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 《亡国之君》 章节目录 第1章 一封诏书 薛寅一醒来就觉得左眼皮直跳,跳得厉害,止都止不住。他觉得纳闷,在床榻上厮磨了一会儿,认真思考着到底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结果就这么一想的功夫,两边眼皮都跳了起来,于是他干脆不想了,施施然下床、更衣。 现下已经十月过了,南方这时候没准还热着,但北化显然没这好天气,刚十月份就寒风呼啸的,才从被子里钻出身就能被冷风吹得打个寒颤。薛寅抖了一抖,飞快把外袍裤子抓来穿上,这才松了口气。他穿长袍,袍子样式不太讲究,颜色灰扑扑的,但胜在料子还算厚实,把他那细而长的瘦小身板裹得严严实实。体温回归,薛寅松了口气,温饱温饱,温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饱的问题。他摸摸空荡荡的快要造反的肚子,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喊:“红月!” 外面一时别说是回应,连动静都没,薛寅干脆一屁股坐在身旁椅上,继续拉长了声音喊:“红月!” “来了!”这一次倒是有回音了,一身材高挑的女人推门而入,向薛寅点头,“王爷醒了?” 薛寅手撑在木桌上,头侧着,目光迷离,活像是在梦游,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早饭。” 红月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默默翻了个白眼,而后道:“早饭稍后就来,还请王爷好歹把自己打理得像样点。” 这女子一身红衣,窄袖长靴,看上去干净利落得很,说话也直来直去,语气不算客气。薛寅听在耳中,习以为常地挥了挥手,轻声嘀咕:“怎不见你帮本王更衣?” 这话他说得轻,红月却听得真切,于是往外迈的步子稍微一顿,回过头来,柳眉微挑:“婢子自是愿意帮王爷更衣的。” 她声音轻柔动听,薛寅却跟突然睡醒了似地把背打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义正言辞地摇头,“不必,红月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于是红月也真如他所言,干净利落地推门走了,走时不忘带上门。不过薛寅到底被冷风激了一激,清醒了些许,于是坐在椅上叹气,他居然还是个王爷,衣服破破烂烂,住地寒风瑟瑟,吃的没着没落,薛朝历史上大约也数不出比他更寒颤的王爷了。 薛寅的身世,说来挺特殊,不过在皇家也还算稀松平常。已经驾崩的先帝是他叔,他爹的同父同母亲兄弟。皇家一般来说同父兄弟多,同父同母挺罕见,但一般会较其它兄弟亲厚。薛寅一直没想明白自己爹和自己叔是不是亲厚……或者说,自己老爹究竟怎么得罪了这位前皇帝大人。表面上来看,他叔对他爹挺好的,金银财宝要赏赐,世袭爵位要给,封地也要给。可惜给来给去,没实权没官衔,封地嘛,土地广袤,离帝都不远,可谓广开天恩,只可惜吹得再天花乱坠,北化这地方也是个鸟不拉屎的要命地界,凄凉荒芜,天气严寒,植被稀少,牧畜难兴,连北化再北边的月国人都不稀罕来抢这半点油水也没有、占了也等于白搭的地盘。 当然,薛寅也就是喝西北风的时候会忍不住回忆一下他老爹的历史。他比他爹想得开,北化再是穷山恶水,也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而且在这破地方待着,倒也没人管束,舒坦自在。薛寅当世子的时候就是个没骨头的懒散鬼,等当了王爷,更是懒得没边,没人管得住他。 他正两眼放空坐着神游,思绪已飞去天外转了个圈,不知流落何处,蓦地空中传来一股诱人甜香,他鼻头一动,一双眼几乎立时有了神采,亮得惊人,面露狂喜,“快拿上来!” 房门被一脚踹开,一女子端着个托盘大步走了进来,把托盘放桌上,再把盘中乘着汤的瓷碗“啪”一下放在薛寅面前,口中骂道:“你能再懒一点么?饭还要人端进来。” 女子一身骑装,看着比红月还要干练,气势不凡。薛寅对她的骂声充耳不闻,捧着那碗甜汤深深吸气,表情陶醉得简直像喝了蜜:“我是王爷啊,被人服侍不是应该的么?” 女子抱臂冷笑,“你是王爷,老娘我还是郡主咧!可有我服侍你的道理?” 薛寅于是嘿嘿笑:“阿姐息怒,阿姐请坐,谢谢阿姐。” 女子——薛明华哼了一声,也坐下,见眼前人已经要被那甜汤迷了个五迷三道,无奈摇头。 这对姐弟打眼一看,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娘胎蹦出来的。薛明华身材高挑,五官深刻,皮肤微黑,活脱脱一个性烈如火的强势北地女子,甭说女子应有的柔婉了,连女人气都没沾上几分,一副说一不二的做派。薛寅跟她可以说是恰好相反,身板细瘦,皮肤白皙,一张脸文秀俊雅,唇红齿白,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文弱秀气的俊美书生,结果再一看,就能发现这家伙身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书卷气,根本是个胸无点墨的懒鬼。 老话说生女俏父生男俏母。这话在这对兄妹俩身上应了个彻底,老宁王爷生前是个粗人,武将,娶了个妻子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官家小姐,结果这一双儿女,女儿从性情到模样都像父亲,行事果断,反倒是该做主的儿子一副软绵绵没骨头的样子,整个一个扶不上墙的孬种。老宁王爷为此颇为忧虑,可惜还没想出解决之法,自家夫人就病逝了,老宁王爷跟着一病不起,走之前,也只来得及拉着自己这一双儿女叮嘱说:遇上大事一定要商量着办,别莽撞。 这老宁王吧,虽然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大老粗,但看人也还算准,故而这姐弟俩倒是一向有商有量。薛寅慢吞吞地喝甜汤,薛明华抱臂叹气,“今年现有的粮食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但现在商路断了,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不太好办。” 薛寅顿了顿,放下碗,问:“外面打成什么样了?” “天狼来报,听说姓柳的已经占了平阳,眼见着就离宣京不远了。”薛明华皱着眉,“商路是一时半会儿通不了了。以我看,这次朝廷多半要完,姓柳的迟早也要扫到我们这儿,我们就这么点人,要怎么做,不好说。” 薛寅越听,眉头也皱得越厉害,忽然低咒了一声:“妈的,姓柳的没事反什么反,害老子遭殃。” 这话粗鄙,跟他那张秀气的脸蛋一点不配,薛明华却像是司空见惯,挥手,“得了,现在再骂也没办法,咱也没法飞去把姓柳的解决了,而且还别说……甭管朝廷赢了还是姓柳的赢了,我们估计都没好果子吃。朝廷老早看我们不顺眼了。姓柳的也不见得能放过我们。”她说着语气急躁起来,“这也就罢了,让他们先打去吧,反正还没分出个胜负,谁赢了投谁就是了。咱们这边两千人呢,要过冬粮食真怕不够了,平民那也没余粮可买,难道我要解散他们不成?” 这两千人是宁王手里握着的军队,一开始本来有五六千之数,都是老宁王打仗时带出的亲兵、旧部,结果这鸟不拉屎的地要什么什么没有,出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这外来的几千人,于是宁王亲兵的数量越来越少,传到薛寅及薛明华手中,只剩了两千人。 这两千人再养不活,宁王就真的成了光杆一个,只能喝西北风了。 薛寅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骂完沉思半晌,“你觉得,和月国人打打交道怎么样?” 薛明华骇然:“抢月国?你疯了。” 薛寅呛了一呛,他这姐姐是真彪悍……咳道:“没有……不是抢。月国人这两年都挺消停,我估摸着日子过得还不错。你找人想办法去月国打探一下,没准能买点牲口回来。” “这个倒说得是……”薛明华若有所思地点头,“成,我这就找人去办,你再想想其它辙。诶对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但话还没说完,门被一把推开了,红月站在门前,神色焦急,眉头紧皱着:“王爷!” 红月少见这么着急的时候,薛明华蹙眉,沉声发问,“怎么了?” “有朝廷的公公来,说要传旨。”红月一句话说完,薛明华和薛寅都停了动作,相视骇然。薛寅眉头一皱,坐直了身子:“请上来。” 少顷,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人踱步踱至屋前,先是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脸现轻蔑之色,而后收敛,微微拱手,“奴才刘荣,参见宁王爷。” 薛寅站起身,点头示意,“敢问刘公公此来为何?” “自是奉旨传诏。”刘荣自袖中拿出一卷圣旨,摊开,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疾患缠身,恐时日不久。宁王薛寅性敦厚,必能克承大统,即皇帝位。” 一段话短得可以,也直白得不行,薛明华与薛寅两个没读过几天书的人也完全正确领会了其中意思,于是各个惊骇莫名,薛寅愣愣盯着刘荣手里的圣旨,仿佛那明黄的绢帛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而后这朵花变成了一万头大象,轰轰烈烈地自他心头踩了过去。 这与其说是圣旨,不如说是传位诏书,刘荣念完,面带笑容看着薛寅:“恭喜宁王爷,得承大统,继承帝位。” 薛寅觉得自己有些晕,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涩声问:“皇帝陛下呢?” 他指的皇帝陛下,乃是先帝的独子,前太子殿下,两年前先帝驾崩,太子自然而然当了皇帝,这才两年而已,怎么回事? 刘荣立刻换了一张哭脸,一手放在眼角,假意抹泪,“皇上已于三天前仙去了!皇上未留子嗣,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宁王立即跟奴才回京,继承大统!” 这太监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文采不俗,国不可一日无君都搬出来了。薛寅抽抽嘴角,看了一眼薛明华,转头道:“麻烦刘公公稍作歇息,本王要好好想一想。”他舔舔嘴唇,这事来得太突然了,险些把他砸懵……在这烽烟四起的当口当皇帝,那只能是个倒霉皇帝。 刘荣不料这世上还有人连接任帝位这种事都要想,当即愣了,所幸总算回过神,大呼道:“还请宁王即刻跟奴才回京,此事十万火急,宁王需继任大统,稳固朝纲,才能击败叛军!” 薛寅继续抽嘴角,眼前这要不是个太监,他还以为对方是个为国着想的文官呢,这太监当真文采不俗,当太监可惜了。他一挥手,懒得管这人,“红月,带刘公公下去好好休息。” 刘荣说得正起劲,不料红月领命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硬生生把他给拽出了房门,“刘公公,请去偏厅休息。” 房中终于清静了下来,只剩薛寅与薛明华两人。薛寅坐回椅上,疲倦万分地揉了揉眉心,“你觉得这是在唱哪一出?”人在家中坐,皇位从天上落下来,曾几何时当皇帝变得这么容易了? “太监做得假,传位诏书做不得假。”薛明华眉头紧拧,开始理清事情脉络。“上面那位一登基就开始病,至今没做过几天正事,如果真是病死了,倒也不奇怪。只是我可不信他会在死前立诏书把皇位传给旁支。”薛明华斜斜撇一眼刘荣离去的方向,“这刘荣是大太监华平的心腹,来这里应该是华平的授意。华平这些年只手遮天,然而皇帝一死,他结仇太多,可是大大的不妙,所以他要赶快找个新皇帝出来。” 薛明华说着垂下眼,神色微沉,“现在外面乱成一团,朝廷军队正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指不定哪一天江山就要易主。这当口去做皇帝,非但不是好事,还是祸事。” 薛寅叹气,“如果我不当呢。” 薛明华皱起眉,啐了一口,“皇帝那一支既然没子嗣,那我们是剩下的血缘最近的皇族了,朝廷不会放过我们这面旗子,柳从之也不会放过我们。” “难办啊……”薛寅慢声叹气,低头喝完了碗里剩下的甜汤。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让薛明华想抽他,拧眉问道:“你要怎么办?” 薛寅抹了抹嘴,喃喃:“还有办法么?去呗。”他见薛明华神色铁青,知是她担心,正色道:“现在诏书都下来了,如果我不去,事情可能会更麻烦。我们在北化这小地方缩着,消息不灵通,现在更是连商路都不通,也没粮食,还不如我出去,看看情况,看看能不能收拾局面。” “可是现在外面乱成了那样……”薛明华说到一半没了声,沉吟片刻,眉头一扬,“我跟你去。” “可别。”薛寅连连摆手,“你也走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怎么办?这里至少要留个主事的。”他沉吟片刻,“这样,我带天狼、红月走,然后我带走五百人做护卫,你带剩下的一千五百人留在这儿,少些人,粮食上应该也宽裕些,至少能撑过这个冬天。” 薛明华点了点头,又摇头,“你带一千人,我留一千人。” 薛寅微微皱眉,“我要不了这么多人。” 薛明华看他一眼,语气果决,“我定下的主意,有变过的么?” 薛寅于是苦笑,“行,我带一千人。” 薛明华深深看他一眼,“你保重。” 薛寅点头,“自是要保重的。你也保重,别被人欺了去。” 薛明华笑了,“我是什么人,谁能欺我?”她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往外走,“我去找红月筹备行装,你可以去找那太监套套话,路上一切小心。” 薛明华是个爽快性子,凡事一旦定下就做,一点不拖泥带水。薛寅默默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忽然有些明了老父亲生前的忧虑:我这女娃怎么不是个男孩儿呢?她这性子,若是个男孩该多好? 他这姐姐,一向行事不输男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 薛寅不想动,往后退几步瘫倒在床上,低声自言自语:“爹啊……孩儿运气不好,赶上有人造反天下大乱。还请您的在天之灵庇佑孩儿,别被折腾得丢了命去啊。” 他按了按眼睛。 他两边眼皮又开始跳了。 这一下,是祸是福呢? 章节目录 第2章 赶赴京师 刘荣初来的时候心系任务,表现得急躁了点,结果被红月拖下去轻声细语强制“款待”了一番,最后乖得不得了。薛寅准备上路的时候,这太监已经是指东说东指西说西,再没了嚣张气焰,薛寅于是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嘉奖了红月。红月很是谦虚:“这是婢子的分内事罢了。” 薛寅一听红月自称婢子就容易心里发毛,红月已经快三十了,还是他爹留下的人,性情有点像薛明华,能干是挺能干,就是有的时候比较……让人吃不消,他貌似淡定地一挥手,“红月你下去吧。” 红月退下,薛寅转头看被修理得战战兢兢的刘荣,叹了一口气,倒是颇有些同情这太监,“刘公公,给我讲讲宣京的局势吧。” 刘荣已经不敢小觑这位几乎一穷二白的土包子王爷,连忙接话,“是,是!” 宣京,也称宣平,是薛朝首都,历来是权谋争斗之地。现下哪怕叛军已占了半壁江山,快要亡国了,宣京城里的局势还是忒精彩。 仔细数一下,朝廷这边还说话算数的大人物有几个,当仁不让的自然是大太监华平。华平此人声名可谓是让人震耳发聩,华平是先帝晚年倚重的大宦官,权倾朝野,执掌天下,其人可谓是坏事做绝,名声甚隆。至当今皇帝,嗯,就是那前几天驾崩了的家伙登基,本有望一清朝政,结果这边才登基,那边呼啦一声,柳从之带大军反了,今上慌了神,后来竟莫名其妙一病不起,华平幸存,于是继续把持朝政,一面继续作威作福,一面不断派出兵力想平叛。 柳从之初反的时候,兵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朝廷大军本有望将他一举剿灭,结果可惜华平在勾心斗角上挺擅长,但一点不擅长打仗,忠良基本被他陷害完了,派出的人十个有九个是脓包,往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将帅殒命,军队往往就直接被俘最后甚至归顺了。和华平一样,柳从之的名声也很大,不过他的名声是好名声——柳从之,位极人臣,曾因护驾有功被封明王,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藩王。本人学富五车,文武双全,曾任内阁丞相,后遭人陷害被贬为民,于是参军,最后成为声名显赫的将领,护卫边疆,击退月国铁骑,回朝得封大将军。 回顾柳从之生平,也不得不让人感叹此人能文能武,惊才绝艳,纵横当世——古今真正能出将入相者,又有几人?柳从之在天下文人,甚至于天下武人间都有极高声望,再加上华平把持朝政,剥削黎民,他虽反叛,但骂名倒是不著,至后来,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归顺他的人越来越多,两年时间,半壁江山已入掌中。 华平这些年已成无冕之王,不料柳从之戳破了他的美梦。他与柳从之有旧怨,不可能在柳从之手里留得性命去。情势越来越急,新帝又驾崩,华平唯恐皇帝一走,他就要先被大臣们发难,于是立刻着刘荣来寻薛寅,想扶持一个新皇帝稳定局面,再谋出路。 薛寅自刘荣只言片语中推测出大概局势,微微敛目,这老太监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些,可惜啊。 现在朝中,倒不是除了华平就无人了,有混日子的还没打算投敌的大臣,也有些誓死卫国的清流臣子留了下来,有的和华平还算对付,有的因情况紧急暂时和华平对付了,总之因为情况紧急,各方势力勉强收敛了一下,虽然偶尔会去扯扯对方袖子把对方往下拉,但基本上还在共同御敌的状态。 可惜,摇摇欲坠的薛朝,对上的是手握雄兵的柳从之。 刘荣口干舌燥讲完,见薛寅似乎没什么想说的,就问:“宁王爷,您看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薛寅点头,“该上路了。” 半日之间,薛寅要带走的一千人已经列队完毕,一千号人浩浩荡荡站在王府周围,声势浩大,霎时间连这破破烂烂的宁王府看上去也不这么寒酸了,薛寅一踏出王府,就听震耳欲聋一声响,千人齐呼:“王爷!”薛寅面色不变,刘荣却被这阵势吓了个趔趄,薛寅满意地点头,“儿郎们,准备出发。” 刘荣脸上冷汗淋淋,颤声道:“王爷是要……带这些人一同去?” 薛寅点头,“那是当然,这些人都是本王的亲卫,自然要同我一起。” 刘荣还待劝阻,薛寅已打了个呵欠,不再管他,“出发吧,刘公公。” 刘荣来的时候,为了赶时间,没用马车,是快马一路过来的。回去本也越快越好,迟则生变,但薛寅这一千号人可不是什么装备精良的马队,他险些连这一千号人都要养不起了,更不可能养马,所以这一千号人只能用走的。于是心急如焚的刘公公也只能坐在马上看马慢悠悠地跑,胆战心惊地看着一旁趴在马背上睡大觉,几次都险些翻下马去的薛寅。 薛寅不着急,他当然不着急,前面等着他的也没好事,他着急干嘛? 不过马背上睡觉倒是挺难熬,希望皇帝的待遇能好一点,至少能让他锦衣玉食两天,享受一下皇室子弟应有的待遇。 北化虽荒凉,但离宣京并不远——宣京本来就离月国边境挺近,北化也算边境,不过北化本身几无防备。这地方实在太破了,也太穷,粮食少,苦寒,别说大规模军队了,连百姓都不大养得起,月国人都懒得来抢这块毫无油水的地盘。于是北化砸薛朝手里,也是块废地,老宁王有幸得此封地,也实在是天恩浩荡了。 刘荣来时快马加鞭用了两三天,这下他们回去用了七八天,这还是薛寅手下这一千号北地男儿身体强壮行军速度快,等薛寅终于抵达宣京城,时间正值正午,宣平城门大开,隐约可见城内百姓穿梭,繁华如织,竟是一副安宁盛世之景。薛寅和薛寅手下这一千个子弟兵鱼贯入城,个个显得衣着寒酸,别说皇家气派了,简直是土包子进城,丢尽了脸面。 薛寅有些愣,按情报来说,宣平应该已经乱了啊,不该这么安静。他看着沿途一些百姓,有神情惶惶的,有面黄肌瘦的,也有容色不错的,琢磨了琢磨,悟了。宣平地处北边,柳从之从南一路打上来,宣平几乎会是最后打到的地方,宣平再北,除了边关重镇辽城,就是北化一类鸟不拉屎的地方,跑也没处跑去,那日子也得照过不成,而且一天军队没打到家门口,这些百姓们几乎也一天不会乱,不到那一步,谁又知道会怎样呢? 薛寅打个呵欠,改朝换代又关这些普通百姓什么事?换了个皇帝日子照过,可惜古来改朝换代,死得最多的就是普通百姓。 宣平到底不愧是宣平,百年帝都,天子脚下,自有一股入了骨子的雍容华贵。薛寅一路跟着刘荣走向皇宫,觉得自己还是开了一把眼界,他倒不是没来过宣平,但也就是请封世子的时候匆匆一瞥,年纪还小,没留下什么印象,后来继承宁王位,许是皇帝不愿再见他,特意准了他不用上京,于是他也乐得清闲,自然懒得上这宣京。 好地方,薛寅一面看,一面在心里感叹,吃得饱饭,穿得上好衣,房子修得好,景色漂亮,他每走一步,就把这地界和自己老家对比一番,最后开始明白自己老爹为什么在初到北化的时候郁闷得几乎吐血。 先皇……不,先先皇,确实太不讲兄弟情义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 不过……薛寅瞥了一眼城西繁华,但放眼望去,越到北边,房舍越见简陋,隐约可见来往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是北逃的流民。 他定眼看了看,困倦地闭上眼,微微摇头。 自古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章节目录 第3章 巍巍皇城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金碧辉煌,气派十足,薛寅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待多时了,一眼扫过去,乌压压的几十个官,还有在几十个官里显得鹤立鸡群的……老太监。 老太监身材矮小,通身华贵,一双眼眯着,带点似笑非笑的模样,一看就觉得一肚子坏水。薛寅一看,心里点头,没跑了,大太监华平无误。他这些年在穷乡僻壤都没少听到这老阉货的响亮名声,闻名不如见面呐。 薛寅想着,却不动声色,老太监见了薛寅,上前两步,满面笑容,“老奴华平,见过宁王爷。” 薛寅漫不经心地点头,敷衍地答:“华公公好。”他这声音低而慢,活像没睡醒一样,倒是他的一贯音色,只是其中就无可抑制地带出了几分轻慢来。华平脸上笑容微僵,这些年他独掌大权,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哪个不看他脸色?在他看来,这个新皇帝不过是他拉上来的傀儡,没资格和他叫板,被这么一待,登时脸色就难看了起来,看了一眼薛寅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的千余人,放沉声音:“宁王要带这些人进宫?” 薛寅大大方方地站着,回头看一眼,点头,“自然。这是我北化子弟,我的亲卫。”他倒是不奇怪这老阉货提这一茬。这些人本来就没把他这个临时拉来的皇帝看在眼里,若非一行人声势浩大,加之他态度强硬,他手下这一千人险些连宣平城也没法进,不过既然让这一千人进来了,还让他把这些人硬生生进了皇宫,那接下来的事可就由不得华平了。 华平眯着眼:“王爷您说笑了,宫内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这等事也并无先例啊!这些人我可帮王爷另找地方安置,不过这都是外来人,底细不明,为了宣京安全,得一一排查才是。” 老家伙脸上带笑,实际上一句一句都在戳薛寅老底。薛寅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华平。 华平巍然不动,他的身后,间接有几个大臣也站出来,附和他:“是,这么多人,是得排查一番。” “哪有带军队进京的道理?本朝可无如此先例!” 这些个留下的大臣倒多是和华平混得不错的,也都不把薛寅这个刚从山沟里挖出来的将来的皇帝放在眼里,于是一时之间倒是满堂指责之声,而且越说越离谱,话也越说越难听。声势浩大,明摆着是要给他这个才到地方的乡巴佬一个下马威。 薛寅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他听过的粗话脏话多了去了,这些文绉绉的责骂在他这里简直是半点分量也无。这些人在这战火四起国家大乱的年头还有功夫互相倾轧,当真是有趣得紧。薛寅目光扫过这几人,又稍带玩味地看着没站出来的几名大臣。没站出来的大臣明显不是和华平一伙的,但明显也没有开罪华平的意思,其中两个满脸义愤,但仍然压下。薛寅的目光放在其中一名脸现不豫之色的老臣身上,定了定,那老臣似也察觉,转头看着他。 老臣满头白发,看官服,品级不低。他皱着眉,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之色,过了一会,忽然出列,扬声道:“这群人是宁王的亲卫,怎会是奸邪?宁王即将继任帝位,他的亲卫如何不能进驻皇宫?” 华平霍然回头,阴森森地盯着他,冷冷道:“霍方!” 霍方上了年纪,已是满头白发,但精神仍然很好,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冷笑:“华公公有何见教?” 大臣不料自己这边竟也有人倒戈,一时情况纷杂,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华平一派与不属华平一派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一行人还未进殿,于是气派辉煌的宫门前乱得像菜市场,骂声一片,场面精彩纷呈。薛寅等了又等,还是没人想起来回来理会他,简直是等得百无聊赖,他无奈地打了个呵欠,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呵欠。 过了一会儿,臣子的内讧终于结束,华平转头冲薛寅微笑:“还请宁王安排手下人跟禁军走一遭?宁王预备如何安置手下人?”很显然,他到底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华平,也很显然,他坚决地想要给薛寅一个下马威。 白日做梦。 薛寅打完最后一个呵欠,也不答话,漫不经心地一抬手。只听整齐的一声响,他身后千人队伍齐齐跺脚,声势浩大,一时周围寂静,鸦雀无声。 薛寅懒懒散散地站着,静静扫了一圈脸色各异的大臣们,而后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腔:“第一,我的人永远跟着我走,不会听任何人管辖。” 他将目光移到华平身上,这老太监脸涨得通红,脸色难看至极。他笑了笑,继续开口:“第二,我还真不稀罕当这个皇帝,你们要是铁了心给我找不痛快,那咱们打个商量,我把诏书一把烧了回北化了事,你们留在这儿慢慢闹腾,我不伺候了。” 一句话出,群臣骇然,人群中一阵骚动。薛寅这话说得简直是太直了,官场上的人习惯说话绕个九曲十八弯,但薛寅不,他直接省略了所有花样亮底牌了,结果把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些先前头脑发热的大臣开始慌了,那句老话怎么说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当下就有几个大臣蠢蠢欲动想要发言,薛寅适时提高了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第三,我还就把话亮在这儿了。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 他现在完全清醒了,脸上一点不见倦色,目光沉冷。薛寅长得白白净净像个书生,这会儿说起话来简直是一点书生气都找不到,声音低沉,咬字很重,字里行间都含着腾腾煞气,字字冰冷如刀,一句话震得全场再度鸦雀无声,群臣哑口。 放狠话其实谁都会,问题是这狠话背后正站着一千个壮小伙撑腰,这分量立马就不一样了。听听这话说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嚣张得理直气壮,这未来的皇帝看上去是个皮白肉嫩的弱鸡,结果做起事来是个土匪做派! 大臣们内心咆哮不绝,有几人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把薛寅打量了个遍,脸上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是了,这新皇帝虽然是个只得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无亲无故穷苦伶仃,可这黄毛小子是打哪儿出来的?北化!鸟不拉屎的北化! 当年华平开始掌权的时候,手起刀落收拾了一大堆政敌,一大波人被充军发配贬低不一而足。其中最惨的自然是杀头,可杀头之外第二惨的就是流放充军,流放充军里最要命的就是去北化。去南方充军至少还没饿死的危险,去北化可就说不准了,这鬼地方太穷,养不起人,军队本就没几个人,这都险些吃不起饭,至于发配充军来的罪人还想要口粮?痴人说梦! 北化虽离宣京不算太远,但实际上根本是个不开化的死地,民风彪悍。能从那地界混出来的人,哪怕是皇亲,只怕也能落得与北化蛮人一个德性,这么一琢磨,薛寅这样的做派倒真的不足为奇了。大臣们恍然大悟的同时,心里咆哮声还是没绝,本来以为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皇帝是个孤身一人好拿捏的毛头小子,来个下马威就能把人震住,没想到这小子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子,手下还有这么多人。现在好了,已经和新皇帝陛下杠上了,骑虎难下,就这么退?可这样面子里子就都不剩了。 这批人在心里咆哮,不支持华平的另一批人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敢和华平叫板的老臣霍方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这位少年新皇。薛寅对这些都不理不睬,笑了笑,“怎么?商量出来了么?我能带着我的人进宫么?” 华平脸色铁青,寒声一字一句道:“王爷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明白?”薛寅有些不耐烦地挥手,他身后一千人随他动作肃穆而立,“华公公想清楚了么?” 华平被当众下了脸面,简直是要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他人品虽不堪,能爬到这地位,纵横几十年,也不是个意气用事的简单人物。如今事态已焦灼,这个新皇是他一手操纵提上来的,事已至此,断不能换,也换无可换。若只有薛寅一人在此处,他还能把持事态,但手下人办事不利,竟让薛寅手下这一千人进了来,他所能做的,便微乎其微了。难道要差禁军和这北化一千人打起来?那时事情可就再也无法收拾了。华平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嘴角轻扯,老脸上竟浮现出笑容:“此事虽不合祖制,但宁王若执意如此,老奴也可找地方在宫外不远安置这些人。宁王意下如何?” 老太监忍了怒火和颜悦色,薛寅却开始叹气,“华公公……”他边叹气边摇头,“你还不明白么?我的人,自然与我同住同食,不会稍离我左右。” 华平脸上笑容倏然褪去,薛寅一改懒散,站得笔直,一字一句问:“华公公意下如何?” 华平沉默半晌,压下眼底怒焰,“如宁王所愿。” “好!”薛寅勾起唇角,眼睛微眯,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喜欢识时务的人。” 感谢老宁王留下的这一千身强力壮能征善战的北化小伙。 他这皇帝虽然糟心,但好歹不窝囊。 章节目录 第4章 万乘之尊 华平大约得要被自己从穷山沟里挖出来的新君气得悔青了肠子,然而诏书已下,人已带到,事情已是板上钉钉无力回天,老东西气得再狠,也只得强自按捺。 薛寅于是大摇大摆地入主皇宫,屁股还没坐热呢,那边就有大臣来传话,说让他准备准备,明天登基。 薛寅听完,看一眼天色,他正午到的宣平城,如今才是傍晚,这帮人做事速度够快啊。 他略一琢磨,宣平现在虽然看似一片盛世之景,但外面已是战鼓擂得震天响,柳从之大军在侧虎视眈眈。这些薛朝旧臣们再荒唐,应也不是蠢蛋,好容易弄到了他这个皇帝当旗号稳定局势,一切事宜当然是越快越好,这当口都要火烧眉毛了,傻子才恪守礼仪大操大办。 于是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大臣离开。他没骨头似地躺在椅上,转头打量了一圈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殿内没什么人,他带来的一千名兵丁被安排在旁边不远,天狼与红月出去打探消息了,倒是有零星几个宫女太监在服侍,不用想也知是华平的耳目,被薛寅支走了几个,留下一个小太监在殿内擦花瓶。 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大,一副笑模样,声音软脆,一点不尖声细气,一开口就是吉祥话,薛寅听得顺耳,也就没打发他走,留了他在殿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四处擦擦洗洗。这小太监看着也自得其乐,一点不打扰薛寅,就这么在殿内四处晃。薛寅眼尖,只见小太监每过一地,拿过东西之后再还原,那地方就必定要少一样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两颗珍珠一方如意被小太监收入了怀中。 薛寅乐了。 小太监手脚麻利,做得也隐蔽,若非薛寅眼神好,只怕也察觉不了。他见这小家伙还想继续拿,轻咳一声:“拿够了了么?”小太监正在拿东西,听到这响动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玉饰摔碎,脸色惨白地放好玉饰,回过身来对着薛寅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不住磕头,“小的糊涂!” “没事,你把你拿的东西给我看看。”薛寅没有丝毫怒色,冲小太监招招手。小太监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蹭到薛寅旁边,把他刚才偷着拿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他拿的都是小物件,从嵌在各处的珍珠宝石一类,到小玉饰。这宫内的东西都是稀罕物,就这么些拿去卖了只怕也衣食不愁了。薛寅细细端详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吓得不轻,听到这话,直以为薛寅要找他清算,顿时魂飞魄散,跪下扑通扑通朝薛寅磕头,一面哭道:“小的……小的路平……小的糊涂……奴才糊涂!一时财迷了心窍……求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一回吧!” 这小家伙是真被吓住了,说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还有些语无伦次,薛寅摇头,沉声打断了他:“路平。” 路平一怔,薛寅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神色不喜不怒,语调平缓,不疾不徐,乍一看竟带了几分隐约的雍容华贵来,“我不处置你,给我说说宣平的局势。” 路平逐渐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问:“爷是要听哪些?” 他忘了称“王爷”,不过一声“爷”在薛寅听来反而顺耳,于是一手支着下颌,神情颇为悠闲,“所有你知道的,宫内和宫外的。比如说……”薛寅看了眼地上的物件,“你为什么偷这些?或者说,你哪来的胆子偷这些?” 薛寅声音不大,路平却抖了抖,看一眼薛寅,软着声道:“奴才娘亲得了重病,家里穷,治不了。我……我见这宫里乱作一团,一时糊涂,寻思着弄些银钱救急……”他越说声音越低,显然心里没底。薛寅“哦”了一声,听出了那句“宫里乱作一团”的弦外之意,“这么说,这么做的不止你一人?” 路平轻轻点头,太监身处宫内,对各方消息的灵通程度自然远胜普通人,就这么个风雨飘摇的境地,谁也不知道之后究竟是个怎样的局势,大乱当前,自是应该为将来多做筹谋。路平这作为也不算出奇,只是太托大,结果就这么被薛寅在眼皮子底下揪了出来,可谓自作孽不可活。 “现在各处都乱套了,甚至有人从宫里私逃出去,也没多少人有心思做事。”路平说着说着,倒没那么紧张了,只是神色稍显黯淡,“也不知那些跑出去的能跑去哪儿。” 