡这么久是什么时候了,昨晚被打晕之前好像还没过子时,竟一直躺到了正午,若不是后颈还有些发麻,顾云听差点就要以为自己的失眠症好了。 顾云听扶着额头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和衣而眠,还盖了两床厚棉被。 ……难怪她梦到自己被生活擒住了脖颈,然后被压在了泰山之下。 这叶王爷怕不是记恨她半梦半醒间掐他脖子的那一下吧? 顾云听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控制不住地想。 “小姐昨晚没睡好吗?” 小鸾拿了一件更厚实些的衣服过来让顾云听更换,有些担心地问。 “嗯,”顾云听面无表情,“落枕了。” “这个玉枕是有些硬,正好后院李妈妈给小姐缝了一个荞麦皮的软枕,刚洗了晾着呢,晚上就能给小姐换上了。” “好,早上府里没什么事么?”顾云听又打了个哈欠。 要么不困,一困起来就大有一种一睡不醒的趋势,着实可怕。 “没听说啊,”绮罗端了洗漱的铜盆进来,“大少爷清早倒是来过,给咱们院子里那对鹊儿送了个新的鸟架子,是银的,配那两只小雀儿倒是很好看。本来大少爷是想找小姐说话的,不过见您还没睡醒,就走了。” “有留什么口信么?”顾云听问。 “没有,想来只是叙叙家常。”小鸾笑着解释道,“大少爷从前不久总想着往咱们院子里跑么,只不过每次想到小姐怕他,才生生止住了。如今小姐和大少爷兄妹感情这样好,他自然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的。” 叙家常? 这可不像。 要叙,昨天下午就来了,偏偏今天一大清早送东西来,只怕是心有疑虑,试图旁敲侧击。 顾川言对她的了解,从某些方面上来说并不比叶临潇知道的少。既然叶王爷都能看得出顾云听昨天在这父子二人面前敷衍,顾川言作为当事人之一,起疑心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就算大哥有心想问,她怕也是答不上什么来。这一觉睡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实在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这时节本就昼短夜长,因半日昏睡,顾云听吃过午饭后搬了把摇椅在廊下躺着,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绮罗刚摆好了饭准备出来喊她,见她醒了,便没再多说了。 顾云听整个人都怔怔的,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怎么没叫我起来,睡到这个时辰,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小姐这些天总有琐事缠身,好不容易才得空睡一会儿,我们怎么好打搅?”绮罗笑吟吟地道,“晚上怎么睡不着,小姐都多少天没好好歇着了?眼眶底下都乌青了,自然要多睡几个时辰的。” “今天下午,也没什么事么?”顾云听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可脑海中一片混沌,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倒像是顾伯爷手里的失魂散,不过症状都轻许多,只是嗜睡而已,若是仔细去想什么事,又好像隐约能记得起来。 “没有啊,小姐是有什么事还没做完吗,怎么问这个?还是忙久了忽然歇下来,才会有这种错觉?”绮罗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云听没有立刻回答,沉默良久,才忽然抓住了什么一闪而过的思路:“父亲今日仍在家里?” “哪儿能呀,老爷今日一大清早就去上朝了,大概晌午前就回来了。” “他回来,可曾见过大哥?”顾云听眉间微蹙,“或者,你们有没有听说这几日城里出了什么事?” “都没有,不过最近这几天里的大事,应该就是祈福盛典了吧,宫里的娘娘传话说就是两日后,让夫人、小姐们都早做准备呢!” 还是两日后! 顾云听心头一颤,那种不妙的感觉再次袭了上来! 第179章 祈福盛典2 究竟是鸣雁寺的僧人瞒下了昨晚的变故,还是上位者根本没有将这当作一回事?又或者,那些无法解释的部分,从一开始就是几方势力共同布成的局? 线索太少,牵扯却太多。顾云听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又有些想不通自己究竟为什么非要管这一趟闲事。就算和顾府有关系,她也不必这么着急,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她没落下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自有办法脱身。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打定主意,只潦草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了。 “小姐,您这就不吃了吗?”绮罗有些着急。 “先放着,回来再说。” 顾云听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外。 “小鸾,你说小姐别是病了吧,不仅嗜睡,胃口也不好,脸色也不好,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绮罗小心地问。 “不要紧,过两日就会好了。” 小鸾心虚地垂眸,语气却异常冷静。 绮罗闻言心下一沉,面上倒是分毫不显,照常收拾着碗碟,装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模样:“什么过两日就好了?要是真的是病了可拖不得。” “我是说……小姐定是因为这几日都没休息好,所以才会这样,以前也有过这种症状,好好休息几日就没事了。”小鸾说着,低了头有些慌张地出门去了,也不知手里究竟揣着什么。 话分两头,且说顾云听找到顾秦是在偏厅,伯爷正在用晚膳,见她面无表情地闯进来,好像丝毫都不觉得意外。 顾伯爷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搁下了碗筷,抬手打发了周围的小厮,问:“什么事?” “父亲想必早就料到我会来,又何必明知故问?” “知道你会来不代表知道你为什么而来,”顾伯爷略一沉吟,道,“或许,你可以先问你想问的。” 嘴角向上弯起的弧度早就成了顾云听的保护色,可此时此刻,她连分心去听人说话都有些费力,更别说伪装。 她沉默了有好一会儿,才勉强用混沌的意识整理出了一点思路:“开门见山,我昨晚去过鸣雁寺,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死了好几天的和尚。” “钧匀杀的?”顾伯爷垂眸盯着桌上仍热气腾腾的饭菜,没什么特殊的神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顾云听点了点头,“后来在屋顶碰见了另外一群人,身披僧衣,蓄发,手持弓弩。他们想杀我,不过不凑巧惊动了寺里的僧人,无暇脱身,所以我逃走了。这件事,父亲今日听说了么?” 她留了余地,比起询问,倒不如说是试探。 “你是怀疑有人闯寺,僧人却知情不报?多心了,鸣雁寺里的风吹草动,陛下怎么会不清楚?” “僧人里有皇家的眼线?” “当然。”顾伯爷笑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为父不是说过了,鸣雁山的事与我们顾家没有关系,我们不要插手了么?多事之秋,明哲保身要紧。” 明哲保身。 顾云听暗自咀嚼这四字,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是说,这些事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知道,但还是执意要让祈福盛典如期举行,是想将计就计么?” “或许是,又或许,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一手策划出来的。”顾伯爷笑着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云听啊,这宫墙里的事波谲云诡,和朝堂也息息相关,每一个被牵扯到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作出来的抉择也大不相同。你不在局中,不要为了这种事涉险。” 第180章 祈福盛典3 说起来,就是顾云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管这档子事,她既不是专爱打抱不平的江湖侠士,也不是官府的什么探子,甚至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这些话,父亲昨天就该告诉我。”顾云听揉了揉眉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精神好像比先前好了一些。 “我就是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就像现在。我的这些话,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参考,你只相信你自己的判断。”顾伯爷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弯起了唇角,“这样也好,凡事有自己的想法,总比人云亦云受人摆布利用要好。” 他只停顿了片刻,话锋一转,又有些严肃起来,“不过下不为例,你一个姑娘家,夜深人静一个人跑出城太冒险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你应该要懂,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你怎么办?” 顾云听的功夫是不差,但多半用的都是巧劲,论起实打实交手的本事就要差上很多。可是“一力降十会”也不止是一句俗话,如果碰上那些只靠蛮力都能取胜的高手,她跑也跑不掉的。 “如果真的遇到了危险……” 顾云听垂落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就算是逢场作戏,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顾伯爷应该是真心想要保护这个女儿,也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但既然这样,他昨晚怎么会毫无准备地让顾云听连夜出城? 而且昨晚顾云听明明是和叶临潇一起走的,顾伯爷却说她是孤身一人,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派人跟着她…… 这不合常理。 “父亲这话倒像是说,鸣雁寺里的事对我而言不是真的危险?这般有恃无恐,想来应该是留了后手,可你不是说,长平伯府的人派出去的人,昨天就都已经回来了么?”顾云听双眸微眯,“父亲自己也在说谎,倒还说我多疑。” “……” 一时不防,竟就被这丫头抓住了缺漏。 顾伯爷明显地怔愣了一会儿,低声笑了出来,似乎觉得十分愉悦,“你倒是精得很。派出去的人确实已经撤回来了,不过你遇到的那些刺客不会真的要你的命,他们只是想阻止你继续追查下去。” “你就这么确定我们的推断是对的?”头疼令顾云听格外烦躁,既然顾伯爷没有隐瞒,那么她索性也就直接问了,“难不成父亲知道那些人背后是谁?” “……不知道,但是不管是谁,应该都不想这么快就把事情闹大。”顾伯爷沉声说着,见少女抬起眸子看着他,满脸都写着不相信,不禁苦笑了一下,“罢了,瞒不过你,我的确见过那边的人,虽然也只是拿钱办事的江湖人,但在这件事里算是个头目。” “既然是拿钱办事,想来知道的也不会太多。” “不错,”顾伯爷微微颔首,以示认同,“他来,只是与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顾云听将信将疑。 “长平伯府的人不插手这件事,作为交换,钧匀和府上的瓜葛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顾月轻怕宝桃和钧匀骗她,所以特意写了单据,双方签字画押,这张单据就握在那个人手里。你也明白,在他们背后谋划的人图谋的不是小事,有这种把柄留在他们手里,对长平伯府而言,是个不小的威胁。” “……”顾云听简直被震惊了。 顾月轻这防骗的意识倒是不错,可找杀手做见不得人的事还开发票,她到底怎么想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顾月轻那种旁人捉摸不透的思路,指不定还真能干出这事来。难怪顾伯爷查到一半忽然罢了手,原来还是因为她这个“好姐姐”! 第181章 暗箭难防1 “那——现在单据收回来了么?”顾云听将唇抿成一条直线,眸色发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经毁掉了。”顾伯爷轻轻拍了拍她的左肩,安抚道,“我已派人暗中试探过,他们手里确实没有别的什么证据了。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到时候盛典上多注意一些就是了。不过尽量不要插手,否则一旦陷进去,再想脱身就难了。” “我明白。” 顾云听点了点头,没有再深究,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父亲,失魂散这种东西,有解药么?” “无解,不过这种药需要定期服用,否则时间一长,药力就会减退。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顾伯爷愣了愣。 “没什么,我就是担心那个钧匀的死有什么蹊跷。真真假假弯弯绕绕太多了,有点草木皆兵。”“你大哥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亲自查看过的,不会有错,别多想了。”顾伯爷叹了口气,“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看,是没休息好?” “可能是昨晚吹了冷风病了,我一会儿去请个大夫瞧瞧,吃点药就没事了。”顾云听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道,“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可问的了,父亲用晚膳吧,我先走了。” “好好歇着,病了就别胡思乱想。” 顾伯爷在身后叮嘱了一声。 “知道了。” …… 两日之期一晃而过,祈福盛典当日,顾云听随老太太等人上了马车,早早地到了宫门外等候娘娘们的马车。 说起来顾云听也不是第一次去鸣雁山,可没一次是这样光明正大地跟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过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自从那日顾老太太对她那宝贝孙女寒心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找顾云听的麻烦了,虽然态度仍然冷淡,但至少没有主动生事了。 也算是进步了。 马车颠簸,除了车轮在石子面上滚动的声音之外,车厢里寂静无声。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车厢里只有顾老太太和顾月轻两个人的缘故。 有收据为证,顾月轻买凶杀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虽然没能得逞,但已经称得上是恶劣了。顾伯爷因此将她留在了家里,顾老太太也破天荒的没有反对,反而配合地对外称顾月轻生了病,恐将身上的病气传染给诸位贵人,所以才没有到场。 对此,顾云听乐见其成。要不然以顾月轻那个荒唐又爱出风头的性子,难保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 顾云听这两天精神也不好,总是病恹恹的,一会儿没撑住困意就会睡过去,可是请来的大夫只说是伤寒,开了一堆方子也没见有用。 不过今天倒是好了一些,出来这么久,反倒是越来越清醒了。除了额头还隐隐有些发痛,别的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了。 既然是为大祁祈福,自然就要心诚。娘娘们的马车在鸣雁山南侧的小径入口停下,步行拾级而上。命妇们的马车就靠后一些,好在顾老太太的身份不算低,离山路的入口不至于太远。 “扶我上去。” 刚下马车时,老太太淡淡地对顾云听说。 是命令的语气,不过并没有什么过分颐指气使的感觉。 顾云听明白她的意思,一家人自然要和和美美、长幼和睦。家里再怎么闹,再怎么彼此看不惯,但此刻当着外人的面,祖孙之间慈爱和孝顺的戏码还是要做足的。 她靠近了一些,搀住老太太的手,跟着众人登山。 娘娘、公主们身边的仆婢随从自不必说,命妇们身边也都跟着两三个丫鬟,人多眼杂,登山的队伍自然就长了。从顾云听的位置向上看,只能看见排在后面的几个妃嫔,至于太后和皇后等人,早已绕过山势转角,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了。 第182章 暗箭难防2 山林中有巡逻的护卫队,不过为了避免那些男子冲撞了女眷,所以都被安排得很远。 山上应该还有暗卫,既然是要引蛇出洞,那么自然不能打草惊蛇。这一点顾云听倒是可以理解,不过毕竟人多眼杂,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别东张西望,没规矩。”顾老太太凑近了一些,低声提醒顾云听道。 “……”顾云听挑眉,收敛了目光,没有回答。 宫里的贵人们都走在前面,众人都敛声屏气生怕犯错,她这样张望确实有些太过惹眼了。 鸣雁寺是皇家寺院,上山的路都是精心修葺过的,十分平整,但毕竟山高,如果一步步脚踏实地向上走的话,要走不少时间。老太后是上了年纪的,命妇里也有许多老人,爬起山来很吃力,走一阵就要歇一阵,等人都到了山上,已经是晌午了。 顾云听也是到了寺里才知道,原来祈福盛典并不是当天举行,贵人们都要在寺中住一晚,第二天黎明时才随僧众礼佛祈祷。 厢房是早已经安排好了的,几个人怎么住都按各家的身份定下。顾云听是跟顾老太太同住一间,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会把老人家气出病来,不过略相处了片刻,倒是觉得只要顾月轻不在场,她们这祖孙二人之间好像也不是不能和平相处。 因为场合庄重,各家的小姐都没有带丫鬟出门,小鸾和绮罗自然也被留在了府里。老太太身边倒是跟了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婆子,不声不响的,没什么存在感。 顾老夫人正趁着午间的空隙小憩,顾云听也在厢房里铺床,忽听那婆子敲响了门,禀告道:“三小姐,五公主来了。” “快请进来。”顾云听抖开了棉被,摊在床榻上,然后走到桌边取了两个瓷盏,正倒茶,那楚凌霜便推门进来了。 老人家觉浅,听到动静就醒了,见是五公主驾临,连忙掀了被子要起来行见礼,倒是楚凌霜眼疾手快过去按住了她的动作,笑道:“顾老夫人不必多礼,本公主只是来找云听说说话,您睡您的,要不然打扰了您休息,倒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不是了。” 她话里暗含讥讽,不过口吻却十分热络,让老太太分辨不出,受宠若惊。 楚凌霜给了顾云听几分面子,与顾老太太寒暄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将正喝茶的顾云听拖了出去。 “你也不出来找我,可闷死我了!” 无人处,楚凌霜松了口气,抱怨道。 “佛门清静之地,你还想做什么?”顾云听挑眉反问。 “听说后山上有不少稀奇的花草鸟兽,不如我们去看看?”楚凌霜眸色发亮,兴致盎然。 “安生一点不好么?”顾云听不为所动,“实不相瞒,我不想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了?”楚凌霜微微蹙眉,佯装嗔怒,“你要是不去,我可生气了!” “你生气吧,我要睡午觉了。” “……喂!你真不去?!” “不去。” 顾云听淡淡地说着,转身就要回院子里去,却忽然顿住了脚步,“你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回皇后娘娘身边为好,这寺里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安全。” “本公主武功好着呢,谁能伤得到我?”楚凌霜不以为意。 “我不是说你,”顾云听抿唇,有些犹疑,“是让你回去保护你皇祖母和你母后。” 楚凌霜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来,低声问:“怎么忽然这么说,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还记得我上次在俯仰阁和你说的么?我听说那天夜里有人闯寺,不过陛下和娘娘知道这件事后都没有声张。祈福大典事关国祚不容有失,否则容易传闲话,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有护卫守着,就算有人想做什么也不会轻举妄动,但山上都是女眷,守卫总有诸多不便。所以,安全起见,你还是回去看着为好。” 第183章 暗箭难防3 顾云听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要怪我多心挑唆,但你住在宫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宫里的尔虞我诈绝不比外面少,如果真的有人针对这次大典想做什么的话,就算是贵人们,也很难摆脱嫌疑。所以你务必小心,不要轻易相信谁。” “我明白。你说的不无道理,宫里戒备森严,不比此处人多眼杂,如果有人想借民间的势力,对宫里的某个人下手,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了。我这就回去守着皇祖母她们,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楚凌霜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令牌,递给顾云听,道,“如果有什么别的发现,你就拿着这块令牌过来找我,门口的守卫必定不敢拦你。” 顾云听思忖片刻,没有接令牌,道:“还是让人通传吧,要是守卫不拦我的话,我就说不清楚了。” 楚凌霜给她令牌自然是因为信任,可这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信任,院子里的其他娘娘不会如她这般想。如果顾云听可以自由出入那个院子,那么一旦出了什么事,难保罪魁祸首不会将祸水引到她身上。 “要是真的有小人想动手,也该是冲着我们宫里的人来的,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楚凌霜不禁笑嘻嘻地调侃道,“我还当你有多大的胆子,没想到也是个胆小怕事的怂货。” “那你别听我的。”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倒是楚凌霜“啧”了一声,拉住她的手讨好道:“我开玩笑呢,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好,否则也不用提醒我不是?” 她说着,稍稍严肃了面容,道,“不过你也要小心,就算发现了什么,也别追得太紧。省得对方狗急跳墙……哎呀,算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万一没有这么一群居心叵测的人,倒像是我们杯弓蛇影了。走了,你自己也别忘了多注意一点儿啊。” 顾云听“嗯”了一声,目送她走远,才撑着身后的墙壁,放松了下来。 头晕。 和先前头上受伤的时候那种头晕又有些不同,是从脑海深处引出来的眩晕感,连听觉都没能幸免。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那种眩晕的感觉更甚,整个人都像是置身于棉花中一般,力气都没地方用,手脚一阵阵地发软。 自从那天和叶临潇一起来过鸣雁寺之后,她就很不对劲。原本以为只是没睡好,或是受凉生了病,可生病哪有大夫瞧不出来、吃药还半点不见好转的道理? 她先前不是没想过中毒的可能性,又或者是顾伯爷手里的失魂散。可那天在书房里她问起失魂散的时候,看顾伯爷的神色应该是真的不知情,再说了,既然都已经说清楚了,他自然也就没必要这么做。 何况,失魂散的药力会随着时间慢慢减退,可这几日她已经有意注意饮食,确定入口的茶水食物都没有异常,可是症状却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发严重了。 平时倒也没什么异样,只是嗜睡一些,但每当她想仔细思考什么问题的时候,意识好像完全不听她使唤似的,一直在将她往昏沉浑噩处拖拽,或是头疼,或是头晕,让她根本无暇分心去琢磨那些本来就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个症状—— 顾云听靠着墙歇了片刻,忽然有了一丝头绪。 或许,是安魂香? 第184章 事出反常1 寺中一切如常,下午女眷们陪太后在佛堂听老禅师讲经,顾云听坐在老太太身旁,昏昏欲睡。佛法精妙高深,可她自认只是红尘中一块渡不动的顽石,道不同又如何能彼此接纳? 偏偏她们的位置靠前,往前数三排就是老太后和皇后娘娘,顾云听不好太放肆,只能在脑海中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 皇后身边的楚凌霜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过头,时不时地左右张望着,脊背都绷得很紧,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箭,蓄势待发。皇后娘娘对此也有所察觉,轻轻覆上楚凌霜的手,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温柔得好像春暖时夹着百花香的风。 佛堂里容纳了这近百位身份贵重的香客还显得宽敞,人群两侧各坐着几列稚气未脱的小和尚,都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老禅师的教诲,十分虔诚。他们胖瘦黑白都不相同,不过头顶都是光秃秃的,在下午的阳光里有些耀眼。 竟意外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 顾云听旁边坐的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和尚,看起来年纪应该比他的师兄弟们都要小一些。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小和尚头顶跃动的日光,发了一会儿呆。 头还是晕晕乎乎的,不过金灿灿的阳光刺眼,倒是能让她清醒一些。 “女、女施主为何这般盯着小僧看……” 小和尚慌得两颊通红,趁左右无人发现,用气音小心翼翼地问。 这女施主长得和画里的仙女儿似的,怎么偏偏神色这般轻佻!不像个正经人,反倒像师父说的那种吃人的罗刹! “没看你啊,我只是在看窗外的云。”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笑靥像山上因乍暖而初开的花,同样以气音回答。 小和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正是晴空,万里无云。 连说谎都面不改色,可真是个妖怪! “女施主,佛门有五戒十善,其一就是不妄言……” “嗯,”顾云听点了点头,端的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老禅师正说呢。” 不妄言是理想,可这屋子里这么多人,从老太后到底下的命妇、小姐,有哪一个是不说谎的?越是靠近权势的中心,说过的谎言就越多,脚下踩过的白骨也就越多,真正清白的,或是肯就此彻底放下屠刀的能有几个? 老禅师苦口婆心劝人向善,可惜听者本无向善之心,只是白费口舌而已。 无解,向善总得先活着。劝动少数人回头是岸并不难,可是多数人仍旧坚持着她们杀人不见血的招数,所以前者而言,劝她们做好人不是慈悲,而是推她们出去送死。 老禅师看惯人间疾苦,这些道理他自然明白,心里虽还存有三分希望,但余下七分,只是为了走个过场,所以并未讲得太深,早早地就散了。 鸣雁寺僧人奉行过午不食,日落而息。老太后为了向佛陀表明自己的诚心,所以也入乡随俗,众人唯老太后马首是瞻,自然也就取消了晚膳。 大概是申时,僧人们到各个院子里送了茶羹。顾云听知道自己近来精神恍惚,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对入口的东西越发谨慎。 茶羹是由茶叶、姜、枣、陈皮等物熬煮而成,因送来得早,所以还冒着丝丝热气,有些烫,姜味也很浓。 浓得几乎要遮过羹里的异香。 麻沸散。 剂量不大,却也足够让人昏睡了。 顾云听眸色一凛,面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反而笑吟吟地搁下了茶羹,招呼守在一旁伺候老太太的婆子过来,笑道: “张大娘,这次府里只跟来了您一个,夜间服侍必定辛苦,这碗茶羹你喝吧。” 第185章 事出反常2 照例,主家不吃晚饭,丫鬟婆子也是没有份的。佛法说众生平等,可在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们眼里,贵贱仍然有别。就是老太后身边的嬷嬷们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茶羹果腹,底下这些命妇人家的婆子们更是轮不上了。 能分到一杯清水粗茶,就已经是主家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开恩了。 虽说张婆子平日里没有刁难过这三小姐,但都是老太太屋子里的人,和三小姐之间的关系自然有些微妙。此刻却莫名得了一杯茶羹,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说话自然也就客套起来。 “这怎么行,小姐自己喝吧,奴婢们都是铁打的身子骨,不妨的。”张婆子连连摆手,垂落的目光和颇为热络的笑意都在诉说着欲拒还迎。 “铁打的身子骨也没有饿着肚子的道理,我晌午在五公主那里用过点心,现在还饱,这茶羹你若是不喝,放在这里凉了也是浪费,佛祖在上,糟蹋粮食可是罪过。” 顾云听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全然没把下午小和尚说的什么“五戒十善”放在心上。 她留下了话,就称与五公主有约出了门。张婆子没来得及再推脱,那三小姐就没了踪影,茶羹仍放在桌子上,张婆子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有些心动。 “既然给你,你喝就是了,不用多想。”顾老太太淡淡地道。 婆子一喜,端起木碗,尽可能斯文地将茶底都喝了个精光。 …… 顾云听没有立刻离开小院,而是先去了北面厢房,那是礼部侍郎家女眷住的屋子,傅湘儿正在屋子里同她家老太太发脾气,见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看着她,不禁一愣,手上的木碗都差点没拿稳。 “是谁来了?” 傅家的老太太见状,在里间出言询问。 “回老夫人的话,是长平伯家的三小姐……” 一个婆子在门边恭敬地答了一半,话还未说完,便被傅湘儿打断了:“你怎么来了?” 这话自然是对顾云听说的。 自从上次太子府的事之后,两人就没有什么来往了,要是放在从前,这顾云听来找她大概就是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傅湘儿是理都不想理她的。可近来这家伙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的话做的事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傅湘儿有些摸不准她的来意,再加上先前鸳鸯露的事顾云听知情,所以格外心虚。 “朋友之间走动走动,有什么不对么?”顾云听挑眉一哂,倒还记着几分礼数,隔着门,问那傅家老太太,“老夫人,傅伯母,我是来找湘儿说话的,希望没有打搅到两位长辈休息才好。” 傅家老太太平日在家深居简出,对坊间传言虽略有耳闻,却一概不信。她自己家里也有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儿,自然不会把那些留言当真。 再说了,顾伯爷的品级在朝中不算最高,可在一众朝臣心中却是接近皇室宗亲的存在。那可是和陛下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没有封王拜相是为了避嫌,谁敢真的因为官位而看轻了他家?何况这礼部侍郎比起长平伯,本来就是矮了一头的。 老太太听见是伯府的嫡小姐来找傅湘儿玩,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怠慢,连忙让婢女将人请进去。 这傅家老太太自己是刚换好了衣裳出来,而她没有吃茶羹,其余几个跟来的小辈自然也不能先吃,所以她们这屋子里的几杯羹倒都还原封不动地在桌子上放着。 “顾姑娘吃过茶了吗?”傅老夫人拉着顾云听的手,殷勤地问。 顾云听脸上换了一副得体的微笑着,道:“吃好了来的,您老人家先坐下吃一些填填肚子,我和湘儿出去说就是了。” “也好,你们年轻人说话,我们老一辈的就不夹在旁边掺和了,去吧。”傅老夫人说着,顿了顿,又板下了脸,对傅湘儿说,“你拿一杯茶羹去,赌气归赌气,饿坏了身子可没人心疼你!” 第186章 事出反常3 “哼!” 傅湘儿白了傅老夫人一眼,随手抄了一个木碗,拿了个勺子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傅老夫人叹了口气,向顾云听赔笑道,“这丫头就是小孩子脾气,顾姑娘别和她一般见识,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就同老身讲,老身绝不饶她!” 别人家的老夫人倒是通情达理,说话也好听,偏偏她们顾家的祖母,动不动就迁怒于人。顾云听心里吐槽着,和傅老夫人客套了几句,又与一旁默不作声的夫夫人彼此淡笑着点头示意过,才退了出来。 分明下午还温暖如春,到这个时辰,天已经冷了下来。顾云听穿得不厚,从烧着暖炉的屋子里出来难免有些不适应。 傅湘儿正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墙角,手里拿着一截枯枝,在身前的泥地上涂涂画画,一个人生闷气。盛着茶山上昼夜温差不小,羹的木碗就放在她的脚边,看起来已经不烫了。 “你家老太太这么纵容你,你和她们生什么气?”顾云听站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调侃道。 “纵容?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傅湘儿憋了一肚子火,语气也十分不善,可说完了又想起来顾云听知道她私底下做过的事,不好轻易得罪,所以又强忍着怒气,僵硬地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是要说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顾云听轻笑了一声,俯身捡起了她身边的木碗,置于鼻端轻嗅。 果然,麻沸散并不止下在她们长平伯府的茶羹里。 “你干什么?”傅湘儿愣了愣,丢了手里那截枯树枝,伸手来抢,“你不是说你吃过了么,做什么抢我的?” “不能喝。”顾云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见石阶下的泥地有蚂蚁爬过,便捡起那段枯枝,戳了一个枣丢在了蚁群面前。蚂蚁察觉到甜物,纷纷一拥而上。 傅湘儿正想骂她有病,却发现那些蚂蚁很快就不动了。 “……” “信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傅湘儿慌了神,声音都打了颤,“茶羹里有毒?!” 此处幽僻,四下无人,她这么嚷一声倒也没什么。 顾云听将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小声一些,后者虽然也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可是一时间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质问道:“你早就知道茶羹里有毒?那你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我娘和我祖母喝下去?!” 她说着,连忙要往屋子里跑,却被顾云听一把拉住。 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难得在这种烦躁的时候还没有发怒:“你如果巴不得她们没命,尽管回去告诉她们。” 她的语气很冷,唬得傅湘儿愣住了。 “什、什么意思?” 顾云听深深地换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低声解释:“茶盏里是麻沸散,不算毒,只是短时间内让人昏睡不醒。” 傅湘儿骤然松了口气,“这么说,是迷药?可是为什么要给我们下迷药?谁会这么做,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会知道?”顾云听挑眉,“我们那边的茶羹里也被人加了麻沸散,这么看来,这药不是冲着某一家来的,应该是煮茶羹的时候就有人把药粉掺进去了。” “是寺里的僧人?!”傅湘儿大惊失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禀告太后娘娘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有五公主在那边守着,不会发现不了的。”顾云听道,“我来之前看过了,住在这个别院里的都已经在吃这茶羹了,阻止怕是来不及,所以眼下也只好将计就计了。” 第187章 声东击西1 “下药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既然他们用的是迷药而不是毒药,就证明这些人应该不是他们目标,所以只要这个院子里的人不轻举妄动,明日醒来后自然一切如常。” “那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喝下这碗茶羹?” 只要她也喝了茶羹,昏迷不醒不就没事了么?傅湘儿皱了皱眉头,“你不是想救我,而是想让我假装昏迷,留在院子里盯梢?” “不算太笨。照理说这里不会出事,但敢在皇室面前做这种事的人,多半都是那些亡命之徒,光脚不怕穿鞋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顾云听笑了笑,覆手将木碗中的茶羹倒在泥地里,道,“刚才不就已经告诉你了么,我来找你自然不会是因为好事。” 傅湘儿抿了抿唇角,显然有些犹豫。 “你祖母、你娘亲,都在这里,你虽然和她们闹了别扭,却也不会希望她们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可是我不会武功——” “不会让你去搏命的。”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道,“如果有异动,你就把瓶口打开就好。” 此物名为“寻仙踪”,香气不浓烈,但可与方圆二十里内的蛊虫形成感应。顾云听腰间佩了一个银质花囊,其中的香丸里就有这么一只可匹配的蛊虫。 这是昨天从陆君庭的医馆里借来的,本意是用来追踪,但放在这件事上也算合适。毕竟顾老太太还在院子里,如果真的出了事,顾云听回去了也不好对顾伯爷交代。 “你……为什么找我?”傅湘儿有些纳闷。 上次沈溪冉到傅府来找她的时候,分明说顾云听已经知道她们以前利用做的那些事了。虽然傅湘儿当时没有承认,可是现在的顾云听显然是今非昔比,不像从前那样好糊弄的了。 所以,顾云听为什么还愿意相信她? 这么重要的事,肯定是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才对吧。 “上次观梅宴的事,五公主身边有丫鬟看见你扔鸳鸯露的瓶子,还捡了回去,告诉了顾月轻。鸳鸯露虽是下九流的东西,却也难得,若是真的查起来,未必查不到你家里。如果那个瓶子留在顾月轻手里,迟早有人证物证确凿的一天,那日你们府上只有你一个人到过太子府,这意味着什么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顾云听顿了顿,又道,“所以这件事,你欠我一个人情,而这一次,让你留下来守着院子也是保护你家的长辈,你本来就有这个责任,不过我就算是你帮了我,从此你我之间互不相欠,不好么?” 她说的事,傅湘儿的确有所耳闻,虽然知道的并不多,但基本是吻合的。 傅湘儿沉默了一会儿,接过了那个青瓷瓶藏进袖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让我守着这里,那你自己要去哪里?” “去外面看看,这山上这么多人,我也想知道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们院子里一样。”顾云听打了个哈欠,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脚下也打了一个趔趄,不过好在很快就止住了,不至于跌倒。 “你怎么了?”傅湘儿愣了愣,问。 她才不是关心顾云听,只不过现在她们好歹也算是合作关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错耽误事。 “没事,你自己多小心吧,别让人发现了。” 顾云听眉心微蹙。她这精神时好时坏,恍惚起来几乎不能思考,实在碍事。但有一点,自从她出了长平伯府的大门,就再也没有那种随时会莫名其妙陷入沉睡的状况了,就算还是容易发困,也是在可以尽力控制的范围之内。 啧。 所以,她现在这种异常的状况,和长平伯府有关? 第188章 声东击西2 她们从这个角落绕出去时,院落中央只剩下几个僧人打扮的男人正在四处巡视,周围房屋的门大敞着,但屋子里的人却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顾云听阻止了傅湘儿想往外走的举动,迅速贴在墙角避开了一个巡视僧人的视线。 “怎么办?” 傅湘儿有些急,光从这里看过去,根本分辨不出屋子里的人到底是生是死。 “我记得每间屋子都有后窗。”顾云听垂眸思忖片刻,拉住傅湘儿从房屋的后面走。 傅家的屋子在这一排屋舍的另一侧,正好是最边上的那一间。后窗关着,顾云听用指尖轻轻戳破了窗纱,从缺口往里窥探。 窗户正好对着一扇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屋外僧人站得有些远,如果动作轻一些,倒也不难,不过总不能一直让她待在屏风后面,这样根本就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形。 “你演戏的本事如何?”顾云听压低了声音,附在傅湘儿耳边询问。 “一般,”她有的时候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就容易让人发现异样来,“你想做什么?” “嘘。” 顾云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屋外巡游僧的脚步更远一些时,扶着窗边的木榫,将窗户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跳进去,小点声。”顾云听催促道。 “啊?” “进去以后,你就装睡,我会封住你的穴道,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人相信你确实昏睡过去了,半刻钟之后你就会醒来,到时候自己多注意些,随机应变吧。” “……”行吧。 傅湘儿撇了撇嘴,有些勉强。 她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翻窗的事,她还真的不太行,虽然有顾云听在旁边帮忙,但还是不下心撞到了晃动的左窗。 “啪!”窗户砸在墙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傅湘儿心下一沉,正要惊呼,可脚尖刚触到地面,她就觉得肩上一麻,立刻如晕过去一般倒了下去,但也只是像,事实上,周围的事她仍然能感知得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动不了了。 外面的两个僧人听见了动静,连忙闯进来查探。只见少女的手还横在窗框上,人却像是睡着了一般。一个和尚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见后者并无异动,才松了口气。 “刚才一时疏漏,的确没有想到查屏风后面,想来是风把窗户吹开了,没事。”他道。 “不对,屋子里只有两个碗,怎么可能有三个人吃了茶羹?”另一个僧人狐疑地问了一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才发现窗外的地上还有一只空了的木碗,这才放心下来,“原来是掉在窗外了,想必这女人是这家的小姐?” “大家闺秀果然不一样,瞧这模样水灵的,啧。” “水灵又怎么样,上头的人说了,这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动,否则那钧匀老头什么下场,咱们就是什么下场。虽说咱们的命也不值钱,不过……”那人惋惜地叹了口气,“能活着享受总好过做风流鬼不是?这单买卖做完,拿了赏银,什么女人找不着?” “也对,就先放过这小娘皮,等这事儿完了,咱们下山去找几个更好的。” 傅湘儿一动不动地伏在窗框上,听这两人说话胆战心惊,不过好在他们很快就放弃了那个危险的想法,将她拖到了屋子中央。 她的手触碰到了另一双温热的手。 对方的拇指上套着一个熟悉的翡翠扳指,才意识到身边躺着的是自家祖母。老人家虽然也一动不动的,不过平稳有力的脉搏通过指尖传入傅湘儿的感知,她这才松了口气,静静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上头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这些人,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给这些夫人、小姐下药?”原先那个僧人抱怨了一句,“一晚上都让我们守在这里,又不让做什么,也太无趣了吧。” “有钱拿不就行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另一个人不以为然,“都打起精神看住了这些人,要是有人偷偷跑了,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第189章 声东击西3 顾云听藏在墙角,等两人出了屋子,才一跃从院墙上翻了出去,避开僧众耳目,去找楚凌霜。 天已经暗了,暮色沉沉,山上晚风刺骨,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众人寒冬未远。 一连经过的几个院子都有三五名僧人巡逻把守,院中没有其他来祈福的女眷走动,连她们各自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躺在了地上。既然这些人大费周章地下药,应该也不会要这些丫鬟的命,很大可能是趁她们不备时偷偷打晕了。 毕竟各家来的丫鬟也不多,都在自家分到的屋子内外站着,想不着痕迹地打晕她们并不难。 可就算没有动静,在周围巡视的护卫经过院门外时也该察觉到不对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动静? 顾云听暗自思忖着,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楚凌霜的住处,携刀剑往来的守卫就越多。 几乎宫里派出来的守卫都集中在在这里了,暗卫也有,来往匆匆忙忙,好像出了什么事。 “闲杂人等免入!”入口处两个穿黑色军甲的守卫持刀将顾云听拦住,面色冷厉庄严,好似什么天兵神将。 “我奉五公主的诏令而来,劳烦通传一声。”顾云听垂眸,淡淡地道。 “五公主……”守卫愣了愣,问,“姑娘是长平伯府的三小姐?” 两人审视的目光在顾云听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了她腰间的玉佩上,连忙喊了旁边的一个同僚去请他们的统领。 统领是个三十有余的中年男人,勉强端正冷硬,见了顾云听后收刀施了一礼,恭敬地道: “三小姐里面请。” 顾云听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有刺客闯入院中相对太后娘娘不利,等禁军赶到时,五公主已经追出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只留了话,说如果您来了,就请您进去陪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让她们不要担心。”统领沉声回答。 顾云听心下骤然一突,顿时觉得有些不妙,问:“只有五公主一个人追出去了?” “禁军和暗卫的人也已经去找了,不过还没有消息。”统领一板一眼地答道,“院里各处都已经加强了戒备,但守卫都是男人,不可擅入娘娘们的寝居,只能在门外候着。” “我明白了。”顾云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劳烦统领带我进去。” 院落里的各个屋子门窗紧闭,屋外已被守卫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顾云听跟着中年男人通过重重把守,才到了太后和皇后的居处。推门进去时,只见一个穿宫装的丫鬟躺在地上,两位娘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 统领也怔住了,连忙派了人在附近搜查,却一无所获。 众人顿时像是炸开了锅。门窗纹丝未动,外面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好端端的,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了呢?! 顾云听也觉得不可能,眉心紧皱着,俯身去查看那个宫婢的情况。所幸呼吸还平稳,应该只是晕过去了。她扶着宫婢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后者渐渐有了反应,低吟了一声,醒转过来。 “娘娘不见了,”顾云听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件小事,却莫名令后者感到一种威压,“你知道什么?” 宫婢怔怔的,精神还有些恍惚,口中喃喃地道:“五公主……是,是五公主……” 楚凌霜? 顾云听双目微眯,越发感到怪异。 “你的意思是,五公主带走了两位娘娘?”她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不是的,是五公主打晕了奴婢……后面的事奴婢也不知道了……” 第190章 真假莫测1 她这样的状态,应该不会说谎。可是楚凌霜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又是怎么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的? “你真的亲眼看见五公主回来了么?”顾云听又确认了一遍。 “对……也不对,”宫婢自己都懵了,“那个人,先是拍了拍奴婢的肩膀,她的手掌有些黑,而且手指也更短一些……可是奴婢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又是五公主的脸……” “也就是说起初你背对着她,她却故意喊你回头,然后在你后颈砍了一记手刀,打晕了你?” 宫婢茫然地愣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易容术。 顾云听思忖片刻,身后那护卫统领刚得到了消息走进来,面色十分凝重。 “还是没有两位娘娘的下落么?”顾云听问。 统领摇了摇头,“问了周围的守卫,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 “门开过么?” “不曾。正是因为这样才可疑,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那别的娘娘屋子里有人失踪么?” “没有,她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准备睡下了。” 顾云听将薄唇抿作一条直线,道:“送到我们院子的茶羹里被人下了迷药,我一路过来时见到不少院子里都有僧人把守,各家的夫人、小姐都昏迷不醒,只怕和两位娘娘失踪的事也脱不开干系。” “什么?连那边的院子也……” 统领大惊失色,顾云听一直打量着他,没有错过男人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才确信他的确没有说谎。 这位统领手下领着禁军和暗卫,如果这些变故是皇后娘娘她们的安排,他不可能不知道。 顾云听垂落视线,打断道:“只是麻沸散,对方的目标并不是她们,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两位娘娘和五公主。不过,或许可以通过那边院子里看守的‘僧人’问问情况。” “可他们为贼人效命,如何肯从实招来?万一打草惊蛇,恐怕会对娘娘们不利。” “守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不然也不会只派这么一点人手。我听见他们交谈,想来只是一帮披了僧衣的乌合之众,仅仅效忠于钱财。只要小心一些,趁人不备抓一两个审问,应该能问出一些什么。” “是,末将这就命人去办。”统领抱拳行了个军礼。 “‘末将’?”顾云听愣了一下。 她不过是个伯府的小姐,身上没有什么诰封,就算得到楚凌霜的信任,也不至于让这么一个禁军统领对她自称“末将”才是。 “啊,这个,末将原是顾将军麾下副将……后来受陛下提拔做了禁军总教头。”统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原来如此。那么审问的事就有劳统领多费神了,此处人多眼杂,那伙人中又有精通易容之辈,统领务必小心。” “是末将的分内之事。”统领顿了顿,又问,“不过,三小姐是如何知道茶羹里有麻沸散的?” “我将那茶羹给了家里的仆人,发现她和祖母喝了茶羹后都陷入了昏迷,这才发觉茶羹中有异样,曾听一位大夫说起过麻沸散的药性,所以知道。” 顾云听解释得自然,统领不疑有他,出去找了几个亲信,将暗中捉拿假僧人的事吩咐了下去。为了不惊动幕后之人,周遭巡视和搜寻的禁军都没有收到停止的指令,但既然两位娘娘是在屋子里失踪的,他们这样找,找到的可能性实在太过渺茫。 在楚凌霜走后,直到他们进来,门窗都没有被打开过,那么要么是一开始关门时人就已经不见了,要么是他们进来发现人失踪之后才跑掉的。可门外的戒备如此森严,带着两个女人,能走得掉么? 第191章 真假莫测2 屋子里有打斗的痕迹,但那禁军统领也说过,刺客刚闯入时,楚凌霜曾和他交过手,后来刺客逃了才追出去的。不过没过多久禁军和暗卫就到了,那么打晕侍女、带走两位娘娘的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五公主和刺客交手的时候,你看见了么?”顾云听在屋里踱了一圈,问那惊魂未定的宫女。 宫女怔怔地点了点头。 “后来刺客是怎么逃出去的?” “从那扇后窗跑的,”宫女指了指角落屏风后的窗户,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那时候屋子后面还没有安排守卫,最近的一队禁军是在那边那棵树附近。” 窗外的守卫一直盯着她们,顾云听倒是浑然不觉,只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这院子与命妇居住的地方有所差别,屋子后面还有一个后院,而那棵树正好在墙角方向,后院里有竹有井,视线并不开阔。 “那后来那个刺客往哪边逃的?” 宫婢思索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当时五公主是像这边追的,应该……就是这边吧……” “为什么说是应该,不能确定么?”顾云听追问。 “当时奴婢和两位娘娘都在茶桌那边,被屏风挡住了,没有看到此刻是往哪边逃的,不过皇后娘娘追五公主到窗边的时候,正看着这个方向,五公主的声音也是从这边传来的,所以奴婢猜想应该不会有错的。” 屋子里的人赶到窗边时,都只看见了楚凌霜,也就是说,当时除了楚凌霜,没有人看见刺客的去向,又或者楚凌霜自己看见的也不是真正的刺客,毕竟隔着一扇屏风,如果对方早有安排,那么偷梁换柱也不难完成。 “后来呢?” “奴婢刚到窗边,暗卫就来了,然后皇后娘娘就让他们追过去帮五公主,皇太后受了一点惊吓,所以娘娘就和奴婢一起安抚她,后来,娘娘吩咐奴婢去柜子里取安神茶泡给皇太后,接着那个怪怪的‘五公主’就忽然出现,把奴婢打晕了。” “当时可有听见娘娘们说过什么?” “就是一些相互安慰说五公主武艺卓绝不会出事的话,没什么特别的,后来奴婢晕过去了,就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再什么了。” 顾云听垂眸沉吟半晌,笑了笑,道:“打晕你的人手法并不高明,姑娘还是先去歇息一下吧,这里的事就交给禁军去查。” 手刀多半砍在后颈,离神经太近,若是控制不好力度,很容易导致缺氧。虽然这宫婢看起来除了懵了些之外也没什么异样,不过安全起见,还是多休息为妙。 何况旁边跟着这么一个人,查起线索来总是有些不大自在。 侍女在宫里待了几年,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总也有些过人之处,察言观色也算是一流。虽然还有些犹豫,可眼下她的主子都不在,除了相信顾云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统领还没回来,顾云听在屋子里环顾四周,视线掠过木床踏板前的一张毡子,心中骤然升起一种违和感。 毡子上有未干透的茶渍,却在边缘处戛然而止。 所以,在茶渍沾上去之前,这张毡子并不是放在这个位置的。屋子里的人没理由刻意拖动这张毡子,除非,他不得不这么做? 顾云听怔了怔,有目的地扫过整个屋子的地面,果然在另一侧耳房的床榻前找到了可以衔接的水渍。一颗还湿润的枣滚落在床脚边,更是可以证明这茶渍出自傍晚的茶羹。 禁军统领的脚步声匆匆赶了回来:“三小姐,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可审问还需要不少时间,说句晦气的话,末将只怕我们等得,娘娘们等不得啊!三小姐可还有别的什么法子,能找到娘娘她们吗?” 第192章 真假莫测3 “或许有。” 顾云听垂眸盯着那颗枣,若有所思,“这事不小,统领可曾派人回京城报信?” “……不瞒三小姐说,之前鸣雁寺中就出过一些事,其实陛下和娘娘早就料到山上会有意外发生,所以离京前陛下特意嘱咐过,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让暗卫及时回禀,刚得知有刺客时就已经派人回京了。” 顾伯爷的确说过,此行计划之所以不改,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所以祁帝连禁军统领都派出来了。只是眼下看来,情况大概已经不在他们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对了统领,您麾下率领着数十万禁军,想来必定武艺高强?” “啊?武艺高强……末将愧不敢当,末将的武功都是从前顾将军教出来的,万万不敢在小姐面前献丑。”统领挠了挠脖子,问,“三小姐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想确认一下统领是可信之人,不会被李代桃僵。毕竟易容术精妙,这种时候,不得不防。”顾云听莞尔一笑,道,“不过想来也是,假的真不了。既然信得过,那么我想请统领留在寺中小心看守,以防再生事端。” 统领略有一瞬怔忡,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三小姐要出去?” “不清楚,不过,这也是我想劳烦统领做的第二件事。” 顾云听说着,示意统领关上了房门。 “想要带着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如果是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屋子里,那就很容易了。”她的手从枣边的床脚慢慢向上摩挲,然后落在了床头的香座上。 “三小姐的意思是——通过密道?”统领摇了摇头,道,“不可能,娘娘们下午去佛堂时,我们就查过了这间禅房,茶壶、茶盏、花瓶这些东西全都仔细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的确,香座、花瓶这类摆件最容易被用来当作机关,也就最容易被搜查,可是相反,如果这机关并不是这样的小件,而是一个大家伙呢?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伸手,将香座下的小木柜向前推动。 “咔哒!” 机括被开启,一个入口出现在右侧靠墙的角落里。入口处黑魆魆的,如同一张吃人的大口。 “这怎么可能?”统领有些傻眼。 谁会把机关做成这么大的形状?未免也太醒目了吧! 可就算再醒目,他们这么多人,也愣是没有一个发现的。顾云听瞥了他一眼,将点在桌案上的烛灯去了过来,照了照洞中的情形。 一排石阶通向底下,但底下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顾云听有些沉默。 “末将这就派人下去查探!” “等等,”顾云听喊住他,“密道中情况不明,派大队人马进去恐怕惊动了对方,反而对娘娘们不利。统领手下有没有那种……可以夜间视物的亲随?或者五感敏锐,能在黑暗里行走的就更好了。” 统领闻言有些茫然,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是能在黑暗里行动自如的人要去哪里找?夜间视物,那岂不是成了猫了? 顾云听看着他的表情,就明白这事估计难办。 她自己倒是能下去,不过寺里的僧人也好,禁军、暗卫也罢,就连这个统领在内,她都是信不过的。如果这底下没有出口,又有人从外面封住了入口,她这样贸然进去就是送死。 “这样吧,统领替我抓个小和尚来,这总不难办吧?”顾云听抿了抿唇角,笑得有些勉强,“找一个宫娥,去小师父们的住处请看起来最小、眉心有一点红痣的那一个,就说——是娘娘们白天里见那个小师父长得乖巧可爱,想见见他。” 第193章 进退两难1 太后和皇后失踪,事关重大,知情的禁军都得到了命令,不得对外声张,所以打着两位娘娘的名号自然行得通。那小和尚眼底清澈,一心念着佛法,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为何要请这位小师父来?”统领有些不解,“寺里最小的和尚最多也就五、六岁,这么小的年纪,倒是不用担心他和贼人是一伙的,可是请他来能做什么?这与密道又有何关联?” “既然禁军对别人瞒下了娘娘们失踪的消息,连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别的贵人也只知道是进了刺客,那么这寺中除了娘娘、五公主、我们和禁军守卫,知道这件事的也就只剩下那伙人了不是么?请小师父来,他们自然会怀疑,为了以防万一,自然要想方设法上门查看,到时候只需把门关上,静候他们来,不就能捉住人了么?” 顾云听随口诌了一个理由,顿了顿,又道,“命妇院子里看守的‘僧人’只是一些小卒子,想一层层往上查要费不少工夫,何况这么大的动作,幕后之人一定会有所准备的。抓到的人未必会说实话,可如果是两种不同法子引出来的人,招供的话自然更可信。” “也是,末将这就去办,可是这密道——” “统领快将小师父请来就是了。”顾云听莞尔,“密道的事,我来想办法。” 统领犹豫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照理说,救人的事宜早不宜迟,不过既然带走两位娘娘的人没有立刻杀她们灭口,短时间内自然不会要她们的命,她们暂且应该还是安全的。 道理顾云听都明白,可是她一想到皇后仪态万方又和善温柔的模样,就不自觉有些烦躁起来。皇后绝不能出事,否则楚凌霜一定会难过。 …… 小和尚来得很快,睡眼惺忪的,显然是刚被人从梦中惊醒。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正经的小和尚,故作老成地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可毕竟年纪小又不会撒谎,无论他怎么假装,看起来都还是十分紧张。 也不知道找这小家伙究竟靠不靠谱。 顾云听叹了口气。 宫娥只将小和尚领到了门口,然后禁军统领将他放了进来,又重新掩上了房门。 “小师父晚上好啊。”顾云听弯起嘴角,笑得不真,在烛光底下却极为妖异。 又是这个女妖怪施主! 小和尚瞪大了眼睛,回头环顾四周,并没见到什么娘娘,慌慌张张地道:“不、不是说是娘娘们不能安睡,所以召小僧来念经吗!为什么、为什么是——” “嘘。” 顾云听凑近了些,食指抵在小和尚唇间,示意他噤声。 “……” 小和尚的脸顿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女女女施主请自重!”小和尚被吓得连连退了几步,跌坐在地,“男女授受不亲!”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挑眉调侃道:“你这小师父才多大年纪,满脑子就开始想什么男男女女的了?可见六根并不清净,平日里真的有好好听你师父讲经么?” “小僧、小僧……”他才不是故意这么想的!分明是师兄天天给他们讲那些山下的情爱,所以才下意识想到的好吗! 小和尚委屈。 “行了,我找你,不是让你讲经,而是让你救人来了。”顾云听抬眸看了统领一眼,一把扯过苦着脸的小和尚,凑在他耳边,用气音嘀咕了几句。 语毕,顾云听又确认了一次:“听明白了么?” 小和尚被唇齿间的热气羞得两耳通红,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又有些狐疑:“真的是救人?” “是啊,让你救苦救难来了。” 第194章 进退两难2 顾云听轻笑,又抬头对那一头雾水的统领道:“半个时辰之后,倘若我还没有回来,就请统领派一支信得过的队伍下来,摸着石壁走不要点火,我会在沿途留下记号,跟着记号走就是了。如果写了‘停’字,就不要再向前了,让他们往回走。” “三小姐亲自进密道?”统领愣了愣,“这怎么行?密道里的情况我们谁也不知道,若是您再有个什么好歹,末将日后见到顾将军,可怎么向他交代?实在不行,就如您刚才说的那样,等着那伙人自投罗网也好啊。” “等他们来也未必能找得到两位娘娘,能抓到幕后之人就已经是万幸了,密道这样的线索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顾云听略停顿了片刻,又笑着补充道,“我相信统领可以缉拿贼首,统领也该相信我才是。小师父,你千万别忘了我说的那些话,要是顺利,那可是一件大功德啊,可要是因为你而出了什么差池——” 少女唇红齿白,就算笑容十分恶劣,也仍然好看得紧。她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却也不言自明。 这是威胁! 果然是个妖怪! 小和尚欲哭无泪。 可顾云听话锋一转,却伸手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摸,语气里竟有几分温柔的错觉:“玩笑罢了,小师父也不必紧张,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尽力就好,必要时,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别人的生死分量太重,不是他的责任。 他本来也就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嘛。 小和尚却不这么想。 他瞪大了双眼,抬头看着这个过分好看的妖怪施主,心中一暖,坚定地摇了摇头:“师父说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小僧虽然势单力微,但是这些小事还是力所能及的,一定不会辜负施主托付的!” ……行吧。 顾云听挑眉,抿着唇齿间的笑意,道:“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各自分头行事吧。这寺中之事,就交给统领和小师父了。” 她说完,也不拿火把,就直接向密道中走了进去,直到黑影将她彻底吞没,也没见火折子亮起。 小和尚做完了心理建设,用力将那个柜子拉回了原处。 密室的门被缓缓关上,统领一脸茫然:“这是做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 小和尚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盘腿坐在了密室的入口上,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念起了经文。 “……” 这小师父也是个人才。 话分两头,顾云听小心地摸着石壁下了密室,密室里没有点灯,只远处有流淌的水声和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既然有水声,就必然有出口。 顾云听放轻了脚步,有水流声的遮掩,她在石壁适当的高度留下划痕的动作就方便得多。她一边做下记号,一边往动静传来的方向走。 这个密道应该是建造了多年,包括来路在内,共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排布,奇门遁甲与佛教素来不相关,可见这条密道与鸣雁寺本身并无多大关系,或许在山寺建成之前就已经存在。 只是,来的路对应生门,而水声传来的方位却在开门。 顾云听耳力过人,自然不可能听错。 她心下暗忖,凝神时正听见开门方位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密道狭窄,回声很重,反倒听不真切。 这条路有些曲折,绕了几个转角,就有光落入视线之中。 黑暗里掩人耳目容易,可一旦有了光,再向前就不好走了。 前面是一个空旷宽敞的洞穴,洞穴里架着柴火,又没有什么遮挡的东西,所以洞中情形在烛光里一览无余。穴顶很高,有一个狭小的开口,现出外面的夜空,从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一口井。从密道口出去的正前方也有一个出口,外面水声潺潺,听这声音,像是…… 老僧禅房后,山谷里的那条河。 第195章 进退两难3 山洞里的火堆旁围着八、九个彪形大汉,身上同样披着僧衣,但蓄着长发,脚边扔着几张人皮面具,应该都和那个钧匀一样,偷偷混进寺里来的。但是,如果他们真的和钧匀是一路人,就意味着寺里又死了多少个和尚。 顾云听藏身在密道的阴影之中,暗自打量着山洞的出口。 地面上的出口不大,更像是一条裂缝,若换做洞中这些男人的身形,大概还要侧身站直了才能挤得出去。出口就在正前方,想过去必然要经过这些人的视野,他们围坐在火堆四周,视线没有死角,虽然在闲聊,但看起来都很清醒。 这些人手边备有响箭,可供通风报信之用。顾云听不能确信她的速度快得过箭矢离弦,不敢轻举妄动。虽然知道了这山洞出口大概的位置,可那山谷狭长,外面黑灯瞎火的,一路找来也不轻松。如果派出大队人马倒是未尝不可,但恐怕会惊动了带走两位娘娘的人。 “大哥,这地方真会有人来?”一个汉子拿刀挑拨着火苗,颇感无聊,“那些吃官粮的都呆得很,只怕发现不了这密道。” “以防万一,拿钱办事,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为首的男人轻斥,“你嫌这里无聊,倒是出去和他们交手啊,干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惜命!”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凭什么让咱们守着个岔口?我瞧着其余六个岔口都只安排了一两个弟兄,又有洞里的机关做屏障,机关本来就凶险,又用不着他们做什么,这会儿早就喝得烂醉如泥了!咱们呢?就只能在这里活受罪。” “那几个岔口全都是死路,费的精力少,到时候分的钱自然也少,有什么可埋怨的?你想闲着你别来啊,在家里和婆娘睡觉不是更好?”男人轻哂,嘲讽地道,“不该动的心思别动,今天晚上都给老子在这里坐着,哪里也不许去,有人来就放箭通知上头的人撤退,拦人,到寅时末下山,老李头的银庄里领钱,懂么?” “是、是……”其余几人点头如鸡崽儿啄米。 “可是大哥,上头的人离咱们好些路呢,这响箭就是放出去了,他们也听不见啊?”先前那汉子似乎还是有些疑虑,又问。 “山神庙离这里才几里地,怎么听不见?” “那,万一要是来了一大伙儿官兵,就咱们这几个人,也拦不住吧?” “拖延时间就成了,大不了被抓,雇主有门路,就是进了死牢也照样能给你捞出来,担心什么?只要上头的人事情办好了,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究竟是为了什么大事啊,怎么费了这么多人手?” 为首的男人沉默了一瞬,微微眯起眼睛,浑身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势:“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啊,就是咱们上山的时候,我还瞧见好些江湖上的面熟的弟兄也来了,所以好奇。”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后颈,讪笑道。 “你入行几年了?” “什、什么行?我……嗐,大哥有所不知,小弟从前是在赌庄里头看场子的,后来有一回失手打死了人,进了大牢,是有贵人出面将小弟保了下来,还托狱卒大哥带了句口信儿,让小弟来山脚下等着人接头办差事,所以我才来了的,没入过什么行当。” “是哪位贵人?”男人追问。 “这小弟哪能知道啊,连面都没见着!小弟到了山脚下,就遇上您了不是?对了暗号发现是自家兄弟,才跟着您上山来了。” 汉子赔笑道。 “也是,每个人的暗号都不一样,做不了假。”男人点了点头,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上头能让你来,定是看准了你有过人之处,不过不管你有什么本事,都给老子小心着点儿,别问东问西的,老实待着就是了!做我们这一行的,知道的越少,活得才越久。” “哎,哎!” 汉子像是被吓着了,连连答应着,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向了密道。 四目相对。 第196章 神庙所在1 顾云听一怔,却没有动。 那人很快又将视线别开了,举止自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但是顾云听总觉得,他看见自己了。这个人……是故意说给她的? 山谷的河流、山神庙、拖延时间,虽然可能有诈,但未必不是另一条出路。 顾云听无声地退了几步,按原路折返。 入口已经被关住了,她刚伸手轻轻叩了一下石板,就听外面小和尚奶声奶气地念了一句佛号,大声地道:“出家人言出必行,是你们统领让小僧在这里等他的,小僧不能走!” 这小和尚看着傻乎乎的,关键时刻倒是难得机敏。 顾云听收了手,耐着性子听外面的动静。 “统领眼下有事离开了,小师父,是统领让卑职们送你回禅房休息的。”一个男人说。 “这、这怎么行?”小和尚为难地道,“可是统领刚刚还不让小僧走呢,小僧已经先答应了他的。师父说了,要是我们出家人答应了别人又反悔的话,佛祖、佛祖是要厌弃我们的!” “这,小师父这么小的年纪,就算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啊。统领让小师父留下来做什么呢?” “统领让小僧在这里为两位娘娘诵经祈福。” 他才五、六岁年纪,一脸天真无辜,固执己见是小孩子在这个年纪的通病,稚子心性单纯,那说话的男人不疑有他,却也没辙,见来软的不行,只好板下了脸,严肃地道:“小师父,这里危险,你要是执意留在这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就不能怪我们没有提醒你了。” “阿弥陀佛,施主好意,小僧心领了,可是师父时常教导小僧言出必行、一言九鼎,除非……除非统领亲自对小僧说可以回去了,小僧才可以离开。不然,小僧是绝不会走的。” “……” 那几人见他软硬不吃,只好走了。从脚步声判断,至少有四个人,门外还有,不过说不好和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一个灵巧轻盈的脚步声跑到门边,又是那小和尚的声音:“那个,施主……你说这里危险,那小僧能不能把门关上?小僧保证,一定乖乖诵经,绝不会偷懒的!” 小和尚的声音软糯乖巧,人也聪明,那种信誓旦旦的语气,像是把“偷懒”当成眼下最容易犯的错误,很具有欺骗性。 刚走出去的男人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叮嘱道:“这是贵人的房间,你不要随意翻动,否则万一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小师父用命也未必赔得起。” “小僧明白了。” 小和尚乖乖巧巧地答应着,关上了房门。 顾云听没有立刻敲响石板,而是又等了片刻。 那守卫对小和尚软硬并施却没有得逞,未必不会起疑心,只怕这会儿还在窗外等着吧。 大概是过了一半柱香的工夫,屋子里又响起了小和尚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又等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靠近了,顶上传来什么东西摩擦过地面的声音,接着机括“咔哒”响了一声,顾云听眼疾手快地伸手卡住了石板,没等它开到一半,就已经迅速跃出了密道。 石板撞到底部的机括时,会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此刻夜阑人静,屋外又有禁军把守,如果等它彻底打开,定会引来屋外的人。 “推回去。”顾云听低声说。 小和尚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地照做了。 密道入口即将关上时,顾云听才收回了手,松了口气。 屋子里只有小和尚一个,密道入口旁边压着一张反放的桌子,显然就是他刚刚拖动的东西。 第197章 神庙所在2 “哎呀女施主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小僧都要被吓死了!”小和尚压着嗓子哭丧着脸诉苦,“那些守卫都凶神恶煞的,有一个还差点拔刀要杀了小僧!还好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顾云听眉心微蹙,沉声问:“我不是告诉你,如果那个统领走了,你就躲进箱子里么?” “小僧也想躲来着,可是他们都知道小僧在这里,本来小僧都已经在屏风后面躲好了,听见他们怀疑,才又出来了的。”小和尚委屈地道。 “他们问你就出来了?”顾云听有些哭笑不得。 “那、那不然还能怎么办?” “……”老实和尚,再聪明也没用。 顾云听暗自腹诽,按捺着性子,解释道,“这是当朝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休息的禅房,屋外这么多禁军守着,他们不敢搜……算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和尚愣愣的,好似大梦初醒一般: “啊,哦,刚才女施主离开不久,就有人来把那个统领大人请走了,然后就有两个守卫打扮的人进来,用桌子堵住了这个密道的入口。之后他们出去了以后,又回来了,说明明记得屋子里应该还有女施主你和小僧,却都没了踪影,小僧就出来告诉他们,女施主一早就走了。他们看小僧不会说谎,就信以为真,要送小僧回禅房,刚好小僧听见密道里有动静,想到你的嘱咐,就把他们糊弄过去了。” 他是一本正经,谁知面前这个女施主一点都不正经:“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谎话不是信口拈来?小师父,你们佛门的‘五戒十善’呢?” 顾云听笑吟吟地调侃道。 小和尚顿时红了脸:“女施主不要取笑小僧!还不是你说人命关天,小僧才不得已说这些话的?再、再说了……女施主本来就一早就走了,小僧也没有告诉她们你是出去了啊……不算说谎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有趣得很。 “也对,”顾云听挑眉,点了点头,又问,“统领走之前可说过什么不曾?” “有,他说如果女施主在半个时辰之内回来了的话,就让小僧转告您……” 小和尚想了想,四下张望了一阵,扯了扯顾云听的袖子示意她俯身下来,踮脚凑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他说,禁军里有人不听调遣,那些人惊动了目标,为了不再出什么岔子,他只能亲自去处理。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哪些人可信,如果女施主把娘娘们带回来的话,一定要让她们先躲一躲,免得再节外生枝……” “……” 顾云听有点心累。 “那如果我没回来,他又是怎么打算的?” “如果女施主没有及时上来,就让小僧到方丈的禅院去找他。”小和尚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等下扑闪着,对这些话也是似懂非懂,倒是难为他记下来了。 “还有别的么?” “没了。” 顾云听有些沉默。她的确记得顾伯爷提起过,鸣雁寺的方丈是祁帝亲自选中的,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统领原本就听命于祁帝,眼下在这里出了大事,找他商议也无可厚非。 不过,禁军里有人惊动了目标…… 将小和尚请来这里的计划是他亲自实施的,应该没有告诉别人才对,那么惊动的就是命妇院子里的那些“僧人”?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一个人出来说难不难,却也难免也会有意外,可统领却认定了其中有问题,必定有更深的缘故。 “那,统领离开之前,除了来报信的人,还有别人来过么?” 小和尚摇了摇头:“没了。” “他走了之后,刚才那些人就来了?” “嗯。” 顾云听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有了几分思绪。 ——调虎离山。 第198章 神庙所在3 小和尚一直待在屋子里,那些人要送他回禅房他也不愿意,所以在那些人眼里,很可能会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之所以答应他关门,或许正是为了方便对他下手。 毕竟门外还有禁军驻守,杀人灭口当然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这里危险。 守在这里倒是能抓到几个小卒子,不过太费时间了,有着工夫,还不如去山神庙一探。 “女施主,接下来要怎么做啊?”小和尚见她沉默不语,又问了一句。 “我先送你去找方丈他们,今天晚上你就待在方丈身边,不要随意走动。” 顾云听有些后悔。她喊这小和尚过来,虽然的确起了大用处,却也害得他无端陷入了危险,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小和尚浑然不知她的用意,道:“可是外面的守卫大哥都觉得你已经走了,现在出去,不是很奇怪吗?” “所以才要送你去方丈那边。”顾云听笑了笑,一把将小和尚扛在肩上,推门出去了。 “顾小姐?”门外的禁军还是傍晚时那两个,自然晓得她是五公主请回来的人,统领也听她的主意,所以并未起疑,只是一时有些茫然,“您怎么……”这小师父不是说她早就出去了吗? “刚才进来的守卫是他们么?” 顾云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脸询问肩上挣扎的小和尚,后者一愣,摇了摇头:“不是,是四个大高个,进去了两个,还有两个是站在外间茶桌边上的,不是这两位施主。” 他们一直把守在这里,统领没让他们换岗,便是信任他们,而后来进来的几个人也对他们有所忌惮,说明这两个守卫和他们并不是一伙儿的,而且有些能力。 “刚才谁来过?” “哦,他们是副统领手下的禁军,说是奉统领的命令来取一件东西,结果走了没多久,又折回来了,说是找人。他们……怎么了?” “能确定是副统领的下属?” “他们手里有令牌,应该不会有假,”那两个守卫有些懵,“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顾云听莞尔,道,“之后若是再有人来,但凡是找这位小师父的,都劳烦二位暂且先将人扣下,等你们统领回来再作打算。” “是!” …… 是夜,无月无星。 顾云听倒是不担心有人在途中对她们发难,她自从出了院子的门,就直接没入了黑暗之中,连身后的守卫的禁军都没找着她的身影。 方丈的禅房前也围着不少禁军,这边的人看起来就更训练有素,举止整齐划一,总体而言,比刚才院子里的那些守卫更像军人。 统领开门时见到顾云听之扛着小和尚来,便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方丈正坐在房中皱眉思索对策,三人各交流过有用的消息,便陷入了沉默。 “僧众的居所之后有个山谷,谷中的确有一条河,对岸西北角最高的岩石下就是山神庙,正是太祖皇帝当年举事之地。女施主所说的密道,应该就是那时所建造的。”方丈道。 “这么说来,您并不知道寺中有这么一条密道?”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不敢置信。 “老衲的确不知,鸣雁寺前身并不叫鸣雁寺,而是前朝向昀寺,前朝末年,寺里僧众都到各处避难去了,后来太祖皇帝攻占皇城,定下江山后,才另请了别寺的僧人,这些佛堂屋舍都是旧时留下的,老衲虽主持寺中事务多年,却也不知情。” 面相可以易容伪装,可气质是模仿不来的。既然这方丈不是假的,也就没有必要说假话。 顾云听沉吟片刻,道:“山神庙还是要去的,不过寺里的事,想必统领也脱不开身,我去吧。” 第199章 生死之上1 “不行。如果对方的头目真的在山神庙,您一个人去太过危险了。”统领略一思索,道,“这样吧,末——在下派一支信得过的队伍,跟着您一起上山?” 方丈忠于祁帝,而祁帝对长平伯府本就有所忌惮,统领既与顾秦渊源颇深,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对长平伯府的人自称“末将”,免得给顾伯爷惹麻烦。 顾云听察觉到他的意图,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真相还扑朔迷离,她不敢托大,顺水推舟地应下,又补充道:“最好是应变能力快一些的,脑子要活络,不要太死板。” “这是自然。” 统领出门召集人手,顾云听看了一眼伏在桌边撑不住睡着了的小和尚,笑道:“这小师父就交还给方丈了,对方的人或许见过他,安全为上,还请方丈今晚多加照拂。将他牵扯进来是我的错,改日若是有机会再当面道歉吧。” “女施主言重了,佛门弟子理当以救度苍生为己任,这也是他的分内之事,若是能帮上忙,对他的修行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施主不必自责,老衲会尽力保护好他的。” 顾云听点了点头,正好统领点好了一支亲兵,已在门外整装待发。统领向队率交代好了命令,就来请顾云听,后者沉吟片刻,领着这五十人的队伍向山谷方向去。 她将这五十人一共分作十组,各点了一个伍长,分发了不同鸟鸣声的哨管,各自领着下属通过峡谷,既是分散行动免得惹人注目,也是为了扩大搜索的范围。 山神庙隐匿在树林中,山林上种的都是四季常青的树,终年葱茏茂密,换作白天的确不好找,不过夜里周围都漆黑一片,只有这山神庙的正门前挂了一盏幽微的灯笼。神庙的屋子里也有灯光,窗纱破落,却依稀也能看得出里面的影子。 此处正是林深,人迹罕至,山神庙也荒芜颓败,显然是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自古开国帝王多半都有好大喜功的毛病。这大祁的太祖皇帝于这山神庙起家,发迹之后竟然没有重新修整这里,反而是让这神庙日渐败落荒废,倒也稀奇。 顾云听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吹响了哨管。 不知名的鸟啼声清脆悦耳,穿透力也强,十个伍长悄然靠近,等候新的命令。 “情况如何?” “正门前有两个守卫,院子里有八个,不过地方小,没有巡逻的人。那八个人看得严密,我们担心惊动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不过从窗上的影子来看,里面至少有三十个人,手里都有刀。” 顾云听颔首,思忖片刻,道:“门外接应,见机行事。如果有意外状况,就吹响哨管相互知会。如果不是不得已,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位置。” “是。”众人低声应诺,然后按原先他们商议好的排布,领着自己组中成员各自隐蔽起来。 虽说人多好办事,可顾云听习惯了独来独往,在排兵布阵上一窍不通,此时如果硬要指挥着这些人冲进去,反而是添乱。 顾云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山神庙的土墙,从后方潜入了庙宇。 院子狭小,地上的火堆旁围着八个男人,与那密道“开门”山洞中的那伙人差不多的坐法,将整个院子都盯得密不透风。他们没有穿僧衣,也没有任何伪装,除了各自手里都提着刀之外,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不过这里倒是比山洞里的状况好些,房屋矮墙之间留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两边都无人阻挡。顾云听身量小,在这里落脚倒是不成问题。只不过地上洒了不少枯枝,一旦不小心踩上去,恐怕就会惊动到院子里的人。 况且,这是整个山神庙唯一的盲点,对方的布置如此谨慎,不可能留下这么一个空隙。所以,相对于别的方位而言,屋子里对应这个角度的防守一定会比别处严上许多。 有些棘手。 第200章 生死之上2 屋子里状况不明,而这些人多半都是江湖上的二、三流杀手或是刺客,如果都与那个钧匀差不多的本事,那么就算她带了五十个禁军来,在双方人数相差不多的状况下,也占不到优势。 顾云听伸手探到了袖中统领塞给她的响箭,有些犹豫。 还是先静观其变,最好的状况,就是两位娘娘都不在屋子里。 顾云听小心地避开脚下枯枝绕到角落,接着破碎的窗纱向屋里窥探。 为首的男人戴着面具,穿一身玄色劲衫,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连帽斗篷,将整个人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盘腿坐在山神像下,周遭围着一群黑衣人。 人群中间,普通的麻绳缚着两个妇人,一个满头华发,而另一个正是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皇后娘娘。太后已经晕了过去,倚在皇后娘娘身上,皇后看起来倒是还算镇定,不过目光中却满是忧虑。 她正看着山神像的右侧,那里有一个少女,被玄铁链子锁得紧紧的,无力地倒在枯黄的稻草上,面色发白,似乎伤的不轻。 ……楚凌霜。 顾云听心下一沉,眉间紧蹙。 皇后娘娘不会武功,楚凌霜又受了伤,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太后,想用正常手段将人带走,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或许,还是应该借助寺中禁军的力量,可是那边能用得上的人说少不少,说多却也实在算不上多,不然统领也不会只拨给她五十个人帮忙。更何况,对方之中的易容之术不好识破,以顾云听对易容的了解,在不清楚对方为人的前提下,基本上是没有几率破解的。 “皇后娘娘,您,想好了吗?” 思忖间,神像下的头目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经过一层刻意的伪装,变得低沉且沙哑得不似凡人。 如果怕被记住脸,那么易容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刻意把自己打扮成这幅样子? 他们没有立刻杀了这三个人,显然是在以楚凌霜和太后的性命作为威胁,想和皇后做什么交易。以他们的手段,有必要这样胁迫皇后就范么? 顾云听有满腹疑问,只能暂且按捺下来,屏息等候屋子里的发展。 “镇国将军府绝不会起兵谋反,阁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皇后娘娘挺直了脊梁,神色淡淡的,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重,却落地有声,半点都不容人质疑。 “在下实在想不通,你们祁国皇帝多疑、无能,又刚愎自用,识人不清还薄情寡义,老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到如今却被祁帝猜疑,虽握有兵权,却不能离开镇国将军府一步,连请部下到府上看戏都要受人监视。狗皇帝如此不念旧情,娘娘为何如此固执?是担心镇国将军府兵败,万劫不复?” 这人不做人事,话倒是说得句句在理,评价起这祁国皇帝来也很中肯。就以祁帝的所作所为来看,一句“狗皇帝”也不算冤枉他。 如今的大祁虽正是盛世繁华,可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繁华之下暗流涌动,在京城之外,繁华所掩盖不到的地方,也有百弊丛生,京城茶馆酒肆里游历四方的书生有志,侃侃而谈却屡遭禁止。可祁帝不仅看不到,反而还一再下令严禁百姓妄议江山事。 举国上下,只要明面上不是对祁帝歌功颂德的臣子、文人就会被质疑,甚至被打上反贼的烙印丢入牢中,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绝不是一位明君所为。 “陛下好与不好,并非本宫可以评判的,至于本宫的父亲,他老人家拼了性命不顾,誓死捍卫大祁江山、百姓,本宫又岂可贪生怕死,让尔等的奸计得逞?” 第201章 生死之上3 “好好好,不愧是一国之母,有骨气。”那黑袍之人连连鼓掌称赞,可并不像是真心。他话音未落,右手轻轻一扬,站在楚凌霜身边的一个男人立刻伸手,拗断了少女的左手。 楚凌霜闷哼一声,面色煞白,被这断骨之痛生生惊醒。 皇后娘娘脸上闪过几分不忍,转瞬即逝,只有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楚凌霜,眸中的担忧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块。 所谓软肋,应该是明知道那是自己心中最脆弱、却仍然无法割舍的存在。尽管楚凌霜的武功算得上厉害,可以保护自己,却仍然是皇后娘娘心里最牵挂的人。 顾云听并不觉得这在场众人之中,有单打独斗能胜得过楚凌霜地道人,可他们人多势众,一个人的本事再高,有时候也不得不遵循“寡不敌众”的道理。 “霜儿,别怪母后。” 皇后娘娘低声说。 楚凌霜有些虚弱,却还是咧嘴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道: “母后这是说得哪里话,儿臣是大祁的公主,也是大祁镇国大将军的孙儿。外祖当年被敌寇所俘,断头铡前都面不改色,儿臣只是被折断一只手,有什么可委屈的?儿臣明白,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祁的江山社稷,所以儿臣今日就是命丧于此,也是值得的。” 她是什么傻子? 顾云听拧着眉头,心思百转,可思绪却全然不听她的控制,又开始混沌恍惚起来。 好像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她的唇齿与鼻端,令她头昏脑涨,四肢失力。 香气…… “咔。” 恍惚间,顾云听脚下退了一步,便踩到了一截枯枝。 屋里的人立刻警觉起来,有守卫骤然推开了窗,可屋外却早已没了人影。 顾云听堪堪翻过土墙,直接跌了下去,幸好在快落地之前伸手挡了一下,顺势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没有惹出更大的动静来。 毕竟是荒山老林,林子里有什么声音都不稀奇。山神庙里的守卫翻上墙头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又回去了。 顾云听呼吸急促,却竭力放轻了声音。她藏在树后,等那些守卫走了,才颇为感激地看了救她的伍长一眼,不禁愣住了。 “怎么是你?”顾云听双目微眯,轻嗤了一声,“曲老板可以啊,连禁军队伍都混得进来?” 亏她刚才竟然还完全没有发觉! “不敢当不敢当,多亏了你男人的易容术。”曲成双指了指塞在衣襟里的人皮面具,小声却也得意地笑了。 叶临潇的手笔。 顾云听看得碍眼,猝不及防伸手拧了一把她的脸皮。 “嘶,疼!你干什么啊!”曲成双无声地低吼。 “怕你这张脸也是易容,以防万一。”顾云听扬起一个极恶劣的笑脸,“叶临潇让你来做什么的?” “也不是他让我来的,只是找他帮了个忙罢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塞到顾云听手里,道,“解药,快吃。” 瓶子里只有一颗药丸,大概小指指甲盖大小,在山神庙中余光的照映下呈现出通红的颜色。 “这是什么?” “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我害你又没什么好处。” 曲成双撇了撇嘴角,颇有几分不耐烦地吐槽道,“前天你不是去陆君庭的医馆么?当时他也没看出你的症状,昨天翻了一天的书,才找到了一种香,与安魂香极为相似,但药性更凶,能乱人神智,所以入夜后又让叶临潇亲自跑了一趟顾府,果然在你屋子里找到了那种香,这才连夜赶制了解药,让我给你送来了。” 她说着,见顾云听沉默不语,以为她还不信,不禁冷笑了一声,“果然是好心没好报,你爱信不信,等毒发把你变成个傻子,整座十三弦都归到我的名下,那我才高兴呢。” 第202章 调虎离山1 “我只是在想,我的院子里为什么无缘无故会多出那种东西来,”顾云听勾起唇角,将药丸吞了下去,“我没有内力,劳烦曲老板运功替我化开药性。” “行吧,那你把眼睛闭上,凝神,别说话。”曲成双道。 凝神闭眼都能理解,这别说话又是什么道理? 曲成双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又解释了一句:“我怕你说出什么让我想揍你的话,走火入魔就不好了。” “……” 她怎么记得自己好像还没调侃过曲老板来着? 顾云听挑眉,不过眼下正事要紧,所以没说什么,一一照做。 暖流淌入四肢百骸,药力散开之后,先前盘桓不去的那种闷窒烦躁一扫而空,思绪也的确明朗了许多。 曲成双收了内力:“行了。” “多谢。” “不用客气,我也只是还你一个人情。”曲成双嗤笑了一声,“谢谢你没把那个误会告诉老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哦,”顾云听点了点头,“这恐怕不太够。” “什么?”曲成双一怔,唇边未散去的笑意也随即僵住了。 这个人怎么毒一解就开始不怀好意了! “没听清?那这笔账我给你算一遍。你看,这里的事其实和我根本没什么关系,我最多熬到天亮就能回京了,到时候再去找陆神医也不迟,最多就是毒性深一点,我变得傻一点。所以你来送药给我,可以说是及时,却也无关痛痒。” 顾云听顿了顿,笑颜嫣然,“但是我帮你瞒下来的却是终身大事,你觉得二者能对等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将“终身大事”刻意咬得稍稍用力了一些,足够让人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分量。 “……那你想怎么样?” “再帮我一个忙,之后你我就算扯平,如何?” 曲成双咬了咬牙:“行。你说,反正多退少补,我曲成双绝不吃亏。”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就是想让你去放一把火。” “啊?”曲成双愣了愣。 这么容易? “就是太后和皇后住的那个院子,你去后院的树底放一把火,趁火烧起来,一时半会儿扑不掉的时候,声张起来,把院子里的人都逼出来,看看有哪个大人物或者她们身边的丫鬟不在。”顾云听一笑,“仅此而已。” “不是,朋友,你让我去禁军眼皮子底下放火,还仅此而已?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叛逆吗?”曲成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深深地缓了一口气,才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冷静地问,“有理由吗?” “还人情不是理所应当的么,需要理由?”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反问。 “……” 要不是这人以后要嫁给叶临潇,曲成双不捶死她就不姓曲! “原因说来话长,但是拖久了不好,事后你要是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顾云听收敛了玩笑的心思,难得有几分严肃,“曲老板放火的时候务必小心,别真的伤到了人。另外,还有一件事……” “怎么还有?我说顾大小姐,就算我欠你天大的人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替你放火也该还清了吧?”曲成双吐槽道。 “第二件事算我欠你的,如果下次你有事找我,我自然不会推辞。” “不管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你都不推辞?” “原则之下,绝不推辞。” 曲成双心满意足:“一言为定!你说吧。” 顾云听沉默了一瞬,将腰间那个装着蛊虫的香囊摘下,交到曲成双手里:“如果里面的蛊虫有动静,劳烦曲老板去命妇所住的院子里走一趟……我家老太太还在那边躺着,要是出了事,我回去没办法交代。” 第203章 调虎离山2 这怎么像是临终托孤似的? 曲成双心里打了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不大正常的想法,接过了那个做工精细的银质花囊。 “你刚才在山神庙里到底看见什么了?”曲成双正要走,却还是没忍住过盛的好奇心,多问了一句。 “里面人挺多,靠这点人完全对付不来。”顾云听神色淡淡的。 “让寺里那个禁军统领把人都调过来不就得了?” “首先,禁军加暗卫,一共不到两百人,这里就有五十个,可是鸣雁寺里还有那么多妃嫔、命妇和世家小姐,全都调过来,那些女眷怎么办?” 顾云听顿了顿,才继续说,“第二,这里离鸣雁寺说远不远,但过峡谷还要时间,你轻功好来回用不了多久,但那些禁军里会轻功的能有几个?何况对方在寺里留了眼线,禁军里也混进了他们的人,如果动作太大,响箭一出,山神庙里的人就会察觉。” 狗急跳墙,谁猜得准情急之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顾云听无所谓拿自己去冒险,可楚凌霜母女的命她却不想轻易去赌。 “行吧,既然这样,我先过去了。” 顾云听垂眸思忖片刻,临行前又扯住了曲成双的衣袖,低声问:“赌庄在对方内部安插了眼线么?” 她其实不太确定,可之前密道山洞里那个话痨的男人的确有几分可疑。 “啊?没有啊,”曲成双愣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不过叶临潇前几天是从赌庄里带走了一个人,虽然没说是干什么去了,不过后来他还从老陆那里要走了另一只蛊虫,和你这只刚好成对,如果有可疑的人,那估计就是那家伙了吧。” 成对的蛊虫之间会有感应,如果蛊虫真的在那个话痨的男人身上,倒能解释得通他为什么能发现顾云听的所在。 顾云听垂眸,“还有一个问题,十三弦聚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京城里的消息应该改还是灵通的吧?” “可不是?全京城,只要是大街上有的消息——”曲成双正要自夸,转眼一想又觉得还是稳妥一些为妙,“只要是江湖上的消息,我都知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秘密瞒得太深了,真真假假的谁能猜得到啊,所以这个倒是不怎么清楚的。” “那,你知不知道,京城或是京城附近,特别擅长易容的人有哪几个?” “擅长易容……叶临潇肯定算一个,他和老陆师出同门,不过陆君庭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们的师父五六年前就因为酗酒,宿醉街头冻死了,至于别人嘛——”曲成双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京城附近是没有了,其他人那点本事一眼就看的穿。怎么,你怀疑他们?” “说不准是别的地方来的人,”顾云听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道,“行了,你快去吧,先放火,我挺急的,快一点。” “……” 态度真差。 曲成双心中腹诽,不过还是如她所言走了。顾云听望了一眼暗处,抓到了远处匿于矮树丛中的伍长,后者显然也看见了她,正要过来,却见顾云听抬手制止,又打了一个准备的手势。 那伍长立刻明白过来,对他身边的四个禁军嘱咐了几句,然后望向另一个组藏身的方向,将命令传了下去。 顾云听倚在树干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破天荒感到了几分紧张。 真是稀奇,她对自己的命都没有看得这么重的,却会因为几个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人的生死而紧张。 她轻轻“啧”了一声,手心覆上正常跳动的心脏。 杀手还是没感情的才最好,否则有很大的概率活不长。 第204章 调虎离山3 曲成双凭轻功来回峡谷之间,就不必再往谷中绕路,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后宫贵眷的屋舍里就燃起了火光。顾云听没有时间去担心女眷们的安危,不过曲成双经营十三弦多年,应该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 “鸣雁寺里是不是起火了?” “好像是……那个院子!” “快去通知头领!” 火光越来越盛,守在山神庙门口的守卫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立刻进了神庙中禀报。大概又过了片刻,那身披宽大黑袍的人领着两个下属,从神庙中匆匆离开,向着鸣雁寺而去。 顾云听静静地等他走远,便从树后绕了出来,第二次翻身进了先前查探消息的夹缝中。 屋子里的人仍然按原先的排布而站着,原先黑袍之人坐的位置前面站着两个抱着刀的男人,目色沉沉地盯着皇后,而后者闭目不言,垂落在袖中的手却紧握着,将手心都掐出了血来。 这两个男人的身形倒是有几分面熟,与那天夜里站在老僧禅房屋顶的人十分相似。能被黑袍之人委以重任,他们的地位想必不低,可此刻却不敢坐,没有主上的允许,也不敢轻举妄动,和皇后对峙着,气氛有些僵持。 顾云听垂眸略一思忖,伸手扯下腰上那块隶属长平伯府的玉牌,揣进了袖袋里,然后直接踢开了身前的格窗,手撑在窗框上,干脆利落地跳进了破庙里。 山神庙里的守卫几乎是立刻将刀尖对准了她。 顾云听双手微微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笑吟吟地道:“诸位有话好说,在下是奉‘娘娘’之托而来的,自己人。” 众人目光中仍然十分戒备,显然并不相信。可神像下的那两个男人显然是知情的,双目微眯走近了几步,问:“什么‘娘娘’?” 这个反应,正是间接地承认了顾云听的话,否则就该和周围人一样,而不是这么多此一举。 顾云听勾起唇角,道:“自然是咱们那位‘娘娘’,按照娘娘吩咐给在下的话,这屋子里别的兄弟们不清楚很正常,可两位大哥应该是知情人才对,都是自己人,装糊涂大可不必,否则,在下就该怀疑两位的易容之下,究竟是不是我们的人了。” 既然那黑袍人的目的是为了逼皇后劝镇国将军府谋反,而不是杀人,那么就应该不会出动太多亲信。这里的人数太多,且不论是身形还是步距,都不像是经过统一训练的人手。 都是练家子,但并不是一条心,只是为了钱和命临时凑在一起的,就像山洞中那男人所说的那样,一个个看起来都武功高强,可如果从总体上来评价,就是乌合之众。 周围人闻言,果然都有些动摇。他们是听黑袍人的指令,拿钱办事。那黑袍人的手段毒辣果断,一旦差事办砸了,别说是钱,恐怕连命都留不住。 可是易容术太具有欺骗性了,何况他们之间彼此根本不熟悉。如果真的有人易容成了彼此的样子,从中作梗,坏了主上的大事,他们差不多就算是完了。 那两个男人也有些诧异,照理说,他们行事一向隐蔽,没理由叫外人探查到主上的身份才对。那么这人确实是自己人? “总不能你说我们就信,既然是主上派你来,那总该有信物吧。”头目中的一个将信将疑地问。 顾云听挑眉,从袖中取出那支响箭,举高,神色十分自然:“两位兄弟应该知道禁军中有我们的人。” “继续说。” “那些人由我调度。”顾云听一哂,“娘娘曾吩咐我说,如果寺中情况有变,就射出这支响箭通知山上。本来,诸位应该看不到这支响箭,因为娘娘所住的院子起了火,我理应及早通知,可是禁军统领因太后皇后失踪,加强了戒备,我怕引起他们的怀疑,所以避开耳目,来山上报信。” 第205章 九假一真1 “谁知我还没来得及动身,娘娘就已经回去了。她命我前来了结此事。” “禁军里的人分明都是由他们的副统领调度,你又是什么人?”男人审视着顾云听,却没立刻否认她话里的真实性。 “禁军都是听命于祁国皇帝的,娘娘这般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倒戈的官兵深信不疑?” 顾云听说着,又取出了一个小腰牌,是从皇后屋中那个宫女身上顺来的,各宫同等职位的女官手令都相同,这些人刻意选在鸣雁山上动手,自然是因为禁宫守卫更严,不便动手。宫中的暗卫里不是没有高手,这些人想不动声色地进出宫闱,很难。 所以顾云听赌的是,他们没有见过他们主子身边的女官。 那位“娘娘”既然如此多疑,肯定会留有后手,这一点,就算存疑,那位娘娘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折返回来,和她当堂对质。 “我在宫中的身份是娘娘身边的女官,手牌为证,如何作假?还是说,两位希望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我家娘娘姓甚名谁,什么身份?” 顾云听说得云淡风轻,半点都不显得心虚。 两个男人一怔,自然不敢冒险。可转念一想,又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两人中较沉默的那人狐疑地眯起眼,声音中冷若冰霜,处处透露着危险:“既然你是我们这边的人,就该知道这三个是什么人,又为何当着她们的面,说出主子的身份?” 他顿了顿,冷笑了一声,“姑娘这般做法实在多次一举,倒像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你的说辞,故意点破的一样。” 够机警的啊。 顾云听心中腹诽,换了一副轻蔑的目光,反唇相讥:“我实在想不到,我们家娘娘手下会有这么迟钝的蠢货。娘娘所走的每一步都十分谨慎,宁可绕个弯子都不会暴露自己。倘若我是外人,又如何能知道她的身份?” 处处被人压制可不好,要想继续下一步计划,还得反客为主才行。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娘娘从来都不会轻信什么人,所以我知道你们不清楚的事很正常,同理,你们和娘娘之间商定的事,我也未必就知道。同在一个主子手底下讨生活,竟连主子的脾性都不清楚,我还真要怀疑你们是被人冒名顶替了。” “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如何被人顶替?” “这可不好说,还请二位自证清白,我才能放心转达娘娘的新命令。”顾云听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演得倒是逼真。 那两人手中的确有令牌,他们的动作流畅,不似作伪。顾云听不认得这牌子的出处,所以只略瞥了一眼,做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并没有细看,就敷衍地点了点头,道: “你方才问为何当着这大祁太后、皇后的面,说出娘娘的身份?”顾云听轻嗤了一声,笑得有几分薄凉,是山神都镇不住的魑魅魍魉,“自然是因为等天亮之后,她们就会如这些棋子一样,再也没机会把真相说给别人听。” “什、什么意思?”男人们一怔,有些诧异。 “听不懂?”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也表露出了些许诧异,“娘娘不准备留她们的性命了。” 一个男人紧皱着眉头:“可是主子离开之前才吩咐过,不能动她们。” “兄弟,你是傻么?娘娘为何要留着她们的性命?自然是为了借由皇后的口,煽动镇国将军府起兵谋反,是不是?可眼下有了更好的办法,又何必还要用这种冒险的法子?” 顾云听讽刺地笑了笑,才又解释道,“娘娘是担心她们为了活命,先假意答应,然后回到京城向祁国皇帝通风报信,有老太后作证,祁国皇帝肯定会相信她们的说辞,如果真的下令彻查,或者索性对有可能做这些事的人斩草除根,岂不是引火烧身?” 第206章 九假一真2 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些人不可能没想到。 “但皇后性情木讷耿直,最宠五公主,太后亦然。有五公主作为筹码,她们不敢乱来。”男人道,“这事主子早就说过,你不知道?” “我说过了,我只是接到了娘娘给我的命令。太后和皇后失踪之后,禁军统领就派暗卫回京像祁国皇帝禀报了此事,但是我来之前,那个暗卫已经回来了,祁国皇帝并不在乎五公主的死活,只吩咐了禁军务必在盛典开始之前找回太后和皇后,免得影响了祈福盛典,惹得民心不定。” 顾云听说得和真的似的,“娘娘得知此事后,就知道楚凌霜已经没有价值了。宫里这么多公主,楚凌霜虽然受宠,可在整个江山社稷面前,用你的脑子想想皇后会怎么选择。” 两个男人都愣住了,显然是信了大半。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也禁不住动摇了,思忖了片刻,问:“那主子的意思是——” “引将军府谋逆就是要动摇那狗皇帝的皇位,那么先扰乱一场盛典,送他一份贺礼也不错不是么?至于镇国将军府那边,只要把皇后和五公主的尸首送去,再找几个人做一场戏,煽风点火,把祸水归咎到祁国皇帝身上,老将军痛失爱女和孙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原来如此。既然有更稳妥的办法,的确不必冒险。” 男人们点了点头,刚提起刀,却又被顾云听喝止。 “还不能杀。如果她们在这里死了,狗皇帝为了息事宁人,自然要将此事彻查到底,不也危险么?”顾云听神色淡淡的,好似自己口中说的不是人命,而是蝼蚁的生死。 “那要怎么做?” “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处理掉才最好。鸣雁寺里后妃居住的院子起了一把火,这不就是最好的意外么?” 顾云听嗤笑,“如果她们死于这场大火之中,不就和我们没有半分关系了么?反正火也不是我们的人放的。我只需要将她们打晕丢进火海,众人就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不过在被发现之前,皇后和太后等人神秘失踪,这就是我们可以在老将军面前做的文章了。” “……” “娘娘没有告诉我你们之后要做的事,所以等她解决了那边的麻烦,自会把新的命令送到你们手里。” 那个话少的男人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们这就将这三个人送回寺中——” “这不是你们该做的事,”顾云听淡淡地打断,“她们,就交给我和禁军,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 “禁军?” 顾云听踱至窗边,指了指隐匿在树上的两名伍长:“娘娘怎么会只派我一个人来?要不然,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哪里应付得来?” 他们藏身于黑暗与树木枝叶的遮掩之中,若不是顾云听点破,男人们确实没有发现。 “那他们为何不进来?” 男人又问。 这倒不是质疑,而是不解。 毕竟不会有人蠢到把自己布置的伏兵暴露出来,何况这个女人先前说的话已经足够让他们相信了。 “来了十个人,担心惊动那边的人,所以让他们在外面守着。何况,”顾云听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回头扫视了一周神庙中那些不知情的江湖杀手,“往禁军里埋钉子也不容易,怎么能轻易让外人发现他们的身份?” “这倒也是,那么此事宜早不宜迟,否则等那边火灭了就不好了,您还是尽快动身吧。” 顾云听点了点头,示意刚才点到的那两名伍长领着自己的部下进来。后者一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所以见到顾云听又是指向他们、又是招手,不疑有他,立刻进了山神庙内。 第207章 九假一真3 院子里的几个人都不知情,正提了刀围上来,便被那两个男人喝退。 十名禁军也有些茫然,进了屋子后看向顾云听。后者朝着地上的两位娘娘扬了扬下巴,又指向神像之下伤势严峻的楚凌霜,神情冷漠地下了命令:“都带走。” 禁军愣了愣,反应倒也快,虽不明白原因,却也听出了顾云听情绪的变化。两名伍长和一个兵丁各自动作粗暴地扯起了虚弱不堪的三个女人,便要向外走。 “等等!”头目中的一个男人又喊住了他们。 顾云听不解其意,眉心微微蹙起,不耐烦地眯起双眸,问:“又怎么?” 男人也察觉到了她的烦躁,连忙解释道:“误会了,我是想说,这五公主身上拴着玄铁锁,如果要让她们死于‘意外’,这玄铁锁就要露馅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了钥匙,见禁军没有敌视的意思,才上前解开了玄铁链。 楚凌霜早已经醒了,垂眸装作因断了手骨又没了生路而心灰意冷,心中却忍不住发笑。 把对方骗到这步田地,顾云听还真他妈是个人才! “倒是我疏忽了,对不住。” 顾云听礼貌性地笑了一下,抬手正要示意禁军离开,却又被那个男人喊住了。 “……” 顾云听表面上看着十分镇定从容,事实上手心里的全是冷汗。 这一惊一乍的他是想原地飞升? “不是,我的意思是,姑娘还没有说主子派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而不是随你们一起回去,和主子会合?” “这竟然还要我告诉你么?” 顾云听挑眉,凉凉地瞥了一眼神庙中的众多江湖杀手,冷笑,“刚才说了这么多外人不能听见的话,下一步,难道不该是灭口么?还是说你觉得拿钱就能堵得住这些人的嘴?其他人,可以到了李氏钱庄再解决,可这些人知道了这么多事,你能保证他们从下山到钱庄的途中,不会把这些消息告诉别人?” 幕后之人本来就没打算留活口,从山洞里那个赌庄眼线有意透露的话就能猜到了。 不过顾云听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帮幕后黑手保密,只是用这些江湖杀手牵制这两个男人罢了。 假的毕竟是假的,这两个人意识到顾云听在骗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拖得一时是一时把。 神庙里的这些杀手虽然一直默不作声,却也不是都傻,顾云听提醒到这份上,一个个地也都明白了过来。拧着眉头上前与那两个男人谈判。 “先走了。” 顾云听淡淡地朝两人打了个招呼,向那十名禁军递了个眼神,众人不敢松懈,连忙拖拽着楚凌霜等人向外走,靠后的几名禁军则作出防备的姿态,警惕着后方的杀手。 等离开了山神庙中人的视线范围,拖着三人的禁军立刻跪下向皇后告罪。 “别停下来,快走。”顾云听低声喝止,禁军立刻明白过来危机尚未终止,连忙又起身向前走。 楚凌霜伤得不轻,只能让伍长扛在肩上,可皇后和太后身份贵重,象征着皇室,就算落难亦不能失态,禁军们不敢造次,只能掺着她们尽力快速地向前跑。 “三小姐,要分散开走么?”一名伍长问。 “不必,找个人去通知其他人回鸣雁寺,分不同的路走,八到十人一组,好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顾云听低声吩咐。 所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用在这里也合适,毕竟救人的事是有顾云听负责,太后和皇后就算有心管也无从插手。 情势紧急,楚凌霜倒轻松了下来。 她就知道,顾云听不可能让她失望。 第208章 杀机毕现1 现在众人都忙着跑路,楚凌霜伏在禁军肩头,倒成了最不必紧张的那一个。除了有些颠簸,戳得她伤口疼之外,真是挑不出任何毛病。 “顾云听,可真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楚凌霜问。 顾云听脚步不停,一边配合着太后和皇后的速度向前跑,一边时刻注意着身后的状况,倒还有余力挑眉反问:“公主真看得起我,你就不担心我就是对方安插的卧底,刚才说得都是实话?” “……还有心开玩笑,显然就是假的了啊。”她又不是傻,怎么可能相信顾云听那些鬼话? 楚凌霜撇了撇嘴,在心中暗自腹诽。 顾云听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先回去再细说,缓兵之计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为什么?那些江湖人的身手都很好,那个黑衣人就留了两个亲随,一时半会儿也脱不了身吧?”楚凌霜不解。 “我说过,那幕后之人心细如发,十分谨慎。她恐怕不会用没有鞘的刀来杀人。” “啊?” “三姑娘的意思是说,对方之所以会用这些江湖草莽,绝不仅仅只有钱财一重保障。” 皇后娘娘跑得有些急,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的,意识到这一点,她就没有再说什么了。顾云听苦笑了一下,接着她的话头,继续说:“所以啊,他们为了控制这些人,大概还留了别的手段……比如下毒。” 她第一次进山神庙查探情况的时候,先是闻到了一丝怪异的香气,然后曲成双说的那毒就发作了。对方既然有这样的东西,别的毒药想必也不难弄到。 正思忖间,身后的山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啸之声,响箭凌空没入黑夜,声音刺穿了整个未至黎明的丑时。 怕什么来什么! “他们追出来了?”楚凌霜怔了一瞬,有些紧张起来。 “这支是我拿来的响箭,禁军统领给的。”顾云听的目光有几分凉意。 临行前禁军统领曾经告诉过她,响箭从外观上看其实没什么区别,但制造的组织不同,工艺有所差别,制成响箭的声音也就有所不同。 所以她才会故意把那支响箭交出去,因为山神庙里的人身边都没有带着这个,如果出了什么变故,想要警示鸣雁寺里的人,就只能用这支响箭。 “……”楚凌霜明白过来。 输了。 “这么说来,既然山神庙的方向放了响箭,统领应当不会坐视不理,怕只怕那幕后之人已经回到寺中,发现情况有变,会从中作梗……”皇后娘娘担心地道。 “是,山谷两岸相差不远,禁军听见了,对方潜伏在寺中的人手肯定也听见了。这才是他们放响箭的目的,接下来,就只是看双方谁的动作更快。”顾云听抿了抿唇角,“不管怎么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尽人事听天命吧。” 对她而言,听天命是不可能听天命的,不过时至此刻,她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 太后年迈体虚,脚步也慢,几乎是被两侧的禁军架着跑的,等众人好不容易从河流窄的位置到了山谷的另一侧,数支长箭就从他们头顶惊风破空而来。 “保护娘娘、公主!”禁军伍长只来得及高声示意众人警戒,左臂上就已经中了一箭。 顾云听也只能勉强替众人踢开短箭,可流箭密集,防不胜防。 一支箭直直地射向楚凌霜的背部,顾云听阻挡不及,那背着楚凌霜的禁军肩上扛着一个人,行动不便。 眼看着箭矢就要刺入楚凌霜的胸口,可下一瞬,那个一贯雍容端庄的女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气力,扑到了他们身后,生生替楚凌霜挡下了一箭。 箭头刺穿了皇后的胸腔,顾云听怔了一瞬,连忙替她们打开密密麻麻的箭矢,和几个禁军一起替她们挡住了这一阵杀机。 “往上游跑!”顾云听对那个扶住了皇后的伍长说。 第209章 杀机毕现2 山谷边缘蹲着许多手持弩箭的僧衣男人,一茬接一茬的箭矢如瓢泼大雨,扑面而来。坡势虽陡峭,却也正好对得准他们所在的位置。 禁军们尽可能贴着山壁,按顾云听的指示一再往上游的方向退。 上游河流越来越宽,坡势也越来越陡,可就算贴着山体跑,头顶的流箭仍然防不胜防。 山上的假僧们追着他们,只有换箭的片刻间隙,接着就又有箭阵从天而降。禁军们都有些扛不住了,不断有人受伤,可援军却迟迟未到。 顾云听趁对方调整弓弩时,改去了队伍的最前端开路,一边提防着短箭,一边注意着山壁的情况。 尽管密道里地形复杂,但多半都是回字形转折,实际上的距离应该并不会太远才是。 现在这样的状况,想脱身太难,应付密道山洞里的人,总比应付这种箭雨轻松。何况那个话痨的男人很可能是赌庄派来的眼线,以那里作为突破口,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思忖间,箭镞划过顾云听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线,顾云听闪身一躲,靠在墙上,下一瞬就被身后的人拉进了山壁的缝隙。 “姑娘,这边走。” 那个人低声说。 顾云听怔了怔,回过神来只见自己已经在山洞之中。身后的禁军眼看着前面的人失踪,也纷纷从入口处找了进来。 原来这道缝隙的两侧岩石是交错的,从外面看有一个视觉差,如果不是特定的角度,完全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个窟窿。 山洞里原先那从篝火已经被人用水浇熄,其余七个持刀的男人很七竖八地倒在柴火堆旁, 众人看清了山洞中的情形,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连忙将负伤者扶到山洞内,沿着石壁将人放下。老太后经这么一下,早已是三魂去了七魄,可这会儿顾及皇后的伤势,还是强打着精神去查看她的状况。 楚凌霜也在皇后娘娘身边,慌得连手都在颤抖。 顾云听还站在洞口,盯着那篝火边的状况,双目微眯。那个话痨的汉子站在他旁边,避开众人的耳目,憨笑着抱拳一礼,比了一个赌庄人常用的手势,小声道:“十三弦六层领事曲州,奉主人之命,特意在此接应姑娘。” 果然。 顾云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地上昏迷的七个男人。 后者意会,低声解释:“哦,是主人提前留在暗道中的安魂散,小人拿到药之后,趁他们不备,倒在了柴火里,火烧得越大,药性就越浓。等时辰差不多了,这些家伙自然就倒了。” “你家主人知道我会来?”顾云听垂眸,神色平淡如常。 她原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出。 “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过主人知道寺中会出事,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令小人混进来的。小人只是一个领事,实在也想不通上峰的打算。”话痨汉子看了一眼墙边的禁军和妇人,又道,“不过外面的杀手无端见你们失踪,定会有所动作,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顾云听点了点头,正要吩咐什么,却听那楚凌霜忽然情绪有些激动地哭了一声“母后”。顾云听抬眼望过去,只见那皇后娘娘自己生生将箭簇从胸口拔了出来,太后和楚凌霜都手忙脚乱地按着她的伤口,免得血流得太多。 中箭本来就虚弱,却还强撑着亲手拔箭? 顾云听拧眉,好在她出门时习惯性地带了一瓶伤药,否则若是止不住血,恐怕这皇后娘娘的命就保不住了。 “劳烦曲领事守着门口。” 顾云听连忙走到皇后身边,将伤药分了一半给其他禁军,让他们替几个受了伤的同僚处理伤势,将男人们都遣开,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才念了一声“得罪”,扯开了皇后的衣襟,简单地清理了伤口,上好伤药,从中衣干净的袖口上用力撕下布条,缠住了女人肩胛下的伤。 那支短箭贯穿了皇后的胸腔,离心脏只两寸不足的距离。 但凡行差踏错,大祁,恐怕就要办国丧了。 第210章 杀机毕现3 “皇后怎么样了?” 太后也是病急乱投医,见这母女二人都信任顾云听,又见她处理伤口的动作十分熟练,便将她当做了郎中,担心地问。 “皇后娘娘暂时还没事,但必须马上回去,请随行的女医诊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护送她们的九名禁军里伤了七个,里面还包括一个伍长。伤重的比皇后的状况好不到哪儿去,伤得轻的倒是还能行走,可要想突破对方的围剿,无异于痴心妄想。禁军统领派来的援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可是这些人的伤势显然不能拖太久。 何况,只是重伤也就罢了,若是那箭镞上染了毒…… 顾云听拧着眉头,起身又问那领事曲州:“先生可知道密道生门的状况么?” 曲领事知道她的意思,却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杀手的药效发作后,小人立刻从密道上去打探了消息,发现屋子已经被点着了,虽然禁军发现得很快,没有伤亡,但火势太大,一时半会儿扑不灭。这个时候肯定是出不去了,如果硬闯,只能葬身火海。” “两条路都出不去,还有别的办法么?” 楚凌霜担心得看着皇后娘娘苍白的面色,强忍着泪意,表现得很坚强,可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泄露着她心中的恐惧惊惶。她毕竟年少,虽然听说过许多沙场生死,却没有真正经历过,何况这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是她的亲生母亲。 顾云听能体谅她的无措,可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对方狗急跳墙,已经不打算给她们留一条短暂生路了,除非援兵及时赶到,否则——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或许还能赌一赌。” 顾云听将红唇抿成一条直线,若有所思地道。 她自己都不确定她的想法能不能完全实现,但说话的口吻却十分从容镇定,让众人不安的心莫名地冷静了下来。 “要怎么做?”太后问。 顾云听垂眸,略一思索,仍是问那曲州:“其余六门的人,先生料理了么?” “都放倒了,安魂散药效颇长,没有三五个时辰醒不过来的。” “我记得这个头目说过,其余六道门中机关遍布,先生知道机关的破解之法?” “小人嗜赌,所以格外相信数术玄学,对占卜之术颇有研究,这条密道依奇门遁甲而建,所以小人的确能堪破其中的机关。”曲州早听上峰说过顾家小姐疑心重,所以想着要避免误会,凡事都解释得清楚一些,“那些人现在都被小人聚在死门的阵眼,不会造成威胁的。” “那么眼下杜门无人?” “没有人,藏身于杜门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曲州有些踌躇不定,“杜门只有一条路,出不去的,那些江湖杀手中有不少人也知道这里的机关,如果他们追来,难保不能闯进去,到时候就是进了死胡同了。” “我知道,所以并不是要躲进杜门,而是故布疑阵。”顾云听想了想,走到篝火边,撤下了男人们统一的外衫,道,“请诸位处理好伤口之后,速速换上这些人的衣裳,再将自己的外衫套到这些人身上,听我调遣。眼下形势危急,还望娘娘、公主恕顾云听无礼之罪。” “别啰嗦了,就按你说的做。”楚凌霜比顾云听还心急,要不是她腿脚也受了伤不方便行走,怕是早扒干净了这些男人的外衫塞进众人怀里了。 太后久居深宫,已经有数十年没见过这般阵仗了,一时也没了主意,索性照着顾云听所言,接过少女递来的衣衫,换了起来。连她二人都同意了,皇后娘娘也没有质疑,一旁的禁军自然没有异议。 “衣裳不够,要麻烦先生带着禁军的衣裳去死门的杀手身上取了。” 曲州隐隐猜到了一些她的打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拱手一礼,道:“姑娘太客气了,各位军爷尽管将外衫交给在下就是。” 第211章 故布疑阵1 这些杀手的外衫都是统一的样式,最外面还披着一件僧衣,但人却是临时才聚在一起的,所以本来就没有合身不合身之说,宽宽大大的,全靠绳子收缩调整大小。 禁军等人穿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曲州轻功来回,身法很快,虽然替死门中昏迷的杀手换衣服费了一些时间,但也没有耗费太多功夫。 “顾三姑娘……不论如何,务必请赶在寅时之前……回到寺中,本宫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本宫和太后必须回去准备祈福盛典,否则……民心不稳……”皇后娘娘因伤势过重而气若游丝,却仍然强撑着对顾云听说。 “母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祈福大典?” 楚凌霜关心则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听起来很凶,但众人都明白这是出于担忧和害怕,所以不会苛责什么。 祈福大典是为了向上苍祈请,求神佛庇护大祁江山太平昌隆,所以是上通天意的事,如果出了岔子,有心之人定要借此来攻讦大祁皇室,威胁祁帝。 祁帝的位置坐得稳不稳,从来都不在顾云听的考虑范围之内,可是皇后娘娘的请求她却有些不忍心拒绝。 生死存亡之际,她想的不是她自己的命,而是整个大祁的江山社稷。 这样的人,活该母仪天下。 顾云听垂眸叹了口气,提醒道:“就算能在寅时前赶回去,娘娘的状况,也是不宜再主持典礼的。” “本宫的伤势,本宫自己心里知道,三姑娘不必多虑,你我……都尽力而为就是了。”皇后的目光望着顾云听的外衫,也叹了口气。 顾云听傍晚穿出来的衣裳原本就是绛红色的,现在后肩胛处却有一片深色的印记,像是被泥水沾到了一般,十分寻常。 众人原本都没有注意,经皇后这一提醒,才发觉那片深色好像的确有些不对。 “你也受伤了?” 楚凌霜瞳孔骤然一缩,惊诧地问。 “只是被箭刮到了一些,算不得什么。” 箭镞只是刺进了她的左肩头,伤口不深,也不致命,只是提起手臂的时候会有些刺痛。药不多,就这一点伤,没必要和这些人抢。 顾云听敷衍地说着,转移了话题,“山上的那些杀手很快就会发觉异常下山来,我们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不能再拖了。” 她顿了顿,将之后的局一一部署下去,口吻不容置疑,“曲先生了解密道地形,请你把这些杀手中的一半藏进杜门的机关里,穿着两位娘娘、公主的人藏在最深处,进去时取一支珠钗放在里面诱敌;另一半杀手,则分别放在其他的几门的密道中,然后尽量打开机关制造一些动静。至于这最后一个,就放在生门密道的入口,等外面的杀手找到这里,就打开密道石板,让火烧进来。” “可是这个人还活着吧……”太后皱着眉头,问。 老人家真心向佛,心肠难免软上许多,要烧死一个大活人,她终究有些不忍。 曲州闻言笑了一下,解释道: “娘娘多虑了,这些人原本都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平生为钱财丧尽天良,若不是逃狱,想必早就被推赴菜市口斩首示众了。何况幕后之人原本就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在结清买凶钱财的李氏钱庄设下了埋伏。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他们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 “如果他的运气够好,也许不会死。”顾云听试图安慰。 太后点了点头,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问:“那我们去哪里?” “死门。” 第212章 故布疑阵2 众人不解,顾云听抿了抿唇角,解释道: “禁军的诸位中有一人伤了左腿、一人伤及心脉,你二人行动不便,就跟着娘娘们行动。其余的七人,跟着曲先生装作对方的人,在密道中搜捕我们的下落,就称是禁军打伤了你们,带着三个女人闯进杜门去了。那些杀手定会往杜门里追查,你们则藏在死门的密道里,等他们进入杜门,再从这条路折返。” “好!事不宜迟,小人这就去布置了。”曲州向众人一拱手,道。 他也不多想,只服从命令就是了。 “早去早回。”顾云听点了点头,没有留他,又转身望着禁军中佩了杀手头目腰牌的伍长,另外嘱咐了几句: “这些杀手之间的暗号各不相同,只有头目知道,别人都不清楚,所以,如果有人问起,诸位务必装得像一些,讲话时理直气壮,不要心虚,如果对方逼得紧觉得自己答不上来,就把‘嫌疑’推回他们身上。诸位都是聪明人,这一局能不能赢,就看各位的演技如何了。” 众人:“……” 如何把谎话说得可信这个命题…… 总觉得这位大小姐是在教他们怎么做恶人。 “可……这个办法,有两个破绽……” 皇后娘娘提着一口气,说话都十分吃力,后面的话也就说不出来。顾云听怕她说话费神,不利于伤口,就不敢让她多说,截断了她后面的话,道:“所以只能说是赌一赌,至少短时间内,这已经是最有机会的办法了。” 的确,就算有人引导,可保险起见,对方仍然会搜查其余几条密道,这也是顾云听要将半数杀手分散在各条密道中的原因,但是对方未必不会搜索死门,这是其一;第二,从流箭的数目上看,山顶对方的人不在少数,就算对方相信了她们在杜门,也未必不会留人在山洞里。 再悲观一点,或许山洞外面也会有人把守,那么他们就是插翅也难逃。 当然,顾云听不可能明知有破绽而不去弥补,不过这是她的事,不必多说。 “有人下来了。” 自发在洞口望风的禁军远远地瞥见黑暗中几点火光,连忙回禀。 “赌一次吧,母后,儿臣扶您进去。” 楚凌霜垂下眼睫,忍着脚上的伤痛扶着石壁站起来,弯腰去扶皇后,却被太后拦住了:“你自己都站不稳了,还逞什么强?皇后这里有哀家,你们掺着那位将士就好。” 顾云听从地上拾了几根还没烧过的干柴,拉过楚凌霜没受伤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又让那个左脚瘸了的禁军扶他重伤的同僚,等他们和两位娘娘都进了密道,才回头余下的七名禁军道: “诸位小心,如果实在瞒不过,保命要紧。” 保自己的性命。 毕竟其实谁都不必为了无关之人的性命买单,要是他们自己能活着出去,也不错了。 禁军们沉默着没有说话,各自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人皮面具,塞在襟口,持刀准备起来。 “你捡这柴做什么?”楚凌霜边走边问。 “放火。” 顾云听淡淡地道。 如果让别人点火也算是间接性放火的话,这都是她今天放的第二把火了。 这一天还不到寅时。 顾云听薄唇微抿,苦中作乐倒也觉得有几分好笑。 只希望不会再有第三把火了,要不然玩火自焚,指不定说得就是她。 第213章 故布疑阵3 她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负了伤,顾云听就知道应该走不快,好在那望风的禁军只是远远看见了火光就禀报了,所以直到她们走到密道中间的岔口处,后面也还没有人追来。 曲州已经安排好了密道中的事,正站在生门通往密道入口的石阶上,见到顾云听等人进来,便抬手拍飞了上面并不密实的石板。 火光立刻将整个黑漆漆的照亮,太后吹熄了火折子,连忙按照顾云听所指的方向扶着皇后进了死门。 通往死门深处的路上有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如那山洞出口的缝隙一般,可以阻挡视线。顾云听将她们安顿在岩石之后,将脚下容易着火的稻草踢远数米,叮嘱道:“你们就藏在这里,不要出声。” “你不和我们一起?” 楚凌霜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顾云听还没有和杀手调换衣服,眼下穿的还是她自己那一身染了血的绛红色长衫。 那个在生门的杀手已经被火焰吞噬,完全看不清他身上的服饰,可是楚凌霜记得进来的时候,火折子之下那个人身上衣服是黑色的。 是这些江湖杀手的衣服。 “当然不,”顾云听莞尔一笑,“等外面没人,你们就往外走,随机应变即可。” “你告诉我,我们五个‘老弱伤残’,怎么随机应变?” 楚凌霜有些烦躁,说话也凶。 但她却是好意,因为她很清楚顾云听不会在这种时候抛下她们,除非,这家伙是想以身做饵。 “如果顺利的话,我和禁军很快就会追上来了,不用太担心。”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死门密道中的情形。不远处躺着一个穿着禁军衣服的杀手,脚朝外、头朝内,是要向死门里逃跑的假象。 她捡起随手搁在一旁的火把,去生门方向借了火,又和曲州说了一句“小心”,然后回来将燃烧着的柴火掷进了死门。地上有稻草,触火即燃,那杀手身前数尺之处立刻被火舌围卷起来。 顾云听确定了只要楚凌霜她们不主动露面,从外面看就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才如法炮制,在通往惊、伤两个门的密道里点了火,才安心地靠在岔口的石壁上,静静地等着身后的杀手追来。 死、惊、伤三凶门都有机关,只要营造出有人慌不择路想逃进这三门、却误触了机关的假象,密道中又起了火,那些人多半就不会再进去搜索。到时候由顾云听出面作饵逃入杜门,对方才会真的相信。 对方的人手虽然多,但也不至于用之不竭,一部分人在山神庙内斗折损,一部分人要留在寺中策应那个幕后的“娘娘”,最后分了一部分人出来追捕她们,这三分之一的数量本来就不会太多,否则只凭她和九名禁军的本事,也不可能从箭雨中抽身而退。 何况,大多数的人要追进杜门里搜查,而山崖上、山洞门口都要留几个人,难免就要把人分散开。只要分散开了,凭她和曲州,就能放得到。 所以,希望一切都能顺遂才好。 …… 大概是半刻钟不到的工夫,身后的密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人不少,显然,是时候了。 “人呢?”有人急切地问。 密道逼仄,回声很重。空灵而重重叠叠的回声尚未落下,紧接着就传来了曲州同样急切的声音:“往杜门去了!有个女人身手很厉害,我打不过她!来了几个弟兄?够吗?” 先前那人显然信了,急匆匆地道:“杜门有机关,够了!走!别等她们摸清楚机关反客为主!” 第214章 逃出生天1 顾云听直等对方的头目到了密道转角,才当着他们的面逃进了杜门之中。曲州脚步一顿,反应很快,大声对着身后众人说:“就是她打伤了我们!快追上!” 那头目尚有几分疑心,等彻底到了岔道口,才看清了各门之中的情况,果然没有疑心三道凶门,而是匆忙点了几个人进没着火的门里搜查,自己则领着大部分人进了通往杜门的密道。 “大哥,这岔口里不留人么?”曲州故意装作担心的样子,落后了一步,问。 “留什么人,不是你说刚才那个婆娘就是那伙人里的么?她都往这边跑了,还能有诈不成?” “话不是这么说,还是稳妥一些好。” “这里一共就八条密道,生门和三凶门中都着了火,杜门又是咱们一路追过来的,不可能有人,剩下的三条路我都派了人,还能出什么差错?” 头目急着进去追人,一再被人拦住难免有些暴躁,皱了皱眉头,又觉得的确有几分不妥,点了点头,“也行,你领几个弟兄们在这里守着,省得看漏了,有人折回来。” “小人是见过那娘们儿的,又一直在这里守着,要不还是小人陪诸位一块儿进去,和小人一块儿的那八个兄弟都受了伤,就让他们在这里歇口气儿,顺便守着密道?” 曲州赔笑道。 “看不出来,你倒挺心疼弟兄。行吧,安排好了就快跟上来,等她们弄清楚了机关,拿机关来对付咱们就要费些功夫了!”头目催促了一声。 曲州向那位由禁军伍长假扮的江湖杀手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匆匆缀在往杜门去的队伍后面,跟了进去。 这些江湖杀手都是临时凑起来的,彼此没见过面,所以他们见通往杜门的地上躺着的人穿着禁军的衣裳,自然就信以为真,不过这也撑不了太久,等他们见到了锦衣华服女装打扮的男人,自然就要露陷了。 密道越往深处去就越昏暗,杜门之中的道路比开门更加曲折,中间的密室里又分了两条岔道,每条岔道里又各有三条不同的路,虽然最终都只会通向同一个密室,但这就给了里面的人出逃的机会。 这些人手里重新点起了火折子,堵在那两条岔口前的石室里犹疑不决。 “分两队进去,再往里走另分成四队人手,三队人分别进最后的密室,另一队留在里面的岔口,防止有人进出,里面机关重重,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头目斩钉截铁地说着,又回头对曲州道,“你对那婆娘最熟悉,带一队人守在这里,除了我们自己的人,别的,就是只蝙蝠也不能活着放出去!” “是!” 进来的人本来不少,不过留了八个假的在外头的八门中心,里面又要拆成九队分别进入密室,每队最多也就剩下了六个人。 但就算是这样,曲州也有些担心。寡不敌众,这顾姑娘再厉害,恐怕也很难从这样的重重包围里冲出来。 正思忖间,火折子的光亮照见右侧的密道转角处有一道长长的影子,一个举着火折子的黑衣人从里面匆匆地跑了出来,转眼就到了面前。 “抓到他们了!不过里面有个女人很能打,上头让你们进去帮忙!”那人神色匆忙,嗓子也哑得不像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似的。 曲州担心是那顾姑娘了出事,有些着急地想往密道里闯,却被来人扣住了手腕,“你不能走,上头说要喊外头的兄弟进来帮忙,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和我一起去找他们!” 几个杀手不疑有他,说着“先走一步”进了那道密室。 曲州怔了怔,却忽听那人用她熟悉的声音沉沉地说了一个“走”字,才恍然反应过来。 易容术! 第215章 逃出生天2 “顾——” “嘘。”顾云听用手抵着唇,拦住曲州没说出口的话,迅速向外面跑去。 不知何时,八门间石室的地上被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生门的火一直顺着稻草蜿蜒而下,已经烧出了一条火线。 禁军和藏在岩石背后的几个人都已经不见了,顾云听与曲州对视了一眼,又取下了石壁旁虚置已久的灯烛盏,见盏内还有许多灯油便泼在地上,用火封住了杜门的出口,才向那出口的密道里跑。 一路上都没有看见皇后她们的影子,到了山洞口,果然看见有十个穿黑衣的杀手守着,顾云听想了想,给曲州递了个“走”的眼神,匆匆向洞口跑去。 顾云听学男人的声音并不像,这里已经是洞口,没有那么重的回声作掩饰,很容易露出破绽,曲江就效仿她的口吻,慌慌张张地对那十名面露怀疑的杀手道:“杜门里发现了目标,但是对方启动了机关不好对付,上头派我们去叫人来帮忙的!” 杜门中的机关凶险,一旦被打开了确实麻烦。这些人中间显然也有知道这一点的,却还是有些慎重,盯着顾云听不大自然的人皮面具,狐疑地问:“暗号是什么?” 顾云听淡淡地望着他,道:“且插梅花醉洛阳。” “红旗直上天山雪?”那人又问。 “……”怎么着,这是还要对诗么? 可这一句原本就是尾联末句了,不是说口号只有自己合头目知道么? 顾云听愣了愣,正有些恍惚,就听那曲州抢着道:“始知我命不由天!兄弟,这家伙是新入行就被喊来这里了,不是道上的人,不知道内情!您别见怪!” “没什么,我也是见刚才有一队重伤的兄弟刚出去,想着不该这么快就又有人来,才小心了一些,二位莫要见怪!”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是自己人,就快点走吧,别耽搁了正事!” “不敢!不过大哥的确吩咐了,说对方的援军也快到了,让你们千万好生看守着门口,别放人进去!”曲州又道。 对方点了点头:“知道了,快去吧!” …… 从洞口向上游一直走,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寺中,不过距离有些远。 顾云听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山谷上方,那里还有一排弓弩手围在边缘,弩箭对准了河边的小路,不过因为这两人穿着与他们一致的打扮,所以他们并没有动手。 “姑娘是怎么从那些人的围堵中出来的?”曲州脚下生风,可心中疑问憋着难受,便小声地问。 还真是个话痨。 顾云听挑眉,道:“右边密道里的机关可以作大风吹熄烛火,那些人看不见,自然无计可施。” 所以她顺手打晕了一个杀手,在黑暗中换了她的衣袍,扯下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虽说因为不怎么会用,所以戴得一点都不服帖,不过这些人本来就都易了容,有易容的才更像是自己人。 她顿了顿,有一件事也觉得有几分好奇,“‘红旗直上天山雪,始知我命不由天’是杀手行当的黑话?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竟把这两句诗凑在一起?” “咳,小人也不清楚,这是京城这一带下九流之间的暗号,并不只是杀手行当的,赌坊里常常能听到,禁军们有时候也要和坊间的人打交道,为了证明是自己人,也会学一些,他们应该不会有事。” 顾云听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看来这行当黑话也该补习一下。 两人边说边赶路,速度倒也不慢。顾云听的轻功跟不上叶临潇,可跟一个曲州却绰绰有余。 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白意,若有似无,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 第216章 逃出生天3 道旁的荒野杂草丛生,草丛中有人正在说着什么。 楚凌霜的声音。 顾云听伸手拨开杂草,只见两名禁军正陪着楚凌霜伏在荒野中,不停地劝她回去。 “其他人呢?”顾云听小声地问。 楚凌霜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立刻松了一口气,道:“刚才我们碰上了禁军统领带兵赶来,皇祖母和母后执意要回去继续祈福盛典,我拦不住她们,所以只能让她们先跟着禁军回去了。” “皇后娘娘——她的状况还好么?” “不清楚,不过我看她精神还不错,寺里随行的女医医术很好,应该不会有事。说起来,你们怎么才来?” “善后,”顾云听淡淡地道,“你们躲在这里是做什么?” “等你们啊,”楚凌霜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再说了,我受了伤动不了,就算回去了也只是添麻烦,所以索性就在先留在这里等着——” “等着我们来,然后再麻烦我?”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如稚子般笑得顽劣异常,好似方才经历的并不是一场生死之际的惊心动魄,而仅仅只是一出小孩子之间的躲猫猫。 “你!不识好人心!我是看你自己一个人跑去作饵太蠢,所以才做个好人,在这里等等你,免得你找不着路丢了,还要动用禁军再去找!”楚凌霜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招呼两个禁军扶她起身,也不等顾云听,就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显然是生气了。 只是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也不是气恼顾云听堵她的话,而是气她为了让那些杀手相信她们躲在杜门,自己跑出去引他们上当。 顾云听又不傻,当然清楚她的用意,轻笑一声跟了上去:“我还用得着你担心?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若是没有十成的把握,我怎么可能去涉险?” 行吧,事实上,她确实没什么把握。 要不是杜门中的机关正中她下怀,想从那些家伙眼皮子底下逃出来还真有不小难度。 等这事了结,是该把轻功提上日程了。 “是是,我该替对方那些家伙担心才是。”楚凌霜顺着她的话道,“对了,你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那个山洞里有密道?” “我昨日傍晚来找你们的时候,进过那条密道。” 顾云听边走便将傍晚到黎明的事娓娓道来,楚凌霜听得有些发怔,只觉得有好多事都想不通。 “你是怎么猜到山神庙那个幕后主使是个‘娘娘’的?虽然在这时对我们动手的人,一定和后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只凭这一点就断定对方是宫里的女人,还当着那两个男人的面,以此作为让他们信任你的筹码,是不是太冒险了?” “对方确实是个女人,虽然声音难伪装,但并不是做不到,只要嗓子里的工夫到家就可以。他们之中有善于易容的人,几乎每个杀手都戴着人皮面具,后来留下的那两个男人,明知道他们的主子有可能会放皇后娘娘活着回去,却连面具都不戴,显然也是易容过的。” 顾云听接着说,“可是那个黑袍之人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外袍宽大,又连着帽兜,都阻碍到行动了。她既然可以易容混淆视线,又何必这么多此一举?” “你是说,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才要用斗篷?”楚凌霜愣了愣,“确实,如果是个女人,她的身形总是和别人不同,帽兜虚高,也能遮掩她身形上的不足……可是为什么要戴面具?” “如果是宫里的女人,自然是陪着你们来的,理论上来说,易容的时间恐怕不太够。又或者,人皮面具能改变人的相貌,可神态、气质却无法伪装。如果——这个人你们都熟悉呢?” 那么单靠易容,是不可能有用的。 第217章 风波未平1 “禅房沿山谷的不远处一字排开,而命妇与宫人的院子相隔甚远,从山神庙上看过来,从火光上是能大致分辨出方位的。所以,寺中起火后,那个黑袍人匆匆忙忙地就走了,这就说明她那个时候应该在寺中。如果禁军救火救人时清点人数,发现她失踪,她所做的这些就都没有意义了。” 顾云听又道,“另外,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寻常宫女的去向,她这么急着回去,恐怕她的身份不会太低。” “原来是这样。”楚凌霜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过鸣雁寺里的那把火起的也真是凑巧,要不是这样,只怕我们还在神庙里僵持着呢。” “……其实也不是巧合。”顾云听有些心虚,小声地问,“倘若是有人为了救太后和皇后、公主,情急之下才放的火……你看能酌情免罪么?” 楚凌霜:“……” 她就该知道! 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巧合! “不对啊,你在山神庙附近,来回也没有那么快的,你怎么放的火?” 顾云听瞥了一旁的曲州一眼,讪讪地笑道:“有几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帮我点的火。不过是我的主意,作为主谋,她们受我胁迫,应该不会被问责吧?” “……如果没有伤到什么人,就没事,还算是大功一件。要是伤了人,那功过相抵,应该也没事。”楚凌霜拧着眉头,“啧”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望向身边的两名禁军,“不过,这件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 这二人是一路跟着顾云听从鸣雁山出发去山神庙、又跟着回来的,自然明白五公主的意思,连忙表示道:“卑职受顾小姐救命大恩,自然不敢胡言乱语!” 曲州也在触及楚凌霜视线的瞬间表示:“小人本来就是顾姑娘这一边的人,更不可能告密了!”他何止不会告密,还要帮着瞒得死死的,毕竟他是在山谷里看见过曲成双的人。 这件事估摸着就是他自家掌柜亲手帮人放的火,他怎么可能让这事儿宣扬出去! …… 临近鸣雁寺门口时,曲州因为身份不便,所以自行离去了。 话分两头,顾云听等人刚回到寺中,就被禁军统领留下的人请到了另一座干净的院子里,却不见太后和皇后的身影,只有一种惊魂未定的后宫女眷,在各屋里平复情绪。 禁军统领将人安顿在一间禅房中,挥手唤来女医替楚凌霜诊断。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顾云听一眼,后者会意,随他走到了无人的僻静之处。 “怎么了?” 统领犹豫了片刻,道:“末将是想问,带走娘娘她们的究竟是何人?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说,当时带走娘娘们的,是五公主?” “对方的人都准备了人皮面具,五公主追着刺客出去后不久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她没机会回来带走两位娘娘,也没有理由。”顾云听想了想,又问,“说起来,山神庙方向的响箭放了好长时间禁军才出动,是寺里出了什么事耽搁了?” “嗯,娘娘们先前住的院子起了火,火势太大,一时扑不灭,禁军的一部分人都在救火。” 顾云听愣了一瞬,她们进来时,那院子方向的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屋子也被烧得光秃秃的。 “有伤亡?” “这事说来也奇怪,这火烧得无缘无故的,起火的地方明明离屋子有些远,偏偏等快烧到了屋子才有禁军发现。” 统领皱着眉头,道,“那时候已经扑不下来了,不过当时禁军救火的时候,分明确认过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没人了,可是献贵妃和敬妃娘娘,和她们院子里的宫娥却都不见踪影。等到禁军去找时,又发现她们都被困在了屋子里,不过被人迷晕了,所以才一直没有呼救。” 第218章 风波未平2 “被人迷晕了?”顾云听挑眉反问。 这可不对,被人迷晕了怎么还能出现在屋子里? 难不成她们也和太后皇后似的,被人从密道中带走,又在失火后送了回来? “那后来呢,人都救出来了么?” “敬妃娘娘的左手被火星子撩着了,不过没什么大碍。但末将还是觉得奇怪,起初火还没彻底烧过来的时候,禁军都将各个屋子搜过一遍,不可能看错,当时屋子里确实没有人,后来末将也在附近找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密道,可是加上宫娥、内监,她们一共有十多个人,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很简单。 只要禁军里有她们的内应。 顾云听记得那两个男人说的是禁军的副统领。 “贵人的事,我们也不好猜,等事后统领将此事呈报给陛下就是了。”顾云听垂落了视线,“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呢?” “哦,她们在梳洗筹备祈福盛典的事,盛典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皇后娘娘的伤势不要紧么?” “女医看过了,劝娘娘歇着,可是祈福盛典事关重大,娘娘不肯,末将也不好多劝。” 也对,一国之母做的决定,除了她自己也没人能劝得动。 顾云听叹了口气,才想起来困在密道里的那些江湖杀手,话锋一转,道:“对了,皇后娘娘那间屋子的密道开着,下密道后又数第二条岔口,里面困着对方五十多个手下,统领可尽快派人去捉拿,火烧不进密道里,等灯油烧尽了只怕人就要跑了。” “啊?”统领有些没反应过来。 “避开副统领手下的人,对方的头目提过,他们安插在禁军中的人由副统领指挥,而且先前对那位小师父出手的人也是副统领麾下,不论真假,都还是先避一避嫌吧。” “哦,是!” 统领点了点头,退下走了。 顾云听走到楚凌霜所在的屋子,只见那少女的四肢已经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脑袋还正常,不过额头上也缠了一圈纱布。 “你回来啦,我母后去哪里了?” “和太后娘娘一起,去准备盛典了。”顾云听知道她要担心,便扯开了话题,“不包扎还看不出来,你伤得这么重?” “哼,那些龟孙子以多欺少,还挖了坑等着抓我,能不重么?”楚凌霜忿忿的,“不过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本公主这么多年的鞭子也不是白练的,反正有来有往,我肯定不吃亏。” 她说着,神色间又有几分得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提起伤—— “你脸上和后肩的伤口不处理么?”楚凌霜问。 顾云听有些茫然,怔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道:“哦,我都忘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是上点药吧,要不然留了疤对不起我这张脸。” 楚凌霜:“……” 她竟然不知道该吐槽哪一点合适。 顾云听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等着女医替她上药,顺便揭下了图方便贴在另一侧脸伤口上的纱布。就是先前钧匀的拂尘划到的那一道口子,冰蚕丝刮过的伤口有些深,养了好些天才隐隐有了结痂的趋势。 “噗嗤!” 楚凌霜瞥了她一眼,忽然禁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顾云听扬了扬眉毛,觉得她是在挑衅。 “你这脸……哈哈哈哈哈……” 女医和宫女原本还没有瞧见,被她这一串洪亮的笑声惊动,也下意识地去看顾云听的脸,纷纷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情。 顾云听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笑成这样。 她拧着眉头,转头照了一眼铜镜。 “……” 拂尘留下的伤口和箭簇划过的那道血线恰好分布在两颊,高度也相近。 看起来像极了猫须。 啧。 第219章 风波未平3 女医正用清水替顾云听蘸药,忽听外头有人用小木棍敲打着窗格子,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下。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楚凌霜问。 “我出去看看。” 顾云听绕道屏风后,推开那扇窗,跳了出去。曲成双抱着胳膊斜睨着她,不禁捂着嘴“噗噗”地笑了出来。 曲成双倒不是什么含蓄的人,也不讲究笑不露齿,不过毕竟在禁军的守卫里,她这个放火的“凶手”总不好太过放肆。 “这妆容别致,怪可爱的。” 顾云听撇了撇嘴,用指腹随意抹了一下左颊上的新伤口,不耐烦地问:“有事?” “咳,听说你们回来了来看看,顺便把花囊还你。”曲成双抿着双唇里收敛不住的笑,垂眸一本正经地道,“也没出什么事,就是响箭放出之后,有碍事的对照后厨端出来的茶羹数量,清点了院子里的人数,发现你不见了。” “你处理好了?” “这不是废话么?我还能由着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不成?这会儿禁军估计已经把那些假和尚都抓起来了。京城那边听说这里的事之后,派了大队禁军来,人已经在山下了,寅时正刻祈福盛典如期办,到时候周围戒备起来我就不好走了,所以来跟你说一声。” “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顾云听皱了皱眉头。 曲成双又没有分身术,山下来了人,她怎么会知道? “我本来也没说我是一个人来的吧?不过跟我出来的一共就两个,一个山脚望风,一个暗中打探消息,怎么了,你怀疑我?” 曲成双挑眉,又道,“我可是为了您老人家的事一宿没睡觉,你看我眼皮子底下这一圈乌青,要涂多少粉才能遮得住!要不是看在你是新的大老板的份上,又是陆君庭发话,你看我会不会搭理你!” “现在你们整栋楼都是我的,脂粉钱不还是我出?”顾云听嗤笑,“我就是真的要怀疑也不是怀疑你们。” “你倒是想怀疑,也找不出理由好吗!真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有正经人家的小姐替你卖命。”曲成双嘟囔着抱怨道。 卖命? 顾云听怔了怔,有些纳闷:“什么正经人家的小姐?” “就是你们院子里,北面厢房那个假装昏迷的女人啊。那些家伙点了人数,发现是你们那间屋子里少了个主子,就想拿你们家老夫人祭刀,要不是那女人傻乎乎的大喊了一声吸引了杀手注意力,又啰里吧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拖延时间,也不可能那么顺利让安魂香的药力散发出来。” “……”她说的这个装睡的人应该是傅湘儿? 光看傅湘儿平日的表现,还真想象不出她还有这等和凶徒唠嗑的本事。 果然人不可貌相。 顾云听想着,说的却是:“你们这些人做事,怎么动不动就是安魂香、安魂散?” “……大老板,你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吗?”曲成双撇嘴,道,“再说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什么非要打?你不知道我是刚在禁军眼皮子底下放火的人吗,要是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引来什么‘正义之士’,我还要不要活了?” 这理由倒也合理。 不过说起来,顾云听也算是她们半个自己人了,看来还是应该向她们学习,向陆神医多要几瓶安魂香,有备无患。 “也行吧,那你先先回去,改天有空我去赌庄找你。” “找我干什么?” “还人情,”顾云听抬了抬眉毛,“不需要也好,省得麻烦。” “不不,这还是要的,曲某一定扫榻相迎!请顾大老板务必赏光!”曲成双连忙抢着说,生怕给顾云听反悔的机会似的,话音没落就跑了出去,“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扫榻’!千万记得要来啊!” “……” 她说什么呢? 谁要上她的榻啊! 第220章 皇后之托1 屋子里楚凌霜听外面的说话声停了,让女医掺着她到了窗边,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心人?” “你怎么出来了?” 楚凌霜闻言一时会错了意,以为她是问自己偷听她们说话的事,道:“我就算不出来也能听得见你们说话啊,就这么点路,隔一扇窗,怎么可能听不到?我是手脚受伤,又不是聋了。” 她的耳力是不算好,可毕竟有内功在身,五感的范围自然更广一些,虽然不及顾云听那般敏锐,可比起寻常人来说也是不俗了。 所以不是她故意偷听,而是顾云听她们故意说给她听才对吧!如果是不能让她发现的话,站远一些再讲不好吗!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问你受伤怎么还乱走动。”顾云听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撑着窗框翻回房中,让那两名女医继续清理伤口。 楚凌霜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死了,怎么就不能走动了?等会儿还要去正殿祈福的,照你这么想,我还怎么去?” “你也还要去?” “回来之前母后已经吩咐过,寺里的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已经知情的人之外,绝不能再宣扬出去。所以要是我不出席,那些命妇们肯定会觉得奇怪的。” 这倒也是,那些命妇都被麻沸散迷晕,这会儿都未必全醒了,自然是不会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的。与皇后娘娘她们同住一院的妃嫔直到院子里起了火,才从屋子里出来,此前她们一直在休息,也都不知情。 就连那些禁军里不是对方暗线的那些人,也不是每一个都知道昨晚自己在找什么人的。大多数都只是听着上级的调度四下奔走,搜查异常的状况罢了。 虽然牵连甚广,可假如知情者的嘴够严实,这件事说不定还真能被瞒下来。 如果这么做可行,那么那些不该知情却偏偏知情的人就都有嫌疑,范围一下子就能被缩小许多。 可惜,顾云听从来连自己的嘴都不相信,又怎么可能会觉得这么多人,每一个都守得住秘密?就算有太后和皇后的懿旨也不可能啊。 “怎么了?” 楚凌霜见她出神,问。 “我是在想,就算你出席她们也会觉得奇怪啊,纱布缠成这样,你是觉得那些女眷都是瞎子?” “昨天傍晚很多人看见我追着刺客出去了,受伤也不稀奇吧?” “那她们都觉得你都受伤了不稀奇,你还去正殿做什么?直接说你受伤了要养着不就完了?” 顾云听又把话题绕回了起始点。 “……” “嗯?” “你把话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楚凌霜闷声道,“但是我肯定是要去的。” “你还可以说,如果你能去,就说明你伤得不严重,至少面子上好看一点。”顾云听真诚地建议道,“或者是因为你觉得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身为大祁最尊贵的公主,不出席会让人觉得不祥,为了让众人安心,你必须去。” “……你要是不说出来,我觉得这个理由可以。”可是她这么一说,就完全像是个借口了好吗! “但是你却是因为放心不下皇后娘娘。”顾云听毫不留情地拆穿,“想去就去吧,反正你们习武之人钢筋铁骨,这么一点小伤,想必也不会放在眼里。” 第221章 皇后之托2 相比起皇后娘娘那心上一寸的箭伤,楚凌霜这点疼的确算不了什么。自己的至亲之人在重伤之下,还强撑着替什么江山社稷祈福,就算是换了顾云听摊上这种事,大概也不会放心。 “你不拦我啊?”楚凌霜愣了愣神,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顾云听挑眉轻哂,右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故意语重心长地道:“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以自己做主,不用这样掩饰自己心里的想法。” “……” 想抽她。 顾云听没有给楚凌霜更多气恼的机会,见女医已经替她处理好了几处不算严重的伤口,心情愉悦地低笑了一声,起身向外走。 “哎!就要去正殿了,你到哪里去?” “先回去看看我家老太太的情况,有话回头再说吧。” 话音传回来时,顾云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楚凌霜轻嗤了一声,摇头微微发出了一阵叹息。 还有脸嘲笑她掩饰自己心里的想法,这家伙自己不也是? 明明就担心那顾老夫人的安危,平时还装得毫不在意,说话又毒,堪称口是心非的典型了好吗! …… 顾云听赶回院子里的时候,那些女眷们都已经陆续被禁军、女医们唤醒,虽然还有些茫然,但也没有人多嘴询问什么。 “顾云听!”少女有些尖利的声音隔着大半个庭院,从北厢房一路传到顾云听耳中,惊动了不少人。傅湘儿怒气腾腾地走了过来,正要开口,却被顾云听捂住了嘴,拉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小姑娘之间难免有点小打小闹的摩擦,众人看了他们一会儿,并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各自挪开了视线,继续做她们自己的事了。 顾云听松了口气,才淡淡地看了傅湘儿一眼,问:“怎么?” “……”傅湘儿有些懵,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气势却已经弱了三分,“你骗我!你不是说只是出去看看情况就回来的么?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 “我被对方的人抓住了,才刚被禁军就回来。”顾云听打断了她,神色十分自然,“而且我不是给了你防身之物了么?” 傅湘儿顿时想不明白自己在气些什么,一时有些无话可说。 她在那些人面前假装昏迷是很难,不过在她打开顾云听给她的药瓶后,没过多久那些杀手就一个接一个倒下了,连屋子外面的都晕了过去。 这迷药也太好用了吧。 “你给我的那个药瓶,我不还给你行吗?” 傅湘儿小声地问。 这么强力的迷药,留着还能防个什么不时之需的,要是能给她,那也不枉她担惊受怕了一晚上。 顾云听自然不知道她到底误会了些什么,反正那个瓶子里和蛊虫相通的药香就只能用一次,只是一个瓶子,傅湘儿想要,那给她就是了。 她想着,敷衍地点了点头:“随你。” 话音未落,不远处顾老太太已经梳洗完了,由婆子扶着,穿着盛装从屋子里出来,又对那婆子道:“我自己去正殿,你速速去找顾云听回来梳洗更衣,寅时正刻,别记差了,误了时辰。” “在这里,不必找了。”顾云听抬手招呼了一下,瞥了傅湘儿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过去,假模假样地笑着,客套了一句:“祖母昨夜睡得可好?” 她这一夜忙碌,衣服上还沾着山神庙外的泥叶,背后还有大片血凝固干涸留下的痕迹,又因在密道中点火时不慎燎着了衣袂,看起来十分脏乱。 顾老太太见状,顿时皱起了眉头,冷冷地道:“你做什么去了?弄了这一身脏!乞丐似的,净丢我长平伯府的脸面!还不快进去洗漱,一会儿赶不上大典,还要叫这满寺女眷、和尚等你一个人吗?!” 第222章 皇后之托3 在皇后娘娘之前,顾云听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强势的人了。 一场典礼隆重且盛大,从黎明到破晓,皇后在人前焚香、跪拜、叩首,一切都平稳而井井有条。楚凌霜的步履尚且有些不稳,可顾云听从皇后身上却看不见任何一丝重伤者该有的虚弱。 虚弱的面色被浓重却并不显得艳丽的妆容遮着,宽大的华服之下,妇人身形笔直,一双琉璃眸中神采奕奕,盛着面前的香烛,却又半点不沾凡间的烟火气。 盛典结束之后,众人在斋堂用了早膳,然后按来时的顺序,有条不紊地下山,好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登车前,楚凌霜身边的宫女神色匆匆地拦下了顾云听,说是五公主有请。顾老太太自然不好阻拦,随口叮嘱了几句充作表面功夫,就放她们离开了。 马车队伍很长,那宫女实在有些着急,提着裙边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顾云听有没有跟上来。 如果只是楚凌霜喊人过去说话,她自然不必这么着急。顾云听心里逐渐下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却又很快被她甩开了。 “禀公主,顾姑娘来了!”宫女匆匆禀报。 “快进来!” 皇家的马车宽敞华丽,车中却显得有些拥挤。顾云听打开车前雕花木门时,只见里面围了三五个女医,皇后娘娘平躺在这中间,楚凌霜半跪在她身边,有些不知所措,看到顾云听便如看见了什么救星一般,连忙让女医往两侧退开,生生从已经有些拥挤的马车里让出了一条不窄的路。 顾云听不通医术,只懂得一些简单的包扎方法,如果皇后娘娘的伤势严峻,找她是最没有用的。 这一点,楚凌霜应该清楚才对。 所以,是皇后有话要对她说? 顾云听略怔愣了一瞬,上前了几步,俯下身来。 “母后伤情恶化,女医要用麻沸散替她止疼,可是麻沸散的药效太强,服用后必然昏睡多时,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昨晚的那些杀手,不肯吃药,定要将这桩案子交到你手里才肯放心。她现在起身会牵动伤口,你多担待些。” 楚凌霜和顾云听不同,她一身正气,平日里正经严肃的时候很多,可是像现在这样严肃到凝重的却也少有。 把案子交到她手里? 顾云听心中诧异,可顾及到皇后的伤势,也不好多问,点头应下。 “你们先下去……”皇后娘娘的声音发虚,似乎是连提气都十分困难,“霜儿也先出去,本宫有话,要单独和顾三姑娘说。” 楚凌霜有些不放心,但也只好把人暂且交给顾云听照顾。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按照吩咐做了。 马车中只剩下顾云听守着皇后, “顾姑娘……” “如果娘娘对我放心的话,这件事交给我也没什么关系。”顾云听薄唇微抿,低声说。 “姑娘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了凌霜犯险,本宫哪里会不放心……顾姑娘也许已经猜到了,本宫与陛下提前都知道寺中有人设伏,本想引蛇出洞,却不料禁军中也有人反水……这个案子牵连甚广,或许和朝中、宫中都有纠葛,陛下对长平伯府有所顾虑,一心要长平伯失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果姑娘也被牵扯进来,对长平伯府恐怕不利……” “所以,如果姑娘拒绝,本宫也绝不会心存埋怨……希望将这件事托付给你,也只是本宫作为一位母亲的私心罢了。” 私心? 顾云听有些不解。 她这么说,必定是知道不少顾云听不知道的内情。 可诚然,为了长平伯府的太平长久,顾云听似乎是不应该再插手这桩案子的。 牵扯到皇室的人,这么看都是个麻烦。 第223章 潦草结案1 “娘娘坦诚相待,云听自然也不好辜负。”顾云听垂眸,道,“只是不知为何娘娘要说,是身为母亲的私心?这事与五公主有关?” “和江宸有关。” 楚江宸? “太子殿下?”顾云听顿了顿,“恕云听愚钝,想不通其中的关窍,还望娘娘提点。” “顾姑娘是个聪明人,恐怕早就想到了,只是当着本宫的面,不敢说……” 皇后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憔悴地叫人心疼,“如果先前姑娘的猜想都是对的,那么这次山上发生的事,幕后主谋,就在献贵妃和敬妃那个屋子的人之中……献贵妃膝下有一个四皇子,敬妃则有一个七皇子……她们身后都各有势力,几个皇子都是皇族后裔,这事,本宫不便与陛下细说……所以只能委派可信之人……” “山神庙……那个黑衣人让本宫煽动镇国将军府谋反,如果不是外族,这件事对献妃、敬妃二人各有利益……光凭这一点,很难断定幕后之人的身份。但是如果没了镇国将军府的倚靠,本宫这一双儿女便没了仰仗,霜儿是个女儿家,那些人尚且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可是江宸不同……” 皇后说了太多话,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顾云听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的轻轻替她顺气,接过她后面的话,道: “恕云听斗胆替娘娘说后面那些不敬之语,如果太子殿下背后失去了将军府的支持,便会元气大伤,四皇子和七皇子原本与他抗衡,只差一线,若是没有了将军府和娘娘的庇护,这一线优势便不复存在。这个道理云听明白,但这是皇族之争。” 而她,只是个伯府小姐。 “本宫知道你可以……就像在山谷的密道里一样。” 那是因为有些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希望,可真当落实到细节时就会有变故,钻得到空子,就能扭转乾坤。 皇后娘娘停顿了片刻,见顾云听沉默不语,便又道,“昨晚发生的种种都不便声张,回了京城之后,这个案子很快就会被扣上山贼作乱的名头,草草了结,但这绝不是结束……本宫是希望顾姑娘可以帮江宸渡过这一劫,但无论如何,本宫都会尊重姑娘的选择。” “娘娘此番大难不死,正是那幕后之人始料未及的,镇国将军府不会因此谋反,而太子殿下也不会有事。既然已经有了一个范围,这幕后之人也不难查了,事已至此,娘娘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皇后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她面色苍白,阖眸时更显得脆弱。 “本宫地身子,本宫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死是逃不过的。将军府在宫闱之外,更是颇受陛下猜忌,说到底,和长平伯的状况也是半斤八两。江宸不讨陛下的喜欢,等本宫闭了眼,江宸和凌霜两个人在禁宫之深……难免……” 在生死边缘的人情绪最不稳。 何况她对人世还有万千留恋啊。 妇人眼角滑落了泪珠,有如晴日里骤然落下的雨珠,分明划过太阳穴没入了鬓发,可顾云听却偏偏觉得这颗泪珠好像撞在了她的心口,砸得她头晕目眩。 她对生死一向看得很开,这种时候,也不想用“长命百岁”那种话骗人骗己。 顾云听沉吟半晌,苦笑着,道:“娘娘与陛下是结发夫妻,自然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明白陛下的性格。如果这件事没有在陛下面前过过明路,而民女今日又当真答应了娘娘,那么将来稍有行差踏错,丢的就绝不止民女这一条性命了。” 或许整个长平伯府都要因此而陪葬。 她现在是霆国质子的未婚妻,本来身份就尴尬,如果再答应了这件事,无异于是在把长平伯府往火坑里推,除非她真的离开长平伯府,把“顾云听”三个字从族谱上划掉,从此和这家人再无瓜葛。 又或者,她索性抛开祁帝,借着太子的势力,送长平伯府扶摇而上。 第224章 潦草结案2 阎罗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这话换在人间的帝王和大臣身上也同样适用。 祁帝对长平伯的杀心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不管顾云听答不答应皇后的要求,长平伯府迟早被他除掉的。 但她如果答应,倒也未尝不是一条新的出路。可这并不是顾云听一个人就能拍板决定的,毕竟涉及长平伯府上下这么多条人命,如果真的要这么做,怎么说也该先问过顾伯爷的意思。 再者说,眼下的状况也没那么轻巧。 诚然,因为黎明时山谷里的那一场生死,顾云听是附近她可以托付的人里,最了解这件事始末的那一个。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又是长平伯家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事出紧急,短时间内她又无人可用,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顾云听。 皇后见她踌躇不定,便轻轻地弯起失了血色的唇,道:“本宫理解你的顾虑,所以也只是想询问你的意思……” 顾云听垂眸盯着自己指骨细瘦的关节处,沉声道: “娘娘,这件事,请恕云听不能这么快给你答复,但是如果娘娘信得过,昨晚山上的那些事,云听自当避开官府耳目彻查到底,然后给您一个交代。” 她不能擅自做主是一回事,而不立刻答应,也是存了想让皇后活下来的私心。 皇后娘娘这伤势太过严重,如果不用麻沸散,疼起来怕是扛不过去,可若是用了麻沸散,说不定就会自此一睡不醒。 她这种时候叫顾云听来,无非是怕自己再也不能醒来,所以要将余生心愿都交托给一个可信之人。如果顾云听遂了她的心愿,必定会折损她求生的意志。 生死一线的人,最怕的是了无牵挂。 “好,一件一件来。” 面对这些小辈,妇人似乎格外有耐心。 她说着,艰难地抬起右手,探向自己怀中,像是想找什么东西,却因为太过虚弱而没能成功。 “娘娘要找什么?” “一枚凤尾令,在怀中口袋,顾姑娘自己取吧……有了这枚令牌,必要时可出入刑部调用卷宗,如果理由正当,也可调动少数禁军……姑娘可将这枚令牌收下,或许将来能用得上。不过今日你我所说的话,希望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五公主和太子殿下也不行?”顾云听觉得有几分意外。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本宫会亲自告诉江宸。至于霜儿……她生来该洒脱自在,无拘无束。不必告诉她这些,徒添她的烦恼。” “……好。” 这种时候,她只字不提自己的事,心心念念的都只是她那一双儿女,明明疼得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脸色苍白得没有人样,可她一提起楚凌霜,唇角却还能扬起微笑。 可怜天下父母心。 “让她们都进来吧,凌霜该等急了。” 顾云听闻言,起身打开了车门。 为了防止他人起疑心,马车照常返程,看道路两旁的风景,应该是出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大车平稳,所以她们在车内并未察觉到。 门外楚凌霜亲自赶车,一旁坐着的两个女医都有些紧张。 “好了?”女医问。 顾云听点了点头,侧过身子让她们进去。楚凌霜因要驾车有所不便,况且想到女医也需要施展的空间,她索性就没有进去添乱,只尽力让马车走得更稳一些。 马车的门重新被合上,门里的生死,门外的人不得而知。 顾云听坐在楚凌霜旁边,有些沉默。 她半生孤僻,也没有什么朋友,遇上这种事,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宽慰人。 第225章 潦草结案3 “母后……和你说什么了?” 楚凌霜的嗓子有些哑,手心里也紧张得一直在发汗,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就总想着找些话,来打破这阵让人心慌的沉默。 “查案子。” 虽然只隔着一扇车门,可隔音的效果却很不错,何况她们说话声都很轻,楚凌霜自然听不见。 皇后娘娘说得不错,楚凌霜心性纯良,没必要牵扯进这些纷争里来。既然她没听见,那么还是不知道为好。 顾云听垂眸,道,“也没什么,就是提点了一些我先前不知道的线索。对了,鸣雁山上抓到的那些杀手,现在都在哪里了?” “盛典里就已经被禁军的人押解回京了,听禁军统领说,这些人里有不少都在刑部的死囚名册上,但刑部却没发现这些人已经不见了,恐怕朝野中要变天了。” 楚凌霜的语气很寻常,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这些朝中的事素来与她无关,所以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代入感。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道:“如果知情不报,是欺君,如果他们自己也不知情,就是渎职。就算侥幸能捡得回一条命,几位大人头顶的乌纱恐怕也保不住了。” “刑部的高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多半都是大哥的势力。”楚凌霜小声地道,“他没理由做这种事,所以,这些死囚之所以为跑出来,要么是那几个老东西被人收买,要么,就是幕后之人瞒天过海的本事太高。” “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太子楚江宸的手段,连叶临潇都要顾虑三分,绝不是等闲之辈,不大可能会出现手下的人被收买的情况。 “你打算怎么查,要我帮忙吗?” “可能需要,也可能不需要。实不相瞒,这件事,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顾云听的声音略有一点发沉。 她是杀人的刀,而不是救人的草药。如果只是要她取一个人的性命,那么目标的武功再高、戒备再森严,她都能有六、七成把握得手,可要是让她来查一桩错综复杂的案子,那恐怕赢面连五五开都做不到。 “我明白,你虽然看起来无所不能的样子,但其实也是第一次接手这种案子吧?” “对,而且这件事和祈福盛典有着莫大的关联,官府瞒都来不及,就算是查,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查。娘娘也说了不可走漏风声,宫里的人就不可能任凭我询问,如果只能私底下打探消息,就更麻烦了。” “那怎么办,要不然宫里我来查,你查宫外?” “主谋在宫里,要是交给你,那还有我什么事儿?”顾云听挑眉,不以为然。 楚凌霜也是个冲动的人,要是把宫里的人都交给她去查,容易让对方察觉并有所戒备。何况,皇后娘娘刻意避开她,把事情交给顾云听,正是因为她不想让楚凌霜涉险。 顾云听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住在宫里,进出都有人注意,要是惊动了对方,反而不好查。还是先别管这些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再来找你。” “也行,”楚凌霜点了点头,眺望着远处的白云山色,也不知是在轻笑还是在叹息,“我还以为,像你这样来去如风自由自在的人,是不会掺和这种事的,难道又只是为了有趣么?” 海东青是万鹰之王,一生孤傲,目无下尘。 她以为顾云听像海东青,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鹰击长空,从不会被与自己无关的事所牵绊。顾云听比起鹰来,好像多了一份人情。虽然这份人情比起大多数人来说都寡淡不少。 “活着的人多多少少都该有些羁绊,否则不就像风筝断线,漂泊无根了么?”顾云听轻嗤,“我确实不怎么喜欢这种人情往来,不过却也不是白眼狼。不过如果你非要认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 “好像也可以这么说。” 第226章 一诺千金1 太后的懿旨,马车队进了京城后便各自散了。顾云听不想耽误她们送皇后回宫医治,便在城门口下了车,一路走回去,想起别在腰间的花囊,就先去了医馆一趟。 不过不巧,今日医馆里只有绮罗的娘和一个小童子守着,陆君庭不在。顾云听便只留下了东西,才回了府上。 长平伯府的气氛有些不对,家丁看向顾云听的眼神似乎也透露着一种古怪。 “有话直说。”顾云听瞥向其中一个家仆,语气十分寡淡。 那家仆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到,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回、回禀三小姐,叶王爷来了!” 叶临潇? 那倒是巧了。 “他来做什么的?” “下聘!” “陛下早已赐婚,叶王爷来下聘,也不稀奇。”顾云听双目微眯,视线落在那家仆身上,令后者手心发凉,她却浑然未觉,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地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是、是二小姐……二小姐煽动她身边的丫鬟,说,说……”家仆越发慌乱,支支吾吾的,连话都说不全了。 “觉得为难?”顾云听挑眉,倒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她说什么,你原模原样说给我听就是,我算你一件功劳,回头来青芷居领赏,可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家仆辛辛苦苦也攒不起几分家业,自然能赚得一点是一点,一听这话,立刻就壮了胆,道:“二小姐说,小姐您是捡了她的漏子,抢了她的夫婿。就着一两日的工夫,这话已经在京城里头传开了,小人们自然是不信的,可是外头的人不知情,就——” 他卡了壳,生怕说错什么惹得小姐不高兴。 “就什么?” “就难免嚼舌根子,说些难听的……”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嚼舌根就嚼舌根,能改变得了什么? 可话又说回来,难道不是顾月轻自己瞧不上叶临潇潦倒落魄,后者也不喜欢顾月轻的小家子气么,这会儿倒又说是她强抢了?倒也不怕那四皇子多心。 如果不是有不少正事要处理,顾云听还真不想放过这么个嘲讽顾月轻的机会,可惜,流年不利。 “他们在哪里?” “啊?”家仆一时有些分不清顾云听指的是谁,愣了愣,才道,“叶王爷正和老爷、大少爷在前厅商议婚事,二小姐被老太太叫回青萝居了。” 顾老夫人是乘马车回来的,自然比顾云听的脚程快。 她这回倒是不纵容顾月轻了,好歹比从前清醒了一些,也算是进步,值得嘉奖。 顾云听心下思忖,倒也不耽搁走路,转眼便到了前厅,抱着胳膊站在门边,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门板。 屋子里总共就三个人,没有保媒人,也不见金银财帛之类的聘礼。叶临潇一身远山色衣袍,容颜俊美,风骨无双,却也两袖清风,倒像是空手来的。 三人听见敲门声,都下意识地回头,见顾云听回来,诧异的神色倒是如出一辙。 不管婚事顺心与否,这种场合,哪里有女儿家明目张胆在场的道理? 只怕男方觉得这户人家的姑娘不守规矩。 虽然,也是事实。 “祖母刚刚就到了,你怎么才回来?”顾川言笑着起身,想带顾云听离开。可后者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他这番良苦用心,径自就往堂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招手吩咐门外的丫鬟上茶,才道:“搭别人家马车回来的,慢一步不也正常?” 顾川言有一种直觉,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 “怎么了?”顾云听像是刚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抬起头,问,“你们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我不能知道?” 第227章 一诺千金2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外男面前,女儿家也不知避嫌,风尘仆仆地回来,仪容也不整理,进来了也不叫人!”顾伯爷沉声说着,“还不快向叶王爷见礼?” 这个女婿顾伯爷是不满意,可毕竟是天子亲笔赐的婚,礼数还是要周到的。 顾云听挑眉,瞥了叶临潇一眼,轻笑着离了凳子,起身中规中矩地行了个见礼,态度倒还算诚恳,却有几分疏离:“云听见过叶王爷。” “顾姑娘客气了。” 叶临潇垂眸,淡淡一笑,当着顾家父子的面,没有多说什么。 “云听,你刚回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顾川言又劝道。 “我有话要问父亲,来回反而麻烦,索性在这里等你们谈完了再回去,也是一样的。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权当我不在场,不也一样么?” 顾伯爷抿了抿唇角,装出一副严厉的姿态:“胡闹!商议婚事,你在旁边听怎么像话?” “商议谁的婚事?” “自然是你的。” “我的婚事,我不能听?” 古代的姑娘家要矜持知礼,道理她都懂,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遵守啊。 顾老夫人多半是拗不过顾月轻的,那女人先前就已经闹过一出了,她如果不在场看着,岂不是又要错过不少好戏?再者说了,叶临潇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装也没意思。 顾伯爷一时被她呛住,竟有些无法反驳。 道理说起来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要和叶王爷成亲的顾云听,今后与叶王爷过日子的也是顾云听,本来就是顾云听的事,她为什么不能听? 规矩是规矩,可也没人说过这个规矩究竟为什么是这样。婚姻大事面前,女儿家就该被“矜持”二字束缚在屏风之后偷偷打量,该连自己未婚夫婿的面都不能见么? 换作是别的女儿,顾伯爷倒还真不觉得这规矩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若是按在顾云听身上,确实有些违和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开始觉得,闺阁不是顾云听该待的地方,而顾云听也不该被“大家闺秀”四个字所死在三从四德和相夫教子的枷锁之下。 她生来便该无拘无束。 顾伯爷的思路都被带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可奈何地看向叶临潇,道:“小女无状,是顾某管教不严,还望叶王爷勿怪。” “伯爷谦虚了,顾姑娘为人洒脱不拘小节,不是寻常闺秀可比,能得顾姑娘为妻,是本王之幸。”叶临潇嘴角噙着浅笑,说起客套话来倒也悦耳。 丫鬟给顾云听上了茶,顺便又给顾伯爷等人各添了新茶。 顾云听捧着茶盏,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虚与委蛇,却一句也没装进耳朵里。 这婚事说是商议,可选日子定宾客多半也都是顾伯爷一个人在做主,叶临潇身为小辈,又是赘婿,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或是补充,都没有驳顾伯爷的意思。 顾云听也是到了这时候,才彻底信了顾伯爷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的。上门女婿明面上一点值钱的聘礼都没出,他倒还备了整整十页纸的嫁妆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人头疼。 知道的,是说他怕顾云听将来的日子过不好,所以恨不得把她下半辈子要用到的物件都添上,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生怕自家女儿嫁不出去,所以倒给女婿贴钱呢。 不过关于这一点,顾云听也没办法反驳。 实话实说,就她这种脾气,要不是占着一个长平伯府嫡女的名头,恐怕就算是赔钱都嫁不出去。 第228章 一诺千金3 横竖是迎上门女婿,婚事也就不必筹备太多,要是缺什么少什么,成了婚再做打算也是一样的。既然祁帝希望他们尽早成婚,那就尽早。 顾伯爷翻了黄历,便把婚期定在了二月十九。 虽说也就二十几天的工夫,可凭长平伯府的财力,照样能把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准翁婿商量好婚期,那叶临潇便起身作辞,临走前路过顾云听的身边,微不可察地低笑了一声。 顾云听自然听的真切,扬了扬眉毛,低头饮茶,不置一词。 顾川言如往常一般替顾伯爷送客,后者目送两个青年离开,才转身问顾云听:“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只是想再确认一次,父亲和鸣雁山上的那些人真的没有关系?” “没有。”顾伯爷答得很快,全然不假思索,却反而让人觉得不可信。 “那么父亲应该也没有对我隐瞒什么吧?” “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顾伯爷挑眉,反问,“怎么忽然这么问,山上出事了?你这脸又是怎么回事?” 顾云听一听见“脸”字,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覆在伤口上的纱布,见两边“创口贴”似的纱布都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一早上她都快因为这两道伤口被嘲笑出心理阴影了! “没什么,不小心蹭破了,上过药了。”顾云听不大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讪讪地道,“就是问问,山上有刺客想刺杀皇后娘娘,虽然被五公主拦住了没出大乱子,不过五公主和刺客交手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如果这件事和府里没有关系,我也就不担心了。” 顾云听随口胡诌,话里有真有假,让人防不胜防。 她倒是不觉得这事告诉了顾伯爷会怎么样,不过既然她答应了皇后娘娘不说,自然要做到的。 “你找我,就为了这个?”顾伯爷愣了愣,有些不解。 “对啊,皇后娘娘遇刺,不是要紧事么?”顾云听挑眉,“父亲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您早就知道了?” “……鸣雁寺暗卫回京报信的时候,为父就与其他几位武将一起,在陛下的书房里议事,自然知道。”顾伯爷扯了扯嘴角,“你其实不是有事问我,而是为了见那个叶王爷才过来的,是不是?” “父亲明鉴。”顾云听垂眸,啜了一小口茶,莞尔一笑,“我听说二姐姐先前来闹过,就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打算,谁知道祖母还真的看住她,没让她再出来了。啧。” 她说着,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她本来还想看看,叶临潇对他那前任未婚妻到底是个什么反应,省得将来想起顾月轻就像是心上的白月光、朱砂痣,怪膈应人的。 哪里知道那顾月轻还真的不来了,倒是让她白白期待一场。 顾伯爷对顾云听的话总是反驳不出什么道理,索性就放弃了,沉吟了片刻,又道:“最近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不少,别搭理他们。” “我知道。” “……婚事,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觉得叶临潇特别好。再说了,日子都已经定好了,我再反悔,人家不还得再给我添一条‘言而无信’的罪名?” 慈父多败儿,他煽动自家闺女抗旨拒婚也就罢了,还怂恿她逃婚? 了不得啊。 顾云听觉得有几分稀奇,抬头看向顾伯爷。后者拧着眉头,反问:“你是守信用的人?” “……” 这是什么话?扪心自问,她顾云听虽然不是什么有原则的好人,但也绝不至于—— 好像是没什么信用可言。 顾云听搁下茶盏,神情严肃了几分: “我,顾云听,一诺千金。” “哦。”顾伯爷面无表情地道。 这话说出来,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第229章 人皮面具1 云淡天青。 青芷居看起来与平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小鸾和绮罗两个聚在院子里,不知在玩些什么。 新添的婆子和丫鬟除非收到吩咐,否则轻易不会进顾云听的住处。能自由出入那间屋子的只有她们两个,也就是说,毒香的事必定与她们中的某一个有关系。 顾云听站在庭院外,沉默了片刻,准备进去时,抬头却看见一个高瘦的青年正坐在她的屋顶上。那人屈腿随意坐在屋瓦上,一声远山青的衣衫几乎要融进天色之中。 叶临潇也正看着她,打了个手势,便掀开屋瓦飘然落入了屋子里。 “……” 大白天的,他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因有人背叛而升起的烦躁之意顿时消减了大半。 “小姐,您回来了!” 绮罗抬头时正映着阳光,像是骤然划过一道亮光。 “嗯,我先去屋里歇一会儿,你们继续吧,不必跟着。” “是。” 屋子里开着窗,屋外树梢因风抖落阳光,浮金色在桌案上轻轻跃动,好似什么轻松的鼓点。 顾云听顺手倒了两杯茶,用背抵开暖阁的门,一回头便一眼撞进了男人微弯的好看眉眼。 “闯闺阁这种事,叶王爷好像格外熟练?” “一回生,二回熟。” 叶临潇自觉接过了茶盏,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洒脱自然,唇边的笑意也沾染了几分霁月清风的气质。 “哦,只是两回?之前没有进过别的姑娘的闺阁?” “没有,但不止两回。” “……”也对,就凭叶临潇的轻功,进出顾云听这间小破屋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顾云听轻笑着,靠坐在窗边,用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盏中茶叶,问,“所以呢,叶王爷大驾光临,来做什么?才刚提完亲从正门出去,这么快又绕回来,不怕被我大哥发现?” “自然是因为知道顾姑娘有话要问我,所以才来的。”叶临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顾大公子是不怎么好对付,可比起这个,来回更麻烦。” 这话听着耳熟。 好像顾云听在堂上也是这么对顾川言说的。 顾云听眉心微蹙,却笑了:“你不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一点么?我没什么话要问你,请回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如此,你心里怀疑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叶临潇垂眸,唇角抿着浅笑,可声音却很轻,似乎是有几分不大对劲的情绪。顾云听看不清他的神色,一时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悲是喜。 他知道顾云听在怀疑他,也就是说,他的确和鸣雁寺里的事脱不了干系。 也对,就算十三弦名义上已经归顾云听所有,可不管是曲州还是曲成双,都是他的人。顾云听问过的话,做过的事,只要那两个人知道,他就都可以知道。 顾云听不禁低声笑出来,反倒有几分愉悦。 “你笑什么?”叶临潇不解。 “我是在想,我的未婚夫婿看起来好像对我很上心啊。” 像没有安全的小孩子一样,屡次试探,如果不是顾云听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恐怕就要觉得这位叶王爷是真的爱上自己了。 顾云听将没动过的茶盏搁在窗框上,道,“如果你想回答,那我姑且就问。曲州,是你派去的?” “嗯。” “还安插了别人?” “没了,对方很警惕,有这一个已经不容易了。” 顾云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抬眸直视着叶临潇的双眼,难得正经:“曲成双说她是受陆神医之托才给我送解药,陆神医医者仁心,知道有人中了毒,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不过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不找王爷你。” 第230章 人皮面具2 叶临潇只是表面上被禁锢在京城罢了。 如果他想走,没人拦得住他,就算他忌惮的太子也不可能。或许白天会引人注目,可前些天夜里他随顾云听同去鸣雁山,就完全没有顾虑过什么太子。 何况如曲成双所说,陆君庭配药之前,特意请他进长平伯府查过这间屋子,才确定了是那种毒香。所以也不存在什么临时被其余事绊住的可能性。 所以,他是不想去,还是已经去了,却没露面? “曲成双骗你的,药早就配好了。”叶临潇定定地回望着她,笑了笑,“只不过是试图隐瞒我们早就在山上的事实。” “试图隐瞒,”顾云听挑眉,“现在怎么不瞒了?” “你已经猜到了,再装傻就没意思了,只是不知道顾姑娘已经猜到了哪一步?” “禁军统领。” “什么?”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禁军统领,是你吧?” 叶临潇愣了一下,似乎是有些诧异,反问:“怎么这么说?” “禁军统领是在我爹麾下当过差,也跟我爹学过武,不过关系没你说得那么好。他一心向上爬,早就是祁国皇帝的人了,不会认当年的情分的。何况你的身法,和我爹截然不同,这个禁军统领假扮得并不像。” 不得不说,叶临潇的易容术总是很精湛,可他从不收敛自己那种独特的气质,所以反倒没有别人装得像。 顾云听停顿了片刻,从袖袋中取出一张轻如蝉翼的东西,抛给叶临潇,“这东西和‘禁军统领’的脸摸起来手感差不多,也是王爷的手笔?”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是顾云听在密道中从对方杀手处夺来的,用完也没想着扔,索性收进袖袋里带回来了。 叶临潇显然是没料到她已经猜得这么深了,笑意逐渐有些凝固,莫名地觉得有几分忐忑。 “王爷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顾云听又问。 “你什么时候摸过‘禁军统领’的脸了?”他皱着眉头,语气有几分生硬。 “这么说,就是承认了。如果不是本人,怎么会认定我没有?”顾云听点了点头,下了结论。 叶临潇对她这个总结恍若未闻,却追问道:“你摸‘他’的脸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点急,不像是单纯觉得好奇,倒像是吃醋? 顾云听愣了愣,很快又自己否决了这种可能。人间一大错觉,恐怕就是面前这个人喜欢她。 可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喜欢是什么? 有利可图罢了。 “我也不是没摸过你的脸,你急什么?”顾云听问。 “那个‘禁军统领’的脸又不是我的脸,这怎么能一样?”而且顾云听那时候也不能确定面具之下就是他吧? “王爷现在追究这个,是有什么意义么?” “我——” “吃醋?”还是吃自己的醋? 开什么玩笑。 “行了,我没摸,骗你的。”兵不厌诈嘛。 叶临潇:“……” 失算了。 顾云听轻笑了一声,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坦白地道:“是王爷高估我了,我又不是什么神仙,也不会算卦,哪有事事都能料准的?只不过是听你承认自己早在山上,才随口猜了个禁军统领罢了。” 她根本没问过顾伯爷关于那个禁军统领的事,也不了解人家,都是自己编出来的,谁知道还真的被她猜对了。 可见,她的运气是真的不错,答应了皇后娘娘的事,也一定能顺遂的。 叶临潇闻言,眉心微皱。 他的眉眼好看,所以皱眉时总让人有种想替他抚平的冲动。 顾云听心念一动,下意识地辩解道:“我这也不算骗你什么,你们不也骗我了么?就算扯平了,好么?” “……” 不好。 第231章 人皮面具3 顾云听才不管他到底觉得好不好,不说话就当是默许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关于这些面具,王爷不打算对我解释几句?” “顾姑娘不是自认与此事无关么,为何这么在意?” “我差点死在这些人手里,我不能在意?”顾云听细长锋利的眉尾向上一扬,“曲老板说过,京城附近,除了叶王爷您之外,没有什么手艺精湛的易容师。如果这些人皮面具果真是出自王爷之手,那么我当然是要问个仔细的,否则,要是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什么大事,我怎么过意得去?” “那些人和我的事没什么关系,”叶临潇神色淡淡的,目光盯着自己茶盏中未饮尽的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我确实和他们有交易,钱货两讫的买卖,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你不必多心。” “恐怕不止,”顾云听道,“王爷为什么要易容成禁军统领的样子,冒险潜入寺中?如果被人识破,可不是小事。” “自然是为了看住你。” 他勾着唇角,态度有些暧昧,似假还真。 “我?”顾云听不解。 “你啊。”叶临潇轻笑着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伪装一般,无可奈何地道,“那天陪你去过鸣雁寺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置身事外,不在近处看着,我能放心得下?” “……”信你个鬼。 如果真的担心她的安危,听见山神庙里的人放出响箭后立刻就该动身了,又怎么会故意拖了这么久?如果真的是禁军统领本人,那么见到献妃和敬妃受伤,或许真的会有所顾虑,被绊住手脚。可换了是叶临潇,怎么可能会被这种事拦住? 就算他真的和幕后之人没有联系,只是银货两讫的交易,可凭他的头脑,会想不通幕后之人的用意么? “你不信?” “王爷你看我像个傻子么?”顾云听问。 ……不,像人精。 “骗不过你,”叶临潇笑了笑,“是,本王从一开始,就知道幕后之人的图谋。她想煽动镇国将军府谋反,一旦老将军起兵,无论成与不成,对她的计划都没有影响。不过你们大祁的皇后性情刚烈,就是死也不会答应的。幕后之人后来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得知山神庙有变,她立刻调派了大半人手去截杀你们。” 他道,“如果皇后死了,对她一样有好处。如果不是你从中搅局,生生把这盘棋下成了和局,她是无论如何都会赢的。援兵到与不到,区别都不大。”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皇后出了事,楚江宸地位不稳,就没有心思来管我了。这对我而言,难道不是好事?”叶临潇道,“只可惜我低估了你的能力,原本,以那队禁军的能力,想从山神庙里救人只是痴人说梦,可你竟然真的做到了。那把火,是你让人放的?” 曲成双没把放火的事告诉他么? 顾云听垂眸,一时有些拿不准这究竟是试探,还是他真的不知道。 “对,是我。”顾云听淡淡地笑了,“王爷从一开始就知道幕后之人的计划,这么说来,那天晚上我之所以会睡着,也不是个巧合了?” “是安魂香。” “那毒香呢,和王爷有关系么?” “没有。如果你变成傻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也是,要不然,曲老板就没必要给我送解药了。”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谢王爷解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幕后之人具体是谁,对方的人是和陆君庭联络的。不过他大概也不会知道什么,如果他知道有人会因此而死,根本不会把信交给我。” “我不是要问这个。” “嗯?” 顾云听莞尔,问:“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因为这件事死了,王爷会难过么?” “……” 这算个什么问题? 她不会死。 第232章 无人心诚1 暖阁中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怪异起来。 叶临潇动了动嘴唇,却没把话说出口。 他没什么可说的。 对方的信是观梅诗宴后,他在俯仰阁中与陆君庭见面时就收到的,所有的局都仔细地排过,唯一算漏的就是意外介入的顾云听。 他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是唆使镇国将军府起兵谋反,可这就太麻烦了。外祖家出了事,楚江宸太子的地位就保不住了,他一倒下,就会有新的太子被扶上来。叶临潇是霆国人,无论他们祁国的皇室怎么斗,对他的防备总是如出一辙。 比起这个,他更希望皇后直接死在鸣雁寺中,楚江宸继续做他的太子,却分身乏术。所以他才安排了曲州混进去,就是为了能有机会直接杀了皇后,然后再把一切都推到那个幕后之人头上。 如果不是因为怕顾云听出事,曲江就应该出现在山神庙里,而不是临时被调往密道了。 可这话他不想对顾云听解释,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他既然瞒着顾云听,在她说要去山神庙的时候也没有阻拦,本来就是推她去送死。 没什么好解释的,后者也不会相信。 顾云听这个人,连她自己都不信。 叶临潇沉默得太久,就算顾云听对他再有耐心,这个时候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这么一直杵着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她只是想趁机调侃他几句罢了,至于这么防备?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顾云听问。 “……”她问的是什么来着? “王爷不说话,我可以当作你的答案是‘会’么?” “会什么?” “如果我因为这件事死了,你会难过?” 顾云听重复了一遍,却仍然是个问句。 扪心自问,她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想把这个问句变成陈述句的。 可是对方是叶临潇。 就算是句玩笑,把这句话说成陈述句,可能也还是会显得过分天真了吧? 叶临潇抿唇,欲言又止,看神色似乎是有些纠结。 “世上的女人很多。” 他最终也没有给出什么确切的答案,只是留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然后搁下茶盏,从窗子翻走了。 “啪!” 顾云听放在狭窄窗框上的茶盏被他带倒,摔得粉碎。 …… 世上的女人很多,所以,顾云听和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同,没资格让他为了一个寻常女人的死而难过? 顾云听盯着窗外茶盏的碎片,目光发冷。 虽然她早已料到了叶临潇的态度,可是猜到和听到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顾云听向来不肯输,忽然有一个人说她和世上的普通女人没什么两样,她当然会觉得烦躁。 “小、小姐?” 门外小鸾和绮罗听见茶盏跌碎的声音,都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查看情况。 “哦,只是失手摔了个杯子,没事。”顾云听弯了弯唇角,回头望着两人,微微笑了一笑,“这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特别的……小姐您不在府中的这两天,二小姐好像让丫鬟刻意在外头污蔑您呢,奴婢听见她们好几次都对别人说,叶——” “我知道了,除了顾月轻,还有么?”顾云听淡淡地打断道。 “别的就没有了,这两天老夫人和您都不在家里,又有老爷在上面压着,其他的人就是想闹也闹不大起来。” 小鸾是这么说,可绮罗却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红唇微微抿着,欲言又止。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问:“绮罗要说什么?” “啊,不是,奴婢只是……想去看看奴婢的娘亲,但是小姐这两日不在府里,所以不敢擅自做主……”绮罗垂头,道。 第233章 无人心诚2 要不是绮罗有话想说,顾云听短时间内还真不想去医馆。陆君庭和叶临潇是亲师兄弟,想起后者那句“世上的女人很多”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东西! “我还能拦着你么?走吧。”顾云听心里不平,语气却始终淡淡的,叫人听不出喜怒,反倒莫名觉得一阵压力。 “可是小姐您还没用午膳……” “正好出去吃。小鸾留在府里,如果有人来……”顾云听嗤笑了一声,“就让他们等着。” “……” 小姐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差? 可明明刚才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呀! 难不成是因为打碎了杯子,所以才不高兴了? 可这杯子也不是什么昂贵或稀有之物,只是小姐随手从街上买回来的呀! 小鸾和绮罗两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忤逆顾云听的话,只好闷着一肚子疑惑,按照吩咐做。 正是饭点,街上的人并不多。顾云听领着绮罗出了门,便往医馆的方向去。 “说吧,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小鸾的面说的?”顾云听边走,便放慢了脚步,漫不经心地问。 “奴婢……” 绮罗支支吾吾的,倒是让顾云听没了耐心:“有话直说。” “是,奴婢觉得小鸾近日来有些不大对劲。” 绮罗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心情十分忐忑。 她本来是顾星梦身边的人,平时没少做仗势欺人的事,嚼舌根也是做惯了的。可不值当为什么,在顾云听身边的时候,她总觉得说别人不好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 况且,三小姐虽然对她网开一面,却也不是对她深信不疑,这时候说这样的话,总难免会被小姐当作是挑拨。 绮罗心里七上八下的,连脚下都没看清,被石头绊了好几下,要不是顾云听伸手扶了一把,恐怕就摔在地上了。 “理由呢?”顾云听问。 “前些天小姐精神不好,总是昏昏沉沉的,奴婢就想着小姐可能是病了,和小鸾说起要请大夫的事。那丫头一向是最关心小姐身子骨的,这次却一反常态,说小姐只是累了,歇两天就会好。” 绮罗咬着下唇,话闸子一开,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奴婢觉得她反常,所以特别留心了她几日,却没发现什么异样,不过昨日奴婢收拾屋子时,却发现暖阁炉子里烧的安神香料被换过了,奴婢拿不定主意,就偷偷扒出了香片,想等小姐回来再做打算的,可是谁知道,昨天一早起来,那香片就不见了!” “前天晚上丢的?”顾云听挑眉。 那大概就是叶临潇拿走的了。 这么看来,他们的确是在上山之前就做好了解药,所以陆君庭早就发现她中了毒香。不过以他的作风,那解药应该是早就送出来了,只不过叶临潇担心顾云听打乱他的计划,所以才把药扣下了。 那他直接把解药毁了,然后想办法解除婚约不就是了? 他不是很厉害么?他不是觉得顾云听和世上其他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么? 那还把解药给她做什么? 横竖没了她,叶临潇也有的是机会和长平伯府扯上关系。顾月轻四处散布谣言,不就是回心转意又觉得他好了么?况且再不济,底下还有个顾星梦呢,外人又不知道顾星梦不是顾家血脉,叶临潇娶她不就完了么? “……” 顾云听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禁有些无言以对。 绮罗明明在和她说小鸾的事,她怎么又想到叶临潇身上去了? 难道是那毒香的毒性还没解开?不然,她怎么忽然开始变得不受自己控制了? 活脱脱像……像个妒妇一样! 第234章 无人心诚3 顾云听略收敛了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思,把注意力放回到了绮罗的话上。 绮罗没必要说谎,就算是担心东窗事发,她也大可以不必冒着被怀疑成栽赃挑拨的风险,主动把毒香的存在告诉顾云听,这风险可比隐瞒大得多。 但小鸾对顾云听一直忠心耿耿,要说她会做这种事—— 好像,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你现在手里没有证据?”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问。 “是……奴婢也觉得按小鸾的性格,应该不会对小姐不利,只是她这些天都魂不守舍的,奴婢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好端端的忽然鬼鬼祟祟起来,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先不管这个,医馆快到了,你去喊你阿娘出来,我们去俯仰阁,如果看见陆神医,替我道声谢。” “啊?”绮罗愣了愣,“小姐您不进去吗?” “不了。” 顾云听面无表情。 陆君庭给她配了解药,算是有恩,不好迁怒。 “我先到俯仰阁等你们,别磨蹭。” 绮罗怔怔地点了点头。 小姐好像确实心情不好? …… 俯仰阁一楼食客正多,因先前跟着叶凌霜来过几次,所以上到掌柜,下到跑堂,没一个不认得顾云听的。那小二机灵,连忙将人往二楼的雅座领,顾云听倒是不急,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壶茶。 跑堂的有几分不解,却是常年见惯客人眼色的,立刻张罗着让底下的人上茶。 一个明艳动人的小娘子孤身一人坐在大堂诸多食客之中,可她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周身却莫名令人感觉到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故而并没有什么人敢上前搭讪。 酒楼里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把酒自当言欢,茶余饭后的闲谈是必不可少的。 顾云听静静地坐在人群中,听着堂中闹哄哄的说话声。 “听说了吗,顾家的那个三小姐要嫁给霆国质子了!”邻座有个面相富贵的中年男人正压着嗓子与人交谈。 “嘿哟,真的假的?”对面的男人似乎有些不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长平伯府的杂役亲口说的,能有假?听说当今圣上亲自赐的婚,还是霆国质子入赘呢。” “那可真是好事儿啊,毒婆娘嫁破落户,当真是天造地设啊!” “好像说,原先圣上是把她们家的二小姐指给了质子,后来那个顾月轻不是……啧,那什么了吗,然后才配了顾三娘,不过有人说,这顾家二小姐出事,是顾三娘做的,为的就是让她嫁不了,然后好抢她姐夫呢。” “顾月轻哪里有顾三娘和质子般配?大祁第一才女,人长得也漂亮,嫁给质子?太暴殄天物了。” “这你可就想太多了,这些世家大族表面风光,内里藏污纳垢的事可多着呢。你看着那些小姐,一个两个都漂亮得和天仙儿似的,却没一个是好东西,嫌贫爱富、水性杨花,谁娶了谁倒霉。”另一个人冷笑了一声,说,“都不干净。” 座中有离得近的,闻言便调侃了一句:“说得好像你想娶,就能娶得到似的,别酸了,就算是像顾三娘那样的女人,都绝对瞧不上你!” 众人哄笑,气得那男人掷下饭钱,涨红了脸匆匆跑了。 跑堂的在一旁听见他们说闲话,吓得直冒冷汗,时不时地拿眼角去瞄顾云听的反应,可后者倒像个没事人一般,听得还颇有兴味。 顾云听近来在京城还算活跃,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只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不能真的将名字和人对应起来。要是他们知道这传闻中的“顾三娘”本人就坐在旁边,别说是调侃,跑都来不及。 民不与官斗,何况长平伯还是个大官! 第235章 我怀疑你1 顾云听虽点了茶,却并没有喝茶的心思,只是随便坐坐,等绮罗和她母亲来,顺便听听这坊间的传言究竟有多难听。不过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顾月轻费心让人散布谣言,可自己又讨到了什么好处?如果没了顾老夫人在背后替她谋划,光是靠她自己,倒也不足为惧。 俯仰阁离医馆不远,只是绮罗的母亲身体虚弱走不快,难免要耽搁一些时间。顾云听摆弄着茶盏,有些无所事事。 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少年站在门槛边,向大堂了望了一圈,跑堂的连忙迎了上去,回头才发现除了顾云听的桌子之外,已经没有坐得下两个人的空位了,一时也有些踌躇。 “要不两位客官楼上雅座请?” 这两人衣着富贵,想必并不缺钱,却对这个建议犹豫不决,似乎很是为难。 “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来这里坐吧。”顾云听淡淡地道。 反正她等来绮罗母女就要去二楼的,只是随便坐坐,也就无所谓同一桌的是什么人。何况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出自商贾之家,不论是拇指上的扳指还是腰间的玉坠,都是稀有的珍品,可门外没有马车,他们身边却无仆从跟随,又不想去二楼雅间,非要同这么多人挤在大堂,矛盾得有趣。 顾云听今日穿的是便装,虽然也不便宜,却不似往日那般繁复,不论是用色还是款式都简单干净,再加上她气度从容大方,众人也就将她当成了江湖人。 江湖上的女侠们不比京城府中的金丝雀、富贵花,没那么娇贵,也不病态地追求什么名节,寻常往来自然不需要小心避嫌。那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向顾云听抱拳一礼,然后过来落了座。 “多谢姑娘。” “客气了,”顾云听招手吩咐二小取了两个干净的茶盏,推到两人身前,“萍水相逢算是缘分,请二位喝杯茶,不只肯否赏脸?” “却之不恭。” “两位风尘仆仆,想必是刚到京城?” 喝过茶就算是有一点交情,顾云听问得随意,像是随意找来消磨时间的话题。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对,我们父子俩是来投亲,刚从马车行出来,想着先找个地方吃了饭,休整一下,再去打搅亲戚家。”那个中年男人笑呵呵地答道。 “听先生的口音像是从江南一带来的?江南离京城颇远,一路北上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 “我们是走水路来的,辛苦倒也谈不上。只是时运不济,下船时一糊涂,竟把行李落在了船上,等想起来的时候,那船已经往回走,追不上了。”中年男人苦笑着,“所以那跑堂的小哥提起二楼雅座,我们也没什么底气,担心拿不出钱结账,给亲戚家添麻烦。” 这么说来,他们这亲戚家想必与官府的人有些联系,否则,在俯仰阁吃霸王餐可不仅仅是添麻烦的问题。 顾云听笑了笑,又替两人添了一杯茶水,看向那少年时,不知怎么,竟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这少年生得白净乖巧,坐在他父亲身边一言不发,却也很认真地听着两个人说话。小公子大概也是十几岁的模样,五官中还有几分未褪去的稚气。 兴许是顾云听的目光在少年脸上停留的时间稍有些长,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午阳轻软,光是色泽便透着几分暖意。 顾云听也下意识地跟着他瞥了一眼窗外的风光,正好瞧见绮罗和妇人迎着她的目光过来,轻笑了一声,起身一礼,道:“在下等的朋友来了,失陪。” 中年男人也跟着起身,恭恭敬敬地施还一礼,客套了几句。 第236章 我怀疑你2 坐在京城最大酒楼的雅间,和主人家一起用饭,绮罗总觉得不大适应,那妇人也有些拘束。可顾云听的神色太平静,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之处一般,她们也就不好过托推辞什么了。 照顾到绮罗母亲的身体状况,顾云听没点什么油腻辛辣的菜品,一桌子菜清清淡淡,却也十分精细。这两位客人太过紧张了,为了让她们安心吃一顿饭,顾云听也没有刻意闲聊什么,雅间里安安静静,除了餐具轻轻碰撞的声音和细微的咀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动静了。 茶饱饭足,顾云听搁下了筷子。绮罗母女愣了一下,连忙也听了筷子。 和主人家一起用饭已经是越矩了,断然没有再让主子看着,等她们吃完的道理。 “你们这就不吃了?”顾云听瞥了一眼盘子里还留了近一半的菜品,挑眉,“可都是花了钱的,不吃完,良心不痛?” “……” 虽然知道小姐大概是希望她们轻松一些,可是听起来还是会觉得那里怪怪的。 毕竟她们家小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心疼钱的人啊! 母女二人犹豫了一下,又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将盘子里的菜夹到见底,差不多才算是饱了。两人用帕子擦了嘴,才又小心地看向顾云听,等着她接下来的吩咐。 “还要再添几个菜么?”顾云听问。 “不不不,回小姐的话,我们确实已经吃饱了。”妇人连连摆手拒绝。 吃倒是还能再吃一些的,只是一来她们摸不清小姐的用意,不敢;二来她们自认身份卑微,觉得不配让小姐如此上心。 顾云听不是她们肚子里的蛔虫,不清楚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却能理解一些,便不再勉强,沉默了片刻,问:“你们来的路上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 “我们看见之前那个曹管家了……就在医馆里躲了一阵子,让小姐久等,是奴婢的错……”绮罗小声地道。 “曹仁?”顾云听有一瞬怔愣,“他从街上走过?” “是,看样子是进了医馆对门的一家当铺,好像是——” 绮罗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当铺的名字,妇人倒是熟悉,替她补充道,“秦记当铺。” “对对,是秦记!奴婢担心他发现阿娘的踪迹,有心报复,所以不敢冒险,求小姐恕罪!” “这有什么值得怪罪的。”顾云听嗤笑道,“曹仁为人阴沉,小心一些也没错。不过这人在京城消失了这么久,忽然出现,恐怕原因也不那么单纯。林大娘平日还是不要随意离开医馆吧,免得那曹仁见了你们狗急跳墙,蓄意报复。” “是。” 顾云听颔首:“走吧,先送你回医馆,然后我们再回府。” …… 如今青芷居的事都有底下的丫鬟婆子去做了,小鸾身为大丫鬟,主子不在的时候就有些无聊。倚着一把大笤帚站在光秃秃的海棠树下,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枯瘦的枝丫。 不知何时,顾云听站在了她身后,神色沐浴在暖金色的阳光里,很平静。 “暖阁里的香片,是你换的?” 顾云听问。 小鸾这才发觉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愣了一下,睁大了双眼,茫然地道:“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香片?” “前些天绮罗发现你暗中调换了暖阁里安神的香,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小姐原来相信绮罗说的吗?” “相比起她的话,我更相信你,所以才没有去查,而是直接来问你,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才好。”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擅长撒谎的人,你也应该比别人都了解我才对,不管是承认也好,否认也罢,你骗不了我。” 第237章 我怀疑你3 小鸾看着顾云听淡然如常的神情,心里慌乱不已。 她知道自己这点伎俩,肯定是瞒不了小姐的。 “没话说?”顾云听又问。 “不、不是……”小鸾紧张地垂下头,嗫嚅着,“香……的确是奴婢偷偷换的。” 虽然早有预料,可亲耳听见,顾云听的心还是有些发冷。 或许是因为小鸾平时表现得太乖巧,又或是原主留下的记忆在作祟,毒香的事之前,顾云听几乎没有怀疑过这个丫鬟,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很稀奇了。 “你知道那香是做什么用的?” “奴婢,奴婢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香是别人给你,让你换上的?”顾云听扬了扬眉毛,神情上仍然没什么异样,仿佛她此刻不是在质问一个背叛者,而这一段对话都仅仅只是一场闲聊而已,“谁让你这么做的?又或者,你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安插进来的?” 这好像不太可能。 安插眼线总要选一个聪明一些的,小鸾倒也不笨,只是遇事不够机敏,想事情比较慢,但这是做暗线的大忌。没有人会放心把隐蔽的任务交给这样的人。 不过如果事实的确是这样,那么不得不说,对方这一招反其道而行很高明。 “奴婢……”小鸾根本不敢正眼去看顾云听此刻的目光,瑟缩着,贝齿紧紧扣着下唇,将唇瓣咬得发白。 就算她说谎,小姐也是会看穿的。 可是如果不说谎…… 小鸾正愣了片刻,鼓足了勇气抬眸望向顾云听,“奴婢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寄来的书信上有老爷的印章,小姐您先前说过,老爷不会害您的,所以,所以……” 顾伯爷? 顾云听眉心微蹙,有些烦躁。 她和父亲之间早就说开了,虽然这一次鸣雁山的事,顾伯爷的确有些不大对劲,可是他没道理用这种毒香来算计顾云听。何况,如果是他要动手,何必刻意弄一封信?生怕顾云听找不到证据么? “书信还在你手里么?” “哦,还在的!”小鸾道,“信上写了是密信,所以奴婢不敢乱扔,看完就把信小心收起来了。” “……”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顾云听还是觉得有些好奇,“既然是密信,你为什么不把它烧掉?” 只要她烧了密信,处理掉香片,然后死不承认,凭顾云听对她的信任程度,至少可以再多坚持好几天吧? “啊?”小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完全没往这个方面想。 对此,顾云听无话可说。 小鸾习惯了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利用她来对付顾云听,也不该是让她当细作或是下毒啊,她根本没有这个天赋。何况小鸾是从小跟着顾云听一起长大的,当年原主身中失魂散失去神智的时候,小鸾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差别。 除非这个小丫鬟有本事在顾云听面前装十多年,要不然,顾云听真的很难想象会有人从她身上入手。 信纸被小鸾叠得方方正正的,塞在她自己的枕芯里,倒也够保密。纸张的成色很新,的确是最近才写出来的。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就是换香和保密。 落款的印章是顾伯爷的不假,可是字迹却不像。不过小鸾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对字迹应该所知不多。 这一点上,她应该没有说谎。 顾云听双目微眯:“你和绮罗也时常进出暖阁,为何你们没事?” “随信送来的除了香片,还有一个写着解药的瓶子……”小鸾心虚极了,声音也轻如蚊呐,“瓶子里只有两粒药丸,奴婢悄悄把药丸放进了绮罗的饭里。” 第238章 扫地出门1 信上没有写目标是什么人,所以小鸾收到了信,便知道对方的目标是顾云听? 只因为有顾伯爷的印章做落款,她就深信不疑,将连功效都不清楚的香片换上?这未免太过荒谬! 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云听做了一个深呼吸,令自己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看着小鸾:“送信之人是谁?” “奴婢真的不知道!就是杀手出现的那天晚上,奴婢刚睡下,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去看的时候,信和药就都在地上了。” “然后你就相信了?可是印章可以伪造,也可以窃取,你怎么能肯定这香片不会要了我的命?”顾云听怒极反笑,“又或者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比如几年前的失魂散?” 顾伯爷说过,失魂散是要一直服用才会长期维持着药力,否则药效就会散去,当时原主身边除了小鸾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她早该想到的。 顾云听是真的动了怒,心口翻涌的是完全不同于面对沈氏、顾星梦那些人的火气,就像是一个在黑暗里独行了数十载的人第一次愿意敞开心扉接受光,到头来才发现那束光根本就是一把想要她命的利刃。顾云听嘴上常常说着信任,却很少真的从心底里愿意试着去相信什么人。 就是不敢面对这种情况。 难得攒了一腔真心都喂了狗,就像是她平时说了太多谎言的报应。 提到“失魂散”三个字,小鸾的面色顿时变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初衷却是因为自己腿软站不住。 “小姐——” “别求饶,也不用认错,”顾云听面无表情地蹲下来,与小鸾平视,“解释清楚理由,我自有打算。既然根源是在‘失魂散’,那就先交代当年的事吧。失魂散的事,你一直都知情?” 她的目光很凉也很空,映着小鸾自己慌乱的表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鸾打了个寒噤,讷讷地道:“奴婢……是知情的。老爷吩咐奴婢把失魂散下在小姐的茶水里,您与老爷是骨肉至亲,老爷也说这么做是为了小姐好,所以奴婢就照做了……” “那后来呢?你发现我服下失魂散之后过得并不好,为什么没有停止下药?” “被人欺负、日子过得难一点,也总比没命好啊!” 小鸾哭着喊了出来。 “我变成那种浑浑噩噩的模样,就能保住命了?”顾云听笑了一声,情绪颇为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失望,还是不屑的情绪更多。 他们左一句为了她好,右一句为了她好,可从来没人真正想过原主啊。她们着眼大局,让原主过得狼狈不堪,想借此混淆他人视线,想在长平伯府倾覆时也能保住原主的命。这一点初衷无可厚非,顾云听也没资格埋怨什么。 可是原主最后还是死了。 那种浑浑噩噩到几乎无法思考的状态她体会过了,就算是她,尚且不能在那种状况下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更何况是原主。 “算了,”顾云听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哂笑,道,“你走吧,我这里留不住你了。” 小鸾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想离开这里……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姐不要赶奴婢走!” “那不然呢,我还能相信你?”顾云听挑眉,“你去哪里都行,留在府里也行。只是不要再出现在青芷居了。我现在是可以理解你,放你一条生路,可今后却未必。” 顾云听顿了顿,高声从外头喊了两个婆子进来。 婆子尚且不知道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见小鸾跪在地上哭成一个泪人,还有些发懵。 “将她送去方姨娘院子里,就说这丫头在我这里待不下去了,请姨娘令给她寻一个好去处。府里的也好,府外的也罢,或者有合适的少年人,嫁了也行。总之,不要再回这里来了。” 否则,顾云听也担心自己杀性太浓,如果有朝一日连她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么小鸾首当其冲。 第239章 扫地出门2 “小姐息怒啊!这鸾姑娘平日里对您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是犯了什么过错,小姐骂过罚过也就是了,何必要赶她走呢?” 婆子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小心地跟着劝了一句。小鸾姑娘平日待她们不薄,她们冒着被小姐迁怒的风险,也还是想再替她求求情的。 小鸾的房间并不大,四个人僵持着就稍有些拥挤了,屋外也有几个装作过路的丫鬟婆子,未得小姐吩咐不敢擅自进来,仍有些不忍心地远远观望着,伸长了脖子窥探着房间里的情况。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地都不去做事,围在这里看什么呢?” 屋外传来方莺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远,可却是朝着这边来的。 为数不多的婆子们立刻给方姨娘让了一条路出来,垂首不语,足够尊重她。 这也没多少日子,方莺就已经在府里立了威,各处都井井有条,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顾云听收拾了心情,抬眸望向她,客气地笑道:“姨娘御下有方,父亲将家里的事交给你打理,果然没选错。” “三小姐就别取笑妾身了,妾身不同琴棋书画,也不懂什么歌舞,只有打算盘记账这些事上略比别的姨娘多知道一些,能替府里做些什么,已经是妾身的福分了。”方莺笑着,又状似不解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啜泣的小鸾,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鸾姑娘怎么跪着?” 顾云听挑眉,瞧见绮罗正躲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往屋里打量,对方氏的来意就清楚了一半。她还想着怎么自从进了院子以后就没看见绮罗的影子了,原来是搬救兵去了。 小报告不就是她打的么,这会儿看见顾云听要赶人,又兔死狐悲,觉得怜悯了? 顾云听想着,笑了笑:“姨娘误会了,不是我让她跪的。不过你来得也巧,我正想派人带这丫头去找你呢。” “找我?”方姨娘似乎越发听不懂了,“小姐是有什么吩咐,要小鸾姑娘转达?” “吩咐倒也谈不上,只是想麻烦姨娘替小鸾找个好去处。” 方姨娘怔了怔:“去处?鸾姑娘是做错了什么事吗,小姐怎么不要她了?” “是做了一些错事,我是不敢再留下她了。不过毕竟主仆一场,还望姨娘多替她费些心思,别让她被什么豺狼虎豹给骗了去。” 顾云听是打定了主意要送人走的,便不给方氏等人留什么劝说的余地,攥着小鸾先前呈上的信纸,径自去了顾伯爷的书房。 “这封信,父亲解释一下?” 顾云听将信纸折成一个薄薄的方形,交到了顾伯爷手中。顾秦有些茫然,看着信上的字迹,若有所思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他显然认识这种字迹,至少见过。 “您先解释印章,我再向您说明这信的来龙去脉。”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却没什么笑模样。 人心隔肚皮,只希望不是所有人都刻意隐瞒着什么要紧的大事才好。 “印章我一直放在这书房里,平日里进来的人不少,谁都有可能拿到,”顾伯爷皱了皱眉头,“上面说的毒香,可知道是什么了?毒性解了没有?” “解了,我暂且还不知道是什么香,不过药效与失魂散相似。我运气不错,遇到一个神医。”顾云听随口道,“按您这么说,这或许是府里的某个人所为?” 顾伯爷沉吟片刻,道:“也未必,书房平时都没有上锁,如果对方的轻功足够好,想避开护院耳目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这封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240章 扫地出门3 “我屋里有个叫小鸾的丫鬟,父亲应该知道,您从前,应该就是让她定时在我的饮食中下失魂散的吧?”顾云听淡淡地道,“据她所说,她收到了信,却没见到对方,我问过了,她反应慢也说不来谎话,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她人呢?” “我让方姨娘打发她走了。这种会把陌生人给的毒药用在我身上的丫鬟,我可收留不起。”顾云听满不在乎,“我来不过是想问问您,对这写信之人的身份有没有头绪,您好像认识信上的字?” “是有几分眼熟,”顾伯爷仔细回忆了一下,“只是为父也不能确定写这封信的人究竟是谁,可能是潜伏在鸣雁寺里那些杀手的某个头目,之前我不是和你说过,他们曾因钧匀的事与我打过交道,当时也是通过书信与我联络的,只可惜为了防止被人发现生出事端,看完之后我就把信纸烧毁了,否则倒是能对比一下。” 顾云听点了点头:“也对,他们对鸣雁寺上的祈福大典有所图谋,又发现长平伯府对这件事过分关注,我既牵扯其中,又要上山,他们自然会有所防备。” 只是对方为何会知道小鸾听从顾伯爷调遣的事?要不然,又为什么要特意冒险偷顾伯爷的印章,送到小鸾房门外? 很显然,做这件事的人,对长平伯府中暗地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顾川言对于给顾云听用药的事一向十分反对,而在许多事上,顾伯爷早已与顾云听达成了共识,也没有做这种事的必要,那么还有谁会知道这些? 还是说,对方的耳目已经能伸到这间书房里,能肆无忌惮地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偷听? 这好像也不太现实。 “好在祈福大典已经结束了,山上除了几个刺客也没出什么乱子,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顾伯爷道,“不过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对方做了这么多打算,为什么最后一次刺杀不中,就放弃了?” “您希望他们不要放弃?”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以为然地笑道,“一次刺杀之后,寺中戒备就森严了数倍,大概是知道没有机会了吧。那些人那么谨慎,不会以卵击石的。” 她说着是毫不在意,可心里总有些记挂着皇后的伤势。不过皇后受伤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自从她到家以后,也没听说顾伯爷出过门,就算问了他也不会知道的。 “你昨晚一直和五公主在一起?” “对啊,她不是受伤了么,皇后娘娘让我在旁边帮衬着安抚五公主来着,怎么了?” “怕你引火烧身。”顾伯爷无奈地说着,叹了口气,“今早你们还没回来的时候,禁军就先押着数十名杀手回京了,一查问,发现那些人多半都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不知何时逃了出去,可刑部的人却毫无察觉。随后刑部的一干人等都被收押,只希望刑部与此案并无联系才好,否则,朝廷里恐怕要有一场大乱了。” 他忧心忡忡地道。 “那么他们究竟知不知道那些死囚丢了呢?” “还不清楚,明日三堂会审,自有分晓。但无论如何,‘渎职’之罪是逃不了了,轻则贬谪或罢官,重则流放或斩首,只看他们的造化。” “可我听说,刑部一直处于太子的势力范围之内,尤其是尚书、侍郎、侍中等人,一向听从太子殿下的吩咐行事,而那些死囚的目标却是皇后娘娘和五公主她们,太子殿下应该不至于做这种自断臂膀的蠢事。” 不过想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也容易,眼下的局面乱哄哄的,可本质上也不过是权力之争而已。她们费心折损了太子的势力,自然是想取而代之,只要盯住刑部,看看新上任的究竟是谁的人,一切或许就能水落石出? 第241章 我非此意1 顾伯爷低着视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和我们长平伯府没有关系,你也别再牵涉其中了,免得惹火上身。” “怎么没关系?”顾云听皱着眉,觉得有些古怪,“刑部的人要被问罪,难道那些杀手就没有人去审了么?父亲怎么知道那些人里面,没有和您联络过的那个头目?还是说您真的相信对方的承诺?如果他们拉了长平伯府下水,岂不是正中祁帝下怀?” 无中生有不容易,可刨根问底就简单许多了。顾月轻和顾老太太把杀手请进门的事,虽然瞒得还算严密,可并不是没有人知道,如果威逼利诱,谁能保证那些知情的人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顾伯爷不该是这种大意的人,要么,他确实知道一些顾云听所不知道的事。 “和我联络的人已经死了。”顾伯爷负手,淡淡地道。 “什么?”顾云听愣了愣。 “对方的人里,所有知情者都已经死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在鸣雁山上的确死了一部分杀手,另外也逃了一部分,可顾伯爷怎么能肯定这些死了的人里就有和他联系的人? “我给了他们一袋金子,作为封口费。” 他点到为止,顾云听恍然:“金子上涂了毒?” 虽说对方本来也就是牢里的死囚,或是那些试图谋害皇后的凶手,可在“酬金”上涂毒,这可就有些卑鄙了。 顾云听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虽然早就知道这些大人物手段未必干净,也清楚顾伯爷当年征战多年手里也有无数人命,绝非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优柔寡断,可现在看来,她或许还是低估他了。 杀伐果决这四个字也分程度,有些人行事杀伐果决,但在人命面前却也会心慈手软,可顾伯爷显然不在此列。 好在这人是她爹,血脉相通,而不是什么敌人,要不然这样的人她怕是不好对付。 “可是知情的人也未必都摸过那些金子啊,看您这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是另外做了别的什么安排,已经确保万无一失了?” “嗯。” 顾秦没有多说,但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顾云听显然也不必再过多插手了。 她只需要应付好自己的答应过的那些事。 “对了,”临离开前,顾云听又想起了一件事,随口多问了一句,“您之前说失魂散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药物,而在这种药对我失效之前,您并没有放弃让小鸾给我下药的打算?” 顾伯爷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这个,也有些摸不准顾云听这么问的用意。她看起来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的样子,可是每一次她想问什么关键的东西,都是用这种态度遮掩的。一旦他承认,她后面再问出来的话恐怕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如果他否认,又反而有些欲盖弥彰。 这中状似无意的态度背后多半是个坑,顾伯爷意识到了,但好像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顾伯爷在回答与不答之间纠结不已,一时有些沉默。 “这个很难回答?” 顾云听眨了眨眼睛,目光有些迷茫。 或许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顾伯爷暗自思忖着,决定赌上一把。 反正顾云听也不会拿他这个爹怎么样。 “没有,你这个人好奇心太重,从小就是这样。这在我们这种人家太危险了,给你用失魂散,也只是想让你置身事外,之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你送出京城,就不会被长平伯府的事连累了。”顾伯爷尽力把事情解释得清楚了一些。 然而顾云听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这里。 她略一思索,清澈好看的桃花眼盯着顾伯爷,问:“您没打算断药,也就是说,您手里的失魂散应该还有很多才对,可是先前我听您问大哥,外祖父留下的失魂散还有没有剩,这又是为什么?” 第242章 我非此意2 顾伯爷愣了愣,发现这道题自己能答,这才松了口气,解释道:“平时用的要是照你外祖留下的方子新调配的,我担心是新配的药出了问题才对你没用,所以才想用他老人家留下的药试一试。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好奇罢了。” 顾云听问过陆君庭,失魂散的配方早已失传,一向有市无价,所以才奇怪顾伯爷用的药。不过看他刚才的反应,倒像是这药也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又或者只是他对失魂散的事一向缄默,所以不太习惯讲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药方能借我看看么?” “这药用起来太毒,我担心有心之人偷走后滥用引发祸端,所以记下了内容就把方子烧掉了。”顾伯爷道,“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怀疑是时间太长记错了药方,配出来的药才会不起作用。” “……” 虽然小心是好事,不过他怎么什么都烧? “怎么了,你要这方子有什么用?”顾伯爷抬眼看向顾云听,沉声反问。 “不是,随便问问。” 顾云听莞尔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平伯府里的长廊百转千回,转角有几处花圃,这几日天气乍暖,有花误以为春意已至,匆匆地抽了枝芽,放眼望去,倒也不全是梅树和枯枝了。 “云听,这是要到哪里去?” 青年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身后喊住了顾云听,后者回头瞧见不修边幅的顾川言,乍一看还真有点不大适应。 虽然顾川言平时也会帮顾伯爷迎客送客,但人设的确一直是个善于交际的浪荡纨绔。只是顾云听最近遇见他都是在顾伯爷的书房里,所以才逐渐忘记了这家伙的伪装。 “回青芷居,你又出去了?” 顾云听等他走到身侧,才和这大哥一起并排在回廊里散步似的往住处走。 “太子殿下相邀,不得不去啊。”顾川言略收敛了一些痞气,苦笑道。 “你装得好累,”顾云听吐槽了一句,“纨绔哪有像你这样心事重重的?纨绔子弟,除了没有酒肉、没有钱、没有美人之外,不应该有别的忧愁。像你这么演戏的,太子当然一直盯着你。” “……” 她说得好有道理。 “你怎么这么清楚?”顾川言有些愣神。 “你倒是上街打听打听,提起这京城里的纨绔,百姓第一个想起来的名字是谁。” 当然是“顾云听”啊。 这年头,少年人但凡家里有点钱就容易被养成个纨绔,一点都不新鲜,哪有顾云听这个“纨绔小姐”令人印象深刻?何况她这些天还蹦跶得挺欢,日常活跃,百姓听她的故事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能不能不要把这种心得体会说得这么自豪啊! “那又怎么了,纨绔做什么事都没有心理负担,我这人受不得冤枉也吃不得苦,既然世人劝我当个纨绔,我何乐而不为?” 顾川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岂不是全在为别人而活?” “不,首先我自己想这么过。我该谢谢他们没有把什么责任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否则我这样成天游手好闲的话,可能良心偶尔也是会不安的。” “可是我想做个君子。”顾川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做君子好累。” “累我也想,可能随爹,生来一腔热血?” 顾云听轻笑着调侃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爹哪来的什么热血,就算有,也早就凉透了。世道就这样了,你还能怎么热血?” “你啊,比我清醒。”顾川言道,“可是我有时候真的忍不住想去试一下,人与人大多相似,却总有不同,或许我就和爹不一样?” “知其不可而为之?大哥志存高远,我认输。”顾云听抿唇笑着,目光垂落在石阶上,“不过既然你都已经想清楚了,为什么不索性就去试试。” 第243章 我非此意3 她前半句还是调侃,后半句就变得了一种十分认真的语气,像是海妖蛊惑人心的歌声,直撞入耳膜,传入心跳。 顾川言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后者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好似诸般情绪都只是她眼前的浮光掠影,并不曾入她眼眸分毫。 只是玩笑? “是认真的,”顾云听没看他,却偏偏猜中了他心底的想法,一哂,“世间不是没有两全之策,什么不得已,难道不都只是胆魄或是能力不足的借口么?” “那你说,”顾川言挑眉,“陛下对父亲的猜疑很深,他现在不动手,一是找不到借口,二是还忌惮父亲在朝野的声誉,三则是因为长平伯‘后继无人’。如果我不假装纨绔,而是入朝为官,甚至领兵出征,陛下只会更想尽快铲除长平伯府这颗眼中钉。我除了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地平庸度日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么?” 他不是反驳,只是在向顾云听解释。在这个大哥眼里,顾云听大概也只是个不谙世事、又有些古怪小脾气的孩子而已。 正是一个角落,四下无人,平静无风。 顾云听弯了弯嘴角:“有啊。” “说说看?” “既然陛下猜忌长平伯府,让我们无路可走,”顾云听顿了顿,加深了唇角笑意,“那就换一个陛下。” 顾川言:“……” 他妹妹怕不是疯了。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你的伪装,只是一直没有点破?” “他没有证据。” “这还要什么证据?”顾云听挑眉,“只要他自己相信了不就行了?还非得找什么人证物证,证明在他面前的你其实不是真正的你?” 顾川言怔了片刻,觉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这种证据本身存在的意义,也就是为了让人相信,可如果人一开始就是相信的,那么要证据本来就没什么用? “大哥跟太子殿下认识的时间一定比我长,他的抱负,大哥肯定了解得比我多?” 楚江宸总是有意向顾川言透露一些自己的想法,却从不明说,既是对顾川言假扮纨绔行为的尊重和纵容,也是一种试探。 “殿下的确常常对我说起一些他的政见,”顾川言眼角眉梢的笑意有些发苦,“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我虽然不觉得他发现了我是在演戏,却也想过向他投诚。可是啊,这么做的赌注太大,说句实话,家里的其他人我一个都不在乎,可是爹和你,你们两个的命我赌不起。” 楚江宸周岁便被册封为太子,母亲又是当朝皇后,地位本该固若金汤,可偏偏四皇子和七皇子纷纷树起了各自的党羽,逐渐坐大,开始和楚江宸分庭抗礼。之所以会这样,正是因为祁帝多疑,一边希望太子贤能,一边又忌惮太子身后的势力太强盛,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所以祁帝一再打压太子背后的镇国将军府,又暗中扶植四皇子和七皇子,让他们为了储君的位置鹬蚌相争,短时间内便无暇觊觎他的龙椅。 所以,太子和祁帝的父子关系并不和睦,政见也不相同,更不会把顾川言的秘密告诉祁帝,一来他没有确切的证据,只会招惹非议,二来,他也没有这个必要。 祁帝猜疑忌惮长平伯府,而楚江宸则需要长平伯府。 不过就算顾川言敢,他做这种决定也肯定是要问过顾伯爷的。他在乎的人不多,可顾伯爷身上扛起的是整个长平伯府,考虑的自然要更周到一些。 皇子之争里站队总是有风险的,何况顾月轻和四皇子之间还有婚约。 “也对,父亲多半是不会同意的。”顾云听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顾川言怔住了。 他或许是听错了,可错听的话却直戳他心上最脆弱的防线。 ——“可是站队是赌,固守却是死啊。” 第244章 有客临门1 兴许是小鸾的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偶尔有丫鬟过路,看向顾云听的目光中都满是畏惧,行礼时屈膝的动作都比往常更标准几分。 可不是么,在这些人眼里,小鸾跟了她十多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算不是情同姐妹,可罚也该给人留三分情面,而不是说赶走就赶走。 顾云听叹了口气,又道:“对了,大哥,我屋子里的小鸾,她的卖身契是不是在你手里?” “嗯,她本来也就是我领进来的人,否则我也不放心让她跟着你啊。怎么了?”顾川言刚回家来,对家里的事尚且一无所知。 “我把她交给方姨娘处置了。” 顾云听垂眸,小声地道,“其实她人还不错,就算做错什么事,初衷也是想让我活着,只可惜反应慢一些。如果是以前那样,跟着我也没什么。可等我大婚之后,叶临潇住进青芷居,盯着我的人只会更多,如果还留她在身边,不仅是个麻烦,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顾川言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她的意思。小鸾的确已经不适合待在顾云听身边了,她对府里足够忠诚,可是反应太慢,也算不上聪明,如果她的忠心被人利用,让她打着为顾云听好的幌子,做不利于长平伯府的事,那么对顾云听而言实在防不胜防。 何况,不止是她会拖累顾云听,相反,顾云听离漩涡的中心越来越近,就很可能会害得她被无辜波及,甚至丢了性命。 “可是这样一来,你身边就没有什么能信得过的人了,那个绮罗……不是从顾星梦那边反水出来的么?你信她?”顾川言有些沉默。 “信不信的倒也没什么要紧,能用得上就是了。小鸾到底和她们都不一样,她那样的姑娘,还是离危险远一点才好。” 顾云听笑了笑,“小时候她帮了我不少,虽然也算是职责所在,但投桃报李,大哥有时间的话,把她的卖身契给她吧,回头有机会替她把奴籍消了,让她自在安稳地过日子去。” “你怎么不自己给她?”顾川言挑眉。 嘴硬心软到这份上,她别是还不自知吧? “她是做错了事才被我赶走的,这会儿又眼巴巴的,亲自给她送卖身契去?你怎么想的?”顾云听轻嗤了一声,调侃道,“倘若叫别的丫鬟知道了,今后有样学样,谁还肯安分守己?都指望着犯点错等着我心软,我还活不活了?” 说到底,也就只有小鸾一个人不同。她毕竟跟了原主这么多年,虽然下过药也下过毒,但归根究底,她也不是有意的,何况她还帮原主度过这么多险关,要不然顾云听也没这凭空多出来的一辈子好捡。 “行,就你一个人算得精明!”顾川言笑得有几分宠溺,“我回去就叫人私下把卖身契送到她手里,可好?” 顾云听点了点头,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远处花园假山石后的小路上就匆匆跑出来了一个家仆,瞧见顾川言,便立刻向这边跑来。 那家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大口地喘着,道:“大少爷!家里来客人了,老爷喊您过去呢!” “是什么客人,怎么会让我去?” 顾川言换了纨绔口吻,仿照着顾云听漫不经心的态度,问。 “是江南方家的人,好像是他们家的大老爷父子两个,方才老爷接到宫里传来的诏令,不得不出去,所以只能让您先过去招待他们。” “方姨娘的母家?”顾川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老夫人那边可曾知会了?” “老夫人病了,大概在鸣雁山上着了凉,刚吃了大夫的药睡下了,不好惊动。”家仆小心翼翼地瞥了顾云听一眼,情不自禁地降低了声音,“不巧方姨娘也被一些事绊住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办法抽出空来。” 第245章 有客临门2 什么叫,被一些事绊住了? 不过是请方姨娘替小鸾找个新的去处,也不急于一时,至于要这么久么?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解:“看我做什么,方姨娘所做的事,难道还和我有关不成?” “这,这……”那家仆被她一问,几乎要被吓破了胆一样,头摇得和拨浪鼓没什么两样,“不不不,小的没有别的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姨娘处理的事,的确和三小姐有些联系……” “继续说。” “小的其实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三小姐院子里的鸾姑娘,不知怎么的一头撞在了桌角,昏迷不醒了……”家仆小声嗫嚅着,“丫鬟婆子们都乱了阵脚,方姨娘正张罗着替她请大夫治伤的事,所以才脱不开身。” “受伤了?”顾云听拧眉,颇为诧异。 “是,血流了一地,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命。” “……” 顾川言知她放心不下,就说:“你快回去看看吧,我去前厅招呼客人,要是有什么事,就派人来前厅找我,安排好方家的人我就过来。” “你来做什么?”顾云听反倒是笑了一声,“难道在大哥眼里,我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解决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行了,我知道。” 顾云听垂眸,低低地叹了口气。 小鸾想事情慢,可性子也倔。是苦肉计也好,是后悔自责也罢,有这一出,她早该料到才是。 “你忙你的,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就行了,还有太子府……”顾云听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笑道,“就当我没说起过吧。” …… 青芷居里乱作了一团。 这个庭院里,除了顾云听不算,也就只有小鸾的地位最高,新来的那些丫鬟婆子们平时很少见到顾云听,听得也都是小鸾的调派。这会儿她出了事,众人心里自然着急。 顾云听从月洞门里进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方姨娘亲自送大夫出来。方莺一脸忧容不似作为,看起来是真的心疼那个傻乎乎的丫头的。 双方打了一个照面,各自停下,该行礼的行礼,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自然不在话下。毕竟是替府里的奴仆看病,也就不会请主子常请的大夫,顾云听不认得这人,便佯装不知青芷居中发生了什么,问: “是谁病了,怎么好端端的请了大夫?” 方姨娘向身后的婆子递了个眼色,让她送大夫出去,自己则往旁边让了让,拉着顾云听,道:“是鸾姑娘受了伤,所以才请了大夫来替她瞧瞧。” “怎么受的伤?” “说起来,也是妾身对不住小姐您,没能照看好她。这丫头性子轴,怎么都不肯走。妾身想着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就找了两个婆子,想先将她带到妾身那里去,等她冷静一些,再好好开导两句也就是了。谁知她见拉扯不过婆子,就发狠一头撞在了桌角上……唉。” “大夫怎么说,性命可保住了?” “保住了,她撞得用力,但也恰好被婆子拉拽了一下,没伤到要害,性命是不要紧。只是她脾气这样倔,恐怕这一次寻死不成,还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 方姨娘叹了口气,揣度着顾云听的神色,又劝了几句,“小姐,妾身不晓得她是做了什么错事,但她毕竟也跟了小姐这么久,这一次也是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小姐就看在她可怜巴巴的份上,放她一马吧?” “姨娘这是替她当说客来了。” 顾云听抿唇,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我其实不怪她做错了什么,和她一心想为了我好一样,我也只是为了她好。今后她自然就会明白了。这件事,姨娘就按我说的做吧。” 第246章 有客临门3 顾云听说得认真诚恳,却也是铁了心不想再留下小鸾了。 方姨娘心如明镜,却到底还有几分不忍心。她青年丧幼子,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怜惜,没有什么贵贱之别。对顾云听是这样,对小鸾也是这样。但无论如何,也只能尽力劝说,不好强人所难。 “但是,小鸾现在一心求死,就算出去了,恐怕也很难活下来。”方姨娘又道。 “这会儿她醒了么?” “这么严重的伤,哪里是说醒就能醒的?得养好一阵子呢。这样吧,如果小姐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赶她走,那就让她先留在妾身那里,由妾身亲自照看着,总好过放她去别处自生自灭。正好也能和鹊儿做个伴。万一今后小姐反悔了,再向妾身要她回来,可好?” 她是好意,顾云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其实按顾云听的意思,小鸾最好还是离顾府越远越好。不过她家里没什么亲人了,就算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摆脱了奴籍,孤身一人也难免会遇到不少麻烦。顾云听在纷争里蹚着,自己的事尚且管不过来,更别说是小鸾。 让这丫头待在方姨娘身边也不错,小鸾、鹊儿,名字也搭得很。 “那,姨娘趁这会儿让人把她带回去吧,免得醒了又哭哭啼啼地闹起来,府上有客人来,总不好叫他们看笑话的。” “客人?”方姨娘愣了愣,这才恍然记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情,“是了,方才的确有人通传,说是妾身家里来了人?” “嗯,姨娘安排好了人手,这就过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 且说方氏带了小鸾离开,院子里很快就又安静了下来。两个婆子留下来擦洗小鸾屋子里的血迹,默不作声。她们和小鸾关系好,大概还想着小鸾很快还会回这里住。 顾云听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屋子里的状况,便回房里去了。 绮罗一脸纠结地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顾云听取了挂在窗前的雀笼,搁在桌子上,找了一支不那么尖利的木钗,蘸着水,隔着雀笼逗弄那对相思雀。 绮罗几次张了张嘴皮子,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顾云听见她憋得辛苦,便替她说了:“是觉得我不该送走小鸾,还是觉得自己私下像我告密害了她?” “都、都有。”绮罗垂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好像很难过。 “你以前在顾星梦那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不像吧。 顾云听还记得自己刚来到这个时空,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绮罗和顾星梦。那会儿这丫头虽也怂得很,却不是像现在这样。 照理说,跟在顾云听身边能学到什么好? 她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奴婢从前做过不少错的事,可是,可是自从跟了小姐,和小鸾一起相处得久了,慢慢也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小姐,奴婢想不明白,奴婢从前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为什么小姐连奴婢都能原谅,却容不下小鸾呢?她应该真的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顾云听手略顿了顿,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我有别的理由,你也不用自责,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我迟早也还是要送她走的。原因不必多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是。” 绮罗还是有些想不通,可还没等她纠结,顾云听就又问了一句:“你说在我身边明白了好坏?不妨说来听听。” 她自己这都还没想明白,她身边的人倒是先明白了? 啧。 第247章 谓我何求1 绮罗有些茫然。 小姐这意思,是要考校她对善恶的理解和觉悟? “奴、奴婢说不清……只是刚刚了解了皮毛,但至少有一点,就是不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别人?”绮罗不大确定地说,“啊,当然,如果是对方先动的手,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谁也不必承受委屈去以德报怨。” 这道理浅显,只可惜真的作恶的时候,少有人还能想得起来。何况这世上的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好心办坏事、与恶意却做了好事的都大有人在,靠三言两语区分得开的只是“好”与“坏”这两个字罢了,不是人。 顾云听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绮罗的肩膀。 …… 夜深人静时,顾云听披着一件外衣,点了盏灯,坐在暖阁的小圆桌边上,在一张薄薄的宣纸上写写画画、圈圈改改。 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她又习惯了熬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睡不着,又因承诺了皇后娘娘的事还没有太多头绪,所以索性起来梳理一遍前因后果。 她手里拿着一支狼毫,可落笔却只是一些无意义的线条和图形,只有自己才看得懂这些符号背后代表的含义。 两更天,左边的格窗被人轻轻敲响。声音不大,不过屋子里太寂静,所以十分清晰。 “谁?” 顾云听打了个哈欠,却仍然没什么睡意。 “是我,叶临潇。” 窗外的人低声说着。 “……” 这人还真是格外喜欢在大半夜的时候来找她? 也对,白天别人盯得紧,也就夜里能不动声色地来。 可他不是白天才刚刚来过么? 顾云听皱了皱眉头,想起白天的事就烦躁不已。 不是说“世上的女人很多”?他去找那些女人不就完了,总往她这里跑做什么? 想归想,顾云听起身打开了窗户,面无表情地盯着立在窗外的男人。 更深露重,她的中衣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夜风拂过时,的确有些冷。 “有事?”顾云听拢了拢衣袖,问。 “……嗯。” 叶临潇似乎很犹豫,愣愣地点了点头,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顾云听觉得莫名其妙,有几分不耐烦,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就这么把窗户关上。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还是顾云听率先打破了沉默:“王爷深夜造访,不妨直说。府里如今巡夜的人多,倘若被他们看见了,恐怕我们都会有麻烦。” 顾云听没有请他进屋,而是这般近乎下逐客令地催促。叶临潇眉心微蹙,觉得自己大概来得不是时候。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来。他只是有些魂不守舍,一想起白天自己没说完的话,就觉得烦闷不已,等回过神,不知怎么就已经到了这里。 “我……”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唇,声音也略有一些沙哑,“我白天的话还没说完,想补上。” “不用补,”顾云听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后半截话,“我知道王爷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就不必说出来了吧?还有十几二十天就成亲了,都给彼此留点体面,今后相处也不会太尴尬,不好么?” 顾云听轻哂,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白,世上的女人有很多,只要王爷真的想,她们都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撇开先前那些假象不谈,你我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所以我也不会过多干涉王爷要做的事,如果你有要用得到我的地方,而那些事对长平伯府也没有影响的话,我不介意你的利用。话已至此,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她说着要给彼此留体面,却又抢在叶临潇之前,剖开了所有的虚情假意,只剩下最冷漠最单薄的真相。 “……” 第248章 谓我何求2 叶临潇心上一冷,沉默不语。 “王爷还有别的话要说?”顾云听细长且锋利的眉尾轻轻上扬,唇角存些许讥讽,“还是说,王爷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些?” “你说得不错,这样再好不过了。” 叶临潇垂眸,轻笑了一声。是假象太真,他都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错觉,“深夜打搅,是本王冒昧。顾姑娘休息吧。” “王爷慢走。”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客气了一句,当着对方的面关上了窗户,也没什么心思再理会别的什么事了,当下便熄了灯,靠在床头出神。 反常到这份上,顾云听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动了心了。 可是这也不合常理。 叶临潇这个人,除了手修长好看,脸长得也合她心意这些肤浅的优势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她动心的?她的心向来漂泊无根,也不是不愿意找个人托付终身,可这个人怎么也不该是叶临潇才对。 成亲归成亲,可面对这样的人,动情未免太蠢。 最起码,叶临潇不诚。所以她的这种喜欢多半也只是错觉,迟早要清醒过来的。 …… 翌日。 黎明,天刚亮,还有一丝灰。 陆君庭吩咐小童子去后院煎药,自己则卸下了铺面的木板,一开门,便看见叶临潇正站在屋外,神色茫然,双眸下一圈浓重的乌青,怕是一宿没睡。 “……” 这又是闹哪出? 陆君庭下意识地向周围张望了一圈,确认了没有人尾随,连忙将人拉进屋子里来。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消停两天,又趁夜出城了?” “没有,”叶临潇有些颓然,“只是想不开。” “你活该。”陆君庭面无表情。 虽然场合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合适,但是这句话终于让他逮到机会嘲讽了。 全京城明里暗里多少事,看着毫无关联,却都是他在背后搅风弄雨。谁让他成天不琢磨着好好做人,非要把天下人都装进他的算盘里去? 陆君庭暗自腹诽,但好歹也没忘了多年情谊,替他到了杯茶,温言安慰,“只是一个人就不止一种心思,你又不是神,却偏要把天下人的心思都算计到,有时候难免要钻牛角尖的。你现在是觉得累了?” “……我觉得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喜欢一个人。”叶临潇垂眸,略一停顿,“远不如和天下人争锋有趣。” 他说了什么? 陆君庭怀疑自己可能是昨晚熬夜看医书,熬出了什么病症。 可是不等他问,这人又无声地笑了笑,“可是她也算天下人里的一个啊,我要是认输了,岂不是更没意思了?” 陆君庭皱了皱眉头,到底是叶临潇病了,还是他病了? 要不还是开两幅安神的方子,他俩各自喝一碗? “你说的这个‘她’,是顾三小姐?”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能了。陆君庭沉默片刻,忽然摇头笑出声来。 “怎么?”叶临潇抬起目光,淡淡地问。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是真的喜欢人家?不过是顾姑娘装得像,带得你也入了戏罢了。和那些名门闺秀比起来,顾姑娘是与众不同一些,可她也是祁国人,而你……你还是想清楚为好。” 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要么是叶临潇的计划以失败告终,客死他乡尸骨无存,要么就是顾云听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哪有什么两全之策?如果其中一个傻一点,不那么精明,那或许还有殊途同归的可能,偏偏这两个又都是善于算计、不肯认输的。 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原来师兄也是这么看我的。” “什么?”陆君庭不解。 “你也觉得,我不是真心?” “难道你是?” 叶临潇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失笑:“我是啊。” 第249章 谓我何求3 日出东方,天清气朗。 青芷居缺了一个小鸾,底下的丫鬟婆子不知内情,生怕小姐还要再赶人走,所以人人自危,尽可能都不在前面出现。偌大庭院一时间又恢复了往常空旷清冷的模样,只有一个丫鬟进出伺候,却成了绮罗。 绮罗端着洗漱的铜盆进屋,以为顾云听还未醒来,正要去喊,推开暖阁的门才发现,屋中空无一人。连忙出去问过院外扫洒的婆子,才知道顾云听一大清早就出门了。 晨曦踏遍人间。 顾云听坐在十三弦顶楼某间屋子的主座上,手里捧着茶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十三弦归到她名下已经有些日子了,何况六层的领事曲州和她,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楼中最核心的几位领事,对她接管十三弦的事都已经有所耳闻,所以顾云听一露面,便被顺顺当当地迎上了幕后大老板的位置。 领事们神情各异,却也都静静地候在一旁,等着顾云听吩咐。 “在下此番并不是为了正事而来,诸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束。”顾云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用茶盖拨弄茶叶的动作也十分漫不经心。 这些人常年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对察言观色之道颇有几分心得,自然看得懂顾云听的眼色,闻言随即笑呵呵地抱拳行过拜礼,纷纷退出了门外,各自回到自己打点的楼层去了。 大老板的意思,是不必因她的忽然到来而耽搁开门做生意,何况她也没什么要吩咐他们做的,看起来应该只是来找曲老板的,他们没必要一直跟在旁边碍眼。 也对,这位新来的幕后大老板明面上的身份是官门小姐,不好直接插手赌庄的事务,对他们也都还不怎么熟悉,估计不会这么快就相信他们的。就算有什么要嘱咐的,恐怕也不会直说。 临走时,曲州略慢了众人一步,回头欲言又止地看了顾云听一眼,似乎心存疑惑,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屋子里就余下顾云听一个,她抿着杯中淡色的茶,漱了漱口。 大概是一盏茶的工夫,曲成双才姗姗来迟。 她看起来是刚醒的样子,头发梳得匆忙,脸上粗略的妆容画得歪歪扭扭,甚至连高马尾都没能打理平整,外衫也是临时穿的,破门而入时才刚把手臂套进袖子里去。 “你找我?”曲成双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茫然。 “……我也没那么着急要找你,你至于弄成这样子就出来见我?”顾云听轻抿唇角,调侃了一句。 “我这样怎么了?”曲成双瞥了一眼摆在墙边的铜镜,早已对镜中邋遢鬼似的自己习以为常,“滥赌鬼都这幅样子,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今日不出门,整不整齐也没什么所谓。说吧,你这一大清早就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还人情。” 曲成双倒是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愣了一会儿,才道:“这个急什么,我现在也没什么棘手的事需要你帮忙啊。”还有这么上赶着还人情的? “我这人不喜欢欠着别人,所以先还了再说。”顾云听微微一笑。 曲成双心下一沉,警铃大作。 她这个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好事啊! “你、你想做什么?”曲成双咽了口唾沫,不甘示弱,又实在硬气不起来。 “又不是坏事,你慌什么?”顾云听“啧”了一声,木椅略向后拗成一个弧度,白净细长的手指推了一下墙边财神像手中的元宝。密门应声徐徐打开,展露出门后的密室来。 她见曲成双一脸茫然,轻笑道,“曲老板不妨先进去看看?” 第250章 空手套你1 进就进。 曲成双觉得莫名其妙,将密室的门推得更开了一些,往深处走。 石室里灯火通明,光线充足。 可曲成双却怀疑自己有那么一阵剧烈的恍惚。 可能是还没睡醒。 “如何,够还你这个人情了么?” 顾云听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指着石壁格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账簿,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都是按照你们之前的顺序摆回去的,每一本都在了,曲老板清点一遍?” 这个石室除了叶临潇和顾云听之外,就只有打理着整个十三弦的曲成双自己知道。先前这些账簿都是她亲自整理摆放的,所以顺序对错,曲成双一目了然。 “你是怎么想的?”曲成双残存的那点困倦顿时一扫而空,皱起了眉头,“当初要走账簿的是你,现在主动还回来的也是你,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只是还你在鸣雁寺中救我家老太太的人情。”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账簿意味着什么?” “十三弦的命脉,和京中各门户中的把柄?”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实不相瞒,本来我借走这些账簿,仅仅是为了肃清家中恶仆的势力而已,其他的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可这是叶临潇送你的,他亲口说的十三弦是给你的聘礼,你还回来,是想悔婚?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把这些账簿退回来的?那你怎么不早还,非要等到现在,你们大婚的事都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才后悔?” 曲成双毕竟是叶临潇的朋友,又在他手下做事,就算嘴上不说,必要时也还是会替后者鸣不平的。 “你说什么呢?” 顾云听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是还个账簿,怎么就和赐婚扯上关系了? “少装!你收下了账簿以后从来都没过问十三弦经营上的事,提起来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敢说你收走账簿的时候没打算把东西再还回来?” “我早就说过了有借有还,我当时是想过物归原主,不过如果我当时还了,只怕叶王爷会误以为我是有心反悔抵赖,所以才姑且留在了手里。这一点你说得没错,不过眼下婚期都已经定了,我后悔什么?悔婚?” 她嗤笑,道,“我何曾说过,这些账簿是还给他的了?” 顾云听凭什么把账簿还给他? 就凭他昨天说的那些话,小心眼如顾云听,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 “那你这是……”曲成双怔了许久,还是不解。 “给你的。” “啊?” “我除了钱财一无所有,只好用钱来还人情,这么大一座十三弦,加上背地里的各项买卖,恐怕都抵得上国库的一半了,买我家老太太一条命,还不够?” 曲成双:“……”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可是叶临潇在大祁的根基,你就这么卖给我了?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利用十三弦,对你们不利?” 顾云听淡淡地道:“随意。” “你这么做,对得起叶临潇?” “我和他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对得起他?” 这话过于孩子气,曲成双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回过味儿来:“……你们别是吵架了吧?” “没有。”顾云听一脸冷漠。 赌气归赌气,可她这么做也有别的理由。 十三弦中的诸位领事都听曲成双的,而曲成双则向来都听叶临潇的命令行事。这么多年情分在先,就算顾云听横空而出,得到了他们的账簿,在名义上把持了十三弦又有什么用? 第251章 空手套你2 账簿里的确有不少名门望族的把柄,可是留着它们危险大过好处。还不如趁早送回来,反正东西就在这里,倘若她今后用得上,也随时都还能再回来。 “欠你的人情我已经还清,这就回去了,曲老板,后会有期。” 曲成双本来还想就吵架的事调侃两句,谁知顾云听拱手行过江湖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哪有这样还人情的,也不问过我,自己就说还清了?”曲成双对着她喊了一句。 “我家老太太的命没那么值钱,你不亏。” 楼梯转角处,顾云听的声音有些远,可还是清晰地落在了曲成双的耳朵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 曲成双气成河豚。 不过,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似乎十分微妙? 她想不通,又担心这种直觉背后是什么不好的事,连忙回到卧房里重新梳洗打扮,再三整理了仪容,将赌庄里的事都交给底下的领事,然后匆匆忙忙地出门去医馆里找陆君庭。 “你是说,顾云听把十三弦的账簿都转赠给你了?” 医馆里陆君庭听她说了个大概,眉头紧皱。 顾姑娘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确切地说,不是送给我,而是和我做了一个交易,把十三弦‘卖’给我了。”曲成双道,“在鸣雁寺的时候,她让我帮她保护长平伯府的老太太,所以答应要还我一个人情。按照她的说辞,她之所以把账簿‘送’给我,就是为了还这个人情,买她家老太太的命。” “她怎么……”陆君庭是温润君子,说不出过分的言语,所以一时顿住,“幸好是你,要是换了什么居心叵测、或是见利忘义之人,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多虑了。” 一旁还未离开的叶临潇轻轻摇了摇头,失笑道,“赌庄里都是我们的人,就算有人想把里面的消息卖出去,也要先打探得到才行。” “你倒是心大,就算更深的消息打听不出来,可是那些账簿上记录了不少高官勋贵后院的把柄,如果他们把这些账簿卖出去,京城还能安宁么?”在这两个人之中,曲成双自然是帮着陆君庭说话的。 她倒是不在乎京城乱不乱,可是陆君庭心慈手软,他在乎,曲成双也就跟着在乎了。 “京城越乱,对我们来说不是越有利么?”叶临潇嗤了一声,不以为然,“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让祁国动荡,好趁虚而入?” 那两人一时无言以对,沉默。 叶临潇知道陆君庭的性子,垂眸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才又笑道,“那家伙聪明得很,这些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火气大得很,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接触十三弦这么久,她大概早就弄清楚了赌庄里的情况,留着账簿不仅没有大用,反而会有危险,不划算。” “那也不该随便把账簿交给别人吧?”曲成双追问。 “如果不是了解你的品性,她是不会把账簿送过来的。恐怕早在鸣雁山上,那家伙口口声声说要还你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既能不让我多心,又能找一个存放账簿的好去处,一举两得。” “你是说,她早就知道,账簿给了我就等于间接还给了你?!” 那她岂不是亏大了?! “恐怕就是这样。这就相当于顾姑娘她借了我们的钱去获利,又拿这笔钱让我们的人给她帮忙,最后又把钱还给了我们,自己半点都不吃亏,反倒让我们白替她做了两件事。” 第252章 空手套你3 陆君庭冷静下来,倒也想明白了,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看向叶临潇,调侃道,“好一招空手套白狼,我是该同情你吃了这么一个暗亏,还是应该恭喜你马上要娶一个精打细算的夫人?” “自然是后者。” 叶临潇笑了笑,从椅子上起来,“我也不吃亏,保护顾家老夫人的事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何况顾云听也不是什么报酬都没给我。” “她给你什么了?”两人都有些疑惑。 “下月十九,我成亲。” 瘦削的青年说着,跨出了医馆的门,飘然离去。 陆君庭:“……” 曲成双:“……” 哦。 忘了这茬了。 “我觉得,像顾云听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叶临潇肯定斗不过她的。”曲成双叹了口气,颇为感慨。 “这也不好说,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动了情也不自知的。” 陆君庭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意。 话音刚落,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与曲成双此刻站得有些太近了,顿时觉得耳尖都烧了起来,连忙侧转过身子,退开了几步,佯装淡定,可连目光都不听使唤,看起来十分不自然。偏偏曲成双神经粗,只发觉眼前的青年再故意避开自己,根本没注意到他垂落的月白发带后通红的耳朵。 “……那个,”曲成双有点尴尬,讪讪地想找点什么话题,可正当她绞尽脑汁琢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不对,等等!” “怎么了?” 陆君庭被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吓得不轻,有些急切地问,口吻中关心的意味几乎都要溢出来,偏偏自己也半点都没注意到。 “顾云听还把自己搭进来了,但是她好歹也得了个没过门的夫君,是赚是亏的确实说不清楚,可叶临潇是真的什么都没损失啊!他什么都没做,送出去的聘礼就回到他手里了!” 曲成双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但是账簿是我送到顾府去的,顾云听向顾家人解释账簿的借口也是算在我头上的,顾家老太太也是我救的,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得到?!被空手套白狼的人其实是我?!” 她勤勤恳恳、脚踏实地经营赌庄容易么?! 为什么最后亏得人是她?! 这对未婚夫妇究竟是什么魔鬼啊?! 啊!!! …… 无论曲成双如何撕心裂肺地唾骂顾云听,后者都已经在街上打探了一圈消息,安然回到顾府了。 皇后娘娘交托的事她还没忘,只是幕后之人居于深宫,想在外面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她不能擅自出入禁宫,而楚凌霜这些天大概都要为她母后的伤势焦头烂额,也没工夫出宫来找她,所以顾云听也没就机会查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不过听说今日对刑部主事官员的三堂会审,太子也被要求出席了。 刑部那些涉事者多半都是太子麾下之人,祁帝此举,也不知是想看看那楚江宸的态度,还是想给他机会,让他保下刑部那些大臣。 君心难测,不过顾云听对祁帝本来就有偏见,所以更愿意相信是前者。 毕竟这个男人多疑,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相信。 顾府的花园里,顾川言正领着一个少年闲逛。四处指点,像是在介绍长平伯府里的构造。 “大哥。”顾云听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打了一声招呼。 顾川言愣了一下,转身见是她,便朗声一笑,问:“看你这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一大清早的做什么去了?” “觊觎东市的糖人已久,所以就去买了。”顾云听信口胡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点什么。 买糖人自有底下的家仆替她跑腿,又何须她亲自走一趟? 正经出门,身边又怎么会连一个丫鬟都不带? 顾川言显然不信:“那糖人呢?” “吃了。” “……” 第253章 似曾相识1 大哥可不好骗。 顾云听叹了一口气,抬头瞥见一旁乖巧清秀的少年,愣了愣,笑道:“小公子怎么在这里?莫非,昨日大哥所说的客人就是你们?” “原来姐姐还记得我和爹爹?”那少年笑起来,左颊一个酒窝,十分可爱,“这可真是巧,本来爹爹还说,有机会要再谢谢姐姐昨日帮忙呢,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顾川言奇怪地问:“你们认识了?” “哦,是昨日我与爹爹去俯仰阁吃午饭的时候见过的,我们的盘缠在船上丢了,身上剩的钱不多,又对京城不熟悉,只听人说起这么一家饭馆,偏偏赶上人多的时候,俯仰阁大堂里没有空桌,只能上雅间去,爹爹担心付不起雅间的饭钱,正担心呢,多亏姐姐将桌子让给了我们,才没当众出丑,给府里添麻烦。” 少年笑着说。 “说这话太见外了,舅父也真是,都到了京城,还要到外面去用午膳。要不是知道他是担心过了饭点开火搅扰,我都要以为他嫌我们府里的伙食不好了。”顾川言玩笑道,“不过云听你也是,怎么能让舅父他们在大堂里挤着,律阳没来过京城,可舅父你小时候不是见过么,忘记了?” 小时候见过的人她怎么会认识? 要是她还记得,那不就说明顾伯爷的药是假冒伪劣的了么? 虽然知道他这说的是客套话,可是顾云听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吐槽了几句。 “川言哥哥说笑了,姐姐也没多大年纪,小时候的事怎么会记得?”少年适时地接过了话,又道,“姐姐叫云听嘛,‘卧听流云’,很好啊。” 他面目清秀,如冰雪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五官生来乖巧,稚气未脱本就讨人喜欢,说话又好听,笑起来那单边的酒窝更添几分甜,却又不让人觉得腻味做作,倒是一副绝佳的皮囊。 顾云听对小孩子的耐心一向比平时多一点,莞尔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方律阳,律吕调阳。” 人长得可爱,名字倒是一本正经。 “这是方姨娘家的侄儿,十四岁了,人很聪明,去年乡试夺了魁,他父亲就想着送他来京城念书,跟在父亲旁边学一些东西。”顾川言解释道,“律阳今后要在府里长住的,趁这会儿父亲上早朝去,我带他在府里各处逛逛,先熟悉起来。” “十四岁乡试夺魁?很厉害嘛。”顾云听道,“不过父亲是个武将,律阳跟他学什么,领兵打仗?” 乡试夺魁又来京城念书,该是想当个文官吧? “只要能多学一点东西就好,”方律阳笑嘻嘻的,和天边暖阳似的明净温暖,“我读书,是为了明事理,想跟着姑父习武,是为了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所以不管是学文是习武,都是有必要的。” 读书只为明理,而不是为了求功名利禄么?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没有反驳,只是顺着话夸赞道:“年纪不大,觉悟倒是高,难怪能夺魁。” 少年的笑容越发明媚,双眸映着光,亮闪闪的。 “对了,大哥答应我的事做完了没有?”顾云听又想起昨天说要归还小鸾卖身契的事,多问了一句。 “已经给她了,不过那丫头犟得很,还是不肯走。” “她醒了?” “嗯,你再三叮嘱,我哪里能不上心?亲眼看过了,伤没大碍,也不知道方姨娘是怎么劝她的,总算是不闹了,药也都是按时吃的,你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 顾云听颇为不屑地嗤笑着,道。 或许是今日天气难得,又或许是方律阳笑容澄澈干净? 顾云听乱糟糟的心事渐渐平复下来,好像一息之间,那些乱作一团的线索也没有那么复杂了。 第254章 似曾相识2 鸣雁山上有人行刺之事还未声张就已经被抹平,快得都不像是朝廷贯有的速度。 当然,顾云听得知刑部主事官员被罢免之事,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此时她正在太子府上做客,是被多日未曾露面的楚凌霜迎进来的。 楚凌霜的精神不大好,眼下一圈浓浓的深色表明,皇后娘娘的状况恐怕不容乐观。她的脸色有些凝重,话很少,反应也比平日慢了不止一拍,很显然是有心事。 她在马车里时,简单告知了案件后续的处理,和刑部三堂会审的结果。随后楚凌霜便将顾云听带进了太子府某间议事的书房,除了招呼侍者上茶之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坐在下首的某张椅子上。 “看来,真正想请我来的人不是你。” 顾云听垂眸盯着杯中清茗,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太子府里,能支使得动楚凌霜的人也就只有一个,除了太子楚江宸,不做第二人想。 这种时候找她来,大概还是与鸣雁山有关? “是我大哥想见你。”楚凌霜眉心拧在一处,心事重重,全然不见从前那种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神采。 “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见我?”顾云听追问。 楚凌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多半是和母后有关吧……这些其实和你没关系,如果是什么危险的事,你完全可以拒绝的,母后她也不会希望你真的因为她而涉险。” “嗯,我明白了。” 顾云听展眉一笑,不置可否。 如果让顾云听去涉险可以保全太子和楚凌霜,皇后娘娘一定是愿意的,只是从道义上不会这么做,因为她很清楚,就算她贵为一国之母,也不可能让天下人都为了她的事前赴后继、舍生忘死。 心存道义,并不会轻易违背,这对顾云听来说就足够了。 “大哥怎么还不来……”楚凌霜眉心皱得更紧,有些不耐烦起来。 人是他说要请的,结果人到了他又迟迟没有露面,这是个什么说法? “急什么,你看窗外。”顾云听笑了笑。 楚凌霜饮茶的动作一顿,回头正对上书房窗外的那株骨里红。 还算冬日,不过一连几天都是异于寒冬的艳阳高照,红梅不知怎么竟有些打蔫了。红梅下,温文尔雅的青年带着一贯柔和的微笑,伸手折了一枝,配在一个曼妙少女的鬓边。 骨里红的颜色娇艳,越发显得那少女的面容清秀素丽,只有颊边两丛红云与红梅相衬,娇艳动人。 “嘘。” 顾云听先一步捂住了楚凌霜想要大喊的嘴,往屋子里带了几步。 打扰别人浓情蜜意是要被套麻袋的。 “你干什么?”楚凌霜忿忿的,怒意中倒是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气,“他喊我们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看他和别人甜蜜恩爱?” “你也别这么着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做的。”顾云听小声地说着,又探了一眼窗外,问,“听说太后娘娘替殿下选了一位太子妃,想必就是这位姑娘了?她是谁家的女孩子,怎么先前都没见过的?” “不是皇祖母选的人,父皇拟定的名册上总共也就两个名字,另一个是咏定侯家的嫡女,门第倒是过得去,却在娘胎里落下了病症,连人都认不清的。皇祖母也没得选,就定了这一个了。” 楚凌霜说起这事时有些冷淡,似乎对祁帝也有几分不满。 分明上元宴的时候父女关系还不错,转眼就变了样子,这家伙大概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 顾云听想了想,问:“陛下选的人应该也不会差,这位姑娘看起来很好,模样出挑,身材也好,性情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 第255章 似曾相识3 “是罗老相爷的嫡亲孙女,罗栩姒。” 楚凌霜淡淡地回答道。 罗老相爷这个称呼顾云听是听说过的,他是大祁名相,也是朝中最具声望之人,未及弱冠便金榜题名,太祖皇帝还在位时入朝为官,历三朝而不倒,门下也有弟子无数,提起大祁的文官,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不过他的子孙中却没有走仕途的,自从相爷辞官退隐后,便与官场没什么关系了,旧时的门客、学生也都不知去向,如今的朝野,罗家除了一个好名声之外,什么实权都没有。 顾月轻现在的名声再不济,才学却还是真的,背后的长平伯府也没有真正想放弃她的打算。四皇子娶了她,至少还能靠长平伯府的表面风光吸引一批武将投靠,可这位准太子妃进了太子府,又能为楚江宸带来什么好处呢? 太子手下的势力多半都是京城文官,没有兵权。罗家虽有声望,可这声望早已成了虚无的东西,真正手握重权的人大多只是表面尊敬,他们的恩师并不是罗老相爷,甚至有很多人的恩师与罗老相爷政见相左,明争暗斗多年。 与罗家联姻,楚江宸或许能得到一批白衣文人的投效,不得不说,在盛世中这些书生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可如今的天下并不是他们最好的战场,绝对的兵力面前,这些人的力量很难被发挥出来。 这么一看,楚江宸的确处在了弱势。 不过楚凌霜应该不是会为了这些而不高兴的人,在她眼里,权力之争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不喜欢她?”顾云听明知故问。 “和罗栩姒倒是没什么关系,母后的伤势不容乐观,皇祖母上了年纪,又在山上受了惊吓,回来以后也病倒了,后宫不能一日无主,父皇便把凤印交给了敬妃。你是没见过敬妃那个人,小人嘴脸,能把人给气死。” 楚凌霜眉头紧皱,十分厌恶,一连串吐槽就和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 “她看父皇给大哥定了太子妃,想着罗家在朝中的声望定能帮大哥稳固地位,眼馋了,就缠着父皇也要给七皇弟选正妃。七皇弟和我同龄,后院里就只剩一个正妃的位置还空着了,小小年纪就姬妾成群,一看就和他娘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父皇禁不住那狐媚子的手段,竟然真的同意了!” “……” 顾云听还以为她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来就为了这个? “那后来呢?选定的七皇子妃,是什么人?” 楚凌霜撇了撇嘴,没好气地道:“你知道庄王么?” “大祁就这么一个异姓王,谁不知道?”顾云听挑眉,笑了一声。 庄王杨止一,大祁西南的兵权都握在他手里,称他一声西南王都不为过。不过相对而言,手握重拳便要付出代价,杨止一身在西南,可是他的亲族却一直被留在京城,除无战事的年节之外,一家人都不得团圆。 但撇开这些不谈,朝中一干武将之中,只有他手中的力量最为强大。而七皇子的势力本来就不见得比他的两个哥哥弱,敬妃和献贵妃常年争宠的结果也是旗鼓相当,如果他真的得到了庄王的支持,那么的确是如虎添翼,有资本扬眉吐气了。 “庄王在京中有一个女儿,叫杨筠宓,正是待嫁之年。不过其貌不扬,也没什么出众的能力,虽然老实本分,但是胆子比当年的你还小,平时都躲在家里不常出门。你说敬妃挑了这么一个人给她的儿子当正妃,是什么居心还不明白吗?” 顾云听点了点头,选择了附和:“嗯。” 什么居心? 自然是找死。 第256章 合作与否1 别的不说,就以祁帝多疑的程度,怎么可能容得下自己的儿子和心腹大患联姻?四皇子楚见微是木已成舟,出于情面他不得不应允,可敬妃母子却是自己张口讨要的,这性质可是截然不同。 主动提出要与西南王的女儿结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自己还洋洋得意恨不得将这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恐怕是和自己的命有什么过节,才能做得出这种傻事吧? 顾云听嘴角上扬,抬眸越过窗格,正瞥见窗外的青年和少女已说完了话,一个老仆引着少女离开了。楚江宸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转身时正好与顾云听四目相对。 他怔了怔,展露一个刚刚好的浅笑。 青年一身质地不凡的玄色衣衫,气度贵气逼人,那份温文尔雅的气质便成了一种从容不迫的威仪,恐怕也只有皇家教养的熏陶才能养不这样的人来。 他身旁的那株骨里红因风轻颤着枝稍,抖落数瓣妖异的花朵,分明楚江宸站的位置正好,可梅瓣却一片都没有沾在他的身上。 这才是帝王。 顾云听心下感慨,面上却分毫不显,回了一个不失礼数的微笑。 “大哥好雅兴,”楚凌霜不满地抱怨,“先前催我去请顾三姑娘来像催命似的,结果人给你请来了你又不露面,自己跑去和未婚妻谈笑风生,怕不是有心涮我?” “抱歉,没想到罗姑娘会忽然登门造访,让顾姑娘久等了。” 楚江宸道歉的神情很诚恳。 越是这样,顾云听才越觉得不好。 能让堂堂太子为了这样的小事向她道歉,只怕对方找她来,是真的别有深意。 既然是有事相托,那她还假惺惺地客气什么? “不碍事,”顾云听略一点头,毫不心虚地收下了这份歉意,“殿下急着寻民女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嗯。” 楚江宸应了一声,绕了小半间屋子从书房的门走了进来,看了楚凌霜一眼,笑道,“是有要事相商,阿五先回避一下吧。府上新来了一个南方的大厨,做甜点的手艺是一绝,你不妨去看看,回宫时也带一些给父皇母后尝尝,倘若他们喜欢,改日,本宫再将人送到御膳房去。” 他这么说,显然是要支开楚凌霜。 后者再怎么迟钝也不是真傻,自然听得出来。她有些踌躇地看向顾云听,目光中满是询问的意思。 毕竟是她把人带过来的,现在要留顾云听一个人和楚江宸谈,她是不放心的。 顾云听察觉到视线,回望过去,微微颔首。 她能有什么可担心的? 怎么看,都是太子殿下有求于她吧? “想要个糖人。”顾云听背对着太子,向楚凌霜比了个口型。前两天刚糊弄完顾川言,大哥还没信呢,当然要带一个糖人回去欲盖弥彰。 顾云听笑得像只蛊惑人心的花妖。 “……”她都快担心死了,这个女人竟然还想着糖人?! 楚凌霜一脸冷漠。 …… 门被关上,书房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气氛一时有些僵。窗户还开着,沉默里,窗外红梅因风起舞的姿态格外夺目。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真正离开,楚凌霜的背影出现在庭院的小径上,逐渐走远了,顾云听才叹了一声,回眸笑问:“皇后娘娘先前对民女说过一些事,太子殿下今日召民女前来,想必正是和这些事有关系?” “不错,”楚江宸也开门见山,“顾姑娘聪慧过人,应该明白,鸣雁寺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那么,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想与姑娘做一个交易。” 楚江宸负手而立,双目直视顾云听,气势压在对方心口,却仍眉眼含笑,“一个姑娘一定会感兴趣的交易。” 第257章 合作与否2 楚江宸的长相随祁帝更多,好看也是好看的,却与叶临潇那种好看截然不同。其实五官上他们各有千秋,却也相去不远,主要还是气质差别太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类人。 太子殿下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又不像陆君庭那样淡泊无争。他是在权势中摸爬滚打却出淤泥不染的君子模样,光明磊落又不失手段,是文人最推崇的君子做派。 至于叶临潇,虽然他平日里装得也像,不过眼神里的算计有时候并不是说藏就能藏得住的。 顾云听暗自想着,不禁怔了一怔。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已经习惯性地把叶临潇当作参照物,去判断别的人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太子知道民女想要什么?” 顾云听正视这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青年,不卑不亢,挑眉反问。 “顾家的太平。”楚江宸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些话,“鸣雁寺的事,母后已经与本宫说过了,顾姑娘不惜以身犯险冒死相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所以,母后想交给顾姑娘的事,本宫还想再问一次,姑娘可愿意与本宫合作?” “筹码是,殿下会保证顾家的人在大祁安然无恙?” “人一生不过百年,帝王大多不长寿。所以这个保证可能不会太久,但是至少本宫活着的时候都有效。只要顾家人不过分,本宫保证,他们绝不会因为朝堂之事而受到牵连。” “如何保证?” “丹书铁券或是圣旨,都可以。” 顾云听没有说好或是不好,只是又问:“这么大的事,皇后娘娘是因为事发突然无人可以托付,所以才找上了我,可是殿下现在有很多选择,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召我来说这事?” 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交易,那么买卖双方自然就是平等的了,顾云听实在也不习惯一口一个“民女”,索性改了口,也算是试探楚江宸的底线。 “因为这个交易,只是针对顾姑娘你一个人的。”楚江宸并不在意她自称什么,笑了笑,也从善如流地改了自称,“其实姑娘家里的事,我多多少少都了解一点,长平伯是一家之主身负重任,轻易不可能答应用全家人的性命冒险,如果我贸然找他商议此事,他恐怕更愿意把我说过的话转述给父皇。” “也对,父亲和陛下走得近。”顾云听点了点头,认同他的观点。 如果太子对顾伯爷说这些,后者肯定会原封不动地把这番话转达给祁帝,太子会不会受牵连与他无关,但他却可以借此重获一些祁帝的信任,多支撑一段时间。 “顾府女眷之中并没有我需要的人,至于川言……我和他也算是从小相识的朋友,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能为我所用。不过从目前看来也只是我一厢情愿,他心中有顾虑。” “殿下如此坦诚,看来的确是真心实意想与我谈这些。大哥背负的责任也不见得比父亲少,殿下能体谅是再好不过了。实不相瞒,我与大哥谈过此事,其实目前来看,长平伯府最好的出路也就只有与殿下合作这一条。毕竟叶王爷一来,长平伯府的头上就像是悬了一把利刃,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分明是与自己生死攸关的事,偏偏她云淡风轻得好像只是一个旁观者。 楚江宸心念一动:“那么姑娘又为何要答应这桩婚事?” “赐婚之事,云听岂可违抗?”顾云听挑眉,口不对心。 “父皇原本意属府上的二小姐,观梅宴之后,顾伯爷必定早有预料。如果姑娘真的有心避开,应该是能做到的。” 第258章 合作与否3 顾云听还以为,这位太子也和楚凌霜一样,想教唆她抗旨拒婚呢。 好在这人还没那么糊涂。 “那么殿下认为,我这么做有什么理由?” “叶临潇容貌出挑手段也不错,眼下虽在大祁‘做客’,可如果一时不防,只怕连整个大祁江山都要被他算计去。”对于这个人,楚江宸似乎也颇觉无奈,苦笑了一下,“他那样的人,能吸引顾姑娘一点都不奇怪。” “唔,殿下对叶王爷评价颇高,可说句不恭敬的话,姑且不论叶王爷的品行,他目前还只是个质子,以长平伯府的处境……如果和他牵扯上关系,稍不留神可就是灭顶之灾。”顾云听不以为然,“只不过有些事躲得过一时却躲不过一世,不如坦然接受,还能化被动为主动。” 楚江宸勾着唇角,点了点头:“嗯,这也是姑娘现在还站在这里与我谈合作的理由。” “所以我的答案其实殿下很清楚,不过您也明白,在家父眼中,我与大哥都还年轻,许多事他都不大愿意让我牵们扯进去,平时也有诸多隐瞒,这件事我不能去问他的意思,也做不了主。况且,您与娘娘所求之事太大,顾云听只是个寻常的闺阁少女,恐怕帮不上多大的忙。” “姑娘自谦了。诚然,单论武功和才智,姑娘或许并不是最拔尖的那一个,可是综合起来却十分难得。姑娘的反应很快,也没有那么多死板的原则,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者说川言听你的,如果我劝动了顾姑娘你,那么也就相当于劝动了川言,不是么?” “既然殿下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推辞也显得矫情。不过,合作也分很多种,我并不能保证每一件事都会听从殿下的调遣,又或者说,我愿意和殿下做这样一个交易,却不代表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下属,用自己的命做买卖已经是底线了,我并不愿意听命于什么人,就算是殿下也不行。” 顾云听顿了顿,“殿下耳聪目明,一定听说过顾云听行事向来嚣张跋扈,所以这次也是一样的。殿下或许可以再考虑考虑,因为有可能我今天答应了你,之后却什么也不做。” “如果这是顾姑娘提出的条件之一,本宫……我,可以接受。” “哎呀,殿下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出了这个门就反悔,然后把今天殿下说的这些话都告诉陛下?”顾云听笑侃道。 “就算是为了阿五,顾姑娘也不会这么做的。否则在鸣雁寺中又何必为母后和阿五做这么多?”楚江宸挑眉,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其实就算她去告发,没有证据也是站不住脚的。 何况日后夺嫡的博弈还长,没有顾云听,楚江宸也未必会输。 顾云听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做什么事,总要考虑周全的。至于她提的条件么,楚江宸早听楚凌霜说过这个人的性格,能猜得到。这么傲气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向别人低头?阿五那丫头不会算计人,可看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不过也正是因为楚江宸知道顾云听的品行,所以才敢答应她这么放肆的条件。因为只要是公平坦诚的交易,只要顾云听答应了,就会尽力。 “其实顾姑娘不必顾虑太多,毕竟,姑娘不愿意做的事,外人强加干涉也没有用不是么?” “殿下这都是听谁说的?”顾云听有些想笑。 虽然他说得也没错,可是这么听起来,这楚江宸是相信她无所不能? 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阿五说的。” “……”楚凌霜还真是,意外地了解她啊。 顾云听好笑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么殿下说的这个交易,我答应了。” 第259章 匿名警告1 皇后和太子提议的事,顾云听早就考虑过,所以答应下来也不是什么意外。只不过,她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想通,为什么皇后母子会来争取她的立场? 按楚江宸所说,他真正需要的是长平伯府的立场,只是顾伯爷不会松口,顾川言犹豫不决,所以他才把目光投到了顾云听身上。或许女孩子家考虑的东西不多,也好骗,又或许是看穿了她在长平伯府的地位,认为,就算她听劝不动顾伯爷,也能说服顾川言? 也有些道理,不过恐怕还不止,或许还有一些事,只有女儿家才能做得到?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她没有证据。既然楚江宸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思,顾云听也就不再多问了。 “对了,关于鸣雁寺中的幕后推手,姑娘查到什么了吗?”楚江宸问。 “线索不多,对方处理得很漂亮,连黑市里都没有传出风声。”顾云听摇了摇头,神色满是遗憾。 当天的漏网之鱼大概不多,何况就算有人逃了,恐怕也不会知道太多,更不敢泄露出来,怕招惹杀身之祸。 楚江宸愣了一下,不禁笑了:“姑娘当真神通广大,连黑市的情况也能打探得到。本宫今日的决定应该是选对了。” “殿下说笑了。” 顾云听这样的人,进了黑市反而像是游鱼入水,那里对寻常人来说是危机重重,可对顾云听,却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所在,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样的地方,她怎么可能舍弃? 顾云听垂眸盯着手边的茶盏,若有所思,“如果真的要查,还是托付给宫里的人最妥当。皇后娘娘托付的事云听恐怕是做不到了,望殿下恕罪。” “那么顾姑娘认为,谁更有可能做这种事?这总不难回答吧?” “都是大人物,云听怎敢轻易妄加揣测?” “此处没有别人,姑娘不必忌讳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都有可能。” 顾云听红唇轻抿,答了一句废话。 “这是怎么说?” “毕竟没有证据可以作证猜测,自然没办法一口咬定幕后之人是谁。何况就算找出了一手策划出这件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事实,或许她背后还有什么人推波助澜,而她机关算尽,也只是一枚棋子?”顾云听笑了笑,眸色略有些沉。 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就是叶王爷,好歹是准夫妻,顾云听断然没有把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 “还有么?”楚江宸问。 “鸣雁寺的大火,殿下可曾听说了?” “略有耳闻,火起得突然,也没有人看见是谁放的火。本宫总觉得此事与对方或许并没有关系,而且阿五好像知道一点内情,不过什么都没说,是因为和顾姑娘你有关系么?” “当时我们都在山神庙,距娘娘们的院子隔着不少路,怎么可能有什么关系,殿下不要多想。” 顾云听顿了顿,继续面色如常地说着: “不过这场火的确帮了大忙,或许也能作证幕后之人与宫中女眷有关的猜测。从山上回来后,我们也听宫人说起,火势蔓延到屋舍之前,献贵妃和敬妃及其身边的侍女都不在房中,可等火势烧到房子了以后,众人找不到她们,又回屋子里确认,她们又凭空出现了。”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人故意想拿她们做幌子,混淆视听,所以才放了这把火?”楚江宸有些慎重地想再确认一次。 顾云听摇了摇头:“不会,火起得突然,对方再怎么精于算计,也不大可能会料到这个。” 第260章 匿名警告2 在寺庙中放火是顾云听临时起意,对方也是人,还能什么事都算得准不成? 楚江宸挑眉,似笑非笑,问:“姑娘怎么知道这场火是突发状况?” “自然是因为……” 顾云听正思忖,险些下意识地将实情脱口而出。 “因为什么?”楚江宸追问。 “放火的人是五公主追出去之前,早就安排好的,她也是算好了在火烧到屋子之前,屋子里的人一定都能被禁军带出去,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顾云听一本正经地道,“原本这件事五公主不让我们说,也是怕有心人知道了那这个做文章,不过殿下和公主是嫡亲的兄妹,自然不会有这个顾虑。” 这也不算是什么过错,毕竟救了皇太后和皇后、五公主三条皇室人的性命,推到楚凌霜头上倒也无所谓。 顾云听说得太自然,完全不像是说谎,理由也并不是完全站不住脚,所以楚江宸姑且也就信了,点了点头,道: “阿五竟也学会了留后手,难得。是这样的话……假如母后如她们所愿,煽动镇国将军府起兵,或是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本宫的地位就会不稳,最能从中得利的人,也的确就在献贵妃和敬妃之间。本宫原先还想,对方会不会只是想在祈福大典上引起混乱,令大祁动荡。可如果罪魁祸首是这两个人的话,倒是本宫想错了。” 在楚江宸眼中,提起令大祁动乱的直接受益人,首当其冲的多半就是叶临潇。 不过这么快就被顾云听的说辞吸引了注意力,说明他虽然怀疑,却也没查到什么证据。 可惜了,他离部分真相本来就只差了这么一点点。 “能在刑部高官都未察觉的状况下,带出这么多死囚,这可不是寻常宫人可以做得到的,所以……啊,我不过是揣测,没有证据的。我只是觉得,操纵这一切的人是献贵妃或者敬妃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因为两位娘娘同住,所以操纵者下手时只能先弄晕另一位娘娘和宫人。”顾云听道。 “其中一个人一手策划了这一切,然后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拉上了另一位作陪,这听起来也不无道理。”楚江宸若有所思地道,“又或者这一切是两人联手所为?可是目前来看,对方所为都十分谨慎,除了临时从天牢中劫出的杀手之外,还有不少人是她的下属,听她吩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亲自出面?” “既然小心谨慎,有些图谋自然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毕竟人心隔肚皮,行危险之事的人,往往都会把最关键的部分藏起来?不过此番图谋并不能看出她的最终目的,想必是还有后手,殿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多谢姑娘忠告。那么以姑娘之见,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献贵妃和敬妃之间,谁的嫌疑更大?”楚江宸思忖片刻,又问。 这些问题,显然答案都已经在他心里了。只是还对顾云听的能力有所顾虑,才一再询问。 说是考验也毫不为过。 顾云听心下了然,微微有些:“听五公主说,皇后娘娘受伤之后,凤印被交给了敬妃娘娘保管,而七皇子也被指婚,要娶西南庄王家的小姐为正妃,风光一时无两。要说受益么,自然是敬妃娘娘母子更有可能。” “嗯,原本刑部的几位高官因渎职之罪被撤,新上任的官员也是七弟的从属。”楚江宸微笑颔首,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面前的少女,问,“还有什么吗?” “风光无双,却也成了一个新的靶子,何况七皇子殿下毕竟不是嫡系,名不正言不顺地为自己招揽筹谋,实在太过张扬了。” 第261章 匿名警告3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顾云听是不信这一条,可她也不是什么掩耳盗铃的人,她只是不相信林中秀木都会被风摧折,而不是不信风会摧折秀木。 她想了想,斟酌过用词,才又继续说,“鸣雁寺的事,幕后之人做得很细致也很谨慎,应该是个思虑周全的人,应该会更……聪明一些,敬妃娘娘所为,和那个人的手段并不像,但也不能就此认定此事与她无关,因为有时候,反其道而行或许能更快地洗脱嫌疑。” “不错,又或者,是鸣雁山之案背后有高人指点。”楚江宸顺口接了一句。 “……” 没准还真有,连叶临潇都掺和在里面了,难保不会有更多人帮着密谋。 “对了,请殿下恕云听斗胆,不知皇后娘娘的伤势——” “不容乐观。”楚江宸唇边的笑意渐渐散了,眉间也有几分忧虑,“御医和京城附近的名医都问遍了,也没什么办法,如今只是勉强靠药吊命。近年来江湖上有一位陆姓神医大隐于京城闹市,他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却也束手无策,只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陆君庭?” “对,顾姑娘也认识他?”楚江宸有些诧异,转念又恍然明白了过来,“哦,本宫倒是忘了,姑娘捉山贼的时候,那陆神医也是在场的。” “对,算起来‘神医’对我有恩。” 顾云听垂眸,倒是没想过他们连这人也已经请过了。 虽然陆君庭和叶临潇一伙儿,但是以他的风骨和傲气,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如果连他都说没有办法,那么恐怕皇后娘娘的状况是真的不大好了。 难怪楚江宸这么着急要找她来。 …… 顾云听一直在太子府留到午时末,才与楚凌霜一同离开,临下马车前,还与楚凌霜串通好了关于鸣雁寺大火的供词。 长平伯府前人来人往,却也宁静安详,是世人最常吟咏的岁月静好。 “嗖!——” 长箭从不知名的方向朝着顾云听的后背破空而来,少女有所察觉,连忙闪身避开。“铮”得一声,箭镞钉在了长平伯府大门右侧的金字对联上。 这一箭的力道很足,整个箭尖都几乎要没入突起的狂草之中。 街上的游人都被这一场变故吓住,乱了心神四下逃窜,旁边的小厮也连忙看向这一支冷箭的来处,却一无所获。 箭杆上穿着一张薄纸,顾云听掌心发力,将箭从木柱上拔了下来,拆了信纸。 纸上只有四个血红的大字:闲事莫管。 “……”是威胁? 楚凌霜的马车还未走远,发觉了街上的异常,也连忙令车夫调转方向折了回来。 “没事吧?”楚凌霜跃下马车匆匆赶来,忧心忡忡地问。 “人倒是没事,只是我家这柱子恐怕不太好了。”顾云听惋惜地瞥了一脸自家门上的对联,那几乎辨不清字形的狂草中间多了一个深孔,再加上她拔箭时又带出了些许木屑,卡在孔中,突兀又难看。 楚凌霜:“……” 这家伙抓重点的本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怪异。楚凌霜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抓了抓头发,问:“信纸上写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让我少管闲事安分守己,还特意用了猪血,血迹都没干,啧。”怪吓人的。 顾云听毫不吝啬地摊开了信纸,递到了楚凌霜面前。 血味扑面而来,楚凌霜拧着眉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是谁做的,太过分了吧?” 顾云听颇为好笑地看着她:“是有点过分了,明明是来送信的,却故意往我身后放冷箭,这是料定了我会对此有所察觉,而且确信我能够躲得开的做法。这个人太看得起我了。” 第262章 务必光临1 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盯着楚凌霜,后者被她看得发毛,却又不甘示弱,眯着一双杏眼回望过来,问:“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难道还怀疑这是本公主安排的不成?” “正月十五上元节,我曾有幸目睹过公主殿下的墨宝,虽然将墨水换作了猪血,可是这字迹却骗不了人的。”顾云听弯着唇角,“如果真是对方的人,不会这么好心的。” 她们能连将刑部大牢中的死囚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如果真要对付她,想来也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没必要做这种无意义的警告。 “怎么可能是我的笔迹!我的字怎么可能这么难看?”楚凌霜犟道。 “左手写的?” “……”行吧,算她输。 楚凌霜认命地挠了挠后脑勺,“你怎么回事,连左手字都能认得出来?”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顾云听笑得狡黠。 “……” 楚凌霜快哭出来了。 还是她高估了顾云听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顾云听诈了,怎么就没长个记性! 五公主殿下悔不当初。 “说说吧,你这究竟是怎么想的,弄这么一出?”顾云听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挑眉,问,“要是真的伤到了什么人,你也不在乎?” 楚凌霜摆了摆手,不以为然:“不可能伤到人,我特意吩咐了他们要趁着没人过路的时候,对准了你再放箭的。” “……不是,我们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不是苦大仇深,为什么要对下属做出这种吩咐? 顾云听忽然怀疑人生。 “误会了,如你所说,我知道你肯定躲得开的。”楚凌霜眼见事情败露,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一股脑地坦白道,“近些日子母后和大哥总是背着我议事,还总吩咐了人在外面守着,连偷听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猜肯定和鸣雁山上发生的那些事有关。” “这关我什么事?”顾云听问。 “当然有关系,母后的伤情……不大好,她现在强打着精神也要和大哥商议的肯定不是小事,昨日大哥从母后宫中出来,就让我今早找你去太子府,今日天没亮的时候又派人进宫来催,也就是说他和你谈的事,肯定和他与母后谈的事有关系!” 此地人多眼杂,虽然小厮们见她二人说话,都有意避开了一些,却也没走多远。 楚凌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不过好在还没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一直都压着,听起来十分神秘,虽然形容不太确切,但实在有些像异时空里对老师家长打小报告的孩子。 “我明白,你是不希望我涉险?就算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找我商议的事,关系到他们的未来,你也不希望我牵扯进去,是这意思么?” 顾云听的视线落在金字对联的箭痕上,若有所思地问。 “宫里的事错综复杂,我虽然也不是全都明白,但也知道肯定凶险异常。这是我家的家事,和你并没有多少关系,所以不希望你因此而出事。母后的伤……也是因我而起,我知道这种感受,所以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鸣雁山的峡谷中,皇后娘娘的确是因为替楚凌霜挡箭才受了伤,也难怪她会心生愧疚。 顾云听不会安慰人,沉默了片刻,问:“这猪血,是从太子府的后厨中取的?” 楚凌霜讪讪地道:“对啊,写完还没来得及晾干……” “这份好意我先谢过,之后再慢慢考虑吧。”顾云听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鸣雁山上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为什么非要主动往火坑里跳?”楚凌霜急了,“如果只是因为你把我当成朋友,完全不必做到这一步。” “想多了,无利不起早,人都是一样的。”顾云听嗤笑,“我不是白做工,要领好处的,有买有卖的才是交易。” 第263章 务必光临2 楚凌霜一时没反应过来,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替殿下做事是有条件的,帮你还只是其次,所以你说的这件事,不仅我有关系,关系还不小。”顾云听又补充道。 “……” 楚凌霜双唇张合,到底没说出话来,喃喃了半晌,破天荒地骂出一句知名不具的脏话。 “算我自作多情了好吧!你就继续作妖吧,等哪天你要是死了,我一定给你收尸,烧一车纸钱让你逍遥快活!”楚凌霜骂了一句。 虽有些失望,却也不算太生气。 果然嘛,这才是顾云听能做得出来的事。 “不急。”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莞尔时眉眼如桃花映面,唇如朱砂点缀,好看得令楚凌霜发毛。 她每次这样笑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 楚凌霜心虚地退了一步,声音不自觉地轻颤着,问:“你想做什么?” “说什么呢?你是大祁的五公主,我一个普通官宦之家的姑娘,能对你做什么?”顾云听轻嗤,还不等楚凌霜松一口气,又道,“两件事,第一,这对联上无缘无故多了这么一道痕,太丑了,门面上有失气派,若换了别人我也追究不了,不过既然是五公主您做的,那么您看这翻修门面的事——” “行,”楚凌霜有苦说不出,“我回去就命人把钱送来!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来管你的闲事!” “好说,如果付钱的话,五公主尽管来作践我们府上这些旧货。” 顾云听笑意盈盈,恶劣得让楚凌霜忍不住想揍她。 “第二件事呢?”楚凌霜没好气地问。 “这第二件事——”顾云听略停顿了片刻,朱唇微抿了抿,“皇后娘娘受伤的事,并不是你的错,要责怪也该怪那些意图不轨的人,你大可不必上赶着替那些罪人背锅。” “……” 楚凌霜还以为这家伙又要得寸进尺,没想到她竟也说了句人话。 “我知道……只是如果不是我冲动,中了他们调虎离山的圈套,也不会受伤,成为母后的拖累。如果当时我没又追出去,而是守在屋子里,那么母后她们就不会被人劫走了。”楚凌霜眉眼低垂,有些丧气,“我是为了保护她们,没想到反而害了母后,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还是过意不去。如果母后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 “你更要振作起来才对吧,否则岂不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顾云听打断她,道,“皇后娘娘受伤,除了对方的人之外,没有人心里是好过的。但是啊,对方显然有所图谋,如果你总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一直灰心丧气的话,难免就会有破绽。你总该知道有破绽意味着什么吧?” 习武之人最忌心神不定,否则与人过招时很容易露出破绽,如果双方原本旗鼓相当,就意味着她有很大的概率会输,会死,甚至会拖累自己身边的人。 “我懂了,”楚凌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母后也不会希望看见我一蹶不振。” “一蹶不振倒也不至于,我看你其实也还蛮有精力的。”顾云听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门柱上的箭痕,“还有心思弄这些小花招,我觉得皇后娘娘对你应该还是能放心的。” 楚凌霜:“……”她越来越不想和这个人说话了! “噢,对了,我听说,今年二月十二的花朝大赏还要如期举行?”顾云听问,“可是,如果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都卧病在床的话,谁来主持?” “献贵妃。” 楚凌霜对敬妃深恶痛绝,可提起这献贵妃倒是没什么厌恶的情绪,“前两年母后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筹备的事都是献贵妃做的,她当年的才名并不比顾月轻低,入宫之前,别说是大祁,就连霆国和西南那些小国都听说过她的诗稿画稿,由她来举办这个花朝大赏,再合适不过了。” 她说着,顿了顿,觉得有些新奇,又问:“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花朝大赏从来都只是那些闺阁小姐才会 第264章 务必光临3 琴棋书画,写诗、跳舞、斗茶与一展歌喉,京城里的女孩子对花朝大赏趋之若鹜,便是想借自己最拿手的才艺一鸣惊人。 类似的场合其实也不少,只是多半都只是比试其中一项,出挑的人自然一步登天,可机会只在那么几个人身上,远不及花朝大赏海纳百川。 何况,花朝大赏的门槛并不高,官宦之后皆可参与其中,比起其他的宴席,更受众人推崇。 顾云听对什么“一鸣惊人”是没什么感兴趣,倒是很想见一见敬妃和献贵妃。她将箭塞回楚凌霜手中,一笑:“要去的,毕竟过不了几天就嫁人了,这么热闹的地方,不早点去见识见识,明年就没机会了。” “……见识见识,合着你就是去看戏的呗?”楚凌霜不禁小声地吐槽了一句,想着也没什么别的事,便告辞回去了。 “钱别忘了。” 顾云听叮嘱了一声。 …… 楚凌霜刚离开不久,顾伯爷就经不知情的小厮通传,匆匆忙忙地赶了来。他张望了一下,很快就注意到了门联上的箭痕,又不解地看了顾云听一眼,问:“怎么回事?” “没事,只是一个误会。修整门面的钱对方会送来的。”顾云听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顾伯爷更茫然了,又仔细地检查箭痕,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跟我进来。” 暖了多日,天气总算是记起了自己还在冬日。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到了这会儿却有浓云浮了过来,挡住了阳光,阴沉沉的,便立刻添了三分寒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天气倒也算是应景。 顾云听跟着父亲进了书房,数日没来,院墙下的花圃里零星多了几支初开的花,不过恐怕是挨不过接下来的倒春寒。 顾川言正陪着方律阳在院子里拆招,见顾伯爷回来,都停了手,站定行礼等待吩咐。不过顾伯爷此刻有话要和顾云听谈,没工夫指点,便三言两语令他二人继续,才又转身让顾云听跟他进书房里去。 “父亲是要问那支箭?” 顾云听站在书房的窗边,目光望向窗外,从袖中取出刚才穿在冷箭上的信纸,抬手递给了顾伯爷,“只是五公主恶作剧罢了,不必担心。” 这会儿信纸上的猪血差不多已经干了,却还有一股子腥气。 顾伯爷原本还以为是门口人多眼杂,所以她不愿意多说,没想到事实本身就只是这么简单。一时有些发怔,却又发觉了一丝不对劲:“五公主为何要提醒你莫管闲事,你是背着我们在外面做了什么?皇后娘娘忽然病倒,五公主因此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怎么会有闲心恶作剧?” “父亲对我也太不放心了吧,”顾云听嗤笑,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又像是无奈的轻笑,“只是五公主因为上次遇刺的事,担心我也会遇到危险,一时会错了意,才会闹这么一出。” “你们今日去了何处?”顾伯爷显然不相信她的这套说辞。 “太子府,太子殿下和罗老相爷家的嫡孙女订了亲,罗姑娘今日就在太子府中,五公主就想去见一见她那位没过门的嫂子,又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去,所以特意拉上了我。” 顾云听垂眸,沉吟片刻,又笑道,“父亲是担心,太子手下的人出了事,担心其余几位皇子后来者居上,动摇他的地位,所以特意找了我去,想借此获取长平伯府的支持?” 顾伯爷对此没有反驳,却也正意味着默认。 “多虑了,就算他真有这个打算,也该找父亲您才是。”顾云听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笑着说。 第265章 姨娘回府1 的确,太子找顾云听谈这件事,谈成的可能性最大,而被发现的可能性却最小。 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他才故意没有直接找上顾川言。 顾云听想着,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他就是找大哥商量都比找我商量合适吧,我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代表整个长平伯府么?” “也对,是我多心了。”顾伯爷点了点头,苦笑着感慨道,“其实,与太子府联手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只是还不够稳妥……唉。静待时机吧。” 顾云听心念一动:“如果时机一直不来,就等死么?” “……不会。” 顾伯爷的口吻很笃定,像是备有后手,却没有解释的意思。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 天气有些阴沉,却还是有光破云洒落人间,不算亮,却也不算昏暗。 院子里,顾川言没有再给方律阳喂招,而是干脆利落地打了起来,手中的木剑你来我往,招数很快,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少年人目光清澈,眉眼含笑,俏皮却也乖巧。 “父亲有没有觉得,律阳长得不像方家的舅舅,却也有些面善?”顾云听岔开了话题,问。 这种想法在她心上已盘桓数日了,自从在俯仰阁中第一次看见方律阳,就觉得十分眼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这种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照理说,她上辈子见过的那些人总不会在这里出现吧,可原主的记忆中却也没有这么一个少年。 “是有点眼熟,”顾伯爷盯着那舞剑的少年看了一会儿,有些晃神,却又很快摇了摇头,自嘲般地嗤了一声,低声呢喃,“不可能,怕也是我糊涂了……” “您想到了什么?” 顾云听明知故问。 “没有,只是觉得他的神态……” “像您。” 顾云听抿唇一笑,用的是陈述的口吻,像是早就料到了顾伯爷的心中所想。 “……你是学了什么读心术不成?”顾伯爷面无表情地问,欲盖弥彰的神色倒意外有几分中年人特有的反差萌。 “我不过是刚好也这么觉得罢了。”顾云听道,“恕云听冒昧,我记得,方姨娘说她曾经为父亲育有一子,不过还未出世……就胎死腹中,这话,是真的么?” 丧子之痛,顾伯爷的心应该与方姨娘相差无几。虽然揭开旧伤疤会很疼,但是或许这中间另有隐情,如果那个本该消失的孩子,还活着呢? 顾伯爷沉默了良久,像是在回忆,却也像是在忏悔。半晌,他摇了摇头,道:“确有此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可惜,孩子的确没能生下来,而且年纪也对不上。那个孩子如果还活着,到今年也不过八岁。” 明明记得这么清楚,却偏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中年男人大多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看来传言非虚。 顾云听垂眸,没再多说什么。 或许方律阳身上这种熟悉感只是个巧合吧。 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和人之间长得相似也不是全无可能。如果硬要因为这样而将别人家的孩子认作是自己的后人,就未免太可笑了。 “不过,倘若明宣没有出事的话,倒也的确和律阳差不多大。”顾伯爷又低声叹道。 “明宣?”顾云听一怔,有些茫然。 这又是谁? “是你五弟,你小时候不也总和他一起玩么,否则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死,而被老太太迁怒这么多年?你……不记得了?” “……” 顾月轻的亲弟弟原来叫顾明宣么? 这一点,她倒是真的不知道。 不过当年那小少爷落水而亡后,尸体是被捞上来的。既然众人都认定了他死了,那么当时肯定也是验过尸体确认过的,总不可能再借尸还魂吧? 第266章 姨娘回府2 这种事,顾伯爷显然也觉得不大可能。 他兀自想了一会儿,颓然道:“不过这更不可能了,明宣……当年全家人都是亲眼看着他下葬的。此前就已经断了气,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是我们想多了。人家分明好端端地姓方,总没有偏要认定他姓顾的道理。” “不过这小律阳和父亲这般相像,也算是有缘分吧,”顾云听淡笑道,“难怪父亲留他在这里习武念书,还让大哥亲自给他喂招。” “这小子天分不错,悟性也高。既听话懂事,模样也生得讨人喜欢。”顾伯爷撇下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弯了弯唇角,“如果不是我顾府危机未解,听他父亲所言,收他当个义子也不错。总比你大哥那样不务正业的强些。” “……” 顾川言不务正业么? 行吧,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也不算冤枉他。 他就是有心想务正业,顾伯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允许啊。 …… 自这日天阴之后,京城便有好几日不曾回暖,刚换下的大氅、斗篷,转眼又回到了人们身上。 这天正是二月初二,离花朝大赏不过十日。 顾云听清早还没睡醒时就隐隐听见外面的人说,府上的表小姐要走了。迷迷糊糊地想了大半天,才想起来府上就一个表小姐,就是沈溪冉。 沈溪冉要走了? 顾云听披了衣裳起身,推门出去,喊住了一个过路的小丫鬟打听此事。 小丫鬟自打来了青芷居,统共也没见过顾云听几面,又因先前小鸾被逐的事闹得太凶,便下意识地将自家小姐当成了凶神恶煞之徒看待,被叫住后,便如被妖怪捉了似的,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又不敢轻举妄动,顿时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与小丫鬟相熟的婆子见两人僵持,还当是这小姑娘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小姐,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拉着小丫鬟跪在了地上,连连替她说好话,如“她年纪小不懂事,并非有意惹怒小姐”,又如“小姐大人有大量,念她初犯,就放过她这一回吧”。 顾云听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 原来在这伙人心里,她是个恶主? 行吧。 反正以她的德行,做个恶主再正常不过了。 “起来吧,我不过是问她沈溪冉的事。”顾云听颇有些不耐烦地道。 “沈……”那婆子不敢起身,思索片刻,回过味来,连忙回禀,“哦,小姐说的是表小姐的事吧?沈大人接到了调令,要回京了,所以提前送信差了家中仆人将府邸打扫出来,顺便把表小姐也接回去。这会儿表小姐应该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婆子知道顾云听和那表小姐关系不好,可眼下自家小姐忽然过问,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小姐是要去送送表小姐吗?” “我送她?” 顾云听禁不住笑了,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身回屋去了。 绮罗正好端了洗漱的铜盆从后院来,瞧见那两人还跪在地上,也有些纳闷。 “我琢磨着,还远没到发月钱的时候啊,这一大清早的,你们并排跪在这里做什么?”绮罗笑着调侃道。 “哎哟绮罗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小姐好像生气了,还请姑娘替我们说说软话,别让小姐赶我们走啊!”婆子哭丧着脸,哀求道。 绮罗也有些茫然:“小姐为什么生气?” 婆子不知内情,也答不上来了,连忙推了推身边的小丫鬟,转问她。小丫鬟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奴婢只是替李妈妈取海棠树下的扫帚,路过这里的时候,小姐忽然就喊住奴婢了……小姐不会把我们赶出去吧?” 绮罗:“……” 第267章 姨娘回府3 安抚完战战兢兢的一老一少,绮罗哭笑不得地进了屋子,推开暖阁的转门,正瞧见顾云听在梳头,便将铜盆搁在了圆木几上,上前接过了梳子:“小姐今日梳个什么头?” “你看着来吧,别太麻烦就是了。”顾云听打了个哈欠,问,“沈溪冉家里的事,你知道得应该比她们更多一些?” “原来是为了这个,奴婢就说刚才那两个人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恐怕是上次小姐让她们赶表小姐出去,吓怕了。” 绮罗笑道,“今早沈家差人来接她回去了,听说是她爹升了官,不日就要抵达京城,所以率先送了信回家,让家里的老仆上门来接了。” “升官?” “具体的内情,奴婢知道得也不多,不过从前跟在四小姐身边的时候,常听沈姨娘说起过,那沈家大人还没考中功名的时候就在太子府里当过幕僚,后来进了官场,也一直都是跟着太子殿下做事的。后来被贬去苦寒之地了,不过原因沈姨娘没说过,倒是府里的几个小厮讲过,好像是因为贪墨了银两。” “那么他这次回京是什么缘由,你可听说了?” “这还用得着听说吗,整个长平伯府都知道了!”绮罗忿忿地说,“那表小姐到底只是府上妾室家的亲戚,您看方姨娘家的兄长和小公子来,也没闹得人尽皆知呀!那表小姐得知她父亲升了官,逢人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说是这里的日子清苦却总归熬到了头,一会儿又说什么能回家过好日子了,好像咱们长平伯府这些年来多亏待她似的!” “沈溪冉什么德行,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不稀奇。”顾云听笑了笑,不以为意,“你说她父亲升官了?” “对,洗清了原先贪赃的罪名,说银两是原先的刑部尚书贪的,被发现后为了脱罪,才嫁祸给了沈大人。如今刑部尚书不是倒台了么,沈大人十天前又得了吏部的举荐,所以才回来了,好像是任职……刑部侍中?” 绮罗自己也是道听途说,所以并不怎么确定。 “十天么?”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刑部原先的高官都被问罪,官职空缺了不少,各方势力都想从中分一杯羹,太子折损了一大批手下,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如果先前那一批人倒了,便没了利用的价值,那么楚江宸弃卒保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都到了将贬谪的心腹调回的腹部,恐怕他手下能用的人确实是有些不够了。 “光是这些也就算了,小姐,奴婢还听说……沈家的老仆还给老爷送来了一封信,老爷看完信,就派人去了庄子,会不会是想接沈姨娘回来呀?”绮罗对这件事有些在意。 “那信有什么特殊的么?”顾云听挑眉。 绮罗想了想,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隐约听见有人说是和太子殿下有关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沈姨娘回来的话,她会不会卷土重来?毕竟如今沈家得了势,又有太子殿下做靠山……” 顾云听嗤笑着打断:“就是有陛下做靠山,她又能怎么样?光是侵吞夫家家财的罪名就够她死的了,沈家想替她做主也容易啊,先将沈氏吞走的钱财还来,我便不再管她们死活了。” 上回虽然沈氏被送去庄子,曹二被逐,可这对奸夫淫妇骗走的钱财却只追回了四分之一都不到。能花的都花的差不多了,被送去当铺的宝物也早就已经不知去向,沈大人回来得巧,正好将这些财物填上,不亏。 第268章 立下马威1 庄子在京郊乡下,来回也快,第二日那沈姨娘便风风光光地坐着马车回了府里,趾高气昂的样子着实令人怜悯。 顾云听正要出门赴约,便恰好与这沈氏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三小姐么,数日不见,过得可还好?”沈氏微笑着拦了顾云听的去路,问。 顾云听仿佛没瞧见有这么个人似的,足下微微一转,错开一步,领着身后不知名的小丫鬟,便出府去了。 青芷居里的婆子们吵架,只能让绮罗去劝解,一时抽不开身,顾云听又急着要出门,想着还是带个人比较稳妥,便随手点了昨日在门外呆若木鸡的那个小丫鬟。眼下看来,还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要是让这沈氏瞧见了绮罗,两个人还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连礼数都不知道了!” 身后,沈姨娘在门口骂骂咧咧的。顾云听充耳不闻,倒是那个小丫鬟听得心头忿忿不平,却又不敢开口,软巴巴得瞪了沈氏几眼,却也是干着急,见顾云听走远了,连忙追了上去。 她欲言又止的,偏偏又什么都不敢说,顾云听都替她着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想问什么就问,我还能怎么了你不成?” 小丫鬟愣了愣,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问:“刚、刚才那个人……” “也是府上的姨娘,手脚不干净被赶去了庄子,你来府里的日子短,不认得也正常。”顾云听顿了顿,施施然一笑,又道,“不过这人和方姨娘不同,不算主子,日后你们见了她,也不必行礼,只当没看见这么个人就是了。” “啊?”小丫鬟有点摸不着头脑。 姨娘虽不是正经主子,可地位怎么说也比她们高一等,如果不行礼的话,对方更要骂她们了吧? “这个女人当年掌中馈的时候,和一个管家勾结,私自偷了我母亲的嫁妆出去典卖,那些遗失的东西到现在还没能找回来。你觉得这种人,当得起你们一礼?” “……” 小丫鬟明白了。 这个姨娘行事恶劣,和小姐关系极差。 被小姐这样凶残的人盯上,这个姨娘回了府里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虽然不大合适,但是小丫鬟莫名同情这位罪有应得的姨娘,并在心底替她点了一根白蜡。 顾云听自然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的,如果知道,大概会觉得自己随手捡了个宝。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顾云听问。 “啊,啊?”小丫鬟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道,“奴、奴婢叫阿奴!” 这是什么名字? 顾云听眉心微蹙,有几分不满,问:“能改么?” “可、可以的!奴婢是小姐的人,小姐说东奴婢绝不敢往东!啊呸,不敢往西!”小丫鬟紧张得舌头直打结,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叫阿渚吧。” “阿主?!” 她下意识震惊的反应略有些夸张,倒把顾云听吓得一愣,问:“兰渚的渚,怎么了?要是你更喜欢阿奴,那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你自己选吧。” 小丫鬟也不认得字,哪里会知道“兰主”是什么东西。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这个名字的理解。 小姐一定是觉得她胆子太小了丢人,所以给她取个“主”字让她学着硬气一点,这份苦心,她绝不能辜负! 阿渚鼓起了勇气,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态,道:“谢谢小姐赐名,阿奴,啊呸!阿渚今后一定会好好服侍小姐的!……这样的话,小姐能不能不要把奴婢赶出去啊?” 众所周知,勇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在中途忽然烟消云散。 “……” 对此,顾云听无话可说。 第269章 立下马威2 早前顾云听命小鸾去花鸟店问过花木和池鱼,原本早就已经忘记这回事儿了,谁知那花鸟店的掌柜倒是上了心,昨天傍晚还特意命伙计到府上知会了一声,说是有一批新鱼到店,请她抽空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自从鸣雁寺回来、老太太带走了闹事的顾月轻之后,青萝居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府上一时还维持着风平浪静的假象,与其一直在府里转悠,倒还不如索性出来逛逛。 顾云听不说,那阿渚便不敢主动问,一路闷头跟在她身后,活像条尾巴似的。她胆子小,顾云听也不便逗她,径直便到了花鸟店外。 “三小姐可算是来了,快里边儿请!” 蹲在店门口的小伙计甚是殷勤,连连将人向店里带。顾云听听着稀奇,不禁笑了,边往里走边问:“听小哥这语气,是盼着我来呢?” “小姐这就说笑了不是?咱们这开门做生意的,不盼着客人们上门,岂不是都要喝西北风去了?”伙计笑着答,“上回三小姐差人来问鱼的事儿,我们家掌柜的一直放在心上呢,料想一般的鱼想必入不了您的眼,再加上天还冷不好处理这些鱼,所以才让您久等了!” “这么说来,掌柜的这回是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可不是?虽不是鱼苗,但每一条品相都极好,小姐随我来瞧瞧就知道了!” 鱼养在铺子后院廊下的莲缸里,还远未到莲花盛开的时令,只有去岁的荷叶还完完整整地浮在水面上。小厮拨开了荷叶,露出底下或红或白的鲤鱼来。 这些鲤鱼颜色纯正,没有花色,难得的是,鱼养在同一只水缸里,难免为了争食伤到对方的鳞片,弄得血淋淋的惹人生厌,可缸中的这些鱼通体完好、鳞片晶莹,瞧不出半点伤口。 “不错。”顾云听点了点头,“还有什么?” 这样的鲤鱼虽难得,却也不值几个钱,恐怕当不上一句“品相极好”。 伙计咧嘴笑了笑,索性将荷叶掀了起来,顺手隔着叶面轻轻拨弄了几下清水。先前被叶子遮挡的角落里,一条金、白两色相间的鲤鱼缓缓游了上来。 “这些鱼里头只有这么一条是花色的,小的们都管它叫‘银屏金屋’,这几日天不晴,等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银屏金屋浮出水面,光落在鱼鳞片上,花色中白的部分就像是银子铸成的一样!金鲤鱼向来能招财,何况这一条的花色如此吉祥,养在池中,必定能替主家招来好运的!” 这小伙计的讨口彩说得倒是讨人喜欢,不过这也就是说给那些官、商们听听的。这“银屏金屋”看起来并非幼鱼,先前必定是有他人饲养的,如果真有什么招财招运的说法,又怎么会将它转手出让?就算原本的主人肯,这花鸟店的掌柜的也不会愿意啊。 做生意的人,哪个不希望自己财运昌隆? “鱼是好鱼,不过我对这些水里养的小东西兴趣不大,只是买了当做点缀,附庸风雅罢了。何况底下的人也不懂打理,只怕是要埋没了它,更出不起太高的价码,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条鱼,小哥还是留着介绍给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吧。” 顾云听淡笑着说。 花鸟店自然不止她一个客人,那些爱花爱鸟爱鱼的豪商、高官能出的价钱也绝不比她少。可花鸟店的人却一直等着她来收这条银屏金屋,或许也是别有深意? 习惯所致,顾云听遇到这些不大合常理的事,难免多想一些。 “哎,别呀,三小姐,这‘银屏金屋’的价钱不高,”伙计连忙拦了顾云听一下,着急地说,“价钱您看这给就是了……哎呀!实不相瞒,这些鱼本是城郊一个农家妇人养的,前些天她忽然让邻里家的小姑娘来找我们掌柜的,说是要卖这鱼,但又说非长平伯府家不卖,倘若事成,另赠我们掌柜的五十两纹银!” 第270章 立下马威3 伙计眼看着生意做不成,索性将前因后果都抖落了出来,又懊丧地继续说,“掌柜的想着三小姐您本来也有买鱼的打算,所以就答应了试一试。那妇人出的价钱并不高,只说希望长平伯府的大人能纡尊去见她一面。” “难怪小哥先前一直盼着,只是你说,这鱼的主人要见我顾家的人?”顾云听有些不解,却也知道这小伙计不大可能知道什么更深的东西,思忖片刻,才问,“她何不亲自来一趟?” “那妇人病得不轻,起不来床。取鱼的时候小人也跟着去了,瞧着她那样子,倒像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临终还有话要对府上的大人说,不过她自己也没说,掌柜的就让小的不要多嘴声张。” “既然如此,她家里没有别人了么?” “没了,听她的邻居说,这妇人是个寡妇,早些年从别处逃难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人了,不过好像早年在什么大户人家待过,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没人知道那个孩子去了哪里了。这妇人怪可怜的,一个人孤苦伶仃,就只有这些鱼还值点钱,平日里却都是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养的。眼下要卖鱼,大概也是想给它们找一个好的去处吧。” 小伙计说着,又连忙补充着解释了一句,“啊,先前小人并非有意欺瞒小姐,只是想着瞧瞧您的反应再做打算的……” 这银屏金屋品相独特,就是卖出个天价也不足为奇,小伙计想试探顾云听的反应,看看能不能从中讨一笔好处也无可厚非,只是他没想到对鱼没什么兴趣罢了。 不过这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倒都是老实人,毕竟,眼下鱼都已经到他们手里了,还不是随他们处置么?可他们却还是照着约定找上了顾云听,可见还是有些底线的。 “无妨,那位妇人可曾说过,要找长平伯府里的谁?”顾云听道。 “哦,是伯公爷和老太太!还说只有这两个人去才行,别人去了再多都不作数的。”伙计说。 “行吧,小哥将那妇人的住址写给我,我回去禀明了家父和祖母,看她们怎么说吧。” 伙计连忙点头应下,问:“那这鱼呢?” “先留在店里,好生照料着。若是买卖谈得成,再送到我府上也不迟。”顾云听叹了口气。 说起来,她还是更想养鲈鱼,毕竟答应了叶临潇,下回要让人煮荇菜鲈鱼羹给他的。 …… 顾云听取了字条回府,便让那阿渚先回院子里去,自己则去找顾伯爷说这件事。谁知她刚踏进花园,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耍威风,絮絮叨叨的,也不知是在骂谁。 “沈姨娘好大的威风?” 顾云听轻笑了一声,绕过假山,才看见方律阳被几个面生的丫鬟堵着,少年人一向乖巧讨喜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霜色,宽大袖口下的双手却紧握着,像是在隐忍克制什么。 这小朋友平日里有多乖巧,此刻便有多惹人心疼。 顾云听不喜打抱不平,不过却也见不得这小少年被人欺辱,顿了顿,又对那沈氏道,“才刚回府,就开始对府上的客人无礼起来了?姨娘别是在庄子上住出了乐趣,不愿意回京,所以才想着怎么才能再犯些错,好再名正言顺地被送回庄子里去?” 那方律阳是方姨娘的客人,沈氏自然看不惯,不过显然,她对方莺再恨也很不过顾云听,真正的仇家就在眼前,那无辜受到牵连的方律阳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三小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妾身不过是在教训小辈,可担不起您口中这些冤枉。” 第271章 聘为正妻1 沈氏大概是自认得了势,有娘家撑腰,所以说起话来格外阴阳怪气的。 又或者是因为在庄子里过得太凄凉,所以苦坏了脑子? 再者说就算她弟弟升迁了刑部侍中,可见了长平伯,怕是也没有站着说话的份吧?何况她先前那些账目还远没有抹平,哪儿来的底气嚣张? 对于这一点,顾云听百思不得其解,却并没有提起什么旧账,只是冷笑了一声,问:“小辈?谁是姨娘的小辈?我虽不喜欢拿身份说事,不过您的礼数未免太丢沈家人的脸面了,区区一个姨娘,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倒还管教起家里的客人来了?” 沈氏双目微眯,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要了顾云听的命。 可惜,还不是时候,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一时。 她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勉强平复了怒意,唇角挂着虚假敷衍的微笑,道: “什么客人?妾身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三小姐可别忘了,这小子的姑母是方莺,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妾身与方氏都是妾室,平起平坐,她家的小辈,妾身如何管不得?” 从前她管家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自己和方姨娘平起平坐,这会儿风水轮流转,她自己比不上别人了,倒开始扯什么平起平坐了,上赶着替自己脸上贴金的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姨娘怕是弄错了什么,我说的并不是律阳好方姨娘的关系,他是父亲的徒弟,颇受父亲喜爱,况且这些天父亲还打算着要收他做义子,只不过公务繁忙不得空,所以才一直搁置到了现在。姨娘想训他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应该先想清楚后果才好。” 顾云听顿了顿,“何况,律阳也不是姨娘家的小辈,您家的表小姐昨日就已经回去了,要说这府上你能管教的人么——我倒是忘了,顾星梦的禁足令解了没有?您这么风光,何不借这阵东风,求父亲放四妹妹出来透透气?” 她说着,气定神闲地越过众人,轻轻拍了一下默不作声的少年人,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沈氏沉默着不废话,那几个丫鬟也都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顾云听是主而她们是仆,倘若惹怒了顾云听,这位大小姐想给她们定罪还不是三言两语的事么? 在大祁,主子惩办奴才是天经地义,而奴才忤逆主子则是罪无可赦。不管怎么看,沈姨娘如今的地位都还是比不过三小姐的。 沈氏知道她们的动摇,却也无话可说。 谁让她名不正言不顺? 不行,绝不能让这些小贱人继续踩在她头上了! 府中主母之位空缺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被她收入囊中了。 沈氏冷笑着,看着顾云听和方律阳离开的方向,心中一股杀意升腾而起,便再也熄不灭了。 …… “谢谢三姐姐。” 顾伯爷的院门外,沉默了一路的方律阳终于小声开了口。 大概沈氏是和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否则应该不至于让他这么颓唐才对。 “刚才那个人,不管她说了什么,你都不必去理会。”顾云听有些生硬地安慰着,略停顿了片刻,笑道,“有我在,那个女人在府里待不长的。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疯子罢了,不值得你费神呀。” 少年垂落了视线,睫毛投落的阴影轻颤着,像是有几分脆弱:“律阳明白了。不过三姐姐为什么说,她在府里待不长?” “自然是因为做了太多蠢事,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来历复杂,其中无论哪一件都足够让她——” 死无葬身之地。 澄澈的少年人面前,顾云听下意识地将后面的几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足够让她被逐出家门了。” “那为什么三姐姐还要容她继续留在府里呢?”律阳不解。 ——自然是因为,不能白白便宜了沈氏母女呀。 顾云听暗自在心中答了一句,笑道: “可能,因为姐姐是个好人吧。” 第272章 聘为正妻2 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府中。 顾云听熟门熟路地领着方律阳进了院子,让那少年自己在庭中练剑,她则坐在书房门边的木椅上等着顾伯爷回来。可临近晌午,青芷居那边的小丫鬟来问她是否要回去用膳,她也没瞧见顾伯爷回来。 早朝早该散了,这会儿都不见人影,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啧,来得不巧。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别过方律阳,先一步回去。走到半路,却遇见迎面来的两个丫鬟正在窃窃私语,口中说着什么“聘正妻”之类的话。 那两个丫鬟面熟,是方姨娘的院子里做事的。她们瞧见了顾云听,连忙正色,矮身行过见礼,便想着快步离开才好,不过刚走出了两步,便又被顾云听喊住了。 “你们方才说……什么正妻?” 丫鬟忽然被点了名有些慌张,不过听见这三小姐问的是这个,而不是责备她们偷懒之类的,都也松了口气,道: “是沈姨娘和方姨娘闹起来了,沈姨娘想放四小姐出来,便去找了方姨娘,可方姨娘也做不了这个主,便让她自己去问老爷,她又不肯,两个人一时争执不下,便吵起来了。后来老爷下朝回家,听说了这事儿也赶过去了,正逢沈大人也回了京城,上门探望沈姨娘,然后不知是怎么说的,就要让老爷聘沈姨娘当正妻。” 那丫鬟口齿清晰,一会儿“沈”一会儿“方”的,倒也没说混了。 “那老爷又是怎么说的?”顾云听问。 “方姨娘瞧着情势乱,便吩咐了奴婢们去取午膳,所以之后的事,奴婢们也不知道了。” 丫鬟说着,似乎是颇感遗憾,不过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倒是又想起了一些事来,“不过老爷多半还是会答应的吧?前两天沈大人半路上寄来的信里也说了,他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办事的,背后有太子殿下撑腰,我们姨娘说,沈家和太子殿下走得近,皇室的面子,老爷总归还是要给的。” “你说那个沈大人,自己在信里说是太子殿下给他撑腰?是原话么?”顾云听眉心微蹙,哭笑不得。 “奉太子殿下之命办事倒不是原话,但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撑腰就是原话了,当时老爷特意来和我们姨娘通过气,让她多担待着沈姨娘一些,那时候方姨娘看过信的。” “……” 顾云听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楚江宸找这么个憨货回京,是真的手下无人可用了?还是说他是想让这个人做个替罪羊之类的,又或者,这沈大人是装出来的? 这沈家人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顾云听倒还真有些摸不清楚他们的真实用意了。 不过,不管是什么用意,她总不能让沈氏母女太好过。 想当正妻? 那就自己心里想想好了。 “他们是在你们姨娘的院子里?”顾云听问。 “是的,先前沈姨娘上门来找麻烦,后来闹起来就一直没走了。”丫鬟说着,叹了口气,“那沈姨娘也太……唉,连方姨娘最喜欢的一套茶具都摔了,只怕是不能善了了。倘若她今后真当了夫人,哪里还有我们姨娘的活路啊?三小姐若是有法子,还请帮帮方姨娘吧。” “那是自然。” 顾云听唇角微微勾起,附在自家丫鬟耳边,吩咐了一句什么话。 第273章 聘为正妻3 方姨娘的院子里,气氛古怪得令人发慌。 顾云听进来的时候,顾伯爷和一个陌生男人都在喝茶。方莺和沈氏各站在两人身边,怒目相对,剑拔弩张。 方姨娘虽长得风情万种、妩媚妖娆,可自从掌了家之后,一直都十分和善温柔。顾云听还真没遇见过她气成这副模样的时候,就算是上次她在祠堂里讽刺沈姨娘的时候,也一直都只是冷嘲热讽,好像并没有怎么动怒。 “我就说怎么等了这么久都没见父亲回来,果然是被绊住了。” 顾云听笑了笑,散漫地晃进了堂上,瞥见那没见过的男人,抿唇一笑,漫不经心地问:“这位先生是什么人,和沈姨娘走得这么近,怕不是曹二爷派来的?” 她手里拿着一本账册,正是昨日听说沈姨娘要回家后,去十三弦向曲成双借回来的。虽然险些挨了曲成双一顿毒打,不过好在她跑得快,所以安然无恙。 沈氏原本瞥见她时还十分不耐烦,可当瞧见这账簿,顿时如遭雷击,连连往那沈大人身后挪。沈大人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见顾云听如此无礼,便皱起了眉头,面上浮起几分薄怒,冷声开口,问的却是顾伯爷: “想必这位就是府上的三外甥女么?果真如坊间传闻一般不知礼数!姐夫平日里公务繁重无暇管教小辈也正常,可孩子无人管束怎么行?姐夫不怕自己的名声背带累,也该想想星梦才是!她眼看着就到了要议亲的年纪,名声可最是要紧的!” 沈大人义正辞严地道,“依我看,姐夫还是早些将姐姐扶了正为好!趁着三外甥女还没出嫁,早些约束着她改回来,还来得及!” 顾云听:“……” 槽点太多,竟,无从下口。 不然怎么说是那沈溪冉的亲爹?有其女如此,对她爹还能抱什么太大的希望?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顾伯爷,大概也没怎么遇见过这种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反倒莫名有些幸灾乐祸地瞥了顾云听一眼。 后者:“……” 不说别人的爹,她自己的爹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顾云听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那沈大人,目光颇为怜悯,笑意敷衍,语气嘲讽:“我长平伯府不过是小门小户,自然不及侍中大人府上传承,不过沈大人常年居于贫穷苦寒之地,竟连嫡庶有别都忘记了,今后在京城当官,是不是太危险了?” “你胡说什么!”沈姨娘怒斥道。 “姨娘慎言。”顾云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轻嗤道,“我竟不知,一个犯了错被贬去庄子里的贱妾,也有资格对着主家的嫡小姐大呼小叫?教养不错。沈大人,且不说你们沈家自己的女儿管教得如何,您一个还没上任的刑部侍中,又是罪妾的亲眷,谁给您的脸面在这里对长平伯说什么‘依我看’?” 她话说得直白,丝毫没给这对姐弟留脸面。 “你、你放肆!” “究竟是谁在放肆?嫡庶有别,尊卑不同,旁人客气给您留个面子,您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还是说您觉得您‘有太子殿下撑腰’,就不可一世了么?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您在外头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呵。” 沈大人被她堵得又羞又恼,面皮都涨成了猪肝色,“你你我我”了好一会儿,才怒不可遏地看向顾伯爷,道:“姐夫!这三……三小姐如此不成体统,您就不管么?!还是说,我沈顾两家的情分您也不要了?” 第274章 容后再议1 顾伯爷毕竟是一家之主,代表了长平伯府的颜面,反倒不能说些什么有失身份的话。 所以顾云听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不屑地嗤笑道: “沈大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吧,这越说越离谱了,我家裴夫人母族并没有什么弟弟,我娘也没有,谁能叫我父亲姐夫?您怕不是忘了,大祁的妾室,算奴?方姨娘是父亲委以重任的人自然不同,可前两日方家舅父来家里的时候却还是喊的‘伯爷’,您是他什么人?” 但凡是个正常人,顾云听都不会拿这个规矩出来说事。不过沈大人怎么能一样? 又是顾星梦的舅舅,又不知好歹,只是讽刺奚落他两句还算是便宜他了。 “三小姐,需知凡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怎知将来长平伯府不会有需要用到沈某的时候?你别欺人太甚了!”那沈大人气急,道。 顾云听笑了笑,不置可否。 运气这东西玄妙,的确,谁也料不准这沈家今后会不会有飞黄腾达的时候,毕竟当年沈大人被贬黜的时候,一定也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加官进爵。 不过如果沈大人真的只有表现出来的心智,只怕这类似的机会终究有限。上位者若是用这样的人,多半还是把他们当成韭菜和替罪羊居多,谈什么飞黄腾达? 看破不说破,顾云听没有义务教他做人做官,于是默然垂眸,薄唇轻轻抿起,道:“您说得也不无道理,是该留一线,毕竟沈大人比我年长,又在朝中为官,能得朝廷青睐,应该还是有原则的。只是沈姨娘先前做了太多错事,玷污了你沈家的门楣,所以我才气恼,迁怒了沈大人,还望见谅。”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人变脸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沈大人见她服软,便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重新拾起了威风,却还是冷冷的,毫不客气,道:“三小姐口口声声说我家姐姐有错,不知她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辛苦为贵府操持了快十年,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挣不到,还要无端接受诸位‘贵人’的责骂,亏长平伯府还是有头有脸的书礼人家,做的事就这么不能让人心服口服?” “辛苦操持?”顾云听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低声笑着,与顾伯爷交换了一个眼神,扬了扬手中的账簿,道,“行吧,沈大人是朝中新贵,我们长平伯府不过小门小户,得罪不起,沈姨娘想当主母?好说。不过陈年旧账,还是先一笔一笔算清楚得好。” “什么意思?”沈大人不解地微眯起双目,问。 他不明白,可沈姨娘本人却再清楚不过,一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正想争辩什么,却先被她家弟弟按住了,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们今日的目的是让沈氏坐上主母的位置,沈家在京城中的地位今非昔比,沈氏不能只是个妾,否则会拖累整个沈府的名声,也影响沈大人的仕途。所以,如果花钱就能平事,那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顾云听将他们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将账簿摊到了桌案上,又请那方姨娘将已经清点完的账目取出,以便校对。 早在曹、沈二人事发时,方姨娘便料到顾云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对奸夫淫妇,所以一早就算好了总账,与各项证据摆在一起,装了一口箱子,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她一一指对着账目解释过,才总结道: “沈姨娘掌管府内中馈的这些年,府里公库里统共损失了白银两万五千三百九十六两、银票五千三百七十四两,这些尚是小数目,主要在裴夫人生前留下的嫁妆六十五件、御赐的珍品十四件,具体的东西都列在这张清单上了,这些东西大多都是奇珍古物,有市无价,为防有失偏颇,妾身特意请老爷向朝中懂行情的老臣请教过,只按当年的价钱算,林林总总,这七十九件东西共值白银三百十九万八千四百两,一应证据,都在此处,请沈大人过目。” 第275章 容后再议2 银两、银票加上遗失的东西,统共三百二十多万,这个数字连顾云听都没料到。 何况那些都是珍奇古玩,原本就是存放得越久就越值钱的东西,若购置时就已经花费了三百多万两的话,那么陈置了这么多年,怎么说也该翻一番了。 顾云听不动声色地瞥了清单一眼,发觉裴氏丢失的嫁妆就已经将近两百万两白银了。 ……不是说裴江上没有选择做皇帝,而是放下一切与夫人退隐了么?表面上装成穷人靠手艺谋生,背地里竟这么有钱? 还真不愧是差一点当了皇帝、自动放弃了小陈王之位的男人。 “如何?”顾云听淡淡地看向面色煞白的沈氏姐弟,“公库里的那些财物与我无关,找不找得到回来也不是我要管的事,自由父亲安排。不过我母亲的嫁妆本就是留给我与大哥的,沈姨娘侵吞了我们兄妹的东西,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那日之后,方莺为了追回财物,又命人多方查探,而今东西虽不知流落何方,可沈氏和曹仁的罪名却是人证物证具在,无论如何都无从抵赖了的。 就算沈氏想将罪责都推给不见人影的曹仁,说是他私自盗走的,而底下的人都是在诬陷她,那也无济于事。毕竟库房的钥匙在她手里,责任也就在她这里。退一万步说,哪怕丢失的东西真的与她无关,她也是要担起责任,赔偿这些损失的。 不过沈家家底薄,就算沈侍中在这个位置上经营十年,再卖掉家中祖产,也绝不可能凑得齐这么大一个窟窿。 沈氏面如死灰,而她弟弟也哑口无言,只能向顾伯爷投去求助的目光。 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锋利的长眉轻轻一挑,神情冷淡,道: “损失的银两银票倒也没什么,如云听所言,亡妻的嫁妆是留给他们兄妹的,既然她要沈烟还,那么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至于剩下的,御赐之物倒是可以不必偿还,不过这些东西非同小可,若是找不回来,顾某就只能向陛下上奏请罪,说明事情的缘由了。” 御赐的东西本就非比寻常,本该妥善保管,如今丢了,顾伯爷本人是难辞其咎,不过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原本顾秦也不是有意为之,祁帝如今还忌惮着他,如果不是一击必中的罪名,他不会过分追究。可他心里必定憋着一股子怨气,如果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要拿沈家来发泄。 太子殿下会拼着惹怒祁帝的风险,去保这么一个沈家? “只要还清了这笔账,是沈姨娘还是沈夫人,我都无话可说。倘若还不上,那么沈姨娘,你我先公堂上见,等此案了结,我们再来谈您那想做主母的梦也不迟啊。” 顾云听加深了唇边的笑意。 她的五官本就明艳,妆容也不算寡淡,这么笑起来更显得妖异,令被她针对的姐弟二人心惊胆战。 “阿量……”沈氏扯了扯沈大人的袖子,语气中略有些许催促之意,是要她那好弟弟替她还钱的意思。 “你疯了?!”沈大人压着嗓子质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你究竟拿那些东西做什么去了,快把东西都还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你是想害死沈家?” “我、我也不知道那些钱具体用在了何处……平日里都是曹仁在外头办事,他缺钱了就像我来讨要,否则就要将、将……”沈氏支支吾吾地道。 “将什么?你倒是说啊!”沈大人急得快疯了。 他怎么就这么苦命?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让他等到了一个向上爬的机会,自以为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转眼又什么都没了! 第276章 容后再议3 他倒是想还钱平息这场风波,可也得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才行啊!哪怕他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东西,顶多也就凑得出两万两银子,还不够一个零头的! 可要是他今天赖了账,顾秦真的告到天子面前,别说是他的仕途毁于一旦,沈家的人能不能留有命在还两说!何况顾云听得理不饶人,就算是沈家倒了,她就是找到阴曹地府里去,恐怕也还是要他们还那近两百万两的嫁妆! 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姐姐?! “那曹仁人呢?!” 沈大人的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氏的眼眶顿时湿了,委屈地小声嘟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今早才从庄子回来,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两位若是找曹仁,这个,妾身倒是查到了。”方姨娘“好心”地道,“据说早年他在邻城买了一座山头和百亩良田,又在山腰建了一座堪比皇室行宫的殿宇,近些日子又回了京城,准备接他的旧情人和女儿去享福。不过此人行踪诡秘,妾身无能,派出去的人并没能探查到他的所在。” “你胡说八道什么?!没有的事!”沈氏一听见“情人”、“女儿”等字眼,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地尖声反驳了一句,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方姨娘冷笑道:“妾身说什么了,不过是照实说了底下出去打探的人回禀的消息罢了,也值得姐姐这么大惊小怪?姐姐是不希望我们找到故人,还是做贼心虚?” “还请诸位放尊重一些,”沈大人皱着眉头,道,“顾伯爷,今日的事,沈某人定当给您一个交代,只是眼下许多事还未查清,还请伯爷再宽限几日,等沈某查清了真相,再做打算。” “相关之人的供词、账目、还有收据都已经在此处了,沈大人还觉得令姐冤枉,想替她开脱?”顾伯爷冷笑道,“还是沈大人觉得顾某是个慈善之人,肯花这么大一笔银两周济窃贼?倘若沈大人是这个态度,那么顾某的奏折还是早些呈到圣上面前才好,免得拖到将来,被中山狼反咬一口。” 长平伯府里的人总说三小姐牙尖嘴利,可依顾云听看,她这性子大概是秉承了原主未傻之前的习性,遗传自顾伯爷才对。 “顾伯爷,家仇不可外扬,姐姐怎么说也是长平伯府的人,若是这事真的被捅出去,长平伯府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沈大人又道。 “不劳费心。” 顾伯爷面无表情地道,“没防住家贼固然是丑事,可这点颜面,我长平伯府还丢得起。倒是息事宁人,就此不再追究,才显得我们做贼心虚,更会惹人耻笑。” “沈大人不必顾左右而言他,父亲说得是一件事,而我和大哥的这些东西又是另一件事,就算父亲顾及颜面听了你的劝,我们兄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颜面在我们这里不值几个钱,您要是不信,不妨出去打听打听……要么还钱,要么公堂见,两位现在就做个决定,选一个吧。” 和京城出了名的两个纨绔谈家丑不可外扬么? 也太天真了吧。 “还钱!我们还钱。”男人还在犹豫不决,沈氏便已先毫不犹豫地拿了主意。 “我们哪儿有钱?”沈大人拧着眉头低声喝问。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人关进大牢吗?沈量,我是你姐姐!”沈氏大喊着,尖声反问,“好,就算你不替我想,那你也该替星梦和溪冉想想,如果我被定了侵吞夫家财产的罪,事情宣扬出去,还有人敢娶她们吗?!” 第277章 情深义重1 “你也知道自己会拖累她们,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 沈氏语塞,沉默了。 个中缘由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她与曹二爷之间那点隐晦的风流韵事,和顾星梦见不得人的血脉而已。 不过顾伯爷不说、顾云听不说,方姨娘也就沉默着没有说出口。那沈氏还当自己瞒得巧妙无人知晓那些龌龊的事,却从未料到他们只是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罢了。 毕竟是陈年往事,就算是早就知晓此事的顾伯爷,也拿不出什么铁证来。 曹仁已经躲起来了,就算是想滴血认亲也不行,更何况,滴血认亲也不是毫无偏差,称不上什么铁证。 “二位且商量着,若是有了结果,在知会我们吧。”顾云听讽笑着,又对顾伯爷道,“父亲可有工夫陪云听去探望祖母?自上回从鸣雁山回来,祖母的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我又不常去给她请安,倒是好些时日没见到她了。” 顾伯爷愣了一下,虽有不解,却明白顾云听无缘无故是不会想和顾老太太沾上关系的,所以留下了一众家仆、护院,只自己起身随顾云听离开。 “我就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凑巧,原来是有事找我?” 路上,顾伯爷问。 “自然。不过我有些好奇,父亲原本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起先沈量的信里就写过聘正妻的事,我本想着先搁置下来,等局势更清楚一些再做打算。毕竟是朝中新贵,又是太子手下的人,轻易也不该得罪。” 顾伯爷说完,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今日看见了这小沈大人,才知道是我多虑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他们的父亲就是这么个做派,在楚家父子面前,不过是个能替他们鞍前马后的踏板罢了。不过有些话为父来说毕竟不合适,还得借你的口堵他们才行,本来我就已经派了人去找你了,谁知道人刚走,你就恰好来了。” “那倒还真是挺巧的,不过父亲过谦了,”顾云听一哂,假客气道,“您这张嘴比起我来,也不遑多让。” “……” 不不,那还是比不上的。 顾伯爷在心里谦虚地想着。 他顿了顿,略正色了一些,问:“所以你先前找我是为什么事,怎么还和老太太有关?” “对,有人想见你们。” 顾云听将那花鸟店小伙计的话转述给了顾伯爷,又道,“鱼虽然好看,却不是非要不可,不过那个妇人指名点姓要见您和祖母,怕是有什么要紧事。” 两人说着,便已靠近了青萝居隔壁的居处。老太太病还没大好,需要清净的环境养着,所以周围也没什么人进出。 顾云听站在原本外,有些犹豫。 “怎么了?”顾伯爷不解。 “老太太大概不想见我,本来就在病中,我还是不要给她老人家添堵了,”顾云听浅笑着,从袖袋中取出那小伙计写的字条,塞进了顾伯爷手里,“反正我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您了,由您向祖母转述也是一样的,我就不进去了。” 第278章 情深义重2 说起来,自从鸣雁寺之事后,顾云听和顾老太太之间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似的,彼此安安静静地各不相扰,没有再成天作幺蛾子惹顾伯爷头疼了。 倒是稀奇。 顾伯爷盯着少女的背影,反而有些不大习惯。不过这种好奇的情绪也不过持续了片刻,想到那神秘妇人的事,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攥着手中的字条向屋子里去了。 不论如何,眼下还是这件事更重要一些。 …… 话分两头,顾云听回到青芷居,却不见阿渚的影子,问过绮罗,才知道那小丫头因为害怕,又躲到后院去了。顾云听一时竟不知是该笑她胆小如鼠,还是该哭自己带她出门的苦心喂了狗。 她原本还想着提阿渚做个二等丫鬟来着,毕竟其余几个丫鬟不及这一个讨喜。 绮罗替顾云听摆了饭,然后就退到外头继续做针线活去了。 “怎么忽然想着要绣手帕了?”顾云听不解。 绮罗笑道:“眼看着就要开春了,等天热起来,少不了要用到这些的。奴婢瞧着小姐身边就剩一条洗了又洗的旧帕子,也该添置几条新的了。不过底下女工们做起来的总归不称意,还是奴婢来做吧。” 其实通常而言,这些闺阁小姐的帕子都是自己绣的居多,不过顾云听虽眼疾手快,却只会穿针,连直接用笔勾画都成问题,更别说是让她动手去绣什么图案了! 顾云听讪讪地回到桌边,扒了两口饭,便推门进了暖阁去瞧相思雀。 这些天一直冷,这雀鸟又十分畏寒,所以便一直被挂在暖阁里,虽然有些吵,不过好歹啼声不算难听。 顾云听掩上房门转身,才忽然发觉暖阁里多了一口黑皮大箱子。 “……” 什么东西? 顾云听眉心微蹙,却没有贸然去开箱子,而是静静地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周,正瞥见屏风后熟悉的人影。 屏风后头的窗没关严实,屋外的天光穿透进来,正把男人的身影描绘在屏风上,和皮影戏似的。 “如果真的想躲,那就躲得稳妥一点好么?”顾云听吐槽道。 那人闻言,低声笑了笑,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入目正是叶临潇清俊好看到摄人心魄的眉眼。 “虽然本王没想躲,不过顾姑娘发觉的未免也太快了。” 顾云听轻轻嗤了一声,想到先前决定好的不动心,便没有搭腔,顺势撇开了视线,打量着那口凭空多出来的黑皮箱子,淡淡地问:“这是什么,王爷送得大礼?” 叶临潇察觉到她的疏离,心头一颤,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却又记起来这家伙的五感敏锐得不似常人,偏偏他又不想认栽,索性便将这一声叹息转为了轻笑,道: “算是吧,先前顾姑娘不是将十三弦转手送给了曲成双么,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么一来,就没了聘礼了。婚姻大事,本王总不能让顾姑娘吃亏,所以特地补了这些东西来,倘若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也可以再商量。”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料他也不可能在箱子里做手脚置她于死地,就取下头上发簪十分迅速地开了箱上的锁,掀开了箱盖。 箱子的上面是几个玉器、瓷瓶,还有一些摆件,底下整整齐齐地压着厚厚几摞书。书页上略站了一些尘灰,不过那些金银玉器上倒是纤尘不染,像是新近被小心擦拭过的一般。 “这是——”顾云听愣了一瞬,想起在方姨娘那里见过清单,略有些差异,“王爷从哪里找来的?” “上次在医馆附近的时候,碰巧看到绮罗姑娘母女在躲一个男人,本王一时好奇,差人稍稍打听了一下,就……”叶临潇垂眸轻哂,“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这东西原本就是被王爷赎走的么?”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问。 不大可能。 叶临潇没事收着些东西做什么?再说了那曹沈二人也不可能是一次性将这些东西拿出去典当的,必定是分了数次,一点一点偷出去的,叶临潇哪有这么闲,成天在典当铺蹲着? 第279章 情深义重3 “只是恰好知道了这些东西的去处,就命人去收回来了。”叶临潇沉声笑着,云淡风轻,“另外,那个叫曹仁的男人此刻正在十三弦中‘做客’,如果顾姑娘有需要,也可以随时派人去将他接回来。” 这么说来,他是抓了曹仁,想法子从他口中逼问出了被侵吞的财物单子,然后又通过某种手段,将这些东西尽数收了回来。 也亏得他说得这样轻松。 顾云听垂眸暗忖,心尖一寸如亘古寒冰被炭火炙烤至冰消雪融。 “多谢王爷,这些东西正好有些用处。”顾云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唇边勾起的笑意比天光更敞亮三分。 叶临潇被这笑意勾住,有些失神,沉默了片刻,才颇有些狼狈地躲开了视线:“能用得上就好……总不会再转送给别人了吧。” 他的后半句话声音是很轻,如呓语如呢喃,像是骤然放下了高悬的心事,松了一口气似的。 顾云听一怔,装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叶某就先告辞了。” “且慢,”顾云听喊住他,山黛色娥眉轻颦,“王爷今日就只是为了送这口箱子来的?” 自然不是。 叶临潇在心中反驳,原本不打算说了,可犹豫再三,却又临时变卦,情不自禁地试探着问:“我……前些日子大概是言语有失,冒犯到你了?” 男人的目光太炙热,顾云听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面无表情:“没有的事。” “那你为何生气?” “王爷多虑了,如果您说得是将十三弦交还的事……”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虑,的确,十三弦在我手中数年,就算明面上改了主人,一时之间他们也还是只会效忠于我,你不愿意接受也没关系,反正无论账簿在谁手中,短时间内都没有区别。”叶临潇打断她的话,顿了顿,又道,“我不是说这件事。” “那还有什么?” 顾云听挑眉,故意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双目正迎着叶临潇的视线,四目相对,无人退让,“王爷说得,莫不是祈福大典之后,你我在此将话都说开的事?如果是这个的话,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伤了双方和气,毕竟你说得没错,这世上这么多男男女女……” “都不及你。”叶临潇大概是被那双桃花眼勾去了魂魄,一时冲动,脱口补上了那日未说完的话。 顾云听心念一动:“王爷说什么?” 这人别是被人下了降头了,怎么今天的言行举止没有一样不反常的? 已经说出口的话,就没什么好别扭遮掩的了。 叶临潇心头悸动,抿了抿唇角,索性将话都说完整: “祈福大典返程那天,我想说的话并未说完。世上的女人的确很多,但是你和别人不同。各花入各眼,你于我,举世无双。” 他垂眸,声音似乎有些闷,“我在观梅宴上接近你,的确是别有用心。祁帝对我并不放心,所以要将顾月轻塞给我,相比起那种麻烦和累赘,我更希望得到一个可以与我并肩同行的人。私心上来说,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 “然后呢?”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脸上什么特殊的表情也没有。 说心里毫无波澜肯定是假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就算只是错觉,那她也还是喜欢面前这个男人的。只不过从理智上来说,她什么都不肯全信罢了。 “顾姑娘口中的话,九分假一分真,可就算叶某再清楚这一点,也难免还是会信以为真的。”叶临潇轻笑着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原先我并没有解释的打算,因为与顾姑娘相处得越久,就明白得越彻底……你不会离开祁国的,倘若将来祁霆两国交战,你我注定为敌。” 第280章 花朝大赏1 不会离开祁国么? 这倒也未必。 顾云听自认对祁国没什么感情可言,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家在这里,而长平伯府又绝不可能搬离大祁,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给身边的人这种错觉。 “既然王爷是这样想的,眼下为什么又说出来了呢。”顾云听面无表情,“因为权衡利弊之下,还是觉得,将顾云听骗得和别家春心萌动的少女一样,才更有利于你的计划么?” “人心不由自已,不过除此之外,我想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真正的求而不得。动情尚且不是最蠢,蠢得是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一意孤行,认为情能助人披荆斩棘,最后发现自己不能乘风破浪,又用一句‘不得不’来掩盖真相。” 叶临潇淡淡地说着,如神祇站在云端睥睨人间冷暖,可他一抬眸,幽深的双瞳因如顾云听眼中,便又像是被打落了凡尘的谪仙,一身冷冽散尽,傲骨犹存。 口口声声说着一意孤行最蠢,却偏偏还要为了自己心中所求,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里孤注一掷。 他的话没有说完,可顾云听却明白。 本来她也就是这样想,只不过怕自己动心是假,只是被自己的谎话骗住罢了。可是叶临潇话说到这一步,她却反倒没了什么顾虑。 好看的人有很多,可能与她心意相通的人却可遇而不可求。其实另有图谋又如何,口中真假莫测又如何?她自己都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又为何要苛求对方?何况,如果彼此真的明白对方的用意,正事上便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哪怕立场不同,但相互还能体谅。 “清醒和糊涂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蠢不蠢的,其实也没那么要紧,”顾云听道,“只要我喜欢,就没有爱而不可得。倘若叶王爷也能这样想,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如何、未来如何,都不需要太多顾虑。” 什么祁霆对立,顾云听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何来从属? 何况按原主的身世,也不必效忠于如今大祁国这一脉楚姓,只要不会连累到长平伯府,那么不管她是去霆国也好,陈国也罢,都不存在什么通敌叛国一说。 “这是真心话么?”男人的双目映着窗外天光,亮得出奇。 “自然,你自己也说了我‘举世无双’,难道还觉得我是个迂腐于声名的人么?那你还不如去娶顾月轻,至少人家眼下对你可是大有改观。”顾云听嗤笑道。 “……” 空气中隐隐好像有些许酸酸的醋意。 叶王爷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 顾云听这些天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起因莫不是就出在他那句“世上的女人很多”上? 好像那天他们刚见面的时候,顾云听也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句,问他为什么对进姑娘家闺阁这么驾轻就熟来着。 叶临潇好像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或许是因为了结了一桩心事豁然开朗,又或是因为其他什么微妙且不可说的缘由,两人心中都莫名有一种拨云见雾的感觉,尽管一时沉默着,相顾无言,可嘴边都不自觉地挂着浅笑,笑容渐深,直到都低低地笑了出来,是最默契的心照不宣。 …… 毕竟还未成亲,叶临潇这么待在顾云听的“闺阁”里也名不正,被人察觉了不好。所以只多停留了一会儿,便被顾云听赶了出去。 “过些日子的花朝大赏,你去不去?”叶临潇一手抵住被顾云听合上的窗,低声问。 “去的。怎么,王爷也去?” “这是自然。” “去看世上数不尽的女人?”顾云听挑眉反问。 “……是去看你。” 第281章 花朝大赏2 且说那顾伯爷和顾老太太提过花鸟店的事之后,两人便命人收拾打点,动身出府去了,直到第二日,顾伯爷才面色凝重地回了家,老太太的病气未散,索性又病了一场,可两人都对这中间发生过的事只字未提。 无论顾云听和顾川言用何种方式追问几次,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 沈家姐弟两个因账目之事不得不在顾家暂住了几日,听说是吵了好几回,最终那沈姨娘劝动沈量忍一时风平浪静,为了沈家的大好前程,暂时答应下了还钱的要求,只是他一时之间的确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两,只能再三央求顾伯爷宽限。 顾伯爷心事重重的,也无心处理此事,让沈量姐弟签下字据,便应允了此事。 接下来的几日,沈姨娘倒是消停了不少,待在青芜居里陪着顾星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堪称安分守己。 府中维持着风平浪静的表相,直到花朝大赏前夕,青芷居里迎来了饭后散步串门的方律阳,顾云听才对这些天萦绕在心中的疑惑有了一些头绪。 “律阳来府上这些天,关于三姐姐与二姐姐之间的事已略有耳闻,听说二姐姐想借着这次花朝大赏彻底翻身,不知三姐姐可有何打算?” 方律阳站在小水缸边上,清澈的双眸望着正喂鱼的顾云听,问。 这只水缸里只养了一条银屏金屋,其余的红、白色鲤鱼都在另一个缸里,暂且搁在空置的屋子里。 鱼是在顾伯爷与顾老太太赴约的第二天送来的,因天还未暖得彻底,底下的小丫鬟担心鱼养在池子里会冻死,便装在缸子里,放在屋内,只等天气稍稍暖和一些的白天才让人抬到回廊底下。 顾云听原本没有那么喜欢鱼,不过大概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那对相思雀儿平日里一味彼此缠绵,一直都不大乐意搭理她,反而是这银屏金屋还总是回应她,所以渐渐地倒也养鱼养出了一些乐子来。 “她翻她的身,只要不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不拖累长平伯府,我管她做什么?”顾云听边喂鱼,边轻哂着答了一句,又顺口问了一句那尾探出水面讨食的金鲤鱼,“是吧?” ,“……”方律阳沉默了片刻,又道,“可是她想要摆脱自己的那些骂名,最好的手段就是把祸水引导三姐姐你身上啊。听说她暗中不知是布置了什么计划,想顺便打击一下姐姐的气焰,也顺便让叶王爷看到你出丑,好让她找到可乘之机……” “小律阳啊,想说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不用学那些人旁敲侧击。”顾云听哭笑不得地道。 要是换了别人,她必定会觉得对方有意挑拨离间,或许是别有用心。可这话若是有方律阳说出来,她就觉得没什么问题,而且半点都不会生气,甚至还有点想笑。 可能这就是真正乖巧的长相和表现带来的好处? “我想让三姐姐帮我一个忙。”方律阳抿唇,坚定地道,“花朝大赏上,二姐姐一定会从琴棋书画之中选一件自己最拿手的本事,想云听姐姐你发起挑战,我希望……你能输给她。” “什么?”顾云听有些不解,“你这是打什么主意呢?” “等事成之后姐姐就会知道了,我不是不相信姐姐,只是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而我又不想骗你……律阳保证,等花朝大赏之后,我一定会补偿姐姐的。” “那你倒是先说说怎么补偿,我再考虑。”顾云听笑得有几分恶劣。 第282章 花朝大赏3 琴棋书画这种东西,她本来也没太大的把握能胜过顾月轻,她最擅长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就算输了也不丢脸。这对她而言,除了心里不舒服之外,也没什么坏处。既然如此,答应了方律阳也没什么。 不过是逗逗他罢了。 可方律阳却十分认真,道:“我让捏糖人的师父照着姐姐的样子捏上十个,全都赔给你,好不好?” 少年人干净且稚气未脱的声线本就是一大杀器,何况说得又是这种可爱的条件。 顾云听笑吟吟地搁下了鱼食,道:“捏十个‘我’给我,你这是想让我吃我自己?不好,再换一个。” “那就捏府里的大家,姐姐想要谁的糖人就捏谁的。”方律阳有一些委屈,道,“那个糖人师傅做的糖人可贵了,姐姐就答应我吧,要是不够的话,等将来我赚到了钱,都给姐姐用,好嘛?” 他们父子两个上京的途中丢失了行李,连方家老爷回家的盘缠都是顾伯爷给的,所以并没有给方律阳留什么零花,至于府里按例给的月钱,方律阳都拿去用来买书了,算起来,的确没多少钱是能动用的。 顾云听瞧他小可怜似的样子,不禁真心实意地笑了,这才点了头,又道:“在这些手以上输给顾月轻不难,我也不问你缘由,不过有一点,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她打算在花朝大赏上当众与我比试?” “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就是我怂恿她这么做的。”方律阳一本正经地解答。 “这个理由可以告诉我么?” “唔,”方律阳沉吟片刻,道,“我是想让她如愿以偿,然后高兴起来。”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顾云听的意料之外了。 方律阳来找她提这个条件,不可能毫无理由,况且是一个让她针对顾月轻的理由。可他却说是想让她高兴起来? 要真是为了顾月轻好,那也不该是这种泛冷的口吻啊。 顾云听思忖片刻,倒是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养猪人在杀猪之前,总是要把猪都养肥才有意义。 …… 二月十二,京城的花朝节。 流光园虽也是皇家园林,却并不常有皇室中人到哪里去,反而总是被用来举办那些勋贵、官员和部分受邀的百姓参与的宴会。园子的格局远不及昭宁园精巧,不过胜在地方宽敞,况且风景也独特。 花朝大赏上除了主持宴席之人、和德高望重的点评官员外,没有长辈,连初嫁的新妇也不会到场。年轻人们在一处斗艺,就更为轻松一些。 顾云听混在人群中间,隔着大老远就瞧见了雪蓝色衣衫的叶临潇。不过此处人多行动不便,两人隔空遥遥对望了一眼,便彼此移开了视线。 虽说不是非要黏在一起才算相互喜欢,可这么一来,还真不大像是未婚夫妇。 顾云听暗自腹诽了一句,瞥见不远处把臂同游的顾月轻和四皇子,简短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四皇子楚见微。 若光是看长相,恐怕谁也想不到如此人物,也会在刀光血影中驰骋。他出现的地方应当是秦楼楚馆、舞榭歌台,而不是这杀机四伏的边关。楚见微生得清俊,哪怕常年被塞北的风沙打磨,也没能将他的肤色变得如别的将领一般黝黑,反倒是一种透着纨绔子弟那种浪荡轻浮的白。 楚见微。 顾云听琢磨着这个名字,想起先前楚凌霜说过的,叶临潇之所以会被送到大祁当质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拜这位四皇子所赐。可是上次叶临潇提起楚见微,却并不像是什么剑拔弩张的敌人,反倒像是经常一起玩的……朋友? 第283章 可敢一试1 顾云听的疑惑没能持续太久。 她来得不算早,只在流光园的某个里略站了一会儿,花朝大赏便已经开始了。 路到这里便骤然宽敞起来,赴会的人端坐在高台四周,凝神屏气,等着献贵妃的到来。 顾云听找了一个人群最后的坐席,刚坐下,雪蓝色的青年便到了她身侧的位置。 “这种场合,叶王爷总是与我十分有缘。”顾云听感慨道。 明明有那么多人,偏偏每次都能和他撞上。 “民间有句话,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叶临潇淡笑着说。 “哦,那回头我去买一条红线,把我们绑在一起?索性同进同出,那就更有缘分了。”顾云听调随口侃了一句,高台上便响起了隆隆的鼓声。 充满节奏感的响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顾云听也往台上望去,只见一个珠钗繁复华丽的女人穿着曳地盛装上了高台。太子、四皇子和另一名少年人跟在她身后。众人高呼其封号,喊道最后一个少年时,正是七皇子。 因为选的席位靠后,饶是顾云听的目力不凡,却也看不大清这献贵妃的长相。不过这妇人身形略有些单薄,气质却很特别,的确是最适合这种场合的样子。 享过众人膜拜,献贵妃空出了主座,执皇后娘娘的手谕在副位落了座,几位皇子则依次坐在了她的两侧,右首第一个是太子,左手第一则是四皇子,而那七皇子则隔了一个位置,坐在了四皇子之后。 随后又有几位公主打扮的少女在下首落座,不过光从样子上来看,顾云听就知道这中间一定没有楚凌霜。 “等宣读完皇后娘娘懿旨,你去哪个小园?”叶临潇低声问顾云听。 莫说是顾云听自己是第一次参加这花朝大赏,就算是原主也从没出席过这种场合,更不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个比法。 “不是所有人都在一起比?”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几分茫然。 “……自然不是,都在一起比试的话,这么多人,比上一个月都未必比得出胜负来。” 叶临潇表面上一向深居简出,也是第一次正经来花朝大赏,不过他消息灵通,规矩自然是清楚的,“所有人先聚在此处,宣过旨后,有意参加比试的需先经过一轮文试,也就是背诗文。献贵妃会说一件东西的名字,她们就要在纸上写下带有这件东西的诗文,必须是有据可靠的,否则便不算数。” “要写多少?” “写得越多,通过文试的几率就越大。文试前众人就会先在答卷上注明要去的小园,每个小园各取五十人。” 啧。 这年头还真是,什么宴会都要会诗。 顾云听有些沉默。 如果只是背诗而不是写诗的话,她应该还是能通过的吧? 否则她要是连文试都过不了,后面顾月轻岂不是要唱独角戏了么?那顾云听还怎么对得起小律阳的十个糖人? “所以,你想去哪里?” “只能去一个小园么?”顾云听不答反问。 “倒也不是,你要是都想去,标注的时候把每个小园都写了也行,不过一旦写了而且通过了的话,就意味着每一个小园都必须要去,否则明年就不能上台比试了。”叶临潇道,“所以这些年来,唯有顾月轻一个人会将每个小园都注上,其他人最多也就会写两三个去处。”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既然顾月轻都会写,那么其实顾云听只写一个就够了,这么说来,赢面倒也不算小。只可惜,她早就因为并不怎么喜欢的糖人而出卖了自己聊胜于无的手艺。 “其实我的确有些好奇,这些小园里比试的才艺,你究竟占哪一项。”叶临潇垂眸,低声笑道。 怎么看这家伙也不像是个多才多艺的样子。 “你这就小看我了,”顾云听的目光对上叶临潇的深邃的眸子,桃花眼微弯,好似月牙儿一般,“虽说多的我也不会,不过皮毛还是懂的。就琴吧,给你弹个曲子。” 第284章 可敢一试2 给你弹个曲子。 流光园里这么多人,而眼前的这一个所弹的曲子只是给他一个人听的么? 这话就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叶临潇原本就漾着微波的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高台上的内监宣完旨,众人连忙俯首再拜。随后便有宫人在各处指引,让要答诗的人到指定的地方汇集。顾云听灵活地躲避着人群,越过人海向前面走。 “就凭你,也想和别人比琴棋书画?”试场外围,一个少女拦住了顾云听的路,不屑地笑着,“别连文试都过不了,丟顾二姐姐的脸才是!” 顾月轻的小迷妹么?顾云听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便又多看了两眼。 也对,从前顾月轻身后的追随者无数,身边的朋友不多,算起来顾云听只见过其中的一个,就是上回元宵节昭宁园里,跟在顾月轻身边的那个阿雅。 白天与夜晚的光线不同,照出的五官也就不完全相似,何况这个阿雅虽眉目端正,却没有特别出挑之处,也就缺了一些记忆点。 不过她身为顾月轻的狗腿子,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她的好朋友一定也就在附近。 顾云听抬头略张望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人群之后的顾月轻。 四皇子眼下正坐在高台之上,顾月轻落了单,显得有些孤独可怜。她正盯着顾云听这边的状况,对上后者的视线时显然呆愣了一瞬,连忙慌张地移开了视线,装作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样子。 虽然每日都住在一个屋檐下,可连日来顾月轻都被顾老太太看着,没有离开过青萝居。说起来,自从顾月轻雇佣杀手上门的事败露之后,顾云听就一直没有再见到她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学聪明一点了没有。 “我和你说话呢!懂不懂礼数?” 那阿雅不满地嚷了一声,揪回了顾云听的视线。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不过喧闹嘈杂中,她这一嗓子倒也没有引起众人的主意。 “礼数是相互之间的事,这一点,希望姑娘也能懂。”顾云听垂眸一哂,道,“我的事不劳费心,场面话也不用多说,但愿姑娘能进得了文试,与我站在一个小园里说话吧。” 如果她没记错,昭宁园的上元宴,这姑娘写了两三百个谜底,却只对了九十来个,在一众赴宴者之中位居末列,虽说不会猜谜未必没背过诗,不过如阿雅这般不会观察气氛的人,确实不像什么正常聪明人的样子,想要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脱颖而出,只怕机会不多。 “顾云听你别太傲了,小心把自己捧得太高,跌下来摔断了骨头!对,我是不怎么喜欢念书,但月轻姐姐是绝不可能给你可乘之机的!琴棋书画这些都是她最擅长的,你休想赢过她!” 可是这又关她阿雅什么事呢? 成天替别人冲锋陷阵当出头鸟,也没见得人家对她有什么真心。 ……和原主倒是同病相怜。 顾云听轻轻叹了口气,笑了一声,问:“顾月轻是你朋友?” 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废话的问题大概完全在阿雅的意料之外,愣了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是自然,你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罢了。不过,她是你的朋友,那么你呢?你是她的朋友么?” 如果顾月轻真的在意这个“朋友”,又为什么每次都不敢自己出面,反而背后唆使这么个心思简单的小姑娘来挑衅开路?主意都是她引导的,可在外人眼中,她自己是落了个善良可怜的盛世白莲形象,可阿雅娇蛮的名声也不输顾云听,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第285章 可敢一试3 顾云听只是这么问着,并没想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答案。阿雅正思忖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顾云听就已经轻而易举地绕开了她,进试场中去了。 要答诗的人都已经陆续落座,将整片席位占得满满当当,而宫人还在不断地往试场中抬矮桌和笔墨纸砚,显然还有不少犹豫不决的人想要加入。 顾云听随意挑了一张无人的矮桌,坐下后盯着空白的宣纸,百无聊赖地转起了还未曾蘸到墨水的狼毫笔。 大概又过了半刻钟,高台上的内侍官宣了这一次的主题,是鹤。 历来文人喜鹤清高不染尘俗,吟咏之句多如牛毛数之不尽。顾云听记性还算不错,只略一思忖,便提起笔默写起来,笔锋在宣纸上游走,没有片刻停顿,字迹一如既往,似刀削斧凿,劲瘦也不失风骨。 饶是写鹤的诗句再多,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全都记下的,有些是没念到过那些诗,根本不知道,又有些则是一时昏了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如许多人提笔忘字一般,并不是见识短,只是短时间内说不出个准确的东西来。 顾云听写完第五张宣纸的时候,试场中已经只剩下了她与顾月轻两人。 众人都窃窃私语,也有好事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她们争得头破血流,便在一旁替两人加油呐喊起来。甚至有人私下里打起了赌,猜测两人之中谁会赢。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这种事简直毫无疑问,可上个月上元宴顾云听一举夺魁,的确让在场的不少人都对她有所改观。 顾月轻犹在奋笔疾书,分毫不让,可顾云听却已经停了笔,起身将那答卷都交给了身后的内侍。 “这是……认输了?” 围观者前排有人与朋友议论,却巧那时众人因顾云听的举动而纷纷愣了一瞬,便恰好有一瞬安静。这人说话的声音本就没有刻意压制,所以周围不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云听正站在一旁,自然也听见了,秀长的柳眉一扬,笑道:“文试只是争个资格罢了,哪来的什么输赢?写鹤的诗句那么多,真要争个胜负出来的话,一整天也未必写得完,那小园还去不去了?” 虽然她今天来,的确就是为了认输的,可顾云听不喜欢输,也不想输得显而易见。 附近的人都听见了,不禁有些恍惚。 对哦…… 文试只是为了拿进小园比试的资格罢了,倘若能得到这个资格,又何必写那么多?明知自己能进,还非得搜肠刮肚地多写几句,不就是不惜浪费众人的时间,来炫耀自己博学么?更何况,每个人写字的速度都是不同的,并不是再试场中留得越久,就写得越多了啊! 顾月轻坐得不远,听见这话,大概也想到了这些,落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便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团,好在并不影响她写过的字。她讪讪地在前排人不善的视线中搁下了笔,起身离场。 “听三妹妹的意思,想必是笃定了自己能过得了文试?说来惭愧,这些年来姐姐都没有好好了解过三妹妹的技艺,不妨趁着今日机会,你我姐妹好好比上一场,在小园里争个输赢出来?” 走到顾云听身边时,顾月轻故意高声笑道。 当着众人的面下战书,顾月轻料她也不敢拒绝。只要这小贱人答应了,顾月轻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一定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她顾月轻还是大祁第一才女,而顾云听,不过是个凭运气投机取巧就不可一世的傻子罢了! 第286章 一鸣惊人1 前排听见了前因后果的人一时间都兴奋了起来,连高台上的献贵妃和诸位皇子、公主也都注意到了这里的状况。顾云听沉默不语便像是骑虎难下,她佯装思忖,唇角却轻轻弯起,片刻后,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般,抬眸望向顾月轻: “可以啊,不过我只写了琴园,如果二姐姐有这个雅兴,恐怕就只能迁就迁就我了。” 人群一阵哄然。 要知道,顾月轻除了诗写得好,最擅长的就是弹筝,其筝音情意绵绵引人入胜。她最初成名,靠得便是她精湛动人的琴技。顾云听若是同她比些别的倒还好说,可若是比琴,胜算可聊胜于无! “正好,姐姐最擅长的也是琴,今日便陪三妹妹好好奏上一曲。”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瞧瞧她真正的本事! 当然,前提是顾云听刚才写的那些诗能保她过文试。 顾月轻抿唇轻笑,表情和善,目光却有几分怜悯。 她原本还想着让顾云听来选,别让人觉得自己恃才欺负人,可现在是顾云听自己往死路上闯,怨不得她!到时候等她二人的琴艺同时展现在众人面前,对比之下,他们就会知道,顾云听还是从前那个一无是处的蠢货,而四皇子和叶王爷也就会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 人们会因为她新的辉煌而忽略从前的污点,到那时,她就可以顺水推舟,暗中命人散布一些传闻,把从前的那些骂名、责任都推到顾云听身上。 就算顾云听再狠,也绝对狠不过人世间的流言蜚语。 而这一切,都将与她顾月轻毫无关系。 顾月轻算盘打得巧,顾云听却早已经走开,没入人群之中不见踪影了。 …… 内侍官们的效率,从上回昭宁园中计灯谜数字便可窥见一斑。校对答案的内侍很多,所以尽管参与答诗的人很多,但不过三炷香的工夫,最后一支香还剩一寸未燃尽,他们就已计出了最终的结果,由几位皇子亲自誊写了名册,张榜宣告。 一共八张榜,顾月轻占了七个头名,唯有琴园榜单上被顾云听压过了一头,居于第二。 何止是围观看热闹的旁人,顾云听自己都觉得有些纳闷,因为答应了方律阳要输,她还特意在倒数第三位仁兄离场后就停了笔,可从榜上名字末端的数字来看,她竟还比顾月轻多写了整整十句。 ……果然,这事儿还挺受手速影响的。 其实对于顾月轻而言,这十句的差距完全可以不存在,因为如果不是顾云听说了那番话让众人恍然察觉到事实,她也还能继续写下去。 “我觉得不太妙,她肯定要觉得我是故意的了。” 顾云听小声地对站在身旁的叶临潇道。 “没什么区别。”叶临潇笑道,“不管顾月轻是第一还是第二,她都是恨你的,只是多一点和更多一点的不同罢了。” 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可是只要顾云听压她一头,众人就又会更新一次对顾云听的认知,也会逐渐加深顾月轻不如她的印象。总有一天她不学无术的头衔会被彻底洗清的,这么做并不亏。 “不一样,”顾云听低声叹了口气,向人群外围挤,“我和别人做了交易,约好了今天一定要输给顾月轻的,虽然文试不算比,可是肯定影响到她的心情了。不过还好,她现在应该是不甘心居多,如果之后能赢,大起大落之下,情绪起伏也应该更明显一些?” 顾云听试图为自己找借口。 “这是个什么交易?为何……要考虑她的心情?” 第287章 一鸣惊人2 叶临潇有些不解。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理由,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顾云听摊手,一脸无奈。 “对方是出了什么筹码,竟能让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输给别人?”叶临潇试探着问。 顾云听平时漫不经心,可性子却很傲,轻易是不可能真正意义上认输的,尤其还是让她向自己厌恶的人认输。这会儿忽然转了性子,怕不是谁给她灌了迷魂汤了? “筹码啊,”顾云听略有一点茫然,颇为感慨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回我是被十个糖人收买的。” “……” 叶临潇很想怀疑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但是可惜顾云听的发音字正腔圆,落入他耳中的声音极为清晰。他垂眸沉吟片刻,问:“你喜欢糖人?” “或许是更喜欢送我糖人的那个人?”顾云听也不大确定。 她之所以会答应方律阳,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那小少年足够讨人喜欢。可要说仅仅是因为这样她就答应了让顾月轻得意,好像又有些勉强。 或许,是因为她隐隐猜到了方律阳的目的,并对此十分感兴趣吧。 顾云听暗自思忖着,察觉到身边的青年似乎一直盯着她看,不由得抬眸看向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的婚期只剩下七日了。”叶临潇双目微眯,声音有些发沉。 “记得啊。”顾云听一头雾水,“这又怎么了?” “你当着我的面,说喜欢别人?” “……” 哦。 顾云听忽然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低低地笑出了声,才解释道,“误会,我说的是我家里的人,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与叶王爷自然不同。” 不同。 叶临潇怔了怔,将这两个字放在心上咀嚼,笑了:“长平伯府的小孩子……是指你家姨娘的侄儿?” “叶王爷果然消息灵通,连这个都知道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 “顾川言近日出入府中时,身边总跟着一个少年,我自然知道。”叶临潇眉宇微微蹙起,“方律阳已经十四岁了,你也没比他打多少,倒还称他是小孩子?” “年岁比我小,又还没成年,自然还是孩子。”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 穿越之前她可比方律阳大了十岁,和叶王爷差不多的年纪,方律阳在她面前,当然还是小孩子。 她顿了顿,瞧见几步外琴园的匾额,索性转移了话题:“到了。虽说答应了要输,可是我也不想输得太难看。说起来,顾月轻很擅长琴艺么?” “嗯。”叶临潇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还琢磨着方律阳的事,总觉得有些烦躁,却也没耽搁回答顾云听的问题,“她最初就是在这里,靠弹筝而名声大噪的,至于诗文和其他的几项都是后来成了名,有人追捧,才被他们捧上去的。” “这么说来,就算我不刻意让她,也很难会赢。” “怎么,你不是为了输给她才选的琴园么?”叶临潇愣了愣,不解。 “不是啊,我不是说过,本来也就是想给你弹一首曲子,输给她不过是顺便的事。” 顾云听说这话时,向来如鬼魅般雾蒙蒙的双眸映着晴朗天光,仿佛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涤尽心中躁郁不平。叶临潇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错愕的神色,却越发深陷其中,直至轻易无法自拔。 “你……要弹什么?”叶临潇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一些飘忽不定,试图停下来稳住细微到几乎没有的轻颤,却无济于事,反倒欲盖弥彰。 第288章 一鸣惊人3 “别的我也不会,就弹琵琶吧。” “春江花月夜?” “不会,我学曲的日子不长,只会弹《十面》。” 两人说着,进了琴园。顾云听手边没有琴,便请宫人取了一把来,信手在弦上拨弄了两下。富贵人家小姐精心装扮过的指甲拨过四弦,声音清冽而凶狠。 顾云听坐在回廊的栏杆边,轻笑着,道,“不过今日不弹那个。另外还有一支曲子,我只记过曲谱,不大熟,第一次弹,其实意思并不怎么好,我也弹不好。你也凑合着听就是了。” 她安安静静地转轴试好了琵琶弦的音调,抱着琴,垂眸,蓄力扫弦,只一声,便如千军万马迎头而来,气势非凡,好似雷霆万钧。 琵琶也奏军乐,用在两军对垒时鼓舞士气。顾云听生得明艳绝伦,身形却也清瘦单薄,若非叶临潇足够了解她,恐怕很难想通她究竟为什么能弹出这么大气磅礴的调子来。 也对,这家伙正适合这样的慷慨激昂的曲子,无论是万马奔腾还是两军交战时铺天盖地的嘶吼,都在她的指尖流淌着,琴弦上的每一个音似乎都不仅仅是曲谱上的宫商角徵羽,而是沙场里真正鲜活且热烈的生命。 顾云听说是不弹《十面》,可前半段仍是《十面》的曲调,直到某处一段如濒临死亡一般令人心慌的轮指过后,一瞬的沉默,接下来的调子陡然一转,是从“楚歌”一段开始的《卸甲》。 楚歌,别姬,出围,追兵,逐骑,归故里。 曲调悲凉凄冷,却也壮阔动人。 曲子的用意的确不好,霸王虽“力拔山兮气盖世”,可楚歌之围中,也唯有一声“虞兮虞兮奈若何”。不过顾云听之意却不在曲意本身,就算是最哀婉的别姬,在她指端也仍残存着几分浅淡的杀气。 叶临潇的默然凝视着少女灵动修长的十指,有些出神,却并不全是因为曲境,而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 平素弹惯了十面埋伏的人,指下拨了半支霸王卸甲。 他想,顾云听弹这支曲子的用意,他大概已经知道了。 一曲终,不知不觉,周围已经围了许多听者。他们大概是从这支曲子里察觉到了霸王的悲壮与无可奈何,所以都有些感慨,直到最后一个音彻底散去,也没有人说话。 顾云听抬眸时,正瞧见这一大群沉默并且面色复杂的围观群众,顿时黑线。 这回廊在琴园西面的角落里,他们来时,小园里也并没有那么多人。她不过是想着在比试之前,将这支曲子单独弹给叶临潇听,并没有想到会引来这么多人。否则她肯定会挑一支更稳妥的曲子,免得哪里不到位,受人指摘。 ……完了,她刚刚怎么弹得琴来着? 想到沙场中驰骋厮杀的军马,她一时入神,倒是忘了自己的指法到底准不准却了。 正忐忑,人群自动分开了一个空隙,容几位身居高位的人走到前排来。 花朝大赏,皇室中人不过是露个面走走过场,并不参与具体比试的评判。不过四皇子因顾月轻的缘故来了琴园,献贵妃和太子等人正好也听说了顾月轻向族妹下战书的事,都颇有兴致,便索性一同来了。 他们一出面,琴园之中越发热闹起来。顾云听一眼看不见人群的末端,眼看着献贵妃等人已到了身前,便放下琴,起身一拜。 这可太尴尬了,原本只是想着顺手向叶临潇含蓄地告个白,算是成亲前微妙的仪式,这会儿可好!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诸位大人想必也都听见了顾三小姐的琴音,不知意下如何?” 第289章 不过如此1 献贵妃生相明艳动人,仪容倒是得体端庄,半点都不显得轻佻妖娆。她望向人群第一排的几名官员。那几人都有些年纪了,从衣着打扮和谈吐举止上看,应当是翰林院的人。 大概就是此番琴园比试的“评委”。 文官更重曲中情意,与其让他们听这等嘈杂热闹的武曲,倒还不如听那初学者弹一支《春江》。 “回禀娘娘,顾三小姐琴技精湛,单论琵琶的话,在京城中的确鲜少有人能及,不过技法虽巧,可意境却差强人意,尤其是‘别姬’一段,杀气腾腾,毫无霸王虞姬之间的凄婉与缠绵悱恻,将曲中原本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情都抹灭了。” 为首的官员道,“故而臣等认为,这支曲子有许多缺陷,今年的老臣不敢妄断,不过若是与去年琴园之试公子小姐们弹奏的曲子比起来,顾三小姐的这支曲子,恐怕要居末列。” “这是为何?”太子挑眉,问,“去年琴园之试,本宫也在场,并未听见什么出色的曲子,不知杨大人口中的那些好曲都出自何人之手?” “回太子殿下的话,去年的琴园之试,别的不说,但是顾二小姐的一曲《汉宫秋月》,便远胜过三小姐的这支楚汉相争许多了。就算是当时位列末端的孙小姐所奏的《相思子》,虽然她的技法尚待磨练,却也是情意绵绵,哀婉动人,又岂是顾三小姐这样浓重的躁郁杀伐之气可比的?” 通常来说,这种场合里,点评的官员就算认为曲子不好,也会说得十分委婉,省得事后招惹麻烦。这名官员将话说得这么直白,语气也十分冷硬,全然没有给顾云听留脸面。 这反倒是让众人觉得有些不能认同起来。 演奏之人所侧重的角度不同,所奏出来的曲调蕴含的意境自然也不同。如果顾云听的琴声只是炫技而毫无情感可言,那么这位大人所说的话倒也无可指摘,可顾云听的琴声里是有东西的。 她的琴音里有呼啸的北风、嘶鸣的战马,有战前击响的沉沉鼓声,也有战后天地间空旷无际的肃杀。在场众人中多数都没有到过战场,但在这一段“声嘶力竭”的曲调里,许多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战场上的一隅幻象,看见了不知名却为大祁疆土挥血的将士。 那些在盛世繁华里弹惯了烟雨江南调的人虽也不差,可在鹰隼响彻云霄的长啸声里,江南燕雀的呢喃声总会让人觉得有些微不足道。 这“杨大人”将顾云听变得一文不值,好像有失偏颇了。 翰林院如今这些官员的做派好像的确有些过于古板,虽说有原则是好事,可不知变通就难免有些顽固偏执。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不是早知道顾云听曾在上元宴上夺魁并得皇后娘娘嘉奖,在场众人恐怕也不会认真去听她弹奏的曲子。顾云听从前的名声实在太差了,还背着一条人命官司,这样的人,清高自持的翰林们自然是看不上的。 算起来,因上元宴花厅里那场插曲一度惹怒了陛下的缘故,宴会散后很少有人敢重提此事,所以宴上顾云听夺魁的事除了宾客,很少有外人知道。 在场的这几名官员品级都不高,是没资格参与上元宴的。如果这样想的话,好像这几人如此直言抨击顾云听也不难理解?毕竟在过年之前,骂顾三娘还是大祁国民的惯例呢。 不过就算可以理解,但他们毕竟是翰林,是评判这一场比试胜负的人,如此主观,未免有失偏颇了。 “为何诸位大人认为,霸王别姬时应缠绵悱恻?” 整体的沉默与小部分人的窃窃私语中,一位紫衣少年对此提出了质疑。 第290章 不过如此2 少年问出众人心中所想,于是园中骤然安静下来,听那少年接着说下去: “一对爱侣若是走投无路,心中自然难免悲凉、无奈,苦不堪言,以凄冷的缠绵作为主调也无可厚非,可霸王与虞姬又怎会是寻常爱侣?项王征战多年,何等英豪,虞姬伴随项王多年,与他也是知己,他二人山穷水尽,难道只想着彼此之间如何相爱么。” 他顿了顿,连声质问:“那这二人何不抵死相拥?为何别姬之后,还有追兵和逐骑、归故里?一个自刎,一个投江魂归故里。倘若心里只有彼此之间的感情,那为何不求“生同衾,死同穴”?” 少年人的嗓音清澈,高声是略有几分稚气未脱,就算是咄咄逼人,却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听到这声音顾云听就猜到是方律阳了。 这小家伙究竟想做什么?特意拿糖人换她输,这会儿又帮着她据理力争? “这……”那翰林一时也有些语塞。 “再退一步说,项王兵败至此,对汉王部下有杀心也不足为奇吧?否则也不会奋力厮杀、冲出重围了。诸位大人如此贬低顾三姑娘弹奏出来的曲子,只是因为曲中没有婉转情意么?”方律阳又问。 “又或许是因为,世上文臣大多都看不起我们武将吧,在他们眼中,文曲从来都比武曲高上一等。” 献贵妃身后,一个稍有些风流轻佻的嗓音笑着打趣。 众人放眼看去,正是四皇子楚见微。 听说这四皇子十二岁时曾与陛下争执,一气之下仗着轻功离家出走,入行伍上阵杀敌,从最底层的兵卒子做起,靠着每一场战役中累积起的实打实的军功,稳扎稳打坐上了将军的位置,祁国自将帅至兵卒,对他都是从心底里敬畏,无人不服。 要提起年轻一辈中的武将,楚见微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或者说,大祁自当年的“忠毅侯”顾秦退居长平伯府、成为朝野中和稀泥的“能臣”之后,可称得上是“战神”的也唯有这楚见微了,只是人们鲜少有这么说的,因为这四皇子虽厉害,却并非战无不胜。与大多数将领一样,胜败乃兵家常事,这话对楚见微来说同样有效。 所以才会有很多人都认为,他当不起“神”字。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武将中的声望,就连太子殿下的外祖父镇国大将军都时常夸赞他,更何况是旁人。 一时间,不少人心里都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也都替那失言的杨大人捏了把汗。 倘若这杨大人就此打住或是解释得当也就罢了,可要是他继续固执下去,得罪了四皇子和武将,将来又岂有好果子吃? 毕竟如今也不是什么抑武重文的年代,武将平日虽有诸多限制,可要对付几个翰林的本事还是足够的,何况,瞧刚才太子殿下的态度,也是觉得这几个文臣信口开河的。一下得罪两个皇子,他们要是能在原职上待到告老还乡的年纪都算是运气好。 那几个翰林也不是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的,虽瞧见四皇子笑意轻松,却也知道他话里有话,连忙告罪,可关于这支曲子,却还是嘴犟: “臣等失言,请太子殿下、四皇子恕罪,但老臣如此评断,并非是因为顾三小姐所奏之曲是武曲的缘故,而是‘别姬’一段的确有所缺失,就整体而言,也没有什么感情,需知情之所至,方能奏出绝妙之曲,否则,光是靠技法,是远远不够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楚见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与楚江宸对视一眼,不禁笑了出来,“不过不知杨大人所说的情之所至究竟是指什么?莫不是男欢女爱或是闺怨春愁?这倒也是诸多曲子里不可或缺的意境,可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听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何不去花街柳巷听个痛快?” 第291章 不过如此3 青年的嗓音十分独特,分明说的是花街柳巷,却并不会令人浮想联翩,分明轻浮浪荡得像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可寻常反问便会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 不愧是统帅过三军的人,气势果真与众不同。 顾云听静静地站在廊下听众人争执不休,与叶临潇相顾沉默,颇为感慨。 这下可好,她要怎么提醒这些人,琴园之试并没有开始,自己只是信手胡弹?虽然这几个翰林都没说到点子上,可是她也的确没弹好啊,且不说后半支《卸甲》纯属乱来,就是前后两支曲子衔接的部分也做得十分突兀。 她若是正儿八经地弹,自然是弹完一整支最熟练的《十面》,而不是掺着《卸甲》,断章取义地借着两个名字的巧合瞎撩叶临潇。 眼下太子和四皇子接连站出来为这支曲子说话,她倒是没办法说明实情了,否则人家都说这曲子好,她却摆摆手说“这还不是我的正常水平”? 这不是找打么。 顾云听有些发愁。 “诸位且听本宫一言,只听顾三小姐这一支曲子,就轻易做下判断,总归是有失公允,不妨听过今日其余四十九人的曲目,再做决断也不迟啊。”献贵妃面上温婉的笑意丝毫未变,道,“否则诸位各执一词,今日这琴园之试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贵妃娘娘言之有理!” 众人纷纷高呼。 比试的场地并不在这里,而是在琴园中央特意搭出来的宽敞草地上。顾云听故意慢了众人几步,没有向那边走,而是回头抚弄了一下方才那把琵琶的琴弦,抬头看向同样没有离开的叶临潇,哭笑不得地道: “我好亏啊,虽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输给顾月轻,可也不能这么丢人啊,现在可好,人家肯定觉得我弹琴就这样了。” “就这样?”叶临潇对于她给自己的这个评价有些讶异,“你几时这么谦虚了?” “王爷是觉得我弹得还不错?” “何止是不错,方才在园中抚琴调试琴音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何这些人只围过来听你弹琴?倘若不是知道你自小没出过远门,恐怕连我都要觉得,你真的曾随你父亲去过战场。” “我知道我《十面》弹得不错,毕竟从小到大我只学这一支曲子,能不好么?” 顾云听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 自从养父看中了她的天赋,将她留在身边教养之日起,便总说她心中杀意太薄,没有信仰难以成事,所以特意请了个有名望的琵琶师教她弹《十面》,反复揣摩曲中意境,一直弹了十多年,连十指都已经自动记住了对应的指法,就算瞎了、聋了,都影响不到她弹《十面》。 她垂眸叹了口气,道,“我问的不是《十面》,是《卸甲》,王爷觉得如何?” “的确稍有些弱于前者,不过我很喜欢。”叶临潇笑了笑,“不管是曲子本身,还是你断章取义想告诉我的话,我都很喜欢。” 顾云听闻言,面上一派镇定,可背地里却连耳尖都略有些发红。 琴园中央又响起了悠扬的琴声,各色乐器都有。不过众人刚刚才见过了穹庐之上直冲云霄的苍鹰,再会花下呢喃的燕雀时便难免觉得有几分乏味。倒不是后者不好,不过是前者利落的锋芒太过耀眼,正如白昼的阳光总能掩去漫天星辉一般。 第292章 她是凶手1 顾月轻是先去了其余几个小园,匆匆比完不等结果便先行离场,然后最后才到琴园来。毕竟最好的总是要留到最后才会展现在人们眼前,压轴之作,往往最是惊艳。 她瞧见座上的献贵妃与诸位皇子、公主,不禁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明白,楚见微这么喜欢她,定是会前来替她呐喊助威的,而皇室中人也有爱凑热闹的,来了一个,便容易带来一群,到也不足为奇。 既然这样的话,她就更要拼尽浑身解数,让这些贵胄们都睁开眼睛看清楚,就算顾云听不再傻了,可和她比起来,也仍然什么都不是。 内侍官正好点算参与者的名字,喊到了顾月轻。 两个宫人小心翼翼地将她那把名贵的筝抬到了琴园中央,顾月轻面向众人而立,盈盈一拜。筝音明净澄澈如清泉石上流,不论是哪个调子都正好让人觉得舒服。 不过在场多半是喜琴之人,有些虽未能参与琴园之试,可自己也习琴,能分辨的出琴音给弹琴之人的技艺所带来的优劣势,所以他们的判断大多不会被名琴所干扰。 顾月轻的技法一如往年般精妙,自然无可指摘,可她的琴音里一如往年般哀怨缠绵,偏偏她又弹了一支《高山流水》。此曲原是古琴曲,说的是先秦时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好端端的知己相交,在她手底倒似是什么千世难得的爱情传奇似的。 要是放在从前,众人也不会注意到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先听过了那般激烈的战场拼杀,座中又有不少人出言嘲讽了琴园总弹男欢女爱之曲的现状,再加上四皇子“不如花街柳巷”的论断,再来听顾月轻这支被改得面目全非的《高山流水》,总觉得有些难受。 君子之间光风霁月的真心来往,活活被这出“缠绵悱恻”给弄恶心了。 席上的几位翰林也无话可说。 他们虽不喜武曲,可不得不承认,先听了那样磅礴的曲调,再来听这些所为的“哀怨愁情”,确实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原本还指望着这“大祁第一才女”能替文曲找回一些颜面,谁知顾月轻这回竟这般兵行险着,还恰好踩了先前诸位皇子、公子的雷区。 ……太惨了。 最后一声琴音落定,在场之人都有些沉默。 “好!”顾云听带头鼓起掌来,笑脸灿烂却也几位虚伪敷衍,“二姐姐琴艺精湛动人,云听甘拜下风,是我输了!” 曲中之情固然重要,可若是每支曲子不论背景、谱子,都一味指望爱情上靠,每个音的末尾都像是带了钩子似的柔肠百结、勾魂夺魄,那和那些费心讨好客人谋生的花魁娘子有什么差别? 这般声势浩大的花魁大赛,就算没有方律阳的要求,她也赢不起。 赢了传扬出去,等众人都清醒过来,岂不是比输了更丢人? 顾云听的心思向来难以预料,可这一回,就连围观了她弹《十面》、《卸甲》的陌生人都隐约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看她这对夺魁之事弃如敝履的姿态,好像这琴园魁首之名是什么腌臜物似的,连沾都不想沾…… 不愧是坊间传闻中凶神恶煞、无恶不作的“顾三娘”,够狠。 顾云听认输得太突然,不止是旁观者,就连顾月轻都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她没听过顾云听弹琴,不过琴技大多靠得都是自幼练习起来的娃娃功,她从前在家里从没听说过这家伙还会弹琴,甚至没见过她们青芷居里有琴,所以啊,像顾云听这种半路出家的人本来就不可能争得过她! 可是照理说,越是没本事的人,到了这种很可能要输的场合,不都还是会选择垂死挣扎么?她挣扎得越狼狈,顾月轻就看得越高兴,可她为什么就这样直接认输了? 这还有什么意思?! 第293章 她是凶手2 从技法上来说,能与顾月轻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顾云听了。而因为有那首异常杀气腾腾的《十面》在先,其余人婉约却也单薄的曲子都骤然失色,只有顾月轻还仗着自己“大祁第一”的名号和魔改后的《高山流水》,让众人记住了她的琴音。 原本连翰林都下意识地对武曲有所改观,可顾云听如她的琴音一般,主动认输得干脆利落。那么今年琴园魁首这个名头,就注定是落在顾月轻手中了。 顾云听不知何时已经与叶临潇一起,挤到了紫衣的方律阳身边,小声地问:“如何,我输了,小律阳可满意了么?” 方律阳面无表情,“实不相瞒,这和我想象的场面好像不太一样。” “嗯,我也这么觉得。”顾云听一脸淡然,“我只是没想到自己只是试个调子都能引来这么多人,是我低估我自己了。” “……” 太不要脸了! 方律阳欲哭无泪。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放弃你的计划,还是继续?其实没什么区别,今天皇室这些人都在这里,所以很多人都跑来看热闹了,就算我和顾月轻没能争起来,人也已经够多了。现在顾月轻赢了比赛,可她这么自杀式地乱改《高山流水》,众人心里一定不服,所以算起来,这样的状况或许比你原先预想的更有利一些。” 顾云听微笑着,凑近了方律阳的耳朵,轻声说。 “什、什么计划?”少年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睁大了双眼,看见对方象征性的假笑,自知瞒不过,索性不打自招,“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倒不是不信顾云听,只是担心事情被提前泄露出去,会有变故。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顾云听正说着,只觉得被人擒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并迅速地向后跌了一步,正好落入叶临潇的怀里。 男人很高,但并不算魁梧,浅色衣袍下的身体瘦得令人心惊,却又不是多数读书人的那种孱弱。顾云听一时不防跌入这个胸膛的时候,她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人的每一块骨骼都暗藏着杀机,一触即发。 顾云听轻轻皱眉,侧过脸去看叶临潇的神色,不过后者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刚刚揪人后脖颈把人强行拖拽过来的不是他似的。 “怎么?”顾云听撇了撇嘴,却也无计可施。 还能怎么着?自己没过门的夫婿,还不是得她可劲宠着? “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是做什么?你们长平伯府的‘小孩子’是耳朵不好?”叶临潇毫不客气。 不过顾云听没有急着掰开他的手离开,反而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借力站着,这样信任的姿态取悦了他,方才脸上刚浮现薄怒也随之烟消云散。 “……不是,那个这附近这么多人,不凑近了小声说,难道还要大声地昭告天下嘛?”方律阳还不明白眼前这一幕的起源,讪讪地就事论事。 “也对,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急,有什么话回头到了家再说,”顾云听笑意盈盈,“你忙你的去,计划了这么久,总不能白白错过这样的好时机。” “三姐姐不说,我总不放心。你究竟是怎么猜到的?”方律阳垂眸,有些委屈。 “那缸鱼啊,普通穷苦人家养不出那种品相的鱼。”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手腕忽然搭上叶临潇箍在她腰间的手掌,趁人不备反手一抓,便从对方怀中脱身出来,却没有松开那支修长的手,反而眉眼弯弯的,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第294章 她是凶手3 献贵妃没有出言制止,所以旁观的众人都议论得颇凶,不过众人议论声遮过了个人的言语,反倒让人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尽管台下众人的反应有些古怪,但无论过程如何,只要能将顾云听踩在脚下,顾月轻总还是觉得痛快的。为首的杨大人在册子上圈出了“顾月轻”三个字,并亲手递给了献贵妃。顾月轻顿时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昂首而立,目光在高台下的众人中寻找顾云听的身影,神情中有十分挑衅。 可顾云听却拉着叶临潇的手,站在人群的最末端。那两人正说着什么,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刻意的姿态,可偏偏那种态度就是最自然流露的亲昵。 俊朗不凡的男人淡笑着,看着身旁的少女,唇边的笑意不深,却发自衷心,直达眼底。以流光园内的花草树木为景,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最精致的画卷,宁静祥和,仿佛咫尺之隔的人群无论如何喧闹,都与他们无关。 顾云听根本不在乎这场比试的输赢?! 从头到尾斤斤计较的,根本就只有她顾月轻一个人?那两个人早就已经心意相通,就算她赢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顾月轻广袖下的双手握紧成拳,一阵怒意翻涌而上。她想琢磨一条计策,让顾云听也不好过,可台下少年清越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她混乱不堪的思路。 “恭喜二姐姐又夺一年魁首,不过花朝大赏是大祁一等风雅之宴,像二姐姐这样的品行,如何配做这一等雅集的魁首?” 少年人的话说得既刻薄又讽刺,偏口吻不疾不徐十分平静,声音清澈干净,让人生不起怨怼之心。 附近的人闻言都有些震惊,虽然他们也觉得顾月轻今年夺魁有些名不副实,不是什么风光之事,可毕竟其余几位的琴技的确比不上她,而顾云听也是自愿退出的,应该扯不到品行上去吧? 再者说,这贵妃娘娘、太子殿下,还有一应皇子、公主可都在台上坐着呢,那顾月轻又是未来的四皇子妃,也算是半个皇室中人。这少年当着他们的面说这种大实话,稍有不慎便会被说成是口出狂言、藐视皇家颜面,未免太危险了吧? 他图什么,哗众取宠? 众人看向少年,只觉得此人面生,好像从没见过,应该不是什么勋贵家眷才对,便更觉得他此举太过冒险了。 身边有好心人拉了少年一把,想劝他不要再说下去,可方律阳却并没有听他的建议,只是友善地对那人报以一笑。 少年的笑脸明净如三春暖阳,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笑吟吟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到了前排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继续通过一旁的木阶缓缓地向台上走,对座上的诸人一拜,赔罪的话还未出口,便听那太子殿下沉声发问,道: “小公子为何称这顾二小姐的品行,配不上琴园魁首之名?这魁首是众人共同推举出来的,莫非小公子不服?” “回禀太子殿下,晚生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是因为不服二姐姐的琴技,而是因为她德行德行有亏,不配弹琴,更不配让琴园诸多公子、小姐心服口服。” “本宫记得你,上回在俯仰阁,跟在顾川言身边是你?”太子问。 顾月轻回过神来,连忙抢白,笑得有些勉强:“太子殿下、贵妃娘娘明鉴,这少年是家父妾室的侄儿,近日住在府里念书。他与大哥、三妹妹二人交情匪浅,眼下瞧见三妹妹输了,气不过也是常事,还望殿下、娘娘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同他计较。” 第295章 旧罪沉冤1 长平伯妾室的侄儿? 为顾云听鸣不平? 众人抓住了这两句关键的信息,顿时浮想联翩起来,连带着看方律阳和顾云听的目光都变得微妙起来。 刚才他们还满心为顾云听感到不值,听见了这番话,便觉得这顾云听再怎么样也是活该。还当她这么爽快地认输是转了性,没想到竟还安排了后手,让自己亲戚家的少年替她叫屈。要不是顾月轻解释得及时,恐怕他们就要相信这少年的话了! 可见,顾云听为人还是如往常那般恶劣,琴弹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倒是她姐姐顾月轻,虽说近日接连出了一些丑闻,可此时她不仅没有心生怨怼,反而还想着为这少年求情,可见她仍是往常那个心性纯良的“大祁第一才女”,并没有变。 兴许她那些所谓的“丑闻”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她呢? 顾云听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这话里的意图,颇为感慨地低叹,对叶临潇吐槽道: “不愧是顾月轻,这三言两语的,又把事情推到了我头上,自己倒是摘得干干净净的,还落得一个宽宏大量的美名,令德行有亏的‘谣言’不攻自破。她这说话的本事,不服气不行。” 叶临潇眉梢一挑,失笑道:“你要是真的与她争论起来,还能说不过她?” 就顾云听这张嘴,真假黑白全都颠倒着说大概也有人会信,倒还有脸数落别人? “那也是因为我占理。”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是,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你嘴里。” “……” 顾云听一时语塞,不过反应倒也快,朱唇轻轻勾起,明红色的弧度便拓印进了青年心里。她道:“王爷能这么想最好了,既然天下的道理都在我这里,那么今后要是你我有什么分歧,你也不必同我争论,听我的就是了,如何?” “不好,倘若本王夫纲不振,曲成双怕是要把十三弦的楼顶笑塌。”叶临潇笑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压榨曲成双和陆君庭么? 这种无关大局的事上,叶临潇越落魄,那两个家伙才越是幸灾乐祸,觉得苍天有眼吧。 顾云听暗自腹诽,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在人群之外咬耳朵,可高台上顾月轻犹在劝方律阳“不要糊涂”。方律阳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说完,便索性打断道:“二姐姐怕是抬举我和三姐姐了,我们‘年纪小不懂事’,可没二姐姐您这么深的算计。” “你!”顾月轻忽然被打断,面色有些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姐姐输给你,并不是因为技不如人,只是不屑与你争,免得你再如上元宴中那样,因心存妒忌而口不择言。”方律阳冷冷地道,“而我要阻止你夺魁的理由,就如刚才所说,你德行有亏,不配得这个魁首之位!” 少年的声音原本就很温暖,就算此刻语气骤然冷下来,也没有太多气势,倒像是小孩子赌气一般。 顾月轻便没有放在心上,还想再辩解,可献贵妃却在她之前开了口,问那少年:“小公子执意说这顾二姑娘德行有亏,可是有什么缘由?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品鉴,总好过你二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不是么?” 献贵妃是四皇子的亲生母亲,如果自家准儿媳被指“德行有亏”,她自然也坐不住。 “贵妃娘娘说得是,是晚生一时情急失了礼数,还望娘娘恕罪。”方律阳不紧不慢地失了一礼,起身,回头看向顾月轻,笑容讽刺,口中却仍在答献贵妃的话,“诸位有所不知,晚生其实并非方家血脉,而是正经的顾府嫡支。这位顾二小姐,正是晚生的——嫡、亲、姐、姐。” 第296章 旧罪沉冤2 他将那“嫡亲姐姐”四个字咬得极重,一字一顿,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极为嘲讽。 “你胡说什么?我只有一个弟弟,八年前被顾云听害得落水淹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你是什么人,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冒充我长平伯府的血脉?!”顾月轻高声呵斥道。 “我就是顾明宣,二姐姐不信?”少年冷笑着,掀起衣袖,露出左手手臂关节处的一个胎记,“倘若二姐姐不记得了,不妨回家问问祖母,她老人家将我从出生养到六岁,想必应该不会忘记的。二姐姐是‘大才女’,不记得这些小事也正常,不过当年二姐姐是如何将我推进水里的,这你自己总该还记得吧?”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 看这少年言之凿凿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可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当年那长平伯府的小少爷其实是顾月轻杀的?! 顾云听也觉得有些错愕,关系到原主的清白,她下意识地松开了叶临潇的手想到前排去,却被后者反手拽得更紧。 十指相扣,青年的体温自指尖传来,令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顾云听定了定神,回头看着他,有些不解。 “是局,别过去,被牵扯进去太麻烦了。”叶临潇附在她耳边沉声解释道。 “律阳在骗人?”顾云听愣了愣。 从这些天的种种迹象来看,方律阳和顾府小少爷的事有很大的关系,不过她的确也没猜到太多,对方律阳自称是“顾明宣”的话也有几分怀疑。 原主记忆中是有顾小少爷下葬的印象的,或许是因为这件事让她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才让她记得很深。如果当年顾小少爷没死,是不可能被下葬的。 这就和方律阳的话冲突了。 “他说得是真的,”叶临潇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平顾云听紧蹙的眉宇,道,“不过这件事没这么简单,背后有人操纵。方律阳不会有事,你现在还是别过去为好。” 顾云听双目微眯,似有所察觉:“……你究竟是担心我出事,还是怕我搅局?” 叶临潇倒也没有隐瞒,只是坦然一笑:“都怕。” 行吧。 顾云听垂眸,难得愿意听话。 反正,只要她还听得见高台上的人说话,就算是站在外围也一样能“搅局”,这点距离,还影响不到她太多。 高台上少年继续说:“八年前府里的确淹死了一个孩子,却不是我,而是我奶娘的亲生骨肉,只是我们身形相似,他在水里泡了太久,看不出原本的长相罢了。” “你胡说!当时祖母希望那具尸体并非我家弟弟,特意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来验明过身份的!我不知你是如何弄出这胎记来的!不过事后我弟弟的奶娘母子的确销声匿迹、畏罪潜逃了,你别就是那个奶娘的儿子,贪图伯府富贵,特意编了这些瞎话来,想借此进我长平伯府的门,享荣华富贵?你做梦!” 顾月轻驳斥道。 “二姐姐果然喜欢推己及人。”少年嗤了一声,颇为不屑,“方家如今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倘若我只是求荣华富贵,留在方府,恐怕比认祖归宗都自在三分。当年的事,二姐姐记不清,可我还记得!那个被淹死的孩子叫阿粟,当时我与他在水边嬉闹,不正是你亲手把我们推进水里的么?奶娘有急事离开一趟,回来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你胡说!我弟弟的死分明是顾云听害的!那天只有她去过水边见过你们!我根本就没去过,怎么将明宣他们推进水里?!” 第297章 旧罪沉冤3 顾月轻有些失态,声音都几乎喊破。 少年倒还游刃有余,道: “因为那天,守园门的是沈姨娘的人。是沈姨娘告诉二姐姐,只要有我在一日,祖母最疼的人都不会是你,所以你才听了她的话,故意支开了奶娘,先将我推进水里,再将阿粟按进水中活活呛死,将他的尸体丢进池中,不是么?!” 少年的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质问声中尽是悲恸,“你离开后,奶娘立刻将我们从水里救了出来,那时阿粟已经没了呼吸,奶娘伤心之余,为了救下我的性命,强忍着悲意将我与阿粟的衣服互换,然后重新把阿粟放回了水中,才带着我避开沈姨娘的耳目,匆匆从后门离开!” “信口雌黄!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何当时那奶娘没有带着你回家,反而让你去方家做了什么小少爷,时隔八年才回京城来?!”顾月轻越是心虚,反驳时便越是大声,好像这样就能壮胆似的。 “奶娘这些年来背负失职和潜逃的罪名,无非是想让我活下去!她带我离开长平伯府后,我因落水生了病,她也没敢回家,而是当卖了身上的首饰,和我在客栈里养病,直到半个月后我病愈,才带我回了长平伯府,本想找父亲说明此事,却在路上碰见了方姨娘。” 少年停顿了片刻,“方姨娘因沈氏而小产,深知此人颠倒黑白的手段,倘若没有证据,必定会被她反咬一口。所以她写了信,让奶娘带我回江南方家,也是她请太医院的大夫告诉祖母和父亲。水中那具尸身就是我的。随后奶娘又为了搜集证据,回到京城,寻找人证,直到一个月前,沈氏失势,手下忠仆被遣散,我们才有所收获。” “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空口无凭,不过都是诬蔑罢了!” 方律阳却笑了,转过身,又像那献贵妃拜过一礼,道: “这原本是晚生的家事,不该拿到这大庭广众之下来分说,不过顾月轻既然与四皇子有婚约在身,晚生想,此事还是应该要让贵妃娘娘和四皇子知道才好,否则,世人皆被她这副纯良假相所欺骗,晚生心中也着实过意不去。” 他身上没有太多书卷气,年纪看起来也小,自称“晚生”时总会给人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像是装大人的小孩子。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单纯懵懂的孩子,只是这张干净又乖巧的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 “本宫明白,”献贵妃点了点头,道,“不过顾二小姐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是杀人重罪,倘若小公子拿不出证据,我们都相信你这一番说辞。” “证据自然是有的,人证物证,都已在流光园外等候,只等贵妃娘娘首肯,放她们进来。”方律阳道。 “依太子殿下的意思呢?”献贵妃垂眸,问楚江宸。 倘若四皇子能与长平伯府分道扬镳,楚江宸自然求之不得,笑道:“既然与四弟的婚事有关,便也不算是长平伯府的家事了,顾二姑娘想必也不愿意自己身上担此罪名,倘若问心无愧,今日便将此事当着众人的面解释清楚,免得将来流言蜚语不断,横生枝节。” “……” 如果能拒绝,顾月轻此刻一定不会答应的,可太子殿下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她拒绝,便明摆着就是心虚,无异于不打自招! 顾月轻简直恨不得自己真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病秧子,来一阵大风就将她吹晕过去,免得清醒着任事态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发展下去! 第298章 罪无可赦1 内侍官奉了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旨意,亲自出门迎接,不多时便引着十余人进了园子里。台下旁观的人也好奇事情的真相,纷纷向两侧让出了一条道路,以供这些证人到前面去。 方姨娘领着一众人从顾云听面前走过的时候,后者还略微有些诧异。 顾云听在那些人里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在长平伯府里做事的丫鬟婆子,有几个曾是沈氏手下的人,自从赌庄账簿一事之后,她们家中亲友不再受到威胁,便被分配到了府中各处,做一些琐碎的活计,并不经常露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老大夫,一个被两个人抬着进来的中年女人,她面色很差,显然是身体不好。 “看来,我不知道的事还是太多了。”顾云听垂眸无声地笑了一笑,叹息着,低声感慨。 “那为何,我的事你就能一猜一个准?”叶临潇牵着她的手略收紧了一些,像是安慰。 其实顾云听觉得这么一直牵着手特别像小孩子,幼稚得不行。 可是叶临潇不松手,她就不想挣开。 牵着吧,至少,还挺暖和的。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一个是‘纨绔小姐’,一个是‘落魄质子’,所以天造地设?”顾云听忽然想起某日在俯仰阁里听见的议论之语,不禁低低地笑了出来。 “既然如此,你只猜我的事就好。别去管别人。” “王爷应该早就是个成年人了,”顾云听挑眉,调侃道,“怎么比小律阳还像个小孩子?” 幼稚得没眼看。 只可惜,这两个时常表现得十分幼稚的家伙,都不是什么心思简单的人。 “像小孩子也不错,你想啊,别人都说你我天造地设,那我们必然是有相似之处的。如果本王幼稚,那你不也一样么?天造地设再加青梅竹马,定能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希望真能平安顺遂地白头到老。 叶临潇看着少女的侧脸,平生第一次祈祷,目光柔软得一塌糊涂。 “……” 这个话说出来,就挺不要脸的。 顾云听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挪开了视线,道:“要么,我们先出去吧?” “你不等结果么?”叶临潇问。 “总会知道的。何况小律阳刚才不也说了么,没有确切的证据,沈氏和顾月轻就会抵赖,方家经商,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算账?必定是有了确凿的证据才会这么做的。现在想来,只怕我家老太太和我爹十天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难怪老太太的并越发严重。” 顾云听轻轻地“啧”了一声,倒是有些同情起顾老夫人来。 自己辛苦养大的孙女是个杀人凶手,还不满十岁,手上就已经有了一条人命。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强按进水里呛死,顾月轻的手段的确够狠。饶是前世身经百战的顾云听,也没有这种胆量。 前世她接到任务动手,想来干脆利落,一旦接近了目标,便一刀毙命,省得对方挣扎,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心慌。虽然这么说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至少前世死在她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何况,她不也得到应有的报应,尸骨无存了么? 顾云听的视线打量着鞋尖,想到从前的事,双手不禁微微握紧,倒是无意中把叶临潇牵得更紧了。 叶临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微妙情绪,道:“走吧,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第299章 罪无可赦2 “顾云听,你不能走!”少女的娇斥声从人群中传来,光听声音,就不难知道是沈溪冉,“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吧?你就这么走了,是做贼心虚?” 沈溪冉中气十足,倒把众人的目光也都吸引了过来。 顾云听闻言,脚步一顿,想不通。 什么叫做贼心虚? 虽说眼下方律阳指认的不仅仅是顾月轻,更有沈氏,沈溪冉又是沈氏的侄女,着急也很正常。可她喊住顾云听做什么? 如果方律阳说的是假的,那么对于顾云听而言一切如常;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顾云听这口背了多年的大锅就此不复存在,从前压在她身上的骂名也就不攻自破了。所以无论如何,她的状况都不会变得更糟糕,就此离开也没什么关系吧? 还是说沈溪冉是嫌事情发展得太慢,非要逼她上去帮方律阳说话,然后直接送沈氏万劫不复? 这么做对她们沈家能有什么好处? 顾云听暗自思忖片刻,倒抽了一口冷气,低声问身边的青年:“你说的幕后操控之人,是太子殿下?” 沈溪冉的爹自称是替太子做事,而太子此时必定不希望那献贵妃母子与长平伯府搭上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说得通。 “不是。”叶临潇失笑,道,“但是我觉得,或许你不应该用常理去推测一些东西,比如京城里大多数闺秀的心事。” “……嗯。”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之前她也总觉得这沈溪冉行事有违常理,怀疑那些古怪的行为背后是另有所图,可事实就是这姑娘脑回路清奇,既让别人觉得能一眼看穿,又简单得令人觉得像是圈套。 “这位姑娘说得是,顾三小姐,无论此事真假,都关系到你的清白,你要是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反而显得自己心虚了,惹人说闲话么?”人群中有人劝说了一句,周围的人也觉得有道理,纷纷附和。 走不了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袖子底下的手轻轻拍了拍青年的手背,示意他放开,后者虽不情愿,却也不是那种不懂观察氛围的人,只能松了手,目送那个同样不甚情愿的少女向高台上走。 他太清楚了,如果顾云听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一起离开,那么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说什么,都是拦不住她的。她其实也不是不在意这个结果,纵然表现得再洒脱,可心里还是在乎的,所以才摇摆不定,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那么今后呢? 顾云听口口声声说没有爱而不可得,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她会怎么做。最初叶临潇还觉得此人行事像江湖上诡谲的刺客,可如今看来却是猜错了。 这人看似万事不在意,事实上却也有悲天悯人的心怀。 顾云听最擅长的就是从险境中抽身而退,就算身陷泥潭也一样来去自由,她的确很少会不得不为什么事情停留,像是世外之人,孑然一身来,也可以随时离开,但她会主动管闲事,正如鸣雁寺里为皇后和楚凌霜而涉险一样。 并不仅仅只是觉得有趣。 也正是这样叶临潇才会犹豫不决。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祁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平伯府也会因此而遭受牵连,血脉亲情在前,他又有什么资格让顾云听跟着他走? 顾云听会跟他走么? 叶临潇目色略有些许黯淡,也颇为无奈。他沉默了良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有些人注定是他命里独一无二的存在,但与他数年的苦心经营比起来,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第300章 罪无可赦3 话分两头。 顾云听半推半就地被众人“请”到了最前排,高台上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落在她的眼中,反倒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这个视角太像看戏了。 不过这些人原本也就是戴着各自的面具在演戏,倒也贴切。 证人们跟在内侍官身后上了高台,才向献贵妃等人行过拜礼,便听那献贵妃问:“方才这位小公子已将事情说明,只是缺少证据。几位既是证人,就将你们所知道的事都从实道来,本宫与诸位殿下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方姨娘俯身领命,简略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大致介绍了其余几人。除了那些顾云听眼熟的丫鬟婆子之外,那老大夫便是当年宣告“顾明宣”死讯的太医,而今已经告老,在京中某个巷子里养老。被抬着上来的则是顾明宣的奶娘,这些年一直住在京郊,自然就是那个转交银屏金屋的妇人。 她这些年一直与江南的方家有书信联络,来往的信件如今也都汇集在了一处,装在一个檀木匣子里。另有方姨娘掌管顾府中馈之后找到的证据,例如当年参与了这件事的婆子。 她们当初得了沈氏的吩咐,守在花园的几条入口处,不动声色地支开了许多原本要从那水池边经过的家仆,除了计划内的人和一个被安排好用来吸引视线的顾云听之外,谁都没有放进去。 事实上,那天除了原主之外,到过水边的人还有顾月轻和沈姨娘,沈氏不放心顾月轻做事,所以一直暗中跟随着,想着必要时可以补个刀。不过顾月轻下手够狠,沈氏并没有出手的机会罢了。 “血口喷人也该有个底线!你们联手捏造证据诬陷我,也不奇怪!”顾月轻冷笑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方姨娘,你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全靠顾云听吧?要不是她们兄妹设局扳倒沈氏,你也没这个机会。还有你们!” 她指着那些个丫鬟婆子,面目不由自主地变得狰狞起来,“你们一个个的也都受过顾云听的恩惠!所以才串通了外人,帮着顾云听来陷害我!怎么,是她们兄妹嫌自己的家产分不够,所以开始觊觎起我的来了?!还是她妒忌我的名声、地位,所以才让你们来诽谤我?!好歹毒的心思!” “……” 顾云听站在高台之下,一脸冷漠。 她这二姐姐是有多爱她,才能把什么事都和她扯上关系?虽说如果沈氏不倒,方姨娘也没那么快查到证据,在这一点上,顾云听的确起了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是这件事她也的确不知情啊。 否则,直接对簿公堂不好么,非要放在这些吃瓜群众面前讲? 说起这个,叶临潇说这背后有人操纵,又不是太子。可如今这三方势力之中,除了楚江宸,就是献贵妃母子和敬妃母子。顾月轻和楚见微的婚约关系到后者的势力,所以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弃这层关系才对。 可是那七皇子看起来更不像和这事儿有关系的了。 他都已经无聊到昏昏欲睡了,倘若仔细看的话,这少年眼皮子底下各有一片乌青,显然是没睡好,这会儿忍不住打瞌睡了。如果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些事,他会这么不上心? 至于他的母亲,敬妃是看上了西南王的势力,西南王手里有兵,虽天高路远,却也比越来越没有实权的顾秦要好上许多。这敬妃平日在宫里张牙舞爪的,想必是看不上长平伯府这块柴肉的。 何况,如果真的是他们母子在从中作梗,献贵妃又怎么会是如今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所以说这件事其实原本就是她安排的,为的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揭露顾月轻的恶行,然后以“德行有亏”为由退婚? ……这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啊? 顾云听脑壳疼。 第301章 善恶有报1 “这和三姐姐又有什么干系?”方律阳嗤笑,又道,“其实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只要请人验过我这块胎记是真的,便能证明我就是顾明宣了不是么?胎记的位置、形状是不会变的,这世上也不大可能会有两个人长一模一样的胎记。”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明宣的胎记是什么样子!”顾月轻道。 “小时候我嫌这胎记难堪,想方设法要将它去掉,裴夫人见我闷闷不乐,便特意照着这胎记的样子替我绣了一件肚兜。”少年眸色微冷,果真从存放物证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件小小的肚兜,正中央以一块怪异却也有些独特的形状作底,绣了一个“福”字。 那块奇特的形状便与少年手肘处的胎记如出一辙。 “裴夫人过世多年,这块肚兜是否出自她手,请人去府中库房的旧物中找出她的绣活校对,一看便知。”少年道,“如何,二姐姐还有什么顾虑?” 顾月轻的脸色一阵阵地发白,却故作镇定地冷笑道:“好!就算你真的是顾明宣,那也不能证明你们说的就是事实了,你们拿出来的证物都可以伪造,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与顾云听势同水火,你们又都与她交好,此时出来说这种话,别人凭什么相信你们?” “果真如方姨娘所言,二姐姐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那便让你死心吧。” 方律阳说着,与方姨娘对视了一眼,后者会意,从一个婆子捧着的匣子里取出最后一件证物。 那是件淡粉色的上衣,尺寸不大,像是小女孩穿的。用料倒是十分名贵,设计也别具匠心。 后方的众人看不清楚,但至少前几排的人都能看见,这件衣服的肩部缀着一圈细长的银白色流苏,在阳光下也会折射出一些轻微的亮光。 但前襟的流苏却莫名地缺了一片,残余的几根也长短不一,像是被人用力扯落的一般。 “这件衣服,二姐姐总该还记得吧?”方律阳垂眸,问。 他微笑着,可这笑意却毫无温度,也没有波澜,反倒令人心慌不已。 “这、这是……”顾月轻的声音都在颤抖,连退了几步,是支撑不住了。 “这是娘亲生前,二姐姐缠着她命人给你做的衣裳。样式是娘亲自己画的,天下只这一件,你最喜欢上面这些流苏,穿了好几年,不记得了?你看这上面缺失的流苏,是不是阿粟在挣扎的时候,慌乱中扯下来的?”他回头看向方莺,像是求证一般,问,“阿粟下葬的时候,我与奶娘都没有看见,不过姨娘应该看见了吧?” “是,那少年手里一直握着那些流苏,当时所有人都将那少年当成了小少爷你,所以老太太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小少爷心里挂念着二小姐,后来便将那些流苏用小盒子装起来,陪着那少年下葬了。”方姨娘道。 “这可够清楚了么?或者二姐姐还有办法解释,为何当年出事的人是阿粟,可他临死前手中却抓着你衣服上的流苏?” “我……” “你不是说,你那天没有去过水边么?”方律阳死死地盯着顾月轻的双眸,追问,“二姐姐,你那个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说,娘亲走后,就只有我们姐弟两个人相依为命了么?你为什么听沈氏的三言两语,就想杀我?还是说,你根本早就这么想过了?” 第302章 善恶有报2 “不、不!我没有!”顾月轻连连摇头,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直到高台边缘,方律阳停住了脚步,她才崩溃地跪坐在地上,掩面大哭,“为什么你们还会找到这件衣服?!我明明早就把它扔掉了啊!” “因为你听了沈氏的话,可她却不放心你啊。” 方律阳冷笑。 那捧着盒子的婆子便接着他的话,道: “当年沈姨娘担心二小姐杀了人,事后会心慌,将她教唆你的事说出来,所以特意命我们留下了这件衣服,收在她的箱子底下。沈姨娘被老爷送去庄子上的时候,我们回青芜居收拾东西,方姨娘为了防止有人手脚不干净,所以就站在边上。” 她顿了顿,又道,“当时四小姐发怒砸东西,把箱笼翻倒了,碰巧磕坏了上面的锁,四小姐气不过,又踹了箱子几脚,这个包袱便落了出来。青芜居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绝非小人信口雌黄。” “……稀奇。”顾云听站在台下,面上没有一丝波澜,瞥了一眼同样挤到了前排来的沈溪冉,十分感慨。 她们沈家的血脉,怕不是都和自己人有仇哦? “顾二小姐,关于这位小公子所言之事,你可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么?”献贵妃淡淡地问。 “我,我……”顾月轻将下唇咬得泛白,浑身打颤,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座上的四皇子。 后者也正看着她,却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一种旁观者毫无温度的审视。楚见微的目光很锋利,像是能拨开她全部虚伪的表演,一直刺探进她心底最深处阴暗无光的角落一般。 他没有救她的打算。 顾月轻如坠冰窟,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台下,想找一个能帮她的人。可众人的脸上无一不是失望、厌恶与鄙夷的神色。顾云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她,似笑非笑。 不! 顾月轻怎么能甘心?! 明明这个女人哪点都比不上她,可是凭什么最后要被众人舍弃掉的却是处处占优的她?!顾云听处处陷害她,抢走她身为长平伯府唯一一位嫡小姐的东西,可是凭什么这个女人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甚至能得到别人的同情?! “回、回禀娘娘!”顾月轻上身前倾,改为跪姿,慌张地辩解,道,“娘娘!民女真的不是有意的!民女当年也才九岁啊!是受了小人的挑拨和威胁才做出了这等事!民女这些年来一直都心怀愧疚,十分后悔,夜不能寐——” “夜不能寐?”方律阳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的谎话,“二姐姐泰然自若得很,刚才不还一口咬定不是你做的么?你若当真有悔改的意思,这八年以来为何从不对人坦白此事?!沈氏尚且觉得心慌,可你呢?你这些年来何曾有过半点愧疚?” 他说着,不屑地轻嗤,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些心情,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下去,“二姐姐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又何止这一件?裴夫人的命,难道不是你害得么?” 裴氏? 台上台下,顾月轻和顾云听都怔住了。 “二姐姐,裴夫人对我们不好么?你要买桃花笺,又不想让人跟着,她不放心,就亲自陪你出门,为了救你,在市井被马车撞倒。那时她虽伤重,流了许多血,却并没有死,还安慰你不要慌张,让你去请大夫,是不是?” 顾月轻面色煞白,脸上血气全无,险些连跪都跪不住。 方律阳接着道:“然后你告诉市井中的那些平民,说裴夫人身份尊贵,不是他们能动的,拒绝了他们上前施加援手,自己却回了家,告诉父亲,说裴夫人在酒楼里遇到了她的青梅竹马,所以跟着那个男人私奔了,是不是?” 第303章 善恶有报3 故事的这个版本,倒是与顾云听一直以来所听说都有些出入? 她顿了顿,听那方律阳继续说下去: “后来有人见裴夫人伤势过重,而你又迟迟没有带人回去,便请了大夫替她诊治,却因错失了时机,导致她伤重不愈,失血过多而亡。官府的人上门找父亲去认领裴夫人的尸身,回来后问你,你又说,她是因为与情人私会,被你发觉,你要回家向父亲告密,她为了追你,一时不察被失控的马车撞倒,而你,为了长平伯府和父亲的颜面,所以才隐瞒了这件事,是不是?” 方律阳连问了三个“是不是”,问得顾月轻哑口无言,也令众人目瞪口呆。 如果没记错的话,裴夫人死在顾府“小少爷”之后,也就是说,顾月轻先是将自己的亲弟弟推进了水池里,又亲手杀死了一个五、六岁的少年,随后又故意借着一场事故,拖死了对自己视如己出的继母?! “亏我们都还觉得她善良单纯,原来都是假的!这等歹毒的心肠,与蛇蝎有什么区别?!” 人群中有人这样说。 顾云听垂眸,掩去目中鄙夷的情绪。 可还不止呢。 倘若只是这些也就罢了,都是早年间的事,顾月轻还可以用一句“年纪小不懂事”来替自己狡辩,然而她长到这把年纪,不仅不思悔改,连一手将她养大的亲祖母都不放过,还试图把雇凶杀人的罪名都推给她的祖母替她背黑锅,将她比喻成蛇蝎也太低估她了。 怕是天下间至毒的蛇蝎,在顾月轻面前,也是要自愧不如的。 只可惜,为了不给长平伯府惹麻烦,这件事不能说。 “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按你刚才说的那样,裴氏死的时候你早就不在京城了!前言不搭后语,何必凭空诬蔑我?!”顾月轻尖声反驳,双目狠狠地瞪着,像只恶鬼似的。 倒说别人前言不搭后语,她第一句便是不打自招,最后一句又说是凭空诬蔑,岂不是更自相矛盾了?此时也没有谁会再相信她的话,台下众人议论纷纷,已经几乎没有向着她的人了。 “裴夫人,是在闹市被马车撞倒的,亲眼所见之人不在少数。”方律阳道。 “时隔多年,谁能记得那么清楚?!”顾月轻打断道。 “刚出事的时候,川言哥哥就去闹市问过,并写下了目击者的证词,请他们都按了手印。父亲早就知道,只是祖母不肯相信,一心护着你,为了这事还罚了父亲和川言哥哥跪祠堂。大祁以孝道治国,祖母的话,他们怎可不听?” “那这记载了证词的文书如今何在?” 问话的是太子殿下。 方律阳垂眸,从袖中取出了一本有些陈旧的册子,双手呈上,道:“当年晚生的祖母误以为是家兄有意诬陷顾月轻,所以一怒之下毁去了数张,所以并不完整,而晚生今日受家兄之托,将此册子一并呈上,也不奢求能凭此物定顾月轻的罪,只是公道自在人心,希望还逝者一个清白罢了。” “小公子说得对,公道自在人心,天理昭彰,既然事实如此,又怎能令真凶逍遥法外?”献贵妃站起来,自上而下俯视着顾月轻,朱唇轻启,又问,“太子殿下向来嫉恶如仇,应当也是这样想的吧?” 她是后宫妃嫔,今日只是受皇后娘娘诏令来主持花朝大赏,至于这方律阳喊冤的事,有太子殿下在场,自然就不该她一介后妃来下定论。 就算背地里争斗不休,可这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的。 “这是自然。”楚江宸点了点头,合上了册子,令方律阳等人将证物收拾妥当,命身边的内侍官去请官府的人来,将顾月轻收押,又让人去长平伯府捉拿那沈氏。 吩咐完这些,楚江宸看了一眼高台下沉默不语的顾云听,思忖片刻,又道,“顾三姑娘是裴夫人的骨肉,也因八年前血案被无辜牵连许久。稍后府衙审理此案,姑娘也一起来吧。旧案沉冤昭雪,姑娘理当在场,得一个公道。” “……好。” 第304章 无需解释1 官府的人很快带走了顾月轻,因此案有太子殿下等人插手,所以府衙不敢懈怠,当天便开堂审理。 花朝大赏未完,所以献贵妃必须留下处理各园事务,琴园之试也从余下的四十八人中另推了一名魁首。除了几位翰林和几个对八卦不感兴趣的皇子、公主之外,剩下的人都跟着去了府衙看热闹。 顾月轻被几名官差围在中间,越走越清晰地意识到上公堂的后果,六神无主想逃,可她一挣扎起来,两边官差的刀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为了避嫌,献贵妃和四皇子那边的人一个都没有来,顾月轻有心求救,可身边连一个肯帮她的人都没有。 唯一一个与她一样慌张的就是沈溪冉,可她见事态如此,所在人群中间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被连累。如果不是为了看沈氏最后究竟有没有罪,只怕她都不敢跟过来。 顾月轻指望不上她,便想着找方律阳求情,毕竟她们才是亲姐弟,如果她肯认错,她的嫡亲弟弟一定还是愿意帮她的。只要方律阳不计较,凭那个濒死的老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方律阳却故意落后了几步,走在人群末端,顾月轻又被官差围住,就是想和他搭话,也根本找不到机会。不过后者本人倒不是为了避开顾月轻才走在末尾的,他倒是巴不得这个女人再生点什么事,好好体会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方律阳与顾云听并排走着,踌躇良久,小声地道:“其实有一件事,三姐姐想错了。红白鲤鱼是方府养的不错,但那条‘银屏金屋’的确是奶娘的。” 顾云听最初猜错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明自己的猜测,所以才反而给了别人一种“料事如神”的印象。她想了想,问:“因为那个叫阿粟的少年是落水而死,所以她养鱼,是把银屏金屋当成了阿粟的化身?” “嗯。奶娘这些年来一直都很懊悔,她总是说,如果她当初没有离开水边的话,不管是顾月轻还是沈氏,就都没有机会下手,阿粟就不会死了。所以她觉得自己对阿粟有愧,就对那条鲤鱼格外上心。现在,她的身体……吃不消了,想找个人好好养这条鱼。寄养在别人家总是放心不下,倒不如和其他的几条鱼一起送到府里来。” “所以,其实祖母和父亲去见她的那天,就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为什么要特意等到今天才把这件事说出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云听问。 “因为只有这样,知道这件事的人才会多起来。不瞒三姐姐说,顾月轻一定会被定罪的,但她大概很快就能从牢狱里出来吧。” 方律阳半垂落眼睫,神情中隐隐有郁郁之色,继续说,“参与花朝大赏的虽也有平民百姓家的儿女,但那些受邀的百姓也一定是有些声望的,再加上这些世家公子、小姐,只有借这个机会当着她们的面揭穿顾月轻的恶行,让这件事流传出去,撕开她的伪装,才能有备无患。否则等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再反咬一口,或许还要再生变故。” “为什么说——她很快就会出来?”顾云听神色很平静,声音也很轻,就算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也丝毫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我们能顺利地在花朝大赏上将她打落云端,是提前与四皇子商议好的。所以献贵妃没有阻拦我们,而太子殿下,倘若这件事能令四皇子与长平伯府断绝关系,他自然不会阻止的。” 少年轻抿着唇,坦白道。 第305章 无需解释2 “父亲和祖母都是那天从奶娘口中得知此事的,当然这也是我提前计划好的。因为如果奶娘登门,长平伯府耳目众多,必定会打草惊蛇。何况奶娘生了重病,药石罔效,连站起来都成问题,她就是想来也来不了。” “那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通过花鸟店让我向父亲转达?你就在府里,天天跟在父亲身边,就不能自己告诉他?”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问。 “……因为方姨娘不信任父亲。”方律阳眉宇下撇,苦笑道,“我其实到现在也没告诉她父亲已经知道了。按她的意思,是先将沈氏和顾月轻问罪,到时候就算父亲知道了,也阻拦不及。不过这些天我在府里,觉得事情或许并不像方姨娘想的那么糟糕,所以暗中还是这样安排了。” 顾云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花鸟店的掌柜是江南方家的人?否则你的奶娘也不会轻易把银屏金屋交给他们。” “是,这铺子本就是方家门下的。方家爹爹回江南之前,把铺子交给了我。” “方家的人待你都不错。” 顾云听说完,沉默了许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桩陈年旧案,或许本不至于拖延这么久。 方莺被丧子之痛蒙蔽了双眼,怨恨沈氏之余,对顾伯爷和老太太也都失望至极。当年的她在这个府里谁也不信过,所以她才会觉得,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揪出幕后黑手,那么方律阳只有离开长平伯府才能真正安全。 否则,她们就只能靠阿粟手中的流苏定顾月轻的罪,而真正筹谋这件事的人却还逍遥法外。 毕竟那时她在府里没有什么地位,也查不到沈氏头上。凭顾月轻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隐瞒踪迹的,而帮助她隐藏真相的人,除了沈氏,也有可能是顾伯爷,甚至是顾老太太。 不过现在想来,如果那时奶娘立刻就带着这小少年去找老太太,或许老太太一路追查,查到沈氏头上,将她送上公堂,此后沈氏失势,曹仁也不会有机会和沈氏联手侵吞顾府家财,那天在祠堂里一头撞死的丫鬟也不用受人威胁、替沈氏抵命,绮罗母女或许也会另有机缘。 而顾星梦原本就不是顾家血脉,在府中更无立锥之地。 原主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造化弄人,人间的故事总有太多曲折,大多都如这般,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戏。 方姨娘从始至终都是好心,不过她也低估了顾老太太对这个孙儿的疼爱。仅仅是无凭无据的迁怒,老太太就恨了顾云听八年。如果早就知道事实的真相,又怎么会弄成今天这幅样子? 顾云听只是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后知后觉地来评判这件事罢了,她清楚得很,如果她是当年的方姨娘,或许也不会选择信任长平伯府中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信任这回事,怎么说得清啊。 “怎么了?” 少年大概察觉到了顾云听走神,以为是还有哪里没有解释清楚,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虽背了八年黑锅,可归根究底,和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特意同我解释这些啊?别是担心我从中作梗破坏你们的计划吧?”顾云听调侃道。 “不、不是啊……” 少年怔了怔,抬眸时目光十分无辜,又像是有些生气,小孩子似的下意识鼓了鼓腮帮子,嘟囔道,“我本来就不想瞒着三姐姐的,早就打算好,如果计划一切都顺利的话,就在花朝大赏之后向你坦白。” 第306章 无需解释3 方律阳见顾云听不说话,便以为她不相信,略有些着急地解释说: “之前一直瞒着三姐姐你,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和奶娘来说都很重要,川言哥哥说你做事全凭喜好,我也有些捉摸不透,所以才不敢冒险。况且父亲也说过,就算我不告诉你,你自己也是会猜到的,我说与不说都不要紧,我虽然当时没有相信……但是想着既然你有可能会猜到,我就更不用急着向你说这些了……” 少年讪讪的,有点委屈。 顾云听:“……” 她平时究竟是有着什么样奇怪的表现,才能令顾伯爷和顾川言都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顾云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你没必要向我解释什么,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有所隐瞒也很正常,我不会因此而觉得怎么样的。” “可是与朋友交便该心诚有信,如果说谎话或是有所欺瞒的话,便称不上是君子所为,就算姐姐不怪我,我自省之时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少年一旦固执起来,就横生三分傻气,又因为年纪小,看起来倒是幼稚得可爱。 ……倒是忘了他还是个读圣贤书、从君子之道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嘛,刚才那种绷得紧紧的少年老成一点都不适合他。 顾云听暗自吐槽了一句,不禁笑了,像是有人摘了夜间的星装进了她眼中,深邃而耀眼。 她想了想,道:“我们本来也不是朋友啊,我可是你姐姐,是家人啊。” 方律阳闻言,愣了一下,心头微暖,却仍旧执拗地问:“家人就不需要坦诚相待了嘛?” “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对付的人也不是我。如果你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自然不必与我报备什么。或者,你在外面捅了什么篓子,不敢告诉父亲,那你倒是可以和我说,我可以替你平。不过与比起收拾烂摊子,我倒是更乐意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比半路接手有趣一些。” “……”哦,忘了,这个姐姐是京城头名纨绔来着,不讲什么君子之道的。 方律阳清醒过来,抓了抓头皮,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接一句什么。 谢谢姐姐? 算了。 说来也讽刺,他那个嫡亲姐姐一心想要他死,反而是这个异母的姐姐,会帮他解围、陪他习武,愿意帮他收拾烂摊子,甚至拙劣地安慰他。 所以说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一样决定不了一家人之间的亲疏远近。 说话间,官府的匾额已在视线之中。 他们两个走的不算快,府衙门外已经乌泱泱站满了一大片围观群众。与案件无关的闲杂人等都被官差们拦在了外面,只能远远地看个大概。 人太多了,熙熙攘攘地人挤人,有些危险,倘若抖机灵让他们空一条路出来,只怕是容易发生意外。 顾云听和方律阳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前排,被官差放进去的时候,相关人等都已经到齐了。 父母官坐于“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面上一派镇静,可额角却止不住地冒冷汗。 堂下跪的犯人是长平伯府的家眷,一个是名满大祁的才女、四皇子殿下的未婚妻,另一个是新晋刑部侍中的姐姐,而原告则是长平伯府嫡出的小少爷,和如今江南商会会长的嫡亲妹妹。 在顾云听他们到达之前,堂上已经审过一轮了。父母官已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看过了证据,却迟迟没有做出判断。 说实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长平伯府的家务事。 就算证据确凿,父母官今日在此秉公判了案,可倘若长平伯偏心被告一方,便会在心中记下父母官一笔,更有四皇子、沈侍中等人从中刁难,一连得罪了这些人,这父母官的仕途也算是走到了尽头,注定余生坎坷。 可如果反过来判,不仅有失公允,而且替顾小少爷出头的太子殿下也不会放过他。 ……可真是流年不利。 第307章 认祖归宗1 堂下两名被告都已泣不成声,哭得像是两条泪人。 尤其是沈氏,前些天刚被接回府上,还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了,却被告知要先归还自己侵吞的巨额财物。她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让沈量答应了替她还钱,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可还没等她睡了两天安稳觉,这笔陈年烂账又猝不及防地被人翻了出来。 最关键的证据,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发脾气的时候自己摔出来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满心恨意都被公堂上肃穆的气氛吓成了恐惧,可是看见顾伯爷冷淡的目光,她大概也已经明白了,这个男人不会救他,甚至不落井下石送她上断头台都已经算是仁慈了。 沈氏实在想不通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仿佛就是在一夕之间,顾伯爷从前用在她身上的心就都烟消云散了,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是从顾星梦骗顾云听去鸣雁山的那天开始的。 顾云听! 沈氏咬碎了一口银牙,望向顾云听的眼神凶狠得好似随时都要将后者剥皮拆骨一般。 顾云听刚一跨过公堂的门槛,便收到了沈氏怨毒的目光,一时不防倒还真被吓了一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地问方律阳:“她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又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了?” “没有吧,”方律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声地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奇怪呀,为什么她们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都会想到你啊?推己及人?” “也不全是,可能……她们以前遇到的坎坷背后,确实有我在推波助澜吧。”顾云听自我反省,“不过有一说一,这次我是真的太无辜了。我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竟然还是怪我。” 方律阳:“……” 也就是一般般自作自受吧。 两人的交头接耳以方律阳的无言以对高中。公堂两侧分别是顾伯爷和太子殿下,那两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垂首饮茶,神色淡然,似乎此案根本就与他们无关一般。 父母官猜不透他们的立场,一时只觉得坐立难安,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滚落的汗珠,有些难以抉择。 “明宣!你救救我啊!” 两人正要站到方姨娘身边去,却听堂上少女哭喊着,是顾月轻: “我们可是亲生的姐弟,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就算姐姐当初一时糊涂,听信了奸邪小人的谗言,但是并不是有意的啊!何况你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化险为夷了吗?死得不过是几个低贱的奴才,你至于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置我这个亲姐姐于死地吗?!” 她声音不低,又哭得不能自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所有人都听见了。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倒是公堂外旁观的人群发出了一阵哗然。 那些人里不止有从琴园跟来的人,更有许多过路凑热闹的平头百姓,听见这话,自然意难平。 出身卑贱便不配活着了么? 虽说世道如此,可就算是金銮殿上自称天子的皇帝老儿都是不敢这么说的!没有他们这些出身卑微的人在底下托着,他们这些所谓的权贵又如何能这般高高在上? 这人怕不是吓得疯了,所以才口不择言了吧! “妾身当年找到二小姐的时候,二小姐可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妾身杀人呢。当时二小姐自己不也没想过自己要杀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么?” 沈氏嘲讽地看着顾月轻,冷笑道。 她上回求沈量替她还债已经是极限了,这一回,沈量不可能再来救她,太子殿下站在顾明宣那边,所以沈量要是插手,就是忤逆太子,他就算赔上侍中的官职也一样救不了沈氏,沈氏怕是也没机会向他求救。 既然她的罪摘不干净,那么顾月轻也休想置身事外! 事情是她们两个一起做的,又岂有她一个人承担的道理? 第308章 认祖归宗2 “我不是!我没有!” 顾月轻连连摇头,可事实如此,无论她怎么否认都只是徒劳罢了。 “二姐姐罔顾人命,至今仍无悔改之意,我不正是因为把你当成自家亲姐姐,才要把你告上公堂,让你好好悔改,或许等二姐姐改过自新之后,来生还能做个好人?” 方律阳唇角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讥诮地说。 顾月轻连忙答道:“姐姐知道错了!姐姐真的已经知道错了!明宣!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我不要去坐牢!我应该是四皇子妃的啊!今后你要科考要做官,姐姐都可以帮你的啊!” “我不需要。”方律阳冷冷地道,“你在做什么黄粱美梦?四皇子妃么,你这样劣迹斑斑的人,凭什么做皇亲国戚,留着你鱼肉百姓草菅人命么?倘若你真的知道错了,就应该向死去的人道歉,而不是在这里为了脱罪而威逼利诱!” “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是长平伯府的嫡小姐!凭什么向那些下等的人道歉?!那个替死鬼只是个家生奴才!他的命难道能与我相提并论吗?!” “为什么不能?”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低声反问,“阿粟虽是家生子,可他这一生都干干净净的,二姐姐为了一己私欲犯下大错,凭什么和他相提并论?” 顾月轻要是不会说话,还是索性闭嘴得好,或许本来还只是个受人挑唆的罪名受点苦刑,顶多也就是流放,或许献贵妃和四皇子那边还会保她。可要是再说下去,惹得堂外群情激奋,到那时,父母官就只能判她斩立决了。 …… “刘大人,这个案子,可是还有什么疑点么?”楚江宸搁下茶盏,抬头看向堂上犹豫不决的父母官,沉声问。 父母官一怔,有些踌躇,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此案人证物证具在,证据确凿,没有什么疑点。” “既然没有疑点,那刘大人为何迟迟不结案?”楚江宸又问。 顾秦也颇有些好奇,不解地看着那父母官。 父母官整个人都颤了颤,慌得连手都微微有些发抖,却故作镇定,若有所思地道:“可这毕竟是长平伯府的家事,下官……” 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没有往下说,但众人心知肚明。 “既然上了公堂,便是与律法有关,谈何家事?”顾伯爷道,“家门不幸,这两个人伤天害理,杀人自当偿命,刘大人只管秉公断案便是,不必顾虑太多。” 刘大人:“……” 合着这顾伯爷从头到尾都没有帮那顾二小姐的意思?那这尊大佛怎么还坐到被告们跪的那一侧去了!倒害得他心惊胆战了半天! 倘若这顾伯爷和太子殿下站在同一边,或是他老人家置身事外别参与,那么就算四皇子和沈侍中加在一起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刘大人反复确认了顾秦脸上没有作伪的痕迹,才总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惊堂木一拍,判被告二人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公堂外的旁观者纷纷叫好。顾云听嗤笑着,与方律阳对视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 律法昭彰,赏善罚恶,本就该是这样。 最多,就是骤然松了一口气吧。 第309章 认祖归宗3 顾云听等人离开府衙时,公堂外的围观之人都已经散去。顾伯爷做主将方律阳的奶娘接回府上调养身体,于是方莺按他的吩咐,安排着几个丫鬟婆子将人抬上马车先走一步,留下父子三人让他们自行打算。 顾伯爷向太子殿下话别,客套了几句,便领着一双儿女徒步走回长平伯府。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却并不与他们相干。 顾云听和方律阳并排走在顾伯爷身后,沉默了半晌,小声地交流起来:“我想不通,献贵妃和四皇子到底有什么理由促成这件事?” “唔,听献贵妃的意思,是他们想退婚吧。”方律阳有些不太确定,“好像最初四皇子就没打算真娶顾月轻,只是因为在观梅诗宴上出了那些事,所以迫于名声考虑,才不得不假意订婚……可是我也想不通,这样一来,岂不是主动将长平伯府的势力拱手相让么?” “看不出来,你对京城的事还很了解?”顾云听有些诧异。 “是啊,其实我和方家爹爹年前就到京城了,对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都略有耳闻,本来那沈氏被赶走的时候,我们就想以方家人的身份到长平伯府投亲的,不过看见府里事忙,担心会惹麻烦,就又耽搁了几日。”方律阳挠了挠后脑勺,道。 “……这么说来,那天在俯仰阁,你们也是故意的?” “嗯……”少年讪讪地道,“毕竟京城里关于云听姐姐的传闻太离奇了,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正好在街上看见了,就想着顺便试探一下。” “原来如此,我想也是,你那个方家爹爹毕竟是江南商会的会长,一个凡事精打细算的生意人,怎么可能把行李落在船上。” 亏他们为了圆这个谎,还真装出了穷困窘迫的样子,做戏做了个全套。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又道,“那眼下你打算如何,今后是叫方律阳,还是顾明宣?” “只是个名字,叫什么都行。”方律阳嬉笑,瞥了一眼前面看似毫无察觉的顾伯爷,声音压得更轻了,“不过府上还有大哥,而方家爹爹膝下却没有孩子,所以我想着,还是回江南去,将来方家爹爹上了年纪,我也可以照顾他。” 方家老爷抚养他八年,视他如亲子一般,如果他就此回到长平伯府当他的小少爷,认祖归宗,那方家老爷也不会说什么。可方律阳总觉得这样有点狼心狗肺,好像自己是个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似的。 生恩虽然重要,可养恩也一样不容辜负啊。 顾云听倒也明白他的想法,颇为同情地看着顾伯爷的背影,思忖片刻,同样小声却感慨地道:“回江南的事不急于一时,一则你奶娘眼下的状况,并不适合来回奔波,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想必你也放心不下。二来,老太太这些年都惦记着你,又被顾月轻伤透了心,大病了一场,你要是就这么回去了,对她的病更不利了。” 第三,眼下方律阳就是顾明宣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怕过不了几天,全京城的人就都会知道了。而长平伯府如今又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倘若将来长平伯府当真有什么不测,他就这样回江南去,恐怕会牵连到方家的人。 那他岂不是更要觉得愧疚了么。 顾云听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第一条和第三条都好说,不过替顾老太太考虑的那一点未免有些太矫情了。 对此,方律阳似乎也觉得有些好奇:“听方姨娘说,祖母前些年总是因为我的事而迁怒你,甚至想置你于死地,非打即骂的,虽然我没有立场怪她老人家,可是云听姐姐你也不怪她嘛?” 第310章 冰释前嫌1 “啊,其实也还好吧。” 顾云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凭良心说,她刚醒过来的时候,对所有人和事的认知,都只能依靠原主留下的模糊记忆去判断。那会儿是很讨厌这个偏心又糊涂的老太太,不过后来逐渐察觉到,似乎真相并不全是原主所看到的那样,所以凡事都多留意了几分,倒也发现了一些异常。 正如先前方律阳说过的那样,大祁向来以孝治国。在裴氏的死因上,顾老太太甚至能为了保护顾月轻,扣下顾川言搜集来的证据,那么倘若她真的想要顾云听死的话,根本没有那么难。 后宅里总有顾伯爷和顾川言都照看不到的时候,老太太要是铁了心想动手,只凭小鸾和原主两个小姑娘,恐怕怎么死的都查不出来。 连顾星梦都能轻而易举地让原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更别说是顾老太太了。 说起来,谁让顾伯爷眼见小少爷出事,不希望顾云听也重蹈覆辙,所以看准了那个时机喂她吃了失魂散呢。小少爷一出事,顾云听受了惊吓疯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无辜的,更何况当时婆子的证词也直指顾云听,老太太迁怒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老人家是很偏心,不过要说有多歹毒,倒也不见得。 顾月轻几次三番想对付顾云听,老太太不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么?正如上次观梅诗宴骨里红的事,她摆出那等三堂会审的阵势,身边的围了那么多丫鬟婆子,可被顾云听折了拐杖吓住了之后,也没有让那些膀大腰圆的婆子们动手,反而只是做了做样子就让顾云听全身而退了。 “老太太不过是嘴硬心软,这么多年了,她每次发狠要打我,也没真把我打死不是么?老人家早成人精了,什么人有多少能耐,哪里瞒得过她的法眼?说到底,顾月轻大概是府里瞒她瞒得最久的那一个了,这一回也亏了是你,要是换了别人,老太太怕是拼了一条命不要,也还要继续护着她的。” 顾云听颇为感慨地道,“说起来顾月轻也是个鬼才,我原以为,我母亲的事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谁能想到她八年前就亲手杀过人,还能泰然自若地在府里住着,每逢亡者忌日还照常随众人上香。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方律阳嗤笑道,“那些官老爷不也是这样的人么,爬得越高的就越不顾惜人命。” “你可放过人家做官的吧,兢兢业业也不容易,你没瞧见刚才那位刘大人都慌成什么样子了?”顾云听笑道,“手段有很多种,光明磊落的或是阴险毒辣的,也没见人家对自家人动手杀人啊。” 就算是江湖上的杀手,若不是迫于生计,或是受制于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去杀谁啊。人家常年拿刀以命换命的都还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这长平伯府中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倒是先疯了一个。 自然,顾星梦和她也是半斤八两,不过前者不是长平伯府的骨血,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小姐。 “那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人家沈氏早就打算好了把罪名都推到她一个人头上,要不然还一直留着那件证据做什么?无非是一个威胁的工具罢了。”方律阳道。 两人窃窃私语,说的小声,为了彼此听得清,也就凑得近了一些。他们各自心里都有些感慨,便没仔细看路,一时不防,齐齐撞上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好在顾云听眼疾手快,拉了少年一把,才没让他当众栽倒。 方律阳揉了揉额头,抬眼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顾府门外,顾伯爷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们。 “……爹爹?” 方律阳讪讪地笑起来,试图撒娇。 第311章 冰释前嫌2 顾伯爷眉尾一挑,看似无动于衷,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也没能坚持多久就破了功,嘴角微微上扬,笑着轻轻拧了一下少年的左脸,没有追究什么,道:“你祖母一直都很想你,这些天为了不被人察觉,你一直都没去看过她老人家,眼下可以去了?” “那是自然,正想和您说呢,都这个时辰了,孩儿就不用去您那里练功了吧?”方律阳乖巧地笑着,问。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顾伯爷倒是好说话得很,“去吧,多陪陪她。” “谢谢爹!” 方律阳欢喜地应着,回头与顾云听对视一眼,咧嘴跑了。 “……” 不过是被顾伯爷的面无表情吓了一跳,至于么? 顾云听暗自腹诽,看这顾伯爷,笑问,“父亲是有什么话要问我,或是有什么吩咐?” 要特意支开方律阳才能说的,自然是少年不必知道的。 “你们刚才说,明宣今日要在花朝大赏上申冤的事,献贵妃和四皇子早就知情?”顾伯爷斟酌了一下用词,似乎有所顾虑。 父女二人沿着空旷无人的回廊往青芷居走,倒也不必担心什么隔墙有耳。 顾云听有些诧异。 顾伯爷的耳力倒是不错,她们说话时声音放得很轻,与他之间也隔了不少距离,街上人来人往声音十分嘈杂,更起了不少阻隔的作用。可这样的环境下,他竟然还是听到了。 看样子,还是她低估了这个曾经把疆场当成家的爹? “此事,父亲之前也不知道?那这家伙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她还以为方律阳早就说服顾伯爷了,否则十天前顾伯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会阻止他们的计划才对。 “他只说另有打算,希望我们可以暂时替他隐瞒身份。” “然后您就什么都没问,直接答应他了?” 这倒是稀奇。 万一他的计划并不周密,顾伯爷也随他折腾么? “……老太太一口答应了。”他还能说什么? 难道眼睁睁看着老人家被他气昏过去不成? “哦。”顾云听顿时恍然大悟。 只要顾明宣还活着,顾老夫人最疼的人自然就是他,小孙儿福大命大,在外流落了八年,“吃尽了苦头”才回到她身边来,她还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疼?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的不说,顾老夫人这溺爱孙辈的毛病怕是这辈子都改不过来,顾月轻一个前车之鉴,怕是还远远不够她后悔的。 “算了,都不容易。”顾云听笑叹,“至少眼下看来,还没有什么计划外的事发生。就像您听到的那样,四皇子他们原本就没有和长平伯府结亲的打算,当众闹这一出,他们退婚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退婚书大概很快就会送到府上来了,不过听小律阳的意思,四皇子他们为了不彻底与长平伯府闹翻,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二姐姐送还府上,不会真的推出去问斩的。” 顾伯爷沉默了半晌,不置可否,抬眸却瞧见顾云听笑意盈盈的,完全没有看不出什么惋惜的情绪,不禁有些好奇,问: “顾月轻会被放回来,你好像并不难过?”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顾云听挑眉反问,“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难过?何况等她从天牢里出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准四皇子妃身份没了,名声也毁了,老太太得知当年的事都是她的过错,虽然不会对她做什么,但也不会再护着她了,还能给我添什么堵?” 自食恶果的道理,老太太想必是没教顾月轻的,不过此刻她身在大牢之中,与蛇虫鼠蚁为伴,想必应该已经体会到这四个字的作用了吧? 第312章 冰释前嫌3 “比起顾月轻,我更高兴看见沈姨娘万劫不复。” 顾云听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她的来历有些特殊,父亲顾忌陛下多疑,明面上不敢动她,不过此番是律阳出面,您也并没有推波助澜,一切都是沈氏自作孽不可活,陛下想必也无话可说。” 解决了这么一个恶心人的东西,顾云听要是足够嚣张,就该去买几串炮仗回来庆祝一番才好。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偷走的东西,只怕多半是还不回来了。沈量不是什么会信守承诺的君子,沈烟一死,他必定会称自己不知情,然后赖账。” 顾伯爷有些忧虑,“钱倒还是小事,可若是沈量暗中向祁帝告密,说长平伯府弄丢了御赐之物还隐瞒不报,再添油加醋说些什么,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关于这个……”顾云听垂眸,讪讪地道,“实不相瞒,那些丢失的东西已经在我手里了,还有那个销声匿迹的曹仁也找到了。本来当时就想和您说来着,不过那会儿您刚好和祖母出去了,没在家,第二天回来又挺忙的,我去了书房几次也没找到你人,就搁着忘了……” “……怎么找到的?”顾伯爷怔了怔,有些错愕。 他倒是听说过顾云听成天不学好,还出入赌庄和黑市,和江湖上的一些来路不明的人走得很近。当时他还不怎么相信,可最近府上也没有什么大笔财物的支出,如果不是靠那些途径,她又是如何这么快将那些东西都找回来的? “是十三弦的老板听说了这件事,特意帮我留心的。” 顾云听倒也想说叶临潇的名字,只可惜后者如今表面上还只是个无钱无势的可怜质子,就算是顾伯爷的准女婿,倘若在岳父大人面前被揭了底,恐怕也一样不安全。 不过说起来,当时叶临潇从曹仁口中逼问出清单,照那曹二爷的性子,只怕轻易不肯开口,必定是用刑了的。虽说有陆君庭那个神医在,必定不会让曹仁丧了命,不过顾云听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要是真把人给弄得只剩了一口气,那还怎么还钱? 总不能真让叶临潇白替他们平这笔账吧。 顾云听正想着,却听顾伯爷有些犹豫地问:“你和十三弦的老板,究竟是什么关系?” “曲成双曲老板为人正义,虽是开赌庄的,却很讲江湖义气,我赢过她一次,算是朋友。”顾云听面不改色心不跳,笑容自然得体,不像是说谎。 也不算是说谎,只不过说的是明面上的曲老板,而不是幕后的叶老板罢了。 “只是朋友,却能做到这个地步?”顾伯爷将信将疑地看着顾云听,可后者气定神闲,任由他审视,也毫无心虚之色,才松了口气,道,“看来这曲老板的确值得相交,不过却也不能让她平白无故地出这笔钱,没有这个道理……” “这是自然,不过这笔钱对十三弦来说也不算什么,我眼巴巴地送钱上门,反倒让人家觉得我不懂人情世故。横竖那曹仁如今正在她们手里,您也知道,赌庄总有些逼问的特殊手段,对付曹仁那样的硬骨头也颇有奇效的,所以这笔钱或赚一些或赔一些,总不会让她们吃亏的。至于这些追回来的东西……” 顾云听顿了顿,笑道,“如果父亲不放心她们,就当是这些东西就是她们买曹仁一条命的钱,这样钱货两讫的买卖,自然还是靠得住的。” 第313章 好事将近1 顾云听虽然不让人省心,可也并不是不顾大局任性妄为的人。自从失魂散失效之后,顾云听做事虽然不按章法,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顾伯爷对她倒还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总是找她商量一些连顾川言都还不知道的事。 “既然你都算好了,那此事就交给你吧。若是有什么力不能及的地方,你再与我说就是。”他沉吟片刻,道。 “好。”顾云听笑得眉眼弯弯,答应得十分干脆。 眼看着青芷居已经近在咫尺,顾伯爷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半认真半戏谑地道:“说起来,要是你哪天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不如去老太太那里坐坐。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了,她自然不会再与你置气。都是一家人,还是和气一些为好。” “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我现在就能去,为何要特意等到心情好的时候?”顾云听想不通。 顾伯爷恍若未闻,又自顾自地继续说:“老太太病还没好,你就算气不过,也少说两句。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固执,但她到底是你的亲祖母,你多担待一些,让让她。” “……” 哦。 是怕她又哪句话堵了老太太,把人气得病上添病是嘛? 说得好像她顾云听是什么冤家讨债鬼似的,要是那顾老夫人自己不阴阳怪气的,顾云听是吃饱了撑的去反驳她? 顾伯爷也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也没办法反驳,轻轻“啧”了一声,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爹也知道,老太太从前做了不少糊涂事,你恨她也是天经地义。但她也只是听信了别人的挑拨,一时糊涂。” “我知道啊,我也没说我恨她。”顾云听嗤笑着说,“你看从前老太太那么生气,不也还让我活蹦乱跳地活到了今天么?谁家长辈还没打过儿孙了,要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记恨她,还趁她病去气她,我成什么人了?我不打算去探望她,就是不想让她觉得我是故意落井下石想气她。眼下老太太还在病中,让小律阳多陪陪她也就是了,有什么话,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吧。” 何况上回在鸣雁寺,她起初心神不宁有许多失礼之处,顾老太太虽脸黑话冷,但不还是“无意”提醒她了么?说实话,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家其实也算可爱,总比那些佛口蛇心的姐姐、姨娘好得多。 顾伯爷闻言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她会这样想,十分讶异地笑着打量了她几眼,才道: “你倒是想得透彻,是我多虑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先别去了。正好再过七日就是婚期,你要是有工夫,就多往你方姨娘那里走动走动,跟着也学一些打理家事的手段,免得嫁了还……” 他话没说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己倒先怔住了,沉默了半晌,自嘲似的笑了笑,才又道,“不管嫁了个什么人,技多不压身,先学起来总归是好的。” “父亲有这替我瞎操心的工夫,倒还不如先想想自己。”顾云听戏谑地道。 “我怎么了?” “若非父亲当年冷落了方姨娘,她也不会不信任你,反而舍近求远把律阳送去江南求活路。如果不是律阳离开,老太太自然不会一心都放在二姐姐身上,母亲的事,她也就不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二姐姐了,那么方姨娘也就不会对老太太也失望了。” 揭人伤疤虽疼,可该说的总还是要说,否则伤口处理不当,总是个隐患。 顾云听垂眸一哂,继续说,“这是个死循环,却也有根源。这些事的起源本在沈氏和顾月轻那里,可是爹啊,如果一家人之间彼此不能信任,会出事的。方姨娘一直都是好心,可是但凡她相信你或是老太太的话,这件事根本不必拖延八年。如果……没有那些曲折,这八年里的很多事大概都不会发生了。” 第314章 好事将近2 阴差阳错,的确令人唏嘘。 顾伯爷沉吟良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自会与她说明白。” “父亲有这个打算就好。方姨娘固执的点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倘若父亲有事不便与她说清,那便不明说,她也不会多问,但提总还是要提到的,否则人家不知道您有苦衷,只当您是什么薄情寡义风流之辈,信不过您,就算遇到了什么事,恐怕也不会很您说的。” 顾云听笑嘻嘻的,说着良言,看起来却分明是幸灾乐祸。 “……嗯。”顾伯爷闷声应下了。 就算明知道对方是在调侃,可她说的也是事实。顾伯爷除了认栽,也无可奈何。 他沉默了片刻,道:“行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了,先回去吧。” “是。”顾云听挑眉,不置可否。 不得不说,这顾伯爷的情路也算坎坷。 和别家比起来,府里的妻妾不算多,只是大多都不长命。或许是人到中年清心寡欲,又或许是心中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塞不下什么情爱,总之这看起来,顾伯爷谈起府里这些女人的时候,顶了天也就只有愧疚之情,唯有先前说到顾云听的亲生母亲时还有一丝波澜。 可她的亲生母亲又在哪里?这么多年不管不问也不回家,用情再深也该被时间磨平了,何况是顾伯爷这种见惯生死便薄情的人。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别过顾伯爷,绕进了自己的小庭院里。 …… 越是临近婚期,叶临潇越是没出现过。倒是那早被逐去方姨娘那里的小鸾,别别扭扭地拉着鹊儿来送了几次东西,回回都说是方姨娘让她们送过来的,可看着绣活就知道是她自己做的。 小鸾先前的伤也只是看着要命,但好起来也快,伤口已经长好了,不过还是留了一道疤。方莺待她不薄,到她那里去,仍旧是个大丫鬟,日常照顾方姨娘的衣食起居,看起来过得很好,也不需要顾云听替她担心什么。 顾云听这些天也的确按顾伯爷的吩咐,总是到方姨娘的屋子里走动。顾伯爷说得是,技多不压身,打理家中琐事这些她都不拿手,是该跟着方氏好好学学,有备无患。 家中喜事将近,虽众人看着这个上门新姑爷的身份家世都不怎么如意,不过该操办的还是要操办的,何况又是陛下御笔亲赐的婚事,自然是要办得和家中少爷娶亲似的热闹的。 府里上下都忙成了一团,可偏偏此时顾老夫人心结发作起来,天天担心方律阳又要离开,便执意要他尽快认祖归宗,重新正式把名字添回族谱里去。 改族谱这回事说容易也容易,不过是请出族谱来写个名字的事,却也是个半大不小的仪式。请族老见证自然要摆酒,何况还有祭祖之类的流程。方姨娘分身乏术,见顾云听正好渐渐也上了手,便将这事交给她来操办。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要外嫁的女儿,倒也没什么合不合规矩的说法。大不了明面上仍旧是方姨娘出面就是了。 二月十五,顾云听被忙成一团的方姨娘推进了老太太屋子里。 顾老太太看起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方律阳正扶着她在屋子里慢慢走动,少年妙语连珠,逗得老太太脸上挂起了笑意,可眉心拧成的结终究还是没能解开,整个表情看上去便有些拧巴。 也是,老太太最疼的是小少爷,其次才是顾月轻,可顾月轻是自小在她身边养大的,亲厚更甚这小少爷许多。何况顾月轻变成如今这样,她大概也会觉得后悔,总觉得是自己没管教好。 第315章 好事将近3 老人家虽然恼恨顾月轻不顾血脉亲情对小少爷动手,却也免不了还是会觉得心疼自家孙女。她其实也算是不容易,明知道自己养的是只白眼狼,却还是忍不住把对方放在心尖上护着。 “祖母近来气色不错?”顾云听用指节轻轻叩了叩门板,虚伪地笑着问候了一句。 顾老太太一看见顾云听,眉间下意识地皱得更紧,转过身去,像是不想见到她,又像是没脸见她,或者是而这兼而有之。连老太太自己都说不清,更何况是别人。 “云听姐姐怎么才来呀,祖母前两天还说你一直不来看她,是因为从前的事记恨着她老人家,还一直问我怎么补偿才好呢!” 方律阳笑吟吟地拆了老太太的台,“要说这都怪爹爹不好,昨天来了一趟,说你没有记祖母的仇,不来是不想让她生气,还说什么‘谁家长辈没打过儿孙’的话,祖母一听,觉得颇有道理,也就不打算补偿你什么了,所以还是都赖爹爹不好!” 方律阳这两天也是在老太太和他奶娘两个人之间来回跑,眼眶底下一圈黑,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倒是神采奕奕的。 少年说得信誓旦旦的,却刻意曲解了老太太的意思,惹得后者不禁瞪了他一眼。方律阳却反倒笑得更高兴了,又问:“那些话果真是云听姐姐说的?别是爹爹故意编出来的吧?” “是我说的,”顾云听又怎会听不出方律阳的用意,十分给面子地答道,“老太太,从前那些事,我怨的不过是沈氏母女罢了,撇开那些误会不谈,您对我也还算不错,至少还放了我一条生路,那些旧账,就一笔勾销,如何?” “当真?”顾老夫人有些诧异,回过头时,大概是正对着窗外光线的缘故,那双稍有些浑浊的眼里倒是亮得出奇,她似乎有些不信,所以又问了一次,“你当真不怨我?” 顾云听想了想,一哂:“长辈教训小辈是天经地义的么,您不过是偏心一些,愿意相信顾月轻的话觉得我有错,有错就该罚呀,是这个道理。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又有哪家长辈能一碗水端平不偏心的呢?您偏心二姐姐,父亲和大哥偏心我,这不是一样的么?” 只是,倘若这老太太倚老卖老起来,就算顾伯爷和顾川言加在一起也拗不过她就是了。 顾云听一如既往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调侃,口吻听得顾老夫人又羞又气,偏偏她话里又不无道理,像是在替老太太往日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借口,却又有些戏谑,还是往常给人添堵的做派。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连连“你”了几声,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先前那点愧疚自责的情绪倒是散了许多,连说话时的中气都足了不少。 顾老夫人自己也有所察觉,顿时怔了一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僵了片刻,才不禁苦笑着感慨长叹,无可奈何地笑骂道:“你啊!好好说话是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虽是笑骂的口吻,却也是凶巴巴的。 顾云听嗤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云听不才,可说到底,不也是耳濡目染,跟着老太太您学的?” “……”嘿,这人! 老太太都不想搭理她了,却也知道顾云听此人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问:“你今天是来跟我抬杠来了?” “自然不是,有两件事,请老太太示下。”顾云听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册子,又道,“这是宴请族老的酒席清单,请老太太过目,若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再添补。另外,方姨娘翻了黄历,说二月十八正宜祭祖,虽然时间紧了些,但族老们原本就因二月十九的婚事动身过来了,倒也不必担心远路的赶不过来。” 第316章 一事求证1 顾老夫人接过册子翻了一遍,没瞧出什么问题,便道:“就按这么办吧,仪式谁来主持?” “二叔公,父亲去请的。” 顾氏一族人并不多,长平伯府便是嫡支,往上数,沾得上一个嫡字的人里最德高望重的就是这位“二叔公”,是老伯爷的亲弟弟,顾秦的二叔。老人家一生奉行君子之道,虽没走仕途,却办了一个书院,就算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在大祁也是颇有名望的。 有他替方律阳撑场面,倒也不算委屈了这小少爷。 顾老太太对此也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叮嘱道:“那就这样来。另外宴请族老,礼数一定要做周全,别让亲戚们看了笑话。” “嗯。” “这是一件事,那还有一件呢?”老太太问。 “鸣雁寺上,老太太是发现了什么?” 顾云听的双眸定定地望着老人家的眼睛,眸中虽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看起来并不阴冷,可顾老太太还是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怎么这么问?” “您回家之后的态度和从前比起来变化太大了,总该要有一个理由才会这样。” 那天每个屋子里住的人都不多,事后众人虽也觉得奇怪,却并没有谁真的议论开来,提起这事也是一头雾水。可顾老夫人太镇静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却偏偏给人一种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的感觉。 “你倒是敏锐。”顾老太太沉吟片刻,道,“那天,你把茶羹让给张婆子,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张婆子喝得快,没一会儿羹里的迷药发作,就晕死过去。起初我以为是你做的手脚,可向窗外一看,才发现各家喝了茶羹的都晕倒了。你再有本事,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她顿了顿,接过方律阳捧来的茶,润了润有些沙哑的嗓子,又继续说,“所以我就猜想是茶羹里有古怪,你提前察觉到了,所以才故意把汤让给了张婆子。但是我猜不出你去了哪里,所以把剩下的茶羹都倒进了墙角的花盆里,想等你回来,看看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茶羹里的确有人提前下了麻沸散,只是一种迷药罢了,对人倒也没有什么害处。”顾云听解释道。 “我知道。”老太太说,“你虽丧心病狂,却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要是是致死的毒药,应该还是会阻止我们的,否则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回来,别人要是怀疑,第一个就是怀疑你。” “这倒也没什么,就算他们怀疑也没有证据,再说我的名声本来也就那样,背一条人命和背几十条人命的差别并不大。”顾云听随口一提。 顾老太太:“……” 这人口口声声说是不怨不怪能理解,怎么还逮着机会就损她!这顾云听在外名声不好,还不是顾老夫人自己一手造成的么!她这么说,就不就是猝不及防打老太太的脸吗! 原本还心存愧疚惴惴不安的顾老太太在这一刻忽然大彻大悟。对顾云听这样的人,就不必费什么心去弥补,人家压根儿不在乎这事到底翻不翻篇,反正只要不是闲来无事故意害她,她该护的时候还是会护着,能调侃戏谑的时候也绝不会放过! 顾云听察觉到了老太太的心理活动似乎有些丰富,也觉得老人家心态不好,自己说得有那么一点过分,于是赔笑道:“您继续说?您倒掉了茶羹假装昏迷,然后呢?” “……”不想说了。 第317章 一事求证2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谁知没过多久,院子里就来了一群和尚,不声不响地打晕了别家的几个丫鬟,也来屋子里查看过,不过见只有我和张婆子两个老货,大概就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到别的屋子里去了。” 顾老太太又道,“后来外面忽然有一阵响动,两个和尚发现我们屋子里缺了一个人,就想拿我和张婆子祭刀,我也是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你和这些人并不是一伙的。再后来,倒是傅侍郎家的小姐引开了这些人。再后来到了寅时,众人陆续醒了,女医和禁军也到了,我就和别人一样,装作刚醒的样子,然后你就回来了,前因后果就只是这样。” “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顾云听挑眉,“就因为我回来之后被傅湘儿逮着,交头接耳了几句,您就认为,是我安排她救了您?” 这理由太主观了吧? “你出去的时候,就是往傅老夫人她们住的屋子里去的,我看见了。”顾老太太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茶面上,“难道不是?” “是倒是,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有人会在茶羹里下药,必然所图不小,你又与五公主走得近,五公主那晚遇刺受伤,回程中急匆匆地召你过去,之后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陆续一病不起,这中间没点猫腻,别人信,我可不信。” 老太太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道,“怕是那天遇刺的不仅仅只有五公主,你立了功,所以颇得娘娘、公主赏识,不过祈福大典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才被瞒了下来,没有论功行赏。不过得了贵人青眼,你自当来日可期,月……顾月轻要是继续和你过不去,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她习惯性地想说月儿,顿了一下,喊到那三个字是却成了咬牙切齿的意味,又难免觉得痛心。 祈福大典前夕发生的事果然没瞒过她老人家的法眼,顾云听叹了口气,倒也有些无奈。别家的女眷都还未必能发现什么异常,可顾老太太不同,她那屋里丢了个“讨债鬼”,难道她还能不知道么? 何况老人家活到这把岁数,见惯了大风大浪,那等阵仗怕也不是第一次见了。稍稍猜想一番,答案自然就有了。只不过她不想掺和这趟浑水,才隐瞒下来,权当不知情。 方律阳虽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可看见顾云听的神情,倒也明白老太太多半是猜对了的,不禁低笑出声,道:“祖母和云听姐姐还真是亲祖孙,见微知著、料事如神,连推测时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不惺惺相惜倒也罢了,哪有再冷脸相对的?” 顾老太太与顾云听闻言,都是一怔。老太太是从没和顾云听心平气和地说过这么多话的,不过从这小姑娘平日里嚣张狂妄的神气看起来,倒的确与她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几分相似,倒也不难想象顾云听在人前推断某件事的样子。 “……不,想来应该还是很不一样的。” 她可是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候也只是在家里嚣张,人前都是端庄自持的,绝不像顾云听似的,一会儿进出什么赌庄,一会儿又提个鸟笼子去戏楼酒馆的,不守妇道也就罢了,别人说“顾三娘”是个纨绔,顾云听不想着如何改变别人的印象,反倒还真就当起了纨绔,破罐子破摔自甘堕落起来! 哪有这么不像话的姑娘家? 老太太沉吟许久,道,“你祖母我,从不用话噎人,也不会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除了当年母家的几个庶出的姨娘姊妹,在外面谁不夸我一句文静稳重,可担大任?” 哦。 窝里横呗。 顾云听一脸冷漠,为了看起来不那么不成熟稳重,忍下了这一句吐槽。 第318章 一事求证3 这祖孙二人难得主动见一次面,虽有些不愉快却也没恶意的冷嘲热讽,但至少总的来说还是太平无事,也算是可喜可贺。 方律阳对老太太说的什么鸣雁寺显然兴致缺缺,送顾云听出去的时候也没问,一心只想着如何赖掉答应的那十个糖人。 “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顾云听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可是你也不喜欢吃糖人。”方律阳撒娇不成,一脸严肃。 “你方家爹爹难道没教过你,生意人以诚信为本?何况姐姐这也是在监督你奉行君子之道,免得你每日三省己身的时候过意不去。” 方律阳:“……” 这话耳熟,似乎是他自己说的。 “可是我真的没钱了。”方律阳十分委屈。 “顾府小少爷可不会缺钱,父亲、祖母、大哥和方姨娘,或是直接要,或是向他们借,总会有的。”顾云听笑吟吟地道,“我说小少爷,这说话不算话可不是好习惯,我不能惯着你。” “……你说话也没算话啊。”方律阳小声嘟囔。 要说不诚,顾云听自称第二,那还有谁敢称第一? “那怎么一样?我不是君子,不以君子之道约束自己,可你是读圣贤书的人啊小朋友。”顾云听毫无负担地咧嘴一笑,“所以没得商量,十个糖人必须照着我的样子捏,一个角都不能少啊。” 花妖似的少女说完,哼着走音的调子负手飘远了。 最近天桥上那个能照画像捏糖人的师父回家了,其余的人捏猫鼠龙蛇还栩栩如生,可一照着活人的模样捏,就像是捏了个妖怪似的,送出去就是要结仇的征兆。何况他们轻易还不接这种生意,要接便是高价,更何况是十个。 要是琴园之试三姐姐没认输就好了,明明输没输结果都差不多,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可三姐姐一退出,就等于没有违反约定,他就要白花这笔钱! 他好亏! 早知道就不提糖人了! 或者早点把真相告诉三姐姐,指不定人家心血来着,还帮着他们让顾月轻摔得更惨呢。 方律阳懊恼地抓了抓头皮,叹了口气。 虽说长平伯府的小少爷不可能缺钱,可他手里的确没钱了呀,他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大人要钱。 …… 第二天,青芷居里遭了大劫。 顾云听正好从方姨娘那里回来,刚一穿过月洞门,就瞧见庭院里的水池边十分热闹。水池里的水已经被抽干了,露出底下湿漉漉且狼狈狰狞的泥浆。为了筹备几日后的大婚,青芷居各处都已经挂好了大红的灯笼和喜气洋洋的双喜,无一不是精致漂亮的,唯独这方池塘…… 惨不忍睹。 方律阳正指挥着几个魁梧的男人挖池塘底下的泥,这日天不算冷,少年穿得却厚实,这会儿已经出了许多汗,时不时就要用被泥浆溅得脏兮兮的袖口抹一把脸,于是那张白净乖巧的脸上也沾上了泥,活像是个小要饭的。 绮罗和一众丫鬟婆子也被支使得团团转,里里外外都忙得不可开交,吓得海棠枝头挑错了时节错开的几个花苞都有些打蔫儿。 “……” 顾云听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说不动她免单,就挖她的池塘来发泄怒火? “你们在做什么?”顾云听神色淡淡的,倒也不觉得怎么生气,反而还有些好奇这少年玩的是什么把戏。 “啊,云听姐姐!你回来啦!”方律阳看起来十分雀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吩咐那些人继续干,自己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道,“我还以为你要等晚上才能有空回来呢!没想到这么早!你看,你这个池塘太小了,从风水上来说,还不够大一点,我给你挖个圆的,铜板的形状,可以招财进宝呀!” 第319章 退婚风波1 “无缘无故,为何忽然想到要翻修水池?”顾云听假笑,并不吃这一套说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是这样的。我昨日不是说没钱嘛,就想着去店里取些银两,然后带着画像去街上转了一圈,找了好几个捏糖人的师傅,可她们都捏不出姐姐的花容月貌,那我也没办法呀,总不能拿着那些丑模丑样的东西回来吧?” 方律阳的嘴和抹了蜜似的,见顾云听没有异议,才又继续说,“然后我又回了店里,向那小伙计讨教了一番,小伙计听姐姐身边的人提起过,说你想养荇菜和鲈鱼!所以我就让他去菜市口买了几尾鲈鱼,又派了几个小厮到郊外水池里挖了荇菜苗来,这就给您种上嘛。” “……那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顾云听面无表情。 这一日天暖一日寒的,荇菜养得活么? “三姐姐不喜欢嘛?”方律阳见状,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茫然。 “随你吧,要是种活了,改天请你吃荇菜鲈鱼羹。”顾云听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上绮罗一起回屋换了衣裳,又出去了。 …… “小姐,咱们到哪里去呀?”绮罗擦了擦汗,还没从刚干完活的兴奋中脱离出来,语调轻快地问。 “去天牢接人。” “啊?!接谁啊?” 顾云听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接咱们家二小姐回来。” “为什么啊?她、她不是已经被定了罪,秋后就要问斩的吗?咱们为什么还要接她回来?”绮罗一脸茫然。 “四皇子请了陛下圣旨保她,差人来府上知会父亲去接顾月轻,不过不凑巧,老太太病着,这几日宾客上门,父亲和方姨娘都忙,大哥因为母亲的缘故,不杀了顾月轻已经是他顾念大局了,律阳和她也有大仇。所以父亲找了一圈,只能让我去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 相对而言,如今府上能出面的人里面,要么是对顾月轻恨之入骨,要么就是对她失望至极,好像也只有顾云听面对她时还是平常心,但凡换一个人去,指不定顾月轻还能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 “可是,小姐和大少爷都是一样的,难道您就不恨她嘛?”绮罗还是不解。 “我?还行吧,谈不上恨不恨,不过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让她在牢里住大半年再默默死了,确实有些不划算。”顾云听笑了笑,“我只担心她回来以后还不肯安分守己,给府里惹麻烦。可是圣旨都下了,还能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是王子犯法也是与庶民同罪,何况二小姐还不是四皇子妃,为何能被陛下网开一面,免除死罪?” “不知道,或许是四皇子情深义重?”顾云听口吻戏谑,只是玩笑话。 楚见微用了什么法子让祁帝退让,外人自然不得而知。或许是找了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或许是背地里暗暗有所打算,总之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一切自然都会真相大白。 至于献贵妃母子急着与长平伯府撇开关系的理由,顾云听倒是有了一些头绪。别人也不是什么傻子,她和叶临潇的的婚期越近,长平伯府的危机自然也就越近,私下里的联系没什么所谓,但是姻亲却是算作亲族的,当然要尽可能避免。 沈家的人至今也没有出面,恐怕也是有这个较量在。 “那沈氏的罪名……会不会也被放过啊?”绮罗忧心忡忡地问。 “沈量自己没这个本事,而太子殿下的立场已经再明确不过了,所以沈量不想被连累的话,这时候就不应该说话。” 第320章 退婚风波2 如果撇开长远的利益不谈,只是就事论事的话,顾月轻的杀人是事实,说得话也惹了众怒,楚见微替她求情,在朝野的声望恐怕难免要折损一些,如果有什么好处,恐怕就是,他会收获一系列用情至深的评价。 没有谁会愿意把江山交给一个过不去美人关的情种,所以短时间内,这种评价对于楚见微的前程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楚江宸乐得见他自毁羽翼,这会儿当然不可能横插一脚。 太子殿下不动,沈量也就不敢动。而此时曹仁落在十三弦的人手里,顾星梦也被困在青芜居里一步也不能踏出,所以沈氏多半是没有可能脱身了。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顾云听失笑,道。“离秋后还有大半年,还会不会有意外的事发生,现在下结论倒也为时过早。” …… 顾云听去天牢里接人,自然是搭马车去的。也不知顾伯爷是受到了什么启发,给她新添置了一辆马车,也不担心她哪天就收拾了细软、自己驾着马车跑了。 经过鸣雁寺的事之后,天牢戒备更加森严,周围都调派了重兵把守。 顾月轻身上还穿着囚服,肩上扛着枷锁,被两名狱卒围在中间,灰头土脸的,不过却很高兴,大概是因为原本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还能绝境逢生,所以大悲大喜之下,情绪格外激动。 两名狱卒是早就得了吩咐的,令顾云听出示长平伯府的手牌证明身份之后,就解开了顾月轻身上的枷锁和镣铐,让她把人带走了。 顾月轻挣开枷锁便趾高气扬起来,也不等人说什么,就径自踩着踏板上了马车,可她在马车中各处翻找了一阵,除了一个靠垫之外什么也没瞧见,不禁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我的衣服呢?” “什么衣服?”顾云听在一旁落座,顺手捞过靠垫塞在背后,示意绮罗坐好,然后通知车夫启程打道回府。 “你就让我穿着这身衣服回家?”顾月轻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天牢重地闲人勿近,所以她穿着囚服站在门口不会有人看见,可是长平伯府门前行人络绎不绝,她还穿着这么一身破衣服,没有精致的妆容,头发也狼狈不堪,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顾云听一定是故意的吧! 为什么父亲要让她来! 顾月轻愤恨地想,瞪着顾云听像是要吃人似的。 “怕被人笑?”顾云听倒也意外领悟到了她的顾虑,不禁笑了,“这你倒是不必担心,没人希望看到你出狱,他们笑不出来。眼下就算你穿着凤冠霞帔,出门也是一样要遭人唾骂的。要是穿得人模狗样的,反倒是让百姓对你的敌意更重。” 她犯下重罪却不必死,还能安然无恙地回长平伯府里当她的千金大小姐,百姓本就高兴不起来,会觉得世道不公。要是再看到她一出大牢就能穿着锦衣华服出入长平伯府,恐怕百姓们不止会对四皇子不满,连带着对长平伯府也会有敌意。 楚见微打得什么主意,顾云听管不着,不过关系的整个长平伯府的声誉,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你何必假惺惺的,不过是想看我在人前狼狈罢了!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什么!也不知道祖母和父亲是怎么想的,竟让你来接我!”顾月轻啐道。 “不然你还想让谁来接你?”顾云听挑眉,反问,“你觉得除了我,现在府里上下谁还会来接你?因为你的事,这些天连出去采买的小厮都受了人家不少冷嘲热讽,现在都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不想看见你。更别说是家里那些和你有仇的了,二姐姐今日保住了一条命,还是消停一点为好,免得哪天在家里都被人打。” 第321章 退婚风波3 “我看谁敢!我是四皇子妃,你们谁敢放肆?!”顾月轻冷笑着说。 她说到“四皇子妃”这几个字的时候底气很足,倒比她从前称自己是长平伯府嫡小姐的时候更威风神气。 “是么?那就当我没说过,请自便。” 顾云听敷衍地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走了个过场,也懒得同她争执。 事到如今还在做春秋大梦,一直以来,顾云听也的确是高估她了。或许连顾星梦都还比这顾月轻清醒一点,听说那家伙得知了沈姨娘入狱的事之后,每天都只是照常吃喝,闲来无趣就砸几套茶具取乐,似乎丝毫没把她亲生母亲的事放在心上。 不寻常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才是大麻烦,比起她的反常来来,顾月轻这点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的态度恐怕不值一提。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 …… 下马车时,尽管顾月轻已经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被街上不少过路的人认了出来。 众人有茫然的也有指责的,起初顾月轻不服,梗着脖子一一反驳回去,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说起道理来自然胜人一筹,人群里几个讲道理的都被她怼得节节败退,可市井上总有不少不讲道理的,任凭她说干了口舌,也只是无用功。 一个摆摊卖菜的小贩气得砸出了一颗烂番茄,顾月轻一时不防,被鲜红的颜色砸了个正着,却仍不收敛,不敢置信地愣了一下,气得高声骂了一句,质问那人:“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当年顾秦顾将军保家卫国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战功!拼了命换回来的威名,如今都被你们这些小辈给败坏了!吃喝嫖赌杀人放火,除了个流落在外刚回家的小少爷,没一个好东西!” 小贩壮着胆子高声反驳,立刻就引来了众人的声援。 群情激奋的路人就好像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纷纷拿起手边的蔬菜瓜果向顾月轻身上扔,顾云听站得近,也被殃及到了一些,虽只是裙角上沾了些许蛋黄,不至于显得狼狈,但也足够她不耐烦的了。 鸡蛋壳和菜根打在身上有些疼,顾月轻连连后退,委屈得两眼通红。顾云听看得心烦,伸手一把拽过顾月轻的胳膊就往大门里推进去,伸手拦下一颗新鲜的卷心菜,在手里略掂了掂,森冷地目光盯着那个扔卷心菜的男人,笑容令人发寒。 那个男人被吓得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忽然想起传闻中凶悍的“顾三娘”来,人家能单枪匹马重伤鸣雁寨十多名劫匪,对付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还不是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信手拈来? 众人也察觉到了气氛中的不对劲,加上罪魁祸首顾月轻已经进去了,便也慢慢地罢了手。却还有些忿忿不平,想迁怒到顾云听身上,又有些不敢,一时僵立着,都有一瞬间的不知所做。 顾云听显然对这一刻的安静十分满意,很快变了脸色,勾起一个和善的微笑: “多谢各位关心家父的声誉,不过顾月轻此番回府,是四皇子请示了陛下,陛下亲自下旨,令我府上之人去天牢里接她回来。如果诸位知道我母亲裴氏的事,就应该清楚我和顾月轻有仇,没理由包庇她,但我相信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量,所以诸位或许不必急着指责什么不公,静观其变就好。” 这竟是皇帝的旨意! 在场的都是寻常百姓,就是心里有怨气,也不敢公然对陛下不敬,一时都噤了声。顾云听满意地笑了一下,缓缓走向那个砸卷心菜的男人。 一个一米八有余的大汉被一个小姑娘吓成了鹌鹑,可没一个人敢笑的,都屏住了呼吸等着一场惨剧上演。 “菜不错,很新鲜。” 顾云听将卷心菜塞回了男人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 第322章 求医问药1 时间不巧,正是长平伯府里最忙的时候,又是给小少爷添族谱摆酒宴请族老,又是三小姐娶亲迎新姑爷入赘,上到顾伯爷,下至后厨打杂的丫鬟婆子们,没一个得空的,所以顾月轻回来这样惊人的事,除了家仆们忙里偷闲的小声议论之外,再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听说顾月轻一回府就去找了老太太哭诉,可惜不仅老太太没见她,她从那院子里离开的时候,还撞上了定时定点来给老太太送药的方律阳,受了一顿冷嘲热讽,只能讪讪地回了青萝居。 “三姐姐!为什么顾月轻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午,方律阳仍旧回到青芷居里指使众人修整那方水池,见顾云听正在吃饭,便趴在窗口抗议。 “这你该去问四皇子,我怎么会知道?”顾云听捧着碗,换了个方向,眼不见为净。 “!!!”方律阳泫然欲泣,从门口跑了进来,固执地坐在顾云听对面,追问,“可是为什么不是让天牢的守卫拿囚车押着她回来,而是你去接啊?” “不然呢,你去?”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嗤笑道。 为什么非要长平伯府的人自己去接,这个问题问得好。 自然是做顺水人情的同时,把视线都引导长平伯府头上,让百姓都误以为是伯府的人以权谋私,包庇罪犯呗。这样一来,长平伯府在民间本就逐渐淡化的声望更会一落千丈,也就更方便祁帝对他们动手了。 既然知道这一点,顾云听自然不会让这种的小手段轻易得逞。 其实她本来还想现身说法,打破“顾三小姐凶悍恶毒”的谣言,不过看最后那个男人被吓得毫无血色的脸,顾云听估计自己的这个计划是注定失败了。 想想也是,八年来的谣言纷纷扬扬、根深蒂固,何况近些日子她的纨绔少女形象更是传遍了大街小巷,那些不实的传闻就更难澄清了。 罢了,不好澄清,那就不澄清了,凶悍纨绔才更配落魄质子嘛,美滋滋。 “可是云听姐姐,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在府里横行霸道嘛?别的不说,奶娘可还在府上养病呢,要是她看到顾月轻这个凶手逍遥法外,一怒之下,病情恐怕……”方律阳忧心忡忡地道。 “那就不让顾月轻在府里瞎转悠,她就看不见了。”顾云听放下了碗筷,淡淡地道。 “这要怎么做啊?” “找个人到青萝居盯着她,随便找个借口,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翻身,所以必须安心在府里读书练琴就好了。正好我们也要找个人看住她,省得哪天她作起来又祸害到整个长平伯府。不过我们身边的人她恐怕信不过……” 顾云听想了想,忽然记起了一个人来,又道,“对了,我记得顾月轻原来是身边……那个叫钟玉的大丫鬟,是老太太的人?” “对,自从顾月轻被关进天牢之后,她就又回了祖母身边,看起来是不想再回青萝居了。今天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知道顾月轻要回来,就向祖母告了两天跑回家里去躲着了。”方律阳道,“姐姐是想让她担此‘重任’?” 顾云听点了点头:“也不是不可行,你回去以后问问祖母这丫头心性如何,要是过得去,就让她去吧。毕竟……家里也经不起她接二连三的折腾了。” “好,此事宜早不宜迟,要是晚了,顾月轻怕是要起疑心的。我这就回去跟祖母说这件事!这个水池就有劳姐姐自己多照看一些了!” 第323章 求医问药2 方律阳一拍桌板起身就要走,又被顾云听揪着后领拽了回来。 “别急啊,之前顾月轻就不见得相信这个钟玉,连一个新来的丫鬟都能取代钟玉在她心中的地位,这怎么行?”顾云听微笑着,“再等等。” “……我怀疑你只是不想管水池的事。”方律阳面无表情。 顾云听倒也不否认,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却在少年发作之前把他按到了凳子上,道:“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是想说,如果顾月轻不信任钟玉,自然不可能听取她的主意,甚至很快就会发现,钟玉只是想绊住她不让她有时间做别的事。” “那要怎么办?她不相信,我们总不能给强行让她相信吧?”方律阳挠了挠头顶,愣愣地问。 “顾月轻薄情得很,也不会多相信一个人的,不过却可以双向利用。”从前那个静许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顾云听笑道,“我猜四皇子那边很快就会有动作了,先等等看吧。” 方律阳瞬间福至心灵,道:“你是说退婚?” “对,刚被定罪入狱,在天牢里住了几天,又被四皇子救了出来,她现在高兴得很,不过退婚书一到,怕就是要再度跌入低谷了。毕竟以她现在的名声,就算长平伯府给她倒贴嫁妆都嫁不了好人家。顾月轻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件事了。” “然后我们就让钟玉在这个时候接近她,给她出谋划策!”方律阳领会了她的意思,抢白道。 “嗯。遭逢大起大落的人心里最是脆弱,正是让钟玉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刚好钟玉对顾月轻也熟悉,知道什么样的主意能安抚顾月轻,并让她心甘情愿地待在青萝居里安分守己。” 方律阳点了点头,觉得此计可行,可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些打蔫儿:“可是四皇子的退婚书什么时候才到?要是在这之前顾月轻就去找奶娘的麻烦,可怎么办呢?” “奶娘如今被安置在方姨娘那里的,父亲这几日又总和方姨娘一起商议婚事,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待在方姨娘的院子里,顾月轻脑子再不清醒,这会儿也不会主动去那里找不自在的。放心吧。” 顾云听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是安抚,又顺手从果盘里挑了一块点心给他,想了想,又问,“你奶娘究竟生得是什么病,大夫怎么说的?” “她啊,”方律阳咬了一口点心,甜味蔓上舌尖,可垂落的眼睫投下的阴影泛着苦意,有几分哀愁,“只是没了求生的意志,百病就都找上门来了,要具体说是什么病,怕是一张纸都罗列不完。奶娘如今就靠药吊着一口气,只等着看明天祭祖之后,我的名字重新被写回族谱,她就了无牵挂了。” “如果重新让她找回求生的心呢,也不行么?” 方律阳摇了摇头:“已经来不及了,我回京城的时候,她的病就已经没得医了。京城里几个有名的神医也都说,若是用药得当,或许还可以再拖延两三年,但一定会很痛苦。我……不忍心。你不知道,奶娘这么多年来一直也就是为了我、为了报仇才一直苦苦支撑着的,她其实……早就想去陪阿粟了。” “可是活着……有什么不好么?”顾云听也有些茫然。 有人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却也有人每天在死亡边缘挣扎着求生。 第324章 求医问药3 “对我们来说,活着很好,可是对于奶娘来说,只是痛苦罢了。如果她的病能治得好,可以不再受苦,那就算再难我也想让她活下来,可是她的病治不好了,只是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的区别罢了。” “多活一天,总比少活一天好吧……京城里有一个叫陆君庭的大夫,他也说不能治吗?” “陆君庭?”方律阳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在江南的时候听说过这个人,可是都说他踪迹飘忽不定,竟然在京城么?” “嗯,他倒是知道不少稀奇古怪的病症,不妨去问问他。” “那太好了!” 奶娘对方律阳有恩,虽不知勉强着让她活下来究竟是对是错,但如果能活,方律阳自然要竭尽全力让她活的,便缠着顾云听让她即刻带自己去找陆君庭。 好在他中午回去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看起来还算齐整。顾云听想了想,又找了绮罗来,问她是否要一起去,顺便见见她阿娘。 绮罗有些动心,可摇头拒绝时还是十分坚持: “奴婢还是不去了,医馆那么近,要去有的是机会,不必急于一时。这几天家里事情多,这边动工也离不开人守着,几个丫鬟婆子们才来了不久,怕是也撑不起什么场面。” “我有心让你偷一会儿懒,你倒还不肯了。”顾云听失笑,道,“那你总该给你阿娘带句口信,否则她要是问我,我这么说?” “唔,就代奴婢向她问好吧,就说……等改日忙完了,阿罗一定马上就去看她!”绮罗笑道。 “也好,那你就留在这里守着,替小少爷照看他要挖的这个大水池子。” “嗯!” 绮罗点头应下,假装没听见小姐加在“大水池子”四个字上的重音。 …… 医馆里仍旧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的。 门开着,不过铺子里却没有人。顾云听敲了敲门板,高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后院应声传来一阵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一个暗色的声音迅速从墙上翻出,消失在了人群里。那个人的身法很快,就算是顾云听,也只是瞧见了一个影子而已。 她眉心微蹙,正想追过去,不过医馆里后院的帘子却被人掀开了,陆君庭的脸上仍然挂着云淡风轻的君子式微笑,道:“顾姑娘怎么来了,是找陆某有事?” “刚才那人——”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意有所指地问。 “哦,没什么,就是某人说按民间习俗,成亲前新人彼此不可见面,所以跑了。”陆君庭笑着说,“顾姑娘不必在意。” “……”看不出来,这人还挺迷信。 顾云听略微沉默了片刻,想起正事来,又道,“那就先不管他吧,我今日来,的确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的。不知神医近来有空没有,可方便出诊么?” 陆君庭闻言愣了愣,问:“是前些天在府衙出面作证的那位……生病的妇人么?” 那天的事闹得不小,所以陆君庭开堂前就已经有所耳闻,府衙断案时,他更是被曲成双拉着一起去旁观了,所以对那个病重的妇人印象很深。 顾云听点了点头,道:“是她,既然神医见过她,倒也能省了一些麻烦。你看着她的病……还有得医么?” “没有具体看过,我也不能确定。不过类似的病症我倒是见过,有七成把握,倘若要治,我自当尽力一试。”陆君庭略顿了顿,又道,“但是有一点,顾姑娘,那位妇人无意求生。” “无意求生之人不能救么?”方律阳若有所思地问。 陆君庭看向这个面生的少年,道:“能救,但没有意义。” 就算病好了,心已经死了,那么这人活着和死去还有什么分别? 第325章 以毒攻毒1 顾云听有些沉默。 “三姐姐?”方律阳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轻轻扯了扯顾云听的衣袖。 “所以要让她自己想活下去。”顾云听回过神来,淡淡地说。 “姑姑娘想到办法了?”陆君庭微微一笑,明知故问。 “此事或许并不难,”顾云听道,“她从前最执着的事就是替她枉死的孩子讨一个公道,所以尽管身体一直不好,却也苦苦支撑了八年。她得知律阳到了京城之后,就知道自己的责任或许可以托付给这个少年了,所以松了一口气,随之也就病倒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越接近这个公道,她就越没有求生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反其道而行,反正她现在一心求死,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了,如果顾月轻的出现能激起她求生的意志,也算是祸兮福所倚?” “姐姐的意思是……让奶娘知道顾月轻虽被定罪,但并没有死,甚至还被放了出来,,她要求的公道远还没有得到?”方律阳明白过来,“可是奶娘现在这么虚弱,若是看见顾月轻,肯定要被气得不轻,到时候病上添病可怎么办呢?” “有陆神医在,这应该不足为惧?”顾云听一笑,虽是问句,但答案她显然十分肯定。 陆君庭也有些意外,笑道:“承蒙顾姑娘看得起,陆某自当竭尽所能。还请二位稍候片刻,我去收拾一下药箱就来。” “好。” 顾云听浅笑着应下,和方律阳在账台边站了一会儿,便见林家大娘拿了一个菜篮子从外面回来。那林家大娘看见顾云听,顿时有些惊喜,却四下没瞧见绮罗的身影,有些不安地上来行了见礼,也没敢多问。 不过她越是不问,顾云听就越是要说的。 “这两日府里事多,绮罗一时走不开,托我带话,说等过几日得了空,就来看您。” “我明白的,小姐能不计前嫌重用那丫头,是她的福分,我也是替她高兴的。”林家大娘笑道,“只是要劳烦小姐替老婆子捎句话给她,就说让她安心做事,我在医馆里很好,陆大夫用药如神,我现在好多了,也能在这里做工抵药钱了,让她不必总记挂着我,也不用给我送钱。” 绮罗正是十五六岁爱漂亮的年纪,人家都涂脂抹粉的,她却要把工钱都省下来给母亲看病,很不容易,林大娘这个做娘的心里也过意不去。 “没事的。”顾云听笑着安慰了她几句,寒暄过,就见陆君庭换好了衣衫,背着一个药箱从阁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小童子,倒只是跟他到了门口,并没有陪同他前去顾府。 府上的人还没怎么见过陆君庭,不过见他背着药箱,倒也知道这是个大夫。只是府里的气氛又有些古怪,平日里一个个丫鬟婆子都好奇得很,这会儿却都跟熄了火似的,只向三人恭恭敬敬地问过好,就不敢多言语了。 她们才刚出去没多久,就又闹出什么事了? 顾云听眉心微蹙,随手拉了一个慌慌张站跑过去的丫鬟,问:“府里出什么事了?” “回、回三小姐的话……宫、宫里差人送了退婚书来,说是二小姐‘德行有亏,不堪为妇’……”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说着,眼角偷觑了方律阳一眼,欲言又止。 “继续说。”顾云听冷着脸,道。 献贵妃那边要退婚的事顾伯爷前几日就听说了,应该会早做准备,如果仅仅是这么一件事,不至于把府里搅得这么僵。 府里的丫鬟们都有些怕顾云听,听她这么冷声一问,腿立刻便软了,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把后面发生的事都一股脑给倒了出来: “那退婚书一送到府里就刚好被二小姐自己截了,她不愿意,就去方姨娘院子里找老爷大闹了一场,被、被小少爷的奶娘瞧见了,奶娘一气之下,身子骨没扛住,就、就……” 第326章 以毒攻毒2 方律阳听到这里,心就已经凉了半截,却还不死心,隔着袖子抓着那小丫鬟的手腕追问:“就怎么样?你说啊!” “就、就撒手去了!”小丫鬟又急又怕,顿时吓得哭了出来。 少年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早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可真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洒脱。尤其是他刚看到了一丝希望,一转眼,这一缕捉摸不到的光就骤然熄灭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顾云听也有些着急,问。 “奴婢、奴婢也不清楚,是刚路过那边的时候看见的!” “你是从方姨娘院子门口直接跑出来的?” “是,奴婢没见过死人,一时被吓得慌了神……” 顾云听与陆君庭顿时都想到了什么,连忙向方氏的院子跑。 “或许还来得及。” 这一句话如一声响雷炸醒了方律阳,后者回过神来,也跟在他们身后,看到了被人群拥簇着的奶娘。 众人不敢惹顾云听,纷纷向两侧让开,空了一条路出来。陆君庭俯身查看奶娘的状况,连忙取出药箱中的银针施救。方律阳蹲在奶娘的另一侧,一声不吭的,眼角却通红。 顾云听站在一旁,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状况。此时众人都敛声屏气注视着陆君庭下针,谁也不敢出声惊扰,连神情都如出一辙。可在人群中却没有顾伯爷和方姨娘,身为罪魁祸首的顾月轻也不见踪影。 这里出了人命,照方姨娘那凡事都亲力亲为的性子,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甩手把奶娘交给底下的人才对。恐怕那个小丫鬟没有看全,后面还出了什么别的事情。 顾云听按捺着心中焦虑,候在一旁。 “咳、咳咳咳!” 地上原本已经断了气的妇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顿时咳得通红,陆君庭又连下了两针,那妇人慢慢止了咳嗽,竟真的逐渐苏醒了过来。 “奶娘!”方律阳一喜,连忙握住了妇人挣扎着抬起来的手掌,“你觉得怎么样了?” 妇人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众人都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颇觉震撼。 这算是……起死回生了吧?! “小公子先别着急,她现在还很虚弱,不能说话。顾姑娘,劳烦请人找一副担架过来,抬这位妇人进屋歇息。”陆君庭收了手,用帕子轻轻拭去脸上浸出的汗渍,连他自己也略微松了口气。 四个婆子一道小心翼翼地将妇人抬回了屋子里,方律阳和陆君庭也一直陪着,生怕出点什么事。屋子里挤太多人对病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顾云听只留了两个眼熟些的婆子在门口候着,将其余人遣散回她们的位置上去。 门外,顾云听拉了一个婆子到远一些的地方,小声地问:“老爷和方姨娘呢?” “回三小姐的话,我们姨娘在卧房,张老大夫正替她诊病,老爷陪着。”婆子觑了一眼屋里的状况,同样压低了声音答道。 也请了大夫? 顾云听愣了一下,问:“方姨娘怎么了?” “方才二小姐气倒了小少爷的奶娘,老爷气不过打了她一巴掌,我们姨娘心疼奶娘,一时气急,便也骂了二小姐两句,谁知那二小姐一听姨娘数落她,便越发闹了起来,索性取了头上的金钗刺进了姨娘的心窝子里,原本那张老大夫是我们姨娘喊来看奶娘的,可谁曾想奶娘没能救起来,倒成了替姨娘看诊的了。” 第327章 以毒攻毒3 婆子提起这事儿,也气得很,絮絮叨叨的念了一通“姨娘”、“奶娘”,连喘气都有些不平。 顾月轻竟做出这种事? “那顾月轻现在人在哪里?”顾云听有些诧异。 “老爷气得直让人把她捆严实丢到祠堂去跪着了,毕竟是陛下的圣旨要她活,老爷再生气,也不能要了她的命不是?虽不算是一码事,但毕竟圣旨早上才到,人下午就没了,说不过去。” 婆子倒是个明白人,难怪被方莺看中,选她跟在身边。 顾云听点了点头,说了两句好话让她在外头守着,然后进屋去了。 奶娘身上的银针还没拔,这会儿又睡了过去,不过面色稍稍好了一些,看起来也呼吸虽不平稳,但好歹小腹起伏,人还活着。 “陆大夫,她怎么样了?”顾云听轻声问。 “不算太好,但好在及时。” “那这么说来,有救?” “有救。”陆君庭点了点头,态度笃定,令一旁的方律阳顿时放松了一些,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 陆君庭也不想打扰妇人休息,示意方律阳在旁边陪着,起身与顾云听去了屋外。 “只是,她这病麻烦,恐怕要耗不少些时日,偏生此时她身体虚弱,也经不起奔波,否则,还是随我去医馆更为稳妥一些。” 顾云听闻言,想了想,道:“既然这样,不妨你就暂且在府里住下?所需的药材我会办妥,再过些日子,等奶娘的状况好些,再将她送到医馆里去,如何?” “也好,恐怕要叨扰府上几日了。”陆君庭道。 “客气了。这位妇人对律阳有救命之恩,自然就是对整个长平伯府都有大恩的,所以无论如何,还请陆大夫尽力救她。我知道她早年丧子后一直觉得了无生趣,强求她活着不一定是对她好,但是活着还能哭能笑的,总比死了万事成空好。”顾云听苦笑道。 大概,她也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的人。但就算一时间觉得痛苦或是了无生趣,可当真在生死边缘的时候,大多数人总还是想活的。再说了,前路有千万种可能,如果或者,或许还能找到别的活下来的意义呢? “我也这样想,”陆君庭笑了笑,如明月清辉澄澈温润,“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我医好了那位妇人,不取酬金,只想请顾姑娘替我做一件事,可以么?” “不妨先说来听听?” 顾云听不敢轻易答应。 “姑娘不要多心,是关于陆某的私事,恰好姑娘帮得上忙,无关大局。只是,实不相瞒,如今连我自己也还没想好,所以暂时恐怕还不能告诉姑娘。”陆君庭叹了口气,道。 “事关曲老板?”顾云听挑眉,问。 陆君庭怔了一怔,微微颔首,颇为无奈地笑了:“瞒不过姑娘。” “恕我冒昧,只不过,曲老板虽嘴上不说,可心意都写在脸上,陆大夫何等聪慧之人,应该早就明白了才是。” “所以才仍犹豫不决。成双心意我自然知晓,只是当年师父曾命我帮衬临潇实现大计,想必顾姑娘心中早已明白,我这个师弟所求非小事,跟着他会有许多危险。成双虽不是笼中雀,却也完全没有必要跟着我受累。” “所以……陆大夫是希望我替你劝她死心?”顾云听双目微眯,语气有些古怪。 “是。她与我不同,我本就不是祁国子民,在祁国也没什么不可割舍的亲友。可是成双却有十三弦的诸多弟兄。她与那些人彼此视为骨肉至亲,十三弦就是她家。我不希望有一天看见她因为我而离开那里。这一点,师弟心里也是一样,所以才……啧。” 第328章 来日方长1 “叶临潇也这么想?”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这么说来,他至少,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何止是一点。 都一度开始考虑放弃他的计划了好吗! 虽然只是起了一个头,就自己压了下去,但对于叶临潇而言,光是他会往这个方向想,就已经足够让他手底下的人感到惶恐了。 陆君庭失笑,有些感慨。 “不过叶王爷也好,陆大夫也罢,你们恐怕都是对我们有什么误解。曲老板会与赌徒们一拍即合,就是因为她天生也是个赌徒。她对你的心意再明白不过了,可对她而言,陆大夫你是否愿意接受她的心意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豪赌?” “她把这场赌局的筹码都摆得明明白白了,却连开局的勇气都没有,怕输。”顾云听垂眸一哂,“这一点上,我和她不一样,输了丢掉多少、赢了得到多少,这些都算明白了就放手去赌,反正我只会赢,不会输。” 陆君庭沉默了片刻,问:“可若是局势并不利于姑娘,姑娘又会怎么做呢?” “自然是扭转局势。”顾云听连犹豫都没有,“我知道叶临潇顾虑最多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担心我说话不算话罢了。” “是,姑娘说过的谎话太多了。” “那我如果我反着说,他会不会也觉得我在说谎,然后就相信我?”顾云听不禁笑问。 “恐怕也不会。”陆君庭笑叹,“姑娘说的实话也不少。” “那就没办法了。罢了,今后再说吧。” 顾云听也有些无奈。 说到底,他们也是一样的,对别人的话都不信,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只相信自己心底的判断。 “话虽如此,可是顾姑娘当真会愿意为了他而放弃你在祁国的至亲好友么?”陆君庭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不会。”顾云听答得也很果断。 陆君庭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说出这个答案,愣了片刻,不免替叶临潇而感到可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姑娘选择了祁国的至亲好友,就是要放弃临潇了?” “我都要。”顾云听唇角微弯,笑意中好似盛着天上星,又如映着水中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是一个假设罢了,并没有人说过这二者真的不能同时得到啊。何况,如果我与叶临潇拜过天地,喜结连理,那么他也是我的至亲之人,与我父兄挚友并不冲突。” “叶临潇要的,是整个天下,而绝不仅仅只是霆国那点地方。”陆君庭提醒道。 “我知道,你是想说他总有一天会把手伸到大祁这里来,所以我身为大祁子民,注定会与他为敌么?可陆大夫也该记得,霆国、祁国,甚至西南那些四分五裂到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国,这一整片神州之上的子民都该是一家人。若非前朝末年的战乱,这江山本就该同气连枝。”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与其拘泥于门户之见,行同室操戈之事,还不如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一统江山,免得边界之外的夷族整日肖想着神州国土。这也正是叶临潇所求之事,不是么?” “顾姑娘……”陆君庭有些不能控制心中的讶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容颜绝艳的少女,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且不说他,就算是叶临潇,也绝不会料到顾云听竟有这样的想法。 倒与叶临潇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难怪都说他二人般配,果然。 “可临潇毕竟是霆国人,顾姑娘觉得没关系么?”陆君庭将信将疑地问。 “他不娶别人,不会和别人有孩子,我就觉得没关系。” 顾云听微微一笑。 如果真的能实现那种宏图霸业,至少从血脉上来说,未来的天子应该各占祁、霆两国皇室的一半血脉。而叶临潇如今入赘顾家,将来的孩子自然姓顾,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祁不亏。 第329章 来日方长2 方姨娘受伤卧床不起,虽伤势不重,但还是需要静养。长平伯府的人也不可能让顾云听自己给自己筹备婚事,这不仅于理不合,而且以顾云听的资历,也确实还没有筹备喜宴的能力。 顾伯爷这些天忙得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家里朝上两头跑,顾川言也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好在二月十八这天的族谱顺顺当当地改好了,接下来就是十九的大婚。 自从那天顾月轻被丢到祠堂之后,她心神激荡又受了寒,病了两天,这几日也着实没有工夫出来给众人添乱,这也算是一桩喜事。钟玉的事方律阳还是安排下去了,也不知那丫头是怎么劝的,顾月轻竟在宴请族老的当晚,撑着病在方氏院门外跪了两个时辰,也不知是真悔改还是假悔改。 不过顾云听自然是没有心力去管她的,就算方律阳的事完了,她也没什么空闲歇息。 大婚前夕,好不容易将所有的琐事都暂告一段落,可还没等她坐下喝口茶,门外又有小丫鬟来报,说是顾老夫人亲自领着两个婆子来了。 老太太从前总将这青芷居当成是妖魔鬼怪聚集之地,每次上门都没什么好事,可是如今她们祖孙之间的关系稍稍缓和了一些,总不至于还会挑在这种时候来找她麻烦吧? 顾云听莫名有些忐忑,起身出门迎接。 老太太的病看起来倒是大好了,气色也不错,住着一根新拐杖,精神抖擞。 “祖母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了?”顾云听赔笑道。 “我不来,明儿一早谁替你张罗?”老太太没好气地道,“我今晚就住在青芷居!要不然明早起晚了,又或是那里做得不对,耽搁了吉时,丢的不还是我们一大家子的颜面?” 顾云听一怔。 可不是么,这方姨娘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要是老太太不帮着张罗,难道还要顾伯爷和顾川言来捣鼓什么梳妆之类的事么? 她讪讪地笑了笑,道:“那就辛苦祖母了,不过这会儿收拾空房怕也是来不及了,若果不介意的话,还是让底下的丫鬟挤挤,给两位妈妈腾两间屋子出来,祖母就睡在我的暖阁里吧,我和绮罗去拼个铺子就好了。” “胡闹!明日就是大婚,万事都要讲究一个‘吉’字,岂有新娘子不睡床软枕,反倒和丫鬟拼一屋的道理?”老太太呵斥了一句,又道,“你屋里总该有湘妃榻,我睡湘妃榻上就好,横竖也就是将就一晚,也没几个时辰好睡的。” 这怕是也不行,湘妃榻扑了软枕也睡不踏实,这老太太眼下大病初愈,虽然看起来健朗,却也正是虚弱的时候,要是真这么睡一晚,估摸着第二天起来又要不舒服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朱唇轻抿,犹豫了片刻,道:“要不这样,祖母还是跟我一起睡吧……床也不小,我睡相还行,必定不会惊扰到祖母的。” 睡相还行是不可能的,顾云听不过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 大不了,再熬一宿。 “这怎么行?”顾老太太摇了摇头,“我上了年纪,到底没那么干净,又是寡母,是个没福气的,不好睡你们新人的床,坏了你们的福气。就睡湘妃榻,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就多铺些毡子什么的,我这把骨头老是老了,却还没那么娇贵。” 第330章 来日方长3 这顾老太太固执起来,真能劝得动她的人恐怕没有。何况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她死活不乐意,顾云听总不能动手强逼她。 这住处的事就这么暂时定了下来,入了夜,祖孙二人早早地洗漱,完便吹熄了灯烛各自躺下休息。 暖阁就这么点地方,床离竹榻也就那么几步的距离,顾云听入夜后的五感比白昼更敏锐,所以一到晚上,就习惯独自待着,眼下这骤然多出一个人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她仰躺这看着头顶换成了大红的床幔,两眼鳏鳏。 若是将来换了叶临潇躺在这里,她也一样会睡不着么? 提起叶临潇,顾云听不禁有些头疼。 那日在方姨娘院子里的时候,她话说得倒是好听,鱼和熊掌她都要,可是这二者兼得的法子却还没影。倘若放在平时,这种事绝不会成为她的困扰,可就是这样面临将要改变的节点的时候,她也禁不住有些动摇。 未来不可捉摸的东西太多,谁也料不准他们究竟会遇到怎么样的事。 “怎么还不睡?”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在宁静的黑夜里响起,倒把出神的顾云听吓了一跳。 “……祖母是怎么知道我还没睡的?”顾云听诧异地问。 她明明躺着一动也没动,顾老太太怕不是故意诈她的吧? “呼吸声就不对。”老太太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想着明天要成亲,睡不着?” “那倒也不是,就是……”顾云听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忽然有一点不太确定这么做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这门婚事?” 老太太的声音一如顾云听印象中的那样,听起来很冷硬,但现在这暗色的环境之中仔细去辨认,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那种故作狠心又口是心非的老人家的通病。 关于这个问题,老太太心里自然是有答案的,所以也没等顾云听回答,仅仅是象征性地停顿了一会儿,便又继续说,“之前有那么多退路,你都不回头,这会儿只剩下往前走这么一条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话虽如此,但大多数人总是难免会有一颗想安于现状的苟且之心,顾云听有时候也一样是不例外的。不过确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想再多也是没有用的,还不如把这份心思留着,去应对之后的种种不确定。 “您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才又放缓了声音,道:“你啊,其实大可不必想那么多。外头的事,自有你爹扛着,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是你们这些小辈的责任。年纪轻轻的,做什么都好,没必要因为上辈人的恩怨把自己的青春搭进去。” 顾云听怔了怔,不禁笑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是府里的女儿,自然也就有这个责任,倘若天当真会塌下来,我难道还能弃这个家于不顾,把所有的难事都交给父亲一个人扛不成?父亲和大哥为这个家付出太多,我又怎可独善其身?” “……”老太太闻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声,“我自认看人的眼光不差,这次却也是真的错了。你爹说得不错,你的心性,的确胜过月儿许多。虽然行事乖张,但在对待长平伯府的态度上,恐怕十个顾月轻,也不及你。” 这话把顾云听抬得太高,后者倒是有些接不上来了。这么正经交心的场合,她总不能还和平常一样,厚颜无耻地认了这句夸奖吧? 好在顾老太太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客套话,很快,她又问:“从前的事,你当真不怨恨我?” 老人家声音一向苍老,这一回却与先前不同,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不怨恨。” 第331章 大婚之喜1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再问上一百遍也是一样的。 顾云听没资格替原主说什么原不原谅的话,但至少现在,她才是顾云听。顾老太太问顾云听恨不恨她,顾云听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如果您真的要我死,我哪能活到今天?” 顾云听嗤笑道,“我明白的,一样都是儿孙,就算不能一视同仁,您也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这些年来您总是帮着顾月轻,无非是因为误以为我害死了明宣,毕竟照常理来说,如果不是做贼心虚,我也不该疯。所以您觉得我对不起她们姐弟,所以顾月轻想拿我出气,您自然要帮着她。” 老太太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沉默着,等着顾云听的下文。后者心中了然,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可另一方面,您手底下的妈妈们都是听您吩咐的,下手时总也是有所分寸,有时候甚至还特意放了我身边的小丫鬟去给父亲和大哥通风报信。您成天嚷嚷着想要我死,不是到底也没能下得了死手么?” “我是怕弄死了你,你爹来和我拼命!”老太太轻啐了一声,笑骂道。 “您是长平伯府的老夫人,而我又不是要继承家业的人,一样的血缘关系里也分轻重,父亲顶多觉得对不起我,拼命什么的,老太太也太抬举我了。”顾云听笑嘻嘻地道,“这么多年来,老太太心里和明镜似的,只不过不想较真,所以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有什么可怨恨您的?” “你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你这促狭鬼,怕不是故意想惹我心里愧疚,想让我这糟老婆子跪下向你道歉不成?” “没那个必要,只求老太太千万记着这回事儿,将来要是我无意中做了什么错,老太太轻点打我就是了,拐杖打在身上挺疼的。”顾云听笑道。 “谁要管你?我这拐杖都是上等的木头做的,值钱得很。你这促狭鬼却是石头做的,一棍打下去,石头没见裂,我这拐杖倒先化了灰了!”顾老太太调侃着说。 “这倒也好说,要是能免一顿打,那我再买几根新拐杖孝敬您?” “还是省省!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啊,要是真孝顺,就少让我这糟老婆子操心!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能贪图什么?无非是再多活两年,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罢了!” …… 一夜里祖孙两个索性谁也没睡,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暖阁里的气氛倒也和乐。 翌日黎明天刚亮,老太太便催促着顾云听起了身,又是绞面又是换喜服梳妆带凤冠的,顾云听被按在梳妆镜前,愣是从窗外天边的鱼肚白看到了旭日东升都还没算完。 虽是叶王爷入赘,可花轿游街还是免不了的,从这长平伯府的大门被锣鼓队拥簇着,跟在新郎官的高头大马之后晃荡过半个京城便过了小半日,仍旧又从这扇大门回来,卡着吉时拜天地。 宫里也来了不少人,太子和四皇子几个都亲自到场,并以小辈自居,算是给足了长平伯府面子,宾客们更是热络起来,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好似谁都不知道这一场大婚意味着什么一般。 拜过天地父母,叶临潇仍旧留在前厅应酬,顾云听则由绮罗和阿渚扶着入新房。捧喜物的婆子都被遣了出去,顾云听坐在里屋的床边,掀了喜帕,入眼便是大红锦被与罗帐,叹了口气。 “小姐,喜帕掀不得!叫那些老婆子瞧见,又要絮叨了!”绮罗急道。 “这里就只你我两个,哪儿来那么多讲究?”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顾星梦今日是不是被放出来了?我早上好像听见她的声音了?” 第332章 大婚之喜2 新娘子脚步能沾地,早上是顾川言背着顾云听上的花轿,她头上蒙了块红盖头看不见,但她一来这个世界,第一个听见的就是顾星梦的声音,自然不可能认错。 绮罗点了点头,道:“小姐大喜之日,府上各处都要稳妥,何况家里的亲戚也都到了,若是独独不见四小姐,众人难免要说三道四的。不过有老太太看着,想必出不了什么大事,小姐不必担心的。”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只怕有人坐不住,要来我这里‘闹洞房’。”顾云听接过绮罗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嗤笑道。 “小姐是说四小姐么?奴婢从前毕竟跟过她们母女,这点了解倒还是有的,四小姐也是欺软怕硬的,从前她在府里那么横,不也没敢对二小姐做什么吗,无非是看见二小姐有老太太撑腰,沈姨娘又越不过老太太,所以她才一直只是过过嘴瘾。如今小姐在府里的地位水涨船高,而她背后又没了沈姨娘,定是不敢明着嚣张的。” “顾星梦这会儿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定是要装乖的。我说的不是她,且看着吧,只怕过不了多久,我们这里就要有客人来了。” …… 大概是傍晚。 顾云听正仰躺在被褥里补觉,忽听门外有两道轻细的脚步声靠近,紧接着就有两个少女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姐,您待字闺中,此时去三小姐的洞房,怕是有失妥当啊……” “叶王爷还在前厅宴客,不到入夜定不能脱身,我去三妹妹房中陪陪她,有什么妥不妥当的?我自知从前犯了不少错,虽得了方姨娘的原谅,却还没有来向三妹妹请过罪,我心里不安。你就在这里候着,我自己进去!” “可这……” 顾云听眉头微蹙,起身坐正。 “是二小姐的声音……”绮罗道,“小姐别恼,奴婢这就去拦住她们。” “不必,让她进来。”顾云听伸了个懒腰,将头顶笨重的钗环凤冠都靠在床头,让脖子稍微舒服了一些,笑道,“有人上赶着替我们解闷,何必这么无情地将人拒之门外?” 话音刚落,顾月轻就推了门进来,浅笑道:“三妹妹,我来看你来了!” 少女的模样依然清秀乖巧,妆容却很是艳丽,一身橙红色的繁复衣裙,倒比顾云听这正经新娘子还夸张几分。 “你不在席间坐着,到我这里做什么来?”顾云听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却也难得好心情地没有将顾月轻视若无睹。 “我……我来看看你。”顾月轻笑得有点勉强,也不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就算不情不愿的,却还是凑了过来,假装亲昵。 顾云听故意退了一寸,离她远了一些,仿佛这人身上带毒,随时都会要了周围人的命似的。 “二姐姐这又是唱哪出?你我针锋相对不止一日,这会儿就算要照搬对方姨娘的戏码,也该准备好在门口负荆请罪才是,这上来就套近乎,算是赔罪?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之间的恩怨,简单到一句‘对不住’就能一笔勾销了?” “顾云听!”顾月轻面上的笑容一僵,那副假亲昵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我是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想将功补过,所以才来找你!你也别太得理不饶人了!” “……” 谁还求着她认错了不成? 顾云听被气笑了,反倒有心配合她两句:“将功补过?我不聪明,想不通,二姐姐不妨先说说,这过要怎么补,你又有什么功?” 第333章 大婚之喜3 “叶王爷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我希望你能清醒一点,别口口声声标榜自己处处为了长平伯府着想,却一步步把长平伯府往火坑里推。” 顾月轻顿了顿,又继续说,“他是质子,要是哪天,祁霆两国交战,他第一个就是要被推出去处死的,到时候有这桩婚事在,一定会连累到长平伯府,你知不知道,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扣下来,我们全家人都得跟着给他陪葬!” “二小姐可不要胡说,这是当今圣上亲赐的婚事,难道九五之尊,还能谋害咱们一个长平伯府不成?君臣之义、父母之恩,二小姐这么说,是要教唆我们小姐抗旨拒婚?是想让她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么?” 绮罗适时地插嘴道。 “我懒得同你争论,但是顾云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说到底,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一样自私自利,为了自己不顾别人!” “二姐姐高估我了,我可不敢仅仅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就杀害自己的亲弟弟呢。”顾云听微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没不无道理,今日喜宴过后,叶王爷便与长平伯府同气连枝,只是这毕竟是陛下赐的婚事,我若是拒绝,这抗旨之罪我们也一样担不起……确实有些难办,那依你之见,我应该怎么做?”顾云听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月轻,微笑着“请教”。 “你死。” “你说什么?”顾云听有些意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顾月轻怕不是失了智? 还是她觉得顾云听又吃了什么失魂散? “我说,只要你死了,这婚事就成不了,长平伯府既不算抗旨,也不会和叶王爷捆在一起。”顾月轻十分镇定,神情却很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你不想相信,但是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对长平伯府好。你一个人的性命和长平伯府这么多人的性命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顾云听简直要笑出声来。 她还以为这人是想怂恿她放弃这门婚事好截胡呢,没想到还是她低估了顾月轻的水准? “顾二小姐还真是个大梦想家。”顾云听讽刺地缓缓鼓了两下掌,由衷地“赞叹”道,“不得不说,你说的这些话虽然难听,倒也的确是事实。不过二姐姐是觉得……这么浅显的道理爹爹和祖母都不懂?举世皆醉你独醒?”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必要教你做人,二姐姐若是不明白,还是回席间再仔细想想吧。”顾云听轻嗤了一声,见屋子里的光线已逐渐暗了下来,便吩咐绮罗点灯送客。 “顾云听,我还以为你有多大公无私,真能为了长平伯府的安全豁出一切,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我几时说过我大公无私?”顾云听挑眉反问,“我一向最是自私,除了一条身为人应有的底线之外,别的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啊。不过这一条底线我想二姐姐应该不明白,否则,也做不出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了,对吧?” “可是小姐,您说的这条底线是做人的,假如没了这条底线,岂不就不是人了嘛?”绮罗假装没听明白,天真无辜地小声问了一句,替自家小姐又补了一刀。 “你!你们!”顾月轻气结,一张清秀的脸煞白。她原就画着桃花妆,眼眶因委屈而微微泛红,更加惹人怜惜。 “吱呀——” 暖阁的门毫无征兆地被再度推开,顾云听连喜帕都来不及找,便一眼撞进了男人深邃的星眸之中。 第334章 洞房花烛1 顾月轻像是被唬住了,大睁着通红的双眼,怔怔地看着红衫的俊美青年,不知所措,很是无辜,双颊却悄悄晕开了淡淡的红色,在喜烛的照映下越发青涩娇羞。 所谓灯下看美人,正是如此。 顾云听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了片刻,恍然大悟。 墨迹了这么久,原来打的是这撬人墙角的主意。一面说这婚事如何危险,对长平伯府如何不利,另一边又浓妆艳抹地来这新房里唱这么一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戏码,再一展自己的美艳容颜与天真无辜的性情。 盘算得不错,可顾月轻再可怜再弱小再无助,在旁人眼中已经是这样的形象了,还能怎么装? “绮罗,送客。”顾云听淡淡地重复了一遍逐客令。。 “是,小姐。” “放开我!我不走!”顾月轻大喊着挣开了绮罗的手,眉心微蹙,眉尖下撇,只略微眨了眨眼,便有大颗泪珠自眼眶滑落,好生委屈,“顾云听,今日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就不走!” “哦?你是想我当着叶王爷的面,把你刚才那些蠢话都重复一遍?还是说,你只是想拖延一点时间,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听见对方戳穿了她的心事,顾月轻顿时慌了神,连连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顾云听不等顾月轻说完,嗤笑着截了她的话:“你什么?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擅闯别人的洞房,当着自己新妹夫的面矫揉造作,哭哭啼啼,我该说什么?……果然是二姐姐你能做得出来的事?我劝二姐姐安分些,别刚出了牢笼,就又把自己给作回去了。” “你!” 顾月轻登时脸色青青白白转了几转,才羞红着脸,咬牙跺脚地走了。 顾云听,你给我等着! 总有一日,我要将今日的羞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不,百倍!千倍! 纵是羞愤难当,顾月轻倒是也没忘了展现一番优雅别致的气质,她在外衫上熏染了梨花的清幽香气,提着裙边哭着跑出去时,还有意往叶王爷跟前凑了几步,只可惜后者不动声色地退开了距离,不然未必不能如她所愿,上演一番温香软玉扑公子满怀的浪漫情景。 两人的动作都不大,但皆被顾云听收入眼中。 绮罗也退了出去,临走时十分知趣地从外面关上了房门,拦下了姗姗来迟的婆子们。 一时之间,屋子静悄悄的,连烛火跳动的“扑簌”声都隐约可闻。 “王爷来得早,我这花烛才刚点上,你就来了。”顾云听在身后的锦被上摸到大红喜帕,笑吟吟地望着男人,语气熟稔,道,“如何,我还要再盖上去让你重揭一回么?” 她有意岔开了话头,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插曲,叶临潇也权当不知情,好看的唇一弯,道:“可以。” 他在前厅想必被人灌了不少酒,眼角微红,尽管举止之间还十分自然,但浅浅的鼻音却出卖了他的醉意。 玉如意挑落红盖头,少女的目光平静无波,在摇曳的红烛中也似是添了几分缱绻。 两厢无话,喝过合卺酒,顾云听吹熄了桌上烛火,只余床前一盏。 夜色已至,灯影幽微。 正当良辰美景,却没多少旖旎气氛。 叶临潇仍站在桌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顾云听的动作。从头到尾,与其说他是新郎官,倒不如说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更为妥当。 顾云听察觉到了对方神色中的一丝揶揄,挑眉轻嗤了一声,卷了一张被子,抱至窗边所设的小榻上,道:“王爷贵体,睡床吧。” 她三两下卸了钗环,松散了发髻,回转过身,正要弯腰除去鞋袜,却毫无防备地一把被抓住了手腕,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顾云听发现自己已经枕着男人的手掌被按倒在了床上。 第335章 洞房花烛2 眼前是男人被骤然放大了数倍的五官,却依旧俊美得摄人心魄。危险的气氛在不足一拳的范围里升腾,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 “没成亲之前千好万好,怎么一拜完天地,夫人就翻脸不认人了?” 温热的气息堪堪落在耳廓,呼吸间净是男人身上浓郁的酒气。 这个距离早已不在顾云听的安全范围之内,若不是理智仍压了本能一线,她的手恐怕早已拧断了眼前这人的脖子。 又或者是一击不成,反被他拧断了脖子。 蝴蝶骨深深陷入锦被,被床褥底下散碎的花生硌得生疼。 顾云听双目微眯,语气也剥开了伪装,隐隐流露出些许冷意。她气息微颤,却反而笑得越发明艳,红唇映着红烛,令人情不自禁地晃神。顾云听耐着性子反问:“我就在这里,这翻脸不认人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本王未成过亲,想不通这新婚夫妇分榻而眠是个什么道理,还请夫人赐教?”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口吻轻缓似调笑,但双眸却褪去了往日装出来的柔软,变得锋芒毕露,眼尾一抹饮酒至醉的薄红,更是给这张俊美无俦的脸添了几分肆无忌惮的邪气。 他的目光近在咫尺,映着烛光,亮得吓人。可不知为何,这种锐利的气势只在瞬间就消散了大半,只余浓重的疲惫。 “我是没什么关系,只是担心你我谁都睡不好。”顾云听轻笑着说。 “……” 叶临潇闻言怔愣了片刻,差一点想歪。 上回他们两人夜探鸣雁寺的时候,顾云听受了安魂香的影响,昏昏沉沉时都还十分警觉,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一路回来,连对他下了六次“毒手”,头一次大概她自己还有点印象,后面五次她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手腕发力试图拧断对方脖子的动作却毫不含糊,显然是早已烙印在了骨子里的本能。 以这家伙梦里杀人的手段和本事,叶临潇想安安稳稳地和她同床共枕,还是有些难度的。 “照理说,新婚之夜,本来就睡不好。”叶临潇附在顾云听耳边极为暧昧地笑了笑,却很快松开了顾云听的手腕,就势往旁边一滚,与她并肩仰躺着,颇为无奈地问,“你这些习惯和本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顾云听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都是我在梦里学的,梦里我日子过得苦,无亲无故,义父还是个杀手组织的首领……” “是有点苦,”叶临潇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问,“是杀手么,那你杀过人么?” “……你真相信?”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也就这么听着。” 顾云听愣了愣,不禁笑了:“也行,那就编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杀人嘛……顾云听没杀过人,但是梦里的那个人杀过,还不止一条……哪个杀手是不杀人的?我们这些踩刀尖的命都薄,上面的人说什么都要照做,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个都是手段凌厉果决狠角色,像孤狼一样,但是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家养的狗,仰人鼻息过活的。” “那,为什么不离开那里?” “有些人是习惯了待在那里,走了也无处可去,还有些人是真的想离开,但是走不了。”顾云听抬起一只手搭在眼前挡住屋子里的烛光,淡淡地道,“一是因为他们知道很多秘密,会对组织不利,所以组织里的人不会让他们走。二来这些人在……在江湖上树敌太多,一旦离开了组织,多半也只有死路一条。” 叶临潇沉默良久,又继续问:“那你属于哪一种?” “都不算。” 第336章 洞房花烛3 顾云听顿了顿,才道,“是故意留下来的。” “为什么?”叶临潇不解。 “唔,说来话长。”顾云听也有些记不清了,只能挑些还记得的事讲,“我记得,梦里那个人被组织首领收养之后的名字叫阿毁,毁灭的毁……当时首领接了一笔生意,亲自带人灭了阿毁家满门。不过阿毁的娘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尽管受了重伤,还是带她逃了出来,母亲临终之前要她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替家人们报仇,踏平那个杀手组织,亲手杀了首领,以慰血亲在天之灵。” 叶临潇没想到这个开展,有些意外:“为了……复仇么?” “对。” “那结果如何?” “还算不错。”顾云听道,“阿毁还算是有一点天赋吧,所以被首领收为养女,试图培养她做下一代首领。所以她逐渐获得了养父的信任,在组织里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最后,她成功完成了她阿娘的嘱托,毁了组织,杀了首领。” “如首领那样身份的人,收养义女之前定会先查清她的底细,她是怎么混进去的?”叶临潇眉心微蹙,又问。 “也不算是混进去吧。她当年精心布了一个局,去刺杀首领,虽然无异于飞蛾扑火,但至少让首领看见了她的优势。首领见猎心喜,就收养她了。” “这么说来,首领一直知道这个阿毁想杀他?” “是。毕竟新的王出现的时候,总是意味着原来那位王的消失。对于那种组织来说,很少能见得到哪一任首领能善始善终的。其实从阿毁成年开始,首领就在等那一天了,毕竟,如果阿毁能成功越过重重防备杀了他,他就能放心将组织交到这个新王手里了。” 听起来有点中二,不过顾云听至今仍然记得那天养父对她说得话。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的行动之所以能顺利,是因为她做的足够隐蔽,所以才骗过了养父。但事实上,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心如明镜,只是没有声张,更没有惊动其他手下。 他一直在等着阿毁去杀他。 也不知叶临潇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揽过顾云听的肩,轻轻地抱住了单薄的少女。 两种心跳萦绕在彼此耳边,渐渐趋向同一种沉稳有力的节奏。 “那……阿毁自己呢?” 青年低醇的嗓音从上方传来,顾云听抿唇,道:“也死了,和她养父同归于尽。” “首领精心培养了一个顶尖的杀手,可这个杀手却不愿意步他的后尘?” “对,爬得再高,也不过是一柄看人眼色行事的刀,有什么意思?” “还有别的原因么?” “特别多。其实说出来挺可笑的,这个女人为了留在组织里,自己手上沾了无数血,可偏偏这么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一生信奉的却是‘善恶有报’,所以她才选择了同归于尽啊。” “既让首领数年的心血落空,也是对自己的报复么?”叶临潇淡淡地笑了笑,“果真心狠。” “还好吧,我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然后就醒了,发现那些事都只是某日午睡时的一场大梦。”顾云听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倒也渐渐地习惯了叶临潇的怀抱。 怎么说呢,除了酒香太浓之外,别的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至少早春夜里冷,相拥还能取暖。 “又或许不是梦,而是前世今生?”叶临潇将环住少女肩膀的手收紧了一些,低声说。 “不是,我就编了一个故事,你不会相信了吧?”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想拉开一些距离,却反而被他腾出的左手抓住了手腕,按在离心上不远的位置。 他笑道:“你说得真话,十句里是有九句不可信的,那么我自然只好反其道而行,听你十句假话里可信的九句真话。”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一次,他这个办法好像还真用得很合适。 “太死板。”顾云听抿着唇沉默了半晌,这样评价了一句,也不知是对叶临潇还是对她自己。 第337章 夜会佳人1 “不管是多死板的办法,只要有效就好。前世今生的说法,自古以来都有。你的那些习惯,用这些来解释是最合理的了。”他低声笑着,声音里似乎染了些许困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呓般喃喃道,“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从前过得那么苦,我倒是不舍得你将来再受苦了。” “……” “顾月轻所言不差,一旦两国交战,整个长平伯府都脱不了干系。祁国皇帝有心利用我,所以这对我来说影响不大,但顾家是他的眼中钉……你不嫁我才是对的,入赘的邻国质子,怎么想都是个麻烦。我知道,你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啊,太凶险了……” 顾云听闻言一哂,不以为然:“天地都拜过了,还说什么胡话?” “我只怕你将来要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 叶临潇的声音越来越轻,逐渐被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取代。 肩头隔着几层繁复却也单薄的衣衫,传来叶临潇的温度,难得地令她感到困倦。 顾云听也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既觉得这人清醒得不像话,又觉得他身上的酒气惹得她都微醺,和连日来的疲惫一起蚕食着她所剩不多的意识。 “不会后悔的。” 顾云听用气音答道。 与其花时间后悔,还不如好好想想怎样扭转局面。 …… 夜里风凉。 烛火已经燃尽,最后一点余光也被漆黑的夜色吞没时,“刺啦”的声响十分细微,却惊醒了向来浅眠的少女。她睁开双眼时,才惊觉自己身上盖着绣鸳鸯的锦被,身体也换了一个方向,全然不是入眠时的样子了。 手心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块玉佩,形状怪异,散发着奇特的清幽香气,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 夜色幽微,四下寂静无声。 顾云听一向警觉,若是在往常,就算是五米之外,有人放轻了脚步走动都能迅速将她吵醒,更别说是有谁在她身边来回。 可眼下,叶临潇却不在屋子里。 二更刚过,新郎官不知所踪? 有趣。 屋后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低声交谈。 顾云听悄然翻出窗外,足尖好似踩在云端,无声无息。 “……王爷打算何日启程?” 少女的声音清澈干脆,吐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总有些藏不住的缠绵之意含在口齿之间。这声音对顾云听而言太过耳熟,却也算是久违,反而还正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谁。 顾星梦? 她的这些姐姐妹妹的也算是糟心,姐姐傍晚闯新房自作聪明地说了一堆不知所谓的话,到了后半夜,妹妹又和姐夫在屋后私会,不知在说些什么。 顾云听想学方律阳挠头。 她这是捡了什么宝了?也值得这些人早晚都惦记着,一个个前赴后继地来夺食? 顾云听正想着,被男人低沉的嗓音拉回了注意了。 “尚早。”叶临潇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可是老圣人毕竟年事已高,王爷继续留在祁国根本毫无裨益!梦儿短见,却也明白什么是‘时不我待’。倘若王爷不早作打算,反而让二殿下占了先机,偌大江山,哪里还有王爷的立足之地?王爷深思啊!” 顾星梦等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答,越发急了,低声道:“梦儿想不通,祁国皇室如此羞辱于你,王爷为何要逆来顺受?您是天命所归,岂能甘心龙游浅水?还是说那顾云听究竟哪里好,竟能让王爷不顾一切地为了她留下来?” “王爷,难道梦儿比不上她么?” 她的话里藏着一丝哭腔,确实有些动人。 第338章 夜会佳人2 顾云听隐匿在无边夜色之中,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听语气,这两人大概是早就认识的。顾星梦说什么“祁国皇室”、“老圣人”、“二殿下”,显然是把自己放在霆国子民的身份上了。 沈家祖上都住在京城,自然不可能是霆国人。那曹仁的身份倒是不好说,不过她去十三弦看过,曹仁的确被关在密室之中,气息奄奄的,显然是受了严刑拷打的。 如果是霆国人,又是站在叶临潇这一边的,那么这看起来显然就没那么合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临潇的消息或许灵通,可顾星梦却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是顾伯爷吧?那她又为什么会把自己当成霆国人? 她有些不解,瞥了一眼立在墙边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感想才是正常的。 叶临潇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有些朦胧,眸中却倒映着满天星月,像灯。 “四小姐好意,本王心领了,回去吧。” “王爷!” 少女低声啜泣着,在他转身要走时,蓦然从身后环住了男人的腰身。 “放手。” 男人的声音骤然变冷,气息微颤,像是在隐忍什么。 顾云听站得远,足以看见他被抱住的一刹那,宽大的袖口之下,短匕的利刃正闪烁着寒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亮出了匕首,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才勉强收住了杀招。 “……” 顾云听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命不错,福大命大,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 “四小姐,本王早就说过,很多事并非如你想,你我本非一路人,纠缠无益。” “我不信!若我所做的一切对你当真无益,难道我提供给你的那些消息也全都毫无价值吗?若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又为何在此时撇下顾云听出来见我?” “喜烛里的安魂香不是你命人下的?故意引本王出来相见,又何必多此一问?” “可我只是想帮你,和你在一起啊,这也不可以吗?” “叶临潇无权无势,命如草芥,担不起姑娘厚爱。” 夜色朦胧,顾云听没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但那顾星梦却像是受了惊吓,很快就缩回了手。她捧着自己的手腕,哭道:“你可要想好了,若你弃我而去,从今往后,无论是什么消息,我都不会再像你透露分毫!” “原来是为这个,姑娘好意,本王心领。不过叶某在这祁国,仅仅是个朝不保夕的质子,只想安稳活着,对朝野之间的传闻并不感兴趣,”叶临潇淡淡地道,“不必费心。” “我——” “先是二姐姐,再是你,你们一个两个都对我新婚夫婿这么感兴趣,我也难办,要不你先和顾月轻打一场,赢了再来?” 顾云听笑意盈盈,踏出夜色,调侃道。 眼看着这新郎官都要走了,她若还不出声,让这出戏就这么散了,那还有什么趣儿? “顾云听?你、你怎么……” 顾星梦诧异极了。 她在红烛里添了大量安魂香,叶王爷身上佩着解药,自然无碍,但顾云听是绝不可能在天亮之前醒来的! “我还以为四妹妹在青芜居了反省了这么久,也该有所长进了,怎么还在做这些下九流的事?”顾云听道,“京城里众人都说四妹妹是大祁第一美人,虽说出身……但平日里跟在你身后的公子哥儿也不少,他们苦苦哀求着你回眸瞧他们一眼,你一向不肯,原来是心里早有了别人?” 第339章 夜会佳人3 顾星梦自知落在顾云听手里绝不会好过,又怕她引来旁人,将事闹大,咬着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眼眶含着泪望着同样诧异的叶临潇,细密的睫毛扑闪间便滚下两行清泪,楚楚动人。 “二位难道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顾云听神情戏谑,也不知玩笑话还是当了真,“还是说,想直接闹大了,在全家人面前解释?” “可以,但是没必要。”叶临潇低笑了一声,“回去说吧,不瞒你。” “我要是说我也不瞒你,你信?”顾云听反问。 她也没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没好处。不过这么大个青芷居,总不可能让顾星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何况听这顾星梦话里的意思,似乎她与叶临潇相识已久,还理直气壮地觉得是顾云听横刀夺爱,生生拆散了他们似的。 倘若真有这么一回事,为何陆君庭和曲成双等人从来没有说明过? 这怕是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叶临潇沉默着没有回答,一时夜色就又静了下来,宛如方才那阵动静只是被夜风拂起的涟漪,微不足道。顾云听乐了,哂笑着道:“星梦怎么不说话?是自认理亏无话可说,还是碍于叶王爷在场不敢说?” 她每一次喊顾星梦,不是不含丝毫情绪地连名带姓,就是按长幼之序称她为“四妹妹”,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似亲昵又非亲昵,没有温度的柔和令顾星梦脊背发寒。 “我……”顾星梦偷觑了一眼夜色中的叶临潇,抿着唇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不是二姐姐那种‘温柔婉约’的大才女,你也不必在此假装什么,”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如果是因为叶王爷在这里的缘故,那不妨你随我去别处说?既然王爷自认心思磊落坦荡,想必不会介意?” “……夫人请便。”叶临潇有些无可奈何,星眸对上顾云听的眼,存着三分笑模样。 他说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径自回了屋里。 顾云听这人心冷又淡薄,如此斤斤计较,恐怕并不是因为这种事他与人夜间私会。叶临潇在心中猜想了几数种可能,得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家伙和顾星梦有仇啊,逮着机会,就算不想闹起来耽误别的事,也绝不会轻易让仇人好过。 啧。 顾云听看见他的眼神便知道这人发觉了什么,这般有恃无恐,多半是因为顾星梦和他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再者说,顾星梦刚才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像是个知情者能说得出来的。 “如何?四妹妹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可以说了?还是你想挑拨离间又怕人发觉,想再走远一些?”顾云听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你想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顾星梦压低了嗓子反驳,目光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似的。 “那你就说说看我不知道什么,比如你与叶王爷如何相识、相识多久、有多深厚的感情?倘若你二人果真情深义重,我自然也不好当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是?”顾云听笑意盈盈,眼中波光在月华之下隐隐流转,并不娇弱可怜,却也摄人心魄。 棒打鸳鸯是不可能棒打鸳鸯的,大不了送他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好像也不太可行。至少她现在还是喜欢叶临潇的,且不说叶临潇心里如何想,不管怎么说,祁帝亲自把人指给她,那就是她的人了,她光明正大拜了天地的对象,无论是死是活,也都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啊。 那也没什么办法,鸳为雄,鸯为雌。雄鸟她是注定要扣下的,所以,大概就只能让顾星梦自己去做这只亡命鸯? 第340章 多情薄情1 顾星梦倒也不蠢,只思忖片刻,便严词否决:“何必假惺惺的装好人?你根本就不会成全我们!顾云听,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临哥哥到底经历过什么!” 当着人家的面喊“王爷”,转到背后就成了“临哥哥”,挑衅? 就当是挑衅吧。 “这话听着耳熟。”顾云听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嗤笑道,“不甘心的青梅眼见竹马另娶她人为妇,常常这么说。你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们走着瞧’?” “……” 她把话都说了,顾星梦没法接。 “你不说我自然不知道,也无从判断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大可以具体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否则我怎么会心怀愧疚或是知难而退?” “我与临哥哥……”顾星梦犹豫了一瞬,坚定地道,“我们八年前他刚来京城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我在宴会上被一群女人排挤,被她们堵在角落里嘲讽奚落,是临哥哥救了我!后来我成了叶王府邸的常客,他府上的下人都敬我为主!而你,你不过是祁帝指婚的人,他不得不娶你罢了!” 叶王府邸的下人…… 顾云听愣了愣。 她倒是真没怎么见过叶临潇明面上的下属,似乎他有事都只是找十三弦的人。也对,祁帝本来就不放心他,自然不会任他将亲信留在身边。倒也难怪这次大婚之前,他府上的人差不多都被遣散了,只留下一个姓柳的老仆跟来了顾府。 “那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陛下赐婚之前,这事我们就都已经知道了,而你的‘临哥哥’有很多机会避开这桩婚事?说实话,其实如果陛下把这桩婚事赐给你的话,那对长平伯府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可惜,一则你是庶出,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目张胆地指一个臣子妾室所生的女儿给霆国的质子,二来,这叶王爷从相貌到才情无一不合我喜好,所以你注定没这个机会。” 顾云听不紧不慢地道。 面前的少女菱唇被咬到发白,倒让顾云听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这是个什么故事的话,大概她顾某人就是传闻中人人喊打的……恶毒女配? “你……你说什么?”顾星梦怔住了。 “你没这个机会。” “不,是前面……你说他早就知道这桩婚事,而且一直都有机会拒绝?不可能!他在大祁无权无势,只能看祁帝的颜色行事,备受折辱,怎么拒绝?!你骗我!”顾星梦斩钉截铁地道。 “嗯,骗你的。”顾云听嗤笑了一声,敷衍地道,“他对你一片深情呢,是我横刀夺爱……这话你相信么?” 要是相信,那就继续自欺欺人好了。 顾云听旁敲侧击得出了大致的来龙去脉,也就懒得在顾星梦这里浪费时间。 平日青芷居里都有值守的婆子看守院门,不过今日人多眼杂才让顾星梦混了进来。但既然没人发觉多了一个外人在院子里,顾云听自然也不可能留着她在青芷居中来去自如。否则岂不是给了这人趁夜杀人放火的机会? 这些事,别人做不出,可顾星梦的熟练程度应该是不亚于她母亲的。 顾云听露出一丝嘲讽的小,顺手捡了一颗小石子砸向屋顶的青瓦,“铮”的一声,三两片屋瓦应声坠落,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谁?!” 远处的一个婆子立刻注意到了这里剧烈的动静,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如果不想被父亲他们知道你做了什么,最好的说辞……就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顾云听伏在少女耳边如夜魅一般低语,字句间无一不在蛊惑人心。 第341章 多情薄情2 婆子走近前,顾云听抬起暖阁的后窗,一跃消失于夜色之中。 顾云听是习惯了夜半出门的,为了方便起见,特意将窗边的桌子挪到了一旁,然而这一次她还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温热而宽敞的怀抱。 叶临潇顺势将顾云听揽进怀里,双臂收拢,环在少女身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婆子已经走到了顾星梦所在的位置附近,明晃晃的灯影略抬高了一些,妇人便发出了一声惊呼:“四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找三姐姐……”顾星梦闷闷地答道。 “您是怎么进来的?奴婢一直守在门边,没瞧见你啊!”婆子将信将疑地问。 “我是……傍晚的时候来的,不过当时三姐姐并没有见我,她身边的绮罗就带我到厢房里等她,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天色已晚,可她还没有答应见我,所以就想过来看看。”顾星梦的语气十分镇静,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们小姐今晚怎么有工夫见客呢!定是绮罗姑娘记错了,四小姐还是赶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也不迟!”婆子苦口婆心地劝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正要走呢。不过看到有一只猫从房顶上经过,跌了瓦下来,一时被吓住了,让这位妈妈见笑了。” “四小姐客气了,天色太暗,您没带灯笼不好走,奴婢送您回去吧。” “好。”顾星梦乖巧地应了一声,和那婆子一起走远了。 顾云听等那两道并不整齐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轻轻拍了拍男人环在她腰上的手,笑道:“松开。” “我不。”叶临潇在她耳边固执地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发闷,却又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说不清究竟是悲是喜。 “怎么?试图用这种行为分散注意力,让我忘记接下来要问你的话?”顾云听挑眉,反问。 “你要问什么,就这么问也可以。”他顿了顿,又道,“你身上太冷了。” “……”冷你还抱着不撒手?别是有病吧。 顾云听暗自腹诽,不过他这么一说,好像男人呼吸时落在他颈边耳旁的热气确实变得有些过分炙烫了。她不大自在地向前躲了躲,稍稍平复了一下异样的心跳,转移了话题:“顾星梦……王爷方才在窗边听什么?” 叶临潇轻笑:“听你说喜欢我。” “……”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顾云听做了个深呼吸,又问:“那块玉……是你塞到我手里的?” “是啊。那块玉里藏着香有醒神的功效,可解天下大多数迷药的药性。安魂散虽说只是迷药,但是药三分毒,毕竟对身体不好。”叶临潇道,“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会醒过来,毕竟那支喜烛里掺的药很浓,就算有这块玉,换做旁人也至少还要再昏睡两三个时辰。” “可能是因为这种药我用得多,所以已经开始习惯了。”顾云听笑了笑,从袖袋中取出那枚玉坠子,“既然我已经醒了,这玉还你。” “就留在你这里吧。那些迷药对我作用不大,平时戴在身上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把它送给你,或许更有用一些。” “那,谢了。”顾云听并不推辞。 虽然她的鼻子很灵,但这世上有不少迷药是她从未见过的,就算只是安魂散,在掺了别的香料之后也一样很难辨别。有这么一块玉在身边的话,大概能省掉不少麻烦,“都说礼尚往来,算起来,王爷已经送了我好些东西了,可我还一件回礼都没有准备过。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去想想办法。” 夜色静谧,暖阁里有一瞬沉默,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而后叶临潇沉沉地叹了口气,嗓音微哑: “想要你。” 第342章 多情薄情3 清晨。 顾云听一睁眼,正对上青年那双凤眸,不由得怔了怔。气氛正好,叶临潇弯了弯唇角,浮现出一道微笑。然而顾云听很快回过神来,继而又觉得有些惊奇,青年一个“早”字还未出口,就听顾云听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感叹道: “我们竟然都还活着!” “……”这还是人话吗! 叶临潇笑容一滞,却很快收拾好了情绪。两人靠得很近,他只需略将手臂收紧便能低头碰上顾云听的眉眼,落下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时间还早,再睡半个时辰?” “不了,松手,起床了。”顾云听面无表情。 同床共枕的体验太过新奇,没想到她还真的可以放下本能,与一个人近距离且和平地度过一个夜晚。 看来,她应该重新审视一下叶临潇在她心里的重量了。 叶临潇笑了笑,没说什么,依言放开了顾云听,翻身起来换衣裳。 “你还没有问我,昨晚顾星梦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顾云听套上外衫,淡淡地道,“这话我上个月就和你说过了,有什么可问的?” “不想问……是因为信任,还是因为不在乎?” “你是觉得我不长脑子?你们的对话我听见了,她说那些都没什么可疑之处,显然只是被你英雄救美过的少女一厢情愿,我计较这个没什么意思。或者你们早就算好了我什么时候会醒,什么时候会在那里偷听,然后串通好了对话故意说给我听……实不相瞒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高,顾星梦这个人……啧。” 顾云听说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又道,“如果是第一种,我自然没必要多此一举来质问你,如果是第二种,算计那么多,总不会只是为了试探我,你没那么无聊。也就是说是别有居心了,那么我问了你也是白问,你不会说实话,所以没必要。” 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够在乎,否则哪有看见自家夫君和别的女人深夜私会,还能这么冷静的? 叶临潇叹了口气,有些百味杂陈。正沉默,又听见顾云听犹豫着问:“所以……你总不会是想告诉我,我猜错了,你其实是喜欢顾星梦的?” 叶临潇黑线,心情却如行舟入山重水复处又豁然开朗一般,戏谑地道:“如果我的确喜欢她,你待如何?” “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着喜欢别人?”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嗤笑道,“虽然我不觉得你会看得上顾星梦,但……喜欢也不是不行。反正你不会在府里久住,顾星梦在府里待不长,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我留她一命,将来你准备离开祁国的时候,可以带她一起走。” “这么大度?”叶临潇有些意外。 以顾云听的性格,应该是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女人的。 “至少给你留一个不错的印象。”顾云听调侃道,“等你们一起返回霆国,我再对付她也不迟,毕竟在大祁境内,我还是要考虑自己和长平伯府的声誉的。” “……”他就知道。 “所以呢?你喜欢她?” 顾云听笑得有些恶劣,替青年扣上了领口最上方的扣子,顺势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我现在是想做个好人,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既然你答应了娶我这个煞星,就要做好一生都不能再爱别的女人的打算……要么我让她们生不如死,或者,你杀了我。” 第343章 心照不宣1 “果然心狠手毒,不过正好。” 叶临潇眸中的笑意更深,就着这个姿势吻上了顾云听不点自红的唇。 “大清早的,王爷还是管管自己。”顾云听面色如常,碎发后的耳尖却通红,“要是底下的丫鬟们进来看见了,影响不好。” “对不起,克制不住。” 青年的声音有些哑,眸色微微发沉,是个危险的征兆。 顾云听干脆利落地松了手,从镜匣边拾了一条发带,敏捷且迅速地闪身出了暖阁的门。 刚走出去两步,她又折返回来,从转门后探出一双夺魄的桃花眼,道:“快收拾好出来,要去父亲那里敬茶用早膳,迟了他又要嫌弃你了。” “……” 生活艰难,夫人不疼岳父不爱。 叶临潇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梳洗罢,披了外衣,匆匆跟着顾云听出了门。 今日顾云听扎了一个简单英气的高马尾,衣着也十分干练干净,因没有涂脂抹粉的缘故,所以眉眼之间都少了几分张扬的妖气。她素日多病,就算近些时候开始习武强身,脸色也依旧偏于病白,所以乍看之下总令人情不自禁生出怜悯之心。 然而这家伙神色中该有的锋芒一丝不少,桃花眼仍旧明艳动人,唇色也如朱砂一般,仍旧是那个山妖精怪似的少女。 “总盯着我做什么?”顾云听眉稍一挑,面上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然而不自在得险些同手同脚这种事,只有她自己清楚。 “只是觉得,好像这张脸没有胭脂水粉,反而更能吸引人?” 这听起来并不是一句调情的话,没有那种促狭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公平客观的评价。 “对,但是病殃殃的,我不怎么喜欢。”顾云听淡淡地道。 这张脸天生长得明艳好看,这一点从她在铜镜里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那种属于菟丝子一般娇弱的明艳绝不是她愿意接受的,所以她总是在描眉的时候将眉形拉得很长,眉尾处也会微微扬起,这样会让她看起来更具有攻击性。 虽然在半数男子眼中,这种不大好惹的细节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有些人注定是不打不服的。 对此,叶临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笑着,握紧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 顾伯爷虽不喜欢这个有些麻烦的女婿,但礼都已经成了,他总不可能不认。 从新婚夫妇敬茶到翁婿共用早膳,一切都中规中矩,也极为安静。毕竟方律阳这些天都陪着他奶娘,连习武之事都荒废了,更别说是来陪顾伯爷用早膳。而顾月轻和顾星梦都犯了错事,心虚不已,更是不可能主动来和顾伯爷一起吃饭了。 最能折腾的人都不在,只有一个本来就和叶临潇不大对付的顾川言陪坐在对面,场面一度非常冷清。 饭后,顾云听被单独留了下来。顾伯爷大概是不放心,还特意吩咐了顾川言,让他带着叶临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云听,你和这叶王爷……”顾伯爷说着,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欲言又止。 “挺好的啊,新婚夫妇,就算有什么矛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展现出来吧?”顾云听笑着说,“此事父亲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不过……” “不过什么?” “我的确有一事禀告父亲,关于顾星梦。” 顾伯爷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如果她真的不是长平伯府的血脉,父亲还是尽早同她撇清关系为好。就算一时会令府上的声誉受损,但总比将来出了什么事牵连到府里好。” 顾云听说着,将昨夜发生的事大致告知,又道,“这件事我也有私心,虽然知道叶临潇多半不可能和她有什么,但是有时候还是会觉得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顾星梦话里话外都已经把自己当霆国人看了,将来难免会给府里惹麻烦的。与其这样,倒不如……趁早送她回沈家去。” 第344章 心照不宣2 反正沈姨娘的休书还没来得及送去沈府,不如干脆就将顾星梦不是顾家骨肉的事闹出来,既将沈氏的罪名钉死,也能解决府里的一桩麻烦。 “话虽如此,但具体怎么处理,还需要仔细斟酌。”顾伯爷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我记得你先前说过,曹仁在十三弦的人手里?” “对,所以……如果父亲同意,这件事不妨就交给我来办,到时候父亲只需见机行事就好。左右不过是曹仁和沈氏这一对奸夫淫妇对不起我顾家,长平伯府并没有什么过错。” 顾伯爷稍加思索,便点了头,又嘱咐道:“万事小心,原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了,经不起波折。” “我明白。”顾云听一笑,笑容狡黠并恶劣。 “另外……叶王爷的事,你也千万不要掉以轻心。”顾伯爷对这个霆国质子终究有些不放心,“他表面工夫做的不错,但此人野心颇重,倘若你遇到应付不来的事,务必不要逞强,告诉为父和你大哥,大家一起想办法。” “没什么别的办法。”顾云听的话接得很快,显然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的,“再过些时日,等府上安稳一些,我们找个时机演一场戏,父亲将我逐出家门便可。祁帝想借叶临潇对付长平伯府的心思,但凡是知情的人都看得出来,但只要顾家家谱上没了我的名字,长平伯府和霆国质子之间没有关系,就算有心之人想借题发挥,也没这个机会。” 这确实是最简洁明了的办法,可若是非要这样,他们从一开始就可以想办法阻止这桩婚事。 顾伯爷皱着眉头,道:“不妥,倘若没了长平伯府的庇护,你将来怎么办?倘若两国交战质子被处死,难道你也跟着他共赴黄泉不成?” “……” 是了,叶临潇背地里做的那些事一向瞒得不错。连祁帝都没有发现的状况,顾伯爷自然也不知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最后逃回了霆国,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人,如何护得住你?如果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他有没有可能撇下你不管?何况如今霆国皇帝之下,二皇子的势力最广,叶临潇多年不在霆国,当年的旧部恐怕早已聚不起来了,他如何与那二皇子争?权位之争最是凶险,他如何保证你的安危?那小子待你的心意能有几分真?不行!我不同意!” 顾伯爷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行不通,连连否决,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父亲担心我,我明白。但是如果我一直和长平伯府绑在一起,府中上下这么多条性命,谁也逃不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面对危险,我还可以逃,可附上这么多人怎么跑?” 顾云听其实不需要靠别人来救她,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她有的是办法在天罗地网中存活。大不了索性遁入黑市,隐姓埋名做倒卖消息的生意就是了。 就算她因此丢了性命,那也是自己能力有限,死了也是她自己的事,并不必把罪过扣在什么真心假意上去。 不过话说回来,顾伯爷也是因为想让她好好活着。 顾云听略停顿了片刻,又道,“事关长平伯府这么多人的安危,不过是族谱上的一个名字罢了,能算什么?要是我真的遇上什么危险,只要府里不出事,父亲自然可以救我。” 再者说,楚江宸和她的约定还作数,他们对后宫中那位幕后黑手心存忌惮又束手无策,用得到她,也就不可能轻易让她死。 未来的事谁说得清? 或许祁霆两国迟迟不交战,或许祁帝会在他的计划实现之前改变主意。毕竟人算不如天算,旦夕祸福的事,尤其是她们这些寻常人能算得准的? 原本就是在赌命,自然是要拿最小的筹码去换最大的赢面。 这一点,想必顾伯爷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关心则乱罢了。好在余下的时间还长,应该……还来得及。 第345章 心照不宣3 十三弦一层内侍有一个机关,通向地下的密牢。密牢里只有一条路,仅左右各三间囚室,牢中地形一览无余,但偏偏设置了重重机关,并不按常理分布,也无规律可言,倘若有人想硬闯,注定有进无还。 牢里极少关押犯人,大多数时候,地牢的管事曲望从犯人口中拷打出了有用的消息后,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处理掉,绝不会留下活口。 除非,这个人还有用。 现在,密牢中只关押了一个囚犯,姓曹。 到饭点,曲望准时开了地牢的密门,给人犯送水和饭,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曲成双。 囚室中光线幽微,地牢门口的光根本照不到这里,只有曲望手里的灯能照亮室中的情况。 “曹仁?” 女人朱唇轻启,念了一遍囚犯的名字。 曹仁被绑在刑架上,脸上、衣衫上沾满了血污,蓬头垢面,十分落魄。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太大的动静,蓬乱的头发底下,眼球微微转了几转,一双死鱼眼阴森森地盯着来人,没有回答,但很是戒备。 “别紧张,雇主要我们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所以接下来,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曲成双勾起左边唇角,笑容邪魅。 那曹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多时,脑子也有些混沌,怔了好一会儿,嘶哑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冒了出来:“什么生意?” “嗐,曹二爷都是我十三弦的老主顾了,这点规矩也不明白?你这条命我收来无用,倒不如换些钱财来用。倘若你开得起价码,我就放了你,怎么样?” 曲成双停顿了一会儿,见曹仁不答,便又道,“曹二爷是个明白人,怎么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钱财无非是身外之物啊,命没了,你有钱又有什么用处,留给旧情人么?眼下来看,那叫沈烟的女人是没这福气消受了。” “烟……”曹仁有些失神,不知是想说什么,刚吐了半个音节,又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语气也有意收敛成十分镇定的样子,“她怎么了?” “谁怎么了?你说长平伯府那位姨娘?”曲成双嗤笑了一声,“对了我给忘了,曹二爷在我这地牢了待了多日,自然不可能知道外面的事。八年前沈烟怂恿顾家的二小姐谋害了他们小少爷,谁知那小少爷奶娘的儿子替了死,如今顾小少爷出息了,回来找她们报仇来了。” “就算如此,时隔多年,许多人证都没了,他怎么报仇?”曹仁冷笑道。 “这不多亏了你么,要不是你这里的事情败露,沈烟被逐出长平伯府,家里的事还都让那姓方的女人接手了去。沈烟生的那个小姐……是四小姐吧?”曲成双似乎有些记不清了,道,“她亲生女儿发脾气,把沈烟藏在箱子里的罪证给摔了出来,再加上之前被你们威胁过的那些婆子也知情,不就人证物证具在了么?” “她……会死?” “哎哟,曹二爷这不是和我说笑么?判了秋后处斩,你说呢?”曲成双说着,轻轻“啧”了一声,又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听说你们之间有些情分,那曹二爷怎能不惜命出去见她最后一面?这些年曹二爷贪了主家这么多银两财物,也不见得都花完了,或者拿别的东西抵债也好,只要是能换钱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与曲某换你这条性命,如何?” “……”曹仁沉默了良久,久得曲成双都有些不耐烦了,那干哑的嗓音才又响了起来,“五百两。” 第346章 欲擒故纵1 “曹二爷这条命只值五百两?”曲成双挑眉,冷笑道,“若不是顾念二爷是我十三弦的老主顾,曲某断不会和你做这笔生意,你倒好,打发叫花子?” “三千两。”曹仁低着头,“我在钱庄里只有三千两,没有别的钱了。” “银两不够,宝物、地契、奴仆都可以凑,我十三弦并不缺这三千两白银,更没必要为了这点小钱,得罪那位雇我们审问你的大人。罢了,既然曹二爷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我又何必上赶着费这些心。”曲成双淡淡地说着,对身旁的管事吩咐道,“曲望,怎么处理他,你自己看着办。” “是。” 曲望俯身作揖,既是应和,也是送女人离开。 “且慢!”曹仁忽然高声喊住曲成双,回声在密牢中荡开,像是在一片沉寂之中骤然打出了一圈圈涟漪。 曲成双的脚步一顿,回眸时的目光在微弱烛灯的照映下,没有丝毫温度,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曹仁心下一沉,咬着牙问:“曲老板想要多少钱,不妨直说,若是拿得出,我曹仁绝无二话!” “至少,一百万两白银。”曲成双的目色很冷,唇角勾着不屑地微笑,“先前曹二爷招出的那张名单上,记录着至少三百万两的宝物,还都是些有市无价的东西,就算花去了一部分钱,想必也还有不少?我只要一百万两,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面对如此狮子大开口般的要价,曹仁抿了抿唇,显然有些犹豫。 “不足三分之一的钱,买曹二爷这一条命,不值?实不相瞒,雇主的身份实在不低,在祁国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曲某今日放了曹二爷,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倘若曹二爷连这点钱都不肯拿出来,这笔生意也不必谈了。” “不!曲老板说笑了,”曹仁有些急了,却也还没忘了谈判,“钱没了还可以再想办法,但命却只有这一条。只是……曲老板说的这位雇主,听起来像是个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倘若我交钱向曲老板买了命,出门却被那雇主发现,岂不是人财两空?” “这就不是曲某能管得到的了。或者曹二爷有什么条件,不妨说说看?” “我要两个人。”曹仁道,“我可以用足额的地契来抵这一百万两,不过安全起见,我出去之前,只会先让曲老板得到一半,剩下一半……曲老板若是想拿到,便必须派人寸步不离地保护我的性命,直到我安全离开京城。” “这么说来,曹二爷离了我这十三弦,还打算在京城里逗留几日?”曲成双挑眉,反问。 “这不在我们的交易范围之内,我没必要告诉曲老板吧?” 曲成双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不过这一百万两是给曲某的,请十三弦的高手出山,要价可也不低。这样吧,两个人,一天五百两,要不要曹二爷可以自己选。” “十三弦的高手?” “至少在京城之中,少有人可与他们匹敌。武功这一点,曹二爷尽管放心。说了会保护你平安出京城,十三弦自然不会食言。” “好,一言为定!”曹仁答应了下来。 十三弦立足京城多年,说出来的话还没有不作数过,尽管先前账簿外泄坏了曹仁的好事,但曲成双亲口允诺的话,他还是相信的。 条件谈妥,曲望得了示意,便将他从刑架上放了下来。曲成双另派了人去曹仁所说的地点取地契和银两,自己则留在密牢中看着曹仁签字画押。 “对了,烟……沈烟因旧案被抓,那她女儿……如何了?” 第347章 欲擒故纵2 画完押,曹仁还需在地牢中等到十三弦的人确认那五十万两,静了一会儿,又问那曲成双。 “曹二爷这是忘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打探消息……是要加钱的。”曲成双玩着涂了蔻丹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长平伯府近来守卫森严,打探府里的消息不容易,不过既然二爷已经花了一笔大价钱,我也不好再叫你破费了,这样吧,一百两,算是卖你一个人情。” “……” 这还是人情价? 太贵了吧! 虎落平阳被犬欺,曹仁咬了咬牙,答应了。 “亲娘出了这样出格的事,顾家四小姐在府里树敌又多,如何能过得好?上个月和她们家三小姐起了冲突,被罚禁足的事二爷想必是知道的。这两天倒是因为顾三小姐成亲的事被放出来了,不过听说也是举步维艰,连基本的衣食都保障不了,长平伯嫌她在家碍眼,正和那位姓方的姨娘商量着要给她找个婆家,听说是个……” 曲成双说着,“嘶”了一声,像是一时想不起来似的。 “是个什么人?”曹仁越发着急起来,追问道。 “寻常商户人家的老爷,今年已有五十二了,前些天刚没了第十二房宠妾,正四处寻摸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十三姨娘呢,这顾四小姐不是公认的大祁第一美人么,虽说出了这样的事,但有那张脸在,嫁给那个老货还是绰绰有余的。” 曲成双不紧不慢地道。 “不可能!士农工商,寻常商贾居末列!顾秦怎会容忍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又老又下贱的男人当妾?!”曹仁高声否认,又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觑了曲成双一眼,问,“我自然不敢怀疑十三弦给出的消息,只是此事实在匪夷所思,曲老板可还知道什么内情么?” “这是顾家三小姐顾云听在我们赌庄里赌钱的时候,亲口和众人说的,我们的人从顾府下人口中得知的消息也是这样,不可能有假的。这沈姨娘犯了大错,正经人家谁还敢娶她教养出的女儿进门?能嫁得出去就已经是万幸了。” 曲成双说着,又嗤笑着补充道,“何况如今那顾云听在长平伯府的地位水涨船高,对长平伯说得话也是有几分重量的。那位姓方的姨娘更是托了她的福才能接管府里中馈,顾云听说得话,方姓姨娘还不是言听计从?她和顾四小姐有仇,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仇人嫁得好了。” “……” 曹仁将那副牙都咬得快出血了,目光也恶狠狠的,像是要吃人似的。 曲成双还嫌不够,又加紧煽风点火,道:“听说那个叫沈烟的被官府收押,顾云听也起了不少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人啊,睚眦必报,可惜了顾四小姐那般花容月貌,终究是要毁在一个老男人手里了。” 她啧啧地感叹着,又有些好奇,“哎,曹二爷如此关心这顾四小姐,是与她有故?” “不,没有。”曹仁僵着脸生硬地否认道。 适逢此时,地牢外被派去取地契的人回来了。既然已经确认拿到了钱,曲成双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任那曹仁从赌庄的一众护院之中选了两个武艺高强的,便送他换了衣裳走了。 曲成双站在门口目送那三人走远,才冷笑着向楼上走去。 二楼的厢房里,顾云听和叶临潇围在一张赌桌前,不计筹码地玩着筛盅,言笑晏晏,令至今姻缘没一撇的曲老板看着十分碍眼。 “咳咳!!!”曲成双大声咳了两声,进屋时将房门摔得震天响。 “嚯,曲老板来了?”顾云听头也不抬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盅摇得噼里啪啦的,倒也不妨碍她分心说话,“事情都办妥了?” 第348章 欲擒故纵3 “啪!” 筛盅叩在桌上,顾云听笑意盈盈地回头,眸光流转,微弯的桃花眼如半轮月,可神色却狡诈得像是在山野修炼千年的老狐狸精。 “……都已经按你吩咐的说给那个曹仁听了,人也派出去了,还是他自己开口要的。”曲成双没好气地道,“不是,你怎么知道他会向我要人保护?” “不然还能找谁要人?你向来都只求财,别人要的没准就是他的命了,二者取其轻,他不找你找谁?”顾云听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这件事,话锋一转,道,“叶王爷要和我赌这筛盅里的数字,曲老板赌技超群,要不要跟着下个注?” “……不了。”曲成双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拒绝。 她在赌桌上纵横数载,就输给过这两个人,她怕不是有病才要和他们赌!再说了,光是看顾云听这一连如和煦春风般的微笑,就能知道她不怀好意了好吗! “真的不试试么?一共就三个骰子,我既没有内力,也不碰这张桌子,不会出千的。曲老板,信我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这都不敢么?”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颇有些无奈地笑道。 “当真?”曲成双有些心动。 毕竟她这种嗜赌如命的人,如果是这么个条件,好像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顾云听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叶临潇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负手站在她身旁,不置可否。 “那就试试?”曲成双舔了舔嘴角,终究是让赌徒天性胜过了她的理智。 “好,王爷猜吧。”顾云听道。 “十八。”叶临潇随口答了一个数字,伸手去揭筛盅。三个骰子安安静静地摆在赌桌上,却是三个“一”。叶临潇笑着叹了一声,十分痛快地道,“我输了。” “哎?!”这赢的过程简单得令曲成双不由自主地心慌起来,“这、这就赢了?” 照理说,叶临潇这家伙听觉非同寻常,内力也深厚,猜点数这种事在他眼中不过是轻而易举,怎么会输的?! 顾云听笑嘻嘻地看了曲成双一眼,意味深长:“哎呀,恭喜曲老板,你赢了。” “……我怎么,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曲成双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你们赌的筹码是什么?!” “啊,刚才没说么?”顾云听一脸无辜,“要是叶王爷赢了,他答应我做一件事,要是我赢了,我替他做一件事。不过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输了算我的,赢了算曲老板你的。所以这么看来,就是曲老板你要帮叶王爷做一件事了。” 曲成双惊得睁大了双眼:“你刚才说什么?!” “你要帮叶王爷做一件事啊。”顾云听连微笑都还是原先那一套,表情都懒得换。 “……不是,为什么赢了反而要帮输的人做事?这还是赢么?!” “赢的人已经赢了赌局,自然欢喜。反观输的人,倘若输了颜面,还要再输筹码,岂不是更伤心了?外头的赌徒开赌局是拼杀,我与叶王爷是新婚夫妇,自然不可能像他们那般不讲情面。” 顾云听笑得眉眼弯弯,灵动又狡黠。她说着,又看向叶临潇,问:“王爷啊,你可有什么事,想让曲老板替你去做么?” 这夫妻两个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吧?! 曲成双在心中疯狂吐槽。 “成双原本就是替本王做事的,这个赌注对本王来说,没什么意义。”叶临潇淡淡地道。 “对对对!”曲成双眸色一亮,连连点头称是,“他说得对!顾云听,你这个赌注本来就没什么用嘛,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这也不好。”说话的仍是叶临潇。 他瞥了曲成双一眼,乍看一本正经,可眼中却藏着几分清浅的笑意,“既然对本王无用,那这个赌注就送给夫人吧。” 曲成双:“……” 生无可恋。 黑心夫妇欺负人怎么办,急,在线等。 第349章 愿者上钩1 顾云听自然没有这么早就向曲成双提什么条件,反倒是将这件事无期限地拖延了下来,倒是令曲成双松了一口气。后者赌气地和逮着顾云听赌了两把,各有输赢,虽也没赢什么实质上的东西,但着实出了口恶气,也就不再计较这家伙耍她的事了。 反正这整个十三弦都是听叶临潇的吩咐行事,如果顾云听有什么要他们办的事,凭叶临潇的颜面,十三弦多半也不会拒绝。 都是自己人,这赌约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差别。 曲成双乐观地自我安慰。 …… 顾云听在十三弦里待到傍晚,才和叶临潇一起在夕阳里往家的方向走。 街上的行人渐少,道路两旁的商贩纷纷收拾着铺子准备回家,弄堂口传来巷子深处的饭菜香,是最简单却温馨的黄昏时分人间万象。 “为何要特意向成双提这么一个条件?”叶临潇笑问。 “陆大夫替律阳的奶娘治病,却不收诊金,而是希望我替他做一件事。”顾云听没什么特殊的神色,却也没有笑,目光淡淡的,没有焦距。 “师兄为府里的人看病,本来也就不打算收诊金吧。”叶临潇道,“所以这件事和成双有关?” “对,不是什么好事。曲老板在别的事上回听你吩咐,但儿女私情,你管不到。”顾云听道,“她这个人嗜赌也守诺,如果答应了我,兴许这件事办成的几率会大一些。” “……儿女私情?”叶临潇双目微眯,倒是很快就想到了她话中所指的那件事,凌厉的眉尾轻轻一挑,问,“你是说,陆君庭让你替他拒绝他惹下的风流债?”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也差不多。不过陆大夫尚在犹豫,我不过是提早做一些准备罢了。曲老板是个聪明人,她知道陆大夫近些日子都住在长平伯府替人治病,也清楚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和她开这种玩笑。动情的人虽蠢,可在某些事上也格外精明,你能猜到的,她大概很快也能猜到了。” “那你还告诉她?” “提早让他猜到一点也好,免得事情猝不及防地发展到……她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一步。”顾云听淡淡地笑了一下,打起精神,抬眸正看见俯仰阁的牌匾,便顺势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上次答应你做荇菜鲈鱼羹?前几日律阳弄了荇菜和鲈鱼来,就在我们庭院前面那个池塘里,我估计都活不了太久,不如今晚炖给你吃?” “……” 这话题转得未免太过突兀了。 不过叶临潇倒也明白,如今他们提起那些事,最后总会牵扯到将来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将来,在没来之前永远没人猜得到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不如保持缄默,心照不宣为好。 “你亲自煮么?”叶临潇浅笑着问。 “我来煮……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敢吃么?”顾云听瞥了他一眼,反问。 “自然。” 顾云听又不会在鲈鱼羹里下毒,他有什么不敢吃的? 两人打定了主意要做菜,也就不再慢悠悠地在街上瞎转悠了。叶临潇索性打横抱起身边的少女,足尖一点,便施展轻功一跃而起,消失在青砖黛瓦之间。 两人翩然落入青芷居内,引得庭中丫鬟纷纷惊讶不已。 “其实楚凌霜已将轻功身法教给我了。”顾云听讪讪地道。 “楚凌霜的轻功并不算好,太慢了,改日我教你。”叶临潇面不改色。 “……” 行吧。 顾云听挑眉,不以为意。 第350章 愿者上钩2 内力是好东西。 能与人交手、能强身健体,还能…… 摸鱼。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看着俊美无俦的青年修然立于池边,信手挥出一掌,平静无波的池面立刻炸出了水花,几条鲜活的鲈鱼随水花一道落在了水池对面,而青年身上却滴水不沾。 “如何?”叶临潇回眸看向自家夫人,笑颜如清风朗月令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然而结合他先前所做的事,就莫名有几分傻气。 像——小孩子在眼巴巴地等着别人夸奖?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掩去不自禁的笑意,目光真诚地道:“很好。不如王爷顺便把这鱼拎回屋里,去鳞腌制?” “……好。”叶临潇笑容一滞,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去池塘的另一边捉鱼。他家夫人的手,确实不该是用来杀鱼的,否则她手起刀落,也不知除了一副鱼骨架之外,还能不能剩下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不想喝鱼骨汤的叶临潇默默地想着。 绮罗在一旁看得稀奇,见叶临潇回屋,便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问:“小姐,让姑爷来剔鱼鳞真的没关系吗?要不还是让奴婢来吧!” “不了。”顾云听拒绝得异常迅速,几乎毫不犹豫,“让他来,别瞎凑热闹,等汤煮好了,分你一碗。” 上回绮罗煮的那些饭菜,那种咸到人肝胆俱颤的滋味,她可还记忆犹新。 聪明人不会在一个障碍上跌倒第二次,顾云听选择做一个聪明人。 “可是叶王爷会腌鱼嘛?”绮罗隐隐有些担忧。 “没事,反正我不会。”与其让她自己来,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看似全能的叶王爷身上。 绮罗:“……” 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自己在青芷居里煮鱼汤啊! 身为院子里唯一一个有权力的大丫鬟,绮罗快哭了。 “你别管了,和阿渚她们一起吃晚饭去吧。”顾云听抄起一旁的竹竿从池塘里捞了一把沉塘的荇菜,对绮罗道,“吩咐守夜的婆子,这些天多注意一些,如果守不过来,就再添几个人一起看着,如果不出错,下个月的月钱翻一番。” “啊?这是为什么?”绮罗不解,继而隐隐觉得有些心虚起来,连连偷瞟顾云听的脸色。 “可能会出事,小心驶得万年船,总不会错的。”顾云听淡淡地道,“看我做什么?” “奴、奴婢……有一事想禀报小姐……”绮罗支支吾吾地道。 “关于顾星梦?”顾云听嗤笑,道,“我知道她昨天来过,你见过她。” “是,但是奴婢以性命立誓,奴婢绝对没有背叛小姐!”绮罗急了,指天发誓,道,“她来了之后,只是和奴婢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奴婢想着小姐大喜,不必用这种小事来惹您不快,就暂且瞒下了,今早起来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想着没必要禀报……” “我知道了,我说的事和这个没关系,你不必着急。对了,说起来,你昨天遇到她的时候在做什么?”顾云听将手中湿哒哒的荇菜拧干,随口又多问了一句。 “就是傍晚的时候,二小姐来之前。那个捧喜物的妈妈喊奴婢出去,说是房里的喜烛受了潮点不燃,让奴婢去换两支新的回来。然后奴婢回来的时候就遇见了四小姐,她说想见您,但是被那个妈妈拦住了。”绮罗回忆着,道。 “那个让你换喜烛的婆子是谁?” 绮罗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不认得,不过这种活是要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妈妈来做的,所以应该是方姨娘先前在府里的众多妈妈里挑出来的吧,昨日咱们院子里的李妈妈也是在的,或许可以去问问她。” 第351章 愿者上钩3 “那么你一会儿顺便问问她,晚上告诉我。”顾云听道。 “是。”绮罗点了点头,又有些不解,问,“小姐要找那个婆子,是……因为喜烛有什么不对劲吗?四小姐昨日做了什么?” “小事而已,不必在意,这几日,除了守夜的婆子之外,你和其余人都早些休息,要是再出什么事,你们别被牵扯进来,说不清的。”顾云听淡淡地说着,便放绮罗去将这些事吩咐给别的丫鬟婆子,自己则领着荇菜回了屋子里。 叶临潇已用临时翻找出来的菜刀将鱼鳞都刮干净了,正像模像样地将碎姜和料酒灌进鱼身划开的刀痕里,见顾云听进来,有些诧异,问:“怎么这么久,出事了?” “没,绮罗不放心你我的厨艺,怕我们把屋顶掀了。” 顾云听将荇菜丢在桌子上,找了襻膊束住宽大的袖子,找了需要的调料来,一时愣住了。 锅碗瓢盆和刀具是都准备好了,可这里又没有灶台,怎么生火? “怎么了?”叶临潇不禁也愣了一下,问。 “嘶,这个鲈鱼,可以生吃么?”顾云听若有所思地说着,开始考虑用鲈鱼做传说中的生鱼片的可能性。 “……”叶临潇沉默了一瞬,问,“我记得院子里有柴?” “有的,直接点火架锅煮么?我去取柴。” 在屋子点火实在是有点冒险了,顾云听想了想,将柴火堆在了檐外露天处,免得火苗燎到哪里,造成安全隐患。叶临潇将放着食材与工具的圆木桌搬到了门口,方便煮鱼。 锅很快就被架了起来,顾云听没那个耐心等鱼腌制入味,索性笑嘻嘻地请叶临潇用内力强行将那些料酒融入鱼身之中,倒了水,便直接将鱼与荇菜丢进了锅里。 顾云听这样的人愿意为别人洗手作羹汤,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叶临潇忽然觉得,这可能不太行。 这人做菜连油都不倒的吗! “夫人从前没做过这些事?”叶临潇问。 “没啊,是有什么……不对的么?” 叶临潇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那你歇着吧,我来。” 他说着,从桌上去了油汤,动作十分熟练,的确是做惯了这些事的人。 “你怎么会这些?”顾云听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问。 “从前行军,难免要露宿荒野,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干粮,就和别人一起做一些野味,和他们学的。”叶临潇说着,并没有什么怀念或是别的情绪,脸上的神色也惺忪平常,只是夫妻间寻常的闲话。 “那倒是我低估王爷了,我还以为,今晚这顿鱼是注定吃不成了的。”顾云听随口调侃了一句,没有深问。 “为何总称什么‘王爷’,又不是什么正经封的王,还是说夫人是故意在调侃为夫?”叶临潇挑眉,玩笑似的问。 “那还能叫你什么?”顾云听不以为然,“夫君相公之流太死板,我不喜欢。或者……‘临哥哥’?”顾云听促狭地学顾星梦喊了一句。 “可以。”叶临潇不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颇为受用。 顾云听扯了扯唇角,倒也没说什么。 锅里的鱼渐渐浮了起来,随着汤轻轻摆动,像是在游动,鱼唇受热一张一合,可惜水还没烧开,要不然更像是这条鲈鱼还活着,正在吐泡泡。 顾云听玩心大起,取了一支干净长筷,将筷尖停在鱼口,钓鱼似的:“看,这便是愿者上钩。” “这可不是它所愿,而是没得选。”叶临潇意有所指地轻笑着说。 “这我可不管,我没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给了他机会的,他自己送上门来,我自然就是那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 这说的倒不像是鱼,而是某个人了。 顾云听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若他当真自己送上门,我倒还要佩服他重情。” 叶临潇问:“情种能从你这里讨到什么好处?” “唔,”顾云听垂眸思忖片刻,笑道,“这个如何?送他去天牢和他的情人相会,愿他们来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352章 自投罗网1 鲈鱼羹煮好时,天边斜晖已散尽,暮色笼罩下来,四下苍茫。 叶临潇回屋寻了一盏灯,点在廊下,因嫌鱼汤煮沸时太烫,所以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正拿了碗盛汤,那绮罗便从后面用饭的地方回来了。 “来得巧,喝碗汤?” 顾云听像孟婆似的,笑吟吟地递了一碗鱼汤过去。绮罗受宠若惊,连忙接下了,却没有立刻喝下去,只当个宝贝一般捧在手里,道:“小姐,李妈妈说,您要问的那个人是厨房里打下手的婆子,夫家也姓李,和咱们这个李妈妈是本家。那人平日里待人接物倒也和善,就是格外贪财一些,见了金银就走不动道。小姐……要见她吗?” “不了,拿钱做事的便不必问了。”顾云听摆了摆手,并不在意。 自从青芜居原先那一批人散了之后,顾星梦身边连个取饭的人都没有,回回都是厨房里派人送去,这婆子会和顾星梦搭上关系,也不足为奇。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府上也不见得人人都是忠仆,既然平日里接触不到,自然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顾云听边吃鱼,想了想,又问:“守夜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都说好了,今晚是赵、吴、周三位妈妈守着,明日再调换。这几位妈妈们都是尽忠职守的,不会偷懒,小姐放心吧。”绮罗答道。 青芷居里的婆子都是顾川言挑的,自然都事先查过底细,所以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事情都办妥了,就坐下喝汤吧,喝完了早点歇息。” 她等得“客人”无非就是那个曹仁,危险倒是没什么危险的,只是一来担心他有后手,二来曹仁毕竟是青芜居的人,绮罗若是不避开,顾云听还真不能完全信她。 绮罗不敢多问,也不敢坐,就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喝完了汤,由衷地夸了一句鱼肉质鲜美。 因顾云听特意吩咐了她不必在旁边守着,所以绮罗顺从地搁下了碗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她脑子不笨,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却隐隐知道昨日顾星梦和那喜烛必定是有问题的,也更清楚自己此时绝不该出现在外面,免得白惹一身骚。 三小姐好心让她回避,便是因为愿意信任她,绮罗也乐得难得清闲一日,所以早早地便蒙头睡下了,到三更天听见房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也没敢吭声,只将大被蒙过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夜深人静。 叶临潇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夜间非要牵住顾云听的右手,揽着她才肯安睡,令后者不禁怀疑是自己入眠后某些不太友善的小习惯给他留下了什么阴影。 屋顶上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足够静谧的夜晚还是显得有几分突兀。原本就还十分清醒的顾云听几乎是在听见异动的那一瞬间就睁开了双眼,正好撞进青年藏着浅笑的星眸之中。 ……不是,为什么每次她一睁眼,就都会看见叶临潇醒着? 这人别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吧! 顾云听暗自腹诽,却没有出声,看见从窗口探进来的细管,便知是这不速之客要点迷魂烟了。她按捺着想悄悄靠过去堵住管口的冲动,靠在叶临潇怀里假装昏睡。 格窗被轻轻推开,却还是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响,也不知这推窗的人是不是故意的。 “轻一点。”一个沙哑的男声沉沉地说。 “迷药都用上了,二爷还在怕什么?”另一个声音嘲讽地道,“要藏东西您可快一点,说好的寅时末送你平安离京算一日工钱,逾期便多付一天,二爷您不肯给钱,就别磨蹭了,兄弟们可不会因为什么旧日的交情就为您坏了自己的规矩。” 第353章 自投罗网2 那曹仁被这护卫奚落得无话可说,笨拙地翻进了屋子里。顾云听越过外侧叶临潇的身影,瞧见屋中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开了一个柜子,将不知什么东西塞进了柜子深处,便又招呼着两名侍卫离开了。 窗被再度关上,顾云听立刻起身,从床尾翻了出去,从柜子里取出了曹仁藏在里面的东西。是一颗看似药丸的深褐色小球,大约拇指大小,却有极重的火药味。 大概是与炸药有关的东西。 “这是什么?”顾云听抬眸望向坐在床边的男人,将这枚小球递给他,问。 “蜀中的火器,形状不大,威力却也不小,遇火后炸毁这一间屋子并不在话下。黑市里找一枚大概一万两上下,这人倒也舍得花钱。” “花的是从我家偷出去的钱,他自然不心疼。”顾云听将那枚小球小心收好,打算改天拿到黑市里卖了换钱,“这么说来,除了藏这颗火器,他还要放火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屋外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喊道:“走水了!青芷居走水了!” “……说什么来什么。” “鱼已经咬钩了,还不收网?”叶临潇笑着问。 白天赌庄的人去取地契的地点就在京城,可见这曹二爷用这笔钱添置的财务大多还没有移到别处去,而他现在满心以为有人想要他的命,绝不敢在京城久留,此番夜探长平伯府,一来是为了报复顾云听,二来多半也是想接顾星梦一起走。 逃命是要花费一大笔钱的,那护卫说了曹仁打算寅时末之前出城结束交易,也就意味着那笔钱已经在他手里了。 “我是在想,除了从这对父女手中拿回那笔钱、揭穿顾星梦身世和送曹仁去牢里陪沈烟之外,还能不能再讨点别的什么利息。” “……勤俭持家是很好,不过也不用这么精打细算吧。”叶临潇讪讪地道。 也对,做人总不能太贪心,差不多就行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趁众人都忙着救火,拉着叶临潇悄悄地追了出去。 赌庄那两名护卫早得了吩咐,一路上都留下了十三弦用来追踪的特殊痕迹,两人轻飘飘地在屋顶上穿行,追着屋顶星星点点浅淡的微光到了青芜居。 青芜居和青芷居之间相隔不远,但无论那边的火光如何烧,救火的众人如何奔走,都没能影响到这小院分毫。顾云听俯身半蹲在屋顶,那两个护卫倚在檐下的走廊边上,听见一丝细微的响动,出来看了一眼,认出了两人,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回去了。 顾云听小心地掀了两片瓦,屋里的灯光便从缝隙中探了出来。她与叶临潇各挑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在那个窟窿两侧坐下,全然不像是在偷听,要不是夜里浓云遮蔽了空中明月,就与观星赏月没什么两样。 屋子里的灯烛还没熄灭,曹仁站在顾星梦床头,似乎有些犹豫不决。顾星梦还没醒来,肤如凝脂,朱唇贝齿,就算睡着了也极为漂亮。少女收敛了平日里的张牙舞爪,睡颜倒是乖巧。 难怪说是第一美人,要是她在外面都是这幅模样,那的确惹人垂怜,别说是王孙公子,就算是顾云听,只看这副外表还是会觉得惊艳。 可惜了。 远处,一排灯笼点亮了幽深的夜晚,顾川言正领着几个人从小路上去青芷居,忽然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警觉地抬头看过来,显然是发现了这边的两道人影。 顾云听无声地笑了笑,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夜色里看不清楚,然而这里是青芜居,顾川言心知有异,便放轻了脚步飞身也上了屋顶,这才认出是顾云听两个,正皱起眉头想说些什么,却见灯笼下妖异般的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屋子里,用口型示意:“找人来,别惊动他们。” “……” 第354章 自投罗网3 顾川言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她是想对顾星梦动手,打算抓个现行。他略微颔首示意,转身去找顾伯爷。 一个大活人在这厢来来回回,那两个护卫也视而不见,抱着胳膊倚在廊下的柱子上,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大概过了一刻钟,睡梦中的少女似有所感,悠悠醒转过来,看见自己床边站了一个人,起初还有些恍惚,继而被吓得彻底清醒过来,连连后退,缩进了窗幔深处:“你、你怎么进来的?!快来人……” 顾星梦向高声呼救,然而上扬的音节还未出口,便被曹仁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我是来带你走的!”曹仁低声解释,确认了她不会再大声叫嚷,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快收拾一些细软,跟我离开这里!” “你……你是那个曹二管家?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水吩咐你来的?”顾星梦愣愣的,不知所措。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等出了京城,等路上我慢慢告诉你。”曹仁有些着急,道,“算了,都是些身外之物,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我们再买新的!快换一身方便的衣裳,跟我走吧!” “为什么这里不安全?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要不是你做事手脚不干净,母亲也不会受牵连!你害得我们失去了爹爹的庇护,害得母亲被问罪,我不能相信你!”顾云听连连摇头,与男人保持着距离,迅速从床榻的最里面跑了出来,想到门边喊人。 “我才是你爹!” 曹仁面有痛色,喊得顾星梦顿时僵在了原地。 “你、你说什么?!”顾星梦面色发白,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倒流,冷得直发寒。 “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与你母亲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早已定下终身,谁知烟儿她被你外祖送进了太子府,又被太子转手赐给了顾秦!这些年我与你母亲里应外合,将长平伯府的家财往外搬,都是为了让你过真正的大小姐日子,而不是因为一个庶出的帽子,成日被人压着一头啊!” 曹仁双目微红,压着嗓子解释道。 “你胡说!我是长平伯府的四小姐!我是长平伯的亲生女儿!”顾星梦双目圆睁,头摇得像面拨浪鼓似的,直打哆嗦,“母亲一心想做长平伯府的正室夫人,向来洁身自好,怎么可能会和你一个下人有染?!你定是吃老酒赌钱败光了家产,所以想来骗我的!” “是与不是,将来等我救出了你母亲,你问她便知!我又何必骗你?你母亲嫁进长平伯府后,每次顾秦来看你母亲之前,我必先在他酒中下好迷药,他一来便昏睡过去,旁人不知,我与你母亲又如何会不清楚?” 沈烟入府后尝了勋贵夫人的甜头,又在裴氏死后接管了中馈,自然千方百计想要坐稳自己的位置,不肯再跟着曹仁离开。但即便如此,她的态度转变得也已经晚了,从裴氏出事之后,顾秦就再也没有到过任何一个姨娘的院子,哪怕沈烟急切地想为长平伯府生下一个儿子耍尽了手段,都无济于事。 顾星梦说得不错,曹仁本可以将马脚收得更完美,让别人就算查到了这些烂账,也怪不到沈烟头上。但他就是想让顾秦厌了这对母女,赶她们离开,然后自己带着她们远走高飞,去做个闲散逍遥的乡绅富豪,总好过在这里当一个奴才受人呼来喝去的好。 曹仁知道顾星梦不信,好在早已有所准备,从行李中取出了一个双手大小的木匣子,道:“这里面是当年你母亲赠予我的贴身之物,还有往来书信若干,你母亲的笔迹你总不会认错吧,我说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你可以自己看!” 第355章 父女情深1 “不……不!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一个、一个……”妾室和奴才生的贱种?! 这不可能是真的! 顾星梦颤着手一封一封地翻着匣子里的书信,书信之下更还有汗巾、帕子、罗袜等令女儿家面红耳赤之物,上面的绣活、图纹,无一不是她母亲最擅长绣的! “现在你母亲出了这样的事,顾家不会容你的!你快点穿好衣裳跟爹爹走!咱们离开京城,爹这些年来攒了不少积蓄,足够你过和皇家公主一样的日子了!咱们到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改名换姓,爹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样貌学识家世都比这府里小姐的夫君好上数倍!趁着此刻青芷居大火,没人注意咱们,快走吧!” 曹仁一边许诺,一边又威胁着说,“何况你本非顾家血脉,顾秦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他现在不知道这些就如此对你,将来万一被他发现了,还指不定会怎么折磨你呢!” “我……”顾星梦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对!爹爹最疼我了!他一向是最疼我的!就算、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也一定不会不管我的!他教养我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血脉之情,他也还是最喜欢我的!如今他只是因为母亲的事还在气头上,一时糊涂了!” “他要是真的在乎你们,为何不救你母亲?如果他真的只是一时生气,为何要将你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普通商人做小妾?!” “什、什么?”顾星梦如遭雷击,睁大了双眼,眼眶通红,泪如雨下,满脸都写着不敢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小妾?” “他要将你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商人做妾,顾云听亲口对别人说的,还能有假不成?!傻丫头你快醒醒吧!别再妄想这样的人家还能有什么父女之情了!”曹仁恨铁不成钢地道,“快走吧!等天亮了就来不及了!” 顾星梦这才幡然醒悟过来,含着热泪怔怔点头,连忙去收拾金银首饰。 “这些东西都不要了,你带些要紧的!”曹仁也帮着一起收拾,虽说着不要,可手里却还是下意识地捡了不少珍贵之物。 顾云听与叶临潇早已将窥探的地方从屋顶挪到了房后,并将屋顶让给了那两个赌庄护卫躲藏。原因无他,顾伯爷、老太太,甚至是伤口未愈的方姨娘都已经站在门外,领着一大片丫鬟婆子,将这父女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众人一言不发地站着,纷纷下意识地偷觑顾伯爷的脸色,却又顾忌着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什么也不敢说。。 家中妾室与人私通,生下的孽种还被顾伯爷捧在手心这么多年,怎么看这顾伯爷都太惨了。 “这事……你爹知道?”叶临潇宽大温暖的袖口一展,从身后将衣着单薄的顾云听揽进怀里,无声地和人咬耳朵。 “自然知道,但凡是这家里的事,事无巨细,他都一清二楚。”顾云听颇为不屑,想了想,又补充道,“关于你的事他倒是所知甚少,所以你可要把尾巴藏好了,别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就算露出了马脚,也千万别让他抓到证据。” “哦?作为亲女婿,如果岳父大人知道了我想做什么,他会怎样?”叶临潇挑眉。 顾云听微笑:“送你去见祁帝,揭穿你的伪装,撇清关系,换取信任。” “……不愧是顾伯爷,当真毫不留情。”叶临潇轻轻地“啧”了一声,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也是,他们这些人眼中,父子都能反目自相残杀,何况女婿还只是半子,根本不在虎毒不食子的范围之内。 第356章 父女情深2 顾星梦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三个大包袱,立刻被曹仁拿去了两个,扛在肩上,拉着她一起推门出去。 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安安静静的,望向他们父女的神情十分古怪,又有些鄙夷。 “你、你们……” 顾星梦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吓得肝胆俱颤。 “梦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顾伯爷面色微沉,眸色发暗。 “父亲、父亲!不关女儿的事!是这个曹二管家大半夜闯进女儿的房间,说是父亲您的意思,是您让她带女儿离开的!”顾星梦咽了一口唾沫,脸上哭得一塌糊涂,顿时撒开了曹仁的手,指着他质问,“你为何要骗我?!分明不是父亲要你带我走,你为什么要害我?!” 众人都有些沉默。 要不是大家刚才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怕还真就这么相信她了! 这顾星梦从前也常常这么说,还把过错都推到大少爷和三小姐身上,这样看来,她们因为这孽种的话冤枉了大少爷他们兄妹多少次都已经数不清了! “我为何要让他带你离开,你没问,就相信他了?”顾伯爷顺水推舟,淡淡地问。 “这个……”顾星梦垂眸,心念一转,道,“曹管家说,是因为父亲并非真心想把梦儿嫁给什么低三下四的商贾做妾!父亲这么做,是有小人从中唆使,但话已经出口,父亲又是重诺的君子,轻易不可收回,所以才想让曹管家带梦儿离开!梦儿知道这定不是父亲的本意,所以就相信了他啊父亲!” 少女哭音婉转,动人的容貌沾了泪水,越发显得凄美,若不是众人都知道她是在说谎,必定要心疼起她来了。 顾星梦倒也不蠢,料想顾伯爷还有耐心问她个中内情,必定没有听全,索性将她与曹仁后面说得话都理了出来,不论他们听没听见,都能显得更真诚可信一些。 “顾秦!你根本没把梦……四小姐当女儿!你有什么资格质问她?”大概是为人父母的天性作祟,曹仁也来不及怪顾星梦将他推出来顶罪,痛痛快快地承认了顾星梦的话,道,“我就是看不惯你因为自己和沈姨娘的恩怨,就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给一个卑贱的商人做妾!你有没有想过,她今后如何做人?!” 众人这么听来,倒勉强也觉得有些合理。 在他们眼中,顾伯爷先前并不知四小姐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却要将她许给一个商人,还是做妾,这显然有点过分了。 就算是庶出,就算她母亲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可至少嫁给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有长平伯府这做靠山在,就算名声不好,也未必不能因联姻等缘由配一户门第稍低一些的好人家啊。 要知道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虽比奴籍还是好一些,可若是给商人做妾,尤其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未免也太委屈人家了! 躲在边上的几个婆子以为隔得远主人家听不见,便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然而夜风偏偏将她们的话语声送了过来,老太太听见了,也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只要顾星梦名义上还是顾家的女儿,顾伯爷就不该这么做才对啊! “这是真的?”老太太看向顾伯爷,问。 “我并未说过这样的话,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便不要扣在我身上了吧?”顾伯爷冷笑道,“曹仁,你上个月便已被逐出顾府,又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谣言?” “何必狡辩?敢做还不敢认了么?!这是顾云听亲口告诉别人的,怎么可能有假?!”曹仁双目赤红,怒发冲冠。 “……三姐姐嘴里,什么还能有真话不成?” 站在顾川言身旁的方律阳小声地吐槽道。 第357章 父女情深3 在场知情者不算多,其余众人都不知内情,心中都觉得有些诧异。 “说起来,云听呢?她怎么不在这里?” 顾伯爷问的是顾川言,可答话的却是曹仁,炫耀似的,他狞笑道:“那个小贱人,自然是已经被大火烧死了!她害得沈姨娘身陷牢狱,害得四小姐身败名裂,落到如此下场,她该死!” 众人眸色一紧:“你做了什么?” “自然是在她房里放了一件小玩意儿,遇火就会将她炸得粉身碎骨了!火烧了这么久,现在怕是已经连尸骨都找不着了!”曹仁恶狠狠地说着,活像是一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他站得近,听见了方律阳的小声嘀咕,大概对那桩荒谬的婚事明白了几分。但这并不妨碍他带顾星梦走,更不会改变他要报复长平伯府这个事实! 众人闻言,不禁都有些慌张起来。 顾川言自是知道内情的,然而还没等他解释几句,屋子后面便幽幽传来了一个清越的音色:“哎,曹二爷有所不知,这火器炸起来是有响声的啊。” 本该被炸得粉碎的少女从屋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步调与昨夜如出一辙。顾星梦看到这样的画面,顿时生出了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幻觉,仿佛她还在昨天夜里,还在青芷居中,被顾云听抓了个正着一般。 她身后还跟着面色平淡的叶临潇,两人站在一起,与昨日的场景十分相似。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真正害怕的并不是那件事,而是…… 顾云听早就发现曹仁在她房中藏了火器,那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怎么可能?!”曹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满脸狰狞的怒火与得意在瞬间化为了惊恐,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溃乱,声音也近乎咆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明明事先下了迷烟啊!” “那就是买到假的迷烟了吧?”顾云听嗤笑,敷衍着倒还一本正经地分享起了心得,“黑市的人多半心都心黑,二爷如此不警觉不设防,别是被人骗了吧?” 她倒是有心调侃,不过叶临潇还算着时辰,避开众人,轻声道:“正事要紧,免得寅时之前他们出不了城。” 曲成双虽做的是不入流的生意,却还是意外讲究诚信的,这也是三教九流的人都乐意与十三弦打交道的原因。所以赌庄那两名护卫既然承诺了曹仁在寅时前安全送他出城,便轻易不能食言。如果在这里耽搁太久,曹仁出不了城门,坏了十三弦在江湖上的名声,曲成双是要和他们拼命的。 又不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还是别玩得太过。 顾云听想起这茬,扬了扬眉毛,有些惋惜,但还是切入了正题,道:“另外,曹二爷这理由未免也太过拙劣了些,就算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可我顾家的四小姐嫁给谁,又关你什么事?你们是沾亲还是带故?对了,二爷借沈姨娘的势,谋夺了我顾家那么多财产,要是非亲非故的,她又凭什么帮你呢?” “……” 这不是明知故问的事吗! 众人心中腹诽,不过却也颇为给面子地没有反驳,反而十分配合顾云听的表演,纷纷侧目,露出了质疑的神色。 “你别信口雌黄!”最先沉不住气的倒是顾星梦,她本就心虚,听见顾云听说这样的话,更是下意识地就脱口否认,“我怎么可能和他沾亲带故?!他不过是个下等奴才!就算我外祖家的家世比不上长平伯府显赫,却也还没有落魄到会和一个低贱的奴才有牵扯!” 第358章 早有预谋1 啧。 明明顾星梦看过那匣子里的东西,心里都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这曹仁的骨肉,可嘴上还是一口一个“奴才”,用“下等”、“低贱”这些不堪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知这曹仁听见了,究竟是作何感想。 顾云听看向那曹仁的目光中添了三分不怎么真诚的怜悯。 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的典型了。 沈氏虽被祁帝赐进顾府,但顾伯爷也从未勉强她什么,倘若她与曹仁真心相爱,尽早向顾伯爷说明,后者也未必不会放他们离开。又或者这两人安分守己,以顾秦那种放任自流不管不问的态度,他们就算在府里有了首尾,他也不想多管。 偏偏这对“有情人”又要在一起,又要惹是生非,将主家这么多财务据为己有也就罢了,还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了府里小少爷的头上,险些害死了嫡出的少爷。何况看沈氏的样子,侵吞了长平伯府那么多钱还不满足,还妄图借沈家的东山再起,胁迫顾伯爷立她为正室。 怕不是在她心里,将来这长平伯的爵位还得席给顾星梦,直接改姓曹? 众人想至此处,心中越发唾弃起沈氏来。 顾云听也觉得膈应得很,抿了抿唇,冷笑道: “沈家和这曹二爷有没有牵扯,我不知道,不过这能代表四妹妹和他就没有关系了么?”她顿了顿,“嘶”了一声,故作疑惑地回头看向叶临潇,问,“说起来,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是不是听曹二爷说什么……她才是四妹妹的父亲?还有物证呢,是在他们的包袱里?” “……嗯。”叶临潇颇为无奈地附和着,星眸中的点滴笑意唯有宠溺。 顾云听视若罔闻,而是转身看向顾伯爷,道:“既然有证据,爹爹不妨让人仔细搜搜,免得有人浑水摸鱼,也免得是我们听错了,冤枉了四妹妹和沈姨娘的清白啊。” 这件事,顾伯爷必须摘得干净,像是一步一步被人逼着去查似的,虽然结果不会有任何区别,但旁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那种态度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顾伯爷故作沉默,垂眸思忖片刻,戏还未演完,倒是向来以暴脾气示人的老太太先按捺不住了,冷冷地道:“毕竟是家丑,让底下的人去搜也多有不便。川言、明宣,你们亲自去搜!” “是。” 顾川言和方律阳会意,领了命,足尖轻点,闪身便至那二人跟前,竟还用上了轻功。匣子仍旧收在那曹仁的包袱里,都不用仔细搜,只将几个包袱都抖落,那盒子便已摔了出来。肚兜、汗巾等女子的随身之物落了一地,年轻的几个丫鬟都纷纷撇开了视线。 曹仁急得满头大汗,倒是那一早就藏在屋顶的赌庄护卫趁顾家兄弟两个俯身查看书信时,身形如鬼魅般掠下,一人带着一个将曹家父女带了出去。 顾川言一时不察,人已到了远处,连忙起身去追。 “大哥!”顾云听拉住了他,又拽住了同样要冲出去的方律阳,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道,“别追了,对方有备而来,追不上的。” “……”到底是对方有备而来,还是顾云听有备而来啊! 兄弟两个不禁脊背发寒,暗自发誓绝对不要轻易和这个女人为敌。 活着挺好的。 “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顾云听瞥了顾伯爷一眼,笑了笑,俯身去捡地上的信笺,有些好奇地棒读了几句,“曹郎吾爱,见字如晤……” “咳!” 顾川言重重地咳了一声,下意识地夺过了她手里的信纸,指了指她身后面色微冷的叶临潇。 “……就读一下,也不行?”这控制欲未免太重了啊。 “走了,迟了追不上了。” 叶临潇不置可否,低声找了个不太高明的借口。 第359章 早有预谋2 城门是傍晚就已经关上的,城墙上都有守卫定期巡逻,赌庄的护卫要带着两个大活人离开并不容易,何况他们身上还背了几个没丢下的大包袱。 不过那两个护卫显然在消极怠工,糊弄曹仁和顾星梦两个行外人。他们故意在城门附近兜了好几个圈子,看起来好几次都险些被巡逻的卫兵发现,但事实上他们早已错过了无数次机会,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顾云听屈膝半跪在城外的一棵树上,抱着胳膊枕着树干,困意上涌,连连打着哈欠。 “这是和守卫玩捉迷藏玩上瘾了?”顾云听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 “出了城不好跟,何况他们和曹仁约好了时辰,寅时末之前不能对雇主动手,若是太早出城,不仅他们要一路护送这父女二人出去,我们也要来回折腾好些路,倒不如在这里消磨一点时间。”叶临潇淡笑着解释道。 “既然时间充足,刚才你在府里拦我做什么,让他们再多演几段,不是更有趣么?”顾云听瞥了他一眼,小声调侃,“怎么,心疼人家?不忍心她一个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下难堪?” “……不是,虽说曲成双听我的吩咐,她手下的十三弦也归我所有,但我也不可能认识赌庄里的每一个人,只是稳妥起见罢了。”叶临潇道,“你若是困,不妨先打个盹,等他们出来我再喊你。” “这不好,顾星梦对你一片深情呢,万一你被她打动了,放她一马,我这算计可不就都要落空了?” 叶临潇有些错愕,笑意却越发深邃起来:“如果这也算是一片深情,那这世上对我一片深情的人可不少,怎么,你每一个都要计较?” 这就算是吃醋了吧? 能因为别的女人而对他冷嘲热讽,甚至处处防备警惕,是不是就说明……这家伙对他并不仅仅是占有欲作祟,反而还有很多喜欢? 叶临潇美滋滋。 “别人看不看得上你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顾云听不以为然地嗤笑,“倘若我家中有不世出的奇珍,别人惦记着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只要别肆无忌惮地把手伸到我面前来,就都不关我的事。” “在你眼里,我算不世出的奇珍?”叶临潇敏锐地抓住了某个重点。 “对,”顾云听莞尔,眸光映出远处人间烟火,是前所未有的暖人心扉,然而这种温馨的甜意还未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她就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但凡是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别人都休想得到。世上只此一件,岂不就是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 “……” 行吧,是独一无二的就好,至于为什么,那都不重要。 大概是寅时七刻,原先漆黑的天都成了深邃的暗蓝,那在城墙上盘旋的护卫总算是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曹仁和顾星梦平安带倒了城门外的小树林外。 林中停着一辆马车,显然是曹仁早就安排好的。车前坐着一个面相朴实的中年男人,衣服上画着城东马车行的标识,不过曹仁并没有打算让这车夫跟着他们离开,而是接过车夫递来的鞭子,便付了钱让他离开了,大概只是为了让他看车。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曹仁让仍然瑟瑟发抖的顾星梦先拿着行李上车,然后取出银票,与那两名护卫结清了尾款,随后自己坐在车前的横轴上,驾着马车迅速离开了。 “是再跟几步,还是直接拦住她们?”叶临潇轻声问。 “等到卯时初刻再动手,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必急于一时。”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眸如星光璀璨。 第360章 早有预谋3 卯时初。 天还未明,不过比起子时却显然有了些许亮色。 顾云听从楚凌霜那里得到的轻功身法虽还未练到至臻境界,但她的身法足够快,只是追一辆由生手驾驶的马车倒也还绰绰有余。 不过她体力仍然不济,尽管隔三差五地早起锻炼,但一则天生体弱,二来锻炼的时间也不长,时不时地就会被各种各样的糟心事耽搁,所以比起从前并没有多大长进。 她瞧着时间差不多,便赶在体力耗尽之前翩然落在了马车顶上:“曹二爷,这是想去哪儿呀?” 顾云听故意将口吻放得清澈且空灵,在这样鬼影绰绰的荒野山林里格外缥缈,幽幽的,好似真的孤魂野鬼一般,企图诱惑凡人心神失守,好借此取而代之。 四下宁静,唯有夜风穿林打叶之声。猝不及防冒出了这么一个女人的声音,曹仁吓了一跳,手下一抖,一时没控好打马的力道,令那匹马受了惊,顿时像是疯了似的向前冲去。 然而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看马或是看路,而是十分在意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见只是一个顾云听,又是惊恐,却也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做的亏心事太多,自然最怕见到鬼。 顾云听笑了笑,朱唇轻启,好心地提醒道:“曹二爷,你要是再不拉住这匹马,就要撞到山壁上了。” “那又如何?!要是能拖着你一起下地狱,就是死了也值得!”曹仁色厉内荏,手下用力勒住缰绳,口中却还恶狠狠地逞强。 “也对,左右都是要与沈姨娘一起团聚,谁早一步,谁晚一步,的确没什么分别。”顾云听微微一笑,“只是可惜了四妹妹花容月貌,还没来得及嫁得如意郎君,就要命丧这荒郊野岭了,真是连我都觉得有些可惜了。” “你!” 曹仁气结,便将全部恼怒都发泄在了马匹身上,将缰绳拉得死紧,然而这匹马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虽然稍稍慢了一些,却还是疯狂地向山石上撞去。 “轰!——” 马在将要撞上石头的那一瞬间才被缰绳拉住,就势调转了一个方向,侧着擦过山石,除了喘粗气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然而车厢就远不如它幸运了。车厢原本就笨重,又不怎么牢固,一时调转不及,狠狠撞上了山体,砸得四分五裂。 曹仁与车里的顾星梦都伤得不轻,身上还压着马车的残骸,虽捡回了一条命,却连逃跑都来不及,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歪歪斜斜地躺在松软的草地间,分外狼狈。 先一步翩然退开的顾云听倒是没想到这个局面,盯着那匹傲然站立却毫无所觉的马,瞠目咋舌。 “这匹马……别是成了精吧?”要不然刹车转弯的速度和时机能这么灵性?都快赶上另一个时空里赛车场的漂移了。 顾云听指着那匹暗色的马,小声地对从树上跃下来的叶临潇道。 “的确通人性,要不然带回去吧?”叶临潇沉吟片刻,颇为赞同地附和道。 …… 叶临潇身为质子不可擅自离京,所以不能让人发现他出过城门,只能先一步回到顾府。 马驮着曹家父女,顾云听牵着那匹马,慢悠悠地回到城门下,正赶上开城门的时间。城门下值守的恰好还是一个月前见过的那几个,上回顾云听遛狗似的牵着十来个山贼回城的场面,令那几名守卫印象颇深,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顾云听,倒是省了掏玉牌的工夫。 “顾小姐怎么这个时候从城外回来?”为首的将领有些讶异,一眼瞥见马背上的两个人,不禁愣了一下,问,“这两位是……?” 第361章 押送官府1 顾云听笑了笑,坦然地道:“两个小贼罢了,昨日从府上窃取了不少金银财帛逃了,被我发现了,所以才将他们捉回来,打算交送官府。” “小姐千金之躯,怎能为这等家贼奔波劳碌,要是累着了,伯爷岂不心疼?这等事,原该交给我们巡逻的兄弟才是啊!”那将领健谈,十分热情。 “诸位守护京城安宁本就辛苦,我们又怎好为了家中这点小事劳烦你们?”顾云听与那人客套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然而还没等她走出几步,便听见边上有守将倒抽了一口冷气,颇有些纳闷地小声说:“咦!这不是府上的四小姐吗?如何会被当成是家贼?” “嘘!”那将领打断了他,低声呵斥,“伯府自家的人,顾小姐不比你认得清?定是另有隐情,别多问,别生事!” 那顾星梦乃大祁第一美人,常年住在京中,虽因庶出而上不了大场面,但在一众公子、小姐之间也还算活跃,反倒是比那些只出席勋贵聚会场合的人更广为人知。 有人认得不足为奇。不过既然他们识趣没问,顾云听也自然不必多费口舌解释,反正等上了公堂,一传十、十传百,不需要他们多解释什么,这大街小巷的人也都会知道的。 正是黎明时分,哪怕是城中最热闹的夜市中人也早就关了门歇下了,而清早准备开店的小贩也还没有上街,道路两旁空荡荡的,很是寂静。 太阳还没出来,此时的风最为冷冽,钻入衣襟时,刺得骨头都有些发麻。 不过今年的早春偏暖,分明冬日余寒还未散尽,可晴朗的白昼里温度却异样的暖和,即便是更深露重,也更像是春夜的冷,风再怎么嚣张,也都还在常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也就只是在这个时候还能让人察觉得出,才是二月。 “冷么?” 等在某处屋顶的叶临潇跳了下来,走近牵着马的顾云听,问。 “要是真有诚意,就先回府替我取件大氅来,光是问有什么用?” 顾云听挑眉,轻笑着,话还未落,带着青年体温的外衫便覆在了她肩头。她愣了一下,看着衣衫单薄却仍旧面不改色的青年,先是有几分动容,随即才意识到他有内力傍身,原本就不怕冷。 倒是她想多了。 “先回府里,还是先去府衙?” 顾云听面色淡淡的:“府衙。这事是我捅出来的,人也是我抓回来的,父亲不过是被我逼着处置此事罢了。他心里还顾念着夫妻之恩、父女之情,并且对待下人宽厚,并不打算严惩这二人。只是这姓曹的一家三口欺人太甚,我看不惯。” “……” 若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顾云听怕是能处于当今天下的巅峰。 不过她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长平伯的声誉自然不能受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那样的事,颜面是丢定了的,但除了颜面,别的骂名他都不能背。否则以祁帝那种虎视眈眈的态度,一旦听说了什么风吹草动,指不定就会小题大做,煽动流言蜚语,令长平伯府逐渐为不明真相的外人所唾骂。 曹仁和顾星梦这事,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错,也只能是他们的错。众人提起顾伯爷时,要说的只能是同情,而不是无情。 “不过这样一来,你咄咄逼人的名声怕是……啧。也对,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自己的名声。”叶临潇失笑,道,“那依夫人的意思,我该做什么?” “……回青芷居里待着就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顾云听瞥了他一眼,戏谑地道,“质子就该有质子的样子,有点自知之明啊‘临哥哥’!之前在青芜居,你当着爹爹他们的面和我一起追出来,等他们知道我是从城外把人带回来的,肯定会疑心你是跟着我一起去的,这事还要解释呢。” 第362章 押送官府2 解释什么的其实不难,不过顾伯爷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最好还是让他相信,叶临潇只是顺便被顾云听捎上的,原本并不想掺和这件事才好。 要不然顾伯爷盯上了叶临潇,今后她们在府里进进出出的都有些不大方便,要是被顾伯爷发现了什么端倪,为了保下长平伯府和顾云听,他还真会毫不犹豫地卖了这个便宜女婿。 为此,顾云听自认为操碎了自己这颗脆弱的玻璃心。 叶临潇愣了愣,听见那声一字一顿颇具调侃意味的“临哥哥”,不禁笑意更深,道:“也好,既是我‘嫁’进长平伯府,自然该是妇唱夫随。那么,我先回去等你?” 他故意将那个“嫁”字咬得偏重一些,不知怎么的,分明也没说什么过火的话,却令顾云听的耳朵尖微微有些发烫,闷闷地应了一声,牵着马继续向府衙的方向走。 府衙门前便是夜里也衙役值守,虽不是人人都认得长平伯府的三小姐,但这些官衙里办事的人多少都还是有一些眼力见的,何况离花朝大赏那桩案子还没过去多久,风云人物顾云听的脸这几名衙役还是记得的。 “顾、顾小姐,您这是……?” 顾云听没想到这几个人认得出她,有些诧异,不过也好,倒省了击鼓鸣冤的步骤。 “我要报官,”她指了指马背上的那对父女,道,“这两人窃取我府上财物若干,昨日逃出城外,被我捉回来了。” “……” 虽然早就听过这顾三小姐上回孤身活捉十余名山贼的英勇事迹,但这会儿又她单枪匹马出城追拿家贼,衙役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昨日逃出城外的人,这一大清早追了回来,这么说,这顾三小姐是连夜缉拿贼人啊! “这个……顾小姐请先进公堂内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大人!”为首的衙役回过神来,连忙招呼旁边的人将马匹上的“贼人”卸下来,自己则快速跑进去通报。 “这、这不是顾家的四小姐吗?!”那帮忙将人扛下来的衙役看见顾星梦的脸,顿时惊住了,险些失手将昏迷不醒的人摔在地上,“顾小姐,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这不是我家的人,他们两个才是亲生父女。”顾云听神情毫无波澜,淡淡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啊?!!!这怎么可能呢!”在场的衙役都惊呆了。 “此事是这曹仁亲口所说,府中也有不少证据足以证实,不会有假。”顾云听顿了顿,又道,“对了,昨日事出突然,家中父兄怕是不知道我追出来了,劳驾诸位跑一趟,去请我兄长顾川言带着证据前来。” 她故意只说了顾川言的名字,而不提顾伯爷,衙役们原本就浮想联翩,听她这般模棱两可的话,更是不禁往细处去想。 如果长平伯府里早就有证据证明了这四小姐并非顾家的亲生骨肉,可在顾三小姐之前却从没人提过此事,这就难免要让人多想一分了。况且从前的确有传言说这顾伯爷向来最宠四小姐,莫非…… 衙役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却在触及顾云听似笑非笑的视线时立刻回过神来,各自分工做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回是顾二小姐,这回又是顾四小姐,长平伯府里一共就这么三位小姐,如果顾三小姐的话是真的,那么今后便只剩下这三小姐一个人还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了。 谁能想得到呢,这位顾三小姐原本是三位小姐里名声最差的那一个,京城里大街小巷的说书人哪个没讲过她的风云故事? 唉。 不然怎么说造化弄人呢! 第363章 押送官府3 顾川言闻讯,很快便赶来了。府里来的人不少,一应丫鬟仆婢自不必说,除此之外,还有面无表情的顾伯爷、满脸怒容的老太太和凑热闹的方律阳,都好像是刚知道有家贼偷窃后私逃这么回事似的,一个个的,全是演戏的好手。 顾云听正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偏厅等开堂,瞧见这些人收拾着完美的神情过来,手一抖险些将杯中的茶水倾倒出去。 这一家子,从上到下全是影帝! 事关京中贵眷,府衙的那位刘大人自然不敢懈怠,决定当堂审理,于是这伙人刚到不久,他便派了衙役过来请他们到公堂里去说话。 开堂前,那顾星梦和曹仁都已经被弄醒了,两人身上多少都断了几根骨头,不过并没有伤到脑子或是内脏,皮外伤而已,府衙里的仵作客串了大夫替他们接了骨包扎过,并不妨碍受审。 此事并无多少悬念,证据确凿也就没什么冤屈可言。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刘大人为了表明自己对这桩案子的重视,还特地从天牢里提了犯妇沈氏,一路囚车押送而来,即便是在清晨,也着实吸引了不少视线。 事关长平伯府家丑,那刘大人甚至体贴地问过顾伯爷是否要私下审理,不过还不等故作犹豫的顾伯爷说话,那顾老太太便已冷着脸回绝了他的好意,称公事自要秉公办理,何况此事是那对奸夫淫妇对不起顾伯爷在先,顾伯爷本人并没有什么过错,何必关起门来替那些不要脸的小人遮丑。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别说是堂中众人,就是被囚车吸引过来的围观群众也被她说服。 可不是? 不要脸的是私通的奸夫淫妇,错的也是这沈姨娘那一家三口,登堂入室得寸进尺,关顾伯爷什么事? 难道谁家的媳妇不守妇道,做男人的还要替她们背锅受人嘲笑不成? 何况这顾伯爷对那娘俩仁至义尽,从前呵护有加,在这事之前,就算那沈氏伤天害理,他也没迁怒到这顾星梦头上,这还不够么? 众人不禁在心底同情起这顾伯爷来,不仅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反倒是越发义愤填膺,纷纷议论着请堂上的大人明察秋毫,严惩这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 “自从花朝大赏的事之后,老太太倒是越发清醒起来了,别是那个顾月轻从前在她身上下了什么降头吧?”顾川言用手轻轻碰了碰顾云听的胳膊,表面若无其事,暗地里却幸灾乐祸得很。 “……想多了。”顾云听轻嗤了一声,用只有他们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地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我也要听!”方律阳也凑了过来,压低了嗓音起哄。 “咳!” 顾伯爷重重地咳了一声,侧过脸来瞥了他们一眼,本是为了示意他们肃静,倒把那原本胆子就不大的刘大人吓得一颤,险些丢错了签子。 群情激奋,不可不罚。何况又有顾老太太发话,刘大人自然乐得遵循民意,并按律例判了曹仁和沈姨娘收押天牢,择日处刑。 至于顾星梦的去处,他倒是有些难办。毕竟妾室与奴才私通还算常见,大祁律例也有相应的说明,用异刑处死是理所当然,可说起来,这孩子本身倒也没犯什么错,就算偷了东西想逃跑,也只是小罪,罪不至死,顶多关几日也就罢了。 可关了之后呢? 第364章 皇后诏令1 刘大人摸不准长平伯对这个便宜女儿的态度,也不敢轻举妄动胡乱讨好,忖度半晌,只规规矩矩按盗窃罪论处,便结了此案。 拉曹仁和沈氏游街这种事,顾家的人大多都没什么兴趣,顾云听倒是想看几眼沈氏落魄时还对她目眦尽裂的样子,然而顾伯爷沉着脸色将她叫了回去,也就没什么机会观赏,多半也就是为了昨夜发生的事。 说起来,虽说青芷居守夜的婆子早有防备,发现的也不算晚,但顾云听出来时并没细看,也不知究竟烧得怎么样了。 “爹,我那院子可是为了家里才被人烧了的,要是有哪里烧坏了,这钱可不能让我出。”顾伯爷的书房里,顾云听一脸严肃地敲了敲书桌的面板,道。 “被人放火烧了?不是你逼着人家烧你的院子?”顾伯爷毫不留情地揭穿,宽大的袍子一扬,伸手就往顾云听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不过后者躲得快,他的指节只蹭到了鬓角,打落了一支镂金翠玉簪。 “哐当”一声,簪子落地,接连滚了好几圈,被门槛截住才堪堪停了下来。 “嗨呀!这簪子可贵了!爹您看,都摔出裂痕来了!”顾云听睁着一双桃花眼,指着毫发无损的翠玉簪,夸张地讹诈道。 “云听又在胡说了,”门外青年笑声爽朗,三两步跃进了书房里,道,“这分明是我给你买的,你一分钱都没花,怎么就知道贵了?” “哦。”顾云听收敛了表情,看着顾川言,一脸冷漠地强调道,“大哥,我院子被烧了。” “我知道,不用担心,就烧着了一面墙,已经连夜找人补好了。不过话说回来,谁让你们往墙角堆柴火的?那姓曹的往柴上倒了油,救都救不下来,说你不是故意给别人放火的机会,鬼才信!”顾川言幸灾乐祸地道。 ……实不相瞒,那些柴都是她为了锻炼体能才劈出来的,还真不关曹仁的事。 “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顾云听撇了撇嘴,收了那副想借灾敛财的心思,“报复我的方法那么多,谁知道他会放火?不过也好,一来那枚火器还能卖几个钱,二来,就算私通的罪名不至于要了他的命,那加上纵火,也足够了。至于顾星梦受完罚之后的事,父亲可想好了?” “曹仁自小没有亲人,沈氏背后倒还有个沈家,自然是让府衙的人直接送她回沈府里去。”顾伯爷在书桌后落座,想令顾云听帮忙磨墨,不过转念想到了后者素日的表现,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把视线转向了顾川言。 明明是个女儿家,可除了这张脸之外,没一点女儿家的样子,怕不是投错了胎。 顾伯爷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要看公文,却又没有立刻取出案牍,“嘶”了一声,总算是想起了自己喊顾云听来的目的。 “你这插科打诨的功夫倒是一流,我都险些忘记了。”顾伯爷道,“昨晚那两个劫走曹仁父女的黑衣人是你安排的?”否则出现的时机又怎么会那么凑巧? “是他自己找来的,不关我的事。”顾云听指尖摆弄着笔架子,闻言扬了扬眉毛,道,“只不过刚好他找了我认识的人。钱虽然要紧,不过同在京城里过活,交情也是要顾念三分的,所以那两个人是帮我的。之后的事也是我算计好的,不过那场火确实不是我让他们放的。” 放火烧自己的院子,她怕不是和自己那几间屋子有仇。 第365章 皇后诏令2 顾伯爷点了点头,眉头却依旧紧锁,又问:“那,叶王爷是和你一起追出去的,为何今早却不见他人影?” “他早回来了。姓曹的带着他的宝贝女儿出了城,我自然是追出城去了,要不然哪儿能耽搁这么多工夫?临潇身份特殊么,他不想惹麻烦,也不能出城,所以我就让他回家等着。怎么了?” 顾伯爷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疑惑:“这也不对,你轻功还未练好,体力又不济,根本追不了多远,那曹仁要逃出城,自然有所准备,不论是马还是车,以你眼下的轻功,如何能追得上?” “此事说来话长……”顾云听说着,目光不经意间瞥到远处的一座屋顶,双目微微眯起,轻轻“啧”了一声,问,“哎对了,我牵到官府的那匹马呢?可有人把它带回来了?” “你要那匹马做什么?”顾伯爷愣了愣,一脸茫然。 “供起来。” 顾云听老神在在地说着,转身便匆匆地走了,只留下那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这家伙怕不是昨夜追出城门的路上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 今日在长平伯府正门值守的小厮都有些纳闷。 她们家三小姐跟着顾伯爷回来还没一盏茶的工夫,就又孤身跑出来了。这事本来倒也没什么,不过她一出门,站在长街的中央,却没有去别的地方,反而是停住了,转身看着大门顶上的屋瓦之间。 小厮们抓心挠肺地想知道屋顶上有什么,正想出去看,只见一个身材曼妙、衣着华贵的少女从屋顶悠然落下。他们虽也只是普通的仆役,不过因为平日里都在大门口当班,往常来往的客人都会认得,所以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多日未见的五公主。 楚凌霜面容比上回见时更加憔悴,身形也消瘦了不少。 “大婚都不见你来道喜,今日怎么来了?”顾云听挑眉,问。 来也就罢了,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母后病重,我身上沾着晦气,你大婚这样的喜事,怎么能让这晦气玷污了你家的喜气?”楚凌霜抿了抿唇角,低声说,“母后要见你。” “不在宫里?”否则楚凌霜大可像往日一样,驾马车来接。 她这样偷偷上房顶暗示顾云听出来,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顾云听去见的是皇后娘娘。至于这别人具体指的是哪些人,顾云听不得而知,不过顾伯爷应该算一个。 毕竟,这些争权夺利的事,顾伯爷要是知道了,或许哪天有需要,就会告诉祁帝。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太子府。”楚凌霜道,“太子哥哥大婚将近,婚姻大事,母后不放心交给下人去办,所以出宫来了太子府,替他筹办婚宴之事。” 顾云听愣了一下:“太子殿下要成亲了?” 虽知道亲事是上个月就定下了的,不过也没听说过什么婚期啊。 太子大婚,总不至于这么低调。 “是有些匆忙,但是……母后快撑不住了。”楚凌霜垂眸,细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微红的眼圈。 顾云听恍然明白过来。 新太子妃的母家罗氏如今虽然在朝中无权,可在民间却颇有声望,况且罗家的子嗣、门生中有无数贤才,对太子而言也是一分助力。可若是皇后娘娘之后病情恶化,出了什么岔子,太子便要服丧三年,婚事便也要推迟三年。 三年里变故太多,而没了皇后娘娘在宫中替他周旋,又有献妃敬妃母子在旁虎视眈眈,太子殿下的状况恐怕不会太好。与其得到一个更差的结果,倒不如尽早促成了这桩婚事,免得夜长梦多。 第366章 皇后诏令3 虽说生母患病,为人子女的却大肆张罗自己的婚姻大事并不正常,可皇后娘娘将此事瞒得巧妙,如今朝野间只知皇后有疾,却并不知道病情重到什么地步。何况这婚期也是她与太后一道选出来的,太子在这件事上并不会落下什么话柄。 为母之人,为了自家儿女一生顺遂,还真是算无遗策。 这样看起来,这次她令楚凌霜来召顾云听过去,要说的话恐怕也是早就已经算好了的。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除了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后娘娘走进她设下的局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天气晴朗,春光璀璨,然而太子府东侧的一间厢房里却还点着暖炉,三个用厚厚的绒布裹着的汤婆子摆在湘妃榻旁的矮几上,形销骨立的妇人抱着另有一个汤婆子歪着,身上盖着毛毡,面色却依旧苍白,毫无血色。 顾云听乍一踏进厢房,隔着珠帘瞧见那湘妃榻上阖眸小憩的妇人,还当是自己进错了地方。 妇人小睡还未醒来,顾云听拉住了要去叫醒她的楚凌霜,轻悄悄地在外间下首的椅子上坐着。身上有伤病的人虽缠绵病榻虚弱不堪,平日总在睡觉,可在病痛的折磨之下却也是睡不好的,不过是两眼鳏鳏地躺着,挨着痛苦耗日子罢了。 皇后娘娘难得安睡片刻,还是不要为了这些费神的琐事打扰她了。 楚凌霜沉默着,在帘外盯着屋子里越发消瘦得没人形的妇人,向来坚强倔强的脸上竟也有了两行清泪。 顾云听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没办法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只能轻轻拍了拍邻座少女单薄的肩膀,勉强算是安慰。 病来如山倒,一个月前,病榻上的这个妇人还容颜光鲜、仪态万千,一转眼,竟就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皇后娘娘大概是顾云听前后两世见过的最像娘的人。 她自己的阿娘,这辈子的那一个根本没见过面,就连裴氏也只有原主记忆里那点不清晰的印象。至于前世那一个…… 她家族被灭门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八岁,时隔数年,对那个母亲的样子也记不太清了,但绝不是皇后娘娘这样端庄又温柔的样子。 她前世的娘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背地里与数方权力都有着说不明的牵扯。家族里的一切都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里,顾云听也好,其他的兄弟姐妹也罢,都不过是那个女人手里的棋子。 所以啊,其实就算没有灭门的事,顾云听也一样是不知道什么是亲人的。 如果真要论起来,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反而养父才是她最亲近的人。 何等可笑。 “太子殿下。” “嗯。” 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守在外面的丫鬟轻声与来人打了个招呼,声音很细微,却还是惊动了屋里沉睡的妇人。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本宫?”妇人勉强撑开了双眼,缓缓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她是真的十分虚弱,即便是醒了,也依旧气若游丝,声音也有气无力,令听者心惊胆战的,生怕下一个那股子微弱的气息便会如高飞的风筝一般断了线,飞到离恨天上去。 “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顾云听起身一拜。 事实上,她对大祁的礼法所知并不多,实在也不知该自称什么了。从前是“民女”,可如今嫁了霆国的王爷为妇,即便是招了上门女婿,可在这种出嫁从夫的年代,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好像已经不算是大祁的臣民了。 这就有点尴尬。 “顾姑娘不必多礼,今天本宫请你来,并非是以祁国皇后的身份,所以姑娘大可自在一些,不必拘束。”皇后娘娘说话时将气息控制得很好,虽上下句之间总要大口呼吸,可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整句,虽气息不继,却半分都不显得狼狈。 第367章 生死买卖1 似乎,只要眼前这位妇人一睁眼,无论如何病态,都还是那个端庄自持的皇后娘娘。 顾云听沉默着没做声,静待她的下文。 不以身份压人,反倒主动将双方的地位抬到了同样的高度,皇后娘娘足够心诚了。不过也正是这份诚意,才越发令人察觉到其中的不简单。 “霜儿,替母后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皇后娘娘又道。 “是。” 这一回楚凌霜倒是没什么不情愿的,她明知皇后娘娘是要故意支开她,却只顺从地答应了一声,乖巧地退了出去,径自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不像是她的作风,但也算是情有可原。皇后娘娘病成这样,她对她母后感情深重,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还任性忤逆。 “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云听定当尽力而为。”顾云听道。 “顾姑娘,你对本宫和霜儿都有救命之恩,有一件事,本宫早该告诉你。”皇后娘娘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顾云听和外间的楚江宸都走到她身边去,才继续道,“想必你也知道,陛下对长平伯府早有杀心,之所以会赐下婚事,让叶王爷入赘顾府,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云听明白。”顾云听微微颔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皇后娘娘知道她谨慎,顾忌是她们母子有意设局套她的话,不禁弯了弯唇角,无声地轻笑了一声,没有点破,而是将其中的缘由细细道来: “大祁与霆国结怨多年,自从八年前霆国战败后,两国之间虽有了暂时的安宁,却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霆国如今的国主已老,改换新君也只是这几年里的事罢了。他们的二皇子野心颇重,且为人阴险狠辣,若是他继位,必定会引起两国大战。而这八年来,霆国休养生息,渐渐也恢复了战力,而大祁旧日的将领或是年迈,或是被夺了兵权赋闲多年,年轻一辈之中却少有出挑之人,倘若开战,大祁并不能讨到什么好处。” “虽然有些不大合适,但是既然娘娘也说,今日并非以大祁皇后的身份请云听前来,那么云听便斗胆妄言,还望娘娘与殿下恕罪。”顾云听垂眸,淡淡一笑,“听五公主说,四皇子殿下用兵如神,若战事起,他未必不能率兵击退霆国大军。” 顾云听不知道那楚见微究竟有多少本事,不过既然能入楚凌霜的眼,自然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既然皇后想与她坦诚相谈,那么她自然也要有几分诚意,不能让对方觉得她还有所顾虑,或是有所隐瞒。 “你说得不错,楚见微或许真有这个能力。”皇后娘娘道,“但这样一来,他在祁国的威望便会与日俱增,这对江宸大为不利。虽说天下大事之前以私人恩怨为先、令内乱不止并不明智,但是顾姑娘,本宫毕竟是江宸和霜儿的亲生母亲,在本宫眼里,大祁的江山固然重要,却……抵不过这两个孩子的后半生。” 她顿了顿,换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本宫入宫二十余年,对后宫众人也算是有些了解。见微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她母亲却醉心权术,倘若他们母子得势,江宸和霜儿恐怕生死难料。” 顾云听闻言,朱唇轻抿,没有作声。 皇后娘娘便又接着道: “陛下想收拢朝中权力,压制武将,自然不希望两国间起战事,所以不想看见霆国下任君主落在他们的二皇子身上,相比起这样,他更希望叶临潇回到霆国,继任国君之位。因为叶王爷在大祁八年,陛下对他更为了解,也更好控制。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就会暗中派人护送叶王爷回霆国,帮他夺下国主之位,并从中安插自己的势力,控制霆国。” 第368章 生死买卖2 “但这件事并不会公之于众,除了叶王爷之外,陛下不会告诉任何人:叶王爷回霆国是他一手促成的。所以在天下人眼中,霆国的质子都是私逃回国,这样一来,叶王爷回国之举便是担上了背信毁诺之名,对大祁而言,也算是一个把柄。至于长平伯府,作为质子姻亲,自然会因为通敌叛国之名被满门抄斩。” 皇后娘娘气息不足,所以话说起来也是轻飘飘的,可话里却是长平伯府上下近百人的生死,“对叶王爷来说,这个交易虽然有弊端,但也是他少有的活路。毕竟,倘若霆国的二皇子继位,他必死无疑。所以他答应了陛下的条件,假意与长平伯府联姻。此事……本宫原本该在婚期前就告知顾姑娘,但出于私心,本宫只能拖延至今。” “私心?”顾云听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实不相瞒,本宫问过霜儿不少关于顾姑娘的事。姑娘生性自由不为外物所拘束,既不喜钱财,也不慕虚名,唯有顾府亲人的性命或还会放在心上。”皇后娘娘坦白地道,“所以,只有等姑娘与质子完婚之后,长平伯府身陷险境,本宫才能有足够的筹码与姑娘做这桩买卖。这的确是本宫的错,还请姑娘见谅。” 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不过从皇后娘娘口中说出来,顾云听却觉得没什么不妥之处。显然,皇后娘娘的诚意很足,又或是从楚凌霜那里得知的消息足够多,对顾云听的性子了如指掌了,否则这些话是不会直说的。 这些顾云听心里有数,摇了摇头,道:“娘娘没什么错。云听不过是大祁的寻常子民,娘娘今日愿意将此事告知,已经是仁至义尽,就算不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她面前的这两个,再包括楚凌霜在内,都是皇室中人,与祁帝同气连枝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祁帝的主意倒也不错,一箭双雕,既能解决内忧,又能破除外患,就算他要对付的是长平伯府,顾云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除了……他算错了叶临潇这个变数。 叶临潇对长平伯府是个什么态度,顾云听不得而知,不过他远不止这一条活路,自然不可能让祁帝那样的霸王条款成真。比起霆国的那位二皇子,这位大皇子的野心显然要大得多,如果祁帝真的打算放叶临潇回霆国,只能说这举动无异于放虎归山。 “不过这些……娘娘是如何得知?”顾云听疑虑未消,又问。 “禁宫之中,大小势力都有自己的耳目。”皇后娘娘手心沁出一些汗珠,打湿了汤婆子上的绒毛,便有些费力地从矮几上换了一只。 “那么娘娘想与云听做什么交易?” “本宫向你保证,日后就算叶王爷返回霆国,长平伯府也一定会安然无恙。至少,府上众人定不会因此事而殒命。” 空口白牙的保证自然不能作数,皇后娘娘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却笑了笑: “镇国将军府这些年虽颇受打压,但毕竟在大祁屹立多年,暗中也有不少势力,包括江宸的部下在内,都会替长平伯府说话。陛下虽有心要对付令尊,但毕竟也不可能罔顾众多朝臣的意见。只要性命无虞,日后自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姑娘若是肯与本宫做这笔买卖,日后江宸顺利登上皇位,定会令长平伯府重振门楣,不会叫姑娘与家中亲友受委屈。” 第369章 生死买卖3 按顾云听的意思,她原本是想与顾伯爷演一出戏,将她从顾家的族谱上除名,从而将长平伯府从通敌叛国这四个字里摘出来。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保得住长平伯府一时,可祁帝的杀心并不会因此而减弱,反而只会更浓,迟早还会有别的计策出现。 要不然,她先前也不必答应楚江宸的条件以借太子府的势。 而此时皇后娘娘却又提了一回,甚至直接给出了这样的保证,虽说是免了顾云听那场还未计划好的父女相争的戏码,给了足够的保障,但她们的条件,想必就不止是上次顾云听和楚江宸谈好的那些了。 “那么娘娘需要我做什么?”顾云听心中千回百转,脸上却波澜不惊。 皇后娘娘垂眸,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顾云听。 字条上的字迹有些虚浮,笔顺、笔锋都有些潦草,但并不是出于敷衍,而是因为这张字条,是皇后娘娘亲自写的。 饶是顾云听,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之后也十分诧异,迅速撕碎了字条,将残余的碎片都丢进了暖炉里。 顾云听倒是明白了这皇后娘娘为何要用写的,而不是用嘴说的。 一来是字条上的内容太过大胆,她也怕隔墙有耳。二来,她也是想用这张字条给顾云听吃一颗定心丸,毕竟再怎样潦草,那字条上也是她的字迹,她将这张字条交到顾云听手里,便是主动给了她一个把柄,为的无非是打消顾云听的怀疑,让对方相信她的诚意。 “娘娘认为,这个条件我能做得到?”顾云听双目微眯,露出几分危险的神色。 “倘若没有祈福大典前的那些事,本宫自然不会这么想。但显然,顾姑娘做得到。而且放眼整个京城,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 “事关重大,姑娘可以慎重考虑,不必急着给本宫答案。”皇后娘娘抬眸,瞥了满腹疑惑的楚江宸一眼,又笑着对她道,“本宫知道你与江宸之间早就已经有了约定,不管这桩买卖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你们之前说好的那些事。这个……只是本宫的私心。” “可这又是为何?” 皇后娘娘垂眸不语,半晌,才神色平淡地低唱起了一支婉转凄冷的曲调:“春花秋月,歌舞舞榭,悲欢聚散花开谢。恰和协,又离别,被娘间阻郎心趄。离恨满怀何处说。娘,毒似蝎。郎,心似铁。” …… 皇后娘娘体力不支,很快便精神不济,闭目要休息了。 楚江宸沉默着送顾云听出来,行至无人处,才低声问:“方才母后给姑娘的字条上,写了什么?” “殿下不知?”顾云听怔了怔,有些茫然。 都说母子同心连心,皇后娘娘瞒着楚凌霜是不希望她为这些深不见底的事忧心,却没理由瞒着楚江宸才是。 “母后平日里有什么事,都会同本宫商议,不过这次确实没有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非要让母后亲自强撑着起来写字条交给顾云听?顾云听一向是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又怎么会露出那种震惊的神情,并忙着毁掉那张字条? 显然不是仅仅是助他夺嫡那么简单。 楚江宸眉心微蹙,不敢向深处猜想,只能问顾云听。然而后者闻言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云听自然也没有告诉殿下的道理,还是去问娘娘吧。” “……” “不过答案云听已经想好了,还需劳烦殿下转告娘娘。倘若叶王爷返回霆国之后,长平伯府众人当真安然无恙,那么她提的条件,云听自然会竭尽全力做到。” 第370章 天下为局1 直到顾云听离开太子府,也没能再见到楚凌霜。她心里想着皇后所说的事,倒还有闲暇去官府牵回了那匹马,真的吩咐人单独收拾了一个豪华的马厩出来,将这匹马好吃好喝地供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回了青芷居。 青芷居里只有几个小丫鬟在园子里洒扫,绮罗因昨晚大火余下的一些琐事去了方姨娘那里,几个婆子则躲在后头烧水或是做些针线活。 庭院里静悄悄的,阳光洒落生了花苞的树枝,安宁祥和。 叶临潇歪在暖阁的竹榻上随手翻着一本书,漫不经心的,也不知是真看进去了,还是信手翻过。他见顾云听进来,便将书搁在了旁边的案几上,笑问:“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伯爷那里不好解释?” “这倒不是,从府衙回来的时候忘了把马牵回来,担心底下的人认错,所以亲自去走了一趟。”顾云听凑过去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古旧的书,有些意外。 这是裴氏嫁妆里的东西,上次叶临潇将这些遗失的财物送还后,为了不让沈家和曹仁夫妇有抵赖的机会,便一直留在了她这里,今天这桩事过去之后,顾伯爷也没让人来取走。 顾云听平日里没兴致看什么书,一直也只是放在那里落灰,没想到倒是叶临潇还有兴致翻上两眼。 “这些书放在我这里还是可惜了,经年累月被束之高阁也就罢了,还没人拂拭打扫,吃灰受潮,迟早有一天要毁在这里。”顾云听笑意盈盈地翻了几页,见是兵书,也就随手搁下了,“不过听父亲说,外祖母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这些书里兴许还会什么武功秘籍?” “都是兵书和治国策,”叶临潇道,“你说这是外祖母留下的书?” “应该多半都是外祖父的,江湖少侠谁看这些东西?”顾云听兴致缺缺。 从前她也读过几卷兵书,不过是略有涉猎。毕竟做杀手的都是孤狼么,就算是要求她面面俱到的养父,也并不看重这种领兵打仗的东西。让她学,也不过是用来作为接近和迷惑目标的掩饰而已。 她顿了顿,问:“怎么,这些书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我只是庆幸这些书都找回来了,否则若是落到大祁的青年将领手里,对我来说就该是个大麻烦了。”叶临潇摇头轻笑,道。 “可这些书虽难得,却也不见得都是孤本,有什么稀奇之处?”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以为然。 “书不是孤品,多半我在霆国宫中也读过不少,不过你这些却不同。我方才还想,顾伯爷虽战无不胜,但以他的心性和为人,恐怕是做不出这些批注的。不过如果是裴江上老先生的手笔,就能解释得通了。” 顾云听愣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一眼书上的密密麻麻的小字。 书页有些泛黄,不过字迹还算清晰,大概是用来批注的朱笔很细的缘故,所以字并不大,却刚劲有力又柔滑平和,刚柔并济,倒是有些像道家所信奉的太极之道。 顾云听没看过这本书,乍看也分不出什么好与不好,不过叶临潇年少时也曾领兵打仗,兵法是否可行这回事是最清楚不过的。 “这怎么解释?外祖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论这些刀枪剑戟间的厮杀多半都只是纸上谈兵,就算是太宗皇帝血脉,也不可能生来就具有什么血脉天赋吧? 未免太玄幻。 “裴老先生曾著有兵书一卷,流落陈国,后来一名商贾将此书带到霆国都城,阴差阳错被内侍收入宫中藏书阁,算是……我的启蒙。” “……”顾云听抿了抿唇,“这么说来,这个江山还挺小的。” “也不算小,不过一切都很巧,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呢?” 第371章 天下为局2 若说裴江上当年所著之书是流落陈国也不妥当,毕竟当年他还是小陈王的时候,就住在陈国,不过是不叫做裴江上罢了。 “你说……江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顾云听窝在桌案前的木椅上,若有所思地问,“无论是北霆、东祁还是西南结盟的那些小国,往上数近百年,不都是一家的江山么?我原以为各国子民虽不在一起生活,但毕竟同为神州血脉,彼此之间应该没什么宿怨才是。” “即便是同一种血脉,但只要不是一姓朝廷,时间长了,自然就成了两家人。”叶临潇幽幽地叹了口气,双眸幽深却也璀璨如万丈星空,“所以如今这样各方鼎立也不过是一时,迟早会有人出来一统江山。与其让别人占尽先机,何不就由我们来掀起这阵风?” “所以你果然是故意来祁国当这个质子的。”顾云听淡笑着,口吻十分笃定。 叶临潇愣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垂落在某处,唇角微弯:“为什么这么说?” “楚见微一直败给你,偏在八年前的那一战中胜了,便从此势如破竹,直取霆国皇都?”顾云听挑眉,道。 就没听说过什么屡战屡胜的大军会因一次失败就泄了士气的,就算不甘心,也不至于从此绝望,死气沉沉。 “唔,如果说是因为领兵之人受朝中猜疑辖制,渐渐地消磨了众人的热血,一次兵败便如山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先前也是这么想,不过,难道霆国能打的将领难道只有你一个么?你一战败北,从此霆国便一落千丈,不得不求和?”顾云听一哂,“楚见微不是你的对手,在大祁武将之中尚有不小的威望,那么你在霆国的武将之中,自然也能一呼百应。” “你是说,我是故意输给楚见微的?” “何止,说不定还是你们早就谈好的,例如你令霆国将领败于他手,助他立下军功,顺便收拢祁国兵权,在武将之中建立声望,给他与太子一争的筹码。而他则答应你点到即止,并促成和谈之事?” “……” 叶临潇沉默了片刻,抬眸时目光越发深邃,“可这对我、对霆国都没什么好处。” “有的。”顾云听不假思索,“这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祁国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来大祁,不正是为了收拢大祁中的游散势力么?表面上是个深居简出的质子,背地里却联系了多方可归你所有的势力,并在朝野之中都安插下眼线。倘若你一直留在霆国,这些事怎么做?” “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就等于将霆国的势力拱手让给别人?” “自古以来,立嫡立长,若你回到霆国,凭借身份便不可能孤立无援。何况……你在祁国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回了自己的家,想再把当初放出去的势力都收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成大事者必定是懂得取舍的,而这二者之间,自然是取其重,舍其轻,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毕竟要紧的东西丢了就没了,而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指不定哪天还能再找回来。 “你啊……”叶临潇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绷不住严肃的神情,笑出声来,“不愧是你。” 他话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宠溺,倒让顾云听耳尖微红。 “我怎么?”顾云听挑眉,不甘示弱。 “你可知到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叶临潇问。 有些人纵然是相处了一世之久,到老还是像刚认识一样,彼此之间并不了解,可有些人,只是一面之缘,便已相知。 第372章 天下为局3 说到底,他们之间相识尚不足两个月,远算不上什么“白头”。 顾云听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促狭笑开了,问:“那你我算是白头,还是一见如故?” 叶临潇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这话里的圈套,不禁笑着将人拉进了怀里,两人就一起面对面侧躺在了并不宽敞的竹榻上。 “白头是要白头的,不过自倾盖起,便已如故。” 青年低沉悦耳的声音就在耳畔,附着一丝热气,落入耳中,烧得人心扉滚烫。 “那,下一句是‘以身托人,必择所安’,想来我并不会错付终身?”顾云听抬眸,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双眸,一直望进眼底深处。 叶临潇忽然变得有些认真起来,沉默良久,他错开了视线,声音有些发闷:“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你要的并不是什么在闺房里安稳一生,所以和我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有时候,我又会想,若不是我,你余生该是长命百岁,波澜不惊。” “那就没什么意思了。”顾云听轻嗤了一声,“就算不是你,也没多少安稳日子可过。虽说父亲和大哥会尽力护我周全,可是大厦将倾,我怎么长命百岁?何况,长平伯府毕竟是我家,我家人的生死,怎可由别人来断?我是执刀之人,而非刀下亡魂。” “嗯。”叶临潇弯了弯唇角,“所以我们是一路人,会在一起。” 顾云听心念一动,抿了抿唇角,岔开了话题,又绕回了先前那些事上:“所以说,你没有否认我刚才说的那些猜测,就是承认了你与楚见微之间有来往?那么上次在鸣雁寺,那个幕后之人,是献贵妃?” “嗯。”叶临潇并不隐瞒,“献贵妃有野心,想将楚见微扶上帝位,楚见微自己倒是只想在军伍里做个小卒子,但孝道当先,献贵妃以死相逼,他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他而自尽。” “……” 这大祁皇室里怎么总出这种人,先是裴江上,再是楚见微,总有人求着他们去争权、去做皇帝,他们却还不肯,反倒是喜欢去做卑微无权之人!明明换了血脉,也谈不上一脉相承才是啊? 裴江上倒也罢了,虽说是更愿意在闹市中谋生,但也还称得上是世上隐者,这楚见微但凡想当个将军顾云听都没什么好说的,他偏偏想做那冲锋陷阵的兵卒子? 这是何等……崇高的热血青年! …… 且说七日后,太子府大婚,宴请群臣,顾云听既是伯府女眷,又算是叶王妃,自然是要出席的。 一大清早,顾云听便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绮罗说是五公主来找她去罗家陪新娘子出嫁。难得楚凌霜精神好一些,顾云听自然要配合她,洗漱完便与叶临潇打了个招呼,匆匆地被人拽着出门去了。 罗家人丁稀少,只准太子妃罗栩姒一个女儿。罗夫人亲自替新娘子梳头,口中唱着诸如“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的吉利话,别人还没怎样,罗夫人自己的眼眶倒是先红了,却还极力抑制着泪水,又是哭又是笑的,看得一旁的众女眷们都有些感慨。 顾云听其实不怎么想得通楚凌霜为什么要拉她一起来作陪。 毕竟她与太子之间,虽无私情,却也的确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京城之中盛传,太子十分宝贝他书房前的那株骨里红,便是楚凌霜开口讨要,他也从未允诺过,却在今年年初时裁了一枝送给顾云听,后来他与罗栩姒的婚事定下,又折了一枝给他未过门的妻子,可见这株骨里红对他而言的确意义非凡。 而顾云听作为受赠之人,原本和这罗家小姐相见便有些尴尬,更何况是人家大婚? 倒像是刻意来挑事的一般了。 第373章 太子大婚1 吉时未到,新娘子便已经收拾停当,凤冠霞帔绚丽夺目,华美非凡。罗夫人一想到女儿要出嫁,就忍不住一腔不舍,泪眼迷蒙的,也不好在罗栩姒面前哭。好在要交代的话前一日夜里便已交代完了,所以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看看外头的花轿来了不曾,匆匆忙忙地掩面出去了。 陪着等花轿的人并不多,罗家小姐不常赴什么宴会,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极少在京中出现,更别说是和别家的小姐交际,所以并没有什么闺中密友,只有几个罗家的丫鬟婆子,再有就是楚凌霜和顾云听两个了。 一个是新娘子未来的小姑子,一个是小姑子的好友,如果只是这么算起来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妥。 然而事实显然并不仅仅是这样。 罗夫人离开后,罗栩姒便找了个缘由,支开了守在一旁的仆婢,向楚凌霜微微点了点头,是早就约定好的信号。后者随着丫鬟婆子们离开,并掩上了房门,只留两人单独在屋子里说话。 “叶王妃,初次见面,实在有些唐突。”罗栩姒礼貌地对顾云听笑了一下,声音细声细气的,却并不轻佻,“是栩姒有话相对叶王妃说,所以才请五公主从中牵桥搭线,希望王妃不会怪罪。” 这倒是成婚以来头一次有人称顾云听为“叶王妃”,顾云听还有些不大习惯。 毕竟这是在大祁境内,众人提起叶临潇,只是质子,什么王不王爷的,不过是不好当面称质子显得轻蔑罢了。 “太子妃说笑了,若是不嫌弃,称名字便好。”顾云听报以一笑,道。 “好,云听。”罗栩姒从谏如流,“我虽常年不入京城,但对京城中的事也并非一无所知。太子殿下曾赠一枝骨里红给你,后来大婚,又折了一枝赠我,虽说没有什么分别,可冬末的红梅,终究没有雪里开的美,我明白的。” “什么?” 顾云听愣了愣。 她知道临近大婚的女孩子心里难免不安,所以找她来宣誓一番主权也无可厚非,所以骨里红这个话题是绕不开的,可她这句认命似的“明白”又是什么意思? 罗栩姒也愣了,随即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眸笑意温婉,声音平静安宁:“我明白,太子殿下真正想娶的人并不是我,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已罢了。所以你别担心,就算这桩婚事不可避免,我也不会干涉你们分毫的。栩姒所求……不过平平淡淡度过余生罢了。” 这话违心。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又有谁心里不是真的期盼着能嫁个如意郎君恩爱到白头的? “太子妃怕是误会了什么……”顾云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个,我夫君挺好的,特别好,当然太子殿下也很好,我与太子殿下私下里也确实有所往来,但并无男女私情,太子妃不必多虑。” “此话当真?”罗栩姒双目微微睁圆了些许,目光中有几分期翼,既不确定,又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早已压抑到冷的希望。 “各花入各眼,就算罗姑娘是准太子妃,也万万没有强求我对太子殿下生情的道理啊。”顾云听笑意盈盈地调侃道。 “是、是我唐突了!”罗栩姒笑得像个得了糖人的小姑娘似的,“上回我去太子府的时候,碰巧看见了你在书房里,还躲了我一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除去观梅宴那一回,满打满算我也不过就去了太子府两次,一次是和凌霜一起去见识太子府厨房大师傅的手艺,第二次是七日前,也是碰巧遇上了凌霜,顺路拜会皇后娘娘。” 第374章 太子大婚2 “可是……”罗栩姒又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她仍旧将信将疑,顾云听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说有什么,那便是太子殿下看中了我捉山贼的手段,想招揽我当个门客罢了,那枝骨里红,想来正是这样才给赏赐下来的。毕竟鸣雁山上有皇家佛寺,当日闹山贼的事,的确颇令陛下和殿下们头疼。” “说起这个,云听,你好厉害呀,我听说你单枪匹马闯进了山贼的巢穴,生擒了数十名歹人?你难道不害怕吗,那可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恶鬼啊!”罗栩姒真心实意地夸奖着,好奇得连她自己一直挂念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或许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常有的状态,说风就是雨的,哭和笑也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不,没有单枪匹马,没有闯进山寨,是他们先动的手。”顾云听面无表情,“只有十来个,这些人除了杀人见血,没什么别的本事。” 坊间传闻信不得的好吗,什么叫单枪匹马闯山寨,她怕不是吃饱了撑的。 …… 喜宴开了数桌,男丁女眷分席入宴,女眷却是老太后出面招待的。皇后娘娘的病早已是强弩之末,没人搀扶根本起不来,若是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眼便能叫人看出端倪。 楚凌霜坐在老太后身边,脸上是强打的喜气和笑脸,看起来极为勉强。顾云听与顾老夫人一席,坐在人群之中倒是泰然自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就是有那些来与她虚与委蛇的也都颇有耐心地逐一回复了。 虽说长平伯官爵并不算高,不过顾秦毕竟与祁帝是明面上的结义兄弟,不肯领“忠毅侯”的爵位,表面上说得也是不希望陛下受任人唯亲的非议。所以朝中上下都会给顾伯爷三分薄面,并不会认为爵位等同他在大祁的地位。 老太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酒饱饭足,便拉着几个相熟的老夫人一起叙家常。顾云听仍坐在席间,剔透的指甲“咔哒”、“咔哒”地剥着无名子,也不主动找什么人说话,就只坐在那里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说那些或隐秘或人尽皆知的小道消息。 例如谁家的小姐和哪个穷酸秀才私定终身被长辈打了个半死,例如谁家的女儿半点不能容人把嫡姐庶妹折磨得生不如死,又比如什么王孙公子不思进取成日在秦楼楚馆里待着不归家,家里的夫人大闹了一场带人把妓馆砸了个干净,最后却不得不倒赔人家百八十两纹银。 席间有人说起顾月轻,便有人鄙夷,有人唏嘘。不过自从顾月轻被放回了顾府,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去了,她们就是好奇得抓心挠肺的,也做不出扒在墙头偷窥别人家过日子的事来。 顾月轻虽回了长平伯府,但毕竟是戴罪之身,所以绝不可能被带来参与这种场合。事实上这些天顾月轻听了钟玉提的主意,每日都忙着在青萝居里搜肠刮肚地想能让她重新一鸣惊人的诗词,并没有工夫搅和别的事。 不过她不搅和,自然有对她一片“忠心”的小姑娘愿意替她出头。 顾云听看见那个叫“阿雅”的女孩子凑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这小姑娘又不肯消停了。 这一桌酒席上的人还满,除了顾老太太的那个位置空了之外,还没有什么人离席。阿雅在顾老太太的位置上坐下,就立刻引来了同桌人的视线。 阿雅一向与顾月轻交好,便与顾云听交恶,当日上元宴观灯猜谜的事众人还没忘,这会儿自然是知道要有好戏看了的,一个个状似在做别的事,耳朵却都已经伸了过来,都指着在这里听见一些别人不知道,回去好说嘴夸耀自己“博学”。 “嗨呀,这不是叶王妃嘛,都是霆国的王妃了,何必还来参加我们大祁太子殿下的婚宴?” 第375章 太子大婚3 “哎,阿雅妹妹这就说错了,都说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是叶王爷入赘的咱们大祁,又不是咱们叶王妃嫁出去的,怎么就不是祁国子民了呢?”旁边一个稍年长一些的女人笑吟吟地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阿雅眉头一皱,目光轻蔑,“哦,这么说来,叶王妃是嫁了鸡,还是嫁了狗?” 少女目光灼灼,盯着顾云听的脸,等着她发怒。然而顾云听还在慢条斯理地剥着无名子,将果仁丢进朱唇之间嚼碎吞咽,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像是对周围的事一无所知似的。 “你聋了吗?!” 阿雅见自己被无视,顿时恼怒起来,伸手来揪顾云听的衣领,而后者却只是腾了一只手出来,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抬眸一哂,问,“说起来,这么久了,还未请教阿雅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你!你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也没人说过她是谁啊。 连个姓氏都不曾说过,难道她还能靠肉眼识血脉断身份不成? “哎哟叶王妃这就不应该了,”席中一个妇人细声提点道,“这可是庄王的义女,未来七皇子妃的义妹,您怎么能不认得呢!” 庄王义女? 难怪众人只叫她阿雅,连个姓氏都不曾提。也是,倘若这丫头是什么名门之后,就算是别人忘了,她自己也会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夸耀才是。 顾云听垂眸思忖片刻,敷衍地点了点头,仍旧剥她的无名子。 阿雅拧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 “不敢,不过阿雅姑娘,太子殿下大婚,这么多贵眷都在场,如果闹得太难看,恐怕不好收场。”顾云听没什么特殊的神情,不过是如吃饭闲聊一般的态度,随口“奉劝”道。 “你在威胁我?”阿雅越发气恼起来。 且不说顾云听并无此意,就算真就是这个意思,她们又能怎样?庄王地位不低,可长平伯又输在了哪里?若说是因为祁帝忌惮长平伯,那庄王手握兵权,一家子人都被扣留在京,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状况,顾云听好歹还是顾伯爷亲生的血脉,这阿雅又是什么人? 仗着庄王的势,在这里充什么威风? 这一点,席上诸多女眷又有几个是真不清楚的?不过是酒饱饭足,缺一场狗咬狗的好戏来供众人取乐罢了。只可惜顾云听虽喜欢看戏,却没兴致做什么无偿的戏子。 “阿雅姑娘要是和庄王府没仇的话,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少说为好。叶王爷眼下还是霆国皇室之人,在大祁是客,又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岂容我们这些寻常女眷胡乱嚼舌?祁霆两国之间休战多年,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若是阿雅姑娘这几句话影响了两国和睦,陛下和两国江山数万臣民该作何感想?” 破坏两国和睦,挑起战端,这可是遗臭千古的大罪! 先前那个附和过阿雅的女人顿时正襟危坐,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如坐针毡,只希望自己家世不显顾云听认不出她来。 “什么座上宾!不过是个落魄了朝不保夕的质子,还能影响两国和睦?”这阿雅倒是不怕,轻蔑地嗤笑着,道,“你少在这里仗势压人,又不是嫁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主,区区一个质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你夹着尾巴别出头也就罢了,还拿他的身份出来说事,笑话!” 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不见漩涡的人,自然不怕在漩涡之上拴着一根丝线跳舞。 “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颇有些好奇,“对方有没有告诫过你,出门在外要知道分寸?” 第376章 无关痛痒1 祁帝对朝中武将诸般防备,千方百计地想削减他们手里的兵权,早年也只是一时间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放权给庄王,让他去西南镇守,如今西南势力盘根错节,多半都已经握在了杨止一手中,祁帝自然对他忌惮不已,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如果有足够合适的把柄和时机能一举夺下杨止一手里的兵力,祁帝是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这些年来杨家留在京城庄王府的亲眷都不声不响,安分守己,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惹来杀身之祸,甚至比主动献出兵权的长平伯府更战战兢兢。 唯有这个庄王的义女,好像全然不把这些危局放在眼里似的,上赶着给人送庄王府的话柄,如果不是卧底,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 “我不知道什么分寸,我只知道像你这样狗仗人势、心肠歹毒的女人,迟早会有天收!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长平伯和五公主他们都会糊涂到相信你这种小人的说辞,你除了残害嫡姐、欺压庶妹、威逼他人之外,还有什么本事?” “……那倒是还有一些的。”顾云听垂眸,唇角弯起一个颇为嘲讽的弧度,“残害与威逼都不敢当,不过实话实说,若是她们行得端正,自然不会被对号入座。至于这欺压庶妹之说……阿雅姑娘怕是有些日子没出门了?家中并无什么庶妹,若是你认为一个鸠占鹊巢的家奴之女也配做府里的小姐,那么你该同庄王爷提这话。我长平伯府不想吃这个亏,家中之事,也轮不到姑娘一个外人来插手。” “你!”阿雅气结,一时语塞,那身毫无顾忌的气焰也就消了几分。 “我?”顾云听敷衍地反问了一声,只顿了一顿,也就失了耐心,起身与同席看热闹的宾客打了个招呼,意有所指地瞥了先前那个与阿雅一唱一和的女人,一哂。 那人也在看着她,立刻被吓得一颤,连忙侧过脸去,不敢正面相对。 这个反应虽然无趣,不过顾云听倒也还算满意,便也没再调侃她什么,转身离席出了厅门,打算站在外面稍稍歇一歇。 她虽没吃多少正餐,但却剥了小山似的一堆无名子,坐久了还真有些消化不良。 那阿雅说了这么小半天,还不是为了给她扣一顶“残害嫡姐”的帽子?要不然,这姑娘还有什么可忿忿不平的? 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是出于正义或情分,还是受了某人挑唆。毕竟阿雅和顾星梦或是沈家都没交情,除去那些利益相关者之外,也就是顾月轻那样八、九日没离开过房门的人,才说得出“欺压庶妹”这种话来。 钟玉如今全听老太太和方律阳的吩咐,与顾月轻貌合神离,府里发生的事,是不会告诉后者的。而府里别的丫鬟婆子都因顾月轻受审时说的那些话而觉得膈应,平日里在府上行走都刻意远着青萝居三分,更不会和那二小姐说道什么八卦传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顾月轻的罪证都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阿雅竟还在维护她么? 顾云听站在厅前的长廊下,看着廊外夜月,若有所思。 “怎么出来了?” 叶临潇的声音顾云听早已听熟了,不必回头都能知道是他。 “消食。”顾云听懒懒地道,“你呢,不在前厅坐着,来这里做什么?” “醒酒。”青年的声音闷闷的,呼吸也略有些重,的确有几分浅淡的醉意。 “和解酒汤不是更有效么,夜风吹久了头疼。” “没怎么醉,站一会儿就好了。” 顾云听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沉默了片刻,叶临潇才又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席上……没人为难你吧?” 第377章 无关痛痒2 “为难倒是没有,自作孽的戏码倒是看了一出。”顾云听画得凌厉的眉尾微微向上一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对了,刚才有人提醒我,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天我捉顾星梦父女去府衙的路上,你是不是也说过,是你‘嫁’进长平伯府,所以,妇唱夫随?” “嗯,事实如此。”叶临潇不明所以,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 “既然是这样,那我有一个条件,先同你说说看?至于理由,等将来有机会再告诉你。” “不必,我答应你。” “……” 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么,还没说是什么就答应了? 夜风的确吹得她头脑有些混沌。 顾云听想了想,笑道:“那就当你是答应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条件,不过是将来长子随我姓这种小事罢了,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叶临潇:“……” 失算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女人要提什么风花雪月下的海誓山盟? 假酒害人。 不过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只是嫡长子姓顾么?” “也不一定就是姓顾吧,或许……”顾云听垂眸,倒也不是卖关子,而是真的在考虑。 “什么?” “或许姓楚?” 青年身形一僵,外袍广袖之下修长的指节略微收紧,心口有种莫名的燥意。叶临潇深深地换了一口气,似是隐忍,笑意也有几分勉强:“为什么会姓楚?” “理由我将来自然会……唔。” 顾云听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近在咫尺的青年垂首撷住了双唇。她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露出眸中诧异的神色,一时惊得忘了呼吸,平生头一回险些因为这种蠢事而将自己逼到窒息。 她双手用巧力推开期身而上的叶临潇,然而却被后者轻松捉住了手腕,索性按在了一旁的廊柱边,丝毫不为所动。 男人骤然放大后的面容依旧俊朗出尘,双眸并没有看向她,而是垂着视线,浓密且长直的睫毛轻颤,宛如濒死蝴蝶的羽翼,分明是再锋利不过的眉眼,却这样的酒意之中显得尤为脆弱。 ……然而就算好看,也还是想和他打一架。 虽说眼下四周并无旁人,可这里离宴厅门口不过几步之遥,但凡有人出入,都会看见这一幕看似暧昧的画面。是否会落人口实或是累及声名这些顾云听并不在乎,但也没必要向台上丑角似的,将这些儿女私情的事搬到台面上来供人观赏。 顾云听双目微眯,下手干脆利落,直袭叶临潇的脖颈,这一招凶狠,后者一怔,退了一步,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一双星眸都黯淡下来。 “你是三岁小孩子么,一言不合就闹脾气?”顾云听轻轻舔了一下被发狠咬破的唇角,哭笑不得。 “观梅宴前,楚江宸送了你一枝骨里红。” 不知是不是夜风的缘故,这话听起来略微有些凉。 “这又怎么?” 不是,罗栩姒是个女孩子,婚姻大事之前患得患失的无可厚非。叶临潇怎么说也是个弱冠之年向上的成熟青年,平日里算计起人来毒得很自己还半点不沾腥,这样的人,也在意这种可有可无的小事么? 顾云听皱眉,心情复杂。 “那株骨里红原本是昔年闻良皇后栽在凤仪宫的,当年凤仪宫大火,将原来的宫殿楼阁尽数烧空,只留下庭院角落里这一树红梅。”叶临潇双眸直直地望进顾云听的微红的桃花眼底,似有万丈波澜,转眼又如古井幽深无痕,“后来楚江宸出宫建府,祁帝将这树红梅赐给他,并请人小心移至太子府。楚江宸平生最崇敬之人便是闻良皇后,爱护这株骨里红如妻,从不许人攀折。” “……” 竟是闻良皇后种的梅? 第378章 无关痛痒3 顾云听思忖片刻,引着青年向廊外广阔的庭院中走去。 庭院之中挂满了正红色的灯笼,灯笼外都糊着双喜,不过都是红色,如果不是仔细去看,入眼便知是一团火似的红光。 “就算那株骨里红对他们而言十分珍贵,却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我说,你要解释的就是这些?你是想说我和楚江宸之间有什么不大合理的关系,所以……不高兴了?” “是又如何。” 顾云听轻哂,道:“楚凌霜是提起过当初太子想过与长平伯府联姻,但就算是这样,不也没成事实么?为了这种没影的事,没必要。” “他想过?”叶临潇眉心微蹙,“你也想过么?” “当然想过,他们不都说么,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要接纳一个厮守余生的人,怎么可能不审时度势、权衡利弊?”顾云听道,“事实上,应该没有谁会觉得那种联姻可行。” 祁帝不可能允许太子与长平伯府绑在一起,否则这两方势力叠在一起,他便没什么制衡的可能了,那从此四皇子和七皇子都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甚至他自己的光芒都要被楚江宸掩盖过去,朝纲便由太子一人独掌,他这个皇帝做得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时顾伯爷根本没想着让顾云听嫁人,更不可能放她去联姻,否则他就是违背了对岳父裴江上的承诺,背信弃义的事,正常状况下,顾伯爷是做不出来的。 至于顾云听么…… 还是那句话,各花入各眼,楚江宸虽然很优秀,但并不合适。他是最常见的那类帝王脾性,就算表面知书识礼,但他生来居于高处,难免睥睨众生,虽平日行事并不会令人觉得嚣张,但那种霸道的气势早已融入他的骨髓之中。 顾云听自认能屈能伸,在这种霸道之人面前也不至于不能维生,但她骨子里也同样霸道得很,要是长期相处,迟早打起来。 叶临潇虽也是同类,不过这人足够狡诈,也能伪装,大多数时候就算强势也不会令人感觉到不舒服,在他身上,仿佛一切都恰到好处,多一分或是少一分都显得累赘。 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你是觉得,我说的长子可能姓楚,是楚江宸的那个‘楚’?”顾云听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难道不是?”叶临潇挑眉,闷闷地反问。 “没必要,楚江宸人还算不错,不过他是先帝的后裔么,就注定是有仇的。字是同一个字,却是楚灵阆的‘楚’。” “楚灵阆……?” 不就是他们祁国的先帝? 叶临潇眉间的沟壑越发深了一些,想不通这和楚灵阆有什么关系。 “日后再说,不急于这以一时半会儿的。”顾云听笑了笑,双眸弯弯似天边皓月。 …… 喜宴至夜深方散了席,顾家来时一共分了三辆马车,然而回去时一辆被顾伯爷借给了徒步前来赴宴、结果喝得酩酊大醉又死活不肯留宿太子府的镇国老将军,而顾老太太的那一辆车也恰巧借给了一位相熟的命妇。 顾川言和方律阳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于是那两位长辈就只好将就着和顾云听夫妇挤一辆马车回去。 马车行驶在空荡荡的长街里,车外一片寂静,车内也十分沉默,唯有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噼啪”响声格外清晰。 “听太后娘娘说……你对她们有救命之恩?”尴尬的安静中,顾老太太忽然看向顾云听,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伯爷闻言,怔了一下,也看了过来。 第379章 皇后薨逝1 “咳,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只是顺手帮过忙。”顾云听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道,“可能是太后娘娘这个年纪上的人格外会记得这些琐事,老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鸣雁寺的那些事要是论功行赏,那对顾云听而言固然是一桩好事,然而碍于祈福盛典,众人都想讨个吉利,不会将那些动乱放到明面上来说,所以除了当事人之外,再没有外人知道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么模棱两可地提起,只会激得对方的人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来,得不偿失。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初和她一起去救两位娘娘的禁军事后虽受了伤,却并没有因此而殒命的。然而这些人好像都没有将事情报上去,否则,顾伯爷应该是会知道的。 顾云听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叶临潇。当天的禁军统领是他易容的,跟着自己去山神庙的那队禁军也是他亲自选出来的,或许禁军之中……也有他的人? 叶临潇正走神,察觉到她的视线,颇有几分不明所以。 回到府里已是后半夜,青芷居的丫鬟婆子大多都已经睡下了,绮罗和阿渚领着大丫鬟的工钱,自然多尽一些心里,还在灯下熬着。见顾云听他们回来,连忙打水伺候他们洗漱。一切事毕,绮罗替两人吹熄了外间的烛灯,才退出去自行歇息。 一夜无话。 到次日卯时初刻,窗纱外映入房中的天色只蒙蒙亮,便有人敲响了外间的房门。顾云听披了一件外衫将门打开,是面色煞白的楚凌霜正红着眼站在屋外。如果她是平常从正门进来,必定会先有丫鬟进来通传,可眼下四下空荡荡的,唯有后面隐隐传来婆子刷洗东西的声音,却也未见着人影。 “怎么了?”顾云听揉了揉自己一突一突的太阳穴,问。 “母后……不太好了,她要见你。”楚凌霜哽咽着道。 “在哪里?” “还在太子府。” “好。” 顾云听点了点头,立刻回暖阁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衫,正要走,却见叶临潇正沉沉地看着她。 “要去哪里?” “皇后娘娘召见。” “皇后?”叶临潇挑眉,压着嗓音低声问,“她伤成那样,又添了病,命不久矣,召见你做什么?” “不知道,去看看再说。若是有人来,劳烦临哥哥替我瞒一下。”顾云听弯了弯唇角,小声说。 “……” 这家伙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撒起娇来也没什么撒娇的样子,偏偏…… 出奇有效。 叶临潇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多叮嘱了几句:“早去早回,这位皇后娘娘并非等闲之辈,务必小心。” “嗯,我明白。” 顾云听应了一声,推门出去。楚凌霜等在廊外,见她收拾妥当,连忙运起轻功拉着人自墙边翻跃而出。已是黎明,各处守夜的婆子或是巡逻的护院都已经回去歇息了,所以就算楚凌霜急匆匆地无所顾忌地翻墙,也不会有人注意。 太子府里还挂着红罗,院子里张灯结彩。天已破晓,红灯笼里的烛火还未熄灭,在这将明未明的夜里像是一双双通红的眼。 但顾云听越往皇后娘娘所住的厢房走,路旁的红灯笼便越少,再往前,便一盏都见不到了。 屋子里除了一个面如土色的老御医之外,就只有换下了喜服的楚江宸一人陪在皇后身边,再没有第四个人的影子。 顾云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珠帘中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她仍躺在湘妃榻上,只见往里吸气,不见向外吐气。妇人几乎凹进去的眼眶底下泛着浓重的青黑,唇色枯白干裂,却连血丝都见不到了。 已然是行将就木,无力回天。 第380章 皇后薨逝2 茶杯和药碗都被搁在旁边的小几上,那碗漆黑的药汁显然被打翻过,药汁倾倒在托盘里,已经快干了,边缘处只剩下一片淡淡的棕褐色痕迹。 “母后,顾姑娘来了!” 楚江宸在妇人耳边提醒了一声,原本几乎已经睡过去的妇人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平复了许久,才慢慢缓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楚凌霜见状,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禁不住小声哽咽起来。 “顾姑娘……” “娘娘请说。” 顾云听坐在楚江宸让开的位置上,附在皇后娘娘身边。楚凌霜领着老御医去门外等候,楚江宸大概也早已得了吩咐,去屋外指挥在外的宫人准备相应的东西。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顾云听与皇后娘娘两个人,小声地交谈着外人听不见的话。 “江宸说,那天本宫向姑娘提的条件,姑娘已经答应了?”皇后娘娘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更何况是说话。 顾云听上一回见她时,她虽瘦骨嶙峋,却还有人的模样,而这一次,几乎就只剩下一张失了血色几近死青的皮裹着一副干巴巴的白骨,精神时好时不好的,像是回光返照。 “是。娘娘给出的筹码足够了,这笔买卖对云听而言,很划算。”顾云听垂眸,淡淡地道。 皇后那张纸条上的字写得有气无力,笔画都扭曲打着颤,看似很长,但事实上只有两个字—— 弑帝。 顾云听是没有再操持旧业,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既然对方给出的筹码是长平伯府的将来,那倒也无妨。 至于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让她做这种事,顾云听倒是还有些不大明白。这“帝”之一字,指的自然是祁帝。 当日皇后娘娘清冷断续的曲调犹在耳旁,字字句句都清晰可闻。 ——“春花秋月,歌舞舞榭,悲欢聚散花开谢。恰和协,又离别,被娘间阻郎心趄。离恨满怀何处说。娘,毒似蝎。郎,心似铁。” 这是曾瑞《山坡羊》中的一支,名作《妓怨》。不论是曲还是词,都不像是皇后娘娘这样自持身份的女人会唱的,但或许在她心里,也唯有这支曲子才最合她的心情? 郎心似铁么? 顾云听正思忖,却很快又听皇后接着说: “顾姑娘可还记得,当日鸣雁山下,你答应本宫,会将幕后之人的身份查出来,如今……可有眉目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对方所雇的人之中有一名头目称,鸣雁寺之事,是献贵妃所为。”顾云听隐下了所谓“头目”的身份,低声答道。 “献贵妃……果然。” 皇后娘娘阖眸,微微仰头,有泪珠自眼角划落,跌入她身下的毛毡之中,消失不见,好似只是顾云听的一场错觉。 顾云听愣了一瞬,福至心灵,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献贵妃和陛下……?” “无非是君王的制衡之策罢了!”皇后语气里既有怨恨,却也无奈,重重地开口,终究是气力不足,几乎只是吐出了几个音节,便只余下了长长的气音。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片刻,皇后娘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呼吸却越发急促起来,仿佛是一口气堵在心口,呼不出又平不下。顾云听不敢妄动,连忙将老御医喊了回来,楚凌霜和楚江宸都赶了回来,守在竹榻旁边。 “本宫、本宫死后,你们都莫要声张,霜儿、霜儿带本宫回凤仪宫,对外只称染病不见客,有人拜会……便让她们去寻皇、皇太后,且等三日之后再做打算……江宸大婚刚过……不宜、不宜在这个节骨眼上……” 第381章 皇后薨逝3 皇后娘娘的声音越发弱了下来,不过在场之人都心如明镜,自然连连点头应下。若是楚江宸新婚的隔日皇后便病逝,众人只会说太子妃不祥,说这场大婚不祥,甚至因生母病中嫁娶而攻讦太子不孝,若是被献贵妃等人利用,那么情况只会对楚江宸更为不利。 尔虞我诈之间,即便是自己的生死,也是可以作假的。 顾云听心下黯然,有些发凉。 “顾、顾姑娘……”皇后说话有些吃力,却并没有勉强自己去挤那些音节,顺其自然,一层层气音之间也偶尔能陡然发出的几个短暂的音节,引回走神之人的注意力。她缓缓地伸出手,拉住顾云听,上下眼皮几乎要粘上了,是多日不曾安睡过的困倦。 这一睡,便再无清醒之期了。 顾云听不语,掌心覆上妇人瘦到硌人的手,静静地仔细听她说。 “顾姑娘……我这双儿女,就,就交托给……” 话未说完,话音已落。 掌中妇人的双手如断线的风筝,在一瞬间由紧绷到松弛,而后缓缓散落,失了那种特有的力度。 “母后?母后!” 楚凌霜睁大了双眼,上前几步,虽早有预料,却仍然不敢接受,更不想接受,轻轻地晃着皇后娘娘的肩膀,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相对而言,楚江宸倒是十分镇静,除了微红的双眼泄露了一丝脆弱之外,青年腰背挺得笔直,像是骤然从他母亲手中接过了什么重担一般。 老御医诊过脉象,垂着视线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能留在这里的医师必定是皇后等人的亲信,之后的诸多事端,楚江宸自有安排。 “……太子殿下打算何时送娘娘回宫?”顾云听嗓子有些哑,轻声问。 “辰时本宫会携新妇去凤仪宫向母后请安,必须在那之前让母后回到宫中,依母后所言,推延三日。”楚江宸道。 “三日怕是不够,娘娘要推延此事,是担心殿下与太子妃的声誉会受此影响。”顾云听道,“流言蜚语最易起,就算这样推迟几日,恐怕也无济于事。”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能等,母后又如何能等?” 虽说天还不热,可皇后娘娘的尸身也不肯能存放太久,若是时间长了,露出破绽,反而更会招惹麻烦。 顾云听垂眸思忖片刻,沉默不语。 办法自然还有,只要能让外人觉得皇后娘娘并非因病亡故便好。 “殿下说的是。云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是先行一步,免得让旁人看见,招人猜疑。” “嗯,多谢姑娘愿意来陪母后最后一程,楚某铭记在心。” 楚江宸说罢,俯首一礼,全无往日太子的架势,温良谦逊,气度的确非同寻常。 顾云听略一颔首,大大方方地领了这一礼,告辞离开。 …… 皇后娘娘出宫时乘的便是楚凌霜的马车,十分好认。 马车经从京城最为热闹的街市,匆匆向北面禁宫的方向去,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又有一些不同。 楚凌霜明白此时不能哭到失态,不能表露出任何异样,否则就会被人察觉端倪,母后和太子哥哥的努力就都会白费。她擦干了眼泪,双目空空地看着端坐在马车主位上“闭目养神”的皇后娘娘,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母后只是累了,在休息而已。 马车经过一片颠簸的碎石路,楚凌霜小心地托住了皇后娘娘,正想开口令门外的车夫小心一些,一连几支惊风长箭便陆续呼啸着擦过车帘钉进了她脚下的木板里。 有刺客! 楚凌霜瞳孔微微收缩,连忙取出藏在车中的长箭冲了出去。 车夫已经被打晕,街上的行人受了惊吓抱头逃窜,楚凌霜执剑环顾四周,只见一黑衣人自街边一座小楼的屋顶飞身跃下,手中弯月似的双刀招式凌厉。 第382章 遇刺而亡1 楚凌霜出门从不带什么护卫,这回离宫时虽有皇后娘娘同行,但皇后身患重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也没有让人跟着。眼下周围并没有什么能帮得到她的人,对方却招招毒辣凶狠。 那黑衣人刀法奇快,却并没有要杀她的意思,只是将她从马车边引开,而后足尖点地一转,猝不及防地跃进了马车里。 皇后娘娘的尸体还在马车里!如果被人看到,就瞒不住了! 楚凌霜暗道一声“不好”,这才察觉到对方真正的意图,连忙追了进去。 帘子掀开的那一刻,楚凌霜看见大量的血染在皇后娘娘胸口的衣襟上,血色正中,一道狰狞的刀痕划破了衣衫。 “不对,母后她……”她已经断气许久,怎会流血?! 楚凌霜低声自语着,怔了怔,这才发觉那血是被故意滴落在衣襟上,营造出皇后娘娘被重伤的假象。黑衣人的手臂上被刀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正不断地向外渗着血。 “你是谁?”楚凌霜眉头紧皱,却见那黑衣人完好的右手持刀,将染了血的刀柄一下一下地撞在她的剑身上,金属撞击所发出的“哐当”的清响不绝于耳,却像毫无杀意,像是梨园开演时两面铜锣用力擦过的伴乐。 黑衣人蒙着面,衣衫也略有些宽大,不怎么合身,像是临时从什么地方借来的一般。 楚凌霜盯着对方那只仍在滴血的手,只觉得那手的修长纤细的形状十分眼熟,并且白皙柔滑的像个…… 女人。 “顾……”楚凌霜眉头皱得更紧,正要说出一个猜测,对方面巾上那双熟悉的双眼意有所指地眨了一下,示意她噤声。 血几乎染红了皇后娘娘的整片前襟,黑衣人发狠击断了手里那单把有些劣质的弯刀,将另一把完好无损的刀砸进车壁,然后撕了一片衣角缠紧手上伤口,用只容她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踹我出去。” 车外已有巡逻的城卫闻讯赶来,齐刷刷的兵甲摩擦之声听得楚凌霜心下一片冰冷。她只犹豫了一瞬,便选择了相信,抬脚踢在对方左边肋骨之下,在黑衣人的配合之下,顿时将对方踢得飞出了车外,看似十分用力。 楚凌霜连忙追到车门外查看,只见对方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却没有束手就擒,一手撑着地面,另一手重重擦过黑色面巾下唇角的血迹,闪身跳上一旁的房顶,在城卫赶到近处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公主!末将来迟,还请五公主恕罪!”为首的将领令半数下属追了出去,自己则跪在车前请罪。 “母后遇刺受了重伤!快驾车回宫,去请李御医!” 楚凌霜面带惊惶之色,有些勉强镇静之中尽是慌张,高声下令,那将领不疑有他,连忙吩咐下去,亲自替她们驾车,送返皇宫。 李御医正是先前出现在太子府的那一位,平日最得皇后娘娘倚重。他是悄悄从太子府回来的,所以费了一些工夫,前脚刚踏进太医院的大门,身上的要想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后脚便接到了通知,说是皇后娘娘遇刺,令他速速入宫。 “……” 尸体……遇刺? 饶是见多识广的李御医,在乍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也不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 就算昨天是太子大婚,祁帝今日也照样还要上早朝。 朝议后,祁帝回到御书房中,准备稍作休息后便开始批改奏折,却忽听门外一阵喧嚷,便唤了内侍官询问。 内侍官也正好要来禀报,匆匆忙忙的,下跪时脚下一打滑,索性跪着向前“漂”了好几步身位:“启奏陛下!是皇后娘娘她……” “皇后怎么了?”祁帝皱眉,有几分不悦,冷笑着问。 他这发妻那里一向安静,虽也未必见得本分,但轻易并不会闹出来惹得他不痛快。何况这些天听说是一直身体不大舒服,怎么,昨日儿子刚成婚,隔天她就坐不住了? 第383章 遇刺而亡2 “方才凤仪宫的人来报,说是娘娘与五公主回宫途中遇刺,娘娘受了重伤,怕是,怕是……”内侍官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索性与蚊蝇无异了。 “怕是什么?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怕是要不中用了!方才太医院李御医等人都到了凤仪宫替娘娘诊过,说是……脉象全无,已经、已经……” “啪!——” 一声脆响,祁帝手中刚端起的茶盏失手跌得粉碎。 “脉象全无……”他双目有些失神,喃喃地道,“死了?” 内侍官被茶盏破碎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将头埋在臂弯俯首跪趴着,瑟瑟发抖:“是,是……没了!” “刺客呢?捉到了么?!”祁帝一时有些失态,大声喝问。 “已、已经派人去搜了,只是,只是那刺客应该是死士,被五公主打伤后,以为自己任务失败,就逃到椋河边投水自尽了!附近的百姓亲眼瞧见那个黑衣人落水……但椋河水深,水流湍急,落水者无一生还的,就算城卫去了不少人手,也只捞到了一块面巾。” “也死了?为什么会出这种事,跟着她们的护卫呢?都死绝了吗?!”祁帝压抑着情绪质问,连声音都变得飘忽起来,不知究竟是悲还是怒。 “回、回禀陛下!五公主武艺高强,一向不必护卫跟随,皇后娘娘也就没有多派人手跟着,免得公主殿下觉得拘束……谁知、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况且,据五公主和城卫说,那刺客武功极高,若非武器不称手,恐怕五公主也不是他的对手。” “……”祁帝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心口像是是盘旋着一团怎么都挥之不去的乌云似的,沉默了一瞬,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烦躁地吩咐道,“去凤仪宫!” …… 凤仪宫中,楚江宸和新太子妃也已经到了,原本是来向他们母后请安的,转眼便听闻了这个噩耗,他们心中也必定十分难过。 祁帝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瞬,才向殿中走去。 皇后寝宫中,罗栩姒与楚凌霜都伏在床前泣不成声,楚江宸站在她们身后,望着躺在床上生气全无的妇人,虽未如女眷般哭喊,但也双目通红,眼中布满血丝,比大哭着更为悲恸。 宫中妃嫔、皇子和公主们都已得了消息赶来,跪在殿中,或真心或假意地揩着眼泪,一时殿中哭声一片,分外凄惨。 祁帝从御医口中听了个大概的状况,才终于相信自己的结发妻子已经不在了。 “父皇!都怪儿臣不好,儿臣没有保护好母后,您罚儿臣吧!” 楚凌霜压抑了近一个月的自责之情总算找到了一丝发泄的出口,她原本就一直因当日在鸣雁寺中的冲动自大而后悔不已,又因皇后娘娘的病逝而悲痛难当,再加上听说顾云听假扮的黑衣人落水音信全无,所有的悲意堆叠在一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向来英气的脸都被眼泪糊作了一团。 祁帝下女儿众多,每一个都是千娇百宠的,哭哭啼啼都是常有的事,只有楚凌霜是跟在她外公身边长大的,沾了武将的傲骨和要强,再委屈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 他是第一次看见楚凌霜哭成这副狼狈的样子,饶是平日里在心狠手毒,此时也还是生起了些许疼惜之意。 祁帝长长地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楚凌霜的背以示安慰,道:“父皇知道霜儿并非有意,不必自责。你母后素来疼你,必定不会怪你什么,更不忍心见你难过,你这样哭,要是哭坏了身子,她在九泉之下如何能放心地离开呢?” 第384章 遇刺而亡3 楚凌霜哭得越发难过起来。 祁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还算平静,声音却略微也有些发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岔开了话题:“霜儿,你与刺客交过手,可看见了他的样子?” “不曾,”楚凌霜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掩盖掉说谎前的不自然,带着哭腔,声音沙哑得音节几乎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但是那人的身法儿臣似曾相识,与在鸣雁寺里偷袭儿臣的那个刺客十分相似!很有可能是当时的漏网之鱼,又或是雇了他们的那个黑衣人派来的!” “你说什么?!” 祁帝愣了愣,目光意有所指地暼过跪在下首的献贵妃,后者浑身轻颤,拭泪的动作顿了顿,心虚地转向了另一侧。 …… 自从皇后娘娘与五公主在街市上遇刺后,城中就立刻戒严,连城门口都是只进不出。顾云听将追兵引去东边的椋河,本想造成落水的假象,谁知半路上体力不济,险些被追兵追上,于是假意跳河自尽的计划落空,为了脱身,只好假戏真做,顺着湍急的河流一路被冲到了城外。 虽说呛了几口水,但幸好命还算大,除了手臂上的刀伤浸了小半日水、被泡得血肉模糊皮肉外翻了之外,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肺管子里火辣辣的疼,伤口发了炎,额头好像有点烧了起来。 白天城门守得严,她又被水冲了这么长时间,能维持清醒就已经不错了,想越过这么严密的防守进城几乎是痴人说梦,只能等天黑再做打算。 郊外风大,虽然临时从黑市摸来的面巾、黑衣和长靴都被她丢在了椋河里,但黑衣并不防水,她整个人都湿透了,风一吹,水分蒸发吸收热量,顿时将她冻得好似置身于三九严寒之中。 蹲在荒林等天黑的顾云听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皇后娘娘的死固然让人惋惜,但毕竟与她非亲非故,认真算起来或许还有些仇,她又何必这么不计生死地帮着她们? 交易固然重要,可这维护太子夫妇剩余的事,也不在她们的交易范围之内啊! 顾云听浑身冰冷,有一阵大风拂过时,她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头有一阵甜腥味涌上来,不等她反应,便“哇”得一声吐出了一口淤血。 左肋骨隐隐作痛。 又冷又饿,弱小可怜还十分无助。 也不知在荒林了躲了多久,等天黑下来的时候,顾云听慢慢靠近了祁国王都高耸的城墙。趁着巡逻城卫换岗的间隙,踏着城外的树枝凭风落入城中,并迅速避开城中的守卫,悄然落入了自家庭院,也不愿惊动众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贴着墙根进了青芷居,越窗翻进了暖阁。 暖阁中没有点灯,不过屏风上不太透明的纱映出外间桌案上的烛光,所以并不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桌边看书,被烛光打在了屏风的浅纱上,像是光怪陆离的世界之中,唯一一个模糊却令人心安的剪影。 他翻着书页,却又与上回顾云听见过的样子有些不同。这一回,每一页他都停留了许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顾云听发了小半天高烧又没有处理,甚至还吹了许久冷风,回到自己的住处,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便模糊起来,脱力跌倒时,一头磕在了窗边的桌案角,晕死过去。 “阿顾?!” 青年熟悉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好似隔着一个时空那么远。顾云听想睁眼,然而却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转念又觉得,都已经病成这样了,提不起力气才是正常的事,否则,她岂不是成了怪物了? 第385章 光怪陆离1 女孩子八岁了,却因天生有不足之症,身子骨孱弱,所以长得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小一些,和同龄人站在一起,从外表上看,至少要比她们年幼上两岁。 天光最是晴朗,她窝在小花园湖石拼成的石洞里,提着裙摆蹲在地上,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糖葫芦串吃剩的签子,用削尖的那一段在泥地里涂涂画画,时不时地抬头向外张望,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云听,云听你在哪里呀?” 花园里,一个温柔如潺潺流水般的女声缓缓响起,女孩子愣了一下,抛下小竹签跑了出去,笑容如春光明媚:“姨姨你怎么才来呀……小哥哥呢,他还没有回来吗?” 女孩子顿了顿,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委屈。 女人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衫,头上却戴着一个斗笠,素色的帷幔一层一层地遮掩着女人的面容,如一朵遗世独立的莲。她屈膝半蹲着,理了理女孩子额角散落的碎发,温言安慰道:“还没有,哥哥去的地方太远了,不过没关系,等他回来,姨姨一定带他来看你,好不好?” “可是哥哥都已经两年没有来看云听了,他什么时候才来呀?”女孩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扑闪着,眸中有光。 “下一次姨姨来的时候,他就会来啦。” 女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陪着兴致缺缺的女孩子玩了一会儿。一阵微风拂过假山边的湖水,带起圈圈点点的涟漪,也带起了女人斗笠下长长的帷幔,像是一朵花盛开的样子。女人愣了一下,在她的脸还未显现出来之前便伸手扶住了斗笠,侧过脸去。 女孩子只看见了她白皙清瘦的下颚,与明红而姣好的菱唇,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阿顾,阿顾!” 青年人低沉且焦躁不安的嗓音传入耳中,模糊了女孩子稚嫩而单纯的声音。 顾云听渐渐苏醒过来,脑海中一片混沌,睁眼看着笼着一层熹光将明未明的熟悉房间,下意识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有些茫然。 “你还好么?” 面前青年人俊美无俦的五官停在她眼前,顾云听的收拢了溃散的视线,看着这张清逸俊朗的脸,想说的话全卡在了嘴边,一句也没能想起来。 “嘶,”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伸手去触碰刺痛的额头,“我是谁来着?” 叶临潇愣了一下,错愕地看向身旁的陆君庭,后者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解释原因,却听那顾云听垂着头盯着锦被上花团纹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噢,我是顾……顾云听?” “……” “顾姑娘撞到了头,高烧又刚退,一时错乱也很正常。”陆君庭凑在叶临潇耳边轻声地说,“过几日或许会好,或许不会好,我说不准,你看着办吧。按时给她吃药,我还要回去照看病人,先走一步,免得被人发现。” 他说着,也不等叶临潇回答,便小心翼翼地蹿了出去。 顾云听怔怔地看着那个转了一圈又重新合上的挡屏纱门,一时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梦里那个戴长纱幔斗笠的女人,脑子里空茫茫的,想仔细去琢磨些什么,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是看似若有所思地重复了小女孩的话: “小、小哥哥?” 她还在病中,鼻音硬生生将一个凌厉果决的王扭成了委屈巴巴的小可怜。叶临潇心口一颤,同样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大确定地问:“……你叫我什么?” “啊?”顾云听顿了顿,一脸懵逼,也不知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什么,下意识地道,“阿临?” “……” 还认识他,应该没什么大碍? 叶临潇松了口气,试图问些有用的:“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忽然受这么重的伤?” “不知道呀。” 顾云听眨了眨眼睛,目光真诚。 第386章 光怪陆离2 不管是实话还是假话,她都是这副目光。叶临潇一时也无法判断真伪,只能姑且顺着她的话说:“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 顾云听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神色有些烦躁,不过也还是认认真真地想出了一些信息,断断续续:“城、城东……河?你在看书。” 这最后一句倒是笃定得很。 看样子是真的记不清了。 叶临潇叹了口气,看着对方左臂上缠着的绷带,心底没来由地冒出了一阵古怪的情绪,心疼与责备都有,他也不清楚以顾云听的身手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但能对她造成这种程度的内伤和外伤、并将她击落水中的对手,内力恐怕不会在他之下。 江湖上的事叶临潇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天底下高手如云,江湖武学深不可测,他未必全都能知道。虽已派了底下的探子去查,但京城每日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想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若真是高手,想离开京城也不是一方城墙能困得住的。 “椋河。”顾云听头疼欲裂,但好歹还是想起来了一些,不过也没有更多了,索性向后一倒,靠在软枕上,两眼鳏鳏地盯着床顶的帷幔,又想起了那个戴斗笠的女人,越发烦躁起来,轻轻地“啧”了一声,既有些困倦,却又不想回到梦里那个轻飘飘的世界里去。 “椋河?”叶临潇眉心轻轻皱起,抿唇不语。 皇后遇刺重伤不治薨逝,然而至今也没有捉到刺客。听昨日他安插在城卫中的暗线所说,那刺客被追至城东椋河后,便落水失踪杳无音信。 只是那刺客被楚凌霜重伤,而椋河水流湍急,河水又深,常人落入河中都鲜少有生还的可能,更何况刺客身上还有伤。因此,众人都认定刺客已死,眼下虽还有人在河岸打捞排查,但祁帝都已经松了口,城卫自然也就放松了搜查。 再则,楚凌霜亲口说,对方的身法招式与鸣雁寺中的刺客如出一辙,所以叶临潇才觉得那刺客是江湖中人,或者是受献贵妃指派,又或者,是为了鸣雁寺一案中被捉拿斩首的同门复仇。 可如果这个人根本就是顾云听呢? 如果是她所为,楚凌霜替她隐瞒也无可厚非,只要……皇后并非死于她之手。 “上次在鸣雁寺,皇后受了重伤,后来又因伤染疾,药石罔效。”叶临潇对上顾云听的双眼,语气微冷,“陆君庭也为她诊治过,他说此人的状况早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殒命,强撑到楚江宸大婚已属不易……她其实在遇刺之前就已经死了,而你,是为了太子婚事不受人非议,所以假扮刺客,让旁人都误以为皇后娘娘是遇刺身亡?” 虽然只是猜测,但也唯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得通为什么顾云听手上的刀痕会那么深,甚至还有些刻意,避开了最致命的位置,划得恰到好处。 叶临潇心底升起几分怒意,然而顾云听闻言仍是愣愣的,半懂不懂的,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多少,隔着被子闷闷地问:“皇后……真的死了吗?” “嗯。” “她是怎么死的?”顾云听又无辜地问。 “不知道。” “那她还会……活过来么?”就像她一样。 “……”叶临潇愣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气,用长长的气音无可奈何地叹道,“罢了。” 这家伙还不清醒,他和一个病人较什么劲? 叶临潇自嘲似的笑了笑,除下外衫和衣躺在她外侧,手绕过对方的伤口,环住顾云听单薄的腰身,小声地道,“昨日听闻皇后新丧,顾伯爷被宣召入宫,今日清晨文武百官、命妇也都要着素服入宫行礼吊唁,这些天都不会有工夫来寻你。你啊……快些好起来吧。” 他合上双眼,一夜未眠又忽然安静下来,的确会令人困倦。 “嗯。” 顾云听察觉到他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眸光流转,轻轻地应了一声。 第387章 光怪陆离3 意识渐渐回笼,顾云听闭着眼等待那一阵难受的感觉过去。 那个梦…… 究竟是她自己臆想的梦,还是原主在服下失魂散前的记忆?那个八岁的女孩子无疑就是原主,如果是记忆,那个戴斗笠的女人又会是谁? 住在府里的或是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必这般掩人耳目,需要这么做的,是那些表面上不该出现在长平伯府里、并且容易被人认出来身份的人。 在小孩子面前不摘斗笠,是因为担心童言无忌,说不定某一日就会认出她来,无意间供出她时常进出长平伯府的秘密,引人非议。也就是说,这人必定是原主时常能见得到面却不能怎样交流的府外人,并且身份特殊。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接近顾云听,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八岁,又是八年前的事。 顾云听盯着头顶的青绿色床慢,幽幽地叹了口气。 …… 国丧百日,宴乐皆停。 顾伯爷与顾老太太每日清早入宫,偶尔会被祁帝或是太后娘娘留下作陪,府里的事都无暇过问。顾川言身上一直挂着个虚职,虽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品级也不高,但如今上头的大人都在忙皇后娘娘的丧事,底下的一应差事就都堆在了他们这些混饭吃的公子哥儿身上。 他要装纨绔,便不能将事情办得太出色,但又必须要将自己那些差事办妥,免得有人以此为把柄捉他的短处,所以这把握程度就显得尤为重要,为此顾川言每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几乎都要住在官署里了,回家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方律阳年纪尚小又要照顾重病的奶娘,顾云听告病闭门不出,成日在青芷居里待着,于是府中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了方姨娘掌管,然而府上大人都不在家里,那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底下的一干老婆子便悄悄地不安分起来。 她们只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自然没道理和方姨娘硬碰硬,可这府里的姨娘也不只有方莺一个。这方莺在打理财物一事上把持得太精明,以至于那些原该是领了肥差的人半点多余的油水都捞不着,好不容易等到她分身乏术,那些背地里气不顺的人难免就动起了歪主意。 这天顾云听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青芷居的庭院里掷骰子,她不想和叶临潇谈什么正事,所以连装了几天傻,原本半生不熟的演技都渐入佳境,更上一层楼了。 “阿临!” 顾云听随手掷了三个六,颇觉无趣,便轻轻扯了扯叶临潇的袖口,问,“为什么别人都能将骰子切成两面呀?明明最多是……十八点,他们却能掷出十九?” 叶临潇一向喜欢聪明人,然而聪明人傻起来,似乎更能戳中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他轻笑了一声,从背后环过少女清瘦单薄的肩,掌心覆上她微凉的右手,将筛盅摇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内力流转,筛盅叩在地上,揭开时,三个骰子被齐齐切成了六个,朝上的一面共是二十一点。 顾云听:“……” 那你可不就好棒。 “小姐!小姐不好了!” 顾云听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多日不曾见过的小鸾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神色匆忙急切。 “怎么了?”叶临潇替顾云听问的。 “姑爷,”小鸾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是见了谁,慌慌张张地就将来龙去脉都一股脑吐了出来,“方姨娘、方姨娘那里出事了!苏姨娘说方姨娘故意克扣了她的份例,正领了一群婆子上门闹呢!” “苏姨娘是谁? 顾云听一脸茫然。 除了沈氏方氏和扶了正的裴氏之外,这府上还有过别的什么姨娘么? “就、就是江心阁那个苏姨娘啊,从前沈姨娘为了显示自己大度得体,从外头买回来的……” 第388章 一哭二闹1 不得不说,这沈氏也算是个鬼才。 别人家都是做正妻的膝下无子,为了替夫家延续香火,也为了彰显自己的心胸,才会给自家夫君聘个侧室回来。这沈氏自己都是个妾,究竟是哪儿来的勇气替顾伯爷纳妾? 奇思妙想。 不过听说上回顾星梦身世曝光后,沈氏被拉出去游街,路上被街坊骂得太凶,她羞愤之下还未等到斩首便已咬舌自尽了,还有那个奸夫曹仁,他对沈姨娘倒是一片痴心,沈氏一死,他便也跟着死了。 死了也还要留些麻烦下来,不让人安生。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道:“一个常年不露面的妾罢了,以方莺的本事,难道还对付不了她?” 她说着,忽然愣了一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忘了!她现在应该是个傻憨憨! 顾云听一僵,余光暼过青年俊朗不凡的脸,果然叶临潇也正有些诧异地盯着她,双目微眯,似笑非笑。 这还有得救么,急,在线等。 “方姨娘上回被二小姐的簪子刺中,伤口还没痊愈,劳累过度又气血两亏,方才推搡之下拉扯到了伤口,就晕过去了!好在陆大夫及时救治,但眼下那苏姨娘还在那里闹呢,连陆大夫都骂了,还说他和方姨娘之间也……”小鸾讪讪地隐去了几个不大好的词汇,又道,“小少爷出来平事,但那苏姨娘还是不听,只是哭!总之小姐还是快去看看吧!” 既然都已经露陷了,顾云听索性也就不装了,她想了想,问:“这苏姨娘是沈氏买来的,那原先是什么出身?” “是时春阁的头牌歌伎,”小鸾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清倌儿。” “……” 槽点太多,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云听叹了口气,前几日失血过多还未恢复,坐久了猝不及防站起来还有些头晕,眼前一花东倒西歪地晃了两下,没等她缓过神来,就已落入了一个瘦削却温暖有力的怀抱。 “慢点也不会怎么样,自己的状况,自己都不清楚么?” 叶临潇语带责备,低声数落着。虽然有一点生气,但自己娶的媳妇,除了宠着,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凑合过呗。 何况这家伙装傻弄痴的模样…… 也怪可爱的。 咳。 顾云听不知他心中所想,晃了晃脑袋甩开眼前的黑影,缓了片刻才站直了身子,问:“你要不要一起过去,安抚一下陆神医?他那么清高的一个人,被人指着骂估计也要生气,要是从此记恨上了长平伯府,以后我可就不能找他帮忙了。” 陆君庭是真正的君子心怀,济世救人的事一向认真,并不会那么小气,更不会因为私怨而弃病人于不顾。这一点顾云听毫不怀疑,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拉着叶临潇一起。毕竟叶临潇是女婿,明面上不好多插手府里的事,而他与陆君庭的交集也是秘密,有这么个借口,好遮掩。 “好。” 叶临潇失笑轻叹。 …… 女人大概三十出头,因为常年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的缘故,所以肤色有些不正常的白。她的五官还算清秀,但偏生长了一双狐狸眼,媚眼如丝,虽然好看,但的确很难让人敬重得起来,身段和举止之间有些轻佻,是烟花巷中人洗不掉的脂粉气。 正厅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都被掀得东倒西歪,青瓷茶盅碎了一地,连做摆设的仿古花瓶也没逃过一劫,被砸了个粉身碎骨。 苏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偏白的脸上两颊都哭红了,却一滴泪也没见着。方姨娘不在堂上,只有几个一直在她身边伺候婆子小声劝说着苏氏,但就算是说干了口舌也无济于事,那苏姨娘嚎得起劲,连嗓子都喊哑了,却也丝毫没见有停下的意思。 第389章 一哭二闹2 几个面生的婆子站在边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厅中狼藉,颇为自得。 顾云听平日没见过这几个人,就连苏姨娘也不过是起先在祠堂里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往常老太太和顾伯爷在家她们都不敢闹,眼下主子们出了门,这一个两个竟都像是过年似的,自己暗地里做做小动作也就算了,还非要上赶着送脸让别人打。 顾云听先是令人领叶临潇去后头找陆神医,自己慢慢悠悠地理了理衣襟,踱进正厅:“嚯,这是怎么?遭山贼洗劫了不成?” “三小姐!”方姨娘身边的婆子就像是瞧见了什么救星似的,一张拧巴得想吃了黄连似的老脸都展了开来,“三小姐快劝劝苏姨娘吧,快让她别再闹了,我们姨娘病得气儿都要喘不顺了,苏姨娘,您老就顾念着一家人的份上,行行好!还她一个清净吧!” “你这妈妈好不讲道理!” 那苏氏大哭,“究竟是谁不让人清净!往日沈氏当家,虽也如狼似虎地克扣我们江心阁的份例,却也没有像你们这般凶狠的,生生是连活路都不给我们留了!方莺这贱蹄子不让我们活命在先,我又凭什么让她痛快?!莫说是少爷小姐来,就是闹到老爷跟前,就是闹到金銮殿上去,我苏晴娘也绝不会退让一步!” 她说得理直气壮,虽是梗着脖子撒泼,条理却也清晰。 “克扣份例?”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颇感意外。 自从方莺掌了家,府中上下多数人都是心服口服的,她地位虽不高,但胜在行事公允,公私之间一向分得清楚,就是要送人情也是从自己的用度里扣,账簿对钱库,每一笔都有理可循。要说她为私人恩怨克扣苏氏份例,顾云听是不信的。 不过这苏姨娘眸中愤慨也不似作伪,只怕中间另有人挑拨。 她想了想,笑道:“苏姨娘也别忙着哭,这能有什么用?要是闹大了,别人只会说是姨娘你不懂礼数,该有的份例讨不到不说,还要遭人嘲笑,得不偿失。你既然说是方姨娘克扣了你的份例,可有什么证据没有?或是将你屋里的账目拿出来,公事公断?” “妾身哪里会记什么账?不过是给多少领多少,不够的再拿从前弹琴赚的体己钱填补罢了!当初沈氏当家,送到江心阁的月银虽比说好的少,却好歹还留了半数,如今方莺拿了公账,索性连月银都不给了!这三月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却连二月的钱还没发呢!三小姐您也是个公私分明的,可千万要为妾身做主啊!” 苏晴娘倒豆子似的诉着苦,越说越苦,一时辛酸,不禁流了几滴真心的眼泪,委屈地道: “妾身早年也攒了不少银子,若不是沈氏骗我,一会儿说老爷如何俊朗如何有才能,待家中女眷都好,为人还温柔体贴,一会儿又说府里姨娘的吃喝用度比时春阁好上数倍,还不用每日弹琴唱歌,说得和神仙似的。可从进了顾府,妾身什么都没捞着还倒贴了无数体己买胭脂水粉,从前妾身何曾买过这些个东西,光是那些来听奴唱曲儿的男人送的,就已经用不完了!” 她说到动情处,连当日在时春阁做歌伎时的自称都习惯性地搬出来了。 “……” “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当年顾爷何等英雄,若当真能伴他身侧,那奴就是吃点亏也没什么!可是三小姐!奴自打进了长平伯府的门,连老爷的手都没牵过啊!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还回回都是家里出事,和府里大小姨娘、丫鬟婆子一块儿见的!就连老爷院子里的丫鬟怕是都比奴强些!” 苏晴娘说得委屈极了,眼泪像是淌洪似的,止都止不住,扑倒顾云听怀里就大哭起来,口中骂骂咧咧地哭骂道:“他娘的,不说还没想起来,老娘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冤枉日子!要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留在时春阁里唱唱曲儿,指不定如今都当上老鸨了!想要什么男人买不着,非得在顾秦这棵不开花的铁树上扎这十来年的窟窿眼儿!” 第390章 一哭二闹3 苏晴娘绝对算不上胖,虽年过三十却保养得体,该瘦的地方都瘦得刚刚好,体态丰腴,十足的风流相。 女人声泪俱下,哭得众人都肝胆俱颤,话也说得惊世骇俗。 合着还是那沈氏逼娼为良了…… 顾云听被她扑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懵住了,不知道是安慰好还是撒手比较合适。她勉强端着一脸镇定,劝说道:“那个,苏姨娘,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了,我们要不还是好好盘算盘算月银的事?要是真有人克扣了你该领的钱,我定让她双倍还你,可好?” “呸!谁还贪图她那两个钱了不成?”苏晴娘啐道,“奴不过是要个公道,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也不会多要的!等拿了钱,奴就回时春阁去!就算时春阁嫌奴人老珠黄了,那奴就再开一家时花阁,再也不要在这破地方白白浪费青春了!” “……” 顾云听叱咤风云多年,还是头一遭碰见这种辣椒味的女人。 头疼。 她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旁边劝了苏晴娘半天、眼下一脸不知所措的婆子,淡淡地问:“苏姨娘所说的可是真的?你们姨娘当真克扣了江心阁的月银?” “冤枉啊三小姐!”那婆子也被逼得快哭了,皱巴巴的老脸越发拧了起来,从抽屉里拿了一本账簿来,翻到了页码交到顾云听手里,“三小姐请过目,我们姨娘每个月第一天就命人将钱送往府里各处了,每一笔银子都是清清楚楚的,二月底她都伤成那样了还强撑着精神对账呢,生怕发迟了钱惹得人家抱怨!” “少给老娘胡扯!”苏晴娘瞪大了那双狐狸眼,撒开了手坐直了,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账目里的猫腻还当谁不知道呢?我当年在时春阁,见过的假账多了去了!那一个不是表面上干干净净,背地里一塌糊涂的?不就仗着自己娘家有钱,又救了府里的小少爷,要不然她方莺算哪根葱?少在这里装无辜!都和那个沈烟是一船货色,还当自己有多高贵呢!” “这,我!”那婆子也是个斯文人,一时被骂得语塞,连反驳都不能。 “苏姨娘且消消气,这账房钥匙可还握在方姨娘手里,你这快言快语的要是将她得罪了,岂不是这辈子都拿不到钱?”顾云听翻着账,笑着劝和,“这位妈妈,不知当日方姨娘派去往江心阁送月银的是谁?” “都是鹊姑娘亲自送的,姨娘担心底下有人禁不起诱惑手脚不干净,所以月银都是鹊姑娘亲自送的,至于别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那是院子里谁有工夫谁去送,每回都是不定的,万万没有别的屋子里都没短、只苏姨娘一个人的被昧下的道理啊!难不成大家都说好了,只欺负苏姨娘一个?这咱们也没那个胆子啊!” 苏晴娘再怎么不得宠,好赖也算是半个主子,闹出来大家都不好看,没这个必要的! “那鹊儿如今人在哪里?”顾云听又问,“请她来说清楚就是了。” “鹊姑娘在姨娘床前守着呢,奴婢这就去请!” 苏姨娘身后站得一众婆子闻言,顿时有些站不住了,面色都有些僵硬起来。 “对了,不知这屋子里的东西是哪位妈妈砸的?或是大家都砸了,那就都来说说,谁砸了哪些,该怎么赔?”顾云听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众人皆是一怔,不禁瑟缩着退了几步。 “不是你们砸的,难不成还想赖给苏姨娘不成?她一个柔弱女子,能凭一己之力,弄坏这一屋子的东西么?” “三小姐,这方姨娘的月银和我们姨娘都是一样的,我们姨娘屋里一贫如洗,她这里却这么多奇珍异宝,这谁贪了钱,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奴婢们也只是气不顺,所以才替我们姨娘鸣不平啊!”一个婆子试图解释。 第391章 奴大欺主1 “鸣不平?这位妈妈是哪个府衙的大人?竟能如此体察民间疾苦,酌情赏罚?”顾云听扬了扬眉毛,眼见着苏晴娘犹豫着想开口求情,她又接着道,“方姨娘屋子里东西多,是因为这屋子里的好些东西还是我暂时放在这里的。别的不说,光是这套青瓷茶盅,便费了我不少银子,怎么,诸位与我也有仇?” 苏晴娘:“……” 这还怎么敢开口。 “三、三小姐为何会将茶盅存放在方姨娘这里?”一个婆子被吓得不轻,却还是梗着脖子问,“奴婢们并不清楚内情,并非有意与小姐为难啊!” “不知内情就能随意抢砸?那我今日杀了你,我也说我不知情,如何?”顾云听嗤笑着,随口调侃。 那鹊儿从方姨娘的卧房里出来,适时地打断了那婆子要求饶的动作。 “哟,正好,”顾云听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婆子们,道,“鹊儿姑娘可还记得,这几个月往苏姨娘院子里送月银的时候,是谁领了姨娘的钱?” 鹊儿闻言,想了想,指着站在最右侧的那个女人,道:“是这位刘妈妈领的,那会儿她们趁着苏姨娘在阁楼上弹琴,正赌钱呢。刘妈妈出来领钱的时候,奴婢还提醒她,说我们姨娘这些日子查得严,让她们别顶风作案叫姨娘抓着。” “哎哟鹊姑娘可别胡说!”那被点了名的刘姓婆子连连摇头,道,“奴婢何曾领过月银,没有的事!更别说是赌钱了,奴婢一家老小都是本分人,从不敢赌的!” 鹊儿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奇:“您当时还输了二两银子,管我借呢,您这也忘了?我说我没钱,您就拧了我一下,还说我促狭鬼!这印子都还没消呢!” 她说着,撩起袖子,手臂上果然有一块小小的淤青。 “那上个月是谁领的钱?”顾云听又问。 “宋妈妈领的,苏姨娘很少下阁楼,所以每回都是妈妈们转交的,奴婢每回去那里送东西,出面的不是刘妈妈,就是宋妈妈,不会记错的。” “鹊姑娘伶牙俐齿的,那奴婢们真是说也说不清楚了!横竖三小姐一向与方姨娘这屋里的人走得近,连自己用惯的丫鬟也送到这里来了,那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苏姨娘,咱们还是回去算了,何必同她们计较!”那姓刘的婆子冷笑着拍了拍苏晴娘的肩膀,催促着道。 “刚才赶也赶不走,现在知道出了事,倒想跑了。”顾云听似笑非笑地盯着刘妈妈那张刷白的老脸,慢条斯理地道,“这可不行,就算你们硬是要说是这方姨娘克扣了你们的份例,也与我无关,这么说都不该动我这套茶盅。这样吧,一码归一码,谁摔得这套杯子,谁把钱赔上,我就放你们走,如何?” “这,这……” 顾云听并不听她们这这那那的,问方姨娘屋子里的丫头:“这茶盅是谁摔的?” “回三小姐的话,正是刘妈妈所为。”那小丫鬟憋了一肚子的火,气鼓鼓地告状道。 “好,这套茶盅也不算多贵,顶多也就三百两纹银,刘妈妈您看看是怎么赔?”顾云听微微笑着,分明是美人,却直令人觉得像是撞见了什么恶鬼。 “三三、三百两?!”那刘妈妈瞪大了一双铜铃眼,额上沁出了汗水,结结巴巴的,“奴婢哪有那么多钱!再说、再说奴婢也不是有意砸的,奴婢不知道这是小姐您的东西呀!” “不是有意的可摔不成这样,都成粉了,刘妈妈摔完后这鞋底怕是没少踩它。”顾云听轻嗤,不以为然,神色一凛,“刘妈妈没钱么?这我可不信的。来人,随我去这位刘妈妈家里看看,究竟有没有这笔钱,能不能赔得起。” 第392章 奴大欺主2 刘姓婆子家住的不远,从长平伯府的后门出去,转个弯绕进巷子里第二户就是。 开门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少女,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十分富态。顾云听走在最前面,瞥了一眼后面被几个婆子押着的刘妈妈,那女人已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几乎全靠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架着。 方姨娘院子里的人来了不少,乌泱泱地一大群,颇有气势。苏晴娘和鹊儿一左一右站在顾云听身后,见到这少女不禁都有些诧异。 “你们是谁?”少女不耐烦地望了一眼门外的人,余光扫过刘姓婆子,大吃了一惊,“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娘?快放了她,不然我报官了!” 顾云听冷笑了一声,道:“刘妈妈,令千金日子过得不错。这身绫罗,也值好些银子了,怎么,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却连一套茶盅也赔不起?” “回三小姐的话,”那鹊儿指着少女身上的银色外衫与深梅色衬裙,小声地道,“这里面的料子是年初南面敬献上来的平云罗,二月初宫里赐了两匹,市面上并没有卖。老夫人原本是想给小姐们做衣裳的,但这料子的颜色并不适宜,所以就转赐给了我们姨娘,说让她拿去做两套新衣裳,一套给姨娘自己留着,另一套给苏姨娘送去。” “天底下相似的料子不少,鹊儿姑娘会不会认错了?”顾云听问。 鹊儿摇了摇头,十分笃定:“这料子上的花纹十分罕见,是南面特别钻研出来的,但穿在外头太艳,姨娘就想用它来做衬,外头再搭别的料子做件薄纱,为了搭颜色和样式,奴婢陪姨娘挑了小半日,上头的纹路,奴婢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绝不可能认错的!” “哦?那新做的衣服后来可送到苏姨娘手里了?” “嗯!也奴婢亲自送的。” “不对啊,自打正月以后,江心阁就再也没收到过什么衣裳首饰的了。”苏晴娘道。 “是刘妈妈收的!”鹊儿补充道。 “……” 顾云听笑了笑,越发高兴起来:“那么刘妈妈,不知令千金这套衣裳,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那刘妈妈有些心虚地避开了顾云听的视线,一时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来,只好沉默。 “你们再胡说八道,我真的报官了!”那刘家的女儿怒气冲冲地说着,用力地想关上板门,然而被一旁的婆子伸手用力抵住了。 “报官吧,也好让官府的人仔细算算,你阿娘究竟该还这位姨娘多少东西。”顾云听微微一笑,示意身后的婆子们进去搜。 “姨娘?”那少女被婆子们挤到了一边,眼见着拦不住人,便盯准了顾云听,质问,“苏姨娘?就那个从秦楼楚馆里买来的狐狸精?她的东西凭什么要还?那种下贱的女人,我们正经人家乐意拿她的东西那都已经是——” “丧尽天良了。”顾云听打断她,冷笑道,“正经人家?奴籍也是贱籍,你不知道么?籍贯虽轻易不能更改,但旁人勤勤恳恳靠自己的气力赚钱养活自己,主家未必不会敬重她们,到合适的时机,或许会想办法帮她们脱离贱籍,那才是正经人家,至于你,要进大牢里住几年,才会有自知之明么?” “那姓苏的狐狸精又做了什么,不也是成天吃吃喝喝,弹弹琴勾引男人么?比起她来,我们也是卖力气赚钱,不知高尚了多少倍!你们给的工钱少了,我们自己拿,有什么不对?!” 刘妈妈脸都白了,少女却仍旧寸步不让。 好,果然是不知者无畏。 第393章 奴大欺主3 “卖……偷主家东西的力气?”顾云听挑眉,道,“苏姨娘怎么说也是我长平伯府的姨娘,见了她不行礼不问安也就罢了,还口口声声喊什么狐狸精?……啧。” “三小姐!这丫头自小被奴婢宠坏了,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她吧!”那刘妈妈虽没见识过,却也听说过顾云听素日的“恶行”,连连讨饶。 “是她不懂规矩,还是你不懂规矩?没教好,小孩子或许还可以说是童言无忌,长辈呢?你家女儿并不在府里做事,是如何知道府里的姨娘姓什么,是什么出身?” “这个……兴许是奴婢一时口快,所以……” “哦,你在家管你主子叫‘狐狸精’和‘娼妇’?那只愿将来你来了,她不会这么叫你才好。”顾云听嗤笑,又道,“说起这给的工钱少了……鹊儿姑娘,府上何时改了月钱的数额么?” “不曾,下人每月的工钱都是早年老夫人定下的,姨娘不敢擅改,若要说底下的婆子少了工钱……”鹊儿想了想,道,“这也是没有的,大家的月钱都是各院子里的大丫鬟来领去,当场点清的,若是缺了短了,底下的人自可来我们姨娘这里告发,姨娘自会罚那些昧了钱的。江心阁里是刘妈妈做主,一向也是刘妈妈来领的钱,少了谁的都不会少了她自己的啊。” “那这钱又是何处少了?”顾云听目光有些发冷,语气却一向轻飘飘的,若不细听其中的冷意,甚至还会觉得有几分温柔。 “回三小姐的话,兴许是因为……”一旁方姨娘的婆子抿了抿嘴唇,道,“兴许是因为我们姨娘担心沈姨娘的是再发生一回,所以派了人日夜轮班守库房,这些赌钱赌输了的老货便没机会去库房浑水摸鱼,自然短了钱花,府里的确有些婆子私下抱怨过这事。” 水至清则无鱼,难怪有人因此对方莺不服。 不过从商之人大多精打细算,在外头做生意要讲究人情世故,在府里替夫家打理家业却不行。偶尔打赏之类的施恩便足够了,若是真岁了她们的意开了库房任他们掏空府中基业,不就又成了第二个沈烟了? “原来如此。”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苏晴娘,道,“不知苏姨娘对此事作何感想,这些都是你江心阁的人,姨娘若是不开口,我们也不好处置啊。” “这等吃里扒外又恶毒下作的东西,奴是万万不敢再留下来的了!求三小姐做主,将她们逐出去也好,送官也罢,万万别再让她们回到江心阁去了!”苏晴娘以帕掩面,干嚎道。 “不可!不可啊姨娘!”那刘妈妈立刻慌了神,挣扎着哭道,“姨娘饶命啊!家中老小都指着奴婢们吃饭过活啊!若是丢了这份差事,奴婢们这一家数口人迟早要饿死的啊!姨娘您慈悲心肠,放我们一条活路吧!” 那一身金银富贵异常的少女见母亲如此,尚还有些不解:“母亲做什么求这些人?!她们有什么资格管咱们,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谁还比谁高贵些了不成!骂不过就用权势来压人,又不是坐金銮殿的老儿,真当自己是谁了!” “……你还不住口!”刘妈妈脸上血色全无,高声呵斥。 “我做什么要住口?她们还说咱们偷鸡摸狗做的是龌龊事呢,自己又干净的到哪里去?这些大户人家无非是仗着万贯家财在那里骄奢淫逸,都是吃老本的东西!迟早都是和咱们一样化了灰的!一个个长得就像是狐媚子,难怪都帮着狐狸精说话!” 第394章 故意为之1 口舌倒是还不错,说起来还有几分人人平等的意思,不过事做得却不漂亮。 顾云听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少女,正要开口说什么,只听得苏晴娘重重地冷笑了一声,一口啐道少女身上道: “张口闭口骂人狐媚子,你当自己又是什么天仙?偷穿狐媚子的衣裳,偷用狐媚子的水粉花钿,到头来还把自己弄得像个钟馗似的,难怪酸得像没熟的杏儿,见不得别人家富裕,那真有本事你也去挣个诰命,不稀罕自己挣钱,倒一直惦记着别人兜里的钱?” “……” “也不怨爹娘教不好,人就是这么个人,哪怕请人诸葛孔明来教,该是个扶不起的还是个扶不起的。一门手艺没有,还成天叨叨叨的,合着这世上就你一个人有嘴不成?对付你还用得着用什么权势来压你?你既知道老娘是时花阁出来的,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苏晴娘从良前是什么人物,还觍着脸在我跟前叫嚣呢?” “咳!”顾云听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 不过苏晴娘却会错了意,只当是千金小姐听不得这些刁钻话,连忙收敛了,站在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顾云听略一思忖,道: “鹊儿姑娘,这些银钱上的事我并不精通,你跟着你们姨娘那么久,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本事。那我就将这些婆子交给你,你替苏姨娘讨回公道,将该还的钱都还回去,再按例罚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婆子,也算是帮你主子出口恶气,你看可好?” 鹊儿一喜,连连点头:“嗯!奴婢一定不辜负三小姐所托!” 这些婆子在背后唆使苏姨娘对方姨娘动手,她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了,要是能亲手惩办,那是再解气不过的了! “对了,这姑娘的衣裳首饰,不管是不是长平伯府的,都还是先褪下来为好,还有胭脂水粉,也带她洗了去。否则,就秉公送交官府吧。” “凭什么?!”那少女又不服气了,一把推开围拢的婆子,“衣裳是你家的,那我还你就是了,什么花里胡哨的破玩意儿,还真当谁乐意穿似的,但这胭脂是我娘拿月钱买的,凭什么洗了?!你们有钱人家管人吃饭睡觉,还管人花自己的钱不成?” “国丧之期未过,谁准你穿金银首饰招摇过市?”顾云听眸光一凛,“随你洗不洗,鹊儿姑娘辛苦些,顺道报个官吧。横竖这些人偷盗财物,与我长平伯府再无瓜葛,何必护着?等事情料理完,去回禀方姨娘就是了。” “是!” 鹊儿领着一众婆子垂眸应诺。 …… 苏晴娘跟着顾云听一起回了府上,说是要去同方姨娘道歉,一路上频频看向顾云听,用帕子虚掩着唇角笑意,时不时地轻声发出“嘿嘿”的声音,要不是顾云听尚有自知之明,都要怀疑这苏晴娘是什么相中了如意郎君的豆蔻少女。 “姨娘有话不妨直说……”怪吓人的。 “哎呀,真是可惜了,要是三小姐是男儿郎……奴家都要对顾郎芳心暗许了。” 苏晴娘娇嗔着,一声千回百转的“顾郎”喊得顾云听如遭雷击。 顾云听咳了一声,讪讪地道:“姨娘怕是故意的吧。” “才不是呢,奴向来最喜欢像三小姐这样护短的,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呀!”苏晴娘调笑道。 顾云听面无表情:“我是说,姨娘是故意将此事闹起来,之所以不理会陆神医和律阳,是因为他们一心想息事宁人?” 第395章 故意为之2 “……啧,你们顾家的人啊,就是不懂情趣,果然与顾伯爷一脉相承。” 苏晴娘不满地轻哼着,换了一副面孔,正色道,“那些老东西平日就贪,妾身见惯了各色的人,还能不知道她们?从前纵容,一来是因为她们还知道收敛,二来是沈氏盯得紧,妾身也不好胡来不是?谁知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小少爷人好心善,想多给妾身些钱了事,可这能有什么用?这起刁奴若是不治,将来长平伯府要是被她们蛀空了,妾身不也没处去了么?” “道理是这么说,不过姨娘有一技之长,还会担心这个么?” “三小姐说笑了不是,我们这些弹琴唱歌的受京中公子王孙追捧,说到底不还是靠着年轻和一张脸么?知音虽也有,却远不能供我们四时吃喝,如今妾身已是人老珠黄,捧不起来了。若不是这样,妾身当年也不会急于寻一个安身之处,被沈氏花言巧语骗了来。” 苏晴娘颇有些感慨地道。 方姨娘那里,小鸾按陆大夫的方子替她敷过药,便被方莺拉着坐在床边。方莺问清了外面的情况,不禁浅浅地笑了起来。 “姨娘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呢?”小鸾愣了一下,忿忿地道,“苏姨娘这人也忒不通情达理了,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就让底下的人动手动脚的,伤了姨娘,还砸了咱们那么多物件儿,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底下老婆子们做的事,不必推倒苏姨娘身上,”方姨娘笑道,“这家伙精明着呢,估摸着晚些时候,就会像咱们赔礼道歉来了。” 小鸾奇怪地道:“这又是为什么呀?” “晴娘是时春阁里出来的,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但她什么人没见过?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那几个婆子的心思在她眼里还不和透明的似的?无非是一再忍让着,故意等着合适的时机才动手而已。”方莺笑说着,叹了口气。 她们不都是这样的人么,怀着希望来了这个地方,遇见一个薄情的男人虚掷了大半青春,如今都只是安静本地在这里住着,求个安稳。 “姨娘又是怎么晓得的,难不成姨娘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小鸾笑嘻嘻地问。 “原先也没想到,不过你说她为什么不听我的,不听小少爷的,一直大哭不让人解释,偏要等三小姐来,才开始诉苦?那账簿是早给她们看过的,究竟是怎么样,她心里早该清楚了。” “那为何要等三小姐来才行呢?” “或是大少爷来也可以。”方姨娘掩唇轻笑,“因为他二人是府里最不袒护家奴、也最不讲理的人。事实怎样就是怎样,没那么多人情世故的考量,行事也就更果决些。” “原来在方姨娘心目中,我和大哥都是不讲理的。”顾云听笑吟吟地从屋外进来,身后跟着用帕子掩着唇角的苏晴娘。 “这个‘理’常理的理,而非道理的理,方姐姐的这个‘不讲理’说得准确得很。”苏晴娘笑得狐狸眼弯弯的,媚眼如丝,格外妖娆,看起来比方氏的风情万种要轻挑一些,但看久了也不会令人生厌。 难怪是受众人追捧的花魁娘子,若是没点特殊的气质,光靠一张脸恐怕也是不行的。 “方姐姐可好些了没有,姐姐这一病也是因我而起,对不住了。那些婆子平日在江心阁里作威作福惯了,下手只怕是没个分寸,方姐姐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为好。”苏晴娘又道。 “不碍事,已经请过大夫了,也上了药,不必在意。”方莺唇角微弯,左颊上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府里的丫鬟婆子没能管好,是我的疏忽,等我这病稍好些,再给你挑几个新的上来。” 第396章 故意为之3 方莺和苏晴娘年纪相仿,境遇虽不同却也有不少相似之处,所以一旦交谈起来,倒也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顾云听起先也还能接得上话,但女眷们的话题最后多半都会聊到胭脂水粉罗裙钗环上面,两位姨娘也不能免俗,她眼见势头不妙,便觉得自己没必要杵在这里打扰她们,于是告辞出门去找侧厅的叶临潇等人。 奶娘这几日身子骨好了不少,人也渐渐丰腴了一些,面色还是蜡黄偏白,但总好过先前的死青。她已经能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行走了,所以院子里才有不少人都在传陆君庭的妙手回春。 因有外人在场,陆君庭与叶临潇都假装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虽然有些尴尬,但以方律阳糟糕的警觉性,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顾姑娘病可好些了?”陆君庭眼尖,瞧见顾云听进来,便笑问。 “三姐姐病了?”方律阳一脸诧异。 “咳,这个……”顾云听讪讪地摸了摸额头上还没完全散开的淤青,不动声色地瞥了叶临潇一眼,道,“小病罢了,这么多天了,已经没什么事了,有劳陆神医挂心。” 陆君庭问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她装傻扮失忆的事,不过瞧见她这样子,心里倒也明白了几分,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道: “刚巧陆某这里也有件事正要同顾姑娘说,如今这位妇人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若是方便的话,陆某还是想将她带去医馆调养,一来医馆药材备得更足,二来那林姨那边也还需要人照看,另外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打量了一眼被方律阳扶着在屋里慢慢走路的奶娘,将临到嘴边的那些话又换了一套说辞,“也是顾姑娘的并提醒了在下,或许有一种药,可以根治这位妇人的病症。” 他言语之间顾忌着奶娘,所以并不曾明说。不过奶娘的病症因心结而起,若说要根治…… 顾云听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奶娘的心结在八年前稚子惨死,方律阳不是没劝过她释然,但真正心里执拗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几句劝就能化解的。而人死不能复生,陆君庭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还远没有到真正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境界。这样一来,恐怕也就只有让她忘记当年所发生的事了。 当着奶娘的面,他们不好说这些话来刺激她,于是一时也没有下定主意,只是等奶娘又重新写下之后,才拉着方律阳去了府中别处商议。 “小公子的奶娘撑到现在全凭一腔怒气与不甘心,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前几日在下于一卷师门古籍中意外找到了一张‘相忘’的配方,制成的药丸服下后会令人望尽前尘往事,如获新生。” 陆君庭垂眸,道。 方律阳年纪尚小,聪慧也算聪慧,不过倘若没有人在背后教,一时还没有自己拿大主意的魄力,于是眼巴巴地望向了顾云听。 “……若是忘得彻底,与新生没什么两样,倒也干净。只怕要忘不忘的,想又想不起来,却偏偏总觉得想不起来就缺了点什么。”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道,“只看陆神医这药的作用了。” “就配方而言,‘相忘’对人是没有害处的。新药制成后也会重金请愿意试药之人来吞服,这也不必担心。不过师门先人留下的卷宗里注明了药性无解,也就是一旦忘记……就再也没可能想起来了。” “卷宗上可有先例?”叶临潇沉吟片刻,问。 “有。是师门中一位师叔祖单恋魔教左护法无果,后来那左护法护教身亡,师叔祖痛不欲生。师祖炼制此药令她服下,从此前尘尽忘,于山中嫁他人为妇,儿女绕膝安度余生。” 第397章 相忘人间1 “如果是这样,倒反而不错。前尘尽忘也未必就和从前毫无瓜葛,亲近之人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也仍旧是亲近之人,就算做不成亲人……但只要知道对方过得不错,也就可以了吧?”方律阳道,“不过,如果能确定‘相忘’可行的话,我还是想先与奶娘商议过,毕竟生死之事……这是她的命,我不该一意孤行才是。” “也好。”陆君庭微微颔首,认同地一笑,“那么在下今日回医馆炼药,若是可行再做打算。” “嗯,不过奶娘如今起居还需人照料,医馆中那位大娘虽也能帮忙,但她自己也是病人,不宜太过劳累,若是陆大哥不介意,律阳想另派一位丫鬟过去照看,可以嘛?”方律阳又问。 “可以,医馆虽不大,但后院空余的房间也还有不少,在下与小童住在阁楼上,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既然这样,”顾云听想了想,道,“不妨就让绮罗过去,她对医馆也算熟悉,母亲又在那里住着,正好让她们团聚。” 方律阳觉得有些不妥:“绮罗……可这样一来,青芷居里不就没人服侍了么?” “不过是暂且借你用的,还想着一辈子都不还我了?”顾云听轻嗤了一声,“平日里也没什么非要人伺候的地方,若是有,先让阿渚顶上来就是了。我先前答应过绮罗带她去见她母亲,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个机会总要给我吧?” 既卖了方律阳一个好,又对绮罗母女施了恩,一箭双雕之举,她倒是一点都不吃亏。 …… 领着府里大丫鬟的月钱,去府外向自家娘亲尽孝,又顺道照看小少爷的奶娘,向小少爷送个人情,这事儿对绮罗来说也一点都不吃亏。青芷居里,绮罗领了吩咐,将小姐姑爷的习惯详细地告诉了阿渚,然后欢欢喜喜地陪着奶娘到医馆里去了。 “你是不信她?”叶临潇从箱笼里取出了一本旧书,拿到屋外抖了抖陈年堆积的灰,正巧看见绮罗出去,不禁笑着问,“上次喜烛的事,记仇到现在么?” “我有那么记仇?”顾云听嗤笑着说,“何况眼下沈氏一家三口都已经没戏唱了,就算当日真发生了什么,也都已经结束了。绮罗是我自己收进院子里的,也不是信不过,只是人家母女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团圆,既然有机会让她们一起住,不也很好么?” “母女么,”叶临潇点了点头,笑道,“果然,你对这个词容易心软。要不是这样,祈福大典那天,楚凌霜眼下早就该没命了。他们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打算留活口。” “……也还好吧。”顾云听撇开了视线,正好瞧见那本书的封面,不禁愣了一下,“这不是我外祖的书吧,你自己带来的?” “嗯,是师父留的书。陆君庭说有几味药不太好找,想让我们去碰碰运气。” “不能让曲成双派人去?”顾云听挑眉,颇为不解。 “北郊百里处访云山太高,曲成双的轻功怕是不大行,再则……那座山与我师门有些渊源,不是门中弟子,自然上不去。” 顾云听顺势推测:“访云山巅就是你师门所在?” “嗯。” “这也不对,若是山高,陆君庭从前又是如何拜入师门的?不是说他天生心脉受损不能习武么,轻功不算?” “我师父早年就离开师门了,收徒也是他下山后的事。他那个人天赋极佳,不过偏 第398章 相忘人间2 兴趣古怪的天才少年么。 这倒是不错,可惜最后却因宿醉而冻死街头。 顾云听想起早些时候曲成双的评价,不禁有些唏嘘。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师父留给你们的书,为什么还是一式两份的,还是整个师门都人手一套?”顾云听想不通。 “只有师门嫡系一脉中颇受重视的弟子才会拿到书,不过我师父么……他下山后闲来无事就会誊写一边,还拿到集市上摆摊售卖,不过因为吹嘘得太神,反而没人愿意相信,都拿他当个江湖骗子看。后来他自己突发奇想,拿那些卖不出去的书糊了一具纸棺木,两年后喝酒把自己给作死了,陆君庭就拿那口棺材把他葬在了别处。” “……” 顾云听沉默了一会儿,哭笑不得,总之这人的一生都有些讽刺,只是不知究竟该是世人讽刺他,还是他讽刺世人。 “听起来,有这么个师父也不错。”她道。 “对,连死都这么……匪夷所思,所以他死后我们连哭都哭不出,反倒是提起来就会觉得好笑,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死,只是又钻研出了什么新的东西,从我们这里脱身逃去江湖上逍遥自在了。”叶临潇垂落了视线,盯着书中那本蒙着灰的书,声音很轻。 “或许这也就是他的目的?” “不错。”叶临潇略一颔首,道,“陆君庭在他醉死前几日还替师父号过脉,对那种脉象印象颇深,只是师兄当时所学还不深,虽觉得古怪,却并没有发现其中端倪。大概是又过了两三年,他替人看诊,又遇上了那种脉象,不过那人已是病入膏肓,一身肌肤尽数溃烂,白骨外翻,颇为骇人。” “所以,其实……”顾云听一时怔住了。 其实他们的师父得的也是这种病,因为早知结果会是那样,所以索性放浪醉死,用一种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免去死别的不舍? 她皱眉,问:“这病不能医么?” “虽说凶险万分,不过若是换了常人倒也有的救,偏他长年接触各种药材……医者不自医么,所以救不得。”叶临潇道,“所以他留下来的这些书我多半都不曾看过,一来是见多了生老病死容易心软,既然已经立志踏万丈尸骨登高,看这些反倒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再则,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善人,旁人的生死,比起我自己的命而言,不值。” “是,原本就不是什么慈航掌舵人,既然不愿意,那就没必要。” “不过前几日……倒也的确是后悔了。好在这次师兄在附近,若是将来哪一日他不在,而你却又是伤又是病的,我又该如何?” 顾云听怔了怔,忽视其中情深之句,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那不过是个意外罢了,不会再有下次。再说这也是我故意搅局,就算哪天真的死了,也是我技不如人,或是没思虑周全,自作孽不可活的事,有什么可难过的?” 她说着,转身要进屋子里去,下一瞬却被青年人抓住了手腕追问:“这么说,若是我死了,你也不会难过?” 顾云听有点乱,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镇静了一些,神色淡淡的,道:“这怎么能一样?人死如灯灭,可活着的人却还未熄灭,白火烧着心,换了谁不会难过?只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又自私又歹毒,自己的命没什么所谓,死了也就罢了,可亲近之人的命却不行。” 她顿了顿,小声地道:“我不难过,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死。” 第399章 相忘人间3 顾云听原本没打算与叶临潇同去访云山,不过因为叶临潇没有一个人失踪的理由,从前可靠易容暂时充当他替身的陆君庭此时要照看两个病人,也分身乏术。 所以次日清晨,顾云听跟着他一起出了门,只知会了阿渚一声让她看着家,便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了。 两人先到医馆里,分别易容成了陆君庭和曲成双的模样,然后从后院翻墙跑了。陆君庭只在阁楼上瞧见了两人比兔子还快三分的身影,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他们究竟消失在了京城高矮错落的屋瓦之间。 “……” 他是上辈子造了孽了噢?摊上这么个师弟和朋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看,他们两个易容后的脸站在一起倒也般配得很。其实,如果顾云听和叶临潇都能彼此嫁娶喜结连理的话,他和曲成双应之间的事该更容易才对。 陆君庭有些失神地想着,被送茶水上楼的小童唤醒,幽幽地叹了口气。 …… 说访云山在京城北面百里处,倒不如说是京城北面百里之外。顾云听的轻功还没练成,只看速度到还有几分指望,可路一长就难免要歇息片刻。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耽搁路程。 于是顾云听顺理成章地挂在了叶临潇身上,毫不费力地抵达了访云山底。 实话实说,偶尔体会一回这种不用自食其力的举动,是真的很快乐。 “你这轻功总不是跟你师父学的吧?”要是又会医术武功又好,那他师父都快成神仙了。 “学过一些,不过主要还是小时候在霆国学的,我父皇对这些江湖武学比较痴迷,所以请过不少江湖人教我习武。” 访云山这“访云”还真不是浪得虚名,顶端高耸入云,山势到半山腰往上就变得异常陡峭,若非轻功卓绝之辈,还真上不了山巅。 山顶空旷,是浑然天成的平坦,正中央是一座殿宇,两侧屋舍俨然,对称依傍着主殿而存。宫殿不算奢华,却胜在古朴典雅。 要是在山下,哪个江湖门派建了这么一组宫殿,怕是早被皇族荡平了。然而寻常人轻易上不来,自然也不知道这山巅还有这么一座天上人间。 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天高皇帝远。 “我想不通,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怎么收到徒弟的?”顾云听不解。 且不说是那些想学艺的怎么上得来,江湖上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估计也没几个吧? “听说是上一辈的人里有想收徒弟的就下山去抓几个,反正山高,抓来的小弟子就算想跑也跑不了,只能等到自己学成,才能下山。” “……” 殿宇外守着两名年轻弟子,听到说话声,便出来查看情况,见到是两名生人,都不由得一怔,倒也不敢失礼,客套地问:“不知二位客人前来有何贵干?” “替病者求药,还望两位少侠引见。”叶临潇笑得儒雅,顶着陆君庭的这张脸,倒也有几分真实。 “敢问二位所求为何物?” “萱麟草与苦拓枝。” 两个弟子闻言,不由得一怔,面面相觑,神情也有些警惕起来:“这两味药是我访云山先辈独创,用药也只入门中药方,二位又是如何得知这些?” “恩师曾是访云山门人,多年前下山,曾提到过这些。” “敢问尊师名讳?” “陆宿脩。” 第400章 将计就计1 陆宿脩在访云山上究竟有多少地位,顾云听不得而知,不过两名弟子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都变了,其中一人连忙进去通传,而另一个仍旧将两人拦在门外,说不上是喜还是怒。 两人多少都有些诧异,对视了一眼,心知不妙。 陆宿脩离山多年,却连这一辈的年轻弟子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可见要么是师门之中的传说,要么就是反面教材,招人恼恨。小弟子阅历尚浅,脸上藏不住事,如果是前者,此刻绝不会是这种没有表情的状态,也就是说,答案是后者。 不过这萱麟草和苦拓枝对于制成“相忘”而言十分重要,又只有访云山巅有这东西,偏偏他们对访云山宫殿中的状况一无所知,所以除了尽力一试,也没有别的什么余地。 那进门去通报的年轻弟子很快就领着一群人过来了,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大概四十岁年纪,却保养得宜,冷艳卓绝,犹如广寒之中抱兔而眠的仙子。 “你们是陆宿脩的弟子?”那女子的声音正如她的长相一般冷冽。 “是。”叶临潇微笑着答道。 “他人呢?” “恩师……” “我们久居京城,师父却喜欢在江湖上闯荡,所以即便是亲传弟子,也是不知道他的去处的。”顾云听十分自然地接过叶临潇的话,胡诌道。 “那你们如何证明自己是他的弟子?”女人的态度并不客气,一直都是冷冷的,毫不留情面。 “不知师门医书可否当做凭证?” 这冷艳女子与陆宿脩年纪相仿,多半是同辈人。叶临潇手里还留了不少这书的同版,但访云山上并非人人都能得到这本书,所以他只是略翻了几页书册当作证明,并未就此将这本书交出去。 “他竟连此书都传给了你们!”女子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冷哼了一声,面色倒也略略缓和下来了一些,“既然是同门,那便请进来吧。我姓吕,是你们的嫡传师伯,如今也是这访云山的掌门。你们上山辛苦,我会命人替你们收拾厢房,供你们休息。” “那便多谢吕师伯,不知这萱麟草和苦拓枝……” “好说,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给的。倒也巧了,过几日是师门祭祖之日,我找不到你们的师父,这祭祖大典,就请两位师侄替他吧。” 吕掌门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的,颇有些气势。两人跟在她身后向门中走去,闻言,心念一动,抬眸互相望了一眼,不经意间又想到一起去了。 厢房安排在东侧靠近主殿的位置,屋中摆设俱全,外间设有香案。据说这间屋子从前就是陆宿脩在住,即便是他离山之后,前任掌门也一直会命门中弟子定期打扫,吕掌门尊敬先师,所以她继任之后,也没有改变这个习惯。 房中唯有叶临潇与顾云听两人,顾云听开了窗,窗前景象便一览无余,反倒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方才为何要骗吕掌门?”叶临潇唯独对这件事有些想不通,低声问。 “你信不信,你这吕师伯对你师父可不止是师姐弟的感情?”顾云听仰面躺倒在软塌上,数着头顶深红色床幔上的鸳鸯刺绣,漫不经心地道。 “那是什么?”叶临潇觉得有些稀奇,凑过去,坐在榻沿上,回头看着顾云听,笑问。 “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后被抛弃的那一个求不得因爱生恨,找不到负心人,便想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想来个……父债子偿?” 第401章 将计就计2 “我也没见你常在茶馆戏楼里混迹,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叶临潇撑不住笑了,“这会又是怎么猜的?” “看眼神就知道了。何况上来第一句先确认了身份,第二句就急急忙忙的问你师父的去处,不是像足了那些小话本里被舍弃的江湖女侠?”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你看啊,你师父是你师祖亲自放下山的,这一点应该不会有假,否则你师祖自然不会时时命人打扫这间屋子。” “嗯。” “大祁以东面为尊,又是最靠近主殿的这一间,可见这陆先生在门中的地位的确不低,作为得意弟子,他师父常常想起他也不足为奇。不过这吕掌门的说法未免就有些牵强了,先任掌门若真是舍不得,就不会放陆先生下山了,所以这打扫屋子也只是为了化解思念之情,没必要留下遗言要求下一任掌门也这么做,没有先人遗命,有什么必要还未这个十几二十年没回来的人留屋子?” “倒也不错。师父为人风流,在山下也惹了不少桃花劫,回回都是躲,欠了不少情债。虽然他很少提起山上的事,但依你所说,也不无道理。不过,倘若真是如此,又为何不坦言告诉她,师父早已不在人世?” 顾云听指了指头顶的帷幔,若有所思地道:“鸳鸯成双,相隔两地或许还只是从难过到心生恨意,可如果听闻死讯,只怕鸳一死,鸯也就活不成了。访云山上气氛古怪,还是别乱来为好。” “说什么古怪,不过是心生恻隐罢了。”叶临潇笑叹着,躺在她身侧,“心软便是心软,为何一定要嘴硬?难道承认了自己心软,会缺一块什么?” “我心软?”顾云听愣了一下,望着对方深邃瞳孔中的自己,略有些错愕,却很快错开了视线,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你怕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是我误解么,”叶临潇扬了扬眉毛,“难不成,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分明这家伙只是心比常人冷一些罢了。 她最信善恶有报,最喜欢皆大欢喜,最见不得生离死别。 哪有恶人像她这样的? “……随你怎么想都好,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我连我自己是谁都分不清,还谈什么善恶是非的。”没这个必要。 顾云听皱眉,不再想这个话题。 吕掌门给他们安排了厢房,也就是说今天是肯定下不了山了。只希望长平伯府那边别出什么事才好,要不然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人家祭祖大典,指不定就是拿我们血祭呢。”顾云听笑意盈盈,侧眸时,眸中秋水微漾,似有圈圈涟漪扣人心弦,“总之这萱麟草和苦拓枝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的,除了暂时住下来,好像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了。” “不会有事,访云山历来有门规,山上弟子不得残害同门。托师祖的福,师父虽被放下山,却并不是被逐出师门,所以眼下我们姑且也算是访云弟子,至少性命是无虞的。” “你就这么相信你师父说的话?” “他又不是你,他虽也放浪自在,却从没骗过人。” “那还真是对不住,让你娶了我这么个撒谎精。”顾云听佯装薄怒,却还没装过两三秒,就先自己破了功,笑出声来,“所以说这世道,老实人命不长久,我是要长命百岁的,自然不能说真话。” 叶临潇闻言弯了弯唇角,翻转过身,正对着顾云听的眼睛,神色间少见的有些认真:“那你对我说的话,有多少是假的?” 第402章 将计就计3 有多少是假的么。 顾云听一怔,垂眸思忖片刻,也没想出个具体的数目来。 “嗯?”叶临潇催促似的轻声追问。 “如果都告诉你了,那我说的假话还有什么意义么?”顾云听神色淡淡的,避而不谈,“何况我告诉你是真的,你就相信是真的了么?或许当初说的是真的,而如今说的又是假的,也不好说啊。” “云听。”叶临潇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向自己怀里轻轻带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啧。”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像是被别的事打断,又像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形容。 “什么?” 顾云听有些不解,心里替他续了不少种形容,然而叶临潇却没再说下去,俯身猝不及防地轻轻吻住她的唇。 两人原本就齐齐躺在软榻上,又是这样暧昧的姿势。顾云听愣了一下,不过对方的指尖很快就在她的掌心写了两个字—— 有人。 顾云听背对着窗看不见,倒也没有回头去看让人发觉,只是配合地勾住了青年人的肩膀。 横竖是夫妻,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他俩如今人皮面具所假扮的那两个…… 迟早也是一对。 叶临潇伸手扯落了半边帷幔,挡住窗外人的视线,忽然瞥见头顶深红色床帐上的九对鸳鸯,翻身倚在榻上,将少女圈在两臂之间,不禁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个鬼。”顾云听略有些狼狈地大口喘了几口气,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句,那双桃花眼因缺氧而微微有些泛红,却只在眼角,似醉酒后的一抹浅红。她鬓角稍嫌凌乱的发丝之间露出红得发烫的耳尖,衬着眼尾的薄红越发显得妖异起来。 “人还没走呢。”叶临潇往她耳尖轻轻吹了一口气,激得人顿时一掌扣上他漂亮的脖颈,顺势起身直退了数步,抵到房间另一侧的墙壁上。 “……”他就知道要有这么一出! “咳,这个,我也不是故意的,真的。”顾云听恍然回过神来,松了手讪讪地道。 本能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是真的挺一言难尽的。 好在叶临潇是让着她的,要不然还不得当场就打起来? “没事,习惯了。”叶临潇不禁笑起来,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一圈红痕,道,“不过,这样我可没办法见人,你看该怎么办才好?” “上点药?”顾云听扬了扬眉毛。 就这么一点印子,不用等天黑就能消了好吗! “上药能有什么用?” “那你想怎么样?”还要借此勒索不成? 叶临潇一本正经地道:“好说,云听亲我一下,就会好了。” “……” 不是,这叶王爷别是被什么山精鬼怪夺舍了吧? “不愿?” “倒也不是。” 顾云听余光暼过窗外那方银色的衣角,轻轻“啧”了一声,仰头在叶临潇左颊上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一下,眼疾手快地向后退了几步,歇了后者再亲回来的意图。 叶临潇眉梢一挑,反倒起了些许固执,足下运起几分轻功,期身而上。胜负心一起,事情也就不那么简单了,顾云听伸手格挡住一击,就势借力,从敞开的窗户退了出去,把那伏在门外偷听的年轻弟子吓了一跳,正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人家压根儿没往他那里看过一眼。 屋里的叶临潇很快便追了上来,两人你来我往地过起招来,因为两人内力并不对等,所以叶临潇也就没用什么内劲,可光是用普通招式,也是五花八门的,看得那年轻弟子目瞪口呆: 妈耶,这两位师叔怎么就只是亲一下,就打起来了?! 第403章 掌门之位1 顾云听的招式向来以迅速利落取胜,如果此刻手上有利器,叶临潇身上怕是少不了要多添几道伤痕,不过真要取他性命,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这还是在他没有用内力的情况下。 叶临潇的招式博采众长,有朴素的也有华丽的,却都能被他化为己用,而并不为招式所拖累。就算顾云听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认输。 谁知道这家伙还有没有留余力?看这轻松的样子,多半是还没到极致。 顾云听双目微眯,索性也不收敛什么杀意,招式越发凌厉,直到逼得叶临潇渐渐落了下乘,才卸了力道,向后滑了几步,结束了这场有些凶险的切磋。 她当然没赢,她体内没有半分内力,而人家却连内力都还没用。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一群看热闹的年轻弟子,只觉得这两人对起招来眼花缭乱的,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看见他们停手时叶临潇看起来更狼狈一些,便当是他输了。 “这是怎么了?” 吕掌门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了出来,众人纷纷为她让了路。那名最早扒在门外偷听的少年小声地道:“回禀掌门……是这位陆师叔要亲曲师叔,曲师叔不乐意,所以就打起来了,曲师叔更胜一筹险胜,然后他们就没说话了……” 他二人在访云山用的是陆君庭和曲成双的脸,自然也就报了他们的名字。两人耳尖,虽隔了一些距离,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禁老脸一红。 有一说一,挺对不起陆神医和曲老板的。 坏他们名声了。 顾云听正垂眸暗自琢磨着怎么补偿那两个人才好,却听那吕掌门语气微冷,又问:“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这个,这个……” 那年轻弟子自然是偷听来的,不过这话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直说,显得他别有居心似的。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讷讷地道:“弟子是想起来厢房里没有茶水,所以想去取壶替两位师叔倒些新鲜的茶来,不过当时他们正……嗯,所以弟子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 少年人脸皮薄得很,并不像是在说谎话。 顾云听瞥了叶临潇一眼,自己想起这回事也不禁觉得好笑,抿着唇道:“这位小师侄误会了,我与师兄不过是闹着玩罢了,影响了诸位清净,实在抱歉。” 吕掌门愣了一下,看着两人的目光略变了变,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不妨事,这些孩子们这会儿并没有功课,看长辈切磋也颇有益处。”她摇了摇头,声音仍旧冷冽,不过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深的敌意了。她略停顿了片刻,看向顾云听,道:“曲师侄,你跟我来。” “……” 顾云听虽不知她的用意,但也没道理拒绝,不动声色地与叶临潇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依言跟了上去。 历代掌门居于主殿,外间空旷宽阔,用来向弟子授课,里间一间主卧是掌门居住之处,另有数间房屋,分别作藏书、储物等用途,各有不同。 吕掌门领着顾云听进了右侧的过道,沿着长长的走廊直到尽头,转动墙上长明不灭的灯烛底座,一间底下的密室便缓缓出现在了眼前。 她看了顾云听一眼,示意后者跟着她下去。 密室中光线倒也不算暗,放眼望去除了石壁上有灯座与烛火、密室中间有两方一平米有余的石台之外,空无一物。 “坐。” 吕掌门指了指其中一个石台上的蒲团,言简意赅。 “师伯带晚辈来此,是有什么要事?”顾云听依言照做,问。 “我且问你,访云山的事,你师父告诉了你多少?”吕掌门严肃地道。 第404章 掌门之位2 “只是偶尔提及。”顾云听心思千转,面上却分毫不显,“他说过太师父放他下山的缘由,还有那本医书的来源,其他的零零碎碎倒也有一些琐事,但实在算不得多。” “他……可曾提到过我?”冷厉的掌门因为犹豫,霜雪一般冷意稍融化了些许。 “不、不曾吧……”顾云听毕竟不是真正的弟子,对陆宿脩此人也完全没有接触,只怕多错,便模棱两可地补充了一句,“又或许是提过,只是没有指名道姓,我们也就不知道是谁了。” “也对,那个没心的怕是连我姓甚名谁都不记不住。”吕掌门细长的眉眼一扫,冷冷地道,“他可曾娶妻生子?” “不曾。” “哼,谅他也不敢。”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师伯和师父之间——?” “我和他没关系!”吕掌门下意识地冷声反驳。 “……” 行吧。 她不说顾云听也不敢乱问,沉默了片刻,见坐在对面石台上的吕掌门稍稍冷静了一些,又问:“那师伯特意找晚辈来,是为了师父么?” “为他?”吕掌门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道,“我是要把掌门之位还给你们这一脉,陆宿脩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五年前师父临终,连派了数名弟子下山找他都音讯全无,无奈之下只好将掌门之位暂且交到我手里。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你们,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 “???” 顾云听彻底恍惚了。 “怎么,你不乐意?”吕掌门双目微眯,略有些不悦。 这谁能乐意啊! 她又不是真的访云山弟子,更没学过什么医术,上山只为找两位药材罢了,却凭空飞来这么一个谁也不想接的大摊子!再者说,做掌门的自然要留在山上的,可她眼下又不可能离开长平伯府,怎么可能接这么个麻烦? 顾云听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晚辈其实入门晚……学艺不精,我师兄方方面面都要胜过我许多,师伯不如去问他?” 虽然叶临潇也不可能留下来,不过只要暂且糊弄过去,有还有别的办法。 顾云听是这么想,不过吕掌门的思路却截然不同: “江湖人以武为尊,既然你赢了你师兄,这位子就是你的了,接着!” 她说着,当空抛来一件什么东西,直直地向顾云听脸上砸。后者总不可能眼见着东西摔在自己的脸上,本能地接下了那枚半透明的绿玉牌。玉牌上用金丝纹着三个大字,是“访云令”。 “你既然接下了信物,那么从此刻起,便是我访云山的新任掌门了。从今往后,振兴师门的重任便交给你了。后天祭祖大典,便由你带领门下弟子祭拜先祖,一应礼仪都按旧例来办,主殿藏书阁内有文书记载,你可自行前去翻阅。” “……” 向来巧舌如簧的顾云听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无言以对的一天。 不是,访云山到底是什么烫手的担子,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想接? “可师伯将这掌门之位交与我,那您又要去哪里?”就算非要交接这个本属于陆宿脩的掌门之位,她也不至于甩手就撂挑子不管,除非她要离开。 “我要下山一趟,亲自去捉那个不孝不义的狗东西回山。”吕掌门咬牙切齿地道,“说什么不愿受门规束缚,想下山追求他想要的正道,不就是怕我凶他,想逃婚?自己早对师父说好了打算,还骗我买喜烛买鸳帐,等我找到他,我弄不死他我倒跟他姓陆!” “……” 大概就这么一刻钟左右的工夫内,顾云听很习惯沉默了。 第405章 掌门之位3 “是我错了,我不该认为你这个师门能有什么正常人的。”顾云听手里拈着一株萱麟草,坐在厢房的圆桌旁,哀怨地碎碎念。 “我也没想到,吕师伯会是这个意思。” 更没想到冷静如顾云听,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所以,接下来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做?”顾云听面无表情,斜睨着这个幸灾乐祸的人。 “等祭祖大典之后,拿着药材下山。不然还能怎么做,真留下来当这个掌门?东西都已经拿到手了,不用考虑这么多。” “你太师父不怎么讲究,病逝前只将师门医书传给了你师父一个人,随后访云山弟子因不服掌门传承,内讧大闹了一场,那些人不是脱离师门另投别派,就是不在人世了。所以如今山上除了吕掌门之外,就剩下一些年轻弟子,如果不妥善处置,这访云山大概就要这么散了。” “……” “不过我们都不通医术,留下来也没用。就算是陆神医那样的人,多半也是不肯留下来的。”顾云听唉声叹气,“吕掌门说了,要不是五年前你太师父非要把掌门之位传给她,她早就下山揪你师父去了……眼下我们上赶着‘自投罗网’,正中她下怀。” 连验明正身都这么敷衍,不愧是连收徒都要大老远下山抓回来不让走的门派。要不是这里山太高,大多数年轻弟子轻功都不济,山上恐怕早就没人了。 顾云听暗自腹诽,问:“哎,你知不知道……访云山的祖师爷是谁?” “不知道,怎么了?” “我就是好奇,究竟是哪个鬼才,硬生生建出这么一个门派来,牛不喝水强按头可还行?” “……” “笃笃笃。” 说话间,有人轻轻叩响了木门,先前那个扒门偷听的年轻弟子从门外探出了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道:“曲、曲掌门……吕师叔祖让你们尽快搬去主殿。” “???”顾云听愣了一下,问,“那吕掌门要搬到哪里去?” “师叔祖已经下山去了。”年轻弟子挠头。 “怎么这么快?” “师叔祖早就收拾好东西了,就等着我们师兄弟们里面有人能学成她的本事,好下山去。现在师叔们来了,她自然就不用等了啊。” “……”怎么,这是怕他们拿了药,跑得比她快么? 顾云听只觉得头疼,她沉默了一会儿,问:“对了,你之前等在门外,果真只是为了换茶水?” “嗯……其实也不全是,”小弟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以前太师父说过,师门中最有天赋的就是陆宿脩师叔祖,而师叔们是他的弟子,一定学了很多他的本领,所以、所以弟子想……” “想?”顾云听挑眉,追问。 “想向师叔们讨教一些医术上的东西……弟子自知没什么天赋,但是真的很喜欢访云山,也想变成向陆宿脩师叔祖那样厉害的人!”提起这些,少年人眸中亮晶晶的,支支吾吾的话语也变得坚定起来。 “你喜欢这里?”顾云听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问,“你来山上多久了,不想回家?” “弟子没家,被师父捡回山上快七年了,后来师父和太师父过世,就跟着吕师叔祖修习。”年轻弟子一脸茫然。 “七年,这么说来,你对这访云山上的事都很熟悉了?” “还、还好吧……” “谦虚了,”顾云听笑意盈盈,“既然这样,我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作为奖励……” 叶临潇十分配合地取出了那本陆宿脩传下来的访云医术,递给那年轻弟子。后者愣了愣,连连摆手,道:“这是门中嫡支弟子才能修习的东西,弟子怎么能收!” “访云山一向以掌门为尊,既然曲掌门愿意将此书传授于你,你只管收下就是。”叶临潇一本正经地道。 第406章 坠落云巅1 那小弟子显得十分犹豫,既心动,又有些胆怯。他琢磨了小半日,才终于打定了主意,哑着嗓子问:“那、那……掌门要吩咐弟子做什么事?” “你也知道,救人如救火,我们在山上多留一刻,山下需要这两味药材的病人就多一分危险。所以——”顾云听拖长了调子,试探着道,“这祭祖典礼的事,不如就交给你吧?你替师叔们看着访云山,督促师兄弟们勤加钻研书中医术,等我们回来,再让陆师叔传你们一些书上没有的,如何?” “……”这不是为难人嘛?! 小弟子一脸不敢置信。 “祭祖典礼你还参加过,我们可是第一次回师门,见都没见过的,岂不是比我们做得更好?再者说,我们不在的这些日子,主殿内外都交由你来打理,藏书阁中的书也都让你来管,你能看到的书可远比现在多上数倍。”顾云听劝诱道。 “这怎么行……”少年人微红着脸,道,“弟子入门不算最早,更不是嫡支,武功也不是最高的,师兄弟们不会愿意听弟子的安排啊。” “无妨的,只要你事事公正,他们自然不会有异议。大不了,我们写一份册子给你,门中弟子每日何时起身、何时修习、何时安歇,每月如何考校功课,如何赏如何罚,都详尽写在册子上,你只需按这些规矩行事就好。” 都是少年心性,一时不服自然是有的,但少年们性情都尚未定死,往往也是最好管教的那一类人。 至于要是管不住乱起来这些么…… 不关顾云听的事啊,毕竟从这访云山的传承来看,门派能苟延残喘至今已经是个奇迹了。倘若这掌门之位一早就传到陆宿脩手里,只怕是早就散伙了。 “那掌门何时才回山上来啊?” “很快。”顾云听笑容十分真诚和善。 …… 新的规矩那些大多与顾云听前世所在的组织相似,当初少年们被集中在一起,无人带领,但吃住起居却都还算和谐,除了有些任务和月底考校太过残忍不宜照搬之外,其余的那些小规则还是适用的。 次日清晨,顾云听交代完细节,召集门中上下弟子,顶着知名不具曲老板英气逼人的脸,给众弟子人均分派了一个洗脑包,随后又令那扒门少年暂代掌门之位,拎着两包药材,悠悠然下山去了。 “我们这样,会不会坏了访云山的规矩?”虽然并没有什么悔意,但顾云听还是稍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规矩?”叶临潇愣了一下,笑道,“太师父都打算把访云山交给师父了,还能有什么规矩?我不是说了,那本所谓只传嫡支部分弟子的书,早就已经被师父抄了不知道多少遍,他还试图把书卖给寻常百姓,不过是人家都不相信,没人肯买罢了。” “……” “不瞒你说,方才交给那些小友的书,医馆里还收者十来本一模一样的,再早些年我们都是拿来垫桌脚的,里面记载的内容虽然无价,但书本身并不值什么。”叶临潇道,“何况师父在世时常说,医术这种东西本就该是博采众长,又不是什么毒药,没必要藏着掖着。” 顾云听沉默了一会儿,由衷地评价道:“这么看来,陆前辈还真是……颇具访云山特色的。” “这算是什么评价?还有啊,夫妻原该是一体,你喊我师父前辈?”叶临潇挑眉,“说起来,白天你当着众人的面喊我什么来着?” “我什么时候喊过你?”顾云听一怔,试图抵赖。 “哦?那声师兄喊得乖巧,怎么转眼就忘了?”叶临潇笑吟吟地道。 第407章 坠落云巅2 ……这算是挑衅了吧! 顾云听双目微眯,却也知道恼羞成怒是正中青年下怀,何况是叶临潇带着她回京城,太嚣张也不大好。她想了想,轻嗤着笑了笑,双手攀上青年的肩,凑在他耳边小声重复了一句:“师兄……” 就算是撒娇的语气,在她口中依然没什么甜意,清越如击玉,偏又有一种异样的风情。 叶临潇正揽着顾云听的腰身在林间穿梭,猝不及防险些僵得从一树高的半空摔下去。 “哈,这算什么,自作孽不可活?”顾云听笑出了声。 “……”你这样是要生孩子的知道么。 叶临潇沉默不语,暗自腹诽。 京城北面群山连绵起伏,访云山石峰最高,二人离开师门所在,也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赶。 眼见时间尚早,叶临潇心神略有些恍惚,索性就将人放了下来。天晴山色好,周遭四季常青的树林葱茏,上午的暖阳隔着林叶投落斑驳的光影,清新的意境也是难得。 林中有风,夹着暖意,不大,擦过耳畔的速度恰到好处,与光影相融,令人惬意非凡。 风停下,有一丝不寻常。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香气?”顾云听脚步略一顿,低声问。 “嗯。” 叶临潇显然也察觉到了。 若换了别处,这种怪异且若有似无的香气似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种气味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如果换了别处,或许不难发觉,但林间风中裹挟着淡淡的青草气,有花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直到风停歇的间隙,青草味变淡,而花香却愈浓时,他们才发觉异常。 似乎…… 已经来不及了。 叶临潇这才惊觉先前的那阵恍惚并不是错觉,而是药物所致。 神志虽还清醒,但气海受阻,四肢乏力…… “是软筋散。” 话音未落,林中蹿出了一伙黑衣人,将两人围在了中间。这些人都蒙面,看不清长相,手上有刀。从脚步身法上看,每一个都很是沉稳老道,并非泛泛之辈。 “是找你的还是找我的?”顾云听也有些提不起气力,不过她并没有内力,所以这软筋散的药效对她而言不像叶临潇那么剧烈。她一手扶着身旁逐渐脱力的青年,小心地提防着对方的动作。 “总之不是找陆君庭和曲成双的就是了。”叶临潇面色微微发白,气息不稳,一半都倚在顾云听身上,难得落魄。 若是找陆君庭和曲成双,自然是先去医馆或是十三弦,到了那里,他们自然会看见那两人还在京城,并不会费心追出来。 “诸位,有话好说,若是求财,我们配合。”顾云听试探着问。 对方没有回答,刀锋一侧,暖阳自刀身折射就成了寒光,其中一人率先动作,其余诸人立刻也持刀杀了过来。 叶临潇倒也没那么容易就引颈待戮,虽虚弱不堪,却也仍有一战之力。 只是片刻时间,两人脸上、两臂、肩头都被刀锋划了不少口子,体力也在交手中消耗殆尽,但也不敢松懈,只能尽力躲避着刀刃屡战屡退,以卵击石,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两人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掉了,露出本来的容貌,但那些黑衣人并没有停下,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对方的目标似乎只在叶临潇,杀顾云听只是顺手,一旦两人分开几步,他们就会紧追着青年而去。 叶临潇没躲过对方的刀背,被蛮力撞得险些跌倒,堪堪在顾云听身边停住,急喘了一声,道:“先走。” “你能脱身?”如果对方的目标不是顾云听,这机会也实在渺茫,毕竟她眼下根本没有什么胜算,真要逃走,勉强只有一成机会。 她还算冷静,看准时机从对方薄弱的一处空隙,拉着叶临潇一起逃了,然而这些人的软筋散并不是什么劣质的东西,刚跑出去几步,脚下一软,便相拥从斜坡滚落了下去。 谁知斜坡之下,竟是条绝路。 第408章 坠落云巅3 十米开外,是个悬崖。 此时那些黑衣人已仗着轻功从斜坡上追了过来,就算想原路折返也没机会了。 大概是因为前面是绝路,那些人倒也没有立刻吓死手,只是将那两人渐渐逼近了悬崖的边缘。 脚下就是碎石,身后是雾蒙蒙的深渊。 叶临潇发冠在打斗间被刀挑落,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脸上有血,凌乱间衬着原本就惊艳的五官,现出几分妖异。 “你当真愿意陪我死?”这种时候了,他倒还有心情笑。 “不太想,”顾云听抬手抹了一把唇边血迹,盯着五米之外的黑衣人,冷笑道,“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先拉几个人陪葬就是了。” “哦?” 对方的人始终沉默着,目光中杀机毕露。 顾云听藏在袖子之下的左手之间,拈了一颗药丸般的深褐色小球,眸色微冷。 她想左侧略转了几步,黑衣人误以为她要逃,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纷纷举着刀砍过来。 就是此刻! 顾云听迅速将捏在左手的火折子吹燃,掷往对方身后。火折子没有准头,对方便没有注意,紧接着只见什么深色东西从人群之间迅速划过,靠近了那阵火。 “轰!——” 火光顿时炸作一团,靠后的数名黑衣人顿时被火药的威力波及,前面的虽没被火卷到,却也被爆炸时的气流冲了出去,落入悬崖看不见的云雾之下。 火器的威力不小,悬崖的石层本就不稳固,顿时被炸的开裂,巨石轰然开裂,断成了两截。 顾云听的角度找得还算不错,反应也快,在火器炸开之前便已拉着叶临潇跳了下去,挂在靠内侧的石壁上。巨石擦着他们的肩膀滚落,而她所紧扣的哪一方突出来的石头倒还安然无恙。 “运气还不错……” 她一手扣着山石,另一手紧紧地抓着叶临潇的手腕,在软筋散的作用下显得格外艰难。那块山石有些锋利,将她的手磨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血像是什么妖异的纹路,沿着她的手肘滑进衣袖,在肩下汇成一片猩红。 叶临潇有些心疼,他中的药力更深,已经彻底提不起气力了,不过是她的累赘罢了。 “松手,你还能上去。”他说。 顾云听只是苦撑,下唇都被牙咬得出了渗出了血珠。 这算什么狗血的情节? 男主人公不愿拖累情人,所以甘心独自赴死,留情人一个生还,却自此心上留一道不自愈的口子么?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一双桃花眼映着天光,如桃花酿一般。 “好啊。” 她说着,依言松了手。 “……” 悬崖很高,在云雾之上。 坠落时失重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妙,所以少女尽力收拢双臂,环紧了青年劲瘦的腰身。 “生同衾,死同穴,如何?”顾云听凑近叶临潇的耳廓,轻笑着问。 “……太蠢。”叶临潇这才回过神来,失笑着评价了一句。 不知是不是因为快速落下时刮过脸颊的风太凉又锋利喧嚣,他眼角微微有些发热,这温度一直蔓延进心底,在荒芜已久的心上落地生根。 第409章 我身报情1 晌午,阳光有些炽烈,从高山的遮挡之下落入峡谷中。 刺眼的金色光芒刺落下来,沾了一身血污的青年在昏睡之中略动了动指尖,渐渐苏醒过来。 软筋散的确会令人昏睡,不过连叶临潇自己也没想到他还能再醒过来。 他艰难地抬手挡了一下笔直刺向双眼的明光,缓了片刻,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悬崖下的一个缓坡,他身处坡底,身下是细碎的石滩,不远处有一条河流,附近横着一块有烧焦痕迹的巨石,有一半都被淹没在了河水中。 从他这个角度抬头一眼望不见山顶,只有嶙峋的石壁,石壁上有一道斑驳的血痕,断断续续地从他肉眼所能看见的地方,一直延续到缓坡顶端向上一人半高的位置,血迹已经干涸了,却仍然十分狰狞。 也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软筋散的药效逐渐褪去了大半。他小心地坐起来,除了坠崖前的刀伤之外,只有一些擦伤,再有就是左手的手骨略错位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大碍。 算有山坡作缓冲,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留得一条命在已经是稀世少有,怎可能只是这么一点轻伤? 叶临潇愣了一下,四下张望,终于在先前视线的死角出看见了顾云听的身影。他趁着地面站起来,脚步略有些虚浮。 少女头上的发簪不知落到了何处,长发松散,左颊上有一道不算太深的刀伤,血对比她的脸色,越发透露出一种死气。她身上的衣衫被什么尖利的物体划得有些狼狈,隐约看得到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掌心更是触目惊心,皮肉外翻,露出其中站着血的森然白骨。 叶临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石壁上拖出来的血迹,心下一阵阵地发冷。 “还、没死……别用这副表情看着我……”顾云听有气无力地道。 她虽没哭出来,但眼角却是红了,她疼得受不住,四肢百骸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反而令她越发清醒。她现在只能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要是叶临潇没有醒来或是再晚一点醒,她大概就活不成了。 “你觉得怎么样?”青年向来镇定从容,此时却连手都颤得厉害,好像险境中也没见他这么慌乱过。 顾云听轻轻勾了勾失了血色一片苍白的唇角想笑,不过随即被左颊刀伤的刺痛感激得僵住了。 “不太好,骨头断了,要不……你先替我止个血?” 她小声提醒了一句,叶临潇如梦初醒,连忙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止血药丸,用药瓶从河边取了清水,撕了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角,蘸着水清理伤口,又凭才刚刚恢复了些许的内力将药丸碾成粉末,敷在她的外伤处,才用干燥的布条包扎起来。 这对他而言本是很熟练的操作,但因为怕弄疼顾云听,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十分紧张。 “……我还没那么脆弱,你用不着这么小心。”手上的伤看着最狰狞,不过因为被山壁上凸出的锋利石头划断了手筋,废得差不多了,所以反而没怎么觉得疼。 顾云听也不是没受过这种伤,从前出任务失手,也遇到过不少类似的状况,只是没这次这么惨烈罢了。 她几乎每次都是侥幸不死,然后苟且到组织的人找到她扛她回去。那些人处理起伤口来可没叶临潇这么心慈手软的,有时候可能她受了重伤没死成,反倒是险些被那些人下手的力度摁死。 那种感觉可比现在要绝望得多。 不过叶临潇是不知道这些的。 “你的手……” 青年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废了也就废了,如果你手还稳得住的话,接个骨吧,歪了也没事,大不了等回了京城,再打断重接就是了。别担心,我命硬,死不了的。” 第410章 我身报情2 河边的碎石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先前被火器波及而掉下悬崖的黑衣人都不见踪影,从那块巨石所在的位置来看,多半是被压在了水下。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留下全尸的人。”顾云听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因天光照着双眼不大舒服,所以小心地转了一下脖子,目光落在河畔的碎石上。 那些黑衣人来路不明,来的人不在少数,目标倒是很清晰,必定是早有预谋。 祁帝与叶临潇早有约定,又满心以为自己得利,自然不可能做这种事。祁国其他的人也没理由这么做,就算他们碰巧知道了叶临潇背后的筹谋,想要他的命也有的是办法,别的不说,光是知道他擅自离京这一点就足够了,只要凑齐了人证物证并公之于众,自然就能置他于死地。 除非对方并不希望叶临潇的死引起太大的干戈。 又想要他的命,又不希望这件事败露,令祁霆两国大起干戈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办法。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才是,毕竟想要他死的多半也就是那些试图挑起两方矛盾、好令自己有机会揽权的人。 “一次刺杀不成,自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叶临潇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扶着她的断骨续上。 她的心到底是有多大? 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还有闲工夫担心别的事。 “等他们自投罗网么?……唔!”顾云听压抑着闷哼了一声,“啧,我说,你这手艺行不行了?接歪了。” “……” 他担心顾云听会疼,所以不敢用力,反倒是关心则乱。 顾云听垂眸,不禁轻轻笑了出来,只是她伤得太重,提不起什么力气,也发不出多大的声音,轻飘飘的。 “先忍忍。”叶临潇自然知道这样不行,伸手摸了摸顾云听的额角,算是安抚。 “嗯,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还有没有后招,还是尽早回城为妙。”顾云听岔开了话题,道,“说起来也多亏了曹仁,要不是他送上门的火器,现在我们也不能这么安生。” “你不是说要拿到黑市换钱么?” “还没来得及。”她顿了顿,道,“你说要是我去乱葬岗给他们夫妇上柱香聊表感谢……” “会被你气得活过来。”叶临潇顺势调侃道。 “……”这话说得就很灵性了,“指不定人家下了黄泉,已经改过自新了呢。” 有前车之鉴在,叶临潇定了定心神,接骨时下手干脆利落,也就没有再出什么岔子。不过此处荒凉偏僻,他们身上也只带了些常备应急的药物,就连外伤都只能勉强处理,内伤究竟到什么程度,很难说。 “软筋散的药性散了,我们回城。”他低声说,眸色映着秀眉的早春山涧,却没有一丝光亮。 顾云听伏在他肩上,虽说不太恰当,但的确……像一具被扯破了的布偶。 “这里景致不错,可惜了,访云山上云雾环绕,一眼望下来根本看不到这些。”顾云听觉得有些困倦,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越发打起精神来,将下巴倚在青年的左肩上,像个精致的美人挂件。 “可也有人喜欢在万里层云之上,俯瞰人间众生。”叶临潇道。 “那……你喜欢哪一种?” “从前更倾向于后者,现在觉得这样也不错。” 访云山下的峡谷很深,抬头便是天堑,俯首又是百花深处。 这里的天气似乎比别处更温和一些,虽时节还是早春,但河边却已经有各色的野花为春景驻足。河面不算狭窄,水也深,一眼看不见河底,只有一汪碧蓝之间倒映着天光和浮云,最是遗世独立。 叶临潇背着少女,步履平稳,却很快。 “云听。” “嗯?” 第411章 我身报情3 叶临潇有满腹疑惑想问,然而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 他想问的自然是顾云听为何甘心与他共死,只是这话问的就有些疏离,并不妥当。 “唔,你如果想问我为何与你一起跳下来的话……”顾云听抿了抿唇角,“实不相瞒,我这也不是第一次坠崖了,多少有一点经验。与其挂在石壁上等力气耗尽后坠崖而亡,倒不如趁着还有余力,自己跳下来寻求一点生路,不是么?” 相比起从前实打实地摔在地上,这回也就是山高了些。悬崖的石壁是向外倾斜的,尽管倾斜的角度有限,但也算是留了一些缓冲的余地。顾川言给她挑的簪子都比较牢固,扎进岩石的缝隙中也能撑上片刻供她稍作休息。既然她和叶临潇都足够幸运大难不死,受点伤作为代价也是划得来的。 “不是第一次坠崖?”叶临潇怔住了。 “嗯,以前摔得可比这回惨烈得多。” 她笑了一下,熏人的暖风拂过散落的青丝,吹得脸上略微有些痒。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上辈子?也可能是梦里。有一次上面的人派我去刺杀一位大人物,对方演技很好,装得像个好人。我那时候年纪小,容易相信别人,所以没忍心下手杀他,还特别蠢地告诉了他有人买了他的命,最后被他刺了一刀,推下了悬崖。” “后来呢?” “我本事不多,但是运气还算不错,后来义父派了人来捡我的尸体,那时我还没死透,被救回去了。不过特别惨,伤还没好就被罚了。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轻易相信别人了。” “那最后,你义父没有让你再去杀那个目标么?” “嗯,局是我设的,不过人却不是我杀的。因为我没动手,所以义父不怎么满意,只是人都已经死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顾云听盯着不远处河岸边的花,略微有些出神。 其实当年那个目标也没做错什么,毕竟顾云听是去杀他的。顾云听沉默了片刻,笑道,“那个人说谎很厉害,要不是他,我恐怕也不会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让别人相信我说的那些谎话。” …… 京城依旧如平日般,该喧嚣处喧嚣,该寂寥处寂寥。 回到医馆时已是申时末。因后院中有外人在场,所以两人直接从窗户跳进了阁楼。陆君庭正坐在桌子边,对着一本旧到泛黄的书册写着什么,十分认真,连窗外天色骤然阴了一下都没有察觉,直到叶临潇将顾云听放在一旁还铺着软毡子的湘妃以上,才恍惚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陆君庭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过来帮忙。 “从悬崖上摔下去了,这些回头再说,左手手骨我接歪了,可能会有内伤,还有手……” 叶临潇惊魂未定,少见地絮絮叨叨起来。 “不是,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快死了呢……” “你以为自己离死还差多少?!”青年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一个八度,随即反应过来,连自己都不明白究竟为什么生气。 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任性陪他一起从山上跳下去也是这样,提起不知是前世还是梦境的经历也是这样,把别人的命都看作是理所当然,而她自己的命就像是大风刮来的一样,能活则活,全凭缘分? “……行了,临潇去帮我把药拿来,在柜台右手边下数第一个抽屉里,翠绿色瓶子,标着‘续玉’二字的就是。”陆君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劝道。 第412章 鸳偶成双1 “顾姑娘的手,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拿不了刀了。” 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陆君庭的声音很温柔如水,最能抚慰病患因伤口疼痛而躁动的心。 “我知道,没事。”顾云听垂眸,神色淡淡的,不过并没有什么哀郁。 “‘续玉’可令肌骨重生,但到了阴雨连绵之时,难免会酸痛难忍。好在大多都外伤,并未伤及心脉,只是体内有些淤血,让临潇用内力替你散开便好。我另外再开一副药替你补血,与之前的药并不冲突,每日用药的时辰我会告诉他,这些日子好好养着,不要四处走动。” “好。” “他也只是着急才会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心里放心不下的缘故。” 顾云听笑道:“陆神医多虑了,我明白的。” “这就好。”陆君庭点了点头,又想起一桩事来,“啊,还有……昨日傍晚顾府的大少爷来过一趟,他好像找你们有事,不过没看见你们就走了,也没说是为了什么事。姑娘回去,恐怕不大好瞒。” “不妨事,只要人还没死,就没什么瞒不住。” “……” 叶临潇似乎完全不在状态,取了药回来,沉默着站在旁边看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有些沉不住气。 “我去十三弦一趟,劳烦师兄费心,代我照顾好她。” “把头发束起来,”陆君庭心中纳罕,指了指一旁的储物格,“只有发带,总比你这样披头散发的出去好,还有脸上的血,擦了再走。” 他一路来得匆忙,连脸上刀伤留下的血痕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狼狈中带着几分妖异。 其实也还挺好看的。 顾云听仰躺在竹榻上,直勾勾地欣赏着这副颇为赏心悦目的美人图,嘴角噙着几分浅淡的笑意,神情惬意,仿佛她不是伤患,而是观赏歌舞的看官老爷,又或是逛窑子的恩客。 “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嗯。”顾云听爽快地点头应允,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叶临潇这会儿去十三弦,自然是为了查那些刺客的来处。那伙人武功都不差,下刀狠厉精准。不过进攻时看似有章法,但行动间却并没有相互配合的意思,应当是江湖上的杀手。十三弦在江湖中消息灵通不输给黑市,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不过,真的会做这种事的人,大概是不会留下太多线索的。顺藤摸瓜多半也只能查探到一部分,更多的还是要引蛇出洞才行。 倒也不必着急,反正最先坐不住的人一定不会是他们。何况这才三月初,就算祁霆两国中的某一方势力想开战,也要等到八、九月,秋季粮草充裕,才更具优势。 “认识叶临潇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么浮躁。”陆君庭啧啧称奇。 “这不是很正常么,”顾云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自然知道买凶杀人的人不会蠢到自己出头,只是不做点什么就觉得过意不去吧。” “这又是怎么说?” “如果有人害得曲老板也伤成我这样,陆神医怎么想?”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举他们当例子啊! 好不容易沉下心来不去想曲成双的陆君庭欲哭无泪。 “噢对了,忘了……”顾云听讪讪地道,“那什么,现在你们的情况可能会变得有一点复杂。” “什么?”陆君庭怔了怔,没听明白,却不由得觉得有些揪心。 “我们在访云山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曲老板成了访云的掌门,还有,山上的年轻弟子们可能都知道你们是一对了……” 第413章 鸳偶成双2 顾云听陪笑着将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陆君庭脸都快僵了,但不知为何,心底竟反倒还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快乐。 “其实陆神医和曲老板之间也并没有什么隔阂吧?又不是说你随阿临去了霆国,就会耽误了曲老板。难得两情相悦,又没有什么别的阻碍,何苦自己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情?”顾云听试探着劝说,“祁国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再者说,十三弦中多得是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分开就分开了,没有你想得这么多。你在这里柔肠百转费尽心思想避开这段……‘孽缘’,以为自己是不想让她难过,却从来不真正考虑她的想法么?” “她的想法……?”陆君庭有些茫然。 他以为他考虑了来着。 “你什么也没告诉人家,人家什么也不知道,满心以为你不仅不喜欢她,甚至还有点讨厌。这才是真正让他难过的事吧?我虽不怎么了解女人,但至少作为一个活人来说,我自然有我的想法,并不希望事事都是别人来替我决定,旁人认为是为了我好,难道不也只是他们一厢情愿么?” 顾云听轻哂。 正如失魂散的事一样。 她不怨顾伯爷什么,一来是因为她并不是深受其害的正主,没那个资格,二来是因为顾伯爷的初心也只是希望她能活着,是为了她好。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觉得顾伯爷这件事做对了。 既然是为了对方好,就没必要瞒着吧?都是有血有肉长了心的人,彼此隐瞒的事多了,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顾伯爷和方莺之间不也是因为这种没解释清楚的事,才活生生闹了后头那么多风波么? “说得不好听一点,做人还是少自我感动为好。就像你觉得这些事对她而言太过危险,所以就什么也不说,可曲老板自己知道的事也不少,她有脑子自己会琢磨,尤其是与你有关的事。你希望她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的同时,可曾想过她会为了想通你瞒下的这些事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掉多少头发么?” “……”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大不了你先和她商量好,会发生什么、如果出了意外要如何应对,曲老板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女人,又不会是你的拖累,陆神医有什么可犹豫的?”顾云听趁热打铁,“能用嘴说得通的事,没必要彼此猜测揣度,你看看我家那些糟心事……啧。” 刚才还能言善辩的顾云听忽然沉默了。 她叹了口气。 说归说,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原因,这长平伯府的事其实还是挺麻烦的,也不能全怪顾伯爷一个人。 繁华的表象之下,世道先乱了,谁能独善其身不成? “顾姑娘所言,不无道理……或许我还是应该开诚布公地和成双谈谈?”陆君庭有些心痒。 相思之苦不好熬。 他一个人熬得心烦意乱,最是明白其中的辛酸。可他先前却总没想到,曲成双又如何不是这样在熬着? “我明白了!多谢姑娘提点!” 陆君庭领会了关键,神采奕奕,连处理伤口的手都随着精神一振,不自觉用力了几分。顾云听倒抽了一口冷气,抿唇咽回一声痛叫,面无表情地道:“……说归说,还请陆神医拿我当个人。” “啊,抱歉。” 陆君庭连忙收了手。 “好说,这个……陆神医要是能和曲老板商量妥当,可否替我向她转达一件事?”顾云听又道。 这陆君庭和曲成双两个若是能走到一起,倒也是好事一桩,不过对顾云听而言,一码归一码,朋友情分是朋友情分,舌灿莲花可绝不仅仅是为了撮合两人的姻缘。 第414章 鸳偶成双3 陆君庭似被打通了连日来的心中郁结,只觉得神清气爽,虽因温文尔雅的君子本性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失态的样子,但从那语气中也听得出他此刻心情的确不错:“顾姑娘但说无妨。”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二月我去十三弦的时候和曲老板有个赌约,她答应我要替我办一件事来着,不过当时是想着,如果陆神医离开祁国时还是没有改变主意的话,就用这个赌约让她暂且放下心结,去做一些别的事,所以只说是将来再做决定。”顾云听坦白地道,“眼下你既然已经想通了,这自然就没有必要。正好我有另一件事想麻烦她……” “……” 这人真的不是因为有别的事想让曲成双去做,才费心劝说他改变主意的么? 陆君庭将信将疑,问:“不知……顾姑娘想让她做什么事?” “哎,其实说到底也不是我的事。就是访云山……她现在不是访云山掌门了么,我是想请你把掌门信物访云令交给她来着,毕竟山上都是些少年人,需要照看……” “可是师伯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你。”再说了曲成双也不是她们师门的人啊! “不不,是曲掌门,不姓顾。”顾云听纠正道,“我久居长平伯府,出入总是有些限制的,不比曲老板是江湖中人来去自由,只是想让她偶尔有空的时候上山督促督促那些未来的小神医,别真让他们出什么岔子,应该……不会太难?” “……” 顾云听讪笑:“我也知道这事是我们不对在先,但是曲老板欠我一个赌约么,这个,赌桌上的事总是愿赌服输的,是吧?” 天下道理都姓顾,陆君庭不想说话。 既然是曲成双欠的赌债,他也只能照办了。 何况……访云山毕竟也是他的师门,这件事上,虽然顾云听自称不占理,但其实也是为了他们师门的延续,陆君庭身为访云弟子,哪有什么资格质疑? 叶临潇嘴上说着很快回来,可真的等他再次出现在医馆里,已经是深夜的事了。顾云听身上有伤不便挪动,又碍于男女之别,陆君庭便将阁楼让给她,自己则带着小童去底下大堂里打地铺。 夜阑人静。 窗户被轻轻推开时,顾云听就已经被惊醒了。 身形修长的青年沐浴着月光,跃进阁楼里,带着一身…… 杀伐之气。 叶临潇不想吵醒顾云听,关窗时下意识地回头看她的状况,正撞见少女映着月色亮晶晶的双眸。 “……你怎么还没休息?”青年吹燃了火折子,点了桌案上的烛灯,眉心微蹙。 “刚醒。” 顾云听的目色在灯烛下显得有几分幽深。 屋子里的血气很重,是从他进屋时被风一起带进来的,此时窗户重新被关上,空气中氤氲的血腥味就越发浓重起来。 青年行动自如,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不是他的血。 “对不起,吵醒你了。” 叶临潇垂眸,认错态度良好,“伤好些了么?” “哪有这么快?”顾云听挑眉,轻嗤了一声,问,“你这是半夜乱逛,被谁家狗血盆子泼了个正着,还是掉进血坛子里泡澡了?” “……” 青年一怔,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轻嗅了嗅,没说话。 他回来之前洗过一次澡,也换了衣裳,不过血腥气太浓,或许还没彻底去除掉,只是他自己习以为常,闻不到而已。 “都不是?那是找那些杀手背后倚靠的组织麻烦去了?” 顾云听明知故问。 “你……”叶临潇欲言又止。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能坐视不理?自然是找他们报仇去了。如果你没出事,而那组织遭了殃,他们背后的雇主肯定会有所察觉的,虽然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但打草惊蛇,指不定就抓不到对方的尾巴了。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轻。” 叶临潇张了张口,话在心里转了又转,实在也没想到有什么可反驳的。 顾云听愉悦地笑了起来,不要脸地道:“也是,我这么好,你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嗯。” 第415章 瞒天过海1 天亮后回府反倒容易惹人注目,叶临潇打横抱着少女趁夜翻墙回到青芷居,却见卧房外间点着烛灯。 顾川言坐在灯下,单手倚着下巴打盹。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守尸噢? 她们固然能从暖阁的窗翻进去,但顾川言在外间守着,不走门反而走窗这种事做得太得心应手就显得他们是老手,容易惹人生疑心。 顾云听想了想,用牙齿咬开了束着袖子的绳结,让宽大的袖口垂落下来,挡住手上的绷带,阖眸假装睡着了的样子。叶临潇会意,等她准备妥当,才自然地侧了一下身子,用后肩推开了房门。 门轴发出一丝轻响。 顾川言这么倚在木桌边上自然睡不深,听见动静也就醒了。他眯了一下还不适应烛光的眼睛,沉默了一瞬,很快就清醒过来,盯着两人的面色略微有些冷。他刚想说些什么,但转眼看见“熟睡”中的顾云听,不禁抿唇将话都咽了回去。 “睡着了?”他压低了声音,用气音轻声询问。 “嗯。” “……先送她去榻上躺着,你出来,我有话问你。”顾大哥一向心疼自家妹妹,也就不愿意再因为一些琐事将她吵醒,叶临潇就不同,本来就不是什么让他满意的妹夫,还带着家里的小姑娘彻夜不归,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被莫名针对的叶临潇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人放到里间暖阁的床榻上,替她脱鞋除袜又盖了被子。在顾川言视线的死角,顾云听偷偷睁开双眼,幸灾乐祸的笑容十分恶劣。 “自——求——多——福。”顾云听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青年低低地笑了一声,避开她脸上的伤口,用玩笑的力度轻轻捏了捏她的右脸。 屋外月光如练,替偌大人间涂了一层荧荧微光。 “脸上怎么回事?”顾川言负手立于庭前,态度生硬,虽然平缓,却还是有些勉强。 方才进门时顾云听披着头发,侧向青年怀中,脸上的纱布都被青丝隔住,并不显眼,反倒是叶临潇让人看出了一丝异样。 他脸上的刀痕不深,只是浅浅地划到了表皮,擦过药很快就能结痂恢复,所以并没有包扎,痕迹也就露了出来。 “小刀划的,不小心。”叶临潇垂眸,半真半假地道。 “你们这两天到哪里去了?” “……城东的椋河。” 青年抿唇,贯彻了信口胡诌到底的原则,一脸真诚地道,“云听与五公主交好,皇后娘娘遇刺,刺客却迟迟没有出现,所以我们一起去椋河查了一些线索。” 虽然城卫都没往顾云听的方向想,但他们一天不停止搜查,顾云听就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 倒不如……趁早把视线移走,让那些人查到“凶手”,也好让他们向皇室交差。 “哦?那查了两日,可查到了什么?”顾川言将信将疑。 自从失魂散的药力失效后,他家三妹妹秉性就变得古怪乖张,平日里万事不在心上,有时却偏偏又十分讲究这些情义的事。去椋河查刺客线索的事,顾云听不是做不出来。 “的确略有一些收获,京城周围水路大多相通,听城里的百姓说,这些河流多半是自鸣雁而来,于城中分成数条水脉,一路与北面访云第二峰落下的河流交汇于城北平秋潭。我们看过河流的流向,若是刺客在城东那段椋河落水,定会被冲往城外。不过我不能出城,所以只能无功而返。”叶临潇淡淡地说。 第416章 瞒天过海2 祁京建都时间不长,周围的水系也并非人工建造,主要是从访云山上来的,而鸣雁山的地势不算高,每年旱涝不定,山中瀑布的水量也就不定,所以横穿祁京的那条椋河每年流向也不一定相同。 原先祁国是有专门的官员测量这些的,不过先帝时西南藩王入京,是这些官员与那些兵马的统帅里应外合,险些导致祁京沦陷,所以事后先帝撤裁官署,并斩了一大批有关的官员,并且命人堵上了椋河两侧通向城外的通道,所以从祁帝到城卫,都没有想过刺客会被河水冲到城外。 “椋河两端早已被堵上,只留一些小孔疏通河道,常人根本无法通过。”顾川言也是这样想,“难不成那刺客还会缩骨之术不成?” 据说当年堵河道的将人将小孔留得只有幼儿拳头大小,这刺客要是能从那种地方逃离京城,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得的? “明面上是这样,不过前些年黑道中有人为了方便做些不好从城门走的货物,重新挖通了两段石壁。落水不可生还的消息也是他们放出来的,就是为了不让常人靠近。” 这些都是真事,就算顾川言他们去查,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的,算不得说谎作假。 顾川言从他脸上找不到什么说谎的痕迹,也就信了七、八分,却还有些许疑惑:“黑道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云听常在赌庄和黑市出入,自然有一些消息来源,只是……略有些曲折,所以费了些时间。”叶临潇面色如常。 虽说他从前也不怎么干净,但好歹不声不响不骗人,就算是故意造成一些引导令旁人误以为如何,也绝不会像这样亲口说谎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古时候的圣贤果然不欺世人。 “此时我会禀明父亲让他去查,明日宗亲朝臣送葬,京城里太乱,你看着云听,别让她乱跑,免得出什么岔子。”顾川言紧皱着眉头叮嘱道。 “好。”叶临潇笑意温和,极具欺骗性,“对了,大哥找我们是为什么事?” 深更半夜,顾川言刚醒来不久,还有些混沌,叶临潇要是不提,他差点就把想说的事给忘了。他愣了一下,道:“之前云听命人查苏氏院子里的下人,揪出了不少毒瘤蛀虫,方姨娘恐别的院子里也有这样胆大妄为的,就将府上的丫鬟婆子、管家小厮都查了一遍,才发现你从叶王府带来的那名老仆不见了踪影。” “他不见了?”叶临潇一怔,若有所思地确认了一句。 “不错,自从来了长平伯府之后,他一直闭门不出,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昨日方姨娘派人去找他,底下的人说瞧见他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一些旧衣物,别的重要的东西都收拾走了。” 青年回过神来,道:“无妨,他不是霆国人,只是早年在街口救下,跟我回了叶王府罢了,没签过什么卖身契,去留都是他的自由,没什么要紧。” “那就好,我也是因为四处都找不到你们,所以才放心不下,既然没事,那再好不过了。”顾川言略微颔首,“去休息吧。” “嗯,我送你出去。” …… 两人先前说话的声音算不得重,但在叶临潇的刻意引导下,他们就在暖阁那扇小窗外,顾云听也有心去听,自然是听见了的。 “大哥那个不见人的仆从……是什么人?”顾云听望向重新回到屋子里的青年,问,“消失的时间未免也太凑巧了。” 第417章 瞒天过海3 “是有些巧。” 叶临潇端着烛灯进来,有些心神不宁,“此人姓柳,自称是邻县百姓。当时他找上门来要报恩,楚江宸盯得紧,如果一再拒绝,只会让旁人觉得王府中有见不得人的猫腻,所以楚江宸劝过之后,我就让此人留了下来。” “以你的性子,怎会留这样不知底细的人在身边?”顾云听觉得有些怪异。 “王府中其他人大多是祁帝和太子派来的耳目,我平日行事也从不经他们的手……我曾让赌庄的人查过他的底细,和他自己说的相去不远,况且此人一向沉默寡言,也不常在我面前走动。若不是大婚之前遣散王府家仆,我都没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那你又为何会救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事叶临潇不会主动出手,定是有人从旁提议才是。 “我与楚见微路过街头时碰巧救下的。不过我与楚见微关系尚可,彼此有利益往来,时常也会见面,他没必要在我身边安插这样一个人。” “那么献贵妃呢?”顾云听又道。 “献贵妃并不知道与她有交易的人是我,她只认识陆君庭的脸。她与楚见微虽是母子,但两人的立场并不尽然相同,楚见微……不会告诉她我的事。何况,除了我和他约定好的事之外,楚见微自己知道的不会比他大哥多。比起他……”他顿了顿,眸色沉沉,“我更担心霆国的人。” 顾云听愣了愣,挑眉,问:“比如你们那个二皇子?” “嗯,他师父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许多江湖势力都会听老爷子的吩咐。叶黎深从小就很会装乖讨巧,他师父很相信他,所以我这个弟弟不管说什么,都会有不少江湖人愿意替他卖命的。”叶临潇轻轻“啧”了一声,评价道,“不是什么很容易对付的人。” 不过叶黎深的目光太浅,一向只紧盯着霆国内的一亩三分地不放,而且也不够了解他们那个父皇,所以总是凭真本事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做的荒唐事,就连这些年居于祁京的叶临潇都有所耳闻。如果不是因为霆国的七皇子叶知相年纪尚小不堪重任,霆国皇帝又有意纵容叶黎深所为迷惑祁国众人视线的话,这家伙大概早就已经被厌弃禁足了。 “江湖人以武犯禁,在几国之间来去自如,想捏造一个祁国人的身份也很容易,”顾云听觉得他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他很少在你面前出现,多半也是怕你认出他来。如果今日那些黑衣人真是他引来的话,只怕霆国那边很快就会有新的变故了,否则他们自然不必着急。” “是。”叶临潇若有所思地道,“就算叶黎深再怎么想借两国交战的机会收揽兵权,也绝不会是这个季节。霆国在北面,冬日刚过,国库中的存粮并不足以供军马与祁国对抗。此时开战,他没有胜算。这人还没蠢到把自己往绝路上送的地步,所以,眼下看来,能做出暗杀这种事的也就只有他了。多半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毕竟那姓柳的蛰伏多年,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从前王府里那些都是各方的眼线,他多半也打探不到什么。如今到了长平伯府,底下的丫鬟婆子都不会想这么多,对他也没有防备,想必收获颇丰。” 顾云听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岔开了话题,“哎,你说……先前你府里那些眼线都知道对方是眼线么?” “……” 多半是不太知道吧? 要不然这各方势力派来的细作表面上都各司其职规规矩矩的,背地里一入夜就掌灯开大会交流打探到的消息? 难怪一个两个的都什么也没打探到。 第418章 反目成仇1 顾云听轻咳了一声想压住笑,没忍住,两颊上的伤口都快笑裂了。 一群细作上蹿下跳地包围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叶临潇,却不知道人家天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往外跑。 啧。 怪可怜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那些黑衣杀手背后的雇主是谁,叶临潇和陆君庭、曲成双二人的关系必定是有人知道了。 又或者…… 真如他们所猜想的那样。 那么消息也有可能还没来得及传回霆国。 “我有个主意,或许能找到那个姓柳的老仆。”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显然是有了主意。 …… 次日清晨,宗亲扶灵送葬,城中戒严。 然而送葬的队伍刚出城,京城中便掀起了一股传言,说是椋河上一夜间浮起了数具尸体,都穿着黑衣,血肉模糊。 尽管城卫及时赶到,椋河边也有不按捺不住好奇心去凑热闹的百姓。因为人数众多,府衙的人也压不住传言,街坊间有人猜测是先前刺杀皇后娘娘的此刻,也有人说是被灭门的江湖组织,各色各样的言论都有,不一而足。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京城中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倒比皇后下葬的事更惹人注目。 顾云听伤得太重,虽然也有心去看个热闹,不过一来是自己脚也伤到了一些,站不起来,二则是叶临潇喂完药打算出门时将她按住了,还连点了她几个穴道,害得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躺着,哪儿也去不了。 阿渚胆子小,对顾云听一向是又敬又怕,言听计从,所以日上三竿,见顾云听还没起身,也不敢来催,只畏畏缩缩地在门后探头探脑的。 “有事?”顾云听问。 “那、那个……小姐,已经巳时了,您还不起身吗……?”阿渚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起,或者你替我端些水来,我洗漱一下?”顾云听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提不起力气。 阿渚乖巧地“哦”了一声,又问:“那早膳和午膳怎么办?” “也端过来。” “啊?……小姐是身上不舒服嘛?”阿渚小小声问,“要不然,要不然还是去请个大夫吧?” “不必,我看过大夫了!”顾云听道,“没什么大碍,就是……” 她一时想不出什么缘由,卡了壳。阿渚就一直在那里等着,虽不催促,但那样静静地看着,也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催促。 “那个,陆神医昨日看了,他说兴许是喜脉,不过我平日里上蹿下跳的,脉象不大稳,所以神医让我先躺着养养。”顾云听老神在在地道。 “啊?!”阿渚惊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喜、喜脉?!” “兴许!”顾云听着重强调道。 这种事总该说得模棱两可一些才行,否则万一将来被拆穿了岂不是尴尬? “可、可是小姐和姑爷成亲至今还不足一个月……” 哪有每到一个月不仅有了喜,还能让大夫诊断得出来的? “怎么了?”没有常识的顾云听有些心虚。 “唔,陆神医……”阿渚半信半疑,但很快就自己说服了自己,“也对!陆神医是神医嘛,自然能诊得出来的!小姐放心,奴婢这就派人去通知厨房里的妈妈们,让她们煮些清淡的东西来给小姐。” “……不,这事,还没个定数,”顾云听有些艰难,讪讪地道,“不必声张,我这也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若是换了绮罗或是小鸾,听见这话自然是要反驳的,说些诸如身孕非同寻常,不可掉以轻心,饮食方面也要小心为上之类的。不过阿渚就不同,她就是心里是这样想,也不敢说,只能听顾云听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样子。所以虽然茫然不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自行去了,临出门前,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顾云听骤然松了一口气。 她太难了。 第419章 反目成仇2 大概是晌午,顾云听刚骗阿渚喂她吃了点午膳,叶临潇便回来了。 “人抓到了?”顾云听盯着头顶的床慢,靠脑补的特殊技巧编造着什么神州上下五千年的坎坷故事,连视线都没施舍给叶临潇分毫,懒懒地问。 叶临潇愣了一下,略一颔首,道:“嗯,已经被赌庄的人带回去了。” 他说着,顿了顿,问,“你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太无趣?” “勉强还行,你有什么好的消遣?” “倒也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你的伤能不能受得住。” “都只是些皮肉伤,有什么受不住的?”顾云听挑眉,“这破皮断骨的还能治,要是我闷出了什么心病,你看陆神医能治么?” “……”叶临潇垂眸,忖思片刻,道,“那下午我带你去赌庄?” “什么意思,人都抓住了,还让我去做什么?审人犯?” 青年一笑,道:“也可以。” “不是,你们抓的时候不乐意带我,审的时候倒想起我来了。怎么,你自己不能审?” “这人对我太熟悉了,骗不过。”他想了想,坐在榻边,牵起顾云听换过药的手,叹了一声,道,“抓人不带你,是因为怕你行动不便再出意外。” 顾云听怔了怔,不禁轻嗤了一声,道:“是不是的还不是随你说么,我能有什么意见?……你说那姓柳的对你很熟悉?可他不是不常在你面前出现么,哪有机会了解你?难道那些细作还真的定期开大会、交流潜伏心得不成?” “……不是,这个人从前是我朋友。” 提起这个,叶临潇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少女手上的伤口,沉默了片刻,又道,“后来他一个很重要的人因我而死,死在祁霆两国的战场上。” “什么?”顾云听有些茫然,“你的朋友,自己不认识么?” “他年少时曾被大火灼伤面部,此后一直以铜面具遮着五官,也学过一些易容之术。”叶临潇自嘲般一笑,“再者说,人都会变,认不出也很正常。” “可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就算他朋友是因你而死,那也是巧合,可你也是他的朋友,如果他对你十分熟悉,至少也是知己,他又为要何迁怒于你?” “因为那场战事失礼并非偶然,我说过,八年前的那一战惨败,是我与楚见微及众将士合谋的结果。既然要做出惨败的局面,自然会有死伤。”叶临潇神色很淡,似乎将所有情绪都掩饰在了这副古井无波的假面之下,“那一战之后大军班师回朝,他碰巧与我手下一名心腹大将买醉,那将领酒后吐露了实情。” “所以他就与你反目成仇,甚至不惜一路追到霆国?”顾云听扬了扬眉毛,“这我可不信。还是那个道理,如果只是他自己要你死,那索性就向府衙揭穿你擅自离京就好了。没必要在背后弄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说,你这朋友伟大无私,在家国之间还是十分清醒,为了不再有无辜战死的人,所以只想你死,不想两国开战?” 说倒也说得通。 不过能和年少气盛的叶临潇成为知己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善茬。真正心软温润的人,如陆君庭那样的,虽然一直都在帮叶临潇做事,可他并不了解这个师弟,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无理由地信任罢了。 顾云听想,无论如何,这世上向陆君庭那样由内而外都干净通透的君子还是少数。 毕竟世道如此,众人心里大多都藏着一件兵刃,大多数君子,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过之后,也就堕入深渊,不愿再做什么好人了。 否则按人性本善的道理来说,这世上真正流芳百世的圣贤,又怎会只有青史上那么几个? 第420章 反目成仇3 那人身后的势力究竟如何,叶临潇多少也有些猜测,不过还没审过,也就无法确定。 顾云听在暖阁里闷得都快长草了,自然乐意跟着他一起去审,横竖那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和曲成双的关系,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不过在此之前,顾云听还要先去医馆吃药。 “每天都要拿药当饭吃,我这未免也太可怜了一些。”顾云听倒是不怕吃药,她不喜欢苦味,可是比起这点苦意来说,她更怕那种病得快死了都没有人愿意看她一眼的绝望。 所以啊,有药吃有人管就不错了,嫌苦实在没必要。 叶临潇倒也有心,提前给她备了几颗蜜饯果子压苦味,只可惜这家伙喝药痛快得很,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完全没有要别人哄的意思。 “顾姑娘也算是女中豪杰,陆某行医多年,除了成双之外,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喝黄连都像喝白水的人。”陆君庭收了药碗,笑着调侃了一句。 “曲成双喝药不用人哄?”叶临潇挑眉,不以为然,“那去年初冬染了风寒大半个月都没好的是谁?” “这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顾云听有些不解。 “自然,陆师兄煎的药她一口都没喝,全都趁旁人没注意,倒进了她屋里那棵发财树的根里。到半个月后陆师兄觉得不对,假意离开,才发现那棵发财树都快被药汤淹死了。” “……”淹死了可还行? 说起来,这陆神医今日提起曲成双的语气都不同了。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不过他没时间离开医馆,曲成双领着手底下的人抓人又忙活了小半天,自然是没工夫互诉什么衷肠的。 就只是想通了准备点破爱慕之意,就够他从沉稳内敛也郁郁寡欢的样子变得朝气蓬勃了么?活像是一株打蔫儿了的发财树重新抽枝发芽似的。 果然是情之一字让人变傻。 “陆神医今日不去赌庄?”顾云听问。 陆君庭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苦笑道:“医馆这边离不开。” 这两人遭人截杀自身难保,都还想着把萱麟草和苦拓枝带回来了,陆君庭自然也没有懈怠的道理,只能尽力先将“相忘”做出来,才不算辜负他们这片苦心。 “也是,毕竟外人还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私下里的往来,如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忽然出入赌庄,也不怎么合情理。”顾云听点了点头,倒也有了个主意。 陆君庭用的药服下后需要安神修养片刻,否则药效难以全都发挥出来。 顾云听被强行留在阁楼的竹榻上修习了两刻钟,才被叶临潇带去了十三弦。 国丧期间,大多享乐的行当都是不被允许的。何况今日城中戒严,赌庄就更不可能开门了,大堂里只有曲成双带着几个知情的自己人在玩牌,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街上没什么人,两人踩着房顶,闪身进了二楼的窗户,再从二楼下去,把那几个管事都吓得不轻。 曲成双一早听说了顾云听受伤的事,却也没想到她伤得这么重,不禁好奇地凑上来打量了几眼,幸灾乐祸:“嚯,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顾云听不以为意:“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了?” “也是,你要是不‘失手’,早上那么热闹的事,也不会缩在家里不出来了,我就知道,多半是你浪断了腿,走不了。” “……”这个说法就很一言难尽。 “说起来,你怎么想的?大清早的天都没亮,就让叶临潇来敲窗户?扰人清梦也就算了,还让弟兄们跑那么远的路去搬什么尸体……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回来有多臭。”曲成双拧着脸,“不愧是你,腿断了自己不得不消停,就死活也不让别人消停?” 第421章 招不在狠1 曲成双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一位蓄胡茬的大汉朗声笑道:“你也没去搬呐,是谁一直缩在屋子里怎么喊都喊不动?还嫌别人臭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胳膊肘净往外拐!”曲成双忿忿不平。 “都是自己人,算什么往外拐?” 大汉“嘿嘿”地笑着,又道,“不过夫人怎么知道那姓柳的王八羔子一定会去瞧热闹,他不都已经出城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顾云听愣了愣,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这“夫人”指的是她。 ……实话实说,不怎么习惯。 “我其实……也不知道啊。”顾云听理所当然,“只是怀疑雇人截杀我们的人是他。布置了刺客下死手,自然是想确保万无一失的,不过昨日你们让那些刺客背后的组织遭了殃,对方多半也不能确定我们到底死了没有,回城查看也不足为奇啊。” 先有“刺杀”皇后的杀手落水,再有访云山刺客失踪,如果河里出现了浮尸,那人不能仅凭人数就断定浮尸的身份,也就不清楚叶临潇究竟死了没有,保险起见,自然是要回来的。 “不过这老小子竟然还会易容之术!要不是叶公子远远地瞧见了他神色慌张,觉得不对劲,估摸着这会儿早让他给跑了!”另一个管事说。 叶临潇自己就精通易容,认别人的手法也就不难。 地牢管事曲望见到他们来就去开了里间暗门,打点好了一切,才回来禀报,请二人下去。 曲成双是没必要下去的,不过她也好奇顾云听的手段,虽早就见识过了这人诸多不寻常之处,却还是有些好奇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真的让我来?”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抬眸望着叶临潇,问。 “嗯。”叶临潇点了点头,“他与我相识多年,猜得到对我来说什么样的话最可信,审出来的答案也就没有价值。而且那个人经历过很多事,如今在世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没有可以用来威胁他的东西。” “可不是么,”曲望也道,“不瞒夫人说,小人做这些行当也有不少年头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 曲望拷打审问的手段并不差,各种刑具用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顾云听见过他用鞭子笞打犯人的伤痕,用的都是阴狠的内劲,皮不破,伤都闷在肉里,一道道淤青看得人肌骨发麻。 不过他却还是君子。 “不是说这人年少时遭逢变故,被大火烧毁了面容么?如今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自然是吃过不少苦的人,自然不怕寻常的酷刑。”顾云听轻笑了一声,道,“我倒是也知道一些不同的办法,可以试试。” 可惜了她的手用不上力气。 啧。 如叶临潇所言,那人对他太过熟悉,而他又对顾云听太过熟悉,一来二去的,反倒容易让受刑之人猜到顾云听的意图,那刑讯也就没有多少作用了。所以他被留在了大堂里,只曲成双和曲望带着顾云听下去。 密牢里提前点了灯,不过光线仍旧很暗,连彼此的脸都只能勉强看得清。 “这位先生如何称呼啊?”顾云听靠坐在事先准备好的太师椅上,正对着刑架上的男人,问。她先前只知道他姓柳,倒是忘了问名字。 “柳池风。”曲成双低声提醒道。 第422章 招不在狠2 这种血淋淋的场合,曲成双虽不至于害怕或是同情,但笑是笑不出来的。但顾云听却云淡风轻地坐着,手上缠着的绷带也丝毫没有遮掩,就这么随意地搭在太师椅两侧的扶手上,却偏偏又让人察觉不到什么狼狈的气势。这家伙坐没坐相,态度漫不经心,气场却异常强大,令人不敢直视她那双带有攻击性的双眼。 柳池风换了一副寻常年轻人的打扮,看起来是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模样。脸上的人皮面具将他的五官变得很平庸,没什么辨识度,若是丢在人群之间,是属于最不会引人注意的那一类。 他只穿了一件中衣,白色的衣衫上血迹斑斑,有些伤是见血的,却只浮在表面,有些伤是连皮都没有被蹭破的,却都拦在了肉里。 看来上午他们已经审过一回了。 青年人的眼睛格外锐利,像鹰,直直的盯着顾云听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被盯上了的猎物的错觉。 顾云听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是笑意盈盈的,好像完全没瞧见对方眼里滔天的杀意一般。 “听说柳先生是块硬骨头?可这骨头再硬,也总有断的时候,曲管事,别是你功夫退步了,没打到人家疼的地方吧?” “这个……应该不会吧?”曲望自己也有些怀疑。 “要不再打打看?”顾云听道。 不先问几句,上手就直接打么?曲望有些不解,但也听说过顾云听的那些光辉事迹,所以并不敢轻视,应了一声,抄起左边架子上的一支鞭子,右掌附了一层内劲,用他最为擅长的方法打在柳池风腰腹和肩背。 曲望特意主意了自己下手的力度,所以打得比平时更狠了一些,可那柳池风却也只是气息微微乱了些许,咬紧了牙关没有出声,显然这种力度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顾云听略观赏了片刻,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指点江山:“柳先生不比管事从前审过的那些人犯,这种打法对他而言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感觉。打蛇打七寸,自然是要打他的‘死穴’才好。” 她故意将“死穴”二字咬得略重了一些,并不是穴位的意义上的“死穴”,而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曲望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同是男子,他自然知道男人最脆弱的“死穴”是什么。 他的手略微抖了一下,鞭子打偏了几分,力道没收住,顿时打得那柳池风浑身一颤,痛叫出声。 “……这可太狠了。”曲成双没眼看,略挪开了几分视线,小声地问顾云听,“你就这么……审?不问他么?” “柳先生是聪明人,知道我们想知道什么,有什么可问的?等他这牙关咬不紧了,也就会开口了。” 顾云听没收敛音量,显然也就是故意说给柳池风听的。 只是不知道这人此时还听不听得见就是了。 密牢里压抑不住的痛叫接连从没合严实的暗门里传出来,那种古怪的叫喊令大堂中一众管事都毛骨悚然。叶临潇正坐在一旁垂眸喝茶,手一抖,滚烫的茶汤便洒在了桌子上。 “嘶,早上望哥折了这人的两根骨头也没听见他叫,顾大小姐是做了什么啊……”向来热情爽朗的一层管事倒抽了一口冷气,视线不停地往自家幕后大老板身上瞟。 说句不好听的,这得是上辈子造了多大孽,才能娶这么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同情。 当然了,这话说是不敢说的,只能在小心地自己偷偷腹诽,勉强感慨一下这样子。 …… 大概是一柱香的时间。 柳池风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面容惨白,牙根都咬得渗出了血丝。 他双眸有些失神,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第423章 招不在狠3 “停了吧。”顾云听估摸着时间喊住曲望,垂眸盯着自己裹着绷带的手心,没什么血色的唇角略勾了勾,道,“看来的确是我小看了柳先生,失敬了。先生怎么说也是王爷的故友,这样把人绑在刑架上,实在有失礼数。曲管事,可否替柳先生找把椅子来?既然是要谈,那大家就面对面坐下来慢慢谈,这才不失彼此的身份么。” “椅子?”曲望愣了愣,“老虎凳?” “……” 她也没那么凶残啊。 顾云听笑容一僵,“不,正常椅子,有扶手的那种。” 曲望挠了挠头,一向精明的人硬生生被逼成了这么个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哦”了一声,放下鞭子,径自去里面存放刑具的小屋子里办了一把木椅来,正要给那柳池风松绑,却又被顾云听喊住了。 “等等,把椅背卸下来,别动扶手。”顾云听想了想,又道,“还有,有锯子么?” “有、有的。” 曲望略一颔首,还当她是要锯了那柳池风,当即脊背生寒。 不过好在,顾云听很快又道:“把椅面锯开,就把中间坐人的那一块弄空就行,大小……你自己看着办吧,别让柳先生掉下去就好。” “这是为何?”曲成双好奇地问。 “柳先生才受了拷打,怕是坐不住,这样坐着能舒服一些。”顾云听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微笑。 “……”话是好话,但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曲成双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她就不该好奇跟着下来。 “没什么好谈的,”柳池风被曲望从刑架上放下来的时候,疼得浑身都有些发软,原本是恶狠狠的语气,却因为有气无力而弱了三分,“落在你们手里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也不是这么说,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妇道人家心慈手软又见不得血,所以啊,能顺顺当当不见血是再好不过了。” “……” 密牢里就这么四个人,这话连顾云听自己都觉得没一个字能相信,更何况是其他三个人了。 心慈手软……能眼都不眨地“欣赏”手底下的人把柳池风打成这样? 曲望一言不发地将人困在了那把残缺的椅子上,全靠绑在两侧扶手上的两臂支撑,柳池风才没能从那个开得过于宽大的口子里滑下去。 “他内力封了么?”顾云听有些不放心地问。 “封了,我不放心,还给他喂了一点化功散,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曲成双道。 “那就好,有嚼子么?另外再找两根小签子,替柳先生把眼睛支起来,免得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曲成双愣了一下,“嚼子,是马嚼子?” 一会儿是打蛇打七寸,一会儿又是马嚼子的。 总之这柳池风在她眼里就不能是个人呗。 曲成双暗自腹诽,示意曲望去外头的库房里取。 “行了,就交给曲管事吧,我们走。”顾云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倒是不困,就是这里光线暗,待久了就是下意识地有点不大舒服。 “这、这就完了?”曲成双越发茫然,“不是说要谈么?” “可是柳先生不是说不想谈么,这都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强扭的瓜不甜,没意思的。”顾云听轻哂一声,“先让柳先生冷静几日,后天再来也不迟啊。” 曲成双对她还算熟悉,一听她这笑声就知道这人憋了一肚子坏水,又觉得不该当着柳池风的面说这些,于是看了他一眼,背着顾云听出去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密牢门外,曲成双皱着眉头问。 “打击报复。”顾云听笑嘻嘻,“我如今这样可都拜他所赐,既然有机会,当然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才行。” 第424章 有用就行1 皇后娘娘下了葬,除了皇族宗亲朝臣还有不少要注意的事之外,京城各处都已陆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说是两日,顾云听却直在家里待了三日才又去了一趟赌庄。 这日清晨叶临潇应召入宫,是曲成双过来偷偷接了她去的十三弦。 托顾云听的福,赌庄这几日都没敢开门,生怕引了外人进来走漏风声。 “柳池风怎么样了?”顾云听问。 “离疯不远了。”曲成双提起这人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我看见他就觉得困,三天,连眼睛都不带让人眨一下的,要不是那个马嚼子,估计早就咬舌自尽了。” 身上各处的伤都会作痛,尤其是真正让他崩溃的那些伤口,连愈合时都会让人难受不已,却偏偏眼皮子被撑住,想失去意识暂且躲避一下难熬的痛苦都不行。 太惨了。 曲成双“啧”了一声,浑身鸡皮疙瘩都炸起了烟花,“你这到底是怎么做磨出来的阴招?三天不让人眨眼不让人睡,你没看见柳池风你不知道,连个人的样子都没了,太惨了。” “……不是我想出来的,你太抬举我了,只是道听途说,听人提过这么个办法,所以记了下来,学以致用罢了。”顾云听笑了笑,“人这种东西都是这样的,平时再怎么凶悍,说到底还是要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才活得下去,只是熬的程度有所不同罢了。到了极限的时候,就算他本意并不想招,他的身体也不会听他的。” “难怪你说等到他的牙关咬不紧就会招了……他要是真的招了,我看以后曲望也不用费心钻研什么鞭法,只要这么让人睡觉就是了。” “每个人的状况都不同,所以也就会有差别,比如那些穷苦出身的人就特别能熬,或许熬个四五日也不会怎样,要是他们假装撑不住,再骗了你,你又如何能分辨?审问这种事,或许他们还可以再研究研究,对症下药,攻心为上。对泼皮无赖打和杀还会能起作用,但要是换了柳池风这样的……只怕是还没问出来,就先把人打死了。” “你对逼供好像很有心得?”这就很让人害怕了。 “还行。”顾云听垂眸,谦虚地微微一笑。 从前组织里有刑堂,那里有不少逼供手段都很是实用,毕竟真正会被关进去的都是些受过训练的人,没一块骨头是好啃的。顾云听虽然没在那里待很久,但见得多了自然也就多知道一点。 因为顾云听要来,曲望提前点亮了石壁上的灯烛,摆好了铺毛毡的太师椅。顾云听所坐的这一边光线相对明亮上许多,软椅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十分奢侈。反观柳池风,他衣服上的血迹都干涸成了暗褐色,唇色灰白,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像是死鱼似的,空洞木然,没有灵魂。 椅子有些高,他的脚够不到地面,生下的椅面也是空的,整个人都只能靠两边的扶手撑着保持平衡,精神被强行提着,完全没办法放松下来。 “柳先生?”顾云听不疾不徐地轻轻唤了他一声,对面的人下意识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带动整个椅子都摇了起来,被曲望扶住了。 柳池风的眼睛里连着血丝,红了一片,转动眼珠子都有些费劲,十分迟钝。 她勾了勾唇角,声音轻柔得像是什么摇篮曲似的,问:“如何,现在愿意谈了么?” 密牢四面不透风,声音再轻柔,对方也一样能听得见。 男人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怔怔的,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气息奄奄地问:“谈……谈什么?” 他现在根本什么都不想谈,只想好好的睡一觉,哪怕是在阴冷的地牢里也行。 “谁派你来的?”顾云听开门见山。 “……” 男人灰白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许久,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嘴边的那个名字,什么也没说。 “哦?看来我还是太低估你了。”顾云听冷笑了一声。 这人倒是不错,可惜了。 第425章 有用就行2 三天三夜没合眼,竟还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言行么? 顾云听垂眸等了片刻,没等到答案,让曲望出去找了个软枕来,搁在柳池风的膝盖上。 枕头是用来睡觉的,这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自我暗示,平时不困的时候看到枕头,或许都会下意识地打瞌睡,更何况此时柳池风已经困到了极致。他的手足都被绑在椅子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温软舒服的枕头干瞪眼,七尺有余的男人痛苦得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是谁派你来的?”顾云听又问。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话就在嘴边,差一分就要脱口而出。 “对了,说起来,柳先生这张脸是易容出来的么?我们这样谈,是不是应该还是坦诚一点为好?” 曲望会意,不等柳池风回答,去撕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不……不要!”柳池风像是忽然回了魂似的,连连摇头,挣扎着想往后退,无奈手脚都被绑住了,怎么也躲不过去。人皮面具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假面被揭开的刹那,男人崩溃地痛哭出声。 幽暗的空间里很难看清楚他脸上的疤痕究竟如何,不过那种扭曲的痕迹主要分布在左半张脸上,右侧却还是个眉眼清秀端正的青年人。 曲望在地牢里审过的人很多,明白心防失守是最佳的审问时机,看见柳池风这副状况,连忙施展了各种手段逼问。曲成双站在顾云听的椅子旁边,直打冷战。 直到两人离开地牢,曲成双还是有些想不通:“不是,他怎么就哭了?看着也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啊,丑样子被人看见,就受不了了?” “因为没睡好,扛不住了。”顾云听云淡风轻地道,“或许当年那场火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一场火,除了脸,还失去了别的重要的人或是东西?我不知道他之前发生过什么,不过叶临潇说,这人来祁国之前,与人往来一直戴着面具,说明他对自己脸上的伤十分在意,自尊心也很强。在最脆弱的时候被人硬生生撕开陈年的就伤疤,当然很疼。” “……”刚才还没想到这些,听顾云听这么一说,曲成双觉得更冷了。 有时候,杀人放火都远不如诛心歹毒。 “你先前说,每个人适合用的刑都不同么?那你觉得我适合用什么刑?”曲成双有些好奇。 “……你?”竟然还有人问这种无聊的事,顾云听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对你还要用刑么?”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不是?”曲成双扬了扬眉毛,有些不满。 “没有,只不过要对付你的话,还不如直接去捉陆神医更容易一些,反正对他,你肯定是会心软的。” 曲成双愣了一下,没有否认心软这一点:“你怎么会觉得陆君庭好抓?” “陆神医手里的药却是很麻烦,不过他那个人……心地太良善,又不会杀人灭口,多半是心怀不轨的人会赢。” 老实人总受欺负,就是这个道理。 毕竟天下并不都是老实人。 “那能怎么办?他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到底是见不得别人死在他眼前,哪怕明知是头中山狼,求到他面前来他还是会想办法给对方一条生路的。”曲成双叹了口气,也无可奈何,“不过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喜欢他。我特别想保护他,让他安安心心地做他的济世神医,把所有对他来说不好的事全都扼杀掉,让他有个倚靠。” “……那你这个想法还挺独特的。” “他之所以会心脉受损无法习武,也是因为他年少时曾经苦过。所以我想保护他,不想让他再受苦了。”曲成双一哂,“对叶临潇,难道你不是这样?” “不,我比较希望被保护。”顾云听实话实说。 “那为何你还要一再舍身救他性命?安心等着被保护不就行了么。” “嗯,但是现实比较残忍,我的想法不太行。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阿临救我,完全不需要舍命。” “……” 人家守得云开见月明,随口一提就发了一大把糖。 曲成双觉得自己命好苦。 第426章 有用就行3 宫墙内的杨柳不知何故比民间的抽条更晚一些。 叶临潇离宫时,在宫门与正准备离开的楚见微打了个照面。 两人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彼此都明显地愣了一瞬,不禁低低地笑出声来。 “叶兄是刚从父皇那里出来么?” 两人走在长长的过道上,尽管两侧空旷无人,声音却还是压得很低。 宫闱之内,隔墙有耳的道理谁都清楚。 “是,陛下对叶某有几分疑心,说清楚也就是了。”叶临潇一哂,“你是去探望献贵妃?” “嗯,还是为皇后娘娘遇刺之事……实不相瞒,凌霜称刺客招式与鸣雁寺刺客如出一辙,而鸣雁寺的那些刺客与母妃脱不了干系。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母妃不肯告诉我,我也无从得知,不过从皇祖母的态度来看,那天的事绝不仅仅是有刺客伤了凌霜那么简单。父皇知道母妃和那些刺客有牵扯,只是为了制衡之道,没有明说罢了。这次皇后娘娘丧命,他虽未明说,私下却把责任都推在了母妃头上。如今母妃被禁足风华宫,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新的动作了。” “那你不是正好松一口气?” 祁帝的多疑,一半是怕丢了权力,另一半是怕丢了性命。 上了年纪的人都惜命,倒也无可厚非。可怜皇后这数十年替她筹谋,到头来死后不过博得负心人一分真心的难过,余下九分全是对自己不知何日命丧黄泉的恐惧。 “叶兄说笑了。”楚见微不禁叹了口气,“母妃所求之事,就算是被禁足……也照样不会被耽搁的。” “嗯。可惜,她偏偏教养出了你这么一个——” 叶临潇顿了顿,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楚见微这人。后者抿了抿唇角,试图补全他的话:“蠢人?” “不,忠臣良将。” 从对手的角度来讲,如果不是早就知根知底,或许这人比楚江宸更难对付。然而这人德比才更胜一筹,不甘一腔热血被朝堂的乱局和风雨浇凉,满心想着去边疆保卫大好山河。明明有能力当坐镇后方指点江山的统帅,却非要去做什么朝不保夕的马前卒。 如果不是真的太了解他,叶临潇必定会觉得这人只是在演戏而已。 “可是啊,叶兄,这江山总要有人用血去守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连我们皇室中人自己都不愿意去为大祁出生入死,又如何要求百姓替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坐皇庭的是我们这些所谓的‘皇家’,原本就是一家的江山,却让他们去沙场搏命,我们坐享其成么?” “历代皇族,怕是只有你才会这么想。”原本可以坐在平安喜乐的椅子上,尽享余生富贵,偏要站在百姓的角度,把自己当成一个要用性命换功绩的人。 不然怎么说这楚见微是真君子? 他要是做了天子,这大祁江山怕就真正没有霆国肖想的可能了。 叶临潇一笑,不置可否。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宫门外大街上南来北往的百姓一如寻常时候,除了一些礼制上规定了不能做的事之外,丝毫都没有受到皇后病逝的影响。 也对,于这些百姓而言,皇后是一国之母,却也仅仅只是个身份高贵的陌生人罢了。 他们这些皇族中人,对于江山万民而言,不也就只是一群搅弄风雨、让他们不得安生的惹祸精么。 或许楚见微想得才是对的。 他们在朝局中搅得如何天翻地覆还只是其次,说到底,这江山还不是黎庶撑起来的么? 第427章 沉不住气1 “怎么才回来?” 顾云听坐在青芷居新开的海棠花枝下晒太阳,一眼瞧见穿着朝服的青年人,问。 午后,阳光被薄薄的云层遮去了些许,并不耀眼。 海棠枝头有初绽的粉白色花朵傲立东风,与少女白皙的肤色和未点朱砂的唇色正好相称。 她的唇色一向很红,不过眼下伤都未愈合,气血两亏,所以也是粉白色的,像是海棠开在了她唇上。 叶临潇一时看得出了神,有些讪讪地道:“遇到故人,多说了两句。” “故人?”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意有所指。 他在祁国的故人总共就那么几个,还能算得上顾星梦。 “……楚见微。献贵妃近来受了祁帝猜疑,被禁了三个月足。楚见微去看他母妃,出宫时正好遇见了。” “看来老皇帝的确知道鸣雁寺的事背后是献贵妃。”顾云听垂眸,似笑非笑。 “他知道的不多,自以为是在牵制各方势力,其实也只是被献贵妃利用。” “那是,要是他知道他的爱妃意在颠覆他的江山,哪里还能这么安心地看着她为非作歹?”顾云听顿了顿,又问,“那他召你去,又是做什么?是觉得……皇后遇刺的事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不是,只不过前几天那些刺客的尸体浮上来的时候,我也‘正好’出现在附近,被城卫看见了。”叶临潇道,“皇后出事,他兔死狐悲,也怕得很。所以喊了我去,旁敲侧击地问了些有的没的。这种事以前也有,不用担心。” “总说是不用担心,但山雨欲来,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掩耳盗铃么?”顾云听仰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对了,柳池风都招了,背后的人的确是你那个弟弟,他们合作的理由……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他想找你报仇,不过自霆都到祁京路途遥远,伪造身份也需要钱,他钱不够。两人有共同的目标,正好各取所需,唯一的要求是,你什么时候死,要等那二皇子的命令。” “……” “不得不说,你们霆国的这个二皇子有点意思,明明你的命还没被他们抓在手里,连杀不杀得成,都还不能肯定,这些人就已经开始考虑什么时候杀的问题了。”顾云听调侃道。 “也就是说柳池风是近来刚收到的命令?”叶临潇问。 “嗯,要么是因为你和长平伯府结亲,要么是因为霆国那边要有什么大动作了,这还不好说,所以赌庄的人已经暗中去霆国打探消息了。” 叶临潇闻言,沉默了半晌,轻笑着,道:“看来,叶黎深也不算蠢。” “嗯?” “他要是知道我是娶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夫人,自然害怕。” “……”顾云听唇角微弯,没睁眼,懒洋洋地道,“然而你夫人如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自己走路都是个麻烦。” “小仙女都是脚不沾地的,这些琐事,交给我就好了。” 这话好听。 顾云听满意地勾起一个笑脸,掀起眼皮瞥了一眼身边笑容清朗的男人,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个不错的消息?” “什么?” “你可知道……敬妃给她儿子挑的是哪家的姑娘?” “杨家?”叶临潇稍稍怔愣了一下,“你说的是西南的庄王?” “是,太后多年积病,早已很少过问后宫之事,鸣雁寺之后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能撑多久还是未知之数,凤印会落于谁人之手,她有心无力。皇后一死,宫中就只有献敬二妃坐大,献贵妃被禁足,这敬妃自然就坐不住了。”顾云听气息不继,停顿了片刻,“她母家在朝中有些势力,又和手握重拳的庄王是姻亲,只怕这会儿满心想的都是凤仪宫的枕头软不软、床榻有多大,今后如何布置这些了。” 第428章 沉不住气2 “可杨止一也不是泛泛之辈,如何会听她的吩咐行事?”叶临潇眉心微蹙,很快就明白过来,“是了,杨止一富贵有余,脑袋顶上却始终悬着一把钢刀,命在旦夕。祁帝猜忌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像他那样的枭雄,宁可孤注一掷,也不会甘心受人牵制。” “而且他在西南另置了妻室,都已经安顿妥当了,就算事情败露,他死不死的另说,她那娇妻麟儿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京城这些人的命,他早就不在乎了。”顾云听道。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叶临潇有些诧异。 黑市里有的消息,他知道的不会比顾云听少,何况她现在连走路都成问题,应该没机会打探这些事才对。 “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小姑娘,是杨止一的义女,天真可爱,也没什么心计,就是容易被人利用。她和顾月轻交好,逮着机会都是要奚落我的,就顺便套了几句话。” 这还叫几句话? 人家庄王府的家底都快被套空了好么! “这位阿雅姑娘是西南一个部族的女孩子,当年她们全族被西南某个小国屠戮殆尽,只剩了她一个人。杨止一见她懂得御鸟,能借鸟类长途传送信件,就救下了她,收作义女,让她在京城中替自己传信。只可惜,阿雅姑娘也不知道敬妃打算何时动手,否则……” 叶临潇挑眉:“你想阻止?” “不,我想添把柴。” “……” “只希望他们的动作别太快,要不然我成天在家里躺着养伤,这把火就不大好烧。”顾云听啧啧地感叹着。 卧病在床的感觉是真的不痛快,好在她的腿骨伤得不重,陆君庭用的药也非寻常医馆开的要可比,但从这“续玉”二字便可见一斑。再将养一两个月,应该也就能正常行走了。 至于这一两个月么…… 应该也不会错过太多好戏,毕竟敬妃也不可能上来就闹什么逼宫的戏码,用不到杨止一的势力。 谈判嘛,筹码自然是一件一件地往外抛。 …… 事实证明,顾云听所料不错。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朝野间总有人提立后之事。先皇后尸骨未寒,朝中部分大臣便打着宫中不可一日无后的旗号请祁帝册封新皇后,人选倒是每一个人提的,但此时献贵妃被禁足,众人心中想扶谁上位,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祁帝正事上不精明,但这些争权夺利的窝里斗倒是得心应手得很,任凭那些朝臣将劝谏折子写得天花乱坠,都毫不动心。 君王家事,岂容臣奴置喙? 他自然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如此一来,立后是没立成,不过朝野间都有些怨声载道。 毕竟朝臣也是人,虽然也明白君臣地位不相等,但是听见祁帝那些放在台面上说得难听的话,心里也难免生出一些怨气来。甚至民间茶馆还有书生为文官们忿忿不平,打出了秦末陈胜、吴广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也怪可怜的,本来就是自己的家事,还要听一群老东西在那里叭叭得啰嗦个不停,拒绝了吧,又被人说是固步自封,不肯听劝,被天下人骂。”曲成双自认在楼里待的快发霉,最近动不动就跑出来偷偷翻墙找顾云听唠嗑发牢骚。 第429章 沉不住气3 “还不是活该?”顾云听轻嗤了一声,“明知自己是一国之君,就该知道他那点荣华富贵都是天下人凑给他的。说是说‘皇家’,但他又不是最早打江山的人,又没做出点什么利国利民的功绩,谁信服他?只凭一块玉玺攥着江山,不礼贤下士已经惹读书人不悦了,还随口说什么臣奴。是,如今天底下的确是君为主,臣民都是奴仆,可彼此都要留点脸面。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台面上说了就结怨。”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曲成双摸不着头脑。 顾云听思忖片刻,朱唇轻抿,打了个比方:“你是替叶临潇做事吧,可要是有一天,叶临潇说你是他手底下的奴才……” “老娘不打死他就不姓曲!” “……你打得过?” “不死他死,就是我亡!” “这不就是了么。”顾云听笑道,“人家读书人更聪明一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三言两语就能抹黑君王在百姓心里的形象。” “所以说读书人不好得罪,啧。”曲成双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道。 不能小看那些酸腐儒生,遇上些伶牙俐齿的,光是磨牙就能磨死一个大活人。 她在心底吐槽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可这朝上皇帝老子说了什么,茶馆里那些书生怎么会知道的?” “有人转述不就是了么。” “那就是那些大臣走漏了风声啊,皇帝岂不是要查?别说那些书生会被抓起来,连那些在场的大臣也脱不了干系吧?” 哪有皇子眼睁睁看着他的百姓骂他的? 何况还是这么个昏庸的皇帝。 “抓不到的。”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朝堂上的大臣埋怨归埋怨,分寸自然还是有的,尾巴都藏好了,没那么好揪。要是被揪到……那也只能怪自己太肆无忌惮了。至于民间的那些话……是楚凌霜传出去的,抓不到她身上啊。” 口出狂言的书生会有人抓,不过府衙里自会有人保他们安然无恙地离开,等出了大牢的门,他们再想说什么,还不是照样说么? 这都不是问题。 “楚凌霜……她不是公主么?”曲成双愣了一下,“哪有亲生女儿会和自家老子过不去的?” “唔,这就有些特殊的缘故了……而且她也不是‘故意’把那些话说出去,不过是和人‘吵’起来的时候意外走漏了风声。毕竟她近来丧母,陛下也不好怪罪她什么。”顾云听道。 曲成双沉默了片刻:“我这么觉得,你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是的啊,”顾云听十分坦诚,“最早写那些牢骚话的那批书生是我让人去买通的,无论是楚凌霜也好,还是和她‘吵’起来的几个‘书生’也罢,都是我动的手脚,用的还是十三弦的几个护院,曲老板不知情?” “……” 她不知道啊! 为什么她一个老板,连手底下的人最近做了什么大事都不知道了?! “也对,曲老板近来都忙着和陆神医谈情说爱,自然是没工夫理会这些琐事的。”顾云听故作恍然,笑道。 “神他妈谈情说爱!我都快被他气死了!你还笑!” 提起陆君庭,曲成双气就不打一处来。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是真的想不通:“怎么,他惹你生气了?” ……不是,你问就问,这副幸灾乐祸又兴致盎然的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曲成双没好气地撇嘴:“还不是他说的什么未来!一会儿说要和我在一起,一会儿又说不能立刻在一起,要等他陪叶临潇完成大计!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完成那劳什子大计?要是一辈子不能完,或是半路上就败了,我等他等到下辈子去啊?!” “哦?”顾云听觉得有些稀奇,“下辈子就不乐意和人家相爱了?” “不,如果老天爷允许的话,这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曲成双老脸一红。 第430章 煽风点火1 “但是我他妈凭什么等他啊?他要做什么大事,我不能陪着?非要在这里眼巴巴地等着?我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姑娘,还是缺胳膊断腿的病秧子?我凭什么不能跟他们一起去施展抱负?” 曲成双退一步越想越气。 “……我觉得你可能在讽刺我。” 但是顾云听已经能够缓慢地下地行走了,何况她这些天琢磨轻功也颇有成效,就算腿脚不大方便,也能来去自如,就是手还不大灵活,抓取还有些费力,然而疤痕却都已经落了,看起来竟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 不得不佩服陆神医的那些神奇药瓶子。 “他为什么不想你跟着他?”顾云听觉得有些好奇,又问。 陆神医怕是不能嫌弃曲老板累赘才是啊。 “还不是你弄得?”曲成双更气了,她就是在嘲讽顾云听啊,“要不是你来这么一出为爱跳崖舍身相救,他哪会想那么多?还不是担心将来哪天他也和叶临潇似的受人胁迫,我为他去死?你说这人脑壳子里头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叶临潇那是中了软筋散,要是换了他,他自己不就解了吗?!这天底下武功再高的人都会有仇家,但是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个聪明人会不怕死地得罪大夫的好吗!” “……是是,尤其还是个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大夫。”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小声地附和道。 且不说什么毒药、迷烟之类的让人防不胜防,就算是针锋相对的敌人,要是人家神医觉得对方活得不容易,指不定哪天大发慈悲就施以援手,让他们捡回一条命。毕竟再厉害的人也都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伤病一向不由人,所以得罪大夫这种事情,是真的不太划算。 “是吧!何况我武功虽说不是顶尖,但也不算差,就是真的嫌我武功太差,那我也能好好练,又不会拖他后腿,凭什么不让我跟着?”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顾云听抿了抿唇角,“既然谈不拢,又不想换人,那除了继续谈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你这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躲,能有什么用?” “他又不听我的。动不动就拿什么安危来说事,怎么着,我要是嫁给他,我是死是活还得他来定了?” 曲成双眼下根本不想听劝,只需要顾云听跟着骂就是了,然而陆君庭是大夫么,她们刚才也说了,像陆神医这种厉害的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跟着骂显然也不合适。 顾云听选择闭嘴。 “你怎么不说了?”曲成双还从来没有把顾云听说到哑口无言的经历,不禁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地问。 “儿女情长太影响我行走江湖了,我在想祁帝是会死扛到底,还是什么时候会松口立后。”顾云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 曲成双愣了一下,渐渐地也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 “松口是不可能松口的吧?最多也就是安抚一下这样子。”曲成双拧着眉头,认真地道。 “如果没出这些事,当然不会松口。”顾云听抿了抿唇角,想笑又不敢笑,“可是现在民间的风向变了,虽然大家说的是他不听谏言不纳贤臣,但这些闲话都是从立后这件事上冒出来的,祁帝要是还坚持己见,那倒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不过这样一来,民心不定,将来市井中会流传出更多对他不利的传闻和评价。 想做个名垂青史的明君是注定没指望了。 曲成双转念也明白过来这个道理,但还是十分不解:“我想不通,你掺和这些事,有什么意义么?” 第431章 煽风点火2 意义? 顾云听垂眸一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单纯不太想让老皇帝过他的太平日子。” 是他先算计的长平伯府,还试图安插质子来对付顾家,虽然送上门的夫婿顾云听是满意的,但这不妨碍她反过来反将祁帝一军啊。 曲成双不解其意,只当是她恶劣的性子作祟,忿忿地道:“你这人坏得很,迟早遭报应。” “遭报应也轮不到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罢了。”顾云听道,“对了,柳池风……后来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疯了。” “疯了?”顾云听有些诧异。 “可不是么,叶临潇也没说怎么处置他,就还是关在地牢里,最初几日一直睡,睡到曲望觉得不对劲,去找了陆君庭,一诊才知道是虚弱之下情绪失常,疯了。现在每天在地牢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要不是我封住了他的内力,这些天我们赌庄都别想开门做生意了。”曲成双颇为感慨。 “能肯定……不是装的么?” “你这疑心病可收收吧,是真疯了。陆君庭亲自看过的,还能错了不成?”少女轻轻“啧”了一声,道,“其实疯了也挺好的,这人……除了立场不同,我也说不出他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唯一做错的大概就是好死不死偏偏撞上了你们夫妻两个,就是命苦,没什么办法。” “是挺可怜的一个人,不过这世上谁还没点什么故事了?他要杀我们,难道就因为他命苦,我们就要放过他么?”顾云听淡淡地笑了笑。 换句话说,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们侥幸逃过一劫,而是在悬崖边就死了,那可怜的人也就成了他们了。 谁会同情他们命苦? “可归根究底,是叶临潇有错在先。老顾啊,他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 老顾是什么鬼?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反问,“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么?” “不觉得。”曲成双毫不犹豫,答得十分果决。 “那不就是了?狼狈为奸,听说过么?” “……” 哦。 世风日下。 这人间恐怕也就只剩下陆大夫能给她几分温暖。 曲成双叹了口气,完全不记得自己先前吐槽过的那些话。 “江山之争,总会有人因此丧命的,你清醒一点。”顾云听的神色简单的就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 叶临潇的手段是不见得干净,可是他也没有故意算计什么人的性命,只是无意间难免会害一些人,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 历来都是拿累累白骨堆叠出的天子之堂。 …… 京城中的传言愈演愈烈,官府迫于皇命,每日都在酒馆茶肆中盯梢。 然而只要官差一出现,那些口出狂言的儒生仕子就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市面上渐渐流传出一些讽刺祁帝的书册,偏又查不到出处,连抓了几个手里拿着这些书的人,试图借此顺藤摸瓜,找出那些大逆不道的狂生,然而却一无所获。被抓到的那几个都是附庸风雅买了书回家做摆设的商贾,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岂有此理!” 朝堂之上,祁帝一连拍了十来本折子,硬质的尖角连连砸在堂下上书的官员脑袋上,将那位大臣吓得一颤一颤的。 “这背后定是有心之人在煽风点火!给朕去查!查不出来,就提头来见朕!”祁帝气得七窍生烟,面色铁青。 这要是真有人奉命自行提头来见,尸首异处血肉模糊的,他还不得被吓掉半条命? 朝臣们暗自腹诽,却无一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没有谁会嫌自己命太长。 第432章 煽风点火3 “陛下息怒。” 前排一位山羊须的大臣持笏板站了出来,还未说话,自己就先跪了下来,道,“陛下,流言蜚语如星星之火,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会燎原,就算抓到了幕后煽风点火的人,但是流言已经传遍了,扑是扑不灭的。而如今京城之中谣言嚣张,皆是因立后一事而起。若是想平息流言,很简单,陛下只需尽早立后,自可让那些小人无话可说。” “那岂不是正遂了你们这些老东西的心意?”祁帝拍桌而起,冷笑,“历来只听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的,后宫凤位一日都空不得的,那是昏君!” “……” 说得好像他现在就不是昏君了似的。 站在人群之间的顾伯爷暗自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长平伯,朕视你为自家兄弟,此事,你来评评理!” 顾伯爷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心下一惊,差点以为自己是下意识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咳,”他轻咳了一声,视线落在自己朝服下的鞋尖,“这立后之事的确有些……不太妥当,但单大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嘴长在百姓身上,谣言就算压得住一时,可暗地里难免还会有小人借题发挥。” 与其在这里弄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做些真正有用的事。若是大祁子民安居乐业,心里自然就能明白是非,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做得不好还不让人说,那是心里有鬼,可若是做得好了,却还有人嚼舌根,就是那些人居心不良了。 不过这些话顾伯爷是不想说的。 毕竟说了这龙椅上的“自家兄弟”也不会听,听了还会觉得不安,要将他赶尽杀绝的。 “那依长平伯所见,此事又该如何解决?”祁帝双目微眯,意有所指地追问道。 那山羊胡的单大人也回过头来,等着顾秦的下文。 顾秦沉默了一下,拧着眉头,示弱道:“臣只是个武将,带兵打仗或许还可以为国效力,可这治国齐家的事,臣是一窍不通的,又岂敢在陛下和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长平伯太过自谦了,武将熟读兵书,兵书与治国策也有相通之处,岂会一窍不通?”单大人咄咄逼人。 “这个……”顾秦心下最不耐烦文官这一套阴阳怪气,垂眸思忖片刻,缓缓地道,“依臣愚见,民间谣言的根源,不在立后,民间白衣仕子所议种种,是误以为陛下不愿听从朝臣谏言,可如果朝臣的谏言原本就不合礼法,陛下拒绝才是明智之举。然而这些事却被带往市井,可见有心之人不在野,在朝。”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长平伯自从交了兵权以后,在朝中一向是没什么立场的,左一句右一句地和稀泥罢了。这一回主张立后的一派背后是敬妃母家,又背靠西南王,这长平伯却出言反对,怕不是老糊涂了不成? 眼下皇后已死,献贵妃遭了厌弃,敬妃娘娘迟早是要登上凤位的,他这么得罪敬妃一派,可不就是得罪了未来和皇后和国丈? 是觉得自己已经活的够久了? “长平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册立新后是不合礼法?难道我们这些朝臣拼着一把老骨头不要,也要向陛下上谏,是出于私心?!” 单大人气得山羊胡子直抖。 “是与不是,单大人自己明白就好。一则立后是陛下家事,本就不该由臣民妄议,二来,国丧未过,按老祖宗立下的规矩,皇室宗族三年不可嫁娶,现在谈什么册立新后也实在为之过早,单大人自己就是礼部出身,怎么连这都忘了?” 第433章 一无所知1 姓单的大臣到了嘴边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一时无言。 祁帝闻言,满意地坐回了他的龙椅,赞成地道:“可不是么,先皇后尸骨未寒,朕就迫不及待地册立新后,太子怎么想,九泉之下的先皇后如何想?还有普天下诸多百姓、后世那些稗官野史,都要如何写朕?奢靡成性、嗜美色如命?” 楚江宸:“……” 先皇后还能怎么想?临死最怨的就是这个丈夫,立不立新后的,差别不大。 因国丧内不好大动干戈,所以单大人和支持他的朝臣都只是被质问了几句,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惩罚。 朝议散后,大殿之外,楚江宸暗自思忖片刻,快步追上了顾伯爷。 “长平伯还请留步。” “太子殿下。”顾秦有些错愕,一礼,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伯爷方才为何会说那些话?这样一来,单大人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楚江宸道。 “多谢殿下关照,不过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分内之事,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 祁帝也是有意想让他陷入群臣之争,相识这么多年,对方做什么事是什么心思,彼此早已算是了如指掌。 楚江宸怔了怔,停了一步,没有接话。 …… 傍晚,太子的飞鸽传书出现在青芷居内。顾云听避着众人看过,随手便烧了。 顾伯爷在朝上的退让多半不是什么临时起意,楚江宸是想请她打探一二,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变故,也好尽早想应对之策。可惜顾云听伤势还未痊愈,顾伯爷不来找她,已经是万幸了,万万没有自己送上门去的道理。 姜还是老的辣,顾云听在小丫鬟们面前藏得再好,也瞒不过她那个久经沙场的爹的。人家当年征战的时候什么伤没受过?差不多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了。 “怎么了?”叶临潇从庭院里折了两支海棠,摆在先前顾川言拿来的玉瓶里。 顾云听正在逗弄那双相思雀,几个月过去,这对雀儿的身形却一点都没长,多数时候还是不声不响地依偎在一起嬉闹。 “我在想,别人家的雀都叽叽喳喳的,怎么就我们家这对默不作声?”顾云听有些纳闷。 “相思鸟的话,你把它们分开就好,”叶临潇笑道,“只要见不到面,听见雌鸟的鸣声,雄鸟自然就会叫了。” “算了,不是因为欢喜的话,叫起来也没意思。” 顾云听摆了摆手,闷闷地道。 “其实天热起来以后,清早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的,不过阿渚她们怕鸟鸣声吵着你睡觉,挪到别处去了。” 她近来行动不便,终日在屋子里窝着也不大方便,所以每日就起得晚了许多。 “我这伤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全?”只能在屋子里待着,头上都要长草了。 “快了,陆师兄配了新的药,我下午去取。”叶临潇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头顶,温声笑道。 他平日里习惯将声音压得低沉,但真正温柔起来的时候,就如耳畔的情话般动人。 “对了,这都多久了?‘相忘’的药还没配好么?” “先前找人试了几次药,用量上还是有些欠妥当,还在改。”叶临潇稍叹了口气,“律阳当时说得不错,这事……还是不得不和那位夫人说清楚。眼下看来,除非是她自己配合,否则‘相忘’还是不太行得通。” “嗯,那就和她商量,横竖命也是她自己的。”顾云听垂眸,“下午取药,我和你一起去,行么?” 叶临潇愣了一下,唇角微弯:“好。” 第434章 一无所知2 时节已至五月末。 马车帘幔之外,京城中百花已开至尾声,长街旁院墙内的花瓣经风落入浮世,红香软玉铺满青石路面。 “可惜,大好春景,只看到了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惜春之人,但惜时。 这两个月里,消磨的又何止是春光? “明年再看也不迟。” “明年?”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不置可否。 今年秋天能不能保得住太平还两说,这就想着明年了。 她沉默了片刻,回眸笑语嫣然:“无妨,我虽没见着什么好景,不过你看见了,也是一样的。” “那我回去,画给你?” 顾云听闻言讶异地问:“你还会画画?” 她这是找了个什么神仙? “景致人像都没画过,不过料想应该不难。” “那你画过什么?” “行军布阵图、山河地形图。” “……” 行吧。 勉强应该……也算是有点基础的人? 去医馆取药的过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叶临潇也以为只是随便出来走走,谁知他去阁楼上翻本书的工夫,下楼顾云听就没了踪影。 “她人呢?”叶临潇问一旁收拾大堂的林大娘。 林大娘一头雾水:“小姐刚刚出去了,没和姑爷说吗?”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小姐没说,兴许就是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了。” 叶临潇心下一沉,眉心渐渐收紧。 转什么? 腿都没好利索,怎么随处乱跑? 他站了片刻,还是决定出门去找找,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马车还停在医馆门口,又正是市集之日,街上行人不少,顾云听穿了一身浅红色的薄衫,容颜在炽烈的盛阳下越发艳绝,十分好认。 青年一路打听过去,却在一个拐角处没了音信。 他皱了皱眉头,绕进了一条无人的死胡同里。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叶临潇回头,只见来的是个水绿色长衫的青年男人,那人生相阴柔,双眸狭长,唇红齿白,手中持一柄折扇,有扇没扇地轻轻摇着。 “啪。” 男人走到身前,利落地收扇,一礼,笑道:“殿下别来无恙。” …… 顾云听倒也没去别的什么地方,只是在俯仰阁二楼的厢房里坐着,隔着窗看见街上的叶临潇消失在胡同转角,便收回了视线,望向坐在酒桌边上的楚凌霜。 少女的五官没怎么变,不过气质成熟了不少,毕竟她经过了这么多事,不可能再向往日那样天真任性了。 自从皇后娘娘病逝之后,她们两个就一直没再见过面,就连上回散布谣言,也隔着一个楚江宸彼此传话,要不是今日的飞鸽送来的书信上写了她约见的话,顾云听还以为这人不会再来了。 酒桌上没摆酒,菜色倒也算丰富,不过两人都是吃了饭来的,尤其顾云听双手还不怎么灵活,也就没怎么动筷子。 “约我来就是为了吃饭么?” 顾云听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是,”楚凌霜用银筷子挑了挑面前那盘玲珑牡丹鲊,眸色有些复杂,“只是近来京城中都没听说你的消息,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倒是还早。”顾云听嗤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你手怎么了?” 顾云听那双手一向灵活,那日在街上,她假扮黑衣人时奇快的刀法还历历在目,然而楚凌霜瞥见她用筷子时别扭的动作,不禁愣了好一会儿。 “不小心上了筋骨,如果哪天再切磋的话,肯定是打不过你了。” “上次不还好好的么?”楚凌霜皱眉,“是那天假意落水的时候伤的?” “不,”顾云听勾起唇角,“在家里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划的。” “……”这就很像是敷衍了好吗。 不过曲成双拿不出证据就是了。 毕竟这世上好像还真没有顾云听不会做的事。 她想着,口吻沧桑地叹了一口气,问:“还能恢复么?” 第435章 一无所知3 “应该勉强可以吧,不过想恢复到从前那种状态大概会很难。” “那你今后怎么拿刀?” “我希望顾云听会变成好人,”她笑道,“所以我不杀人,也不拿刀。” 真好人也行,伪君子也罢,总之旁人提起她的时候,最好不会再想到血腥和杀戮。 “你竟然也会有想做好人的一天么?只怕是想一出是一出,等别人举起了刀,你不会无动于衷的。” 少女一脸老成,神色有些郁郁的,既是调侃,也是感叹。 “那也是等刀快落下的事,何况不拿刀不代表就不能自保,我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顾云听道。 “只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越久越好。” “千年王八万年龟?” “谁和你开玩笑?”楚凌霜垂眸,道,“我是说真的,你……好好保重。” “你这是要出远门么?”顾云听扬了扬眉毛,神情有些怔忡。 “嗯,我要走了。” 少女一身锦衣,是上好的料子,款式却十分飒踏,窄袖束腰,很干练。她顿了顿,又道,“我向父皇请了旨,去边关,今天是来与你告别的。” “边关?” 楚凌霜虽武功不错,与别家闺阁少女截然不同,但自幼也还是娇生惯养,没有真正受过苦。要是真的去了边关苦塞,怎么适应? “你父皇……同意了?” “嗯,他一向还是疼我的,何况深宫与朝堂都不适合我啊,这些明争暗斗,我看不惯,却也无能为力,倒不如及早避开为好。”楚凌霜苦笑了一声,“很窝囊是吧,人家去边关多半是想一展雄心壮志,或是军籍在身,出于无奈,我倒好,是为了躲清净才去的。” 那些背地里的勾当,她也不是一无所知。 从她的父母、兄弟,再到她眼前的这个朋友,无一不是搅弄风云的好手。 她在这里待着,挺没意思的。 “你也不需要掺和那些争夺啊,你就算什么都不做,太子殿下也一样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不一样的,大哥如今自己也是举步维艰,还要费心保护我的话,实在太受拖累了。” 少女夹了一块玲珑牡丹鲊,天气暖,所以这东西在桌子上搁了好些时间,也还冒着一丝热气,“而且我也是真心想去边关看看的,你知道,我从小跟着外祖父长大,是不是的也会去军营里转转,和那些将领称兄道弟的,虽然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接到军令奔赴沙场,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可是这些人却是真心实意的豪爽,没有尔虞我诈和弯弯绕绕,特别好。” 她咬了一口牡丹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何况外祖父常说,男儿赤胆忠心保家卫国,女子也不该成日被闷在小楼之上被三从四德裹着,委曲求全。我不想在闺阁老死,或是嫁了人一辈子屈居人下。南边的温柔委婉我都看倦了,却还没见过北境的风光,我不甘心。” 顾云听看着自己的掌心,半晌无言。 不甘心么? 哪怕是去刀光剑影里过活,也不愿意留下来看什么勾心斗角? “边关么,你去哪里?祁霆边境,还是西南?” “西南有庄王的势力盘踞,他和老七是一丘之貉,又岂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就是祁霆边境了。”顾云听略微颔首。 “你……是不是会觉得为难?”楚凌霜也考虑过这个。 顾云听嫁的是霆国皇室,将来若是两国打起来,她与长平伯府都侥幸不死的话,她们就要成为敌人了。 “不至于,也未必就是敌人了,或许还会是并肩作伴的朋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顾云听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必要。” 楚凌霜愣了一下:“怎么说?” 第436章 临别之期1 “我知道有些话在你听来或许会觉得自私,但事实如此。”顾云听抿唇,“霆国也好,西南诸多小国也罢,他们的百姓与我大祁的子民,究竟有多少区别?” “有什么区别……”楚凌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有些茫然。 都是汉人,能有什么区别? 如果一定要说出个名目来的话,大概也就是各国的皇族不是一家。 可这又关百姓什么事? “我不明白。” 楚凌霜心中郁结不散,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每一天都过得没什么分别,所以思绪也迟钝了许多,不愿深想。 又或者是因为一旦往深处想,她从小就接受的那些理念就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变得毫无意义。 “如今天下的百姓,未必在乎什么国号、自家君王姓甚名谁。同室操戈并没有什么意义,神州疆土不会因此被拓宽几寸,百姓也并不会因此而得到什么更好的生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命丢在边关两军无用的对垒罢了。”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你既有心去看更广袤的天地,倒不妨往正北去。那里外夷虎视眈眈,一旦祁霆两国交战,不止西南,那些蛮夷也会伺机而动。大祁的兵力都分散在西北和西南,在北境的关防却很薄弱,守将也大多疏懒,一旦夷族大举进攻,势必会成为一大祸患。” 楚凌霜双目稍睁圆了些,显然是从没往这个方面想过。 毕竟她父皇说过,真正会成为祁国皇室敌人的,只有霆国。 “北境的布防的确薄弱……如果夷族挥师南下,定会势如破竹,而霆国也好,西南诸多盟国也罢,据我所知,都没有特别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如果三方对垒陷入胶着,兵力自然不足,整个中土,怕是会轻而易举地被那些蛮子收入囊中!”楚凌霜越说越担心,“你说的很对,等真到了那一天,别说是霆国,天下的百姓都会遭殃。可如果我告诉父皇这些,他也一定是不会听的。” “嗯,毕竟不是一家的天下会受到威胁,不论换了谁,恐怕都不会甘心牺牲自己麾下的兵力去为宿敌家的子民谋福祉。以大祁来说,陛下疑心重,朝中武将本就凋零,如果再派一部分兵力去北境,一来他也担心会养虎为患,再弄出第二个‘庄王’。二来,抽调兵力之后,驻守在霆国边境或是西南的人手就会大大减弱,到时候根本不等北境夷族入侵,祁国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了。” “那如果联合西南和霆国呢?三家一起抽调兵力?” “这更不可行了,且不说霆国和西南担心其中有诈,不会真心合作,就算他们真的派了兵马驻守北境,三家兵士各为其主,反而尾大不掉,遇事彼此推诿,不会真心同仇敌忾的。” “也对,可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死局了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楚凌霜拧眉,严肃起来,“如果我去北境,凭我的身份和外祖父多年在军中的威望,倒也能震慑一批人,但北境守军多年无人约束,朝廷也不曾过问,只怕那里的防守早已从根上烂了,如何能当重任?” “招兵买马即可,守军再昏聩,但百姓是最明白自己的生活如何的。听父亲说,这些外夷一直以来并不安分,烧杀抢掠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守军多半也将贪赃枉法之事习以为常,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心中自然不忿。只是守军靠不住,而天高皇帝远,他们上诉无门罢了。若你能重整军纪,振臂高呼,自会有人相应。”顾云听道,“你要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或许可以去试试。” 第437章 临别之期2 “可招募兵马之事,向来需要朝廷准许。” 楚凌霜忧心忡忡地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守军的状况当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这样做也是为了朝廷。何况,在当地招募兵马并不会影响祁国与霆国和西南的博弈。” “对!而且我是女儿家,揽权并没有意义,所以只要我不嫁人,父皇对我就不会有戒心。”楚凌霜一喜,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起来,“这样看来,这件事也唯有我去做,才最为合适。” 她很高兴。 “你或许不懂,从山神庙里母后因为我的冲动而涉险受伤,直到此后种种,我都一直觉得……我的存在或许只是个累赘,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你这样一说,我又忽然发现,我还有其他能做的事。我可以为了整个江山,为了很多甚至不属于我大祁的子民的安危,去做一件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楚凌霜浅笑着,盯着面前那盘已经渐渐凉了的玲珑牡丹鲊,继续小声地道,“如果母后知道这些,一定会说我不懂得照顾自己,太任性,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可是说归说,她还是会为我高兴啊。因为……我会长大,会像她在上元宴时说的那样,不沉湎于纸醉金迷的大梦里,而是居安思危,为黎民考虑。” 顾云听沉默了一瞬,应了一声。 想得开才好。 否则一直在已经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里沉沦,怎么前行? “如果你主意已定,那么我也没什么可以多絮叨的了。”顾云听道,“一路顺风。” “你也是。”楚凌霜笑了起来,“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绝不甘心只在低处徘徊的。所以……也愿你一路顺风,直冲九霄时,别忘了我。” “嗯。” 忘是不可能忘记的。 只是今后再见时,就未必还能是朋友了。 楚凌霜将半份玲珑牡丹鲊装进了食盒里带走,屋子里就只余下顾云听一个坐在窗口,看着楼下络绎不绝的人和马车,神情有些空茫。 熠熠暖阳沐浴人间百态,最是安宁祥和的景象。 那个胡同口仍然没有叶临潇的影子,胡同里没有通路,先前一名绿衣青年跟着进去也有小半天工夫了,也不知是在谈些什么。 或许是真的要变天了。 顾云听扬袖理平衣衫上因坐姿而添上的细微褶子,运起轻功向那胡同左侧墙沿掠去。 “什么人?” 那绿衣青年神情一肃,抬眸瞧见是左边的高墙上坐了个穿浅红衣衫笑颜妖异的少女,下意识展开折扇,露出锋利的扇骨,却很快被叶临潇拦住了。 “去哪里了?” “俯仰阁,刚好看到楚凌霜,顺路陪她去买了一盒玲珑牡丹鲊。”顾云听笑吟吟的,抬手略挡了一下有些刺眼的光线,“这位是你朋友,还是旧部?” “都是。” 绿衣青年也听说过叶临潇在祁国娶妻之事,见二人神情,回过神来,收了扇子,恭敬一礼,道:“唐夫偃,拜见王妃。” “好说,先生眼力不错。”只这么几句话就能断定她是什么人,的确不错。 毕竟和叶临潇之间关系熟稔的女人也不止她一个。 “这个……属下在来的路上,对王妃的事迹也略有耳闻。” 虽然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话就是了。 唐夫偃挠了挠头,余光瞥见自家王爷脸上莫名结霜的神色,决定先走一步为妙:“两、两位慢聊,属下先行告退!” “有急事?”叶临潇挑眉。 “啊,这个,对!”唐夫偃灵机一动,“属下初到祁京,急着来寻殿下,所以将行李都托付给了客栈掌柜,现在想来实在有些不妥,还是及早回去收拾为好!行李中还有皇后娘娘托属下带给王妃的礼物,若是丢失了不好交代!” “……” 第438章 临别之期3 水绿长衫的青年男人说着,迅速消失在了胡同口的拐角处。 “你这个部下,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顾云听小声地感慨道。 “……能带兵就行。”叶临潇试图替他辩解几句,“唐夫偃平日里没那么蠢,大概是因为没怎么见过女子,所以看见你慌了神?” “我什么吃人的妖怪?”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居高临下地盯着墙下的青年,有些不满。 “你不是?”叶临潇反问,张开手示意她下来,“该回家了。” 少女近来虽不怎么动,但也没什么胃口,两个多月下来,反倒轻了不少。浅红色的身影落下,犹如温香软玉入怀,一种淡淡的花香萦绕鼻端,是青芷居里常点的安神香气。 叶临潇只觉得自己先前找不到人的闷气已消了七分,余下三分尽数化作了无奈。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再走?” 顾云听双手环上青年的脖颈,撒娇似的:“我本来是打算很快就回去的,如果提前告诉你,你肯定会拦着我,或者和我一起去。” “我不能去?” “年轻女子之间的悄悄话,你怎么听?” 顾云听反问,理直气壮。 不管是顾云听还是楚凌霜,都不像是会说那种闺阁悄悄话的人好么。 也罢。 天光太懒怠。 马车难免有些许摇摇晃晃,顾云听倚在青年怀里,盯着车窗外的浮金色,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问:“唐夫偃喊你殿下……是霆国来的人?” “嗯。” “霆国……你要回去了?” “还不急,时机还未成熟。” “在等庄王?” “嗯,等他们闹得更乱一点,祁帝分身乏术。到那时,就算我们离开,他也没心力对付顾伯爷。”叶临潇轻声说着,怔了怔,问,“你会跟我走么?” “……” 怀里的少女呼吸清浅,显然已经睡着了。 似乎顾云听近来警觉性大不如从前了,明明是听见一点脚步声都会醒来的人,可现在就算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也能陷入并不安稳的睡眠。又或者只是已经习惯了叶临潇在旁边,所以可以放心? 青年略微有些出神。 “没关系,就算不愿意……” 他沉声低喃,没有继续说下去。 …… 这天下午,顾云听在叶临潇的搀扶下,绕着庭院散步。 伤筋动骨一百天,以前她是从来都不管这个的,毕竟组织里的任务一个接一个的,也没时间给她休息。可如今不同,她这副千金大小姐的身子弱不禁风,吃不得苦头,何况现在她也是有人心疼的人了,不需要凭一己之力苦撑。 顾云听觉得自己适应得还不错。 新药的药效很好,才几天工夫,就已经能让她放开青年的手独立行走了,虽然速度还有限,但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 所以当天傍晚,顾云听就去找了顾伯爷打探消息。 只是出去煎了碗药的叶临潇:“……” 还不如把腿打折。 “听说父亲几日前在朝堂上得罪了敬妃党羽?”顾云听从边上拖来了一把凳子,坐在顾伯爷的饭桌对面,道。 长平伯府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顾伯爷自己也不算什么斯文人,早习惯了顾云听这副私底下没大没小的样子,抬眸瞥了她一眼,道:“前几天的事,今天才来找我?我还当你转了性,不想再管这些有的没的了。” “我今天才知道啊,我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什么地方的消息都能打听得到吧?”顾云听假笑,“父亲在朝中一向谨慎,这次怎么这么直接?祁帝明摆着想拉您做挡箭牌,您竟真的让他称心如意了?” “不然呢?君要臣死,做臣子的还能怎样?” 第439章 或有后路1 顾伯爷眼睛都没抬一下,夹了一块茄子,“他是想拿我这些话去堵悠悠众口,纳谏这种事,纳谁的不是纳?若是我说得有理,那就是他圣明,若是我说得不对,被骂的也是我,与他无关。” “算盘打得精明。”可惜并没有什么用。 毕竟真正操控着那些流言的人又不是真正的寻常百姓。 “得罪那些庸臣倒也没什么,横竖那些人心不足的也活不了几天了。”顾伯爷面色淡淡地道。 “哦?这么说……庄王的兵马要动了?”顾云听有些诧异。 这几日并没有听说朝廷里有什么异常的消息,她留在庄王府附近盯着阿雅的人也没传回什么消息。 庄王不会做这种没打算的事才对。 “不是要动了,是已经快到了。” “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不对啊,就算这个消息是真的,父亲又是如何得知的?” 顾伯爷早年卸甲,将兵权尽数交还祁帝,哪儿来的眼线? “你啊,到底还是不了解将士。”顾伯爷垂眸,轻笑道,“虎符不过是个信物罢了,自己手底下一手带出来的兵,和那些接了皇命领来的兵马是不一样的。” 三军以忠勇为先,但这忠的未必是帝王,也有可能是江山万民,和当年将江山万民装进他们心里的人。 这一点,顾云听略有耳闻,但的确没有领会过。 杀手不必忠诚,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这么说来,西南有父亲的人?”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 “嗯,”顾伯爷应了一声,“不过此番北上,他们没有来,只有一个斥候通风报信。” “那,父亲不会告诉陛下吧?”顾云听又问。 “先不说。”顾伯爷嗤笑,道,“京城中无人知晓此事,我上赶着告诉他,他只怕还要疑心我与他们是一伙的。” “……” 不愧是你。 “可是为何,庄王率兵悄悄北上,一路都没有人来京城向陛下通报?”各帝府衙也不是形同虚设,要是有立功的机会,他们自然不可能懈怠。 顾云听想着,又补充道,“而且敬妃那边似乎也没有收到消息……杨止一是想自立为王?” “不错。若是你手里有一个可以将天下收入囊中的机会,你会拱手让给一个毛头小子?杨止一和敬妃结亲,不过是为了让敬妃伪造一张入京手谕,只有这样,他带着大队人马入京才不会受到阻碍。” “这手谕要如何伪造?”顾云听想不通。 “皇后离世后,陛下数日不曾离开御书房,吃住都在那里。他做多了亏心事,夜里不敢一个人,而献贵妃又因国丧期间失仪受到冷遇,所以那几日他一直召敬妃前去陪同。有玉玺作落款,就算字迹有所偏差也无妨,何况七皇子虽骄奢淫逸才力平庸,但他的一手字迹都是陛下亲自教出来的,少说也能仿出八分相似。” “……父亲知道的不少啊。”顾云听讪讪地笑道。 “几日前我在朝上驳了她的党羽,她找过我。”顾伯爷淡淡地道,“她们母子母家势力不小,也算是劳苦功高,但有些太恃宠而骄,很难成事。” 顾云听挑眉,不置可否。 敬妃的确太过天真了,竟然会相信西南王的鬼话。而且顾伯爷多半也套了她不少话,要不然不会知道的这么具体。 “想当皇后,却没那个能力么?” “是,如今无所进展,还在埋怨那些刺客刺杀显皇后的时机不巧,否则七皇子早日与杨家的女儿成婚,陛下就会顾忌西南王的势力,她们母子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了。” 那还真是对不住。 顾云听暗自腹诽,没忍住小声吐槽道:“要是皇后娘娘没死,还轮得到她们的人那么上蹿下跳?” “可不是么,如果七皇子与杨家联了姻,她们还这么早作,早就被下狱斩首了。” 顾伯爷放下了筷子,小声地附和了一句。 第440章 或有后路2 顾云听有些感慨。 如果庄王的兵马快到了,也就意味着她的计划就要开始了。 眼看着安稳的日子所剩不多,着实令人难过。 顾云听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问:“那父亲打算怎么办,眼看着庄王带兵攻入城中么?” “不至于,对上杨止一,四皇子或许有些招架不住,不过镇国老将军尚在,驻守京郊的兵马也够,进城光靠一份手谕是不够的,如果要硬闯,就要先国京郊大营那一关,进了城门,还要应付守卫和禁军,没那么容易。”顾伯爷道,“关键并不在这里,而是杨止一率领大队兵马来京城,西南无人看守,就算那些邻国没有浑水摸鱼之意,陛下也绝不会放心,定会派人前去。” “可是倒了一个西南王,他自然会怕让第二个、第三个西南王坐大,父亲和诸位武将原本就在他怀疑之列,自然是不可能被派去西南的,而此次大乱是由敬妃和七皇子二人挑起,若是兵败,庄王多半也会将那母子二人拖下水。四皇子恐怕也不能免除怀疑,他也不可能去。”顾云听沉默了片刻,道,“还有什么人可选?” “暂时没有。”顾伯爷气定神闲地道。 “哈?”顾云听惊了。 “杨止一手下的兵马一动,正是叶临潇离开京城的大好时机,他会放弃?”顾伯爷挑眉,“你也别总是拿你爹当傻子耍,天底下可不止你们小夫妻两个人精明。” “……” 噢。 “还有一件事,我隐约看得出,但事关重大,还是要像你确认一次。”顾伯爷顿了顿,见对方并没有否认,就继续问,道,“太子与你们是否有什么来往?” “有,”顾云听索性也就不瞒了,“的确做了一笔买卖,如果阿临离开京城,他麾下属臣都会出面替长平伯府作保,免伯府死罪。” 顾伯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又问:“代价呢?” “……完成先皇后临终遗愿。” “什么遗愿?” “这个么,”顾云听挠了挠头,“就是让我劝大哥替太子府做事,至少得到长平伯府的支持,太子一时之间就不至于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又是太子保长平伯府,又是长平伯府保太子的,自相矛盾,显然是不想明说。 不过顾云听并不会做没有成算的事。 顾伯爷心中有数,便没点破,点了点头,嗤笑道:“也对,川言那孩子要是真和太子达成了什么交易,必定会告诉我的,也只有你这促狭鬼会瞒着我们偷偷做这些事。” “父亲是如何知道我们与太子殿下之间有来往?” “当日散朝之时,楚江宸私下找过我,言语之间多有维护之意。”顾伯爷略停顿了片刻,淡淡地道,“太子如今虽境况不佳,但毕竟还在太子之位上,背后势力日趋隐秘,但也不容小觑。如果他出面作保,至少死是死不了的,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骑虎难下,一计不成,就还会有第二计。京城中不便动手,到时候如果太子肯施以援手,提出将功折罪一说,自然正中陛下下怀。一旦他应允,我们离开京城,便再无威胁。” “啊?”顾云听更茫然了,“如果离开京城就能留得性命,那为什么不趁事情还没发生就离开?” “京官擅自离京也是要被通缉的,根本过不了几扇城门,但他亲自下旨自然不同,快马加鞭赶过去的话,只要撑过前七日,进了西南边塞就可以安心了。” 也对,这庄王要攻上京城,带出来的人马必定不少,到时候西南边关剩下的多半都是顾伯爷昔日的亲兵,只怕杨止一这里还没彻底凉透,第二个西南王就已经登上来了。 第441章 或有后路3 “父亲和大哥、律阳都能离开,可是祖母和姨娘她们又当如何?” 顾云听问。 这一大家子人,总不能说走就走,若是女眷和仆婢们都被强行扣押在京城,那这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顾伯爷大概是早就想好了,连一丝犹豫也无:“流放。” 流放? 如果只是一群老弱妇孺,祁帝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这倒是没什么错。寻常仆婢自然是直接遣散,而老太太她们则被流放去别处,等人出城走远,顾伯爷的那些下属便可以将人劫走,送到西南汇合。 顾云听有些沉默,道:“如果要这么做的话……就该是先流放,后出征?” 这中间必须有个合理时间差,不容有丝毫差池。否则祁帝大可派人追回被流放的女眷,扣在手中当成人质。 “是,所以过程必须思虑周全,而且定罪的理由也必须合理,至少短时间内,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您都想好了?”顾云听有些诧异。 “没有。”顾伯爷微微一笑,“所以为父在等你自己找上门来。” “……”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 “您这要求有点难了,我就是个神仙,也不太可能把这些都料定。要不然这样,您把计划都安排妥当,我替您向太子传个话?”顾云听赔笑道。 “那咱们一家百来口人一起地府再会吧,无妨,你再把你那好夫婿也一道拉下来,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阎王爷也不忍心拆散,指不定下辈子还是同宗。”顾伯爷十分淡然。 “您这也太为难我了。”顾云听讲道理。 顾伯爷微微一笑:“谁惹出来的事让谁去琢磨,你要是想不出,问问叶王爷也好,他那般运筹帷幄之人,总该有点打算。” “不是,您是怎么看出来他运筹帷幄的?”别是祁帝也发现什么了? “不必担心,陛下不知道。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在你心里你父亲是蠢到什么地步了,才看不出他这每天忙进忙出的都在做些什么?”顾伯爷好似一眼看穿了她心底的想法一般,“他好歹是你夫婿,为父自然不可能将他的事说给外人听。” 顾伯爷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云听,你可记住,这人不能尽信,凡事要留三分……” 他忽然怔住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罢了,当我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啊?”顾云听更懵了。 话说一半,什么毛病? “这个,为父原本是想说,让你别太相信他。不过想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你这丫头和你娘一模一样,能真心相信谁?”顾伯爷苦笑,颇为感慨地道,“还是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 合着还是有遗传的呗。 顾云听暗自腹诽,恍然觉得有些不大对。 不是,她又不是真的顾云听,就算相似也是意外,哪来的什么遗传? …… 顾云听又装模作样地与顾伯爷扯了一会儿皮,终于在顾伯爷心血来潮想切磋刀法之前找了个借口溜了。 笑话,就她现在这手劲,接顾伯爷一招就能命丧当场了。 夏日天长,尽管过了好些时候,屋外的天也还里亮得通透。 青芷居里很静,有琴声古朴悠扬,自庭院的海棠花树下荡开。 海棠花枝清瘦,青年坐在花枝下抚琴,在傍晚的烟霞中格外摄人心魂。 顾云听怔怔地站在月洞门下欣赏了片刻,垂眸轻轻一哂,没有惊动琴声中的人,绕路从后墙直接跃进了屋子里。 她不懂七弦琴,也听不出琴音好坏,只懂欣赏青年那张俊朗得越发出尘夺目的脸。 太肤浅。 配不上。 第442章 事已至此1 屋外的琴声又持续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 接着“铮”得一声,琴弦断了。 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很轻,瞧见暖阁里的烛光,似乎有些出神,脚步骤然停了一拍子,接着转开了锦绣屏风。 叶临潇已经很适应顾云听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习惯了,连她去了哪里都不想多问。 反正该说的她会说,不能说的问多了,她会烦。 “琴弦断了?” 顾云听倚在竹榻上,笑意盈盈。 “嗯。”青年的声音有些闷,他神情很淡,但顾云听看得穿他眼底莫名的哀意。 她心上似乎有什么也在跟着他下沉:“这琴弦……很名贵?” “不是,只是街边随手买的琴。” “那你难过什么?”顾云听不解其意。 “今日唐夫偃来报,说庄王的兵马不日将抵达京郊。” “我知道,这又怎么了?” 叶临潇抬眸,望进对方映着烛火的双眸:“我方才弹的,是凤求凰。” “我明白了,”顾云听一哂,“你是担心断了琴弦兆头不好?原来阿临这样的人,也会相信这些有的没的?” “我怕你出事。”青年毫不掩饰。 顾云听已经在他面前出过一次事,他不想再旧事重演。 那日在访云山谷底时冷到彻骨的心情,他此生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我不会有事。”顾云听垂眸,淡淡一笑,“早在第一次去十三弦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想变成你的软肋,这场婚事,绝不会毫无价值。” “我明白。” 早在悬崖边这人几乎舍命相救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所以啊,没什么可担心的,何况就算琴弦能未卜先知吉凶,那我的运势也该是用我送的琴弦来预料,”顾云听想了想,倒是记得很早之前和小鸾逛京城主街的时候顺手买过一沓琴弦,起身到柜子边摸了出来,递过去,笑道,“喏,这里一共一百根弦,我抽走一根,余下的都归你,断了一根就再续一根,九十九根弦总该够你弹的了,就算九十九根都断完了,我这里还有一根,只要有一根还完好无损,就不会出事,好么?” “……” 这是个什么道理? “不是,你并不弹七弦,买这么多琴弦做什么?”叶临潇想不通,不自觉岔开了话题。 “证明我有钱。” “???” “唔,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从前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大清醒,后来醒了,也……有点恍惚,所以行事难免有些荒唐。”顾云听违心地道。 她其实就是想挥霍一阵子,证实民间那些关于她“骄奢淫逸”的不实传闻罢了。 但是这话讲出来,总归是有点幼稚了。 不过她不解释,叶临潇自然也还是会懂的。他愣了愣,虽说有些无奈,但总算是从断了琴弦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他接过这满满一大把的细丝弦,熟练地将断了的那根换了下来,道:“娶了你……” “大概是你上辈子不积德,上上辈子杀人放火,十恶不赦。”顾云听懒洋洋地靠回了竹榻上,曲着一条腿,惬意并懒洋洋地打断道。 “……我是该说你太妄自菲薄,还是太有自知之明?” “都行,”顾云听嗤笑了一声,“不过大概是上天垂怜你年少多疾苦,所以才派了我来度化你脱离苦海?” 说反了吧。 叶临潇摇头失笑,十分配合地道:“那不知这位慈悲心肠救苦救难的姑娘,打算如何度化在下这块红尘中的蠢蠹顽石?” “与你并肩去闯修罗殿、白骨窟,如何?” 少女今日未描眉,未点唇,容颜清丽动人,气质却妖异一如往常。 皮是天上仙的皮,骨是血中妖的骨。 一颦一笑,都似是在引诱凡俗众生,随她一起坠入万丈魔窟。 叶临潇有些失神,恍惚间薄唇略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好。” 第443章 事已至此2 大概是因为在屋子里闷了太久,所以一旦能走动,顾云听就根本闲不住。 次日清晨,她用过早膳,便趁着叶临潇出门与唐夫偃等人见面的空当,去了一趟青萝居。 青萝居里一如当初那般清冷,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人们不愿意往这里来不再是因为顾月轻喜静,而是因为她们都怕了这顾二小姐的歹毒心肠,生怕自己靠近了也会遭殃。 钟玉在院子的角落里荡着秋千,手里捧着一枚李子,酸得眉眼都快挤到一块儿了,却还是不肯将剩下的一半丢掉。她看见顾云听,不禁愣了好一会儿,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表面上她还是顾月轻身边的贴身大丫鬟,理应与她家小姐同仇敌忾才是。可话又说回来,事实上她是老太太的人,顾老太太让她听小少爷的,而小少爷与这三小姐又一贯交好,如果假装出言不逊,她与三小姐又不熟,人家主子未必不会同她计较。 “二姐姐在做什么呢?”顾云听明白她的心思,淡淡地勾勒了一抹笑意,问。 “啊?小姐正在练字……”钟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地老实答了。 “……”顾云听抿唇,比了比口型,道,“去通传。” 钟玉这才反应过来,好在此处离书房也远,顾月轻看不见。 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故意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三小姐来了!” “顾云听,人家如今吃得饱穿得暖,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她怎么可能会来我这里?看错了吧。”屋子里少女的声音清冷了不少,语气里带着刺,嗤笑着说道。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走到书房没掩上的窗棂边,颇为怜悯地打量了一圈屋子里的少女,笑道:“二姐姐别来无恙,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少女眉间有一圈青黑,显然是好些日子没睡过好觉了,人也清瘦了不少,容貌还清丽,但往昔眸中的神采和灵气似乎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苦熬里被消磨殆尽了。 这般模样,自然是过得不太好了。 顾月轻听出了她话语间的讽刺,冷笑了一声,道:“我今日落到这步田地,不全拜你所赐么?要你来假惺惺地到我面前演戏?” “误会了,我并不是来演戏的,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和……‘临哥哥’很快就会离开京城了。啊,对了,听说二姐姐近日都废寝忘食地琢磨着如何一鸣惊人,如何重振往日风光?这么说来应该是看不上你家妹夫了,也好,从此我便不必担心有人成天觊觎着我的枕边人了。” 顾云听一脸欠揍的神色,故意冷嘲热讽。 生活不易。 做人挺难的。 “你们要走?”顾月轻眉眼间有些慌乱,却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凉凉地笑道,“别做梦了,你嫁的可是个质子,质子离京,是要挑起两国战端的。顾云听,你以为自己是嫁了个什么惊为天人的金龟婿?不过是个命在旦夕的可怜虫罢了,我顾月轻怎么会稀罕这样的人?” “那二姐姐想嫁什么人?现如今,就连京城里的游夫走卒也瞧不上你啊。还是说二姐姐还想着……作为一个被皇子下了退婚书的人,还能嫁得了那些才子儒生,或是权贵家的公子、皇室的宗亲?就算你想倒贴,人家也不敢娶啊,要不然指不定哪天你疯起来,连人家的爹娘都给祸害了。” “你别光顾着得意!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可二姐姐落魄至此都还没想着后悔呢,我又后悔什么?” 顾云听言笑自若,隔窗瞥了一眼桌案,又道,“还是说二姐姐是已经彻底放弃了做一个名门闺秀,想靠自己的才力去征服男人?这可不好,若是我长平伯府的门第里出了一个想去乐坊花楼做娼妓的女儿,那我是挺后悔的,竟与你这样的人沾亲带故,实在有失颜面。” “你!”顾月轻显然被戳到了痛脚,忿忿地掀了桌上的砚台,松烟墨顿时洇染在了那张画了一半山水的宣纸上。 第444章 事已至此3 时隔多日,顾云听又挨打了。 是那种她自己都觉得活该的被打。 委屈。 顾云听去厨房偷了个鸡蛋,剥了壳坐在花园里滚脸。 正逢顾川言从外面回来,难得瞧见她这副颓丧的模样,不禁凑了上来,问:“怎么了这是?怎么忽然用鸡蛋敷脸?” 顾云听挪开了红肿左颊上的鸡蛋,面无表情。 “谁打的你?”顾川言一惊,有些着急,说完又愣了一下,又禁不住觉得好奇起来,问,“谁这么大胆子,还敢打你?” 他这两句话侧重点各有不同,说得顾云听越发恼火。 什么叫谁敢打她? 她到底是什么凶残的妖魔鬼怪,能让那些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顾云听沉默不语,顾川言记得又问:“究竟怎么回事啊,你别不说话,告诉大哥。” “怎么,你帮我去打回来?” “……我先记下来,改日再打。近来风声紧,你会得罪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人物,先等熬过这段时间,大哥一定替你报仇。”顾川言摸了摸鼻子,道,“你说吧,出什么事了?” 顾云听冷笑,道:“别问我,你问爹去。” “啊?”顾川言惊了,“爹打的你?!不应该啊!就算是从前假装不和的时候,顾伯爷也从没有动手打过人,这会儿话都说开了,就更没可能了。”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顾云听啐了一声,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反正我这一时半会儿是不想见他了,你要是看见人,就替我告诉他,计划已经有了,事情也差不多都办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给我的报酬也可以考虑着安排起来了。” “……” 这都哪儿跟哪儿。 顾川言没怎么明白过来。 “说起来……你去哪里了?现在官署里也不忙啊,你成天不见人的,是跑到哪里去了?”顾云听转移了话题。 “啊,那什么,太子殿下近来事多,少有工夫找我,所以七皇子见缝插针地请我喝酒。” “……那你是挺忙的。”顾云听敷衍地笑了笑,“七皇子这会儿找你,是想干什么?和爹反对立后的事有关系?” “是啊,他说长平伯府如今有了正经嫡出的小少爷,今后家业未必轮得上我这个庶出扶嫡的纨绔子弟,与其眼睁睁看着律阳白捡了这个便宜,倒不如我与他合作,将来长平伯府的家业尽归我一人所有。” 嘶。 这拉拢归拉拢,没事提什么庶出扶嫡? “这倒和他爹为了拉拢武将赏赐自己房里的那些‘残花败柳’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生父子。”顾云听啧啧称奇。 “可不是么?”顾川言嗤笑了一声,道,“看似施恩,实则挑拨离间,是把别人都当成不长眼的傻子糊弄呢。” “那话也不是这么说,”顾云听笑道,“你在外面扮的可不就是个不长脑子的傻子嘛,说这个人家七皇子多委屈啊。” 顾川言沉吟良久,一本正经地道:“虽然我是你哥,应该向着你说话,但我摸着良心不得不说,你被扇这一巴掌是挺大快人心的。” “……” 第445章 离京期至1 京城遇到战事自当戒严。 三日后,庄王兵临城下,与京郊大军对峙,楚见微奉命出城率军阻挡,京城戒严。 主街上整日只有军中讯息往来通传,寻常百姓连出门都不大敢,纷纷关紧了自家大门,生怕贼军破门而入。于是城中菜价飞涨,四处人心惶惶。 顾云听坐在自家门槛里,开了一扇角门看着空旷冷清的大街,心下生出几分感慨。 什么成败兴亡,明明和寻常百姓半点关系够都不上,偏偏到最后真正无辜受害的还是那些市井百姓。 人世的确不怎么公平。 钱与权势在先,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就只能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成王败寇固然令人唏嘘,可话又说回来,最可怜不还是那些白白蒙受损失的人? “你说杨止一能打进南城门么?”顾云听抬眼望向身旁的青年,问。 “恐怕不行,最多七日,援兵就能赶到。”叶临潇倚在门边,沉声道,“想在七日之内败退京中武将,不大容易。” “这么说,若是援兵赶不到,他就还有指望?” “是,如果能拖半个月,他能攻入城门。大祁武将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之中可用的只有楚见微一人,而老将能者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祁帝猜疑,与杨止一同病相怜,就算忍得住不帮忙,大多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拥剩下那一拨平庸之人对付杨止一,是痴人说梦,只能勉强配合楚见微的战术拖延一点时间,等着援兵赶到,将庄王大军前后包围罢了。” “就算是平庸之辈,也不至于这么不堪吧?”顾云听拧眉,不以为然。 “但在庄王面前的确也算不上什么,杨止一敢私自率兵围攻京城,自然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带的人马也都是麾下的精锐,他们是在西南与诸国真刀真枪演练出来的,和京郊大营这些靠老一辈纸上谈兵教出来的还是有些不同。” 只有真正厮杀过的狼才是真正的狼,一板一眼被训练出来却从来都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那是皇室养出来的猎犬。 “可是既然杨止一早有准备,自然清楚援兵何日能到。他不会提前作出应对之策?”道理顾云听都明白,不过实话实说,论起行军打仗,她也只是猎犬不是狼。 “援兵是祁帝直属,不会被收买,所以杨止一能做的也就是派人尽力阻拦,并加紧攻势,赶在那些人来之前之前攻入城中。在此之前,他自然会尽可能私下会见城中的将领,让他们倒向反军不要插手。还有敬妃,祁帝如今焦头烂额的还没工夫想到她身上去,所以对于庄王来说,她们母子也还有利用的价值。” “这么说来,他赢面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你这未免也太小看楚见微了,在手下兵马与粮草都充足的情况下,守七日而已,没有意外的话,他输不了。”叶临潇笑了笑,又道,“何况就算杨止一真的攻入城中,突破禁军的防守杀了祁帝,他也成不了事。” “嗯?” “名不正言不顺,没人会真心听他的。除非他先从宗室里扶一个小皇帝出来,再效仿千年前的曹丞相。不过这也不太行,毕竟西南和霆国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手下的兵马也远不足以一统江山。时机不对,造不出第二个‘大魏’。” “……” 这要是说起名不正言不顺,那如今的帝王一脉更不正了吧。 狗咬狗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好。 “什么时候动身,想好了么?”顾云听又问。 “还不够乱,要再等几日。” “好。” 第446章 离京期至2 战事还未消停。 却有从西北传来的消息,说是霆国皇帝病重,卧床不起,令二皇子叶黎深监国。 叶黎深喜战,对当年两国修书议和之事十分不满,如今祁国庄王叛乱,京城被围,正中叶黎深下怀。 霆国陈兵边关,虽还未起干戈,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大祁兆安十四年六月初二,宜祭祀,余事勿取,诸事不宜。 庄王的兵马虽是有备而来,联络了京城中许多旧部,也暗自打点好了宫里的事,却偏偏低估了楚见微的本事,不仅没能攻入城中,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屡战屡败,接连退至京郊与邻城的边缘。 援兵到与不到,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朝中众臣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一是因为京城的危机虽已解除,但杨止一原先镇守着西南要塞,如今他向朝廷动兵是碰了祁帝的底线,注定是活不成了,可西南那边也不能一日无人镇守,这些天杨止一带重兵北上,西南诸国就已经蠢蠢欲动,屡犯大祁边境,尽管只是小打小闹,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如果不加以重视,当年的藩王之乱迟早还是会卷土重来的。 第二是因为祁帝因战事逐渐稳操胜算,所以已经开始想着论功行赏了,有功者他不得不赏,有罪之人也必定要罚,首当其冲,就是偷了玉玺伪造召庄王入京手谕的敬妃母子,不难想象,敬妃一倒,她背后那些人就都要遭殃,尤其是这几个月里在朝中撺掇祁帝册立新后的那些人,以祁帝的脾性,只怕一个都逃不过去。 大祸临头,人人自危。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古怪。 除了敬妃母子和她们的母族被打入天牢候审之外,似乎祁帝一时间并没有追责其他人的意思,例如那姓单的老臣,和一干与敬妃母家无血缘关系的依附者,都安然无恙。 “大概是风雨前最后的平静了。” 顾伯爷如往常一般在书房前的庭院里指点方律阳习武,却有些心不在焉,一时不慎被刀锋划破了手指。 “您说什么?”少年没明白。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督促少年不可松懈。 长平伯府余下的日子只怕是不多。 这些小辈们该承担的责任也只会越来越重。 …… 夜半。 一辆马车在祁京北门外的某处阴影之处等候,直到丑时初刻,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迅速落入郊野之中,坐在马车前一身黑袍的车夫扯下草笠,小心地迎了上去。直到看清来人的面目,才俯身作揖,将人请上马车。 叶临潇怀里抱着沉睡中呼吸清浅的少女,少女也是一身黑衣,姣好的面容藏在身上过分宽大的斗篷之中。 “殿下,王妃怎么——” 唐夫偃话未说完,只见青年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马车里点了一盏黯淡的烛灯,光线很沉。 唐夫偃不敢多说,亲自驾车一路向西北边塞疾驰而去。 暗夜的荒林里很静,只听得夏日熏风拂过林间时的窸窣作响。 鬼影幢幢。 叶临潇抚平了少女微微蹙起的眉心,拢起披风盖在她身上。 “殿下,好像除了影卫之外,还有人跟着我们。”唐夫偃掀开车帘,小声禀报。 “不用理会,等出了边塞,让影卫处理掉就好。” “他们……” “祁帝派来的人。” 按原先的约定,他离开时祁帝会派一支暗卫护送他回去。叶临潇怎么可能猜不到他打的如意算盘?不反对他们尾随,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些人能活着进霆国的都城。 “是。” 唐夫偃是知道这个约定的。出城的路线和城门的布防缺口都是祁帝亲自告知叶临潇的,如果不是早就与祁帝通过气,以京城如今这般严密的防守,就算他家主子长了一双翅膀,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个人飞出来。 第447章 离京期至3 “可是殿下,祁国皇帝要对王妃的母家动手,王妃会不会……”唐夫偃有些犹豫地问。 叶临潇没等到他的下文,倒也明白他想说的意思,锋利的眉尾轻轻一挑,嗤笑着低声道:“你这是把本王的夫人当成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祁帝的算盘打得响,可是长平伯府,当真会毫无准备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些人注定得不偿失。 “啊,”唐夫偃愣了一下,“那殿下为何要用点了王妃的睡穴?” 要是人家真的乐意跟着他们回霆国,没必要这么做吧? “一路车马颠簸太过辛苦,这样可以让她休息得好一点。” 唐夫偃:“……”嗝。 叶临潇讪讪地咳了一声,拂落了车帘,令兼任车夫的部下安心赶路。 其实他心虚得很。 即使顾云听说过很多次会和他一起离开,可是他总有莫名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尤其是那日琴弦被崩断之后,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发明显。 ——对于要离开这件事,顾云听表现得太过冷静了。 她什么也没收拾,也没提起过到了霆国之后的事,甚至连问一句他们的府邸大概是怎样的都没有。她对将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这的确也符合顾云听一贯小事从不放在心上的行事作风,但是作为一个要面对陌生环境的人,她这种冷静还是会显得十分反常。 就像是从来都没有把去霆国列入她的计划之中一样。 叶临潇不敢赌,只能行此下策。 总之,不管她是怎么打算的,先打晕了带走再说。 …… 唐夫偃驾车很快,但毕竟路途遥远,凭祁帝手谕一路抵达渡春城,已是五日之后。听闻杨止一兵败自尽,楚见微还未来得及回京论功行赏,便被派往西北镇守边关,如今还在半路上,但边境的烽火狼烟已经点起多日,局势对祁国而言十分不妙。 渡春城外渡春关原本并不是祁国西北的最后一个关口,然而霆国的兵马挥师南下,因守将变节,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此处才遭到了严防死守,连攻了两三日,霆国大军营中内讧,士气一蹶不振,反倒被驻守渡春关的将领抓住机会反击回去,只能暂且后撤,退守饷聊城。 若是叶临潇这一行人再早来个一日,就算手握通关书信也是出不去的。 唐夫偃是霆国国公府的少将军,练兵、出征都是少不了的事,所以在军中也算是无人不知。 碰巧,退守饷聊城的人中不止一家兵马,其中一半都是唐老将军麾下。 “少将军!” 唐夫偃摘下斗笠,露出他柔和的面容,城墙上的守将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自家将领,立刻下去回禀了唐老将军。 大概一刻钟的工夫,唐老将军亲自拴着绳索从城门上纵身跃下,来盘查马车。 “你小子到哪里去了?”唐老将军乜斜着眼,没好气地问。 “嘿嘿,奉皇后娘娘口谕,接殿下回来。” 唐夫偃回话的空当,叶临潇已掀开了帘幔,从车上下来了。 青年一身黑衣越发衬得身形瘦削修长,他神色从容,眸中似有一方潭水深不可测。 叶临潇在马车旁站定,看着唐老将军抿唇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贵气天成,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唐老将军,别来无恙。” “!” 第448章 营中内讧1 唐老将军睁大了双眼,惊得眼角的褶子都被扯平了:“殿下!末将拜见殿下!” 他说着就要俯身行礼,武将素来勇毅倔强的眼都有些发红了。 “嗨不是,我说爹,这好端端的久别重逢,怎么还矫情起来了?”唐夫偃不禁笑吟吟地打起趣儿来。 “小兔崽子你懂什么,谁矫情了?老子这是被风沙吹的!” “嚯,又不是漠北,哪儿来的什么风沙?” 唐夫偃毫不留情面地拆台。 “……风,风吹的还不成么!”唐老将军被他堵得调侃得老脸微红,凶神恶煞地拍了一下他那宝贝儿子的背,倒也没怎么用力。他回过神来,先前那点久别重逢的气氛瞬间被消磨一空,于是讪讪地搓了搓手,道,“这个……殿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进城再叙旧,不过在这之前,恕末将无礼,还要再检查一下马车。” 唐老将军是霆国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之人,行事规矩公正,并不会因为私交而影响公事。 何况就算他想徇私,这城门上那么多值守的将士盯着,也不大合适。 如果这先例一开,今后镇守重地的士卒们都跟着有样学样,看见谁家亲朋好友来了都随随便便地把人往城里带,可不就乱套了么? “不不不,爹,这怕是不太方便!”唐夫偃眼看着自家老爹要去掀车帘,连忙挡在了前面。 “有什么不方便的?”唐老将军只觉得莫名其妙,瞟了他一眼,怪道,“你以为殿下也和你似的乱来?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就不能查了?” 他说着,撇开唐夫偃,径自掀了帘子。 马车里同样穿着一身黑衣的少女肤色白皙,面容绝美,倚靠在在车壁上,像是在打盹。 “……” 唐老将军一僵,“这、这这这是……?” 怎么才八年不见,殿下都成了出门还带姑娘的那种穷奢纨绔了?! 祁国真他娘的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这是殿下的夫人。”唐夫偃凉凉地道。 “什、什么?”唐老将军结结巴巴的,经自家儿子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手还撩着车帘,像是忽然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老将军平日里除了练兵和钻研兵法,两耳不闻窗外事,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各国统帅、将军的各色传闻,但也没有到八卦的地步,只是一切随缘,所以祁国发生的事都不在他能打听到的范围之内,也就不知道叶临潇娶了亲。 更不可能知道这婚事的另一名主角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让老将军见笑了,马车内的确实是叶某拙荆。”叶临潇笑了笑,不以为忤。 “这,末将失礼!” “不碍事,如老将军所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又不是他偷来拐来的人,大大方方地让别人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只要不是觊觎他夫人,别的都不重要。 唐老将军汗颜,却也没有再提什么盘查的事,粗略看过一遍,就扬手示意城墙上的守将开门。 城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隙,仅容马车通过,便很快又关严实了。 “战况不大好,一直有祁国的哨兵在附近打探消息,将城门大开再关上要费不少工夫,只能暂且委屈殿下了。”马车外,唐老将军有些愧疚地道。 “老将军多虑了,我并不在乎这个。”叶临潇淡淡地道,“来的路上我们也听说了战事失利的事,竟这么严重么?” 渡春关的守将再勇猛,但兵马的数量并不多,霆国既然是有备而来,应该不至于这么落魄才对。 第449章 营中内讧2 不提这事倒也罢了,一说唐老将军就心烦不已。 “唉,殿下有所不知,驻守渡春关的小将虽有些本事,但咱们的兵马都快是他们的十倍了,原本是不会这样的,偏偏这一次咱们的兵马大元帅是二殿下亲自任命的,先前并没有什么功绩不说,还是个江湖人……您也知道,这江湖人大多都独来独往的,真正懂得排兵布阵之道的人少之又少,这一回来的还是个年轻人,好像是什么派系的掌门,年少得势的,与二殿下也颇为投缘,性情自然也就清高傲气一些。” 他说着,垂头重重地感叹了一声,半晌无言。 只怕不只是清高“一些”。 叶临潇心中有数,顺着他的话,推测道:“所以他的判断有误,在渡春关败北,令军中将士不满,起了内讧?” “不,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家都是行伍里摸爬滚打闯出来的人,又岂会在意吃这一次败仗?”唐老将军眉头皱得更紧,“偏这小子自己错了自己不肯认,倒怪将士们不肯出力,说什么兵贵神速,一会儿埋怨步兵们拖拖拉拉的来得太迟,一会儿又说骑兵速度太快不懂配合,把营里的大小将领也都骂了一遍,说什么武功底子太差打不过人家……” “嚯,这么能耐?”唐夫偃挑眉,冷笑道,“他要真觉得自己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出来比划比划?” “你这话说的,咱们这都是一步一个印子拿命拼杀出来的功夫,这些名门出身的江湖少侠杀人未必敢下手,但切磋却都是一把好手,点到为止的切磋,军中上下,哪儿还有打得过他的?然后那统帅又说了几句难听的,”唐老将军道,“营里头的这些小子们气性也高,一听这话,都撂挑子不干了。自己窝里头都反了天了,怎么还能打什么敌兵?” 将士大多热血男儿,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自然容不下旁人随意诋毁自己的努力。 叶临潇沉吟片刻,问:“军纪如山,将士们这么做,情理上是说得通,可规矩上却说不过去,老将军也没能整治么?” 他并没有怪罪谁的意思,只是如实问话而已。 唐老将军也明白,又叹了一声:“是末将愧对朝廷,愧对百姓……气归气,末将也不是没想过约束底下的小子们,可这一个两个还好管束,一大群人都起了这样的心思,上到大小将领,下到年轻的兵丁,都对那统帅很是抗拒,只有他自己带来的几个江湖少侠和他同仇敌忾,愿意听从他的调遣。统帅的态度已经是那样了,劝也劝不动,可若是当真杀一儆百警告将士们,只怕要寒了他们的心,士气已经够低迷了,再这么下去,只怕这饷聊城也要守不住了。” “那……上书朝廷,换个统帅?”唐夫偃提议道。 虽然临阵换帅的确是兵家大忌,可留着这样的统帅消磨军心,还不如那传闻中的“大忌”更有利于局面。 “怎么没上书?先前还没攻到渡春关的时候,李将军就派人连夜送信回都城了,可是如今陛下病重,拍板定主意的都是二殿下,人就是二殿下自己派来的,怎么肯换?”唐老将军更心烦了,“结果换帅没换成,李将军还挨了二十杖罚。” 比起朝堂上的大臣,叶黎深显然更愿意相信江湖人。 “为何不将这些告知朝中重臣,让他们把这件事搬到朝堂上说?叶黎深只是监国,但还远不到能独断专行的地步才是。”叶临潇有些不解。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都城里四处都是二殿下麾下的江湖人,进城的人稍有异动就会被盯住,那些信根本到不了旁人手里,就会被江湖人士截走,或者直接将人带到二殿下跟前。” 所以,他一日拿捏着朝中大权,边关就一日不可能消停。 叶临潇:“……” 还没登堂入室,就先想着如何独揽朝纲。 八年不见,他这个弟弟好像更蠢了。 第450章 营中内讧3 饷聊城被攻下之前,城中百姓都已经逃走了,城中空空荡荡的,只有值守的兵卒四处巡逻。霆国的兵马如今都暂且安置在行宫和各个客栈之内,叶临潇虽无官职在身,但身为皇室中人,又有军功无数,霆国兵马大多都愿意听从他的调遣,所以直接住进兵马驻守之处也并没有谁能提出质疑。 反而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殿下!殿下要为我们做主啊!” 李山河李将军,身长近九尺的彪形大汉,在军中十多年了,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悲喜交加,终于在见到旧主的瞬间跪倒下来,哭得像个孩子。 那统帅住在行宫最深的殿宇里,此时正是午后,据兵卒们说是在歇息,就错过了这么一出壮汉嚎啕的微妙场面。 李将军嗓门大,这一嚎嚎得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自有许多认得的将军过来向叶临潇行见礼,要他出面主持公道。 “……” 这烂摊子叶临潇自然是要收拾的,初回霆国,要收拢往日权力,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不过也还没那么着急。 “诸位都先请起,此事叶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还望诸位给我一些时间,收拾停当,再做打算,可好?” 渡春关的兵马一时间也不敢擅动,还打不过来,众人也知叶临潇一路来舟车劳顿十分辛苦。将士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这大皇子昔年的事迹,虽然从前也埋怨过议和前的那一场败绩,但比起如今的二殿下和他的臣属,叶临潇当年的那些战绩都能再度被翻出来封神了。 既然已经得了他的承诺,他们自然也愿意给他些许时间。 唐老将军替叶临潇安排了住处,因为有女眷跟随,所以特地找了个清净的地方。 叶临潇将沉睡的顾云听抱进了里间榻上,向来杀伐果决的心又一次变得忐忑起来。 毕竟是擅自做主将人掳来霆国的。 他犹豫了片刻,解了少女的睡穴,又喂她吃了安魂散的解药。 大概是半柱香的工夫,顾云听幽幽醒转。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头顶直接连床慢都没有了么! “这是怎……” 顾云听的嗓子哑得几乎要发不出声音,青年连忙端了茶来。 门外那帮大老粗怕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猜到他们心目中的战神也会有这么小心翼翼的一天。 “这里是饷聊城的行宫。”叶临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虚地道。 “饷聊城?”顾云听一口水还没咽完,差点被呛得背过气去,“如果我没记错,饷聊城是祁霆边境七座城池之一?” 她醒过来之前的上一眼,看见的可还是自家卧房暖阁里的那扇屏风。 两地相隔千里,单程一趟得好些天工夫。 她怕不是又穿越了噢? “要不然,你解释一下?”顾云听沉默了片刻,道。 “咳,安魂散。” “我带了解安魂散的玉坠啊。” “还……点了睡穴。安魂散是为了方便喂食。” “那还得谢谢你没真饿死我?”顾云听没好气地道,“不是,我说,你要带我去霆国,不能好好说么,非要这么丧心病狂?” “饷聊城如今的确是霆国大军驻扎,已经是霆国境内了。”青年闷闷地道。 “……” 顾云听倒也不是生气。 顶多就是有点无奈罢了。 叶临潇自知理亏,便没有反驳,心里有一丝不容忽视的慌乱在缓缓滋长。 “你是担心我不愿意么?”顾云听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揽住青年劲瘦的腰身,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问。 “嗯。” 顾云听大概没料到他会答得这么快,反倒是愣了一下,垂眸,斟酌再三,才道:“我不是不想。” 不是不想。 那就是不能。 叶临潇心下一沉,那些不好的猜想都在这句看似委婉的回答里成真。 第451章 言而无信1 “殿下!统帅有请!” 门外唐夫偃并未察觉到室内的气氛有什么不妥,禀报道。 “什么事?”叶临潇略有些不耐烦,话在脱口而出时却也还下意识地记得按捺住心里的不痛快。 “统帅听闻您到军中,想来……拜会。”青年说话还算委婉。 什么拜会,倒不如说是来找麻烦的更为妥当。 “你有要事在身,先去吧,我等你。”顾云听唇角微微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垂眸声音也不自觉放得和缓起来。 “我很快回来。” “嗯。” 午间天光炽烈。 此处静寂,离众人所在之地颇有些距离,论理,要“拜会”自然是那统帅来见,但眼下却要叶临潇亲自过去,其用意不言而喻。 唐夫偃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抬眼瞧见黑衣青年冷似寒霜般的面色,顿时噤若寒蝉。 ……是与王妃吵起来了不成? 不太妙。 军伍间的气氛比起方才来明显古怪了不止一星半点。 几乎城里所有有头脸的将领都到场了,士卒持刀兵守在外围,远远地瞧见叶临潇和唐夫偃过来,连忙向两侧让出了一条过道,齐齐行礼。 “殿下!”那李山河是个大老粗,在军中便没旁人那么细致的心思,高声打了个招呼,显然是没把人群中央那名年轻的统帅放在心上。 “叶黎深派来的统帅姓甚名谁?”叶临潇不动声色地轻声问身后的青年,声音冷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唐夫偃一惊,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一丝延误:“傅醒,是二皇子江湖师承的嫡亲师弟。” “哦,任人唯亲。”叶临潇略一颔首,在心里暗自又记了叶黎深一个罪名。 “……” 不是,想归想,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啊! 他家殿下明明一直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笑里藏刀的那一类人啊! 唐夫偃简直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傅某见过大殿下。”统帅傅醒傲然而立,只等众人都行过礼,才慢条斯理虚情假意地躬身一拜。 “跪下。”叶临潇面无表情。 “什么?”傅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是他没睡醒还是这男人没睡醒? “本王让你跪。” “不是,如果傅某没记错的话,大殿下尚是皇子,还未封王才是。” “你记错了,”青年负手,气度雍容,立于人群之中,也仍是最瞩目的中心,“本王出使祁国之前,父皇曾下旨封王,只是因为本王不在都城,所以暂且还未定下封号和府邸罢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若换了平时跪也就跪了,只是现在众目睽睽的,要傅醒下跪便像是把他的一身傲骨都拆下来折碎了用鞋底碾在地上似的,对于傲气比命重要的少年人来说,要作践他的傲气,倒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更为轻松一些。 傅醒暗自咬牙,试图争辩,道:“好,可就算王爷是皇室中人,但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王爷还不是‘君’,傅某自然不能什么都听王爷的,还是要顾及大局才是。” “大局?”叶临潇嗤笑,虽是笑,却没有温度,听得人如坠冰窟,“本王并不认为一个领着几万兵马都能被敌军数千人打得龟缩不出的人,有资格谈什么大局。” “底下将领能力不足,难道也是傅某的错?” “这么说来,傅公子必须配绝世兵刃才能行走江湖?” 他每次回答都没有丝毫停顿,接得很快。反倒是傅醒总会被他说得一怔,如此往复,气势上便早已输了叶临潇一大截。 第452章 言而无信2 叶临潇只停顿了一瞬,丝毫没有给傅醒反驳的机会,便有神色寡淡地继续说,“麾下将士能做到什么程度,傅公子作为统帅难道不该早有判断?听闻傅公子是江湖中人,早在进入大营时就为了立威,与诸位将军切磋过,怎么,这都是将军们诽谤公子了么?” “不……但是傅某认为……” “在营中上至统帅,下至普通兵员,都有对应的称谓,傅公子只怕是还没认识到自己在什么位置。也对,你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都体会错了,只怕连一部兵法都没翻完,也出来带兵打仗么?” 青年的话没什么特殊的情绪,连一丝轻蔑的意味都聊胜于无,偏偏字句都狠,半点不留情面,“为将者不受军命是怕延误军机,而不是让你在这里有恃无恐地站在这里叫嚣,叶黎深蠢是蠢,派个什么人不好,偏喊你来,是要效仿祁国老皇帝拉拢武将不成反倒结仇么?” “……” 何止是傅醒,连周围的将士都垂了头假装神游,不敢说话,倒是李山河没什么顾忌,直接大笑起来。 怎么说呢,挺形象的。 大家也都不是什么瞎子,但凡是对朝廷有些了解的,心里都和明镜似的。二皇子这回迫不及待地派亲信之人出兵攻打祁国,正是为了在军中建立声望,只是他自己更在乎都城里的局势,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自然不肯轻易松手,于是才派了自己的嫡亲师弟来,也就是希望这些将士都能为他所用,为他鞍前马后。 可这傅统帅这么一弄,还有谁乐意听他们的? 别说是这些知道一些内情的将领,就是底下什么都不知道的兵丁们也都被骂得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大概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王爷,傅某……末将好歹也是三军统帅,王爷这般奚落,只怕也不太妥当。”傅醒低头,咬牙切齿,“王爷要末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若是末将自此在军中失了威信,大军如何收得住饷聊城?” 警告? “嚯,小子,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你有什么威信?”李山河听他说话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道,“要不是你小子搬出军令瞎指挥,老子麾下的三百多名弟兄能中敌军伏击被乱石砸死?还有其他几位将军部下那么多人的命,可还没要你偿,你有什么脸在这跟老子扯犊子胡咧咧什么威信?” 叶临潇在一边冷眼看着,傅醒倒还真不敢骂回去,生怕再被揪住什么错处说他不懂规矩。傅醒气得脸都青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试图讲道理:“生死有命!上了战场什么意外不会发生,死百来个人算……” “那也要死得值!”李山河大声回怼,“要是上阵杀敌就是死一千个一万个老子都没话说,到你这儿呢?!你自己缩在城里闭门不出的,把自己的命看得比金山都贵重,合着别人的命就都是草芥,都能为了给你擦屁股善后就随便去送死?!” “我——”傅醒一时语塞,转念一想,冷笑道,“李将军是上次挨了打不服吧?但这又如何,武人向来以强者为尊,要是你能打得过我,我二话不说,这个主帅的位置让你来坐!” 李山河一时心头火起怒发冲冠,顿时撸了袖子就往前冲:“打就打!老子难道还怕你不成?!” “李将军莫要冲动。”叶临潇左手拦住大汉,抬眸淡淡瞥向傅醒,问,“武人以强者为尊是么?” 傅醒见他拦人,还以为是对方有所顾虑,所以怕了,顿时心中对这个落魄得去敌国当质子的王爷越发鄙夷起来:“不错。” “……” 唐夫偃默默缩在唐老将军身后,无言以对。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佩服,佩服。 第453章 言而无信3 傅醒二十出头,出身名门,武功自然不低,如果真是在江湖上行走,同辈少侠之中鲜少有能与他匹敌的人,也难怪他这般高傲。 叶临潇略试探了十来招,对于对方的本事也有了几分认识,于是手下招式骤然一改,变得狠厉起来,招招直取对方死穴。傅醒一时招架不住,接连被击中数掌,连连后退,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二十招。”唐夫偃站在他父亲身后小声报数。 “……”傅醒落败,听他这么一说,又气又急,憋足了一股劲第二次恶狠狠地冲了上来,不过他手底章法已经乱了,就更不是叶临潇的对手,不足五招就再度败下阵来,躺倒在地,连撑着地面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仗着自己武功好,在这里逞凶算什么本事?我才是主帅!” “现在不是了。”叶临潇冷笑,抬手令人将他押下去。 “武人以强者为尊,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嘛,怎么?自己输了就不作数了?”李山河瞧见那小子狼狈落魄的样子,顿时消了气,嗤嗤地笑了出来,“也不知起先是谁仗着自己武功好在营里倒处挑衅生事,原来你们江湖‘侠’士都是这样,有两副面孔的么?” 真是一副比一副更不要脸。 “如今霆国可是二皇子奉旨监国!我是二皇子亲封的兵马大元帅,谁敢动我?!” 只是监国,又不是登基,哪儿来那么大权力封什么元帅。 恐怕连私自对祁国动兵这件事会不会受到追究都得看霆帝心情。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叶黎深还不是君,明白了么?”叶临潇目色极淡,原话奉还。 …… 行宫偏僻处清清冷冷的小庭院里空无一人。 叶临潇里外都找过了,一无所获,这才恍然醒悟过来顾云听是早就打算好了要不辞而别。 骗子。 城中四处有人值守,她一个人注定走不远。 叶临潇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城外跑,慌得连鞋底都略有些打滑,要不是因为轻功扎实,只怕早就在众人面前摔得毫无形象了。唐夫偃起初有些摸不清他忽然这么慌张的原因,在门边张望了一阵,瞧见屋里没人,想了想,还是私下找了唐家的部下帮忙去城中找人。 虽说有些以公谋私之嫌,但他家殿下碰上这夫人的事就反常得不像话,要是真找不到人,指不定那家伙还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安全起见。 顾云听对饷聊城并不熟悉,方向感也不大好,躲躲藏藏地在城中转悠了半日,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座城门,还没等她找时机溜出去,就被城中忽然多出来的士兵逮了个正着。 无心栽柳柳成荫。 天知道逮住她的那个兵丁只是想找个隐蔽的角落纾解一下内急罢了。 那些士兵是早就得了吩咐的,虽没敢用上什么五花大绑,但也是十来个人把她围了个严实,顾云听手上还没什么气力,又不可能打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押送去叶临潇面前。 一身黑衣的青年被拥簇着,站在城门下,衣领上的金丝绣线勾勒出男人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矜贵气质,顾云听一晃神,还以为自己是瞧见了什么自九天之上降临人间的神祇。 可不是,如今“谪仙”重反天宫位列仙班了,自然就成了“神祇”了。 “王爷方才骂那傅少侠骂得漂亮,干脆利落,佩服。” 顾云听讪笑着试图扯开话题。她嬉皮笑脸的,叶临潇却丝毫不买账,冷着脸欺身上前,一记手刀盯准少女后颈直接砍下,然而顾云听先前在恢复时练轻功也略有小成,加上她反应和身法都奇快,立刻避开众人向后迅移了几步,有些委屈,“下手这么狠,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同床共枕这么久,就不能先客套几句么?” 第454章 不会相思1 大庭广众,她这话说得毫无顾忌,将士之中却又不少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都听得略有些脸红。 “回去再说。” 不辞而别这件事显然是真的惹得叶临潇动了火气,他盯着少女的眼睛,声音里压抑着几分怒气,听起来也不知是冷冽更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一些。 “这个怕是不行。”顾云听与他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未点朱砂的唇向上扬,“改天,等我将手头的事都做完再回来找你,好么?” 叶临潇不答,又重复了一次:“跟我回去。” “我与楚江宸有约定在先,必须回祁国。” 楚江宸? 很好。 “你是守诺之人?”青年怒极反笑,“那你为何不先把对我说过的那些承诺完成?” “……” 她说过什么来着?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她没有那种在花前月下说什么海誓山盟的习惯啊。 顾云听垂眸,轻笑:“事分轻重缓急,何况你如今也有诸多杂事在身顾不上我,又何必在乎我的去留?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等将来某日事了再去考虑也不迟。” “迟了。”青年固执地道。 两人僵持着,顾云听能看见他们身后众人大眼瞪小眼的诡异表情,心尖上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点酸涩。 但离别大多如此,没什么稀奇的。 “所以楚江宸比我更重要,是么?”叶临潇轻嗤了一声,目光微黯,“我早该知道。” ……你知道个鬼。 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顾云听倒也无所谓,不过当着麾下将士的面,叶临潇这么幼稚起来实在有损声望。 她思忖片刻,收敛了笑意,淡淡地道:“既然知道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出城,不必送了。” “你认识路么?” “……不劳费心。”顾云听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且慢。” 顾云听愣了愣,回头,只见青年面色凝了一层薄霜,随手抽出身旁之人腰间的佩刀,道:“如果今日就这么让你回去,我霆国皇室颜面无存。” “你待如何?”少女挑眉,琉璃目中神情冷淡,“是想打一场?” “可以,不死,我就放你走。” “好。” 顾云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足尖微点,越过众人飞身而上,却根本没在交手上动什么心思。 刀刃没入心上三寸,似乎在顷刻之间,杀死了她心上装着的那个人。 “你……”叶临潇有一瞬间的慌乱,但随即冷静下来,用力抽出了刀锋,随手一掷,归还长刀于刀鞘之中,转过身不再看她。 “行了?那我走了。” 伤口疼得顾云听两弯柳眉紧蹙,气息紊乱,虽身形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稳,但姑且还能站得住。 人是叶临潇说要放的,那守城的也不敢为难,开了一丝缝隙容她出了城。 好在城外没有什么护城河,要不然她一时站不稳栽倒进河里也是没准的事。 少女身形单薄,摇摇欲坠的背影十分可怜。 叶临潇没有回头,即便是擦肩而过的瞬间,也什么都没说。 饷聊城不比祁京在江南气候温和,这里更靠近西北,到了傍晚就会起风,就算是炎炎盛夏,到了夜里也会很冷。 叶临潇坐在行宫主殿屋顶的最高处,手里是一个陶土酒坛,然而他酒量实在不错,直到东面月亮从青山之后升起来,酒坛子都见了底,也还没有一分醉意。 这里看得见整个饷聊城,却不能隔着高耸的城墙,看到城外的景象。 “下午才给将士定了规矩说不得饮酒,这会儿自己倒是先喝上了,就算千杯不醉,也没有自己一个人享乐子的道理吧?” 第455章 不会相思2 唐夫偃轻功其实不太好,要上主殿的屋顶,只能一层一层地往上跳,等走到叶临潇旁边的时候,额头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经夜风一吹,浑身发冷:“殿下这里可还有酒?借几口暖暖身子行么?” “没了,就一坛。”还是傅醒偷偷藏在主殿里的。 “不是,您这一大坛子都喝空了么?” “嗯。”叶临潇单手将坛子倒翻了过来,证明其中空无一,随手丢在了一边。 “这一坛子酒是掺水了还是怎么着?借酒消愁,也没必要把自己往死里灌啊。”唐夫偃小声地吐槽道。 这到底是在作践人还是在作践酒? “你不明白。”叶临潇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低声问,“你下午去城外……找到她了么?” “找到了,但是没什么用。看不出来,王妃这么弱的身子骨,伤成这样都还能撑着到渡春关外,您这担心纯粹是多此一举。” “后来呢?关城守将……可有说什么?” “起初是不打算救人的,毕竟这样的局面,他们担心是细作试图混入城中也无可厚非。”唐夫偃啧啧称奇,说,“不过祁国四皇子率先抵达了渡春城,随守将登城查看情况时正好瞧见了王妃,大概是旧相识的缘故,所以很快就认出来了。眼下应该已经请了大夫救治,不过殿下,您既然心中不舍,又何必下死手刺这一刀?” “她从霆国的疆界里回去,若不是九死一生,会被当成细作。” 叶临潇垂眸,淡淡地道。 顾云听曾为救他的命毅然陪他从崖上坠落深渊,废了一双拿刀的手。而他却报以一刀,在她心上三寸。 这他妈算什么事? “祁国那边……有什么消息么?”叶临潇又问,“按大军的速度,不该这么早到渡春关,楚见微为何会撇下大队人马率先赶到?” “祁帝派出来的人两日前就被暗卫料理了,一直没有书信传回去,他心中不安,便连夜派了人传书,令楚见微务必轻装快马尽早到渡春关查看情况,防止殿下率军攻打他们。祁国老皇帝虽没什么本事,但多疑又胆小,就算时隔多年,不过要是仔细回想,只怕他再记起殿下当年那些战绩,还是会觉得惊惶。”提起正事,唐夫偃收敛了闲散的神色,一本正经地道。 “那,祁京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暂且还没有,祁京近来戒严,消息想出城不太容易,要是御鸟传书,恐会打草惊蛇。” 这道理叶临潇应该很清楚才是。 唐夫偃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殿下是想问祁国长平伯府的事?暂时还没有,或许还要再等上几日。不过殿下……” 他有些犹豫,话卡在嘴边要讲不讲的,难受的一对细长的眉都拧在了一处。 “我知道,大局为重,不必担心。”叶临潇盯着自己在月光下修长的手,冷静地道,“花了这么大代价才布下的局,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乱来。” 为了这所谓的大局,他连自己的心都搭进去了,又岂会轻易舍弃? …… 渡春城。 顾云听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渡春城高耸的古旧城墙,醒来时,已经在躺在了一间宽敞清凉的屋子里。 没死成。 她撑着床沿坐起来,动作扯到了心口的刀伤,引起一阵刺痛,失手打翻了摆在床头的药碗。 瓷碗落地的声音很清脆,门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应声匆匆赶来,是个穿着丫鬟装束的年轻女孩子,一双杏眼打量着顾云听,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欣喜的样子。平平淡淡的,看起来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罢了。 第456章 不会相思3 “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么,我替您请大夫去。” “多谢。” “客气啦,是领酬劳的好事,您不必谢。”女孩子咧开粉唇甜甜一笑,说着跑开了。 她虽是丫鬟打扮,但言行举止都不像是按丫鬟标准训练出来的,倒像是寻常农家的女孩子,动作大大咧咧的,却自有一股质朴的气息。 大夫是和楚见微一起来的,青年一身锦衣华绸,并未着戎装,就像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除了眉眼间的一股刚毅不容直视,实在没有哪里像是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 顾云听没问什么,静静地等大夫诊断脉象,一言不发。 “位置虽险,但好在伤口不深,夫人的伤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失血过多气血两亏,又过于劳累,还需多加静养才行,幸好此番腹中胎儿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还请夫人今后多加小心。”老大夫捋着胡须,语重心长地道。 “……” 他说了什么来着? “胎儿?”顾云听面无表情,重复了一次。 “是啊,”老大夫一脸关切地道,“夫人不知自己有身孕?这都三个月了,夫人身子骨弱,胎像本就不稳,能挨到如今已是上天垂怜,还请夫人务必好好保养,切不可费心劳神,保持心平气和,万万不要拿自己和胎儿的安危开玩笑。夫人眼下元气大伤,若是小产,恐怕性命难保,所以就算不惜孩子的命,也总还要顾念自己的性命啊。” 世间为医者大多怀悲悯之心,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出事。 顾云听一时无言,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应下了老人家的好意。 算起来,当初刚坠崖不久她也拿身孕作借口搪塞别人来着,谁知道一语成谶。 如果是三个月的话,时间倒也对得上,难得坠崖都没摔掉这个孩子,自然是要好生修养的。 只是可惜了来的不是时候,之后怕是会有不少麻烦的事要经历,这小家伙注定是要受些委屈了。 楚见微送走了老大夫,折返回来时,手里捧了一碗药汁。顾云听伸手去接,他也就自然地松了手,将药碗交给她自己喝。 “多谢四皇子救命之恩。”顾云听客套了一句,取出了药碗里的勺子,略将药汁吹凉了一些,仰头将那碗药灌进了嗓子里。 “……客气。”楚见微淡淡地应了一声,眉间似有忧愁之色,“这里是渡春城中一处别苑,环境还算清幽,正适合养伤。顾三小姐身子不便,就请暂且在此处住下,好生休养,别的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别去想。” 这话大概算是安慰? 不过有点勉强就是了。 “那么,三小姐先休息吧,楚某不打扰了。” “且慢!四皇子自祁京南面赶来渡春城,想必对京中之事也有所耳闻?”顾云听犹豫片刻,还是问,“不知长平伯府如今可还安好?” 安好是不可能安好的,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祁帝咬住了他们的死穴自然不肯轻易松口的。 “一切都好,不必担心。”楚见微眸色微黯,却仍然十分镇定。 “……” 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云听垂眸,笑道,“四皇子好意,云听心领,不过先为人儿女,再为人父母,未出世的孩子固然重要,却也没有为了他而不顾家中亲友安危的道理。” “三小姐错了,”楚见微沉声说,“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顾伯爷若是知道三小姐如今的状况,也必定会赞成楚某的做法,不管外面世事如何,三小姐要先安然无恙地活着,才能有别的打算。” 第457章 渡春何日1 渡春城与饷聊城相隔不算太远,景色也大同小异。 晴日隐约可见远处山水,线条硬朗清爽,不似祁京烟雨迷蒙,连门前鸟雀都不比江南莺啼委婉,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别苑四处都有穿铠甲的兵丁把守,昼夜轮换,顾云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门外的草市,但也会有几条尾巴在后头暗暗地跟着。 若不是迟迟没人来提审,顾云听都要以为自己是被当成细作怀疑了。 楚见微大概是担心她跑了,死在外面,不好交代。 顾云听其实不太明白楚见微到底为什么救她,大概是心地善良,又或者是因为她与楚凌霜是朋友,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没让她曝尸荒野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完全没必要送佛送到西。 因为新伤旧伤累加在一起,顾云听元气大伤,和废人没什么两样,轻功也时灵时不灵的,连翻个墙都成问题,就算没有人看着,她其实也根本就跑不了。 渡春关外战事僵持,将士们身后的渡春城内百姓却还泰然自若,草市不比京中街市繁华热闹,但临时摆出来的小摊子也如雨后春笋,摊主叫卖得积极,做生意却很随缘,买不买都是缘分,要价也低廉,称重时不仅没有缺斤少两的,反倒称完了货物还往里塞上一把,送些添头。往来驻足的客人无一不是笑逐颜开,顾云听倚在别苑的竹门边,市井的喧嚣都成了少见的岁月静好。 “外头太阳毒得很,姑娘回屋吧。”小丫鬟拿了一把伞出来,替顾云听撑着挡太阳,“若是想要什么,姑娘只管告诉我就是了,我替您去买。” 这女孩子叫浮菁,比顾云听年长两岁,是楚见微临时雇来的,出身农户之家,手脚很勤快,拿了钱就安心做事,并不贪多,倒是难得的好品性。 虽说草市就在别苑门外,不过几步之遥,但别苑很大,顾云听住的屋子就有些远了,又被一座竹屋挡着,别说是看不见草市的人和景致,就是听也不怎么听得见。 “无妨,屋子里闷,偶尔晒晒太阳也好。”顾云听抿唇浅笑着道。 “那我替姑娘搬把椅子过来?” “不用了,就这么站着吧,坐着反倒看不见街市上的人。”她倚着竹门,并不怎么费力,“你要是不忙,陪我在这里站一会儿?” 别苑里没什么别的事要忙的,无非是照顾顾云听罢了。 浮菁仔细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点了点头,认真地道:“那我陪姑娘站两刻钟,两刻钟后咱们就回去吧,要吃药的。” “嗯。” 顾云听抱着胳膊,懒懒地应了一声。 太阳的确毒辣,不过只是被阳光晒到的时候有些热,伞荫下就凉快起来了。 少女穿的是一身浅绿间白的衣裙,脸色因病偏白,但只是粗略看起来,除了唇色偏淡之外,倒也瞧不出几分病气。 “浮菁,渡春关的战事,你可听说过什么特别的消息么?”顾云听问的漫不经心,精致的眉眼间连一丝好奇都没有,就像是信口拈来的问句,只是为了找一个话题。 浮菁想得粗浅,见她并不在意,便老老实实地道:“特别的倒也没有,就是那么僵着呗,谁也没先动手,谁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先前听说霆国那边换了统帅,还当又要打起来了呢,谁知道还是和前些天一样,没什么动静。要不然这些人也没那么大胆的,兵荒马乱的,哪儿还敢跑出来做生意啊。” “两军僵持着,就不怕了么?”顾云听不解。 兵荒马乱还是兵荒马乱,只是在城外乱,和乱进城中之间的区别罢了。 “渡春关的将军们会保护大家呀,先前他们霆国的兵马差点儿就打进来了,不也照样被赶出去了么?他们几万个大兵打渡春关几千个将士都没能赢呢,如今朝廷的援兵都赶来了,他们更不会讨到便宜了。”浮菁道。 第458章 渡春何日2 女孩子的眸色很漂亮,单纯干净,像秋日晴朗无风的清澈潭水。 “可是他们人那么多,又换了统帅,如果真的打进来了,又要怎么办?” “我阿娘说兵荒马乱的还是要跑,不过阿爹说要是渡春关都被打下来了,往后跑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霆国。阿娘说他这样不好,是通敌叛国,被官府抓着是要砍头的,可这世道,官府的老爷们自己都早就跑了,哪儿还有工夫管我们呢?” 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了,咱们渡春城里的平头老百姓,往上数几辈,和疆界那一边的几个庄子都是有亲的,我家大伯还是霆国人呢,明明是亲,投亲怎么能算是通敌?” 女孩子没念过书,也不知道“同室操戈”这个词,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也相去不远。 百姓们大多都明白的道理,偏两国皇室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也对,自家的富贵,当让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顾云听轻笑了一声,还没有回答,就见草市上远远跑来了一个人,手上的布包装着几个新鲜的果子,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眸子却是亮晶晶的,是个神采奕奕年轻小伙子。 他是朝着别苑的方向来的。 “姑娘,这是一位公子让小的送来的,还请姑娘务必收下。”年轻人对顾云听说着,将果子递给浮菁,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憨憨地笑着。 “那公子姓甚名谁,为何要送我们姑娘果子?”浮菁有些好奇地问。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那人挠了挠头,指了一个方向,道,“那公子付了钱就往那边走了,没说自己叫什么。” 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位看去,只瞧见了一个云岚色的背影。他走得已经有些远了,身影也十分模糊,很快就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之中。 “多谢小哥,辛苦了。” 顾云听对那年轻人微微一笑,送走了对方,盯着浮菁怀里的果子有些发愣。 “姑娘要吃吗?”浮菁愣了一下,问。 “不了,放屋里吧。”顾云听道,“回去了,我歇一会儿。” “哦。” 浮菁有些茫然,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相处多日,她对顾云听莫名其妙的变化倒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大概,这送果子的公子……又是姑娘相熟的? …… 别苑里的日子也就是这样在朝暮之间,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就过得格外快一些。 一晃已是小半个月过去。 这日浮菁按往常的时间穿过大兵的重重把守,进顾云听住的院子里送药,但屋子里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被子也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底下的床单凉凉的,没有一丝余温。 浮菁愣了一下,将药碗搁在桌子上,问门口值守的两个大兵:“两位兵大哥可瞧见姑娘去哪里了吗,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出去了?” “没人出来啊,怎么了?”守卫有些懵。 “可是姑娘已经不见了!”浮菁道。 两个守卫闻言一惊,连忙进屋查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出门喊其他几个同僚去寻人,但早已是人去楼空,音信全无了。 竹舍之内。 顾云听直等到屋外重归寂静,才灵巧地从房梁上跃下,却正巧撞上了浮菁沉静的双眸。 她略皱起眉头,思忖着正想开口,却见那浮菁已经急急地拉着她往一旁的小路上去。 “那些大兵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姑娘快走吧!” “你……”顾云听怔了怔,脚步却越发快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外头的大兵守得这么严,屋子后头又没开窗,姑娘跑不出去的,他们很快就会想到这个,就会折回来的。姑娘若是要离开的话,要趁现在。”浮菁匆匆地解释道。 “那她们回来了,你怎么说?” “就说我在这边找了,也没瞧见姑娘,这样一来,他们一时间也不会往这条小路找的。” “我走了,你可就没钱领了。”顾云听道。 “嗐,姑娘心不在焉的,原本就不想留在这里,这样勉强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459章 渡春何日3 浮菁说得轻轻巧巧,见顾云听笑了,她笑得也十分欢喜,又道:“姑娘这些天都愁眉不展的,是有心事吧?楚将军是为了姑娘好,不过姑娘这样忧心忡忡地被困在这里,也没见得少思虑什么,这样对身子更不好了。这钱我拿着烫手,还不如帮姑娘离开,也算是行善积德了不是?” 行善积德可还行? 顾云听笑了,别过浮菁,施展轻功飞掠过数座屋顶,消失不见。 她养了这些天,身体倒也恢复了一些,不过从渡春城回祁京路途遥远,更有好些城池要经过,眼下两国之间起了战事,周围数城都加强了守卫,若无通关文书,根本寸步难行,要是绕路,以她认路的糟糕本事,等回到祁京,大概都已经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军营重地,闲人勿入。” 渡春关守军驻扎之处,两人手持长缨枪拦下了门外一个大兵。 这是守在别苑的兵,楚见微要他们看守的人不见了,不管找不找得到,他们都是要来通报的。大兵出示了信物,被顺利放进营地内,径直往楚见微的营帐去了。 顾云听早已悄悄潜入了营地,避开众人的耳目,静静地跟着那人找到了目的地。 楚见微正在营中摆弄沙盘,见有人来,便收了手,示意他说下去。 “楚将军!别苑的夫人不见了!” “什么?”青年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一刻钟之前,如今知道是插翅难逃,便自投罗网来了。” 说话的是个清越婉转的女声。 顾云听掀了帘帐,进了营中,笑意盈盈,十分从容镇定。 “你……胡闹。”楚见微皱眉,一时有些气恼,却又莫名觉得好像这的确是顾云听做得出来的事,在意料之中,也就没有觉得太过惊讶。 他口吻之中有几分不自觉的亲昵,可顾云听自认和楚见微远没有这么熟悉,不禁怔了怔,有几分诧异,不过楚见微就是楚见微,军营重地,总不可能连将军都是旁人假扮的。 楚见微令那大兵去营外等候,深呼吸了一口气,略平复了些许情绪,道:“若是有事找我,令人传话便好,何必大费周章地从守卫眼皮子底下跑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 “我清楚。不过若是连门都迈不出,我拿什么同四皇子讨价还价?”顾云听笑了笑,道。 “你想做什么?” “想请四皇子帮个忙,送我回京。” 楚见微心下一沉,没有立刻回答。 “作为交换么……我现在确实也拿不出什么筹码,不过四皇子可以提,毕竟你留我至今,应该……也是有原因的?”顾云听和楚见微不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的什么,只能姑且走一步算一步了。 “……没有原因,只是希望你能活着,所以我不会送你回京。” “希望我活着?”顾云听挑眉,“回了祁京,我就会死么?这么说来,长平伯府的确是出事了。” 楚见微一时不防被套了话,不禁将唇抿成一线,沉默了半晌,才微不可察地低声叹了口气,说了实情:“是,质子私逃,长平伯府连坐,但朝中不少重臣纷纷为顾伯爷作保,其中不乏一些元老,他们的话在情理之中,父皇也不可能赶尽杀绝。正逢西南诸国动乱,朝中兵马匮乏,太子上书举荐顾伯爷父子前往西南平乱,将功赎罪。” 第460章 孤身折返1 如果单单是这么说的话,事态倒也还在意料之中。 “所以陛下同意了么?” “没有。”青年略停顿了片刻,皱着眉,道。“这事说起来其实有些麻烦。起初父皇召见叶临潇,发现他已经暗中逃离京城,就命人捉拿了长平伯府上主仆,但在将人押往天牢的途中,顾二小姐忽然用暗藏的匕首杀了一个差吏逃走了。” “……” 偷藏匕首,刺杀官吏? 顾月轻这本事当真是不小啊…… “那,抓到了么?”顾云听垂眸,问。 “没有。” “顾月轻并不会武功,竟然能杀官差、躲过朝廷的追捕?” “正是因为她不通武艺,所以押送人犯的官差才都没有提高警惕。京城说大不大,但真要藏一个人,还是不难办到的。眼下只能确定的是京城戒严,她必定还在城内。”楚见微道,“不过当初她被关入天牢后,下旨放人的确是父皇,从人情的角度来看,他也有责任,所以明面上并未追究此事。但顾伯爷当时为了阻止顾二小姐伤及要害,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上阵杀敌。” “等等,顾月轻……刺伤了我爹?”顾云听一脸茫然。 她怎么办到的? 一夜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顾伯爷武艺高强,自然是要戴枷锁的,所以行动有些不便,何况……为人父母的,无论自家儿女犯了多大的过错,都不会忍心亲自动手伤她性命的。”楚见微淡淡地道。 “……” 先前她的确是有意刺激顾月轻来着,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跟着叶临潇离开,所以要实现顾伯爷所说的那些条件,就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既能让流放和出征都顺理成章,也能不影响到她自己的打算。这个计划她事先仔细地推演过,照理说应该是可行的,何况要不是叶临潇强行劫她来边城,她这些天都应该和府上的女眷们蹲在天牢里,也就有无数机会可以“拨乱反正”,而不是在这里享“清闲”。 如果顾伯爷不能出征,那么顾家就没了将功折罪的机会,毕竟抵御西南诸国不是小事,不管是祁帝还是朝中的文武大臣,都不可能让顾川言挂帅。 这道题太难了。 只希望状况不要偏离预想太远才好。 “那后来呢,陛下又是如何处置顾家的?” 顾云听还算冷静,横竖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再慌又能怎么样? “抄家夺爵,男丁流放西南肃城,女眷没入掖庭宫为奴,顾老夫人年事已高,本朝敬老,故而破例网开一面,送往京郊别庄颐养天年,有专人看守。” 这相差得未免有点多。 不过肃城在西南,好歹没有与顾伯爷想要的结果南辕北辙,也就还能勉强安慰自己。 “旨意在你醒来前就已经下达,就算你回去了也是于事无补,没必要再把自己搭进去。”楚见微又道。 “我倒是觉得这个结果还算不错。”顾云听抿唇,笑道,“无非是充作宫奴,又不是推赴刑场斩首,既然命丢不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知道掖庭宫是什么地方么?” “至少还是人间吧。” 楚见微有些头疼,却也明白不能对着一个有身孕的人发脾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试图讲道理,“人间也有恶鬼当道,非要等没了命才叫阴曹地府么?后宫之中人心险恶,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撑得住?进去只是送死,既然都已经逃出来了,又何必再千里赶回去送命?” “人心在哪里都险恶,”楚见微是好心想让她活着,顾云听也不完全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顿了顿,她又道,“四皇子的好意我明白,可非亲非故的,实在没必要为我这么一头白眼狼费心,如果觉得这笔生意亏本……买卖不成仁义在,可否请四皇子指个方向,哪边是北啊?” “你回去做什么?” 顾云听想了想,不怎么真诚地道:“也许,维系太平江山?” “……” 第461章 孤身折返2 顾云听信不过他。 这一点楚见微心里也清楚,毕竟他们的确没什么交集,以她的性格,要是真有什么打算,绝不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一个立场不明的人。何况腿长在她身上,楚见微又不可能把她的骨头打折,又不是犯人,也不能时时刻刻让人盯着,派了那么多守卫将别苑围起来,还是让她逃了出来。 这一回是她主动找过来,可下一回,她要是直接一走了之,晃到哪个人生地不熟的犄角旮旯里,倒还不如直接回京城更让人省心。 楚见微思忖良久,不死心地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找人帮你。” “多谢好意,不过我拿好处的事,没道理让别人代劳。”她笑道,“也罢,就当是我擅自打扰了四皇子吧,对不住。大恩不言谢,改日再报。就此别过了,告辞。” “等一下。” 楚见微喊住她,“若是三小姐去意已决……带了通关文书再走,我派马车送你回京,至少……我总该知道我这些天费了心思救回来的人还活着。” 顾云听愣了愣。 这四皇子还真如楚凌霜所说,一面是个战功卓越的杀身,另一面又是个大善人。不过是个勉强称得上是认识的浮生过客,也值得他这么用心,难怪能身先士卒,让一众下属对他心悦诚服。 路途遥远,有马车的确便捷许多。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顾云听是去了霆国,再也捉不回来了,所以通缉的布告栏里挂着顾月轻的画像,却没有她的。 在渡春城的竹苑里缩了多日,再加上车马颠簸,回到祁京又废了不少时日,紧赶慢赶到祁京,已是盛夏。顾云听趁着楚见微派来的人不注意,甩掉了那些尾巴堂而皇之地晃进了城门。城门下的兵认得顾云听,乍一见到她时,还怔愣了好些时候,经守将一声令下,众人才猛然回过神来,将人抓了起来。 对于顾云听而言,她不过是在天牢里修整了两日,中间到底有多少曲折,她不知道,也不必去了解。 大概是第三天,顾云听靠在牢狱的砖墙上,就着清水吃了半个馒头,就听见远处有锁链撞击的清脆声响,大狱深处的声音总染着一层回声,虽不至于如石子击水一般激起千层浪,但也十分清晰。 脚步声逐渐靠近,是两个腰间挎刀的狱卒,最终停在了她的这间囚牢外,将她带了出去,也不知是押送断头台,还是如长平伯府女眷一般送入宫中。 顾云听沉默着静观其变,手腕上的被加上的铁锁链压着她还未复原的手腕,像是要将她的手都压断似的,箍得骨头生疼。 大牢外另有几个女囚,手上的铁索都被一条麻绳拴了起来,捆成一列。 不久之前她还这么绑过别人,转眼她自己就成了组成这“糖葫芦串儿”的其中之一。 天道好轮回。 几名狱卒押着这一串女囚往北面走,而刑场在南面,好歹下场不是斩首,也不必再费神想什么铡下逃生的办法,苦中作乐地去想,对顾云听来说倒也勉强算是一件好事。 宫闱路长,弯弯绕绕的不知有多少个转角。 顾云听从前只陪着楚凌霜来过几回,不过贵贱有别,公主走的路自然与这些罪臣女眷所走的不同,顾云听只是踩着前面那女孩子的脚步走,垂眸似在神游,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将路线一一印在心中。 掖庭宫历来是宫女与没入宫中的罪臣家眷的住处,宫人平日里所需要做的,是浣衣烧水和打扫等粗活,虽说每天分派下来的任务都十分繁重,也极少有出头之日,但总好过到那些妃嫔公主等贵人身边去伺候。 与顾云听同来的女孩子里头有一个不怎么说话的,生相不是顶好,但也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只是总是低着眉,谁也不看,听见旁人和她说话也不怎么敢回答,下意识地就往后躲。 活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第462章 孤身折返3 这姑娘来的时候走在顾云听前面,安排住处也就与她被分在了一起。顾云听有心留意了几日,从管事的嬷嬷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 好巧不巧,她叫杨筠宓。 先前大祁七皇子的准正妃,庄王的嫡亲女儿。 庄王兵败,论理全家都是逃不了一死的,不过听说那杨止一负隅顽抗之际,是这杨姑娘大义灭亲,才能让楚见微能迅速找到破绽,提前赢下这一战,有余力奔赴西北。于是杨筠宓在这一件事上算是有功,何况杨止一早在西南养了妾室的事在朝中也算人尽皆知,所以他真正的家眷都恨他入骨,同一立场上,对于祁帝来说,这些庄王府女眷的生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倒不如网开一面,或许还能落个好名声,扳回先前市井流言对这个陛下的“诋毁”。 不太聪明的样子。 指不定人家庄王就是想保京中家眷周全,才假意立了一房妾室替死,看见自己没了指望,就派人让自己的女儿出面,让她们将功折罪呢? 祁帝多疑,脑子却也一如既往的死板。 “别磨磨蹭蹭的,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这一个两个的都做梦呢?两盆衣裳也能洗一下午?” 管事嬷嬷在身后催了一声,顾云听回过神来,洒了一把皂角粉继续洗她的衣裳。 实话实说,掖庭宫的嬷嬷凶悍归凶悍,但也很会做人。安排下来的活若是做不好,一顿打骂是逃不掉的,但其实也并不会真的勉强她们去做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事,说话有时候是不好听,不过也几乎不会提到她们的家世,骂人却又不揭人伤疤,可以说是很给她们这些罪臣家眷留脸面了。 顾云听手上有伤,力气也不大,那嬷嬷就没让她去挑水砍柴,就是洗衣裳,也总能轮到最后一个被分派到,时常就会少上一两盆。顾云听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有这种待遇,毕竟通常来说,进了掖庭,就从此与世隔绝,除了不停地做这些粗活到病死老死,就是得罪了什么人受罚被活活打死,几乎只有祸没有福。对于她们这些永无出头之日的人,也还留有一线,可不就是人精么。 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有恩就是有恩,顾云听自然也不会随便给人家添麻烦,只安安分分地藏在人群之中混日子,并不胡乱生事。 然而越是避着麻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越是如影随形。 当顾云听第五次比别人少分派了两盆衣服时,旁边两个年轻的姑娘就有些看不过去了,阴阳怪气地埋怨了一句不公平。周遭不算安静,她们的声音也不算大,顾云听置若罔闻,仍旧洒了一把皂角粉在宽大的木盆里,淋了水,略试探了一下水温,夏日水温不算太凉,没有那种彻骨的感觉,反而温温的,正好合适。 “人家不稀罕搭理咱们呢,这么清高,不愧是长平伯府的嫡亲小姐。” 细细的声音隔着水声传进顾云听的耳朵里,语气古怪得像是唱歌儿似的。 “什么嫡亲小姐,原本也就是姨娘生的,因为运气好摊上了一个哥哥,才被扶上去的。依我看,扫把星罢了。”另一个女孩子不屑地道,“嫁了个赘婿不说,还是个质子,拖累得这一大家子都和霆国沾上了关系,通敌叛国,还不都是因为她么?” “不是说是圣旨赐的婚么?”又有一个人颇感兴趣地凑了过去,小声地跟着议论起来, 第463章 宫闱深处1 “要是抗旨拒婚,长平伯府岂不是早就倒了?” “你不长脑子呀,圣旨赐婚就没有办法了么?要我是她,拜堂成亲之前就假装失足一头撞死在香案桌上了,这样一来,拜堂没拜成,也不算抗旨,两全其美的事。不就是贪生怕死么,自己倒了霉,就把一家子人全都拖下水,哼。” 先前那两人一唱一和,一个刚说完,另一个又紧接着道,“可不是嘛,你大概不知道吧,长平伯府原先是三个女儿的,一个不是亲生的,但也是他们父亲一手养大的,不是亲生更胜亲生,结果如今说起另外两个小姐来,外头那些不知情的人还都骂她们恶毒不知好歹呢,你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咱们这顾三小姐本事太大了,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说成是黑的,骗尽了外头那些不晓得内情的。” “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能瞒得过外人,还能瞒得过我们这些人知情的不成?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先前那顾老夫人都说这顾云听在家里为非作歹十恶不赦,还能有假?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听说过没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你还指望这她能一夕之间改好了不成?” “这顾大小姐和杨筠宓那个怪胎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一个害得自己的亲朋好友颠沛流离为奴为婢,一个害得自己的爹兵败如山倒,落得个自尽而亡的下场,恐怕都是天上的扫把星转世,专程来讨债来的。”少女嗤笑着,嘲讽道。 顾云听:“……” 那扫把星不也是神仙么,要真是扫把星转世,这些人当着她的面在这里嚼舌根,也不怕下辈子她再投到她们家里去,也弄得她们家破人亡的。 人么,总是这么一种自相矛盾的东西,难听的话说着说着,自己就打了自己的脸。 听来当个趣儿也就罢了,总不能真挂在心上,反倒让这些长舌妇得逞。 顾云听边搓着衣领边想着,抬眼瞧见,对面的杨筠宓垂着头闷不做声,却有眼泪垂落坠入盆中,混进了掺着皂角粉的浑水里。 有人没脸没皮的不把这些风言风语当成一回事,却也有些人每每听见这样的话,心底繁复被自己撕扯、好不容易才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就会再度被恶狠狠地刮开,弄得血肉模糊的,直接疼在心尖上。 这些人的话原本也就是因为顾云听做的活轻而起,没成想没对顾云听起什么作用,反倒中伤了杨筠宓。 啧。 顾云听垂眸,拎起小木棍拍打着盆中的衣裳,她手没几分力,却很清楚怎么打才能花最少的力气制造出最大的动静来。 “嘭、嘭、嘭!” 不远处正歇着看人砍柴的管事嬷嬷顿时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一眼瞧见那些围在一起偷懒说闲话的女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沟壑越发深邃起来,抄着一根藤鞭就过来了,骂骂咧咧地抽散了那些人,道:“成天就晓得偷懒嚼舌根,上辈子可是长舌的吊死鬼投胎?这么清闲,进了宫就把自己当娘娘了还是怎么,干点活话比谁都多,做的事比谁都少!” 第464章 宫闱深处2 “嬷嬷偏心,就别怨我们多嘴,凭什么我们就都是五大盆衣裳,偏这顾云听动不动就是四盆、三盆的?她原本做的就比我们少,怎的还不许我们说几句了?”最先发牢骚的女孩子不满地还嘴,胳膊上立刻结结实实地挨了两鞭子,连连上蹿下跳地躲着,又是哭又是痛叫的,唇瓣嘟得都快能挂上一盏油瓶了。 “谁告诉你进了掖庭还有公平的?这里原本就是我说了,你不满意,有本事你爬到我这个位置上来,你来做管事,谁管你一天洗几盆?没本事就老实闭嘴,规矩第一天就说过了,一天给多少数,就是多少,做不完就直到做完了为止,没饭吃没觉睡都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管事嬷嬷说着,手起鞭落,又抽了那女孩子一下,“人家手筋伤了,还没恢复利索,你也伤着了?还是你想我把你手挑断,再让你每天也比别人少洗一两盆?” “……” 众人闻言,不禁缩了缩脖子,纷纷退了开去。 要是挑断了手筋就能不干活了,那她们倒也不是不愿意的,毕竟手筋还能长,这些粗活累活却是免不了的。 可手筋断了肯定痛不欲生,还要每天洗三、四个大盆的衣裳,这绝对是亏本的买卖,不是累死痛死,就是因为洗不完不能吃饭不能休息地在这里饿死熬死,得不偿失! 顾云听也有些诧异。 她表现得应该也没有特别明显才对。 不愧是在宫里待了数年的老人,连顾云听手上那点伤都瞧得出。 她轻轻“啧”了一声,默不作声地继续洗衣裳。 “人家手上有伤都比你们这些健全的勤快!作死的懒骨头,迟早烂死在井里!还不快去洗你们的衣裳?再有下次,不必等我说,自己去领罚!” 管事嬷嬷又冷冷地呵斥了一句,面色不善地站在那个说“不公平”的女孩子旁边,盯着她干活,又是“皂角粉放多了浪费”,又是“水放少了洗不干净”,接二连三地挑了几回刺儿,火气上来直接用力将那少女的手拍开,骂道:“这都是贵人们穿的衣裳,比你的命都金贵!像你这么洗,笨手笨脚的,洗破了你拿命陪?给我劈柴去!” 顾云听眼看着那女孩子红肿着手大哭着跑开,又听那嬷嬷从身后追了上去,破口大声骂道:“哭、哭、哭!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能容你在这里嚎丧?想死不必藏着掖着,直说!我送你一程,连开路的纸钱都给你先烧好!” “……” 真凶。 …… 大盆衣裳洗到傍晚,顾云听腰酸背痛地去伙房取了馒头回屋,瞧见那杨筠宓正伏在床上,像是在休息,但隐约的哭声却露出了破绽。 她在哭。 屋外没人经过,顾云听掩上了房门,取了个粗劣的茶碗搁置馒头,幽幽地道:“既然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就别轻易作践了吧,宫里不让哭,下午那小姑娘的例子还不够让你明白么?” 那女孩子哭着跑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到下午就有人进她的屋子卷了简陋的席子出去,很快又有新的人住了进来。 多半是死了。 她话音刚落下,那边的啼哭声显然地停滞了片刻,接着发出了一声想哭却努力忍住的哽咽声,有些滑稽,不过大概多数人听了都会觉得笑不出来就是了。 顾云听的确薄情,没办法感同身受,但那种哀戚的感觉也不是从来都没体会过。 可是还是那句话,谁活个十几二十年的会没点让自己绝望无助的故事? 人总有千奇百怪的求不得,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苦,所谓八苦,是命。 第465章 宫闱深处3 杨筠宓也没哭多久,很快就抽抽搭搭地止住了。 她抬起头,顾云听拿回来的那个还热乎的馒头正好递到了她的嘴边。杨筠宓怔了怔,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妖异到不好相处的女孩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饿?”顾云听挑眉。 这杨筠宓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傍晚洗完衣服听管事的姑姑训了话,就直接回了屋子里,这会儿都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胃里早就空了。顾云听想了想,道:“杨姑娘,不吃东西可活不了多久,那令尊的一番苦心岂不白费?” 杨筠宓闻言一怔,睁大了双眼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 “果然如此,什么外室妻妾子嗣,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顾云听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以才说人心复杂,遇见什么事,眼见或耳闻都未必如实。 别人心里怎么想,永远只有他们自己才完完全全地知道。 又或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着实令人感慨。 顾云听略沉默了片刻,道:“不必多虑,我只是猜的,毕竟……”如果只是个无情无义不顾家人死活的爹,不至于让这杨姑娘这么难过。 “你待如何?”杨筠宓有些警惕。 她们一家女眷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为奴的为奴,流放的流放,绝不能再因为她出现岔子。 “不如何,你我境遇有些相似,沦落至此也算同病相怜,我何必对你赶尽杀绝?” 也就只能用来劝劝别人了。 “你……”杨筠宓愣了好久,小心翼翼的问,“你当真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告发此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么?能换多少赏金?只是希望杨姑娘别作践自己这条命罢了,既然当初想好了活下来的,那就别辜负了家人的一番苦心。” 庄王都已经死了,他麾下兵马或死或伤,余下的,大将多半都关在天牢里等待候审,普通士兵则被分散到别的将军手底下,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再提这件事,除了多死几个人之外,不会有任何不同。 杨筠宓唇角抿了抿,欲言又止,眉间尚未舒展开,眼角还挂着泪珠,我见犹怜的,张嘴咬了一口馒头。 她重重的抹了一把眼角:“你说得对,我没什么好哭的,我爹是武将,一辈子征战沙场,头可断血可流,唯有眼泪是到死都不会落下来的。我是他的女儿,不能拖他的后腿,让人家看不起我们杨家的人。” “嗯。” 顾云听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杨止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只是听顾伯爷他们提起过,大概是个有能力但不算最上乘,有野心又不太懂得精打细算的人,如果找对了时机,或许的确能颠覆朝纲也说不定,然而挑错了时机。如果不是顾伯爷对他有所了解,顾云听几乎都要觉得他是刻意在为自己被困于京中的家眷某一条出路了。 …… 夜里,门外有沙沙的声音从关不严的门缝里传进来,是风,不过祁京的夏夜里不该有这样怪异的风。 顾云听没点灯,放轻了脚步走到窗边,悄悄打量着屋外。 夜阑人静,各处都熄了灯,没有一丝光亮,只有黯淡的月色。 庭中大香樟边上站着一个人影,树旁是一口枯井,掖庭宫的宫女死了,骨灰就会被洒进那口枯井里去。 身后,杨筠宓半夜起来喝水,瞧见顾云听站在窗户边上,不禁有些好奇:“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她刚睡醒,嗓子黏糊糊的发不出多少声音,并没有惊动庭院里的人。顾云听十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微弯,笑颜诡艳,无声地道:“来看,院子里有鬼。” “……” 大半夜的,有个鬼的鬼。 第466章 此人无心1 杨筠宓面无表情,大口灌了半碗水,却下意识地攥了衣角,好奇地凑过来,瞥了一眼,被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要不是顾云听捂嘴的反应足够迅速,大概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得到她的叫喊声了。 屋外那人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长发披散着,被夜风微微带起,有些凌乱,也十分骇人。 “这、这这这!——”杨筠宓惊得面色惨白,连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顾云听瞥了她一眼,不禁小声地笑了,道:“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是人,不是鬼。” 杨筠宓将信将疑,但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奇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鬼。” “你见过?” “没有,我不信鬼神。”顾云听道,“不过略有耳闻,听说鬼没有脚,也没有影子,你看,她有。” 那白衣人的中裤略有些长,但隐约也还是能看得见裤腿下的双足。那人没穿鞋,一双玉足踩在不太平整的地面上,夏夜虽暖,但地面还是凉的,这人大半夜的不睡觉,穿成这副模样站在枯井边,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杨筠宓盯着顾云听所说的地方看了半天,极尽目力也没能瞧见什么影子,不过她眼力的确不行,就没再执着什么。 就当顾云听说的是真的好了…… “如果是人,这种时候在那里做什么?” “寻死吧。”顾云听淡淡地道。 “什么?!” “嘘——” 顾云听盯着那女人,低声说,“站了有好一会儿了,不会真的跳下去的。” 寻死也是一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事,多站一刻,对人世就多几分留恋。 这女人多半也和她们一样,是获罪官僚的家眷,侥幸不死,被送到了这里来。杨筠宓很少出门交际,对祁京中的闺秀都不怎么熟悉,顾云听和她也是半斤八两,别的姑娘要么自恃身份不愿与她往来,也有些是被她的凶名震慑住,再要么就是恐被人说些高攀低就的闲言碎语,不敢和她往来。所以她认得的人里,大多都是来找过麻烦的,很少有真正安静的女儿家。 两人都不认识她,也就不敢擅动,免得惊了对方,反而害得她掉下去。 “如果没管事姑姑发现她夜半不睡,随意走动,她一定会被罚的。”杨筠宓忧心忡忡地道。 大家的境遇都相似,出于兔死狐悲之感,对于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偶尔也还是会有些恻隐之心。 “大牢里有那么多机会,她都没有寻死,撑到了这里,更不会真的想不开。”顾云听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占了多半,难免会有想一死了之的时候,这些人从前都是闺阁中养尊处优的清高小姐,忽然到了这步田地,给别人为奴为婢的,落差之下想寻死再正常不过了。这时候去劝,她反而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不想活着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放任不管吧? 冷眼放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生死边缘挣扎却不施以援手,未免太过无情。 “不怎么办,别人的命,又不是我的,我管她呢?”顾云听小声嗤笑。 “你这人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杨筠宓撇了撇嘴,小声吐槽着,就要向外走,却被顾云听拉住了手腕,“你做什么?你不管,我去管也不行?” “惊动了管事的姑姑,你也会受罚。”顾云听淡淡地道。 “不是,这就奇了,你自己说的,是我们的性命,死活都不关你的事,你管我呢?”杨筠宓被气笑了,道。 “你与我同吃同住,如果你受罚,我也会受累。傍晚你吃了我一个馒头,怎么,这就要恩将仇报了?” “……” 第467章 此人无心2 “白天你也看见了,掖庭宫规矩严苛,视人命如蝼蚁草芥。你要是安安分分地待着,或许谁也不会有事,等那个女人想通了,就又自己回屋子里去了。可要是你出去了,推搡之下,或许你们都保不住性命,我知情不报,也要受罚,数数你总会吧?怎么样划算,心里可清楚?” “亏我还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原来也是个利欲熏心的,做事只分利弊,不讲道理。”杨筠宓道。 “杨姑娘经历了这么多事,却还是这般天真的心性,我实在佩服。”顾云听漫不经心地嗤笑了一声,“行了,时辰不早,睡吧,别生事了。” 杨筠宓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不过经她这么一提醒,也的确是清醒过来了。 宫墙之内,人都不是人,何必谈什么善不善的? 人人都冷漠,只是她还不习惯罢了。 门被顾云听挡住,她出不去,也就没什么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回了榻上,裹着薄薄的被子翻了个身,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起来,怪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再看看。”免得那人真的跳下去了,井里多添一只亡魂。 顾云听说得不痛不痒的,云淡风轻得好似晴空月夜。 杨筠宓愣了好一会儿,心中坠着千斤重的铁秤砣顿时烟消云散,骤然轻松起来,不禁低笑出声。 说什么别人的性命与她无关,她还当这人不长心呢。 原来也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屋外管事姑姑催人起身干活的声音活像是阎罗催命。 自从庄王府出事后,杨筠宓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 她披衣起身,屋子里并没有顾云听的影子,迅速收拾了一番出门,才瞧见那家伙已经在人堆里站着等姑姑训话了。 “这么有精神,昨晚睡觉了么?”杨筠宓凑过去,小声地问。 “睡了,还不错。” “那个人后来回去了?”杨筠宓有些好奇。 “磨磨蹭蹭了小半个时辰,站在枯井边上要跳不跳的,被我打晕扔回屋子里去了。” “……”那你可不就好棒。 杨筠宓一脸黑线,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住哪间屋子?” “看见了。”顾云听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远处一个眉眼细致的女孩子,“之前见过,有点印象。” 那女孩子生得病恹恹的,五官却漂亮完美,像个弱柳扶风的病西子,唇色淡淡的,若涂上唇脂,或可倾国倾城,只可惜掖庭宫里并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是一群做粗活的,打扮得再漂亮也没用。 “穆少婉?” 杨筠宓皱眉,眸色有些深沉,情绪也显然有些沉了下来。 “你认识?”顾云听挑眉,问。 这杨大小姐平日里总是闭门不出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还有认识的人。 当初楚凌霜还说她生性怯懦,胆小怕事,果然都是因为身份家世,故意做戏给外人看的。 大祁的这些武将一个两个的是真的遭罪,摊上这么个皇帝,一家子男女老少没一个能置身事外消停度日的。 太难了。 “你知道敬妃吧?” “你原本的准婆婆,知道。” “……”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故意的吧? 杨筠宓撇了撇嘴,没有发作,低声说:“她就是这个穆少婉的姨母。” 敬妃和七皇子遭了殃,敬妃的母家也举族受了牵连。 这倒也正常。 “穆少婉的爹是在御史台任职,与太子走得近,这一次穆家全族都被连根拔起,只有他们这一脉勉强活了下来。” “你知道的不少。”顾云听有些讶异。 “赐婚圣旨送到庄王府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了。否则难道凭这么一张废纸,就随便让我嫁个阿猫阿狗不成?” “……” 第468章 此人无心3 看不出来,这年代的女孩子,一个两个都还挺有想法的? 顾云听汗颜,趁着人还没到齐,又问了一句:“可是这穆家上下这么多人,你每一个都这么上心?” “那倒也不至于。”杨筠宓不以为意,淡淡地道,“我只是让人买通了几个小内侍,打听了一下七皇子的喜好罢了。” “这关穆姑娘什么事?” “七皇子中意他这个远方表姐,不过穆少婉看不上他。”杨大小姐言简意赅。 “……” 这就很厉害了。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只听杨筠宓停顿了好一会儿,又自顾自地道:“这样想想也不错,现在的日子是没从前好过,不过事已至此,也就只能暗自庆幸一下自己没有真的嫁个吃锅望盆的傻子贻误终生?” “不错,够豁达。”顾云听夸赞了一句,径自排队去了。 今日掖庭局事务繁重,每人都多分了许多活,天气有闷热,着实让人烦躁不已。 正忙碌间,一个小丫鬟迅速跑了进来,对管事的姑姑道:“李美人来了!” “美人正受恩宠,怎么会忽然来我们这里,是有什么事?”姑姑愣了一下,问。 “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小丫鬟音量不小,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停下来了手里的动作。 女人年纪很轻,一身靛蓝间薄荷的罗裙娇艳不失清凉,是很能令人在酷暑中心旷神怡的颜色。 美人位分不算高,但怎么说也比这些“粗使丫头”高贵得多。众人瞧见年轻女子在一群人的拥趸下款款而来,都纷纷俯首跪拜问安。 顾云听自然也不例外,抬眼瞥见女人的脸,不禁怔了怔,有些感慨。 那李美人瓜子脸小巧可人,胭脂水粉的点缀下也的确有几分姿色,不过这人她也认得,当日在长平伯府哭得满脸涕泗横流时,可当不起这“美人”二字。 这不正是当日楚凌霜赐给顾月轻的那个宫婢静许么? 当日大难不死,这一转眼就爬上了龙床,成了宫里的娘娘了。 的确有几分手段。 又或者说,她的对手可能都不怎么长脑子。 也是,后宫之中身居高位的,病死的病死,被处死的被处死,余下一个献贵妃,自从禁足令被解除后就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赌气似的关了宫门谁也不见,除了晨昏定时去太后宫中拜见之外,基本上什么也不管。老太后身子骨不大好,都被逼着重掌起了凤印,打理后宫中的琐事。 祁帝身边没了人,又想不起那些默默无闻的女人,底下这些宫婢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容易就能讨到大便宜。 也不容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风水轮流转,这“李美人”得了势,顾云听失了势,旧日仇人相见,也不知能不能两厢无事。 “本娘娘昨日送洗的罗裙,为何破了一个大口子?这可是陛下赏赐的福昀纱,娇贵得很,连缝补都不行!这罪魁祸首是谁,梁姑姑,你可要替本娘娘查个清楚!”李静许怒气冲冲地道。 “回李美人的话,昨日送洗的衣裳,今早晾干后奴婢们都仔细检查过,并无纰漏,才送往宫中各处的,美人殿中的衣裳也是检查过的,不会有破损。”那梁姑姑略微躬身,虽是行礼,倒也不卑不亢的,并没有被对方的来势汹汹唬住。 “这么说,还是本娘娘冤枉了你们不成?!”李静许气急,伸手一把扯过旁边丫鬟托盘里捧着的裙子,狠狠地掷在梁姑姑脚边,道,“你自己看!这么大个口子,怕是你们瞎了不成?!还是有意包庇什么人?!” “……” 第469章 去上宁宫1 这会儿倒是不顾及什么御赐之物了。 照她的说法,就算是御赐的废物,那不也该供起来当宝的么,这么随便乱丢,就不怕被陛下知道了不高兴? 梁姑姑沉默了一下,弯腰去捡那条被扔得像是一团破布的水绿色罗裙,撑开打量了一眼,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没话说了?如果掖庭宫的规矩,是不是全都该罚?”李美人咄咄逼人,余光暼过顾云听,露出一丝狞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她,远不需要十年。 顾云听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不过没抬头,数着从她手边爬过的蚂蚁,神游天外。 裙子也不是她洗的,关她什么事? 梁姑姑仔细端详了片刻,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凉凉地开口,道:“御赐之物金贵,非比寻常,李美人就算想做什么,也不该糟蹋这份圣眷。” “老东西你说什么?!” “美人息怒,不过从这个口子边缘的痕迹来看,显然使用长针或是金簪划出来的。掖庭宫婢女一应用的是木簪,送来的衣裳只在浣衣局里进出,如果没有缝补的需要,也不会送到别处去,而如剪子、长针一类的东西,浣衣局里都是没有的,奴婢们弄不出这样的划痕。”梁姑姑道,“何况,就算退一步说,这些衣服都是几个管事们一起检查的,即使我们之中有人想包庇这些小宫女,也没那么巧能刚好碰到对应的衣裳。” “……”你们掖庭规矩好多噢。 李静许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道理讲不通,便试图不讲道理:“这是怎么?掖庭失职在先,不敢认不说,反倒还想赖到本娘娘头上来了?!这是欺负本娘娘人微言轻,能随意被你们这些人作践是么?!好!那本娘娘就去陛下面前陈情,让陛下来做这个决断!” “奴婢不敢,不过陛下公事繁忙,后宫之事,自不该再让他烦心,美人若是执意要讨个公道,那么奴婢们自会去上宁宫禀明太后娘娘。届时太后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们绝无二话。” “找太后娘娘做什么?”李静许皱眉。 “美人说笑了,如今凤印在太后娘娘手中,后宫之事,自然都凭太后娘娘做主。”梁姑姑得体地微笑着。 “……” 人老了见的风浪多,什么没见过?老太后肯定一眼就看出孰是孰非了,何况那老东西向来看不惯她,又岂会帮着她说话? 只怕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划算! 该死! 若是换了别的妃嫔当道,女子以夫为天,她去向老皇帝吹枕头风自然有效,可太后是老皇帝的亲生母亲,这些人动不动就拿孝道来说事,她去求皇帝都没用! 都怪那个老不死的! 李美人不满地拧着眉头,心里却有些怕了,色厉内荏地道:“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自然不能因为这些琐事打搅她!也罢!这件事,你们浣衣局的人都给本娘娘记好了!再有下次,就是闹到太后娘娘凤驾跟前,本娘娘也绝不会轻饶你们这些狗奴才!” “多谢李美人大度。” 梁姑姑皮笑肉不笑,躬身行礼,将人送走了。 “我怎么总觉得,这李美人好像不怎么知道宫里的规矩?”趁着捡滚落的捣衣杵的工夫,顾云听小声地问杨筠宓。 她也不怎么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只能瞧见什么是什么,但总觉得这李静许表现得就格外明显,什么都是听别人说的? 第470章 去上宁宫2 “她能知道什么?”杨筠宓嗤了一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要是懂规矩,能做出在丧期爬床的丑事?要不是后宫里实在没人了,别说是让她做美人才人,早就被拖出去丢到乱葬岗里了,不干不净的,连枯井都不配。” “咳!” 梁姑姑提醒似的重重咳了一声。 两人一惊,动作倒是不约而同地迅速成一道闪电,几乎是转眼就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神色淡定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 次日,顾云听照常起了个大早,出门正好撞见梁姑姑,顺理成章地被留了下来。梁姑姑今日没给她安排什么活,而是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去宫中各处送东西。 登不上台面的“粗使丫头”去送东西? 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云听起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瞧见那管事姑姑意有所指的眼神,倒也明白过来了。从她进了这掖庭宫开始,梁姑姑就明摆着对她照拂有加,屡屡开小灶,绝不可能仅仅只是考虑到她手上的伤势。至于具体是什么缘故,顾云听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大上来,不过既然有机会在白天离开掖庭宫,她自然是没道理拒绝的。 顾云听帮衬着将要送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身后,仔细打量着路上的种种。 宫中幽静严肃,所有人都惜命讲规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也就少了许多人气。 夏深,将近晌午,暑热当头。 一行人绕过御花园往下一座殿宇去时,正逢太后娘娘坐在花园边上的亭子里观鱼,几个老嬷嬷也没瞧见有人来,并未提前让人回避,于是隔着一池潭水,老太后正好与那些宫婢们迎头打了个照面。 宫中仆婢都有统一制式的衣裳,而配色上各宫都不相同,掖庭宫人日常要做些粗活,衣裳也就比别处的用色深上许多,很好辨认。一旁的老嬷嬷顿时皱起了眉头,喊她们过去问罪。冲撞太后并非什么小罪名,一时众人的面色都有些难看,跪在亭子外,低着头不敢申辩。 “罢了,你们也有错,晓得这里靠近路边,会有人来,也不早让人注意着。”太后有些困倦,缓缓地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哀家方才好像瞧见了个女孩子,像极了长平伯家的云听丫头,都说人有相像,但像到这份上也是少有,是哪一个,上前来让哀家再仔细瞧瞧?” 顾云听愣了一下,被前头的管事姑姑轻轻推了两下提醒,才恍然回过神来,只见上头的老嬷嬷也伸长了脖子在端详,于是提着裙摆起身向前了几步。 “回禀太后娘娘,这的确是从前长平伯家的小姐,获罪之后,充入掖庭宫的。”老嬷嬷忽然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便如实回道。 “哦?”老太后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凑过来仔细看了几眼,不禁有些诧异,“你这丫头,不是跑去霆国了么,怎么又回到京城来了?还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奴婢生于祁国,长于祁国,自然生死都是祁国的人,万万没有另投他国安栖的道理。先前离开,实非奴婢本意,幸得四皇子搭救,才侥幸得以回到故土,这就足够了。”顾云听垂眸,信口胡诌,说的倒也像是真心实意的。 老太后最见不得这些小辈受委屈,闻言不禁心软起来,拉着她的手,板着脸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你是哀家的大恩人,谁敢让你为奴为婢?这皇帝也是糊涂了,自己赐的婚,自己忘了不成?问也不问就给人家许了夫婿,这会儿那小子跑了,还要赖你们长平伯府。” 老人家说着,有些生气,“这要不是今日刚巧碰上了,哀家还被蒙在鼓里呢。有功的在犄角旮旯里受委屈,那些该罚的倒还在外头逍遥自在,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娘娘息怒,气大伤身,”一旁的老嬷嬷劝道,“这毕竟是陛下的旨意,陛下是君,一言九鼎的,已经说出了口的话,又岂有轻易收回的道理啊!” “你说的是。”太后娘娘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从今日起,顾家丫头就到哀家宫里来。既然是做宫女儿,在哪里不行?也不见得非要在掖庭宫里待着。到哀家身边来,有什么事,哀家给你做主。” “娘娘,可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如今宫里的这些规矩,多少也都是哀家年轻的时候定下的,怎么,哀家还改不得了?”太后娘娘眉间微寒,反问时,气势颇足。 第471章 去上宁宫3 种善因,得善果。 老太后是祁帝的亲生母亲,手里又握着凤印,如果不是因为一条“后宫不得干政”,她说出来的话,莫说是在这后宫之内,就是在朝廷里,也是一呼百应的,她要带一个宫婢出掖庭宫,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横竖如今顾家男丁都被流放,余下的女眷都在掖庭宫里待着,掀不起什么风浪,祁帝自然也不会揪着一个顾云听不放,毕竟人家“忠君爱家”,离开故土千里,为了“还乡”,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他要是还抓着旧事不妨,如老太后所言,长平伯府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迟早会被好事者抖落出来。 太后的上宁宫中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很少会有不长眼的跑到这里来闹事。只有后宫妃嫔晨昏定省,不过老太后料定顾云听不喜欢与这些人来往,便没要她过去作陪,只让她在上宁宫里做自己喜欢的事。 说是宫婢,平日里除了照顾老太后起居,就没什么别的事要做了,吃喝用度一应都远超过了宫婢的规矩,上宁宫里的人总听老太后叨叨“救命之恩”,没谁真的将她当成是掖庭宫里来的罪奴,日常见面打招呼,喊的也仍是三小姐。顾云听很少会主动去救什么人,就算救了,也必定不是为着什么利弊,无非是一时心念动,就随心而为罢了,谈不上值与不值,但不得不说,在鸣雁山那回救下老太后,的确是最划得来的一件好事。 上宁宫人没有禁止外出的规矩,虽然没有主子的允许,也不能随便离开。如果不是配老太后出去散心,她平时大多都是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休息。老太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她会弹琵琶,便命人寻了一把好的,拿给她解闷。 顾云听一向只弹武曲,不过一来手上的骨头长好以后,很少能用得上力气,软绵绵没了杀意的武曲就像是没了灵魂,倒不如不弹,二来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大经得起吵闹,她的屋子就在太后寝殿边上,一套武曲下来,大概会吵得老人家脑壳疼,正好与琴一道送来的曲谱上记了些唱春花秋月的调子,曲调婉转,咿呀动人心弦。 她的琴音里没有悲戚,只有无限欢喜。 老太后喜欢得很,每日得了空便听着动静往偏殿来听琴,积极得像是勤奋好学的学生,一日都不想落下。 上宁宫中岁月宁静。 夜深。 顾云听倚在窗前,盯着天边渐渐变成正圆的一轮月,有些出神。 话又说回来,长平伯府获罪后,女眷大多都被送进了掖庭。可掖庭宫实在不小,顾云听在浣衣局里待了多日,都没打听到其余的人都被分去了哪里。 而且长平伯府的丫鬟不算少,她其实也认不全,有些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或许相见不相识,也难说。 长平伯府被抄了以后,也不知青芷居里那对相思雀如今是怎么样了。 “姑娘怎么还没睡下?这都已经快到子时了,该休息了!” 屋外一个女人提着灯渐渐走了过来。 各宫都会有人巡夜,这不稀奇。 顾云听淡笑着看了她一眼,不禁愣了一下。 这人看起来也是个熟悉面孔,虽不是在老太后身边伺候的,但管着底下不少琐事,上宁宫里的事务,多多少少都会和她沾点边。顾云听不是第一次瞧见这位管事姑姑,不过这会儿看她,却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女人本来就是高挑的身材,柴似的身材,没什么曲线,但顾云听从屋子里瞧见窗外灯笼边上的她,宽松的宫装之下,身体和平时有些不同,不过光影交叠的角度太过微妙,顾云听也没放在心上。 “多谢谭姑姑提醒,这就睡了。”顾云听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虚掩了窗户,吹熄豆大的烛灯便歇下了。 屋子里没了灯,伸手不见五指的,很暗。 四下静悄悄的,远处隐约有夏夜蛐蛐的鸣声,不过很远,若有若无的,像轻烟。 大概过了近两刻钟的工夫,有一缕月光悄悄探入偏殿,染白了一小块深色的石砖面。 穿宫装的“女人”身手敏捷地翻进了屋子里,一身宫装有些累赘,险些带翻了窗边的名贵瓷瓶。月光的阴影里,“女人”藏在宫装下的身体渐渐展开了一些,变得挺拔而修长。 是个男人。 他垂眸盯着榻上陷入沉睡的少女,沉默良久,低不可闻地短叹了一声,扯过一旁叠得齐整的锦被,盖在少女身上。 第472章 时机未到1 “谭姑姑,你做什么?” 少女略有些沙哑的嗓音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那人动作一僵,小心地去看,少女并没有睁开眼,声音也像是梦呓一般,顺手配合地扯了一把被子,转身很快又睡了过去。 他骤然松了一口气,站了一会儿,等对方的呼再次变得绵长,才从来处重新离开,关上了窗户。 黑暗之中,少女骤然睁开双眼,眸中毫无睡意,一片清明。 …… 次日清晨,顾云听领着一群宫婢伺候老太后起身后不久,屋外就有人来禀报,说是太子妃来向太后娘娘问安。 罗栩姒也有了身孕,算日子只比顾云听晚了没几日,前一阵子都在太子府里安胎,直到如今稳定一些了,才敢听从太医的医嘱,四处散散心。 顾云听上回见她,还是在罗家等花轿迎亲的那天,这一转眼,孱弱的少女已身怀六甲,着实令人感慨。 罗栩姒的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了,走路时也有些吃力,她也是个多病多灾的,所以平日都格外注意,饮食、休息、进补,都不敢有丝毫差错。老太后比她还紧张,生怕有哪里不妥当,委屈了她这还未出世的重孙。 因罗栩姒与顾云听也算是旧相识,又年纪相当,所以老太后拉着顾云听坐在一旁,陪着一起说了会儿话,讲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寻常琐事,很是轻松。顾云听坐在一旁,暗暗打量着自己被掩在宽大宫装下稍稍隆起的小腹,唇角微抿,心情有些复杂。 在宫里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按渡春关大夫的说法,她这孩子也该有五个多月大了,看起来却只有别人两三个月刚显怀的样子。 怕不是她一直四处瞎折腾,作出了什么问题? 尚未体会到为人父母心情的顾云听隐隐觉得有几分忐忑。 “太子殿下来了。”门外又有老嬷嬷通传。 “殿下说有话要和皇祖母说,云听,要不带我去你那里坐坐?”罗栩姒笑道。 她见老太后与顾云听亲昵,便也没有拿腔作势,只以平辈的姐妹论处,言行举止无一不得体,叫人看着听着都半点没有觉得不舒服的。 “也好,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家,在一处说说话正好,只是务必小心一些,别伤了哀家的宝贝曾孙才好。” 老太后笑吟吟地调侃道。 顾云听掺着罗栩姒出门的时候,正好与楚江宸擦肩而过,青年身上有一种浅淡的香气,味道很独特,顾云听的嗅觉并未退步,闻到这种气味,不禁略皱了皱眉头,小心地打量了罗栩姒一眼,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麝香。 衣料上的香气,必定是经过长期的熏染下才会留下的。 天子之家,历来无情人最多。 不过她想不通,罗家在祁国早已淡出了权势的中心,不会威胁到楚江宸的地位。 他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 “云听,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罗栩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唤回了对方的注意力。 顾云听愣了一下。 罗栩姒的衣服上没有那种香气。 “唔,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太子府……近来可还有别的什么人怀了身孕?” “你这又是怎么知道的?”罗栩姒睁大了双眼,奇道,“近来沈家妹妹也有了身子,已经有两个月了,前些天又是腹痛又是孕吐的,折腾了好一阵子,这几日倒是太平了一些,不过我看着她面色不大好,多半还是太虚弱了,要再好好补一补,否则等将来临盆,没气力生就不好了。” “沈家妹妹?” 先前楚凌霜说过,太子府只有零星几名侍妾,地位都不高,平时连见楚江宸一面都像是登天般的难度,更别说是在太子妃过门几个月之后怀上的。可国丧之中,离世的又是皇后娘娘,是楚江宸嫡亲的娘,不管是从道理上说,还是看楚江宸的为人,都是万万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纳妾的。 何况两个月前,正是祁京中的多事之秋。 顾云听眉心微蹙,越发觉得茫然。 况且沈家……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隐约有一个不太妙的猜测。 “是刑部沈大人家的千金,好像从前在你家住过几日的,你应该认得才对,叫沈溪冉,你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想什么来什么。 顾云听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听说过,不过……她怎么进太子府了?” “也不算是进太子府,毕竟殿下有孝在身,不能娶亲。” “可这都有孩子了……娶不娶还有什么区别?” 第473章 时机未到2 而且,不惜被人诟病孝期内不守规矩,也要纳这沈溪冉进太子府,要说没点什么图谋,鬼才信。 可他把人纳了进来,又何必要在衣服上染麝香? 沈溪冉的孩子不能留么? 比起祁京那么多权贵之家,沈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门小户,那沈大人在刑部也还远不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更没有大权在握的趋势,楚江宸显然也没有这个必要去画这个心思防备他们。 “这个么……情况有些特殊,有小人在殿下酒中下了药,情急之下的事,说不准的。”罗栩姒双颊微红,小声地道,“只是一桩意外,殿下并非有意为之,再加上那时陛下也要纳几个美人,所以朝中也没人说什么。虽然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是事已至此,孩子总是无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还真是万金油,哪里都适用。当初成亲,她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找顾云听“善了”来着。 顾云听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酒里下药这种操作很难说,以楚江宸的警惕性,她并不觉得这人会轻易被这种下三滥的小伎俩算计到。 要么就是半推半就,可沈家还有什么惊人的本事,能让他花这个心思? 罗栩姒知道顾云听脑子活络,见她闻言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什么……”顾云听回过神来,又多问了一句,“对了,太子殿下这些天,是常常陪着沈溪冉么?” “没有啊,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我这里的。” “大多数时候?”顾云听愣了愣,“恕云听冒昧,只是不知这大多数时候,大概是指多久?” 罗栩姒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小声地答道:“除了上朝和正事之外,几乎都在我这里,孩子尚未出世么,自然是要多费些心力的,沈家妹妹那边才两个月,还没那么早。你……怎么问这个?” 顾云听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问:“那太子妃近来身体可都还好么,太医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罗栩姒更茫然了,“身体还好,就是胎像稍稍有些不大稳当,所以先前一直在屋子里躺着休息,殿下不让我出门,又怕我闷,所以也搬了公文到我屋子里来陪我,不过最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估计是躺得太久了,反而更会落一身毛病,正巧绣娘送了新衣裳来,我便与殿下商量着来看看皇祖母,顺便透透气儿。” “……” 原来还是这一回事。 这和沈溪冉进太子府,是两码事。 衣裳是新做的,穿来自然没有麝香的气味。 老太后在后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又岂会认不出麝香?恐怕这就是楚江宸为什么不让罗栩姒出门的理由了。 至于那沈溪冉么…… 顾云听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不过背这麝香气味来源的锅,注定是逃不了了。 “殿下身上有麝香的味道,太子妃还是不要凑得太近为妙。”顾云听并未隐瞒,坦言相告。 “什……你胡说什么呢?”罗栩姒睁大了双眼,满脸都明摆着写着“不信”,“殿下是君子,怎么用这些下作的小人手段?而且不管是我腹中的,还是沈家妹妹肚子里的,都是他的亲生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太多疑了!” “只是提醒罢了,太子妃信与不信,随意便好。”顾云听面色淡淡地道。 楚江宸这一回想做的事,顾云听一时半会儿也是真的猜不透彻,这究竟是好是坏,她一个旁观者,自然也是不怎么说得清到得明的。 …… 话分两头,主殿中,楚江宸一脸温顺的神色,坐在老太后身边,眸色掩藏在垂落的睫毛之下。 “你这小子,心思忒重了,那日骗哀家到御花园的水池边上去喂鱼,就是算好了实际,想让哀家救下云听那丫头,是不是? “皇祖母明察秋毫,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慧眼。”楚江宸垂眸淡笑着,连隐瞒都省了,“顾姑娘救过母后也救过凌霜,人家施恩不图报,可既然力所能及,怎能不施以援手?” 楚江宸义正辞严。 “得了吧,什么施以援手,说得好听。”老太后嗤笑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要是再遇见这样的事,你别找哀家,这么能耐,自己做又能怎么了?” “……” 第474章 时机未到3 老太后说着,顿了顿,睇了眼楚江宸的神情,问:“你身上怎么带着一股子麝香的气味?浓得呛人,又是从哪个阿猫阿狗那里蹭来的?” “啊,麝香的气味?”楚江宸愣了一下,抬起胳膊轻轻嗅了嗅,道,“并不曾有什么气味啊。” “你这是在香炉边上熏得久了,鼻子都习惯了,所以自己才闻不出来。”老太后没好气地啐道,“近来又去哪里转悠了,这是要害死你媳妇?栩姒身子骨弱,闻多了这种香,是要出事的,还不趁眼下没有事,早些洗了去!要是祸害了哀家的小曾孙,哀家要你好看!” “……是,是。” 楚江宸也有些慌,一旁的老嬷嬷瞧见太后的眼色,连忙上前领着太子殿下去换衣裳。 怀有身孕之人,若不是长时间闻着麝香,倒也不一定会有事。 “这是有人要害哀家的曾孙啊……” 老太后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道。 “太后娘娘放宽心,或许只是殿下在外头应酬交际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娘别太担心,仔细费起神来又要头疼了。”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的中年女人劝慰道。 “怎么能不担心!不小心?哪儿有不小心沾到就能弄得这么浓的?这要不是在香炉边上待了数日,衣服上是染不出这种气味的,他们年轻小夫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天里起码七、八个时辰都待在一起。哀家是担心,要是这气味是在他们屋子里熏上的,那可怎么是好?”老太后道,“他们小孩子家都不常弄什么香料,也不认得麝香,从外头得了点什么好闻的玩意儿就往屋子里放,这可怎么是好?” “可太医御医也是三天两头的往太子殿下府里跑的,要是真有麝香,哪儿能闻不出来呢?” 老太后摇了摇头:“这怎么说得准?你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何时见过这宫里头真出过几个信得过的可靠人?拿点金银,再旁敲侧击两句,什么鬼话说不出来?何况大夫去的也未必就是他们平时待的屋子,要是平时两个人都待在书房,大夫哪里能隔着大老远闻见里面点的是什么香?” “这……”女人思忖片刻,道,“要是娘娘实在放心不下,要不咱们派个人去太子殿下府上瞧瞧?” “是该这样,”太后娘娘沉沉地叹了口气,小声地念叨,“你瞧瞧哀家当年这是造的什么孽,生了那么一个孽子,皇后一去,两个孩子他是管都不管,自己的嫡亲儿子也不晓得过问,方才来后宫之前,江宸定是先见他父皇去了,那做父皇的,闻见了气味不对也不晓得叮嘱两句!还有凌霜,一个小姑娘家,闹着要去边关皇帝还真让她一个人去了,边关刀枪无言的,凶险万分,一不小心连命都丢在那里,他也不晓得拦着!” 她顿了顿,感慨道,“这是哀家还活着,等将来哀家去了,也不晓得这两个孩子还能倚仗谁去。” “娘娘又说这丧气话了,太后娘娘是要长命百岁、千岁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女人连连呸了三下,好似这么一呸就能将晦气都赶跑似的。 “百岁千岁?那还不成老妖精了。”老太后嗤笑了一声,心情倒也因这宽慰的话放松了不少,“有一日是一日罢了,眼下还能照看着,就尽量照看着些吧……他们做小辈的不晓得的事,早些一件件教给他们,这样等哀家百年之后,也不怕他们再受人欺负了。” …… 偏殿。 罗栩姒说要教顾云听做绣活,令人取了绷子和针线来。顾云听起初没什么兴趣,不过转念想起自己今后也没什么机会舞刀弄枪了,要是不学点什么别的手艺,这一双手就像是真废了似的。她不喜欢毫无意义的东西,要是长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偏偏这双手长在她自己身上。 犹豫了一会儿,顾云听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针线,跟着罗栩姒慢慢地学起来。 就当是给没出世的孩子做个肚兜,不也算是一份做母亲的心意么。 “对了,云听,殿下有话要对你说,”罗栩姒熟练巧妙地用彩线勾勒着轮廓,神情淡淡的,只是随口谈起的口吻,“不过如今在宫中,人多眼杂,恐怕小人看见了多嘴,不大方便,所以他就写了下来,让我找个机会转交给你。” 她说着,果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信上用米浆糊着封口,完好无损,并没有中途被打开过。 顾云听愣了一下,将信按在了一边,没拆,仍旧做给孩子的那件小肚兜。她手还有些抖,所以针脚难免歪歪斜斜的,扭曲得十分难看。 不慌,问题不大。 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穿。 顾云听镇定自若。 “你不拆吗?”罗栩姒愣了愣,有些诧异。 “不急,趁你还在这里,先向你学学怎么绣图案。”顾云听不甚在意地说着,将手中的绷子略拉远了一些,皱眉,道,“我这是不是哪里没绣对?” 罗栩姒教养不错,有问不论能不能答,至少都是会回一句话的,便成功被顾云听手里的绣活引走了注意力。 红色的锦缎上,被拧成一股的彩线歪歪斜斜地围成了一个未闭合的圈,拧巴得让人不忍直视,底下杵着五条简单的短线。 “这是——?”罗栩姒想了许久,没想出她到底是要绣什么。 “小孩子。”顾云听指着圈和线,分别说出了脑袋和四肢。 “……” “不像么?” 顾云听挠头。 她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弄了个畸形的火柴人出来,且不说线条粗劣,那头身比例她自己看了都觉得难受。 但这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她除了不懂刺绣,也不会画画,构图那种东西,对她而言未免太过高深了。 罗栩姒可算是相信了顾云听不会刺绣这件事,原本还当她是在谦虚,这会儿忽然觉得,可能除了实话实说之外,这家伙还美化了几分她的技艺。 第475章 下士好争1 女红也是讲究意境胜过形态的手艺,顾云听瞧着罗栩姒手中的绷子,夹在里面的锦缎上同样只是经彩线寥寥勾勒了几笔,意境就已经出来了大半,是燕还巢。 顾云听仔细研究了两眼,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形或许她还能做得到神似,但神是注定学不来了。 “怎么了?”罗栩姒愣了愣,问。 “这红锦缎是用来给小皇孙做肚兜的吧,怎么想到绣这个?”顾云听淡淡地笑了,问。 新生幼儿的肚兜多半都会绣些吉祥如意或是热闹的东西,取个好兆头。在这种用途的东西上绣燕还巢的还是挺少见的,又或者只是顾云听没听说过罢了。 “随手绣的,好看就行了,吉不吉祥,是事在人为,又不是一个肚兜能说了算的。”罗栩姒道,“听说你从来不信那些征兆的,怎么,现在也开始相信了么?” “也不算什么征兆,只是个心愿,不能说是相信,只是……聊胜于无?” “原来是寄托。” 罗栩姒点了点头,抬眸看了一眼窗外,楚江宸正从太后那里出来,她顿了一下,回首告别,“该走了,改日……我再来找你说话,好么?” 像是孩童傍晚尚未玩到尽兴,就被长辈喊回家吃饭之前,相互约定好明天再聚一样。 “好啊,下次见。” 顾云听一笑,笑容明媚且清澈。 …… 楚江宸的信上只是照例写了近期的几个打算,因为也料不定顾云听到底会不会出手,所以说得并不具体,只是知会一声,免得双方默契不足,行动都撞到了一起。 他大概是觉得顾云听特意感觉祁国,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毕竟没谁真的会千里迢迢赶回来送死,何况当日她与皇后娘娘之间不为外人道的交易,至今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云听,今日不弹琴了么?” 顾云听刚拿火折子将手中的信纸烧作灰烬,下一刻老太后便出现在了窗外,瞧见她手里拿的火折子,一时还有些诧异。 “咳,方才有东西滚到床底下了,黑漆漆的看不清方位,就想着用火光照一下。”顾云听讪讪地解释着,将东西收了起来,“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老太后倒是没起疑,在老嬷嬷的搀扶下进了屋子,问:“也没什么,哀家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出宫一趟?” “出宫?”顾云听略微有些惊奇。 有老太后在,她在宫里好吃好喝的,又不用干活,也不用怎么伺候人,更不用操心劳碌什么,出宫去有什么好的? 照理说,她一个“罪臣”的女儿,能离开掖庭到上宁宫来就已经是万幸了,离开宫门几乎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事。原本就是获罪被充进来的,要是轻易放她出去,就不怕她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过些日子,哀家想派你去太子府一趟,看看太子和太子妃每日都在做些什么,你可愿意?”老太后面容和蔼可亲,不是作伪,“这事派底下的奴才去,哀家不放心,那些小子出了宫门,就晓得给相熟的小宫女儿带些花儿粉儿的,讨她们欢欣,在正事上反而容易糊弄哀家。可若是派这些信得过的嬷嬷们去,她们很少自己出宫去,对外头也不熟悉,她们上了年纪,遇见什么事也不晓得变通,不够机敏了。哀家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去最合适不过了。” “可是,娘娘怎么忽然想派人去太子府了?” 顾云听在老太后这里混得熟了,太客气反而惹得老人家不悦,说是疏离,所以慢慢地也就不去可以讲什么细枝末节的规矩了。老太后不比顾老太太嘴硬心软,反倒有时候面对一些不怎么知道好歹的妃嫔时,还有些佛口蛇心,虽说容易被算计上,但是不得不说,与老太后这样的老人家相处,实在比起那些傲娇的老太太更让人觉得舒服。 “唉。”老太后还未开口,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不瞒你说,方才太子进屋来的时候,哀家闻到了他身上的麝香,但他自己却全然不知,哀家是担心有人故意想对太子妃不利,在他们屋子里藏了麝香。小皇孙要紧,太子妃也要紧,她身子骨也和你似的,三天两头地病,要是……要是孩子出了什么差错,她自己也跟着受罪。你说,这皇后一夕间去了,江宸他们兄妹两个也没个依靠的,要是哀家再不管,还有谁会管他们?” “……娘娘说的是。” 顾云听垂眸,应了一声。 楚江宸竟然不知道麝香的事么? 可这样一来,这香气又是从哪里沾染上的? 顾云听心下一沉,觉得有些不妙起来。 …… 三日后,顾云听奉了太后的手令出宫,明面上说的是替太后送补品去太子府,太后娘娘称补品珍贵,非要身边的人送去才肯放心,倒也说得通。 她换了一身干练的便服,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绕过曲折的巷子,向宫门去,路过花园时,正巧一群后妃在园中散步,论理是不好引起她们的注意,免得惊扰到这些娘娘们的。顾云听跟着小太监换了一条路,谁知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站住”。 李静许是如今最得圣心的人,虽然众人也想不通祁帝究竟喜欢她什么,但在这些后妃之中,要说最有可能平步青云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其余的都是些才人、淑仪和婕妤,每一个位分都比美人高,但却都不约而同地将李静许围在了正中。 她们进宫都好些年了,就算有些人膝下也有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却也仍旧从未得陛下青眼。如果不巴着上来讨好宫中如今的红人,求些许好处,等将来她们才色更衰,就更没有指望了。 顾云听原本是想装作没听见直接离开的,不过那位引路的小公公胆子不大,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脚步,弯着腰转过身,恭敬谦卑地向众妃嫔行礼。顾云听叹了口气。 不是冤家不碰头。 认命就是了。 第476章 下士好争2 “哟,这不是长平伯家的嫡小姐么,怎么从掖庭里出来了?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赶去哪里啊?” 李静许故意大声地道。 其余几个妃嫔们瞧见她这态度,大概心里也有些数了,纷纷跟着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鄙夷表情,多一分越过李静许变成出头鸟容易得罪人,少一分又显得敷衍做作,讨好不到谄媚的对象。 谁也不容易。 顾云听如今的身份是老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按祁宫里的规矩,正经主子身边的大宫女见了这些妃位以下的人都是不必行跪拜之礼的,只需按情理俯身行个简单的礼节以示尊重便可。 她正俯身行礼,还未回答,便听那小太监先替她答了:“回李美人的话,这是太后娘娘身边……” “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李静许冷冷地打断道。 “……是。”小太监暗自撇了撇嘴角,没说话。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仗着自己受宠就这么可劲儿造作,瞧不起底下的奴才们,这种典型的“暴发户”心态,大概也就只有她这么个“辛苦”从宫女爬上美人这个“高位”的人才端得起来。 顾云听叹了口气。 大概祁帝也就是因为这种猎奇的理由,才格外愿意和李静许待在一起?毕竟老皇帝多疑多心,在他眼里,从自己的母亲到过世的发妻,再到底下的妾室、儿女,无一不是精于算计的人,而自己的朝臣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他身下的龙椅,他就一颗拇指点大的心,好些事也想不通,人心多变,他看不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就越发变得焦虑起来。 而李静许不同,这个女人脑子里想的无非就是出人头地,连一个“美人”的封号都能令她欣喜若狂。她也不是没有算计,可是她的算计很拙劣,祁帝的脑子够用,能找到一些看穿别人时的愉悦感,倒是比征服后宫其余这些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女人更有成就感。 和李静许这样的人来往,有不少笑话可看,能说得上是有意思,但也实在是够无趣的。 顾云听没做声,静静地看着李静许一个人挑大梁唱独角戏。 “这手上拿的是什么?送到哪里去的?”李静许瞥见顾云听手里装着补药的食盒,讽刺地勾着唇角,问。 “回李美人的话,是太后娘娘赐给太子妃的补药。” 在上宁宫修身养性多日,顾云听的耐心早已今非昔比。何况这种无关紧要的身份上,她一向是没什么坚持的,该卑微的时候卑微,该高傲的时候高傲,当主子还是做奴才,只要能完成目标,做人做狗又或是做鬼,都没什么分别。 “笑话!”李静许闻言,自以为逮到了机会,柳眉倒竖,怒斥道,“太后娘娘赐给太子妃的补药,怎会让你小小一个掖庭宫的宫女去送?这宫里没人了不成?!” 她像是刻意强调似的,将“掖庭宫的宫女”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是啊,掖庭宫里的都是最下等的宫奴,做粗活的,怎么可能被太后娘娘派出宫去太子府送补药,无稽之谈!” “别是自己想私逃出宫,故意偷了东西作借口吧?” 众人纷纷跟着附和起来。 “……”顾云听抿唇,一时有些无话可说。 不是,这各宫之间的消息都闭塞到这一步了么? 她在上宁宫里吃好喝好的也已经待了也有好些日子了,上回祁帝来看望老太后,瞧见她也没说什么,还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两句,好像处置长平伯府都只是一时间的无奈之举似的。此后整个上宁宫里头的宫女嬷嬷们都拿她当半个主子供着,进出请安的妃嫔们和她打了照面,彼此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她还以为这些人也该知道呢。 也对。 顾云听略扫了一眼人群,除了李静许之外,就再也没有发现别的熟悉面孔。 这些人平日里都不敢去老太后跟前坐坐,自然是不晓得的。 她仍旧没有说话,那李美人便当她是心虚,越发得意起来,一把掀了她手里的食盒,另一手随即狠狠地打上了顾云听的左脸。 “当初我在长平伯府,就是因为你,受了五公主一顿打,你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吧?风水轮流转,当初你害我的,我今天就悉数还给你!” 李静许上前附在少女耳边阴测测地狞笑道。 顾云听被这一巴掌打得偏了一下,却没发作。 她一点都不生气。 不生气。 顾云听唇角掀起一丝浅笑,似乎丝毫没有把这一巴掌放在心上。 “李美人原来还记得当日在长平伯府发生的事?”顾云听没有压着嗓音,周围的人便都听见了,“我欠你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李美人挨五公主一顿鞭笞,又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会被打,你自己不清楚么?有胆子在主子面前挑拨离间,却连一顿打都受不起么?啊……原来李美人心里还记恨着当初五公主打你的事?这可不合规矩吧,毕竟主子打奴才,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打人的又不是顾云听,她怕什么? “你!” 李静许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前为奴的事抛诸脑后,对祁帝讨巧献媚这么久,众人也因她在陛下面前红极一时而不敢提起她的往事,日子总算是过得舒心了一些,可这转眼间就伤疤又被顾云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来,不禁气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指都因愤怒而哆嗦,“好、好!主子打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来人呐,给本美人将这伶牙俐齿的小贱人往死里打!” “是该打!主子面前你你我我的,不成体统!”有个才人装扮的女人紧跟着道。 那与顾云听一道的小太监闻言,险些被吓得背过气去,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拦着这些“贵人”好,还是拦着顾云听好。 李静许手下的宫女们得了主子吩咐,也都纷纷狐假虎威地围了上来。 顾云听倒是镇定自若,退了一步,目色极淡: “主子打奴才天经地义,可李美人你——又是什么主子?” 第477章 下士好争3 那双琉璃目映着晴空烈日,浅成一种冷冽淡漠的颜色。 宫女们都呆愣了一下。 李静许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气急败坏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顾云听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老太后赐的手牌,众人入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上宁宫的纹样自然是认得的。 说白了,在场的众人就算当上了淑仪、婕妤,归根究底,只要是妾,就还是祁国皇族的奴才,只是地位高低的区别罢了。谁让大祁妾室身份卑微?就算是在祁皇宫中,也是不例外的。老太后身边亲近的人,无论如何她们都不敢招惹,虽说同室为奴,身份上也算是平起平坐,可她们一年半载也未必能见祁帝一面,而顾云听却时时都陪在老太后身旁,要是说些对她们不利的话,她们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上宁宫的大宫女之位空缺了多年,要不是这块手令不可能作伪,她们绝不会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势单力孤的少女会和太后娘娘关系匪浅。 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地位都非同寻常,若是奉命办差,总会带着一些底下的小宫女小太监做帮手,哪儿有像这样只让一个小太监带着出门的? 那认不出也很正常啊!众人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心底都慌了起来,一想到自己从前没什么盼头、将来更黯淡无光的日子,顿时心如死灰,看向李静许的眼神也变得不怎么友善。 谁能对把别人往死路上推的家伙和颜悦色? 顾云听目光凉凉地扫过人群,落在瞠目结舌的李静许脸上,轻嗤了一声,俯身拾起被打翻的食盒和补品,等尽数收拾妥当了,才起身,幽幽地道:“今日顾某尚有公事在身,恕不奉陪,如果李美人还想‘叙旧’的话,不妨改日。” 她说着,装模作样地一礼,拎着小太监越过众人,直到消失在女人们的视线之中都没有听见谁再多嘴的。 “顾姑娘这么说,恐怕会被李美人记恨的,”小太监怯怯地提醒道,“李美人近来颇得陛下恩宠,要是她在陛下跟前吹耳旁风,顾姑娘您会有麻烦的……” 他小声地道。 “多谢小公公提醒,我明白的。”顾云听抿了抿唇角,露出一轮弯月般的微笑,给面子地轻声答了一句。 就算她不这么说,李静许和她有旧怨,一样是要找她麻烦的。 不过不论如何,她都是上宁宫里的人,至少表面上还在太后的庇护之下。祁帝虽蠢,但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玩物,和老太后起矛盾。 …… 宫门口早有一顶轿子在等候,是老太后一早就命人准备好的,也算是一道防止她逃离的保障,虽然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可能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但至少也是在明面上给旁人一个交代。 轿子停在太子府门前,顾云听凭着手令由一个小厮领进门去。 在这种没什么大事的时节,独自走大门进太子府的感觉对顾云听而言还是有些新奇。 从前她哪儿有好端端放着墙不翻跑来走门的? 太后娘娘命她来,原本也就是为了让她在暗中查看些许情况,所以才没有让她带太多人,免得把场合弄得太正式,双方都一副奉命公事公办的样子,反而不好观察。 前面已有腿快的管事进去知会了太子夫妇,三人都是彼此相熟的,私底下自然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便索性没去正厅,只在书房里见的面。这些天罗栩姒的身体状况见好,也就没有成天待在屋子里,而是拿了针线到书房里来陪着楚江宸。 书房里没点香,却隐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若有似无的,还混杂着些许别的气味,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麝香。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顾云听俯首一礼,将手中精致的雕花食盒奉上。 第478章 可为挚友1 青年正埋头翻看公文,听见动静,才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精神看起来并不是很好。 “顾姑娘?”楚江宸愣了一会儿,才起身迎接,不禁失笑,道,“对不住,这几日朝里事多,公文压了不少,方才有人来报,本宫也没听清,失迎了。” “殿下客气。”顾云听没放在心上,淡笑着略微颔首,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一旁太子妃的贴身婢女,沉默了片刻,道,“是太后娘娘关心太子妃和小皇孙的状况。太子妃身子弱,她老人家总觉得放心不下,才想着派人来瞧瞧,也好让她安心一些。” “叫太后娘娘担心了,实在让人心里过意不去。殿下您只管忙公务就好,我们去外间说会儿话。”罗栩姒将散在圆桌上的针线收进竹篮里,亲切地拉着顾云听往屏风外的小厅子里走,两人在桌边坐下,她笑意盈盈地问,“太后娘娘可曾说过要你什么时候回去?要是没有,你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就在府里吃了饭,多陪我坐一会儿再走?我也不能出门去,在家里正闷呢,你来了,刚好陪我说说话。” “好啊,正好也想和太子妃讨教些绣花的工夫,那便叨扰了。” 顾云听笑了笑,顺水推舟。她垂头看时,只见罗栩姒的那幅燕归巢已绣了大半,针脚细密精致,没有数年苦心磨练,很难有这样巧妙的功夫。 她接过罗栩姒递来的彩线和绣花用的绷子,正想开口称赞两句,却忽然嗅见对方袖风拂过时带起的一阵幽微香气,素雅清淡的脂粉香里,麝香的气味不算十分突出,但也不难发觉。 书房里间并没有这个气味。 楚见微身上也没有。 莫非……这麝香当真与太子无关么?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顾云听眉心微蹙,抿唇不语。 “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罗栩姒探究地目光望进顾云听眼底。少女双眸看似清澈,却一眼看不到眼底的心事,“可以……和我说吗?” 她大概很少和别人交谈,气质是落落大方的气质,可说话时总有几分小心翼翼。 罗家常年在京郊,罗栩姒又是独生女儿,的确没什么机会和同龄人谈笑或是说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心事。 “啊,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个人罢了。”顾云听目光有几分躲闪,垂眸淡淡地笑了笑,“也不知我何时才能绣出你这样的针脚。” “这也没什么的,做习惯了就好了。不过你和凌霜有点像,都是喜欢弄刀枪棍棒胜过针线的,人各有所长嘛,不一定非要强求,我也羡慕你们来去洒脱,能行侠仗义能做大事啊。”罗栩姒温声笑说着,目色渐渐有些渺远。 如果她也能和她们一样的话,或许…… 她想着,低声叹了口气,抬眼正瞧见顾云听好奇的神色,笑着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道:“要是你喜欢这些,可以随我去房中挑几件做好的,反正我每日闲来无事,也就是做这些东西,箱底已经压了好些了。当然要是你嫌弃我手艺差,那也就当我没说过吧。” “我自己是什么手艺,还有脸嫌弃你这神仙似的图案?”顾云听轻笑了一声,道,“话已经说出来了,太子妃可别食言才好。” “哪儿敢食言?”罗栩姒脸上的笑意顿时真切了几分,没再客气了,“趁着还没到用饭的时辰,我这就带你去选。你且等我片刻,我进去同殿下说一声就来。” 她信手收拾了一下桌子,进了里间,只片刻工夫就回来了,试探着像是别人家闺中密友一般挽住顾云听的胳膊,见她没有露出什么不同的神色,越发高兴起来,小声地道,“先前常听别人说你不好相处,不瞒你说,我起初还有些担心,不过眼下看来,只是她们不常与你来往,不了解罢了。” 两人靠得近,对方说了些什么,顾云听自然能听得分明。 这话听起来似乎哪里有些古怪,可细细想来,好像又只是寻常的字面意思。 应该只是她想多了?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淡淡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好不好相处……也要看相处的对象是谁,心总归不是石头,喜欢什么样的人或是不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任谁都不会讨厌真心诚意与自己往来的人吧?” 罗栩姒待人接物都会让人觉得很舒服,是真正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举止得体,换了谁都很难讨厌和她相处。 “那……云听,你 第479章 可为挚友2 “什么?” 顾云听愣了一下,没听明白。 “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将来小皇孙出世,认你作干娘好么?”罗栩姒说着,又补充着道,“我在京城里其实没什么朋友,那些姑娘大多只是因为我是太子妃,才与我往来,说的也都是些奉承话,实在没什么意思。你和凌霜情同姐妹,将来孩子出世,按辈分原本也该喊你一声姑母,但是姑母总不及母亲来得亲近……啊,要是你觉得冒犯,我很抱歉。” “……” 冒犯倒是不至于。 就是觉得有些突然。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腹中的胎儿,犹疑了片刻,莞尔一笑:“好啊,我有什么可介意的?不过以我如今的身份,小皇孙认我这么一个干娘,只怕不太合适,太子妃不在乎?” 天家颜面要紧,哪儿有太平盛世里无端让皇族的孩子认一个宫女做义母的? “庸人才会在乎这些。”罗栩姒听她这样说,松了口气,轻笑着调侃道,“你还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困境里不成?且不说你自己乐意不乐意,霆国那叶公子恐怕都不会乐意你在祁国皇宫里受苦的!要是不趁着你眼下逆风,等将来你扶摇直上九万里了,我再想和你攀亲,岂不就晚了么?” “……那你还挺看得起我的。” 顾云听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她好像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记起“叶”这个姓氏了。 不过那家伙的脸倒还历历清晰,时不时地就要在她心里浮现一回,阴魂不散。 不得不说,长得好就是这点最占优势。 想忘记都难。 …… 主卧里无人,里间的香炉便没有点着香,镂刻着辟邪神兽纹路的铜炉里盛着半截香片,室内的余香略有些冗杂,饶是顾云听的嗅觉再敏锐,一时也无法从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里分辨出具体的气味来。 “怎么了呀,是这个炉子有什么奇怪的么?” 罗栩姒抱了一个小木盒子,扶着腰过来时,瞧见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香炉,不禁有些好奇。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香炉的纹路很特别。”顾云听笑道,“一般都会选些富贵呈祥的纹路,怎么摆了个貔貅?” “就是辟邪嘛。”罗栩姒道,“又能辟邪,又能带来吉运,对我和殿下不都相宜么?富贵呈祥都是虚的,哪儿有神兽来得直接?” “是你们自己选来的?”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奇道。 罗栩姒和楚江宸都是儒雅的性子,又都知书识礼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好端端的,应该不会请一尊神兽摆在屋子里才是。 “炉子是沈家妹妹送的,我听她说得有些道理,就留下来了。”罗栩姒笑吟吟地道,“你要是喜欢,送你也行,其实我嫌它太狰狞,又正对着床,每回刚睡醒都要被吓一跳。我上回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顺路在铺子里选了一个新的,是‘花好月圆’。原本是想换下来的,不过听老人家说这种神兽摆件都不能随意扔或者处置,否则会招来厄运缠身。我虽不大相信这个,但是殿下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 她含糊其辞的用“要紧的时候”这五个字来形容楚江宸现在的状况,倒也合适。 朝中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位储君,说是如履薄冰也不为过。 要换了顾云听在罗栩姒这样的处境…… 大概也不敢轻易藐视什么能断人吉厄的传说。 “若是这么说的话,这趟我就又要多带一件东西回宫去了。”顾云听垂落了眼睫,挡住眸中莫测的情绪,弯着唇角,语气里听起来倒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的?你要是真把它带走了,也是替我解决了一桩麻烦啊。” 罗栩姒的眉眼温婉好看,笑意柔和似水,极为符合人们心目中对年轻女人最美好的想象。 “既然如此,却之不恭。”顾云听想着,微笑着应下。 罗栩姒原本想找丫鬟来清理掉铜炉里的香灰,不过被顾云听拦了一下,也就作罢了。 到午膳时,楚江宸有急事出了门,差人来知会罗栩姒,让她自己用膳,不必等他回来。后者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和丫鬟一起摆了饭,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似的。 太子妃有孕在身,厨房送来的菜色自然就清淡一些,没什么油腥。 罗栩姒看了一眼桌上的盘子,略皱了皱眉头,有些歉意:“云听,你看看还想吃什么,让厨房再添几盘菜吧。这些人也是,哪有用清汤寡水招呼客人的道理?” 第480章 可为挚友3 “方才还说要让孩子认我做干娘,这会儿又说我是客人了?”顾云听轻笑着道,“这些就足够了,不必麻烦。” 虽说最近有些怀疑真假,不过按先前那大夫的说法,她眼下的确也是个孕妇来着。 “我不也是怕你吃不惯么,不识好人心!”罗栩姒笑嗔,“吃得惯就随你了,正好盛夏时节没什么胃口,吃些清淡的也好。” “嗯。” 罗家的教养很好,食不言寝不语的,顾云听自然也不会在饭桌上多说些什么。一时安安静静地吃了饭,罗栩姒却没叫人将饭菜都撤下去,反倒让一旁伺候的婢女都先去用饭了。 顾云听不解其意,却没问,倒是罗栩姒自己讪讪地笑了笑,解释道:“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没试过在饭桌上说话的感觉呢……如今你我也不是什么外人,就让我体会一下这种不必恪守规矩的感觉?” “……”这怕不是叛逆期推迟了吧。 顾云听暗自腹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点了点头,道:“行啊,太子妃想说什么?” “你能不能别总叫我太子妃、太子妃的?我也是有名字的……”罗栩姒小声地咕哝道。 “栩姒,你想怎么体会?”顾云听挑眉,从谏如流。 “就……随便说什么都好,你都不知道,从前我在家里的时候,饭桌上不能说话,不能敲碗沿,吃饭不能不扶碗,不能把筷子勺子直立在饭上……一大堆的规矩,哪里做错了父亲、母亲还有叔叔伯伯、婶婶姨母他们后就会轮着番数落我们,”罗栩姒低眉,轻声抱怨,“嫁进了太子府里倒是没人管我了,可是每回吃饭,都有那么多小丫鬟盯着,我总觉得,要是我哪里没做好,她们就会在背后笑话我,说我们罗家的姑娘没规矩……” “你做得很好啊。” 要是换作顾云听,也就只能在长辈面前做些粗浅的表面工夫,到了那些小丫鬟跟前,谁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背后嚼口舌有什么用? 就算看不惯,那不也只能憋着? 有本事,她们自己来坐这个位置,没本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埋怨得再多,是生是死,不还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顾云听顿了顿,又道,“无关紧要的人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都决定不了什么啊。”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我要是在她们面前做错了,那就是我的错……”罗栩姒长长地叹了口气,“世道不正是这样么?存天理、灭人欲,寻常人不信这个,自然可以不讲究,可我们罗家历来端的是书香礼仪大族的名头,若是我们做错什么,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怨不得别人多嘴。” 她想得倒也清楚。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有区别的,也没办法强求。 顾云听沉默良久,轻轻一哂,道:“你要‘守戒’,又想‘犯戒’,那我除了陪着,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么?” “那你要是在饭桌上聊天,一般都会说些什么?”罗栩姒对着窗,阳光映入双眸,亮晶晶的。 “随便说什么都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顾云听想了想,道。 “平时?”女孩子有些茫然,“那要是闺中少女聚在一处,都会说些什么?”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顾云听也不怎么懂这个,挠了挠头,模棱两可地道。 “那你和凌霜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会说些什么?”罗栩姒又问。 “刀、剑、长鞭,还有镇国老将军从前和她讲的一些军中发生的故事,还有京城市井的杂谈,都可以。” 顾云听略停顿了片刻,垂眸弯了弯唇角。 说起来,楚凌霜自从离开了京城,还从来没写过书信回来,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了。 不过毕竟是一国公主,边关没有传消息回来的话,就说明那家伙还好好的活着。 “要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你们就好了。” 罗栩姒眸光微黯,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 “小时候我可不是这样的。”顾云听笑了笑,“若是你去年之前认识我,看见的大概会是个……胆小怕事又痴痴傻傻的小姑娘?” “这是为何?” “我爹啊,他担心我惹是生非得罪人,偷偷喂我吃了那种服下就会变傻的药。不过年初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那药对我起不了作用了……所以长平伯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你看,其实他们的担心还是很有道理的,我原本就是个惹祸精,不肯安生的。” 第481章 另有乾坤1 话虽如此说,不过顾云听脸上一派淡然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愧意。 但或许在有些人眼里,浮现在脸上的神情都是可以作假的,提起不好的事,神色越是平静,心底就越是波澜起伏。 越是犟的人就越是不会把心里的难过写在脸上。 罗栩姒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也不是你的错,原本婚姻大事,就不是你一个人能做主的,何况你也的确喜欢那位叶公子……你是喜欢他吧?”罗栩姒说着,忽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小心地问了一句,偷觑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有些惴惴不安。 “喜欢啊。”顾云听一向不喜欢藏着掖着什么。 只不过她偶尔也会怀疑,自己的这点喜欢,在她的一生之中究竟值多少分量。 “那你为什么不和叶公子去霆国,而要跑回来受苦啊?”罗栩姒想不通。 “我也不知道。” 顾云听笑意浅浅的,却直通眼底。 她还有好些事要做啊。 总不可能为了那劳什子喜欢,就撇开一切不管吧? 如果不能和叶临潇并肩,这种三妻四妾都稀松平常的世道,她凭什么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因为想家么?” “这倒还好。”顾云听道,“你可能体会不到,不过让我爹和我大哥待在京城里,每天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胆战心惊的,其实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被流放到肃城,好歹肩上抗得责任就没那么沉,也不必因为别的什么事委屈自己。这种结果,可比先前那样好的多了。” 只是委屈了那些被充进掖庭宫的女眷们。 别说是方姨娘和苏姨娘,就算是那些小丫鬟,平日里在长平伯府里要做的活也不重,就算做错了什么,顶多也就受点罚,并不会祸及性命。如今进了掖庭宫,处处都要小心谨慎,稍有行差踏错,或许就会像那天在浣衣局里哭的那个姑娘一样,落得个尸首异处的下场。 不过人各有命。 顾云听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你想得开。”罗栩姒道。 “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多半,百年光阴,要是想不开,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顾云听轻笑,不以为意,“我的命还在我手里呢,我何必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闷闷不乐的能有什么用? 若是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不能令自己感到高兴的话,就没有记在心里的必要了。 “……” 罗栩姒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身前的筷子,沉默了半晌,又问:“那你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起以前家里发生过的那些事?” “可以想得起来,但是没那个必要。”顾云听顿了顿,“怎么,你想家了?” 太子妃回家省亲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不过是罗栩姒现在胎像还不稳,不能独自出门罢了。 “其实是有一点,但是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麻烦殿下,他已经很忙了,我不想给他添乱。”罗栩姒淡淡地道,“等……孩子出世以后,我再回去吧。其实母亲来看过我的,我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太懂事的女孩子最惹人心疼啊,不过她平日里默默无闻不声不响的,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多半不会知道她的心事。 闷都要闷出病来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没做声。 …… 转眼便至午后。 罗栩姒打着精神和顾云听闹了一上午,到午后就有些犯困,顾云听便先一步告辞离开,让她在屋子里歇着午睡。 因事先没有通知轿夫和随行的小厮,所以顾云听出了门,也并没有什么人跟着。 她盯着手里装着香炉的锦盒,沉吟片刻,悄然消失在了太子府的门外。 祁京的街市与往昔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正逢夏日午后,路上的行人都在屋子里躲暑气,在街上走动的人也就少了。 俯仰阁对街的医馆依旧门庭冷落,木门半掩着,却还有人气。 西北的战事虽然还僵持着,但祁京的禁令早就已经解除了。顾云听还当陆君庭早就离开了,不料推门时,正好与那如明月清风般一尘不染的青年打了个照面。 “顾、顾姑娘?”陆君庭愣了好一会儿。 这人是什么神通广大的妖魔鬼怪?! 不是说被充入掖庭宫了么?! 一身伤残,还大摇大摆地从禁宫里头跑出来了?! 陆神医目瞪口呆。 “嗨呀,真巧,陆神医还没走么?”顾云听勾起唇角,道,“正好,再帮我一个忙?” “……” 陆君庭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工具人吧。 第482章 另有乾坤2 香炉里的灰没有被洒出来,就只是被晃得略微偏了一些。 “这是何意?”陆君庭怔了一下,有些不解。 他原本还有好些话想问,不过既然有正事,自然还是正事要紧的。 “想请你替我分辨一下这些香灰里都有什么。”顾云听笑意盈盈。 “……”这么多香灰,就是狗鼻子也要辨别好久吧! 还不一定分得出来。 陆君庭暗自腹诽,皱眉,问:“是出什么事了么?” 顾云听不答,而是换了个说法,道:“炉子里点过的香不少,我只想知道有多少麝香。” “麝香?” 麝香被用来当作香料也是很寻常的事,没什么值得特别拿出来说事的。 除非—— “顾姑娘,你、你该不会——”陆君庭有些震惊。 顾云听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些什么,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啊,对,大概是有身孕了。陆神医救苦救难,顺便也替我诊个脉?” “……行。” 陆君庭一时心情有些复杂,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对炉子里的各种香气都十分熟悉,但真要具体分辨出那些是什么,还是需要费些工夫。顾云听站在台子边上也无趣,索性向小门后的院子里去了。 “砰”得一声,铜盆落地的声音略有些嘈杂,在四下宁静的午后显得十分惊心动魄。 “小姐?!”少女惊呼了一声,连忙凑了过来。 顾家丫鬟的卖身契经沈氏之后便有些零落不全,很难凭册子抓弃在府里当差的丫鬟们。绮罗因先前被派来医馆照顾方律阳的奶娘,所以一直住在这里,也就没有被抓进皇宫里去,不必和她母亲分隔两地,也算是一桩幸事。 “是你啊,近来奶娘和你母亲可都还好么,她们人呢?”顾云听浅浅地弯着唇,问。 “阿娘和奶娘说了会儿话,这会儿该是在午睡。我们都好,只是小姐您,”绮罗眼眶被眼泪打湿了一片,声音发哽,“您在宫里还好吗,可有人为难您?听说掖庭宫每日都要做很多粗重的活,您……” 她话未说完,却没说下去。 为奴为婢的不是什么好话,绮罗虽不确定自家小姐究竟在不在乎这些,却也不想随口说这些来刺人家的心事。 从前的顾云听虽受过不少委屈,却也没做过什么粗活累活,虽说不上千宠万宠,但也算是娇生惯养,怎么做得惯那些伺候人的事? “多心了,我并不在掖庭。”顾云听轻笑着抬手拍了拍绮罗的肩,道,“承蒙太后娘娘体恤,我在上宁宫里吃好喝好,什么也不用做,倒是比在长平伯府还悠闲许多。” 她顿了顿,一时心血来潮,问:“对了,长平伯府出事后,你可曾回去过么?” “先前还没封门的时候,趁乱悄悄从后头的小门里溜进去过,收拾了一些东西,正在屋子里收着呢!”绮罗连忙答道。 “还挺机敏。”顾云听不禁笑了起来,道,“我那对相思雀可还在?” “说起这个可真是稀奇了,”绮罗彻底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边领着顾云听往屋子里去,一边道,“奴婢回青芷居的时候,鸟笼子掉在了地上,雌雀的脚是被链子拴着的,所以飞不走,那雄鸟早没影儿了。当时我们还说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谁知却是误会了它们。第二日一大早奴婢就听见了雄鸟的叫声,竟是一路寻到了医馆里来,一直在笼子外头徘徊不去。难怪叫相思鸟呢,当时不见踪影,大概是眼见着救不了雌鸟,又担心她饿死,所以到别处找吃的去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顾云听低声感慨道。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么? 人心多变,世事各异,虽不能一概而论,可多数就是逃不过这句谶语。 人白长了一颗剔透的玲珑心,竟还不如一对雀鸟明白情为何物。 “还在就好,不必看了。有劳你替我照顾它们,改日来取。”顾云听笑了笑,没有进屋,只是在廊下略站了一会儿,又问,“不知奶娘的病症如何了?可有好转?” 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偏偏发生了一件大事之后,绮罗瞧着“阔别”后气质都与先前截然不同了的顾云听,心下一酸,莫名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顾云听等了片刻,没等到回话,有些讶异地抬眸,只见女孩子的眼圈又红了起来,眼泪像是开了闸门似的。 这些小姑娘都喜欢哭,顾云听也算是习惯了,不过绮罗早前要照顾重病的母亲,比起别家孩子就更坚强许多,顾云听很少瞧见她哭红眼的时候,尤其是这么说着最寻常的问话,面前的少女就淌起了眼泪,顾云听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这又是怎么了?奶娘的病很严重么?” 不该啊,有陆君庭守着,再严重又能严重到哪儿去?要是真的危险,陆君庭怎么可能还这么镇定? “啊?不是,不是……” 绮罗连忙摇了摇头,抬起袖子狠狠地抹掉了眼泪,牵强地解释道,“奴婢是昨儿夜里没睡好,眼睛受了风。奶娘的病已经好多了,长平伯府出事前一天,小少爷来瞧过她,告诉了她那种药的事,奶娘拒绝了,后来府里出事,小少爷和老爷他们一起被押去肃城,那天奶娘执意去城门边送行,答应了小少爷会好好活下去,等她病好了,就去肃城瞧他。从那天起奶娘吃药都比从前积极了许多,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她没吃‘相忘’?”顾云听有些诧异。 “没有,从前八年奶娘是为了替她亲生的孩子报仇活着,不过上回在方姨娘的院子里,她已经死过一回了呀,所以她说,今后就是为了照顾小少爷,她既然不用借助药物就活下来,又何必还要忘记呀?不管过去是好还是不好,有些事都已经结束了,就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也是难得的记忆,记得总比忘记好呀。” “……数月不见,你怕不是参了禅了。”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轻嗤了一声,淡淡地道。 第483章 另有乾坤3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倒是白去访云山求药了。 “那‘相忘’究竟做出来了没有?”顾云听又问。 “做是做出来了,不过只有两颗,一颗用来试药了,另一颗被陆大夫藏着,前几日有人花重金上门求药,陆神医听了他的故事,颇为感慨,被那人对发妻的情深义重所感动,所以就把药给他了,”绮罗食指点着下巴,回忆道,“所以现在已经一颗都没有了。” “都已经做成了,不能再重新炼制么?药材不够?” 方子顾云听也是看过的,虽不通其中药理,也不知陆君庭到底添删了多少,但药方上最重要的几味药都只是寻常的东西,最少见的也就是萱麟草和苦拓枝。不过这两味药材也不难找,横竖访云山上的人认识的也就是他和曲成双的脸,就算轻功不行上不去,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啊。 “……不是这个缘故,‘相忘’不同于寻常药物,所用的药材虽然都很常见,但炼制起来却很难掌握用量和火候。” 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白衣衫的身影由远及近,顾云听一晃神,还以为是看见了别人。 谁让陆君庭和叶临潇身形相似? 看晃眼也没什么稀奇的。 “神医这么快就分好香灰了?”顾云听挑眉,问。 青年眉眼中有一瞬的怔愣,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顾云听:“……” 嗯,原来她没看错。 “绮罗,我原是从太子府出来时,趁底下的人没注意,偷偷过来的,不宜停留太久,这就回去了,你好生照顾奶娘和你阿娘,保重。”顾云听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意,不过显然有些敷衍。 绮罗愣了一下,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对于皇宫的森严程度还是有所耳闻的,生怕耽搁了害得自家小姐受罚,便连忙点了点头,答应道:“小姐放心吧,奴婢会一直守在这里的,小姐若是有什么吩咐,奴婢万死不辞。您也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小姑娘神情凝重,眸底却清澈如山泉。 顾云听心念一动,唇角勾起的弧度又添了几分暖意。她轻轻拍了拍女孩子单薄瘦弱的肩膀,声音也难得地温柔下来,口吻却仍旧漫不经心的,嗤笑着道:“没什么事需要你‘万死不辞’的,否则还要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干什么?” 她说完,转身便走,只当青年不存在似的。 男人似乎有些慌乱,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也不知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陆神医’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要是被曲老板撞见了,岂不是要误会?姻缘难得,拆人姻缘,是要遭天谴的。”顾云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调侃着,另一手的指尖巧妙地拂过对方手上几处穴位,令青年手掌一麻,力道也弱了三分。 她顺势挣开了男人的手,仍旧从大堂里出去。 陆君庭还在他那张台子上用小刷子分拨香灰,看见顾云听一脸冷淡地出来,顿时猜到了什么,有些讪讪的。 “如何了?”顾云听问。 “具体有多少麝香的成分,我也说不清,这么点工夫,哪里分得出来?”陆君庭垂眸,道,“不过至少一半以上都是,都埋在最底下,如果这些天一直都在用这个炉子点香的话,应当是三五天之前,按一天一片香的用量,少说也烧了有一个多月了。” “……” 三五天前,大概也就是楚江宸夫妇到上宁宫拜会老太后的那天,偏偏也是那天罗栩姒在街上买了新的香炉和香片。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顾云听皱着眉略沉默了片刻,问:“那如果说,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在点着这种香的屋子里待了一个多月,她会如何?” “过量摄入麝香容易导致滑胎,如果连着一个多月都闻着这种香的话,状况自然不会好,不过具体还是因人而异,诊过脉象才会知道。”陆君庭一脸正色,严肃地道,“顾姑娘,是不是你——” “不是,是一个朋友,”顾云听打断道,“御医诊断过,她0的确胎像不稳,所以一直在吃药安胎。” “这倒也难怪,若是一直有药物稳着,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出事,不过麝香毕竟对胎儿不利,损伤定然是有的,再加上是药三分毒……究竟状况如何,我这没见到真人也难说。”陆君庭想了想,又道,“对了,顾姑娘,你也接触了这香么?” “多谢神医好意,不过我只是今天才碰到了一点,没必要这么麻烦。我认得麝香,不碍事。” 顾云听客气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她原本也是想向陆君庭请个平安脉的,不过在后院遇上了叶临潇,便歇了这心思。 太麻烦的事,能免则免吧。 因香炉还要带回宫里向太后交差,顾云听请陆君庭照原样大致收拾了香灰,将貔貅铜炉重新装进了锦盒里。 “且慢,顾姑娘!” 顾云听提着盒子正要走,却被陆君庭喊住了。 “怎么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问。 “刚才在后院——”陆君庭斟酌着用词,一时有些欲言又止。 “没看见,不知道。”顾云听打断了他左右为难的话,“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 他还没问呢! 这显然就是欲盖弥彰好么?! 陆君庭眼睁睁看着少女迅速消失在了医馆的铺面外,温润的眉尾下撇,颇为无奈地收拾了东西,想去后院,却在小门里撞见了正端了铜盆出来准备擦拭医馆木架的绮罗。 “咦?神医你刚才不是……不是翻墙出去了么?怎么还在这里?”绮罗瞪大了双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 翻墙出去了? 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原本还心存怜悯打算去后院安慰叶某人的陆君庭顿时歇了他的好心。 “啊,我是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没做,所以又回来了……”陆君庭牵强地解释着,顿了顿,转移了话题,“这会儿暑气正重,姑娘歇着吧,架子上那些书常常会拿出去晒,不擦也没事的。” 第484章 不欢而散1 未时中,如陆君庭所言,正是一日里暑气最重的时候。 虽说顾云听体寒,并不怕热,但毕竟太阳毒辣,照在身上难免有些刺痛。 “顾云听!” 街角,一个存着几分怒气的声音喊住她。 顾云听停了脚步,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一股力道拽进了左侧狭小无人的巷子里。 要不是不能,这人这会儿应该已经被拧断了脖子躺在地上了。 顾云听皱着眉,暗自腹诽。 “怎么,大老远的,跑回来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她冷笑着盯着面前这个戴着人皮面具的青年,问。 两人都心知肚明,四下无人,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反倒不自在。 叶临潇抬手扯下面具,原先偏白的肤色晒得略黑了一些,像是稍浅几分的小麦色,五官依旧如先前般俊美无俦,轮廓似乎更坚毅了几分,眼角眉梢的锐利也不再伪装收敛着,看起来越发像是一柄蓄势待发的长剑。 青年薄唇轻抿,心里五味杂陈,一时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茫然起来。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顾云听没有等到他说什么,便有些不耐烦地道。 “你一直问我,那你呢,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这有什么可说的?不是在饷聊城就说好了么,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再管我了。在渡春城接二连三买东西让小贩送来给我的是你吧?还有前些天易容成谭姑姑跑进我房间里的。我倒是不知道,你连祁皇宫都能来去自如,难怪先前也不把长平伯府的那点护卫放在眼里。”顾云听挑眉,停顿了片刻,才又道,“我不清楚宫里有你多少眼线,也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你都已经看到了,就该明白我现在过得还挺好的,你没必要再来找我。” 她沉默了一下,垂眸笑着补充道,“当然,如果只是为了办别的事,顺路看我一眼的话,就当我没说起过这些。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真的挺好的。” “……” 好什么好? 动辄和太子府走得这么近,他要是不来,怕是连自己的女人有了个孩子都不知道! 叶临潇皱眉,眸色有些复杂: “你……有身孕了?” “不知道。”顾云听答得十分干脆。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不知道又算是什么答案?! 叶临潇心底越发烦躁起来,冷静了许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勉强镇静地道:“长平伯府已经这样了,你随我回去,好么?” 话是商量的话,口吻却不像。 顾云听到这个时候,却反而像个旁观者似的,还有闲心去自己分析判断对方口吻里的情绪。 像哀求。 啧。 想不到这样的男人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是为了她。 “随你回去做什么?再被你刺一刀,养上小半个月?”顾云听讽刺地调侃了一句,在对方想辩驳之前,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如果不是那一刀,渡春关外的守将一定会将我当成细作,所以我没怪你,不过叶临潇,你不觉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受伤?你其实也不能护我周全,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做完我做的那些事?” 话一出口,顾云听自己也觉得有点过了。 再会演戏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活在谎话里。她并不怀疑对方的用情,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太麻烦。 人心都是肉长的,叶临潇心里大概也不痛快,他也不会希望顾云听出事,否则自然不必大老远的跑回来找她。偏偏自己说的这些话都像刀子似的,尽往对方的伤口上扎。 顾云听忽然有些心疼这个青年,沉默了片刻,却又觉得有些甜,甜得她几乎绷不住唇角的笑意,便低了头,将脸上的神色都藏在了阴影里,又补充了一句:“我说过了,将来迟早会和你一起去霆国的,急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叶临潇眸色微沉。 顾云听嘴里的话真真假假的从来都没个定数,但这句话她说了太多次了。 也算是三人成虎的道理,就算是假话,听得多了,他也难免有些当真。 可是如果她想做的事不能告诉他,那么多半就是危险到他一定会拒绝的事。 叶临潇心下发冷。 他一心想着什么天下大业,却连自己的女人究竟要面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我必定不会告诉你,又何必问?” “我有的是机会趁你不备,带你回去,然后关起来。” “你不会的,”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笑意嫣然,“被关起来可不是活人,枯骨哪有香香软软的红颜来得有趣?” 这也算是一种威胁。 毕竟如楚凌霜所言,海东青或许会与人为伴,却永远不会甘心被人束缚。 当然,要是哪天叶临潇真的这么做了…… 其实顾云听也不会怎么样。 反正她也没什么原则的,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多做一些能做的事罢了。 不过…… 叶临潇的担心其实也不无道理。 如果两个人互相不知道对方要做的是什么,再多的默契也很难在相隔千里之处发挥作用,多半只会平添猜疑,弄巧成拙。 何况有些事一个人做太难,而两个人配合起来就轻而易举。 “这样吧,”顾云听想了想,道,“你先发誓不拦我,我就告诉你,如何?反正你也了解我,关是关不住的,威胁……你手上似乎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我的样子。” 叶临潇沉默良久,哑声问:“……如果我以性命做要挟,你会放弃么?” “我的命?”顾云听愣了一下。 “我的。” “……” 怎么,这是要以死相逼的意思么? 不至于。 顶多就是试探? 有什么可试探的? 顾云听眉心微蹙,一时不耐烦起来,抬手扣着青年的后脑勺,直接吻上对方有些凉的唇。 “我说了太多谎话,你不肯信我,我也无话可说。试探无可厚非,但是没必要。” 一吻终,顾云听双目微眯,淡淡地道。 第485章 不欢而散2 “顾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窄巷外,玄衫青年孤身而来,步伐不紧不慢。 不管是五官、身形还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君王气度,楚江宸都很好认。 顾云听薄唇微抿,瞥了一眼没有戴人皮面具的叶临潇,有些头疼。 还好他是一个人来的,否则一发不可收拾,后果不堪设想。 “叶王爷怎么也在?”楚江宸抬眉,似乎有几分诧异。 不过这就略有些惺惺作态的意思在里面了。 堂堂一国太子,出门自然是前呼后拥的,只自己孤身一人来这种废弃已久的荒僻小巷,多半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这会儿再假装是碰巧遇见,那天底下大概是不会有什么更巧的事了。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叶临潇道,“叶某来祁京看望夫人罢了,并无恶意。” “顾姑娘重回祁国,与霆国之人立场有别,早该与叶王爷恩断义绝了才是,这夫人一说又是从何而来?”楚江宸挑眉,反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是天地为鉴,叶某从未下过休书,这婚事自然就还作数。你我都无非是凡俗众生,立场又如何抵得过在天地间诸多神灵面前立下的誓约?” “没想到,连你也开始拿鬼神之名来说事了。”楚江宸冷笑,道,“不过叶王爷的为人楚某心知肚明,若说此番来祁京是为了顾姑娘,楚某自然是不信的。如叶王爷这般心性薄凉的人,为了女人放下边关战事,千里迢迢只身赴险么?我想你应该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才是。” 这话倒是在情在理,可惜叶临潇这个人就不在情理之中,顾云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人做过的糊涂事也不少,这种“理论上”的思考方式应该并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太子殿下实在太抬举叶某了。” 叶临潇轻嗤了一声,无意与楚江宸继续纠缠下去,拉过顾云听的手腕便要离开。 然而顾云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步,眸光沉静,盯着青年清俊的脸上错愕且复杂的神色,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抱歉,我回上宁宫,并不与你们同路。”顾云听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随口说的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 她说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向楚江宸靠了一步。 “……” 叶临潇的眉头又紧锁起来,目光中隐隐有几分危险:“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跟我走么?” “不走。” 女人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犹豫。 “……好。” 青年的声音像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有几分狰狞,不过脸上却同样没什么异样的神色,乍看之下云淡风轻,好像不论结果何如都不在他心上似的。 要是顾云听不曾窥见那双星眸中的薄怒,大概还真要觉得这人反复无常起来。 叶临潇话音还未落地,便拂袖离开了。 玄衫青年还兴致盎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顾姑娘……你拒绝叶临潇,留在祁国,究竟是为了什么?”楚江宸沉默了片刻,问。 “怎么太子殿下也这么问?”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 “人生来就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顾姑娘这样的聪明人,更不可能自讨苦吃。楚某很高兴顾姑娘能信守承诺,不过也还是有些想不通,与其心底猜忌,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打开天窗说亮话。” “殿下说得是,既然选择了合作,也没必要隐瞒这么多。我回祁国一来是为了答应殿下的事,二来,是因为答应了皇后娘娘的事。信任这种东西太玄妙了,殿下不信也在所难免,那么换个说法——我希望长平伯府在祁京中能找回一席之地,重振家业,而不是让父兄流离颠簸,让祖母老无所依。比起所谓‘活罪难逃’这种程度的趋利避害,我更愿意相信富贵险中求。” 反正命握在她自己手里,别人想夺也要有那个本事。 除了这条命暂且还不能丢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暂时放下的了。 顾云听唇角微弯,勾起的弧度十分得体,琉璃目中光彩熠熠,光影交错,令人有一瞬失神,真假难免。 她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市侩,却十分在理,也符合顾云听一贯的做派。 无利不起早,这女人虽不是什么商人,但一向信奉这五个字。 “顾姑娘快人快语,倒是我狭隘了。”楚江宸垂眸,道,“既然你我所求,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今后楚某在宫中,就要仰仗姑娘相助了。”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那样,只要我顾家的人平安无事,殿下有什么吩咐……”顾云听停顿了一下,笑道,“不敢说是万死不辞,但也一定尽力而为。” 第486章 不欢而散3 立场相同,利益相似,便是友非敌。 “不过太子殿下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公平起见,我是否也能问殿下一个问题?”顾云听又道。 “顾姑娘但说无妨。” 对方神色坦率,顾云听也开门见山:“殿下当真不认得麝香么?” “……” 麝香该是后宫里常见的手段了,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人,还能不认识这东西么? 楚江宸面色一凛,看起来还镇定自若,双目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顾云听带着明显探究意味的视线。 “这么看来,应该是认识的。”顾云听点了点头,心下略有些发寒,却又觉得没什么稀奇,“所以太子妃做了什么,又或是还未出世的小皇孙做了什么?她们好与不好,对殿下您……有什么影响么?” 她倒也想是自己冤枉了楚江宸,不过就算原本与楚江宸无关,连着点了一个多月的麝香,他多少也该有所察觉,却任由这香烧了多日,什么反应也没有。 “香料的事与我无关,”楚江宸眉心微蹙,“这的确只是太子府的家事,人各有不同的选择,顾姑娘不必放在心上……皇祖母这次派你出宫,是为了麝香的事?” “对。”顾云听道,“我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说只是个人的选择,但是既然殿下知道自己的衣服上染了麝香,还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去上宁宫向太后娘娘请安,想来就不止是家事而已了。也无妨,您说得对,这些和我八竿子打不着一处,我大可不必费心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说句不大吉利的话,太子妃那样的姑娘世上并不多,殿下若是错过了,将来必定是要后悔的。” 她说这些,其实也就是赌一时之气,说完倒也有些后悔,人家都说了是家事,她的确管不着。 楚江宸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神色略有些空茫。 沉默了片刻,他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不是你,我不会后悔。” …… 顾云听乘小轿到宫门口,依来路回上宁宫时,天已经阴了下来,两个嬷嬷陪着老太后在一棵老桂树下纳凉,瞧见顾云听,连忙起身,有些焦急,问:“如何了?太子妃那里,一切可都还正常么?” “回禀太后娘娘……” 顾云听垂眸,一时有些摇摆不定。 楚江宸先前故意拿麝香引起了老太后的注意,方才又没拦着她,自然是希望她说实情的。事实上,若是老太后知道了事情,必定会对罗栩姒多加照拂,此后也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 可是老人家今年已近七十岁了,原本就病一阵好一阵的,自从祈福大典前夕受了惊吓,此后药就没断过。要是当真将这事告诉她,令她多费神思…… “是出什么事了?你直说就是了,哀家活了这么多年,好歹大小阵仗都见过一些,没那么容易被吓着。”老太后见她沉默下来,催促了一声。 “回禀太后娘娘,太子妃房中……的确点过麝香。太子妃顺手将那只香炉转送给我,于是我请人验了炉子里的香灰,按香片的分量算,至少点了有一个多月。虽说如今换了佛手香,但太子妃先前就胎像不稳,全靠太医院药剂安胎,只怕……云听斗胆,请娘娘派御医替太子妃诊过脉象,再做决断。” 顾云听沉声说着,将太子府里的事都一一说明。 老太后面色沉沉的,有些不太好看,暗自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命人悄悄去查那个送铜炉的沈溪冉。 “哀家记得,这个叫沈溪冉的丫头,从前在长平伯府住过几年?云听,你可认得她?”老太后皱着眉,按耐不住地拉着顾云听打听起来。 “认得,不过这人……与我道不同,所以并不熟悉。”顾云听斟酌了一下用词,挑了一个听起来不是太无情的描述,“她是家里一个姨娘的亲戚,后来那个姨娘……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被送进了官衙,正好沈溪冉的父亲回京,就回了自己家。” 对这些不算丧心病狂的人,顾云听没有背后说她们坏话的习惯。挑着大概的经过简单描述了一回,也就罢了。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挑着丧期乘人之危爬进太子府。” 顾云听:“……” 第487章 美人已死1 老太后皱着眉头,顿了顿,又问:“那个姨娘,就是先前那个和管家私通、差点将长平伯府家财都搬空的那个沈氏,哀家听说她当年也是皇帝硬赐给你父亲的?”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顾云听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这皇帝做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倒还赖长平伯不规矩,哀家真真是瞎了眼了,才扶了这么个东西!放着江山不守、儿女不管,就知道窝里斗!迟早将先祖辛苦打下来的基业都挥霍个干净,才算高兴!” 老太后顺口迁怒,骂道。 她老人家这些天都没少骂祁帝不干人事,顾云听边在心里附和,边一本正经地劝慰几句不痛不痒且不逾矩的话。 祁皇宫毕竟不比别处,不是顾云听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就算心里记着罗栩姒的事,没有太后手令,也不可能随便出去看她,只能将这些弯弯绕绕的事都交给老太后去打算。 老太后总觉得顾云听精神不好,所以很少让她多做什么事,因今日她在外奔走了大半日,便一早就让她回偏殿里歇息了。 顾云听倚在自己屋子的床头,原本想小憩片刻,然而下午的事总是一件件地浮现在她脑子里。一会儿是罗栩姒那副燕还巢,一会儿是楚江宸说的莫名其妙的“选择”,一会儿又是叶临潇眼中变换的情绪,一刻都不能安生。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她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关键点被她忽视了一般。 “笃、笃、笃。” 夜半,窗户被人敲了三声。 顾云听辗转反侧了半宿都没能睡着,听见异响,整个人都警戒起来,然而刚起身,一种古怪的反应就从胃里涌了上来,令她直干呕,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 是腹中胎动。 顾云听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底“咯噔”了一声,有些发凉。 这三更半夜到访的多半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她却是这幅德性。 “笃、笃、笃。” 隔了片刻工夫,窗外那人又敲了一回。 “是谁?”顾云听咬着牙,低声问。 窗外的人没回答,沉默了片刻,径自推窗跃进了屋子里。 青年愣了一下,身后溶溶月色投下一方剪影,越发显得他身形修长,就算穿着内侍官的衣衫,也仍旧气度不凡。 正是叶临潇。 顾云听皱眉,想问他来做什么,可腹中疼痛,一时连说话都有些艰难起来。 叶临潇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反手关了窗,三两步上前将人扶起:“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腹痛罢了。” 顾云听难受得只能发出些许气音,不过因为正好倚在青年怀中的缘故,两人凑得极近,四下也静悄悄的,所以尽管只是一丝微弱的声音,也仍然能让青年听得一清二楚。 “腹痛?”叶临潇怔了怔,想起下午在医馆听见的事,立刻联想到了一起,双指拂过少女几处穴道止痛,然后趁其不备,捉了她的手腕,搭过脉象,剑眉紧蹙,“喜脉,你果然……” “嗯。”顾云听虽没那么难受了,但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是楚江宸……?”青年含糊地问。 “???” 顾云听简直不想说话。 这人是什么绝世大傻子? “叶大夫这医术怕是不太精通?”顾云听冷笑着调侃道,“连月份都断不出来么?” “……”他通毒不通医,能知道滑脉就不错了。 不过若是这么说…… 叶临潇一怔,隐隐有几分欣喜:“这么说来,是我的?” “是啊,怎么样?想给我喂一碗麝香或是藏红花?” “胡说什么?”叶临潇显然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低声呵斥,道,“孩子总不是你一个人的,别乱来。” “我知道,开玩笑罢了,不至于。要弄死他在渡春关我就下手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顾云听轻嗤了一声,没力气起身,索性把后颈枕在青年的手臂上,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懒地问,“你怎么又来了,还有话没叮嘱完?” 她的动作十分自然亲昵,没有半点疏离。 看见下午在窄巷里说得也都不是什么真心话。 叶临潇苦笑了一声,不禁觉得为了那些话斤斤计较的自己的确像是个傻子。 “你……真的不跟我回去?”自从饷聊城一别,青年难得真正心平气和下来。 他声音很轻,在这样沉寂的夜色之中倒也十分应景,“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我从前不希望被感情所羁绊,如今你的想法或许也是这样,所以如果你平安无事,我不会再拦着你。可是云听,身孕并不是小事……说句薄情的话,我不在乎孩子是生是死,但是我只知道,以你的身体状况,如果不好好养着,不止是孩子,你自己也会……也会遇到危险。” 第488章 美人已死2 “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这些我自己心里有数。是,我却是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活下来,权势之争,我也没有天真到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但是我也不是真的不惜命,我只是觉得结果是死是活,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怨任何人。如果你会担心的话……” “我会担心。” 叶临潇毫不犹豫地接了话。 顾云听心中一暖,垂眸轻笑了一声:“那你不妨也帮帮我?” “什么?” 顾云听并不是那种凡事都喜欢过分逞强的人,却也很少真的主动把事情拜托给别人。正是因为这样,叶临潇听到这样的话,反倒有一种莫名的愉悦感。 这家伙……其实也是需要他的。 “安插在祁宫里的眼线借我?顺便……” 顾云听顿了顿,凑近了青年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叶临潇怔了好一会儿,一度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想要借人刺杀祁帝? 怕不是失了智。 祁皇宫护卫森严,尤其是皇后遇刺身亡之后,祁帝身边的护卫禁军增加了两倍不止。 这皇帝可比顾云听惜命得多。 “不行么?”顾云听挑眉,反问。 “这倒也不是……”叶临潇眉心微蹙,“你怎么忽然打起这个主意来了?杀他做什么,替楚江宸铺路?” “你是不是太困了,好端端的做什么梦?”顾云听笑得有些敷衍,声音像是呢喃呓语,很轻,“先皇后临终之前,我见过她。她和我做了一个交易,我替她刺杀祁帝,而楚江宸替我保住顾家上下的性命,仅此而已。何况,只要祁帝一日在位,我家就一天不能安宁。爹和大哥如今远在肃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知道他们的本事,却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更不希望长平伯府变成第二个庄王府。” “……可是你要想清楚,祁帝一死,楚江宸未必会守约。” “嗯,我会提前安排好,镇国老将军上了年纪了,小仗能打,可如果西南真的乱起来,而霆国又大军压境,那么楚江宸就算想算账,只怕一时间也没有别的主意。毕竟大祁无将可用,新帝登基,他不会自毁城墙。” “西南?你何时与西南有了联系?” “没有联系,但我父亲可以。”顾云听犹豫了一瞬,自嘲般一哂,道,“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叶临潇没说话,只是看着少女的双眸,眉心未展。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楚江宸大婚,在太子府宴厅外我和你提起过楚灵阆。” “嗯。”叶临潇有些不解。 当时顾云听的确说过,第一个孩子,希望他能姓楚,楚灵阆的楚。 “我外祖裴江上,原本叫楚灵阆,正是太宗皇帝和闻良皇后的嫡长子。”顾云听老神在在地道。 “你说什么?”叶临潇一惊。 顾云听对他这个反应倒是满意得很。 果然正常人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都被会太冷静。 “他自幼被送往陈国,留在宫里的那个,是闻良皇后从民间抱养来的孤儿。如今皇室中的嫡系,早已不是太宗皇帝的血脉了。当初时局不稳,太宗皇帝忙于政务,无暇分心管顾后宫。闻良皇后诞下太子后元气大伤,何况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明枪暗箭也防不胜防,她深知权势之争凶险异常,不忍幼子留在宫中朝不保夕,便将这个孩子送往陈国,交给她手帕交陈王妃照料。” “所以后来的藩王之乱也是因此而起?……难怪裴老先生能以一人之力退敌千军万马。” 原本就是因他而起,他喊了停,底下的人当然就停了。 叶临潇抿唇,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是顾云听的外祖父,也就是他的长辈,说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况且这裴老先生的才识他也是清楚的,那些东西做不了假。 “是有点一言难尽,外人都快把他老人家说成是神仙了,结果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啧。”顾云听当然猜得到他的想法,小声地咕哝了一句,顿了顿,又继续道,“因为混淆皇室血脉罪名不轻,为保全闻良皇后名节,此事就此揭过,然而先帝得知此事后心中慌乱,一时失手杀了闻良皇后,并一再派人到陈国境内追杀外祖父,所以才有了所谓的藩王之乱。……挺坎坷的。” 第489章 美人已死3 原先顾伯爷说完这些事,顾云听也没有尽信,直到后来在库房角落的翻到一个落了灰的盒子,盒子里装的正是闻良皇后家传玉佩。 “历来皇室宗族都力求一个名正言顺,若是名不正,那么帝王之位自然不保。”叶临潇沉吟良久,若有所思地道,“如果裴老先生真是楚灵阆……那么祁帝忌惮长平伯府,倒也就不算是毫无理由了。” 只是感慨天意弄人罢了。 毕竟裴江上隐居多年,如果不是从小辈身上顺藤摸瓜意外知道了他与长平伯府的关系,祁帝根本找不到这个人,更别说是因为这种事而忌惮长平伯府。 祁帝对长平伯府的猜疑并非一朝一夕,裴江上和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往架起的火堆上又添了一把柴。 “先帝不会蠢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后人,好端端的父传子,何必要让自己的后人知道他们并非正统皇裔?最多也就是拿外祖父一人之力退敌的事来说道,认为他不肯归顺朝廷,终成祸患。”顾云听轻嗤着,道,“随他们去就是了,与我们何干?我只是想告诉你啊,父亲在西南边境留了人,与陈国也素有来往,所以能控制住西南。短时间里来说,只要楚江宸不傻,他就一定不会和长平伯府翻脸,这并不是最需要担心的事。” 再者说…… 或许是与活人打交道久了的缘故,顾云听竟也渐渐开始相信人性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了。 楚江宸虽有心计,但看起来也仍是个磊落君子,轻易并不会背信弃义。 先前的那阵疼痛令顾云听唇角有些发白,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道:“先前不同你说这件事,一来是父亲叮嘱过,毕竟不是小事,和皇室血脉有所牵扯的东西,动辄就会连累整个长平伯府。二来……我也的确不够信你。” 她的习惯便是如此。 对亲近之人,命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去,但信任却不能。 全身心地相信一个人,再被骗,听起来就很傻。 顾云听知道自己谈不上有多聪明,却也不想让人觉得她傻。 “所以,你现在足够相信我了?” “不信,只不过是觉得你骗不骗我都没关系。反正我们之间,都已经这样了,瞒你没意思。”顾云听浅笑着,声音轻得像是羽毛拂过耳廓,听得人心痒,“对吧,孩子他爹?” “……”孩子他爹只觉得耳朵尖都快烧起来了,并不是很想说话,免得暴露什么异常的情绪。 叶临潇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勉强令正在煮浆糊的神志冷静下来,沉默了许久,嗓子哑得差点没连成贯通的音调:“可是既然有这样的血脉,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取而代之么?” 他及时岔开了话题,免得自己在某种旖旎的氛围里越陷越深。 “想过啊,不然又何必问你介不介意这个孩子随我外祖姓楚?”顾云听倒是坦诚,“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与楚凌霜就站在了对立面,我不希望别人对我背信弃义,自然也该将心比心。何况连外祖父自己都不想夺回这个江山,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好像不该忤逆他?”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祁国皇帝拿刀子架在裴老先生的脖子上逼他,与家破人亡之间权衡利弊,难道他不选夺回他自己的东西么?”叶临潇顿了顿,补充道,“我的确没什么立场讲这些话,毕竟如果真的这么做……我也是最终得利的人。但是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裴老先生他生性淡薄自在不羁,且无甚牵挂,可是你想想如今的长平伯府,也能像他一样全身而退归隐江湖中么?” “……” 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策么? 顾云听垂眸,沉吟片刻,没有回答。 “不要紧,你自己考虑。”