薛寅摸着下巴,“华平不管事?” “华公公?”路平一怔,“这当口,华公公可顾不得这些了。” 薛寅见路平眉头皱着,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似乎对那“华公公”颇有意见,颇觉有趣,“那老家伙可是自己忙着搜刮都忙不过来?” 他这一下措辞可就不太客气了,路平听闻,脸吓得白了白,没敢接茬,只垂头默认。 薛寅又旁敲侧击问了他宫内诸多形势,这小太监品级不算高,能被派到这殿里来纯粹浑水摸鱼,补了别人的空缺,如果华平本人知道似路平这等嘴上手上都没把门的人也能混入薛寅这里,只怕会怒不可遏。不过路平知道的也不算多,只明白宣京的大概情势。一个字,乱。朝堂乱作一团,后宫乱作一团,没人能管也没人愿管,也难怪薛寅进宫时竟能带着一千人长驱直入。华平近乎疯狂地敛财,这老家伙只怕见势不好,已经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了,实话说,这老家伙既然和柳从之不对付,也和这薛朝的满朝文武不对付,树敌无数,薛寅觉得他早该准备跑路了,而不是扶持个新君妄想垂死挣一把,继续把持朝政。 不过……薛寅仰头看着这华丽无比的宫殿,坐享泼天财富,无限尊荣权柄,弹指断人生死,皇宫这种地方,来了,入主了,还有几人愿意放下?纵然大厦将倾,不到那一刻,只怕谁也不知道吧……薛寅深吸口气,笑问路平,“趁着这乱子,你大概也能消了奴籍跑掉,怎么不跑?”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 “这怎么成?私逃出宫,可是要杀头的。”路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薛寅一挑眉毛,“别糊弄我。” 路平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了苦瓜,半晌道:“奴才若没挨这一刀,只怕还真的会想跑,哪怕没地方可去呢……”他苦笑,“只是奴才现在这样子,除了这宫中,哪还有能待的地方?” 薛寅淡淡看他一眼,“那你可愿跟了我?” 路平吓了一跳,他虽隐约觉得这个主儿不会把他怎样,听到此言,还是出乎意料,半晌答道:“我本来就是伺候爷的人。” “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薛寅大手一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将路平偷拿的那几件小玩意毫不客气地塞进了自己腰包,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你偷拿东西了。这银钱嘛我现在是没有打赏你的,不过你家里母亲病重,我这儿有医术上乘的大夫,回头我让他亲自去你家给你娘治病。”他看一眼路平,见这小太监面露欣喜,想来只怕真的是母亲病重,于是点了点头,“现在,帮我做一件事。” 路平点头如捣蒜,等着薛寅下文。 薛寅环视一下这间宫殿,动了动手腕,“要拿东西就拿大个的值钱的,咱们一下做个大的,把这里的值钱物件都搜刮出来,就堆在那边屋子的空地上,我回头找人运出去。” 这话委实惊世骇俗,路平几乎咬了舌头:“你你……你明天就要登基了!” 他敬称也忘了用,薛寅一点不在意,叹息道:“这世道皇帝不好当啊。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我至少得攒够棺材本儿啊。”他又看一眼路平,“别磨蹭,让你帮干你就干。你要想出去给华平通风报信也随意,偷拿也随意,如果你想我回头就找人宰了你的话。” 路平被他吓得一哆嗦,脸色惨白地跟在薛寅身后忙上忙下,帮即将登基的皇帝搜罗皇宫的私产……这也真算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路平只觉这场景实在荒谬,哪有皇帝会是这样的?前一任陛下也……路平想到这里,又想起前一任皇帝陛下最终的下场,收敛表情不言语了,这新皇会是如何不好说,那上一任皇帝,缠绵病榻了这么久,临了去了尸骨未寒就被众人尽数遗忘了,棺木停了几天,因为外面战火连天没法送去皇陵,哪怕现在天气冷尸体烂得慢,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这一代帝王要落个没进坟墓就尸骨无存的下场了。在这么个世道,谁知道明天是怎样呢? 章节目录 第5章 月国来使 天狼回到薛寅所在的宫殿的时候,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见了堆在地上明晃晃一堆金银玉饰,光华夺目,刺眼至极。天狼眼皮一抽,脑子稍微一转,已大约知道了自家不靠谱的王爷干了什么勾当。 他木然看了那堆东西一眼,淡定地越过那堆东西,一撩衣衫慢条斯理往里走。 天狼三十来岁,模样俊俏,一身青袍长衫,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气质沉稳一表人才的读书人。老宁王给薛寅留下来天狼与红月两个得用的心腹,其中红月父亲是老宁王旧部,她也算是被老宁王一手教出来的,虽是女子,但弓马骑射样样不输男儿,干练沉稳,而天狼却是弓马骑射样样不行,斯斯文文安安静静,不认识他的人每每见到他,听到他报名字,总要吃上一惊。这么个书生,怎么就用了天狼这么个煞气十足的名字? 不过天狼虽然看着是个书生,实际上是不读任何圣贤书的——他读圣贤,所学甚杂,早年是走江湖算命的,还混出了点名气,有了个铁口直断的名声,后来落了难,流落北化,才被老宁王招揽收留。天狼在北化也待了十来年了,不过他长于江南水乡,大约再给他十年他也喜欢不起来北化这等穷山恶水天寒地冻的地方,故而这次跟着来了宣平,他倒是最高兴的那个。他在宣平待过许久,也算是重回故地,一进城就如鱼得水一般,薛寅就索性打发他出来打探消息。 眼看天色都暗了,薛寅躺倒在椅上昏昏欲睡,见着天狼,懒洋洋一挥手:“有消息么?” 天狼也不客气,找了把椅子坐下,瞥一眼薛寅,淡淡道:“有消息,大消息,要听么?” 薛寅眨眼:“说。” 天狼慢条斯理地喝茶:“第一,宣平要完了。” 薛寅无精打采地躺回椅上,“我知道宣平要完了,姓柳的还在往这边逼近呢,几十万大军,不用你提醒。” 天狼波澜不惊地喝茶,“第二,华平要跑了。” 薛寅这回连眼睛也闭上了,“那老阉货最好跑快点,别留在这儿祸害人了。” 天狼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第三,我今天抓到一个月国人。” 薛寅睁开眼,“月国人?他们来宣平做什么?” 天狼眼神微带戏谑,“怎么,现在有兴趣了?” 薛寅坐起身,“快说。” 天狼也不卖关子了,干脆说起事情始末。他今日说是外出打探消息,其实就是在宣京城内转转,摸一摸如今情势,结果碰巧就遇上了个月国细作。那月国人官话说得极好,几乎听不出异族口音,融入人群中毫不起眼,说来也是他运气不好,出门撞上了天狼。 天狼是什么人?走江湖算命的,走过大江南北,阅人无数,一双眼毒得很。月国人再厉害,碰上天狼这样的也只能歇菜,被天狼几下摸清了底子抓了回来。 “这人是月国埋在这里的细作。我不清楚他具体做过什么,但这个当口,这边乱作一团,月国人不得不防。”天狼正了正神色。 薛寅点了点头,面色也有些凝重,“我们从北化出来的时候,月国并无动作,对吧?” 天狼肯定地摇头:“没有。”他放下手中茶杯,“不过只怕已经蠢蠢欲动许久了。” 确实,薛朝积弱了这么多年,周边接壤的这几个临国早就蠢蠢欲动了,也就是这些年出了几个功勋彪炳的武将,才不至被异族亡了国。先帝……不,先先帝在的时候还能撑住局面,虽重用华平,但也一度倚重柳从之,以及大将江贺。江贺能征善战,柳从之倾世之才,有此两人在,边关固若金汤。然而他晚年昏庸,华平彻底掌权,信用奸佞,将这江山败坏了个彻底,仅剩的那么几个忠臣良将,不是被华平整跑了,就是后来跟着柳从之造反了,要么就一直被华平打压,无出头之日,江贺更是出征时被华平断了粮草,以至殒命沙场。现在薛朝内乱不休,烽烟四起,边防无力,在别国眼里只怕还真是块肥肉,肥得流油,就在挑下嘴的时机了。 实话说,两年前柳从之开始造反,本是月国出兵南侵的大好时机,若非月国本身陷入内乱,几个王子王女争斗夺权,无瑕理会南边的事,薛朝何以能苟延残喘至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 “那个月国人呢?我要见他。”薛寅叹了口气。 “人在红月手上,就往这边送,应该就到了。”天狼说着一笑,“可巧,他也想见你呢。” 薛寅一挑眉毛:“见我?月国人想找我?” “嗯,自从知道我身份后就只说想见你。”天狼摇摇头,“只说这一句,其余的死活不松口。” “这事蹊跷啊……”薛寅喃喃,见天狼站起身,“你这就走了?” 天狼回头瞥他一眼,凉凉道:“话都说完了还留着干什么?” 这也是天狼的作风,干脆利落不啰嗦。这算命的虽然口舌厉害,但平常其实不爱卖弄嘴皮子。薛寅点点头,“那我不留你了,对了,帮我查个小太监的底细,就外面那个,叫路平。” 天狼看一眼殿外,“我刚才好像看了一眼那小太监,可用?” “或许可用。”薛寅躺回椅上,“他说他娘害了重病没钱治,你去查查,要他真有这娘亲,就帮忙把人给治了。” 天狼斜斜瞥了一眼薛寅,“要没呢?” 薛寅一撇嘴,“随你处置。” 天狼点头,一拂袍子出门了。薛寅躺在椅上,恰能看见他的背影,只觉这人虽然是个假书生,但一身文士打扮,背脊挺直如竹,步履沉稳,看上去还真有那么一分传说中的文人风骨,实在是……人模人样的。 可惜啊,人模人样的人可不一定面慈心善。薛寅眼前闪过小太监路平的脸,脸上依稀闪过一丝同情,小孩,希望你说的是实话啊,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天可怜见,天狼之所以叫天狼这个煞气十足的名儿,那还是有原因的。 这所谓的良心发现也就一瞬间而已,薛寅很快打了个呵欠,继续死狗一样趟倒在椅上。 又过一会儿工夫,红月将那月国人带到。薛寅抬眼打量这个人,是个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一张脸几乎过眼即忘,不过因为是异族,轮廓还是稍微深了那么点。不过也就是一点而已,天狼那家伙究竟是怎么把这人揪出来的? 月国人被绑着,居然也不紧张,神情自若。薛寅点点头,依旧窝在椅子里懒得起来,慢吞吞道:“听说你要找我?” “是,薛朝的新皇帝。”月国人紧盯着他,点点头。 “好吧,你有什么事?”红月扣着这人的手,薛寅放心得很,于是继续趟在椅子里,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月国人目光闪了闪,打量着薛寅,似乎有些游移不定,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说:“陛下,我来此,是为了和陛下做一桩交易。” 薛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从椅上坐起身,“哎哟诶,我明天才是陛下呢,可别折煞了我。”他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来自月国的交易,挺有趣,说吧,你想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6章 登基大典 据说,皇帝的登基大典是一件至为繁琐隆重的盛事。这是任何一个帝王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日,而天下兴亡,万民福祉,又尽数系于帝王一身,故而这登基大典实在是马虎不得,仅仅与其相关的礼仪典籍只怕就多得能把人埋了,而要操办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至少也得礼部上下官员废寝忘食赶工个十天半月才行。 ——以上,于薛寅来说,尽是传说。 他的登基流程是这样的,早上醒来,他被人套上了龙袍——这里需要说的是这龙袍并不太合身,绣娘连夜拿已经去世的先皇的衣服改的,但尺寸上还是有点小误差,袖子长了点,薛寅只好把袖口卷了一圈。唯一能让他稍微感到安慰的就是这衣服是全新的,那位缠绵病榻的先皇应没有机会哪怕穿一穿这身衣服,于是这情况还不算太糟。 穿好衣服后,接下来就是正式的登基仪式了。他穿着龙袍走进了殿,接着司礼太监与丞相开始宣布这就是新的皇帝,接着百官朝拜——这是登基大典中最重要的流程,本来还要祭祖啊祭天啊,办得再隆重的还要大赦天下啊普天同庆啊——当然,在薛寅这里,这些流程都省了,只有最必要的流程被保留了下来。 参与此仪式的司礼太监和丞相也是老熟人,大太监华平与白头发老臣霍方,前者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后者神情低落浓眉紧锁,薛寅穿着因为不合身而有些晃荡的龙袍,一见这满殿冷肃还以为自己参加的是葬礼,只觉浑身凉飕飕的。等他穿着这一身龙袍坐上龙椅,就觉得更冷了——原因无他,这传说中天下至尊的龙椅实在是又冷又硬,薛寅不太适应地挪挪屁股,视线跟着一转,落到了龙椅扶手上。 只见,这天下至尊至贵的龙椅的右扶手上有一个小凹槽,薛寅回头看了看左边扶手,确定此凹槽处本应嵌有一颗珠子。他沉默片刻,木然抬起眼,看着下面山呼万岁的群臣,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应该留在北化睡大觉,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把他扯出来当这要命的皇帝? 想到这儿,他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脸色也分外难看的华平,只觉这老阉货看上去形容无比可憎,顿时手痒心也痒,总觉得不做点什么浑身都不舒坦,索性还记得自己这是在“至关重要”的登基大典中,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强自按捺,勉强在这硬邦邦冷冰冰的龙椅上坐正身子,接受百官朝拜,末了见下面停了,才仿佛醒悟到自己该做什么,清了清嗓子,慢吞吞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平身”。 下面的人估计也不是真的想拜,于是异常利索地站起来了,估计就在等这一句,薛寅懒得管,看看旁边华平,人家可是拜都懒得拜呢。 至此,这大薛开国以来最为简短的皇帝登基典礼就此完毕——没错,这就是最简短的一次,就是当年乱世横空出世,打下大薛江山的薛寅的老祖宗,人家也是打完了江山统一了天下才正儿八经地称帝的,整个过程无比隆重,绝无一点马虎,而像薛寅这种情况,也实在是……时运不济。 战火连天,内忧外患,数百年帝国如危巢之卵,谁知道将来时局会如何?亡国之音似乎已经扣在了每个人的心门上,但没到那一天,没睁眼看着一切成定局,那谁又知道呢? 薛寅登基大典礼成,按理来说应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当然,现在任何稍微明晓一点时局的人物都知道这实在不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时机,薛寅本人脸上也没多少喜色,木着一张脸望着台下发呆。他也想说点什么,但是一来他连下面人都人不太清——好吧天狼有给他找名册,但他看了一眼就把名册当垃圾扔一边了,二来,他是个皇帝,但谁都知道他是个空杆子皇帝,这当口,除了那些宫女太监,谁还听他发号施令?连宫女太监都是先听华平的话再听他的话。 于是,殿内气氛一时僵持,全无喜气不说,简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半晌,霍方上前一步,垂眉俯首,“恭喜陛下登基,然而如今情势紧急,柳从之叛军已至平阳,还望陛下速做决断,派军剿灭柳从之,平定叛乱。”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 老人中气十足,声音低沉,响在静谧的殿内如响雷一般,薛寅眼睛扫过殿内众人,只觉每人神情不尽相同,又各个复杂无比。有畏惧的,有愤怒的,有忧愁的,有阴沉的,有冷淡的,众生百态,不过如此。他笑了笑,轻飘飘问:“诸位怎么看?” 下面静了一会儿,然后炸开了锅,有人说应该找人去和谈,有人说应该派兵去围剿。只是到这地步,大部分人都清楚和谈几乎是无望了,于是就剩下围剿一途,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派谁去,派多少人去,谁去能赢? 当然,前线这时候还是有人顶着的,带着薛朝最后一波能称作大军的十万人的军队,只是最新战报还没传过来,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要不要派兵增援,于是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仅剩的这些国之精英们也只能空磨嘴皮子,整个一团浆糊。薛寅听得头疼,开始还坐得住,渐渐地就歪在了龙椅上,最后整个人趴了下来,手枕着扶手,昏昏欲睡。 等下面的臣子吵得口干舌燥,抬头一看,却见上面那位直接睡了过去,当下脸色就跟开染坊似的精彩,霍方变了脸色,厉声喝道:“陛下!” 薛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睁着眼茫然看着下面情势。霍方气得脸色发红,言语也跟着不客气,“江山动荡,贼子嚣张,意欲篡国,陛下既然身登大宝,就应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如此轻慢,致黎民百姓于何地?” 这老头大约是训人训多了,张口就是大道理,配上他那低沉的嗓音,还颇有些震耳发聩的效果——可惜对上薛寅这等人,震耳是有的,发聩嘛……就不尽然。薛寅慢吞吞坐直身子,脸上毫无愧疚之色,淡淡地“哦”了一声。 一个“哦”字,冷冷淡淡地在这空旷的殿内荡啊荡,留下一片尴尬的死寂。 一堆杂七杂八良莠不齐的大臣中少数的几个想做实事挽救这一片颓势的臣子开始绝望地意识到,以前那个躺病床上的皇帝不靠谱,那这个躺龙椅上的新皇帝也绝对不靠谱,但是大薛江山,这个满目疮痍,乱作一团的大薛江山,又该怎么办? 没等薛寅再在他们心里补一刀,要命的东西来了,前线快马传回来的加急军报,前去平阳迎击柳从之的武将冷言大败,十万部队大部分降了,冷言率小队人马仓皇逃离,暂不知所踪,柳从之自平阳再进一步,逼近华溪。 华溪几乎是宣平的门户,与宣平一江之隔,逼近华溪,宣平几乎就近在咫尺了。战报完毕,满身尘土的信使俯身退了下去,殿内所有人都没了声音,大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薛寅放空视线看着大殿的穹顶,这是他登基第一天,吉运高照,吉运高照。 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他一副晃晃荡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在这火急火燎的当口简直看了都让人眼疼,恨不得一巴掌扇掉他的悠哉淡定,然而心急如焚的臣子一对望,又哑了。怎么办?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除了打还有什么法子?但是送去给人家打是没用的,得找个打得赢的主儿,问题是,要是有打得赢的主儿那一早就派上去了,等得到今天么。 薛寅在一片沉默里玩味地看着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两人,霍方与华平。 霍方一手抚着下颌雪白长须,浓眉紧锁,神色冷肃。华平垂着眼,不言不语,目光闪烁。 薛寅弯了弯唇,提了提声音,“华公公怎么看?” 这一问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华平要有法子,那才叫稀奇,都是擎等着跑路的人了。然而华平皱了皱眉,竟然真的给出了答案,“为今之计,只有求援。” “求援,向谁?”薛寅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华平一拂袖袍,神态自若,“月国。” 薛寅一顿。 一旁的霍方脸色一变,还不及插话,就见华平眯着眼,一字一句道:“如今南方大片失守,我朝唯有向北谋求退路,月国骑兵强悍,是为柳从之之敌。只需找月国商谈,允月国以重利,请月国出兵对抗柳从之,我朝自能无恙。” 听听这话说的——一个太监,一个把持朝政数年,恶名昭彰的太监,说起话来文绉绉不说,言辞还无比动人,轻轻松松勾出一个诱人无比的画饼。薛寅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了以前听民间掌故的时候听到的传说中的大太监华平的出身——罪臣之子,少年家破,入宫为奴,想来,还挺凄凉的。只是不知这出身凄凉的传奇宦官华平,又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呢? 薛寅的思绪一下子飘了老远,殿上的人可不管这么多,华平话音刚落,霍方就开口了:“月国乃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请月国来助我朝,如何可能?” 薛寅被霍方沉沉的声音震回了神,见霍方满面震怒,却没说什么,转向华平,“说下去。” 霍方脸色立变,华平微微一笑,微一拱手:“若要对抗柳从之,向月国求援是唯一的方法,老奴与月国皇帝打过交道,愿往月国一试,搬回援军。” 华公公都要亲自上阵做事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臣子们神情古怪面面相觑,有脑袋转得快的稍一转眼,联系华平日前动向,已明白了这老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却都垂眉敛目,默不作声,唯有霍方一声冷笑。 华平此言,说得冠冕堂皇,但明眼人都知道月国不打过来就谢天谢地皆大欢喜,去月国求援?也真的是想得出来。老太监无利不起早,才不管你亡不亡国,只怕是这些天钱搜刮得差不多了,准备借机跑路了。 先帝在时,华平狐假虎威独掌大权,霍方虽是朝中重臣,却不敌一个宦官,实是心头大恨,这时先帝病逝,新帝明显与华平不对付,宣京告急,霍方索性也直接与华平撕破脸了,“华公公,月国狼子野心,不知你要许以怎样的重利,才能让月国人不反戈相向?” 一句话言辞锋锐,直指这所谓计谋的软肋——薛朝万顷江山,月国窥伺尚不及,要他们帮薛朝打仗,岂不笑话?华平气定神闲,声色不动,直视薛寅道,“只要能保住我大薛不灭,忍一时之气,割让半壁江山,以图后计,又有何不可?” 不知是否他这话厚颜无耻得太过理直气壮,一时大殿竟然静了静,霍方一时气结,竟是没能反驳,薛寅从龙椅上正起身子,叹了口气,竟是鼓起了掌。 他诚恳道:“华公公,你说得实在是太好了。”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放下抬起的手,似乎是嫌冷,干脆把手塞进了龙袍的袖子里,问道:“这么说,华公公愿意自请离开宣京?” 华平拱手,“还请陛下应允!”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 这老阉货大约是誓死不跪薛寅这个皇帝了,薛寅若有所思,还没发话,旁边霍方“砰”地跪下,厉声痛陈:“华平勾结月国,企图通敌叛国,请陛下明鉴!” 霍方大约是真的气得狠了,脱口就给华平扣了个大帽子。华平冷笑一声,“霍大人慎言啊!当心闪了舌头。” 场上火药味一时极浓,薛寅淡淡道:“霍老请起。”霍方脸色稍缓,却听薛寅漫不经心道:“既然华公公执意如此,那么……”他顿了顿,骤然拉长了声音,慢吞吞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殿下人脸色均是莫测,华平气定神闲,胸中似是已有成算。 “就请华公公走一遭了。” 薛寅边说边伸懒腰,声音轻飘飘地响在殿内,华平嘴角露出笑容,正要开口,下一刻,笑容却僵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入心脏,腥红的血顺着刀柄流淌下来。 他抬头看着那个坐在王座上,一脸漫不经心的人,“你……怎么敢……” 他甚至没能说完这句话。 薛寅仍然维持着伸懒腰的姿势,两只手臂都伸着,右手微向前倾,明显就是他刚才说话时借着伸懒腰的姿势掷出手中匕首,诛杀华平,一击毙命。大殿之上顷刻间血溅五步,他却仍是一脸疲色,惫懒地打了个呵欠,一步一步走下龙椅,行至华平面前。 所有臣子一片死寂,静静地看着少年新皇蹲下身,漫不经心拔出华平胸口的匕首,又嫌恶地看了一眼龙袍上溅上的血迹,冷冷淡淡摇头叹息:“华公公一路走好,到了黄泉路上,别忘了是谁送你下去的。” 章节目录 第7章 国之危难 薛寅这一击来得毫无预兆,疾如雷霆,朝堂之上天子手刃权阉,这戏码别说是没看过,简直是连听都没听过,你几时听过皇帝杀人是自己动手的?更别说是直接诛于朝堂。即便痛恨华平者如霍方,此刻也被震在当场,一时回不过神来,其余华党官员浑身冷汗直冒,慌了手脚,大殿自最初的死寂之后,哄地一声混乱了起来,有人仓皇有人欣喜,乱成了一锅粥。华平掌权已久,依附于其的大臣不知凡几,骤见华平殒命,竟有人大喝“来人”,宫内护卫呼啦一下涌入内殿,见这阵势,却都不知所措。 华平历久不倒,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这宫中多是他的人,他甚至和御林军首领关系非常不错,而薛寅这皇帝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外来户,地皮都没坐热呢,势力自然也谈不上,虽是皇帝,可是乖乖,名义上的皇帝招呼没打把正儿八经的第一号人物给捅了,这可怎么办? 薛寅在华平尸体前站着,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手中匕首,冷眼看着殿上乱哄哄的大臣和不知所措的侍卫,骤然爆出一声暴喝:“全部给我停下!” 殿内倏然一肃,薛寅双眼含煞,神情凶狠如兽类,“华平无德无能,以宦官之身干政,奸佞误国,如今更里通月国,祸乱朝纲,已为朕亲手诛杀。”他抬头,神情冰冷地看着乱作一团的大臣,“朕为天子,代天受命,诛杀奸佞。诸位都是有名有姓的国之栋梁,跟着个作乱的太监下黄泉作伴可就不好了。” 与此同时,殿内再次涌入守卫,这批守卫不着正规侍卫服,正是薛寅自北化带来的亲兵。天狼一身青袍,冠带潇洒,向薛寅单膝下跪:“属下来迟,累陛下受惊,请恕罪。” “无事。”薛寅一指华平尸体,“把这个处理了。另外传令下去,立刻让人围华府,一切财物充公。” “是。”天狼瞥一眼华平尸体,面上毫无惊色,使了个眼神,左右两个侍卫上前,直接将华平尸体拖走,地上空留一片血污。 天狼不再说话,侍立一旁,其余北化军一动不动,把持大殿各处。薛寅坐回龙椅上,淡淡道:“诸位爱卿可想好了?” 他突然来这么一手,北化亲兵又干脆利落地把持了宫中兵权,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然而华平已死,哪怕是华党的,也犯不着为了个死太监——这时还真是个死太监了——触皇帝霉头,再怎么说,这也是皇帝不是?更何况还有那恨不得弹冠相庆的。霍方即刻下拜:“陛下圣明!华贼为祸朝纲已久,恶行累累,罄竹难书!陛下能除此贼,实是我大薛之大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臣子同样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要这群人安安心心地跪一次,也当真是难得,薛寅坐在龙椅上叹气:“众卿平身。” 至此,华平的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老太监厉害不错,但再厉害也死了,掀不起什么波澜。这出戏闹完,事情又回到原点,柳从之大军厉兵秣马,就在城外了,要怎么整? 新皇刚才露了这么一手,倒教人对他对了一分信心,结果薛寅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中一摊手,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诸位怎么看?” 下面人一对望,叹气。霍方出列:“自华溪至宣平,要渡澜江。澜江堪为天险,臣以为,应当派兵前往澜江阻截柳从之部队,尽量将其拖住,同时在宣京设防,以备迎击。”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另外,宣京兵力实在不足,应当急召辽城王溯回防勤王。” 听到霍方的后半句,薛寅眨眨眼,漫声道:“辽城啊……是该如此。”他挥了挥手,“不过事关辽城,一会儿再说吧。” 不是他懒,而是辽城实在是个大麻烦。薛朝一路被柳从之从南面边境打上来,先是占了江南,而后以鱼米之乡为根基开始北扩,一点点鲸吞蚕食,目前实在是把薛朝大半江山都给占了。如今数一数薛朝领地,也就只有宣京以北,月国以南这一片,其中除宣京及其附近,其余地方大都贫瘠,薛寅的老家北化就更是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这些地里驻军人数足够的,也就只有边境重镇辽城了。 辽城守将王溯,乃是一名武勋不弱的将领,本是柳从之旧部,因恰好受先先帝赏识,三年前被派去接替柳从之守辽城。据薛寅所知,王溯妻小本来留在宣京,也是为了防他起二心,结果王溯年方十五的女儿出落得太漂亮,不幸被华党一个败类给糟蹋了,自尽而亡,王溯的妻子悲伤太过,暴病身亡。结果就是,华平公公和这位手握兵权的驻边将领结下了血仇,只得连忙召王溯回京以便加害,但王溯妻女皆亡,孤家寡人一个,也就豁出去了抗旨不回。这人跟了柳从之许久时间,倒是学到了点柳从之的本事,有本事把手下皇帝老子给的兵都带成自己的亲兵,军队在手,饶是华平也奈何不得。 华公公本待出兵讨伐,但还没来得及行动,柳从之反了。两头起火,只得先回去看烧得烈的那一边,现在柳从之这把火烧得何止是烈,简直是要燎原了,王溯则是端守辽城,拒不回京,也不投柳从之,就这么耗着。 所以,结论是。霍方的提议虽好,但辽城实在是啃不动。这两年派去召王溯回京的圣旨都不知发过多少张了,虽然现在华平死了,局势可能会有改变,但哪怕来了呢?远水救不了近火。 柳从之是在造反,和谈无望,霍方说得不错,出兵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薛寅托着下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派多少兵?谁愿出战?” 堂下一片寂静。 薛寅眯着眼把下面一张一张脸扫过去,本朝武将,传奇者莫过于江贺与柳从之。前者被华平间接害死了,导致其手下将士怒不可遏,也直接成了柳从之反叛的导火索。还算有能耐的王溯和华平仇深似海,拒不勤王。柳从之从南边起兵打上来,手下降兵降将越来越多,反观朝廷这边,人手越发的少,派兵去打柳从之倒像是给他送人去的一样。到现在,还站在这儿的武将,多是滥竽充数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打仗?简直像个笑话。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 薛寅一晒:“无人愿往?” 堂下武将纷纷垂头,寂静不语。霍方似想说话,然而眉头紧锁,显然心中也并无合适人选。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臣自请出战,愿率五千名士兵,前往澜江伏击柳从之。” 薛寅向声音的主人看去,是个站在队伍末尾的年轻人,着五品文官官服,身材修长,却是个年轻俊朗的文士。薛寅抬了抬眉毛:“你是谁?”他现在还真只认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年轻人长身而立,冷静自若,沉声道:“回陛下,兵部五品参校,顾均。” 参校是兵部的文职,掌军中杂物,物资分配,却不负责采买,不是个顶重要的职位,也无甚油水。薛寅看他一眼,“你是文官,可曾上阵杀敌?” 顾均眼也不眨:“并未!” “你是否习得武艺?” 顾均道:“臣曾习武,然而武艺微末。” “那么……”薛寅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信心十足的顾均,“你既非武官,又不曾带兵,朕为何要把军队交给你?” 顾均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朗声道:“家父曾言,国之危难,匹夫有责!顾均虽仅是一介书生,但也上得马背射得弓,亦曾研读兵法,懂行军布阵之道。今军情紧急,顾均虽是微末之辈,也愿尽我所能,阻柳从之于澜江!” 一番话说得响亮而自信,薛寅扫了一圈下面默不作声的群臣,正待开口,忽又想起了什么,“你姓顾,你的父亲是……” 顾均垂首:“陛下明鉴,家父正是顾源。” 薛寅恍然:“怪不得。”顾源,字致文,名重天下的大儒,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柳从之的启蒙恩师,刚正不阿,忠君爱国……已于三年前病逝。薛寅顿了顿,看一眼顾均:“你很不错。” 柳从之大军压境,人未至威已临,朝中武人,竟无一人有胆子站出来。不过也是,此去敌我兵力如此悬殊,无论胜负输赢,只怕都难逃出性命去,几乎有九成是必败。这顾均,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文人血性。薛寅念及此处,忽然心中一动,又问:“你的兵法可有人教?” 顾均道:“臣曾蒙黄景明先生指点。” 薛寅点头,黄景明亦是名人,昔日江贺之父江定便是以此军师为助,为先先帝平定江山。先先帝——姑且就这么称呼着吧,年轻时与其余皇子夺嫡,最终胜出,坐上了龙椅,也确实是个人物,在他治下江山也平定了几年,奈何晚年昏庸,求神信道,才让这江山落得这局面。黄景明也是老一辈的传奇人物了,追随江贺之父,立下赫赫战功,以兵法通神而闻名,然而如今江贺父子、黄景明均已离世。薛寅不过想到黄景明在世时与顾源关系甚好,才有此一问。 几问之下,薛寅心中已有成算,发问道:“宣京守军还有多少?” 兵部尚书出列,此人乃亲华平一派,在薛寅跟前几如隐形人一般,只刚才见华平身故才有些许动容,不过很快,一张老脸就端得四平八稳,丁点声色不露:“御林军七千,京郊守军一万七千。随冷言出征的十万人目前只有三千回京。” 区区三万的兵力,也实在是穷途末路了,薛寅叹气,注视顾均:“我拨给你一万人,如何?” 顾均尚未反应,当即有人色变:“宣京只留两万兵力,如何能成?” 薛寅不为所动,“那三万兵力就守得住宣京了?” 那人语塞,薛寅冷笑:“既无人愿出战,那么就让愿出战的人去吧。”又道:“顾均,你很合朕的意,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顾均跪下叩首:“愿顾均不负陛下所托。” 薛寅摇头,“记住朕说的话就好。”他懒散地打个呵欠,他的嘱托?不,他不指望顾均能赢,他甚至也不指望顾均能回来,他只是好奇,以顾均体现出的自信与胆量,他能做到哪一步? 大厦将倾,穷途末路,一个人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不可能改变时局,不过有趣的是,历朝历代,每到这种时候,似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人站出来,哪怕心知肚明所做都是徒劳。当然,如今也就顾均一人会做这事——现下这满朝大臣,又有多少已经盘算着要跑,或者盘算着投降的呢? 薛寅拖着下巴,幽幽地叹了口气。 章节目录 第8章 前狼后虎 当皇帝,可以是份闲差,可以是份美差,但也可以是份苦差——纯粹因人而异。 那些英明无匹开创盛世的皇帝,往往是劳碌命,忙了内政忙军务,忙了军务忙民生,一刻不得闲。而昏君嘛,不务正业耽于享乐,除了可能被文官唠叨死谏之外,实在是过得逍遥。像历史上的那谁、那谁谁,都是此类典型。 然而无论是英明还是昏庸,做皇帝还是不一样的——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个皇位拼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兄弟倪墙父子反目?皇帝是天子,万乘之尊,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坐享财富滔天,无边权势,这又是多少人毕生梦想?甭管多少皇家子弟死前长叹一声来世不入帝王家,这世上想托生在帝王家的人,必然比不想的人多。 由此可见,当皇帝总体来说,其实是份大大的美差——当然,有个前提是,这个皇帝还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如果不幸亡了国,那就得一并算总账了,以前享过的尊荣都得连本加利偿还。薛寅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会变成这样的悲剧角色,他觉得自己十分不幸。 他一穷二白,没享过一分当皇帝的福,却要当个随时有可能被推翻背上千古骂名的倒霉皇帝,这还不算,他倒也有心当个昏君,但一来宣京乱成一团,他想享福都没地享,二来,他也想消极怠工,但情势比人强,底下人一见他这个皇帝似乎还能办点事,于是就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繁杂事务像雪片一样飞过来,险些把刚登基的薛寅埋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 刚敲定顾均出征,就是一大堆相关的琐事安排,军队抽调、何时出发,粮饷物资等等。接着这个有本奏,说宣京防务急需整改,我们应当如何如何如何。那个还有本奏,说宣京粮食已不多,流民忍饥挨饿,人心已不稳。这厢还没消停,那里就建议说再往北撤,免得被柳从之一锅端。这里话音未落,那边就开始哭穷,说没钱没粮去哪儿呢?薛寅只得又添一句:哦,华公公那儿还有钱。 薛寅已经快被弄疯了,听得想睡觉,但睡又睡不成,听下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一来二去,就没一个是好消息。昨日乍一看似乎一片太平的宣京早就烂到了骨子里,剩一张太平浮华的皮撑门面,等柳从之铁骑一来,只怕一切就得被戳破,成为泡影。薛寅越听心里火气越旺,深恨自己趟了这趟浑水,心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已经伏诛的华平拖回来鞭尸。 无奈再气得不行,来都来了,又能如何?哪怕做个样子,这些事也得一桩一桩做下去。索性朝中还是有那么些愿意为薛寅这个皇帝解忧的臣子的,诸如霍方一流,薛寅只恨不得做个应声虫,堂下霍方一开口,他就立刻点头说是。即便如此,大薛新任皇帝陛下在登基第一日也忙到天色将暗才终于一脸晦气地爬回寝宫歇息,至于那些大臣们,他们也苦,人人愁眉苦脸,不知明天一早醒来会不会改朝换代皇帝换人做,然而跑也没处跑,只得顶着压力暂且各行其事。 且说薛寅穿着一身龙袍,脸色苍白神色沉郁,跟个明黄色的鬼魂似的飘回了自己的寝宫,小太监路平见着他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站直身子,一句话不敢说。薛寅理也不理他,径自飘进屋内,就见天狼一人独坐,身前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四道小菜,再加上一壶酒,正有滋有味地小酌,一瞬间悲从中来,怒从心起,咬牙道:“你可真是清闲啊。” “哟,陛下回来了。”天狼转过头,也不见礼,意态悠闲地给他打个招呼,只见这厮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却拿着一枚棋子,却是在桌子右侧布了一张小案,摆了一张棋盘,下棋喝酒两不误。 “你这是享受得很啊。”薛寅气极,却是乐了,也走过去,在天狼对面坐下,拿起桌上放的酒壶,凑在鼻尖闻了闻,赞道:“好酒。”而后也不客气,一把抓着酒壶就往嘴里倒酒。天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看他,凉凉道:“你能喝?” 薛寅一口酒下肚,脸立刻就红了,但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嘴里灌酒,啧啧有声道:“妈的,这是琼玉京吧?老头子在的时候一犯酒瘾就跟我娘念叨这酒,说是在北化就再也喝不到了。这滋味也不怎么样啊?一瓶值千金的琼玉京啊!” 他摇头晃脑,咕嘟咕嘟将这一壶酒喝了个精光,末了松手放下酒瓶,人已是晕晕乎乎,眼里笼了层水雾——北化薛氏这一家子,老宁王当年号称酒中豪杰,郡主薛明华号称千杯不醉,唯独薛寅,别号一杯倒,实在是毫无酒量可言。天狼看一眼空了的酒瓶,惋惜地摇头:“暴殄天物。” 说罢,注视面前棋盘,施施然又布下一子。天狼一人执黑白两色,互相博弈,倒是玩得不亦乐乎。薛寅打了个酒嗝,随手抓了几颗花生扔嘴里,也凑过去看天狼身侧的棋盘,只见黑子势如破竹,攻势犀利兼且稳扎稳打,已成合围之势,白子被逼入犄角,势力极弱,已入绝境。 天狼沉吟半晌,手中黑子再出,落在棋盘一角,向溃不成军,同样退无可退的白子靠近。 “我如果是柳从之,就走这里。”薛寅忽地执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黑子只得一枚,周边零星都摆着白子,孤立无援。 “水路么?打宣平,走水路确实是好办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天狼索性也执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不过事先做好防备却也不难,这只能是奇兵。”他补上了一枚白子,薛寅之前放下的黑子立刻被白子包围,吞吃。 薛寅点头,又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不过奇兵无论成不成都是无所谓的,柳从之兵力和军备都充足,军力数倍于我们,只要围了宣京,一切不攻自破。”黑子逐渐逼近白子,成合围之势。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天狼点头,又放下一枚白子,“不过柳从之可出奇兵,我方亦可出奇兵突破包围,以图后计。”白子尝试突破黑子封锁,却已是背水一战,最后一搏了。 “顾均只得一万人。”薛寅扔下手里棋子,趴在桌上,眼神朦胧而疲倦,显是酒劲上来了,声音也低沉模糊,“他没上过阵,就算天赋再高,也绝不是柳从之对手。况且,京中守军,差柳军太多了。” “而且兵力完全不够。”天狼又看了一眼棋盘,摇了摇头。 薛寅打个呵欠,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棋盘,下了结语:“一盘死棋。”而后伸手一把将棋盘给抹了,趴在桌上装死。 天狼兀自淡定地夹菜吃,问道:“情势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别叫我陛下,夭寿。”薛寅打个呵欠。 天狼不置可否一挑眉毛,“那王爷有什么打算?” 薛寅仍趴着,声音半死不活,“还能有什么打算,天要下雨,人要跑路。按我之前说的做。” 天狼瞥他一眼,“让红月去,我不去。” 薛寅诧异看他一眼,“随你,不过可别后悔。记得去吩咐就成。” 天狼点头,惬意地饮尽杯中残酒,叹道:“宣京这么好的地方,美酒美人美食,人间至乐之地不过如此,怎么舍得走?” 薛寅眼角抽搐,“得了吧,再好又怎么样呢?毁起来也就是一天的事。” “那就要看王爷你了。”天狼耸肩,没再说什么,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交给薛寅,“郡主来的信。” “阿姐?有什么事?”薛寅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拿信,天狼道:“郡主派人去了一趟月国。” 薛寅沉默片刻,展信细看,细细读完,眉头已然大皱,喃喃道:“这群狼崽子。” “边关有变动?”天狼没看信,却似知道信中在讲什么,感叹似地摇头,“前狼后虎啊……” 薛寅皱眉甩了甩头,清了清酒劲,把信纸就着烛火烧了,道:“上次抓住的那个月国奸细呢?把他给我找来。” 天狼毫不诧异,一挥手中折扇,似笑非笑道:“陛下考虑好了?” 薛寅横他一眼,“都说别叫我陛下,夭寿啊。” 几曾听说做皇帝是要夭寿的?天狼斜瞥他一眼,懒懒敷衍道:“好好……只要您别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就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 这书生面上无半点愁色,神色泰然自若,轻笑了笑,一撩袖袍,潇洒去了。 章节目录 第9章 月明如镜 天狼是个闻弦歌知雅意的主,办事靠得住,那月国人很快就被找来了。月国人被关了这一天,神色倒是丝毫不见萎靡,脸上更是颇有得色,笑道:“请问陛下可是已有答复?” 薛寅跟个大爷似地躺在椅上,斜眼看着这人,眉头微皱着,“我记性不太好,让我想想……你那天说,月国愿助我除掉柳从之,条件是……重划边境?” 月国人道:“是,陛下。我虽不知外面情况,但按我所知推测,柳从之大军必定已然近在咫尺。陛下并无太多时间,而使用我之计策,必能重创柳军,若能趁机杀伤柳从之,叛军崩溃瓦解指日可待。” “说得好。”薛寅赞了一声,又叹口气,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今天好好想了想,姓柳的确实要打过来了,我们无兵无将,确实需要你说的那样东西。我答应你所提的条件。” 月国使臣面上闪过一丝喜色,敛眉道:“那陛下请先签一份国书,同意重定边界。之后小人立刻将那样东西双手奉上,助陛下渡过难关。” 薛寅懒洋洋道:“这个简单。”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份空白的明黄帛巾,其末尾落款处已印了御玺,“怎么,不错吧?” 月国人见薛寅早有准备,一时心中大喜,道:“请让小人来起草……”话音未落,就见天狼走到桌边,撩起袖子开始研墨,凉凉道:“我来吧,也让我这等无名之辈做点名留青史的大事。” “……今大薛愿与月国重定边境,自溟河以北尽归月国……” 薛寅与天狼端的是配合无比,月国人在一旁说,天狼一旁润色,偶尔讨价还价,一份仓促简单的丧权辱国条约就此出炉。天狼写得一手好字,字字工整潇洒,文采也是不俗,语句被修饰得无比优美,直把一旁的月国使臣看得心花怒放。国书写就完毕,薛寅待墨水干了,将其交予月国人,笑道:“好好收着,可别掉了。” 月国人点头,又躬身道:“陛下,那样东西现下不在我身上,而在我一名同伴身上。请允许我前去寻找同伴,届时必定将东西双手奉上。” 薛寅面上的笑意收敛了,叹了口气,又坐回椅上,语气毫不客气,“让你的同伴来找我们,主动交出那东西。” 月国人面有难色:“这……陛下至少得让我传出消息去,否则他不敢贸然上前。” 薛寅不为所动,打个呵欠,“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月国人脸色再变,又软磨硬泡了许久,薛寅却是一律不松口,他被逼无奈,也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道:“这样……陛下,我想起来了,我将这东西藏在一处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请带我去取来给你。” 薛寅已经坐得快要睡着了,声音困倦:“是么?告诉我地方在哪儿,我找人去取。” “那是一个密处……寻常人绝难找到,需得由我亲自去……” “我的人找得到。”薛寅提高了声音,抬眼盯着那月国人,冷笑一声,“你到底有没有那样东西?仅仅信口开河就妄想得到这张国书?” 薛寅油盐不进稳如泰山,一番纠缠后,月国使臣实在无奈,看一眼手里国书,咬牙道:“陛下请息怒。我立刻就拿出那东西,之后还请陛下放我回月国。我国国君正等着我的消息,我在被抓前一天已和他通信,如若陛下毁约,请想想身后的月国铁骑。” “我自然是想了的,不然你以为我什么同你耗这么久,还留你性命?”薛寅一脸不耐,“快拿出来!” 月国人仅着一件中衣,浑身上下的东西已被搜刮了个精光,没给他留一寸余地。薛寅倒是好奇,这么一个人,要怎么拿出“那样东西”。 只见月国人深吸一口气,“还请陛下给我一把小刀。” 薛寅一点头,站在一旁的天狼一抬手,扔给他一把小刀。 刀是名副其实的小刀,只做装饰性用,刀刃十分钝。月国人接过小刀,卷上自己上衣袖子,露出手臂,用小刀在小臂边缘刮动,过得片刻,小臂上的一处皮肤竟然松动。薛寅稀奇地“哦”了一声,只见月国人慢慢撕开自己手上的假皮,皮下竟放着一个东西。 月国人满头冷汗,将那东西拿了出来,交给薛寅:“陛下,就是此物。” 薛寅低头仔细端详,只见这是一块极薄的玉佩,说是玉佩,似也不恰当,这几乎就是一块玉片,颜色几乎透明,入手冰凉,似乎并无出奇之处。他将玉片拿在手里掂了掂,“这玩意怎么用?” 月国人躬着身,小心翼翼道:“还请陛下先将我送出宫,届时我自会告知陛下用法。” 这人一张脸毫不起眼,像个鲁钝老实的中年汉子,脑子倒是不糊涂,但道行太浅。薛寅没做声,过了一会儿又问了一次:“这玩意怎么用?” 月国人皱眉,正想推拒,却发觉薛寅根本没看他,而是侧着身问站在一旁的天狼:“你看看。” 天狼走过来,接过那玉片仔细打量,过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惊叹之色,道:“月国奇毒月色明,果然名不虚传。” 月国人诧异:“大人亦知月色明?” “我只是区区草民一个,别折煞我。”天狼随口应付,目光仍然放在那玉片上,“不巧,我对贵国没什么了解,但对贵国这毒药嘛……倒是知之甚多,至少这传说中的月色明,我还真就中过。”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 一句话出,月国人脸色立变,失声道:“不可能!” 月色明,流传月国的绝毒,形如烟雾,有些许绮香,随风飘散,叫人防不胜防,中者四肢麻痹,而后动弹不得七窍流血而亡。这药杀伤力极广,也极难制,即使是在月国之内也极其难得,奉为珍宝。二十年前,月国常胜将军巴力首次将这毒药用于战场之上,趁夜投毒,薛军大败,死伤数千,军士死前动弹不得,抬眼只见漆黑天幕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而后双目迸出血泪,含恨而亡。薛国大败,此毒也由此得名,名声震慑世人。 月色明的可怕之处,一在杀伤广泛,一旦投放,随风飘散,受害者众,二来毒性狠烈,吸入者往往九成必死,哪怕有人吸入过少能逃脱一死,往往也难完全痊愈,许多人就此残疾,又或丧失神智。像天狼这样号称中过月色明,却浑身上下一个窟窿眼儿也没有,所有地方都齐齐整整的,实是骇人听闻,也无怪乎月国使者丧失冷静了。 天狼笑得悠闲,一脸怀念:“贵国这味毒药确实称得上是毒中圣品,险些就把我送去见了阎王,实在是不敢忘。”他将那玉片轻巧地拿在指尖,“不过巧得很,贵国比我清楚这毒药性的人只怕也不多,告知它用法一事,大约也就不麻烦你了。” 月国人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此乃我国辛秘,大人又从何得知?” “这个嘛……无从奉告。”天狼轻轻把玩手上玉片,“至于这所谓辛秘——将这玉片放入沸水中煮五个时辰,待其软化,而后碾磨成粉,再次加热,我说得可对?” 天狼说到辛秘二字,月国人脸色已惨变,而后脸色越见惨白,等天狼说完,面上已经毫无血色。 这探子被天狼识破捉回,已是失了先手,现在谈判虽成,却仍是受制于人,被薛寅连消带打挫了锐气,心绪大乱,如今最后的依仗被道破,已彻底丧失冷静,无力应付了。薛寅抱臂冷眼旁观,此时慢悠悠打个呵欠,“如此甚好,这毒药的事,就不劳使者费心了。天狼,替我送客。这位先生,后会——无期。” 薛寅说到“天狼”二字,天狼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说到“送客”二字,天狼空闲的左手稍抬了抬,而后闪电般擒出,修长十指成爪,几乎在刹那间扼住了月国人的咽喉,此时薛寅说到“无期”二字,于是天狼的长指稍稍一动,轻轻松松扭断了月国人的脖子。月国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咽了气。天狼从出手到杀人不过片刻间的事,出手前几无征兆,动作快若惊雷闪电,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连一丝杀气也无。 月国人死不瞑目,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天狼抽回手,厌恶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下次要杀你自己杀,这活计我不爱干。” “我以为你最爱干这活计。”薛寅蹲下身,查看月国人的尸身,先是确认他已毙命,而后在他身上巡梭了一番,“这老小子身上的东西被我们搜刮了个精光,没想到这东西还是被他藏在身上。下次搜人得仔细些,扒光了之后得先打一顿。” “说我心黑,你不也一样。”天狼凉凉讽刺,而后一顿,“他大约不是月国皇帝派来的。” “这话怎么说?”薛寅稍微诧异地回头。 “第一,月国皇帝已缠绵病榻许久,国内势力纷杂,互相牵制,无力制定如此计谋。”天狼淡淡道,“第二,据我所知,上一次使用月色明的月国将领,是月国三王子的舅父。”他看了看手中玉片,“这东西用得好了,杀人无算,所向披靡,然而月国却仅用过他一次,你猜为什么?” 薛寅也看着那薄薄的玉片,若有所思,“这毒太难制。” 天狼笑笑,“不仅是难制,据我所知,当今世上,无人造得出来这毒,用一点,少一点。这次月国可是下了大本钱,大概是真把柳从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柳从之战功彪斌,前些年月国还未陷入内乱,厉兵秣马,大举南侵,却最终败于柳从之之手。如今月国国内浪花滔天,实在腾不出手来对付薛朝,却也要来这一手,为了拔除柳从之,不惜送上绝毒月色明。 薛寅摇头:“这人应直接投毒才是,届时也能将大薛搅得一团乱。” 天狼瞥一眼地上的尸体:“这应该是他本来的打算,但不巧被我戳穿了身份,这才另谋后计。” 也是,这探子被揪出纯属偶然,但他投毒之计却不能就此功亏一篑,让薛朝人自相残杀也是好的。 薛寅敛眉低笑,“月国三王子是么?有意思。” 天狼拾起那卷拟好的国书打量,似乎叹惋地摇了摇头,“我差点便可名留青史了,真是不走运。” “名留青史,然后千古骂名,遗臭万年是么?”薛寅看了那国书一眼,眼神微沉,“烧了吧。” 天狼将国书在烛上点燃了,置于盆内,目视其渐化灰烬。这周围宫人早被天狼清理得干干净净,里外都由北化兵卫把守,纵烟雾传出,也没惊起任何波澜。国书燃尽,又有亲兵上来把月国人的尸体拖下去处理了,殿内终于变得干干净净。薛寅重又瘫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毫不受血气侵扰——月国人就死在这躺椅的三步之遥。 “累死了。”这是刚登基一天不到,就宰了两个人,又险些被如山的奏折埋了的皇帝的心声。 天狼见一切处理停当,也打算退走,不过临了又想起一事:“那月色明,你确定要制出来?” 薛寅懒懒道:“做出来吧,好东西啊,不可浪费。” 天狼点头,“陛下真打算用它?要我帮陛下算算过几日的风向么?” 月色明毒药随风飘散,若要用于行军对战,那风向便成重中之重,一不小心,可是自损八千了。这毒太狠,甚至月国本身也无解药,用它本就是行险。 薛寅挥手道:“现在免了,不过算命的,你号称铁口直断,从不说错。那你敢不敢帮我算算我大薛的运数凶吉?” “一国运数,岂是我一人能言明?陛下你高看我了。”天狼眉毛一跳,却是笑了。 “算了。”薛寅闭着眼打呵欠,觉得酒劲又涌上来了,头晕得难受,“就知道你是个江湖骗子。你走吧,小爷要睡觉。” 过了半天,天狼也没回应,薛寅有些疑惑地睁开眼,便见这人低着头,手指掐着算诀,竟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掐算什么,登时眼皮一跳,“天狼,你来真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 天狼全神贯注掐算,口中念念有词,半晌,回过神道:“陛下,我已算过了。” “结果呢?”薛寅稍微来了点兴趣,抹了抹眼角因为疲倦沁出的泪。 “我决定还是把结果烂在肚子里比较好。”天狼一拂袖,轻轻扇了扇自己掌中折扇,一本正经道:“我觉得陛下不会乐意听的。” 薛寅瞪着这一本正经一派闲适的人半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闭眼睡觉。 “陛下好好休息,属下先告退了。”天狼见状稍一躬身,打算离开。 结果还未走出殿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吼叫:“你他妈的再叫陛下我跟你急……老子寿数都要被这破皇位折完了。” 声音虽有气无力,但字字咬得极重,语气分外认真,说到后半句时简直是斩钉截铁,天狼无语,估摸着身后的主子是真的气着了,于是也不违逆,转过身轻轻躬身:“那么王爷好好休息,属下告退。” “天狼。”薛寅倒在躺椅里,一双眼望着宫殿空荡荡的穹顶,声音稍有些沙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北化?” 天狼沉默半晌,“北化不比宣京,不是么?” “在你眼里,北化不比宣京。可在我眼里……”薛寅话音一顿,疲倦地揉了揉额角,止了话茬,“你走吧。” 天狼默然不语,转身离去,才一出门,就见外面天色漆黑如墨,一轮明月高悬。月色皎洁,比之十年前,他人生中最绝望也最凶险的那个夜晚,分毫不差。他不自觉伸手去拿怀中的玉片,只觉触手冰凉,寒到了骨子里,不觉一怔,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惧色。 就这么呆立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将怀中玉片收好,挂起笑容,潇洒起步。 在他的身后,薛寅的宫殿熄了灯,寂静一片。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细细的雪花落下,像一根轻软的鹅毛一样飘忽着落了地,月光铺洒在地板上,映出一片银白,如霜如雪。 章节目录 第10章 雪夜悲歌 十月二十一,薛朝新帝登基当夜,宣平大雪,层层风雪将这座古城妆点得一片银白。战事一触即发,宣京全城戒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入了夜,街上空荡荡一片,毫无声息,唯城北聚集着流离失所的北逃流民,个个衣衫褴褛,在鹅毛大雪飘落的一瞬间齐齐哀哭起来。 雪花轻柔飘落,将天地染作银白。流民衣不蔽体,无家可归,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根本无力抵挡,天地之间,除风啸之外,就是悲凉绝望的哀哭声,二者相溶,汇成一曲悲怆凄婉的哀歌,被大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同日,顾均率军急行军往澜江阻截柳从之,连夜赶路,终于在午夜赶到澜江。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冰冷彻骨的雪夜,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经历了他一生之中,最为可怕的一个夜晚。 大雪初落时,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向宣京的方向眺望,虽然目之所及之处只得一片荒野,但他看得很认真,似乎能透过这重重旷野,透过这黯淡天色,直直看入那座屹立数百年的巍峨古城。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他似有所觉,伸手接住,见它溶在掌心,微微一笑。 “下雪了?” 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文士走近,见这天象,也是一怔。 “越之。”男子回头,微一颔首,“你传令下去,立刻开拔,咱们最好赶在今夜渡澜江。”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悠悠道:“这场雪下的是时候啊。” “是。”青年文士敛容应了一声,却皱了皱眉,“天气骤凉,将士却大多不耐严寒。此时下雪更会阻碍行军,更有甚者澜江都可能冻住……”他说着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雪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说得不错。”男人点点头,随即气定神闲地微笑,“不过你猜,现在宣京有没有下雪?就算没下雪,宣京也只会比这里更冷。这场雪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对他们来说更不是好事。” 青年文士念头一转,恍然,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他说着就要转头离开,不料身后男人忽道:“越之。” 青年文士回过身,只见身前之人负手而立,一身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而站得笔直,巍然不动,气质沉如山岳。这是一个让下属一见就能定下心来,却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男人站得很稳,声音也很稳,平稳而冷静,“我们快赢了。” 青年文士一怔,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是啊,快赢了。”一句话出,他竟是有些恍惚,摇头道:“还差最后一程呢。” “怎么,怕了?”男子轻笑。 “自然是怕的。”青年文士苦笑,“袁氏全家上下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我身上,棋差一招,尸骨无存。” “可是后悔?” 青年文士沉默片刻,微微摇头,“袁承海一生不后悔追随明王。” 当朝明王——也就是唯一的异姓藩王柳从之,轻轻一笑,笑毕复又一叹,“你去吧。另外做好应战的准备。我刚才得到消息,薛朝新皇帝派了人出来。” “这次又是谁?”袁承海挑眉,“他们还有多少兵力?”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 “他们满打满算也只得三万兵力。我把宣京留在最后打,倒也省力。”柳从之笑了笑,“至于新派来这人嘛……越之与他大约还有些渊源。” “是谁?” “顾源之子顾均。”柳从之回头含笑瞥一眼袁承海,“说来,顾先生于我还有启蒙之份。不知顾先生比之令尊袁老先生,谁的名气更大?” 袁承海思忖片刻:“父亲论名气,只怕真比不过顾源。不过爷爷的名头才真的是响亮。” 柳从之颔首,“袁氏一门书香门第,令尊令祖父皆是大儒,尤其是令祖父,桃李满天下,受人敬重。可惜我是无缘得见了。” “可叹出了我这个败类,无心向学,败坏门风,犯上作乱。”袁承海苦笑着叹气,随即话锋一转,“这顾均我有些许印象,他四年前才中探花,由此入仕。学问倒是做得很不错,就是不知他也会带兵打仗?” “在此揣摩也无益。”柳从之微微眯起眼,唇角稍稍勾起,笑道:“去会会他不就得了。” 柳军开拔,往澜江前进的同时,顾均也在率军队全速赶往澜江,可这场雪实在下得不是时候,而且下雪范围颇大,顾均所在之地天气更冷,雪势更大,雪地行路也实是泥泞湿滑,极难行走。军队行进速度极慢,有人建言先暂停休息,被顾均一口驳回。战场拼的就是时机,他们不可能等到化雪,此时驻足不前,如果雪越下越大,情况只能越来越糟糕。 然而雪势汹涌,他们若能先于柳从之赶到澜江,结合冰雪设下埋伏,未必不可一挫柳从之的锐气。须知一旦下雪,天寒地冻,澜江只怕就会有浮冰,此时渡江往往艰难。冰雪中行走不易,柳从之手里军队多是南兵,应该不耐寒,而顾均手里的北方兵士却是见惯了风雪冰霜。两相对比,顾均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计划,所有看过的听过的兵法都在脑中一一呈现,他竟是难以自抑地呼出一口气,面上现出一丝兴奋之色,眼中现出灼灼战意。 如果柳从之知道他心中考量,大概会赞一句年轻人天赋不差,总算不是个草包,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顾均的考量不差,在绝对的弱势中他也找到了可供自己利用的敌人的弱点,甚至连柳从之自己都承认柳军确实存在这些问题。 但顾均忽略了一点,带兵时可以有奇巧诡计,以巧制胜,但前提是,双方实力差距没有太过悬殊。 柳从之的兵,即使不耐严寒,也比顾均手下这一万平日游手好闲的京兵来得强。更何况柳从之兵力几乎是顾均的十倍有余,其中除了南兵以外,还有柳从之一手带出来的,曾随他大破月国,名扬天下的柳家军。 顾均在此之前从未领兵征战,不过是个读过几天兵人。可柳丛之是谁?薛朝名相,同样也是传奇将领,政坛失势后参军,一步一步从小兵做到将军,大破月国军队,终结了一场战乱的人!初生牛犊或许不怕虎,但初生牛犊,胜得过虎么? 顾均几乎在面临一个必败之局,然而值得称道的是,他的血是热的。 如果之前那些带着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迎击柳丛之的人有他这样的血气,偌大帝国,万顷江山,又何至于被人连消带打,一步一步逼到近乎覆灭的田地? 可惜,顾均的血是热的,他手下这一万兵士的血却不一定是热的……而且,天是冷的。 冷得近乎严酷。 薛寅身上披着厚厚的袍子,沉默地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街道。 这里是宣京北城,宣京城内最为寒酸的地方,街巷狭窄肮脏,来往皆是市井小民,穷苦百姓,后来起了战乱,流民渐多,这里就成了北逃流民的聚集之所。雪还在下,伴着凛冽冷风,放眼望去,只见街口巷角尽是面凝霜雪,冻得面色青紫的流民。一支御林军三三两两分散,将这流民一个个抬起或扶起。有的奄奄一息,气息尚存,故而送往临时安置之所,暂挡风雨。有的已经没气,就直接草席一卷扔板车上,等最后全部扔入乱葬岗。 天还未亮,然而雪已下了许久,仍是没有停止的迹象。薛寅即使穿得多,仍是被寒风吹得满面生疼,他眼里都是血丝,整个人沉默得近乎严肃。路平跟在他身旁,也被这惨象激得满脸哀戚,远远看着御林军抱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走向装尸体的板车,神色一时黯然,喃喃道:“奴才小弟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也是这岁数。” 薛寅目光一转,也看到了那小孩,是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大,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骷髅似的一个小人。他问路平:“你家有几兄弟?” “两男一女,我是老大。”路平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小弟小我三岁,阿妹小我六岁。我八岁的时候,赶上饥荒,家里养不活三个孩子,我年纪大一点,能做点事,又吃得多,所以就先卖了我。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之后过了三个月,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于是阿爹就卖了小弟。阿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只能养着,可是女孩子身体弱,最后没活下来。” 其实路平的底细早被天狼查了个通透,这些事薛寅也大概知道,只是如今,看着这遍地冻尸,甚至那五六岁就夭折的小孩,薛寅不由缓缓地叹出了一口气。他仍是看着那被抱着的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只见那御林军走到板车前,将小孩抛在尸堆上。薛寅眼力极好,这一幕落在眼中,忽的眉头一皱,低声命令路平,“把那小孩抱过来,快。” 路平不明所以,仍是去了。薛寅看着那边动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此处风大,陛下还请回去休息吧。” 薛寅回头,只见霍方满面疲色,神色黯淡,这老人一头白发,面上皱纹如同刀刻,白天似乎仍然精神奕奕,如今精神一垮下来,就只留下满面沧桑老态。 霍方其实不应该是主持这件事的人,他也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然而他是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并且连夜开始处理这件事的人。 薛寅对这老人有那么一丝敬意,于是低声道:“这不妨事,我自有分寸。此间事情已了,霍老还是早早休息的好。” “我又如何睡得下去?”霍方苦笑,“这还只是宣京城内而已,城郊流民只会更多,事情也会更棘手。”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周遭景象,长叹一口气,“霍方无能啊。” 薛寅沉默,这场雪下的不是时候,登基当夜,十月飘雪,冻死者众,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说话间,路平已抱着那小孩回转。小孩的身体冻得像石块,僵硬至极,一动不动,而且体重极轻,抱在手中,几无多少重量,路平抱着这么具小身体,蓦地又想起了自己杳无音信的幼弟,心中着实不知什么滋味,眼眶有点发红。可他抱了这么一路,确实觉得怀里的孩子已经殒命,于是也拿不准薛寅要做什么,心里有些犯嘀咕。 见他抱着小孩走近,薛寅也顾不得霍方,转过身看着路平手里的小孩,也不顾脏污,左手搭上小孩脉搏,右手飞快点上小孩胸口几处穴道,而后掐上人中。他手法极快,这么一翻动作后,缓缓把手指放在小孩鼻端,过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疲倦道:“这个还是活的,我刚才远远看他动了一下……觉得他可能还有救。” 路平听着小孩脆弱的心跳声,颤声道:“陛下宅心仁厚。”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 薛寅摇了摇头,转向霍方,“一会儿尸体运走前,霍老让所有人确认这些人确实没了呼吸脉搏再动手。” 霍方神色沉重,点了点头,沉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陛下仁心,霍方钦佩。” 薛寅面上现出些许嘲讽之意,没再说什么。转头问路平,“这小孩父母还在么?” 路平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陛下,奴才刚才顺口问了,这孩子是孤儿,没人管。” 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照看,若是扔给御林军,多半也是个死。薛寅看一眼那孩子,忽地神色一凝,只见那小孩眼睫微微一动,竟是缓缓睁开了眼,苏醒了过来。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皮肤皲裂,面色铁青,唯独一双眼睛非常漂亮,瞳孔黝黑,眼神极亮。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将死之人,这是一双——充满生机的眼睛。 小孩十分安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看着薛寅,眼里透出渴求之色。 薛寅看着他,眉头一扬,忽地笑了,“这小家伙命硬,这么死了也可惜了。既然这样,就带回去吧。” 带回宫?路平一怔,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按理来说,这样的小家伙要进宫只有一条路,阉割。 不过路平确定薛寅不是这个意思,而且这小家伙也绝对挨不起那一刀。 那要怎么带回宫?这么个脏兮兮的没几两肉的小东西,要用什么名义进宫? 路平思绪转了一圈,最后聪明地什么都没说,安心跟在薛寅身后。 反正连薛寅的兵都住进皇宫了,华平也死了,这么个小东西要进去还不是轻而易举?这小家伙本来应该活不过今夜,不过这么一来,也是福大命大吧。 他怀里比猫儿还轻的小家伙近乎气若游丝,虽清醒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安静非常,怔怔地看着漫天雪花,过了一会儿,倦倦地闭上了眼睛。小孩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泪珠挂在枯瘦的小脸上,冷风刮过,很快没了痕迹。 福大命大吗? 或许吧。 章节目录 第11章 大厦将倾 十月二十一,宣平十月飘雪,一夜间冻死者盈千。 至十月二十二,雪初定,空留满目疮痍,城中流言四起,传新帝必定行止不端,以至苍天震怒,在新帝登基当夜天降大雪,越传越烈,以至人心浮动。霍方身为满朝上下唯一挑梁的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安顿流民是为其一,而后尚需筹集粮食,整顿军务,加强城防,以备敌袭。宣京守军至此满打满算只剩两万,对柳丛之远远不够,霍方只得传令,易民为丁,扩大军队。 至二十二日正午,前线快报传来,率一万军队前往伏击柳从之的顾均大败,身故。消息一出,宣京全城震动,薛朝上下人人自危,已无斗志。就在这人人惶恐,以为亡国的当口,柳从之的信使到了,送来了一封战书。 