叶临潇到底是拿这家伙没办法,略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如果你不同意,这件事我只当不知道,算是没有辜负你的信任。还有……我今晚便要启程了,若是你不想走,我让师兄留下来,成双她们也还在十三弦,你遇上什么难处,都可以去找他们。这枚玉令你且收着,不论十三弦中人或是宫里的眼线,不计生死,都会替你做成你要做的事。” 青年说着,将一枚小巧的玉令塞进顾云听手中,低眉在少女额上落下一吻,“好好照顾自己。” “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一生还长着呢,总有在一起想分都分不开的时候。” 顾云听被抱回榻上时,轻笑着安慰道。 话说得洒脱,可单薄中衣稍宽的袖口早已被她自己抓成了皱巴巴的样子,略长的指甲隔着布料掐进掌心的肉里,笑容却完美得像是画出来的美人图一般。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光线幽微的屋子里,顾云听侧身,左颊贴上枕面,触及一片湿润,不禁怔愣了许久。 她…… 竟然落泪了么? ……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乌云压着天光,只留下一束浅淡的亮色。 像是要下雨了。 顾云听正陪老太后在廊下坐着说话,只见远处匆匆有内侍在宫门口探头探脑的,神色慌张。一位嬷嬷过去问了话,回来时脸色都变了。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禀太后娘娘,那李美人、李美人她……”嬷嬷着急忙慌地回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李美人?她又怎么了?” 老太后听见这个名字便有些不悦,眉头立刻皱在了一起。 “她、她死了!”嬷嬷像是觉得冷,露在袖子外的手背上都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顾云听心下一沉,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起来。 李静许正是得意的时候,没有自己寻死的道理。 偏昨日她们才闹了一场,若是说得清倒也就罢了,要是说不清,只怕那些人头一个怀疑的就是她。 “死了?”老太后眉头皱得更紧,却也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她对这件事好像并不觉得诧异,只是不耐烦。 仿佛向来不屑一顾的东西忽然被凑到了眼前。 第490章 枯井之下1 老太后原本不想理会,但美人莫名其妙地在后宫死了,大小也是件事。她盯着瓷盏里才沏好的茶叶,沉默了片刻,也没能真正静下心来,不耐烦地吐了一口浊气,才施舍似的投了一个眼神给那嬷嬷,问,“怎么死的?” “回娘娘的话,据说是掉进了掖庭宫的枯井里……” “枯井?”老太后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大概从来都不会去理会奴才们死后的事,不知道枯井也不足为奇。 “掖庭局的人死了,骨灰都会被洒入井中,勉强算是个归处。”嬷嬷解释道。 “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掖庭去?”老太后问,“派人去查过了没有?” “已经在查了,不过还没有结果,这事有些诡异,听李美人身边的小宫女说,昨夜亥时末李美人还喊人倒了茶,不想今早子时初掖庭局的人就在枯井里发现了李美人的尸身,那时手脚都已经僵硬了。按说掖庭虽不远,但好歹也要走上一刻半钟工夫,何况夜间宫中宵禁森严……如今宫里的人都传是宫里原先留下的亡魂作祟,宫里上下都人心惶惶的,压也压不大住。” 嬷嬷边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瑟瑟发抖。 “……” 这算什么,夜话鬼谈么? 老太后的脸色一时也有些不好看:“云听,你看这事……” 大概还是因为鸣雁寺那晚发生的事让老太后觉得顾云听江湖经验老道,遇上这等匪夷所思的事,头一个便想着先问她。 顾云听正暗自思忖,忽然被点了名,抬眼时眉心还未展开,道:“回禀太后娘娘,此事的确古怪,但鬼神之说未免太过玄妙。” “此话怎讲?”老太后追问道。 “亥时末与子时初的说法很模糊,并不能说明什么。”顾云听沉吟片刻,道,“从死后到尸骨僵硬,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的工夫。中间相隔只怕不止一刻钟,但没有具体瞧见状况,云听不敢妄下断言。太后娘娘若是信得过……” “好,那此事就交给你去查,令牌你且领去。若谁有异议,只管让他来找哀家说。”老太后打断了她后面的话,痛快地拍了板,“不过事关天家颜面,不论你查到了什么,务必先告诉哀家,切勿擅自张扬出去。” “……是。” 原本只是想说“可以去看一眼”的顾云听除了点头答应之外,无话可说。 也罢。 如果是交给她负责,别人暂且也无可置喙,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再者说,亥时末和子时初的说法虽不准确,但中间相差的时间也长不到哪里去,想不动声色地从后宫妃嫔们合住的殿宇里偷出一个人来,实在也不是容易的事,且不说殿内值守的宫婢、嬷嬷和小太监,光是宫廊内的禁军、护卫,要不惊扰他们,并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的。 要么是有别的特别的法子,要么就是轻功极高之人。 偏偏昨晚叶临潇来过祁皇宫,虽然并不觉得他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但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将查案的主动权握在手里才好。 …… 整个祁皇宫处处人心惶惶。 尽管宫婢们还是照旧做着她们职责之内的事不敢耽搁,但空气中都凝结着一种僵硬古怪的气氛。尤其是与李静许相熟的几位妃嫔,脸上慌张惊惧的神色都快要溢出来了,脸色也十分难看。 她们应该没那个胆子去掖庭宫里瞧个究竟,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光靠自己想象,所以越想越害怕起来。 这一回顾云听带了几个办熟了事的嬷嬷,在上宁宫里都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宫中众人自然也都认得。顾云听手里握着太后亲赐的手令,一众人等,不管是服气的或是不服气的,都不得不乖乖地配合。毕竟大家都不是什么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把腰杆撑直了说话的人物,别说是太后娘娘,光是那些嬷嬷们一个眼神震慑下来,就能将她们吓得不轻了。 “昨夜子时,最先发现李美人尸骨的是什么人?”顾云听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拂过枯井边缘,纤细白皙的指尖便沾上了浅浅一抹深灰色。 枯井周围的砖块垒到她的膝盖,不算太低,井口也很宽敞,大概能容得下三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同时进出。 昨夜下过细雨,井边的泥有些湿润,然而脚印早就被众人踩乱了,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是、是我……” 人群之中,一个柳叶眉的纤弱少女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她面色有些白,倒也不全是被吓得,像是原本就有些不足之症,唇色也苍白得很,是生来病弱的样子。 顾云听盯着女孩子上下端详了一阵,觉得似有几分眼熟。 “穆……穆姑娘?” 这显然是上回大半夜不睡觉在井边转悠的那个女人,顾云听眉心微蹙,隐隐有些头疼。 好像是叫穆少婉来着,不过顾云听记性不好,这大庭广众的,喊错了别人的名字彼此都觉得尴尬,索性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她沉吟片刻,问:“宵禁期间,穆姑娘深夜不在房中安歇,为何会在井边?” “这……”穆少婉面色又白了几分,咬着下唇,双眸略微泛红,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只是……” 顾云听的确拿这种动不动就哭的女孩子没什么办法。 穆少婉原以为这人会等得不耐烦,然后打断她的话,另外找一个别的切入点,她也就不必如此尴尬。谁知顾云听只是垂着眼眸,静静地等她把话说完。 众人都有些听不下去,却也不敢妄自打断或是议论,都小心翼翼地和身边的同伴交头接耳起来,看向穆少婉的表情也有几分不善。 “我知道这事多半不是穆姑娘所为,毕竟李美人的身材不算娇小,穆姑娘想把她大老远地带到这里来,怕是不大容易。我只是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顾云听似笑非笑地追问了一句。 “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活不下去……所以想……”穆少婉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微不可闻。 第491章 枯井之下2 想自尽? 顾云听愣了一下,不禁有些感慨。 这都两个月了…… 虽然说这话有些不大妥当,但她这要跳不跳的,要么干脆就跳下去一了百了,要是还有牵挂有留恋,那就好好待着。 如她们这般没什么信仰的人,生死面前,傲骨能值几个钱? “你想跳井自尽,然而在井中发现了李美人的尸首,是这样么?”顾云听向她确认了一遍。 “是、是的……”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又问:“可是听守夜的嬷嬷说,昨夜后半宿下了雨,子时月色并不怎么好,黑灯瞎火的,枯井也不算浅,穆姑娘又是如何瞧见底下有一个人的?” “这个……昨夜我曾听见屋外有脚步声……”穆少婉小声地道,“而且当时井底有一盏灯笼……就在李美人身边。” 她大概被那个画面吓得不轻,提起来的时候连声音都在发抖。 “井下有灯?那盏灯可检查过了没有,又是出自何处?”这话是问一旁的内侍官的。 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只是他们查不出来,又失了老太后的信任,才让顾云听有机会横插一脚。 那公公原本心底就有些气自己被夺了差事,却又不敢当着太后娘娘跟前红人们的面懈怠,于是撒气似的,没好气地道:“自然是查过的,不过那盏灯原本就出自李美人房中,是前些日子陛下赏赐的,都有专门的册子记载着,整个宫里就只有这么一盏,不会有错的。” 内侍官的嗓音一向偏高些,有些阴柔,这么阴阳怪气地一开口,越发显得尖酸刻薄起来。嬷嬷们的神情顿时有些冷,那公公瑟缩了一下,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忙垂了头,低眉顺眼的,算是请罪。 “……” 这变脸的速度实在不是寻常人可以比及的。 话又说回来,若这灯就是李美人的,那么点灯的人,要么是她房中的宫女,要么就是她自己。 “李美人身上的伤口可验过了么?”顾云听问。 “连夜就请了太医看了,是头撞上了石块,身上也折了好些骨头,的确是摔死的。”内侍官这回答话,倒是好声好气了不少。 撞上了石块么? 顾云听沉吟片刻,道:“如今李美人的尸身陈放在何处,带我去瞧瞧。” “这,这只怕有些不妥。”公公变了一番脸色,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姑娘何等身份,如何能纡尊去看一个已死之人呢?李美人的状况,小人都清楚了,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好意,不过有些东西,还是要亲眼看过才能作数,劳烦这位公公带路。” “……是。” 什么怪胎? 好心劝她还不听,非要等瞧见了尸体吓哭了才算是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内侍官心中暗暗地啐了一句。 …… 顾云听当然不怕活人死人,她接触过的死人不少,好些还是被她亲手送上黄泉路的,也就没别人那些忌讳。 天气有些炎热,尸身的状况不算太好,不过李静许生前好歹还是最受祁帝恩宠的后妃,尽管死状有些凄惨狼狈,但保存得倒是不算太差。 顾云听隔着一层帕子细细查看了女人身上的碎骨和伤口,皱眉不语。 李静许身上不算干净,因为案件还未清查的缘故,所以身上的血污也都还没有被洗净,她身上有被碎石扎出来的伤口,掌心里有血,被什么硬物擦得血肉模糊的,皮肉都向外翻卷的,像是用力抓在什么地方时被蹭出来的。 可是从枯井上向下看,至少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并没有见到这样鲜血淋漓的痕迹。 她身上的几处致命伤也的确都是被用力撞击出来的,可如果是从枯井边摔下去的话,这样的高度,摔出了这样的伤口,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她又有什么机会在井底抓取东西? “那盏灯呢?”顾云听想了想,又问。 “在这里!”那名内侍官从木格子里取出了那盏沾着血的宫灯,将东西递给顾云听时,动作越发恭敬。 不愧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不仅看见尸首面不改色,还敢上手自己摸看查验,难怪得太后娘娘赏识! 在当差时见惯了尸体却还是忍不住觉得膈应的内侍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盏灯很漂亮,手柄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琉璃灯罩上用特殊的工艺画着一副美人图,里面的蜡烛还没烧完,是被人故意吹熄的。 “小人们到井底时,这盏宫灯还亮着,因为担心蜡烛也是什么证据,所以就将火苗吹熄了。”内侍官适时地小声解释道。 “这就奇了,若是从高处摔下去的,为何人死了,琉璃灯罩却没碎?”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佯装不解。 自然是因为人根本不是因为坠落井底才死的,而是原本就在井底。 又或者是这盏灯一开始就在井底。 “这个……”内侍官愣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了,“您是说……这灯并不是被摔下去的,而是一开始就被放在井底?所以问题不在掖庭宫,而是井底有古怪?!” 他顿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犹豫了片刻,问:“可是姑娘,当时是奴才和另一名小公公一起下井将李美人和这盏宫灯取上来的,井下并没有什么通往别处的路,枯井边上也没有井绳,这李美人又是如何下到枯井里去的?” “不知公公在井里瞧见了什么?”顾云听不答反问。 “这个么……除了李美人之外,就只有这盏宫灯了。井底的地方不大,这盏宫灯很亮,所以当时四下都很敞亮,要是有通道,肯定一眼就能看见了。”内侍官道。 “那么,当时李美人的状况如何?是躺着,还是坐着?井壁上石块的状况又如何,血迹如何分布,不知公公可还记得?” “……” 内侍官顿时被顾云听这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讷讷地回忆了半晌,才道:“是靠着井壁……血么,身下有一大块,井壁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奴才们才敢断言她是摔死的……” 第492章 枯井之下3 若说井底没异常,这就该是个鬼故事了。 顾云听略思忖了一番,丢开了手中沾了血的帕子,没多说什么,回了上宁宫中。 正是白昼,行事总有诸多不便,倒不如静候夜幕降临。 她想着,私底下向老太后请了一道懿旨,免得夜间被人当贼逮了。 “可有眉目了没有?”老太后追问了一句。 还是那句话,鬼神之说玄而又玄,众人提起时难免有些敬畏。尤其老人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听了这样的事,无论表面上如何波澜不惊,心底里都会觉得有些过不去的疙瘩。 顾云听倒也能理解,因担心她老人家为这事夜里睡不好,便道:“有些头绪了,不过还需再仔细查证才行。事情总是人为,倘若世间当真有鬼神,上有皇天后土管束着,也没工夫掺和我们活人的事,不是么?” 老太后愣了愣,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对方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宫里杀人,多半是有恃无恐,你还是要小心为上。千万别仗着自己会工夫,就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后宫是何等地界,你心里该有数才好,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就同哀家讲,如今凤印握在哀家手里,总还是要做些事的。” 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倒像是祖母叮嘱自家儿孙似的。 顾云听抿唇,微笑着应诺。 …… 夜深时,四下无人。 顾云听一身黑衣闪身出了上宁宫。 宫中戒备森严,不过主要还是分布在祁帝寝宫一带,掖庭附近倒是没多少严密的守卫。顾云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夜间越发敏锐,身法也迅速,并没有惊动附近的禁军。 掖庭宫的夜色顾云听早已不是头一次看,井边是一株大香樟,香樟的枝杪顶上是一轮圆月,暖风浮动枝稍,枝叶轻微摇晃,没什么声响。 原本掖庭宫的宵禁就比别处更加严些,也只有穆少婉一个想不开又舍不得命的才会在夜里乱跑乱晃,而前一天刚发生了那样的事,穆少婉也被吓得不轻,自然早就大被蒙过头,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了。 顾云听的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入院中,在井边略站了片刻,吹开一支火折子提气纵身跃入井中,借着石壁的到了井底。这一路下来边上的碎石都棱角分明,并不十分圆润。石壁上爬了些许青苔,没有血色,直到了底下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才有一滩干涸了的暗褐色痕迹。 如那内侍官所言,井底周围都是石头,已经封严实了,石头上也没有血迹,如此情形,难怪他们都料定了是亡魂作祟。 顾云听提了一点下摆俯身查看血迹,只听“咔”的声响回荡在枯井之中,她愣了一下,抬头向上看,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中有一抹亮色直直地坠落下来,冒着异色的烟雾。接着井口就被什么东西盖住,然而距离太远,所以顾云听看得并不十分清晰。 枯井附近的确有一块被废弃的石质井盖,从声音上判断,多半就是这个了。 顾云听拧眉。 井下无人,这些自然是冲着她来的。 恐怕这烟雾绝非善类。 顾云听心下一沉,略退了一步,离散发着不明烟瘴的东西远了一些。 石块后是土墙,而进口又被盖住,原该密不透风,然而这烟却略从被点燃出散出来时,却有些偏向。 也对,若是当真密不透风,这口井在枯竭之前,水又是从哪里来的? 烟雾渐渐在井底蔓延开。 顾云听并不迟疑,迅速靠向烟雾飘散的反方向,在石壁上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出一块松动的石头。 从井底血迹的形状看,那李静许当时就是靠在这个方位的井壁上,然而她后脑勺有伤,这石块上却并没有类似血的颜色。顾云听心念一动,扳动了那块石头,然而石头并未连着什么机关,只是一个如锁一般的榫。 碎石被整块取下,是一个扭曲古怪的形状,接着这一片弧形的石壁就像是一扇连着轴的屏风,可以整面翻转过来。 顾云听将石门转上,从背面将石榫连了回去。 这一面的石壁上果然满是血迹,火折子不算太暗的光线之下,暗褐色的痕迹一直连到地上,比井中的那一片更为狰狞,有些扭曲。 地上有拖拽的痕迹。 果然是从这边一直把人拖到井里去的。 生生将人撞在石壁上至死,就算是见惯了血的顾云听,想到这样的杀人手法,也还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石门外的空间不算宽敞,是一条有些湿润的狭窄小路,有风从黑魆魆的尽头灌进来,吚吚呜呜的,的确有些像鬼哭狼嚎。 火折子上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蹿了几下,顾云听用另一只手挡了风,勉强没让这点光线被吹熄。 顾云听的脚步很轻,踩在稍有些泥泞的过道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路是渐渐向上走的,越往前,地势就越高,能听得见些许水声。 尽头是一片湖水,但并不是湖底,而是假山湖石上的一个小窟窿,在水面之外,身材娇小的成年女人都只能佝偻着身子才能勉强出入。 这片湖在御花园之中,水面很宽阔,离岸边有些距离,也没有莲叶之类可以遮挡的东西,来去都难免会引人瞩目。况且,这里离李静许所住的宫殿有些远,倒有些接近祁帝的寝殿,四周也时不时有人巡逻。犯案之人若是从这个方向来,就有很大的概率会被巡逻的禁军守卫抓住。 应该不会如此冒险。 也就是说,在密道之中,或许还有别的暗门。 顾云听隐匿在洞口向外略张望了一眼,转身又回到了狭窄的过道里。 越向外,石壁就越光滑,是长期被水磨出来的那种光华。到雨季湖面上涨,湖水自洞口倒灌进去,时间久了,自然会对石面造成一些影响,而靠近井底的那一边,墙壁上的石头却是刻意弄上去的,向来既是为了指明方向,也是为了让充当门锁的石块看起来不会显得特别突兀。 顾云听在人工痕迹附近停了下来,掌心拂过石块,果然又找到了一块容易松动的石头。 又是一道暗门。 第493章 人心叵测1 顾云听的方向感并不强烈,但好在记性不错,一路走过来,按掖庭宫枯井到御花园湖面的方位为鉴,倒也不至于迷路。 她猜到了井底必然有通往别处的机关,却不想这机关弯弯绕绕,几乎将大半个后宫的地底都打通了。差不多的方位,每道暗门都通向一座殿宇的屋舍之后。或是井,或是山石,不过位置都远比枯井的井底高上许多,出入口很隐蔽,但若是知情的人,很容易便能进得来。 这不是一个小的工程量,何况密道里的石头都有好些年头了,却鲜少有人提及,大概也只有对这后宫了如指掌的人才会知晓这些。 李静许所在的殿宇也有一道暗门,并不例外,出口正对的,是她屋子的后窗。 若是除去中间走岔路耽搁的时间,从掖庭宫的井底到这里,大概也要两刻钟的时间。 顾云听在出口的阴影里等正好提灯过路的巡逻嬷嬷们走远,闪身从后窗进了李美人的房间。 毕竟后宫之中不比别处,虽有太后懿旨在手,但惊动了旁人,难免打草惊蛇。 顾云听小心翼翼地合上木窗,正要转身,只见一柄三尺长的青锋剑已经横在了她的颈侧。 剑刃抵着少女白皙的脖颈,划出一丝红线。 “有话好说,没必要动手吧?” 顾云听面上微笑极为自然,虽然是受制于人,倒也没有多少献媚讨好的意思。 对方没有立刻杀她,一是她发现得早,及时退了一步,二来多半也是这人暂且还不想取她性命。 昨日发现李静许死后,祁帝生恐留着她的东西招来晦气祸及自身,于是薄情帝王毫不犹豫地令人将她的物件都搬走了,屋子也空了出来,连宫女也暂且被安置到了别处。 专司此案的内侍官与守卫都是在殿外看守,并不会进来。而此时守在屋子里的,多半就是那个将她困在枯井里的人。 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你……查到了什么?”那人将嗓音压得只剩下气泡音,听起来是有些不辨男女。 可是男人自然用不着这样费心地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男人,顾云听虽受制于长剑无法转身,但从剑柄横斜的角度,倒也不难判断此人的身形。 应该是和她差不多的高度。 “没查到什么。”顾云听幽幽地道,“都是阁下自己告诉我的,我所知道的,自然也就是你想让我知道的。” 她垂眸,薄唇轻抿,顿了顿,才又继续说,“李美人是你杀的吧?大概是用了些特别的手段,将人骗了出来,诱使她进了密道之中,然后在枯井那扇石门之外将她杀死,并把她拖入井中。你的脚程不算快,应当不是那等轻功卓绝之人,而宫中宵禁森严,用这么个杀法,便不能堂而皇之地从地面上的大路走过。要么是原本就是这殿里的人,要么就是掖庭宫里的人。” “你是如何知道我脚程不快?” 那人有一瞬怔愣,便有一瞬失神。顾云听眼疾手快,右手双指夹住剑身,原本倒是能彻底反客为主,然而她的手上用不出几分力气,只能凭巧劲推开剑柄。对方立刻回过神来,剑法凌厉,准头却有限。顾云听略试探了这人几招,靠着经验和身法以弱胜强,夺了剑反手抵上了对方的脖子。 对方也是一身黑衣,蒙着面,顾云听制住了她,却也没办法分心掀开她的面巾,只能这么僵持着。 “我白日里问过,这边的嬷嬷分三批巡夜,每隔一刻钟都会有人经过窗外这片地。今日天气潮,傍晚又下过雨,你留了脚印。”顾云听勉强稳住握剑的手,不至于颤得让对方瞧出端倪,“脚印的形状可见脚力,再则嬷嬷们路过难免踩碎脚印,可你留下的印子却还完整,直到方才刚被嬷嬷们踩乱。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关键的症结所在。你若是这里的人,自然不会直到我是什么时候去的掖庭宫,也不能及时赶到将我困在井中。” “……” “这么看来这一点我猜对了。所以你先前投入井中的只是寻常烟雾,为的只是充作一个障眼法,让我发觉井底的风向,是么?我沿着窄道一路到御花园的湖边花了一些时间,也正是这段时间里,你用备用的井绳下到枯井,然后从密道赶来这里等我。”顾云听道,“至于理由么……也好说。昨夜里这李美人大概是戌时前后死的,而亥时末在这宫里要宫女倒茶的人是你?毕竟女子长发,夜间灯不明,身形相似的话,很容易就能遮掩过去,这么一来,你的身份倒也好猜了。” “什么意思?”那人不解。 “亥时末到子时初,正是因为李美人消失的时间与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太短,而井底表面看起来又没什么异常,内侍官才会认定她是坠井而亡,继而引出这一段鬼神之说来,然而若是子时初无人发现井底的端倪,而是等到次日天明,又或是多日之后,这也就说不清了。所以你早知每晚都会有人在井边犹豫着试图寻死,必定是住在井边这几件屋子里的人。那里都是浣衣局的人,我也算是熟悉,若是她们知道了穆少婉要寻死,早就赶着去告诉梁姑姑,以此获取功劳了。” 顾云听说着,垂眸轻嗤了一声,低声道,“所以杨姑娘才不杀我。”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黑衣人抬手,解了面巾,正是多日不见的杨筠宓。 她面色有些复杂,双目微眯,盯着顾云听,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神圣不敢当,只是刚刚才确信了这一点罢了。不过你不杀我,恐怕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同屋之情。你有意引我来此,又特意在屋子里等我,不正是为了让我抓个人赃并获么?我起先倒也想不通其中的缘故,不过现在却明白了。” 第494章 人心叵测2 人心隔肚皮。 所以说是敌是友,还真不是能轻易确认的。 杨筠宓没说话,而是静静地等顾云听的下文。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扬起的弧度略有些讽刺:“想来,杨姑娘也是太后娘娘派来的吧?” “你说什么?!” 朦胧月色中,顾云听能看得见少女睁圆的双眸。 她一哂,道:“你能用那种办法杀李静许,可见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悲悯人,那日想拦穆少婉跳井,是担心有人瞧见她跳了井就会告诉别人,然后就会有人下井处理尸首,那时井底尚未布置妥当,若有活人下井,恐怕会发现暗道,是么?” “这又和太后有什么关系?她儿子害死了我爹,我凭什么听她的差遣?!”因为担心惹来屋外巡夜的人,杨筠宓一直压着嗓子,但情绪仍旧有些激动。 “庄王死了,可庄王府的人还活着。”顾云听不紧不慢地道,“若是以庄王府众人的性命……或是你的自由做筹码,你就会从命了。庄王府被充入掖庭的人也不少,太后娘娘就是有心将她们都送出宫去,只怕也不容易。那么就是后者了。想来太后娘娘的意思原本是这样——先利用你杀了李静许,再派心腹之人来查这件事,而你则趁此时引起这人的注意,被抓个人赃并获,然后获罪受死,被丢去乱葬岗。你自然只是假死,届时你出了宫,随你如何天高海阔。” 她沉吟片刻,接着说,“可若只是你一个人出去了,这偌大天地也没个亲友作伴,和孤魂似的,还不如留在宫里。不过庄王自西南来时,也未将麾下兵马全都带来,你是庄王嫡女,只要能服众,倒也能率领兵马。救人而已,做做样子也就是了,毕竟如今祁国南北各受钳制,有能耐的将领都不在朝中,若此时再有大军攻城,祁帝大概就真的怕了,不得不将人都交出来。毕竟在他心里,龙椅比家人要紧,若是能拿你的家人换他稳坐龙椅,他大概会很觉得划算。” 杨筠宓:“……” 有一说一,如果顾云听再接着说下去,可能会把她的家底全扒个干净。 什么深宫亡魂孤鬼冤死之人,最可怕的人根本就在这里吧?! 顾云听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管继续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答应了老太后做这笔买卖?你此前从未进过宫,井下的暗道自然是别人告诉你的,这种密道建起来多半是为了以防万一,保命用的,寻常宫人是不能知道的,可若换了是太后娘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过你又信不过她,怕她食言,所以原本是真的想置她派来的人于死地,然而后来发现太后娘娘派来的人是我。” 白天派顾云听来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白天与夜里之间是分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两码事。 暗地里派来的,往往是心腹。 “是你又如何?” 杨筠宓选择嘴硬到底。 “顾某对杨姑娘,也算是有一饭之恩啊。”顾云听笑意盈盈,调侃道,“你那天可吃了我半餐饭呢,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自然要留几分情面的。” “情面值几个钱?” 对此,杨筠宓嗤之以鼻。 她只是觉得顾云听与她同病相怜,既劝她求生,又关照陌路人,心底不错,不该被人利用横死于此。 现在想想,分明就是个妖怪! 妖怪最擅长的就是读心术和蛊惑,这两点顾云听哪一点不占? 顾云听瞥了她一眼,笑了:“随你怎么说,不过看在当日同屋的情分上,我奉劝你一句,这么与我僵持着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若是要走,现在就走,别等太后,也别相信我。” “现在走?”杨筠宓皱眉。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总莫名觉得顾云听不会骗她。 就算是如今这样,潜意识里还是断定面前这个持剑的家伙是个好人。 她怕不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若是我没想错,太后娘娘的主要目的大概就是除掉李静许,毕竟祁帝宠这个女人太过了,换了平日倒也就罢了,偏还是丧期。” 按大祁太祖皇帝留下来的丧制,若是皇后薨了,皇室宗族包括帝王在内,三年里皆不可嫁娶纳妾,就算是不得已的缘由有了夫妻之实,名分也还是要留到三年之后,除非是什么影响到江山社稷的大事。这规矩如今守的人不多,不少人也都忘记了,可若是有心之人要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就只能由着他们攻讦。 说到底,老太后对祁帝失望归失望,却也还是心疼这江山社稷,不希望这一脉相承的祖业断送在她儿子手里。 好歹底下还有个楚江宸。 顾云听道,“所以你只是一把刀,事成之后,这把刀是留是弃,都只是顺便的事。不过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暗中雇凶杀人大小也是个把柄,要是有机会毁个彻底,太后娘娘也没理由给自己留这么一个隐患。所以,什么假死逃生,只怕都是哄你的,到时候你命都没了,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否背信弃义了。可若是你一走了之,她一时找不到你,又担心你留了证据恼怒之下揭穿她做的这些事,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找名目对付在掖庭的庄王府家眷,这也有失身份。” 毕竟是当年一手将祁帝这么个平庸之辈扶上帝位的女人,又岂会是徒有其名? 姜是越老越辣,这些年岁月积淀,不动手则已,若是动手,只会越发干脆利落。 顾云听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到了井底才发现这回事。 老太后说得对,这后宫里头哪里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处处危机,死了都未必有人知道。 她既早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么也就没什么必须要派顾云听的理由,之所以让她来,大概还是看中了顾云听和杨筠宓之间的关系,也就能减免一些损失。至于她老人家又是怎么听说顾、杨两人之间的情分的—— 后宫之内,哪个屋子里没有她的眼线? 就是本来没有,她开了口,当然也就有了。 第495章 人心叵测3 难怪她老人家说查到什么线索就告诉她。 是想将局面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虽说顾云听也是被利用了一道,不过老太后到底还是提醒了她小心,不算完全无情,所以顾云听也并不觉得怎样生气。横竖利用和被利用也算是这世道里人际交往之中的关键一项,要是这样就觉得气不过的话,气大伤身,她要减多少寿,又要害别人减多少寿? 罢了。 “可若是你放走了我,你自己如何交差?”杨筠宓有些警惕。 顾云听手里的剑还横在她的脖子上,说这些话,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几分说服力。 “我自有办法,你爱走不走,反正眼下你好像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太后娘娘和我之间,赌一个,你随意。” “只要我杀了你,就是第三条路了。” “恐怕你杀不了我,否则眼下也不是这样的局面了。”顾云听微微一笑,“又或者你也可以先发制人,说是我杀了李静许。正好她死的那天我和她发生了一些口角,要说是我做的,也未必没有人相信。不过这条路恐怕也是走不通的,我住在上宁宫,离这里不过几步路,我怕不是失了智,才会大老远把人丢到掖庭宫的枯井里去。要藏人,哪里不能藏?再者说,杨姑娘,倘若我有办法让你说不出话,不能泄露秘密,你觉得,你我之间,太后娘娘更愿意保哪一个?” “……” 这人毒得很,句句戳人肺管子。 却也在理。 杨筠宓拧眉,稍加沉默,道:“可若是没有假死这一回事,宫中处处有人守着,我又没有学过轻功,如何能出得去?我之所以能在宫里做这些事,无外乎是因为知晓了这么一条密道。可是密道并没有通向宫外的出口,兜兜转转,最靠近宫门的地方也仍还在后宫的地界之内,我怎么走?” 她显然已经动摇,顾云听手酸得很,却也装模做样地挽了个潇洒利落的剑花,收了剑,低声笑道:“你记不记得上回李静许去掖庭宫找麻烦,当日我问你,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杨筠宓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她哪里还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横竖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要不是后宫里实在没人了,别说是让她做美人才人,早就被拖出去丢到乱葬岗里了,不干不净的,连枯井都不配。“顾云听幽幽地重复道,“众人眼里,李静许死得蹊跷,祁帝最怕这个,本来就有这个心思,只要稍加煽动,不难做成此事。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活的出不去,死的难道也出不去么?” “你、你是说让我装成李静许被人丢出去?是你疯了还是真当我好糊弄?她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自然是要请道士作法焚烧涤尽邪祟的,我要是假扮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长?” “如尽管这事的人是我,我若说留着她不祥,让内侍官连夜抬了人出去,又有什么难的?等人问起来,自然有话应对。至于太后娘娘那边,她那样的人,既然派了我来,自然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可能,你又何必操这个心?” 顾云听口吻轻薄不经心,可主意也是未必不可行。 虽说顾云听总说谁都信不得,然而杨筠宓总莫名觉得此人可信。 或许是因为某日夜里这家伙小半宿不睡,就为了等着救一个相似又不敢死之人的性命吧。 杨筠宓垂眸,放弃似的小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帮我?” “兔死狐悲罢了。” 顾云听轻笑着,道。 “好,我就信你这一回。倘若此番真的能死里逃生,我自然记你这份情。” “那再好不过。” 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的事,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去记什么情分。 然而既然杨筠宓主动提出来,顾云听当然也不会拒绝。 白捡的现成便宜,手下就是了,一个求个心安,一个可留待他日应变,算起来也是双方受益的事。 …… 顾云听握着太后懿旨到了停灵处,堂而皇之地将里外守卫都喊了起来,说是夜里瞧见了可疑之人,要趁夜四下搜查。这动静闹得不小,外头轰轰烈烈地搜查着,李静许四周看守的护卫却都被调了出去,屋子里反倒是没人。 杨筠宓刚从暗道口出来小心地钻进屋子里,便见顾云听脸上神秘莫测的微笑,心底一颤。 “做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要假扮她,那她总要先消失才行。” “然后呢?” “先把人藏进密道里吧,等将来再找出来,就说这是凶手。”顾云听抿唇,淡笑着,道,“命是你的又不是我的,我自然不必替你瞎操心,所以这藏人的事,与我无关,你来。再则,你这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小公公们虽不知内情,却也不瞎,别忘了换了衣裳散了头发再来。” “……”她就早该知道! 杨筠宓下手狠,但胆子却还没大到那个份上,瞧见血肉淋漓的“李美人”,吓得脸都快青了,手也直打颤,屏着呼吸来回跑了一趟,大概生平头一次用这种“风驰电掣”的速度行动。她回来时换了李静许的衣裳,弄散了长发,又不知怎么弄了些血和泥糊在脸上,在微弱的火苗底下,的确很能以假乱真。 要不是顾云听不信这些,多半都要以为是那李静许诈尸回来了。 “这样行嘛?” 杨筠宓欲哭无泪,浑身都是那种腐朽的气味,连呼吸都觉得异常艰难。 “行……你抖什么?”顾云听皱眉,冷笑着问,“有胆子杀人,却连死人都不敢接触?” “你敢你来啊!”杨筠宓勉强镇定住心神,手脚却还是克制不住地瑟缩,鸡皮疙瘩一茬一茬地向外冒,由外而内冷了个彻底。 她还想再埋怨一句什么话,然而下一刻只觉得后颈一麻,眼前便黑了下来。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收了手刀,将人按原本的样子摆正,用那块白麻布把杨筠宓从头到脚遮了起来。 她倒是敢,但没这个必要。 第496章 知我是非1 有太后娘娘的懿旨与玉令在手,顾云听完全可以狐假虎威,让内侍官们连夜将人抬出宫丢去乱葬岗并非难事。 虽说以杨筠宓那个胆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乱葬岗,指不定会不会再吓晕过去一次,但只要她出去了,后头的状况如何,也就不是顾云听能控制的了。这笔投资未必会有回报,不过广撒饵也未必不是一个办法。 难的是,她要怎么和老太后交代。 翌日清晨,顾云听面不改色地坐在老人家身边,真诚地看着对方似波澜不惊又似映着惊涛飓浪的老眼,说明了自己查到的前因后果。 “哀家果然没看错你。”老太后饮了一口茶,淡然的神色间看不清喜怒,“那么,杨筠宓她此刻又在何处?” “放走了。”顾云听诚实地答道。 “放了?”老太后皱起了眉头,“宫中守卫森严,她如何出得去?” “扮成尸体,连夜被运出宫去了。” “……” 老太后是聪明人,聪明人一点就通透。 细节的事,老太后不用问也能猜到几分,顿时眉间沟壑越发深邃:“你这丫头,既然料到了哀家的意图,为何还私自将人放走?难道是怨哀家利用你去做这些事,所以故意与哀家为难不成?” “云听不敢,如果说是利用,这才哪儿到哪儿?娘娘救我出苦海,我做些事也是理所当然,并不敢埋怨什么。”顾云听垂眸,道,“然而娘娘不妨仔细想想,如果按计划行事,这杨姑娘只需在掖庭宫‘无意’露出些许破绽就足够了,为何还要刻意引查案之人去李美人宫里?又为何提前埋伏在屋子里?关于这一点,娘娘想必是早就已经料到了。她虽然答应了与您合作,却也不是完全信任您,若是有机会,她必定是要掌控主动权的。” 老太后闻言一怔,沉吟片刻,道:“你继续说下去。” “论理,为了皇室颜面和江山社稷着想,李美人的确不能留,想杀了她也无可厚非。可这是于理,于情却说不通。太后娘娘您亲自雇凶暗中动手,一则是容易落人口实,其次,倘若陛下知道他的宠妃死在了娘娘您的手中,难免会与您产生隔阂。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美人而令母子不睦,实在得不偿失。”顾云听道。 “所以哀家才要留下杨筠宓,假戏真做将她处死,这样一来,这件事便不会有外人知晓,只有死人才不会四处嚼舌,你这么个聪明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么?”老太后道。 “是,死人不会说话,但人死前却能张口,加上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终之言,世人多半都会信以为真。杨筠宓早已对娘娘的诚意起疑心,并不信任,倘若当真抓了她,她恐怕第一件事就是将娘娘您命她做的事公之于众。到那时,娘娘又该如何自处?此事原本就过了明面,又因沾上了鬼神之说,宫中上下盯着这个案子的人不计其数,要想彻底让杨筠宓闭嘴,杀她并无用处。” “可就算放了她,难道她就不会说什么了?”老太后闻言,陷入了思索之中。 顾云听说得话不无道理,老太后自己在尔虞我诈之中生存了数十年,对设想与实施之间的差距并不陌生。构想的计策归计策,再怎样算无遗策,遇上事实,还是会有许多可操作的空间。 但就明明白白地把人放了,杨筠宓出了宫门,岂不是更肆无忌惮了? “她没的说。”顾云听微笑,道,“毕竟如今的状况与当初说好的计划有不小的出入,倘若这一切真的是您的计策,您是不可能让她活着离开皇宫的,所以她就算有心想说些什么,明眼人都不会相信的。何况,人是她亲手杀的,如果要把您拖下水,她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杨姑娘这会儿能江湖自在,没必要将自己的罪行也公之于众,这无异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没那么蠢。” 顾云听一脸淡定地偷换起了概念。 说得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可事实上,放人的是她。而杨筠宓的目的,也不是什么江湖自在。 不过老太后不知其中细节,也就信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道:“你说得也对,哀家和这杨家姑娘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如果她能守口如瓶,就不需要闹得你死我活的。”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暗自在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这未免也太冒险了,下回有什么事,先同哀家知会一声再做决断。否则这宫中波澜百丈深,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哀家如何同……”老太后说着,断了后头的半句话,没了声音。 如何同楚江宸交代。 就算她不说出来,顾云听也能猜得到。 老太后心里一心想的都是这一家子的皇位能不能坐得稳,祁帝如今越发不靠谱,她便将重心都挪到了楚江宸身上,这一点,顾云听朝暮都伴在老太后身边,自然瞧得出来。 先前在窄巷里,顾云听也问过楚江宸,掖庭宫的梁姑姑是他的人,既然如此,当日她在花园里“偶遇”老太后的事便也就不是什么巧合了。 不过她倒也没想到老太后心里这么把楚江宸的托付当一回事。 她还想着,如果杨筠宓真的死了,她作为除太后之外唯一一个知情的人,怕是也活不安生。 但从老太后眼下的表现来看,竟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怎样对付顾云听这一点。 顾云听知道老人家对她还不错,却没想到人家或许并不是“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而根本就“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偏她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惭愧。 “是,云听谨遵娘娘教诲,下次再也不敢了。”顾云听心虚地低眉,恭恭敬敬乖乖巧巧地答道。 不敢就怪了。 第497章 知我是非2 之后的种种,老太后亲自揽了过去,只当那将“李静许”的“尸骨”丢去乱葬岗的命令的确是她下的。 祁帝原本就因为这桩没头没尾的荒唐事而心慌不已,听见老太后将人抬出宫去,不仅没着恼,反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命人去鸣雁寺中请了和尚们来宫中念经超度,驱邪以求安宁。 帝王无心。 李静许生前还当自己得了宠有望一步登天,却终究是妄自托大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风平浪静,顾云听在上宁宫陪着老太后吃喝玩乐,一时还有些乐不思蜀。 不过再怎么身形纤瘦单薄的女子,怀胎到了五月之后,也该显怀了。顾云听眼瞧着总算是一天比一天鼓起来的小腹,有些发愁。 她现在看起来还只是像发福,可再过些日子,便是连瞒也瞒不住了。 傍晚,宫里的小太监说起祁帝今晚翻了哪位贵人的牌子,纷纷猜想着宫里头下一个飞上枝头的人是谁。 顾云听坐在廊下,有些出神。 一个高瘦身材的女人靠了过来,正是先前叶临潇易容过的那位谭姑姑。她开了话头,与顾云听随口攀扯了几句,像是在躲懒闲聊,却趁四下无人时,偷偷塞了一张字条过来。 顾云听愣了愣,不解其意。 “主上命我将此信交给姑娘。”谭姑姑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道。 “……” 说都说了,干脆把话说完不行么? 非要递个字条。 顾云听抿唇,低头瞥见字条上的空白,倒也明白了几分。 这纸质地并不普通,是叶临潇自己弄出来的,纸上文字需要用特殊的液体擦拭才能显现,从前在青芷居的时候,叶临潇也曾对她提过这种纸,还给过她一张配药剂的方子,东西都是容易找的,既方便又隐蔽,不管经了几个人的手,不知那药剂的人,是怎么也不能知道纸上写了些什么的。再者说,这纸是一次性的,擦过一回药剂,上头的字迹就不能再恢复原样了,所以中间有没有人看过字条的内容,是一目了然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谭姑姑替叶临潇递信,自然也就是那家伙留在祁宫里的眼线了。上回在鸣雁寺,叶临潇装过的那个禁军统领也是,一个安插在老太后身边,一个藏在祁帝身边,也难怪这宫里的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 “有劳姑姑。” “姑娘客气了。” 女人谈吐优雅沉稳,气质也不同寻常,恐怕并不是设么简单的眼线。 顾云听垂眸,笑了笑,收了字条回到屋里。 字条上只有简短的六个字—— 「八月廿九日夜。」 的确是叶临潇的笔迹。 顾云听略数了一下日子,不禁在心中感慨这字条来得太及时。 八月廿九,便是今日。 不过字条上并没有写别的什么东西,顾云听思索片刻,倒也有些头绪了。 上回叶临潇夜探上宁宫,她把话说开之余,还请他帮忙找刺客刺杀祁帝来着。 事情办得倒是挺快,不过以叶临潇的性子,做这种无异于肉包子打狗的事,他找来的多半都不会是他自己手底下的人,又或者连雇佣刺客的人都不是他。 没准是煽动唆使了什么对手,比如霆国那个倒霉又有点天真过头的二皇子叶黎深。 顾云听幽幽地感慨了一声,照例将字条烧了个干净。 …… 傍晚。 老太后想吃鸡蛋羹,然而御膳房连做了几碗,都没能合她老人家的心意。多日相处,顾云听还算了解这位老人家,听了一遍她的要求,倒也理解了,便主动揽下了这桩事,去了御膳房盯着大厨做鸡蛋羹。 然而这么个煮法颇耗费工夫,直到入了夜,大厨才堪堪盛出一碗羹汤来。这鸡蛋羹是趁热才好吃,顾云听原想着先将鸡蛋羹送回上宁宫,再从地下的密道绕去今晚祁帝宠幸的那位妃嫔的殿宇,然而刚出御膳房,便瞧见禁军统领带着大队人马在各处搜查,事无巨细,令众人将傍晚的行踪都如实告知。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也不敢多嘴引火烧身,都老老实实地答了禁军们的问话,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哪里说错,被禁军记住。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顾云听答了问题,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禁军统领愣了一下,见顾云听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宫女,便粗略地解释道:“有贼人盗取了玉玺,宫人说那黑衣人是往这边逃了。玉玺下落事关国祚,见谅。” 御膳房与后妃的住所几乎是两个对角。 禁军统领带着这么多人在这边搜查“窃贼”,那么寝殿那边,也就没有人了。 调虎离山? 又或者,根本是这禁军统领自导自演? 顾云听面色不改,点了点头,作辞提着食盒里的鸡蛋羹回了上宁宫。 上宁宫与众后妃的居所极近。 顾云听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骤然划破了在沉寂之中越陷越深的墨色夜空。她手一颤,好在稳住了没让食盒倾倒,随即便将东西塞给了路过门边的宫女,命她将鸡蛋羹送进去给太后娘娘,自己则快步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都不见禁军守卫,只有太监宫女和不知名的妃嫔不断从寝殿里逃出来,口中慌慌张张地嚷嚷着“杀人了”之类的话,这些人都忙着逃命,并没有什么心思搭理顾云听,实话实说,她这一路跑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救命、救命啊——我不想死!——陛下!陛下救救臣妾啊!——” 某处,女人的惊叫声凄厉异常。 顾云听却没急着进去,而是藏在屋子外头的某处角落里,透过窗纱看向屋子里。 一、二、三…… 三个。 屋子里三个黑衣人手中持刀,一个逼近了瑟缩在墙角哭喊不止的女人,另外两个围着床下穿着金色龙纹中衣的男人。 祁帝看起来有些狼狈,左边脚腕上被砍了一刀,刀伤深可见骨。他逃不了,只能用手撑着自己一点点往后挪,左右翻滚着、推翻身边的衣架、铜盆,如螳臂当车一般躲闪着刀刃,可这显然没有什么用处,中年男人身上的金丝袍染了血,也不知是添了几道刀痕。 第498章 知我是非3 那两个黑衣人下盘极稳,然而手上工夫就格外欠缺一些,若不是江湖上那些擅长轻功的人,想趁夜混入皇宫也的确不大容易。他们下刀时发力极狠,半点都没有给祁帝留活路的意思。 不过这用刀的本事却也是真的让人没眼看。 菜归菜,毕竟是三个人,顾云听掂量着自己眼下的本事,还是心虚得很。 将养了几个月,手上的伤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但用刀讲究准头,而她的手抖得很,况且手腕也不容易发力。 虽说人多半是叶临潇引来的,可也无法确定这几个是自己人。如果是自己人,至少应该会先知会她一声,彼此商定好计划再动手才是。 顾云听忖思着,屋子里的黑衣人长刀高高扬起,老皇帝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头,退无可退。刀光一闪,祁帝腰腹便中了一刀,若不是他还记得向左右扭躲,这一刀大概就要扎进他的心口上了。另一侧的妃子早已经晕死过去,堵着她的那个杀手俯身将刀刃搭近了她的脖子。 “大人!刺客就在这边!” 说时迟那时快,顾云听慌慌张张地高声大喊了一声,一时间惊得那黑衣人准备划过女人脖子的刀都偏了一下。“砰”得一声,顾云听踢开了身前的窗子。偏那堵着妃子的黑衣人正背对着窗,于是木窗子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脑门,顿时被撞得晃了几下,栽倒在地。 “……”这倒也是个意外之喜。 “什么人?!”其余两名黑衣人顿时混过神来,纷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惊疑未定。 “禁军统领很快就到,两位还是及早束手就擒,免得受苦。”顾云听冷冷地扫视过二人,一手假装撑着窗框,灵活地翻入屋内,足尖轻点,将那倒下刺客手中的刀柄踢起,当空一握,刀身指着两人,警告道。 其中一人闻言略有些慌神,显然是萌生了退意,而另外一个则持刀转身扑了上来。 顾云听横过刀柄格开一刀,向前的脚步不紧不慢,却无一丝停顿,似杀神一般气势非凡,横刀时用了几分技巧,削了那人手背一片血肉,乍看之下,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对方光是看着她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恐怕还真会觉得这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祁帝腹部受了伤,虽不是什么立刻要命的伤口,但伤到了内脏,能不能活成也难说。顾云听看起来不好缠,两人心里记着她说的禁军很快就到,对视了一眼,不知是谁低声道了一句“撤”,其中一人用力掷下一枚烟雾弹,白烟顿时弥漫开来,顾云听十分迅速地掩住了口鼻,三两步退至祁帝所在的方向,矮身作出防备与保护的姿态。 烟雾来得快,散得也快,那两名黑衣人带着晕过去的那一个消失在了屋子里,连去向都找不到。 顾云听迅速开了窗通风,屈膝半跪着查看祁帝的伤势。 中年男人的神智还未完全模糊,眼睛睁着,虽有些恍惚,倒也意外得还清醒着。 “民女这就喊人去请御医,还请陛下务必再坚持片刻!” 顾云听扯落了床慢,挑干净的撕了一块,暂且替祁帝包扎了伤口,说着,匆匆地出了殿门,门外正有回来瞧状况的内侍官,顾云听拉住了其中一个,叮嘱他务必快去快回,又返回屋子里去,守着祁帝,免得他真的断了气。 “顾家丫头……你,你为何会在此?”祁帝气息奄奄的,却还有几分怀疑。 “回陛下的话,民……奴婢从御膳房回上宁宫时,正巧听见此处宫人呼救,见禁军都在御膳房那边搜查窃贼,恐怕来不及赶到,所以奴婢放心不下,所以来了。”顾云听有些不大适应地改了个口,口吻略有些生硬,却不似作伪。 “禁军在御膳房?” “是,据说是有轻功不凡的贼人盗了传国玉玺,禁军统领正带着众人四处排查搜寻。”顾云听说着,略停顿了片刻,改半蹲的姿势为跪,道,“奴婢自知武功粗浅并非那两人的对手,为了震慑他们,谎称禁军很快就会赶到,犯下欺君之罪,还望陛下宽恕。” 她话说得倒是真心诚意,然而话诚意却不诚。 欺君是为了救驾,救驾之功在前,祁帝哪儿还有什么怪罪她的道理? 难不成为了收这么一条命,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祁帝有气无力地道,“你是个忠心的好孩子……朕这么对长平伯府,你竟还能以德报怨……是朕狭隘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原本就是臣下该做的,并不敢心存怨怼。”顾云听垂眸,淡淡地道。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祁帝觉得可能是自己流的血太多,所以产生了什么幻觉。 似乎许多年前…… 长平伯也曾这样,在众人都作鸟兽四散之时,孤身闯入敌阵,救了他一条性命。 当年是在军中,而今是在宫中。 当年是父亲,如今是女儿。 忠肝义胆,或许正是如此一脉相承。 偏他多疑多虑,处处觉得那顾秦不会屈居人下,必定别有用心。 “好孩子……” 祁帝沉默了许久,费力抬手搭上顾云听的手,艰难地轻轻拍了拍,合上双眼,闭目不言语了。 他毕竟是帝王,是九五之尊。 就算意识到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也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他的颜面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更是整个皇族、整个大祁的颜面。 顾云听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垂头假意自责,将神情都藏入了阴影之中,唇角略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这些守着死面子嘴犟的人,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动辄家族、天下万民的,其实如果他们自己不做什么吃饱了撑着的蠢事,又有谁会有那闲工夫搭理他们? 天下兴亡自会影响到百姓安宁,然而皇室这一族的兴亡,其实又有谁真的在乎?争来争去,也都是神洲子民,但凡不打仗不死人,这江山万民,谁乐意把什么皇族人放在心上? 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第499章 问君何如1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刀伤也是一样,不止是引起病症,还有在朝中牵起的风波。 因当日禁军统领是率众人追击偷盗玉玺的贼人才未能及时救驾,事后也的确追回了玉玺,算是有功,功过相抵,只落了个停职的轻罚,没过几日就又以宫中缺乏人手的理由,被太后娘娘提了上来,除了罚了一个月的俸禄之外,并没有吃什么大亏。 祁帝伤重,昏迷了数日。正是暑日天热,伤口感染起来,连发了数日烧,莫说是上朝,就连清醒的时候都少有,朝中政务堆积如山,只好交由楚江宸监国。这倒也是没什么异议的事,且不说他原本就是储君,唯一可以与他争锋的四皇子楚见微,此刻还在祁霆两国的边境抵御霆国大军,分身乏术,根本无暇回来与太子一争。 顾云听每日等着宫里宫外传来的各路消息,心中也略有些焦虑。 祁帝这把年纪,又是这样的体质,受了重伤自然是很难熬过去的,不过就算是死,也分长睡不醒和回光返照两种,虽然结果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不过就私心而言,她更希望祁帝的情况是后者。 回光返照之际心思最善。 他当日就隐隐透露了一些悔意,只要顾云听再添一把柴,长平伯府的事或许就能有转机。 可倘若祁帝这一病倒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去添柴? 尽管等楚江宸上了位登了基,她会有更多机会,然而新帝平冤狱,和祁帝自己下令赦免长平伯府罪名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前者,那么在祁帝这里,长平伯就永远都是罪人了。 死自然可以,然而也要先承认了自己的过失,真心诚意地向受害者道了歉才行。 否则那叫“恶人自有天收”。 顾云听忧心忡忡,老太后也心急如焚。于是上宁宫中众人都被这两人的情绪带着,整个宫里每日都静悄悄的没什么声息,十分肃穆。 如此一共熬了五日。 这日清早,顾云听陪着老太后用了些早膳,便听有宫人来传话,说是皇上醒了,请顾姑娘过去说话。 口谕指名道姓点了顾云听一人,顾云听有些发愣,却也不好耽搁,当即略收拾了仪容随那内侍官去面圣。老太后作为祁帝的亲生母亲,来去都是自由的,所以并不需要传召。她毕竟还是记挂着自己骨肉的生死,所以也匆匆忙忙地打理了一下,一同跟着过去了。 祁帝的气色还是十分不好,披着一件龙袍坐在正中的主位上,身形略有些摇晃。他的一双唇泛着土色,龟裂发白,看起来很是憔悴,双眼之下是极为浓重的乌青色,黑眼圈在没有血色而苍白异常的脸上显得格外显眼。 他与先皇后夫妻一场,落到如今这一步,从表面上看倒也有缘。 顾云听想起先皇后临终前憔悴的面容,似乎是与祁帝这副模样如出一辙的。 “奴婢叩见陛下。”顾云听一时琢磨不透他究竟是病愈还是回光返照,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便低眉俯身跪倒,行了个大礼。 “快请起。” “陛下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顾云听垂眸,语气关切地说着违心的话,“但刀伤非同小可,还请陛下务必以苍生为念,保重龙体才是。” “说不惯这些场面话,便不必勉强。”祁帝咧着唇,看起来有几分傻气,但他病得一双眼眶都有些凹进去,脸上只剩下了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做出来的表情也迟缓一些,看起来有些僵硬,这么一笑,似有几分森然可怖。 这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点头应诺。 “朕今日传你来,是因你救驾有功,要嘉奖你。你大可不必拘束,畅所欲言就好。倘若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朕给得起,自然应允你。”祁帝道。 “这原是奴婢的分内之事,陛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顾云听垂眸,虽是跪着,也低着头,但脊梁骨却也仍旧是直挺挺的。 她原本就是千金小姐,又是战将之后,自然有她的傲骨。 祁帝这些天在半梦半醒之间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想到先皇后,想起顾秦和他之间不能以一言蔽之的交情,本就万分感慨,瞧见顾云听这般,更是心头一阵酸涩。 他自己的状况自己当然清楚,想要长命,已经是不能够的了,可有些事若是不做,只怕将来到了阴司,他也会觉得后悔。 为人臣子的总不会说自己对帝王有什么不满,尤其是这些忠心耿耿的,即便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这些人怕也是会不断地在心中替他找借口的。 而他理直气壮了一生,如今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朕作为天子,理当赏罚分明,如今,你救驾有功,如果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或是想要的,都可以同朕说,不必顾虑太多。即便有什么说错了的,朕也恕你无罪就是了。”祁帝终究是不想主动开口,便想要引导顾云听先张这个嘴。 顾云听察觉到了他的意思,心中轻哂,面上却分毫不显,道:“既然如此……云听斗胆,请陛下给家父家兄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云听自知长平伯府不该与霆国有所牵扯,父亲更不该纵容得顾月轻变成那般心狠手毒、胆敢对官差动手的女人。陛下惩办长平伯府,云听不敢为父兄分辩,更不敢挟恩图报,但百善孝为先,就算陛下生气,云听也还是想恳求陛下,还望陛下再给长平伯府一次机会。” “你不为你自己求么?”祁帝双目微眯,试探着问,“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沦落成奴才,你不觉得不甘心么?如今有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朕准许你脱离奴籍,岂不是比为你父兄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更实在一些?” “陛下这般说,云听着实惶恐。” 第500章 问君何如2 顾云听说着,适时地露出一丝慌张的情绪,抿了抿略微发干的双唇,略一停顿,又继续说:“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本就是臣子是奴仆,又何来沦落一说?陛下此言,折煞奴婢了……只是,奴婢家中祖母上了年纪,原该是颐养天年的时节,眼下儿孙却都不在她身边,还要她成日惦记牵挂,奴婢实在过意不去。何况如今家中骨肉分离天各一方,虽也是罪有应得,但云听不忍,所以斗胆,借此机会向陛下陈情,恳请陛下,再给家父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 她只重复着这么几句话,声音里硬生生挤出了一丝泣音,委婉且楚楚可怜,又给足了祁帝面子,说明了恰到好处的缘由,分毫不让对方难堪。 知进退、懂分寸的人向来讨喜。 祁帝对她的这套说辞也十分满意,却仍未松口。 他沉默了片刻,道:“西南战事正胶着,若是你父亲肯替朕分忧,自然是再好不过,朕原本也有此意,可他为了阻止你姐姐,受了伤,加上流放途中舟车劳顿,伤势虽然没有恶化,却也一直没有痊愈。朕如何能让一个伤员上战场?这既是让你父亲去送命,也是让边关数万将士去送命。朕不能这么做。” “那么陛下何不让家兄一试?他平日虽吊儿郎当的不像样,但毕竟是跟在家父长大的,耳濡目染,也明白许多行军打仗的道理。他只是生性浪荡不务正业,但眼下家中蒙难,他自当竭尽全力。倘若他能得胜,便当作是将功抵罪,倘若他败了,那么罪上加罪,任凭陛下处置!”顾云听垂眸,坚定地道,“若是陛下不放心,恐怕家兄延误了战机,也可让他从小将做起,如果有什么差错,云听甘愿受死。” “顾川言?”祁帝闻言,便有些松动。 顾川言的纨绔之名在京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常年住在宫里的他也是略有耳闻。 这个人究竟是否如顾云听说的这般有本事,他不知道,但在他眼中,就算吃了败仗,也无非就是折几个兵的事,并不会动摇国祚根基。 他不妨就应允了顾云听的这个请求,既能落个宽厚的美名,又能报了顾云听的这份救命之恩,更重要的是,他对长平伯府的处置,朝中不少大臣都对此有些质疑之声,毕竟当初是他一手促成了叶临潇与顾云听的婚事,如今他给了长平伯府这个机会,正好也能堵一堵这些人的嘴。何况他并不觉得那素来浪荡的顾川言能有什么本事,到时候罪上加罪,有顾云听的这份承诺在,就算直接灭了长平伯府满门,也没人能说道什么。 事到如今,他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在他亡故后,接管这个朝廷的楚江宸。 权臣欺幼主的事不在少数,上回长平伯府落难,朝中有那么多大臣都为顾秦求情,可见其声望之高。 祁帝固然对不起他的兄弟顾秦,但是出于大祁江山的稳固考虑,他多半也只能对不起这个兄弟了。何况他也没真的就置长平伯府与死地,他不还给了他们机会么?若是顾川言有本事,那么别说是将功抵罪,封王拜相也未必没有可能。可如果他没有这个本事,顾秦也只能怨自己没生个好儿子,怨不到他头上来。 假如顾川言是顾云听这么一个人物,祁帝还真不敢这么做。 偏偏造化弄人,顾秦命薄。 他暗自想着,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却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装模作样地沉吟良久,才有些勉强地道:“此事……容朕考虑周详,再做决断。” “陛下圣明。” 顾云听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好似宠辱不惊。 她早已不动声色地将祁帝的表情尽收眼底,虽然不敢说完全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却也是八、九不离十。 亏她还觉得祁帝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然而有些人,是到死都不会甘心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的。 顾云听奉命退了出去,守在门外的太后娘娘便进了屋子里。让顾云听在门口等着。 “为何不直接答应了这丫头的请求?”老太后关了门,问。 “此事不小,若是直接答应了,那庄王府的人也不肯消停了……还是要再找个名目才好。”祁帝低声说。 老太后又是觉得好气,又是觉得好笑,只顾念着祁帝身上不大好,所以一直没发火: “这怎么能一概而论?庄王府是起兵谋反,长平伯府的人又做了什么?你可还记得,那质子是你硬塞进他们家的!做皇帝的,守着江山社稷,难免不多心一些,哀家不说你,可是你别忘了!若是没有顾伯爷,你这条命早就因为你自己任性,丢在祁霆边境的战事上了!要不是云听丫头,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琢磨什么名目?光是凭着这几条,就算长平伯府的小子不去打仗,不谈什么将功折罪,你直接免了他们的罪也没人敢说什么!” “母后息怒……” 祁帝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还想往下说呢,却又被老太后抢了白: “哀家不生气!只是心寒!皇儿啊皇儿,你要说人家恃宠而骄或是居功自傲,也要瞧瞧人家都做了些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大祁的社稷,是为了咱们楚家的颜面,殊不知外头的人都是怎样议论你的呢!明眼人都瞧得出这一回顾伯爷冤枉、长平伯府冤枉,你却还执意要治长平伯府的罪,正是在将自己的名声、颜面都往地上丢啊!你可知道你昏迷不醒的这几日,那云听丫头茶不思饭不想的,总说是自己去迟了,没能及时救下你!她一个小孩子家的哪里懂什么,那还不都是她父亲日积月累教出来的么?人家满门忠义之辈,就差把一颗忠心直接呕出来交给你了!你倒还疑神疑鬼的,岂不是招人笑话,说咱们心虚吗!” “……” 第501章 问君何如3 “是,儿臣明白。”祁帝略有些不服气,却也不好对太后发作,忍了忍,也算是真心实意地道,“顾家丫头这次……救了朕一命,在宫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朕自然该投桃报李、赐她一个恩典,否则难保那些小人不会在背后嚼舌根。但是母后,长平伯府的罪名不小……如果朕轻易答应宽宥了顾家的人,那么这样的先例一开,此后罪臣家眷都盼着主子们出事,好护驾挟恩图报,岂不是乱了套了么?朕这里倒也就罢了,可孩子们年纪尚小,等他们真正接手了大祁的江山,如何应付这些烂摊子?” 罪名不小,可长平伯府这不小的罪名却是他自己亲手扣上去的。 说是为了后人着想,却也不知究竟有几分演几分真。 又或是名为为孩子们铺路,实则为遮掩自己做过的错事找个合理的借口。 老太后原本是想出言讽刺几句,可祁帝身形容貌皆有些萧条,说话时声音萧条,神色也萧条。 她冷眼瞧着,也有些心疼起来。 “那,此事你待如何?” “不如再过几日,看看西南战况如何,再做打算。若是局面尚可或是不好,这件事就罢了,朕另外赏顾家丫头些别的恩典就是了。若是一直僵持着……倒不妨就再给顾家一个机会。” “这又是何意?”老太后不解,皱着眉头追问,“你担心那顾家小子纨绔浪荡学艺不精,不能成事,生恐局面不好还将重任交托给他,会耽误了西南的战事,这一点尚且情有可原,可为何局面好也不能交给他们?” “母后有所不知,若是局面尚可,届时那顾川言领兵上阵,顺着东风很快就化解了危机,不费吹灰之力就立了大功一件,而待他回京来,众朝臣必定敬服他,虽说是将功折罪,可这功大于非,儿臣也不得不另做封赏,届时,恐怕就是第二个顾秦了。”祁帝颇为感慨地道,“他与江宸年纪也相仿,将来等朕……唉,江宸随他母亲,总是默不作声的,容易叫这些臣子欺负。” “……” 老太后眸色略微发沉,一时没有回答他的话。 自从这祁帝顺利登基后,她便安分守着一条“后宫女眷不得干政”的祖训,再没问过朝中之事,却也总有人会有意无意地将朝廷里头的风吹草动吹到她的耳朵里。 她看人一向准,也见过长平伯府的儿孙,如果说这些人会变成什么乱臣贼子、扰乱朝纲,她是万万不信的。 除非,和庄王府一样,是君逼臣反。 也罢了。 她从小看着楚江宸长大,这个孩子的秉性她最是知道的,定不会如祁帝这般不顾后果地猜忌臣子。 大祁江山,还是早日交给楚江宸为好。 “既然你已有了主意,那便由你吧,”老太后别过视线,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看主座上因病而瘦骨如柴的儿子,浑浊的老眼略微有些发红,“你连病了几日,身子骨正弱,哀家命人去煮些滋补之物来,也好让你尽早恢复元气。……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凡事小心些,这次若不是有个实心的丫头来救你,为娘的哪里还能见得着你的面?哀家都这把年纪了,早晚就没了,你还忍心再让哀家尝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是,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祁帝闻言,也红了眼,倒是没哭出眼泪来,只是目光颓然,好似真正居于孤寒之地,清冷凄凉。 …… 顾云听掺着老太后离开了祁帝寝宫,回上宁的路上,老太后一声不吭,却总偷偷抹着眼泪。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悲伤的事,哭一阵好一阵的。 老太后要强,真正难过的事总是自己压在心里,从不诉诸于口。 顾云听也猜不透,也不敢问,又担心勾起这太后娘娘更多伤心事来,只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老人家的神色,静默无言地递了一块干净的青绿色绣佛手绢帕,好让老太后擦眼泪。 “……云听丫头,你说这大祁的锦绣江山,和自己家里人的性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一些?”老太后带着若有似无的哭意,颤声叹了口气。 这怕不是一道送命题? 顾云听暗自忖度了片刻,垂眸,道:“江山与性命都要紧,云听见识粗陋,不敢说。” “无妨,哀家让你说,你畅所欲言便是,不必心存诸多忌讳。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听得见这些话,倘若当真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也不会有人传给外人知道,哀家也绝不告诉别人,只当做是没听得到。……说吧。” “是。”顾云听低声道,“依云听愚见,太后娘娘这一问,也分不同的场合。场合不同,规矩自然也就不同,众人所做之事,天力强求,我等凡夫俗子又能做些什么?太后娘娘您是最近太过辛苦,所以心神不宁,才会这样的吧?其实大可不必,这都是要分人分事来看的,太后娘娘多福寿,大祁也将受到上苍庇佑,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分人分事么,怎么说?”老太后怔了怔,追问。 “对于宫外那些寻常百姓而言,自然是家里人的性命更要紧。毕竟大家都是普通人,又不是九命猫妖。一条性命走到头,有今生没来世的,如何能不要紧?可如果是换了咱们宫中之人,便是第二种状况了。何为‘家天下’?对于宫中众人来说,皇宫就是家。说句不大吉利的话,倘若没有了大祁的锦绣江山,皇宫也不复存在,外敌攻入祁国,国之不国,又何以为家?” “你说得对。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国与家原为一体,难舍难分。” 老太太点了点头,低声呢喃了几句。 “太后娘娘为什么会问这番话?”顾云听不解,问。 “没什么。传令吩咐下去,从今往后,陛下那边每日都要送一碗补汤去。每日的样式,都先送到上宁宫来让哀家过目,之后再做打算。” “是。” 第502章 流年不利1 好端端的,做什么非要特意炖补汤给祁帝? “母子情深”固然不假,但老太后嫌弃祁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算是因着“为母者慈”的道理让她一再忍让退步,可这么些年下来,祁帝做了多少糟心事,哪怕是再深的“仁慈”,也该寒心了。 顾云听略怔愣了一瞬,没有唱反调。 “对了,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太子府,就说哀家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又思念孙儿与孙媳,传哀家的懿旨,让太子与太子妃收拾些行李,来上宁宫住些日子,陪哀家多说说话儿。” 老太后上了年纪,嗓音原本就有些沙哑,在这样曲折冗长的宫廷长径之中,格外能令人产生一种阴森的错觉。 只怕—— 这宫里也有大事将要发生。 …… 因有老太后的懿旨在手,顾云听再一次出了宫门,直奔太子府。这回她出来得急,老太后连轿夫、随侍都未来得及招呼,顾云听孤身一人出的宫门,但毕竟是公务在身,故而也没敢施展什么轻功翻墙进太子府,而是堂堂正正地由门口的小厮恭恭敬敬领进门去的。 太子与太子妃都在书房,不过这书房经过一座花园,路过时,顾云听便瞧见了一个生相有几分熟悉的女人。 顾云听记性不错,但也并不会刻意去记什么管家、仆从、婢女这些人,除了楚江宸和罗栩姒两个,这偌大太子府,能让她一眼便觉得熟悉的,也就是同样怀了小皇孙、却由于太子孝期在身的缘故至今还未曾得到一个名分的…… 沈溪冉。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长平伯府的三姐姐么?”数日不见,沈溪冉的模样略涨开了一些,胭脂水粉抹在身上的气味有些呛鼻,却也给这人增添了几分成熟与妩媚。 女大十八变,五官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却也与她那好姑母沈烟越发相像。 神情含酸拈醋,双唇勾起的弧度也格外刻薄。 可谓是尽得沈烟真传。 她顿了顿,又走进了一些,兰花指拈着帕子捂着唇角的笑意,道:“听说三姐姐在宫里当差呢?哎,三姐姐当年那样威风的一个人物,如今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待在宫里头做什么奴才呢?这老天爷啊,也着实不公平。要不然三姐姐你看这样如何?念在咱们过去姐妹一场的份上,溪冉就替姐姐您在太子殿下面前美言两句,让他替你们求求情,免得落魄下去,连官家小姐的傲气都丢了!” 她说着,笑得更欢畅了。 一旁引路的小厮瞠目结舌。 这沈姑娘好端端的,又是忽然发了什么疯了? 还在太子殿下面前美言呢,太子殿下成天陪着太子妃,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这沈溪冉能瞧得见太子殿下么?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顾云听点了点头,淡淡地微笑着,敷衍而不外露。 “哈哈哈哈哈哈哈,顾云听!你别是个傻子吧?你当初那样对我,让一群老婆子欺辱我、糟践我,将我拒之门外吃闭门羹!你凭什么觉得到了这会儿,我还会帮你?你这也太天真了哈哈哈哈哈哈!顾伯爷怕不是从来不教你这些人情世故上的东西?连什么人好求,什么人难求都弄不明白,还想着死灰复燃?别做梦了!你以为你是谁?连给本姑娘提鞋都配不上,我好性儿尊称你一声姐姐,你倒还信以为真起来!呸!没得叫人恶心!” 沈溪冉笑得脸都快抽搐了,高声骂道。 “唔,你们沈家的姑娘倒是都挺像的,一个没头没脑,一个自作多情,还真是亲生的姑侄。”顾云听唇角微弯,讽刺地道,“你以为你是谁……这句话我原话奉还给你。看在往日也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别做第二个沈姨娘!” 虽然现在也的确是个“姨娘”了。 顾云听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哎,你们沈家的姑娘……是不是都喜欢做妾?需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倘若你们真是这样想的,那你还不如做个外室,好歹不常在太子殿下跟前晃悠,人家没准还能对你有些许好感呢。” “……你!” 顾云听这话顿时堵得沈溪冉七窍生烟、怒发冲冠。 沈溪冉想了想,颊边的肉抖了几抖,似乎是在忍着冷笑:“你一个宫中低贱的女婢,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与我大呼小叫?!非要等太子殿下罚你,才会知道错么?” “罚我?”顾云听只觉得莫名其妙,扬了扬眉毛,看着对方的神情都有几分怜悯,“沈姑娘以为自己是谁,您是太子妃么?你如今身上无名分无册封,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而我,却是太后娘娘身边一等女官。论起身份、地位……你又拿什么同我比?” 沈溪冉怔怔地看着对方从腰间取了象征着身份的腰牌出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顾家被抄家封门,流放的流放,充奴的充奴了么?! 顾云听逃离京城后又自投罗网,被守城的抓了个正着,在大狱里连关了数日,被人押进了天牢,这消息在大街小巷都已经传遍了,又怎么会有假?! 可是她怎么会有这劳什子一等女官的令牌?! “拜。”顾云听斜睨着近处的女人,似笑非笑。 “你!”沈溪冉气结,想骂,却碍于对方手中有太后娘娘赐下的令牌,打落了牙都只好和血吞。 不服气又能如何,打又打不过,比身份又没得比,再怎样生气,也只能自己忍着。 有趣。 顾云听抿唇,道: “看在你也是打小儿住在长平伯府里头的人,我好意提醒你一句,做人么,若是没本事,就别跳得太高,仔细摔下来,被挫骨扬灰,到了了连尸骨都收集不拢。害得太子险些在丧期里坏了规矩,你很得意是么?”顾云听贴着对方的耳朵,呵气如兰,轻柔的话语声在沈溪冉听来便像是催命似的,阴森得很,“知道前些日子宫里的李美人是怎么死的么?不守规矩的人,注定活不长。” 第503章 流年不利2 “别总想着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里的状况与你可截然不同。”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要说,你这一个无名无份的外妾,可丝毫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这厢虽然被没入掖庭宫为奴,却也因祸得福成了一等女官。 这话都还没来得及炫耀呢,这无名无分的沈溪冉倒是还率先开口说话了? 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顾云听略有些不耐烦的望了一眼别处,转身走了。 天气很好,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与沉闷。 太子府花园之内,处处鸟语花香。 沈溪冉有孕在身,莫说是意外得罪了顾云听在先,就算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在太子府的花园里久站着。 她白着一张妖娆动人的俏脸,沉着面色不情不愿地向顾云听行了个退礼,说着,走了。 既然走了,那也就罢了。 “太子殿下,太子妃。” 书房里,顾云听一脸镇定地走进了楚江宸的书房,沉默了片刻,行了个标准的礼节,道,“奉太后娘娘懿旨,请两位去上宁宫稍住几日,也好陪陪老人家。” 老太后正是儿孙满堂的年纪。 却偏偏在帝王之家,什么儿孙满堂,或许还不如与别家的孩子还更亲近了许多。 祁帝从小不在她身边教。 否则这么聪明的一个老人家,还不是一点就通透? “好端端的,皇祖母怎么突然就要召我们进宫陪同了?”罗栩姒有些不解,问。 “不知道,太后娘娘想念孙儿孙媳了,所以请二位务必尽快收拾行囊随我入宫。”顾云听淡淡地催促了一声。 老太后这么做,倒是也不难理解。 毕竟楚江宸是要接祁帝的班做帝王的,但自从监国一来,他成日都在为朝臣们呈上来的折子而尽心竭力,生怕哪里做错了招人非议。 “既然如此,太子妃,你先坐在这里陪顾姑娘休息,本宫这就命人去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等收拾停当,我们便入宫去。” “是。”罗栩姒垂眸,低声应到。 太子府? 是? 顾云听愣了一下。 这都几百日夫妻了,彼此之间怎么还是这样疏离淡漠? 瞧着给楚江宸的模样,也不像是什么严于律己会与发妻相敬如宾的男人啊。 至于罗栩姒…… 顾云听至今还记得当日罗栩姒准备出嫁前说的那些蠢话,不论怎么看,她都是爱这个男人的。可不论怎么看,顾云听都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你侬我侬与爱意缠绵,如何判断她们之间的关系? 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默,罗栩姒静静的穿针引线,绣着一块大红面料上的花纹。 确实是有这么一点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升腾、蔓延。 “对了,栩姒,你这些天身体可还好?”顾云听打破了这份安静,问。 “谢谢记挂,”罗栩姒咧嘴笑着,具是真心实意,“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要吃药安胎,却比先前的状况要好上不少。别担心我了,听说宫里除了一桩命案,你没受到牵连吧?” “没有。”顾云听接过罗栩姒递来的茶,并没有就此喝下去,而是照着电视剧里头拿小酒杯饮酒的雅客一般,把玩了一番,道,“那桩案子已经查出来了,不必担心。啊,上回我来时,正好瞧见你在绣燕归巢?可绣完了不曾?” “还没呢,这才几日工夫?才刚绣得像样一些了,等我到了上宁宫,就不在正殿里头住,我去你屋子里与你同住,咱们睡一张床,闲下来便说说这绣花女工的事,如何?”罗栩姒一笑,道。 “好。” …… 太子出宫建府之前,一直都住在东宫,就算搬了出去,东宫那边的位置也还是留着的,不过是因为老太后一再挽留的缘故,楚江宸与罗栩姒两人都没有回去东宫里住,而是陪着老太后在上宁宫里头待着。 大概是三日之后,祁帝再次命人召见顾云听,却是与宫中一众皇子、公主、妃嫔们一起。 楚江宸站在祁帝床头,双眸瞥向别处,像是不愿意让别人发现他眼中蓄满的泪,又像是不希望祁帝瞧见他毫无波澜的神情。 “顾家丫头……” 祁帝的嗓音沙哑的就像是破败的老风箱,连调子都已经听不大出来了。 “奴婢在。”顾云听俯身上前,跪坐在祁帝的病榻旁,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朕……对不起你父亲啊……”他嗓子连连“咯咯”了两声,像是有痰,“朕……答应你,让你大哥……去西南率兵抵御诸国,若是得胜归来,便可将功抵罪……重列,重列……长平伯之位。” 祁帝一口气提不上来,连说话都十分费劲, 底下跪的一众妃嫔与王孙公主,都已经哭成了一片。 “江宸……”祁帝又唤道。 “儿臣在。”楚江宸一直睁着双眸,连眨也不眨一下,硬生生将自己从面无表情逼成了双眼通红。 “从今往后……这大祁的江山,朕、朕就交给你了……你,务必善待你的弟弟妹妹……别与、别与献贵妃与其他的人为难……你是个好孩子,朕……将她们都托付给你,朕很放心。” 楚江宸:“……” 这算什么? 怕他登上了皇位,滥杀无辜么? 楚江宸垂眸,闭目挤出了两行清泪,点头应诺。 祁帝费劲地起身,下方空地里跪的一众男女老少里头张望了一眼,却没有献贵妃的身影,不禁觉得有些失望,手一脱力,又倒了回去:“她啊……还是和当年一样,一怒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大半年都不肯回来……也罢,由她去吧。” 他看起来十分落寞,像是在等人,而等的人却迟迟没来。 顾云听闻言,愣了愣,一一校对堂下跪倒的众人。 至少了一个献贵妃。 “父皇……”从顾云听这个角度看过去,楚江宸双眸中隐有痛色,似乎是真的难过起来了。 “好孩子,别哭……只是生死轮替的常理罢了!”祁帝说着,轻轻抬手虚握住了楚江宸垂落在身边的手,道,“等朕……崩了之后,就将朕……与你母亲合葬……我们生是结发夫妻,死,亦该是结发夫妻。” 第504章 流年不利3 也不知这祁国今年是遭了什么灾,先是皇后遇刺身亡,又是祁帝遇刺重伤,接二连三的大事小情不断,若是祁帝侥幸不死,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臣民们逼着写罪己诏向上苍讨饶了。 虽说是流年不利,却也是自找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害人之心却也是真的不能起,否则,就怨不着别人打击报复不是? 罪魁祸首顾云听冷眼跪坐在角落里看着满屋子人真真假假地嚎啕大哭,百无聊赖地想着。 毕竟先前拖拖拉拉的也磨了好几日工夫,所以回光返照,也只是转眼间的事。最后一口吊着的气落下去,龙床上的男人便没了声息。 一旁常在御前侍奉的内侍官见男人忽然闭了眼睛不说话了,便小心翼翼地上前推了推,试探地喊着:“陛下?陛下!!!——” 高声呼喊着的两个字就像是什么讯息,众人连忙应声大哭起来,嚎得震天响,角落里一位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小公主人矮瞧不见前面的状况,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转溜着,被众人的哭声吓得直往她母妃怀里躲闪,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双眸湿漉漉的,嘟着嘴,显得十分委屈。 小孩子们并不懂众人为什么哭,不过瞧着别人虚情假意地哭,反倒也跟着哭,扯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的,没有女人们的梨花带雨,没有男人们的痛心疾首,就形象全无地哭,反倒最为自然真实。 这样富贵的人家,却连血缘亲情和夫妻情分都早已淡薄了,太讽刺。 老太后静静地看着,什么也没说,如果单单看她表面的态度,必定会觉得老人家不愧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连自己的独子死在自己面前都能面不改色。不过顾云听靠得近,光线角度都正好,恰能瞧见老太后眼中的水光与血丝。 压抑在心中的悲恸往往比放声大哭更苦三分。 老太太有了年纪,体质就格外弱些,再加上平日里就多病,这会儿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悲从中来,用帕子捂着唇角咳嗽得十分剧烈。顾云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好不容易才让她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下来,却见原本素净的青色绢帕上有一团血红。 咯血之症无论是在哪个年纪都绝非好事。 顾云听心下一沉,秀气的双眉略蹙着,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 祁帝的丧葬原该是老太后主持操办,然而老太后自那日咯血后便一病不起,像是经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一般。 她精神不好,总是睡着,却又睡不安稳,时不时便会被噩梦惊醒,总自言自语地说着些对不起之类的话,茶不思饭不想的,每日只吃药,病却也渐渐的好了,只是神情总是痴愣愣的,分毫不见往日神采。 顾云听和罗栩姒两人轮番领着老嬷嬷们在病榻边照顾,可她这状况确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御医连看了几次,都说是心病。而这心病一旦与五脏六腑都关联在一起,也就无力回天了。 这些日子祁皇宫里各处都忙得乱哄哄的,又是祁帝下葬,又是筹备新帝登基,楚江宸根本抽不开身来看老太后,其他祁帝的后妃为了不被拉去殉葬或是守皇陵,都纷纷来上宁宫里讨好,所以这素来清净的殿宇在这几日里竟也热闹起来。 只是无论那些人再怎么花费心机,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太后病得厉害,只能叫这些上门拜访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吃闭门羹。 这日夜里,顾云听刚替下罗栩姒在寝宫里守着,老太后便醒了过来,伸手拉过顾云听的手,老浊的眼里难得一片清明之色。 “娘娘醒了?可要喝些水么?”顾云听将声音与口吻都放得轻缓了许多,问, “不喝了,哀家这就要去了……”老太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神思昏昏,说话也颠三倒四的,“皇儿还在等哀家呢,迟了……就追不上他了。” “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顾云听愣了愣,劝慰道,“御医说了,娘娘这只是场小病,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怕是做梦魇着了。” 这是安慰话。 人家自己的身体,她自己心里当然也有数,但骗骗她也好,指不定过些天想开了,病也就好了。 “你这丫头啊……别的都好,就是太良善了,在这中乌烟瘴气的地方过日子,今后没了哀家……你可怎么办呀?”太后娘娘说着,双目略有些发红。 顾云听重生之前,从来没人说过她善良好心的,自打重生了之后,反倒有一群人都说她其实心地不错。 或许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改变。 她心下一片怆然,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会说也怕说错,沉默了片刻,却是那老太后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人都是会老会死的,你不必难过……哀家也不值得你难过。你待哀家尽心尽力,已经足够了。不用再为哀家这么个老朽之人白费眼泪。” “太后娘娘这么说,却是折煞我了。”顾云听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映着烛火,光影浮动,仿佛缀着一颗泪珠。 “哀家啊,这辈子过得很是不错,托生在富贵王侯之家,自幼是锦衣玉食里长起来的,一十七岁入了后宫,嫁了先帝……”老太后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自己的床幔,漫无目的的表情有些空茫茫,“哀家从小就喜欢逞强,喜欢争锋出头,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也不愿屈居人下……于是哀家扶着皇儿当了皇帝。说来可笑,哀家早年还口口声声答应了闻良皇后,要替先祖守江山的,谁知哀家却生了那么个祸根、孽障……” 老太后说着,顿了顿,又道:“政务上不知变通,书史上又不肯用功……还将朝中臣子视若无物,折子上书也敷衍了事,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要下手,她也下不了这个手,可若是留,又觉得愧对先祖数年征战留下的基业啊……” 第505章 贵妃娘娘1 “太后娘娘且放宽心,别想这么多,等身子好些了,您可以教导太子殿下,今后的大祁江山,只会越来越好。那些您都要亲眼看着,才有意义。” “哀家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看不到了。但你们替哀家看着,也是一样的。”太后娘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必说吉祥话安慰哀家,哀家这病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发作、还有多少余日可活,哀家自己是最清楚的,问御医,也没有用。” “大夫们都说没事呢,娘娘难道不该往好的地方想吗。”顾云听问。 “可话虽如此,这后头是如何一回事,你又怎会不知道?只愿将来你遇上个好人,别在宫里头受苦才是!” 老太后痛哭着。 祁帝头七,太后娘娘也跟着驾鹤西去。 好不容易刚能暂且歇一口气的楚江宸顿时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后宫众人痛哭不已。 祁帝的遗愿,楚江宸早已将那些当作是梦境颁布了下去。出京城去肃城的旨意,正是要顾川言即可出征去西南的。 顾云听也早就晓得了,不过只安分守己地待着,什么也没多言语。 楚江宸登基大典尚未成,罗栩姒也还没正儿八经地当上皇后的职位,但浑身气度却已经是有了的。顾云听原本还在上宁宫中收拾着剩余的光景,还没提到自己将来的前程呢,楚江宸那边便召她过去了。 “顾姑娘,如今宫中盯得紧,祖母一朝亡故后,你可曾想过自己将来的去处?”楚江宸穿着龙袍,看起来器宇不凡,又像是天生该穿这么一身的样子。 他既然会主动这样问,想来便是有所打算的。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垂眸,道:“陛下若有话,尽管吩咐便是。” 权势的事,她自然拗不过的。 但从先前的光景来看,他该是需要顾云听这么一个人物待在后宫里头帮忙的。 如今楚江宸这样问,左右不过是两种可能,一来是觉得她做的还不够多,又或是已经不需要她了,想打发她走。 这二者之间没什么关联,帝心难测,顾云听就这么站着,也是在说不准。 “既然顾姑娘这么说,那朕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还请顾姑娘勿要见怪。”无内外没有外人,楚江宸又留了人在屋外守着,自然不怕什么隔墙有耳。他沉默了一瞬,道,“皇祖母生前这些日子最是宠爱顾姑娘,所以朕冒昧,想请顾姑娘可以‘陪’皇祖母一程,替她守两年皇陵,免得儿孙都不在,让皇祖母天上之灵觉得寂寞。” 楚江宸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却意有所指,显然并不止是表面的这些意思。 顾云听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云听愚钝,此处并无外人,陛下大可不必打哑谜。”顾云听沉声说着。 “嗯,顾姑娘不觉得朕这些话冒犯便好。”楚江宸负手,道,“老圣人与皇祖母相继离世后,这祁宫之中地位最高的便只剩下献太妃一人……登基大典虽已近在咫尺,朕的皇位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献太妃并不会就此罢手,朝中楚见微背后的诸多势力也仍未散去。只要献太妃一日不收手,朕这皇位就一日坐不安稳。所以……朕需要有人可以在后宫光明正大地替朕提防着她,而这个人,以顾姑娘你最为合适。” 顾云听和楚江宸有约在先,的确是答应过替他对付献贵妃来着,这一点,她倒也无可辩驳。 只是…… 顾云听垂眸,又问:“光明正大地提防么?按陛下的打算,是待如何?这与守皇陵又有何关联么?” “朕……”楚江宸顿了顿,薄唇微抿,欲言又止。 “嗯?” “朕想请顾姑娘暂且扮作太子府后妾云无恙,待登基大典之后,朕便会破格册你为贵妃。”楚江宸眸色略沉,道。 “啊?” 顾云听有些懵。 她出入太子府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云无恙这个名字是从未听说过的,不过倒是知道太子府中有两名美人侍妾,是前些年武林盟送给楚江宸的礼物。 要说名分……这两名江湖出身的美人倒也是有名分的,甚至比罗栩姒都还早了几年,也就不存在什么孝期娶妻纳妾的不孝之举。 倒也合乎礼仪。 “那这位‘云无恙’云姑娘,如今人又在何处?”顾云听问。 “这个名字不过是随口杜撰的罢了,当日武林盟送往太子府的两名侍妾并无名姓,前些年已经放出府去了,不过并没有人知道。”楚江宸道。 “第二个问题,不论是太子妃还是献贵妃等人,都是见过顾云听的,忽然冒出个与顾云听长得一模一样的‘云无恙’来,恐怕众人并不愿意相信。”顾云听又问。 她倒是没有楚江宸想象中的在乎什么原则,接连抛出的问题也都是为了让这个方案切实可行。 楚江宸怔了怔。 究竟是这家伙太过公事公办,还是她对他也未必……未必无情? “天下容颜相似之人常有,朕会找一位精通易容之人,扮作顾姑娘的模样出现在上宁宫中,而顾姑娘则只需装作云无恙,从太子府乘车马入宫,受封便好。若是两个容貌相似之人同时出现,众人眼见为实,自然不会再怀疑下去。等皇祖母与父皇都葬入皇陵,那位易容成姑娘的人也就会随之离开宫中,去看守皇陵。那边人烟薄,并不容易露出破绽。” “……”嚯,这思路倒也略有些特别。 顾云听还以为,是要她每日都易容成别人在祁皇宫里生活起居呢。 “这到也行。只是毕竟这么做也凶险,陛下总该额外给些承诺才是,有利可图,于顾某、于陛下您,两方都能安心一些。再则,云听与陛下密谋这样的事,彼此之间的信任是必不可免的,否则将来一旦有人挑拨离间,我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不会。”楚江宸沉默了片刻,“此事是朕所托,定不会辜负姑娘信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某不敢违背。若是顾姑娘不放心……朕可以先给姑娘一块免罪金牌,可好?” “好。” 第506章 贵妃娘娘2 一切事宜,自有楚江宸会安排妥当,顾云听只需等着那个顶替她的人出现,然后去太子府里等着宫里人再去接她就是了。 这差事也不好做。 一名江湖出身、没有母家支持的太子府侍妾,若是上来便被破格册封为什么贵妃,无异于是宫闱之中一块明晃晃的箭靶子,莫说是献太妃,就是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对她都不会太过友善。 太子府如今广为人知的一共就两个女人,一个太子妃罗栩姒,一个暂且无名分的沈溪冉。对于献太妃他们而言,沈溪冉尚不足为虑,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后宫范围之内的矛头就会对准了罗栩姒,而如果此时突然冒出来一个“云无恙”,就会替罗栩姒引开大部分仇恨,让罗栩姒暂时得以有一阵喘息的工夫。 也好。 毕竟罗栩姒拿顾云听当知心人,她投桃报李,替人挡灾也没什么。 …… 楚江宸找来冒充顾云听的是个江湖上耍杂技的女人,易容的功夫不算顶尖,但也难辨真假,何况这人处事圆滑谨慎,连日下来,在人前进进出出,却也没让熟悉的人发觉有什么不对。 顾云听在暗处略观察了两日,便听从楚江宸的安排暗中混出了宫门,在太子府中的某一处院落中暂住。 自然,好不容易出了宫,顾云听又哪里会消停待着?趁看守之人不备,便悄然去了十三弦中。 十三弦一如往日般热闹,如今夏日昼长夜短,就算黄昏时分,楼中也依旧热闹非凡。 顾云听为免旁人瞧见她的脸发觉什么端倪,便戴了一个白色的斗笠,上了门,一层的管事便迎了上来。 “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一层管事笑呵呵地搓着手,从身量上揣度着,道。 “……”且不说背地里的那层关系,就算只是个赌庄,顾云听也是这里的常客了。 要说面生,这新买的斗笠估计是挺面生的。 “我找曲老板,还望管事代为通传一声?”顾云听压低了声音。 曲管事一怔,顿时听出了顾云听的声音来,便也没再费什么工夫通传,径直引了人上顶层找曲成双。 房门是关着的,不过窗却没合上,透过窗,顾云听能瞧得见屋子里的状况。 曲成双此时竟没在摸她的宝贝筛盅,而是捧着几本医术,拿她那歪歪斜斜的字誊抄着,一张清秀英气的脸拧巴得像是吃了黄连苦瓜似的。 “老板,有客到访。”管事的“笃笃”敲了敲门板,沉声禀报。 “什么客,在哪里?” 曲成双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管事的刚要答,顾云听觉得没这个必要,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管事的心领神会,冲她一拱手,重新又下了楼梯返回一楼大堂去了。 “你……”曲成双搁下了笔,皱着眉头正要发作,却见顾云听摘下了斗笠,于是她拧起的眉眼顿时便成了诧异的圆睁。 “是我,怎么?”顾云听挑眉,反问。 “嚯!你不是在祁皇宫里待着么,怎么跑出来了?不怕被人逮着啊?” “……” 这叫什么话? 她看着像是老鼠成了精呗?天天东躲西闪的怕人逮着? “说来话长。”顾云听简单地概括了一下来龙去脉,十分不认生地在曲成双的桌案边上找了条圆凳,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曲成双誊抄的那些医典,随口调侃道,“怎么几日不见,曲老板还改吃素学医术行善积德起来了?看来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说得果然分毫不差,这还没成亲没过门呢,就跟着未来的准夫家学起这些东西来了?” “我呸!!!”曲成双毫不留情面地啐了她一口,道,“还不是你祸害的!好端端的上访云山求个药还扮成我,扮我也就算了!您老人家行走江湖低调着些行嘛!非要大显神通,还给我捞个劳什子掌门之位回来!你知道背医书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这几天掉了多少头发吗!何首乌都补不回来!!!” “这么快连何首乌对头发好都记住了,看来也是有天赋的啊。”顾云听轻笑着道。 “你手残废了我不跟你计较!我劝你善良,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别自寻死路!”曲成双色厉内荏地警告道。 “哦?曲老板这还挺凶的,要不还是先抓几味药去去火气?”顾云听又戏谑着说了一句,才略微端正了几分态度,道,“……咳,说正经的,不过是让你看着点访云山,别真让那群小孩子闹出什么大事来,想不到你还挺负责任,连医书都开始背起来了。” “你根本就不懂!”曲成双神情十分激动,险些对顾某人进行了惨绝人道的暴力袭击,“山上那些是什么小孩子,一个个的怕不都是麻雀托生的吧!光是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一枝的麻雀了!每次看见我去,围着我就是半天叽叽喳喳,又是问这个,又是问那个的,可怜我从小命苦!连书都没念过几页,他们竟然还让我回答医书上的问题!我字都认不全!!!你都不知道那个山飞上去有多难!为了能把陆君庭带上山替那些小子们解惑,我连轻功练得脚都快断了,还是没能带得动他,可气死我了!” 曲成双一边骂骂咧咧的,欲哭无泪,唇角却始终勾着一抹浅笑,显然也是乐在其中。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这不也挺好的,你看这么一来,你轻功也长进了,医术也了解了一些,今后和陆神医待在一起,闲来无事还能讨论讨论这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怎么入药,不也是一种乐趣?” “哼,亏我起先听见你在祁皇宫里混得凄凉,还想同情你一下来着,现在看来是真的多余!你这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比我都逍遥自在,就算真碰上什么事,也是你活该!”曲成双嘲讽着回敬道。 “……” 这未免也太不友善了! 第507章 贵妃娘娘3 “是碰上了一些事情,想请曲老板帮个忙。”顾云听垂眸小啜了一口茶,道。 “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可忙得很,不大方便。”曲成双随口抱怨着,转眼又不大乐意地改了口,“再说了,你如今还能有什么事找我?都是宫里头的事,十三弦的人手伸得再长,也越不到那堵墙里面去。” “不是里面的事。”顾云听道,“两件事,一件是大概半个月前,宫里死了个女人,被丢去了乱葬岗……” “然后诈尸了?”曲成双扬了扬眉毛,随口打岔。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还没入夜呢,你能不能善良一点,别说这些荒诞的杂谈?你当这是在茶馆听异闻呢?” “只是个李代桃僵装死的,又不是真的死了,怎么就荒诞了?”顾云听轻嗤,“那是庄王府的嫡小姐,混在死人堆里出来,多半是往西南去的,边城还藏着不少庄王余部,可能表面上与杨止一无关,但实际上却是听杨家的人差遣的。所以我想请曲老板安插几个眼线过去盯梢,必要时推波助澜的推波助澜,力挽狂澜的力挽狂澜,好歹让他们做个帮手而不是变成祸患。” 有顾月轻做先见之明,顾云听可不敢再往自己的计划里安一颗定时炸弹了。 “你倒是运筹帷幄,可半个月前从乱葬岗里头爬出来的人,我这会儿上哪儿给你找去?”曲成双没好气地道。 “这人穿的不是正常人的衣裳,途经附近的村庄,必定有人瞧见,顺藤摸瓜找过去不就是了?” 曲成双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念,又问:“那要是她不经过有人烟的地方,直接就远走高飞了呢?” “她身上没钱,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就算胆魄非常人可比,却也还远没到能在荒郊野外自力更生的地步,难道她不吃不睡么?”顾云听轻笑道,“说起来,我还在她手腕上抹了些追踪粉,上回从医馆里顺手拿来的,听陆大夫说那种香气洗不掉,一个月里蛊虫都能认得出来,或许你们也可以试试看。” “……你这人坏得很,又不知道在算计人家姑娘什么了。”曲成双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回你又打算拿什么‘好处’来报答我?” 明知道顾云听不是什么好东西,所谓让她动心的好处也总是空手套白狼的戏码,然而曲成双倒是觉得这些也挺有趣的。横竖顾云听也不会真的把她给卖了,而她每在这里多吃一次亏,到别处就能多长个心眼,其实看得开一点,也不见得全然就是坏事了。 “什么好处?”顾云听揣着明白装糊涂。 “怎么,这次你竟然连一点好处都不打算给我们了?交易没个你来我往的,还叫交易么?”曲成双有些诧异。 先前每次她也不是真心要顾云听付出什么代价,不过一来是玩笑,二来,有个约定彼此心里都能放心。这先例也是顾云听自己提出来的,这一回怎么就忽然不同了? 顾云听挑眉,心里也明白过来了,摸出了一枚精致小巧的玉令,上面用金色细纹刻了一个“叶”字。 曲成双在叶临潇麾下多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愣了一下,睁大了双眼:“他竟然连这东西都交给你了?!” “怎么?”顾云听愣了一下,狐疑地问。 这东西很要紧么? “你不知道?!这东西……怎么说呢,就像是他们那些带兵打仗的统帅手里的虎符,天下间仅此一枚,只认符不认人的。毕竟做暗线的要提防着易容那些伎俩,所以辨认主家就只看这枚玉令。叶临潇把这东西给了你……” “我只知道此物可差遣他留在祁国中的诸多势力,却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倘若如你所说,那岂不就等于是他将祁国的这些暗线都拱手送给我了么?”顾云听窝在太师椅里,神色模样都懒懒的,并没见因此而多几分上心。 “可不就是送给你了么!”曲成双道。 “哦。”顾云听挑眉,朱唇微微向上一弯,“既然如此,你就更要帮我这些忙了。方才说的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还请曲老板替我查查那顾月轻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若是她就此沉寂下去,再也不出现倒也就罢了,不过我这个姐姐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说她花了这么大力气逃走就是为了活命,我不怎么相信。” 消失的顾月轻也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指不定哪天就要炸出一片浪花来。 顾云听在明,她在暗。 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还说人家不是省油的灯,你不也和她半斤八两?”曲成双原本只是暗自腹诽,然而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顾云听耳朵灵,自然是听见了,不禁沉默了片刻,笑问:“我说,你哪次见面不调侃我几句,心里就不痛快么?” “彼此彼此,你哪回又少说我了?”曲成双回敬。 “……” 行吧。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又道:“还有第三件事,就是肃城那边……” “你是说你爹和你大哥他们么?想问什么,那边的消息我倒是都清楚,顶多就是慢上八、九天工夫,毕竟飞鸽传书,信鸽飞一趟也是要时间的。” “你早就派人盯着肃城那边的状况了?”顾云听有些诧异。 “你们离京去霆国前一天,叶王爷就吩咐我们的人盯着长平伯府的动静了,别说是肃城,就连软禁你们家老太太的那个别苑里都安插了一个丫鬟当作眼线,你说这些消息我清不清楚?” “……不错么,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把当下局面里的消息都网罗进耳朵里了。”顾云听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那是当然,否则我又怎么做这十三弦的老板?你家男人手底下不养闲人,我们这些暗线的日子,没那么好过的。”曲成双嗤笑道,“老太太那边一切都还好,‘不显山不露水’,这句话我们愧不敢当,还是放在你们顾老夫人身上最合适。” 第508章 不知好歹1 顾老夫人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但眼下长平伯府闹得这么个凄惨的现状,顾云听还真摸不准这老太太究竟能不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问,现在听曲成双这样说,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好奇。 曲成双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能这样评论那顾老太太,实在有些稀奇。 “这话怎么说?”顾云听想着,追问。 “你看啊,你们长平伯府如今弄得骨肉分离不得团聚,又是抄家又是流放的,还有些下等丫鬟是当日就拉到集市上卖了的,原本好端端的显赫富贵之家,沦落到这么惨淡的境地,换了是别人家的老夫人,就算不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也该是茶饭不思精神不振了吧?谁知道你们家这位,不哭不闹不寻死,反倒是该吃吃该睡睡,上回还直嚷嚷着要人去戏班子请几个扮相年轻漂亮的伶人来唱戏。还理直气壮的,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说得那些看守都架不住了,最后竟真的把唱戏的请了去。” “嚯,这软禁归软禁,吃喝玩乐倒是一点都不耽搁。”顾云听小声吐槽着,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愧是我家祖母。” 这心还真是够宽的。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曲成双啐道,“你要是真的有你家老太太一半的洒脱,这会儿就该在霆国了。” “这哪里会一样?我祖母如今这是上了年纪折腾不动了,被软禁,就意味着祁帝要拿她当我爹的软肋,要是这会儿她再过得不好,就还要让儿孙们为她费神分心。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之所以要闹着叫戏班子,也是想把消息传出来,让我们都放心的缘故。如果换了是她年轻的时候,多半比我现在还能折腾。”顾云听笑道。 “……”你们长平伯府的女人都怪可怕的。 曲成双在心里默默地嘀咕着,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刚才提起肃城,是想知道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想让你派人帮着盯一下那边的情况,既然已经有人看着,也就正好不用费事了。” 十三弦的消息来得总比官方的消息快上许多,如此,若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她们也好早做准备。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又问:“对了,那我爹的伤势如何了?” 顾伯爷受伤也是夏日,暑气里最易发炎溃烂。顾云听只知道他受了伤,却并不清楚那伤口究竟怎么样、有多深,只能凭空推断。在顾伯爷面前,顾月轻大概也弄不出什么致命的口子,但顾伯爷久经沙场数十载,受过的大伤小伤绝不在少数,很难想象究竟是伤成了什么样子,才会让他无法率兵出征。 “不要命,但是这东西也难说。顾月轻那天杀了一个差吏,然后顾伯爷去阻拦她,被簪子的尖端刺伤了双眼……本来么,虽然有点麻烦,却也不至于棘手,偏偏他们在牢里关了好几天,没有大夫医治,天又闷热,所以拖了几天,等被流放离京,陆君庭假装过路游医在休息时检查了顾伯爷的伤势,才给他上了点药。” “……那他还能看得见么?”顾云听皱眉,问。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陆君庭把药偷偷交给你大哥了,从肃城传回来的消息看,顾伯爷的伤势也已经逐渐有些好转了,应该是还能有转机的。我听陆君庭说的是,顾伯爷的眼睛虽然被刺伤了,但是伤得其实不重,能控制的下来,如果处理得当的话,还是能痊愈的。”曲成双回忆着,答道。 顾云听松了口气。 既然陆君庭说是能好,那就是能好了。 毕竟陆神医并不擅长说谎,曲成双也不会拿陆君庭的名声开玩笑。 “不是都表明心意了么,怎么还一口一个陆君庭的?”顾云听颇有几分戏谑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轻笑着,道。 “那还能叫什么?我可没你这么娇,张口阿临闭口临哥哥的,我还要面子呢。” “面子能值几枚铜板?”顾云听不以为意,“说起来,如今叶临潇也不在祁国了,不会再让人疑心他与你们之间的联系,而陆神医被留了下来,之前担心的那些也就都不用再管了。所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我往后一段日子恐怕就不太能出来了,怎么吃你们的喜酒?” “要什么喜酒喜宴?我们江湖人又不兴这个。”曲成双脸颊微红,口是心非地说着,“再说了,我是个开赌庄的,混的是江湖下三流,人家是神医,济世救民的,我哪里配得上?成了亲,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说我也就算了,我这种人没那么多讲究,又是个二皮脸,只要不影响我生意,他们乐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陆君庭是开医馆的,举止言行都要合君子做派,否则求医的病人信不过他,连带着药效都大打折扣。” “看不出来,你想的还挺多。”顾云听抿唇,道,“我倒是有个好说辞,你要是真不在乎外人怎么说你,又想保全陆神医的名声,倒是可以试一试,横竖那些自己心里真正有成算的,不会瞎掺和别人家的事,而那些好嚼口舌的,又往往都是些人云亦云的。所以在成亲的消息传出去之前,你们先下手为强,派底下的人去市井茶馆里把这个说辞散布开,主动给那些人开个头。” 带节奏这种伎俩,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换了哪里都是使用的。 “什么说辞?”曲成双竖起了耳朵。 “很简单,神医以济世救人、度化天下苍生出苦海为己任。所以他决意舍身饲魔,来救度堕落邪门歪道的失足少女。”顾云听笑得十分灿烂。 “你说谁邪门歪道!看我打不死你的!” 曲成双怒道,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似乎可行。 这种说辞多荒唐呀! 可那些好事的听客不正喜欢这样荒唐的故事么? “嘶,等我晚上去医馆,问问陆君庭的意思。哎,你还别说,这个理由……我觉得可行。” 第509章 不知好歹2 “要是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陆神医,恐怕就不太行了。”顾云听提醒道。 曲成双不解:“啊?这又是为什么?” “……你是不是傻?既然是两情相悦,他又怎么会允许你牺牲自己的名声来成全他的名声?” “可是我哪儿来的什么名声?就你这样的名门大小姐在市井里就已经算是不守妇道的典型了,更别说是我这种开赌坊和黑白两道牵扯不清的人。” 唉。 说起来,顾云听刚被抓起来的时候,市井小民们都像是过年似的,众人都奔走相告,喜气洋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朝廷是抓了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匪头儿呢。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曲成双憋了一会儿,难得地选择了做一个善良的人,把这个笑话压在了心底,虚咳了一声,正色道:“那什么,我本来名声就这样,陆君庭不会在意的吧?” “市井中人也好,你自己也罢,都觉得你不规矩,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你总听过?陆神医是君子,他又不在乎你是什么名声,却也不会希望你为了他做出任何牺牲。否则他先前还犹豫什么?你们又不是什么家国矛盾闹的。” 曲成双:“……” 有道理。 陆君庭还真是那么个人。 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却总是能十分精确地揪住她的心。 曲成双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那……我怎么办啊?” “你自己做什么就做你的,和陆大夫提婚事的时候别讲这些就是了,撒个娇什么的,几句话就能成的事。要是不成,就哭,一哭二闹三上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陆大夫又不是对你无情,你有什么可慌的?” 怪丢脸的。 “行,我试试,要是成了,我记你一个大恩!” “这倒是不必了,留包喜糖让我沾沾喜气就行,”顾云听道,“另外,方才嘱托的几件事,也请曲老板务必放在心上,这些事说大不大,但弄不好,也牵扯了好几条人命。” 曲成双闻言怔了怔,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理解的。 顾云听如今在后宫那种凶险之地,但凡换一个人,都会觉得朝不保夕。 而顾云听这家伙再怎么强,也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会伤会死的。何况论起玲珑心思,她也未必就没有敌手,假如稍不留神被脚下的漩涡席卷进去,恐怕就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另外,祁皇宫查得严,信鸽飞进去多半是会被劫下来的。要是有什么意外的消息,你就用隐踪笔把消息写成家书让人递给宫里一个叫谭历妍的姑姑,她自会想办法将东西交到我的手上。” 谭历妍是叶临潇安插在祁皇宫里的暗探,这一点,顾云听是已经知道了的。 曲成双没听过谭历妍的名字,但对于祁宫里的暗探的姓氏也是有那么一些了解的。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盯着他们做这些事,不会让他们随意偷懒的。” “多谢。” “算了吧,我还要谢你呢,”曲成双道,“要不是你执意留在祁国不肯走,这会儿陆君庭也该跟着叶临潇去渡春关了。虽然你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我这桩婚姻大事能到今天这一步,也确实多亏了你。我也不是什么不懂报恩的狗东西,当然是要尽心尽力的,只希望你们最后也能修成正果,别辜负了人家对你的心意才好。” “……” 顾云听从曲成双的房间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入夜。 华灯初上,满城人家点了灯,或明或暗的,自高楼的窗口向下望,可瞧见满城人间烟火气。 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俗气,反而令观者生出几分“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 顾云听早就打听清楚了太子府中侍妾居住的庭院,可巧,先前那两个侍妾居住的院子与沈溪冉居住的院子并不在一起,院子很大,从外墙上翻进去,四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人。 屋子里的摆设倒是一应俱全,而且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也还算华美。 房间像是白天才打扫过了似的,说起来也还不错,就是格外清冷些。 不过也可以体谅,毕竟是个外人都鲜少瞧见过庐山真面目的侍妾,见过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顾云听点了灯,吹熄火折子,坐在桌边,目光扫视着整个房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还不错。 就可惜太子府似乎知道她的存在,要是想吃晚饭的话,她还得自己煮才行。 顾云听在小庭院墙角的菜谱里捣鼓了些吃的,勉强煮熟了,味同嚼蜡。 困守祁宫数月的顾云听第一次产生了对长平伯府的怀念。 至少那段时间里她都能及时吃到熟的饭菜。 太难了。 粗粗地吃了饭,顾云听仰躺在铺放齐整的床榻上,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隆起的小腹上。 她近来穿的衣服都相对宽一些,所以还能掩住不正常的肚子,然而算算时间,最多也不过还有三五个月,再任由它这样鼓起来,怕是还不等孩子出世,她们母子就要被押去什么祭坛上祭天了。 这事…… 还是要找个机会,先和楚江宸通个气为好。 …… 翌日。 太子府的家奴大多都不知道真正的侍妾早就已经被遣送离开了,还没等顾云听开口,便猜到了她是侍妾。 庭院里居住的侍妾向来低调,每日都只在院子里窝着,从不掺和外头的事,也从未踏出过庭院一步,大有隐士的风骨。所以底下的家仆们也都从未见过侍妾的脸,一瞧见顾云听那么个女子打扮的妇人从庭院里出来,便料定了顾云听正是两位侍妾的其中之一,立刻向她打了个招呼。 在旁人眼中等于一片空白的人才最好假扮,顾云听便在太子府当起了“云一斟”,她平日里待人宽厚,与附近的下人们也都乐意陪她玩着解闷。 听说西北的战事又僵持了下来,双方不知是演戏给人看还是假戏真做,竟真的打了起来。 第510章 不知好歹3 顾云听被再度接进祁宫后没几日,那易容成她的模样的女人便扶灵出宫,去皇陵守老太后去了。因停灵期间两人同时出现过,众人都看在眼里,所以并没有什么人对此起疑心,后宫之内,除了楚江宸和那谭姑姑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云无恙就是顾云听。 话又说回来,大祁新帝登基却南北边境战乱不止,朝野间议论不止,谣言四起。偏天公不作美,雨季南方涝灾成群,雨水淹没大片良田,庄稼涝死,灾民遍野,再加上短短几个月间皇后、帝王、太后相继病殁,盛世之中乱象已生。 不知是什么人将当日祈福盛典前夕的风波传了出来,说是祈福盛典出了差错,神灵怪罪不愿庇护,又说新帝不堪重任,为上苍所厌弃,故而降下大灾。百姓最信诸天神佛,一传十十传百的将这些话学了去,到后来索性又是一个新的版本,桩桩件件,都于楚江宸大为不利。 朝廷也派人查在背后煽动谣言的人,然而始终没揪到幕后主使,只说这些话是宫中禁军讲给亲戚听、亲戚嘴不牢靠又抖搂出来的,但究竟是谁家亲戚、哪个禁军,却迟迟没查出个大概来。 那天夜里鸣雁寺中乱作一团,大多数禁军都只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四处搜人,但到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搜什么人,只当是巡逻罢了,就连始作俑者手底下的帮手也多是些乌合之众,拿了钱守在固定的位置,自己干什么来了也说不清楚。要说真正知道这些因果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能从中获利的,更是少之又少。 会用这件事来做噱头牟利的,一个是假扮禁军统领的叶临潇,一个是在背后操纵这些事的献太妃,还有剩下一个,就是顾云听。 不过顾云听可是冤枉得很,她这回的确什么也没做,只是不知道焦头烂额的楚江宸等人究竟会不会相信她这套说辞就是了。 至于这剩下两个,倒也难说。 献太妃野心素来不小,她是不甘心做一个太妃,而是相当太后的。如果照着这流言蜚语发展的趋势,楚江宸为众人所不服,皇室之中最受利的自然是她和楚见微。而叶临潇么,他这会儿正和楚见微率领的大军交战,如果仍旧只是逢场作戏暗中收拢兵权,那么他当然是希望楚见微能一直镇守祁霆边境的,毕竟两人事先有过交易。可如果是这交易已经不作数了,两人真的打起来了,那就又是两码事了。 对此,顾云听也毫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祁国境内又大事小情不断,连册封皇后的事都耽搁了,更别说是封一个侍妾作贵妃。 这些天里顾云听就只见了楚江宸一面,虽然明面上对方没说什么,但是从言辞神色之间却不难察觉到他的猜疑。正好罗栩姒那边身体抱恙也不见客,不必晨昏拜会,为免引火烧身,顾云听只缩在平鸾宫内闭门不出,权当养胎。 十三弦那边也送了字条进来,老太后过世之后,那谭姑姑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正好被分到平鸾宫,所以收信到也方便了许多。曲成双的字条写得糊里糊涂的,却也正好能让顾云听看明白。她吩咐的那些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只有顾月轻还没有找到。 顾云听将字条揉碎了,倚在门边发呆。 实在是有些稀奇,她那二姐姐一个不会武的千金小姐,又是个逃犯,能躲到哪里去? “主子,外头有人来了。” 谭姑姑进来,低声地通传道。 她是认玉令的,所以私底下的称呼和别人都不大相似,只是如今顾云听还没有册封的品阶,所以别人听着也听不出什么不妥来。 “是什么人?” “是陛下身边那位姓沈的姑娘。” 楚江宸身边姓沈的女孩子倒是不少,但进了宫还全名全姓的当然不会是普通奴才,说起来也就沈溪冉一个。 顾云听扮演的角色好歹还是太子府出来的侍妾,也还算是有名分的旧人,就算姑且还不能称之为娘娘,但从旧例上看,太子府出来的就算只是个下妾,也必然还是个主子。然而沈溪冉却是楚江宸在孝期里沾惹的人,热孝在身,她短期内都不可能得到名分,所以她在这祁宫里的身份也就难免尴尬,因没有成婚的缘故,所以众人都还是只称她为“姑娘”。 沈溪冉也是有了身孕的人,但无媒苟合这事儿在她这里似乎并不算什么羞耻,底下的人喊她“姑娘”,她自己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反倒是还有些沾沾自喜。 包括顾云听在内,从太子府里跟进宫来的女人满打满算也就这么三个,罗栩姒病着,顾云听躲着,就余下一个沈溪冉还在宫里四处溜达晃悠,在各宫奴才跟前立威。 实属迷惑行为。 顾云听沉吟片刻,又问:“可说了为什么来的?” “就说是来拜会您的,”谭姑姑想了想,又确认了一句,“没别的话了。” “我有什么可值得她拜会的?劳烦姑姑替我回绝了吧,就说有老病缠身,已经歇下了。”顾云听垂眸,神色淡淡地道。 这会儿上门来又能是为了什么好事? 拒之门外倒还能清净一些。 “是。” 谭姑姑领了吩咐出去。 然而却没能拦得住那沈溪冉。 少女偏薄到有些刺耳的声音越过门墙传进顾云听的耳朵了,极为聒噪。 “……” 她就该知道,沈溪冉这种脑回路清奇的女人,要是能听得明白逐客令的意思,也就不是沈溪冉了。 因先帝太后过世不久,整个皇宫里的人都还穿着素色衣衫,在这一点上,沈溪冉倒也没敢太特立独行。她从屋外进来,瞧见顾云听的脸,略有一瞬失神。不过顾云听自从入主平鸾宫,妆容就一改往日张扬,向来上挑的眉尾都改作了细长的柳眉,只是照着原本那种显得温和柔弱的眉形略涂几笔淡色,整个人的气质便已经大为不同。 上回在老太后灵堂时两人就已经打过照面,那时另一个“顾云听”也在场,所以像归像沈溪冉也没再觉得她就是顾云听。 “云姐姐,听说你病了?可曾请太医看过了没有?” 沈溪冉热络地迎了上来,语气十分亲昵。 第511章 故技重施1 这一声“云姐姐”甜得令顾云听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就算是云无恙的“云”,她这口吻也太过殷勤了吧,要是换了那些不明内情的,还当她们是认识了多少年的亲友呢。 倒像是几个月前这女人向她讨要红梅时的语气。 顾云听正歪在湘妃榻上,闻言心下倒也有几分了然,垂眸,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顾云听,装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自然地咳了几声,道:“无妨的,只是沉疴在身,到了季节便会发作,早已习惯了,药方子也都是现成的,只等饭前命人熬了来服下就好,沈……沈家妹妹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病中难免精神不济,不能分心招待你了,还望见谅。” 行走江湖,说到底靠得还是这一身演技。 顾云听心好累。 “云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家姐妹,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呀?”沈溪冉倒是惯会顺杆儿爬,笑起来时两颊上的酒窝很甜,看起来倒也乖觉,“先前在太子府,底下的丫鬟婆子们都没提起过姐姐您,害得溪冉直到进了宫才晓得府里还有个姐姐不曾见过,前些日子宫里事情又多,又不让人四处走动,所以这才来拜会姐姐,溪冉希望您别见怪才是呢。” 她话说得倒是客气,不过以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真心瞧得上这么个武林盟送来的侍妾?沈溪冉平素连罗栩姒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瞧得上云无恙这么个江湖草莽出身的女人? 只怕是想先把对方哄得高兴了,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算盘倒是打得响。 顾云听弱弱地一笑,斯斯文文地说着客套话:“妾身出身贫寒,承蒙陛下青睐,才能有这一席之地苟延残喘,妹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要是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妾身了。” 沈溪冉对这些的奉承话显然颇为受用,闻言大喜,却仍作猫哭耗子的假慈悲状,道:“云姐姐这话就说岔了,你瞧着溪冉是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却也一样是个苦命的,自小娘亲便不在身边,再长大几岁,爹爹遭到贬谪,将我托付到了姑母家去。偏姑母和姊妹们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几年里受了万般苦,再加上是寄人篱下,不被人当成个奴才,就已经是前世积德了,哪里还敢奢望做什么千金小姐?你我一样都是苦命人,又何必多心,非要去分个高低贵贱呢?” “……” 合着当初仗着沈姨娘的威风,在长平伯府里作威作福的也不是她沈溪冉了。 顾云听心中冷笑,脸上的表情倒是半分不裂。 她也算是见怪不怪了,毕竟沈家的门楣,不是尽出这样的白眼狼么? “沈家妹妹说的是。” 顾云听小声附和着,纤密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扑闪,两行清泪便从微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似天上仙家器盏中的琼浆玉液落入俗世尘埃。 苦命人提起自己吃过的苦,总是要哭两声来自证的,沈溪冉也不例外,兰花指拈着手中绢帕,擦着眼角的泪水。两人聚在一处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像是为了攀比谁更优雅高洁,连拭泪的姿势都一个比一个矫揉造作。 “对不住……溪冉原本是想来探望云姐姐你的,却不料不仅没让你高兴些,反而来惹你哭了这么一场。姐姐本来就在病中,要是哭坏了身子,那溪冉就是拿命来赔,也抵不过啊……”沈溪冉咬着唇,自责地道。 “不碍事的,就是这般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连日藏在心里的那些难过头哭出来才好。”顾云听含着泪弯起唇角,笑起来的弧度恰到好处,就算刚刚才哭过,仪容也半分都不显得狼狈颓丧,干净得就像是天上广寒宫中的仙娥,眉尖若蹙存着半生绵绵不尽的轻愁,右眼中一滴将落不落的泪珠晶莹剔透,冰肌玉骨浑然天成,惹人怜惜。 沈溪冉一时看得怔住了。 她也算是见过美人的,与那些皮相美到极致的女孩子比起来,面前这个与顾云听形似又神似的女人的确也算好看,但绝不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可就算美艳绝伦如顾星梦那样,也绝不会哭出这副惊为天人的样子。 远的不说,她也才哭过,此刻脸上正发烫,就算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一片通红,有对方这样只红在眼角而两颊仍然白皙如玉的模样做参照,就显得格外狼狈。 “沈家妹妹怎么这样看着妾身?”顾云听目光清澈又无辜地回望,似乎有所察觉,抬手轻轻抹去了眼里那颗泪珠,“是妾身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没、没有……”沈溪冉有些心慌地错开了视线,生怕再看下去,不用别人多说一句,她自己就会把自己贬入泥里永世不得翻身,“云姐姐生得这般好看,依我说,就是咱们的皇后娘娘,也是比不上的……” 罗栩姒虽还不曾被正式册封,不过封后的旨意是前几日就已经有了的,她就是再不服气,圣旨面前却也不得不低头。 沈溪冉说着,顿了顿,又压着嗓音,小声地抱怨道,“溪冉从小没有爹爹娘亲教养,的确不大懂规矩,可是提起这个,溪冉还是不服气。这些话若是当着别人的面,我是万万不敢说的,可是云姐姐你与那些势利眼都不同,所以我才敢和你将这些。你看,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来得迟倒也就罢了,可云姐姐你不同,你比那皇后娘娘进太子府更早,又是这么一副模样,听宫里的太医说,姐姐您如今也是有身孕的,大家生男生女也都还是未知之数呢,凭什么凤仪宫那位能当皇后,你就只能是个侍妾?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嚯。 耗了这半天工夫,可算是要切到正题上来了么? 顾云听还当她是想到了什么新鲜的招数了,原来还是这一招挑拨离间? 还是兵行险着了。 这沈溪冉和她相识才多久?统共也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敢说这些了么? 果然,城府这东西,还是要拿时间磨出来的。 第512章 故技重施2 “虽然知道沈家妹妹这是在夸赞妾身,但是连药都能乱吃,话却是不能随便说的。”顾云听垂落了视线,“好心”地低声劝慰道,“皇后娘娘出身高贵,自是与妾身有天壤之别的。她是那天上派下来度化凡人的神仙,而妾身不过是人间的一块淤泥罢了,又岂有将这二者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你是个通透玲珑的人物,这样的话,还是别再说了,免得叫那些小人听见,四处传出去,惹祸上身。” 顾云听说得违心,瞧着是一派自然友善的架势。只有她自己知道胳膊上到底炸了多少鸡皮疙瘩。 “……” 沈溪冉闻言面色一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句什么话才好了。 那罗栩姒是个菩萨性子,这云无恙竟也是个泥捏的,竟半点气性都没有? 这般油盐不进,还倒过来好言好语地劝她不要生事,说起来,也是个好人,可若这宫里谁都做好人,她还能挑唆谁去? 挑唆不动,她还如何扳倒这两个资历老的往上爬? 在这么个地方,四处都是明枪暗箭的,这两个人装什么慈悲心肠啊! “云姐姐自然是好意,可是姐姐,我听老人都说,这后宫的水很深、很浊,你是不争不抢安分守己了,可人家未必肯相信,就算相信了,也未必不会把你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啊!你要是不争,将来还不由着别人欺负?咱们自己倒也就罢了,可是孩子又要怎么办呢?咱们要是不早早的替他们做好打算,等他们长大了,一定会被遭人忌惮、受尽委屈的!” “你啊,多虑了,”顾云听笑得无奈又宠溺,当真像是个邻家姐姐似的,柔若无骨的十指轻轻推了一下沈溪冉的额头,“善恶终有报,人也都是长了心的,若是我们安安分分的,不做多余的事,又真心诚意地对人家,她们又怎么会欺负我们呢?” “云姐姐好歹也是江湖中人,江湖也一样不是什么净土,姐姐也该是见过人心之毒的,怎么还这么天真?你以为善恶终有报,可老天爷终究是偏心的,有些人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连死后的棺材都是玉里镶金的,他们手里难道干净?就算十恶不赦,不也没遭到报应?而有些人出身贫寒,就是出将入相,也是两袖清风,为国为民,等一朝落魄了,便是穷苦余生抑郁而终,只一方草席裹着就算完了。这也叫善恶终有报?” 要是这样想,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本来出身这种东西就不是人自己能选的,非要说公平,那也就是来世今生的事了。 不过换个说法,人家祖上出生入死或是聪慧至极,好不容易才熬出了大片家业,那的确是人家先祖的本事,毕竟谁家的钱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若是自家先辈没留下个一官半爵或是万顷家财,那的确是这些人在投胎的本事上差了些,但也并不全然没有机会,天道至公,总有出路。 又懒又穷又不乐意自寻出路,又要怨天道不公,那天道又何其无辜?更甚者,不仅嘴上心里埋怨,还偏要往歧路上钻,到头来落得个凄凉而终的下场,那能怪谁?或好或坏,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说,或许那些鬼神之说也未必就是无稽之谈。 好歹有前世今生未来日,又有地府惩恶扬善,世人心存忌惮,也就不敢胡作非为了? 至少能尽量少一些。 顾云听想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云姐姐,你清醒些。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咱们再怎么不择手段,那也是为了活着呀。如果不是那些人仗着自己的权势苦苦相逼,咱们也不会这样做了。姐姐既然是江湖人出身,那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话总听过吧?她不仁我们不义的事,咱们有什么可自责的?” “……谁不仁?”顾云听没听明白。 怎么着,这是已经有人对她苦苦相逼了不成? “皇后娘娘呀!”沈溪冉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说了半天,她们不就是在说罗栩姒么? “她做了什么?”顾云听愣了愣,追问道。 就罗栩姒那么个面团捏的软性子,还能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要是真的能,楚江宸也不必把顾云听拉进这后宫里做什么贵妃了,直接让罗栩姒去对付献太妃等人,岂不是更便利? 这一问的答案,何止是顾云听说不出来,沈溪冉自己也是答不出的。她恨别人,不管充不充分,多少还能有个理由。可罗栩姒么…… 要说这女人真的做错了哪件事,大概就是不该占着皇后的宝座,挡了她的路。 她想了想,道:“防患于未然呀!她今日是个活菩萨,可谁又能知道她这好人的面具能戴多久?等将来咱们的孩子威胁到她孩子的地位了,她又怎么能容得下咱们?还不如趁现在她还没有坐稳这个位置,你我就联手先发制人,免得将来受劫!” “……” 这就有几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了。 我认为你将来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我现在就要先对不起你? 有那么点意思,不过顾云听实在没兴趣。 就算罗栩姒真的有一天会和她们翻脸,那又能怎么样? 说到底,顾云听也就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主,来和楚江宸做买卖的,又不是真夫妻,更没有夫妻情分,哪儿来的那么多破事? “云家妹妹今年多大岁数了?”顾云听不答反问。 “过了重阳,就是二八之年了。”沈溪冉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老老实实地答了。 “难怪。”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也明白了一些事。 难怪她见过的这些小姑娘一个个看着都心狠手辣,做起事来却实在有些顾首不顾尾。 十六七岁的年纪,放在古代是已经成年了,可换到另一个时空里,却还只是些孩子罢了。 这么算起来,加上辈子的岁数,一共活了二十来岁逐渐奔三的顾云听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欺负人了。 第513章 故技重施3 “什么难怪?” “哦,我是说,你年纪还小,不明白咱们皇后娘娘的为人,等你再长几岁,就会知道了。”顾云听随口敷衍地道。 就算年纪小,十六七岁也该能明是非知好歹了,不过是存了心假装自己不知道罢了。 从根儿上就已经浸在了毒汁里,又怎么能要她明理? 顾云听没什么真心地叹了口气,没多说。 “……这么说来,云姐姐是不肯相信我了。”沈溪冉面上的热络顿时凉了几分。 “不是不相信,只是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会做,我们先这样疑神疑鬼的闹起来,反倒被别人当做是奸邪之辈了。” 恶言恶语要掂量着是否出口伤人,这虚情假意的好话还不是信口拈来? 顾云听佯装真心劝导,瞧着也像是个年长些的姐姐。 和罗栩姒的神情虽是不同,但归根结底却都是一样的人!沈溪冉在心底恶狠狠地腹诽,两弯秀眉也拧在了一处。 她平生最憎恨的不过这些口不对心、佛口蛇心的女人!装得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想别人呢! 不过是她第一回来,这云无恙恐她心不诚罢了! “也罢,云姐姐既然不愿意,那溪冉也不好强求,只希望姐姐将来遇上了什么麻烦,也还能这样想才好。”她娇嗔着埋怨了一句,似天真少女般娇俏可爱地跺了一下脚,跑出去了。 这也勉强算是她聪明的地方。 若是直接翻了脸,往后就不好相见了,弄不好顾云听直接与那罗栩姒联起手来对付她,她哭也没地方哭去。而这样娇嗔着就像是小姑娘家赌气,就算日后改了口,也能拿自己年纪小沉不住气来解释。 不过可爱归可爱,在自己家里倒也没什么,可放在外头,就显得太过轻浮,不规矩。 谭姑姑因没拦住沈溪冉,就一直跟了进来,守在屋外头,这会儿瞧见人走了,便默默地进来收拾茶具,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这么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物,她哪里惹得起? 瓷盏碰撞难免会发出声响,然而她生恐惊扰了顾云听,让对方想起她连拦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谭姑姑,”顾云听倒是完全没想起这回事来,听着脚步声远了,便褪下了伪装,扬袖打理了一下宽阔袖口上的褶子,懒懒散散地顺势向后一靠,倚在湘妃榻上,打算闭目养神,“今后若是她再来,直接说我不在就是了。你这一来一回的,反倒不好找借口。若是她不肯走……就客气些请到偏殿去,弄些茶果点心招待,她等得不耐烦了,自然就会走了。” “那,若是她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保险起见,谭姑姑又多问了一句。 “真正的要紧事找不到我们这个门里来,或者你问她,再转告给我,也是一样的。” 这女孩子做事城府不足,贪的却多。和她往来,令人心中膈应,如果交往过密,人家不知情的还会将她们视作一路人,福祸都捆在一起,就麻烦了。可要是将她立作敌人,对方这隔三差五找些不痛快的也没得让人心烦。献太妃不像是个好对付的,再掺和一个沈溪冉,保不齐会有什么暗箭难防。 “是。” 谭姑姑垂眸应诺,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直说就好,没什么可忌讳的。” 顾云听见着沈溪冉都能心平气和不生气,还能对谭姑姑怎么样? “是……”谭姑姑略皱着眉心,问,“主子方才同那沈姑娘所言,可是真心话么?” “怎么?”顾云听不答反问。 原来她瞧着像是真心的? “主子手中既拿着这枚玉令,又为何……为何会向着这祁宫里的人说话?” “你是说罗栩姒么?” 除此之外,她倒是想不起自己还向着谁说话了。 毕竟劝沈溪冉也不是真心,随口说过也就翻篇了,她是假意,无论沈溪冉当不当真,也都不会听进耳朵里去,算不上是为了那家伙好。 顾云听有些诧异地睁眼,目光落在谭姑姑身上,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谭姑姑是与这祁皇宫里头的人有仇?” “主子说笑了,若是没仇,奴才一个女人家,何必放着安生日子不去过,反而犯险为殿下和主子办事?” “也对。”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谭姑姑一看就是识文断字的书礼之家出身,不是笔墨纸砚温养不出她这样的气质。 真正的书礼之家气节为上,无缘无故的,宁可闲云野鹤清闲平生也不为名利富贵所折,又岂会跑到这里来为奴为婢。 只怕还不是什么寻常的仇怨。 “既然有仇,那么,只要无关大局,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我也不知道你们殿下究竟允诺了你什么,那是他的事。不过我同皇后娘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总没理由把你的仇强行按在我头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码归一码,罗栩姒虽嫁进祁皇宫为后,却什么也没做。要是仅凭出身就认定对方是敌非友,未免太过武断。 还不许人家中立了么? 何况一枚玉令后头立着两个主子,只要其中一个做到了答应的事就足够了,叶临潇没同她说这件事,也就是他自己会有所决断,不需要顾云听费神。 “可是……”谭姑姑的态度明显有些犹豫,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口中又怎么可能句句都是真话?姑姑不必多心,至少眼下来看,我们要做的应该都是差不多立场的事。”顾云听轻笑着安抚道。 不是句句都真,也不代表方才所言不真。 且这么说着,免得底下这些人生异心为妙。 “当真?” “嗯。” …… 顾川言自祁帝驾崩后不久便接到了旨意,动身前往西南交界处镇守。 西南诸国对大祁虎视眈眈不止一日,自从庄王率军北上之后就屡屡骚扰边城百姓,眼看着西北祁霆两国交战,便趁虚而入,于两个月前正式集结了大军陈兵关外,而领头的人,正是陈王。 第514章 旧事重提1 顾云听收到曲成双暗中送进宫来的消息,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 陈国与长平伯府有些渊源,恰选在这个时候陈兵边境,本来就有些微妙。退一步说,就算往日情分都一笔勾销也无妨,顾伯爷在西南的势力自然会为此竭尽全力,而那顾川言原本也不是泛泛之辈。更何况如今楚江宸正急需稳定边关以安民心,更不会允许有人在此时从中作梗。 毕竟比起更为强大的霆国而言,西南小国更容易平定,照眼下的局势,若是要逐个击破的话,自然是先定西南再安西北。所以无论是人手还是粮草,都不会短了顾川言那边的数量。 这一战若是能赢下来,至少短时间内,顾家的危机就可以解了。 在顾川言到达之前,镇守边城的是镇国老将军麾下一员年轻将领,虽文韬武略也不见得差,可毕竟缺了一股子气。 再者镇国老将军数年来都奉行的是明哲保身之道,为了保下年轻气盛的弟子们不受君王猜忌,故而传道授业总是点到即止,很少提到什么两军交战的经验。而等上了战场,这些小将军们就都露了短。 这些小将军们倒也不见得是不行,或是性格上有什么不好,有些只是自小养尊处优,甚至连血都没怎么见过,平日里再怎么刻苦,真到了修罗场上,才知道往日那些和战场厮杀比起来都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西南诸国来势汹汹,转眼便攻下了两三座城池,打得守军都应顾不暇,直到小将军们适应了状况,才勉强有了些许好转,但对面领兵的都是老将,更有几位年长的,还是当年那场藩王之乱里随着藩王出走的新锐将领,对这些场面都早已司空见惯的,经验也更为老到。 顾川言初到边关,一时也有些不敌,只能与众多小将们一同死守太平城,血战数日,总算将大军打退,并设下计策剿灭了对面的几百精锐。 对此,陈王倒是丝毫都不心疼。 横竖打先锋的也不是他们陈国的人,而是其余诸国中有野心的王派出来试图抢占先机的,虽偶尔也觉得有些可惜,但毕竟不是一路人,死不足道。 随后祁国大军略休整后追击,逐渐扭转了局势,收复一座城池,但随之西南援兵赶到,又往回攻城。 这天入夜。 西南盟军暂且休战,于三巡城外数十里处扎营。 一道黑影自三巡城高耸的城墙上跃下,用铁钩索攀着墙面悄然落至城外,消失在起伏延绵的两山之间。 盟军大营内四处都已经歇下了,巡逻的士兵按照布防图的路线值守。 黑衣人小心避开耳目,钻入了一顶营帐之中。 营中还点着灯烛,一中年将领着玄色中衣,坐在灯下翻阅山林地形图。 这是陈国大将赵涪陵,此番两军交战,率援兵赶来的正是他。 赵涪陵瞧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下意识地抽出了摆在桌案上的佩刀。 “赵伯叔父且慢,是我。”青年笑意盈盈地扯下了面巾,轻声道。 此人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剃去邋遢的胡须后,他那冷硬的面部轮廓更为清晰,与顾伯爷有六成相似,余下四成,是将那几分儒雅都化作了宝剑出鞘的锋利。 赵涪陵愣了愣,大喜:“川言!你小子怎么来了?” “嘘。”顾川言笑着比了个手势让他放低音量,走近了一些,调侃道,“我早来了,叔父您这领兵打仗,怎么连对面何时换了帅都不知道?我还说呢,明明信里都已经说好了的,等我们到了边关,你们就给放水,怎么这几日还往死里打我。” “嗐,那不是陈王说顾将军重伤未愈,还不能出征,让我多坚持一阵子,免得让别人捡了漏么!底下的人只说你们那边换帅换了个年轻小子,我还当是别的顾家,那你这每天都藏拙藏拙的,我哪儿能想到老皇帝会放心派你来?”赵涪陵收了刀,又扯了一个蒲团让顾川言坐了,倒了清水,问,“伯爷的伤势如何了?听说是伤了眼睛,可好些了没有?他来了么?” “没来,伤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不能视物,眼下仍在肃城养着,不然也不会是我来了。”顾川言道,“老皇帝不知道是怎么了,临死前下旨命我替我爹出征西南,若是胜了便算是将功折罪,如果败了就满门抄斩。我是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在他眼里,这到底是想饶恕长平伯府,还是想置顾家于死地。” 怕还是第二种心思居多。 祁帝多半不知道顾川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这样降旨送他来边城抗敌,是明面上给了一条生路,实则将人往绝境里推。 赵涪陵十来岁的时候,也曾在顾伯爷麾下待过,朝廷是个什么朝廷,他心中也都有数。 他闻言沉默了片刻,笑道:“嗐,你管他是个什么主意呢,这会儿人都在皇陵里头埋着了,还能怎么着?近来联盟里偃国不大安分,想吃下整个西南北上做皇帝了,正好就让他们的人尝尝你们的刀,赶明儿咱们再装模作样的打两场,我就退兵回陈国去了。这一场仗必定不会让你输了的,等你回去了,罪名一洗,府上的封条一撕,照样是长平伯府的大少爷,还有那老皇帝什么事儿?” “……” 赵涪陵是个武人,说话也直也痛快,并不乐意拐弯抹角的。 不过说得倒是挺有道理的。 顾川言垂眸一笑,道:“只怕这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停,少说也要再拖上一阵子。” “这是为何?”赵涪陵愣了愣,问。 “赢得太容易,新帝又岂会感念长平伯府的好处?我听说那楚江宸初登帝位,大祁就天灾人祸不断,百姓都怨声载道的,这王朝气数将尽了,这会儿回去,反倒是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顾川言道。 “怎么,这是……顾伯爷终于想通了,要拿回当年太子爷的江山了?” 陈国里知情的都并不肯称裴江上为“裴先生”或是别的什么名号,不管祁国换了几个皇帝,自己人之间都只称他为太子爷。 这些年里陈国也换了几代帝王了,可对裴江上却仍是少见的忠心耿耿。 啧。 “我父亲是还没松口,不过想必也快了。” “这我可听不明白了,你小子,直说就是,别跟我在这儿兜圈子。”赵涪陵问。 “叔父应该听说过,我家三妹妹嫁去霆国了?” “三……哦,你是说,太子爷的亲外孙女,听说过,不就是那老皇帝赐的婚么,要不是为了这茬儿,伯爷哪里用得着遭这个罪?” 第515章 旧事重提2 “话也不是这么说,有得必有失,难免的。”顾川言略停顿了片刻,道,“如今她在霆国,而祁霆两国正交战,那边的战事一天不歇下来,我们就算回了京城,也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事。楚江宸这人比他父皇精明得多,现在是他根基还不稳,祁国乱了,楚见微背后的势力又在虎视眈眈,他分不出心思。一旦等他的位置坐稳了,也他就是拿功臣开刀的时候。表面上高官厚禄不会少了我顾家的,可暗地里的绊子也绝不会比他父亲下的少。” 顾川言陪在楚江宸身边的时间最久,对这人的心性也最为熟悉。 表面是个菩萨,背地里却是个阎罗。 “唉,也是。你说像咱们这些小国里头人、地都不多,宗室也都是一家子人,本来就没什么可争的,可祁国那么大个地方,皇室宗亲那么多子弟,哪一个真的是安分的?做大臣的想拿权打压对家,少不得就要在这些争斗里头动些歪主意,一会儿煽动这个一会儿又扶持那个的,他们文臣少说都长了百八十个心眼子,哪里是我们这些武官能看得穿的?”赵涪陵颇为头疼地感叹道。 “可不是么。” 顾川言道,“再者说了,等楚江宸那里喘口气,肯定是要对付四皇子的,一山不容二虎,真等楚见微凯旋而归,楚江宸的皇位的椅子脚还不得被人家锯掉两只?要是我们这几日就班师回朝了,楚江宸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楚见微换回来,你看祁国朝廷里的这些武将,到最后顶上的不是我爹就是我。偏偏霆国那边带兵打仗的还是我那个倒霉妹夫,且不说赢不赢得了,若是赢了,叶临潇在霆国的声望必定一落千丈,那我三妹妹还不是要落入危险?可要是不赢,必定会有人在两军主帅之间的关系上大做文章,那顾家不就又危险了?” 本来就是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这倒也是个麻烦,”赵涪陵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也别怪赵叔说丧气话,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你天赋是不上乘,又有伯爷教了你这么些年,也够狠够勇,可毕竟还是初出茅庐,真正实战的经验比起那些小将来,其实也多不到哪里去,但是你看这几日守城,就已经有些吃力了不是?这还只是碰上了我。……如今这天下,咱们武将说起叶临潇这个名字,还有哪个是不知道的?伯爷受了伤,战力少不得要打些折扣,可是叶临潇却正是全盛之期,要是真的实打实地对上了,胜算实在不高。” 旁观者清,他在陈国,离祁霆都远,却反而看得明白。 他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想十拿九稳的赢下来,少不得要那个人退一步。但他在祁国做了有八年多人质了,当初在自己家里头的那些根基只怕是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打这么一仗十有八、九是想借机收拢势力,图个后路。要是这会儿他退了,他们在霆国的日子肯定难说,那三小姐跟着他肯定也是要吃苦的。这的确是进退两难了。” “是。所以,要想两边都好,我们这里还是要拖着,你来我往的,把戏给做足了,先等他们宗室里的事尘埃落定了,再做打算。” “那拖也拖不了这么久啊,要么这样,”赵涪陵想了想,指着桌上地底图,道,“我们先慢慢来,你呢,就把这两座城吃下来,然后往偃国的方向打,打到僵住为止,偃国这些年来国力倒也不算太弱,我这边也稍稍出点力帮帮他们,这么一来,少说也能拖上三五个月的,看看情况。如果真像我们盘算的这么个发展,我们再请了伯爷和大王一起,仔细合计合计后路,但最好还是能有别的路去走……太子爷就三小姐这么个血亲后人了,她那里总是不能受委屈的,要是实在不行,也只能彻底和祁国断了联系,往霆国那边去了。” 赵涪陵在祁国时受过裴江上大恩,故而对他心目中的这位太子爷更是与别人不同。 要是裴江上在这世上仅存顾云听这么一条血脉,他就是撇开那些仁义礼智信都不顾,也是要替他老人家保住这个后人的。 他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回过味来:“不对啊!方才我问伯爷是不是想通了要替太子爷拿回江山,你说快了?这么说来你是已经有主意了?” “实不相瞒,还没。”顾川言咧嘴一笑,“我不过是想着,既然如今坐江山的并非正统皇族,我们又何必受这个气,干坐着等死?不管怎么说,这祁国落在顾家手里,也比放在楚江宸他们手里要名正言顺得多。” “正是这个道理!命捏在别人手里,何时生何日死哪里有个准?天灾那管不了,可人祸总是能免就免。我就这点最看不明白伯爷的心思,你说要是老皇帝待他仁至义尽,那咱们自然没得说,可人家处心积虑地算计着这一大家子的命,伯爷竟还忍得住!” 赵涪陵将桌子拍得哐哐响,险些没把外头巡逻的守兵引进来,“川言,今儿赵叔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要是哪天你们都打算好了,缺的兵力,都从我这里讨!你就别说是我,大王都早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等伯爷吃下祁国,我们就都带着人回去,就算其他几个藩王不乐意,他们的把柄都握在大王手里,有不听话的也是少数,打下来也容易。到时候咱们自己手里就拿捏着祁国,霆国那边又有三小姐在,两边议和哪里还是什么麻烦?最好的结果了!” 第516章 旧事重提3 顾云听尚不知顾川言等人打得什么主意,她在平鸾宫里待的快发霉,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高耸的宫墙本就容易让人心生压抑,顾云听就算是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也感受不到几分惬意,除了闷热。 时节渐渐入秋,顾云听自打被诊出喜脉之后,连一丝害喜的状况都少有,便也不常请太医来看,如今到了第七、八个月的时节,穿着宽大的长衫不系腰带根本连身形都瞧不大明显。到了九月初,楚江宸那边略分出了些闲暇,派人来问的次数也就多了,或许是不想因这些事的缘故影响到他的筹划,所以请医送药这些他倒是比顾云听自己都更为上心。 不过朝野间危机未解,楚江宸就算有心照看,亲自来也并不算频繁,何况正宫娘娘那边还怀着一个正经的后嗣,他分身乏术,也没那个说法。每次来也只是略坐坐,了解些许状况便走了,真正提到时局的话几乎是没有的,显然还是不大放心。 顾云听倒是安心,敌不动,我不动,难得对周遭发生的事都不那么上心。 当然了,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顾月轻的下落还没个眉目,西南那边又一直僵持着,虽然赌庄一直都用各式各样的法子暗中将消息传进来,但到底也没个关键性的进展发生,又如何能不着急? 实话实说,之后的计划她也还没能列出个具体细致的章程来,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毕竟如今这样的局面,随时都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光靠猜,实在不大容易。不过瞧着西南和西北两面拉大锯扯大锯似的你来我往,十有八、九,都只是在做戏罢了。 仗打得轰轰烈烈的,却到底也没见着有多少损失,只是在消磨着大祁的国力。而北面真正与夷族的边界还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不过今年刚入秋北边就下了一场大雪,冻死了牛羊若干,等再冷下来一些,蛮子们怕也会因为天冷而挥师南下攻城略地,毕竟祁国消耗巨大,兵力也大多排布在汉人与汉人之间的疆界,如果他们打过来,光靠楚凌霜和那些从根上腐朽了的守将们,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撑得住。 重阳日清晨,凤仪宫命人往各宫赐了菊与酒,不过太医先前叮嘱了顾云听不能饮酒,所以便暂且搁置在了屋子里。 “主子,听说凤仪宫那边,皇后娘娘病了,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谭姑姑问。 孕中添病,恐怕不是什么好征兆。 “于情于理,都是要过去探望的,正重阳,空手过去也不好,我记得廊下有一盆墨菊是从外头带进来的,劳烦姑姑带上。”顾云听道。 …… 因两方交战国库消耗严重的缘故,宫内一切也从简,所以别说是平鸾宫等处,连凤仪宫都缩减了开支,施恩德放了不少适龄的宫女出去。尽管伺候的人也仍旧不算少,但凤仪宫原本就宽阔,看起来就难免显得清冷一些。 罗栩姒平日精神不济免了请安那些虚礼,然而每每有人探望,她还是来者不拒,就算今日身体不适,也仍旧换了衣裳出来见客。这是个知礼又要强的女人,待旁人宽厚得像个活菩萨,可对自己就过分苛刻,唯一一次放纵,还是上回在太子府的时候违背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 她面色不大好,一脸灰败的颜色,竟没几分活人的红润气色。 顾云听心下一沉,觉得有些不妙。她按规矩行过礼,按在罗栩姒赐的椅子入了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主座上的女人,越发觉得心底发冷。 “你们都且下去吧,本宫与云姐姐自在地说一会儿话,若是用得着你们,再喊你们来也不迟。” 赐了茶,罗栩姒对周遭的一众宫女说。 虽然不清楚年纪,不过云无恙的资历是比罗栩姒老一些,这妻妾之间的称呼本来就乱,如果不是有心揪人家的错处,并不会仔细去在意考究这些东西。 众人领了吩咐离开,那谭姑姑自然也不好继续呆在殿内,也随众人一道行了退礼,出去了。 殿内就剩下罗栩姒与顾云听二人。 倒是与先前如出一辙的环境。 “说来惭愧,咱们同在太子府也有好几个月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面。若非上回进宫时瞧见了,本宫都还被蒙在鼓里呢。云姐姐藏得也太深了,竟一次也没离开过那个庭院。”罗栩姒说着,正眼打量着顾云听的面相,啧啧称奇,喃喃自语道,“这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人……若不是上次远远瞧见过一回,本宫定是要将姐姐你当作故人的。” “娘娘说笑了,”顾云听忧心她的病情,而四下又无人,索性也就不装模作样地了,“没听说过谁自己像自己的。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哪来的相似之说?” “你……你说什么?”罗栩姒有些诧异。 “世上原本就没有云无恙。你说过,我们算作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所隐瞒。”顾云听说着,垂眸一哂,“又或者这话并不作数,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云、云听?!” “嘘。”顾云听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屋外,见外头空旷无人,才略略放松了一些,“是我,你不必多心,我之所以会在宫里,不过是与陛下有约定在先,并无私情,也不会影响到你什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罗栩姒连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是高兴你还留在宫里,没有去皇陵。可是那天……我明明看见有两个你啊,怎么那个‘顾云听’出去了,还有一个‘顾云听’留了下来?难道你会分身术不成?” 向来文静雅致的少女睁圆了那双杏眼,好奇起来竟难得有几分可爱,只是乌青的下眼皮和有些枯黄的肤色令她看起来十分憔悴,瘦得快成个尖锥的下巴小得病态,惹人情不自禁心生怜惜。 “只是易容之术,就是江湖上的障眼法。”顾云听解释了一句,又问,“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又为何不好好歇着?别的事尚且能任性,这性命的事,也能玩笑不成?” “我……我哪有不惜命?孩子就快出世了,我一直都在好好照顾自己呢!只是昨天心血来潮弄了个蟹酿橙,没来得及煮熟就吃了,这才病了,没你想的这么严重,真的!” 第517章 藏红花汤1 为了让顾云听相信,罗栩姒发誓般立了三根指头指着天,又做出了一副假装严肃的表情,像是故意为了逗顾云听笑似的。 就冲着这个停顿,能是真的才怪了。 顾云听心下暗自腹诽,瞧着罗栩姒的脸色,眉心越发纠结成了一团。 不算十三弦和医馆那边的江湖人,她没几个与利益不相关的真心朋友。顶多,楚凌霜算一个,罗栩姒算是第二个。前者是因为脾性合、意气相投,后者是因为这个女孩子实在是个……让旁人都无法拒绝的人。 或许是顾云听的心太脏,所以格外容易被这样干净无瑕的灵魂吸引。 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如果有个什么好歹,只怕顾云听往日那些“善恶有报”的信仰都要维持不下去了。 “你自己什么状况,这时候了,还吃蟹?”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责备的意思。 “这不是重阳么?平时是肯定不会吃的,但是难得是在节下,螃蟹又正好应季,就破例尝了一点。不然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一年都尝不到这种味道的螃蟹了!”罗栩姒道,“而且已经请太医看过了,真的没什么大碍,你这也太小心翼翼了,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吃过药就会好的,不用担心。” “……” 顾云听的确是有些草木皆兵。 自从上回拿铜香炉去医馆问过陆君庭,她就有些放心不下。 她体质不佳,却因习武的缘故,还不算太差,饶是这样,她都不敢乱来,毕竟有伤病在身,更要好好养着。而罗栩姒的身体状况比起她还不如,又长期用了麝香,原本安安稳稳的养着都已经有些难弥补现时的亏损了,可这罗栩姒倒好,索性连忌口都不留了,什么热性的寒性的都一股脑地胡吃海塞进去,别说是她腹中的胎儿扛不住,就连她自己都会吃不消。 不病才是稀奇。 顾云听倒是有心想说些什么,然而一来罗栩姒如今成了皇后,她作为表面上的宫中妃嫔,不好太过放肆,二来么,她还记得先前问楚江宸时,那人说的“家事不必管”的言论,一时也有些不敢随意插手别人的家事。 “你心里有数就好。”她想了想,道,“说起来,前些天沈溪冉找过我一回,这个女孩子心地不纯,你还是小心她一些为上,平时怎样心慈手软都没什么,可为了孩子着想,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的。” “不会吧?沈家妹妹看着并不像是那样的人,何况我真心诚意待她,她就算不喜欢我,也没道理害我啊。你还说我多心呢,你这自己不也是疑神疑鬼的?”罗栩姒掩唇笑道,“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中山狼?再说了,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不会有事的,你啊,就放心吧。” “害人之心不起,可防人之心总是不会出错的。我这里好心提醒你,你记着些也就是了,别等改天着了她得道,连哭诉都找不着地方。”顾云听道。 沈溪冉的段数实在是普通,可多多少少也是个麻烦,这样的断论,并不在于她的手段究竟有多高明,而是凭次数取胜。 概率这种东西,自然是基数越大,越容易实现的。 “我记住啦。”罗栩姒撒娇似的,道,“我身边这些宫女、嬷嬷们都是在宫里伺候了许久的,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会发现一些端倪,不会真的让那些可疑之辈和贪婪小人得逞。倒是你啊,才是真的要小心。我知道你和陛下商量的一定都不是小事,所以才不能告诉我。越是那些隐秘的事,才越是危险呢,你可是还答应了要做我孩儿的干娘的,可不能食言。” “……” …… 顾云听陪罗栩姒略坐了一会儿,回去时正是晌午,快到了传饭的时候,外头有小宫女细声细气的打招呼声。顾云听往窗外金灿灿的光线里瞥了一眼,正看见沈溪冉领这个小婢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眼下谭姑姑正往宫里别处几个老主子那里送墨菊,没了阻拦的人,沈溪冉索性连通报这一步都省了。 “沈家妹妹今日怎么想起来妾身这里了?” 顾云听转眼间换上了那副安安静静孤苦无依的状态,取了绣帕出来,娇柔操作地掩唇,轻飘飘地咳嗽着,还是弱柳扶风。 “正是重阳节,溪冉自然是要来姐姐这里拜会的。”沈溪冉将小宫婢留在了门边,自己跑了进来,“上次是我年纪小还不懂事,希望云姐姐务必原谅我呀。” “无妨,墨菊可收到了?”顾云听头也不抬,帕子虚掩着眼角,勉强遮住了小半张脸。 “收到了,云姐姐的品味当真清高,听说这墨菊还十分珍贵,姐姐这么送了我一盆,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客气,不过是重阳节的小东西,只是小打小闹,并不算什么,你们喜欢就好。” 花是先前在太子府里住着的时候,闲来无趣儿翻墙角去花鸟店里头选的。 店是江南方家交给方律阳的,而方律阳又与顾云听亲如嫡亲姐姐,所以就算民间对顾云听进宫的事颇具争议,花鸟店的掌柜和小跑堂的对她依旧十分欢迎,甚至连刚到店里的两盆墨菊都转手送给了顾云听,连银子都没收,只让她替他们给新收来的泥金九连环起了个颇为响亮的大名。 “云姐姐,你命人将桌子摆在这里是用什么?这里要用午膳了么,不知你介不介意与我一起呀?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等吃了饭也好说几句了。” “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的饭菜都清淡,那就这么弄吧。这里倒是还有皇后娘娘赐来的酒酿,我又不能喝,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就给了你吧。”顾云听言笑晏晏,看起来十分寻常自然。 “那可太好了,我正好喜欢喝酒呢!实在是谢谢楚姐姐了!皇后娘娘大概是看不上我,什么也没差人往我那里送。唉……也对,现在的人,哪个不是当面笑脸佛背后扮阎罗的?唉,我也是都习惯了。” “……” 嚯,这么一句话工夫,说得到好似是她在这祁皇宫里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那还不是她自己一步一步作到今天的,哪有数十年如一日活在自己梦里的人能变成她现在这样的? 第518章 藏红花汤2 酒过三巡,也只是沈溪冉一人独饮。 顾云听再怎么馋这酒香,好歹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 为了她腹中过分安静的胎儿着想,这酒还是免了。 “嘶……” 正想着,沈溪冉倒抽了一口冷气,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捂着小腹,清秀的脸都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口中发出压抑的“嗬嗬”声,面色都憋得通红。 “怎么了?”顾云听愣了愣,问。 “肚子……我肚子疼!……” 沈溪冉将下唇都快咬出了血来,瘫倒在地上直打滚。顾云听边上伺候着两人饭食的谭姑姑和小宫婢们见状,连忙往屋外喊了人来,众人手忙脚乱地想去搀扶满地翻滚的沈溪冉,然而少女疼得大哭,情绪激动得根本听不进众人的劝说。太医已经在来的路上,她却直喊着这里有人要害她、她待不得了要回自己住的芳踪殿里去。 只见不一会儿,沈溪冉身下便淌出了一大滩鲜血,因有孕而隆起的小腹也渐渐平了下去。 “???” 这是个什么状况? 顾云听愣了一下,只听众人口中嚷嚷着什么“沈姑娘小产了”,一脸茫然。 又或者是其中的关窍,下意识中她根本不敢去细想。 一顿午膳两人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只有那酒,顾云听一滴都未沾。 然而这酒却是从凤仪宫里赐过来的,原本,是顾云听喝的。 罗栩姒绝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虽然相识不久,但这一点识人之明,顾云听自认还是不会出错的。那么要么是凤仪宫的宫人出了差错,要么是她平鸾宫中的宫人出了差错。可无论是哪一种,沈溪冉这回,的确是代她遭了罪…… 不管这个女孩子怎么闹,这平鸾宫内的宫人到底还是听顾云听的吩咐行事的,自然不敢在此时冒险把沈溪冉送回芳踪殿去来回折腾,只将人半拖半抱地扶到了左侧的偏殿里去歇息。 沈溪冉带来的那个小宫女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却一直守在门口,没有跟着她主子过去,时不时地拿眼睛瞟着屋子里的状况,神色间隐约有几分惴惴不安。 顾云听原本正要和谭姑姑一起跟着众人去偏殿的,瞧见她的动作,伸手拦下了谭姑姑,低声道:“你在这里守着,别让人动这屋子里的东西。” 谭姑姑怔了怔,随即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索性在桌子边上搬了一把小凳坐了,招呼那小宫女进来定定神。 将人从暗处揪到明处来盯着,这正是她聪明的地方。 顾云听捧着一坛被沈溪冉喝了四分之三的桂花酿和另一坛还未开泥封的酒去了偏殿,一进门便听见有人嚎啕大哭,听声音,正是沈溪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云听只觉得脑仁儿疼,微蹙着眉心,从宫女们让出来的空隙走到前头,却也没急着挥退众人,而是将那两坛酒搁在床头的柜子上。 沈溪冉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孩子没有了”,立刻伸长了手过来要打酒坛子,谁知顾云听还未松手,顺势将两坛子酒向上一提,便让沈溪冉扑了个空,要不是床边另有嬷嬷围着,只怕她自己就要把自己给甩到地上去。 “什么孩子没有了,怎么回事?”顾云听眉心皱得越发紧,回头扫视了一圈,正逮着边上的太医。 “回、回娘娘……”那太医有些年纪了,人却怂得很,答话时腿都有些抖,也不敢正眼看人,道,“这位娘娘想必是……是服食了大量的滑胎之物,所以……小、小产了……” “都怪你!云无恙!我待你如同亲生姐姐一般亲昵尊重,你为何要设此毒计害我?!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我腹中的孩子更没有对不起你!!!——” 沈溪冉喊得嗓子都快哑了。 “……” 作为一个刚刚流产且失血过多的人,这沈溪冉声音洪亮如钟,面色红润更甚顾云听? 实在有些让人无法信服。 顾云听双目微眯,背对着沈溪冉的视线,微凉的目光淡淡地打量着那名太医。 “此事,可曾回禀陛下?”顾云听开口,问的却是一旁的宫女。 “为何要回禀陛下?!”榻上的沈溪冉下意识地大叫,顿了顿,瞧见众人看向她的表情都有些诧异和不理解,这才回过神来,又补充道,“陛下日理万机,为何要因这点事去叨扰他?若是耽误了国事,这责任还不是要怪在我的头上?!” “沈家妹妹且放心吧,怪不到你头上,”顾云听勉强按捺这情绪,口吻还算耐心,“出事的事大祁的小皇子,小产这样的大事,又岂有不告诉陛下的道理?” “可是……” 沈溪冉想反驳,却自己压住了后半句话,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旁被问到的宫女见两人沉默下来,这才敢小声地回答,道:“回娘娘的话,方才已经派人去通禀了……只是事发突然,龙章宫的王公公说,陛下正在与一众大臣商议国事,怕是要耽搁一些时间。” “行。那就等着,等陛下来了再做决断,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都挤在这里瞧热闹,只留八个就是了,缺人的时候自然会喊。”顾云听淡淡地说着,随手指了前排八个嬷嬷留下,便命其他人离开了。 “且慢,这位大人如何能走?”顾云听幽幽地喊住了打算浑水摸鱼离开的老太医,道,“医者父母心,这病人还躺在病榻之上,您就走了,可叫我们这些不懂医术的寻常人怎么活?” 第519章 藏红花汤3 老太医浑身一颤,干巴巴的五官拧作一团,年逾半百的枯瘦老者跪倒的姿势熟练让人心疼。动作是求饶的动作,可牙关却紧,愣是一句“饶命”都没喊出声来。 “这是怎么了?只是小产,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难缠病症,既然孩子都已经没了,也不会让您这么个不相干的老先生来抵命,怎么做出这副姿态来了?这要是换了不知道的人瞧见了,恐怕是要当我们不尊老了。”顾云听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暗自在心中丈量好了情绪,温声劝道,“你安安分分地去开了药方子来,在旁边等着陛下来,如实禀报此事就好,不然这瞧了一半,走了,难免就要被扣上失职的罪名,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太医闻言,额头上的汗珠就滚落下来了,两股战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不敢反驳,脸纠结得像团麻花。 “云无恙!你欺负我也就罢了,欺负太医算什么本事?”沈溪冉眼含热泪高声唾骂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现在还想逼死太医吗?!人家兢兢业业济世行医,你这样为难他,就不怕遭报应吗?!” “……” 顾云听不想说话。 但凡这出事的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乐意让大夫在这时候离开才是。 蹊跷。 沈溪冉喊得嗓子都发哑,却依旧中气十足,丝毫没有病人该有的气若游丝,这也古怪。 她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想让老太医离开,或许正是因为这诊断的结果有什么不对劲,又不想被别人发现。可是她在这皇室之中唯一的仰仗就是她腹中的胎儿,如果连这个孩子都没了,她这么个连名分都还没影儿的人,靠什么生存? 除非…… 顾云听心念一转,正想说两句体面话,便听殿外有内侍高声唱报皇帝的到来。众人都齐齐跪了一地,顾云听垂眸收敛起情绪,在最前领众人跪拜。 “都起身吧,”楚江宸面容有些憔悴,眉心微蹙,问,“这是怎么回事?大老远就听这里有人吵嚷,什么‘逼死太医’,什么‘遭报应’?出什么事了?” “回陛下的话,”顾云听淡淡地道,“沈姑娘今日来平鸾宫中探望妾身,用膳时饮了些许桂花酿,不知怎么就小产了。” “定是你在酒里掺了东西害我!否则为何只劝我饮酒,自己却一口都不曾喝?!”沈溪冉大叫。 “……是,沈姑娘在平鸾宫中出了事,妾身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沈姑娘凭良心说,妾身何曾劝你饮酒?当时在殿内伺候的宫女、嬷嬷们都不少,众目睽睽之下,沈姑娘总不能平白无故诬蔑妾身啊。”顾云听低声叹了口气,“不过,或许酒中当真有人掺了什么,这两坛酒都在这里了,正好老太医在场,不妨一验。” “这酒是——”楚江宸沉吟片刻,问,“今早凤仪宫派人各种分了桂花酿,这两坛莫非也是那边送来的?” “是。” 顾云听应了一声,没多言语。 太医领了吩咐,战战兢兢地拿了那两坛酒,一一查验了片刻,才躬身到了两人身前,拜倒,道:“启禀陛下……这、这酒里,的确掺了大量的藏红花,藏红花有活血之效,确、确实容易导致滑胎。” “两坛里都有?”楚江宸皱眉。 “是,两坛里都有……” 老太医说起这个倒是没什么心虚的表情。 顾云听心中略有了些成算,挑眉,轻声问:“那么,不知沈姑娘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这、这个……”老太医挥汗如雨,没组织出语言,一时便顿住了。 “妾身愚见,可是沈家妹妹声音洪亮气色极好……恕妾身冒昧,敢问这位大人,沈妹妹当真是小产了么?还是你上了年纪,切错了脉象?”她将声音放得十分轻柔,话里也不带分毫杀气,眼神清澈干净,柳眉微蹙,隐隐流露出几分忧虑,倒真相是个关心姐妹的好人。 “你……云姐姐一会儿说是没有劝我喝桂花酿,一会儿有怀疑酒里没东西,现在又开始怀疑我究竟有没有流产?!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沈溪冉这才带上了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哭喊。 ……不觉得太晚了么? 顾云听摸了摸鼻子,替沈溪冉觉得尴尬。 也就是楚江宸对这些细枝末节的礼数并不十分看重,否则沈溪冉在皇帝面前大喊大叫毫无仪态,只怕是早就没命了。 “可是妾身听说,孕妇小产后的脉象与常人自是不同,并不是没了孩子,就能立刻恢复如常的。” 顾云听低声说。 第520章 谁在说谎1 “你这是在怀疑我假装怀孕骗人不成?!”沈溪冉瞪大了眼睛,要吃人似的,“先前那么多大夫都诊过是喜脉,难道你是想说他们都骗人了?” “妾身并不是这个意思,沈姑娘别多心。若是妾身当真在桂花酿李掺了东西,妾身又何必将这酒特意从主殿取来让太医查验?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么?妾身是在想,沈姑娘现在气色红润,并不像是个小产后气血两亏的孕妇,或许是因为这老太医不擅长妇科,弄错了也说不定,不如陛下另传召一位太医前来替沈姑娘看看,免得真的耽搁了病症才是。” “是这个道理。” 楚江宸适时地在沈溪冉前面应了一句,依言命人去太医院寻人,指明了要找刘太医。 当初先皇后病逝前在旁边切脉的也是那刘太医,显然是楚江宸这一系的心腹,轻易是不会被收买的。 老太医闻言,跪伏在一旁挥汗如雨。 一把老骨头了,到这会儿还担惊受怕的未免太不人道,顾云听思忖片刻,意有所指地向楚江宸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令内侍官在此处等候刘太医前来,寻了个理由,将顾云听喊了出去。 寝殿之内,沈溪冉的贴身宫婢被谭姑姑似笑非笑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也不知是对方的视线太过焦灼令她紧张,还是因为她心中有鬼,穿宫装的少女坐立难安,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与那老太医相比只多不少,听见殿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顿时松了一口气,抬头缺见是顾云听和楚江宸两人并肩而来,刚刚回暖的心立刻又凉了一截。 完了。 “怎么喊朕来这里?”楚江宸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情形,有些不解。 他面色如常,并没有一丝异色。在这件事上,他似乎并没有怀疑到顾云听身上。 这对顾云听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稍微有点在意的事想过来查看,总不好撂下这么多人自己过来,当然需要陛下开口。”顾云听一哂,态度熟稔,看得那谭姑姑和宫婢都有些惊奇。 说着,她跨过了门槛,径自俯身半蹲那滩血迹旁边,伸手沾了一点血迹,置于鼻尖轻嗅,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楚江宸一怔,挥退了那谭姑姑二人,问,“这血……是有什么不对么?” “是人血。”顾云听沉声说。 这叫什么话? “不然呢?”楚江宸更摸不着头脑,奇道,“沈溪冉再怎么说也是个人,还能流出别的东西的血么?” 顾云听意识到是自己表述不严谨,讪讪地咳了一声,解释道:“并不是新鲜的血液,有人往血里掺了别的东西,以保持血液长时间不凝固。所以过了这么久,这些血还没有结成血块。” “这么说来,这血是有人提前备下的?” “又或者陛下可以认为是我为了脱罪故意往上面倒了别的东西,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我有这个机会。” 顾云听挑眉,道。 沈溪冉出事前、出事时与出事后都有人盯着这里,顾云听就是个神仙,也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梁换柱。 楚江宸又不是个傻子。 他叹了口气:“如果你当真是朕的妃嫔,倒还有这么做的理由。偏偏你我之间连说是‘君臣’都有些勉强,更遑论‘夫妻’,朕心中有数。且不说沈溪冉表现得有多蠢,单论你这动机,就已经足够自证清白。何况,若是你要动手,也没这么麻烦?” “陛下太抬举我了,不过我的确没本事弄出这么多人血来。”顾云听垂眸盯着脚边的血,“不同人的血混在一起应该不是这种状态,所以这血还是出自同一人。若是分几次取血倒也就罢了,可若是一次性被放了这么多血,只怕又是一桩命案。” 再者,这份量不算少,若是将血装在什么东西里头,然后塞在衣服里,倒是能假装成怀有身孕的样子。毕竟沈溪冉先前的肚子也不算太大,借外衫的遮掩的确能掩人耳目。 可是她要用什么东西来装?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地面,按照少女满地打滚时脑袋的方位,看见血迹边缘有一丝被拖出去些许距离的形状。顺着血迹的方向正是食案之下,这张食案桌底的空隙很窄,她毕竟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不可能真的蹲下去查看。 虽没见过楚江宸用武,但作为镇国老将军的外孙,又是皇室子弟,必然是学过的。 “劳烦陛下将此食案移开,可以么?” 差使帝王做事,顾云听心安理得。 第521章 谁在说谎2 楚江宸倒也没问顾云听是要做什么,配合地走到食案左侧,提气挥掌将桌案推出了一米开外,露出桌子底下的三五个同样沾着血的古怪物什。 这些东西有些长,首尾都被细绳连在了一起,却并不是呈一字型排布。每一截都有破损,血淋淋的,有些骇人。 顾云听从怀中取出一方深色的帕子,捡起其中一边,端详片刻,道:“是羊肠的肠衣,首尾都扎起来,可以用来装血。这么看来倒是我想错了,我原先还以为沈溪冉身前的血迹是翻滚时沾上去的,还奇怪为何她里衣上的血会浸得比外衫还深。如果原本这些东西就是装在她衣服里,被压破了淌出血来,倒也就解释得通了。事发后她身边的宫女一直都鬼鬼祟祟的,恐怕就是想趁人不备收回这些肠衣。” “岂有此理!”楚江宸面上含着三分薄怒,一掌顺势拍上食案,只听“咔”得一声,食案应声裂开了一条缝隙。 “……” 生气归生气,拿东西泄愤算什么本事? 还是别人住处里的东西。 顾云听撇了撇嘴角,沉默了片刻,心平气和,道:“陛下,现在看来,这件事……未必是冲着我来的。” “你是说,这桂花酿是凤仪宫送来的,所以……她真正的目标其实是皇后?” “是,也不是。”顾云听淡淡地道,“沈溪冉没这个计较。我和她也算是熟人,多少打过几回交道。她的思路是很莫名其妙,我猜不准她究竟会做些什么事,但是大致上还是能想明白一些的。她这人……倒也不是说心地不坏,但确实没这个胆子。如果知道这些是人血,怕是连靠近都不愿意,更别说是沾自己一身。” 有些人生来歹毒鬼神不忌,自然不会怕别人的血。不过沈溪冉显然是害怕这些说法的,在原主的记忆里,从前傅湘儿她们有时会开些恶劣的玩笑,拿鸡血充人血吓唬沈溪冉,后者每次都会和原主一起被吓得魂不守舍。 要说这样的人会取人血主动抹在自己身上,实在不太可信。 顾云听顿了顿,又道:“再则,这沈溪冉虽住在芳踪殿,身上却没有名分,至今也仍是被当做官家小姐看待。就算皇后娘娘无力管顾宫中事务,凤仪宫的事,也绝对轮不到她来插手。” “不错,两坛桂花酿都是当季新酿制的,又都掺了藏红花,而其中一坛的泥封还完好无损,只能是装进坛子时就已经将药掺进了酒里的。”楚江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看来,这沈溪冉背后,恐怕另有主使之人。” “这人心思用得很巧妙,如今陛下的后宫之中,有名分的无非皇后娘娘与‘云无恙’两个人,这一出戏演下来,既废了我,又把皇后娘娘拖下了水,一下除掉了两个麻烦,或许还让沈溪冉腹中无子的事实变得名正言顺。” 如果不是顾云听有忌口,她也喝了这掺着藏红花的桂花酿,这会儿她的孩子大概也是真的没有了。 楚江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思忖片刻,道:“假如你也喝下了这桂花酿……” “是,那么我腹中胎儿也必然会受到牵连。沈溪冉的孩子或许是假的,但我这个却是真的,若两人同时小产,凭我与沈溪冉在宫中的身份来看,众人的重心自然在我这里,这样一来,沈溪冉那边孩子的真假也就不太会被注意到了。而在外人眼中,我这个孩子也是陛下的骨肉,到那时,宫中同时没了两个未出世的小皇子,送桂花酿来的皇后娘娘便罪责难逃。所以才说,对方的真正目标也许是皇后娘娘。” “那为何又说不是?” “醉翁之意终究不在酒,陛下如今的处境本就有些不妙,宫中又接二连三地出事,是不祥之兆。”顾云听略停顿了片刻,又道,“以皇后娘娘的性子,如果知道是她那里送出来的酒害死了两个没出生的孩子,那根本不必责罚也不必旁人动手,她自己心中就会悔愧难当。她身子骨弱,劳神费思有损病体,若是对方的人再从中作梗、煽风点火,只怕……如果一日之内宫中没了三个孩子,又是重阳佳节,那么朝野间的人又会怎么说?” “……”楚江宸也是当局者迷,没有这么快想清楚其中的利弊,这会儿经人一点透,顿时有些慌了。 要是这不祥的传言真的得到了作证,民心就会大乱,臣民都不再相信他是天命所归之人,他的皇座也就岌岌可危了…… 第522章 谁在说谎3 “还有啊,如果我的孩子没了,事后就算陛下谁也没有责罚,那在对方的算计里,作为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正常母亲,我也会就此恨上皇后娘娘,或许还会与幕后之人结下什么盟约。不管怎么看,似乎都对那筹谋之人有百利而无一害。”顾云听幽幽地道。 的确是个好主意。 可惜了,顾云听不喝酒。 先前第一天遇见楚凌霜的时候,她在俯仰阁和人喝了没一点就醉成了那副鬼样子,宿醉头疼得很,此后就再也不敢乱喝酒了。这么看来,那人好好的计划功亏一篑,如果非要找个人怪罪的话,还得怪到十分无辜的楚凌霜头上。 啧。 “会做这种事的人不少,但能做得到这些的人必定手眼通天,算起来,宫里也就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些。”楚江宸眉头都拧成了一个死结。 “不错,皇后娘娘倒也能办得到,不过天性使然,她不可能做这种事。所以,就只剩下献太妃一人了。”顾云听唇角勾着浅淡的笑意,分明是春花般明媚的容颜,看起来却偏令人察觉到几分冷意。 这些手段看起来也的确像是献太妃会做得出来的事。 不动声色地躲在幕后唆使别人替她卖命,到头来那些帮手一个个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她自己倒是置身事外,半点都不占腥。 人家也未必就想不到是她所为,可偏偏找不出证据来,也就只好作罢了。 “……看不出来,像你这样的人,竟也有完全相信别人的一天。”楚江宸低声说着,没顺着顾云听所说的事,关注点有些清奇。 顾云听怔了怔。 她对罗栩姒确实信任得有些过分,就像她相信楚凌霜、相信先皇后一样。 “如果别人待我以至诚,我却始终怀疑,那么有错的是我。”顾云听垂眸一哂。 有些人和她是一路人,口中舌灿莲花,真真假假的界限或许连自己都觉得模糊不清,这样的人连自己都不会信任自己,顾云听也是个多疑的,又怎么会完全相信他们? 可也有些人,但凡出口的就必定是实话。 这样的人,如果还要去怀疑,那顾云听与她所不屑的祁帝又有什么分别? “那么倘若朕也待你以诚,你也会这么信任我么?” “……啊?”顾云听有些茫然。 这人怕不是被吓傻了噢? 待她以诚? 皇位不想要了? “也行,”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嗤笑道,“不过陛下在这个位置上,当真能全然以诚待人么?如果您觉得可以,那么我也能尽力一试。” 保证是不敢保证的,毕竟叶临潇都做到那个份上了,顾云听不也没能完全信任他么? 这还是有喜欢当做前提的。 楚江宸这边,基本上是没什么指望了,也就是随口敷衍两句,表个忠心,免得日后被怀疑罢了。 她想了想,岔开了话题,道:“所以今天的这件事上,陛下要考虑一下……引蛇出洞么?” “你是说将计就计?”楚江宸有些诧异。 要这么做,顾云听必然要受点委屈的。 她这么个人,轻易不愿意吃亏,可眼下却主动提了这么一件事—— 是因为对方的主意打在了她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么? “不错,虽说……眼下的情况与对方最初料想的还是有所区别,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文章可做。”顾云听沉吟着,道,“眼下沈溪冉心中必定惊慌,若是当真由着刘太医替她诊治过脉象,发觉了实情,那么幕后主使之刃弃车保帅,便会切断与这件事的联系,将罪名都推到沈溪冉一个人头上。沈溪冉不过是受人利用的一把刀,就算是被治了死罪都无济于事。” “可若要不打草惊蛇……又当如何?” 在这个话题上,楚江宸显得有些沉默。 他不是不知道“该当如何”,只是这个计划对顾云听来说有那么一点不公平,所以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罢了。 反正就算他不说,顾云听也会主动提,又何必说出来平白惹人不痛快? 就这也算是以诚相待么。 顾云听心中了然,轻哂,道:“自然是顺水推舟将此事怪罪在我身上,让沈溪冉可以全身而退。她得意了,就会去找她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商议下一步的对策,或者那幕后主使也不会按兵不动,到时候抓个人赃并获的,也就容易了。” 第523章 贼喊捉贼1 午后本该祥和安宁。 平鸾宫中闹了小半日,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寝殿中的争辩声却又打破了沉默。 “休要多言!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却万不该仗着资历犯下这等蠢事!谋害皇子罪名如何你心里应当清楚,又让朕如何保你?!”楚江宸冷着脸摔了一个花瓶,怒气冲冲地道。 “……”顾云听盯着脚边花瓶支离破碎的残骸,面无表情。 算了,反正归根结底也不是她的东西。 顾云听闭了闭双眼,略酝酿了几分情绪,挤了两行清泪,哭着哀求道:“陛下!妾身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不关妾身的事啊!且不说妾身自己也有了身孕,并不敢将藏红花这等东西放在身边,就算妾身真有这个胆子,底下的奴婢们也绝对不敢陪妾身做这样的事!妾身宫里并没有亲近的心腹跟随,来这里的日子也短,若说真要让这些人陪着妾身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她们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啊!” 她声嘶力竭辩得真切,可神情上却少见地有些僵硬。 遇上不知内情的人要演的真,而在知道她是演戏的人面前,就要恰到好处地露些拙,扮猪吃虎,总该扮得像样才能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你说你不敢,可人是在你这里出事的,难道还能是别人陷害你不成?好,你既然要一个公道,那朕就给你公道!来人啊——” 殿外等候的宫女和内侍官闻声赶来,弯着腰恭敬地等着陛下发号施令。 “立刻命人彻查此事,一应相关人等,全部扣留平鸾宫,不得离开一步!”楚江宸似乎正在气头上,眉眼间都凝了霜,看得众人心惊胆战。 “那、那沈姑娘……?”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送她回芳踪殿好生调养。” “是!” 楚江宸听见众人应诺,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平鸾宫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宫人们拿担架抬着沈溪冉离开,被派来看守众人的禁军也很快赶到。顾云听抿着唇,双眸盯着殿外,既像是沉思,又似正出神。 先前领了吩咐去请刘太医的内侍官领着人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却被禁军拦在了宫门外,一头雾水。 “主子,”谭姑姑守在顾云听身边,犹豫着,道,“这地上的血……” “收拾了吧。” “可陛下不是说要彻查吗,要是收拾掉了这些血……那个沈姑娘身边的宫女一直盯着这滩血,怕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如果咱们把这样要紧的证据毁掉了,会不会影响到他们查案子啊?”谭姑姑有些忧心忡忡的。 凶手是谁,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不能陷进去,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到时候殿下的大业和她的私仇都会受到影响。 “无妨,你且收拾吧,不会影响到什么。何况咱们这些公公查案都不怎么精明,就算留着也未必能查得出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住的,留着这血,岂不碍眼?”顾云听淡笑着说。 远的不说,就说上次李静许的事,那些人一样什么都没查出来,要是真指望着他们查清真相找出幕后真凶,恐怕都能等到下辈子去。 何况幕后主谋既然并不忌惮留下这样的物证,便说明即便旁人留着这些血迹,也一样揪不出她来。替死鬼恐怕早就已经到位了,无论这祸事是落在谁的头上,大概都牵扯不到那人身上去。 就算是顾云听和楚江宸对幕后之人的身份心知肚明,可没有确凿的证据,把人捉出来也不能服众,反倒是平白招惹骂名上身,对局面根本就无济于事。 之所以还想着将计就计,说到底无非就是还抱着侥幸的心思,想着能揪出一个是一个罢了。 “可是……” “陛下已经看过了,他心里有数,姑姑不必多心,这些天安心等着就是了。” “等什么?”谭姑姑不解。 顾云听一哂,道:“自然是等好心人自投罗网。” “……” 虽然没听明白,但是谭姑姑隐隐觉得,这姓顾的女人多半是又憋了什么坏水儿。 …… 宫里办事流程繁多,并不是一句效率就能催出来的。顾云听倒也想得明白,无非是休养的范围从整个平鸾宫缩小到寝殿而已。虽说地方缩小了,可这寝殿也实在不算小,吃食是每日专人送来的,衣物也是原先就备下的,至于一些消遣的玩意儿,更是只多不少,每日只需要吃喝玩乐然后睡上一觉,便是第二日了,这样米虫似的安逸日子,顾云听实在挑不出有什么不好的。 然而父兄那边的近况还是未知之数,被充入掖庭的家眷也还没个确切的消息,北面叶临潇的局面她也不甚清楚,若不是还有诸多琐事要费神,她倒是乐得这么活得如神仙一般。 时光如奔腾长河,川流不息。 事情总要继续发展下去,就算顾云听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跳出去告诉众人都待在原地不动、让她先快活几日再说吧? 约莫是第五日的夜里,一位内侍官手持一道龙纹诏书,领着两名捧着托盘的随侍,从宫外进了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氏妒忌成性谋害皇子罪无可赦!现诸事皆已查明,赐白绫三尺与毒酒一壶,择一自行了断,钦此!”内侍官声调阴柔尖利,唱和时的音色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刺耳,反倒在韵律之中莫名令人察觉到一丝美感。 祁皇宫里的公公们大多都有这么个本事,越是年长的,唱和的调子就越是好听,像是唱曲儿似的。 顾云听心下暗自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 陪着她被困在寝殿中的也就只有谭姑姑一个。 女人不愧是叶临潇留下的暗线,平日里看着憨憨的也不见得有多机灵,到了这会儿却比谁都沉着冷静,她攀着些许细微皱纹的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目光也很镇定,倒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娘娘,接旨吧?”那为首的内侍官催促了一声。 第524章 贼喊捉贼2 顾川言这会儿正在西南交战,好不容易令战事有了些起色,也让楚江宸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他当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要了顾云听的命。 更何况,平鸾宫中仁被囚,原本也就是一场诱使幕后主使上当的戏码。 只是一只饵。 而如今,鱼咬钩了。 “这道‘圣旨’,恐怕还不能接。” 内侍官眉头一皱,朝身后两名随侍递了个眼神,语气里顿时添了几分阴森的狠意:“怎么,顾娘娘这是要抗旨不遵?” 那两人会意,搁下了手中的木托盘,悄悄地将房门掩上了。 “这倒是不敢。”顾云听垂眸,一哂,道,“自行了断也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横竖也就是一死,还能留个全尸,这下场么……勉强,还不错。不过就算是死,总也要让我弄清楚才好,否则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那将来在阎王殿前喊冤之时,我又该告谁的状?方才听公公口口声声说事情的真相已经查明,不知这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问话是神色平淡如无风时的湖面,平静无波,唇角勾勒着三分笑模样,看起来恬淡温和,并不如她说的话一般咄咄逼人,反倒像是被逼着口不择言的端庄小姐,实则内心并无多少城府,不足为惧。 内侍官冷哼了一声,道:“这真相如何,娘娘心中有数,又何必多问,白费口舌?娘娘并非头一日入宫,想必早已知道圣命难为的道理,圣旨在此,又岂容你如此质疑、放肆?恕奴才斗胆冒犯,这道圣旨,劝娘娘还是尽早乖乖接了为好,免得让奴才们动手,显得不尊重。” “哦,我是非死不可了?”顾云听弯了弯唇角,双眸盯着那内侍官,分明在笑,却偏偏像是行走在长夜之中的魑魅魍魉,直盯得人脊背发寒。 殿门是他们自己掩上的,可不关顾云听的事。 顾云听宽阔的袖口之下,还有些力不从心的双手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免得一会儿交手出了差错,让这几个人反占了先机。 那内侍官闻言,不答,意有所指地瞥向他带来的两人,低声道:“动手!” 两名随侍身手不慢,抄起木托盘中的白绫便往顾云听脖子上缠,然而后者却就这么站着,似笑非笑的,不躲不闪。 白绫绕上女人纤细的脖颈,却在下一刻被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断作两截。 顾云听在右手食指的指甲里藏了针,手法既快又十分巧妙,但只是划破一块不算坚韧的布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那两人都怔住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截断白绫时被卡落的针应声落在地上,轻微的“哐当”声却也十分清晰。 “我毕竟也是个江湖人出身,诸位用这伎俩来对付我,未免有些太天真了。既然晓得主仆之间身份有别,就别说什么斗胆,无亲无故的,谁会宽恕你?”顾云听幽幽地道,“都动起手来了……啧,这么说,这位公公是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我了?” “你!你待如何?圣旨在此!”那内侍官莫名地有些慌乱,也不知究竟是心虚还是被顾云听的杀意所震慑得愣住了。 “难得,”顾云听挑眉,“把假的说得和真的似的,的确难得。可惜了,不识时务,又不是我的人,便没有多少价值。” 她一步步逼近那为首的太监,其余两人见状便想趁人不备逃出门去报信,不料那谭姑姑就站在了门口挡着。 女人手里不知何时捧起了那壶毒酒,伸手将酒壶横在身前,像武器似的。 壶中的毒并不简单,是穿肠的毒药,所以外敷也同样有效,只是效果会弱一些,并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但只要沾到一点,皮肤就会溃烂化脓,痛苦不堪。这一点,那两名随侍显然是清楚的,纷纷往后退了几步,浑身都紧绷着,作防御状。 顾云听瞧着两个孩子也怪可怜的,于是善心大发,手刀起落,将这假传圣旨的三人都打得晕了过去。 “去找一条牢固的绳子出来,再弄一套我的旧衣裳,给这位公公换上。”顾云听垂落了视线,盯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三人,淡淡地向谭姑姑吩咐道。 片刻之后。 套了一身女人衣裳的内侍官被绑了手脚、塞进了被褥里,两名随时被摆成了瞌睡状固定在食案两侧,谭姑姑在屋子里照看着局面。顾云听换上了内侍官的衣衫巾帽,又往官靴里塞了几个鞋垫子垫着身高,在铜镜前将自己收拾得与那内侍官身形相仿,才用胭脂水粉化了个妆容,虽不及叶临潇人皮面具的易容效果好,但异时空里被称之为换头大法的化妆术也并非浪得虚名。 顾云听打点妥当一切,从里间出来的时候,谭姑姑愣愣地看了看被塞在床榻里的内侍官,又看了看顾云听,双眼瞪得像是见了鬼似的。 这样看来,她这点化妆术倒也还没退步,乍看之下,勉强也能以假乱真。 “你在殿内守着,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如果有什么意外,就全靠姑姑你随机应变了。”顾云听这话说得就像个甩手掌柜,“别把人弄死了,另外,别让他们接触到外人,免得他们耍幺蛾子,把消息递出去,打草惊蛇。” “……是。可是主子,你这是要去哪里?”谭姑姑有些担心地问。 “自证清白。不必担心,我去去就来,不会太久。” “嗯,主子小心。” …… 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沈溪冉没这个胆量,也使唤不动这样的内侍官,所以这三个人背后真正的指使者,多半还是策划出这些事的人。 极大概率,是献太妃。 可是献太妃在宫中多年,也深知宫里头的规矩,必定不会做出这种无异于引火烧身的举动。 除非她有足够的把握置身事外。 照如今的局面看,这一共也就两种可能。 要么,是从派来的人身上下手,或许她与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极好,他们都对她忠心耿耿,绝不会出卖她,或者是她与这三人之间还隔着一个人,就算东窗事发,众人查到的也就只是三人顶头的上司,而不是她。 再要么,就是她算计好了这件事不会败露,或者门外的守卫背地里也是她的人,事后说呈堂供词,并不会讲到这一点;而那三名小太监也会在有人来之前,杀死顾云听和谭姑姑,营造畏罪自尽的假象。另外,楚江宸这会儿怕是会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 这样一来,事后众人看见的也就是罪人不堪心中的愧疚与折磨,自寻死路这么一个答案了。 又或许…… 这两点,对方都算计好了。 第525章 贼喊捉贼3 为首的太监手里有一块腰牌,倒是可在宫中四处畅通无阻,可见这人的身份实在也不算平常。 至少是某一方势力面前的红人。 御书房外,穿着最高品阶服饰的内侍官拦下了顾云听,压着嗓音,道:“什么事?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商议朝事,如果没什么要紧的,就迟些再回。” “是。” 顾云听学着那内侍官,扯着戏腔似的发音应了一声,退至一旁,小心地等待着。 御书房内空间十分宽敞,还要通过一条长廊才是君臣商议重事的屋子,在殿外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嘶……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先前怎么没瞧见过你?”那大太监又问。 “啊,小人是平鸾宫的——” “胡说!平鸾宫的人如何会有龙章宫的手牌?” “您且先别着急,这手令自然是陛下交给小人的……”顾云听低着头,半真半假地编着瞎话,“先前平鸾宫出了那档子事儿,沈姑娘也因此丢了皇子,所以陛下让奴才盯着那顾娘娘,免得再出什么差错。” “这么说来,是平鸾宫里出事了?”大太监问。 “是……小人今日瞧见有三位公公悄悄进了平鸾宫,找顾娘娘去了,还关了房门,好半天都没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商量些什么。奴才瞧他们这样鬼鬼祟祟的,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正常的会面,所以特意来请示陛下的。不过比起正事来,这些实在是不值一提,所以小人在这里等着就好。” 顾云听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忽然发问,“对了,公公您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平日里都形影不离的,若是陛下降了什么旨意,您必然是最清楚的。不知……今日陛下可有给顾娘娘定下什么罪名?” “这一大清早天还没亮,西北的战报就送回来了,陛下到这会儿还没能歇口气儿呢,哪儿有什么工夫给人定罪?”大太监没好气地道。 “西北战报?” “可不是?说是渡春关失守了,霆国大军挥师南下,势如破竹。若是再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恐怕……唉。” 大太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云听闻言,怔了怔。 渡春关失守了? 这又是个什么状况? 渡春关是楚见微和叶临潇在争,可照后者所说,两军之间打打闹闹,不过是做戏给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看的假象,背地里他们暗中收拢的兵权和人心,才是真正值得他们在意的东西。 可他却在此时攻下了渡春关? 是霆国那边遇上了麻烦……所以才急需攻下一城立功相抵么? 顾云听心中思绪纷乱无端,霎时间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关心则乱。 “嘶,你小子这是怎么了又?脸色怎么一下子难看起来了?别是病了吧!要是病了,这会儿就别上赶着进去添乱了,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可不能出事,要是从你这里过了病气,耽搁了国事,你可就成了大祁千百年的罪人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顾云听回过神来,讪笑道,“小人只是……家在渡春城。方才听见您说渡春关失守的消息,有些担心家中老小而已,并不曾生病,否则不比您老提醒,小人自己也不敢往陛下跟前凑啊。” “自己心里知道规矩就好。”大太监说着,见这小子面色苍白得这样,倒也有些于心不忍,沉默了片刻,又补充着安慰道,“渡春关虽然失守,但是听说霆国的军队还算纪律严明,并没有做出屠戮百姓、抢掠珠宝财帛的事。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家人自会福大命大,必定不会出事的。” “借您吉言。”顾云听弯了弯唇角。 渡春城中并无她的亲眷,却有几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如竹苑中的丫鬟、竹苑外草市上头摆摊的军民,她们原本过得安逸自在且淡泊潇洒,而此时此刻,敌军占了城中各处,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人原本就值得同情怜悯,在生死福祸与甘苦之间艰难地挣扎着秋笋,的确也不容易。 那些个岁月静好的午后,或许只是一场梦吧。 顾云听沉默着,没有答话。大太监便当她是动摇了,再接再厉地继续劝,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值得你这般放在心上。你说寻常人家的孩子,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又怎会把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儿子送进咱们这样的地方来?所以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就算渡春关失守后,霆国大军的确碾着百姓欺凌弱小了,也与咱们无关。当年进宫的时候,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一旦进了这样的地方,家就不是家了,这宫里,才是咱们的家。” “……嗯。” 这公公说得还颇有几分道理。 至少以顾云听这么个父母缘薄的“天煞孤星”角度来看,的确是这样。 “是,是。多谢公公提点。小人入宫的岁数晚……所以才总记着从前家里人的好。经您这样一提醒,小人到是想起来了。您说的没错,是他们决绝在先,小人又何必上赶着替他们的死活而伤神。” 顾云听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将声音放得很低,不敢多言语。 多说多错,她对这些公共们的日常生活起居都不了解,万一哪里露了破绽,岂不是得不偿失? 第526章 无迹可寻1 顾云听垂头敛声屏气,等着里头众人议完事,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几名穿朝服的大臣陆续从殿内出来,面色都不大好看。 “你且在这里等着,等咱家先进去瞧瞧里头的情形,通传一声,再来传你。”大太监面有忧色地说着,倒也是一片好心。 “是。”顾云听点了点头,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平鸾宫的事十有八、九是与献太妃那边脱不开关联,而献太妃与楚见微的关系又是显而易见的,说起来,这事儿与边关战事也算息息相关,更何况霆国领兵的是叶临潇,楚江宸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此刻平鸾宫的动向的。 果不其然,转眼的工夫,那大太监又出来领她进去,一路上压着嗓音叮嘱了几句做奴才的必不可忘的规矩,又低声说:“陛下这会儿正为国事烦心,你进去了,别说些有的没的,也别多问,只回你要说的那些,明白了没有?” “好。”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答应得痛快。 …… 大太监在里间书房门外便止了步,让顾云听自己往里走,顺手带上了门。 “叩见陛下。” 顾云听说着,似笑非笑地象征性跪了一下。 那楚江宸听见声音,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先前那点烦心事都来不及去想,讶异得险些打翻手边的茶盏:“怎么是你?你怎么……” “听说陛下今早下了圣旨,要赐我三尺白绫与一杯毒酒,让我择一自行了断?”顾云听淡笑着,明知故问。 “什么?”楚江宸越发茫然起来。 他什么时候下的圣旨?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陛下听不懂,也就是说,有人假传圣旨了。”顾云听答得很快,声音落地很轻,却又不是那种空旷缥缈的轻,而是干脆利落、丝毫都不拖泥带水的轻。 “……朕,好像懂了。”楚江宸抿了抿唇,神情怔怔的,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对方开始动手了?” “是,上来就要我拿命抵罪,我总不能束手就擒啊,引蛇出洞总不能反被蛇咬,所以我把人捆了,现下正丢在我平鸾宫的寝殿之中,没有惊动外人。宫外看守的禁军我信不过,只能假扮成那领头的公公过来请示您的意思。”顾云听道。 “禁军的人有问题?” “不知道,目前并没有证据,不过我想,如果对方想借这一张假圣旨置我于死地的话,当然不能让别人发现端倪。如果平鸾宫外看守的禁军不是听命于她们的话,事后查起来,有人假传圣旨的事很快便会东窗事发,顺藤摸瓜,总要抓出一个人来,对方算计得那么细致,总不可能在这一环上出错。所以,要么值守之人听命于她,要么这三名内侍官背后另有一个替罪羊,祸事泼不到真正的主谋身上。……前提是,那张圣旨的确不是出自陛下之手吧?”顾云听轻笑着,用戏谑的口吻问了一句。 “自然不是!朕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楚江宸莫名竟有些着急。 顾云听挑眉。 楚江宸这个人不是一向都镇定从容,纵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么? 如果心里没鬼,他怎么忽然这么反常? “陛下急什么?”顾云听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 “我……”楚江宸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摇头否认,“朕并不曾着急,你看错了。……依你所言,这一次仍旧是捉不到那幕后之人了?” “能揪个走狗出来也好,臂膀么,断一条少一条。”顾云听不以为意,道,“何况,云听斗胆,做个假设。如果陛下真的抓到了献太妃的把柄,这种时候,陛下打算怎么做?按罪论处,四王爷必定也要受到牵连,若换了平时倒也就罢了,可如今大祁正腹背受敌,且不说临阵换帅对战事的影响,就只说,如果将四王爷替下来,陛下打算换哪位将军去?” 照理说,后宫不得干政。若是混到了皇太后那个份上倒是没人管得着她的手伸了多长,可顾云听这品级,的确有些不够看。 然而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后宫之人。 说得不要脸面一些,她现在之所以会在平鸾宫里,那不还是受楚江宸相请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何况顾云听也没说错。 先前在殿内商议的这几个都是他手下的心腹大臣,争辩了小半日,说的也正是楚见微能不能留的事。倒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场败仗,而是如果楚见微败了,此时此刻应在楚江宸身上,便是助长了“新帝遭上天抛弃不配为君”的谣言;可如果楚见微胜了,那么他的功绩一日胜过一日,终究要成为一桩心头大患。献太妃在旁虎视眈眈,若等他凯旋后班师回朝,功高震主,这大祁还有楚江宸什么事? 然而这朝中,也的确没有能接替楚见微的武将了。 底下的武将要么是经验丰富却年迈老弱,要么就是年少气盛却从未实战过的,若是作为小将送去磨炼倒也就罢了,可如果一开始就让他们挂帅,便是在拿整个大祁的命数当儿戏。 进退两难,便是即使知道自己面临的是这么个局面,他一时间也再找不出第三条路来。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帝给他留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他又能如何? “叶临潇……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楚江宸沉默了片刻,问。 “他是个什么主意,我又哪里能知道?”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面色淡淡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我要是知道,这会儿也不在这里了。……说起来,陛下也是心大,让你头疼的正是我夫君,你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我谈祁霆边关与朝中宫中的事,如此胸襟,着实令人钦佩。” “让朕头疼的人的确与你有关,可替朕解忧的也正是你们顾家,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叶临潇不过是……与你恩断义绝之人,而顾家却是骨肉至亲,弃你而去的,与你的至亲之间,自然有所不同。” 第527章 无迹可寻2 楚江宸倒是意外看得开, “陛下是如何得知,我与那叶临潇恩断义绝的?”顾云听有些诧异。 “你在大牢时,朕曾派人去渡春城打探,得知你逃回渡春关时曾受重伤,正是拜叶临潇所赐。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伤口不会作假。”楚江宸道。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平心而论,长平伯府和叶临潇二者在她心中的分量的确不同。顾家么,是责任占了多数。毕竟她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总不能什么都不为长平伯府做,用着这副身体就远走高飞、对顾伯爷他们都不闻不问了。而对叶临潇…… 这份感情倒是有些难说了。 或许是胜负心在作祟,又或者是想真正和他并肩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不会成为他的拖累。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是外人所想的什么因爱生恨。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彼此有什么苦衷,心里都该有数才是。 “扯远了。”顾云听笑了一声,眸中光华流转,像是有什么莫名又玄妙的力量吸摄着观者心魂,“所以,既然此时要考虑到边关的局势,不能给献太妃定罪的话,倒也不急着找证据。逼得太紧,反倒容易让对方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不如就顺势捉了对方抛出来的弃棋,表面上是一步步走入她设下的局里,实则早已有所防备,可另寻时机反客为主。” “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那么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办,朕不再过问。”楚江宸垂眸一忖,并没有反驳的打算,却又多问了一句,“可如果是这么个结果,前几日你又为何要将计就计,假意与朕撕破脸?” “交手的速度太快,就很难测出对方的深浅。何况这些话也是方才在殿外听说了渡春关的事,才想起来的。”顾云听说着,见楚江宸并未立刻接话,便有些犹豫地沉默了片刻,问,“再则,来时我在路上听见有宫女提起,皇后娘娘得知平鸾宫之事后,病情又加深了一些?” “确有此事。这些天,她也差人来问过。”楚江宸道。 “陛下没有告诉娘娘实情么?”顾云听皱眉。 楚江宸愣了愣,薄唇略抿了抿,眸下神色一片寡淡:“皇后性子软,朕信不过。” “……” 罗栩姒性子虽软,却也另有坚强且刀枪不入的一面。 只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理由,未免牵强。 顾云听沉声道:“但是,她原本就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性子,得知此事必定自责不已,娘娘原本就在病中,又有孕在身。心中郁郁寡欢,岂不是要再添病症?” “你倒是关心她。”楚江宸的面色也有几分不愉,顿了顿,他在顾云听说客套话之前岔开了话题,道,“生死有命,又岂是人力所能强求的?不说这个了,既然你提起了祁霆两国边关的战事,不如索性说说看,依你之见,楚见微的事,朕应当怎样做,才能两全?” 顾云听心下一片冰凉,却到底也没显露出不满的情绪。 “处理那些家长里短的小聪明我倒是还有一些,可这家国大事,云听只是一介女流,实在不敢班门弄斧。”顾云听垂眸,难得谦逊,“更何况,敌军统帅与我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理当避嫌。” 楚江宸沉吟片刻,道:“你且说来听听,可行与否,朕自有判断。” “好。”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道,“依我愚见,这事说来也不难,霆国国力强盛,兵力也不容小觑,是块硬骨头,可我大祁也并非什么等闲之辈,就算朝中仅剩不多的武将能力再不济,用兵力堆砌起来,也能撑一段时间,有老将保驾护航,小将也有足够的时间成长起来。只是这需要时间,眼下看来,陛下是不想用大量的国力与民心去赌。那么换一条路……夹带些私心来说,听闻近来西南战事屡战屡胜,可见家中兄长在交战上也的确有些手段,西南诸国原本就是为了利益才抱团的,一旦无利可图,便如一盘散沙,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退兵。” 她将话说得亦真亦假,楚江宸不知内情,有些捉摸不透。 顾云听稍稍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陛下也知道,家兄先前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缘故,一直以来都在假装纨绔,所以他与叶临潇相处这数月,对叶临潇的思路算是有些了解,而叶临潇却并不了解他的能力。这样一来,如果两方交手,家兄知己知彼,大小也算是一个优势。” 楚江宸被她说得有些动摇,略一思忖,道:“朕原先也的确有这个打算,可若是西南诸国迟迟不愿退兵,又当如何?眼下的状况实在有些不利,朝野间谣言如春后野草生生不息,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并不能解决这一场危机。” “可是或许,现在这样僵持着,才是最好的局面。”顾云听垂眸,神色一派自然,完全没有在胡言乱语蛊惑人的样子,“就算此时有将可用,陛下难道就会立刻召四王爷回京了么?如今他在边关为战事所羁绊,无暇分心兼顾朝中之事。任凭献太妃机关算尽,正主被困在边关不得脱身,她又能搅弄出什么风雨来?换句话说,若是四王爷此刻回了京,他亲自接过太妃娘娘递给他的势力,到时候陛下想肃清乱党,岂不是更加艰难?” “你是说,趁他不在京中时就先行拔除他的羽翼?” 楚江宸皱眉,如遭当头棒喝。 先前他的思路一直跟着手底下献计的大臣走,因事务繁忙一直劳神费心,头脑反倒昏昏沉沉不甚清明,一条路走到了死胡同,想的也是这条路上的岔道,便被困在了一个狭窄的格局里欲出不得。 顾云听这么一说,他顿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的确,楚见微不在京城里,献太妃就算做好了一切准备,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第528章 无迹可寻3 就算他短时间内斗不过献太妃的又如何? 只要楚见微一日不回,她就一日不能得逞。要么献太妃所精心部署下的一切都被他连根拔起,要么,就让楚见微死在祁霆边境。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自己的脚一直不踏进鬼门关里? 然而如果真的到了必须要让楚见微死的地步,他就必须事先找好可以取代楚见微统帅三军的人,否则就算献太妃的计划落了空,他作为胜者,也不过是与这些心怀不轨之人先后脚进阎罗殿的区别罢了。 …… 顾云听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楚江宸当成了什么谋士。 然而她自认并没有那个本事,只是随口真相里掺着鬼话骗人罢了。 而今天下间势力繁多,她卡在各个势力之间,似乎和哪边都沾着一丝关系,可说到底,连她自己都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站在那边的。 总不能她一个人自成一派吧。 顾云听领了楚江宸赐下的手谕与令牌,便打算回平鸾宫去,谁知刚出去没几步,便被禁军拦了下来。 “这条路上暂且走不得了,无论要去哪里,都请小公公往西面的路绕行。”禁军统领正从路的另一边走过来,瞧见被禁军拦住的顾云听,随口提了一句。 “方才来时还是畅通无阻的,怎么这会儿忽然就不能走了?”顾云听掐尖了嗓子,假意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身欲走。 “且慢。”那禁军统领喊住她,道,“小公公刚才是从这条路上来的?不知是几时的事?” “约莫是两个时辰之前。”顾云听学着宫里年轻内侍官惯用的口吻,假话张口就来,“那边是出什么事了吗?咱家来时曾瞧见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系?” “你看见有奇怪的人曾在这条路上徘徊?在哪里?”禁军统领双目微眯,追问道。 他的气场不弱,目光盯着别人的时候,会让对方感觉到几分明显的压迫感。 顾云听察觉得到,但还不至于被吓破胆,然而照理说,这么个小太监当然是没有勇气直面煞神的目光的,于是她错开了视线,声音也弱了几分,嗫嚅着道:“这、这……咱家也记不清了,估摸着得走到地方才能想得起来……若是、若是大人们办差不便的话,就当咱家什么也没说过……告辞。” “站住!” 顾云听已经背转过身,禁军统领冷冽的命令传过来时,身侧那两名禁军手中的钢刀便又架在了顾云听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太监”稍稍瑟缩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转过身,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大、大人可是还有什么吩咐?”顾云听“小心翼翼”地问。 “吩咐不敢当,只是想请小公公随卑职走一趟,想想究竟是在哪里,瞧见了什么。”禁军统领不紧不慢地道。 “是、是……既然大人这么说,咱家自当从命。这、这个……刀剑无眼,还望几位大人小心一些啊……”顾云听讪笑着伸手,试图移开对方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实则从手肘到手腕,再到指尖,根本无一处真正发力的,端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内侍官做派,很能令人降低戒心。 这禁军统领的态度有些反常。 要是真的是出了什么大事,有目击证人称自己或许看见了作乱的人,他不该是这么个反应。 倒不像是捉贼的,而像个贼。 顾云听心下暗自思忖,面上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惊疑之色。 禁军统领令身边几个人都守着出口,只独自领着顾云听往里走。 这会儿四下无人,正适合—— 杀人灭口。 “哈,这个,大人,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否透露一二,好歹让咱家知道,自己摊上的究竟是什么事啊。”顾云听怂怂地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却是为了套话。 她的脚步看起来略有几分虚浮。 禁军统领在试探时,也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内力,便稍稍放松了警惕,阴沉沉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前面死了个女官,死状狰狞可怖,死法极其残忍。有人将尸首挂在了一棵槐花树西面,正对着一道宫墙,若非有一个宫女丢了耳环,往那边去找,只怕也发现不了这件事。” 听起来怪吓人的,尤其是在这么一条空旷无人的长廊上,用这种阴仄仄的口吻讲起来,更是令人有些头皮发麻。 “那……那不知这女官是何日身亡的?”顾云听顿了一顿,又问。 “这一点我等尚且不知,但必定是已经死了多日的。她浑身的血都被人放干了,所以连模样都分辨不出,只看得出是穿着一身一等女官的衣裳,可派去各宫询问的人都回禀说,各宫都没有丢什么女官。” 禁军统领有问必答。 顾云听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痛快,怔了怔,赔笑道:“啊,既然是多日前发生的事,想必与咱家瞧见的,便不是同一件事了。又怎么好为咱家这点疑神疑鬼的毛病耽搁了禁军办差事?不如……” 她话尚未说完,禁军统领的刀便已横在了她的身前。 嚯,这动不动就拔刀的,是个什么毛病? “大人这是何意?”顾云听眉心微蹙,问。 “就算是前几日发生的命案,也难保凶手不会因为担心而再回到现场来,又怎么能说这一定不是一个线索?”禁军统领唇角勾着冷笑,反问,“反倒是小公公你,这么三番两次地想走,别是因为心虚吧?” 顾云听杀手出身,对周围人身上流露出的杀意自然十分敏锐。 这人并不仅仅是想阻止她离开,而是想杀她。 附近都没人,要是这会儿对方真的杀了她,再往她身上扣个帽子,她也没什么可争辩的。 当然,前提是这禁军统领杀的了她。 “大人说笑了,我心虚什么?”顾云听眉眼弯弯,笑容灿然,化了妆容后清秀乖觉的伪装褪去,顿时变得凌厉起来,她一哂,才接着说,“何况,我也不想走。” 第529章 奉谁为主1 一丛浓云遮蔽了天光。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宫廊被阴云笼罩。虽是初秋,然而风中还裹挟着熏人的暖意,只在无阳光普照之时,拂过身侧才会夹着一丝淡淡的凉意。 顾云听青葱般的右手从宽大的袖管里伸出来,食指上提着的银丝索底缀着那枚镂刻着“叶”字的玉令。 禁军统领一愣,连忙收了刀单膝跪倒,抱拳作揖,正要行拜礼,被顾云听轻轻拦住了。 “不必跪,又不是自家的地方,被人看见了岂不麻烦?”顾云听唇角微抿。 “是。”禁军统领俯首,一双浓眉纠缠在一起,似乎有些想不通。 他早收到了其他暗线传过来的消息,称殿下回霆国后将玉坠传给了夫人,令夫人混入祁宫内统领暗线行事,然而顾家的三小姐后来不是又被派去为老太后守灵三年么?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尽管心存疑惑,但殿下当年定下的规矩便是只认玉令,禁军统领虽心有疑虑,却也不敢造次。 毕竟这潭水深千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如果主子不打算告诉他的话,也定是有其他的考虑,他只安生听吩咐行事就是了。 顾云听也没想到这禁军统领觉悟如此之高,不禁勾了勾唇角,低声问:“说说吧,统领方才为何想杀我?” “这!末将岂敢对主子动手?只是……”禁军统领拉长了尾调,神情间十分犹豫。 “有话直说就好,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我明白,统领起初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自然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于你。我只是想知道,这被杀害的女官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何人所为,禁军——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顾云听盯着对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问。 “这个……” 禁军统领一时卡了壳儿。 天地良心,他倒不是不想告诉顾云听,而是这事说来颇有些杂乱无章,顾云听这乍一问,他也不知应当从何说起。 “统领如此犹豫,是不能说?”顾云听挑眉。 “啊,并非如此!” 禁军统领是最典型的武人长相,魁梧高大,麦色皮肤,五官的线条很硬,犹如一柄出鞘的钢刀。他唇上蓄着两撇八字须,却并不显得精明,目光凌厉起来能令人无可遁形,可不知所措起来就憨憨的,格外好欺负的样子。他双唇欲言又止地张了又合,闭了又启,纠结了片刻,彻底放弃了组织语言,自暴自弃地道: “是这样,先前殿下说让我等配合献贵妃……如今是献太妃的动作,令祁皇室内乱。所以末将派了几拨亲信盯着闲花宫,假意投诚,暗中也命人帮衬着献太妃的行动。前些天献太妃忽然让人带话给我,说要藏一具尸首,往日禁军中人虽与闲花宫多有来往,但末将从未亲自出面,所以这次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说着,又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顾云听约莫是听明白了一些:“统领是担心献太妃知道的内情太多,想借公家的手让献太妃自食恶果,免得暴露了身份?所以,禁军将尸首悬于树上,一来是为了与这事撇清关系,二则是想将事情闹大,再把矛头引回闲花宫?” “也不尽然,毕竟尸首都变成那种面目全非的样子了,身上也没个腰牌,谁也不清楚她的身份。”禁军统领说,“会不会把闲花宫拖下水,末将也不能确定,但至少人不是禁军杀的,就不会惹祸上身了。” “我明白了。所以方才我说看见了有人在宫廊内行踪鬼祟,统领怕是亲信弃尸时不慎泄露了形迹,所以才打算杀人灭口的?” “是……”禁军统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声讪笑着,道,“末将也实在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主子您,否则也不敢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啊。” “这也没什么。”顾云听自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斤斤计较,原本也是她为了搭上禁军统领这条线,看准了禁军统领神色有异,才故意说了谎的,就算是真的死了也不冤枉。她停顿了片刻,又问,“不过这死的女官身上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么?” “也不能说没有,但是都是些死线,按着线索追查下去,追到头就都断了,并没有发现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禁军统领略一思忖,回忆着,道,“那人穿的是凤仪宫一等女官的衣裳,但末将也曾命人找别的理由去凤仪宫打探过,从皇后娘娘到最末等的寻常宫女,并没有看见哪个失踪了。另外,让末将帮忙料理尸首的是闲花宫的人,但底下的人去查了闲花宫各处的点卯记录,也没有对不上号的,所以才觉得此事太过古怪,不敢等闲处理。” 大概是因为新帝刚登基的缘故,先帝的那拨后妃,膝下无儿女的都被送去皇陵守灵了,有儿女的大多也都为了避嫌,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闭门不出,生怕冲撞了新帝彼此不痛快,不仅膝下的儿女守不住,就连她们自己都是自身难保。而从太子府跟来宫里的总共也就那么三个人,除去一个顾云听,一个生性温和良善唐闭门不出的罗栩姒,就剩下沈溪冉那个不大懂得心术话术却偏生不想让人家好过的小姑娘,所以顾云听一直没怎么真正体会到旁人口中常说的“后宫人心险恶”。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老太后生前设计杀李美人坑杨筠宓的时候。 顾云听是在平鸾宫里不分昼夜地安逸了这么多天,才忘了自己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里。 后宫么,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像这样平白无故死了一个宫女,凶手做得决绝一些,旁人就算瞧见了她的尸身,都猜想不到这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更何况,若不是禁军统领故意让人将这具尸体抛出来推诿祸事,或许众人连宫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人、又是什么时候没了这样一个人都不知道。真正不动声色地杀人灭口弃尸于偏僻无人之处,如果不是恰好有人路过,怕是根本就如泥牛入海。 无迹可寻。 第530章 奉谁为主2 闲花宫里的人送出来的尸体么。 顾云听凝神沉思片刻,忽然有了些许头绪:“这具尸首被送到你手上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可命人查验过她的死法不曾?是不是……被放干了血?” “!!!”禁军统领一怔,连忙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似乎只说了死状凄惨,并不曾具体说过人是怎样死的。他有些诧异,连连点头,道,“是!正是被放干了血,连个人形都没了,所以才说死法太残忍,末将手底下好些弟兄瞧见了都觉得十分不忍。这件事并不曾向外透露过,您又是如何得知的?” 末句并非怀疑,只是好奇。 顾云听眉头紧锁。 如果禁军统领说的是实话,那么当日沈溪冉灌在羊肠衣里用来假装小产的血便是从这具尸首上来的。所以幕后主谋便是献太妃这一点,就毋庸置疑了。而谭姑姑曾给她列过自己知道的祁宫暗线名册,禁军统领便是头一个,都是站在同一边的人,禁军统领也没必要骗她。 顾云听沉吟良久,又问:“能确定死者就是宫里的女官么?毕竟面目全非,套个衣服蒙混过关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个么……女子应当是不会错的,就算是内侍官,骨架都是不同的,方才发现让宫女尸骨后,禁军光明正大地调查此事,也请仵作验了尸,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没病没伤,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末将也按照仵作所说的那些条件派人去查证了,但宫里各处还是不曾少过这样一个人物。” “那么——宫外呢?”顾云听暗自思忖,道。 诚然,就算手眼通天如献太妃,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凭空变出一个人来。 但宫里不能大变活人,却能从宫外偷偷带进来。 或者…… “啊?”禁军统领愣了一下,“宫禁森严,闲杂人等无诏令是不得随意出入的。” “守卫再森严,也是有例外的。” 例如当初的杨筠宓,不也是在没有诏令的状况下安然送出去了么?据十三弦的眼线来报,那家伙自出了乱葬岗,就打晕了住在山间茅庐的守墓人,换了他的衣裳,连夜往南边逃了。 杨筠宓逃得也不见得低调,不过老太后生前也并未将她赶尽杀绝,到底还是慈悲心作祟,给她留了一条活路。所以杨筠宓到了西南集结了人马,如今聚在因水灾被荒废了域州静待时机。 当然,这都是另一件事。 顾云听稍稍停顿了一瞬,很快又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不过若要在宫外搜查,的确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毕竟光是京城内的人就已经不在少数,多一个、少一个的,也是常有的事,并不能说明什么……不如,统领命人去查查先帝驾崩后,被送往皇陵的那些妃嫔?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好合适。” “您的意思是——或许当初就有人被扣在了宫中,并没有被送走?”禁军统领面露讶异之色。 理论上来说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毕竟定好了要去皇陵的妃嫔都是有定数的。但发丧当日是老太后和先帝两口棺椁一同离开,去皇陵的人也不在少数,原本就人多眼杂,又因祁国境内天灾人祸不断,朝政繁忙、时局混乱,国库空虚,所以是两个人的后事当作一个人的料理,也就草率一些,细枝末节上的事也实在添不出人手去操办,难免会让小人有机可乘。 因为皇陵、皇家法庵那边也有晨昏点卯的规定,但有一点,那边的规矩,是去了多少人、才记多少人,而不是一开始就记好了守灵人的名册送过去的,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过有妃嫔。所以,若是要从中做些手脚,让那边至今也没有传来消息说丢了什么人,大概也就是人根本没来得及出宫,就被扣下关起来了。 顾云听说得不错,这种做法在发丧那日的确有一定的可行性,要是动手脚的人还位高权重,就更能行得通了。 至于皇陵那边记人的数目与宫中报过去的数字对不上么? 从宫门到皇陵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如果有心的话,早早地就安排好了偷梁换柱的人手,披麻戴孝地在路旁等着,然后趁人不备,混进来就是了。 “不过若是这么做的话,这被杀之人,多半是不常在人前露面的。”禁军统领沉声说。 “或许还是个与献太妃有过节的,姑且在这样的范围里去查一圈,若是没有,再去别处搜也不迟。”顾云听一哂,道。 “是!”禁军统领抱拳领命,愣了一下,才又反应过来,问,“不对。倘若事实真如我们所料想的这样,那假扮死者身份的人又该怎么认呢?连其余妃嫔都没能看出什么端倪,禁军去了,只怕也是无功而返。” “先帝在位时所纳的后宫可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顾云听有些诧异,“照理说,采女应选入宫时便有画像记录在册,比对便可知晓真假。” 除非有人未雨绸缪,提前毁去了那些记录。 不过以献太妃的本事来说,这倒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死人不会开口,而过去的那些足以将她一军的证据自然也应该一并销毁或是造假,才能有备无患。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或者……凭骨头略对比一下身形?毕竟脸可以造假,身量却不容易伪造。缩骨之术江湖上虽不是没有,但就算能以假乱真,假的也终究不是真的。这点分辨的本事,禁军应该还是有的,只看统领愿不愿意带着弟兄们为此出力了。” 她唇畔留有三分浅笑,说话时也平缓,没有一丝咄咄逼人的样子,可偏偏这本该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令禁军统领脊背生寒。 这要怎么说,不愧是夫人么?和殿下不禁手段相仿,连施加威压时的气场都如出一辙! 还真是半点都不带作假的…… 那么,如果这件事最终办不成,后果他大概也能猜想到一二了。 反正消极怠工肯定少不了一顿削。 明明是第一次真正与夫人交锋的禁军统领,稍微觉得有那么一点心累。 第531章 奉谁为主3 要说是别的事,凭着身上藏的这一枚玉令,顾云听自然是支使得动禁军统领的。就算他不听,那另一块从楚江宸那里借来的令牌也必定能让禁军配合。但这配合也分程度,尽心尽力与敷衍了事都叫配合,但是后者这样没效率还容易打草惊蛇的配合,有还不如没有。 这差遣别人办事,就这一点最让人心烦不过。 人心隔肚皮么,这种交托,本来就算得上是豪赌。心术、话术、权术,就算是将这三者玩出了花儿来的老狐狸,也总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所以为了降低翻车的几率,事前的沟通是必不可少的。 往日的孤狼顾云听对此仍旧觉得头疼。 却也无可奈何。 她心里想得明白,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禁军统领,等着他先说出心中的质疑。 禁军统领心里的确有些摇摆不定。 要是换了别的事,他当然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 可这回么…… 他润了一下略微发干的下唇,迟疑着,道:“论理,主子有令,末将自然不敢有二话……只是殿下早有吩咐,令我等暗中配合献太妃行事。此番我们将尸首抛出,也只是为了不引火烧身。……这个,主子有所不知,如今祁国朝野间争执不休、不得安宁的局势背后,很大的原因,就是这献太妃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她因为这件事而倒了台,她扶持的四王爷也必定落败。这样一来,新帝把持了朝中大势,将大祁江山稳定下来之后,殿下再想趁虚而入,便会难上加难了。” 禁军统领大概是生怕隔墙有耳,极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查清这件事,毕竟对你家殿下来说,推波助澜的祸水只是一颗棋子,又不是自己人,暗中配合,也并不是让你们保她。”顾云听轻笑着,道,“第一,若只是为了令祁皇室内乱,并不是非要借献太妃的手不可;第二,利用总要有足够的筹码,否则有些关键的行动上,恐怕都请不动对方出手。我并不曾说查这桩案子是为了扳倒献太妃,只不过是想手里捏着她的把柄,才更好控制事态的发展罢了。旧的吩咐是死的,局面却总是变化多端,若只是要你们死守着殿下留下来的吩咐,那他又何必将这枚玉令托付给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但凡不是个傻子,就都该反应过来了。 “末将明白了!” 知道不是在做无用功,禁军统领顿时精神抖擞。 禁军统领能坐得上这个位置,当然也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照着先帝选人的脾性,如禁军统领这般讲义气、有真本事、做人却又憨憨傻傻有几分痴气的人,正好合适坐在禁军统领的这把交椅上。 只是任那些不知情的人再怎么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这么个看似不大精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叶临潇派来的细作。 顾云听嘴上说归说,却也是不敢尽信这人的。 “无论你们找没找到人,都差人知会谭姑姑一声。”顾云听想了想,又叮嘱道。 “是!” 禁军统领接过了吩咐,转身打算将事情都安排下去。 “等等,还有第二件事。”顾云听道,“守在平鸾宫外的那些禁军,是替献太妃办事的?” “啊?”禁军统领明显地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不是啊,那些都是当初殿下在霆国时的亲随,好不容易才混进禁军里来的。是谭姑姑发话,向我借人,才抽调了这些自己人过去的,其中有几个还是先前在鸣雁山上跟着主子您去山神庙救人的弟兄,您不认得了?” “……对不住,可能没瞧见她们。”顾云听有点愧疚。 好歹也算是曾经跟着她出生入死过的人,她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毕竟当时是深夜,光线不同,认不出也实属正常操作嘛。 夜间视力甚至比白天更为敏感的顾云听十分不要脸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主子为何忽然问起他们来了?是这帮崽子做了什么丧天良的事儿了?”禁军统领摸不着头脑。 “这倒是没有,”顾云听讪笑着,“只是我看着他们挺尽忠职守的,所以随口问问。” 禁军统领这副茫然的神色并不像是装出来的,顾云听自己也是时常对着镜子练习神情的人,自然明白假装得自然到这一步需要多少功底。还是那句话,假的就是装得再像,那终究也是假的,表情可以作伪,眼底的情绪却很难在第一时间就随着自己需要的伪装做出改变。 所以那些人有很大的可能性,真的与献太妃无关,而在闲花宫的计划里,顾云听死后,楚江宸命人查,就能顺藤摸瓜,揪出一个早就洗涮干净了待宰的替罪羊。顺便,禁军也会因为放任小人假传圣旨、谋害后妃而背上失职的罪名。 每回求的都是一箭双雕之策,要说这献太妃么,精明是的确精明,不过未免有些太贪得无厌,光想着怎样往别人那里咬下一口肉来怎么行?适当的,也该付出一些代价。 顾云听琢磨着,若有所思地道:“我这里有件事如今算是骑虎难下,不大好办。不知统领可否再帮我一个小忙?” 原本玉令在谁的手上,暗线们就要无条件地听谁的指示,这是最初叶临潇就定下来的规矩,方才他有那么一问,也是因为先前叶临潇亲自说过其中的道理,所以他才想知道为什么改了策略,也好带着弟兄们对症下药,并不是质疑的意思。这会儿顾云听这么客气起来,客气得禁军统领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有什么需要末将们去做的,您只管吩咐就是。” 第532章 以假乱真1 平鸾宫,寝殿。 顾云听下手都不重,两个小太监还未醒过来,倒是为首的那一个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愣了好一会儿,定了定心神,才通过头顶的帷幔发觉自己正倒在一张奢华的大床上,心下一沉,连忙强撑着酸软的手臂坐起身来。 屋子里不知是什么缘故,变得一片狼藉,两个小太监都伏在桌边,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那道假圣旨与托盘中的鸩酒、白绫摆放在一起,整整齐齐的叠着,在宽敞却混乱的屋子里一丝不苟得有些格格不入。 内侍官诧异地睁圆了双眼,脑中一片空茫,用力地甩了甩头,才略觉得清醒了一些。 那两个女人都不见了! 他急匆匆地踉跄着扑下床,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到了桌边,将那两个小太监摇醒,大声喝问:“人呢?!” “啊?……”两个小太监面露茫然之色,都是大梦初醒,懵懵的,反问,“什、什么人?” 这两个眯缝着眼皮子都睁不开的家伙怕是还在梦里,连眼前这人是谁都没想起来。 内侍官皱眉,用力撇下两人,正要发作,只见大门猝不及防被一条长腿踹开,高大沉重的门扇“哐”的一声撞在了墙面上,在原地微微晃动着,竟显得有些可怜。紧接着,跨着刀的禁军鱼贯而入,将屋内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拿下!”为首的禁军统领一声令下,众人顿时抽出了佩刀,架在了内侍官的脖子上。两个小太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深谙宫中的生存之道,连忙跪地高声求饶,涕泗横流,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知奴才们是犯了什么罪,竟劳烦禁军的大人们亲自捉拿?”为首的内侍官还算镇定,目无下尘,高高在上,好似谁宫里的宠臣。 禁军统领长长的哦了一声,问:“陛下奉我等看守平鸾宫,自然要守着平鸾宫里的一举一动,免得有人狗急跳墙了。据说诸位公公手捧圣旨进了娘娘的寝宫,所以我等特意前来看看,陛下降了什么旨,你们又在娘娘的寝宫里做些什么。” “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既然知道咱们是奉了陛下的意思前来降旨的,若是耽误了时辰,大人认为自己担待得起?”内侍官脸上一派气定神闲的从容,袖子底下的手却渍了一层层冷汗。 堪称色厉内荏的典范。 “哦?公公如此从容不迫,看来当真是为了传旨而来,可是娘娘呢?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此处应该是娘娘与一位女官的住处,她们人在何处?”禁军统领挑眉,显然对内侍官的话感到十分怀疑,“明明几位公公驾临之前,还有人瞧见她们在殿门口说话,怎么你们一来,她们就不见了?” “……” 内侍官被问住了。 他也不知道啊! 好端端地按他家主子的吩咐传了旨,转眼就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床上了,他也很茫然啊! “公公说不出来?”禁军统领冷笑着,目光缓缓划过三人,落在一旁的禁军守卫身上,沉声下令,道,“搜!” “是!” 站在边上的几名禁军守卫毫不拖泥带水地行礼领命,装模作样地四下搜查了一番,口头默念告罪,掀开珠帘,进了左侧隔间,果然带出了两个被堵着嘴绑起来的女人,带了出来。 正是顾云听和那个谭姑姑。顾云听面色惨白双目泫然欲泣,谭姑姑侧耷拉着眼皮子面无表情。两人手脚被缚住,鬓前的发丝也被抽出了几绺,模样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凄惨狼狈。 “!!!” 内侍官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 这个真的不是他弄的!!! 他明明早就莫名其妙晕过去了! “我!——” “还不快给娘娘松绑!愣着做什么?!”禁军统领高声呵斥下属。 站在近处的人立刻抽刀划开了本来就没怎么绑严实的绳索,一脸淡然,目不斜视。 不错。 顾云听双目微眯,打量了几圈。 经禁军统领那么一提醒,她再回来看这些人,的确就有了一些印象,甚至清楚地回忆起了当初随他去山神庙救人时,哪几个有什么样的表现。 记忆的阀门不拧开则已,这一拧开,先前发生过的那点事儿就都落在了眼里。 分明才过了九个月,然而回想起来,却颇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效果。如今想来,那一桩桩一件件倒也令人唏嘘。 既然这些的确是自己人,那她姑且就把他们当作是自己人来看待。要是将来有谁做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事,到那时候再收拾,也是一样的。 顾云听装作艰难地挣开了被切断的绳索,指着那三位小公公,气息微弱地对禁军统领道:“大人速速拿下这三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他们假传圣旨被我察觉,便将我与身边女官绑了起来,要用这白绫杀了我们,然后嫁祸给门口守卫的禁军呢!若不是大人来得及时,这帮人的奸计就要得逞了!” “奴才们并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那为首的内侍官大声争辩,“方才有人打晕了咱们!此事并非奴才所为啊!定是有人故意污蔑!” “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谁?!难不成娘娘还能冤枉你们?”禁军统领眉头一皱,“要是真如你所言有第三批人进来过,为何禁军连影子都没瞧见?又为何只绑了娘娘和这位姑姑,偏生打晕了你们?!” “这必定是栽赃陷害啊!”内侍官欲哭无泪。 “栽赃陷害?不知公公是哪位大人物身边的红人,竟能让人如此眼红记挂,不惜在这种事上动手脚栽赃陷害?”顾云听咬牙切齿地冷笑着反问,像是怒极了要拿这几个罪魁祸首祭天、却又碍于礼数规矩而一再隐忍退让,连说话都不敢太过直白。 “这、这!……” 顾云听先给他套了个框架,内侍官这会儿心神不宁,乱了阵脚,自然没工夫去细想其中的关窍,被困在了死胡同里欲出而不得。 第533章 以假乱真2 “怎么,小公公无话可说了?”顾云听早就洗掉了妆容,换了一身朴素低调却又不容忽视其气场的衣裙,看起来并无半分娇弱,反而连触及众人身上的目光都是冷的,分明看着与平日里也没多大不同,偏生就是能让人察觉到一股子凛冽的寒意。 是杀气。 那内侍官脑子都快被搅和成了一团煮至沸腾的糨糊,耳旁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轰鸣,一阵阵的,闹得他头晕目眩。 倒是一旁被两把钢刀架着肩的小太监从这出突如其来的大戏里反应了过来,一时目瞪口呆地盯着顾云听,几次张口,话都在嘴边,却偏生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都是这个女人干的! 从他们踏进平鸾宫寝殿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落入了这个女人设下的圈套了!!! 小太监气急败坏地瞪视着顾云听,话又说不出来,只能气愤地瞪视着后者,怒发冲冠。 “小公公为何这般看着本宫?难道这冤枉你们的人,还是本宫不成?” 顾云听很少这样自称。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现在还没有正式的职位在身。 但她的确与沈溪冉那些人不同,她住在平鸾宫,一整个宫殿都是她的地方。所以于理,她是可以这样自称的,只是一直都没什么需要她这样自称的场合罢了。 毕竟为了区别于顾云听自己,“云无恙”拿的是个小白花人设,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却别有一番倔强,令人怜悯。这样的角色,张口闭口拿腔拿调地自称着“本宫”,多少都有些不合适。 不过今日倒是个例外。 这会儿除了“敌”之外,都可以看作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这就是最好的立威之时。 再则她这么做也并不会令人觉得突然,刚刚性命遭到威胁,此刻劫后余生,心中气恼怪责罪魁祸首,也并无不妥。 诚然,内侍官当时没看清顾云听“手起刀落”的动作,但顾云听打晕这两个小太监是在那个小头目之后,他们当然有足够的时间目睹这一切。 然而那又如何? 这寝宫里的都是她的人。 演这么一出,也只是为了给守在寝宫外头那些暂时还称不上亲信的人看的,免得到时候走漏了风声,让人发觉她的锋芒,那实在不利于她的“扮猪吃虎”事业。 “就是你!!!” 小太监怒喊着,原本还想详细地描述一遍当时的情况,却又恰到好处地被顾云听截断了:“本宫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身怀六甲,平日连走路都不大容易,怎么以一己之力对抗你们三个?小公公说话可是要凭良心的,分明是你们想加害本宫,到了这会儿眼见着东窗事发了,就又想撇清关系了?” 顾云听冷笑着,斜睨着那三人,神色间似乎藏着三分轻蔑。 她稍稍停顿了片刻,薄唇向上挽起一个恶劣的弧度,问,“怎么,哑巴了?再者,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前来宣旨,结果圣旨上的玉玺印章却是伪造的,这也是本宫污蔑么?!莫说是后宫中规矩森严,就是宫外民间的百姓擅自假造圣旨,也一样是要砍头的重罪,物证就在此处,这难道是本宫杜撰了来故意冤枉你们的吗!” 顾云听越说声音越沉,沉得那一字一句都被镶嵌进了小太监们身上的死穴里。 起先他们进来时就拿着这卷圣旨、白绫与鸩酒,按照主子的话告诉进军守卫的也是“陛下命我等前来降旨”,这门口值守的禁军每一个都是人证,就算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的。 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们还能怎么推卸责任? 两名小太监对视了一眼,颇有默契地对着顾云听“砰砰砰”磕起响头来哭着道歉,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啊!是奴才们有眼无珠听了小人教唆,差点害了真正的主子您啊!但是这圣旨之事奴才们是真的不知道啊,只是跟着上峰来走动罢了,奴才们真的连为何要来平鸾宫都不明白!!!” “……”为了钱就来了,连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干多少活都没确定过。 这两个“受雇”的还是不怎么行啊。 不过倒是乖觉,这良禽择木而栖的观念,在这把岁数的孩子面前是成熟稳重许多,也不知是在这深宫里头的多少事上吃了亏,才终于一步步养成了今日这么个有利必图的性子。 对这样的小东西,顾云听到也不至于真的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只是吓唬过了,就能把人放到别的地方去,比如掖庭宫,又比如御膳房附近偷藏今日油水的僻静之处。 反正信任岗位是不大可能的,要是把人再派回去,来个将计就计,算计得妥当,倒是能添两个眼线,然而如果顾云听与献太妃那边真的撕破了脸,这些人未必还会对顾云听忠心耿耿,没准还会来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不小心”弄出了主子似的奴才的样子,泄露个机密,那才叫得不偿失。 命未必要他们的命,不过顾云听也不会让他们太好过就是了。毕竟“捉不捉”的问题上拍板的是顾云听,可具体如何刑讯、如何逼供,那都是禁军内部的事,与顾云听关系不大。 屋外的天光终究还是刺破了浓云,先出一缕缕金灿灿的轻软光线。 假传圣旨是无法解释的罪名,所以绑人一项也就算在了他们的头上。 毕竟按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惯例,一个人但凡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那么与此有关的其他错事,也就会被按在他们的脑袋上。 说起来这个规则是挺让人唏嘘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道理就是这样。 禁军统领亲自带着门外几名守卫押着三人回禁军衙门,顾云听象征性地送了送,等人走远,只见屋子里“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 好在杵在寝殿里头的人其实也并不多,多数也是跟着禁军统领走了的,而剩下的这十来个人,这正是当时在鸣雁寺时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朋友。 第534章 以假乱真3 “诸位这是何意?”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解其意。 “卑职多谢主子昔日救命之恩!” 这批人往年显然也是经过训练的,行动间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连说话也都是齐声齐调的,铿锵有力,掷地余声。 锋利如刀刃。 他们没明说是昔日什么事,不过顾云听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其实事实或许根本与他们说的相反,当初虽然是顾云听带他们从那些刺客的箭雨和围剿中逃出生天的,但从一开始,也就是顾云听一手把他们带进去的。那会儿为了救老太后和先皇后、楚凌霜,这些人没少受伤,不过时候也没有遇着什么论功行赏,只当工伤报了请医、用药、包扎伤口的费用,除此之外,似乎连休养疗伤的假日都是禁军统领偷偷操作的。 鸣雁寺那件事上,顾云听或许还捞到了老太后与先皇后的一声谢,和楚凌霜成了生死之交,事后也得到了重用,算是没有空走一遭,但这些禁军却是做了无用功,他们做的牺牲其实并不值得。 尤其他们还不是祁国子民,而是叶临潇的亲随。 尽管后来的发展还是没有超出叶临潇的意料,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云听那天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确是差一点就为了自己的算计,扰乱了叶临潇的计划。 原本这些事顾云听都快忘记了,结果忽然听他们这么正儿八经地提了一句“多谢”,又觉得有些愧疚起来。 顾云听脸皮不算薄,但是这些真正人情账上的往来,实在没办法觍着脸胡说八道。 “诸位折煞我了,那件事,原是我陷诸位于险境之中,事后未曾赔礼道歉,是我的不是。” 顾云听这么说,显然是把禁军们的感谢听成一种反讽了。 “主子这样想才是真正折煞了我们!”打头跪的是个小头目,他屈膝抱拳,从神情上看,确实极为真诚,“我等军伍出身,自当遵循‘军令如山’的规矩,若非主子费心搭救,我等怕是都要折在后山,又岂能全身而退!” 这话倒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他说得真情实感,身后的众人也全无别种神色。 这会儿再推脱,倒显得顾云听太矫情不肯领众人好意了。 她垂眸,一笑,道:“既然诸位这么说,顾某自然不好推辞这份谢意。诸位都起来吧,大可不必如此,只要都安然无恙就好。……我记得当时,你伤得不轻?伤口可都已经好利索了?”顾云听望向其中一名格外眼熟些的青年人,问。 当时小队里只有这家伙伤得最重,连走动都困难,全靠人扶着。她琢磨的时候曾多看过他几眼,想不起来时也就罢了,这一旦想起来了,印象就难免深刻一些。 “好全了!殿下让统领带了药给我,连疤痕都没留下来!”那青年比旁人都开朗一些,被点了名便尤为兴奋,小脸通红,挠着后脑勺笑嘻嘻地答道。 小头目连忙压着声音训了一句:“主子面前,‘你你我我’的像什么样子!” “这有何妨,”顾云听不禁轻笑了一声,道,“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又都是自己人,哪里来那么多规矩。倘若真的有心,便好好地将事情都一件件做好,待这里的事情结束,回了霆国,有什么规矩,到那时候再提也不迟。” 这十来个都是霆国人,按了别的身份混进祁国,又混进皇宫里来的。他们是叶临潇的亲随,也是当初质子初到祁国时,就暗中跟了来的,一晃也是八年多了。青年人少时或许并不觉得思乡,可时间长了,提起故国故乡故园,纵然是铁汉,心中也难免有一瞬盛满了柔情。 如果能回去,那自然是最好的。 映着屋外的天光,顾云听瞥见众人眸子里亮晶晶的,却只当做没瞧见,面上一派自然从容地安排道:“也不知统领是否已经告诉你们了,如今当务之急,一是暗中查出那具无名尸首的身份,二则是揪出今日这三名内侍官幕后的推手。这刑讯之事你们自然也都拿手,不过有一件事,劳烦诸位替我转告统领——这第二件事,查起来还是点到为止为好,若是对方做了准备不想让我们继续往下查,就遂了她的意吧。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插不下去也不必硬查。 献太妃必定已近准备好了背锅的替罪羊,若是她那边的人,那么该折就折了,可如果是别的无辜之人,那还是少造孽为上。再者说,这献太妃对禁军统领一番试探,恐怕已经能确认禁军有意无意为她开一条坦途就是禁军统领的意思了,要是等她手里再攥住别的什么关键性证据,这一条暗线恐怕迟早要被翻出来,露在明面上。 这对顾云听而言决计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几名禁军脑子活络,顾云听能想到的这些,也能想得到大半,所以不提敢不敢违背,而是于情于理,都不该违背的事。 …… 禁军们离开之后,寝殿之内,又只剩下顾云听与谭姑姑二人。 两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算是有了一些默契。顾云听刚在坐在圆形木桌边上坐下来,谭姑姑的茶便已经奉到了顾云听手边。 顾云听顺势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盏中温水,思忖片刻,抬眸,问:“谭姑姑似乎对祁皇宫的事十分了解,想必进宫的时日并不短了?” “啊,是不算短,奴婢是七年前进的宫,但也说不上长,只是因为从前在上宁宫的缘故,所以道听途说的陈年往事才别人都多上一些,让主子见笑了。”谭姑姑道。 “这是好事。”顾云听想了想,又问,“不知道姑姑你可曾听说过这献太妃的事?诸如——她是哪里人,什么出身?” “哦,原来是这个,知道的。献太妃的事儿,当年宫里头嚼口舌的人多,不过如今她的地位越发高起来了,大家也就都不敢再多嘴了。” 第535章 知己知彼1 献太妃母家姓林,却也没人知道是哪个林。 她并不是选妃选上来的,而是先帝昔年御驾亲征的时候,从民间带回来的。 说是御驾亲征,好像也不大准确,那时候先帝还只是太子,只是奉命做监军去的边关。从时间上看起来,大概也就是顾伯爷和顾云听生母相识的那一战,只是当年那场仗,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拖的时间很长,而且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就连国史上也没有详细的记载。 “先帝在边关时,并未告诉献太妃自己的身份,太皇太后在朝中催得也紧,以至于他并未来得及与献太妃道别,就匆匆返回了祁京,不久后边城被霆国大军攻下,百姓流离失所。先帝也曾派人去边城接献太妃,却因此事无功而返。然而连他也没想到,献太妃会因为故乡毁于战火,孤身带着一个孩子颠沛流离,从边关投奔了来。”谭姑姑用标准的谈论八卦的口吻,拉着顾云听小声地说。 “……” 这到底是女人的天性如此,还是谭姑姑一直以来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本性? 顾云听陷入了沉思。 虽然顾云听没有搭腔,但这全然没有影响到谭姑姑八卦的兴致。她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献太妃一路跋山涉水而来,花了几年工夫,等到了京城,孩子都已经四岁,盘缠也早已用尽,打算带着孩子在街头行乞。也是凑巧,刚好那日先帝从宫中打道回府,在路边瞧见了母子二人,这才接回了府上。” “这个孩子,就是如今的四王爷?”顾云听挑眉,有些诧异。 这么说起来,按祁帝多疑的性子,隔了那么长时间重逢,没亲眼看着孩子出生,平白无故喜当爹,恐怕没那么容易相信献妃,想必中间多少还有曲折。 “正是四王爷。不过这事儿也没那么轻便,主子想必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先帝的性子,不过这倒也不是主要的缘故。当时宫里头反对的声音很大,别的不说,咱们那位太后娘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因觉得献太妃来路不明,一直反对。那献太妃也是个有气性的,见众人怀疑她孩子的来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出走以证清白。”谭姑姑颇为感慨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 这能自证什么清白? 顾云听没明白。 “要说先帝对这献妃娘娘也是一往情深,自她走后,便后悔不已,登基后便不顾众人反对,派了人四处搜寻,却一直没打听到她的音讯。那时候两国的战事刚刚停息,大军都班师回朝了,所以大伙儿都因为她回变成故土去了。直到两年后,有人看着告示上的画像,在京郊山涧的农户人家发现了隐居的献妃,先帝才将她带回了宫里,给她们母子名分。”谭姑姑说完,不经意间抬头瞥见顾云听微微蹙起的眉心,愣了一下,不禁问,“主子怎么了?” “那次战事平息了以后——接下来两国再打起来,是哪一年的事了?” “十年前吧。当初是签了文书的,不过消停了十年,不知怎么的又打起来了,文书签了也是白签。”谭姑姑道。 “那四王爷今年多大年纪了?”顾云听问。 她总觉得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脑海中有古怪的信息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满打满算,应该是有二十一岁了。”谭姑姑也在心底捋了一遍这件事的始末,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不禁有些茫然。 叶临潇今年二十有四,八年前也有十六岁,若说从十二、三岁起在军中出入,逐渐开了窍,立下不凡战功也不是说不通,毕竟这个年代的少年大多早熟,富贵人家的孩子到了四、五岁的年纪便开始念书,心智开窍也早。 可八年前楚见微就统帅三军与叶临潇交过手了啊。 八年前,他才十三岁? 十三岁…… 统帅三军? 那他几岁入军营? 这未免开窍得也太早了些! 这得是天纵奇才到什么程度?多数人十岁出头的时候懂什么?如沈溪冉那般在长平伯府里靠小心思夺原主的钗环首饰,就已经能被人说是聪明了。 谭姑姑愣了一下,似乎忽然领悟到了顾云听的疑虑,笑着解释:“这四王爷年幼的时候跟她母亲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比寻常孩子都早慧一些也是常有的,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嗯。”顾云听点了点头,似乎很快接受了这么一个设定。 不止。 这件事,从头到尾,光是时间线上就与她所知道的有不小出入! 按顾伯爷与谭姑姑的说法,顾云听应该也是生于那一场战事期间,可战事少说也持续了四、五年,顾伯爷离开家的时候,顾川言还没出生,回来的时候带回了顾云听,那时候顾云听才刚出生不久,而顾川言却只比顾云听大了两岁? 何况,当年那一战必定不止打了四年,毕竟要派一国太子前往边关监军,战事应该已经打得很激烈了。而太子折返朝中,也不会是短时间里发生的事。先帝从边关回来的时候,楚见微还未曾出生,母子二人抵达祁京又是四年之后,在祁京逗留了一段日子,这时候祁霆两国之间的战事才刚刚停歇。 顾伯爷又不是个傻子,他难道不会算岁数么?如果发现年纪不对,难道不会觉得长平伯府的那位裴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而且照他的说法,战事停息之前,他也没回过京城啊! 这又是个什么离奇曲折的发展? 顾云听惊了。 “说起来,这些姑姑也是听别人说的?”顾云听又问了一句。 “这倒不是。” 谭姑姑垂眸,像是被这一问触动了,思绪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一天,目光也渐渐添上了几分幽远。 “谭姑姑?”顾云听出声提醒了她一声。 “啊?”谭姑姑一愣,“哦,是这样,这件事在当年闹了不小的动静,毕竟是册封贵妃、皇子的大事,所以满朝文武也都有所耳闻。” 第536章 知己知彼2 满朝文武都有所耳闻? 顾云听怔了怔,问:“所以说,谭姑姑并不是霆国人?” “不是。”谭姑姑坦然承认,道,“若从最初就是霆国子民,又怎么会与祁皇室结怨?奴婢也——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了。” 她满面沧桑,到让人有些不忍心催促她回忆。 顾云听张了张唇,正想岔开话题,然而那谭姑姑已经打开了回忆的匣子,一股脑地诉说出来:“姑娘别看我现在是这样,从前也是一样念过书识字明理的,家里从太祖皇帝开始,世代都是朝廷里的文臣,父兄在御史台为官,后来嫁的也是父亲的门生。所以当年朝廷里的事,我也是都听说过一些的。” 她想起当年那些傲骨,又是在顾云听面前,彼此都相熟了,便也就撇开了那些象征着尊卑的敬称,“七年前为了一桩与北境蛮夷的纷争,我父与夫君哭谏先帝,在金銮殿外长跪不起,不吃不喝整整两日两夜,也没能让先帝回心转意,后来圣旨下来,父亲心灰意冷之下,大呼‘气数将尽’,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头撞死在殿外的石柱上了。朝中党争向来严重,政敌借机挑唆,拿父亲临终遗言大做文章。于是我家中男丁尽数被扣了罪名,推赴午门斩首示众,为彰示仁德之名,先帝留下族中女眷,发配的发配,充公的充公,短短数日之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仁德?……嗤。” 顾云听默不作声地听着女人颇有几分嘲讽意味的笑声,也不禁生出些怜悯与敬畏之意。 怜悯是因为在这些权和名的争斗里,永远有数不尽的忠臣良将被当做亡国前无知者为名利二字献上的祭品;而敬畏则是因为谭家先人能在盛世之中洞察北境蛮夷之危,是个明白人,又熟读诗书文史,本该是最明白何为“萤火不温风”的人,却偏偏为了所谓“国运”,一意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若换了顾云听,自然是迂回徐徐图之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觉得那种用性命和鲜血去横冲直撞的人就是傻。 就算是傻,也是心存着旁人不可企及的忠勇,才会如此。 啧。 “那么,姑姑又是如何与叶临潇搭上关系的?”顾云听嗓子莫名有些发哑。 “父亲执意以死相谏之前,曾与我们都通过气,我们不敢设想后果,只好在宫门附近等消息。听到父亲自尽、夫君被收押时,我想过跳河自尽一死了之,总好过苟且活着,受人奴役屈辱。”谭姑姑又叹了一口气,“是那时在河边遇上的殿下。他当时说得很对,父亲一生忠的并非祁皇室,而是天下间的芸芸众生。若是任由昏君当道,令大祁子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枉为谭氏后人。我自寻死路毫无意义,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父亲。” 顾云听大概算是明白了,说到底,还是被叶临潇忽悠进来的。 倒也还算不错。 利用归利用,但至少没有眼睁睁见死不救。 “我无意提到姑姑你的伤心事,只是有些好奇,令尊大人当年宁可为之送命也要向先帝上谏的,究竟是什么事?” 与北夷有关么。 祁国的历代皇帝的确都没怎么把北方的蛮夷放在心上,以至于如今他们日渐兵强力壮,而祁国北境军心闲散,却始终还是没有施舍过一丝目光。 攘夷必先安内,这话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管是哪个时空,都有搬出这套“至理名言”来搪塞悠悠众口的。 “是北方蛮子南下攻城略地,朝中不少人都主张议和,不愿分出兵力去抵抗北境外族。”谭姑姑道,“交涉之后,蛮夷同意退兵,却狮子大开口,要叼走北境一大片土地和子民。古人都说,‘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难道这话放在夷族身上便不作数了么?父亲据理力争,终究是因为寡不敌众而落败。先帝下旨应允北族的条件,这倒是真正应了那句‘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历来帝王,但凡肯看一看国中仕子、大夫的衷心之论,也不会留下种种隐患,百年之后还祸及后世子民了!” “……” 顾云听一时无言以对。 她知道这谭姑姑出身不低,也多半是读过书,倒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些话来。 也是,谭家文臣可为民请命叩死金銮殿,那么一脉相承的谭家儿女也多半不会是庸庸碌碌的傻子。 不过可惜,这些话,同祁帝说,是毫无用处的。 凡是醉心权术的人,一言一行都求个有利可图,想劝他们让利于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所以由盛转衰也是难免的事。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盛世未必是盛世之君一人之功,而末世也绝不是亡国人一人之罪,都是早就留了伏笔,只待时机罢了。 然而当盛极之时,众人都被入眼的繁华迷醉了心神,又有几人能真正看到繁华之下隐隐埋下的祸根? 顾云听想起上元宴时先皇后所设的那盏绝美宫灯。 万千灯火中,也唯有那位国母才想起提醒小辈,若不想梦醒时万境成空,便莫被繁华遮了眼。 …… 顾云听一直琢磨着十六年前的那场战事,猜测顾伯爷究竟对她隐瞒了什么,却毫无头绪。 第二日黎明时,龙章宫的内侍官过来宣了旨,称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便解了平鸾宫众人的禁足令。 顾云听接过圣旨,甚是茫然。 谭姑姑亲自出去打探了一圈,才知道刘太医察觉太医院里有人行踪鬼祟,疑似欲对宫里什么人下手,便循着线索去了芳踪殿。原本是一片医者仁心为了救人,谁知诊过沈溪冉的脉象,才发现她根本从未怀有身孕,反倒是一直在服食一种可以在短期内改变脉象以假乱真的丹药,沈溪冉收买他不成,反被他闹到了楚江宸那里,一路上沸沸扬扬的吵了好半天,弄得全后宫都传遍了。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皇嗣,那么平鸾宫这疑似谋害皇嗣的罪名也就不攻自破了。 毕竟沈溪冉假装小产流了那么多血,总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当然是有备而来。既然是有备而来,显然就是她故意陷害平鸾宫众人了! 即使楚江宸前一天还说过将此事交给顾云听去查不再插手,但这浮于表面的真相众人都深信不疑了,他总不能还当做不知道吧? “……” 一出闹剧最后竟是这么潦草收得场,顾云听是万万没有想到。 第537章 知己知彼3 沈溪冉被暂时收押,但欺君之罪倒是迟迟没有落在她的头上。 看来,她父亲如今在楚江宸手下还有不小的作用,这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被舍弃。 顾云听心如明镜,便也不做什么多余的事,只是暗中等着进军搜查的结果。 为了演出愧疚与宽慰之意,楚江宸又抽空在某日傍晚来了一次平鸾宫。此时顾云听用过晚膳消过食,正不知从哪里翻了一副棋盘出来,披着一件外衫,坐在庭院的银杏树下,自己与自己对弈。 楚江宸无意惊扰她的兴致,不过顾云听原本也就是闲来无趣才自己和自己玩的,瞥见有人来,便弃了子起身相迎。 她与楚江宸算是相熟的人了,做的又是有来有往的买卖,所以严格意义上,不算君臣主仆,倒是朋友。楚江宸在这里也没什么皇帝的架子,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二人偶尔谈论起来,连“朕”都会自动转成“我”,可见他的态度。如果是有利可图,顾云听的确不是抗拒奴颜婢膝的人,但并没有什么奴性,更不会真心诚意地认什么人为主。既然对方自己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装模作样地假惺惺? “下棋么?”顾云听行过礼,见楚江宸屏退了众人站在棋盘边上,便俯身收拾了棋局,问。 “方才你布的是什么局?”楚江宸看着残棋,倒是意外的有些兴趣。 顾云听愣了一下,将棋子按原样摆了回去,轻笑着答道:“只是正好下到这一步,不是什么特别的棋局,我算着该是个平局,所以在想站在双方的位置上各自应当怎么做才会赢。……陛下有兴致下这盘残棋?” “若是你不介意,可以试试。” “那我需要按规矩顾全陛下颜面,最后意思意思,输了这盘棋么?”顾云听笑得有几分恶劣。 “……要输就输得不动声色些,你这都说出来了,朕还能故意让你输么?”楚江宸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骂道。 “如果不这么说,要是赢了棋却惹怒了陛下,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愧是你。”楚江宸无言以对,他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唇角,笑道,“不过你这考虑得是不是为时过早了?虽然是你布下的局,朕却也未必会输。” “那不妨下个赌注?”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不以为然。 “赌什么?” “自然是由陛下定夺。” 楚江宸闻言一怔,垂眸思忖片刻,笑了:“这样,若是你赢了,待你家大哥得胜归来,朕就恢复顾伯爷的长平伯之位,另封川言为齐国公,如何?” “当真?”顾云听脸上的表情,与听见谭姑姑说明天清晨吃什么并没有多大区别,她笑了笑,道,“可是这局棋,我的赢面很大,而西南的战事么,我大哥的赢面也很大。” 天色有些暗了,庭院周围的屋舍未曾点烛光,入眼四下一片茫茫的目色。举目天阶星辰已现,闪烁的亮色藏在夜幕里,很漂亮。 棋盘摆在银杏树下的石桌上,桌边摆了一盏精巧别致的宫灯,烛光并不耀眼,却能照见对面人的眉眼。 顾云听笑起来的时候,两弯桃花眼便似盛了银河的星光,倒比灯光更炫目三分。 只恨今年桃花开到灿烂时未曾见到她。 楚江宸只愣了一瞬,便淡笑着点了点头:“嗯,朕知道。” “这么痛快么,所以无论我赢不赢得下这局棋,陛下都是打算这么做的?”顾云听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了些。 “是,原本的确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还是看顾姑娘能不能赢,再做打算吧。”楚江宸生得一副正气浩然之相,然而此时眼底的笑意却的确有几分狡黠。 不是错觉。 没人的时候,他仍旧是称顾云听为“顾姑娘”,而不是叶夫人或是其他什么称呼,态度自然得顾云听都不大好意思去细想其中的缘故。 毕竟她不喜欢纠结对别人的称呼,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里也是一样适用的。 “那么陛下请吧。”顾云听笑道。 “好,”楚江宸在她对面的石凳上落了座,问,“我执黑?” “都可以。” 顾云听是喜欢执白子的。 世人都说执黑为主动而执白则被动,其实也不见得,主动或是被动,说到底,还是由双方来决定的。比起费心想着如何攻城略地开疆拓土,她倒是更喜欢做那个冷眼看着对方上蹿下跳的…… 看戏人。 说来是有那么一点恶劣。 身在局中,却似旁观者,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最后的结果是输是赢其实也没有定数,但戏弄人的,一定是她就对了。 “你啊,太冷静了。” 楚江宸落到不知第几子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好么?”顾云听倒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太冷静也会成为一件值得旁人惋惜的事。 “也不是不好,只是太过冷静,什么都从最好的结果去打算的话,就会少几分世俗气,不像个人。”楚江宸道。 “???” 顾云听觉得这人是在变着法儿骂她不是人,而且她有证据。 楚江宸瞥见她的目光,不禁笑了一下,又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不染人间烟火,会让我们这些在世俗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心生恐惧。” “我不明白。”顾云听很干脆地承认了,“我做事多半只讲究得失与利弊,这还不够世俗么?反倒是别家的小姐,没那么多得失需要计较,也不愁吃穿用度,难道不是更不食人间烟火?” 第538章 推心置腹1 或许每个人对世俗气的理解都有偏差。 有人把铜臭味当作世俗气,也有些人把七情六欲当作世俗气。 顾云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理智,她也有得是恣意妄为的时候,又或者说,一年三百六十日,真正理智计较得失的时候或许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只是余下四分之三都不在人前,不在嘴边。 白子最终落定。 “赢了。” 顾云听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星眸之中,一切都云淡风轻。 “恭喜。” “我自己下出来的棋,怎么赢我该是最清楚的,所以这个结果,并不在意料之外,用不着说‘恭喜’。”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听起来有点嘲讽。” “那么——多谢你好言劝慰我这个败者?”楚江宸也弯了弯唇角,绽开一抹少见的真实笑容。 少女那双明媚的桃花眼轻轻一夹,笑着领了这一句谢:“不客气。” 楚江宸魔怔了似的,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回过神来,自嘲般摇了摇头。他长叹了一声,道:“愿赌服输,方才说的那些,我都会做到。” 顾云听眉尾一挑:“好。” 棋局完了,先前那种默契的氛围也仿佛随着棋盘上黑白子被收入木罐中一样,渐渐褪去了。 楚江宸心上一紧,鬼使神差般,猝不及防抓住了对方纤瘦光洁的手腕,挡住她收棋的动作,好像只要她收得慢一点,那种融融的氛围消失的速度也就会慢一点似的。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忽然明白了。 “怎么?”顾云听也愣了一下。 “哦,我是想说……”楚江宸闻言顿时回过神来,目光闪烁了一下,讪讪地松开了手,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垂眸搜肠刮肚,总算想起来一件正事来,虽然不太想在这样的辰光里谈那些让人心烦的正事,但如果不说这些的话,大概再聊不上几句,顾云听就要下逐客令了。他抿唇,道,“对了,这次刘太医抓到沈溪冉把柄,事情闹得太大,朕也不得不给一个台阶下……会不会,对你的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不会,算是意料之中的事。”顾云听一哂,“不过也不错,至少能光明正大在各处走动,不用再假扮成小太监了。” 权衡利弊,本来么,就算他们找到了证据,立刻定献太妃的罪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这会儿顺势找个台阶就下了,对双方来说,都能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不过那些个被收买的太医瞒了这么久都没出什么纰漏,这次却忽然被刘太医抓到了尾巴,这件事看上去有些太凑巧了。 “陛下相信巧合么?”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忽然这般问了一句。 “不太相信,但世事难料,有些机缘实在也不能一概而论。”楚江宸眸色微黯,道。 “哦。”那就算了。 顾云听是想说,这么凑巧,或许就是某些人有心安排下来的。但是既然楚江宸并不认同,那她也不必疑神疑鬼的。 只自己多留心一些,也就是了。 …… 为了避人耳目,楚江宸装模作样地在平鸾宫里歇了一夜,实则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外间凉夜的灯下,批了一整晚的折子,次日黎明天刚亮被内侍官催去上朝时,眼眶下的黑眼圈浓重的着实有几分可笑。 顾云听仍旧浅眠,隔着珠帘,瞧见哈欠连天的黄袍青年在众人的拥簇下提着宫灯离开,眸底的情绪有些发沉。 别的倒也罢了,只恐是一笔情债。 或许,数月前那一枝骨里红,真的不是什么拉拢示好。 顾云听有些烦躁地起身,拥着微温的锦被坐在床头,有些茫然。 “主子,不好了!不好了!”谭姑姑匆匆从外间赶进来,见顾云听抬眼看向她,不禁愣了一下,才愣愣地回过神来,道,“凤仪宫那边来人问陛下的行踪,陛下人呢?” 谭姑姑一夜里以端茶送水的名义,少说也进了十来次屋子,另还添了两次灯油,自然知道楚江宸来了,更知道他不过是从龙章宫换了个地方办差事,也清楚顾云听觉轻容易被吵醒,所以一直进来出去,都是小心翼翼,生怕闹出一点动静吵到自家主子休息。这会儿天还未明,她却匆匆忙忙地大声嚷嚷着跑了进来,显然,是出大事了。 “他刚刚才上朝去,怎么,你没碰上?”顾云听愣了一下。 “没有啊!奴婢这就去回话!”谭姑姑的神色有些惊惶。 “慢着!”顾云听喊住她,“什么事,这么慌张?” “听说是皇后娘娘快要生了!但这些天她病得厉害,只怕没力气生产,正要请陛下过去拿主意呢!”谭姑姑急得团团转,“实在不能耽搁,奴婢这就去回了凤仪宫的女官,免得多生事端!” 她说着,也顾不上什么女官的体面,迈着流星大步就跑了出去。 顾云听心里倒也清楚她为什么着急。 皇后生产,福祸未卜。若是这会儿皇帝在后宫别的妃嫔那里过夜延误了时辰,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的话,这妃嫔少不得就要被扣上“妖妃惑主”的帽子,就算别人明面上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有时候,光是流言蜚语,就足够毁掉一个人了。 这都叫什么事! 顾云听暴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忽然清醒过来。 罗栩姒那边出事了? 她愣了一下,连忙匆匆穿了挂在木架上的衣裳,一路随手抓了两个宫女,往凤仪宫的方向去了,连披散的头发都是随意扯了一根布条扎成的高马尾。好在睡前并未将发髻尽数松散下来,所以看起来除了不着珠钗首饰之外,并挑不出什么大错。 当然,若用这样的仪容去面见皇后,换了平时定是要遭人诟病的。 谭姑姑刚从平鸾宫门口回来,心不在焉的,险些迎面撞上了顾云听。 “主子这是要去哪里?”谭姑姑心下一惊,连忙调了个方向,紧跟在顾云听身后,问。 “凤仪宫。” “啊?” 顾云听没答话。 楚江宸上了早朝,只怕未必会在此时赶回凤仪宫主持大局,罗栩姒性子虽软,却并不是个没主意的人。 顾云听并不担心凤仪宫会乱作一团。 她只担心罗栩姒会做出什么无法理解的决定,为这个孩子送了命! 第539章 推心置腹2 平鸾宫和凤仪宫的距离不算太远,但徒步走去,再着急也要花上好些工夫。 大概离凤仪宫的宫门还差一个回廊转角的时候,两个穿凤仪宫宫装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抬眼瞧见是顾云听,不禁睁大了双眼,有一瞬的错愕。 “娘娘!”其中一个宫女率先回过神来,急忙跑上前来,道,“娘娘!您来得正好!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脚步却一刻也没停下。 “求您快去劝劝皇后娘娘!太医都说母子之间只能保下一个,她一心想保住小皇子,可这一个孩子没了,还会再有别的孩子啊!她要是、要是……”小宫女跟在顾云听身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却一步也不敢落下,语速极快。 后头的话太不吉利,小宫女不敢说出口,可就算她不说,听者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孩子没了或许还会有第二个,可若是人没了,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顾云听心下一沉。 这是最坏的结果了。 但冥冥之中,早有征兆。 顾云听想起先前那个装满麝香余烬的貔貅纹铜香炉,一股寒意从骨头里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走得更快了。 若不是此地人多眼杂,若不是今后她还会有无尽算计,轻功起落之间,她早该到了殿内! “陛下呢?” “陛下在上朝,说是国事当前,无暇为家事分心,让皇后娘娘自己做主。” “……”顾云听无言以对。 寝殿外,早有宫婢翘首等着,瞧见顾云听,赶忙开了门将人请进去。罗栩姒大概早有打点,她刚进了屋子,跪在珠帘外的几名太医纷纷摇头叹息,起身退到外间去了。 女人平躺着,汗涔涔的,鬓发粘在额角,面如纸色,侧过脸来看向顾云听时,一双眸子却亮晶晶的。 “你活着,孩子才会活着,这件事根本不需要商议。” 顾云听按捺着脾气,尽量平缓地说明这件事。 “太医说了,只能活一个,再拖下去,或许两个都活不成……”罗栩姒声音里都难掩虚弱,唇角却微微勾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落在双眸之中,竟意外地镇定自若,“我很高兴,楚凌霜说你满口真假难辨,心也比寻常人都冷三分,但是你把我当做朋友,却是真的。否则,像你这样的人,就算听见什么人要死了,也多半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吧?” “……”顾云听皱眉。 她们究竟哪来的这么多误解? 顾云听自认薄情寡义,但有无辜路人当着她的面命悬一线,难道她还真能袖手旁观看着人家去死不成?! 她做了个深呼吸,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难道不明白,在这种地方,如果没有你看护着长大,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也只是把他往火坑里推!生而不养,算什么娘?” “不是火坑,他还有一个干娘。”罗栩姒笑吟吟地望着顾云听的双眼。 “你究竟怎么想的?当初那个香炉里的麝香你根本从头到尾都知情?!” 不然为什么故意把箱子里给孩子准备的肚兜拿给她? 为什么故意要让她来当这个孩子的干娘?! “是,我知道……”女人此刻冷静得仿佛自己面临的根本不是什么命悬一线的分娩,而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三餐,“香炉是沈家妹妹送的,麝香是我自己买的。” “什么意思?”顾云听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想,等我死了,就把这个孩子交给你来照顾……亲娘也好,干娘也罢,都随你欢喜。不论是儿是女,是什么皇室血脉,也没有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紧,只要……能让他安然无恙地活着,别太早来黄泉下见我就足够了。”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养孩子?别痴心妄想了!” “不是妄想,你会的。”罗栩姒顿了顿,唇角的弧度又加深了几分,病容中显露出些许安详,“你我是朋友嘛,朋友的临终所托,你不会不放在心上的。” “……” 顾云听是真的想把这个女人的脑壳起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 但,罗栩姒蓄谋已久,必定有她的原因。 眼下这样的局面,顾云听如果改变不了她的主意,还一再拖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她记得,上一次,她问起楚江宸的时候,后者的说辞是“家事”。 麝香之事也好,产子之事也罢,这夫妇二人对这个孩子的态度,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我时间不多了啊,云听,我主意已定,你劝不动我的。如果不听我说完,这些话我就要带进棺材里去,没人知道了……”罗栩姒道。 “在此之前,”顾云听面无表情地道,“你的主意,楚江宸也早就知道了,甚至太后娘娘也知道,是么?” 所谓朋友,也不过是用来欺骗利用的工具,不是么? 什么上位者? 若跳出了整个怪圈俯视人间荒谬的乱现象,也就只是个在生老病死等诸般苦楚里艰难活着的凡人,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又为什么不能直呼其名? 顾云听原本就不在局中,看得透彻,罗栩姒也想得通透。后者垂落眼睑,气息奄奄的,露出将死之人的病态来:“皇祖母知道得晚,她是想阻止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人都说我心狠手毒,却比不过你们夫妇,连自己和孩子的性命都算计进去了。”顾云听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倒也明白,及至此刻,她做什么都是徒劳。她冷笑了一声,放弃地应了,“好,你说。” “我希望你会照顾他长大,至少,长到合适的年纪。” “然后呢?” “最好能给他找一门合适的婚事。女孩子就嫁个如意郎君,男孩子就娶个才情俱佳的妻子,不要名利场里讨生活的人家,那种小门小户就好,最好连读书的人家都不是……商家要争钱财,也不好。就务农人家吧……不读书,就不会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也不会有心力去算计别人,反而能安度余生。偶尔吃亏也没什么,不过至少要有一个是习武的,免得总是受人欺负……” 第540章 推心置腹3 罗栩姒说着说着,连唇边漾开的微笑都是甜的。 “还有么?”顾云听问。 “没有了。” 顾云听提醒她:“你的孩子是皇室后裔。” “嗯,但是只要想出宫去,就总还是会有办法的。”罗栩姒顿了顿,抬眸,“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 大祁的皇后,别是也有什么奇怪的传统。 要么是作为正常的皇后,费尽心机想让自己的孩子坐江山,要么就是反其道而行,为了保自己的孩子一条性命,一心想让他们远离皇室。 顾云听心中感慨万千,却一句评价都说不出来。 的确,罗栩姒这样的处境,若是楚江宸也不上心的话,那孩子出世之后是个女儿家倒还好说,要是个男孩子,能不能活命,确实还是个未知之数。 闻良皇后当年的想法,她好像也能明白一些了。 “这是我唯一所求,你……会答应我吧?”罗栩姒小心翼翼地问。 “……嗯。” 反正她十有八、九,是又要背锅了。不过也没什么,身上背的锅多了,也就习惯了。 “谢谢……”罗栩姒松了口气,闭目时,额间沁出的汗珠滚落下来,似是在隐忍,她略停顿了片刻,问,“你不问我这么做的理由么?麝香也好,孩子也好,你都不想知道么?” “……你若是想说,我听着。” “你这样,就挺无趣的。”罗栩姒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其实本来是不该有的。我不知道祖父、父亲和陛下是怎样算计的,但是从一开始嫁进太子府之前,计划里,我本就该是——活不成的。” “你说什么?!”顾云听自少年知事以来,便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她向来沉稳老练,可细想来,也只是因为后来所发生的那些变故,都在她设想过的后果之中。 “你还记不记得大婚那天,我支开了所有人……” “……” 罗栩姒见她不语,无声地笑了笑,才继续说:“我以为你与他彼此有情,所以惴惴不安。这原是为了我罗家光耀门楣才做的事,并不想因此而拆了一对鸳鸯。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光耀门楣,但我相信他们的判断……云听,我也是红尘间为七情所困的姑娘,可是啊,比起做一个困守金丝笼的燕雀,我更想与你们一样,有鹰的翅膀,可为家人遮风。” “这又有什么意义?”顾云听不懂。 “人各有志。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话已至此,顾云听没什么可说的了。 …… 九月十五。 大祁新后罗氏诞下皇长子,香消玉殒。 顾云听站在凤仪宫的宫墙边,冷眼看着白幔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悬起,看着人们奔走哭号、手忙脚乱地处理着一丧一喜,看着黎明后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经过正午炽烈的暖阳洗涤,又一点一点归于日薄西山时一片血红的昏色。 楚江宸没来。 无论是看望孩子,还是送不归的逝者。 罗家的人接到了消息,在午后匆匆来过一趟,只有罗夫人是真心地哭了,其他女眷无非是走个过场。顾云听瞥见蒙圣恩破例入后宫探望的罗老太爷和罗家老爷,他们的脸色也不好,却没有悲恸,只有忧心忡忡。 两人在殿门外窃窃私语,像是在商议什么重要的事,却到临走时,都没进过那扇门,也没见过罗栩姒和小皇子。 “主子,天晚了。”谭姑姑在顾云听身边等候着,在半轮太阳沉入西边高耸的宫墙时,低声提醒了一句。 “回去吧。”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撑着墙面起身,脸色并不好看。 并不觉得怎样悲哀。 早该麻木了才是。 自元月里她从鸣雁寺上醒来,见了太多人情冷暖,却是冷的少,暖的多。 她差点都忘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那血换金银的地方,谈什么人情账? 好一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谭姑姑,你说……若是我此刻想抽身而退,还来得及么?” 回平鸾宫的路上,顾云听自言自语似的,在无边寂静的黄昏,问谭姑姑。 谭姑姑大概也是有些不忍心。 在她眼里,顾云听其实也还只是个初识世事深浅的少年人。 “来得及,只是退去哪里呢?”她反问。 或许…… 如罗栩姒所说的那样,去江湖之远、山林之间? 也不对,她会的东西不算少,却不会种地。 也不会洗衣煮饭。 也不懂柴米油盐。 “……这么说起来,还是迟了。”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 罢了。 安心做自己的事吧。 这么些年腥风血雨里熬过来的,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的死就消沉下来,撇开一切不管? 她只是从世外之人变成一个世俗中人,刚刚走进人情世故里,还有些不习惯,所以才栽在了“生死”二字之上。 仅此而已。 …… 顾云听身体不算好,在凤仪宫的墙角枯站了一日,虽然自己并不想承认,但神思的确劳碌许久,悲中生了病,当夜就隐隐有小产的样子了。 谭姑姑是过来人有经验,又作为暗桩潜伏祁皇宫多年,做事干练老辣,遇上正经的事,就极为沉稳。先前上宁宫中有个嬷嬷,本家是行医的,是有名的妇科圣手,那嬷嬷自幼耳濡目染,年纪轻轻便替人做过接生婆。谭姑姑先前正是与那嬷嬷共事的,也学透了接生的本事,但毕竟从未实际操作过,还是胆怯,便第一时间想着命人去太医院请人,却被顾云听喊住了。 “我信不过外人。”顾云听脸上一片惨白,神色却极淡。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谭姑姑便明白了。 沈溪冉“小产”和献太妃的事,顾云听和她提过。 有人在宫中只手遮天,而平鸾宫如今眼看着与那边也起了过节,如果交给外人来做,的确令人放心不下…… 第541章 唤作二七1 “那奴婢这就去请刘太医!”谭姑姑道。 “刘太医也并非生性耿直之人,而是对陛下尽忠,与我们没来往……孩子不是楚家的血脉,难说。”顾云听仍旧摇了摇头。 楚江宸还有用得上顾云听的地方,轻易是不会让她死的。 但顾云听要保住的也不仅仅只有她自己。 还有这个孩子。 她沉吟片刻,道,“我们自己来吧,叫几个信得过的丫头去烧热水,等时辰差不多了,再托禁军的人帮忙去太医院请人,就说……是路上耽搁了。” “可是……”谭姑姑怎么想都觉得这么做太过冒险。 她垂眸思忖片刻,沉声应诺,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尽管禁足令已经解了,但门外的禁军并未撤去,仍旧是他们自己认得的那拨人,是为了防止幕后主谋有后手。 谭姑姑吩咐了宫女去烧水,避开众人耳目,到宫门口,看似焦急地顾盼着等什么人来,在路过一名相熟的禁军时,轻声且迅速地说:“告诉统领,速去赌庄请曲老板与陆先生前来,性命攸关,不可耽搁。” 那禁军先是愣了一下,点头应下,与另一侧的守卫打了声招呼,暂时离开了片刻,很快又从夜色里回来了。 “如何?” “统领已经吩咐下去了,他会安排妥当,请姑姑放心。” …… 陆君庭与曲成双各自换了宫装,低眉顺眼地跟着一名禁军在宫廊内疾行,却与周围偶尔过路的侍从一样,并不引人注目。 “进去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进了庭院。 陆君庭假扮的是内侍官,还未进寝殿内,便被一名女官打扮的宫女拦下,连带着同来的曲成双一起,被拉到了一旁。 “你们是哪个宫里的?看着面生,不是我们平鸾宫里的人吧?”那宫女狐疑地眯起了双眸,问。 “是谭姑姑唤我们来的。”曲成双反应更快,率先答道。 “谭姑姑?她怎么会喊你们来?” “哦,我们之前都是在上宁宫做事的,所以相熟,家里也是开医馆的,所以略懂一点医术。这不是……去太医院请大夫的一直没消息么,所以谭姑姑着急,便让人喊了我们来,是门外禁军大哥带我们过来的,不知娘娘的状况如何了?”曲成双也不清楚状况,只是估摸着情形,再忖度着顾云听的性子,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反客为主问起话来,女官原本也不是什么十分机警的,曲成双说了一半她就差不多信了,一时被打了岔乱了主意,倒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了。她看了一眼屋里,道:“不太好,起初只是见红,方才破了水,却迟迟没有要生的样子。” “那精神呢,可还好么?”陆君庭顺势问。 他并不会演戏,问的话也直,一看就是大夫模样。 那女官愣了一下,然而对方脸上丝毫没有什么心虚的神色,反而理直气壮的,倒是让她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不大好,白天不是凤仪宫那边出了事么?娘娘自打回来以后,就一直精神不振的……既然是谭姑姑请你们来的,那快进去吧,别误了事。” “是。” 寝殿宽敞,但也空旷。 “你怎知是临盆?”陆君庭脚步不慢,旁若无人般压着嗓子低声说。 “算日子差不多了,谭夫人是个沉稳的,不是这种事,她不会冒险喊我们来的。” “……我还以为顾姑娘真如传闻所言,去替太皇太后守皇陵了。” “想多了,她那家伙精明着,不是一两天安生日子就能收买的。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费得着替对家守孝?不过我也是没想到,她倒是成了一宫之主了。”曲成双叹了一声,见过道里迎面来了一列捧着铜盆的宫女,便收了声,不再言语。 叶临潇那里拿了楚江宸一座城,转头楚江宸又把他发妻留在了后宫? 啧。 这人伦关系之乱,着实令人感慨。 里间谭姑姑也渐渐乱了阵脚。 她倒是也曾经有过孩子,却从来没实打实地当过接生的稳婆,就算晓得理论,可双手却一直在发抖,自己都稳不住,还谈什么去稳别人? 因为在等自己人,所以那些宫女们将该搬进来的东西都搬进来之后,便又被打发出去烧水了。 曲成双和陆君庭推门进来时,周围都没有外人。谭姑姑映着烛光的双眸骤然一亮,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救星似的,迎上来,道:“可算是来了,路上可曾太平?” “都很顺利,并没遇上什么拦路的。”曲成双说着,伸长了脖子往珠帘里探,心底惴惴的,“人还好么?怎么没声儿了?” “托曲老板的福,还没咽气。”顾云听仰在床板上,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 “……还能呛人,可见还有精神。”曲成双道。 “勉强还行,先搭脉,再拖下去是真的不太好了。”顾云听恹恹地说。 她倒是没想到谭姑姑会把这两人弄进来,不过来都来了,只要不露出破绽,就是好事一桩。 两人不声不响地混进宫来本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遑论背着药箱进来。好在两人都在宽大的衣衫里塞了些如脉枕等常用的东西,不算是空手来的。 陆君庭诊过脉象,又问了时辰,眉心微蹙。 顾云听体虚,若是再拖下去,就和她自己所说的一样,是真的要不太好了。 然而他此番来也带不了多少药材,又没号过脉,不知具体的症状,也就不知道要带什么药材。何况此时外头到处都是人,不管是他们这里的某一个去煎药,还是令外面的宫婢们去煎药,都有些不大合情理。 哪儿有内侍官开药方子的? “怎么了?”曲成双见他犹豫,不禁问了一句。 “银针盒子拿来了么?” “带了,要做什么?” “劳烦端烛台过来,下针催产。” 第542章 唤作二七2 陆君庭占着“男女有别”一项,只能将细节告知曲成双,然后在外间等候,安排宫婢们帮忙,除此之外,他这个神医在此时实在也没有多大的用武之地。 门外看守的禁军早得了吩咐,算好往太医院一个来回的时辰,踩着点去请了刘太医过来,等那几位老太医背着药箱哼哼哧哧跑到平鸾宫外时,寝殿那边众人都已经松了一口气。 老太医不禁汗颜。 一没稳婆二没大夫的,人家宫女、姑姑们联手就接生完了,还要他们做什么! 众人有些恍惚地被迎了进去,满嘴说着“恭喜”的话,开了一记定心汤,留了几张补气的方子,就听那为首的谭姑姑说了一串儿客气话,就又被人领着,接了赏钱回去了。 “主子,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呢。” 谭姑姑怀里抱着襁褓里不足两掌大的婴儿,说。 是个男孩子,虽然还像个红皮老鼠似的,但却十分乖巧,除了最先象征性地大哭了几声之外,就安安静静地没做声了。 “名字……再说吧。”顾云听道。 眼下这孩子名义上是如今祁皇室的血脉,改姓楚江宸的楚,然而亲生父亲又姓叶,偏那生父是赘婿么,按约定该跟着长平伯府姓顾,但出于某种状况考虑么—— 或许还是该姓楚。 楚灵阆的楚。 顾云听这一回损耗太大,短时间内,是真的无暇去考虑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了。 “可总该有个名字才是,否则平日里也不好称呼。”谭姑姑不认祁皇室的人,私底下是不乐意喊什么“大皇子”、“二皇子”的。何况她也清楚这个孩子的身世,要让她教着孩子“认贼作父”,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顾云听也想到了这一点。 何况别人还能喊个“小主子”、“小皇子”的,她却不能。 总不能张口闭口都是“孩子”吧。 顾云听垂眸,略一思忖,淡淡地道:“姑且先叫他二十七。” “啊?”谭姑姑愣了一下,“这……哪有用数字来当名字的?” “无妨,是有缘故的,就先这么叫着。” 顾云听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女官装束的宫女便笑着对谭姑姑道:“姑姑平日里那样聪明的人,怎么连这都想不明白?乡下人家总给孩子取‘猫儿’、‘狗儿’的当乳名,就是因为贱名好养活。那些百姓家的孩子自然比不得小皇子这样生来尊贵,但这些小孩子家比起大人来难免单薄一些,未必受得起这份富贵,取这么个名字,也是避些风头,免得那各路的妖魔鬼怪来作祟啊。” 这宫女嘴皮子利索,说话却是意有所指。 顾云听抬眸扫过那张清秀的面容,倒也有几分印象。 这是平鸾宫里她随意点上来的大宫女,不过顾云听一向只让谭姑姑跟在身边,这姑娘倒也少有出面露脸的机会。 似乎是叫潋芜。 光是从这番话上听起来,倒是个机敏乖觉的。 妖魔鬼怪么,这里多得是妖魔鬼怪。有猜得到的,也有猜不到的,都不能明说,只能心里知道,或小心退避,或索性凌驾于众人之上。 二十七这个数字对顾云听而言,说是贱名倒也不为过。 那是她从前在杀手组织里的代号,027。 虽说前世今生有别,她向来注重眼下与将来,过往之事也无可留恋,但至少这个数字能提醒她,一来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凡事都该站在更高的角度,更理智一些,二来她不该彻底抹杀原主存在过的痕迹。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别人死了,都有痕迹,或许有故人与亲友祭奠,或者留一副白骨葬于青山白水间,而原主却什么都没留下,除了顾云听,甚至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已经死了,或者她曾经存在过。 已经占用了别人的身体,若是最后连她也忘记了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对于前主人而言,未免太可悲。 不过这个理由并不能诉诸于口。 仔细想来,这潋芜所说的理由似乎也不错。 027向来被视作组织里的杀神,义父也因此给她起名为“阿毁”。 把这个名字借给这刚出生的小子,或许还真能护他诸邪不侵。 也算是个不错的寓意。 “的确是有这么个说法,”谭姑姑也展眉一笑,也说了句吉祥话,“主子这样心疼小殿下,那各路妖魔鬼怪见了也是要为之动容的,自然就各自退散了。” “但愿如此。”顾云听弯了弯唇角,面目和善地道,“天快亮了,趁着这会儿工夫,你们都先回去歇着吧。”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 谭姑姑是不走的。 顾云听支开众人,显然是有话要对她讲。 她将孩子放在顾云听床榻内侧,送众人出了寝殿,关了门,才回来,瞧见顾云听正用食指逗猫儿似的都弄着小殿下的嘴,把那小孩子闹得“哇”得一声大哭出来,谭姑姑不禁一脸黑线,连忙伸手抱过小殿下,轻轻哄着。 人家做爹的不靠谱,她这做娘的怎么也这么恶劣! 谭姑姑暗自腹诽,不禁为小殿下的未来感到万分担忧。 小殿下不容易! 小孩子贪睡,在小弧度缓缓的摇晃中慢慢止了哭声,继而睡了过去。 正是夜里最凉的时辰,谭姑姑重新将孩子放回床榻里侧,拢了一点被子盖在他身上。 谭姑姑超凶。 “主子支开她们,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因为顾及孩子睡了,所以谭姑姑的声音也放得很轻缓,但目光却始终不离顾云听那双恶劣的手,表情凶得像是随时等着顾云听伸手就要要上去一样。 “咳,那个……曲老板他们人呢?回去了么?”顾云听讪讪地问。 “还不曾回去,似乎太医院开下来的方子有点问题,底下的几个宫女也有些不安分,所以陆先生和曲老板亲自去煎药了。”谭姑姑低声答道。 第543章 唤作二七3 太医院的方子有问题,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顾云听心里有数,但劳烦曲成双和陆君庭两人连夜照看着这些有的没的,却连点辛苦钱都没有,她也的确有些过意不去。 “辛苦你们了。”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主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也拿我们当自己人,这会儿客气起来,岂不生分?” “也是,既然这样……不如再辛苦他们两个多留几日?底下的人如今是信不过,你一个人忙进忙出的,恐怕是忙不过来。”顾云听得寸进尺。 麻烦都已经麻烦了,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 反正这内侍官和小宫女的身份也怪好用的,这几日平鸾宫里的事情不会少,只要那两人不在众人跟前转悠,众人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这倒是没什么,不过曲老板说,她们进来的时候曾被潋芜撞见,还盘问了几句,虽然都对上了,但是只怕这丫头心里记着,下回人家问起来,难免不会露出破绽。”谭姑姑面有忧色。 “这倒的确是件棘手的事,”顾云听一哂,“那就交给禁军吧,统领神通广大,会有办法的。” 谭姑姑:“……” 要不是顾云听刚生完孩子,她可能已经被谭姑姑暴起打死了。 顾云听顶着对方复杂的目光,这么想。 她本来还想再催一下禁军查案的进度,不过还是算了吧…… 活着其实挺好的。 …… 楚江宸第二天来过平鸾宫一次,不过谭姑姑以母子二人正在休息的缘故,将人拒之门外了。 于是从第三天起,后宫各处都盛传那平鸾宫的云无恙恃宠而骄,迟早把自己给作死。 第五天,正在逐步“作死”的云无恙受封贵妃,暂代皇后之职,统辖六宫,赐“允”字。 是应允的允。 这原本是极大程度上的信任,不过顾云听接旨时的心情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尤其是在她见过刘太医开的那张方子之后。 她翻过叶临潇师门传下来的书,虽没细看,却也大概的了解了一些,知道方子上的那些东西药性极为刚烈,而她此时这样的状况,是绝不能拿烈性药来补的,或许一时三刻见效足够快,可长此以往,损了根基,落下病灶是补不回来的。 她也问过陆君庭,事实的确如此。 刘太医在太医院待了数十年,又深得先皇后与楚江宸倚重,不可能连这点药理都不通。 也就是说,他是故意的。 而他并不是一个会擅自做主的人,除非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授意。 “允贵妃……啧,有点难听。”顾云听让谭姑姑将圣旨收了起来,垂眸长长地叹了一声。 “主子快些躺下吧,还坐着月子,仔细着凉。那些俗务自有我们盯着,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回您也不迟,您还是多歇一歇,少费心神。” “嗯。”顾云听没回绝她的好意,干脆利落地转了个身把自己卷进被子里,盯着身侧的小二十七,又问,“对了,禁军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么?” “什么消息?”谭姑姑不解,回头瞧见顾云听的指尖又戳着小殿下的脸,顿时如临大敌,“主子!那可是你亲儿子啊!” “……” 顾云听破天荒被惊得手一缩,差一点把指甲戳进小二十七的嘴里。 “我其实没想对他做什么……”顾云听讪讪地解释着。 理亏得像个做错了事悔愧交加的孩子。 “要不然……还是让宫外再送个奶娘进来照看吧。”谭姑姑作为平鸾宫里见多识广又德高望重的一等女官,提出了一个颇具建设性的建议。 她希望小殿下能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长大。 至少不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脸上戳出个疤什么的。 顾云听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我觉得可行,抽空和曲老板提一下。再过几日,大概凤仪宫那边的小太子也要送过来,到时候肯定要挑个奶娘上来的,就在那里动些手脚吧。盯得紧些,近来有人惦记得紧,偏生我们在明敌在暗,少不得要多费些心思。姑姑您也说了,我这里还在养身子要少费神么,那就劳烦多辛苦一些了。” ……这人又不要脸了。 算了,不能和病人较真。 谭姑姑腹诽归腹诽,却也理解顾云听的意思。 “不过那皇后生下的小皇子,陛下至今也没去看望过,他当真会成为太子么?”谭姑姑小声地道。 “话虽如此,可同样是丧期,陛下不也封您为贵妃了么?这与当初敬妃的事……”谭姑姑有些不解。 “不一样,当时先皇后已经死了,而如今,咱们的皇后娘娘不还‘没死’么?” 第544章 所思为谁1 自罗栩姒难产而亡已经过去了五、六日光景,但她的死讯却迟迟没有公之于众,对外只说是人不大好了,并没有说是死了。 凤仪宫里头伺候的是罗栩姒一直从罗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是听老太爷吩咐的,至于旁人,能进去的不多,也都是筛选过的。除了她们、楚江宸与罗家亲眷之外,或许知道的这则消息的人也不在少数。 起初,众人心里都清楚,皇后娘娘的确是没了,但是包括顾云听在内,她们这些外人谁也没具体瞧见罗栩姒咽了气,而凤仪宫每日的饭食、药物也都还按分量供给,端出来的时候也都是被人吃过的样子,还有宫女说,夜里听见皇后娘娘喊人要茶水。渐渐的,众人也都开始相信皇后娘娘还活着,只是病得厉害。 谭姑姑闻言,愣了愣,听是听明白了,却还有些好奇:“所以那皇后娘娘究竟……” “死了。”顾云听垂眸淡淡地道。 她与罗栩姒情分也不算深,所以想来也并不觉得有多悲戚,只是唏嘘。 又或是噩梦猝然惊醒后的心有余悸。 顾云听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看在谭姑姑眼中,却似是悲莫过于无声。 “主子,人各有各的造化,这是生死有命。这京城名门之中的姑娘,大多生来就背负这样那样的使命,要么是联姻,要么是入宫,要么中途就家道败落,充公、流放、发配甚至是被至亲之人拉去换了卖钱都是常有的,命好的,少年时候受宠,千好万好,前世积了德的,嫁了人夫家称心如意一声顺遂,可若是遇上命不好的,嫁了人身不由己,连年少时都苦不堪言,由悲生乐,或是由乐生悲,这都是各自的缘法,犯不着为了这些事难过。” 毕竟不与己相干。 谭姑姑走过来,轻声劝解道。 顾云听闻言,不觉怔了怔:“燕还巢……” “什么?”谭姑姑没听明白。 顾云听说的是上宁宫里,罗栩姒和她一起绣的那幅燕还巢。 昔年的罗家小姐虽闷在森严家教里,但父母长辈都将她视为掌中珍,而非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推出去为家族利益赴死的工具。故而到了心灰意冷等死的时候,回头再看,就格外怀念儿时,由生入死,如乳燕归巢。 其实这么说起来,顾云听也算是亲眼看着罗栩姒一步一步走向死路的。 …… 月子坐足一月整,顾云听便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曲成双手底下统辖着宫外诸多暗线,为免耽搁了消息,故而并不能在宫中久留。而陆君庭则被顾云听“扣留”了下来,扮作内侍官,在平鸾宫里煎了这一个月的药汤,原本就是满身药味的人,如今在一米之外都能嗅到他身上的药汁的苦气。 顾云听的体质说差也差,根基上就是多病的命,但恢复起来偏又快得远胜过常人,连陆神医见了都不由得惊叹不已。 原主底子薄,是天生便有些不足,顾云听再怎么锻炼调整,也很难避免,但她的精神比旁人更为充沛,所以再怎么多病,也不会十分影响她的生活起居。 毕竟活着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她哪儿有工夫静下心来养那些个闲病。 禁军统领是以查案的理由来的平鸾宫,前脚在宫外杀神似的排兵布阵,后脚进了主殿,无关之人一退去,就顿时煞神离体,成了个憨憨的老实人。 “……”这表情管理可以给满分了。 只希望是人前做戏,人后真的怂才好。 陆君庭是定好今天出宫去的,所以也在殿内。两人相互略微颔首,便算是打过招呼了,除此之外,一眼也没有多余的,像是有仇似的。 “主子,上次您吩咐查的那件事……卑职已经查到了些许线索。”禁军统领稍稍停顿了片刻,见顾云听抬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才道,“那三名内侍官招供了一个幕后主使,是闲花宫的一位女官,一应证据倒也有,不过……那女官先前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与献太妃当众争执起来,随后就消失了。据闲花宫的人说,是事后觉得后悔,上吊自尽了。” “什么时候的事?”顾云听问。 “大抵正是上个月,献太妃将那具尸体交给禁军处置的时候。” “哦?”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这么说来,是这名女官先上吊自尽,随后献太妃觉得不解气,又命人放干了她的血,将尸体交给禁军处置了?” “她们的确是这么说的。” 表面上看着倒是讲得通。 却也仅仅是浮于表面的因果,根本不能深究! 女官品阶再高,也没有高过自己主子的。以下犯上,刑罚本就是个模棱两可的概念,从轻发落或许只是数落几句扣些月银,重则诸如杖责,或是索性处死,既然能抓到明面上说得过去的错,交给专司处罚就是。哪怕是觉得有旁人代劳不解气,她自己先失手把人弄死了,也只要同赏罚司解释清楚,完全不必绕一圈交给禁军去处理。 私下处理,十有八、九,便是心虚之故。 再者说,上吊自尽了的人,死都死了,又何来那么多血可放? 顾云听可是还记得十分清楚,一个月前禁军用别的借口混进各宫暗中打探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怕是这些人想着查案的都是通过那三名内侍官才顺藤摸瓜找过去的,所以线索做的也只是着重落在这一条线上了。 毕竟禁军看起来足够配合献太妃,不像是会出卖她们的样子,而云无恙,只是个……“性格平庸的温婉小女人”罢了。 台面上牵扯到这件事的,都不算什么大人物,所以并不会太受重视。 找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也就遮过去了。 第545章 所思为谁2 “那么统领怎么想?”顾云听略一沉吟,问。 “那么依统领所见,这死的究竟是谁?” 整整一个月过去,总不至于就查出了这么点东西。 “唔,卑职按柱子吩咐的,去皇寺打探了,若说可疑的……有两个人,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我们的人并不敢十分靠近,眼下……还在搜集线索。”禁军统领的声音不自觉弱了几分。 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力,效率不高,他这个做统领的,少不得是要挨一顿骂的。 他那里有些自己,顾云听倒是完全没在意。 反正她也不急于用这些线索去证明什么。 “是哪两个人?”她随口问了一句。 “一个是姓白的贵仪,年前因为一场大火而毁了容貌,一向以素纱斗笠遮面,闭门不出的。自那之后再也没人瞧见过她的脸,若要假扮,是最容易的。另一个是姓梁的婉仪,和敬妃有亲,与献太妃水火不容,庄王谋反之后,她也被母家牵连打入冷宫,听说不久后就疯了,行事也十分古怪,不与人来往。如果懂易容的话,想假扮她也不难。除此之外,其他人彼此之间都有来往,冒名顶替,很容易被拆穿。”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或许这两个都是,又或者这两个都不是。先盯着,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一步一步查,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倒被她们利用。” 如果献太妃真的杀了这二者中的其中一个,她们手里捏着证据,日后要扳倒这尊大佛,也是个筹码。不过如今却算不得什么,就算真的是她所为,楚江宸要治她的罪,那没准人家带着身后的势力就另立门户了。 这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 禁军统领刚带走了陆君庭,楚江宸就到了。 两边彼此都没撞见,顾云听松了一口气,令谭姑姑去沏茶,将还未换下黄袍的青年迎上主殿上座。 茶是谭姑姑煮的,顾云听沏的,从楚江宸进了殿内,屋子里一句话也没说过,静静的,只有茶汤撞入瓷盏发出的悦耳水声。 楚江宸盯着顾云听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直等半盏茶的工夫过去,殿内还是没有声息。 “你……身体可是好些了么?朕——我先前来过几次,但她们说你歇下了。”青年忖度着顾云听的神色,说话时竟莫名有几分小心翼翼。 这种谨小慎微稍纵即逝,却并不难捕捉。放在所谓的九五之尊身上,这种低头的确有些破天荒,可如果换了是稍寻常一些的身份,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有劳陛下挂怀,已经好了。” 顾云听话说得客气,口吻却并没有楚江宸想象中的那样疏离。 不咸不淡,无悲无喜。 一如往日的顾云听。 “那——”楚江宸还想找些什么话题,免得气氛太过僵持,沉默着尴尬,哪怕是公事也好。然而他张口时什么都没想起来,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也不知是他哪里打动了顾云听的恻隐之心,后者这一回倒是适时地主动接了话:“对了,沈溪冉小产的事——这回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幕后主谋已经查到,是闲花宫献太妃身边的一位女官所为,不过这位女官早些时候就因以下犯上的缘故,被献太妃处死了。专司和禁军那边都快定案了,不知陛下知道了不曾?” 顾云听随口隐去了其中的时间线,这件事听上去就有些合理起来了。 楚江宸愣了一下,有些懵。 今早的奏章里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下了朝就过来了,倒是还没细看。 不过—— 楚江宸皱眉,道:“你真的相信这件事与献太妃无关?”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为人么,难得五分清醒五分醉。如果事事都追根究底,那我这条贱命又会于何日被记在陛下的生死簿上?”顾云听意有所指地答道。 “我的生死簿上不会写你的名字,所以你大可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楚江宸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片刻,又道,“在皇后的事上,你倒是意外地热心肠。皇后的死,朕明白你心中有疑虑也有恨意,但此事从始至终都无非一场交易。最初定下的结果便是如此,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你是朕亲自选的人,你想知道什么,朕自不瞒你,只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险,从本心上来说,顾云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面无表情:“陛下多虑了,热心肠不敢当,恨意是全然没有的事,谈不上,也没必要。不过既然陛下愿意解惑,那么——皇后娘娘的死讯,究竟何日才会公之于众?何日才会被风光大葬?” “……朕以为,你会先问罗家与朕互相允诺了什么。”楚江宸道。 “好,那么陛下与罗家相互允诺了什么?”顾云听从谏如流地改了口。 “罗家承诺辅佐朕坐稳江山,而朕则允诺拜老太爷的嫡长子为相,允诺他们重振罗家门楣。” 说什么有问必答。 第546章 所思为谁3 “所以,才不能发丧。”楚江宸垂眸,淡淡地道,“罗栩姒亡故当日便已经由罗家人带出宫去,秘密下葬。宫里另有一人替代其居于凤仪宫。而大祁的皇后,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缠绵病榻,直到社稷重归太平。” “献太妃的人可不好糊弄。”顾云听面无表情地道,“眼下时日短,她们未必起疑心,可时间一长,献太妃就会派人打探虚实。装能装多久?” “宫中众人皆知,皇后少时不常与外人来往,平生所承认的好友,唯有五公主与顾云听。如今皇后‘重病在床’,除了这二人与身边贴身女婢之外谁也不见,连朕去了都被拒之门外,献太妃派去的人更不可能踏入寝殿一步,而那两人,一个在边关带兵打仗,一个在‘守皇陵’,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的。” “……所以,罗家的老太爷很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皇后娘娘自幼不与京中女眷来往,身边也没有朋友?”顾云听皱眉,心头跳动得很快。 这只是她的联想和猜测,并没有什么证据。 作为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来说,她希望这只会是她荒谬的猜想。 “是,很早以前。”楚江宸承认得根本没有多少犹豫,“这笔交易,罗老太爷很早就对母后提过,只是当年母后并不需要通过这样做来稳固我们的地位。” “而罗老太爷却一直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以至于后来局势屡屡出事,夺嫡之争逐渐落于下乘的时候,罗家老太爷又向先皇后提起此事,而这一次,后者答应了?”顾云听接着他的话,不大确信地问。 否则,先皇后不会在祁京众多闺秀之中,盯上眼下空有才华却无权无势的罗家。 所以罗栩姒根本从来就都是个工具人? 所以,所谓的燕还巢,就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她根本就无处可还。 这样的事,竟然还是先皇后认同的! 先皇后何等端方,原来手段也并不比别人干净。 “那他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顾云听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 接连几个问题下来,这是唯一一个让楚江宸沉默了多时的。 “不能说?”顾云听扬了扬眉毛。 “这件事不行,我答应过母后,不会告诉除了我与她以外的第三个人。” “那就算了。”顾云听轻嗤了于一声,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求而不得的答案放在心上,“不过罗家时代文臣,与他们做生意,总是亏本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嗯,所以罗家人留不得。” “???” 人家辛辛苦苦帮他稳下朝纲,他却早就想好了等目的达成后如何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如你所言,无论是声名、才学、胆识,罗家都是佼佼者,又占着一个‘外戚’之名,如果眼睁睁等着将来他们坐大,朝廷就仍旧是现如今的朝廷,只是为首之臣换了一家姓氏罢了!这件事……这就是朕如今所能向你解释的全部,等时机成熟,其他的事,朕也会告诉你。”楚江宸道。 “我?为何?”顾云听明显地有些错愕。 “朕希望……”希望将来能与他合葬皇陵的人,是她。 楚江宸心底暗忖,小心翼翼地偷觑了一眼顾云听的神色,顿了顿,几次都将嘴边的话收回去,但这话在他心底辗转过千百次,却又有些许不敢说。 “希望什么?”顾云听有些不耐烦起来。 这希望、希望的,吊足了胃口却又偏生不说,若不是楚江宸的身份在上头摆着,顾云听可能忍不住想打他。 “没什么。” 楚江宸有这样的心,可于理却不合。 顾云听与叶临潇从未签过什么和离书,尽管两国交恶,往日那些好的、不好的协议便都能被当做一张废纸。 叶临潇也是一样。 这是太平时成的亲,可到了如今战事争锋相对,对方又是统帅,这婚事当然是不做数的。 可在百姓口中,这就是于理不合。 所以楚江宸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 …… 当夜,罗栩姒所生的小皇子便被临时充当奶娘的人抱了过来。 养育之人,禁军早已摸清楚底细送来了,顾云听早就已经见过了人名,所以要说是选上来的,其实都是早有预谋安排进来的。 两个刚满月的孩子交错着躺在一起,每一个都是软软的,身上还残存着些许奶香。 奶娘早从谭姑姑口中听说过顾云听的做派,以至于把防顾云听当防贼似的,生怕一不小心这家伙就偷偷溜进了摇篮床里,把两个小货吓得吱哇乱叫。 顾云听被拉了黑名单,当下也就不再挣扎了,纯粹就是远远地看一会儿,连抱都不打敢抱,生怕磕着碰着又惹得小祖宗们大哭起来,那要是换了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是顾云听在那里偷孩子呢? 两个孩子都被安排在另一间屋子里,由奶娘看着。 这天夜里,顾云听吹熄了灯烛,安然入眠。 一路上似乎是在云端乘云颠簸着,也不知道究竟是要被送去那里。 天明时分。 顾云听醒来,盯着头顶的马车盖,陷入了沉思。 她应该在平鸾宫里才对。 应该是还没睡醒。 顾云听想着,又把双眼硬生生闭了回去,翻了个身,试图再睡一觉。 然而这个动作看在别人眼里,就显得有些讽刺了。 “怎么,如今成了他楚江宸的贵妃,竟是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青年低沉醇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起。 顾云听:“……” 她睁开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两个月不见,青年的身形越发出尘,眉宇间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雪,更像是天上的神仙。 “不是做梦?”顾云听蹙眉,还有些不太清醒。 “……” “!!!” 竟然不是做梦!!! 这么说来,她现在是真的在车上,还是叶临潇的车上!!! 第547章 福祸相依1 马车谈不上多平稳,她却堪堪醒来,显然是又中了迷烟等物。 顾云听暗自咒骂了一句,决意将训练对迷烟等物的抗性一事提上日程。 “所以呢,你这大费周章地把我劫出来,又是为了什么事?”顾云听撑着身下的毛绒毡子坐正了,没好气地问,“上次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么,又怎么了?” “你可没说你的计划就是转嫁给楚江宸做他的贵妃。” 叶临潇的声音染上了一层阴鸷,乍一听还十分平静和缓,可细听便令人胆寒。 “……” 转嫁这个词,的确怎么听都觉得不合适。 “你什么时候休得我,我怎么不知道?”顾云听挑眉,反问。 “什么?”叶临潇愣了一下,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若是你没下休书,又谈何转嫁?” 转嫁之事,难道不该是女子被休后二嫁嫁给另外的人么? 顾云听顿了顿,思忖着,又道,“怎么看……都是‘停夫再嫁’听起来更合适一点。” “顾云听!” 青年面色冷得像是顷刻间就会凝出寒霜来似的,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气势汹汹的,却也没有真的说出什么狠心的话。 “玩笑罢了,祁皇室里的贵妃姓云名无恙,关我顾云听什么事?‘顾云听’如今正在皇寺守皇陵,又怎么会是那劳什子贵妃?” “……”那你不就好棒。 难道一个人用两个名字,就能变成两个人了不成? “这算什么解释?”叶临潇怒极反笑,玄金衫袖子底下的指甲几乎要刻进掌纹里去。 “不是解释,我又没真的转嫁,有什么可解释的?如果非要说个前因后果的话,无非就是在楚江宸的许可下,假扮一个后妃混进祁皇宫罢了。如今我手里握着统领六宫的大权,他希望我用这权力替他铲除异己,我也想借此牟利,至少,拿些辛苦费,仅此而已。”顾云听淡淡一哂,道。 虽说楚江宸似乎是真的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对她产生了什么古怪的情愫。她隐隐也察觉到了一些,也并不打算回应。楚江宸对她这点微乎其微的好感,还远不到能够蒙蔽他的地步,利用起来也不趁手,没那个费事的必要。 叶临潇不蠢,话说到这份上,也听明白了。他眉心微蹙,有些迟疑:“你……” “怎么,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妥么?”顾云听挑眉。 曲成双知晓此事后也问过顾云听。 她觉得这样似乎不太道德,毕竟也算是利用了别人的感情与信任。 对此顾云听倒是不以为然。 只有性命无虞衣食无忧的人才有时间去管那些儿女情长的准则。这名利场里的规矩并不以情爱的公平与否来判定,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亲疏远近,都是“权”与“利”二字当先,够狠的才能胜。 什么位置上做什么样的事,在明枪暗箭里,标榜什么仁义道德。 叶临潇沉默着,没有说话。 空气中有些安静。 顾云听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等等,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她一睡醒就被叶临潇质问,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会儿沉下心,才想起来当务之急并不是谈论什么贵妃的事啊! “……边关。” “???”顾云听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谭夫人说你住在祁皇宫并不开心。”叶临潇闷声说。 “不是,每天要算计一些让人都疼的事,谁能开心得起来?” “可是你不想留在那里了。” 顾云听一脸茫然:“我什么时候……” “你问她还来不来得及抽身而退。”叶临潇打断她,固执地道。 “我只是随口一问!”顾云听面无表情。 “罗氏的死对你打击不小,是不是?否则又为何因此而动了胎气?”叶临潇欺身凑了上来,盯着顾云听的眼睛,反问。 他眼睛里有光,想夜深时的满天星辰,璀璨而幽深,静谧得仿佛能令人在刹那间卸下所有的伪装。 顾云听一眼望进他双眸的深处,有些沉溺其中。然而再这样下去,她怕是真的要被这辆马车带回边关去了。 “我承认,罗栩姒的死是对我有些影响,但并不是你想的这样。”顾云听垂眸,避开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视线,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她的事,很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猜到她会死,却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没有阻止,只是因为我所做出的每一步选择,都必须符合我的计划,而在她死了,对我而言,是最有利的。动胎气是因为一时犯蠢,在风口站了大半天,而之所以犯蠢,是……因为愧疚。” 在叶临潇面前,暂且卸下假面其实也无妨。 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世上最了解她的那一个。 叶临潇闻言沉默了许久,抵着顾云听的额头,任他们轻浅而温热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所以你根本就只是在拖延时间,对吧?”顾云听声音仍旧很轻,似笑非笑,“不管是质疑我和楚江宸的关系,还是顺势与我谈论罗栩姒的死,都只是为了让我暂时忘记回去的事,是不是?等我想起来,就已经离祁京很远了,我在城外就不大认路,如果没人送我回去,比起自己乱跑乱撞地四处找路,我肯定就会顺势而为留在你这里,是不是?” 叶临潇心虚地错开眼:“说什么胡话?没有的事。” “好,那我现在就下车了。”顾云听挑眉,绕开叶临潇向出口走。 马车行驶的速度不慢,但顾云听别的会的不多,江湖经验却很足,只是跳个马车,按她的习惯,顶多也就是受点轻伤的事。 叶临潇眸色一沉。 轻伤也不行。 他伸手箍住对方的手腕,就势向后一带,重新将人揽入自己怀中。 顾云听早料到了有这么一出,面无表情地盯着青年俊美无俦的脸,任他手收紧,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为什么非要回去?”叶临潇问,“我已经让曲成双找人易容成你留在祁宫,有谭夫人守着,不会有纰漏。若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大可以交给她们去做。” “你是觉得,随便找个人来易容成我的样子,就能变成我了是么?”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颇有几分不悦,“那你大可也找个人来易容成我,然后把她拴在身边。” 第548章 福祸相依2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成婚之前你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什么唯有我‘举世无双’,这会儿就是随便找一个人就能取代的了!”顾云听得理不饶人。 玩笑话说归说,可世上并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长相可以易容,难道心思也能复制么? 显然是行不通的。 有些事,顾云听自己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又谈何别人?傀儡能按照她的要求说话办事,但消息来回传递总要时间,而且亲眼所见与道听途说又是两码事,别的不说,若献太妃拿刀架着傀儡让她当面做出选择,顾云听远在边关,难道还能用异时空那些便捷的通讯工具来告诉她怎么做么? 叶临潇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顾云听便又想起了一件事来。 “……不是,你把我劫出来了,孩子呢?”顾云听面无表情地问。 “什么孩子?” 叶临潇明显怔愣了一下,经她这么一提醒,才忽然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 叶临潇:“……” “……有你这么当爹的么!自己的儿子也能忘记?” 这下她就是不想回去也不行了好吗! “……” 那你不是也才刚想起来么。 叶临潇自知理亏,不敢争辩,只敢暗自在心底腹诽这样子。 “调头,送我回去。”顾云听一锤定音。 “不行。”在这一点上,叶临潇倒是出奇的固执,“孩子有谭夫人她们照料,就算真有什么事,禁军中的暗桩也必然会将他安全带出宫,师兄和成双自然会照顾好他。” “你能放心得下他,为什么偏偏放心不下我?怎么,没血缘就信不过?”顾云听冷笑,“还是说这个孩子虽然身上流着你的血,但却与你素未谋面,所以你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或者过得好不好?” 不管哪个选项看起来都是火坑啊。 “……不是。”叶临潇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角,“孩子还小,不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而顾云听则不同。 她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作风太飘忽,令人捉摸不透。 “说白了,还是信不过我。”顾云听嗤笑了一声,“你啊,实在让我有点头疼。我不说,你当我瞒着你,我说了,你又觉得我是在骗你。这样我能怎么办?” 不得不说,叶临潇可谓是这世上最不相信她的人,却也是最相信她的人。 不相信她会说实话,最相信她嘴里没有实话。 啧。 “那就不说。” “好啊,我闭嘴,你送我回去啊先。” 她又不是什么天生的话痨和谎话精,费那么多口舌,也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罢了。 想让她说实话还不简单? 别问别提假装不知道就是了。 叶临潇恍若未闻,双臂环着顾云听的腰身,闭目假寐。 “……” 行么,都这样了。 顾云听叹了口气,索性向后一倒,靠在青年瘦削的肩上,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阿临,我问你,如果……罗家的事,你在楚江宸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叶临潇显然是从谭姑姑那里听到了许多消息,所以谭姑姑知道的事,他必定也是知道的。比如罗家嫁女是为了联姻,再比如他们计划了她的生,也计划了她的死。 青年闻言,身形一颤。半晌,顾云听感觉到他梅骨般修长而分明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脑勺,具有明显安抚意味地在披散的长发上揉了两下,声音沉沉的,就在顾云听耳畔:“我不是他,也没有假如。楚江宸对他的皇后没感情,我不一样。” 已经用了情,又怎么可能把对方的命当作工具。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要问你,如果我爹也与你做了交易,我因此而死,你会如何?”顾云听问。 “没这个可能。”叶临潇执拗地道。 这么无聊的交易,他怎么可能感兴趣? “我当然知道没可能,”顾云听轻嗤,“就算真有这么个计划,我也不会死的好么,我这种人,当然要活得比谁都久。只不过是罗栩姒死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喜欢你,而只觉得楚江宸会是个对手。” “那——想出什么了?” “他心太冷,与我注定不是一路人。”顾云听皱眉,若有所思地道。 人不知是有情与无情的区别,就算是无情的,也分很多种。 有些人端的是一幅薄情寡义的轻薄相,心底却还守着几分底线,争权夺利的手段狡诈,算计的却也只是权利,阴险却不至于卑鄙。而有些人则不同,面上是谦谦君子,平日里看着不争不抢的,可真当算计起来的时候,就六亲不认。 叶临潇抿唇压住上扬的嘴角,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么?” “唔,你长得更好看。”顾云听轻笑着,答道。 “只是因为这些?”叶临潇挑眉,口吻故作不满。 “这些或许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最重要的那一点么——” 顾云听拖长了调子,像是在故弄玄虚,又像是连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 她沉吟片刻,不禁低低地笑了一声,双手环上青年的后颈,一双桃花眼闯进他的眸中,未着朱砂色的唇角仍旧嫣红,存着微微向上弯的弧度。 女人的眉眼本就明艳至极,一颦一笑都勾着对方的魂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果是因为有个什么具体的缘故才喜欢你的话,那我或许该仔细想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了。” 她说着,一哂,欺身凑近了一些,在青年唇畔,落下一吻。她问得浅浅淡淡,轻飘飘的,好似天边恰巧过路的浮云,却藏着平生无限欢喜。 这一吻太干净。 干净得让叶临潇觉得连借此回吻都是亵渎。 “你……”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顷刻间想通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似的,“罢了。” 顾云听没追问他,只是稍微退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之后的话。 “我送你回去。” 叶临潇长长地叹了一声,终究还是退让了。 第549章 福祸相依3 “怎么?” 顾云听挑眉,明知故问。 “若是我再不答应,不也和楚江宸一样了么。”叶临潇弯了弯唇角,清冽的声线温和如夏风。 这家伙啊,是料定了他舍不得。 就算是铁骨的热血男儿心头也难免会有疤,人都有自己脆弱的地方。而在叶临潇眼里,顾云听在罗栩姒的死上,格外脆弱。嘴上不说,也正合“悲莫过于无声”的道理。 心事大多都是纠结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所以,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而难过,叶临潇都不舍得在类似的事上难为她。 “但是你回去之后,务必小心。有为难的事,大可不必自己闷在心里。” 叶临潇仍然有些不放心。 当然,这句话是白叮嘱的。 就算他不说,顾云听使唤人也是越来越顺手了的。 叶临潇说着,敲了敲马车的木门,门外的赶车人低沉的声音立刻隔着一层木纱门传了进来:“属下在。” “回祁宫——” “等等,”顾云听打断他,笑吟吟地道,“我先不回去,顺路送我去一趟西南如何?若是你有事,可以先走。” “去西南做什么?”叶临潇皱眉。 “去瞧瞧我大哥究竟在做些什么。”顾云听道,“虽说赌庄那边也派了人盯着,不过大军营寨实在不大好混进去,这接连近两个月了,传回来的都是些外围的消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如顺路去看一眼。” “……我陪你去。” 叶临潇略一思忖,说着,将话转给了门外的赶车人。 马车调转方向的弧度虽不明显,却也不难感觉到。 车座上有软枕,但角度方方正正的,靠着脖子也疼。顾云听顺势重新倚回叶临潇身上,心血来潮地道:“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将来……我大哥与你兵戎相见,我是帮亲,还是帮情?” “不会让你为难的,”叶临潇轻笑了一声,“我在边关无非是为了收拢兵权,先前拿下渡春城,也是为了这个。眼下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是觉得两边僵持着,保持现状,对我们的计划都更有利一些,毕竟楚见微回了祁京,他们兄弟二人就要争出个输赢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剩下来的那个就成了王。一旦祁国的局面稳定下来,再想搅浑这潭水坐收渔翁之利,的确有点困难。”顾云听赞同地道。 “是,而且一旦他们争起来,胜负难料,也就意味着我的判断未必能完全准确。所以能让我们趁虚而入的机会并不多,在此之前,要先做好完全的准备才行。”叶临潇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顾云听道。 “……你还有什么想法是不大胆的么?”叶临潇不禁吐槽了一句。 “这一次的想法格外大胆。” 顾云听莞尔,凑近了叶临潇的耳朵,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 叶临潇一僵。 “你觉得如何?” 青年沉吟良久,略一颔首:“……可行。” …… 三巡城以西两百里,是满川。 祁国大军与西南盟军交战月余,战事胶着,先是祁国大军将西南盟军压到了原本的边疆,但顾川言中了流箭,箭镞擦着心脏,险些丧命,此后那西南的人又卷土重来,打回了满川。 顾云听得知这个消息,正是在赶往西南的路上,原本是信了的,然而等她真正到了满川大军扎营之处,才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耍了。 又或者,是祁京的所有人都被顾川言耍了。 大营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全然没有败兵的颓丧。无论是人马、粮草都充足,军心也完全没有溃散,他们能是被西南盟军压着打到一败涂地、一路从边关退回来的人? 顾云听与叶临潇躲在暗处,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避开众人,悄然靠近了探子所指的那个营帐。 营帐自然是顾川言的。 “顾兄,咱们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了?再这么败下去,朝廷肯定要觉得是咱们办事不力了。要不让底下的兄弟过去和南边的将军们打个招呼,让他们退几步,再咱么退几步?有来有往的才能演得像啊。” 帐内,一个青年忧心忡忡地道。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脚步顿时停住,灵敏地躲到了巡逻兵的死角。 “是啊顾大哥,这都到满川了,咱们当时都商量好的有来有往,该他们退了。”又一个年轻的声音冒了出来。 叶临潇:“……” 顾云听:“……” 怎么,他们这是在玩什么“拉大锯扯大锯”的游戏么…… 除了顾川言之外,营帐里竟然还不止一个人。 顾云听凝神屏息,至少听见了五个人的动静,不算顾川言,那起码屋子里还有四个人,甚至更多。 忠心与顾伯爷的兵马都是他从前的老部下,怎么算都会比顾川言更年长好些,不会称呼顾川言为“大哥”才是。 顾云听正想着,营帐里顾川言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嗯,差不多也该是时候了。钧斓,你递个消息过去。” 青年声音仍旧漫不经心,做习惯了纨绔,连说话的口吻都改不过来。 然而能肯定的是,他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传闻中所说的受了重伤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他这个状态,也就比被顾伯爷罚跪半个时辰祠堂之后虚弱一点点。 “是。”那被唤作“钧斓”的人应了一声,莫名有些欢欣鼓舞。 钧斓…… 顾云听皱着眉头想了想。 先前被祁帝派往西南的小将里的确有一个叫钧斓的,姓李,是镇国老将军的得意门生。 不是,镇国老将军的门生……不该想着楚江宸么? 怎么都成了顾川言的狗腿子了? 顾云听百思不得其解。 “咔哒。” 营帐的另一边,石子滚动的声音有些突兀,像是被刻意踢动的一般。 “什么人?” 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从营帐之上越过,逃了。他身上的盔甲并不合身,但身法不错,速度很快,顾云听都没怎么看清,那身影便已经远了。叶临潇幽幽地叹了口气,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瞬息万变。 帐内众人追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披着一件浅青色斗篷的顾云听站在帐门口,面带微笑。 第550章 进退之度1 “你是何人?是如何混入大营,又有什么意图?还不从实招来!” 打头的年轻人瞧见来人身形看着像个姑娘,虽有些手足无措,却并没有全然被这个消息迷惑,凶神恶煞地质问道。 “说!”周遭众人纷纷帮腔,面色不善地盯着面容都隐在青绿色帽兜里的不速之客。 顾云听撇了撇嘴角,抬手掀了帽兜,饶有兴致地调侃道:“在严刑逼供之前,诸位小将军是不是应该先将在下控制起来?否则就这么面对面聊天似的站着,诸位说这话不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么?” “……云听?” 顾川言被小将们挡在身后,营帐门口堵了七、八个魁梧的小伙儿,他站在最后面,挤出来都有些艰难。这小将们个个都人高马大的,饶是顾川言这么高瘦的个字,混在众人之间也很难一眼看到外面的状况,不过好在这自家妹妹揶揄的嘲讽声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众人听见主帅如此说,不觉愣了一下,纷纷向两侧退了一步,给顾川言让了路出来。 “大哥。”顾云听淡笑着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你不是跟着叶临潇走了么,怎么会忽然来我这里了?”顾川言有些想不通,他向边上让了让,示意顾云听先进营帐。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 原来大哥还不知道她回祁京的消息么? 难怪。 营帐是临时驻扎的,所以布置都十分简陋。 “咳,这个……顾大哥,那你们先聊,我们去四处转转,视察一番。”小将们在一旁讪讪地道。 “嗯,先前说好的事,别忘了。” “这是自然!”一名小将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 顾川言点了点头,那一大群小伙子便“呼啦”跑了出去,瞧着背影还颇有些争先恐后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咳,这群小子素日都在军营里,不常见到女孩子,所以都不大自在。没事,下回你见了他们,往死里揍一顿就行了。”顾川言是认真的。 就顾云听先前在长平伯府和顾伯爷过招时的那种架势,不被她抓到机会也就罢了,但凡被逮到,就注定是一顿胖揍,下手都是往致命的死穴捶,要不是考虑到对手是亲爹,恐怕如顾伯爷那般的身手,也不可能每回都能逃过一劫,更何况是这群小子了。 这会儿是顾云听安安静静的像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他们才一个两个都觉得不自在。 等结结实实挨一顿揍,就都老实了。 “……你们这大营画风还真是,清奇。”顾云听小声地吐槽了一句,自觉地找到摊着山林地形图的桌案,往后头的木椅上坐了,扬了扬眉毛,问,“所以呢,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听你的吩咐?若是我在帐外没听错的话,他们还知道你与敌军私下有往来,却不仅不打算上报朝廷,还非常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嗯……”顾川言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的。 他如今好歹也是在两军阵前威风凛凛的统帅了,但是对上他妹妹,不知为何,还总会有一种对面的人是他爹的错觉。 注定是被训的命。 可能,这就是裴老先生皇室血统的继承吧。 是天性。 顾川言在心中暗自思忖着,得出了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结论。 “他们可是镇国老将军的门生。”顾云听道。 “是的……” “如今坐皇庭的是楚江宸,镇国老将军的亲外孙。” “对,是这样没错。”顾川言继续承认,一句反驳都没有,乖顺地像是一匹早就被驯服到没有一丝脾气的家养马驹。 顾云听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所以,这群老将军的亲学生,为什么帮着你坑他们恩师的亲外孙?” “这也不能算是坑——”顾川言沉吟片刻,小声地道,“这应该叫做防患于未然。” 他略停顿了一下,见顾云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便又继续说下去,“除了是镇国老将军的得意门生,他们也是武将。老将军护得住他们一时,却也护不住他们一世,谁都要留一些保命的筹码,他们也不例外。新帝登基,是与旧朝廷截然不同了,楚江宸对我们这些而言都不算陌生,但是他的性子其实我们谁也摸不准,有老皇帝那个前车之鉴在先,我们又怎么能不加以防备?” “所以你就把陈国的事告诉他们了?”顾云听眉心微蹙,觉得这样说不通,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说法,“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做才对。那么……就是你与西南那边联络的时候,被他们发觉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顾川言轻咳了一声,仍旧是讪讪的,“是他们私底下和西南那边的老将联络,被我抓了个人赃并获……” “???”顾云听惊了。 世事无常。 世界意识可能是和她有仇,总是无情地打她脸。 “咳,那个……毕竟西南那边的将领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跟着藩王叛出祁国的老将之后,还有一些是父亲的旧部,为了方便联络安插在各盟国营中的,原本在祁京也都有些名气。你也知道,刚才那些大多也都是武将出身的世家公子,各家都有联系的。他们一小拨人暗中和彭国的将领有来往,剩下的那几个联名向陈国传话谈交易。陈国派来的统帅是我们的人,姓赵,他都告诉我了……” “……你们这仗打的,和街边巷口小孩子摆家家酒有什么区别?”顾云听“啧”了一声,幽幽地感叹道。 北边好歹还偶尔真刀真枪地动上一动。 看这南边的架势,大概连送出去打得昏天黑地的,也就是那些真心想着靠厮杀夺权或是发家的炮灰了,这些人,赢了就挣些功劳,输了就丧命,双方真正派出来打的人数都差不多势均力敌,也不存在谁欺负谁。两边领头的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还有什么可打的?! “其实真正的战场还是万分凶险的,只不过我们也都清楚,这种汉人与汉人之间同室操戈的内耗根本就没有必要。就算是西南这些叛出大祁的藩王,心里大多也都还是装着大祁子民的,只是仍旧不服鸠占鹊巢的大祁皇室罢了。” 顾川言盯着顾云听,意有所指地道。 第551章 进退之度2 鸠占鹊巢。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虽然大哥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外祖父膝下无子,先前闻良皇后点的假太子继位之后……大概是因为心虚的缘故,以各种五花八门的名义,将太宗皇帝的子嗣尽数屠尽,毕竟每一代皇帝继位,都难免会想着先铲除异己的。然而这样一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谓正统的皇室血脉,已经不存在了。” 毕竟什么大统,什么家业,放在这个年代里,都是传男不传女的。 偏见原本就根深蒂固地埋在众人心底。 不管是哪个时空,或多或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可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你就是太宗皇帝的后裔,怎么说都比如今那些冒牌货名正言顺得多。何况自古以来,女子称帝也不算少见,先例原本就是有的。你既然名正言顺又有手段,为何不能重整太宗皇帝留下来的江山?”顾川言皱眉,着急地道。 “没人说不能。”顾云听道,“就算有人想说,只要我手里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也就不敢说。” “那你还……”顾川言有些想不通。 顾云听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拘泥于性别之见的人。 “在其位者谋其政,我可不希望随口一个决定就关乎万民生死。我也没想到,大哥你先前不愿靠拢楚江宸,是因为心里打得这个主意。”顾云听低声叹了口气,垂眸轻笑了一声,“不过也不错,毕竟有时候……就算不做那个万民之上受命于天的人,手里也该握着些权力,才好安身立命,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 “你是说——?”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大哥这么做也很好,”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长平伯府看着他们楚家父子的脸色行事,如今换一换,也好。无论是兵权,还是朝野间的舆情,若是这些都能被我们拿捏在手里,将来楚江宸就算想对顾家做些什么,他也没那个本事。而想拿住这些东西,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嗯,”顾川言听明白了,“的确是最好的时机,新帝登基接连遭遇天灾人祸自顾不暇,而四王爷还虎视眈眈,他们兄弟两个明争暗斗,最后自然是渔翁得利。” “只看——谁才是这个渔翁。” 顾川言会心一笑。 所以他们表面上根本什么都不用做。 无论楚见微自己愿意与否,献太妃都是要把他推出来与楚江宸一较高下的。 他们母子自然是众矢之的,而顾川言他们只需要默不作声地在暗中收拢权力就好。 至少,在那兄弟二人其中一个倒下之前,他们要收拢足够与胜者相抗衡的实力,不过这并不难。 二虎相争,就算其中一个赢了,也注定元气大伤。 所以才说,这是他们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啊,对了,虽然这几位小将军眼下都与大哥同气连枝,不过该防的大哥还是防着些为好……”顾云听小声地说着,不禁自嘲似的轻轻一哂,“唔,大哥又不是什么真纨绔,心里自然有数,我这说了也是白说。不过下回再讨论的话——还是小声一点,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没必要说得那么正气凛然。” “……” 顾川言知道她说得是方才被她偷听的事,讪讪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不对,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会来西南?你不是跟着叶临潇去霆国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早就回来了,不然你以为,老皇帝为什么几个月后忽然变卦,让你‘替父从军’?”顾云听挑眉。 “他是因为你才改变主意的?”顾川言有些诧异。 “也不全是。他心里也不是完全不念旧情,而我只能算是一个——推手。”顾云听找了一个合适的词,笑了笑,“老皇帝遇刺的时候,我‘恰好在场’,救了他。” “他不是死了么?”顾川言愣了一下,更茫然了。 要是获救了,又是怎么死的? “对,我琢磨着他大概是没得救了,才救得他。不到绝境,他怎么想得起父亲当年救他的那些恩情?施恩于人的不图回报,不代表被施恩的就能忘了这些并恩将仇报,他死得不冤枉。” “……”怪狠心的。 不过确实不冤枉。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当年忠心耿耿为大祁出生入死的将士,在盛世之中被老皇帝猜忌至屈死不在少数。 说句不好听的,老皇帝早该被送下去给那些枉死之人磕头道歉了,拖到今时今日,都能算是苍天无眼,不辨忠奸。 “可是老皇帝极少出宫,你怎么会在场?……你,在祁宫?!”顾川言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顾云听若是回了祁京,被人抓到,自然是按罪没入掖庭宫为奴的! 顾川言不禁有些气,“你走都走了,还跑回去做什么?!” 放着好端端的霆国王妃不做,偏要去掖庭那种鬼地方洗衣砍柴的受苦不成?! “别急么,我不回去,怎么让老皇帝罪有应得?” 何况,她也算是受了先皇后雇佣,接了这笔单子去杀祁帝的,只是按她的习惯,并不想自己亲自动手,落入什么奇怪的圈套罢了。 那母子二人一个比一个薄凉,若她当真亲自出面杀了祁帝,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这笔生意她是不想接的,不过,偏偏他们开出的价码足够高。 顾云听想了想,又道,“在动怒之前,大哥不妨先想想怎么样才能先把这场仗顺顺当当地赢下来。爹的伤势——还是尽快回到京城找大夫瞧过,好生休养才行,再则,祖母年事已高,孤身一人被软禁着不像话。掖庭宫里规矩森严,若无人照看,姨娘她们的日子也难免要受些委屈。所以,这场仗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就算赢下来了,楚江宸真的会放过长平伯府么?”顾川言有些迟疑,“我是想,我们这里拖得一日,朝野间的局势就更紧张一日,楚江宸分身乏术,才不会有心力管我们顾家的事。” 第552章 进退之度3 “就算西南战事平息下来,献太妃也不会让他有工夫忌惮我们的,何况你一直在这边关徘徊,除了手上这点已经握住了的兵权,还能收拢什么势力?”顾云听笑了一下,“楚江宸答应过,待你这里班师回朝,便恢复长平伯府的地位,另封你做齐国公,诏书已在我手中,他如今是天子,一言九鼎的。再者说,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大概是不多,要对付献太妃和楚见微,难免要暂时借你和父亲的力,所以并不必担心这个。” 饶是如此,顾川言也仍然有些疑虑:“可若是我这边退了西南的大军回到祁京,如何保证他不会再命我们去西北换下四王爷?他这个时候,应该不希望四王爷在祁霆之争中大放异彩收揽声誉才是。但是啊,如果换了我们去北边,和叶临潇交战,无论胜败,都是不讨好的。” 他没有具体说明怎样不讨好,不过顾云听倒也心知肚明。她浅笑着,道:“短时间内他并不会希望楚见微回来,所以并不需要担心这一点,何况——” “什么?” “朝中可用的武将太少了,而在楚江宸那里,他四弟是他做梦都想排出的‘异己’,不是可用之人。所以啊,如果可用之人都去了边关,京城又派什么人镇守?镇国老将军近来身子骨可大不如从前了。” “可是京中无事……” “如果庄王余部卷土重来呢?”顾云听微微一笑,“我不是聪明人,并不敢太把希望寄托在临时抱佛脚上,所以,我埋了一颗还算好骗的钉子。” “……” 顾川言无话可说了。 他沉默良久,“总觉得,这些日子里你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是的,你有一个外甥了。”顾云听面无表情。 “什么?!”顾川言大吃了一惊,顿时紧张起来,“你、你有喜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有喜,是已经有了。”顾云听纠正道,“虽然孩子被他爹丢掉了,有很大概率会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认贼作父’,但是算算日子,他的确快满月了。” 忘记带出来也就约等于丢掉了。 差不多。 “……” 顾川言双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启,惊了。 怎么听都觉得他这未谋面的小外甥身世坎坷。 遇到的都是不着调的爹娘,亏他们说起来还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骂名姑且也算是有名。 “等等,‘认贼作父’又是怎么回事?”顾川言皱眉,又问。 怎么感觉他被流放到出征的这短短几个月里,祁京那边的状况已经脱离他的认知,并在一种莫名的偏离道路上策马狂奔一去不回了? “哦,这是因为——目前他的身份是祁皇宫允贵妃的儿子,大祁的二皇子,名义上的爹是楚江宸。”顾云听撇开了视线,小声地嘀咕道。 这些人际关系是挺乱的。 但本质上,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并没有什么逾矩的。 “什么?!!”顾川言惊得连声音都压不住了,“允贵妃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你你——” “我什么我?”顾云听没好气地打断道,“允贵妃姓云名无恙,原本太子府里就有这么个人,我只是借她的身份混进祁宫里去罢了。不过效果还不错,如今皇后——病重,无暇管理后宫,所以执掌六宫的大权都在我手中。” 她是个杀手。 她莫得感情。 除了叶临潇之外,不会有别的什么姘头了。 想都不用想。 “这事楚江宸自己知道么?”顾川言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有些消化不良。 “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太子府原先有个侍妾叫云无恙?”顾云听嗤笑道。 “这么说来,是他自己引狼入室了,”顾川言眉间仍旧紧蹙着,“那叶临潇呢,他知道么?” 他要是知道,还不得要疯? 不等顾云听回答,顾川言自己就先脑补了一些什么,又问,“该不会北边那一战,就是因为这个——” “多心了,”顾云听不禁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怒发冲冠为红颜这种事并不存在,若是他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又是怎么从祁皇宫里跑出来的?站在你面前的别是个鬼吧?” “呸!”顾川言连连啐了三声,像是某种民间的旧俗,光是呸几声,就能驱除话里招惹的不吉利,他道,“这么大人了说话也没轻没重的。……是叶临潇送你来的?他这又是在做什么?祁霆正交战,他一个主帅擅自离开,是看不起楚见微,还是根本就不想赢?” “……根本就没打,”顾云听轻咳了一声,小声地道,“并不比你们这里正经多少。” 顾川言:“……” 好么,都是在耍着朝廷玩。 “那他人呢?” 顾云听道:“追人去了。” “什么人?” “自然是方才在帐外偷听,又无意间惊动了你们的人。” 顾川言愣了愣:“不是你么?”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觉得,我偷听的时候会蠢到踢翻脚下的石子?” 那未免也太不专业了。 这简直是在挑战顾云听的职业素养。 “……” 顾川言觉得这可能是他平生沉默次数最多的一天。 “那个人的身法很快,不过是偷了一件盔甲混进营里来的,轻功应当是还不错,但也不算顶尖,没把握完全不惊动旁人。所以我猜,人已经抓到了,这会儿在回来的路上。”顾云听淡淡地道,看起来完全不觉得着急或是担忧。 她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毕竟叶临潇并不是需要她去担心的人啊。 比起这个—— 第553章 虚虚实实1 “啊,话又说回来了,你假装中箭受伤,可曾提前和父亲通过气?”顾云听又想起了一件事来。 “没有啊,”顾川言道,“肃城那边,虽有律阳照看着,但那些卒子盯得紧,传消息过去太危险。” “……不是,你不觉得你这样,父亲可能会担心么?” 毕竟她在路上听到的传言,可是顾将军身中流箭命在旦夕,离过鬼门关也就差着一口气了。 “不要紧,爹又不是不知道陈王派的人是谁,再说了,就算他真的以为我中了箭也没关系,上阵杀敌,多少都是会受点伤的,让他担心一下也好,省得他眼里心里总觉得我刀枪不入。要是不让他急一下,他都想不起来我是谁。”顾川言不以为意。 “……” 这得是有多叛逆? 顾云听移开了视线,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的空隙,帐外有人被捂着嘴挣扎的声音传了进来。 叶临潇抓了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掀了帐帘进来,身姿翩然,哪怕是这么个景,都能自然地走出仙人立云端的气度。 与此对比,他身后那个人显得格外狼狈落魄了。 这人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盔甲,人却很瘦小,走路时都会被这副笨重的盔甲所拖累,磕磕绊绊的,难怪会踢到石头。他脸的颜色黑得有些不自然,像是刻意用灰、土和碳粉抹过,上半张脸都藏在头盔的阴影里,眸子倒是亮晶晶的,露出来的下巴尖尖小小,一张菱唇上也吃了灰,若不细看,恐怕连边缘的形状都看不分明。 这人的双手都被粗绳缚住,交错在身前,正是一个最不容易发力的角度。绳子的另一端在叶临潇手里,进了营帐后,他就把麻绳丢在了地上,那被捆起来的人一双脚还能行动,见状立刻想开溜,然而他还没走出去几步远,叶临潇便踩住了掉在地上的粗绳。 打个或许不是十分恰当的比喻,就是像一只被铁链拴在了树上的狗拼命挣扎着狂吠着、试图找一些存在感的样子。 众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被俘之人做无用功,面上的神色都淡淡的,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不关己的表演。那人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被当成了这场猴戏的主角,也就渐渐地自己冷静了下来,放弃似的往地上一倒,盘腿坐在了原地。 这是可以谈了的意思。 “你们想怎么样?” 那人面上有几分不善,警惕地问。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却并没有压得太狠。 果然,是女孩子。 “不怎么样,既然是窃取消息的探子,当然是直接杀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顾云听挑眉,嗤笑道。 那女孩子一怔,这才将视线从大祁主帅顾川言身上挪开,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顾云听,下意识地将菱唇抿成一条直线,有些不悦:“你又是什么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大祁军营里的规矩,是不允许女人进出的。” 顾云听不答,淡淡地扫了顾川言一眼,见后者并没有阻止的打算,便利落地起身绕过木桌,走到那女孩子身前,掀翻了她头上因为过大而歪了一半的头盔。女孩子长得清秀漂亮,一双杏眼很有灵气,五官且不论,但至少气质上足够甜,像是不谙世事又偷跑出门的刁蛮大小姐。 不过能偷到盔甲混进大营的女孩子必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若是就这么被她的长相骗了,那这一屋子里三个人,和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又有什么分别? 顾云听右手捧着那姑娘的脸,拇指略长的指甲轻轻刮落对方颊边的泥渍,露出底下一小块白皙的肤色。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便自然而然产生了几分暧昧的意思,令那原本趾高气扬的女孩子顿时惊得毛骨悚然起来。 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出于对方毫不收敛的杀机! 她原本并不觉得以自己的轻功会被抓住,就算是被捆回来,也早就已经做好了被严刑拷打都死不开口的准备,但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完全没有拷问她的打算! 而偏偏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也都由着她,根本就没有阻拦的意思! 她有些慌神,嗓子因为紧张而变得黏腻沙哑:“等、等等!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又有什么目的吗?!” “偃国的人。”顾云听嘴角噙笑,细长如白玉的指节已经扣在了她的脖子上,逐渐收紧,“你不说官话,还故意学了陈国百姓用惯的腔调,不过可惜了,学得不像。大概是因为先前在营帐外偷听的时候,听说我军与西南军中之人有来往,所以就想到了率先牵头的陈国,想借此挑拨,是吧?” “……” 女孩子被脖子上越收越紧的力道箍得喘不过气来,其实顾云听下手不重,却偏偏卡住了她喉间的软骨,而她整个人又被粗麻绳绑着,根本摆脱不了。 “我听说偃王近来是有些蠢蠢欲动,想在攻祁之战中拔个头筹,所以自荐出来打头阵,没想到撞上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损兵折将,国力也快被耗尽了?啧。”顾云听垂眸一哂,故意凑在她耳边,道,“要说这陈王也确实太狠心了,明知道你们偃国的将士冲锋陷阵都是为了你们王的野心送死,也不拦着些。” “你!……你胡、胡说!”少女不断地挣扎扭动着,明知道是徒劳无功,却也还是克制本能挣动,试图让对方松开。她的脸涨得通红,唇色却发青,双眼难受得眯起,整个人都下意识地顺着顾云听的手往上提,想借此喘一口气。 “信不信随你,反正你也要死了,我何必骗你?你想想,这么多个国家结盟共大祁国,派的兵马都是一样的数目,怎么偏偏就是你们死伤最为惨重?别人都不乐意往刀口上撞,也就只有你们王,想在最前面攻进大祁城池,好占尽先机。” 顾云听笑容薄凉,然而那女孩子眼前已经渐渐开始模糊起来,看不清了。 “不、是……是你们,你们和他们……串通一气,所以,所以才……”少女倔强且断断续续的说着,到底是没撑过去,双目一番,晕死过去。 顾云听冷笑着松了手,任由她软软地滑下去,瘫倒在地上。 第554章 虚虚实实2 顾川言有些诧异,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想去查看那女人的情况。他没想到顾云听会真的杀了这个人,一时有些猝不及防。 “云听,你——”顾川言皱眉,欲言又止。 “她没死,”顾云听一哂,颇为不屑地轻嗤着道,“我杀她做什么,又没人花钱雇我。” “……” 有人雇也不能乱杀人啊。 “安魂香带了没有?” 顾云听转向叶临潇,话音还未落定,后者手中早已拿了一个小瓶子,俯身将香气通过少女平稳的呼吸送了进去。 好么,就没必要多说废话,叶临潇怕是早就清楚她想做什么了。 顾云听不禁笑了一下,确认那女孩子的确已经睡熟了,才将身子拴在了支营帐的铁索上,示意顾川言跟着她出去说。 虽说那探子又是晕过去,又是睡熟了,但这些也并不是不能演出来的,顾云听本就是个多疑的人,有话当然不可能就站在那人旁边说。 大营里有眼尖的瞧见了顾云听他们,都有些好奇,然而顾川言作为有了一定威信、却因重伤久久不露面的统帅,终于能起身走动了,对这些不知内情的人来说,自然是能鼓舞士气的一大好事。 有顾川言陪同,顾云听和叶临潇的身份便都可信了许多,众人便都下意识地将他们默认为替顾川言治伤的江湖医师,就是有没反应过来所以心存疑虑的,也都在同伍弟兄的提点下“明白”过来了,所以三人一行自主帅营帐行至空旷僻静的无人之处,也都没见谁过来询问这两位素未谋面之人的身份。 这倒是可以看出顾川言在这群将士心目中的地位。 只要他的手段合适,收拢他自己的第一拨忠部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怎么了?”顾川言知道他们是有不能在营帐里说的话要讲,所以一路上也没有掉以轻心,直到确认了周围没有外人,才低声问了。 “大哥,你和父亲跟西南的人多一些,方才那女人的腔调,你听得出来么?”顾云听轻咳了一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地问。 “……不是,你不知道啊?!”顾川言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先前看顾云听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的,还以为她什么时候真的这么懂了! 要知道,这家伙从小在京城长大,一直也没接触过什么西南的人,而叶临潇更是北霆出身,和西南这边根本不接壤,就算偶尔接触过几回,也没可能连对方腔调里的细节都听得出来! 太奸诈了! “我只是诈她一下,毕竟西南诸国虽各有门户,但总的来说还是以陈王马首是瞻,和你这边交战只是逢场作戏这个消息,他们或多或少应该也是听说过一些的,没必要这样派人来试探。至于京城那边……这也不像楚江宸的手笔,所以十有八、九,是偃国的人,”顾云听怂了,“而且看她的反应,应该是错不了的,不过保险起见,还是想再问问你,确认一下。毕竟……是别国暗藏祸心想嫁祸偃国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 顾川言无话可说。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她说话的腔调是有些效仿陈国南边民间的口音,不过咬字的方式还是偃国王城人的咬字,错不了。不过,虽然除偃国之外的诸位藩王都听从陈王的主意行事,但他们对这私底下的事都是不清楚的……陈王担心他们之中还会有第二个偃王,所以并不敢冒险。” “这样也好。”这并不会影响什么,反而谨慎些不会有错。顾云听浅浅一笑,“这也是天意,刚才还想着怎么才能顺顺当当地赢下这一战,又不显得锋芒毕露,过早引起朝廷的注意,没想到这一转眼,借口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你是说——”顾川言“嘶”了一声,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然而一时之间话就卡在嘴边说不出来。 “送她回去,交给陈国派来的大将军啊。”顾云听笑吟吟地道。 这探子得知了顾川言等人与盟国大军的将领勾结,却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她从顾川言的营帐里晕过去,却在陈国将军的营帐里醒过来,当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顾川言他们为了向陈国将军示好,所以故意拿她的性命当礼物去献巧。那么与祁军勾结的,自然就是陈国的人。 作为主帅却暗中勾结敌营,是大忌。 对陈国而言,这是失信于人的“灭顶之灾”,但对发现了这件事的偃国来说,这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最好,那时各盟国的将领都恰好在关押她的营帐附近议事。 这样一来,暗探就会想尽办法将这件事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但她空口无凭,若不是身上的信物,恐怕连自己是偃国的暗探都没办法证明,更别说是攀诬一个在军中颇有威信的大将。 与处处争先夺利的偃国人比起来,众人当然会更愿意相信德高望重的陈国。 但这样一来,偃国就顺理成章地站在了众盟国的对立面,只要稍加挑拨,盟国之中便会产生内乱。届时陈国就可以假意愤怒,带着愿意跟随他们的诸国退兵,而剩下的,就是偃国和几个同样不愿意放弃从大祁搜刮油水的小国。 这些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敌人,顾川言和他们的部下自然不必心慈手软,何况,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这剩下来的人并不会很多。 赢,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样一来,除了这大营里跟过顾川言的将士,其他人并不会立刻察觉到他的威胁,那么之后要走的路,也就能顺利许多了。 顾川言很快领会了顾云听的意思,不禁有些诧异。 他早知道顾云听不比寻常的姑娘家,心思很深,这一点,在长平伯府时就不难察觉。 但顾云听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考虑好这些,并说清楚具体该怎么做,这已经不是用“心思很深”四个字就能概括的程度了。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妹妹啊…… 第555章 虚虚实实3 “看着我做什么,是这个计划存在什么纰漏?”顾云听愣了一下,迎上顾川言深邃的视线,问。 虽说总体上的布置已经有了,但她对西南所有状况的了解,也只是来自于十三弦暗桩打探到的消息,和顾川言所说的那些。 要说每一步是否都能确切地落实下去,她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是,我只是在想——”顾川言说着,略停顿了一下,有些警惕地望向边上一言不发的叶临潇。 后者会意,淡淡地笑了笑,与顾云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暂且离开了。 顾川言盯着他走到十米开外两座营帐之间,才低声对顾云听道:“我只是在想啊,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何不愿意直接取楚江宸而代之?难不成你真的……” “真的什么?”这下换成是顾云听茫然了。 大哥这口吻颇为微妙啊…… 不像是要说什么好话。 “年初,观梅宴的时候,楚江宸送了你一枝骨里红,难不成你们真的和传言说的那样——” “……” 顾云听扯了扯嘴角,有些无语,“传言怎么说的?” 除了顾月轻拉着老太太无理取闹,除了楚凌霜在酒楼里说的那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她还真没听别人提起过这么一回事。 “就、就是什么,那谁对你一往情深,你也对他矢志不渝什么的。都是酒楼里的一些浑话,没听说过也不打紧,大哥只问你,你们……”顾川言表面上倒是没什么顾忌,然而开口闭口问起这些事,总带着那么一种小心翼翼的意思,也不知是怕顾云听生气,还是担心顾云听气出病来。 “我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人在那边站着,你还要问什么?”顾云听指了指远处倚着营帐出神的叶临潇,不等顾川言问出口,便先挑眉反问。 “哦,哦……”顾川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和那个比起来,也没见得能好到哪里去,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是既然孩子都有了,也只能凑合着认了,要不然还能逼人家休妻、让他那小外甥从小没爹不成? 顾川言暗自腹诽。 远处叶临潇似有所感,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望了过来。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笑了一下。 “不打算取而代之,一来,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万一计划败露了,能留得一条命在就不错了,过早地就做好这些准备也没什么用,还有点自作多情。二来,该操心的免不了,可是能免去的,何必主动招揽?架个傀儡出来,让傀儡在前面挡刀挨骂,自己则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比主动出面更好一些?枪打出头鸟啊哥哥。” “……”这声哥哥喊得倒是合顾川言的心意。 自从顾云听幼年服食药物失了智,何曾这么乖巧亲昵的喊过他哥哥?虽然话里是调侃的意味居多…… 不过妹控顾川言,完!全!不!在!乎! 顾川言一喜,满脑子只剩下了“是是是,好好好,妹妹说的都是对的!” 顾云听怔了怔,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些好笑。 这顾家的男人们,好像脑回路里都有那么一点不大对劲的地方。 多半是祖传的。 …… 叶临潇是不放心必须盯着顾云听才算完的。 所以夜里,暗探还是他们三个人亲自送去的祁营。 顾川言的武功是顾伯爷一手教出来的,所以硬本事都不差,但轻功上就略逊色一些。 皓月当空。 顾川言远远地看着前面扛着一个大活人,都几乎快要没影儿的小夫妻两个,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西南诸国的大军驻扎在满川以西,两军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近。他先前自己来回也有好几次了,却从来没觉得这段路那么长过。 果然,一个人的时候根本就没工夫去觉得自己形单影只。 孤独这种心情啊,都是和别人的热闹对比出来的。 “大哥。” 暗夜的小树林里,少女的声音幽幽响起。 顾川言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从借力的树干上摔下去。 “……怎么,这会儿想起我来了?”顾川言冷笑了一声,又在心里给和他抢妹妹的叶临潇记了一笔。 等以后逮着机会可,一起清算! 顾云听讪讪地笑了一下。 要不是她不知道陈国将军的营帐是哪一座,只怕这会儿也没想起她大哥是一起来的。 “这不是想起来了么,”顾云听总结了一下过往的经验,笑嘻嘻地卖乖糊弄,“哥哥,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嘛,那不是我一时心急,才没注意到你不见了啊,又不是我们故意的,是吧。走走走,你受了伤,速度慢一些在所难免,是我没顾虑周全,我带你嘛。” “……”顾川言明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装乖讨巧。 可是真的就是完全没有抵抗力啊! ——曾在两军阵前威风凛凛的顾将军,今天也在自欺欺人地觉得妹妹乖巧可爱。 …… 顾云听体力并没有比先前好多少,甚至还因为生子的缘故,倒退了一些。不过余下的路倒也不远,带着顾川言虽有些勉强,但勉强一些,还是不成问题的。 叶临潇早已站在隐蔽处等着了,那暗探身上套着一个黑色的大布袋,被随意丢在地上。 ……看起来稍微是有那么一点像弃尸荒野。 顾川言莫名觉得,让妹夫当着妹妹的面扛别的女人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认命地叹了口气,上前将那黑布袋扛在肩上,低声对两人道:“随我来。” 远距离的来回他速度或许不快,但短距离的爆发力还是足够的。 虽说时辰不早,但赵涪陵向来入眠都晚,这会儿营帐里还亮着灯,周围巡逻的将士们也都是见怪不怪的。每回顾川言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算好了一样,偏挑着他看兵书看到入神的时候进来,所以每回都吓他一跳,下意识地就要抽刀。 这回赵大将军已经习惯了,看见顾川言扛着一个大黑袋子进来的时候,虽然有些诧异,但总的来说,还是十分镇定地对来人保持着微笑。 接着,他微笑着看见顾川言身后又有两人闪身跟了进来。 赵涪陵:“……” 大将军自认完美的表情瞬间裂了。 第556章 皆愿效忠1 营帐内的空间建原本就不算宽敞,这一眨眼的工夫,算上布袋里还喘气儿的,呼啦啦一下进来四个,再加上赵涪陵本人,连坐都不够。 “不是,川言,你这是——?” 大半夜的,自己来就算了,怎么还带了客人? 赵涪陵愣了一下,茫然地问。 顾川言挑了个角落,把扛在肩上的布袋卸了下来,才指着两人一一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妹妹,云听,妹夫,叶临潇。” “……”看不出来,还拖家带口的。 赵涪陵沉默了片刻,又指了一下那个布袋,问:“那这个呢?” “偃国派到我那里的探子。”顾川言道。 “他娘的老子就该知道偃国那小子不安生!”赵涪陵反应过来,压着嗓骂骂咧咧的。 “赵叔先别骂,这事或许还要感谢他,你看……” 顾川言笑了笑,将白天里和顾云听商议好的做法和理由都如实告诉了赵涪陵。 这争权夺势的场合里人固然不能尽信,却也不是谁也不可信。 而这赵涪陵,正是这为数不多让顾川言深信不疑的人。 又或者退一万步说,如果对方真的打定了主意背叛他们,那顾川言也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赵涪陵是真正愿意豁出命来保顾家的,也是真正从心底里将裴江上敬若神明的。 对此,顾云听虽不认同,但也没办法反对。因为她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小心谨慎,说话做事,无论对谁都要保留几分,哪怕是所谓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必然是点到为止,注定体会不到顾川言他们这样坦荡磊落的君子之风。 她默然负手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涪陵的举止,倒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此人粗中有细,做事的习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个武将——至少也是个大开大合的习武之人,而小动作却又心细如发,并不显得莽撞。 “原来如此!”赵涪陵听罢前因后果,恍然大悟,“诸位请放心,此事就交给赵某,定当不辱使命!” 他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这才想起来他们都还站着,然而环顾四周,能坐的也就一张椅子和一张简陋的床榻。他是大老粗,又是个爷们,女孩子自然不好坐他的木板床,于是便将桌案后头的太师椅推了出来,对顾云听道:“姑娘请,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稍坐,歇息片刻。” “赵将军客气。” 顾云听一笑,没有拂了他的好意。 顾川言与叶临潇便没有那么多讲究,虽然有些失礼,但营帐条件便是如此,有得坐就已经是好的了。 赵涪陵刚在左手边坐下来,忽然愣了一下,转头问顾川言:“等等,你刚才说……这二位是什么人?!” “我三妹妹和三妹夫,怎么了?”顾川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各人之间关系亲疏的缘故,顾川言坐在三人最中间的位置,所以略一侧首就能瞧见赵涪陵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三小姐?!”赵涪陵惊了。 “是啊。” “太、太子爷的——” “对。”顾川言点了点头。 “!!!” 方才还沉着冷静颇有大将之风的赵涪陵,此刻的表情,与异时空里挥着应援牌大喊爱豆姓名的小姑娘如出一辙。 他盯着顾云听,两眼放光,双唇不断地开合着,要说是欲言又止,他又没停下来过,可若是问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乱七八糟的,愣是谁也没听懂。 语无伦次也不是这么个状态,顾云听扯了扯嘴角,忽然对他刚刚“定不辱使命”的承诺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怀疑。 “咳,赵叔很崇敬裴老先生。”顾川言小声地解释道。 “对对对!”赵涪陵立刻附和道,“末将年少时曾在祁京南大街的百花巷得太子爷点拨,也是因为这个才参了军拜入顾将军——哦,就是顾伯爷麾下!后来更是从伯爷手中得到了太子爷所著的一本兵书,终生受益!这本书……” 赵涪陵激动地滔滔不绝起来。 “……” 顾云听真诚地微笑着,注视着面前这位中年将领。 说来惭愧,她其实不懂兵法。 也没见过她的外祖父。 甚至连老先生生前所著的兵书都没有完整地翻完过。 那些书都被她压箱底了。 对于自己的定位,顾云听一向都很清楚,所以从来都不做无用功。她可以冲锋陷阵也可以深入敌营打探消息或是暗杀,但她真的不适合与别人团结协作,更不适合挥斥方遒统领三军,所以那些书,她就算看了,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在接近目标的时候或许会用得上这个,可以和对方侃侃而谈,然后放松他的警惕,然后一刀致命。 当然,她现在连这个买卖都不做了。 她现在只需要借刀杀人,用她明里暗里所知道的那些不广为人知的消息,还有她察觉到的人心冷暖,借别人的手,杀他人需要她去杀的人。 顾川言与叶临潇二人倒是听得十分仔细。 他们同样是将,再者,兵法与权术也大有相通之处,所以这些东西,他们是最感兴趣的。哪怕早就已经听过了,也无妨再听一遍,毕竟每个人对那些既有文字的理解都有所不同,而不同的思路,在实战之中,或许就能发挥出不同的效果。 赵涪陵没有藏私,两人原本还想着不能岔开话题太远,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抵挡住这个诱惑,反正夜还长。于是顾川言与叶临潇很快就加入了这场对话,并逐渐把话题彻底转移到了排兵布阵之上,甚至还提出了种种假设。 帐中是有沙盘的,光是用口头说自然是不够的,哪怕空间感再好,要是手边有能将想法具体表现出来的工具,他们当然更喜欢用后一种方式来呈现自己的设想。 顾云听也不好搅和他们的兴致,也跟着凑了过去,有一听没一听的旁观着。 “叶老弟,要不咱们来对一场?哥哥我是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了,只不过一直没碰上过,虽说也是好事吧,但到底是平生一大遗憾。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一回真佛,咱们来打一场试试?” 赵涪陵跃跃欲试。 第557章 皆愿效忠2 “好啊。” 叶临潇莞尔,没有多言语,不过看神色,也是兴致勃勃。 顾云听:“……” 也罢,索性该说的也都说明白了,只要赵涪陵明天一早起来别忘了这回事,也没什么需要过多的好交代的。 反正冬日入夜早,这会儿连子时都还不到,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营帐外有巡逻守卫整齐的脚步声经过,顾云听下意识地留了些注意力,听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才略放心了一些。帐布的遮光效果或许不算差,但从外面看过来,还是能看见烛光打落在对应方向上的影子。其他的或许看不清,但至少是能大致瞧见屋子里具体站着多少人的。 不过赵涪陵似乎并不担心这个。 他抬头,正好瞧见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盯着桌案上的烛台,很快便猜想到了她的顾虑,一笑,道:“三小姐这是担心有人瞧见影子发觉帐子里多了人吧?嗐,不要紧的!弟兄们有时候也会半夜来我这里讨论兵法,那些巡逻的小子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不喊他们,他们是不会进来的!而且进来了也无妨,布防上,这边的都是自己人,不会出去胡说八道的!” 顾云听闻言,收了视线,颔首一笑。 沙盘上的战局很快就开始了,山水风林都有限定,双方各执的兵马粮草都是相仿的,而赵涪陵守,叶临潇则是攻方。从地形上而言,是最典型的易守难攻。赵涪陵身后靠着农业重镇,往后便是大片己方山河,虽也是背水一战,却也供给充足。况且,这攻方是远程作战,眼下粮草是还够用,可一旦时间被无限拖长,后方又供给不足的话,局面就大为不妙了。 本该是速战速决的局,偏偏诸多缘故困着叶临潇,让他不得不放弃强攻的办法。 顾云听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观战,不禁轻嗤了一声。 种种限制,都是顾川言作为观战的第三方定下来的。 可见他对叶临潇的态度,实在是不大友好。 “你笑什么?”顾川言离她站得更近些,自然是听见了,为了不打扰沉思对局的两人,于是凑过来和她小声地咬耳朵。 “没什么,大哥对妹夫还挺照顾。”顾云听小声地道。 她这话的语气很自然,并没有多阴阳怪气,但是顾川言自己布的局,自己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家伙说得是反话。 “那是自然,自家妹夫。”顾川言厚着脸皮,违心地道。 “光是观战有什么意思,下个赌注?”顾云听淡淡地笑着。 “……赌、赌什么?先说好,咱们家的钱可都被朝廷拿去充公了,我可没钱。”顾川言道。 要是顾云听高兴,他就是把全副身家都拿出来,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所以她要打赌,他这个做大哥的当然是奉陪的。 但是这会儿是真没钱。 身边值点钱的就一副铠甲,还是朝廷发的。 “不赌钱,”顾云听对钱其实没有那么在乎,只是嫌这么站着太过无聊,所以找点乐子罢了,“至于赌什么……我也想不好,若是你输了,就先欠着,将来再说。左右不过是自己人闹着玩罢了,也不会提什么太苛刻的要求,要是我赢了,以后又提了什么过分的事,你不愿意,我也不能逼你不是嘛?要是你赢了,就换你来提这个条件,如何?” 顾川言一笑:“行。……你赌临潇赢么?” “不,我赌赵将军赢。”顾云听弯了弯唇角。 “……” 他们这厢交头接耳的声音实在细微,沉吟中的赵涪陵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还在说话。 叶临潇正要落旗的手却微不可察地一僵,正映在顾云听眼中。 他听见了。 顾云听笑意更深。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这属于作弊行为。 顾川言没察觉到什么异样,还有些纠结。 他本意其实是想让叶临潇输的,所以才布了这么苛刻的条件,但后者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赢下来的可能,毕竟有时候运气这回事也很重要,何况也不得不承认,需要这份运气的人,是真正有些手段的。 