要说这封信来得可是嚣张,信使是一队骑兵,于城外揽箭搭弓,生生将箭射入城墙,把数封书信钉在城头上。宣京守卫被这天外来的箭阵骇了一跳,还不待反应,就见那队骑兵将箭射出直接拨马离开,走得飞快,想追也追不上,只得作罢。 一连十来封书信,内容俱是一样,信件后来自然送到了霍方手上,老头子拆信细阅,却是给气了一个仰倒,吹胡子瞪眼大骂柳贼可恶。此信一出,城内流言纷飞,情势更乱,霍方勉力支撑,却仍有独木难支之感。更可恨的是柳从之此番一连射入十来封书信,数量众多,难免知情者众,最后信中内容竟是在城内散播开来,于是军心动荡,人心不稳,宣京城内,已是风雨飘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国将亡兮倾城雪。 薛寅倚窗而立,入目都是还未化去的白雪,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里正是他刚住了两天的寝宫,本也颇有皇家风范,华美尊贵,不过被他住了这两天,将这里面值钱物件搜刮了一空,于是如今就显得寒酸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也没多少家具,他身后不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小榻,别无他物。 桌上摆着一封信,旁边的椅上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意态悠闲,正是天狼。 天狼面色似乎颇为疲倦,然而精神不错,饶有兴趣地拿起桌上那封信,“柳从之的信?让我拜读拜读?” “随便读,反正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知姓柳的在这城里布下了多少暗桩。”薛寅活动一下筋骨,关上了窗户。 天狼眼睛黏在信纸上,一动不动,读着读着忽然念了起来,“今闻宣京骤降大雪,不胜担忧,不知昔年故人可好?更忧百姓贫苦,不耐严寒。余将于明日亲率二十万将士至宣京城,一别故里久矣,思乡情浓,愿以手中物资,解百姓一时之困。游子归乡,实不愿动干戈,更恐伤及无辜,诸君若以礼相待,余必还之以礼,若执意相斗,余必奉陪到底。”天狼读到这儿,已是莞尔,“这战书写得可真是委婉。” “何止是委婉?”薛寅一晒,不光委婉,而且措辞浅显易懂,故而在平民百姓里传播起来非常方便,传起来速度也快,于是现在人人都知道,自己这边新皇帝登基当天就下雪了,分明是新皇帝德行不当,得罪了老天。而这个要打来的人嘛,手里头有二十万雄兵,厉害得不得了,但是人家说了,似乎是不会伤害平民的,而且只要投降,人家绝对不开杀戒,甚至人家还想着帮老百姓过冬。 甭管柳从之是不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么一番漂亮话,对民心军心都绝对有影响。如今兵员不足,只得强征百姓充兵,然而历来战事,若是外族进军,一路往往屠杀无度,百姓为求自救,自然同仇敌忾,拼命杀敌。然而柳从之许诺不伤无辜,三言两语把普通百姓从战局里撇了出去,新招的士兵本不愿战,听得这等流言,只怕更是斗志全无。 这一封看上去温软到了极点的书信,实际上就是嚣张至极地告诉薛朝上下:“老子要打过来了,老子有二十万人,不想死就投降。”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 也不怪柳从之如此,二十万精兵对上宣京这几万乌合之众,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不愧是占了半壁江山的人啊,有两把刷子。”天狼啧啧感叹,目光一转,又继续往下读了下去,“又及,柳某听闻新帝诛杀奸贼华平,实在大快人心。明日回京,愿能与新帝一晤。”念到此处,不由笑了,“听上去柳从之还颇为赏识你呢。” “倒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知他如果打进来能不能留我一条小命。”薛寅懒洋洋地接口,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这还没开打呢,我看上上下下已经找不到魂儿了。” “霍大人应该有法子吧?“ 天狼笑笑,一面说话,一面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瓶,“药做好了,你自己斟酌。” 薛寅神色一凝,自天狼手中接过那个毫不起眼的小玉瓶,端详一圈,长叹:“传说中的月色明啊。” 杀人无数的绝毒月色明! 有了它,他或许真的可以扭转战局? “别把自己毒死了。”天狼凉凉道。 薛寅小心将月色明收好,闻言笑了笑,而后转了话题,“霍老头自然还是想了法子的。” “哦?”天狼瞥他一眼,“我以为你喜欢叫他霍老。” 薛寅一手托着下巴,叹气,“他告诉我,让我带兵往北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辽城啊北化啊都可以去,如果留在宣京,没准大家会一块完。” “说得不错。”天狼点评,“但是糊涂。” 若走到那等地步,宛如丧家之犬,境况只会比如今更糟。而且——哪怕跑到什么辽城北化又怎么样?一样是个死字,早死晚死而已。 薛寅点头,“所以我告诉他,我绝不离宣京一步,薛朝与此城共存亡。” “老头被说服了?”天狼也开始跟着不敬地叫老头。 薛寅有些无奈地皱着眉,“本来嘛,他几乎有些被唬住了,但我后来多了一句嘴,让他别管那些被吓破胆子的官儿,随他们去,爱跑路的跑路,爱自杀谢罪的随意,爱准备投降的投降。老头被我气得不轻,差点一巴掌抽过来,我赶紧让他下去缓缓,别被我气出毛病来了。不过这事还没完,一会儿我还得见他一趟,跟他磨一番。” 天狼闻言,却是怔了怔,“王爷你……决定了?” 薛寅笑笑,“天狼你信么?我自打从北化出来,就没想能过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有人倒是想要力挽狂澜,比如顾均,所以我让他去了。”他说着喃喃,“可惜了,还是没回来。” “王爷……”天狼皱了皱眉。 薛寅摇了摇头,低低冷笑,“不过姓薛的倒还从没想过任人鱼肉,我这条命金贵得很,不会轻易让人折了去。你们是我的人,我自然拼了命也要护住。” 一番话里有一股隐而不发的戾气,天狼听罢,悠悠叹了一口气,“王爷,你的脾性其实像极了老王爷。” “我爹可比我硬气多了。”薛寅懒懒打个呵欠。 这时外间路平忽然隔着门说有事传唤,薛寅本以为是让他去见霍方,登时脑子就有些疼,不料路平小心翼翼地进来,身后竟是跟了个小孩。薛寅“啊”了一声,想起了昨天自己随手救下的小孩。 小孩已经好好打理过了,洗刷干净了,也换了衣服,虽然仍是瘦得跟个骷髅似的,但一张小脸好歹有了血色。小孩瘦得近乎脱了形,一张脸上眼睛大得几乎不成比例,实在算不上好看,和可爱也不沾边,但精神显得不错,神色也颇为镇定,走进房的一瞬似是有些惊惶,但很快压了下去,一张薄唇紧抿着,显得有些紧张。 薛寅看在眼中,挑了挑眉,看上去倒是个聪明孩子。 路平走在小孩身前,而后转向薛寅,小心翼翼道:“这孩子今早就醒了,倒是恢复得不错,渐渐也能说几句话。明白了事情后,一定要亲自向爷道谢。” 薛寅有些意外,倒不是这小孩醒得早,穷人家的孩子,野草的命,只怕精贵也精贵不起来,而是……要谢他? 实在是用不着,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罢了。 他转向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方……亭。”小孩声音沙哑难听,颇为刺耳,像是嗓子受过伤。 “还是有正经名字的?”薛寅有些惊讶,“小孩,你识字?”出身穷苦的孩子不客气点说,那是像样的名字也没有的,随便取个数字一类就能算名字。 方亭摇头,“不识字。”他顿了顿,缓慢地开口,“恩公救了我一命,多谢恩公大恩大德。”说罢竟是一弯膝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向薛寅磕了三个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 薛寅哭笑不得,“起来,我不用你拜。我也不是什么恩公,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有去处么?” 方亭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他的身体还是弱,闻言摇了摇头,“我家人都死了。” 倒也正常,薛寅点头,索性说明白了,“你没去处,要赖在我这儿也行,我倒是养得起一个小孩。但是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我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事,你待在我这儿,没准会更糟。你明白么?” 方亭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要留下。多谢恩公。” 薛寅叹气,“跟着我没准会没命,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方亭点头,神情分外认真,“你救了我一命,是恩公。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葬了,给你报仇。如果我死了,那死了也就死了。” 薛寅还没反应,天狼听到那句“死了也就死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从哪里弄回来这么个小家伙?有趣,有趣。” 薛寅不觉有些头疼,唤路平把这小家伙领下去安置。小孩临走问他,“我要怎么称呼恩公?” 总不能让这小鬼一直一板一眼地叫恩公,薛寅叹气:“我叫薛寅。你就叫我叔吧。” “叔。”小孩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然后皱着眉,有些疑惑,“你是……皇帝么?” 薛寅摇摇头,懒洋洋地笑了,“不是。” 小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哦”了一声,天狼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补了一句:“当皇帝不好,是要夭寿的。”于是小孩又有些疑惑地拧起眉毛,“皇帝最厉害了。” 富有四海,吃穿不愁,说让谁死就让谁死——至少,在方亭看来,皇帝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当然是最厉害的了。 薛寅眉头一跳,挥手让路平把这小孩带走。等两人下去了,才回头瞪天狼,“少说点吧。” “哎,这小家伙好玩。”天狼意态悠闲地拿出折扇扇啊扇,才下了一夜的雪,亏得他不冷,“倒是你,都自顾不暇了,还弄回这么个小玩意。” “你管我?”薛寅翻个白眼,随即疲倦地趴桌上,“随手一捞的事儿,小家伙命够硬。” 天狼一叹,“你什么时候把你这心软的毛病给去了,你就能成事了。” 薛寅慢吞吞地爬起来,没接这话茬,径自道:“我去见霍老头了,回见。” 天狼点头,而后发问,“那月色明?” “我自有分寸。”薛寅步子一顿,低声答道。 天狼见他离去,稍微耸耸肩,走到窗前,轻轻打开窗。 冷风灌窗而入,天狼眯着眼,静静看向远处。 起风了。 章节目录 第12章 大风起兮 约是午后,宣京城里刮起了一场大风。 风势极大,适逢雪后,天气极冷,霍方疾步走在雪中,被风当头一吹,也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了,竟是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而后稳住身形,沉重地咳嗽了一声。 在他旁边当差的小太监吓了一大跳,连忙扶住他,“霍大人可还好?不要紧吧?” 霍方站住身,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没事,继续走吧。” 小太监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了。霍方眉头紧锁,伸手揉了揉额角,神色几乎筋疲力竭。 在这个全城风声鹤唳,官员离心,军心动荡,民众惶恐的当口,这个老人一力将这个摇摇欲坠几乎要分崩离析的王朝撑了起来,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行事束手束脚,兵员不够,物资不足,天公不作美,这一重又一重的劣势似乎不足以压垮他,他仍在死局里寻求最后的生路。 七八十的人了,平时神采奕奕的,一夜之间却像是老了十岁。 小太监将他引至上书房,临行前忍不住道:“霍大人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您这样熬,太累心了。” 霍方摇了摇头,只淡淡道:“多谢。”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 薛寅在上书房待了挺长时间,结果又是待得差点睡着,所幸听到外面动静激灵一下醒了过来,免了一顿训。他一见霍方就头疼,但见这老人一脸入骨疲惫,也是不忍,道:“霍老请坐。” 霍方坐定,直入正题,“霍方斗胆,再问一次,陛下实在不愿北撤避难?” 薛寅叹道:“一弃宣京,则大势去矣。我断不能逃。” 霍方见他这话毫无转圜余地,也不再提,只道:“那么陛下认为,宣京当如何守?柳从之军力数倍于我们,宣京城防工事又并不牢固,老臣连夜筹算,实有技穷之感。” “不止是城防工事并不牢固。”薛寅窝在椅中,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心,“宣京周围地形平坦,城防薄弱,易攻难守。现有京兵久不经战事,刀枪入库,只要遭遇柳从之手下精兵,必定一触即溃,兼之城中人心浮动……”他顿了顿,“霍老,我们在打必败之仗。” 他一句一句直指重点,霍方脸色惨白,沉声道:“天理昭昭,霍方绝不能坐视反贼坐大,窃位篡国。” 这老头人还不错,但也实在是迂腐。薛寅在心里叹气,道:“霍老,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陛下请讲。” 薛寅浅啜一口茶碗里的茶,“霍老也是三朝元老了。曾和柳从之共事过。那么柳从之此人,性情究竟如何?” 霍方一怔,不料他有次一问,思忖片刻后,低声答到:“柳从之此人,天资聪颖,能文能武,工于心计,故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不料此人狼子野心,竟意图谋国……”他说到这儿,骤然一顿,喘了一口气,而后冷声道:“柳从之昔年金榜题名,还是我做的主考。我二人有师徒之分,现在想来,可恨至极!” 做了文状元还能做武状元,做了丞相还能做将军,堂堂明王名不虚传啊,正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薛寅低低叹气,“我问你,柳家军反水,从边境打到这里,一共用了多久?” “两年。”霍方脸色及其难看,“华平胡乱指派军队,将领指挥不力,以致朝中大军溃散,连连战败,无一人能嘤其锋芒。“ 薛寅点头,又道:“柳家军一路走来,可有做屠城、杀害百姓、等种种不义之举?” 霍方道:“这个并无……此人还有一分良心。” 薛寅笑了,“故而他虽反叛,但名声挺好,地盘也占得稳,手下兵士忠心不二。他赶上了华平在朝中肆虐,民怨沸腾的当口起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有了发兵的借口。他刚起兵时又适逢江南鱼米之乡大旱,赤地千里,死伤无数,朝廷无动于衷,他救济灾民,所以几乎毫不费力地收复江南腹地,根基稳固,兵强马壮,占了人和。其时天现异照,江南水乡竟然大旱不说,泰山竟也地动,人人道定是华平倒行逆施,引来天怒,柳从之在这当口横空出世,却是占了天时,其后江南旱情竟奇迹般好转,故而人人传他乃是真命天子。他收复江南,稳扎稳打一路北上,如今打下半壁江山,已是占了地利。” 薛寅说完这长长一串话,也觉得累了,对面如死灰的霍方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我们这边却是天公不作美,赏了我们一场大雪。霍老,这仗没法打啊。” 霍方面无血色,低声道:“这是天要亡我大薛?” 薛寅站起身,走到霍方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道:“正是天要亡我大薛啊。气数已尽。” 霍方被他一拍,忽地闭起了眼,整个人软倒下去,薛寅不慌不忙扶起他的身子,唤来外间守候的小太监路平,“霍老身体不好,乏得很了,你带他下去休息。” 路平领命离开。薛寅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喃喃道:“霍大人可别怪罪我,你做得够多了,如今……不需要了。” 事已至此,已成死局,与其拼个鱼死网破血流成河,让这宣京城数百年的繁华毁于一旦,倒不如…… 只是霍老头这人实在太过迂腐,天天听忠君爱国那一套听得人都傻了,不如让他睡一觉,这样一切都好。 薛寅沉思片刻,忽然自怀中取出装着月色明的小瓶端详。若是天公作美,这么个小玩意确实能扭转战局,从死局里走出一条生路来——虽然这手段确实,损阴德。 他看了看那小瓶,又听着窗外风声呼啸,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气数已尽,就是说即使他手里拿了这逆天的几能改变战局的东西,但这好端端的天就是刮起了大风,几乎没有停止的势头,而且风向简直是妙极了,专往北边吹,绝不犯南边分毫。 若要让天狼那神棍来分析,只怕他会信誓旦旦地说姓柳的一定撅了老薛家祖坟,绝了这一朝气脉。 ——不过现在薛寅确实觉得柳从之只怕没准真的撅了薛家祖坟,不然这气运也实在太邪乎了。一到他要起事,江南就大旱了泰山就地动了,现今连风也向着他,实在是……天要亡我大薛啊。 薛寅抓了一把瓜子啃,一边啃,一边摇头晃脑觉得非常忧愁。就这么闲晃到天色将暗了,一波又一波来找霍方没找到的人向他这儿奔来,薛寅也只得弃了瓜子,整了整衣服,分外严肃地站起来,好整以暇道:“传朕旨意,朕将亲自上城楼守城,与将士们同生死共患难。” 几个臣子都被他这一招吓了一大跳,阻拦未果后,只能看着新皇一身黄袍,施施然上了城楼。 城楼上都是守城的士兵,没曾想能亲眼见着皇帝,都吓了一跳。薛寅竟也真的待在城楼上,不顾寒风凌冽,负手远眺,极目望向远处。 天色昏暗,看不清远处究竟有什么,唯有狂风劲吹,带起战意森寒。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没有敌人的踪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守兵一个个都被风吹得满面生疼,遍体生寒,有兵士在这风中扯开嗓子,唱起一首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嘹亮昂扬,传到很远,倒是出乎意料鼓舞气了士气。薛寅遥遥听着,却忽地想起了他以前听过的一首北化童谣,他是听一个年纪和方亭差不多的小叫花唱的,叫做《大风起》。唱的是北化孩童因养不活,被家人卖到别处,不料身在边境,遇到月国进犯,卷入战乱。 天寒地冻苦无粮, 爹娘卖我去别家。 别家挨打又挨骂, 战乱起时各自逃。 大风起兮月狼来, 月色明兮万里红。 我寻爹娘寻不见, 大风起兮天地哭! 章节目录 第13章 千古一跪 夜半三更,天边弦月高挂,天色漆黑如墨。 一片寂静中,驻扎在离宣京不远处的柳军迅速并且井然有序地拔营,整装,安静地准备最后一场战斗。 一旦胜利,改朝换代,青史留名。 而一路走到现在,胜利几乎已是十拿九稳的了。 主帐之中,柳从之安静独坐,细细端详手中一封书信,良久,嘴角微微勾起。 帐中烛火通明,火光摇曳,映在他脸上。柳从之样貌可谓是顶顶俊俏,皮肤极为白皙,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凤眼微微上挑,黑眸亮如寒星,五官俊美不假,但眉眼可谓浓墨重彩,顾盼间带出一份凌厉,生生地将相貌中那份隐约的阴柔秀气给压了下去。气质端然,凝沉如玉。 顾均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他周身伤重,刚一动作,便觉脏腑剧痛,如遭猛锤敲击,不由痛呼一声,唇边溢出血色。 柳从之看完手中书信,回头看他一眼,笑道:“小顾公子,你伤得不轻,得好好修养才是。” 顾均粗声喘着气,满头冷汗,片刻功夫,昏迷前种种又浮上心头。他所率领的军队与柳军遭遇,而后就是……一场噩梦。顾均看着眼前谈笑自若,面上无一丝凶戾之气的人,心头竟倏忽浮上恐惧之意。 他败了,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我没死?”顾均一瞬间心如死灰,垂头道:“何不赐我一死?” 柳从之见状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小顾公子,令尊顾先生乃是我的启蒙恩师,先生才华人品,柳某都极其钦佩。他若泉下有知,必不忍见你就此殒命。柳某挂念先师,怎能行此恶事?” 顾均念及先父,心头不知是何种滋味,颤声道:“我不成器,愧对父亲。可你……”他顿了顿,寒声道:“你又有何颜面谈我父亲?父亲若知你作为,只怕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柳从之眉头一挑,竟是笑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天地君亲师,忠君报国方是正道。柳某却判上作乱,罪大恶极,也合盖遭先师薄鄙,万人咒骂。好在先生生前,尚不知我狼子野心,我师徒不至决裂,也是幸事。”他面色也不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话锋一转,笑道:“顾小公子品性端正,想也是先生教养所致。我犹记先生给我启蒙之时,教了我一句话,刻骨铭心,至今不敢忘。” “民贵君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顾小公子应该也听过这句话?” “听过。”顾均皱眉,当然听过,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民生本就是重中之重。 柳从之的笑容深了些许,“这话说得及其在理。所以我便寻思着,既然做皇帝的成天荒唐想着弃世登仙,弃百姓疾苦于不顾,掌管大权的成日贪污享乐,以至民生凋敝,那我把这群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赶走,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岂不快哉?” 顾均眉头大皱,咬牙质问:“你挑起战乱,害人无数,不过是为一己私利,何必扣上为国为民的帽子?” 柳从之叹了口气,“既如此,你可愿亲自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江山?” 顾均一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 柳从之将手中书信置于烛火上点燃了,一面道:“顾小公子才华横溢,忧心民生,若能得一机会一展宏图,必定不会辜负令尊期望。柳某起兵造反,确实也是为一己私利,然而举目只见万里江山一片疮痍,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也是不忍。”他说着一顿,而后微笑:“柳某半生奔波劳碌,唯愿有朝一日,世上再无干戈征伐,异国铁骑不敢犯我国疆土一步。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富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说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声音忽然放得很沉,而后长眉轻挑,一双深邃黑瞳审视顾均,目光沉沉:“不知顾小公子,是否愿意得见这一日?” 柳从之的话实在太有蛊惑意味,顾均张了张嘴,蓦地发现自己心如鼓槌,一腔热血沸腾,几乎就要应上一句“愿意”。他是文人脾性,有文人傲骨,更有文人抱负,何尝不恨江山颓败民生碉堡?又何尝不愿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可是……他眼前这个人,是叛军首领,是乱臣贼子,他又怎能投这等人? 顾均所有话梗在了喉头,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素闻柳从之乃是劝降高手,实在名不虚传。 柳从之见他犹豫,也不在意,站起身笑道:“顾小公子大可慢慢考量,另外,我们就快出发了。” 顾均一惊:“去哪儿?” 柳从之轻轻一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兴奋,“自然是去宣京。我生在宣京,长在宣京,阔别数年,此番归乡,实在心绪难平,感慨万千啊。” 顾均看着他的眼神,心中警兆顿生,一瞬间浑身发凉,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 柳军训练有素,行军极快,井然有序,至十月二十三清晨,已入宣京近郊。 宣京古城已在目之所及之处。 清晨起了一场薄雾,柳从之坐在马上,遥遥望去,宣京古城罩在雾中,看不太真切,在重重霜雪掩映下,显得安宁平和,恍惚一看,与数年前离开时,毫无差别。 柳从之稍显怔忪,他胯下战马微一嘶鸣,似想疾奔向前,柳从之一勒缰绳,一手轻拍马的脖颈,低笑:“别这么急。” 在他身后,大军整齐列队,肃穆无声。柳从之深吸一口气,神情极冷静,朗声开口:“诸位,此为最后一役,成败在此一举。” 所有战术均已事前部署完毕,这支部队南征北伐,随他一路走来,是为精锐彪悍之师,进退有度,能够披靡。柳从之神色端然,目光极亮,在一片肃静中露出个笑容:“准备好了么?” 万军肃立,凝然屏息,片刻后,骤然齐声大喝,声震四野,响彻云霄! 马蹄声响,烟尘滚滚,战旗飘扬,大军如同一把长矛,锐利无匹,刺破笼罩古城的宁静。 与此同时的宣京,却也和宁静沾不上边。 薛寅身上的龙袍早已皱巴巴,他却也无心顾及,柳军已行进到了能够看到宣京城的地方,宣京一方自然也不是全无所知,事实上,霍方沉睡不醒,大敌当前,没个主心骨,宣京一方上上下下都快急疯了。 整座城被笼罩在不安的氛围里,反而显得非常安静,街道清空,百姓闭户不出,前几日还能勉力维持的繁华雍容没了踪影,白雪未化,雾气弥漫,朦胧冷寂之中,透出几分萧条与沧桑。 最后关头,仍然在外的,除了朝臣,就是士兵。朝臣甚至也跑了不少,霍方一倒,人人六神无主,许多人甚至已经准备着投降了。最后关头,在宣京城门前列队的,是合计八万名士兵。晃眼一看,似乎也是支浩大的队伍,然而只要细看,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这批守军,有两万人是原有守军,其余几万都是这几日全城搜罗男丁而来,说是乌合之众都是难听的。宣京城内所有物资都紧缺,这批赶鸭子上阵的所谓士兵大都连身军服都没有,就在头上绑根带子,武器也不够,队伍末尾的许多人手里拿着甚至是菜刀锄头,而且这批硬拉来的百姓本身也是参差不齐。宣京正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百姓都不想卷入此等征伐战乱,即使是强制招兵,行进起来也困难重重,流言纷纷,民怨沸腾,故而进展十分艰难,有时只能往那些吃不起饭的穷人身上打主意。 这时队伍一列,好么,骨瘦如柴者有之,面有菜色者有之,衣衫褴褛者有之,甚至还有五六十岁的老大爷、十来岁的小孩搁里面充门面,薛寅的目光在那一张张脸上扫过去,不禁苦笑,这样的队伍去打仗,不是笑话么? 这群赶鸭子上架的,这座城的最后战力也显得十分不安,乱嗡嗡的私语声不断,一双双饱含恐惧与不安的眼睛紧盯着薛寅,薛寅毫不怀疑只要稍微遇到什么变动,这群杂牌军就会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更别说大部分人甚至没有盔甲,逃起来应是轻快。 薛寅苦笑着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要亡我啊。 思绪才转到这里,他忽然一怔,片刻后伸出了手。 起风了,风向……朝南。 这场战役,在后来的史书里,没有留下名字。 关于它的记叙是有的,但是它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战役。 柳军精力充沛,兵强马壮,携威而来,薛朝无援少兵,军中一群乌合之众,上下离心,闻柳军威名而丧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 柳从之带着必胜的把握,携先锋军行至宣京城门附近的时候,只见整个古城静悄悄的,城楼上空无一人,没有城防,无人守城,宣京古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柳从之勒马,见这阵势,稍一皱眉,“这倒是不寻常。” 袁承海在他左近,见状皱眉道:“以霍方的脾气,绝不会做出此等空门大开之事。是有诈?” 另一军中将领策马上前,也建言道:“这事看上去蹊跷,殿下,不如我命人先上前一探。” 柳从之不语,打量宣平城,忽地目光一凝。 四野隐有风声,此外一片寂静,只听前方传来吱呀一声,声音拖得慢而长,仿佛一个腐朽老人的最终一声叹息。 柳从之目光如电,紧锁眼前古城,面现讶色。 十月二十三,柳从之陈兵宣京,宣京浑不设防,城门洞开。 宣京城门,正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此为宣京正门,可称雄伟,开得也极慢,远远透过一条缝隙,完全无法窥探城内景象。众人斗志满满而来,见这情景,却都一愣,今日所见,实在是和事前所有预料都不相符,也未曾考量对策,一时举棋不定,柳从之沉思片刻,笑道:“城防全无,城门大开,倒是诚意十足,诸位随我入内一探究竟,如何?” 袁承海谨慎道:“恐是请君入瓮之计。” “不错。”柳从之点头,大方肯定,而后气定神闲地微笑,“迟早都是要去的,既然人家请了,岂不正好?” 袁承海微感诧异,柳从之行军虽不乏巧计险谋,但多数时是以谨慎为重的,行事稳重,然而今日……他触及柳从之亮极的目光,微微一怔……今日,这个一贯以城府深沉、从容应变著称的人,也是难掩兴奋了啊。 袁承海忽然想起柳从之传往宣京的书信,里面有一句话是:游子归乡。 柳从之是游子归乡,他又何尝不是?袁承海生在宣京,长在宣京,袁氏一门书香门第,两代大儒,声望极高,然而逆子反叛,以至全族流离失所,清誉毁于一旦。 种种恩怨,至如今,终是个了局。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柳从之主意已定,其余人无有不从之理,大军鱼贯向前,直逼宣京城门。柳从之身披盔甲,腰负长剑,胯下坐骑神骏,身为主帅,却是一马当先,浑然不惧。 他身上儒雅气息向来极重,模样俊美,平素谈笑风生,像个文士多些——他本就是文士、名相,此时做武将打扮,嘴角仍然含笑,周身不见丝毫凶戾,只显得英气勃勃,气度从容。 在他缓缓逼近宣京的同时,宣京城门同样缓缓打开,先是缝隙,而后缝隙缓缓扩大,先是一人宽,再是两人宽,再是一丈,两丈,终于彻底洞开。 一人身着龙袍,静立于城门前,正是薛寅。 薛寅立在风中,身上裹着龙袍,被吹得嘴唇发青,第一眼就看见了策马而来的,名满天下的柳从之。 初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以一人之力改写时局的人物,薛寅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早知道姓柳的胆子那么大一一个人跑那么前,他直接在城门后安排弓箭手不就行了么?千金难买早知道啊!柳从之不是据说是个行军非常谨慎的人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已经看清城门后情势的柳军再不迟疑,加速向前。 薛寅静立,听得万马奔腾,蹄声沉沉,微微摇头——算了,他自己不也豁出去了玩命来了么? 蹄声越来越近,终至城门面前,柳从之在薛寅面前勒马,大军于是止步,柳从之高踞马上,审视薛寅片刻,笑道:“大薛皇帝陛下。” 薛寅仰头看着柳从之,深吸一口气,身着龙袍,在万千兵马前,在柳从之坐骑前,缓缓下跪,叩拜,沉声道:“薛寅无德无能,愧居帝位,愿率薛氏一族上下,归顺阁下。江山更替,百姓无辜,望阁下心系民生,无伤百姓一人。” 宣京满城寂静。 城门前千军万马鸦雀无声,城内,薛寅身后数百米之处,士兵、朝臣安静地望着这一幕,狂风劲吹,除风声外,一切不闻。 如何以一人之力,丢尽举国脸面? 当以此为最! 章节目录 第14章 倾国之耻 平心而论,薛寅自从北化出来的那天至今,想过许多解决柳从之的法子。 这些法子都看似可行——诸如刺杀、求援、避退、离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为阴毒的,就是使用月国使者提供的绝毒月色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3 要是华平的使者不携着那一份诏书至北化,薛寅没准此刻仍在北化睡大觉,完全不必卷入此等乱局,听到柳从之陈兵宣京,只怕还要拍手叫一声好,庆幸这场仗终于要打完了。 然而世间风云变幻,人有旦夕祸福,如今薛寅头上套了个皇帝的头衔,面对此等境地,只能苦笑。 这场纷纷乱乱,在数年前就埋下了祸根,终于在两年前爆发的战乱,终于还是要由他来亲手终结。 ——是的,薛寅最终决定,终结这场战乱,以这等耻辱的方式。 薛寅跪下扣首,看见满地尘土的时候,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叹息。 列祖列宗在上,若你们地下有灵,还是别惦记不肖子孙薛寅了,免得被气出什么毛病来。这江山老薛家坐了两百年,想想也够本了,时岁有变迁,朝代有更替,也是人之常情嘛。你看我也没享一天的福,还要面临这等境地,实在也是不得已。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话说,这是薛寅平生最厌恶的一件事。 可惜他仍然决定如此。可惜啊。 薛寅内心叹了又叹,好容易等周围被震得找不到北的人都回过神来了,他仍然跪着,抬起头,可见前方众人愣了之后,面上无可抑制透出喜色,像是被天降的馅饼砸懵了,又难免惊疑,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渐渐响起嗡嗡声。 薛寅背后也有嘈杂的细语声,然而这部分声音就复杂得多了,没有人在笑,本应最后守卫这座城市的人……士兵、百姓、臣子目睹堂堂天子威严扫地,即使是内心早已有数,或者本就想着投降的人,内心也是震撼。人人都被告知,天地君亲师,君威无上,是为至尊,那么,当一国天子自甘轻贱,被人踩在脚下时呢?极度的惊讶和震撼后,有人的脸色变了,震惊化作了愤怒,甚至于轻蔑与鄙夷,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如刀,几乎要硬生生把薛寅戳穿。薛寅只作不见,眼里映上了深深的疲倦。 一片嘈杂中,只柳从之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凝视跪地的薛寅半晌,他倏然微笑了一下,问道:“你是大薛皇帝陛下?” 柳从之声音不大,然而他一说话,漫天的嘈杂声倏然一收,周遭竟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柳从之低头审视薛寅,目光清明而锐利。 薛寅不答。 柳从之翻身下马,站在薛寅面前,低头俯视薛寅,唇角轻勾,一字一句道:“现在跪在我面前的,是大薛皇帝陛下么?” 周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薛寅身上。薛寅只觉后背上投射的目光几乎能把他整个人烧穿。 薛寅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是。” 一个字出,柳从之嘴角露出微笑,薛寅身后安静片刻,蓦地爆出一阵谩骂,有人怒吼道:“大薛没有你这样的皇帝!你不配做这个皇帝!” 一声怒喝之后,接连有人谩骂,即使是本来就心无斗志的人,此刻看着那个遍身尘土的明黄背影,神情里也带了深深的失望。好笑的是,反应激烈的多是平头百姓,又或少数年轻官员。许多官员在最初的惊骇过后,看着这场闹剧,反而松了一口气,气定神闲。 柳从之轻轻拍了拍手,转头向站在他身后的袁承海做了个手势,后者点头离开,柳从之而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薛寅。 薛寅一脸疲倦,眼帘低垂,不看柳从之,也不对周遭谩骂做反应,安静地跪着,不发一言。 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时候,看上去是个很秀气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身材也瘦弱,单单薄薄,好似下一刻就会被肆虐的北风吹倒,然而他跪得很稳,哪怕脸被风吹得发红。薛寅向来是个吊儿郎当没正形的软骨头,似乎一年到头都睡不够觉,这时腰杆却挺得笔直。 瘦而不弱,冷静清醒。这是柳从之对薛寅的第一个评价。 实话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皇帝,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谩骂与嘈杂持续了一会儿,袁承海带着一人返回,唤道:“殿下。” 柳从之回头笑道:“顾小公子,你来帮我认认人,这位,是否就是大薛的小皇帝?” 顾均身上有伤,气色极差,怔怔看着薛寅,面如死灰,半晌,闭着眼虚弱道:“是,正是。” 一句话说完,他目中透出绝望,帝王一跪,举国倾颓。大薛……彻底完了。 柳从之满意地微笑,“如此就不会认错人了。”又道,“陛下心系于民,此等胸怀,柳某佩服。” 他说着抬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大军霎时安静,人人肃容,齐喝了一声,“殿下!” 登时宣京全城一片寂静,即使是宣京百姓和士兵也为之震慑,安静了下来。 柳从之一整衣襟,神态从容一整衣襟,朗声道:“宣京城门已开,大薛皇帝已经投降。我本担忧征伐一起,必将损伤百姓,如今不动干戈,化战事于无形,自是再好不过。诸位大可放下武器,我承诺,绝不纵容士兵伤害平民,军中若有人敢肆意侵扰百姓,立斩无赦。宣京大雪,我军携有抗寒物资,可助百姓度过难关。只要安心归顺,我待所有人一视同仁。” 他态度从容,神情陈恳,一席话毕,本就无多少战意、又被眼前境况弄得心灰意冷的人缓缓放下武器,许多缩在后方看戏的薛朝旧臣看此情况,也纷纷跑出来,跪到柳从之面前,请求归顺。 至此,柳从之不费一兵一卒,夺下宣京,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江山新主。 而薛寅?无人管薛寅,从他下跪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没有价值,他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将来柳从之开设新朝,史官一支笔,会重重地在青史上记上那么一笔,薛寅,薛朝最后一任皇帝,在位一共仅三天,亡国之君。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4 柳从之对薛寅的态度倒是极好,不肆意折辱,不嘲笑讥讽,几乎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只令副手将薛寅押解,甚至也一点没有要薛寅性命的意思。 这位明王,可真是大将风范,一言一行,不说令人如沐春风,也绝对有理有据,潇洒从容,虽身居高位,成不世奇功,但绝无半点盛气凌人,脾气与耐性极好,但本身气势极足,绝不会让人以为他温和可欺。所谓威而不怒,大抵如此。 相比柳从之,薛寅就是个活生生的耻辱,纵然宣京已经归顺,宣京原来的军民一见他也仍觉不齿,大臣同样,而柳从之手下所带兵将虽也欣喜,但也瞧不起这个亡国之君。于是薛寅此时则是名符其实的满城唾骂,他一路沉默,虽早已做好准备,但平时恣意惯了,涵养功夫实是不到家,想做到充耳不闻,仍是内心烦躁,额头上青筋直冒,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天下归一,江山易主,宣京不损一名百姓,那些十来岁的少年,六十来岁的老大爷也绝不需要提着菜刀为一场徒劳的战斗付出性命,如此……便好。 薛寅懒洋洋地抬头看天,天色湛蓝,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顾均与他押在一块,薛寅懒散,走路慢得很,顾均身上有伤,走路也是慢得很。顾均脸色苍白,看着薛寅,神色复杂,半晌,苦笑道:“你为什么投降?” 薛寅看他一眼,“大势已去,为何不降?” 顾均神色激动起来,“先祖基业,百年江山,毁于一旦!” 薛寅烦躁地闭眼,厌厌道:“你活着回来了。” 顾均一怔。 薛寅续道,“所以,你降了。” 顾均脱口道:“我没有!” 被薛寅瞥了一眼,又觉语塞,薛寅道:“活着回来不是好事么?江山易主,你却保得性命,仍可施展你的抱负,岂非再好不过?” 顾均既觉愤怒又觉不安,心中矛盾,质问道:“你究竟还是不是大薛的人?” 队伍前方似乎起了骚乱,柳从之带着人往这边走,薛寅认认真真答道:“我是大薛宁王,我的封地在北化。北化常年严寒封冻,贫瘠寒苦,天子不管,苍天不佑,大薛视其为废土,然而那是我的故乡,我自始至终不属于宣京,也不该当这个皇帝。” 柳从之向这边走来,刚好听到薛寅这句话,微微一怔,笑道:“我曾去过北化,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薛寅一晒:“穷山恶水,美什么美?” 柳从之笑笑,不以为意:“有人想见你。” 薛寅一怔,往柳从之身后看去,蓦地苦笑。 柳从之身后那人白发苍苍,神色惨淡,满面疲倦,不是霍方又是谁? 脸皮厚如薛寅,这时也理直气壮不起来,低声道:“霍老。” “你……”霍方双眼遍布血丝,看着薛寅,眼神锐利如刀,薛寅顿觉头皮发麻。霍方冷冷看了他半晌,蓦地走向前,手掌一挥,“啪”地打了薛寅一个耳光。 老头年纪大了,力道倒是不小,薛寅被打得歪过脸去,白皙的脸上登时肿起五道掌痕,唇边溢血。薛寅呼出一口气,生受了,低声道:“霍老,大势已去。” 霍方冷笑道:“你不是大薛的皇帝,你也不配做大薛的皇帝。” 薛寅喃喃:“我确实不配。” 霍方冷哼一声,没再说话,霎时眼神灰败如死。柳从之适时插入,笑道:“老师,江山易主,大局已定。老师心系万民,一身才华不应如此埋没,不若留在朝堂理政,假以时日,定能还百姓一片太平江山。” 霍方怒道:“你欺师灭祖,叛上作乱,别再叫我老师!我霍方平生最后悔的,便是昔年让你金榜题名,鱼跃龙门!” 柳从之神色不变,含笑道:“老师可以再想想,届时学生愿与老师长谈一番,也好叙叙旧。不过此处不是谈事的地方,只好先委屈老师了。” 他身边两个卫兵上前,将霍方押了下去。柳从之不惊不燥不怒,甚至还客客气气地对薛寅道:“老师性情太烈,有些事总是想不通。” 这份涵养当真是极好,薛寅自问没有唾面自干的气度,那柳从之约莫是有的,薛寅叹了口气,“霍老心系家国。” “可惜看不清时局。” 柳从之笑着接了下半句,注视薛寅,“而你就看得很清楚。” “过奖了。”薛寅抽了抽嘴角,眼神疲倦,“薛寅无德无能,亦不愿窃居帝位。唯愿安居北化一隅,了此残生,望明王恩准。” 柳从之一点不接薛寅的话茬,笑道:“北化有北化的好,而宣京有宣京的妙处。如今宣京未动兵戈,不过几日,就能回复往日繁华。届时你或可好好领略一番。” 言下之意,要活命,或许可以,回北化,没门。薛寅脸上热辣辣地疼,四面八方传来的锥子一样的目光更是一刻都没少过,听到这一句,所有强压下的不快再次涌上,顿觉一口气堵在心头,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5 柳从之转头离开了,薛寅呼出一口气,缓缓摊开自己手掌。顾均在他旁边,垂眼一看,惊呼了一声。薛寅白皙手掌上遍布血痕,是指甲没入掌心留下的印记。薛寅神色阴沉,一只手罩在宽大的袖袍里,轻轻握住了贴身藏好的一样东西。 一把匕首。 他杀华平,用的就是这把匕首,这是他用得最趁手的兵器。 然而他一点也不想用这把匕首终结自己的性命,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的性命握在柳从之手里,一切难说,实在不行,这就是他最后的防身手段了。 薛寅握紧了那把匕首,匕首上传来些微的凉意。这把匕首上不止有一条人命,老宁王把这把匕首交给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当时老宁王对他说:“你是薛家的男人,薛家男儿个个顶天立地,你性子懒散,身体弱,但也绝不能做个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半点能耐的孬种!你是我北化男儿,北化男儿敢与天争,永不言退!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这话薛寅记得清清楚楚,连老父那严肃的带着期冀的目光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惜了。 亡国之君薛寅,欺师灭祖,葬送掉祖宗江山,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薛寅想到此处,蓦的一叹,哎,青史留名,千古骂名,至此,他还真是做到了。 章节目录 第15章 国之既亡 小太监路平呆呆地站着,身边人来人去,所有人都着急忙慌,有人冲他喊:“你!快过来!” 路平跑过去,那人又招呼其它的小太监,一行人低头弯腰,匆匆去给传说中的新主子行礼请安。 哪怕坐江山的换一个人,甚至换一个国号呢,皇宫还是那个皇宫,甚至这些服侍的宫女太监也是皇宫里不可或缺的摆件,能够占有这个皇宫的赢家往往不会对他们怎么样,除非是个杀伐无度喜欢放火杀人屠城的主——外族人就喜欢这么干,但柳从之从来不喜欢这些,所以路平就和宫里一大堆太监宫女一样,没受任何损伤,暂时一切照旧,其它的调度过两天再说。 只是换一批主子罢了,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路平一点不起眼,请完安,报过身份,对过名册,又被赶回去守宫殿。这所宫殿本来就不是皇帝寝宫,被薛寅住了几天,更是弄得凄清冷寂,分外凄凉,路平也没活可做,就站着发呆,一面整理着从别处听来的流言。 他初听到传来的消息的时候,也觉无比震惊,他只是个小太监,薛寅从来没告诉过他这等打算,现在薛寅下落不明,他也觉得不知所措。 平心而论,他挺喜欢这个新主子的,虽然新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人其实不错,轻易不会发怒,也不会轻贱下人。是他快刀斩乱麻,杀了朝中毒瘤华平。只是现在,薛寅俨然已成了千夫所指,并且,生死未卜…… 就这么呆了一会儿,有人叫他:“路平哥哥?” 路平回过神,看着他的小孩眼带探寻,是方亭。 路平心里苦笑,现在宣京易了主,宫中浪花滔天,薛寅生死未卜,这个小孩,包括路平自己,又将何去何从?他把方亭抱起来,问:“你饿了?” 方亭摇摇头,“你很害怕。” 这小孩的知觉出乎意料的敏锐,路平苦笑,只听方亭认真地问:“是因为叔叔么?叔叔呢?” 路平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室内静了一静,忽然门边传来响动,一人懒洋洋道:“我不是在这儿么。” 路平和方亭俱是惊喜的抬头,一人站在宫殿门口,一身龙袍早已褪下,身后跟着几个卫兵,神情慵懒而疲倦,“我回来了。” 路平惊喜道:“爷!” 方亭不声不响跑到薛寅身前,叫了一声:“叔。” 薛寅点头应下,一脸疲色,走了几步就倒在榻上,低声道:“我睡一会儿,什么事睡醒了再说。” 薛寅进了屋,他身后的士兵并未跟着,其中一人对路平说:“如果需要食水,出来向我们要。” 路平惊疑不定地出屋张望,只见宫殿四周都设有卫兵把手,围得密不透风。薛寅没被扔牢里,但是被软禁了,这其实应该也算手下留情了? 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路平摇摇头,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薛寅一觉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饿得发慌,偌大宫殿里冷冷清清,他浑身冰凉,躺在榻上却不想动,就这么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直到有人叫他:“叔。” 薛寅睁眼,方亭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孩子瘦骨伶仃,一时也养不出肉来,看着分外可怜。薛寅问:“怎么了?” 方亭目光澄净,语气平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现在不是皇帝了?” 这孩子聪明,敏锐,早慧,将来只怕不会是个简单角色,薛寅答道:“不是了。” “那你会死么?” 方亭一语直戳重点,薛寅一时竟是语塞,认真想了想,答道:“大概不会。”他以一种最彻底最卑贱的方式投降,将自己的名声削弱到了极致,柳从之又不是嗜杀的人,大概是会留他性命的,然而以他的特殊身份,为防变乱,柳从之或许永不会放他自由。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6 思及此,薛寅目光微沉,揉了揉眉心。 方亭得到答案,静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问:“我这几天没有看见天狼叔叔,他去哪儿了?” 乖乖,这小子长大以后不得了,看着不声不响,是个人精,每句话都问到点上。 薛寅道:“谁知道呢。” 他还真不知道天狼行踪,他手下的人里,天狼可以说是最省心的一个,办事牢靠,江湖经验丰富,会许多邪门歪道的东西,平生最擅两件事,忽悠和用毒。前者要人性命,后者仍然要人性命,所以他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天狼。他迫于情势投降,必然落入柳从之掌控,可他不能让手下跟着他送死,至于这个孩子…… 薛寅低声说:“如今我是出不去了,但你只是个小孩,我大概还能想办法把你送出去。你要走么?” 方亭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薛寅顺手抱起小孩,小孩皮包骨头,轻得吓人,抱起来毫不费力:“你跟着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方亭抿了抿唇,轻轻伸出小手环住薛寅的脖子,力道很轻,有些小心翼翼的,“你不要我么?” 这小家伙。 薛寅无奈地摇摇头,算了,由他去吧。 天色已黯,屋内没有点灯,于是一片漆黑,然而透过窗户往外看,或许就会看到宫中各处,灯火通明。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胜者庆功,败者垂泪,应是如此。 房门忽地开了,冷风灌入,路平猫着身子走进,声音颇有些为难:“爷……” “怎么?” 路平吸吸鼻子,低声说:“方才我出去要吃的,他们传令说,要让你过去。说是……皇帝陛下……”他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称呼,柳从之拿下了宣京,虽然还未登基,但降臣与属下都已改口了,下人们同样,“在御花园设宴,宴请功臣,也同样请您……” 路平一席话说得吞吞吐吐,薛寅已是明白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疲惫道:“我这就过去。” 路平颇有些担忧:“爷,你小心。” 薛寅半闭着眼睛,似乎漫不经心,“你自己小心吧,看好小家伙。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薛寅其实是个异常光棍的人。 他的心里有数是这样的:人生除死无大事,如果姓柳的不要他性命,那一切好商量,什么折辱啊鸿门宴之类都是浮云,或许会气个半死,但不必放在心上。 他诚然没有柳从之这等涵养,但还算个明白事理的人,事情走到这一步,也着实没什么可怨的,今日果昨日因,这事真的没那么冤。 柳从之在御花园设宴。 说来惭愧,薛寅好歹也当了几天皇帝,还真是连御花园都没去过,他甚至也没去过皇帝寝宫,对这座宫殿的了解怕是不如柳从之这个犯上夺位者——姓柳的昔年贵为满朝文官第一人,可算是在这皇宫里混迹了不少年头。 这个男人曾被驱逐为平民,一无所有地离开这里,几年后,他褪去儒衫,换上戎装,再度回到帝国权利的中心,如今,他身上的戎装将换作明黄龙袍,他终于成为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可见这混乱世道,书本笔墨终究比不过长枪铁骑,而金戈铁马,军威重重,也终究比不上黄袍加身,无限尊荣。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夜色深重,宴席直接摆在了庭院中,宫人在酒桌周围挂上一盏盏宫灯。御花园格局极美,宫灯掩映下,可见庭院一侧,九曲回廊蜿蜒于水潭之上,一眼望去,水面波光粼粼,假山精巧,有乐师于一旁奏乐,琴音空灵婉转,可叹在席众人,大约无人听得进去这琴音。 这里大约坐了三桌人,约莫都是柳朝的中流砥柱,开国功臣。薛寅一眼扫过去,几乎都不认识,这也正常,不过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可是认得他的,事实上,薛寅一到,这堪称热闹的场面就静了静,人人看着这声名在外的大薛亡国之君,反应各异,不屑鄙夷者居多,有人讽笑道:“陛下,这位……该怎么称呼啊?” 薛寅看一眼这人,三四十年纪,国字脸,身材精壮,其貌不扬。这人生得一双小眼,一只鹰钩鼻,眼神阴沉带着戾气,看面相,是个颇刻薄的人。 柳从之坐在主位,老神在在,面上含笑:“你觉得呢?” 他这一问是对着薛寅问的,薛寅抽了抽嘴角,没精打采道:“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几个武将闻言,又是一阵讽笑,柳从之点了点头,对他直呼其名道:“薛寅”他笑着一指桌上空位:“请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7 直呼其名也好,强过其它乱七八糟的称呼,薛寅看一眼柳从之指的位置,眼皮一跳。 这个空位,赫然就是在明王——不,当今陛下的下首,他一届降臣,亡国之君,落魄不堪,从何来的如此尊荣? “怎么?” 柳从之注视他。 薛寅静了静,没说什么,入座。 一场食不知味的晚宴就此开始。 柳从之自己是个大名鼎鼎传遍天下的能人,然而他手下的能人也绝对不少。 这人自起兵以来,招降的本事几乎和他打胜仗的本事一样厉害。 和薛寅坐同桌的都是柳朝中流砥柱,开国功臣,薛寅睁着一双困倦的眼扫过去,除他与柳从之之外,一共六人。两名文臣,四名武将,倒是泾渭分明。两名文臣他倒是看得眼熟,袁承海出身书香门第,父祖皆名声显赫,二十中进士,在朝为官已有十年,薛寅虽不理事,却也是听说过这位袁大人的。 另一个年岁稍大一些,已然四旬,气质严肃方正,有那么点不苟言笑,这位可就是大名鼎鼎了,陆青徽,寒门士子出身,在朝近二十年,政绩不凡,有名的铮臣,嫉恶如仇,善辩机敏,早年与霍方交情甚笃,算得上朝中有名的清流。而后皇帝越见昏庸,宠信华平,霍方强自忍耐,忍气吞声与其周旋,平素端方严肃的陆青徽却干出了一桩奇事,轰动全国。 他上了一封奏折,掰着指头写华平十二大罪状,桩桩件件有条有据有证据,简直把华平说成了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臭名昭著万死难辞其罪,还顺带骂了皇帝识人不明,宠信奸佞,用词之尖锐,把华平吓了个脸白,老皇帝气了个仰倒。这也就罢了——当年华平正当宠,有胆子做这事的愣头青也不是没有,事后找个罪名收了下狱流放也就完事了。可这位陆大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按他的话说,为人臣,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万万不能为华平这等人死而后已。 陆大人递奏折使了个手段,奏折没被华平的人涮下来,呈上去两天才到皇帝跟前。这厢奏折递完,那边陆大人告了个假,回家收拾东西,携妻女与一二家奴,火速趁夜出宣京城,跑了。 两天后,天威震怒,下令缉拿陆青徽严查,却见人去屋空,陆大人家家徒四壁,什么也没留下。这下老皇帝气得更厉害了,抖着手指严令追缉,更说要灭陆大人九族,结果一查陆大人族谱,所有人面面相觑。陆青徽出身寒门,幼年一度因饥荒几乎家破人亡,这所谓寒门,就是爹死娘丧无亲无故的意思,倒是有个妻子,但夫人出身更低,乃是陆大人买回来的女奴,嫁人才去了奴籍,地位低到朝臣闲聊提及,都得不解叹息几声的地步。可想而知,这名字都改过几遍的女奴,也是没亲眷可考的。 不查不知道,陆青徽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九族,没法诛啊。 老皇帝气得不行,只得下令通缉陆青徽,说一旦抓获,绝不姑息。可陆青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消失了形迹,多处搜捕都未见其踪影,直至后来现身于柳从之麾下,成为柳从之左膀右臂。没能活捉陆青徽大约是华平生前最大的遗憾。 这等光辉事迹,薛寅远在北化都有所耳闻,老宁王当年听到这则奇闻的时候还在感叹:“能人,能人啊!” 而今亲眼见到这能人,薛寅虽困倦烦闷,但还是好奇地打量了几眼。陆青徽身板壮实,容貌平平,面蓄短须,看着颇为平凡,也不多话,稍显严肃。这么一个人,朴素平凡,身上没多少书卷气,几乎不太像个读书人,不料却是个胆大包天的奇人。 陆青徽似有察觉,瞥一眼薛寅,淡淡道:“薛寅,久仰大名。” 他言简意赅,不加以鄙夷嘲讽,已是厚道。薛寅苦笑:“不敢,我对陆大人才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陆青徽并不接话,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薛寅吓了一跳,他是亡国奴阶下囚,前途渺茫骂名昭昭,敬他干嘛? 陆青徽看出他疑虑,道:“你诛杀华平,了却我半生心愿。我敬你一杯。” 薛寅恍然,华公公是名符其实的结仇遍天下,仅仅这里在座只怕就有不下半数的人是他的仇人。如此说来,那老家伙能活到被他干掉还真是不容易。“我也敬陆大人。”他不敢怠慢,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一时有些晕头,真心实意道:“我看那老东西不顺眼很久了。” 这话说得挺糙,陆青徽全然不以为意,反而极为赞赏,点头长叹道:“我当年颇想找机会干掉他,可惜没机会。” 薛寅嘴角一抽,见陆青徽一脸严肃神色端正,终于明白了,这是个猛人。 念头方转,就见柳从之看一眼这边,笑着接口:“这可巧了,不瞒你们,我当年也打过这个主意。浩然跃跃欲试,说宁愿豁出去了,为国除害。可惜那时局势复杂,此事干系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华平又实在怕死,府邸护卫严密,滴水不漏,最后只得作罢。” 柳从之一开口,全桌的人都把目光往这边凑,一名武将饮一口酒,“砰”地把酒杯放桌上,大声道:“我当时真的这么想,舍得一身剜,什么不能干?那老贼恶事做尽,迟早有报应。让这么个阉人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我想着,实在是恨呐!”长嘘一声,又对薛寅道:“来来来,把这杯酒喝了,实话说我还真看不上你,不过你宰了华平,实在是出了我心头一口恶气,为这个,值得干一杯!” 这是个英武汉子,虎背熊腰,眉目刚硬,快人快语爽朗直白,应是柳从之座下武将崔浩然无疑。薛寅只得举起酒杯,再饮一杯,酒是好酒,而他“一杯倒”的名头又不全然是夸张,这时脸已经红了,人有些晕乎,眯着眼硬撑。 且说崔浩然干净利落干了一杯酒,就有人冷笑道:“当年我给你敬酒你摔了我酒杯,今天敬这么个人倒是敬得欢快啊。”这人是另一名武将,就坐在崔浩然身侧,看上去削瘦精悍,皮肤苍白,细长眼,窄下颌,看着稍显阴沉,眼带讥讽。崔浩然眉头一皱,“姓傅的,这大好的日子你别给我找不自在,当我怕你?” 姓傅……薛寅若有所思,傅如海,柳从之麾下又一大将,以计谋阴毒狡诈狠辣而出名。原来竟是与共同共事的崔浩然不睦? 俩人一英武一阴沉,不知有什么旧怨,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眼见席上火药味浓重,柳从之微笑着无奈摇头,陆青徽面沉如水,袁承海不动声色,那先前出言讥讽薛寅的鹰钩鼻武将要笑不笑,一脸看戏的模样。此时只听一人打圆场道:“你们俩啊,喝点酒就开始吵。大好的日子,谁都别找不痛快,败了大伙儿的兴。来,我敬你们俩,把这杯酒干了,必须得喝,不能推。” 这人乃是在座最末一名武将,儒雅英挺,面上带笑,一身儒将风范,气质平和,倒是与柳从之颇为相似,大约是柳从之麾下儒将陆归。 那剩下最后的那个鹰钩鼻武将,应该就是柳从之麾下武将冯印,义军头领出身,被柳从之收服,从此南征北战,名传天下。 薛寅若有所思。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8 相比薛朝亡国前那个朝廷,除了霍方几乎没有能办事的人,出征都数不出能用的武将。柳从之手下可算人才济济,名将如云,也不乏文人谋臣,实是厉害。不过这柳朝要说有多风平浪静,应也说不上,就这么稍微一窥,四名功劳最著的武将性格各异,冯印刻薄,崔浩然爽直,傅如海阴沉,陆归圆滑,互有矛盾不说,更是各有打算,将来只怕有得是事端。老话说打天下易,守天下难,正是这个理。 经陆归圆场,宴席氛围总算正常,众人说说笑笑,武人间粗言秽语不断,文人斯斯文文出口成章,竟也是秋毫无犯。薛寅仍是不时就要被拉出来奚落羞辱一番,也没法理,拿着筷子埋头苦吃。他着实是饿得狠了,这菜又着实是珍馐佳肴,甚至强过他当皇帝这三天的伙食,顿时食指大动,什么也顾不上,一心一意地吃。 薛寅皇家出身,但老爹是个大老粗,封地是穷乡僻壤苦寒地,实在是没什么贵族气度,进食姿势也着实谈不上优雅——像他旁边的柳从之就优雅从容至极,可薛寅的吃相,约莫用两个词能形容:饿狼扑食,又或饿死鬼投胎。 这还是个看着斯文秀气身板细瘦的饿死鬼。 冯印看得嗤笑不以:“哎哟诶,你这是饿了三天三夜?” 薛寅停下来喘口气,咕噜咕噜喝水:“一天。” 冯印刻薄:“怎么不吃好点再上路?谁知道有没有下一顿了。” 薛寅说:“有一顿是一顿。”而后毫不客气继续吃,不再理身边闲言碎语。 他饭量着实很大,等他好不容易吃完,其它人已经全盯着他了,崔浩然打个酒嗝,一脸惊讶:“原来大薛皇帝竟然是个饿死鬼投胎的……” 薛寅吃饱了,居然也斯斯文文起来,他吃饱了就犯困,故态复萌,懒洋洋的:“饱死鬼强过饿死鬼。” 崔浩然一乐:“是这个理,受教。” 席间纷扰不断,就这么闹到半夜,薛寅倒真是吃了个饱足,吃饱了也不吭声,别人的谩骂嘲讽都接着,不回嘴,渐渐的倒是没什么人找他麻烦——他是降臣,败局已定,翻不起什么风浪,也和别人没什么深仇大恨。就这么居然一路无事地混到酒宴散去,酒劲涌上来,薛寅坐在椅上几乎要睡着,等着卫兵把自己押回去,不料听柳从之道:“同我聊聊?” 薛寅打个激灵,半闭的眼睛睁开,“我?” “自然是你。”夜色已深,柳从之神色无一丝一毫疲倦,笑得从容,“大薛宁王。” 薛寅一怔,最终长出一口气,“陛下有命,莫敢不从。” 章节目录 第16章 吾皇万岁 薛寅一点不喜欢和柳从之打交道。 这位传奇人物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面上笑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话比谁都说得漂亮,内心弯弯肠子已经绕了百十来圈,不是什么好角色,更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偏偏这人还扼着薛寅的命脉,是个不得轻忽的大人物。 若无柳从之横空出世,薛朝虽渐近末路,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完蛋,至少也不会亡在薛寅手里,时也命也。 柳从之客客气气地请薛寅往自己寝宫一侧的书房议事。 他手下人办事效率极快,宣京虽降,但极其混乱,大小事宜层出不穷,乱成了一锅粥。柳从之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硬是控制住了场面,宫内宫外,朝堂军队,都梳理得有条不紊。薛寅一边被领着往柳从之寝宫边的书房去,一边暗叹,人家这是一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也是,如今这皇宫于他与牢笼无异,若是柳从之连这点魄力与手段都没有,那就不用混了。 书房陈设简单,设有一方棋案,柳从之褪去戎装战甲,作文士打扮,显得斯文儒雅,颇为年轻。 这人朝堂沉浮十几年,如今年纪已经三十有五,但就他做下的事情来看,他还是太年轻了,甚至不满四十。 天下之主,九五至尊,而且惊才绝艳,武力纵横,甚至相貌还十分出众,风度翩翩,气质沉凝,乍一看简直是完美无缺得要遭天妒,可惜从目前来看,姓柳的一路顺风顺水,运气好得仿佛没有头。 柳从之在棋案一边坐下,笑问薛寅:“可愿和我手谈一局?” 薛寅又哪有拒绝的余地,只得乖乖在棋案另一边坐下。他酒劲还没散,脑子不算太惊醒,上下两只眼皮简直要黏在一起,强撑着勉强保持清醒,一面看柳从之落子,一面道:“不知陛下有何要事相告?” 柳从之要真有闲心和他下棋那才是见了鬼了,有话直说好么?大家都省事。 柳从之轻笑:“不急,先下一局再说。” 薛寅只得抓着棋子开始下棋。 薛寅不喜欢下棋——他就不爱做费劲的事,而且北化贫瘠,也没什么附庸风雅的环境,下棋还是天狼教给薛寅的,这算命的原话是:“皇室子弟,棋都不会下,不嫌丢人?” 薛寅当时不屑一顾,这时却不得不承认,下得怎么样还另说,首先你需要会下棋。 柳从之的姿态非常随意,仿佛就是在与朋友对弈,落子很快,也并不算严谨,棋风异常平稳,不杀气腾腾,也不咄咄逼人,棋招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一般。薛寅每每抬头看柳从之,都见这人一脸气定神闲,面上活似戴了个笑脸面具,一点窥视不出情绪,每时每刻看到这人神情,都会让薛寅有一种此人成竹在胸无所不知的错觉,对弈中看到对手这等表情实在是郁闷,薛寅于是埋下头,不看柳从之,闷不做声地落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9 柳从之落子很快,薛寅落子更快,反正也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出手异常直接,很少布局,棋面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 就这么下了一会儿,柳从之凝视棋盘,笑着摇头:“你可是在敷衍我。” “不敢不敢,我棋艺平平。”薛寅强打精神,半眯着眼睛。 柳从之含笑的目光在他的面上一扫而过,拈着手中棋子迟迟不落,忽道:“既如此,在这盘棋上加一点赌注,可好?” 薛寅暂时清醒了些许,暗觉不妙,“什么赌注?” 柳从之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忽地笑道:“我昔年曾在宣京与老宁王爷有一面之缘。老宁王也是当时一员猛将,英武非凡,气宇轩昂,令人见之难忘。我那时不过十来岁,年岁尚轻,故而发奋立志,要习武艺,学兵法,将来有朝一日,或也能披挂上阵,征战四方,保家卫国。” 薛寅乍听自己老爹昔年光辉事迹,惊诧万分,谁不知道当年柳从之被罢官为民,人人以为他此生再无翻身余地,不想这书生正逢战事,干脆投笔从戎参军去了,真真正正不愧文武双全四字。究其源头,原来是自己老爹?薛寅干笑:“这……倒真是让人惊讶。” 柳从之叹道:“老宁王功绩不凡,最终却终老北化苦寒之地,想来也是凄凉。”又打量薛寅一番,笑道:“我初见你,可吃了一惊,你长得一点不像你父亲。” “我长相随母。”薛寅揉了揉眼,他一脸困倦,眼睛微微发红,因为喝了酒,脸也是红的,他模样清秀,如此就显得有些可怜,“敢问陛下,赌注究竟是什么?”他要精神好,兴许还爱和柳从之在这儿兜圈子,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柳从之失笑,“也是,我多言了。”玩味看一眼薛寅,笑道:“赌注嘛,就是这宁王的称号。” 宁王两字入耳,薛寅一个激灵,刹那间似乎明白了柳从之的意思。 果然,柳从之微笑道:“我从不亏待降臣,你既率众降我,我定不会为难于你。你本是大薛宁王,我想,予你一个王爷的身份,应该也是合适。”他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想你应是愿意继续用这宁王的称号的,不过这就看你这局下得怎样了,如何?” 薛寅对柳从之的处置并不惊讶,以柳从之做事手段来看,这本来就是最合适的做法,一个架空了的名义上的王爷,全了面子,买了仁名,有何不可?思及此,他眼中瞬间闪过浓浓倦怠:“陛下,薛寅不求名号,不求身份,只求有生之年,回归北化故地。”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他也确实想回去了,从北化到这里,轻松至极,理好行装出发即可。只是如今……他甚至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去。 薛寅的态度放得极低,几乎是哀求了,柳从之眼神微沉,低笑:“你既知我的答复,何必多费唇舌?” 薛寅默然,最终执起棋子,叹息:“我赢了这局,便给我宁王称号,此言可当真?” 柳从之笑着点头:“柳从之言出必践。” 两人安安静静开始下棋。 柳从之篡位夺国,来历不正,薛寅身份敏感,几乎就是一块起兵的绝好大旗,如今新朝将立,虽大体平稳,但将来必有风浪,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柳从之都不会放薛寅离开掌控。这道理薛寅也明白,可兴许是太累,还是说了废话。 他这两天也确实情绪低落,不愿示人以弱,但一直示人以弱。 这夭寿的皇位。 薛寅看一眼棋盘,微微蹙眉。 他前面下得太不经意,这时已经完全落了劣势,要追上来,不容易。 薛寅棋力其实一般,从未真正下功夫练过,不过脑子还行,这时认真了起来,棋风蓦地一变,散漫随意立时变作煞气腾腾,杀伐果断,爽快地自废江山,而后打开棋面,以攻为守,布局仍然较弱,但攻势犀利果决,常常出人意表,竟然硬是渐渐扭转了颓势,看上去不那么惨淡了。 薛寅越下越认真,不自觉脸上疲色尽去,眼睛牢牢黏在棋盘上,嘴微微抿着,神情分外认真。柳从之有趣地发现,这个秀美文弱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一点肃杀之气,遍布血丝的眼中带出一星点兽性,一直驮着的背这时也挺起来了,撑起了周身气势。 有意思,柳从之玩味地看着棋盘,行事出人意表,在朝堂之上手刃华平的人自然不会是个软骨头,来自北化,懒散秀气,被传作无用软弱的宁王……实在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秀气无害的外表下,根本是一身的匪气,这一点,倒是像当年的老宁王。 毕竟是父子,血脉相承。 薛寅的攻势极凌厉,柳从之的神色却一点不变,仍是笑得成竹在胸,棋局近尾声,他看了一眼错综复杂的棋盘,轻巧落下一子。 薛寅看一眼他落子的位置,眉头一跳,想落子的手一僵,仔细看棋盘,皱起了眉,左思右想,最终无奈摇头,干脆投子,“陛下厉害,我输了。”而后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垮了下去,疲倦地打个呵欠。 薛寅下棋,喜欢进攻,也擅进攻。杀伐果断,奇招频出,确是不弱。 但柳从之更胜一筹。 柳从之棋风平和,并无多少锐气,然而布局极其精妙,连消带打,鲸吞蚕食,都做得自然随意,手段极其高明,同时擅防,棋面如水银泻地,异常周到细密。薛寅攻势再是惊人,有时也如打到棉花上,有无处着力之感。 薛寅看着柳从之面上胸有成竹的笑容,无奈摇头。他与这人到底有十来年的年龄差距,他尚懵懂不知事的时候,这人已经金榜题名,纵横朝堂,名扬天下。薛寅自问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对上柳从之,他确实弱了一筹,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跪地投降,成千古之耻?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0 柳从之看一眼棋盘,点头道:“确实没什么可下的了。难得下得痛快。”说罢命人把棋盘收了,神色一正:“今我得宣京,南边大抵已平,只北边仍需清理。我听闻你昔日入京,曾携一千名北化兵随行,如今这一千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得沉稳平和,“不知他们下落何处?” 绕了一大圈,试探了半天,终于谈到正事上了,薛寅心里叹气,道:“这一千人是北化兵,自然应该归于北化。” 他是国君,更是降臣,一旦投降,命运难料,他不可能让自己手下人跟着自己波折受苦。 薛寅续道:“这些人并非京兵,已经出京原路返回北化,他们也不是我薛寅的兵,受郡主薛明华管辖。”他顿了顿,抬头看柳从之,目光诚恳,“想必这两日,陛下就能收到北化的降书。