但他纠结的根本也就不是自己输赢的问题,要是能让顾云听高兴,他就是直接认输了,又能损失什么? 然而他故意布了这么个局,想让叶临潇当着顾云听的面输一回,好折一折他的锐气,让顾云听看清楚这个男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可事实上他家妹妹根本就不希望这家伙赢! 这样一来,他那点狭隘的小心思根本实现不了,还自己给自己挖坑,白赔了一个赌注进去! 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如果叶临潇赢了—— 这么苛刻的状况下都能赢,他还得盼着这家伙赢? 更不爽了。 怎么看他好像都是最亏的那一个! “哥哥,赌不赌嘛?”顾云听笑吟吟地望着他,小声地问。 “……赌赌赌!”顾川言不要原则了。 亏就亏了! 在自家妹妹这里吃点亏,那能叫吃亏吗! 就算能,那也叫“吃亏是福”! “所以大哥希望阿临赢,对吧?” “……嗯!” 其实一点都不希望。 但他总不能为了这么点小事非要顾云听换一边站吧。 唉。 顾川言心好累。 总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 “大哥对妹夫真的很照顾。”顾云听淡淡一笑,又小声赞叹了一遍同样的话。 她不清楚顾川言精彩的脸色之下,究竟折了几回心思,不过大概还是不难猜想的。 顾云听盯着沙盘,面色愉悦。 她大哥表面是个痞子,但本质上却是顾伯爷亲手教出来的君子。君子一诺千金,虽然顾云听给了他拒绝的机会,但他今日既然应下了这个承诺,将来顾云听要是提起来,他就绝对不会反悔。 她倒也不是存了心要算计顾川言什么,都是亲兄妹,没这个必要。 只能说是—— 防患于未然。 毕竟世事难料嘛。 第558章 皆愿效忠3 烛台上的明光经风微微一颤,众人投落的身影也有一瞬间的扭曲。 叶临潇会输,但是他不会直接认输,也不会敷衍了事。 他做事一向喜欢做得漂亮,就算结局是早就已经设想好了的。 青年身形瘦削纤长,没有武将那种虬结的肌肉,却又无处不显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力量感。他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都不紧不慢,像是闲日午后在庭中观流云、赏落花、品好茶一般悠然自在,可偏偏锋利的眉眼又能令人轻易从中体会到何谓“杀伐”。 顾云听只略瞥了几眼沙盘,就将视线放在了叶临潇身上。 客观来讲,叶临潇的皮囊也不是世间最能让人觉得美的生相。他不作收敛时,气势太锋利。世人大多都惧怕刀枪剑戟,是因为刀剑无眼,靠锋刃太近,容易伤了自己的性命。 脸再怎么漂亮,若是气质危险到让人觉得不该靠近,大多数人都会望而却步。 不过不巧,顾云听最喜欢锋利的东西。 用不好,是她没本事,可若是用得好了,哪怕伤人伤己,都是值得的。 当初没生情的时候,顾云听最喜欢的就是叶临潇的这张脸。如今情根不断在心上滋长,她思来想去,发觉自己最喜欢的好像还是这张脸。 叶临潇刚攻占了城外一片石林,正琢磨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忽然察觉到她直勾勾的目光,面上仍旧十分淡然,耳尖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心心念念的人,在!看!他! “叶老弟?”赵涪陵看着原本正和自己博弈的人忽然陷入了一种天人交战的状态,不禁有些诧异,出言提醒了一句。 叶临潇闻言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余光悄悄扫了一眼对面的顾云听,对赵涪陵笑了笑,道:“抱歉,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让赵兄见笑了。” 按辈分,顾川言和顾云听都是管赵涪陵喊叔的,然而这赵涪陵与叶临潇今次是初识,又聊得投缘,赵大将军顺口就喊起了“叶老弟”,叶临潇也顺水推舟称一声“赵兄”,他们是互引为忘年交,称兄道弟起来了,可顾家兄妹两个顿时矮了一辈。 好气啊。 顾川言敢怒不敢言。 “这一局,叶某认输了,甘拜下风。”叶临潇浅笑着,道。 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心里却一簇一簇地炸着烟花,满脑子想的都是顾云听在盯着他看,根本静不下心来,也不想静下心来。 这一局注定是对不下去了。 反正都是要输的,干干脆脆认了就是了! 叶临潇破罐子破摔地想着。 “别啊叶老弟!”赵大将军那边却是意犹未尽,“这不是还没分出胜负嘛,咱们继续来啊!” 摆弄沙盘这回事到底不如真刀真枪地打一场来得痛快,不过陈国如今正休养生息,常年也没什么仗要打,这一回要不是祁京长平伯府那边出了事,他们根本也不会出兵。赵涪陵知道真的打起来定会有死有伤,心中也不忍,但有时候战瘾上来,是真的控制不住,只能轮着番找人和他在沙盘上博弈。 但是这种游戏玩多了,是会生厌的,何况他周围总共也就那么些会玩儿的,一起厮混久了,就没什么意思。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玩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所以欲罢不能。 叶临潇要认输,他第一个不乐意。 “就是啊,临潇,这不是还没完么,怎么就算了?”顾川言也符合道。 正所谓旁观者清,其实他看得出来叶临潇是怎样自己一步步漂亮地走进死胡同里的,正是如此,他才越来越相信这家伙往日缔造的那些神话所言非虚。 输其实很容易,但要输得漂亮,又偏偏无解,这就是手段。 “兵马还够,但粮草已经不足了。按时节推算,这时应该已入深冬,此处河面会结冰,但冰面却很薄,从后方运粮草军需,要先将冰面凿开,然后用大船渡河,损耗太大,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他们赶到之前,大军会先因为断粮,冻饿而死。”叶临潇垂眸,淡淡地道。 其实就算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是不能破。 但是…… 顾云听在看他啊! 而且这只是沙盘上一局拟出来的对垒,其实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 但顾云听很少这么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看! 如果他不借着这个机会反被动为主动的话,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就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因女色而决意做个“昏君”的叶临潇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取舍。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因为顾云听大概只是因为觉得无聊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脸上。对垒一结束,她就看别的地方去了。 “……” 亏了。 他应该再多坚持一会儿。 这样顾云听就会一直盯着他看了。 “唉,其实开局就很难了,”赵涪陵习惯了复盘,正琢磨着,不禁调侃了一句,“川言,你别是和叶老弟有什么过节吧,下手这么狠。” 他是开玩笑的。 但顾川言态度暧昧地笑了一下。 就是有过节啊,夺妹之仇,不报才是见了鬼了!别的场合治不了他,这种小打小闹的时候难道还不行嘛? 想到这里,顾川言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也不算狠吧,毕竟行军打仗,谁能料得到自己会碰上什么状况?”他狡辩道。 “谁会吃饱了撑着,千里迢迢跑到这种鬼地方去进攻?”顾云听轻嗤了一声,“是对方就只有这么一座城,还是疆界上每一寸土都这么严防死守?若是后者,就算过了这一关,也还有无数生死劫在后头等着,人家兵强力壮粮草充沛,指不定前面正打着,后头就有人悄悄绕过去直取皇庭了。这得是多大的心,才能抽调那么多兵力出来啃硬骨头?偏偏还不占理,久攻不下,军心都乱了,还打个鬼。” “……”好像也是。 顾川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强词夺理,“那要是军令如山,不得不打呢?” “会下这种军令的人,有什么尽忠的必要么?” 原本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败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第559章 一朝一夕1 顾川言愣了一下,有些无言以对。 他沉默良久,道:“这么说来,如果是你遇到这种局面,就直接放弃么?”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顾川言再怎么猜不到顾云听的想法,也不会连这点了解都没有。但是顾云听会怎么做选择,他确实很好奇就是了。 “这种局面?具体是指什么,出兵攻打别人,却后路受阻,敌军又兵强马壮,我军久攻不下?”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反问。 “对。”顾川言道。 “如果是我……”顾云听垂眸,朱唇一勾,笑得别有深意,“不过对面领兵的是赵将军,当然就不存在久攻不下的说法,反正都是自己人,不是么?” 她装傻充愣说得像真的似的,心里却全然不是这么想的。 这一点,叶临潇看见她垂眸时,就已经很清楚了。 “这算什么说法?”顾川言不满足,又补充了一个条件,“如果对面不是赵叔,是别的不认识的将领呢?” 顾云听笑意更深:“怎么,大哥今天不仅要为难阿临,还要为难我?” 顾川言一怔,连忙否认:“怎、怎么会!哥哥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三小姐说得也没有错啊!这如今江山无非分了祁国、霆国,和咱们西南。三小姐您现在还在祁国,就算出兵,也是代表祁国,而西南这边除了那么几股不安分的小势力,别的都听陈王的打算,陈王又是效忠太子爷的,自然就是效忠三小姐的了,现如今霆国的兵力多数也控制在叶老弟麾下,那三小姐无论打哪一边,要么就是那些不足为虑的秋后蚂蚱,要么就是自己人,又怎么会遇上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呢!” 赵涪陵道。 顾云听:“……”我就那么随口一编,亏您也能圆过来。 不过顾云听也不傻,听得出这话是多有宽慰的成分在,毕竟人心各异,忠奸难辨,表面上效忠的背地里不一定也忠心耿耿,领兵的统帅是自己人,可底下的诸多将士却未必愿意做自己人。 赵涪陵不是头一回领兵的毛头小子,这一点他心知肚明,说这话,也只是考虑了顾云听的心情。 人家是好意,顾云听不会不领情,顺水推舟地接了话,便岔开了话题。 营地里不论兵还是将,次日清晨都是天还没亮就要早起的,赵涪陵好说歹说拉着叶临潇和顾川言两人又对了几局沙盘,中间还和顾云听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直到丑时才依依不舍地送三人回去。 祁营中没有空营帐,顾川言也不想委屈顾云听他们挤在那种地方,于是在营地外与他们道别。因为西南一战已经和对方通了气,大军应该很快就能“得胜而归”,所以谁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分别上,这显得太多余了。 自从先前祁军压着西南打之后,三巡城中的酒馆客栈就纷纷重新开张,如今战局反复,城内虽人心惶惶,但还没有到弃城而逃的地步。 叶临潇和顾云听两个是趁防守不备翻进城门的,又如法炮制悄悄溜回了白天开好的客房,将就着洗漱了一番,便吹熄了烛灯,躺下休息了。 两人交颈而卧,夜深时分静了片刻,却是无眠之夜。 想了想,叶临潇低声开口,问:“如果是你遇到那种状况……” “我不攻城,”顾云听知道他要问什么,笑了笑,“其实办法很多,但究竟怎么做,还是要等了解到具体的情况才能做出决定,不是么?我不懂兵法,但我知道什么是话术,什么是心术。成败的事情,总不能只把对方数万兵马都当成是会动的稻草人来看。人么,总会有弱点的。” “攻心么——”叶临潇沉吟片刻,笑了笑,“恐怕也不会容易。” “把对方当成敌人当然不容易,可是要做朋友……或者说,盟友,就没那么难了,世上最坚定不移的是人,可与此同时,最容易被诱惑的也是人啊,”顾云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会遇到那种状况的,没这个机会。” 就算真的有,她也绝不会任由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何况,只能在沙盘上来往的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千军万马便有千万种心思,可沙盘上却是由对手一人说了算的。 这是理论和实践之间的落差。 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也对,不会让你真的面临那种局面的。”叶临潇的左臂有力地环在顾云听身前,静默的暗色中,声音也自然而然地跟着变得低沉,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和你大哥——赌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现在开始相信你从前说的了,大哥的确不寻常,有野心也有魄力。平时看着像个傻憨憨,但是这才几十天,就策反了那些本该对楚江宸尽忠的小将军们……他说得轻松,但是真的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的。”顾云听叹了一声。 “你信不过他?”叶临潇有些意外。 “那是我哥,从小到大,我‘为非作歹’,仗的可都是他的势,你说我信不信得过他?我琢磨着,我也没那么像白眼狼啊。”顾云听低声笑骂,“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他要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并不完全一样,所以提前埋个机会。至于究竟有没有用,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实在用不着,随便提个促狭的条件捉弄他一下也好呀。” “……” 动辄捉弄人,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恶劣。 “帮凶”叶临潇暗自腹诽了一句,笑得有些许无奈。 “对了,今天看到你大哥,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了,”他又道,“听曲成双说,你在找顾月轻?是担心她再惹出什么麻烦?” “是,起初是因为家里的状况太乱,一个个顾自己都还有些勉强,经不起折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顾月轻消失了这么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放心不下。” 第560章 一朝一夕2 顾云听承认得倒也痛快,“不过现在想来,应该还是觉得好奇居多。你说她那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又不会武功,连自保都难,何况还身无分文。所以——这么久过去了,她到底还活着么?” 应该是身无分文的。 毕竟抄家的时候,能趁人不备偷藏一支匕首不被发现,就已经是万幸了,钱财首饰那些都是点过数额的,她应该藏不住吧? “还活着,活得……也还不错。” 叶临潇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嘲弄的意味,却不是冲着顾云听来的。 “这么说,你见过她?”顾云听愣了一下,有些诧异。 “我没见到,只是知道她现在被扣在霆国的天牢里,”顾云听看不见的头顶,青年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因为边关的战事,霆都的消息很久都没有传过来了,也难怪你们都没听说过……” 顾云听愣了一下:“事情闹得很大?” 她有点想不通。 “都城那边大概都已经传遍了,”叶临潇解释道,“先前叶黎深想挑起祁霆之间的战事,对外宣称的原因,是祁国的老皇帝没有告知霆国皇室,就擅自做主给出使的‘王爷’赐婚,全然不将霆国放在眼里。所以我在祁京娶妻之事,都城百姓都略有耳闻,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他们都不知道娶的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 顾云听眉心一跳:“所以你的意思是,顾月轻自称是你在祁京娶的妻室,找上门去了?” “至少唐夫偃告诉我的消息的确是这样。他回都城去见母后,顾月轻正好在陪母后喝茶。” “……” 顾云听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后面的事不用说也猜得到,唐夫偃戳穿了顾月轻的把戏。虽然不知道顾月轻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会让皇后相信她的身份,但是唐夫偃就是从叶临潇那里回去的,他说的话,在皇后面前是更可信的。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叶临潇想了想,问。 “说什么?” “比如——争风吃醋之类的话。” “人都在天牢了,我还争什么风,吃什么醋?人找到了就好,如果她被困住了没办法作妖,我该烧高香才是。”顾云听嗤笑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竟然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你母后?怎么,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里明显藏着笑意,但具体是哪种笑,就很难说。 “不是。”叶临潇答得很快,快得顾云听都怀疑是心虚,然而她的额头正贴着青年宽厚的胸膛,一直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如果心虚,就算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心跳也难免是要露出端倪的。 所以这个问题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顾云听勾着唇角,静静地听着他解释—— “我不信任她。” 叶临潇就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没有别的话了。 “她是你母亲吧?” 母子之间都不能彼此信任么? “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位皇后。” 叶临潇轻描淡写地讲着一个没什么特殊意义的事实。 顾云听顿时明白过来。 她当然明白。 曾经她不叫“顾云听”的很多个岁月,她都活在所谓“母亲”的掌控之中,就算她的生母早在她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世上了。 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复仇的重任。 啧。 或者说,在见到大祁先皇后之前,她从来都没有领悟到“母亲”二字的真正意义。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叶临潇话里的未尽之意? “和长平伯府不太一样,”叶临潇沉默良久,才又继续说,“霆国的皇室,谈不上‘家’字。只要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不死,就算他们当父母的仁至义尽了。或许应该这么说,我和母后,不过是因为利益相似,而在一起合作的人罢了,只是恰好我们是母子关系。” “利益相似?”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问。 可是据她所知,霆国的二皇子叶黎深虽不是皇后亲生,却自幼没有母亲,过继在皇后名下,也是她一手养大的,母子之间并无不合。所以无论叶临潇和叶黎深谁继任了帝王之位,她都是皇太后。这些争夺并不会影响到她的利益,又谈何因利益相似而合作? 叶临潇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的,自嘲般一哂:“皇太后可满足不了她的野心。” “???” “她想称帝。” “……” 顾云听有些无言以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向叶临潇确认道:“你是说,不管最后你父皇决意把皇位传给谁,你母后都会从新帝手中夺取这个位置?” “她是打算这么做的。”叶临潇的声音似有些渺远,“我母后啊……手段一向毒辣,也从来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如果不是觉得更有利于她的宏图大业,她根本不会选择生下我。所以,我不过是她手中的一件工具,又怎么可能信任她?” 工具。 这个词太冷漠了。 顾云听皱眉,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呼吸间的空气脱离那种微暖的温度,凉得让她有些许不适应。 “怎么了?”叶临潇没松手,反倒揽得更紧了一些。 这些话,他自己说起来云淡风轻,是因为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何况如今他的手段并不比他母后差,想利用他,也要看他是否愿意被利用。 如果这样想,就没有什么是想不开的了。 他只是担心顾云听心里不痛快。 当初顾云听告诉他那个荒诞却又格外可信的“前世”时,提到过的母亲也是个手段雷厉风行的女人。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怕自己说的这些话会撕开顾云听心底陈年的旧伤疤。 “我只是在想啊,你母后怕不是想效仿盛唐的女帝,可是虎毒不食子,她应该不会想杀你的吧。”顾云听口吻淡淡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随时都会睡着似的。 “我不知道。” 不过就算她真的这样想,叶临潇也不可能引颈待戮,“我又不是砧板上的鱼,怕什么。” “嗯。……所以,顾月轻手里,其实并没有什么能证明她是你妻子的信物,而你母后却很快就相信了她,大概,一来,是她说出来的很多事都对得上,二来,你母后也希望自己手里有什么筹码,能拿捏得住你,对吧?” 第561章 一朝一夕3 叶临潇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但这也不需要什么回答。 “那么,其实最好的做法,不是澄清,而是让她继续误会下去,这样会让她更安心一点,对你来说,也就更为有利,不是么?”顾云听继续说。 如果他的母后已经开始忌惮他,想要抓一个把柄,让他变得更容易被控制的话,他完全可以做到在合适的时机,亲手递上一个对方想得到的“把柄”。顾云听并不觉得以叶临潇的手段会想不到这一点,而且她和唐夫偃也算熟悉,看得出来,唐夫偃虽然也听皇后的吩咐,但他是站在叶临潇这一边的,否则后者不会让他知道太多。 那家伙散漫起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骨子里给人的感觉其实也很可靠,和顾川言有些相似。 顾云听也不觉得这样的人会靠向皇后,也不太可能不经过叶临潇的允许,擅自做出什么会影响到形势的决定。 “唔,不揭穿顾月轻的身份,或许是更有利,”对此,叶临潇丝毫没有否认的打算,“但是这件事在霆国传得很广,我不知道这个消息什么时候会被传到祁京……” “嗯?”顾云听一时没听明白。 “我担心,你听见这个消息会生气。” 青年低声说着,下巴轻轻靠在怀中人的发心,温柔得几乎能化掉一整颗微冷的心。 “既然是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选择,我不生气。”顾云听道。 “可是流言都是越传越荒唐的,我不知道那些话传到你耳朵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是怕你听到了那些消息,一气之下,连问都不愿意问我,就消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和正事有关的时候,你冷静得都不像是个活在世俗之中、身负七情六欲的人,可是如果真的和感情牵扯在一起……我不敢赌。” 也不想赌。 他既不希望顾云听生气,也希望她会生气。 因为他不想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就消失在他所能找到的范围里,却也不想面对投石入湖却激不起一丝波澜的顾云听。 在感情面前理智的话,恐怕就说明爱得不够深。 又或是根本不爱。 这大概是叶临潇活了这二十四年,唯一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的真相。 无论究竟爱与不爱,只要他不问,答案就可以是肯定的。 “……” “我不敢赌”四个字在夜晚中太过沙哑,卑微得像是献出了整颗心架在炙热的炭火上烤到焦黑。顾云听莫名被这句话烫得心尖一颤,眼角有点发热,却又下意识地笑出声来。 虽然有点心疼。 但是还是会觉得高兴。 “不如……下一次,你试着赌一下?”顾云听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正好倚在枕头上,在渗过窗户纸钻进来的清冷月光里,与青年目光相接,“或者现在也可以,我让你确认一下。” 光线很暗。 但是叶临潇还是看得清对方的轮廓,和唇角的弧度。 心如擂鼓。 “你——”青年开口,嗓子干涩得要命。 无数次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没有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他停顿了许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像从最开始,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都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完全不像自己。 或许就是传闻中所说的——先动情的那一个算输? 顾云听安静地等了他良久,不禁又笑了。她扬了扬眉毛,有些嚣张地反问:“我什么?” 态度太嚣张,是因为有恃无恐。 所以这个问题就显得多余。 大概是因为不知不觉里被逼到了“被调戏”的位置,所以入戏的人脸皮会变得格外薄一些。 月色里,青年轻笑了一声,从那个被动的位置上挣脱出来,道:“……罢了,睡吧。” 顾云听愣了一下,意外之余,仍旧笑意盈盈地问:“你当真不问?” “不问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就足够了。” 顾云听长长地“哦”了一声,像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趁着对方没有注意,猝不及防吻了上去。 唇齿间是一阵淡淡的茶味,有点苦意,但是很动人。 “可是我好像还从来都没有认真回答过这个问题,所以你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顾云听稍稍向后撤了一寸,吐字间浅浅的暖意交缠在彼此的呼吸里,是一种很微妙却并不令人讨厌的感觉,“其实我没有那么冷静,也不是什么‘用情不深’,只是冲动的时候并不会忙于将想法付诸行动,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很难改,而且其实效果还不错,也没必要改……等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会想你做那些事的原因,那时候再找你确认也不迟。” 她凑得近,声音就更放轻了一些,几乎只剩下了气音,落入叶临潇耳中,颇有些“如梦幻泡影”的虚无感。但就算是幻觉,每一个字穿过鼓膜烙在心尖,还是令他指尖微颤。 “你……” “我爱你的呀。”顾云听笑着说。 就算慢慢开始适应聚少离多,就算分别的时候不常想起他,可是每次提到喜欢这回事,心里第一个浮现起的人还是他呀。 一直都是他。 “如果你总是觉得,我对你不过是虚情假意的话……”顾云听垂眸,停顿了片刻,幽幽地叹了一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鸣雁山北麓,我偷了你的玉佩。……其实要解决那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有的是办法。如果你当是假扮的不是‘神医’的话,那天夜里,我就用不着生病了。” 只有抓山贼是真正在顾云听计划内的事。 偷玉佩也好,故意在证人面前报出自己家门也罢,又或是把自己弄成高烧不退的狼狈模样,无非都是为了引一个人上门,否则,又哪里用得着做那些多余的事? 叶临潇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 “是啊,一见钟情,惊不惊喜?” 第562章 怎么解释1 “顾姑娘忽然不告而别,这件事,难道不该给朕一个交代么?” 顾云听刚推开平鸾宫寝殿的朱漆木门,门内便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 楚江宸。 顾云听当然不是走正门进来的,所以门外的禁军根本没有提醒她的机会。 不过,从外面看,平鸾宫上下一切如常,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楚江宸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闹大的打算,也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殿内没有旁人,似乎所有宫人都被支开了,就连谭姑姑和那个被派来易容成顾云听的人也都不在。 顾云听不清楚她们是怎么露出破绽的,也不清楚楚江宸到底知道了什么。不过,她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对他们来说应该都是未知之数,楚江宸再怎么料事如神,也终究不是神。 他或许猜得到顾云听不会真的一走了之,但能这么准确地蹲点蹲到她,恐怕并不是什么巧合。 顾云听双目微眯,唇角却勾起了一丝寡淡的笑意,看上去似有几分危险。 楚江宸正坐在寝殿外间的主座上,桌边堆着一大摞奏章,笔墨纸砚摆得都很齐整,但从砚台上的墨痕和屋内的生活痕迹来看,他在这里批奏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啧。 顾云听垂眸,一哂,淡淡地道:“陛下又是如何知道,回来的人一定是我?” “无非是赌顾姑娘一诺千金,不会抛下这里诸多没有做完的事一走了之罢了。”楚江宸面色很沉静,每一处表情的细节都恰到好处,却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让人觉得慌张。因为这样完美无缺的表情,不是真实的。 “是这个道理,再怎么不是人,也不会弃幼子于不顾,陛下说得是。”顾云听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 这话当然是在刺楚江宸,不过确实也把叶临潇骂进去了。不过后者是无心之失,而前者却是有意而为之,自然是不一样的。 “那么,”楚江宸装作没听懂她更深一层的意思,“你想好怎么对朕解释这件事了?”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发言,哪里用得着提前斟酌措辞?只是……”顾云听环顾了一阵,确认四下里都没有外人,才道,“离开之前,意外发现了一个密道。顾某从未听说过这个密道,也担心有人会利用这个来对宫中某些人不利,所以进去查探了一番。” “你是想说,这个密道大到你在里面待了十日甚至更久才出来?”楚江宸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祁京与满川之间来回费去了近一个月的工夫,何况先前顾云听在昏睡时被带往西北边关,也已经走出去了好长一段路,仔细算来,早就已经不止一个月了。而在楚江宸这里,确切能推算的日子却在十日左右。 不过也不能就此确定楚江宸不是在诈她。 顾云听笑了一下,道:“确实不止十日,算时间,差不多也有将近一个月了。否则,又何必找人假扮?”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不确定对方究竟掌握了多少消息的前提下,这才是最安全的胡诌方法。 楚江宸大概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坦诚,愣了一下,气势便顿时消散了一般。 他皱眉,沉吟片刻,又问:“一个月可不短,总不能,你这么多天,一直都在所谓的密道里吧?” 顾云听原本是猜不透他究竟知道了多少的。 但刚才的这一阵沉默却很能说明问题。 她弯了弯唇角,笑是在笑的,但微弯的星眸里没什么特别的温度,笑得有些薄凉,却又不是嘲讽。 或者应该说,是客套。 “密道里寸草不生,要是在那里呆了这么久,陛下这会儿也看不见顾某了。”顾云听道,“我去宫外了,因为在密道里看见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她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故意在吊起听者的胃口。 “什么?”楚江宸问。 “如果陛下能放心得下的话,不妨随我进密道里,一探究竟?” 顾云听不答反问。 密道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到可以用来当接口的东西,除了一具尸骨。 然而她其实也不知道当日杨筠宓究竟将李美人的尸骨扔在了何处,更不清楚那尸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与其多说多错惹他猜疑,倒不如故作神秘。 如果想知道她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楚江宸眼下唯一的线索,也就是这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密道”。 他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将朱笔搁下,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足够表明态度。 …… 因为顾云听说得神秘,所以楚江宸没有带上别的什么人,只身就跟着顾云听去了平鸾宫的后院。 密道通向平鸾宫的入口,顾云听早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趁人不备暗中找出来了。 知道这条密道的人的确不多,从各种消息来看,先帝是不知情的,而老太后离世太匆忙,甚至临终之前,都没有单独对楚江宸交代过什么,所以后者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已将近傍晚。 顾云听暗中观察着青年脸上种种细微的变化,一边从角落的一座假山石壁上打开了密道。 她取了一支火折子,率先从密道里进去。楚江宸也不疑有他,跟了进来。 “陛下一个人就跟着我进来,这般胆色的确令人钦佩。”顾云听轻笑了一声,向大概的方位走。 她不太认路,尤其是在这种昏暗无光又道路交错的地方,不过她记性还不错,尽管已经隔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因为上次大致已经走过一次的缘故,所以至今印象还很深刻,再加上她举止从容不迫,的确像是不久前还刚刚不止一次来过这里的样子。 “你不会杀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楚江宸淡淡地回答。 “哦?就这么确信么,”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如果是大多数时候,利益相关,我的确不会动手,可是……人一旦疯起来,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第563章 怎么解释2 假如顾云听真的什么也不想管,又足够狠心的话,在这里杀了楚江宸,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位新登基的地位去了哪里。 而大祁就会乱起来,乱世最容易出英雄,也最容易改朝换代。 不过她到底是不够狠。 一来,是因为中间利益牵扯地太广,正是因为知道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牵扯,所以顾云听才更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长平伯府对此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如果在这里动手,那么渔翁得利的自然就是献贵妃一行人。顾云听还远远没有摸透楚见微的秉性,但无论如何,把性命交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还是太冒险了。 顾云听实在没有那种给别人裁嫁衣的喜好。 而从良心的角度…… 楚江宸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对不起她和长平伯府。 错的是祖辈和父辈。 罗家的事,虽然足见此人无情无义,可说白了,那也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顾云听兔死狐悲,从罗家的现在看见顾家的未来,所以要防患于未然,可从现在的角度,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何况,顾云听和楚凌霜的关系还不错,而楚江宸是后者同父同母也关系极好的亲哥哥。 无论从客观还是主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顾云听的确都不会对楚江宸动手。 他猜得很对。 顾云听心底漫不经心地思忖着种种可能,将人引到了宫内某司地下的密道。密道里的岔路很多,但每一个岔路都是有暗门的,只有找到了机关,才能打开对应的门。顾云听一路走过来都没有打开别的暗门,所以乍一看,或许会觉得这里一共就只有这样两条岔口。 不过之后楚江宸必定会再派人下来仔细查看,至于那些人究竟能搜到多少道暗门,那就就看他们的本事了,与顾云听无关。 地底阴暗潮湿,虽然密道两侧被弃置的灯架上早已做了特殊的设计可以防止蛇虫鼠蚁丛生,但还是免不了会有一些细小的虫子在不起眼的位置生存。 氤氲着大量水汽的空气里渐渐出现了一股古怪的气味,越靠近她们要去的地方,这种味道就越重。 楚江宸紧随在顾云听身后,心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他的面色有些发沉。 尽管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顾云听停下来的时候,他越过少女的身影望过去,入眼的景象还是让他心头一震。 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倒在地上,身上穿着黑衣,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半张已经腐烂的脸,让火光下的画面看起来没有太过骇人,但仍旧有些…… 一言难尽。 “就是这里了。”顾云听面色如常地道。 “你——无意发现了这里?”楚江宸第一句问的却不是与这尸骨相关的事。 “怎么了?” “这条密道如此古怪,入口也十分隐蔽,不知是什么样的无意,才能让你一路走到这里?” 这也不算是他多疑。 的确,顾云听从平鸾宫的假山石到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一共开了五到暗门,就算每一道暗门走到头都是不通的死路,但是要从摸索到这么多道暗门,还是要耗费不少时间的。 而事后楚江宸命人下来搜查,若是再找到其他暗门,就更难解释顾云听是如何“刚好”找到这具尸体的了。 巧合? 用这两个字来解释的话,或许不是说不通,但难免会让人觉得太牵强。 “说起来似乎是不大容易,不过顾某一向有在假山石里躲懒的习惯,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找的地方自然是越隐蔽越好,至于这暗门……”顾云听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陛下与我合作之前,至少会大概了解一下我有多少能力?” 她故意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却又明里暗里试图引导对方的思路。 楚江宸愣了一下。 也对,她能在这样一具腐烂的死尸面前面不改色地与人谈笑风生,能在山野众多杀手的包围里救出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在众多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悄悄离开皇宫。 只是这点暗门,对这个人而言,又能算是什么难事? “那么,顾姑娘可是已经知道此人的身份了么?” “本来是不太清楚的,毕竟我也不通什么巫蛊占卜之术,也不能与亡者通灵。”顾云听笑了一下,“不过这几日也的确查到了一点消息……从尸身腐烂的状态来判断,并不是太久远的事,但也不会太近。这人死在这里,想必是身上有伤走不远,又或是内讧遭到同伴遗弃。如果宫里出了刺客,不论大小都难免会有一点风声,所以,我向禁军打听过这一类事。” 顾云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一向高明,光天化日之下都未必能让人瞧出端倪,更何况是这样昏暗、只能靠火折子的光照明的地方。 “是刺杀父皇的那些刺客?”楚江宸皱眉,问。 后宫的风吹草动他都略有耳闻,但也不是每一件事都会知道,做太子也好,称了帝也罢,都不是整日都能闲着打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也不必事无巨细地知道所有女人之间的争斗,他只要在需要的时候去问,就会得到他想要的那些答案。但是这会儿他自己想,是很难想到的。 “我见过那些刺客,并非同样的装束,若说为了杀人灭口,刻意给死者换一套衣裳,未免有点说不过去。”顾云听道,“先前宫中其实有一桩悬案,太后娘娘原本是顺手委派我去查的,不过后来她老人家说案子沾了鬼神之说恐怕彻查会惹来不祥的事,所以中途又命我罢手了。” 自然就是这李美人死的案子。 那次本是老太后自己在背后操纵,想拿杨筠宓做替罪羊一箭双雕,不过后来在顾云听的劝说之下就不了了之,为了明面上有个说法,到底还是把案子扣在了鬼神作祟之上,事后又请了鸣雁寺的和尚入宫念经超度等等,把戏做了个全套。 这件事除了杨筠宓,已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真相了,所以就算楚江宸去查,得到的结果也就只是这样。 而现在,顾云听正好用得上。 第564章 怎么解释3 “你说的是李美人的案子?” 楚江宸眉头一跳。 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也是略有耳闻的,不过因为最后按停此事的事老太后,而老太后的心是向着他的,所以不会做不利于他的事。那时候他要忙的事也不少,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若有老太后插手,他是不问的。 但是,无论顾云听是出于什么理由,眼下特意说出来,只怕这事并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那桩案子,其实并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他略一停顿,追问道。 “对,没有。”顾云听说着,沉默了片刻,道,“要么,还是先上去再说?” 虽然并不会觉得恐惧,但是这种腐烂的气味闻起来,确实是不怎么让人舒服。 楚江宸愣了一下,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 两人从最近的一个密道出口上去,正是探案司的所在。 “平鸾宫怎么会有一条密道通向这里?”楚江宸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 这条密道看起来,应该已经建造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两侧墙面灯架上的纹路都是前朝的制式。可无论是前朝还是大祁,探案司和平鸾宫之间都没有丝毫关联。 楚江宸从假山石的入口处出来时,回望了一眼身后漆黑的密道。 “这条密道其实很有意思,”顾云听不用细想,都能猜得到他这一眼里蕴藏的情绪,“一端在御花园的湖水中央,另一端通向掖庭宫的井底——也就是我说的那桩案子,李美人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是巧合?” “当然不是。”顾云听轻哂,“之前太后娘娘不希望我再查下去,是因为觉得太蹊跷,便将那件事归咎到怪力乱神上,所以耽搁了数月,直到上个月我在密道里发现的尸体,随后暗中调查,才又查到了李美人的案子上……那件事之后不久,掖庭宫那边丢了一个人,姓杨,是先前那位庄王的独女,当时掖庭宫将此事报给太后娘娘,当时也派了人仔细搜查,直到后来御花园边上的湖里,又捞出了一名溺亡的女子……” 有些话是假的,但这件事倒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 “……”楚江宸的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宫里大大小小的生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放在今年就格外令他感到沉闷。 或许朝野间的传闻并没有错。 或许的确是哪里出了纰漏,上苍降罪。 “陛下?” 顾云听见他目光有些恍惚,试探着出言提醒。 “嗯?”楚江宸一愣,回过神来,“没什么,你继续说。” “那时已经是老太后与先皇丧中,事务繁重人多眼杂,很多事也的确已经无法考究。因为那名溺亡的宫人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太长,所以无法估量她究竟是何时丧命的,于是探查司翻阅过宫中失踪宫人的名册,将此人当作杨筠宓,记在了册子上。但是事实上……”顾云听垂眸,“想来陛下在宫中长大,应该对宫中的各种秘闻都十分熟悉——有些宫人是因为得知了秘密才丧了命,下手的人,有些会给他们一个明面上的死因,而也有些人则是直接将他们杀死,然后暗中处理掉……只要做得漂亮,就算事后追究起来,也查不到真正的幕后黑手身上。” “你的意思是,那名溺亡的宫女并不是杨筠宓,而是另有其人?”楚江宸眉头皱得很紧,“的确,掖庭宫素日守卫森严,里面的宫人轻易是出不来的。但也并不能排除是有人暗中动用人脉,让里面的管事把人带出来,这一点恐怕说明不了什么。” “是,而且这样一来,名册上缺失的数目是补齐了,可是实际的数目却并不齐。”顾云听淡淡地道。 “哪里不齐?”楚江宸问。 顾云听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密道:“多了一个。宫中似乎从未有人提起这个密道,好像陛下您也是第一次进去?” “嗯。” “你是这皇城之主,可宫墙内却有连你都不知道的地方。”顾云听一边暗中套话,一边“谆谆善诱”。 “你说得不错,如果不是对后宫有一定了解的人,恐怕很难发现这地底下还有一方天地。”楚江宸眸色有些深邃。 这地下的暗门只怕还不止这些。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还未被发现的暗门究竟通往何处,更不知道龙章宫是否被包含在这段曲折的密道之中。 必须彻查! “所以,我担心此人身份并不简单,但她身上并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所以才暗中离宫,毕竟陛下也很清楚,顾某能打探到的消息,都在宫外。” 她的谎话快要圆过来了,那么接下来,就该取些报酬。 至少她这个故事不能白讲。 “朕的确听说过顾姑娘与京中三教九流之人走得很近。朕不否认,他们打探消息也确实是一把好手,只是那些毕竟是宫外之人,如何知道宫中之事?” “宫里的事他们自然无从听闻,可是宫外的事,总会有人清楚的。无论是李美人也好,从水中捞起的‘杨姑娘’也罢,最后都被送去了乱葬岗。我的猜测,是密道里的人是杨筠宓,而那被打捞起的宫人则另有其人。” 楚江宸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可乱葬岗来回也不必一个月。” 他的重点抓得十分敏锐。 这倒是在顾云听的意料之外了。 不过并不会影响到什么。 顾云听道:“若只是来回,一日工夫也足够了。不过那种地方——毕竟不太好查,连尸骨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倒也不是说谎,回宫之前,她的确和叶临潇一起带人去了趟乱葬岗。 当然不是为了查杨筠宓,而是查那名溺死的宫人。 因为时间上,与献太妃交给禁军处理的那个人,也十分接近。 她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道:“然后不查不知道,查完才发觉,宫中在这段时间里缺的、或是多的,只怕是不止一条人命。” 第565章 习以为常1 帝王本该按律例治国。 然而最不讲王法的事却也偏偏发生在这帝王之家。如老太后那样自持身份的,好歹还给死了的倒霉鬼按个死因,正儿八经地走流程,再把人或是烧化成灰,又或是抬出宫门送到乱葬岗去。可暗中将死者的尸骨料理了,丢在什么人烟罕至的边边角角,又或是动用身份势力,不声不响地就将死者运到荒郊野岭的也大有人在。 这个道理,楚江宸自然比顾云听清楚得多,所以他并没有太过震惊,只是略微有些好奇。 他垂首思忖片刻,问:“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嗯,”顾云听点了点头,“很有意思,我在乱葬岗瞧见了不少——故人。或者说,是前不久,才刚刚在宫里见过的人。” “是新丧?”楚江宸心念一动,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如果是刚死不久的人,顾云听恐怕是不会特意拿出来说道的。 “巧了,不是。比如凤仪宫皇后身边的一名女官——今天回来的时候,我曾暗中往凤仪宫那边绕了一步,那位女官正在梅树下等人。”顾云听说着,目色有些淡薄。 因月份渐渐入了冬,所以天色暗得也早。 两人都未曾用过晚膳,单站在这探查司无人的院子角落里也着实有些不妥。 顾云听朝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因楚江宸正思考着她所说之事的种种可能,不知不觉,连脚步都下意识地跟着她往外走了。 宫里的大人物出行,难免会有婢女、内侍拥簇,来来往往看着就极为热闹,宫人们远远地看见浩荡的阵仗,便会知晓他们的身份,然而此时他身边只跟了顾云听一个人,故而他们从假山石附近离开时,探查司中的值守远远地看见,多半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有人擅闯,奔至近处才发觉是楚江宸和顾云听两个。 一个是帝王,一个是“贵妃”,哪个都是谈笑间就能要了他们身家性命的人物。众人大惊,纷纷跪了一地,俯身行礼时,不禁都暗自庆幸自己跑过来的速度得够快,而腰间的佩刀都还没来得及从刀鞘里抽出来。 “免礼吧。”楚江宸恍然被众人的声音惊得回过神来。他如今也确实不能确信这宫中究竟何处有谁的眼线,并不敢当众说些什么,想了想,便又道,“朕与爱妃不过是四处走走,不想被人打扰,你们都且退下吧,若有用得到你们的地方,朕自会吩咐。” “是!” 他们二位是如何避开众人耳目、从探查司屋舍后面出来的,众人不得而知,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进了探查司,就是这探查司四周的戒备出了问题。不过既然陛下并没有追究他们“办差不力”,他们自然也就不敢主动提。 毕竟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不先回去用膳么?”顾云听见众人散去,轻声问。 “先不急,朕记得探查司里的卷宗就在此处,去看看。”楚江宸道。 “这也不须劳烦陛下亲力亲为,往后另派人来查就是了。都这个时辰了,不饿么?”顾云听挑眉,有些讶然。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常做这些搜查之类的杂事,尤其是到了楚江宸这个位置。 “托你的福,现在朕恐怕连身边的人都不敢信了。”楚江宸道,“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宫内只怕也有擅长易容伪装之术的人。” 顾云听能变成“云无恙”混入宫中而不令人生疑,也是用易容术调得包,这主意就是楚江宸出的,所以换个角度,他很容易就能明白顾云听的意思。 “近来京中的确是混进了几名会易容的江湖人,但大多都只是略知一二,要说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屈指可数。”顾云听自然是问过曲成双的。 其实先前假扮顾云听去守皇陵的那一位也会易容,不过她是楚江宸手底下的人,况且顾云听见过她的手法,并不算精湛,远远地看着是一样的脸,但如果是对那张脸几位熟悉的人走近了仔细端详,就不难发现一些端倪。 不过顾云听的五官原本就会因为她的妆容而变化,眉尾向上画便是嚣张,而只略描几笔时甚至能令人觉得温婉,原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就算看出来了,也是可以解释的。 再加上同去守皇陵的人里没有与她相熟的,细节上的出入,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李代桃僵混进宫来的那些人——至少在顾云听所查到的范围里,没有大人物,最多就是各宫的女官,但也不是那种成日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女官,而是打理宫中杂事、手中又捏着些许小权的女官。 要把人易容成她们的样子其实也用不上太精湛的技巧,与守皇陵的那位“顾云听”差不多的手艺就足够用了。因为她们要扮演的这类人,在公众的地位谈不上举重若轻,也没什么人知道,不容易穿帮,但如果是想在暗中做些手脚的话,关键时刻,或许她们就刚好能派得上用场。 比如,重阳节上在送往平鸾宫的酒里添藏红花。 “不错,”楚江宸一边向存放卷宗的小楼走,一边赞同地道,“虽然手法未必高明,但易容之术本就不容易学,想做到能掩人耳目的程度,也已经不简单了。……所以,你在宫外耽搁了这么多天,是在查这些?” “是,”顾云听的假话一向是张口就来,“有些东西,想查得细,就难免要多费些时间。” “那你留在平鸾宫里的那位替身——是谁帮她易容的?看起来是极精通的人,如果不是言语间露出了破绽,朕恐怕根本猜想不到这是个假的。”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是从宫外带进来的人。黑市里的交易,不会知道彼此具体的身份,规矩便是如此,想查些别的或许还容易,但若是想查这个……除非是别处的线索追查过去,否则大可不必白费这个力气。”顾云听笑着说。 黑市是有这么一个规矩,不过有门路的人如果真的想知道,花钱就能平事。不过楚江宸对黑市并不十分熟悉,强龙难压地头蛇,在那种地方,顾云听和十三弦的人是地头蛇,而楚江宸的势力在那里,只是过江龙。 第566章 习以为常2 更何况,人是叶临潇自己带进来的,易容这种事,当然也是他动的手,根本就没走黑市的路子,所以就算楚江宸这“过江龙”真的摸到了门路,花一笔大价钱雇人去查,也是办不到的。 “可是既然京城之中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易容师并不多,这样技艺卓绝的自然更是少之又少,查不到么?” “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在我到访之前,便已经离开京城,往南面去了。” 到访之前是假,不过在把人送到平鸾宫后,叶临潇也的确和她一起往南边去了。 “江湖人漂泊无根,倒也难怪这些年都不曾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楚江宸点了点头,又问,“除了帮过你之外,此人与宫里发生的这些事没有关系么?” “即便是有,以他那样的手段,我是查不出来的。”顾云听垂眸,笑了笑。 藏卷宗的小楼落在探查司的东北角,把守的人不算太多,却也不少。如果支开他们再进去查找卷宗,恐怕很难找理由,也容易打草惊蛇,所以两人只装作是路过便心血来潮进来看看的样子,翻卷宗也像是漫无目的地随手摆弄。 因此地人多眼杂,所以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随意翻看。 “奴才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一名身穿总管衣衫的中年肥胖太监匆匆从门外赶来,连带着身后两个年轻人一起,闷头叩地,齐刷刷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楚江宸将手中一卷册子摆回原处,淡淡地道。 “谢陛下!——”胖太监腔调高昂,抑扬顿挫的,有几分滑稽。他手脚并用地起身,脸上便堆砌足了谄媚讨好的笑,凑上前来,道,“不知陛下与娘娘今日驾临探查司,是有什么吩咐?陛下要找什么,屋子里光线暗伤眼睛,还是奴才替主子们找吧?” 楚江宸装得倒也像模像样,随手又拿了一本手边的册子,略翻了两下,便摆了回去。他道:“朕与允贵妃来,也不过就是正巧路过,又打了个赌,所以才进来找个佐证,只是随便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用忙。” 书架上的卷宗都是按年份整理存放的,他们拿的是那一年的记录,总管一眼便知。 楚江宸手里翻动的大多是去年和今年的卷宗,而允贵妃看得却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两人翻看的内容跨度如此之大,倒的确是随便看看的样子。 太监总管眸色在烛光下扑闪不定,却在楚江宸投来一瞥时又归于平静。他想了想,又笑着说:“恕奴才斗胆,只是……唉,不瞒陛下说,这里的卷宗堆了有好些年头了,每年发生的事都那么多,若是要找,这样一时间埋头去找,恐累着主子贵体,还是交给奴才来找吧。” 楚江宸闻言,垂眸掩住眸底情绪,面上一派淡然之色。他原本是想再拒绝,然而顾云听先他一步开了口。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忙里偷闲,偶尔附庸风雅效仿宋人‘赌书泼茶’的典故。然而时间隔了太久,记不清了,所以顺道过来瞧瞧有没有什么卷宗记载了那些事。如果要一件一件地说出来,只怕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总管大人也是好意——”顾云听佯装思忖,片刻之后,笑道,“那就挑个主要的来问吧,十多年前,祁霆两国之间有一场大战,赌得正是那时候的事,不知总管大人可有印象?” 楚江宸愣了一下,想不通顾云听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太监总管也不懂他们所谓的“赌书泼茶”为何会脱离了诗词歌赋,偏离到当年那场大战上去,不过却也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俯首恭恭敬敬地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 “本宫记得,那一战可打了好些年头,不知当年的事,具体记在哪一年的卷宗上?”顾云听问。 “这——” 太监总管有些犹豫。 其实按理说这探查司只负责宫闱之内的案子,后宫众人原本就不得干政,探查司隶属后宫范围之内,卷宗里也不会越俎代庖,记朝廷里的事,偶尔提及,也只是因为案件之中有所牵扯。 若要问战事,这里自然是没有的。 但这一点陛下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不会往这里来查那些东西才是。 所以他们要找的,是当年战时后宫里发生的事? 太监总管小心翼翼地瞥了楚江宸一眼,而后者仍旧在架子上随手挑着卷宗来翻看,漫不经心的,看起来不仅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就连来这里都是因为陪允贵妃闹着玩。 陛下自己好像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 太监总管也算是个人精,从楚江宸的动作里得到了这个讯息,便没那么紧张了。 他心中千回百转,思绪像是被堵在了风口上的柳絮一样,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却始终拿不定一个主意。他不敢思索太久冷落了主子,便赔笑着,如实答道:“回禀娘娘,有关战事的卷宗,这里是没有的,恐怕要去兵部调用才能知道。不过——” 他拖长了调子,话说得也不大干脆。 “不过什么?”顾云听追问。 “不过十年前兵部衙门曾经失火,旧时的卷宗也被烧毁了大半,记载了那一战的卷宗离失火之处很近,所以……”太监总管小心地提醒着,点到即止。 顾云听心头一沉。 之前她听谭姑姑讲起当年的祁霆之争时,发觉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原本是想着有机会再仔细查清楚前因后果的。可是—— 卷宗被烧毁了? 这未免就有些刻意了。 顾云听皱眉,故意露出几分不悦:“十年前,那离战事过去也并没有多久,卷宗被烧毁了,他们也不修补么?” 总不至于在几年的光景里,大家就都失忆了吧。 “回贵妃娘娘,此事奴才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详细的消息,奴才也无从得知。不过是听人说——因为那场战事拖了好长一段年头,而卷籍意外遗失了,所以许多时间都无从可考。况且先帝对那场战事……”太监总管说着,又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了一下楚江宸,见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被他们吸引过来,才极为快速又小声地对顾云听嘀咕了一句,“先帝对那场战事一向是闭口不谈的,所以大家也都不太敢提起那件事。” 第567章 习以为常3 在宫墙之内存活下来的人,要么是涉世未深,要么就是心中早已深谙“活”之一字。 涉世未深的人天真起来,一个硕大的“活”也能被他们自己拧巴成“死”字,而已经摸透了“活”字的人,哪怕是“死”路当前,都能生生走出一条“活”路来。 探查司太监总管自认是后者,他已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探查司呼风唤雨很多年了,不仅非常清楚怎样不在主子们面前做错误的事,还很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他出身其实不太好,也没念过书,早年连话都说不漂亮,对那些文绉绉的词也是互不相识。 “攀炎附势”,这个词是他进宫后学会的第一个词,也是他所有处世准则之中,被置顶的那一条。 什么人能巴结、怎样办巴结、巴结什么程度,才能让他级讨好了对方又不得罪别人,甚至能在波谲云诡的尔虞我诈之中置身事外,永远不被牵连。 如果不是他自己还要靠这些本事吃饭、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的话,太监总管大概早已有著作等身了,第一本封面上的名目就可以是《讨好献媚的一百零八种姿态》。 以太监总管敏锐的判断—— 在以不得罪别的娘娘为前提的条件下,允贵妃值得巴结。 别的不说,他也算是宫里熬出头的“老人”了,可这么多年来,能和朝上天子两个人肩并肩,“老夫老妻”一般在宫中“散步”的,顾云听还是第一个。 这样的人他若是不巴结,他自己都想打烂自己的猪脑壳。 所以他才敢在楚江宸的眼皮子底下说先帝的不是。 楚江宸全然不以为意,仿佛对方所议论的根本不是他爹。 他又拿了一份卷宗。 “噢噢,这其实也不妨事的,本宫与陛下,只是在赌当初交战时,宫里的一些小事,与五公主有些关系的。” 五公主楚凌霜与顾云听同岁,都是十六。 这会儿倒也是个听起来还不错的拖延时间的借口,“从五公主出生开始,便一直与‘征战’和‘杀伐’有缘,自从五公主去了边关,便没有再回京城过了,陛下很是思念她,所以打赌也就提到她了。说起来,直接翻今年的卷宗也无妨?……五公主是今年上旬远赴边关的吧?” 顾云听故意说得像是自己不太确定似的。 太监总管倒是没听出来什么不对劲,点了点头,态度殷勤地回答道:“是的,是五月份的事。” “哦,那不知五月的卷宗都摆在哪一个?”顾云听适时地露出一丝茫然。 从她站得这个位置看过去,标记着年份的字样刚好被楚江宸挡住了。 楚江宸闻言,配合地笑着招了招手,道: “爱妃的运气可不如朕的好,正一进来,拿到的便是今年的卷宗。这一局,只怕你要输。” 他说这话时笑得十分温柔宠溺,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太监总管心更定了。 陛下果然宠爱允贵妃! 如此一来,他刚才在贵妃娘娘跟前露了脸,远的能不能富贵另说,至少短时间里是能飞黄腾达一阵子了。 两人便光明正大地当着众人的面,一卷一卷地翻起了这一两年里的卷宗。 但是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 方才顾云听引走了那太监总管的大半注意力,众人的视线和想法都挂在她所说的那些事情上,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其实已经将卷宗翻看了大半,只是因为要装得不那么刻意,所以适当地跳过了几卷,而顾云听这一过来,挑的正好都是那些落下的。 “臣妾找到了。”顾云听看到最后一卷“漏网之鱼”,弯了弯唇角,嫣然一笑,“这个赌约,可是臣妾赢了。” 后宫女眷一向温柔小意,这种打赌的事,为了讨陛下欢喜,就算是真的赢了,也是会故意输的。 历来都是如此,这条准则并不限定于具体的某一任帝王。 可这允贵妃不仅赢了,宣布的口吻还如此直白,甚至有几分—— 嚣张。 众人不仅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气。 楚江宸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反正顾云听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也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再者说,要是这人真的像别的女人一样温婉体贴,那他又怎么委以重任? “哦?”楚江宸明显表现出几分好奇,凑过去就着顾云听的手,一目十行地将那两页内容都看完,才无可奈何却又偏偏宠溺地笑了起来,“好吧,是你赢了,朕啊,愿赌服输。” …… 小楼内众人送走帝王和贵妃时还是懵的。 不仅仅是因为这贵妃娘娘太受宠…… 事实上,他们跟着主子在屋子里待了这大半个时辰的工夫,却到最后都没弄清楚,他们到底打了什么赌。 顾云听自己也不知道。 啧,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了。 “那个太监总管似乎不太对劲。”楚江宸沉默良久,低声对顾云听说。 “嗯,一开始,他在担心。”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有害怕被我们发现的秘密。” “他的脸——” “是他自己的脸,不是易容出来的。” 顾云听和叶临潇那么个易容大师相处久了,对人皮面具那一套东西自然有些了解,虽然不太会操作,但至少是可以看出来很多东西的。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混进来的人大多是这几个月里的事,这么短的时间里,是学不会内侍官那套油腔滑调的本事的。” 第568章 养儿防老1 来龙去脉,假的早已在顾云听心里打好了草稿,而真的也只需要与那些谎话串通起来,别让人生出疑心就好。 到平鸾宫门外,那些真真假假的话都已说完。 楚江宸的脸色有些难看,是猜到了这些事情背后,那位快要无所不能的推手。 如今在这后宫之内能做到这样只手遮天的人,除了他自己,大概也就只有闲花宫的那位献贵妃了。 在他看来,顾云听能查到这么多线索,手段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家伙入宫太迟,身边还没来得及培养起人手,否则她所能办到的事绝不仅仅只有这些。对于楚江宸而言,这是顾云听硬伤,但也是他最放心的一点。这个人有能力也有心计,在宫外她或许可以称得上“无所不能”,但在宫里,很多想法还是不得不倚仗他这位帝王的力量才能实现。 这就意味着,她是可以被控制的。 当然,这只是楚江宸一厢情愿的想法。 平鸾宫内,楚江宸身边的大太监站在主殿门外,十分焦虑,目光不停地打量着殿外的情形,像是在等着什么,直到瞧见楚江宸,目光顿时一亮,迎了上来,问晚膳的事。 虽然楚江宸离开之前是和他通过气的,可眼下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要是看不到楚江宸回来,他少不得是要着急的。 “陛下要在平鸾宫用晚膳么?”顾云听站在一旁,扬了扬眉毛,随口客气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要的,这些日子朕都吃住都在平鸾宫,今日,也不例外。”楚江宸道。 顾云听愣了一下。 侧殿里有人听见动静,推门出来,正是谭姑姑。 他们站的位置,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正好对着偏殿的大门,所以谭姑姑一抬头,就刚好与顾云听目光交汇。 两人都有些许错愕。 顾云听很快反应过来。 也对,尽管楚江宸先前并不知道她究竟出去做什么了,但至少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她迟早都会回来。 而等她回来,把该解释的解释清楚,短时间内他们仍旧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无论期间楚江宸打算怎么审问那名易容成顾云听的人,至少从外人眼中看来,平鸾宫不仅没有出事,反而因为楚江宸暂且搬到这里来住,而令允贵妃收到的恩宠蒸蒸日上,连带着整个平鸾宫都鸡犬升天。 所以说,那个被易容成她的样子的人,大概也在偏殿之中。 在伪装潜伏这些学问上,谭姑姑是个行家。 她很明白要怎样藏住自己,哪怕自己的主子已经暴露了。 谭姑姑适当的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一会儿回头看向屋子里,一会儿又远远地望着顾云听,脸上惊魂未定,但反手关上房门的动作却很快,快得像是不假思索间、就下意识做出来的举动。 “原来谭姑姑这些天,一直都陪着‘我’?”顾云听压着嗓子,不动声色地问。 她和楚江宸站得很近,这话也仅仅只有她和楚江宸两个人能听到而已。 “是啊,不然呢?”楚江宸笑了笑,有些戏谑,“不然凭你,能照顾好两个孩子?” “两个?” 顾云听闻言,因为诧异而略微睁大了双眼,但她头脑转得很快,所以几乎是转眼之间就想明白了,“陛下是把凤仪宫的小殿下也抱过来了?” “嗯,凤仪宫那边无人照看,按皇后的意思,也是想托付给你的吧。”楚江宸道。 罗栩姒很早就和他说过这件事了。 大概—— 是在他发现了铜炉里的麝香,和罗栩姒谈的时候。 所以他们才去了上宁宫,故意给了罗栩姒和顾云听独处、试探的机会。 楚江宸还记得,自己当时故意挑了一件染着浓重麝香气味的外衫,这外衫还是他趁罗栩姒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卧房里拿炉子一点一点熏出来的。 现在说出来,或许已经不会有人相信了,但是事实上,他是没有想过让那个女人死的。不过罗栩姒执意如此,皇祖母察觉了却到底是没有反对,顾云听反对了,却没有坚持下去。 所以啊,罗栩姒死得其实并不突兀。 甚至还有一些…… 理所当然。 楚江宸想到这里,心头不禁一窒。 他是铁石心肠的帝王,是视万物为刍狗的神明,然而终究还是逃不过一句“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 “册封小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好了,不日便会昭告天下。到时候朕会将小太子寄养在你的名下,也算是——” “也算是能顺水推舟地将我这块靶子竖起来。”顾云听小声戏谑地抢白。 她是实在不想再记起罗栩姒的那件事了。 或许到老,她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善良温婉的女孩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自己画出来的绝路。 那是罗栩姒自己的选择,无论是楚江宸还是顾云听,甚至是罗家亲手策划了这一切的老太爷,其实从律法上都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从情理上,他们该会愧疚,顾云听不喜欢那种无力到令人自我压抑、自我厌弃的感觉,所以她不想再去想那件事,就像蜗牛和乌龟把头塞进厚重的壳里,以躲避人间的风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似乎只要不去想,一切就不存在。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不过顾云听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楚江宸这么做,当然不会只是因为小太子无人照料,所以才交给顾云听。 毕竟找个奶娘并不是什么难事,孩子还那么小,照看他们,要做的事不多,只需要找一位奶娘来,就足够了。 楚江宸是希望,借着小太子的这件事,彻底把顾云听这个箭靶子立起来。 原本,先皇后之后,献太妃的直接目标就是楚江宸。楚江宸还被朝野间的诸多事端缠身,分身乏术之下,许多事都难免让献太妃得逞。 而如今,他将顾云听立作一块挡箭牌,在后宫里蚕食着各种势力和权力,若是献太妃自顾不暇,自然就没办法专心地与楚江宸过招。 她不得不先分出精力来,对付顾云听。 第569章 养儿防老2 顾云听离宫之后,谭姑姑就一直盯着平鸾宫各处的消息。 被送进来的那位“顾云听”,其实人也算得上是机灵,应变的速度赶不上顾云听她们那些“专业”的,但其实应付一些日常琐碎的事,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叶临潇易容技艺实在精湛,所以就算有心之人派人来打探消息,也都只能无功而返。 然而假的到底还是假的,怎么也不会成真,就算易容做得再相像,易容的和被易容的也不是一模一样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但凡是易容成别的什么人,结果应该都不会这么狼狈。”偏殿里,谭姑姑一边感慨着,一边守在宽阔的床板边缘,一脸慈爱地看着床上两个不足三个月大的婴儿有些笨拙地爬来爬去。 顾云听站在她身后,看着两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在锦被之间打滚卖萌,压在心头的浓云也渐渐散去。 云开雾敛,月色明朗。 这会儿正是晚膳后安歇前的时间,楚江宸又回去忙着批阅他的奏折,顾云听便趁此刻以照看孩子的借口溜了过来。 楚江宸没有声张顾云听令人易容假扮的消息,是好事。 但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平鸾宫里同时出现两名“允贵妃”,都显得有些不太合理。所以那假扮顾云听的姑娘傍晚得到消息时便卸了妆,换了一身宫女的衣裳,混迹到宫中丫鬟的居所去了,偏殿里就只剩下谭姑姑和顾云听两个在这里看两个小宝贝作妖卖萌。 “此话怎讲?” 顾云听有些没明白谭姑姑的意思,又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主子的秘密太多了,”谭姑姑倒也没有贬低的意思,笑着回答,“就算手下的人提前了解过您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能装得像。……就算装得再像,也骗不过一些与主子利益相关的人。” 比如楚江宸。 谭姑姑其实不知道顾云听和楚江宸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但这一次楚江宸明明抓到了冒名顶替的易容者,却只是将这一系列事端都压了下来,轻轻揭过。到了这一步,如果还说楚江宸和顾云听之间什么特殊的关系都没有,只怕连三岁小孩儿都不信。 “主子和陛下之间,似乎有什么约定,而且相处的时候,也有些不太像是皇帝和妃嫔之间的氛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或许殿下的易容术还能再多坚持一段时间。”谭姑姑觉得有点儿可惜。 “那也是在所难免的,某人动手劫人之前,也没有和我通过气,没说过究竟打算怎么办,甚至起初连要带我一起走的消息都没有透露给我,也不问问我究竟在祁宫里是什么样的状况。所以在意料之外被人拆穿,其实也是和寻常的事。” 顾云听淡淡地道。 不知不觉,她对叶临潇隐瞒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了。 所以如果他问的话,顾云听斟酌之后,还是会告诉他的。 只可惜,她倒是愿意说,然而叶临潇却已经不太愿意相信了。 这大概—— 就是“狼来了”的故事? “放牛少年”顾云听沉迷说谎屡教不改,最终在小事上失去了“农夫”叶临潇的信任,那么按照套路,下一步,大概就是顾云听多行不义必自毙,要被“狼”吃掉了吧? …… 说笑归说笑,顾云听和谭姑姑彼此串通了供词,终于能确信,一切的确都还在掌控之内。 既然如此,有些事倒也不必急着去做。 锦被里两个小朋友都是白白嫩嫩的,十分能吸引旁人的注意力。 顾云听隔着一个谭姑姑,盯着她们研究了一会儿,从两张完全还没张开的小脸上,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小太子长得像楚江宸,眉眼间又依稀有些显皇后的影子。 当然,顾云听并不是靠这一点来辨认他们的。 或者说事实根本就截然相反。 她是先认出了她们家的小二十七,然后才确定了另一个孩子的身份,再从身份上联想到了小太子的父母亲族,这才从小豆丁脸上看出了些许五官的模糊轮廓。 两、三个月大的孩子其实还是丑丑的,不过五官的形状其实已经初现端倪。 小二十七的眼睛,与顾云听如出一辙。 毕竟顾云听如今这副身体的长相,和前世那名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杀手是一模一样的。她自己从小看得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当然能一眼就认出来。 然而不大幸运的是,除了这双眼睛之外,小二十七的长相其实更像叶临潇。 至于那些像叶临潇的部分最终是否会变得如他一般锋利冷硬,顾云听觉得有些玄乎。 桃花眼太多情,冷也掺杂这一丝丝异样的风情,如果不是灵魂淬炼着毒液,而气场早就已经在血雨腥风里被一遍一遍地打磨成了利刃,顾云听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会被这双桃花眼拖累的。 不过养一个多情的孩子,似乎也不错。 反正所谓“多情”与“无情”之间,也不过相隔一线罢了。 “主子不抱抱小殿下吗?” 谭姑姑大概是察觉了顾云听逐渐变得深邃复杂的目光,觉得她是想接触孩子们,于是经过再三的考量,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试试看吧。”顾云听没有拒绝。 她也却是不想拒绝。 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个东西,竟然是她的孩子。 稍微有那么一点—— 微妙。 谭姑姑抱起小二十七,动作熟练地安慰了两下,递给顾云听。 “哇!!!——” 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二十七,在接触到他亲妈的瞬间,发出了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哭,哭得不能自抑,哭得开始打嗝。 顾云听被那一哭惊得险些甩手把孩子丢出去。 好在她反应还算快,快过了自己的本能。 孩子还太小,连挣扎都不会,就会呆呆地哭着,顾云听却没有松手的意识,就僵硬地抱着这么个小豆丁。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 …… 小二十七哭得更大声了。 谭姑姑:“……” 顾云听:“……” 我儿子好像不太喜欢我。 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570章 养儿防老3 时至十一月中。 京城下了第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平鸾宫外的红梅都像是得了什么讯号,齐齐绽开。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顾云听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平鸾宫庭院里种的都是红梅。 她一夜都住在偏殿照看孩子们,随意歪在床榻外侧就将就了一宿,第二天起来脖子疼得要了老命,连带着头都有些疼起来。 夜里天冷,她也没注意,两个孩子倒是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她自己反倒是染上了病气。 小孩子抵抗力差,不能沾病气,于是照料孩子的重担仍旧交回了谭姑姑手里,不过她一心也不能两用,顾云听那里也需要人照顾,好在先前那位受命易容成“允贵妃”的姑娘还没来得及离开祁宫,便便临时充当了宫人,留在寝宫里照看顾云听。 “这些天多谢你了。”顾云听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分明高烧还没退,精致的脸颊却从始至终都是雪白的,唯有一双桃花眼,像是被烧开了似的,在眼尾扫下了一抹浅红。 “主子说笑了,主子有令,我等莫敢不从,这些原本就是小人们的分内之事。”那姑娘爽朗一笑,摆了摆手,道。 “被陛下发现之后,他可曾为难于你?”顾云听又问。 “这倒是没有,他们大祁的这位陛下,脾气似乎还不错,也没有严刑拷打,就像是朋友聊天似的,愿意提就说,不愿意讲就聊别的。要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小人怕是都要以为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现了!”江湖少女兴奋地道。 就算同样是叶临潇手下的人,各自对祁国各位帝王、宗亲、官员的态度也都是不同的。 这倒是很轻易就能让人看出来,究竟谁和哪些人是有仇的,又有哪些,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归到了叶临潇手下来的。 顾云听闻言也觉得稍微有些讶然。 他倒是没想到楚江宸在背地里也会网开一面。 又或者说,这个男人对她的警惕性和防备感,其实是不够严的。 顾云听心底一突,却觉得有几分可笑。 是挺可笑的。 当初她还以为罗栩姒是喜欢楚江宸的,可到头来罗栩姒只是为了自己的家族。 临终之前,她几乎没有提到过楚江宸。 而如今,种种错觉几乎都要让她觉得楚江宸是对她有什么特殊的好感。 可如果真的对某个人有好感,那该是——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嘴上究竟多甜或是多恶毒,但一遇到危险,为了心上的对方能安然无恙,他就会放下手中那些关钱不关命的东西,做那柄可为人遮风挡雨的幸运伞。 “不管怎么说,该谢的,奴都谢过了,所以主子大可不必谢我。小人其实……什么也没做。” 那姑娘有些过意不去,说话也不似先前一般痛快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顾云听还琢磨着先前自己并没有这么虚弱,然而事实上,的确是因为缺乏锻炼的缘故,,想要再隔开,恐怕也有些问题。 十二月初,西南边关传来捷报。 称西南盟国内讧,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再稍稍忍耐一些时间,就能顺理成章地回京领赏了, 十二月初九,西南盟国退兵。 十二月初十,祁国大军守着规矩,在营中安分度过了一日工夫。 因刚好是小太子被册封之日,又为了向上苍祈福,以仁德祈请来年风调雨顺,于是楚江宸与百官合议后,决定大赦天下,顾家在朝臣口中的罪名,刚好就在大赦的范围之内。 “如果时间合适,大概刚好还能赶上过年。”楚江宸批阅完手边最后一本册子,将朱笔搁在了笔托上,笑着说,“还在掖庭局的人,已经都放回长平伯府了,顾老夫人的马车这会儿应该也已经到家门口了。既然‘刚好’在大赦之内,便不算‘将功赎罪’一说,川言打下的战功,都算在他自己身上。当初没收充公的家产朕曾命人留了一部分,都已经尽数派人送回府上了,不过抄家时人多眼杂,鱼目混珠之人不在少数,少不得还是会丢一些。等回头你和你大哥说一声,若是少了什么,列个单子给朕,朕用私库补给你们。” 他这段时间每每下了朝就往平鸾宫跑,殷勤得很,与顾云听同吃同住不说,连批阅奏章也都挪到了这里,俨然是拿这里当成第二个龙章宫了。 顾云听在一口箱子里翻找东西,听见楚江宸这么说,便笑了一下,道:“能安然无恙度过这一劫就足够了,少些钱财也不过是破财消灾,没什么要紧的,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得是云淡风轻,心底就像是被点了什么驱邪避祟的炮竹,“噼里啪啦”的,炸得顾云听肝胆俱颤。 不是怕,而是隐隐有些许愧疚。 无论是为了先前他们的那桩交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楚江宸现在是真心实意在为长平伯府考虑的。 而长平伯府,顾云听也好,顾川言也罢,想的全都是如何架空他的权力,作为顾家太平无事的保障。 也罢,反正等权力握在她手里之后,如果楚江宸不轻举妄动,她就什么多余的事也不做。可若是他当真存了想动长平伯府的念头,那么顾云听也就不必心慈手软了。 就这样吧。 至于那些所谓的权力究竟会不会落在顾云听手里么—— 这还需要质疑么? …… 顾云听作为大祁皇室的“允贵妃”,暂代的是皇后之职,所以正式的场合,也需要她盛装陪楚江宸出席。 包括西南大军的庆功宴。 顾云听一袭盛装坐在大殿主座右侧,以茶代酒,或斟或饮,看起来都十分温柔小意。 其实座下见过顾云听的人也不在少数,就算没见过,至少也是听说过的。 所以瞧见这么一个温柔体贴又婉约可人的“贵妃娘娘”,谁也没往那顾家的三小姐身上想。 除了已经知道内情的顾川言。 顾家大哥手里捏着酒盅,看着座上言笑晏晏又大方得体的允贵妃,不由地惊掉了下巴。 第571章 树大招风1 一个人,究竟能有几副不同的面孔? 对于自家三妹妹的假身份,顾川言自认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的。 然而顾云听反常得全然不像是顾云听了。 人生境遇很大程度上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处世准则,无论是年幼时古灵精怪的样子,还是用了药后怂怂憨憨的样子,又或是药物失去效果后,精明又强势的样子,那“些”顾云听都在顾川言的意料之中,而如今这就家伙装得举止温柔娴静,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云听的确是大家闺秀,最名正言顺的那一种。 不过顾川言这个做哥哥的再清楚不过了,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哪怕她看起来没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完全不像是伪装。 “顾小将军,怎么不喝酒了?” 顾川言今日是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所以来敬他酒的人自然络绎不绝。 “没什么,只是觉得……”顾川言收回了视线,一笑,没说下去,斟满了的酒盏与来人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将话都闷进了喉咙里。 他先前时不时地盯着上位的允贵妃看,但凡换了别的什么人,只怕都难免要遭到一些非议,要遭年轻的帝王冷眼。然而殿中众人不论是见过顾云听的,还是没见过顾云听的,多多少少都听说了这位贵妃娘娘的长相与顾家三小姐十分相似。 就算人有相似,但到底是千人千面,能像到这种份上的实在少见,若不是“证据确凿”,他们几乎都要相信“云无恙”和“顾云听”就是同一个人了。 所以顾川言看见她失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反而如果他表现得太过镇静,众人才反而会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 一场宴会,明面上是替南征大军接风洗尘,可背地里,却是君王重新审视这一行人的筛选。 有人打了一次又一次漂亮的仗,却仍旧不变初心,坐在宴席上,恭敬谦让,丝毫都不僭越君臣与上下之间的礼数。而又有些人,战功未必显赫,坐在席中却心不在焉,与人攀谈也蠢蠢欲动。 一切都落在上位者眼中。 顾云听只喜欢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看热闹,而从不希望自己变成热闹的中心,所以无论是以前作为组织少主,还是如今的种种身份,她都很少会在宴会开场后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一来是这个位置过分惹眼,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招来什么麻烦,二来,是因为从这个位置往下看,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和暗中的动作,都一清二楚。 站得高看得远的道理顾云听是知道的,然而这种远,她希望是天地辽阔的远,而不是这一堂的乌烟瘴气。 酒过三巡。 顾云听借着换衣裳的理由离开,而宴会原本就已经快要结束了,这来回一趟的工夫,只怕是角落里的烛灯都早该灭了。说是换衣服,也不过是找个借口偷偷逃跑罢了。 明月高悬,清辉满墙。 谭姑姑领着几名眼熟的宫人在外头候着,瞧见顾云听出来,便纷纷拥簇着围了上去。 难得是月夜却又不令人觉得清冷。 平鸾宫新添了一位奶娘,是曲成双亲自选的人,再让禁军和安插在各处的暗线们小心打点,然后过明路送进宫来的,所以谭姑姑信得过,才有工夫陪着顾云听四处走动。谭姑姑比顾云听都像孩子的亲生母亲,自打身边添了一位小殿下,连顾云听都被挤到了第二位去。她原本是憎恶祁皇室的,然而那小太子却成了个例外,分明起初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结果过了没两日,就把他当成了和小二十三一视同仁的兄弟。 母性,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顾云听一路漫无目的地琢磨着一些有的没的,漫长的路在琉璃灯的微光下,竟也像是被缩地成寸了一般,转眼就到了自家门前。 孩子们早就已经睡下了,宫门之内,一片静悄悄的,唯有寝殿那边掌灯的女官还醒着,等着主子们回去。 话说平鸾宫里虽有禁军把守,但他们主要还是负责门外的事,庭院里就只有谭姑姑和奶娘两个,难免分身乏术,而其余的人里大大小小的,夹杂着的都是各处的眼线,防不胜防,所以商议之下,叶临潇原本安插进来假扮顾云听的那位姑娘到底还是被留了下来,在寝殿内做掌灯女官。 女孩子唤作阿蔷。 名字取得秀气,脸也生得清秀乖巧,人却是个十足的狠戾的角色,据说是个从小在荒郊野岭里与狼群毒蛇为伴的,动起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好在,这人身世干净,也足够忠心。 不过叶临潇也好,顾云听也罢,他们愿意信任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什么身世和忠心。 ——而是因为她的思路与普通人截然不同。 阿蔷说聪明也是极为聪明的,先前谭姑姑也说过,如果不是顾云听藏的秘密太多,她在楚江宸面前也是不会露出端倪的。她的反应很快,敏锐警觉与顾云听十分相似,但是事实上她并不是按照多数人类的方式去思考的,剑走偏锋却总能令人捉摸不透。 不得不说,尽管这个女孩子在人群里适应、伪装得很好,但猛兽一类最常见的行为准则,大概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烙刻在她的骨子里了。 阿蔷有些认死理。例如她一早就知道顾云听手里握着调动她们这些暗桩的能力,但是在后者没有真正拿出象征着权力的玉令之前,某些超出阿蔷判断的事,她是会拒绝的,可是当顾云听出示玉令之后,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是无条件服从。 一板一眼,恪尽职守。 稍微有点像……异时空里严格遵循指令的机器人。 顾云听赴宴未归,阿蔷就坐在灯下,守着寝殿的大门,无论是谁,都不能擅自踏入一步。 “天色不早,主子先歇下吧。” 第572章 树大招风2 寝殿门外,谭姑姑说着,接过顾云听手里的琉璃灯,和自己的提灯一并交给了一旁的宫人,等顾云听进了屋子,才又回头,对身后的一众随侍道,“今日你们也都辛苦了,时辰不早,你们也都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平鸾宫之内,谭姑姑最受主子宠幸是人尽皆知的事,普通宫人是不会傻到和主子眼前的红人过不去的,而那些眼线们也不会主动提出要留下来,越是做暗桩的,就越是懂得怎么把自己藏起来,这种出头冒尖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们轻易是不会兵行险着的。 众人纷纷应诺退下,谭姑姑也跟着出去准备热水,偌大寝殿,只余下了顾云听和那阿蔷两个人。 没有正事也没有任务的时候,阿蔷往往冷漠得像是昆仑之巅的雪野冰原,别说的张口说话,就连眼神都很少正眼施舍给别人。 然而今天却不同,自打顾云听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顾云听。 她没张嘴,但顾云听感觉得到,她有话要说。 “是我们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么?”顾云听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望向阿蔷,问。 “晚间献太妃来过一次,找您。”阿蔷道。 顾云听愣了一下。 平鸾宫和闲花宫之间是没有来往的,甚至因为之前沈溪冉假装小产的事,私底下还有怨。何况就算撇开这件事不谈,她们也一样不大可能和平共处双方太平无事,献太妃是想做献太后的,而“云无恙”却是跟着楚江宸的人。 这一点上,尽管双方都不会挑明,但彼此应该也都是心知肚明的才对。 而且,允贵妃代皇后娘娘出席庆功宴的事,早几日众人就都已经知道了。晚间定好了是庆功宴的时辰,献太妃却偏偏赶在那段时间里到平鸾宫找顾云听,这事显然有些说不通。 “她说过是为什么事而来的么?”顾云听眉心微蹙,问。 “见您不在,没说。”阿蔷答道。 “她来了多久?” “半个时辰,”阿蔷想了想,才道,“起先是在主殿等着,后来奶娘抱着小太子和小殿下到银杏树底下消食,献太妃也跟着过去站了一盏茶的工夫,然后就走了。” “可有留下什么话?” “不曾,只说想见您。”阿蔷说着,稍稍停顿了片刻,“恐怕不太简单。” “嗯。” 当然不简单。 本来,以献太妃的为人,若是亲自找上门来,却又没见着主人家,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那说明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要同对方商量,只能出得她口,入得对方的耳,并不想再被第三个人知道。 这般神秘,自然不是小事。 然而献太妃今日并非意外走空,而是明知到这里没人,还偏偏要往这里走。如果不是她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想来也不会真的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恐怕顾云听都要觉得她是故意来闯空门的了。 “她大老远的专程挑着我不在的时候跑来一趟,却又什么都不说——”顾云听略一沉吟,轻嗤了一声,明白过来,“怕是故意想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看看我们会做哪种选择罢了。” 如果顾云听在,那么两人相见,献太妃难免就要像先前那沈溪冉似的,东拉西扯的攀扯好些东西,才讲到主题上。这么一来,她既要在费心和顾云听兜圈子,又少不得要亲口承认一些“大逆不道”的罪名,尽管这些罪名双方心里都有数,但说出口的那是证据确凿,而藏在心里的,就只是对方的无端猜测和“诽谤”。 而故意现在顾云听不在的时候来,就能从顾云听事后的处理方式上发现很多东西。 比如说,顾云听这个人究竟有多少本事、有没有和她们谈话的资格、会不会对她们造成威胁。 又比如说,顾云听对她要提的那些东西究竟感不感兴趣,她们有没有必要谈后头要说的事。 再比如说,顾云听的立场。 前面两条其实都不是最要紧的,如果立场有相似或者共通的地方,就算是个傻子,坐在这个位置上也能有利用价值。 ——或许比一个聪明人更容易利用,更有价值。 而立场,大概才是献太妃最想知道的、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毕竟要谈,就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得谈才最有效率。如果每一件事都遮遮掩掩的,那就显得他们既不够大气,在对方眼中也毫无诚意。可如果真的要公对公婆对婆地坦白去谈那些背后的事情,对方的立场就尤为重要。 总不能她前脚和顾云听谈完,转眼这些对话就被原原本本地传进楚江宸那边的人的耳朵里去。 “主子想怎么选?” 阿蔷不蠢,就算一时没想到这一层,经过顾云听这么一提醒,也就都明白过来了。 她先前假扮过顾云听,对顾云听的行事作风也有一些了解。 但越是了解,也就越茫然。 这个人就像是个九曲十八弯的山沟,让人一眼绝对看不穿。顾云听做事总在自我矛盾,比如既不喜欢麻烦找上门,却又喜欢给自己惹一些麻烦免得人生太无趣,诸如此类,阿蔷不太懂。 所以她也稍微有一点好奇顾云听会怎么做。 “怎么选么……” 顾云听其实也没想好。 献太妃表面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其实没那么在意,因为那些展现在她们这些外人面前的,必然不是真实的献太妃。 她是在想,献太妃有那样的手段,必定不会像沈溪冉和其他一些少女一样好糊弄。如果顾云听真的选择和献太妃谈—— 结果实在有点难说。 顾云听垂眸思忖,不知不觉间,杯中的温茶已经见了底。 她想了想,道:“去问是肯定要问的,这是咱们该有的规矩。至于到时候见了面说什么,那就是到时候的事,随机应变就好,不必太在意。……这样吧,明日,我们去闲花宫找献太妃,就当是小辈向长辈文案,也是正常的礼数规矩。” 第573章 树大招风3 闲花宫大概是后宫中诸多妃嫔殿宇之内,与平鸾宫隔得最远的一座。 顾云听不喜欢乘步辇,来回都是带着人自己走过去的。 已经是十二月,天气渐渐入冬,顾云听每回都被谭姑姑拿厚重的内衫、外氅裹成严严实实的,带绒毛的衣服本来看起来就格外大一些,顾云听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看起来身形甚至比怀胎是更臃肿几分。 要不是她身子骨弱身形单薄的话,这会儿肯定已经被一件件衣裳裹成一个球了。 “生完孩子不经风,体质难免会变差,少不得要多防备着一些,横竖也不用习武练功,多穿几件也不碍事,宁可稍微难看一点,也不能等冻出了问题才想着后悔……”谭姑姑一边替顾云听整理着领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近来有了奶娘,她和孩子们独处的时间就少了许多,照料小孩子的母性光环太多,一大半都被分到了顾云听头上。 而且顾云听年纪也不大,真的要算起来的话,就算是当她女儿也是绰绰有余的,所以谭姑姑转变起来,连一丝违和感都没有。 谭姑姑也是好心好意,顾云听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只好满口“嗯嗯嗯”地答应着,笑容一旦乖巧,就算说得敷衍,看起来也十分温驯。 “我明白的,姑姑不必担心……” “你哪里明白?”谭姑姑闻言将眉尾一挑,“要是明白还是只穿件连夹棉都稀稀拉拉的袄东晃西晃?” 谭姑姑在顾云听跟前一向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 然而自从有了小殿下,她的态度就跟着变得令人迷惑。原先在上宁宫还是沉默寡言的那种人,转眼如今就成了滔滔不绝的人了。 像小孩子。 然而除了觉得异常差异之外,顾云听倒是觉得,这也有点趣。 …… 献太妃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的年纪,和方莺、苏晴娘,都是差不多的岁数,但保养得宜,五官生得精巧漂亮,艳冠群芳,就算一身偏素净的衣衫,也依旧风情万种,我见犹怜。 顾云听其实和她有过几面之缘,一次是弹琴弄诗的大赏,还有一回,是先帝和老太后的丧期,灵堂里遇见的,当时一个站在左手边,一个姑且站在她对面,既像是相敬如宾,又像是分庭抗礼针锋相对。 “听闻昨日太妃娘娘曾登门到臣妾的平鸾宫中做客?”顾云听见了献太妃,笑吟吟地迎了上去,热络地道,“近来稍微有一些小事要忙抽不开身,昨日又替镇压西南大军的功臣能将们接风洗尘,臣妾年纪轻又才疏学浅的,难免有些顾虑不周全的地方,还望娘娘海涵。另外,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也请娘娘尽管提出来,臣妾义不容辞。” 顾云听随口说些客套的场面话都开始变得越来越利索了。 “允贵妃言重了,本宫只是恰巧经过平鸾宫,想起来自那日灵堂之后,都很久没有来往过,再加上先前本宫御下不严,以导致身边女官胆大妄为,令云贵妃你受了些委屈,这大事小情的掺和在一起,却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拜访赔罪过,是本宫的不是。” 妇人说得诚恳,目光被垂落的浓密睫毛挡着,其中的情绪看不分明。 垂眸有时候是沉吟思索,有时候是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时候,意味着逃避。 至于逃避的理由么,有很多种。 但是顾云听更倾向于一种——她不是真心在说这些话,所以怕被人看穿她眼底里的心虚。 顾云听心里有数,面上却不显。上次经叶临潇提醒过,她说话时也会留心仔细注意着各种各样下意识的小动作。 不管对方看不看的出来,她既然演了,就要演得真实。 顾云听闻言,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都是小人在暗中作怪,既然是误会,澄清了就是了,太妃娘娘不必自责,也无需同臣妾客气什么,否则就显得疏远了。那宫墙外头,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一家人,咱们这宫墙里的也都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也是一家人。一家人本来也就是应该相互帮助、相互担待的。” 该说的客套话少不得还是还说的。 顾云听今天之所以会来,无非就是想看看这献太妃忽然有兴致议和,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所以啊,在对方说完她的企图之前,顾云听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 献太妃原本是做好了各种打算的,甚至想好了这“云无恙”若是不领情她又该怎么答复。 不过,不用别的任何手段就能让对方与她冰释前嫌,这的确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这也就意味着,她高估了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献太妃是不大相信后宫里会真的有什么宽容大度的女人的。 就算有,也是在和自己的性命不相关的时候。 所以这“云无恙”大概又是如罗栩姒等人一样安分守己的蠢货。 ——虽然会少很多乐趣,但是至少,她将来的行动都会方便许多。 “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底下的女官原本是因为不满本宫平日里偏心,想置本宫于死地,所以才故意派了相好的内侍官,要他们来平鸾宫假传圣旨——”容颜绝艳的中年女人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顾云听接下来的那些话。 “哦,臣妾明白的,”顾云听笑了笑,“方才也正是这么说呢,既然是小人故意挑拨离间,这些戏码也就都是他们安排来迷惑人的,总不能上了他们的当,让他们如愿以偿吧。好在,已经水落石出了,太妃娘娘不用再为这些琐事耿耿于怀。” “好在允贵妃你吉人自有天相,没让那些奸邪小人的奸计得逞。”献太妃说着,抬眸时,忧心忡忡的目光配合着秀眉宁起的弧度,便露出了一副担心的表情,“论理,本宫也算是你的长辈,做长辈的,总归是心疼你们这些孩子,见不得你们受苦,可是你们……唉。” 第574章 不言而喻1 说着漂亮话兜圈子,你来我往的彼此客套,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谈不拢也谈不起来的征兆。 与其说这献太妃是有话想对顾云听说,倒不如认为她是在一再试探顾云听的态度,顺便再说些挑拨离间之语,为将来埋个底子更合适一些。而这一声别有用意的叹息,便是所谓的“抛砖引玉”了。 顾云听心中忖度着分寸,略琢磨了片刻,抬眸望向献太妃,目光有些茫然失措,亦十分无辜。 要瞒过众人耳目,便要将“云无恙”和“顾云听”彻底地区分开来才好。 因为“两个人”长着同一张脸,如果性格再很相似的话,就算她们是两个可以同时出现的、不一样的人,也会有人怀疑这个巧合的真实性。旁人或许会被因为这看似确凿的证据所说服,可是当着献太妃的面,顾云听就不太敢赌这一把。 从她们目前的发现来看,这献太妃手底下的人,多的是靠易容李代桃僵的,她手底下也有懂易容的人,如果令她们生疑,那么闲花宫的人查起来,皇陵那个“顾云听”的真假也就未必能瞒得住了。 楚江宸找人易容成顾云听的模样,说到底,真正要瞒的人无非也就这么一个,总不能太随性,否则千防万防,倒是在顾云听自己身上出了纰漏,这可不好看。 好在,顾云听表现在外人面前的性格很极端,留给别人的印象也向来鲜明,想装成另一个极端,其实也容易。 她适时地露出几分迟疑,声音也变得有些细微,像是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问:“受苦?臣妾愚钝,好像……不太能明白娘娘的意思。” “唉,也难怪,”献太妃叹了口气,满脸情真意切,“听说你原是江湖世家的姑娘,不懂朝廷里的这些事也是在所难免的。若是你不嫌弃本宫多嘴的话——” 她说着,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等着顾云听的反应。 “还望娘娘能不吝赐教。”顾云听垂眸,顺水推舟,十分温顺。 “好说,你是个乖孩子,本宫也不忍见你年纪轻轻的,就被人利用啊。”献太妃弯了弯唇角,笑意温柔,如春风拂面,如秋日晴空。她轻轻执起顾云听的手,覆在自己的两掌之间,态度亲昵,“你可知,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想活得太平安稳,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顾云听闻言,略一沉吟,轻声答道:“恪守本分,不做僭越之事?” “错了,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算本意是不想惹麻烦的,麻烦也少不得会主动惹上你。比如先前沈溪冉假装小产诬陷于你,再比如闲花宫小人假传圣旨欲至你于死地。你是个好孩子,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事,可总会有人眼红你所得到的这一切。她们想夺走你手里的东西,取而代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扯下来。所以,安分守己是对的,但在这宫墙之内,并不适用。” 献太妃语气温婉娴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之意,看向顾云听的眼中也充满了怜悯和疼惜。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打的是什么主意的话,顾云听或许真的会觉得,这个人是真的为了她好。 不过可惜,顾云听还算清醒。 凡事都讲究个公平,要想得到一些东西,就难免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想赴泥潭之上的珍馐盛宴,又不想深陷其中,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如果不想被深宫后院与朝堂中的漩涡波及,最好的办法,就是抽身而退,远离漩涡。 然而顾云听还有许多没有做完的事,并不想过早抽身离开。 所以,那些乌烟瘴气的尔虞我诈,本来就是她活该去承受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想得通透。 不过想归想,戏还是要演的。 顾云听略将眼睛睁大了些,桃花眼映着天光,明媚之余,清澈的眼底是惊慌失措和茫然不解。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 顾云听讷讷的,像是想为自己的观点辩解几句,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被动摇甚至摧毁了信念的少年大多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顾云听做惯了那个动摇别人的人,所以对这种表情十分熟悉,拿捏起来,也尤为得心应手。 “可是别人都告诉你,应该安分守己,不要做多余的事,告诉你害人之心不可有,是么?” 献太妃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也算是给茫然的少年人递了个台阶。 ——却是通往无尽黑暗的深渊的台阶。 顾云听愣了一下,眼底明显闪过些许错愕,却也没什么真实性可言,顺着对方递出来的台阶便下了:“……是,他们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每个人都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的话,就不会有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了。” 尽管身处种种桎梏之中,但顾云听仍旧是随心所欲惯了的,假装成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女人,说实话,心里总难免有些闷。 “那样只会让一切都留在原地停滞不前。”献太妃微不可察地嗤笑了一声,有些轻蔑,像是冲着顾云听来的,又像是在嘲讽那些说这种话的人。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劝道,“诚然,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但是那样做的前提是,每个人都只想过安稳的生活。可是人都是有野心的,他们都想往上爬——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骨血肉往上爬也在所不惜,你明白么?如果你退让,他们就会把你踩在脚下,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虽然听起来有些中二,但是不得不说,在这么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人们的行事准则的确是这样。 顾云听眉头突地跳动了一下,是下意识地想挑眉,又觉得这个动作或许太过……傲慢不羁,不太符合“云无恙”的性格和身份,所以才被她的理智压了下来。原本是一个要做不做的尴尬动作,然而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恐慌、犹豫和挣扎的写照。 “还不明白么?那么,那些告诉你不要多生事端、不要起害人之心的人,他们自己安分么?” 献太妃趁热打铁,发起“致命一击”。 第575章 不言而喻2 “那……”顾云听顿了顿,似乎连启唇都有些犹豫,“太妃娘娘您认为,要想安稳地生活下去,什么才是最关键的?……总不会,是权力吧。” “自然不是,手里握着的权力越大,肩上的担子也就越大,与此同时,别人对你的敌意也就越大。就像是每回番邦进贡,陛下将东西赏赐给后宫女眷一样,有人多拿了,自然也就意味着别人分到的赏赐少了。拿得少的妒忌拿得多的,就会千方百计地给她下绊子,让她过不好。归根结底,我们的日子不太平,也正是因为权力和地位。后宫里的人,哪怕是做了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也都还是屈居人下,没办法绝对性地压制别人的。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献贵妃继续说,“要说什么是关键——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人说这样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为‘树大招风’。手里没有握着绝对的权力,却身处高位,是很危险的事,并不是咱们把脸埋进土里不听不看,用所谓的‘安分守己’自欺欺人就能逃避得了的。” 说到底,她还是想挑唆顾云听和楚江宸之间的关系。 至少要让她们不是一条心。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顾云听恍然大悟,也的确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偏要表现得似懂非懂,又不懂装懂。 “臣妾有些明白太妃娘娘您的意思了,这也正和臣妾自己想的一样呢。其实……唉,不瞒您说,臣妾也是不想这样的,做贵妃,表面上光鲜亮丽的,背地里却总在被小人非议,戳脊梁骨。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出身太低难堪重任。陛下厚爱,但是那些人口中所谓的‘妖妃’之名,也正是从陛下的厚爱起的。” 顾云听心累地长叹了一口气,“可是这是臣妾必须经历的磨难,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些都是陛下给的,臣妾没有权力拒绝。何况……陛下也说过,他会护着平鸾宫,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顾云听垂眸,细声细气地说着违心的话。 太违心了! 去他的出嫁从夫! 且不说这“夫君”是真是假,哪怕是换了叶临潇,也休想和她提什么三纲五常。 女德女戒,谁爱守谁守。话是“云无恙”说的,关她顾云听什么事? 民间女子总想着三纲五常,以夫为天,所以她这么说,丝毫都不会显得突兀。 然而献太妃的眉头还是下意识地皱了一下,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是,陛下既然愿意给,那的确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献太妃眼底藏着一丝不屑,话却还说得和善,但也并没有放弃她“劝说”的想法,“不过允贵妃,须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陛下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总有顾不上你们母子的时候……如果他不在你身边,在群狼环伺之际,你又能如何自保呢?” 她说着,稍稍停顿了一瞬,像是转念想通了什么,蹙起的眉心也展开了,笑了一下,又道,“也罢了,你还年轻,不知人心是何等毒物,我们这些外人,就算看着心急,也不能替你做什么决断。本宫说这些,也是没恶意的,允贵妃若是不喜欢听的话,就不必往心里去,忘了就是了。” “太妃娘娘也是一心为了臣妾好,娘娘您的好意,臣妾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一时之间,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今日多谢太妃娘娘教诲,容臣妾回去好好想一想,改日再来请教。” 顾云听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从位置上起身一礼,与献太妃道别。 …… 献太妃目送一身钗环华贵的年轻女子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令门边的两名宫女去外头守着,才重新摆了茶盏出来,亲手倒了两杯茶。 绣着芍药花的屏风后头,一名中年妇人绕了出来,坐在了顾云听原本坐过的那个位置。 “明明长着一样的脸,谁知道心性竟然相差那么多,亏她还是个江湖名门之后,我当她也和那顾云听一样,是个麻烦的狠角色,想不到却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妇人穿着一身江湖侠客钟爱的短打,长发梳成马尾,简单干练。 她大概和献太妃差不多的年纪,身量也相仿,五官虽平庸一些,举止却与献太妃十分相似,就连眉眼间的气度都如出一辙,顶多,也只是略微逊色了分毫罢了。 献太妃闻言,只淡淡地睇她一眼,却完全没有责怪她无礼的意思,反倒是有些习以为常。 “中看不中用?”献太妃嗤了一声,“只怕,是故意在咱们面前做戏呢。吩咐下去,命人去皇陵那边看看——顾云听那里,仔细查查。” “查她?”妇人皱眉,“你是怀疑……” “是,我怀疑所谓的守皇陵只是个幌子,‘云无恙’究竟是不是顾云听,我不敢断言,但是两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像。何况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玩了,还是小心些为上,免得中了这些小辈们的圈套,那未免也太打牙跌嘴丢人现眼了。”献太妃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懒懒地道。 “好,事情我安排下去,不过——”夫人迟疑了一瞬,追问,“你这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认为两个人身上的感觉很像?……这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吧?” “截然不同,也有可能是怕被人发现,所以才故意装出来的吧?”献太妃唇角藏着浅淡的笑意。 她的双瞳颜色要比常人都浅一些,迎着光时格外明显,所以看起来难免有些淡漠,“我也不能确定就是她,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在我给她递梯子给她台阶下的时候。” “哈?”女人没明白,“什么梯子?” “……就是她犹豫着说不出话来,我给她接话的时候。——你知道的,气场这种东西很玄妙,你感觉不出来,也很正常。但是在我问她,是不是有人告诉她应该安生本分之前,她似乎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所以她接话的时候才明显慢了一拍。我还以为她会说别的什么缘故,没想到她顺着台阶就下来了。所以,我有点怀疑。” 明明从对方的口吻中听出了魑魅魍魉般诡谲的诱惑,却还是顺着对方的意,骑驴下坡,心甘情愿地往深渊里走。 要么是因为这个人是真的蠢。 要么,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 第576章 不言而喻3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古怪。”女人拧眉,“可是我并不觉得顾云听会说出‘出嫁从夫’这种古板的话,她那个人——会接受这些么?” “你很了解她么?” 献太妃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若说是小时候的她,或许你还算是对她熟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人家怎么想的,早就不是我们琢磨的那么简单了。说句话罢了,又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自古以来,女子大多都以夫为天,我虽然不敢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认,置身于这种环境之中,别人都这么想,我若是出言反对,只会惹人心生厌恶。如果一直都拘泥于这种小事,只怕我到死都不能成事。换了是顾云听的话,她应该也是一样这么想的。” “……行吧。”你聪明,你说了算。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今顾云听和献太妃之间的差距,最像是天堑的,是用人。 如果没有客人的话,献太妃能在闲花宫的任何一个角落说任何她想说的话,闲花宫里都是她的人,哪怕表面上是谁谁谁安插过来的眼线,可那一副副假面之下,早就已经被换成了她自己的人。 而顾云听则不同。 平鸾宫里的人五花八门,说平鸾宫里不足百余号人便足够演出皇宫里的人生百态和势力纠葛,绝对不是什么谦虚的话。 顾云听身边汇聚了各方的眼线,除了叶临潇安插的禁军和暗线之外,还有从献太妃到楚江宸,再到后宫里还没死心的那些年幼小皇子的母亲,甚至还有那些有意把女儿往宫里送的朝臣,他们未雨绸缪,人还没送进来,路倒是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铺垫了。 只可惜,撞到顾云听这里,就都成了此路不通。 顾云听一路端着温柔贵妃的人设,端庄大方地领着一行人回了平鸾宫内。 如今执掌六宫的权力都被握在她手里,所以好些消息知道的都比往常更快,要查些什么,也不必再费心找托辞,直接命人将文书搬来平鸾宫就是了。 但这也有一点不好。 权力在她手里,那么责任也就在她肩上。 这就意味着除了楚江宸托她办的那些事之外,她还要额外打理许多宫务琐事。 不过这个倒也容易。 反正也不需要她亲力亲为,有什么不妥的,退回去让底下的女关门重做就是了。 中午用膳的工夫,顾云听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别的宫女,只留了谭姑姑一个在旁边说话。 需要支开外人,当然不是什么小事。 “告诉禁军的人,让他们想办法通知皇陵那边。闲花宫的人恐怕很快就要查到那边的‘顾云听’头上了,让她多加仔细,别露出破绽。”顾云听擦干刚洗完的手,淡淡地道。 她其实也拿不准自己在献贵妃跟前究竟有没有说错话,但是…… “怎么了吗?”谭姑姑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她是跟着顾云听去见献太妃的,他们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外候着,并没有觉得顾云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或是说的不妥当的。 顾云听演得很真,如果不是谭姑姑知道内情,她多半也是会选择相信的。 “虽然不太肯定献太妃究竟猜到了哪一步,又是从哪里看出问题来的,但是她肯定已经起了疑心了。”顾云听幽幽地道,“而且是在今天我们去见她之前,她恐怕就有这种想法了。” “这是怎么说?” 她们这一个个的都是会读心术的不成? 从哪里看出来的这些东西啊! “当时屏风后面有人,而且从吐息判断,是个习武之人。我们刚进去的时候,是没有这个人的。大概在寒暄之后,她才到的。” 顾云听说着,眉心微蹙。 屏风后面凭空多了一个人,之前她却没有听见脚步声。 可见,那人轻功很好。 能擅自进出献太妃的地方,并且听他们说话连招呼都不必提前打一声的,要么与献太妃关系极为亲近,要么就是提前通好了气,是早就约定好了的。 “……” 谭姑姑更懵了。 她不蠢,也不是不机警。 只是因为谭家是文臣,没有习武的传承,谭夫人身为书宦之后,又是女流,更没有接触过武功。 不过听顾云听这样解释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无论对方究竟有没有看出来什么,反正她们先去准备着总不会错。 如果对方的人不去,那么就能省一些事,如果他们去了…… 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呢。 有人明察暗访地打听不该打听的事,那么她们也可以提前布下罗网,虽未必直接要将人一网打尽,但至少,可以通过提前埋伏的方式,抓到对方的尾巴。然后是顺藤摸瓜也好,还是用别的什么手段也罢,都好。 只要主动权被抓在她们手里。 鹿死谁手,只看是谁先下手为强。 虽已是冬季,但今日天气很好。 正逢午时,不算太冷,午阳高悬,甚至有些暖意。 殿外红梅开得正盛,因为梅树栽种的够多,所以一树一树相继绽放,倒是能让人莫名产生一种盛大的错觉。 “如果可以的话……”顾云听盯着屋外的红梅,思忖片刻,道,“如果过可以的话,或许还是应该让宫外那位‘我’,回到长平伯府里去。反正大哥也是知情的,只要他在一旁看着,这件事想必就不会太难办。” “那要让禁军去传话么?”谭姑姑问。 “嗯,宜早不宜迟。” 第577章 一脉相承1 今年冬天雪下得少。 深秋未凋零的细小花朵还三三两两地开在墙脚。 奶娘有时候会抱着被厚实衣物裹成粽子状的小二十三到殿外转一转,不过毕竟到了冬季,风冷,所以只站一会儿就又回去了。 小二十三已经能伸手握住一些东西,有时候会攥着别人的手指不肯放开,黑曜石似的眼乌子也会盯着人四处转悠。 而小太子因为母亲生他时的那些变故,先天就有些不足之症,稍不留神就容易生病,精神也常常恹恹的,奶娘就不大敢抱他出屋子,偏殿里也早早地烧起了暖炉,免得孩子们着凉。 顾云听在独自在墙边站了一会儿,随手折了一枝红梅,稍稍清洗了一下,走到偏殿门外,逗猫似的,拿花枝逗弄奶娘怀里的小二十三。 “主子,你这——” 她好像忽然明白谭姑姑为什么总是在孩子们的事上,对顾云听严防死守了。 奶娘是谭姑姑领进平鸾宫来的,所以也跟着谭姑姑叫“主子”,外人听来虽觉得奇怪,倒也没什么不妥。 她是十三弦一名管事的妹妹,却有个干净的身份。 这事就说来话长,总之表面上,她们家与她哥哥是没什么联系的,如果不是知情的,再怎么调查,也只会发现她哥哥在十年前就死了,和什么赌庄什么江湖都没有关系。 奶娘家世清白,身份不算贵重也不低贱,又正好能满足这个条件,再加上宫中暗线上下打点,所以她进平鸾宫来,别人挑不出错来。 十三弦那边的人都不喜欢“娘娘”这个称呼,尤其是放在顾云听身上。他们对祁皇室或多或少都是持敌对态度的,虽然也有一部分不掺和这些,但跟着叶临潇做事,本身就是处在与祁皇室对立的位置上,又能给祁皇室多少好脸色? 所以那边来的人都只称“主子”,不喊“娘娘”,很好分辨。 …… 顾云听闻言一笑,屡教不改。 本来么,她这也不算欺负人,再者说了,自家孩子,不打不骂的,趁他还小的时候逗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小二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红梅,视线跟着那一抹艳色来回转动,似乎觉得很新奇,小奶音笑起来极是可爱,拍着手“咿咿呀呀”的伸手来够这一枝梅花。 顾云听便把花枝给了他。 起先二十三的注意力还会跟着顾云听转,一接过了花,满心都放在了这红梅上,笑得牙不见眼的,握着花枝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傻笑。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白白嫩嫩又香香软软的,正是讨喜的时候。顾云听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只是看着就觉得有趣。 比耍猴可有趣多了。 “主子要不要抱抱小殿下?”奶娘见顾云听只是看着,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不了,我一抱他他就要哭。”顾云听淡笑着拒绝了奶娘的好意,又问,“小太子呢?你们都出来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 “太子殿下睡下了,有人守着的。”奶娘道。 “出来也有好些时间了,外面冷,回去吧。”顾云听想了想,“说起来,小太子有名字了么?” 她离开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回来以后总被各种各样的人盯着,琢磨些有的没的,倒是连这个都忘了问了。 “还没有。” “……” 离小太子出生,可有两三个月了。 楚江宸对他的长子,未免也太不上心了些。 谭姑姑正好办完事情,朝这边走过来,听见顾云听这么问,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瞥了一眼两侧候着的宫人,意有所指地问顾云听:“主子,小殿下的名字呢,可商量好了不曾?” 顾云听:“……” 对哦。 二十三只是小名,本来说好要和叶临潇商量着来的,结果他们两个出去北边南边地绕了一大圈,倒是把起名字的事儿给忘了。 别说是孩子的名字了,要不是顾云听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大概这一个多月里根本连提都提不到一句。 谭姑姑见她不说话,就明白这事不靠谱。 她的脸上明显表达了一种“半斤八两”的意思,试图令顾云听感到羞愧。 然而无地自容是不可能的,顾云听略一思忖,立刻拍板定了主意:“那就叫楚既望,名字罢了,知道是在喊谁就是了。” “……” 十六生的就叫既望,那小太子十五生的,岂不成了“楚望”了? 谭姑姑无言以对。 她在心底腹诽了一句,眉头一皱,望向顾云听的目光也有几分不解。 ……姓楚么? “就这样,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将来再改。” 顾云听一锤定音。 …… 偏殿内室,小太子已经醒了,里头的小宫女正要来喊奶娘,便见这一行人进去,又见顾云听也在其中,连忙跪倒行过拜礼,得了准许,才退到后面去了。 小太子正哭。 算起来,他比小二十三还早生一天,但看着却很小,面色也不好,行动间有些迟缓,不过好在并不是个傻子。 奶娘到屏风后头喂了奶,出来时小太子便已安静下来了。两个孩子都被放在锦被里,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侧躺着,小二十三张牙舞爪的嘴里不知在“咿呀”些什么,小太子就睁着一双比玻璃珠都清澈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看着。 “年纪相仿,就是能玩到一起,相处得倒是还不错嘛。”顾云听坐在床板的踏脚上,像是观察什么奇特的东西似的,打量着两个孩子,最终得出了结论。 “正是呢,底下的小丫头们还嚼舌根,说什么‘一山不容二虎’,摆明了睁眼胡说想挑事儿,这不是玩得很高兴么。”谭姑姑随声附和着说。 “……您二位,是怎么看出来的?”奶娘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小主子可是天天欺负太子呢。” 奶娘说话也是有分寸的,平素声音都温温柔柔的,但对着自家人时,并不会藏着什么想法,但声音就放得很轻,只有站在近处的三人能听得见。事实上她和她哥哥一样,都是江湖人,为人义字当先,并不为权势所累。 他们这些江湖人有傲骨的,说着是主仆,但也就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有本事做人的,谁又会愿意做狗? 顾云听是明白的,所以听见她这么说,不以为忤,反倒是起了些争辩的心思,道:“哪里欺负了?这不是好好的正——” 正说着,二十三没抓稳手心里的梅枝,甩在了小太子肉乎乎的小胳膊上,接着他想伸手去取,又是一掌糊上了对方的脸,并奶凶奶凶地发出了一声清越却意义不明的叫嚷。 顾云听:“……” 内室里的所有人:“……” 第578章 一脉相承2 平鸾宫的宫人们都知道这么一个规矩,就是她们的主子用膳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允贵妃平日里为人温柔和气,有时候稍稍有些冷漠,但也不会对她们发脾气。 只有吃饭的时候。 当颇受贵妃娘娘重用的谭姑姑都第不知道多少次挨骂被罚了俸银,众人彻底歇了在主子吃饭时上前伺候讨巧的心思。 所以一到摆饭,顾云听身边就只剩下了谭姑姑。 当然,这都是她们算好的。 “主子吩咐的事,我已经通知了禁军那边的人,他们会办好的。”谭姑姑一边给顾云听添饭,一边回禀,“另外,禁军统领说,上次您让他去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只是近来闲花宫那边盯咱们盯得紧,稳妥起见,要找个合适的理由过来才好。” “嗯,我知道了。” 顾云听垂眸数着桌上的饭菜,有些没精打采的。 谭姑姑愣了一下:“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在饭食上顾云听很少挑剔,只要别是太古怪的味道,也别放些奇奇怪怪的“佐料”,她都是无所谓的。 但刚才看着孩子们玩的时候还精神抖擞的,这一转眼怎么就打蔫儿了? 谭姑姑百思不得其解。 “饭菜?还行。”顾云听明白过来谭姑姑的意思,不禁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只是在想,我对二十三是不是太不在意了?好歹也是个做娘的,结果出去一个多月,都没怎么想起他来,今天算了日子,才忽然发现他都快三个月大了。……满月礼都没有办过。” 楚江宸再怎么不重视小太子,碍于独子的身份,按习俗该有的也还是都给他了。 这样比起来,二十三这个有娘的,好像比小太子还没人疼。 “满月礼我们给他办了,但是不得不说,作为娘亲,你的确是做错了。”谭姑姑是最心疼孩子们的,她平日都是听从顾云听的吩咐办事,也只有提到这个话题上,她才会用一种长辈的姿态来教导顾云听,“他是个孩子,是人,不是玩物,更不是随便丢给谁照顾就可以的。你是他娘,就算有我们帮衬,你也应该学着去照顾他。”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 顾云听叹了一口气。 从前的阿毁是没娘的,现在的顾云听也没有。 她看见过楚凌霜的娘亲,也看见过绮罗的娘亲,但是除了羡慕和心底里的一丝妒忌之外,她也没学会什么。 她不会照顾人。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可以慢慢学,孩子长大虽然很快,但日子也都是一天一天地过去的。”谭姑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谁也不是生来就知道怎么当娘的,都是一点一点学起来的。” 谭姑姑看人很准,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十有八、九还是白费口舌,但还是想再试一试,毕竟别人照顾得再好,和顾云听自己动手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 顾云听学了也是白学,对于她而言,照顾得好还是不好,判断的标准就只是活着和死了的区别。只要没病没灾地活着,她就觉得是“好”了。 但是只要她肯在照顾孩子的方面稍微下一些工夫,多陪陪小殿下,别总是拿孩子当小猫崽子逗弄,也就足够了。 顾云听情太薄心太冷,能自省实属不易,该趁热打铁才是。 谭姑姑心里暗自琢磨着,见顾云听并不反驳,便又道:“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不如明天再去陪陪孩子们?我和陈氏都不动手,就只交给你来做,如何?” 顾云听:“……”我怀疑你们想偷懒。 “明天不行。”顾云听摇了摇头,“正事要紧,这些琐事……等改天吧。” 她们都说不上是什么聪明人,不算料事如神,有时候之所以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地步,是因为消息足够灵通。毕竟,对自己所处的局势一无所知全靠猜测的难度,与消息灵通只需整合分析的难度,可谓是天差地别。 而在这种环境之下,掌握对手们都不知道的消息可太重要了。 那是她们做出判断的关键所在,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当做筹码去和对手们交易。 所以,还是应该尽快和禁军统领见上一面才好。 还有长平伯府和顾川言那边。 顾伯爷的伤势是否痊愈,掖庭宫女眷们是否安然无恙,一桩桩一件件也都要再盯着一些,皇陵那边的“顾云听”的去处也要尽快安排起来,这些倒是能请楚江宸转达,不过其中许多事,外人还是说不清的,期间少不得还要再和顾川言见一面。 不过闲花宫的人无孔不入,献太妃如今也耳目通天,具体要怎么见面,也都还要再安排。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都堆在那里,虽然也不急于一时,但总还是要慢慢去做完才行。 暂时,还不能整日和孩子们呆在一起。 顾云听想着,又补充了一句:“孩子的事,你先记下来,等闲一点的时候,提醒我。” “是。”谭姑姑闻言,如释重负地笑了。 她本来也没指望着顾云听明天就会去照顾孩子,或者说他根本没想着顾云听会去照顾孩子。 能答应下来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时间—— 不急。 “对了,主子让小殿下姓‘楚’……是因为如今咱们在祁宫之中,需要掩人耳目?”谭姑姑又想起了取名字的这件事来。 如今小二十三名义上是允贵妃和楚江宸的次子,姓楚倒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毕竟是叶临潇的骨肉。 而且顾云听说“楚既望”这个名字的时候,看起来全然没有仔细考虑过。 谭姑姑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确。 她觉得,好像就算没有这些顾虑,小殿下也还是会姓“楚”的。 “掩人耳目?”顾云听一哂,“不,他就叫楚既望。” “啊?不是应该……应该姓叶吗?” 顾云听的语气太笃定,以至于谭姑姑有些不确定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对二十三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自然是随母家姓。” “母家——不是姓顾?”谭姑姑更茫然了。 顾云听笑了笑,语速很轻:“可是母家,原先也是随母家姓的啊。” 第579章 一脉相承3 这事,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了。 从南面回来之后,顾云听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和叶临潇在京中逗留了几日,差一些用得上的消息。期间,她悄悄潜入过顾老太太居住的别苑,原本只是想着去看一眼状况,谁知老太太正巧起身喝水,大半夜的从屋顶从天而降,差点没把半梦半醒的老太太吓得背过气去。 顾老太太被惊着了,睡意全无,顾云听就顺理成章地被老人家“赖上”,“扣留”下来端茶送水折腾了大半宿。 “您老人家怕不是因为一个人住在这里,心里惦念儿孙,所以见了我,就故意把我扣下来,好陪您说说话?”顾云听坐在床头,看着正小声耍赖的顾老太太,口吻戏谑。 “……” 老人家傲娇得很。 嘴上不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但心里也的确是惦记着小辈们,眼见着被顾云听戳穿了,索性戏也不演了,也不撒泼耍赖了,直接拉着顾云听说话。 也正是托她老人家的福,顾云听知道了一些……往事。 和顾伯爷告诉她的有些不同。 老太太一直都知道有两个裴氏,而且,比顾伯爷知道的要早许多。 她不了解裴江上,也不知道他的身世、和皇室的关系,只是因为听梨园里头唱过“文弱书生书生独退千军万马”的戏码,也经历过当年藩王之乱,所以才听说过“裴江上”这个名字。 顾老太太知道顾秦和这个人走得很近,并且互为忘年之交,但是她没打算干涉顾秦和什么人来往。 直到顾秦回家,说要娶裴家的女儿。 元配尚在,尽管只是纳妾,但老太太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顾秦和元配嫡妻成亲,是她一手安排的,是因为顾伯爷身为家中独子,应担负的责任。 而顾秦要纳裴家的女儿进门,也是因为责任。 ——对朋友的义气,在顾伯爷眼中,向来都是他的责任。 裴家虽然没什么家产,也没有封官,看起来,她们家的女儿进长平伯府做小,没什么不合适的,甚至还算得上是高攀。但顾老太太脑子还算清醒,她清楚得很,裴家没有那些东西,是因为他们不想要。 以裴江上的本事和功绩,投靠朝廷,就算封个异姓王,也不是不可以的。 照这么算,把裴家姑娘许给顾秦做小,其实是低就。 老太太在顾秦不知道的时候,隐瞒着身份去了一趟裴家。 所以她才知道裴家有两个女儿,一个亲生女儿,一个养女。 那养女性情温柔婉约,无论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是违背原则的事,在她那里,都是“好”。而亲生女儿行事就有些江湖气,尽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为人就像一把锋利无鞘的刀,张扬而耀眼。 都说同类人之间,如果不能相惜,就会相轻。 那姑娘太过强势了,顾老太太就有些不大喜欢。无鞘的刀很利,但伤人之余,也会伤己。 “所以当时的那场婚事,我娘远走,姨母替嫁,其实背后是您的手笔?”顾云听眉头跳了一下,问。 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气不过的…… 反正也不是她的事。 只是有些感慨,原来很多事,不是当事人亲身经历,真的很难知道重重伪装之下掩埋的真相。 而又有可能,就算亲身经历过,也不会知道最初的真相。 比如顾伯爷本人。 顾老太太给出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也怨不得你们都生气……这件事我瞒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说,就是因为不敢。……你川言哥哥的娘亲脾气极好,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但是你父亲的确,更喜欢你母亲那样恣意又雷厉风行的姑娘……我后来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不去裴家,不见她们姐妹两个,或许顾家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老人家长叹了一声,懊悔地道。 的确,滥好人不长命,而手段狠的,有时候反而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像您说的这样,我娘那种人,的确不可能纵容沈氏活那么久,顾月轻那一身古怪毛病也发作不起来,再照后来的发展,太子力保长平伯府,没有顾月轻杀人又伤父亲的那一出,顾家还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顾云听顺着她的话,嗤笑着道,“不过也有可能,顾家早十来年就败在她手里了。” 顾老太太会那么想,是因为她只是觉得那位裴夫人是个强势的女人。 但首先,她还是个正统皇室的后人。 顾云听几乎可以确认,那样性格的人,绝不会像裴江上一样,将千里江山拱手相让给仇人。 不管是江山,还是闻良皇后的仇,都不会轻易就算了的。 “那谁料得准?”顾老太太没有反驳,“我也不过是想想,但是就算重新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只可惜,我那里机关算尽,可千防万防都没能防得住,你爹娘会在西北边关相遇……这大概就是命吧。他们回来以后,就在府里住下,你娘素日都住在青芷居,很少出门,甚至府里上下都不知道家里多了这么一个人。再后来,你娘生下你,就走了。” “她去哪里了?”顾云听心念一动,追问。 “不知道,你爹也没派人去找。”顾老太太说这话时,神情染上了几分疲倦。 “您也没有让人去找么?” “没有,我那会儿和你爹正吵着呢,那小子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了,非说自己和裴老先生的女儿在一起是高攀,理当算上门女婿,孩子也要跟母家姓,平时大半个月都没两句话的人,每天在我跟前絮絮叨叨地讲他那套江湖仁义,吵得人头疼,谁没事帮他去满世界找媳妇?” 顾云听:“……” 第580章 不速之客1 在乎起来,事事都要控制在自己手中。 不在乎起来,便是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随意便打发了。 顾老太太还总说别人性情古怪,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她说是这样说,但背后究竟有没有想办法找人,那顾云听也是说不准的。 顾家的人,从小辈往上,一个比一个难猜。 顾老太太之下,就是顾伯爷。 当初顾伯爷可不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说,顾云听是在军营里出生,一个月大时母亲离开,然后被他带回来的。 这年纪上的偏差,原本是最难隐瞒或是篡改的,因为只要稍加核对,就能把时间线捋清楚。 可偏偏,顾云听就是在这件事上查不清。 先是各部关于十多年前那一场战事记载的卷宗,或被焚毁,或遭失窃,总之各种各样的意外都将那段陈年旧事的细节给销毁去了大半,剩下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看了也找不出多少头绪。 顾云听起先是先入为主,认为顾伯爷在这件事上撒过谎,所以那一桩桩“意外”可能都是他造成的,不过后来静下心,倒也反应过来了。 这事倒也不见得就是他们做的。 世人都健忘。 只要宗卷上的文字消失,时间一长,外人就会渐渐忘记当年有功的立了哪些功,而有过的又犯了那些过错。 正如现在顾云听拿着这件事去问别人,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但每个人都只能说出个大概来,没有谁能具体指出究竟哪年哪月哪日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大小战事都不少,没个具体的界限,何况有些东西,本来也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清楚。 尽管毁卷宗的事,或许与顾伯爷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但顾云听还是觉得放心不下。 如果没有猫腻,他又何必说谎? “主子?” 谭姑姑眼见着顾云听出神,不禁提醒了一声。 她很少看见顾云听在说话时走神。 顾云听愣了一下,茫然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刚才自己还在与谭姑姑谈到二十三为什么姓楚的问题。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平时她脑子里也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却不会不分场合地去想某一件事,更不会在说话时下意识地走神。现在回想起来,这倒不像是她。 而是这副身体隐藏的某种特殊属性? 和她的出生有关系么? 还是说,在被药物模糊掉的记忆之前,还有什么关键的事,被她忘记了? 顾云听心中有此疑惑,不过这件事牵扯太远,一时根本查不清楚,急也是急不来的。 她垂眸,笑了笑,再开口时便已是云淡风轻:“只是提起随母姓,就想起了一些家里的事,没什么要紧的。” “哦,”谭姑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大放心地追问了一句,“那小殿下的姓氏……主子可曾和殿下商量过没有?” 他们夫妻两个怎么闹,谭姑姑其实也是没什么所谓的。 就是别想起一出是一出,要是再像上次一样闹出一点分歧,猝不及防就趁夜把人偷偷换走,再被楚江宸抓个正着,她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运气,能再度置身事外了。 “商量过,都是早就说好的,别担心。”顾云听不经意瞥见谭姑姑心累的表情,连忙安抚了一句。 不得不承认,被楚江宸抓到她们偷梁换柱的事,叶临潇有些考虑不周,而顾云听隐瞒他们太多,也是有责任的。 她想着,讪讪地轻咳了一声,低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有时候这种规矩还挺好用的。 …… 尽管饭前耽搁了一些时间,但顾云听吃饭的速度一向都不慢。 她换了外衫准备出去消食的时候,窗外正是夕阳西下。 落日沉没西山,橙红色的余晖染着天际层云,像血。 “这暮色,倒是比往日的……好看多了。”顾云听隔着窗框,打量了一眼屋外通红的天光,不禁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吗?”谭姑姑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说。 从这扇窗望出去,砖红色的宫墙之上,每个晴朗黄昏的斜阳残晖都是这个颜色的。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顾云听笑了笑:“没什么,夜里提醒奶娘小心些。” 谭姑姑顿时警觉起来,压着嗓子神秘兮兮地问:“您是说——晚上或许,有‘客人’要来?” “何止是客,还是‘贵客’。”顾云听关了窗,漫不经心地笑道。 她这边正想着要找什么借口见禁军统领,才能躲过闲花宫和龙章宫两边的视线,结果就有人眼巴巴地送了一个大好的理由上门,岂不是贵客么。 谭姑姑没听明白:“啊?” 客人和贵客有什么不一样的么? 还是说——要来的其实是自己人? 可是自己人又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到底是怎么从屋外看出有人要来的? 谭姑姑刚才也往窗外看了,她能确信,除了落日余晖,自己什么也没瞧出来。 ……他们会武的,好像是挺厉害的。 谭姑姑纳闷地琢磨着。 …… 冬夜人静时。 人都说想什么来什么,正如这冬日的雪。 明明白天还不算冷到彻骨,傍晚除了风大一些之外,也都一切如常,可一入夜,就忽然变了天气。这场雪下得很安静,如果不是远处传来年轻小宫女的惊呼,顾云听还要等好久才会发觉这件事。 她的五感在多数时候都远比常人敏锐,但对冷与热的知觉倒是十分迟钝,就像饱和饥一样。 谭姑姑进屋点了暖炉,又灌了一个汤婆子给她,四周的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有一丝风灌进来。 第581章 不速之客2 她笑的声音很轻,若有若无的,也极为短促,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错过。 她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连手里的活都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怎么了?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你现在,可是一等女官啊,这些琐事,交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去做就可以了吧?”顾云听笑吟吟地反问。 “主子不是说,今晚有特殊的‘贵客’要来么?这些事交给那些小孩子去做,只怕不能安心,何况这些事平日也是我在做,都是习惯了的,交给她们,反倒不合适了。”谭姑姑不明所以,便如实地解释道。 “可是按常理,别人宫里,一等女官都是不做这些事的。”顾云听道。 “这都是贴身的事,当然还是亲力亲为的好……”谭姑姑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主子是说——这样会让别人看出端倪?的确,她们可能会因此而发现我与别的姑姑们不同,如果查到我这里……或许会牵连到许多暗桩的身份!” 谭姑姑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举止也变得不安起来。 “没有的事,就算觉得此处不妥,也只会觉得我们二人是所谓的‘主仆情深’,最多就是让外人觉得我性情多疑,信不过外人罢了。再者说,不是我们没有给别的小宫女上前听差的机会啊,不过是她们自己挨了罚,不敢来了。” “云无恙”拿的是温柔端方的人设,然而偶尔也会有逆鳞,也正是有逆鳞,看起来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也更可信一些。 不过她发起火来虽然不凶,罚得却很重,普通的宫人们就不敢在她不希望有人打扰的时候上前讨好,而那各方的眼线们为了藏住自己,也就不得不按照寻常宫人的想法行事。 毕竟顾云听也是抓过一个眼线的。 虽然她没有打骂,甚至什么都没做。 但她直接把人交给了楚江宸。 楚江宸顺水推舟发了火,处死了那名细作,将那“不忠不义”之人挫骨扬灰,弃于掖庭宫井底。 从那以后,暗线们一个个都埋头做事,小心翼翼做人,保命在先,打探消息在后。 所以她们轻易也是不敢出头冒尖的。 正如献太妃白日里警告过的那般。众人都想活命,所以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尽管顾云听那般作为,更像是狐假虎威,可虎愿意借威势给狐,百兽自然不敢放肆。 顾云听叹了口气,才又道,“我只是在想,姑姑你什么事都替我想到了,倒不像是女官。” “那像什么?” “像我家里人。” 顾云听笑了一下。 她笑的时候,要么是敷衍的,要么是张扬的。 极少有这样卸掉一切假面和伪装,将原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情态显露出来。 谭姑姑一时看怔了。 “家里人?”她也笑了起来,谈不上惊喜,但却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有点喜欢这个说法。 谭家早在好多年前就没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被充进宫里为奴为婢的,真正熬到这个年头的,也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她早就没有家了。 顾云听却说,她像家里人。 可不是么,朝夕相处,彼此照顾,虽是主仆的名分,可私下里她早就没有自称什么“奴婢”了。 再者说,谁家的仆人像她似的,几次三番在照顾小殿下的事上絮叨数落主子? 那都不要命了。 但好像不管是顾云听,还是她自己,谁都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 一切都好像没有丝毫刻意,水到渠成。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对是错,我没见过我娘,也不知道做娘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偶尔见过别人的娘,看过几眼,好像……也就是你这样子?”顾云听轻声笑着,道。 “这么说,你是想认我做娘了?” 谭姑姑笑意盈盈,灯下目中,隐隐闪烁着些许水光。 流泪未必是感到难过。 因为难过的人不会笑得这么绚丽夺目。 “我想认,你愿意领这一声‘阿娘’么?”顾云听道。 “那再好不过了,我没了儿子,你也找不到娘,偏生老天爷又让我们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既然这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当然要知足。”谭姑姑侧过脸揩去眼角尚未落下的眼泪,又笑着调侃道,“何况,你和殿下是一对儿,要是我成了你的阿娘,那将来殿下见了我,都是要乖乖低头喊一声‘岳母大人’的,这么大一个便宜,你说我捡不捡?” 她说着,大概是觉得很有意思,边说边笑出声来。 但却也没笑多久。 大概是一边认了女儿觉得高兴,一边又想起自己从前那个败落的家,想起死于非命的父兄、夫婿和幼子,潸然泪下,便成了哭一阵笑一阵的古怪模样,换了不知情的,只怕是要当她是疯了。 顾云听静静地看着她,有些走神。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琢磨要不要安慰几句。 可她也的确不会安慰人。 她前世的母亲太过强势,不能容忍一丝忤逆。她可以为了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放弃很多很多东西,哪怕是手段十分残忍,哪怕是要她拿丈夫、儿女的性命去换,她也在所不惜。 那个女人没有感情。 或者说,无情到像是一种……折磨人又折磨自己的古怪病症。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是刻在灵魂和血脉里,会一直遗传和继承的。 顾云听有时候觉得,自己和她,也没什么分别。 第582章 不速之客3 “……你怎么这么冷淡?”谭姑姑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对着木头人又哭又笑,特别傻,所以兀自激动了片刻,就渐渐冷静下来了,“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候,好歹也应该应景地流两滴眼泪敷衍我一下才是。” “有什么可哭的?”顾云听目光飘得有些远,“往事不可追就不追,哭除了会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可以但没必要,有这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让对方深切地体会‘善恶终有报’和‘天道好轮回’。” “……”谭姑姑扯了扯嘴角,戏谑着调侃道,“你这未免也太冷静了,一点都不像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白瞎了这么一张脸,别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托生的吧?” 顾云听闻言,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年轻的女孩子若只会哭哭啼啼的,那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价值。赏心悦目固然重要,如果有人保护,也不失为一件人间美满。但是如果没人能保证绝对护得住我,而我没点别的什么本事,那哪天死了都是我活该。这张脸,我要来有什么用么?” 有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是好事。 但她毕竟不是做皮肉生意的,终归不靠脸吃饭。 “……” 谭姑姑无言以对。 尽管不敢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妖魔鬼怪”说得有道理。 “行了,说不过你。”谭姑姑没好气地说着,又回去做她方才没做完的那些事,静了片刻,收了玩闹的心思,道,“不过啊,就算要保持清醒和冷静以应对未来的所有事,可是偶尔还是应该保留一些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烂漫吧?一直悬着心去应对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会很累。” 顾云听闻言,少见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良久。 谭姑姑还以为顾云听不以为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又或者根本就没听见。 然而片刻之后,顾云听忽然轻笑了一声,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异时空里的人也常会提起那么一句话不是么?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可惜顾云听从前知道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完了。 她的灵魂因人们口中的“怪物”而生,骨子里原本就流着怪物的血。 当她一步步踏入深渊。 她就成为了深渊。 …… 谭姑姑打点完寝殿内室的一切琐事,听顾云听的命令,吹熄了屋里的灯。 阿蔷会武,所以她被塞去和阿蔷一起住。 尽管她们两个都有些不放心顾云听一个人,但是在亲友这一层身份之前,在正事上,她们还是要听顾云听的吩咐行事。 公与私理当分明,这是规矩。 子时二刻。 屋顶的琉璃瓦发出一丝轻响。 动静十分微弱,但这并不是风造成的。 要么是有野猫正巧跳过屋顶,要么,就是人为。 顾云听更相信是后者。 顾云听缩在被子里的手心里握着叶临潇那块可以阻碍迷烟药性的凉玉,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她回宫之前,叶临潇到底还是把这块玉重新还给她了。 反正都说好了他不会再做劫人那么幼稚的事。 把这块玉给顾云听,防身还是次要,主要,还是留个信物,偶尔也能提醒她,她不是没人爱着的。而她用得上这块玉的时候,也就会想起来,她是有爱的人的。 “吱呀——” 幽静的夜色里,屋子西侧的一扇窗发出了一丝轻响。 平鸾宫的窗不老旧,只是用料很沉,所以就算时时有专人擦拭翻新,推开关上时,还是免不了会发出一些细微的动静,不过这响声很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换了是白天,顾云听也未必能准确地捕捉到这点声音。 窗被推开了些许缝隙,立刻就有惊骨的冷风灌进屋子里。 倒是有些雪天的意思了。 那人身法不错,跃进屋子里时虽也有动静,但光是听起来,有些像猫,在屋外逐渐喧嚣的风声里,聊胜于无。 对方不是为了取顾云听的性命来的。 在那人又关上窗户的瞬间,顾云听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寝殿里摆了几个柜子,藏得都是顾云听自己的东西。 ——当然,这是别人这么认为的。 说实话,其实这间屋子里真正属于顾云听的东西,大概就只有她的命了。 别的都是宫里按例添置的钗环衣物,或者就是楚江宸随手送来的奇珍异宝。 叶临潇给的那枚玉令一向都在她身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到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束之高阁。 而其他与宫外往来的书信,则都是看过就烧的。 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生活习惯,就只是因为总会被这副病弱的身体拖累,时不时就要吃药,所以屋子里处处染着五花八门的药香气。除了这一点之外,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太多她生活的痕迹。 所以,如果想从生活习惯上入手,揭穿她的什么秘密的话…… 不过平鸾宫的“允贵妃”时常服药这一点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吧,只要稍微留心一点,就会注意到了。 反正产后体弱多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根本没办法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那人趁着夜色在屋子里悄无声息地翻箱倒柜,而昏暗之中,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正盯着她。 虽然光线很暗,但隐约也还能辨认的出对方的身形。 ——是个女人。 女人,身法不错,身材纤细曼妙,不算陌生,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天夜里找上门来。 不管顾云听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人。 “刺啦!” 火折子被打开时,火焰腾起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十分引人注目。 “啊!!!——有刺客!来人啊!快来人抓刺客!!!——” 黑衣人:“……” 亏她们还琢磨着“云无恙”和“顾云听”或许会是同一个人! 第583章 熙熙攘攘1 顾云听没有给她太多发愣的机会,一边面色惊恐地大喊着,一边慌慌张张地就往屋外跑。少女身上穿着单薄的中衣,外面是随手抓的斗篷,长发都散着,在风里既凌乱,又有几分狼狈。 她还在叫嚷着。 黑衣人下意识地冲出去想捂住她的嘴免得惊动了别人,但正是这一追,落入了顾云听的算计之中。 ——宫人里自然有睡眠轻的人。 就算没有,谭姑姑她们也是一直没敢睡着,就等着这一场变故的。 各处熄灭的灯很快又匆匆被点亮了,宫人们匆匆跑出来,脚步声都乱作一团,本该寂静的深夜顿时热闹起来。 如果不是这一出,大概顾云听也不知道平鸾宫里原来有这么多人。 众人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顾云听狼狈跌倒在薄雪上的一幕。 有人口中大喊着“抓刺客”,有人冲上前来护住看起来瘦弱单薄的主子,又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去宫门外喊禁军,刹那间纷纷扰扰极尽喧嚣。 那黑衣人反应倒也不慢,见势不妙,就立刻回身从还没有被包围一来的那一边跑了,随后赶来的禁军和一部分胆大的内侍官都追了上去,只是这究竟追不追得到,那就是天意了。 谭姑姑和阿蔷掺起了仍然面有惧色的顾云听,将人往屋子里搀扶。 然而顾云听却还没完,她将惧色转作怒意,挥手拂开了两人,对留在平鸾宫内保护的两名禁军,嘲讽地道:“诸位来得可真是及时!怎么,下一次,是不是还要等着本宫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你们才会出现?!” 那两名禁军都是与顾云听有交情的,忽然被发难,不禁愣了一下,边跪下请罪,一边诧异不已。 不是,照理说,他们这位新主子是会武功的啊…… 轻功蹿来蹿去像只猫似的! 两人又愣了一下。 所以,还是演戏! “卑职来迟,罪该万死!” “死?死了就能赔罪了?!”顾云听不依不饶,大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让你们统领来见我,否则……哼。” 这最后一声“哼”意味深长,在飘着雪的夜里,是多少灯火都捂不暖的彻骨寒。 然而顾云听说完便转身进了主殿,在旁人都看不见的角度,雪色中越发明艳的唇轻轻一勾,挑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轻笑。 …… “哐当!——” 瓷器被砸落在地上的声音又一次清晰地从主殿里传出来,和寒冷的天气双向作用,令殿外还未回房里去的宫人们胆战心惊,就连在主殿门前把守的两名禁军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这已经是娘娘今晚第五次砸东西了吧?”几名没敢走的小宫女围在外面窃窃私语,“平时娘娘虽然罚得狠,可是也没见那么凶啊……” “你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当她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是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端庄大方的好名声?都是做给咱们看的。这一回闹成这样,刺客的刀可差一点儿就落她身上了,虽然没死,但是弄得那么狼狈,丢了面子了……”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不以为意地嗤笑着,道,“这些主子们哪个不是虚伪的?现如今自知在咱们面前丢了脸了,当然要找个出气筒。不过这些禁军的人也是活该,平日里对咱们凶巴巴的,就知道讨好主子们,这下可好了,做狗的没有学到狗的尽忠职守,那主人家还养他们做什么?骨头太多,没地方扔么?” 这人正是潋芜。 因为是平鸾宫里大宫女,所以众人听着也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旁人隐秘的八卦传闻向来最是能吸引人,而说出这种秘密的人,也总会因为“博闻”而受到人们的追捧。 潋芜往常都被谭姑姑压着一头,在平鸾宫里都没什么地位和声望,如今眼见周围的众人都静了下来看着她,便越发得意起来,还想再显摆几句别人不知道的,却见自己跟前的朋友正一个劲儿地冲她挤眉弄眼。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谭姑姑正站在咫尺之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我命休矣! 潋芜心底“咯噔”了一声,连忙俯身请罪。 “有这求饶的工夫,到不如好好管管自己这张嘴。”谭姑姑冷冷地瞥她一眼,倒也没多和她计较什么,“今日里头出了这么多事,我且不和你算这笔账。倘若再有下回,被我抓到,你该知道下场!” “是、是是!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潋芜低着头,连连认错。 说是再也不敢了,但谁也料不准下回究竟怎样。 她自认对宫中诸般“规则”都一清二楚,打心眼儿里是不怵这劳什子谭姑姑的,就是允贵妃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是真的怕。 只不过是势必人强罢了,若是等她找到机会,她定要叫这些人一个个都跪在她脚下痛哭求饶的! 但就只因为这一句“势必人强”,她就不得不低头。 “都不必站着了,回去歇着吧,娘娘心情不大好,明日当差都仔细着些,免得出了什么差错,丢了赏丢了月银那都还好说,若是丢了命,可没机会再让你们捡回来。”谭姑姑冷着脸,严肃地道。 除了各处派来的暗线之外,普通的小宫女们都总觉得平鸾宫的主子最是好性儿,活菩萨似的,平日里说话都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可这一转眼,就成了吃人的老虎了。 果然那潋芜姐姐说得是真相,这些做主子的,都是虚伪的! …… 候在殿外的宫人们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各自作鸟兽状四散了。 其实殿宇宽阔且深,殿内的人在说些什么,外头的人多半是听不到的。 但人前演戏自然远不如人后来得自在,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防着什么。 殿内。 禁军统领捧茶端坐,有些不大自在地看着阿蔷又狠狠地摔了一只瓷瓶,悻悻地看了顾云听一眼。 “都只是些库房里挑出来的廉价瓶子,不值钱。”顾云听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茶,“值钱的第一个就摔了。” 值钱也不是她们的钱,更没什么可心疼的了。 她顿了顿,搁下茶盏,淡淡地道:“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啊……”禁军统领呆滞了一瞬,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正色道,“虽然,还不能肯定那名被放尽了血的‘女官’的身份,但是我们的人发现,上次说过的那位白贵仪,她一直都断断续续地和宫里有来往。” “白贵仪?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四年前被大火毁了容貌的女人?”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问,“她和谁有联系?” 第584章 熙熙攘攘2 桌案上的光影明灭,蜡烛已经快烧完了。 谭姑姑进来换了一盏烛灯,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灯火幽微,但殿外有风,屋里又有阿蔷收拾瓷瓶碎片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实在算不上安静。 禁军统领斟酌了措辞,道:“具体和谁有联系还不能确认,但是她的确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皇陵。而且,这个人轻功很好,我们派去的那些眼线,最后都被她甩掉了。” “被发现了?”顾云听有些诧异。 禁军的人训练有素,追踪的本事是有的。 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察觉才对。 “是,不过盯梢的不是禁军身份,就算查起来,也和我们不沾边。”统领说着,想了想,“不过这白贵仪会武功,我们是万万不曾想到的。那白家虽是武将出身,不过从前卑职也曾见过白贵仪的父亲,他们的武功路子都和营中将官是一路,并不以身法灵巧见长。” “白贵仪的父亲又是什么人?” “是军中一名将领,早前战死了。白家人丁稀薄,白贵仪的哥哥幼年夭亡,老母亲早就没了,自从白将军亡故之后,京中这边家里没什么人经营,仆从都被遣散了。” “难怪说这位白贵仪最好假扮。”顾云听皱眉,“还有别的么,比如当年的卷宗如何记载,白家流落市井的老奴又如何说,这些可有查到?” “是卑职办事不力……对方的人藏得很好,实在,没有查到更多了。” 禁军统领讪讪地答道。 顾云听愣了一下,眉心微蹙:“这是为何?” 他的能力,应该远不止此才是。 “当年的卷宗都是残缺不齐的……在我们的人去查证之前,就已经被毁掉了。”禁军统领如实回答,“四年前大场大火之后,白贵仪就变得孤僻起来,身边的宫人都被她遣散了,先帝也因害怕她的脸而下旨将她送往青严宫修养,日常起居,都只有一名半聋半哑的老奴伺候。先帝死后,白贵仪被送去守皇陵,那老奴虽没有跟着出去,却也不知去处了。所以关于她的事,大概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宫中的东西,说毁就能毁么?” 分明各处都有专人看守,可记载着关键内容的东西却都无一例外地被人毁去? 是看守之人收受了别人的好处,监守自盗? 还是又如十六年前那场战役一样,真的是出于巧合? 又或者连带着十六年前的那件事一起,都只是幕后之人精心的算计。 思路越来越乱,顾云听却意外有些兴奋。 通常对弈都只是两方的局,利益相关,无非一正一负,利益相同者便算一方。 而眼下看来,这局棋,可远不止什么正负。 从君到臣,从朝野到后宫,甚至是官眷,祁国朝野间那么多人、那么多势力都牵扯其中,背后的人争得天昏地暗,若是她此时横插一脚,将这局棋搅得天翻地覆,大概这才真正算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 “照理说是不能的,”禁军统领若有所思地道,“毕竟这宫中看守卷宗的是太皇太后的亲信,之后理应是听从陛下差遣了的。如果是陛下所为,他有什么必要做这些事?” 整个皇宫都是他的,他若是想带个人进来,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又不是安插顾云听这样身份特殊的人。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一点什么:“你说看守卷宗的是太皇太后的亲信?” 宫内宗卷都是存放在探查司的,而探查司的内侍官总管,上回顾云听和楚江宸一起见过。 顾云听接手六宫之权这些日子,对探查司也算是有些了解。 探查司总管就这么一个,是个好揽权的,每日汲汲营营,探查司内稍有实权的都是他的心腹,若那日顾云听想拔掉这个人,又不想将探查司内外的人都洗一遍的话,收拾起来恐怕都没那么容易。 所以,所谓老太后的心腹,指的应该就是他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且不论那总管的态度如何,单是楚江宸那里,就绝不像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名心腹的样子。 所以…… 是老太后没有将这人告诉楚江宸,而这位总管也早已起了异心,所以迟迟没有到楚江宸跟前示好? 这么说起来,这总管近来倒是的确时常在顾云听跟前讨好。 可这又是为什么? 后宫女眷的权力再大,那些千丝万缕的牵扯也只是在背地里,不会轻易让外人察觉的。明面上,包括如今后她这宫之内权势滔天的“允贵妃”,也只不过是仰仗着帝王鼻息过活的菟丝子罢了。 “除了卷宗和老奴,可还有别的线索可循?”顾云听有些头疼,索性将那些想不通彻的事都暂且搁置下来了。 “没有了。”禁军统领郝然,连请罪都没脸了。 这大概是他办过的最没头没尾的一件差事了。 几乎什么都只查出了一个表面。 要是换了叶临潇坐在这里,按照往常的旧例来判断,他大概是要被当成无用之人弃之了。 “也罢。” 顾云听倒是没觉得怎么样,这倒也不能说是他能力不足,查一些陈年旧事的希望本来就渺茫,越是查不到,就越证明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只是,这所有事幕后究竟有多少推手这一点,她恐怕是要重新审视一番了。 如果仅凭闲花宫那献太妃一人,就有这样的手段…… 她将来的路恐怕还真是会很坎坷了,“此事先就这样吧,继续派人留意着,若有别的什么发现,再想办法告诉我。不过也不必追查得太严,免得打草惊蛇。……先求稳吧。” “哎?”禁军统领没有挨训,连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件事就这样了吗?” “不然呢?”顾云听挑眉,反问。 “……” 是了。 线索都断了。 除了继续让人盯着白贵仪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而且这一次他们派出去的人已经被发现了,之后那白贵仪只会更加谨慎,想从她那里入手查出点什么,恐怕也是难于登天的事,这条线索,和断了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就算查到了什么,以对方的态度来看,也是不怕的。”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拿不到证据,就算发现了对方究竟是谁,也没用。” 打蛇打七寸。 如果一击不中,让她逃了,那么注定后患无穷。 第585章 熙熙攘攘3 大约三刻钟后,门外有人通传求见禁军统领。 这个时辰,跑到平鸾宫来见统领的,自然也就只有禁军的人。 来的未必是知情的人,所以顾云听收敛了和善的神色,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有些冷凝。 平鸾宫毕竟是顾云听的地方,不是他们禁军可以随意进出的,所以门外候着几人,进来的只有一个小头目。 青年人不经意间瞥见座上之人蕴含着薄怒的冰冷视线,脊背一寒,连忙俯身跪拜: “拜见允贵妃!” “客套话就免了,方才是你们去追的刺客?”顾云听饶有趣味地审视着堂下青年,淡淡地问。 “啊?是!”大概是没料到顾云听的反应,那小头目呆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答了话。 “人呢?”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嘴角噙着些许嘲讽意味,问,“跑了?” “是……卑职办事不力,请贵妃娘娘与大人责罚!” 顾云听闻言,只是笑了一声,没说话。禁军统领是听她的吩咐行事,一时便也没说话,于是殿内就静了下来,除了灯芯燃烧时的“噼啪”声,就只剩下殿外呼啸不止的风雪作响。 静默了良久,那青年有些沉不住气,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座上两人,只见一个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另一个则目光空茫茫的,盯着烛台上跳跃的火苗出神。 禁军青年:“……”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来干什么的? ……他不是来请罪的吗?!! “咳咳咳!” 是谭姑姑看穿了青年的窘迫,有些过意不去,出声提醒了一下。 她咳得太刻意,禁军统领顿时回神来,视线从烛火上岔开时,眼前还留了些许异色的灯影。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没人回答,便知顾云听是不打算过问这件事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那禁军青年道:“哦,知道了,先回去吧。” 禁军统领说着,也起起了身,回头对顾云听一礼:“夜已深了,娘娘先安睡吧,余下的琐事,卑职来处理就好。” “嗯,有劳统领,”顾云听道,“另外,既然有人对平鸾宫虎视眈眈,还请统领近日多上心一些,今日之事,别再有下一次了。” 刚才这青年人进殿时,并未有人去关门,所以此刻殿中之事,外头的人都瞧得清楚。 有外人便免不了会有不是同路人的可能。 做戏要做全。 禁军统领会了意,连忙领着一旁的青年人俯首,又是一拜,才恭恭敬敬地道:“是,卑职谨记!” “去吧。” 两人退下时顺手带上了殿门。 顾云听连日来身子虚,夜里都不算好眠,今日又熬了小半宿,一时静下来,太阳穴便隐隐有些作痛。 “主子,还是回内室去睡下吧?”谭姑姑忧心忡忡地问。 “先不了,就算躺下了,也一样是睡不着的。你们先去睡吧,不必守着。” 顾云听对自己的习惯是再了解不过的,如果没有睡意,躺着也是辗转反侧一整宿,没什么意义。 “阿蔷,”谭姑姑和顾云听相识也不算短,自然也是知道她的,“你先回去吧,这里我陪着就好。” “好。” 阿蔷作为自己而存在的时候,向来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不会同谁假客气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不拖泥带水。 顾云听觉得枯坐着反倒不容易想出个所以然来,琢磨了片刻,翻了砚台和笔墨出来,又往桌案上铺了一张宣纸。 “要作画?”谭姑姑有些错愕。 “随便写几个字罢了。”顾云听轻笑了一声,道,“我画技太差,画出来岂不是让别人瞧见我的短板?” “有短板,岂不是更好么?”谭姑姑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先前潋芜在外头乱嚼舌根的事,便向顾云听提了一句,道,“这丫头……” “倒是能用得着。”顾云听接着她的后半句话说了下来。 “啊?”谭姑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丫头怕是降不住,留着她迟早要出事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你看着满院子的人,除了我们自己送进来的人之外,又有哪一个是真的压得住的?撇开贵妃这个身份,这些人里又有谁会谁听我们的?小宫女们阅历和地位都不够,扶不上来,稍微有些手段的,背后的主子不是献太妃就是楚江宸,还有些收了张家李家钱的,都替那些大人们盯着宫里状况,好为未来的娘娘们开路。一个个都是背着指令进来的,一样是养不熟的。” 顾云听边随手写着不成句的字,漫不经心的道,“至于潋芜么,看她眼睛就知道了。这姑娘心气很高,这后宫里的女人她都是看不上眼的。如果有机会,她必定是自己想做主子的人,除了楚江宸这个能实现她荣华梦的皇帝之外,宫里还有谁能降得住她?这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只要我们开出的报酬足够高,她就不会为闲花宫所用。短时间里我们和楚江宸都是被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能确信她不会向着闲花宫,就能用。” “可是如果闲花宫那边开了更高的价呢?”谭姑姑不太赞同她这个说法。 “多心了,这后宫里的女人到底都还是寄生草为多啊,潋芜是爬不到献太妃那个位置上的,她想富贵、想出人头地,得靠楚江宸,这个价码,献太妃怎么出得起?” “为利来的,终归还是要提防的。”谭姑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这天底下除了真正的忠肝义胆之辈,谁又不是为利来的?” 顾云听说着,搁下了笔。 风骨一如往常,是瘦而遒劲有力。 白纸黑字—— “熙熙攘攘。” 第586章 情深与否1 夜里的平鸾宫出了大事,论理,该是要去向皇帝回禀的。 翌日清晨,顾云听尚未梳完妆,外头便有人声窸窸窣窣地传来进来,称是龙章宫那边传召。 “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么?”顾云听问。 “只说是传召。”阿蔷答道。 这会儿传召,十有八、九,还是为了昨晚遇刺之事。 龙章宫派来的眼线自然也会将看到的消息往回传,这也不足为奇。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捻了一下鬓角的碎发,令谭姑姑快些梳头:“他们的嘴倒是快,也不知道究竟发觉了几分。” “做暗线的,若是连这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她们的主子要她们还有什么用呢?”谭姑姑拿着紫檀木梳,动作轻缓地打理着顾云听的长发,笑着低声道,“要是真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的话,别说是她们的主子看不上她们,连咱们都没必要留着这些人吃干饭了。” 眼线这种东西,如果一直都只是埋在暗处,没有被人发觉,那她们的作用就是替自己的主上打探消息。 可一旦被发现了,这作用可就远不止如此了。 被监视的人,也能借她们的嘴,把想传递的假相,告诉她们的主子。 有些话若是顾云听说的,那楚江宸也好,献太妃也好,就连叶临潇,也都是将信将疑的。可若是出自他们自己派来的眼线的口,这些消息就可信多了。 顾云听笑了一下。 谭姑姑不愧是十三弦布置在这祁皇宫内的暗线之首。 平时都是听顾云听一个人在说,可心里却什么都明白着呢。 …… 龙章宫。 今日散朝早,顾云听到殿外时,楚江宸已经下了朝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桌案前翻奏章,周围倒是破天荒地没有围着什么白胡子大臣。 “陛下,允贵妃到了。”大太监轻声对着殿内垂眸翻阅奏章的青年说。 人是他召来的,楚江宸当然没有在这会儿安排什么别的要紧事,就连余下的奏折,也不是需要急着去批阅的。 他沉声应了一句,挥退了身边的内侍。 大太监出门时,识趣地关上了殿门。 顾云听是独自进来的,偌大殿宇,就只有两个活人,少不得就太过安静。 “臣……” “免礼!” 顾云听一个自称方吐了半个音节,便立刻被楚江宸开口打断了。 像是这称呼听着烫耳朵似的。 “???” 顾云听一脸茫然。 “咳,坐。”楚江宸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茶是刚刚才煮好的,你自己倒就好。” 顾云听闻言一怔,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些不大妙的预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尽管楚江宸就算殷勤起来,一身高高在上的气度也仍旧没有收敛分毫,但和平时比起来,明显就十分殷勤了。 有些事,做得太刻意,就可疑起来了。 “陛下找我,是有什么别的事?”顾云听挑眉,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着青年人。 既然是对方有求于她,顾云听自然不会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 这首先一项,便是称呼上就要对等。 哪怕是在龙章宫里。 反正楚江宸与她想出如此随意,必定是提前料理过周围那先可疑的视线了。 对合作伙伴,偶尔也该多信任一些才是。 “咳!这个……”楚江宸目光闪躲,飘忽不定。 “???”那种不妙的预感再度升腾起来。 顾云听面无表情,“要不你还是直说吧,人生除死无大事,有点风浪波折的,都已经习惯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楚江宸仍旧有些讪讪的,面色十分不自然,“就是……‘顾云听’死了。” “啊?” 尽管楚江宸在“顾云听”三个字上加重了一些,但是顾云听乍听之下,还是觉得十分违和。 好么,她刚刚才说了人生除死无大事,结果就得到了她自己的“死讯”。 “你还好么?” 大概是顾云听平时很少流露出这样被震惊到的神情,楚江宸略存些惴惴不安的视线试探般地在她脸上扫过,沉着嗓音问了一句。 “虽然当面听见自己‘死讯’的感觉很微妙,”顾云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收敛了多余的神情,“但是姑且还没有太糟糕,你说的……是皇陵的那位易容师?” “正是。”楚江宸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刺杀。那位易容师唯有易容一技之长,于刀尖拳脚全然不通。昨夜有人调虎离山引走了门外的守卫,所以……” “也是刺杀?可有线索?”顾云听又问。 “杀人的刺客没追到,不过引走侍卫的黑衣人倒是抓到了。不是京城里的人,也是受人雇佣……你仔细想想,除了闲花宫那边,还有没有可能,有别人和你有深仇大恨?”楚江宸说。 “和我有仇的人可不少,如果有机会的话,顾月轻也好,沈家的人也好,一旦抓到机会,都少不得是想置我于死地的。不过如果是昨晚的话……还是闲花宫那边派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顾云听皱眉。 同时和“顾云听”、“云无恙”两个人都过不去的人不多。 而且,就算是献太妃发觉了两人身份里的古怪,也没必要杀“顾云听”吧? 除非是不希望这宫里的“允贵妃”和长平伯府走得太近。可是啊,如果“顾云听”这个身份消失了的话,“云无恙”凭借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和长平伯府交好,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毕竟人们都有寄情的习惯。 何况,她们真的能有什么发现么? 顾云听回想着这些天以来所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现什么会暴露身份的地方。 献太妃那边,或许还是会怀疑她们的身份,但她没有证据。 在还没有证据的时候,就痛下杀手么? 好像也的确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 “顾月轻……?”楚江宸愣了一下,神情中带着一丝恍然。 怕不是早就把这么个人给忘记了? 不至于吧。 “顾月轻自身难保,没机会的。就算她侥幸能做得到,可是她和‘顾云听’的仇,关我‘云无恙’什么事?”顾云听淡淡地道。 楚江宸:“……” 不是,你这还挺入戏的。 第587章 情深与否2 既然一时间算不定究竟是哪边的人做的手脚,楚江宸便暂且将这件事推到了献太妃头上。 反正这笔账从陈年一路算至今,多一笔不多,少一笔也不少。 “只不过那位易容的姑娘的确太可惜了。”顾云听垂眸,沉声问,“后事打算如何料理啊?” “下午,让顾家的人领回去吧。”楚江宸道。 顾云听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哂了一声,颇有些感慨:“这么说来,我今后在这里,也就只能作为‘云无恙’活着了?” “如果不与朕撕破脸的话,确实。”楚江宸笑了笑,话也说得似是而非,意味深长。 “那可不敢,就算改了名字和身份,血缘还在,长平伯府的荣损,我还是在意的。”顾云听嗤笑着,道,“我一家老小的生杀大权可都掌控在您手里,我哪儿敢撕破脸。” “是这个道理,”楚江宸说着,话锋一转,“可是啊,作为云无恙,有什么不好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大祁之中,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为尊贵的女子。饶是如此,你也全然不心动么?” 儒雅青年负手而立,垂首盯着顾云听,眸色有些深沉,像是—— 在观察什么绝无仅有的稀奇生物。 “尊贵的地位可不是靠别人施舍来的,依附别人而活的是寄生花,生死都是旁人口中一句话的事,换了是你,你会心动么?哪怕是狗尾巴草,也比寄生花尊贵得多。”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靠在椅子背上,一手执杯盖剔着盏中悬浮的茶叶,轻笑着道。 她声音不重,一字一句却都叩在楚江宸心口上。 青年盯着顾云听,目光中有些晦朔不定,如深夜烛火明灭交错。 良久,楚江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笑了:“果然,母后看人一向很准。你……果然不是愿意被别人牵着走的人。” 他顿了顿,又问:“那么你待如何?别人给的不要,所以——是要抢么?” “抢?”顾云听愣了一下,反倒笑出声来,清秀灵动的眉尾微微一挑,“我倒是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是那么——有心的人。……抢是不愿意抢的,小恩小惠的就收着,要用命来报的大恩大德能不要就不要,所谓荣华富贵,于我而言实在也没多大用处。” 楚江宸长长地“哦”了一声,将信将疑:“想不到读书人那套清高,原来在你心里也有些分量?” “这怎么说?对荣华富贵看得没有那么重,就是清高的读书人了么?”顾云听不以为然,“我可没有读书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如果到了要豁出性命刀口舔血去谋生的地步,也不是不肯低头的。只不过钱财之类,够用就可以,多了也没必要,更何况是要为了这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把自己小半辈子都搭进去。” 她争归争,但名利不过是顺便的事。 活着么,自然是求一个恣意潇洒为上。 “……” 楚江宸也知道顾云听身上的江湖气很重。 不是楚凌霜那般七分娇纵三分叛逆的气质,而是真正从千山万水里跋涉过来的江湖气,沉稳中存几分落拓不羁,又像是阅尽了千帆、见惯了生死,所以对这些无端的纷纷扰扰都慢慢看淡。 全然不像是一个勋贵之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罢了,老气横秋的,问你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楚江宸撇开了视线,换了话题,“听禁军统领说,昨晚平鸾宫有刺客闯入,最后却被那人逃了?以你的能力……?” “以‘顾云听’的能力,倒也不一定追不上那个黑衣人,”顾云听对那句“老气横秋”的评价稍微有些在意,便没多好的脸色,搁下了茶盏,淡淡地道,“不过你不也说了么,‘顾云听’昨天夜里死了。云某可不会什么功夫,要是没有禁军的人来救,也就只能带着整个平鸾宫上下一起,引颈待戮罢了。” “也没有头绪么?”楚江宸倒是有些没料到顾云听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原先还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争强好胜,如今看来,似乎只是因为她平素表现得过于强势,而产生的错觉。 “没有,不过和皇陵那边的黑衣人,大概也脱不了干系吧。”顾云听道。 楚江宸点了点头,又道:“如今宫里四处都在悄悄地传,说平鸾宫允贵妃的温柔体贴都是为了圣眷,装出来的,昨晚被一个刺客气得破了功,差点活活用殿内的瓷器把禁军统领砸得头破血流。你那故意营造出来的温柔假象,可是毁得差不多了。” “有什么关系?祸国妖妃,才最好替君主背负过错。不管是真的过失,还是别人有意加上来的罪名,总要有个替罪羊的,不是么?” “你——”楚江宸皱眉,“朕的本意,并非如此。” “我倒是觉得这个做法不错,”顾云听笑道,“够嚣张,将来也注定名垂史册。生前恣意妄为,身后也会让后来人都记得我这么一个恶人,不是很好么?” 楚江宸将唇抿成一条直线,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良久,道:“照理说——被人当做棋子利用,被摆在这么一个注定恶名昭著的位置上,应该会生气才对吧?” “不啊。名声如何,那是别人的评价,他们自己也无非是与我一样的普通人,并没有站在比我更高的位置上,他们又能知道我什么?”顾云听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终归,也只有我自己才会知道。” “……” 顾云听没有说错。 只是世人的视线太锋利,会伤人。 所以多数人都不愿意承受罢了。 至少楚江宸是做不到的,因为他生来就该是帝王,该在普天之下万众的目光里,一步步登上江山最高的这个位置。 第588章 情深与否3 闲花宫那边的人盯得太紧,许多事,顾云听短时间里都是没办法亲自去做的了。 所以,她无所谓多花些时间在龙章宫里,试探楚江宸的态度。不过青年人对正常意义上的试探很敏锐,顾云听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反应。 楚江宸不太希望殿内归于沉寂,见顾云听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垂眸思忖片刻,又道:“对了,长平伯明日就将回京,官复原职的诏书也已经拟好了,你……要看看么?” “比起诏书,我倒是更想回府上看看。”顾云听道。 “不行。”楚江宸答得很快,堪称斩钉截铁的典型示范。话音未落,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严肃,抿了抿唇,将声音缓和了一些,解释道,“你应该知道,宫里近来异动频频,而平鸾宫树大招风,一举一动都被人盯在眼里。何况,长平伯府之中同样人多眼杂,如果你回去的话……那名易容师死得就毫无意义了。” “意义?”顾云听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过分咬文嚼字了,但是这个词,用得似乎有些微妙。 “我是说,如果你在这种时候回去的话,别人很容易会对你的身份起疑心。如果这件事轻易就被别人知道了,那易容师又何必假扮成你的样子掩人耳目?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死了。”楚江宸说着,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些歧义,便又补充了一句,“朕不是说她是因你而死……这件事归根究底,是由我而起,所以这条命也该是算在我的账上,你……别多想。” “……哦。”顾云听双目微眯,趁着青年错开视线的空当,打量了他几眼,眸色微黯。她沉默了一瞬,垂眸笑了笑,“陛下不必如此,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至于诏书……看与不看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反正你一言九鼎,不会失信于我,不是么?” 顾云听说着,却没有给楚江宸太多考虑怎么回答的空隙,她停顿了片刻,又道,“这些可都不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今日来,原本也是有别的事要说的。” “什么?”楚江宸一怔,问。 “小太子都已经是储君了,却还没有一个名字。陛下连日来都很忙,可这名字的事,总还是应该考虑一下?” 给储君起名字的事,说大不大,但说小却也实在不算小,若换作正常的情况,必定是要按礼数走章程的,绝不是这样仅仅两个人之间随口一提就能定下来的。 不过楚江宸对那个孩子并不上心。 说来也算是讽刺,这宫墙之内,嫡长子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讨父辈喜欢。 楚江宸自己是这样,霆国那边是这样,而这小太子才刚出世没几个月,就也成了这不怎么受宠的嫡长子。 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一些古怪的规律? “还没起名字么?”楚江宸眉心微蹙,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头疼。 “嗯。” 看来根本就是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 这个人,也没什么为人父母的自觉啊。 “这是皇后唯一的血脉,理该由她来取才是。”楚江宸道。 但是罗栩姒已经死了。 这个“理该”,是注定不能了的。 他略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向顾云听,道:“朕与她相处不久,虽然在太子府时总在一起,但算起来,实在也没有太多交集。你既与她交心,这孩子的名字,就由你来定吧。” “……”顾云听有些无话可说。 这大概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大的苦处。 两人成日在同一间书房里待着,却像是陌生人似的,各自忙各自的事,一天下来,也没有真正说过几句话。 顾云听想起她从前奉老太后的意思去太子府的那一次,进了门,也是楚江宸看他的文书,罗栩姒做她的绣活,除了有事的时候讲几句,便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话了。 最可笑是当初她还曾误以为罗栩姒是喜欢楚江宸的。 别人总说顾云听薄情,可薄情如她,竟可笑到把一桩明码标价却双方都想黑吃黑的交易当成是爱情。 太蠢。 顾云听心中复杂,思忖片刻,试探地道:“那就,燕回?” “楚燕回么?”楚江宸有些失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也好,就这样吧。” “你都不问为什么?”顾云听双目微眯,扬了扬眉尾。 “是因为那幅燕归巢吧。” “陛下见过那幅绣像?” “……” “说起来,上回在平鸾宫,我说我在找小太子的肚兜,陛下也是这副表情。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那幅燕归巢,我让人裁成了小太子的肚兜。” “咳。不知道,没见过。只是……之前在太子府,皇后绣好之后放在了箱子里,朕偶尔看到过一次而已。”楚江宸经她这么一提,表情越发不自在起来。 “哦。” 顾云听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句,不置可否。 世人的嘴,骗人的鬼。 此言不虚。 当日在太子府时,罗栩姒绣完燕归巢之后就转手送给了顾云听,根本就没有收起来过,又谈什么在箱子里看到的? 尽管知道这话是假的,但顾云听还是莫名觉得心情变得轻松了些许。 交易归交易,好歹,这些人到底也还是算不得无情无义。 …… 大概在龙章宫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外头大太监进来通传,说是吏部的大人求见,顾云听便起身告辞。 日上三竿,却并没几分暖意。 昨夜一场大雪,将琉璃瓦都埋了起来。今日晨起雪虽然已经停了,可并没有拨云散雾,日光藏在云层之上,落下的光不刺眼,也不会暖人。 “阿季啊……”楚江宸有些失神地望着华衣女子消失在木格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唤得是他称大太监的名字。 “哎。” 那内侍官原本正打算出去宣吏部侍郎进来,见楚江宸如此,便停住了。 “朕连一只金丝雀都留不住,却妄想藏住一只鹰,是不是太傻了?”楚江宸低声问。 “这……” 这个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不过内侍官不敢答。 过分宽阔的内室安静了好一会儿。 “也罢。”楚江宸自嘲般的笑了一声,“昨晚派去皇陵的刺客,都处理干净了么?” 内侍官闻言,俯首:“回禀陛下,都料理干净了,就算有人查到了线索,也只会知道是闲花宫那边的人动的手。” “好。” 第589章 得遇大赦1 祁皇宫实在是个很大的地方。 即便顾云听在这里生活了也有一段时间,却也不是每个角落都了然于心。 因为种种缘故,她的确很少光明正大地在自己住处之外的地方行走,先是掖庭,然后是上宁宫,再是平鸾宫。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她都是待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假装安分。 顾云听是从龙章宫走回去的。 步撵摇摇晃晃的容易让人感到昏沉,何况时间尚早,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亟待她去解决。 回平鸾宫的路上会经过掖庭。 掖庭其实是个很大的地方,只是顾云听从前只是在浣衣局里,所以印象里的掖庭,总是只有浣衣局那么一点大的地方。 “主子,怎么了?”谭姑姑见顾云听盯着通往掖庭的窄巷出神,便问了一句。 “进去看看。”顾云听淡淡地道。 她其实没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不希望提起掖庭的时候总有那种逼仄狭窄的印象,免得在有万一的时候,做出错误的判断。 谭姑姑虽不知晓她的用意,却也没有拦着她。不过这前呼后拥一大群人兴冲冲地走进去,那掖庭的人只怕会以为她们是去兴师问罪的。 她思忖片刻,令跟随的一众宫人留在此地等候,才跟着顾云听进了巷子深处。 巷子很长,也很安静。 如果不是当值宫人往各处送东西的时辰,这条路上通常就是没有人进出的。 唯一喧嚣的大概就只有云层后太阳洒落的光。 她们一路走进去,在快到正门的时候,远远地瞧见几名内侍官正领着一行年轻的女孩子往外走。这些姑娘们身上都背着行囊,脸上的神情无一例外都是欣喜的。 顾云听一时茫然。 “这些都是原先获罪的朝臣女眷,在大赦的范围之内,先前掖庭宫的管事递了名册过来给您看过的。”谭姑姑小声地提醒道。 “我看过?”顾云听愣了一下。 “咳,你不是不想管这些么,丢给我们看的。” 谭姑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哦。” 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执掌六宫的大权看着风光,可接踵而来的麻烦却远大于因此得到的好处。 和那些鸡毛蒜皮却又弄得人头疼的琐事比起来,和献太妃明里暗里的算计和针锋相对实在算不上什么。 动辄哪宫里的太妃们为了抢一支玉钗大打出手、谁膝下的公主们因为拿到的新衣裳不合心意而当众撒泼,没了老皇帝坐镇,他这些原本就不算安分的女人们越发肆无忌惮,横竖只要所作所为不出格,楚江宸作为小辈,从情面上也的确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尽管敬妃和七皇子因庄王起兵而败下阵来之后,楚江宸的对手就只剩下了献太妃母子,可这后宫之中,先帝的子嗣远不止这三个。只是有些孩子的年纪还小,母亲的地位也一直都不高,完全没有一争之力,还有几位太妃生的是女儿,公主们虽不像楚凌霜那般娇纵放肆,却也都是从小被自己的母亲宠出来的。 虽然搅不起什么大风浪,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有时候发作起来,也足够让人心烦的了。 这些属于六宫之内的事与楚江宸是不相干。 所以都被推进了平鸾宫里。 顾云听也最不擅长处理这些女人之间的细腻事,所以私底下都将那些琐事都推给谭姑姑和阿蔷,有时候连带着各处呈上来的名目账册也都让她们审了。与顾云听截然不同,谭姑姑是最擅长这些的,如果让顾云听自己做,那可远不如交给谭姑姑处理得妥当。 顾云听叹了一声。 那边的内侍官显然已经看到她们了,领着人上前行礼。 这些姑娘大多数都是顾云听没见过的,偶尔有几个眼熟的,也都叫不出名字。 只有一个是她真正认得的。 换下了掖庭宫装,穿着一身浅色衣衫的少女垂着头,鬓角的发丝是精心打理过的,将乱不乱,恰到好处。 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正是穆少婉。 顾云听还记得当初这姑娘屡屡到住处外的枯井边寻死,却又不敢死。直到后来那李美人死在了井里,穆少婉亲眼瞧见了那井底之人的死状,受了惊吓,从此才彻底歇了寻死的心思,甚至入了夜连出门都不敢了。 穆少婉的眉是细而平长的,眉尾略微下撇,便衬着她一向是忧容愁思居多,今日也不例外,只是眼底多了一层欢喜,才让她整个人的精神看起来都好了许多。 重新从一个阶下囚奴回到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生活,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喜事。 “不须多礼,家里人这会儿都该在宫外望眼欲穿了,快去吧。”顾云听淡笑着颔首,温婉和善地道。 “谢娘娘!” 众人听见“家里人”和“宫外”这样的字眼,越发高兴起来。 唯有被困在再更深的囚笼里的雀,才知道原先束缚着自己的那张网根本不算什么樊笼。 相比起来,后者足够自由。 内侍官领了叮嘱,才带着众人继续向外走。 “不都已经把这副温柔的嘴脸撕破了么,要换成祸国妖妃的路数么,怎么还演?”谭姑姑有些纳闷。 “别人不是都说了么,是假装温柔体贴的妖妃,这么虚伪的设定,当然是要贯彻下去的。否则,说改将改,那多假?”顾云听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 她停顿了片刻,见谭姑姑还在想,便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对我也太不客气了,明明以前说话还会绕个弯子,委婉一点,现在就这么直来直去的了。果然,你们女人都是这样喜新厌旧的,一旦相熟了,就没有好脸色了。” 谭姑姑不想和她说话。 “怎么,阿娘是嫌我了,所以不想理我?”顾云听笑吟吟地小声调侃道。 她说话的口吻向来如此,笑着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便不可免地添了几分莫名的暧昧。 “……” 这世上能把“阿娘”两个字都喊得这么像纨绔公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大概也就只有她顾云听了。 第590章 得遇大赦2 谭姑姑抿唇,想着,也有些忍俊不禁。 除了因大赦而放走的那些人之外,掖庭之内一切如常。 宫人们都忙碌着,偶尔看着一批一批获赦的人离开,目光中也有艳羡。不过自己来日究竟如何,自己心里大多也都是有数的了。 管事姑姑眼尖,很快就瞧见了顾云听。 浣衣局的这位姑姑和顾云听算是旧相识了,不过“顾云听”和如今的“允贵妃”身份上是两个人,这姑姑却是不知道的。 她看着这张脸是觉得有些想认,然而想起允贵妃不姓顾,便也就止住了。 “本宫只是恰巧路过,便进来瞧瞧,你们只管忙你们的。” “是。” 管事姑姑应了一声,仍旧督促众人干活。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真的要她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做事,也是不可能的。 众人心底都不禁琢磨着这允贵妃的真正来意,心不在焉的,手上正在做的活也是频频出错。管事姑姑心里也没底,也不敢当着大人物的面开口呵斥,只是小声地提点了几句,便也罢了。 顾云听看得出来自己在这里转悠有些不合适,所以又继续往里去了。 她们没有刻意赶路,走得也不快,和寻常饭后散步消食的速度差不了多少。 掖庭确实很大。 顾云听一路走进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到了额尽头的一处深宫。 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宫。 朱红的宫门蒙了灰,颜色有些发浅。 门上是挂着一个匾额的,不过一个角没挂住,歪歪斜斜的,虽是都要倒下来似的。 匾额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只隐约看得见尘埃中暗金色的一撇。 想不到光鲜亮丽的皇宫里,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顾云听还以为,这些殿宇都是会有人打扫的。 “主子,回去吧?”谭姑姑看着这破败老朽的宫殿,有些发憷。 这里看起来实在是阴沉沉的。 宫巷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阴司鬼怪的故事,尽管儒门人“敬鬼神而远之”,但恐惧异类是人的天性,谭姑姑有幸在宫人之间听过几个令她汗毛倒竖的故事,对这种地方实在有些……不敢涉足。 “这是什么地方?” “是‘阴司’。” “哈?”顾云听不解。 尽管人间也有炼狱,可传闻中阴司毕竟还在地府。 “不是,”谭姑姑愣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因为畏惧而做出了错误的表达,解释道,“这是前朝的行宫,据说是前朝末年的时候,末帝曾在此地短暂定都,后来又把这里当成冷宫,关了一个疯子,自从被送进这里,那个人就不眠不休地弹琴,连饭也不吃,却整整熬了三年,最后把自己给熬死了。外头的人听见琴声停了,就进去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只死了的白鹿。从那以后这个地方一直就有些不大好的传闻,后来……后来更是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所以我们私底下都称这里为‘阴司’。” “匪夷所思的事?”顾云听挑眉,倒是有些感兴趣了。 “就、就是……有犯了错的妃嫔被关进去之后就消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差把整个皇城都翻过来了,也没有找到人。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了,底下的人都说,是当年那个疯子其实是白鹿修炼成妖,死后也阴魂不散,只要有人进去,十有八、九,都会被妖怪吃掉。”谭姑姑压着嗓音,神秘兮兮地道。 “妖怪吃人连骨头都不吐?”顾云听似乎觉得很有趣,一哂,道,“还是说,她也喜欢用小锥子把骨头凿开吸食里面的骨髓,然后带着骨头渣子一起吞下去?” 那这“妖怪”的牙口可真是不错。 毕竟人身上硬的骨头,连钢刀都未必斩得断,就算是铁齿铜牙,这一口咬下去,恐怕也不能完全铡断。 谭姑姑:“……” 凶狠那还是顾云听更凶狠。 “还是回去吧,别拿命开玩笑。”谭姑姑皱着眉,忧心忡忡地道。 “若是换了荒村野店里听见这样的传闻,我也不会在意,不过是这宫墙之中么……”顾云听笑了笑,“通常来说,死后阴魂不散,就说明这人对被困在这里的事执念极深,可是啊,妖魔鬼怪法力无边,这宫墙虽高,但就连轻功好一点的人都能离开,更何况是有神通的妖?如果真的是白鹿成妖,她自然是仗着妖法来去自如的,又怎么会被生生困到死?” 越是不让常人进去的地方,背后才越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那——”谭姑姑也有些犹疑不定,“要进去么?” “先回去吧。”顾云听一笑。 “啊?”谭姑姑愣了。 说得天花乱坠的,她还当顾云听是想劝她一起进去来着。 “白天人多眼杂,太麻烦了。”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道,“何况妖魔鬼怪都是夜里才出没的,这青天白日的,就是进去了,也看不见什么吧?” “……不,你不用看,你要找妖魔鬼怪,找一面镜子就行了。” 那这天底下的妖怪,哪个能比你凶恶嘛。 谭姑姑原本只是心底里自己吐槽的,大概是和顾云听混熟了的缘故,私下里嘴上就不那么客气。 顾云听万万没有料到她这新认的阿娘已经嫌她嫌到了这种地步,桃花眼微睁,有些不敢置信。 谭姑姑面无表情地说着歉意的话:“……呀,一不留神就说出来了。” 一点都不真诚! …… 昼伏夜出。 顾云听一向是有这个习惯的。 夕阳西沉,暮色吞没人间亮色。 当暮色彻底化为夜色的时候,各路魑魅魍魉便蠢蠢欲动。 其实谭姑姑也没说错,顾云听原本也就属于这“魑魅魍魉”中知名不具的某一个。 禁军统领经提点后,便将这一片当值的都换成了他信得过的部下,就算有人发现了顾云听,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有趣的是,那些存疑的则都分往龙章宫和闲花宫两处。那些人里其实也不乏各方有意安插来盯着禁军动向的眼睛,不过这些人的伪装就更周密一些,饶是禁军统领,也分不出究竟谁是无辜的,谁又是受人之命的。既然如此,就把这些人凑在一起,各方人马闲下来的时候指不定还能开个暗桩探讨大会。 挺好的。 顾云听灵活地避开值守宫人的视线,往掖庭深处那座所谓的“阴司”掠去。 第591章 得遇大赦3 这座宫殿实在颓败荒芜。 大概方圆五十米之内都是些没有人敢住的空屋子,二十米之内,不论白天黑夜,都绝没有人敢靠近。巡夜的人直走到可以大致看见这座宫殿状况的位置,就匆匆折返了,的确是个—— 埋藏秘密的好去处。 宫门老旧,推开势必会发出沉重喑哑之声。 此处虽偏僻,却十足静谧,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就有惊动旁人的可能。 顾云听半蹲在最接近那座宫殿的屋顶,仔细观察了一下高墙内庭院里的状况,足尖轻点檐牙,跃入庭中。 庭中地上积了雪,所以踩上去也是软绵绵的,顾云听脚步轻且快,如燕雀点过,所以并没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动静。 夜间四处都昏暗渺茫。 顾云听习惯了夜间行动,所以即使走路不点灯,视物并不存在太大问题。 毕竟是前朝皇帝的行宫,里面不算小,回廊曲折,殿宇连绵,有几处因年久失修而塌陷,路面也有些破碎,变得凹凸不平。 尽管如此,也依稀可见昔年时的气度恢弘。 当年末帝四面受敌,一路向东南奔逃,逃命时曾在无数行宫暂驻,最后是在这里彻底兵败。虽然后来还往难逃了一程,但到底是气数已尽,再也没有掀起什么浪潮来了。 也正是在祁京一战之后,大祁的太祖皇帝称帝开国,建都于此。 听谭姑姑的意思,似乎是因为听了风水先生指点的缘故,所以才没有拆掉这座旧行宫,反而命人在旧行宫附近建了新的皇庭。 传闻说,末帝逃出他的王都时,王宫之中一众妻妾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王后一人拼死从乱军之中救他出苦海,后来一起率领着旧部支撑起前朝末年的也是王后。然而在祁京一役后,王后失踪,只剩下末帝独自苦撑,最终在祁京以南的某座城池的郊野兵败,跃入百丈崖,尸骨无存。 其余旧部战到那时也已经所剩无多,再也翻不起风浪。 前朝也正是这样彻底亡了。 至于那位失踪的王后,市井间倒是有许多不同的故事。 有说途中染了疫病死了的,也有说对末帝一意孤行赶到心寒离开了的,甚至还有人说那王后是被太祖皇帝劝降,投敌了的。 这些后世的诸多评论顾云听早先也略有耳闻,只是并没有把那些流言蜚语当成一回事。 真相本来就是被诸多尘垢所掩埋的,莫说是后世之人,就连当初那些亲身经历了此事的百姓们,又有谁是知道真相的? 传闻里讲的永远只是传闻里的那个人罢了。 只不过,这些传言,偶尔也能说明一些有趣的东西。 末帝逃亡时,身边就只跟了王后一人。 那么这座行宫是如何变成冷宫的? 冷宫里困的又是什么人? 尽管不能确信,但这种猜也不算毫无依据。 顾云听绕过断壁残垣,刚走出去不远,忽听某处隐隐有琴声传来。 这琴声很缥缈,若有似无的,如果不是静下心来仔细去捕捉的话,是听不见的。 “……”飘忽微弱,的确是有些骇人。 就算如她所想,那也是几十年甚至百年前的事了。 若按常理来说,就算当年有什么,这行宫里也早该没有活人了。 除非,是有人借了原先的那些传说,装神弄鬼。 顾云听凝神听琴,寻找这个声音的来处。 若是在地面上的某间屋子里弹琴,这声音该是很远了。 可显然,这前朝的行宫原本就处于祁皇宫的角落,再往后的便是一片弃之不用的空地。在旷野间弹琴,传过来的琴声也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样的声音…… 怕是在地下。 这可真的有些像所谓的“阴司”了。 顾云听轻哂了一声,找到了大致的方位。 这是行宫中一座独立的小庭院,庭中种着几株枯死的梨树。 顾云听对机关的设置也算是有些研究,很快从梨树的排布之中发现了端倪。 又是奇门遁甲,倒是有点意思。 只是此处机关必定老旧,从这里打开,石壁摩擦的声音会很重。 她是新来客,而底下的人必定对此处十分熟悉,若是她贸然下去,惊动了对方,吃亏的也只会是她。 顾云听略一思忖,暂时没有去管机关,反倒是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也有一些古怪,虽然东西的摆放都很杂乱,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收拾的样子,却意外干净,很少看到积灰。 书架上摆的书很多,没什么章法,天文地理兵法书画都有一些,桌案上净瓶中的朱砂色梅花也是新折的,摆在一个梳妆匣前。 梳妆匣是开着的,里面如别人家中供奉的宝剑一般,供着一支奢华的凤钗。 这支凤钗显然是时常有人在擦拭保养,不然难免明珠蒙尘。然而钗头的檀木刻的凤眸上却又有被火烧焦的痕迹。 古怪。 但这就能证明,这里的确有人居住。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琴声渐渐地止住了。 顾云听躲进了嵌金丝的百鸟朝凤屏风之后。 “咔哒。” 机关被扣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顾云听瞬间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她以为机关在外面,弹琴之人就算回来,也必定是从外面回来。 谁知,这机关的门却在屋里。 而且就在她所藏身的这扇屏风之后! 她反应很快,却没有动,因为根本就来不及了—— “跟我来。” 屏风后的暗门里,突然出现的女人看见顾云听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地对顾云听道。 第592章 故人衣冠1 这个女人手里提着一盏精心镂刻、价值不菲的灯。 幽幽的灯影照见这个年迈得几乎成了一把枯骨的女人,令人心惊胆战。 她浑浊的眼眸中还偶尔会有情绪,而脸上的表情则都藏在了皱纹之中,什么都没有了。 顾云听也没有料到对方见到有外人闯入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她很清楚,如果真的跟着这个女人进了密室里,大概她就会像从前失踪的那些人一样,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找,都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不是尸骨无存,而是尸骨都烂在了地底,不为世人所知。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此处?”顾云听站着没有动,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随我来就是了。” 老人苍老的声音有些像顾云听年幼时想象中的那种……阴阳两界的引渡人。 原来还真是“阴司”啊。 顾云听这么想着,不禁低低地笑出声来。 那老人原本已经持着灯回身往密道里走了,听见顾云听的笑声,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笑什么?”老人皱眉,问。 她脸上的沟壑很深邃,一皱眉,额头和眼角的纹路就更深了一些。 乍看之下,有几分狰狞。 “我啊,我是在笑……” 顾云听略拖长了一丝尾音,然后趁对方分心的瞬间,出手向她攻去。 老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她很快反应过来,向后一退,同时手中提灯如一柄长剑,朝顾云听挥来。以提灯作为武器的人倒也不是没有,但顾云听对江湖武学所知也实在不多,看不出对方手底的招式是出自何处。 顾云听的手伤虽然早就已经好了,可毕竟是被岩石划断了筋骨,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痊愈的?不过即使她动手时处处受到旧伤的掣肘,对手却也年迈体衰,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谁也占不到太久上风。 然而顾云听偏偏且战且退,将人从密道之中引了出来。 老人手中提灯十分灵敏,提柄如三尺青峰,吊灯则似长鞭灵活游走自如。灯火的明光里,顾云听能清晰地看见提柄前尖锐的墨黑色枪头,而灯下的流苏,都带着锋利的齿轮。 这看似精致漂亮的宫灯,原本就是一件古怪的武器。 灯柄很长,一旦到了相对空旷的地方,就有了发挥的空间,顾云听无法近她的身,一时之间只能不停地闪躲,免得被流苏上的齿轮划到。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顾云听迟早会耗尽体力,就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然而身边显然也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妆匣中那支金钗看起来倒是锋利,然而金银这种东西,越纯越软,这支钗看起来很值钱,真的拿在手里和人交手,且不说糟不糟蹋的问题,首先质量上就未必过得去。 那钗被供着,显然是十分重要的东西,顾云听若是用那支钗作威胁,倒是也有一定的几率可以全身而退。 可是一来她不清楚那支凤钗的分量,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的脾性。如果对方不仅不受她威胁,反而因此发了狂,将她杀死再夺回那钗,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二来,她也不是想全身而退。 否则这一趟岂不是来得毫无意义? 不管得到的东西对她究竟有没有价值,她都不想空手而归。 而且现在她觉得,她这一趟来得应该不会太亏。 顾云听闪避间被对方古怪的华灯逼到窗边,窗户是开着的。 她若是要逃,跳出窗外就是了。 凭她的本事,这老人倒也未必抓得到她。 窗外是一株红梅,顾云听对花草的品种向来不大敏锐,但只略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骨里红。 先前楚江宸送给她的是这种红梅,平鸾宫里四处栽种着的,也是这种红梅。 “前辈若是再不罢手,我可不客气了。” 顾云听的背已经靠到了窗沿。 她在躲闪间被灯下的流苏划断了发带,仅束成一个高马尾的长发便散落了下来,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尽管如此,她却还是笑着的,一双绝艳的桃花眼映着灯火,琉璃目里似有无际星河。 “狂妄小辈,受死!”老人冷哼了一声,手中提灯一甩,铁齿流苏撞在地上,发出“铮铮”的声音。 顾云听朱唇轻轻一勾,足尖点地,提气翻身而起,踏在窗框上,纵身向窗外折了一枝红梅,而后返回屋中,反而轻轻在对方肩上借了一分力,翩然落入屋中,手中足有剑身长短的梅枝一扬,散落花瓣如红雪。 风从窗户灌进来,吹乱了她散乱的长发。 老人回过头时,看见灯影下明媚无双且意气傲然的女子,不禁有些失神。 像是在刹那里触动了什么往事一般。 “你不是,你不是!” 老人先是如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了一句,接着便似是发了狂一般,提灯一晃,灯下流苏尽数劈头盖脸地打来。 顾云听并不躲闪,只略退了一步,晃动花枝将流苏缠起。 木枝虽粗,却也不能与利刃相匹敌。 然而支撑一息还是绰绰有余了。 花枝缠紧了铁刃流苏,顾云听闪身绕至老人身后,借力打力,迅速将灯从老人手中打落,反手向空中一抛,明灯再落下时,提柄已稳稳地握在了顾云听手中。 满室红梅悠然飘落。 年轻女子着黑衣披黑发,眉如隐锋,星目红唇。 在朱砂色梅瓣映衬下,尤为妖异。 老人盯着顾云听深邃的眸,愣了许久。 现在提灯前端的银质枪头已经对准了她,所以她有时间仔细去看女子映在灯光下如画的眉眼了。 “娘娘……”老人微微发怔,冲着顾云听“扑通”跪了下去,“娘娘!是您回来了!皇后娘娘,果真是您回来了!” 顾云听:“……” 她可能是被碰瓷了。 如果是碰瓷的话,被长辈跪,会折寿么? 顾云听一瞬间连脑子都有些错乱了。 这位老人的精神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大正常,她似乎是把顾云听误认成别的什么人了。 第593章 故人衣冠2 还是说,这其实是一计不成之后的第二个陷阱? 皇后娘娘—— 总不会是前朝末帝的那位王后娘娘,那可太扯了。 而且就算从地位上来说,末帝的那位王后娘娘与皇后无异,可毕竟按照如今的记载,当初封后时,末帝已经被霆国的开国皇帝废黜了,只是一位亡国的“王”,所以他的妻子,也就是王后。 这一点,天下间所有人都是认同的,就连当初末帝自己也是称王后,哪怕是前朝遗民,也不会喊混。“王”与“皇”有别,这位老人的口齿都还清晰,所以她说得应该不是顾云听想的那个人。 那么…… 顾云听的视线落在那支凤钗上,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我不是闻良皇后。”顾云听垂眸盯着跪倒叩拜不止的女人,试探着,道。 “你就是!如果不是,你怎知我说的是谁?!”老人着急起来,便又变得有些癫狂。 “这支凤钗上有火烧的痕迹,闻良皇后丧命于大火,祁皇室诸多皇后,也唯有她一人葬身于火海之中。”顾云听神色淡淡的,“若非如此,追思悼念,自可去皇陵供奉祭奠,又何必私设灵堂?” “灵堂?”老人一怔,神色有几分闪躲,却故意装出一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你管这里叫灵堂?” “闻良皇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皇陵之中只设有她的衣冠冢。”顾云听仿若未闻,仍旧自顾自地说。 “胡扯!!!” 女人闻言怒极,为求发泄,用力掀翻了搁置着书卷的木架子。 竹书架十分单薄,砸在地上,被摔得连晃了好几下,随时都像是要散架的样子。架子上的书散了一地,原本就堆放着好些东西的地面上越发凌乱。 她仍有些忿忿不平,说话时都是明显的怒音,“那算什么衣冠冢?!!那劳什子皇陵里埋的,根本就不是娘娘的衣冠!!!是那个贼子的亲娘!是他亲生母亲的衣服!楚灵阆那个天杀的,他让他亲娘和先帝合葬!他以为这样他就能是正统了吗?!他不得好死!他把所有知情的人都杀了,可是他杀不完!他杀不完,他害怕了,所以他每天都胆战心惊的,所以他被自己吓死了!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自己吓死的哈哈哈哈哈……” 她越说越乱,狂笑不止。 文良皇后的事,少说也过去了三四十年。 如果让一个人先经历惊心动魄的事,然后独自在这荒芜的行宫里住上三四十年,不管是谁,或多或少,都是要疯的。 好不容易和她说上几句话,若是她狂病发作起来,少不得还要再打上一场。 这未免有些折腾人。 可是,要让一个发狂的人冷静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发泄出来。 唯有将心底积埋的往事吐出来,她才会感到畅快。 顾云听皱眉,斟酌着动手的可能性,幽幽地叹了一声,手中提灯一扬,却是用空出来的左手化掌,攻向老人。 先打一场再说。 等到对方的体力耗尽了,自然也就会安静下来了。 只希望这先脱力的人,别是她自己才好。 她将灯下的流苏虚握在右手的手心里,免得行动间上面锋刃伤到对方。尽管流苏锋利到划破了她的手掌,但是无论如何,顾云听都不想取这人的性命。 顾伯爷那里说过谎,所以他说的那些话,也都不可尽信,若要彻底弄清楚当年的一些旧事,或许还得问这位老人。 自然,这前提,是这位老人与顾伯爷没有什么关系。 …… 这大概是顾云听打过的最艰难的一场架。 她像是个陪练机器。 顾云听将提灯换到已是鲜血淋漓的右手,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她毕竟还年轻,体力比习武之人差些,却也勉强还能应付得了这么一个暮年的老人。 顾云听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却也不得不将身靠在桌案上借力支撑。 那老人的状况则要差上许多,她已经躺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口中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灯火映衬下的双眼却渐渐变得清醒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连声音都有些发虚,好在夜很静,足够屋子里的人听清。 顾云听目色仍旧淡淡的,可眼底却潜藏着无尽情绪。 “我姓顾。” “顾?”老人愣了一下。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挑眉,问,“老身记得,当年朝廷里姓顾的就只有一家。如今却不清楚了,不过你能出现在这里,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说的这个顾家——是长平伯的那个‘顾’?” 长平伯是世袭的爵位,三四十年以前,长平伯自然也一样是姓顾。 “是。”顾云听一点头,道,“不过我母亲的姓氏,您应该会更感兴趣一些。” “哦?” “她姓裴。” “裴?……”老人一怔,有些不解,“哪个裴?老身所知道的人里,可没有姓裴的。” “外祖生父姓楚,养父姓陈,后来不愿置身于名利纷扰中,故而隐姓埋名,自称姓裴。” “楚、陈……!”老人反应过来,圆睁着一双浑浊老目,落下两行清泪,“殿下!是太子殿下!他如今——” “外祖早已仙逝多年。”顾云听道,“我已自报家门,不知您又是何方神圣?” 老人在听见“仙逝”二字时,双目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显然被触痛了,但听顾云听又问,便只好暂且收敛了悲思,却仍旧小心谨慎,沉声道:“在此之前,你又如何证明你说的是实话?若是那欺世盗名的狗贼一家派你来的,我难道也相信你不成?!” “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您‘住’在这里,又怎么还会派人来试探您?直接杀人灭口,从今往后岂不更没有人知道那件往事了?”顾云听一哂,“您为什么会觉得如今这一支所谓的皇室血脉会把那样的丑事告诉自己的后辈?在那一个楚灵阆心里,他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都想把假的变成真的吧?” 第594章 故人衣冠3 老人皱眉,刚想到了一些可以反驳的话,抬头便瞧见顾云听手中一枚信物。 ——她虽没亲眼见过这样东西,但却也知道这个,这是当年她母亲奉闻良皇后之命送小太子去陈国时,亲手塞进小太子襁褓里的令牌! 她还小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听母亲提过这样东西,从上面的字刻到花纹,都是极为熟悉地记在脑子里的。 老人呼吸一窒,回过神来时,便挣扎着想要对着令牌跪拜,不过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站起来时一个踉跄,便被顾云听扶住了。 “信了?”顾云听弯了弯唇角,“那么,您是什么人?” “老身的母亲,曾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暗卫。后来得娘娘恩准,出宫嫁人生子。老身和姐姐十四岁起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至今已有……已有……” 老人家记性也有些不太好了。 都说山中不知岁月,在这荒芜行宫中,与隐居山中也没什么不同,就经过了多少年岁,她自己也是记不清了的。 “时间长短并不要紧,只不过,既然是暗卫,宫外也有家眷,又为何会在这里?”顾云听又问。 “家眷?”老人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怔忡,“没有家眷了……当年那狗贼先弑母后杀父,连带着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还有我们的家人,都杀了个干净……只因当日老身受娘娘之命离开,不在宫中,所以才逃过了一劫,等老身赶回来,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都化了灰了。” 她说着,看向顾云听,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愁苦与哀戚,“我藏在宫里查了好久,才把前因后果都捋顺了,可是早就已经晚了啊!何况,我找不到太子殿下,连证据都拿不出来,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的。” 弑母杀父。 顾云听心下略沉:“原来太宗皇帝也并不是传言中所说的那般,寿终正寝么?” “年过五十便寿终正寝?”老人冷笑了一声,“这可是那天杀的临死之前亲口认的,又岂会是假?” 然而她也没有证据。 也是啊,如果有证据的话,又何必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延残喘着,一直等到今天? “所以这么多年,您都藏身于此?为何不离开?” “老身——”老人垂眸,话语间都有些哽咽。 顾云听一愣。 她见过很多人哭,也见过很多人笑。 可是如眼前这人一般,无论哭与笑都只有绝望的,却很少。 大概是年迈的人都很难摆脱沉沉暮气的缘故。 也可能,是这般未语泪先流本来就很容易触动旁人。 老人家眼角通红,然而她也足够倔强,饶是已经控制不住哭意,却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音色,让自己看起来变得十分平静。 明明已经十分脆弱,可要强的性子却还支撑着她的骨气。 往往最后疯了的,也正是这样的人。 “老身啊,一直在等太子殿下回来,替皇后娘娘报仇啊……” 她道。 历来皇权的更迭,无论正义与否,都是九死一生。 可是如果有她在这里随时准备着做内应,太子殿下率兵打回皇城之时,好歹会容易上许多。 何况,从前她有皇后娘娘的令牌在手,宫墙再高也是进出自如。 可是娘娘死了,她若是离开了,就再也进不来了。 太子殿下迟迟不回来,如果她也走了,那留在这里的故人们,又要由谁来祭奠? 是那些忘恩负义之辈亲手杀死了这些人,他们的供奉,只是玷污亡者罢了。 顾云听沉默着看着她,没有接话。 虽然这这么说是很悲壮,但她并不觉得事情仅仅只是这样。 稍微……还是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夜色太静谧。 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你说殿下后来自称姓裴,那当年藩王围攻京城时出面退敌、被人们奉为神仙的裴江上……是他么?”老人看起来极为疲惫,已是心灰意冷。 如果她知道楚灵阆的死,当然也就会知道藩王围攻祁京的事,这倒是没什么稀奇的。 她大概只是住在这里。 而作为闻良皇后的暗卫,想在不被人发觉时偷偷出去查些什么,还是易如反掌的。 应该是后来才蛰伏下来的。 “是他。”虽然这么说来其实略有些残忍,不过但凡她出去调查一下,就都会知道的。 自从年初观梅诗宴楚江宸当众提过一次裴江上,后来京城中的人们就都知道了,原来长平伯府那两位典型性纨绔的外祖竟是当年广为祁京臣民歌功颂德的人物。 于是众人纷纷在茶余饭后感慨裴老先生后继无人,在闲聊时,又不无唏嘘地将顾家兄妹两个的身世一传十、十传百。 如今市井间倒是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件事了,可一旦有人说起来,众人还是印象深刻的。 所以在这件事上撒谎,反而没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老人最先想到的是这个理由。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通这般血海深仇到底为什么会被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 以德报怨的是好人,却也是傻子。 他永远不知道他报了德,人家究竟会不会领情。 老人家想了想,又皱着眉否认了这一点,“不对,如果他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 顾云听看起来太年轻了,就算功夫还不错,可阅历上的缺陷并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 这个小姑娘显然没有赶上那个时候,不会明白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闻良皇后的事,祖父的确是知情的。只是后来那些……”顾云听说着,眉心微微一蹙,自己也有些不能确信,“不对,他们或许,也都是知道的……只是我不知道。” 顾伯爷在对她说的那些话里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何况这事也是口耳相传,中间缺漏或是凭空多了一些,也是常有的事。 难说。 “可是既然他知道,为什么还要拦着藩王们帮他夺回他自己的东西?!难道是因为娘娘把他送走了,平白将他的太子之位送给别人,他心里有恨?!还是他把当年凤仪宫上下那么多条人命都当成了儿戏?!弑母杀父之仇理当不共戴天!他为什么不来?!” 第595章 葬入尘埃1 老人家说着,情绪便有些激动起来,一字一句如血泪,声嘶力竭。 “就算您问我,我也不知道。”顾云听抿唇,淡淡地道,“我也不能理解他老人家究竟为什么不报仇,或许他在想冤冤相报何时了,又或者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还有人活在血海深仇里等着他来。” 顾云听喜欢善恶终有报,不想听什么以德报怨。 尽管不认同,但这原本也不该是她来做这个选择,她认同与否,都不重要。 顾云听略停顿了片刻,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就算他不来,你应该,也已经报仇了吧?” “什……”老人的目光变得有些闪躲。 她眼里还含着老泪,所以灯光的映照之下,很亮,所以她避开顾云听那阵探究的视线时,眼中的不自在也很明显。 “他们的那位先帝,是你杀的。”顾云听打断她欲盖弥彰的狡辩之言,语气中明显藏着几分笃定,“旁人都说他是操劳过度郁郁而亡,可你却说,他是被自己吓死的。” “他,他杀了那么多人!他自然害怕午夜梦回之时冤死之人来找他索命,被自己吓死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他死之前,你不是在他身边么?”顾云听的声音轻,在四下无声时,如幽兰在午夜缓缓舒展,“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只有你一人听见他说太宗皇帝的死并非偶然?……还是说,这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会是假的?!他发疯的时候自己亲口说出来的,还把我当成了皇后娘娘,直对着我磕头请罪,我亲眼看见的,如何作假?!是他命人在陛下的茶点里加了东西,和陛下当时喝的养生药汤混在一处,时间久了便将陛下的五脏六腑都熬坏了!后来我找到了替他下药的小太监,他虽是不知情,却也是亲口承认了的!” “可是龙章宫想来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去的?”顾云听不为所动。 “我……” “方才交手,可见你练的都是手上功夫,腿脚和身法虽然也不错,却并不出挑,即使今时不比往日,可习惯是骗不了人的。龙章宫一向有高手坐镇,你能躲得过他们的耳目?”顾云听彻底想明白那种违和的感觉在哪里了。 尽管这老人家说起最开始的那些事时,也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显然那时候她还是知道日子的。 说明最初,她并没有一直躲在这里闭门不出。 她知道藩王之乱,知道楚灵阆的死,可在那之后,她眼里的时间就开始变得模糊,以至于今夕何夕都不大清楚。那么是不是就可以由这一点做出猜测,是因为她已经报了仇,发觉即便对方死了,也不能改变太多事,所以才在这里深居,不问行宫之外的春与秋? 提灯横在两人的目光之间。 火色照着眸色,都莫名有种熠熠的错觉。 “……你的直觉很敏锐。” 沉默着对视了良久,老人败下阵来,颇有些无可奈何。 她知道顾云听是猜的,因为这些都只是面前这个姑娘自己的揣测,甚至关于她是否可信这一点,这小姑娘在分析之余,也是凭直觉判断出来的。 直觉准,其实是件好事。 毕竟人世间那么多事,不是每一件都能让她追根究底找出证据来的。 越是聪明的对手,就越是不会留下指着真相的线索。 如果猜测准确的话,她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当然,前提是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呢?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不太懂,只是,你既然愿意和我谈这些事,又为什么要特意瞒下其中的某一段?”顾云听垂眸,“莫不是因为那时,你为了接近仇人,所以做了一些不想承认的事?” “……” 老人听见这番话,双瞳一缩。 显然是猜对了。 虽然这一类的传闻并不多,而禁宫之内也绝无不透风的墙,可顾云听也明白,有些事过去了很久,本来就不可能每一件都追溯得到源头。 传闻这种东西,抹是抹不去的,却从来都是最容易被掌控和篡改的。 “那,后来那些闯进行宫来的人呢?”顾云听又改了话端。 她没有继续问后来发生的事,这让老人感到有些诧异:“你——不问发生了什么吗?” “大概能猜到一些,也就不必问了吧。” 反正对方明显就不愿意提,顾云听自然也不想强人所难。她先前之所以问,为的不过是确认先帝的死因。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无非是换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接近的问题。关于这些,顾云听只需要知道,如果她没有来这里的话,这些事就永远不会被她发现,所以今日所得知的种种,其实并不会影响到别的事太多。 “我只想知道,那些传言中进了行宫就消失的人,都被你杀了么?” “没有,”老人说,“我只是不希望她们发现我的藏身之处,所以我送她们离开了这里。” “你是说——宫外?” “不错,这里本来就是整个皇宫最偏僻的地方,也是整座皇宫里最早建立的地方。底下的暗道,最终是通向宫外的。”老人家叹了口气,道,“只是出去的路很危险,至于那些人最后到底有没有活着离开,我也无从知晓。” 如果死了,天长日久地留在荒芜之地,可能千百年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已经死去了。 又或者这些人都没死,而是顺利地离开了宫闱。 宫内可以自由来去的人不多,别的宫苑里那些小宫女不会随意到掖庭来,更不会如顾云听一般吃饱了撑着一直走到这么个没人烟的地方来。宫人们多数时间都是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就算偶尔得到许可离开,也都是马上就赶回去的。而上位者都惜命,知道行宫的那些古怪传闻,便也不会来。 会冒险到这里来的往往都是掖庭的那些小宫女们。 若是有机会离开,自然是天高海阔,绝不会再回返的。 不管是有家的还是没有家的,不管离开宫墙之后要到哪里去,总之都远比待在这个对她们而言朝不保夕的地方好得多。 第596章 葬入尘埃2 “如果可以的话,不知您可否引我前去出口一观?”顾云听问。 “你是皇后娘娘的后人,便也是老身的主子,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只是底下暗道交错,机关遍布,一旦走错了路,就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尸骨无存。如果不是非去不可的话,你还是不要下去为好。” “有您引路,也会走错么?” “从此处下去是主室,是行宫建立之初便被建立起来以防不测的,那里是安全的。但出了主室,进暗道之后便有瘴气迷雾遮目,就算老身在前面引路,也很容易走散。而暗道将近出口处有一个机括,可以关掉门口的机关,但是只能使用一次,是供住在此处的人逃生之用的,然而在老身来这里之前,那个机括就已经被人打开了,所以再往前走的那条路是不能走了,只能过水路出去。” “水下有什么?” “倒是什么也没有,只是水流很急,哪怕是熟悉水性的人都没办法保证一定能出得去。说来也惭愧,老身畏水,用木盆送走了好些人,但始终没有亲自下水去看过。”老人顿了顿,又道,“还有,密道里的瘴气……似乎会令人出现幻觉。” 她变成如今这副动不动就要疯的模样,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拜密道中的瘴气所赐。 “无妨,来都来了,就去看看。不管有什么结果,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是想出宫吗?” “的确有这种想法,别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在这皇宫里还有别的事要做,所以不能明目张胆地出去。有人盯得紧,不怎么好动。”顾云听沉吟片刻,道。 “有别的事要做……?”老人愣了一下,连忙追问,“是不是……是不是要完成当年殿下未完成的那些事,拨乱反正?” “姑且算是吧,”顾云听道,“不过其中还有许多事未曾落实,要说拨乱反正……还有待商榷,不过旧仇肯定是要报的。” 旧仇可太多了。 顾云听也没具体说是哪一桩。 不过听在这老人家的耳朵里,自然是当年那楚灵阆鸠占鹊巢还恩将仇报,伤天害理杀戮无辜的仇。 “好,好,好!如此,老身自然要助你们一臂之力!” 老人兴奋起来,说着,起身从倒下的竹架里摸出了一个锦盒,递给顾云听,才又道,“这里面是一枚竹哨子,一旦走散,请少主务必立刻吹响这支哨子,老身一定竭尽所能找到您!……可是瘴气……又该怎么办才好。” 她有些为难。 如果顾云听是有计划要替太宗皇帝和闻良皇后复仇,夺回正统江山的话,她当然不能让顾云听有事。 可是但凡她手里有一颗清障的药,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情绪激荡起来便容易发疯的样子。 “不碍事的。”顾云听知道她在犹豫什么,笑了笑,道,“如果出不去,那也就只是走一次,就算瘴气里有毒,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若是能出得去,我自有别的办法清除瘴气,您只管带路就是。” 顾云听身上带着那块可避迷烟瘴气的玉,一时之间,那瘴气再凶悍也奈何不了她。 如果真的能从这里出去,完全可以去找陆君庭帮忙祛毒。陆神医医术高明,想来清楚密道中的瘴气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利大于弊的事,顾云听绝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好,你千万跟紧我。”老人家点了点头。 她从柜子里又取出了一盏寻常的提灯点燃,让顾云听拿着她原先那盏可作武器防身的灯走在她身后。 从屏风后的密道下去之前,老人家又觉得有些不大稳妥,便又折返回去取了一条绸缎,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交给顾云听,道:“这样就算雾再大,也不容易走散了。少主小心,跟老身来吧。” 屋外仍是夜中。 密道之内却漆黑比夜色更甚。 密道不算窄,沿着石阶往下走,竟是是一座空旷的地下宫殿。 这就是老人口中所说的主室,室内四周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摆着许多书和珍宝,都不是如今流传的那些样式。顾云听先前机缘巧合之中倒也翻到过这些东西的记载,都是于前朝末年战火之中流亡的珍玩古籍。 室内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琴。 先前顾云听来时,听见的就是这张琴的鸣声。 内室之中,除了下来的那条路之外,乍看时四周都是封死的,可仔细观察,倒也不难发觉,算上来路,共有八道门。 顾云听凝神仔细审视了片刻,分别判断出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 又是奇门遁甲的排布。 而巧合的是,她们下来的路,又是生门。 上次在鸣雁寺禅房下的密道里,也是这样的排布。 真的只是巧合么? “这边走。” 老人家见顾云听发愣,便出言提醒了一声。 她走的是“死门”。 正如这个名字一般,“死门”当然危机重重。 然而顾云听倒也不觉得这对方会骗她。毕竟老人家手里的那条绸缎,在她自己的手腕上打了个死结。 顾云听沉默着跟在老人身后向前走,过了“死门”,便是一条狭窄的小径,路上果然迷雾重重,她们手中两盏灯亮得刺眼,却刺不穿那阵雾瘴。 密道中很安静,除了脚步声,甚至能听见些许露水从顶上坠落的“滴答”声。 静得让人心底情不自禁地发慌。 “云听。” 朦胧中,隐约有人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话语温柔绵长,情深款款。 这声音很是耳熟,然而这声音的主人远在边关,是绝不可能于此刻出现在这里的。 顾云听皱眉,将那枚功效独特的玉从袖中滑出,握在手中。 玉贴着掌心的皮肤,温凉。 顾云听精神一振。 那些本不该有的声音顿时作烟云散了。 “咳、咳咳!不好,今夜……今夜风向不对,瘴气太浓了!”前面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 她原本的精神便有些错乱,不能时时保持着清醒,更何况连顾云听都出现了幻觉。 “那就先回去。” 顾云听道。 第597章 葬入尘埃3 顾云听答得太爽快了。 老人有些琢磨不透这个姑娘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自己的确快要承受不住这瘴气了。 如果在这里疯起来,她们两个今天恐怕就都要葬身于此了。 她只沉默了一瞬,便立刻听从了顾云听的主意,调头折返。 …… 主室里,老人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眼前的光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故人一个一个又接着一个地出现在她面前,恍惚中,人影幢幢。 “您先在此处休息,我稍后便回来。” 这声音落在老人耳中时缥缈又空灵,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只觉得无尽疲惫,只想闭上眼睛,隔开那些挥之不去的熟悉面目。 ——她太累了! 顾云听大致检查过老人的状况,确认除了受瘴气影响所以产生了一些幻觉之外并没有别的问题,才在对方的灯里倒了少量安魂散。药粉被烛火烧起来,散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这香气极为寡淡,如果不是知道这个东西,顾云听也是闻不出来的。 老人渐渐昏睡过去。 顾云听打点好了一切,确保不会有意外发生,才又转身绕进了那道死门之中。 拿死门当生门的先例也不是没有,毕竟这条密道从一开始就是建立起来给知情的人逃生用的。 追来的人若是能找到这些门,除了凭运气和费时间两种选择之外,就是了解奇门遁甲的。 多数人都不会往三凶门追杀人,一来是因为这三门之中必定机关重重,二来,也是因为通常不会有人把逃生之路放在死门。 但往往也正是因为这样,死门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即便没有熟悉这里的人引路,顾云听也还是能勉强凭借前世所学之中对这些奇门机关的了解,找到大致的方向。 这样的大雾里有灯光也是看不清的,点着灯反倒会产生一种迷惑人心的假相,所以顾云听将那两盏灯都留在了主室。 她身上是有火折子的,但在这种地方点火,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方才的那两盏灯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并不会与瘴气产生接触,而火折子则不同。 要是她真的直接点了火,指不定就炸开了。 那可就真的成了死门了。 密道中弯弯绕绕的确不计其数,但真正的路却只有一条,这条路的确与别的路有所不同。 顾云听一路顺遂地找到了终点那个已经落下了的机括。 到这里为止,雾气便消散了。 黑暗之中,前面有两条路。 一条是所谓的水路。 然而这里的水有些浑浊,水面上漂浮着某种不知名的生物。 是死水。 所以误闯行宫被老人从这条路送出去的人,其实根本没有出去的可能。 而是将一生都葬入水底了。 另一条路不是封死的,但是显然有机关。 顾云听从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投入那条路时便发现了这一点。 不过并不是死路。 毕竟这条密道修建了很久了。 年久失修,有些机关早就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威力。 顾云听小心地试探着,从各种僵硬老朽的机关里往这条路的尽头走。 尽头还是一间石室。 顾云听擦亮了火折子。 一具白骨横躺在高台上,身前摆着一件什么东西。 并没有所谓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死路就是死路。 这间石室,不是出口,而是一座陵墓。 在陵墓的主人扣下外间的机括时,那些机关,就是为守卫这座陵墓而存在的了。 白骨早已经散了。 上面覆着一张羊皮纸,不过并不像传奇中的主人公误入古人坟冢,然后得到了什么稀世武学。这只是一张画着旧地图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笔画着排兵的策略,是最为典型的行兵布阵图。 然而图上的地点与如今早已不同。 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 顾云听心念一动,莫名想起了那些传闻。 前朝末帝的王后文武双全,能游说群雄效忠,能领兵出征抗敌。 然而最后她消失了。 在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暂住在这座行宫的时候。 这座行宫后来变成了冷宫,困着一位知名不具的疯子。 这具白骨的身份,昭然若揭。 ——自从顾云听进了行宫之后,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这具白骨时,才恍然发觉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这具白骨的主人少说也有一米八往上,根本就不是女人的骨架! 他右腿膝盖处的骨头明显有旧伤。 ——前朝末帝在逃离王都时,右腿曾被乱军砍伤,此后并未痊愈。 顾云听有些诧异,又对了几条线索。 或许皮相上的伤口会痊愈,可骨头里的痕迹却骗不了人。 这具白骨的主人,竟是前朝末帝。 如此说来,这间石室,竟是前朝的最后一座皇陵。 顾云听开始重新审视这间石室。 这里不算空,但“陪葬”的东西却也不多。 这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可以暂时停住机关的机括只能用一次,而这位养尊处优的末代帝王显然不能凭一己之力,一次性搬进来太多东西。 高台之下,摆了两个精致的木箱子。 箱子上雕刻着细腻的纹样,盒子六面的图案可以勉强拼成一个民间的传说。 只不过顾云听对这种传说所知不多,所以没认出来。 盒子没有上锁,很轻易便能打开。 顾云听也小心翼翼了一阵子,然而这盒子的主人便像是最光明磊落的坦荡君子,而她这种小心谨慎放在这里,就莫名有些像是妄加揣度君子之腹的无知小人。 盒子里只有一堆信笺。 信纸很薄,却塞满了整个箱子。 顾云听粗略地估计了一番,少说也有千余封了。 谭姑姑说过,被关在这里的疯子熬了整整三年,然后消失了。 三年共一千零九十五日。 这里却远不止一千零九十五封信,可落款却都是同一个名字。 而这千余封信最后一封也没能寄出去,而是随着写信的人一起,被光阴葬在了这里,不见天日。 第598章 锦书可托1 “所以当年,最后战败坠崖的人不是末帝,而是王后?” 平鸾宫里,谭姑姑惊得连手里的茶都险些洒了。 还把末帝关在了行宫之中! 这未免也太大胆了! “也不能说是关在行宫里,地下的暗道不是没有出口。末帝既然知道死门的事,那么对密室应该是有所了解的。”顾云听道,“只是他从暗道离开的时候,王后已经坠崖而亡,前朝气数已尽。” 偌大天地之中无处可去,如孤魂游鬼,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回到行宫苟且而活,好歹也不算辜负了王后一番苦心。 书信中的意思,大概便是如此。 顾云听倚着竹榻,目光放空:“听说那末帝在位时也不算是个暴君,前朝沦亡,也算是势之必然。他本人的手段倒也还不差,若换了盛世,做个守成之君倒也绰绰有余,可惜生不逢时。……还是个情种。” 她一哂,似笑非笑。 “若不是思念之极,也不会再三年里写那么多信。”谭姑姑点了点头,“大概是王后死时,也将他的魂一并带走了吧。” 余生了无趣,说起来,最后一死,反倒是解脱。 顾云听没有回答。 比起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她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她从死门原路折返时,因那里与鸣雁寺底下密道如出一辙的排布,又往“开门”中走了一遭,果然是有出口的。 出口的位置很偏僻,直通向城中某座已经废弃多年的义庄。顾云听推开石阶上最后那块木板时,正是从义庄的一口棺材里出去的。 棺材是空的,尽管已经十分老旧,但用料十分名贵耐用,而且所处的位置地势偏高,不算潮湿,所以尽管过去多年,四面的木板也仍然完好无损,只是蒙了无数灰尘,角落里盘结的蜘蛛网,几乎能将刚推开棺材板的顾云听网个结实。 这座义庄是哪家的早已无从可考,不过看着地上的痕迹,是很久都没有人来的了。 义庄的门板有些单薄,看起来岌岌可危,顾云听也不敢随便去推,只从庭院内提起纵身跃上房顶,借黎明时分的微光向外张望。 这一带的巷子看起来是多年没有住人了的,但在远处隐约还看得见城中最高的那座酒楼俯仰阁。 还在京城之中。 若说城中有什么地方是这样荒无人烟的…… 那就是城西。 城西有一片鬼宅,据说不知多少年前,曾有不少人都亲眼看见大批穿军装的人在这一带游走,最后进了一座被废弃空置的大宅之中。那人心中疑惑,便跟着进去看了一眼,却惊觉宅中根本没有活人,并且满地灰烬却无一个脚印。 此后市井间的传闻越演越烈,都说是什么“阴兵借道”。 于是这一带就更没有什么人来了。而百姓们忌惮鬼神秘闻,生怕言辞间有什么不敬之处招惹亡灵不喜,于是逐渐也不怎么说了,只有戏楼里扯了一个某朝将军的幌子,附上了忠肝义胆之魂,还在传唱这些。 如今看来,这倒也不是荒诞不经的传闻,而是有人故意为这传闻披上了一层鬼神之说以掩盖真相。 这倒也不是最要紧的。 顾云听原本是想从那义庄离开后去长平伯府里走一趟的,然而天光破晓,寝殿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谭姑姑就算瞒也只能瞒一时,若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就更麻烦了。 而且天亮之后在宫外走动的确也不大方便,如今外界都以为顾云听已死,万一遇上什么熟悉的人,那装成她的姑娘也的确死得不值得。再者算着时辰,再过两刻钟顾川言便该上朝,顾伯爷如今有伤在身是在家中休养,但他—— 顾云听倒也不是怀疑这个父亲。 不可否认,无论做了什么事,他的初衷都是希望她们能活下去。其实一直以来,顾伯爷、顾川言和顾云听要做的根本都是一样的事,只是各有各的立场,也各自心里都不完全认同彼此的做法是最合适的那一种。 她如今有自己的计划,而顾伯爷先前对她所说的那些话里,却有诸多隐瞒和欺骗。 所以,他并不是那么可信。 “主子先休息片刻,一夜未曾睡了。”阿蔷从外头抱了一小摞文书进来,熟练地分了一半,交给谭姑姑,自己又留了一半。 她不说倒也罢了,一提起来,就像是什么暗示似的,顾云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的确是有点困了。 那死门中的瘴气对她到底还是有些影响,聚精会神时倒是还好,可一旦走神,眼前就下意识地浮现出了某个清瘦的人影来。 明明是带毒的瘴气,却像是携带着什么相思病的病毒似的。 从当年末帝生前一直在雾气之中漂浮至今,传染给每个踏入那片世外隐秘之地的后来人。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顾云听歪在贵妃榻上,闭着双眼,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明明能寄信,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又不是什么阴阳相隔。 顾云听忽然有一瞬间的后悔。 一家一姓的江山,就算握在手里也不过百年千年的光景,所谓国祚,便如四时轮回交替,由太祖皇帝横刀立马定天下时的深冬入春、春转夏,盛世之后逐渐衰败成秋,秋后,便是末年江山动荡不止。 这有什么意思? 人生不过寥寥百年,如果不能在一睁眼就看见心尖上的那个人,来日方长就像是一个虚度光阴的借口。 毫无意义。 …… 阿蔷耳力好,而谭姑姑正抱了一床被子过来,打算给顾云听披上。 两人听到顾云听那句含糊又小声的话,不禁都愣了片刻。就算她没说这个“他”究竟是什么人,却也不妨碍两人主动给这个“他”冠上一个“叶”姓的名字。 「殿下那边最近都没有消息传过来么?」谭姑姑看了已经入眠的顾云听一眼,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了一行小字,递给阿蔷。 阿蔷看了谭姑姑一眼,在小字旁边又添了一列:「赌庄送进来的密信不是都交到你这里的么,最近没有收到?」 「先前倒是常有的,上次主子回来之后就没了,我还以为他们是顾及宫中耳目众多,所以才商量好一些不要紧的消息都不往里递了……」原来没说好? 「是殿下没有寄信来?那怎么办?」阿蔷有写了一句。 谭姑姑盯着那行字,又回头看了看渐渐睡熟的顾云听,良久,无声地笑了笑。 怎么办? 那还不容易么。 第599章 锦书可托2 边城。 时节已入冬许久,大雪已经下了多日。 北面的天气远比祁京冷得多,两军今日并无战事,驻扎的营地也隔着十里多远,彼此像是找到了什么默契似的,在雪天里都彼此偃旗息鼓,各自休养生息,互不相扰。 祁军大营之外。 褪了战甲着一身玄衣的青年身后带着两个人,凭轻功在雪地里掠过,迅捷如凛冽寒风。 “不是,咱们真要去找楚见微吃饭啊?”唐夫偃跟在叶临潇身后,局促地搓了搓手,问。 “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李山河笑了一声,道,“小唐你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是怕回去叫你爹知道了揍你?” “那可不,前两天打的那一场,姓楚的俘了我爹手下百来个兵,还都是老爷子一手带起来的,你说他气不气?老爷子前脚还和我叨叨这楚见微这小子不是东西,我后脚就跑来和这家伙一起‘煮酒论英雄’,老爷子不弄死我就见了鬼了。”唐夫偃小声地埋怨道。 “没事,要是老爷子真的问起来,你就说是殿下非拉着你来!”李山河笑嘻嘻地道。 唐夫偃:“……” 要是他真把锅都甩给叶临潇,他爹倒是不会怪罪他了。 转头落在他这殿下手里,还指不定怎么遭罪。 算了算了,惹不起。 唐夫偃在心里小声叨叨。 这会儿天上没落雪,擦过耳边的风声虽烈,但也没重到让叶临潇听不清他俩说什么的地步。 青年一哂,不置可否。 正说笑,只见苍茫天地之间,一只黑鹰盘旋在高处,长啸一声。 “是芷君?”唐夫偃愣了一下。 叶临潇一共养了两只鹰,一只养在身边,另一只则留在祁国赌庄。 大多数时候,都是这里往祁国传消息居多,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急事,那边是不会动用芷君送信的。 “芷君?这只鹰?”李山河虽也是叶临潇心腹,没人刻意瞒着他,但他没去过祁国,所以有很多事,他都是不知道的。叶临潇召下黑鹰取信时,他向唐夫偃“虚心请教”了其中的缘故,“殿下怎么会给这只鹰取这么个斯文的名字?” “因为殿下身边那只鹰叫青君啊。”唐夫偃说着,见叶临潇已经展了信纸,便往那边凑了两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着急么?” “没有。” 叶临潇面不改色,抬手自然地隔开了唐夫偃的视线,将那张字条重新小心地收了起来。 “没有?”唐夫偃狐疑地向他确认。 他与叶临潇相识已久,彼此熟悉得很。这家伙平日里待人虽从不冷淡,说话时也总在嘴角存几分浅薄的笑意,却都是半真半假的,哪儿有像现在这样,连眼底都藏着笑的? 得是出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才能这样吧? 大概是这两人目光里的质疑太过明显,以至于几乎都要化为实质,叶临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倒也无所谓坦白从宽:“咳,真的没什么。只是谭夫人说,云听希望我给她写信。” 唐夫偃:“……” “可是是想我了。”叶临潇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 “……” 哦。 你们有家室的男人还真是不太一样。 李山河方才是还想再追问为什么一只鹰叫青君,另一只鹰就要叫芷君的问题,现在倒是不用问就明白了。 反正殿下自打从祁国回来,脑壳里除了山河社稷就剩下他家里那位夫人了,没第三个可能 “走了。” 叶临潇没有容许两人再墨迹,纵身越过祁营栅栏,一路向主帐而去,踏雪了无痕。 “不是说不着急么……”李山河望着青年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啧啧称奇。 他知道叶临潇轻功好,但每次一起出来的时候,叶临潇都是等他们的。 这还是第一次留他和唐夫偃两个在雪原里大眼瞪小眼。 “上回谭夫人用信鸽传书,说王妃情绪不大好,他就能直接把军中的事都扔给我们,亲自跑去接人,这次直接用芷君传信,你说他着不着急?”唐夫偃瞥了李将军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连他都能一头栽进‘情’字里头不得翻身,儿女情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雪天跑去“敌营”帐中,给自家夫人写信,叶临潇到底怎么想的? 李山河回过味来了,咂了咂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嗤,你当他捧在手心里的是个‘褒姒’?”唐夫偃挑眉,笑问。 “不是,我没念过书不行?只是觉得和小话本里头写的实在像得很。”李山河道,“两兵对阵也好,都城里头那些弯弯绕绕也好,殿下虽也是放在心里的,可那些他都是慢悠悠游刃有余的,你什么时候瞧见他这么着急过?要说上心,只怕一百个社稷,如今也比不上这夫人冲他笑一笑了。只希望咱们这位王妃可千万别是个祸国的妖女才好。” “你要是有本事,这话就当着殿下的面去说。王妃是不是妖怪,今后你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不过这祸水一说……啧。”唐夫偃欲言又止。 “怎么?”什么叫见了面才知道是不是妖怪? 李山河不解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底下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是豁出命来跟着殿下的,总不能辜负了那些小子的信任不是? “人家都不拿自己当红颜,偏生殿下恨不得她是祸水。” 唐夫偃幽幽地道。 他在祁京与顾云听打过照面,也有过来往,私底下和京城那些人混在一起的时候,可听了这王妃不少光辉事迹,对她也算得上是了解了。 顾云听绝大多数时候都不觉得她自己是个女人,与其说是红颜,倒不如称她为从烈狱里归来、死而复生的枯骨更为合适。 唐夫偃可不觉得以顾云听的性子,会特地让谭夫人为了这些事传话过来,十有八、九,她也就是随口一提,谭夫人她们听进去了,才忙不迭让芷君传信。 而叶临潇,偏偏是最吃这一套。 第600章 锦书可托3 主帅营帐。 楚见微是知道叶临潇他们要来的,很早就备下了酒菜,用炉火温着。 原本军中忌酒,不过这些天两军都明文约定了休战,所以就暂且放开了那些规矩。 如果对手换了是别人,他倒也不至于这么放心。楚见微身边没有所谓的心腹,在军中来去,与手下将士也都是君子之交,私底下便是孤身一人。所以与叶临潇他们相识的时间久了,虽道不同,却也成了半个知交。 今日他在营中煮酒设宴,静候知交前来。 然而叶临潇来是来了,看起来也没任何异常,但是楚见微就是莫名有一种直觉,这人的确与往常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相去甚远。 不过,以他的手段,应该是不会任人易容成他的样子前来祁营赴宴的吧? “怎么这么匆忙,唐小将军他们没和你一起来?”楚见微起身迎上去。 叶临潇一笑:“还在路上,等他们片刻就是。……对了,你这里有纸笔么?” “纸笔?”楚见微愣了一下,指了指垒着各类书卷的桌案,道,“要写什么?” “写封信。”叶临潇笑道。 “……请便。” 虽说彼此都是朋友,但毕竟立场不同。 照理说,如果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叶临潇是不会放心在他这里写信的,如果泄露了什么不该让楚见微知道的秘密,他自己也会难办,何况只是一顿私宴,实在有要事必须去做,他大可以不来。可如果不是急事,他大可以等回去再安排部署,酒顶多是到夜里就散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楚见微原本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便多想了些,然而越是想不通,就越是好奇,又担心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也就不好开口询问,只能在心里胡乱琢磨着。 这人今日实在有些反常。 楚见微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得出了结论—— 的确反常,叶临潇表现得过于兴奋了。 哪怕是从前筹谋了数月的计划圆满,楚见微也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这种反常的兴奋。 ——所以,是他数年甚至更久的布局收网了? “啧。”叶临潇眉心微蹙,搁下了笔。 似乎是遇到了一些困难。 “怎么了?”楚见微收回视线,盯着快要煮沸了的锅,假装毫不在意只是顺水推舟的模样问了一句。 “如果我在信里把话写得太直白,会不会显得唐突,对方就不想再收我的信了?”叶临潇稍微有些苦恼。 可是啊,如果思念有形,大概已经堆成一座山了。 信笺太薄,若是再稍稍含蓄一些,恐怕连千分之一都写不尽。 “唐突……应该不至于吧?”楚见微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太确定。 这有什么可唐突的? 如果不说明白,对方才容易误会,反而耽误了正事吧。 楚见微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和别人不太一样,向来都不怎么说这些情不情的。”叶临潇道。 顾云听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要求,如果他这封信写不好,恐怕就没有下一封了。 “……情?”楚见微眉头一皱,终于捕捉到了叶临潇这阵不太寻常的兴奋,“你这是要给谁写信?” “云听啊。”叶临潇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抬眸看着楚见微,淡笑着问,“说起来,你也是认识她的吧?” 楚见微有些错愕,他没料到叶临潇会说这个,于是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这是什么话,都在京城里住着,顾伯爷与父皇又是相熟的,小辈之间,怎么可能不认识?你是说上次在渡春关,我收留她的事么?顾伯爷年轻的时候,在军中的声望丝毫不比你逊色,我自年少之时便入军中,受众人影响一向将他尊奉在神坛之上,他顾家的后人,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叶临潇闻言,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 楚见微了解他,他又怎么可能不了解楚见微? 这个人,不会说谎,就如同不擅饮酒一样。 楚见微说谎时其实表现得都很自然,不熟悉的人或许就会被他骗过去,可是却有一点最为致命。若是心里没鬼,像他那样不善言辞的人,是不会费力去解释什么的。而他会下意识地去解释的那些理由,多半就是假的。 “你不信?”楚见微挑眉,问。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不会追问这一句了。”叶临潇垂眸盯着信笺,一哂,没多问。 这些事,他倒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反正顾云听对楚见微是完全不熟悉的,这就足够了。 楚见微还想再解释些什么,不过唐夫偃和李山河姗姗来迟,带着一身风雪,打断了他想说的那些话。 “嚯!这酒不错嘛,”李山河两眼冒光,“不过说句实在话,楚将军,你这里总能搜罗到那么多好酒,自己却不能喝,每回都是便宜了我们,太亏了!” “生来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好在有你们这些懂酒的替我喝了,才不算是辜负了这些好酒不是?”楚见微笑了笑,道。 …… 话说飞鹰来回也快。 顾云听那边收到传信,也不过是第三日的事。 “主子!”谭姑姑兴冲冲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靠近正在亭中听雪小憩的顾云听,压着嗓音,道,“殿下那边来信了!” “嗯?” 顾云听有些错愕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字条,虽然有些纳闷为什么会忽然写信过来,但不管怎么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她拥着厚实的毛毯,伸手接过纸条展开。 字条不宽不长,上面的字却极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张小纸。 然而除了一个“叶”字的简单落款,就只剩下无限重复的两个字—— 「想你。」 第601章 六亲不认1 “……” 顾云听盯着字条上极为认真的每一笔,哭笑不得。 这信乍一看真的很敷衍,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个字来回地说。可他却足足写了百遍有余,在这么一张还不及她手掌宽长的信纸上。 太傻了,却偏偏让顾云听有一种心疼得想立刻就见到他的冲动。 “我是不是应该回他一点什么?”顾云听小声嘀咕。 “当然要回!”谭姑姑在这件事上总是显得过分积极,“你只管写,别的都交给我就是!” 顾云听笑了一声,却还是听取了这个建议。 来而不往非礼也! 相思炽烈,就是再冷的心也都该被捂热了。 顾云听自然也不例外。 她想了想,回去裁了纸,思忖片刻,落笔。 …… 叶临潇是第一次收到顾云听的亲笔信。 芷君出现时,他正在营中与几名心腹商议一些要事,鹰啸自长空传入营中,叶临潇破天荒觉得这些琐事太过煎熬。 众人明显察觉到他心不在焉,很快回禀完各人手中的消息,然后匆匆告退。 唐夫偃与李山河作为知情的人,有意慢了一步,留在营帐中没有离开。 他们也有点好奇祁京那边会回些什么。 叶临潇召了黑鹰下来,取了信笺匆匆回到营中,没心思搭理那两个好奇心过盛的下属,回了桌案前,展信—— 顾云听字迹仍然遒劲如刀削斧凿,却只有三个字,言简意赅: 「知道了。」 “……” 因好奇而凑过来却无意间瞥见了字条内容的唐夫偃,迅速拉着不明所以的李山河跑了。 营帐里的摆设很空,这些人都走了,就显得有些清冷。 叶临潇凝视着字条上再熟悉不过的笔迹,颇为无奈地笑了。 原本只是想她。 如今却成了想见她。 想牵她的手,想吻她的唇,想拥她入怀,想翌日清晨一睁眼,就跌进那双藏着星辰的桃花眸里,醉倒在好春时节的漫山桃花丛中,最好那桃花酿的酒劲更凶些,一辈子都别清醒。 …… 顾云听倒是没工夫想那么多。 她回完信,就趁夜又从行宫的密道出去了。 昏昏沉沉地歇了两三日,那瘴气造成的影响才散去,顾云听才通知了阿蔷和谭姑姑她夜里要出去的事。顾云听三天两头就趁天黑出门鬼鬼祟祟,在这几名心腹眼中已经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 夜里好瞒,阿蔷和顾云听身形相似,足够以假乱真。唯一能认出来的也就是楚江宸,不过他虽时不时地来平鸾宫小住,却始终恪守着男女之别这条红线,并不会趁夜来,至于其他人,阿蔷和谭姑姑两个人完全能应付得来。 闲花宫的人近来也不知是怎么,莫名其妙地安分了许多,大概也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顾云听熟门熟路地摸进行宫,那老人正在洗漱。 行宫中有水有苗圃,厨房卧房都一应俱全,日常起居饮食都不成问题。 她见顾云听来,不禁有些诧异。 前些天这人来去都匆匆忙忙,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正巧赶上她发病。老人在密室中浑然入睡,醒来时周围依旧只有她自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是活人,便觉得是自己疯病之中发了梦,自己胡乱臆想出来了这么一个人。 谁知今日,这人又来了。 “你——”老人试探着开口,“是人是鬼啊?” 今天她的精神看起来可比上回好得多,顾云听一笑,道:“自然是人,怎么,不过是三五日没见,您老人家便将我忘记了不成?” “原来那天真的不是我在做梦?”老人神色中略有几分怔忡,“那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皇后娘娘当年交给殿下的手牌?你果真是娘娘的后人?” “是。” “可你怎么每回都是趁夜来?正经人,谁会每次都选在夜里出门?”老人道。 “……白天有人盯着,不便来这里。有些事,眼下不便多说,将来若有机会,自当如数告知。今日来,是想向前辈借密道一用。” “用不着前辈前辈地叫,当年我也只是娘娘身边的一名暗卫罢了,不是什么大人物,小主子这么喊老身,实在是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老身也没什么名字,只是家中姓燕,您若是不嫌弃,随娘娘喊老身燕二就是了。” “自古长幼有序,又岂有直呼其名的道理,您这样的说法,才是真正折煞我了。” 老人家与裴江上差不多岁数,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变故,这会儿也该是到了儿孙满堂的年纪了,又岂会这般清冷。 不过她一生都没有嫁人,如果以祖辈来称呼,按大祁的习俗,是有些不大合适的。 顾云听想了想,倒也不过多做无谓的纠结,道,“既然如此,就称您一声燕姨,好么?” “也好。”燕二娘明白她的意思,反倒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她停顿了片刻,才又道,“今日风向不好,暗道里瘴气重,小主子要不还是改日再去?” “我不去那条路。”顾云听摆了摆手,否认。 开门内并没有瘴气,通往城西的路也是顺顺当当的,除了有几条岔路外,别的都很太平。她说着,略一思忖,问,“燕姨可曾想过要出宫去?” “你找到出去的路了?”燕二娘一怔。 “是,另一条路可通城外义庄,若是你想离开这里,我带你出去。” 燕二娘有些犹豫。 她垂眸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罢了,还是不走了。老身大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这会儿出去,又算什么?何况去了宫外,我也不过是孤身一人,与在这里住着又有什么不同?倘若这里真有通往宫外的暗道,老身就更不该离开了。这条路需要有人守着才行,否则要是被人发现,堵起来了,将来再要用到的时候,岂不麻烦?还是说小主子是嫌老身上了年纪,担心老身守不住这里?” “您这样的岁数都还有这一身功夫,我又哪里敢嫌你?”顾云听轻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想,您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了,太累了。若是再不放您去颐养天年,外祖他们泉下有知,也是要怪罪于我的。” 第602章 六亲不认2 这话听起来只像是随口提及,但顾云听却是认真说的。 前朝时末帝一人再此处住了三年,从锦衣玉食、万人拥簇的帝王沦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以死作归途,只能将满腹心事诉于纸笔,留在死门暗室之中不见天日,如果不是顾云听意外闯入他的坟冢,只怕等来日尸骨化为飞灰,都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一位穷途帝王长眠于此。 这一生算是无趣,也太过艰涩。 顾云听不想燕二娘也是那样的结局。 “这,”燕二娘也有些心动,她的确很累了,若是往事都能轻易被搁下,她也不至于如此,“可是娘娘和我的那些同僚们都还在这里。如果连我也走了,来年清明,谁替她们焚香祭奠?” “人死如灯灭,她们都只在你心里,不在这里。”顾云听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只要你记得她们,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祭拜之事,只看祭拜之人的心诚与不诚。 “那……我又能去哪里呢?” 她早已孑然一身,无处可去。 “我既然问你,自然就是有去处的,不过这只是我的安排,去不去,该由您自己拿主意才是。”顾云听道,“或者,您可以先随我去看看,再做决定。” …… 燕二娘到底还是跟着顾云听出来了。 自从早前庄王兵马攻打祁京之后,京城中宵禁甚严,夜市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 街上四处都是一片昏暗。 燕二娘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盏灯,不过此刻却是没有点燃的。毕竟夜色中行走,若是点灯,就太显眼了。 顾云听先送她去了医馆。 医馆的门板是早早就放下了的,不过木板的缝隙里还是泄露出了一段烛光。 “笃、笃笃。” 顾云听敲了门,来开门的却是曲成双。 见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曲成双自然是诧异不已的,不过她的反应一向不慢,很快便侧身放顾云听进去。 陆君庭正在桌案旁翻阅一本老旧的医书,手边笔端蘸着未干的新墨,是边看边记的。 砚台的位置摆着一方小圆凳,显然是曲成双方才坐着的位置。 这两人原来都住在一起了。 顾云听不禁笑了,倒也没说什么。 他二人在感情上都莫名脸皮薄,她说得多了,反倒没好处。 “这位是——?” 曲成双原本还因顾云听来而惊讶,瞧见燕二娘跟在她身后进来,更是震惊不已。 “家中长辈的故人,原先住在宫里的。”顾云听望向陆君庭,笑着问,“不知陆神医这里可还有空房,留我这位长辈住一段时日?等我的事完了,自然会将她接回家中的。” 她说着,却是意有所指。 那燕二娘与曲成双都只瞧得见顾云听的背影,并不觉得怎么样,陆君庭却是瞧见了她的眼色,顿时明白过来。 这位老人看起来精神的确有些不好,多半,顾云听还是找他来替人看诊的。 不过顾云听先前带病人来,向来都是直说的,这一回却当着老人的面闭口不谈,想必不会没有缘故。 “老陆开医馆的钱还不都是叶临潇出的,你就是带百十个人来这里住,他又哪里敢说一个不字?”曲成双轻轻笑了一声,调侃道。 其实也不止是开医馆的钱,虽说陆君庭是神医,可以这间铺面简陋的程度,不懂行的人都是不会来这里看病的,所以医馆平日其实极少开张,这小半年过来,也就没几个病人。算起来,这些时日医馆最大的进项,都是从长平伯府来的。 陆君庭一向无所谓这些玩笑话,何况还是曲成双说出来的。 他淡笑着点了点头,道,“成双说得极是,若是这位夫人不嫌弃此地简陋,便暂且安心住下吧,后院还有两位夫人,都十分温柔和善,正好可以作伴。” “有地方去,老身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又何来嫌弃的话?”燕二娘不发病时,倒是难得的好相处。 “那,成双,你领夫人去后院住下,东面第二间,”他说着,略停顿了片刻,又对顾云听和燕二娘解释道,“后头的房间倒是还很多,不过都没有收拾过,夜已深了,这会儿去整理,恐怕不能将灰尘都擦去,夜里睡着对身体不好。东面那间屋子原先是绮罗姑娘住的,她这两日回伯府去了,一会儿让成双拿了新的枕头和被褥过去,暂且先凑合一晚上,明早再仔细收拾了新的房间出来,可好?” “都好。” 陆君庭闻言,笑着对曲成双道:“辛苦你了,带夫人过去吧。” 曲成双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交代的话,自然还是要说几句的,燕二娘对顾云听道了谢,才跟着曲成双去了后院。 “我看着这位夫人的精神虽有些不济,可毕竟是上了年纪,身子骨衰弱下来,也是在所难免,除此之外,应该是健朗的才是,你是有什么顾虑?”陆君庭见人彻底消失在转角处,才低声向顾云听询问。 不能当面说的病症,自然不轻。 “她大概常年待在布满毒瘴的密室里,再加上早年的一些经历,所以或许有癔症,发作时如果情绪激动起来,就很容易失控。”顾云听顿了顿,才又继续说,“这人对我而言会很重要,所以她不能有事。” “我明白了,”陆君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只是不知……是什么样的毒瘴?癔症说到底还是心病居多,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将她往年的经历,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唯有如此,才有一线好转的希望。” 都是信得过的人,隐瞒这些是大可不必。 顾云听只略一思忖,便点头答应了:“此事说来话长,眼下也只好长话短说。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些大概。她是当年闻良皇后身边的暗卫,当年凤仪宫失火时,她正好被派往宫外办差,回来时,闻良皇后已葬身火海。那场大火原本就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事后为了抹灭证据,那人又杀人了不少人灭口,燕二娘的姐姐还有宫外亲眷都在此列之中。” 第603章 六亲不认3 “原来如此,还有么?” 陆君庭沉吟片刻,又问。 “后来她手刃了仇人,但从此孤身居住在一个荒芜冷落之处,不与人来往,又受毒瘴影响,所以精神上就出了些许问题。……这事大体上就是如此,至于毒瘴——”顾云听眉心微蹙,想了想,道,“我对这些并不熟悉,实在瞧不出名堂来,不过瘴气弄的时候,只片刻便会让人产生幻觉,且余效很长。我去过那条密道,前后接触瘴气只半个时辰,便足足休养了三五日才算恢复。” “可致幻的瘴气么?”陆君庭眉宇不展,“若是她接触的时间长了,的确有些棘手。还不仅是幻觉的事,瘴气中的毒素会侵蚀五脏六腑,不可小觑。你也是一样,有些毒,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暂且消失,但其实都只是积在了肺腑里。” 陆君庭说着,从柜台那边取了诊箱过来,让顾云听在桌边坐下,又拿了脉枕,告了一声“得罪”,替她诊过,才略松了一口气。 他在江湖上盛享神医之名,总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让顾云听出了事,要不然等叶临潇知道,怕是会和他拼命。 “虽无大碍,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好在陆某这里还有一些清毒的药丸,你回去时务必带走,一日两丸,以温水送服。”陆君庭又叮嘱道。 “是是。”顾云听少见地乖巧点头。 命是自己的,该吃的药,少不得也是要吃的。 “那位夫人的病症,我自当竭尽全力,你放心。” “陆神医一向医者仁心,我又岂会不放心?”顾云听一哂,道,“对了,你方才说绮罗回府里去了?” “嗯……” 陆君庭正想说些什么,后门曲成双已经替燕二娘安排好了住处回来,抢在他之前说:“绮罗不是回去给你奔丧了嘛?” 顾云听:“……” 虽然意思她大概能明白,但这话是真的怎么听怎么古怪。 “你倒好,死了也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要不是前些天收到谭夫人要让芷君寄信的消息,我还真以为你怎么了。”曲成双关了门,戏谑地道,“谭夫人的信但凡晚来一天,我就要通知叶临潇你的死讯了。到时候还指不定是怎么个腥风血雨……啧。” 曲成双仍旧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在祁皇宫里,死的是皇陵那边的人,你又不是不知情的,有什么可知会的?”顾云听扬了扬眉毛。 “你这三天两头东跑西窜的,谁知道你在哪里?”曲成双啐道,“上回谭夫人派过来的人还特意说过,宫里的什么太妃盯得紧,让我们传信都小心些,害得我们这里不确信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状况更坏。后院绮罗母女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哭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你倒好,没事人儿似的,你爹可都急得旧伤发作,要不是你家大哥送医及时,老陆妙手回春,你看你折腾完回来还能见着你爹不能!” 说起这些,曲成双本来也就是有怨气的。 理智上,她是压根儿不相信顾云听会死的,这家伙命硬得很,从悬崖掉下去都摔不死她,又哪里就那么轻易会死? 然而从感情上…… 顾云听从来都是不惜命的。 曲成双以前还总觉得最不怕死的人都是像叶临潇那样的,活得好好的,非要去争什么江山社稷,布一些危机重重的局,甚至有时候会把他自己都算计进去。然而等她认识了顾云听之后才发觉,她先前认识的那些人其实都挺爱惜自己的。 就连亡命之徒也会害怕死后无知无觉,闯入险境时会有一丝犹豫。而顾云听却是连这分毫犹豫都直接省去了,哪怕是刀山火海,她兴致起来,也就直接往里闯了,活像是这条命不是她自己的似的! 要是哪天这家伙真的丧了命,其实一点不稀奇。 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我也没料到皇陵那边会出这种事。”顾云听垂眸,道,“这事归根结底也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疏忽,对不住了。” 顾云听若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认,曲成双今日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曲成双本是理直气壮的,可是顾云听这回认错认得太快,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倒像是她欺负人似的。 “……我们这不是也没怪你么。”曲成双泄了气,小声地道,“不过那位替死的易容师……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了,她也是江湖中人,自然是明白接受这份任务的代价的。大家是都想好好活着,可是毕竟世事无常嘛,就算是我们,出了什么事也是天意如此,没什么的。” 虽说不如顾云听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但她们也的确都没觉得自己的性命有多贵重。 说到底,就都是天意。 “我不自责。尽管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戏码,可是杀人的并不是我,我也从未想过要伤她性命,我又何必自责?”顾云听淡淡地道。 原本就是富贵险中求,遇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这种事,顾云听从前见得多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 她只希望那位易容师的死别像个笑话,从头到尾都毫无价值,那才是真的令人唏嘘。 “对了,我爹的伤势,究竟如何了?”她又问。 “顾伯爷伤了眼睛,在肃城时又未注意休养,这些天……又是熬夜守灵又是落泪,状况实在不太好。”陆君庭面有忧色。 “还能好转么?”顾云听问。 “恢复如初只怕是不太可能了,但视物应该是不难的。”陆君庭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开了药方子,让顾公子每日盯着他服药,若不出意外,两个月内应该就能看见了。但还是不能太操劳费神,否则是吃不消的。不过既然你没事,回去解了他这份心结,应该就无碍了。” “还不能回去,”顾云听摇了摇头,“这些我会另想办法,不过宫里的事,暂且还是瞒着我爹为好。” 第604章 堂前有灵1 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 曲成双虽自幼没家,却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格外通透。别的事顾云听或许还会听取他们的意见,但长平伯府的家事,他们是插不上话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些东西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曲成双说着,话锋一转,换了别的话题。 这几日宫外也没什么大动作,多数消息顾云听都是早就知道了的,也就也别要说的,三人随意掰扯了几句,交换了些琐碎的信息,也就罢了。 顾云听原本就算是意外登门打扰,也不想久站打扰这两人相处,何况她之后也还有别的安排,便很快就告辞了。 这条街一直就不在朝廷允许的夜市范围之内,长街入夜后向来清冷如此。 顾云听拢了一下衣袖,恍惚间倒像是年初刚来时的场景。 一样的冷月。 然而那时她每回昼伏夜出,都会撞上的那个人,如今与她相隔千里之遥。 想见他。 念头一旦出现,便像是生机旺盛的种子跌入了一片沃土,在心底里迅速生根抽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然而根本还不是时候。 顾云听抬眸瞥了一眼天边月,既然是月同人不同,惟愿明月千里可寄相思,将这段无人知的汹涌心事传到边关某人眼底。 她想着,幽幽地叹了一声,熟门熟路地一跃落入长平伯府的庭院之中。 庭院间的小径是她早就已经走熟了的,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府内一应陈设都是有条不紊的,如果不是知情的人到这里来,恐怕都想不到这府里曾经历了一场抄家的浩劫。 入了府内,月色就不那么显眼了。 府里处处挂着素色的帷幔,檐下白灯笼光影幽深,有如鬼火。 顾云听是从西墙翻进府里来的,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巡逻的婆子。 照理说,越是府上有红白喜事的日子,底下负责巡夜的人就应该越多才是。正是这种忙起来的时候,才最容易出事。 今日她从这里进去都没有遇上人,这倒是有些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云听格外小心地在府中穿梭,忽听身后一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连忙闪身躲进了一旁的假山石中。 不久,一个黑衣人从她方才走的那条小路经过。这人穿着一身黑衣,尽管是黑夜,却仍然戴了一副黑纱斗笠,行踪匆忙且鬼祟。 这人并没有发现顾云听的踪迹,只是小心谨慎地穿过了前面的月洞门,往某一个方向走,很赶时间的样子,多半是与什么人有约。 顾云听皱眉,悄然尾随跟上了那人。 这种时候,除了她自己,还有谁会夜闯长平伯府?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远处街巷的梆子声飘飘渺渺的,顾云听也数不清究竟敲了几声。 约莫是子时前后。 那人一直进了某一座从前空置的小院。 小院里灯火通明,顾云听不敢擅入,只能偷偷伏在墙头向庭院里张望。 院子里隐隐有僧人伴着木鱼的诵经声,有女子轻而窃窃的哭声。从顾云听的角度向屋里看去,可见堂上摆着一口木棺,灵幡、牌位等物一应俱全,应该是临时设下的灵堂。 长平伯府的灵堂,自然是为她这个顾三小姐开的。 那黑衣人……竟是来探她的? 顾云听虽竭力想看见屋子里究竟是什么状况,然而墙上所能见到的东西终归有限,小院里守灵的人不在少数,顾云听实在也不敢冒险。 ——其实说起来也都是自家人,要是撇下她们那点算计和筹谋都不管的话,倒也无所谓出现在她们面前。 只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让这么多人都瞧见她没死的话,或有意或无心,这消息都是迟早会被透露出去的。 那她们这些天来所做的事,岂不都成了巷子里小孩子过家家了? 何况…… 这些人都当她死了,尸身就躺在堂上的棺木之中,如果她这会儿跳下去,只怕众人都要以为是诈尸了吧? 顾云听垂眸,悄然跃下墙头,转身离开。 她是来找顾川言的。 顾川言早知道顾云听如今以允贵妃的身份住在祁宫之内,自然就很清楚棺材里头躺的人不是她。所以,除了头两日要去灵堂走个过场之外,他是不会一直呆在那里的。 毕竟连每日早朝点卯,他都是准时到的。 近来朝野间诸多传闻,说顾川言兄妹二人关系破裂,作为一则小道消息而言,这种流言传播度很广泛,连顾云听在宫墙之内也听到别人提起过好几回了。 顾川言仍旧住在原来的那个院子里。 他的住处很好认,入了夜看起来像是个没人住的空宅的,就是他的地方了。若没有人约顾川言出去喝酒,他夜里就睡得很早,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银色月华,没有一点光。 顾大少爷的院子是不需要那些护院小厮们时时巡守的,只定点会有人来看一眼烛火之类的隐患。顾云听确认了一遍没有外人,便直接大摇大摆地敲了靠近床的那扇窗户。 “笃、笃笃。” “……谁?” 屋里传来青年的声音略有几分睡意,不细听倒也听不出来。 “大哥,是我。”顾云听一边注意着庭院外的动向,一边沉声回答。 窗户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顾云听几乎要以为是顾川言又睡回去了,只听隔着一扇窗户,里头忽然“哐”的一声,接着是一阵翻箱倒柜的窸窸窣窣。 顾云听:“……” 怎么着,她夜里难道敲门是来抢钱的吗,还要翻箱倒柜找点防身的武器? 门很快就被推开了。 顾云听站在窗户边上,看着那个睡眼惺忪还披着一件外衫的青年人,有些抱歉的挠了挠头。 话又说回来,大半夜的扰人清梦,稍微是有点说不过去。 “你怎么来了?” 顾川言正揉着额头,大概是刚才惊诧时磕到了。听那一声动静,大概还撞得不轻。 他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阵,连忙三两步将人拽进了屋子里,一边去木抽屉里翻了火折子,一边时不时地打量着顾云听,紧张地低声询问,“宫禁森严,你怎么出来的?没被人发现吧?” 第605章 堂前有灵2 “当然没有,”顾云听笑了一声,“山人自有妙计,我在宫里待了也有好几个月了,总不可能一点门路都没有。” “那就好。虽然不知道楚江宸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是左右也没什么好意,你一个人应付他们,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才是。”顾川言点了蜡烛,絮絮叨叨地叮嘱道,“这一路进来可都还顺利?这些天府里事多,方姨娘自己看顾不过来,另加派了好些人手巡夜,没撞上她们吧?” “没,”顾云听轻嗤着扬了扬眉毛,“不是,就算撞见了巡夜的又能如何?我回自己家,又不是做贼,大哥你至于么?” 道理她懂,但是顾川言他也这么紧张,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顾川言闻言一怔,将唇抿成一线,沉默了片刻,才小声地道:“……我没和他们说你的事。” “哦?”顾云听挑眉。 她自然知道顾川言没有把她“身死”的真相告知顾伯爷等人。 要告诉早告诉了,他也就用不着慌慌张张地带着父亲去医馆里问诊了。 顾伯爷有事瞒着他们,顾川言大概也发现了。 “你怎么这个反应,你早就知道了?”顾川言有些惊讶。 “知道什么?”顾云听一脸茫然,“我什么反应?” “你怎么这么镇定?” “那不然呢,我该是怎样的反应?”顾云听一哂,揶揄地道,“不是我镇定,而是你太心虚了。……所以,你为什么瞒着父亲他们?他眼睛可还有伤呢。” “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我问过大夫,他的眼睛能治。”顾川言眉心微蹙,道,“我担心的是,他最近有些古怪。”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悄悄聚在一起谈自家亲爹的古怪之处了。 这只能说明,这种古怪,绝不是错觉。 顾川言沉吟片刻,又道,“爹回来之后,似乎私底下和什么人见过面。明明有伤在身也看不见路,却还总是深夜出去,直至次日清晨才回来。还不走正门,每次都是翻墙进出。” “……他不是看不见么?”顾云听问。 “就是这样才觉得古怪,不过他的眼睛的确还没好,要么是出去之后有人接应,要么就是他对路线十分熟悉。”顾川言若有所思地道。 “你就没有跟出去看看么?” “就我那点轻功,你还对我抱有什么指望?”顾川言自嘲似的一挑眉,“我的武功可都是他老人家教的,我倒是想跟,转头就会被他发现的。毕竟是家事,也不好让我手下那些弟兄们去跟着,他们会不会被抓到暂且不谈,要是爹真的在外面偷偷做些什么,让外人知道了也麻烦。” “偷偷做些什么?”顾云听一愣,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该不会是……” “不是,你这是什么语气,爹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么?他是绝不可能在外面养外室给我们找新姨娘的!”顾川言言之凿凿。 “……这可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没说。”顾云听撇了撇嘴角,看着顾川言的眼神也有几分微妙。 看不出来,在大哥心目中,父亲竟然会和这些事搭边! 啧。 顾川言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也没说他会做这种事,我只是否认了这些!” “嗯嗯嗯。”顾云听垂眸,老神在在地点头,态度略有些许敷衍。 显而易见的……些许敷衍。 顾川言眼见话是解释不清了,索性话锋一转,又道:“这是他刚回京之后的事。后来皇陵那边说你死了,楚江宸下旨将尸骨送还之后,他病了两天,这两天伤好些了,倒是不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没和你商量过,也不好直接把你的事告诉他。之后,就更奇怪了。爹从前一向是不过问家里那些琐事的,这几日却时不时地和方姨娘商议府里值守巡夜的线路等事。事后我也留意了一下,他似乎把主要的人力都集中到了北边。” “他安排的?”顾云听愣了一下。 平日虽是方莺管家,可毕竟顾伯爷才是一家之主,如果他有别的安排,方莺那边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嗯,”顾川言点了点头,道,“我想不通,北边是祠堂,不是逢年过节,一般不会有人过去。他是不是……在那里藏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 “……藏什么人?”顾云听闻言,目光又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大哥近来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该挑个嫂子进门了? “不是!不是你想得那种人!”顾川言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歧义,连忙否认解释,“我是说他之前去见的那些人!你这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该写封信把叶临潇喊回来了?” “……” 不不不,这就不必了。 顾云听强行把话题挪回正式上,假装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这也不合理,你这是想什么呢,若是那里真的住了什么人,他怎么可能还派人过去守着?是嫌那些人被发现得太晚?” 而且,有没有这所谓的“那些人”可都还是未知之数呢,顾伯爷深夜翻墙出去见人也不过是他们没有根据的揣测罢了。 嘶。 顾云听一愣,福至心灵:“我想起来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的确见到了一个黑衣人。不过我藏在暗处,他应该没有看到我才是。” “你怎么不早说?” “……不是你一直说养外室、藏人什么的,我才差点忘记了么。”顾云听面无表情,“所以他将大部分人都派去北边,并不一定就代表北边藏了什么东西,或者他真正的用意,只是留出其他几个方向,给人夜间闯入府中的机会。” “这倒也有可能……你可曾看清那人样貌?” “黑灯瞎火的,他脸上还带了纱笠,谁看得清?” “那他最后去爹那里了?”顾川言问。 “这倒是没有,他去灵堂了。” “灵堂?”顾川言一怔。 这也不对啊。 府里对顾云听死心塌地的丫鬟婆子可大有人在,守灵的人不算少,还有好些诵经度化的僧人,这种时候,穿着夜行衣戴着斗笠进去,众人难道不会质疑他的身份么? 如果众人看见了质疑他的身份,那他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调人、翻墙? 直接从大门走进来不也一样? 第606章 堂前有灵3 那些守灵的丫鬟婆子里,也不全是顾伯爷的人,其中除了青芷居的丫鬟们,还有顾老太太和方姨娘的一些人,灵堂外也还有各个院子里被借过去帮忙的,就连顾川言身边的几个老妈妈,这会儿也都在那边看守香烛灯火。 那么多人,绝不是光靠顾伯爷一个人就能把消息锁死的。 “如果这么说的话……”顾云听皱眉,思忖片刻,道,“倒是还有一种可能。” “你是说,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爹他自己?”顾川言也想到了,却又觉得不太说得通,“可是他穿一身夜行衣进去,也会让人觉得奇怪吧?” “也不能说是夜行衣,就只是黑衣罢了。他平日穿的颜色就深,若是他在进屋之前将斗笠取下,自然与常服无异。就算别人都看到了他戴着斗笠,也能解释得通,他有眼疾在身,遮一块黑纱也不足为奇。也正是因为他有眼疾,大家都知道他的双眼现在不能视物,所以根本不会怀疑他出去过。”顾云听淡淡地道。 如果这么解释的话,似乎就完全能说得通了…… 两人越思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不由得面面相觑。 “所以,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对这一点,顾川言太好奇了。 “那我怎么知道?”顾云听道,“不过他刚从外面回来就去了灵堂,实在令人费解……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吧?可如果说他出去就是和‘顾云听’死的事有关系,时间上也对不上,除非他一开始是为了另一件事,后来则是为了这件事?” “又或者这两件事,其实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是同一件事?”顾川言顺嘴搭茬。 “什么?”顾云听似乎是没听明白。 “啊?”顾川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是,我随口一说。不过这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否则他大可不必刚从外面回来就到祠堂里去……哎,又或者,他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所以顺路进了祠堂,想甩开你?” “倒也有这个可能。”顾云听附和了一声,又觉得这实在不太严谨,“不是,我们就默认这黑衣人就是爹了么?” 如果不是的话,那顾伯爷也太冤枉了。 “……”顾川言默然,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要不我现在去灵堂打探一下情况?” “天亮了再去也行,这么多人都看见了的事,跑不了。”顾云听想了想,“天亮之前我要回去的,没那么多时间。对了,说起来,尸骨送回来的时候,没有验证过真假么?没有被发现是人皮面具么?” “没有人皮面具,先是有人刺杀,再是屋中起火,送来的尸体早就面目全非,认不出了,不过身形都相仿,一应证据也都是齐全的,就算不信也没不行。”顾川言道,“这桩案子是刑部的人接手了在查,不过如今刑部里是那沈量说了算,他们沈家和长平伯府有旧怨不是,一个个都盼着我们落魄,尤其是当初沈氏那一家三口的事之后,顾星梦不是被送回沈家了么,因这件事,沈家的名声在京中一落千丈,所以与你有关的案子,沈量只随意敷衍一下朝廷就作罢了,没有细查。你那里有什么线索么,是谁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惦记我这条命的人,其实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是不少了。据说那天夜里引走门外侍卫的是江湖杀手,受人雇佣才来的,至于幕后主谋的身份,就完全不清楚了。”顾云听道,“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就算沈量没有敷衍,仔细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的。总之往后一段时间,我们都小心些就是了。” 虽然她的确是怀疑献太妃,不过也没什么证据,何况献太妃杀“顾云听”这一点,也有些解释不通的地方。 这种宫墙里的事,没必要拿出来麻烦顾川言,等她们那边弄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她顿了顿,又问,“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沈量……他在刑部的地位这么高了?” “可不是么,原来的顶头老上司病了,连告了近一个月的假,十有八、九,刑部将来就是要落到沈量手里了。这一次,要不是事情出在皇陵,楚江宸亲自过问了的话,只怕那姓沈的还要公报私仇呢,那人心小,在朝廷里的名声也不大好,奈何楚江宸偏要用他。”顾川言颇为感慨。 “哪朝皇帝身边没两个奸佞小人的?”顾云听倒是通透,“如果没有这些人,将来皇帝做错了事,还能把错推到谁头上去?要是朝廷里个个都是股肱之臣,都是忠心耿耿忧国忧民的人,那他的权术岂不就落空了?” 自古以来坐江山的,又有哪个是简单的人? “也是,都只是帝王戏耍天下人的权术罢了。”顾川言一笑,又道,“不过如果沈家当真把控了整个刑部,他得了势,恐怕今后我们少不得会有麻烦。” “他起不来。”顾云听轻哂,笃定地道,“京城闹市常有傀儡戏,大哥想必也见过不少,戏里那些傀儡个个威风凛凛无所不能,可到了戏外,你又何曾见过傀儡趾高气扬?” 且不说沈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有,沈溪冉可还在冷宫里头关押着呢。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沈溪冉被定了罪,沈家还能蹦跶得起来么? 如今这样的局面,说起来楚江宸好像什么都没有参与,可是啊,他当真一直都置身事外毫无察觉么? 当然不可能。 傀儡身后的提线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第607章 第三个人1 顾云听不能停留太久。 尽管他们猜测那黑衣人是顾伯爷,可就算事实如此,又能证明什么?顾伯爷若是一口咬定他没有出过府,顾川言又能怎样?说顾云听亲眼看见了? 且不说“顾云听”如今是死了,就算还活着,眼见并不能为实。 不管怎么样都是个麻烦。 “以爹的作风……如果你直接去问,他大概不会否认,只会诌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来应付你,敷衍过这一次,之后怕是会更加小心,不会再让你抓到疑点了。”顾云听蹙眉,道。 “不,以他的作风,应该是会选择顺势而为,然后告诉我一个似真似假的计划,让我在不知情的时候替他出力,却始终都不会知道他真正的计划到底是什么。”顾川言轻笑着,“他老人家可是只狐狸,发起狠来,谁都能利用,我可算计不过他。” “……积怨颇深啊?”顾云听啧啧称奇。 从前还真没见过顾川言调侃父亲,如今不装纨绔了,索性也不装乖了。 “那倒也没有,他再怎么利用我们这些‘无知’的小辈,说到底不也是为了保我们性命?权势和至亲之间他有权衡,我们也该记住这一点才是。”顾川言抿唇,道,“这些事,哥哥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过有一点,若是将来不巧,你们的算计与爹对上,小打小闹地争抢倒也罢了,绝不能动真格闹得一家人反目成仇,好么?” 他说的有些认真。 顾云听闻言,怔愣了一瞬,不禁笑了:“不是,你这瞎操心也该有个限度,我要是只为了权势,瞎折腾这些能有什么意思?起初也就是因为府里的事才陷进去的,又岂有本末倒置,为了权势放弃家人的道理?” 如今事事都不常与顾伯爷商议,只是因为各自的做法不同。从先前的诸多迹象来看,顾伯爷的所为,许多也是无奈之举。 他没有万无一失的对策,却事事都对顾云听他们有所隐瞒,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他们两个都有些不能放心。 顾川言是这样想的,所以听见顾云听回答,便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又道:“可照这么说,无论我问与不问,他最后都是一样不会告诉我们真相,甚至还会因此而加强警惕……那我还怎么问?旁敲侧击,只怕他有所察觉。” “那就坦言最初时发觉他夜里出门的那件事好了,敷衍你也是要有个合理的理由的,好歹其中半真半假,还能分辨一二,若是不问,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顾云听轻笑着答道,“不过,与我有关的事,大哥暂时还是不要对父亲提及为好,在下一个转机来临之前,我们要做的,只是先保持现状罢了。” 除了必不可少的准备之外,一切将计就计就好。 她也不知道转机什么时候才会来。 横竖年关将至,逢年是大节,这转机想必也不会太远了。 “好,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问他。” …… 后半夜,灵堂中的灯火也未曾熄灭。 顾云听路过灵堂,思忖再三,还是折了路去顾伯爷的卧房。 虽不见面,大致地看个状况也好。他老人家的伤,尽管有陆君庭作保,可毕竟是身边亲近之人,顾云听不亲眼看到,还是会有些悬心。 她悄声上了屋顶,如从前每一次执行任务时接近目标的动作般,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大概是天气严寒的缘故,屋子里的中年男人时不时地就会咳嗽几声。 论理,他早该睡了。 然而顾云听掀了一片屋瓦,只见里间还点着幽微的烛灯。 顾云听眼力极好,尽管站在高处,也仍然看得清些许细节。 顾伯爷此刻正坐在桌边,垂着黑色纱幔的斗笠摆在一旁,他身上还穿着顾云听看到过的那见黑衣,方才在庭院中看不分明,眼下仔细端详之下,虽与夜行衣有几分相似,但款式却仍旧是常服的模样,领口和袖口都有刺绣,加上一件大袖外衫,便十分正常。 这倒是省了好些事了。 顾云听方才见过的那个人,果然是他。 “你怎么来了?”底下屋子里,顾伯爷声音略有几分沙哑。 顾云听一怔,还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另一名黑衣人应声从阴影之中现出身形,站在了顾伯爷对面。 这人穿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夜行衣。 衣服还算合身,显露出女人姣好的身形。 “我怎么不能来?我亲生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难道还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么?!” 女人也带着斗笠,从顾云听这个角度往下看,正好什么也瞧不见。 亲生女儿……? 顾云听心中一沉。 所以,这位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这副身体的母亲? 她其实一直都在京城附近,却从来都不出现在顾云听面前? ……这该说是有趣,还是可惜?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顾伯爷的神色很疲惫,却又因女人的话而产生了几分愠怒,烛光下他的双眸都被映得金灿灿的,一声声诘问之中,语气十分不善,“你知道那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她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还要给她下失魂散?为什么十六年来不闻不问?你只知道先辈们的大仇未报,你只会说她们死不瞑目所以你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可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父亲和祖母,他们究竟希不希望你因为报这个仇而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你还记不记得为了你这份所谓的计划已经死了多少人?为了死去的人,而白白填进那么多活着的人的性命,真的值得么?逝者已矣,重要的从来都是活着的人,这一点,你真的知道么?!” “……” 女人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怔愣了好一会儿。 她沉默良久,忽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低声反问,“所以你现在后悔了,是不是?你后悔帮我了?我倒是没想到,顾大将军平生杀戮无数,这会儿却会因为区区几条不值一提的命,和我翻脸?顾秦,你脑子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还能回头不成?!” 第608章 第三个人2 尽管是争执,两人却还记得压着些许音量免得惊动了旁人。 然而此夜本就十分静谧,顾云听坐在屋顶上,边听着屋子里的两人争吵,边远目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时间心里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总之,是自己家里的事,不与外人相干。 顾秦听了女人的话之后便有些心冷,沉默了半晌,才道:“灵堂里躺着的,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却告诉我她的命不值一提?” “我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才会冒着被抓的风险跑来看她看你!云听的仇,我自然会连带着她外祖父、曾祖母还有那么多亲人的仇一并讨要回来!我势必会让他们血债血偿,这有什么错?难道我家中这么多人性命,就白白配给那些欺世盗名之辈?难道我家的声名地位都让贼占了去,我还要以德报怨?!” “没有人说不让你报仇!”顾伯爷有些忍无可忍,“可是云听是你的孩子,她的性命就与众不同,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就不值一提?这是什么道理?!我从没说过我手里是干净的,可是你呢?你拿着名正言顺的幌子做下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对那些人而言,你和当年的楚灵阆又有多少区别?” “谁是无辜的?真正会卷进这些纷争里的人,无非是图财图权,谋声名谋地位!要交换这些东西,自然要付出代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你早该明白了吧?这都是她们认为富贵险中求而自寻的死路,我们为她们提供了向上爬的梯子,是她们自己没有抓住,倒反过来怨我么?!”女人厉声反驳,举止中有几分狂态。 “若你将这些都当作是理所当然,那你又何必报仇?你觉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么?那么如你所说,闻良皇后也好,裴老先生也罢,甚至当年为楚灵阆的皇位做垫脚石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自寻死路的人罢了!如今你做的这些当真是报仇么?你不过是想要这个‘楚’姓的江山!你要的只是权势,却拿这些亡故的亲友来大做文章,你心安么?” 顾伯爷看不见对方,只能凭声音大致辨认出她所在的方位。目光中的情绪与气场相关,但他看不见,这分气场便弱了许多。 “……不明白的人是你。”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避开了顾秦的话,淡淡地道,“我算是明白了,到如今,伯公爷是不愿意与我再同流合污了。” “我只是——” “云听的仇我会报,凶手我心里已经有数,定不会让她好过。至于今后种种,都与你无关,你高兴了?往后便不必替我留什么路进府了,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既然伯公爷与我道不同,那我也不会再来了。”女人打断他,转身离去前,脚步略顿了顿,终究是又嗤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我已不是当年的我,可我却还是希望,你仍然是当年的你。” “……” 关门的声音很轻。 那女人身法还不错,从庭院边的矮墙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幽微的烛火最衬夜色。 顾伯爷还坐在桌前,向来高大的身形映在烛火投落的剪影里,竟也有些单薄起来。 他是瘦了许多,原本就没什么肉的两颊越发清减,脸上的线条锋利得好似石刻。 顾云听原本是盘算好了许多谋划的,而顾伯爷从来都不在这种种谋划之内。 然而此刻鬼使神差,她反悔了。 计划可以再列,可爹就这么一个。 她曾经为了完成一个计划,放弃了生而为人的诸多情感,这一次没有人逼着她往前走,所以她可以选不一样的路。 顾云听从屋顶跃下时,忽然觉得彻底信任其实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谁?”顾伯爷听见了动静,警觉起来。 顾云听没有内力,所以藏在屋顶时,顾伯爷反而发现不了她。杀手行事如暗夜鬼魅,若是她想,那么就算站在顾伯爷面前,不能视物的他也未必会发觉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不过眼下她的本意就是想让对方发觉又有人来了,便故意没有收敛自己的脚步声。顾伯爷耳力不错,再加上双目失明,听觉便越发敏锐,所以知道有人进来,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爹,是我。”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随着寂静的夜晚压低,气音空灵飘渺。 顾伯爷:“!!!” 虽然他听不见,但是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遇上什么鬼话夜谈了。 顾云听的声音很特别,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欠收拾,他作为亲爹,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你、你——” 顾伯爷一时震惊,诧异得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是诈尸的那个。”顾云听看见他这副见了鬼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淡淡地道,“没死,假的。” “假的?”顾伯爷皱眉,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重复着顾云听的话。 “就……有人扮成我的样子,后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被人杀了。”顾云听轻描淡写。 “……你没死也不知道和家里说一声?!你祖母为这事现在都还在祠堂里头跪着念佛!还眼睁睁看着家里人为你的事费神,家里这些天闹得鸡飞狗跳的是为了什么?后天就要下葬了你今天才回来?!”顾伯爷回过神,絮絮叨叨地骂着,扶着桌角起身便循着声音去揪顾云听的耳朵。 他虽看不见,可一身本事却也实在不是假的,若不是占了视觉上的优势及时躲了一步,顾云听必定会被揪个正着。 “我知道我做错了,等事情彻底了结了,您罚我跪祠堂就是了,任打任骂不还嘴不还手还不行么?”顾云听认错态度良好,顾伯爷扑了个空,略踉跄了一步,便被她扶住了,顾云听垂眸斟酌了一下遣词,才又继续说,“不过爹,这耳朵还是留到改日再拧?灵堂里的那位姑娘是在易容成我的时候被杀的,杀手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她也算是因我而受了无妄之灾……所以,先讨论正事,再数落我,可好?” “有人要杀你?”顾伯爷任由顾云听将他掺回了座椅上,眉头皱得更紧。 第609章 第三个人3 对于顾云听没死这件事,顾伯爷显然接受得很快。 一则,这是好事,二来,顾云听的确也不应该这么容易就死。 她自己说的,她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是,至于凶手的身份,我倒也有些眉目,不过还不能确定,要再仔细查证过,才能知道。”顾云听道。 这是句谎话,却也不全然是句谎话。 杀人的时机太过于巧合,对于幕后凶手的身份,自然是有眉目的。但是证据多半是查不到的,她所怀疑的那些人里,无论凶手是哪一个,都是有能力抹杀掉所有痕迹的。 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在试图相信顾伯爷的同时,也让对方明白,她能扛的事,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多。 从刚才顾伯爷所说的那些话来看,他其实只是想竭尽全力保全现在的安宁,而不是去做那些危险重重的事。他明明知道那个女人的“计划”,也知道她这个计划里的状况,说明他一直是知道女人的动向的。然而他却对顾云听她们说了假话。 ——他是在替那个女人隐瞒。 所以他原本是偏向她那一边的,但现在,因为“顾云听”的死,他开始动摇了。 顾云听想做的,便是让他换一个阵营,站到她们这边来——无论成与不成,现在都是尝试劝说最好的时机。 方才那女人临走之前曾说过,凶手的身份,她心中有数。虽然不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但是因为她知道,所以顾云听也必须知道,只有这样,后者才能站在和那人一样的程度上来争取她爹的支持。 至于话说出来之后要怎么去实现么……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江湖事江湖了,如果被抓的那名刺客是受到雇佣的江湖杀手,那么要彻查这个雇佣之人的身份,少不得还是要从江湖的角度入手。 正巧,她麾下的势力,大多都是江湖中人。 “查证……”顾伯爷眉宇未展,从刚得知顾云听未死时的喜色又转为了忧容,“你到底在做什么?不是去霆国了么,又怎么会出现在祁宫,怎么会被送去守皇陵?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为何明明身在京中却迟迟不回家?老太太说你前阵子还去软禁她的别苑中见她?当初被抄家时,与太子有所联系的老臣都力保顾家,他们与我们府上向来没有来往,为何会替我们说话?还有先帝为何忽然又改了主意派川言去西南?这些事,与你可有关联?” “府里这些事的确都和我有关,”顾云听直言,“不过我究竟在做些什么……这话我却不敢轻易告诉您。” “我是你爹!为什么你有事却不能告诉我?!”顾伯爷有些气恼。 顾云听笑了一声,不答反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什、什么女人?”顾伯爷一怔。 “您心虚了。”顾云听抬眉,淡淡地道,“我听你们言语间的意思,她该是我的亲生母亲?” “……”顾伯爷将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您还说,她为了实现她的某些算计,害死了很多人。”顾云听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她只不咸不淡地继续说着,“你甚至清楚死在她手里的人是为了什么缘故,所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做些什么,但是先前我每一次问你的时候,你只说她没死,其他的话都被你找别的话题敷衍过去了。……您不想我们知道她的存在,对吧?” “……”他仍然没有说话。 “甚至你还在我的出生时日这件事上骗了我,祖母说的,当初你们班师回朝之后,我娘是在府里生得我,而不是如您所说的那样,是她失踪后,你从边关把我带回府里来的。”顾云听又道,“你之前一直都在帮她?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是听你们的交谈,她虽是我娘,却与我并非同路。所以,如果换了你是我,你敢把自己正在做的事说给殊途之人听么?” 顾云听说得很直白,不信便是不信,似乎全然没有把父女之情放在心上。 然而顾伯爷却听明白了。 顾云听是在让他选择,否则,她也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你为什么说,你和她不是同路人?”顾伯爷沉吟良久,问,“你明明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因为她为了死去的人,而我是为了活着的人。我不觉得那些死去的人需要活人替他们报仇,或是手刃仇人给他们一个交代。交代是给活着的人的,人死如灯灭,逝者根本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至亲挚友为了他们的事,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顾云听道。 顾伯爷愣了一下。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 第一次,还是很久以前,裴江上对他说的。 “你倒是像你外祖父……他当年之所以选择不争,也正是因为他清楚这一点。”顾伯爷叹了一声,道,“只是你既然明白,又为什么还要牵扯进这些事情里去?” “外祖父当年选择不争,是因为他不争,活着的人才会活得更好,可是父亲您应该很清楚才对,世事从来都变化多端,如今这样的局面,唯有尽力一搏,才是真正的出路。”顾云听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被恶鬼所吞噬,变成新的恶鬼。而且事到如今,其实我也没什么退路了。我只希望,最后将我抛入悬崖的,不会是我的家人。” 第610章 世无双全1 就算是那些一生都机关算尽习惯了尔虞我诈的人,偶尔夜静月明,心底也少不得泛起一阵倦怠。 算计人本来也就是一件苦差事。 在外面苦撑着是一副轰轰烈烈的样子,在里头却又是一副截然不同的苦。 顾云听倒也没觉得自己孤苦,比起从前那孤鬼野怪似的模样,现在她身边站了那么多人,有亲朋好友,也有对手和陌路人,够热闹了,别无所求,只希望回过头来的时候,亲还是亲,友还是友,所有人都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别太出乎她的意料就已经可以了。 “我……”顾伯爷显得有些沉默。 事实上,他也觉得他这个父亲有些不太尽职尽责。他的确隐瞒了一些事,可顾云听会对他坦言不信任,却仍然是出于另一种意义上的信任。 因为他是做爹的人。 “您不必急着做出决断,这也算是投诚吧?历来投诚都是要犹豫要权衡才能做出决断的,您回答得太快,我反而没办法相信。”顾云听低低地笑了一声,打断了他,“我没死,你看起来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至少,爹是希望我活着的,对吧?可是你或多或少也应该能感觉得到,这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有人刻意操纵的结果……我本来是连您也不想说的,可是你眼睛的伤还没好,我不忍心。” 顾伯爷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我明白,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娘那里,你也不会告诉她么?”顾云听又问。 “不会。” 顾伯爷答得毫不犹豫。 他虽不知道顾云听到底是在经营些什么,但是会和这些事牵扯上关系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小打小闹。 顾伯爷原以为这些孩子们虽嘴上信誓旦旦地说着要救长平伯府,都只是随口说说的。毕竟他们年纪都还小,他又怎么会把孩子们挂在嘴边的胡闹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次,长平伯府将倾之时,的确是顾川言兄妹两个极力将这座大厦引回正途。反而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险些耽搁了大局。 “不管你信是不信,但是爹会帮你们。” “哦,那挺好的,不如爹先告诉我,娘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淡笑着问。 “……” 这怎么说? 一边是儿女,一边是发妻。 就算已经从感情上倾向于前者,可是顾云听行事一向天马行空,几乎没有太多规律可循,如果将那人十数年的筹谋都和盘托出,谁知道顾云听会不会毁了那些计划? 顾伯爷既不能确信顾云听会帮她母亲,也不希望她帮她母亲,然后变成一个为了权势名利丧心病狂的人。 这本就是两难的事。 顾云听也看得出父亲的纠结,没怎么在意。 她本来也不觉得顾伯爷会把所有事都告诉她,这样的结果,正合乎情理。 顾云听笑了一声,道:“也罢,我知不知道那些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如果您不想插手这些纷争,那么最好就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就像是驾车前行,明明几匹马拉的是同一辆车,却偏偏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那样的话,轻则马车止步不前,严重些,便是车厢被扯得四分五裂。 顾云听点到即止,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顾伯爷当年的威名犹在,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何等场面没见过,何等道理不清楚?还远远轮不到顾云听一个小辈来教他这些做人的道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只是身陷云深处,一时被浮云遮了眼,看不见前路罢了。 …… 顾伯爷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这也是没办法强求的事,但只要他置身事外不插手,顾云听便当做自己刚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反正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顾伯爷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不搭理,这大概就是“家人”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含义。 顾云听在这里又耽搁了一段时间,回到平鸾宫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不过冬日夜长天亮得晚,尽管宫廊上早已有来去匆匆的宫人开始忙碌,但寝殿那边还毫无动静。顾云听趁四下无人自寝殿后窗翻入房中,把正匆忙洗漱的阿蔷和谭姑姑吓得够呛。 阿蔷反应快,还未见着人,一直被藏在床底的长剑便已在她手中出鞘,直至窗口。 “……是我。”顾云听关了窗,颇有些哭笑不得。 下属们警惕机敏应该是好事。 然而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当成擅闯的刺客,顾云听的心情也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被误当作刺客是早有先例,可是逼得阿蔷出剑,却还是头一回。 顾云听因这想法愣了一下,“昨晚出事了?” “有刺客擅闯,意图杀人灭口,好在阿蔷机警。”谭姑姑的面色也有些难看。 “刺客?”顾云听一怔。 又是刺客?怎么,最近这一段时间,只要是顶着她这张脸,就会招人恨? 她皱眉,又问,“可曾看清对方的长相?” “没有,天色太黑,好在他也没看见我长什么样子。”阿蔷道,“此人身法很快,轻功也不错,我怕惊动别人,所以不敢追。” 顾云听边听她说,边坐在床边,低头果然瞧见锦被中央有一道不浅的刀痕。裂开的痕迹底下沾着一丝血迹,不过只有一点,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就很容易会将那点暗褐色与被面上的刺绣混淆在一起。 “可有伤到?”顾云听问。 阿蔷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只是被刀刃蹭破一点皮,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大碍。” “好在对方没有在刀上涂毒,”谭姑姑大概还在想夜里的事,面有忧色,“也不知究竟是谁派来的人,竟屡次三番派人刺杀。前一阵子才刚闹过刺客,这还没过去几天光景,就又下手了!主子,如果一直这样坐以待毙,只怕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我们在明,而他们的人在暗,防不胜防啊!” 第611章 世无双全2 “你说得是,此事还是通知禁军的人,让他们去查,能查则查,如果实在查不到……还是尽力而为吧。”顾云听垂眸,指尖抚过锦被面上的刺绣,若有所思,“不过上次夜闯平鸾宫的那个黑衣人——不像是来杀我的。否则何必一进门不先杀人灭口,反倒用上迷香去翻东西?他们当真是一路人么?” “会不会是对方的人正是因为上次的那件事,所以才来杀人的?”谭姑姑道。 “那应该隔天就会来了。” 顾云听也有些拿捏不准这件事的分寸。 毕竟一切都只是猜测。 “对了,主子,对方的人虽然没有认出阿蔷的伪装,但是这次他们交了手,对方肯定误以为您会武功了,这会不会影响到什么……” “云无恙原本就是江湖出身,会点武功是再正常不过了,不稀奇。”顾云听拧眉,思忖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不过,这倒也是条线索,毕竟上次刺客的事闹得不小,当时弄得那么狼狈,旁人自然是认为我不会武功。所以,反过来想,将来那些不知情的人当中,如果有人觉得我功夫还不错,那这些人或多或少就是与刺客有所关联的?”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一种猜测。 虽说用人不疑,但也不能否定掉那些细微的可能。 指不定楚江宸要杀她,又或者真是江湖中人动的手,这都难说。 人心难测啊。 “可是如果要按这么个说法来解释的话,那上次主子您不对刺客出手,又是为了什么?这好像不太合理……”谭姑姑又道,“就算这次的事只有对方的人才知道,可也要有一个借口演给对方看才是啊。否则,岂不就是咱们被对方抓住了纰漏?” 就算事出有因,这样的转变也需要有一个理由才是。 “也是。”顾云听点了点头。 这也不难办,毕竟如今在宫人们口中,她是祸国祸民的精怪妖妃么。 妖怪有妖怪的难处,却也有得是凡人不能复刻的好处。 屋外天光已经大亮。 顾云听抬手借了阿蔷手中的剑,照着后者被蹭到的位置,在自己手心也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然后利落地归剑入鞘,丝毫看不出她的手曾受过什么伤。 手上没力气是真,手抖也是真。 不过只是这一息之间的事,对顾云听这个对刀剑十分熟悉的人来说,自然不成问题。 “主子这是做什么?!”谭姑姑回过神来,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找了药粉和纱布过来。 “……就蹭了点皮,不至于。”顾云听自然地抬手挡住了谭姑姑的动作,“收拾一下,我先梳妆。” “啊?要出去?”谭姑姑愣了愣,问。 她还想着顾云听一宿没睡,在众人跟前走个过场晃一圈就可以回来歇下了。 哪里知道她刚回来,就又要出去。 谭姑姑眉头紧皱,有几分责备之意。这人天天和夜猫子似的昼伏夜出,不管怎么调养,熬去的元气都是调养不回来的。 “先把事情做完再休息也不迟,”顾云听见她皱眉便知道她心里又在琢磨什么了,“如果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些琐事,就算歇下也一样是睡不安稳的。” “说得好像你做完这些事就能睡得安稳了似的,再这么下去,身子骨吃不消了,迟早还是要让殿下接你回去。”谭姑姑有些不高兴了。 她看着顾云听,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有时候好像将世人都看作庸碌无知的蠢蠹,什么事都不会被她放在心上,可有时候像个人起来,又好像世上所有的事都被她藏在心底。 顾云听抿唇,也有些许无可奈何。她自己都不大能想的起来的东西,这些人都替她想到了,虽然,确实有点烦,可仔细想来,心却是暖的。 “无论如何回来就睡了,您老人家姑且就再信我这一次,可好?”顾云听笑着,拉着谭姑姑的袖口撒了个娇。 “……” 顾云听总是一副老练沉稳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表现出这种撒娇的姿态。 可爱! 谭姑姑怔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可爱”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盘好了发髻,随手捡了两根发钗,往云鬓一塞,便领着阿蔷出门去了。 门外的几个年轻宫女是一早就在青石阶下候着了,见顾云听打扮齐整出来,为首的大宫女便迎了上来,问早膳的安排。 这些事原本都是谭姑姑定的主意。 众人也有些好奇,有人眼尖,目光越过了两人,穿过被打开的窗户看向里间,谭姑姑还在那里发愣。 噫! 谭姑姑今日竟然没跟着娘娘出来!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失宠了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心中一喜:平步青云的机会来了! …… 顾云听到龙章宫时,楚江宸刚好下了早朝。 如果没有大事又未经传召,顾云听向来是不会主动到他这里来的。 楚江宸看着面前这个锦衣华服却不显得矜贵高傲的年轻女子,心底有一丝说不明的意味。 如果他不是楚江宸的话,这人每次来找他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总是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了吧?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楚江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走近了几步,将人领入宫内,语气熟稔,“那个常在你身边的姑姑怎么今天没跟着你,出什么事了?” “是稍微有件小事麻烦陛下。”顾云听微笑着道。 楚江宸:“……” 似乎有点不太妙。 顾云听每次露出这种微笑的时候,多半都是在算计些什么。 不过,楚江宸从前只是听楚凌霜描述过,事实上顾云听在他面前向来都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见过这人各种各样的笑颜,却唯独没见过这样如恶作剧的孩童一般、带着几分恶劣意味的微笑。 这大概……也能算是他们二人之间逐渐熟悉的一种证明? 凡事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如今顾云听对他已经没有像最初那样防备警惕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无用功? 这样想着,楚江宸心底不仅不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反而还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他也很想知道,顾云听这一大清早就赶过来,到底是想在他这里使什么坏。 第612章 世无双全3 “对了,今日早朝,我已封川言为齐国公。答应你的事,我都已经做到了。” 殿内,楚江宸开了西窗,对顾云听道。 顾云听每一次来,他都会将屋子里伺候的人支出去,所以在她面前,可以什么包袱都不必背负。 “这是陛下输了赌约,赔给我的,怎么说得倒像是我眼巴巴求来的了?”顾云听一哂,毫不客气。 她这种态度换在别人身上早要被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了。 可是放在她这里,似乎楚江宸不仅不觉得有什么冒犯之处,反而还有些高兴。 顾云听虽面无表情,可心里却像是缠了一团毛线球似的,乱糟糟的,理不清楚。她已经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令她会错了意,还是这个人的确对她有些许不同。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越是觉得不对劲,她说起话来,就越不太客气。 好声好气的容易叫人误会,虽不能明说,却也能在语气上摆明态度。 谁会喜欢一个总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人? 连傻子都能体会到别人的态度,更何况是楚江宸这样的聪明人了。 顾云听是这样想的。 然而楚江宸显然是会错了意。 他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浑身带刺,所以从一开始接近她的时候起,他就不介意被扎上几下。 何况这些“刺”看着锋利,却也只是软绵绵的,似乎并不疼。 “但至少我的确做到了一言九鼎,所以你好歹也该对朕多信任一些。”楚江宸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算了,不提这些。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自然是打算尽‘妖妃’职责,向陛下讨要一个公道。”顾云听笑了笑,眼底一夜未眠的倦意都化作慵懒的明艳,“我听说,关于‘顾云听’的死,是刑部的人在查,而负责这件事的正是那沈溪冉的父亲?” “……你听谁说的?”楚江宸愣了一下,却没有否认。 事情的确是这样。 但后宫向来不得干政,而顾云听又在平鸾宫内深居简出,理应是不会知道的。 “这种事,只要稍加打听,就不难知道吧?”顾云听双目微眯,似有几分危险,“陛下何为这么惊讶?此事我不该知道,还是不能知道?” “不,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后宫之人不得干涉朝政——” 楚江宸试图辩解,却被顾云听一笑打断,“所以陛下让我进宫来的用意,就是希望我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后宫女眷’?还是说,你希望我是一个对所有事都不闻不问任由布局者操纵的人?” “……不是!我是想说你毕竟身处后宫,做这些事的时候,千万小心一些,别让人抓到把柄。”楚江宸有些狼狈地避开顾云听的视线,悻悻地道。 这人总是时时清醒,似乎但凡他说话时有分毫不严谨,就会被她抓住错漏之处。 与其担心顾云听做事不小心被人抓到把柄,他倒还不如先担心他自己。 楚江宸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虽然是这么解释的,可他自己也明白,这只是表面上说得过去,经不起推敲的。 “这是自然,”顾云听没拆他的台,“不过我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我问的是,陛下为何让沈量来查这个案子?” “朕没有把这个案子交给沈量,而是交给了刑部,只是恰好沈量在刑部主事,所以才经了他的手。但是勋贵、官眷的命案,的确是交给刑部处理的,这都是有旧例的,并非朕刻意如此。”楚江宸心虚起来,有些不自知的紧张。 “刑部并不是关键,陛下应该清楚我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顾云听说这话时,目光仍是漫不经心的,一双桃花眸便如寒冬凛冽时的世外之境,眸底光华微温,可暖人心脾。 然而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不过如果以平常心去看待的话,楚江宸也仍然觉得其中有几分娇嗔之意。 当然,这是顾云听不知道的。 如果她知道,大概还是会觉得有些心累。 她分明一直都是个正经人,可偏偏不管是谁,都总想她当个以明艳皮囊蛊惑人心的祸害! 对此毫不知情的顾云听并没有要楚江宸回答什么的意思,她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接着说,“沈溪冉的欺君和构陷之罪,不知陛下打算何时给我一个交代?” “……” “还是说陛下希望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 “不会,”楚江宸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但的确还不能是现在,这件事,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可是现在沈量对我还有些用处。” “我知道,不过您和我这么个‘祸害’要讲什么道理?哪个‘媚上欺下’的能听你讲道理么?”顾云听嗤笑着,道,“若说一定要讲道理,那么,沈量与长平伯府不对付,和我更是有仇,陛下明知刑部早已是他主事,却还将那个案子交到他手里,纵容他敷衍了事,这又是什么道理?前些天你我既然暂时将这件事归罪到闲花宫头上,觉得她们最为可疑,那难道不应该加派人手,尽力查出线索,以便将来在合适的时机扳倒献太妃么?为何陛下不仅不派人查,反倒是一副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如果不是那天平鸾宫与皇陵那边同时出事,顾云听也不会将“幕后元凶”的名目按在闲花宫那献太妃的头上。 但是,顾云听虽不练内力心法,但对吐息之事,早已有所了解。而当时夜闯平鸾宫的那个黑衣人,从内功吐息上来看,的确与当天白昼躲在闲花宫屏风后的人如出一辙,所以她才料定是闲花宫派去的人杀了那名易容师。 可如果撇开这些细节不谈,又或者两边几乎同时出现的刺客只是一个巧合—— 第613章 驯鹰之人1 尽管疑神疑鬼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是不得不说,这世上的巧合太多,而巧合之上另有人刻意为之的状况只多不少。 如果不是易容师遇刺的时间平鸾宫里也恰好闯入了刺客,或许这件事算到楚江宸头上,还更能解释得通一些。 不过楚江宸目前应该也没有什么要杀她的理由才对。 人心莫测。 枉她以前还一直觉得自己还算通透,如今想来,连这些事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顾云听觉得自己是挺蠢的。 对于这些事,她知道的线索还是太少了。 “……” 顾云听一番质问,令楚江宸心惊。 他早知道顾云听对真相的嗅觉一向敏锐,但并没有想到她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又或者,她其实知道? 楚江宸想起上次顾云听出宫大半个月的事,一时有些沉默。他原本并未深思,不过如今想来,他或许还是低估了顾云听的手段。他自以为所有的计划都十分顺利,事实也的确如此,长平伯府被他一手扶起,顾川言作为本朝第一个获封齐国公的将领,自然风头无两。眼下顾家是如日中天,却也只是被他握在掌中的棋子,若要弃,随时能弃。 因为御史台的人对他足够忠心,而刑部则被他送到了沈量手中。 说实话,沈量不是什么忠义之辈,可他能力太平庸,以献太妃的性子,她是注定看不上眼的。所以沈量想出人头地,只能依附于楚江宸。 沈量是楚江宸见过的最听话的狗,换了别人,恐怕都没有这样的效果。 再者此人虽然无能,却偏偏自视甚高,做事时总会犯些错处。必要时,楚江宸可以补上这些缺漏,如果将来朝中之事出了什么纰漏,他也能暗中将这些错归到沈量头上,让这颗废子出来顶罪。 当然,沈量能用,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更是因为沈溪冉。 沈溪冉的罪,楚江宸迟迟都没有定,一则是用来威胁、警醒沈量的,二来,则是为了防止这枚棋子生了异心不肯听话。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都在按照他定下的轨迹慢慢向前推进,除了顾云听。 在他的计划里,顾云听不该在他的计划之中,而应该和他一起,在计划之外。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楚江宸垂眸,替自己辩解道,“易容师的案子,朕暗中也派了亲信在查,只是对方很谨慎,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所以才一直没什么进展。这个案子事关你我的筹谋,有些秘密自然是不能让太多人知晓的,所以就算交给别人,也查不出什么来。刑部那里只是走个过场,何况有我压着,那沈量自然不敢往你身上泼脏水。就算你原先的那个身份已经‘死’了,也一定会风光无两,绝不是沈家那些人可以诋毁的。” 他解释着,口吻便像是哄劝,语气温柔至极。 这个解释到也说得过去。 顾云听道:“所以陛下是不打算处置沈溪冉了?” “不是不处置,只是还不到时机。她迟早都会被处死,只是早一天和晚一天的区别。何况她眼下已经被关入地牢,不会来碍你的眼,你就当作她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当她已经死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一哂,“好啊,她已经死了。” 她笑时,双眸映着窗外的熹光,隐隐有几分妖异。 楚江宸正心虚垂眸,便错过了这份别有深意的目光。他想找些别的事把话题避过去,正瞥见桌案上折子所奏的几场年节里的大宴。宫宴少不得需要皇后来操持,然而如今正宫皇后“病”着,自然就是要顾云听来办的。 尽管阐明这些宫宴的相关事宜的文书都早已经平鸾宫的手,转向底下各处筹备落实了,但楚江宸急于转移话题,便还是问了这些宫宴的事:“说起来,年关将至,往年要办的那些宫宴,也都是少不了需要你费心的。可都还顺手么?若是有什么难处,及早告诉我。” 这算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也是改元的第一个年节,虽说楚江宸也不大相信天意,但奈何臣民多数都信这个,所以他想坐稳这个位置,也就不得不向众人展现这所谓的“顺应天意”。 “嗯。”顾云听一怔,略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近来索性把宫中事务都交给谭姑姑和阿蔷决断了,哪里会知道什么宫宴? 不过话又说回来,谭姑姑早就已经把拟定好的那些单子呈到龙章宫来给楚江宸过目了,这会儿他这么问,十有八、九,也是没有细看。 还是不谈这个为妙。 她想了想,就推了一把,索性将话题推得更远了些,“啊,宫宴最迟应该是在上元节?不过在那之前……陛下往年都会办观梅诗宴吧?今年在宫里,还要开这诗宴么?” 楚江宸愣了一下。 说起观梅诗宴…… 往年他都在太子府,自然算不得宫宴。 不过今年若是要办观梅宴,自然是在宫中了。 楚江宸自己倒是不想多此一举。这所谓的诗宴,其实没有那么清高。 真正清高有傲骨的文人自然不稀罕与那些人同席而坐、谈诗论道。一场宴席,赴宴之人经他精挑细选,入席者非富即贵,无外乎是一些喜欢附庸风雅的公子王孙,彼此交好,助他登上皇位罢了。 如今他已经是皇帝了,似乎并没必要再做这种事。 而且,如果不是上回观梅诗宴给了叶临潇可乘之机,让他先与顾云听相识,楚江宸现在也不会陷入这么被动的局面。 所以他有些恼恨这种宴会。 可是这偏偏又是顾云听先提起来的—— 他命人在平鸾宫里种满了骨里红,入冬后他也去过两回,满庭红梅风骨傲然,遗世独立,衬雪景时就美到极致。他原是想姑且借此暗示些许心意,然而顾云听却似乎对那些梅花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她从没提过那些梅树,没说好也没说过不好,这让楚江宸有些忐忑不安。今日她总算主动提起与“梅”相关的事,楚江宸便有些不想再错过了这样的时机。 “这观梅诗宴已经设了这么多年,如果忽然停了,朕也的确有些不太适应。还是继续开宴吧,名单你来拟,请柬也交给底下的人去写就是了。”楚江宸笑了一下,道。 “若是我来拟这份名单,那就只是寻常宫宴,不是观梅宴了。”顾云听淡笑着道,“尽管陛下每日政事繁重,可如果真的要办这场诗宴,名单还是照惯例亲拟为好,大家之所以会对这场宴会趋之若鹜,不正是因为想借着这场诗宴,让陛下看见他们的名字么?” 第614章 驯鹰之人2 要拟定名册,便率先要框定邀约之人的范围,挑选赴宴之人时,各种名字便都会在楚江宸眼前。 他会去想哪些人合适、为什么合适,于是他就要这些人的家世、才能都有所考量,也就是说,所有尚未真正意义上入朝为官的青年才俊、官家小姐,楚江宸都会对他们有所了解。这样一来,就不会存在太多明珠蒙尘的事了。 这也是京中无论勋贵家眷还是寻常臣民儿女都极度推崇观梅诗宴的原因。 这就像是官眷之中的一场小科举,尽管受邀之人注定非富即贵,但没有受到邀请的人,他们的名字也会在楚江宸拟定名单时,给他留下些许印象。不管这印象最终究竟会不会有作用,多少也都是一次机会。 “你既然想得明白这一点,也就该知道其实这场诗宴并没有外人所盛赞的那样风雅。它其实完全不值得你这么重视。”楚江宸低声说。 他很高兴顾云听会这样想,或许她也逐渐开始适应在他身边生活,并为他考虑了。 “所有人都说它是风雅,那它自然就是风雅。”顾云听笑了笑,“何况这观梅诗宴也的确能给那些公子小姐几分希望,也算是讨个选贤举能的好名声?” 顾云听当然不是为楚江宸考虑,事实上,她只是想借这个不太正式的热闹盛宴搞点事情而已。 太风平浪静的时候,敌不能动,她也一样不能动。 “好名声……” 顾云听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是楚江宸心里再清楚不过。 楚江宸登基之后最大的险关,都来自于这所谓的“名声”。 这一年里大祁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自从他登基以来,一直都颇受臣民非议。 其实那些流言蜚语都只是无稽之谈,如果真有所谓的苍天,那失去信任的也该是先帝,与他这个新君有什么关系? 但众人偏偏都只看眼前,知道顾川言赢下西南一战凯旋而归,流言蜚语才略收敛了一些。 所以顾云听这样想,是为了他好。 他不想辜负。 楚江宸这样想着,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名单我会亲自拟定,不过朝中政务的确不少,诗宴相关的许多事,都少不得要劳烦你去打点。如果忙不过来的话,可以找太子府的老人们帮忙去办,他们都是习惯做这些的。” “嗯。” …… 每次顾云听来的时候,楚江宸的贴身内侍都是站在内殿的门外等候,就算是倒茶,没有楚江宸的吩咐,他也是不敢进去叨扰的,却也不敢走远,以免主子有什么命令却无人回应。 顾云听走后,他就捧着新沏好的茶进去,低眉顺耳,十分乖觉。 内侍官们并不会什么轻功,不过他们在殿内行走时却总是没什么声响,都是刚入宫时被硬逼着苦练出来的功夫。他们大多都是小心翼翼的,毕竟伴驾如伴虎,主子高兴了,自然少不了他们的金银财帛和无上尊荣,可如果一不小心惹怒了主子,打骂都是轻的,能保住一条命,或许就该感激涕零。 小季公公陪了楚江宸很多年,所以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内侍总管,长伴君王身侧。 然而他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宫里最谨慎的内侍官之一。 尽管楚江宸脾气并不差,轻易不会打骂奴才,也绝不苛待旁人,但季公公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被他家主子认进心里的人,就都是不能称之为“人”的。 只是过路的阿猫阿狗,又或是掌中的棋子。生也随他,死也只是他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在楚江宸心里,多数人的性命都不值钱。他不会像历代暴君一般杀人取乐,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人的性命轻贱到根本不值得他动手。 “阿季啊……”楚江宸接过茶盏,目光有些空洞。 他只轻轻唤了一声,却并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季公公留意等了片刻,才俯身应和:“奴才在。” 楚江宸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漫无目的地望着屋外,像是在走神,却又好像很专注。 “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季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似乎每次允贵妃来了又走之后,陛下就会陷入这种微妙的状态。 宫里从来都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律:知道的越多的人,命也就越薄。 所以季公公从来都不会刻意去打听什么小道消息,就连楚江宸说给他听的,他也是主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然后都暂且先记在心里,看着主子的态度再决定这些话他是该忘记还是该记住。 季公公惜命。 所以允贵妃的事,他没有知道太多,所做的也无非就是上传下达而已。 不过…… 就算没有特别去关心这些秘密,但季公公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知道的也难免会比别人更多一些。 关于允贵妃,好像每次她走了之后,陛下就会与他探讨一番“金丝雀与海东青的饲养方法”? 对此,季公公隐隐有些猜测,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反正就算他不主动问这事,楚江宸也肯定忍不住要对他说,楚江宸说什么,他就听着什么,听过就忘了,这样才最安全! “我记得很多人都说鹰不好驯?真的养不熟么?”楚江宸一向都对季公公递话的知趣十分满意,所以许多事都只会对他提起。 “这——奴才也不懂驯鹰。不过曾经见过民间的奇人里头有养鹰的,他们的鹰都听话得很,还像信鸽似的,能帮着送信。”季公公小心地揣测着楚江宸的心思,道。 “可是鹰从来都是桀骜不驯的,如何能做信鸽?” “老人们常说,万物有灵,这鹰也是聪明的,知道谁对它们好。有时候它桀骜还是桀骜的,却也会认对它好的人。”季公公道。 楚江宸闻言,因为这种说法而愉悦起来,笑了笑:“这倒是有点意思了。平时桀骜的鹰,在对它好的人面前就温驯得像信鸽、云雀,有意思。” 相比较起皇后娘娘的温柔端庄,和那些曾经出现在陛下身边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女人来说,陛下显然是更喜欢允贵妃的。 只是这份喜欢也未必就是所谓的“男女情爱”。 季公公离他近,看得在清楚不过了。 陛下总将允贵妃比作鹰。他想驯服一只鹰,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鹰是不会被困在囚笼里的。 被樊笼束缚的鹰,无非三种。 一种是从小家养丧失了野性的鹰,一种是宁可玉石俱焚自绝也不愿在笼中苟活的鹰。 而还有一种,则是伪装蛰伏,伺机而动的鹰。 季公公心底暗忖,也跟着微笑,垂眸,没有答话。 第615章 驯鹰之人3 长平伯府。 顾川言受封齐国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尽管他在西南的战事上有功,但“齐国公”这个封号之中,向来有“与国同齐”的意思,哪怕众人都知道顾川言从前与楚江宸的私交就好,也觉得这样一跃而上的封赏太过夸张。 楚江宸并不是什么一意孤行的皇帝,从前降旨,他大多会与朝中的几位大臣事先商议过再做决定。但这一次他谁也没知会,一道圣旨下得猝不及防,显然是主意已定,并不允许别人多说什么的。 这让朝中的文武大臣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连顾川言自己都有点懵。 虽然顾云听提前和他通过气,但他还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家妹妹为了说服他,捎带上的夸口之语。 谁知道会是真的! 同僚们说什么,顾川言倒是不在乎的,不过他一路回府,都有些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在琢磨楚江宸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这么大的事,自然是早就有人去长平伯府里报信了的。获封齐国公,在外人眼里当然是好事,本该是要道喜的,但是府里眼下正逢白事,众人也就不好说什么“喜”了,一个个都考虑到情理,只拿这件事劝慰顾伯爷和顾老夫人看开一些。 顾伯爷“强打”着精神,“勉强”陪笑着应付了一批人,刚以眼盲不便唯有命人送走了上门探视的客人,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就被老太太逮着了。 “怎么,演得累了?”屋子里没人,老太太压着嗓音,堪称冷言冷语。 知子者莫若父母,别人看不出顾伯爷在演戏,顾老夫人又哪里会不知道? 这小子昨天还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转眼就开始演戏假装悲痛欲绝了,一看就不对劲!老太太从前都怎么关心过顾云听,外人眼中,她对顾云听也是恨之入骨,还是数月前才刚刚缓和了祖孙关系,所以她难不难过,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但这事儿要放在顾秦身上就不同了。 家里那么多孩子,他表面上看着是最宠顾星梦,可老太太心里清楚得很,顾秦眼里,其实连一手教起来的顾川言地位都有限。算上嫡的庶的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这些孩子里,顾秦最惦记着的还是顾云听。 谁让只有这个孩子才是他爱的那个裴氏亲生的? 所以顾云听死了,就算是顾秦因为担心她在阴司里受委屈所以亲自以死去陪,老太太都丝毫不会觉得惊讶。 然而今天这家伙竟然就和没事人儿似的了! 顾老夫人见多识广,直觉这事并不简单。 她见顾伯爷假装没听见不回答,便换了冷嘲热讽的口吻,刺道,“原来是我看错了,前几天难过得差点连这个家都不要的人不是伯公爷你啊。怎么了,大儿子出息了,所以也不假扮什么父女情深了?” 若换了前几天,老太太当然也不敢这么说去刺顾秦的伤口。 不过今天就不一样,她看着自家儿子的模样就知道,她那个成天闹得别人上蹿下跳自己还作壁上观嗑瓜子儿看戏的孙女估计是没死。 这一家子做爹的做娘的做儿女的都挺行啊,失踪的失踪,假死的假死,演戏的演戏,长孙更不得了了,打了个胜仗回来,扭脸就成了齐国公了,要不是先前在楚江宸那里刷够了脸,哪儿那么容易就“与国同齐”? 这也就算了,一个个的,还都不告诉她! 真行! “不是,娘,这件事……”顾伯爷看不见都知道老太太是真的生气了,连忙试图解释,“我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的,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和您老人家说么?” 顾伯爷早知道自己是骗不过老太太的。 她老人家多精明啊,还没响雷就知道要下雨,但凡见着一点征兆都能推测出前世今生的人。 何况还是他娘。 只能尽可能坦白从宽了。 好在老太太并不管外头的这些琐事,不会被牵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而且她老人家,戏比府里的谁都好,与其担心是她那里露了马脚坏了孩子们的算计,顾伯爷觉得他还是担心自己比较合适。 “天亮了都两三个时辰了,早膳还是娘儿俩个一起吃的,这是没来得及说?你就是没打算和我说!”顾老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托辞,“说吧,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小狐狸又折腾什么幺蛾子了,还弄了这么一出假死的戏来,弄得家里这天翻地覆的。她这究竟是金蝉脱壳,还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昨天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的,话也都没说清楚,就说让我们先将计就计,不要让别人察觉……”顾伯爷小心翼翼地道。 “不能被人察觉,那就是被人盯上了。”老夫人连想都不带想的,“她折腾这些,她大哥肯定知道,等川言回来,咱们审他。” “……” 刚到门外见四下无人准备进去的顾川言,觉得自己还是先去赴麟阳侯世子的酒约为妙。 第616章 年节忽至1 俗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然而顾川言连这“初一”都没能躲过去。 他刚退了两步,便被顾伯爷喊住了。 且不说他的轻功不好,连武功还都是自家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在顾伯爷面前还想着偷偷逃出去,这是痴人说梦。 昨夜里顾云听还对他说,先将诈死之事瞒着家里人,转眼她自己就把这件事抖落出来了。顾川言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转入堂上,恭恭敬敬地向两位长辈俯首行礼。 顾云听说了多少、又是怎么打算的,他也猜不到,他也问不着。最妥善的法子,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无论祖母和父亲怎么“审”,都是不知道的。 顾川言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反倒没了那种在长辈面前说假话的紧张窘迫,看起来十分自然,倒是把人精似的老太太都瞒过去了。 “看来,她遇上的绝非小事。”顾老夫人的神色有些凝重,“这件事你们一定要瞒住,就当毫不知情,否则万一走漏了风声,也不知道要给那丫头惹多少麻烦。” “是。” 顾川言点头答应了。 如果让外人察觉,顾云听的确有不小的麻烦。 顾家的三小姐这个身份,没了也就算了,横竖那都只是外人眼里的事,和他们自己人没有半点关系,只要人还活着,换一个身份也照样回家来过日子,实在不行,关键的时候编一出死而复生的传奇也不是不行。 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顾云听现在的那个贵妃身份。 贵妃,说是后宫里的人,可朝野宫苑间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尽管假装允贵妃是楚江宸授意,可是如果这件事真的暴露了,楚江宸会出来替她解释么?他只会推她出来顶罪罢了。 …… 顾老夫人原本还想揪着顾川言问“齐国公”的事,然而门外麟阳侯世子派来的人三催四请,她也只好放他去了。 既然顾川言已经入朝为官还在转眼间身居高位,这交际应酬的事自然是不能免的。何况顾川言今日获封,不管怎么说,从目前来看也算是一件好事,那些个相熟的世子爷请他喝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老太太也没理由拦他。 酒请在俯仰阁,顾川言酒量很好,却也装出了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让小厮掺着他回府里去,一夜宿醉,此后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没一次让顾老夫人逮着机会的。 “三小姐”发丧之后,顾家上下都多少察觉到了府里的一丝不寻常。 老爷整日蛰伏,盯着小少爷顾明宣练功读书,却似乎是对外头的事已经毫不关心了。 从前在府里忙忙碌碌的都是老爷,而如今,却已经成了大少爷了。 大概这长平伯府,也是很快就要换主人了。 她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顾伯爷的眼疾未愈,不必晨昏上朝,整日留在府中,逐渐生了几分退让之意。 无论是顾川言还是顾云听,显然都已经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这顾家,与其他自己一人苦撑着,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借复仇之名行暴戾之事,甚至要逼着他为虎作伥,倒不如放手将这个家交给孩子们。 他也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脸上看着是还没老,却也差不多已经到了该慢慢放下一些东西的时候了。 …… “你是说,我爹要把长平伯的位置传给明宣了?” 平鸾宫,顾云听披着厚厚的绒毡、抱着一个手炉,毫无形象地缩在太师椅里,对面坐的正是前来探视的楚江宸。 美其名曰“探视”,可青年手中正手持朱笔批阅着奏章。 ——他已经接连把这些文书奏折带来平鸾宫批阅好几天了,对此,顾云听颇有些应顾不暇。 年底正是多事的时节,平鸾宫内,六宫中报上来的各种大事小情也只多不少。 原本这些事都是可以交给谭姑姑她们去做的,然而楚江宸近来天天都到她这里报到,这种投机取巧的心思,顾云听也就只能暂歇了。 一连处理了十多日“正事”的顾云听只觉得脑壳疼得厉害,今天索性称病,理直气壮地将这些事都推给了串门的楚江宸。 当然,她是真的病了。 照理说,后宫女眷生了病,便是要避着帝王的。否则,若是将病气过给了这堂堂“九五之尊”,她们是担负不起这个责任的。 然而顾云听原本就老实待在这平鸾宫里没有出去,是楚江宸自己硬往她这里凑,宫人们拦了也没拦住,那也就不是顾云听自己能决定的事了。 楚江宸决定好的事,当然不会被一点风寒所阻碍。 他也很庆幸自己没走。 否则也就见不到顾云听这点被深藏起来的任性和大小姐脾气了。 ……怪可爱的。 楚江宸因屋子里过暖的火炉而微红着脸,心思也被这些炭火烧出来的热气烤得晕乎乎的,倒还记得正事。 “是,长平伯今日递了折子,要辞了自己在朝廷里的官职,将世袭的爵位传给顾明宣。”楚江宸也不知道顾云听对这事究竟怎么想,不过一想到这家伙还在病中,他便不由得放缓了声音,温和地劝道,“这没什么的,你大哥如今有封号在身,也用不着这个爵位。” 如今家里名义上就剩了大公子和小公子两个,大儿子自己挣了个爵位,那么这世袭的位置传给小儿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这么一来,这个家也就算是分了。 各自立了各自的门户,今后,就算是同根生的家人,遇到大事,恐怕不会如同住一个屋檐下那般团结。 顾川言成了齐国公,这长平伯的爵位交给小律阳,顾云听是一点异议都没有的。 可现在未免也太早了些。 “随他去吧,自古只有爹娘管儿女的,哪里有儿女反过来去管爹娘的道理?既然我爹想这么着,我又能说什么。”顾云听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楚江宸,道,“不过说起大哥的爵位……陛下这猝不及防的就给他递了此等‘高官厚禄’,竟也没见着有什么人出言反对?” 第617章 年节忽至2 楚江宸闻言,但笑不语。 当然不会有人敢明着说什么反对的话,就算他们心里其实都未必服气。 可这在道理上却是说得过去的。 经过先帝一朝,朝中的将军死的死,老的老,退的退,就算还有勉强留下的,心也早就冷了一大截了,哪怕是换了新君,一来他们其实还是不信楚江宸会放心他们,二来,他们的斗志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就算有心出征,也只是有心无力。那镇国老将军虽还在世,但老人家这几年身子骨其实也没那么健朗了。朝中武将数起来不少,可真正能用也堪当大用的却寥寥无几。 现在人们提起大祁的将领,楚见微算一个,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楚见微的身份和势力对楚江宸只会是威胁,而谈不上是什么助力。哪怕是楚江宸夜间做了梦没睡醒,也绝不可能去扶自己对手的势力,帮着他来对付自己。 没有人会嫌自己的皇位坐得太久稳。 所以楚见微只会在楚江宸要铲除的名目里。 至于能扶起来的,刚立了大功的后起之秀顾川言当然算是头一个。 因为西南一战大捷,人们多多少少都想起了当年的战神顾秦,而如今他的嫡长子又替大祁立下了战功,顾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楚江宸此时重赏顾川言,也是顺应民意。 何况朝中缺少将帅之才,而民间奇人异士却不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算是给那些人看的饵。 仔细想来,祁霆两国之间的战事迟迟没有停息,有心之人仍在以天灾人祸的说辞诋毁新君。 如今朝中的困境当前,这样的厚赏,其实不为过。 再者说,在外人眼中,顾川言从前和楚江宸走得就很近,从种种迹象来看,他确实像是楚江宸的心腹。提拔心腹,不管对哪个帝王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文武百官都自认是聪明人,所以这样的封赏,他们自己就能“想得通”。 不过到了市井间,说法就不是这样了。 权贵之事,平头百姓不会光明正大地议论不休,但近来市井间的传闻,的确是集中在了年初太子送往长平伯府的那枝骨里红上。 凄婉动人的爱情远比这些冰凉阴暗的争斗更能引起百姓的注意。 当然,这一点,楚江宸是不会告诉顾云听的。 “要么,你还是去里间躺着?你这脸色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楚江宸有些担心地看了顾云听一眼。 “好啊,那这些琐事就都交给你了?”顾云听一笑。 “……” 就算她不说,那些需要过目或是决定的东西也都已经在楚江宸手里了。 但是她不提还好,这一提,楚江宸便顿时觉得无奈起来。 帝后二人坐拥江山大权,可剥去人前的光鲜亮丽和权力带来的愉悦之后,就只剩下一份看不见尽头的苦差事了。 如果不是放不下权势,谁乐意做这个皇帝! 楚江宸叹息了一声,对顾云听点了点头,抬手唤来谭姑姑伺候这家伙回里间休息。 “主子,陛下他这是……”对于楚江宸“坐镇”平鸾宫不走的事,谭姑姑有些忧心忡忡。她给顾云听收拾好床铺,扶她躺下,才小声地道,“他不会以后一直都来这里吧?” 只要楚江宸在这里,平鸾宫内外的防守便会严上数倍,屋里屋外都有楚江宸身边的人。自从顾云听找到了出宫的暗道之后,十三弦那边就极少再送消息进宫里来了,通常都是等顾云听定期出去再做打算。但这是属于那些不着急的消息,一旦遇上急信,他们的人递信入宫,在这被严防死守的状况下,很容易就会被抓个现行。 那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 顾云听知道她想说什么,一笑,抬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楚江宸怎么可能常驻平鸾宫。 他又不是什么闲人。 不过是顾云听上回从龙章宫离开之后,故意把她想让楚江宸处置沈溪冉的消息传了出去,又成功塑造了一层“陛下跟前撒娇献媚,背后却视人命如草芥”的狐媚子形象。 这样一来,就算当日的刺客和他背后的主子知道了平鸾宫这位允贵妃是会武功的,也不会觉得太稀奇。 会武功又怎么? 这允贵妃是要装得温柔体贴、贤良淑德,讨陛下欢心的。 如果会武功,不装,又怎么能让人家都觉得她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呢? 顾云听故意放出去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毕竟她是掌管六宫的贵妃娘娘,本来就极受众人瞩目,所以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龙章宫自然也不例外。 从那之后的第二天开始,楚江宸就每日应卯似的往她这平鸾宫里跑,劝都劝不走。 大概是觉得顾云听替她自己增添狐媚子人设的行为正中他的下怀,所以,想再深化加固一些。 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顾云听何必拒绝。 …… 到年关下,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冷了起来,祁京大雪时落时歇,积雪攒了有脚踝高。 平鸾宫的大宫女潋芜,在提着点心食盒从御膳房回来的路上都是埋怨顾云听的。 从上回谭姑姑“失宠”之后,允贵妃虽没弃谭姑姑不用,却也开始使唤她们这些女官了,这让潋芜有些欣喜。毕竟只有上峰要用到她的时候,她才能有机会表现自己的能力,才能讨得主子欢喜,才能给她往上爬的机会。 然而顾云听这几日就像是故意针对她似的,说是喜欢她做的糕点,但又觉得其中有些不足之处,所以故意差遣她去御膳房,跟着那里的大师傅学做点心。 潋芜虽是宫女,却一直都不是那种粗使丫头,过得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哪怕是宫外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是比她不得的,又何曾被逼着去下苦功,让自己的纤纤玉指在面粉糖料之间忙碌? 她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好不容易才回了平鸾宫,两颊已被寒风吹得没了血色,耳尖也被冻得通红。 第618章 年节忽至3 潋芜隔着食盒的把手,搓着快被冻僵了的掌心,在寝殿外头等着传唤。 今日殿外的守卫尤其多。 潋芜怔了好一会儿,被寒风冻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才总算反应过来。 陛下今日也来了! 皇上这些天总来平鸾宫,这消息她也是听同屋的宫女说的。她这些天碰巧都被顾云听支使得团团转,每次回来,都已经是天黑以后的事了,陛下早就走了。 今天还是御膳房的厨子告诉她,娘娘要她尽快送点心回平鸾宫去,她才提前回来了,谁知就撞上了陛下! 她有机会亲眼见到陛下,并献上自己亲手做的点心! 这个认知让潋芜顿时兴奋起来,就连先前对顾云听的那些怨恨也都在顷刻间散了。 ——原来娘娘知道她对陛下有意,所以故意让她去学着做点心磨炼手艺,又故意让她在这种时候回来,好让陛下瞧见她被冬日凛风吹到楚楚可怜,却还倔强地往回送点心给他的样子! 是最能叩动人心的样子! 潋芜压着快要飞起的嘴角,尽可能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又倔强。她理了理衣冠,狼狈归狼狈,却不能有什么影响她留在陛下心目中印象的错误。 她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次都必须抓住机会,以最好的姿态面对才行! 潋芜凭在铜镜中见过的印象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她原本就长得清秀,否则也不会在心底生出那么多不该有的心思,所以她对自己的长相是十分满意的,也很有自信能抓住这种机会,真正在陛下面前一飞冲天。 “你是来送点心的?”季公公从殿内出来,问她。 “是,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来送点心。”潋芜敛目垂首,乖顺地答道。 “随我进来吧。” 季公公道。 点心是允贵妃亲自吩咐过要拿进去的,他自然是记得的。 就是不太明白这位被冻得像只鹌鹑似的瑟瑟发抖的女官为什么不让门口的人把食盒送进去,还非要在大冷天里站在风口等着他们通传,明明连嘴唇都已经被冻得发紫了,却还如此…… 倔强。 进了殿内,季公公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一一摆到了楚江宸面前的桌案上。 点心的形状都做得极为精致巧妙,摆盘也的确花了些心思。 不过潋芜这会儿却开始有些懊恼起来。 她以为这些点心,是要给允贵妃吃的,所以这些形状和摆盘也都是她担心没做好受允贵妃责罚,才小心弄起来的,虽也精巧,可是离完美的地步实在还有好些距离,也并不是她真正的水准。 要是早知道是给陛下准备的,就算把她的手冻成冰块,她也一定要发挥出自己真正的能力,把这些点心都做得尽善尽美才是啊! 她正胡思乱想着,那边楚江宸便因动静从奏章中抬了头,看着面前这些多出来的点心,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回禀陛下,这是贵妃娘娘命人准备的点心。”季公公小心地回答道。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这些点心明明都是她亲手做的!却连一个名字都没有被提到! 她的名字明明叫“潋芜”,又不叫劳什子“贵妃娘娘命人”! 潋芜暗自气恼,却并不敢在楚江宸面前放肆,只敢在心中腹诽,立于一旁,垂首不语。 “她喜欢吃这些东西?” 他还以为顾云听那样性格的人,是不会喜欢吃甜食的来着。 早知道就让御膳房的厨子多做些送来了,不管她究竟吃不吃,好歹也是份心意。 心意足够了,哪怕是再孤冷的鹰,也会被他打动的吧? 楚江宸扬了扬眉毛,若有所思地道,“不行,不是说她病了么,还是先别吃这些零嘴了,都先撤了吧。” “不是,这些是娘娘命奴婢亲手替陛下准备的!”潋芜眼看着桌上刚被摆出来的点心要被收起来,连忙解释道。 她虽在平鸾宫里当差,但平鸾宫里真正常常待在顾云听身边的也就只有谭姑姑一个,所以即使潋芜是平鸾宫里的大宫女,也只是远远见过陛下几面,从未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 一时紧张,连规矩都忘记了。 楚江宸听见这声反驳,倒也没怎么生气。 兴许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觉得自己对平鸾宫里的人都还算不错。 被这么直白地反驳了一句,他也完全没有生气的打算,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你是——?”楚江宸问。 “奴婢潋芜,是娘娘身边的一等女官……”潋芜听见陛下问她的名字,顿时一喜,苍白的脸色被殿内的炭火烤得通红。 “朕好像先前来,都没有见过你?”楚江宸问。 “是……娘娘命奴婢去御膳房学做点心的手艺,所以不在。”潋芜答道。 “做点心?” 楚江宸一怔,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顾云听想要些点心,自然有御膳房的点心师傅来做,又何必要特意让她身边的大宫女去“越俎代庖”? 倒像是嫌她不好,特意要把人支开似的。 楚江宸暗自思忖着,打量了潋芜几眼。 女孩子因为得到楚江宸特别的视线而心如擂鼓。 他在看着她! 潋芜心中大喜过望,双颊因这目光而烧得如晚霞一般,有些扭捏起来。 小女儿情态毕现。 楚江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来人。”他目光一凛,皱着眉头,冷声喊了人来,将这宫女拉出去了。 “陛下?陛下!——” 潋芜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被两名禁军架着拖到殿门口,才猛然会过意来是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年轻的天子,顿时大声哭喊着求饶起来。 楚江宸恍若未闻。 不忠不义且用心不正之人,留着也只是数不尽的麻烦! 楚江宸心情有些烦躁,可转念瞥见桌上的点心,却忽然又觉得有几分欣喜若狂。 顾云听知道这名宫女对他别有企图,就把她远远打发去了御膳房么? 这是不是就说明,那家伙对她也不是无情? 不是无情,就是有情! 第619章 反蚀把米1 “……” 季公公站在一旁看着刚刚还是恼怒、转眼又拨云见月高兴起来的楚江宸,还未斟酌好的劝慰之语都被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 没必要。 他季某人就是个凡夫俗子,神仙打架,看着就好,和他没什么关系。 隔着一道门,谭姑姑开了一丝门缝偷偷观察了半晌,脸色逐渐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怎么样了?”顾云听也好奇得很。 她想借楚江宸手中的权势吊着潋芜替她们做事,所以才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论理,只要那两人都不做多余的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但是从谭姑姑的表情来判断…… 大概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她们预想的轨迹。 “陛下让人把潋芜拖出去了。”谭姑姑一脸难色,“惹怒了陛下,那丫头少不得要被责罚,这一等女官的身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失败了。 自从谭姑姑认识顾云听以来,似乎大多数的事,都在这人的掌控之中,就算有出乎意料的成分,也不会偏离太多。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见顾云听完全料错某件事…… “赶出去了?”顾云听也有点意外。 她本来也不觉得楚江宸是个会动心的人,也没觉得仅凭这一次见面,他就会对潋芜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是像潋芜那样年轻的女孩子最擅长的就是想象。就算楚江宸只是多看她一眼,她也会觉得自己有机会往上爬,而这样的机会是要借顾云听的手替她制造的,这也就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易。 可是楚江宸为什么直接把人拖出去了? 照理说,因为她目前姑且对楚江宸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他对平鸾宫中众人都还算容忍,哪怕偶尔有些许冒犯之处,也都只是一笑而过的。 何况楚江宸一向将自己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儒雅温文,轻易是不会这样动怒的才对。 “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他忽然就生气了。” 谭姑姑皱着眉头,心忧不已。 她所站的那个角度正好看不见楚江宸的面色,先前潋芜是跪着的,被圆桌挡着,谭姑姑也一样看不见她到底做了什么,所以只能凭借两人的言语来判断。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又道,“兴许是那潋芜言辞不当,所以触怒了陛下?娘娘,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 “楚江宸走了么?”顾云听问。 谭姑姑确认似的,又往外间瞥了一眼:“还没有,陛下命季公公将点心撤了,又开始批折子了。” “那就和我们没关系,”顾云听一哂,笃定地道,“如果生气,这会儿要么进来问罪,要么就走了,还能静下心来批折子,问题不大。” 她虽然猜不透楚江宸心里每天在琢磨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判断楚江宸的行事。虽然这人脑子里的想法不可捉摸,但平日举止一直都符合最守礼也最虚伪的那类人的行事准则。楚江宸要端着贵胄的架子,所以有些准则,他不可能轻易卸下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种架子,一旦背负起来,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谭姑姑会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潋芜怎么办……?” “既然不能用,那就弃了。不然,还能怎么办?”顾云听挑眉,反问。 这潋芜的模样其实不差,乖巧清秀,如果不折腾什么幺蛾子的话,应该是很能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而且她的想法虽然幼稚,却也算是独特,如果不是利益相关,顾云听倒是很乐意逗着这样的小姑娘玩。 只可惜说了算的人不是她,而她递出去的竿子,潋芜也没够到。 顾云听想着,笑了一下,又道:“您这是心慈手软了?担心她为这些事丧了性命?” “这非亲非故的,我担心那些小蹄子做什么?”谭姑姑道,“我不过是不想你后悔。你这人,嘴上说起来动不动就是生生死死的,可我们也看得出来,就算是对手,你也根本没想过要她们的性命。虽然不觉得你是那种怕见到别人死的小姑娘,我也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不想这些人经了你的手之后死了,让你将来觉得愧疚。” 为了这些各怀鬼胎的陌路人,不值得。 “……” 这理由倒是让顾云听有些猝不及防。 她是不太喜欢看见有人死在她面前,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善良圣洁,只是会从别人的死看见自己的将来,虽然并没有多害怕,但多少还是会觉得可悲。 无论是渺小如沧海一粟的还是能搅风弄雨一手遮天的,都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 而同世为人,她却还要去扮演那个渭南别人的角色。 “你啊,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自相矛盾的人了……”谭姑姑感慨地道。 人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得自相矛盾。 但像顾云听这样,无论她自己想到了什么,都会被自己否定的人,真的太少见了。 仿佛她的脑子里住着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人,无论其中一方说些什么,另一方都会提出相反的意见。这让她在大多数时候都很理智,可越是理智越是清醒的人,就活得越痛苦。 不然,又怎么说“难得糊涂”? “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多心了。” 谭姑姑自然是好心。 自从上次谭姑姑认了她做干女儿之后,谭姑姑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在意的,事事都先为她考虑着。 这份真心太暖太厚重,顾云听想看不见都难。 她弯了弯唇角,笑比窗外红梅更艳,“命都是自己的,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他们都活着,活着才好玩,死了我还要敬他们一句‘死者为大’,太无趣了。” 顾云听说着,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潋芜那边你大可不必担心,她也犯不了什么大错,罪不至死。退一万步来讲,她毕竟还是我平鸾宫的女官,现在这样的状况,就算楚江宸要处死她,也至少会先和我知会一声。到现在还什么都没说,就证明这件事对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是可有可无而已。何况,楚江宸是要做所谓的‘仁君’、‘明君’的人,不会滥杀无辜,最多也就是罚去掖庭宫。” 潋芜的确天真过头了,如果真的被罚去掖庭,或许反倒还是一件好事了。 第620章 反蚀把米2 天冷的时候,病灶不愈,反反复复的最是麻烦,一不小心,就容易病上添病。 顾云听这一病就病了好些日子,把平鸾宫上下都折腾得不轻。 潋芜最后还是被发配去了浣衣局,大宫女的位置便由阿蔷顶替着,因为到平鸾宫事多,光靠着谭姑姑和阿蔷自然忙不过来,何况一直都只有她们二人跟着顾云听,也容易叫旁人起疑心。 底下的好些女官都渐渐得到了“重用”,先前在外围无所事事了好长一段时间,如今忽然忙碌起来,这一个两个的都有些不太适应。 于是宫中很快又流传起了“允贵妃病中心情不佳便折磨手下宫人取乐”的传言。 谭姑姑有板有眼地对顾云听学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两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流言蜚语那些东西,若是真的把它们放在心上,每一句都是杀人的钝刀子。 可若是不在意,甚至那它们都当成是笑话听,还真是觉得挺有趣的。 分明是被操纵流言之人当猴耍,却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 可笑之余,也可哀。 作为流言的幕后操纵者之一,顾云听渐渐止了笑,像是方才那个被逗乐了的灵魂在顷刻之间被抽离了似的,目光也变得空洞洞的,毫无无神。 谭姑姑一怔。 近来顾云听似乎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分明上一刻还好端端的,转眼就会变得木讷起来,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主子?”谭姑姑伸手在顾云听眼前晃了晃。 “嗯?”顾云听眨了眨眼,抬头看向她时,桃花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之色。 “……” 谭姑姑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却到底还是没提起这件事来,沉吟片刻,她劝道,“主子这病总不见好,还是应该多歇息,有些事,交给我们去做就好了,耗费心力不利于病情的。” “我明白。” 顾云听点了点头。 这次的病比起先前,的确来势汹汹,原以为只是着了凉染了伤寒,可是迟迟不见好转,又正赶上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先前昼伏夜出的代价就都一一显露出来了。 龙章宫那边,楚江宸隔三差五的就命人送些药材过来,但凡抽出点空隙,就必定到顾云听跟前报道,全然不顾这病气或许会传染给他。 作为合作伙伴,他的确做得够多了。 顾云听想到自己今后的那些打算,破天荒头一次觉得不安起来。 不过谭姑姑让她少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她就像是一盏油灯,心就是灯油,如果心停不下来,这灯油就会一直熬着,熬到油尽灯枯时,这一世也就算是过完了。 大概无论有多大雄心壮志的人,在病中都难免惆怅。所谓“多愁多病身”,也绝不是凭空说出来的。 “看来这慧极必伤,倒也未必就是聪明人的事。”顾云听倚在床头,葱管似的玉指从棉被边缘探出来,掩着失了血色的唇,轻懒地打了个哈欠,“我一直以为像我这种人,是最不可能病到这种地步的。看来也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如果九天之上真有神佛—— 大概是终于想起来,人间还有她这么个造了无数杀孽的业障苟活着。所以才来找她算账来了…… 顾云听微阖着双眸,浑浑噩噩地想着。 “……” 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谭姑姑伸手贴上她的额头,被手心接触到的滚烫温度吓得不轻,连忙高声喊了守在外面的阿蔷去请太医来。 如果陆神医在这里就好了,可这青天白日的,哪里这么容易就能暗度乘车把人接进宫里来,更别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别睡!”谭姑姑晃了晃顾云听。 “我没睡着,只是眼睛酸得很。”顾云听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解释道。 她一向如此,越是身体不舒服,就越是下意识地保持着清醒。 比起难受地醒着,她其实更怕安安稳稳地睡过去,然后一睡不醒。 “那也不行,”谭姑姑拧了一块冷毛巾来,贴在顾云听额头上,有些责备地絮叨,“让你平日里都不注意休息,这都是报应!往常我们说你,你还不听,这回总该明白了?……要我说,你这病一回也好,今后自己就该注意着些,人家是到老了才后悔年轻的时候没好好养着身体,落了一身的毛病,那就来不及了,你如今年纪还小,自己看着分寸,还能养回来……” 谭姑姑是怕顾云听睡过去,所以才唠唠叨叨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顾云听愣愣地看着她。 半晌,笑了。 谭姑姑见她有反应,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佯装嗔怒:“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顾云听浅笑着摇了摇头。 她鼻子有些不通气,带着些许鼻音,小孩子似的,格外软糯,“……小时候我看别人生病的时候,他们的阿娘也是这么数落他们的。那时候我娘……她太忙了,我、我爹,我们全族的人加在一起,在她心里,都未必有她的事业重要……我知道,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不应该自甘轻贱成为别人的附庸,可是啊……他们既然选择了带我来这个世上……” 谭姑姑不知道她的身世,更不知道什么前世今生,却也听得出顾云听华丽的酸涩,不由得呼吸一滞。 人都说会哭的孩子最招人疼惜,而平时总是看似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心底却一直小心地藏着老伤疤的小孩子哭着倾诉的时候,更是会让人加倍感到心疼。 她没让顾云听继续说下去,只是坐在床头,静静地将顾云听揽在怀中,算是无声的安慰。 顾云听愣了一下。 她是不常哭的,就算偶尔也会落泪,自己却总是毫无察觉。 这次却不同。 哭的时候鼻子会发酸,眼角觉得烫。 原来就算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还是在意小时候的事。 …… 无论是她曾经的父亲,还是族中的长辈,都从来没有看不起过母亲的手段,也从来没有揽着她去追求自己的事业。他们只是希望她偶尔也会回过头来,从一个家人的角度看看她的丈夫和孩子。 然而母亲从来都会说,她绝不会被“她是个女人所以要照看家庭”这样的理由所束缚。 其实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评论,家里人都从来没有认为是女人就注定软弱。顾云听很早就明白了,从来都没有谁真正要把母亲关进囚笼里,而是她自己放任自己被外人的言论所束缚,所以她才一直急于证明她自己的能力,也将这种极端追求完美的想法强加到了她的儿女们身上。 ——偏执型人格障碍。 第621章 反蚀把米3 顾云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明白了。 人这种东西,大概是她所能认识的范围内,最有趣的一种。 他们会一边哭诉世事不公处处拘束让他们不得自由,一边画地为牢,把自己关在一个圈里,效仿先贤,痛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然后把自己关进更深更黑暗的牢笼里去。 顾云听自己也曾极力避免自己踏入这个怪圈,却避无可避。 茫然之间,她听见头顶女人尽力放轻的的抽泣声。 她倒还没怎么样呢,谭姑姑先泣不成声了。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禁笑道:“好了,其实我也没那么可怜,我生来就不无辜,没必要怜悯我。” 她当然不无辜。 如果不是她的出生,或许她母亲还不会夹在外界的流言和揣测里一步一步变得更加疯魔。 如果她没有出生,母亲就不会背负着“生而不养”的骂名了。 所以在她母亲眼里,她就是有罪的。 这罪名与生俱来,却并不曾被写在任何一条法典上。 仅仅种在灵魂深处。 “不过是觉得同病相怜,所以才一时情难自禁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同情你?我甚至没有你这些本事,只能依附于殿下,和他交易,以求替九泉之下的亲人报仇雪恨。我过得还不如你,谈什么怜悯?” 谭姑姑欲言又止地停顿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因为顾云听沉默着没有接她的话,让她沉浸在那样的气氛里无法挣脱,所以才没有忍住最终把话说出了口,“没有人会生来就背负着罪名。不管她的出生是否在计划之中,不管她出生之前有没有人期待,更无关她出生之后、长大成人之后会做什么,至少她出生的时候,都是无辜的。” “……” “生而不养,不管是什么缘故,都是为人父母者的罪。”谭姑姑语气坚定。 顾云听笑吟吟地盯着她。 眼尾因为高烧而泛着浅红色,烧得那双眸子更像桃花。 谭姑姑愣了一下:“我说错了?” “不,只是忽然发现,阿娘竟然还是个……”顾云听原本想说是“哲学家”,不过这年头尚没有哲学这么个说法。她斟酌了片刻,换了措辞,“是个会说这些圣人道理的人。……你说得对,生而不养,原本不该是我的错,是她们自己没有考虑好。” 顾云听说着话,精神渐渐地有些好转起来,至少并不再觉得困倦了。然而高烧却没有退,忽略掉毛巾冷敷带来的凉意,额头反倒是更烫手了一些。 谭姑姑又催了一遍,命令外面的宫人去请太医。 “早知道这样慢,倒不如一开始就让阿蔷出去请陆神医了!”谭姑姑低声抱怨。 “其实也没过去多久……”顾云听无奈地笑着,道。 太医院那些人都不大敢怠慢顾云听了,从这些天抢着来替她看诊便可见一斑,用的药也别出心裁,丝毫不敢敷衍。 经上回沈溪冉假怀孕一事败露之后,便被从里到外清算了一遍,换了好些人,先前被后妃买通的那些太医下狱的下狱,被辞的被辞,现在里头大多都是新来的人,都想在楚江宸跟前讨好,以博一个好前程。 然而楚江宸体质好,自幼便没什么病痛,只有刘太医定期给他请个平安脉之外,就用不上这些人了。所以,他们想抓住向上爬的竿子,就得从楚江宸身边的人入手。 如今宫中谁不知道平鸾宫里的允贵妃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明知道这是个“妖妃”,却还将掌六宫的大权都交到了她手里,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所以,但凡是想出人头地的,都想在顾云听这病上立点功劳出来。 如果平鸾宫的人去请,那些人都是闹哄哄的抢着跑过来的。 “也难怪一直看不好这病。” 顾云听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大夫心不静,哪里还能治什么病?这一路跑来,心如擂鼓的就开始诊脉了,怕是连脉搏跳动的次数都听不清。 正说着,门外宫人便进来通传了。 却不是什么太医: “启禀娘娘,陛下来了。” “……”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得勤快。 “陛下的心意,娘娘知道了,只是今日娘娘病得厉害,你去回陛下,就说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还是请他在正殿坐吧。”谭姑姑道。 “可、可是——” 外面的宫人有些为难,她的话尚未说完,楚江宸便已经推门进来了。 顾云听:“……” 既然早就打算夺门而入了,还假惺惺地让人打什么招呼? 楚江宸皱着眉走近了几步,对谭姑姑道:“你先出去吧,这里自有朕亲自照看。” 论理,谭姑姑是应该听这命令的,毕竟她暗桩的身份还是个秘密。 可是如果要丢下顾云听一个人待在这里,她又有些不放心。 顾云听倒是没什么所谓。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她总是莫名有种直觉,觉得楚江宸不会杀她。 她的直觉一向准确。 第622章 不应错乱1 当房门被重新掩上的刹那,顾云听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似乎变得有些虚无起来。楚江宸站在离她不到十步远的距离,青年儒雅的五官却在清晰和模糊之间闪烁不定。 神志很疲劳,任何一丝松懈都会将意志带入彻底的昏暗之中。 “你怎么又来了?”顾云听强打起精神,目光落在楚江宸身上,恍惚却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不过好在,她还不至于认错人以致说些不该说的,“这里病气重,除了那些想从这场病里讨些好处的人之外,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还上赶着往这里凑……” “你又怎知我不是想从这里讨到些好处?” 顾云听病得有些糊涂了,连听他说话都觉得朦朦胧胧,所以一句话里十个字少说也有一半以上是听不清的。 她自己的状况,自己最是清楚。 大概是撑不了多久了。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楚江宸高声问外面的人。 这是顾云听的意识彻底沦丧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特殊的气味随着呼吸呛进肺部,充斥在鼻端和喉底。 是龙涎香。 宽大的床榻中央,少女咳嗽着惊醒,蹙着眉头睁开双眼时,第一眼见到的是绣着龙纹的纸巾床幔。 