北化贫瘠,绝无反心,只求天子体谅民生,可让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如此便是大恩。”他说着,神色渐渐郑重起来,认真问道:“陛下可愿应允?” 柳从之安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沉声道:“我曾发下宏愿,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柳从之神情沉稳凝定。 有的人说的话不如一个屁,有的人说的话却沉如山岳,让人不自觉信服。 薛寅与他对视,最终微微躬身,“薛寅代北化民众,谢过陛下大恩。” 柳从之摇头笑道:“做都没做,何谈恩泽。”他语气淡淡的,“为帝者,不事民生,要来何用?” 薛寅低声道:“若所有帝王都明白这个道理,何来改朝换代?” 如果不出意外,这确实会是个好皇帝。 “说得极是。”柳从之语带惋惜,“你我若非在此等境况下结识,或成好友。” 薛寅小心地打个呵欠,道:“可惜事已如此,多说无益。” “确实如此。”柳从之点头,“夜已深了,此间事情已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你怎么早不说夜已深了? “是。” 薛寅眯着朦胧一双眼飘也似地爬起来,走到屋外的时候,看了看天边。 月上中天,银辉满地,夜幕下的皇宫极其安宁。 新帝是个有大志,抱负远大的人,目前看来,手段与风度也堪称君子,这乱成一团的江山,大约真应有这么一个人来理清楚、扫干净。如此之人,有治世之才,有安邦之能,单论才干,比薛寅强上太多,也适合做这样一个皇帝。 薛寅将得一个王爷的虚名,日后或许就坐困宣京,不得自由。可这并不代表他的性命就无虞了。 柳从之不日即将登基,当了皇帝的人,能和未登基前一样么?绝对的权利必将影响一个人的性情,那宠信华平导致几十年动乱的老皇帝也曾是雄才大略,杀兄夺嫡的人,晚年却昏庸不堪,将江山败坏成了这样。薛寅身份敏感,柳从之一时容他,还能一世容他么? 薛寅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疲惫至极,脑筋却分外清醒,思绪良多。 甭管新帝看上去多么友善,他还是得想办法逃,想办法活命。 不过不能莽撞,小命只有一条,可不能轻易玩完了。柳从之性情隐藏太深,看似完美无缺,忧心民生与江山社稷,但若说真的毫无野心私欲,又有谁信? 就如今日席上所说,华平肆虐朝中为祸,但若真要除之,只要承担得起后果,却也不难,但华平却硬生生在强敌环伺中活到了被薛寅捅死。华平的存在甚至也是柳从之起兵造反的一面旗,为他提供了莫大好处。而大薛上一任皇帝,薛寅堂哥,一登基就病倒,无力遏制柳从之,病榻缠绵一年又蹊跷死去,这里面又怎可能没人动手脚? 柳从之看上去再是完美,这世上也绝无完美无缺之人,薛寅对他有着本能的戒备心,相谈一番,心中警惕反而更重。想起薛明华,心中也是惘然,柳从之崛起夺位,他姐弟二人身为大薛皇室血脉,既无力阻挡,就必然任人鱼肉。 十月末,柳从之扫平薛朝,入主宣京。 同年十一月二十,柳从之于宣京登基,改国号为靖,改元天启,自此君临天下,万民臣服。 柳从之登基大典隆重非常,大典礼成,薛寅也在臣子队列中,伏拜跪倒,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新朝乃成,薛氏一朝二百余年历史就此风流云散,盖棺定论。 薛朝昔日帝王臣服跪拜,昔日旧臣降者众多,似已无人在意前朝种种。 然而偌大天下,就算所有人都将此抛在脑后,至少——还是有一人在意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1 这个人名叫霍方。 章节目录 第17章 篡国之君 柳从之的登基大典办得极其隆重。 如果说薛寅当日登基是赶鸭子上架,办得像个笑话,那柳从之的登基大典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典办得隆重而铺张,册封完毕之后,又宴请群臣,场面极为热闹。 薛寅在列席队伍中,看到了许多薛朝旧臣,其中也包括顾均。 这个年轻人显得颇为沉默,但对新君已无异议,因才华不凡,也受到了新君赏识。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薛朝大势已去,这才是正理。可世上有这识时务的,就有这顽固不化的——比如霍方。 薛寅在席上看到霍方的时候,着实是吃了一惊。 宣京沦陷后,柳从之命人软禁霍方,以礼相待,自己曾三度亲自规劝,愿其归顺。柳从之劝降之能,天下皆知,但遇上霍方这等软硬不吃食古不化坚持忠君不事二主的,也是没辙。柳从之铩羽而归,霍方昔年同僚陆青徽也曾往规劝,俱不得其法。薛寅本以为这老臣难免一死,心中颇为惋惜,不料一晃一月,柳从之登基宴请群臣,霍方竟赫然在座! 这号称冥顽不灵的老臣竟也终于归顺了? 薛寅皱起了眉,他不觉得霍方是这么容易就能转念的人。 霍方面如槁木,一路显得分外沉默,等后来宴席开始,群臣纷纷向新皇敬酒,阿谀奉承者有之,也有不那么热络的,但都捡了漂亮话来说,不愿触新皇的眉头。柳从之似乎也兴致颇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但酒量极好,面上不露丁点醉意。待群臣贺罢,霍方倏然执起一杯酒,站起身,朗声道:“柳从之,我敬你一杯。” 新皇已然登基,再直呼其名可谓大逆不道,群臣变色,对此议论纷纷,柳从之身着龙袍,器宇轩昂英姿勃发,对此不过摆了摆手,洒然笑道:“老师所敬,自然不敢辞。” 柳从之言笑从容,霍方的神色却远无这般轻松,这老人看上去远无昔日精神抖擞之状,神情苍老憔悴,看上去极为削瘦,然而手握酒杯,站得笔直,眼中含霜:“我刚才看见这一幕,便想起你昔年金榜题名,人人赏识艳羡,风光无限。昔日我爱你才华,觉得自己一手发掘了一个治世之才,倒是颇为自得。如今想来,悔恨万分。” 霍方声音极大,一时满园寂静,柳从之微微一叹,笑道:“老师不必自责。老师提携之恩,柳从之一生铭记,不敢丝毫有忘。那时我初出茅庐,满怀抱负,也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成这般景象,昨日种种,俱如梦幻。” 霍方摇头:“你非池中物,霍方不配做你的老师,你也不需如此叫我。”他神色一正,“柳从之,霍方今日在此敬你一杯,愿你今后励精图治,事事以江山百姓为重,安内平边,为千万百姓开创太平盛世。”他说着闭了闭眼,而后直视柳从之,目光奇亮,一字一句响亮至极,“你需记住,你以清君侧之名起兵谋反,乃是篡位之君,名不正言不顺。你若耽于权势色欲,荒废朝政,鱼肉百姓,就非但名不正言不顺,更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你今日篡位□□,届时你之皇位也必然被他人篡夺,你信么?” 霍方一口气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手一扬,将手中酒杯摔了个粉碎。 这番话说得极为出格,句句触皇帝逆鳞,满座大臣纷纷色变,神色惊骇莫名,有的简直恨不得把霍方拽下去不让这老家伙再大放厥词,惹怒天颜。不料柳从之脸色仍然不变,遥遥向霍方一举杯,笑道:“霍老教诲,必不敢忘。朕必然时刻警醒,励精图治,以江山百姓为第一要务,绝不怠慢,自也不会予任何人可趁之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含笑,扫了一眼惴惴不安的群臣,似乎意有所指。薛寅埋头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柳从之手下的心腹之臣,一月前惊鸿一瞥的几名柳从之麾下的心腹武将神色各异,表情都颇为复杂,有的眉头紧皱,有的若有所思,不一而足。 柳朝看似太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情势复杂。霍方人虽迂腐,看事却准。 柳从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了摇酒杯,叹道:“朕生于忧患,一生如逆水行舟,步步小心,只因棋差一步,尸骨无存。头上悬剑,喉中含铁,如此度日,说来辛苦,却也快活得很……”他在手中空杯中倒满酒,看向眼前,惋惜地摇了摇头,“薛朝有如此忠臣,却不得重用,着实可惜。老师一路走好。”说罢将酒杯一转,酒水尽数泼洒在地,酒香四溢。 与此同时,他面前传来“砰”的一声,霍方嘴角溢血,脸色灰白地倒在了地上。 他喝下的是毒酒,这个老臣在宣京城破之时就结下了死志。 他如今并无官职,穿的是普通布衣,须发皆灰白,白须染血,满面皱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犹自睁着,死不瞑目。 偌大庭院,一片寂静。 柳从之笑道:“事出突然,扫了诸位的兴。今天就到这儿吧,各位可以走了。” 皇帝发话,其余人哪里还有留下来的兴致,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倒霉,麻利地退走了。薛寅身边的护卫似乎一时不打算把他押回去,于是薛寅想了想,趁人走得差不多,走到霍方尸身前,缓缓为这老人合上了双眼。 顾均磨磨蹭蹭,几乎是在最后一波走的人里面,回头看到这一幕,眼圈一红。 薛寅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声摇头。 薛寅并不觉得这老人是对的,霍方忠诚,但是迂腐,食古不化,永远走不出忠君爱国的圈子,一腔热血报国,最终却无力挽救民生凋敝,国破人散。 霍方难道不知道柳从之比薛氏皇族更适合做一个皇帝?柳从之的文才武略,所有人有目共睹。不,他知道,他只是永远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选择死亡。 薛寅不认同这位老人,却尊敬他。 他蹲在霍方尸身面前,正缓缓站起身,忽听身后传来声音:“老师这可是把朕的好日子搅得一团糟。” 柳从之负手而立,站在他身后。群臣离开,留下的不过他们二人与周围侍卫。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2 薛寅道:“陛下为何放他出来?” 柳从之垂头看一眼霍方,淡淡道:“老师求仁得仁,朕身为弟子,忤逆已无可改,却还是要满足他这一点心愿的。” 放霍方出来,让他求死……求仁得仁? 薛寅叹气,“只望陛下善待他家人。” “自然会。”柳从之淡淡一拂衣袍,“朕平生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胸襟宽广,有容人之量。老师乃忠臣良将,殉国而亡,值得尊敬,当厚葬,不是么?” 柳从之态度坦然得近乎可怕,适才霍方所言可谓句句诛心,直指这位帝王的软肋,帝王最忌□□,薛寅只觉古今任何帝王只怕都难忍受如此诛心之言,不料这世上还真的是有柳从之这等涵养功夫好得近乎可怕的帝王,能对此一笑置之。薛寅心中忌惮之余,也不由叹服:“陛下胸襟宽广,实在厉害。”说罢一躬身,“此间事了,臣先告退。” 他宁愿回去和路平与方亭大眼瞪小眼,也不愿和这位新陛下打交道。这等人他着实吃不太消。 柳从之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何必着急,左右无事,留下来陪我手谈一局?” 薛寅僵硬地一扯唇角,“时候不早,陛下喝了不少,不如早些歇息吧。”自从上次和柳从之下棋之后,这人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三不五时招他去下棋。薛寅本来对下棋就没多大兴趣,如今更是深恶痛绝——原因无他,他一局都赢不了。 陪传说中的天子下棋是有讲究的,毕竟这世上有些人是赢不得的,史书上关于此的逸闻颇多,甚至有过大臣陪皇帝下棋,耗尽心血在棋盘上摆出“万岁”二字的奇事。薛寅对胜负输赢也不太上心,下得随意,奈何柳从之似乎不喜他敷衍,每次都会激他费尽心力下。一来二去,薛寅确实是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冥思苦想,他自问也不是蠢笨之人,棋力也不差,但费尽心血也罢,用尽全力也罢,在这人的手上讨不了一点好去,屡下屡输,或者说是逢棋必输。实在是输得没了脾气,看见柳从之就觉头疼,恨不得此人再也不要在眼前出现。 柳从之被薛寅婉拒,也不坚持,点头道:“如此也好。”薛寅转头想走,只听柳从之笑道:“另外,你姐姐将于明日抵达宣京,届时你们姐弟二人可以团聚,也是一桩快事。” 薛寅一怔,低声道:“是么,多谢陛下挂念。” 柳从之打量他,“怎么,心有不快?” 薛寅摇头,“能与家姐重逢,无限欣喜。” “你看上去可一点不欣喜。”柳从之笑着抬手轻拍薛寅的肩,他身材颇高,体态修长匀称,比薛寅高了一个头,做这动作极为顺手。薛寅冷不防被触碰,又对柳从之满心防备,登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将拳头收紧,嘴唇紧抿。柳从之只觉掌下的人瘦得不像话,但浑身紧绷,像只把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的小动物,一时失笑,摇头道:“你不必如此,你投诚于我,我不会亏待你与你姐姐,你仍有王爷头衔,你姐姐的郡主头衔也会保留。” 薛寅只紧绷了一瞬,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努力放松下来,垂头道:“多谢陛下。” 柳从之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薛寅垂着眼,眼睫颇长,皮肤极白,五官轮廓极其秀气,无多少棱角,显得分外柔和,他说话声音也轻,隐忍功夫颇好,乍一看,像是个没脾气的瘦弱书生。但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没棱角? 柳从之唇角勾起一丝笑,收回搭在薛寅肩上的手,薛寅松了口气,不料柳从之才将手堪堪收回,蓦地手指成爪,整只手前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薛寅咽喉!薛寅瞳孔紧缩,柳从之来势太快,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来得及后仰,一面仰倒,手飞快伸向怀中,片刻功夫,手上匕首激射而出,直取柳从之! 柳从之身手敏捷异常,看见射来的匕首,不闪不躲,另一手横在胸前一勾,在匕首即将射入身体之际微微一动,稳稳抓住匕首。接着抓向薛寅咽喉的手蓦地变了动作,变抓为拉,一把将薛寅后仰的身体拉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看似轻巧,实则力量极大,薛寅肩上一沉,险些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去。他本来仓促被拉起,重心不稳,经这么泰山压顶的一拍,倒是站稳了,惊魂未定间大口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上也带了薄红。只见柳从之看也不看他,低头把玩手中匕首,赞道:“锋锐无匹,破空无声,实为名家上品,暗杀利器。” 薛寅呼吸平复,只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头一阵挫败,柳从之适才乍然出手,应是为试探无疑,但他防心极重,柳从之乍然出手,身手又是快无可快,刹那间他几乎无暇思考,全凭本能行事,于是轻易被诈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 而且……适才电光火石之间,薛寅自问已做到了自己的极致,他受先天所限,身手一直不能算太好,只是尤善暗器,身负利器,攻人无备,无论是杀人还是逃生,皆算得上足够,但对上柳从之,他一点便宜也占不了,所有攻势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化解,不费丝毫力气。 这是一个似乎无法被撼动的人。 薛寅深深吸气,挫败之后,眼中骤然闪过强烈的不甘与战意!柳从之微一抬眼,恰好就看见了薛寅亮得近乎要烧起来的眼神,微一扬眉,然而不过片刻,薛寅锋利的眼神褪去,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垂眼,低头,下跪:“请陛下恕罪,薛寅绝无犯上之意,这匕首只为防身之用。方才事起仓促,然而薛寅绝无加害之意。” 适才柳从之泰山压顶地一拍,他愣是站住了没跪下去,这下却跪得干净利落,姿态卑微,毫不迟疑。 柳从之低头看他,似乎赞赏地叹了一声:“能屈能伸,大丈夫当如是。” 薛寅垂眼不吭声。 新皇实在是厉害,厉害得他头疼。 柳从之也不为难他,抬手扶起他,而后和颜悦色道:“无妨,朕不过心血来潮练练手,你功夫不错,以后有空来陪朕过几招吧,我也好舒展一下筋骨。” 薛寅一听“以后有空”几字就觉得牙疼,无精打采道:“陛下好兴致。” 柳从之微笑,而后端详了一下手中匕首,将其递给薛寅,“这匕首你收好吧,此物锋锐异常,确是防身利器。” 薛寅一时有些吃惊,他技不如人被柳从之诈出了武器,以柳从之现在的身份,不被借题发挥捉拿下狱都是好的了,柳从之竟然毫不在意地把匕首还给他,并且允许他随身携带? 柳从之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所见之人是否身怀利器,对朕来说区别不大。”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3 薛寅听懂了。 就如柳从之自己所说,头上悬剑,喉间含铁,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皇踏着一条堪称艰险的路一步一步爬上皇位,不惧危险,也不惧加害。 柳从之身上有一种近乎可怕的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应对一切变数与风雨。 因为强大,所以自信。因为自信,所以从容,稳如山岳。 “多谢陛下。” 薛寅慢慢接过匕首,柳从之眼中含笑,神情是一贯的平和,然而星眸黑沉,俊美的眉眼间带一份含血的凌厉与英气,加之身材颇高,一身龙袍,威严之气尽显。着实是……人中之龙,帝王之姿。 刹那间,薛寅心中竟隐隐闪过艳羡。 他还年轻,聪明,但是懒散,不弱,但是仅此而已。 有的人,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传奇。 薛寅最终心服口服,叹道:“陛下胸襟,薛寅佩服。” 可惜越是佩服,越是头疼。薛寅平生最不爱与这等高深莫测的人打交道,只觉他若再三天两头“陪”柳从之解闷,只怕届时看见这张堪称俊美无匹的脸都会头痛欲裂。 这新皇又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喜欢找他来解闷?他受困宫中,又三不五时被“召见”,实在是想跑都没法跑。 呜呼哀哉。 另外,阿姐要来了。 他们姐弟二人,又要何去何从? 章节目录 第18章 日照万里 已经是十一月过了,天气逐渐转冷,虽然没下雪,但早已是寒风呼啸,故而薛寅如非必要,几乎都在屋子里窝着,左右无事可做,昏昏欲睡,仿佛冬眠。 直到柳从之正式登基,已经是十一月末,往年冷的时候怕都是大雪纷飞了,结果从柳从之登基之日开始,一连几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竟是连冷风都不刮了,天气好得不得了,邪门至极。薛寅想到当日自己登基,老天赏他的一场十月飞雪,心头着实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贼老天。 骂完后把自己的躺椅移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难得能晒晒太阳,虽然这太阳出得有点邪门,但也不妨碍享受。柳从之依承诺给薛寅封了王,但对薛寅来说,有无这封号都毫无区别,他仍住在宫内,周围的守卫稍微松了点,但这是宫中,他动个指头柳从之都能知道,薛寅也没蠢到这时候尝试跑路,于是十分安分,成天不是在房中无所事事昏昏欲睡,就是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不光是晒太阳,他这太阳还晒得十分享受,躺椅旁边的桌上就是糕点。薛寅嗜甜,见了甜食走不动道,而柳从之十分大方,衣食方面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甜食供应不曾断过。路平一面往桌上摆桂花糕,一面小心地觑一眼这位爷,他实在是不太明白,自家主子这么个成天除了吃就是睡的德行,这身板怎么还这么瘦,一月功夫,愣是一点没长肉。 这边路平在心里嘀咕,那边方亭三两下爬上了树。这小孩近来倒是吃好喝好,以前削瘦得骷髅一样的小脸终是渐渐圆润了起来,精神也变好了,这孩子平时安安静静不吭声,实际上性子挺野,爬树翻墙什么的不在话下,他小人一个,也没人管,倒是自由自在得很。 方亭在树冠上坐下,遥遥冲路平招手,路平无奈摇头:“你小心点!” 小家伙一派轻松地摇着腿,显然不以为意。他眼睛亮亮的,从大树上四下俯瞰一圈,神色稍微带了兴奋,想了想,从树上拔下一片叶子,拿在手中,略带生涩地吹了起来。 他吹叶的技巧竟非常不错,起初尚有生涩,渐渐的吹出了流畅的曲调。这是一只小谣,曲调婉转,隐隐带了凄凉。方亭吹得很认真,然而似乎只会吹这一曲,来来去去,都是这一支曲子。薛寅自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着这首小谣,只觉这曲调隐约熟悉,稍微出了出神,以至于完全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方亭吹完,放下叶子大口喘气,薛寅才如梦初醒,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好久不见,我还当你出事儿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要死的德行。” 这是女子声音,爽脆明快,薛寅惊喜地回头:“阿姐!” 薛明华一身骑装,抱臂而立,眉头一扬,轻斥:“给我站起来,看你这没骨头的样子我就心烦。” 阿姐这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薛寅摇摇头,乖乖地站起身,姐弟俩人走到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薛明华扫视这院子一圈,“看来你住得不错?” “还成。没人为难我。”薛寅惬意地啃自己刚才起身顺手拿的桂花糕。 薛明华瞥他一眼,也觉无力,一戳他的头,“你啊,没救了。” 薛寅眨眼,不紧不慢接住掉下的桂花糕渣子,舔一圈嘴唇,慢吞吞地问:“见了皇上了?” “见了,他允我过来的。”薛明华说着微微摇头,竟是叹了一声,“闻名不如见面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4 她性子爽利,少见她如此作态,薛寅睁着一双睡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姐弟俩对望,对彼此心里想的都有数,最终齐齐叹了口气。 这么个皇帝戳着,日子实在不好过。 薛明华转开视线,忽然目光一凝,“那小孩是谁?” 她指的是坐在树上安安静静玩树叶的方亭,薛寅道:“我捡来的。” “刚才我来的时候,是他在吹叶子?”薛明华若有所思。 “是,怎么?”薛寅不明所以。 俩人都朝方亭的方向打量,方亭虽听不到两人说话,但敏锐地察觉了视线,坐在树上遥遥看着两人,似乎有些困惑。薛明华蹙眉看了他一眼,忽地扬声问道:“小孩,你刚才吹的曲子是什么?” 方亭也似乎有些怔忪,困惑摇头:“我不知道。” 薛明华又问:“是谁教你的?” 方亭思考的时间长了一点,最后安静地回道:“是娘。” 薛明华点了点头,不再发问,薛寅靠在墙上看热闹,问:“怎么了?” 薛明华微微蹙眉,低声问:“这小孩的来历你清楚么?” 薛寅摇头:“不清楚。”像路平这等宫内有名册的小太监是好查的,但小孩不同,小孩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战乱年头,流民遍地,谁也不知道谁,上哪儿查去?方亭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就是爹死娘丧云云,不过他挺喜欢这小孩,所以也无所谓。 薛明华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他刚才吹的是一首民谣。爹的旧部里以前有人会这首曲子……不过这也没什么。”薛寅闻言微微垂了垂眼,并无什么反应,薛明华看他一眼,忽然一提声,“好了,别在外面杵着了,我大老远来,你不请我喝杯酒?” “只有茶,没有酒。”薛寅耸肩,又稍微躬身,笑道:“阿姐请进。” 房内只得他们两人,薛寅关了房门,两人坐定,薛寅亲自倒了茶。薛明华神色一正,“你过得如何?” “你不是看到了么?过得挺好,就是出不去。”薛寅无精打采,他最近倒是吃好喝好穿好,就是整个人都蔫了——虽然他平时就是一副懒入骨髓的样子,但现在明显更没精神了,眼神恹恹的。薛明华见他如此,忽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知道你跪地投降的事如今被传得多离谱么?我估摸着现在满城的说书先生都在讲你。你如今这名头还真够威风的啊,降王这封号我实在是听一遍就再也忘不了,要是爹还在,他能抽死你。” 降王……薛寅听到这两个字脸就垮了,当日输了柳从之一盘棋,他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好,结果后来圣旨一下,姓柳的一点不含糊,把他的封号定位了大大一个降字。虽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但这滋味儿当真不好受……他正低落,听到薛明华最后一句话,骤然思及老爹余威,脸色白了白,喃喃道:“爹会原谅我的……这不是……情势比人强么?” 薛明华斜眼看他一眼,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最终又收敛了表情,微微一叹。她最知道自己这看似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弟本性如何,当日除了投降一途,就真的没别的路可走了么?不尽然。他至不济还能逃跑,保全性命。可他只是铁了心要投降,哪怕清楚投降之后的日子恐怕水深火热……如果爹还在世,以他的性子,只怕不战至血流干是不会罢休的,可如今换了他们两个,唯一想的,也不过苟且偷生四字而已。 “家里现在如何?”薛寅恹恹问。 “太平,又没可图的,谁想不开来捣乱?”薛明华喝一口茶,“上面那位向我许诺,等时局抵定之后,拨款改善北化民生,开商路,通贩卖……听上去挺不错。” 所谓“听上去挺不错”,意思就是“实际上不知会怎样”,薛寅耸肩,“应该会好的。”以他对新皇不多的了解来看……新皇虽然不是个什么善茬,但说话似乎还算数。 “另外,他封我韶华郡主,允我长留北化。”薛明华眼露一丝讽刺,轻轻晃荡手里的茶杯,“韶华韶华……” “不挺好的么?至少比我这封号好听。” “这个倒是,只是以后咱们就很难见到啦。”薛明华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蘸杯中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个字。 薛寅低头看,薛明华写的是个“月”字。思及上次薛明华给他传信,写到的月国近况,不由微微皱眉,口中敷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 薛明华又写,“政变”。 薛寅眼皮跳了跳,笑道:“你这次来宣京,不出去逛逛?” “当然要逛,你陪我一起?”薛明华字越写越快,都是些零散的词语,依次是“月”,“政变”,“帝丧”,“二女称王”,“三子失踪”,“恐兵变”,“不妙”,连起来就是,月国近日发生政变,皇帝去世,二公主称王,三王子失踪,恐怕有兵变,局势大约不妙。这些都是薛明华月余时间内想办法深入月国打探的机密,如今月国情势紧张,这些消息还未传开,哪怕在朝中恐怕也未有人知,这么写出来,却是怕隔墙有耳,两人身份已足够特殊,再让人知道他们意在掺合军国大事,恐怕不合适。 “我自然是想出去逛的,宣京是好地方啊。” 薛明华写完,薛寅眉头皱了皱眉,眼里戾气隐而不发,喃喃,“好是好……不过大概也挺乱的。” 薛明华把桌上痕迹都抹了,摇头道:“一团乱。” 他们如今内有皇帝老子提防,外有外敌蠢蠢欲动,看似天下平定,实际上恐怕仍有战乱,这下子北方似乎要不平了,那穷困潦倒的北化,又是否会受到波及,雪上加霜?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5 诸多思量,终究化为一声长叹,薛寅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心里琢磨,上面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又将如何? 不料他心里这念头一转,他想的人就到了,路平在门外通报:“爷,陛下来访。” 姐弟俩齐齐一怔,起身出门,只见柳从之负手站在院内,温言笑道:“两位叙旧叙得如何?” “陛下。”姐弟俩人一怔之后,纷纷见礼,柳从之并不在意,笑道:“我恰好经过此处,进来坐坐,可还方便?” 薛寅心道:一点也不方便,我见您就头疼,一面无精打采道:“陛下里面请。” 他木着一张脸,柳从之打量他神情,微微笑了:“怎么,降王最近过得还好?” 薛寅脸一僵,内心杀气腾腾,木然抽抽嘴角,“过得很好,多谢挂念。” 柳从之含笑点头:“我吩咐过这里的守卫,你有任何需要,一定开口。” 老子想出去,你让么?薛寅皮笑肉不笑,“不知陛下可否允我出宫逛逛?” 孰料柳从之一脸惊讶,“自是可以,降王仅是借宿宫中,何来如此一说?” 柳从之的表情太过真诚,以至于薛寅被噎了一噎,一时无言,心中咆哮:你前一句里说的“守卫”被你吃了么?连日来受的窝囊气一股脑涌上心头,一时脸色青白不定,眼神稍露狰狞,奈何柳从之脸皮厚比城墙,丝毫不见尴尬,嘴角噙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目光玩味。薛寅被看得额头青筋直冒,索性还没气糊涂,最终压下了,长长输出一口气,木然道:“哦,是么?” 不行,再跟姓柳的这么耗下去,他会夭寿的,比坐那个破皇位还要夭寿……不,这不就是那个破皇位带来的破事么?这破皇位简直害死他。 薛寅抿着唇,一张白净的脸板着,不说黑如锅底,也是黑得不一般。薛明华见状,既觉意外,又觉好笑,她深知这家伙看着软,其实自幼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除了爹,谁也制不住,有时就算是爹也制不住他……如今遇到个柳从之,倒像是老鼠见了猫,这位谁也捉摸不透的陛下啊…… 念头方一转,柳从之转头看向她,含笑道:“不过这次前来,倒是有一桩正事。” 薛明华稍微差异,什么正事是能找她的?她神色一正:“陛下里面请。” 几人入内坐定,薛明华发问:“陛下事务繁忙,不知是有何要事?” 柳从之浅啜一口茶,微微一笑:“朕有一事要拜托郡主。” 这人言辞向来温和,虽然登基为帝,但待人仍是彬彬有礼,对属下对降臣皆是如此,城府极深,喜怒不显。薛明华闻言一怔:“陛下请讲。” 柳从之亲口提出的要求,她自是无法拒绝的——身家性命尽系此人之手,谈何拒绝? 柳从之从容一笑:“二位长居北地,不知可识得辽城守将王溯?” 辽城守将王溯…… 薛寅自坐下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垂着眼皮懒得搭理柳从之,听得这个名字,眼皮稍微一跳。 薛明华答道:“王将军与家父曾有往来,与我也有数面之缘。”她自北方来,消息比薛寅更灵通,这么一问一答,立刻就想到了辽城近日状况,不由脸色微变。 “如此也算好办。我今日接到消息,王溯上书归降,但不便亲至宣京归顺。我与群臣商议后,决定派陆归率兵,取道北化,前往辽城。”柳从之微微一笑,“郡主自北化来,又长居北化,陆归此去若能有郡主同行,想来会事半功倍,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一番话毕,薛氏二人都是心头一跳。 王溯装聋作哑了这么多年,反叛朝廷,却也不投柳从之,据守辽城,甚至于新帝登基后也不见动静,如今却突然上书归降,实在古怪,更何况这归降丝毫不见诚意,甚至连他本人都不见踪影。薛明华更知辽城一些近况,辽城实在……古怪闭塞,近来局势由动荡转为平稳,守将王溯却反而闭门不出,极少露面。 如此情势下,柳从之派麾下得力干将陆归率军前往辽城,又哪里是接收失地,分明是如有异样,那就明抢!北化并非前往辽城的必经之路,然而北化偏僻,若取道北化,恐怕可借地势,成意想不到的奇兵,薛明华长居北化,确实可堪为助…… 薛明华一念至此,忽地转头看了一眼薛寅,后者抬头看她,神色冷静。 “怎么?”柳从之打量两人神情,含笑看向薛明华。 薛明华摇了摇头,“陛下有命,我莫敢不从,只是若论行军,我只怕不如这位……降王。”这本也是她的真实想法,没怎么过脑子就说了出来,然而话一出口,就知自己说错了,薛寅已成降王,如何能离京,又如何能涉足战事? 果然,柳从之笑道:“虎父无犬女,老宁王堪称英豪,而郡主更是女中豪杰,想来也不会逊色,堪当此任,不是么?”他一口一个郡主,语气当真不带丝毫火气,然而温和归温和,话里话外却都透着一股强硬,让人无从拒绝,薛明华只得点头道:“是,陛下。” “如此便好。”柳从之满意颔首,又道:“可叹你们姐弟二人好不容易团聚,又即将分离,着实无奈,朕可是做了次恶人……”他说着无奈地摇摇头,神情十分惋惜。 薛明华只好道:“陛下言重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6 薛寅就着实没有姐姐的好耐性,姓柳的一来他脸色就不太好,如今再听这一桩事,好不容易能与薛明华小聚这下也泡汤了,北化更是也将卷入战乱……薛寅揉揉眉心,神色厌倦地抬眼看看柳从之,“那不知陛下能否放我与家姐好好聊聊?”却是不管那么多,直接下逐客令了。 柳从之深深看他一眼,微笑颔首:“这是自然,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而后他就当真干脆利落地走了。 薛寅与薛明华对坐,面面相觑。 良久,薛明华长叹一声:“我只当我还能多留一段时间,可惜了……” 薛寅神色阴沉,咬着细白牙齿:“该死。” 谁该死?什么该死?薛明华皱眉:“你啊,收敛一下脾气吧,你既然降了,就应该明白要怎么做。” 薛寅当然明白,他是身份特殊的亡国君,而新皇一脸笑容风度翩翩不假,但实际上是绝顶老辣的一个人,他最该做的是装孙子,让新皇觉得他没有威胁,这样才能放松对他的管制,图谋后计。他不惜自污身份跪降,也是为此。 苍天可证,他已经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装孙子了。 但这日子还真是憋屈得要死。 这该死的……柳从之。 薛寅闭着眼,平了气,慢吞吞地活动筋骨,“阿姐,去院子里陪我动动筋骨?” 薛明华稍微诧异地一挑眉,点头一笑:“难得你想活动……不过我手下不留情的啊?” 柳从之出了薛寅的地方,缓步走回寝宫,恰听身旁一个侍卫向他报告:“那两人如今似乎在院中切磋武艺。” 柳从之闻言怔了怔,忽地笑了,“有趣,打得如何?” “势均力敌。”侍卫道,“这二人武艺都不弱。” “有趣。”柳从之微笑:“这样吧,明天召他过来,刚好和我切磋一下功夫。” “是,陛下。” 侍卫看着他的笑容,心道:“那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您啊陛下,您这是何苦呢?逗那个降王真的这么好玩?”新皇对这亡国之君的态度颇为奇特,奇特到侍卫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待人极为温和,神情似乎颇为欣赏,撩拨折辱起来却又丝毫不手软。侍卫虽没胆子打听皇帝老子的想法,脸上却带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柳从之打量他神情,笑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侍卫敛容:“陛下请讲。” 柳从之淡淡道:“以后若有人陪同,朕允他出宫。” 侍卫一惊,垂头道:“是!” 把那位软禁了一个月,皇帝竟然松口了?不过确实……已一个月了,时局抵定。何况那位亡国之君,一开始就不足为虑…… 侍卫这个念头才转过,就听柳从之悠悠道:“他想出去,就让他出去。想要钓鱼,总得下点饵啊。”于是侍卫垂头,噤声,不说话了。 钓鱼……下饵,阿弥陀佛,这话他怎么怎么听怎么都奇怪的呢?陛下这是又有哪门子阴死人的计策,钓的又是谁?不过无论如何,钓上来的鱼恐怕是没有好下场的,毕竟是鱼,左右都是杀了吃肉一途啊。 另一面,薛寅和薛明华在院中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薛明华虽是女子,但武艺不输男儿,薛寅身板太瘦,力量不足,倒是打了个半斤八两。方亭在一旁好奇地看姐弟俩打架,两眼亮晶晶的,看得兴奋至极。最后打完,薛寅喘着粗气,躺在躺椅上,薛明华嘲道:“又没骨头啦?” 她站得笔直,“没事我就走了,看你过得也还好,。” 薛寅舒出一口气,低声道:“阿姐……” “嗯?” 薛明华回头。 薛寅认真道:“此去一路保重。” 薛明华微微一笑,“你也是,保重!” 保重……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7 薛寅慢吞吞把手盖在眼睛上,阳光明媚,近乎刺眼。 章节目录 第19章 沧海明日 从宣京城破到柳从之登基,薛寅在皇宫别院里足不出户无所事事窝了一个月。 然后,柳从之松口,可以出宫了。 甭管姓柳的是为啥松口,总之,可以出宫比不能出宫强,于是看着懒洋洋睡不醒的薛小王爷麻利地从躺椅上爬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出宫,做的第一件事儿,是逛宣京城。 新帝登基后,宣京恢复了从前的繁华,甚至较之以前更甚。 薛寅一身华服——柳从之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现在他是一个有华服穿的王爷,虽然名号不太好听,身后跟着两个侍卫,目标明确,直奔城西。 城西向来号称是宣京最繁华之地,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街道上行人众多,可称车水马龙。这等景象薛寅却始终没有亲身领略,既然柳从之放他出来,那自是要好好逛个够的,于是磨磨蹭蹭走一路看一路,不似高人一等的王爷,活似开了眼界的穷困乡巴佬,磨蹭到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都觉不耐了,却仍是一言不发,尽忠职守——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看住这位爷,其它的却也无所谓,要逛就逛吧。 这是薛寅得准出宫的第一天,薛小王爷由着性子逛了个彻底,入手的玩意包括各色小食甜品,小贩卖的精巧别致的小物件,甚至还买了一串糖葫芦啃,二十多岁的人了,乍一眼看上去通身富贵,却啃着串糖葫芦,实在让两个跟人的侍卫都觉哭笑不得。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还在后头,薛寅逛够了,懒洋洋慢悠悠,啃着一串糖葫芦,登了楚楚阁。 所谓楚楚阁,青楼是也。 不光是青楼,还是宣京城内大名鼎鼎的青楼,青楼楚馆中的翘楚,名气极大,生意兴隆,十余年不衰,热闹得很。 天色未晚,楚楚阁里客人还少,薛寅这一行人又看上去极其扎眼,老鸨亲自迎上,看着薛寅手中的糖葫芦,脸色稍僵,仍是笑道:“这位爷眼生,可是第一次来?” 薛寅点头,老鸨又笑:“我这地方是晚上才接客人,现在这个点儿,好些姑娘们都还在休息呢。客官不如先坐坐,喝点酒吃点东西?” 老鸨话说得漂亮,薛寅懒懒点头,一副大爷做派,“我刚好来尝尝这里的酒菜,听说这楼里姑娘个个多才多艺,有唱曲的么?” 老鸨笑道:“当然,我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包君满意。”她瞅着薛寅的做派,觉得他虽然古怪,但不像穷人,一路将他引上二楼,吩咐下去备酒菜,又问道:“不知客官怎么称呼?” 薛寅慢吞吞地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满足道:“我姓薛。” 老鸨笑容一僵。 这着实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薛可是前朝国号!满世界上上下下能够姓薛的,也就…… “那薛大爷您吃好喝好,您要听曲,我去给您挑几个乖顺的姑娘来。”老鸨瞬间差不多明白了眼前是什么人,再一瞅他身旁的侍卫,只觉实在麻烦,忙不迭退走了。 薛寅遗憾地看一眼落荒而逃的老鸨,又看向身旁两个侍卫,“两位要点个姑娘陪么?”两名侍卫眼观鼻鼻观心,齐齐摇头:“您自己玩,我们没这个意思。” 两人油盐不进,一路盯得密不漏风,对柳从之倒是十足十的衷心,薛寅也就这么一问,少顷,老鸨领着几个姑娘进来了,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怯生生水灵灵,看着颇乖顺,老鸨问薛寅要挑哪个,薛寅随口问谁唱曲儿唱得好,老鸨于是指了一人,却是个安静羞怯的小姑娘,一直垂着头,老鸨说她名叫黄莺。 黄莺只得十五岁,看着异常生涩,也不会热场面,其余人退去,只留她一人撑场子,她看上去慌得很,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孰料薛寅根本不怎么搭理她,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你唱点你拿手的曲子。”就没了下文。 菜一道一道地送上,薛寅心神似乎全放在吃的上面,几乎不抬眼看黄莺。黄莺见对方对自己没兴趣,反而松了口气,见对方开始用饭,迟疑了一会儿,纤指微拨手中琵琶,奏起了一首小曲。 曲调婉转动听,她伴着调子开唱,声音悠扬清脆,如同黄莺。 此非靡靡之音,曲调轻快悠扬,让人听来只觉心怀一畅,薛寅听完一首曲子,饮尽一杯酒,脸色有些发红,懒懒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黄莺答:“这是我家乡的小调,叫做琵琶吟。” 薛寅道:“你的家乡在南方?” 黄莺答:“是,我家在安定江,几年前跟着他人逃荒来的北边。” 她也着实是南女的长相,皮肤微黑,模样还算标致,官话说得不太标准,带一点口音。薛寅若有所思,几年前……那场江南大旱?也是柳从之崛起的根本之一。他也就这么顿了一顿,接着手下不停继续吃,黄莺抱着琵琶坐在一边,听室内一片寂静,稍觉尴尬,低声问:“不知爷是哪里人?” “北人。” 薛寅只说这一句,便不再答,黄莺只得垂头,又弹起了一首曲子,薛寅听这南调听得陌生,又觉新奇,随口道:“你弹得不错。” 黄莺垂着头,低声道:“我的琵琶是海日姐姐教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8 “海日?”薛寅挑眉。 黄莺却是惊讶了,“客官您不知道她?” “我该知道她?”薛寅眨眼。 黄莺讶然:“她是我们楼里的头牌,名气可大了,宣京第一美人呢!” 薛寅“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海日海日,沧海明日……宣京第一美人……倒像是听过,谁给他说过这事儿来着?是天狼。那家伙对这等事向来清楚得很,如今不知在哪儿逍遥快活,啧啧…… 薛寅晃一晃手里的酒杯,又灌下去一杯酒,至此,脸色已通红,懒洋洋趴在桌上,一双眼稍微水润迷离,似乎在看眼前弹着琵琶的少女,但眼神飘得很远,只落在空处,目光空茫。 黄莺又奏完一曲,见薛寅一直不说话,只埋头吃喝,实在弹得乏了,小心翼翼地问:“爷是来做什么的?” “我?”薛寅眯着眼,迷迷糊糊道:“来喝酒的。” 喝酒为何不上酒馆,要上这青楼? 这年头还有上了青楼,却只顾吃吃喝喝,不碰姑娘一个手指头的人? 黄莺一直弹着琵琶,然而越弹越是糊涂,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房内另外两个侍卫也感意外,只觉这小王爷不像是来嫖`妓的,那喝酒的架势,倒像是借酒浇愁……两人面面相觑,愁么?愁就愁吧,您安安生生不跑路就成。 也正因此,房内除了乐声外,倒一直安静,等天色暗了,外间忽然变得嘈杂,看上去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薛寅似乎不满被打扰,稍微抬了抬眼皮,声音带着酒气,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黄莺去门边看了一眼,与门外小厮谈了谈,而后带着一脸讶色回来了:“回爷的话,是楼里来了贵客,说是要……给海日姐姐赎身!” 黄莺说着说着,实在是惊讶得不知所谓,薛寅打个呵欠,“赎身……不好么?” “可是那是海日姐姐啊……”黄莺迟疑道,“海日姐姐是多人追捧的宣平第一美人……而那位贵客,是位大人啊,袁大人也是这儿的常客了,那可是跟着新皇帝打天下的人物,这次被封了好大的官儿呢……” 她怔忪道:“可他居然要取海日姐姐,还说要迎娶她为正妻!” “袁大人?”薛寅晕乎乎地重复了一遍,“袁大人?!” 跟着新皇帝打天下的袁大人还能有谁?不是袁承海还能是谁? 这位出身名门,前途大好,高官厚禄的袁大人竟然要在这等时刻迎娶一名青楼女子为正妻? 薛寅纵使脑子里一团浆糊,但神智还在,一时也是怔了,他低低叹了一声,慢吞吞抖着手给自己倒酒,醉醺醺道:“哦……袁大人啊……” 他酒气上脑,眼神显得极为水润,一双眼亮得惊人,让人几乎怀疑他一眨眼就能眨出泪来。黄莺看得微微出神,不料这位爷一杯酒下肚,绯红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来,而后头一耷拉,直接趴倒在桌上,却是醉得人事不知了,留下黄莺哑然摇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这位爷今儿个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是夜,降王薛寅流连青楼,夜宿楚楚阁,酩酊大醉,彻夜不归。 章节目录 第20章 天命所归 那边薛寅大摇大摆逛西街,上青楼的时候,柳从之忙得一刻不得闲。新朝初定,事物仍是繁多,陆归拟定出征,需筹备的事宜仍是繁多,皇帝陛下能者多劳,自是忙碌非常,下了朝还有议事,议完事还有陆青徽求见,在他跟前毫不客气地和他辩了一个下午。 这位昔年敢上书痛骂华平的名臣对着柳从之可是一点儿不怵的,历来只见皇帝在臣子面前摔奏章,然而陆青徽却敢在皇帝老子面前摔奏章,所谓敢和天王老子叫板,大抵是如此了。 “陛下!皇商一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绝不可轻举妄动!” 陆青徽铁青着脸,一句话说完,柳从之叹了口气,稍微扬声:“来人,给陆大人奉茶。”而后和颜悦色对陆青徽道:“平气。我知此事不易行,你所说种种,我也必会考量,届时必定会以最稳妥的方法行事,不过皇商一事势在必行,这一点上,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柳从之笑着一句“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可谓断了任何商议的可能,陆青徽沉默半晌,长叹道:“陛下,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自古如是。行商者赚得金银满盆钵,却最是低贱,你可知为何?” 柳从之微微一叹,“只因商者囊中有金银。” 陆青徽面沉如水,“不错!商人富裕,虽地位低下,但仍然穿金戴银,强过普通农户不知几何,为富不仁者大有人在。每逢荒年,都有奸商肆意提高粮价,以至饥民遍地,逢丰年,又压价屯粮,谷贱伤农……如此种种,屡禁不止。商人逐利,无仁义道德可言,若准商人入仕,甚至赐封皇商,便是予他们富贵,又予他们权势……此举后患无穷!必将祸乱朝政!” 陆青徽说得斩钉截铁,柳从之抬了抬眉,微笑:“常言道无商不奸,你这话说得也在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一沉:“可正因如此,我必不能放任行商者如此作为,予他们以权势,便也是让他们受制于权势……若有人想只得好处却不做该做的事,那就得看他命够不够硬了。” 他含笑说完这一句,眉间无一星点的煞气,起身微一拂袖,一指身后墙上悬挂的地图,“陆卿请看,图上所绘乃是我朝疆土,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陆青徽沉声道:“幅员辽阔,疆域万里。”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39 “此话不假。”柳从之微微一叹,“可我每每看到这张图,却总能看到处处烽烟,处处饥贫。”他抬手在地图上轻点,“北疆苦寒,缺衣少食,辽城一带受月国侵扰,劫匪过处,不留寸瓦……南地富庶,可若天公不作美,仍是饥民遍地。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陆青徽肃容:“陛下心系民生,雄才大略,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并能一改先朝颓势,成千古盛世!” “此言言之尚早,朕只愿在朕治下,百姓不必流离失所,不必忍饥挨饿。”柳从之淡淡一挑眉,“而国之命脉,民生之所系,都在商道!” 陆青徽挑眉,“尽在商道?” 柳从之点头,“北地饥寒,南地富庶,只需南货北调,北货南调,便能解两处忧患。荒年奸商大幅提高粮价,以致饥民遍地,但若能调控粮价,便能赈济饥民,消弭祸事于无形……故而民生之所系,尽在商道!” 他声音不大,然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陆青徽闭目,叹道:“陛下可知,这是双刃剑?况且士农工商,自古如是。此事若要推行,必遭世家大族、文人士子的反对。臣不会是最后一个规劝陛下放弃此念的人。” 柳从之拂袖,从容微笑:“朕自是明白,此事不易做是不假,但朕说此事可为,此事就可为……陆卿可明白?” 陆青徽一怔,最终摇头长叹:“臣明白了。” 至此,辩无可辩。 陆青徽起身告辞,临行前问了一句,“陛下,恕臣唐突。陛下如此作为,可是为了袁承海袁大人?” “越之?”柳从之讶然一抬眉,“陆卿何出此言?越之对此事定然会鼎力支持,然而皇商一事,朕着实已忖度良久,此番提出,便是势在必行。” 陆青徽摇头:“臣多言了,陛下恕罪。” 陆青徽终于退下,天色已然昏暗,柳从之揉揉眉心,神色带一丝疲倦,想起适才陆青徽所问,摇头一笑:“啧……越之啊。”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两年前,柳从之劝服当时在礼部为官的袁承海投入自己麾下,得袁承海鼎力相助,之后柳从之起兵,一路披靡,袁承海可说功不可没。昔日劝服袁承海之时,柳从之曾向其立下一个承诺,至如今,却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陆青徽说得不假,此举破除成规,允商人以权,必定引来诸多反对,陆青徽这等当着他的面摔奏章的尚好应付,只怕那些当面对他毕恭毕敬,背后恨他恨他牙痒的才会生事端……柳从之闭目养神,思绪一时繁杂,沉默不语。 半晌,有侍卫走进,跪地道:“陛下!” 柳从之睁开眼,“何事?” 侍卫凑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柳从之讶然一挑眉,“楚楚阁?” 不想今日朝中热闹,外面也那么热闹。降王爷大醉楚楚阁不说,袁承海痴恋名妓海日,欲为其赎身,迎娶这一届青楼女子为正妻…… “本当今日终能休息一会儿。”柳从之顿了一顿,摇头一笑:“也罢,既然这么热闹,那就去看看吧。戏台都搭好了,若是不去,岂不可惜?” 今夜的楚楚阁当真热闹得很。 前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亡国之君在此买醉,前途无量高官厚禄的袁承海袁大人在此求娶传奇名妓海日,至华灯初上,黑袍广袖,风度翩翩的新君也来了。老鸨只看他一眼,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见柳从之一身便服,知他不欲声张,便笑得牙不见眼,态度热络至极:“柳爷里边请。” 今日楼里三个大人物,除却薛寅是生面孔,其余二人老鸨都是见过的。不过柳从之以前为官时也甚少来此风月之地,倒是袁承海乃是真正的此地熟客,甚至与老鸨交情也匪浅。 柳从之微笑着往里面走:“何姑姑好久不见,近来生意可好?” “承蒙挂心,楼里这一个月来生意当真是越来越好了,现在生意能赶上以前最红火的时候。”何姑姑应了一句,观柳从之脸色,小心翼翼道:“不知柳爷可要与海日见一面?” 柳从之挑眉,“海日近来可好?” 何姑姑笑:“她哪能有不好的?就是今天可出了一桩事,袁大人前来予她赎身,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是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这等大事可不敢轻易应了。海日那丫头倒是向来主意正,但这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柳爷您来了,这事儿就好办了,要不我直接领您去见见海日?” 何姑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话里话外,都在看柳从之脸色,柳从之失笑:“我也许久未见她了,既然如此,自是得与她好好一叙。”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何姑姑这儿今天可是来了个醉鬼?” 何姑姑哪能不知他说的是谁,立马道:“是是,柳爷您这边请,不过那位爷可真是醉得厉害,这会儿还没醒过来呢。” 两人一路往二楼去,至薛寅所在房前,柳从之拒了何姑姑跟随,静立房前,首先听到了乐声。 一曲破阵乐,弦音铮铮,曲调入耳杀伐凶煞,又饱含苍凉。柳从之听得耳熟,一时稍微失神。数年之前,他在边关战场……尸山血海,死生无常,亘古寒风席卷过染血的古战场,他受重伤,呕血垂死,他的身边,有双手俱废,一息尚存的兵士,仰躺在地上,唱起一首流传北地的,堪称苍凉的战歌。 柳从之那时几近末路,听完一曲,几乎要落泪,然而不等他这泪落下来,这名同伴哈哈大笑,约是想拍一拍他的肩,然而双手俱废,不能成行,故而只是笑了一笑,便干脆利落地咬舌自尽,没了声息。于是柳从之不流泪了,他安安静静地咬牙,手废了就不能活?不,就算手脚都废了他都要活下去……事在人为,只要他能活,他就还没完,逆天命,篡皇位,夺天下,多少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事,他不也能做?他不也做成了? 乐声骤停,柳从之回过神来,微微一叹。 前尘种种,数番生死起伏,如今想来,尽皆如梦。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0 柳从之静了一静,推开房门,第一眼,看见了垂头拨弄琵琶的薛寅。 小薛王爷摆弄琵琶的架势竟还真有那么点样子,貌似认真至极,指间音符流窜。听见门响,薛寅漫不经心地抬头,直直望入柳从之眼中,这么一对视,柳从之稍微挑了挑眉。 薛寅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黑眸水润,氤氲着雾气,神情倒是一味的慵懒,面色绯红。 他眯了眯眼睛,有些疑惑地开口:“柳……从之?” 大约真是醉了,已经忘记了称谓。 柳从之定定看着他,莞尔一笑,微微摇头。 他有趣地发现,大薛的亡国少年皇帝,居然还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是那种男生女相的柔美,模样着实是不差,不过气质使然,不到这等时候,实在难让人看出他五官的漂亮,可这柔美终究仅是皮相而已,绝不代表此人柔弱可欺。柳从之对荒唐的薛氏皇族向来殊无好感,不过北化薛氏这一对被放逐的皇族子弟却算例外,这二人出身不毛之地,不享富贵,却反而得以保存薛氏一族骨子里的匪气与悍气。 遥想二百余年前,薛朝开国皇帝不过一届卑微乞丐之身,朝不保夕,命如野草,不适大字,不懂礼数,适逢乱世,竟也硬生生地拼出了一片天,由路边乞儿一路走到天下霸主,九死一生,烽烟喋血。二百余年后,薛氏一脉后辈凋零,薛朝风流云散,金戈铁马犹在,烽烟战火犹存,却已不是薛家天下…… 柳从之微笑,好整以暇正了正衣冠。 如今,他是天命所归,如果天不允他,那他就让天只能允他! 章节目录 第21章 醉梦金戈 薛寅知道自己喝醉了。 这不稀奇,他是来买醉的,以他这等酒量,若是不醉,那楚楚阁的酒未免也兑太多水了。不过事实证明楚楚阁的酒非但没怎么兑水,酒劲还不小,初入口不觉得烈,实际上后劲极大,薛寅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隐约听到耳畔曲声婉转如流水,整个人如同浮在云端,惬意非常。 薛寅一点不羡慕薛明华那样千杯不醉的酒量,人生难得糊涂,更难得逍遥,酒是好物,一醉未必能解千愁,但也能得片刻糊涂,半梦半醒间,薛寅做了一个梦。 他人在软玉温柔乡,京华烟云里,却梦到朔风凛冽,森寒严霜——那是北化,凛冬时节的北化,处处被霜雪覆盖,滴水成冰,眼角一滴泪也能被凝成冰珠的北化。 薛寅生来畏寒,一到冬天就足不出户,然而到最冷的时候,再多火盆被褥似也无法驱散四面八方而来、堪称彻骨的寒意,实在冷得不想动,就只想睡觉,然而勉强睡下,一觉醒来,浑身上下仍然冰凉。他年幼时实在体弱,受了冻极易发热,有次烧得浑身滚烫,神智模糊,险些丧命。老宁王后怕之余,又实在担心养不活他,于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就给他喝酒。 烈酒入喉,一路从喉咙烧到心口,以其辛辣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年幼的薛寅醉得迷迷糊糊混混沌沌,脸颊通红窝在父亲的怀抱里,老宁王轻柔地拍他的背,开嗓唱歌给他听。 南地的歌轻柔如水,婉转清丽,北地的歌却苍劲豪迈,老宁王一届武将,更是只会唱战歌,然而没有一首曲子比战歌更适合滴水成冰的凛冬——那是能够撕裂风雪,能够在呼啸狂风里远远传出去的狂曲,那是……北化的曲子。 似乎能觉察到呼啸的寒风,薛寅在梦中打了个寒颤,稍微清醒了些许,环目四顾,却看见一个小姑娘抱着琵琶,怯生生地看着他:“爷你没事吧?” 薛寅慢了一拍,才想起这姑娘是谁,晕乎乎的也懒于招呼,瞅一眼她手里的琵琶,挥了挥手:“琵琶给我。” 黄莺惊讶地把琵琶递给他,薛寅醉得厉害,看东西都是糊的,于是把琵琶抱在手中,闭着眼睛摸弦,慢吞吞弹起了梦中那首曲子。 曲声熟悉。 他是醒了,还是醉了? 他当然是醉了。 再无人会给他唱这首战歌,他甚至也回不去那等天寒地冻寒风凛冽的要命地界,他醉了,人在梦中。 一边的黄莺本还诧异这位醉得一塌糊涂的主儿要她的琵琶是做什么,听到乐声,却不吭声了,垂首倾听,小心地抬眼打量薛寅,见对方双颊通红,眼神迷离,不觉心头一跳,脸稍微一红。 一曲奏毕,黄莺怅然若失,还未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她回过身,吃了一惊,气势好足的人! 柳从之相貌极佳,俊美英挺,强过薛寅,黄莺一瞥之下,心头却丁点绮思也无,柳从之周身气势太盛,虽然神情平和,但黄莺几乎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下意识地噤声,垂头,听身后薛寅迷迷糊糊叫出柳从之的名字,心头一惊,霎时更加紧张,垂着头一步也不敢动。 两名侍卫齐声道:“爷!” 柳从之一进来,门内神智仍正常的人俱是紧张,唯有薛寅眯着一双醉眼,深深皱起了眉。 他看人不太真切,恍恍惚惚觉得眼前这人应该就是柳从之,但神智不太清楚,自己做梦做得好好的,眼前怎么会出现姓柳的?这张俊脸他实在是看得印象深刻,故而一入眼就觉无比烦躁,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挥了挥,似乎要将眼前的人脸挥走,嘴里喃喃:“你怎么可能在这儿?” 他虽是自语,但屋子不大,其它人俱都听得清楚明白,两侍卫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柳从之面上含笑,本待开腔打个招呼,听见这一句,稍微扬了扬眉,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1 声音一入耳,薛寅这下不光眉头皱了,连脸也皱起来了,一脸苦恼地摇头:“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会这么倒霉?”他眼前晃得厉害,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困意涌起,打了个呵欠,索性把怀中琵琶往桌上一放,趴桌上睡了过去,还不忘用手把耳朵遮住,看上去一派闲适、十分满足地睡了过去。 屋内一片寂静。 两名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也不抬头去看一眼那一定笑得很温柔很好看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的脸当然是赏心悦目的,奈何再赏心悦目也不是谁都能看的,当然,显然也不是谁都爱看。 柳从之看着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薛寅,摇头一笑:“看来我是来得不凑巧。” 没人吭声。 柳从之将视线转向黄莺,“这位姑娘是?” 黄莺小声报出自己的名字。 “黄莺姑娘是来陪他的吧?”柳从之微微一笑,“如今既然他已醉了……”他看一眼薛寅,话音忽然一顿,停了停,才道:“那姑娘先下去吧,告诉何姑姑,我会差人送他回去。” 黄莺垂头应下,柳从之转向两名侍卫,“你们二人送他回去。”侍卫应声,柳从之瞥一眼薛寅,见后者似乎仍然睡得香甜,于是加了一句:“不过也不急于一时,等他睡醒吧。” 两名侍卫再度应声。柳从之转身打算离开,一名侍卫忍不住问道:“爷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人出行,反而方便,不必多虑。”柳从之脚步一停,“我去见一个故人,晚上自会回宫。” 故人? 怎样的故人? 薛寅仍旧闭目呼呼大睡,似乎对柳从之的离去毫无察觉。 他是听到了柳从之说话还是没听到? 当然是没听到,他还在梦里,梦里大雪纷飞,雪花冰凉,烈酒滚烫。 章节目录 第22章 □□ 楚楚阁后院,有一处木楼,木楼只得二层,修得精巧雅致,乃是来往楚楚阁的风流客们艳羡之所在。一栋楼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楼内有佳人,分量自是大大的不一样。 纵观楚楚阁,有此等待遇的佳人,除海日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木楼之中。 天色已暗,楼中四处点着灯,飘忽烛影里,一女子端坐屋内,身前一张琴案,案上一架古琴,纤指扣于琴弦上,稍微拨弄。 她按着琴弦思忖了一会儿,忽地手指一抬,十指如行云流水般在琴上拨弄,弹起一首琴曲。 女子琴技极佳,琴声流畅优美,无一丝凝滞。古琴音色清幽雅致,而她弹的这一曲,轻柔婉转里不乏刚硬,沧桑哀愁里又带一分洒脱与清远,最终一切柔肠百结都渐隐,终归沉静。 有人在屋外赞叹:“好一曲《归去来兮》,许久不见,你这琴艺仍是动人。” 女子面上不见惊色,站起身来,对着屋外走进的人躬身一礼,“海日见过陛下。” 柳从之温言微笑:“不必多礼。” 屋内陈设极简,除了一方琴案外,就是一张方桌及两把木椅,柳从之打量一圈,视线凝在方桌之上,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个金丝绣鸳鸯香囊,以及一匹红绸……不,不是红绸,他微微一勾唇角,这是一件嫁衣。 一件做工精美繁复,用料极佳,色泽极艳,美得让人屏息的嫁衣。 他欣赏地打量了那嫁衣片刻,笑道:“单这一件嫁衣,只怕就是千金难求,越之不惜如此手笔,对你用心当真是极重。” 海日的目光也落在那嫁衣上,听到柳从之此言,眼中流露出丁点讽刺之色,淡淡道:“袁爷确实用心良苦,只可惜不是为我。” 柳从之回头,“此话何解?” 海日看他一眼,“难道袁大人不是为了取信陛下您?”她神色淡淡,稍显昏暗的烛光勾勒出她的五官轮廓。这着实是个容颜秀美的女子,但要说倾国绝色,也不尽然。海日并非柔媚入骨的女子,也并非妖艳动人,若要形容她的气质,一者是清,二者是媚,清,但不故作高傲,媚,但不流于俗媚,二者糅合在一起,却成绮丽艳骨。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2 柳从之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我信越之真心待你。” 他这么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海日却忽然一顿,一滴泪珠自眼角滚落。这女子哭得无声无息,眨了眨泪眼,神情仍是淡淡的,声音平静,“那殿下是想我嫁?” 她忽然改称殿下,柳从之微微一叹,“你这些年来栖身青楼,暗中助我良多,如今诸事抵定,想去想留,都随你的意,我绝不会亏待你。越之一番心意,你应也好,不应也好,都看你自己,只愿你想明白,不要亏待自己。” 他这话说得诚恳,海日听罢,却似哭似笑地一闭眼,低声道:“殿下,两年前,袁爷曾问我,何故自甘下贱,栖身青楼,为人谋事?” 柳从之安静地看着她,歉然摇头:“我虽于你有恩,当年却也不该放任你如此,然而柳从之当年除了野心抱负,心头再也容不下他物,这么些年,着实是委屈了你。” 海日低笑:“若无殿下,海日如今不过一具枯骨。海日少年流落异国,饱受战乱侵扰,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得见今朝天下平定,着实是三生有幸。只是……”她直视柳从之,“海日一生只倾慕过两人,殿下是第二个。” 她眼中仍有泪光,可谓是眸光盈盈,美人如玉,这么一看,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情,柳从之却只微笑:“那我只能说声抱歉。” 海日微微一叹,自嘲道:“早知殿下铁石心肠,我却仍是多言,实在糊涂。” 柳从之道:“你值得更好的。” 海日看着他堪称完美的笑容,竟是摇头道:“我确实值得更好的,殿下雄才大略不假,但是无心,无意,无情,恋上殿下这等没有心的人,着实是大为不幸。袁大人纵然风流,也强过殿下从不风流。” 她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柳从之却欣然点头,“正当如此,宣京上下,仰慕你之人众多,柳从之负心薄情,配不上你。” 他称自己负心薄情,海日神情复杂看他一眼,忽道:“若我猜得不错,殿下对女子根本没有兴趣,是么?” 她这一问着实来得突然,柳从之一怔之下,却颔首承认:“不错。” 他坦然大方,海日神色却越发古怪,低声发问:“那敢问殿下,这一生可曾有过真正心爱之人?哪怕那是个男子?” 这次,柳从之顿了一顿。 “自是有的。”过了一会儿,他答道,声音很柔,目光也很柔,“我慕他,敬他。” 海日一怔。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以惊才绝艳闻名的柳从之说出一个慕字,一个敬字? “那那个人呢?”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柳从之淡淡道,“死于非命。” 他说完这一句,若有所思,面上有追忆之色,于是又加了一句:“在我眼前。”他摇了摇头,忽地微微一笑,“往事不堪回首,一路走来,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他的目光仍然极端平静,神情淡然,海日仔细打量他的神情,也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悲伤。他的神情淡淡的,面上总是带笑,那是被时光打磨得最彻底的一种笑容,千篇一律,圆滑温润。柳从之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伤心时笑,高兴时笑,不快时笑,愤怒时笑,于是没人能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无论是之前屈居为臣,还是如今登临天下,他都离人很远,难以掌控,不可捉摸。 他是活得最得意的那种人,也是活得最累的那种人。 海日微微一叹,“陛下。” 她坐在琴前,郑重地开了口,“海日不日将嫁作人妇,但海日始终听从陛下调遣,出生入死,绝无二话。”她垂头拨弄琴弦,“相识数载,今是别期,容海日奏一曲送予陛下。祝陛下……”她顿了一顿,微微一笑,泪眼朦胧,“有朝一日,能找到真正知心之人……陛下如今登临大宝,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人在高处,未免孤寒……只愿有人能解陛下所思所想,能解陛下之……铁石心肠。” 柳从之微微一笑:“承海日吉言,祝你今后一切安好。” 琴音奏响,曲调婉转凄恻,却是别曲。柳从之含笑听着,来时一曲《归去来兮》,去时一曲《离歌》,韵味都是十足,海日乃是宣平花魁,歌舞技艺冠绝宣京,如此女子,也是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奇,离情别绪,爱慕纠葛,最终都尽付一杯酒,一支曲,仅此而已。 一曲奏闭,他再不停留,起身离开。 夜色深重,楚楚阁内灯火通明,楚楚阁外一片寂静。 柳从之缓步离开,忽然听到了歌声。 是路边一名形容落魄的乞丐,以筷子敲碗打节拍,口中念念有词地唱:“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乞丐唱腔平平,唱完一段,惫懒地打个呵欠,歪在地上,忽然一抬眼,热络道:“这位爷是有意施舍?” 柳从之随手扔下一点碎银,笑道:“我听此曲颇有禅意,教人耳目一新。”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3 乞丐随口应付道:“随便唱唱罢了,谢谢这位爷打赏。”他将银子收好,躺回地上睡觉。 柳从之挑眉看他一眼,转头离开。 章节目录 第23章 花间常客 \quot;倦眼常扫风尘,笑看人间峥嵘。风云变幻卷京华,山河变色狼烟起。说金戈铁马英雄!才名盖世时无双,沙场点兵战如神!说英雄,绝世英雄,说英雄,英雄何处?\quot; \quot;人生百年过眼如一瞬,谁人当得青史万古名!千载史书歌风华,风华背后常泣血。自古英雄出乱世,只因乱世多磨砺!戮剑只从磨砺出,谁人识得阶前身后血!说英雄,叹英雄,千古风华,尽负谈笑……” 窗外遥遥传来歌声,薛寅坐在床沿,背靠床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旁的黄莺早在外面歌声响起的时候就停了弹奏,安安静静打量薛寅的神情,见他虽还是提不起精神,但似乎没有面露不快之色,便也未前去关窗,起身给薛寅斟了一杯酒。 外面歌声渐散,薛寅闭着眼问:“外面唱歌的叫花子一直在这儿?” 黄莺摇头:“前些日子才来的,这些天好像一直都在,有时候就唱些有的没的的小曲儿,打赏的人似乎也不少。妈妈嫌他吵,找过人去赶他,但他每次都能跑到没影子,总是赶不走,也拿他没办法。” “哦……”薛寅慢慢地应了一声,慢吞吞伸个懒腰,他身上只着一件雪白的里衣,穿得单薄,身材也更显单薄,前襟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黄莺看得脸上微红,屋内只得他们二人,这是薛寅自第一次上楚楚阁之后,第三次在她这里留宿。 她显然对薛寅颇有好感,薛寅模样俊秀,看上去异常年轻,几乎还是少年模样,与这里来来往往的,许多大腹便便的中年嫖客实在是大有不同。他为人懒散,不轻浮,也从不苛待人,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 黄莺想到这里,面上又现苦笑,这样一个人,在她这里留宿了三夜,银钱一点不短她,却记不得送她一样礼物,留宿三夜,却连她一跟手指头都没碰,实在是君子得过了头,她也实在想不明白,既然无意,薛寅为何要在她这里留宿? 是因为现在仍在外面守着的侍卫么?一念至此,忽然想到这人乃是声名在外的亡国之君,黄莺稍微一惊,垂下了眼。 薛寅坐在床上,并不看黄莺,慢慢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打开。 薛明华昨日随军离京,这是她传给他的信。 薛明华身份不像薛寅这般特殊,在宣京逗留虽只是短短几天,但行走起来方便,入手的消息也算不少。昨日出发,未能找到机会和薛寅详谈,只得命红月设法将这封信转交到薛寅手上。薛明华性子干练利落,信上一不话家常,二不写离情别绪,薄薄一张纸上只得寥寥数语,写了几日来得知的可能对薛寅有用的朝中情报,一条一条清晰地列出。 “陆归此人受柳从之深恩,对柳从之忠心极重,行军沉稳,御下有方。” “崔浩然曾自请率兵平辽城,为柳从之驳回,心中不忿,未曾前往陆归送别宴。” “大军此去,由傅如海管辖粮草。” “四将之中,冯印与傅如海交好,陆归与崔浩然交好,崔浩然与傅如海交恶。陆崔如今似有不睦。” “柳从之近日推行皇商一事,遭薛朝旧臣与陆青徽反对。袁承海,及部分朝中新锐,如顾均,对此全力支持。” “冯印掌宣京防务。” “袁承海此人背景深厚,不可不防。” 