眉眼儒雅的青年坐在床边的踏脚上,头倚着床面睡得正深。 糊着纱的格窗映出夜深时清冷的月色。 是夜。 少女支着床板起身,如鬼魅一般,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左额的神经有些作痛,却连痛觉都是模糊、隐约的,去想的时候就能明显感觉到额头一突一突的,跳得人心烦意乱。可如果她不刻意去想,这痛感就飘飘忽忽的,若有还无。 她盯着自己葱管般白皙纤长的手指,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无论想与不想,似乎都激不起她心中的任何波澜。那里就像是一片荒芜的原野,什么念头也没有,除了疑惑。 “你醒了?”青年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四下的静寂,带着一丝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沙哑。 “你是谁?”少女不答反问。她的声音不加任何掩饰和伪装时,是凉的。 她那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青年,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改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机械而冰冷,尽管茫然,却不带一丝温度。 ——像是在研究一件让她感到新奇的死物。 果然不记得了么……? 楚江宸略皱着眉头,神色有些凝重,心底却生出些许隐秘的欢喜。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重新认识,没有那些闲杂人等,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是你夫君,是这大祁的帝王。”楚江宸道,“你姓云,名唤无恙。你我二人两情相悦多年,只因你来自江湖,家世不显,所以暂时只能居于贵妃之位。先前你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尽管最后保住了一条性命,却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记忆。” “……” 少女的反应有些淡漠。 她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 两情相悦? 说什么鬼话? 她能懂什么是两情相悦? 她只是义父手中一把淬了毒的刀罢了! 一把迟早要反噬其主,把义父和整个组织都拖入永夜的刀。 少女淡淡地瞥了楚江宸一眼,原本茫然无辜的眼底一凛,顿时清冽许多。 以她浅薄的观影量来说,周围的环境远比寻常古装剧集要精致一些,无论是床帐、锦被上的龙纹刺绣,还是桌案上摆着的古董珍玩,都考究得根本不像是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制品。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但是她可以确定,对方的话里,有一点是对的—— 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她甚至记不清在晕过去之前,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还是想不起来么?”青年又问。 “……” “那就先别去想了,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你这样绞尽脑汁去想,也是一样的道理,不如顺其自然吧。”楚江宸温声好言劝说,“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就是了,你想不起来的那些事,我帮你想。” 最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至少在他们之间的相处变成一种习惯之前,别恢复记忆。 保持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再好不过。 “好。”少女轻轻弯了一下唇角,应了一声。 对方显然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会顺理成章地接受他解释的那些话。 别开玩笑了! 就算先前的那个名字早就被她忘记了,可是“阿毁”——这个义父给她取的名字,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那是多少做了亏心事怕被寻仇的人的梦魇。 也是她自己的梦魇。 至于云无恙么,那又是什么人? 她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将眼底的冷意尽数敛藏在垂眸时睫毛投落的阴影之中。 “照你的说辞,我们该是夫妻。”少女顺水推舟地问。 “夫妻”两个字近来都快成了楚江宸的心魔,七情六欲,每一条思绪都被拧成细细的丝线,牵在这个词上。如今亲口从顾云听口中说出来,如同夙愿得偿,如同冰消雪融。 “的确如此。”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十分镇定从容,仿佛出自他口的每一句话都绝非弄虚作假。 “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是龙章宫,我的住处。”楚江宸道。 “所以,我并不应该住在这里?” 楚江宸愣了一下,解释道:“对,你原本住在平鸾宫,不过这场病来势汹汹,就连太医也颇觉束手无策。平鸾宫的下人都镇不住,所以我便将你接来了我宫中,那些太医也会因此而多上心一些。” “原来如此。”少女敛了笑意,目色淡淡的,没什么特殊的神情,似乎完全不打算追问。 “这些天你就安心住在这里调养身子,平鸾宫也不安全,你没了记忆,恐怕有心之人会借这个机会生事。龙章宫守卫森严,就算有人向加害于你,也绝无下手的机会。你住在我这里,我也好放心一些。”楚江宸道。 “明白了。” 第623章 不应错乱2 青年说的那些话,阿毁自然有她自己的判断。 不过在此之前,她必须先证明一件事——她此时身处何处。 她的记忆有些混乱,所剩不多的记忆都是零零碎碎的,东平西凑,想起来像是别人的事,可是不去想的时候,却又很清楚,那些就是事实。 不是眼见为实。 而是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下,这些所剩不多的记忆才为最真实。这种被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即使遗忘了大多数经历、却还是能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的记忆,是不会作假的,不过这也并不能保证,这与她所能想得起来的那些记忆不会有顺序上的出入。 她的确不该是这种年代的人。 除非是异时空里的那些整蛊类游戏,然而顾云听身边的人,不是冷冰冰不通人情的“机器”,就是每天操纵机器的、更为无情的义父。 并没有不怕死会闲着无聊玩这种游戏的人。 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力布置出这样的场景。 因为他们缺钱。 楚江宸作为一国之主,自然是要上早朝的。 少女假意装睡,等青年令宫人轻悄悄地换好龙袍,在众人的拥簇下离开,她才睁了眼睛,披衣起身。 趁青年离开的时候,她注意过门外守卫的数量。 人不少,排布的方位也很有些讲究。 她逃不掉的,没必要白费功夫。 少女推了一扇窗,正好对着某条小径,一路走过去,处处都是古色古香的布置,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露馅”的细节。 门外值守的侍卫察觉到动静,纷纷走了过来想问贵妃娘娘有何吩咐,然而还没等他们走近,这贵妃娘娘便先一步关了窗。 被挡在窗外的侍卫有些茫然,却并不敢擅离职守太久。 陛下出门上朝前还特意叮嘱过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守好贵妃娘娘,既不能让她跑了,也绝不能让她出一点岔子,是个苦差事。 “……” 少女心中的疑惑也绝不比侍卫们少。 这地方根本就不像是故意装饰出来的。 而是异时空。 她的确是一把上位者用来杀人的刀,却又不仅仅只是一把刀。所以自己出现在异时空这种事,也并没有想那么难以接受。 阿毁抱着手肘倚在窗户边上,眉心微蹙: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来这里的? 她和青年男人所说的那个“云无恙”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她越是想,偏头痛的状况就越是严重。 难道这仅仅就只是高烧不退的后遗症么? 还有门外的那些守卫,何止是为了护她周全,恐怕还是为了不让她有机会跑出去。 有这个必要么? …… 在没有明确指示的前提下,阿毁并不是会为了查找所谓的“真相”而委屈了自己的人。 既然想了头会疼,就还不如不去想。反正就算她不主动去惹麻烦,也少不得会有麻烦主动找上她,既然隐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都不着急,那么她这个自始至终的“局外人”,就更谈不上什么急不急的了。 且等着就是了。 云无恙就云无恙。 这所谓的名字和身份,都不过是一个代号,并不值得为了这些而纠结什么。 楚江宸那边尚且担心不已,然而在下朝回宫之前,少女便已经睡了回去。 当然,在他的圣驾回到门外时,曾被短暂地惊醒过一阵子,然而她大病未愈,精神尚且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只清醒过来一瞬,就又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楚江宸走到榻边,瞧见少女正安睡,才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今日的折子,还是搬到里间来批么?”季公公小心地问。 “不了,拿到外间。无恙睡得浅,朕一直待在里间,会影响到她休息。”楚江宸轻声说。 “……” 季公公总觉得自从允贵妃病了之后,陛下就有什么地方变得特别不一样了。 他总像是…… 在自欺欺人。 季公公没敢把话说出口,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诺,便出门打点安排去了。 …… 允贵妃被接往龙章宫长住的消息在宫里很快就炸开了锅。 后宫之中,楚江宸的妃嫔还好端端安然无恙活着的也就这么一个,所以争风吃醋倒是少有,只是龙章宫向来是天子住所,从来没有后宫之人能在那里久留的! 看来允贵妃受宠是真的受宠! 她是江湖人出身,又没有母家势力扶持,私底下也没见怎样拉拢朝中大臣培养自己的势力,所以尽管允贵妃先前执掌六宫,外人也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可值得忌惮的地方,直到她“长住龙章宫”的消息传出来,许多有心做国丈的大人们便都开始坐不住了。 他们原本是想在三年国丧之后,就将自家女儿送入宫中,为家中谋取地位和利益的。 哪怕是朝中一些居末流的京官,心里怀的也是这样的打算! 可是眼下看来,真正等到三年之后,这允贵妃恐怕早已在陛下的授意之下,将整个后宫都拿捏在手里了! 他们这样朝夕相处,感情自然不是外人可比! 三年之后,他们的女儿们进京,别说是飞上枝头了,就连吃灰,还是许多人一同分吃小小一份的! 这怎么能行?! 如今宫中无人是事实,绝不能让妖妃独大! 朝中半数家中有女儿、自己也有野心的大臣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早在允贵妃大病初愈醒来之前,楚江宸便与这些人闹得有些僵了。 最近的折子里铺天盖地都是劝他选秀的声音,说辞也是五花八门的,有说后宫需得充盈方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的,有说子嗣不多不足以定超纲的,更有些许鬼才,把话都说在了允贵妃头上,道是允贵妃体弱多病,是平日忧思积劳所致,一则需要多些姊妹陪伴,二来也需要有人帮衬着。 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典范。 连太医都诊不清的病,在这些文官们嘴里,就都有了缘由了。 这样的声音一旦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那些人的用意便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楚江宸也有些头大。 第624章 不应错乱3 如果与后宫子嗣相关,按照祖制,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孝期内的某些规矩的确可以根据现实而调整。大祁的祖训一向灵活,不会为了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将后辈拘死,更不会因为这些所谓的规矩断送了大祁的江山。 尽管朝臣们都没有明说,但楚江宸多少也能察觉得到他们的意思, 的确,虽然已经立了储君,可一来小太子年纪太小,将来的变故也多,二来小太子先天便有些不足之症,小小年纪,还没满周岁,就动辄要请医吃药,并不是长寿有福之相。就算先前立太子时开了大赦替他积福也并不见有好转,连楚江宸都担心这个孩子会早夭,更何况是那些大臣们了。 而除此之外,后宫之中还有一个二皇子楚既望。 哪怕允贵妃再怎么受宠,朝臣们也都是不看好这个小皇子的。 历来能在宫墙之内搅风唤雨的人里,母族身份卑微的实在太少了。 四王爷楚见微之所以能有今日,一是献太妃多年经营,二是他自己去战场拿命搏出来的前程。可饶是如此,这皇位还是落在了楚江宸身上,而四王爷自己,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更别谈什么前程了。 这样的例外,有一个就够了。众人绝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楚见微。 至于楚江宸自己,倒是无所谓的。 爱屋及乌。 哪怕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血脉,他也一样可以宠着。他有别人的孩子,没道理不允许顾云听有别人的孩子。但如果说是要继承大同的人选,他是不会考虑这个孩子的。 并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而是无论是谁的孩子,都不能是叶临潇的。 他可不想辛苦经营大半辈子,最后那叶临潇什么都不做,便能靠这血缘将整个大祁都夺了过去。 所以,这选秀之事,的确也不容忽视。 何况宫里冷冷清清的,各方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对手知道,所以他们都不大敢轻举妄动,生怕因为在明和在暗的差距落了下风。 可如果宫中人多起来,有了掩饰,对方自然就坐不住了。 唯有如此,楚江宸才有机会一举拔掉闲花宫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才能永绝后患! 不过该有的姿态仍旧要有。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楚江宸仍旧在这些折子上注了驳回的话。虽然显得有些虚伪,但为了不落人口实,不被人说成是个骄奢淫逸的昏君,也只好如此。 玩弄权术之人,又有哪个是不虚伪的? …… 允贵妃这一病,为了不让宫中大权有所变更落入有心之人手中,楚江宸便将那些琐事姑且都拦了过来,偶尔抽空监督底下的宫人们,在心腹们的帮衬下倒也还算轻松。 尽管顾云听的病逐渐恢复了一些,但是记忆仍然十分错乱。 楚江宸时常能从那双桃花眸清澈的眼底看见迷茫和惊惶的情绪。 不过他倒是过于自以为是了。 毕竟人眼底的情绪有时候是一种很主观的东西,其实关键并不在于对方心底究竟怎么想,又流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关键是看她的人,想从她眼底看见什么样的表情。 楚江宸很喜欢看到这个一向镇定从容的女人露出小鹿般湿漉漉又茫然无措的神色,这会让他有一种“自己必须保护这个人”的使命感。 时至今日,楚江宸都快忘记自己究竟为什么喜欢这个女人了。 他并不奢求自己能困住一只鹰。 所以他设法找来了药物,把塞上鹰变成了花下眠的江南乌燕。 什么落拓自在,那些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这个人在自己掌心逃不出去,就足够了。 楚江宸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疯魔。 但是他不在乎。 转眼便是年底。 顾云听的病情还反复,连出门走几步经了风回去便少不得要小病一场。尽管后几日这样的状况好了许多,楚江宸也仍然不敢再让她出门,于是年底的宫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主位上俯瞰朝臣,看起来是真的像极了孤家寡人。 众人看在眼底,回去又纷纷重新拟定了劝他纳妃的折子,在年节之下,便加紧递到了楚江宸案前。 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将此事又向前推了一步。 宫里的春节实在无聊得很。 顾云听无处去,便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龙章宫的庭院里点爆竹自娱自乐。 每次爆竹猝不及防的炸开,“噼里啪啦”的声响就会把一群毫不知情的内侍官们吓一跳。 这样恶劣如小孩子恶作剧般的活动倒也有趣。 楚江宸看得兴起,批完折子,也偷偷独自溜过来加入了这项娱乐活动。 “……” 转眼找不着陛下的季公公在被猝然炸起来的爆竹声吓过之后,决定联合着龙章宫内几个敢怒不敢言的内侍官一起,这几日都不要搭理他的陛下和贵妃娘娘那两个幼稚鬼了。 顾云听倒是没有想到楚江宸也会玩这个,意外的觉得这人除了说谎之外,倒也有几分乐趣。 严格意义上来说,说慌这件事对于顾云听来说并不算什么。 像他们这种人,自己嘴里就是没有一句实话的,哪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 顾云听看准了一行宫女从月洞门外经过的时间,点燃了爆竹,和楚江宸一起偷偷躲了起来,暗中观察。 两个促狭鬼藏在角落里。 “噼里啪啦”的爆竹燃烧声在安静的庭院里炸开,宫女们被吓着了,纷纷喊着“嗳哟”、骂着“作死了”,作鸟兽状惊叫着四散。 两只促狭鬼笑了起来。 这样的行为究竟好还是不好,两人心底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长天老日的,安生做人太无趣了。 “太坏了你,做什么这样吓唬别人?”楚江宸眼底含笑,如雪天里一阵温柔和暖的风。 “这火折子还是你递给我的。”顾云听嗤笑着,揭穿对方的假面。 她这些天要么装乖巧,要么就索性不说话,只有恶作剧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独属于她的那种恶劣和意气风发。 是和没有灵魂的木偶截然不同的样子。 第625章 盛宠无边1 “再过几日就是观梅诗宴了,原定是该由你张罗的,可你这一病……”楚江宸有些犹豫。 “我病早好了。”顾云听满不在乎地道。 “又胡说。若是你的病当真好了,又怎么会还想不起我们从前在潜邸的那些往事?”楚江宸带着些许责备却又亲近的口吻,一本正经地道。 顾云听现在对过往那些事毫无记忆,便如一张白纸。 如白纸就很好,可以任由他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故事。 也不枉费他暗中命太医在顾云听的药里断断续续下了这近一个月的失魂散。 说起这失魂散,来路还不太光明,起初是被一个时常出入小太监夹带入宫的,似乎是要送到某宫里去,被季公公抓获时截下了,正巧被楚江宸看见,便问了太医院的刘太医。刘老太医行医多年也算见多识广,这些江湖下三流中用的东西,他也略知一二。 因顾云听正受了风寒吃药,楚江宸就借着刘太医的手,把这失魂散添入了顾云听日常服用的药里。顾云听素来敏锐,所以为了不被她察觉,他们还少量多次地将这药粉往汤药里添,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谁知竟真有些作用。 虽然,似乎和刘太医所说的有些不同。 照理说,服食了失魂散的人,应当是心智混乱深思昏昏,并不似顾云听这般只是丧失了记忆,虽然也时不时地头疼或是发愣,但楚江宸能察觉到,她似乎并没有如预期一般,变成那种傻乎乎的样子。 虽然也并不像从前一样事事精明、料事如神就是了。 “往事?” 每每听见这个词,就让顾云听极为头疼。 楚江宸每次提起往事,都说的很真,事无巨细,从无自相矛盾之处。 像是真的。 只不过不是属于她这个灵魂的往事罢了。 大概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和这个痴情帝王之间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只是她不知道,也与她无关。她现在已经能靠自己依稀模糊的记忆判断出,这具身体应该并不属于她。而楚江宸口中的往事,其实是异时空里,这个苦命原主的经历。 然而事实上,现在原主已经消失了。 她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可是,她作为一个莫名奇妙进入这具身体的游魂,有必要为原主的感情赔上往后的年岁么? 她还没想好。 “别去想了,日子还长,并不必急于一时。”楚江宸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又点了一只爆竹。 少女心中几乎被缠成一个死结的思路被爆竹声炸成了一团焦糊。 也对。 “在这边!” 铠甲擦着佩剑,似齐整却又因这硬片摩擦声而显得有些错落的声音传来。 是禁军的人。 刚才那群小宫女被吓跑的时候都没见着点爆竹的人,想必慌慌张张的,就出去找禁军求助了。 “是什么人胆敢在龙章宫中放炮仗惊扰圣驾?!”未见其人,禁军统领的声音就隔着院墙传了进来。 顾云听的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拉起楚江宸就闪进了某个角落里躲了起来。 “……”被塞进了狭窄角落的楚江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房屋与院墙之间的一道空隙,平日里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所以空间十分逼仄。 少女香香软软的,正好站在他身前,只需伸手一揽,便可将这满身药香的女孩子揽入怀中。 楚江宸的心在胸腔里破天荒跳得有些快。 但是他不敢。 他只能站在顾云听身后看着,即使目光炽烈如火。 楚江宸在处理政务时,手段向来是十分强硬的,披着彬彬有礼的儒雅外衣,平日都不怎么与人争执,是贤君、明君。可所有真正由他决定好的事,都鲜少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做出退让。 如果臣子的想法与他有所出入,那就加以暗示和引导。如果引导不成,则用别的罪名除之。 可是在感情的事上,他从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自幼的教养使然,不敢有所唐突。 生怕造次惊扰了对方。 所以被动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在心里想想。 “对哦。”顾云听忽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回头面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没必要躲起来?” 好像这所谓被惊扰的圣驾,指的本来就是和她一起点爆竹的这个青年人来着! 失策了,在新认识的小伙伴面前表现得像个贼,丢人了…… 她悻悻地笑了一下,正要从窄道里出去,却忽然被身后的青年人拉住了手腕,一时没站稳,向后倒去。 然而楚江宸并没能体会到香香软软女孩子入怀的满足感—— “等一下!——”这话本来是他想阻拦顾云听出去才说的。 现在却变成了阻止他颈间那只手再收紧的话。 顾云听的手指细长,指尖很凉,正卡在他喉间的软骨上。 从被攥住手腕到隔开他的手在到欺身反手扣住他的脖子,不过是转眼间的事罢了。 顾云听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讪讪地松了手:“咳,抱歉,不是故意的……” 讲道理,对方是个皇帝,一国之主。 按他们这个年代的律例来算,她这种行为大概……算是弑君? 她不知道按照这个时空的规矩自己现在做点什么,比起跪地求饶,不如装傻。 反正这些天仗着“不记得”三个字,那些牵扯到所谓的“大不敬”的事她也没少做。 这也不能全怪她,干他们这种行当的人,本能都比脑子反应得更快,正常的状况下还是控制住自己,然而在这异时空里,她原本就没什么安全感可言,脑子里时刻都绷着一条细线,就像张满了弦的弓,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伤到人。 “没、没事……” 楚江宸完全没想起来什么大不敬、什么弑君。 他连日来没少见识过顾云听的这种本能,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顾云听的手扣住他脖子的刹那,他的第一反应,纯粹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 顾云听的戒备心这么重,以前她和叶临潇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就没有一不小心把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弄死? 那样,或许他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第626章 盛宠无边2 禁军们就在外面的庭院里,当然听到了楚江宸的声音,闻讯赶来时,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楚江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牵着顾云听越过众人离开了。 点爆竹的人本来就是陛下,他们哪里还有什么人可抓! 禁军统领的想法倒是与众人不同。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心里逐渐升腾起一阵不太妙的想法。 …… “这怎么可能?”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女人道。 “可我亲眼所见,谭夫人,你看这事……”禁军统领小声地道。 时值午夜。 暗线们在宫中自然也有特定的接头之法,他们大多都只是宫里不太起眼的人,就算明目张胆地扎堆站在一块儿,都未必有人会去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而禁军统领,他虽然不是什么不起眼的人,可他的身份本来就特殊,入夜后四处走动巡视,也不会有人怀疑。 唯有谭姑姑等人在平鸾宫当差,平时受宠,便倍受人关注,所以夜间外出与人会面时都格外小心。 “主子的为人我是最清楚的,她既然已经与殿下两情相悦,就绝不可能再移情别恋,爱上别人。”谭姑姑斩钉截铁。 顾云听是个无情的人,就那么一点情,都栽在叶临潇那里了。平时是只字不提,却都在心底。谭姑姑和她相处这么久,不能更清楚了。 “不是,我也没说她移情别恋……”禁军统领虽威风凛凛,但其实私底下他是有点怕这位谭夫人的,“但是我真的亲眼看见楚江宸去牵她的手,她也没反对,乖巧得和什么似的,而且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如果不是长相一模一样,我都要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 “你就是认错人了!再或者,就是主子在暗中计划着什么!看你这疑神疑鬼的,还大费周章的把我叫来,有什么意思?”谭姑姑啐道。 她自己是更倾向于后者的,这显然也更符合顾云听平日里的作风。 再者说了,顾云听的确被楚江宸带去龙章宫养病了,所以,没道理他还在那里藏了一个与顾云听长相极为相似的人。 “那……此事还要不要通知殿下?”禁军统领又问。 “先不必,看看情况再说,”谭姑姑想了想,道,“我先想办法去龙章宫和主子见上一面,问清楚了再说。” “可是龙章宫那边显然在避着外人,似乎是有意不想让主子和外人接触,连伺候的人也是新选进来的生面孔,恐怕轻易是见不到主子的。再者说,禁军也只是在宫门外值守,里面全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和暗卫,根本打听不到什么。” “这的确有些难办。”谭姑姑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当日楚江宸将顾云听带走的时候,就没有要平鸾宫的任何一个人跟过去。这些天她也不是没去看过,但是都被守卫拦下了。 禁军统领说得不错,龙章宫那边,好像真的不想让顾云听和她们接触。 可是这又有什么缘故? “不过,再过几日,太子府仍要举办观梅诗宴,听说主子也会到场,或许可以趁那个时候,和主子见上一面。”禁军统领道。 “说得轻巧,潜邸虽无人住了,却还是守卫森严,何况那狗皇帝自己也要去的,到时候看守的人只会更多,你们禁军也只是在府外看守,怎可能让你们这些佩刀的进去吓到金贵的公子哥儿大小姐们?何况我们在宫外的那些势力,大多都是些寻常百姓,要么就是江湖上的各色人,哪有什么能受到邀请参加诗宴的人?” 谭姑姑道。 本来还有顾家的大少爷可以托付,可是顾川言如今都已经是齐国公了,出将入相的人,是不在诗宴的受邀名单上的。 让人头疼。 “主子就没点什么闺中好友么……”禁军统领有些绝望地道。 “你看她的样子,像是能和那些大家闺秀玩到一起的人么?”谭姑姑乜了他一眼。 “……”哦。 是不太像。 “还是给曲老板那里递个消息先,她和主子相识久,或许会认识些什么人也说不定。”谭姑姑揉着太阳穴。 除此之外,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顾云听那里兴许是真的遇上什么麻烦了,否则,她不会迟迟都不与他们联络的。 …… 今年的观梅诗宴与去年的时间差不多,都在正月里,大年初一之后,上元节往前。 顾云听从醒来之后,出了楚江宸,就没见过什么人了。 ——那些一言不发守在门外的侍卫、和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的宫女不算。 她觉得自己可真是像极了一只被困在井底的蛙,除了龙章宫里的事,别的都一无所知,连自己前半生的种种都没有印象,无来处,无去路,虽有形体,可除了这一点之外,像极了传说里不能入轮回的孤魂野鬼。 所以要出门这件事,对她来说,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喜事。 至少能看看这个异时空究竟是何模样。 “很高兴?” 在铜镜前由宫人伺候着整理衣冠的时候,楚江宸问她。 他的确很少看见顾云听对某件事这么兴致盎然,所以觉得有些新奇。 “是啊,”顾云听抬手挡开了替她换外衫的宫女,便对着铜镜系带,边道,“能出门当然高兴。” “怎么,在朕身边待着,很无聊?”楚江宸轻哼了一声。 因为之后要主持诗宴,所以这人一早起来,就端好了帝王的架子。 ——总算是有了一点帝王的架子。 顾云听每日看着他在那里“你你我我”的,穿着一身常服看似与寻常男子无异,几乎都要怀疑这人“一国之主”的身份是他自己凭空臆想、捏造出来的了。 楚江宸的精神也不错,尽管眼底还有一圈没睡好留下来的乌青。 他当然睡不好。 龙章宫的寝殿里就一张床,虽然宽敞,但是他恪守着规矩,并不愿意在对方倾心相许之前有丝毫逾矩,又顾及顾云听的病,所以一国之君,在自己的寝殿里打地铺,即使身下垫了数床棉被,还是被地面硌得睡不着觉,半宿半宿地失眠。 说出来也是有点丢人的。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如果换了是你,每天待在这种地方无所事事,你不觉得无聊?” “不觉得。就算是牢笼,这也是纯金打造的牢笼,金屋藏娇,许多女人求之不得的事,恐怕也只有你会觉得无聊。”楚江宸道。 “谁 第627章 盛宠无边3 楚江宸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至少在顾云听面前不是。甚至他自己偶尔也会调侃几句,所以顾云听说这些话,他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只是难免也有些难过。 他知道这是个牢笼,但从来都不觉得这金屋藏娇的结果会重蹈汉武帝和陈皇后的覆辙。顾云听不是陈皇后,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变心。 但事实上,所有最后始乱终弃的男人,在许诺时,都不觉得自己会变心。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 一旁伺候两人更衣的宫人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命都险些被吓断。 允贵妃恃宠而骄,平日里时疯时傻的,说话也总是口无遮拦,如果不是有陛下宠爱,就是有九条命的猫妖托生都不够她死的,说不定还会连累了她们这些无辜的奴才们! “真的要带我去?”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她表现得很镇定,就像是问今天几时吃饭、吃什么一样。但是她似乎真的有几分紧张,因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向楚江宸确认这件事了。 她不安了。 楚江宸愣了一下,因为这样的认知而隐隐感到有些心疼。 孤傲的鹰被生生折了羽翼活成一只雀,的确容易令人感到惋惜。 但是他也绝不会后悔。 “是真的,都换好衣裳了,朕还骗你做什么?”楚江宸一笑,温柔地道。 “可是我或许下一刻就会愣住。如果你真的是一国之君,带着一个动不动就走神的女人去赴宴,会丢脸吧?”顾云听问。 听说这些皇室贵胄最重颜面。 带个傻子似的人出去,怎么也不像话。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因,但是她确实会不可控制地发愣,就像是熬到深夜双眼会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然后胡乱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样。 尽管表面上可能看不太出来,可是顾云听知道自己的状况。 楚江宸近来出了上朝和处理政事,都与她形影不离,所以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这才是服食了失魂散之后的正常反应。 但是顾云听的意志真的很能熬,以至于这种药性并不持续,一天里最多也就出现七、八回,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有也算是不错了,人得学会知足。 “就算走神,也还是能把朕驳得哑口无言,如果你这样的叫丢脸,那别人还要不要活了?”楚江宸轻笑着,道。 …… 观梅诗宴如期举行,地点在潜邸,这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 因为没想到,所以更是喜出望外。 尤其,是今年的诗宴还是陛下亲拟名册,听说还会和贵妃一同出席,这样的消息,更是让受邀的公子小姐们兴奋不已。 人同景同,似乎一切都与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如出一辙,哪怕是成为了九五之尊,在万人之上受天下黎民敬仰,也仍然能够不忘初心,实在令人动容。 楚江宸的风评在京中顿时一跃而上,之前因为天灾人祸而被煽动起来的毁谤也渐渐少了。 听说为了这一次诗宴,还特意从平鸾宫移了几株骨里红到潜邸,就种在饮梅苑,可供赴宴之人观赏。 祁国之中,骨里红其实也不算太少见。不过因为先前的闻良皇后喜欢,楚江宸也喜欢,所以才逐渐变得贵重起来,寻常人家都不敢栽种,生怕撞了天家忌讳。 这些公子、小姐们听说能看到数株骨里红相映成趣,都十分雀跃,一大清早便到了太子府中,吟诗的吟诗,赏梅的赏梅,因众人心里还没忘记去年竹舍那边顾月轻的丑事,所以都不太敢离得人群太远,深怕遭了什么人的算计,又或是不慎闹出什么风波,令新帝不喜。 天气还不错,不算晴朗,地上还堆积着细白绵软的余雪,是前几日落了又一直没消融的。经风拂过时,积雪被风卷起,在空中打转儿,倒像是真的下了雪一般。 此情此景,最衬诗情。 哪怕最后众人作出来的诗句大多都相似,千篇一律的,却也仍会有几分韵味。 “陛下到——允贵妃到——” 季公公高声喊了一声。 宴上众人都纷纷跪拜迎接。 帝王与贵妃是并肩走的,按礼数,贵妃并没有这样的资格,就连皇后,在这样的场合,也是会落后皇帝半步的。但是众人却亲眼看着允贵妃被陛下牵着,一步一步,踩过雪地,走向高台。 每年观梅诗宴,其实受邀的名单大多都是有相似之处的,毕竟年轻人不可能全都在一年里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观梅宴上有新人的名字被添上,也有旧人的名字被删去,但比起前一年来说,不变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去年顾云听在诗宴上也算是“大出风头”,所以对她有印象的人不在少数。 尽管知道允贵妃姓云不姓顾,尽管这些人消息灵通,而且顾三小姐的葬礼也算风光,他们都已经听说了“顾云听”的死讯…… 但是在看到允贵妃时,众人还是下意识地会认错。 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众人思及此处,不由得愣了一下。 ——在陛下登基之前,他们几乎从未听说过“云无恙”这个名字,甚至连太子府曾经有江湖人出身的侍妾都不太清楚。 可是陛下登基之后,又或者说,是那顾云听被送去守皇陵之后,这云无恙诞下二皇子,就一跃成了允贵妃,享盛宠无边。 允贵妃与那顾云听的长相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允贵妃住在平鸾宫,平鸾宫种了许多骨里红。 陛下曾经,从自己最钟爱的那株骨里红上剪了一枝,赠予顾云听! 第628章 受人所托1 所谓楚江宸对顾家三小姐爱而不可得的传闻,其实本来就是众人听风就是雨的猜测,从去年的那一枝骨里红,到后来质子出逃顾云听回京被收押如天牢时,楚江宸在先帝面前力保顾云听不死,只是像顾家被牵连的其他女眷一样,仅仅只是充入掖庭宫,再到顾川言破格晋齐国公,到顾三小姐遇刺后楚江宸下旨厚葬。 这一桩桩一件件啊,当事人从未亲口承认过,但是无风不起浪。 大家不是睁着眼睛的瞎子,看得出来。 何况,越是那些八字没一撇的传闻,就越是受人喜欢。其中的风风雨雨、好的不好的,都由着众人去猜去说,反正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是没影儿的事,除了当事的人,谁也不能证实,就会有所争议,就会吵得不可开交,就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人默认他们这位新君心里有那顾家的三小姐,而允贵妃与顾云听长得像。 这大概,就是允贵妃受宠的秘密。 尽管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茬,却谁也没敢真的放到明面上、当着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面去议论。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说闲话固然有趣,可是在乐趣与性命相悖的时候,孰轻孰重,他们心里多多少少都还是有点数的。 觥筹交错之间,多数人都收敛了自己探究的视线,静静等着装有题目的诗匣分发下来,只有几个年轻的或是不怎么知礼的还在张望,好奇的目光在高台上主位的两人之间徘徊。 太子殿下成了当今天子,这观梅诗宴,虽然依稀还有去年的影子,但是气氛的确肃穆了许多,连交头接耳的都少有了。 楚江宸按惯例说了些场面话,不过是将往年的那些话翻着花样儿,然后再将“本宫”改为“朕”,就算是新词了。 内侍官们凝神屏息将诗匣捧到众人跟前,众人纷纷开了匣,席上的氛围才渐渐热络起来。今年他们之间可没了什么注定压众人一头的“才女”,谁能拔得头筹在皇上跟前露脸,那都是各凭本事的。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一个个的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没功夫去琢磨别家的风流韵事了。 “梅魂……” 席中有人轻轻地念出了声。 但凡有一个人打破了沉默,其余的人们憋了满肚子的话,自然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嘶,今年的题目竟然是梅魂么,去年是‘梅骨’吧?二者会不会太相近了?”一个英俊的青年人小声地对邻座友人说。 “都是梅花的高洁品行,确实容易混淆,不过……”另一人说着,声音渐渐没了。 去年的观梅诗宴,其实并没有办到最后。那时众人的诗匣才刚交上去没多久,就都被遣出去找失踪的顾月轻了。后来因为四皇子和顾月轻之间的事,搅和了一整场诗宴,据说众人走了之后太子殿下生了气,所以根本没心情去看收上去的诗匣。 这样一来,题目的意思相近,对他们而言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去年写的诗,今年改一改,有些还能用。经过修改的句子必定更加完美,怎么都比在一炷香的期限里匆匆忙忙造出来的好。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呀。”青年催促了一声。 “不是,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虽然容易混淆,不过只要多花些心思去分辨,还是可以写出好的句子的。”那人笑着说。 想人所不能想,才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啊。 ……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但是如果就这么干坐着等,自然有些无聊。 顾云听并不想坐在高台上消磨时间,好不容易出的门,她才不要做那佛龛里木塑泥塑的神像,古板而无趣。 “我也去。” 顾云听见季公公点了香,席上众人纷纷往梅树丛中寻找诗性,便起身开溜。 溜就溜,只要她的速度够快,那些内侍官们就追不上她。 哪儿需要编造什么特别的借口? 顾云听足下生风,本能地施展轻功,纵身消失在了梅花与雪相映之处。 “……” 嚯,这原主竟然还会轻功,可以啊。 顾云听挑眉暗笑,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 “顾云听!” 有人压着嗓音喊了一句。 这个地方已经有些偏僻了,除了顾云听自己,就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她在盯着自己。 在喊她? 顾云听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回望过去,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耳朵好用,知道自己身后没人。 “喂,你朋友托我告诉你,她在老地方等你。”那女孩子走过来,凑近了顾云听,神秘兮兮地道。 “这位姑娘或许是认错了人,本宫母家姓云,并不姓你说的这个……‘顾’?” 顾云听看着她,差点儿脱口而出一个“我”字,好在想起楚江宸出门前的叮嘱,及时刹住了。 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眸子里却灰蒙蒙的没有神采,空空洞洞,三魂没了七魄似的。 “你少来,你朋友都和我说了,瞒不了我!”那少女轻哼了一声,“我以前是算计过你,也讨厌过你,不过上回在鸣雁寺,好歹也是你救了我们一回,这次就算是我还你的!” “什么鸣雁寺?”顾云听怔了怔。 “就是去年祈福盛典前一天夜里的事情啊,那些不怀好意的江湖杀手扮成僧人的模样,在我们的茶汤里下了麻沸散,你喊我出去,导致我没有喝下茶汤。当时你还让我假装晕倒骗过那些假和尚,然后在别院里守着女眷们,你都忘记了?” 女孩子越说越急,“当时你为了哄我帮你做事,还说让我帮着照看你家老太太,算是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定会奉还的!后来我爹还跟我说那天鸣雁寺上混进了许多刺客,连五公主都受了伤,要是当时我也跑出去的话,遇上那些杀手,肯定就没命了!你帮过我啊,所以我才答应了你朋友来找你的!” 这么说起来,心底隐隐约约,倒的确是有点熟悉的感觉—— 第629章 受人所托2 “你想起来了?”那女孩子见她的表情松动,不禁一喜,追问道,“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明明只是去年的事情啊!” 顾云听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除了这种模糊的熟悉感之外,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概,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生前……听说过这件事的缘故。 人的身体本来就会承载一些记忆,这并不稀奇。 “去年本宫应该在潜邸,住在后面的望云阁,因身体抱恙,所以连院门都不曾踏出一步,更不可能去什么鸣雁寺。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本宫并不是你口中的这位……顾姑娘。”顾云听重复着楚江宸告诉她的说辞,顿了顿,又道,“或者,姑娘如果急着找人的话,本宫可以让宫人们替你一起找,你叫什么名字,要找的又是什么人?” “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少女急得直跺脚,“我是傅湘儿啊!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以前小的时候,总是一起喝茶说话的!后来我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还以为你讨厌我们,不会再和我们一起玩了!但是后来鸣雁寺的时候你又救了我,本来早就想去你家找你的,可是祖母说我性子不够端庄稳重,难成大气候,所以把我拘在家里大半年,又是抄经又是陪她礼佛的,要不是这次是陛下宴请,我连门都出不来!” 她停顿了一瞬,很快又接着说,“后来她们说你死了,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还想着我要这么愧疚一辈子,到阴司里才能向你道歉了,谁知道前天,你朋友来找我,她说你没死,只是因为一些说不清的理由,要假扮成允贵妃的样子。就是她让我来寻你的!我真的早就知道错了,是真心想向你道歉的,你气不过,骂骂我也就算了,别装作不认识我啊!” “……我真的不认识你啊。”顾云听一脸茫然地听着她叨叨了一连串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傅姑娘是一口认定了她就是另一个人。 可是她不是啊? “不可能啊!你朋友说了就是你啊!”傅湘儿道,“她前不久还见过你呢!” “我朋友是谁啊?”顾云听懵得不行。 她一仔细琢磨什么事情,脑海里就像棉花里藏了长针,扎得她到处都疼,所以根本就不想动脑子。何况她的记忆本就空荡荡的,前几日刚记下的事情,什么时候忘那都是没准的事,或许眼前这位傅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如何? 她早就歇了什么追根究底的心思了。 她这种记性,查到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反正都是要忘记的,何况,刨根问底必定费神,费神就会头疼,头疼就少不了要吃药,太医院开的方子还一张比一张苦。 她倒是不怕苦,但好端端的,也犯不着自讨苦吃。 能安生活着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做甚? “你朋友……”傅湘儿也愣了一下,“她也没告诉我啊,不过好像说是姓曲。” “那,老地方又是哪里?”虽然不想知道太多,但是这傅姑娘言之凿凿,如果她不问,恐怕轻易都摆脱不了这个委屈巴巴的女孩子。 “老地方?我怎么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啊,她说只要告诉你,你自会明白的,没和我说具体的位置啊!”傅湘儿快哭了。 顾云听这个眼神,明摆着就是不相信她! “我真的没有骗你!这次也真的没动什么坏心思,我是真的反思过了,也知道我以前做的不对,你要是、要是不想原谅我,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这回是受人之托,得忠人之事,话是一定要带到的!” “……” 看不出来,年纪轻轻,还挺信守承诺的。 顾云听想了想,安抚道:“好了,如果你确定你说的那个人是要你带话给本宫,那么你已经带到了,之后就是本宫的事,和你没关系。……还有啊,你的态度这么真诚,如果以前做的那些错事,不算太伤天害理的话,你说的这位姑娘应该是会原谅你的,否则又何必救你,对吧?” 傅湘儿愣愣的,忽然高兴起来:“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本宫确实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没资格代她原谅你。这些道歉的话,你应该对着她说才是。” “可是——” 对方的神色太过笃定,又一再否认,傅湘儿也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可是,如果真的像允贵妃说的那样,她真的不是顾云听的话—— 那么顾云听还是死了。 她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去道歉啊! 傅湘儿想着,不禁“扑簌”落泪哭了起来。 “……” 不是,这怎么还带哭的? 未免也太耍赖了吧。 顾云听应付女孩子眼泪的经验为零,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那、那个……你的诗写好了么?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顾云听试图岔开话题。 “我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写诗啊呜呜呜呜……我的朋友可能死了……她死了,我又不能向她道歉了……呜呜……而且她虽然以前有点傻,后来嘴还毒,一肚子坏水儿,但是她是个好人……” “……” 这怎么听,也不像是个好人吧喂…… 傅湘儿哭得直打嗝,也不管对面这个神似顾云听的女人到底乐不乐意听:“祖母说,要是人活着的时候不道歉,死了以后,我欠了债的那些人就会追着我讨债,那可怎么办啊呜呜……我以前总是利用她的,虽然每次都没有利用成功,但是、但是我存了坏心眼儿,判官肯定会惩罚我的……” ……你这未免也太实诚了。 合着想做好人,是因为听说作恶会受罚? 啧。 不过不得不说,在教化世人向善这一项上,大道理说破了天去,恐怕都没有“赏善罚恶”这一套好用。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 也是牧人者维护天下太平最好用的手段。 顾云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安慰道:“这话就说岔了,你看人家佛门度化世人向善,想让他们回头是岸,说得不都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对吧?所以啊,只要你真的知道自己以前做错了,今后改了,就不会有事的。” “当真?” “真的,不信,你回去问你祖母。”顾云听说得一脸真诚。 第630章 受人所托3 如果真的从本质上明白了自己的错,其实也就不怕罚了,因为那都是从前无知时犯下过错的代价。什么不知者无罪,不过是为了掩盖过往罪孽的借口罢了。 不过拿着个来骗骗这些小姑娘,还是不要紧的。好歹,怕被罚,今后多半也就不敢了。等再长几岁,年纪大了、老了,自然就都看明白了。 教养是她们家里长辈的事,教化是佛道儒法的事,和外人可没什么干系。 顾云听想着,笑了一下,温柔典雅地道:“好了,快去作诗吧,不然到时候交不出诗匣,别人是要笑话你的。” “可是,可是都这会儿了,就算去作诗,也肯定作不出什么好的了……时间都过去一大半了,我连想法都还没有……”傅湘儿眼泪未干,打着哭嗝,委委屈屈地道。 “不是说,今年的题目,和去年的相差无几么,而且听人说,去年陛下未曾看你们写的诗,你就把你去年的诗再改改。……傅姑娘去年应该也是来了的吧?” “来是来了……”傅湘儿面有难色,“可是我去年忙着别的事去了,并未写诗呀……” 她去年忙着给顾月轻的酒里下药,哪儿有心思写诗? 本来是想好了要写的来着,后来不是顾月轻和四皇子的事情事发,被搅了局么,脑壳儿里想的都是那件事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当时琢磨的句子是什么! 顾云听:“……” 你这每年都还挺忙,连着两年都没工夫写诗。 有这工夫,折腾点事实不行么? 她沉默的瞬间,傅湘儿记起去年的事,悲从中来,越想越难过,眼看着又要哭起来了—— “等等,这样吧,本宫教你!”顾云听就想她别哭了。 嘤嘤嘤的不够她头疼的。 “啊?”傅湘儿愣了。 这会儿她是真相信眼前这个人不是顾云听了。 顾云听再能耐,在作诗这件事上,还是很谦虚的。 她就不会写诗,索性也就不自夸了,更别说这么理直气壮地教别人写。 “你听着,时间来不及,那就投机取巧……” “这不太好吧……”傅湘儿小声地打断道。 “怎么?”顾云听简直要被气乐了。 倒还有点读书人的原则? “投机取巧,写出来的都是花架子,哪儿能一鸣惊人啊……” “……傅姑娘,人得知足。”顾云听微笑着,像是长辈在教育小辈一般,分明言笑晏晏,浑身气场却偏偏让人不禁瑟缩起来。 傅湘儿没再插嘴。 顾云听这才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花架子也不是投机取巧的缘故,只能说明这还不够巧罢了,只要你的心思够新,纵使是遣词造句上有些薄弱之处,也能被新巧的立意遮盖过去。这回陛下出的题目是‘梅魂’,旁人想必都是从这梅花的风骨、精神着手赞颂,你不妨——就把这梅魂真的当做一缕香魂,再寄情于此,拔高一截,自然与众不同。” “当做一缕香魂?”傅湘儿刚哭过,脑海里比顾云听都混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明白?屈原《楚辞》中的山神,曹植的《洛神赋》中的美人,不管当初他们的立意究竟是怎样,可后人的解读,不多半都是诗人借山神、美人聊抒心怀么?你今日效仿他们写一个红梅仙,同样是品行高洁、才华横溢,岂不是既与众不同,又能借着这诗,夸夸你自己?” “……听着是不错,不过自己写诗夸自己,会不会忒不要脸了?”傅湘儿小声地吐槽道。 …… 有些话,自然是点到为止的。 傅湘儿回去席间写诗,顾云听倚着一株梅树,不过是图个自在时的清净。 龙章宫平日里也很安静,可是那种安静是被条条框框的规矩管着,强压下来的安静。分明满屋子都是人,却每一个人敢出声。 那不是真清净,而是压抑。 然而顾云听能在这雪与梅之间寻到的清净并不长久。 傅湘儿刚走远,一阵脚步声便又传了过来。 “陛下不在高台上坐着,怎么也出来了?这会儿那些公子、小姐们可都纷纷回去写诗去了,一会儿诗匣收上来,可还要评呢。”顾云听倚在树干上,闭着眼,懒懒地道。 楚江宸的脚步声她是听熟了的,不用看也知道。 “想不到,你竟也能教人写诗了。”楚江宸不答,轻笑着,凑近了顾云听,“说得还有模有样的,怎么别的都不记得,偏这些看过的书却都一清二楚?” 他在试探? “书里的东西,要说记得,也谈不上,只是话到了嘴边,自然也就脱口而出了。就像吃饭穿衣、走路说话,再怎么忘记,我也不是个没办法自己生活的傻子。”顾云听漫不经心地答道,“与其问我,倒不如问你,都说陛下是个君子,怎么也做起这墙角偷听的事来了?” “不曾偷听,只是这林间也未曾立着牌子警示你们在讲别人不能听的话,朕过来寻你,自然就听见了。” 顾云听嗤笑,“听见什么?听见那傅姑娘认错了人,把我当成另一个不知道什么人,哭得肝胆具颤的?” “你说什么?”楚江宸面色一寒。 他原本想生气,不过见顾云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怕发怒反倒会惹她起疑心,便暂且按下了。 “她大概是将我错认成什么故人了,小姑娘家不够沉稳,一年不见的人,看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气归气。 楚江宸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低声提醒道:“如果朕没记错,这傅家的嫡小姐比你还大一岁。” “……看穿不说穿,陛下这习惯可不好。” “习惯不好还能容你这般放肆?你可不就仗着朕喜欢你,才这般伶牙俐齿的。”楚江宸不禁笑了起来,先前那点突如其来的怒气也顿时散了。 “哦。”顾云听闻言,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第631章 越俎代庖1 “哦?” “陛下不是嫌我话多么,那我便不说了。”顾云听笑道。 “你倒还委屈上了。”楚江宸笑骂了一句,“行了,走吧,再迟,那些‘孩子们’等急了,又没有咱们管束,少不得,就要闹起来了。” 顾云听点了点头,却站着没动。 “是不是真的有一位姓顾的姑娘,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她问。 楚江宸本已经走出去数步,听见她忽然发问,脚步一顿,背影在瞬间显得有些僵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是有过这么一个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一等女官,去年给太皇太后守灵的时候,遇刺死了。”楚江宸淡淡地答道。 “一个去守灵的女官,也会遇刺?” 说是一等女官,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一个宫女,身份并不尊贵,又整日在宫墙内深居简出,出宫守灵,也是在皇陵的地界,外人不得擅入,也是结不了什么仇家的,怎么会遇刺身亡? 这倒也是件稀奇事。 “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也不是那位姑娘,也不知道当事之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又哪里能知道事实是怎么样?”楚江宸问答自如,“她母家地位也算尊崇了,然而他们自己也在追查,朕也下令让刑部的人去查,都没有查到什么……多半,是先帝那些后妃们暗地里相争,祸及她无辜替人挡灾了。” 这话就不对了。 守皇陵的都是膝下无子的妃嫔,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先帝都死了,她们还有什么可争的? 不过不管事实如何,她听过也就算了。 横竖,都是些与她无关的事。 顾云听想着,不禁换了个话题问:“那陛下,你又有几位妃嫔?” “嗯?怎么问起这个,是……想到朕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吃醋了?”楚江宸笑问。 “……” 顾云听闻言不禁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这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发了梦,早起还没醒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果真有这么些人,你何必夜夜宿于龙章宫的地板?”顾云听道,“何况陛下整日不是上朝和商议国事,就是在龙章宫内批阅奏折,后宫里头要真有那么多女人,哪能这么……悠闲?” 人越多的地方,纷争就越多。 后宫里的女人往往都会引发事端无数,不是没有安分守己或是体贴大度的人,而是少数害群之马一旦败坏了风气,就足以搅乱一池清水。 “你就是吃醋。”楚江宸强调道。 “……行吧。”顾云听也无可奈何。 对方非要这么以为,她还能怎么着? 楚江宸自己心里都不信他二人是夫妻,却一口咬定了他与她恩爱两不疑,这本就是个笑话,不过是她的记性出了差错不能深思,如果能安生度日,便无所谓真相如何罢了。 随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不在乎真相。 只是没有明知深思会头疼,却还义无反顾地让自己不舒服而已。不过在明显的头疼的感觉再次出现之前,她还是乐意偶尔试探几句的,便当作是…… 软禁的苍白生活里,一点用来取乐的调剂。 其实这样的日子虽然无趣,但总比刀口舔血打打杀杀的舒坦。如果一定要二选其一,她宁可从早到晚都躺着什么事也不做,也不想为虎作伥,当买主的恶犬出去乱咬别人的脖子。 锦衣玉食,做什么都有人伺候,没人打扰,下半辈子打断了腿坐着都能好吃好喝的,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去做的事。 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只是那记忆这种代价去换,至少对她而言,是划算的。 “你承认了?你就是吃醋了。”楚江宸仍不依不饶。 哪怕是被牵强附会拼凑到两情相悦的话,他也一样是愿意听的。 “那不是你让我承认的么?”顾云听乜斜着瞥了他一眼,轻嗤了一声走开了。 …… 二人重回席上高台时,众人都已经到齐了。 诗匣被收上来,里头裁好的纸笺都已经被取出来、分了等第摆着。内侍官里也不乏才学渊博之人,这些等第,正是他们筛选出来的,一共分作“天、地、玄、黄”四等,其中以“天”字一等最佳,“黄”字一等最末。 不过这等第也只是个参考,未必“天”字等的就是最好的,毕竟是文无第一,这种东西,好与坏,其实也不过是任凭品鉴之人说道而已。但“天”字等的诗,楚江宸都会亲自看过,而“地”字等的,就抽取其中半数,以此类推。 自然,若是有不服这等第的,觉得自己的诗本不该差到某种地步,认为内侍官们的判断不够公允,也是可以当场提出来的。不过这样一来,如果那诗原本就是好的,当然就不至于明珠蒙尘,可若是本来就有些不足、或是缺乏亮眼之处的,就会受到众人嘲笑。 笑他不自量力。 “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这‘天’字等共四首,‘地’字等共九首,‘玄’字等十六,‘黄’字等廿五,皆已分判妥当,请二位过目。” 季公公垂眸俯首,毕恭毕敬地道。 诗词并非顾云听所擅长的事,但凡是语句通顺意境妥当的,在她这里便是妙句了,至于是否工整、是否独出心裁,那她可瞧不出来。 既然不擅长,她也就没去揽这份差事,只是随便翻看了两眼最上方的诗笺,就兴致缺缺地撂开手了。然而楚江宸并不打算让她闲下来,时不时递来几张觉得好的。 ——顾云听一闲下来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便容易陷入混沌之中。在人后时那种浑浑噩噩的模样算得上是乖巧可爱,不过那种样子,楚江宸自己知道就够了。 允贵妃在他的江山里,自然应当是最贵重的身份,最受人尊崇的地位。 可以乖张可以妩媚,但顾云听何等要强的人,是绝不希望自己在天下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傻子的。 楚江宸唇边存着浅淡却宠溺的笑意,目光不在对方身上,心思却从未离开她一步。 惹人倾羡。 第632章 越俎代庖2 虽则内侍官们在诗词歌赋一道上的造诣也谈不上出神入化,但不得不说,他们商议之下分出来的这些等第,还是较为公允的。 “黄”字等大多连语句都不通畅,读来令人不知所云。“玄”字等是辞藻华丽却显得过于堆砌,反倒忽略了诗为有感而发,起于情的道理,句子好看,却终究没什么意义。“地”字等,相较之前二者显然更胜一筹,整体看来,并无任何显而易见的问题。 但也没有令人印象深刻之处。 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至于“天”字等,或许对仗未必工整,或许词句未必惊艳,但纸上字句却是真情实感,最能动人。 傅湘儿的诗,被排在“天”字第二。她倾笔墨写了一则长诗,诗中一位红梅神生性张扬桀骜,嘴上不饶人,不屑人间伪善声名,行的却是最善事。此诗心思用得巧,并不与众人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红梅神性情乖张荒唐如狂草,她却写得一手娟秀小楷,遣词造句上,也有些过于秀气了,便输了那“天”字第一的姑娘一等。 顾云听接过楚江宸递来的天字纸笺,不觉有些发愣。 名列第一之人名为穆少婉,将梅魂与大祁相扣,虽思路与运笔上难免受到闺阁女儿习性的影响,但并不妨碍全诗宏伟,大气磅礴,令人震颤。 名列第三者名为沈溪雪,笔下梅魂与旁人其实并无多少不同,但偏她遣词朴实动人,最平实的字句,也能写出特有的风格,若真是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写就,自然足见功底。 “天”字等最末,是先前议论起去年题目的青年人。 李玄烛。 顾云听意外听见过他友人喊他的名字,所以认得。 高台里坐席虽稍有些距离,但是顾云听一向耳朵灵敏,底下众人都只是小声窃窃私语时,这种略显特殊的声音在她耳中便格外分明。何况读唇形,原本就是她年少时的必修课。 他进天字等,倒是出人意料。 比较他邻座的友人显然比他想到了更好的主意,却似乎连地字等都没能进。 有趣。 “贵妃有何看法?”楚江宸端着帝王强调,拿腔作势地询问顾云听。 “……臣妾愚见,天字等四人诗文各有千秋,都是好的。”顾云听一本正经地随口答道。 哪个好,哪个不好,她可不知道。 楚江宸分明看穿了她不通诗词,却还问她,无非是故意逗她的。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究竟好不好,臣妾说了自然也是不算的,既然是诗宴,还是要交给席上诸位来断定才是。” 楚江宸一笑,招来了宫人将四张纸笺都誊写下去,分发给在座众人。 顾云听其实根本不认得这些人,直到内侍官们分发纸笺时,她才从众人脸上的神情判断出了除傅湘儿和李玄烛之外的其余二人。 和见到傅湘儿时的第一眼一样。 隐隐,有些古怪的熟悉感。 “我以前……认识她们么?”顾云听有些头疼,皱着眉,低声像楚江宸询问。 准确来说,应该是原主之前认不认识她们。 “那穆少婉穆姑娘一家,早些时候受到家族拖累,以勾结叛党为名被先帝判罪,穆姑娘被充入掖庭宫,或许你见过,也说不定。” 楚江宸垂着眼皮子,停顿了片刻,又道,“那沈溪雪,她姐姐之前在宫中诬陷过你,被判处了罪名,至今还被关在大牢里候审。她们姐妹二人长得的确有些相似,你有印象,也并不奇怪。至于李玄烛……他你应该是不认识的。他是麟阳侯家的幼子,平时走鸡斗狗没个正形,和齐国公一样,都是装纨绔的好手。” 他说着,低声笑着,啐了一口,“那两个小子都是一个德行,平时动不动就聚在一起喝酒,像那种浪荡人间的花花公子,结果真到了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又一个比一个精明起来,那齐国公虽是打了胜仗才获封的,但朕却也知道那是个文武全才,往年观梅诗宴,还都装作不会写诗,扮傻充愣地来应付朕。这李玄烛就更乖张,索性连来都不来,除了请喝酒时他跑得最快,别的时候,八抬大轿去请都请不来。” “……”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不禁笑了笑,“这倒也怪有意思的,分明是青年才俊,却偏都要装作蠢笨无知,倒也不容易。” “朕又何尝容易了?先帝在世时,朕要为了他们在先帝面前求情担保,如今先帝不在了,又怎么邀都邀不过来。如果不是麟阳侯府的老太太前几日气得拿命去逼,今日,咱们也未必见得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男人。” “知道人家不想来,还逼着人家来。怎么,陛下手底下缺人手了?” “人倒是也不缺,只是大家自幼一向都在一起长大,想起故人,也难免有些怀念当时一起玩闹戏耍过来的情分。不过世事难料啊,这事儿就像是男女二人结婚生子,谁能知道原本定好了的是谁和谁,转眼就改了口了。” 顾云听被他这么一说打了岔,也就忘记了之前想问的那些事,只好作罢。 …… 席上大多人手中都已经分到了纸笺,对照着四张纸笺上的字迹,各有所思。 “这‘梅花神’一则,的确可惜,败在笔力不济上,相较之穆姑娘的大气磅礴和忧国忧民,确实略逊色了一些,但也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好诗!名列第二,是当之无愧的!”座中某书生打扮的贵气公子捧着纸笺,手上用来装假文雅的扇子都还没丢,便开始感慨诗句的好坏了了。 “正是呢!原先咱们都只知道顾家那谁文采斐然是个难得一见的才女,未曾想这京中还有这么多明珠蒙尘,只怪当时咱们被一片残叶障了耳目不见真泰山,竟错过了这么多大才女呢。” “何止!若是那谁人品也如文品,倒也就罢了,偏是那么个龌龊女流,亏我们那会儿还极力赞她为凌霜傲雪的寒梅,她也配!……唉,实在是让这些贤良又多才之人心寒。” 第633章 越俎代庖3 但凡是与京城之中与文雅二字相关的场合,似乎这几个月来都是这么着,说着说着,便提到那顾月轻身上,不奚落一番,似乎就显得和那人同流合污,不能彰显自己的崇高品德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早些年,这小世子和穆家小姐都是不来的。傅家小姐虽然来,却也总是因为时机不对,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搅扰了,没能写上诗,而那沈大人家的二小姐因身子骨弱,素来都寄养在佛寺之中祈求佛祖庇佑,去年岁末才刚回京呢。这四个人,从前都是没来过的!” “可见咱们大祁卧虎藏龙,才华横溢之人数不胜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楚江宸也不大管他们,只不动声色地和顾云听说着悄悄话。高台上这两位主子表面上看着端庄自持,背地里早已从什么时候结束这场宴席聊到了晚膳吃什么。 等众人畅所欲言够了,回过神来,想找天字等四人道贺,才发觉四人里头早已偷偷溜了两个。 李玄烛生性跳脱就不乐意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在楚江宸眼皮子底下装了半日乖,寻思着能向家里老祖母交差了便跑了。傅湘儿则是因为那诗夺得第二并不全是她一人的功劳,经众人这么夸,便有些脸红,羞得悄悄走了。 不过诗魁还在,众人自然也就不那么关注那两个人了。 穆少婉在坐席上红着脸温温柔柔地谢过前来道贺的众人,等接过楚江宸的上次时,两颊早已绯红得犹如天边晚霞。 她自小爱慕着这个已经换了龙袍的男人,甚至为此,拒绝了七皇子的示好。 甚至在被充入掖庭宫为奴为婢的时候,将这个人当做了自己的神。每次只要想到他们相隔的距离很近,她似乎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其实她真的很好。 她自幼读书识字,无论是四书五经、女戒女德,还是琴棋书画,都不比别人差。 只是从前自持身份,从不公然参与这些闹剧似的宴会,所以才在京中默默无闻,事事都被那顾月轻压着一头也就罢了,更有甚者,还认为她这弱柳扶风、娇弱可怜的身段,还有这满腹诗书才气,都是在模仿顾月轻! 笑话! 她何须学顾月轻? 她分明就比顾月轻好上十倍、百倍、千倍! “少婉多谢诸位抬举,谢陛下谬赞……”穆少婉一摇三摆地扶着宴几起身,柔柔弱弱,好似风衣吹就会倒了似的。 她向众人盈盈一拜,动作缓缓的,却矜持好看。 “穆姑娘自谦了!此番观梅诗宴的头筹,自然是姑娘拔得了。陛下和贵妃娘娘为诗魁备下了一份厚礼,还请穆姑娘笑纳。”季公公微笑着说。 他惯会讨好没错,不过看人准,说话也一向熨帖,要么就什么都不说,要说,自然也就一个都不剩。 …… 穆少婉的视线一直都跟着陛下的动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连带着看向允贵妃的视线也古怪起来了。 “她想要你身边的这个位置。” 临走时,顾云听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直到上了回宫的马车,才随口对楚江宸提及了一句。 “谁?” “穆姑娘。”顾云听笑了笑,道,“我可不信你没瞧见她的眼神,她都快想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很难想象能写出那样大气瑰丽的诗句的人,竟也会为儿女情长所累。 情之一字,实在害人不浅,可惜了。 “你啊,如果怕会被她生吞活剥,就少气我,省得哪天朕一气之下,真让她站在你这个位置上。”楚江宸笑道。 “玩笑罢了,我何时故意气你?”顾云听莫名其妙。 她被“软禁”在龙章宫可有好几天了,她都还没告黑状,这楚江宸倒是先记上仇了。 要是她真的有活活气死楚江宸的心,这人早就该被气得病疯了。 哪里还能这么安安生生地在这里谈什么气不气的? “不过,眼看着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你打算怎么办?让皇后娘娘出席么?毕竟是一国主母,病归病,如果连这种正儿八经的宴会她都不参与,这才是真的会被别人嘲讽。”顾云听问。 这都是楚江宸去上朝的时候,她听见龙章宫里的宫女婆子小声碎嘴才知道的。 不过知道的也不多,毕竟楚江宸吩咐过,不能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哪怕是实情。 “没关系。”楚江宸淡淡地安抚道,“皇后……是没可能出席的。你去吧,也只有你合适了。其他的,朕都会准备好,不必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如果皇后已经病到连今年的上元宴都没办法参加,而楚江宸也从不去凤仪宫看她,那么很有可能…… 皇后已经没了啊。 “皇后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被暗中软禁,还是已经——?”顾云听头疼起来,索性直接问了。 “她只是生病了。”楚江宸又强调了一次。 “不对,如果是生病,陛下为何从来都不去凤仪宫看她,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起?”顾云听皱着眉头,“难道这也是不能说的么?” 楚江宸近来总担心顾云听真的恢复记忆,所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格外留意。 他有些错愕:“此事事关朝廷,后宫不得干政,的确不能说。倒是你……为何说‘也’?” “不过是随口提及罢了,陛下似乎对我的记忆十分关心?” “那是自然,我希望你会记得我们以前的事。无恙,难道你不觉得,自从你病情好转却忘记了从前的事之后,我们之间就变得很疏离了么?”楚江宸面色不改,眸中甚至隐隐可见心痛之色,“我知道,记忆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一旦丢失了,从前的你也就不复存在了。可是朕真的希望你能想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我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果仅凭我自己说,你又如何会感同身受呢?” 第634章 人云亦云1 楚江宸说得是情真意切。 可惜也只不过是对牛弹琴而已。 顾云听并未被这一番深情的剖白糊弄住,双目微眯,略聚起一丝神采,盯着楚江宸的眼睛,望进帝王那双深褐色的瞳孔深处。 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其实光是看着他的眼睛,除了他眼睛的颜色、大小和细微的小动作之外,就只能看见眼底她自己的倒影。 有人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盯着他看,不自然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越是说了谎的人,就越是习惯了强装镇定,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心虚地移开视线,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别人看见一丝不可信。 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不置可否。 他的话并不可信,不过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对方说了谎,她也没必要立刻拆穿。真的假不了,她总会知道真相的。 如果真的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一辈子都不知道实情,那就更无所谓了。 因为,能遮一辈子的谎言,未必不能被看错一种真实啊。 “你笑什么?”楚江宸本来就心虚,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只是这么轻轻一笑,就会令他有一种被洞穿了灵魂的错觉,“你觉得朕在说谎?” “不是我觉得你在说谎,而是你自己这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陛下连自己都还没骗到,骗我又有什么用?倘若当真曾经沧海,没那么容易忘记。顺应自然,看见了也就想起来了。” “朕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绝不弄虚作假,不会骗人。”楚江宸道。 明明顾云听是不想总在过去这个话题上绕不开,可是楚江宸自己疑神疑鬼的,不管听她说什么,都总觉得顾云听已经想起来了以前的事。 他总想起来先前顾云听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时,低声呓语的某个名字。 看见了就会想起来? 那好啊。 她和那叶临潇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自然,余生都不会再想起来了。 “嗯。”顾云听笑笑,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听说陛下最近有意选妃?” “谁告诉你的?”楚江宸皱眉。 “方才无意在梅树之间听见两个姑娘在议论,真有此事?”顾云听反问。 “你在乎?” “说不在乎也不尽然。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应该做出一点反应,不过实在想不起来了。我该如何。不知陛下可否好心提点一二?”顾云听浅笑着问。 她似乎,是真的有什么事没做完。 但绝不是楚江宸先前说过的那些。 分明她是刚刚出现在这个异时空的人,前尘往事,论理,是与她无关的。除非,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留下来的某种执念? 楚江宸对上她的双眼,沉默了良久,才沉声道:“丈夫出于某种原因打算纳妾,于情,你该难过,于理,你应该帮忙操持。不过你还病着,这些事,我会交给别人去办,不需要你费神。那些人就算进了宫门,也不过是为了权衡各方势力,并不会影响到你和我,所以也不用难过。你只需要安心休养,把病养好。” 青年人情深款款,说得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垂眸不语。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所以笑了,以后就记住了。既然这些事都与我无关,那我就不问了。”顾云听微笑,顺从地道。 丈夫纳妾就应该压抑心中难过帮忙操持这种话,大概是“因为说这些话的人多了就成真”的典型? 顾云听不知道原主究竟喜不喜欢这个男人,不过反正她是注定喜欢不上了。 如果这病能好,就走,如果好不了,就听天由命,混吃等死。 尽管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做,可就她现在这副废物似的模样,能做什么?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所知无多,更别提去做那些多余的事了。 且活着吧。 …… 自观梅诗宴之后,曲成双一连等了数日都不见顾云听来,便又趁夜去了傅府找傅湘儿,却得到允贵妃不承认自己身份的回答。 可是明明在“顾云听”死讯传出之后,那家伙还出现过,又怎么可能忽然换了一个人?云无恙和顾云听是同一个人的事,他们都是知情的,顾云听就算信不过这傅湘儿,当面不承认,可是得知赌庄的人在找她,她肯定还是会偷偷跑出来和她们碰面的。 除非…… 曲成双一时走神,下意识地到了医馆门前,索性将错就错,推门而入。 “成双?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正要吹灯的陆君庭愣了一下,问。 “顾云听可能出事了。”曲成双皱着眉头,将前因后果都说明白,又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楚江宸发现了什么,所以把真的顾云听关起来,然后找了一个替身?” “如果是替身,就该放回平鸾宫去,又为什么要这样故意把人留在龙章宫?龙章宫历来是帝王住处,何曾留妃嫔长住过?”陆君庭道。 “可是平鸾宫里有阿蔷,阿蔷是顾云听的人,这在楚江宸那里是过了明路的,何况他也不知道平鸾宫里有多少人是顾云听放进去的,当然投鼠忌器。” “不至于。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以至于要和顾姑娘撕破脸的话,大可以借故废了这个贵妃之位,杀了或者投入大牢都行,平鸾宫里的人也可以彻底换掉,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依你说,是怎么样?”曲成双问。 “没有亲眼看见,又怎么说得准?”陆君庭心中隐隐有了些许猜测,然而他一向谨慎持身,没有证实的事,是不会妄下定论的。 “可是她们在宫里我们在宫外,怎么亲眼看见啊?”曲成双急了,“你要是想到了什么,只管说就是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不需要你恪守君子之道!” “……谭夫人上回送信让我们想办法通知顾姑娘的时候,不是说过,顾姑娘被接去龙章宫,是因为大病一场,楚江宸不放心,所以才将人带去龙章宫,方便太医问诊照顾?” 第635章 人云亦云2 陆君庭说着,沉吟片刻,才又继续说:“傅姑娘不也说她看见的那个允贵妃好像是真的不认识她么?我在想,如果这并不是因为顾姑娘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呢?或许……是真的病了?” “可是顾云听这个人本来就擅长骗人。傅湘儿不精明,就算顾云听所谓的‘不认识’是装出来的,她怕是也看不出来。”曲成双被这乱糟糟的事闹得头都疼了,“烦死了!怎么办啊?” “这几日,我们进宫打探一下虚实。”陆君庭道。 “你当我是叶临潇呢?我这轻功,就算有禁军的人帮忙,也只能进出平鸾宫那种自己人的地方,别的妃嫔的殿宇都不能出入自如,更何况是龙章宫?那里的守卫看着都平平无奇,可是个个都是高手,人还多,就我这点功夫,在他们面前都不够走一招的。” 连禁军都到不了的地方,她怎么可能进去打探虚实? “不必如此。”陆君庭笑了笑,“你可还记得上次顾姑娘带来的那位老人?她在宫中生活数十年,她会有办法的。” 他替燕二娘治心病时,听她说过,她曾为刺杀楚灵阆,以宫女的身份出入龙章宫。尽管时隔数年,但宫里的布防图却并未大改,以燕二娘对那里的熟悉,带人悄悄潜进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那她人呢?你去请她,我们这就出发!” “你啊,别那么心急。”陆君庭道,“龙章宫是皇帝的寝殿,夜间必定是防守最森严的,现在去了也讨不到好处。且再等一等,趁楚江宸上早朝的时候再去。……就算不能见到顾姑娘,至少也可以打听到一些风声。” …… 顾云听每日百无聊赖,完全没有探究自己过往的打算。她自己都随缘,楚江宸自然也就不似先前那般严防死守,只是命人小心伺候,按时服药。 只要不出这龙章宫的大门,顾云听完全可以在各处随意走走,权当是透气。 清晨,顾云听在屋子里闷得躺不下去,索性出了门。待走到一丛假山边,忽听山石背后有人正窃窃私语:“……允贵妃病着呢,平日都在屋子里歇着的,昨日为了观梅诗宴的事陪陛下出去了,今天起不起得来还两说,这会儿怎么可能出门?” “贵妃究竟什么病啊?”另一人问。 “太医都说不知道,我又上哪儿知道去?不过瞧着样子,恐怕是先前高烧不退,烧糊涂了。听殿里伺候的红袖姐姐说,贵妃平时与陛下说话,从来都不用敬称,都是直呼‘你’、‘我’的!若不是病糊涂伤了脑子,又怎敢如此大胆?” “哦……” “对了,你打听这些做什么?主子的事,又岂是你能随意窥探的?还不快……” 那宫女说着,恰好瞧见站在不远处的顾云听,顿时吓得脸都青了,连忙行礼。她见身边的人还躲在假山后头发愣,便悄悄拽了她一把。 另一个宫女打扮的女人也跪了下来。 顾云听脸上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的神色,一双无神的桃花眼像是在看着她们,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宫女见顾云听不叫起也不说话,便以为她是听见自己的话生了气,便想告饶:“贵妃娘娘!奴婢、奴婢不是……” “退下吧。”顾云听回过神来,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后面的话。 这宫女也不算说错。 虽然不见得就是高烧的缘故,但她如今的确糊里糊涂的。 “谢娘娘!”那宫女愣了一下,因自己逃过一劫而大喜过望,连自己的同伴都不顾了,起身告退时,脚步飞快。 顾云听转头要走。 她出来时没有告诉殿内的宫女,回头她们找不到她,又要慌得请宫中侍卫来搜。 没必要。 “顾云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又是这个名字。 顾云听一怔,回头发现正是刚才说话的另一个人。 这女人五官清秀,不同寻常宫女低眉顺眼。 “你——”顾云听皱眉,“不是宫女?” 宫中女婢常年为奴,时时刻刻都可能要跪拜,平时身形虽也挺拔,但肩膀大多低耸,颈骨也习惯了无意识前倾,并不会如这个女人一般傲然。 周围除了她们两人之外,连鬼影都没半个,曲成双便卸下了伪装,道:“你废话!老子又没易容,你别是瞎了才把我当成宫女!你到底怎么回事?也没见楚江宸怎么拘着你,让人给你带话,你怎么连反应都没有的?” “你们怕是认错人了。”顾云听看了她一眼,“是听说京中有位姑娘与本宫容貌相似,但是天下容貌相似之人数不胜数,总不能因为一张脸,就断言她们都是同一人吧?” “……你说什么?”曲成双愣住了。 她别是耳朵坏了? “虽不知姑娘是如何混入龙章宫的,但既然只是误会一场,就只当本宫没见过你,你走吧。”顾云听淡淡地道。 “你真的不认识我?”曲成双皱眉,“这里没有别人,若有隐衷,你大可以直说,没必要演戏。” “演戏?”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本宫姓云,的确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隐衷,只是你们认错人了。这里是龙章宫,姑娘若只是为了寻人,还是请回吧。” “我当然知道你在这里的名字叫云无恙,可是这只是个假扮的身份啊!你在说什么?”曲成双急道,“你是真的烧坏脑子了不成?你要是真的病了,就跟我回去让老陆给你看病!” “你说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 “让老陆给你看病啊。” “不是,前一句。”顾云听追问,“你说云无恙只是个假身份?” “……是啊!你真的不记得了?”曲成双道,“是楚江宸和你有交易,让你假扮云无恙进宫的啊。” “假扮——那原来的‘云无恙’呢?”顾云听眉心微蹙。 头疼。 却还是想不起来。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空口无凭,你我二人萍水相逢,总不能你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 “……去你娘的萍水相逢!老子被你坑了多少回了都,你哪儿来的脸说这‘萍水相逢’四个字?”曲成双啐道,“原来的云无恙进京的第二年就因为水土不服病死了,坟还没倒呢,埋人的那个,因为犯了错被太子府赶出来,这几年都在赌庄里头当打手,你要是不信,一问便知!” 第636章 人云亦云3 顾云听闻言一怔。 楚江宸说她是云无恙,而那“顾云听”死了,可面前这人又说她是顾云听,而“云无恙”死了。 两人的说辞截然不同。 不过,这人说得如此言之凿凿,不似作假,倒比处处说谎遮掩的楚江宸可信得多。 顾云听思忖片刻,只觉得脑子里似有数百根细密的长针在搅,比起刀剑创伤,疼倒也有限,只是难受得令人心烦。她皱着眉头,却反倒笑了:“姑娘还是请回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又是为何?就算你想不起我来,我也已经告诉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云无恙啊!既然病了,就跟我走,陆君庭这些年行医,见过病例无数,定能治好你!” “那又如何?”顾云听挑眉反问,“这宫中也有太医,不至于让我死。或许你说的是实话,又或者陛下说的才是实话,可这又与我何干?真话我也是这样活,假话我也是这样活,有什么区别?” 何况,若真如这个女人所说—— 那么这具身体的主人原先选择留下,必然也是有她的理由的。 有资格与帝王做交易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她留下来,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再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这会儿走了,改天再被抓到,带回来,状况只会更糟糕。 “你——” “有人来了。”顾云听捂住她的嘴,顺势躲到了假山后面。 脚步声渐渐靠近。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实谁也没会意对方的用意。不过阴差阳错,结果倒也相去不远。 顾云听松了手,绕过假山出去。 是守卫们发觉贵妃娘娘又不见了,所以出来寻人来了。 “怎么了?”顾云听目光淡漠,问。 “娘娘,红袖姑娘请您回殿内用早膳。”为首的侍卫道。 “知道了,走吧。” …… “如果你跟去了,或许还能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曲成双坐在医馆里,手杵着下巴,倚在桌面上,对陆君庭道,“她那个样子,真的不像是演出来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忘记了。” 但是,除非顾云听出来,否则她住在龙章宫内,陆君庭是不可能见到她的。 就连燕二娘都因为年迈身法退化轻功不足的缘故,留在了龙章宫外接应,更别说是陆君庭这个一丝武功都不会的人了。 “如果是失去记忆的话……很难说,这算是心病,心病不好医。”陆君庭沉吟片刻,道,“还是传消息给临潇,看他怎么说。” “为了这种事?”曲成双愣了一下,“唐夫偃不是说,霆国皇帝有意下诏换帅,命叶临潇回都城了么?” 这消息是他们自己人传回来的,不过圣旨还未明确地降下,所以外界都还不知道。 不过唐夫偃会把这个消息递过来,就说明这事应该是暗地里已经定好了的。 “霆国皇帝病重,尚且不能起身,怎么下旨?朝中事务看似是二皇子代为管理,可背后却都掌控在皇后手中,这是皇后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他们要回都城,又怎么抽身来祁国?可是叶临潇要是知道顾云听那家伙出事,肯定要赶回来的,这不是耽误事么?”曲成双道。 “经过这几个月,临潇在霆国没有那么被动,你要相信他会安排妥当。何况,顾姑娘的事总是要告诉他的,否则日后他得知此事,你看他会如何。”陆君庭叹了口气,“这都是他自己的取舍,耽误与否,他心里有数。” “可是……”曲成双有些迟疑。 “没有可是,”陆君庭笑了一下,“如果换作是你,我出了这种事,而你在临潇的处境,你待如何?” 曲成双一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如陆君庭所言,叶临潇在霆国的处境并不被动,甚至这召他回都城的诏令背后,还有他的推波助澜。 然而,七日之后,青年趁黎明时分自龙章宫的屋顶跃入寝殿内,一个人都没有惊动。 高床之上,面色苍白的女子并未睁开双眼,楚江宸的被褥还保持着地铺的形状,甚至厚实的被子里还留有余温。 叶临潇的视线扫过床铺,目光沉沉。 “醒了就别装睡了。”他凑近了床榻上呼吸节奏微乱的女子,附在她耳畔,轻笑着道。 他话里气音的尾还未曾收起,喉部软骨便被女子纤细冰凉的手扼住,然而叶临潇与顾云听相处多时,早就习惯了这一出,反应甚至比思绪更快,四两拨千斤,在瞬间反握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腕,不由得蹙起眉头:“手怎么这么凉?” “你是谁?”顾云听双目微眯,盯着他时,目光中有几分杀意。 这具身体的手骨似乎曾经受损,面前这个剑眉星目的青年人握着她的手腕,正好卡住了她受过伤无法发力的位置,力道却恰到好处,少一分钳制不住,多一分则会将她弄疼。 如果不是巧合,就只能说明…… 是旧相识。 叶临潇早就从赌庄寄去的信里得知了一些消息,不过真正对视心上人这般漠然的目光时,还是不由得心头一紧。 “你不记得我?”叶临潇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却没笑意。 顾云听有些愣神。 青年欺身压在她上方,右掌还禁锢着她的手腕。 实在太危险。 “你是……”顾云听放缓了语调,将话语稍稍拖得有些轻长,趁着对方晃神的瞬间,发狠挣开了手,将人推了一步,起身顺势带落床边衣架上的外衫,披在身上。 屋里点了炉子,倒是不冷。 可炉子再暖,也只能暖皮肉。 ——暖不到肌骨。 更暖不了人心。 第637章 江山拱手1 “我为什么会记得你?” 顾云听退了几步,背后是桌案,桌案后面就是窗。可窗户上了木榫,又是朝里开的,开窗时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站位太过于被动,顾云听垂眸,灿然一笑,再抬眸时,眼底的戒备都已经收了起来。 如果不是叶临潇对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都太过熟悉,他怕是都要相信了。 顾云听打量了他几眼,道:“我前些时日病了,人也有些糊涂了,所以陈年往事,难免会记不清。不知先生来此是找谁?听说祁国之中,另有一人与我容貌十分相似,先前也不是没有人错认。” “没有第二个人。”叶临潇知道她心中防备,不应该再凑上去刺激她,但不可否认,哪怕当初顾云听故作疏离的时候,也绝不像现在这般冷漠。 他有些控制不住心底的躁动。 “或许真的没有,”顾云听一哂,“可是啊,你们每个人都各执一词,我明明谁都不认识,为什么要选择相信……” 她话未说完,连自己都有些怔忡。 这些话她应该是不会说出来的,无论是面对谁,她都把心里话藏得很好。 顾云听眉尖微蹙,在殿内幽微的光线里仔细看着面前青年的眉眼。 无论是楚江宸,还是先前遇见的那两位“不速之客”,她们或许都与长着她这张脸的人相识,可真正与这具身体原来那位主人相熟的,或许是现在站在她眼前的这一个。 顾云听并不认为原主残留的意识会让她这个后来者也产生如此强烈的熟悉感。 除非—— “你真的认识我?” 顾云听的表情从漫不经心渐渐变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叶临潇一直看着她,无论是对方多细小的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自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你我是结发夫妻,又岂会不认识?” “结发夫妻?”顾云听挑眉,不禁笑了一声,“楚江宸也说我先前与他是两情相悦,先生不妨猜猜,这种鬼话我会不会相信。……你若要说认识我,那我只问你,我是谁?” 这分明是连她自己都不能确认的答案,但她隐隐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或许这个人真的知道。 “……” 叶临潇不禁皱眉。 这个问题问得便有些古怪。 楚江宸说她是“云无恙”,而曲成双又告诉她,云无恙死了,她是取而代之的“顾云听”。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而言,她自己都无法分辨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怎么会用这个问题去证明自己所遇见的这一个究竟是不是故人? 殿内的角落里是有烛火的,又因担心打搅了殿宇的主人好眠,所以光线并不刺眼。 烛火虽微弱,却也照得清对方的脸。 叶临潇望进那双桃花眼中,视线交错时,忽然从对方藏起的情绪里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你啊,自幼年时家中遭遇变故起,便被人称作阿毁,是不是?” “!” 顾云听一怔,神情有几分错愕,“你怎么可能……” 这分明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事,他又怎么可能知道?! 顾云听只觉得有什么记忆要破开年久的封印,刺痛与钝痛混杂着,一阵一阵的,搅扰得她完全没有闲心去在意那些纠缠不休的琐事。 “是我们成婚时,你亲口对我说的。”叶临潇看见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心一直在下坠,沉沉的,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然而顾云听便退了一步。 青年的手修长有力,扶住她时,掌心的温度隔着外衫和中衣传到手臂上,缓解着被夜凉冻到发麻的肌骨,舒服得似乎连头疼都有所缓解。 顾云听的面色有些发白,神志却越发清醒。 她扶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却也有些冰凉的空气,还是觉得窒闷。眼前分明发黑,然而意识却像是沉眠已久骤然苏醒一般。 ……她是顾云听。 她从头到尾,都是顾云听! “失魂散……”女子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声音有些虚。 “什么?”叶临潇没听明白。 顾云听没有说话,攥着桌角的右手五指收拢,指尖被坚硬的桌板杵得生疼。 疼痛总能让人保持清醒。 根本就没有什么原主! 无论是这一次,还是上一次! 顾云听这个角色,扮演者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人! 殿内的气氛在僵持和沉默中过了许久。 “叶……” 疼痛减退时,顾云听尚未理清前因后果,过分具体的记忆自灵魂深处撞破了禁锢,一涌而出,并不是这一时半会儿就能整理出头绪的。 顾云听抬眸时,只见门外纱窗上映着一盏琉璃灯的明光。她反应很快,脸上浮起一种惊慌失措的神色,奋力推开了青年人,“夜间到访,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你,你们为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 叶临潇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下,虽然没有跌倒,却也向后踉跄了几步,站稳时,有些诧异。 门外楚江宸双目有些危险地眯起,却反而抬手挥退了身后的侍从。 有些事,尽管传出去便会令他的劲敌名声扫地,可是他却仍然不能那么做。 因为他自己也会惹上麻烦,还会丢失一些他不想失去的东西。而且对付劲敌这种事,如果不能一击必中,而给了对方喘息的余地,那么后果也未必会如他所想。 这并不是稚子打架,期间牵扯的利益繁多,事事都要有所衡量,并不能因一时意气贪图痛快,就不管不顾。 “这里是龙章宫,朕的寝殿,不知——叶王爷为何在此?”楚江宸反手关了殿门,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明灭不定。 窗外仍然还是一片黎明时的昏色。 一切都十分静谧。 叶临潇皱眉,垂眸看着顾云听,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会心一笑。 顾云听不动神色地瞥他一眼,皱起眉头:“你们认识?” 戏要演足。 否则岂不就辜负了她这几日所受的苦? 楚江宸的视线扫过两人,在顾云听脸上停留片刻,见她对叶临潇十分警惕,不由得笑了一下:“认识的。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里毕竟是大祁的地界,叶王爷突然造访,是不是应该给朕一个理由?” 第638章 江山拱手2 这后半句话,显然是对叶临潇说的。 他看得出来,顾云听没有认出叶临潇。 说什么就算忘记了曾经共度沧海之人,再次相见时也会重新想起来。这不是见了面也没能想起来么? 还是说,顾云听其实根本就不爱叶临潇,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也没有多深厚的情谊? 也对,若是彼此深爱,当日长平伯府出事,顾云听又怎么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叶临潇,回到祁京来? 思及此处,楚江宸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叶临潇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楚江宸一眼,只是一直都将视线放在顾云听身上。 楚江宸无所谓他忽视自己,却不能容忍有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顾云听,他皱眉,沉声道:“无恙,到朕身边来。” 顾云听一脸茫然地看向他,点了点头。 “等等。”擦肩而过时,叶临潇抓住了顾云听的手,不允许她再向前走一步。 不止是楚江宸,顾云听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叶临潇应该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这种时候,顺水推舟演下去不是更好么?反正以叶临潇的本事,是无论如何都能从这个地方脱身的。 “叶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楚江宸站在顾云听的另一边,面色有些不悦,“且不说你夜闯朕的寝宫意欲何为,这是朕的贵妃,叶王爷这么做,是有意与朕过不去了?若是因为贵妃容貌与顾姑娘相似,你认错了倒也情有可原,不过寻顾姑娘,你该去城郊。” “是不是你的人,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朕很清楚,她当然是。” “自欺欺人可真有意思,靠某种不入流的手段让她忘记了过去,就像心安理得地将人据为己有了么?”叶临潇轻嗤了一声,“楚江宸,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蠢的人。” 楚江宸愣了一瞬。他从来都没有认为叶临潇是等闲之辈,所以他能看穿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可惜了,就算知道这些又如何?他手里有没有证据,何况在宫里传出允贵妃生病之前,宫外那位“顾三小姐”就已经死了。 楚江宸冷笑,道:“究竟是朕蠢还是你蠢?只因一张相似的皮囊就错认心爱之人,如果顾姑娘泉下有知,只怕是会觉得心寒吧?朕的贵妃入潜邸时,顾姑娘可还在长平伯府,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亏你也敢将她们混为一谈,简直荒谬!” 叶临潇:“……” 顾云听:“……” 如果不是知道真相的话,就楚江宸这笃定的样子,大概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七分。 “如果真的是你的‘贵妃’,你又何必屏退众人?直接让你的亲随进来,将我捉拿岂不是更好?你不让他们来,不正说明了她的身份特殊,所以才不希望别人知晓么?”叶临潇道。 楚江宸将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有些难看。 他倒也想一举捉拿了叶临潇,最好直接将他格杀,这样一来,何止是这儿女情长的小事,就连边关的战事都能就此解决,一箭双雕的好事。 然而他也很清楚这不可能。 叶临潇并不是冲动的人,就算感情用事,也不会毫无谋划。像他这样的人,既然敢孤身前来,就必定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楚江宸只怕是不仅抓不住他,还会一脚踏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轻举妄动。楚江宸已经是祁国的皇帝,而叶临潇如今在霆国,却还是一名身先士卒的大将,甚至过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回国霆国都城。他在霆国本就是前途未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叶临潇破罐子破摔,那么就算在祁皇宫里,楚江宸也未必讨得到好处。 叶临潇回霆国之前必定有所算计,在祁京里也埋了些许钉子。否则,他身在霆国边城,又如何得知顾云听的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理,再怎么聪明的人,如果对他所面临的事一无所知,那再多的聪明才智,也都毫无用武之地。有些事的确是可以推断,却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 楚江宸心中暗忖,面上波澜不惊,一笑:“多虑了,此举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希望有人听见风言风语,就在宫中流传与贵妃相关的谣言罢了,这毕竟有损朕与贵妃声誉。叶王爷也是皇室出身,应当明白才是。不过你既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如此嚣张,是料定了朕奈何不了你?” “不,这毕竟是你的地方,如果你想,大可以喊候在外面的守卫进来,将本王抓起来。” 叶临潇说得云淡风轻。 越是云淡风轻,楚江宸就越觉得有什么陷阱。 “我今日来,只是想带她走。”叶临潇道,“仅此而已。” “朕说过了,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叶临潇不想和他争执这件事,仔细说起来,他手里也没什么证据,说再多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如果楚江宸不肯认,他也无可奈何。 “好,不管是不是。你放手让我带走这个人,我向你保证,边关明日便可退兵。这几个月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若是霆国退兵,你就有机会整治朝纲,可解你心头大患。” 楚江宸愣了一下,长长地“哦”了一声,显然是在怀疑对方这么做的用意:“你虽为将,可在霆国之中,又有几分权力?若就此退兵,回到霆都,追究起来,只怕你连命都没有了,带她走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叶王爷是为了美人,决意放弃江山,要将天下都拱手相让了?” “是又如何?江山社稷不过身外之物而已,若真要放,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叶临潇看着他,“本王如今并不在乎这些,你想要,我就给你。不过这个人,必须交还给我。” “说得洒脱,不过既然什么都能放下,为何这个就放不下?人本来就是朕的,谈不上交还,”楚江宸冷笑着道,“朕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不必旁人施舍,更不会拿女人去换,叶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 说得正义凛然,可从一开始就是句谎话。不过叶临潇自然也没打算真的放下江山社稷,只是一个虚假的承诺,就算要信守,也有的是别的法子避开这一句承诺,用别的方法达成他的所思所愿。 第639章 江山拱手3 “二位说够了么?” 顾云听站在两人之间有些头疼。 说起来都是当今天下说一不二的人物,背地里的会晤居然会幼稚到这种程度。 长见识了。 如果不是左右手腕都各自被两人攥在手里,她倒也乐得搬把太师椅过来听两人扯皮,不过失魂散的药效才刚刚褪去,她站着其实是有点吃力的。何况这两个人嘴里一个比一个没真话,话说得漂亮,可再怎样华美的城池,建在谎言之上,本就是摇摇欲坠的,明眼人都不会相信。 两人经顾云听一打岔,都偃旗息鼓,各自在心里憋着气,沉默不语。 顾云听轻轻挣开了两人的手,面无表情地道:“如果真是故人,若真是非我不可,还请两位体谅一下我这个故人还在病中,应当静养。” 她说着,退了几步,在桌案边的红木方椅上坐下,灰蒙蒙的目光盯着两人,“继续。” “……” 这还怎么继续! 好不容易酝酿到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生生打断了! “无恙,这叶王爷希望朕把你当做一件货物转赠给他,以换取边疆安宁。你怎么看?”楚江宸先发制人。 “拿江山换我这么个病得快成废人的傻子,够慷慨。”顾云听一哂,“不过啊,如果这件事陛下随我做主的话……为何我要跟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走?何况听你们的意思,叶王爷是误将我认作了另一个人?那花费这么大的价钱买我回去,就是为了将我当成逝者的替身么?这有什么意思?” 顾云听说话毫不客气。 她在没记忆的时候立的就是这么一个表面得体私下嚣张的人设,这会儿就更不必温柔小意楚楚动人了。 这在场的两个人,哪个不知道她这副真面目? “你……” “叶王爷想必也听见了。不止是朕不愿,她也是一样的。”楚江宸打断他。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叶临潇的鬼话。 退兵? 这人在霆国根本不能做主,就算一时退了兵,之后他要么带着人远走高飞,要么回到霆都被朝廷治罪,无论是哪个结局,霆国还是会继续派人出战。 再者说,用女人去换太平江山的事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正如即使叶临潇武功好过楚江宸,也不能直接杀了他了事一样。 名不正言不顺,就不会被人信服,就算姑且得到了天下,民心所向也并不是他,迟早是要惹出祸端的。以楚江宸如今的身份,哪怕霆国不退兵,他也仍然是大祁之主,而如果因为退兵之时留了把柄在叶临潇手里,只怕是连身下的这个皇位都保不住了。 更何况,就算叶临潇当真信守承诺退兵,并且不把这桩交易透露出去,那这功劳也是落在楚见微身上。到时候楚见微再加一层功勋,在朝野中的声望都突飞猛涨,又有献太妃帮衬,足够与楚江宸抗衡了。 楚江宸的确喜欢顾云听,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罢了。如果叶临潇提出的交换,真的能令他坐稳朝堂甚至称霸天下,他就答应了这个条件又能如何?感情本来就是十分廉价的事,与江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没了一个顾云听,也还会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代替她的位置。 可问题是,叶临潇从来都不是真心和他做这笔交易。这人根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装的是一幅痴情子的态度,其实根本字字句句都是陷阱。 “你真的……还是不肯随我一起回去么?”叶临潇只是看着顾云听,低声问。 “我不认识你。”顾云听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好。”叶临潇叹了一声,对楚江宸道,“既然如此,我不强求。不过,本王自己的孩子,总该让本王带回去。” 楚江宸闻言,愣了一下。 看来,叶临潇的确在祁皇宫里安插了人手。 楚江宸心念一动,想起平鸾宫里的那个叫阿蔷的宫女,也就不觉得有多奇怪了。 “这就要看叶王爷拿什么来换了。” “你待如何?”叶临潇挑眉,反问。 “退兵的话朕自然不敢轻信,不过有一事叶王爷想必还是能做主的。”楚江宸停顿了片刻,道,“朕要你发誓,若将来你掌控霆国大权,二十年内,便不能对大祁动干戈。这个条件,应该不算过分吧?” 叶临潇能越过殿外一众高手悄然进入殿内,武功自然远胜于他。虽然楚江宸并不觉得对方会失去理智,可是万一逼急了动起手来,他必定是不占优势的。而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叶临潇在权势这一面,是远不如他的。一优一劣相对比,眼下这样的状况,他们也算是旗鼓相当。 再者说,叶临潇能不动声色地潜入龙章宫,那么区区平鸾宫,就更不在话下了。他要的不过是楚江宸给这名二皇子的消失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当然不可能拿太大的代价来换取。 楚江宸也没有替别人养孩子的特殊爱好,既然能从中讨取一点好处,他不会推开,也不至于太得寸进尺。 他只要二十年的时间。 二十年休养生息,他必定能让祁国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地步。等二十年过后,就算霆国想与他们争锋,也只会是痴人说梦! 至于叶临潇究竟能不能掌控霆国…… 如果不能,就更好不过了。 不是他继承大统,那霆国也就落到了他二弟手里。那二皇子虽性情暴戾,却并不通彻治国之道,这一点,从先前那二皇子监国时便可窥见一斑。 如果霆国真的落到那二皇子手中,不过两、三世,便会自取灭亡。 楚江宸索性连管都不必去管,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就是了。 第640章 何关风月1 天气并不好,就算日出,天色也始终都是阴沉沉的,没人提醒,身处殿内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怎么,只是二十年不起干戈,难道亲生骨肉的性命,还比不上这个要紧?”楚江宸嘲讽地道。 先前顾云听说他忽视小太子,连父子之情都不顾。 可是这叶临潇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是一类人,江山当然比什么都重要。 “我只是觉得好奇,你竟然只要二十年。” “是,二十年。” “需要给你签字画押么?”叶临潇唇角微弯,分明是求人,口吻中却还带着些许嘲弄。 楚江宸不以为意,只是垂眸,笑得温文尔雅:“空口无凭,自然是要劳烦叶王爷留个私印以证誓言的。” “好。”叶临潇答应得极为痛快,“若叶某掌控霆国,二十年之内,必定秋毫不犯祁国疆土。” 原本,若是他推三阻四的,楚江宸便会从中感到得意,可他这么爽快就应承下来,反而令楚江宸感到一丝不安。 然而这也没什么可以动手脚的地方。 兴许,叶临潇故意这样一反常态,就是为了让他疑神疑鬼,然后主动放弃? 楚江宸有些危险地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笑着向桌案一让,道:“那便请吧。” …… 医馆。 虽是白昼,医馆却并未开张。平时就没什么客人登门,无论是开店还是关门都鲜少有人注意,更何况,今日叶临潇出现在这里,当然要警惕些才是。 小童子在后院替燕二娘煎药,前室里,两名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坐在圆桌旁,桌边另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摇篮,摇篮里,婴儿正熟睡,粉雕玉琢的小脸因屋子里炭盆的热气而变得红扑扑的,乖巧可爱。 “你怎么会答应这么荒谬的条件?就算孩子留在宫里,有谭夫人和阿蔷她们照看,也不会出什么事,你答应了楚江宸这种要求便罢了,还白纸黑字留了私印,将来连反悔都不行!”陆君庭皱着眉头,“你该知道,你们这样的身份,都是一诺千金不得违背的!” 听见这样荒唐的事,他难免有些急躁,可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如春日峡谷间的温风,音量也有意识地控制着,很轻,不会吵到安睡的孩子。 “我知道,”叶临潇指节轻慢而有节奏地叩着桌面,笑道,“皇宫里的规则自是与江湖不同,虽则一样是弱肉强食,可她们更重尊卑有别。如果没有云听撑腰,谭夫人作为女官,再厉害也未必能护得住孩子。今日将他带出来,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可是——” “不过是二十年罢了。本来,就算楚江宸不提,我也没打算动祁国。”叶临潇道。 “什么?”陆君庭愣住了,“不是你说,要一统江山?” “是我说的。” “你反悔了?” 为了一个女人? 陆君庭不是第一天认识叶临潇,这么荒唐的事—— 叶临潇做不出来。 他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师兄多虑了,筹谋了这么多年,那些早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又岂有回头的道理?” “那你还这么做?还是你觉得,自己的命够长,楚江宸的本事够差,能让你虚耗二十年?”陆君庭更想不明白了。 “我还没那么自负,”叶临潇轻嗤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北边天气干燥寒冷,的确不如祁京温润宜人。” “哈?” “而且江山社稷总该是要传给后人的,”青年的视线落在熟睡的婴儿脸上,唇角微弯时,连一向凌厉的眉眼都冰消雪融,如沐春风,“我答应了楚江宸给他二十年,孩子却没答应啊。” “……” 陆君庭隐约明白了一些。 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叶临潇,他留下来的承诺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北边的天气不比祁京温润宜人? 他到底要干什么? “对了,你这里的药材都齐全么?让你那小徒弟煎一副药,方子我开。”叶临潇道。 “你什么时候会开方子了?”陆君庭有些诧异。 他这个师弟是什么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么多年,就见这家伙对“奇技淫巧”感兴趣,从没正经看过一天医书的,忽然要开方子,别是想毒死谁? “想多了,”叶临潇当然知道陆君庭这副表情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笑了一下,“总不能每次云听生病都让你出风头。” “……”了不得。 陆君庭撇了撇嘴角,“你就这么肯定顾姑娘想起你来了?从头到尾,她也没和你说什么吧/” “用不着说,看一眼就知道了。”叶临潇笑道。 所谓一见如故的知己,就是尽管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久,却连对方心底的每一件细小心事,都能从她的眼角眉梢蔓延进他心底。 “可是如果她真的想起来了,又为何执意要跟着楚江宸,而不肯回应你?”陆君庭问。 “她心里有筹划,”叶临潇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丧失记忆时明知楚江宸在骗她,她都一直选择留在龙章宫里?” “什么意思?” “她所求之事,可一点都不比我少。” 叶临潇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得似是而非。 楚江宸本来就不希望顾云听接触从前的旧事,怕她会因此回忆起一些事,所以无论是谭夫人、阿蔷,甚至是这个孩子,他都不希望顾云听见到。所以他才会这么痛快就答应让叶临潇带走这个孩子,并以“夭亡”之名解释“大祁二皇子”的去处。 所以他才会把顾云听留在龙章宫里,既能控制着顾云听不与故人接触,也能保护神志不太清醒的她,免得她落入献太妃或是别人的手,招惹麻烦。 而顾云听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将计就计,装作失忆的允贵妃。所以叶临潇才必须要把这个孩子带出来,免得成为顾云听的拖累,也免得孩子在宫闱深处发生意外。 “不过你就这么肯定,顾姑娘一定会出宫来见你?”陆君庭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是自然。” “为何?” 叶临潇原本脱口而出想说理由,转念又觉得换成“默契使然”更为令他心情愉悦。然而沉吟片刻,话出口时,却不经思路地变成了:“因为她想我了。” “……恬不知耻。” 陆神医如是说。 第641章 何关风月2 午后,众人刚吃了午饭,便瞧见一道素色的人影自墙边翻了进来,动作干脆利落,格外潇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这是——”大白天遭贼了?! 林大娘险些没跌碎了手里的碗筷,好在燕二娘眼疾手快,才护住了这只朴素平实的陶碗。 “嘘,”燕二娘见怪不怪,低头继续收拾残羹,“和我一起洗碗去,他们年轻人的事儿,少掺和。” “……” 顾云听头上斗篷还未曾摘,听见这话,一时不禁有些无言以对。 大概也就是一个月前,这燕二娘可还满脑子替闻良皇后报仇的事儿。 怎么这一转眼,就佛系成这样了? 正暗自腹诽,那医馆里的小童子不知何时已经手捧着一个碗站在了她身边。 碗里盛着乌漆漆的汤汁,在寒冬腊月里,还冒着丝丝热气。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姐姐,”小童子扯了扯顾云听的衣袖,颐指气使,“这是你的药,快趁热喝了!” “你知道我是谁?”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 “不知道啊。”小童子道,“是叶哥哥说的,如果有人从这面墙翻进来,就让我倒了药汤过来。” “……” 顾云听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砖墙,若有所思。 下回要不还是多走几步,换一边进? 幼稚鬼顾云听如是想。 尽管不太情愿,顾云听还是接过了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倒是意外的不苦。 都说良药苦口,顾云听喝惯了苦到舌尖发麻的药,忽然遇上这种白水似的药汤,不禁怀疑起它的药效来。 “那你叶哥哥眼下人在何处?”交还药碗时,顾云听耐心地用哄诱的口吻,问那小童子。 小童子指了指她的身后,转身跑了。 下一刻,顾云听便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气息太过熟悉,不必回头她都能知道是谁。 “想你。” 青年的嗓音沉沉的,有些哑,就在顾云听耳边,说话时的热气落在她耳尖,染红一片。 “我知道。”顾云听笑道。 “可是你不想我。”叶临潇有些委屈。 “没有啊。” “你没说想我。” “……” 这世道,少年人都故作老成,熟知世故的反倒装成小孩子。 “真的不说么?”叶临潇低声催促了一句。 顾云听耳朵有些痒。 温热的呼吸暖了被冬日寒风冻僵的耳尖,如醇酒醉煞人,连带着耳根子都被泡软。 “原来还是不想我么?”叶临潇又轻轻地问了一声,顾云听隐隐听得出他藏在字句之下的些许失落。 “……想。” “谁?” “你。” 虽然是硬生生挤出来似的剖白,却甜得青年心头微热。 他从前自以为薄情,然而遇上这个人啊,却一不小心就把整颗心都交出去了。 如今若是再有人问他——动情的人蠢么? 蠢的。 但是蠢得值得。 “先进去吧,外面冷。”叶临潇说着,却根本没有松开顾云听的打算。 他知道,顾云听不会一直都留在他怀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绝不要主动放开。 “松手。”顾云听道。 “不要。” “那你抱我进去。”顾云听毫无负担。 “……”叶临潇低低地笑了起来,格外愉悦,轻松将怀里的女子抱了个满怀,却不禁皱眉。 “又怎么了?” “瘦了。” “瘦了好啊,要是太重,你抱得动么?”顾云听不以为然地嗤笑道。 她对肥瘦是不挑剔的,就算是女为悦己者容,可瘦有瘦的好处,胖也有胖的美感。骨相皮相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没什么所谓。 不过这具身体打小就弱不禁风,一病就要清减,也是没奈何的事。 顾云听心里也明白叶临潇是心疼,随口打岔,便绕开了这件事,道,“话说回来,你总是这样跑回来,真的没关系么?” 叶临潇愣了一下,原本是打算说“不要紧”宽慰她的,转念一想,便又改了口,“那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傻乎乎地被人骗。这次我算是抗旨不尊,你可要好好补偿我。” “抗旨不尊?”顾云听自动过滤了后半句“补偿”。 “嗯,父皇下旨命我将边关军务交给唐老将军,即日动身返回都城。” 陆君庭有午睡的习惯,散了一会儿步便上了小阁楼休息。 前堂里没有人,静悄悄的。 叶临潇将顾云听放在铺了毛毡子的竹榻上,坐在竹榻旁,道,“要喝水么?” “喝什么水?你父皇不是病重么,怎么又下令管起军中的事了?”顾云听眉心微蹙。 “他如今是病着,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以前不是和你说过,母后有野心?”叶临潇道,“本来父皇的病就是她给我的一个名正言顺回霆国的理由,好不好,还不是由她操控?大概是她终于察觉到我在收拢兵权,感觉到威胁了。” 顾云听点了点头,没细问:“那你可有万全的打算了?” “我起初是打算将计就计,趁这个机会回都城的,不过……” “怎么?” “我不放心你。”叶临潇道,“如果回了都城,再想来祁京,就没那么轻松了。” 顾云听想了想,道:“我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人不是不可以,弦外之意,也就是说,两个人自然更好。 叶临潇愣了一下。 顾云听习惯了独来独往,很少会说这种话。 这个人啊,太别扭了,却别扭得很可爱。 “那我留下来。”叶临潇道。 “留下来?在……哪里?”这会儿倒是换了顾云听愣住了。 “祁京。” “……” 这未免就有点太任性了吧? “不好么?”叶临潇问。 “就算要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理由去应付朝廷,你也应该是要在军中才行吧?”顾云听皱眉,“何况你留在祁京,以什么身份?若是被人发现,又当如何?这样太儿戏了。” “边关什么状况,我最清楚不过。楚见微不会动手的。至于朝廷那边……让师兄去就是了。从前我离京与江湖人往来,也是和师兄互换身份,不会有人发现。”叶临潇说这,略一沉吟,又道,“若是你担心师兄和成双要分隔两地的话,那就让成双陪他一起去。” “……那十三弦又要怎么办?” 开门做生意的,老板不在,像什么话? “只是暂时离开,不会有影响的。”叶临潇笑道,“何况十三弦背后的老板从来都是我们啊,有什么事,是成双能处理,而我们却不能的?” 他说,“我们”。 第642章 何关风月3 顾云听笑了,“陆神医会答应么?” “会啊,在你来之前,我们都已经说好了,成双那边也通知到了,她能光明正大地撇下十三弦的事情出去玩一阵子,很高兴啊,这会儿大概连行李都快收拾好了。” “……”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你们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 “先斩后奏,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答应?”青年星眸里盛着笑意,温柔得好似明媚春光,又如秋日晴空,撇开污浊算计,清澈见底。 “可是你的医术……”顾云听还是有些不放心,“林大娘她们身上的旧疾还没有彻底拔除,医馆平日里虽然没什么生意,可是偶尔也还是有病人来的,你能行?” “方才那碗药可是我开的方子。”叶临潇将唇抿成一线,“师兄行医多年,他的医术我是比不上,不过寻常病症,我也不是一无所知。何况祁京城中医馆繁多,若是普通的病,他们自然都是到那些大医馆去看的。会找上这里的病,都不寻常。那些奇巧的东西,师兄知道的反倒不如我多。不信,你去问他。” “……等等,说起来,陆大夫没见到人,是不会开方子的。而且他开的药方都苦得很,”顾云听反应过来,“刚才那碗药,是你弄的?” “你不是不喜欢苦么?那几味药,都是可用的里面味道最清淡的。” “真的有用么?”顾云听挑眉,起了作弄的心思。 “你不信我?”叶临潇双目微眯。 这人用的什么心思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配合着她胡来,能让她高兴些当然就很好。 所谓知己,自然是互成知己。 叶临潇知道顾云听的玩闹心思,顾云听又如何不知道他是有意配合。 分明是寒冬腊月,屋外落了小雪。 可是心上却像是被人捂了几十只暖炉似的。 顾云听不禁笑了,凑近了青年的右耳,小声地道:“我当然相信阿临哥哥啊……” 细细软软的话音未落,一吻轻轻落在青年的侧脸。 这个人冷起来比深冬的石头都冷,可是甜起来却又比天底下所有的蜜饯果子加起来都甜。 至少叶临潇尝起来是甜的。 也唯有叶临潇觉得是甜的。 “不过真的没关系么?”顾云听拦着青年的脖子,轻声问,“霆国那边,你原本的计划应该不是这样的吧?为了儿女情长改变自己的计划,这不像你。” “怎么做才像我?”叶临潇笑了笑,“没有谁可以一直冷静理智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逆鳞。与其说不像我,倒不如说是遇见你之后,我才是我。” “那可太巧了。” “哦?” “这样的话,上次我也是这么和谭姑姑说的。” …… 龙章宫内的假山石中,也藏有密道,不过与其余几宫的密道有所不同,却也同样通往掖庭。顾云听正是从那里脱身,一路至掖庭那座行宫,再从“开门”溜出来的。 这条密道自然与行宫的暗道有所关联,不过祁皇宫原本就是在前朝行宫周围新拓建起来的,前朝的时候,这里并不是各种各样的宫殿,所以密道自然也就不是前朝留下来的。 顾云听虽不知建造密道的究竟是什么人,不过既然知道,就理当好好利用起来,否则岂不就白费了她知道的这些消息? 今日正是正月十四,楚江宸清晨时因一些琐事返回龙章宫撞见了叶临潇,本想亲自看着顾云听,却也是有心无力。朝中这些日子堆积下来的政务如山,上元宴没人帮衬有需要他亲力亲为,实在太过忙碌,可偏偏顾云听生病,也不能时刻都跟在他身边,所以到头来,还是给了顾云听出宫的机会。 待入夜时楚江宸总算回到龙章宫时,顾云听已经裹着棉被“睡熟”了。 楚江宸有话想试探,却也不能生生将人惊醒,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然而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是要来。 翌日清晨。 上元节不上早朝。 “所以,昨天那个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顾云听选择先发制人。 “……” 本来已经琢磨好了怎样试探怎样质问的楚江宸顿时熄了火。他沉默了片刻,道:“自然是假的,他只是认错了人。” “那你又为何将我软禁在此?”顾云听嗤笑了一声,“那个人虽然不可信,却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如果不是心虚,会掩耳盗铃么?” “……我,朕何时软禁你了?留你在此,不过是担心你自己宫中的人照看不周,不放心罢了。”楚江宸强装镇定,“正是因为她们照看不周,你才会生病。” “是病都会好的,但愿陛下不会这样关着我一辈子。”顾云听淡淡地道。 “自然……”楚江宸说着,愣了一下,“不对,平日你都不会提起这些,为何忽然说起?” 顾云听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像是早有怨言:“你不是要纳后宫了?按你的说辞,这后宫里的事应该是我在管吧?可是现在我却整日都被锁在龙章宫里,一步都不能出去,那往后新晋的妃嫔入了宫,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外面争奇斗艳了是不是?那索性再把这贵妃的位置都让出去算了!” 第643章 前生是谁1 自从顾云听醒来之后,平日里几乎从不主动过问什么,只在楚江宸对她说话时才会有些回应,证明她并不是一具木偶人。 她一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龙章宫里,眼里所见,便只有这一隅。于是楚江宸也已经习惯了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他自己一天天麻木地忙碌着,也几乎都快要忘记了掌管六宫之权本该是在顾云听手中的。 楚江宸当然可以用顾云听病还没痊愈的借口来搪塞她和众人,可事实他自己最是清楚,顾云听的“病”不会好转。她之所以会忘记这些,根本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他的失魂散。太医说过,停用失魂散一段时间之后,药效就会逐渐减轻,但他却命人网罗了越来越多的药,就是不希望顾云听清醒过来。 得而复失,可比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更令人无接法受。 可是这样一来,允贵妃终日缠绵病榻,等后宫重新充盈起来之后,她代为掌管的封印少不得会被别人夺去。 何止是顾云听不甘心,楚江宸也并不见得会因此而高兴。如果是新入宫的女人,无论是手段、立场还是心性都是未知之数。如果是个有能力,又能对楚江宸忠心耿耿的倒也罢了,可若是二者任缺其一,对他来说,或许都是麻烦。 比起那些不可知的女人,如今的顾云听或许还更好控制一些。 “……不行,是平鸾宫的人失职在先,朕不可能允许你回去。”楚江宸严肃地道。 “回去和出去可是两个概念,你担心我‘病情加重’,又或是因为信不过我,所以特意留我在龙章宫,我自然别无二话,可这禁足却又是为何?难不成,是龙章宫外,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东西么?”顾云听咄咄逼人。 “朕并不是信不过你。”楚江宸皱眉,“只是宫中人心险恶,你难免要受委屈。” “多谢好意了。不过平白无故被关了起来,才更委屈。”顾云听的后半句话变得很小声,嘟囔抱怨,口吻分明有些许阴阳怪气,却又别有一种委屈和别扭。 楚江宸心念一动,原本就有些松动的意志越发摇摇欲坠。 “再者说了,你分明就一点都不关心我。”顾云听趁热打铁,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道。 “此话怎讲?” “你自己说我们从前彼此熟知,那你明知道我睡眠浅,容易被惊醒,还故意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每天天不亮去上朝折腾出那么大动静,就是存心不想让我好眠……若是这样也算是两情相悦,那我可情愿是忘记了。还有啊,你是大忙人,一天到晚等我睡着了都未必能见得上一回,却故意不让别人和我说话,派来的宫女们都像哑巴似的。换了你,一连好几日,和人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就不会觉得闷么?” 顾云听小声叨叨着,赌气似的,扭头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了。 “……” 楚江宸还以为,这个女人压根儿没有这种小姑娘脾气呢。 不过,他似乎不仅不觉得讨厌,反而还觉得有些新奇,有点喜欢。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门外有人“笃、笃笃”敲了三声,季公公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启禀陛下,礼部侍郎苏澈理苏大人求见。” 楚江宸忽然被打算了思路,一时有些茫然,闻言怔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下来先去处理外头的事:“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回陛下,是为了节后接待南北两境各番邦使臣的事。” “……知道了。” 祁国、霆国与西南诸国都是前朝疆域内分裂出来的多个政权,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周遭诸多附庸大祁的番邦小国。因前朝末帝最终是败在与大祁太祖皇帝手中,所以从纵向的继承而言,这片疆域上最为正统的,还当属祁国。数十年前,西南诸多藩王未曾叛乱之前,大祁的领土也的确比霆国要辽阔许多,从这一点来看,大祁也是当之无愧的神州第一大国。 所以对于番邦小国而言,认大祁的自然远比认其余两个势力的多好些,每逢年节之后,派往各国进贡与祝贺的使臣,也远比派往霆国和西南的更多。 这件事是有旧例的,每年也都只是礼部的人安排,然后呈递给皇帝过目裁决,并不需要特意为此跑一趟。 除非,今年出了什么事,不能按旧例处理。 就连顾云听这个不常能听到这些消息的人都能想得到,楚江宸自然更能想到。 “你说的这些……容后再议。”楚江宸低声对顾云听叮嘱了一句,起身在宫人的伺候下更衣洗漱。 “好。”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并不强求。 做皇帝的,但凡不想沾上一点昏君的名声、百年千年之后骨头都破碎成灰烬了都还备受骂名,少不得就要像这样,不论早晚,只要有事情找上来,就不得不撇开一切去处理政务。尽管这一天是难得空闲出来的正月十五,也绝不例外。 起早贪黑,战战兢兢。 竟也值得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前赴后继。 什么光鲜亮丽的差事不需要代价去换?归根究底,哪有什么差事是真正容易的? …… 或许是顾云听的那番抱怨当真发挥了一丝效果,楚江宸竟真的没有继续让宫女们时不时地进来查看顾云听在做什么。这样一来,顾云听往后出去,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地先打晕人、然后再在回来时劳心营造并无异样发生的错觉了。 时辰尚早。 殿外虽有侍卫值守,不过那些人大多武艺高超身法不俗,行走间甲胄也悄无声息。 无人打扰,顾云听仰面躺着,双臂枕于脑后,盯着顶上的金色床幔。 叶临潇的那碗药的确有奇效,昨日尽管想起了许多事,可脑子仍旧昏昏沉沉,隐隐作痛,而今日一觉睡醒,便已经觉得神清气爽了。 其实失魂散的药力她并不陌生,大概是先前楚江宸控制着剂量,才没让她发觉,到了后来,更是浑浑噩噩一无所知,自然就发觉不了了。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失魂散算计了,却仍然对此毫无察觉。 说起来,也的确惭愧。 第644章 前生是谁2 总有人说,失忆者无异于重生。 事实也正是如此。 她曾经是“阿毁”,然而那大概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死后再世为人,成为一个身世或有些坎坷的婴儿,却意外带着一份记忆,对前生种种,都记得格外清晰。又或许是某些经历太过深刻,以至于连孟婆汤都无法洗刷掉那些不太好的过去。 顾云听一哂,自嘲般地想着。 每服用一次失魂散,又或是断了服用失魂散,药力失效后醒来,她都会忘记自己作为“顾云听”发生过的那些事,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分明对世界而言是纵向的延续,可对她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轮回”。 只有看见熟悉的景致,她才会有些许模糊的记忆。然而如果忘记了一些事,又偏偏不能自己想起来的话,那么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记忆,自然就会有经过旁人之口的痕迹。 因为最清楚她为什么会做那些事的人,就只有她自己,别人只能看见她希望别人看见的那一面,而看不见假象伪装之下,她真正的意图。 这事或许还要从顾云听的出生算起。 顾云听出生时正是深秋,是在长平伯府的青芷居中。 秋高气爽。 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只偶尔有浮云经过那一方小院的头顶。 顾伯爷倚在廊下小憩,听见婴儿啼哭之声时,被猝然惊醒,一抬眸,落入眼中的,便是染了浅金色阳光的行云。 婴儿的啼哭声大多相似,彼时顾伯爷尚不知房中降世的究竟是儿是女,只因一句“卧听流云”,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这缘故,是顾云听躺在摇篮里昏昏欲睡时听见的——顾伯爷正在与生她的那个女人解释。 那女人说,不好,听流云的是闲云野鹤无欲无求之人,这些人不求名利,往往穷苦一生,不是个好的寓意。她要给孩子起一个金玉满堂、经久不衰的名字,以祈求将来一生的顺遂与富贵。 于是顾伯爷便搬了裴江上的志向出来说项。 女人无奈,考虑了好些日子,才终于答应了下来。 名字定下的第二天,女人便失踪了,连月子都没坐满。 不知是因为体质不好的缘故,还是世上的婴儿大多如此,顾云听不足月时,双目只能看见一片茫然模糊的光,直到满月后许久才逐渐能勉强视物。 所以顾云听没亲眼见过她那位任性妄为的生母,不过那个女人后来也不是没有回来过,只是总戴着一顶垂着白色纱幔的斗笠,与素色的衣衫重重叠叠,像个坠落人间的仙人——一旦被凡人瞧见了长相,就一生都不能再返回天宫去的那种。 女人没有说过她是谁,可是顾云听也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 除了那个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偷偷离家出走的生母之外,实在没有谁会有理由悄悄潜入府中,避着人,什么都不图谋,就仅仅只是为了和她玩上一个下午,然后在黄昏时分,从原路悄然折返。 顾云听前世的母亲从未待她有一刻温柔,而这个女人却对她很好,尽管总是隔了很长时间才来看她,可是女人声音轻柔,掌心温暖。她从不要求顾云听做什么,每次来,也总是带着街头巷尾那些未必珍贵却十分新奇的小玩意儿。 在寒夜里冻至彻骨至麻木时,哪怕是一丝萤火都是暖的,更何况对方是一盏灯。 是烛焰还“噼里啪啦”地窜着火星子的灯,却不会烫到试图取暖的人畏缩又颤抖的指尖。 可是自从八岁那年的某一日之后,她就再也不来了,留下了一句很快就会回来的承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年是她第一次接触失魂散,药效汹涌剧烈,将这辈子的八年都忘了个彻底,转眼醒来时,便以为自己还是刚刚穿越。 大概穿越者总会以为,自己之所以会成为这样一个新的身份,是因为原主人已经死了。 顾云听也并不例外。 她虽然体格不好,却并没有什么久治不愈的顽疾,也没有猝然染上的要命的疾病。府上众人自然是不知道顾云听服了药的,她们大多都认为那几日过得十分平静。 是在那之前并不罕见、而在那之后就十分难得的平静。 顾云听“重生”之后,误以为“原主”之所以会死,是有人暗中想要取走这条性命的结果。 既然天意如此令她“重生”,她自然要好好把握,不能平白无故地再死一次。就算时常会因为失魂散的药力发作而走神,或是头昏得什么都不能思考。 但是这些都不会影响她活着。 当日,顾云听受奶娘所托去给在湖边嬉闹的幼弟送糖葫芦。她前世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所以那会儿的她并不如现在这样会去在意别人的生死,尤其是与她毫无关联的人。 顾云听看得出些许端倪,不过因为没有证据,她选择了作壁上观。 当顾老夫人因“孙儿”溺死,迁怒于顾云听,底下的人也都纷纷指认只有她一个人靠近过湖边时,顾云听顺水推舟,假装发疯,后来索性药效发作,竟是真的疯了一阵子,才渐渐地好转过来,仍旧在府中继续装傻。 顾老夫人虽然因为家中小少爷的事恨她入骨,却也不好明着对付一个傻子。 如此,又似艰难似无趣地过了几年,老夫人的气也消了,顾云听疯傻的名声也坐实了。期间她也曾因为断了失魂散药力减退而清醒许多,不过下药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并补上了药。 从清醒再到昏沉乏力的过程各不相同,然而顾云听有她自己的行为习惯,处事的思路自然也是一样的。在从旁人口中旁敲侧击到一些“原主”的过去之后,顾云听便选择了装疯卖傻的路子。 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那日在鸣雁山上,顾星梦无意一推,将她推倒在地,石头撞破额头时,那种钻心的痛觉,令她在刹那间通过另一种方式清醒。 ——疼痛带来的短暂清醒,与药力失效之后的清醒截然不同。 第645章 前生是谁3 因缘际会,顾云听因为出府遭逢意外,所以打断了先前那种不断交替的循环状态。 曾听人说过,或许因为蝴蝶振翅的微小变化,就会引发一场龙卷风。世事无常,本就是由无数的定数与变数组成。 说来也是有趣,只是因为醒来后的遭遇与先前截然不同,就造就了外人眼中截然不同的顾云听。 不过显然,当时顾云听自认是“穿越”时,失魂散的作用还在,而这种药性真正被暂时缓解,是在叶临潇给顾云听敷过药之后。 叶临潇混迹三教九流的时间长,失魂散药效奇特,正对他那位脾气古怪的师父的胃口。这种江湖上日渐稀少却又不至于彻底失传的东西,他们这师徒二人自然是会有所研究的。 难怪昨天黎明时只是见了面,叶临潇就能对症下药了。 难怪先前每次从药效中挣脱出来,都如新生一般,偏这一次,不止是没有忘记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反倒还将从前的种种都一并记了起来——这大概就是暂时缓解与彻底解除的区别了。 …… 顾云听根本没有设想过楚江宸会对她下这种药,但显然是她低估了楚江宸。楚江宸一直都在逐渐引领着局面向他所设想的方向走,他布下的局,就算顾云听事后想得通,却也是防不胜防。他们之间的合作,只是达成楚江宸计划的其中一步罢了。 眼下看来,顾云听先前的猜想果然没错。如今朝野间的情形对于楚江宸而言虽然仍处于不妙的状况,但底子打得却好,如果献太妃对此还毫无察觉的话,恐怕败下阵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不管她有没有察觉,顾云听还是打算提醒她一下。 既然早就已经打算好了坐山观虎斗,又怎能被当成争斗不休的虎,傻愣愣地待在人家的局中? 那不是等死么。 …… 这一日里,宫人们没听见顾云听的吩咐,除了午膳和下午梳妆赴宴所需,都没有再擅自进屋里来。 不过顾云听也感觉得到,门外偶尔还是会有人经过,隔着缝隙打量一眼殿内的状况。 凡事都总得慢慢来,她刚和楚江宸提过这些事,楚江宸觉得信不过,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她这几日安分些,楚江宸放松了警惕,自然好说。可要是转头就莫名消失了,对方只会觉得是顾云听“辜负”了他的信任,这样一来,今后的日子便更没自由来往的余地了。 “可都准备好了?” 楚江宸赶回来的时候,顾云听还坐在铜镜前任宫女们替她梳妆。因为要假装仍在失魂散药效的控制之中,所以她仍旧表现得懒怠、散漫,尽管在珠钗朝服的装饰下,的确会让她显得贵不可言,但却没什么气场。她的目光涣散,故而看起来似乎有些呆愣,傻得乖巧。 论理,她如今身担执掌六宫之责,便是替“病重”的皇后母仪天下。今日的上元宴在桴浮阁举行,按往年的规矩,顾云听是要去招待女眷的,届时那些勋贵之家的女眷们少不得就会陪着顾云听说话,如果以她现在这副样子,只怕根本压不住人,遭人欺负不说,明日京中少不得便会传起流言蜚语,说允贵妃一病之下傻了,那她如今的地位,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楚江宸也有些为难。 别的宫里人,楚江宸所知不多,就算人家说是可信的人,事关顾云听,他也不敢太冒险。失魂散的药效与老太医说得有些不同,故而究竟遇到什么场合会发生什么状况,他们都不清楚。可是有一点他却是明白的——一旦药力失效,顾云听记起从前的那些事,再想到他说过的那些谎言,事态便会失去控制。他说过的那些假话,就都会成了笑话。 可若是派龙章宫里的人,他也有些为难。 得力的老嬷嬷倒也不是没有,可是她们对顾云听并不了解,女眷们和顾云听说话,顾云听自己接不上来的,那些嬷嬷们也未必接得上来。 楚江宸临时想到这件事,就有些坐立不安。他看着女子映在妆台镜面中明艳的容颜,思忖良久,低声唤了季公公来。 “去平鸾宫挑一个女官来,宴上陪着贵妃。” 季公公闻言,愣了一下,问:“这女官……陛下有什么要求么?” 他还以为陛下这金屋藏娇是打算藏到底了,谁知就这么十余日工夫,便就改了主意了。 楚江宸沉吟片刻:“平日里常在贵妃身边伺候的有哪几个?” “允贵妃身边的人倒是不少,若说最亲近的,还是要数阿蔷和谭姑姑。”季公公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楚江宸没少去平鸾宫,他平日里事多人忙,要他说顾云听身边究竟有几个人,那是说不出来的,不过正要有人告诉他名字,他就又能一一对号入座,想起那些人的样子来了。 阿蔷是顾云听从宫外带进来的势力,是她的得力助手,这一点,楚江宸是知道的。而那谭姑姑从前就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楚江宸见过好几面,每次都觉得,这女人话少却意外地脚踏实地。平时看起来有些怂,偏偏照顾人又是一把好手。 “就让谭姑姑过来伺候吧,你同她说清楚,贵妃如今身体抱恙,让她少说话多做事。贵妃既然把过去的事忘了,就别再和她提起,免得……加重她的病情。”楚江宸有意避开顾云听,压低了嗓音对季公公叮嘱道。 “奴才遵旨。” 季公公领了吩咐出去时,顾云听察觉了些许动静,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楚江宸心虚的目光,却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 楚江宸离她站得远。 不过就算再远,也还是在寝殿之内,顾云听耳力过人,自然是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就是要装成听不见的样子,又或是听见了一些,却什么都没听明白。 楚江宸自然是顾忌着阿蔷的出身,才特意挑了谭姑姑来。 毕竟谭姑姑是当初从上宁宫分派到平鸾宫的女官,是老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她做事,自然比顾云听带来的阿蔷妥帖得多,也更规矩得多。 可惜了,他认为的这位……对他而言更安全一些的谭姑姑,在暗桩们中间的地位,远超阿蔷。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一回二选一,楚江宸显然是栽了。 第646章 截然不同1 天色渐晚。 桴浮阁内宴席已经摆下,一楼是帝王与勋贵之家的官员、世家公子哥儿,隔着一层,三楼是顾云听与后宫的诸位太妃、贵眷、大家闺秀。 大祁少年人之间的男女大防并不重,用过晚饭,年纪尚轻又无官职在身不需伴驾的公子哥儿们,就都会到三楼来,在自家祖母、母亲的照看下陪着说一会儿话,也算是在凤位上的贵妃娘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一则是讨得娘娘欢心,或许就会有被引荐给陛下的可能,二来,是入了娘娘的法眼,或许将来能有陛下和娘娘做主,给孩子们赐一门好亲事。 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前例,无论是前几年太后娘娘主持上元宴,还是十几年前太皇太后主持上元宴的时候,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只因少年少女们生了一张甜嘴,便得了一门好的亲事或者是差事,一生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羡煞旁人。 有人尝过甜头,旁人看着眼馋,自然也想跟着分一杯羹,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顾老夫人作为长平伯府的老太太,又是齐国公的亲祖母,自然也在席中,被众人夸赞着有福,表面上与众人谈笑风生风光无限,暗地里却一直悄悄地打量着顾云听。 什么允贵妃! 就顾云听那滑头的长相,老太太就算是干了一碗孟婆汤都还忘不了呢! 顾老夫人琢磨着,端了一杯酒来,向顾云听敬酒。 “这是长平伯府的老夫人。”谭姑姑自从再见到顾云听之后便一直愁眉深锁、迟迟不展。她就默默候在一旁,遇着状况,才附耳小声在顾云听耳边提醒。 如果顾云听当真失忆了,她身为顾云听身边的得力下属,又白担顾云听一声干娘,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的。只是此事或许还是要从长计议才好。一时半会儿,她就像是一只蜉蝣,尽管撼树而不得,却还是要前赴后继地往这么一个方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顾云听真的忘记了。 “我知道。”顾云听闻言,一哂。 “……” 上一秒她还琢磨着顾云听怎么就傻了呢,这下一秒,女子的神情落在她眼底,哪儿还有半点困顿昏沉的样子。 谭姑姑早就该知道,她根本不必想着去帮顾云听什么,反正这个女人是不会给他这种机会的。 未免也太嚣张了! “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谭姑姑趁着众人都忙着交际,小声地问顾云听。 “说来话长,回去了再找时间同你说。”顾云听道。 这事又何止是说来话长那么简单。 弯弯绕绕的,大概连顾云听自己都快忘了她们究竟绕到了哪个死胡同里。 “可是宴会一结束,我就不得不回平鸾宫去了。”谭姑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有些事,眼下说不得,怕隔墙有耳,怕座中有人听了去,造成什么麻烦。可等到宴会散后,谭姑姑在楚江宸眼中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无妨的,宴会散场之后,你跟着我走就是了。我如今在龙章宫,那边的宫女们照料得再小心仔细,我也仍然还是不适应的,那些年轻的小丫头做事远不及你细心。”顾云听端着酒盏,漫不经心地用指甲轻轻摩挲着杯子的外壁,自己抠着自己的指甲玩儿得尽兴。 “不行,这一回我能来,就已经是稀罕事了,陛下不信任我们,总觉得是我们照看不周才会导致您生病。所以他还在气头上,若不是此番实在缺一个人手来帮忙,是不会容忍我们再出现在您面前的。” “你这就多心了。”顾云听抿唇笑了一下,目光自然友善,连带着周围的气氛也平和温柔的,似清净非清净,倒像是山间吃人的妖怪在哄诱入山,再将他们剥皮拆骨,“楚江宸本来也就有意从平鸾宫中选一个人来陪我,不过在他那里,阿蔷是我带进来的人,他自然信不过。可这选人不得马虎,一来要是与我相熟的,或是可以就相熟起来人的,二来,又要是个楚江宸知根知底、办事妥当、并且能真正信任的人。如此一来,符合条件的人,别说是平鸾宫里的人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就连别宫的人,提起这‘允贵妃’身边最得力的,也还是只有你谭姑姑。” “……” 谭姑姑沉默了半晌,明白过来。 宴会仍在继续,顾云听也没有太多机会和谭姑姑嘱咐这些事。 上元节无非就是赏宫灯,不过这大多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们的玩意儿,毕竟最美不过宋人《青玉案》中所写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些相互之间并不太熟悉的公子、小姐们都向往着灯下看美人和灯下成美人的景致,相互之间争奇斗艳,但的确好玩儿得很。 不过这毕竟与顾云听没什么关系。 她见众人都吃好了饭菜,便命早就准备好的人撤了锅碗盘碟,换了水果上来。 席上的女孩子们得了叮嘱,便迫不及待地走了,成双成对的,生怕去吃了强不少好日子就会嫁对郎了的。 …… 今年比起去年的上元宴,可谓是无趣得多了。 去年还有猜灯谜,而今年就算有什么活动,顾云听也一样是一无所知。她如今是大祁的“贵妃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眼角自然而然地就变得端庄起来,连声音都难免要端着,生怕被人嘲笑,可太犹豫了,也觉得有什么意义。 再者说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的确是找不到爱喝的那些东西了。 连自己的性命都被带走了。 “贵妃娘娘不一起去楼下赏灯么?还是因为灯笼是娘娘安排的,便没了新奇的感觉?”席中,一名少女鼓足了勇气,上前对顾云听说。 第647章 截然不同2 允贵妃权倾六宫,虽不是中宫娘娘,却行使着中宫娘娘的权力。众人原先听着各类传言,便当这贵妃是嚣张跋扈之人,后来见了真人这贤良淑德的模样,更觉得对方是个城府极深的,都生怕说错了话,当面被这允贵妃记恨上。 就连那些稍稍年长一些的贵眷们都如履薄冰,没成想,这年纪轻的世家小姐们之中,竟也有上前来和顾云听搭话的。 虽然听起来略有些阴阳怪气。 顾云听抬眸看了一眼,倒是个面熟的。 “原来是穆姑娘。”顾云听挑眉,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对顾云听说话是这副强调神态,倒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当日在掖庭宫,杨筠宓就早就说过了,她被赐婚许配给七皇子之前,暗中调查过,那七皇子一心爱着穆少婉这个远房表妹,而穆少婉则一心惦记着楚江宸。 如今顾云听又是明面上颇受圣眷的贵妃娘娘,因病被楚江宸接走住在龙章宫的事,又何止是在祁皇宫内传得沸沸扬扬。光是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就能传出去的事,不管事关什么人,都会有人在私底下议论,日行千里那都不算是快的。 所以啊,穆少婉看她不顺眼,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是吓得那穆家同来的主母胆战心惊起来。 也对,这穆家才刚赶上大赦,好不容易一家子安生下来了,正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自然不敢随意得罪人,免得再无辜被牵连进什么恩怨里。再下一回,还会不会有大赦天下这样的好机会,可就说不定了。 穆家主母原本就为了不招惹麻烦,带着穆少婉坐在角落里的,这会儿也只能瞧见穆少婉的背影,根本猜不到这丫头究竟想做些什么。女人惊得脸色发白,然而穆少婉已经在允贵妃身边说了话,若是她这会儿上来强行将她拽走,更像是做贼心虚了。 一时之间,这穆家主母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周围人看过来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像是嘲讽,又少不了掺杂着些许怜悯。 “贵妃娘娘认得小女?”穆少婉对堂下之事浑然未觉,她站在铺着华贵毯子的台阶下,离贵妃的主座不过几步之遥。 不过风水轮流转,或许这个位置,明年就会轮到她,也是说不定的。一年前,这云无恙的名字她可都没听说过,转眼今年这女人就成了权倾后宫的贵妃了,手段也未必见得高明,不过是因为运气好,在楚江宸还是太子时,就入了潜邸,又生下了二皇子,再加上受宠的缘故,所以一跃获封了贵妃。至于这代为掌管的凤印,则是因为皇后恰好生了重病,更可见这女人的确受上天眷顾。 可那又如何? 深受上天眷顾的人,可从来都不止她云无恙一个! 穆少婉垂着眼睑,目色沉沉地盯着顾云听身下那把椅子,脸上却是与心思截然不同的神色。从旁人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女孩子也不过就是温顺地垂着头,纤细浓密的睫羽轻颤着,清透白皙的两颊浮着浅浅的红晕,像是害羞,又像是兴奋。 “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顾云听并未在意,一笑。若是作为一个表面贤良淑德的贵妃娘娘,她就要秉持着与人相处不揭人短处的道理,故而只是一语带过便罢了,“穆姑娘不去看灯?” “小女……只是见娘娘的年纪也与姊妹们相仿,应该是能一起说话的,所以才斗胆,上前叨扰,想邀贵妃娘娘一同去园中赏灯……不知、不知娘娘可否赏脸?”穆少婉话虽说得有些不大流畅,却并不是因为畏惧,而单纯只是故意把话都顿开,装出来的。她的神情虽有些闪躲,却并没有畏缩。真正的战战兢兢,该是此刻她母亲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汗如飞瀑,面如土色。 顾云听倒是猜不太透她这么做的意义。 如果要引得众人同情,便该发扬她一贯楚楚可怜的精神,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泫然欲泣。又或是想表现得落落大方,那又何必故意这么支支吾吾? 没有意义。 顾云听淡笑着垂眸,像是在犹豫,所以才没能立刻回应。 四周,众人的视线都在两人之间打转,看看究竟是贵妃娘娘不敢端架子,还是这大胆的穆姑娘被拂了面子。 穆少婉也有些尴尬。 她是想着,如果能与这女人一起出去看灯,经过桴浮阁一楼的屏风后出去时,必定会引起席上众人的注意,楚江宸也会知道,允贵妃和一个女孩子出去看灯了。楚江宸如今对这允贵妃颇为在意,如果知道她们出去了,或许也会跟着出去看看。到时候,在她的引导之下,一定能撞上楚江宸,就算不能令他一见倾心,也能留个不错的印象,以图后路。 如果顾云听拒绝了她,也无妨。她就可以有理由在众人面前难过,然后设计引楚江宸出去,待自己哭得梨花带雨正值最惊艳动人的容色之时,与他在月与宫灯之下相见。 这才是真正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顺便还能揭穿这女人在楚江宸心目中的温柔假面,挫一挫她的锐气,何乐而不为? 可是这女人却只是沉吟。 她在犹豫。 有什么可犹豫的? 答应就是答应,拒绝就是拒绝,有什么可想的? 穆少婉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心中急切,却也只好等着。她不是那种不知道规矩的人,就算在旁人眼中说话直一些,有些女儿家的小性子,却也都是娇俏可爱的,绝不会让人觉得逾越。她可不会步那顾月轻的后尘。 就算,这样下去,或许会让她的算计出现变故。 “这园中宫灯甚好,既然穆姑娘盛情相邀——”顾云听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 “不可,娘娘。”谭姑姑适时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您的病还未曾大好,来时陛下特意嘱咐过,夜间寒凉,只让您在席间坐着,万万不可贪玩去园中赏花灯,免得着了风,再激起病来。陛下有口谕在先,还请娘娘莫为难奴才,也别怪奴才擅自替您做主才好。” 第648章 截然不同3 谭姑姑说着,顿了顿,又看向穆少婉,和善地笑着,道,“穆姑娘请见谅吧,娘娘如今身上抱恙,一连休养了数日还未见好,陛下心疼娘娘吃药遭罪,怕她着凉再添病,所以才命奴才守着娘娘不准她出去,所以就算娘娘有心陪姑娘去赏灯,也是不能的。如有怠慢之处,奴才代主子向您赔不是吧。” 她说得客客气气的,不过众人都明白,这谭姑姑说是代主子赔不是,可她的主子是允贵妃,甚至是当今天子。 谁敢说这二位主子怠慢? 怕不是嫌前路太平坦,嫌自己命太长。 穆少婉广袖之下十指成拳,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姑姑这是说得哪里话,自然是娘娘的身体更为要紧,少婉也是年纪小不知事,一味贪玩儿了,若是有得罪之处,该是臣妇替这丫头赔不是才对呢!” 穆家主母见上方沉默下来,无人去接谭姑姑的话,这才忙不迭地起身迎了上去赔罪讨好。谭姑姑也顺势给了她这个面子,几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些有的没的,便也就当没这回事了。 如今这宫里是平鸾宫的允贵妃当家,太妃们作为长辈,原本都应该是能在顾云听跟前趾高气扬说得上话的,就因为她拿着凤印,所以她们都不得不向这么一个小辈低头。尽管是规矩,可众人也还是不服气的居多,也不大乐意与顾云听在同一个场合出现,惹人看了笑话。 一个走了,其余几个也都会走。太妃们都只是在宴席上略走了个过场,便都纷纷寻了理由回去了。到这会儿,连带着那献太妃在内,席上已经没有那些人了。 其实这事儿有点尴尬。 虽说除了献太妃之外,这些人都不曾受宠,在宫中的地位也低。可光是一个献太妃,便够扫这允贵妃颜面的了。 一个是先帝在位时最受宠的贵妃,一个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就算献太妃没资格对顾云听所做的事指手画脚,可如今的后宫之中,她作为从前的副后,的确算是正经长辈,她们两个若是合不来,就连楚江宸面子上都会有些过不去。 像是他们做小辈的苛待了先帝旧人似的。 不过顾云听这“允贵妃”,走得本来就是“表面上贤淑背地里跋扈”的路子,所以,她也只需要是“表面上”贤淑,就足够了。例如礼数,例如言辞。至于“背地里”究竟会不会管事、怎么管事,那都是随缘的事。 如何处理和先帝旧人之间的关系这一点,的确是超纲了。 “其实若是要赏灯,就在这里看倒也是一样的。”顾云听悠悠地由谭姑姑扶着起了身,对身边一个陪着说话的女人笑着道。 尊位站着,众人也都不敢坐,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桴浮阁四面都有窗户,窗户设得很高,是不会让人轻易从窗口坠下去的高度,又正好能令人瞧见窗外的各种景致。顾云听命人推开了面朝阁外园子的那扇窗户,楼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映入了她眼中。 桴浮阁每一层的顶都做得很高,但是从三楼向下望,也不至于让人产生一种自天宫琼楼俯视人间烟火的感觉。 高处俯瞰灯火人间的景色向来与众不同,不同的高度便会有不同的体会。 顾云听眼中,那一盏盏按顺序排布的宫灯不算太远、太遥不可及,也不算太近,近到唾手可得的程度。 刚刚好。 灯色在夜色里飘飘渺渺,风偶尔灌进琉璃灯罩之中,惹得几盏灯明灭不定,如星辰一般。 “好美啊……” 身后有人惊叹。 顾云听不知道对方是谁,也没有回头去看。 她这个位置上的人啊,就不得不学着去忽视一些无意义的声音,也不能随意去接每个人的任何一句话。别的影响尚且不论,如果她随口就接别人的话,对方便会觉得在贵妃眼中,她与旁人不同。 这是给了人家无谓的希望,或许还会生出一些别的事端来。这是楚江宸教给她的事,不过却很有道理。 “夜里风凉,贵妃娘娘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莫要站在窗户边上。此景虽好,却还有明年、后年,并不急于这一时。”左手边一个熟悉且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云听闻言一怔,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却不敢不高兴:“顾老夫人说得是,多谢提醒。” 她用眼角偷觑了一眼老太太的神色,连忙揪着谭姑姑的袖子退回了主座上去。 先前都忘记了! 老太太这人精似的,都和她撞了面,她那边自然是瞒不过了的。府里父亲只知道家里的丧事是一个幌子,却并不知道顾云听究竟在外头做些什么。除了顾川言,家里暂且还没人知道她的去处,不过大哥当日什么都不会说,就算顾云听这里已经主动摊了牌,他也还是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是他的处事风格,所以顾云听才放心得下。 听说上回顾川言挨了老太太一顿审,是一口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才逃过了一劫。 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毕竟自打皇后产子“生病”之后,这宫中设宴,便都是顾云听这个“允贵妃”陪楚江宸出面。顾伯爷因为眼睛的缘故许久不曾上朝,后来索性还辞了实差,连爵位都打算传给顾明宣了,宫中设宴,他也再没参与过。 可顾川言却不同。 他见“允贵妃”绝不止一次了,如果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啧。 周围几名贵眷的视线都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了,倒也没几个人注意到了她与顾老夫人的互动。 就算注意到了也没什么。 贵妃身体抱恙不能受风寒着凉是陛下的意思,女眷们瞧见了,提醒一句,也没什么不对。只要她们自己不怕得罪人,别人又何必替她们瞎操心呢? 第649章 似是而非1 留在阁中的女眷们之所以会跟着来窗边看灯,也就是因为允贵妃在这里看灯。 如今允贵妃不看了,她们自然也就该陆陆续续收回视线,不看了。 倒是顾老夫人还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欣赏着外头点缀了繁星般灯火的夜景。她老人家端的是一派气定神闲,似乎除了方才那一句“好心”的劝谏之外,什么话也不打算说了。 顾云听倚在主座上,少见地惴惴不安起来。她太清楚了,顾家从她们这一辈往上,就没有蠢的,眼睛都毒得很,顾老夫人肯定是认得出她来的。也正是因为这样,顾云听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换作是那些与她无关甚至是对立为敌的人,就算被她们抓到了如山铁证,顾云听也不至于这样。 大概这就是陌路人与至亲之间的区别。 “主子,这……” 谭姑姑眼见顾云听走神,凑过来想询问。谁知顾云听猝然被“惊动”,手里的茶盏顿时倾倒在了衣服上。 “……” 四座皆沉默。 顾云听很快回过神来,瞥见衣角的茶渍,不禁愣了一下,继而面上却仍是一派镇定之色,又或者说是麻木到没有表情。 这种场合都会提前准备好换用的外衫以防万一,顾云听面不改色地向众人道了一句“失陪”,又说两句客套话,便与谭姑姑上了四楼暖阁。 暖阁很深,外头的守卫也足,并不会随意放人进来。 便不必担心会有人偷听。 有些话,顾云听原本是打算等宴席散了,回去再找机会与谭姑姑细说的。 楚江宸既然已经送了谭姑姑过来,再想送回去,却也没那么容易。请神容易送神难,况且顾云听也不是死的。留下谭姑姑在身边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龙章宫内遍地都是效忠天子之人,耳目众多,如果要等到回去了再说,恐怕许久都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机会。谭姑姑毕竟没有叶临潇那样神出鬼没的本事,出入都会有人盯着,自然就会有诸多不便之处。 “怎么这样不小心?还好不是滚烫的茶!”谭姑姑话里有几分责备,却也是关心所致。 “当然不可能是烫的,我不至于和自己过不去。”顾云听一哂,道。 “……你是故意的?” “嗯。回去说话不方便,你且仔细听我说,”顾云听正色,道,“龙章宫地下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掖庭,掖庭宫浣衣局宫女的住所外有一口枯井,井下暗道可通往多数宫苑,平鸾宫也在其中。” 她边说,边用右手食指蘸了些许茶水,在桌面上画了简单的路线图,又叮嘱道,“龙章宫内耳目众多,不宜轻举妄动,如果要向外传消息,就从这条路走。不过你初至龙章宫,想必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会对你格外注意一些,出去的话,千万看准时间,小心行事。” 谭姑姑大多数时候做事都会提前与顾云听通气,但那是大多数的时候。除非是没办法交流的时候。如果情况特殊,自然是要特殊处理的,“先斩后奏”也是在所难免的事,不过谭姑姑做事谨慎,是个妥帖的人,顾云听自己都比不得她办事小心,所以这叮嘱也是白吩咐,走个过场罢了。 “我记下了。”谭姑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尽管有满腹疑问,却没问出口。 这也不止是她自己一个人的疑问。 所有知情的暗桩都云里雾里的,他们就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先前好端端的,忽然就弄成现在这副局面了。 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不过谭姑姑自然察觉得到,顾云听和楚江宸之间的状态已经不一样了。 从前是相敬如宾,现在…… 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相处起来,表面上似乎是两情相悦的夫妇,可一个虚情一个假意,往假里掺和些许真心,或许真心多过假意,又或许是假意远胜真心,再或者其实都是假意,只是演得还算真。这真真假假的,剪不断理还乱,偏偏他们自己是不嫌烦的,对此谭姑姑只觉得脑壳疼。 不过谭姑姑心里也清楚,顾云听虽然放肆,却并不是没有底线没有分寸的人。 所以,她没多说什么。 她只需要做好顾云听叮嘱她的事,做个助力就足够了,有些事,的确不该她们这些做暗桩的人知道,否则,或许会有麻烦也说不定。该不知情便不知情,这样,就算将来身份败露了,审问时也不会泄露了关键的秘密。 谭姑姑做暗桩,向来都是怀着一份随时可能被抓到的状况,小心隐藏着。 所以,她不问。 “对了,顾老夫人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会不会影响到主子您的计划?是否要想个办法,先和她老人家通个气?”顾家的事谭姑姑是早就知道的,既然担心,便也就毫无负担地问了。 “不用,她心里和明镜似的,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其实早就什么都知道了,用不着我们提醒。”顾云听弯了弯唇角,笑得有些无可奈何。 虽然从感情上她会担心老太太认出她之后会拆她的台,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完全没有这种必要。 那老人家可是个人精。 在没有偏听偏信偏心的前提下,老太太看得清局势。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在事情还没影儿的时候,她会大张旗鼓地过问,可一旦清楚了,并且能察觉到其中的凶险来,她反倒会缄默不言。就算认出了顾云听来,也只会假装不知道,就连在家里都未必会提起,连顾伯爷、顾川言那里都不会提。 她当然看得穿顾川言和顾云听是串通一气的,不过,顾川言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她老人家要问,便少不得要审。 如今顾伯爷天天闲赋在家,眼睛渐渐恢复起来了,能看得清一点儿东西就在院子里舞刀弄枪,要么就是管管家里的事,现如今打理家务的事儿差不多都是他亲自过问,方姨娘也只是替他打打下手了。 所以,若是老太太要审顾川言,势必就会惊动了顾伯爷。 顾伯爷也会寻根究底。 他和顾老夫人是不同的,老太太在意的,是整个家,而顾伯爷虽然平日里大局观极为优秀,可一旦和自家儿女沾上关系的事,他就是会关心则乱,冲动起来,老太太也不知道他会为了阻碍顾云听做出什么事来。 一家人,本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爬到了高处,若是最上头的那一个倒了,后头的没一个能落好。 她只能期盼顾云听把手里这条绳抓得牢,至少,在决胜负之前,绝对不能摔下去,更不能是因为他们这些爬在下边的“蚂蚱”,才摔下去。 第650章 似是而非2 顾云听说不用,谭氏便也就认定了是不用,她想了想,又道:“还有就是,不知为何,昨日小殿下忽然被人带去了龙章宫,那为首的内侍官说,这是陛下和娘娘您的意思,现在小殿下可还好?” “今后这祁宫之内,便没有二皇子了。”顾云听淡淡地道。 “什么?!”谭姑姑面色一变,顿时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脸色刷得白了一分。 “是你家殿下亲自把孩子接走了,别慌。”顾云听这才意识到自己讲得太过于模棱两可,连忙解释了一句,“他和楚江宸做了个交易,之后,对外应当会宣称二皇子因病夭折,不碍事。” 谭姑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说话大喘气要不得。 简直能活生生能吓死个人。 顾云听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楚江宸眼里,我如今是个记忆全无的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二皇子,要是之后有人问起来,别说错了。” …… 夜深。 宴会散去。 至少表面上没有发生任何会让多数人不愉快的事,便算是宾主尽欢。 下楼时,楚江宸正等着顾云听,两人相携离去,惹得宾客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想法。尽管众人心思不一,却都不约而同地接收到了一个讯息—— 陛下与贵妃的确恩爱,若真等到三年孝期往后,恐怕这后宫之中,就再也没有别的女人的容身之所了! 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看来有些事,还是应该加紧些办好才行! …… 刚回到龙章宫内,便有内侍官迎上来,向楚江宸回话。 “你说身边无人可说话,朕让从前伺候你的女官来陪你,你说不适应与人同住,朕命人在寝殿边上收拾一间殿宇出来给你,如此,你可高兴了?”楚江宸指着偏殿,道,“朕不过是担心你不在朕身边,底下的人会见你病着,怠慢了你,你倒不识好人心,还冤枉是朕有意关着你。我关着你能有什么好处?天天替你处理宫务,连休息是时候都少有,一句谢都不曾有,反倒还受了一顿埋怨。这天底下何曾有你这样的贵妃?仗着我喜欢你,就如此胡作非为!”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委屈都恰到好处。 顾云听垂眸,适时地流露出些歉意。 自然不是错怪。 如果顾云听当真是名正言顺的贵妃,拿着凤印便要行统领后宫之责是理所应当。可关键,楚江宸最初以交易的名义请她来的时候,说得可就是帮他。从一开始,就是顾云听帮他做事,才待在这么个劳碌命的位置上,就算这些宫务落回楚江宸手里,也无可厚非,怎么就成了顾云听欠他的了? 顾云听也不是没想过两人之间的感情。 楚江宸至少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或者说是他自认为的喜欢。顾云听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起初,她也想过若是在权势之争中利用对方的喜欢,是否太过卑鄙,然而显然,楚江宸那边也不是什么真的喜欢,不过觉得顾云听与别家闺秀有所不同,令他感到一丝新奇,时常关注着一个人,就很容易会将这种关注错认为是喜欢。他自以为是真心诚意,可事实上,大概他连什么是喜欢都未必明白。 建立在虚伪上的真心,也能是算真心么? 既然彼此都是假意,都掺杂着恶劣的谎言和利用,那顾云听自然也就不必有什么负罪感。 陪着演戏演到散场就是了。 顾云听纤长的睫羽挡着她眼底的情绪,楚江宸看不见,联系起顾云听先前的表现,便以为她是真心感到后悔。他幽幽地叹了一声,缓和了语气:“好了,天晚了,去歇着吧。” “……嗯。”顾云听状似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如小鸡啄米般点头,转身想领着谭姑姑进去,却被楚江宸喊住了: “慢着,你先进去吧,这位姑姑,朕还有话要亲自叮嘱。” “……” 顾云听有些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听话地转头进了偏殿里,另有两名宫女进去伺候,而她从头到尾便都如陌生人一般,始终没看谭姑姑一案,像是真的把这么个人忘记了似的。 她一路来回都像是不认识谭姑姑一样,虽然彼此客客气气的,有时候也会凑在一起说上几句话,却都是不温不火的,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子疏离感。 楚江宸越发放下心来。 想必谭姑姑也不知道更多事了。 毕竟顾云听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谨慎,随意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宫里的人? 楚江宸是这样想的。 不过该敲打的,还是要好生敲打一下。他费了那么多心血才驯到差不多的“鹰”,可不能因为这么一个宫女坏了事。 “你可知,贵妃患的是什么病?”书房里,楚江宸负手而立,悠悠地踱了两步,虽气定神闲,却不怒自威。 谭姑姑在宫中多年,自然也练就了一身好演技。 她伏在地上,身子都因受了惊吓而打着摆子:“奴、奴婢见识短浅,实在不知,还请陛下示下——” “贵妃先前因高烧不退,而上了神志,忘记了从前的事。”楚江宸道,“每次回想,她都会头疼欲裂痛不欲生,朕——实在不忍。人本就该活在当下,着眼于未来世,过去便如同过眼云烟,既然已经忘了,便由着她忘了才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第651章 似是而非3 翌日清晨。 顾云听醒得早,谭姑姑便趁此时周围还没有外人,将昨日楚江宸说过的话都原原本本地对顾云听说了。顾云听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那之后的事都简单陈述过,这才略解了谭姑姑些许疑惑。 “可是楚江宸到底是什么意思?”谭姑姑一边熟练地替顾云听打理发髻,一边追问,“他的目的,不是与您合作,利用您来与献太妃抗衡,好让他自己可以专心料理朝堂上的事么?为何又要故意让你忘记?” “我起先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现在想来,倒是我高估了自己的作用。”顾云听低声答道,“我们一向将私下里的那些事都瞒着,所以许多事,楚江宸是不知道的。在他眼中,我们手中可用的势力,便只有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与长平伯府的附庸,而如今‘顾云听’这个身份在顾府众人眼中已经不该存在了,大哥又被封了齐国公,如此殊荣,加上旧日情分,若无意外,自然是可以直接为楚江宸所用的。所以长平伯府那边的势力便与我无关了。如江湖上的大小侠客,如地痞流氓乞丐赌徒,这些江湖人在宫外的作用不容小觑,可宫里的事,他们的手却很难伸得进来。所以,其实在献太妃面前,我们的势力其实很难有发挥的余地。” 顾云听说的是她们这段时日所表现出来的状况,尽管的确不是事实,但既然选择了隐瞒,便不该忘了站在对方的视角去看待整件事。思虑不周全,平日里也没有提高警惕,在这一点上,是她做错了,所以受失魂散的影响难受也的确是她该得的,自作孽不可活,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原来是这样……”谭姑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尚有些不明白之处,“所以,顾大公子是向着皇帝的么?” “大哥又不是傻,他做什么要去帮外人?”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什么旧日的交情,那老皇帝这么对我爹,大哥都是看在眼里的,两家本来就有不少旧怨,哪儿有什么交情?不过是一个装得让对方觉得他是讲义气念旧情的,另一个不止是信了,还想趁机利用,仅此而已。” 可见,真心这种东西的确难得。 有或是没有,全凭缘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殿下已经接走了小殿下,主子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走?若只是顾忌楚江宸,大可以从长计议,医馆那边稀奇古怪的药也不少,只要你肯点头,假死脱身也绝不是什么难事。主子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走?若只是为了殿下,大可以像从前一般里外传递消息,那样的话,主子便可以留在宫外发号施令,何必非要亲自来趟这浑水以身犯险呢?”谭姑姑不解地道。 当初她们这些人之所以会选择入宫成为暗桩,多数本来就是叶临潇的部下,剩下的,有的和她一样,怀揣着血海深仇而来,也有些是为了赌一把功名利禄和锦绣前程。他们各自是为了什么,谭姑姑看去都是一目了然的,可顾云听是为什么而来的,她却总有些琢磨不透。 如果说她是为了长平伯府,那如今顾川言打了一场翻身仗,获封齐国公,举国之内风头无两,长平伯府也跟着沾了光鸡犬升天,顾云听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她没有。 如果说她是为了叶临潇,叶临潇的图谋自然是整个江山,可这注定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算是要帮着夫君收拾祁皇室,她也只需要按照叶临潇从前的做法行事便可。本来,她们这些暗桩里的人在宫里都是不起眼的,尽管不能接触到太核心的秘密,可是窃也能窃个五、六分。 顾云听却不同。 她根本不像是个暗桩,从始至终都高调张扬,别的暗桩是想方设法去接近核心的秘密,而她却是直接将自己摆在了祁宫核心的位置上。 顾云听就是秘密。 祁皇室内众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从一开始,就都已经在她眼中了。 这办法的确不错,可是毕竟太危险了。 一旦被抓到,便是没有退路了。 就算顾云听再任性妄为,她也不是那种毫无分寸的人才对。在危险里讲旁人都当作提线木偶一般控制在掌心之中,与为了大局留得青山在相权衡,这种取舍顾云听应该是再明白不过的。 所以,顾云听之所以会留下来—— “你说的那些,都只是顺手而为的事,并非我的计划。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我来这里,远不止那点图谋。”她说着,浅浅一笑。 还是妖。 “那还有什么?”谭姑姑更茫然了。 顾云听略一思忖,掀开了手边的杯盖,食指略蘸了些许杯中的茶,在桌上划拉了两个笔画并不繁多的字:“江山”。 “……” 谭姑姑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长平伯府如今会水涨船高,全凭大哥手里的功绩。然而今日位极人臣,来日却未必。伴君如伴虎,这功名利禄的事,又岂会是一成不变的?与其将自己的生死交托给别人,前途未卜,还不如把命捏在自己手里,这是其一。” “第二呢?”谭姑姑不由得追问道。顾云听猜她的心思也算是准,这的确是她想不通的其中一问。 “这第二么——”顾云听故意卖关子似的停顿了片刻,见谭姑姑着急,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第二,的确是与叶临潇的夙愿有关,不过我却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打算的。” 她说着,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桌案上的水渍未干,“江山”二字映着窗外的光,有些亮。 顾云听随手拂去了那两个用茶水也出来的字,桌面上的水渍被抹掉了,便如云过无痕,雁过无声。 “我要的,是将这二字所致之物尽收掌中。”顾云听缓缓地道,“所以,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谭姑姑沉默了片刻,还是将未尽之言不吐不快,“可是主子,你与殿下是夫妻,夫妻便该将彼此视为一体,你的江山,与殿下的江山,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啊,”顾云听闻言一哂,道,“如果是他的,我顶多也就是个后妃,若他得偿所愿成为天下之君,我便只是他后宫女人中的其中一个。再特别的人,相处久了也会产生厌倦之心,那我对他而言,便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哪怕是结发夫妻,也得遵循一条‘花无百日红’的老规矩。” 仍旧是那“金屋藏娇”的道理。 喜欢时千好万好的爱人,时间到了,少不得就会变成千错万错的恶人。 “殿下对您是真心喜欢,又岂会那般朝三暮四?”谭姑姑反驳道。 “是帝王的宿命注定如此,就算他是叶临潇,又如何能免俗?我的东西决不允许别人染指,人也是一样的,倘若届时他真的作用后宫佳丽三千,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到那时我便是恶贯满盈的妒妇、妒妇,他还会待我像如今一般么?”顾云听嗤笑道。 第652章 深冬之花1 顾云听喜欢叶临潇,是真的喜欢。 可是比起这种因喜欢而起偏心护短的信任,她更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道理。 谭姑姑显然也想到了这里,她神色复杂地看了顾云听一眼。 旁人都说感情本来就是盲目的,顾云听却这样清醒。 清醒到她都要以为,那些所谓的“喜欢”都也一样是虚情假意。 “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只不过是随口一提,便想着防患于未然罢了。”顾云听说着,顿了顿,又道,“花无百日红,留不住风雅客,可是权势、名利却可以,这也是嫁入皇室贵族的女眷为什么总想着娘家的缘故,因为对她们而言,娘家便是她们手中最大的势力,一旦失去,她们也就彻底没了指望。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所以你是希望长平伯府变得强大起来,就算将来有意外令这份感情消失,利益也能继续维持你们的生活?” “这么说就不对了。既然是我喜欢的人,他现在喜欢我,将来自然也一定是要喜欢我的,这岂是他说改就能改的?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大祁的江山,才更要在我手中。长平伯府能不能真正摆脱威胁强大起来,便是与这个计划息息相关,并不是将所有的计划都寄托在爹和大哥身上。我是希望,将来的中土,至少半壁江山的归所握在我手中,这才是真正的并肩,不是么?” “……”谭姑姑有些无言以对。 顾云听说得其实也在理,一味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到最后也只是仰人鼻息过活,做了再多的事,也未必能被人认可。 既然要并肩,自然是需要双方真正站在同样的高度上,差一分都不能算是平等。 “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最后迟早不还是要交给小殿下……”谭姑姑小声地道,“争来争去的也不嫌累,就你们小夫妻两个与众不同,偏生要和别人都不一样。也就是这张嘴生得巧,说起话来道理都是一套一套往外搬的,好像天底下的正理都随她姓了”顾“似的。 “那是以后的事。”顾云听淡淡地道。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稳她自己的地位,将来又哪儿来的什么江山可以交给后人?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说出这件事,不过却也是早有预谋。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应该—— 是在当初先皇后临终前,将那一道刺杀老皇帝的命令交给顾云听的时候。 虽然是不仁不义的事,不过既然是祁皇室的人做出的决定,顾云听当然不可能琢磨那么久。 谭姑姑正要再说什么,便忽然被她拦下了。 “嘘——”顾云听抬眸看了谭姑姑一眼,用目光示意,而后垂落了视线,再对上铜镜中的自己时,顾云听双眸就已经敛去了光芒,空洞洞的好似没了灵魂,而这种变化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窗外隐隐有些脚步声在逐渐靠近。 殿门是关着的,而且她们所在之处离殿门有些远,所以门外的动静是传不到她们这里来的。 并没有人进来。 两人背对着窗户,谁也没回头去看。她们心里都有数,甚至以顾云听的耳力,仔细辨认出屋外有多少人在做什么都不是难事。然而两人都像是毫不知情似的,尽管有人盯着,却还是该如何就如何。根本没把外头她偷听的人放在眼里。 等梳耗了她的头发,谭姑姑又打开了一旁的妆匣,递给顾云听,等着她挑选首饰,顾云听还是愣愣的,连看也没看妆匣一眼,只是有些木讷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 “娘娘?” 谭姑姑见状,扶着顾云听的胳膊轻轻晃了一下,小心提醒了她一声,等对方“醒了神”,才又说,“今日娘娘想戴什么?” “都好,你选吧。”顾云听恹恹的,像是还没全然睡醒似的。 “……” 尽管早就见识过顾云听变脸的本事,不过谭姑姑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差点儿真情实感地问出如“怎么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之类的话来。要不是她面色红人、呼吸匀畅,谭姑姑都要信了她的邪,以为是真的身体不舒服,而先前都是在强撑了。 话又说回来,昨日在上元宴里,谭姑姑也算是在顾云听的解释下,领略了顾老太太无限逼真的演戏—— 从老到小,可怕如斯。 又或许,这种能力从来都是靠天赋、 …… “启禀陛下,贵妃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房中,早上起来是那位姓谭的姑姑陪着,到下午,那姑姑按轮值回住处休息,并无耽搁,也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绿衣衫的老嬷嬷领着一个小宫女,将这一日所见到的事都告诉了顾云听。 “她们说什么了?”楚江宸问。 “啊?没说什么啊,贵妃娘娘身体抱恙未愈,没有精力去回应那位谭姑姑,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谭姑姑在说些无关痛痒的事,至于娘娘自己,她好像什么都没说?” 第653章 深冬之花2 上元节已过,热热闹闹的宴席都散尽了,余下的时间乏善可陈,在不知不觉间便一去不复返。 二皇子因病夭亡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听闻这个消息,为此而担忧的人不是没有,然而一大半都不禁有一丝窃喜之心。 于是过了年,朝廷里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劝楚江宸选妃。 先帝、先皇后、太皇太后,三重孝在身,楚江宸自然不可能轻易答应。众臣自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便搬出了“江山为先”的名堂,但凡是族中有想把女儿送进宫里的,或是与这些人有利益纠葛的,都相约于散朝之后长跪于宫门外苦谏,君臣都将戏向百姓演了个十成十,京城中的百姓起先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便有安插其中的说书人、读书人将这件事宣扬了出去。 这一回楚江宸的人占尽先机,等献太妃手底下的人反应过来,安排人手去散播流言蜚语的时候,已经晚了。茶楼酒肆都议论纷纷,说身为天子,肩上担负的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是整个大祁国祚,在这些大义面前,个人的孝道显得何其渺小。 流言愈演愈烈,不过短短十余日,似乎大祁多数百姓都认同了选妃之事,反而对楚江宸迟迟不肯接受的举动有些不满起来。 …… 谭氏从殿外进来时,顾云听正在假寐。因她不喜人多,楚江宸先前便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手都撤了,只留下几个机灵懂事的,轮流值守。 “贵妃娘娘午睡还未醒呢,姑姑有什么事,先等一会儿吧。”小宫女灵芝轻步上前,小声地对谭氏说。 “娘娘早上起得迟,怎么这会儿又睡下了?”谭姑姑有些诧异地道。 她也是和这几个小宫女们轮流值夜的,因为顾云听并不打算暴露自己恢复了记忆的事,所以表面上对谭姑姑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就算谭氏心里着急,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待着,所以好些状况,她知道的都还不如这些小宫女知道得多。 “夜里还是没睡好呢,听昨日轮值的松烟姐姐说,贵妃娘娘睡不安稳,连做了两个噩梦,后来索性点了灯翻了半宿书,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的。”灵芝也有些忧心忡忡的。 能进龙章宫伺候的宫女都不是寻常人,她们心底里头多多少少都是有计较的,看得比多数人都透彻几分。比如,别的宫里,年轻漂亮的小宫女们若有机会近水楼台,大多都是不肯轻易放过与陛下接触的机会的,但凡有一线希望,哪怕是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往前挤,所以那样的环境里,顾云听和谭氏都是提防着小宫女们的。 倒也不是怕别的什么,只怕那些小宫女们争红了眼,为了讨宠献媚便随手将她们卖了。就算她们自己平日里行事再谨慎,也少不得会有些行差踏错的举动,小宫女们自是瞧不出端倪,可若是将那些话那些事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有心的人,指不定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而龙章宫里的小宫女们却不会做这样的事。 哪怕是长得比天仙都更美几分的人,也绝不会将讨宠献媚当做人生第一要事。哪怕是一直都只能在人后烧水不见天颜,她们也并不会折腾出一些幺蛾子来。倒也未必是她们瞧不上楚江宸,只不过是龙章宫内搬弄是非是大忌,没有吩咐擅自监视并到主子跟前挑唆嚼舌根,就算不是死路,也绝不会真正飞黄腾达,只会被主子视作不忠不义之人,或许当场罪不至死甚至还有奖赏,可日后,这挑拨离间之人是个什么下场,就很难说了。 有些东西楚江宸自己想不到去问,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命人来监视那些不惹眼的事,所以只要没人说,顾云听她们偶尔有没假装到尽善尽美的事也并不要紧。 所以对她们,顾云听没特意设防疏离,反倒将她们当成小鸾、绮罗等人,平日里闲来无事,插科打诨也是常有的事。 灵芝是个实心眼儿的,尽管人不是真傻,但最是恩怨分明,谁对她好,她便也对谁好。允贵妃待她亲近,像是自家姐姐,所以她也是一颗真心为着顾云听着想,有时候就算瞧见了什么不合理的“端倪”,她也都假装没瞧见,只顾着照看贵妃的身体。 这些谭姑姑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也愿意说一些与她们的身份无关的交心话。 “怎么好端端的做起噩梦来了?娘娘身体弱,一向都有些不足的,若是再有这样的状况,还是请太医开一副安神的方子才好。”谭氏也有些忧虑。 ——顾云听所中的失魂散是解了,可是隔三差五的还是要病上一病,尤其是这几日天气骤然冷下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顾云听每日都躲在暖阁里头不出去,却也还是三天一场小病,五天一场大病的,别说是她自己,就连谭氏和这几个小宫女们都被折腾得不轻。就连楚江宸,都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让人停了加在饭食点心里的失魂散。 尽管这失魂散对顾云听已经彻底没了作用。 她们这些人都担心得要命,偏偏她自己还不惜命,谭氏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曾为这个数落过她多少次了,然而丝毫不见效。其实这倒是没办法怪顾云听如何,谭氏也看得出来,这人并不是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不过是她根本没办法控制。 谭氏叹了一声。 “什么事?”顾云听醒了。 她侧躺在软榻上,仍闭目养神,问着,话语里还有几分惺忪的睡意。她从前一向睡得极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而如今这三番五次地病下来,精神的确有些扛不住了,从前昼伏夜出的报应都一一降临一般,令人不禁感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么一句至理名言。 “娘娘,陛下让季公公送了花名册,来请您过目。”谭姑姑不禁放缓了声音,温柔地说。 第654章 深冬之花3 顾云听还未彻底清醒,脑子里也是懵的,像是被浆糊粘住了似的,乱糟糟的一团。 “什么花名册?”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很是困倦。 “就是选妃的花名册。”谭姑姑提醒道。 选妃之期已经近了,这些天外头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实在精彩纷呈,只可惜她们都没能瞧见,只能听底下碎嘴的宫人提起几句。 顾云听是没心情去搭理这些了,她病了,头疼得很。原本失魂散有麻痹感官的作用,所以才会减轻她的痛觉,现在这东西的作用彻底消失了,各种大痛小痛源源不绝,即使是顾云听这样不怕痛的人,这会儿都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睡梦里,就不用清醒地直面这些痛苦。 至于什么选妃什么大戏,她哪里还有精力去管? 顾云听想也没想,皱着眉头随口便道:“选妃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给我选的。” 谭姑姑:“……” 灵芝:“……” 您这想法还挺大胆的。 “陛下的意思是,这毕竟是后宫里的事,娘娘暂代中宫,所以这选妃之事,理应是要告诉您知道的。”当着灵芝的面,谭姑姑也不好说皇帝什么不好。 “我知道,他是想借这个告诉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算选妃,凤印也不会交给别人,好让他们死了这条心。……随便吧,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横竖都不关我的事。”顾云听翻了个身,“这份名册,陛下看过了不曾?” “看过了。” “行吧,你去拿了章盖个印子就是了。”顾云听懒懒地道。 楚江宸做事仔细得很,这选妃之事,很大程度上便是他自导自演的好戏,所谓的花名册,多半也不是这几日才拟出来的,而是早就定下了,只等着这一股来自朝野的东风而已。之所以把眼巴巴地把名单送过来,就是走个过场,一来好让宫外那些心思各异的家伙收收鬼主意,二来,也是为了前些日子顾云听说的那番话,想骗她安心。 这点用意,顾云听都不必想就能猜了,什么“请她过目”,这名单上女孩子们的母家,都是楚江宸打算拉拢或是稳固的对象,就算顾云听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他们两个之间这种心照不宣的虚情假意,能比得上江山社稷和地位名声? 当然不可能。 …… 所谓深冬,是冬之末。 而天有四时,是春、夏、秋、冬,四时轮替,冬末,便是春初。 …… 医馆。 叶临潇顶着陆君庭的面皮,在祁京混得如鱼得水。每天日上三竿才开门做生意,还没到饭点就关了门,原本就不起眼的医馆,生意越发差了,就连那些住在附近因为方便才来的病人都跑去了城中新开的药铺,不乐意再“照顾”这个怎么看都不靠谱的江湖医师的生意了。 “叶哥哥,你再这样败坏我们医馆名声的话,等神医大哥回来,他是要和你拼命的!”小童子眼睁睁看着叶临潇合上了门板,忿忿不平。 往常陆君庭在的时候,都是等到天黑透了才关门的,可这会儿别说是天黑了,就连太阳都离落山还有小半个时辰呢! “医馆何曾有过什么名声了?”叶临潇嗤笑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躺在竹编的摇椅上,悠闲自在,“师兄若是在乎名声的人,他就不会留在京城了。他那样的老好人啊……啧。” 他话未说完,模棱两可的,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此话怎讲?”小童子好奇心一上来,顿时便忘记了自己上一刻还在谴责对方的行为,凑近了八卦。 他算是陆君庭的弟子,不过因为年纪还小,没正式拜师。他很小就跟着陆君庭一起生活了,可这么多年,从不懂事到懂事,他和神医哥哥朝夕相处,却从来都没看明白神医哥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不知道陆君庭的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寻常大夫,治治头疼脑热,生活有些拮据;知道陆君庭的人,都说他是神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品性高洁,是个慈悲的好人。 可是除此之外,小童子就再也没听别人说起过陆君庭了。 “你想知道什么?”叶临潇见他如此,便笑着反问。 “哎呀,也没什么啦,就是……”小童子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好,私底下打听人的秘密也不是君子所为,不过,至此一次下不为例,“就是,叶哥哥,你知不知道,神医哥哥为什么要做好人呀?” “什么?”叶临潇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先前我听顾姐姐说过,一个人,不管是选择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是有理由的。神医哥哥当然是好人啦,不过他为什么要当好人啊,别说是京城里那些大医馆里坐诊的大夫了,明明连太医院那些人都比不过神医哥哥,可是为什么他们就赚得盆满钵满的,名利双收,神医哥哥这么厉害,却反而没什么钱。还有啊,之前顾姐姐和成双姐姐都说他是真‘君子’呢,我虽然不知道‘君子’是什么,可是我见过的呀,俯仰阁里好多‘君子’,为什么他们都不说神医哥哥是君子?” “……” 叶临潇愣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说错了嘛?” “是谁告诉你师兄没钱的?”叶临潇是真的好奇。 “邻居们都觉得我们穷……” “那他们觉得,曲成双穷么?” “成双姐姐有好多钱!”小童子毫不犹豫。 “其中半数都是师兄的。” “!!!” “很惊讶?”叶临潇一哂。 他也惊讶。 陆君庭看过的病人,多半都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和捡回一条命比起来,钱算什么?只不过陆君庭这人和钱没缘分,每次得了酬金,都只留下生活所需,余下的都偷偷让叶临潇塞进赌庄的进项里分给曲成双了而已。 因为曲成双从前挥霍无度,陆君庭嘴上说着她这样不好,事实上却还总是省吃俭用地供她挥霍,又不让她知道,怕她知道了没人反对她这么做,将挥霍习以为常。后来曲成双倒是改好了,把钱都存了起来,不过陆君庭自己却是习惯了。 “笃、笃笃。” 医馆里一大一小没个正形,门外,却有人敲门。 第655章 如隔三秋1 两人都愣了一下。 “你看吧,明明还有生意呢,这么早关门,分明就是偷懒!”小童子碎碎念着,起身去开门。 叶临潇垂眸,搁下了茶盏,另拣了一个新的杯子,倒了热茶。 门外站着的自然是顾云听本人。 “怎么这个时辰来,又不担心被别人发现了?”叶临潇将诧异的小童子推去了后院找林大娘他们问晚饭吃什么,话是对顾云听说的。 外头的风雪虽然停了,却仍旧天寒地冻,路上迫不得已出门的行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恨不能将眼耳口鼻全都捂起来。所以尽管顾云听用斗笠掩着面,走在大街上也是分毫都不惹眼的。不过她来的路上又着了风,原本就病恹恹的了,这会儿就越发面色苍白,额头却滚烫。 顾云听反手关了门,丢开了斗笠,就势向后一靠,倚在门板上,想略缓解这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了?”叶临潇看向她,心下一沉。 “病了,来找你撒娇的。”顾云听只觉得睁眼都有些费力,视线之内,具是暗色不知名也没有具体形状的雪花点。 “……” 亏她还能保持着清醒一路走到这里来。 叶临潇一时抿着唇没言语。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想责备一句“病了还不好生歇着,到处乱跑做什么”,可又听见对方说是因为病了难受,所以特意来见他,便又莫名觉得有些甜意。 生病该是要吃药的,宫里什么药没有,偏偏出来找他。 所以,原来他是药么? 在心疼与欢喜之间沉浮,叶临潇沉默地将那靠在门板上可怜兮兮的人抱了起来,轻轻安置在他的那张摇椅上,又因为担心摇椅晃动加重她头晕的症状,便取去了一本高度适宜的书垫在椅子底下,将那摇晃的空间都卡死了。 “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宫里的太医都是死的么?”叶临潇诊过脉,眉心紧皱。 “倒也怨不得他们,”顾云听闭目养神,“药是定时煎好了送来的,只不过最近正是选妃的要紧时候,各方的人都蠢蠢欲动,有人惦记着我手里那枚凤印,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在送来的药里加了一些不大好的东西。那还只是我发现了的,而没有发现的或许还有更多。所以药都没有吃,拖了几日,就……咳咳!” 她说着,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如果只是生病的话,或许还有不药而愈的可能,可是如果是吃下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送来的药汤,只怕是等她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其中的缘故。平日里的饮食都有专人检查,况且顾云听对这些毒物本就敏锐,所以并不会构成什么太大的威胁,可“趁人病要人命”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这一年的伤和病,加在一起都快能赶上别人一辈子的份了。”顾云听抿了一口叶临潇递到她嘴边的茶,颇为感慨地道。 也不必说别人,如果不算受过的伤,只算病的话,她自己上辈子二十多年也没这一年里的多。 “你以为呢?”叶临潇定了方子,边称药,边说,“明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比别人弱一点,还不知道自己珍惜调养,现在倒是知道后悔了。……好在,现在悔过还为时不晚,以后别再作践自己了。” “我何曾糟蹋自己的身体了?”顾云听有些不服气,“你们都说我不惜命,可天底下真正比我惜命的人又能有多少?性命在我这里是不值钱,可是比起那些为了原则死不低头、又或是不知取舍一味盯着眼前的人来说,我对这条命还是很看重的,至少没有真正去走绝路。” 顾云听语速并不快,可一字一句都清晰而笃定。 她的确时常会选择去冒险一搏,不过那也都是在有一定把握的前提下。正如悬崖边抓着青藤求生的人,青藤迟早会断,如果一直都因为怕死而不肯松手,挣扎到最后就只有死路一条。与其等死,不如另寻缘法求生,赌一把天意运气。 这才是惜命。 “天底下的道理都姓顾,我不同你争。”叶临潇道。 是,顾云听是一直都在险境中求生,如果只是这么算的话,她的确是个惜命的人,可是那些险境原本大多都是与她无关的。 又或是她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前路有人备下了陷阱守株待兔,可她却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奋不顾身地往这些陷阱里跳。 分明是个聪明人,却偏把自己装成傻子。 说是冷漠无情,其实还是好心。 只是自己不认罢了。 “可是历来子随父姓,若是天下的道理真的都姓顾的话啊,那不也都是要改了跟你姓了?哪儿有你这么占便宜的。”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随口调侃了一句。 “也行,如果道理跟我姓,那你也听我的。好好养病,别的都不要去想。就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也有我在,你休息几日,事情也不会有太大的变故,这几天都不可过虑费神,好么?” “……嗯。” 叶临潇的能力,顾云听是知道的。从前他们并不完全是一条心,所以才遇事才都没有和盘托出,而如今叶临潇的打算已经一目了然,她当然可以把那些琐碎麻烦的事丢给他去做。 “对了,失魂散……你之前就接触过么?”顾云听想起这些,顺嘴就问了。 “那个啊,本来也就是师父年轻的时候做出来的方子,和访云山的‘相忘’异曲同工,江湖上许多失魂散就是‘相忘’,因为那两味药材只有访云山上才有,所以才会如传言所说的那般‘逐渐失传’。”叶临潇道。 “难怪。”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服过这种药的?一直都没听你提起过。” “什么时候么?”叶临潇想了想,“鸣雁山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不过这种药的确无解,就算停了药,也只是不继续忘,只能暂缓,除非服药之人自己打破了失魂散的禁锢,才会记起前尘往事,何况你的状况也不是那么简单,起初我也不能断定,所以才没有说明。” 第656章 如隔三秋2 顾云听闻言,虽然觉得诧异,不过倒也能稍稍理解一些。叶临潇见她沉默,便知她尚有无法理解之处,又接着解释: “‘相忘’与失魂散虽有相似之处,却到底是两种药。失魂散比‘相忘’多一重效果,服药者前尘尽忘之余,还会受药性影响,很难集中注意力去想什么事。无论是哪一种,都会令人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事,若是单用,长期连续服用,效果也是持续不断的。而世人不知情,若是将两种药混淆,就很难说。” 他说着,不禁苦笑着停顿了片刻,又道,“毕竟,江湖上无论是‘相忘’还是失魂散都是难得的东西。‘相忘’自不必多说,流传出去的失魂散不多,方子繁琐,也不见得容易调配,宫中有太医院倒还好说,宫外的医师就算能炼药,也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去做这种东西。所以就算是师父,也没见有谁长期服用这些的,至于效果——只知道两种药药性相互抵冲,会让记忆变得断断续续。” 顾云听自然是知道这种感觉的。 例如先服下“相忘”,忘记了从前发生过的那些事,一切都重新来过,随后又服下了失魂散,便又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新生”。 与其说两种药性是相互抵冲的,倒不如认为它们水火不相容,并不能相互覆盖。 “……这么说来,我也不算太吃亏,”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好歹也值不少钱了。” “你倒是豁达,”叶临潇扬了扬眉毛,“服下了失魂散却还没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就算是混用了两种药,也绝不会有这种效果的,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你有一段别的记忆,与这一世——又或者说是,与这具身体无关。成婚那天,你和我说前世,虽然有些荒唐,不过相对而言,那大概是最可信的一种说法了。” “难怪在龙章宫你会说出那样的回答……药好了么?”顾云听轻阖着双眸,眉心因为病得难受,不自觉轻轻蹙起,只说了一半,就不得已改了后话。 “快了。”叶临潇将择好的药材拿去了后院交由小童子煎,只去了片刻便很快回来,“很难受么?” “还行,有点冷。”顾云听面色苍白如纸,眉宇间的结都未曾舒展,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叶临潇没拆穿她,又添了一床棉被,牵着她的手,将内力输过去,好歹能暖和一些:“很快就好了,等吃了药,你睡一会儿,醒了就会好一些了。” “嗯。”顾云听略缓了一阵,不禁笑了,“不过如果在这里睡一觉,大概等我回去,宫里就要出事了。说不定……先前设下的那些局不等起作用,就都功亏一篑了。你不担心么?” “我何时说过那些东西比你要紧?我们想做的那些事,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并不急于一时,你在就足够了。”叶临潇说,“我以为我留在祁京,你就会明白自己有多重要,看来有些话还是应该挑明了说才是。” “这么说来,阿临竟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了。”顾云听笑着说。 “哪里有自己说自己是美人的?” “我不是?” “是,我啊,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叶临潇顺毛捋。 倒也是真心话。 “这就有些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说起脸,我家的二姐姐和四妹妹哪个不比我好看?她们可都心心念念惦记着你呢。” “那又如何?各花入各眼。” “你怎不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顾云听嗤笑。 “怎么就是‘情人’了,我可是明媒正娶进你顾府的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却将顾云听逗得忍俊不禁,一时倒也忘了什么难受了。 “我出来之前,和谭姑姑说过了,虽然有些为难她老人家,不过在这里住上几日,不会有事的。”顾云听道。 “嗯。” “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她也会找人送信来,我会解决好的。” “我知道。” “就算我不能解决,也还有你在。你在……就不会有事。”顾云听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叶临潇笑着问。 “我说我会解决好。” “不是,下一句。” “你明明听见了!” “没有,你再说一遍。”叶临潇故意说。 “我说。我喜欢你啊。”顾云听面无表情地道。 叶临潇愣了一下,笑了: “嗯,我知道。” …… 大概是半个时辰之后,小童子端了药来,老神在在地打量着两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故作老成的样子总是格外滑稽,也很有几分可爱。顾云听喝了药,抬眸看了他一眼,笑着问:“怎么了?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 “我只是有些感慨,东街角李嫂子说得果然不错。” “她说什么了?” “小别胜新婚。” “……” 顾云听耳尖微红。 她一向自认是个脸皮厚的,明明打趣调笑都从不发憷,可偏偏被这么个小孩子调侃起来,就不禁有几分羞赧。 然而倔强如她,自然不会轻易露怯。 “既然知道是‘小别胜新婚’,你还赖在这儿?打扰‘新婚燕尔’独处,可是要遭天谴的。” “我偏不,天谴就天谴,我不怕!”小童子执拗地道,“之前我问叶哥哥的问题,他还没回答我呢,回头又忘了,我又不知道了。” “你问什么了?”顾云听有些好奇。 “我就是想知道神医哥哥为什么要当好人、要做君子,他当了好人,别人又不见得会感谢他,他做君子,可是京城中那些有名的君子却从来不和他一起玩,那些人为人赞颂,神医哥哥却什么都没有,这又有什么意思?”小童子固执地替陆君庭抱不平。 顾云听有些意外。 小童子今年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正天真烂漫的时候,倒也开始琢磨起这些了。 “相形见绌,这个词听说过么?” 第657章 如隔三秋3 小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想明白。 “君子之交淡如水,哪个真君子会闲得整日去茶馆酒肆里报到,以哗众取宠为生?真君子不喜与伪君子为伍,伪君子当然不乐意和真君子玩,那样只会更快让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让他们自己难堪。至于为什么要做好人……” 这大概就像是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喝水一样天经地义的事啊。 顾云听垂眸沉默了片刻,才又继续说,“是君子,就会为不平之人鸣不平,如果对方愿意感谢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若是不愿意也是无妨的,毕竟起初也不是为了这种虚名才行善,否则,岂不是成了你来我往的买卖了?” “那岂不是很不公平?他明明吃了亏,还要去帮别人,那人家看到了,就要说这个人傻了。”小童子皱着眉头,道。 “人情账哪里有什么公不公平的?况且与人为善又不是错事,中山狼恩将仇报,该骂的也是中山狼不知好歹,若因为这样,就要去嘲讽行善之人,那傻了的,是这些不辨是非的人,与施善者何干?”顾云听扬了扬眉毛,笑道。 本末倒置的才是蠢。明明不与自己相关,却偏在要背地里无缘无故嚼别人舌根,倒也是世人的劣根性,顾云听尽管自己知道这个道理,可有时候也一样不能免俗,而这世上却还有更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么做了,还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小童子仍旧懵懂,瞧着模样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可是还是蹙着眉,敛目在细想着那些事。 顾云听先前服下的汤药药力发作起来,便有些困了。 “晚些时候再说吧,你先休息。”叶临潇替她掖了被角,轻声地说。 “那你呢?”顾云听问。 “我就在这里守着你,等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起来。” “……好。” 其实这样也不错,一间随心所欲又似乎不太靠谱的医馆,两个人,或许再外加一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衣食无忧就很好。 可惜了,她不可能抽身而退。 其实只要不是身陷险境或是困局的时候,只要他们想走,随时都能离开这个地方,过这种清闲太平的日子。只是一旦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他们就再也回不来。 甘心? 当然不可能甘心。 其实不知不觉,他们的处境早就从不得已变成了放不下,如今叶临潇收拾打点,暂且放下了,却也只是暂时的。而顾云听,则是根本就不肯放手。她生性如此,可以装疯卖傻,可以聪慧绝伦,可以做个爱管闲事的侠心好人,也可以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看似乖张没有定性,然而这些乖张的行事之下,是野心。 倒也不是非要做什么万人之上尊贵五两的角色,只是单纯不愿意屈居人下受人钳制,就算只是有这样的可能,她也必定是要将这苗头尽数扼杀掉的。为此,她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人,任何人。 她的灵魂里终究还是被烙上了这种偏执,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就像失眠的人明知失眠不是一件好事,却不能控制自己什么入睡一样,看似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可冥冥之中就是会有一种力量,控制着她走上一条在多数人眼中都是错的路。 顾云听侧躺在摇椅上,原本是还有什么话想对叶临潇说的,可是意识却一直在下沉,最终溺于梦境。 梦里有什么,顾云听也不知道。 只知道一梦醒来时,眉目俊郎如画的青年也正好看着她,星目映着灯火,眸光流转,如一泓古刹中在佛香经文里浸润了数百年的泉水,温柔到无以复加。 “什么时辰了?”顾云听睡眼惺忪,可棉被外面有些冷,她想揉眼睛,却贪恋着被子里这几分好不容易才捂出来的暖意,便只是眨了眨眼睛,分明是懒,却意外的有些可爱。 “你才睡了半个时辰,林大娘她们还没有准备好晚膳。”叶临潇回过神来,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喜欢的这个人啊,身体不好,却不知道调养,那么多不利己的事都已经熬成了习惯,性格又这般不肯服输,年纪轻轻便落了一身的病,并不是长寿有福的征兆。所以,他只能处处多照看着,竭尽所能,护她长命百岁才是。 “为什么叹气?”顾云听问。 “没什么,再躺片刻,就算不睡着,闭目养神也是好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叶临潇道。 “我……” 顾云听本想说“已经觉得好多了”,可她也明白叶临潇的用意。 他也只是因为在意她,才会这样小心翼翼。 顾云听抿了抿唇角,应下了,“好,不过我喉咙好疼啊……” “起初便是因为着凉受了风才病的,喉咙当然会疼,”叶临潇倒了温热的白水来,话里明摆着淡淡的责备,眼底却满满是心疼得情绪,“我请林大娘熬了药粥,止咳嗽的,你听话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温水沿着唇舌而下,润过干哑发痛的喉咙,路过心口,极暖。 “阿临,如果我好好调养……会好起来么?” “这又是说什么胡话?分明烧都退了。”叶临潇小心藏起眼底不经意的几分诧异,笑骂道,“虽说来势汹汹,可说白了,也只是因为风寒牵起了从前没根治的旧病,又‘讳疾忌医’,没有及时用药,才弄成了这样。并非什么疑难杂症,不必担心。” “你知道我的意思。”顾云听摇了摇头,有些固执地道,“我不关心这些病究竟会不会好,虽然病起来很麻烦,也不舒服,可是我也没那么娇气。我只是想活着,想和你一起白头到老。……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身边又会有别的如花美眷许你白头之约,我不甘心。” 说来也算是讽刺,上辈子的时候,她最终选择与仇人同归于尽,是能活却自寻死路求一个终结,而这辈子么,却成了多病短命又奢望着长命百岁的了。 算是报应。 第658章 睹物思人1 人都是忌讳随意谈论“死”字的,如果换了别人在这里,必定要疏落顾云听这话太丧气不吉利。 不过不管是顾云听也好,还是叶临潇,原本就是习惯了在“生”与“死”两地徘徊的人,便少有这样的顾忌。二来,叶临潇太了解顾云听了。她必定是有所察觉,才会这样说的。 顾云听这一身大病小病,多半还是陈年的旧疾,很难根治,何况是药三分毒,失魂散和“相忘”也都有一定毒性,长期服用便会折损元气,却能吊着一口气,便很难看出原本那些病有多厉害,如今骤然解了药性,病症越发显露出来,有了对照,更显得病来如山倒。 目前来说,的确棘手。 叶临潇略一沉吟,浅浅地笑了:“要是不甘心呢,那你就好好活着。我师父是访云山出身的奇才,师兄是或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能治你?” 也对,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她所担心的这几件事,她自己无可奈何,那又何必去想? 做人么,还是该痛快一些。不过是病中心里难免郁结,容易添愁,才会想起这些有的没的罢了。 “这也难说。几个月前你是还对医术不精通的,找你解毒我自然信得过,可是找你治病,我又怎么看得准?”顾云听一本正经地说笑。 “这话可是你说的,要打赌么?”叶临潇也配合地撇开了那个“死”字不谈,笑着反问。 “赌什么?” “就赌——第二个孩子随我姓?” “你还想有第二个?”顾云听啐道。 一个还不够要她命的,再来一个,养得起么? “不急,就算输了,也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考虑。”叶临潇促狭地笑着。 “……” 那顾云听当然是希望自己的病能好的了。 也就等于她得盼着这场赌叶临潇会赢。 赌什么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得盼着自己会输。 这对于不喜欢真正意义上输的顾云听来说,算是个煎熬了。 “不是煎熬,也算是……磨砺?”叶临潇总能一眼洞察顾云听的想法,他思忖着,纠正道。 “哈?” 这算什么磨砺? 顶多占了字面的一半,算是折磨好嘛! “你啊,就是因为不肯认输,所以才总是费心神,去熬心血。是时候改改你这些习惯了,你见过哪个长命百岁的人是斤斤计较的?” “我斤斤计较?”顾云听眉头一跳。 他倒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是,别人都觉得你凡事都不上心,可那是因为,只要你想,多数的事便都会在你的掌控之中。可是那些超过了任由你操控摆布范围里的事,你就会格外在意,不顾代价也要将它们控制住,不是么?”叶临潇说着,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偏偏你还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更费心力。” “……” 顾云听无言以对。 …… 小二十七自从出了宫门,便是叶临潇亲自照顾的。不过这几日顾云听来,她又生病担心将病气传染给顾云听,所以两人才将孩子交给了燕二娘她们照料,直到第三日傍晚,顾云听要回祁宫之前,才远远地瞧见了一眼。 “怎么不高兴了?”叶临潇问顾云听。 顾云听的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可偏偏叶临潇却能察觉到几分失落。 “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在想,我娘性子要强,一心做她自己的事,并不管我。从小到大重要的日子,她们没有一次是在我身边的。所以有时候心里还是会埋怨,甚至是恨她们生而不养。可是如今,我却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人。” 不管是前世那个处处掐尖要强的母亲,还是今生这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娘,都是为了自己的事业抛夫弃子的典范。 然而顾云听终究是成了与她们相似的这一类人。 她停顿了片刻,又道,“还有你啊,去年中秋、今年上元,明明是团圆的日子,却都是各自过的,你说——这些团圆节,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寓意,或者暗示着什么征兆?” “一年三百六十日,该团圆的节日太多了,若是每一个都是预示吉凶的征兆,那大家也都不用做事了,整日在家蹲着等着过团圆节就是了。骄奢淫逸是衰败的开端,倘若真是这样,那才是不吉,不必多心。不过——”叶临潇略拖长了一分调子,不禁笑了: “原来你也知道中秋和上元节应该在一起过啊,我还怕你忘记了,特意传信提醒你多欠我一个中秋,顺便才是告诉你刺客的事,谁知道你竟只想着刺客了,半点回应都没有。……不过也没关系。连小孩子都知道‘小别胜新婚’的道理,我们啊,来日方长。” …… 顾云听没回龙章宫,而是直接从暗道去了平鸾宫。 阿蔷正在住处整理杂乱的小物件,瞧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却又迅疾如风闪进了屋内,险些吓得拔了剑。 “是我。”顾云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即使阻止了青锋剑出鞘。 “主子?你怎么——”阿蔷惊异地问、 谭姑姑被带去龙章宫伺候之后,也曾借机让禁军的人传话回来过,所以简单的状况,阿蔷还是知道的。所以顾云听这么忽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我是想问你,这两日宫里——尤其是龙章宫那边,有传出什么动静么?比如谭姑姑带过什么话来?”顾云听问。 “没听说有动静,”阿蔷想了想,又道,“谭夫人已经有几日没有传信回来过了,不过并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应该无碍。” 顾云听愣了一下,眉宇紧锁。 没有动静,也没有传信,这可不太妙。 “主子不是在龙章宫?为何还要打听那里的事?”阿蔷有些不解。 “我这两天出去了。”顾云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倒也没细说,“出去了两日,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两日我一直在平鸾宫内,想睹物,回忆起以前的事来。” 第659章 睹物思人2 翌日,阿蔷领了顾云听的吩咐,悄悄地避开众人去御膳房取了三顿膳食,拿回来时也鬼鬼祟祟的,又在用平鸾宫里藏着的药材,和顾云听一起在正殿里间煎了药,分次足足用了三日的分量。 叶临潇开的方子煎出药来味道本来就不浓,而先前顾云听不在平鸾宫时,谭姑姑恐殿内丢什么要紧的东西,便没有允许宫人们开窗通风,甚至还下了禁令,不允许众人踏足殿中。所以如今殿内各处门窗紧闭,药味便只会被拘在屋子里,根本传不出去。 “主子,这么做,当真就能瞒天过海了么?”阿蔷有些好奇,没甚表情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波动。 傍晚,将一次份的药盛进碗里递给顾云听时,她问。 顾云听倚在铺了软毡子的躺椅上,稍稍吹了一会儿刚出药炉子还冒着热气的药汤,垂眸笑了笑:“按例,后天就是清点库房的日子。连带着明天的份,四日的药材说多不多,却也刚好够让人发觉了。明日你挑个心性单纯些的小宫女,略透露一下这个消息,他们都知道你是我带进来的人,如果这事只有你知道,还是有些不能让人信服。” “心性单纯的小宫女……”阿蔷低着头思索片刻,道,“煮茶的小宫女阿莲如何?” “你看准就好。”顾云听道。 阿蔷看人的本事她自然是清楚的,何况这平鸾宫里进出那么多人,顾云听也不可能每一个都记得住。她的身份和假扮的性子摆在那里,注定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主,所以那些小宫女们究竟什么性子,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嗯。”阿蔷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的,便仍旧按昨日我教你的那些去做。”顾云听仰头喝空了药碗,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这几日叶临潇总盯着她休息,她其实早就已经不困了,只是睡得多了,便渐渐明白了做梦的乐趣——什么都能做,好的事,不好的事,全凭她心意,反正梦境继续不下去时,她便醒了。这般不必费力,又能享乐的好事,醒着可体会不到。 日久失眠,大多是因为习惯,或是因为焦虑、身体不适,而如今顾云听的病情虽未曾痊愈,却已经有所好转,并不似前几日那般难受了,所以只要躺着,时间久了,总还是能睡着的,甚至有时候周围安静下来,便如夜深时分,容易打瞌睡。 “主子困了?”阿蔷也有所察觉。 “不睡了,索性再等一个时辰,免得又打乱了习惯,日夜颠倒。”顾云听淡笑着摆了摆手,“我记得先前随手摆了一本书在左边的架子上,你可瞧见过?” 阿蔷想了想,问:“是那本乐谱?” “对,看起来是有些像乐谱的。” “记得,谭夫人说那谱子不寻常,让我收起来了,我去拿。”阿蔷说着,很快便从箱笼里找出了那本书来,“是这个?” “嗯。”顾云听点头,笑道,“怎么想到收进箱子里去了?倒也不怕有人来翻。” “正是怕有人手脚不干净,才要藏起来。”阿蔷道。 “错了,这种东西,越是不寻常,就越是应该放在寻常的地方,随手可以拿到,才不容易丢。”顾云听轻笑着,低头翻书。 “这是为什么?手里拿着宝物,难道不该小心藏好么?”阿蔷不解。 她功夫不差,直觉也毒辣,却像是荒原或是山林中独处的兽类,不通人情世故,尽管常常能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却并不明白大多数人的心思。 “既然是来偷东西的,又怎么会放过箱子?单纯来窃取财物的贼,倒也不值一提,怕的是那些与我们站在对立面的人。若是他们趁我们不备,来翻找证据,自然会十分重视箱笼这些可以藏得住秘密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这样随手放在架子上的东西,他们甚至不会愿意正眼去看。”顾云听道。 “可是万一他们就是不信邪,去看了呢?”阿蔷追问。 “就算看了,这不也就是一本乐谱么?”顾云听不禁笑了。 “可是谭夫人说这本谱子不寻常。”阿蔷固执地道。 “那你可曾看出什么端倪?”顾云听闻言,扬了扬眉毛,问。 “……不曾。” “所以啊,你为什么会认为,别人就能看得出来?”顾云听道,“只是随手放在架子上的一本乐谱而已,不会有人去仔细看的,就算细看,不知情的,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若是小心藏在箱笼之中,百般遮掩的一本寻常乐谱,别人瞧见了,少不得就要起疑心了。” 阿蔷明白过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念才想起来,自己最初的疑惑并未得到解答,便又问了一次:“可为何谭夫人就能一眼看出这本谱子不寻常?” “她本来就是书宦世家出身,古卷古籍之流没少看。她们专门读书的人家,见识自然非比寻常,何况她平日和我相处的时间最多,偶尔我也提过几句的,看到也就明白了,不稀奇。” “原来如此,”阿蔷想了想,又问,“可这不是乐谱么?乐谱——不是用来弹琴的么?怎么会非比寻常?” “是曲谱,不过曲谱所述,是兵书。”顾云听笑道。 这也是外祖父留下来的一本书,先前抄家的时候,被绮罗悄悄潜进去偷出来,后来就一直藏在医馆里,她送燕二娘出宫那次带回来的。 就兵书被裴江上排编成了乐曲,以音律为表相,而其中却暗藏着排兵布阵之道,有些新奇。是以顾云听这个对兵法并不太感兴趣的人,也偶尔会翻一翻这书,原本是想着有机会便试着将这部“兵法”弹出来,然而平鸾宫里却没有琴类,又因为去年花朝节顾云听在众人面前弹过一回琵琶,不想因此而惹人起疑心,故而便一直搁置着,只在心里“弹”过几次。 不过兵法向来与权术都有相通之处,当真仔细去看,又有别样趣味。所以顾云听是从看曲谱看进了领兵之道,也算是收获颇丰。 “你对这些感兴趣?”顾云听抬眸看着阿蔷的神色,有些诧异。 第660章 睹物思人3 阿蔷犹豫了一瞬,点头承认了。 “这些……有趣?”顾云听又问。 她还以为,与深林兽类性情相似之人,都是孤狼一般的人物,独来独往,是不会喜欢这些的。 “不有趣,”阿蔷果然摇了摇头,“但是听说,读兵法,可以了解别人,知己知彼。” 她没有直说,不过顾云听倒是听明白了。 阿蔷平日里言语不多,并不是不想和别人说话,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是站在离人群很远的位置上,想极与人来往,却因为不知道别人心里会怎么想她,愿不愿意与她来往,所以怯而站在原地,甚至越退越远。 “不是读兵法可以知己知彼,而是兵法需要人们知己知彼。”顾云听略叹了一口气,纠正道,“倘若你——想多交些朋友的话,或许可以去看那些戏折子和小话本,若是有机会,还可以多去市井间,听些传闻和奇谈。” 阿蔷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市井间的流言,大多都是谣传的。” “是,不过人们喜欢谈论这个,如果你知道一些,就很容易加入她们。”顾云听浅笑着,道,“就像赌庄的人那样,他们以打探消息为业,有时就少不得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些消息,就算明明知道是假的,也还是要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与人套近乎。” 兵书里太多尔虞我诈,遇到“战”字,便有腥风血雨。 只会将人向万丈红尘的反方向推吧。 “不过也有一些人的确不愿意和市井间的人来往,如果你觉得不喜欢,便当我没说过。”顾云听又补充道。 “喜欢的,”阿蔷一愣,连连摆手,“其实有很多人,虽然喜欢听信流言蜚语,喜欢议论别人,可是其实她们对周围的人都很好,我……试试看。” …… 小宫女阿莲入宫其实也已经有两三年了,却因为不会讨巧,所以总被人欺负排挤。不过阿莲长相清秀乖巧却没什么存在感,也没有别人那么多要求,只要饿不死冻不死就可以了,所以不仅不遭人恨,反倒还结交了几个对她恨铁不成钢的朋友。 允贵妃刚搬进平鸾宫的时候,众人不知她这么个侍妾身份的人究竟会有什么前程,都有些不太肯来,阿莲就被派了过来,起初做的是在庭院里扫洒的活,后来允贵妃颇受圣眷,虽迟迟没有位分,却成了众人眼中必定能一飞冲天的鸾凤。于是想着飞黄腾达的宫女们都蜂拥而至,想方设法要在贵妃娘娘跟前博得一席之地,于是阿莲又被从扫洒宫女的位置挤去了茶房,根本见不到贵妃娘娘的面。 阿蔷便是这阿莲恨铁不成钢的朋友之一。她在顾云听面前举荐阿莲,是夹带了私心的,不过本来就是博信任的场合,任人不为亲,难道还要为公,去相信一群并不知根知底的人么?就算事后顾云听知道了她与阿莲之间的关系,也是无妨的。 顾云听本来也就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这种事,便是阿蔷自己不提,那顾云听也是会明白的。 “阿蔷姐姐,你拿着食盒做什么?” 正提着食盒“鬼鬼祟祟”往正殿去的阿蔷忽然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住。 阿蔷不禁松了一口气,却反而要装出一副被点破后的慌乱模样,着实是有些难为她了。 她本就是故意引起阿莲的注意的。 事实上,就算阿莲不经意间看见有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样子,通常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更不会点破,只当做是自己没看见。不过如果是阿蔷,她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因为阿蔷待她极好,虽然平日里话都不多,但阿莲也不是傻子,她知道谁是真心对她好。 阿莲见对方神色有异,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将人拉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小声地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娘娘不在,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啊!”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是没吃饱,去御膳房讨了些膳食。”阿蔷目光闪躲地回答道。因为本来就算是在说谎,所以演起说谎来,就更没有什么难度了。 阿蔷十分自然地表演着“说谎”的精髓,那阿莲自然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谎言:“你还瞒我!这还没到饭点,再过几刻,午膳就来了,哪儿有这时候去讨点心的?你要是不想说实话,我也不管你,何必骗我!” “不是,我也不想瞒着你的,”阿蔷垂眸,有些无可奈何,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小声说,“只是、只是娘娘不准我告诉别人,我们不过是做奴才的,主子的话,哪里敢违抗啊?” “……可是你已经说出来了啊。”阿莲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也不会害贵妃娘娘的,其实只是告诉你的话,也没关系。只不过,你千万别再告诉别人了。”阿蔷郑重其事地说。 阿莲闻言,便有些踌躇起来。 她不是不喜欢听秘密,只是不敢听,也不敢承受知道秘密的后果。 “要不然,你还是别告诉我了吧?我胆小……”阿莲怂巴巴地拒绝。 “……” 失策了。 阿蔷沉吟片刻,学着顾云听平日里一本正经耍赖皮的模样,平静又笃定地道:“不行!你已经知道这件事和贵妃娘娘有关了,哪儿有听秘密只听一半的道理?” “可、可是……”阿莲继续怂巴巴。 “贵妃娘娘最近病还未痊愈,我一个人,又要去御膳房骗饭菜,又要煎药,又要照看娘娘起居,实在有些伺候不过来,添一个人手也好。何况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贵妃娘娘再平鸾宫里,若是伺候得好,你就算是立了大功了,贵妃娘娘也会记住你,只要混上了脸熟,今后娘娘也会想着你,那些人就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阿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第661章 任人唯亲1 阿莲有些纠结地垂落了视线,小声地嘀咕道:“可是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啊,我不觉得她们在欺负我,她们那么多人,要是真的故意讨厌我、针对我的话,我早就死了。可是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啊……再说了,我这种人,一点用都没有,就算站在娘娘面前,也不会得到她的赏识吧……” “为何不行?”阿蔷歪头,“你手脚勤快,又好心,性格又好,主子怎么会讨厌?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认得你,不知道罢了。” “可是阿蔷,一个人站在越高的位置上,就越会遭人妒忌,如果咱们娘娘是个不受宠的人,她需要,我当然愿意去她身边照顾,可是贵妃娘娘身居高处,与陛下又走得很近,是漩涡的中心,我没有本事,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的命,说不准,还会因为是你举荐我,而拖累了你。我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我只是想活着熬到离开这里的年纪,回家去罢了。” 阿莲的声音很轻,几乎让人产生一种缥缈的错觉。 “你不会有事,我保证。”阿蔷沉默了良久,这样说。 她的武功的确不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但她也曾与叶临潇那样的人打成平手,在对方至少尽了九成力的情况下。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后者收入麾下。 阿蔷向来与顾云听是一个路数的,出手便是取人性命的招式,切磋不行,可真刀真枪地对上,她也未必会落下风。 就算身居高位会惹人忌惮妒忌又如何?她自己足够保护阿莲了,何况还有顾云听,顾云听不会让她们有事,只要她们不会倒戈。 “人各有志,我没有那样富贵的命,只想一生平安顺遂。”说起平生所愿,阿莲便不似先前那般畏畏缩缩。 她看得很明白,所以就算常常遭到别人的欺负,却过得比谁都好,一来天天都待在茶房里不出门,也不必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不必奴颜婢膝谄媚讨好,二来不会遭人眼红,不必防这防那提心吊胆地过活。旁人当她是空气,她便是空气,旁人倒了大霉,她却还一如往常地做着她自己的事,只偶尔得几句他人轻蔑的嘲讽,与生死相比,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能在皇城这样被人欲堆满的天地之中偏安一隅,阿莲自认已经圆满了。 “平安顺遂和富贵并不冲突,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得到更好的东西才是。”阿蔷不解,又劝说道。 “不是这样的,你看那些因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人里,最后又有几个是善终的?她们也是这样想——像她们那般聪慧机敏又姿色过人的姑娘,就应该得到更好的。可是结果呢?阿蔷,没有什么东西是谁该得的,得到了就是得到了,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天命如此,我知足就好了。” “天命?” “就是上天注定好的事,是不可以强求的。”阿莲解释道。 阿蔷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我跟在娘娘身边的时候,听她说过,如果世上真的有天命,那她就是天命,我也是,你也是。对于她而言,天命是你、是我,是除了她之外世上所有的人,而对你、对我而言,天命也就是除了你、我之外,世上所有的人。如果你要相信天命,就是要相信除了你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你不如信我,信贵妃娘娘。” 她说得十分笃定。 阿蔷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说到后来,便有些磕磕绊绊的,并不流利。 却令阿莲原本渐趋坚定的心被叩至动摇。 平心而论,多数人都不愿意被别人看轻,被当做窝囊废一辈子,她还年轻,还是少年气盛的岁数,不是不想和别人争,只是生来怯懦,又见得多了那些爬得高又摔得惨的人,所以甘心成了别人杀鸡警示的“猴”,不敢了,逐渐也就看开了。 可是真的甘心? 在这个众人都费尽心思向上爬的地方,谁能甘心被人轻视谩骂,被视而不见当作空气? “阿蔷,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发现的啊?你武功这么好,真的要躲着我们的话,我根本就不可能发现的……你,是想让我和你一样得到娘娘的重用,不再受别人的欺负和嘲笑,所以故意过来找我的,是吗?”阿莲又问。 “……嗯。”阿蔷倒是老实,却并没有将受顾云听指使的事“招认”出来,只是说,“我不想你受那些委屈。她们也一样是宫女,并不比你高贵,凭什么对你呼来喝去指手画脚的?” “你的好意,我……” 阿莲内心挣扎不已。 “你为什么害怕?”阿蔷问她。 “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难道站到高处,就一定会被人推下来吗?如果你像一截枯木,就算你站在平地上,也会被人推倒践踏的吧?可是如果你像一块巨石,别人就算想推你,也根本推不动吧?” 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阿蔷自己也不明白,她只是问。 “可是我是人,不是石头啊。”阿莲说。 阿蔷不能回答了。 她不了解人。 若是走兽,它们会用尖利的爪子扣紧泥土,比巨石都更坚定,更具有杀伤力,若是飞禽,它们会顺势掠上云霄,盘桓在更高的地方。 可是人会怎样,她的确不知道。 阿蔷想了想,道:“可是这件事已经被你发觉了,我不敢擅自做主。不如,你先随我去见见娘娘,她站在比我们都高的地方,知道的也一定比我们多。” …… 阿莲心中动摇,听对方这么说,便也就跟进了正殿之内。 原本就是顾云听吩咐阿蔷去引人来做个见证,自然知道有人会来,所以早就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将箱笼中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摊在桌面上。 除了一些外人认不出的信物之外,顾云听从来都不会将不利于自己的东西留在身边,先前谭姑姑时不时就会检查一遍箱笼,防的也是那些“凭空”多出来的东西,而不是缺了什么所以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殿中的箱子全都翻出来,根本不必顾忌会被人发现什么。 第662章 任人唯亲2 “娘娘,午膳已经取来了,只是,奴婢,办事不力,被茶房的小宫女阿莲察觉了。所以奴婢见瞒不过她,便自作主张,将她一起带过来了……”阿蔷按着先前已经演习过的句子,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说道。 她待那阿莲自然是一百个真心,可是顾云听与她之间也是彼此真心以待,何况后者是她的“主子”,而忠是做人的规矩。所以事关顾云听的计划,她必须对阿莲说一些谎。 “茶房?”顾云听抬眸时,目中满是疑惑与陌生,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越过阿蔷,将目光落在了阿莲身上。 女孩子生得清秀乖巧,却是那种温顺的乖,一双眉弯弯淡淡,像是柳梢的月牙,眼睛不算大也谈不上小,刚刚好就是这样看着最让人看到舒服,目光也是柔和得很,没有一丝攻击性。 她两颊没施粉,唇上未点脂膏,衣衫也有些旧了,甚至不是今年冬天发放的新宫装。再加上阿莲整个人都小小巧巧的,越发显得单薄。顾云听不是没瞧见过清秀又惹人怜惜的女孩子,只是多如顾月轻、穆少婉那般以博取他人怜惜以扬“美”名的娇弱少女,鲜少有这样由内而外让人心疼的人。 大祁的风气,便是女子以弱柳扶风那样的清瘦柔弱为美。顾云听原本只当做这“弱柳扶风”四字虽美,却少不得要夹带些“矫揉造作”,过则令人生厌。直到今日瞧见这样真正的柔弱,方知为何有人会偏爱这一类姑娘。而今见了真“弱柳”,方知那些装得楚楚可怜的富贵花,其实不过是学了柳的皮囊罢了。 “既然来了,便也留下吧。正好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顾云听对阿蔷说。 “娘娘,阿莲其实不想留下来。” 阿蔷下意识地略放低了一些声音,她说着,回头看了阿莲一眼,示意她直言。阿莲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便有些害怕允贵妃新生不悦,连连偷觑了几眼桌边明艳无双的女人,试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忖度出几分心意,战战兢兢的,反而不敢开口了。 顾云听正抬头看着她们,等着她们之中的某一个开口,说明缘故。 阿蔷是了解阿莲的,见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害怕了不敢说,便将之前两人的争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顾云听。阿莲没想到她会连故意绕路引起自己注意的事都告诉贵妃娘娘,不禁睁大了双眼。 “我和阿莲是朋友,我不想看见她被人欺负,因为平时默不作声,就连吃的穿的都要遭人抢,她又胆小不敢为自己辩解争取,所以娘娘,我想她留下来。”阿蔷直接便坦白地说了。 阿莲见她在贵妃娘娘面前连称呼都不顾,吓得脸都白了,几次在背后提醒她,却都无济于事,便连忙跪了下来,向顾云听请罪,道:“娘娘明鉴,阿蔷姐姐也只是一片好心,并非有意违抗娘娘的吩咐的,还请娘娘恕罪,如有罪责,奴婢自愿承担。” 她忽然下跪,顾云听也懵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因为阿蔷在这里太过自在,说话有些不太合乎规矩的缘故,不禁抿了抿唇角。 “无妨的,我只问你,你怎么想。” “啊?”阿莲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担心身居高位,会惹麻烦,甚至赔上性命。人各有志,若这是你的选择,本宫也不强求,只要你守口如瓶,本宫绝不会为难于你。”顾云听说着,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为难她。只不过,如你所说,你相信天命,又何不换个角度去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么?那如今本宫要重用你,要你富贵,为何这就不是天意,就不是你的命了?” “可、可是……” “可是本宫给了你选择,所以你认为这里有两条路可走,结局是你自己选的,是么?”顾云听一哂。 阿莲想说“是”,却没敢出声,只是犹豫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错了。”顾云听嗤笑道,“你可知道为何本宫在平鸾宫内,却还要让阿蔷避开众人去御膳房取饭菜么?” 阿莲抬头看着她,没敢答,也没敢问。 “因为本宫来这里,并未曾告诉陛下。也就是说……”顾云听放低了声音,一如诱哄世人入歧途的鬼魅,“我来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连陛下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选妃之期在即,宫里事情多,陛下又念及情分,不想在这种时候让本宫难堪,所以才没声张,不过这宫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查到平鸾宫来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问起来,不论是抗旨还是瞒上欺下,阿蔷自是与本宫捆在一起了的,而你又和阿蔷走得近,你自以为不起眼,可阿蔷却是这里的一等女官,平日里也少不了会有人盯着,你们的关系,她们会不知道么?”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阿蔷和阿莲都愣愣地呆着,不声不响的,目中神色却截然不同。前者是越听越茫然,而后者却是越听越清明。 阿蔷不是不聪明,只是她从前觉得“人”这种东西心思太脏不愿意去了解,如今虽然渐渐地对“人”产生了兴趣,却毕竟起步晚了,还不够了解。她知道顾云听是在吓唬阿莲,也理得清她说得这些前因后果,但不明白为什么顾云听要吓唬阿莲。 阿莲胆小不禁吓,要是真的被吓到,不仅不会对她们言听计从,反而是会缩回壳里去的。 “你若是留下,我自会保全你,你想平安出宫去,甚至不必等到出宫的年纪,不必在这种地方消磨这么好的年纪。可如果你甘心就这么过下去,不在我这里,那就算我手伸得再长,怕是也顾不到你。你这么通透的人,应当明白,等你被审问,不论说与不说,都是不会太平的。阿蔷也算是好心做了坏事,定是要因为执意带你来见我,而悔愧半生的。这样,你还觉得自己有第二条路可选么?” 第663章 任人唯亲3 顾云听迎着门外的天光,双眸却正好因为坐着,而被背光站得那两个人挡住,灰蒙蒙的,没什么神采。既像是沐光而生的神灵,又像是被妖魔气萦绕着的泥塑。 她是难得这样客观地替别人分析因果,不过仔细想来,大概是出于这客观的因果就已经偏向她这一方了的缘故。 阿莲咬着下唇,思忖良久,到底还是点了头。 会得到这个答案,顾云听并不觉得意外。从阿莲明知阿蔷是故意引起她的注意,却还是答应跟着后者来见顾云听的那一刻起,这个答案便已经在阿莲心中占了上风了。 “既然选择了留下来,那就安心地在这里做事。”顾云听说着,略一沉吟,又道,“至于往上爬究竟是福还是祸的问题——将祸福看得太重,未必是一件好事。趋利避害的确是人的天性,可我们其实也只看得见眼前的事,目光再长远的人,在世事无常面前也很难判断出将来,不是么?” “所以……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么?”阿莲鼓起勇气,抬头,问。 “当然不止。你那么聪明的人,会想明白的。”顾云听没有说破。 …… 在顾云听还未暴露行踪之前,阿莲也不能离开茶房太久,免得令人生疑。阿莲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允贵妃身边伺候、替她分忧,自然就要多替她着想一些,故而未等顾云听开口,便主动说了这件事。 顾云听没有拒绝,只是让阿蔷先送她回去。 尽管阿蔷最近都十分低调行事,并不曾惊动别人,可是她们说得也对,阿蔷毕竟是平鸾宫的一等女官,还是因顾云听“任人唯亲”才凭空而降的人,底下不服气的人很多,想方设法盯着她的人也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就算阿蔷处处小心,也未必就没有人注意到她这几日的反常举动。今日阿莲与阿蔷是一起来的主殿,若单单是阿莲一个人回去了,或许会引起某些人的怀疑。虽说顾云听打得便是被人发现的主意,可是演戏么,总是要等戏台子搭好,妆容头面都确定没有意外了,才能唱得一个满堂彩啊。 先机,当然是要牢牢地抓在手里,绝不能出让给别人的。 …… 且说阿蔷与阿莲一道离开主殿回茶房去的时候,正是用午膳的时辰了。茶房那边没什么人,但宫里的小宫女们日常起居、干活,都是由几位各司其职的管事姑姑带领的。管事姑姑大老远地瞧见阿莲回来,原本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正要骂一句“作死的东西”,转眼却瞥见了跟在后头进来的阿蔷,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口。 本来,这平鸾宫内,除了贵妃娘娘和两位小皇子之外,众人便以谭姑姑为尊,谭姑姑往下,便是阿蔷。这都是平日在宫中管事的人,如今谭姑姑陪着贵妃娘娘去了龙章宫养病,主子不在,说话最管用的就数阿蔷一个。这人是江湖野路子出身,先前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时候,就是平鸾宫里最能打的,这会儿众人就是看在她的拳头的份上,也是不敢甩脸子的。 不管是身份,还是本事,她们都矮了阿蔷不止一头,不管心里再怎么不服气,见了面,都还是要低头笑脸相迎,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姑娘”,要不然,指不定等贵妃娘娘回来,这阿蔷当着主子的面告上她们一状,她们还活不活了? 要埋怨,也只能私底下小声地埋怨两句,怨这阿蔷狗仗人势,怨允贵妃帮亲不帮理。 “阿莲啊,你这是到哪里去了?怎么这小半天都没瞧见你的人影,主子不在,就这样怠慢,万一有点什么事,出了岔子,别说是你,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也是担待不起的呀。”管事的姑姑忖度着阿蔷的心情应该还不错,调整了一番口吻,似责备又似关爱地对阿莲说。 关爱是不可能关爱的。 阿莲今年的冬衣,便是被这位管事姑姑半哄半吓地讨走的。 “我……” “主子不在,平鸾宫里也没有人来,茶房整日闲着也是闲着,我见阿莲有空,就差遣她随我一同去收拾了些旧东西,能出什么岔子?”阿蔷打断了阿莲怂兮兮的发言,淡淡地道。 她也清楚,这会儿太向着阿莲说话,表现得过分亲昵,是要给阿莲惹麻烦的,喜怒不应形于色的道理,她这些年或多或少也学到了一些,运用起来,也还算是得心应手。 “阿蔷姑娘,话也不是这样说的,你看咱们宫里各处都有各处的责任,规矩也是不一样的,俗话说得好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是,阿莲这丫头今日在当值的时候离开了,论理,便该是要受罚的……这,这规矩就是这样,咱们也是没有办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宫里的规矩是由你们立的了?”阿蔷拧眉,浓墨般的眉尾一挑,便隐隐有些威压之意。 她先前奉命易容成顾云听的样子,为了装得像些,所以特意想谭姑姑请教过顾云听的神情举止,虽然后来并没有什么效果,可是用来压这些胆子又大嘴又刁的女人,是足够了的。 阿蔷平时话虽不多,可一旦伪装成别人的时候,就往往一反常态,并不受自己的性格拘束。 她说着,只略停顿了一会儿,视线扫过屋内众人,见她们鸦雀无声,便又冷笑着,道,“怎么?主子才去龙章宫暂住还没两个月,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就开始‘自立为王’了?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平鸾宫的规矩,便是贵妃娘娘定下的。娘娘先前传谭姑姑去龙章宫时,可是说过的,让我替她守好平鸾宫,便是将打理平鸾宫内事务的权力交给了我。如今,我让底下的人同我一起去替贵妃娘娘收拾物件,却还要征得你们的同意?” 顾云听当时自然没说过,因为她“忘记”了。 不过这说没说过的,也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就算有人提起来顾云听“失忆”的事,也不是不能解释,身边发生了变故,就算大多数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可随口带过模棱两可地交代一句,也还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 第664章 假作真时1 这么多人眼巴巴地瞧着,那管事姑姑不愿意一直被阿蔷这么个小丫头压着挤兑,多少也想挣回一分面子。然而阿蔷却并不打算给她留什么面子,危险地微眯着眼睛盯着她,打断道:“可是?你是对我说的哪句话有疑问?不如咱们一起去龙章宫,问问贵妃娘娘,我今日所做的事,到底合不合规矩?” “不、不不!阿蔷姑娘您是深受贵妃娘娘信任的,说话做事,当然也都是听娘娘吩咐的,我们哪儿敢有什么疑问!”管事的姑姑一听这话,立刻便慌了神。 埋怨归埋怨,她们对允贵妃还是怕的。一来这是当今的宠妃,还暂代中宫之位,皇后娘娘自诞下小太子之后便一直病得不能露面,宫中事宜都是她们平鸾宫的主子出面打理,就连小太子都被陛下亲自送了来,用意自然是昭然若揭了—— 一旦皇后娘娘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这下一位中宫娘娘,十有八、九,就是出在她们平鸾宫了的。 位高权重又不能靠她们的力量撼动的人,她们自然是敬畏的。 二来,有关允贵妃的传闻至今还在宫中口耳相传,表面上温柔和善像尊活菩萨,背地里却是个心狠手辣又擅长媚上欺下的祸国妖妃,这样的人,她们又哪里有命去得罪! 而阿蔷是那贵妃娘娘的亲信,往常娘娘有多宠她和谭氏,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阿莲攀上了阿蔷,那就和攀上了贵妃娘娘本人相去不远。 ……已经不是她们能随便欺负的了。 若是今日没和阿蔷争这一出,说什么按规矩要罚的话,那等阿蔷走了,她们想做什么,阿莲也不敢违抗,可这会儿话已经说出口了,阿蔷心里肯定已经记下了,要是阿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等过些日子贵妃娘娘回来,阿蔷根本连证据都不必找,只说是怀疑,就够她们这些人死去活来的了。 啧! “姑姑也不必阴阳怪气拐着弯儿说娘娘用人唯亲,只用自己的心腹,不肯给别人机会。我长耳朵了,听得清。有话,直说就是了,贵妃娘娘一向坦坦荡荡,就算她今日亲自站在这里,听见这‘用人唯亲’四个字,也不会反驳你什么。不过,这原本就是主子们自己家,家里的事,不用心腹,难道还要用各怀鬼胎的外人么?那指不定哪日醒来,连家底都要被人掏空了!” 阿蔷本就是带着气说的,就是想替阿莲出一口气,气一气这些披着人皮不做人事的东西。 众人被她这么说,弄得脸都涨红了,又是羞又是气,又是心虚又是不忿,都有些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倒还算是管事姑姑年纪大些见识广些,尽管赧然,却也不至于就此张口结舌地任人指桑骂槐骂个痛快:“阿蔷姑娘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们了,主子们的事,我们做奴婢的哪儿敢说呢?我们都不过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在这里伺候着主子们,替她们尽几分绵薄之力罢了,又怎么会如阿蔷姑娘说得这样呢?” “这‘误会’二字倒也委屈,分明就不关它的事,却偏偏还要拉它出来顶罪。你们都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偏生我不本分不懂规矩,逮着谁就咬谁不是?” 在后宫里待久了的人,从来都格外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风水轮流转,为了不让自己在落难时被更多人落井下石,她们说话大多都谨慎,凡事都留着一线,如这般毫不留情的,除了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稍有些资历的,就是真的动了气,存了心要让对方难堪的。 阿蔷或许真是初到人间不久的愣头青,可是在这些人眼里,一向都是高深莫测的。众人都被唬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那管事的姑姑到了这会儿,也不敢逞强做出头鸟了,连忙赔笑着,道:“阿蔷姑娘这又是说哪儿的话,没有的事儿!您可千万别多心了,原是我们没什么见识,嘴笨不会说话,才叫姑娘误会了!这就给姑娘赔不是了!” 阿蔷冷笑着: “嚯,这会儿怂得倒也快,是怕贵妃娘娘回来了追究吧?不过这种小事怕追究——怎么?背地里谣传娘娘是那‘妲己’、‘褒姒’转世祸害苍生的时候,就不怕被追究了?都且等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可还记着呢,等娘娘回过神来,都是要原原本本告诉她,等她决断的。这些虚情假意的话都少说,这些日子,还不都给我好好反省着,夹着尾巴做人,免得的时候真被当成了鸡崽子,杀给别的猴儿看了!真到那时候,没人就得了你们!” “……” 阿蔷说着,领了阿莲,从桌子上拿了本就该属于后者、却被人留下等着瓜分的食盒,又出去了。 众人看着,一声也不敢吭。 “阿蔷姐姐,你这样说她们,她们肯定要记恨上你了。”阿莲跟在阿蔷身后,小声地道,“现在你深受贵妃娘娘的赏识,当然不用怕她们,可是这些小人心里都记着仇,一旦将来你从这个位置上掉了下去,她们就会加倍地落井下石、奉还回来。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可是不值得的……” 她说着,不禁眼眶一热,两行泪“扑簌”滚落下来,划过阿莲的脸,在寒风里显得有些烫。 “什么不值得?”阿蔷领着人回了自己的屋子,随口问。 “为了帮我,得罪她们,不值得的。”阿莲道,“古人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因为小人记仇,手段又卑劣,防不胜防。我只是一个与你萍水相逢的人,你愿意和我相处,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可若是因为这份情谊,就要把你拖下水来,我良心不安。” 第665章 假作真时2 “如果你觉得良心不安,那就加倍地回报给我和娘娘。”阿蔷笑着说,“虽然值与不值,并是你说了算的。可是如果你觉得你现在还不值得,那就勇敢一点,努力让自己与‘值得’二字相衬。” “可是你……” “你不是也说了么,如果要让她们有空子可钻的机会,除非我从这个位置上掉下去。可是你别忘记了,我是江湖人。江湖人以武犯禁的比比皆是,也不见得朝廷真有法子对付我们。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天地这么大,我一走了之,便如游鱼入海,谁又找得到我?”阿蔷安抚她,道。 如果想让她从这个位置上让开,无外乎两种可能,第一是顾云听弃她不用,二是连带着顾云听一起遭殃。她很清楚,前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除非事情有变,顾云听令她撤出祁皇宫。 至于后者么…… 过独木桥的人,失衡遇到麻烦本来就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她本来也没把这个所谓的“一等女官”放在心上,本来就是听从号令而来的,又不是真的来这里搏声名搏地位的。 阿莲闻言,愣了一下,有些动容。无论是她,还是她先前遇见过的人,她们都是生来便在牢笼里不得自由的人,所以一心向自由而生,暗自揣度着无拘束的生活的模样。而允贵妃和阿蔷,她们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从那种自由却无趣的生活里归来,在囚笼里追寻生而为人的意义。 得不到的东西自然比唾手可得的更胜一筹,所以阿蔷是羡慕她们的。 如果站在她们身边就能挣开樊笼,倒也不错。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计划之外,索性,就走一条与她的设想截然不同的路好了。 “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阿莲下定了决心,便收敛起了无用的惧色,说着,却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不过,我有一件事,还是不太明白……贵妃娘娘不是被陛下接去了龙章宫调养吗?为何又回到平鸾宫来了?还偷偷摸摸的,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阿蔷道,“先前谭姑姑和我说过,娘娘因为之前那场大病的缘故,忘记了从前的事,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许多事,都要靠身边的人提醒。娘娘这几日回来后就一直躲在主殿内闭门不出,我瞧着,像是在翻从前的东西呢。大概,是想借那些旧日的东西,想起一些什么吧?” “原来如此,”阿莲似有所悟,停顿了片刻,却又不明白了,“可是,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瞒着别人啊?” “并非是瞒着别人呢,而是瞒着陛下啊!”阿蔷按照先前就和顾云听那里串通好的供词,道,“陛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并不希望娘娘为了往事费神,而且啊,娘娘这病确实也是稀奇古怪的,每次去细想从前的事,就要头疼的。而且……” 阿蔷故意卖了个关子,面上露出几分为难。 “而且什么?”阿莲追问道。 “哎呀,就是二皇子的事!”阿蔷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 宫里知道这小皇子去向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对外都是称“因病夭折”了的,然而平鸾宫内未挂白幡,宫里也没大办丧事,只是象征性潦潦草草地走了一个过场,无论是楚江宸还是顾云听,都未曾露面。 就像是宫里从来都没有过这么一个孩子似的。 外界甚至因此而怀疑过——允贵妃在宫中,是否真的像传闻中那般如日中天。 不过答案自然还是肯定的,毕竟抛开凤印那些象征性的东西不谈,大祁可从来都没有过后妃搬进龙章宫与天子同住的先例。 “这么说起来,好像也是,前些日子小皇子没了的时候,陛下和贵妃娘娘怎么都不闻不问的?”阿莲也有些好奇起来。 “我也不大知道,不过之前谭姑姑回来取东西的时候和我说起过几句,再加上这些天,我看着贵妃娘娘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娘娘不是不记得从前发生的那些事了吗,后来有一直住在龙章宫里,都不怎么回来,想来,是连小殿下也给忘记了。后来小殿下出了事,她又在病中,以陛下对娘娘的疼惜,多半,是不会告诉她的。” “你是说,娘娘忘了,陛下便也希望她忘了,免得伤心难过?”阿莲觉得这事说得通了。 就算失去了记忆,贵妃娘娘也不是就此变傻了,若是陛下将小皇子的后事大操大办,那必然会惊动贵妃娘娘,到时候她只要一问,便会有人告诉她了。 病中的人最忌大喜大悲,要是贵妃娘娘知道了这些,一定不能承受这样的痛楚。所以,与其让活着的人痛不欲生,不如索性再委屈一下已经离开了的孩子,将这事潦草地办了,根本就不引起允贵妃的注意,这样,她也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更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了。 “原来陛下也是一片苦心啊……”阿莲替主子们的举动找好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颇为感慨地道,“可就算是这样,也只是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的。就算娘娘一直记不起从前的事,难道陛下就一辈子把她留在龙章宫里吗?后宫这样的地方,哪怕陛下瞒得再好,一旦娘娘踏足进来,被有心之人发觉了,她们就会告诉她的啊……” “所以娘娘才只能偷偷地跑过来吧。”阿蔷也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不习惯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要不是顾云听吩咐的,她是真的不想说。 唉。 …… “主子,都安排好了。” 下午,阿蔷熬好了药端进来,回禀道。 “好。”顾云听从那本已经变成重复翻看以打发时间的乐谱里抬起头来,又问,“对了……龙章宫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么?” 第666章 假作真时3 “听说这些天,龙章宫那边一直暗中派人在宫里各处搜寻。”阿蔷道,“中午我取了午膳回来的时候,正好和禁军的人碰上,龙章宫那边找不找人的事儿,禁军里头也只有统领一个人知道,其他人得到的命令,是陛下前几日丢了东西,命各处都细心查找。” “嗯,我知道了。” 顾云听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语, 阿蔷便问:“主子,我想不通。为什么龙章宫的人不愿意声张这件事?如果将这件事宣扬开,各宫里都排查下来,岂不是很快就能找到人了么?” 她平日里都没什么话,更是鲜少有主动开口询问的时候。顾云听闻言,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反问:“若是各宫都那样查,最后发现我和上次一样,不在宫里,那又要怎么收场呢?” 她说的上次,自然就是阿蔷进宫的那一次。 对于楚江宸而言,顾云听与他所能接触到的别的女人不同的地方,便是她既是个名门闺秀,又在三教九流之间都吃得开,算是半个江湖中人。 如果顾云听没有失忆,他很难判断顾云听哪一日在不在宫里。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出宫对于顾云听而言,显然并不是什么难事。 顾云听的事并不止关系到她一个人,和他这位天子之间的联系,也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交易。她姑且也算是楚江宸运筹帷幄的大局中,一枚不容忽视的棋子,所以她暂且还不应该脱离掌控。 既不愿意杀了她,又不能放她回去做“死而复生”的顾府三小姐,便只能留在身边,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她的动向。如今顾云听忽然消失,失魂散本就被扭曲到不可预测的药性越发不靠谱起来,楚江宸自己也是心虚,既要琢磨顾云听失踪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要怀疑她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开是否出于恢复了记忆。 如果是,他现在编织出的那些谎言就不攻自破了,往后要如何自圆其说,甚至顾云听到底还会不会回去,都是很难说的事。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他的确不敢将此事宣扬出去,惊动更多人。 否则要是真相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他这堂堂一国之君,又哪里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阿蔷沉默着,已经是懂了大半。顾云听也乐得不必多作解释,只叮嘱了几句明日要做的事,见药汤也没那么烫了,吃了药,仍旧歪回榻上翻那本乐谱。 谱中暗藏之意,她是明白了,可若说对她有什么帮助,倒也是有限的。 所谓权术,最要紧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兵书里头写的这些计策再精妙,也不过是仅供参考、拓宽思路的东西,若真是原原本本地拿出来用,便无异于将杀自己的刀往对方手里推。 到头来还是要自己去想主意,对于顾云听而言,这书里暗藏的兵法,大概还不如用来掩饰的琴谱更有用些。 虽然说起来有点儿像“买椟还珠”,可事实如此。 …… 翌日。 四天一共十二次药,加在一起,分量不算轻,何况阿蔷得了顾云听的吩咐,几乎快把这些藏药材的抽屉都掏空了,不少用不上的都还堆在正殿的偏房,和药渣子分开丢着,渣滓味道也重,根本没办法不动声色地拿出去处理。 这些药材虽不算什么奇珍,可平鸾宫内凭空丢了东西,显然还是人为造就的,便是大事了。 宫里头手脚不干净的人其实很多,可那是没被抓着的。一旦被抓到了,那可就是生不如死的。 此事一开始还只是在管库房的几个宫人之间流传,没敢告诉别人去,毕竟她们是看守者,丢了东西,她们也一样是有责任的。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的,出什么事了?”茶房那边的管事姑姑正好过来送东西,瞧见了,便多嘴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这几个小妮子早上查库房,手脚不利索,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我正骂她们呢。”掌管库房钥匙的管事梁姑姑强笑着,说。 “可别,你我也算是多年的交情了,你这点破事,还能瞒得住我?因为这小半个时辰教训几个小丫头,你哪有这么空闲?何况主子不在,连姓谭的那只母大虫都不在,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紧张?” 库房的姑姑闻言,便知是瞒不下了。如对方所说,她们相识也有好些年了,彼此之间也算是了解。她若是再瞒着,这蹄子恐怕就要胡乱猜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到时候只会更加麻烦! 她递了一个眼神,令几名年轻的小宫女都先出去了。 “……真是出什么大事了?”统领茶房和庭院宫女的那位姑姑面色一凛,不由得正经起来。 “说是大事,也谈不上,却真是个麻烦。”库房的姑姑道,“今早清点库房,先前陛下赐来给娘娘备着的药材几乎都被掏空了,抽屉里头就剩些碎渣残片了。这每回取药,取多少分量都是有账册记录的,多一分少一分都要不得,今日凭空少了这么多,那作死烂手的小偷当然跑不了,可我们这些看守库房的恐怕也要被带累了啊!” 只因先贤圣人说过一句“虎兕出于柙是看守者之过”,她们这些守库房的差事便多了十成的危险,但凡库房里的东西少了、坏了,就都要拿她们问罪。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库房的窗户都是上锁的,而门口又都有专人把守,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那偷东西的人,又是怎么进去的? “这小偷的身份,你可有眉目了?”茶房的姑姑想了想,问。 “哪儿来的什么眉目,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库房里的宝贝这么多,那人都不动,偏偏偷这些药材做什么?”库房的姑姑道,“若是咱们宫里的丫头们生了病,那大可以去太医院看大夫,又哪里用得着自己偷偷摸摸拿这些药?” “会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茶房的姑姑又道,“宫里这些小姑娘们的贞洁、清誉是最要紧的……若真是那样,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第667章 东窗事发1 “这也不对,就算有人偷,可是这库房每日都有人把守,哪怕是夜间,也都有人在外间值守。这些丫头片子们虽然个个都不让人省心,但不管怎么说,为人我还是了解的,监守自盗的事,她们是做不出来的。平时也是每日都见上好几回的,要是她们病了,或是如你所说的,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这都是瞒不住的啊!” “这倒也是,这些丫头们都是老实的,怕你,也怕贵妃娘娘,是万万不敢偷盗娘娘的东西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分派来打理库房。” “可不是么?这就奇了怪了,要说是她们没注意,让里头长了老鼠,倒也还说得过去,不过就算是老鼠,也万万没有放着底层的柜子不钻,千辛万苦爬到上头去吃这些药材的道理啊!那岂不是成了精了么?” 存放药材的地方大多阴凉干燥,底下的柜子容易受潮,所以药材都是锁在上面的柜子里的,外加统一上了一道锁,可偏偏这锁还是好端端地挂在那里,唯独里头的药材空了大半。 “匪夷所思……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库房的姑姑停顿了片刻,又说,“这贼究竟是怎么进去的?难道还真会飞天遁地不成?!” “飞天遁地?”茶房的姑姑双眸一亮,顿时有了思路。 “怎么了?你是想到什么了?” 茶房的姑姑看着她,一笑:“这贼偷药材是什么缘故,我不知道,可是啊,如果你确信你的这些丫头们不会动手脚,那能做成这件事的,咱们这里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是说——那个阿蔷?” “正是,她心高气傲,自诩是贵妃娘娘的心腹,便一向都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更不曾与我们同进同出,比起咱们手底下这些姑娘们,可不就是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做这种偷鸡摸狗不入流的事么?再说了,咱们这里,可就只有这么一个会武功的,寻常的姑娘,谁会和他们那些亡命天涯的江湖人学,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至于外头的人,来偷些什么秘密我倒还信,偷这药材,何不去太医院?你说,是这么个道理不是?” 茶房的姑姑昨日被阿蔷当众拂了面子,心里正记恨着,又苦于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将那个女人从贵妃娘娘身边的位置上拽下来,心烦着呢。这一回的事,对她而言,堪称是一场及时雨了。 “如果是她的话,的确是能偷得到钥匙,也能避开众人耳目,偷偷潜入库房之中的。”库房的姑姑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仍有些疑虑。 平鸾宫总共也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消息在各处之间来回,都像是插了翅膀似的,不过是一些人上嘴皮和下嘴皮轻轻一碰的事儿。 昨天茶房那些人和阿蔷争执的事,她也是略知一二的,自然不乐意被人拿来当作报复的刀子。她略一思忖,又道:“话虽如此……可是阿蔷做什么要偷这些东西?她和娘娘的关系那样亲厚,要是真的病了,娘娘又岂会坐视不理?就算是见不得人的事,娘娘也会替她遮掩的,她又何必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这你就想岔了不是?咱们这位娘娘是什么样的脾性,你是不常在娘娘跟前走动,所以还没摸清楚呢。”茶房的姑姑是时常有机会奉茶去主殿门外的,倒的确比她们看守库房的人多知道一些,“你看贵妃娘娘待谭氏,够亲厚了吧?平日里办差出了什么差错,不还是照样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从前咱们宫里另一位大宫女,叫潋芜的,听说也是做错了事,去御膳房做粗使丫头了。还有,禁军的人不也是……” 茶房的人通常是见不到主子的,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平时也都没有太重的活要做,并不忙碌,便有了大把的时间谈天说地,故而这宫里头有谱的,又或是没影儿的八卦,她们都如数家珍。 “可你说的这些,禁军的人平时没什么机会在娘娘跟前多露脸,自不必说,潋芜和谭姑姑,那毕竟是宫里的人,和阿蔷怎么能一样?这阿蔷,可是娘娘亲自从宫外带进来的,那可是心腹。”库房的姑姑不大认同她说的话。 “什么心腹?要真是心腹,怎么没瞧见贵妃娘娘让她去龙章宫作陪?要真是心腹,能让谭氏一个后来者居上?”茶房姑姑不屑地道,“依我看,就是这个阿蔷被贵妃娘娘厌弃了,又做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情,怕娘娘知道了怪罪,又不敢去找太医,所以才偷了药。她们那些江湖上的女人,都是不守规矩的,成日在外抛头露面的,本来就不检点!” “可这都是没证据的事情,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这么去质问她,她就算真的做了这些事,也肯定不会承认的。” “那是自然了,你见过哪个奸佞小人承认自己罪大恶极的?要我说,你不妨就直接找到龙章宫去,在贵妃娘娘那里过个明路,让她派人来查这事儿,既能让真相水落石出,也不必自己动手惹得一身骚,岂不是一当两便?”茶房姑姑提议道。 “可是毕竟只是些药材,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儿,娘娘会管吗?”库房姑姑有些犹豫,“再说了,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看守库房之人失职,不想着怎么隐瞒,反倒还一状告到娘娘那里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还有,龙章宫是天子住处,去那里找贵妃娘娘说这件事,一个不小心便会惊动了陛下。到那时候,就算贵妃娘娘不追究,陛下也未必会放过她们。 实在有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有多少本事,真当主子们不知道呢?蛇虫鼠蚁能防、普通小贼能防,可遇上这些能飞檐走壁的高手,你们是防不胜防的。这本也就不是你们的错,主子们顶多也就是象征性地说你两句,不会真罚的,否则,故意苛待下人的名声传扬出去,岂不是要落人口实?” 第668章 东窗事发2 就算要受罚,看在她主动请罪的份上,也不会重罚,比起玩忽职守还不知悔改这么个罪名,实在是好得多了。 二者相较取其轻。 话说到这份上,库房姑姑也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尽管面前这女人是在利用她,可是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哪怕是利用了,也无可厚非。 “不过——只是这样,也还是不行,如果单单说是丢了药材,贵妃娘娘定会觉得,这些药材并不罕见,丢了也就丢了,到时候你平白挨了骂不说,事情也不能水落石出,那贼人也还逍遥法外。”茶房姑姑又说。 “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因为库房里的东西太多,所以一时还没有全都清点完,目前知道的,便是这些药材丢了。只因这东西丢得实在蹊跷,你担心这事不会这么简单,所以才立刻去禀报了娘娘。这样一来,娘娘也会担心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自然也就会派人来了。”茶房姑姑继续出谋划策。 随后,两人絮絮叨叨又商议了好一会儿,那库房姑姑琢磨好了措辞,便点了一个得力的宫女,匆匆忙忙地走了。而茶房姑姑在屋子里头坐了半盏茶的工夫,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进了库房里。 她进宫时间长,地位也比库房里剩下的这些小宫女们高了一截。她要做什么,小宫女们自然是拦不住她的,只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就是了。 …… “你是说,那个茶房的女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带走了一个御赐的玉如意?”顾云听搁下茶盏,扬了扬眉毛。 “嗯,我亲眼所见。”阿蔷说。 顾云听一大清早便派她暗中盯着库房那边的动静,所以,那两个女人说话的时候,阿蔷一直就在屋顶上,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你还不快去将自己的房门锁了?难道还真的等她构陷不成?”顾云听挑眉。 “已经锁了。”阿蔷道。 “那便等着吧,先去外头看看,要是有动静,随时想法子提醒我。” “是。” 既然设法想引顾云听派人来查,那女人当然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偷东西。唯一的解释,便是想将那玉如意偷偷带出去,藏进阿蔷一个人住的屋子里,等查案的人来了,就好拿个“人赃并获”。 这塞东西构陷的法子虽然老,可在宫女们之间一向十分奏效。因为没有哪个主子会真的花大量的时间在她们这些奴才身上,所谓的探查真相,也不过是为了维护既有的秩序,而不是为了给她们这些人公道。 所以,只要有证据,就能给人定罪。这主意倒是打得不错,不过这一回,这位姑姑怕是要栽一个不小的跟头了。 顾云听将殿内布置了一番,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随意地堆在地上,箱笼也都大敞着,里头的东西几乎都被掏出来丢在地上了,有什么,一目了然。 顾云听昨夜里又没睡着,熬了一宿,早上起来面色便有些难看,苍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虽说与她想好好调养的本意是背道而驰了,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她几乎已经康复了的病情从表面上看,是远远还没有好的。 戏台子已经搭好,那么接下来,便只等着看客光临了。 大概又过了片刻,那阿莲便过来了。今天不是她当值,昨日众人又受了阿蔷几句威胁,便也不敢额外给她添什么活。 阿莲习惯了忙得脚不沾地,这猝不及防闲了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她心里惦记着贵妃娘娘这里的状况,所以做完了手头的事,就连赶了过来,想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 “咦……阿蔷姐姐呢,她不在吗?”阿莲行过礼,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了一句。 在主子们面前,她原本是不该多嘴的,然而顾云听与阿蔷相处的氛围太过漫不经心,便让她也受到了一丝影响,没有那么拘谨了。 “她说错了话,我罚她出去静思己过了。”顾云听有些失神地摆弄着一支簪子,像是这簪子里蕴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回忆。 当然了,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回忆,簪子也只是顾云听从首饰盒里随手捡出来的,至于这根簪子的来处,顾云听还真不知道,大概也只是各宫妃位定期定量的份例罢了。 阿莲愣了一下,没敢再多问了。 问已经是僭越了,多问,那可就是不识眼色了。 然而她不问,顾云听却反过来问了她:“怎么不问下去了,她是因为说了什么,才让我罚她的,你不好奇么?” 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顾云听知道她心里惴惴不安,所以才故意逗她的。 “回、回娘娘的话,这些事本就不该奴婢好奇,赏罚……娘娘心中自然有定论,又岂容奴婢多嘴……所以,奴婢不好奇。”阿莲谨慎地道。 像阿蔷说得那样,她不应该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任人欺负。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走一条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路,那么有些事,处理的法子也就不同了。 她必须在这段时间里给贵妃娘娘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样,她才会有向上爬的机会。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像从前一样,尽可能避开一切祸端,也避开了一切福运。她得向主子展示一下不一样的东西。 “这可就是说谎了,你的表情分明不是这样说的。”顾云听的指尖轻轻描摹着簪子的形状,抬眸看了她一眼,笑道,“听阿蔷说,你入宫的时日不短,对宫里的规矩,想必也都是清楚的。不过在我这里做事,和在别的地方做事,规矩是不一样的。倘若好奇,你就问,说不说在我。这是小事,可若是说谎,亦或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那就是大事了。” 阿莲愣了一下。 还没等她开口请罪,便又听顾云听继续说了下去:“这一次也就罢了,下不为例。” 第669章 东窗事发3 这些话,顾云听也不过就是随口说着玩的罢了。她说的这几条“忌讳”,自己都是不能避免的,自然不会真的拿这些个条条框框去约束别人。 只要不是吃里扒外,或是打定了主意要站在她对立面的人,其他的这些,去留顾云听是不大在乎的,那都是别人的选择,或许某些人的选择她并不认同,却也没有立场去阻拦,除非是真的妨碍到了什么要紧的事。 毕竟,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如果每一个的去留都要她去干涉和勉强,那未免也太累了。 …… 话分两头,且说那库房的管事姑姑领着一名小宫女到了龙章宫,便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下,只在门外等着人进去通传。 顾云听不在龙章宫内的事知情的人并不多,再加上楚江宸一再让人吩咐过此事不可外传,所以守卫们也是不知道的,正要去偏殿找人告知允贵妃时,便遇上那季公公,立刻被喊住了: “慢着!这匆匆忙忙的,朝那边做什么去?” 这季公公是楚江宸的心腹,这龙章宫里里外外的事,纵使是有他想不明白的,也绝不会有他不知道的。 往那个方向,便只可能是往偏殿去的。陛下特意吩咐过,允贵妃失踪的事不得再被别的什么人知道,所以,这侍卫他是必须要拦下来的。 “哦,是平鸾宫的管事姑姑求见贵妃娘娘,所以卑职前去通传。”守卫道。 “平鸾宫的人?可有说是为什么来的?” “卑职不知,她们也没说,不过瞧着模样,很是着急,想来是要紧事。” 季公公略一思忖,道:“别去了,贵妃娘娘近来身体抱恙,神思不济,陛下不希望她为这些琐事劳神,你且去问清楚她们的来意,如果真是要事,便交由陛下定夺。” “是!” 守卫应了,却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近来朝中琐碎的事情也多,陛下才刚下了朝,外头就又抬进来一大箱子的奏章文书,这都是他们有目共睹的。分明忙成了这样,怎么还有工夫去管后宫的事? 圣心难测,当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 仍是平鸾宫内。 顾云听把玩着那支簪子,越看越觉得形状不够精细,索性便让阿莲取了小锉刀,打磨起簪头来。 阿莲便在一旁侯着,越来越看不懂了。 “……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她想拉近些与主子的距离,便趁着这个话题,鼓足了勇气,却仍旧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闲着罢了。”顾云听将簪头的一瓣银色叶子磨出了些许褶痕,便将手中的锉刀丢开了,又随手将簪子丢在了一旁,“你不明白,若是一个人没了从前的记忆,心里无论如何都会觉得空了一块,别人都知道的事,反而我自己却不知道。这种感觉不大好,所以我偷偷跑了回来,可是回来了以后,才知道,就算回这里来,也没什么用处。想不起来的事,一样还是想不起来的,根本就不会因为我曾经在这个地方住过一段时日就有什么改变。” “娘娘您——从前的事情,真的这么重要吗?”阿莲问。 “可能,记得的时候并不觉得重要,甚至还会有一些痛苦的回忆,或许还曾经想方设法地想要忘掉。可是一旦真的想不起来了,也就不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到底是苦的还是甜的了。因为现在的处境并不算好,未来也一片渺茫,所以才会寄希望于过去。” 服食了这么多年的失魂散,失忆这回事,她也算是个行家了,自然颇有心得。 顾云听说着,稍稍停顿了片刻,见阿莲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便又补充了一句:“也可能只是我这么想,如果以前的事都被彻底忘记掉了,那不就意味着过往的那么多年,都不是我在活着,而是另一个‘人’。……算了,这些事,你还是不明白的好,实在没什么意思。” 有些境遇,本来就是未曾亲临便不能领会的。 “所以娘娘您才回来这里,想找回过去的记忆吗?可是为什么……不直接问陛下呢?”兴许是顾云听对她的态度意外友善的缘故,阿莲没有像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便也开始将心底的疑问都问出来了。 好奇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是顾云听自己说的。 不能答的她便绕开不答,能答的,自然随口也就答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阿莲去犹豫的事。 “你又怎知我没问他?只是,我问了,他便说么?况且,别人口中的过去,与自己回想起来的过去,注定是不一样的。”顾云听一哂,道。 “娘娘真的很在意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吗?”阿莲有些忧心忡忡地问。 她在替贵妃娘娘担心。 阿莲最是见不得别人为某件事执着却不能得一个好的结果。 可这件事,她却又有些无能为力。她不是大夫,不通医术,甚至从前也不曾与顾云听相处过。面前这个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她都全然不知,就算想帮,也是爱莫能助。 但她还是相信,事在人为。 然而顾云听却不需要她帮什么忙。“爱莫能助”又有什么关系,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顾云听垂眸,淡笑着摇了摇头,道,“就算想不起来,日子也一样过。不过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这么一件事,不来一趟,便不能安心,仅此而已。如今想来,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吧,如果天意如此,又怎知这样的祸事背后没有‘福所倚’?” “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与陛下说清楚,他不就会同意您过来了吗,您为何不说,反而要偷偷过来呢?” “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选妃在即,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本宫的这个位置,若此时让他们得知,本宫病得不记得从前的事了,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苍蝇要往这个空隙里钻。至于瞒着陛下……”顾云听顿了顿,随意寻摸了一个确实合适的理由,“圣心难测,我们这样的人,去猜他的心思,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我猜不到他的反应,当日不能轻举妄动。” 第670章 守株待兔1 阿莲隐约有些明白了,但还是有好些不明白的。但她现在很清楚,这件事,顾云听已经有主意了,所以,无论她怎么想,都是不会影响到什么的。 “女人心才如海底针呢……”对于顾云听的说辞,阿莲小声地嘀咕道。 …… “外面有人来过?”楚江宸从奏章中抬起头时,季公公正好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茶。 殿内的门窗都开着通风,尽管外头的人说什么,楚江宸听不清楚,但是有人说话,却是能肯定的。 “回禀陛下,是平鸾宫的管事姑姑来求见贵妃娘娘。因娘娘不在,所以奴才擅自做主,拦下了这个消息,没让她们去偏殿。”季公公俯首作请罪状,道。 “求见贵妃?”楚江宸愣了一下,“是为什么事?” “说是来请罪的,她们是平鸾宫里看守库房的女官,库房失窃,柜子上的锁都好端端的,偏偏里面的东西却几乎都被搬空了。这事有些匪夷所思,她们查不出缘故来,所以才来求见娘娘,让她来定夺此事。” “会不会,是看守库房的宫女监守自盗?”楚江宸问。 “应该是不会的,一来,她们没有机会偷盗,偷了也没有路子销赃,藏着就是祸患,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季公公恭敬地复述着他知道的事,“再则,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丢的都是娘娘的药材,其他的尚未盘点清楚,但数量上应该并不多。那些药材都是娘娘平日里生病的时候常用的,算不上名贵,这些小宫女们偷了去也是没有用处的,卖不了多少钱。” “自己留用也不行?” “这些宫女们平时同吃同住,若有人生了病,其他人就都会知道的。但近来平鸾宫中的确没有人生病,用不上这些药材。”季公公道。 “这倒是有些蹊跷了。”楚江宸说着,搁下了手中的奏章,正想安排一些什么,忽然愣住了,“且慢,你刚才什么?丢得都是贵妃平日吃的药?” “是。” “允贵妃前几日失踪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楚江宸双目微眯。 季公公也愣了一下,明白过来,点头又应了一声“是”。 允贵妃可以闹失踪不回龙章宫来,平鸾宫也可以丢失药材。可是,各宫清点库房的差事向来都是定好时日的,自从允贵妃在龙章宫失踪之后,平鸾宫里就刚好丢了她常服用的药材,这天底下又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摆驾,去平鸾宫。”楚江宸道。 “啊?”季公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楚江宸桌案上快要堆积如山的奏章,不禁有些讶然。 还有这么多奏折没批,都已经忙成这样了,还要管这些细碎零星的琐事? “啊什么?就算贵妃没了记忆,也不是就此变蠢了。如果她真的在平鸾宫里,得到了什么风声要躲,就凭你们,能抓得到她?”楚江宸扬了扬眉毛,“还是朕亲自去一趟吧,至少,朕比你们了解那家伙的心思。” “是,奴才这就命人去准备。” …… “笃、笃、笃。” 靠着院墙的那扇窗户被什么竹竿似的硬物轻轻敲击了三声有余,顾云听正坐在地毯上,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翻找着一些能用得上的东西。 窗外的动静响过便没有了。 紧接着殿外庭院里便传来了一阵喧嚷声。 顾云听轻轻一哂,不为所动。 “娘娘,咱们不出去看看吗?”阿莲有些坐不住。 实在是外头的动静太杂,她放心不下。 “你去看看吧,小心些,别让那些人知道我们在这里。”顾云听头也不抬,随口叮嘱了一句。 “嗯。”阿莲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答应替允贵妃效忠之后,接到的第一个嘱咐。开一个头的第一件事,想起这个来,阿莲便有些兴奋。 庭院内,身形挺拔俊朗不凡的青年男人穿着一身华服,通身气派,便是令人认为他不怒自威,便不敢轻松得罪。 阿莲的动作很轻,只是将边上的一扇窗轻轻推开了些许,便往外张望。这张望的动作是极为低调的,然而这扇窗平日并不常开,每次推开,便少不得会有木榫低低的一声“嘤咛”。 这声音倒是也不算重,偏偏外头的人注意到了。 楚江宸就知道正殿内有古怪,便径自踢开了正门,向屋子里去。 顾云听坐只在室内里带着,并不出去,穿的衣服也不算厚实。她坐在地上,看起来原本就单薄的身形,在衣衫和环境的衬托之下,显得更为单薄。 殿内只开了一扇后窗通风,离煎药的地方是相去甚远,是以更大一部分药香气还飘荡在半空之中久久不散。 顾云听又重新拿起了刻刀和锉刀,正在捣鼓先前那支发簪。 楚江宸愣在原地,一时之间,既怕伤了颜面和气不敢妄动,又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顾云听一定是去宫外了。谁知道她并没有走,而只是偷偷跑回了平鸾宫里。 楚江宸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大概是既有些担忧,又有些窃喜。 窃喜是因为顾云听并不曾选择离开,担忧,是因为顾云听对这间主殿太过熟悉,他不知道顾云听在这里,有没有找回从前的痕迹。 又或者,他心中还有一丝愧疚。 然而也仅仅只是一丝。 “你在这里做什么?”楚江宸沉声问。 原本屋子里很静,除了顾云听打磨发簪的声音之外,一切静得都几乎快凝固成实质。所以楚江宸这样骤然出声,是真的把顾云听吓了一跳。 这种本能的反应是最不能作假的了,所以顾云听还没回答,他便有些无法抑制地起来。 “这只簪子上的花太死板,太假了。我不 第671章 守株待兔2 除了最开始被惊动的那一次,顾云听一直都表现得极为平静,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一声不响地跑到平鸾宫来有什么问题。 确实,楚江宸从来没有明言禁她的足,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不让她离开龙章宫。他只是出于心虚,一直做那样的事,但是师出无名,所以他没办法那么说。 “我……”楚江宸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便找到了些许说得上来的话,不至于一直就那样尴尬地沉默着,“是你宫里的人找到龙章宫去,说这里遭了贼,丢了东西。” “丢了什么?”顾云听问。 楚江宸没好气地一指外头的药炉子和残渣,道;“说是丢了不少东西,这些药材便是头一件。……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跑到这里来,难道不该给朕一个交代吗?” “打过招呼,陛下就不会让我来了。”顾云听笑道,“要不然也不至于指使宫女去偷自己住处的药材,却没成想,竟是这件事让我露了踪迹。” “你倒还知道自己病着,就这么四处乱跑,是不想好了?” “怕是好不了了。”顾云听垂眸,唇角轻轻勾勒出一个弧度,眼底分明是浅浅的笑意,可是在旁人眼中看来,竟莫名有些许凄怆惨然。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说,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办法都用尽了,也没见得想起些什么,反倒是精神越发差了。照这么下去,迟早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顾云听没看他,目光仍在那支银簪上,手中的锉刀也仍旧打磨着簪头,只是闲聊一般随意提起似的。 “不记得又能怎么样?你就非要想起来那些事吗?”楚江宸皱着眉头,语气也有些重,“以前的事,对你来说,当真就这么重要?有眼下和将来还不够么?” “是你自己说的,你也希望我记起来不是么?一个昏昏沉沉、对自己的过去都一无所知的人,凭什么在这里坐享荣华富贵?”楚江宸的情绪失控一分,顾云听便也表现得失控起来,“陛下当真需要一个整日浑浑噩噩的废人来执掌凤印么?陛下今日对我尚存怜惜,可选妃之后呢?总会有人顶替我这个位置,等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以前的事不重要,可是难道那些事真的如你所说,只是过去么?!” 卡在因与果之间的位置不上不下,顾云听“失控”也在情理之中。 楚江宸闻言,便愣住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毫无担当又朝三暮四的人,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状况。可是显然,在顾云听心里,她是这样想的。 也对,如果没有过去相处的经历,顾云听当然不会选择相信他,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他们之间当然是没有过去的,这自不必说。可顾云听与那叶临潇却是真真切切地一起生活过的人,就连他们重逢之时,顾云听都那样警惕,更何况是他。 楚江宸这样想着,只觉得心情十分复杂——顾云听的担心其实也不无道理,她自己现在的状况当然是不能处理她分内的职责的,所以后宫内的琐事,这几日都是龙章宫的一些女关门帮衬着处理,若是遇到这些奴才们出面无法解决的事,便要交给楚江宸。 朝廷里不算太平,楚江宸自己的事都没那么轻松,再加上后宫的这些事,每日都忙碌不已,否则,顾云听失踪的事,他也不至于就只派几个人去暗中查访。以他的手段,原本是不必如此坐以待毙的。 再则,闲花宫的献贵妃近日虽然都消停着没什么动静,可她不动,楚江宸尚且如此忙碌,若是她一动,宫里宫外联合起来,到时候楚江宸更是分身乏术,毫无胜算了。 如果顾云听一直病着不能管事的话,凤印再被移交给别人,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从君王的立场上看,后宫这些事究竟交给谁去打理,都是没什么区别的,只要不至于任由这大权落到敌对之人手中,而这人又有足够的手段处理好那些大大小小的“家事”,别让他有后顾之忧,就可以了。 可是从一个自幼在宫闱中成长起来、见惯了风浪的人来说,一旦顾云听手中的凤印被交到别人手中,那么她的日子必定不会有多好过,若是想让她余生都安然无恙,楚江宸就只能将她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锁在龙章宫内。 可是以顾云听的性子,必定是不能接受这些的。何况,虽然说起来不大吉利,但是自古以来帝王便极少有长命百岁的,楚江宸护得她一时,可若是因世事无常而先走了一步,那顾云听又该何去何从? 楚江宸沉默着,心中千回百转,却连自己身后之事都开始盘算了。 顾云听自然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也没工夫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那簪头上银质的花逐渐在她手中变得精致生动起来,却在她磨到最后一片花瓣的时候,齐根断了。 她并没有做过这些手工活,打磨的时候,也并不仔细,一味只看着簪头那银花瓣的纹路,却连锉刀磨到了簪身和簪头相拼接的地方都没注意。 顾云听愣了一下,倒也没在意,随手将那两截残骸丢开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倒是成了斩断楚江宸最后一丝犹豫的刀。 她就像是这支簪子,楚江宸一心想将她打磨成自己最想看见的样子,却忘记了这“簪身”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毫无顾忌的打磨。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么簪子是迟早会断成两截的。 “朕——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楚江宸道。 “……” 顾云听是不知道楚江宸究竟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她不过是想借着转移视线的法子,将楚江宸的注意力转移到更大的问题上去,这样一来,他便也不会再去想顾云听这些天是不是都在平鸾宫里的问题。 至于其他的,那也是顺手的事。 第672章 守株待兔3 “随朕回去吧,你身边的那些宫人们这些天都很担心你。”楚江宸叹了口气,道。 “等等。”顾云听垂眸,道,“陛下说,宫人回禀除了这些药材,还丢了不少东西?那……除了药材,还丢了什么了?” 楚江宸倒是没想过她会再追问这些,而这个问题他也答不上来,便转头看了一眼在门边的季公公。 季公公先前一直装成空气人,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可楚江宸的视线刚一落到他身上,他便立刻会意,俯首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回禀贵妃娘娘,那库房管事的姑姑称,除了药材之外,库房里别的东西尚未盘点完,还没有整理出具体的名目表,所以还不知道少了什么。” 既然这药材是顾云听命人去“取”的,自然就不算是“丢失”或者“被盗窃”了。不过季公公是最懂得察言观色揣摩主子心意的人,楚江宸之所以信任他,正是因为此人懂得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话的时候,他也比别人都懂得自己闭嘴。 “这么说来,丢的不止是这些药材?”顾云听似乎是觉得有些诧异,她挑眉,对楚江宸道,“除了药,我并不曾让宫女去拿别的什么东西。若是丢了什么,可就是真的丢了。库房的那几个人虽是受了无妄之灾,可是连清点盘查都要耗费那么多时间,她们办事,我是信不过了。陛下既然就是为了查这件事才亲自带着人来的,不知可否再劳烦他们再校对清点一下库房,以免真的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说得太客气,有些疏离。楚江宸便知她是因为库房的人“玩忽职守”而有些生气了。 从前他刚认识顾云听的时候,只觉得这人虽然有些本事,但却并不乐意去计较太多事,像是江湖上落拓的侠,身外之物的得失与她并没有太多关系。 可如今顾云听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之后,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来说,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过这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遭逢变故而性情大改的人天下间屡见不鲜。起因,多半还是出在他的失魂散上,所以“冤有头,债有主”,楚江宸也是活该听她使唤。 楚江宸微不可察地低声叹了一口气,向季公公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立刻去办。 …… 楚江宸带来的人都是他信得过的下属,手段与效率都不差,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传回了消息。 “回禀陛下、娘娘,库房内的东西,都已经清点完了,除了药材,还少了一尊玉如意,是去年重阳节的御赐之物。” “平鸾宫内外一向有禁军守卫,没有吩咐,宫女很难擅自出去走动,所以没有销赃的渠道,就算偷了东西,也必定还藏在身边。”楚江宸沉吟片刻,“去搜,贵妃这段时日都不在平鸾宫长住,不能管着她们,想必就有不少人动了心思。这股子不正之风必定要先压下去才行,否则从平鸾宫这里开了先例,传扬出去,别的宫里的宫人们也有样学样,怕是都要沉不住气。” 丢东西还是小事,可若是“允贵妃不会管束身边的奴才”这样的消息传了出去,对顾云听和楚江宸而言,都可能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是。”季公公连忙领了吩咐,又匆匆地退了出去。 “费心替我瞒着治下不严的过失,多谢陛下了。”顾云听淡淡地开口,目光空空洞洞的,像是有无限心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这算是哪门子的治下不严?不过是因为你病了,所以无暇管这些琐事罢了。不要紧的。”楚江宸缓和了声音,安慰道,“其实就算你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一样能管这些事,先把身子养好,别出去受风,别着凉。慢慢……会好起来的。” “好。”顾云听一笑,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她没什么要说的,于是殿内的气氛便有了一瞬间的沉默。楚江宸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环顾着四周,这才瞧见了阿莲这个生面孔,不禁有些意外,又难免不安起来,试探着问:“说起来,你是让谁替你去库房里取药材的?那个叫阿蔷的姑娘么?” “这里宫女不少,还都是单字的居多,具体是谁……我倒是记不清楚名字了,只知道是个高瘦的女孩子,身量……应当与我差不多。我来的时候,她正好一个人在收拾正殿,我见她的身手不错,就让她去取药了。”顾云听随口答着,见楚江宸打量着阿莲,便又多补充了一句,“这个小丫头就是那个女孩子的朋友,在这里过得不太好。大概是她们想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一起找到我这里来了。” “那她人呢?”楚江宸又问。只要一想到顾云听又接触到她自己真正的过去的可能,楚江宸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慌张,总要事事都问到才行。 “我先前让她去取午膳了,还没回来,怎么了?”顾云听一脸镇静,面不改色,眸中疑惑的情绪也分毫不差。 阿蔷就在靠墙的那扇窗外,自然是听得见她的暗示的。 “没什么,不过……那是你之前身边的女官,她就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说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禁笑了一下,两弯柳叶眉与弯弯的月牙儿似的眼,尽管因为生病的缘故气色不好,但眼角却仍旧如浸染了红色花瓣的汁液似的,各续着一抹轻红,如薄雾中浅淡的云霞,像画上被微风拂起的一朵桃花。 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陛下看着,我像是那种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对陌生人讲,而且毫无戒备之心的人么?我从前与那个叫‘阿蔷’小宫女有什么交情往来,我不知道。所以对我而言她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比起那个姑娘,我倒是更 第673章 拔得头筹1 顾云听的这些话,楚江宸究竟信了几分,她不得而知。反正他们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信任可言,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也算不上什么。 只要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便好。 大概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头女人的哭喊声混杂着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仍旧是季公公先进来回了话:“陛下,贼抓到了。” “是什么人?带进来,朕——与贵妃亲自审问。”原本宫里处理手脚不干净的贼都是有明文规定的,如何做,交由季公公去办就是了。然而楚江宸平日里勾心斗角成了习惯,下意识地便将事情往深了想,担心这一回也看似是小事,实则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指使,便多问了一句。 “是。” 季公公话音刚落,便有两人拖着一个妇人进来,施了一礼,便退至一旁。 那妇人此刻看起来狼狈得很,顾云听也认不出这究竟是哪一个,不过,瞧着阿莲面上诧异又有些复杂的神色,此人必定就是那茶房的管事姑姑无疑了。 “回陛下的话,这是平鸾宫茶房的管事,玉如意,正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季公公向上座的天子与贵妃俯首一拜,不疾不徐地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妇人连忙争辩,“定是有人陷害奴婢,奴婢一个女人家,又不会什么功夫!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安分守己、恪守规矩的!奴婢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歹事,更没有偷过东西啊!” 虽然她的神态极为狼狈,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像是真的有天大的冤屈似的。 “可是,谁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来诬陷你?”楚江宸扬了扬眉毛,反问。 他倒是和气,可是有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场镇着,哪怕只是随口一句话,也足够叫堂下本就心虚的女人打颤儿。 这平鸾宫的茶房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这管事姑姑的名头说着是威风,可手底下顶了天也不过就只有十来号人,还未必都是她能差使得动的。 谁能有这工夫,特意大费周章地去库房偷东西出来陷害她?要真有这么个想法,那还不如来正殿里偷。库房还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外间把守,可顾云听不在的时候,这正殿里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人的。 季公公垂眸站在一旁,原本想将证据直接呈上去的,可是见上座两位主子都有兴致听这罪奴胡诌,便也就暂且住了口,没多言语。 “是、是……”妇人战战兢兢的,吞吞吐吐,像是在畏惧什么,有话也不敢说。 “答不上来?”楚江宸冷笑。 “不!不是!奴婢……奴婢只是——不敢说。” 妇人用余光偷觑着顾云听脸上的神色,分明是偷觑,却偏偏恰到好处地让所有人都发现了她这意有所指的小动作。 顾云听面不改色,笑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本宫要害你不成?” “自然不是,只是……那人背靠着主子您,所以奴婢不敢说。”妇人低声说道。 “你这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何况,今日陛下也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满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就是了。陛下面前,本宫还能徇私枉法么?”顾云听嗤笑了一声,见那妇人支支吾吾的不知是不敢说,还是无话可说,便替她数了一遍自己身边的人,“要说背靠着本宫的人……谭氏这些日子都不在平鸾宫,自然不会是她。那剩下的,便是这阿莲和——” 顾云听还记得自己方才立了个不熟悉“阿蔷”的设定,话顺着说下来,便自然而然地在这个名字上卡住了。 她抬眸看了阿莲一眼。 “……和阿蔷。”阿莲会意,小声地提示道。 那茶房的管事姑姑闻声抬起头来,这才发觉站在顾云听身边的小宫女正是茶房的那个默不作声的阿莲,一颗心便越来越下沉——看来,今日十有八、九,是不能善了了。 阿莲是她手底下带出来的人,但是这颗软柿子平时是怎么被她们欺负的,妇人心知肚明。她只希望这丫头是真的胆小,而不是一直戴着面具装给她们看的——就像阿莲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贵妃娘娘这艘大船一样。 妇人月想越害怕,便越发心急如焚。 宫里手脚不干净的宫人,都会被送去掖庭宫。她们这些人虽然算起来也是奴才,可不论吃穿用度,都是上乘,宫外的好些富绅之家的夫人都未必享受得到的待遇。而掖庭宫的罪奴清苦,吃不饱穿不暖不说,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去干,像她这样也谈得上是“养尊处优”的人,去了那里,可不就只有死路一条么? 更何况她现在好歹是个管事姑姑,是有头有脸的人,若是被送去了那种地方,今后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不行! 妇人心情十分复杂,但显然,楚江宸和顾云听虽然对她的表演有些兴趣,但并没有兴致一直在她身上耗费时间。 见她神色变了又变,像是还在思索,楚江宸便又问了一句:“所以,你要告的是这阿莲,还是阿蔷?” “是……阿莲!”妇人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如果她咬住阿蔷不放,这阿莲或许就会为了阿蔷说话,而将她们之间的旧怨搬出来,到时候,妇人便是以一人之力对付两个,必定会十分吃力,也不容易受到主子们的信任。 那阿蔷是允贵妃带进宫来的人,必定深受允贵妃的信任,就算她们说了不会徇私枉法,可她是宠妃,而这妇人却不过是个做奴才的,就算主子们出尔反尔,有陛下宠着,妇人根本奈何不了她,与其以卵击石去硬碰硬,倒不如赌一把,挑个软柿子捏! 就算她真的赌输了,好歹拽下一个人来陪她,她与阿莲认识也有好些时日了,比起阿蔷,阿莲可好对付太多了。而且,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咬住了阿莲,那么阿莲的话也就没那么可信了,而阿蔷又不在,阿莲便插翅难飞。 妇人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连目光都变得坚定起来。 第674章 拔得头筹2 阿莲原本正想着如何替阿蔷辩白,却猝不及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但也很快明白了妇人的用意,心底发寒,便连目光都难得地冷了下来。 人善被人欺! 她也不是什么没脾气的泥菩萨,只是不想和她们产生冲突,所以才一再忍让。可是无论她怎么忍让,这些人却都好似没有底线一般,一再苦苦相逼。 可见阿蔷说得并不错。 当她站到了高处,才会看得见过去她的“自以为是”有多蠢。 无用功罢了! “阿莲并不会武功,每日也只在茶房与本宫身边来回,如何去偷东西栽赃陷害于你?”顾云听淡笑着道。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倒也不全然没有道理。在这宫墙之内混了这么多年,这管事姑姑的脑子转得倒是快,不愧是混出了一点小名堂的人。只可惜心术不正,也不算太聪明,顾云听用不顺手。 “回娘娘的话,娘娘您有所不知……昨日,阿莲曾擅离职守,本该受罚,可她却唆使了阿蔷姑娘替她辩白,逃过了一劫!有一就有二啊娘娘!” 顾云听长长地“哦”了一声,笑意更深:“依你的意思,做错了事的不止是阿莲,还有阿蔷?本宫在这里身边总共也就这么两个帮手,你倒好,把这两个丫头都‘一网打尽’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实话实说啊娘娘!阿蔷姑娘……她只是受人挑唆,或许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做了这些事,奴婢并不敢有怨言!” 管事姑姑真情实感地哭喊着。 她是最好让阿莲和阿蔷两个人都一起被定罪的,这样一来,平鸾宫内除了贵妃娘娘和那个谭氏之外,谁还敢与她作对?只是她眼下若是以一敌二,怕是不会有胜算,所以她才不得不主动把阿蔷摘出去。 “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她还是略知一二的。 “她说得可都是事实么?”楚江宸不知内情,见妇人哭得真,便看向了阿莲,问。 阿莲被楚江宸这一眼吓唬住,要跪不跪的,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像是被什么“封印”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顾云听就知道她这个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所以也没勉强她去改,只是帮她回答了:“什么事实,阿莲昨日在我这里伺候着,怎么算是擅离职守?既然不是擅离职守,阿蔷不想看见她被人冤枉受委屈,也是正常的。阿莲的胆子比兔子都小,陛下别吓唬她。” “……”楚江宸被顾云听轻笑着“数落”了一句,有些委屈。 他分明是接着顾云听的思路问的,怎么就成了吓唬人了? “陛下,娘娘……”季公公琢磨着那管事姑姑已经把她自己说进了死胡同里头,差不多是时候了,便开了口,请示道,“不知这名贼人,应该如何处理?” “公公没有证据,怎好随便捉人的?!”茶房的管事姑姑高声反驳。 “没证据?”楚江宸抬眸看向季公公,问。 季公公也有点想不通。 他手里的证据其实还挺多的,这妇人究竟是怎么样了才会产生没有证据的错觉? 季公公摇了摇头,答道:“回禀陛下,库房的管事姑姑说,今早此人去过库房一趟,当时她们已经清点了一部分东西,而那枚玉如意,正好是收在已经清点过的那一部分东西里的,当时,玉如意并没有丢失” “也就是说,库房的人去龙章宫之前,这玉如意还没有丢?” “是,而那段时间,门外禁军的人称阿蔷姑娘一直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阿莲姑娘则在殿内陪着贵妃娘娘,所以,她们两个都是没有时间做这种裁脏陷害的事的。至于玉如意……陛下,娘娘,库房中有小宫女曾亲眼看见,这名贼人在库房管事离开之后,到库房里去。” “……” 别说是那茶房的管事姑姑,就连顾云听也有些茫然。 “似这般人证物证确凿,季公公何不早说?”顾云听问。 “贵妃娘娘恕罪,奴才也只是……刚想起来。”季公公违心地小声说。 他这话是说给顾云听的,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算,并不能被说成是欺君之罪。毕竟楚江宸作为君,其实和这件事情也没多大关联。 …… 茶房的管事姑姑哭着嚷着被人拖去了掖庭宫。 “好了,回去吧。”楚江宸道。 “急什么?我还想在此处用膳,按照近几日的饭菜了。她虽是偷偷摸摸借着别的理由去取的饭菜,但每次她带回来的饭菜都很多,两个人吃足够了。”顾云听神色淡淡地道。 “好。”在这些事上,楚江宸也算是有求必应。 他之前唯一不愿意答应的,就是让顾云听和这些过去认识的人、物接触。如今顾云听先斩后奏,他便连着唯一的“不愿意”都没了。 至于今后还会不会有—— 其实楚江宸也觉得没必要,他是太小看那失魂散的效力的,顾云听的记忆连上次与叶临潇“重逢”都没什么反应,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又能对她产生多少作用? 倒不如,慢慢地放开这些限制,也免得总是让顾云听感到被软禁、被束缚。 ——鹰自然不是被驯养在狭小的雀笼里的。 擅长养鹰的人更不会把它们推进笼子。 楚江宸希望自己是擅长养鹰的那一类人。 …… “陛下,贵妃娘娘的药……还要派人去找么?” 下午,楚江宸在书房处理政务,便不与顾云听待在一起。季公公便趁此时问了一些不该让顾云听知道的事。 “病了自然要用药。”楚江宸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不,奴才说是的——那种药。”季公公是不敢直接说“失魂散”的名字的,因为隔墙有耳,他并不希望自己是泄露秘密的那个人。 “找。”楚江宸言简意赅,极是笃定。 “可是您不是说……”季公公不禁多说了一句。 他之所以问,便是因为楚江宸答应了顾云听会考虑未来的事,而这件事的症结,便是失魂散。 “阿季,你今天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楚江宸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道。 第675章 拔得头筹3 楚江宸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便让季公公连忙俯身告罪。 “起来吧。”楚江宸长叹了一声,道。 他的这些事,季公公就算什么都不提,也不能否认,这人其实什么都知道。书房里眼下没有外人,楚江宸也没打算要瞒着他。只不过,有时候他也想自欺欺人,相信自己并不是那样恶劣之辈。 用失魂散,楚江宸是有点后悔了,但是谎言已经构筑而成,他已经给顾云听描绘了一个完整却虚假的过去,如果此时罢手,就会颜面尽失。 再者说,许多事本来就不能两全。仔细想来,顾云听的过去,她忘记了,比记得的好处更多些,至少对楚江宸来说是这样。 他给了顾云听这么大的权力,又将顾家捧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上,如果过顾云听记得,那么她手中的权力势必就会为顾家所用。楚江宸不能保证在顾云听和顾川言联起手来的状况下游刃有余,更不会相信他们会一直对他忠心耿耿。 权力本来就是培育野心的沃土。 不过话又说回来,朝野内君主信不信臣民,与臣民忠不忠君王之间历来都是个死循环。正是因为君王猜忌,所以臣子为求自保,只能另谋后路,选择不忠,也正是因为臣子有可能会选择不忠,所以君王为了自己手中的江山太平永固,只能选择不信,诸多猜忌。 明主能在信与忠之间找到可以制衡的那一点,虽然不怎么愿意承认,但楚江宸在制衡上的手段的确还有些稚嫩,离做一个“明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楚江宸心里装着这些事,思绪万端,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看向季公公,若有所思地问:“贵妃……她现在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娘娘刚服了药,歇下了。”季公公连忙答道。 “怎么又歇着了?”楚江宸愣了一下。 “娘娘病着,精神少不得就比别人差些,太医也说,要娘娘多休息的。”季公公小心地道。 “自从入冬以来,她这病断断续续的就没彻底好过。到底是她身子骨弱的缘故,还是因为那药?” “刘太医说过,药效虽有些微影响,但不至于如此。应该是娘娘底子不足,平日里也并不注重调养,所以天气冷下来之后,以往积攒的旧病才都发作起来了。” “这么说来,她确实是不太把自己的病当一回事。” 楚江宸说着,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 当初先皇后没了的时候,顾云听为了帮他们瞒下那件事,假扮刺客“刺杀”皇后的事犹在眼前,虽不知她后来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蒙混过关的,但楚江宸很清楚,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会做这样的事。 楚凌霜也曾经说过,先皇后衣服上的血迹,都是这顾云听为了伪造刺杀假象,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却说放血就放血,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又怎么能指望她的病会有好转? “陛下,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季公公欲言又止。 “既然都已经开了这个口,便讲吧。这么假惺惺的,算什么样子?” 季公公讪讪地笑了笑,才斟酌着措辞,谨慎地道:“奴才自是见识短浅,不过是听太医们提起过一些……娘娘这病啊,须得静养才好。病人啊是最忌劳神费心的……” “你想说什么?”楚江宸打断他。 “陛下,娘娘如今身居要位,要管的琐事有许多,她这一病,后宫便无人看顾了。恕奴才斗胆,如今后宫里的人还不算多,麻烦也还不多,可马上就要选妃了,那些新娘娘们一进宫,贵妃娘娘要管的事必然也就多了。可娘娘需要静养又管不得,陛下您也是日理万机的,偶尔替娘娘处理一些,或许还不费事,只是,长此以往,您也是……分身乏术啊。” “你今日的话的确格外多了,都不像你了。”楚江宸不以为意地哼笑了一声,倒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你不了解贵妃。她能做到的程度,远比你想象的更多。你信不信,就算病到气都喘不匀了,选妃的事,她也一样会办好。” 楚江宸对顾云听未必信任,可在某些事上,却是深信不疑。 既然顾云听看重她手里那枚凤印,便会尽力留住它。当新的威胁出现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除非,是她死了。 季公公闻言,愣了一下,双唇抿了抿,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他是想说,如果真的为了贵妃娘娘好,便不该让她去管那些女人之间乱糟糟的事,既然都已经把人接到了龙章宫,便该让她不理会一切琐事安心静养才是。然而楚江宸的理解却是他在担心允贵妃能否胜任她这个位置,能不能继续做好代掌六宫的差事。 也是,自古以来,“天家无情”这话都是出了名的,和帝王谈什么真不真心的?能利用,便是真,不能用,就是假了,仅此而已。 季公公想起楚江宸昔日说的“驯鹰”,便不再多话了。 “可是整日这样昏昏沉沉的,确实也不是个办法。”楚江宸垂眸,又道,“让太医院的人都尽快想想法子。” “是,奴才这就去。” …… 且说顾云听随楚江宸回了龙章宫后,不过几日工夫,原本就已经大有好转的身子便渐渐痊愈了。也多亏有太医院的人送来的各种药膳、药汤做幌子,不至于让人疑心她平日里服用的药方是从何而来。 平鸾宫里尚且需要人盯着,而龙章宫里耳目众多,都是忠于楚江宸的人,顾云听和谭氏与外界往来有诸多不便,所以也的确需要有人时刻与外界联络。 况且,楚江宸不希望顾云听想起从前的事,尽管阿蔷对于恢复顾云听的记忆似乎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楚江宸还是对她有所忌惮。 所以,将阿蔷留在平鸾宫,是毋庸置疑的事。倒是阿莲,因为这一次的事,被顾云听顺便带来了龙章宫。 第676章 才情之试1 “主子似乎……很喜欢这个丫头?”谭姑姑端了药进来,隔着窗瞧见不远处正持着一柄扫帚清理前庭的阿莲,随口提起。 她是没见过顾云听无缘无故地这样去相信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又或者不是相信,只是单纯地合了她的眼缘,想要拉她一把? “也还好吧。”顾云听稍稍停顿了片刻,“其实起初,只是阿蔷想帮她,带了她到我跟前来,所以才顺手帮了一把。……不过,她的确像我一个认识的人,一样的——胆小。大概是因为她的年纪和性情,都与让我感到愧疚的那个人相似的缘故吧。” 顾云听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还会愧疚?”谭姑姑挑眉,半是玩笑半是讶然地道。 她诧异的不是顾云听会感到愧疚,而是她感到愧疚,却会这样淡然地说出来。就好像是一个人做错了事,总会局促不安地想方设法隐藏真相。 这个人啊,是善得畏畏缩缩,恶得坦坦荡荡。 “先前在家里的时候,我身边有个丫头,叫阿奴,也这样胆小怕事,后来我身边的一个大丫头被赶走了,便由她补了这个缺,我给她改了名字叫阿渚。那个女孩子乖巧好心,平时闷声不响的也总是吃亏,但是事情交到她手里,就都不会出岔子。”顾云听幽幽地开口,娓娓道来。 “那后来呢?” “长平伯府被抄的时候,女眷都被充入掖庭宫,然而阿渚并不是家生子,所以被拉去集市上发卖了。大赦之后,我没瞧见她,就让人去查了她的下落。……是被卖去了不大好的人家,死了。” “……” 谭姑姑并没有料到发展会这般猝不及防,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安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何必愧疚?” “你不明白。当初长平伯府被抄家虽是势之必然,但关键的一环却在我。阿渚……也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顾云听道,“也是她命该如此,到底是做不了自己的‘主’。不过这样的事,有一次也就够了。” “可是……” 谭姑姑还想再安慰她什么,然而顾云听其实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你想什么呢?我又是什么好人,会把这件事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怪罪自己?”顾云听挑眉,叹了一口气,道,“我把对阿渚的这份愧疚补偿到阿莲身上,其实对阿渚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逝者已矣。我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你总是这样说,可你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谭姑姑说着,拿着已经空了的药碗出去了。 今日外面天气还不错,偏殿的宫女们都被她安排着去处理选妃的相关事宜,就只留下了谭姑姑一个坐镇统筹,而顾云听自己,则只负责歇着休养生息,倒也惬意。 这回选妃,表面上是朝野臣民们一手促成的,所以选,也是要选才貌、性情都出众的姑娘,一轮一轮地筛选上来,但事实上,楚江宸早就已经拟定好了名册,他本来就是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所以这选妃,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这些姑娘们就算上了名册,在天子心目中的形象也都是有先后的。如今是没见着人,所以都只能按母家的势力作为依据,可这选的毕竟是妻妾,现在是妾有情郎无意,可真等见了面,相处过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第一眼的印象尤为重要,入宫后受宠与否,这第一面也会发挥不小的作用。 尽管头疼,但是顾云听要想利用这些女人,还是要了解她们才行。顾云听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寻留在他这里的那份花名册。 倒也巧,那观梅诗宴上拔得头筹的穆少婉,与第三的沈溪雪都在名册之上。傅湘儿倒是也会来应选,不过并不是朱批圈出的名字。 说起来,顾云听记得傅湘儿的确一心喜欢着四王爷楚见微,算是站在楚江宸对立面上的人,就算她爹是朝中栋梁,楚江宸也并没有将她放在考虑之中,也不知究竟是存的哪一种心思。 顾云听大致翻了一遍名册,正要收起来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比起时不时就会在她眼前蹦跶一下的穆少婉,“沈溪雪”这个名字显然更让她感到熟悉。顾云听又重新翻回了第一页,才注意到,这沈溪雪竟是如今的刑部尚书沈量的嫡次女。 沈量这大半年来的升迁速度有如神助,不过有楚江宸在背后撑腰,这也不足为奇。只是,沈家的事,顾云听是知道的。沈量膝下就只有沈溪冉这么一个女儿,他之前遭到贬谪离开京城,也不过是这些年里的事,上哪儿有这么一个和沈溪冉年龄相仿的嫡次女? 再者说…… 先前观梅诗宴上,顾云听受到失魂散的影响,丧失了记忆,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沈溪雪,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沈溪雪的气质看起来虽与沈溪冉的莽撞截然不同,但就长相上而言,却是如出一辙的。 顾云听不禁皱眉,喊了人来。 阿莲不知道这些事,而此刻偏殿之内也就只有谭姑姑一个女官在。 为了避嫌,顾云听在龙章宫一直都很少指名喊谭姑姑过来,所以谭姑姑再出现在顾云听面前的时候,还有些茫然。 “姑姑,你记不记得……‘沈溪冉’这个人?”顾云听问。 当初沈溪冉假装小产诬陷顾云听的时候,谭姑姑是全程看在眼里的,又怎么会不记得。不过她这几日也都在替顾云听分担选妃的事宜,所以顾云听还是头一次翻看的名册,她却是早就已经看熟了的,只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顾云听忽然问起这个人的原因,道: “主子是想问花名册上的这个‘沈溪雪’吧?她虽与那个沈溪冉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是奴婢见了她本人,两个人的气质、举止和谈吐都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这个沈溪雪,比她姐姐厉害不少,不会是同一个人。” 第677章 才情之试2 谭姑姑说着,见顾云听只是垂眸不语,便又道,“我们的人暗中去打听过,似乎这位沈家的二小姐自幼因为病弱,所以才一直在城外的一座佛堂里清修,因为担心问得太多打草惊蛇,所以没有细查,不过,这件事应该是真的,种种证据都有迹可循。” “当初我以云无恙的身份入宫也是有迹可循。”顾云听摇了摇头,药汤残存在舌尖的苦味犹在,便随手倒了一盏茶,才悠悠然地继续说,“就算某处另有一个沈溪冉和沈溪雪同时出现,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信度,谁能保证楚江宸是不是故技重施?” 谭姑姑愣了一下:“那……我让人再去仔细查查?” “算了。真的假不了,只要不是直接放‘沈溪冉’出来当众打我的脸,都随她们去吧。如果真是沈家的二小姐,那自然没得说。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倒是再好不过了,这个女人虽然演技不错也惯会装疯卖傻,做些让人看不懂的事,可归根结底,比别的小姑娘,手段还是差些。” 先前沈溪冉坐罪,说实话也不过就是个被献太妃推出来背锅的炮灰之一而已。不过明目张胆放沈溪冉出来的事,楚江宸也是不会做的,毕竟当初她做的事,后宫内外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楚江宸也亲口下令将她收押。 他是金口玉言的天子,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否则,岂不是亲手拂了自己的面子? 可是话又说回来,沈溪冉做了那样的事,却始终没有被问罪,只是被无期限地关了起来,没人提起时,就像没有这么个人似的,这样的冷处理本来就不太对劲,时间一长。何况当时也没真的对别人产生明面上的影响,大家渐渐地自然也就想不起那件事了。 而如今这位二小姐进了宫,沈量又升了刑部尚书,沈家也算是如日中天,颇得圣心,便是再有人想起来,多半也不会公然说出这些话来与沈家过不去,更不会与做出这个选择的楚江宸过不去。 当然,有心与楚江宸为敌的人除外。 “说起来,这些女孩子们进宫后的住处,都安排好了么?”顾云听想了想,又问。 “松烟姑娘都已经吩咐下去,安排好了,名册上的这些人的住所也都清扫出来了,伺候的宫女们也按品级分了,等陛下的旨意一颁下去,就能直接领着新娘娘们住进去。”谭姑姑道。 “这件事……你辛苦些,亲自盯着,”顾云听轻笑着,道,“等到迎接新妃嫔住进各自宫殿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别耽搁了。” “啊?”谭姑姑有些许意外,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不明白?如今楚江宸身上披着三重孝,论理,是不能这么快就选妃的,之前外头闹得那么轰轰烈烈的,也都是为了这个道理。尽管现在是劝他选妃的声音高过了要他遵循礼法的声音,可是毕竟礼不可废,等将来有人回过味来,再加上有心之人煽风点火,他们还是会用这件事来攻讦楚江宸的。” 谭姑姑顿时醒悟了:“所以,我们才要尽快安排那些名册上的妃嫔入宫,就好像选中这些人是早有预谋一样,却又不明说,只等那些人自己去发觉?” “总会有人发觉的,毕竟在女人的事情上,他确实太不注意了。这一次选进来的人,大多都是他拉拢的或是想拉拢的大臣家的女儿,功利心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如果一切都平平顺顺的,倒也未必会有人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可如果那些人发现了这些人选是早有预谋……” 顾云听说着,弯了弯唇角,笑意看起来着实有几分恶劣。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不直接将这本名册的存在透露出去?”谭姑姑又有些想不通了。 自从顾云听这一连几场大病之后,她们的想法便有些不太互通了。尽管在生活细节上依旧默契,可是谭姑姑还是能感觉得到,她已经追不上顾云听的一部分思路了。 不过顾云听倒是无所谓,她完全不觉得与谭姑姑多解释几句算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周围没有外人在便好。 “你以为,楚江宸为什么明知我病了不管事,却还是要眼巴巴地让季公公送名册过来让我盖那个章?又为什么盖了章之后,还要命人留这么一份拓本给我,当真是为了方便你们做事么?”顾云听一哂。 谭姑姑愣了好一会儿:“这么说起来,好像的确是……明明谁住哪个宫,都是陛下另外叫季公公送来的清单,与之前的那一份名录并不相关,松烟他们做事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要用到这份名录的地方……” “可不是么?” “这么说来——”谭姑姑倒抽了一口冷气,“陛下是在试探我们?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了?” “要真是发现了什么,也就不必试探了。”顾云听有些无奈地向她解释道,“他只是怀疑。是个人都会怀疑,更何况是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有多少人都在对他虎视眈眈,他不放心我们,也正常。这份名录,经手的大多都是他用惯了的心腹,只有我们在他深信不疑的范围之外,所以啊,如果这份名录出了什么事,楚江宸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我们。” 何况,既然有办法能不动声色地让人发觉这件事,又何必傻乎乎地亲自去说呢?人都是多疑的,比起她们眼巴巴地去告密两边不讨好,这些人还是会更喜欢自己根据蛛丝马迹去揣测啊。 “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做的不露痕迹,否则一样容易惹人怀疑。还有这些证据,也稍微藏一藏,别让人彻底找不到,也别太轻易就让他们找到,至少从表面上看,我们还是忠心耿耿的好人……虽然这件事有点难办,不过,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办妥的。” “……你这么给我戴高帽子,说实话我真的有点不太适应。”谭姑姑抿了抿唇,小声地吐槽道,“我尽力而为吧,好歹……不会辜负你这么夸我。” “我拭目以待。” 顾云听微笑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欠打。 第678章 才情之试3 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顾云听的状况好转得有些突飞猛进,这选妃的一应事宜便交回了顾云听手里。然而偏殿的这几个宫女一连好几天都忙得团团转,刚以为能歇两天偷偷懒,却还是被顾云听抓了壮丁。 “本宫知道你们辛苦,可选妃之事不容有失,先前又都是你们在负责,有些细节本宫也还要请教你们,如果你们此时撂了摊子,岂不是让别人看了我们的笑话?”顾云听如此人模狗样地说,“等此事完了,本宫再同陛下说明,除了奖赏之外,再另准你们几日假,如何?” 既有奖赏,又能让贵妃娘娘甚至是陛下都承她们的情,众人自然是乐意的,就算再累些也无妨了。不止是龙章宫顾云听身边的这几个丫头,但凡是参与这选妃之事的宫女,都得到了会有赏赐的允诺,于是一时间宫内众人干劲十足。 “可是主子,这不是这些丫头们的分内之事吗?为何还要有赏赐?”谭姑姑趁顾云听身边无人时,又问。 “分内之事未必会用心,可‘事成有赏’就截然不同了,她们都会积极许多。”顾云听漫不经心地笑着说。 “可是这种事……她们积极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顾云听一笑,“一来,众人都会看在赏赐的面子上夸我,她们就会看到由我来统领六宫的好处。二来,差事办得漂亮,楚江宸才会放心把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办,我们手里的权力也才会越大。这也是向新入宫的那帮女孩子们彰显地位。再则……” “还有?”谭姑姑错愕不已。 “有啊。”顾云听垂眸,道,“再则,不知内情的人看见这种场面,并不会觉得是我做了什么。他们只会觉得……陛下为了选妃之事,消耗了许多时间和财物,对选妃之事十分上心。也算是暗示之一。” “……”果然。 顾云听这个人所做的事,不是在算计别人,就是在算计别人的路上。 不过,对此,谭姑姑表示喜闻乐见。 ——毕竟她和祁皇室的人都有仇。 …… 选妃之试一共有小半个月,前期是些生理上的检查,都有专门的姑姑负责,谭姑姑指挥调度这松烟、灵芝等人过去盯着,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而到了后期,这些参与选妃之试的女孩子们就会经受种种考验,琴棋书画诗酒茶,总是要有一项特别出挑的,才会被留下来。 不过这些说到底也不是很难,尤其是对这些从小就开始学的人来说,总能挑出一样擅长的东西。 就算不擅长,也无所谓。才艺的事,标准本来就是十分主观的。只要她们的名字是被楚江宸的朱笔圈出来的,就一定能留下,另外,还有几名“陪跑”的姑娘,也被留了下来。 顾云听亲自到场的,是最后一试。 楚江宸忙里偷闲,也出现在了殿内。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们从今往后便要仰仗、赖以生息的“丈夫”,一个是她们想往上爬,就必然要去克服的高山,于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上的诸位姑娘们都在两人出现的瞬间紧张了起来。 都说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所以这最后一试,楚江宸虽露了面,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只看着顾云听发问,看着堂下的女孩子们作答。 如果真的要隐瞒什么,顾云听有的是自信能做到让楚江宸无法察觉。然而她却故意做出了一副生疏的模样,明明看起来是有意要瞒着当选之人早有内定似的,却偏偏又显露了几分不自然,让众人隐隐约约似乎能察觉得到一丝“黑幕”。 不过楚江宸倒是没有说什么。 相反,他还因为一脚踏进了顾云听布下的陷阱里,而稍微有一些兴高采烈。 ——因为现在的顾云听,并不擅长演戏。 楚江宸只要看她的表情,就能隐约发现她究竟说得是实话,还是谎话。 这一回名单上格外出挑的仍旧是穆少婉,她此番入宫,成为楚江宸的妃嫔,也算是夙愿得偿了。她的才情的确远非常人可比,出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反而是顾云听最关注的那个沈溪雪,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不问到她,她便一句话都不说,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却偏偏又不容忍小觑。 的确,她和沈溪冉长得相似,可是从性格上看,却又与沈溪冉截然不同。 再则,人群之中最合顾云听脾气的,便是一名叫李昭镜的姑娘。她父亲也是御史台的官员,在朝中的品级不高,却颇为德高望重。 李昭镜这人,一板一眼得连楚江宸都忍不住皱眉,若不是他必须得到这位李大人的效忠,这个女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进自己生活的地方来的。 既是觉得有这么一个严格堪比律法的女人没有太多情趣,会约束着他,又是觉得,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竟然也要被他一手拖进宫闱之内这个大染缸里,将那一身鲜红的热血都染作浓墨般的污水。 但顾云听是不怕把白得染成黑的。 会被染黑的白,自然不是真正的白,而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 照例问轮次完了几个问题,顾云听便随同楚江宸一并离开了。 两人都是回龙章宫,所以一路都是同路人。 顾云听倒是也看得出来——她的这位同路人一路上都欲言又止的,明显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憋回了心底。 “陛下想说什么?”顾云听问。 “朕……这一回放了这十多个女人进宫,你——不吃醋吗?”楚江宸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大概是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话一出口,楚江宸就后悔了。 吃醋…… 顾云听拿什么吃他的醋? 先前在宫外时她心有所属,进了宫索性把什么都忘记了,倒是合了“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意境,可顾云听实在太过冷静了。 第679章 白看热闹1 理智得全然不像一个正常的人,楚江宸时常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如果是,就证明这个人当真没什么心,无论怎样对她好,她都会视而不见。如果不是……她却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当真可怕,他如今将她留在身边,无异于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楚江宸盯着顾云听的侧脸,像是要将那张脸盯出花来似的,却仍旧什么也看不透。 或许真的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顾云听也有些诧异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照理说,她对楚江宸没有依赖和亲昵这一点,其实应该表现得还挺明显的。楚江宸应该感觉得到,所以平时也只是单向对她灌输某种观念,却从来都没有问过顾云听到底怎么到底怎么想。 忽然这么问一句,倒是把顾云听给问住了。 吃醋是当然不可能吃醋的,从她的角度来看,楚江宸身边的女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人越多,这把火烧得也就越旺,楚江宸自顾不暇,还要被扯进这么多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恩怨情仇,顾云听才越是有做小动作的可能。 这也是她不多管沈溪雪与沈溪冉关系的原因之一。 最好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因为那样的话,这后宫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绝不可能平静。内忧外患的状态,既是最危险的状态,也是最容易引蛇出洞继而一网打尽的状态。所以,顾云听如今假失忆,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能凭这个借口顺理成章地将许多事都推给楚江宸,然后坐看鹬蚌相争,以收渔翁之利。 “怎么不回答?”楚江宸又问。 “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像往日心不在焉时一样,回过神来。 失魂散的作用本来就会影响人的心神,所以说着说着就走神,也是常有的事。 “……” 楚江宸愣了一下,想说“没什么”,转念却又改了口,重复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你不吃醋吗?” 他不能确定顾云听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敷衍刚才那一阵尴尬。就算尴尬,也总是比狼狈地岔开话题要好些。后者看起来实在太像是落荒而逃了,他好歹也是一个帝王。 “……吃什么醋?”顾云听觉得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明白了楚江宸的想法,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装了下去。 她诧异地看了楚江宸一眼,故作恍然,“因为选妃的事吃醋么?人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这才十来个,还不至于。” “是因为你心里并没有装着我。”下意识作祟,楚江宸接得很快,声音轻飘飘的,转瞬即逝。 顾云听挑眉,并不否认。 她心里的确先藏了另一个人,就算忘记了重新来,也绝不会请楚江宸住进去。她还远没有到可以随手把自己的心轻易托付给另一个人的程度。 明知道对方有这样那样的算计,远胜彼此之间的心意,在这种状况下,还眼巴巴地捧着心送上门去,那是自甘轻贱。 “是因为你不诚,而我也从来没有天真到——认为一个帝王会一生只对一个人有好感。这种情况下吃醋显得很蠢啊。”顾云听无所谓地坦白道。 “……” 两情相悦时,吃醋是不由自主的事。 果然,还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太清醒,何止是她心里没有装着楚江宸,她有没有心大概都是一个问题。 不过也没关系。 似乎,他也没有。 “之后这些女人的去处,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楚江宸将视线望向别处,不再计较这些事了。 是不是两情相悦也都不要紧,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活着,就足够了。都是看似多情实则凉薄的人,在一起,也算是天作之合。 “都已经准备好的,不必多虑。”顾云听想了想,又问,“说起来,这个李昭镜……平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么?” 楚江宸就压根没想过顾云听会主动问点什么,这一开口,问的还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提起那个刻板无趣的女人,楚江宸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片刻,才道:“嗯。李家的家教颇为严苛,的确是不常见她在外走动。……怎么问起这个?” 他一怔,疑心又起。 顾云听应该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也没什么,不过是其余几个人,先前在观梅诗宴和上元节都看见过,唯独这个李姑娘眼生……像她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应该是很容易被人记住的。”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道。 “……”也对,自从顾云听失忆至今,的确也经历了一些事了。 楚江宸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才道:“你对她很感兴趣?” “嗯,这个姑娘像一把木尺。” “木尺?” “秉性刚直,并不像别人似的拐弯抹角。” “可是人心隔肚皮,你又怎知,她不是故意假装成这样的?”楚江宸挑眉,道,“或许是想被别人记住,又或者是想装得毫无心计,以降低别人的戒心——都不是不可能吧?这世上哪有这么干净的人,你怕是太看轻她了。” “你说了算。” 顾云听轻笑了一声,没打算和他争执。 刚直又不代表蠢,顾云听对这李昭镜的评价,更不是什么看轻。知世故而不世故向来是最难做到的事,举世皆浊而出淤泥不染,才是君子。 “你倒是乖觉,难得见你服软。”楚江宸一哂,道。 算起来,他和顾云听相处的时候,出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总是他让步的时候更多。要是平时顾云听也如这般说退让就退让,他的日子大概会好过很多。 可偏偏这个女人只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争论上说让就让。 ——根本不会让人感到开心。 楚江宸不仅不开心,反而还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不禁觉得有些闷,便道:“不过,既然你是这样看她的,那不妨朕就给她一个‘木’字作封号?” 不是“木尺”的木,而是“木讷”的木。 第680章 白看热闹2 他自然只是随口说来调侃的,他本不是这样刻薄的人,何况,就算看在那御史台李大人的面子上,他也是要做足表面功夫的。 但这么调侃起来,和他平时的作风比起来,还是显得有些恶劣了。 “……” 顾云听一时无言。 李昭镜今日表现得的确像个榆木雕刻的美人,她相貌周正清秀,可开口便是规矩、律例,皇帝坐在堂上,却半点不知讨好或是服软,在那些姹紫嫣红堆的映衬下,更显得不解风情。 不过“木”字也过分了。 毕竟李昭镜长得好看。 她是那种冰山美人的长相,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清雅脱俗,很有灵气,再怎么不解风情,那副皮囊上也不会显现出木讷的模样,只是容易令人感到疏离,所以尽管长得好看,也很难真正讨人喜欢。 “不如‘兰’字妥帖。”顾云听随口一提。 “人们常说的‘蕙质兰心’,指的是高雅温婉的女子,这李昭镜和温婉可不沾边。但凡是托生成个男子,她都得是个铁面无私的包龙图。” “……”这个假设倒是妥帖。 顾云听垂眸,道,“兰是花中君子。今日这‘群芳’之中,可不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君子么?” 说起来,各种各样的女人,顾云听也算是见惯了的,或柔弱可怜,或强势高傲,还有娇俏的、乖巧的、睿智的、歹毒的、风情万种的,时常都会遇到几个。但是像李昭镜这样的,却是头一次见。 “也罢,那就用这个‘兰’字。”给这些人赐什么封号,楚江宸是无所谓的,他看中的,本来就是她们背后的娘家势力,只要不随便作妖,偶尔也能利用一二的话,他无所谓这些人究竟过得怎么样又得到了什么。 天下间所有的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敌”与“我”之分,是执棋人与棋子的区别。 楚江宸略一思忖,便又道:“你对女人这么了解,不如这些人的封号,我命人拟了来,都交给你来选?这样也可以省去朕好些工夫。” “……”这偷懒的借口未免有点新奇。 什么叫做她对女人这么了解? 她又不真的是什么万花丛中过的纨绔浪子…… 顾云听的神情有些微妙,倒也没有拒绝。 对于后妃而言,这样的权力足够大了。 楚江宸这是要把顾云听这枚靶子竖得再稳一些啊。 这样一来,众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心思,都不会愿意真心与顾云听相交。顾云听自己的势力发展不起来,最终便只能依附于楚江宸了。 算盘打得响。 可惜了。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好啊,这莫大的权力握在我手里,这些女孩子们就该知道我有多得圣心了。” 她委婉地换了一个说法。 “不好么?”楚江宸明知故问。 “挺好的,清净。”顾云听笑着说。 …… 谭姑姑的动作果然很快,那十多个新晋妃嫔当天下午便被安排进了各自的住处,一应设施都是齐全的,就连庭院内的布置,都是按照众人的喜好另外归置过的,一眼便知绝非一日之功。 不过安排住所的事,谭姑姑始终都没有亲自出面,只是看似随意地点了松烟去做。松烟和另一个老嬷嬷是她们这位陛下留在偏殿的眼线,知道的事情不多,却是她们这里唯二能得到楚江宸信任的人。 所以,经她的手去做这件事,楚江宸反而不会怀疑。 “主子,您在这里看什么呢?” 谭姑姑刚来回过话走了,那扫庭院的阿莲便回头,远远地瞧见了窗边的顾云听。 天冷风也大,顾云听却穿得单薄,站在窗口,若有所思地吹风。阿莲便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搁下了扫帚,走过来道:“外头风大,您还是进屋歇着去吧?屋里烤着炉火,一冷一热,才好的病,只怕又要发作起来了……” 阿莲在顾云听身边待了这些时日,胆子渐渐也大了一些,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支支吾吾的了,只是声音还放不开,细细小小的,在严冬的寒风里几乎都要被呼啸的风声遮掩过去。 顾云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笑了笑,拢了一下衣衫,道:“这么冷的天,你总是扫庭院做什么?” “啊……因、因为奴婢没什么本事,只会做这些粗活。龙章宫的茶房里的人都是专门挑选过的,也用不着奴婢,所以,奴婢思来想去,能做得也就是打扫庭院这样的消失了……” “我记得,来之前我已经提你为大宫女,顶替了原先潋芜的那个位置了。”顾云听道。 “是。”阿莲点了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大宫女用不着做这些事,你何时见过阿蔷捣鼓这些?” “……可、可是奴婢也不能整日游手好闲没事做啊,那不是白吃饭了么……”阿莲小声地嘀咕道。 顾云听的病恢复了,耳朵也就灵起来,虽然两人隔着一道窗框,风声又喧嚣,但顾云听还是听见了,不禁抿唇想笑。 竟还是个没活干就心慌的老实人。 “我这里事情可多了,你有闲,进来帮我。在外头做这些杂事,我还以为是你想偷懒呢。”顾云听道。 “可是……可是谭姑姑她们做的那些事,奴婢不会啊……”阿莲有些惶恐。 她一向是逆来顺受的,这大概还是第一次和顾云听唱反调。 姑且,算是唱反调吧。 “学。这么聪明的女孩子,说什么不会?不过是怕惹到麻烦,还想着明哲保身罢了。”顾云听笑道,“放心吧,就算有麻烦,也只是找我,找不到你这么个小跑腿的头上。” “不是……奴婢不是想明哲保身,”阿莲固执地摇了摇头,有些颓然地小声解释道,“只是贵妃娘娘做的这些事,阿莲真的不太明白,担心会平白无故再给娘娘添麻烦,辜负了您的心意。” “不明白就问我,添麻烦又有什么关系?福祸相依,你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麻烦。都是在龙章宫里住着的大宫女了,嚣张一点好吗?没见过别的大宫女是怎么嚣张的?” “……嚣张的人命都短……”阿莲怯怯地道、 顾云听:“……” 不是,她就挺嚣张的。 第681章 白看热闹3 “我想出去一趟。” 顾云听索性转了话题。 “啊?”阿莲有些没反应过来。 “进来,帮我收拾一下,出门。” “哎?奴、奴婢去喊谭姑姑来吧……”阿莲怯怯地说着,转身就要走。 “难道你就一辈子都这样吗?” 顾云听不咸不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莲脚步一顿,站住了,却没回头。 顾云听又继续说:“装得怯懦,事事都畏畏缩缩的,连自己的本性都不肯正视一眼?你说‘求仁得仁’,好,我不逼你。可是你求的当真只是一生平平安安而已么?” “娘、娘娘这话……奴婢听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阿莲有些僵硬地反问。 “你明白啊,你怎么会不明白?”顾云听唇角漾着浅浅的笑意,声音温柔如融冰化雪的和煦春风,“如果你当真甘心一生忍气吞声,当初又为何会受阿蔷的劝,来见我呢?你应该……早就想得到来见我的后果了。” 阿莲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双眼因诧异而略微圆睁着,口中讷讷地变换了几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娘娘早就知道?” “你看我,像个傻子?”顾云听微笑着回应,仪态端方。 “……” 虽然不像傻子,但也不像是会读心的人好吧。 阿莲眉心微蹙,思忖半晌:“可是娘娘分明对谭姑姑说——您是因为奴婢胆怯,像您的一位故人,才提携奴婢的。” “你听见了啊?”顾云听扬了扬眉毛,面上却并没有几分意外的神色。 她与谭姑姑说话时,阿莲总在庭院里扫雪。 隔得不算近,可听见了也不稀奇。 ——只要,她会点武功,或是因为某些原因,练过耳力。 阿莲垂着头没说话。 “不然我要怎么对她说呢?说——我其实是看中了你聪明,想给自己添一个臂膀?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你这套伪装,不就掉了么?” “……” 顾云听的话说得有些慢,声音轻飘飘的,有些蛊惑人心的力量。 阿莲咬着下唇,道:“这宫里的聪明人多如牛毛……” “聪明也分两种,”顾云听打断她,“一种是处处彰显自己的聪明,让平庸的人觉得她是个聪明人,却让聪明人觉得她像个傻子,处处警惕着她,让她的算计总会遭到阻碍。而第二种,是处处藏着自己的聪明,却能把自己的本事恰到好处地用出来,不令人设防。所有人看她都像是个傻子,可她所要去做的事,又总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阿莲思索片刻,不答反问:“那娘娘是哪一种人?” “我哪一种都不是。”顾云听一哂,“我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侥幸,猜得都对罢了。” “……” 阿莲不仅不信,还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女人在炫耀她的运气。 “既然面具都掉了,能好好做事了么?”顾云听笑着问。 “奴婢还有几个疑问。” 顾云听轻轻抬了抬下巴:“你说。” “第一,娘娘既然知道奴婢是这种人,就不怕养虎为患么?” “怎么这么问?”顾云听挑眉。 “奴婢并非娘娘的心腹,要说起真正与娘娘相识,也不过这几日的工夫。娘娘没理由就这么简单地相信我吧?” “我知道直觉这种东西并非每个人都有,但是你应该要相信。”顾云听道,“阿蔷信任你,虽然她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你没有恶意。” “就凭直觉?”阿莲有些意外,“这未免太过草率了。” “有些人做事,本来就是只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不过另外,就算你不可信,我也不觉得你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这些天奴婢知道了娘娘的不少秘密,比如娘娘并没有失忆,和……你要对付的人、你想得到的东西。”阿莲双目直直地盯着顾云听,却没有一丝闪躲,反而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架势,“就算知道了这些,也不会对娘娘造成什么影响么?” “不会。” “这么笃定?若是奴婢将这些都告诉陛下,娘娘是认为他一定会选择相信你?” “他会相信你。”这根本就是毋庸置疑的事,顾云听连想都不必想,“只不过,谁说前路只会有一条?但凡是我要走的路,必定都能通向我要去的地方。” 阿莲愣了一下,终于是彻底卸下了假面,连自己都不禁笑了:“我算是明白,阿蔷姐姐为什么总是这么相信你了。”跟在一个有着充足自信的人身边,大部分人都会受到感染,更何况是阿蔷那样容易被别人影响的人。 “所以?我这条路,你要走么?” “还有一个疑问——我上了这条贼船,将来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得看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您都能给?” “不能。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否则,你要我身边的人,我难道也给你么?”顾云听笑着说,“命不行,人不行,其余的……随意。” “好。”阿莲笑得两眼弯弯,眸中闪烁的光芒耀眼过漫天星光,“主子自当是一言九鼎的人,今日的允诺我放在心上了,至于将来……就算您不认,我也没办法。不过,还是希望您不会辜负我这一腔信任。” “可以。”顾云听道,“那么现在,先陪我去一趟白露宫。” …… 白露宫是今日刚分给李昭镜的住处。 名分是都已经有了的,只是封号还没定,所以并未正式下旨。不过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底下的人也都已经各自叫上了名头。 李昭镜被封了美人,论理是没有单独的宫殿当作住处的。不过如今宫里人少,除了一些膝下有儿女的太妃们,就只有这些新进宫的娘娘们了,便也无妨一人一座殿宇,各自分开,好歹也能稍稍情景一些。 这原是楚江宸的意思,顾云听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两个人却都低估了各类女人们聚在一起的本事。 “李美人!你别欺人太甚!你这么懂大祁的律法,难道不知以下犯上是死罪?!” 第682章 引火烧身1 少女娇蛮甜美的嗓音带着不容忽视的刻薄,从殿内冲了出来。 ……是真的了不得。 这才半天工夫都不到,她们就已经闹上了。 楚江宸未来的日子,当真堪忧。 顾云听站在白露宫门口,不禁有些啧啧称奇。 大概是白露宫里的人手都是刚安排的缘故,所以众人一时还未曾适应,这会儿门口和庭院里都没见人影,她们二人就这么孤零零的站在门外,活像是走错了地方。 阿莲道是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道:“娘娘,外头风大,先进去吧。” “不急,这会儿进去了,这场闹剧便该散了,我可还连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呢,如何给她们做主?”顾云听笑意盈盈地道。 “……” 恶劣! 什么判断该给谁做主! 她明明就只是想看热闹! 阿莲在心中腹诽,却还是又劝了一句:“您病才好些,天冷。” “……嗯。”才与某叶姓神医保证过要好好养生的顾某人只好点了点头,往白露宫里挪了几步,就在众人围聚的殿门外站着,借着檐廊遮风,近距离看戏。 殿内宫女们跪了一地,却一个个的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说得好听些,叫温驯乖巧,说得难听些,她们人都还跪在这里,指不定眼下魂已经神游到哪重天了。 李昭镜站在众人之前,从顾云听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她笔直挺拔的背影。这竟然是个文官家不习武的大家闺秀。若不是顾云听看过她们的家世与履历,只怕都要以为这里头站的是个傲骨铮铮的女将军。 堂上坐着的是个相貌甜美的少女,顾云听远远地瞧着,到还记得这人。 ——这应该是兵部某位苏姓侍郎家的大小姐,名字顾云听倒是记不得,隐约是在宴会上瞧见过不止一次,却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并未曾见她出过什么风头,就连选妃的最后一试上,顾云听对她的印象也实在不深。 似乎是被封了个贵人。 这些纯粹的新人进宫当然不可能说封妃就封妃,这一批人里头,贵人倒是最高的名头了。除了这位苏姑娘,便只有穆少婉一个,倒也难怪这小姑娘如此嚣张。 只怕是从前被人打压惯了,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耍耍威风。可都是同期入宫的,未来风水轮流转也很难说,所以要欺负,就得选一个最没可能受宠的人。 李昭镜应选时,楚江宸皱眉是不少人都看见了的。他们这位陛下,从当太子爷开始,就一直是喜怒不常形于色的人物,能让他这么明显表现出厌恶的人,注定是没机会得宠了的,就连这白露宫,也是离龙章宫最远的一座。 所以李昭镜被欺负,也不是多难以理解的事,踩地捧高,也算是一种难以抹灭的劣根性了。 “不知妾身何处以下犯上,请苏贵人示下。”李昭镜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这苏姑娘本来就是纯粹来挑衅的,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哪里做错了自己不知道,倒是来问本宫?”苏贵人皱眉,道,“来人啊!” 顾云听:“……” 阿莲:“……” 这届宫斗选手好像不太行啊,连个挑衅的借口都懒得找了?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干脆提前给苏贵人上一炷香吧。 不过话虽如此,殿内大些个大人精小人精也都能看得清苏贵人的用意,只是,无论苏贵人说什么,这种时候,她们都得照办。 ——若是事后因此而出了什么差错,她们还得跟着受罚,指不定受得罚比那罪魁祸首本人还重。 这便是所谓的尊卑。 “咳、咳咳咳……” 殿内苏贵人大概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底下的宫人们倒是一个个的都如箭在弦上了,里头的气氛有些古怪起来。顾云听受了风,是真咳嗽,却也是故意没忍住这一阵咳嗽。 “贵妃娘娘!”苏贵人瞧见女人从门外进入她的视野,不自觉惊呼了一声。 众人连忙紧随着两位新主子向这位“不速之客”行了拜礼。 “都起来吧,该在哪里的,就都到哪里去,全在这殿内做什么,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是跟了新主子,便都把旧规矩给忘干净了么?”顾云听假惺惺地掩唇止了咳嗽,进了殿内,凉凉地道。 一大伙儿早就盼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宫人们领了得了吩咐,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殿内便只余下顾云听与那苏、李三人,与各自的贴身宫婢。 不管服不服气,主次尊卑总还是放在那里的,苏贵人挪到了堂下,将上座让给了顾云听,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担惊受怕。 或者……是以己度人,还以为这位允贵妃也是和她一样,特意来“仗势欺人”的。 这样一想,苏贵人便后悔了。 她应该晚点再来的!这下可好了,指不定人家原本就只是冲着李昭镜来的,现在还要连带上她了! “方才是在吵什么?本宫在大门口就听见了,是谁欺负谁了?”顾云听浅笑着,却没什么真实的温度。 她也算是仗着楚江宸的势,在这里狐假虎威了。 若是这“虎”能换一个人的话,大概还是挺快乐的。 堂下李昭镜和苏贵人都没开口回答。 李昭镜是忖度着位分的主次,让苏贵人先答,苏贵人则是自知理亏,不敢主动开口。 于是场面一时便在沉默中添了几分尴尬。 “本宫似乎是听见贵人说,是美人‘以下犯上’了?不妨说与本宫听听,倘若当真有不对的,本宫替你罚她?”顾云听继续笑着,明知故问。 “这、这……”苏贵人心里一虚,连忙跪倒下来。话还没说两句,倒先认了怂,“贵妃娘娘恕罪,臣妾不过是、不过是与李美人闹着玩儿的,并不是真心的!” 顾云听闻言,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李美人”这个称呼,每回听见,都觉得是在说横死在掖庭宫井底的那一位。 第683章 引火烧身2 顾云听没搭理她,只是看向李昭镜,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似笑非笑的,瞧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昭镜没有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大概是真的懒得与那苏贵人计较,只是点了点头,没言语。 “是玩闹便好。否则要是两位刚来就闹出点什么麻烦,不仅底下的人看了像个笑话,传到陛下耳朵里,对两位也没好处不是?”顾云听慢悠悠地说着,意有所指。 “贵妃娘娘说得是。” 阶下二人都应了一声,神色却各不相同。赐座后,也是一个稳如泰山,另一个则如坐针毡。 “对了,贵妃娘娘,臣妾……宫中还有些东西未曾收拾,这就先告退了……”苏贵人颤巍巍地道。 她还刚来,摸不清这位贵妃娘娘的为人,只是在宫外时,曾听了不少愈演愈烈的谣传,一个个都将这允贵妃形容得像是妲己、褒姒似的,便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被对方拿捏住了把柄往死里摁,所以才忙不迭地跑了。 “……不知,贵妃娘娘特意来一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李昭镜见那苏贵人走远,顾云听却迟迟没开口,便先问了一句。 虽不知对方的来意,可这允贵妃毕竟是替她解了围,所以她说话,便存了几分感激的心思,也就比平时多了些许柔软。 “也没什么,白露宫离龙章宫略有些远,担心底下那些人多想,因这个缘故便失了恭敬,胡作非为,又或是又哪里不周到的,所以才想着过来看看。”顾云听浅笑着说。 她是打算找机会与这十多个女人随口说些什么,也好了解一番她们的脾性,以便自己行事。也是因为白露宫里龙章宫最远,又对着李昭镜印象最深,才先往这里来了,“此处虽偏僻,却也清幽,陛下安排你在这里,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为人正直庄重,如兰花一般,是女中君子,而这白露宫的名字也与你最相吻合罢了。” 顾云听又解释了一句。 “娘娘不必担心妾身,”李昭镜知道对方是有意在关照她,垂眸一笑,如春风化雨,正有楚江宸未从她身上看见的温婉气质,“妾身知道自己性格如此,不讨别人喜欢,也是常事。之所以能留下来,也不是因为陛下垂青,而是家父的缘故……” “你似乎并不难过。” “不怕娘娘笑话,只是妾身所求,本就不是任何人的垂怜。既然不得已进这宫墙之中不得问朝堂之事、不得为国为民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那么妾身能做的,也不过是安分守己,为家父、为那些能做这些事的人求一个太平而已。” “……” 她说这话时,眼中有傲然的神采,神色里也有身不由己的失落。可无论是哪种情绪,都是坦坦荡荡毫无遮掩的,就像早上楚江宸亲自问话时那样,事实是怎么样,她就怎么说,光明磊落,像一面镜子,能照得见眼前人心底的晦朔。 这样的时空里,多得是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小女人,还有无数只知儿女情长的女孩子,却也绝不乏这样心怀大志的姑娘。可见如果心中有足够的憧憬和希望,别人的想法,就不能决定她们是怎么样的人。 深陷泥潭的,是一脚踏空,明明不甘心,却从此一蹶不振的人。 “倒也不见得只能做这些事。”顾云听笑了笑,“只要愿意做这盏灯,照亮晦暝天地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谈何容易?身为女子……本就是不能入朝为官的啊。生在大祁的女孩子,虽比别处自由,没有诸多束缚,可是世人的偏见本就是一张网,将天下女子尽罗织其中。妾身也曾经试过许多法子,可世道如此,不能如愿。” 如果在宫外,就算不能入仕,也还有别的路能走。可进了宫里,便注定是不能谈论政务的。早上楚江宸在问她,她又何尝不是在问楚江宸?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尽如人意。 走到这一步之前,她就设想过这种可能了。 不过,分明只是相识一日,不过李昭镜却觉得,眼前这个人是愿意与她讨论这些的。否则,对方就会转移话题,不会与她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天下间未必只有她一个女子会这样想,可是她没遇见过。 知己难得。 人么,总是会很容易就发现自己的同类。 “会有机会的。”顾云听弯了弯唇角,却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机会,只是道,“有这样的心是很难得的事,如果就这样消沉下去,不仅帮不到你想帮的天下百姓,就连你自己也会觉得后悔吧?” “是,可是后宫之人,过多谈论时事,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惹火上身。”她叹了一口气。允贵妃是潜邸里出来的人,与陛下的情谊自然与她们这些人不同,所以或许她可以,而她们…… 李昭镜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又叹了一口气。 短时间内连叹两声,顾云听也有些意外,道,“倒也不必如此悲观,这也不过只是一时的事。” 李昭镜愣了一下,没有明白顾云听的意思:“进了宫,还能走吗?” “这倒是不能,只是规则也未必一直就是今天这样。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 李昭镜觉得有些微妙,却没有多问。 如果只是允贵妃自己想做什么,大可以不必同她说。 ——既然告诉了她,也就是说,对方想让她一起参与其中。 又或者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 李家在朝的辉煌其实是在太宗皇帝在位期间,到如今实权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但声望这种东西,有时候与权力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再说,除了声望,李家在朝臣之间,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还有无数人情账。 这正是楚江宸想要拉拢李家的原因。 而允贵妃,或许也看重李家。 第684章 引火烧身3 不过,如果想着与她交好,又或者是结了姻亲,就能得到她背后这个家族的支持,可就大错特错了。她爹可是出了名的耿直和六亲不认,如果不是他老人家自己认定的事,就算拿她李昭镜的命去威胁都无济于事。 她爹根本就不知道“妥协”两个字组在一起怎么写。 “原先在家中时,也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娘娘的传闻,可今日一见,才知道流言蜚语是最当不得真的。”李昭镜倒成了率先转移话题的人。 顾云听并不在意,还是笑着:“话也不是这么说,你我今日不过是第一次见,你又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我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传闻是怎么说我的?” 李昭镜因她这转折愣了一下,不禁笑出声来。 允贵妃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 …… 顾云听与李昭镜聊得投缘,等离开白露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冬天还没过去,夜色降得比平日都早。 宫中各处早早地点了灯,宫道上也只有几个偶尔路过、神色匆匆的小宫女和小太监。 “这个李姑娘,你怎么看?”回程中,顾云听趁着没人,问阿莲。 “可用。”阿莲言简意赅。 这会儿没外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顾云听心里都清楚,装了也没意思,她索性也就不装了。 “你这可不行,”顾云听不禁轻笑了一声,道,“我有退路,所以我不必时时都背负着假面,就算被拆穿了也无所谓。你却没有别的路可走,还不时时刻刻都提防着隔墙有耳?” “……” 阿莲沉默了片刻,只一个眼神,整个人就变得不同了,怯生生的,话也多了一些,意思倒是没变,“小心翼翼”地道:“奴、奴婢是觉得,这李美人……为人磊落,又有所求,是可以为娘娘所用的……” 顾云听:“……” 现在的小姑娘啊,变脸就跟翻书似的。 “她说了,你就相信?”顾云听明知故问。 “您自己不也相信了么?”阿莲小声地嘀咕道,“何况,其实主子要的也不是李美人的追随吧?您与她相处得不错,这只是因为欣赏她的性情而已,这样的关系,对于主子想要的,只是锦上添花的程度而已。李大人的风评摆在那里并非作伪,如果是能借他出手的事情,就算不经过李美人,他也一样会答应。如果是他不会认同的事,就算有李美人出面,也一样是没有用的。” 那位李大人的确是这么个人,朝中上下但凡与他有过交集的都清楚,而盛名之下,更是没有一丝水分。 “你知道这个李大人?”顾云听挑眉。 “知道啊,别人的名声多少都掺了些假,可御史台的这个李大人,却是实打实的,一点都不夸张。”阿莲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哦,我爹和这个李大人有过一些来往,从前还没进宫的时候,远远见过几次。家住得也近,所以奴婢才会知道。” 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了。 “贵妃娘娘!”龙章宫门口,季公公站在暮色和冷风里望穿秋水,远远地瞧见顾云听的身影,连忙迎了上来,“您这是去哪儿了?陛下等您半天了……” “季公公怎么站在风口,有事?”顾云听问。 这几日她在偏殿里住得安生,楚江宸可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 “这倒也没……陛下等您一起用晚膳呢!”季公公中途显而易见地改了口。 他平时说话都是想好了才开口,大概是真的在冷风里冻了太久,脑子冻僵了不说,连嘴也瓢了。 顾云听明白过来,总归是偏殿那几个宫女里的某一个找不见她人,就又去楚江宸那里打小报告了。 顾云听没多说,跟着季公公去了楚江宸那里,将裹着冷风的斗篷摘给了宫人去存放,才往里去了。 桌上的饭菜还是热的,不过瞧着时辰,大概是转热过一次了,却还一口都没动过。 “怎么才回来,去哪里了?”楚江宸放下了手中刚圈批完的奏折,抬眸看向顾云听,像是随口提起般,问。 顾云听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还以为,这次也和以前一样,要等好几天才会再看见她露面,谁知这次竟真的只是随便出去走了走,这么快就回来了。 “去白露宫走了一趟。” “去找李昭镜?”楚江宸愣了一下。 “嗯。” “找她做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她很有意思,所以就过去看看。”顾云听按着设想好的话,道,“再者说,陛下将她安排在最远的白露宫,别人少不得会因为这个而轻视她,那就算是我的失职了。” “失职?”楚江宸扬了扬眉毛,在饭桌边坐下,示意顾云听也一并过来,才又道,“你还会担心别人觉得你失职?” “先前倒是不怎么担心,不过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想要换掉我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我这么个脑子,又经不起算计,也就只能多花点心思在这里了吧。”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道。 楚江宸:“……” 他总觉得顾云听这么说是在讽刺什么。 但他没有证据。 “那你和李昭镜说什么了?” “聊了小半天,我哪里记得请说了什么?不过她这人是真的很有意思,说话也不像别人那样拐弯抹角。”顾云听道。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 “心思干干净净的女孩子谁不喜欢?”顾云听一哂,反问。 “可是这只是表面上的事,你怎么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楚江宸提醒道。 “表面上干干净净就足够了,我不过是想找一个说话的人罢了,要是能说到一起去,就算她说得都是违心的话又能怎么样?” 楚江宸不禁皱眉:“我……和你说不到一起去?” “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心都不干净。”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一本正经地道。 楚江宸:“……” 季公公:“……” 阿莲:“……” 这可真是恃宠而骄的典型了吧? 否则谁会敢当着帝王的面,说这种大实话啊! 第685章 前途未卜1 顾云听眼下在楚江宸面前能藏则藏,唯一能展现的手段也不过就是扯皮罢了。说车轱辘话兜圈子这些也算是她了如指掌的本事之一,倒也不成难事。 事实上楚江宸找她一起用晚膳,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从前政务上遇到的那些坎坷,他还会同顾云听偶尔提起,如今则是缄口不言了。自然,顾云听也不便问。 …… 冬雪消融,初春花事近。 一个月的时间里,顾云听在宫中除了与新来的那些人来往,便没什么要事,然而宫外的那些消息,却也从没断过。偏殿的宫人们本就是白日里各司其职,入夜则轮值在外间守着。松烟、灵芝等人守夜时,谭姑姑便定期趁夜从密道外出,按约定与暗线、宫外之人来往互换消息,待白日无人时,再将重要的消息通知顾云听。 如果真的有紧急之事,则等到谭姑姑守夜之日,顾云听亲自出去一趟,黎明之前,又赶回偏殿内。 现如今自然不比往日了,时间足够麻痹人们心中的紧张。 日子长了,原先盯着谭姑姑的那些人便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而后宫中有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楚江宸便要顾全大局,雨露均沾,夜宿别的宫内也是常有的事,所以顾云听倒也不必担心夜里出门被逮个正着。 不过真正需要她这样做的时候并不多。 毕竟宫外的事,大多有叶临潇亲自打理,那些消息也都是自赌庄及各处人口中递至医馆,再经叶临潇的手,传入宫中,若有重要的事,叶临潇自己就能仗着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趟,根本用不着顾云听出去。 至于宫里的事…… 大概是天太冷,宫内各处太平无事,且不说那些刚进宫不久的女人们根基尚浅,不敢大闹。太妃们也渐渐意识到了这后宫早已不是她们的后宫,故而也一个个的都端起了长辈的架子,自持身份,暗斗是不知道,不过明着的纷争是越来越少见了的。 就连最不可能安分的闲花宫,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自打去年平鸾宫遇刺那一回之后,便忽然消停了下来,献太妃也终日闭门谢客,除了她麾下党羽在朝野时常还有小动作之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 若不是顾云听命人去打探过并无异常,她都要怀疑那献太妃不在宫中了。 宫外的事,倒也没太多进展。祁国与霆国之间仍旧僵持着,霆帝接连九次下诏命“叶临潇”回京,然而叶临潇却让陆君庭稳坐钓鱼台,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连番拒绝,因与楚见微早有商量,故而霆国大军一有异动,楚见微便也会随着动一动。 两军统帅本就站在同一条线上,霆都新派去的将领又怎会是楚见微与叶临潇两人的对手,故而霆都那边也不敢动了。 祁国也动弹不得。 顾川言那边,具体的状况顾云听也尚未知晓,只是听传入宫中的消息说,正月十五那日趁着休沐与故友在俯仰阁饮酒,后来醉酒后失足从二楼厢房跌落,人倒是没事,可是摔折了腿骨,续上了,却不得不在家中静养。 原本,朝中本就无得用的领兵之人,不是老迈伤残,就是能用而楚江宸如今根本信不过。招贤令颁出月余,前来应征的有志之士倒也不少,可楚江宸的处境也同霆都那些人如出一辙,一个叶临潇或是一个楚见微就足够让人头疼了,何况还是这二人合力,又有霆军营帐中众多心腹相助,这些新被派往边关的小将都纷纷铩羽而返。 故而祁霆之间,姑且也只能这样僵持着,维护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 顾云听一向最厌倦什么也不发生的日子,百无聊赖。然而这一阵子,她却格外静得下心来,除了偶尔出门去各宫走动,便也就没什么事需要做了。 新来的妃嫔之间小打小闹地你争我夺,也是常有的事,后宫自然是该有些争斗不休的样子,才能热热闹闹的,所以,但凡不是出格的事,顾云听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里记着有这么一件事,却并不出面规劝。 “主子,该吃药了。” 谭姑姑捧着药碗进来时,顾云听午睡刚醒。顾云听睡眠又越发轻了,所以她午睡时,所有的宫人便都退了出去,各自去做别的差事,这段时间,总是没人的。 谭姑姑也就能趁这会儿和她单独说会儿话。 “又吃药,这都多少天了,整日吃好睡好,一天三顿药养着,什么时候是个头。”顾云听撇了撇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知道烦了?早干嘛去了?”谭姑姑冷笑着道,“再有三帖药,吃完让大夫来请过平安脉,若是好了,便不用吃了。” 顾云听双眸一亮,长长地“哦”了一声,尾调上扬,兴致十足:“病好了,有些耽搁已久的事也就……” “想都不要想!”谭姑姑啐她,低声道,“病好了也得养着,你不要命,殿下可还指望着你陪他长命百岁,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他交代?” “你对他倒是忠诚得很。”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 “那可不是么,那也算是我女婿,别以为来了龙章宫不方便叫娘,我就忘了当初那茬事儿。” “……” 后悔也来不及了。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事情要继续做,命也是要养着的,我有数。……说起来,大哥的腿可好些了?” “还没呢,天天在家里待着。” “就没找个大夫去看看?”顾云听觉得有一丝不大对劲。 “殿下就会接骨,又何须去请别人?”谭姑姑随口接了一句。 顾云听心念一动:“是他接的骨?” “……”谭姑姑愣了一下,虽然脑子还未曾反应过来,但直觉告诉她是自己说漏嘴了什么,便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没答话。 这便等于是默认了。 第686章 前途未卜2 “正月十五……当时是谁和大哥喝酒?”顾云听抓住了先前一直忽略的重点。 顾川言平日里在外,不怎么靠谱都成了习惯了。他的狐朋狗友很多,然而酒友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麟阳侯世子那几个人,所以顾云听当初听见这个消息,以为他是与那些人喝酒,就信了这套说辞,一直没问。 “和……” 谭姑姑支支吾吾的,没答。 这副态度,也就不必回答了,这是不打自招。 “他和叶临潇一起喝酒,然后摔断了腿?”顾云听双目微眯,“他们是故意的?” “……嗯。”谭姑姑放弃了挣扎,一股脑把真相说了,“殿下说,娘娘这里不动,祁霆大军的僵局便动不得。四王爷不能被调回来,所以,大公子他必须……” “那大哥的腿是真断还是假断?” “是真断,楚江宸派太医去查验过,如果是假的,必定瞒不过他们。不过主子不必担心,有殿下在,事后大公子的腿并不会留下什么症状,一定会完好如初的。” “那又为何要瞒着我?”顾云听皱眉。 “因、因为……大公子的腿其实也不是摔断的……”谭姑姑有些纠结。 “继续说。” “大公子武艺非凡,他从窗口跳下后安然无恙,所以……” “所以什么?” “殿下打断了大公子的腿。”谭姑姑忖度着顾云听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 顾云听:“……” “是大公子自己同意的!”谭姑姑连忙补充了一句,又解释道,“他们二人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只是到底伤到了主子的家人,所以殿下就不敢……唉,也是大公子让我们瞒着你的。” “哦。”顾云听的内心不仅没有一丝波动,连笑都不想笑。好像只是听见了一句“今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了”一样。 “你不生气?”谭姑姑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以顾云听这样护短的性子,如果为了这些争权夺利的事伤到了她的亲人,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好像还是低估了顾云听无情的程度。 “这就像是我爹醉酒打断了大哥的腿,都是一家人,我能怎么办?他们两个也不是经常胡来的人,做这种不着调的事,必定有他们的理由……”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谭姑姑连忙点头附和。 “不过啊,这种事就不该是阿临动手,大哥对他小气得很,这回是他打断大哥的腿,下回指不定就是大哥把他头拧下来了……啧,”顾云听目光中隐隐有些担忧,有些惋惜地道,“怎么就没叫上我……” 谭姑姑:“……” 道理她都懂,但是这种遗憾的口吻搭上这跃跃欲试的神情,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啊! 正说话间,外面一道脚步声落入顾云听耳中,她抬眸看了谭姑姑一眼,两人都换了话题,谭姑姑语重心长地说:“这药都快凉了,娘娘,先吃药吧,真的不烫了……” “算了,给我吧。”顾云听淡淡地道,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她声音很轻,两面窗户都开着通风,风声隔着她的声音,都有些虚无缥缈。 门外那道脚步声在进来的时候停了一下,故意制造出了一些声响。 谭姑姑回头看了一眼:“灵芝?怎么了,怎么匆匆忙忙的?” “谭姑姑,娘娘……醒了吗?”灵芝还有些不太确定。 “出什么事了?”顾云听问。 灵芝闻言,赶紧上前来,道:“回禀娘娘,蒹葭宫的人来报,说婉贵人有身孕了!” “婉贵人?”顾云听挑眉,“穆少婉?” “是。” 又是这个人啊…… “我知道了。”顾云听略一颔首,“你让松烟去一趟吧,她做事周全。就说本宫并未痊愈,上门道贺只怕会将病气过给她,对小皇子也不好。至于贺礼……也让松烟看着选吧。” 既然松烟是楚江宸的心腹,就算不周全的事,到了她手里,也是会变成周全的。楚江宸暂且没有除掉顾云听的意思,所以这些容易出错的事,顾云听便索性都推给了松烟去办。别人送上门的帮手,她不用,岂不是白费了。 …… 上一年的冬天来得迟,今年开春后也没有开春的样子,已经是三月初的时节,可春景却迟迟未到,积雪已褪,天气尚未彻底转暖。 这药本身便有些助眠的功效,更何况四下里除了风声,太过静谧。 吃了药,顾云听便又打了个哈欠。 “祖宗哎,你可别再睡了!”谭姑姑连忙拉住她,道,“起来走走吧,我去给你取披风。” 白天睡久了夜里便太清醒了,日夜颠倒过来,更不好。 顾云听点了点头。 “娘娘!贵妃娘娘!” 门外又有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又怎么了?”顾云听眉头一跳,问。 小宫女被火燎着了似的:“晴美人有身孕了!” 顾云听:“……” 今天怕不是个什么投胎转世的大好日子,要怀都一起怀上了? “晴美人……”顾云听眨了眨眼睛,没想起来是哪个人。 这些妃嫔的封号,都是她根据楚江宸送来的那些备选随手挑出来的,当初就没仔细注意,所以只将这些人的名字与脸、身世等记下了,至于封号…… 也就知道那么几个脸熟的。 “是沈溪雪。”谭姑姑就知道顾云听记不起来,附在她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顾云听恍然大悟,目光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也让松烟去办吧,你快一步,还能赶上灵芝,免得多跑一趟。”顾云听淡笑着,道。 小宫女愣了一下,虽未明白过来,却也照做,连忙行了一礼退出去追灵芝了。 顾云听没说话,只是勾着唇角,与谭姑姑对视了一眼。 沈溪雪有身孕的事情,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不过这样的场面,倒是似曾相识。 “主子,你看……咱们管不管?”谭姑姑问。 “穆少婉和沈溪雪有了身孕,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孩子的爹。”顾云听轻笑了一声,“对了,平鸾宫那边……小太子近来可还好么?” 第687章 前途未卜3 “小太子?”谭姑姑愣了一下,“他很好,奶娘和阿蔷都小心照看着他呢,不会有失。你别看那个小家伙出生后总是病,入了冬之后反倒渐渐地好了,如今都已经有些会爬的苗头了,听殿下说咱们小殿下还刚会坐呢,这小太子倒是比小殿下都学得快了。” “人说‘三翻六坐九爬’,差不多就行,因人而异。只要他没病没灾的就好,也不至于辜负了故人相托。”顾云听淡笑着说。 虽说小十七被带出宫去,她这个允贵妃膝下的幼子是“夭亡”了。可是太子如今还寄养在她名下,凤仪宫的事实她心中一清二楚,当初临终托孤,也是皇后所愿。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只要顾云听装一日失忆,不犯大错,那楚江宸便一日不打算做出改变。而小太子认她做母亲,她的地位也就不会有变。 就算生变,至少也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主子……为何忽然问起小太子?”虽然不着调,但是谭姑姑还是觉得,顾云听话里有话。 “没什么,不过是怕有人不安分罢了。晚些时候,等陛下回来——我们回一趟平鸾宫。”顾云听略一思忖,对谭姑姑笑了笑,缓缓地道,“有些事,就算时机不到,一直拖着也是没有用的。先前因各种事耽搁了,可如今,也该提上日程了。” “可是主子,常言道,‘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既然时机不对,又何必……” “有人正控制着所谓的‘时机’。就这么等着,有生之年都不一定能等得到。那静候时机的君子大多是不得不受制于人,我可不是。能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之中审时度势固然是好,却不如从一开始,这盘棋就由我来布,”顾云听道,“时也好,势也好,既然没有合适的机会,那就——自己造一个吧。” “……” “北面的仗一直不停,对钱粮的损耗太大。经过去年几场天灾,国库里的余粮怕是不多,先帝在位时又不是什么勤俭的人,何况接连几场大丧开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很快又要开春了,可是你看今年这天气,恐怕还有大灾。”顾云听拢了披风,走到窗边,指尖抹过窗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禁笑了一下,“这么冷的天,这些小姑娘倒是都没偷懒。” “啊?”谭姑姑一时没想到顾云听忽然跳了一下话题,愣了愣,笑道,“阿莲每天都要擦一遍,拦都拦不住。” “都是阿莲擦的?”顾云听挑眉。 “可不是么?底下的小宫女们都乐得清闲,这一日两日的,都不知道躲到哪里玩去了。”谭姑姑答了一句,见顾云听但笑不语,便又想起了她说的大灾,不禁有些忧心,“大灾之年,恐易生变。” “是,扛不住,便要议和,便要休养生息。实不相瞒,倘若是站在我所思所求的角度上,这一战不到时机不可停,越乱越好。如果楚江宸治下国泰民安,那我们也就没机会了。”顾云听垂眸,“可是连年天灾……灾民太苦。还有北境……” “北境?”谭姑姑一怔。 顾云听点了点头:“大祁因与霆国的一战而虚耗了国力,那霆国又何尝不是?鹬蚌相争渔人胜,如若北境趁此时机挥师南下,你猜,楚江宸和……霆国的主事之人,究竟是先战北夷,还是先定江山?” “自然是战北夷,如果那些蛮子打下来,这江山便是定了又能如何?迟早还是别人的盘中餐……”谭姑姑也全然不是一个毫无见识的妇人,谭家书礼传家,她又怎会对这些一无所知,说着,便渐渐停了下来,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怎么了?”顾云听明知故问。 “是了,我是在你身边的时间长了,才会事事都等着你来点破,”谭姑姑蹙眉,“如果真的与北境对战,必定会消耗更多实力。胜了北夷还要争这江山,本就是互不信任的敌人,谁又会真的愿意自损实力?” “所以才更要尽快。”顾云听一哂。 楚江宸的心思和手段都不差,行事也是井井有条,看似冲动孩子气的举动背后,也是大局,或许真的是能在盛世中治理天下的守成之君。可是他和他爹都一样,在这将乱不乱的时节,终究是缺了几分定江山必不可缺的英雄意气。 “哎,姑姑,你说……如果霆国主事之人,是叶临潇的话,面对北夷趁虚而入,他会尽全力去对抗么?”顾云听忽然问。 “他是怎么样的人,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顾云听道,“我啊,生于安乐便不知忧患,实在想象不出,他面临那等两难境地时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叶临潇似乎很少面临真正的两难境地,哪怕是暗中回到祁京这样的事,对他而言,似乎也同样云淡风轻。顾云听没深想过拖延到北夷南下的可能,但是世事无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楚江宸没有的那份英雄意气,他会有么? “……你知道吧,谦虚是好事,可谦虚过了头,会招人打。” 她这再叫不知忧患,那她们可都成了安乐乡里醉生梦死,拿水泼都醒不过来的人了! 谭姑姑啐了她一口,才慢悠悠地道,“至于会不会尽力而为……说句实话,你说的那种状况,尽力而为无异于给别人做嫁衣,殿下那样的人,真的要他这么做,很难,必须有一个人开口才行。” “哦?”顾云听讶然。 谭姑姑没等她问,继续说:“如果你当真肯开口,肯陪他命悬一线陪他赴死,别说是尽全力抗击北夷这样的义举,就算是直接放弃这些事,他怕是也不会犹豫太久。” “儿女情长,果然害人不浅。”顾云听笑了笑,不以为然。 “你这副表情……是不信?” “信。”顾云听笑说,“不过你也用了‘当真肯’这三个字。我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开这种口?本来也就是随口一提,玩笑话罢了。” “……” “我不会陷入两难,他也是。” 第688章 浮云遮眼1 顾云听是算准了楚江宸回龙章宫的时间,喊了灵芝、阿莲两个一起出的门。 屋外寒风彻骨。 顾云听披了厚厚的斗篷,手里抱着一个汤婆子,还是觉得冷。灵芝和阿莲都将手缩在袖子里,更是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若是觉得冷……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就好。”顾云听站在龙章宫门口,原本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拖延一下时间,瞧见两个小姑娘瑟缩得像两只小鹌鹑似的,顿时心生不忍,有些愧疚起来。 “奴婢不冷,”灵芝脸都被风吹白了,却还是像小太阳似的,笑得暖,“风口是比别处冷一些,可是走走就暖和了,娘娘别担心。” 顾云听垂眸盯着两人袖口露出的一小段红到发青的手,低声说:“那,回去再向谭姑姑讨两个手炉,快去快回,我们在这里等你。” “是。” 灵芝领了吩咐,让顾云听先在墙内避风,连忙往回跑。 “能留在龙章宫的人,都不简单,主子想用这种手段让她感激、背叛旧主效忠,怕是想错了。”阿莲盯着少女急匆匆离开的背影,低声说。 顾云听笑了:“多虑了,这一次,不是拉拢人心。” “那是什么?”阿莲勾了勾唇角,不信,“难不成,主子还是真的关心她?” “嗯。” “……” 灵芝办事一向利落,很快便取了两个小巧的手炉回来,分了阿莲一个,笑嘻嘻地道:“多谢娘娘恩典。” “不冷了就行,”顾云听眼角余光瞥见远处一行人抬着步撵往这个方向来,笑着说,“走吧,再晚些风更大了。” “慢着。” 身后青年的声音来得正是时候。 三人都愣了一下,连忙回过头去,只见那一行人离她们还有些距离,不过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样貌了。 顾云听在原地停留了一下,才领着二人上前行礼。 “这么冷的天,又跑出去做什么?要去哪里?”楚江宸从步撵上下来,掺起顾云听,道。 他声音是如往常一样儒雅温和又不失气度,可听起来就是多了些许质问的意思。 活像是宫外的捕快逮着了屡教不改又伺机而动的小贼。 “去平……” “进去再说,这里这么冷,病才见了一些气色,经不起你这么作践。”楚江宸话里带着几分责备,与不容置疑,便挽着胳膊将人拽回了正殿。 “……” “又打算去哪里?”见季公公关了门,楚江宸才松了手,问。 顾云听瞥了一眼大门,门外风声呼啸,不过灵芝和阿莲手里都有小手炉,又有屋檐遮蔽,料想是冻不死的。 “在看什么?” “陛下要是不希望我离开龙章宫,就先放那两个丫头回偏殿吧,天确实冷了些。” “……你倒是知道心疼她们!”楚江宸被气笑了,抬手示意季公公依言去办,“说吧,如果不是朕拦了你,你要去哪里?平鸾宫?” 先前楚江宸打断她时,顾云听已说了半个“平”字,宫中如今只有平鸾宫是平字开头,倒也不难猜测。 “今日穆少婉和沈溪雪接连被诊出了身孕,陛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去看她们?”顾云听不答反问。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是朕在问你!”楚江宸错开了视线,有些不怎么自然地道。 “说了啊,就是因为她们有了身孕,底下的人提起孩子,我想起来先前有人说过,小太子寄养在我名下照料,可生病以后我却一直都没有去看过他,有些失职,所以才想着趁病好了,去看看他。” “……” 顾云听不提,楚江宸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长子了。 楚江宸双目微眯,望向顾云听的眼睛:“是。朕近来太忙,也没去看看他。先前好像是你给太子取的名字,是叫燕……什么来着?” “燕什么?”顾云听一脸茫然,“我怎么知道?” 她拿的不是失忆剧本么? 试探还真是猝不及防。 楚江宸嘴角颤了颤,转头看向季公公。 “回禀陛下、娘娘,娘娘替小太子取的名字,是‘燕回’二字。”季公公低着头,小声提醒道。 “也罢,阿季,你去平鸾宫一趟,请奶娘和太子一同过来,暂时便住在侧殿吧,也省得贵妃担心。” “是。” “风大,让她们注意些,别出什么差错。还有那个阿蔷,也一并叫来吧。” 顾云听:“……” 楚江宸从前没少往平鸾宫里跑,寝殿外间的地铺他都打过好几回,也在平鸾宫里安插过不少眼线,自然清楚顾云听身边真正得用的人,也就只有谭姑姑和阿蔷二人。 原本留着阿蔷在平鸾宫,一来是担心阿蔷为顾云听心腹向她提起太多旧事,二来,也是留一个大宫女在平鸾宫打理,免得底下的人见主子不在就懈怠了。 现在他却把阿蔷也叫过来了,就等于平鸾宫的三个一等女官都陪着顾云听住进了龙章宫,之后她们还能不能回去,就很难说了。 接太子,原本是削弱平鸾宫地位的举动。可如果连带着阿蔷也一起来,便是要允贵妃弃了平鸾宫,在龙章宫长住的意思了。 季公公也愣了一下。 “怎么了?”楚江宸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 “是,奴才这就去办!”季公公连忙应下了。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的事。 但对顾云听而言,的确是一件表面光荣,背地里却少不得要头疼的事。 龙章宫是楚江宸的地界,就算她们有了一定应对眼线们的办法,可还是不如在平鸾宫中自在。 何况,楚江宸也没有理由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龙章宫没有容后妃长住的道理,就连皇后都是没有的,他这么做,必定会遭到朝臣议论,所以先前也只说是留允贵妃在身边养病,从未暗示过她会在龙章宫长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已经到了必须将顾云听留在他视线范围之内的程度…… 要么是顾家的人有所动作,让他感到威胁,要么就是北边与霆国之间的战事。想来他自己的日子,也很难了。 第689章 浮云遮眼2 五个月大的小孩子白白软软。 这日天晴朗些,楚江宸未曾出去,就在龙章宫庭院的花树下设了一张案几,批阅公文,又命宫人设下一张软塌,摆在庭中,顾云听拿着小拨浪鼓哄那小太子往前爬,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安闲之景。 只可惜,宫中近来却并不清闲。 那穆少婉和沈溪雪有了身孕之后便不太平,彼此之间明里的打压和暗里的使绊子都是常有的事,自以为都做的密不透风除了她们的人谁都不知道,可这毕竟是楚江宸的后宫,后宫之中毕竟处处有顾云听他们的暗线,和献太妃的耳目。 又怎么会仅仅是她二人之间的争斗? “蒹葭宫那边……听说闹起来了?怎么回事,你可命人查了?”楚江宸皱着眉头,向季公公递了个眼色,命他将宫人带走,问的是顾云听。 “什么怎么回事?”顾云听逗弄着小太子的手掌,漫不经心地道,“沈美人过桥时被婉贵人挡了路,两句三句不和争执起来,‘失手’便将人推进了水里。不过太医看过了,那婉贵人没事,只是略受了些……惊吓,倒是沈美人也摔了一跤,导致胎像有些不稳,还歇着呢,两日没见了。” 楚江宸:“……”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这些明争暗斗都是司空见惯了,却从未听见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将事实放在台面上来讲。 楚江宸愣了愣,不禁略勾了一下唇角,垂眸掩住笑意,虚咳一声,低声提醒:“这些话该说得委婉些。” “说了啊,失手。”顾云听抬眸瞥了她一眼,桃花眼乜桃花树,乍见的一段天光如雪后初晴,光华万千。 如果不委婉,那便该说是故意了。 沈溪雪本来就是故意的,有什么偶遇能是提前命人悄悄探了路的?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怎么,在她们身边安插耳目了?”楚江宸故意问。 “是是,不然怎么说陛下送我的人都机灵,这些妃嫔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能知道。” 她安排人去盯着穆少婉和沈溪雪,便是以方便周全照顾的名义,故意让松烟去办的,楚江宸早就知道了。既然不阻拦,就说明此举尚在楚江宸的底线之上,不算逾越。 顾云听一哂,见小太子“咿咿呀呀”地伸手来够她手里的小拨浪鼓,便故意收了一下手,哄他开口说话。 然而六个月大的小孩子纵然是开口,口中也含糊不清,仍旧是咿咿呀呀的,连个像样的音节都凑不出来。 “你也别逼他了,说话还早呢。”楚江宸于心不忍,替这个不怎么上心的嫡长子拦了一下顾云听的“拔苗助长”,才又继续谈他的“正事”,“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为何不罚她们?不过听你这么说起来,穆少婉倒是无辜的?” “她平日里都只顾得上扫蒹葭宫的门前雪,安静得很,并不像沈美人、苏贵人那般夹枪带棒的不好招惹。”顾云听边说着,边像是逗猫似的,逗得小太子直乐,“至于罚,沈美人也是‘失手’而为,她自己不也‘受伤’了么,可见并非蓄意,既然没出什么大事,便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不好么?” “你话里有话。”楚江宸都不必从公文之中抬头,就能猜到顾云听的神情,“没别人,不必如此,在想什么,直说就是。” “她们两个的父亲,甚至是整个亲族,都是动不得的人,陛下投鼠忌器,如果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自然不会罚她们。”顾云听随口说。 楚江宸愣了一下,搁下了公文,想反驳那“投鼠忌器”一说,以证明自己还没有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然而思忖良久,也没能找出个证据来,只能皱着眉头,沉着脸,道:“……后宫干政是大忌。” “我知道,只是陛下让我直说,我又哪里敢有所欺瞒。”顾云听仍旧漫不经心,说是不敢,却没有半点诚意,“陛下养过雀么?” 她忽然转移了话题,楚江宸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笼中雀,那种羽毛五彩斑斓,鸣声清脆的。” 楚江宸有些认真地想了想:“若是朕后宫这一群莺莺燕燕不算,那就没有。” “其实也算。”顾云听笑说,“养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雀鸟,少不得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互啄,一雄一雌的相思雀尚是如此,何况是一群雌鸟。养雀么,小打小闹,原本就是乐子。” “……朕是昏了头了,才会和你谈姬妾。”楚江宸不禁小声地吐槽了一句。 “什么?”顾云听不解。 “不是,为什么每次你提起女人,都像是那种……妻妾成群、阅女无数的中年男子?” “……”那是挺冤枉的。 “你什么时候又养过相思雀了?” 好在顾云听原本就正沉默着,忽然猝不及防地被试探了这么一句,那瞬间的错愕也融于先前的片刻沉默之中,便没有让人觉得突兀。 “我没养过啊。”顾云听抬眸时,一脸茫然,“书里翻到的,还是陛下让人送来解闷的书,陛下自己没看过?” …… “主子,您那样和陛下直说婉贵人和沈美人的事,会不会不太好啊?” 替楚江宸去蒹葭宫安抚的路上,谭姑姑凑近了顾云听,小声地问。 这回出来是正儿八经得了楚江宸准许的,所以顾云听身边自然还带了松烟、灵芝等人,不过谭姑姑说得本也就是她们想问的事,没什么出格的,倒也不必避着。 “你们都听见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同样小声回问。 “啊,只奴婢几个为了方便伺候,所以站得近些,听见了。”谭姑姑道。 当时季公公带她们退下之后,也没走多远。所以她们几个才听得惊奇。 历来,就算是皇后,提起后妃之事,也总是十分委婉。这样的地方,真相如何本就不大重要,往往明面上有一个妥当的说辞能遮掩过去,也就是了。 从没听说过哪个宫妃这样直晃晃地对天子讲那些女人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出于妒忌,所以故意说人家的不是。 第690章 浮云遮眼3 “这宫墙之内,有什么是陛下不知道的?我何必冒着欺君之罪替那些人说话?” 旁人不多言,是被德行、规矩束缚着,为了贤名,为了圣宠。可贤名于她一文不值,而圣宠更是毫无必要。 她说这些话,本就是为了引出“投鼠忌器”之言,她的确是有揠苗助长的心思不错,可这“苗”,是楚江宸对他为了制衡而重用之臣的疑心。 身为帝王,他要的平衡,是在两股势力之间,却并不包括他自己在内。他该是那枚可以令秤两端维持平衡的砝码,而不在秤的两端之中。 是他想让谁赢,就能让谁赢。他想弃谁不用,对方便绝无重见天日之时。 然而如今的朝野之间,沈量和他背后结成的党群势力不算小。他们原本是楚江宸用来压制顾家、武将的筹码,好让两股势力形成一种平衡,共同成为他对付楚见微势力的利剑。可这同样是沈量那帮文臣意图制霸朝纲的起点。 也是楚江宸心底的一根刺。 他也怕,他亲手扶起的这些势力,会在坐大之后,亲手将他从高处推落,死无葬身之处。 顾云听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外头的人送来消息,抓到了那帮文臣的一点把柄。虽只是文人酒后狂言,说了些不大恭敬的话,可在如今这样表面平和实则岌岌可危的君臣关系之间,便如同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江宸或许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们做出什么处罚,却能将他心底的那根刺越埋越深,直到某一日,伤及心脉肺腑。 不过,外人面前,这话顾云听自然不会去说。 …… 穆少婉本就因落水受了惊吓,顾云听便将众人都留在了门外,亲自拿着安抚的礼物进去探望她。 穆少婉正倚在床头翻一本诗集。 “贵人,贵妃娘娘来了。”一旁的宫人又小声提醒了一句,穆少婉才如梦初醒,面上有些惶恐,掀了被角,打算起身行礼。 “不必了,婉贵人歇着吧。”顾云听按住了她的动作,顺手将手中楚江宸赐下的礼物拿给那大宫女,淡笑着,道,“听闻婉贵人落水,陛下忧心不已,只是他近来公务繁忙无暇抽身,所以才让本宫替他来看看你。这礼物,也是陛下托本宫送来给你压惊的。” 穆少婉愣了一下,垂眸时唇边的笑意有些苦涩,攥着诗集的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书,将书页捏得有些皱巴巴的:“妾身谢陛下圣恩,谢娘娘记挂。闻君,给贵妃娘娘看茶。……娘娘多坐一会儿吧,天色还早。” “也好。前些日子本宫听闻你有身孕,是早就想来蒹葭宫看望了,不过因先前旧病复发的缘故,不想传了病气给你,才一直耽搁了。”在宫女太监堆里混了多时,顾云听的客套话自然是张口就来。 “妾身都明白的。” “早听闻婉贵人才华横溢通情达理,果然如此。” “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穆少婉脸上有几分虚弱,神色中也极为挣扎,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 “婉贵人为何欲言又止?你如今身怀龙嗣怠慢不得,倘若有什么事,还请直说便是。” “娘娘……”穆少婉咬着下唇,一双细眉下撇,两行清泪便滚落下来,极是委屈,“并非是妾身故意挑拨、陷害,只是那日御花园中,的确是,是……” 话已至此,自然是要诉说冤情。 难怪她见只是顾云听来会觉得失望,这一副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若是落在楚江宸眼中,必定比在顾云听眼中更容易奏效。 “婉贵人,本宫虽有心帮你‘查清真相’,却也是有心无力。想来你入宫的这几个月,也已经明白了,宫妃之争,胜负本就不在宫妃之间,而在朝纲。沈美人家中……”顾云听说着,故意停顿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点到即止,只又将楚江宸搬出来当了幌子,“不过,你也不必多心,陛下何等圣明之人,真相如何,自然心如明镜。他虽嘴上不说,可心里,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委屈?” “他知道?”穆少婉睫羽上还沾着泪珠,“是啊,他知道……只是他为何,为何一力袒护着作恶的人,为何不愿还我一个公道?!” “婉贵人说话可要当心。”顾云听颇为无奈地提醒道,“想来——陛下也有他的难处。不过,善恶终有报,婉贵人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本宫既与你有些缘分,便在你这里说句不合规矩的话。你与沈美人本就有宿怨,又都有了身孕,为了孩子着想,无论如何都该小心些才是,别再给她可乘之机了。” 要说挡路,分明是允贵妃挡了她二人的路。有小太子在前,就算她们二人都诞下了龙子又有何用,左右也不过是个等着捡漏的王爷罢了! 可看凤仪宫的架势,皇后那病注定是好不了了的,小太子认了这允贵妃做娘,正宫之位就轮不到她们,何况允贵妃还在盛宠之下,天天都在龙章宫内伴君,更是没有她们的机会了! 可穆少婉却也明白,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事情也要一件一件地来。她要先站在更高的地方,才能和这离顶端只一步之遥的允贵妃争。 而眼下,她的对手是沈溪冉!允贵妃说得对,她们这些宫妃之间的纷争,对陛下而言不过是小猫挠似的打闹,根本无关痛痒!胜负,在朝纲,在她们的父兄亲族。所以当务之急,是让人传个消息回家去。 ——就算是跟在小太子身后等着捡漏,也好歹,要有漏可捡才行。 “娘娘说的是,妾身受教。” 穆少婉低着头,温驯乖巧。 …… 楚江宸安排给顾云听的事,本就是两头安抚。顾云听从蒹葭宫出来,转头便去了朝云宫。沈溪雪的病情,比起穆少婉,更为严重一些,她腹中又怀有龙嗣,自然没理由这么明目张胆地害人。 所以,就算当日不少宫人都瞧见了是她在争执间“不小心”推了婉贵人落水,也很少有人觉得她是故意的。 “咳咳咳……妾身,妾身恭迎贵妃娘娘!咳……” 第691章 不在对错1 药味熏天的主殿之内,少女的哭喊声比药味来的都快。 顾云听刚到门口,便听见了帷幔之后传来的声音,挑眉,略一思忖,在门外站住了,轻声对谭姑姑等人吩咐道:“你们还是先在门口等候,沈美人尚未痊愈,这一下子进去这么多人,吓着她也不好。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你我也都担待不起。” 她先前在蒹葭宫时不过是给她们递了一个眼神示意,谭姑姑也好,松烟也罢,在她身边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而此刻她却这样说了这样的话,弦外之音,这些明白人又如何会猜不到? “是。”松烟矮身一礼,回以一个“放心”的眼神。 门内的药味远比门外的更浓,就算是刚刚经历了一个漫长寒冬的顾云听,殿中药的气味也无法与之匹敌一二。自然,宫中煎药,不是偷偷摸摸,就没有在这寝殿里面熬的道理。 顾云听垂眸一哂,没说什么。 “贵妃娘娘!咳咳咳……妾身拜见贵妃娘娘!妾身有冤要诉,还望娘娘千万要替妾身做主啊!”沈溪雪强撑着病躯下榻行礼。她衣衫单薄,面色苍白,眼眶通红,两颊泪水交错,十分狼狈。 顾云听此刻,倒是有一瞬间相信了这沈溪雪与沈溪冉并非同一人。 她将手中礼物转交给屋内沈溪雪的一位宫女,并未上前去搀扶,只是站在一米远的位置,笑得温良:“沈美人忽然行此大礼是何故?既然有恙在身,躺着吧。……还不将你家美人扶起来?天凉。” 那被点到名的大宫女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看了沈溪雪一眼。 这一眼,便落在了顾云听眼中。 “怎么了?房中虽烧了炭火,可沈美人穿得单薄,又在病中,若出了差错祸及皇嗣,你担待?”顾云听审视着那宫女,凉凉地问。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扶美人起来。”那大宫女咬着下唇,犹豫着掺起了沈溪雪,正要伺候对方躺下,却被沈溪雪一手拂开了。 “贵妃娘娘不答应替妾身伸冤,妾身就不起来!”沈溪雪痛哭着,说。 “起来再说话。” “妾身有冤无处诉,心中难安!哪怕是今日妾身病重命丧于此,妾身也绝不愿委曲求全受人冤枉!” 哪个病人,能这么中气十足?就算是心中有气强装出来的无恙,病情又哪有这么通情达理,一番话说下来声如洪钟,连个停顿喘气都没有? 别是没病过,也没见过病人,实践经验不足?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转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也罢,那你就且跪着吧。……去,给沈美人取暖和的衣服披上。” 这后半句话自然还是对那个大宫女说的。 是顾云听举手抬足之间威压的气势太盛,大宫女连忙照做。如今沈美人正金贵着,要是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是赔不起的。 沈溪雪也没想到这允贵妃竟会就这么让她跪着,愣了好一会儿,连哭都忘记了,眼泪犹挂在脸上,表情却呆呆的,若不是她容颜清丽,只怕是会让人觉得滑稽。 宫女很快就拿了毛裘来给沈溪雪穿了个严实,沈溪雪也不好再推辞,一时便觉得有些后悔,膝盖也被地板硌得生疼,可这是她自己要跪的,就算出了事,也赖不着允贵妃。 得不偿失! “不知沈美人有何冤屈,竟不惜拿皇嗣作为要挟?”顾云听要笑不笑的,难免令心虚之人心慌。 “妾、妾身不敢……”沈溪雪这会儿是真的嗓子都有些哑起来了,下意识便颤着声儿结结巴巴的。 拿皇嗣威胁贵妃绝非小罪名,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指不定还要怎么样。好在这允贵妃并未带人进来,这留在屋子里的两个宫女,都是她自己从沈府里带进来的陪嫁女,并不会背叛她。 允贵妃就是告诉了陛下,也没证据。 沈溪雪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才继续说:“娘娘,当日在御花园石桥之上,并非如她们所言啊!妾身没有推婉贵人落水,而是婉贵人要推妾身下石阶,却自己没站稳,掉进了河里……实在是,实在是她要害妾身啊!还望贵妃娘娘明察秋毫,还妾身清白!” “哦?”顾云听略装出了几分兴致,也不算是太过敷衍,“此事并未造成重大的后果,凡事皆以和为贵,陛下也不愿追究对错,因政务繁忙无暇抽身,特命本宫送来礼物,安慰你二人。就这样息事宁人,不好么?沈美人又何必非要大动干戈地闹起来?” “不是妾身不愿以和为贵,而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诋毁妾身!”沈溪雪用力摇头,大哭着,诉苦道,“她们都说是妾身心生妒忌,故意加害婉贵人,都说亲眼看见了是妾身推了她下水!贵妃娘娘明鉴,妾身也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又岂能让她们这样诬蔑?与其委曲求全,倒不如就此死了干净!” “可是她为何要加害于你啊?论品次,你在她之下,论情分,她认识陛下更久,入宫后也最得陛下眷顾。至于……论皇嗣,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谁长谁幼,都是未知之数。何况,陛下早已立了太子,你二人之间自然不必相争,安分守己便是,她害你做什么?” “娘娘比妾身来这宫里的时间更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您必定比妾身更清楚。最得宠爱又如何?这天下的女子,谁又能真的愿意自己的丈夫把宠爱分给别人呢?!婉贵人是才女,见惯了书里情有独钟的故事,又如何能容忍陛下宠爱别人?” 沈溪雪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她的对手,今日是妾身,那明日呢?娘娘心里一定明白,妾身不过是这后宫之中的一个无名小卒,陛下心中最为眷顾的人,又哪里是妾身和婉贵人呢?!” “本宫倒是不明白,沈美人既然开了尊口,不妨直说。”顾云听淡淡地道。 第692章 不在对错2 “娘娘您……襟怀坦荡,”沈溪雪硬生生改了口,道,“可世上的小人何其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妾身斗胆,说一句僭越的话,贵妃娘娘如今抚养太子殿下,自然前途无限,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小人,才更会辗转难眠!更会费尽心机来夺走娘娘的所拥有的东西!娘娘如今有陛下的宠爱,自然不怕。可是花无百日好,将来呢?娘娘是个聪明人,妾身是不是危言耸听,您自可明辨!” “本宫明白了。”顾云听沉默着,点了点头,浅笑着,道,“沈美人所言,本宫一定会仔细思量的。至于美人的冤情……这样吧,本宫便替你将你所言都转达给陛下,由他圣裁,如何?” “这——”沈溪雪语塞。 “怎么了,沈美人是有何难言之隐么?你不是想要一个公道?如你所说,百花争奇斗艳,都是对手,既然是对手,这件事由本宫来查,难免会有私心,倒不如交由陛下圣裁,才足够公正啊。”顾云听说着,话锋一转,面露疑惑,“还是说,美人你,对陛下也不放心?” “妾身不敢!妾身岂敢质疑陛下!”沈溪雪连忙俯身请罪,才又斟酌着,道,“只是……妾身愚钝,料想陛下既然因为公事繁忙,又岂可因为这样的小事去劳烦他?妾身相信贵妃娘娘定然公允,并不敢心存质疑……” “也罢了,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那本宫会考虑的。”顾云听接过她的话,道,“时间也不早了,陛下那里,还等着本宫回去复命,沈美人起来吧,跪了这么久,膝盖怕是要疼了,找些药酒擦擦吧。” “谢贵妃娘娘!”沈溪雪目露喜色,“恭送贵妃娘娘!” “不必送了,好生歇着。” 顾云听推门出去,屋子里那两个宫女便连忙上前将自家主子扶了起来。 “去送送贵妃娘娘,顺便把礼物收进库房。”沈溪雪对那个手里拿了礼物的宫女说。 “是。” “你去把后面的窗户开了通通风,这一屋子的药味,熏得我头都疼了。”沈溪雪又对另一人道。 …… 朝云宫外,顾云听回头望了一眼宫门,轻笑了一声。 “娘娘,这沈美人,明摆着就是想拿您当枪使,您可千万别上她的当啊。”松烟忧心忡忡地提醒道。 方才顾云听进屋前对她们说的那句话便是故意的暗示,所以她们都在窗外候着,凝神听着屋子里的说话声。这允贵妃与沈美人之间说了些什么,她们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我知道。我不过是记性差些,又不是真的傻了,不会听她唆使的,”顾云听笑了笑,“先前让你们多留个心眼,不过是担心她在婉贵人那里一计不成,便又在我这里耍花招。皇嗣要紧,不得不谨慎些,没想到她倒是说了这些有的没的……” “娘娘还笑呢,这沈美人明摆着不把您放在眼里,否则又怎敢如此轻视、利用您?”谭姑姑也道。 “我是笑——她若是生在商贾之家,去吆喝贩卖货物,或许会是一把好手。” “娘娘可小看商贩了,做劝人掏荷包买东西的活,只懂巧言令色可不够,”松烟说,“连自己的客人是个什么心性的人都看不准,就算是说破了大天,也是无济于事的。” “心性?”顾云听挑眉,笑问,“我是什么心性?” “不争不抢不动如山的佛陀心性啊。她们挑拨又能管什么用?娘娘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倒是让我们这些人在一边白担心!” 松烟做事周全,说话又好听,倒也难怪得楚江宸重用。 顾云听垂眸浅笑,只当没听到那“不动如山”四个字,也不去猜想她的用意。 随处可见的试探对她而言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一旦过于纠结在意,就会让人感觉到不自然。 “贵妃娘娘!” 朝云宫里追出来一个宫女,手里还拿着那份礼物,显然就是沈溪雪屋里的那一个。 “何事?”顾云听问。 “沈美人命奴婢出来送娘娘……”那年轻宫女有些踯躅。 “都到门外了,不必送,回去吧。” “……”宫女面有难色,并没有走的意思。 “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是,可否……请贵妃娘娘借一步说话?” 顾云听愣了一下,对身边几人吩咐了两句,便随她到了一旁无人之处。 松烟原有些不放心,想跟过去,却被谭姑姑拉住了:“别去,你过去了,那小姑娘反倒心里着急,不敢说了。” “松烟愚钝,还请姑姑明示。”松烟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谭姑姑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既神秘兮兮的,又十分坦然,明摆着是一副将她当成自己人在说悄悄话的神情。这一点,松烟尚能够分辨,所以并没有往什么可疑的角度去想。 “后妃们身边,想审时度势、择木而栖的人很多。你看那沈美人是何等光景,咱们娘娘又是何等光景?这些小姑娘们手里握着什么有用的消息,想易主,来娘娘这里博一个大好前程,不也在情理之中么?”谭姑姑神神秘秘地小声说。 “她来告密?”松烟明白了。 “嚼舌根在宫里是大忌。虽然娘娘不记得了,可松烟姑娘在宫中的日子长,又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是知道娘娘的性子的,她不喜人多嘴的事,宫中也算人尽皆知,又岂有那样的傻子会往这刀口上撞?这么眼巴巴地跑来,说得大概都是……”谭姑姑意有所指地咽回了后话。 松烟便接了下去:“怕是确有其事。……这沈美人,啧。” …… 话分两头,顾云听与那宫女走到了远离众人的角落,才问:“这沈美人,是如何知道我们要来的?她在蒹葭宫安插眼线了?” 这宫女虽是沈溪雪从沈家带来的,却也是早就已经被调了包的,否则顾云听也不能如此肯定沈溪雪就是沈溪冉。 哪儿来的什么二小姐,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第693章 不在对错3 “是沈溪雪身边的大宫女被派去蒹葭宫打探消息,半道上瞧见您往朝云宫来,才从后门走近路赶回来禀报了。眼线倒是还没有,沈溪雪如今立足未稳,虽然安插过几个人,但是都被蒹葭宫那边拔掉了。那边的贵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宫女语速很快,压着嗓子,道。 如果从岔路远远地看见了顾云听,然后迅速从小门进朝云宫,绕路告知沈溪雪,倒也来得及。宫中过道错综复杂,顾云听等人从大路过来,速度并不算快,的确给足了她们准备的时间。 “她反应倒是快。不过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烧出这么浓的药味,太为难你们了。屋子里的药炉,想来不是临时准备的吧?”顾云听淡笑着问。 “主子明察,”宫女也笑了,“这女人原本是等着皇帝过来好撒娇诉苦的,谁知道心心念念的男人没盼来,倒是来了主子你。药炉是烧给皇帝看的,想借此机会,用刚才那番说辞,把蒹葭宫那一位温婉娴静的假面给撕了。结果主子你来了,沈溪雪就打算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法?”顾云听挑眉,愿闻其详。 “她的意思是,用苦肉计,长跪不起,等您上前去扶她,好借势摔倒,再将责任扣在您身上。若是运气好,不仅能削去您如今盛宠的地位,将您从云端打落,还能保住皇嗣。就算运气不好,也不过是一命换一命,孩子今后还会再有,可机会一旦错过便时不再来。”宫女说着,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这便是她的原话,属下自不敢擅改。” “我知道。”顾云听道,“她这心思也算巧,又是算计婉贵人,又是算计我的,倒也难为她了。看来当初,她在地牢也没少反省自己。” 只不过,这利用来利用去的,贪的是越来越多了,可手段却还仍旧是当初的那一套。 别是真的以为,那时她算计败露,只是因为她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吧? “主子心中必定有筹谋,不过属下还是要提醒您一句,她方才所言的那些,都不过是借刀杀人的手段,主子千万莫要信了她的邪。” “不过,她既然原本就打算拿这一套说辞告知陛下,以此对付婉贵人……想必,是已经有所打点,不畏惧陛下去查证了?”沈溪雪重回宫中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连往蒹葭宫内安插人手都吃力,又怎么能打点齐全这宫中的众多耳目? “属下要禀报的,正是此事。沈溪雪似乎是与一些妃嫔联手了,不过具体是谁……属下办事不力,恐打草惊蛇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尚未查出端倪,还请主子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不必了,我知道是谁。你只继续盯好朝云宫里的事就好,其他人倒也不急。”顾云听一笑,“小心些,别被她发现了。若是真有万一,你不慎被觉察……” “属下便将嫌疑引向蒹葭宫,然后临阵倒戈。反正是现成的冤家对头,不善加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宫女笑道,“主子请放宽心,属下虽不是聪明人,可这点机灵还是有的。” “嗯,回去吧。” …… 回龙章宫的路上,松烟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不能突兀地开口问那宫女究竟对允贵妃说了些什么,显得别有居心似的,惹主子猜疑。可若是不问,晚间向陛下回话,陛下细问起来,她又无法解释。 直到进了偏殿,松烟都有些心神恍惚,一时没注意,直接撞上了谭姑姑的后背,谭姑姑猝不及防,被撞得往前打了一个趔趄,堪堪被顾云听扶住,才不至于摔到地上。 “你这是在琢磨些什么呢?路都不看了。”方才那一大串的小跟班都已经被顾云听安排去做别的事了,屋子里没有别人,谭姑姑也没生气,只是笑着骂了一句。 “姑姑见谅,我……没想什么。”松烟红着脸,道。 “您先替我去取些莲子糕来,我来替你问她。”顾云听笑着说。 她即便是要支开谭姑姑,也根本不用找什么周全的借口。反正别人都不明白,而谭姑姑心里却都明白。 “是,那就有劳主子了。”谭姑姑也有模有样地拜了一拜,夸张得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调侃之意。 “实在对不住姑姑!”松烟低着头,又道了一声歉。 她们出去了好些时间,殿内原先点的炉火也已经熄了,松烟连忙将先前开了通风的窗户都掩上,重新点了炉子。 “先别忙活了,说吧,这一路上都在想些什么?是有话想劝我,还是有话想问我?”顾云听问。 “奴婢不敢,只是……” “只是职责所在,陛下让你来照顾我,你自然要对这些事多上心些,才不算是辜负了圣恩,我明白,也很感激你一直尽心尽力的,所以,你要问便问,要劝便劝,都没什么。”都只是立场不同,顾云听本来也没打算为难她。 “娘娘您——”松烟愣了一瞬,见顾云听眸色真诚坦然,并没有反讽的意思,才忽然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允贵妃所说的“照顾”,大概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她是太心虚,所以才会杯弓蛇影了。 松烟有些愧疚地想。 “那奴婢斗胆一问,朝云宫门外的小宫女,可是来向娘娘您投诚的?”她问。 “是啊,你一向是个机敏的,她们家主子是什么心计,你都听见了,想来也必定能猜得透其中的用意。那小宫女便是因此而冷了心,所以才甘愿倒向我,以求活路。” “奴婢明白,奴婢也并不敢做娘娘的主,更没有什么非追问娘娘不可的事,只是……娘娘应该是明白的,这宫中到处都是运机如鬼蜮之人,笑脸魍魉遍地。今日,她可以弃暗投明为您所用,明日,她未必不会再做墙头草,替沈美人效忠。沈美人是不怀好意,她身边的人也未必可信。娘娘是快意之人,可这在两边之间摇摆的人,您不得不防啊。” 第694章 怒火无咎1 “我知道你的意思,会的。”顾云听并未拒绝,笑着点头答应了。 顾云听认真地扮起真诚来,未必就如真金白银那般分毫不虚,可原本这松烟话里也掺杂了半数真心,这般推心置腹,顾云听也是真的感激她的。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娘娘费了半日神,好生歇息,奴婢再去给谭姑姑道个歉吧。” “姑姑一向拿你们当自家的姑娘,又岂会为这个生气?你再去道歉,反而显得生分了,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顾云听笑着安慰道。 她这般明媚地笑起来,最是灿若春光。 分明窗外又起了风,可这人一笑,倒似是这漫长的冬日已经远去了一般。 松烟一时怔住了,却全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了这笑而发愣,还是为了她话里的亲昵而走神。 “怎么了?”顾云听疑惑。 “没、没什么!娘娘说得是,是奴婢犯傻了!奴婢告退!”松烟摇头,匆匆地跑开了。 “下来吧,人走了。” 顾云听垂眸,低声笑道。 “啧,你这蛊惑人心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来,我得小心些。”房梁上青年的嗓音优哉游哉,像是盛春时节漫步山野赏景的游人。 “哦?你还清醒呢?”顾云听戏谑地反问。 “哪里,不过是醉而不自知罢了。” 青年说着,一跃,站在顾云听身前。 叶临潇这回来没易容,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一身内侍官的衣裳,头发没束起来,帽子也没戴,只将两条帽绳打了个结,用小指勾着,提篮子似的。 青年身形修长挺拔,气度自是与那些时时刻刻都卑躬屈膝的内侍官不同,所以就这同样式的衣裳,倒是叫他穿出了不同的样子。 “尽说些好听的,”顾云听挑眉,“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也是刚到。” “来了也就算了,怎么还打扮成这样?” “白天进出宫闱,总要遮掩一下。我也还没有胆大妄为到那个份上。”叶临潇道,“我来的时候看过了,楚江宸今日没出去。” “……他在你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就这,你还谦虚什么,离潘金莲西门庆瞒着武大郎私会,也没差多少了。” “这怎么能一样?”叶临潇扬了扬眉毛,有些嚣张,“我才是明媒正娶进门的那一个,西门庆凭什么和我比?” 自从这人接受了入赘这么一个设定,是越发不要脸了。 “行了,得意什么?”顾云听弯了弯唇角,“你怎么来了?是因为打断了大哥的腿来向我负荆请罪,还是小二十七也学会爬了来向我报喜?” “……”叶临潇愣了一下,狡辩也没用,索性就躺平认了,笑道,“谭夫人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她说了,你算她女婿,你得喊她阿娘。”顾云听一本正经地道。 叶临潇:“???” “我认的娘,不是你娘?”顾云听挑眉。 “……是,是是。谭夫人挺好的,是我们的福气。”叶临潇顺毛捋。 她果然还是因为他打断了顾川言的腿生气了吧! 不过就算是生气,她也不和别人家的小媳妇似的大吵大闹,别别扭扭的倒也多一分可爱! 叶临潇心里盘算着,不禁笑出声来,伸手揽过那个越显单薄的肩膀,收拢在怀,闷声道:“我们的事,都是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大哥的事是我不好,不过你也别冤枉我了,是他自己让我动的手,而且也已经接上了。你别气。” “我有什么可气的,左右打折的也不是我的腿。”顾云听嗤笑了一声,“不过你看他们的小太子都爬得很顺当了,小二十七还连坐都做不好……是不是我们两个平时思量得太多,把脑子琢磨坏了,连累了那小子了?” 顾云听本来就不觉得自己聪明,还整日里琢磨那么多,别是真的过度消耗,影响了儿子了? “……” 哦,所以闹别扭根本不是心疼大哥,而是和别人比儿子比输了? 叶临潇笑意更深。既是因为这瞎担心可爱得紧,也是因为,顾云听知他。 不论对方做什么,都能在短短的瞬间明白对方的心意。 这才是两个决意相守之人平生最大的幸事。 “笑什么?” “你儿子怎么可能是个傻子?他聪明着呢。” “可是他到现在都还不会爬。”顾云听执拗地道。 “三翻六坐九爬,早一些迟一些都是常有的事。”叶临潇劝道。 “别人家的都会爬了。” “你啊,上次是怎么说的?”叶临潇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什么?” “你说你不想变成你生母那样的人。” “……” 顾云听愣了一下,靠在对方怀里,“我又忘了。倘若再有下次,你提醒我。” “嗯。”叶临潇笑道,“不过,虽然二十七还不会爬,却已经记住了几句话,口齿还算清晰。如何,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高兴些?” 顾云听唇角飞快一勾,却口是心非:“话说得利索有什么用,一力降十会,你看那些做官的不也是么,文臣就算是说破了天去,也挡不住武将一刀。” “话也不是这么说,武将这一身本事虽好,可单论他一人,不及文臣。武将,再如何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也只是生前的事。可文臣手里的那支笔却是后世看前人的凭证。你看,就算武将立下赫赫战功,定了万里疆域以佑子民安宁,可是青史上究竟怎么写他,不还是仰仗文臣么?” “这倒也是。”顾云听笑道。 “何况,有你我看着,儿孙们的武功又怎么会落后于人?有些事,原本就需要文武双全的人去做,只是我相信,如果有些责任真的能落到二十七的肩上,那时候一定更需要他在政务上的天赋,而非武学。” 平天下要用兵,需武夫,而治天下则更多仰仗文人。 顾云听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道:“也罢,教养的事归你。” 叶临潇一笑:“好。相妻教子,的确是我分内之事。” 第695章 怒火无咎2 白天的龙章宫对叶临潇而言,也不算轻易就能进出的地方,总要费些周折,如若只是探望闲话,自然可以等到夜深,明日夜里就是谭姑姑当值,不至于连这一日半都等不住。 “再过一会儿就到晚膳了,我方才出去替他‘施恩’回来还未曾过去复命,少不得还是要去一趟,走个过场的。家常闲时再叙,你究竟为了什么来的?”顾云听伸手轻轻将人推远了些,向后一倒,浑身都不长骨头似的倚坐着,漫不经心地问。 “你这人,温存起来可爱,翻脸就不认人。”叶临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只怕是等将来,我到了迟暮之年,就该经受一番色衰爱弛之苦了。” “嚯,想得够远的?”顾云听配合地一哂,“你到迟暮之年,我不也是老了?再想找比你更俊朗不凡的青春少年,可不容易。” “天下之大,你又怎知没有?”叶临潇笑着,小声地补充道,“说句好听的,我便就此打住了。”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像后宫里那些……为了帝王垂青而撒娇争宠的女人?” “那——你是帝王?”叶临潇眼中似有星辰,光华璀璨,动人心弦。 顾云听挑眉,浅笑:“历来为君之人都自称孤家寡人,如星宿高悬,周围众星拱绕,却无一友可以亲近,这是份苦差事,我可当不起。你我——不妨做帝王的爹娘?做太上皇,岂不比帝王舒心?” 这话说得就像是街角巷尾无知稚童围在一起办家家酒,随意且大胆,然而两人心里都清楚,这才是实话。 在旁人听来或许大逆不道,足够让一个人粉身碎骨,然而这样动辄引来杀身之祸的一句话,在两人之间,也不过就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未曾被说出口时,慢慢悠悠地在半空中飘荡,在挑明之后,又慢慢悠悠地安然落在了地上。 “又要泼天富贵,又耽于享乐,不愧是你。”叶临潇不禁感慨,“不过,你这想法虽好,可二十七还不足周岁,要等他能担得起这天下,可还有好些年要等。何况,当今的天下并不由你我做主,胜败都尚未有定论,太早了。我们还是先说白头偕老的事。” “等白了头再说,”顾云听嗤笑,“有没有那一天都还尚未可知,你想得可比我远太多了。” “一定会有。” 叶临潇十分笃定。 尽管生死无常,尽管他自己心里都不那么确信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有些路,本来就不是必须要走到尽头才算完满,而是从始至终都一心一念,如若当真只行至途中,那途中,就是尽头。 “行了,再说吧。”顾云听正色,“你今日来找我,是要说什么?能让你这么吞吞吐吐,想来不会是小事。” 她心如明镜,叶临潇也瞒不住,何况今日既然来了,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说的,拖延也无济于事。 “……数月前,宫中出了一桩命案,你曾命禁军统领去查一件事,可还记得?” “那个流尽了血而亡的女人?”顾云听愣了一下。 那件事最后查到了被送去守皇陵的白贵仪身上就无以为继,为了不打草惊蛇,顾云听就没让禁军统领紧追不舍。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动静,她还以为,此事已经不会再有下文了。 “别的事,我都已经让人写在了书信里,今夜谭夫人便可去老地方取来。只是,那假扮白贵仪的人……”叶临潇已经打定了主意,却还是有些迟疑。 “是她的身份有什么问题?”顾云听皱眉。 “她……”叶临潇停顿了片刻,“此人曾是闲花宫的女官,是献太妃身边得力之人。” “我记得,后来闲花宫的人出面认领了那具被放了血的尸体,说是她们宫中的女官,因为擅作主张,以下犯上,所以被献太妃杀了?” 时间太久,又发生了好些事,顾云听的记性也是时好时坏,一时之间说得倒也有些出入,不过那都不是问题的关键。 “也差不多。你所料不错,假扮白贵仪的人,就是那个消失的女官。” “禁军统领曾说那假扮白贵仪之人轻功卓然,她是江湖人……”顾云听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事越来越清晰,好似一层一层地拨开了云雾,终见了明月的模样,“她后来还回过宫中?” “嗯,甚至如今也还时常在宫中行走。她轻功的确不错,从宫外进闲花宫的路上守备也不严,所以进出宫闱,对她而言不是难事,只是没了明面上的身份。” “她们既然也有懂易容术的人,那就算没了旧的身份,找一个新的身份也不难。闲花宫么……” 他们上次去南境找顾川言的时候,回来去过乱葬岗,那里可是有许多不该死却死了的宫人,而宫里那些人分明已经死了的人都还活蹦乱跳的。 那时宫中势力还明朗,她自己当然没做过这种事,叶临潇就算做了也不必瞒着她。 至于楚江宸…… 且不说她试探时,楚江宸明摆着是不知道那些事的,就算他是假装出来的不知道,可是他也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那么算来算去,会这么做的人,十有八、九,还是闲花宫。而如今叶临潇说的这些事也都事事不离闲花宫和献太妃,可见当时他们的确没有猜错。 “还有什么?”顾云听沉吟片刻,又想起些许不寻常的事情来,“对了,先前我曾去闲花宫见过献太妃一次,当时屋里的那扇屏风背后,的确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再后来,有一黑衣人夜闯平鸾宫,却不打算杀我,只是想翻找什么东西。我察觉后故意将事情闹大,引来众人。当时那个黑衣人的身形的确也是个女人,禁军尽力去追,却没追上,也称对方轻功卓然。所以,此人与那假扮白贵仪的,是同一个人?” “是。”叶临潇是见识过顾云听的本事的,这些东西,但凡给了她一些线索,再乱她都能串联在一起。 只是这都是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去看待这些事,所以她才能如此理智地去分析前因后果。 可如果,有些事,她自己也“身在此山中”呢? 第696章 怒火无咎3 “她那日从平鸾宫逃离后,就去了皇陵与人配合杀了那个假扮我的人么?她在我宫中找到了什么证据?”顾云听秀气的眉头都快成了一个死结。 顾云听想不通。 不管是“顾云听”的死,还是她惊动那个黑衣人,引那人到庭院之后对方在一瞬间动的杀心,她都找不到源头。 顾云听当然知道自己的房间里都有些什么,证据是万万不可能有的。可疑的东西,不重要的她是留了不少,因为这世上没有野心又近乎完美的人太少了,她也需要故意留一些无关痛痒的破绽来取信于人。 然而那些可疑的东西都是假的,就算能给她定罪,也只是一些小罪名,真正关键的东西她从来不留,要么毁掉,要么就根本不带进来。 所以那个黑衣人能从她那里发现什么? 她当时分明打断了那个人,对方也不像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的样子! 所以,“顾云听”又是为何而死? “你说的这件事,我没有查到,但是我想……她不会杀你的。”叶临潇垂眸,有些沉默,“动手的人,多半也不是闲花宫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顾云听有些诧异。 叶临潇自然是个杀伐果决之人,成大事者大多如此,所以,顾云听很少在叶临潇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上一次,应该是在很久之前,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还不明朗的时候。当时叶临潇犹豫着要不要拖她进这潭泥沼,深夜里敲开她的窗,说话时也是这副表情。 顾云听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还没有想明白,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荒唐之感萦绕在她心上。 他要说的应该不算一件好事。 可顾云听不会甘心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她必须要听,要把所有的事都弄明白,也只有这样,她这盘棋才能下得稳稳当当,波澜不惊。 “你——见过你生母么?”叶临潇试探着问了一句。 生母。 顾云听怔住了。 叶临潇之后要说的话,她在这一瞬间已经全都猜到了,却忽然情不自禁地痛恨起这样的默契来。 献太妃身边那个不知名的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又怎么可能? 就算皇陵那边杀了“顾云听”的人不是那个女人,那夜闯平鸾宫的黑衣人暴露后对她的杀心总是真的。 哪有亲生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的? 就算她认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可天下为母者的心总该是一样的,对着一张和自己女儿一模一样的脸,她也能举得起刀? 那是挺了不起的。 就连前世的杀手组织里,顾云听都没见到过这样的娘。 “我没见过,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要说什么?”顾云听笑出声来,分明是生气的,却还笑着,笑得有些狠戾。 她没落一滴泪,神色虽有几分不对劲,可与平时也没多大不同,唯独眼眶赤红,像是用细笔描了血一般。 叶临潇心底就像是凭空被利刃削去了一块,生疼。 “我后悔了,不该告诉你这件事。”叶临潇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俯身凑近了她,双额相抵,呼吸交错。 微热的温度从额头传过来,顾云听稍稍平复了一些,分明情绪极为不佳,但她还是笑,“为什么后悔告诉我?你该告诉我。难道你不说,这些事就不存在了么?与其将来临时遇到这些麻烦自乱阵脚,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总是会陪着我一起面对的。” 叶临潇没拆穿她逞强,淡淡一笑:“嗯,我陪你。” 顾云听沉默了半晌,才问:“你们……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那位易容成你的姑娘遇刺身亡后,停灵在长平伯府。正好我们的人看见那人曾多日进出灵堂。” “灵堂?”顾云听拧眉,“当时禁军统领就派人去盯着长平伯府了?为何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不是禁军,是当初父亲和大哥还在肃城的时候,你不是让成双找人盯着他们么?后来大哥凯旋,长平伯府府门重开,那些探子也跟回来了,没有接到终止任务的命令,所以一直盯着。”叶临潇道,“说来也是阴差阳错,自从长平伯府无恙之后,成双就没有再过问这件事,近日我清查赌庄时,才将禁军禀报之事与此关联起来。” 顾云听沉默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这件事。 再过片刻,她或许就会冷静下来,毕竟这样的娘她也不是第一次摊上,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但也正是从前的那些事,才会让她这样方寸大乱。 “她与献太妃相识多年,彼此之间,关系极好。她会多次去灵堂探视,说明她并没有怀疑那位姑娘的身份,而近来她仍然以白贵仪的面目在皇陵出现,也就证明她与献太妃并未反目成仇。所以,此事,应当不是闲花宫之人所为。她没有要杀你。” 叶临潇轻声分析道。 顾云听抬眸,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的眼底,逐渐平静下来:“你说……这宫中,除了楚江宸、献太妃和我们之外,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势力?就像楚江宸和献太妃不知道我们一样,还有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的势力?” “宫中人多,势力自然不会少,这不足为奇,但大多都是宫人、宫妃之间勾结成的小势力,有一些,或许会牵扯到朝中的大臣,却都不会构成大的威胁。”叶临潇想了想,道,“如今天下的局势、各国之内的局势,大多都是明朗的,是大的势力,就必定会有所求,会有线索。” 所以,顾云听想问的这一种势力,应该是没有的。 “那——如果是先帝或是太皇太后他们留下来的势力呢?” “要么散了去闲处休息,要么归顺了楚江宸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就算是大势力,群龙无首,也就成不了气候。” 为首之人都已经死了,守着旧主又能做什么? 第697章 原是天意1 “我想过,我平素虽招人恨,可守皇陵也不是好差事,挡不了谁的路。杀了我,对我家中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如果不是闲花宫的人发现了什么故意而为之,也没有那些我尚未知晓的势力,那么要杀我的人也就剩下一个了。” “……楚江宸。”叶临潇道,“他的确有意斩断你与顾家的三小姐这个身份的联系。如果这个身份消失了,你又失去了记忆,那么就算他留你在宫中,顾家的人,也不会成为外戚。顾家与沈家各成一派彼此制衡,是他的帝王心术。” “可是我想不通,他留着我做什么?不算当初先皇后所托之事,其实从始至终,我也没帮上他什么,反倒是他有意无意帮了我不少。如果不是利用我去对付献太妃,以稳固他的帝位,他何必如此大费周折?直接让我去守皇陵,岂不是更合他心意?” 叶临潇沉默不语。 “你这是什么表情?”顾云听挑眉,不以为然地轻嗤,道,“总不会——连你也觉得此人会不合时宜地对天底下的某一个人产生感情?” “……”这怎么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还能由谁控制? 叶临潇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却不能这么说,总不能口口声声夸赞楚江宸情深。 “这倒也没有,”叶临潇沉下心来,冷静地说,“他留你,是因为他认定你与顾家、与江湖、与霆国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皇陵的那位姑娘真的是被他所杀,那他一定会留下线索以防万一。假如,将来朝中生变,或许,可以挑明你的身份,以作筹码。……如果是他,应该会这样想。” 无论顾云听自己记得与否,只要她的亲友记得,楚江宸自己记得,这一层身份就还有可利用之处。 “最初……提出拉拢我的人,是先皇后。”顾云听垂眸,若有所思,“先皇后统领六宫多年,先帝盛宠献太妃,与先皇后甚至数月都不曾见一面,可献太妃却始终未能撼动先皇后的地位。如果这些年,献太妃身边始终有那样一个女人,与长平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总会有迹可循,正如你们能查到这些事的真相一样,她也一样能查得到。” 不过,那只是一个女官,就算时常出入长平伯府,也不能证明什么。 叶临潇之所以会联想到那个女人和顾云听之间的关系,再详查下去,是因为他知道顾云听并非府中亡故的那位“裴夫人”所生,可是先皇后不知道,也就无从下手。何况,当时还身为太子的楚江宸也在争取长平伯的支持,身边同样有人时常进出长平伯府,所以她应该没有将此事告诉先帝。 否则,先帝早就命人审讯严查,又何须等“纵容质子叛逃”这一阵东风? 再后来,夫妻二人心生龃龉,先皇后纵使是查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先帝。 可是先皇后会告诉楚江宸。 临终遗言,自然有诸般嘱托。 “你是说——”叶临潇自然也想到了。 “只是我们凭空猜测罢了,若是将来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再问明白便是。”虽说是猜测,可顾云听心里也已先信了半分,“先皇后本来就是我看不透的人,假如真的是被她算计了,我应该也不算太丢脸?” “生者尚能随机应变,与逝者相争,赢面本来就更大一些,不足为奇。如果输了——”叶临潇笑道,“她比你年长,又有楚江宸替她执棋子,赢了也是应该的。” “理由倒是找得不错,不过我也只是对崇敬之人聊表谦逊,”顾云听挑眉,眉眼之间光华流转,镇定从容,早已不见先前因生母一事而带来的慌乱,“我不认,谁都别想赢。” …… 闲时也忙。 谭姑姑当夜取来了写着黑衣人假扮白贵仪之事的密函,次日清晨才趁四下无人,将书信递给了顾云听。顾云听仍是看过便烧了,待信纸都化作灰烬,才从窗边将那一小撮灰藏进了风里。 “主子,昨日那沈美人所言之事……主子打算怎么安排?”若是顾云听不说信里写了什么,谭姑姑是不会主动问起的。既是她觉得顾云听自由安排没必要问,也是防着再像上次阿莲在远处听见了她们说话的事再发生。 比起那些该少宣之于口的事,她倒是更关心昨日的事。 “沈美人?”顾云听有些意外,“她和婉贵人不是各自收了礼物,安抚过了么?还有什么事?” “啊?沈美人不是自称有冤屈,请你还她一个清白么?”谭姑姑问,“这事儿,你不管了?” “她是清白的?我怎么不知道。”顾云听轻笑着,意有所指地道,“哎呀,我现在记性不好了,隔天的事就容易忘记,不过倒是记得昨日晚膳时,已将婉贵人和沈美人所说的话都转述给陛下了。沈美人要真是清白的,这清白也该让陛下去查,与我何干啊?” “可是你都答应了……就算不想管,也该有个说辞啊。若是想撕破脸,昨日就可以不给她留颜面……留到今日,倒像是咱们怕了她的嘱托,不敢管了。” “姑姑怕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顾云听笑着说,“我在宫中安身立命,自然不好得罪太多人,可如今我病了,记性不好,记不住事情也是常有的事,并非针对她一个人,又怎么能说是故意要与她撕破脸面?不至于。” 沈溪雪虽入宫中,却也只是楚江宸手中控制沈量等人的棋子之一。不能不防,但也没那么要紧。 推人入水的事,楚江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她自己不懂见好就收,还试图洗白,那这不知好歹的戏码就让她自己演去,顾云听哪有奉陪的兴致? 没那闲工夫。 第698章 原是天意2 “可,如果朝云宫派人来问……?” “她敢来么?这又不是在平鸾宫,说见就能见一面。”顾云听道,“这是龙章宫,就算她派了人来,前面正殿,季公公就会把人拦下来直接去见陛下,不必我们费神。何况她那点破事,就算遂了她的心意去查,审问到了她收买好的宫人,得出了她想要的那一个……‘真相’,又能如何?为了她去处置穆少婉?是穆少婉她爹提不动笔帮不上楚江宸了,还是有人觉得他要忤逆了?” “……”谭姑姑无言以对。 穆大人在御史台,沈大人在刑部,两个人都算是楚江宸用得上的棋子,而穆大人的能力还远比那沈大人好一些。这两个女孩子,本来就是因为楚江宸信不过她们的爹,才送进来的,若是各自家里都安分守己,那她们就是锦衣玉食的后妃,是尊贵人,可假如谁家里的父兄身居高位却不安分了,那她们就是人质,是筹码。 顾云听的状况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是她的处境要更复杂一些罢了,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谭姑姑没再问,顾云听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窗前有一片花草,几个月前天气曾暖过几日,骗出了几朵花苞,然而时节冷暖反复无常,花苞还未绽放,就先被冷风冻死了。 只怕宫外田里的庄稼多半也都和这些花一样。 “这冬天未免也太长了些。你看底下的人呈上来的文书……就连宫里的炭火都有些不够烧了,更何况是寻常百姓家里?有些命苦的还没从去年的天灾和战乱里熬过来,就又要忍这好几个月的寒冬,之后大概还有饥荒和战乱,这连番的变故,也不知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顾云听垂眸,淡淡地道。 “你竟也会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时候。” 顾云听摇头:“我只是不喜欢有生死,今天是别人,谁知道哪天会轮到我?……不过我主要还是在想,如果再等下去,拖到祁霆两国之中任何一方的国力消耗太多无以为继,撑不下去要议和的时候,有些事就做不成了。而且大哥的腿伤迟早是要好的,总不能等他好了再摔一次,那就太刻意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只是由气息与偶尔的几个音节拼凑而成,却极具野心。 谭姑姑心下一沉,道:“那主子打算怎么做,我去安排?” “可这时间太过于紧迫,也是个麻烦……二十七还太小了,你说他能当着群臣的面,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不哭不闹么?”顾云听有些忧虑。 谭姑姑:“……” 她还以为这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对计划还没有把握来着。 “算了,我再想想。”顾云听有些烦躁。 年幼称王虽少见,却也不是史无前例。 只是这样一来,大臣们总是容易自恃长辈,虽幼主指手画脚。 这绝非是一个好的征兆。 “除此之外,主子都已经计划周全了?”谭姑姑有些纳闷。 “你说这个啊……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想等献太妃和楚江宸两边狗咬狗打起来,再坐收渔翁之利的。不过现在既然不能等太久了,我就去催一催吧。” “催、催一催?”谭姑姑道,“这渔翁若是早早地就出面干涉鹬与蚌相争,只怕后二者就该同仇敌忾了吧?” “如果这渔翁与蚌本就是一丘之貉呢?”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云听略一思忖,又问,“今夜是姑姑当值?” “是。” “那陛下呢?” “得到消息,说是西南又起了战事,应该是要与重臣们彻夜商议对策了。主子是要出去?” “嗯,我昨日已经和阿临说好,让他设法引一人去长平伯府相见,我尚有一些事要去确认。至于楚江宸,他彻夜商议对策,就是不睡了,你让阿蔷过来,小心些,我先前和她吩咐过好些事,瞒得过去。”顾云听说着,又问,“西南怎么又起战事了?” 离上次顾川言出兵平乱,可还没过多久呢。 谭姑姑有好些事想问,却没斟酌好具体怎么问,有被顾云听抢了先,便只能先回答:“只是一些不太安分的小国,上次与主要的几个盟国决裂,便乱作了一团,文臣想休养生息,武将想卷土重来趁虚而入,国君式微,拿笔的打不过带兵的,所以不挑时节不论形势就直接出兵了。” “西南气候宜人,这会儿倒没那么冷。朝廷里能打的要么是被派去了北边和霆国交战,要么就是老了病了受伤了,可以应战之人……虽说西南那些人不挑时节,但这会儿出兵,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顾云听问,“那陈国那边是怎么打算的,可有探得消息?” “应该是没打算管。这些出兵的小国在上次一战都损兵折将太多,换做平时,都还没去年的西南王造成的威胁大。只是他们命好,挑了这么一个时候。”谭姑姑叹了一口气,不禁苦笑着,道,“我是越来越觉得不值得,当年父兄以死相谏,便是为了大祁国力强盛,社稷长治久安,配得上这般辽阔的江山。可你看啊,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动乱,都成了皇帝严重的大患。” “积羽沉舟,”顾云听沉默了片刻,也轻叹了一声,道,“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还摊上了那么一个不让后人省事的爹,楚江宸也挺委屈的。我也在想,就算事事都如我所愿……在这样积贫积弱的时候,有些祸事恐怕也还是不能避免。……就且这样撑着吧。” …… 夜深人静风不息。 顾云听换了黑衣隐匿于夜色之中,虽因多日未练习而导致轻功生疏,然而警觉的习惯倒是一点都没有落下。 毕竟她时常要挑着没人的时候,在龙章宫内与谭姑姑说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话。 长平伯府内夜巡之人的路线仍旧是主要围聚在东边,西侧则留了一道大口子。顾云听熟门熟路地翻墙进去,便明白了顾伯爷的意思。 她也好,那个女人也罢,顾伯爷猜不准她们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若是安排了人手在此巡逻,万一不小心撞上,闹起来都会是一桩麻烦。 也算是煞费苦心。 第699章 原是天意3 薄云绕着月,月色黯淡。 墙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黑衣人,斗笠遮面,帽檐垂落的暗色纱幔很长,看不清身形,却也有些多此一举。 顾云听透过湖石的缝隙看着那人,分明对方穿的是一身深色衣衫,可顾云听却总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白衣女人。 很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 幼年时故意揣着明白装作天真无知的她也是躲在小花园湖石意外搭建出的小山洞里,也是一个穿着长衫戴着斗笠的女人,在洞外走过。 身影绰约,声音温柔。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这人尚且还记得她自己是个母亲,虽然从不曾摘下斗笠相见,却也是为了顾云听而来。那时候,这个女人是来找她的,而如今,是顾云听骗她来的。 失魂散彻底失效后,顾云听也渐渐地想起了当年的事。 因为过了太多年,又有外力影响,所以记忆也不算完整,只是记得小时候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应该是八岁那年。 也是初春,远不如今年这般冷,花也都已经开了,春风拂过一池绿水,掀起了女人帽帷的一角,现出了她朱红的菱唇。 当时一切变故都还未曾发生,而后顾云听便开始受失魂散的控制,陷入了无尽循环的混乱。长平伯府也乱作了一团,沈氏挑唆,裴氏枉死,顾明宣失踪,都在那一年。 如今想来,在那之前,沈氏虽也嚣张跋扈,却也不敢为了心中的贪念而无恶不作。她与那曹仁的私情是入府前就已经有的,尽管居心不良,但为了隐瞒此事,她初入府中时,的确安分守己了一段时日。而那一年之后,她的野心便一日胜过一日,行事也开始毫无忌惮。 如果说这些事和眼前这个女人毫无关系,顾云听是不信的。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 顾云听沉默着,待人向院中走远,才像是游魂似的悄然跟了上去。 …… 顾伯爷有些发愁。 他已经愁了有好些日子了,或者说,自从很多年以前和先帝对上之后,就没有一天是不发愁的,只是最近格外担心一些。 毕竟,以前再怎么担心,这个家的太平都是在他的肩上,前路是福是祸,他自己心里多少是有数的。可现在涉险的人不再是他,而换成了他的妻子儿女,他自己则整日赋闲在家,对于他们的处境几乎一无所知! 偏偏还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连个想到向他报一声平安的人都没有! 早知道,他就不该答应顾云听不插手! 顾伯爷挑灯坐在书桌边,心不在焉地翻完了一整卷《六韬》,只觉得气血翻涌,越发难以心静,想出门去庭院里走一圈散散心,谁知才刚起身,门便开了。 黑衣女人隔着帽帷与他视线相对,一时都愣了一下。 顾伯爷回神更快,在对方还愣神的时候,便快步过去将人拽进了门内,掩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顾伯爷压着嗓子,神色关切,“宫里出事了?” 明明上次说得那么决绝,他还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个人都不会回来了。 “……不是你让人传信到闲花宫,让我回来的?”女人的表情都藏在帽帷之后,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能从声音中听出几分并不弱于对方的震惊。 “宫闱之中耳目众多,我怎么可能给你传信?”顾伯爷皱眉,“信上写了什么?” 女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忽然没来由地慌了一瞬,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字条。顾伯爷接过,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生变,速归。 “……” 的确是他的字迹。 可他并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 “有人仿了你的字迹,骗我出来?”女人的声音有些急促。 无缘无故的,不会有谁用这种恶作剧骗人,除非,是有人发现了她和长平伯府的关系,却没有证据,想抓个人赃并获。 “送信之人可有见到?”顾伯爷总归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人,这会儿也还沉着冷静。 “正是因为送信之人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仆,我曾见过,所以才信以为真,”女人道,“她称自己买通了两个宫中的侍从,才混进宫来……现在想来,的确十分可疑,只怕是提前被人收买了的!这可如何是好,如果是平鸾宫的人,倒还好说,大不了和她谈,给她想要的东西堵了她的嘴。可死如果设下这个局的人是那个小皇帝……” “你先别慌。”顾伯爷略一沉吟,又问,“你说的那名老仆是谁?” “是从前府中伺候义姐的老嬷嬷,姓陈的,做过川言的奶娘。” 顾伯爷一怔。 女人察觉到了他的沉默,问:“怎么了?” “或许……”顾伯爷没说下去。 “为何这般吞吞吐吐的?”女人有些着急,然而顾伯爷仍旧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勉强镇定下来,冷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是觉得这也是我故意而为之?……是,我是不择手段,但是我没蠢到自寻死路吧?!那个蠢皇帝已经死了啊!我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害长平伯府?!”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冷静一点……”顾伯爷有些犹豫。 女人本就着急,这会儿更不想听他狡辩,心底的委屈在一瞬间决堤,无理取闹起来: “那你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因为我上次说了那些决绝的话?那时候我又气又急的说话难免会冲动一些,那也只是因为是在你面前啊!顾秦,我以为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你是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人当中最了解我的那一个!没想到——” “我……” 顾伯爷有些委屈,想打断她为自己稍微辩解两句,然而他一个“我”字尚未落下,下一刻,门又开了。 “正吵着呢?”顾云听双手扶着门,面上似笑非笑,眸中映着跳跃不息的烛火,既是调侃,也是嘲讽。 第700章 猝不及防1 本就是不该见面的两个人,私下里偷偷见面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个正着,一时都有些心惊,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门口,反应倒是截然不同。 顾伯爷的神色有些复杂,却掺杂着一种“果然是你”的无奈。对于顾云听的这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什么也没说,然而身着黑衣的女人却不能如他一般泰然自处。 “是你?!”女人的声音里夹杂着怨毒的情绪。 顾云听:“……” 好像,有哪里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这个声音,她还是觉得有些耳熟,可是又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了。 “把门关上!”因被顾云听用那种调侃戏谑的目光看得不太自在,顾伯爷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地低声吩咐。 “……哦。”顾云听顿时收敛了玩味的神色,反手关了房门,自觉地走近了些。 只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她眸中便又露出了那副意味深长,倚在木桌边,似笑非笑地盯着女人,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分明应该是多情的,可偏此刻却像是鹰隼锐利的眸,仿佛能轻易穿过斗笠那层帽帷,堪破对方此时的心慌意乱。 “那封信,是你让人送的?”女人帽帷之下同样明艳不可方物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沉着得像是一只修炼千年万年的老狐狸,丝毫不见方才单独在顾伯爷面前展露的小女人情态。 不过顾云听早已到了门外,隔着窗纱,将屋内种种都看得一清二楚,又怎么会怕她这似假还真的色厉内荏? “是我让人送的,如何,这份礼物,可还称得上——惊喜?”顾云听漫不经心地笑着,菱唇向上挑起的弧度并不深,也不算寡淡,只是一个普通简单的微笑,甚至可以说是礼貌的,然而偏偏就是嚣张得令人觉得—— 她在讽刺着什么。 女人自然不甘示弱,彰显主人地位一般,在桌案边的太师椅上从容坐下,然而很快便又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 这种场合,在很大程度上,比的就是气场,谁的气场被对方压过去,就很容易落了下风处于弱势,选择也不自觉会被对方带入一种被冻得状态。 可是,比拼气场,少不得就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而这少女半倚半站得靠在桌案边,就比她这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要高上许多,她要盯着对方的眼睛,必须抬头仰视。 这本来就是一种将自己放在弱势位置上的举动。 可是她已经坐下了,就不能再急匆匆地站起来,这只会让她显得更加心虚。 “……” 失策。 还好她还带着斗笠,有帽帷遮掩,只要正视前方,装出一副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的样子,也勉强算是一种选择。 女人侥幸地想。 “说吧,你想要什么?”她冷冷地道。 顾云听却没有回答,侧着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对方,笑意轻佻有如烟花巷内审视美人的公子哥儿。 这人…… 她该叫娘。 其实她来之前也仔细想过,这个女人做的事,也未必就是针对她。 小的时候,这人就算一直不来看她,她也无话可说,甚至都记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更别说是心存怨恨或者其他什么。 但是这个女人总是来,在没人知道的时候,偷偷地陪她玩,听她说一些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比幼稚的话。 就算是在宫里发生的那些事,也是因为彼此没认出来罢了。 恨不恨的,其实没必要。不管这个女人做过什么事,有多不择手段,害过什么人,顾云听都是没有立场去恨她的吧?毕竟生恩重,这个女人当年选择了生她,而不是在她还未出世之前,就为了自己的那点野心除掉她,就已经是大恩了。 其实前世的那个母亲,也是一样。 那人去世之前让她谨记仇恨,也未尝……不是希望她能有一个竭尽全力活下去的理由。 “……” 恍然之间,顾云听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记得仇恨和杀戮的人了。 夜深时分原本就十分静谧。 顾云听没有回答女人的话,顾伯爷一直都不想两个人对上,这会儿也有些苦恼,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安静了下来。 女人一时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再问,问得太急迫,就显得自己沉不住气,可若是不问,又有些尴尬。 不过她倒也没能犹豫太久。 失神之际,一支狼毫的笔杆在顷刻之间挑落了她的斗笠,猝不及防。 薄软的帽帷因惯性在空中飘荡了一瞬,“啪嗒”,斗笠落地之时,两人四目相对。 女人:“……” 顾云听:“……” 女人生得好看,桃花眼、鹅颈鼻,菱唇贝齿,就算不再年轻,却仍然明媚美好。 顾云听的五官与她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只是二人平时所做的神态与气度都不相同,所以不仔细看时,的确不会将两人联系在一起。顾云听显得凌厉许多,而女人的表相,是柔弱而动人的。 当然,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顾云听也是见过不少美人的,并不会因为眼前这人长得好看就如此震惊。 只是因为这人…… 不是献太妃身边的什么女官,而是献太妃本人! “你你你怎么——” 顾云听吓得连声音都不自觉打了颤。 她平日里的确是挺冷静的一个人,然而事关她娘,她就是有些反常,更何况她猝不及防发现她娘是她一直以来设想好的对手! 比她这猝不及防挑了对方的斗笠还猝不及防! 不过话又说回来,比起惊吓,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你什么你,”顾伯爷反应得快,一掌不轻不重地呼上顾云听的后背,“怎么和你娘说话的?没大没小,还结结巴巴,像话吗?” 眼见事情已经没得救了,他索性也就放弃了先前心底那些无谓的权衡和思量。 历来福祸相依,说穿了也未必不会是一件好事。顾云听这么大费周折地找人仿他的字迹把她娘骗来,总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知道对方是谁。 “娘?”女人愣了。 顾云听还有些不在状态,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句:“我我其实也觉得有点意外……” 第701章 猝不及防2 向聪明人解释清楚一个误会的前因后果究竟需要多久,顾云听从来都没有仔细注意过。她只有在猜测时才会事无巨细地说出来,而解释,她一向习惯了点到即止,让对方自己去琢磨。 但是这次不同,有些人生来多疑,点到为止,只会让她们越想越多,误会就像是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顾伯爷虽有许多不知情的事,但在这个时候,倒是比顾云听自己的思路更清晰些。 原本裴老先生替她取得名字是裴清泠,不过大概是因为年少时过分出挑,故而在京中意外小有名气,后来她义姐又以她的名字进了长平伯府,所以后来便有了新的名字,姓林。 顾云听也是今日才知道她的全名是林与雅,雅与疋是同音,上林下疋,便是个“楚”字,也算是从一开始就向众人暗示了自己的身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这么一个名字,还是谐音,不知道内情的人,恐怕不经过一番解释,都不会想到那个意思上去。 似坦诚,却也藏得深。 “……所以是当时死的那个,不是你?”裴清泠听罢前因后果,不禁皱着眉,神色复杂地盯着那父女二人,还有些不敢置信,“当真?” “自然是真的,骗你做什么?”顾云听凉凉地回望过去,“我原本还以为,城外皇陵假扮白贵仪的那个女人才是我娘,信也是送给她的,倒也没想到是您,歪打正着罢了。” “……” 裴清泠还有很多话想问,例如她是如何知道她手下有人扮成了白贵仪在宫中出入,又例如她为何会在宫中,可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究竟该先问哪一句才好,沉默了半晌,下意识地开口,却是一句近乎废话的确认:“所以……皇陵的事,人不是你杀的?” “什么?”顾云听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皇陵的哪件事。 不过不管是哪件事,她应该——都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吧? “那个‘顾云听’?”裴清泠也发觉了这句话是白问的,不过既然已经出口,总不能再说“没什么”轻轻揭过,何况就算知道了顾云听还好端端地活着,她还是觉得那件事有些奇怪。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要骗你出来见面。”顾云听嗤笑了一声,挑眉反问,“不是,我有什么理由杀我自己?就算我自己清楚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我,可如果我杀了她,就等于杀了自己的身份。这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么?” 不过,裴清泠开口先问的是这件事,或许就能证明,皇陵的那件事她是真的不知情。 “那……” “这是另一件事。”顾云听缓缓地说,“我今日‘请’您来,无非是为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确认您的身份,这一点,现在我已经清楚了。这第二件事……既然您的身份是贵妃,那么,那日你我在闲花宫中见面时,藏在屏风之后的人是谁?那个夜闯平鸾宫搜寻东西、被我发现之后一度对我动了杀心的人又是谁?” 顾云听问她时,不闪不避地对视着裴清泠的双眼,仿佛在一息之间,就能将后者眼中的那些波澜尽收眼底一般。 她语气平和,像寻常时茶余饭后的闲话家常。可裴清泠心中自知自己这些年来对这个孩子不闻不问已是亏欠,故而这些话听在她耳中,字字都成了质问。 “……是我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也算心腹。”裴清泠这些年怕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却在知道了顾云听的状况之后,开始有些害怕面对她。 裴清泠撇开了视线,求救似的,将目光落在了顾秦身上。可她很清楚,这些事顾秦根本就不尽知,自然不可能替她多解释什么。 顾伯爷不是个杵在原地的木头人,触及心爱之人难得脆弱的视线,顿时心软下来,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站到她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他也做不了太多,只能站在一旁帮着和稀泥,不至于让场面过于尴尬而已。 裴清泠稍稍心安了一些,轻咳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会对你动杀心,你明白的,对我来说,时机还未成熟,如果动了新皇帝的宠妃,说不定就会遭到反噬,功亏一篑。苜沉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事事周全,断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想来只是一时被逼急了……” 苜沉,大概就是那个黑衣人的名字。 裴清泠一直观察着顾云听的神色,连她自己都觉得像极了无谓又苍白的狡辩,“不过当时我们互相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本就处在对立的境地之中,或许,也是……情有可原?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我不信你就没有对我动过杀心。” 她眼下是越发自然地将自己往“处于下风”的位置摆了。 裴清泠从小到大都是要强的人,除了心中的抱负,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颜面,从不轻易向别人低头,这般显而易见的示弱,别说是对她了解不深的顾云听,就算是顾伯爷,也是头一回见。 “没有,”除了先帝,顾云听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对谁动手让谁死,这话当然说得心安理得,“是别人的刀太钝不好借,还是他们太小气或是我这张嘴太差挑唆不动人?龙章宫与闲花宫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我又何必放着在后的‘黄雀’不做,非要做那个冲锋陷阵的螳螂?” 裴清泠:“……” 顾秦:“……” 撇开顾云听似乎是在嘲笑他们这一点不算,讲道理,作为亲爹和亲娘,他们是应该出言纠正孩子这种有些阴险狡诈的想法的。 爹娘们自己的心、手都未必干净,可是总想着自己的孩子能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可转念一想,他们好像确实也没这个资格? 毕竟孩子自己在这些诡术权斗之中混得如鱼得水,不管是对她自己来说,还是对他们这个家来说,都是好事? “怎么了?”顾云听见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不禁摸了摸鼻子,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又没得到回答,便又道,“话说回来,母亲似乎特别信任那位叫苜沉的人?” 第702章 猝不及防3 顾云听早就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故而这一声“母亲”喊得毫无障碍,十分自然。 反正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是个有些微妙的存在,平心而论,她心底是不自觉地在期盼着什么,不过,说到底,这个称谓,也就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有也是这样,没有也是这样,并没有太多不同。仅仅只是多一点高兴,和多一点失望的区别而已。 可顾伯爷和裴清泠却都很高兴。 尽管没有太多表情,可眼睛骗不了人,顾云听本来就注意着那两个人,他们的变化,自然都在她眼中。 裴清泠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顾伯爷悄悄地提醒了她,她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艰涩:“啊,是,苜沉……跟在我身边是已经很多年了,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 顾云听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 裴清泠停顿了片刻,又道:“娘的事,或许你也听说过一些……我当年在边关的城池之内,故意制造了和那个狗皇帝的邂逅,用的就是苜沉的身份。” 她显然还没有说完。 顾云听没有介意她的自称,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桌案边起身,从圆桌边拖了一把矮脚凳过来,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说起来……真正的献贵妃,应该是苜沉才对。如果不是她这些年一直与老皇帝周旋,我恐怕早就被那狗东西膈应得待不下去了。” “……”顾云听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抓住了重点,“四王爷,是谁的血脉?” “当然是你爹的种,那老皇帝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有什么情?呸!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顾云听明白了:“……” 这就有点过分了噢。 大概是因为顾云听没有表现出对她这个母亲的抵触,裴清泠逐渐理直气壮起来,语调也缓和了一些。她的嗓音本就柔和曼妙,声音轻缓下来,就十分温柔,倒依稀有了些许顾云听记忆中的模样: “见微是你亲哥哥,小时候不是常常在一起玩的吗,我记得后来他出征,好几次都没有和我一起偷偷来府里看你,你还一直问我……” 她这样说起来,顾云听是隐隐想起来有那么一个小哥哥,总是和裴清泠一起到府里来找她,不过时隔太久,又几经药物的效力,自然是想不太起来了。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先前那一回在边关相见,楚见微屡屡劝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怎么会记得?”顾云听轻哼了一声,嗤笑道,“我吃了多少失魂散,您不是最清楚的么?明明是一家人,说什么至清,结果呢?你们都知道的事,却唯独瞒着我。” 裴清泠一愣,又心虚起来:“我……” “若单单只是瞒着我,也就罢了,为何又要用什么失魂散将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还用了不止一次?先前失魂散对我失效,父亲又是怎么和我说的?” 被点名的顾伯爷也心虚地错开了眼。 “您对大哥说……失魂散是外祖父留下来的,是为了让我不陷入那些争斗之中丧了性命。倒是我自己没留意,如父亲这般内力深厚之人,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门外有人偷听?只怕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顾云听微笑。 “这、这个……”顾伯爷与裴清泠下意识地相视一眼,道,“为父确实不希望你陷入那些权术倾轧之中……” “我知道,只是,何不先问问我的意愿?”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五官越发妖异诡艳。 有些人天生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在哪里都不会太平的。 “是,所以后来就没有再拦着你了。”顾伯爷选择坦白从宽。 他们没能从小好好养孩子,等如今孩子长大了长歪了,早就已经管不住了,还立什么威? 这几个小崽子都还肯认他们这些爹娘就已经不错了。 “哦。”顾云听不置可否,又道,“不过小鸾,其实是母亲的人吧?后来的失魂香,是母亲让她用的?” “……嗯。” “母亲所用的人,还真是个个都一片忠心。”顾云听似笑非笑。 小鸾比顾云听大上四、五岁,是很小就跟在她身边的人,平时总是形影不离的,然而记忆中只要裴清泠来,小鸾就碰巧不在她周围。 一次两次是巧合,九次十次…… 哪有那么多巧合? 然而小鸾却一直都没有说,被她察觉之后,宁可一头撞死,也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可不就是戏文中所说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么? 只是这里的“曹”与“汉”,本就是一家罢了。 …… 裴清泠也没想到当年那么软软小小的一只崽儿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仿佛此刻自己动一下眼珠子,新冒出来的那些心思就已经被写在了脸上供她浏览似的。 倒也未必是顾云听的心思有多深,或是对人心的理解远胜过他们,而是因为这个孩子对他们太过了解,可他们,却很少这样正视这些孩子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不了解这个女儿。 就像她也不了解楚见微。 裴清泠知道,楚见微根本无心与楚江宸争皇位,他志不在此。可是这个江山毕竟是他们家的!如今的祁国,甚至整个天下,就只有她和这两个孩子,还是正统! 所以她必须逼着楚见微去争去抢,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一辈子都被她控制着。但这也不是裴清泠乐意看见的,她只是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果…… 顾云听才是男孩子就好了。 自古不是没有女帝,可女孩子要坐在那样一个备受天下瞩目的位置上,太辛苦了。 “想什么呢?” 少女明艳的五官在眼前放大,裴清泠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 她很少感慨楚见微的选择,也没想过自己会心软。 果然啊…… 因为之前听见顾云听的死讯方寸大乱,就算休整了这几个月,心性也还是大不如从前了。 “没什么。”裴清泠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免还是有些低落,“娘啊只是觉得可惜,如果你和你哥哥……换一下,就好了。” 第703章 达成一致1 “是么?”顾云听双目微眯,朱唇轻抿,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 这一问似是漫不经心,可仔细分辨,却与她平日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情有着明显的不同。 裴清泠毕竟没有与长成后的顾云听相处过,也不了解她的细小习惯,所以对此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只是颇为遗憾地点了点头:“见微的心性……太像你外祖父了。宁愿身先士卒,做旁人手中的棋子,也不愿意做执棋之人,与人相互算计攻讦,哪怕明明知道我要他去抢回来的东西本就该属于咱们家!” “那不如,就换一个?”顾云听挑眉,笑意渐深。 她这位生母,到底还是偏执。 一边是对权力和对仇恨的偏执,另一边,又是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温柔和善,是在一黑与一白两种极端之境反复变换,将黑与白交织在心里,却从不曾将两种鲜明的颜色融合成灰。 这样的性子若是走上了绝路,必定是要疯的。 顾云听没说穿,只是说对方或许会想听的那些话。 “你说什么?”裴清泠只解了她一半的用意,还是不能完全明白。 “这正是我请您来,要说的第三件事。”顾云听凑近了一些,“我知道,您在宫中筹谋多年。您是长辈,所以无论您为您心中的‘大计’铺垫了多少血多少命,我都没有资格评价您的手段是否干净。但是……如果你执意将这条路走到底,就算获胜,结果也必然不是您想看到的。” “为何不是?只要见微称了帝,他作为太宗皇帝留存在世上的唯一正统,肃清奸邪小人,就是替先辈都报了仇!”裴清泠道。 “真的只是这样就可以了么?楚江宸从前就是太子,先帝亡故,他继承大统,都是名正言顺的事。只要他没有失尽民心,四王爷将他从那个位置上赶下来,就是谋反,就会被人口诛笔伐!我知道您一定考虑过这样的情况,也会有所应对,可是这天下人众口悠悠,您当真有把握堵得住所有人的嘴么?”顾云听问。 “那我又能如何?这种事,怎么可能让每个人都顺心?” “可是您口中的先辈当真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人背着‘篡位’的骂名么?!”顾云听稍稍提了些许声音,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声,只是夜深时分实在太过静谧,“何况四王爷名义上还是先帝之子,您所恨的那些人,生前不该得却得了的地位、声誉,都还在他们头上,他们还是与太祖、太宗葬在一片园陵之内,这算什么复仇?” “……” 顾云听又道:“真正的皇室后裔为了夺回祖宗基业,担着天下人的指摘诋毁,而那些鸠占鹊巢之辈,却还享受着身后的无限荣光,这难道就是您想要的?” “我又何尝不知?”裴清泠道,“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除了借那狗皇帝的名头助见微登上皇位,还能怎样?发兵?那更是谋反!且不说以我们如今手中能拿捏的兵力到底有几成胜算,就算赢了,名声也只会更加狼藉!我只是……只是没料到狗皇帝会死得那样早!” 这说起先帝的死,顾云听略微有那么一点心虚。 她讪讪地将话题引回她所设定的正轨,道:“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又何必与您多说这些空话?办法我已经说过了,既然四王爷志不在此,您又何必勉强?……您有您的筹谋,我也有我的计划,与其各自为政,还互相算计,倒不如真正像个一家人的样子?” 既然都是一家人,当然是合力推同一个人上那个皇位。 可是楚见微不行,难道换成顾云听么? 裴清泠沉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沉重:“这不妥。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立一个女帝,可是大势如此……如今的大祁,虽对女子并无诸多苛刻的要求,可毕竟女子势弱。要与朝野那么多人往来,女儿家还是容易吃亏。” 顾云听愣了一下,笑了。 上次在闲花宫见面时,她可不是这样说的。果然,是看别人家女儿和自己家女儿的区别。平时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说的想的都是——“女子并非注定势弱”。而身为人母,看自己家的女儿,就成了“女儿家容易吃亏”。 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站在顾云听的角度么…… 别的小朋友多少都得过的“慈母温情”,她总算是也在自己家里看见了一点苗头。 “吃亏倒也未必……你要说吃亏,那谁对上她不都是吃亏?”顾伯爷幽幽地感慨了一声。 他虽没见识过顾云听真正提刀大杀四方的样子,可那些找上门来的麻烦,往往都是在被后者当成猴耍个痛快之后铩羽而归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噢,”顾云听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也是我没说明白,我的错。我没有什么当女帝的蠢念头,万里江山,我才走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就这么一辈子困在皇宫里?虽说是为国为民,可我也没那么博大的志向。何况……若我为帝,有些事情就很麻烦,比如天下一统什么的……” “???” 这连夺回皇位的八字都还没一撇,怎么一捺就已经画在天下一统的事儿上了? “噢,我给忘了。”顾云听从那二人的神情中察觉了自己的疏忽,有些抱歉,“我和阿临有一个儿子差不多应该是有……五六个月大了?这事儿你们知道吧?” 差不多应该是五六个月? ……合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多大了啊? 裴清泠沉默着看着顾云听,虽然抓错了关键点,但是她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甘拜下风。 就算是她这样一连数年都不曾见面的娘亲,那也是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孩子的出生年月的,甚至好几年都让人悄悄地打听过,她长多高了、什么身量,喜欢什么样式的珠钗衣裳。 输了输了。 第704章 达成一致2 “五六个月——”裴清泠想了想,“是之前住在平鸾宫的那位二皇子?……不对啊,他不是夭亡了么?如今养在你身边的,是太子?” “太子是罗皇后的骨肉,楚江宸又不是脑子不好用,想什么呢?”顾云听小声地吐槽着,道,“孩子如今以夭亡的名义被接出宫来了,其中的曲折若是要说明白,只怕天都要亮了,改日再同你们解释。我想立的新君,就是这个孩子……” “可是他已经出宫,皇子身份也没有了,如何继位?”裴清泠道。 她半生思量的都是这一条路,所以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弯来,也是在所难免的。 顾云听难得耐心不错,解释道:“如果有这个身份才麻烦吧?您不是一直视当今的皇室一脉为敌么?我们家的孩子,又怎么能和他们沾上关系?想扶这个孩子称帝,自然要将将当年闻良皇后所经历的事、那个‘楚灵阆’所犯下的罪过都公之于众。堂堂正正地让朝野之人甘愿臣服,迎这个孩子回宫,尊他为新君。” 乍听她这样的打算,显然有些痴人说梦了。 “这些年来都是楚江宸他们那一家人霸占着朝野,这几十年过去,就算当年是名不正言不顺,可如今的权力都握在他们一家人手里,揭穿了他们的罪名,也无异于以卵击石……”裴清泠说着,忽然愣住了。 权力都握在他们一家人手里? 是。 也不是。 “您这话,放在十多年前,自然是不会错的。可如今,世道变了。”顾云听点破了他们顿生的想法,“现在的朝野,怎么能说权力都握在楚江宸手里?若是这样,他也不会整日提心吊胆、忙得脚不沾地了。” 顾伯爷:“……” 裴清泠:“……” 倒是他们一味只看着从前的形势,而忘记了形势永远在变化这一点了。 现如今,朝野之中,文官一系,除去裴清泠安插下的一些人手之外,大多数,自然都在楚江宸手中。 可自从去年开始,祁国两道边关都硝烟四起,主要的兵权,一半在楚见微手里,四分之一,在顾川言手里,至于剩下的四分之一,零零散散,谁手里都拿捏着一些,楚江宸自己新招的兵马算一些,镇国老将军、顾伯爷等老将手里,也都各自藏着一些。 还有西南大多数盟国,都可算作裴老先生家臣,不愿意臣服的那些游兵散卒,此刻正在西南叫嚣,剩下的那些,都是向陈王立过誓的。 裴清泠:“……” 这么一想,好像顾云听的确有资格直接越过扳倒楚江宸的事,去考虑天下一统的事了。 别人家的事,他们说不准,可他们自己家人手里的权力,还能有多少水分么? “原本,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所以还在考虑四王爷手里的兵权要如何为我所用——至少是不落在楚江宸手里。所以我才说省了许多麻烦。”顾云听一笑。 “可是见微的兵力,都在对抗霆国,他如何回撤?总不能,真的为了这些权术倾轧,将先祖的江山拱手赠予他……”裴清泠又愣住了,一个“人”字还未说完,已经明白了,“你是说,见微和霆国,只是做戏,不是真的交战?!” 好小子! 竟然骗她! 裴清泠声音都骤然拔高了一个八度。 “先别忙着气,这是好事!”顾云听和顾伯爷都是习武之人,个个眼疾手快,十分默契地摁住了她下意识要摔杯子泄愤的手,“霆国出兵的是阿临,他虽然也不知道家里这层……微妙的关系,但他和四王爷本就是好友,何况这两个人又都不是什么耿直的正经人,怎么可能真的让别人借他们的刀?” “……” 可不是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夫人心中忿忿,格开了两人的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好事没错。但她还是退一步越想越气,一盏温茶饮尽,还是气不过将茶盏砸了个粉碎。 好在顾伯爷先前就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庭院之中,近处都没有留守夜之人,否则这会儿人家就该知道这屋子里一家三口彻夜不眠,是在讨论些什么了。 顾伯爷和顾云听沉默着,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那只到底还是没抢救过来的茶盏,都识趣地没出声。 又不是生他们的气,回头骂也不是骂他俩,他们上赶着裹什么乱? “如此一来,倒不如你自己称帝,又何必将我外孙送上去?”裴清泠摔了杯子,倒是恢复了先前的冷静,“国库日渐空虚,边关战事撑不了多久。最迟,就是等到议和之后战事平息,否则就没机会了。可那时,孩子年纪尚小,如何能在朝堂之上立足?就算是有舅舅们帮衬,他也得自己能在那把椅子上坐得住啊!” “坐倒是不成问题……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事,不过问题不大,大不了也就是他不上朝,再立个摄政王?”顾云听琢磨着,道。 “越说越离谱了!你找谁做这个摄政王?川言这些年都为了这个家而荒废了,明宣年纪还小,都是不能服众的。至于见微……就像你所说的,他如今和那狗皇帝一家‘沾亲带故’的,真有那么一天朝臣能饶他?何况这些文臣动动嘴都能让天塌下来,如果要揭穿当年的事,背地里我们自家人怎样都无所谓,但是明面上,最好,还是我和他都当成是和其他皇室中人一样处理。” “那爹……” “你爹眼睛都半瞎了,还让他去?!” “……” 上回也没见她这么关心人家啊。 顾云听小声腹诽。 “你说什么?”裴清泠问。 “我什么都没说。”心里说的,怎么能算说? 顾云听沉默着,又道,“其实我是想……让阿临来。” “谁?” “叶临潇。” 裴清泠:“……” 忘了,她女婿也挺能的。 先前鸣雁寺的时候以江湖神医的身份赚了她一大笔钱不算,结果还反过来和她过不去!这些年说起来是相互合作,她吃了多少暗亏自己数都数不清!还和她儿子合起伙来骗她这个老丈母娘! 都等着! 将来一并算总账! 裴夫人小心眼儿地想着,气不打一出来。 第705章 达成一致3 “可是,他是霆国的王爷,就算有你们这一层关系在,也做不成我祁国的摄政王,除非——”顾伯爷皱着眉头,目光幽深。 除非两国并作一国。 “这也正是我想让二十七做这个小皇帝的原因,父传子,一向是再合理不过的。” 顾云听停顿了片刻,才又不急不缓地继续说下去: “若是两国始终是分开的,就算君主是亲兄弟,也总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更别说是其他的什么关系了。所以,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将两国并作一国的。可是这其中的一先一后,差得可就远了。如果二十七先做了霆国的小皇帝,随后我们再将祁国的社稷传到他手中,那这天下,就姓叶,为霆国。反之,如果二十七先做的是祁国的小皇帝,那这天下,不管姓什么,都是祁国的天下。” “二十七?”顾伯爷挑眉,放在顾云听的话里,这显然就是他小外孙的名字。 他外孙竟然就叫这么个名字?! “怎么了?”顾云听一脸茫然。 这不是应该是在讲正经事么? “谁起的名字?”裴清泠也问。 照理说,叶临潇那里应该是取不出这种敷衍的名字的。正常人给儿女取名字,那再敷衍,也是引经据典要有个说法的。 这种事上,叶王爷当然是个正常人。 想对比起来,顾云听太可疑了。 “这不重要吧……?”顾云听讪讪地,试图转移话题,“我是想说——年少登基什么的,倒也不是个问题。问题的关键是……” 是什么来着? 顾云听一怔。 如果连这都不算是个问题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一夜的时间稍纵即逝,比起孩子叫什么,这一大家子将来要面对的事,的确更为重要。 裴清泠沉默了片刻,暂时揭过了“二十七”这个名字,按住顾云听的手,替她补充道,“关键,一是叶临潇能不能拿到霆国的江山,二,是如果他拿到了,肯不肯拱手相让。” “……这倒也不是个问题,”顾云听反过来按住裴清泠的手,道,“我想问的是,您可愿意配合我?我愿以性命作保,这江山必定能从那些人手中夺回。所以,您愿意放下您的筹划,将那些权力、声名都让给我么?” 顾云听说得直白,双眸也深深地望进裴氏眼底,不敢错过对方眼中任何一丝动静。 这位生母,她到底是不熟悉。 裴清泠愣住了。 其实这没什么值得考虑的,因为与顾云听所说的那种结果相比,她自己计划中的未来只能算是委屈求全。光是委曲求全也就罢了,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楚江宸的手段她也瞧见了,彼此有几斤几两,心里多少是清楚一些的。 她只是因为顾云听这一问而发愣。 还是因为顾云听并不够了解她,她也不够了解顾云听。 彼此之间的了解,是数不尽的时间和经历垒成的,可是她错过了少年人最愿意对亲友倾心托付的年纪,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弥补了。 裴清泠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抬头看了一眼顾秦,后者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 她忽然……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裴清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用江湖中人最常用的方式拍了一下顾云听的肩膀:“想什么呢你?要不是为了报仇,你娘我,犯得着跑去那种糟心的地方受罪?你要能挑这个大梁,我乐得清闲好吗!” “……” 顾云听一时没站稳,整个人都被拍得往前一倒,险些没站稳。 女人每次出现在顾云听面前,都是或真或假的温柔和善,像极了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也更配裴老先生那文人后辈的身份。 但是顾伯爷好像的确说过……她这亲娘自幼跟随外祖母习武,生性自由洒脱,不喜京城拘束,还曾经仗着武功,只身闯入危谷,救了被困的顾伯爷,并因此结缘来着? 顾云听怔怔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似乎总能料中周围人的举动和目的,可是她周围的每一个人,并不都似她猜想的那般。或者说,没有人是仅仅用一个词、一句话就能概括完所思所想的? …… 将要紧的几件事都商议妥当,天尚未有亮色。 闲花宫内外虽有眼线,但关键的几处地方,用的都是裴清泠自己培植的心腹,所以她早几刻或是迟几刻,并不要紧。然而顾云听住在龙章宫,若是黎明之前不回去,会不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 顾云听估摸着时辰,向二人告辞,但裴清泠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随口与顾伯爷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忙忙地跟了上来。 她们母女二人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相处过了,比起与顾秦再多说几句话,然后匆匆忙忙回宫去,她倒是更乐意趁此机会,与顾云听多说几句。 毕竟宫中耳目多,以顾云听如今的处境,就算进了她的闲花宫,也还是会有人跟着的,否则,那楚江宸多半不能放心。所以有些交心的话,还是此时说更为妥当一些。 “不是都说小别胜新婚?你怎么不和爹多聊几句?”顾云听见女人跟上来,便放慢了一些速度等她,调侃地道。 多年隔阂,自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能消磨掉的。她眼下对这个生母仍旧是没有几分感情,至多,也就是……认识不久还勉强能算投机的普通朋友。 如果对方不说什么,她也只能找些没营养的话和她来回寒暄,一旦停下来,就会觉得有些尴尬。 “谁和他小别胜新婚?”裴清泠年长她这么多,在人情世故上,自然比她通透许多,一句话,只是语气、语速、语调上稍下了些功夫,便顿时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吵吵闹闹的,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的,不说也罢。倒是你啊……我们也许久不见了……” 裴清泠收敛了目光,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又问:“听儿怨娘么?” 第706章 一知半解1 “怨什么?”顾云听明知故问。 “……”裴清泠一向是自尊心过盛的人,说声“对不起”都已经是天大的事了,要她一桩一桩地将自己做的不对的事亲口说出来,那是想都不要想,“那我就当你不恨我了。” “别,”顾云听嗤笑了一声,“要说恨……也要分是哪种恨。恨之入骨,当然不至于。实不相瞒,其实这些年我身边有你没你都一样,从前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甚至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娘。” “没娘,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清泠啐道,眼睛却悄悄地红了。 “那我怎么知道?”顾云听轻哼,不紧不慢的继续说,“后来想起来了,确实有一点怨你,什么事情都是你们安排,从不过问我的意愿。其实失魂散这个东西……也不是吃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半数时候还是清醒的。可是……你可能没体会过,那种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无所知的清醒反而比浑浑噩噩的时候更难过。” 顾云听体会过那种感觉很多次,虽然每次都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是说到底,她心底还是会怕的。 任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睁开眼睛,看着一切她不熟知的人、不熟知的景,都会慌的吧。 她只是个很普通的人罢了。 两人靠得很近,在空旷无人的街角并肩而行。裴清泠听得见她声音里微乎其微的轻颤。 女人心中一软,情不自禁地牵住了少女的手。两只同样白皙细长的手交握在一起,仿佛只是这样就能弥补逝去时空之中,所有应有却未有的情谊。 “其实也没必要。”顾云听回过神来,轻轻挣了一下,但女人早有防备,她这样并不用力的挣脱完全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如果用力甩开,就有点太过于无情了。 顾云听垂眸,默认了这样的行为,低声说:“本来,也就只有在看见别人的娘亲的时候才会想到你罢了。你知道……去年鸣雁山的祈福盛典,那些事,是我搅局。” “我知道。”裴清泠沉默了一下,坦然地道,“事前我和你爹说过,让你不要去。可是后来你还是去了,我又让人在你那碗茶汤里下了比别人多一倍分量的迷药,以为肯定万无一失了……谁知道后来还是没拦住你,还顺带策反了我高价请来的帮手。事后听他们说,我还挺生气的……要是换了是别人,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你是说哪个帮手?”顾云听挑眉。 要说策反,那也谈不上。 “不止一个?”裴清泠也有些意外,不过转念就想通了,“也对,叶临潇那种人……”当然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做事,必然是有数不清的手下的。 “他哪种人?”顾云听有些不高兴了。 用这种微妙的口吻谈论自家女婿,有点说不过去吧? “挺好的人,行了吧?”裴清泠道。 护短是他们这一大家子的传统美德没错,可女婿也不算“短”啊?果然还是她们母女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本来应该是至亲的关系,都因此而疏远了…… 裴清泠也有点难过,“不过那一次,如果不是你忽然插手,现在应该也不会是这样。” “也不会更好,楚凌霜的性情本来就随先皇后,母女二人,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照你的计划,最多也就只能当场杀了先皇后罢了。当时先帝和先皇后早就派人盯着鸣雁寺,就是为了揪出幕后之人。你没能杀了先皇后,所以先帝才没有追究你,如果你动手了,你和……哥哥,还能安然无恙么?” 顾云听原本还是顺口想说“四王爷”,不过此处只有她们二人,那样称呼,反而不太合适了。 “……这些事,原本与你都没有关系,可是你却都知道。”裴清泠看着顾云听,神情有些复杂。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敢轻举妄动了。”顾云听道。 她这一步步走来,之所以常常会比别人快一步,倒也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慧过人,仅仅只是因为她知道的比那些人都多一些。 或者是打探到的,或者是猜到的。 可站在她对面的人,就算打探到了再多的事又能如何,那些人里,又有多少是能猜透她下一步要做什么的? 顾云听不按常理出牌,裴清泠是体会过一回的。他们站在顾云听的面前,与她对弈,明明她想赢就只有两处可以落子才能安稳,她却偏能找出第三处、第四处,甚至更多的生门。 裴清泠沉默着,又问:“你突然提起这件事,是想给我一个交代么?你当时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偏义无反顾卷入其中,还引起先皇后注意,和楚江宸联系在一起……你当时根本不能确定幕后之人是谁,更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没理由阻拦我。是……为了顾家?” “当时我没考虑到顾家。”顾云听淡淡地道,“我只是不想先皇后死,仅此而已。” “为何?” “我和楚凌霜……是朋友,我自己没有娘陪,她有啊。”顾云听垂眸,有些孩子气,“她娘亲很好,会在百忙之中陪她吃饭,看她的朋友,还会为了见她,要她每次出宫,都从俯仰阁带一盒玲珑牡丹鲊回去。” “我……”裴清泠喉间发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的计划本就不是万无一失,所以她也没办法说顾云听坏了她什么大事,反而少女似平静又压抑的每一字落在她心上,都让她手足无措。 先皇后对五公主的确很好。 她比不上。 “绮罗的娘对她也很好。”顾云听又没头没尾地开口,“绮罗从前在长平伯府里当差,不能经常和她娘亲见面,但是她们每次见面,都有很多很多话要说,明明都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讲上很久。……我也想过我见了你会说什么。” “你……会说什么?”裴清泠趁她没注意,偷偷擦了一下眼角沁出的眼泪,有些好奇。 “我以前也没想好会说什么。不过……上次你去找爹,和他吵了一架。那天我就在屋顶看着你,我才知道,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 “……” 第707章 一知半解2 这些话对于裴清泠而言有些毒,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本来就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若是非要表现得有多情深义重,那就显得假了。 裴清泠有些沉默,正琢磨着该接一句什么话才能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不那么尴尬,可也就是在沉默时,原本就不温不火的气氛一点一点被黎明前的风吹到冰凉。 “之前无话可说,不过或许以后慢慢会有。”顾云听道,“在此之前,我先前对你说起的那些事……你都会配合我的吧?” “嗯。” “说起来,之前将死去的宫人丢到乱葬岗、然后换上另一批易容之人的幕后黑手,是你吧?”顾云听也开始有些疑神疑鬼起来,担心其中还有什么误会。 “你怎么知道的?”裴清泠有些诧异。 “碰巧,在乱葬岗看见了。”顾云听淡淡地道。 “你去乱葬岗做什么?” “找人。” 她说得言简意赅,显然没有多谈这件事的打算。裴清泠见她没有多做回答的意思,也就没有多问。 既然是站在一边的人,自然不必隐瞒,裴清泠道:“的确是我命人动的手,楚江宸登基之后就拔掉了我安插在宫内的许多人手。我手上可用的人不多,只能再设法安插一些心腹进来。” “你那里的状况怎么样?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 “你不是也说了么,边关的战事撑不了太久,只看那边先受不了求和而已。战事一平,二哥也就回来了,你又怎么会毫无打算?” “周全的办法还没有想到,楚江宸那小子倒是比他爹聪明得多,朝中势力,除了那些立场还不明朗的之外,一大半都被她牢牢控制在手心里。我也只能兵行险招,不过眼下西南战事又起,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要着急的,”顾云听笑了笑,“西南这样一闹,朝廷更负担不起那么大的消耗了。霆国去年收成尚可,还能扛得起粮草器械所需,可祁国却是扛不住多久了。” “那就等他扛不住,议和势必惹得群情激奋。” “然后我们再接手一个国力衰败不堪一击的空壳子?”顾云听问,“若仅仅是损人利己而已,或许还能狡辩一二,可这几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做了有什么意义?” 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反而还会被明眼人当作是目光短浅之辈。 裴清泠抿唇:“就算是目光短浅,也是走投无路时撞出来的上上之选。接手一个空壳子,也总比起我原本设想中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的要好。站在我这样的处境,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走投无路,”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所以为了安插自己的心腹入宫,你无所谓去取那么多人的性命,无论她们是否无辜,对吧?” 顾云听倒也不是在质问她什么,只是单纯觉得好奇罢了。 毕竟,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的人,因为别人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去杀人放火,而她又还背负着逝者的嘱托,所以她就听从了逼迫她的人的说法,做了一柄沾满血腥的刀。 顾云听倒也不完全就觉得自己从前所做的都是错事,因为刀不仅仅是她,就连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人,也同样是被另一个人所操纵的刀。 一把把刀背后,真正定人生死的,正是那被世人奉在高位上,可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 她不过是收了钱,替人背负这一大片污浊血色的那一个。在这一轮又一轮生死的交替之中,微不足道。 她希望她这位生母的所作所为,也能用这样掩耳盗铃一般的悖论去解释。 裴清泠脖子上也架着一把利刃,若是她输了,她和楚见微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这又是不一样的。 因为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刀给了她们生路。 只要她们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别争,别去算计所谓的不该得。 …… 权术倾轧,对和错,是说不清楚的。 顾云听兀自想着,裴清泠眉心轻蹙,也低声反问: “听儿,这后宫之中,何来无辜之人啊?”她停顿了片刻,便又接着说,“你、我,皇帝,还有那一大群数之不尽的女人、宦官,都不是无辜之人。” “当真是每个人都不无辜么?”顾云听一时有些魔怔了,不想再自己去钻牛角尖,索性就问。 “自然没有无辜。宫中从未有强迫谁家女儿入宫的规矩,若是不愿来,真的想安稳度日,她们大可以不来。就算是皇帝看上了谁,也不可能明抢……” 一眼望去延绵不绝的宫墙,已在视线之内,在朦朦胧胧夜色里,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分明。 “照您这么说,这红墙之内,每一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了?”顾云听问。 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心甘情愿? “要说不情愿,无外乎是两种,一种,是因罪而入掖庭宫为奴的,另一种,是受家中急功近利的亲人胁迫的。这两种人,倒是不得不来。可是掖庭宫中的宫人只要安分守己,真正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不会有时间和她们过不去。至于第二种人也是一样的,真正不愿入淤泥的清水芙蕖,不管身处何地,都不会轻易涉足这些龌龊血腥的俗物纷争之中。” 反之,一旦选择了踏足进这么一片暗无天日、又毫无公允可言的旋涡之中,就不无辜? “四王爷还不够出淤泥而不染?难道他不是从来都不愿意踏足其中?可是到头来,他还不是照样被你一步一步往这滩浑水里送?” “他啊,他的心不够狠,放不下这无关痛痒的亲情,想走又不敢走。是他自己在往你说的这一滩浑水里走,所有人都是主动走进来的,只是每个人最后的目的都未必相同罢了。” 有人为权为名为利,有人为亲情为友谊为爱人。 各取所需,这才是这滩“浑水”真正蛊惑人心的所在,让人既想来又怕来,既不敢来又不得不来。明明知道这或许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是交织了太多贪嗔痴妄罪恶不堪的烈狱,却仍然能让人争前恐后,如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第708章 一知半解3 宫中一如往常,夜尽天明,太平无事。 龙章宫内除了几个轮岗值守的守卫之外,众人都还睡着。从守卫的数量来看,楚江宸并不在宫内,只怕是与那些重臣们商议西南的战事一夜未眠。 顾云听趁黑迅速跳入偏殿主卧,像一片鸦羽,轻飘飘的,融于夜色之中转瞬即逝,没有引起一丝注意。 主卧外间,谭姑姑和阿蔷一起拼着一张铺子,就像从前在平鸾宫中顾云听每次趁夜外出一样。 两个人声量都窄,床也不宽,倒也够她们侧躺着将就。 顾云听只看了一眼,也没出声惊扰了她们好梦。 里间的床铺自然是铺好的,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夜里突然到访,被子底下还塞了一个圆圆长长的枕头,隔着帘子乍一看,倒还真像是有人的样子。 床铺里塞了一个汤婆子,隔了一宿,还是温的。 顾云听换了衣裳,抖落一身寒意,十分乖觉地躺下休息。 夜里的事,过程在她意料之外,好在结局还算是没有离她的设想太远,可就算是这样,她仍然觉得无法安睡。心底像是有惊涛骇浪,却被她一向尽可能保持平静的假象压抑着,整颗心都忽上忽下,一起一落皆不由自主。 说不清究竟是喜是悲。 窗外渐有亮色,隔着窗纱,也能隐隐将屋子里的陈设照亮。远处开始有脚步声,外间阿蔷也醒了,起身时睡眼朦胧的,没注意轻轻撞到了谭姑姑,后者睡得也不深,便也醒了。 两人打着哈欠进里间来。 顾云听拢着厚厚的棉被,闭着双眼,令呼吸绵长而顺畅,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 那两个人都知道她睡得浅,自然不肯在里间说话,便又掩了门出去,提醒屋外走动的人别靠近吵着她休息。 屋子里静悄悄的,顾云听原本还只是装睡,装着装着,意识也随着呼吸变得平静悠长,竟也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 “谭姑姑,娘娘还没醒么?” 巳时,松烟和灵芝两人匆匆跑来,脸色都有些难看。 谭姑姑愣了一下,连忙示意二人到一旁说话,低声道:“出什么事了?娘娘昨晚不知何故心神不宁,一夜都没睡好,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下了,若非急事,还是先别去打扰她了。” “论理是该这样,只是蒹葭宫那边出了大事了!半个时辰前,沈美人去了蒹葭宫,说是要赔罪,结果把婉贵人腹中的孩子给赔丢了!这会儿那边已经乱作一团了,陛下又在与朝臣们商议国事无暇抽身,如果咱们娘娘再不管,恐怕就要闹翻了天了!”松烟焦急地道。 “可是……”谭姑姑有些犹豫。 这后宫之事,说到底,与顾云听根本没多大关系。可顾云听那身子骨,若是真的一宿不睡,白天醒来又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过度操劳,指不定又要病了。 气氛正凝固,众人身后不远处,门已经开了。 顾云听已经换了衣裳,站在门边,望着这几个心思各异的人,恹恹地道:“姑姑替我梳头吧。” “主子再歇一会儿吧?那些事,有奴婢们也是一样的。”谭姑姑忧心忡忡地道。 “不了。这一大清早就不肯安生的,自然是目中无人的人。嚣张得眼里连陛下和规矩都没有了,更何况是你们?”顾云听一哂,随口说着,转身回了殿内,在梳妆台前坐着,柔若无骨的手指在妆奁内挑着首饰。 谭姑姑没办法,只好照做,示意那松烟和灵芝也跟了进来。 “事关皇嗣,并非小事,可请了太医了?”顾云听抬眸,问松烟。 “已经请了,阿莲和阿镜她们都在那里守着,只是底下的人都慌了神没主意,沈美人又在那里大闹装无辜,所有人都乱哄哄的,阿莲和阿镜几个恐怕也未必能压得住。” 阿镜等人不过是小丫头,虽也有些本事,可毕竟年纪轻,一进宫来就在这龙章宫里了,见识也比别的几个宫女浅些。至于阿莲,她若是歇了那藏拙的心思,倒是能镇得住几分场面。 可惜,她应该不会愿意为了这种事而大出风头,做那招人恨的出头鸟。 “都进宫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算没亲眼见过,也该听说过,有什么可慌的?”顾云听蹙眉,“你们先和阿蔷一起过去,她压得住。” 谁都能是善茬,阿蔷可不是。 她在龙章宫内是不佩剑不握刀,可那些守卫、禁军,每个人腰间的刀剑,都能随时成为她手里的杀器。 那些人再乱,也绝不敢在她的刀口下乱。 “……” 宫里会武功的宫女不多,就算会,也都揣度着自己的斤两,好生藏着。 那么多人里,大概也就阿蔷一个人的武功是无人不知的了。——就算是没见过她的,也多少都听说过平鸾宫允贵妃身边有这么一个“杀神”。 松烟和灵芝都明白顾云听的意思,连忙应下吩咐出去了。 “主子……”谭姑姑还想再劝。 “我心里有数的,姑姑放心吧。”顾云听抬手制止了她,道,“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好事?” “穆、沈两家,在楚江宸身边的地位不容小觑。穆家是如今京城的世家大族之一,虽然因为之前敬妃与庄王勾结谋反之事差点家破人亡,可也正是此事给了楚江宸施恩的机会,也给了他们拉拢世家大族的机会。而沈量是布衣出身,和寒门士子更为亲近。虽然他那个人……啧,没什么能力,却胜在忠心。但是只要楚江宸给他足够的支持,扶起一个统领寒门士子的傀儡,不难。” 顾云听说着,沉吟片刻,又继续说,“这二人同朝为官,都是文臣,互相有些龃龉,彼此看不起,却是楚江宸的左膀右臂。楚江宸从中制衡,他们才和睦相处至今。如今两人的独女出了这种事,那假和睦,又岂能长久?” 第709章 一错再错1 顾云听赶到蒹葭宫门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什么乱哄哄的声音了,宫人们忙碌着进进出出,也都噤若寒蝉,恨不得自己没长那张嘴。 门内的庭院里看不出什么端倪,然而婉贵人寝殿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却生生被分成了上下两半,还安然挂在转轴上,只是一扇门已经被分成了两个半扇,远远看去有些滑稽。 断面切口十分利落整齐,自然是阿蔷的手笔。 顾云听与谭姑姑对视了一眼,才匆匆进去。 殿内有低低的啜泣声,但众人都各司其职,几名太医都颤巍巍地收拾着药箱准备退下,底下的宫女、姑姑们也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屋子里的血迹,显然穆少婉的状况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灵芝和阿莲等人都在忙着张罗,阿蔷手里抱着一把从禁军处夺来的刀,倚在墙边,目光冰凉,没有落在实处,却着实震慑了众人。她听见脚步声,才起身靠了过来,也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众人这才意识到来了人,连忙停下动作行礼。 “免礼,各自去忙吧。”顾云听说着,望向太医们,道,“婉贵人的身体状况如何?” 太医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上前几步,小声说:“臣斗胆,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顾云听愣了一下,令其余几人守在殿内,由松烟和谭姑姑陪着,到了外间,才问:“怎么样了?” 太医们连忙跪下,道:“臣等无能,未能保住皇嗣,请娘娘责罚。” “……” 合着,就是因为里间地方太小,不够他们跪的,才移步出来说话? 顾云听沉默着望着这一地穿官服的太医,示意谭姑姑和松烟上前扶人,淡淡地道:“怎么罚你们,是陛下的事。本宫是问你们,婉贵人的状况如何了,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才出这样的事。” “回禀娘娘,婉贵人是受了惊吓,导致胎儿不保,又因出血过多而气血两亏,需要好生调养才行……这个,这个……”为首的太医说着,又支支吾吾起来。 松烟低声呵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有话就直说!” “是、是婉贵人精神上受了刺激,所以一直昏迷不醒,就算醒来,恐怕也——” “你是说,她可能会疯?”顾云听挑眉,问。 “是……”太医深感自责,低下头去。 顾云听追问:“她受什么刺激了?” 太医们沉默了,像是在忌讳着什么,不敢说。 松烟欲言又止地看了顾云听一眼,显然是知道详情的。顾云听便让谭姑姑送太医们,将松烟拉至一旁。 “这穆少婉和沈溪雪之间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是药膳,”松烟有些迟疑,却也没有隐瞒,“听宫人说,是沈美人来给婉贵人送药膳赔罪,两人之间本来就有龃龉,婉贵人自然不敢喝,但后来这沈美人情深意切地说了一番话,又亲自将那药膳分了一半喝下,用的还是蒹葭宫的碗具,婉贵人便信了她,将剩下一半也都盛出来喝了,于是就出了这样的事。” 顾云听皱眉,沉吟片刻,又问:“那太医又为何说婉贵人可能会精神失常?她受到的刺激……不是因为失去了孩子?” “不是。”松烟四下看了看,凑过来,小声地道,“婉贵人的月份大一些,前些时候太医验出身子,就已经有两个月了,如今胎儿早已成形……这药膳的效果太厉害,婉贵人大出血时,连胎儿都顺着产道滑了出来……当时屋子里伺候的好些宫人也都亲眼看见了,所以才被吓得慌成那样……” 顾云听:“……” 这画面脑补起来的确惊骇。 虽说匪夷所思,可这世上稀奇古怪的草药太多了。 顾云听揉了揉太阳穴,冷静下来,问:“药膳沈美人也喝了,她没事?” “毫发无损。”松烟道,“正是这样奴婢才觉得奇怪呢,明明两人喝得是同样的东西,用的也都是蒹葭宫里的碗具、调羹,沈美人应该没有机会动手脚才是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不明白?” 松烟摇了摇头。 谁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给对方下药? 沈溪雪既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也不是那会变戏法的伶人,哪有这般神鬼莫测的手段? “不明白。”松烟道。 “如果真的吃了一样的药,还是这么厉害的药,那么一个小产了,而另一个却安然无恙,不正说明了后者根本没有身孕么?”顾云听冷笑道。 就像沈溪雪的言行举止都还是故技重施一样,这次怀孕多半也是换汤不换药,早在蒹葭宫和朝云宫前后脚传出怀孕消息的时候,顾云听就该明白了。 反应还是慢了一步。 顾云听有些遗憾,停顿了片刻,才又缓缓地道,“只是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在于,后宫之中假怀孕是欺君之罪,沈溪雪骗了人就会心虚,她又为何要在这药膳中下药,还自己亲口喝下去?这不正给了别人质疑她的机会?” 松烟道:“可不是么?可如果说这药是蒹葭宫的人下的,她们又岂有那个胆子?平时在这殿里伺候的,也都是婉贵人从家中带来的亲随,谁会害她?” 顾云听垂眸,略一思忖,问:“如果是她自己准备这么做呢?” “啊?”松烟愣了一下,“她图什么啊?又丢了自己的孩子,还把自己给吓得快疯了,只是为了揭穿对手没有怀孕?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谁会去做啊?” 她说得似乎也不无道理。 “沈美人眼下在何处?方才在里间似乎并未看见她。” “哦,沈美人为此事哭闹不止,影响得太医无法为婉贵人诊治,所以奴婢斗胆让人将她带到偏殿去了。”松烟说。 蒹葭宫比大多数宫殿都宽敞些,最远的偏殿离这里有一些距离,关了门窗,是真的什么都听不见。 松烟顿了顿,又道,“娘娘若是要见沈美人……还是再等等吧,她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会儿且闹着呢,要不还是等她再冷静一些再见她吧?” 第710章 一错再错2 松烟也是顾及顾云听的情况,担心她思虑过度当真伤了身,又或是被精神状况不佳的沈美人伤着,那她们这些人就是真的没办法在陛下面前交代了。 “不碍事,正是这个时候,才好问出真相来。”顾云听道。 受到惊吓心神不宁的人,戒备心会比平时松懈得多。虽然只是普遍如此,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但沈溪雪,应该是可以包含在这普遍情况之中的。 “那……奴婢去喊阿蔷过来。她功夫好,要是有什么差错,总能挡上一挡。”松烟说着,见顾云听点头,连忙匆匆地跑进里间去了。 …… 此番谋害皇嗣之事,沈溪雪的嫌疑最大,与其说是请她在这偏殿之中冷静,还不如说的暂且找个还算体面的地方关押。 然而顾云听站在偏殿外,才发现用这所谓的“还算体面”来形容这里,实在有些过于简陋了。 何止是体面,有殷勤的宫人已在殿内烧起了火炉,点上了安神香。沈溪雪身下坐的也绝不是冷板凳,而是上乘的毛毡子,还是年初新下发到各宫的贡品,数遍整个蒹葭宫,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块来,上回还是被铺在穆少婉寝殿里的,这一转眼,竟就在这里了。 也对,蒹葭宫的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按许多小宫女普遍的思路,就会觉得继续留在这里没有出路了,而这沈美人肚子里却还有一个正经皇嗣。 按规矩,只要还有这个皇嗣在,沈美人就能母凭子贵,不会真的被定罪。所以这时候她被放在蒹葭宫的偏殿,对这些小宫女们而言,就是另谋出路的天赐良机,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松烟也是见惯了这些人情冷暖的,低不可闻得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顾云听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有人会趁这个机会向沈溪雪大献殷勤,也难说不会有人拿婉贵人腹中的孩子当投名状,向沈溪雪示好。 她这是看不惯,被气着了,所以才没去细想。 可是水往低处流,人却往高处走。 ——就算要讨好,在穆少婉那个孩子还没丢之前,这些人也更愿意去讨好穆少婉这个贵人,而不是沈溪雪这个美人。 今天的这一出,也该在朝云宫发生,而不是反过来,在蒹葭宫。 顾云听和这位沈美人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渊源那么深,虽然是时常都摸不透这人脑壳里的想法,也不知道按她那毫无章法的路数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但是有一点,顾云听是可以确认的。 如果这家伙又是假装怀孕,她只会拿这个并不存在的孩子去威胁别人、算计别人,而不是用这种诡异的手段去惦记别人肚子里的孩子。 说白了,沈溪雪还没有那么聪明的手段。 …… 顾云听推门进去的时候,沈溪雪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面色苍白。 原本守在殿内的宫人们连忙退了出去,阿蔷和松烟也被顾云听挡在了门外,只不过这间屋子不算太大,她们站在窗边,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在正常的音量下。 阿蔷倒是没有松烟那么担心。 毕竟她自己的顶头上司究竟有多少本事,她比谭姑姑那个当干妈的都清楚。 “贵、贵妃娘娘……”沈溪雪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一时连行礼都给忘了,“噗通”一声和脚下没被地毯铺到的地面撞了个结实,跪着匍匐到顾云听脚边,连声喊着冤,六神无主的模样,我见犹怜。 顾云听愣了一下。 她倒是还从来都没见过沈溪雪这么惨。 “贵妃娘娘!我真的没有害她!我没有给她下药,不是我做的啊!我没有!!!”沈溪雪哭喊着,像是随时都会断气似的,“我只是想缓和一下关系,想、想……” “想什么?”顾云听退了一步,弯下腰来,凑近她的耳朵,“想利用她,让她身先士卒,与其他人斗,与本宫斗,你就能躲在她身后,坐收渔翁之利?” 沈溪雪怔住了,满是泪水的双眼逐渐睁大,震惊至极。 “这么看着本宫做什么?”顾云听嗤笑了一身,直起腰来,漫不经心地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道,“是因为上次你向利用本宫去对付她,却没了下文,所以才坐不住了?” “不……我、我……”沈溪雪被戳穿了心思,下意识地想反驳,毕竟当事人就在面前,她若是直接承认了,虽能说清楚这下药之时,可是野心在这允贵妃面前昭然若揭,之后一定会遭到对方的报复,她就是死路一条! 但否认也没用。 这允贵妃就像是住在她心底似的,仿佛有洞穿一切的本事。 “你什么?只是本宫实在想不明白,之前和她明争暗斗甚至推她下水,这次又来拉拢她,你怎么总是和这个穆少婉过不去?”顾云听问。 好奇是真的好奇。 照理说,谁会想到去拉拢自己的仇家? 宫里那还有好几个女人呢,要说贵人,也不止穆少婉一个,不还有一个姓苏的么? 顾云听想起那个进宫第一天就跑去白露宫挑事的苏贵人,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见沈溪雪不回答,又问:“是谁劝你来的?” 那个姓苏的姑娘,除了第一天仗着身份耀武扬威,被顾云听抓了个正着,之后就一直没什么动静了。大概是因为楚江宸一直怎么没去她宫里的缘故,那苏贵人看着像是挺安分守己的。 可是不安分的人安分下来,要么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要么,就是在憋什么大招,打算一鸣惊人。 顾云听垂眸审视这跪坐在地上的沈溪雪,又问了一句:“是谁啊?” “没、没谁……我自己来的……”沈溪雪眼里还噙着泪,却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打着哭嗝,不敢抬头去看顾云听。 “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自己是来拉拢婉贵人,想利用她来对付别人了?” 第711章 一错再错3 沈溪雪正慌,看见顾云听这张实在熟悉有可气的脸上仍旧是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情,心口便越发郁闷起来。 “贵妃娘娘凭什么这么说?妾身根本没有害任何人的意思,更没有和谁联手!娘娘您就算是不信妾身,也请不要这样凭空诬陷妾身清白!” “哦,”顾云听淡淡地应了一声,明摆着不以为意,“本宫不过是念在上回答应了你的事忘了办,所以欠你一件事,想这会儿救你一命弥补回来。既然你觉得自己是清白的,那也就罢了,公事公办吧。” “什、什么……” 沈溪雪尚未反应过来,边听顾云听提高了音量,对窗外的人道:“阿蔷,速去将太医们追回来,替沈美人诊脉。” “是。”隔着窗户,阿蔷回答得很快,一板一眼,短促又利落。 沈溪雪愣了一下,更慌了,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找不准:“等、等等!等等!为什么要请太医?我很好,不需要太医诊治!——” 窗外阿蔷没搭理,正要走,却悄悄被松烟拉住了。 松烟右手食指抵着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神示意阿蔷先别忙着离开,也别声张。 这当然也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主意,更是顾云听话里的暗示。允贵妃说话时,语调分明故作夸张,显然是故意说给沈溪雪听的。 屋内,顾云听摆了一副无辜的架势,道:“沈美人怎么会‘很好’?你这会儿该是‘很不好’才对。婉贵人喝的那碗药膳,你也喝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动手脚,那就是那碗药膳有问题,婉贵人因药膳小产,你又怎会平安无事?沈美人可要想清楚了,你自己任性不顾惜自己尚且是小事,可若是因一时怠慢而故意伤了皇嗣,你又如何担待得起啊?” 顾云听语速并不快,故意将那“好”与“不好”咬得重了些,像是在劝说,又像是在蛊惑。 “或许!或许是因为婉贵人先前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妾身这一次是真的不知情啊!”沈溪雪道。 “你自己明白,这样的借口,连你自己都骗不过,又何必说出来骗人?就算是药食相冲相克,也不会有这么凶的药性。这一点,方才太医已经说过了,所以,沈美人或许还是实话实说为好?坦白方能从宽。”顾云听不为所动。 “妾身……”沈溪雪心急如焚。 她只是以把柄威逼利诱了太医院中的一名太医,之前的所有诊断也都出自此人之手,可一旦此事闹大,其它人必定不愿意担负这样的罪名,不会轻易被她收买,她也没有机会临时去收买这些人! 这是撞了什么邪了!一天里没一件好事,是活生生要将她往死路上逼啊! “嗯?”顾云听步步紧逼。 横竖都要遭殃,与其为人隐瞒做个替罪羊,倒不如把人一起拖下水,也好过她一个人受这罪过! 至于今后是否会被允贵妃报复,那都是今后的事,还是先逃过眼下这一劫再做打算吧! “妾身明白了!贵妃娘娘明察,此事妾身真的不知道!妾身今日之所以会来此,都是苏贵人唆使!她说,她说……”想归想,可真要是说起来,沈溪雪还是有些慌张。 实话必定是不中听的,可这允贵妃显然不好糊弄,也只有说实话还有一线生机。 “她说什么?”顾云听轻笑了一声,虽然隐隐约约能猜得到,可若是没有沈溪雪的证词,只凭她的揣测,是没办法把人拽进这个漩涡里的,“沈美人但说无妨,既然你是受了小人蛊惑,本宫自然不会因此苛责,是抵死不认替人受过,还是将功补过,沈美人可要想清楚了。” 沈溪雪本就摇摆不定,经她这样一提醒,立刻松了口,连忙坦白道:“苏贵人说!有贵妃娘娘您在前拦路,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机会向上爬的,与其一辈子屈居人下窝窝囊囊的受死,不如趁现在还有实力,联起手来尽力一试,也好过将来和后宫的那些太妃一样,终日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所以苏贵人就让你来与婉贵人化干戈为玉帛?”顾云听问。 沈溪雪虽说也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但也没那么容易受人撺掇,之所以会答应下来,自然也不是一句两句这么省事的。 “是……如今这后宫之中,只有她们两个是贵人之位,而下所有美人之中,又只有妾身身怀有孕。所以苏贵人说……说就算贵妃娘娘您再受宠,一旦我们三人联手,或许还有机会。” 沈溪雪说着,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解释,道,“苏贵人原本是说,婉贵人这边,她会来劝,可是妾身想着,我与这婉贵人是有宿怨的,若是只让苏贵人来劝,三人之中,必定是她们两个更为亲厚和睦,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必定是第一个推我出来顶罪……所以才登门来向婉贵人赔礼道歉,谁知竟会出这样的事!贵妃娘娘,妾身真的没有说谎!妾身只是一时被苏氏许下的荣华富贵唬住了,鬼迷了心窍才会信她的鬼话啊!” 这回答本就在顾云听的意料之中,也就谈不上什么信与不信的。 顾云听沉吟片刻,问:“那药膳呢?也是苏贵人准备了拿给你的?” 沈溪雪闻言,目光有些闪躲。 “本宫劝你实话实说为好,别总弄什么小心思,就算本宫一时分辨不出来,难道之后派人去查,还查不出来么?沈美人可别小看了龙章宫的人。”顾云听微笑着,狐假虎威。 楚江宸的人能查到的,她手下那些人也能查得到,不过毕竟前者是光明正大存在的,借着这个名头,许多事都好办得多。 沈溪雪被“龙章宫”三个字吓得一颤,本打算把事情彻底推到苏贵人头上的心思也歇了,只得老老实实地道: “不,妾身不敢……药膳的确是妾身命人准备的,可是妾身和身边的人从御膳房取了东西,就直接来了蒹葭宫,期间连盒子也都不曾打开过,更别说是下这么歹毒的药!娘娘,您一定要相信妾身啊!事已至此,妾身绝不敢欺瞒娘娘,更不敢欺瞒陛下!” 第712章 自欺欺人1 沈溪雪为自证清白,喊冤喊得声嘶力竭,不过这也不是顾云听能保证的事,她自然是巴不得这后宫里乱起来的,所以拖下水的人也就越多越好。 苏贵人家里的状况,顾云听并不清楚,不过顾川言就是武将,手握兵权,虽然因为情况特殊,并不在兵部内挂职,但也算是和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在西南结交的那些小将,回京之后也是有进兵部的,想打探些消息,不算太难。 顾云听对兵部内的种种现状也略有耳闻。如今的兵部,上层都以文官为主,这大概是最为稀奇的事了。 但是楚江宸也的确是没什么办法,先帝没能给他留下什么可用之人,当初朝中党争虽从未被摆在明面上,可众人心中都有数,站队时也明显有各自的偏向。 先帝对武将的恶意,极端到直接令君臣离心的地步,就算是当年最为忠诚的镇国老将军都心寒,更何况是其他人。武将们心里都清楚,而楚江宸一直都战战兢兢,为了保住太子这个位置,在先帝之下不敢与武将们走得太近。 于是本就有功勋在身、又对武将们极力维护的楚见微就将朝中武将势力分走了大半,其余一部分,就算不站在他的那一边,也是保持中立,对他怀有好感的。 这正是如今最让楚江宸头疼的麻烦,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在对霆国和对西南的战事上,他也不至于处处掣肘,如此被动,更不必为了几个小国的来袭而焦头烂额,彻夜难免。 而苏贵人的父亲苏驰承,是兵部少有的一个能用得上的人。虽是个文官,但早年随军出征做过军师。 不过据顾川言所说,此人能用,然而这苏驰承当初跟的是庄王杨止一,二人情同手足,只是因为被先帝忌惮扣留京城,没能跟着庄王一起去西南,庄王谋反一事之后,苏驰承也没有出面替他求情,故而逃过一劫。 所以,楚江宸未必信任他,只是不得不用他。 苏氏受封贵人,也是这个缘故,既是加恩,也是做人质。 只是顾云听不知道这苏大人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也不知道苏贵人在她家里能有多少分量。 这一次,正好算是一次试探。 …… 顾云听略安抚了沈溪雪几句,便走了。人怎么安排,才能让她自己坐山观虎斗半点不沾着腥,还需再斟酌,所以暂时也只能放在这朝云宫里,任其自生自灭就是。 她和沈溪雪是故人不错,然而彼此之间却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更谈不上有交情。 就算年少时的种种都撇开不论,顾、沈两家的宿怨也都不去计较,可单说是去年在平鸾宫,她与人勾结在重阳酒中下药试图害她的孩子,这件事还没个结果呢。 裴清泠是罪魁祸首不错,可她当时不知道,而现在知道了,自己想起来就会觉得悔愧后怕,只要顾云听一天不说原谅,她就一天活在忐忑之中,所以顾云听根本不必报复她,什么都不做,就是惩罚。 可沈溪雪又何曾有过半分后悔? 换一个身份,就理直气壮地在她面前喊冤,甚至还想着怎么利用她,这样的人,顾云听又何必宽容放过? 以德报怨? 这种良好的品德,她顾云听可没有,不落井下石就算是不错了,更别说是去救。 “都听见了?” 顾云听领着阿蔷与松烟走远了一些,问。 问得当然是松烟,还是明知故问。松烟何等机敏,当然很快就明白了顾云听的言外之意,连忙垂眸回答:“是,奴婢们都听见了,此事奴婢一定会带人彻查到底,请娘娘放心。” “彻查什么?”顾云听确认了一遍。 “这……”松烟愣了一下,很快就道,“自然是沈美人假怀孕欺君罔上之事,与婉贵人小产的真相……奴婢愚钝,倘若有没想到的,还请娘娘指点一二。” “谈不上,暂且就这些吧。”顾云听略一思忖,又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这些天陛下公事繁忙,无暇顾及后宫,你们都是本宫身边最得力的人,若是有什么我顾及不到的地方,辛苦你们多留神一些,别让陛下担心。” 表忠心的话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但关键并不在忠与不忠,而在于心意到与不到。毕竟各自都忙,没有闲暇也没有那份洞察力去考校那份真心。 “奴婢明白,娘娘放心。”松烟道。 …… 这一日顾云听身边的人都没少忙活,她自己倒是稳坐钓鱼台,被谭姑姑半真半演地推去休息。然而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就算顾云听有心养生,也不得不认命,担负统领六宫的责任,爬起来去主持大局。 入夜后不久,蒹葭宫便传来了消息,称沈美人在偏殿畏罪悬梁自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云听倒是没觉得太意外。 既然有人算计了沈溪雪,这会儿利用完了,弃子不除,终究会成为心腹大患。 “知道了,你先去吧。”顾云听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眸色淡淡地对那前来报信的宫人说。 今夜本该松烟当值,但她领了顾云听的吩咐去忙,便又请了谭姑姑顶替。 谭姑姑见那小宫女走远,才皱着眉头,回头想问顾云听,然而一声“主子”还未尽,便被顾云听拦住了。 “先更衣。”顾云听垂眸,如扇如羽的睫毛在烛火之下投落一片阴影,藏住了所有的情绪。 “好。” 谭姑姑没有多问。 顾云听沉默了片刻,却主动问了:“姑姑,你说——若是有恶人算计了另一个恶人,而第三个恶人推波助澜,明知第二个人会被灭口,却不加以阻拦……这最后的罪过,该是算在谁头上?” 第713章 自欺欺人2 谭姑姑略一沉吟,道:“恶人与恶人之间一向是有来有往,不宜算账。如果一定要清点,那就算在输的那个人身上。” 顾云听笑了笑。 夜里梳妆显得太过郑重,又有故意拖延之嫌。顾云听只换了外穿的衣裳,披了毛领斗篷,将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不过片刻,就已经收拾齐整。 后妃之中出了人命,这已经不是顾云听一个人能做主的了。踏出龙章宫时,她指派了一个内侍官去朝臣们议事的书房通传,然后才匆匆领着一早就提灯候在门外的宫人们往蒹葭宫去。 蒹葭宫内接连出了这两件大事,众人都被吓得不轻。那穆少婉尚在昏迷之中未曾醒来,沈溪雪又悬梁自尽,她们两个自己倒是毫不知情和一了百了,可怜了底下的小宫女们,先是看见那血淋淋的事,再夜半撞见梁上的吊死鬼,一个个还能站得住就已经算是勇敢的了。 “贵、贵妃娘娘……”一大群宫人们都堵在偏殿门外,像是认定了人多壮胆似的,瞧见顾云听领着人来,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然而脸色还是煞白,慌张不已。 顾云听径自越过一行人推门进了屋内,下午还锦衣华服清秀美貌的少女这会儿已经冰冷,躺在地上,脸上盖了一层麻色的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扒拉出来的,上头还粘着蛛网,好生落魄。 屋子里的烛火幽幽的,晃得有些骇人。 顾云听伸手去掀那块用来遮掩逝者的布,身边的宫人们都是讲究人,怕那“冲撞”之说,一个两个都想上来阻拦,却到底是不及顾云听眼疾手快,只听“哗啦”一声,素布被掀开,露出底下失去了养分逐渐枯萎的美人皮。 新死之人,容貌倒是还与生前相仿,然而却不知为何,死时不肯瞑目,又因为是被勒到断气的,故而双眼都微微向外突着,面色乌青,双唇微张,舌尖也有些许向外伸,乍一看,倒真是个悬梁自尽的样子。 “娘娘,新丧之人难免晦气,还请娘娘保重贵体,先去正殿等候吧?”松烟撇下了原本正忙着的事,从殿外赶来,轻声劝说道。 “无妨,新丧才能看出些许端倪,等再过些时候,有些痕迹还能不能留得下来可就难说了。”顾云听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端、端倪?”松烟愣了一下。 畏罪自尽,能有什么端倪? “你看,”顾云听指了一下沈溪雪脖子上粗细不一的勒痕,一条向上的浅些,还有几条纵横交错的,是向后或是向下弯的,“悬梁自尽,还能悬出花来不成?” 松烟:“……” 要不是她还算是有些这些年轻宫女们之间见多识广的,这会儿就该哭出来了。 大半夜的! 谁要在这样幽森的烛火底下看一具尸体身上的痕迹啊?!! 但是作为陛下钦定的大宫女,松烟勉强还是稳住了。她极不情愿地远远瞥了两眼,不禁愣住了,有些上心起来,凑得也近了些:“这是……这不是自尽?!是有人动手杀人之后,为了脱罪瞒天过海,才伪装成自尽的!” “夜里在殿外值守的是谁?”顾云听提高了些许音量,沉声问门外的那些小宫女们。 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却迟迟没有人敢站出来。 “贵妃娘娘问你们呢!今日偏殿是谁值夜?”谭姑姑板着脸,神情严肃地喝问。 “回、回禀贵妃娘娘……今日值守的原是宫女锦书,但这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从晚饭时就没瞧见人了……”一个小宫女颤巍巍地答道。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就议论纷纷的人群讨论得更大声了,虽然还碍于主子在前头,各自压抑着声音不敢放肆,奈何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这聚沙成塔,声音自然也就压不住了。 “不会是锦书杀了人,畏罪跑了吧……?”有细细的声音这么说。 “不可能啊,傍晚玲珑和珍珠来给沈美人送晚膳的时候,还瞧见美人好好的,晚膳也是都吃完的,如果人是锦书杀的,那会儿不就动手了?”另一个声音道。 “再说了,今日咱们宫里忙进忙出的,不少女官姐姐们都来帮忙,为了避免人多眼杂有人浑水摸鱼,松烟姐姐特意向贵妃娘娘请命,派了禁军在外头守着,没有手令不得进出,她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去啊!” “这么说来,她应该还在蒹葭宫里?” “兴许……就躲在什么地方看着咱们呢!” 小宫女们越说越唬人,天冷,夜凉,风自窗外呼啸而过,越发显得萧条而可怖。 “都胡说八道些什么?!没规没矩的,贵妃娘娘面前,岂容你们这么说三道四议论纷纷?像什么样子!”谭姑姑呵斥道,“再有胡言乱语的,就按宫规处置,绝不容情!” 谭姑姑平日里行事大胆得很,不过读书人都敬这神神鬼鬼之事而远之,却不是不信。 谭姑姑是怕这个的。 顾云听目光扫过众人,唇角轻抿,起身,淡淡地道:“人不见了,就派人去找找,既然出不去,横竖都在这蒹葭宫里,纵使是掘地三尺,等到天亮,也该找出来了。……松烟、灵芝,你们去传禁军来搜人,其余人,都随本宫去主殿等候吧。” “是。” “对了,蒹葭宫的宫女名册,在何处啊?”顾云听又问。 “回娘娘,名册由贵人身边的大宫女——浮今姐姐收着。”门外一名宫女答道。 “去取来,除了松烟和灵芝,还有在你们婉贵人身边伺候的人之外,全都召到主殿点卯,看看还少了什么人。” “那,主子,这沈美人——”谭姑姑喊住她。 “怎么了?”顾云听不明所以。 “这死者为大,总不能把她一个人就这么丢在这里啊……”谭姑姑意有所指地劝道。 沈溪雪毕竟是沈家的女儿,沈大人如日中天,若是这么明目张胆地让他的宝贝女儿如此凄惨地躺在这里,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顾云听挑眉,思忖片刻,道:“让阿蔷来守着,暂且好生安顿,之后的事……哎,对了,这么大的事,就没人去请太医么?本宫都来了,怎么连个太医的影子都没瞧见?” 第714章 自欺欺人3 她倒是想说请仵作,不过宫中仵作验尸,验的都是地位不高之人。沈溪雪如今虽只是个美人,可是以她家中的状况,也的确不好请探查司的仵作来。 所以只能是太医,反正那些太医们也有能验尸的,只是往往会把这名目说得好听些。 “回、回娘娘的话,没有手令,出不去……”又有一个小宫女小声地提醒道。 顾云听“哦”了一声,尾音上挑,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从今日婉贵人出事起,这蒹葭宫之内,说了算的都是龙章宫她身边的宫人们,无手令不得擅自踏出蒹葭宫宫门的话也是她们说出去的,要是有什么机灵的人,把这沈美人自尽,说成是救治不及时而身亡,那就有趣了。 顾云听垂眸,一哂:“那就现在去,告诉禁军的人,立刻去请太医院的大人们过来。这沈美人腹中可还有一个皇嗣,眼下出了事,是本宫照看不周之过,只希望沈美人能‘沉冤得雪’,别枉死了还让那杀人者逍遥法外才好。” 她说得隐约是自责的话,可神情态度,却没有半分自责或是后悔的意思。 门外的小宫女们听她说沉冤得雪,只觉得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纷纷垂头噤声,不敢再说话了。 阿蔷本就在主殿守着,得到消息赶来也还算快,不过她自己来了也就罢了,还带了婉贵人身边那个叫浮今的大宫女,手里攥着一本册子,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各个都苍白着脸,脚步虚浮。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逼她们上阵前杀敌。 顾云听有些意外,她原本是想着把人都带到主殿去,一是免得谭姑姑心里害怕,二来,也是想把这些零零散散的责任揽了,把主要的事都推给楚江宸自己去办。 这阿蔷倒好,直接把东西都给她送来,也直接把责任都给她送来了。 顾云听从殿内走到人前去,路过谭姑姑身边时,小声地安慰了一句:“人死如灯灭,姑姑别怕。” 谭姑姑:“……” 这怕不怕的,还是她自己能控制的不成? 倘若真能控制,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谭姑姑暗自腹诽,连忙跟上了顾云听的脚步。她总觉得,只有一步不落地跟在这家伙身边,才能驱魔辟邪,百祟不侵。 至邪的鬼王才能压得住魑魅魍魉嘛! …… 顾云听自然是不知道谭姑姑脑子里产生了什么中二的古怪想法,她在人前站定时,阿蔷正好也到了跟前,递上了那本册子,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废话。 连一句话都没有。 顾云听倒是见怪不怪,转手将册子交到了谭姑姑手里,问的却是浮今:“除了几个本宫派出去的、几个伺候婉贵人的,其余人可都到齐了?” “是,奴婢们一路走来,并未看见除了禁军之外的人,应该是都在这里了。” “在婉贵人身边伺候的是哪几个?”顾云听又问。 浮今有些茫然,依言报了几个名字。阿蔷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人数对不对得上,她自然是清楚的。 顾云听了然于心,便将身子稍稍向后倾了倾,道:“姑姑来点,瞧瞧除了那位锦书姑娘之外,人是多了,还是少了。” 众人:“……” 少了就够让人害怕的,多了更可怕了。 谭姑姑办这些事早已十分熟练,有了正事要忙,也顾不上惧怕什么了,只一心扑在这件事上,命此处宫人都站在左侧,被点到名字的,就站在右侧。 顾云听和阿蔷就站在门边盯着,谁也没办法浑水摸鱼。 底下站着的人虽多,却也多不到哪儿去。谭姑姑很快点完了名册上的人,对顾云听道:“娘娘,除了锦书,和浮今姑娘说得那几人之外,这蒹葭宫里的人都在这里了。” “龙章宫的呢?” “也都点齐了,只松烟和灵芝不在,其余人,都到齐了。” “没有多的了?”顾云听挑眉。 众人都有些纳闷。 为何这允贵妃总说有人多出来? “没有。”谭姑姑垂眸,道。 “那今日跟着沈美人来蒹葭宫的人,她们都到哪里去了?” “……”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回过神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日沈美人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来时的排场虽不算大,可身边的大小宫女们也都是只多不少,少说也是十多个大活人,明明今天下午还都在偏殿内外等候的,怎么这一入夜,也都不见了?! 她们还以为是浮今或是谁安排了她们暂时去休息,可这会儿人都被喊到这里来了,哪儿还有什么在休息的? 浮今也是一脸茫然,毫不知情。 顾云听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倒是有的是话能打破这阵濒死的沉默,然而她又不想费这工夫。 就让场面这么冷着,等着禁军那边搜查出个结果,又或是楚江宸过来,打破这阵僵局,岂不是更省心? …… 书房。 几位重臣已经陪着年轻的天子在此商讨多时,然而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谁也劝服不了谁,偏偏楚江宸此事也举棋不定,一连两日,众人都乏了,却还是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夜色渐深,有人撑不住沉沉的睡意,身形也开始摇摇晃晃。 “不好了!不好了——”门外有小太监慌慌张张的声音打破静谧的夜晚,也打破了朝臣们的昏昏欲睡。 小太监当然是闯不进来的,不仅闯不进来,话都喊不完,便被守在外头的季公公拦下了。然而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驱散了书房内弥漫的困乏氛围。 楚江宸自西南的地图里回过神来,也有也茫然,提高了音量,问:“阿季,何事?” 外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季公公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附在楚江宸耳边,一阵小声嘀咕。 “什么?!” 第715章 自食其果1 楚江宸尚未做出什么反应,底下的沈量已惊呼出声,从椅子上跌坐在地,满脸的不敢置信。 御前失仪是大罪,此刻却没谁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追究他的失礼。 屋子里的烛火烧尽了白日喧嚣,夜晚实在过于沉寂,以至于低声耳语也让整个屋子的人都隐约听清了。 ——宫中出了大事,婉贵人小产尚未清醒,沈美人畏罪悬梁而死。 穆少婉的事,内宫里早有小太监出来报过消息,只因书房之内一直在商议军国要事,楚江宸也早有吩咐,说除朝中要务之外一律不得打扰,所以季公公才没立刻进来回话,楚江宸就算是有心质问,此时也不好多责备什么,只能作罢。 御史台的职责虽不在此,但作为楚江宸“信任”的心腹之一,穆大人也坐在堂下,只是他性子一向比别人沉闷些,也不善言词,故而心里再怎么着急,也还坐得住,倒还不至于像沈量那般失态。 出事的二人都是家中独女,也都是两位朝臣的掌中珍宝,一死一伤,做爹的又哪里能不着急?何况,就算不是为了父女之情,只是看在自己前程的份上,两位大人也必定都是忧心忡忡的。 楚江宸沉吟片刻,道:“西南之乱,向来是我大祁的一块沉疴,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找到解决之法的,眼下……还是先等边境守军的战报,再做打算吧。天色已晚,诸位爱卿先回,早些安歇吧,此事明日再议。” 众人都是知情识趣的,知道楚江宸后院起火,议论自然是不敢妄加议论的,那是重罪,但嘴上不说,心底里倒是都清楚得很。 虽说历来都是国事重于家事,但楚江宸居天子之位,一举一动都是举国之事,内宫与朝堂本就是息息相关的,要是里头先乱起来,那这年轻天子下苦心形成的均衡之势,恐怕很快就要功亏一篑了。 大臣们心中惶惶,齐声高呼“臣等告退”,便都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就像是稍稍走得慢一些,就会惹上什么麻烦似的。 只有那穆大人落后众人数步,走倒是在走,却像挪似的,迟迟未曾离开。 他走着,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回眸偷觑。 ——沈量还呆坐在原地未动。 楚江宸没搭理他二人,眸色沉沉的,对季公公道:“去蒹葭宫。” 季公公连忙应了向外传旨,可未等他们走,那原本跪坐着没动的沈量连滚带爬地上前拦住了楚江宸的路。 他跪趴着,一身狼狈,大声哭求:“陛下!臣斗胆,请陛下准许臣随驾前往!” 楚江宸沉默着未作应答,季公公会意,便低声斥道:“沈大人!后宫岂是你说去就能去的地方?若是冲撞了公众女眷,传扬出去,丢的是你沈大人的脸面,还是陛下的脸面?!您自己想清楚吧!” “可是陛下!小女孤身在宫中无依无靠,出了这样的事,若是臣不去,她一个人,就连……”沈量一时有些不忍说出口,双目紧紧闭着,硬生生逼着自己将没能说完的那些话都诉诸于口,“她就连走,也走得不安稳啊!” “入了宫中便是皇家的人,沈大人此言又置陛下于何地?即便是民间的寻常百姓人家,女子出嫁,生死便不与娘家人想干,生是夫家的人,纵使亡故,也是夫家的鬼,有陛下在,自然会给沈美人一个交代!” 楚江宸不松口,季公公便也只能鞍前马后地替他得罪人。 “可是……” “陛下,”原本已经走到了门口的穆大人见此情形,便又转身回来,垂眸跪在沈量身边,也劝道,“陛下,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见不得自家儿女受苦的……臣与沈大人年事渐高,膝下都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她们当真有什么不测……臣等并无非分之想,只希望能去看她们一眼,还望陛下恩准!” “穆大人,怎么连你也——”季公公有些急了。 “阿季,”楚江宸淡淡地开口喊住他,“不得无礼,两位大人也是爱女心切,发生这样的事,朕心中也悲郁难当,更何况他们,又怎可再落井下石?” 楚江宸的视线需落在某一个点上,却并没有真正看着什么,既像是多情之至的郁郁寡欢,又像是无情之至的无动于衷。 如果只是沈量一人求情,分量自然是不够的。 但现在是他们两个人。 这两人素来因为种种分歧而不甚和睦,一旦没有楚江宸从中撮合调解,就算他们自己不想,也会被身后的势力推向两个相互对立的面。 所以楚江宸总能牵着其中一个去安抚另一个,左右制衡,轻了便再加些砝码,重了就拿掉一些。 可眼下他二人站在了同一边,若是楚江宸再拒绝,只会同时寒了两个人的心。 这是他的股肱之臣,是他手底下最听话的狗,就算不能像狼那样精准又狠辣地咬断敌人的喉管,但他们足够温顺,在政务上唯他是从,他们身居要位,楚江宸就可以控制着他们的手,给天下百姓所求的公允一个交代。 这两条狗,并不是不可或缺。只要找到合适的人选,楚江宸随时都可以换掉其中的一条,却不能同时将两个都舍弃。 ——一旦那样,会乱。 提着傀儡线的人,也未必就真的能任意妄为。 若是傀儡太重,或是僵了老了耍不动了,他这线就算攥得再紧,也提不起来。 “两位爱卿请起吧,这就随朕去蒹葭宫。”楚江宸将心底的不悦尽数收起,单从表情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不妥。他说着,停顿了片刻,有道,“阿季,先命人传令下去,让蒹葭宫众人回避,毕竟是外臣,深夜入内宫,还需注意些为好,免得折了二位大人的清名。” 客套话说得好听,互相之间也给足了面子,那沈、穆二人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了,连忙撑着地爬起来,跟着楚江宸走。 …… “回禀娘娘,奴婢与殿外禁军,已搜寻了整个蒹葭宫,在后院的井底发现了一具失足跌落的尸体,现已抬至殿门外。” 第716章 自食其果2 松烟脸色煞白,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不过她回答时也只是声音略有些虚浮,听起来也还算是游刃有余。 “浮今姑娘既受婉贵人信任掌管蒹葭宫内要务,你们这里有多少人,想必都是认得的?去看看,是不是那位消失的锦书姑娘。”顾云听淡淡地瞥了浮今一眼。 后者连忙会过意,垂首一礼,松烟去外面认人。 近来并未下雨,但毕竟不是枯井,只是水位稍低些,却也足够没过一个人了,若不是衣物上浮,只怕松烟也不知道底下还有一个人。 尸身在水底沉了这几个时辰,早就泡开了,皱巴巴的,不好辨认,两人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进殿内来。这会儿脸色煞白的,便不是松烟一个人了。 “回娘娘,的确是锦书,她而后有一道很小的疤痕,是年少时不肯念书被爹娘责罚,打伤的。只她一个人是这样,不会有错的。” “锦书竟然死了……?” 宫女与美人、贵人自然不同,对彼此的了解也微不足道,小宫女们虽然也会做那种攀高枝的美梦,可是这梦自然与本就站在高枝上的婉贵人、沈美人不同。 也正是因为这样,美人丧了命,他们觉得害怕,是因为瞧见了那狰狞可怖的画面。可是这小宫女丧了命,众人的反应便不同了。 怕还是怕的,只是从肤浅的怕,换成了真正深有体会、发自心底的恐惧。 谁知道她们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锦书?什么都不知道,死了,就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我还是觉得她是畏罪自尽!”人群之中有人压着嗓音小声地和身边的人说着自己的猜测,“她一定是因为杀害了沈美人,又没办法出去,所以禁军大人们搜查的时候,她害怕东窗事发,所以一时冲动,才跳进水里的……难道人死了,就一定是清白的了么?” 哪怕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清白的还是清白,有罪的还是有罪,不过以“死者为大”在先,“死去元知万事空”在后,一则是敬鬼神,不敢计较,二则,是死都死了,就算想计较,也不能计较了。 这道理顾云听虽明白,可这锦书却多半还是无辜。 从她站的这个位置,越过殿门,是看得见殿外那副尸骨的,浮今去认时,顾云听在后面也能看的见一些状况。 至少,是天黑之前就落水了的,而从先前宫女们的口供来看,沈溪雪至少是在入夜之后才死的。 时间对不上。 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在意刚才说话的那个宫女。这声音顾云听今日已不是第一次听了,抬眸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年轻的宫女长相平平无奇,躲在人群之中,没有一分显眼。 今日这些小宫女们都吓坏了,一个个的都有些口不择言,这倒也是正常的事,只不过这个人,从一开始,讲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有所针对的…… “都肃静!”谭姑姑见顾云听一直盯着人群,领会错了意思,直接便斥责道,“像什么样子?不想掺和进这些麻烦里,就都给我安生些!少说这些废话!” “……” 顾云听抬手象征性地拦了谭姑姑一下,才缓缓地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姑姑别心急。这件事虽然蹊跷,却也总会有应对的办法的。……对了,太医怎么还没来?。” 从禁军的人开始逐渐搜找蒹葭宫,到这会儿也有一会儿工夫了,足够禁军待人来回了。 “来了!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禁军说得急,也没说选哪个太医过来,而是浩浩荡荡地领了一大班子太医前来。有的胡子花白,有的连眉毛都白了,而有些则还年纪轻轻,没什么可信力。 声势浩大,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作用。 顾云听退了一步让开了路,请太医们越过人群,道:“还请诸位太医替沈美人仔细瞧瞧,若是有什么,猫的话。或许还可以试试。” “……” 习武艰苦,揣摩也难上加难。 倒也难为她看的清楚。 …… 沈溪雪身边的大宫女里,就有她们安插进去的人,那人顾云听也见识过,是个机灵的人,不蠢,誓死效忠也不意味着不懂妥协,随机应变对她而言并不难。 除此之外,那个探子的武功也并不比顾云听低,又有禁军配合,要是真的遇到麻烦,她是逃得出去的,顾云听也早说过她可以自行离去以保全自己,并将消息交到顾云听手上。 她没去找顾云听,就说明,她们那一批人并没有和这个锦书一样出了事,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暂且消失了。 太医问诊,顾云听在一旁闲站着,了无趣味。 “陛下到——”殿外季公公有些哑了的嗓音传来,听着方位,稍稍有一些远。 顾云听等着太医讨论得出的结果,顾云听便在一旁等着看楚江宸翻车的表情。 然而翻车是不可能翻车的。 一个小太监迅速来报,手里还拿着一枚令牌,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有令,此刻在蒹葭宫内的所有女眷,尽数回避,不要被外臣看见。” “……” 虽然堂堂一国之君,趁夜带着自己后妃的寝宫,无论是谁家的牌,都很厉害的。 正中下怀。 可惜了,只来了沈量和这个穆大人,要是再添个把苏侍郎,顾云听会更高兴一些。 …… “都是你们害死了她!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她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孩子啊!” 沈量从殿外就开始计磕头了,顾云听这琢磨了小半天,还是没能料准沈量说得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又是她们的错? 他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张口就是谁害死了谁的。 顾云听站在帘幕边上,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宫人们都躲了起来,不过顾云听和她身边的人都还在。 顾云听施施然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对那沈量道:“沈大人,人死如灯灭,有些事,本宫原本不该追究。可是毕竟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第717章 自食其果3 穆大人虽然也获准进了内宫,不过他与沈溪雪从来都没有交集,进内宫来本就是为了探视自家女儿的状况,便由内侍官陪着,去穆少婉的寝殿那边。 死者为大,虽说穆少婉也算是个受害者,但人命当前,其余的自然是要退让一步的。楚江宸忖度着轻重缓急,一入蒹葭宫,便先与沈量一道,往偏殿这边来。 原本小太监通传时,所说的就是婉贵人与沈美人争执导致前者流产,后者畏罪自尽,所以楚江宸对于这所谓的按规矩“追究”一项,也早有心里准备。 然而沈量却是不信的。 沈溪雪或许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喜欢挑事,可是以她的性子,是绝不会做出畏罪自尽的事,何况穆少婉那边是小产并非身亡,沈溪雪根本不会为了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沈量对这个和冤家容貌神似的允贵妃本就没有好感,更何况她的态度也有些凉,全然没有将他当成一个受帝王重用的朝臣,似乎他在这个女人眼里根本不是什么社稷重臣,甚至连天子养的狗都不是。 那种眼神,根本就像是在看道旁一块可有可无的石头,何其轻蔑! 可是楚江宸站在一旁,沈量就是想说什么,也不敢,只能不太客气地与她恭敬客气:“倘若是按规矩办事,臣不敢有异议。但小女年幼,有许多事,都不懂得其中的深浅,易被用心险恶之人利用,还请贵妃娘娘千万明察,还小女一个公道,也……也让她走得安心一些。” 话是好话。 不过却假得很。 纵使后宫人心险恶,这“公道”二字也轮不到成日搬弄是非之人身上。 那日裴清泠所说的那些话也不算错,踏进了这个地方便少有无辜之人,却多得是被命运驱策的可怜人,生来被忠孝仁义所束缚着,自以为只有这么一条路,认为是命运逼迫着她们去争去斗去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是可怜,然而这样的可怜人里从来都不包括沈溪雪。 她本就是一心向往着这样的黑暗而生的人,是这权术倾轧之中的“弄潮儿”,平日里无事都要生非的,谈什么还她公道? 顾云听冷哼了一声,仍旧没什么好脸色对沈量道:“无辜之人才要公道,沈大人如若不知情,还是不要一味偏袒徇私才是。” 她说着,抬手示意跪在地上迎接圣驾的数名太医。为首的那一个连忙调了个方向,却有些欲言又止。 大家都是在宫里吃饭混日子的人,允贵妃受宠他们自然有所耳闻,甚至前几个月替她诊治的几位老太医,更是亲眼目睹过所谓的“情深”。 所以就算陛下进了这殿门,允贵妃也只将其视若无物,不跪不拜,他们也不敢有什么想法。 但他们却不敢。 这太医院毕竟还是皇家的太医院,是天子的太医院。 就算说话,天子面前,也是要经过他的允许的。 “怎么回事?”楚江宸在适当的时机问了一句,打破了短暂的僵局。 “回陛下,臣等奉贵妃娘娘之命,替沈美人验——这个,”为首的老太医大抵是想说“验尸”,又觉得在身量面前这般措辞有些不大妥当,便改了说辞,稍加斟酌,换了个常见的“诊断”,见众人都无不满,才又接着说,“诊断之后,才发觉沈美人并无身孕,美人体虚宫寒,本就不易有身孕……是以,是以……” 这沈美人是天子后妃,欺君之罪定与不定,自然也不是他们这些太医能说了算的,这老太医在太医院供职多年,这些门道都早已一清二楚,该点到即止的,哪怕是装作自己未经斟酌,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沈量显然也是不知情的,顿时懵住了,却也明白自己应当说些什么辩解:“覆巢之下无完卵,她都已经死了,孩子又怎能存活下来?!” “大人此言差矣,老臣行医多年,又岂会诊不出逝者身前是否怀有身孕?就算是月份还轻,孕妇的身子也是与常人不同的。不止是这个,就连逝者生前怀过几次身孕,也都是有所不同的。” “你信口雌黄!”沈量呵斥道。 老太医猝不及防被他大声反驳,也有些不大高兴起来。老太医倒也硬气,当即板下面孔,道:“沈大人就算信不过下官,可今日我太医院轮值太医已尽数在此,这也是臣等查验之后,得出的一致结论,难道这么多医者,当着陛下的面,都不惜犯欺君之罪,信口雌黄,就为了诬陷一位已经殒命的宫妃?” “……” 沈量愣了一下,无言以对。 他本来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能借助提高音量来让自己变得更有气势一些,可他说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就算再有气势,也站不住脚。 何况,别人不知情,可他和楚江宸都是知道的,假怀孕的事,沈溪雪早就不是第一次做了。 上一次楚江宸绕过她,是因为沈量对他还有用,可是一颗一而再再而三惹出麻烦的棋子,就算表现得再听话,他的前途也会岌岌可危的吧…… 沈量思及此处,汗如雨下,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丧女之痛了。 顾云听与楚江宸全然像是没事人似的,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一个是气定神闲,后者是还想看看这些人能翻得出什么大风浪来。 楚江宸也是被气着了,物极则必反,积压在心上的麻烦多了,反而就不觉得压抑,而是有一种及其微妙的抽离感——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 “还有么?”楚江宸俯视着跪在脚边的老太医,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可越是听不出喜怒,才越是隐下了极烈的怒火。 对此,顾云听喜闻乐见。 “还、还有……沈美人并非自尽而亡,美人颈部有多道勒痕,恐怕是——被人故意杀害的。凶手为了脱罪,才将她吊上房梁。” 老太医察觉到了楚江宸语气里的不悦,便有些惧怕起来。 第718章 各执一词1 作为见多识广的老臣,这怕倒也不见得是真怕,只是表面上要做出这么一个样子来,让对方觉得他怕。 这都是他们小半辈子摸索出来的学问,顾云听在一旁冷眼看着,倒也觉得有趣。 松烟沉吟着,略向前迈了一步。 她本就是楚江宸埋下的眼线,一向颇受信任。她说出来的话,很大程度上,就是供楚江宸判断的标准。 当然,松烟对这位年轻的帝王,也是足够忠诚的。这一点,从她看对方的眼神,便足够清楚了。 不过那都是人后的事,她作为暗线,在这种有外人的场合,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官,没机会多嘴的。 不过,她若是不说,到了事后,就不好算账了。如果不算账,那这一回折损的也就只是沈溪雪的性命,和沈量的一点前程。 欺君之罪么,追究与否,还是在楚江宸的一念之仁上。毕竟这里知情的人还不算多,多的都是些没什么分量的小人物,至少对楚江宸的决定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如果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很有可能,又是像上次一样,明抓暗放,又或者连抓都不抓,毕竟沈溪雪已经悬梁而死了,只要对外的口径统一成“心中悔愧难当,故而自尽身亡”,指不定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名义将此事轻轻揭过,还倒给沈家些抚恤银子。 若要将此事闹大,便不能给他们息事宁人的机会。 牵连的范围,自然是越宽越好。 天赐良机,失不再得。 顾云听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流走? “松烟要说什么?”顾云听低声问。 她分明是一副小声询问不想引人注意的样子,却偏偏因为四下无人言语,而引得众人都听见了这话,将注意力转到了她们身上。 楚江宸眉心轻蹙,勉强放缓了语气,问:“何事?” 松烟有些迟疑,可楚江宸既然发问,她自然不敢有所隐瞒,道:“启禀陛下,今日因婉贵人小产,蒹葭宫大乱,无人主持局面,而贵妃娘娘有恙在身不宜奔波,便命奴婢来此督促宫人……故而,沈美人遇刺身亡,是奴婢疏忽所致,请陛下降罪。” “遇刺身亡?”楚江宸一怔。 松烟的话,倒是可以与老太医方才的话相证。 沈量心中一喜,略松了一口气。倘若真是有人在宫中故意行凶,那么沈溪雪欺君之事也就成了小罪,很容易就会被人遗忘,众人也会将她当成受害者了。 他连忙道:“是了!小女虽年少糊涂,却天性乐观,并不会轻易寻死!还请陛下查明真相,莫让她无辜枉死啊!” 没有谁会乐意背负一个欺君的罪名,只是有些人为了活可以忍,而有些人不仅不愿意忍,还要拽着别人一起死,说得好听些,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得难听些便是蠢。 顾云听只是站在一旁看戏,既不煽风点火,也没有帮谁说句什么好话。 她这两日也没怎么睡,眼下积着一片淤青,一双桃花眸中隐隐浮着几条血丝,又因夜里冷而受了些凉,面色也很差。 她站在那里,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只是出于职责,走个过场罢了。 楚江宸听松烟提到她,视线便下意识地扫过她那里,心中有些酸涩,不禁略微有些走神。 顾云听也正好看到他,眉尾轻轻一挑,没什么表情:“陛下?” “哦,”楚江宸回过神来,又问松烟,“为何如此肯定是遇刺,可有证据?” “算不上证据确凿,但奴婢下午曾陪贵妃娘娘来探视过沈美人,她虽因婉贵人小产之事心神激荡,却并无死志,据送饭的宫人说,美人晚膳时食欲也很好,并不像是要寻死的样子。另外,今夜原本安排在此值夜的宫女,也在傍晚失踪……禁军搜查了蒹葭宫,最后发现那名宫女被弃于后院井中,眼下暂且安置在侧室里,等探查司之人前来查证。” 松烟说着,又在楚江宸的示意下,将白天所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包括入夜后为何令禁军搜查等等,事无巨细,慌乱之后,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倒也难怪楚江宸看重她。 顾云听有些恍惚地想。 她久病尚未痊愈,来的路上又吹了风,先前心里琢磨着一些事,倒还没怎么样,这会儿便有些昏沉起来,身形不自觉晃了晃,所幸被身后的谭姑姑和阿蔷等人扶住,并没有摔倒。 楚江宸下意识想去扶,又止住了。他皱眉,尚未开口,老太医便已心领神会。 先前也一向是他和另外几个人给顾云听看诊,对她的顽疾倒也清楚,很快便隔着帕子放下了顾云听的手腕,对楚江宸道:“陛下不必担忧,贵妃娘娘这是受了些许寒气,激起旧疾,但并无大碍,只需注意保暖便是了。” 偏殿内倒是有暖炉,不过为了尽量保存沈溪雪的尸身,所以不宜让温度过高,四面也都开了窗散气,便更冷了。 “去主殿说话。阿季,此处交给你,待探查司的人来,有了结果,来主殿回话。”楚江宸说着,解了斗篷抛与顾云听,也不容人反对,便率先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恐怕也没人能明目张胆地反对他。 沈量也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内侍官们讲究尊卑分寸,这会儿的状况,允贵妃不走,他们是不敢先走的。 太医见楚江宸解了斗篷,都有些着急,生怕天子受寒病了,到时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们治不好,怎么担待得起? “陛下既已吩咐,那就走吧,”顾云听随手将斗篷披在自己的那一件披风外头,不咸不淡地道,“有这担心的工夫,陛下都已经到了主殿了。” “……” 话是这么说没错…… 太医们想劝些什么,但还未斟酌着该怎么说,顾云听也已经走远了。 这后宫的妃嫔,受宠与不受宠之间的差别,果真不同。受宠的甚至比天子自己都金贵,不受宠的,就是死了,也未得他去看一眼。 比不得。 太医们不约而同地想。 第719章 各执一词2 因为顾云听闹得那些幺蛾子,后宫之事,楚江宸早已经是很习惯了揽到自己身上的。即便许多意外的状况都有专司处理,根本不必劳烦他亲自出手,他也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亲力亲为。 何况,依松烟所说的那样,今天的事,可关系到了他手底下的三名重臣。 楚江宸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这些话并未被摆在明面上,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可以私下申饬,未必要在这种多事之秋治他们的罪,自断臂膀。 但眼下松烟话已出口,当着沈量的面,沈量知道沈溪雪被害,又怎么会松口?楚江宸倒是有心提点他,可是这么多人在场,倘若他真的说出那些或劝或威胁的话,他这脸面也就是真的不要了。 “此事毕竟发生在后宫之内,责权皆在贵妃,你怎么说?”楚江宸看向顾云听,希望从她口中得一个台阶下。 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顾云听平日里的表现,哪怕再乖张也不曾真正忤逆他,所以才给了他这么一个错觉。 顾云听靠坐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兢兢业业地装着病,闻言,才恍然如大梦初醒,双眼眨了眨,有些茫然:“哦,既然沈美人身前提及是苏贵人唆使,按流程,也是该请苏贵人前来问话的。” 她像是完全没领会到楚江宸的用意,反而觉得楚江宸这一问有些莫名其妙,多此一举。 楚江宸:“……” 他给忘了,顾云听服食失魂散之后,就已经不及从前那样敏锐了。纵然听话,却也帮不上他什么。 倒是季公公总跟着他,反而领悟了些许圣心,小声地道:“可贵妃娘娘,眼下天色已晚……” 怕是不好兴师动众地去提人来审啊。 “婉贵人腹中皇嗣一命,再加沈美人一命,人命关天,陛下尚且在这里坐着,为何苏贵人就来不得?”顾云听淡淡地说着,将季公公言下未尽之意都堵了回去。 季公公偷觑了楚江宸一眼,斟酌着,又道:“这……可倘若那苏贵人无罪,传扬出去……” “季公公多心了,陛下在这里,自然明察秋毫,若是苏贵人无罪,断不会按有罪论处,就算传扬出去,又怎么样?既然宫中出了事,便该彻查,否则人命当前却无动于衷,传扬出去,才更令人心寒。” 顾云听慢悠悠地道。 她说话时并不咄咄逼人,反而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像只是单纯在反驳对方话里的逻辑,反对的话都说尽了,却也不怎么得罪人。 季公公无话可说了,只好请示楚江宸。 沈量隔帘跪于堂中下首,心中还是悲痛的,几次大起大落,这会儿已是连规矩都顾不得了,连忙附和顾云听的话,道:“陛下,贵妃娘娘所言甚是啊!倘若苏——” “沈大人。”顾云听淡淡地喊住他,闲谈似的,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沈大人是外臣,深夜入宫探视沈美人,已经是陛下念及你们父女情深,格外开恩了。这内宫的事,沈大人还是不要搀和为好。” 说白了,如果按规矩算,如果不是楚江宸准许,沈量此刻根本就不能出现在这里,就算来了,他也不该正视任何后宫女眷,连小宫女都不该直视,更别说是插手其中,对楚江宸的决定指手画脚。 沈量闻言,如遭当头棒喝,愣了好一会儿,讪讪地闭了嘴,垂首跪在一旁,不敢再多言了。 女儿没了,他的官位、性命更不能丢了。 顾云听一向薄凉,出言提醒,倒是令楚江宸觉得有些诧异。不过毕竟顾云听是执掌凤印之人,维护这些规矩,倒也没错。 “起来吧,赐座。”楚江宸语气很浅,听不出情绪,只是吩咐季公公,道,“速去请苏贵人前来问话。” “是。” …… 季公公出去了,这殿内的气氛也越发冷却下来。太医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个个都跪在半透明的淡色帘幕之外,尽力当做自己不存在。 在众人跪得腿都隐隐有些发麻时,谭姑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碰了碰顾云听的肩膀,像是有话要说。 谭姑姑在宫里混了好些年,戏足得很。 顾云听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遮掩着什么,懒懒地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她们离楚江宸很近,殿内又静,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多少都能惹来别人的注意,就算遮掩也没有用。 何况谭姑姑并不是不分场合、不懂察言观色的人,这么多人,不该说的话,她是一句都不会说的。 “娘娘……还有一事,老奴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当不当讲。”谭姑姑有些局促不安地道,似乎很为这般惹人注目而苦恼。 她是中年妇人,这般神态又展现得极为自然,正是寻常妇人心中觉得拘束又惶恐的样子,故而众人都没有起疑心,只是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讲都讲了,那便讲吧。”顾云听意兴阑珊。 她说话多半都故意不考虑楚江宸,旁人瞧着觉得她是恃宠而骄、胆大妄为。可事实上,她越是这般胆大妄为,才越能让楚江宸放心。 如果她事无巨细都心思缜密,那是要让楚江宸觉得被威胁,感到害怕的。 然而谭姑姑却不能明目张胆地不受这个规矩,照顾顾云听的话来说,她既然在人前卖了这个人设,就不能轻易崩塌,否则就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了。 谭姑姑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楚江宸,见后者并不反对甚至扬了扬下颚示意她继续说,才放下心来,轻声对顾云听道:“娘娘,先前点卯时,发现的那些失踪的宫人,尚未有消息……沈美人蹊跷离世,会不会与此有关?” “什么失踪的宫人?”沈量下意识地追问,问完了,才又想起允贵妃的提醒,连忙俯身低首请罪。 松烟先前想着沈溪雪与那苏氏之间的事,倒还真是把这个给忘了,这会儿经谭姑姑一提醒,才又想了起来。她见楚江宸望过来,不由得颤了一下,讪讪地道:“禀陛下,是白日跟随沈美人来的宫人,美人出事前后,她带来的宫女们都消失不见了,禁军翻遍了蒹葭宫,都未能找到人……” 第720章 各执一词3 “会不会是见自家主子出了事,吓得逃出去了?”顾云听明知故问。 “娘娘您吩咐了涉事宫人没有手令都不得擅自走动,更不许出入宫门,前后两道门都有禁军把守,那么多人,是一定逃不出去的。”松烟道。 “连井里的都翻出来了,却还是没能找到她们。若不是跑了,难道还是她们有飞天遁地之能?”顾云听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挺难的。 未达成目的,有好些话都不得不说,却又不能她自己来说,只能引导着别人来开这个口,顾云听头疼。 “松烟,这蒹葭宫里,你们当真都搜到了?会不会是她们害怕,故意躲起来了?”谭姑姑也问。 松烟摇了摇头。 搜查蒹葭宫的禁军是算不上多,可也是面面俱到的,每一个都是个中老手,不会出错的。 她沉吟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若说没有搜查到的地方……一共是两处,一处是当时娘娘您所在的偏殿,也就是事发之地。” 顾云听并不认同:“偏殿当时聚集了这么多人,如何藏得住人?” 她五感敏锐,若是偏殿里藏了人,她自然是能发觉的。除非是什么密室之中藏了已死之人,没有呼吸。可是以那名暗线的功夫,她还是不认为苏氏或是穆氏手底下的人会有那种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状况下杀了那个人灭口。 楚江宸略一思忖,不置可否,问:“还有一处,是哪里?” “婉贵人的寝殿。贵人尚未醒来,禁军并不敢惊扰造次,奴婢只进去瞧过几眼,便出来了。如果偏殿不能藏人而那些人又没有离开,恐怕也就只有这一处了……” “……” …… 松烟和阿蔷都进过穆少婉的寝殿,前者是为了任务,阿蔷是为了找浮今拿名册,只是进去的时间都不长。但既然表面上没有问题,那么就算有问题,也一定是诸如密室、暗门之类的所在。 可如果说是密室,那么蒹葭宫内屋舍很多,每一间都可能会有密室,就又不能只说是穆少婉的寝殿一处。 楚江宸显然也想到了,下令:“再命人仔细排查蒹葭宫中殿宇,如有异常,素来禀报。” “那婉贵人的寝殿——?”一旁候命的小太监不敢擅作主张,小心翼翼地问。 “先不搜。”顾云听率先开口,道,“婉贵人白日里受了惊吓,不宜再受刺激。若是别处都没有,再去找也不迟。” 楚江宸虽然觉得意外,却也没有反对。 “怎么忽然这么好说话?”楚江宸凑近了顾云听,挑眉,问。 心中有所怀疑就直接问出口,这也不像是楚江宸往日的做派。 顾云听不是好人,也从不自认为是好人。 不是好人,就没必要为了维护伪善的假面,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所以,她既然这么做了,自然是因为这么做,对她更为有利。 顾云听一哂,垂眸,道:“太医说这婉贵人受了惊吓,怕是要疯。如果这些女孩子进宫来还没半年工夫,就死一个疯一个,少不得又要惹些风言风语,没必要。” …… 密室之中,摇晃的灯影将人影都拉得很长。 年轻的女孩子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虽然昏迷不醒,但呼吸倒是都还匀畅,顶多也就是微弱一些。 阿重混迹于众人之间,只是躺着,一动不动,只有双眼打量着密室之中的状况。 她们都是中了迷药后被人掳到这里来的,寻常迷药,对阿重倒是毫无作用,不过她作为暗线,本就不宜暴露自己,何况顾云听下午来探视沈溪雪时,曾经不动声色地给过她暗示。 于是阿重便假装中了药力昏睡过去,随着众人一起到了这里。 她们来时都被屈身装在了麻袋里,由两个人一前一后扛着,大小应该与只比一袋米大一些,走的路有些绕,不过今日宫门口盘查太严,她们根本出不去。 所以阿重便推断,这密室还在蒹葭宫之内。 “都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少女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墙,传了进来。 习武之人耳力自与旁人不同,但毕竟隔了一堵墙,即便是阿重凝神屏息,也只能勉强听清外面的人再说些什么,至于分辨声音是谁,是万万做不到的。 “是我,别装睡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父亲?您、您怎么来了?”一个区别于先前少女的声音。 阿重听着那人说话时的习惯,隐隐觉得有些耳熟,可听不清音色,实在还是辨不清。 “啪!” 清脆的巴掌声。 “父亲?!”女人似乎是不敢置信的,“女儿做错了什么,您为何不由分说便打?” “沈溪雪之事,是你所为?”男人说的是个问句。 “……” “你为了算计别人,搭上自己孩子的性命?”他还是在问,但好像对自己所说之事十分笃定,一字一句,不仅是问,还是质问。 “我、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何小产?”男人问得有些古怪。 “是那个沈溪雪送了药膳来,她在药膳之中下了毒!”女人有些失态,压着嗓子愤怒地道。 “她用的是你宫中的碗勺,喝的是与你一样的药膳,为何只你出事?”男人又问。 “这该去问她才是!她本就没有身孕,她肚子里的皇嗣是假的!”女人大喊。 “她既然谎称有孕,又为何要在药膳之中下毒,揭穿自己?”男人字字如针。 “这!我、我如何会知道?”女人有些躲闪起来,“兴许,兴许是她太蠢……总之,女儿是无辜的,我也是受害的人!父亲为何一来便像是审犯人一般对我兴师问罪?!” “好,”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又问,“既然你无辜,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假装昏迷?” 第721章 柳暗花明1 “……” 假装昏迷,这便是不争的事实。 女人一时无言以对。 “你糊涂!”男人恨铁不成钢,“你有孕在身,又从未被陛下冷落,更没有比你位高权重之人为难于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有什么忍不得的?非要用自己亲生骨肉为代价,去除掉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沈溪雪怎么会是可有可无的人!她明明不及我美不及我才华横溢不及我家世显赫!比起对陛下的用心,她更是比不上我!凭什么她区区一个美人,却与我分得同样的圣宠?!我不服!” 人若是妒忌起来,妒忌的未必只是比自己更好的人。 “……你做了什么?” “我——” 承认自己做了是一回事,是与否不过是一点头与一摇头的区别,可真要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一桩桩一件件详尽清晰地通过自己的口例举出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还不说?!非要等陛下派人来提你去审问,到了天子驾前你才肯认是吗?!” “只是一个美人,陛下不会审我!”女人笃信到几乎疯魔。 “糊涂!”男人没好气地咒骂了一声,沉默了良久,才又问,“手脚都干净么?倘若留了证据,就算陛下不想处理,也迫不得已了。” 在蒹葭宫中会说出这种对话的,除了穆少婉父女,再也不会有第二对人了。 阿重虽不知这穆大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显然,事情和她一开始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还以为,这御史台出了名耿直的穆大人会因知晓此事而大义灭亲,谁知这所谓的忠正耿直之人,私下里也是包庇自家人的。 墙外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子,多半都是那穆大人在询问穆少婉一些事,然后提了一些对策,如有人问起什么问题她该回答什么话之类的。 过了片刻,门外的声音渐渐又多了,大概是她们说完了话,又召宫女们进来,为了避嫌或是其他的什么理由。 不过,这父女二人交谈之间,并未提起这个密室和阿重她们这些被莫名绑至此地的宫人们。 要么是穆少婉还有所隐瞒,要么,就是她也不知情。 …… 穆家父女二人争执之时,虽有意压住了声音,却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还是让守在外间的几个宫女们听见了,好在那些人都是忠心之人,并不会向外多嘴。 穆少婉在众人回来之前又躺了回去,仍旧假装昏迷不醒的样子。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众人便有些沉默,殿内的氛围也越发尴尬起来。 “笃笃笃。”敲门声。 叫门之人像是有些着急,拍门声一声一声像是催命似的。大宫女愣了一下,环顾室内,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才匆匆出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队禁军,个个着乌甲配刀刃,身形挺拔似刀锋,面容冷峻如斧凿。 “禁军办差,得罪!”为首的青年率先说明来意,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 “放肆!”大宫女冷了脸,严声呵斥道,“我家娘娘今日方遭意外,正病着,至今还未曾醒来,更受不得惊吓,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搜查贵人寝殿?!” 大宫女说得义正辞严,另外几名宫女也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出来探看情况,意在声援。 “陛下有令,搜查蒹葭宫所有房间,卑职也只是奉旨办差,若有得罪之处,见谅!”禁军青年不为所动,一脸淡漠,话音方落下,便抬手示意身后众人进殿内搜寻。 “且慢。” 内室,穆大人踱步而出,从容不迫。 为首的青年先前并不知道穆大人也在蒹葭宫内,不过方才去主殿禀报别处搜查结果时,瞧见了沈大人,故而也并不怎么觉得意外,退了一步,不卑不亢地施以一礼,道:“陛下口谕,命我等搜查,还望穆大人不要为难卑职。否则,卑职也只好如实回禀陛下,等候圣裁。” “不不,误会了,”穆大人神色淡淡的,气定神闲,并无丝毫窘迫,尽显世家大族子弟风范,“臣并不敢忤逆陛下,只是此处毕竟是贵人居处,男子不宜轻入,为了诸位与小女清誉着想,还望诸位略通融一二,待宫人们将小女送往侧殿安顿,再由诸位搜查,不知可否?” 陛下不过是要他们搜查密室,找出失踪之人,至于这婉贵人在哪里,并不重要,若只是送出去一个人,也不会影响到什么。 毕竟,她们搬人时,也不可能把一整个密室都带走,更不可能把那消失的十来个人带走。 青年人愣了一下,思忖再三,点头应允:“好,大人请便。” …… 内室宫女们与几个内侍官一道,将穆少婉扶到一张小榻上,拿厚厚的被褥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把整张小榻都搬了出去。穆大人与宫人中的几个主心骨仍留在殿内,看着禁军们搜查,免得有人借机诬陷什么,又或是发现了什么之后来不及解释,引出麻烦来。 禁军搜的是密室,少不得要翻些箱笼、柜格,却并无所获。可是他们已经搜遍了整个蒹葭宫,若是没有密室,那些消失的宫人又会去哪里? 为首的青年站在室内看着下属们忙碌,皱眉沉思。 “笃、笃笃。” 墙的另一侧,传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 寝殿之内除了禁军们翻找机关的声音之外,没人说话,还算安静,故而这敲击声显得尤为明显。 “停!” 青年人连忙下令喊住众人的动作,侧耳细听。 “笃、笃笃。” 同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像是铁锁链叩在石砖上一般。 密室之中,小宫女们尚未醒来。 阿重与她们一样,双手双脚都被链条束缚住,行动有些不便。 她知道有人在搜查密室,也能直接蓄力凭借内劲推倒这一面不太厚的砖墙,但是这样一来,她的身份或许就会暴露,又或者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绑了她们的人用的是铁链,撞在墙上时所发出的声音足够引人注意了。 “笃、笃笃。” 另一侧,青年以同样的节奏,试探着,敲响了这一面墙。 第722章 柳暗花明2 墙不厚,说话声足够穿透墙面,顶多也就是模糊一些罢了。 阿重是知道的,垂首略酝酿了片刻情绪,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弱中带着些许惊惶不安:“谁、谁在那边?救救我们……” “你是什么人?”青年语气仍旧冷淡,倒也有几分关切。 门口,穆大人心下一沉,隐隐有了一些不大好的预测。 少女声音隐约是有几分哭意,却听不太清:“我是朝云宫沈美人身边女官阿重……不、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宫里许多姐妹也都在这里……她们好像都躺着,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还活着……” “阿重姑娘,别怕,”青年皱眉,“劳烦姑娘看看四周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如暗门之类的地方。” “这里没有点灯,好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见。”阿重巧妙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带着明显的轻颤,面无表情地说着楚楚可怜的假话。 灯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做她们这一行的,若是连夜间视物的本事都没有,那就像是寻常人缺了胳膊断了腿。 门是有的,可如果她从暗门里出去,外头的人进来,发现这里没有灯烛照明,少不得又要怀疑到她头上。 安全着想,阿重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 墙外之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大概是在琢磨对策。 “那、那个,我们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阿重带着哭腔,添油加醋。 “……姑娘别慌,姑娘可否弄清楚其他人离墙的距离?请姑娘将她们带往远一些的地方,墙会塌。”青年有些别扭地用安慰的口吻生硬地解释自己的想法。 “十步够么?”阿重问。 她早知顾云听必定不会忘记她们这些人的存在,迟早是会查过来的,所以未雨绸缪,先前就将人都拖离了有动静的这面墙。 “够了。”青年道,“姑娘也请退至安全的地方。” “好。” 墙不算厚,那青年也习武,一掌将墙面震碎,露出墙后不算太宽敞的空间。 十步,已至暗室中另一面墙。 阿重暗自发狠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勉强疼得红了眼,惴惴不安地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心底却毫无波澜,甚至看着地面上的碎石,觉得这禁军的功夫实在有些不到家。 …… “这——”穆群皱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穆少婉并没有对他提到这件事,尽管已经知道沈溪雪的死和穆少婉脱不开干系,但对方身边的人被困于这件寝殿的暗室之内,怎么想都是洗不脱罪名的。 穆群思忖间,下意识上前拦住了门,阻住了禁军的出路。 青年横了一步,护住身后同僚与宫人,眉尾一挑,面容有几分凌厉:“穆大人这是何意?我等奉命前来搜查,如今有所结果,理当立刻回禀陛下,穆大人此举,是要阻止?” “不敢。”穆群勉强镇定下来,心思转了千折有余,还是未能得出一个合理的对策。 或许……再拖一个人下水。 …… 此事出在穆少婉的寝殿之中,今日在殿内伺候的宫人们自然是跑不了的,都被禁军“请”去了主殿回话。 穆少婉如今正“昏迷”着,倒是逃过了一劫,不过她不可能装一辈子,若要她今后还能在这内宫之中立足,穆群就不得不替她费些心了。 众人到主殿时,与应召赶来的苏贵人匆匆打了个照面。 穆群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心里有了计较。 内宫之争,归根结底,还是朝堂之争。 众人上前行过礼,主殿之内顿时热闹起来。 阿重作为唯一清醒的证人,自然也在堂下所跪之人的行列里。顾云听的视线扫过她身上,略作片刻停顿,却很快转开了。 “人都找到了?”楚江宸率先开了口,问的是为首的那名青年禁军。 此人是个小头目,是家世显赫之人,也是禁军之中,楚江宸的亲信一脉,故而可佩剑进殿内回话,自然意气奋发,无所顾忌,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经过地说了一遍。 “在婉贵人寝殿的密室之内?”楚江宸挑眉,口吻之中隐隐蕴含着几分薄怒,“寝殿之内,为何会有密室?” “想来是储放杂物的小间,宫中许多殿中都有,用来安置要紧的东西,怕有手脚不干净的偷盗,故而并不设窗,看起来与密室无异。蒹葭宫宽敞些,东西都另存于别处,那小间就空了出来。”顾云听淡淡地解释道。 这些女孩子入宫时,居处都是经顾云听手下的人事先打点过的,要是有什么差池,她也得担责任。 顾云听不替无关之人担无谓的责任,该解释的自然不会含糊。 “这么说来,这些小间,只有寝殿内有一扇门?”楚江宸又问。 穆少婉昏迷不醒,寝殿之内一直都有人伺候,若是从寝殿出入,这么多宫人,不可能没人注意到,除非她们都是帮凶。 穆群心头一寒,连忙低头以视线暗示穆少婉的大宫女,示意她出言辩解。 “陛下、贵妃娘娘!奴婢今日一直都在寝殿之内伺候,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此事定有蹊跷,还望主子们明察!” “在婉贵人房中搜出来的密室,除了你们的人,还有谁能进得去?”苏贵人挑眉,阴阳怪气地反驳。 “苏贵人刚到蒹葭宫,便已经知晓此处发生的事了?消息可真够灵通的。”那大宫女冷笑道。 “你放肆!”苏贵人大声呵斥。 “都住口!”楚江宸心中本就烦乱,听她们争执,越发怒极,“朕何时允许你们在此争论?” 堂下顿时又静了下来。 “说起来,自从下午本宫探视过沈美人之后,到夜里本宫下令点卯之前,阿蔷是不是一直都在婉贵人寝殿之中?”顾云听慢悠悠地道。 正神游的阿蔷愣了一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顾云听这意思,是想帮穆少婉开脱? 不落井下石? “是,守在外间。”阿蔷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并无异样。” 第723章 柳暗花明3 顾云听身边跟随着的人里,都不是与蒹葭宫有私交的,也没有理由包庇穆少婉,可如果这样说起来,还是很古怪。 “可是只有一扇门,如果不是从正门进,这些人又是如何被送进密室中的?”楚江宸将信将疑,“还是说,密室之中,另有暗道?” “不妨听听这被关入密室的宫女怎么说。”顾云听置身局外,洞若观火,问阿重,“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回贵妃娘娘,奴婢……只记得自己原本在偏殿里,不知为何就昏然睡去,然后……好像迷迷糊糊地被人塞进了麻袋里,搬了很远的路,有个很明显的下台阶的过程,然后又往上走了。然后奴婢就撑不住睡过去了。”阿重一脸严肃地道。 “……” 一旁苏贵人原本志得意满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惶恐。 她分明让人下足了迷药,这个小宫女竟然还能在恍惚中保留这么久的意识?! 楚江宸与顾云听都在上座中,自然将堂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楚江宸不蠢,只看她这样的神色,几乎就明白过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本,他该做的应该是立刻派人去搜那密道里的小路,可是此刻这件事已经将沈量与穆群两人都牵扯了进来,事关自家女儿前程甚至身后清誉,他二人自然都不肯松口,势必要争出个你死我活的。 这二人都是他的左膀右臂,这样的时节,断一臂都是锥心刺骨之痛,倘若再将这苏氏的父亲也牵扯进来,他注定是要元气大伤的。 楚江宸皱着眉头,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椅背,“哒、哒、哒”的声音就像是什么用以宣判的惊堂木,一声一声,要落不落。 堂下与此事有关联的几个人都心慌意乱,屏息听着这一声声地清响,像是听见了索命的刀刃叩响刀背的声音。 “陛下,卑职愿——”带人去搜查密室内的暗道! 那禁军装束的青年刚起了个头,就被季公公一阵刻意到明显意有所指的咳嗽声打断了。 愿什么愿! 陛下他不愿! 季公公冲那青年人连比划了好几个眼色,然而后者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还想再说。 阿重:“……” 看着挺聪明一个年轻人,怎么就是个傻子。 啧。 阿重跪得离他近些,看在方才他推墙替她们解了围的份上,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青年人愣了一下,虽然还有些茫然,却到底是没把剩下的话继续说下去了。 “圆场。”阿重比了个嘴型。 话说了一半直接闭嘴可还行?虽说不让他把后话说完,可也不能这样不尴不尬地只说一半。 青年眨了眨眼睛,想了想,才继续说:“卑职……愿替陛下分忧,但凭陛下吩咐……?” 他试探着问。 楚江宸:“……” 虽然话题明显转得有些僵硬,不过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确实好过直接比他做一个抉择了。 “咳、咳咳咳咳……” 顾云听适时地低声咳嗽,却逐渐有些控制不住音量,越发咳嗽得剧烈起来,谭姑姑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略缓过来了一些。 楚江宸怔怔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福至心灵。 “很难受么?”楚江宸一脸关切。 “不,还可以。”顾云听一笑,却因为咳嗽耗费了些许体力而看起来有些虚弱。 想趁机拖延此事事后再论?倒是会抓机会。 “病了就别强撑了,这里的事交给底下的人去办,朕先送你回去。” 楚江宸说着,起身亲手去扶顾云听,后者双目微眯,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个这样的距离才能听清的声音,问:“你是不打算管了?” “先回去,其中的缘故,朕慢慢告诉你。”楚江宸道。 顾云听心底盘算得飞快,挑眉,道:“告诉我什么?因为是这个苏贵人算计了那两个人,所以你就不管了?我倒是看不出来,陛下竟然这样眷顾这位苏贵人,那平日何不多去她宫中相见?又或者,索性我将偏殿让出来,腾地方给她住,岂不是更好?” 楚江宸:“……” 虽然能让顾云听这样的女人明摆着吃醋,的确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但楚江宸此刻只觉得头疼。 心好累。 虽然这些人都未必是故意而为之,可事实上却是一个个都在将他往绝路上逼! “就算陛下不打算彻查,可死者为大,就算有错在先,陛下也该给沈美人一个交代才是。杀人的真凶,让谁去查啊?”顾云听冷哼着,像是赌气似的,忽然声音都不压着了,不算太重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主殿之内落地有声。 都听清了。 “……”楚江宸心下一沉,连忙解释,“朕何时说不查?只是你大病初愈不宜过于操劳,何况追查真相的事,本就是探查司的职责所在,你若是不放心,朕再命阿季与禁军之人从旁协助,不会有失,你又何必如此事事费心?” 不管怎么说,只要人前情深似海的人设不崩,楚江宸便有的是理由糊弄过去,就算传扬出去,也是毁誉参半,仁者见仁而已。至于色令智昏的骂名,待写到史书之上,罪过自有贵妃承担,顾云听自己不在乎,他二人也正好各取所需,不是么? 至于苏贵人,就算顾云听看见了她神情有异,可没有证据,她又能如何?眼下唯一的出路,正是这还未查实的证据,只要查不到,就不作数了。 “好。”顾云听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等都没等楚江宸一步,倒是后者自己拎了斗篷快步追了出去,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季公公一眼,便将这一室的麻烦都留给了他所说的探查司与禁军。 ——就算宫里宫外早有传闻,可传闻中却也从未说过就算允贵妃这般忤逆不敬,陛下也丝毫不以为忤反倒甘之如饴啊! 陛下竟宠贵妃至这般地步,众人有眼红的,有习以为常的,也有骤然松了一口气的,各自心思各异,却也按着最寻常的章法走起了过场。 …… “站住!” 宫外,身着龙袍的楚江宸是第一次如此正色厉声地喊住顾云听。 第724章 贪得无厌1 再温文尔雅的面具也终究是假的,总会有撕裂的那一天。 顾云听轻嗤了一声,却依言停住了脚步,夜幕灯影里,她回头时那双桃花眼斜斜望过来,勾魂夺魄令人的心都在这一片微寒的夜色里融化殆尽。 楚江宸只觉得在这一刹那间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继而像是被冰封许久后陡然消融回暖,不复僵硬,变得生动起来。 “怎么?” 顾云听的声音却是凉凉的,全然不似那双眼一般温热。 ——眼神里的温度,本来也就是暖色的灯火映照出的错觉。 “你……”楚江宸略平复了一下跳动得明显过快的心脏,抬手将那件毛茸茸的斗篷抛了过去,又沉声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显得冷静一些,“天冷,披上。” 除了季公公,其余跟这两人的宫女与内侍官都在他们身后约两三米远的地方,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两个看似沉稳老练、却根本还天真幼稚的“小孩子”闹别扭,纷纷低下了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活着挺好的,他们年纪轻轻,还不想这么早就下去和那沈美人作伴! 顾云听也没有和自己过不去的毛病,接过斗篷随手一围,扭头就走。 一样胆大妄为的动作接连闹了两回,底下不知情的宫人们都瞠目咋舌,不禁在心底腹诽允贵妃恃宠而骄、目无天子、无法无天。 谭姑姑与松烟几个站在宫人之列的最前面,都见怪不怪,根本没往心里去。 只要一日没有逃脱利用与被利用的双向关系,这两个人之间就不会有真正的感情。 既然没有感情,又有什么纵容和大胆?不纵容又能如何?弃了她,如何白白舍弃许多绝好的把柄?小心谨慎又能如何?处处讨好畏畏缩缩,就当真这么窝窝囊囊地一辈子做一个可有可无之人的附庸,拱手相让这大好的江山社稷? 前者不蠢,也不会意气用事,后者更是精明,若非面对真心在意不可或缺的人,是绝不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的。 什么情深? 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却又各怀鬼胎的交易罢了。 …… 于是,顾云听借题发挥,将所有人都从偏殿里赶了出去,只一个人待在殿中。 四下无人之时,顾某人怡然自得。 谭姑姑一向都是顾云听身边最得用的人,所以受到的监视是最多的,这种时候,她若是偷偷跑来,顾云听的戏便是白做,故而她与松烟几个都是重点被顾云听赶出去的,都只好将就着去小太子所在的侧殿外间挤一挤将就。 反倒是阿蔷,因为除了少数要用到武力恐吓的时候,顾云听都很少想到她,反而能与几个小宫女“逃过一劫”,留在了偏殿旁自己的屋子里休息。 夜半,阿蔷趁月黑风高,偷偷翻窗进了顾云听的居处。 顾云听已经吹熄了灯,却并未睡下,而是坐在另一扇窗前,抱膝抬眸隔着窗纱盯着似暗似明的浮光,被月色穿窗而来的月色浇了满身。 “你还不睡,偷偷跑来做什么?”顾云听没有回头,淡淡地问。 “睡不着,想不通。”阿蔷皱着眉头。 “想不明白什么?是我为什么提醒沈量不要失言,还是为什么要帮着穆少婉说话?”顾云听笑着说。 “都想不通。”阿蔷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们都是对手。” “她们不是对手。”顾云听摇了摇头,纠正道,“她们是梯子。” “那谁才是我们的对手?皇帝?”阿蔷不懂。 对手不该只是一个,而应该是很多很多个,真正赢的人,也不该只赢了最后的那一个,而应该是要赢过每一个。 这才是赢。 “你怎么想到问这个?”顾云听挑眉,也稍微有点想不通。 阿蔷从前都是那种闷头做事的人,印象里,她很少问。 “我不懂,”阿蔷道,“但是我想学。” “想学什么?勾心斗角,还是想学怎么拿别人做梯子,一步一步兵不血刃地爬到最高处?”顾云听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想学着做一个人,那你应该去学那些好的,而不是这种沾着血还冰冷的东西。” 这种冷漠到像是怪物才会拥有的东西,阿蔷作为一个提刀的江湖人,已经足够多了。 可以,但是没必要。 阿蔷思忖了好一会儿,隐约是明白了一些,却还是执拗地问:“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和沈家不睦,那些人都时时刻刻想置你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你为什么要帮她们?” “因为我是个好人?”顾云听随口答道。 “你不是。” “……” 这话真的不必答得这么快,挺扎心的。 顾云听暗自腹诽。 阿蔷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不太像一个她向往的那种人,便又重新解释了一遍:“你不是会以德报怨的人。” “你啊,”顾云听笑了笑,“不是我替他们解释,他们就会安然无恙的。今天发生的事,真相其实是明摆着的,无非是姓苏的心存不轨,想了个一石二鸟的计策,利用了穆少婉和沈溪雪的野心,她自己则坐山观虎斗,看那二人两败俱伤。” “对,沈溪雪想三人联手来扳倒你,结果却中了那两个人设下的圈套。穆少婉听信了苏氏的话,用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以此诬陷沈溪雪。”阿蔷也道。 “但是这样一来,穆少婉只需要等着沈溪雪被圣裁就足够了,不必杀人,所以两次杀人灭口,都是姓苏的动的手,并打算以此嫁祸给穆少婉,顺手将后者也除掉。”顾云听慢悠悠地说着,轻轻“啧”了一声,点评道,“心思用得是巧,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事情办得还不够漂亮。” 阿蔷:“……” 如果单单从这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判断,苏贵人做得其实已经足够了。 然而黄雀也没有想到,她的身后,高空中盘旋的,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鹰。 第725章 贪得无厌2 旁观者清,虽然未必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楚江宸最后执意送顾云听回宫的举动,或有意或无心,都是不想将这件事的位置摆的太高,更没有紧盯着那些人作妖的打算。 所以这么说起来,如果顾云听不掺和进去,这事情最后恐怕还是可以被遮掩过去的,而所有的变故,归根结底都出自顾云听和她手底下的人。 “可这只是最表面的事,”顾云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能起多少作用,所以更不想深究,只是继续往下说,“内宫之争,风永远在朝堂之上。说得无情一些,本来,如果只是沈溪雪和穆少婉两个人的矛盾,就算谁死了伤了,其实也根本就无关痛痒,毕竟是已经外嫁的女儿,到了夫家,照规矩来说,的确就是这样。” “所以才要选穆群和沈量与皇帝议事的时候去通传?”阿蔷渐渐明白了,“这样,他们就会因为害怕事情牵扯到自己、牵扯到家族,所以想方设法来一探究竟?” 顾云听点头:“是,其实他们不来,反而未必会有什么威胁,楚江宸如今需要倚重他们,所以就算心里有不痛快的,能谅解也就谅解了。可是人这种东西,总是对自己未知的事心怀恐惧与不安,更何况是他们那样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一句话早就把他们吓着了。” “那——然后呢?”阿蔷又问。 “然后?”顾云听道,“穆少婉和沈溪雪都是家中独女,家门日后唯一的指望。只要穆群和沈量进宫来,就会把这件事闹大,变成一件与朝堂之争息息相关的事。何况他们两个人平日里就是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全靠楚江宸等人从中调停斡旋。楚江宸这个人比较薄情,再好用的刀,如果必须二选其一,他狠一狠心,也是不会太犹豫的。” “……” 总觉得顾云听说别人比较薄情,好像又哪里不太合适的样子。 顾云听并未察觉阿蔷的心理活动轨迹,淡淡地道:“所以那时他会思量沈量和穆群之间,选谁弃谁的问题。不过如果就只是这样,那这损失未免也太小了。” “都自断臂膀了,还太小?”阿蔷有些意外。 “只是要除掉这两个人中的一个,那我还不如直接制造一点别的意外简明奏效。”顾云听轻嗤了一声,“关键在于,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是苏贵人。她的爹,是兵部高层,也是如今可以完全为楚江宸所用的人之中,最能带兵打漂亮仗的那一个。” 这一回选妃并非强征,也没有什么规矩,说白了,这女儿他们爱送就送,不送也无所谓。这位苏大人既然愿意将女儿送进宫来,就说明他有意向楚江宸示好——至少是有所求的。 苏大人虽是个书生,却比朝中许多经多年懈怠有名无实的将领更具备实战的经验,而楚江宸不肯放他出京,大概一来是因为,他一走,兵部便无人可掌握全局,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手下就更没有人可以全心全意地器重。二来,也是因为这苏大人是书生,“纸上谈兵”能比亲临战场发挥更多的作用。 “苏贵人也是独女,她若是犯下滔天大罪,她爹一样难逃罪责。既然穆群和沈量都已经掺和进来,这位苏大人自然就不能再置身度外了。” “所以……你是想让他们三个争个鱼死网破,然后让皇帝元气大伤?”阿蔷恍然大悟。 “不啊,他们是争不起来的。”顾云听眉眼安然,“苏大人和穆大人的关系更好一些,沈量自视过高又没什么能力,本来就是楚江宸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这些时日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树敌太多了,这会儿墙倒众人推,楚江宸想要解决这件事给众人一个交代,眼下最好的一步棋,就是舍弃这枚傀儡。” 他能扶起一个傀儡,也就能再扶起第二个、第三个,如穆群那样肯完全效忠于他、又能统领世家臣服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可像沈量那样肯用听话还前程的白衣书生可遍地都是。 穆群的分量本就高于沈量,何况此时又加了苏大人这一枚筹码,留谁、弃谁,是一目了然的事。 “可是如果证据确凿,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乱来吧?”阿蔷道。 “没有证据啊,唯一的口供就是阿重说的话,可阿重本来就是朝云宫那个沈溪雪身边的宫女,如果要将矛头指向死了的沈溪雪,阿重的话也就没有参考的价值了。何况穆少婉和苏贵人都是可以摘干净的,可沈溪雪假孕欺君在先,是众人皆知的事。” 顾云听说着,从桌子上的点心盘里捡了一枚小巧的酥饼,咬了一口,才又慢条斯理地说,“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楚江宸不是那种……会被什么情谊、理想所束缚的人,他只看利益。” 阿蔷愣了一下,心里明白过来,却又不禁皱眉:“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欣赏这个人。可以完全做到忽视自己的情感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很好。” “那叶——” 阿蔷话没说完,便被顾云听的抬手示意打断了。 “欣赏的是对手,而你说的是要和我共度余生的人,无论他好与不好都是我的人,这不一样。”顾云听笑说,“再说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付出多少代价,都一定能让他所要完成的事走向最好的结局,气不气?” “靠运气?” “运气也是建立在能力的基础上啊。”顾云听向后一趟,双手交于脑后,漫不经心地直接仰躺在长长的桌面上,“我倒是觉得,也未必每件事都必须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虽然会让人觉得他聪明,却也会让人感到害怕,不愿意亲近他。” 历来流芳千古的明君,大多都是那些舍小利施小恩而将大利牢牢抓在手里的人,处处计较不肯放弃任何利益,最终却把人心丢了,那是舍本逐末。 第726章 贪得无厌3 可显然,楚家的祖孙三人都是这样的人。 换了是别的行当或许还会有个不错的结果,可是做皇帝,就难免有些缺乏天赋。如今是江山还在他们一家手里,别人不敢,可百年千年之后,改朝换代,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名声么? 就是如今的稗官野史,也早就已经开始给先帝他们翻旧账了。 顾云听百无聊赖地想着,想再吃一块酥饼,却听阿蔷又问,道:“可是,如果皇帝心里一定会这样打算,而沈量无足轻重,你又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地掺和这件事?” “凤印在我手里,我可不就得装装样子么?”顾云听挑眉,“除此之外,你不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操作的空间还很大么?” “啊?”阿蔷摸不着头脑。 “就是说——比起一个个折断对手的臂膀,或许我更希望,从前在他身边指东不敢往西的狗,尽数为我所用。”顾云听轻笑着,随口说着,像开玩笑似的。 但阿蔷总觉得,她这一次,应该不是在说笑。 “那如果人家表面答应,背后拿你去邀功重获赏识呢?”阿蔷毫不留情地吐槽。 “邀功就邀功,我又不出面。”顾云听说着,利落地翻身下桌,粗粗磨了墨,抹黑像是瞎写似的涂了一封信,卷了拿给阿蔷,“看你没什么事做,就替我跑一趟,把这个送到医馆。……噢,还有,天亮之前记得回来。” 虽然阿蔷平时也神出鬼没的,可真的去找也是很容易找到的。楚江宸正想着满世界找人甩锅,阿蔷昨日也在蒹葭宫,也有做那些事的能力,又没人怀疑,要是阿蔷这里出了什么差错,被人抓到,有些事就不太好办。 “……” 对于被差遣跑腿的事,阿蔷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是她低头盯着自己手里那一小卷信纸,觉得自己可能是一只信鸽。 不是,好好把信展平了塞进信封里不行嘛?! …… 内宫探查司的效率,顾云听是深有感触的。翌日,季公公领了那一桩差事,就没能陪在楚江宸身侧伺候,只能苦兮兮地跟着专司的人来回忙碌。 顾云听远远地瞧见了几回,也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再麻烦他。 事情虽然还未能水落石出,可是穆群和沈量等人是早就已经回去上朝了的,穆少婉和苏贵人都被暂时禁足于各自宫中候审,后者气得整日闹腾,而前者,就算气,也没什么办法。 毕竟她还装着病。 倒是沈溪雪,因为案情的缘故被耽搁着,一直晾在探查司里头,别说是下葬,就连个怎么葬的章程都没人提过一嘴。 “好歹相识一场,我就这么不闻不问看着她身后凄凉,是不是不太合适?”顾云听站在自己的偏殿窗前,小声问谭姑姑。 “你想做什么?她都已经死了,就算以前有什么恩怨……也就算了吧?”谭姑姑一时想岔了,斟酌着劝道。 顾云听有点没听明白:“什么?” “你不是想鞭她尸?”谭姑姑也有点茫然。 顾云听:“……” 她什么时候变成那种凶残没有人性的东西了? “我是想,要不要做主给她下葬,就这么被那些人晒鱼干似的晾着,怎么说也有点不太体面,何况宫里野猫多……啧。”顾云听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是为了照顾野猫?吃那玩意儿是挺委屈它们的。”谭姑姑又道。 “……”这个人怎么回事! “你不会是真的为了沈溪雪着想吧?”谭姑姑被自己这个大胆的设想惊到了,“她可是想害你很多次了,你自己说的,她年少的时候,也没做什么好事,你们又没有旧情,你替她考虑什么?” “可是说到底她也没害成我,还每次都把自己给搭进去,想想也的确是怪可怜的。”顾云听不禁有些感慨。 “作恶不成,还惹得苍天看不过眼,被天收了能怨得了谁?”谭姑姑冷笑,“如果换了你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人,这会儿早不知道被她害成什么样子了,不去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还想着给她体面下葬,吃饱了撑的?不许去!” “……我也没说非去不可啊。”顾云听有点委屈。 “我先前倒是没瞧出来,你竟还是个善人。”谭姑姑说着,幽幽地道,“不过你这好心也省省,要是人死之后当真有魂,这沈溪雪看着你去给她收尸,指不定要被气成什么样子。” 自己费心想拖下高位的人还安然自得,她自己却已经成了屈死鬼。 要是换了谭姑姑,她觉得她得被气得重新活过来给顾云听带走。 “行吧,不去就不去。” 顾云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选择闭着嘴。 …… 沈府。 因为昨夜的事,沈量虽然顺利回了家,却一宿没睡。毕竟死的是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难过是在所难免的,甚至夜阑人静之时,越想越悲恸,越想越觉得没趣。 沈夫人哭得昏天黑地的,沈量不想被她带着哭,就躲到了书房,辗转反侧过了后半夜,到黎明时才睡下了,也就顺理成章地错过了早朝。 宫里一整日都没有传来消息,他早朝没去,也没见君王下诏,就好像他不是朝廷重臣,不是天子心腹一般,悠闲地就像是个不务农不打猎不事渔樵的隐士村夫。 又是一夜。 沈量仍旧睡在书房。 木板床靠窗,银色月光浅浅,可对于一个失眠的人而言,的确有些过于明亮了。 夜半三更,有人叩响了他身侧的那扇窗。 “谁?”沈量哑着嗓子问。 “救大人性命之人。”窗外的男子嗓音低沉悦耳,不疾不徐,却有着致命地蛊惑力。 对方称他为“沈大人”,便是与官场有关之人? “救我性命?”沈量惜命,也正是因为惜命,所以更不敢开这个窗。他冷哼了一声,道,“本官性命无虞,不必旁人来救!好意心领,阁下请回吧!” 第727章 有利可图1 “性命无虞?”窗外那人轻嗤了一声,低笑道,“看来沈大人是大祸临头,却尚不自知。也罢,自己命悬一线却犹在梦中的人,我家主子也没必要花心思,望自珍重,告辞。” 那人说着,要走。 在某些人面前,欲擒故纵的伎俩,一向屡试不爽—— “且慢!” 沈量喊住他,将窗户略推出了一条缝隙,见对方未配刀剑又只是孤身一人前来,便开了窗:“走门吧,里面请。” “多谢。”青年人一笑,也没有故作拒绝,一切都表现得随性自然,反而令人捉摸不透他的身份。 “阁下方才说,大祸临头?” “看来沈大人是当真毫不知情,”青年挑眉,“这么说来,想来沈大人也不不知道,为何今日陛下召苏、穆二位大人议事,却唯独没有请你?” “陛下召他们两个议事?!”沈量愣了一下,转念又觉得或许未必是对方说得这样,“或许,陛下是念及本官痛失爱女……” “穆大人也失去了外孙。”青年打断他,“沈大人又何必自欺欺人?事实上昨夜蒹葭宫内,明明有宫女证词,陛下却顾左右而言他,假借允贵妃之病离开,不肯亲自深究,反倒把事情都抛给了素来敷衍的探查司。我还以为他如此行事,沈大人心中应该多少也有一些预料才是。” “……” 沈量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他其实私心里并不认为楚江宸会对他心狠手辣,毕竟这么久以来,无论他做什么荒唐事,陛下都是维护他的。 可是这人所言,也确实不无道理…… 虽然他还没怎么理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 “沈大人还不明白?”青年轻轻蹙眉,低声说,“如果他有心替令嫒伸冤,蒹葭宫那件事,昨夜就能有个定论。可是他没有。而探查司那些人都机灵得很,只要没有过节,他们都会选择向活人讨好,而不是为了逝者喊冤。” 死了的一了百了,除非生前立了什么大功,否则基本上是再也不会复起了。可还活着的人就不同,只要还活着就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此时讨好卖人情,日后对方万一青云直上,少不了就得帮衬他们一把,有害无利和互利互惠,二选其一,这些人精是绝对不会选错的。 只要不是那种在众人心中都证据确凿、十恶不赦的罪过,只要不是得罪过他们、彼此有龃龉的人,他们大多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不,我只是不明白……”沈量试图斟酌措辞,让对方觉得自己聪明一些,“可是依你所说,陛下是打算舍弃我了?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他从前从来都没有这么做过。” “……” 易容成说客的叶临潇心累得很。 他这些日子在医馆里待着,其实清闲得很,底下的人做事都很让人放心,所以是真的没有处理什么大事,就连医馆里那三个病人,都是陆君庭的那个小徒弟在照顾,方子和药材都是现成的,根本用不着他费心。 叶临潇习惯了做甩手掌柜,接连休息了几个月,这会儿忽然出来和人交锋,就有些不大适应。 尤其对方还是个这样……事事都需要他解释的人。 要是手底下的人都是这么个悟性,其实楚江宸的日子也挺难过的…… 叶临潇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倒也不影响他与沈量说话:“人心易变,这朝堂之中向来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沈大人为官多年,想必也清楚,陛下用什么人、弃什么人,都是由形势决定的,而形势是在变的。” “……”沈量强自镇定。 他还真不清楚…… 他当初被贬是因为有过失遭到先帝厌弃,后来升迁,又是因为当今陛下青睐保举,这和形势有什么关系? 沈量这官,虽然做了许多年,但是他现在想来,好像……除了怎么贪赃敛财、怎么徇私枉法、怎么嚣张跋扈之外,什么也没弄明白。 然而他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沉默着。 叶临潇:“……” 虽然看穿了对方是没懂,但是他要解释,还不能直说对方不懂,免得伤了这人的面子下不来台,他自己也功亏一篑。 人生不易。 “此番站在大人你对面的,是穆、苏两位大人。穆大人背后是世家的力量,苏大人是兵部之中陛下最为倚重的人,而沈大人你身后,站的是天下的读书人。这是你先前能在朝中与两位大人抗衡的原因。” “你是说,因为他们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沈量问。 叶临潇面色一僵,沉吟半晌,略一点头,敷衍地道:“……姑且,可以这么说。” 叶临潇本来是想让沈量自己明白过来,尽管大祁的读书人都视他这位“沈大人”为“领袖”,可这个“领袖”,从某种意义上是他们向朝廷自荐的踏板,只是因为楚江宸扶着这块踏板,其他人才肯承认。 所以如果楚江宸真的不想要他了,虽然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扶一块新的踏板,但比起穆、苏二人,沈量真的不是不能被取代的。 然而这沈大人显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 算了,他又不是来教沈量做官的,大概有这么个意思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又站在一起了?”沈量还是不明白。 他们三人本就是分庭抗礼的,就算是昨晚的事,苏家的女儿也一样害了穆家的女儿,沈溪雪只是她们相争的牺牲品啊!为什么那两家反倒联合起来和他们沈家过不去了? “……其一,蒹葭宫的事,虽然实际上,是苏贵人和婉贵人害了令嫒,又想一箭双雕,将过错全都推给婉贵人。可是苏贵人一直在借刀杀人,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她与此事无关,是与非,在婉贵人与令嫒之间。第二,苏贵人虽然有心嫁祸,可毕竟还没有成功,既然没成,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第728章 有利可图2 只要她或是她爹肯向穆家赔礼道歉,而两人又有相同的利益,求得原谅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人间自然是应当以善为先,情义两全。可在这权术倾轧之地谈正义、勤奋,大多只有两种人——要么是善终的圣人,要么就是中途死的蠢货。 叶临潇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大人你与穆大人本来就势同水火,对吧?有此良机,穆大人有什么理由白白错过?再者说了,死人无法开口说话喊冤,何况令嫒本就有错在先,所以推给她,而保全穆、苏两家,不管是在陛下眼中,还是在那两位大人眼中,都是最好的选择。” 沈量是真没想到这些,一时愣住了,像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忽然受到了什么剧烈的冲击一般,好一会儿,才忽然回过神来,双目危险地眯起,语气有些不善:“阁下为何会对宫闱之事了解得如此详尽?……是了,说了这么多,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这么久了,也难为他终于想起来了。 叶临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在下是闲花宫献太妃的人,在宫外替太妃办事。太妃与沈美人有些私交,不忍她含冤枉死,更不想她死后家人受人欺辱性命不保,所以特意命在下前来,问问沈大人的意思。” “问我的意思?”沈量不解。 献太妃一心想扶四王爷登上帝位,他是知道的,陛下也知道,只是她们一直什么都没做,又或者说是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留下证据,时机也不成熟,所以陛下才一直没能光明正大地对付她们母子,怕落得个先帝尸骨未寒就残害手足的骂名。 而沈溪雪在宫里和谁走得近,从来都不和他们说,沈量其实也不知道。不过之前她还叫沈溪冉的时候,在宫里是和献太妃有过一些交集,沈量虽然不太清楚,但后来欺君被收押的事闹得不小,他还是记得的。 所以这青年人说这些,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的。 只是想不明白,救他们就救他们,还要问他的意思做什么? 难不成—— 是想让他投靠过去,为他们所用? 沈量面色微沉,有些犹豫。 “陛下肯舍弃大人你这样的人才,太妃舍不得。”叶临潇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的话,“太妃娘娘有令,倘若大人你肯投效,她自然会为大人指一条生路,若是大人不肯,那便只当在下今日不曾来过。” 沈量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来回琢磨权衡,还是迟疑不决,可转念,却又觉得似乎想到了第三条路。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这青年人又笑着,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 “又或者沈大人可以将在下来游说的事,告知陛下,‘将功补过’,或许也是一条生路。不过,倘若向陛下告密,太妃这艘船,大人你自然是登不上了。而大人无凭无据,陛下就算信了,只怕也无济于事,大人最好先思虑周全为好。” 这话中本就藏着威胁的意味,沈量又猝不及防被说穿了心中卑劣无知的想法,恼羞成怒,略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只要本官抓了你……” “抓我?”叶临潇微微一笑,“或许。” 有恃无恐。 沈量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府上的夜间戒备有多森严,然而这人还是闯进来了,不仅找到了他,还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是个大麻烦。 可就算如此,他要是能利用好这个麻烦,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件好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他可以先诈降,为了博取献太妃的信任,替她办几件漂亮的差事,一来能保命,二来,将来陛下要和献太妃母子算总账的时候,他对这母子二人了如指掌,到时候就能和陛下里应外合,立一个奇功! 到时候,就算穆群身后站的是世家又如何? 只会吠的是狗,会厮杀的才是狼! 沈量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打定了主意,便说:“好,既然如此,沈某这一家性命,就多仰仗太妃庇护了!太妃如有吩咐,沈某必定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 龙章宫。 楚江宸的第不知道多少个不眠之夜,顾云听依然高枕安卧。 顾云听仍然装作在气头上的样子,白天里除了无人时悄悄与谭姑姑说了几句话,就再也没搭理过这一宫的男女老少,夜里也早早地将殿门反锁了,把人都赶去了侧殿。 她现在最快乐的事,就是夜里独自在空旷的殿内,摸黑赏月吃酥饼,想什么时辰躺下休息,就什么时辰休息,完全不必听人唠叨。 虽然也是有点任性作死,毕竟晚睡,却还是要早起。 “又不要命了?” 顾云听刚咬碎了一块酥饼,就听窗外有人低声质问。 声音耳熟到只要不是她聋了就都能辨认得出来。 “我错了。”顾云听立刻将剩下的小半块甜点丢回盘里,跳下长桌去开窗。 这宫里的窗和门都沉,木轴转动时难免会发出些许“吱嘎”声,顾云听偷偷开开关关的次数多了,熟能生巧,也就学会了扶着木轴开窗,安安静静的,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你怎么才来?”顾云听小声地说。 “……” 叶临潇本来看见顾云听只穿着一套单薄的中衣熬夜,是有些生气的,可听她用这种小声又带一点委屈的音色将这种话,那一点薄怒顿时便作云烟散了,“你是在等我,所以才不好好睡觉?” “……对啊,”黑漆漆的夜幕下,顾云听面不改色,“差一点我都要在这里睡着了。” “……”不是很相信。 但就算是谎话,也够叶临潇消气得了。 “穿得这么单薄,躺下说,”叶临潇伸手捂住少女微凉的指尖,将人半抱着塞进了厚实的棉被里,“等我做什么?” “就觉得你一定会来,所以才等你啊。”顾云听确实有一点困了,打了个哈欠,才又道,“和沈家人打交道,要是不找人诉几句苦,我觉得不行。” 沈溪雪也好,沈量也好,还有当初那个沈姨娘母女,说话做事明明也是过脑子的,却总是会让人觉得——哭笑不得? 第729章 有利可图3 脑回路就不太一样,不吐槽闷在心里容易对自己产生怀疑。 叶临潇深有所感,赞同地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他应该同意了吧?”顾云听又问。 “嗯,”叶临潇点头,“不过此人虽然不聪明,但小心思很多,你确定要将他收为己用?” “我何时说过要用他?”顾云听愣了一下。 她还没疯。 沈量的姐姐、侄女、女儿都是典型性白眼狼,顾云听不觉得沈量能出淤泥而不染。 把白眼狼养在自家院子里,她还没那种舍己为人的良好美德。 顾云听想了想:“噢,阿蔷和你说的?” 叶临潇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她大概是没听明白,你说的,想必是要收沈量手中的势力为己用?” 这就合理了。 卸磨,杀一只从头到尾都存异心的驴,这才是顾云听做得出来的事。 他说对了,顾云听也就没有反驳,转念觉得他们这样一个躺着一个站着说话有点别扭,便放缓了声音,软软地问:“阿临哥哥,你冷不冷呀?” 叶临潇:“!!!” “冷不冷?”顾云听见他没回答,又追问。 “冷!”叶临潇斩钉截铁。 他们小夫妻,都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觉了! 顾云听闻言一笑,裹着被子往里滚了一圈,像是大饼裹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筒,顺便才让出了半张床的空位。 叶某人:“……” 那么,他躺着和站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卸磨杀驴,的确是顾云听能做的出来的事…… 叶临潇有点委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却还是顺从地躺下了。 好歹也算是同床共枕了。 然而下一刻,燥暖的锦被就兜头盖了他满身。顾云听吃惯了药,身上也染了些许药香,少女温温软软的手挽着他的胳膊,轻柔的呼吸就落在他耳边。 “现在呢,暖不暖呀?” 叶临潇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这猝不及防的冷热交替里,融为一池春水。 “你怎么不……唔!” 顾云听只是觉得这人不要脸得很,难得表现出这么有趣的反应,存了心思想逗他,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唇上一阵柔软温热的触觉堵住了她所有未能说完的话。 “……暖的。” 唇齿温存之间,青年人的声音也变得朦朦胧胧。 顾云听愣了一下。 算了,还是不打他了。 反正也打不过。 …… 其实要救沈量,在顾云听这个位置上,也容易得很。 清晨,舒朗的暖色光斑穿过窗前树,照进屋子里,顾云听随手抓了一个过路的小宫女进来替她梳妆,顺便把人带走出了龙章宫,往探查司的方向去。 论理,凤印在她手里,就代表着后宫之中的大小事务,她都有权过问,所以探查司的人也丝毫都不敢怠慢,远远地瞧见,便将她迎了进去。 上回她和楚江宸一起来时,探查司总管太监的行事,顾云听还有些印象,那人不是楚江宸身边的人,谈不上忠于谁,但汲汲营营,总想着往上爬,故而对登上顾云听这一艘看似辉煌的大船很有想法。 顾云听在后宫里行事的法则,无外乎是“狐假虎威”与“兴风作浪”,楚江宸是打算利用她钳制顾家没错,但她又何尝不是借楚江宸在后宫众人眼中的“威”,投机取巧? 可话又说回来,楚江宸想钳制顾家,却终究是钳制不成的,说到底,是顾云听空手套白狼了。 占尽便宜的顾某人领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接过内侍官递来的茶,刚饮了一口,管事太监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天不算热,却跑了满头大汗,面色微红,气喘吁吁,十分着急。 顾云听笑吟吟地搁下茶盏,问:“总管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 “贵、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奴才未能相迎,绝非有意怠慢,还请娘娘恕罪!”管事太监平复着紊乱的呼吸,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顾云听淡淡一笑,“请起吧,是本宫不请自来,总管不知,又何罪之有?” “娘娘宽宏大量,奴才自当铭感五内。”管事太监显然也察觉到了顾云听今日来是有事要交代。 ——客气自然有客气的缘故,非亲非故又无冤无仇的,倘若不是你求我我求你的,谁会成日贴着一张笑脸相见? 也算这允贵妃是个厉害角色,说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成与不成,都与她无关似的。 不阿谀不谄媚,甚至看不出一丝讨好央求的意思,又不会让人觉得她在趾高气扬地命令什么而反感。 “总管聪明过人,一定早就猜到了本宫的来意,那本宫也就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了,”顾云听浅浅地笑着,态度温和委婉,却丝毫不将自己摆在求人的弱势,气场如此,便是刻在骨子里的,“本宫与沈美人相识一场,前日她出事前,本宫也曾去看过她,如今她出了这样的事,本宫也有失职之处。” 沈溪雪自是咎由自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不过管事太监何等人物,又怎会看不出对方是什么态度。允贵妃本来大可以不说这样的话,也可以不走这一趟。她眼下这么说,是明摆着要站在沈溪雪那一边了。 “天意如此,世事无常,这命的事,谁也说不准,绝非娘娘您的过错,您又何苦苛责自己?”管事太监忖度着顾云听的心意,叹着气,感慨地说。 “可是她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本宫又怎么能忍心看着她连走都走不安生?”顾云听垂着双眸,幽幽地道,“人死如灯灭,都已经化作一片虚无,就算有什么过错,也该……唉。” 顾云听实在没办法违心说出“从轻发落”四个字,如果做了错事后死了,活着的人就必须原谅逝者,那传说之中又何必要设一个阴曹地府,又何必将地下炼狱分作十八层? 这么一个“宽宏大量”的角色,演得她自己都不怎么信,只能用垂眸来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意,免得让人察觉。 太难了。 第730章 无本买卖1 “娘娘说得极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悲悯渡化之心,”管事太监心下飞快地斟酌着用词,媚笑着附和,道,“就算沈美人生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那不还是因为反省之后悔悟了,所以自尽赔罪了嘛。人生除死无大事,美人以性命为礼谢罪,那是真正的大彻大悟了啊!” “……”这可太能编了。 顾云听垂眸,隐在宽大袖口下的手都微微一颤。 沈溪雪是被害,不是没有证据的。 可楚江宸已将此事交给了探查司,只要探查司的人愿意“指鹿为马”,又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那原本的所有证据,就根本不值一提。 沈量想不到,楚江宸受人瞩目根本没有机会去这么做,直至弯弯绕绕将这个死结越缠越紧,但其实这个死结,再容易解不过了。 太监总管见顾云听沉默不语,便觉得是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到位,想了想,就又道:“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佛门不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所以沈美人的事,娘娘就尽管放心交给奴才们,这几日不设灵堂不下葬,那也是因为……因为要替美人洗刷冤屈,免得遭人怀疑走得不清净……” “此话当真?”顾云听猛然抬起头,像是不敢置信,实则不动声色地打断了管事太监越变越离谱的话。 “嗐,就算奴才向人再借十个胆子,那也不敢欺瞒娘娘您啊!”管事太监连忙表忠心。 “有总管你这一句话,那沈美人也算是能走得安心了。”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的是便宜沈溪雪了。 …… 管事太监有了个大致的方向,就只需要去琢磨成套的说辞,不过一两日的工夫,便已将事情都查了个“水落石出”。 楚江宸看见公文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诧异的。要在朝中拔掉一个人,总会需要各种各样的准备,他都已经做好“壮士断臂”的打算了,甚至连人选都已经物色好安插进刑部里了,这会儿管事太监直接给他送了一份大礼,砸得他都有些恍惚。 论理,自从那日蒹葭宫出了事之后,整个后宫都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是顾云听为了他想徇私的事而不高兴,那闲花宫和其他几位妃嫔手底下的人也都盯着,他就是想做什么也没那机会,但凡被人注意到,且不说别人怎么想,那闲花宫的太妃娘娘就是第一个不让他安生的。 可这会儿他什么都没做,事情反而解决了? “阿季,你是不是……去敲打探查司了?”楚江宸看着将文书呈上来的季公公,若有所思地问。 “没有啊,闲花宫的人盯得紧,奴才哪儿敢?”季公公小声地道,“不过听底下的人说,是咱们偏殿那位去了一趟,探查司管事的那小子顺杆儿爬,给贵妃娘娘献好呢。” “……” 楚江宸一愣,心中隐隐有几分没来由的欢喜,不自觉地闷着乐了好一会儿,才又追问,“贵妃当真去过了?她不是不让松烟她们跟着么,这话是谁说的?” 顾云听不是在气头上么? 她那么个脾性,会帮他么? “嗐,是底下烧茶的小宫女翠柏,娘娘赌气,不搭理谭姑姑和松烟姑娘她们几个,又要出门,就抓了翠柏陪她走了一遭,那小宫女们眼皮子浅,得了这一回差事就当自己要飞升了,结果自己没本事在主子跟前讨到巧,转头又回去做了烧茶宫女,心里不痛快,逢人就说这事儿,奴才也是过路时正巧听见的。” 季公公小声地说。 打小报告的事他也不敢常做,不过按过去的例子,和允贵妃有关的事,陛下是不会怪罪他的。 楚江宸不禁皱了眉头,有些不悦:“什么时候龙章宫的人也开始学会这一套了?” “陛下息怒,都是刚进宫不久的小丫头们,做事没章法,也不大懂规矩……” “规矩?安分的早就懂了,”楚江宸冷哼了一声,“罢了,也算是带来一件好事,就撵去掖庭宫做事。今后再遇上这样不知好歹的,都这样,不必来回朕了。” 嚼舌根也分两种,奉命打探消息的是暗桩,可这样仅仅因为自己妄想不得便损人不利己的,是蠢。 “是。”季公公乖顺地应下了,顿了顿,又问,“那陛下,蒹葭宫的案子——” “探查司不都查出来了么?按规矩办就是。”楚江宸道。 “可是新的刑部侍郎已经准备上任了……”季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朕旨意都还未下,沈量也没死,他上什么任?”楚江宸略有些不耐烦地反问。 “……” 可之前也是他自己握着人家的手语重心长地交托重任的啊,还秉烛夜谈呢。 季公公暗自腹诽。 “朕给他,他就收着。朕一日不给,他就得给朕等着。如果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做什么官?”楚江宸淡淡地说着,重新拿起桌案上的其他奏章,不打算再搭理那些废话了。 他心情似乎还不错。 季公公偷觑着帝王的脸色,心中揣度,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妙。 ——虽说,陛下是因为沈量不必弃,省了事才高兴的。可他总有一种直觉,或许这一份高兴,还与允贵妃有关。 旁观者清。 倘若两个人只是在一起生活互不相干,那天下太平。 如果一旦其中一个人过了界…… 季公公总有一种直觉:这事要完。 “陛、陛下……”季公公迟疑着又低喊了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了?”楚江宸自奏章中略一抬眉,瞥向他时,神色淡淡的,不辨喜怒。 但季公公在他身边多时,自有一套法子察言观色。 他的确是高兴的。 否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目光会再凛冽些许,声音会再短促些许,问的是“怎么”,而不是“怎么了”。 季公公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心底“咯噔”了一声,有什么疯狂的念头开始滋长—— 陛下会输。 无论争与不争,他都会输。 第731章 无本买卖2 探查司得出的那些“真相”很快便被公之于众,沈量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庆幸之余,不禁也有些茫然。他称病在家中安养了几日,刚回任上,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这一切似乎都太过于顺理成章,他也全然没在这件事里看见多少献太妃的身影,以至于现在想来,那晚青年人所说的话,也像是无稽之谈。 但显然,煮熟了到嘴的鸭子,无论是顾云听还是叶临潇,都不可能纵容它再飞走了。 入夜,二更天。 沈府书房的窗被轻轻叩响。 三声。 正是前几日那位不速之客叩门的节奏。 沈量仍旧先开了一条缝隙,确认了对方仍旧是孤身一人,且并未佩戴武器,才关了窗下床去开门。 “使者怎么又来了?是太妃娘娘有什么吩咐?”沈量明显虚情假意地赔笑着,问。 既然他自己已经安然无恙,也就不必求着献太妃什么。只是因为面前这人看起来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他怕对方一时不悦动手杀了他,所以才没有立刻撕破脸。 “娘娘没什么吩咐,只不过事情已经办妥了,所以让在下来说一声,让大人安心,顺便——来看看沈大人,过得好不好。” 叶临潇意味深长地道。 “什、什么好不好?”沈量听他话里有话,便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告诫他,这件事并没有彻底结束。 难道这件事还没完? 怎么会? 明明他今天去官署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新来了几个年轻的小子之外,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啊。 刑部本就有几个职位是一直空缺着的,本来也就说过要添补的事,现在送进来几个,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 “看来沈大人的消息并不灵通,”叶临潇在月色下幽幽地说,“陛下为何要在此时往刑部里安插人手?为何大人主管刑部,可刑部添了新官员,却没有任何文书送达大人手中,甚至连告知一声都不曾有过?” “……”沈量哑然。 想反驳,可这几个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说起来,沈大人前几年不在京中,兴许是不知道那个新入刑部就被任命为右侍郎之人,是何方神圣?” “不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沈量问。 叶临潇失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两年前科考的文试状元。此人满腹经纶,因为恃才傲物无所忌惮令先帝不喜,所以两年来都只任虚职。有才无德之人,要么不用,要用,就绝不会仅仅只用在一个小吏的位置上。” “你、你是说……”沈量恍然,颤着声。 “他是来取代大人你的啊。”叶临潇一哂,道,“陛下将他安排进刑部,就是作为你的继任。当然,这话在下说得毫无凭证,沈大人大可以不信,只是,他一日还在刑部,大人就一日不可能高枕无忧,言尽于此,站在哪一边,大人自己思量。” 他说着,也不给沈量反应的机会,转身飘然而去。 反正沈量的反应他猜得到,何况这个人是否真的愿意效忠,对他们而言,关系不大。 他们需要的,只是创造一个生变的绝佳机会。 …… 青年人若是留下来,沈量或许还会举棋不定,可是这人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好像对他们而言,他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甚至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而对他自己来说,依附献太妃却成了唯一一条可以高枕安卧的路。 思及此处,沈量连忙追了出去,想趁早表个态,谁知不过一转眼的时间,门外只余空茫茫的夜色,那人也早已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来人,来人啊!——” 沈量转念高声大喊,很快就有在院外巡视的家丁被惊动赶了来。 “去,去查,那个新到任的右侍郎,究竟是什么底细!”沈量有些失态地大喊着,出于恐惧。 人走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陛下派来取代他的,那么他被取代之后,又会何去何从? 沈量不得而知,也害怕得知!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如果楚江宸当真已经打算抛弃他,那他也决不能坐以待毙。老东家不给饭吃不义在先,也就不能怪他们这些做长工的不忠了啊。 …… 如何吃下沈量手中的实际权力,和顾云听并没有直接联系,她每日在深宫之内,也不可能亲自出面与人交接,借的都是闲花宫的势力,背地里行事的则都是叶临潇的人。 所以她也没什么事,穆少婉自那晚的事情之后,也不知是又发生了什么,竟然真的疯了。顾云听与一众宫人猫哭耗子地送沈溪雪入殓,和苏贵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偶尔和白露宫那个李昭镜下棋,前面楚江宸有多忙,她就有多闲。 异样的天气总算回暖,却已经是六月了。 严寒刚过,便至酷暑,中间那段春暖花开的时日都被跳过,一眼望去,宫墙内都看不见几株开得好的花草,夏柳成荫,却也不是鲜嫩动人的明绿色,而是一种枯败萧条的黄绿。 对这宫墙之内的人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裴清泠先前与顾云听确认过自己所要做什么,就让她继续按照自己原本的打算行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要尽快抓住各种大大小小的机会给楚江宸添乱。 国库日渐空虚,边关,楚见微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在他回到京城的那一日,一切就将按照他们之间某一人的设想,尘埃落定。 …… 六月二十一日,夏至。 朝廷里主战与主和已经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楚江宸不想议和更不想降,霆国的状况其实也未必会太好,但是祁国的财力已经没办法继续长时间地和他们耗下去了。 他起初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楚见微与献太妃有所图谋而故意拖延战机,不肯归京,可是他一次一次往边境派人一次一次地败,他也开始茫然了。 或许不是楚见微有意,而是—— 上苍有意。 第732章 无本买卖3 事情的发展,远比百官心中所想发展得更快。 七月十七日,楚江宸在早朝透露了求和之意,很快,消息被传出去,一日之内传遍祁京,谣言四起,顿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若说这背后无人推波助澜,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况且这一回,推波助澜的绝非闲花宫或是赌庄中的某一方。 不过一两日工夫,这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臣民言之凿凿,就连楚江宸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只是有这样的意思,还是已经明确下了旨意。 “陛下,此事,多半是四王爷的手笔,倘若陛下下旨议和,他便要回京,轻则兵权被削,重则与陛下短兵相接,所以才煽动谣言,这是想拥兵自重啊!如此狼子野心,陛下不得不防!必须早作打算才是!” 书房之内,楚江宸手下的几名心腹跪于室内,穆群苦心劝道。 楚江宸闻言也只是沉默着,只是目色寡淡地望着堂下众人,抿唇不语。 为首的是穆、苏、沈三人,其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站在主和这一边的。 连日来楚江宸心头总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念头,或许是焦虑,也有可能是难过,再或者,是不甘心。 先帝那样荒唐的君主,生前也曾大败霆军,让对方俯首称臣,献上质子以议和。而他,无论是心智还是手段,都自认为比先帝好上百倍,可在他继位的第二年,却要向曾经的手下败将称臣。 这不是他的错,但无论是史书还是天下间悠悠众口,这个耻辱都将被归罪于他。 不甘心。 “沈大人,你们说话啊!”穆群着急地小声提醒道。 沈量正神游,猝不及防被人点了名,愣了一下,目光冷漠地瞥过穆群,什么也没说。 “沈量,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不和,但是国事面前,你不要意气用事!”穆群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奉劝”道。 “穆大人是忠臣良相,下官比不过。”沈量冷哼了一声。抬头时瞧见楚江宸正被他们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看着他,沈量便又低下头去,“恭敬”地道,“陛下,臣嘴笨,不善言辞,只是希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不要任由一些奸佞小人误国。” 他这话听着是义正辞严,可怎么听怎么像是和稀泥。 ——什么是大局?那误国的奸佞小人又是什么人,谁也没听明白。 楚江宸皱眉,却也从未真正寄希望于这具“傀儡”,便转头望向在最前排的苏大人,沉声问:“爱卿又以为如何?” “回禀陛下,臣不知。”苏大人俯首一拜,语气毫无波澜地道。 “不知?”楚江宸眉头皱得更深。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台阶,让他议和却不必背负太多骂名的台阶。如果以后有人提起这件事,评价之人只会说,是他这个皇帝失察轻信了小人,而不是他无能。 本来让沈量来做这个台阶,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是这家伙这一次却乖觉得很,如果不是今日随着这一班朝臣来此劝谏,他都分不清这人究竟是在主战还是在主和。 然而楚江宸也没心力再去气恼。 他眼下只是想要有一个人固执地劝他,但又不希望这个人是穆群。因为世家子弟的身份是天生的,穆群身后站着世家,站着一个被舍弃就无法再换人拉拢回来的势力。 可如果只有这一个人坚持…… 楚江宸也只能交给他了。 谁来背这个骂名都好,只要不是他自己。 “苏大人掌管兵部,应当对兵部之事了如指掌才对,为何此刻却推说不知?!难道是怕了不成?”穆群又岂会不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倘若这些人里没有人肯接过他这一杆棒,他大概就算是完了。 如果坚持劝和,那么祁国百姓、书生的怒火,都将迁于他一人。可如果不坚持,得罪了楚江宸,他也一样逃不掉。 “穆大人先别着急,容在下解释。”苏大人道,“此战特殊,无论主战还是主和,都会惹来民怨。如果主战,国库空虚后继无力,再加上连年灾荒,民间也少有余粮,这样一来,一则,朝廷无法供养边关战事,二来,霆国恐怕也会乘此良机一举南下。” “如果主和呢?”楚江宸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什么决定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心里都清楚,他只是想知道对方在说完这些之后,还能说些什么。 “主和,一来我大祁声威有损,二来陛下圣名有损,三来,议和难免要答应对方无数苛刻的条件,于国运,也有百害。”苏大人说着,终于没等楚江宸再问,“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故而才说不知。” 他话音未落,后排便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悠悠懒懒地嘲讽,道:“苏大人这般畏畏缩缩,真是瞧不出来竟是上过战场的人。” 楚江宸与前排三人听闻这出人意料的言论,都不禁愣了一瞬,来不及皱眉,心下都顿时一喜,转头沿着声音的来处去找声音的主人。 上天保佑! 可算是有不要命的自己往刀口上撞了! “方才是谁说话,快上前来!”楚江宸一眼望去不能确定是谁,索性直接问。 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低着眉眼,起身弓腰跪到了那三人之前,一叩首:“臣,刑部右侍郎任君诚,叩见陛下。臣只是听苏大人谨慎到怯懦的地步,连一个主张都不敢言明,更遑论替陛下出谋划策分忧解难,感到失望,所以才一时失言,还望陛下赎罪。” “诸位在此本就是各抒己见,不分对错,又何来失言之说?只是不知,君诚对此有何见解?”楚江宸问。 “陛下所言极是,世事本就是世人各抒己见,不分对错,”任君诚一笑,道,“议和之事也是如此。陛下是圣明仁德之君,议和也是为百姓、为社稷,而绝非是因为战败。这一点,不仅仅是臣等应当明白,大祁的百姓也都应该明白,青史之上,应是圣名,而绝非骂名。” 第733章 死而复生1 “小任大人本就是少年英才,又岂是我等老朽之人可比拟的?”那苏大人被人拂了面子,也半点都不气恼,眸中甚至有些兴奋,即为劫后余生,“既然小任大人这样说,想必是已经有了好的主意了?” 任君诚面上浮现几分得意:“自然,若非如此,下官也不敢当着诸位前辈的面口出狂言。” “愿闻其详。”楚江宸也有些按耐不住,追问道。 “其实说起来这并不难,陛下眼下缺少的,只是一个‘罪人’。”任君诚卖关子似的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楚江宸缺一个替罪羊,这在场的人又有谁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在等着一个罪人“自投罗网”,而任君诚虽年轻气盛,却也绝不像他们此刻想得那么蠢钝无知。 他是在险中求富贵,而不是求险。 任君诚等着别人先开口问,众人指着这个愣头青把他们摘干净,也就乐得给他这个面子,问:“可是这个人却不好找,若是被对方察觉,寒了朝臣们的心还在其次,最怕是弄巧成拙,事情办不成且不论,还容易有损陛下的圣名。” “不会,”任君诚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道,“陛下降罪于臣说的这一位‘罪人’,是理所应当的事,只看定罪时如何措辞罢了。” “谁?” 任君诚一笑,斩钉截铁:“四王爷。” “……” 众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楚见微与他们从来都不是站在同一边的人,甚至总有一天会因为择主而事的缘故,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 把过错都推到楚见微身上,对他们而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楚见微如今手握兵权,在京中又有献太妃和一众势力替他谋划,倘若真的将罪名都推给他,那些人又岂会坐视不理? 因为先前那些天灾、人祸,原本楚江宸这个帝王之位,在百姓心目中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再加上议和,大祁的江山都难免会摇摇欲坠。如果再得罪了楚见微麾下的那些势力,到时候外患未除,内忧又起,才是真的危险了。 “臣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但举世皆是追逐局势之人,而陛下是天下之主,受命与上苍,大可以做那个造势之人,引世人在陛下的大势中随波逐流。” 尽管有些话众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但挑开了说脸面上都有些过不去,任君诚自认洒脱不羁,到底也是因为自己言行失当吃过苦头的,怎敢再重蹈覆辙? 他说得很委婉,但楚江宸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是。说白了,议和撤兵一事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是天下人不知敬畏不懂分寸,不明白陛下苦心,认为——是您怯战,而那四王爷变成了当世‘岳武穆’,以王爷与太妃的野心,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们会做什么,不难猜到。” 任君诚说着,又停顿了片刻,买了个关子等着众人接话。然而这一次其余人都在沉思,场面就有些过分安静了。 任君诚倒也没放在心上,镇定自若地继续说,“这第二种结果,就是如眼下的事实一般,四王爷作为统帅,治军指战不力,故意延误了军机,导致我大祁这一次败局。” 霆国来势汹汹,楚见微拒敌数月,是功。 无论事实如何,但在场众人,包括楚江宸在内,都是这样想的。 然而这朝堂之争历来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指鹿为马这些世人眼中的罪,都不是罪,而是手段。 不干净,但是很实用。 楚江宸沉吟半晌,声音不自觉有些低哑:“可这就需要把握好时机。” “陛下圣明!”任君诚笑着将人捧高讨好,才又道,“这先下手为强的‘先’字,的确有一个界限,不好把握。四王爷领兵不力致使此败局,我们自然可以给他罪,可他拥兵多时,在军中声望也非同小可,若是早了,恐怕他会借机煽动军心,以反对陛下。拥兵自重与叛逆都是大罪,可他手中有兵权,陛下也不得不防。可若是迟了,他们的人抢占了先机,先一步将谣言传出,也不好。” 楚江宸皱眉。 虽然他早知道自己和楚见微总会有这样短兵相接的一天,可毕竟兄弟阋墙,不是好事。 楚见微一向是被他母亲逼迫着做这些事的。所以楚江宸本想留他一条性命,等他败了,就贬他为庶民,做个普通人也好,或是遂了楚见微自己的心愿,送他去边关前线做个小卒子也罢,好歹是全了这些年有名无实的兄弟之间那一份情谊。 或许到那时楚见微不仅不会感到委屈,还会谢他成全之恩。可如果眼下的这么一个罪名扣给他…… 会不会又有人指责,说先帝尸骨未寒,他就罔顾先帝遗愿,迫不及待地残害手足? 他只是想做个明君,百年之后在青史之上占一席之地。可或许天意如此,从登基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他来路坎坷。 “陛下仁慈,如果陛下心存不忍,又信得过臣,那么臣——愿意替陛下做这个恶人,惩奸除恶,以换得陛下仁德之名,也换得大祁江山重归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楚江宸沉默良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中也隐隐有些疲惫之色,声音哑然:“好,那就交给你……三日为期,还望任爱卿可以给朕一个详尽、妥善的应对之策。” 任君诚一喜,又一叩首:“臣自当竭尽全力,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这详尽妥善的应对之策,他早已经想出来了,写好的书函就藏在他怀中,然而此刻他却并不打算与众人探讨。 一是因为分明才华横溢却坐了多年冷板凳,他也算是学会了一点收敛,让众人以为他只是个狂妄的毛头小子,总比让他们真的意识到他的威胁好。 二来,是因为有些东西,作为筹码,如果在一开始就拿出来,反而换不到他想要的价码,待价而沽,方能得到最高的利益啊。 第734章 死而复生2 “这小子够狠。” 任君诚被楚江宸单独留下来议事,其他人便先一步散了。出宫的路上,穆、苏二人同路,苏大人如是评价。 “只是算计一个对手,就狠了?”穆群嗤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他又何止是算计了一个四王爷,他要算计的是我们所有人,包括陛下。”苏池矜淡淡地道。 “谁又不是在算计里熬日子?没想到终有一日,苏大人你——竟也成了个‘君子’。”穆群轻哂,“可惜了,你我就算是‘君子’,也注定只能是‘梁上君子’,偷人性命换前途,脚踏白骨上青天。我们这样的人,不狠,又哪里来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谁算计了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结果如何。 这才是他们的宿命。 功名利禄、声色犬马,不是瑶池不是天宫,是鬼门关。 苏池矜沉默着,不说话了。 两人便默不作声地往宫门走,身后宫道岔口的阴影里,沈量盯着两人还算轻松自在的背影,目色一点一点逐渐发沉。 …… 炽烈的骄阳高悬。 顾云听不想出去被太阳荼毒,又不想枯坐着什么事都做不成,便命人取了一只长柄的花洒,给窗前那几株枯死多时的花浇水。 逝而不复生,花的根都已经被冻伤了,注定是开不了花的。 顾云听只不过百无聊赖之间,想试一试,人的意志,是否真的能如那些人口中所说的一样,可以胜天。 “主子,你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另外,殿下问你,打算何时脱身?”谭姑姑不知何时凑近了顾云听,压着嗓音神秘兮兮地问。 “急什么?”顾云听抬眸看了她一眼,笑道,“还早呢,太早脱身,倒是显得我心虚了,容易打草惊蛇,不划算。” 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才能引来愿者上钩。要是一早就跑了,还钓什么鱼? “可是事情按照你计划的这样发展下去,如果你还留在宫里,皇帝会起疑心。”谭姑姑面色严肃地告诫道,“不管怎么说,命更重要啊……” “除了天意,谁能要我的命?”顾云听挑眉嗤笑,颇为嚣张,“何况,我走了才更会让他们起疑心。留下来,这是能解决的麻烦,走了,那少不得就要功亏一篑。……再说了,你不是也要替家人向这父子二人报仇么?想报仇,就别考虑我能不能活,也没这个必要。” 她说话仍旧漫不经心,却又偏偏令听者感到毋庸置疑。 这大概就是这个年轻女人蛊惑人心的本事,总是在不经意的举手抬足之间,就能令人…… 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你必须得活着。”谭姑姑的语气也有些强硬。 说得矫情点儿,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以后或许还会有别的亲人,可亲人的意义,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都不能少。 “行。”顾云听答应得痛快,默默补充了一句“尽量”,却没说出来。 她不做没把握的事,但有把握也不代表不会有意外。 他们说得都对,世事无常,即使是传闻中算无遗策之人,却也难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之言,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智者。 谭姑姑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到她的承诺,便放下心来,转头瞧见花洒和水桶,不禁有些纳闷,问:“不是,你一直浇这花做什么?都已经枯死了,难道你还想它枯木逢春?” “未尝不可啊。”顾云听弯了弯唇角,道。 枯木逢春,是好事。 “我看你就是太闲了。”谭姑姑叹了一声。 “毕竟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顾云听垂眸看着窗外那几株枯败花草的枝叶,笑着说,“不过也还行吧,至少还能想想他们现在有多忙。” 忙到他们那样的地步,她这样无聊至极却也清闲至极的状态,反而成了一种求而不得。 人总是追逐着自己手里握不住的东西。 顾云听想着不从俗,这种无聊就成了悠游自在,自然也就不那么难熬。 “别在我这里呆着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无聊。”顾云听轻轻地笑了一声,目光扫过谭姑姑脸上的纠结和不知所措,低声说,“去忙你的,我歇一会儿,再往后,风浪可就要来了。” 可是就算风浪来了,顾云听深处这旋风的中心,反而会风平浪静,静得人疯。 …… 黎明。 祁京城郊,顾家的坟地。 几名守墓人惊慌失措地跑下山,面色苍白,活像是见了鬼似的,逢人就喊“诈尸了”,一副被吓到魔怔的模样,神色全然不似作伪。 “怎么回事?!”有人问。 山下是个不算小的庄园,是顾家的祖产,庄内住的都是顾府家奴,不乏身强力壮、气血方刚的年轻人,便抓着还算清醒的一位守墓人问。 “三小姐、三小姐的棺材空了!” “什么?!你们怎么知道?” 守墓人欲哭无泪:“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过去巡逻,看见几个黑衣人在那里鬼鬼祟祟,走近一看,是那些下作胚子没钱花了来偷陪葬,结果还没等我们去抓他们,他们自己都大叫起来疯疯癫癫地跑了——是真的诈尸了!” “你们亲眼瞧见了?”有人皱着眉头问。 “这倒是没有……”守墓人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些人怕得很,跑得像兔子似的,不像是假的!” “……” 这以讹传讹的事,怎么能信的? 万一是那帮人瞧见事情败露,又不肯放弃到手的横财,故意演了这一出戏调虎离山呢? …… 夏日白昼长,天亮得也快。 众人大着胆子,集结起来上山去查探情况,只见那顾三小姐的坟头果然被毁去了大半,棺材板也被掀开了,有些狼狈地横在半露的小土坑里,却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些狰狞可怖的画面。 晨曦拨开云雾,洒落一束束金灿灿的光,不及午时炙热滚烫,却干净而敞亮。 棺木之中,少女容颜明艳,双眸轻合,纤长的睫毛好似羽翼,仗着轻阳,投落一片扇形的阴影。朱唇点绛,肤如霜雪,不是一具枯骨,而是一个睡着了的美人。 “这、这怎么可能?!” 第735章 死而复生3 众人都愣住了。 “这都已经七月底了,而三小姐下葬却是去年冬天的事,就算开春天气太冷,可死了的人总是和活人不一样的吧?没道理啊……”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怔怔地道。 死了的人,就算是因为天寒而尸身不腐,面色也是没有血色的惨白,甚至还会泛着诡异的青色,绝不可能如这般红润才是。 何况自从五月底进了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日头烈得像是炉子架下的火。换了别人早都腐烂成一团了,怎么可能还是这样的? “会、会不会——三小姐没死?”有人大着胆子,问。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当时没死,在土里埋了这么久……闷也该闷死了。”有人小心翼翼地反驳,却也不太敢确定。 毕竟这事实在过于违背常理了。 “等、等等!”最前面管事的老人家忽然出声喝止了他们,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躺在棺木中的少女。 人在呼吸时,胸腹都会有所起伏,自然与死人不同。 “还有呼吸!”老者见多识广,虽然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这种情况下不以轻举妄动,可若是这三小姐当真没有死,躺在这种地方,也不像样子,“快去府上通传此事,请老爷过来做主!” “这样不妥!”一人拦住正打算有所行动的人群,道,“此事蹊跷,与三小姐性命相关,去京中一来一回要费不少时间,如果在此期间这里又出了什么变故,我们如何担待得起啊?” “可男女有别,府上小姐千金之躯,我们怎么能随意触碰?”老者沉吟,道,“偏偏庄上的女人们胆子也小,光凭‘诈尸’两个字够把她们吓破胆了。难道这会儿还指望她们帮忙送小姐回府上去,让老爷拿主意吗?” “那就直接搬着棺材运去。”那人说,“找一辆车送去,再让人快马加鞭去府上报信,轻装骑马来回比马车快些,半路上就能有消息了。” “那就这么办。”老者很快拿定了主意,望向众人,高声道,“快来搭把手!都稳当着点儿,别磕了碰了!” …… 事出紧急,却是越忙越乱,庄子里的人找了一圈,临时就只找到了一辆露天的牛车,但为了赶时间,管事让人将车前的牛换成了马,就匆匆安排了几个办事妥当的人一起出发了。 一辆简简单单的车,载着没上板的棺材,火速赶往城内,过城门时,城守瞧见昌平拨付的令牌,又看见这口古怪的棺材,担心是什么紧急的事,也没敢拦着就匆匆放行,让这么一辆车招摇过市。 顾秦知道这必定是顾云听他们鼓捣出来的事,便做戏似的敷衍着将棺材和人留下了。 管事等人离开后,顾秦命人关了门,面色沉重,对着棺中仍然“沉睡”的少女缓缓开口,道:“人都走了,不必装模作样。” 棺中人一愣,试探着睁开了眼睛,撑着底板利落地起身,因为棺材板太硬的缘故,躺了半天哪哪儿都酸疼,翻出去时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摔倒。 “多谢顾大人配合,”少女摸了摸脸上精致的易容,却没摘下来,说着,抱拳一礼,“另外,主子有一封信命在下交由大人亲启。” 顾秦很快明白过来她说的“主子”是指顾云听,抬手接过了信封,不禁皱眉:“你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主子要说的事都在信里,另外,这些时日都要叨扰府上了,还望顾大人海涵。” “……” ……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大嘴巴,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棺材车被运进长平伯府的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更是还有几个记性好的,当即就认出了这口棺材是先前“顾家三小姐”死时,御赐收殓的那一口。 于是有说她是祸害遗千年的,有说她是生前做了好事攒了阴德死而复生的,也有说她是被人害死,到阎王殿陈情,获准回来报仇的。 闹到下午,甚至还有人连什么孙悟空大闹地府的典故都借来了,说是这顾三娘怙恶不悛,下了地府还处处逞凶,捣了烈狱跑回来了。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总是能毫无意外地出人意料。 “殿下,这么多说法,咱们用哪一个啊?” 医馆之内,一个男人问。 叶临潇正悠然靠在摇椅上,手里正是下属们从民间收集回来的传言:“都不合适。” “啊?” “这都不像,”叶临潇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道,“就说——是她原本已经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但神君说她在人间尚有未完成之事,所以又派她回来,惩奸除恶,还天地间正气浩然。” 下属:“……” “怎么了?”叶临潇抬眸,问。 “这谎编得有点离谱吧?”下属小心地问,“只怕大多数人都不肯信啊。” “那就让他们不得不信。”叶临潇道,“当初那个姑娘死于火中,面目与身子都被烧毁,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让他们出来作证就是了。” 死而复生,说法很多。 但如春来万物复苏一般,连烧毁的肉身都可以恢复如初,这不是攒了大功德的人又怎么做得到? “可是,真能有这种事嘛?” “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人怎么说。”叶临潇看了他一眼,淡笑着答道。 …… 顾云听在宫里听到流传最广的那一版传闻时,手里的花洒都给吓掉了。 “位列仙班?下凡渡人?!这些说书的头脑都无恙吧?” “……” 作同样感想的谭姑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震惊过了,此刻便一脸镇定,以一副过来人的做派,轻轻拍了拍顾云听的肩膀表示安慰: “不管怎么说,已经有很多人都被这个原因说服了。消息流传出去,附近的许多灾民,听说‘你’尚未苏醒,都已经自发地开始替‘你’祈福,求‘仙人’能早日苏醒,救他们于水火。” 顾云听:“……” 第736章 无稽之谈1 不是,这么荒谬的说法,竟然都能有人相信? 顾云听还是无法理解。 “唉,主要是当初皇陵附近的一些守军都亲眼看见过那位姑娘的死状,这死讯本就是毋庸置疑的,这会儿又出现一个安然无恙的‘你’,他们难免就要往鬼神之说上联系,正常。” “可是这事儿骗得过别人,楚江宸那里必定是不好骗。”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 谭姑姑本来都已经不再提这个了,可是顾云听自己提起来,她就又忍不住了:“所以才让你尽快离开啊!皇帝知道了这件事,不管怀不怀疑你,都会在你的身世做文章的啊!” 楚江宸是知道原本那个死者身份的,易容之事也是他自己亲手策划,所以如果有人弄这一出“死而复生”的戏码,楚江宸一定会知道这是假的。 楚江宸很快就会来确认顾云听是不是还在宫里,就算他按照顾云听的算计,觉得这件事与她无关,也还是会怀疑到顾家头上,毕竟叶临潇此时应当还在边关,是无暇顾及到京城里的事的,那么和顾云听有联系的,除了他自己,也就剩下了顾家。 何况这个假扮的人也一直留在长平伯府之中。 所以楚江宸会怀疑顾家。 如果状况糟糕起来,也就是宫里这个“真顾云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他没有占到先机,百姓不一定会相信,但是顾家一定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顾云听心底琢磨着,起身隔着窗框去够那只掉落的花洒,然而指尖只能稍稍碰到一点点花洒的边缘,却根本没办法把它捡回来。 她有些不耐烦地收了手,打算让殿外过路的人帮忙捡,一抬头,就瞧见楚江宸和季公公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地往这里来。 视线相对时,众人都有一瞬怔愣。 “来得正巧,劳驾,替我捡个花洒?”顾云听淡淡地笑着,双眸映着灿烂的阳光,问。 楚江宸:“……” 他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来着。 季公公也愣了一下,自然不敢真等楚江宸弯腰去捡,便率先躬身上前,双手捧起花洒,交还给顾云听。 “多谢。”顾云听一笑,又从身侧备下的木桶里舀了一勺清水,倒进花洒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楚江宸一时忘记了来意,隔着窗户站着,有些好奇地问。 “浇花。” “这花已经死了。”楚江宸道。 “死了的花才好浇啊,”顾云听挑眉,“活着的花太娇气,一不小心浇得水多了或是少了,都会死的。何况,倘若真的有朝一日得见枯木逢春,岂非一个大好的征兆?” “枯木逢春……”楚江宸低声呢喃着,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也不知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总觉得顾云听提到这四个字时,别有深意。 他双目微眯,有些危险地盯着顾云听的双眼,不肯错过其中的每一分情绪,“这两日京城里发生的事,你知道了,是不是?” “这两日?”顾云听眨了眨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你是说那个死而复生的姑娘?” “你不知道?”楚江宸沉声问。 “我知道啊。”顾云听语气自然而轻松。 楚江宸双眸一缩。 然而下一刻,顾云听便又道,“宫里毕竟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谣言流传得快,这件事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想不知道也不行啊。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死而复生什么的,你信啊?” “……” 楚江宸闻言,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可转念想起一些事,刚放下的一颗心便又悬了起来,“我不信,但是总有人会信。” “鬼神之说本就超乎寻常人的认知,不知道的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嘛,也正常。”一旦接受了某种设定,也就没那么诧异了。 顾云听一脸镇定自若,明艳动人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勉强或是刻意。 楚江宸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又问:“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朕曾经送了你一枝红梅?” “红梅?”顾云听乍一听有些茫然,然而很快这份茫然就自然而然地过渡成了歉意,“说起来,上次在平鸾宫,是看见了好多红梅,就是那个?” “……嗯。” “怎么了?你是想说……那种红梅能辟邪吗?”顾云听迟疑着,问。 楚江宸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能。” “那为什么忽然提起那个啊?”顾云听适时地露出一头雾水的神情,踌躇了片刻,慢吞吞地道,“如果那个很重要的话……我一会儿命人去平鸾宫折两支回来?不过这个时节,应该已经没有梅花了吧?” “没什么,”楚江宸抬头,弯了弯唇角,“等到了冬天再折吧。” 他说着,停顿了片刻,又问:“你——喜欢‘枯木逢春’的寓意?” “还行吧,只是觉得有趣罢了。”顾云听道。 楚江宸兀自点了点头,没有进屋,只说还有公务要忙,又叮嘱了几句不要沾暑气的话,就离开了。 “主子,这……” 谭姑姑也没明白楚江宸的用意。 顾云听盯着楚江宸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问红梅是试探,但凡顾云听露出一丝破绽,就会被他抓住把柄。但是他竟然只试探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这一次,顾云听没猜透。 “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谭姑姑又问。 顾云听笑了笑:“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是了。” “还等?等什么?”谭姑姑不解。 “等灾民的心意到了,天上的神君让济世救人的‘仙人’醒过来啊。”顾云听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缥缈。 令人捉摸不透。 …… 龙章宫外。 半个时辰前,楚江宸下召,命人去请顾川言下棋,这会儿,人应该已经是在书房那边等着了。 “陛下不是要问贵妃娘娘话吗?怎么——不问了?” 第737章 无稽之谈2 季公公暗自揣着些许小心思,假意像百思不得其解,像是太过好奇,便一时没注意,才问出口的那样。 “从前的事她都已经不记得了,这几个月也一直都被困在宫里,从未和外面的人见面,她能知道什么?”楚江宸笑了一下,“说起来,齐国公的腿伤已经好了么?” 季公公垂眸,答道:“还没有,是两个小厮把人抬到宫门口,再有禁军的人送进前殿去的。” “来多久了?” “一炷香前,底下的人来回话的,应该还更早一些。” 楚江宸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眼中的光芒却略黯淡了些:“动作倒是快……只是不知,辩解的说辞都想好了不曾。” …… 书房之内,顾川言有些僵硬地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他腿伤是真的还没好,因嫌叶临潇下手太轻的缘故,自己又下了狠手,结果是真的伤着了筋骨,好是还能好,就是难免要花更长的时间去恢复,至少数年内都难以如初了。 木椅子底下没放着垫子,硌得骨头酸痛不堪,只能不断地小幅度调整姿势来缓解,却也只是“缓兵之计”。 楚江宸进来时,瞧见的便是他这么一副略显狼狈的模样。 “陛下,臣,叩见——” 顾川言挣扎着要起来行礼,然而他两条腿现在都动不得,双手撑着扶手离开了椅面,有些慌张地左右顾盼,想找个法子跪到地上,整个人急得脸皮都有些涨红起来。 楚江宸抬手阻拦:“安生坐着吧,腿断了都还拦不住你乱来。” 仍然是当年那种亲昵且随意的口吻,令顾川言不禁愣了一会儿,手一颤,没扶稳,整个人都往前跌去,好在楚江宸已经走到了他的近处,眼明手快挡住了他往前扑的趋势。 顾川言怔怔的,还没反应过来道谢,就听楚江宸先调侃着笑说:“都是上过战场立过功的将军了,做事还这么莽莽撞撞的怎么行?” “……咳,谢陛下。”顾川言借着楚江宸的力坐稳了,讪讪地道。 楚江宸笑了笑,又转头,道:“这里不方便下棋,阿季,你们把齐国公抬到上头来。加个软垫,怎么做事这么疏忽?” 是故意施恩,还是他待顾川言一向如此,无论是季公公还是顾川言自己,一时都有些分辨不出来。 楚江宸近来忙是真的忙,然而百忙之中找他这么一个暂时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人下棋,自然是为了顾家的新传闻。此时不管他以什么态度对待顾川言,后者都丝毫不会觉得惊讶。 可是似乎,他完全没有在想这件事。 因为他与顾川言做了多年的表面好友,从前的相处也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似乎都没有丝毫分别。 ——他不想撕开这件事背后各怀鬼胎的真相。 顾川言垂眸时,心里这样想。 为了照顾顾川言的腿伤,棋盘摆得很高。顾川言坐在离主位一步之遥的地方,而主位上,是楚江宸。 他有点愣神。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装模作样地推托一下?比如说身为人臣不该坐在这个位置,显得太不尊重之类的……? 他一直盯着楚江宸的椅子走神,楚江宸自然注意得到,不禁笑了一声,存了几分玩笑意味地问:“怎么了?想坐这个位置?” “那倒不是,”顾川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是在想,坐得这么近,是不是应该学那些朝上的老大人,欲拒还应一下,谦逊地表达自己不该坐在这里。” 这才是顾川言一贯以来的表达方式,是他才能说得出来的话没错了。 楚江宸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目盯着顾川言的眼睛,却像狼似的,一瞬不瞬,也不知究竟想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什么: “朕身下的这个位置,天下人都趋之若鹜,你现在离它不过一步之遥,不想要么?” 他说得像是一种引诱,然而顾川言也明白过来了。楚江宸已经这么问了,无论他回答的是想还是不想,关系都不大。 他略一沉吟,有些苦恼,指了指自己还夹着竹板的双腿:“喏,腿断了,别说是一步之遥,就是半步,也走不了,要不起。” 楚江宸沉默着,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像是在思量他这话的真假。 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凝固。 半晌,身着龙袍的青年人忽然低笑了一声,无可奈何般,笑骂道:“你倒还真敢想。少做梦了,朕一日还在,这一步你就跨不过来。腿长好了都别想。” 还是调侃的口吻。 却也是一份具有警醒意味的忠告。 “这么说来,臣还是应该学前辈们欲拒还应才是。”顾川言故意若有所思地道。 “这就免了吧。当年朕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站在了朕这一边,定会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与国同齐,的确是尊荣。 离天子之位一步之遥,或许,也是尊荣。 “那多谢陛下了。”顾川言笑了笑,像是并没有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一贯以自由散漫、言行无状的模样示人,时间长了,也的确像是他自己的真性情。 连顾川言都快忘了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更何况是别人。才能遮掩不住,不过性情上,楚江宸是从未起疑心的。 “走到如今这一步,倒是想着提起这个‘谢’字了。”楚江宸一哂,颇有些感概地道,“不过有一笔账,朕也的确还不曾与你清算,你看今日,是不是正好给朕一个解释?” “什么?”顾川言心下一沉。 这是总算忍不住,打算挑明了? 可是对方要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该怎么回答才好啊。 实话实说,顾川言来之前,根本就还没想过措辞。 “当初朕几次三番请你相助,你却都推说自己只是个大字不识的纨绔?你见过哪家的纨绔带兵打仗还能屡立奇功的?”楚江宸戏谑着。 “……运气好而已。” 也确实是运气好没错,因为南边那一仗,他的对手“恰好”都是自己人啊? 第738章 无稽之谈3 毕竟,到目前为止,他那几件为人称道的奇功,可是有水分的。双方串通一气,做戏糊弄人,打的都是些真正立场对立的散兵游卒,谈不上什么能力。 不过,顾川言倒是没想到对方先算这笔烂账。 这个人心思比他深得多,他看不穿对方心中所想,可从小到大,楚江宸都像是一眼就能洞穿他似的。 顾川言垂落了视线,望着还未着一子的棋盘,苦笑着道:“不过是被腥风血雨推着往前走罢了,要不是家里出事,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可见年幼时,老爷子也没白教我。” “谦虚了,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有多少能力,朕又岂会不知?”楚江宸道,“只是缺一个机会罢了,从前朕肯给你这样的机会,你却不肯拿。……你执黑?” 他将两个棋罐子提到了棋盘上,先是将黑色那一罐棋子推了过去,手却没有离开。 “白子吧。”顾川言憨憨地咧嘴一笑。 他不是没有和楚江宸下过棋,但是从来没有下到分出胜负过。因为没有谁家纨绔是能坐得住的,顾川言自然也要遵循这个规则。 所以明知不会有胜负,那执黑还是执白就根本没有意义。楚江宸那会儿也还是太子,并不将什么主次尊卑分得那么清。可眼下楚江宸已经成了天子了。 无论是想赢的私心,还是君臣之礼,他都不该争这个黑子。 这第二个原因,大概也正是楚江宸一直没放手的理由。 他在试探。 他还是不放心。 …… 也对,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执白可是后手,不怕太被动?”楚江宸唇边噙着笑,缓缓地问。 “先手也赢不了,还要琢磨怎么主导局面、怎么赢的事情,太累。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臣这种脑子,走一步看一步都勉强了,更别说自己想主意。” “川言一向谦虚。”楚江宸淡淡一笑,按着黑棋罐的手往回一挪,同时将白棋罐推了过去。 盛着棋子的罐子在不算光滑的棋盘面上滑了一段距离,稳稳地落在顾川言掌中。 顾川言呲牙,笑道:“谦虚谈不上,有自知明而已。” 楚江宸笑而不语,抬手落子,气定神闲。 “不过说起出征之事,一直以来,还没有好好谢过陛下。”顾川言随手落子,甚至连棋盘都没正眼打量一眼,像极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谢朕什么?” “当初家父受伤,如果不是陛下在先帝面前求情,臣这一家老小,恐怕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绝不会只是被流放肃城那么简单,更不会有后来这些复起的机会。”顾川言道。 楚江宸摇了摇头:“这不该谢朕,是该谢你家三妹妹。救顾家是当初我二人有约定在先,后来劝先帝容你出征的也是她。要说救命之恩,朕可愧不敢当,不敢——占逝者的功德。” 楚江宸意有所指。 逝者功德,也就是说,他“还认为”,顾云听已经死了。 显然,楚江宸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在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顾家这几日发生的那件“奇闻”上引。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件事,顾川言都早就知道了实情,然而楚江宸不明说,他也就不好明说。 挑明了就前功尽弃,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才行。 “逝者……唉,陛下有所不知,近几日,臣家中出了一件怪事。”顾川言声音有些低,神秘兮兮的。 “是指你三妹妹死而复生的事?”楚江宸挑眉,“这等怪谈,你也信?” “可是眼见为实,臣亲眼看见了棺材里躺的就是舍妹,又岂会有假啊?”顾川言着急地说着,像是急于为此事的真实性辩解,但偏偏旁人听着,就是一个丧妹的兄长,在用世俗那些神神道道的谣传安慰自己罢了。 楚江宸为自己的这种错觉而感到几分诧异,顿了顿,才狠下心来,近乎残忍地道:“眼见,也未必为实。川言,要模仿一个人的容貌,办法有很多。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在这种事上一叶障目。” 顾川言抿着下唇,落了一子,默不作声。 “当初收殓的事,朕曾经亲自过问,又岂会不知其中真假?”楚江宸有意停顿了片刻,问,“还是说,你连朕都不信,只肯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我不是不信,”顾川言像是急得连自称都顾不上了,“可是……可是坊间不是说——” “位列仙班后重回人间?”楚江宸打断他,“你问问你自己的心,这种荒谬的说辞你自己到底信不信?你是最了解你妹妹的,她难道会愿意看见自己身后,有人冒名顶替,用她的身份招摇撞骗么?” “……” 顾川言一向将顾云听看得很重,这一点楚江宸心里很清楚。这连番的质问下来,要不是提前知道了真相,顾川言说不定还真会因为这套说辞动摇? 可惜,他了解顾云听,而楚江宸却不了解。 “容臣、再想想……”顾川言低着视线,声音很轻,气音里有些发颤。 “朕不是在逼你。”楚江宸落子,道,“朕只是希望你明白,那些虚无的假象并不是真的,而你,从来都不是活在假象之中。” “……嗯。” 有些话,本来就是身在局中时听才会觉得动人,一旦脱离出来,只会觉得这些虚情假意太过可笑了。 而顾川言,从来都不在这一个局里。 活在假象里的人也从来都不是他。是他和别人一起,给他的这位“故友”画了一个圈,这位故友便在圈中设局,尽管精巧,但从头到尾,池塘里都没有鱼,也就不存在什么“愿者上钩”了。 顾川言沉默着,落子的手一停,在白子落到真正要去的那个点之前,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个位置,将这盘不知不觉中已经下了大半的棋亲手引向败局。 他知道怎么赢。 只是要输,也不难。 …… 顾川言的确一直都看不透楚江宸这个人,但是他看得清自己。 不知彼,而知己,也未必不能赢。 横竖,楚江宸能洞穿的那个人,也不是真正的顾川言啊。 第739章 一人之力1 时间一晃,离顾家三小姐“死而复生”又过了七日。 祁国之内居无定所的灾民们将这位“仙人”的位置摆得越发高了,每日顶礼膜拜,纷纷成了这一段无稽之谈最真诚的信徒。 “他们也都只是急于在湍流之中寻找浮木,以求自保罢了。” 乱世里遭逢苦难的人才最愿意将鬼神之力作为信仰,现世里的凡人们无力改变的,就将希望寄托在仙人身上。不管是否可笑,至少到死也还能心存一线希望。 叶临潇大概是拿捏准了这一点,所以才用这个幌子来造势。 只不过,就连顾云听自己都尚且是在悲苦中浮浮沉沉之人,又拿什么去悲天悯人? “主子,说起来,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百姓们之中,谈论议和之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咱们这回,会不会有点得不偿失了?”谭姑姑有些忧心忡忡。 坊间关于顾云听的那些传言沸沸扬扬的,少不得就盖过了之前楚江宸有请降议和之意的讨论。 “这有什么稀奇的,世道如此,”顾云听垂眸,“大多数灾民都不会在意祁国姓楚还是姓叶的。所以楚江宸才急,他现在最怕的,不是大祁改姓了叶,而是怕这个江山都姓顾。” 人心不是强征暴敛可得的,通过战争的手段强取豪夺,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百姓都不会屈从。可是如果民心所向,他们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做,在黎民心中,他们就是君。 民意,向来可以造就无冕之君。 “没关系,等议和的消息定下来,传出朝廷的时候,那些人就又会想起来的。灾民没时间去想这些,不过那些书生学子是不会忘记的。”顾云听深色淡淡的,似乎这只是一件极小的事。 君牧臣子,而臣子牧黎民。 谭姑姑也有些沉默。 道理她都明白,只是还是觉得,像这样直接和楚江宸对上,未免太过冒险。 毕竟愿意听命于顾家的兵马,如今大多都在南境,算上闲花宫那边的势力,楚见微手里的兵力此时又都在北境,叶临潇的多数兵马都属于霆国,更不可能在此时南下,而他们如今手里能用的,就只有半数禁军,和一部分江湖人。 如果真的和楚江宸可以调动的兵力比起来,光是人数,就能以绝对优势胜过他们了。 那么顾云听应该就是在等北境战事结束,楚见微和他麾下的大军班师回朝。可是这么大的事,楚江宸不可能没有准备。他还是明面上的皇帝,玉玺一日在他手中,朝中的文武大臣就一日不得明目张胆地忤逆他。 “我还是觉得……赢面太小了。”谭姑姑思忖良久,道。 “我们人也不少啊。”顾云听道。 “不少?不是,我说祖宗哎,你别是把那些灾民也都算进来了?”谭姑姑皱眉,“灾民那都是一路饿过来的,长途跋涉,个个面黄肌瘦,拿什么和人家朝廷的兵马对抗?再不济,朝廷供养的大军还是兵强马壮的啊。” “别着急嘛。”顾云听笑了笑,仍旧不以为意。 “你会不会太自负了?这是在赌性命的事。”谭姑姑一脸严肃地劝道,“替你卖命的人,或许都会为此付出代价,你就算不顾你自己,也绝不可辜负他们。” 顾云听不打算把自己的计划都告诉她。 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她将这些事看得太重,有些过于焦虑了,以至于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紧绷。 这种状态下,让他知道太多,对她自己也会是个麻烦。 顾云听去拿杯子的手一顿,在半空中略滞留了片刻,笑着抬头看向谭姑姑:“我明白,不过姑姑也该多相信我一些。我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就算没有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把这样的事当成儿戏。” …… 顾云听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 这大概是谭姑姑今年听到过最好听的笑话,不过这人说的也在理,她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可是做的事,看着再怎么荒谬,结果却又偏偏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退一步讲,就算她们都不相信这个人,那又能怎么样?这个人要做的事,何曾为了谁的一套说辞而改变过? “人都已经到京郊了,何日行动?”青年人慵懒的嗓音从窗外的屋顶传来,暖阳似的。 叶临潇锦衣玉带,衣着干净利落,乍一看,便是个纤尘不染的翩翩公子,清俊如朗月疏星,像神。 谭姑姑愣了一下,转眼看见顾云听毫不意外的样子,才恍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已经是某种常态了。 “都行,日子你来选。”顾云听的指尖落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画了个圈,“你不是说白天龙章宫不好进?这么嚣张?” “政事繁忙,楚江宸顾不上我。”叶临潇一笑,问,“这里的事结束之后,你跟我去霆国?” “理由呢?”顾云听挑眉。 “母后那里,我不好亲自动手,别人又有些不便,思来想去,也只能有劳你了。”叶临潇道。 “也行。”顾云听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记得来接我,不然,我这一次可能是真的无法脱身了。” …… 八月。 祁国大军撤回京城的事,已经基本敲定,议和的文书,也越过了霆国大军,直接被秘密送到了霆国皇城。 就算是议和,楚江宸也不打算将这份功劳拱手送给叶临潇。 霆国皇庭回复得很快,显然他们也有些难以支撑这样长时间的消耗,尽管他们并不像大祁这样连年旱涝失常,可北边的土地本就不及南边物产丰饶。 两方都开始准备拔营撤军,也就是说,陆君庭那边已经假扮不了叶临潇多久,在大军回到霆国都城之前,叶临潇必须已经回去了。 时间不多了。 …… 长平伯府中的“顾云听”苏醒,正好是在议和诏书被公之于众的那一天。 这一次,不止是灾民,就连寻常百姓,也都更加确信了大祁国祚将倾,更大的灾患即将来临,而这位“顾三小姐”,正是上天不忍万民受苦,而派来渡人于苦海的。 第740章 一人之力2 连着造了近一年的势,又是说皇室不祥,遭天道厌弃,又正巧赶上气候极端异常,这一盘棋,撇开许多无辜灾民的不幸不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得。 …… 因为城门守军的失误,致使徘徊城外的灾民涌入城中,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这几个月里,本就接连有无数灾民从受灾之地一路跋涉至祁京城外。但是祁京城可容纳的灾民有限,朝廷一时也无力赈灾,便只好将这些人都安排在了城外,命守军看管。 此后楚江宸一心都在南北两端的大小战事上,全然没有想到,这城外收容的灾民,竟已超过了两万,几乎可以自成一个郡县。 两万“灾民”涌入祁京,口中呼喊着“顺应仙人懿旨,渡化众生”的荒唐口号,直逼祁宫,甚至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大量的武器,几乎可以与城中守军的兵力相抗衡。 而此时,兵部尚书苏池矜不知所踪。 祁京城中一片混乱。 “你说什么?!”楚江宸怒而拂落了桌面上所有东西,声音森冷,大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臣、臣翻遍了京中武库,武库之中,所有兵器,都已被一扫而空……”兵部侍郎颤声重复。 这些灾民今日才从城外闯入,到现在也还不到一个时辰,根本不可能绕路去武库洗劫兵器。何况武库重地,历来守卫森严,单靠着一群手无寸铁的灾民,怎么可能突破重重防线拿到武器? “有人里应外合,”楚江宸眉头紧锁,“钥匙在谁手中?” “武库的钥匙,一向是苏尚书亲自保管……” “苏池矜人呢?!”楚江宸有些压制不住心底的暴怒与烦躁。 “不、不知……” “那他的家人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苏家又不是只有苏池矜一个人,还能全跑了不成?! “回回回禀陛下……苏尚书府中已、已经人去楼空……” 那兵部侍郎吓得连气都有些喘不匀,小心翼翼地说着实情,又怕除了天子逆鳞,便有些胆战心惊,瑟缩着,吞吞吐吐,“另外……现已查明,意外将灾民放入城中的守军将领,也是苏尚书手下的心腹……只是、只是此时城中大乱,到处都是灾民,已经找不到了……” “都跑了?”楚江宸愣了一下,笑得极为狰狞。 这可真是太荒唐了! 他最为倚重的心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无数小动作之后金蝉脱壳,跑得神不知鬼不觉? 楚江宸怒极,反而冷静下来,面色沉得像一潭死水:“苏贵人呢?” ——苏池矜的独女,还在后宫。 除非,他将这个爱女当成了一枚弃子。 “前日苏大人告病,苏贵人便向贵妃娘娘告假,请求出宫两日……”季公公答道。 也走了? 顾云听放走的。 楚江宸心下一沉。 顾云听啊? 灾民口口声声喊的“顺应仙人懿旨渡化众生”,这仙人,不正是那个顾云听么? 这事,竟真的与她有关! “陛下!陛下——”殿外又有人高声呼喊。 事态紧急,也顾不得什么殿前之仪了。 任君诚匆匆从外面赶来,满面忧容。 “什么事?”楚江宸皱眉,问。 “陛下,那些灾民个个身强力壮,训练有素,主力根本就不是灾民!是兵!” “什么?!”楚江宸一时懵了。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可是这未免太荒谬了! 有人暗中集结了近两万士兵,藏身于京城外为灾民搭建的棚子里?! “谁又反了?是哪里的兵?!”一旁沉默已久的穆群连忙追问。 “不是朝廷的兵马,而是庄王旧部!” 杨止一。 阴魂不散啊! “领兵的是谁?”楚江宸问。 “庄王之女,杨钧宓!” “……” 杨钧宓的事,楚江宸略有耳闻。 顾云听告诉过他,这个人死了,在当初宫里那桩被穿得玄而又玄的李美人之死以后。 李美人的案子,太皇太后命顾云听去查,最后这桩案子却成了悬案,没有结果。 而在掖庭宫时,顾云听与杨钧宓同住一屋,起居饮食,都极为亲近。 顾云听—— 从头到尾,都是她! 楚江宸双目赤红,咬牙道:“拦住他们,不管用什么代价,绝不能让这些人闯进宫中!” “是!” …… 顾云听不在龙章宫。 容颜明艳无双的女子怀里抱着小太子,站在凤仪宫庭角枯萎的花树之下,折了一截枯枝,懵懵懂懂的小太子有些好奇,便伸手去够她手里的枯枝,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小奶音,时而笑着,全然不知风雨将至。 阿莲站在她身后,眉心若蹙。 “谭姑姑和阿蔷姐姐她们都已经从暗道出宫了,主子为何不走?”阿莲问。 “我得留下来,给故人一个交代。”顾云听笑意微敛,抬眸望向已经空旷无人的主殿,又加深了些许笑容。 罗栩姒当初,是为了什么才赴死的来着? 好像—— 是为了重振罗家门楣。 又好像,只是单纯不想让那些连她的死都要利用的人如愿。 “这凤仪宫,为什么这么空旷?”阿莲又问。 “因为这里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她的忌日。”顾云听淡淡地笑着。 ——像是在笑,但只在唇角,眼底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您是说,皇后娘娘已经死了?”阿莲有些震惊。 这个消息为免被瞒得太好了。 按照顾云听所说,皇后已经死了快有一年了,可是宫中上下,几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件事。 这几个月来,送往凤仪宫的吃食、汤药,分量都很正常,那么多宫人进进出出,也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很难么?只要安排一个人,假装成她活着,就可以了。”顾云听道,“这宫里人人都有一副假面孔,皇后又为何不能作假?” “……” 说起来容易,却思来恐极。 “顾云听!你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 门外,黄袍青年遏制不住震怒,闯了进来。 第741章 一人之力3 凭借一人之力能做到什么地步? 时至今日,楚江宸才幡然醒悟过来,一人之力,弱小如盛夏微风,浅薄的凉都被炙热的温度威胁着,纵使拂面也仍然闷热,并无清朗之意。 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凭借一人之力,她也可以说服千万人,引天变色、地震颤,江山倾覆! “对啊,早就想起来了。”顾云听唇角微弯,眉眼也似暮夜时的半轮月,笑暖如融融春风,如风中烂漫花树,明媚清澈。 说起来,还要多些楚江宸这重金求来的失魂散,否则,药性不能被激出来,从前那些事,她也想不起来。 顾云听莞尔,声音轻柔和煦,“如何?事到如今,要认输么?” “这一切果然是你在暗中策划。”楚江宸声音越发冷。 何止是听者觉得冷,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冷。 像是一块指尾大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冰屑意外落在心上,那种星星点点的寒意却在下一个刹那蔓延遍整个胸腔,传至四肢百骸,“可是你并没有离开过龙章宫,宫中密道,也都已经有禁军把守,你又怎么与宫外的人联络?!” 总不可能,这个人在进宫之前就料到了这一切,倘若当真料事如神至此,她都成了神仙了! 世上又哪有这样的人?! 顾云听但笑不语,垂眸逗弄着有些被吓到的小太子,没有回答。 也不算是故作高深,只不过,如果对方要将她神化,她也没必要主动说穿事实啊。 不过楚江宸也不信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念头一转,很快反应过来:“禁军里——有你的人?” “陛下与其费时间在这里猜测我的事,倒不如先想想,怎么解决此番‘灾民’之祸。”顾云听淡笑着打断他。 “这般胸有成竹,是料定自己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善了么?”楚江宸挑眉,心中盛怒反倒压下去了许多。 “多谢费心,不过,应该还行。” “那你自己呢?”楚江宸沉声问,“还是说,你觉得挟持了太子,朕就会放你安然离开?” 顾云听长长地“哦”了一声,尾音上挑,“你会么?” “不会。” “意料之中,”顾云听一点头,“不过,我又何必走啊?一来一回,未免太费事了,倒不如索性在宫里等他们来。” 楚江宸道:“擒贼先擒王,如果朕抓了你,他们便不得不退。” 顾云听闻言,只是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两人都不是什么少不更事会冲动的性子,两相谈判,就算心下再心潮汹涌,面上也绝不会显露出分毫。 而高下,在于真正的心境。 有人勉强镇定,却也有人是真的事到临头,就不在乎这些成与败了。 太多在乎反倒会成为拖累。 顾云听的视线一直落在小太子身上,极少抬眸看向楚江宸,但并不会显得在逃避什么,反而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错觉,游刃有余。 顾云听挑眉:“那就抓我?” “……” 太嚣张了吧? 还是另有用意? …… 异样的香味不知何时已经蔓延遍了整个凤仪宫。 迷香。 温水煮青蛙才最是不易令人察觉。 顾云听有些诧异地抬眸,但显然楚江宸并没有机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他一早就知道这些,杨钧宓的部下们混入京城,也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 是阿莲。 顾云听跌倒时,下意识地将小太子护在了怀里。 楚江宸皱着眉看着她倒下,便知局面似乎已经生变,却不敢轻举妄动,反倒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撞上了走神的季公公。 “陛下!贵妃娘娘已身中迷药,两个时辰之内都不会苏醒过来!我家主人已经提前将密道尽数围住,他们撤出的宫人此刻想必也已经落入机关。”阿莲的神色不复从前那边慢悠悠不争不抢的模样,锋芒毕露,向前几步,跪倒一拜。 楚江宸愣了一下,双目微眯:“你家主人?” 他偶尔也在顾云听身边见过这个宫女,如果没有记错,也算是她的心腹之一,张口闭口,都喊她主子的。 可此时,这个阿莲口中,却又多了一个主人。 她从前的种种表现,都是演戏而已。 ……顾云听和她身边的这些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藏啊。 可笑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或许因为她们都是生来注定要依附人而苟存于世的女子? “你家主人,是谁?”楚江宸问。 阿莲抬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毫无惧色地望向这位早已方寸大乱的帝王,不卑不亢:“我家主人,是白露宫的兰美人,李昭镜。” “……” 这个小宫女,应该是在李昭镜她们入宫之前很久,就已经在宫中做事的了。 而顾云听器重她,所以这些计划也未必会瞒着她,否则,阿莲一个深宫女婢,也无从得知顾云听的那些计划。 她是李昭镜的人。 也就是说,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或许是很久之前,李昭镜就已经知道这些了。 提起后宫里的这些女人,和顾云听关系最好的,自然是李昭镜。 从一见如故到时时刻刻雪中送炭,下棋、看书,闲谈都在一处。如果宫中无大事发生,而顾云听又不在龙章宫内,楚江宸要寻她,第一个想起来的也必定是白露宫。 顾云听将她视为知己不防她。 却最终败于她手。 报应! 楚江宸压着喉中怒意,道:“此事牵扯众多,顾云听久居深宫,杨钧宓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绝不是以她们两个人的手段就能实现的,必定有人里应外合!将顾云听关进龙章宫侧殿,命人严加看管!待风波过去,朕亲自提审!” “是。”身后的季公公垂眸,小心翼翼。 “命人前往掖庭宫密道,所有叛逃出宫之人,无论是谁,格杀勿论!”楚江宸停顿了片刻,回头深深地看了阿莲一眼,沉声道,“请你家主人到前殿议事。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屈居幕后。此番她有功,倘若能顺利平乱,朕,必有重赏。” 阿莲愣了一下,俯首,盈盈一拜: “是,奴婢遵旨。” 第742章 日出江花1 前殿。 李昭镜再次出现在楚江宸面前时,仍然与初见时一样,一张分明冰雪般白皙美好的脸上神情冷漠,古板而无趣。 被聚集在前殿的朝臣们不敢直视内眷,纷纷避过视线,倒是李昭镜自己并不在乎,坦荡磊落,一步一步,都像是踏在尺上,一举一动,都在规矩之中。 “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大敌当前,昭镜不必拘礼。你既然早就已经知晓贵妃与人勾结,并想出应对之策,想必也已经有了退敌之计。不妨说来,与在场诸位一同商议。” 这是一顶帽子,如果李昭镜此刻不否认,事后这些人要秋后算账,就会问她为何早就知晓却不禀报。隐瞒不报,也可以是要命的罪过。 对于李昭镜而言,城中之乱固然要紧,可否认一些东西,也一样是保命所需。 她只是言行呆板,心却不是死的。 李昭镜垂眸,略一思忖,道:“陛下误会了,妾身不过是今日清早,恰巧见到贵妃身边心腹们鬼鬼祟祟前往掖庭宫,再听闻灾民之乱,想起贵妃先前为了拉拢妾身家中势力,隐隐透露的一些口风,才有所察觉罢了,若说应对之策……妾身实在也是有心无力。” 楚江宸是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女人说的话了。 小时候在先皇后、献贵妃和敬妃等人之间所见的那些明争暗斗还没让他长记性,又险些在顾云听那里栽了个跟头,楚江宸是再也不敢相信的了。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只不过,大敌当前,既然这一顶帽子扣不上,也就姑且作罢了,总不能为了几个女人的事,而舍本逐末。 “昭镜过谦了,宫中你与贵妃最为熟悉,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布置,你比我们都了解。何况她多次拉拢,自然也是因为你有值得她拉拢的作用。你尽管畅所欲言便可,就算错了,朕也必定不会怪罪于你。” 楚江宸虚情假意地道。 顾云听必定提前与她们说过什么。 “那么妾身斗胆妄言,为今之计,只有固守,再命人自宫中密道外出,去京城附近的几处大营调兵,将这些叛贼围剿于此。”李昭镜端坐于木椅之上,“陛下手中有贵妃作人质,那些灾民信奉她为仙人,短时间内,便不敢轻举妄动。” 楚江宸皱眉:“那些人根本不是灾民,而是庄王旧部,又怎会因为区区一个顾云听而止步?” “就算是庄王旧部,打的也是灾民的幌子,因为有‘仙人’的名号在前,他们‘顺应天命’,故而才能师出有名。如果他们不管顾云听的生死,便是乱臣贼子,无论是史书还是百姓,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想行谋逆之实,而不担谋逆之名,就只能名正言顺。想要名正言顺,便只能由着他们摆布。 顾云听和从掖庭宫密道出逃的那些人,就是他们此刻手中最大的把柄。 …… 时间流逝一向匆匆如云烟过眼,可真当有人抬眼去盯着天边浮云,又会发觉,当真要盯着云等它消失在视线之内,是一件极为煎熬的事。 尤其是在很快就将等到一个变局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时间沉下心来,静静地去细品时间从耳边走过的细微声音。 一个时辰。 “不好了!陛下!不好了!——那些灾民、灾民已经闯入宫门,往前殿来了!——” “怎么这么快?!”任君诚年轻气盛,最先沉不住气了。 “刑、刑部的沈大人替他们开了门!” “沈量?他想做什么?!” “反了!是真的反了……” 朝臣们顿时成了一锅沸粥,乱哄哄的,像是一池被搅乱了的湖水,再也无法归于平静。 “陛下!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忽然不见了!”门外又有内侍官前来通传。 李昭镜闻言一愣,握着茶盏的手一颤,瓷杯跌落在地,化为齑粉。 不见了? 她用的迷药并非寻常之物,如果是用在普通人身上,至少能令人昏睡一日一夜,她是将顾云听看作了内功深厚的高手,才勉强得出了两个时辰的结论。 可是如今,一个时辰刚过,她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偏殿外守卫重重,她就算刚从昏迷中醒来,也必定体力不济,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还是…… 李昭镜不敢往下想,有些慌张地问:“那密道呢?派出去搬援兵的人那边可还顺利?!” “不、不知……至今,还没有得到消息……” …… 一刻前,龙章宫。 人总有一个盲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无论是楚江宸、李昭镜,还是龙章宫内的守卫,都逃不脱这句话。 阿蔷和叶临潇已经在偏殿的房梁上隐匿多时了,直到底下躺了许久的顾云听终于好心情地睁了眼,对着他们的藏身之处微微一笑,两人才悄然落入了房中。 “阿蔷去找小太子,医馆会合。”顾云听无声地说着。 叶临潇提前和阿蔷说过她要做的事,阿蔷也不想问,直接披了顾云听的外衣,便从窗外跃出,飞身离开,惊动了门外众多守卫。 调虎离山,兵不厌诈。 “时间差不多了,去前殿?”叶临潇问。 “先去闲花宫避一避,等杨钧宓占了上风再去,”顾云听坐起来,攀住青年劲瘦有力的胳膊,“坐山观虎斗不好么,何必身先士卒?” “……你怎么了?”叶临潇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伸手去探顾云听的脉息。 顾云听虽然没什么力气,速度倒也不慢,反手挡了一下,道:“李昭镜找来的迷药有点厉害,玉坠里的药香挡了一半,有点没力气。……你背我。” 她若是不挡这一下,叶临潇或许还会信了她这番说辞。 青年蹙眉,却没有多问,直接打横将她抱起,未展开的眉心便又加深了几分。 不对—— 顾云听因为一冬的病,而瘦削许多,病愈之后逐渐恢复了一些,可就算是她病得最重的那几天,也绝不像是现在这样,轻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 “你——” 第743章 日出江花2 叶临潇的话尚未出口,便被顾云听制止住了:“此地不宜久留,先去闲花宫。” 门外的守卫只是暂时被阿蔷支开,过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被闹大,到那时,越来越多的守卫围过来,想走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 …… 宫门大开,装成灾民的庄王旧部一路闯入皇宫,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为阻碍。 这些人里不全都是庄王的部下,有真的灾民,也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流氓乞丐,鱼龙混杂,大家穿着相似的衣裳,有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戴了甲胄,有些没有,但这根本没办法用来区分身份。 闹到这一步,兵刃相接,总有牺牲,空旷幽深的宫道上伏着几具中箭而亡的尸体,两侧高墙有血蜿蜒而下,像妖冶的小蛇。 杨筠宓率领大军抵达前殿,已是傍晚。 朝臣都已经被白花花的刀刃制住,楚江宸与李昭镜都在堂上,被杨筠宓手中的刀锋逼得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抵在了绣着龙纹的屏风上。 大局已定。 杨筠宓离这天下之君的宝座也仅仅只有一步,或者,只要她向后一倒,便可坐在这龙椅上,享万民臣服膜拜。 “顾云听呢,她怎么不在?” 鸦雀无声里,楚江宸垂落了视线,盯着椅背上精雕细琢的龙目,问。 大势已去,他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局面走到这一步毫无作为,他试了无数种办法,然而或许注定如此,那些无用功里不出意外地没有走出任何一条活路。 既然如此—— 是他技不如人,那他就认了。不过在此之前,这些推着他走到这一步的人,也一个都别想好过。 “杨姑娘辛苦忙碌一场,而她却坐收渔翁之利?倒是好算计。”楚江宸又道。 “堂堂帝王,败了便只会挑唆?”杨筠宓抬眼,暼向青年的五官时,目光微冷,一哂,“如此行径,可当真是后宫妇人教导得出来的。” “朕的确是在挑唆不错,不过这万人之上的地位,一向是能者居之,聚集庄王旧部的是杨姑娘,领兵出生入死的也是杨姑娘,如今局面已然明朗,顾云听却还未出现。等她姗姗来迟,杨姑娘你,还要将这唾手可得的天下都拱手相让,这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楚江宸又道。 挑拨离间固然可耻,然而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生门。只要杨筠宓背信弃义,夺了这个位置,她就注定要背负“逆贼”之名,大祁江山如今的状况,楚江宸比谁都清楚,所以,杨筠宓这样的势力,就算拿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江山,也一定是守不久的。 天底下想要这个位置的人太多了,楚江宸自认给得起那些人筹码,给他们名正言顺的希望,助他共讨逆贼,而他也还会有机会,在那些人手中,重新把这个位置夺回来。 事到如今,他还有最后一个筹码,便是“正统”。 “大家同为女子,为何顾云听能坐这个位置,而杨姑娘你就不行?还是说,连你自己都觉得,你比不上她?”李昭镜也附和着,说。 这二人的话都说在了杨筠宓的心口上。 杨筠宓也有些动摇,目光落在那把熠熠生辉的金色椅子上,面上隐有挣扎犹豫之色。 这一年来,她练兵、习武、挑灯研读兵法,熬尽了多少心血,一路走来,又吃了多少苦,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她亲手送她的父亲陷入败局,亲眼看着手下的弟兄们死在自己面前,她付出了那么多,而顾云听却只是在幕后养尊处优,说着轻飘飘的话,做着一些投机取巧的小事,就要将这些利益都揽入囊中?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庄王便是为了这个位置而死,杨姑娘纵然是为了一个‘孝’字,也不该视自己父亲的意愿如无物,随手便赠予一个无功之人。”楚江宸看着她,有些怜悯。 或许是同情她一场忙碌却反为他人做嫁衣裳。 又或许,是同情她明明从始至终都身在局中,却自以为是那个执棋的人。 杨筠宓没说话,只是迟疑着,往龙椅的方向走了一步。 …… 屋顶,叶临潇不太情愿地松开了顾云听的手。 但是此刻他不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所以不得不放手,让顾云听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波折——尽管在顾云听眼中,或许这些纷纷扰扰,根本算不得什么波折。 “很快就会回来了。”顾云听与他低声耳语,笑说着,一跃落下房顶,很快便被守在殿门外的士兵团团围住。 顾云听却恍若未闻,一步步从容走向殿内,如入无人之境。 她身前的刀刃总会在她靠近前的一刹那,被暗器击中,断裂破碎,叶临潇的暗器一向很快,殿内那些人离得又远,根本看不出这些,只是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 不攻自破。 再联想到先前坊间沸沸扬扬的传闻,这古怪的一幕便成了“神迹”。 愿意相信的人,自然会信眼见为实。可若是心中认定了这世上没有神,那么就算亲眼所见,也会找出无数可能性来解释这一点。 杨筠宓还没来得及在那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椅子上落座,便目睹了如此荒唐的画面,心中也有一瞬错愕。 仙人降世? ——开什么玩笑?! 江湖上也不是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要内力足够深厚,破刃只是皮毛! 杨筠宓正待开口,便听顾云听淡笑着,道:“筠宓为顾某家事奔波数日,有劳了。庄王府当初入宫的女眷,此时都已经在旧邸等候多时,接风洗尘的酒宴,也已筹备妥当。思亲心切的感觉,顾某最是明白。所以余下的事,便交给我吧。” “……” 杨筠宓一怔,靠近龙椅的脚步顿时像是触了火似的,缩了回来。 她是鬼迷心窍了,母亲、姊妹,都在顾云听手中!这一年以来,她对顾云听一无所知,而当顾云听的人找上她时,却摆明了是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一年前李美人那桩案子,她就远远不是顾云听的对手,她竟然还妄想着借这一年临阵磨枪的努力,就超过顾云听?! 第744章 日出江花3 “怎么愣住了,别是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 顾云听面上云淡风轻,桃花眼里藏着笑,缓缓踱至堂上,目光在楚江宸与李昭镜身上停留片刻,最终看向了杨筠宓。 “不必担心,不过是短短一年的时间,你的初心都不曾变,更何况是骨肉至亲?……对了,我担心底下人怠慢,所以让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也带人去了府上帮忙,倘若有什么不周到的,你问他们。” 她说得像是好意,根本就是威胁! 杨筠宓咬碎一口银牙,抬眸时怒意却消散了些许,火气转作讥讽,收刀入鞘,冷笑道:“还真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好啊,那就告辞了,只看这里没了我,你怎么主持大局。” 顾云听挑眉,微笑,好整以暇:“不会辜负你的辛劳的,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杨筠宓像是被她这和煦的语气扎着了似的,脚步僵滞了一瞬,才冷哼了一声,从牙缝里硬挤出了“走着瞧”三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话谁都会说,可这殿宇里里外外拿刀的都是杨筠宓带来的人,顾云听能调动得了么? 殿内朝臣心里都有些小心思冒了出来,然而直到杨筠宓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也仍未挪开一寸。 “杨姑娘会不会失望我还不知道,不过陛下一定是要失望了。”顾云听笑了笑,戏谑地调侃道,“既然你都想通了今日之事是我的手笔,又为何会认为我肯给你们留下可乘之机?” “……” 楚江宸沉默着没说话,李昭镜却有些按捺不住,问:“什么意思?” 她入宫后经常会与顾云听下棋,二人棋逢对手,各有输赢,就算是输赢,也一定是不到最后一子便不能妄下定论的。她或许不知道顾云听身上的那些秘密,但她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顾云听的人,她的思路、她的习惯、她的喜好,都在她眼中。 她每一次都能猜到顾云听的下一步棋。 可是直到今日,她才恍然惊觉,她好像根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眼前的这个人。 “昭镜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才是啊。”顾云听灿然一笑,“今日之事,我可不止是躲在幕后怂恿别人替我卖命的推手啊……这些人啊,本来就是我‘借’出去的。” 庄王旧部么? 庄王的那些旧部早就死的死,逃的逃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旧部啊。 在庄王兵变之前,杨筠宓都只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大小姐,就认得那么几个脸熟的,也都在兵败之日跟着庄王共赴黄泉了。 顾云听不过是利用这一点,给顾家的这些兵马安排一个去处,顺便借杨筠宓的身份,得到真正庄王旧部的助力。钓到苏池矜这条大鱼,的确是意外之喜,不过之所以是喜不是忧,自然还是因为早有准备啊。 李昭镜面色煞白,一贯沉着冷静的架子也有些端不住:“你——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那、那掖庭宫的密道……” “宫中密道,不都是我告诉你们的么?”顾云听挑眉,“为什么会觉得能凭借密道困住我的人?” 李昭镜不服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微颤着:“可是我早已命人在生门埋伏着——”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打断她:“谁告诉你生门是出路的?” “什、什么?” 生门求生,不是一贯如此么? “生门尽头是条暗河,死水,口子是我后来才打通的,不过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一个旧机关,造了一个漩涡。”顾云听笑得有些恶劣,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少年人,嚣张而意气风发,“难怪底下的人说一路出去根本没瞧见什么阻碍,原来你派去的人,都被沼气困在生门了?” 她说得好像是刚知道这件事一样,不过之所以在生门打一个通往地表的口子,本来也就是为了糊弄这些人的。生门那个出口之外是荒田,与开门的出口本就是南辕北辙。 再则,那条路窄长,转折很多,她打得开口有小,里面的雾气根本散不掉,就算顾云听提前让人在出口附近蹲守,那些受命前去的人吸了一路的雾气,只怕是早就已经神志不清了。 是命。 “不,我不服……如果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要和我来往?也察觉到了阿莲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秘密告诉她?你就不怕我们告发你?!”李昭镜不肯服输,至少不希望自己输得太难看。 顾云听有什么必要和她走得那么近? 瞒着所有人,不是更好么?! “我没把你当成对手,”顾云听道,“我知道阿莲是你的人,也是在你们刚进宫那天。阿蔷很喜欢她,所以我偶尔也想帮她照顾一下这个小姑娘,只是可惜了,她明摆着不会站在我这一边,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对吧?” “不会站在你那一边……?”李昭镜喃喃地重复着,有些茫然,但她对阿莲很熟悉,所以很快就明白过来,顾云听指的是阿莲大概不会在她面前恃宠而骄,表达亲昵,甚至有时候恩与仇都算得太清楚这一点。 阿莲大概是觉得顾云听对她好,所以要做一些本来没有必要的事来弥补这种好,以便来日……对不起她。 这听起来根本就是顾云听太过敏感,可偏偏事实又一次次证明了她的直觉没有出错。 李昭镜只觉得有些冷。 顾云听说的没有错,她根本没有把李昭镜当成对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李昭镜还不够分量。 顾云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倒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阿莲的事,其实也不算是她未卜先知,只是阿蔷的直觉很准,而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直觉会出什么错。 二者综合来看,她也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阿莲心不坏,只是有听命的人。 她漫不经心地和李昭镜说着话,眼底全然没有楚江宸和这满朝文武似的,只是时而不动声色地望向殿外,显然,是在等着什么—— 第745章 真相无谓1 缓兵之计? 众人心中惶惑不安,然而刀架在脖子上,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云听在殿上与李昭镜说话,听不清,却也无计可施。 命拿捏在人家手里,还能怪人家不重视他们么?万一埋怨一声,人家倒是瞧见他们了,想起来这一排排命都还没取走,下令兵众手起刀落,血流成河? 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 他们越是没什么存在感,也就能存活得越久。 殿门外是天边破碎的落日余晖,晚霞通红得像血似的,仿佛是某种警告。 顾云听没什么兴致看李昭镜疯,有一说一,尽管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站在她的对立面的,但现在想起来,她也还是会觉得有点可惜。 视她为敌的女人也不少,但是李昭镜却很特别。这个人和她过不去,不是因为贪心,而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只能相夫教子的附庸。 李昭镜心中有沟壑,也有她自己的境界,远胜这朝中部分和稀泥以明哲保身之辈。 撞进顾云听这档子事里,也只能说是她运气不好。 也是命。 “你在等什么?”楚江宸嗤笑了一声,“不是说都安排好了么,还要效仿诸葛借东风不成?” 这一天的时间,够他从不知情,到深刻认识到自己输至这一步的原因了。 这些人一个个的,演得都想真的似的,其实却没有一个和他交换过真心。顾云听也好,顾川言也罢,还有李昭镜、罗栩姒,还有这满朝文武,与他也不过就是双方你情我愿的逢场作戏罢了! 心冷,但转念想来,也没有觉得那么失望。 毕竟他也从来不是真心对谁好,有来有往的买卖,当然是随时被更高的叫价截胡的。 一点都不稀奇。 “是在等人,倒也不是东风,只是一些……古旧的证据而已。” 顾云听平日里总是倚着、坐着或是躺着,笔直地站着虽然不累,却有些不大习惯,然而她也只是靠着龙椅的椅背边缘,借了几分力道。 ——她不打算坐这个位置。 众人不知道她口中说的证据是什么,但从她的态度里,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 门外的守卫在杨筠宓离开时,换成了顾云听手底下的人马。所以顾伯爷一行人一路从门外进入殿中,没有受到丝毫阻拦。 守卫行礼的腰间佩刀相击的声音令众人回头,乍见的仍旧是天边意犹未尽的霞光。 三人披着霞光踏入殿内,都有些行色匆匆,除顾秦外的其余二人身上的斗篷都还未解下,风尘仆仆,像是远道而来。 “这——”顾伯爷刚看见殿内的情形,明显有一瞬错愕,他匆匆步行上前,对顾云听道,“怎么闹成这样?朝中的大人们都德高望重,怎可如此莽撞,拿刀架着人家?” 话当然是假话,不拿刀架着他们,他们恐怕早就跑了,哪里还能有这个耐心等着? 顾伯爷又岂会不知,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他们找回一点脸面,递个台阶而已。 “父亲误会了,我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顾云听摊手,一脸无辜,毫无诚意地把锅甩给了杨筠宓。 控制朝臣,是杨筠宓下得令,本来也就不关顾云听的事啊。 “还不快把刀放下?”顾云听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下方众人,话自然是对下属们说的,“今日的事,本来也就是请各位大人做个见证的,倘若吓坏了他们,倒成了顾某的罪过了。” “……” 众人心中敢怒不敢言。 不过,既然这个女人这么说,也就意味着,她其实还用得着他们,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这样一想,众人顿时踏实了一些。 悬在颈边的刀纷纷被收入鞘中,有心思活泛的,便开始了小动作,顾云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人,将众人千奇百怪的情态尽收眼底,却也没打算戳穿他们,只是一笑,请顾秦与另外两人到上面来说话。 “顾秦!你们家这是什么意思?!”人群中,任君诚自认还没有到绝路,只要能联合朝中的这些大臣们,给顾家的人扣一个叛贼的名号,就未必不能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所以,他要先发制人,搏个忠心耿耿的名声,在危难之际立功,才更能得陛下的重用。 富贵险中求,历来尊贵无匹的地位、富可敌国的身家,都是孤注一掷才能得来的! 任君诚一声喝问喊得响,众人都纷纷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过来。 任君诚又道:“我等都敬重你顾家先辈是开国功臣,敬重你顾伯爷是经历了三朝的重臣!可你们家的人,却集结叛军擅闯宫门、挟持天子与朝中大臣!怎么?你们这是要谋逆吗?!” 青年人言辞慷慨激昂,情绪饱满,正气凛然,的确很能影响到身边人的情绪,殿内便又陆续响起了讨伐之声,唯有前排的几名老臣,与一些和顾秦走得近的武将们还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又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等着顾秦的态度——有些是因为信任顾家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有些是对朝廷积怨已久,也有些,只是单纯出于一种圆滑的处世原则。 所以就算那些年轻的后辈们沉不住气,场面也不可能失控。 而任君诚的目的也并没有达到。因为正是这些老臣,才是这朝堂之上,真正具有扭转乾坤之力的人。 ——只有德高望重之人领头,天下读书人甚至普通百姓才会纷纷应和,令篡权之人坐立不安,自取灭亡。 “顾秦!大祁皇室从未对不起你顾家!先帝视你如手足,哪怕是你们纵容质子私逃离京酿成大祸,也到底还是念及情义,放你们一条生路!而今,陛下更是对你家中小辈照拂有加,委以重任!而你们,难道就是以这样龌龊的手段报答皇家知遇之恩的吗?!” 任君诚喊得嗓子都快哑了,然而顾伯爷却不为所动,倒是顾云听轻嗤了一声,虽然笑得也不刻意,但她本来就站在高处,一举一动,都会被万众所瞩目。 “知遇之恩么?”顾云听挑眉,“听起来的确是不得不报啊……” 第746章 真相无谓2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令一度躁动的人群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坊间那些传闻,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众人总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疯起来,或许状况还会比现在更糟糕。 这些人不提什么“知遇之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往日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可既然他们又提起来了,那顾伯爷和顾云听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好好清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 知遇之恩? 噢,时时刻刻惦记着你的命,想让你家破人亡的那种。 “账总是要算的,不过,一件一件来吧。”顾秦淡淡地说着,转头看向身边的两人。 那两人意会,略一点头示意,抬手掀了帽兜,露出本来面目,是两个中年男人,为首的干净温润,像个政客,而他身后那个则孔武有力,显然是个习武之人。 “这、这不是——”底下有眼尖的武将认得,惊呼,“这不是小陈王吗?!后面那个,是陈国大将军赵涪陵?!” 年轻的文官们虽人都不认得他们,可听见某位人高马大的武将嗷嚎了这么一嗓子,也都反应过来了—— 这位小陈王与顾伯爷差不多的年纪,自然不是当年藩王之乱时,率大军攻入祁京的那位小陈王,而是当年随父出征的陈王世子。 下面几位年迈的老臣也都接连认出了他们,虽然时过境迁,可是当年那一场动乱比起今日,更为惊心动魄上数十倍,大祁差一步就倾覆了,他们自然记忆犹新。 “顾秦,你们、你们竟然勾结南境!其心可诛!”任君诚身旁年轻的官员声嘶力竭地大骂着。 “诸位不妨先听本王一言,”陈王冷眼看着底下明显分作两派的朝臣,冷笑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待多数人都静了下来,才又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南境诸国虽离开大祁治下多时,但我等都是祁国之人,心中也都忠于太祖皇帝,并未有什么不臣之心。” “没有不臣之心?哼,不如去哄三岁小孩儿!这些年来南境战事何曾少过?!倘若没有不臣之心,难道当初藩王集结兵马逼宫一事,都是史官杜撰不成?!”任君诚据理力争。 “藩王围攻祁京不假,可其中内情,这位大人太年轻,怕是不会知道。”陈王器宇轩昂,言行举止自有一身贵气,不怒自威,不必大声争辩,便绝不容小觑,“本王与陈国百姓都是大祁皇裔之臣,而当年清君侧,清的——也正是心存不轨、妄图鸠占鹊巢的奸佞小人,何错之有?” 妄图鸠占鹊巢?! 这六个字,意味深长。 众人心底不约而同有了一个不明朗的猜测,却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要说鸠占鹊巢,在这件事里能算得上是鸠占鹊巢的,就唯有如今的天子一脉了……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啊!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会相信啊! “这个借口,未免太过拙劣!”任君诚越辩越清醒,反驳道,“为了让自己变成所谓的正统,就勾结敌国编出这样拙劣的借口,是当这满朝文武、当天下苍生都是傻子吗?!这大祁的江山,向来都是楚姓江山!何曾姓顾?!” “既然任大人自认为占理,又何必着急?”顾云听挑眉,有些嘲讽,“也没有谁说过这天下姓顾,不过,若是任大人眼巴巴地盼着这么一天,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愿,倒也无妨。” 顾云听说得云淡风轻,打乱了任君诚的节奏。 任君诚有些反应不过来,又不肯服输,便出言讥嘲,道:“《女戒》云,不瞎说霸道,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长平伯府也算是大户人家,女儿却一个不如一个,家风如何,可见一斑!” 说不出什么别的才扯涵养,正如小孩子吵架吵不过对方才骂丑。 任君诚话说得刻薄,顾云听却丝毫不以为意:“哦?小任大人是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不常出门?” “什么?”任君诚没明白她的意思。 顾云听微笑:“我还以为,这京城内外,方圆数十里,都是听说过在下‘威名’的。” “……” “在下不才,连夜追出城外数十里,将家贼捉拿归案。” “……” “在下时常出入京城大小赌庄、黑市,与三教九流之人都有来往。” 任君诚:“……” 她到底还是不是女人啊?! 为什么明明劣迹斑斑,不守妇道,在她那里反倒还成了得意的事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还行? 顾云听唇角一扬,嗤笑了一声,故作恍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啊,还有,在下曾抓了十四名身强力壮的山贼送官,并凭一己之力捣破贼寇窝点,那些人去年秋后被问斩,还京郊百姓太平安宁。……说起来,小任大人自金榜题名之后,也已经为官多年,又为国为民,做了什么好事啊?” “……” 任君诚一时无言以对。 他是前几个月沈量出事之后才被重新起用的,之前在闲职上,认被命运不公所耽误,蹉跎嗟叹多时,哪里做过一件实事? 任君诚被堵得两颊发烫,面皮涨得通红,然而要面子的天性告诉他绝不能在此时闭嘴,否则便是真的落了下乘,在百官面前丢了脸,于是竭力争辩道:“在下任文职,此前人微言轻……” 众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顾伯爷甚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趁着那家伙话还没说绝的时候,自己找个台阶下了不好么?“见好就收”这四个字它不好写么? 何必自讨苦吃啊。 “那就是什么都没做过了,”果然,顾云听打断了任君诚的废话,“人微言轻如胥吏,倘若有心,也能为百姓尽心竭力,任大人再怎么落魄,好歹是金榜题名的读书人,闲职也远非胥吏可比,却无所作为,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站在此处,口出狂言,指点江山?” “……” 第747章 真相无谓3 任君诚一时语塞,连带着朝堂之上不少本将他视作主心骨的年轻臣子,也都纷纷闭了嘴。 其实不是没话可以反驳,毕竟一码归一码,倘若有功劳的人就能毫无顾忌地率兵逼宫,拿着天下早就乱了。然而种种缘由,逼得他们住口。 刀光太凛冽。 华灯初上,有人在顾云听的示意之下点了灯。摆脱了黄昏暮色的殿内灯火通明,映着众将士手中的刀也格外寒恻恻的。 虽说陈王都能压得住众人,但朝臣们先入为主的观念已经将他视作了敌人,听他说一句便觉得一句是假。尽管顾云听和顾秦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他们还都是祁国人。 所以比起让陈王来解释,还不如他们自己说来得可信。 “此事要从当年太宗皇帝登基说起……”前因后果,时间太久远,期间发生的事也太多。顾伯爷一讲起来,便是一大段故事。 然而叙述总是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所以有些话也未必要如实昭告天下。 顾云听在他说到闻良皇后时接过了话:“闻良皇后身边的一名女官,为保护小太子安全,瞒着她老人家,将小太子悄悄换出,送往陈国。” 顾伯爷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顾云听,后者自然有所察觉,弯了弯唇角。 “混淆皇室血脉是重罪,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做这样的事?!”慷慨激昂一派的阵营里,有年轻文臣不信,立刻反驳。 “这位大人推己及人,未免太过狭隘,”顾云听挑眉,道,“当年太宗夫妇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闻良皇后身边的女官也多得是浴血搏杀过的巾帼英雄,侠肝义胆,忠心不二。为了保护幼主,就算犯下情有可原之罪,又有什么稀奇的?” “你!” “律法如山,然而这座大山之下,有的是人情道义。说起来,这一点,刑部的各位大人应该是‘最清楚’了。”顾云听故意将“清楚”咬重了些,意味深长。 自从沈量接管了刑部,贪赃枉法,底下的官员们也都上行下效,为虎作伥。这是朝中人尽皆知却又只字不提的默契,陡然被人揭穿,难免令众人脸皮发涨。 “此事——的确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这位女官是谁?时过境迁,当年之事,只怕无从考证,几位凭空杜撰一人也非难事,倘若这般模棱两可,恐怕难以服众。故而,恕老朽多嘴,有此一问。” 最前列的角落里,一位两鬓皆白的老者扯着破风箱似的嗓子,开口,问。 这是真正经历了四朝的老臣,活得长,在朝堂之中的时日也长。 他身形已然佝偻,在文官一列,而武官一列对应位置的是镇国老将军,可见其身份。 只是这两人都是久不在朝堂中走动了的,今日在此,也是因为顾云听这边的人提前到府上送了信,称今日朝中恐有大乱,两人才一早入宫,目睹了今日种种,却也因为那封未署名的信,而一直沉默着,未曾表态。 “当着百官的面,自然不敢杜撰。大人德高望重,历经数朝,自当听说过闻良皇后身边的暗卫燕氏,当日将太子送往陈国的也是她。”顾云听面不改色地道。 陈王也愣了一下。 当年的事他都知道,但毕竟年代久远,好些细节,长辈们也都不曾提过。不过他还记得当初裴江上之所以劝阻藩王,正是因为担心陈年往事一旦昭告天下,就会令闻良皇后背上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 所以当初做此决定的应该是闻良皇后本人? 可送太子到陈国的人的确姓燕,也的确是闻良皇后身边的暗卫,顾云听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啊。 别是真在说谎? 这底下也不是全是年轻人,虽说只有两人,但那两个是真的年少入仕,从太宗皇帝一朝,一直活到如今的,要是说谎,被他们逮到把柄,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小陈王不禁捏了一把汗,然而一转眼看见顾伯爷,却有些愣了。顾秦除了起初诧异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自如的神色。 “怎么回事?”小陈王不动声色地小声问。 “大概是早有预谋,听着就行了。”顾伯爷嘴型都没怎么动,轻声回答了一句。 顾云听这家伙胡诌起来就像开了天眼似的,真的一半都说在对方的心坎儿上,假的那一半又合情合理,比真的都像是真的。 担心她说谎话被揭穿,那纯属吃饱了撑的。 …… 果然,老大人很快点头认同了她的话。 闻良皇后身边的暗卫,之所以被称之为“暗卫”,是因为她们行踪飘忽诡谲,从未出现在外人面前,但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这群人的存在,尤其是燕氏。 燕氏是救过太宗皇帝夫妇的,他们这些心腹老臣都知道。 然而因为暗卫的身份,燕氏的功劳,知道的人并不算多,暗卫们也不会被记载在任何书史上,只闻良皇后与太宗手中共有一份名册,也早在当年凤仪宫的那一场大火里被焚毁了。 至少在燕氏这一点上,顾云听的说辞是可信的。 闻良皇后身边有一个燕氏,护送太子去陈国的也是燕氏,可这其实不能直接证明当初做这个决定的人就是燕氏。 但是闻良皇后和燕氏都已经故去多年,真相早就已经不可考了,只能间接作证罢了。 …… 顾云听是不擅长讲太长的故事的,所以最后将往事陈述完的还是顾伯爷,只是尽量按照顾云听的思路调整了一部分,并将裴清泠和亡故的裴氏在这个故事里的身份都尽量模糊了。 说给外人听的事,该含糊的地方总该是要含糊一点的。 “所以,当今的皇室并非太宗骨血。”顾云听一锤定音,“‘楚灵阆’不惜承担残害手足、暴虐成性的骂名,也要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的后人赶尽杀绝,诸位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么?” “这、这未免太荒唐了!” 堂下众人震惊过后,议论纷纷,就算是刀身折射的寒芒也没能挡住他们的和身旁同僚探讨的冲动。 “只凭你一家之言,如何能当真?!” 第748章 枯木逢春1 也有人高声反对。 “凡事都讲求个证据,总不能因为时间久,就可以不必证明,那天下人众说纷纭,岂不是都成了真相?” “诸位所言极是,倘若没有证据,自然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闹到殿上来。” 除了裴江上留下来的玉佩,自然是不够的。毕竟玉佩只是死物,也不可能开口说话。 顾云听一哂,抬手击掌,便有一名年轻的内侍官手捧托盘上来,托盘里摆着一块金色锦绸,内侍官走到顾云听身边时,后者取出了玉佩,摆在托盘正中。 继而顾伯爷与陈王各自取出了诏书与信笺,分别摆在了托盘左右。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不已。 内侍官先是走向了镇国老将军,那位最为年长的老大人与他站得近,索性也凑了过去。 二人官职相当,一同翻阅众人也不敢置喙,更不敢上前,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二人的脸色,逐渐从平静到茫然,再到严肃,震怒—— 两人脸上都浮现出怒意,却反而越发小心恭敬地将两封书信摆回了托盘上。 “大人,这是——”有人询问。 “这中间的一枚玉佩,是当太宗皇帝赠与闻良皇后定情,而闻良皇后留给在下外祖,随家慈陪嫁至长平伯府。老大人与将军昔年都曾为太宗皇帝心腹,想必并不陌生。”顾云听适时地道。 众人闻言,都盯着两位老大人的反应,二人都没有反驳,而是面向殿上尊位,正面对着顾云听,一礼:“姑娘所言不差,的确如此。” 两位老者本就集百官瞩目于一身,这沉沉一礼,像是某种坚决的表态。 众人心中一凛,一边惊诧不已,一边抓耳挠腮地想看那托盘中其余两件“证据”。 顾云听正了衣冠,不紧不慢地施还一礼,少见地收敛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漫不经心,眸光也有些严肃起来,正色道: “右侧书信,是闻良皇后亲笔所书。对于楚灵阆的杀心,她早已有所察觉,故而写下此信,想召真太子回京,只是因为心软而犹豫着,并未将此信送出,却不料一时心软,令自己命丧火海。当日凤仪宫大火,侥幸逃脱的宫女带着此信送往陈国,后来便留存于陈国王室。” 她说着,又指向另一侧:“左边的诏书,是太宗皇帝临终所书,藏于龙章宫密室暗格,后来被前去搜找证据的燕氏后人找到。这是一道改立太子的遗诏,太宗皇帝在诏书中言明,是楚灵阆在他的药膳中下奇毒致使他的病情每况愈下,后来找到了证据,却已经为时已晚。” 信的存在,是顾川言从赵涪陵口中得知的,而这封诏书,则是行宫那位燕二娘亲手交给顾云听的。 燕氏替闻良皇后出生入死,身后却还要替自家主子背负罪名,顾云听本来是犹豫不决的,然而燕二娘却毫不犹豫地替她决定了这件事。 大概这才是世人口中真正的忠? 顾云听不怎么能理解,然而在这样的自我牺牲精神之前,总觉得莫名敬畏。 …… 殿内终于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太宗皇帝夫妇的字迹,都有大量文书可作为比对,若诸位心有疑虑,请便。”顾云听说着,又击掌唤来早已候在门外的一众兵将。 这些人早就得了吩咐,去取来了太宗皇帝与闻良皇后生前遗存的墨宝,各自抬着大箱子进殿来,气势汹汹。 “……” 连对比字迹的材料都准备好了么…… 有耿直的御史试探着动了一下,见没有人阻拦,便大着胆子上前,双手小心翼翼地取过文书,对照起来。 他之后,也陆续有人行动。 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沉默。 事实上,他们不必去查证,就已经选择了相信。 做贼之人,容易心虚。比起这坦坦荡荡地将证据摆在世人面前,供人翻阅,楚灵阆生前的言行举止,实在过分心虚了。 两位老大人都是少年时就追随太宗皇帝的人,太宗夫妇的字迹,他们自然都了然于心,不会出错。何况,镇国老将军还是当今天子的外祖父…… 倘若这证据有假,或是不够确凿,他都没有道理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去陷害自己的亲外孙。 这大概也是顾云听他们特意要请两位老大人都到场的原因之一。 …… 太祖皇帝开国,太宗皇帝创下盛世,然而随后大祁便开始每况日下,直到当今天子登基,朝政才没有那么令人心寒失望了,但沉疴已然形成,弊病丛生,楚江宸有才干,但是显然,他还不足以扭转乾坤。 除了任君诚等已经站了队不好改口的人之外,众人总觉得,顾云听所说的这件事,虽然令人震惊,但是好像并没有太难以接受—— 对旧制度绝望的人,总是能很快接受新的希望。 顾云听倒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前踱了两步,等着那些人慢慢接受。然而她刚走到桌案前,便被赵涪陵偷偷拽了一下袖角。 “那么重要的信和诏书,三小姐就任由那些人碰啊?”赵涪陵压着嗓子,小声地问,“底下好几个小子可都不服气,要是趁乱毁了可怎么办?” 赵涪陵是陈国排得上名号的大将,对祁京也熟悉,陈王亲自来祁京,他随行自然是为了保护。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天性使然,再小声,也还是让两步前的陈王和顾伯爷听见了。 两人站得本就不远,听见他这么问,不禁都笑了一声。 赵涪陵一脸茫然,却因为悄悄话被自己的顶头上司听见,而略微红了脸,讪讪地挠了挠耳根子,憨笑了两声。 “毁了就毁了啊,”顾云听没笑他,一本正经地答道,“两位老大人都已经看过了,他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足够了。其他人,添头罢了。” 有,则是锦上添花,就算没有,也无关痛痒。 “啊?” “这一批人不能用,那就换一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何必放着贤才不问,非要退而求其次?” 第749章 枯木逢春2 “……” 合着,不识时务的就是“次”。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赵涪陵反应过来自己是问了一个傻问题,试图岔开话题,脑子转了一圈,还真发现了点什么:“哎,对了,小皇帝人呢?” 楚江宸本该在殿上,而此刻殿内人声鼎沸,堂下百官汇聚,他却不在。 “关起来了。”顾云听淡淡地道。 “怎么关起来了?这样的大事,不就是应该让他好好看着么?要不然那小子还觉得自己委屈呢。”赵涪陵道。 “倒也不是‘觉得’委屈,”顾云听一哂,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像是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他本来就委屈吧,孽没造多少,锅全是他背。也是命不好,楚灵阆死了也就死了,两代人的罪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替罪羊,换你,你不委屈?” 一码归一码,楚江宸在他那个位置上,虽然也祸害过别人,但归根究底,他的确没做什么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 沦落到这一步,还是因为“父债子偿”。 没必要再落井下石了。 无论承认与否,顾云听也的确是心软了,所以在顾伯爷开始讲那段陈年往事之前,就先一步命人将他和李昭镜都带回了龙章宫里。 怎么处置还没想好…… 那就先关着吧。 …… 大势所趋,任君诚和一众年轻文臣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何况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当相对重要些的人物都站在顾家这一边时,事情也就已经结束了。 夜色里的龙章宫,顾云听看了无数次,然而楚江宸作为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这大概是第一次沉下心来,仔细品尝华贵庭院闷热的夜晚。 龙章宫外的守卫都已经换上了禁军的人。 楚江宸坐在寝殿窗前。 败时心中百感交集,然而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平生竟然第一次觉得安宁。 自幼在杀人不见血的人心鬼蜮里活着,然后扛过了当初“梦寐以求”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夙兴夜寐,为了弥补先辈留下的过错殚精竭虑,装君子,做恶人,可他终究还是失去了手里握住那些东西,这份责任也不再归属于他。 可正当他失去了,也静下心来之后,仔细回想,好像有很多事,他从一开始就没弄明白,例如—— 他为何要对那个位置梦寐以求啊? 明明那个位置所象征的尊贵和荣华之下,藏得只是一份注定要蹉跎担负之人岁月的责任。 …… 同样是夜晚,前殿的灯火仍未熄灭。 任君诚等人已然是得罪了顾家,就算投诚,也注定是不会有多好的结果了,倒不如据理力争,一意将这些人都打为“乱臣贼子”,倘若将来风水轮流转,这顾家人治下惹了众怒,他们便是青史留名的诤臣。 顾云听却偏不打算随他们的心意:“恶人也总说自己是好人,自欺欺人,难怪小任大人空有满腹经纶却蹉跎至今。读圣贤书都没教会尔等何为忠义仁孝,既然如此,不妨先去刑部大牢清醒一番,何日清醒,何日再出来,如何?” 她说着,抬手招来几名兵将,将几个刺头都拖了出去。 “说得好听!你不过是借机铲除异己!刚得势便如此,长此以往,来日大祁江山危矣!——”任君诚扯着早已经哑了的嗓子,高声喊着,声音却越来越远了。 众人一边庆幸自己站对了位置,另一边,兔死狐悲,难免心有戚戚。 没有谁大闹一场,会只是为了说明一个真相。 顾家这些人自然是有更大的野心的,而此时他们与实现那份野心之间,差的也就只是一层窗户纸了——任君诚说得似乎也不差,铲除异己,他们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这些人里有的是听风就是雨的钟摆,顾云听也清楚,不禁冷笑了一声: “南北之患,朝中为何无将可用?律法昭昭,坊间民怨因何而生?匪患流寇四起,根源又在何处?我大祁物阜民丰,何故与霆国交战数月便粮草不济?天下人都不是瞎子,大祁江山危于何人之手,诸位都心知肚明!” “……” 无将可用,是君臣相疑相忌。 民怨丛生,是官宦仗势欺人。 匪寇四起,是百姓流离失所。 粮草不济,是天时人和不全,更是因这数十年来,百弊丛生,却掩于盛世华梦的假象之后,多数人迷梦未醒,少数人视而不见,清醒的连话也说不上一句,或是话未说完,便招惹醉梦者讥讽无数。 死于安乐。 朝臣一时都有些沉默,脸也烫。 倘若把这些过失都推到窃国的三代帝王身上,而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他们问心有愧。 言尽于此,顾云听也不打算头一次见面就把话说得太难听,今后都是要和自家人一起共建美好大祁的人,彼此家里都还沾点故,得罪了也没意思。 若是换了平日,那么多外人面前,顾伯爷早就站出来打圆场了,然而今天却只是和陈王一起站着,等着顾云听发话。 ——恩与威,都该出自她的手笔,无论她是打算将这个位置教到谁手中,今日她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她便是群臣心中的那个王。 “顾某今日在此,不过挑明陈年往事,还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我与诸位并无仇怨,自然不必赶尽杀绝,何况诸公都是大祁股肱之臣,不为天下太平而死,便不值当。” 顾云听说着,挑眉,挥退了还候在殿内的将士,才又不紧不慢地道,“天色不早,诸位都忙了一整日,倘若有要回家休养的,请便。若是愿意留下的,顾某自然也十分欢迎。” 她是给了这些人选择的机会,可众人心中却没有是这样想的。 比起机会,他们更认为这是一种试探,类似于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前,对众人的一次试探。 朝臣受“伴君如伴虎”一言的影响已深,虽说眼下,上首之人还不是“君”,可她都已经由那么多把刀护送着,站在了那个位置,是与不是,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没人敢走。 第750章 枯木逢春3 陈王在沉默中,率先退下台阶,转身面朝高位,利落地跪倒,赵涪陵也紧随其后。 “臣仍记得先辈所言,生生世世,为大祁之臣,忠于太祖后裔。”陈王字字笃定,掷地有声,“此番前来,除了送信,更是携南境诸多盟国归祁,不负先辈所愿。” 他说着,又取出一封绢帛,双手奉上。 “这是——?”顾云听配合地问。 “此乃盟国诸位藩王手书奏表,另有以偃国为首的四个小国违背当初盟国承诺,反意已决,诸位藩王已派兵围剿,以示臣等决心。”陈王说。 “好,在下先替未来的新君收下了。”顾云听淡淡一笑,道。 众人闻言,都愣了一下。 替未来的新君收下? 难道她不打算自己做这个君主之位么?交给顾秦,那是不可能名正言顺的。 如今太宗皇帝唯有裴江上这一支血脉幸存于世,而裴江上只育有一女,所以这江山交到异姓之人手中,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这有血缘的异姓后人,和真正的异姓,是有区别的。 所以顾秦不能坐这个位置,按他所言,顾川言是裴江上养女之后,而顾明宣生母更是与皇室毫无关联,这个位置,若不是顾云听来坐,她还能交给谁? 底下那须发皆白的老大人蹙眉沉吟良久,一礼,道:“殿下,莫怪老臣年迈唠叨,只是,这主宰江山社稷之人,非正统血脉不能服众。如今的大祁,唯有殿下一人,可当此重任,还望殿下莫要推辞,以江山社稷为重。” 其余几人也都纷纷附和。 镇国老将军只是沉默地站着,虽没开口,却还是随众人一道,行礼请愿。 顾云听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他们这几声“殿下”,是在叫她。 这老大人方才开口,显然也是斟酌过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错。从“姑娘”到“殿下”,他们的态度显然是变了。 顾云听看着众人,抿唇不语。撇开所谓大局不论,她刚才是真的希望这些人都走的。 她是真的不喜欢站在这个地方的感觉,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贵无两的位置,同时却也是天底下最密不透风的牢狱。所有的决定都要以天下人为先。 有一说一,是真的没什么意思。 “女帝易令百姓不安,易招致祸患。不过诸公大可不必如此慌张,倘若各位奉在下为所谓的‘正统’,那么在下的儿女,可否当此大任?”顾云听问。 她自己不想做的,就交给她小二十七去做,没什么问题。倘若二十七也不想—— 那就只能等他自己长大,在交给他自己的儿子去做。 毕竟生养之恩,总要回报的。 顾云听微笑。 百官们怔了怔:“这……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殿下尚且如此年轻,小殿下必定更为年幼……” “所以才需要有辅政之人。”顾云听一脸正色,“不过在下自幼不曾读过什么治国策,只是一介妇人,年纪又轻,没什么见识,于政务一窍不通,也震慑不住什么人,实在难当此重任。在下想替犬子任用一位摄政王,不知诸公觉得如何?” “……” “这个……” 众人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 虽然殿上这个,说得都像是反话,但是如果他们反着说,夸她,万一溜须拍马用错了门路,那只会适得其反。可如果顺着她的话说,又好像有些欠斟酌。 君心难测,然而女人心更似海底月—— 看见的都是幻像,捞,是永远都捞不着的。 “殿下思虑良多,乃臣等所不能及,”仍旧是那老大人斟酌着开了口,“任用摄政王辅佐少年之君,固然可行,只是摄政王位高权重,用外戚,难堵天下悠悠众口,用权臣,难免这权臣日后不会怀有异心,可若是提拔年轻一辈的寒门后生,一则后生资历尚浅不能服众,二则,年轻人终有成长的一日,坐大之后,其野心同样不能不防。——还望殿下三思。” “那就不用寒门,不扶外戚,也不用制不住的权臣。”顾云听道。 不用制不住的权臣? 那便是权臣。 百官闻言便明白过来,她显然心中早有了人选,与其多劝,倒不如听听她要说的人是谁。 “楚见微,也就是——四王爷,用他,可好?” 顾云听眼见众人的面色都有些严肃起来,大概是还以为她在试探他们的忠诚,便在他们抢着表忠心之前,继续说: “各位不是也都好奇,家慈亡故之后,她义姐的去向么?——姨母以身为饵入后宫之中寻找证据,并一再配合在下行事,里应外合,方有今日。” “……啊?!” 今天的瓜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满堂的大人们都错愕不已。 顾伯爷也错愕不已。 他刚才有意没明说裴清泠和裴氏的身份,是因为那是长平伯府的家事,没必要事无巨细都说给外人听。 顾云听倒好,直接把两人的身份都给换了! 这要是被裴清泠知道,指不定连他都要跟着连坐。 ……本以为是一家人苦尽甘来,谁知道今后才是修罗场! 委屈。 “你怎么回事,先斩后奏?”顾伯爷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给顾云听比口型。 顾云听瞥了他一眼:“奏了。” 看他那个怕老婆的样子!还有脸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大祁战神呢? 顾伯爷:“……” “那、那四王爷他究竟是、是——”谁的血脉啊?! 顾云听抬眼,说话的是麟阳侯。她就见过麟阳侯一回,他家长子倒是总听说,毕竟是顾川言酒友。 不过两家一向交好,也难怪这会儿他有这个胆子,在众人都不敢的时候开口八卦。 毕竟是顾伯爷说的,顾川言是裴氏养女和他的长子,而这会儿顾云听又说,四王爷也是裴氏子,而裴氏,就是献太妃? 那这到底是谁的骨肉? “当然是顾某之子。” 在顾云听开口之前,顾伯爷不动声色地抢先了一步,坚定地道。 什么都能让,妻儿不行。 顾云听:“……” 行吧,看给他小气的。 啧。 第751章 皆不可求1 不过她本来也就是打算这么说的,毕竟这也是裴清泠的条件。在外人眼中的身份可以换,但是他们是家人这一点不能改,至于要怎么洗白,那是顾云听的事。 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载入书史供后人翻阅是跑不了的,裴清泠自己倒也无所谓身后背负什么样的名声,但要将她做的这些事都推给裴氏,她是不太愿意的。 她曾经为了复仇害过人也杀过人,是不仁。以另一个身份,做了窃国之人的贵妃,在世人眼中是不贞。而现在,她却要把这些恶名都冠在裴氏身上,则是不义。 裴清泠不松口,顾云听在闲花宫磨了快半个时辰,再三保证不会留下任何她们不想看到的记载,好话说尽,又答应了好些条件,才堪堪将这件事谈下来,赶来前殿。 不过她们都清楚,这保证只是聊胜于无,今日之后,这些事必定闹得沸沸扬扬,顾云听控制得住官史,却挡不住野史。 …… “你确定,你母亲真的同意了?” 四更天,前殿才终于商议完了朝中要事。 百官散去,顾伯爷揪着顾云听的耳朵,问。 陈王和赵涪陵还没走,都有点想劝。 但事实上,顾伯爷没用力,也就是因为身高的差距,让顾云听看起来有点委屈。 明明是顾伯爷心里更委屈。 “那个,阿秦,你们家事,本王和涪陵就不掺和了,先走一步……”陈王小声地道,“驿站是还在城东那边对吧?” “早已安排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二位出了宫门,应该便会看见了。”顾云听连忙借机将耳朵从顾伯爷手里挣脱出来,笑道,“说起来,外祖父与先王兄弟相称,我该称您舅舅才是。此番多谢舅舅千里奔波,改日一定设宴答谢。” “这就见外了,”陈王爽朗一笑,“往后逢年过节,有的是家宴要吃,又何必刻意设宴啊?若是要答谢,不如给赵将军送一车上好的马草,连日快马加鞭,他的爱驹都累瘦了。” “嗐,哪儿啊!”赵涪陵挠头,憨笑,“末将那匹千里马性子野得很,这才多少路,刚跑欢了,还没过瘾,回去还有的是时候要撒疯,累不着。” “……” 这也太实诚了。 …… “她是真的同意了!”陈王走后,顾云听对天发誓,“之前我也跟大哥说过,调换身份的主意还是大哥给我出的!” 要不然顾云听就算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毕竟裴氏细心照料顾云听到八岁,又是顾川言的亲生母亲,这十余年来顾川言为了顾云听费了不少心,如果她这么任意妄为,擅自做主,只会让亲人寒心。 “还是川言提议的?!”顾伯爷声音顿时提了一个八度,“那是他亲生母亲!” 裴清泠做的那些事,百姓未必能理解,就像今日之后,人们也都会觉得顾伯爷忍辱负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妾室为了大义,去侍奉狼子野心之人。 就算他们自家人都知道,侍奉先帝的一直都是裴清泠身边的婢女,可这话说出去,外人总是有不信的。这污名,他们不想担也免不了得担。 顾伯爷自己倒也就罢了,可裴氏都已经亡故那么多年了,凭什么她的名字还要被世人猜测议论? “可这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顾云听垂眸,道,“如今我们这样解释,错的是楚江宸一家,可是一旦我们家的人做错了什么,那些人就又会有新的说辞,避重就轻,抹黑我们夺权之举。所以我们家的人身上绝不能有污点。” 把裴清泠与裴氏的身份互换,那么裴清泠从名义上就不算是这一家的人,只是一个知道真相,想要拨乱反正,却用错了手段的“忠义之士”,世人大多也不会过分苛责。 又要让一家人重新团聚,又要维持住这苦心经营了数月才得来的结果,这是顾云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可这不是真相。”顾伯爷有些固执地道。 “真相?”顾云听挑眉,一哂,“爹,你怕不是关心则乱,糊涂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啊?又有几个人会在乎你口中的那个真相?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喜闻乐见的故事,将来可以载入史册、写入传奇,甚至越改越离谱,就像——外祖父孤身退千军?” “……” 顾伯爷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 “你和川言都长大了,都在像你母亲学。”顾伯爷有些疲惫,“心思越来越重,也越来越不择手段。” 顾云听唇角微弯:“您错了,我一早就说过,我从来都不是好人,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恶鬼,披了一张人模狗样的皮,糊弄人罢了。” “你还反以为荣?” “没有。”顾云听否认,“我知道世人眼中的好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真如坊间说的那样,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下凡,替世人做一盏明灯。可是明灯只能照见脚下的路,看不见远处有多少深渊。” “所以你就吹熄了灯,与深渊融为一体?”顾伯爷轻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对啊。我作深渊,将沟壑填平。那就算没有灯,黑暗里你们也能安然无恙,不好么?”顾云听笑了笑,却也有些无奈,“只是填平深渊少不得要用枯骨来垒,这就是规则。” “规则是用来打破的。” “可是父亲挣扎了这么多年,打破了么?” “……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君子所为。” 顾云听看着他:“我不是君子,所以我很好奇,千万人维护的规则,凭一个人,或者是几个人,当真可以打破么?‘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我’——究竟是醉,还是醒啊?” “……” “君子所为,是能救世,能救亲人朋友?还是能救我自己?” “至少能安心。” “安谁的心?”顾云听说着,笑声很轻,不是讥讽,“那可不是圣贤的本意。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不也一样是自私自利?又算什么君子。” 第752章 皆不可求2 这世上的规则,有字面上的,有人心里的。顾秦说不明白,顾云听也说不明白。 只是从这浮浅且短暂的争论里,顾云听胜了一筹罢了。 顾云听没跟着顾伯爷回长平伯府去,出了殿门,抬头望,除了月,青年站在屋顶上,像一剂良药,可解燥热的风。 “对于百官而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叶临潇等顾云听跳上屋顶,笑着说。 “毕竟换下一个皇帝容易,可是新帝登基的规矩太多了。”顾云听想了想,又道,“再算上藩王归祁,还有之前积攒的朝政,有得他们忙了。……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楚见微什么时候会到京城啊?” “已经快马加鞭,在回来的路上了,最迟后天。”叶临潇道,“况且,那些老大人们不也说,让大哥和他共同辅政相互制衡么?就算他没那么早赶回来,爹和大哥也能扛几日。” “腿断了都还没长好,我倒是想折腾他,你看他乐不乐意,”顾云听说,“对了,霆国那边有期限么?最迟什么时候回去?” “还来得及。”叶临潇展眉,眸中盛着月光,“你……要去见见楚江宸么?” 顾云听愣了一下。 她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去。 毕竟离开内宫,她就和允贵妃那个身份没什么关系了。 说起来,“云无恙”和“顾云听”两个身份之所以能区分得这么开,还多亏了楚江宸。太多人都见过“两个人”同时出现了,就算此时他们改口,也不会有人相信。 “还是去一趟吧,”顾云听沉吟片刻,道,“今后也许不会再碰到了,总该有个交代。” …… 眼见黎明已近。 宫中各处都已经换上了顾云听的人。前殿的事之后,消息传往内宫,又有闲花宫推波助澜,自然很快便成了人尽皆知的消息,多数人都选择了投诚,而少数忠于楚江宸的禁军、护卫也都已经被拿下。 同样是夜深出入龙章宫,然而今后她便不用做贼似的了。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走正门,总是不如翻墙爬窗户方便。 顾云听与叶临潇一起跳进墙内,正好是在偏殿的窗外。 偏殿里还点着灯,李昭镜被关在那里。 幽微的灯火透过窗纱,与月光交错着,映出那片春日枯死的花圃。 顾云听的视线撞入花圃,原先枯萎的花枝上竟然开了花,夜色里看不清颜色,但显然,花开得正艳。 枯木逢春? 哪儿有什么枯木逢春。 “你做的?”顾云听向后侧了侧,轻声问叶临潇。 “什么?”叶临潇不解。 “……没什么,”顾云听笑了一下,拉住了后者的衣角,“走吧,回医馆。” “不去了?” “不去了。”顾云听道。 楚江宸想利用顾云听来着,但是他到底还是没能利用成。顾云听却利用了他好几次,因为她知道这个人有心。 这会儿去了,说什么? 是炫耀自己算无遗策夺了他的江山,还是忏悔自己心狠手辣面对好意无动于衷? 矫情,而且没这个必要。 胜者王侯,彼此心里都明白。 …… 当晚没见到,然而三日之后,顾云听将自己该做的余事都安排妥当,与叶临潇驾车离开京城时,还是遇上了楚江宸。 在城门外。 “去吧,我等你。”叶临潇只是隔帘望了一眼,轻声说。 祁京北面的荒林一如去年那般荒芜,没什么人烟。 炽阳高照,可顾云听从马车里出去,抬眼望见远处那条河,下意识有一种冷到刺骨的错觉。 她曾经在那条河里浮浮沉沉,然后在刺骨的寒风里从白天等到夜幕降临。 楚江宸是被一个青年人带出来的,顾云听看着那个持刀的青年人,觉得有几分眼熟:“上次在蒹葭宫,拍碎密室的墙救人的是你?” 青年人没想到对方会先和他说话,愣了愣,老实地点了点头:“是。” “娶亲了不曾?” “啊?”这话题似乎有些不大对。 “那天被困在密室那个小宫女阿重,是城西金鸣当铺的掌柜。她对你有点想法,要是有缘分,不妨去见见?”顾云听道。 “这、我——”青年耳朵尖有些发烫。 有没有缘分他不知道,可这也不该是琢磨儿女情长的场合。何况,立场相对,门不当户不对,就算有缘分,也谈不上长远。 顾云听也不过是听阿重提了几回,恰好见到,就顺口一说,倒不是成心做媒:“都知道世家子弟门户之见颇重,然而缘分的事,没人知道。又不是非谁不可,不喜欢就不去,绕着走,不会怎么样。” “顾云听。”楚江宸被忽视了良久,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我对你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我从始至终都是恶人,只不过在身世上占了一个名正言顺。……至于小燕回,罗姑娘临终之前曾托付过我,送他去一户农家安度一生。只是,别人家我放心不下,所以送到一位行医的朋友那里了,你若是想找他,找我大哥带你去。” 顾云听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 她占了名正言顺,却到底是不占理。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么?”楚江宸皱眉,“我出现在这里,你也不问?” “我留在龙章宫的守卫不严。” “……” “其实真的没必要,”顾云听忽然笑了一声,抬眸,桃花眼里映着对方的影子,浅浅的,像是池塘上的一片倒影,“你在城外,是打算离开祁京,对吧?也好,从皇宫那座牢笼出来,往后天地辽阔,恭喜。” 楚江宸眉头皱得更深:“你就不怕我逃出来,是为了日后卷土重来?” 顾云听挑眉:“随意。” 卷土重来怕是不太可能,师出无名,太蠢。 或许有些事还是应该要有一个了断,否则三个人就像蜡烛似的一直站在这里,更蠢。 “我其实有点好奇,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还挺喜欢我的?”顾云听沉吟良久,问。 “我觉得应该不是错觉。”楚江宸道。 “那罗姑娘绣的那副燕回巢,你又何必藏起来?” 第753章 皆不可求3 第754章 他乡月明1 “你和沈溪雪没那么好的关系,二来,幕后黑手是苏贵人,你怎么不向她报仇?”楚江宸问。 就因为苏贵人是苏池矜的女儿,苏池矜又因为和杨筠宓的关系,在灾民之乱里简介帮过顾云听的忙,所以先前的仇就都一笔勾销了? 也不算好人。 “一码归一码,沈溪雪和我有仇,但是我已经报复过了。撇开恩怨不谈,她毕竟也是故人,故人枉死,我又利用了她的死,顺手报个仇,也没什么。苏池矜帮了我的忙,就算是替他女儿买一条命,划算的。何况,我不动手,穆群和沈量也会动手啊……能作壁上观的事,我去掺和什么?” “……” 难怪秋后算账,穆群和沈量都还“安然无恙”,苏池矜也重新以功臣之身回了朝廷。 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可是没了楚江宸在背后支撑,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里,这些人都安稳不了太久。 是为了安抚百官,博得贤名,拉拢人心,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为私怨相互争到鱼死网破,永绝后患,而兵不血刃。 根本不是将糊涂账一笔勾销,而是精打细算。 算的还是人命的买卖。 楚江宸是真的后悔了。 “看来,母后说得是对的。” 顾云听挑眉,“哦”了一声:“先皇后让你杀我,你觉得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把我和‘顾云听’这个身份分开,然后杀死了这个身份。” “果然聪明。”他输得倒是一点儿都不亏。 “谈不上,”顾云听摆了摆手,“谦逊”地道,“只是熟悉这种路数罢了。大人物雇了杀手,事成之后,总会派心腹除掉知情的人,不少见。而且当时楚凌霜那种奇奇怪怪的态度,也总是会让人多想的。” “你早就知道我会杀你?” 出牌的时候百般顾忌,千般隐瞒。而摊牌之后,对其过程来总是格外坦然。 “知道,只是没想到你会心慈手软,只对一个身份动手,还白搭进去一个下属。”顾云听道,“富贵险中求,我早就说过了。” “……输给你不算冤。” 顾云听一笑:“赢了你也算是我运气好。” 不是客气。 楚江宸闻言,没有回答。 他输都已经输了,这种恭维或是褒奖,其实没有什么意义。青年沉默了半晌,又问:“还有一事,阿季他——不见了?” 顾云听早有预料:“告老还乡了。” “什么时候的事?” “告老,是兵马入京前一日,还乡是兵马入京后一日。” “……他也是你的人?” “也不算,不过是预料到了一些事,所以提前投诚罢了。”顾云听抬手轻轻拍了拍楚江宸的肩膀,安慰道,“宫墙里的这些人都只是求生,倒也不是有意背叛你。季公公也没做什么,只是在我从偏殿逃出去的时候,拦住了那些听到动静想来查看的守卫而已。” “这还叫没做什么?!” 要是顾云听一直被关在偏殿,只是面对杨筠宓一个人,楚江宸不是没有胜算的。 “不算什么啊,就算守卫进来,能拦得住我么?”顾云听笑着问,“我几次出宫,守卫发现了么?” “……” 他到底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 太皇太后也好,先皇后也好,楚凌霜也好,罗栩姒也好,还有后宫那些大大小小的妃嫔,大多都不是平庸之辈,是被命运困住无路可走的人。 所以他把顾云听也当做了那些人。 这何止是输,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木已成舟,别想了。”顾云听轻轻地笑了笑,看了眼天色,约莫估计了一个时间,才道,“今日一别,此后你我就各不相干。龙章宫里的那个身份因急火攻心,引发旧疾的事,明日便会昭告天下,过几个月,和罗姑娘一起下葬,行吧?毕竟是结发夫妻。” “当着我的面,给‘我’安排后事,不妥当吧?” 楚江宸抿唇,道。 何况她都已经安排好了,多此一问也没什么用啊! “意思意思。”顾云听摸了摸鼻子,余光瞥见不远处车夫正回头和车里的人说些什么,便笑了笑,“既然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吧,后会无期。” “等等!”楚江宸喊住她。 “还有事?”顾云听愣了一下。 “……你不会真的安排了杀手吧?” 故意放松守备引他出宫,又安排了宫里那个废帝身份的后事,然后雇杀手暗中把他杀了永绝后患,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没打算杀你,否则又何必花钱雇别人?”顾云听挑眉,她边说着边走向马车,回眸时天光映着那双桃花眼,多情的眼里盛着一双洒脱的眸,是最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因为顾云听已经离得有些远了,所以他将声音都拔高了一些,引得那边的车夫都望了过来。 “我能斩草一次,就能斩第二次。这一次,就算是我还你。”顾云听背对着青年人,摆了摆手。 ——是道别。 彼此算计的未必就是敌人。 大家都是在无边苦海里挣扎的人。 撇开立场不论,算是朋友。 而一旦道别,此后便是故人。 谁都是。 …… “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叶临潇靠坐在马车里,向刚钻进来的女人张开了双臂,将最为熟悉的浅淡香气拥入怀中。 语气里却带了一点不经意的委屈和埋怨。 “……你自己让我去的。” 叶临潇委屈的时候,顾云听得比他更委屈。 否则这个男人容易蹬鼻子上脸,甚至不要脸。 “我也没让你们相谈甚欢啊。” “怎么就相谈甚欢了?”顾云听向后一靠,安逸地躺在青年人颈侧,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那我都赢了,我还不能得意一下,不能炫耀一下?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 “……”不酸了。 在这一瞬间,叶临潇甚至还有点同情楚江宸。 太惨了。 第755章 他乡月明2 霆国的都城与祁京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同,除了建筑上出于气候需求而导致的细微差异之外,没有什么让顾云听感到明显不适应的。 大军回城行进缓慢,然而毕竟拖延了几日,他们抵达霆都时,易容成叶临潇的陆君庭已经在城外驿站里等候了五日,而第六日,便要奉诏入宫复命。 驿站。 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拜访,陆君庭忙于应付,故而不在房中。 “我还以为,你们是真的打算让老陆去见皇帝皇后了。”曲成双从窗框上跳下来,反手关窗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考虑过,可行。”叶临潇不紧不慢地笑说。 “……那可是你亲生的爹娘,还能认不出真假?” “认不出。” 且不说他在祁京待了多久,就算是之前,他还在霆国的时候,常年征战,或是在外经营,母子之间也是不怎么见的。至于霆帝,老眼昏花了,更认不出了。 “……” 这些有爹有娘的,真的还不如她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对自己的双亲有期待。 曲成双嗤笑了一声,看向顾云听,不禁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你这病还没好呢?” “沉疴难愈,积病多年,没那么容易好转,还是要仰仗陆神医费心才是。”顾云听垂眸一笑,假客气。 “仰仗老陆费心,你和我说做什么?”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意有所指:“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曲成双面色微沉:“我和他可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别胡说。” “……” 住一间屋子,什么关系也没有。 嗯。 鬼都不信! 顾云听揶揄地道:“小两口吵架,床头吵床尾和,闹给我们看,不合适吧曲老板?” 曲成双当场表演了一个瞬间脸红:“谁是小两口?谁和他床头床尾!谁闹了?!我不认识他!” 曲成双高声否认,继而又小声埋怨,“哼,人前君子,装模作样的!我是瞎了眼了才嫁给他!” “……”这成亲可还没到一年呢。 顾云听不动声色地瞥了叶临潇一眼,想劝慰的话还没出斟酌妥当,下一刻,曲成双便也忿忿地将视线转向了叶临潇,怒目圆睁:“要是我和老陆和离,都怨你!” 叶临潇:“???” 未免有点滥伤无辜? “前几天我们刚到都城,皇宫那边传旨就让我们在驿馆里等着,结果消息没等来多少,美人倒是先来了好几个!就在楼下东面那排房住着呢!陆君庭天天往那里跑,说什么周旋,这有什么可周旋的?是,个个国色天香的,还家世显赫,要是我是男人我也动心!他嫌弃我直说啊!” “……不至于吧?”顾云听问。 陆神医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会贪恋美色、始乱终弃的渣男啊? “怎么不至于?还有个御赐的夫人呢!不是,合着你们霆国打了胜仗回来就赏女人?那你们霆国女人还挺多啊!”曲成双越想越气。 叶临潇:“……” 顾云听闻言,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侧着脸审视着叶临潇,戏谑地开口附和:“这何止是女人多,还有家世显赫的夫人?这勋贵之家的大小姐,纡尊降贵做妾室不合适,就直接提到正室的位置了?” “不是,以前没送过。”叶临潇解释得很快。 “哦,所以现在才送,你觉得迟了?” 叶临潇迅速否认:“我没有,你别胡说。” “不觉得迟,那就是来得恰到好处?” “……” 这种状况下应该回答什么都只能凭猜,但猜多半也是猜不着的,正如水中月不可及。 存活与否,那是命啊。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的话……”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叶临潇逐渐靠近了危险发言,然而话锋一转,轻笑出声,道,“那我应该找一面镜子给你。” 顾云听本来就是存了心思逗他,连下一句话说什么都已经琢磨好了,却等来了意料之外的回答,愣了一瞬:“找镜子做什么?” 叶临潇彻底笑出声来,星眸微弯,盛着旁人无可比拟的温柔色:“让你看仔细了,对我而言,恰到好处的人只有一个,已经站在我面前了。在你之后,都是迟了。” 顾云听一眼望进对方眸中,觉得自己仿佛真有那么一刻,沉溺在了他眸中那片星海里。 他隐约是说了一句情话。 顾云听老脸一红,不大自然地别开了视线,调侃道:“哦。觉得来迟了,就是对此感到可惜了?” “并不。” 叶临潇知道这家伙是在故意逗他,可总是处于下风,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委屈,然而这些事上,用嘴说的他是注定赢不了顾云听的,他只会做,偏偏曲成双又在场,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不要脸。 退一步越想越委屈。 “不是,那个——我说,这不是在说我和老陆的事么?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演什么呢?”曲成双适时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 顾云听不是特别能理解,一个将十三弦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女人,在日常生活里竟然意外的迟钝。 “我问你,宫里送来的美人也好,‘夫人’也罢,都是赐给谁的?”顾云听面带微笑,谆谆善诱。 曲成双一脸莫名其妙:“大皇子啊。” “霆国大皇子是谁啊?” “叶临潇啊。” “叶临潇在哪里啊?” 曲成双下意识地指了指叶临潇,忽然将这几个问题串联了起来,犹如醍醐灌顶:“对哦!要纳妾的不是老陆,是叶临潇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愉悦,顾云听也没有打断她,好整以暇地靠在叶临潇身上,眼神略微有些复杂,以同情为主,仿佛是在看一个小傻子。 “怎、怎么了?”曲成双被她盯得发毛,笑声戛然而止。 “叶临潇在哪里啊?”顾云听又问。 曲成双一头雾水,又指了一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里啊……” “那现在,在楼下和那些美人们周旋的人是谁啊?” 曲成双:“……” 对哦。 第756章 他乡月明3 叶临潇不能和陆君庭顶着同一张脸在驿站内外走动,顾云听就自在许多,曲成双摘了脸上的易容,便和顾云听一起去驿站外的草市逛逛。 顺便花点银两解气。 “不过,叶临潇被逼着娶一个新夫人进门,还塞了那么多美人侍妾,你真的不生气?”曲成双从果摊上捡了几个石榴,拿在手里抛着玩儿。 顾云听抬手截了其中一只,打乱了她的节奏,余下两个石榴脱了手,骨碌碌滚到了角落里。曲成双弯腰捡了石榴回来,就看见顾云听已经将自己手里那个徒手掰成了两半,嗑瓜子儿似的往嘴里塞。 “……你手已经好了?” “谈不上恢复如初,不过比起普通武夫,还是绰绰有余。”顾云听吐了籽儿,颇为感慨,“宫里太医的医术不怎么样,不过奇花异草倒也不少,效果还行。” “……” 这人为什么能把在皇宫里蛰伏,说得这么轻松? ——都说是“蛰伏”了,好像是挺轻松的? 不是,为什么这家伙在哪里都能享受? 顾云听看着曲成双精彩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接上了对方前一个话题,终止了她的纠结:“你说生气对吧,你看我像是不生气的样子?” “像啊,你生气了吗?”曲成双不解。 顾云听漫不经心地嚼着石榴粒,毫无说服力的话继续往外蹦:“生气啊,很气。” “……对不起,我可能是瞎了。”根本看不出来好吗! 顾云听笑出声来。 “你耍我?” “没有,别胡说。”顾云听微笑,“我只是觉得,这事和我没多大关系,阿临应该自己解决好。” “你心挺大啊,要是他解决不好呢?” “那就让那些女孩子进门啊。阿临这么多年不在都城,府邸空荡荡的,弄几个活人摆在家里也挺好的。” “弄……摆?你以为是花瓶古董吗?!” “我觉得可以。”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皇宫里赐的人,总有一技之长的,弹琴跳舞唱歌作画,长得好看那就更好了,还赏心悦目。” “……”这到底是赏给叶临潇的妾,还是赏给她顾云听的妾啊? 这个发言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曲成双觉得自己在顾云听面前,其实没有开口的必要。 反正她张了嘴也反驳不出什么来。 “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只要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妖,我容她们一席之地也无妨。”顾云听淡笑着说。 曲成双还是不信:“骗鬼呢?就你这种独占都嫌不够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老叶纳妾?” “不过是个名分罢了,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有什么关系?不过——”顾云听轻哂,话锋一转,唇边仍是微笑,略莫名看得人脊背生出些许凉意,“如果真的闹出什么幺蛾子,那我不如别人好,我也是接受的,可是我的刀不能接受,你明白吧?” “明白的明白的!”曲成双擦了一下额角莫名沁出的冷汗,“不过那些女人我也见过,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明白,可是她们大概不明白……” “我觉得你在挑拨离间。”顾云听面无表情,“你想让我替你报复她们这几天占陆神医时间的仇。” “我不是!我没有!我发誓!” 顾云听看了她一眼,有点好奇:“这几个月,你易容成我,做了什么?怎么她们都敢在你面前蹬鼻子上脸?” 她大概是明白先前她易容成曲成双,上访云山的时候,曲成双内心的想法了。 不过曲成双也不是能忍的人,武功也不差,可是这一路走来,好像也都没听说过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忍还能怎么办?我的武功和你又不是一个路数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我要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人打起来,以后肯定会露馅的。”曲成双唉声叹气。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顾云听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嚣张一点补回来就是了,问题不大。至于那些人——天下之大,没几个人是省油的灯,各凭本事吧。” …… 两人边散步边叙旧,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回驿馆的时候已是傍晚。 桌上摆了饭菜,还是温的,叶临潇和陆君庭在谈一些事,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抬头,第一眼看见的都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正好。 “回来得早,饭菜还没凉。”叶临潇轻笑着,道。 “还行吧,要不是有我在,老顾就回不来了。”曲成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手也懒得洗,直接凑上去就要摸筷子,被陆君庭轻轻拍开了。 “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还打我!”曲成双忿忿地道。 “账回头再算,病从口入,饭前洗手。” “……”对象是神医这件事真的很难搞。 曲成双认命,“乖巧”如顾云听,已经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回来了。 “为什么说回不来?”陆君庭有点意外。 照理说,驿馆附近戒备不算松懈,应该不会有人在这个地方和她们动手才是。 “咳,这个……”顾云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她不认路。”叶临潇言简意赅。 顾云听:“……”那她不要面子的啊? “哦,头一回到这里,认不清路也正常。”陆君庭道。 “不是,没人提醒她去记,来几次都不认路。”叶临潇顺嘴拆台,抬眸瞥见顾云听双目微眯隐隐散发着危险的气场,低头略一沉思,极为自然地接上了后半句话,“毕竟,人总是要有几个小缺点的,十全九美,才好长命百岁。” “几个?”顾云听挑眉。 叶临潇从善如流:“一个。” “……” 陆君庭见怪不怪,曲成双目瞪口呆。 “我算是看出来了。”曲成双道。 “什么?”叶临潇问。 “你夫纲不振。” 叶临潇微笑:“是好事。” 和顾云听谈夫纲?那是摆明了要挑事打架的。就算顾云听自己能答应,那天底下所有能被她握在手里的刀都不答应。 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 ——好不容易能亲亲抱抱而安然无恙,他何苦再自寻死路啊? 第757章 摧眉折腰1 庆功晚宴盛大,从鬓发微白神情恹恹的帝王、精神焕发光华照人的皇后,到群臣、将领,每个人都在觥筹交错的颓靡光影里微微笑着,虚伪而各怀心思。 离大军拔营回都城已经过去了数日,可是朝廷却还是让将领们在驿馆里等了五日,才有这一场盛宴。怠慢是不敢故意怠慢的,只能说是有意冷落着,作为对叶临潇抗旨不归的敲打。 说来也讽刺,这些人都笑得像是真心实意,然而从战事到凯旋到庆功宴,没一件是真的。 “这酒喝得可真没意思。”曲成双堂而皇之地抱着个酒坛子,和顾云听一起坐在设宴大殿对面的屋顶上,在丝竹声里看着对面的宴席,咂了咂嘴。 庆功宴不带女眷,她们便明目张胆地来这里看热闹。 霆国皇宫戒备也算森严,请来为皇室看家护院的武林高手也多,不过目前为止,她们还没有被人逮到。 就算有,也无所谓。 被发现了就跑,被抓到也还有叶临潇来领人,反正麻烦都不是她们的。 “你看着是没意思,然而这一室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乐在其中?”顾云听笑了笑,不喝酒,拿着沽酒的酒端子,舀着酒水随手玩弄着,“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去别处走走?” “霆都夜市就只有一条街,全是秦楼伎馆,大晚上的,你去那里玩儿?”曲成双道。 顾云听略一思忖,点头:“也行。” “不是,那个……那些地方应该是不做女子生意的。”曲成双讪道。 “这天底下就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如果有,那就是给的筹码还不够。”顾云听说着,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将开了泥封的酒坛子丢在了房顶上,然后直接一跃而下。 曲成双连忙追了上去:“可是那里的花魁娘子都出名,却没听说过有小倌儿,你就算有钱,也是有价无市,上哪儿做生意去?” “除了祖师爷赏饭吃的以外,歌舞当然是女子的动人。”顾云听一哂,三两步绕过宫墙,避开了所有耳目,从侧面的高墙翻了出去。 “……你不是不认路?”曲成双落了地,看向顾云听,开始对于某种说法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顾云听没有否认:“所以现在就需要靠你带路了。” 她连夜市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更别说都城里大街小巷,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岔路。 真要找起来,费个一两个时辰的总还是能摸到的,不过等那时候人走到了,夜市大概也都散得差不多了。 曲成双耿耿于怀:“可是你刚才明明找到路了!” “找一面最边上的墙,有什么难的?”顾云听挑眉,似乎对于她提这个问题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应该不会觉得我没长脑子。” “这怎么能一样?我们出来的路上一个守卫都没碰上!”曲成双不觉得顾云听不长脑子,相反,她觉得顾云听可能认为她不长脑子,这是耍着她好玩儿呢? “听声辨位,然后避开,有什么问题?”顾云听回头看了一眼宫墙,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也不能说一个都没碰上——至少有两个人察觉到了,只是没找到我们罢了。” “……听声辨位倒是基本功,不过我又不是头一天行走江湖,你少糊弄我。你这耳朵,都快赶上杀手和贼了。”曲成双皱眉,“说起来,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一个勋贵之家出生的大小姐,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上哪儿学的那么多‘歪门邪道’?” “你早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现在才问?”顾云听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 “江湖人不问出身,这是规矩。不过朋友之间,问一句总没关系吧?” 顾云听笑了一声,没再追问,跟着曲成双往街市的方向走,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算命的说我是天生反骨不学好,以致于大家闺秀做不成,索性就一心往这些所谓的‘邪门歪道’上扑,也很好啊。” “……”天生反骨可还行? 哪个算命的算出来的? 还真他娘的准! 曲成双看着她的神色有点儿微妙,顾云听拿听起来更像实话的假话敷衍,本来就有些心虚,便从容不迫地回望过去:“怎么了,不信?” “没有,我是想说,那个给你算命的先生还活着么?能不能让他也给我看看?”曲成双调侃着答道。 “你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看什么?都定了。”顾云听轻笑了一声。 “你又知道了?这算命看相的功夫,你也会?”曲成双惊了。 虽然震惊,但是丝毫没有怀疑——除了绣花,顾云听会什么她都信。 “需要我给你批个命?”顾云听挑眉。 “你真会?!”曲成双兴奋地点头,伸了手过来,黑灯瞎火的就要人看手相,继而转念一想,又在顾云听开口之前,抢先补了一句,“你捡点好听的说,不好的我不要听!” “……”那你可不就好棒。 顾云听失笑,抿唇,连正眼都不带看的,随手拍掉了曲成双的爪子,道:“用不着,我就是知道。” “哎?那,你说说看?” “自在富贵,长命百岁。”顾云听随口说道。 这玄而又玄的本事,她怎么可能会?只不过看人的眼光还勉勉强强,尽管世事祸福难料,不过曲成双本来也就是听个吉利话而已,准不准的,还能找她算账不成? 等不到那时候。 “不是,那个……”曲成双弯着右手食指挠了挠耳后根,欲言又止。 “嗯?” “就是……我小时候流落街头,做过几年小要饭的。” 顾云听不是很明白。 曲成双还真的打算跟她说一堆有的没的经历,然后让她正儿八经地把八字命格推演出来? 就是想,顾云听也不会啊。 顾云听看着她:“然后呢?” “就是你这个话,我挺熟的。就每天上街往街边找一块空地,草垫子一铺,破碗一放,我再盘腿往那儿一坐,先来回叨叨‘好人有好报’和‘大爷行行好’,然后铜板一进碗就开始说‘升官发财’、‘长命百岁’和‘大吉大利’。” “……” 第758章 摧眉折腰2 灯火,绫罗,丝竹管弦,美目盼兮与巧笑嫣然,美人与王孙公子。 风月门中的女人穿着打扮自是与良家女不同。祁京中秦楼楚馆反倒比酒楼茶馆都风雅,文人太多,追求现世不能及的理想的人更多,烟花巷里头反倒是少了那种轻浮浪荡的气氛。何况那边的管事又多半与顾川言相熟,顾云听流连赌庄黑市,哪里都去,却唯独没敢踏足那条巷子第二次。 赌庄黑市里她尚有正事可做,风尘之地,她实在也没那个为了某一个皮囊一掷千金的兴致。——主要还是怕被顾川言逮到,再捅到顾伯爷那里去。 “怎么不走了?”曲成双快了几步,回头正看见顾云听站在街口,像是有些踟躇,“别是怕了吧?” “那倒不是,只是物极必反,这种地方来得少,少不得就有点好奇。”顾云听说是好奇,可看起来明摆着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优秀的骨相皮相她见过太多了,好看的皮囊看厌了,而世上每一个灵魂都有趣,不过是不同的有趣罢了。 ——都一样,没什么意思。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声,往里走。 两人夜里出门,又是偷闯霆宫,穿得都是暗色衣衫,简单利落,可无论是妆容和身材,都不会让人误以为她们是男人。 两个长相上佳的姑娘家,进此等温柔乡,总会招致目光无数—— “嚯!这是哪家新来的花魁娘子,怎么从前都没见过?瞧着还像是江湖出身的,够劲儿!”一个醉眼朦胧的中年男子凑了上来,酒气冲天。 “天姿楼的吧?别家哪儿有这样绝色的美人儿?” 不算宽的街道上本就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搂着各色各样的女人闲逛,这会儿都纷纷围了上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眼神暧昧,却像是在审视两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嗨哟,我还以为这里没男人呢,倒是忘了,小倌儿没有,客人多得是啊?”曲成双轻笑了一声,对顾云听道。 “一身酒气,脸上出油。不是大腹便便,就是瘦骨如柴,我觉得不行。”顾云听淡淡地评价。 “差不多得了,正经人有几个会往这里跑?”曲成双看了她一眼,眼疾手快地揪开了侧边伸过来的一只胖手,瞥见那手的醉鬼主人嘴里似乎还叨叨着什么听不太清的浑话,略有些嫌弃地丢开了。 …… 一刻钟。 街上乱作了一团,大小酒鬼姹紫嫣红地躺了一地,穿着各异风情万种的姐儿们都尖声嚷嚷着蹿回了自家楼里。 而罪魁祸首们已经被鸨儿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天姿楼的雅间。 “这个、这个……”一向伶牙俐齿的鸨儿磕磕巴巴地开口,“二位祖、祖宗想看点什么?” “祖宗就不必了,”顾云听一笑,红唇贝齿,明艳而张扬,“有什么来什么,且看着,不满意再换就是了。” 鸨儿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瞧见这两人的容貌气质,心思微动,然而隔着窗听见外头还未散去的叫嚷声,不敢动。 别是又有人要来这街上开馆子,提前来她们这里抢饭碗的吧! 鸨儿打量着曲成双,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赔笑着,退出门外叮嘱了几句,又眼巴巴地回来伺候着:“这个——奴家已经让人去准备了,二位、二位姑娘稍后,姑娘们马上就来……” 这话怎么说怎么别扭。 不是,想她吴阿莹干这行当那么多年,从姑娘熬成鸨儿,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生意! “说起来,二位姑娘身手、气度都不凡,必定不是常人。恕奴家眼拙,没认出来二位,咱们是不是……先前都没见过呀?” “的确是刚到霆都,”这种场合,曲成双最擅长应付,于是微笑着答道,“在下姓曲,从南面过来的。这位是——” “姓裴。”顾云听极为自然地笑着答道。 做人不能太嚣张。 做别人就可以。 “啊,原来是南面来的贵客,都说南边的水土好,养出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吴阿莹其实也不知道她们说的“南面”有多南,只不过客套话一向是这么说的。她稍稍停顿片刻,搓了搓手,笑着说,“不、不过……咱们天姿楼的姑娘,个个都是这街上顶尖的,身价嘛,自然也就——” 女人故作拘束地小心提了一嘴钱的事。 领人上雅间,纯粹是因为怕对方一个不高兴把店砸了,可不管怎么说生意还是要做的,钱还是要挣的,对方的底细,也还是要试探的。 “价钱好说。”曲成双不愧是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人,连掏钱的姿势都十分老到。 一袋金子。 吴阿莹见过的富人多如牛毛,可这么大手笔的,还是头一回见。 ——就算是皇亲贵胄来,也都是按价给钱,哪儿有上来就这么大手大脚的? 一掷千金,也不过如此了! 吴阿莹眼睛都直了,钱到了手里,还谈什么抢饭碗?直接双手奉上送给她们都行! “是还不够?”曲成双挑眉,语气却略有些微妙,恰到好处地令吴阿莹察觉到了些许不明显的不悦。 “不不不不,够了!姑娘们想看什么,尽管和奴家说,奴家一定给姑娘们安排最好的!什么都行!”吴阿莹热络极了。 “那就好。”曲成双微微一笑。 这位吴老板好像还是太年轻了点儿,想事情不算太周全。 …… 为风月一行人人称道的天姿楼,歌舞当然是好看的,比起宫廷酒宴上那些大雅的舞乐,生动得多。 然而顾云听还是有些兴致缺缺的。 “不满意?”曲成双扬了扬眉毛,有些意外。 歌舞这些她是不太懂的,作为一个行外人,好听就可以了。可是顾云听这样的人,能比她懂到哪里去? “还行。”顾云听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略一思忖,选了个相对含蓄些的形容词,“不够——风情万种。” 有一说一,曲成双无言以对之余,还有点好奇,凑近了顾云听,小声问,“怎么,你还看过——更‘风情万种’的?” “祁国花朝群芳赏,听说过么?”顾云听抬眸瞥向她,“顾月轻弹琴都比她们缠绵。” “……” 第759章 摧眉折腰3 这群芳赏,曲成双还真没亲眼见过,稍微有点好奇,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毕竟群芳宴上的闺秀大多都是花了心思的,而这天姿楼的姑娘们面对着她们两个人,的确是有些敷衍了。 毕竟勾引又勾引不动,花的钱也都落不进她们囊中。 “说起来,顾月轻也在霆国?”曲成双托腮,问。 “据说去年是在牢里,今年就不知道了。”顾云听说。 曲成双有点意外:“出来?你对她倒是挺有信心的?都已经进了大牢里了,还能出来?” “你不懂,论作妖的本事,我家还活着的这些女人里面,从老到小,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顾云听颇为感慨,“何况,大牢算什么?顾月轻又不是第一次进去了。” “……” 说话间,楼底下又变得吵闹起来,许多人骂骂咧咧的,从窗外花街的远处逐渐靠近了天姿楼。 顾云听低头瞥了一眼,低声笑了笑,道:“找麻烦的来了,走吧。” 这逛花街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先前被当街打了,缓过神来,自然是要张罗着喊人回来“报仇雪恨”的。 “这会儿就走?人可都还在楼底下,瞧见我们跑了,不得追过来?”曲成双还在嗑桌上的瓜子,眼睛也没从那些跳舞的女人们身上移开过。 顾云听揪着她的衣袖把人拽了过来,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 来寻仇的人还不少,拥在街上,前前后后十多米,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就算最前面的进了天姿楼,后头的也还是在街上堵着。 ……也不知道她们刚才打的那些人里究竟有什么大人物。 “先走吧,把人引开,免得真把人店砸了。”顾云听淡淡地道。 “怕什么?我给够钱的,砸店的也都算进去了。”曲成双道。 顾云听挑眉:“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走一步,就不奉陪了。” 她说着,唇角微弯,足尖一点,提气运起轻功,直接跃上了对面的屋顶。雅间在三楼,底下的人都没注意到头顶上瞬间越过的人影。 曲成双愣了一下,屋子里跳舞奏乐的女人们更是慌了神,一时间虽然没有乱,然而也都停下了动作,有些恍惚。 转眼的工夫,楼下已经传来了女人的惊呼声和瓷瓶器具摔碎的巨响,曲成双回头对着屋子里的女人们一笑,像是安抚:“告辞了,后会有期。” 众人:“……” 不不不,还是无期吧。 …… 等那些人上了雅间,二人早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舞女们只知道那两个人是从对面的屋顶上消失的,可事实上,靠这么模棱两可的消息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正是因为这样,事实上那两个人根本也没有走远,不过是在隔了两条街的巷子里溜达,没有刻意避着什么人,反正离开了夜市的范围,连灯火都没几盏,更不会有什么人走动了。 天姿楼里又香又暖,待久了容易头晕,夜风没多凉,却也能稍稍让人清醒一些。 夜间很静,花街的丝竹声仍能传到这里,巷口大路上的马车声也格外清晰。 “好像宫宴散了。”曲成双略一思忖,“车轱辘的声音才刚刚响起来,叶临潇那样的身份,宴席散了,也没那么快能脱身,我们等一会儿,应该能遇上?” “你确定要搭他们的马车回去?”顾云听挑眉,“那两个家伙鼻子都很灵的,你这一身脂粉香——” 曲成双:“……” 在天姿楼里的时候,顾云听大概是见过更好的,所以兴致缺缺,一直都靠在窗边,然而曲成双很少看见别人跳舞,有些好奇,就凑得近了些,故而身上染的脂粉香味比顾云听浓上许多。 何况她又喝了不少酒。 脂粉味、酒味,又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外面晃荡,陆君庭要是知道了,能和她讲道理讲到她疯。 “……那个,我仔细想了想,等他们出来应该已经晚了,我们现在就该回去了!”曲成双立刻改了口,脚底生风,“快快快,刻不容缓!必须赶在他们回驿馆之前沐浴更衣,要是被逮到,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 不过事实证明,曲成双的担心是多余的。等叶临潇回屋,都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顾云听夜里吹了风,稍微有一点头痛,所以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醒了一下,连话也没说一句,就又睡了过去。 梦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酒气。 翌日清晨,顾云听在叶临潇怀里醒来的时候,对方也正在看着她。 俊朗而精致的眉眼,近在咫尺。 “几时了?”顾云听本能地往他身上靠了靠,像一只试图撒娇的猫。 叶临潇笑着将人圈得更近了些:“还早,再多睡会儿。” “都已经醒了,”顾云听想了想,“昨天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点晚,我也记不清了。”提起酒宴的事,叶临潇有点沉默,抿唇犹豫了片刻,才又继续说,“九年前父皇赐下的旧府邸年久失修,住不得人了,今天要搬去新修葺的王府。” “九年里旧王府都没人打理?”顾云听挑眉。 “本来就是一座旧宅子,临行前才分到我名下,根本没去过。新王府也是去年从祁国回来之后才开始修建的,刚落成没几日,刚好赶上大军班师回朝,也就算是他们论功行赏中的一件。” “所以昨天回来得比别人都晚,就是因为这个?”顾云听问。 顾云听后来睡着了,算不准时间,不过驿馆楼下别的将领是在她睡下之前就已经回来了的,至少比他们早到快一个时辰。 “不是。”叶临潇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欲言又止。 顾云听下意识地松手,抚平了青年人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别的事不至于让你这样,所以,是因为楼下的那些女人?” 叶临潇没说话,算是默认。 大祁的老皇帝强行往将军们床帏里塞女人不聪明,没想到霆国也有这种蠢货。 “谁的主意?”顾云听有点好奇,“赐一个夫人,又赏一群美人,想必这两件事应当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这是想往你身边安插耳目,还是想敲打我?” 第760章 指名道姓1 说敲打还是好听的,往坏了说,这都已经算得上是明目张胆的羞辱了。 也对,她是祁国出身。两国皇室对立已久,不过,如果是放在从前,就算这些人对她心生敌意,也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给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如今祁国新败,还是主动乞降的,就算霆国皇室欺人太甚,别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是料定了顾云听没了强国作后盾,必定会吃下这个哑巴亏? “一箭双雕。”叶临潇打量着顾云听的神色,看她有没有生气,“美人是叶黎深安排人送来的,至于赐婚……是母后的意思。” “叶黎深,是你弟弟?”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道,“头脑不太清醒啊,皇帝被皇后控制着,将来太子之位甚至是帝王之位,最后的决定多半也是出自皇后之手,他和皇后对着干,意欲何为啊?” 从明面上来说,叶临潇得胜,凯旋而归,是有功之臣,论功行赏,若是不算上顾云听的存在,赐一桩婚事,是美谈。 然而叶黎深偏偏又弄了这一群美人来,活生生把这桩美谈给折腾得恶心了。 新媳妇进门,一大帮妾室也都跟着来了,还都是送人情送来的,赶走显得这新媳妇不大度,不能容人,名声难听,要是不敢走,看着一院子“百花齐放”,心里肯定委屈。 而皇帝皇后赐婚,对方的门户必定不低,这么对这个姑娘,人家大臣心里也会觉得膈应。 “被赐婚的是询安公家的次女。询安公算是我舅舅,虽不是嫡出,不过是家中独子,和母后关系极好,是她的心腹。”叶临潇道。 “所以他的女儿嫁入王府,就是你母后的耳目。不过皇后娘娘给你安排这样一个岳父,也并非百害而无一利,除了监视之外,你也和询安公的势力沾上了关系。眼下,比起你那个事事与她作对的弟弟,和其他不是皇后亲生的皇子,她更想扶你登上帝位?” “嗯。” 叶临潇不是没有抗旨不遵过,祁霆两国交战之时,所有诏令他都没有理会。然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最后胜了,便不算什么,何况这是国事。 他大概没有在小事上忤逆过皇帝和皇后,而叶黎深这段时间,监国也好,处世也好,处处都在算计着皇位,或许皇帝顾及江山社稷的传承,能忍,可这对于野心勃勃、想自立为女皇的皇后来说,是大忌。 “这么说来,这桩婚事你推不掉?” 顾云听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可根据叶临潇对她的了解,这对她而言绝不是这样云淡风轻就能揭过去的小事。 叶临潇看着她:“只是名分,六个月,我发誓。” “赌咒发誓我不信的,”顾云听轻嗤,“何况这对你我而言是两个月,对那位姑娘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世上多数女人将婚姻看得有多重,顾云听是知道的。 叶临潇自知理亏,沉默着,没有说话。 如果赐婚的是别人家,他或许还能拒绝,可对方是询安公。 拒绝得不狠,根本就无济于事。若是拒绝得狠了,询安公那边定会觉得是他轻视了自家女儿,届时发难,以他如今的状况,恐怕还无力招架。 昨日庆功宴上圣旨已经昭告群臣,且不说被拂了面子的询安公会如何,抗旨不遵,也是个麻烦。 “没必要觉得为难,否则娶了我,你岂不是亏了?”顾云听笑了笑,伸手环住了青年劲瘦而有力的腰身,“就算是赐婚,也讲究个先来后到,你在我手里,我担心那些女人做什么?” “什么?”叶临潇听清了,却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实话实说,顾云听会答应这种事,他想都没敢想。 “毕竟霆都我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太嚣张,今后府里的事我来管,外面如何,都是你的事,你看可好?”顾云听道。 在祁国的时候叶临潇是守着她,看着她去筹谋去安排,那在霆国换过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叶临潇没敢想,诧异之余,惊喜不已。从相互独占到爱,对于顾云听这样的性子,很难。 “不过规矩还是要立的,既然是我管家,我怎么管是我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问可以,别插手。”顾云听微笑,“还有,如果那些女人真的进了家门,我不在,你最好还是别和她们共处一室,否则刀你可以自己选。” 叶临潇:“……” 果然!就算相爱,那种占有欲也根本不可能改! “不愿意么?”顾云听挑眉。 “不是,就是——”叶临潇想叮嘱几句,转念想到顾云听一贯行事的风格,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无奈地笑了笑,本来有些沉闷的心情意外变得愉悦起来,“就是觉得,或许根本就用不了六个月那么久。” 他们两个人一起,不用那么久。 “对了,王府中会有婢女,但来历大概都不会太寻常,不可信。你身边总要有个心腹,你看——” 用早膳时,叶临潇又提了一句。 谭姑姑和阿蔷对祁皇宫已经很熟悉了,所以被安排去照顾小二十七。而医馆则暂时关了门,林大娘、燕二娘还有那个小童子都被接去了长平伯府暂住。绮罗原本是想跟着来,但她母亲尚在身边,顾云听不可能让她们母女分别。 至于小鸾等人,都已经有了各自习惯的新生活了,就算重新跟着顾云听,怕是也没多少默契。 所以顾云听这次来,一个丫鬟也没带。 “反正曲老板短时间内也不回祁京,借她一用就好。”顾云听说。 “……这我怕是劝不动她。” 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曲成双最不喜欢低人一等,让她做别的都好说,做丫鬟,想都不必想。 “无妨,我自己去问。”顾云听不以为然。 第761章 指名道姓2 “让我做你的丫鬟?!凭什么啊?”曲成双果然如叶临潇所想,顿时炸毛。 好在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要是再有第三个人在场,曲成双要面子,肯定是要和顾云听打一架的。 “我什么时候说是丫鬟了?”顾云听一笑,“丫鬟做事心细如发,手脚勤快,你做得了么?” “不是,我说,你找我帮忙还不说点儿好听的?”什么毛病这是? “我只是觉得,像绮罗她们那么规规矩矩的人,有许多事是不敢做也做不来的。而且,她们都还只是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到底比不得你这样的老江湖见多识广。” “你是说我不规矩?”曲成双立刻抓住了对方的纰漏。 “没关系,”顾云听没有否认,“我也不守规矩,这样才有意思。”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望向楼下,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是一楼厢房的窗户,窗户里,八、九个女孩子正在收拾行李,明明没什么东西,却偏偏叽叽喳喳的,闹得鸡飞狗跳。 那询安公家的次女,名为谢薇兰,住在女孩子们隔壁的屋子里,两个婢女,两个守卫,排场倒也不算太大。 顾云听偶尔远远地看见过她几次,名字起得文雅,人长得也文雅,只是大概因为出身的缘故,比其余的几个女孩子都娇纵一些。 顾云听几次注意到她,都是她和几个跟班在奚落那些美人的。 可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们这些争来都去的能有什么意思?”曲成双不以为然,“我最讨厌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了,太聒噪。要是那些心思能有点用处,也就算了,可是事实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就一群人像舞狮子的抢彩球似的,抢个男人,闹得不安生,烦死了。” “又没让你去抢彩球,你烦什么?”顾云听一笑,“逢年过节,你不是也喜欢去看人家舞狮队耍杂技么?” “……好像是有点道理?”曲成双道。 她和顾云听一块儿会王府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认准了一点——她不高兴做的事,任顾云听说破了天,她也不答应,不就行了? 那有人买了戏票白请她去看戏,她还能不乐意去? “再者说,陆神医也打算留下来帮阿临做事的,他们白天出去忙正事,你就每天在家里待着什么也不做?你不闷么?”顾云听趁热打铁,笑时双眸如星光璀璨万丈。 “那行,不过一码归一码,端茶递水捏肩捶腿的事,你就算是哭着求我,我也不可能答应的!” “我再倒找两个人来伺候你。”顾云听真诚地指天发誓。 “行,一言为定!” …… 马车上,曲成双才恍然想起这其中的错处。 ——就算陆君庭留在霆国,她也不可能如寻常妇孺一样在家里望穿秋水啊!她在霆国虽然没有根基也没有势力,但是生意在哪里不能做? 再不济,她还可以以客人的身份,去找顾云听蹭吃蹭喝啊! 还说什么不管顾云听说什么都不答应?! 她这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还傻乎乎地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叶临潇和陆君庭另有许多事要安排,所以不得不先行一步,马车里除了她,顾云听正掀了车帘子的一角,打量着长街两侧的街市。 曲成双埋怨的视线几乎要化成实质。 顾云听似有所感,放下了车帘子,粲然一笑:“怎么,后悔了?” “你这个人坏得很,果然是一句话都信不得!”曲成双忿忿地道。 “比我想象中的迟钝了一点,曲老板是个生意人,本该是别人口中精明得像狐狸一样的人物,却好像一直都没怎么提防我啊。果然,是最重情重义的。”顾云听笑着顺毛捋。 “这会儿说好话有用吗?”曲成双啐道。她倒是也谈不上有多生气,反正不仅不用端茶送水,还有专人伺候,又不会无聊,和“王富贵客”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 甚至还能更好点儿。 只是白担个名头罢了,下属也是下属,丫鬟姑且也算是下属,本质上好像没什么区别。 不算太亏。 就是顾云听这人总是套路她,想想就来气。 “来得及啊。”顾云听恶作剧似的,笑得有几分恶劣,“你不都自己把身份报备给来接人的管家了么?这个假身份都已经担了,后悔也晚了啊。江湖人一诺千金,曲老板总不会出尔反尔?” “……” 可不是么,那丫鬟这个身份还是她自己跟人家说的。 曲成双看着眼前这神仙的脸上游刃有余的神色,更来气了! 气有什么用! 坑都已经跳了,还能插对儿翅膀飞出去不成?还是说她能跟这家伙翻脸? 这就是命。 太苦。 “你这人就使坏吧,迟早遭报应!”曲成双道。 “天道好轮回,总有那么一天的。”顾云听微笑,似假还真。 …… 新建成的府邸自然与众不同。 顾云听从马车里出来,抬头望向正门上的匾额,愣了一下。 黑底金字——云王府。 顾云听愣了一下:“不是,他这封号,是不是有点太——” 怎么有那么多人都喜欢和这个“云”字过不去? 它招谁惹谁了又。 “奇怪吗?”曲成双还没消气,又忍不住想搭话,有点别扭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儿僵硬,“昨天晚宴上当着百官的面向皇帝讨的。” 当初叶临潇出使祁国,临行前皇帝临时封了他一个王,因封赏得仓促,故而连封号都还未定。这九年之后,他回来便自己讨了一个。 啧。 有点儿欠斟酌了。 何况皇后把外甥女塞给叶临潇,势必是希望谢薇兰能得宠的,顾云听明摆着就是她的绊脚石,叶临潇此举,是让顾云听高兴了不错,可是却也膈应了他母后。 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大概也算是天下多数男人的通病? 顾云听不失乐观地想着。 虽说是事出有因,不过就像在边关时抗旨一样,事出有因,皇后没办法多说什么,可心里到底是添了一根刺。 这些事一桩一桩地叠加起来,迟早有一天,是要招祸的。只是不知道,等祸事到来的那一天,他们到底准备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没有—— 第762章 指名道姓3 马车转瞬即至眼前。 顾云听回头望去,谢薇兰也正好掀了车帘从马车里钻出来,二人四目相对,旁边两个容颜娇俏的丫鬟也看了过来,有些敌意。 “是那个皇帝赐婚的小姑娘哎……”曲成双凑近了顾云听,小声嘀咕,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曲“丫鬟”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能看到好戏,还能看顾云听被人家添堵,倒也值回了她傻傻往人陷阱里跳的代价。 看戏得先买票么,要是顾云听能被这小姑娘气到,她这票价不仅不亏,反倒还赚了! 划算的! 曲成双想着,望向谢薇兰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期待。 “想看戏啊?”顾云听笑吟吟地低声问。 “嗐!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没有的事儿,咱们才是自家人!”曲成双否认的同时,嘴角翘得老高。 这八字都一撇都还没写呢,她倒是已经先得意上了。 顾云听挑眉,忽然就改了主意。 她本来是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嚣张的,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她连强龙都不是。 不过现在想想倒也无所谓,毕竟这身后的云王府,如今是他们家的地界啊。 这么一算,她也算是半条地头蛇,前后嚣张了两辈子,本来就是大尾巴狼,就是真的想夹着尾巴做人,她这尾巴也收不起来啊。 “都是自家人,你客气什么?”顾云听看了曲成双一眼,桃花眼中风情万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第一天到云王府做客,我自当好生招待才是。” 曲成双:“……” 总觉得,好像不太妙? “开场戏,是热闹才能吸引人。”顾云听笑着说。 “那、那我就客随主便?”曲成双咽了口唾沫,有点结巴。 “嗯。” 顾云听话音方落,谢薇兰便已经到了十步之内。 她姿态摆得有点高,毕竟在霆国的疆土上,她是霆国皇帝亲封的云王妃,比起顾云听这个从祁国来的女人,更为名正言顺。 谢薇兰没打算搭理顾云听这个“下堂妻”,由一旁的婢女搀着,便往云王府的正门走。 “且慢,姑娘走错了吧?”顾云听笑着,出言拦住她,有些轻慢。 云王府所在之地,是霆国贵族名流聚居的宅邸区域,故而王府们往没有那些小商小贩,行人都绕路走,不敢打扰王府清净。 不过门外有不少守卫,好奇心作祟,也是出于职责所在,都纷纷看了过来。 后面美人们和各自的丫鬟的马车也都陆续往这边来了。 谢薇兰自持身份,仍然没有搭理她,脚步在听见说话声时,略停顿了一瞬,便又继续往正门走了。 顾云听看了曲成双一眼。 “……说好的看戏,你自己怎么不去拦?”曲成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吐槽了一句,不情不愿地上前挡住了几人的去路。 谢薇兰的马车那边,两个护卫还没跟过来,不过也没多少路,她便有恃无恐,往旁边移了一步。 然而曲成双又怎么可能把那两个护卫放在眼里? 有恃无恐? 她身后站的是大祁小皇帝的生母,差一步当上皇帝、又自己放手不要的女人。 这才叫有恃无恐。 曲成双不是很有兴趣和一个小姑娘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直接动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谢薇兰显然也是会一点功夫的,不过公门小姐身娇体贵,半吊子的武功又岂会是曲成双的对手? “你!你放肆!”两个丫鬟连忙上前想拉开曲成双,却没拉动,便冲着两侧的守卫呵斥,“你们都没长眼睛吗!还不快拉开这个疯女人!” 王爷后院的火,众人一时不敢扑。 数双眼睛在几人之间游移不定,其中一人上前了一步,顾云听抬眸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眉目微弯,都染着三分笑,却意味深长。 “……” 还是选择做没长眼睛的雕塑比较安全。 马车车队本就是按身份主次区分的,守卫们虽然都没见过这些女人,可是顾云听的马车在最前面,便代表着她对次位之人发难,是合规矩的。 只要理由和举动都别过分了就行。 “大胆!还不快放手!”谢薇兰的那两个护卫很快跑了上来,腰间佩剑出鞘,直指曲成双。 有人在云王府面前拔剑,这便是逾矩。 门外守卫齐刷刷也把佩刀亮了出来。 曲成双:“……” 委屈。 她是来看戏的,这会儿她站在刀剑相向的两拨人之间。 顾云听是请她看戏的,结果眼下那家伙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气定神闲。 每分每秒,曲老板都想倒戈相向。 ——如果不会被顾云听打击报复的话。 “王府重地,岂容尔等放肆!把剑放下!”先前那个向前走了一步的大概是个小头目,厉声呵斥。 “王府重地,又岂容一个丫鬟当众阻拦主母去路,动手动脚?!”谢薇兰身边的丫鬟高声反驳。 守卫们有点儿茫然。 啥主母? 这两个人谁是主母? 主母又为什么会在第二辆马车上? 他们云王府到底有几个主母? “说起来,我倒是还没打听过,丫鬟当众以下犯上忤逆主母,在你们霆国,是什么罪过?”顾云听忽然发问。 那丫鬟当她是怕了,白了她一眼:“自然是泼天大罪!拖出去杖毙都是常有的事!” “哦。”顾云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了,还不快让你的人放手!”谢薇兰手臂被抓得生疼,也端不住什么高姿态了,警告道,“识相点,我还能放她一条生路——” “不用,姑娘大可以不必心慈手软。”顾云听一哂,慢悠悠地往前踱了两步。 谢薇兰的护卫立刻将剑横在了她颈上。 顾云听挑眉,没有去动两柄剑,站在原地,像是束手就擒似的:“只不过我想姑娘大概是还没有弄明白,这云王府的‘主母’,是谁。” 第763章 自己选择1 谢薇兰冷哼一声:“我还当你是想说什么呢……没有弄明白的人是你!这是霆国,而我,是陛下亲封的云王妃!你不过是个从战败的弱国跟来包袱!我容你进门,你倒还不领情是吧?好啊,那你就给我滚!” “陛下亲封的云王妃?”顾云听嗤笑,“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迎亲六礼不过是繁文缛节,姑且算是可以略去的,只是怎么连拜堂成亲合卺酒都没有了?是,大祁不过是‘战败的弱国’,我大祁子民也都‘见识浅薄’,故而从未听说过谁家的正妻是由小轿悄悄抬进门的。” “噗嗤。”曲成双也“见识浅薄”,没忍住笑了一声。 谢薇兰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鹅肝色。 后面的美人们也已经陆续下了车,到了近处。 她们原该是往小门进去的,顾云听她们堵在正门,倒也碍不着她们什么。不过这些天,这位谢大小姐没少端正房夫人的架子,给她们摆脸色瞧,眼下是谢薇兰自己想捏软柿子,却错挑了块石头,她们自然是要看她笑话的。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怕。 别看这些人手里握的刀啊剑啊的,比什么都亮堂,可是谁敢真的动一步啊? 那万一出了差错,就是谁动了谁负责的。 “来之前还曾听人家说,你们霆国不是蛮荒粗鄙之地,而是礼仪之邦。”顾云听虚握着拳轻轻咳了一声,遮住了笑意,故作不解,“这到底是你们霆国之人不识礼,还是你谢姑娘不识礼啊?” “王妃说笑归说笑,可别把‘谢夫人’一人的过失,怪罪到咱们整个霆国头上呀,”一个美人娇笑着,道,“是‘谢夫人’自己念岔了圣旨,把‘夫人’错当成了‘王妃’了!” 另一个美人也说:“原来如此,我还说呢,怎么堂堂询安公家的小姐,只是给王爷做妾,还那么得意。原来是她自己会错意了?” 她语带嘲讽,语气也故意滑稽,引得台阶下一群莺莺燕燕们都哄然笑了起来。 霆国王府唯有“王妃”这一个身份是主母,也唯有这一个正室,夫人也好,美人也罢,位置高一等第一等,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谁能在王爷和王妃跟前混得好。 顾云听不明所以,却也会过意来。 看来霆帝也还不至于老到糊涂,是两国之间某些规矩上的细微不同,让她误会了。 “你们大胆!——”谢薇兰犹作垂死挣扎。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顾云听只是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年少气盛,又仗着家世显赫而无所忌惮。只是这等不知所谓的“不忌惮”不是护身符,她跋扈一分,便要还一分。 “怎么回事?” 门内响起了脚步声,唐夫偃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众人耳中。 美人们顿时收敛了笑意,想走,又怕太突兀,不尊重。 唐夫偃瞧见门外的架势,便皱起了眉头:“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把刀收回去!” “大人,是、是谢夫人的护卫先拔了剑!”守卫如实禀报的样子,像极了对夫子打小报告的学生。 他也不认得谢薇兰,不过是听那美人们说,下意识就跟着叫了,紧接着便被谢薇兰狠狠地白了一眼。 谢薇兰忍着气,咬牙切齿地道:“唐将军,今日可不是我惹事生非,是这位姑娘拦住我的去路在先,护卫才发难的呢。” 曲成双打定了主意看戏,便不费那个神去想自己要说什么,全然丢给了顾云听,自己不发一语。 曲成双不搭理,唐夫偃也为难,走近了些,道:“这个,成双——” “又不是我非要拦她,大路朝天,我又何必去管这些阿猫阿狗?”曲成双一哂,“顾云听让我拦的。” 曲成双把锅甩德干净利落。 众人:“……” 这丫鬟做事大胆,说话更大胆…… 当真是丫鬟么? “啊?”唐夫偃有点懵,转头又看向顾云听,“王妃,这又是为何啊?” 顾云听想把话说得刻薄些,才好塑造一个嚣张跋扈的人设,于是稍稍斟酌了片刻,便被之前嘲讽谢薇兰的那位美人抢了话: “自然是因为咱们这‘谢夫人’不懂规矩。下了马车也不行礼,笔直就往正门去了,也不想想,一个侧室,出嫁前身份在尊贵,也没资格走正门啊。” 另一位在阿谀奉承与挑拨离间的本事上,也丝毫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可不是么?连王妃都还在门外站着呢,她就先进去了,这是欺负咱们王妃初到都城,还不了解霆国风俗呢!做妾的走在主母前头,就是普通百姓家里也没这个说法的,更何况是堂堂王府!” 前一个又接过了话:“说起来是公门小姐,可做起事来,除了架子端得高,没一件像大户人家出身的,白白辱没了询安公府的门第!” 顾云听:“……” 几句话把询安公的名声都带上了,比不过。这一唱一和的,都是为了站队,而不惜得罪人的。 “这个……”唐夫偃有点儿尴尬。 他忽然好像明白,为什么里头那几个都推他出来应付这件事了,那些成了亲的心里都门儿清,就欺负他还不懂女人心! 眼前这一个个的看着都是如花美眷,皮下藏得可都是索命的无常啊? 消受不起! “唐将军也不必为难,请王爷出来‘主持公道’就是了。”顾云听微笑。 唐夫偃:“……” 那几个是无常,而这一个,都快能赶上阎罗了! 难怪叶临潇对赐婚和美人都头疼,一个就已经够要命的了,这会儿给他塞一群,这是要直接把云王府变成鬼门关? “这个,王爷此刻正与几位——”唐夫偃心思转得飞快,试图替叶临潇找个借口。 顾云听微笑着打断他:“让他出来。” 显然是假笑。 “是,是是在下这就去!”唐夫偃看着那双桃花眼,就想起当初在祁国听说过的“顾三娘单枪匹马直捣贼窝”,皮一紧,蹿得飞快。 众人:“……” 瑟瑟发抖。 第764章 自己选择2 叶临潇这会儿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和几个朋友在书房里小叙,顺便等顾云听和曲成双进来,好一起去用午膳。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唐夫偃从院门口一路慌慌张张大喊进来的样子,和方才小厮过来通风报信的样子一模一样。 “又怎么了?”叶临潇皱眉,放下手里的书,隔着窗,问。 “王妃让你出去。”唐夫偃道。 “你去还不行?”叶临潇愣了一下。 他还以为是谢薇兰找茬在先,顾云听和曲成双都端着伪装不好和她撕破脸才闹起来的。可是谢薇兰不敢得罪唐夫偃,如果后者去了都没有用—— 那大概就是顾云听先动手的了。 叶临潇一时有些吃不准顾云听的意图,想趁人不在,做个弊先:“她们说什么了?” “就、就是谢夫人仗着询安公和皇后娘娘撑腰,做事不规矩,把外头那些人都得罪了个遍。王妃发难,美人们添油加醋,就闹起来了,”唐夫偃叨叨,“要说具体说了什么,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别的不说,就那两位美人一唱一和的几句话,他可是一句都没记住。 ——女人是老虎。 “总之,王妃让你亲自去‘主持公道’。” 唐夫偃怕传达错了意思,也学着顾云听的语气,将那“主持公道”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了些。 “……主持公道?”叶临潇有些不解,回头看向陆君庭,“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字面意思?”陆君庭不解。 可是按字面意思,那到底是给谁主持公道? 从规矩上理论,好像确实是谢薇兰失礼在先?这倒是正合了叶临潇的意。 但,如果只是这种她们自己就能解决的事,就没必要特意让唐夫偃来找叶临潇去了。 可如果是替谢薇兰主持公道,那又怎么会是顾云听开得口? 想多了吧? “不是,你们两个打哑谜,我什么时候知道过?”陆君庭也觉得头疼,“我只知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不按时用膳的话,于肠胃有损。” 他们几个倒是还耗得起,不过顾云听那里就难说了。毕竟是药三分毒,而这顾家小姐天生体质弱些,放在常人身上是三分,放在她身上就成了七分。 少量服食失魂散对身体无碍,可经年累月地积起来,再堆上病,是要命的。 虽说陆君庭没诊出什么,但是道理在那儿摆着,倘若不好生调养,迟早的事。 这些话,他都已经对叶临潇说过。后者也想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例如在祁皇宫,兵变那日,他想替顾云听切脉,可是顾云听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 她自己,必定知道什么。 “我知道了。” 叶临潇蹙眉,起身出去了。 书房里的众人也有点儿想跟出去看看热闹,然而陆君庭稳坐钓鱼台,就连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唐夫偃都没跟出去,也闷声进了书房坐下,眼角时不时地往陆君庭身上瞟。 “小唐,你真不跟去看看啊?”有人小声问唐夫偃。 唐夫偃正走神,忽然被点到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啊,我去干什么啊,那人家的家事,我就不跟着掺和了……再跟着掺和下去,我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娶亲了。” 唐夫偃老实巴交。 “……” 众人顿时歇了心思。 王府的女人,都凶悍如虎。 没人再扒拉着唐夫偃说王府门外的事,转眼就又讨论起了别的话题。 唐夫偃的视线便又偷偷瞟向了陆君庭。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君庭放下了医书,淡淡地看向他。 “啊,哈哈哈……”被逮个正着的唐夫偃讪笑了两声,小声地问,“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们都怎么想的?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让成双姑娘去假扮王妃的婢女?” 就曲老板那个性子,啧。 “我说句实话,”陆君庭垂眸,“我也好奇。” 别人家的丫鬟,都能说会道,擅长察言观色,要是自家主子有什么失言之处,还能帮着圆两句。 那换了曲成双,顾云听还没说错什么,她就先叭叭的把那些她看不惯的人给得罪了。 顾云听竟然让她去帮忙,不得不说,陆君庭觉得她们是挺想不开的。 唐夫偃:“……” 连曲老板的亲夫婿都是这么说的,果然,他没看错! 这些女孩子假装小猫、假装兔子、假装柔弱小花装得再像,也都改变不了骨子里是虎的本质啊…… …… 且说叶临潇一路琢磨到门口,总算是大概领会到了顾云听的意思——虽说丛书房到王府正门也没多少路,但以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不该如此。 关心则乱,这原本是大忌,可他又不是什么草木,既动了心,又怎么会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冷静? 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门外已僵持许久。 谢薇兰自幼娇生惯养,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只能仰仗身边的丫鬟应对唇枪舌剑。 只是丫鬟们护主心切,嘴上便没了分寸,说得也难听,曲成双性子急一些,说好了作壁上观,结果和几个美人一块儿,跟谢薇兰的丫鬟对骂得最凶。 顾云听索性靠着柱子看着她们玩闹,晒着太阳,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这些人互怼都没什么新意,左右不过那么几句话,这一年来她都听厌了。 一旁的守卫脸都快僵了,却还是不敢动。 劝架都不敢。 ——自家的妻妾吵起来都够她们头疼,还去管主家的事儿? 别了,惹不起! “都在胡闹些什么?” 叶临潇收拾了多余的情绪,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外是皇室气度,顾云听见惯了他像书生像君子的样子,倒是极少看到他这等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人都愣了一下,便似乎连空气都有了一瞬的僵滞。 女人们与守卫都停了动作,连忙行礼。 曲成双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顾云听身边,试图分半面柱子来靠。她和人对骂骂得口干舌燥,累得很。 顾云听没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765章 自己选择3 曲成双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在做什么。 “……”她大爷的! 说好的看戏! 都怪她这张管不住也闭不上的嘴! “我发誓,下次我再也不会帮你了!”曲成双忿忿地小声说。 “事实上,你第一次帮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这么说了。”顾云听微笑,站直了身子,踱至叶临潇身边,学着众人的模样,做了个要跪拜的假动作。 叶临潇在察觉到时就立刻拦住了。 人是他放在心尖上都怕有哪里没伺候妥当的人,顾云听的自尊,他看得比自己都重。 何况,他现在过得挺好的。 没必要,真的。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时,叶临潇盯着那双明显存着笑意的桃花眼,所有不确定与疑虑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懂了。 倘若不想在皇后的步步紧逼里太过被动,他们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做恶人。 “都起来吧。”叶临潇蹙眉,视线淡淡地扫过众人,声音也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扶顾云听的那一下,众人都看在眼中。谢薇兰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心中思绪纷乱复杂,一时没听见这一声叫起,便还跪在那里。 “怎么?‘谢夫人’这是见王爷来了,害怕了,所以才先跪着请罪?”和顾云听拌嘴归拌嘴,可曲成双在谢薇兰那里受的气,也不可能就这么平白忍了。 “我!——”叶临潇站在那里,谢薇兰实在不敢放肆。曲成双这么一说,她继续跪着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只好欲言又止地“你你我我”了好一会儿,才赌气连话都不肯说了。 “你大胆!王爷面前,又岂有你一个丫鬟欺负主子的份?!”谢薇兰身边的丫鬟倒都是硬角儿,一边将谢薇兰搀起来,一边指着曲成双大骂。 叶临潇:“……” 讲真的,认识这么多年,他到现在也没敢这么对曲成双的。毕竟这人心气高,要是他真这么做了,那多半也不可能那么顺遂地走到今天了。 顾云听也忍不住偷偷打量曲成双的神色,生怕她被气得狠了,把之前答应的事都否决了不说,顾云听还得反过来拿额外的条件去哄她。 两人都有些提心吊胆,然而曲成双却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入戏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我欺负哪个主子了?这云王府的两个主子可都在这里站着呢,你算什么人?” “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顾云听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曲成双在背地里偷偷地拧了她一把。 曲老板:“哼。” “……” 底下的人看不见她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们心中所想,便有些忐忑。 “你们欺人太甚!王爷,陛下赐婚,将我家小姐许配给您,总不是为了让云王府的这些人作践她的!还请王爷今日替我家小姐主持公道,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道门究竟是让不让我们进?” “让又如何,不让又如何?”曲成双咄咄逼人。 那丫鬟白了她一眼,虽然心气不顺,但既然对方的话已经递了过来,她也就只好顺杆爬往下说了: “倘若让,就请诸位莫再生事,别说是外人看着不像话,传出去,对各位的名声也都没有好处!若是不让,那也就罢了,只是毕竟是圣旨赐婚,抗旨不遵的也不是我家小姐,不好白白担这罪名!就请王爷自己向陛下交代吧!” 说了这半天,总算是又想起圣旨这一茬来了。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抬头看向叶临潇,双目微眯,颇具威胁意味地问:“她进我不进。如何?这道门,王爷说是让她进,还是不让她进?” 尽管叶临潇知道这家伙是在逢场作戏,可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这话里的醋意是真的。 ——忍不住想笑。 但是不能笑,忍笑就很累。 “王妃这又是何必?您的丫鬟说得是不错,我家主子今日就算进了这道门,也是侧室,横竖也都越不过您的位置,您又为何如此一再相逼,让王爷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 顾云听拊掌,半真半假地赞叹道:“的确是个聪明人,挑拨离间的话说得甚是漂亮,倒像是我先欺负人的了。只是姑娘说话做事,还莫要忘了前后一致才好。前两句还没摆正位置,端着架子,转眼就又把自己当弱者了?” “就是,也不知道是谁在众人面前以王府主母自居,又是谁目中无人,像条疯狗似的张口乱咬人!”曲老板紧随其后,“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既然知道自己是侧室,见了王妃不行礼,还故意在她眼皮子底下走正门?这是哪里的规矩?” “……” 这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可仔细算起来,先动手的是曲成双,是顾云听这边的人,然而动手的原因却是谢薇兰不守规矩在先。传出去,别人骂的还是谢薇兰。 “你啊,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叶临潇有些无奈地笑着,看向顾云听,话却是故意说给众人听的,“不过是小事罢了,要打要罚,你发落了,让管家去办就是,又何需亲自出面?” 顾云听:“……” 怎么? 这是试图让谢大小姐觉得失望,哭着跑去找皇后请求退婚? 不得不说,即使谢薇兰再娇纵,这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也实在不大。 …… 谢薇兰与身边几人闻言,都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 什么叫要打要罚随意发落? 这弱势的一方是谁,云王怕是瞎了不成?! 几位美人也都觉得有点意外,不过抬眼瞧见门上匾额遒劲清晰的“云”字,便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人家的心意早都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了,不过是谢薇兰仗着出身和圣旨两道保障,对这种种迹象都视而不见,一意孤行罢了。 “可是我不想打罚,只是看不过眼,不想让她进门。”顾云听“固执”地道。 她要等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台阶。 “那你说要怎么办?”叶临潇也没什么办法,“毕竟是父皇赐的婚事,总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何况两家是亲上加亲,年少时,询安公待我如亲子,不好辜负。” 第766章 悍女善妒1 他看起来有些为难,谢薇兰和身边二人便又觉得自己有了一线希望。 大丫鬟心思急转,忍气吞声:“是了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都怪我们事先未曾打探清楚,才让小姐误会,得罪了王妃!还望王妃宽宏大量,莫要与我等下人计较!也不要因此,而错怪了小姐,与我家老爷。” 她故意将“我家老爷”四字咬得重了些,是又找到了一张可以依赖的底牌。 顾云听装模作样地沉吟半晌,才道: “也罢,今日我便给你们一个选择的余地。诸位‘美人’也是一样,倘若有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若有什么顾虑,也可以说出来,无论是金银还是前程,只要不过分而我又做得到的,绝不推辞。” 众人都有些发懵。 后排有几个一直不声不响的美人便有些蠢蠢欲动。 “如果一定要留下来,从侧门进,起居与吃喝用度,都听我调配,有不服气的——不妨试试,把我从王妃这个位置上,推下来。”顾云听微笑。 推下来? 那自然也是扯着叶临潇一并下来。 说白了,云王府不过就是一具空壳,谁想要,拿去就是了。 “话已至此,诸位自己选。”顾云听一哂,又道,“我与王爷站在这里,想来也会影响道诸位凭心意去做选择,那就有劳——成双在此做个见证,之后告诉我结果就好。” 她说着便要离开,却又折了回来,在曲成双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多谢曲老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啊。”顾云听笑着小声说。 “你少来!”曲成双龇牙咧嘴,抬手轻轻怼了她一下,“我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了才会认你做朋友,快滚去吃你的午饭!” 顾云听不以为忤,嘻嘻一笑,拉着人一起跑了。 “你和成双说什么?”叶临潇方才没听见,就有些好奇。 “也没什么,就是如果谢薇兰铁了心思要进府,那她的两个丫鬟也绝不能带进来。”顾云听漫不经心地道。 “嗯?” “谢薇兰心里没什么成算,行事也十分冲动,事事都靠她那两个丫鬟帮衬。若我是你母后,又岂会真的将监视的重任委托给她?” “所以真正的耳目,是那两个人?”叶临潇恍然,“只不过,她们是跟着谢薇兰来的,如果真的得到了命令,怕是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愿。” “丫鬟当众以下犯上忤逆主母是泼天大罪,拖出去杖毙都是常有的事。话是其中一个自己亲口说的,总不会在曲老板身上是要杖毙的大罪,在她们自己身上就能被轻轻揭过吧?”顾云听嗤笑。 “……你到底又怎么算计人家了?” “这位谢大小姐的脾气,还需要刻意去算计么?稍加引导就可以了,费不了多少心思。”顾云听坦白地回答道,“两个小姑娘都跟在谢薇兰身边,多少都沾点蛮横的边。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定力大多都不行,不足为奇。” “……” “何况,你也应该比我更了解曲老板。她虽然看着有那么一点不聪明,却还是个聪明人。说了不让她们进门,她自然会有办法,毕竟那主仆三人是真的得罪了她的。” 曲成双脾气直,却也不是那么直,对熟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口是心非的。事实上她心软脾气好,从认识以来,顾云听还从来没见她真的对谁动过这么大的气。谢薇兰主仆,也算是不容易了。 …… 曲成双的办法,简单粗暴。 把“杖毙”的刑罚稍稍削了些,亲自上手把人打了一顿赶出去,就算完了。 顾云听:“……我错了。” “怎么了?”曲成双不解。 “你之前能把十三弦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因为你够义气,管事们都对你死心塌地,把你当成家人。”顾云听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一点。 ——够精明的是十三弦的管事们,而曲成双凭的是一腔真诚。 她做起事来是真的很江湖气了。 不杀人?好。 打一顿,然后赶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不服输也可以。 打一架,凭本事定高下。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没错啊,怎么了?”曲成双一脸茫然。 “没什么,挺好的。”顾云听肯定地点头,“算计你是我不对,我错了,我道歉。” “嗐!你不提我都快忘记有这回事了——”曲成双说着,忽然反应过来顾云听说了什么,不禁愣了一下,抬眸像是在看什么稀有生物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顾云听,“等等,你竟然还会道歉?我是疯了吧。” “我讲真的。” “我不信,”曲成双摇了摇头,故意道,“你老实交代吧,又憋什么坏水儿?” 顾云听想说没有来着,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如果说没有,曲成双也肯定不会相信,略一思忖,叹息,道:“那我也就不瞒你了……其实我让厨房准备了佛手扁苡粥,但是懒得走这一趟,丫鬟们也都还没来,所以——” 曲成双:“……” 她就知道! 曲成双忿忿地破门而出,径自去了厨房。 正好那边粥出锅,厨娘端了粥碗放进食盒里,抬眼就看见了曲成双,道:“是成双姑娘吧?我这真要把粥给您送去呢,没想到您这就来了!” “啊?”曲成双愣了愣。 “您来了也好!这佛手扁苡粥最是养胃,要趁热喝的。本来还担心找不找您,一来二去粥凉了不好呢!” “等等,你说这粥是给我的?”曲成双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是啊,”厨娘不解,“王妃吩咐的的确是给您准备的啊。” “没下毒?”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顾云听让人给她炖了粥? “姑娘这是说得哪里话,王府里谁敢带毒进来啊,别说是我们没那个心,就算有,也没那个胆啊……” 厨娘还在叨叨,曲成双倒是没听进去几句。 顾云听那个家伙啊…… 太恶劣了。 ——曲老板不无心酸地想着,抬手抹掉了眼角一颗还没滚落的细小水珠。 第767章 悍女善妒2 那些美人并不全是霆都人出身,也有江湖世家为与朝廷交好而献上来的,心不在此,又或是明白了叶临潇的意思,各自心中有更好的打算,于是借顾云听递来的梯子就离开了的不在少数。 她们有的要了些许盘缠,有的希望能送她们离开都城,一来二去,留下来的反倒是不剩几个了。管家安排了几人的住处,都在王府偏后的位置,平日里不故意到处晃悠的话,大概是转不到顾云听眼前来的。 “也不知道这谢薇兰到底怎么想的,明明是个千金小姐,有的是青年才俊好选,就非要在老叶这一棵毒树上吊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们想登堂入室是没机会的。” 曲成双囫囵喝了粥,听管家回禀过消息,进来转达给顾云听知道,随后便赖在了这里。 “有没有机会可不好说,天底下少有不偷腥的猫,你今日看他是这样,明日就未必了——至少留下的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这么想的。”顾云听抿茶,淡淡地道。 “另一半呢?” “这另一半么,有接到了某人的命令不得不留的,也有除了留下来,无处可去。” 总有那么些人一辈子都照着别人给出的指示,按部就班。猝不及防有人给了她们自由,她们反而连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去都不知道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多几张嘴吃饭罢了,这么大个王府,也不至于连她们都养不起。 至于那些别有用心的—— 的确是麻烦。 要是赶走,也没个合适的借口,反倒显得心虚,要说把人留下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每日起居都在一个屋檐下,总有被抓到疏忽的时候。 何况,在外面与人逢场作戏已经够麻烦的了,回了府里还要装模作样,未免太累。 “那下一步怎么办,你想好了么?”曲成双又问。 “还没有,且走一步算一步吧。”顾云听一笑。 曲成双愣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抿唇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觉得挺好奇的。” “嗯?”顾云听抬眉。 “你每次都说自己是走一步看一步,可为什么每次到事情结束的时候,你在局中的所作所为,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设计?”曲成双道,“好像你每次都把所有事都算了进去,天灾也好,人祸也好。……难不成你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都是凡人,谁能未卜先知?”顾云听一哂,不以为然,“不过都只是你的错觉罢了。” “这么多巧合,难道都是错觉不成?”曲成双皱眉。 顾云听没来得及回答,自门外而来的叶临潇先笑着说:“是因为你平日见她,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游刃有余,难道不正意味着她胸有成竹?”曲成双不明白。 “不啊,就像有些人,不管听见什么消息,第一反应都是笑,道理是一样的。”顾云听道,“只是经年累月的习惯变成本能而已。” “……” “要说料事如神——大概还是因为我运气还不错。” 顾云听补充道。 事实上,她的运气的确很好。比别人多活一辈子,就多一点自保的手段,而这些手段,正好用在了“刀刃”上。 “所以,不是料事如神,而是消息灵通,在消息足够的前提下,我是局外人。”顾云听道。 “局外人又怎么样?” “当局者迷,而局外人利益不相关,遇事不至于自乱阵脚,大可以作壁上观。所以才能做出合适的选择,推着那些不怎么冷静的人走到我想要的结局上。”顾云听笑了笑,“说起来也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办法,你如果一定要说这是因为聪明——” 她顿了顿,挑眉笑得有些张扬,“那我却之不恭。” 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有些事注定会成为必然,就像百弊丛生的祁国终有一日会被颠覆一样,顾云听只是让自己去做那个“条件”罢了。 “……我说不过你,”曲成双撇了撇嘴,“可是如果不提前做好准备的话,事到临头,也是没办法冷静的吧?你们下棋的人,不也都是要一步看十步的嘛?” “我说的静观其变,是指执白棋,而不是投子认输。” 她为人虽然霸道,做事的习惯却又不喜欢太霸道。能不能赢且不提——无论如何,总要给别人一些表现的机会,这争得才有意思。 人生苦短,众生百态,当然要看个够才好。 “啊?”曲成双不擅长猜她们的“哑谜”。 “执黑棋是先下手为强,而执白棋却是后发制人。”叶临潇解释道。 人们总说执黑子之人霸道,执白则是礼让。可是对于顾云听而言,喜欢执白,大概比喜欢执黑更恶劣一些。 说到底,她是不喜欢选择,所以才喜欢把选择的机会交给别人,顺便还能恶作剧一番,找点乐子。 是不太像个好人。 叶临潇失笑,看向曲成双,“还是先别纠结这个了,师兄要去集市添置一些东西,在门口等你。” “你不早说!” 曲成双顿时来了精神,风风火火地跑了。 “……这未免也太心急了。”顾云听笑道。 “想见心上人的时候,谁都着急啊。”叶临潇不大赞同,坐到了顾云听身边的小木凳上,翻了一个瓷盏,给自己倒了茶。 他说这话时颇为哀怨,显然是以有所指。 顾云听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忙完了?” “嗯。”叶临潇只是应了一声,没有附和着顺势往下说他们做了什么安排。 经历了那么多事,分分合合的,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家里一起待着,何必谈那些扫兴的事? 他不说,顾云听也不想问。 用不着她的地方,轻松自在些不是更好? 何必多费心,自讨苦吃。 第768章 悍女善妒3 “刚才你说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 一旦安静下来,叶临潇又想起了这一茬。 别的都不要紧,这种古怪的念头,必须是要尽早纠正才行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顾云听不禁皱眉。 “这不重要。” “听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 连这么早的话都听见了,他得是在门外偷偷待了多久? 叶临潇不以为意:“我何时说自己是君子?” “不是君子也不该如此。” “该不该都已经听见了,你不妨还是先解释为何是‘没有不偷腥的猫’。”叶临潇一本正经地耍赖。 “就是字面意思啊。不过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说到你了?心虚什么?”顾云听挑眉,“猫才偷腥,你是猫?” 叶临潇:“……不是。” “那不就行了。”顾云听轻嗤,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终止了这个话题,“夏日天长,不午睡熬不住。我歇会儿,你歇么?” 叶临潇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发什么愣?”顾云听那双桃花眼微微一挑,似雾雨蒙蒙之中,一抹轻红携着香风迷人眼。 “……歇!” …… 登门道贺拜访的人一大清早就来过,最后一批客人都是叶临潇极其相熟的,根本不见外,书房里待了一阵,用过午膳就各自散去了,下午各处都在收拾归置,乱哄哄的,却没什么要紧事。 浮生难得忙里偷闲。 顾云听近来难得好梦,所以叶临潇只是在她身边躺着,并不吵她。不过,仅是这样,二人同床共枕共梦,盯着她的侧脸过一个下午,就已经很好了。 只是—— 或许人一旦拥有了什么就容易患得患失。 屋子里太静了,静到让叶临潇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其实也不能说是没来由。他的确害怕,而且这种恐惧有种种迹象可循—— 顾云听的耳力一向敏锐,自从去年冬日一场大病之后,虽然衰退了不少,但开春后也渐渐地恢复过来了。 可就算是她病得最重的那一阵子,也从来都没有听不见他靠近的脚步声过。 很奇怪。 他也是医者,可是他探过顾云听的脉息,除了比常人微弱一些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陆君庭也诊断过,同样没有发现问题。 可是她一定是有问题的。 叶临潇太了解她了。 “……什么时辰了?”顾云听半梦半醒,似乎有些畏光,扯了一下被子挡住眼睛,下意识地将脸埋进青年人怀里。 “还早。”他也不知道。 正如山中不知年岁一样。 “你没睡着么?”顾云听的声音有些发闷。 “睡不着。”叶临潇说。 “不困?” “有一点。”说不困是不可能的,他这些天也没怎么睡好,何况当四下都寂静无声的时候,就算不累,也会生出些许倦意。 “那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醒着?” 顾云听的声音仍然有些黏糊糊的,显然还没醒透,只是下意识地一问一答。 “有些事想不透彻。” “什么?” “你——告诉我,今后,我们会一起走多久?”叶临潇斟酌着,问。 “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不禁笑了起来,睡意也散去了大半,“怎么,之前那么多事,也没提起过这个,现在相拥而眠了,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了?” “……” 疑神疑鬼么? 或许。 “会一起走多久啊——”顾云听故作沉吟,想了想,抬眼看向叶临潇,与他目光相接,“怎么?你这是还想着,要和我分开么?” “我只是不放心,怕你说的不放开我只是哄我高兴的。”叶临潇轻声说。 “我看你不是怕这个,”顾云听一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怕我活不长,先一步舍你而去,是吧?” 叶临潇:“……” “下次直说。”顾云听淡淡地道。 “那答案呢?”叶临潇固执地追问。 “天命无常,我又哪里会知道?”顾云听道。 “你知道。” 顾云听:“……” 果然,彼此都太熟悉了,瞒也没意思。 “猜到了还问什么?”顾云听弯了弯唇角,“有时候瞒着不说,也不是因为信不过,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 “如果连性命攸关的事都是没必要,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必要’?”叶临潇皱眉。 顾云听愣了一下,抬手想展开他眉宇间的沟壑,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必要’是实现心之所向,而不是这种无关痛痒的事。”顾云听抿唇,“我的确有没和你说的事,就只有这一件,也谈不上性命攸关。” “不能说?” “可以,不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才没提。”顾云听停顿了片刻,“……真的只是小事而已,你我都做不了什么,反而容易让你多想。” 虽然现在这样,他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担心了。 至于是什么事—— 生死。 有些事本就是注定的,就连陆君庭都诊不出她脉象的异常,除了听天由命,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不过对于顾云听而言,这反而是最寻常的小事。且不说朝不保夕的滋味她早就尝惯了,本来么,担心也不能做什么,不担心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还不如就这样。 反正活着就逃不开生死二字,而她如今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将这“早一日”变成“晚一日”,然后静待机缘即可。 “……” 叶临潇抿唇不语,也没有松手。 他眼前的这个人,偶尔对某些事上心起来,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是大多数时候,给人的感觉像是风。 抓不住也留不住。 可是他偏偏想抓住。 …… 半晌。 僵持无用。 叶临潇没松手,却垂眸略叹了一声,仍旧是选择了退让:“你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我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青年的声音低沉一如往昔,就在顾云听耳侧,吐息时的暖意也随之自耳畔抵达心底,触起一阵酸涩。 “也行,有那一日,我告诉你。”顾云听勾起唇角。 她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自己怕死了。先前以为自己是已经习惯了,可是现在想来——只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太多能让她不得不留下来的人。 亲朋好友,都有各自的“心之所向”,没了她,纵然一时难以接受,可日子还是照样过,就像当日长平伯府众人得知她的“死讯”时一样。 她还以为,叶临潇也是一样的。 第769章 拜会皇后1 病要养,日子也还是照过不误。 次日清晨,顾云听随叶临潇一同进宫拜会帝后。霆帝病后,每日都由皇后一人侍疾,夫妻二人同吃同住。 “听说帝后不睦,可既然如此,后宫佳丽三千,为何还是只由皇后娘娘一人侍疾?”顾云听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轻声问。 “母后疑心重,不会让别的女人靠近父皇的。”叶临潇道,“名义上,玉玺如今还在父皇手中,可政令大多却出自母后之手,她要维持住这种不太正当的权柄,就只能一直留在父皇身边。” 皇后持国本就是立身不正,站在皇帝身边的人,想取而代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确实是难于上青天。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差一点就是万劫不复了。 除非她不惧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也不在乎自己得到手的皇位是否能长久。 “不过,你父皇的病不是已经好了不少么?前日庆功宴,他不是也出席了?”顾云听挑眉。 “一开始就是母后弄出来的病,好不好的,还不是由她说了算么?”叶临潇一哂,“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害怕别人和父皇见面,和防贼没什么两样。” 不想让大臣和皇帝见一面也就罢了,连后宫妃嫔也要防着,除了怕她们趁机动摇她的地位之外,也是怕她们和朝臣里应外合,试图“清君侧”。 “这是……挟天子以号令群臣?” “嗯。” “未免太过刻意。”顾云听想了想,“也不是没有更自然的办法,何必选如此生硬的路?” 有野心不是一件坏事。 然而让野心影响了自己判断,就不合适了。 “不管怎么说,等见了她,你要小心。” 是她明目张胆地赶走了皇后试图安插进王府的耳目,皇后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不过也还好,她打不过你。”叶临潇又补充道。 顾云听:“……” 虽然还没有见过皇后的面,然而仅凭也林萧的三言两语,她也大致能想象得到皇后的手段。 大概,会像某种知名不具的母蜘蛛。 顾云听这里其实也不算什么,真正要小心的还是叶临潇自己。如果他能胜,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公论,都绝不能背负上弑母之罪,只是,如果赢的人是皇后—— 她要坐上那个位置,就不可能放过下一任帝王。 “你们当真是亲生母子么?”顾云听抿唇,忍不住问。 虎毒不食子。 哪怕是凶禽猛兽,厮杀也不该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事。 “是啊。” “天下间真有母子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就算父母子女不亲,可血缘总是会有些许微妙的影响。 叶临潇垂眸沉吟片刻,才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你知道,‘天子’这个称呼从何而来么?” “‘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顾云听挑眉。 “都是天地血脉,人间父母不过是借血借骨之人。否则,天家又为何无情?”叶临潇说着,停顿了片刻,嗤笑道,“其实也只是借口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母子女会走到这一步,可能‘野心’真的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玄妙到能令人连伦理道德都弃之不顾。 …… 霆国的皇宫,顾云听已经来过一次,就算没人指引,也一样轻车熟路。 不过锋芒毕露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们本来就已经选择了被动的位置,还是应该有所保留,才好出其不意。 顾云听一路不做声,跟着引路的宫人走着,像是跟着黄泉引路人游走在宫墙间的孤魂。 叶临潇不经意瞥见,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比起要面对的那些头疼的事,他现在更担心的还是眼前这个人。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哪怕他自己将四海都掌控在手中,也没什么意义。 ——明明以前都不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的。 “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已在正殿等候,王爷、王妃,请。”宫门接引的姑姑和颜悦色,双眸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云听。 顾云听察觉到了,便故意低敛了双目,往叶临潇身后瑟缩了一下。 示弱是让对反掉以轻心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好用的。 “没事的,姑姑是母后身边最得用的人,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走吧,别让父皇和母后等得太久。”叶临潇唇角抿着无奈地笑意,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顾云听的手背,道。 顾云听仍然有些“惴惴不安”,被叶临潇牵着手,才亦步亦趋地往殿里走。 殿上,男人大概五十不到的模样,须发却已经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老态,精神不算太好,气色倒是红润,根本看不出是生了病的样子。 他身边的妇人雍容华贵,保养得宜,气势却很锋利,眉眼中光华熠熠,像刀。 叶临潇神色自然地行礼,顾云听也就跟着行礼,只是行动间多添几分拘谨。 “无需多礼,都是自家人,赐座吧。”霆帝率先开口。 然而底下的宫人们却没有动作,众人都心知肚明,顾云听便故意有些诧异地抬眸,视线却恰到好处地对在了正前方的台阶上,没有直视任何人。 ——一个胆小拘谨却又有点恃宠而骄的女人,因为胆小,所以在公婆面前谨小慎微,不敢僭越。一时之间挑不出什么错来,不过要发难,本来也就不一定非要指着这些小事。 皇后打量着顾云听,略抬了一下手指,宫人们才有所行动。 顾云听跟着叶临潇行过礼,而后坐在了指定的位置上。 皇后有皇后的算计,而顾云听又何尝只是来演这一出戏的? 她是想看,皇后究竟有多大的格局。 “你们爷俩也有多日不曾见面了,叙叙旧吧。本宫今日初见——是叫云听,对吧?”皇后微笑着开口,目光却淡漠得很,像是在看一群木头人。 “是。”顾云听连忙颔首回应。 “你与临潇成亲也有许久了,本宫这个做母后的,还是第一回见你呢。有好些体己话想对你说,你可愿意陪本宫去花园里走走?” 第770章 拜会皇后2 “母后有令,儿臣莫敢不从。”顾云听赔笑着,答道。 “是个乖巧的孩子,”皇后笑着,由身旁的大宫女搀扶着起身,方走了两步,便又回过头去,对宫人交代道,“梁姑姑,陛下的病还不曾好,你留下伺候吧,让如儿跟着就是了。” “是。”先前那位领二人进殿的姑姑一礼,应诺。 霆帝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起来。 大概是料定了今日皇后要对顾云听发难,一定不会当着他们父子的面,所以他们便有了私底下说话的机会。眼下听见皇后这么说,更是觉得难堪起来。 梁姑姑既然是皇后的心腹,皇后不在场,她必定会更加仔细地留意父子二人的那些言外之意,再告诉皇后知晓。 还不如皇后直接不走,闹起来,趁乱或许还能说上两句话。 顾云听瞥见霆帝满脸失望,不禁笑了一下。 这人还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明明传闻中他在政事上做出的决断,都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杀伐果决的明君。 ——自然,在家事上,是怎么看都觉得傻乎乎的。 无论是选了这样一个皇后,还是在刚病的时候选了二皇子监国。 …… “听说昨日,你因薇兰进门的事,在云王府门前大闹了一场,还赶走了许多美人,可有此事?”皇后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威严。 她开门见山,顾云听也有点意外。 “确、确有此事……”顾云听垂眸,放轻了声音,做了一丝细微的颤抖,答道。 她这一副逆来顺受的受气包模样,令皇后也有点意外。 ——她还以为,会因为丈夫纳妾而公然在府门外撒泼大闹的人,必定是十分嚣张的。 这温温顺顺的,倒是让她连发难都有显得突兀了。 叶临潇对这个女人的重视,显然比她想象得更多一些。幼子已经生出了野心不容易掌控,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看起来忠厚温润的长子还能利用了。 如果无缘无故就突兀地罚了他在乎的这个人,就容易早早得让长子也与她离心。 也罢,还是先想法子将耳目安插进云王府为上。 眼下云王府中虽也有她的人,却都是一些身处外围的打杂之人,作用不大。必须尽早在叶临潇身边安插上人才好。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皇后打定主意,故作忧虑地叹了一口气,“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常有的事么?别的不说,就凭临潇是我霆国皇室的嫡长子,他今后,总是要继承他父皇的位置的,届时后宫佳丽三千人,难道你也能在宫门外大闹一场,将她们赶走么?” ——能啊。 顾云听想归想,却抿着唇,垂眸不语。 皇后想了想,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可知本宫为何不惜让薇兰做小,也一定要让她嫁给临潇?” 顾云听怯怯地轻轻咬着下唇:“儿臣不知。” “那是因为薇兰的家世,能帮到临潇。这皇室之中,子嗣何其多?你父皇至今未立皇太子,便是因为心中还摇摆不定,此时正是临潇最需要妻族支持的时候!你们既然两情相悦,你也该多为他想想。” 皇后说着,停顿了片刻,又道,“本宫明白,你心里也不痛快,这种心情本宫当年也一样体会过,是最能理解的,否则,本宫也不必顾忌你的地位,直接让薇兰做这个王妃,岂不是更省事么?” ——她怕是不敢。 叶临潇表面上是个听话孝顺的嫡长子不错,可是他手里还有兵权。他的兵权,并不来自于虎符,而是来自于他这么多年在军中立下的威望。 哪怕时隔八年,军中的将士们都仍然肯认他为尊,这样的人,就算听话,也只能算是一只沉睡的虎。倘若她当真拔了虎须,这只虎便要“醒”了。 顾云听还是沉默着,欲言又止。 “你如今已经是王妃了,将来临潇做了霆国的君主,你就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嫡子长孙,也必定都是你的后人,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皇后又劝道。 将来? 那能有什么将来? 按皇后的计划,顾云听就算做了皇后,也不过几日的荣光罢了。 这话,是在哄小孩子呢? “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也都知道。”顾云听叹了一口气,“只是这件事,母后的确误会儿臣了。” “哦?” “儿臣并未想过要赶什么人离开云王府,只是,那些女孩子都正值大好年华,却一直都在被命运驱策着,不得自由。儿臣只是推己及人,想给她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罢了。”顾云听道,“那些自己愿意留下的,儿臣已经将她们安顿好了,吃喝用度,都绝会亏待了她们的。” 皇后闻言,眉心微蹙。 她在避重就轻。 “你知道,本宫说得根本就不是那些美人,她们的母族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留都无足轻重。本宫是说谢薇兰,只有她才能帮到临潇,你到底明不明白?” “谢夫人已经在云王府中了啊,”顾云听一脸无辜,“她是父皇所赐之人,儿臣又岂敢抗旨不尊?母后这话,可是折煞儿臣了……” 顾云听屏着呼吸,硬生生将眼眶憋得微红。 不得不说,那些想哭就能立刻双目赤红的人,都是人才。这假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你又为何公然刁难她?还纵容下人将她的两个丫鬟都打成重伤,赶出府外?”皇后有点生气了。 “母后此言,又是从何说起啊?”顾云听睁大了双眼。 “你是想否认有这回事?”皇后双目微眯。 府里的耳目没多大用处,可是她安排在府外的耳目却不是瞎的。 “是有这么一件事,却并不是这个缘故,儿臣又怎敢公然做出那样的事?母后真的误会了。”顾云听道,“儿臣在门外喊住谢夫人,只是因为先前没见过她,想打一声招呼,谁知谢夫人前几日在驿馆,和那些美人们生了嫌隙,言语之间,才闹出了不愉快……绝非是因为儿臣容不下她啊。” 第771章 拜会皇后3 “这么说来,她们说你任由身边人泄愤,将薇兰的丫鬟们打伤赶走,都是莫须有的事了?所以如今坊间流言,说你善妒不能容人,也都是冤枉你了?”皇后语气微冷,似乎对于顾云听的托辞有些不太高兴。 “人是罚了,皆因她们自己的话而起。儿臣初到霆都,也不知都城中的‘约定俗成’,那两位姑娘口口声声,称丫鬟公然忤逆主母是要杖毙的大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倘若儿臣不那么做,今后众人也都纷纷效仿,家也就乱了。” 话都是她们自己说的,关她顾云听什么事? 要怪,也只能怪皇后自己选的人说话做事不严谨,事事想着压人一头,争强好胜,又怎么做耳目? “……” 皇后也哑然。 两个丫鬟挨了打被送回来询安公府上,哭天喊地的大叫着屈辱冤枉,她也没细问,满心以为是这顾云听恃宠而骄,谁知还是自己造的孽? 也对,就这儿媳妇畏畏缩缩、拘谨怯懦的模样,又怎么会公然闹得那么难看?就连底下人报上来的消息,吵得凶的也是顾云听身边的那个丫鬟,她自己好像也的确没说过什么。 “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该把她们赶回去,这让询安公面子上怎么说得过去?何况,薇兰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公门千金,身边没两个妥当的人伺候,她可怎么过啊?” 皇后又道。 她说得十分自然,忧心忡忡的,不算她眼底的冷漠,倒还真像是个关心小辈的家长。 “儿臣自然不能让人怠慢了夫人和美人们,她们身边放几个丫鬟、几个婆子,院门内留多少人,都是按霆国王府的旧例安排的,人也都是管家挑进来,王爷亲自看过的,手脚都很勤快,必能好生伺候她们起居。” 顾云听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原先那两位姑娘,虽因犯错挨了打、被逐出府去,但儿臣也让人送她们去了医馆,也给她们发了钱让她们自寻生路,并未将人送回询安公府上。想来,是她们找不到去处,才又回了旧主雇家中。” “她们的确有错,可她们毕竟是薇兰身边的人,做错了事,你要打要罚的,都好说,可把人扫地出门,让外人看了怎么想?你如今连她们都容不下,今后,还能容得下薇兰吗?” 容不下啊。 别说是将来,现在就已经容不下了。不过是借她一间屋子几口饭罢了。 做王爷的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三妻四妾,皇帝就可以堂堂正正坐拥后宫佳丽三千,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了。 ——还不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怕子嗣不彰,以至于国无储君,引发天下动乱么?好好教养就是了,难不成一对夫妻三两个孩子,还能每一个都夭亡么? 内宫中幼子夭亡,又有多少是真的因为病逝? 正是因为人多杂念也多,野心一生,歹意也随之落在了幼子身上。说到底,生而不养不教不设法保护,本就是为人父母的过错。 和人多人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相干。 然而顾云听想归想,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儿臣并无与谢夫人争什么的心思,只是家门之内,历来都是以和为贵。说句不好听的,这些日子,两位姑娘怂恿谢夫人得罪了不少人,何况,她们自己做错了事被辞,拿了钱还跑回旧主家告状哭诉,这样的人跟在谢夫人身边,并非什么好事啊……” 她倒是想说“这样喜欢兴风作浪的人”,只是转念一想,在她们这样环境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是不兴风作浪的? 倘若说得太直白了,皇后还有这周围的宫人们对号入座,本来就不大好的印象就更差了。 还是委婉些,更合适她如今扮演的可怜形象。 顾云听言尽于此,都已经说了是为了家宅安宁,倘若皇后反驳她,岂不就是摆明了要闹得他们云王府家宅不宁? 天底下没有这么做娘的。 就算有,也不能表现出来。 二人在宫人的拥簇之下,逛了小半个园子,便进了一处亭子里,坐着休息。 一路上皇后都没怎么再说话,倒是顾云听,像是对她的心情毫无察觉似的,时不时地问两句路旁的花名,大宫女如儿自然懂得察颜观色,便替皇后娘娘回答了一句,一来二去的,倒是在花上与顾云听相谈甚欢。 宫人上了茶,皇后抿了一口,才又抬眼看向顾云听,道:“这茶色泽温润,口感也清淡,是你们祁国先前送来的礼物。云听自幼在祁国长大,刚到霆国,这里的茶只怕你还喝不惯,本宫便借花献佛,将这茶叶转送给你,也算是见面礼了?” 她的语气有些怪异,显然话里有话,在是借机在敲打警告什么。不过顾云听也没有反驳她的想法,本来就是在假装示弱,自然没必要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只要应下就是了。 顾云听垂眸,敛去眸中的神色,装出一副欣喜却又诚惶诚恐的模样,一礼,道:“母后想得周到,儿臣先谢过了。” …… 本以为是她们先回去,倒没想到,是叶临潇先找了来,身边跟着那位梁姑姑,带他找到了亭子里来。 “你们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皇后有些诧异地掀起眼,问梁姑姑。 “不曾有事,是王爷心里惦记着王妃,这才让老奴带他过来呢。”梁姑姑掩唇,笑道。 “母后见谅,云听身子骨比别人都弱些,经不得风,所以儿臣才来——”叶临潇试图解释。 “行了,”皇后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后话,停顿了片刻,又像是觉得好笑似的,睇着他,“在你眼里,本宫这个做娘的,难道还照顾不好一个儿媳妇不成?这么担心,那你领回去吧,藏好了。” 叶临潇微微一笑,俯身作揖:“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皇后:“……” 这顺杆儿爬得倒是快。 “还愣着做什么?回去了,药还没吃。”叶临潇看向顾云听,笑着说。 “……哦。” 第772章 故态复萌1 吃什么药? 这借口未免也太让人糟心了。 顾云听起身,向皇后行过礼,才被叶临潇轻轻拉着离开了。 “倒是没想到,两个无情的人,最后倒是生了一个多情的儿子。”皇后凝视着二人离开的背影,面色阴沉,沉吟片刻,才问,“本宫不在,他们父子两个都说什么了?” “回娘娘的话,殿下并不曾对陛下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几句病情,又说了些劝慰的话。陛下似乎有话想对殿下说,只是碍于老奴在场,故而他没找到机会,所以什么也没说。” 梁姑姑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他想求救。”皇后冷哼了一声,“让你安排的事,进展如何了?” “娘娘,军中之事,咱们的人一向没有太多插手的余地,只是如今大权在握,才有了些许过问的机会……要将忠于殿下的人都撤下来,换成咱们的人,这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老的不死,时间长了,底下那帮狗东西就会发现端倪!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和陛下取得联系!他是君!他们一旦联起手来,要废了本宫,本宫又有多少可以倚仗的筹码?!”皇后气急,下意识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反驳道。 梁姑姑愣了一下,劝谏道:“可此事本就凶险万分,只能徐徐图之,否则势必会遭到反噬。娘娘您是要成大事的人,理应沉得住气才是……” “我知道!”皇后打断她,“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本宫盼那一天盼了多久了,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就差一步!本宫如今离那个位置就只差了一步!” “正是因为差这一步,所以娘娘才更应该沉下心来,眼下殿下会认为您是站在他那一边,军中之人都听从他的号令,这也就是您的助力,换掉他们是迟早的事不错,可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 皇后闻言,略冷静了一些,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才又坐了回去,道:“叶临潇也不是什么好摆布的棋子,只是略比他弟弟好控制些。若真等他坐上了帝位,手段未必会差,到那时,再想动手,可就来不及了。” “可是殿下是个有心人,”梁姑姑道,“他能对王妃如此,自然也就能对娘娘您如此。您是他的亲生母亲,又‘一心为他好’,他又怎会对您起疑心?只要娘娘沉得住气,这江山,是早晚会落入您的手心的。” “话虽如此——只是还是不得不防。”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是派人盯着云王府,府中若有什么空子可钻,不要放过。” “娘娘是说——这云王妃有问题?”梁姑姑讶然。 “本宫不放心她。”皇后皱眉,“这人看起来斯文怯懦,于权术上毫无建树,对花草倒是颇为上心……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本宫对她说什么,都没有劝服她,反倒是都被她堵了回来。” “正是呢,奴婢本不过是想替主子回她几句话,可是不知不觉中,竟是被她套去了不少消息……现在想来,当真是可怕得很。”如儿也附和道。 “是话术?”梁姑姑愣了愣。 皇后身边大多是在宫中多年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提防这些不动声色地套话,如儿更是个中翘楚。就算那云王妃当真有这手段,也不至于让如儿都毫无察觉才是。 “话术倒也不像……”如儿想了想,道,“只是她说话简单随性,不想对人设防的样子,所以奴婢不自觉也就跟着她的话多说了几句。或许,只是她当真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只是奴婢想多了?” “简单?”皇后眉心微蹙,摇了摇头,“只怕没那么简单。前几日线人传回来的消息,称祁国皇室翻天覆地,如今换了个小皇帝,是顾家的血脉,辅政的是那个楚见微,和顾云听的大哥。” “可惜,咱们安插在祁国的耳目都已被人连根拔起,内宫里的消息不易得知。否则——唉。”梁姑姑颇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具体的消息还没能打探到,只不过能让百官都心甘情愿侍奉这么一个幼主,顾家的人必定不简单。”皇后又道。 “可是先前祁国那边传出她的死讯之后不久,王妃便出现在了边关,与殿下同进同出,这是军中将士都有目共睹的。就算祁国那边有什么事,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吧?” “话虽如此……”皇后仍然有些不放心,“本宫只是在想,流言有偏差,却也不至于和真人相差太远。从先前传回来的的消息看,这顾云听的名声可凶悍得很,如今怎么就忽然这样乖巧起来了?” “可是娘娘,她姐姐顾月轻,也是个名不符其实的人呢。”如儿若有所思地答道,“坊间传言,不也说她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才女?可人咱们也见过了,不过如此。可见谣言只怕是不可信。” “不管怎么说,多提防着这些事也好。去办吧。” 皇后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又叹了一口气。 “……是。” …… 话分两头。 顾云听直到离开皇宫上了马车,才姑且卸下了伪装,乜斜着叶临潇:“吃什么药?” “补药,师兄新钻研出来的方子,横竖没有害处,试试吧。”叶临潇淡淡地道。 “……也行吧。” 如果吃了药能让他觉得放心,那多喝两碗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这大半年来,药的味道她都已经尝遍了,不差这几次。 “母后没有为难你?”叶临潇又问。 “我这般听话又懂事的儿媳妇,她刁难我做什么?”顾云听挑眉,反问。 她可都是顺着皇后的话说的,就算暗里反驳,也必定是先明着附和了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如此“乖巧懂事”,谁又能无缘无故责罚她? 好歹,面子上还是一家人的身份呢。 第773章 故态复萌2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原来祁霆两国之间的消息往来这么慢。”顾云听幽幽地感慨着,道,“耽搁了那么多天,我还以为,霆国人都应该听说过我们家的那些‘光辉事迹’了。” “多少也是听说过一些的,不过,他们安插在祁宫之内的耳目,去年就已经被娘剪除了。新混入的探子没那么快恢复起来。”叶临潇轻笑着,道。 “什么?”顾云听愣了一下。 他从来不叫皇后“娘”,却随着顾云听喊“爹娘”,故而这一声“娘”,喊得自然是裴清泠。 毕竟皇后自己安插的人,又岂有亲自剪除的道理? 剪除暗探,势必有不少人都会被杀或是逐出祁宫,去年祁宫里人员重要的变故,只有两桩,一件是皇帝病死,大批宫人出宫守皇陵,另一件就是裴清泠暗中偷偷调换宫人。 比起在送灵队伍里浑水摸鱼,显然,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临行之前,我请大哥下令封死了消息,那日金銮殿上的事,暂时不会昭告天下。以那些探子如今的身份,能打探到些许皮毛已经是极限了。” 顾云听:“……”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先问是什么时候剪除的探子,还是为什么想到要让顾川言封锁消息。 猜到是也能猜到一些理由。祁国朝廷里的变故,霆国的对手不知道比知道得好,这会让她们主动得多。 只是这理由未必完全。 何况纸包不住火,消息终有走漏的一日—— 他又何必费此周折? “所以,去年你与我娘之间,一直都有联系?”顾云听双眸微眯,语气有些微妙。 这总归是有些难以解释。 叶临潇的确和裴清泠有交易的关系,然而倘若祁宫之中宫人被调换都是出自叶临潇授意,那裴清泠自然是不会背这个黑锅的。 顾云听问过她,然而她是承认的。 “只是借旁人之手,给她递了一份名册罢了,用意也不在除暗探,仅仅是像她提供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方法,仅此而已。”叶临潇顺手将人揽入怀中,抱了个满怀。 大概也唯有这样,他才能有片刻安心。 “为何一定要拔除那些耳目?”顾云听仍然有些不大明白。 既然是早有预谋,便不是为了今日之事,而是无论如何,都有要这么做的理由? “母后有称帝之心,也自然就有一统四海之心。”叶临潇道,“如果留着那些人,她迟早会对祁国动手,就算力不能及,稍稍制造些许动乱,弄些麻烦出来倒也还是容易的。” “……” “你在祁宫之中,所以,那些人定不能留。” 至于有今日的事,必然之下,倒也的确是个巧合。 顾云听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个问题。” “嗯?” “那个梁姑姑,是你的人?”顾云听抬眸,仰头时正闯入青年温柔的眉眼之中。 “算不上,她也算得上是母后的‘军师’。她的亲信,我又岂能轻易收归麾下?”叶临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顾云听总是对他过于自信了。 “那刚进宫时,你对我说起她,称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只是客套话?”顾云听眉尾一挑,质疑。 不至于,客套话与意有所指,她还分得清。 “也不是,此事——颇有些曲折,”叶临潇略一思忖,言简意赅,“比起母后,梁姑姑更忠于父皇,虽无名分,但两人之间,年少时其实有一段风流往事。” “……”这是万万没想到的。 “不过她对母后也算是忠心耿耿……这些年来也的确一心为母后的野心和抱负奔走,只不过,在不背叛母后的前提下,她会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护住父皇和宫中皇嗣。” 两面讨好向来是最难的事。 “也算不易。”顾云听中肯地评价,“她叫什么?” “梁轻燕。” …… 宫中那边暂且应付过,接下来,最急的麻烦便在府中。 “王爷、王妃!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管家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女儿家,“王爷!这管家一职,老奴怕是担不起了!今日便向您告罪请辞了!” 叶临潇:“……” 顾云听:“……” 两人面面相觑。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闹得管事正式上任没几日,就哭着喊着要走? 叶临潇信任的管事,自然不是随处找来的外人,而是他的心腹,年轻时还是谋士出身,用在王府管事这个位置上本就是大材小用了,理当轻而易举才是。 “您不必如此,倘若遇到了什么事,您直说便是。如今王府内忧外患,最是缺不得大管家这样的人帮扶。”顾云听斟酌着,道。 “这、这——唉!”管事的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早上王爷王妃刚走,后院的美人们便又和谢夫人吵起来了,老奴是劝也劝了,拉也拉了,却还是无济于事……” “那现在如何了?”顾云听抓了重点。 二人前脚出门,她们后脚就吵架,那还了得? “不大好……成双姑娘拔刀把人都唬住了,各自回了屋,可这会儿各自还都骂骂咧咧的……是老奴无用,可这、这实在是劝不动啊!” 管事的欲哭无泪。 顾云听抿着唇,忍笑。 那当然是劝不动了。 任你做军师的三寸不烂之舌在阵前如何挥洒自如,可在铁了心要挑事闹事的女人面前,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你有理,她便不讲理。横竖身份上尚且高一等,又是弱势一方,就算无理取闹,传出去,挨人议论的也还是这大管事。 “不要紧,大管家不必如此自责。后院的这些事交给我就是,你仍旧忙你的正事去。”顾云听笑道。 “王妃——当真能行?” “可以的。”顾云听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 事实上,问题也不是很大。 管家见她胸有成竹,虽还有些疑惑,却还是应诺离开了。 或许,还是女人,才会更加懂得要怎么解决这些女人之间的矛盾恩怨? …… 第774章 故态复萌3 顾云听的主意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好主意,不过能奏效就行了,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也就是成日里闲着无聊,精力过剩才有这工夫彼此挑衅。 “你说让我干什么?!” 书房,曲成双听了顾云听的计划,惊得手里的茶杯都摔回了桌子上。 她怕不是听错了? “劳烦曲老板教教她们,搓麻将,或是别的什么。”顾云听微笑。 “你疯了吧……”曲成双愣愣地嘀咕。 这也就是叶临潇忙正事去了不在场,要是在这儿,听见顾云听这么怂恿她教他的小老婆们学赌术,只怕比她还意外。 曲成双深吸了一口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是个真纨绔,就要教她们也效仿你不成?再说了,赌术那也是要讲究天分的,就算你要我教她们,那也得她们能学得会啊!——不是,你要我教她们这个干什么?要教你自己不能教啊?” 顾云听自己又不是不会。 “我也没想着让她们学成什么样子出去赚钱,你这么怕做什么?”顾云听看着她,“我对赌术不上心,教起来也必定没什么耐心,不像你那么喜欢这些。” “那我也总该知道你要她们会这个做什么啊!要不然老叶问起来,我怎么说?” “我又不是没长嘴,出了事算我的。不过是让这些人随便玩玩,当个消遣,打发时间,省得整天闹幺蛾子。何况,她们有事做,你也不至于无聊不是?” 顾云听神色淡淡地说着,像是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虽说曲成双是个不错的帮手,可话又说回来了,她这动不动就靠武力解决意外事件的习惯,大管家怕也是有些吃不消。 美人们消停,她也消停,各取其乐,各的所需,是最两全其美不过的主意了。 “不是,可是那些可都是正经出身的良家姑娘,从小被家人耳提面命不让沾赌的,就算我肯教,她们自己能乐意接受么?” 祁国也好,霆国也好,沾赌便是十恶不赦,正经人家也不乐意碰这个,久而久之,连赌庄里究竟玩儿些什么,都是不晓得的。 白白错过了那么多青中年妇女最爱的消遣。 “当然能。” 打牌又不算难,期间还能聊聊八卦,闲谈几句促进感情,最好了。 …… 要美人们接受一项她们从小否认的新项目,顾云听自然不可能提前告诉她们这是什么。一开始,顾云听少不得就要“身先士卒”,以身作则的。 不过她听曲成双讲了一圈麻将的玩法,便发觉此时的麻将与她所想象的并不相同。 顾云听其实也不擅长搓麻将,前世一共也没打过几回,学的还都是如何出老千。 她略斟酌了片刻,便又有了新主意。 顾云听令人削了五十四张薄木片来,用笔分别在薄木片上画了草花、红心、方块与黑桃各十三张,另外又大致画了两张司令,充作扑克牌。 闲暇时充作消遣的玩法,莫过于斗地主。 关键是,如今的赌庄尚且还没有斗地主这种玩法,而这种玩法,也就不被算在赌术之中。 就算外人知道了,也不至于败坏云王府的名声。 只是,三个人三个人地玩,顾云听和曲成双也不肯避免地被凑了进去,分了三组。 顾云听大致介绍了斗地主的玩法,只是将“地主”与“农民”两种身份转换成了“富人”和“平民”。 于是美人们争相去夺那个“富人”的身份,谁也不肯示弱。玩到兴起时,一个个柔弱斯文的女孩子们嬉笑怒骂,一时之间竟都格外鲜活。 “夫人,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呢?竟然如此聒噪……”谢薇兰路过门外时,身边的小丫鬟凑近了小声地道。 这小丫鬟是新买进府里来的,只是刚进府便被安排在了谢薇兰身边,顾云听也没在意。 然而丫鬟们一向是随主子的,小姑娘年纪小,又是霆国人,在皇室、官吏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对祁国人都颇有敌意。一个是“敌国”先皇帝赐下羞辱王爷的人,另一个则是他们霆国帝后钦赐的夫人,又出身显赫,乍见之下便已高下立判。 何况—— 如今谢薇兰正值不得宠之际,落魄难堪,而顾云听却正风光。 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可也正是因为这样,锦上添花就像是无用功,而雪中送炭则更容易被主子们记住,好歹在她们面前留个名字露个脸。 “不过是一群没教养的东西罢了,不必理会。”谢薇兰冷笑了一声,嘴上说着不必理会,自己却又眼巴巴地看着里面众人欢笑打闹,补充道,“你见这些人里又有几个富贵人家出身的?不过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妇孺而已。” “是……”小丫鬟早上被人骂了一顿还未还嘴,便被拉开,被迫回了院儿里,心里正憋屈呢,便连带着把劝架的曲成双也记恨上了。 可她打眼往屋里一看,不止是曲成双,就连顾云听也和那些女人们玩得兴起,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一声声脆生生的笑便如银铃似的。 ——刺耳! “呀,夫人,您看——王妃也在屋子里呢。她们正在兴头上,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又惹了王妃不高兴……”小丫鬟偷觑着谢薇兰,意有所指地道。 她自己是不敢出面,不过谢薇兰却敢。 借刀杀人,这是最好用的手段了。 “哼,”谢薇兰冷哼,果然上当,“我怕她?一个祁国来的泼妇,能嚣张得了几天?在霆国的地界上,就凭她,也想和我叫板和我争?早晚有一天,她那个位置得乖乖让给我!” “话虽如此,可如今王妃与美人们打成一片,显然是想要收买人心……连丫鬟都与她们同席而坐,却唯独不请主子你——这是故意想要孤立您啊……”小丫鬟小声地道。 挑拨离间,也是用惯了的手段。 “……” 谢薇兰没说话,却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十分不悦。 “主子……?”小丫鬟试探性地开口。 “住口!” 第775章 差之毫厘1 谢薇兰开口太凶,吓得小丫鬟哆嗦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捋到了虎须,有些讪讪的,正想着怎么转圜,便见谢薇兰已经走到了大敞着的窗口,阴恻恻地盯着屋子里的人。 顾云听和那个曲成双欺人太甚,她却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她出嫁之前,皇后姑母特意叮嘱过多次,让她不要做多余的事,免得坏了她的大事。 谢薇兰虽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大事,可是家里人都如此重视,她不想被当作是家族的罪人,也就不得不配合。 两个丫鬟被打成重伤后赶走的消息,应该昨日便已经传回了询安公府,她在这府上的境遇,家里人早就知道了,姑母也会知道,可是顾云听早上进宫拜会帝后,却安然回来了。 姑母没有对这个女人做什么,也就是说,此时与这个顾云听产生冲突,就有可能会坏了“大事”。 所以她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哟,谢夫人?”顾云听状似无意地抬眼瞥见谢薇兰,轻笑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木片牌,漫不经心地邀请,道,“长日无事,一起玩玩?” 顾云听很早就听见谢薇兰的脚步声了。后者学过一点儿武功,然而并不精通什么,轻功身法也不出挑,脚步声与常人没多少区别,在顾云听耳中,不算太沉,却也很明显了。 ——这个女人和丫鬟的对话她也都听见了。 稍微是有那么一点意外。 她还以为谢薇兰会当场发难闹事,谁知竟然没有。小姑娘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情绪都写在脸上,可是尽管愤怒,谢薇兰却忍下了。 或许,这人还是比她想象中的聪明一些。 谢薇兰没想到顾云听会向她发出邀请,明显地怔愣了一瞬,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屋子里,美人们脸上生动的表情一时也有些僵了。和王妃一起消磨时间,既有趣,又能谄媚讨好,她们求之不得。可若是要带上谢薇兰一起—— 虽说王妃的话,她们不敢有异议,可势必就没有那么真心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勉强被揉在一起相处,少不得就要心气不顺,心气不顺就会阴阳怪气,阴阳怪气彼此就会不甘心,继而动怒,然后就无可避免地又要吵起来了。 到时候别说是负了王妃好意,在她那边讨好不到,人家看着,也得说是她们不知好歹,没有规矩。 “不了,我不过是路过,见你们玩得兴起才站一会儿。昨夜没睡好,先回去休息了。”谢薇兰神色淡淡地道。 她那样的身份,从小就骄傲得不可一世,就算是做了王府的侧室,也没什么可能主动自称“妾身”。 顾云听虽然是有些恶趣味,倒也不至于在这些事上再和她结怨。 倒是边上几位美人,本就看谢薇兰不顺眼,又见她那般故作姿态,便冷笑了一声,想出言讽刺几句,却被顾云听轻轻地搭着肩,硬生生按住了。 如今的处境,能少些矛盾就算是少点麻烦,已经是求之不得了,又岂有主动挑事的道理? 除非途中有更好的风景,否则起点与终点之间,自然要尽可能地走直路。 …… 然而这一回,顾云听还是失算了。 有些麻烦,一直都在那里,避,是避不开的。 ——当顾云听打开衣柜,在柜子底下发现满身是血的女孩子时,她如是想道。 “曲老板!”顾云听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正是傍晚,曲成双嫌弃屋子里闷热,便搬了一张摇椅,在庭院里纳凉,颇为悠闲。 曲成双听见喊声,连眼皮子都懒得抬起来:“又怎么了?” 顾云听又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废人,她也用不着时时刻刻都在旁边守着,顾云听的语气听起来慢悠悠的,平静得很,她就更没什么可着急的了。 “进来。” 院子里进出伺候的丫鬟婆子虽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毕竟是牵扯到人性命的事,顾云听不好直接大喊出声,只能又催促了一句。 “……”曲成双皱眉,眼皮子掀了一丝缝隙,从躺椅上起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小声地嘀咕着,埋怨道,“就你事多——哎哎哎?!!” 曲成双在进门的一刹那整个音量都提高了好几个八度。 柜子里的女人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之色,身体也已经达到了肉眼可见的僵硬程度。 ——显然是死去多时了。 “嘘。” 顾云听眉心微蹙,打断了她的嚎叫,“你是打算把所有人都引过来,看看这个案发现场?” “……” 曲成双下意识地捂着嘴反手关上了门,因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缘故,动作都透露着一股子傻气。 “看、看不出来啊……我单知道你下手挺利落的,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还把人藏在自己住处的柜子里,顾、顾云听……你别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曲成双抖着声音问。 也怪不得她多想,毕竟与顾云听相处多时,对方有多少手段,曲成双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因为信任对方的为人,才一直不觉得顾云听会做出这种事罢了。 ——如果顾云听不做这种事,必定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她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并且在潜意识里,就想成为她自己认定的那种好人。 “这人是谁?”顾云听没多做解释,也没那个必要。 “在你的柜子里,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曲成双半信半疑。 “我怎么会知道?”顾云听拧眉,“不过这脸的确有些眼熟,像是最近才见过的。” 在认人脸的本事上,顾云听只能说是勉强及格而已,以至于和云王府的那几个美人们,热热闹闹地玩闹了许久,也还是没能完全分清谁是谁。 “……” “我劝你还是快看看她是什么人,”顾云听缓缓地低声说,“无缘无故,这人死在了我屋里,怎么看都像是个局。只怕过不了多久,幕后的推手就要赶过来了——” 第776章 差之毫厘2 倘若在那之前,她们还弄不明白前因后果的话,就很容易会陷入被动的局面里。 曲成双愣了一下,凑上去盯着那张惨白的脸,又愣住了:“这不是昨天陪着谢薇兰上门的那个丫鬟么?站在左边的那个!” “能确定就是她?”顾云听问。 曲成双道:“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连这都认不出来?再说了,人是我亲口下令让人打的,也是亲眼看着她们被赶出去的,要是连这都不能确定,我还混什么江湖?” “……我是说,易容之类的。”顾云听瞥了她一眼,凉凉地道。 她几时在说脸盲的事儿? 又有谁会拿自己的短处来说事儿? 曲成双哑然。 不过她对易容不算太熟悉,只能伸手摸过,才摇了摇头:“没有易容,是她。” “那么,就是个不小的麻烦了。”顾云听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过是打了她一顿赶出去,至于这么刚烈?连命都不要,就为了报复我们?”曲成双皱眉。 倘若真是这样,她就是间接促成了这个女孩子的死。 虽说她们江湖人都早就已经习惯了腥风血雨,可大概是因为在陆君庭身边待久了,她也免不了变得悲天悯人起来。 一个鲜活的生命若真是因她而死,曲成双说服不了自己。 “不是性情的事。”顾云听道,“她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 “啊?” “她身上的血太多了,一定有一个不小的伤口,你看看?”顾云听道。 曲成双这才发现,自从她进屋以来,顾云听就一直站在离柜子门五步远的位置,并不靠近。 难怪刚才会问她易容的事。 易容之术对叶临潇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而顾云听整日与叶临潇厮混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会不懂这些? 她问曲成双,不是不会,而是根本就没有亲自查验过。 “……你怎么回事,怕啊?”曲成双边去检查伤口,边随口发问。 “是挺怕的。”顾云听顺口便承认了下来。 “你刚才说什么?”曲成双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我现在很怕死啊,怎么了?”顾云听挑眉,理直气壮地反问。 “……” 那双桃花眼太无辜了。 曲成双差一点就要信了她的邪。 一个夜半三更带人刨乱葬岗的人,告诉她怕这个,还真是挺会玩儿的,鬼话连篇,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不愧是顾云听! “我是不太聪明,不过老顾,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当猴耍,的确是过分了噢。”曲成双道。 “这次真没骗你。”顾云听就差指天发誓了。 “为什么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云听是个什么样的人,曲成双知道。这家伙心里根本就不信有鬼神,又怎么可能怕与尸体接触? 除非,顾云听口中所说的怕,和她想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身体太差了,我只能保持心平气和,才能‘长命百岁’。”顾云听淡淡地道。 “???”这是个什么理由? 这一回,顾云听倒是没等曲成双再追问,便补充着,解释道:“我对血的气味‘过敏’。” 尽管顾云听并不喜欢杀戮,但是因为上辈子的经历,她的灵魂对血味有一种古怪的反应,像是兴奋,又像是畏惧。 从前她倒是无所谓的,毕竟只是一种情绪,又不是无法控制。可如今她的心情宜保持平和,最忌起落波动。 她是真的惜命,也是真的怕死。 顾云听的态度看起来虽然还是那般漫不经心的,但是以曲成双对她的了解,她大概真的不是在信口开河。 曲成双皱眉:“你真的生病了?” 这几日陆君庭因诊不出顾云听的病症而耿耿于怀,所以曲成双很快便怀疑到了这件事上。 “差不多,算是吧。”顾云听略一点头,模棱两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没这个说法。”就像身怀有孕,要么有了,要么没有,总不可能,“算是有了”吧? “说来话长,眼下怕是没工夫说这个。”顾云听摊手,“找到伤口了么?” “是被利刃所伤——从伤口的大小来看,应该是匕首。”曲成双眉宇紧锁,“伤在背后,这个位置,别说她自己够不到,就算真的可以,也没这个必要,难不成,是因为要嫁祸给你——” “那也没必要特意刺在背后,只要她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嫁祸了。”顾云听道,“动手的人这么做,是为了出其不意。人是被信任之人所杀的,毫无防备,一刀毙命。” “所以是有人故意杀了她,嫁祸给你。”曲成双想通了,“今天下午,我们都不在院子里,他们定是在那时将尸体塞进来的!……此事颇为棘手,要不然,我现在跑一趟官邸,找老叶回来?” 叶临潇如今除了“云王”的头衔,还有官职在身,新上任难免有些忙碌,所以用过午膳便去了官,不在府中。 对方的刀口是冲着顾云听来的。 “不必,这算是家里的事,用不到他。”顾云听轻嗤了一声,道,“王府守卫森严,就算我们不在院子里,外人也没那么容易闯入,是有‘家贼’里应外合。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姑娘搬出去。” “哎?!”曲成双惊了。 如过她们现在把人搬出去,那不是正好随了那些嫁祸之人的心意,自投罗网?! 曲成双停顿了片刻,重新确认了一边:“真的不毁尸灭迹么?” “……人家活一遭也不容易,死都死了,你这么作践她做什么?”顾云听道。 “可是那些要嫁祸给你的人,这会儿正苦于没有办法向你发难,就等着一个契机好把这件事捅出来啊!你要是现在把她抬出去,不是正好给他们递刀子?” “嚯,原来在曲老板心里,我还挺心善的?”顾云听颇为意外,“按照她们的设想发展,那多没意思?她们既然已经把人送到了我这里,那么能不能嫁祸得成,当然是由我来决定的了。” 第777章 差之毫厘3 曲成双不明所以,只听见顾云听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阵,有些恍惚。 玩是这个女人会玩。 得亏做副手的人是她,但凡换一个小丫鬟,不但帮不上顾云听不说,指不定还得被她吓疯。 “依计行事就好,”顾云听看似毫无自觉地微笑着,“千万别被人抓到。” 曲成双:“……” 问题倒是不大。 “行,等着。” …… 仍是傍晚,晚风低吟浅唱,闷热中也偶尔有一丝躁动的凉。 曲成双动作很快,扛着套了麻袋的尸体翻窗而出。此时天色已经晚了,暮色低沉,什么也看不出来。曲成双从墙角不动声色地绕了出去,悄悄地并未引起注意。 片刻之后。 “来人啊!抓刺客!——有刺客!!!” 顾云听有些狼狈地夺门而出,跌跌撞撞,花容被吓得惨白,装得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黑衣劲装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条白绫,追了出来。 原本都在院门外伺机而动的人都傻了眼了。 不是,本来说好的是,找机会闯入王妃房内,发现那具提前准备好的尸体,然后想办法把事情闹大。 怎么好端端的,这又撞上刺客了?! 这个王妃到底是有多招人恨啊…… 她们担心自己也会变成刺客灭口的对象,便都堵在门外,不敢进去。守卫们匆匆赶来时,顾云听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似乎只差一步,白绫就会缠上她的脖颈。 “刺客”眼见计划不成,也不恋战,转身便飞身离开。 “快去追!” 顾云听粗咳了几声换气,沉着声音,下令。 虽说是提前安排好的,相互之间也通过气儿,不过曲成双听见顾云听这一声令下,本已经飞到了屋顶,差一点没站稳摔到底下去。 她作为“贼”,和顾云听又是一伙儿的,喊抓贼的又是顾云听。 这就叫“贼喊捉贼”? 眼看着后面的守卫们追了上来,曲成双不敢再耽搁,脚底不慎打了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匆匆忙忙地向预先设想好的方向飞奔而去。 是顾云听叮嘱她将尸体泡在河水里的,就在云王府附近一条狭窄小巷道的尽头。河水里的尸体穿着夜行衣,也是刚换上的。 曲成双引着守卫们跑进巷子里,然后在靠近小河的某个转角时,越墙逃了,然后换下了黑色的衣衫,掏出火折子在无人的墙角点燃,看着它被烧为灰烬。 …… “顾云听,今日的账,可不能算在我头上。也不多要你的钱,就把我出的银两给我填上就是了。”曲成双洗过了澡,才重新回了顾云听跟前,耍赖,道。 “夜行衣能花多少钱?”顾云听挑眉,有些意外。 她是让曲成双把尸体捯饬一番,去掉明显的线索,不过只是多买一件夜行衣罢了,横竖河水会把伤口等“证据”都毁掉,所以也用不着别的什么东西。 “两件夜行衣是花不了多少钱,可是我出门的时候,身上除了钱什么都没带,烧衣服的火折子都是现成买的,这不也要钱么?还有,那尸体身上匕首刺过的疤痕那么明显,一查就查出来了,那我不得买点东西遮掩一下?主要就是这药,还挺贵的……” “……” 顾云听有些无言以对。 那个女孩子身上并不止一处伤,昨日杖责所留下的棍伤基本都没好全,青一片紫一片的。刀伤在其中的确十分明显。 血可以被水冲干净,但痕迹却不行。 “你要让别人都把她当成是刺客,那总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刺客逃到河水边就淹死了吧?如果是被人从身后杀死的,那肯定就有个凶手,插下去我们多危险?” 顾云听闻言,沉吟片刻,反问:“这人是你杀的?” “不是啊。”曲成双被她忽然转移的话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杀那个女孩子做什么? 虽说吵过架,针锋相对过,但是这也根本就不至于到要杀人的地步。 毕竟她曲成双,也不是什么魔鬼。 “人不是你杀的,那他们查他们的,你怕什么?”顾云听一哂,好笑地问。 “哎?”曲成双一愣,隐约是反应过来了。 “只要人不是死在我们这座院子里,也不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那她是怎么死的、会不会有人追查到底,都与我们无关啊。”顾云听道。 若是那具尸体背上有刀伤,所以追查此事的人,必定会从那刀伤入手,或许还能因此而顺藤摸瓜,把脏水泼回杀人者身上。 “可是那样一来,我们院子里发生了刺杀,他们不就会先查到我们这里来么?”曲成双不懂就问。 “有刺客要杀我,我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怀疑我?”顾云听答道,“只会怀疑杀了那位姑娘的人,与要杀我的人是一伙儿的罢了。” “可是幕后推手不就会知道你是在演戏了?你现在不是假装斯文乖巧的胆小鬼么?” 那两个丫鬟昨日被赶出门之后就回了询安公府,所以做这件事的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后一系,顾云听今早还在皇后面前演过戏,到傍晚便自己打自己的脸,就有些不明智了。 “她们知道就知道好了,本来就是注定会知道的。” 毕竟,要说这世上有谁最清楚这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不还是皇后她们么? 只要顾云听没出事,她们就迟早是会怀疑的。 顾云听想着,轻轻笑了一声,“我演过戏,他们那位皇后娘娘就会相信了么?多疑的人只相信自己想到的,而很少会相信别人展示给她看的。斯文乖巧的一面不过是个伪装之上的伪装罢了。” “啊?” “我要让她想到的,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女人,而是一个满脑子坏主意的纨绔。否则倘若她们都认为我很容易操纵,也是会有麻烦的。” 这世上知道分寸的人太少了,更多的,是得寸进尺之人。 太听话的人会给人留下一种好欺负的印象,到时候光是动嘴,她们都能用那劳什子伦理道德和歪门邪理把她捆住。 第778章 不进则退1 “满心坏水儿的纨绔算什么伪装,那不就是你自己本色出演嘛?”曲成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顾云听也就是手上没有算盘,否则这整个云王府,甚至是整个天下的万民都能听见她算账时噼里啪啦的响声。 曲成双暗自琢磨着,经顾云听一瞥,才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地道,“可是啊,不管怎么说,太早树敌都不会是好事。我的要用都用了,还能怎么办?” “也算了,就是看着人像是淹死的,不仔细查,怕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白白让她们捡了这一个便宜,还送她们息事宁人的机会,这钱还得从我兜里拿,这单交易未免太让人委屈。” “你差不多就行了,倒好像是自己吃亏了一样。” “不赚就是亏,”顾云听微微一笑,“算了,问题不大。这一回亏的,下次让她们补回来,也就罢了。……什么时辰了?差不多,还有,护卫们也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嗯,可能还要再过一会儿。曲成双讪讪的。 “什么?”顾云听没听明白。 “就是我挑的地方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偏僻。离云王府……也有一点路程。” 顾云听:“……” 也行吧,勉勉强强。 好歹该做的事,都已经一件不落地做下来了。 …… “东窗事发”时,已是傍晚。 消息传回深宫之内时,城中各处都已经点了灯火。皇后等得也有些心焦,便问身边的梁姑姑:“宫外可有消息传进来?” “没有,一切都没怎么变化,和从前云王妃不在都城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梁姑姑想了想,又道,“奴婢有一事不明白,不知道娘娘可否替老奴解惑啊?”梁姑姑凑近了些,低声问。 “何事?”皇后稍稍扬了扬眉毛,气度雍容华贵,珠光宝气的,怎么看都是气度不凡,高高在上。 “娘娘为何要设下这样一个局,去考验云王妃?倘若信不过,暗中派人盯着便是,何必如此?她与殿下毕竟是患过难的,感情也非比寻常……”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皇后娘娘笑了笑,“不过此事只是询安公夫人的主意,与本宫何干?” ——自然是有关系的。 询安公怕此事会妨碍到大局,故而特意差人送了消息进来。皇后什么也没回答,没有答应,却也没有阻拦,甚至还派了人去盯着这件事。 是故意放纵询安公府之人做这些是的。 梁姑姑心知肚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娘娘,询安公府与您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出手做这件事,倘若被人发现,最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出自您的授意啊……” “你就是太过小心了,”皇后笑了笑,不以为然,“本宫没打算真的把顾云听怎么样,只是放心不下,派人去盯着,又没办法看着她的依据移送,所以只好先出此下策,试探她了。” “试探?”梁姑姑抓住了关键。 “倘若她表现得好,这就是试探。事情抖落出来,本宫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果她表现得不好,这便是一道催命符,本宫不会放过她的。” 皇后娘娘冷笑着,说。 至于什么样算是“表现得好”,什么样是“表现得不好”,她没说,梁姑姑便也有些不太敢问。 皇后娘娘向来阴晴不定,她跟在这个女人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是时有的事,偶尔问一两句尚可,可问得多了,挨骂还是小事,只怕是会被当成“别有用心”。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娘娘!”门外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口中嚷嚷着,进门行礼跪拜一气呵成,“娘娘料事如神,那云王妃当真有问题!” “哦?”皇后目光一闪,“何以见得?” 她大概也是怕误会了什么,冤枉顾云听,所以才谨慎起见,多问了一句。 “今日询安公夫人与谢小姐里应外合,将尸体藏入了云王妃柜子之中,本想着是要借机对云王妃发难,还特意让几个丫鬟调准时机揭穿云王妃的‘伪善面孔’……谁知,竟遇到了刺客!”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宫人也未必知道得全。 刺客? 皇后娘娘眉心蹙起,追问:“后来呢?” “后来守卫赶到,刺客便逃离了,然后守卫们追到河岸边上,在河中发现了穿着夜行衣的尸体。……娘娘,她们这是想让那个死了的丫鬟背上图谋不轨的骂名啊!” 宫人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所知道的都一股脑儿说说了出来。 “果然!这个顾云听,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她根本就是在欺骗本宫!”皇后娘娘冷哼了一声,“那此事,她又是如何处理的?” “云王妃派人报了官。” “……报官?” 这听起来好像又有些没那么聪明了。 一则,换了衣服把人丢进河里的就是她们自己,报官?难道顾云听自己不怕么? 这第二么,如今朝中掌权之人,是她。官府不敢得罪一国皇后,也就不敢得罪询安公府。就算查到了真相,也不敢公之于众,所以啊,她报官能有多少用处? “那王爷又是怎么打算的?”梁姑姑适时地开口,问那宫人。 宫人道:“王爷还在官署,尚且不知道此事。” 梁姑姑:“……” 这位云王妃,是不是有些太过自信了? “哦,还有一事!”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件事来。 “说。”皇后道。 “据谢小姐说,云王妃似乎有孤立她的意图,下午教着府里的美人玩什么木牌……玩得很好,却没有带咱们家小姐。” 皇后皱着眉头向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摆了摆手:“算了,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云王府那边,继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仍旧是立刻来报。” “是!” 宫人应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娘娘……”梁姑姑试图劝劝她。 “姑姑也不必多言了,此事,本宫心里自有主张。” 皇后很少这么说,梁姑姑心下一沉,却也无计可施:“……奴婢遵旨。” 第779章 不进则退2 显然,皇后只是顺水推舟,借着询安公府的举动试探那云王妃。如果那个顾云听不能躲过这一劫,那就能顺理成章地除掉她,叶临潇也没什么可说的。 倘若顾云听躲过去了,也就证明,她根本就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而询安公府如今是叶临潇可以倚仗的最有力的靠山,所以云王府多半会将这件事瞒下来。 就算要追究到底,那也是询安公府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怪不到这皇后娘娘身上来。 所以皇后心里自然有数,只是梁姑姑这一回心里却没有底了。 ——往常皇后娘娘无论有什么事,都会与她商量。可是这一次,前者什么都没有说。 会不会是早上放任陛下与云王爷交谈的事传进皇后耳朵里了?还是说她暗中帮着父子二人的事被察觉了?又或者,皇后其实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如果当真是出了什么事,皇后为何会选择不动声色?可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她又为何一反常态? 梁姑姑越想越觉得心慌意乱,不敢再继续猜下去了。否则,她先自乱了阵脚,那只怕是本来没什么,也要变成有什么了。 “怎么了?”皇后娘娘似有所感,抬眸,看向她,不禁有些疑惑,“怎么脸色这么差?是出什么事了?” “啊?哦,没什么……”梁姑姑连忙按下心底的疑惑,摇头否认。 “你要是想到了什么,即使提醒本宫就是了。你也是知道的,本宫有时候容易意气用事,思虑不周。”皇后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说,“说起来,这些年本宫要是没有你在身边,如今还指不定要变成什么样子呢。你在这里,是本宫的大功臣,所以,不必顾虑什么。” “奴婢明白,也一直都感激娘娘的知遇之恩!”梁姑姑本就有些心虚,所以垂着头遮挡着视线,生怕被察觉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只是——” 倘若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想到,皇后虽未必会发难,却也一定会对此起疑。毕竟她走神是真的,虽然没有镜子看不见脸色,但能被人注意到,那异样大概也是真的。 “只是什么?”皇后又追问了一句,颇有些催促的意思。 她的耐心不太好,同一个问题,问第二遍便已经是极限了。梁姑姑跟随在她身边多年,对此当然十分熟知。 “奴婢是在想,就算那云王妃不比她表现得那般纯真良善,可或许——也未必心思深沉。”梁姑姑急中生智,找了个托辞。 无论如何,要为她自己的忧心忡忡找一个能让皇后相信的理由,反驳对方的想法就是了。 皇后娘娘果然不曾质疑,只是有些不解。 梁姑姑在她身边的地位,堪比军师。所以梁姑姑提出来的主意,她多少还是会选择听一些的。 “为什么这么说?”她问。 “娘娘,您想啊,倘若她真是个心思深沉又攻于心计的人,那么碰到这种事,她又怎么会相处如此不周全的主意来?虽说有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了她和刺客同时出现,又亲眼看着刺客逃离,短时间内是可以洗清罪名,可是守卫追着刺客到河边,就捞到了刺客的尸体,这未免就有些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不是?” 梁姑姑眼见皇后娘娘果然陷入了沉思,不禁松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又趁热打铁,继续说:“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了刺客的人是谁?又是怎么在短时间里杀了人抛入河中的?为什么要杀人?这都解释不通。” “是这个道理,仵作又不是验不明死因。在水里泡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根本也影响不了什么。人是什么时候死的,还是能验得出来,那她找刺客的事岂不就多此一举了?”皇后娘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正是呢!到那时候,必会有人审问她,而她若是答不上来,那最后嫌疑还是会落回到她身上,只是因为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咱们都心知肚明,不想追究下去,所以她才能逃过一劫。” 梁姑姑总算是把自己的“突发奇想”给圆了回来,于是给出了最终的定论: “所以啊,就算她当真表里不一,也不足为虑。再者说,下午盯着云王府的耳目传信回来,说那云王妃在教府里的美人们玩儿一种木牌,虽然玩法奇特从不曾听说过,不过看起来与赌术极为相似。想来,当初祁宫那边传过来的流言也未必就是谣言,这个云王妃,果真是个纨绔。” “赌术?”皇后一挑眉,彻底放松了下来,“倘若真的是个纨绔小姐,那就真的是不足为虑了。难怪在本宫面前要装乖巧装规矩,大概是怕本宫这个做婆婆的数落她?玩物丧志,这种一心只想着玩乐的女人,能有多大出息?” 她说着,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这也不对,如果她真的只是装的,那在本宫面前说得那一番话,又怎么会那般滴水不漏?” 梁姑姑:“……”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那个顾云听说话滴水不漏。 ——也可能是有什么纰漏,只是她的这位皇后娘娘没有察觉到罢了。 “皇后娘娘,这云王殿下那般在意云王妃,怕她出错,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娘娘生气,故而事先教过她,也说不定啊……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母,那为人子女,对父母双亲总不能是一无所知的吧?” “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临潇虽然为人性情忠厚,却也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 “……正是这样。”梁姑姑违心地附和了一句。 叶临潇是个忠厚之人么? 他要是忠厚,那天底下大概就再也找不出几个不忠厚的人了。 这些,梁姑姑心里都清楚,却只字不提。 皇后娘娘这个人啊…… 怎么说呢,说她聪明,她也的确聪明。在处理政务的手段上,她杀伐果决从不优柔寡断,许多事,梁姑姑都是自愧不如的。 可是她根本就不懂得人心。 第780章 不进则退3 也正是因为这样,无论她将霆国的民生处理得如何,都只是纸上谈兵。朝上垂帘论政时,百官们都说得好好的,可是撇开那枚玉玺,真正愿意替她做事,为她买命的人又有多少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时将界限定得太过分明,事事都要与人理清的话,百官无利可图,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帮她? 放在市井中都不可能,更何况是在利益纷乱的朝堂之上。声誉、地位、权力、财富以及美色,还有许许多多百官们心中所渴求的东西,皇后都不屑给。 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官员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根本看不透他们对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就像她看不穿梁姑姑,也看不穿自己的儿子、儿媳一样。 ——然而自古能成大事的帝王,无一不是玩弄心术的好手。 平天下,本就需要权衡利弊,制衡臣民。 也正是因为这样,梁姑姑才一直向着叶家的父子几个。她太清楚治理江山需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才能了。 向皇后娘娘这样的人,是不合适的。 …… 此夜晴朗,夜空上看不见云,星光与月色便一同降下。 顾云听在院子里听调查的结果,毫无意外,这件事被瞒了下来。说是叶临潇的意思,可叶临潇之上,自然是宫里那位皇后娘娘的主意。 甚至连查都没有开始查,便已经被宣告“结案”了。 毕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查到询安公府去了。 ——与其说,询安公府对叶临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倒不如说是皇后的助力。 毕竟,如果没有询安公府在侧,叶临潇要成为这霆国的新君,大概会比现在容易许多。 “没想到,这就算是了结了……”曲成双重重地啧了一声,在顾云听挥退了婢女婆子之后,低声嘀咕道。 “那你还想怎么样?了结了不好么?”顾云听淡笑着,问,“我本来还以为,会再麻烦一些,不过她们竟然这么快就息事宁人,倒是让我有点意外了。多半——是有人说好话了。” 叶临潇说过,皇后身边的那个梁姑姑,和皇后并不完全是一条心。 “我不是说这个。”曲成双摇头,“老顾,你不觉得这事儿就特别让人膈应么?” “嗯?” “她们为了这么一点事,杀了一个人。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人死得毫无意义。”曲成双的情绪有点激动,“难道连你也觉得这样做很正常么?一条人命,就这么不值钱么?还是说,只是因为她是个丫鬟?” 顾云听愣了一下,不禁笑了:“原来曲老板善良至此,就算是面对曾经得罪过你的人,你也会心存怜悯。” 调侃归调侃,曲成双的性子,顾云听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其实并不感到有多意外。 她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说是赌庄老板,其实更像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江湖少侠。 ——顶多这颗赤子之心算不上有多干净,还有那么几分促狭。 “就算得罪过人,那也罪不至死啊。”曲成双皱眉,“毕竟是一条命。” “我知道,你不是觉得杀戮残忍,而是因为她死得没有多大意义,所以才觉得残忍。”顾云听挑眉,问,“可是曲老板,你自称身处江湖多年,江湖中那么多腥风血雨,也不见得就比这干净,难道还不是司空见惯的事么?” 被当成工具人,死也仅仅只是出于别人对另一个人的试探,的确有些可悲。 不过这种事,别说是朝堂、宫闱、宅邸,她们江湖上也多得是。 “不是,”曲成双道,“江湖理当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生死都恣肆快意,而不是在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里过活。我在十三弦的时候,的确见过不少人间的龌龊事,可是——” 可是她都没有亲自参与过那些龌龊,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称江湖皆良善。 顾云听笑了笑。 她从前身处之处,也算是江湖。一同在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里浮浮沉沉,曲成双看见的是光明,而她则在光明彼岸。 这大概就是旁人口中所说的—— 心向光明即万物皆光明? 然而顾云听还算清醒,骗不动自己去相信那些少年人一心构建的美好。 “曲老板只是没有亲眼看见过罢了。既然如此,那我换一种说法,”既然曲成双不愿意踏足人心鬼蜮,那她就姑且跳出去,“你觉得那位姑娘死得毫无意义么?” “难道不是?” “倘若今日我没有让你做这些事,而是放任询安公府买通的人进来,当场将我抓获,再将此事闹出去——你还会觉得这是一件小事,而她死得毫无意义么?” “……” 自然不会。 顾云听如今根本就不是孤身一人,她身后站的是叶临潇,也是祁国。 撇开夫妻二人的感情不谈,倘若顾云听真的在霆国出了什么事,顾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届时,两国之间再开战,可就不是逢场作戏骗人那么简单了。 不过这一点,询安公府的那些人,甚至是皇后,大概都是没有意识到的。在她们眼中,今日之事,失败了是试探,可若是成功了,为的就是打压顾云听的气焰,从而扶谢薇兰上位。 ——在想扶立的新君身边安插下这样一个人,从而,变成将来皇后称帝的台阶。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都不过只是小事,可仔细算起来,都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事。 “太荒唐了吧?”曲成双震惊地感慨道。 天下局势,走向竟然就只在几个女人的勾心斗角之间? “所以,虽然我也不认同她们为任何理由杀那位姑娘的行为,但是其中的缘故,也不是不能理解。……单凭我们,又控制不了她们做什么、不做什么。” 说是执棋人,可执棋之人也只控制得了自己手中的棋子。 至于输赢,是黑白两方的事。 谁也说不准对方会怎么样,所以,终究还是天意。 第781章 贼不走空1 顾云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曲成双的肩:“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用,与其不平,倒不如做个好人,让那枚‘弃子’也入土为安。” “可是尸体早就被送到官衙里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在义庄吧,如果此时去……被人撞见,只怕会觉得是我们做贼心虚,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毁尸灭迹?”曲成双有些犹豫。 何况,义庄里也一样有人看守,她总不能为了让自己安心,去偷人尸体吧? 那还能叫“做好人”么? “不会。”顾云听笑了笑,“你去就是了,就说是云王府的意思。但凡她们聪明一些,这个案子就一定不会再追究下去。倘若正要追究到底——反倒是个成就我们的机会。” “哈?” 曲成双愣了一下,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如果顾云听没有对出现在柜子里的尸体做出反应,是一只软柿子任人拿捏的话,那么这或许不会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若叶临潇既不打算过早暴露自己的野心,又想要将顾云听从这件里摘出来,大概就要答应下不少苛刻的条件。 可是顾云听反应得很快。 如今,案子已在官衙里立了名目,追查下去,她们就有的是机会再把脏水泼回对方身上。 就算在对方心目中,她们没有这个本事,叶临潇也是可以做到的。这赌得就是顾云听在云王府中的地位,不过这一点,光凭门匾上的那个“云”字,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两败俱伤的事,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不会选择轻易尝试的。 如果对方一定要尝试,顾云听也绝对不会奉陪就是了,顶多,就是再送对方一程,亲眼看着他们是怎样自寻死路的。 “想明白了?”顾云听看着她的神情,笑了笑。 “明白了。”曲成双略一颔首,“我这就去。” …… 这一场闹剧在半日之内便落了幕,甚至正式开场的锣鼓都还没敲,案子便已经石沉大海,再也没有谁在明面上提及。 此事谢薇兰自然也是知道的,除了心里的不甘心又多添了一重之外,并不敢轻举妄动。 那丫鬟跟着她的时日不算短,就只为了主家与对家的博弈而命丧黄泉,这同样是谢薇兰没想到的。 但她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女子在家时如何且不论,出嫁之后,倘若夫婿不宠,自己也没什么主意,那么就只有仰仗母家的势力。 而询安公府与皇后娘娘相互依存着,谢薇兰要靠询安公府的力量在云王府中立足,就只能听从皇后的命令行事。 一旦行差踏错,她也成了弃子,那个丫鬟的下场,也就是她的下场。 …… 大概是杀鸡儆猴多少起了些许作用,谢薇兰那边安静了好些日子,府中的美人们沉迷打牌,也顾不上兴风作浪。 叶临潇在官邸接连忙了近半个月,才开始逐渐闲了下来。 这日顾云听正在院子里与曲成双两个人打三个人的牌,以充作消遣。 叶临潇踏入院门时,一抬眸就望见女人脸上灿若骄阳的爽朗笑意,连日萦绕不去的疲惫也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总觉得,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像是当初在长平伯府那座小院子里,他坐在海棠花树下抚琴时,抬眸就望见这个人和小丫鬟们说笑打闹时的样子。 “哎,老叶回来了。”曲成双出牌时顺便瞥见了叶临潇,意有所指地笑了一下。 顾云听愣了愣。 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叶临潇都忙得很,每日虽都回府上,却都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 顾云听近来精神不算太好,警觉性也随之减退了许多,何况她对叶临潇的气息太过熟悉了,就算听见动静醒过来,也只是迷迷糊糊的,有个大概的印象,很快就又会安心睡回去。 这样算起来,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和这个人见面了,话也没说过,,只凭着两人之间的默契做事罢了。 “老陆是不是也回来了?”曲成双想空出时间让两人独处,于是故意高声问了一句。 “嗯。” “那我就先走一步,二位慢聊!”曲成双一笑,蹿出去时,轻功倒比平日里都更快了几分。 ——撇开给两人腾位置的心思不谈,她和陆君庭也有好几日没好好待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又怎么能错过? 想见心上人的,又不止有顾云听和叶临潇两个。 …… 叶临潇沉默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如“近乡情怯”的道理一样,当思念了太久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满心的话反倒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这么热的天,怎么坐在院子里?”他斟酌了片刻,才挤出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其实这几日天气都有些阴沉,不热。 毕竟入了秋,霆国的天气一直就是这样,秋日里太阳被云挡住的时候,温度不算高,刚刚好。 顾云听看了他一眼,笑着收拾小石桌上散乱的木牌,没说话。 “怎么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叶临潇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说什么?”顾云听放下了手里的牌,抬头望过去,明艳无双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要笑不笑的,心情大概还不错。 “……” 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么? 好像也不是。 只是对彼此都太过熟悉了,有些话也就用不着说出口。对方一举手、一抬足,只要他们想知道,就一定能猜得到。 ——就算一时猜不到,过一会儿也一定就能想得到了。 这样好是好,却也不见得太好。 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该说的话,就算彼此都心知肚明,也还是要说出口才是。 青年略微叹了一口气,绕至顾云听身后,俯身环住她越发细瘦的腰身,有些一直都在担心的事便又撞了出来,心慌意乱。 顾云听的后背贴着青年的胸膛,能清晰地听见他过快的心跳,一声声如擂鼓,就连深呼吸也不太能克制得住。 “怎么了?”顾云听挑眉,笑问。 第782章 贼不走空2 “我……”叶临潇略一沉吟,“上次你没告诉我的事,现在想好了么?” “多日不见,我很想你。”顾云听微笑着,答道。 “什么?” “难得闲来无事,我们说点别的不好么?”何必说那些扫兴的事? ——这便是还没想好了。 叶临潇又浅叹了一声,笑意也有些许发苦:“也好。……前几日我趁夜混入宫中,见了一次父皇。” “宫内高手众多,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守卫,个个身手不凡。趁夜混进去见他,也就只有你了。”顾云听有些感慨。 霆国皇宫之内的高手如云,用非正常的手段进去一趟,与闯祁国内宫比起来,后者都能算得上是如入无人之境了。 “过奖。” “你父皇对你说了什么?”顾云听又问,“是要你清君侧从你母后手中夺回玉玺,还是让你不要忤逆你母后的意思,保住性命?” “……都有。”叶临潇轻轻笑了笑,“我先前倒是没想过,这个家里,反倒是他最重亲情。” “都到了这个地步,不重也不行吧?总不能让他去倚仗你那些弟弟们。” 毕竟那些年幼的斗不过年长的,而差不多算是同龄的又满心只有窝里斗,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老皇帝那把名存实亡的龙椅。 除了叶临潇,皇帝这时候还能指望谁? “说起他们——顾月轻已经离开了大狱,你知道么?”叶临潇道。 “我怎么会知道?”顾云听眉心微蹙。 叶临潇不会忽然将话题扯到顾月轻身上,所以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比如方才她提到了什么事,提醒了他。 顾云听只停顿了片刻,便又追问,道:“她是怎么出来的?和你弟弟有关系?” “她很快,就会是霆国的二皇子侧妃了。” 顾云听:“……” 这倒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了。 这二皇子叶黎深总不会是个傻子?娶侧妃娶一个曾经因为欺君被下过大狱的女人? “你确定这二皇子是想抢夺皇位,而不是故意想把这个位置让给你?”顾云听有些琢磨不透了,“还是说其实你们兄弟情深,他根本没想着和你争?” “……怎么这么说?”当然不可能了。 “那,你弟弟是不是心智有什么问题?想争夺皇位,却又总和皇帝皇后作对——怎么,他是想凭一己之力,推翻了自家爹娘的江山,然后自立为王?舍近求远到这个份上,未免太……异于常人了吧?” 顾云听只觉得匪夷所思。 但在背后议论人,话也不好讲得太难听,故而斟酌再三,她还是选了个相对中性的词语。 “守成之君和开国之君比起来,自然是后者更威风一些。”叶临潇一笑,“不过如你所说,他也不想舍近求远,只是年纪小心性还不够沉稳,所以才会在两条路上摇摆不定。” 虽然看起来的确是很傻就对了。 ——作为血缘上的亲哥哥,叶临潇也不知道他这个傻弟弟到底想做什么。 或许是觉得顾云听与顾月轻算是嫡亲的姐妹,身份相当,而叶临潇娶了顾云听做正妃,而同样身份的女子嫁给他,就只能做个侧妃,从而凸显出他的身份? 也唯有这个说法,才能明显讲得通了。 毕竟叶黎深正妃的位置还是空的,倘若两人真的有感情,那也不会让“有情人”屈居侧妃之位。 “不管怎么说,这事,我需要登门道贺么?”顾云听想了想,问。 “顾月轻都已经被祖母从族谱上除了名,早已经不是顾家的人了,你去做什么?”叶临潇笑道,“别的都还是小事,可这话要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怕是要气你不拿她的话当一回事。” “你什么时候又这么听老太太的话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 最初在长平伯府的时候,叶临潇和老太太根本就没说上过几句话,后来回了霆国,就更没可能了,唯一的机会,就是他待在医馆里的那阵子。 “我可是入赘的女婿,家中长辈,当然是要尽力讨好的。”叶临潇调侃道。 “入赘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别人摊上这样的身份,大多唯恐避之不及,毕竟有能耐的男子不会甘心做一个赘婿,而当初祁国那老皇帝也是有心借此契机羞辱他,也是羞辱霆国。 然而这事轮到叶临潇这里,不以为耻也就罢了,还反以为荣,倘若老皇帝泉下有知,怕是要再气死过去一回。 “有什么可耻的么?”叶临潇笑着说,“我过得比谁都好,娶得妻子也是天下第一的好,如果连我都不能觉得自豪的话,那普天之下的男子,都该自卑成什么样子了?” “……嘴倒是甜,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这句夸赞,我就勉强应下了。” “当之无愧。” 其实人好不好的,还是其次,最紧要的该是情投意合、两心相知。 这天底下多少怨偶,正如他父皇母后一般,同床异梦、各怀鬼胎。 比起那些人,叶临潇的这桩娶嫁,已经是难得的称心如意。尽管当初祁国那老皇帝是不安好心,不过也算是他做了一件好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皇子娶侧妃,不用报给帝后知晓么?眼下你父皇的意见是可以勉强忽略,不过你母后竟然会答应?”顾云听又问。 这婚事不管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不管从谁的角度去看,都似合理,似不合理。 “她巴不得叶黎深自毁前程,那样才不会挡了她的道。”叶临潇道。 “可是顾月轻毕竟姓顾,以她的性子,等回头知道了祁国的变故,多半还是要和长平伯府攀扯上关系的。”顾云听道,“老太太和爹都只是嘴上说得凶,毕竟顾月轻也是大夫人的血脉,总不可能真的不管她。” 有时候血缘真的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明明早就已经寒了心,可见到对方落魄或是身陷危难,还是会于心不忍。 所以,叶黎深娶了顾月轻,至少在皇后眼中,还是会构成一种威胁的。 ——只要,顾云听这些日子以来,试探皇后生前的结果没有出错。 第783章 贼不走空3 重阳宫中设有家宴。 顾云听早在听见这个消息时,就知道会碰上顾月轻。所以,顾月轻在设宴的楼阁外拦下她时,她一丝都没有感到意外。 “三妹妹……”顾月轻双目氤氲着水汽,看着顾云听,眼角噙着泪水,将落不落,贝齿咬着下唇,好生委屈。 叶临潇看了顾云听一眼,而后者松开了彼此牵着的手,示意他先进去。 虽然顾云听也不太乐意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过毕竟两个人的名字曾经写在同一本族谱上,哪怕就只是表面功夫,也是必须做足的。 此处人来人往,如果顾云听不搭理她,容易让不知情的人说闲话,认为她不念旧情。 闲话本身倒也无所谓,不过,以她如今的状况,麻烦还是尽量少惹为妙。 “有话对我说?” 两人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里。 既然没有人,顾云听也就懒得装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们两人之间连“姐妹情”都没有,又谈什么“深”? 无中生有,说实在的,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 “三妹妹,家中——父亲他可还安好?”顾月轻低着头,小声啜泣着,问。 也不知道是她态度的问题,还是天生哭起来就是这样,带有一种娇嗔的意味,又或是顾云听对她的印象使然——顾云听总觉得她这哭,并不是因为后悔或是别的什么理由,而单纯就只是委屈的哭。 “托你的福,还活着。”顾云听笑了一声,神色却还是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顾伯爷如今不仅仅是还活着,根本就是活得比谁都滋润。 宫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三个亲儿子忙活着,自打裴清泠回了家,他索性连家里的事都不管了,整日里就筹谋着与这“久别重逢”的心上人游山玩水,离京的时日比顾云听她们还早了一天。 原本顾云听还担心过方姨娘和苏姨娘心里会不痛快,然而后来才想起来,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为了顾伯爷才留在顾府的——前者是出嫁从夫,无处可去,顺便再顾府里还能一展所长,身边小姑娘成班地陪着,人生至此别无他求。而后者,则是只求一个安身之处,有吃有住有人服侍,就弹弹琴养养花草。 倘若真的要让她们与顾伯爷相处,她们反倒是在府里住不下去了。 ——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如今的长平伯府,除了裴清泠之外,大概所有人都正在过着自大概己最喜欢、也最能适应的日子。至于裴清泠,倘若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决定,她现在大概就像是霆国的这位皇后娘娘一样,满腹野心,连做梦都想着权倾天下。 不过裴清泠止步于歧路,而皇后的下场么,顾云听也不得而知。 …… 顾云听想着,根本没把顾月轻放在心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让她相信顾月轻会在这么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改邪归正”,显然比让她相信自己能长命百岁更不靠谱。 “不,我的意思是……他的伤,可好了不曾?”顾月轻嗫嚅着,小声地问。 顾云听挑眉:“怎么?你这意思,是若是他伤好了,你就再伤他一回?” “不是这样的!”顾月轻皱着眉头,“我只是、只是很后悔……我本来没想那么做的,只是一时情急,就、就没控制住自己……” “事已至此,你后不后悔,有那么重要么?”顾云听一哂,“老太太早就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去了,你已经不是我们顾家的人了,所以后悔也好,难过也罢,大可不必——” “可是祖母只是在气头上罢了!你知道的,她从小到大都最疼爱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她都会原谅我的!她不会真的那么做的!”顾月轻有些激动,她打断了顾云听的话,声音也因为情绪而尖锐起来,“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不是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缘根本不是一个名字就能轻易改变的事!” “所以,你今天拦住我,是想让我打断你的骨头,还是挑断你的筋?”顾云听面无表情地反问。 “……”不,她只是想唤起亲情。 她想重新回到顾家,以长平伯府嫡出大小姐的身份,在霆国立足。 她如今还只是霆国的二皇子侧妃,离正妃的位置终归差着一线。虽然不知道长平伯府发生了什么,但是听人说,如今整个祁国都尽数掌控在顾家人手中。如果他们肯站在她的身后,那么将来,她就会是二皇子的正妃,然后就会变成太子妃,直到登上霆国皇后的位置,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所以无论眼下如何卑微,她都要得到顾云听的原谅,然后把自己的名字重新写回顾氏的族谱之上! “我已经知道错了啊……”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知道自己错了啊,”顾云听趁着她委屈地拖起长音的工夫,打断了她毫无意义的认错,“小时候老太太是疼你,不过你最好还是自己想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人家疼你,你又是怎么‘报答’她们的。顾月轻,不管是忍让,还是疼惜,都有一个限度。爹和祖母,都是你让他们寒心在先,怨不得他们舍弃你。——何况,如果你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大概是不会有脸说出这些话了,你只是还想再利用他们对你的疼爱罢了。” 顾云听还是觉得顾家的这些长辈们都太亏了,费尽了心,却养出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若说老太太和顾伯爷他们翻脸无情,那不合适。 毕竟顾月轻做了那么多错事,他们也不过是从族谱上除了她的名字。 倘若换了是顾云听来处理这件事,不让她余生都在痛苦中辗转,是决不会罢休的。 顾月轻被面前的人一语道破了心思,不免有些尴尬,俏丽的容颜都因被“羞辱”而涨得通红:“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如果不是说到了你的心坎儿上,你激动什么?”顾云听轻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第784章 不怀好意1 “我从小和祖母相依为命,我们之间的感情你根本就不会懂!”顾月轻道。 “我是不太懂,”顾云听难得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审视的目光落在顾月轻身上,倒比反驳她更让她难熬,“我想不通,为什么越是亲近的人,你害起他们来就越是没有心理负担?比如老太太——是因为觉得她老人家从小对你百依百顺、疼爱有加,所以把自己做的错事都推到她身上,让她来替你顶罪,她也一定不会拒绝?还有爹,这些年来他把你养大,容忍你的事情够多了,你刺伤他眼睛的时候,究竟是怎么做到毫不犹豫……” “够了!”顾月轻大喊着打断她的揶揄,却又顾忌着不远处往殿内赴宴的人们,所以又压着嗓子,看起来着实是有几分滑稽。 顾云听自然不会将她的喝止放在心上,红唇微微上扬,唇角的弧度含着几分讽刺,说话的调子不紧不慢,目光凛冽如冬日的风:“我记得我从前问了顾星梦一句话,今日倒也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若是人,为何一举手、一抬足,做尽了恶鬼都不屑去做的事?若是鬼,又为何披着这么一张人模狗样的皮,用你这几滴眼泪糊弄人?” 好像顾云听每次想起顾月轻来,这个人都在哭,哭得梨花带雨,然而见了却根本不敢心生怜惜。 怜惜她那几滴眼泪的代价太大了,与其花那么大价钱看这假模假样的哭,倒不如顾云听对着镜子,自己哭两声更划得来。 …… 这几个问题,顾月轻真要回答,倒不是答不上来。 然而她不敢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恶人。 或许她只是一个自私又复杂的好人? 自然,与顾云听这种天生反骨、又不懂得给人台阶下的恶鬼截然不同。 她站在那里,低敛着双眸,默不作声地垂泪。 原本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已经悔改了,所以不与顾云听争论,可心里想着,眼泪便从假的成了真的。 ——她本来,不该过得这么苦的。 只怪生母早逝、怪沈氏唆使、怪老太太疼她却变了心、怪祁国皇室那些人拿她当棋子。 怪顾云听,明明是个傻子,却偏偏不安安分分地做傻子,非要清醒过来,坏她好事! “你在我面前哭有什么用?我又不是那些仰慕你才情容貌的公子哥儿,也不是老太太,不吃你这一套啊。”顾云听笑了一下,“与其在我这里白费功夫,倒不如节省着些,免得在他们面前哭不出来。……看在你口中的‘血缘’二字上,我奉劝你一句,善恶终有报,都是早晚的事。” 出来的时间有些久,顾云听看这女人“表演”,也倦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 “那你呢?”顾月轻从身后喊住她,“你的报应又什么时候来?” 顾云听脚步一顿,然而很快就又笑了,头也没回:“快了。” 她的声音清越干净,笑声爽朗,不像是在说自己的那些个因果报应,反倒像是在回应旁人的催请。 …… 殿内,帝后都还没到,赴宴的皇子、公主与后宫的妃嫔们也还在陆陆续续地往里走。 叶临潇的位置在帝后下首的第一个,而二皇子的位置则在他们对面。 其余人都各自成群结队,有说有笑的,只有这两个人,身边谁也没有,冷冷清清的,各自倒着并不烈的酒。 顾云听是第一次看见这位二皇子,明明是同父同母所生,不过叶黎深的长相却与叶临潇并不相像。他的年纪与叶临潇差不了几岁,然而两颊带着些许婴儿肥,故而看起来稚嫩许多,光是看脸的话,称得上是纯良可爱。 皇帝和皇后顾云听倒是都见过,不过两人的容貌都已经不算年轻了,也看不出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谁像谁。 “宴席都还没开始,你喝什么酒?” 顾云听在自己的位置落座时,顺便摘了叶临潇手里的杯子。 青年人展眉一笑,颇为自觉地放下了另一只手里的小酒盏:“怎么去了这么久,说什么了?” “不过是看着她哭罢了。” “那怎么不早点回来?” “你不知道女人有多麻烦?”顾云听挑眉。 当然,她说得只是顾月轻那一类女人。 “不知道啊,”叶临潇一脸无辜,微笑,“我没碰上过麻烦的女人。” 虽然知道他这是变着法儿的夸自己,然而这一句顾云听却不怎么受用:“这话你说起来不觉得违心么?” “嗯?” “你没碰上过?那云王府后院那一大群都是死的不成?” 叶临潇:“……” 有一说一,就算是那些人,他也是真的没碰见过。毕竟他其实就只见了她们一面,还是那天在云王府门外,顾云听和谢薇兰僵持的那一回。他们云王府,莺莺燕燕是不少了,但是他根本就连哪只莺哪只燕都没分清楚过,名字都叫不熟,更别说是对上脸。 毕竟府里的事,所有决定都是顾云听做的。 ——这么说起来,这府里的女孩子,到底是他的妾室,还是顾云听的妾室? “这几日我无事在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和我一起打木牌?”叶临潇忽然问。 “什么?”这话题转移得未免有些突兀? 顾云听有点儿茫然。 “为什么你宁远和那些女人一起玩,也不想和我玩?”不打牌也就算了,每次他一回去,顾云听就开始把木牌收起来。 他连主动提起的机会都没有。 明明以前在十三弦的时候,他们还一起掷过骰子要过筛盅! “不是,你这一阵醋意,应该不是我的错觉?”顾云听不是特别能确定。 叶临潇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只是认真说起来,就不免觉得有些委屈。近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话越来越少,开口便是霆国如何、父皇母后如何,倒像是上司和下属之间的汇报与商议。 不该如此。 第785章 不怀好意2 “你要是有兴趣,陪你就是了。只不过,这原本是我让人做来哄那些小姑娘的,没想到阿临哥哥也会有兴致。”顾云听揶揄地开口,安慰着,便成了调侃。 “……” 也行吧。 至少,会哄他,就证明他还是重要的。 “说起来,你久不在霆都,与这些皇子、公主们互不相识,彼此生分,也算是正常的事,可是那二皇子从未离开过都城,为何也不见他与人来往?” 顾云听一抬眼便是殿宇另一面少年微圆的脸,便不免有些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 殿内十分宽敞,叶黎深的位置与他们相隔甚远,其余众人又小声吵嚷着,他们这里说什么,对面根本听不见。 叶临潇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人,笑了一下:“他啊,从小性子就是这样的,你看着就是了。” “嗯?” 什么叫——看着就是了? 顾云听有点懵。 …… 宴席上有多少位妃嫔、皇子和公主,又有多少宗亲,顾云听不得而知,只是有些感慨,这一大家子人还不少,家宴的人数围一围,比开顿国宴都热闹。 这样的场合,皇后娘娘此时想必是坐立难安了,倘若皇帝要发难,在这场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便是最好的机会了。 不得不说,无论如何,这样的时代里,一句“名正言顺”就够将太多人阻拦在权力的栅栏之外了。 临近开席,然而帝后仍未到场。他二人不来,自然就无法开宴,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顾云听眉心微蹙,小声问叶临潇:“陛下和皇后娘娘来的是不是太迟了?” “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的,”叶临潇倒像是姜太公似的,稳坐钓鱼台,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一杯茶,“你看那边的几位皇叔们,今日可都是有备而来的。不过他们聪明,母后也不是什么傻子,明知道家宴上可能会出事,当然不会让父皇好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青年人边饮茶,边低声说着,云淡风轻的,全然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厉害还是你们家厉害,夫妻、子女,还有一众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之间都像仇人似的。 那顾云听再怎么见多识广,到这种程度的家庭还真的是第一回见。 就算是祁国楚江宸他们一家,还有母女之情呢。 “那今日,你是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帮谁? “谁也不帮,看戏就好。”青年人好看的唇轻抿出着,微微上扬的唇角透露着几分愉悦,“看着别人辛苦做嫁衣,岂不是比自己辛苦要妙得多?” 顾云听不置可否。 “离开宴大概还有一段时间,这个点心的味道还不错,你试试看?”叶临潇一脸认真地将盘子推了过来。 他们想怎么争就怎么争,而叶临潇如今要做的事,根本不在朝堂之内。 他本就是长君,既嫡又长,名正言顺,只要他不犯错,并且尽快将霆国的兵权都收归于手,那么他取江山,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所以,他的麻烦只是如何收拢兵权,至于这些人,他们做什么、不做什么,其实与他并不相干。 不过到了饭点,顾云听不能饿着,更不能因为这些应酬而打乱了规律。 这才是叶临潇眼下最不能让步的原则。 “……” 所有人都没动手,最多只是喝酒、喝茶,也都只是小酌打发时间。糕点虽然卖相不错,却没有一个人擅自吃的。 尽管这些点心摆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让她们吃的。 “能吃?”顾云听挑眉。 叶临潇点头:“嗯。” “那行。” 有什么可客气的? 这一场宴席,名目本来就是“家宴”嘛,在家宴上装模作样的,那就是不把“家人”们当成是自己人。 莲花酥做得极为雅致,入口甜而不腻。毕竟是皇家的大宴,厨子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摆盘虽然足够美观,不过食物么,不吃总是亏了的。 “如何?”叶临潇问。 “比府上厨子做得更细腻些,还行。”顾云听说着,另一只手捡了一块递给他。 “不吃,你喂。”青年人笑意盈盈,大庭广众之下,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要脸。 “爱吃不吃。”顾云听小声吐槽了一句,“张嘴。” 青年依言凑了过去,猝不及防被莲花酥塞了满嘴。 身后不远处刚端了酒出来的宫人们正巧撞见这一幕,不禁小声地笑了出来,被眼尖的内侍官瞧见低声训斥了一句,才又各自端着托盘散开了。 叶临潇:“……” 委屈。 “哎,你弟弟是不是在学你?是我的错觉?”顾云听抢在他开口之前,一本正经地转移了话题。 对面的叶黎深不知何时也放下了酒盏改喝茶,手里拿着一块莲花酥。少年大概是不太爱吃甜食,浓黑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却还勉强保持着镇静,一边嫌弃,一边将那块莲花酥一点点地吃掉。 ……这要不是为了模仿,是得和自己有多大仇,才要这么对自己? 叶临潇抬眸扫了对面一眼,不以为意,早就习以为常了似的:“不是错觉。” “学你做什么?”顾云听不是很明白。 “不知道啊。”叶临潇笑了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早些年父皇还调侃过此事,他也没改,家里的伯叔、兄弟们都知道,不过是后来他也长大了,就没人提了而已。” “喜欢学哥哥的小朋友么……” 怪可爱的。 顾云听看着对面的少年人,目光逐渐变质。 “看他做什么?”叶临潇极为敏锐地抬手扳正了顾云听的视线,令那双桃花眼里重新只装满了他自己,“看我。” “看你做什么?”顾云听觉得有些好笑,明知故问,“你比他好看?” “自然。” “……臭不要脸。”顾云听小声啐道。 没关系,弟弟可爱,哥哥更可爱! 第786章 不怀好意3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皇帝和皇后才相携进了殿内。 名为家宴,故而两人的穿着打扮也不算太过隆重华丽,不过身份使然,故而仍旧贵气逼人。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言行举止也略有僵硬,不过都还算正常,也没瞧见有任何禁锢。皇后走在他身侧,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面带微笑,神情十分愉悦,就像是陪着心上人踏青游玩的年轻小姑娘一般。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顾云听就跟着叶临潇,该跪的跪,该喊什么,就跟着做做样子,只因足够镇定自若,故而就算比旁人都慢一拍,也看不出任何不得体。 皇帝并未立刻叫起,而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皇后。皇后眉尾轻轻一挑,侧了侧头,意有所指。 “都起来吧,今日家宴,在座的也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皇帝说。 “谢陛下。” 众人齐声叩首谢恩。 规矩所致,众人并不敢随意抬头偷觑天颜,况且开宴后四周都有宫人伺候,众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们眼中。若是有谁做了什么不合礼数的事,宫人们故意告密,帝后心中自会记下一笔账。 顾云听也同样没有太过放肆,只是因为拜倒的姿势,正好能不动声色地瞥见堂上夫妇二人的小动作罢了。 看来这皇后娘娘的确是做好准备了,否则,皇帝也不至于连叫起这种小事都要看她的脸色。 ——又或者,皇帝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示弱,以图之后的计划,倒也是说不准的事。 起身落座,叶临潇替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又给顾云听选了菊花茶,上前向帝后二人敬酒,虽然同样只是表面功夫,不过显然,这殿内众人都还没有想到这一茬。与大祁不同,霆国尚武,故而并没有那么注重礼数。重阳家宴上敬酒说祝词,也是可有可无的。不过正所谓礼多人不怪,做与不做,旁人看了,心里留下的印象也是不同的。 顾云听陪站着,看身边的青年游刃有余地与上位者谈笑风生,倒也不算太久。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到席位上,那叶黎深便已经忙不迭地端着小酒盏,拉着顾月轻从小案几后头绕了出来。 “父皇、母后!儿臣也要敬你们一杯!”少年人话说得有些急。 “好,好!”皇后笑了笑,抬手又将梁姑姑刚斟满的酒一饮而尽,眉眼盈盈地对温文秀气的顾月轻道,“这就是月轻了吧?当真是天姿国色,难怪深儿喜欢。” 妇人的口吻十分温柔,可顾月轻闻言,浑身都有些发冷。 “母后谬赞了,儿臣愧不敢当……”顾月轻强颜欢笑,为了前程,竭尽全力表现着自己的大方得体。 她容貌清丽脱俗,生来就是一副乖巧的好相貌,在外人面前,举止投足间都绝对合乎礼数,的确是天生一副扮才女的好壳子。但,大概只有她自己才会清晰地感知到,这看似镇定乖巧的假相背后,是冷汗涔涔。 顾月轻今天来之前就考虑过见到皇后之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地去拦下顾云听,试图找一个“靠山”,至少在皇后出言刁难她的时候,替她说两句好话解围。 ——顾月轻几乎默认了皇后会对她发难。因为在此之前,她在大狱里待了大半年,可都是拜这位皇后娘娘所赐。 然而现在,皇后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 对方显然是不想重提旧事,所以才会故意这样说。不管是对顾月轻假扮云王妃到霆都“认亲”的事有所耳闻的,还是闻所未闻的,听见她这话,自然都会明白过来,对往事缄口不言。 顾云听挑眉。 如果皇后当真想阻断顾月轻和那二皇子的关系,令二皇子再无与祁国顾家搭上关系的机会,那么此时揭穿顾月轻的身份,是最好也最直接的选择。她要的本就是自己的江山,又不是什么皇家颜面,根本不会在乎那些有的没的。反倒是人家越说皇室的闲话,对她自立为帝就更有帮助。 她选择了帮顾月轻保住颜面,也就是暂且留住了后者二皇子侧妃的身份。 要么是为了制衡叶临潇与叶黎深的关系,令二者心中都存有敬畏,要么,就是试图想通过顾月轻,祁国那边可能的势力从顾云听身上移开。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没了母家的支持,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性举步维艰。毕竟,她大概还不清楚顾月轻与顾家的关系。 如果是后者,那就说明这位皇后的确不足为惧;如果是前者,那就意味着她也开始适应了上位之人必须彻底掌握的手段;如果是两个原因双管齐下,甚至还有更多顾云听都没想到的理由,那今后他们的麻烦,才是真的会变多了。 不过顾云听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嘴会骗人,但是眼睛不会。 皇后有心中多少城府,顾云听不觉得自己的丈量会有太大的偏差。 “说起来,本宫记得,月轻和云王妃是同族的姊妹?”皇后又笑着多问了一句,目光也落在了顾云听身上,“正巧今日是重九,你们姐妹二人许久不见,重逢之日,便碰上了这团圆之期,倒是妙得很。” 同样算是儿媳,称呼上便可分出她所要表达的亲疏远近。 果然,没看错。 “母后好意,儿臣心领,不过……”顾云听垂眸一笑,道,“儿臣与这位二皇子妃的确曾是同族,不过去岁时,就因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已经不是了。” “哦?”皇后的视线略微有些凉意,带着几分审视与警告,重新看向了顾月轻。 这个女人先前骗过她一次,怎么?这竟然还有第二次? 顾月轻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然而此时,当着这么多皇室宗亲的面,她唯有立刻将自己从那“不足外人道”的缘故里撇清,才能保住声誉:“三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正所谓血浓于水,姐姐先前的确是因为一些缘故,与家里闹了些矛盾,可既然是一家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矛盾而散了?” 顾云听显然是高估了对方厚脸皮的程度,先前都已经说清楚了的话,这家伙原来只当是耳旁风。 啧,麻烦。 第787章 无意交锋1 不过,就这样当着皇室宗亲的面,说顾府的家事,也的确有些不够顾全大局,不妥。 “也罢,有些恩怨,二皇子妃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顾云听微微一笑,仪态端庄得体,话却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明摆着是不认同顾月轻的话,只是给她“留着面子”罢了。 让步是不可能让步的,顶多,就是把顾月轻膈应她的,再膈应回去。 …… 顾云听话未说全,众人心中自然好奇,抓心挠腮,奈何当事人不提,他们这些在宴会上做客的人也不好多嘴,否则难免显得失礼。 不过比起这些别人家的恩怨,众人此刻更着急的还是敬酒的事。 云王与二皇子都已经相继上前敬酒,底下的皇子们再安坐着就说不过去了。然而位置在后排的人都上前来,场面便有些混乱,于是陆续几人之后,席中一位年长些的王爷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遥遥向堂上举杯:“臣弟也敬皇兄、皇嫂。” “……” 那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有人这样开了头,后面的人便也都跟着有样学样,一并遥遥敬祝,同气齐声,另外还有几个嘴甜的,又紧接着说了几句吉祥话,皇帝和皇后碍着面子,接连饮了数杯,好在菊花酿清淡,酒意不浓,否则只怕这一场大宴还没开始,便先把两位“大人物”给喝倒下了。 “那人是谁?”顾云听看着那位王爷,凑到叶临潇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六皇叔,与父皇是嫡亲兄弟。”叶临潇假意饮酒,低声答道。 “他们兄弟之间,感情还不错?” “能留在都城的叔伯,和父皇的关系大多都还不错。” 顾云听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难怪。 这位六王爷的位置正好在顾云听的视线范围之内,自从帝后夫妇二人进了殿内开始,便一直紧盯着他们不放,若说他没有什么算计,鬼都不信。 大概是想挑准了时机发难。 “说起来,皇兄今日看起来龙体已然大安,想来近日便可重返朝堂了吧?皇嫂连日来又要替皇兄侍疾、又要处理朝中冗杂的政务,何等操劳,可见夫妻情深似海,弟弟们实在羡慕不已。”六王爷玩笑似的,说。 果然。 “陛下的病尚未痊愈,太医院的方子还没停,不宜费神。”皇后娘娘笑如春风拂面,“六弟若是有心,常进宫来看看陛下,这便算是全了做兄弟的情谊了。” 一个两个的,看似言笑晏晏,话里却夹枪带棒的。 顾云听起了些许兴致,正看着二人“交锋”,可叶临潇随即将新摆上桌的菜肴推到了她面前,手掌轻轻按着她的后脑勺,硬生生将少女灼灼的视线挪到了饭菜里。 顾云听:“……” 牛不吃草强按头。 虽然她不是牛,但是强按头是真的,字面意思。 “汤的味道尚可,鱼不及祁国的新鲜,肉的味道还好,不烫,吃吧。”叶临潇轻笑着看她,道。 温柔是温柔的,不过这一股子浓浓的调侃意味算怎么回事? 还真当自己在投喂动物了不成? 顾云听挑眉,倒也没发作,只是舀了几勺汤就着饭,仍旧不动声色地做旁观者。 六王爷闻言便佯装不解:“怎么尚未痊愈?臣弟见皇兄气色红润,声若洪钟,还以为已经没事了呢?这太医院的老先生们办事不力啊……说来也巧,臣弟在机缘之下,新结识了一位江湖上的医师,医术十分了得,不妨就请她来替皇兄瞧瞧,倘若能治,也就是我霆国之福了!” “六皇兄说的也是啊,太医院那帮人都被高官厚禄养得久了,行事只求自己无罪,开方子都不敢好好治,白白折腾了病人,这么久了,连是什么病都没能瞧出来。陛下龙体贵重,还是要找医术高明的人看过才可放心。” 又有一个王爷跟着附和道。 这人年纪不大,刚到中年不久,五官俊朗精神充沛,只是面相上看起来有些憨——又或者说是“忠厚”。 只是他这一番话说得可着实不算忠厚,至少对皇后而言不算。 他“憨憨傻傻”的,便把六王爷的言外之意都给补上了,也把皇后替太医院开脱的说辞都给堵上了。可偏偏他说的又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老太医们怕引火烧身,故而用药都只求“稳妥”,不至于把罪过算在他们头上。 这是在场众人都亲身体会过的事,一个个的都深有共鸣。 而且,从一开始,皇帝便只称病,的确没告诉过众人具体是得了什么病。 ——起初是中毒,不好公之于众,后来病好了,没什么可公之于众的。 “正是这个道理啊,六皇兄,你还是趁早挑个方便的日子,送那医师进宫来替陛下看看。咱们霆国国祚根基,都系于陛下一身,不容有失。”又有人说。 顾云听小啜了一口汤。 请医师可还行? 那宫中的太医们都在皇后的掌控之下,自然听凭皇后吩咐,可江湖人又没有这层利害关系,又不易掌控,如何能再任由她指鹿为马? 何况,那是六王爷找来的人,自然就是听命于六王爷的,皇后即便想收买,只怕也找不到空子可以钻。 能说得过去的病都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也没可能给皇帝变出一种病来,除非是下毒或是用药,可是那样一来,被人察觉到,就更麻烦了。他们势必要彻查到底,而皇后的野心,便如同那司马昭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倘若她真的那样做,便是明目张胆地授人以柄了。 ——绝不能让外人替陛下诊断。 “六王爷的好意,本宫就暂代陛下心领了。不过陛下何等尊贵之身,又岂能随便让来路不明的人诊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啊。”皇后娘娘仍然微笑着拒绝。 不过仔细看她的神情,那微笑的神情有些僵硬了。 她是在忍耐这些人的挑衅。 她们这些人,也就是这一点最让外人觉得虚伪。明明对彼此的目的都心知肚明,却偏偏不能当众表现出来,唯恐落人口实。 第788章 无意交锋2 “哦,这一点,皇嫂大可不必担忧。臣弟自然是不敢让来路不明之人做这些事的,那医师也绝非存有异心之辈,要是皇嫂不放心,那臣弟,就用自己的性命作担保,医师所用之药,臣弟必先亲尝,绝不会出现半点纰漏,如何?”六王爷一脸真诚地保证道。 “皇叔们对父皇向来忠厚,做出这种保证,大家也都会相信他的。”叶临潇小声地对顾云听解释。 “看得出来。”顾云听边说,边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皇后这也算是骑虎难下了,进又不敢进,退也退不得。不过,如叶临潇所说,皇帝只要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必定会有这么一出。皇后争了这么多年,应该是能想到的。或者就算是疏忽了,也会有梁姑姑她们出言提醒。 从她方才出来的神色看,必定是早有准备了。 “并非本宫信不过六弟看人的眼光,只是这陛下这病,也不算罕见,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静养,不能费神劳心,而并非是太医院的大臣们无能。倘若好端端的换了江湖上的名医来诊治,那不是让那些尽心竭力的老太医们寒心?”皇后做出有些为难的表情,道。 “只是多一重保障罢了,双管齐下,方能确保万无一失啊。”六王爷道,“这并非是信不过太医们,只是多一位名医诊治,两方一起商量着,对症下药,也就能让皇兄早一日康复,这是好事啊!就算医者有医者的规矩,可皇兄毕竟是天子,不容有任何闪失的。” 六王爷打得是为了皇帝好的名义,一腔忠诚,却步步紧逼。 周围几位王爷也都连声附和,表示赞同。 “是是,可这实在不合规矩啊……” “皇兄切莫讳疾忌医,保重身体要紧!”一位王爷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跪倒下去。 众人见状,也都连忙起身,跟着跪下“请愿”。 顾云听正喝汤,便愣了一下,心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勺子,认命地“随大流”。 这会儿还是从众为妙,否则皇后必定点名问话,试图找人挡刀。 “月轻,你怎么看?” 上方皇后的声音不紧不慢。 叶黎深知道废了皇后才对他有利,也早就和他那些皇叔们商议过今日之事。他乐得跟着众人一起推波助澜,就算失败了,皇后要罚,也罚不到他一个人身上,所以早就跪下请命,倒是没注意到自己身侧,顾月轻仍安坐着,倒茶的动作高贵优雅,十分好看。 叶黎深:“……”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自家后院房子塌了。 顾月轻被点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放下了茶盏,仪态从容端庄,起身恭敬地回答道:“儿臣见识浅薄,有好些事都不懂,只有一点拙见罢了,倘若说错了,还请诸位勿怪。” 皇后手里捏着她的把柄,她也唯有依附着皇后,或许还能搏出一条坦途。 “冷暖自知,需不需要请江湖上的名医诊治,旁人说了不算,只有陛下、与每日在陛下身边侍疾的娘娘才最清楚,而我等无论说什么,都只是凭心臆测而已,没这个必要。”顾月轻慢条斯理地回答。 “……当着父皇、母后还有这么多宗亲的面,你胡说什么?”叶黎深低声呵斥道。 “深儿,本宫倒是觉得月轻此言,正说在了本宫的心坎儿上。”皇后娘娘道,“这世人都说,‘各扫门前雪,勿管他人瓦上霜’,毕竟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别人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六弟也是好心,本宫知道,不过,陛下的病,自然是陛下和本宫最为清楚,又何必如此费神啊?” 众人不语。 这话说起来便有些微妙了。 在场的不是皇子、公主,便是宫中有儿女、有品级的妃嫔,又或是皇室的宗亲,宴席的名义也是家宴,便是这一大家子人难得团聚,这先前皇帝还说了“都是自家人”,这砖头反驳起“自家人”的意见来,“自家人”便成了“别人”了。 那还设什么家宴? “既然如此,”皇后轻轻地“啧”了一声,转头看向一旁沉默已久的皇帝,朱唇微勾,“既然大家都不放心陛下的圣体,那么本宫也不好越俎代庖,这江湖医师要不要请,就有陛下说了算吧,如何?” “正等着皇嫂这句话!”六王爷接得很快,生怕皇后反悔似的,“皇兄!事关霆国江山的百年基业,万望皇兄以圣体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 以江山社稷为重么? 也就是说,倘若不遂了他们的心意,便是不把霆国的“百年基业”放在心上了。 这都已经快明目张胆地直说皇后所为,是意在毁掉霆国的江山社稷了。 够大胆的。 顾云听舔了一下唇上残留的汤汁,抿唇一哂。 既然皇后敢主动提起让皇帝自己做决定,那必定是提前做好了皇帝的思想准备了,要么抓住了什么把柄威胁,要么暗地里达成了什么交易。 这都是没悬念的事。 ——还不如安生吃饭。 “你们啊,都是在关心朕,朕知道。”皇帝将唇抿成一条,脸色不大好看。他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叹了一口气,“只是朕自己身体的状况好不好,朕自己是最清楚的,不必劳神。朕近来身体已经好些了,只是大病初愈……累得很,想再歇歇,好好调养调养。用不着麻烦什么名医,太医们够用了。” 他缓缓地把话说完,眉心微蹙,满脸都是不甘心和不情愿,只是因为角度的缘故,偏向了皇后那一边,底下的人隔得又远,看不清。 “皇兄!”六王爷脸上仍有震惊之色,尽管藏得还不错,可语气里尽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就算他们计划得再周到,作为关键的当事人不配合,他们又能怎么办? 勤王要奉旨,否则,那岂不是成了谋反了? 第789章 无意交锋3 “重阳佳节,一家人也是难得聚齐,就姑且不提这些晦气的事情了。……都别跪着了,传歌舞吧。” 皇帝阖眸,岔开了这个话题。 “……皇兄!” “朕心中都有数,不必多言。” 帝王再抬眸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口吻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要猜母后用了什么手段威胁父皇么?”叶临潇笑吟吟地与顾云听咬耳朵。 “不猜。”顾云听无情地道,“作壁上观的人就别费心去猜,猜中了就没戏唱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叶临潇有些感慨。 顾云听放下了刚端起来的饭碗,看着他:“能威胁到他的无非两件事,要么是性命,要么是江山。” “继续。” “拿性命威胁说不通,这些天以来,他的性命一直被掌握在皇后娘娘手中,只是因为时机未到,他不能死,所以才没有死。倘若真如你所说,皇后心狠手辣,必定不会给他留下活路,以免阻碍自己顺理成章称帝的计划。你父皇只会比你更了解皇后娘娘,他不会看不穿这一点,做到他这个份上,也不太可能会寄希望于皇后的一念之仁。比起相信皇后,不如配合六王爷。” 但是他却没有那么做,所以还是皇后以江山作为要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她手里拿着玉玺,虽然没办法直接跨过那一步登上帝位,却能借着那枚玉玺所象征的权力,将霆国的朝政弄成一团糟。就算今日六王爷等人的计划都成功了,可若是皇后提前做了准备令他们找不到传国玉玺,那玉玺流落在外界显然也是一份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火药。 顾云听一边斟酌,一边推测。 “然后呢?”叶临潇笑着问。 青年人好整以暇,显然是早就得知了实情。 顾云听挑眉:“你都知道了,却不告诉我,故意让我猜?” “直接说出来就没戏唱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叶临潇微笑着,“以牙还牙”。 顾云听:“……” 这人是越来越恶劣了。 “皇兄和皇嫂这是说什么呢?”对面的叶黎深端了一杯酒,走过来,笑吟吟的,却故意说得很大声,将不少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难怪倒处都能听闻云王夫妻感情极好,连在家宴上都能旁若无人地顾自说笑,当真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了!怎么,可是在说什么着急的事?竟连一场宴会的时间都不能等么?” 叶临潇这人心思深沉,他才不信这夫妇二人只是在说些家常小事。 叶黎深盯着他们看了有好一会儿了,他和江湖中人走得近,对唇语略通一二,顾云听显然提了“皇后”多次,什么夫妻间的私话会屡屡提到父皇与母后的? 少年人自以为当场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他身后,顾月轻仍坐在席位上,别说是跟着来,就是眼神也没再施舍他一个。 她方才替陛下与皇后娘娘解了围,又站对了方向,皇后今后待她,自然与别人不同,又何必再去讨好这么一个幼稚浅薄的学人精小皇子? 两个亲生儿子里,皇后娘娘显然更看重云王,否则也不会将询安公的嫡女送入云王府。既然云王更被看好,那么这叶黎深又能有什么机会? 倘若不是先前身陷大狱无计可施,她又怎么会去攀附这么一个无远见的人? 顾月轻捏着酒杯,掩去唇角一丝冷笑。 这一抹冷笑正被顾云听收入眼底。 对方打的什么主意,顾云听不必想也知道。不过顾月轻所能构成的威胁总归是有限,她也没必要放太多注意力在那个家伙身上。 倒是眼前这少年人么—— 倒是挺有趣的。 “二弟说笑了,神仙眷侣不敢当,不过是随口说笑罢了。”叶临潇道。 叶黎深武功倒是不错,不过席间隔得远,他们凑得又近声音又小,那边舞乐之声更是热闹得很,就算是站在身后不远处候着的宫人们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更何况是坐在对面的叶黎深。 这小子不过是在诈他们。 “皇兄与皇嫂说笑,为何多次提到母后啊?”叶黎深满脸都写着“不信”。 他一脸天真又无辜的神色,配上那张脸的确能令人产生一瞬间乖巧的错觉。 叶黎深的声音不小,他们的位置本就在前面,皇后闻言,立刻抬眸望了过来。 妇人双目微眯,唇角却弯着一抹似假还真的笑意,温声问:“你们这两个孩子,是提到本宫什么了?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怎么不直接同本宫说?” “也没什么,”顾云听按住了叶临潇的手,微笑着答道,“是方才想起来,因为儿臣多病的缘故,府上正有一位神医作客,所以才想着,或许可以请他替父皇诊治一番,也好让叔伯们安心。不过王爷说,父皇已经明言拒绝了此事,便不必再提了。” “当真如此?”皇后看向叶临潇,是在求证。 叶临潇自然是不可能拆顾云听的台的,略一颔首,笑道:“是,不过江湖神医,毕竟不如太医院稳妥。宫中有太医照看,想来父皇的圣体很快便能痊愈,又何须多此一举?” 皇后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她已经对叶临潇透露过很多次,霆国未来的帝王一定会是他。他们母子目前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叶临潇回到都城之后,除了谢薇兰的事,其他大小事务也一概对她言听计从。 比起那些叔伯兄弟,显然,叶临潇能算得上是皇后的“自己人”。然而那些人又相信叶临潇,所以,如果是云王府送进宫来的“神医”,做出的诊断,既可以听凭她的主意更改,又能令外人信任,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方法。 况且…… 皇帝迟早是要死的,若是死在太医院的手上,这些人难免就会怀疑到她身上。可若是死在叶临潇送来的“神医”手上,那没治好就是那位神医的过错。 甚至,就是叶临潇的过错。 第790章 成人之美1 而今正是忠孝为先的年代,与外人合谋弑父弑君,是滔天的罪过。 在皇后的计划里,她迟早都是要取代下一任帝王的。 所以,将来她想要取而代之,就在此时给叶临潇埋下一件祸事,的确是个不错的契机。 话虽如此,她刚刚才拒绝了六王爷他们提出的建议,此时若是认可了顾云听的提议,不免让人觉得是她们提前计划好的,那让外人放心,反倒是成了让他们多心了。 只盼他们口中的这位神医,当真有通神的本事才好。 皇后略一沉吟,故作为难地道:“倒也难为了你们这一片孝心。只是不知这位江湖神医是何人,又有什么本事?能被称为‘神医’的,想来江湖上也没有几个。” “是,此人名为陆君庭,不知母后可曾有所耳闻?”顾云听微笑着,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陆神医“卖”了出去。 叶临潇面上不动声色,案几之下与顾云听交握的手心却微微一颤。 顾云听的用意他自然明白,从她先前开口时就已经心领神会。 ——她是想顺势将陆君庭送入皇帝身边,只要有他在,皇帝必定不会有事,而皇帝不死,皇后所做的一切便都是无用功,叶临潇也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收拢目前还不在他手中的兵权,将关键的势力尽数收入囊中。 思路是没错,先前他也不是没有与陆君庭讨论过这么做的可能性。只是不同的是,当时的状况,皇后不可能允许一个外人插手皇帝的病情,否则就容易脱离她的掌控。而眼下这一点倒是顺理成章了,可还有两件事—— 一来,陆君庭是为了保住皇帝才去的,而皇后却迟早都会要了后者的性命,那么两人免不了就要碰上。陆君庭虽然不是什么毫无自保之力的人,只是宫中形势自与别处不同,其中各方势力弯弯绕绕的,杀人的大多不是明晃晃的刀子,而是背地里无尽的诡谲算计。 陆君庭心慈手软又奉行君子之道,面对明枪暗箭时,免不了要吃亏,而云王府的手就算伸得再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顾着宫里的事。 二来…… 陆君庭要保护皇帝,必定时时刻刻都不离其左右,少不得就要在宫中小住一段时日。霆宫之内江湖高手众多,连叶临潇暗中出入都要等到夜间,更别说是曲成双了。到时候曲成双那家伙真的因此而闹起来,那就算是顾云听,怕也是降不住她的。 毕竟,那曲老板,当初是凭一己之力当上了祁京城内地痞流氓头子的人。 陆君庭是必然劝不动她的,叶临潇则更不必说了。倘若造成她二人分隔于宫墙内外不得相见,叶临潇便是那罪魁祸首,还劝什么?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至于顾云听,她倒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就讲道理的本事上,曲成双是绕不过她的,只是就捂上耳朵不讲道理的本事而言,那顾云听未必赢。 …… “陆君庭?此人现在竟也在都城么!” 皇后尚未言语,那边六王爷便先惊呼出声。 “是,侄儿请他来,为拙荆治病调理,人就在云王府中。”叶临潇颔首,答道。 陆君庭这些年来因“仁”字积攒的名声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提起“医师”这一身份,天下人多多少少都是听说过他的。 “这倒是再好不过了!传闻这陆神医医术超凡——”人品也是上乘! 六王爷因为惊讶的缘故,语气也有些激动,顾云听也就顺便紧接着他的话,自然且“激动”地打断,道:“正是!原本许多大夫都治不好的病,到了他手里,就像是寻常着凉一般,不过几日工夫便可大好了!” 尽管随意打断长辈说话有些无礼,然而夸陆君庭么,迟早就要夸到他的持身之道上。人品的事,还是别在皇后面前提起为妙,毕竟后者是摆明了想利用这位医师动些手脚的。 六王爷不傻,被这么一打断,起先是觉得有些懵,还没来得及发作,抬头便看见那云王妃似笑非笑、别有深意的神色,以及叶临潇儒雅谦逊却明显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便如同醍醐灌顶似的,瞬间明白过来。 好在话还没说出口!不算晚! “只是听闻此人如闲云野鹤一般,整日游历名山大川,不愿接受朝廷招揽,也不肯在同一个地方多做停留。临潇,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还将人请到了府上?”六王爷眨了眨眼,看着夫妇二人,问。 旁人看不出,不过叶临潇先前便与这六王爷有交集,此时目光相对,对方那眼神里试图串通做戏给皇后看的意图,实在不言而喻。 “这个……”虽然说自家师兄小话不是君子所为,不过好在,叶临潇并非君子,情急之下,一时所需,陆君庭也是能理解的,“医者求一心求医道,却也避不开柴米油盐,何况稀世的药材,一向价值不菲。” 多的说了不合适,点到即止吧。 反正皇后又不是个木头人,她自己会想。 果然,皇后闻言,神色越发坚定起来,转头装模作样地看着皇帝,劝说道:“陛下,这陆神医的声望,臣妾也曾经略有耳闻,的确是个信得过的大夫。难得有机会请他来,不妨就看看?” 眼下拍板拿主意的是她,这一问,也不过就是掩人耳目。 “……既然如此,”皇帝有些头疼,“就依你们所言,晚些时候,请他来吧。” 倘若不是叶临潇先前找过他一趟,表明了立场,此时他大概也要弄不清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了。 …… 皇后自负,认定了天下人所思所想都摆不脱她的想法,也就不相信这世上还真的会有什么君子。 ——这倒也不能怪她,毕竟这天底下欺世盗名的人太多了,难免就让人有了这种扭曲得印象。 如今这世道,所谓“君子”,便是遇贫贱则移、遇富贵则淫、遇威武则屈。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心怀苍生济世救民? 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根本没这个可能。 倘若有,那便是威压的手段没到位,又或是钱财花得还不够,万变,不离其宗。 第791章 成人之美2 宴席终时,已是夜里。 席间种种交锋,都在身侧,然而顾云听只当作自己毫不知情,别人对她说话了便听着,不说便装聋作哑。 难怪文人都喜欢“大隐隐于市”,揣着明白装糊涂,麻烦便难上门,的确快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请师兄入宫的诏书就会被送到云王府了……在此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想想怎么和成双商量这件事?”回程途中,叶临潇有些头疼。 顾云听一哂:“要商量也要再过几日,是等她冷静了以后的事。” 当着曲老板的面说要将她和陆君庭分开,那无异于虎口拔牙。 世界如此美妙,有一日活一日不好么? “那明日怎么办?”叶临潇挑眉,反问。 商量显然是没得商量了,难道要强抢不成?还是真的把人家小夫妻祸害得脸红脖子粗的? 这未免太不厚道。 “先走一步算一步,晚上你去与陆神医说明此事,明早我邀曲老板出门四处走走,过几日再回来。她若是能接受得来,那就且这样熬几个月,倘若接受不了,那就送她进宫去。”顾云听道,“总之不会真的拆了他们就是了。” “什么?”叶临潇有点儿意外。 直接送进宫可还行? “又不让她做什么,不过是塞个人进去罢了。”顾云听道,“办法总会有的,在此之前,我先想想怎么给曲老板赔罪。” 毕竟一时逮到了机会就卖了陆神医这事儿,是她有错在先,她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轻易没可能翻篇。只不过,曲成双本来就什么都不缺,一再地套路人家,也显得自己格外不真诚,作孽作得多了,容易让人心寒。 …… 一大清早,顾云听便命人简单地收拾了些许行囊,另吩咐了管家备车,自己则到了陆家夫妇暂住的别苑。 “为什么忽然要去城外的寺庙里祈福?”曲成双听完顾云听的来意,觉得自己可能是聋了。 “今年的事这么多,偶尔祈福,也并无不可啊?”顾云听道。 “不是,别人信这个我还能想象得到,你居然也相信?!”曲成双觉得自己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一直都相信的啊。”顾云听说这话倒也不算太违心。 天意这种东西,她也不能说是完全不信,只不过是自己不沾罢了。 她相信冥冥之中定有某种力量存在,正如她跨过时空来到这里,成为另外一个人。可如果她想要做什么,有那么多时间,做些实际的事大概会更有用一些,烧香祈祷,总归是绝境之中的最后一步无可奈何。 所以曲成双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下午回来么?”曲老板又问。 “九天吧。”顾云听也不清楚寺庙里的事,便信口胡诌了一个数字。 曲成双:“……” “怎么了?”顾云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是,去那么长时间,你怎么也不提前说,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东西也没收拾。” “我都让人准备好了,再说了,城外山寺也是皇寺,待客之物都齐全,实在缺什么要紧的东西,打发人回来取就是了。”顾云听不以为意。 “老叶不和你一起去?”曲成双总觉得又哪里不太对。 “他若是跟着我们去了,都城里的事怎么办?” “他竟然能放心你自己出门这么久?” 越来越可疑了。 叶临潇的确纵容顾云听,可那都是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时候才纵容。如今顾云听身子骨不好,祈福也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要紧事,叶临潇能放手让她消失整整九天,这便有些古怪。 况且,这云王府里遍地莺莺燕燕,顾云听竟也能放心自己九日不看着那些女人作妖? 今日陆君庭没有一大早就随叶临潇离开,此刻还在里屋翻书。 曲成双想了想,便对顾云听道:“我先和老陆打个招呼,你坐会儿,我就来。” “行。” 顾云听略一颔首,答应得十分痛快。 曲成双所有问题的答案,顾云听都能解释得顺理成章。只是在这些个人的小事上,曲成双被她“戏弄”了太多次,早就已经不信任她了。 她说破了嘴皮子都没用,就只能希望陆神医这素来不说谎的君子,别露出太多端倪。 …… 一刻钟后,曲成双收拾了一个小行囊,欢欢喜喜地出来了。 顾云听愣了一下:“陆神医对你说什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高兴?” “嘻嘻,小夫妻家的私房话,你就不必知道了啊!”曲成双一脸占了大便宜的笑,好生得意。 ……陆神医很会啊。 顾云听暗自嘀咕了一句,敛了神色,换上笑意:“马车都已经等候在门外了,走吧。” “对了,那你府里的事都交给谁了啊?”曲成双倒还没忘了自己成日里和顾云听嘀咕的那些“正事”。 “有大管家在,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你真的确信么?就凭他,能管得住那群女人?” 曲成双与那位大管家也算共事了多日,那家伙看着是一副中年谋士精明能干多算计的模样,可是在后院那群夫人、美人面前,内心脆弱得像是什么稀世珍宝,一碰就碎的那种。 顾云听想起大管家无数次要哭不哭的诉苦,陷入了沉默。 “……虽然好像是不太靠谱,不过,还是应该相信他作为大管家的能力。”顾云听为大管家挽尊而竭尽全力,“何况,阿临这几日都在府上处理事务,出去的时候应该不多,那些小姑娘们,应该不会选他在家的时候闹起来。” 除了无家可归的人之外,留在府中的大多数都是还对攀附上云王一事心存希望的人。前者只求一个栖身之地不会闹事,而后者搔首弄姿就为了令云王高看她们一眼,自然也不会故意吵吵闹闹的,让后者厌弃了她们。 问题应该不大。 就算退一步来说,她们真的吵闹起来了,那也比让曲成双真的闹起来好啊。 前者吵吵闹闹的就是小鸟雀互啄,而后者一旦发起狠来,可就真的是霆都之中轰轰烈烈的大新闻了—— 第792章 成人之美3 ——云王夫妇棒打鸳鸯却误打了猛虎惨遭反噬,双双遇难。 这消息若是流传出去,想必都不用一盏茶的工夫,便能成为霆都大街小巷茶语饭后都津津乐道的事。 ……算了。 命倒还是其次,首先这临了晚节不保,实在有点儿过于凄凉了。 顾云听不觉打了个寒噤,拉着曲成双迅速离开了云王府,并趁后者不注意,暗中嘱咐了车夫行车速度一定要快。 “……” 分明站在门口,却连临走前的一个眼神都没能得到的云王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师兄,我还以为你们君子不说谎的。”叶临潇幽幽地道。 陆君庭从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望着马车里去的方向,笑了笑:“我何曾偏过什么人了?” “倘若你什么都没说,曲老板还能……”还能这么兴高采烈地主动跟着顾云听离开么? 叶临潇话未说完,便已经反应过来了,“好像还真能。” 换作是别人或许不行,但如果是曲成双的话,就不成问题了。 曲成双和陆君庭说话的时候会过脑子么? 显然,不会啊…… “你怎么和她说的?”叶临潇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奇。 “听闻寺中月老格外灵验,凡求得每日晨起第一支上上签的人,必能与心上人白头偕老。我虽也想与她同去,只是如今杂事缠身,去不得,所以请她先去一游,回来之后,告诉我。” 叶临潇:“……” 这样一来,曲成双一定跃跃欲试想去求取头签,正好她们要在寺中住上九日,就算一日两日求不得,难道八日九日还能求不得么? 难怪她这般兴高采烈,就像是小孩子被告知即将出门踏青似的。 叶临潇失笑,垂眸时略一沉吟,追问:“这月老的传闻……是你临时编出来的,还是真有此事?” “亏你还是霆都人,连这都没听说过?自然是真的,信口胡诌绝非君子所为啊。”陆君庭又岂会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不过你就别妄想了,府中没有顾姑娘坐镇,你再走了,必定会出事。……或许你还可以寄希望于顾姑娘去求签,如果她也相信的话。” “……” 这当然不太可能。 顾云听要是会为了这么一个似假还真的传闻,耗费那么多时间,去和都城一众小姐、夫人抢什么第一支上上签,那叶临潇这名字都能倒过来写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倘若顾云听真的会去,那他这名字就算倒过来写,又有何妨? 求不求得到是一回事,而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 …… 入夜之后,山门便会关上,寺中就清幽许多。 寺中僧人休息都早,也没什么可消遣的,更忌饮酒食肉,曲成双怕无聊,就和顾云听同住一间。 灯下,两人洗漱完便双双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下着棋。 曲成双不会下棋,只是闭着眼睛随便摆棋子,满脑子想得却是另一件事:“老顾,这月老祠明日第一支上上签,便让给我,反正我们会住这么多天,等我求到了之后,每一天的上上签都让给你,如何?” “第一支上上签?”顾云听愣了一下,“这还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么?” 她本来就不是来求神拜佛的,只是听曲成双这般煞有介事地提起,才感兴趣起来。 “对啊,你不知道?”曲成双有些意外,“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么?” “不是,我没听说过这个缘故。” 曲成双愣愣地点了点头,解释了那个传闻,道:“我们住在寺内,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比那些特意从城里赶来的夫人、小姐们占便宜。” “倘若两心相知,自当白首不相离,求月老有何用?”顾云听轻笑了一声,显然没有放在心上,二指间白子轻轻叩了叩棋盘,试图从对方杂乱无章的布局中找出一丝规律。 山中无物可消遣,也就只有这样自娱自乐,才能熬得过这略显漫长的九日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从诸天神佛处求个凭证以求心安,总好过自己胡乱猜测啊。”曲成双见顾云听落子,便也毫不犹豫地随手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从神佛处求心安,那你将心上人置于何地啊?”顾云听随口反问。 “天命无常嘛,虽说我相信老陆,可我终究是没办法相信‘天意’会那么好心,送我们一生顺遂地到彼此白头啊。” 顾云听闻言,心念一动,沉默不语。 “只不过,听人家说上上签都是很难求的,要十分心诚意正才行,我从来没求过签,月老会不会看我面生,所以故意刁难我?”曲成双边落子,边小声地嘀咕道。 “那要是真的求不到,你怎么办?”顾云听闻言,从棋局之中抬眸,望向她,“上上签又不是先到先得,要凭运气的。” “求不到啊……”曲成双那对刻意画得英气十足的眉尾,听了这话之后似乎都因为担心,而耷拉了下来,“有九天的时间,我肯定会求到的!……如果真的求不到,那我就从半夜开始,把月老祠的大门锁起来,只有我一个人求,求一整天。再不行,就让主持把签子都换成上上签,反正我答应了老陆,一定会把签子拿回去送给他的。” 她说得志在必得,可运气的事,从来都不是她想就可以的。 顾云听看了她一会儿,听着她话里不经意间流露的心虚,不禁笑了一下,手中白子从要下的位置挪开,换到了另一处,落子:“我不过随口一提,你慌什么?” “我才没慌!”曲成双嘴犟,犟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就是有点不太确定自己真的能摇到签子。我这人运气不好,又好赌,整天打打杀杀的,也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就算神佛要庇佑凡人,也轮不到我啊。” “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顾云听抿着唇角一点笑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棋盘,“第一次下棋,还信手落子,却能赢了我,这不是冥冥之中有神佛庇佑,又是什么?” 曲成双闻言一惊,低头去看。 触目是大片的黑子围着孤立无援的白。 ——赢了?! 第793章 必得白首1 话虽如此,可曲成双心里没底,还是卡着子时的点拉着顾云听去烧了头香。 天晴朗,月色明。 顾云听负手立于庭前,隔着一道朱漆木门望着佛龛里须发皆白的彩塑,垂眸。 其实求签也有赌的成分,曲成双浸淫赌术多年,出千的手法也是层出不穷,倘若只是要一支签,她自然可以轻松做到。 可是偏偏她要问的,是所谓的“天意”,总不能自欺欺人。 龛中老者手中扶着一支木杖,身量的比例不长,身着红衫,白眉白须之下,双唇咧开的笑意弧度兴许就是对红尘中人的无尽怜悯。 “老顾!子时都已经过了,我能不能现在求签啊?”曲成双上完香出来,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 “本来就是要与众人抢出来的第一枚上上签,才有你想要的寓意吧?你现在摇签筒,和出老千有什么区别?”顾云听幽幽地道,“何况,为了公平起见,僧人傍晚出去的时候,把签筒带走了。” “……那我要怎么办?”曲成双有些懊丧,“卯时才开山门,还有好几个时辰啊。” “回去休息啊。上上签本来就不好求,否则寺中每日都可以求签,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人一支都早就已经得偿所愿了,又怎么会每日这般趋之若鹜地起早来求?” 霆都里一共多少女人?一天一支,这么多年,早就人手一支了。不稀奇的东西,这些传闻便很难再延续下来。 还是看缘法的。 曲成双不是不明白,她坐在门槛外的石阶上,缓缓摇了摇头:“可是我睡不着。呐,倘若我没听说过这个传闻,也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那不求也没什么,我自认有本事与老陆白头到老。可是偏偏听说过这件事,又来到了这里,就莫名觉得……倘若我求不到,就是天意注定,没办法顺顺遂遂地走完这一辈子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坎坷总还是会有的,就算你求到了这支签……”有些既定的离别也还是在所难免。 “你不懂,就算不顺遂,只要心里想着诸天神佛都在护佑着我们,再难也一定能熬得住。就像你相信最后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不管过程有多累,都不会觉得不能接受吧。” “……” 顾云听确实不是很懂。 毕竟,在她眼中,一定会得到的东西,反而没那么值得珍惜。 不过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十有八、九都要被曲成双打。 打不打得过另说,顾云听正心虚,打得过也不敢还手。 她沉吟片刻,坐到了曲成双身边的石阶上。 抬眸是满天星色。 山上空旷宁静,星辰像是被暗云压得很低,仿佛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一般。 顾云听唇角微弯:“没关系,那就在这里等。这样,天亮的时候,你就能最先拿到签筒了。” 或许是出于夜色静谧的缘故,两人的声音都放得很轻,乍听之下有些温柔。 “喂,你说……我应该是能和老陆白头到老的吧?”曲成双心里没底,反复向顾云听做着无意义的确认。 “能啊。” “那你明天能不能先别摇签子?”曲成双又问,眼底映着漫天星色,宛如蕴藏着万分期待。 “我不求,别人也会求,有区别么?”顾云听挑眉。 听曲成双说得这样充满希望,她倒是也的确想试上一试,只不过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罢了。 “不一样!别人能有几个运气好的?就你那个运气……算我欠你一次,求求你了!行吧?” 顾云听愣了一下,不禁一笑,眉尾一扬:“既然你这么说,倒也不是不行。” 欠她一次。 话可是曲成双自己说的,这回,可不是她算计的了。 就算,本来她差不多都已经快打算放弃了。 …… 卯时将至。 抱签筒的小和尚做罢早课,进来时看见二人坐在石阶上谈论着一些不知什么的话,不禁愣了一下。 ——皇家寺院并非不接待民间香客,只是不轻易接受香客留宿。留宿在寺中的人,必定是皇室宗亲。 只是宗亲大多身份贵重,起居坐卧无不有专人伺候,受不得苦,又怎么会如这般席地而坐? 还有,她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小和尚一头雾水。 “小师父,几时开山门啊?”曲成双瞥见了小和尚,连忙起身,问。 “啊,还有不到一刻的工夫就开山门了,二位贵客不妨先到茶房等候?”小和尚摸了摸圆圆的光脑袋,道。 “不了不了,我们就在这儿等吧。”曲成双清秀英气的脸难得笑得如此和善。 …… 一个善良又不算太善良的赌徒放下了屠刀,便能“立地成佛”么? ——能。 佛殿之内只有女孩子的窃窃私语,与签筒摇晃时,竹签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竹签落地。 “是上上签!” 曲成双身旁的一个陌生女孩子惊呼,佛堂内霎时有一瞬间的寂静无声。 顾云听愣了好一会儿,随众人的视线一起看向那个女孩子,才发觉后者一直盯着的,是曲成双刚摇落在地的签子。她的神色之间满是艳羡,紧接着,众人也都变得和她一样,看着那支签子,羡慕不已。 曲成双所跪的蒲团前,竹签的签面朝上,“上上”二字格外清晰。而曲成双本人已然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一颗心反复在欣喜若狂与不敢置信之间摇摆不定,手心冰冷,却又发了汗。 “愣着做什么?”顾云听轻轻地嗤笑着,戏谑地道,“再不捡起来,我拿走了?” “!!!” 曲成双蓦然回过神,伸手捞签子的速度快成一道闪电。 “老顾!我求到了!” “嗯嗯。” “我竟然摇了一次就摇出来了!” “心诚则灵。”顾云听想了想,道。 “啊啊啊这可真有你的!不枉我守了一夜!心诚则灵真的有用!!!——” 顾云听:“……” 这还怎么交流? 顾云听垂眸略一思忖,朝着一旁坐在小桌案后小僧扬了扬下巴,对曲成双道:“去解签吧。” 趁热。 第794章 必得白首2 曲成双得了“上上签”,兴奋得无法言喻,又找不到人炫耀,便只盯着顾云听一个。 顾云听被她缠了一天,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她们说是来祈福,也不过就是在山上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然后装模作样地在佛堂里听小和尚念经,全然不像是一个真心祈福的人。 不过她本来也就不是真的来求什么,而曲成双也从没见过别人祈福的流程,所以顾云听做做样子,她也没有起疑。 毕竟,顾云听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做到“心诚则灵”的人。 “老顾,你和我说实话,你这次特意跑出来祈福……是不是故意演戏给宫里看的?还是你和老叶他们其实有什么大动作,想借此误导对手?” 当晚,曲成双谨慎地关了门窗,小声地问顾云听。 “……” 顾云听有些无言以对。 实不相瞒,的确有个大动作,但不是为了演给宫里看,而是演给曲成双看的。 顾云听面无表情地看着曲成双,慎重地点了点头。 “不可说,只怕隔墙有耳。”顾云听煞有介事地道。 “我就说呢,你这人,怎么可能。”曲成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不觉得顾云听的行为奇怪了。 顾云听沉默不语。 “那,老顾,明天早上你去求签么?” “不去。” “当真不去?” “已经熬了一整宿了,怎么?是觉得月老祠的夜风很能吸引你?”顾云听挑眉,反问。 “就算不熬到天亮,也还是可以去求啊。你既然要演戏给别人看,难道还真打算整日在山上游手好闲?好歹也该找点事情做才像话吧?”曲成双道。 “……” “何况,就算你和老叶都不信神佛,偶尔也该去试试,未必是真的求天神庇佑,至少让对方知道你在意他,所以愿意为了他去向上苍求这个‘一生一世’啊。” 曲成双也不过就是随口嘟囔,并不抱希望。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云听在意叶临潇么? 自然是在意的。 或许顾云听至今都未能彻底明白何为“爱”,但就算无关“爱”一字,叶临潇也仍然是她这一生之中,眼底的最与众不同。 “其实我运气有时候也谈不上好。”顾云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昨晚曲成双的惴惴不安。 “运气本来就是有好有坏的,有几个人会一直会运气好啊?”曲成双道,“不过求签的事,不是你自己说的嘛,心诚则灵啊。” “你不明白,我啊,和你不一样。” “什么?” “你手上没沾过血。”而顾云听手里沾染的血,纵使引万顷江水亦无法涤清。 ——杀戮的记忆被烙印在灵魂深处,或许世人都能得到神佛的救赎,而顾云听并不需要神佛的救赎,她本来,也就不允许如此罪大恶极的自己得到救赎。 曲成双有些懵懂。 她也不知道顾云听什么时候杀过人,不过这个家伙虽然性格有些恶劣,但应该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再者说了…… 曲成双看着眉目如画的少女眼底的空洞,不禁有些心慌,匆匆开口,胡乱找了个理由,劝慰道:“不会啊,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么?” “佛在哪里?”顾云听抬眸看着她,眼底无悲无喜,只是一片荒芜。 “佛、佛在……”曲成双答不上来。 她从没接触过这些,就连今早那一支上上签,也不过是突如其来的运气使然。 她仍然如满佛堂的信徒一般,仰视着佛龛之中,垂眸俯瞰世人、笑意盈盈的神。 “在心里。”顾云听抿唇笑了一下,“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怎么求我心里的神屈尊庇佑我?” 她是想说,除心神之外,她不信有神。 众生心中的神佛主宰着天地万物,而心外,无神佛。 “这只是你自己想到的,可是谁都没有见过神佛,你的话也只是没根据的事。”曲成双认真地道,“只是求一个好的寓意,求不得也没什么,求得了,就会收获双倍快乐啊。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不是一直都说,人活着快乐就完事了么?可是老顾,你心底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顾云听愣了愣,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你说你不喜欢求神拜佛自欺欺人,可是一直以来,在自欺欺人这件事上,你敢认第二,谁敢认第一?你说你不在乎那些女人进云王府,做老叶有名无实的妾,可是这一个月来,你一直盯着后院的风吹草动,当真只是担心她们惹来麻烦么?还有,你总说你自己不是个好人……我的确想不到你做过什么,可是我自问也算了解你。我问你,你何曾真的做过什么丧尽天良之事么?你真的知道什么叫丧尽天良么?” “……不是丧尽天良之辈,便是好人了么?” “不是好人,为何担心百姓因灾年而挨不过冬天,偷偷传信让我招灾民做杂事,以工代赈助他们过冬?” “我那是想收买人心……” “收买人心为何不留名?”曲成双打断她,“你是想以后人家去城隍庙烧香感谢的时候,写的名字都是‘一群不知道是谁的好心人’?” “……” 顾云听答不上来。 她觉得自己此举就是为了收买人心。 只是到头来,通过这条路收买到的人心,都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罢了。 “可是归根结底,那些人流落他乡,还是我们与楚江宸相争的缘故。”顾云听道。 “你可省省,怎么着?你是神仙啊?下不下雨、春寒夏暖,都是你说了算呗?”曲成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归根结底,是祁国之内百弊丛生,天灾不过是个契机罢了。老顾,你不觉得么?你劝别人的话,才是事实。而你骗自己的话,从来都是假的。” “……”顾云听沉吟片刻,抬眸,唇角轻抿,“倒是我眼拙了。先前都没看出来,原来曲老板竟也是个伶牙俐齿的。” 第795章 必得白首3 伶牙俐齿,曲成双不敢当。 不过别扭如顾云听这样的人,她生平也是第一次见。 当然,曲成双也不觉得这家伙是在夸她,只是试图避重就轻,岔开话题罢了。 “所以,你明早去月老祠么?”比起与顾云听扯皮,曲成双选择直击要害。 “……去吧。”顾云听垂眸,自嘲般一哂,“或许你说得对。” 就算明知没有多少可能,有“天神庇佑”这种渺茫的希望,也比直接绝望要好一些。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曲成双笑嘻嘻,觍着脸得意地絮絮叨叨。 …… 对于去月老祠这件事,顾云听显然不太积极,一路上仍然是被曲成双半扯半拖地拽着进去的。 月老祠每个签筒里只有一支上上签,有时候一年也不见得能出一支,但又的确灵验。所以香客络绎不绝,但大多都是女子。一来是因为这些夫人、小姐们更愿意相信“一生一世”的传说,而男子大多三妻四妾,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算少。二来,也是因为约定俗成此地都是女子,俗家男客进来难免不便,不慎便会被当成轻浮浪子,故而君子们也敢轻易踏足,即便是有所求,也是请家中女眷代劳。 曲成双昨日一举求得了上上签,被不少香客都记住了。今日又见她,众人便有些诧异。 ——单单是一个运气好的还不够,运气好的还要再拖上一个。 同行的朋友是个得月老青睐的宠儿,那宠儿身边的人,十有八、九,也会守那“爱屋及乌”的道理。 只怕今日这支签,又注定要落入这两个人手中了。 思及此处,众人便有些意兴阑珊,摇签筒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疏疏落落。 顾云听何等敏锐,察觉到佛堂内气氛的变化,不禁觉得哭笑不得。 她摇签时,众人便都伸长了脖子打量着她的签筒,倒是比她们自己摇签筒时都紧张些。 一支下下签,两支下下签,三支下下签。 四支、五支、六支…… 众人已经数不清那只签筒里已经接连被摇落了几支下下签,她们的脸都快僵了,那摇着签筒的年轻人却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波澜不惊,仿佛她只负责从竹筒中摇落签子,而究竟落下的是什么,都与她无关。 竹片签子撞击时的脆响一声一声,众人的心都莫名其妙地被绷紧高悬着,看着一枚又一枚下下签,几近麻木。直到许久之后,“啪嗒”一声,竹签落地,是一枚“下签”。 众人愣了一下,心中骤然一松,却见那生相明艳的姑娘伸手捡起那枚下签,略打量了几眼,然后去清点签筒内的签数。 ——并非她的运气变好了,只是因为签筒之中,已经没有下下签了。 通常签筒之中,竹签密密麻麻,众人一边在心中祈愿,一边摇晃签筒,好一会儿才落下一支签。一个签筒,最多摇十下便要收手了,再要求,那便向门口解签的僧人换一只签筒。 不论如何,落下的签子,她们都是放回去的。否则,只要把签筒里的竹签都摇完,上上签是迟早会出来的。那求得就不是天意了,而单纯是她们这些人谁先把自己签筒里的签子晃出来。 这只要手够快就可以了。要不然,别说是天意问不到,就算问到了,自己也必定是不相信的。 “这都多少支下下签了?”有人小声地问身边的人。 “好几十了,没瞧见签筒里的下下签都掉出来了,没得掉了,才给了一支下签么?”另一人回答她。 “这要是巧合,我可不信。只怕月下老人是铁了心,不想成全这位姑娘的心愿了。” “又或许只是今天运气不好呢?”又有人道。 “如果单纯是运气不好,那也是上中下混着来,哪儿有这样从下下签一路按顺序往上走的?”有人反驳。 佛堂中人或是心思纯良、或是忌惮神佛,在这扇门内,便都是“善人”。 “嗐,这也不是没有的,天上的神仙没准儿也和人一样呢?今天心情不好,明天心情好的。姑娘还是等明日再来问吧?”有人安慰道。 “多谢好意。”顾云听仍旧跪在蒲团上,略一沉吟,轻笑了一声,继续摇起了签筒。 天意也未必不可强求。 传闻中所说,也不过是第一个求得上上签之人,又没说是怎么求得的。 她这还没有用什么手段,又怎么能算是不守规矩? …… 签筒内的签子实在不少,到正午时,众人去寺中用斋饭。 顾云听仍在佛堂内。 签筒里的竹签都像是被什么微妙的力量指引着,还真一路从下下签到下签,到中签,最后迫不得已,才成了上签。 “喂,老顾,你这……”曲成双欲言又止。 她或许就不该勉强顾云听来求这支签。 “啪嗒!” 最后一支竹签落地。 竹签被摇落之前,她们就都清楚了它只会是上上签。 然而上上签跌落地上,却正好因为角度和力道而断成了两截。 “这、这!”曲成双目瞪口呆。 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总觉得这像是顾云听故意的,可看后者的神情,却又不像。 “天意不让我如愿。”顾云听抬眸,神色平静,一如古井无波。 “这怎么可能?!” 曲成双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塌了。 世上真有神佛么? 她会求这支签,可她终究是不信有的。 可是现在,她好像,慢慢地开始相信了。 ——她亲眼看着顾云听求完签筒之中所有竹签。 然后不得不信。 又喜又惊又不免悲悯。 “说不定是我贪心的事情太多,而天道不肯遂贪心之人的愿?” “你求什么?” “白首不离。” “这又能算什么贪心?!” “我也不知道。”顾云听一哂,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片签都收回了签筒中,缓缓起身,“或许是运气不好。” 她不是运气不好。 遇到一个人两心知,这要是再算运气不好,那世上便没有好运之人了。 曲成双想不通。 顾云听停顿了片刻,一笑:“不过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到,的确不必劳烦月老。所以就算天意不啃眷顾,也不妨事。” 第796章 挡谁的路1 曲成双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啊?” 顾云听向来无所不能,可与有情人共白首的事,是时间,尤其是凡人可以强求得来的? 正如这筒中竹签,是天意,同样不可勉强。 “白首不离罢了。”顾云听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不难,倘若不能,那便调了染料染一个,也算白首。” “……” 这当然不能算。 “我觉得你在骗我。”曲成双追着顾云听出了佛堂,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得出了结论。 顾云听有一瞬间的愣神:“你说什么?” “你明明一直都很执着于某些事,为什么要假装得好像自己毫不在意?” “执着于某些事,又不是执着于每一件事,只能说这件事不在我执着的范围之中。执着什么,不执着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拦断了曲成双的思路,“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合适,大不了……我下午再来就是了。” 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去处。 …… 可能神仙并没有喜怒哀乐,有些事,求不得就是求不得,根本就不会有商量的余地。 所求之事求不得,不善之人却不请自来。 “唰”得一声,刀出鞘的声音在烛火被点燃的瞬间响起,刀身在刹那间闪烁起的寒光令众人都有一瞬恍惚。 “不知诸位深夜到访我二人厢房,有何贵干?”顾云听倒是不紧不慢,手上端着烛台,左手拢住披在肩上的外衣,问。 那几位不速之客的话却不多,对视一眼,便扬刀向二人砍来。 这些人一句话都不说,又一个都不打算放过,顾云听也分不清这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 不过,一言不合就动手,倒也好。 来得巧。 白天的事,她虽没说什么,可心底就像横了一根刺。无缘无故找人发泄不悦的情绪也说不过去,本来还以为这一回是不得不忍下这一口气了,却没想到,上天终究是待她不薄。 ——运气不好么? 缺什么来什么,好得很。 对方人不算多,一共也就六个,都清一色是黑衣蒙面的,手里拿着一样的刀,但也不难看出来,他们不是每一个都用得惯这种刀。 他们有意在掩饰着什么。 这六个人的武功倒也不算太平庸,只是一则刀不顺手,二来又偏偏撞到了顾云听的刀口上。 “还是留活口仔细盘问吧?”曲成双没敢动手,只是躲闪,问。 对方要她的命,她倒是心慈手软,还想着留活口。 顾云听嗤笑了一声:“行,留着不杀。” 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真造了杀业就过分了。 盘问倒是不必,特意换了家伙来的,做了伪装,就不会轻易交代。何况曲成双还先说了不杀人,对方就更是有恃无恐了。 顾云听想着,沉默了一瞬,又喊住了曲成双,道,“你别动手了,退开些。” “啊?”曲成双一脸茫然。 “刀剑无眼,别伤着你。”顾云听端着烛台在对方的刀光之间穿梭着,如履平地。 话却明显是意有所指。 曲成双没懂她是什么意思,不过两人素来相熟,倒也能听得出些许言外之意。 ——总之,这家伙是又有了什么算计。 那她就不必瞎操心了。 曲成双愣愣地应了一声,依言退开了几步。 …… 一刻。 负伤累累的黑衣人被曲成双硬拖着“送”出了山门。 说是伤痕累累,倒也不尽然,只是各自废了一双眼,双手都从掌心被绳子穿过,捆成了一圈,“仅此而已”。看着血流不止,血肉模糊的有些骇人,不过其实对江湖人而言,也不算伤得太重。 自然,是除开瞎了不论的。 “老顾,会不会太过了?”曲成双回到厢房之内,面露不忍。 其实再血腥一些的她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些出自顾云听的手,她便有些难以接受。 ——她还以为顾云听只是嘴上骚话多。 叶临潇不是没派护卫跟着她们,小禅院边上的厢房里住的便是守卫,原本是该轮流值夜的,不过顾云听自称休息时不习惯有人在附近走动,便将那些岗哨都撤去,让守卫们各自休息了。 所以,遇到刺客,她大可以交给那些人去做,也没必要亲自动手。 “不过分,他们是来杀我的,我就算直接杀了他们都不算过分。”顾云听淡淡地道。 “话虽如此……” “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动手么?”顾云听一笑,忽然打断她,岔开了话题。 “啊?” “因为云王妃自恃身份,是不该动手的。” “……啥?” “这些人的武功都是一个路数的,在这之前,应该都主要是用剑的好手。”顾云听道,“招数、身法都严谨到近乎刻板,虽然有意掩饰,但还是改不了一些细末处的习惯,是禁军。”顾云听道。 曲成双恍然,好像是明白了:“是宫里派来的,那就是皇后了?那个二皇子和江湖人走得近,派出来的人也不会只有这点本事,别人又调不动禁军,所以只能是她了!” 顾云听略一颔首,“嗯,上次就已经让皇后察觉了我有所隐瞒的事,她后来便信了传言,当我是个无大用的纨绔,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这次她又为什么要杀你?” “又或者是来杀你的?”顾云听笑道。 “谁和你开玩笑?”曲成双啐她。 “不是玩笑。我如今不过是个纨绔女,不足为惧,然而上一次,她们试图用丫鬟的死试探我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连云王府守卫都追不上的高手,假装刺客。”顾云听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道,“凭她们知道的那些消息,推断出那位轻功卓绝的高手是你,并非难事。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就不是她们可以随手捏死的蚂蚁,所以她们对你,自然有所忌惮。” “……” 第797章 挡谁的路2 虽然觉得顾云听应该不是这种人,但是她这么一说,曲成双还是免不了觉得有些奇怪。 “你总不会是故意推我出来挡刀?” 虽然可能会伤感情,但是保险起见,曲成双还是多问了一句。 “实不相瞒,确实从一开始就想到要利用这一点。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会真的牵连到你。”顾云听倒是坦诚,“倘若你想抽身离开,随时都可以,我保证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你分毫。” 皇后是个麻烦,但她的私人势力其实也不算大,出了霆都,天高皇帝远的,顾云听自有办法转移那些人的视线。 “算了,你不是那种人。”曲成双摆了摆手,“还有什么,都老实和我交代了,免得事发突然,我承受不住。” 顾云听唇角微抿,一笑。 “笑什么?”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对你坦白这些,也不过是为了利用得更深?”顾云听反问。 曲成双的反应其实不难猜,毕竟她为情义二字所累。 说来也怪可笑的,一个经营赌庄的老板娘,背地里管着那么多在暗的势力,对朋友却放心到这种地步。 也不知到底是她天真,还是顾云听把世道人心都想得太险恶了。 “你们这些人狠起来连自己都利用的,我还能怎么办?”曲成双不以为意,“利用就利用吧,反正你们不会让我死的。” “……你这心是不是太宽了?” “我觉得还行。”曲成双正儿八经地评价道。 顾云听不禁笑了笑,沉吟片刻,才又说起了正经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倒也不见得就只是来杀你的,若能杀得了你,在带上一个我,岂不是更省事了?刚才那些人,手里的刀显然是从铁匠铺买到的,价格便宜,是山贼最常用的兵器。平日里云王府都护卫森严,阿临又时常在府中,所以她们不会明目张胆地派刺客来。可此时我们身处山寺之中,防守又松懈,假装是山贼杀人夺财,事后就查不到她们头上了。” “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些和你让我别动手有什么关系?”曲成双还是有些不明白。 “我在宫中没碰见过这些人,而皇后也一定不会选择我见过的人,万一杀我不成,便惹了一身骚,这不划算。”顾云听停顿了片刻,又道,“所以这些人未必分得清谁是你、谁是我。你不想取他们性命,他们迟早会回去向皇后禀报,便只有暂且让他们误以为你是我、我是你,才能继续让皇后觉得我是个不堪大用的纨绔,对她没有威胁。” “哦!所以你才要弄伤他们的眼睛!这样他们之后也不会看见我们,也就不会被揭穿了!因为,虽然弄哑了更直接一些,但是太过刻意了!”曲成双懂了,“不是,那你绕这么大一圈做什么?一开始就直接别动手让我来不就行了么?” “……我没收住手啊。” 在曲成双问她留不留活口之前,她已经把最靠近的那个人给揍了。 不然怎么说是冲动误事? 曲成双一时无言以对,沉默半晌,道:“老顾,有一说一,之前我是不相信你和神佛合不来的。” “现在信了?”顾云听倚在床头栏杆上,语调慵慵懒懒。 “你没发现么?每次你到这种地方,就会出事。” 在祁国的时候是鸣雁寺,顾云听每次去,每次都会出事,现在到了霆国,又是一样的结果。 这家伙上辈子怕不是个怙恶不悛的刽子手,放下了屠刀人家神佛都不待见她? 曲成双戏谑地想着。 …… 云王府。 仍是夜深时分。 叶临潇今日有事出去,回到府上时便已经迟了。 夜半三更,人都已经睡下了。因为顾云听夜间警觉的缘故,叶临潇不想让那些脚步声打扰到她好眠,所以他们这间院子,夜间便一直没有安排人值守,只在远处留了两个婆子守夜,以防夜间疏忽走水。 然而今日,门内却有声息。 很轻,但并没能躲过叶临潇的耳朵。 顾云听不会在今天回来,所以门内之人自然不是她。 叶临潇皱眉,转身将走,然而还没走出去一步,便又折返回来。 推门。 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屋子里,越往里走,因为不透风的缘故,香气积攒得就越浓。 叶临潇索性没点灯,借着窗外幽微的月光坐在了桌旁,目光落在未合上的门外。 “是谁的主意?”青年人低声问,嗓音放得很轻。 “……” “空扬山那边,也派了人?” 空扬山正是皇寺所在,会往他这里塞人,无非是想取顾云听而代之。无论是皇后还是叶黎深,以他们做事的手段,这倒是不难想象。 “王爷——”女子的声音婉转,语气有些焦急。 “我知道了。”叶临潇打断她,轻嗤了一声,起身离去,顺便掩上了房门。 谢薇兰:“……” 她好不容易放下矜持身段听了母亲和皇后娘娘的话,云王就这个反应? 他知道什么了他就走了?! 屋子里的香气令谢薇兰燥热不已,然而这香起作用的范围也就仅限于她自己? …… 叶临潇原本是想回官邸凑合一晚上,然而恍惚间不知不觉便已经出了城门。 “笃、笃笃。” 门被敲响的时候,顾云听还与曲成双在灯下摆弄着棋盘。因先前误打误撞“赢”了一局的缘故,曲成双对这黑白棋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结果却再也没能赢过。大概是出于赌徒的习性,越是输,就越是想赢,于是越发缠着顾云听作陪。 曲成双听见敲门声,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有人来,派刺客不能一次性送来?让不让人安生了?” “刺客敲门?” 顾云听笑了一声,起身开门,第一眼,便正对上月光之下青年人俊朗好看的眉眼。 顾云听:“……” 叶临潇:“……” 曲成双:“……” 这就很尴尬了。 和小姐妹半夜下棋被突袭抓包、没控制住自己的心思上山来却正巧抓到人夜半不睡、怂恿小姐妹熬夜被人对象逮个正着。 好一个修罗场…… 第798章 挡谁的路3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不是,老叶,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来了……”曲成双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问。 “我——”叶临潇沉默了一瞬,沉下了脸,先发制人,“原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你们还在做什么?” 谁心虚谁尴尬。 曲成双显然玩儿不过这一对狐狸。 “有刺客啊。”顾云听面色不改,云淡风轻地道,“刺客为什么来的,想必你也知道。” “……” 心上人能言善辩,真的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那个,你俩先聊?我出去吧……”曲成双小声地道。 这个时候挤在两人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迟早成那个矛头所指。 顾云听抬手拦住她,披了一件外衣:“寺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我们出去吧,你收棋盘。” “……哦,好。” 更深露重,周围也没有收拾好的厢房,她要是真的自己出去了,也无处可去,只能到处转悠。 顾云听倒也有贴心的时候。 …… 夜空之下月色投落一片水色。 “刺客,你们都收拾好了?”叶临潇斟酌着开口。 “……什么叫收拾,说得多不好听。佛门清净之地,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没杀,还有点用处。” “那你们……” “来的六个人都已经弄瞎了,不会让幕后之人弄清楚谁是谁的。” 三言两语的描述最是模棱两可,她与曲成双的装束与妆容都相仿,烛台底下光阴模糊,五官也都极难看清。至于曲老板将人丢出山门的时候,那些人瞎都瞎了,就更不会知道谁是谁了。 顾云听说着,笑了笑,又问,“你那边,作妖的是谁?” “不知道。” “没遇上?” 这也不应该啊,倘若没遇上,他又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遇上了,没看见。” “不敢看?”顾云听大概也猜得到,调侃道。 “不想看。”叶临潇停住了脚步,看着她,“等天亮,我让管事换个新的院子?” 顾云听略一点头:“都行。我也没什么东西要搬的,你自己看着来就行。” 两人说着,便又陷入了沉默。 却又不是沉默,只是心意相通故而不必多问罢了。 “对了,听说寺中月老祠极为灵验……”叶临潇不太抱希望地开口。 “也不算太灵验。”顾云听打断他,“不过如果你想去看看,也行。” 这个时辰,月老祠不会有人,也就不用顾忌太多。 夜色仍然是那样的夜色,山寺之中仍然万籁俱寂,星空也仍然低垂,仍然仿佛是触手可及。 可不同的是同行的人。 两人站在佛堂前的小庭院里,静静地看着佛龛里慈眉善目的彩塑,都有些蠢蠢欲动。 “不进去上炷香么?”顾云听率先开口。 话音未落,叶临潇便先点了头:“好。” 月老祠里只有一盏长明灯,在香案前明明灭灭,正如红尘俗世之中沉沉浮浮的众生。 夜间有风,点燃的火只在顷刻之间便会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然而佛堂中点燃的香火若是灭了,那寓意便不大好。 叶临潇略一沉吟,握着顾云听的手,去借长明灯中的火光。 长明灯不灭,福寿亦绵绵不绝。 顾云听没做声,只是看着他格外认真的侧脸,心上几寸都如被这如豆般的一盏灯映照得通透明亮。 “原来阿临心诚时,也会心诚至此。我以为你也不会求神佛。”从月老祠出来的时候,顾云听轻声笑着说。 “我一直都相信,只是觉得拿个人前程去劳驾神仙,未免太过自私狭隘。纵有神佛,恐怕也不想庇护狭隘之人。” 有人说神佛们心怀天下心系苍生而无私,也有人说神佛们也有喜怒哀乐,偏爱与厌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佛罢了。 叶临潇停顿了片刻,才又低声地道:“可是现在想来,倘若能留得住你,自私狭隘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无私的人,何必要用那些条条框框约束自己?” 顾云听愣了一下,笑了笑:“听起来像是那种不太值钱的甜言蜜语。” “想与你白头偕老,这种誓言听起来也不值钱么?”叶临潇笑问。 他只是在说一句实话,想让顾云听知道。 至于她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倒也没那么重要。 虽然还是会有所期待就是了。 “听起来的确不太值钱的样子,不过我知道,这话是你说给我听的,就是一诺千金。”顾云听莞尔,“本来想在山上住够九天再回去的,不过现在,我反悔了。” “什么?”叶临潇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天就回去。” 寺里规矩太多了,她们这些暂住的香客也须怀有敬畏之心,遵戒律清规,连拥抱都有些出格。只能是嘴上说说的感情,未免表达得有些浮浅。 “可是成双那里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 顾云听说不会有事,就一定不会有事。 “好。” 叶临潇弯了弯唇角,星眸璀璨,一如当年初见。 …… 寺中没有收拾出来的空厢房,叶临潇就算有意与护卫们去挤一挤,后者只怕也是睡不好觉的。夜半时分扰人清梦实在作孽,横竖也不过就半宿的工夫。 顾云听回了厢房,棋盘已经收好,曲成双还没睡下。 “老叶怎么专程走一趟?”曲成双见她关了门,问。 “府里出了点小事,所以过来看看。”顾云听道,“明日我们动身回府,谢薇兰虽未能得逞,但以她们的作风,这件事还没完。” “都行。”曲成双点头。 这些事顾云听说了就能算,和她的关系不大,她也不怎么知道。 顾云听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啥?”曲成双直觉有些不妙。 顾云听很少这样认真地和她讨论什么。 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神医应诏入宫,替陛下看病,如今已经不在府上了。” “你说什么?”曲成双皱眉。 第799章 以退为进1 “是我的主意。霆国不比祁国,内宫尤为戒备森严,暗中出入都不太容易。我是想和你商量,倘若你还是希望整日能与陆神医待在一起,我会设法送你进去。”顾云听垂眸,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送?这又不是祁国皇宫,多个人少个人都没人注意!” “皇后知道我身边有个武艺高超的女人,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她不能随意将我捏扁搓圆。皇后视此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却不能如愿。”顾云听神色淡淡的,“如今这个女人为心上人而投诚,心甘情愿背弃旧主,追随皇后娘娘,你说,倘若你是皇后娘娘,你愿不愿意成全她?” 曲成双:“……” 合着,这家伙这连番把她推出来,就是为了这一茬?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这件事的?”曲成双狐疑地问。 陆君庭奉诏入宫,左右不过就是她们来空扬山的这几日。而先前那个丫鬟的事,却已经是许久之前。 “筹划……或许比你能想象到的时间更早,只是等待机缘罢了。”顾云听道。 “所以这一次祈福,不是为了演戏给别人看,而是演给我看的?”曲成双双目微眯,少见的有些严肃。 “不全是,”顾云听否认得很快,停顿了片刻,笑了一下,“你我二人单独离开云王府,对府中的那些女人们而言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也就是皇后的机会。” “好,姑且信你。”曲成双略一沉吟,“可是就算我依你所言进宫,我那么说,皇后就会相信我了么?她不需要我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顾云听反问。 “背弃旧主,总要有一个背弃旧主的样子。否则我今日背叛你,明日背叛她,对她而言岂不也是一桩麻烦?”曲成双挑眉。 就算是江湖人背叛门派另投别处,也还要有个投名状呢。 “她不会重用你,只会给你安排一个有名无实的闲差。不仅如此,还会派人盯着你,你入了宫,只要和陆神医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顾云听一哂,“她现在正缺人投靠,要开一个先例,才会有人放弃老皇帝、二皇子、阿临他们,去效忠于她。而你,就会成为这杆大旗。” “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就是大旗了?”曲成双一脸茫然。 不是,她眼下在霆都,不过就是个云王府的大丫鬟,“为非作歹”都是仗着主家的势,都没什么人知道她,又怎么做什么“大旗”? “同一件事,用不同的方式去做,就是不一样的结果。……具体要怎么做,都是我要考虑的事,而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选择。”顾云听看着她,笑意浅浅的,却深藏在那双桃花眼中,微晃的烛火照得一双眸子格外敞亮。 “我的选择……”曲成双沉默了半晌,问,“如果我不打算去找老陆,你的这些算计是不是就都白费了?” 顾云听摇了摇头:“不见得,利用这种事,区别在于好用和不好用,至于用得上和用不上,那都只是时机不同罢了。” “那么我进宫和不进宫,哪一种选择于局势更有利?”曲成双又问。 顾云听闻言,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你不用考虑这些,随你的心意就是了。” “随我的心意?”曲成双英气的眉尾上扬,神情戏谑,“我说老顾,亏我们相识也不止一两日了,原来你就这么小看我?” “嗯?”顾云听眨了眨眼睛。 “我虽比不过那些女侠女将军们骁勇,也不像你们这些人一样喜欢想一些弯弯绕绕的事,却也还不至于像那些没有男人就会死的小姑娘一样。心上的人固然重要,可是我辈江湖儿女,一生也不只有这些情情爱爱。”曲成双说着,又冷哼了一声,道,“你们利用我,无可厚非。看在你足够坦诚的份上,老子就不同你们计较这一次先斩后奏了。” 顾云听:“……” ……也是,这世上最了解这家伙的就是陆君庭了。倘若曲成双当成是个放不下的人,陆君庭也不会那么放心地进宫去。 当初顾云听也没少去过十三弦,和楼中许多人都有过些许交际,也见过曲成双与他们来往。 曲老板的格局本来就不小,她从来都不是那种。会为了心上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就嘤嘤哭成泪人的小姑娘。能和三教九流混得熟的人,向来都是义字当头的。 只不过,前几日也不知道是谁,为了一支传闻中的上上签一宿不睡,还兴奋得像个傻子。 “那我就先多谢你了。”顾云听意思着客气了一句,才又道,“若说哪一种选择于局势更有利——我倒也说不准,局势一向瞬息万变,照眼下的情况看,你或许还是留在宫外更为稳妥。” “为什么?”曲老板虚心向学,不懂就问。 “以你的武功,在内宫之中大概只能排得上中游,高手太多。所以就算皇后真要对皇帝和陆神医下手,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到时候我们就要多捞一个人。”顾云听若有所思地说。 曲成双:“……” 话是实话,但是为什么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啊喂! “反倒是在宫外更好,这样一来,倘若宫中有什么异动,还能多一个人策应。” “不是,为什么策应的事也要我们来做?老叶手底下养那么多人,都是吃软饭的不成?”曲成双不满地道。 “他手下的人,大多都是过了明路的。皇后若是提防着他,首先就是盯着他们。”顾云听道,“如今她们也会盯着你,但如果多数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了。” “……我总觉得你是故意在占便宜。” “是错觉,我没有,别胡说。”顾云听微笑。 …… 一宿只歇了半夜。 晨起时。 “这些行李怎么办?我不会收拾东西啊。”曲成双有些苦恼。 顾云听正笨拙地对着镜子梳发髻:“靠你收拾?那还不是迟早摔得一无所有。后面的厢房,我带丫鬟了,付工钱的,为什么不用?” 第800章 以退为进2 曲成双有点儿头疼。 这趟出门,顾云听一共就带了两个丫鬟,住得厢房还偏,这几日都没见她们出来走动,曲成双根本找不着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回到屋子里,顾云听已经不见了。 “她人呢?”曲成双重重地“啧”了一声,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丫鬟们:“……” 她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咳,”曲成双摸了摸鼻子,“你们先收拾东西,我去找。” “是。” 虽然找丫鬟前后的确耗费一些时间,以顾云听的脚程,要是真的离开,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到了山下了。不过,那家伙要是有什么急事先走一步,也一定会留下信号,眼下屋子里并没有多出来什么东西,所以她应该还在山上。 至于瞒着她偷偷离开什么的…… 事儿倒是顾云听能干得出来的,不过以现在的状况而言,显然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顾云听还在山上—— 曲成双到了月老祠门口,越过一众来求签的女人,果然在最前排瞧见了顾云听的身影。 ——这个人啊,啧。 竹片签相互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曲成双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但众人的注意力仍旧有些奇怪,顾云听附近,好些人都默默地盯着她蒲团前的位置。 曲成双脚步一顿,没敢上前。 昨日顾云听接连的下下签着实令人记忆深刻,也不知她今日能否时来运转。倘若不能,她还是别走近去为好,免得之后回了府上,顾云听看见她,还总能想起那些“下下签”。 走近是不敢走近,可好奇也是真的好奇。 曲成双远远地看见顾云听摇了签筒,竹签落地,众人惊呼。 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好的结果,只是近乎麻木的“惊呼”。 然而顾云听的动作却没停下,一支接连一支地摇着签,曲成双也没敢数,只见那个被越来越多人围观的家伙终于罢了手,将签筒置于一旁,伸手将地上的签子都捡了起来,走向了坐在一旁木案后解签的小和尚。 小和尚也是目瞪口呆。 曲成双挠心挠肺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终究还是好奇心胜过了理智,走近了几步。 “这个、这个,施主,只能取第一支签……”小和尚有些局促地道。 “无妨,你解第一支,其余的我都带走,随后送几个新的签筒回来,权当补偿。” 顾云听微微笑着,本该多情的桃花眼却清澈如藏着霁月清风。 “……” 小和尚心有点累。 他总觉得这位女施主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了。 否则哪儿有一整个签筒的“上上签”都一支一支接连着往外蹦的? 签筒里已经连一只上上签都没有了! “怎么了,不好解?”顾云听扬了扬眉毛,似乎有些不理解。 “不不,倒不是这个缘故……”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不敢撒谎,又不敢实话实说,恐得罪了贵客。 “既然小师傅有难言之隐,那不解也罢。”顾云听一笑,离开时遇见曲成双,也没多说什么。 “那个,女施主请留步!”小和尚喊住她。 “何事?”顾云听回头。 “这第一支签,虽名为上上大吉,却也并非一帆风顺!”小和尚谈起自己的课业所长,便不再局促,老神在在地道,“不过施主不必担忧,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施主所思所求,终将有一日可以如愿。” “多谢小师父吉言,在下明白了。”顾云听略一颔首,并不过多纠结,“告辞。” 小和尚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念了一声佛号。 “不是,老顾,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上上大吉’还不是一帆风顺?” 顾云听自己是听懂了,然而曲成双却根本连“懂”字的第一笔都还没够到。 自古都有当局者迷的说法,曲成双自认也是个聪明人,脑子还算够用,可偏偏顾云听这家伙神神叨叨的。事情一旦发生在她身上,曲成双就成了当局者迷,旁观者也迷。 她有一句不太好听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倘若是寻常心愿,上上大吉自当一帆风顺。”顾云听笑了笑,“不过我所求,原本是求不得。” 能如愿,便已经是大吉了。 不管这支签能否灵验,但有个好兆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一些。 “求不得?”曲成双有点意外,“你想做的事,竟然也会有求不得么?” 她还以为,这个人要做的所有事,都是信手拈来、水到渠成的。 “曲老板高看我了。”顾云听笑着,没再说什么了。 …… 顾云听回府的消息提前有人通传过。 马车停在正门口,从大门往里走了没几步,便有几位美人掩唇笑着,迎了上来:“王妃总算是回来了!” 这事说起来合情合理,可看着总觉得有几分奇怪。 就像是…… 夫君远行归来,妻妾排着队问候似的。 “……咳,”顾云听挑眉,清了清嗓子,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恭迎王妃回府!王妃祈福辛苦,姐妹们这些天未能向王妃请安,深觉愧疚呢……”一位美人风情万种地撒着娇,道。 “人家也是呢!王妃虽然只出门了几日,可妾身们却时常惦念着呢!” !!! 这么嗲声嗲气地说起话来就更奇怪了! 不过啊,无事献殷勤,自然非奸即盗,动机不纯。 顾云听看破不说破,笑着问:“谢夫人怎么没同你们一起来?” “嗐!这谢夫人啊……现在可没脸来了!”美人们纷纷掩唇,笑着说,“王妃今日才回来,可是不知道呢,那谢夫人啊,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合欢香’,昨夜偷偷跑进了王爷的房间……” 她说着,故意停顿了片刻,偷觑着顾云听的神色,然而后者却什么特别的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兴许她们大人物都是这样不动声色的! 第801章 以退为进3 美人暗自替顾云听找了理由,咳了一声又继续说:“今早那谢夫人还趾高气扬地同姐妹们夸耀呢,大放厥词,说什么她得了王爷青睐,不日便要一飞冲天了。结果,王妃猜是怎么着?” “嗯?”顾云听配合地应了一声。 “结果啊,王爷早上才刚从官邸回来,一到府上,就吩咐了管事儿的换了新的屋子,原来那几间,都当作仓库存储用!说是那几间屋子漏风,太吵闹了。哈,哪儿有用漏风的屋子当仓库的?” “这不是明摆着打姓谢的脸么?她待过的地方,就不要了!”另一个美人附和着,也偷偷端详着顾云听的脸色。 “嗯。”顾云听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 “不过王妃,你说……王爷昨夜应该是回过府里吧?否则,他又是如何知道谢夫人的事的?”美人小心翼翼地道。 “……” 顾云听又岂会不知她们那点小心思,她们自然是来告知谢薇兰的窘况的,也是借着谢薇兰爬床一事,来试探顾云听的口风。 若是她这里怒不可言,她们今后就歇了明目张胆向王爷讨巧献媚的心思,尽可能谨慎些,不让顾云听知道。倘若她这里云淡风轻的不以为意,就说明王妃未必在乎她们这些人怎么做。 想来,还是当日在王府门前拦下谢薇兰的事,给她们留下了些阴影。 有阴影也好,行事便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了。 顾云听扬了扬眉毛,抬眸望见从人后小径中匆匆而来的青年人,一笑:“这我倒也不晓得,不妨你去问问他?” 众人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视线的另一端,正是云王。 “……这个,这个,妾身见过王爷!” 美人们有些局促地屈身行礼,姿态到也好看。 “嗯。” 叶临潇越过人群,随口应了一声,“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用早膳了么?” 话显然是问顾云听的。 众人:“……” 她们就不该在这里! “寺中斋饭尚可,吃了一些。”顾云听笑得眉眼弯弯,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细窄窄的小包袱,递给他,“出门回家总要带些礼物,给你的。” “是什么?”叶临潇愣了一下,想拆,却被顾云听按住了手。 “咳,那个……王爷、王妃!妾身告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美人倒是懂得察言观色,回过神来讪讪地道。 连理由都不找了。 就这还试探呢? 人家小夫妻如胶似漆的,她们倒是想站在人家夫妻之间,也得有那个位置才行。 有一个人带了头,众人便也纷纷跟着告退了。 “那什么,老顾,我先把东西都放屋里去。”曲成双也适时地表明了去向,找了一个理由离开。 “她知道了?” 曲成双的态度,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叶临潇有点意外。 “是啊,都知道了。”顾云听笑了一下,“我认识曲老板的时间尚短,不过一年有余,忘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倒也还说得过去,阿临,你们可是认识好些年了的。” “嗯?” “你竟然也会看低了她。” 这话说得倒也是亏心。 曲成双先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先前,他们的确都是心知肚明的。 可是自从这曲老板与陆君庭挑明了心事,天天像是那种闺阁少女常怀心事的样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鬼还能记得。 叶临潇明白过来,看着曲成双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只怕这也不仅仅是“曲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简单,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要让一个人找到自己的秉性,也绝非随口几句话便能做成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书房。”叶临潇盯着手里的小包袱,若有所思地道。 …… “你是说,那些下下签,都是你故意而为之?”叶临潇双目微眯,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却又无可奈何。 他倒是想生气的,可是他又不能把顾云听怎么样,这边生气闹起来,顾云听也不会主动给他台阶下,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尴尬。 卑微。 “天意的事,不超乎常人的想象,又怎么能被称之为是天意?”顾云听挑眉,“唯有如此,她相信这世上冥冥之中当真有神佛存在,就会相信她求得的那一支上上签真的可以庇佑他们白头到老。” 这样一来,她无后顾之忧,也就不会常对一些事疑神疑鬼、忧心忡忡的了。 不是好事么? “那你也不应该拿自己的将来胡闹。”叶临潇皱眉。 他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折了顾云听的福祉,结果这人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既然是我故意为之,便算不得是天意。……何况,我不是给你赔礼了么?”顾云听指了指那个细窄的纸包。 叶临潇愣了一下,拆开纸包,只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上上签。 “我摇了三个签筒,签筒里所有上上签都在这里了。”顾云听笑了一下,“一支上上签是得一世白头偕老,这么多世,够赔你了么?” 叶临潇:“……” 这白头偕老还能论斤卖? 心底压抑的火气顿时烟消云散,成了哭笑不得:“你……” “没有做多余的事,不过你也知道,求签这种事,眼疾手快,总能摇出自己想要的。”顾云听道,“但是第一支是真的。” “……” 叶临潇抿唇,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才哑声问:“签语是什么?”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寺中哪里有这样的签语?”叶临潇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不太信就是了。 “有啊,解签的小师父告诉我的,很多人都听见了,不信你问她们。” “这怎么算是‘上上签’?”叶临潇反问。 “算的。”顾云听敛了笑意,有些认真。 叶临潇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什么?” “唔,上次我没想好怎么和你说的事,现在想好了。” 顾云听停顿了片刻,又道,“你应该不知道,我很有可能……就只有半年的时间。” 第802章 生旅苦长1 陆君庭医术的确当世少有,却也不见得就是天下第一。 师门之中其他人或许比不得,可先代掌门吕知知却能更胜他一筹。吕知知胜在年长,阅历更为丰富,也胜在对访云山典籍的熟知。 当日访云山正殿石室之中,吕知知便已言明,顾云听余寿不长,恐将来注定弱病缠身。医者仁心,也是因此才想留二人在访云山中。山上古籍医经众多,二人于山中或许还能寻得些许破解之法。 “然而山下俗物繁多,所以你拒绝了。”叶临潇道。 顾云听略一颔首:“不错,我可以病却不能久病,故而问她借了一丸药。短时间内,可护住性命无虞。” “难怪当日在祁宫,你那么有恃无恐。”叶临潇有些沉默,“你原本就体弱,偶尔多病,也是常有的事。这一丸药护住了你的经脉,让你表面上看起来与平时无异,连我们切脉都察觉不到。” “我当时倒也没想到,切脉都不能发觉的异常,还是被你看出来了。”顾云听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不必强颜欢笑。”叶临潇拉住她的手腕,“可是为什么?在去访云山之前,我和师兄不是没有查探过你的脉息。” “失魂散这种东西,陆神医不认得,你虽然也算了解,却从来都没有碰过。”顾云听看着他的眼睛,“是药三分毒,经年累月,毒也更深些。她只说此毒起于访云山,却不肯细说。之前我也没猜到具体的缘故,不过后来药效解了,也就想通了一些。你说世上流传的失魂散多数都是‘相忘’,而后者之中,两味必不可缺的药材是访云山独有。山下的人几乎没听说过这个,药性几何,你与陆神医至今也是一知半解不是么?” 叶临潇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是了,当初师兄拿到萱麟草和苦拓枝,制了几次药,都有问题……” 但这些在古方上从未写明,而陆宿脩自己也就未必知道。而吕知知身为访云弟子,自幼在山中长大,自然对这两种药材极为熟悉。所以,她能一眼洞穿顾云听的病症,也就不足为奇了。 “同样是出于医者一颗仁心,吕掌门下山,除了找你们师父之外,也是替我寻一剂良方。” “这毒——可以解?”叶临潇问。 兴许是窗外天光格外亮的缘故,青年人的眼睛也一亮,像是盛着某种若有似无的希望。 “的确是有一剂良方,虽然当时她没说明,不过,我听她言语之间的意思,应该是关乎山上某些不足为后人道的陈年旧事。大概,是有人发现了这种毒,后来又因为一些缘故,带着方子离开了访云山。数年前山门中的确有许多弟子弃山门而去,解毒的良方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人带下了山。不过倘若吕掌门知道,也就不必瞒着我那人的名姓,她没说确切,十有八、九,是她也不清楚是谁。” “为什么这么猜测?” 此事非同寻常,叶临潇不敢仅凭猜测便如此断定。 倘若尚有一线生机,他必定是要倾尽所有去试一试的。 “她当时说了一些话,后来我翻过密室,里面留下事关山门的手记里也有类似的记载。访云山上,前几年的事都被藏了起来,年轻弟子们不是不知道,就是讳莫如深。所以,应当是那时发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事。吕掌门的态度……显然,她提到的方子,正与那些事有关。” 只是啊陈年往事不可追,也难追。 再者说了,就算知道了拿走方子的人是谁,可那人已然投入了茫茫人海之中,毫无线索的状况下,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机会渺茫。 这一点,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书房之内有一瞬间的沉默,然而顾云听忽而轻笑了一声,将散落在桌案上的上上签都送到了叶临潇手上:“知道你会担心,所以没有诸天神佛保证我会安然无恙,我不敢告诉你啊。” “我知道了。”叶临潇蹙眉。 其实顾云听若是不说,他会更担心。 可是眼下至少还有希望,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再坏的设想他都已经考虑过了,又何惧如此? 只是—— 明明有一线希望,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不甘心。 “你生气了?”顾云听挑眉,却似乎完全没有做错了什么的自觉。 那双桃花眼湿漉漉的,好看又无辜。 叶临潇不忍苛责:“没有,只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能——”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顾云听打断他,“我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我,是因为你。你做了很多,我都知道,也很欢喜。” 从前的顾云听,是不会有那么多顾虑的,无论是伤害别人也好,甚至伤害她自己也罢,如果有必要的话,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而如今行事处处顾忌,虽说看起来难免畏首畏尾,但不管怎么说,的确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而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在天地间随处飘荡而无可归处。 改变一直都是彼此之间相互的事,不是叶临潇一个人慢慢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所以,你看,你前一日陪我一起给月下老人上了香,隔天我就求到了一天中的第一支上上签。”顾云听笑意也盈盈,眸中秋水也盈盈,“我现在想,或许刚才就不应该告诉你我骗曲老板的事,那样一来,你也会相信天意了。” 也就会少担心一些了。 “……” 叶临潇沉默良久,才有些倦怠地弯了弯唇角,眼角眉梢,却似藏了无尽宠溺,“好,我相信。” 是顾云听的话,这么明说过答应他的事,总会做到的。 就算做不到…… 那也算是相伴余生,到过白首了。 …… 一番算计却终究落了空,云王府之内无事发生,谢薇兰的事也看似没了后文,皇后自然心急。接连一个月里,朝野之中诸般动作,她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帝后二人之间,他们迟早是要选择一边的。 第803章 生旅苦长2 陛下许久未出现在众人面前,百官像是得到了某种特别的讯号,心中的天平也逐渐往皇后那一边倾斜,朝中局势看似一片大好。 十月上旬。 “她倒是比我们想得更沉不住气。”叶临潇沉声说。 顾云听正在桌边悠闲地嗑着瓜子儿,听罢他所言,道:“她沉不住气是好事,能速战速决更好。你们都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么?” “有什么准备是万全的?”叶临潇不禁苦笑,“有些人是逢场作戏,却也有不少官员是真的站到了她那一边。何况,就算只是逢场作戏的人,也有临时变节的可能。” “只要你这边的势力足够强大,他们就不敢变节。”顾云听吐了一边瓜子皮。 谨慎还是叶临潇谨慎。 “师兄那边,他替父皇挡了几次灾,只怕母后很快就会把矛头指向他了。”叶临潇道。 皇后的计划一旦开始,第一步便是让如今的“陛下”成为“先帝”。早在半个月前,她就有了这个打算,只是被陆君庭防住了。 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倘若时间拖得太久,就算是陆君庭,也未必能防得住。再者,他治得了病救得了人,却不擅长于算计之中保全自己。 “除了皇后,二皇子那边难道没打算么?”顾云听挑眉,问。 “顾月轻近来与母后走得很近。” 与此同时,皇后近来也开始亲近起叶黎深了。 比起叶临潇这边的滴水不漏,或许还是叶黎深那小子更好拿捏。 “倘若他二人联手……”顾云听眉心微蹙。 她对外面的事并不完全了解,身不在漩涡中心,所知所觉都有限。眼下想来才觉得有些后悔,尽管足够信任叶临潇能解决这些,但有的事,她自己不知道,便很难放下心来。 可就算后悔,也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她如今,没有那么多心力去纠结太多乱七八糟的事。身体每况日下,过多劳心,便会头疼。 “别担心。”叶临潇轻声笑了笑,从身后环住她,“他们联手也无妨,如果霆国之内的兵马,多数尽在我手,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彻底撕破脸。” 顾云听略一颔首:“也是,只要天子在你手中,名义上也是‘清君侧’,他们不占理。只是陆神医那边,要如何保全?” 宫中的情况复杂多变,天子居所,尽在皇后手中。 寻常手段陆君庭自然不怕,怕的是非正常手段。 毁去君子清誉,对深宫妇人而言,简直易如反掌。到那时,陆君庭便如砧板上的鱼,插翅难逃。 “母后对宫中掌控很严,妃嫔不可靠近父皇居处,而贸然送人入宫,恐怕也会打草惊蛇。”叶临潇垂眸,“进不去……我想让他们出来。” 他们而不是他。 是陆君庭和老皇帝一起。 “请天子离宫,绝非易事,何况玉玺此时已经在皇后手中,一旦离宫,有些事就彻底落入皇后手中了。”顾云听有些头疼。 叶临潇抬手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道:“有舍必有得,不过是赌朝臣心中的‘天子’,究竟是玉玺,还是父皇本人罢了。” 顾云听愣了一下。 也是。 赌赢了便是两全,输了大不了就是起兵。 叶临潇自己没说是万全之策,可无论输赢,只要没有意外,就都是他赢。 “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顾云听沉默了片刻,“我总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哪里不对?” 顾云听缓缓摇头:“说不上来。” 像是什么一直都在担心的事,临头却反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太阳穴一突一突的,像是猝不及防间就会炸开似的。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顾云听看着他,一颗疯狂跳动的心慢慢脱离了濒临窒息的边缘,平复下来,莞尔:“……好。” 那就不想了。 该来的总会来。 …… 天子离宫绝非小事,不过顾云听并不打算掺和进去。 倒也不是她自己不想,而是身边叶临潇和曲成双两个人轮流盯梢,她没机会去凑这个热闹罢了。 只知道是皇帝的那些兄弟们联合起来,称宫中事务繁杂不利于静养,不如将陛下送往郊外行宫养病。 另一面,众人此举正中皇后下怀,她便也没有从中阻拦,只是适当地表示了担心,除此之外,便顺水推舟地应下了,让心腹之人筹备一应事宜。 一则,虽说宫里的主要势力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可天子家事历来都关系到江山社稷,他们的一举一动,满朝文武都盯着,陆君庭是一枚硬钉子,不拔掉他,皇帝便除不掉,她的计划就会被一拖再拖。可偏偏这姓陆的又与云王府有千丝万缕联系,她轻易不好拔掉,拔掉他,很有可能就会引来群臣瞩目,到时候再想杀掉皇帝,无异于告诉群臣她的不轨之心。 那样一来,她必败。 引狼入室之举,皇后已经懊悔不已,对叶临潇也不复信任。如今好不容易能将那群瘟神送走,实在是皆大欢喜了,她自然不可能去拦着他们。 何况,行宫守卫再森严,也不比宫中,皇帝到了行宫,便如同砧上肉糜,再无还手之力。 横竖传国玉玺已落入她手,那些人自毁城池,她又岂有劝谏阻拦之理? 再有就是—— 陛下离宫之前,必先定下太子,而今皇帝的权力名存实亡,谁做太子,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 至于挟天子之言,她心急如焚不能理智,而她那位“军师”,也不会希望心上人真的死在皇后手里…… “想什么呢又?!”曲成双猝不及防一掌糊上了顾云听的后脑勺,虽下手不重,但也着实把顾云听吓得不轻。 顾云听下意识地想还手,掌风都已经紧挨着曲成双了,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后者索性大喊了一声:“我奉命来的!” 顾云听:“……” 奉谁的命? 除了叶临潇,还能有谁。 “我晚上就告诉老叶,你又不安分了!”曲成双得寸进尺。 “……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家的瓜子不如先前那一家炒得好吃,它不香。” 顾云听平复了惊吓,委屈巴巴。 第804章 生旅苦长3 眼下日子难过的倒也不止顾云听一个。 霆帝同样不好过。 比起祁国的那位老皇帝,他至少还是个手段不错的守成之君。然而这样一位曾也有雄心壮志的帝王,在如今将近五十的年纪,竟连生死都成了几方势力之间角逐的赌注。 生死都不由自己。 “陛下,该喝药了。” 陆君庭为人虽谦逊,却也有无尽傲气,能让他从煎药到捧着盘子奉药都亲力亲为的,除了他师父之外,霆国这位尚未到老迈之年却已老迈的帝王是第二位。 “陆神医,朕,不想喝。”帝王英伟的眉目都耷拉了下来,乍见之下,实在有点像因为怕苦而逃避的小孩子。 “陛下可是有心事?”陆君庭将药碗放在桌边,正好是对方袖子拂不到的位置。 霆帝:“……” 该这么说吗?陆君庭不愧是阅历深厚的神医,他这个做病患的,就连想在他面前发脾摔碗都不行! “朕的心事,如今还重要么?”霆帝冷哼。 这些日子皇后有她要忙的事,底下的人并不觉得会有什么要事发生,也就懈怠了。所以,只要不见外客的时候,屋子里就不会有人时刻盯着,霆帝也总算不必再时刻都将心里话闷在心底。 除了想杀又有所顾忌之外,皇后对陆君庭倒也放心。毕竟他出不去,也见不到宫外的人,她也就不必担心他暗中替皇帝传什么消息。再加上陆君庭几次三番替霆帝解毒化灾的缘故,所以有苦水,后者便也放心地倒给了陆君庭。 就算不放心又能如何? 左右此地也没有第二个可信之人了。 陆君庭闻言,愣了一下,轻笑:“陛下是君。一喜,是河清海晏,万世太平,一怒,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陛下的心事,自然重要。” “但你不当朕是君。”霆帝合眸,缓缓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哦?” “君心难测也莫测,妄图窥探帝心,是死路一条。倘若你真的当朕是君,便不敢这么问。”霆帝状似严肃地道。 “陆某是行医之人,只知‘喜怒忧思悲恐惊’最是伤人,养病该当静养,忧心忡忡,不利于病情痊愈。”陆君庭神色淡淡地回答,不卑不亢。 “……你就是不把朕当皇帝!连你也不把朕当皇帝!”中年男人固执地道。 姓叶的思路都清奇。 陆君庭沉吟片刻,轻轻碰了碰药碗,试探了一下温度:“陛下,温度正好,再不喝就凉了。” “凉了又如何?朕不喝!” “凉了会很苦。” “再苦还能比得过朕命苦?!不喝!”霆帝气鼓鼓,“活着就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是吧?朕咽不下这口气,偏不活!” 是别人拿他当棋子也就罢了! 还偏偏是自己的妻儿!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他更命苦的人? “陆某不过是江湖草莽,棋子与执棋人的关系,陆某不懂,不过陆某行医多年,从未见过死者不咽气的。”陆君庭不太给面子,停顿了片刻,神色不改地补充了一句,“活着才不会咽气。” “……”霆帝一噎。 他说得在理。 往深了想,以霆帝的处境,不管是死是活,眼下都注定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可是活着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若只能躺着,这口气岂不是不咽也得咽下去了? 霆帝想象着,擦了擦手,五十多岁的男人,愣是乖乖巧巧地把药喝了。 “……”陆君庭懂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叶临潇难得是个意外,叶黎深就刚刚好。 “可是朕如今手上一点筹码都没有了,活着气妻,死了气儿子,没什么区别。别以为朕真的病昏了头瞧不出来,你和云王府关系匪浅,留着朕的命,是那小子还没准备好和他娘争。这回撺掇朕那些傻弟弟们,要送朕去行宫修养,是想‘挟天子’,博一个名正言顺,是吧?” 霆帝哼哼着,小声地道。 陆君庭:“……” 有一说一,他也不清楚来着。 “怎么,没话说了?”霆帝又道,“朕就知道,他们那几个小子,就没一个安了好心的!一个个的,见皇后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索性也都当朕是傻子?也不想想自己是谁教出来的。争权争权,脑子里都是这些,将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抛诸脑后了是吧?他们越想要,朕就偏不想给!喂狗都不给他们!” “……” 挺任性啊。 但凡是换一个人,大概都不会认同他口中的“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可陆君庭最崇尚君子之风,自然不同。 他一笑:“陆某知道陛下心中绝不止争权夺利,而是一位真正的明君。” 霆帝偷偷看了他一眼,装得一本正经:“哼,少吹捧,没用!朕绝不会因为你的缘故,就默许叶临潇的所为!” 他一旦默许了所谓的“清君侧”,也就是向天下、向千载史书承认了自己身侧有佞臣,一手将乱臣贼子养大,只怕外人连“庸君”的称谓都不屑给他。 半生功绩尽为这一桩事而赔进去,临了还要捎带一个“昏君”的名号走,未免太不值得! “陛下高看陆某了,陆某不过是江湖上一闲散人,不懂这些,这是真话。”陆君庭道,“不过陛下离宫之后,不妨听听看云王夫妇怎么说。” “你这人怎么……” 年纪轻轻,如此刻板! 皇帝“嘶”了一声,觉得有些费解。 怎么说呢。 他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不就是想给对方递个话,然后让这人顺水推舟地来说服他么? 他容易么? 这世道,连口是心非都不行了么? “多谢陛下抬爱,”陆君庭倒也不是毫无察觉,他笑了笑,“只是,陆某并非霆国人,霆国内政何如,陆某不敢妄加议论。” 再者说,一人声名与江山千载之间太难选,最终还是要这位陛下亲自做出抉择的。叶临潇和顾云听他们如何选,他不想过问,也无力改变,只是眼下,他自己并不想成为那一把逼人就范的刀。 第805章 反将一军1 十月初八。 皇后早在两日前下旨册封叶黎深为皇太子,以霆帝的名义颁了圣旨,却仍然没有过问霆帝与群臣的意思。 群臣不清楚宫中具体的状况,便因此对霆帝的独断专行颇有微词。 他们倒也不全是不满叶黎深做储君,只是立储大事,从来都没有这样陛下不出声不露面、仅凭一张圣旨就做决断的! 朝臣们几番寻入内宫欲见天子,都被拦于宫门之外。 于是有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本就积攒已久的怨气沸反盈天。 看似是对皇后一党极为有利的局面—— 群臣对皇帝不满,就算皇帝不死,也会因为失尽人心,而无力与皇后争驰,而叶黎深也迟早会因为种种缘由而离开那个位置。 对皇后而言,金銮殿上的那个宝座,很快,便唾手可得。 “王爷——” 唐夫偃风风火火地进了灶房,叶临潇正坐在小药炉边看着炉上的火候。 “不是,王爷,外面都快闹翻天了,你竟然还坐在这里煎药?”唐夫偃惊了。 “王妃近来体弱,底下的人手脚未必都干净,煎药本王不放心。” 叶临潇头也没抬,淡淡地道。 曲成双那家伙倒是好心,只是她和某知名不具的江湖神医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却连火候都还掌握不太精确。这回的药材用得特殊些,对火候要求极高,交给她们,叶临潇终究是不能安心。 “……”唐夫偃噎了一下,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有些着急,“煎药能比外面那些事都重要?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一局要是扳不倒皇后娘娘,她们和叶黎深联起手来,倒的可就是你云王府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一旦云王府倒了,他们哪里还能有这个空闲在这里替王妃煎药?! “云王府不会倒。” 叶临潇看着他,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云淡风轻,只是在陈述一件必然的事实。 唐夫偃闻言,愣了一下:“已经有布置了?我怎么不知道?” “实不相瞒,我也刚知道不久,”叶临潇笑了笑,“对了,眼下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有几句话,你务必替我带给皇叔们——” …… 宫中的宫女、太监大多都归顺了皇后,真正愿意追随霆帝离开的人并不多,除了被皇后派去的眼线之外,便只有几名不愿继续留在宫中的太医们。只是这些人各有家眷,身家性命都被握在皇后手中,就算离宫,也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不敢多泄露一个字。 陆君庭则有些不同。云王府内多少也有皇后的耳目,先前曲成双与陆君庭是夫妻的事,府内人尽皆知。曲成双是顾云听身边的人,便时时刻刻都在叶临潇身边走动,皇后此刻尚且没有得到兵权,不敢与云王府撕破脸,也就无法轻易去动曲成双。 缺了这一重保障,皇后威胁不到陆君庭,自然绝不可能放他跟着离开皇宫。 十月初十。 霆帝离开皇宫的日子。 “老顾!” 是清晨,曲成双找到顾云听时,后者的脸色有些难看,正靠在榻上,双目紧闭,眉心皱得很紧。 曲成双脚步一顿,事分轻重缓急,她也就顾不上方才要说的话了:“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 顾云听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桃花眼睁开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出什么事了?” 是错觉? “啊?”曲成双怔了怔,回过神来,“哦!宫中传出消息,说陆君庭在老皇帝的药膳里下了毒,被打入大牢了!” 陆君庭怎么可能下毒?他也没那个必要下毒。 何况眼下马车都已经准备停当,再过一个时辰,老皇帝与随从们就要启程前往郊外行宫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明摆着是皇后故意发难。 曲成双关心则乱,心底便如同熬了一锅沸粥。 “我知道了。”顾云听道。 “就这样?不是,你倒是说啊,我要怎么救他啊!”曲成双忙不迭地追问道。 “不用救,去了反而添乱,打草惊蛇不说,还白搭上几个人,”顾云听呷了一口温水,不慌不忙地道,“只要皇后倒了,他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啊?!”曲成双愣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要是皇后真的失了势,那陆君庭当然就会平安无事,可关键是,好端端的,皇后怎么可能会失势? 倘若要等很长一段时间,那她们能等,陆君庭也不能等啊! “没病,不必担心,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陆神医不会有事的。”顾云听抬眸看了她一眼,桃花眸中波光隐隐,“记得前几日我让你找人去市井散布的那些话么?” “!!!” 曲成双愣了一下,醒悟过来。 她竟然会真的以为这夫妻两个想的是什么“挟天子”和“清君侧”! “那二皇子手下江湖势力太广了,暂时动不得,迟早还是要借老皇帝的手来解决……不过皇后倒是不必,她比我想象得蠢。” 顾云听垂眸,云淡风轻地道。 “……”曲成双沉吟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了对方的背上,“顾云听!你又开始了!” 顾云听被她一掌拍得有些懵,满眼迷茫:“开、开始什么?” “老叶千叮咛万嘱咐跟你说了什么!不能耗费心力、不能胡思乱想!你得休息你知不知道?好话都当耳旁风,迟早有你受的!”曲成双咬牙切齿,“难怪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一副快断气的样子!又头疼了是吧?你活该!” 她帮着照顾人,要是没照顾好,那大家还不都得觉得是她照顾人的本事不行? 她曲成双长这么大,就只有不想学的本事,绝对没有什么本事会了却不行! “我错了。” 顾云听认错态度极为良好,然而反应太快,神态动作过于熟练,就显得十分不真诚。 “你就是错了!等着吧!等老叶回来我就告诉他,给你在药里放黄连,看你还有没有功夫想这些!” “……” 第806章 反将一军2 天真还是曲成双天真。 叶临潇这几日之所以会换了药,正是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煎药的人是叶临潇,喝药的人是顾云听。曲成双连药碗都没端到,自然不会注意到。 顾云听垂眸笑了笑,没有多说。 …… 天子出行,本就非同寻常。考虑到霆帝的病情,吹风显得不够稳妥,倒像是皇后思虑不周了。故而马车直接停在了寝宫外,一路从宫道驶出,却在宫门口忽然被百官拦住了去路。 “大胆!天子圣驾,谁敢阻拦!”车前的内侍官厉声警告。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朝中之臣,十有八、九,都聚集在了此处。 为首的,正是霆帝的几位弟弟们。 那毕竟是连皇后都要忌惮几分的人,内侍官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和王爷们叫板。 “何事?”霆帝有些沧桑的声音自马车之内传出,却并未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现在不敢动。 马车里,另一名内侍官手中的匕首正抵着他的喉头,角度再偏一分,便会割裂他的喉管,令他命丧当场。 ……这是皇后为自己留的保障。 “皇兄,立储实为一国之大事,关系到我霆国的千秋功业,论理,云王为嫡长子,又立下赫赫战功,文武双全,并未曾犯下过错,万万没有越过他,而另立储君的道理!臣等今日汇集于此,正是想请皇兄三思!还望皇兄收回成命!”为首的王爷道。 “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众人也纷纷跟着附和。 其实叶黎深做这个太子,也不是一定就不好,只是一来没有这个道理,二来……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借口来见皇帝一面,事急从权,也就顾不上什么好不好了。 反正立云王为储君是不会错的。 要怪,也只能怪二皇子运气不好,正巧赶上这么一桩事情。 “这……” 霆帝也有些犹豫。 倒不是为了立谁为敌的事儿,只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着实锋利。 这帮王爷、大臣都是他管熟了的,那位大臣有多少能耐,他都心知肚明。要是背后没有人在推波助澜,这些人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儿,更不敢聚众堵在宫门口拦圣驾。如今唯一有立场这么去做的,也就只有叶临潇或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人了。 他们说得其实没错,都是自家儿子,哪一个更适合传承叶家的江山,他心里是有数的。能驯服霆国之内半数将士,不认兵符只认人地效忠于叶临潇,别的不说,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胜过叶黎深了。 君王治天下,却也不止是治天下。 他们所要做的,其实是治人。 只是这小子……怎么就光是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了?!那他这个当皇帝的出宫,皇后那边难道还真能没有任何表示? 那家伙能想得到煽动这些重臣来拦路,倒是也想想办法,解决一下他脖子上横着的这把匕首啊! “皇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马车外,王爷又问。 “……这个,朕——” 霆帝尚未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一道银光破开帷幔而来,直接打中了内侍官握着匕首的虎口。 内侍官只觉得虎口一麻,匕首也松开了,然而习武之人反应毕竟比常人快一些,还没等霆帝反应过来趁机往外跑,那内侍官便已经用另一只手,捞住了半空中正在坠落的匕首。 可谁知还没等他重新把匕首对准霆帝的喉咙,另一枚暗器再度击中了他这一只手的虎口。 这回霆帝反应快,狠狠地将人一推,便推门要跳车:“车里有刺客!来人啊!将这些挟持天子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都给朕抓起来!!!——” 霆帝声嘶力竭地冲着人群大喊。 车前的内侍官被吓了一跳,想拦着,可宫门外的这些朝臣们都已经看见了人,已经不好阻拦了。 宫门外围的守卫不少,却是皇后的人,见状不仅不打算阻拦,还将这乌泱泱一片大臣与马车都围了起来。 这些大臣们多数都是文官,而守卫却各个手持佩剑、身穿甲胄,人数上看着是旗鼓相当,可真要打起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五个都未必能对得过他们一个。 内侍官回过神来,纷纷上前,试图将霆帝重新拖回车上。可此事霆帝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靠近了为首的王爷。 “格杀勿论!”内侍官的头目见势不妙,一声令下,守卫们纷纷抽出了剑,向人群逼近。 “你们这是做什么?!要谋反吗!” “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了!王爷,您身边的这个人啊——”头目捻着兰花指,细声细气的,阴阳怪气,“他已经老啦,靠不住啦!如今的皇城啊,不管是谁的天下,都已经不再是这位‘陛下’的啦!” “放肆!”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他会些武,上前一脚踹倒了那口出狂言的内侍官,然而一人不可敌众,何况他身边还跟了个病愈不久的老皇帝。 “皇兄放心,再撑一会儿!云王的援兵很快就会到了!”那王爷压着嗓音,对霆帝道。 “……”这怎么还临时调派援兵的? 早干嘛去了? 霆帝暗自腹诽,却只能点头答应。 “都住手!——” 青年人的声音犹如神祇从天而降,然而众人回头,却见是唐夫偃率领着数十人踏马而来。 “……” 宫门口的守军有数百,宫内还会增援。 云王就拍这么几十个人来? 未免也太自负了吧? 众人心里都有些没底,有些胆儿小些的,索性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来了,难得因朝中议论纷纷,皇后娘娘放他们休沐几日,本来在家里待着好好的,妻妾儿孙她们难道不香吗? 来这里送什么死啊! “陛下!”唐夫偃直接打马冲散了宫门守卫的包围,到了近处才翻身下马,对霆帝一跪,“臣,唐夫偃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起来吧,救驾怎么就带了这么几个人?”霆帝装模作样地皱眉。 第807章 反将一军3 “启禀陛下,王爷说了,这些人……不是为了救驾才来的,他们就是跟着臣来,充充场面……”唐夫偃讪讪地道。 众人:“???” 不是,什么叫充充场面? 未免把宫门守军看得太低了吧?! “你告诉朕,”霆帝一把勾住了唐夫偃的肩,拉近了些,低着头凑近了,“叶临潇那小子,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打算救朕?” “都不是,陛下多虑了。”唐夫偃干咳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王爷本来是亲自来的,但是临时出了事,一刻都耽搁不得,就只能派臣另做打算了……” “出什么事?比他老子和这些叔叔的命都要紧?!”霆帝双目微眯,口吻是多时不见的不怒自威。 “……咳,这个,陛下,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不如等眼前的事解决了,咱们在——从长计议?” 唐夫偃半边肩膀上压着帝王的重量,约等于扛着霆国江山社稷的分量,一动不敢动的,人都快僵了。 此时向内宫通风报信的人尚未能来回一趟,还来得及,倘若等到皇后反应过来,这事会比现在麻烦许多。 “怎么解决?”霆帝怒道。 就这么几十个人,怎么和人家百余名守军打?就算唐夫偃带来的这些人个个都是精兵强将,那守军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到能让他们以一敌十吧? “陛下别担心,都交给臣。”唐夫偃安慰似的拍了拍霆帝的肩,卑微地示意他松手。 …… 从霆宫西侧的宫门翻墙入内,正是上一回顾云听与曲成双夜入宫禁、窥见庆功宴的路线。 酒坛子仍然被晾在殿宇的屋顶上,经两三个月风吹雨淋,上面原本正红色的封布已经褪浅了许多。 顾云听俯身半坐在瓦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酒坛子,盯着某一条宫道,若有所思。 “老顾,我还是觉得这个计划不太靠谱……”曲成双凑过来,将声音压得几乎只余下气音,极小声地道,“就凭我俩的本事,大白天的擅闯内宫,不要命了啊?” “或者你想个更好的主意?”顾云听抬眸瞥了她一眼,笑道,“无奈之举罢了。” “老叶也是,这事到临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就让人捎一句‘有要事’,就猝不及防把这么要紧的事丢给我们了……”曲成双小声地埋怨道。 原本她二人在云王府里正用早膳,本以为陆君庭忽然被抓已经是这一天里最意外的事了,谁知早饭还没吃完,唐夫偃就匆匆忙忙地闯进来,说叶临潇突然被要事缠住,赶不回来,连兵马都带走了,还说烦请顾云听代为筹谋。 顾云听近来身子骨弱,精神也就差了一些,如果不是真的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叶临潇无论如何,都不会将霆都中的局面转交给她来筹划。 “想来应该是出大事了。”顾云听道,“都城里不少心腹都一并跟着出城……在夺权之上的,就只有国事了。现在说不清楚,唐夫偃肯定知道什么,等事情结束,问他就是了。” 曲成双:“……” 也对,她们眼下的处境也绝对不算轻松,与其有时间去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倒不如先想想一会儿的行动。 宫中布防图不易得,她们也只能凭印象从熟悉的路线进来,这一边是霆宫之中防守相对宽松之处,她们尚且能应付得过来。只是倘若要进内宫,必定要越过高手重重。 曲成双估量着自己的轻功,是绝不可能躲过那些人的耳目的。顾云听……应该也不行? “可是我们分头行动真的可以么?你那边真的不用我帮忙?”曲成双还是有些担心。 她答应叶临潇照顾人的时候可谓是信誓旦旦,要是顾云听这里出了什么岔子,她怎么交代? “不必担心,按计划行事就好。” 虽说不可能太轻松,不过毕竟躲避与藏匿行踪这些都是她从小学到大的技能。已经成了本能的东西,倒也还勉强能用得上。 说话间,远处宫道上有人行经。 二人所处的屋顶很高,隔得也有些远,不过好在她们的眼力也还不错,而宫道上的凤辇华贵,很好辨认。 “穿着夜行衣做的勾当我倒是熟悉,”曲成双小声地哼哼,“穿一身白满宫里跑,倒是头一回。” “关押陆神医的地牢是哪一座,你记清楚了么?”顾云听确认了一次。 “当然。”事关陆君庭,曲成双又岂有不上心的? “那走了!” …… 二人分头行动,一个是去地牢里劫人,另一个则是趁乱去皇后的寝宫。 曲成双去地牢劫人,势必会引起看守者的注意,不过以曲老板的轻功,带着一个人也有机会离开,至于那些阻拦的人,对上陆神医手中变化莫测的药物,恐怕也扛不住。而宫门外的动乱牵扯进了不少宗亲、朝臣,又有霆帝坐镇,再有唐夫偃和他带着的那些人搅混水,闹剧不会很快收场,但时间想必不会太久,等有人劫狱的消息传到皇后耳中,她便会明白过来是声东击西。 到那时,是先去控制大狱里的陆君庭,还是回寝宫,又或是双管齐下,那都只能看她有几分判断。顾云听没办法寄希望于皇后犯蠢,所以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太多。 至于曲成双和唐夫偃那边,就算他们中的哪一方被抓住了,也不甚要紧。 他们要做的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只要不是同时被抓住,问题都不大。 宫里的路顾云听走过几次,方才在屋顶,也都看了个大概。只是要避开人,难免要绕些路,一来二去的,路线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顾云听速度不慢,却也费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到了寝宫西侧的墙外。 墙内有守卫巡逻的脚步声。 寝宫很大,屋子也不计其数,顾云听只能姑且放手一搏,赌她想要的东西就在寝殿之内。 “梁姑姑!” 墙内有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有些匆忙地喊了一声。 “何事?”熟悉的声音响起,就在不远处。 第808章 一语成谶1 “梁姑姑,我方才在咱们宫门外,好像听见外头有动静!”小丫鬟道,“禁卫都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陛下离宫,必定有人要坐不住了。”梁姑姑沉吟片刻,道,“走,去看看!” “是!” 脚步声匆匆离去,顾云听绕至墙角,凝神静听了片刻,才迅速翻进了墙内。 她动作轻得像猫儿似的,却显然还是被人察觉到了,细微到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悄悄地靠近。顾云听反应极快,放缓了脚步沿着殿宇的边缘向反方向绕了几步,直到那道脚步消失,才扶着窗户进了寝殿的内间。 皇后的寝殿,一日里外间都是有人的,而内间却只有心腹之人才能进得来。眼下梁姑姑被支开,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跟着她去了宫门,内间自然是没有人的。但小门外,还有三五个宫女正在值守,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打扫的打扫,各司其职,好在,皇后不在殿中,这些女孩子做工时都有说有笑的,动静也是时常有的,不至于太过寂静。 只是,顾云听心里清楚,方才那道脚步声的主人虽然暂时脱离了她的感知,但必定还在附近,并不会因为她不发出动静,就放松警惕。 这是习惯。 “哎!茗漱姐你快来看啊!这个花瓶底下怎么多了一道裂纹啊?”外间一位年轻小宫女一惊一乍地道。 “别大惊小怪的,这种瓷瓶都是这样的,天一冷一热就容易开裂,从南边弄来的东西,到了咱们这里就是这样,虽然贵重,但少不得还是要一年一换……”另一位年轻地姑娘答道。 “是这样么?不会忽然裂开吧?”小宫女又忧心忡忡地问。 “会啊,很正常。” “那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至于,摆得偏,就是怕裂的时候碎渣炸到人,咱们娘娘就是喜欢听这个响声,所以才偏爱这种瓷瓶的。”那被唤作“茗漱”的姑娘笑着说,“快别擦它了,放回去吧,沾了水就更容易裂了,小心伤着!” “哎哎,好!” 外间说话的声音不重,却也热闹,便衬着里间,显得清冷得多。 顾云听沉默地凝视着一把小锁,若有所思。 ——里间少说也有十多个暗格,都上了锁,打开时会不会发出动静,又或是有没有安装什么机关,都需仔细推敲。然而顾云听没有那么多时间,且不说宫门那边能坚持多久,梁姑姑大概也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如果贸然打开暗格,万一发出什么大的动静,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外面的那些人势必会进来查探情况,方才那人也会对这里多加注意。 顾云听眼下的状况,倘若不用巧劲不使诈的话,就连曲成双都打不过,更别说是此处的高手。 所以,机会或许只有一次,她只能猜猜看。 她找的东西比手掌宽些,四四方方的倒也不算太大,皇后又几乎每日都要用到,即便藏得严,却也不会藏得太深。 顾云听约莫估计了一下这些暗格的大小,找了最为贴合的那一个,仔细查看过上面的锁,从装满了黑棋子的小竹篓里捡了一颗,从未合严的门缝中打出,迅速击落了宫人们所说过的那个瓷瓶,瓷瓶炸开时发出一声脆响,碎片从架子上跌落,砸在地上,又是一阵响声,“砰”地一声,暗格也在同一时间应声打开,机括“咔哒”的声响都被瓷片破碎的声音掩盖住,一支箭镞在小门被打开时向外射出,却被顾云听眼疾手快地隔着袖子拦了下来,收回了暗格之中。 一只绣着龙纹的金丝锦囊幽幽地躺在暗格之内。 ——传国玉玺。 意料之中。 外间有人匆匆跑进来:“又出什么事了?” 是梁姑姑的声音。 “啊,梁姑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个瓷瓶忽然裂了……”茗漱答道。 “方才瓷瓶还没什么裂纹,怎么忽然就裂了?”梁姑姑狐疑地道。 “应该是方才我们怕它吃灰,所以一时没注意,用清水擦过的缘故,先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 顾云听没听她们说话,仍是隔着袖子取出了锦囊,验明真伪后收入袖袋中,然后小心将暗格恢复了原状,然后仍旧从原路返回,然而刚避开了众人,轻飘飘地跃出墙外,便听墙的另一侧,梁姑姑喝止道:“且慢!” 声音虽是冲着这边来的,但似乎,并不像是对顾云听,因为相对比起来,她的口吻实在太客气了。 ——墙内还有一人。 是先前发现了她的那个人。 顾云听十分笃定,轻易也不敢乱动,便躲在墙角,借着树木的阴影处藏匿。 “梁姑姑。”中年男人的声音很冷。 像是刻刀一寸一寸打磨出来的锋利与棱角分明,有些哑,阴森森的。 “江先生去哪里?”梁姑姑笑着问。 “有人擅闯。”男人言简意赅,声音也一片冰冷,毫不容情。 不过显然只是听起来不留情面。 否则梁姑姑喊不住他,这会儿就已经是顾云听在逃而他在追捕了。 “并非擅闯,我知情,是客。” “嗯?”那“江先生”显然愣了一下。 “先生先回去吧,我还有几句话,想同这位客人说。” “……好。” 闪身之间,那人便已消失不见。 “‘客人’打碎了一个瓶子,这就想走了么?”梁姑姑隔着墙,低声地道。 “您倒是不怕我已经走了,”顾云听压低了嗓音,改换了自己的发声的习惯,“怎么,不打算抓在下么?” “这位客人既然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大局已定,我阻拦又有什么用?”梁姑姑笑了一下,“只是你又如何知道,你拿走的,就一定是你想要的?” 宫门那边大闹,地牢又有人劫狱,此时出现在皇后寝宫里的不速之客,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梁姑姑是个聪明人,猜到了也不足为奇。 不过她对帝后夫妇二人的态度一向暧昧不明,现在不将偷盗者捉拿归案,也同样不足为奇。 第809章 一语成谶2 梁姑姑话音落下许久,墙的另一侧都没有任何声音再回应她。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去,先前消失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身侧,面色淡淡的:“已经跑了。” “……” 这位中年人的耳力非同寻常,梁姑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他自然都听见了:“皇后娘娘寝殿里丢了东西,要追么?” “追得上么?”梁姑姑沉吟片刻,问。 “真的要追,总是能追得上的。”男人说着,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个前提条件,“只要他不躲。” 躲起来他倒也未必就找不到,只是机会渺茫。 毕竟,刚才那个人进来和离开,两次,他都只听到了对方翻墙时衣袂经风擦出的轻响。 梁姑姑闻言挑眉,一哂:“那还是不必追了。能一路避开岗哨走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怎么可能不躲?” 她喊住那个人,多少还是想替皇后娘娘拖延些许时间。 梁姑姑知道,心里矛盾得很,既想帮着陛下,又想帮着娘娘。想帮前者是出于始终无法磨灭的旧情,想帮后者—— 倒也无关什么知遇之恩。 她只是想看看旧情人所选择的这个野心滔天的女人,究竟有多少本事,能不能衬得上那份野心。 没了她的提点,梁姑姑也想看看,这皇后娘娘此番在察觉是调虎离山之后,是先去大狱,还是先回寝宫。 尽管不论怎么选择,都已经没什么用了。 事已至此,梁姑姑也没什么要做的了,或许眼下,还可以替这煽风点火的人添一把柴。 江先生沉默了许久,破天荒地又开口问了一句:“丢了重要的东西?” “性命攸关。”梁姑姑微笑着答道。 倘若真的是性命攸关,她又为何只是用谈笑的口吻来说? 江先生眉心微蹙:“娘娘回来不会怪罪?” “不会。”梁姑姑笑了一声,转身往寝殿的方向去,声音飘忽,若有似无,“……她回不来了。” …… 梁姑姑问她的话,顾云听是听全了的。 ——自然是不怕的。 退一步说,这枚玉玺是真是假,其实根本没那么重要,皇后就算有心伪造假玉玺迷惑偷盗者,提防的也是那些认得玉玺的人,所以外形上相差也不会太多。 顾云听要做的是只是暂时应付过宫门外的那些事,就算是假玉玺也足够了,只是或许还会多一些麻烦。 不过传国玉玺自开国用至今,经年累月的磨损不易仿照。 顾云听虽没亲眼见过霆国的玉玺,却在云王府存放的诏书上见过玉玺底部的形状,还不至于连这个都辨认不出来。 宫里的比宫外危险,顾云听先绕去事先规划好的劫狱逃离线路看了一眼曲成双,后有追兵她们跑不快,顾云听从西侧进来的位置往回走了好一段路,才遇上了曲成双他们。 “老顾!你怎么在这里?!”曲成双被追兵追到崩溃,看得出来,与陆君庭二人已经想尽了办法。 “直接从宫里出去不合适,先和你们一起出去。” 顾云听跟在二人身后,仗着轻功向西侧宫墙折返。 二人闹得动静着实不小,追在他们后面的寻常禁卫已经吃不消了,也不知是追不动了,还是打算从别的路包抄,三三两两、气喘吁吁的,没见着几个人影。倒是有不少类似皇后寝宫那位“江先生”一般的人,武功路数是江湖高手,衣着打扮像是暗卫。 不过这些人并不是随处都有,看着人数,也不像只是地牢那边当值的。 “曲老板,你这为了拖延时间——是跑了不少地方吧?”顾云听摸了摸鼻子,问。 “可不是嘛!”曲成双上气不接下气地碎嘴,道,“不瞒你说,我连御膳房都绕到了!这些人都跟狗皮膏药一样,泼辣椒粉都甩不掉他们!……嗨呀你不知道,老陆看着瘦巴巴的,还挺沉,可算是要了我的老命了!” 顾云听:“……” 她总算是又有了无言以对的一日。 不是,让她多拖延一些时间,那也不是让她倒处踩雷啊……皇后寝宫那样的地方,当值的人里厉害的尚且只有那“江先生”一个,曲成双以一人之力拖了这么一长串的“尾巴”,得是把大半个后宫都给跑遍了吧? 不要命才怪! “陆神医沉不沉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能是第一天知道么?”顾云听小声嘀咕着,吐槽道。 曲成双:“……” 陆君庭:“……” 曲成双的轻功只能带着陆君庭翻墙上房顶,阻截这些人,靠的还是陆君庭手中的药粉。 只是那些追兵终究不是等闲之辈,陆君庭也不忍心下死手,药物只能拦他们一时,却根本没办法彻底解决这些麻烦。 看他们的架势,只怕就算出了宫,曲成双他们也一样甩不掉这些人。 “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陆君庭小声地道,“可有什么主意了?” “正是这样才是办法,”顾云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边飞身远去,便笑道,“不将这些人都引出到宫外去,怎么能算是调虎离山?” “什——” 曲成双一心逃命,没工夫去注意顾云听的暗示,正想追问,可话刚脱口半个音节,便忽然反应过来。 ——这些江湖暗卫耳力都不错,刚才他们所说的话,那些人追得很近,必定是听见了的。 又使诈,还猝不及防的。 曲成双咂了咂嘴。 陆君庭奉行君子之道,宁可不说话也不愿意说假话,这会儿要附和顾云听,还得靠她。 “老陆,你先前都在宫里不知道,救你本来也就是个顺路的事儿,这人坏得很,目的根本就不在这里。”曲成双煞有介事地道。 “嗯?”陆君庭眨了眨眼睛。 他不说谎,但反应不慢也不蠢,这会儿二人逢场就做戏,他也只能姑且表达些许疑惑,以作配合。 “我们事先探查得知皇后今日不在寝宫,只有一名暗卫当值——” 顾云听故作神秘,微笑着说。 第810章 一语成谶3 唐夫偃在宫门外周旋,表面上看着一派镇静,心底急得快痛哭出声。 他命好苦。 要不是因为叶临潇麾下之人只有他与顾云听相熟,他这会儿就该跟着叶临潇出去了。 哪儿还用得着在这里带着群臣与皇后耍嘴皮子? 在场的朝臣们这会儿还有弄不清状况的,碍于守军都因令牌在皇后之手、听命于皇后的缘故,霆帝与唐夫偃也不想与皇后撕破脸,有些本就是被煽动着来壮声势的朝臣见帝后二人“言笑晏晏”,还当是一场误会。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当上朝廷命官的。”某位王爷在霆帝身后小声地埋怨了一句。 唐夫偃面带微笑。 他有多想附和一句“可不是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娘娘说了这么多,却还是不曾解释,为何派宦官在马车内用匕首架着陛下的脖子啊?” 事实上皇后说了什么,唐夫偃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知道,这位娘娘的野心再大,也绝不敢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公然做出不利于霆帝的事。 隔着数十米就是都城之中繁华的街市,这边要是真的打起来,百姓们很快就都会知道皇后谋反的消息。 皇后不敢。 只是就这么潦草地收尾,让霆帝和这帮大臣们占了上风,她也不甘心。 对皇后而言,一旦开始输,就已经算是一败涂地了。 “哪个宦官敢如此大胆?!唐小将军这是糊涂了,本宫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只怕是这些小人不知好歹别有居心,听了什么人的指派,想把这脏水泼到本宫身上来!”皇后自然有她“指鹿为马”的本事,所以当着这么多文武大臣的面,她也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方才胆敢对陛下不敬的是什么人?” “回禀皇后娘娘,是、是奴才鬼迷心窍了……” 会被派来做这种事的,自然都是皇后的心腹,既然是能被皇后信任到当做心腹的人,必然,也都是有把柄落在她手里的。 为效忠皇后而死的下场,永远比背叛的下场惨烈。 “以下犯上是什么罪,还要陛下与本宫来教你们么?”皇后凤眸扫过近处的几名守军,冷冷地道。 “是!” 受君将那宦官拖走时,宦官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当”得一声,像极了杀鸡儆猴时,斩落砧板的那一刀。 “娘娘、皇后娘娘!奴才——” “带下去!”皇后冷着脸打断了那名宦官求饶的话,拂袖下令,毫不容情。 那些老东西她也是知道的,听风就是雨的,只要能说得出道理来,就算只是一面之词他们都会相信。 霆帝的弱势,又或者说是叶临潇的弱势,在于霆帝最初病重,的确神志不清,甚至疯癫了好一阵子。那时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是朝臣们都有目共睹的。 而今霆帝的病情也都是由她一张嘴在说,倘若真的到了必要的时候,皇后完全可以卖惨,哭诉自己在陛下病重时尽心竭力、呕心沥血,可后者清醒之后,却听信了身旁小人离间夫妻的谗言,别有用心。 霆帝就算有心反驳,却也无法自证从始至终自己都保持清醒,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病已经康复了大半。 这个女人平日在外人面前,戏做得足,霆帝暗自忖度着,也觉得靠这些办法根本不可能破开窘境。 场面有一瞬间的沉默。 “娘娘好威风呀,陛下亲自出面都解决不了的人,娘娘三两句就给办妥了?臣愚昧迟钝,一时之间,竟是弄不清楚我们霆国的江山,如今还是不是姓叶了。” 唐夫偃一眼瞥见西边骑着小马驹逐渐靠近的熟悉身影,总算是放下心来,语带嘲讽。 这话他实在忍了太久了! 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虽说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顾云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是她自己说的,她没到之前别翻脸,那反过来说,不就是她到了就能翻脸了? 唐夫偃为自己的机制点赞。 “你!——”皇后语塞。 这是她最怕听见的一句话。 她想要的江山,是名正言顺得来的,而不是靠着皇后这个位置抢来的。 ——至少她希望在别人心目中是这样的。 唐夫偃不忍,她得忍。 “唐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说话夹枪带棒的,是觉得本宫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不成?难道诸位是觉得,本宫不该处理那个欺君的奴才?”皇后克制着怒气,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 “母后这一句话,偷梁换柱说得甚是漂亮,只是放在这会儿,倒是有些欠思量了。” 顾云听的声音是从皇后身后的位置传来的,慢悠悠吊儿郎当的,将纨绔习性展露了十成十。 “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后皱眉,没来由地觉得大事不妙。 “父皇,云王有要事无法前来救驾,故而才将父皇所托付的要事转交儿臣,还请父皇勿要怪罪。”顾云听看着霆帝的眼睛,桃花眼微弯,意味深长。 “……无妨,云王妃来得正是时候。” 霆帝心里没底,此刻倒也云淡风轻地配合着。 “对了,父皇前几日托人送至云王府的东西,儿臣也都带来了,”顾云听绕过皇后,从袖袋中取出那只绣龙纹的锦袋,双手奉上。 “啊!是玉玺!”离得近的几位王爷与朝臣都是能人,纷纷惊呼,心底已经有数。 皇后能兴风作浪多时,本就是因为手中拿捏着陛下,又得了玉玺,这才揽走了朝中大权,他们不敢不忌惮。 可是一旦玉玺重回陛下手中,这皇后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徒劳。毕竟皇后身后没有世家,母族也是她入主中宫之后才渐渐扶持起来的,询安公虽手握重权,文武皆有涉足,可与整个朝廷比起来,他手里的权力还不足为惧!哪怕是陛下真的要废了她们这一族,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罢了! 霆帝好几个月不曾真正接触到这些事,被接连的变故弄得有些懵,一时也没伸手去接。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有点儿措手不及。 “……” 实不相瞒,顾云听捧玉玺的手酸到想哭。 第811章 北骑南下1 唐夫偃觉得自己此刻才算是豁然开朗了—— 难怪顾云听说,只要带上这些云王府家丁,让他们穿上甲胄过来凑数就足够了。帝王手捧玉玺,本就是霆国之内的“至高无上”,什么调动宫门守军的令牌,在玉玺面前就都不作数。 皇后再如何强横,一旦失去了玉玺,除了娘家受她扶持的亲眷,还有几人会冒大不韪来帮她? 她自己倒了,先前为了将宫里宫外的禁军劝服所抛出的筹码,难道还能作数么? 天子近处当差的就算不聪明,那也还是人精。 “父皇为何不接?难道……前几日不是您派人送了这玉玺到云王府,令我们依计行事的?” 顾云听抬眸,故作疑惑,满眼无辜。 依计? 所以是霆帝早有此打算?一步步筹划了今日的一切? 可他是天子,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弄出这样的大戏? 后排群臣纷纷沉思,联想起方才唐夫偃的话,与帝后二人之间古怪的互动,忽然觉得自己心如明镜,聪明地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陛下受苦了!”后排有年逾古稀的老臣小声地哭着,道。 霆帝这才从那种茫然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伸手接过玉玺,应和道:“的确,如云王妃所言。你们都做得很好,快平身吧!” “父皇谬赞了。” 顾云听微笑着收了手,起身退至一旁。 “这不可能!玉玺必定是假的!”皇后道,“宫中这几日并无人外出,玉玺今早还在本宫手中,又怎么可能会在前几日被送到云王府去?” “母后这是在说什么呢?君无戏言,难道父皇证实的事,还会有假不成?而且传国玉玺一向是历代天子才能持有的信物,为何会在母后手中啊?就算是代为打理朝政,也应该在议定之后交给父皇过目,由他亲自落印才是。要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决定都是旁人做的,父皇什么都不知情,却要因为一个印信而平白担了骂名,这罪过又要算是谁的?” 顾云听慢吞吞地说着,没有刻意放大声音,却也足以让近处的官员、守卫都听清楚。 “你休要信口雌黄!本宫何时让陛下担骂名?”皇后双目微眯。 果然!还是她小看了这个女人了! “儿臣不过是说‘万一’罢了。不过——儿臣只是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倘若说错了什么,还望父皇与诸位勿怪。”顾云听垂眸,客气地说。 霆帝在场,怪不怪的显然也由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你说就是,不管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面对这雪中送玉玺的儿媳,霆帝看着她的目光都不禁变得慈祥起来。 “谢父皇。”顾云听规规矩矩地一礼,看向脸色铁青的皇后,“母后说不曾让父皇担骂名——可是今日群臣汇聚于此,原本,是为了什么啊?” 皇后:“……” 群臣:“……” 对哦。 “正是呢,今日臣等前来,本就是因立储君的圣旨下得太过于草率,才特意来此,请陛下收回成命的!”旁边的王爷立刻帮腔质问,“可若是依皇嫂所言,玉玺一直在皇嫂手中,那这太子究竟是谁立的?这也算是不曾让皇兄替你担下骂名么?!” “天子犹在,太子之位却由皇后定立,这是个什么说法,倘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唐夫偃紧随其后。 “这么说起来,倒是又有让人想不明白的事了,”顾云听又故作不解,“既然中宫膝下有嫡子二人,为何天子卧病之际,国事都交给内宫妇人啊?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难道只是祁国有,而霆国没有?” 群臣:“……” 皇后:“……” 求你了闭嘴吧。 一阵沉默之后,霆帝凝视着皇后的双眸,沉声问:“皇后,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 就算本来有想说的,这会儿也没有了。 “父皇且慢,”顾云听笑靥比午时骄阳尚且炽热无害,“儿臣斗胆,还有一句话想问。” “不必拘泥礼数,自家人,问就是。”霆帝鼓励地看着她。 “是这样,儿臣实在想不通,这枚玉玺,分明几日前便被暗中送到了云王府,那么皇后娘娘册立皇太子,所用的印信——岂不就是假的了?”顾云听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可看在不同人眼里,便是不同的缘故。 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她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猜测错了。 知道实情的,也以为她是因为不确定这项罪名能否被加在皇后身上。 ——她要的绝不止是罚那么简单,假造圣旨,就算是皇后,也注定是死路一条,何况还是罪上加罪。 “你含血喷人!毒妇,毒妇!”皇后气得直发抖,“玉玺一直都在宫里!本宫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从宫中偷走了玉玺!顾云听,你可知偷盗玉玺是什么罪名?!” “娘娘怕是气糊涂了,宫中各处守卫森严,王妃纵然有通天之能,也进不去啊。”唐夫偃嘀咕道。 “多谢小唐将军好意,不过顾某不敢当着天子与诸位大臣的面,欺君罔上。实不相瞒,今日顾某的确闯过内宫。”顾云听坦然一笑,“不过母后也是真的多疑了,儿臣不过是为了救陆神医,才闯了内狱。毕竟陆神医是因云王府之故才深陷泥沼,他历来秉行君子之风,说了实话,倘若今日父皇离宫,他又岂有活路?” “他是因为毒害——” “皇后,”霆帝打断了她的话,平静地反问,“事到如今,你还要一意孤行么?” “陛下!你我夫妻数十年,难道仅凭她们的一面之词,就要定臣妾的罪么?”皇后语带哭意,似是十分委屈,可她望向霆帝的视线却显然不是这么说的。 这是威胁。 她手里不是没筹码。 诚然,在此之前,霆帝还真有那么一瞬间想附和顾云听的话,以解数月里憋出来的的气,只是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 就算撇开数十年夫妻情分不谈,皇后也还是不能废! 第812章 北骑南下2 天子总要权衡利弊,比起个人的喜怒与得失,社稷祖业显然更为重要。 霆帝毕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子嗣虽不少,然而大多年幼,又或是在皇后势力的打压下变得不堪重任。霆国将来唯二能倚仗的,也就只有中宫的两位嫡子。倘若中宫被废,那两位皇子只居年长不居嫡,再加上生母的过错,将来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世人苛刻审视。 这对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而言,不利。 霆帝垂眸沉默片刻:“此事关系重大,是与不是,的确不可轻易下结论。” 威胁奏效,皇后唇角轻抿。 “陛下……?”王爷们试图劝说,却见霆帝略抬了一下手,以示阻拦。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够了。 倘若再多说下去,就不好收场了。 “先将皇后押往行宫,朕亲自审。”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皇兄务必三思啊!” 这有什么可审的? 霆帝又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被威胁、被毒害,皇后所犯下的那些罪行都是冲着他去的,他本就是最清楚不过的那一个! 要容后再议,那就是要放过这个毒妇! “不必多言,朕自有考量。”霆帝淡淡地说着,抬手时,先前对皇后言听计从的守军们已然倒戈相向,将人反剪带走。 皇后也算从容,不哭不闹的,如闲庭信步一般,仿佛还游刃有余。 顾云听垂眸,掩去眉眼间的嘲弄之意。 怎么说呢,霆帝的反应正和她意,她本来也就没打算让皇后在这件事上就栽跟头。按律例处置不过一死罢了,可是仅仅是一死,又怎么够解她们气的? 这皇后娘娘得长命百岁才行。 否则怎么在野心日渐膨胀,却始终只能看着苦求而不可得的矛盾里辗转挣扎? 煎熬才是极致的酷刑。 历来,攻心为上。 “将朝中这数月之内的所有决议都送到行宫,朕要重审,以免再出差错。” 霆帝对身旁之人吩咐道。 不过转眼的工夫,还真让人从他身上瞧见了几分往日的君王威严。 “行宫,陛下还要离宫吗?”有大臣问。 这问得也算是天真,就差把“单纯”二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在场这些人里,但凡是长点脑子的,都想得到陛下为何会被皇后挟制这么久。 宫中自然都是皇后的人,把这帝后二人送回皇宫? 是要等着皇后翻盘,然后卷土重来么? 只是陛下心中另有打算,不明说,众人也就跟着装糊涂罢了。 霆帝还真就没办法明着说,一则被深宫妇人钳制数月,面子上过不去,二来,皇后的罪名怎么定,他还得再斟酌,有些事就不宜挑明。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休养。” “那、那,”那位大臣又道,“虽说云王妃救驾有功,可擅闯禁宫劫狱之事,不知……” “……” 这一回众人是都无话可说了。 察言观色看陛下脸色的本事他们也不指望这人能有,但他也知道人家是救驾有功了,哪怕是将功补过,这事儿也不必问了吧? 就算要问,那也是将来翻旧账的事儿,哪有刚立了大功,就要被处置的道理? 不是,他是怎么在朝廷了活到这把岁数的? 霆帝也觉得有点儿纳闷,上下打量了他一阵,觉得有些眼生,问:“朕卧病太久,不曾上朝打理朝政,这乍一见,竟是连人也认不全了。老大人是在何处当差的?” “回陛下,臣礼部侍郎钱温升——” “礼部侍郎,不是姓陈?”霆帝打断他,问身旁之人。 身旁正是最耿直的那位王爷:“皇兄是有所不知啊,陈侍郎三个月前就因为没将娘娘寿辰准备妥当的缘故,被裁撤了。这钱侍郎,是新顶替上来的。” “礼部先前何曾有过钱姓官员?”霆帝一脸莫名其妙。 别说是礼部没有,这京官的名字他都记得,在外的官员,但凡有些政绩的,他也多少会有点儿印象,根本没这个人。 ……慢着,三个月前,那会儿裁撤或是升任的官员,多少都得和皇后扯上点儿关系。凭空而降又没点能力,无非是卖官鬻爵那点破事儿,官场上的门道霆帝又如何会不懂?要是再顺着话,让他这傻弟弟继续说下去,皇后的罪名可就得像是滚雪球似的,越团越大了! “咳!”霆帝咳嗽了一声,抢在那王爷说话之前,故作恍然大悟,“哦,朕明白了!此事再议吧!” “……” 未免太敷衍了。 众人心里大多都明白,不敢说。 “那陛下,这云王妃该如何发落啊?”那钱温升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犹在问。 顾云听挑眉,虽不知是该敬佩这人执着,还是该觉得他不知死活,但是不得不说,这当众一问,的确也算是帮了她的忙。 当场把账目都清点了,总比将来再逮着机会翻旧账得好。 顾云听从容地站着,好似事不关己。 话虽如此啊,可是她毕竟是有功之人,刚刚救了天子与朝臣性命,当场和她算账,显然会让人寒心。 这位陛下连皇后的账目都能理智地趋利避害,又岂会在她这里翻车? “……” 霆帝还指望这牙尖嘴利的儿媳妇自己争辩两句。 他耐着性子看了钱侍郎一眼,撇嘴,说话时态度倒也“和善”:“朕何曾说过云王妃是擅闯?陆神医连日尽心竭力,遭此牢狱之灾,皆因误会而起。是朕吩咐云王府救人,云王妃不过奉命行事,何罪之有?” 瞻前顾后的,不能痛快,惨还是他这天子做得惨。 …… “皇兄,为何不治皇后的罪啊?她有没有冤屈,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么?” 行宫书房,六王爷痛心疾首地问霆帝。 他可不就是顾念旧情,优柔寡断么? 这是迟早要出事儿的啊! “行了,朕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真的把祖宗留下来的江山都给断送了。”霆帝摆了摆手,“皇后的事,朕心里有数。你们先出去,朕有话,要问云王妃,唐将军也留下。” “……是。” 再心不甘情不愿,大哥的话还是得听。 委屈。 第813章 北骑南下3 顾云听目送着几位长辈离开,回头时干脆利落地将双膝往地上一磕,跪得毫无负担:“今日之事,是儿臣欺君,请父皇治罪。” 治罪是不可能真的治罪的,走走过场,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罢了。 皇帝都已经憋屈了这么久了,要是她再不把人放在眼里,不正是往人刀口上撞? 怂一时风平浪静,跪一下海阔天空。 “事急从权,朕明白你们的心意,下不为例便是。”霆帝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起来,“说吧,为何云王没有亲自来?以他的性子,应该不会用这么冒险的主意。” 要不动声色地挑唆大臣们在宫外阻拦圣驾请命,不会是一时半刻里能做得到的,看起来的确是筹谋了多日。 先在宫门制造大乱引皇后过去,调虎离山,接着进内宫偷盗玉玺,同时还让人去劫狱以声东击西,又借此在事后作伪证,这事真的让他们做成了,即使是霆帝,也免不了想要夸赞他们几句。 只是,要把时间卡准,绝非易事,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的主意,一看就知道是用来临时应急的了。 “陛下圣明。”唐夫偃道,“的确,是出了一桩大事。” 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为难。 “何事?”霆帝追问,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云王府此次有功,倘若有错处,朕都可以不怪罪。” 唐夫偃闻言,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顿时松了一口气:“其实,今早有探子来报,称北境大举发兵南下,攻打祁国……” 顾云听心下一沉。 尽管是早就设想过的事,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她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如今祁国之内,朝政虽稳定下来,南边诸国也都纷纷归祁,可是连年天灾,本该物阜民丰之地尽受其害,百姓流离失所尚未完全解决,先前老皇帝打压武将所留下的弊病也未能缓解过来,倘若此时要动兵,一则粮食器械都不足,二则缺兵少将。何况北境铁骑凶悍,物资充足,此时他们趁虚而入,祁国必会损失惨重。 刚改换了新君,若又遭此大劫,坊间各处恐会谣言四起,重蹈当初楚江宸的覆辙。 “北境夷族发兵攻打祁国?”霆帝挑眉,有些不悦,“所以这小子是匆匆忙忙出兵捡漏,打祁国去了?” 未经诏令私自出兵,这也太大胆了吧?! 比这个云王妃擅闯内宫都大胆! “不是打……是救。”唐夫偃声音越来越小。 “救?谁准他去了?” “事出紧急,探子出发时,祁国边城已然岌岌可危,如果等朝中一切都尘埃落定,再谈此事,就……晚了。” 毕竟领兵之人擅自出兵是大忌,唐夫偃也心虚。 “晚了就晚了!那北边打的是祁国,和他有什么关系?是在祁国待了几年住出感情了,觉得自己是祁国人了,还是因为那劳什子的‘唇亡齿寒’?读兵书读傻了?” 要是做螳螂背后那个等着坐收渔利的黄雀,那霆帝就算生气,也只是气叶临潇无诏擅自动兵,不把他这个父皇放在眼里。可这小子是给人千里迢迢雪中送炭去了,还是前不久才刚刚兵戎相见过的敌国! 这外人看着,还不得觉得他缺心眼儿? “父皇先消消气,”顾云听抬手拦住试图争辩的唐夫偃,弯了弯唇角,“可否先听儿臣一言?” “你说。” “皇后娘娘的诸般罪行,父皇是最清楚的,为何在宫门外,却要替她向百官、向天下否认隐瞒?”顾云听问。 “……这与云王的所作所为,有何关系?”霆帝不答反问,“如果是觉得东拉西扯就能把此事轻轻揭过去,大可不必。这笔账就算眼下朕不和他清算,难道这么大动静,别人都能不知道?他们能像朕一样,不怪罪?糊涂啊你们!” “父皇误会了。事关重大,儿臣又岂敢东拉西扯?”顾云听淡笑着,“儿臣不敢妄自揣度父皇圣心,还望父皇示下。” 她表现得太过镇定,显然是胸有成竹。 说不敢揣度圣心,谁信? 不过场面上的话是这么说,霆帝也就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给她个台阶下了:“皇后毕竟是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朕这些儿子里,也就这两个还有点儿上进心,其余的不是年纪小,就是酒囊饭袋,扶不上台面。朕年纪大了,百年之后,江山还是要交给两位嫡子。只是眼下看来,这两个小子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父皇心怀江山社稷,确乃万民之福。”管他吃不吃这一套,顾云听先夸为敬,“可是,在父皇眼中,这江山,难道就只是霆国这些土地么?万民——不该是四海之民?” 霆帝愣了一下,隐约明白了她话中所指,却并不能确定,便追问:“此话何解?” “父皇卧病多时,想来对祁国朝政所知不详……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如今祁国的新君,从血缘上来说,是父皇的长孙。”顾云听微笑。 霆帝:“???!” 他是没睡醒? 这会儿还在梦里? 是该说难怪他能扳倒了皇后重获自由么? “……当真?”霆帝沉默了半晌,有些恍惚地转头看向唐夫偃,问。 “臣万不敢欺瞒陛下——千真万确!” 虽然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儿魔幻,但这就是事实。 “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 …… 顾云听删删改改,将祁国那边的状况交代了个大概。不管是从叶临潇那里得到的消息,还是她自己亲眼所见、亲自试探,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位霆帝并非昏聩无能之辈,相反,他德才兼备,也有令四海皆臣服的雄心壮志。 祁国和霆国本就不该是如今这样彼此对立的状态,都是一族子民,这天下再怎么乱,也迟早是要一统的。 既然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便能想得明白,在祁国和霆国的事上,选择相信叶临潇,怎么算都不会比选择叶黎深吃亏。 第814章 问心无愧1 不过这些消息也的确会让人觉得猝不及防,消化起来有些困难。 顾云听也不急,反正这会儿叶临潇已经带兵出去了,霆帝想追,也没有足以委派的人。 霆国如今六分兵力尽在叶临潇之手,两分四散在王公贵族手中,效忠于皇后等人,还有两分则拥护天子。但就算帝后二人尽弃前嫌联起手来,也不过四分,已经不会是叶临潇的对手了。 只是如果争取到霆帝的认可,那么叶临潇麾下的六分兵力便能发挥到八分的作用,反之,则与他们那四分兵力对抗,余下两分,虽能惨胜,可对外,就难免会少了许多优势。 唐夫偃跟着顾云听从行宫中出来时,才觉得早上这一场动荡终于结束了。 “王爷出兵之前,没有和你交代什么?”顾云听问。 “啊?哦,有的!王爷再三叮嘱了,王妃每天三碗药,绝不能断。一会儿回了府上,末将就将药方子交给陆神医。还有就是,王爷说,只有十万火急之事,才可以来叨扰您,别的小事都交给末将们去办就好……” “不必理会这些,北境近些年韬光养晦,兵强马壮,这仗一旦打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的。霆都这边,事情还是都由你们去办,但至少每日都将消息送到府里来。免得再事到临头,却还有我不知道的事,那再想补救也难了。” 顾云听又不是神仙。 她只是知道得消息多一些,做出的反应才会及时有效。 “可是王爷说,王妃的病需要静养,不宜费神。”唐夫偃有些为难。 “平日里什么都不知道,等出了事,急火攻心命丧黄泉,这就是好事了?”顾云听扬了扬眉毛,反问着,拍了拍唐夫偃的肩,“正所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唐将军如今,也正该好好想想这个道理。” 唐夫偃愣了一下。 也对。 再者说,别提是他了,就算王爷本人站在这里,王妃打定了主意要如何,王爷还能忤逆?主子都不敢忤逆的女人,他一个做下属的,当然就更不敢了。 唐夫偃觉得自己悟了:“是,末将明白了。” …… 宫门一事,后续的处理都是霆帝亲自做主,总之明面上说得过去就差不多了,百官就算想到了什么,也不敢当面提出来,至于背地里怎么说,霆帝管不着,也是没有精力再去管了。他自己搬到行宫,百官上朝便也在行宫里。 宫里的人该审的审,该杀的杀,清换事宜都是六王爷负责,唐夫偃从旁协助,霆帝每日亲自过问,却始终都只是不动声色地暗中进行着,没有声张。 霆帝有没有再审问皇后,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皇后的一切罪名都从轻了算,于是第一件绕不开的事,便是册立太子的诏书是否伪造。 不管愿不愿意,要保住皇后的地位,霆帝只能先认可了叶黎深的太子之位。 “这算怎么回事?辛辛苦苦忙里忙外的都是咱们,到头来就落了一句‘有功’,连赏赐都没见着多少。合着就只是为了那个叶黎深做嫁衣了?”曲成双忿忿地将药碗往桌上一推,手上功夫倒是稳得很,药碗快速在桌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被顾云听接住,愣是一滴都没能洒出去。 “阿临是擅自出兵,将功补过么,不追究就是好事。”顾云听淡笑着,道。 药还有些烫,她还能再拖延一会儿。 “你还笑得出来?这不就是白白便宜了叶黎深了?往后咱们怎么办啊,现在那个二皇子已经是太子了,离变成皇帝可就差着一步了!”曲成双嚷道,“这一整件事里,他可是一点儿事都没做,还和皇后串通一气,助纣为虐的!你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就不咽,何必勉强自己?”顾云听一哂,“冷静一点,皇帝又不是不长眼睛。” “他长眼睛?”曲成双还是气鼓鼓。 为了救那老爷子,先是把陆君庭搭里边去,又是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害得她被一群人追捕得够呛,这会儿别说是什么“荣华”了,就连“富贵”都没捞着! “你以为,为什么叶黎深到现在还是太子?”顾云听挑眉,“如果册封太子的诏书是假的,那么皇后的罪名再怎么洗都是无用,假传圣旨、伪造玉玺,都是牵连族人的大罪。陛下瞒下皇后的罪状,不是因为念旧情,而是为了保住她中宫娘娘的地位,也就是保住中宫两位嫡子的名分。……他说是说,为了两位嫡子,可是如果他真的信任叶黎深,为何不让太子府的人去协助六王爷清换后宫?” “哎?”曲成双愣了一下,懂了,“你是说,他其实都只是为了保住老叶?可是这也不对啊,老叶还用得着他来保么?” “如果他愿意,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啊。”顾云听一脸莫名其妙,“从父辈手中抢来的家产,和父辈心甘情愿给他的家产比起来,哪个更名正言顺啊?” 动手去抢,终究有违孝道,是要被口诛笔伐的。 没必要。 “而且,那么多兵权握在阿临手中,叶黎深坐不住的。”顾云听抿了一口药汤,觉得还是有些烫,便又将碗放回了桌子上,用勺子来回搅拌着,试图让它凉下来。 “你是说他还要挑事?” “迟早的。他若是挑事,那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我只怕他沉住了这口气,什么都不做。”顾云听道。 “对哦,”曲成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要是叶黎深不挑食,就不容易犯错。他要是不犯错,老皇帝就没有能将他的太子之位废掉的理由,这样一来,哪怕老叶再怎么劳苦功高,也就只能是云王了……除非真的动手去抢。” 顾云听略一思忖,不禁笑了:“多虑了,不会到这一步的。” “你这么肯定他不会?”曲成双有点儿纳闷。 顾云听摊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他会不会,我是不知道,不过顾月轻还在他府上啊。” 曲成双:“……” 第815章 问心无愧2 好像还真是。 顾家出来的这些女人,有安分守己的? 没有。 如果将标准放宽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顾云听这样的,就已经算是他们家最安分的女人了。 …… 十月下旬往后入了秋,天又凉下来。朝中之事顾云听一概不多作关心,只是在每日唐夫偃送来的书信里略翻几下,留个印象而已。 霆帝在十月底回宫,而皇后因先前张牙舞爪,被霆帝寻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缘由,禁足在行宫内。 比起被世上风流文人视作“喜新厌旧”的男人,付出的代价总比拿整个江山做赌注要轻一些。 顾云听此后再也没见过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后娘娘,哪怕是到了行宫,也会被看守之人拒之门外。 隔着一扇门,里面的人是生是死,外面的人不得而知。不过被禁足于此,一辈子都不得出去,就算还活着,其实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与此同时,失去了皇后庇护的谢薇兰闹了几次,询安公府接连被霆帝打压,已经是自顾不暇。从前有皇后娘娘帮扶着,他们都没能插手云王府的家世,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她留在府里已经不有趣了,也没什么用处,顾云听见了还心烦,便借着她几次大闹的缘由,将人送去了城郊山寺上,另派了两名丫鬟、两个守卫,打得是替云王、替霆国祈福的名义,事实上和软禁也没什么分别。 谢薇兰自然不肯,只是今非昔比,现在她愿不愿意,早就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当初顾云听也不是没给她选择,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怪不得别人。 十一月,十二月。 霆都偏北,天冷得很快,似乎前一日还是艳阳高照,第二天清晨醒来,已是秋风萧瑟,第三日就飘了雪。 顾云听畏冷,一整个冬天都瑟缩在屋子里,火炉从早到晚没间断过。 饶是如此,先前服下的丹药失去了作用,身体便不可避免地一日差过一日。陆君庭已经尽力在救治,然而正如老病难医一样,经年累月积下的药毒与衰竭之症,并非这些寻常的方子可解。 最坏的打算,是熬不到开春。 顾云听自己倒是不觉得怎么样,只是祁国与北境战事正胶着,叶临潇分心都不易,更何况是抽身回来。顾云听想去边境见他一面,经不经得起车马劳顿,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叶黎深眼下还在太子之位上。 他迟早是要有所动作的,近来对云王府旧部屡屡试探,却偏偏又不见有什么大动作。倘若顾云听此时离开,就意味着将整个云王府的安宁都压在了唐夫偃身上,后者虽未必承担不起,但也并非万无一失。 别的不说,单单是云王府之内美人们的事,他们这些武将就应付不来,也无暇管顾。 毕竟是同一户屋檐下,受顾云听庇护的女人们,总不能真的出了什么事,就将她们丢掉,没这个道理。可若是不丢掉,她们不会武功,没有自保之力,吃穿用度开销又大,又习惯了整日吵吵嚷嚷的,如果过真的丢给唐夫偃,那怕是要结仇了。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安分一点儿不好么?”曲成双戳了一下顾云听,虽说是骂,语气却显然与往常的刁蛮泼辣不同了。 “想也是活这么长,不想也是活这么长。”顾云听幽幽地道,“与其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倒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曲成双虽说是从小在江湖上浪迹的,可仔细数来,至今也未曾经历过这些,猝不及防便被告知玩得投缘的朋友余寿不长,不管顾云听和陆君庭怎么说,她都难以接受。 兴许是因为心底里压了太多难过的事,曲成双闻言,鼻子一酸,眼睛就有些发热:“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平时看着这么大能耐的一个人,到了这会儿怎么连活着都不会!既然早就知道自己身子骨比不得旁人,那就好好养着啊!还说别人自寻死路不聪明,你聪明?人家好歹是不知道,才找上了死路!你倒是有本事,知道这么祸害自己,到头肯定是一条死路,你还一步不落地走到头?到底是谁傻啊?!” 从相识至今,曲成双还是第一次在顾云听面前发这么大脾气。 关心则乱。 顾云听愣了好一会儿,才弯了弯唇角,笑着反问,道:“那你告诉我,哪条路走到头不是死路啊?只是早一步和晚一步的区别罢了。曲老板——听没听说过一句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早晚都是这样的结局,又何必因顾虑生死,而去做我认为毫无意义的事,虚耗这大好的一生?” “……”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这么想,命本就不该以长短论,而应当以轻重衡量。想我这小半生,也算是混得人模狗样了,即便不能活得更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顾云听道。 翻云覆雨,搅弄时局。 这天底下多数人,活了一辈子也没这等际遇。 不可惜。 不可惜么? 得一人两心相知,却终不可得天长地久。 不可惜才怪。 “明天——我们出去一趟。”顾云听沉默良久,道。 “还出去?!”曲成双快气得炸了,“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么,还嫌自己命长了,想再对折一半儿?!你走得动么你!” 祁国冬日的冷是刺骨阴冷,风未必就烈,而霆国冬日则正相反,光是风,就像是刮骨刀,旁人没了暖炉,穿得再暖都不禁发抖,顾云听这一出去,索性也不必等什么太子府沉不住气了,直接就能把自己的命交代在这阵冬日朔风里。 顾云听对自己的状况到还不至于一无所知,她确实乏力得很,走不太动,出去了也是被人掺着,看着就不像样子。 “那,你想想办法,到市井散布一些消息……” 曲成双愣了一下:“又是这一招?” 上回霆帝那件事儿,用得也是这一招,借着她和三教九流厮混的功夫,把具有引导性的风向传遍都城,并传进了诸多朝廷命官耳中。 这种事并不容易,要是想让别人相信,首先,她们自己就得做得不露痕迹。 可是一次两次能不露痕迹,每次都这样,人家还能看不出来么? 那天底下也没有那么多傻子啊! 第816章 问心无愧3 顾云听摆了摆手,否认道:“这不是为了让太子府的人相信,只是激将罢了。叶黎深从当上太子开始,就处处遭受皇帝打压,近来又因为差事出了差错而被责罚了几次,以顾月轻的性子,怕是早就坐不住了。城东织锦居,每隔半个月会到一批新的面料,算算时日,就是这几天了。届时顾月轻必定到场,她要面子,又一向因为自视甚高而得罪了不少人。倘若那些她曾经瞧不上眼的女人们到她面前,议论她所嫁非人,她必定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叶黎深会听她的么?顾月轻毕竟只是个侧妃。”曲成双皱眉。 她不怀疑顾云听对那个女人的了解程度,只是侧妃说到底也就是一房有些地位、能上得了台面的妾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人之所以会走到一起,根本就是因为彼此利用,从一开始就没多少感情,后来顾月轻讨得了皇后的欢心,令叶黎深也得了好处,直接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和睦了一阵子。 可近来叶黎深多次与人抱怨,说自己如今不讨陛下喜欢,都是因为当时与皇后走得太近的缘故,便又埋怨起顾月轻来。顾月轻自然是不认的,也不肯忍气吞声,直指着叶黎深的鼻子嘲讽他自己没用只晓得怨天怨地怪罪别人。两人为这桩事闹得很僵,勋贵家眷,几乎都知道了。 怂恿叶黎深动手,这是动辄关乎他前程与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又怎么会容忍一个妾在旁边指手画脚? “一个年轻气盛、又没怎么吃过苦的少年人,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的,自然心高气傲。若是连府里的侧妃都觉得他窝囊,他又怎么能当真稳坐钓鱼台?再者说了,太子府的幕僚,大多都是江湖中人,武功盖世,非你我可比,但江湖人的尔虞我诈向来与朝廷里的这一套不同。没人劝他,他坐不住的。”顾云听笑道。 这并不是她的想当然。 太子府的人几次三番试探云王府的人,后者又岂会真的毫无防备? 试探这种事,倘若对方不知情,那是单方面的,可是一旦对方察觉了,那试探就是相互的事,谁不精明谁吃亏。 所幸,云王府门下的这一群幕僚,各有长处,与“平庸无用”毫不沾边。 …… 顾云听虽不算料事如神,却也很少有没料准的。 ——倒不是叶黎深没受激将坐住了,而是他所用的手段,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黑暗里,顾云听被一人挟持着,匕首在颈边,冰凉。 “老实点,否则要了你的命!” “刺客”压着嗓子,威胁道。 顾云听:“……” 不是,她还真是高估了太子府的那位小朋友了。 难怪这小子成天被霆帝训斥,就算皇帝有心栽培他做太子,他这悟性也着实有些不太够。 亲自来,是觉得自己志在必得,就不怕云王府中早有防备?到那时直接抓他个人赃并获,顾云听连搜集证据都不必费心了!可关键是,她不觉得这世上会有这么蠢的人,所以还真就没在院子里设防! 但,如此良机,倘若错过了,可就没有下一回了。 顾云听面不改色,不过转眼,便又有了主意。 “太子殿下府中门客众多,与江湖走得又近,这点小事,何必亲自跑一趟?”顾云听抿唇,道。 那刺客闻言,身形一僵,急道,“谁、谁跟你说老子是太子了!别胡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不信。”顾云听挑眉,好整以暇,“要杀这会儿就该动手了,还废什么话?” 叶黎深:“……” 这可怎么是好? 按说,都是姓顾的,那顾月轻也没这么难对付啊。 “殿下不妨先把匕首放下,我给你倒杯茶?” “……不了。”他是来劫持人质威胁叶临潇舍弃兵权的,又不是来和人喝茶嗑瓜子聊天的。 “也算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顾云听淡笑着,右手并未用力,却借着巧劲,轻轻松松地将匕首从颈边移开,挽了个花,下一瞬刀柄便到了她的手中。 叶黎深尚未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亮,那女人取火折子点了灯,顺手将那柄匕首往桌子上一摔,匕首应声齐根没入桌面,刀身穿过桌板,向下,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 这个女人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用力气,一切就像吃饭喝水似的,极为轻松自然。 叶黎深:“……” 他错了。 他就不该自己来。 这下好了,指不定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 在叶黎深正琢磨着自己硬闯能不能闯出去的时候,顾云听又客气地问了一句:“殿下喝什么茶?这里只有白水,倘若要加茶叶,我去让她们现煮也行。” 却是明知故问的假客气。 叶黎深又不是堂堂正正来做客的,这会儿找人煮茶,那不是等于抓他个夜闯兄长府邸的现行么? 这不行。 “咳,皇嫂不必忙,白水就很好。”少年人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着,道。 敌不动,我不动。 “招呼不周,见谅。”顾云听微笑,将杯子推到桌边,示意他自己过来喝。 叶黎深总觉得自己差不多是完了。 明明都说他这位皇嫂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是现如今的纨绔笑起来,怎么都是这样意味深长的? 看起来就高深莫测。 至少他看不透。 他太难了。 “王爷还未曾说,深夜到访,所谓何事啊?”正所谓长嫂如母,顾云听“和蔼可亲”地笑着。 叶黎深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险些把自己呛进黄泉路去。 这人肯定是故意的! “这个,臣弟只是正巧——” “路过?太子府在城东,云王府在城西,这不太凑巧。殿下还是再想想,换一个说法。”顾云听抿了一口茶,笑着说。 “……” 叶黎深欲哭无泪。 他别是大冬天脑子进了水了,才会想着来挟持这个女人! 第817章 故人重逢1 深更半夜点着灯,巡夜的家仆们看见,迟早会过来询问。 不管怎么样,叶黎深只能速战速决。 他沉默了片刻,道:“皇嫂,实不相瞒,臣弟——” “殿下如今已经是太子的身份了,怎么还一口一个‘臣弟’的?这不合规矩。”顾云听幽幽地打断他。 叶黎深自然不会说实话,她也不需要这小朋友说实话,逗着玩儿就是了。 “……” 叶黎深习惯了长兄为尊的观念,一时没改过来,这会儿忽然听她这么一提,自己也有点儿讪讪的。 亏他在外时,还仗着身份盛气凌人。 啧。 叶黎深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吞咽了一杯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连思路都乱了,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殿下说不出缘由,那么我来说?” 顾云听掩在袖口下的左手轻轻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微笑着问。 “啊?”叶黎深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殿下这大半夜地登门,自然不是顺路串门。我家云王手握兵权,而陛下近来屡屡对殿下你百般挑剔,你是怕王爷回来,得了陛下青睐,与你分庭抗礼,或者——直接越过你,是不是?现在王爷率大军远在祁国,与北境交战,顾不上都城里的事,这正是天赐殿下的大好良机,所以殿下才深夜到访,意图以我作为挟持王爷的筹码?毕竟坊间传言,云王夫妇恩爱和睦,云王对云王妃言听计从,是不是?” 叶黎深被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心思,一度就要恼羞成怒,却被顾云听似笑非笑的眼神压制住了。 ——也谈不上压制。 只是顾云听的这种眼神与叶临潇太相似,幼年时,叶黎深犯了错,哥哥看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这夫妇二人连言行举止都相似至此,又何止是恩爱和睦? 烛火摇摇晃晃的,二人都沉默下来的时候,万籁俱寂,好似不在人间。 叶黎深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例如盯了烛火太久,有些眼花,精神稍一松懈,顷刻之间,天旋地转。 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他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昏昏沉沉时,最后一丝理智垂死挣扎,仿佛眨眼就已过了百年之久。 “殿下为何又不说话了?”顾云听明知故问。 她的声音很轻,听在叶黎深耳中,也很远。 “我……”叶黎深晃了晃脑袋,试图驱除不断翻涌上来的困意,却无济于事。 少年很快便抵挡不住添在烛火中的药力,沉沉睡去。 “进来吧。”顾云听垂眸,笑着说。 话音未落,门便开了。 曲成双与陆君庭进屋关门的速度很快,是这些天里,为了进出屋子不带进寒意而养出来的习惯。 陆君庭默默过去吹熄了那支混着迷香的烛火,重新点了一支。 “这个就是太子?”曲成双迫不及待地凑近打量了叶黎深几眼,啧啧称奇,“你们顾家,和他们姓叶的,都是造了什么孽?别是上一辈人把你们兄弟姐妹们的脑子都塞给你俩了吧……怎么流的血都差不多,精明的能把人掏空,傻的却能傻到这种地步?” “你是在说我两个哥哥傻,还是小律阳傻?”顾云听挑眉。 顾星梦又不是顾家的人,所以顾家的小辈里,也就出了一个糊涂的。不过顾月轻那也不叫糊涂,她不过也就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都是一样的。 “我没说,我说的是眼前的这一个。”曲成双笑嘻嘻地道,“大人物放着手底下的人不去用,自己深入虎穴以身犯险的,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碰见。不管怎么说,精神可嘉。” “唐夫偃不是说过,这位太子殿下疑心重,只相信自己?虽然是有那么一点意外,不过倒也说得通。”顾云听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这小子自己送上门来,我倒反而想不好要拿他怎么办了……直接把人抓了,送到宫里去,好像也不太妥当,毕竟除了我们,没人亲眼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到时候他门下的人恶人先告状,说是我们绑了太子殿下,我们也没办法自证清白啊。” “难道就这么放了他?” “这当然不行,你不觉得吃亏么?何况,如此天赐良机,不好好把握的话,可是要遭天谴的。”顾云听蹙眉。 放是不可能放的,但抓也不能直接抓。 这件事实在是不太好办。 “你们想让这小子安分,在我们离开霆都的时候不乱来,就只有先一步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这一个办法么?”曲成双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陆君庭解释道:“我在宫中与陛下相处过一段时间,他根本没想过让二皇子做储君。易储是迟早的事,但这是朝中大事,必会掀起风浪。如果从一开始,这件事就出自我们的手笔,局面会更容易掌控一些。” “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曲成双道。 其余二人闻言,抬眸时,神色显然都有些诧异。 曲成双一贯是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的,一直以来,也都是他们怎么说,她怎么做,这一回竟然这么积极,还真的想出办法来了? 那两人都没说话,但曲成双对他们太熟悉了,光是从表情里就能读懂这两个家伙的质疑:“那我曲某人也是有智慧的好么?天底下又不止你们长了脑子。” 顾云听:“……” 陆君庭:“……” 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且说说看。”陆君庭道。 “要名正言顺地废掉太子,不就是要挑他的错处么?” “还必须是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范围之内的大错。”顾云听道。 要说叶黎深做的错事,每日都有那么几件,多到霆帝隔三差五地就挑他的毛病,都还不能做到把每一件过错都挑到。积少成多,就算是小问题,一旦多了也能令一部分忧心霆国未来的臣民们忧心不已。可那些毕竟都是小错,叶黎深年纪也不算大,长得又乖巧,倘若为这些小问题就废太子,选择性眼盲的外人反倒又要说,是霆帝故意刁难了。 第818章 故人重逢2 “那,是不是有一个说法,叫——违背君臣父子之道,就是不忠不孝?”曲成双又问。 “的确如此,不过‘违背君臣父子之道’的说法太重了,总不能控制他到霆帝面前破口大骂。至于栽赃嫁祸,也容易留下痕迹,经不住有心之人一再查证——”顾云听说着,忽然愣了一下,明白了。 是了,这几条路没有叶黎深自己配合行不通,但有一个理由,却可以。 “哪儿用得着做这些事?”曲成双道,“送他去后宫不就好了?我听戏班子唱前朝的戏文,说是已经成年出宫建府的皇子,无诏是不能擅自在后宫过夜的!太子喝得酩酊大醉,在妃嫔宫门外酣睡一宿,这算不算是‘不忠不孝’?正好现在宫中的布防,不是唐夫偃和六王爷一起负责的么?唐小将军一定知道怎么送一个大活人进宫!” “捏造罪名么?”顾云听有些犹豫。 “不是,老顾,你是这么心软的人么?捏造罪名的事儿,你没干过?”曲成双扬了扬眉毛,一脸不信。 “这我倒是记不清了,”顾云听摸着良心,不敢否认,“我只是觉得这么对一个小朋友,就有点过分了。” 倘若不是立场相对,她倒是还觉得这小朋友很有趣。 可惜了。 “你可省省吧,他也就比老叶小了两岁,早就及冠了。”曲成双嗤了一声,道,“再说了,也没见你对别人这么心软啊。我是这么想的,给这家伙灌点酒,让唐小将军连夜送人到后宫的宫墙外面。反正他来云王府,除了我们也没人看见,他的属下就算有知道的,也没证据说他真的来了。如果明天这家伙要否认,总要说出个理由,牵扯到你身上,那就是不打自招,要是不攀扯上谁,那就更省事了不是?” 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结果。 不过如果叶黎深倒了,老皇帝就只剩下了叶临潇一个选择。就算叶黎深想拖着云王府一起摔下去,老皇帝也一定会将他的供词隐瞒下来。 顾云听略一沉吟,点头应了下来:“你现在就去找唐夫偃,务必将此事办妥。只是,不要惊动别人,却一定要提前告知陛下——别留下把柄。还有,通知管事的,即刻收拾行囊,等明日一早开了城门,我们就动身去边城。” “怎么忽然这么着急?”曲成双一惊。 顾云听先前虽然也难免心急,怕赶不上,可表现得一直都很沉得住气。 忽然这样,曲成双不免有点心慌,生怕是这家伙的病忽然恶化起来,便下意识地看向陆君庭。 陆君庭也觉得意外。 病虽严重,但不至于这样。 “应该是有别的考虑。”他道。 “离开霆都这件事,缘由也一定要请唐小将军转告陛下。病情就照实说,不必隐瞒。”顾云听又补充了一句,“先去吧,再迟,陛下批完奏折,就该睡下了。” …… 理由其实也简单。 上次顾云听对霆帝坦白过祁国的事,尽管小二十七不姓叶,可从血脉上仍然是霆帝的嫡亲孙儿,血脉相传,是最为直接的。 这也是霆帝之所以一定要让叶临潇做储君的原因,若换了是叶黎深接替了皇位,那么再往下一任的帝王也必将是叶黎深的儿子,毕竟隔着一辈,祁国与霆国或许会因为亲缘而暂止干戈,却很难彻底合为一体。 这一次,如果叶黎深被废,叶临潇的储君之位便如探囊取物。可是毕竟小二十七是随外祖姓,霆帝也会担心顾云听这个女人会借此,将霆国江山骗到顾家人手里。 顾云听病入膏肓,也算是让霆帝放心。 这样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啊…… 当双方利益达成一致的时候,有些本来可能漏洞百出的事,也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顾云听在马车上接到唐夫偃的消息时,叶黎深已被软禁起来。 为了不让自己的废太子之心到路人皆知的地步,霆帝只是姑且罢黜了叶黎深的太子之位,没有再做多一步的事。 叶黎深的门客以江湖义士居多,在朝中并没有太多门路,而去年叶黎深暂代霆帝掌管朝政时,在皇后的刻意放任下,他们一系得罪了不少大臣,眼下他们想救人,却根本连人被关押在哪里都不清楚。 顾月轻是太子侧妃,并非正妻,倒是因此侥幸逃过一劫。只是叶黎深这一次出事,本就是因为她挑唆在先,府中门客们都是亲眼目睹的,所以现在顾月轻无处可去,他们也并不打算施以援手,只放任她自生自灭。 “叶黎深的门客们恐怕不会轻易放弃,都城还有的要闹。”顾云听隔着马车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听着马车的轱辘声,和簌簌的雪声,道。 “那也是皇帝和唐夫偃他们需要想的事,你不好好休息,又琢磨这些做什么?”曲成双啐道。 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个人的命,别人瞧着值钱得很,劫了她,就等于是劫了祁霆两国了。偏生这条命在它自己的主人眼里一文不值,长一点还是短一点,都没什么影响。 未免太不公平。 “曲老板现在看着我,是不是特别像一只贵重的瓷瓶?一碰就能碎?”顾云听看着她的眼神,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碰怕是碰不碎的,何况你这‘瓷瓶’也用不着别人去碰,自己就会裂了。”曲成双冷笑。 顾云听:“……” 自己会裂的瓷瓶啊…… 先前在皇后寝宫里就见过一只,她还把人家打碎了。 怕不是报应。 “好了,别斗嘴了。就快到祁国境内了,最迟今天傍晚,就能到边城。”陆君庭在马车门外,提醒道。 “那么长的路,你不让我驾车,又不准我斗嘴,是想闷死我?”曲成双嘴犟地反驳道。 “不敢。只是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可以歇歇了。”陆君庭道。 他很清楚,这家伙只是怕车里没声音,顾云听睡过去。 顾云听的精神还好,可是气息和脉搏都一天比一天弱下去。 曲成双每日晨昏都提心吊胆,又想着顾云听不睡熬不住,又怕她一睡过去就醒不来。 好在,快到了。 第819章 故人重逢3 这一程从霆都出发,一路上都是雪天,大雪封路,马车行进得艰难,不知不觉,又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到了边城,也仍是大雪纷飞。 城下无战事,但还是戒备森严。守城的是祁国的年轻将领,虽说都没见过顾云听本人,却认得顾府的信物。再者说,他们身为祁京人,多少也都听说过这位姑娘“死而复生”的奇闻,所以马车入城,也没有经历什么阻拦。 然而此刻叶临潇却不在边城。 祁霆合力击溃了北境大军,天气日渐寒冷,北骑毕竟是长途跋涉而来,一连被拖了数月,粮草物资都有些吃力,便打算退去,以图来年再战,却不想叶临潇率人一路北上,显然是打算斩草除根了。 叶临潇在这些正经事上,很少做没把握的选择,也不可能不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既然选了乘胜追击,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大雪天行军不易,再往北,就是北境的领域,他们少不得要吃点亏。 顾云听暂时住在边城的驿馆里,只是数着日子等着。 倘若有缘分,临终之前还能再见一面。 倘若没缘分,也算是尽过力了。 既然问的是天意,听天由命便是。 顾云听的椅背靠着窗,隔窗听雪声,总是想起先前在空扬山上求得的那支签。与天意沾边的事,她运气一向不错,只希望这一次,也一样。 世上大概真的没有彻彻底底不信神的人。 顾云听昏昏沉沉地想着。 窗外的雪声夹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只是听惯了霆国的朔风,就会觉得其实这风声还算安静。 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老顾!外面有人找你!”曲成双破门而入,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将顾云听从半梦半醒之间拽了回来。 顾云听怔了一下。 “谁?”她有些茫然,声音却还沉稳。 “她说是你朋友,看着有点眼熟。” 顾云听想了想,问:“是姓楚么?” 她在边城没什么朋友,原本朝廷派过来的是顾川言和陈国归祁的几位大将,半个月前,北骑退去之后不久,顾川言与为首的几人便因朝中事忙,而启程返回祁京。 眼下,边城的这些人里,与顾云听相识的,算起来也就只有楚凌霜一个。 曲成双也没问人家名字,只隐约听驿馆的人叫起过,想了想,道:“好像是,你认识她?那我让她上楼来?” “且慢,”顾云听喊住她,垂眸沉吟片刻,“还是不见了,让她回去吧。” “可是她来都来了,一面都不见,就让她走吗?这不合适吧?”曲成双有些犹豫。 她原本是想着,来个老朋友和这个家伙说说话也好。 免得顾云听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 曲成双自己不怎么会说话,又说不过顾云听,劝也劝不动,说也说不听。 虽说…… 其实不管这家伙听不听,结果也都是一样的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还是不听了。”顾云听道。 见叶临潇只是私心,而这些故交好友,没必要知道她命不久矣这件事。 彼此不见,便会觉得对方这些年来过得都还不错,将来,也还是会活得很好。见了,却与先前不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徒惹人唏嘘罢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少女一声娇叱,从曲成双身后传来,差点没吓掉后者半条命。 顾云听愣了愣,抬眸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个穿甲胄的女人,看起来倒还眼熟,不过只是一年多的工夫,这家伙清瘦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原本凝脂般的皮肤经边关的风吹得粗粝了许多,眉眼也越发坚毅,虽然没有配着刀剑,也没有戴着头盔,却已经是一个飒爽的女巾帼模样了。 楚凌霜原本及腰的长发剪短了些,与男子无异,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干练的单髻,却不知道方才去了哪里,有点松散,脸上也沾了些许灰黑,稍稍有点滑稽。 曲成双默不作声地将人放进了屋子里,便关了门离开,让她们叙旧。 这个时辰,后厨还熬着药。 方才喊得大声,有好些话想说,可真等到了人家跟前,楚凌霜又有些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这是刚从煤灰堆里爬出来?”顾云听挑眉,好整以暇地指了指脸。 “啊?”楚凌霜愣了一下,从屋内的铜镜里察觉了自己花猫似的脸,便拿手去擦。只是她手上也灰扑扑的,越擦越脏,方才只是像一只花猫,这会儿就已经像是一颗煤球了。 “水盆在你身后。”顾云听淡笑着道。 “噢噢!借我用用!”楚凌霜手忙脚乱地洗脸,絮絮叨叨地解释道,“嗐,来之前和弟兄们一起铲雪来着,没注意!昨天夜里雪下得太大,把武库外面的树压折了,路上也都是积雪。这里的天气就这样,一到冬天早上都得安排人手去铲雪铲冰,否则走路都麻烦……” 顾云听:“……” 铲个雪都能把自己弄成这样,可见方才觉得她长进了都是错觉。 那要是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从救火现场赶回来呢。 “说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刚才听到消息,还以为有人冒充你来的。是找你夫君么?”曲成双问。 “是啊,你知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顾云听道。 “几时回来倒也说不准,不过算算日子,凯旋也好,求援也罢,左右不过这几日,消息就能传回来了。” 她先前还在祁京的时候,虽也英气,可毕竟年纪小,又是家里人宠着长大的,说话的声音难免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稚气。现在却是一分也不剩了,言行举止,都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像是经刀剑削过似的。 顾云听有些沉默。 楚凌霜便又问:“对了,我听人说,你后来是去了霆国的都城来着?你这一路过来,路上还好么?” “不太好走,我们出来的时候,北境的大军都还没退。”顾云听说着,又陷入了沉默。 楚凌霜想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寒暄的话。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才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说起来,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难怪疏远。 第820章 共我白头1 顾云听斟酌了一下,垂眸,道:“你皇兄——” “嗐,都已经过了小半年了,”楚凌霜摆了摆手,“而且我都听说了,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你们家的,你没杀我哥哥,我要谢你的。不过,现在事情都已经结束了,长辈们的恩怨,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吧?你总不会为了这些事,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吧?” “……不会。”顾云听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杀他?” 顾云听故意放走楚江宸的事,没有惊动多少人。“楚江宸”和“罗栩姒”后来名正言顺地以夫妻之名合葬,这才是众人皆知的版本。 “他离开京城以后,来找过我啦,我看他好像也没怎么想不开,还挺高兴的,总算不用整天批阅奏折到半夜,又不到天亮就起来去上朝了。” “……” 权力的枷锁之下从来就只有一份苦差事,他不甘心背负庸君、昏君的骂名,自然夙兴夜寐。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顾云听问。 “去江南了,山水好嘛,写信来还说认识了许多才子,诗画都是一绝。大哥以前就喜欢弄那些东西,现在有钱有闲,正好捣鼓这些兴趣,也算是得偿所愿啦。”楚凌霜道。 “你不也是得偿所愿了?最初北境骑兵挥师南下的时候,你率军民守城,寸土不让,我这一路走来,路上不少人都在夸你楚将军骁勇善战,忠君爱民。”顾云听笑着说。 “是嘛?怪不好意思的。”楚凌霜捂脸,“其实我也没那么勇敢啦,你都不知道,第一天我和弟兄们在城墙上拦那些蛮子,拿箭的时候手都在抖……明明是他们朝廷里的人野心勃勃,送的却是这些寻常兵卒的命……可是如果不杀他们,他们越过了这座城,就等于破开了祁国的屏障,那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那几天我们折了好多弟兄,剩下的大多数也都是第一次上战场,还疯了好几个,后来状况才慢慢好起来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云听没有看她,只是倚在窗上。 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晦暗不明的人心鬼蜮中浮浮沉沉,第一次这样强烈地体会到何为英雄热血,却也只是从旁人的描述之中。 哪怕她在自己的路上走得再远,也只是循着别处的光行走。这一生,都不可能像这些人一样—— 成为光。 “我没你们想得这么好,”楚凌霜也有些唏嘘,“其实……有一件事,我之前因为害怕,所以一直都在逃避,没有告诉你。虽然现在说已经没有用了,但是——” “你是想说,皇后娘娘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就已经对我起了杀心的事?”顾云听打断她,问。 “哎?你知道?”楚凌霜愣了一下。 “鸟尽弓藏,她让我杀的是你父皇,事后让你皇兄杀我,不是很正常么?”顾云听无声地笑了笑。 “你早就知道了?”楚凌霜想不明白,“那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帮他们,只是因为交易罢了,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顾云听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假扮刺客刺杀,混淆真相,是因为……就算你母后想算计我,我也没办法否认,她是一个很好的皇后,也是一个很好的母亲。我敬她,所以帮她。后来,楚江宸在我家的事情上帮了大忙,到头来你父皇也不是我杀的,所以两两相抵,应当是两清了。” 顾云听还记得去年上元节的时候,皇后设下的最后一盏宫灯。 谜底是南柯一梦啊。 繁华将倾时,有些话她说不得,便藏于灯谜之中,试图警示众人。 那盏宫灯挂了多年,只可惜在顾云听之前,无人看见它,在顾云听之后,也无人记得它。 倘若皇后不死,或许,顾云听后来的那些计划,也不会那么顺利。 提起先皇后,楚凌霜也有些沉默。 半晌,她道:“其实现在想来,母后当初说得也没有错。你那时候站得离所有事都太远,看得太清,活着,终会成为皇室的威胁。她和我说,如果事成之后,大哥不杀你,最后输的一定会是我们家。” “所以她让你补上你哥哥不肯落的这一刀,然后你跑了,两边都不得罪。”顾云听轻笑了一声,“而且因为跑得太慌张,直接证实了我的猜想。说和没说都一样。现在,后悔了么?” “才不会后悔!”楚凌霜道,“要是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那我这一年都不用自责了!更不后悔了!之前你哥哥来的时候,我们还说来着,要不是当初我选了来边关,这一回边城恐怕就真的失守了,那才后悔好嘛?嗨呀,你都不知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里乱成什么样子!要不是当时我擅作主张,拿着从父皇那里骗来的令牌,一连罢了二十多个人的官,把他们逐出城外发配蛮荒,还整顿不了军纪!……嗐,这样说,还好朝廷里变了天了,要不然被他们发现我瞒着朝廷弄这些事,我就完了。” “……你这想法还挺新奇的。” “嘿嘿,应该的!”楚凌霜自豪地道。 这边城的朔风又何止打磨出了她的棱角? 生死之间,才算是知道,功名利禄、无上尊荣,都不过是假的。 朝廷嘛,让天下人安居乐业、享万世太平的,才是好朝廷。只要是这样,那主宰朝廷的人是不是自家人,又有什么关系? …… 楚凌霜作为镇守边城的人,大战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忙,并不能时常来找顾云听说话。下午,因为要安排接回因战事被撤走的百姓,楚凌霜就回去了,一忙便是数日。 顾云听的状况时好时坏,陆君庭想了许多办法,却也已然是到了穷途末路。曲成双私下里在陆君庭那里不知道抹了几回眼泪,所以陪着顾云听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倒也还算乐观。 但,乐观与否,顾云听自己也知道。 这一日清晨,雪下得很大。 第821章 共我白头2 窗外风刮得门板都砰砰作响。 可是驿站楼下的人显然很高兴,天亮之后便纷纷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老顾!有消息了!”曲成双从楼下问了缘由回来,对顾云听道,“老叶的兵马一路北上,直捣北境王庭,送信的人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攻下了王城,很快就会回来了!” 北境一向是边城人的心头大患,如今一举被破除,他们自然高兴。 难怪外面的人兴奋不已。 顾云听拥着毛裘,唇色发白,精神却比前些天都要好一些:“我们出去看看?” “啊,现在么?”曲成双愣了一下,“外面风雪太大了,怕是会冷。” “也不能总在屋子里闷着,去年冬天也病着,没能出去看一眼雪,前年倒是见了几次,却没有赏雪的心。明年……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了。”顾云听道。 “……” 曲成双用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在瞬间骤然翻涌起来。 她倒是想说“肯定还会有明年”这种话,可是这无异于自欺欺人,说了她自己都不信,更别说是顾云听了。 顾云听的病况如何,她听陆君庭说了太多次了,这样无缘无故地忽然好转起来,除了“上天眷顾”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之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回光返照。 其实她说得也对,总不能一直在屋子里闷着,至合上眼的那一刹那都不见天日。 “也好,出去走走吧。” 曲成双终究还是松了口,从行李中翻出了许多厚实的衣裳,将人裹得密不透风,才开了门,扶着顾云听出去。 其实顾云听今天可以自己走,只是慢一点,艰难一点。 边城靠北,天寒。 曲成双一手撑着伞,和顾云听一同屋檐下。 雪絮纷纷扬扬,虽是清晨,却只见满天都铺了浓云,不见熹光。 入眼处,皆是白色。 “哎,顾姑娘怎么起来了?”有从后院出去的人,看见顾云听,不禁有些意外。 “出来透透气。”顾云听微笑着答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能一直闷在屋子里,没病的人都闷出病了。” 那人也笑说着,打了个招呼,便出去忙他的事了。 院子里和墙外都有说笑声,顾云听却总觉得那些声音都太远了,朦朦胧胧的,时不时还会被她的心跳声盖住,总之,听不大清。 “曲姑娘你在这里啊?后面正陆大夫找你呢。”又有人顺路出来时,对曲成双道。 曲成双愣了一下:“他找我做什么?” 对方答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想问你呢。这里天冷,陆大夫穿得也不厚实,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染了风寒?自己煎药吃呢,脸色也不太对。” “……” “我记得陆神医经脉受损,身子骨也单薄。你去看看吧。”顾云听道。 “那你怎么办,我先送你回楼上去?”曲成双有些犹豫。 “不用,我就在这里站一会儿。”顾云听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楼下这么多人,我想回去的时候,让他们帮忙也行。” 曲成双略一思忖,道:“那你别乱走,我很快就回来!” “嗯。” …… 驿站一楼人不少,大多都在后院和屋子里,门外也有几个,不过毕竟雪下得大,屋子里有热汤,谁也不会乐意在外面久站的。 所以没过多久,驿站前的庭院就只剩下了空茫茫的雪,人都在顾云听喊一声就能喊到的范围里,但视线之内,人影都没有。 顾云听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曲成双还没有回来。她想了想,有些吃力地收了伞。这把伞的尺寸不小,伞柄很长,用来当做矮拐杖,倒也正合适。 庭院里的雪积得很厚,顾云听一步步走在雪里,每一步都会陷进去些许。 庭院的门外,再多走几步便是长街,这时候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 四下里都空空荡荡的。 人间似乎只余下白雪落下的簌簌声。 雪色很干净,仿佛能埋去所有杀戮与血,亦可涤清灵魂之下深藏的恶。 顾云听一路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想来,她这破碎的一生,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 唯一值得一提的功绩,便是成为了促成山河一统大势的棋子之一,只是她没机会亲眼看见,而这江山与盛世,从始至终,都不曾属于过她。 她不过是从异世误入此界的一段魂魄罢了,走的时候,来的路她还记得,只是往后的路…… 或许根本没有往后的路。 街上空无一人,寂静中,路很长。 白雪覆了她满头。 而这一刻在这个方向的尽头,另一个人,应当也在大雪之中。 你看,就算到不了百年,也无妨啊。 除却岁月,霜雪也能送人到白头。 第822章 共我白头(完) 顾云听再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望见的是浅绿色的帷幔,帷幔上暗色的纹路很细致,也有几分新奇。 还似曾相识,有些眼熟。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边城的大雪里,她没了力气,便仰面倒在了厚厚的积雪里,从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到万物失色,万籁寂静。 雪下得那么大,很快就会将她埋住。 她以为没有然后了。 那么然后—— 现在她是在哪里? 顾云听略挣动了一下,整个人似乎没有一处能抽调得出力气,张口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还真像是死了。 但是心脏还在跳,虽然有些弱,却很平稳。 周围好像没什么人,至少屋子里没有。顾云听起不来,就只能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帷幔,试图回忆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顶帐子。 驿站和客栈的帷幔都是灰色或是更深一类的颜色,也不会有这种精致的暗纹。霆国云王府的帷幔是很淡的水红色,花街柳巷里她去过的雅间,厢房的帷幔是火红的。祁宫里,龙章宫的是金色,平鸾宫的是红梅色,其他人宫里,她见过的也大多都是暖色系的。 青绿的色调—— 青芷居? 好像方姨娘的确差人送来过一顶帷幔,是这个样式的。 是晚春刚入夏的事。 “姑爷回来啦?” 窗外,有人说话。隔得不算很近,若是在青芷居,那应该是在庭院里那株海棠树附近的位置。 屋外一直有人? 顾云听愣了一下。 她刚才明明什么脚步声都没听到。 “嗯,药煎好了么?”青年人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声一声,像是正叩在顾云听耳边似的。 “还要一刻钟。府上缺了一味药,绮罗去医馆借来的,所以迟了一会儿。”少女答道,“姑爷先去歇一会儿吧,等药煎好了,我们送进来就是了。” “……嗯。” 顾云听恍恍惚惚的,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少女声音的主人是小鸾。 这就有点微妙。 她这到底是没死成啊,还是又穿越了一次,回到了一年多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当时她也不是没有皮断腿过,卧病在床动弹不得,应该是有两次? 顾云听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脚步声已经到了近处。 有人推门进来。 顾云听还没准备好面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没死成那是好事,要是穿越回去了,她宁可掐死自己。 那些苦吃一次就够遭罪的了,再来一次,她宁可从来都没活过。 青年人像是很累,小心地在她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上躺下,呼吸声很快就变得平稳绵长起来。 顾云听躺了很久了,才有了力气,放轻了动作,翻了个身。 ……躺得实在有点累。 叶临潇的五官,顾云听早就已经刻在了心底里。只是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脸色差到这种程度,扇形的睫毛之下,眼底的青色也积得很重,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睡安稳了。 “刚睡着,怎么就醒了?是我吵到你了?”顾云听小声地问。 她的声音嘶哑,嗓子很干,好几个音节都因此丢失,只余下气声。 她看得见,青年人袖子下的右手有些发颤。 分明刚才还不是这样的。 下一刻,顾云听便跌入了那双熟悉至极的星眸之中。 “你——几时醒的?”叶临潇的声音也不禁发哑。 “也不久。”嗓子有点儿疼,顾云听眉心微蹙,“你让让,我去倒杯水。” “你别动了。” 叶临潇按住她。 微温的水一路从喉咙沉下去,一如天降甘霖,润物无声。 “你多久没睡了?眼睛……怎么这样了。”顾云听伸手轻轻碰了碰青年人眼眶下的青,心疼之余,煞风景地补充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谁打了。” 叶临潇没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按在掌心里,像是一种确认。 “怎么了?看见我醒过来,想哭?”顾云听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想哭的明明是她。 鼻尖隐隐有点发酸,但是就这么哭出来,未免也太丢脸了。 “还好。”叶临潇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听着彼此混在一起的心跳声,才笑了。 半晌,他才说,“近来朝中事忙,难免费神。” 是在回答顾云听的上一问。 “嗯?”顾云听愣了一下,“这不是在青芷居?” 她现在能看到屋子里的陈设了,虽然与先前略有些差异,可暖阁那扇转门,她还是认得的。 “是青芷居。” “所以,你说的是祁国朝中的事?” “是啊。”叶临潇低声笑了笑,“已经没有霆国了。所以那帮老大人们到祁京不久,才会给我惹一点麻烦。二十七年纪还小,大哥和二哥又各自有要忙的事。我带过来的麻烦,总不能劳烦他们。” “……” 这也不对,就算霆都之中大局已定,可有些事绝非一日两日便能做成的。 顾云听沉默了一会儿:“我躺多久了?” 屋子里略有些热。 她原先还以为是被子里捂出来的温度,可现在想来,好像确实不太像冬天了。 还有这顶床幔。 “快有五个月了,不过还好,”叶临潇弯了弯唇角,“醒得还算及时,还是晚春,前年你想看的那些花……初春开了,还没谢尽。” 顾云听有些沉默。 她想问的很多,可是到底还是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五个月,在叶临潇手里能做太多事了。 不过,他们现在,还在自家的小院子里。 结局和她设想的一样,那么过程究竟如何,好像也没有必要太纠结? 顾云听沉吟良久:“可是我记得我当时好像是——” 病入膏肓,快死了啊。 “如果你说的是冬天的事……”叶临潇不想听一些字眼,打断她,“你先前在月老庙求到了一支上上签,我还以为你会记得。” “我记得啊,所以呢?”顾云听莫名其妙。 “所以柳暗花明,转危为安,不是理所当然?”叶临潇挑眉反问。 “那,总是要有一个理由的吧?” “萱麟草药性带毒,却并非无药可解,你之前,猜对了。” 顾云听一愣。 大概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临潇继续说:“我在边城,见过吕师伯,她说当初带走解药的师叔在北境王庭,被封了高官。他不肯拿出解药,师伯无计可施,才铩羽而归。” “所以,你索性灭了北境,俘了他们的王和臣民,然后逼你那位师叔交出解药换命么?” “我没逼他。他给的解药我信不过,抄检的时候找到了,就回来了。”青年笑着说,“所幸,没有来迟。”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顾云听挑眉。 “看见……你想与我共白头的心意。” 叶临潇说着,凑得更近了些,将怀中单薄的人揽得更紧—— “可是白头到老这种事,向来是不能弄虚作假的,霜雪不够。只有等时间流转,到我们真正老的那一天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