一条一条阅闭,薛寅看着信纸上那最后一条,叹了口气,忽地手一动,将整张信纸揉成团捏在手心,而后抬头,懒懒道:“怎么?” 好奇凑近,想看一眼信纸的黄莺有些讪讪,“爷是在看什么?黄莺唐突了。” “一封家书。”薛寅倦倦扫一眼黄莺,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旁边桌前,先是将桌上酒杯中的酒一口气仰头饮尽,而后看一眼桌上还剩一丁点就即将燃尽的红烛,将手中的信纸凑在微弱的火光下,烧了。 黄莺迟疑道:“爷?” 信纸燃尽,薛寅索性吹灭烛火,“没什么,烧了干净。” 他揉一揉眼,开始一件一件套外衣,黄莺本想服侍他穿衣,但薛寅自小便没这待遇,如今也无这兴趣,故而还是自己穿衣。他穿戴完毕,看一眼黄莺,“我走了。” 黄莺垂首,有些怅然若失,“爷不多留一会儿?” 薛寅打呵欠,“留下来干嘛?”他看一眼黄莺,见她神情低落,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这个给你。” 黄莺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薛寅掌心放着一个精致的玉簪,簪头刻有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黄莺皮肤微黑,年纪也还小,模样在这楚楚阁中一点不起眼,然而但凡女子,都有爱美之心,她也不例外,此时见这玉簪,登时脸上腾起一抹薄红,细声问:“这是给我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4 “偶然看见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薛寅半闭着眼,一副全不挂心的样子,如果他是个解风情的,这时候大约就会亲手帮黄莺把这簪子戴上,可他不是,故而他只是摊着手站着,“拿去试试。”。黄莺小心地拿过玉簪,别在发间,“好看么?” 她红着脸问。 薛寅歪头仔细打量她,“挺好看的。” 黄莺年纪只得十五上下,身材瘦小,胸前平平,看着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孩更合适。薛寅年纪在二十开外,看她倒真的是没什么情欲相关的想法,送这簪子不过是心血来潮,见黄莺喜欢,于是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爷……”黄莺在身后唤他,他停下脚步,“怎么了?” “谢谢爷送的簪子……”黄莺咬着唇,神情不安,沉默良久方问:“爷这几天都没碰过我……是黄莺哪里做得不好么?”她虽在青楼,但性子羞怯,这一问实在难以启齿…… 薛寅顿了顿。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一扫面上的漫不经心,认真道:“没有,你很好。你是个好姑娘。” 黄莺睁大眼:“那为什么……” “没什么。”薛寅懒洋洋一打呵欠,“你年纪还小。” 薛寅一派闲适出了楚楚阁,外面日光正好,就是挺冷。 想起刚才和黄莺所谈种种,他心中亦觉失笑,天狼若知此事,只怕得一脸奚落地感叹,小王爷居然也会欠风流债了。 众所周知,薛明华和薛寅,似乎都不走桃花运。 薛明华性子太悍,又是郡主之身,眼界也高,自从一个咬牙来求娶她的书生被她直接扔出府之后,就没人敢打这位铁面郡主的主意,人人闻母老虎之名丧胆。 而薛寅嘛,倒是比较无奈——这位小宁王爷没什么不好,就是太懒,看着跟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成天软趴趴的,有心气儿的女人看不上他,而没心气儿的——小王爷人在北化,软绵如水的女人着实少,再软绵的,也得被这北风把心给刮硬。况且软绵绵的小王爷成天觉都不够睡,还有心思找女人? 薛小王爷行至楚楚阁门边不远,果见那最近在此唱曲儿扰人的乞丐,停下驻足,扔了一块银子下去。 薛寅三宿楚楚阁,倒有两宿看到了这乞丐,似乎还对这乞丐唱的曲儿挺喜欢,故而每每路过,都会打赏一二。 乞丐笑:“哎哟,谢谢这位爷,这是第二次见您了吧,爷心肠好,我再唱一曲儿给您听?” 薛寅一晒,“免了,听了耳朵难受。” 乞丐嘿一声,“那成,我就不唱了。”他随手一抛,“这个送您,也算答谢。” 他这么冷不丁地一抛,薛寅还没动作,薛寅身旁的侍卫就动了,接过那东西一看,是把破旧的短笛,做工粗糙,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故而转呈给薛寅。薛寅看一眼,嫌弃道:“这玩意我拿来干什么?” 乞丐笑道:“想拿来干什么就拿来干什么,没事儿吹吹曲,不也成么?”他本来从容不迫地躺着,忽然“哎呦”一声,“不好,我得先撤了,这位爷咱们有缘再见。”而后麻利地爬起来,收拾好东西一矮身就跑了。这人看着不靠谱,跑起来倒是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没影了。 他这边刚跑,那边就见楚楚阁中奔出一二打手,“那乞丐人呢?往哪儿跑了?让他在这儿乱唱!” 薛寅与身边侍卫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尽皆无言。 薛寅皱眉看一眼手中破旧的笛子,顺手收起来,慢悠悠道:“我们走吧。” 章节目录 第24章 三思后行 薛寅瞪着手里的笛子。 他自楚楚阁回来后,对着这笛子看了半天。 他才不信这笛子里没有猫腻,楚楚阁外面坐的那个不起眼的乞丐就算是把脸再涂花满脸贴满胡子,他也认得出那家伙是天狼。这算命的平时一副书生样儿,实际上懂的旁门左道多不胜数,乔装换皮这种事做来游刃有余,花样繁多,而且他孤身一人,有些事儿做起来反而顺手,薛寅亡国被软禁,天狼则成了自由自在的一根暗线,薛寅能够出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楚楚阁,只因楚楚阁风月之地,来往之人众多,反而隐蔽。而且这等烟花之地,本来也是天狼这等人爱逛的地方…… 思绪回到手里的笛子上,薛寅皱眉。 算命的虽然经常闲得没事干找抽,但做事还是牢靠的,他肯定这笛子里有东西,只是他折腾了半天也没把东西弄出来,如果里面有东西,那可能得另想法子,鉴于这是根笛子,最好的方法大概是吹,但是小薛王爷看着这跟只能用破旧来形容的,擦了一遍看上去仍然极其寒颤的木笛,莫名不想下嘴。 薛寅想了一想,叹口气,开房门,向房外树上招手:“方亭,过来一下。” 方亭就跟属猴子似的,成天爱往树上窜,不过特别听薛寅的话,说什么是什么,绝无二话,立刻乖乖下树,跑到薛寅跟前,仰头问:“怎么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5 薛寅示意他关上房门,而后将短笛递给方亭,言简意赅:“你吹一下。” 方亭迷糊地摇头:“我不会吹笛子。” 薛寅道:“没事,你随便吹一吹就成,吹成什么样无所谓。” 方亭打量一眼短笛,似乎在思忖为什么,不过他听话,于是也没多说,很快拿过了笛子。小孩儿是啃过树皮吃过草根的人,根本对这笛子脏污与否毫无概念,随手拿袖子擦了一把就凑到嘴边开吹。笛音响起,薛寅稍微一挑眉,方亭手法生涩,显然是第一次碰笛子,然而笛音却分毫不乱,小孩拿着笛子做的第一件事是确认笛子能发什么音,这么一遍吹完,又倒着吹一遍,算是找着了调,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开始缓慢而生涩地吹起一首曲子。 就是薛寅上次听他吹叶吹的曲子,薛寅问过曲名、由来,方亭一概一问三不知,只是对这曲子记得极劳,也只会这首曲子,这会儿拿着笛子也翻不出新花样,仍是尝试吹那首曲子。 这做来显然不容易,薛寅不会吹笛,也无从指引他,于是笛音断断续续,数次走歪乱掉,但方亭似乎心里越来越有数,过了大概一炷香功夫,愣是断断续续没什么大错漏地吹完了整曲。方亭长舒一口气,放下笛子,“还挺好玩的。”薛寅一开始无精打采,听着听着,倒是精神起来了,此时一面拿过笛子放在手里倒腾,一面道:“你还真是学这个的料,无师自通啊。” 薛寅倒也会乐器,就一项,琵琶,他娘教的。他耐心不好,学了挺久才算有一点成色。不过方亭则是真正的天资聪颖,一点不会吹笛,但能在一炷香内吹出成调的曲子,也算是天赋惊人了,他当时不过随手一捞,但方亭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方亭得了夸赞,眼睛稍微发亮,“叔,这个笛子能给我玩么?还挺好玩的。” “等等。”薛寅目不转睛看着短笛,右手拿着笛子一甩,也不知刚才方亭那一通吹触碰到笛子里什么地方,这次笛子里确实掉出一张小纸条,薛寅不紧不慢地接过,而后将笛子递给方亭,打个呵欠,“拿去玩吧。” 方亭也看到了薛寅手里的纸条,不过这是个聪明孩子,于是十分聪明地什么都没问,拿着笛子就跑出去了。薛寅感慨这小孩着实贴心,而后自己一个人坐下,摊开纸条。 不到巴掌大的纸条上是天狼一笔堪称潇洒的字,字迹熟悉,只是内容让人不那么愉快。 豆腐块一样的纸条上,只得四个字。 三思后行。 三思而后行,是一句俗语,更是一句名言,走到哪儿都有人用。只是,这个词的关键在于,为何三思,对何事三思而后行?无因无果,大费周章,只为告诫他三思而后行? 薛寅瞪着那四个字三秒,呻吟一声捂住了脸,他怎么会以为天狼那家伙靠谱?那是个神棍! 等等……这张纸……薛寅眯起眼睛,这张纸,好像不是完整的? 等薛寅从方亭处把笛子再次要回来查看,笛子已经被方亭一手抖扔了路边水洼,笛子内或许有另一半纸条,但是,没留全尸。 从薛寅表情判断出自己大概闯祸了的方亭神情异常小心,对此,薛寅异常淡定地挥了挥手,眉毛也没动一下,“没事,你继续吹着玩吧。” 神棍说话最爱留一截,把人哄得不明不白云山雾罩,那就对了。薛寅对此也没抱多大希望,姑且一听。 三思而后行,那就三思而后行咯,还能怎样? 小王爷跟只倦猫儿似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听着外面呜呜呼呼,方亭玩新入手的笛子玩得不亦乐乎,琢磨了半天,调子还真是平顺了,唯一能吹得那首曲子居然也能吹得有模有样了,只是曲子再好也架不住他一直只吹这首,那旋律着实是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可看小孩一副得了新玩具的兴奋样,实在让人不好意思打断,在薛寅几乎要眼冒金星的前夕,路平回来了。 薛寅获准出宫后,路平有时也能去宫里其它地方走走,这地方没宫女伺候,于是几人的衣物送洗、偶尔一些物品的送运,都是他的活计。他本质上也就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太监,在宫里一没权二没势,有时还得小心外出走动反而沾染上麻烦。今儿他倒是一早出去了,等回来先是笑着给方亭打招呼,而后进屋,轻声细气对闭着眼睛的薛寅道:“爷,我回来了。” 这本也稀松平常,不料薛寅倏然坐起了身,低声道:“我问你一件事。” 路平不解,“什么事儿?” 路平凑近薛寅,就听薛寅问:“你入宫年头不短,可曾听过任何有关当今陛下的消息?什么消息都成。” 当今陛下? 路平心中纳闷,爷不是最烦有人提起陛下了么,怎么今儿转了性,反而想听陛下的消息了?一面纳闷,一面在心里苦苦思索,他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但入宫早,宫内人多口杂,柳从之又是常在宫内行走的,有些事儿零零星星的还算能听见一点儿,这么一想,还真隐约想起什么,“那个……爷,如果我没记错,早年,陛下被先先帝。”他迟疑着说出两个先字,“赐过婚。” 章节目录 第25章 知己知彼 薛寅对柳从之的了解,更多是在他拉了反旗,名传天下之后。 在这之前,薛寅好端端地在北化喝他的西北风,至于朝中谁谁谁春风得意,谁谁谁春风得意的时候被驴踢了贬为平民,谁谁谁被贬为平民后又奇迹般地再度春风得意马蹄疾,可以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听,不过也仅此而已。薛寅对柳从之此人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人才干、行事,更深的则是一片空白。 至于看柳从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薛寅为何突然对柳从之昔年过往起了兴趣? ——听见天狼在楚楚阁外面冒着被打手揍的风险也要唱的小曲儿么? 还是那句话,算命的虽然爱找抽,但也不至于毫无缘由地找抽玩,更不至于毫无缘由地把自己打扮成那样找抽玩,算命的在那儿咿咿呀呀唱半天,什么“千载史书歌风华,风华背后常泣血”,什么“戮剑只从磨砺出,谁人识得阶前身后血”,不就在说。那谁谁虽然很牛,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你回去翻翻他的血泪史,总能找到比较合适下刀子的地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6 于是薛寅十分上道地开始打听了。 路平皱眉回忆:“对,以前陛下被赐过婚,那时候……嗯,那时候我才刚进宫吧,听别人嚼舌根说起的。”显然他自己对这段记忆也挺模糊,努力回想了半天,“那时候陛下还是宠臣,没被贬,也没上过战场。老皇帝当时特别宠信他,给他赐婚,新娘子是……公主?” 薛寅眨眼:“老皇帝有公主?”他怎么不知道,好歹还是亲戚呢。 “不是真正的公主,是赐封的公主。”路平迟疑道,“我也就是听人那么一说,好像老皇帝要赐婚,当时陛下死活不肯,惹怒了老皇帝,那之后过了一段好像就失宠了,然后被弹劾,贬官为民……” “有趣。” 薛寅摸摸下巴。 柳从之这样一张笑脸水泼不进刀枪不入的人,还有不顾后果反对老皇帝的时候?还是说那时候的柳从之还算年轻,没现在这等道行?“他有心上人?” 路平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当时也没听说陛下有娶妻,甚至也没纳妾,皇帝给他指婚,好多人眼红还来不及呢,被他给拒了。” 一句话说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有点扭捏起来,凑到薛寅耳边,低声说:“爷……这话我就给您一说,您就一听……” 薛寅懒洋洋,“说。” 路平声音极小,“我听人传过……那个,陛下吧……一直没娶妻妾,甚至至今都那个……后宫空悬,有人说他有那个……龙阳之癖。“薛寅听到这里,抬一抬眉毛,就听路平把声音再压低一档,低声道:“还有人说他吧……就是……不行。” 路平自知说的是要掉脑袋的话,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薛寅耳朵忒灵光,听得清清楚楚,半晌,唇角露出笑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拍了拍路平的肩,“说得好,这话我爱听。” 路平无言看一眼自家明显身心愉悦的主子,只觉自家主子关注的重点有些奇怪。薛寅思忖了片刻,勾了勾手指,示意路平附耳过来,问道:“既然有人传他有那种癖好,那是传的他和谁?谁……最有可能?” 这一问太过具体,路平呆了片刻,小心翼翼道:“爷……你对这个有兴趣?” 薛寅打呵欠,“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吧。” 虽然柳从之看上去特别欠抽,不过这等八卦,听听也不错,左右无事嘛。 路平闻言,一张白净的脸皱成了包子,“这个……容我再想想。” 于是路平坐着冥思苦想,外面方亭还在吹那首听得薛寅眼冒金星的曲子,薛寅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出屋,仰头看不过一会儿工夫又爬回树上的方亭,有气无力道:“你能停一会儿么?” 方亭看他一眼,乖乖地停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薛寅,目光纯善。薛寅在此等目光下面拜服,仰头看一眼树,忽地卷起袖子,也开始爬树。 树上的方亭睁大眼。 薛寅平时懒得仿佛骨头都是软的,这下爬起树来竟是出奇矫健,一点不费劲三两下攀上了树顶,而后躺在树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是跑到树上来睡觉来了。 方亭坐在薛寅旁边,低头看他,忽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薛寅五官秀气,无多少棱角,一张脸白白软软,手感颇好,当然,不是白戳的。薛寅闭着眼将脸上乱动的小爪子拍开,然后一双手抓住小孩的脸,捏。 方亭已不复初见的骷髅样儿,脸上有肉,捏着手感不错,小孩挺乖,被捏疼了也不吭声,只是皱皱眉,薛寅看乐了:“干嘛戳我?” 方亭不答,只问:“你也会爬树?” 薛寅懒洋洋:“我爬树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以前我家老头子可头疼我啦。” 小孩听到这句,沉默了片刻。 薛寅却随手看他的小爪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别说,小家伙根骨还真不错,是块好料子,“你要跟我学武么?”他随口问。 一句话出,方亭确实愣了,等他回过神来,薛寅就见小家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一面小鸡啄米地点头,倒是把他看乐了,随手一揉方亭的脑袋,“看你那样儿,有点出息吧。” 这边薛寅和方亭躺在树上玩得不亦乐乎,那边苦思冥想终于想起了什么的路平抬头一看,悲愤了,这树他上不去! 薛寅只得下树,进房间,问路平,“怎么,想起来什么?” 路平道:“这个吧……爷,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就这么一说,您就这么一听,毕竟有些事儿咱们都不清楚不是么……”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7 薛寅:“说。” 路平无奈抓头:“好吧……” 总是站在风口浪尖所以总是被各路人提起,被宫里一群宫女太监私下议论的柳陛下,据说,不爱美人爱江山,不爱女人爱男人,君不见柳陛下曾经被贬为民,眼见着翻身无望,最后却让人意想不到地翻了身?当然,陛下才华盖世,能力出众,不过这当然也和昔年大将军江贺对他的鼎力支持不无关系,传两人关系亲密,有时甚至会彻夜促膝长谈,同被而眠……这个关系嘛,当然是相当亲厚,非同一般。 路平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薛寅,却见薛寅沉吟半晌,竟是皱起了眉。 “爷?” 薛寅回过神来,“就这些了?” 路平老老实实道:“就这些了。” 薛寅伸个懒腰,“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路平不解:“您明白什么了?” “大将军江贺……我爹倒和他挺熟。你以后要有机会,可以打听一下这相关的消息。”薛寅没头没尾接了一句,最后摇摇头,惬意道:“最重要的是……新皇后宫空虚,没有子嗣啊。” 章节目录 第26章 生死天命 打听新皇旧时私事,可算作茶余饭后一项谈资,只是消息太少,难以捉摸,要想摸到柳从之真正的软肋,还得多下功夫,关于那莫名其妙无头无尾的三思后行四字,薛寅倒是想过再找天狼问一问,不料再入楚楚阁,天狼已经毫无踪影,询问黄莺,后者答:“被妈妈找人打出去了。”于是薛寅听得心头惬意,一时把神棍的消息整个抛在脑后,只悠悠然听黄莺唱曲儿。 薛寅也不知天狼下落。 天狼如一滴水,再次消失在宣京茫茫人海中,不留丝毫痕迹。他是最自由的一根线,游走人间,不露行迹,毫不拘泥。 数日之后。 宣京城内。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来往商贩极多,人流熙熙攘攘,热闹万分。 宣京“得意楼”前。 得意楼号称宣京第一酒楼,取“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意,酒楼修得十分气派,装潢可称奢华,历来是达官贵人往来之地,等闲人难进。一个形容落拓的灰衣客明目张胆地坐在得意楼门前不远,身前地上还摆着一壶酒,慢吞吞地仰头往嘴里灌酒,满身酒气,形容脏污。 得意楼的小二出门送客,见着这一幕,毫不客气地喊道:“叫花子哪来的,滚开滚开!” 灰衣客自顾自地喝酒,摇头晃脑道:“小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坐大街上,这地方人人都坐得,这条街是你们得意楼的地盘么?” 小二皱眉喝道:“这地方在我们得意楼前,就是得意楼的地盘。我们开门做生意的,来往都是贵人,你挡在这儿是拦我们做生意,走开走开!” 他说着就要上前来驱赶,灰衣客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仰头往嘴里灌酒,一面漫不经心地冲店小二抬了抬手,“小哥,我看你火气太大,做事还是别太莽撞。你运势不强,印堂发黑,火气太旺,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灰衣客满头乱发,胡子拉碴,形容脏污不堪,这嘴上还没把门的,小二听他咒自己,一时更怒,抄起袖子就往他这边冲。灰衣客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叹气,喃喃道:“我说的是大实话,你自己不听,可别怪我。”小二要来赶他,他却一动 不动,端坐原地,慢吞吞仰头喝一口酒,自顾自地赞了一声:“好酒!” 话音刚落,却听“砰”的一声,气势汹汹的店小二还没够着他,脚下一滑,竟是直接摔了个大马趴,磕得头破血流。灰衣客一脸遗憾:“小哥,我和你说过了,火气别太大,你怎么不信呢?” 小二又惊又怒,双眼喷火,咬牙道:“你使了什么妖法?” 灰衣客啧了一声:“这话可说得不对,我可丁点没碰你,你自己火气太大,犯了血光之灾,还不思化解,反倒怪起我来了?”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好不惬意,却如同在小二的满腔怒火上浇了一把油,小二猛地站起身来,一刻不停向他扑了过来,灰衣客无奈摇头,连连叹气:“难得我好心提点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你命里属火,本来火气就重,易怒暴躁,这下火上加火,岂不是要烧起来?不妙,不妙!” 他一面晃着手里酒坛,一面连说了两个不妙,也不见他动作,只见那爬起来的小二脚下一软,竟然再次踉跄,几乎再次摔倒,幸亏他身后一人扶了他一把,才免了这祸事。 这事发生一次是偶然,发生两次就是邪门儿了,小二纵然邪火冲脑,这时也有点后怕,失了方才气焰,回头看那扶了他一把的人,想要道谢,不料一瞥之下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顾……顾爷!” 他身后的人一身锦袍,模样斯文,然而通身矜贵之气,正是袁承海。袁承海长身而立,对店小二的反应毫不惊讶,淡淡道:“我看这儿也够热闹了,这事打住吧。”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不料店小二听在耳中竟是诚惶诚恐地点头,“是,小的明白,小的这就走。小的冲撞了顾爷实在有眼无珠。” 店小二全没了嚣张气焰,点头哈腰地这么退走了,那模样,倒像是老鼠见了猫,连爪子都不敢露。灰衣客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失笑道:“这位爷好大的威风。”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8 袁承海冲他淡淡一拱手,“在下顾惜生,不知这位先生是路过此地还是等人?” 灰衣客啧了一声,“我当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跟那店小二一样糊涂。”他一指身前酒坛,“我坐在这儿,可不是来喝酒的么?” 袁承海一瞥地上酒坛,笑道:“此地喝酒,未免有失风雅。先生不如随我入楼,小酌一杯?” 灰衣客稀奇地看他一眼,“顾爷好大的手笔!”他上下打量袁承海,“不过我有一件事看不太明白,还请赐教。” “何事?”袁承海挑眉。 灰衣客笑道:“大爷你说你姓顾,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像是姓顾的。我觉得啊……你长得像是姓袁的。” 袁承海眸光一闪,笑了:“原来这位先生不止是来喝酒的,还是来等人的。”他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更没有在外面吹冷风的道理了。我做东,请先生入楼畅饮一番,上好的琼玉京,可还入得先生的眼?” 灰衣客将身边的酒坛往地上一砸,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走到袁承海身边:“既然这位爷如此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他身材与袁承海相仿,体态修长,并不壮实,然而一身灰衣,满脸胡须,邋遢落魄,路人看了都是避之不及。袁承海见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面上却丁点不露颜色,笑道:“请。” 这二人一矜贵,一落拓,就这么走进了号称往来皆贵人的得意楼,堪称奇观。更奇的是得意楼先前都容不了灰衣客在得意楼门前坐那么一下,这会儿灰衣客登堂入室,小二却屁也没放一个,满脸堆笑,殷勤问道:“不知顾爷想去哪儿?” 袁承海道:“二楼达观亭,上一套碧云揽月,佐琼玉京。” 小二连连应声,“是,顾爷。两位爷这边请。” 灰衣客见他方才对着自己横眉怒目,这时温顺得不像话,不由长叹一声:“财可通神啊!” 袁承海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黄白之物实乃世人梦寐以求,不是么?” 两人上了楼,所谓达观亭,也就是得意楼中的一个雅间,格局典雅,壁上有一幅顾源的题字,字体飘逸俊雅,写的正是“达观”二字。房内燃着熏香,香气极清极淡,然而余韵悠长,有意思的是,房内香炉做工别致,恰巧做成了亭子的形状,悬于梁上,小巧精致。 “此为君子香。”袁承海道。 灰衣客赞叹:“不愧是得意楼,这间屋子着实是别致。”他又摇头,“可惜这么高雅,不适合我这等粗人。” 俩人在桌前坐定,袁承海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是雅人,当然得来这达观亭。” 灰衣客凉凉道:“这话说得岔了,我是俗人,你是贵人,都和这风雅二字沾不上边。” “哦?”袁承海并不接话,啜一口茶,淡淡问:“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说话间,有人上酒,这席间上的确实是上好的琼玉京,酒香四溢,即刻冲淡了房内熏香。灰衣客深深嗅了嗅酒香,满意地呼出一口气,答道:“我是俗人,自然也没什么好名儿。江湖上有人送了个诨号,叫逆命。我姓莫,你可以叫我莫逆。” 袁承海失笑,“既要逆天改命,又要莫逆天命,当真有趣。”他一举酒杯,“那莫逆先生,我敬你一杯。先生名号当真响亮,算仙逆命,号称铁口直断,有通天命,逆生死之能,我着实向往久矣。听闻先生十年前便已绝迹江湖,今日有幸得见奇人,值得痛饮三杯。” “诶,且慢。”不料莫逆一抬手,道:“我虽落魄,但也不白占便宜。我给你卜一卦,抵了今日的酒钱,如何?” 袁承海道:“求之不得。” 莫逆道:“敢问爷你是要姓顾,还是姓袁?”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袁承海微微蹙眉,“我既姓顾,又姓袁,有何不可?”他微微一顿,“姓顾如何,姓袁又如何?” 莫逆摇头,“爷你大富大贵,然而若是姓顾,便是大富,财神爷一流的人物。若是姓袁,便是大贵,可财权虽好,却只能选一样,不可兼得,否则……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爷你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有意思。”袁承海闭目,面上闪过稍微的阴郁,半晌,展目道:“我若姓袁,又是如何?” 莫逆笑了一笑:“请爷写张字。” “什么字?” 莫逆淡淡道:“任何字。” 少顷,店家奉上笔墨,袁承海将宣纸在桌上铺平,沉吟半晌,写下一个字。 一个“商”字。 字体工整,笔锋沉稳,唯独商字最上那一点稍微不稳,锋芒毕露。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49 莫逆端详这张纸许久,摇头道:“麻烦,实在是麻烦。” “怎么?”袁承海挑眉。 “这个商字是大麻烦。”莫逆一指宣纸,“商字有口,进的是财,口上有门,锁的是财,然而门上有立,这个立嘛……”他一指商字最上那个浓重的墨点,一字一句道:“威势太重,取财,压势,索命。” 他看一眼袁承海,声音淡淡的,既无惋惜,也无兴奋:“大人年华正盛,竟是英年早逝之相,当真有趣。” 袁承海一直认真听着,听到最后这一句,微微点头,竟然气定神闲:“可是必亡之相?” “或许,然而未必。”莫逆长饮一口酒:“我号逆命,天命可逆。”他顿了顿,“只要,代价够大,运气够好。” 章节目录 第27章 腊月霜寒 怎样的代价才是代价?怎样的运气才是足够? 什么样的劫才是死劫? 袁承海什么也没说,面上带笑,温温和和将莫逆请进了袁府,愿聘其为门客,后者推推拖拖吞吞吐吐,等袁承海十分解人意地许诺绝不亏待云云,这才欣然同意,十足一副江湖骗子的派头,换个脾气不好的,听他口口声声咒自己死,不把他揍一顿就算是不错的了。然而袁承海淡定自若,兼之财大气粗,倒是对此浑不在意,态度极好。 袁府不算富丽堂皇,然而装潢极雅,有时财至极处,才撑得起这等高雅。莫逆是识货的,眼睛尖,一路看得啧啧称奇,不由长叹:“久闻顾惜生大名,爷当真不是一般人。” 袁承海淡淡一笑:“依我之见,先生也非一般人,不是么?” 莫逆悠闲一笑,“比起袁爷可就差得远了。” 顾惜生是什么人? 少数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明白这个名字的重量。 前朝首富……如今是当朝首富了,生意做得奇大,涉及各行各业,名下米铺、商铺、酒楼遍布全国,可谓是第一等的富贵,说是财神爷也不为过。当年柳从之起兵,为何独独青睐当时官拜礼部,行事中规中矩,一点不引人注意的袁承海?只因没有袁承海,他后来就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粮在江南赈灾,更不可能由此借着天灾在江南站稳脚跟。金银财宝可通神,柳从之能有今日,袁承海功不可没。 莫逆想着,悠悠一叹。可最有趣的的莫过于一点,袁承海就是顾惜生,顾惜生就是袁承海。 顾惜生是富商巨贾。袁承海却出身书香门第,父祖皆大儒,袁氏一门向来属朝中清流一脉,声誉极佳。如此,袁承海这个人就显得极为有趣,也极为矛盾。 出身名门,不富,然而贵,本该是个铁骨铮铮的忠臣,更该成个满身酸气只知读圣贤人,子承父业,到时也能成一段佳话。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这等清流子弟,最终竟然自甘下贱,假托身份行商,哪怕成了富商巨贾呢,富商巨贾那也是商人,唯利是图,卑下不堪,有财无权的商人,自然是为正统的读书人所不齿的。 更有趣的是,前朝有律令,但凡商人不得入仕。 莫逆微笑,当然,如今一切似乎都已明朗,然而这位爷的面相却似乎不是这么说的,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袁承海仍有公务要忙,不久就离开了,袁府管家客客气气请莫逆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莫逆自然求之不得。这一去,却是把袁家服侍的丫鬟吓得不轻,此人进去前落魄如街边要饭的,让人都不想多看他一眼,不料这一出浴,好么,容光焕发,俊俏斯文,别提多精神了。小丫头看得微微失神,莫逆似有所觉,转过头来,洒然一笑:“怎么,看我干什么?” 丫鬟来不及答话,稍稍睁大了眼。适才莫逆是侧着身子的,这下整张脸正过来,她才发现这人左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心一路蜿蜒到嘴角,近乎可怖的线条将一张本来俊朗的脸劈作了两半,隐隐带出一股戾气,丫鬟一瞥之下,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时骇然。 莫逆莞尔,摸一摸脸上伤疤,“我有那么吓人么?” 丫鬟慌忙垂头:“抱歉,我失礼了。” 莫逆笑笑不答,神态悠闲得很,显然没把这往心里放,小丫鬟忍不住看他一眼,只觉适才几乎迎面而来的凶戾之气淡了下去,这人笑得恣意,神情洒脱,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这个来历不明的奇怪男人,是个很潇洒的人……和自家主子,恰好相反。 丫鬟不知道的是,潇洒的莫逆先生微笑着摸着下巴,心里转的念头是:早知道把伤疤再弄吓人一点,那样大约更好玩。 而另一边,那位一点不潇洒的袁家主子,袁承海袁大人,正在书房眉头紧蹙看一本账本——丫鬟看得不错,袁大人生来劳碌命,和潇洒二字不太沾边,通天的富贵又或通天的权势,都不是什么好得的东西,哪怕得了,也不一定是幸事。 袁承海右手边有一摞账本,他一本一本看完,脸色越来越差,最终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这账看得颇为憋闷。 他生意做得大不假,然而再大的生意也没有只出不进的道理,他随柳从之起事,是拿自己身家性命赌了一把,这几年为此可以说是不惜代价,自掏腰包为柳军不知填上了多少缺口,如今诸事抵定,按理说也应松口气了……可他能等到松口气的那一天么? 战后民生凋敝,朝中形势暧昧…… 袁承海摇摇头,忽地想起一个笑话,人要是松了气,那不就死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0 一个念头转过,他呼出一口气,正襟端坐,开始提笔寄书一封奏章。 他写字的姿势非常正,一举一动一笔一划都有讲究,此为袁氏教养,非数年之功不能成,即使离经叛道如袁承海,有太多东西已刻进了骨子里,磨灭不去,如与生俱来。 袁承海书法极佳,字字端正严谨,很快,一封奏折写完,天色已暗。他本欲将奏折直接放入袖中,然而顿了顿,忽地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外间书童,“袁谨,明天是什么日子?” 书童不明所以,答道:“今儿是十七,明儿是十八,怎么了?” “十八……对了,十八……”袁承海摇摇头,将已经放入袖中的奏章拿出来,收在书房内,上了锁,“没什么,方才险些忘了一件事儿。” 屋外天色昏暗,细雨绵绵,等袁承海走出,寒气森然涌动,走到中途,雨丝却逐渐成了飘雪,细雪如鹅毛,洒在袁承海的发间,身旁服侍的书童连忙要去找伞,被袁承海阻住了。 “又是一年……”袁承海仰头看空中雪花,“这么点儿雪,用不着。” 书童摇头:“可是爷身子不好,不能受冻啊!” 书童是好心,一派焦急,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我说用不着就用不着。”只一眼,书童就噤若寒蝉收了声,袁承海缓缓往前走,他走路总是这样,不疾不徐,姿态端正。 可巧的是,路边有人在等他,一身青衣,姿态潇洒。 袁承海仔细看一眼这人,挑眉道:“莫逆?” 莫逆赞道:“不愧是袁爷,好眼力。” 袁承海看一眼他面上伤疤,“你这伤的可不是地方。” “非也非也。”莫逆抬眼一笑,“我这伤的恰好是地方,再偏一寸,如今我就是个歪嘴瞎子了。”他将目光定在袁承海眉眼之间,袁承海修眉凤目,论容貌,是阴柔的俊美,若说瑕疵嘛……左眉中间一道白痕。 此为断眉之相,姻缘薄,亲缘浅,最是无情,也最是波折。 章节目录 第28章 魂归故里 腊月十八。 薛寅难得起了个大早,但也懒得动,趴在窗边看雪。 昨夜下了一宿的雪,如今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不漂亮。奈何薛寅虽生在北国,对雪这种东西实在是丁点好感也无,所以也就怀里抱着暖炉看着外面白雪皑皑,一点没有出门去的意思。 他没有出去的意思,不代表别人没有,这一下雪,方亭就没法爬树了,但下雪天有下雪天的玩法,小家伙缠了薛寅半天想拉他出去打雪仗,薛寅一动不动仿佛黏在了椅子上,最后方亭只好拉路平出去。俩人玩得倒是欢快——准确来说方亭一人玩得挺欢快,小家伙身手灵敏跑得快,直把路平砸了个满身满头雪,简直呜呼哀哉。薛寅看戏倒是看得欢快而惬意,一面看一面往嘴里扔咸炒豆,唇角带一丝笑,如今虽是隆冬腊月,但这么一闹腾,到底有那么一点喜庆的过年气象。 一念至此,忽然想到随军出征,之后再无音信的薛明华,心头微微一沉,面上笑意也收敛了,良久,闭目一叹。 过了一会儿,玩了个痛快的路平与方亭进屋,却惊讶地发现薛寅换了一身衣服,路平当即讶道:“爷,你要出去?” 薛寅点头:“出去走走。” “现在下着雪呢。”路平狐疑,这位爷下雪了不该恨不得不挪一步么?却见薛寅看一眼屋外白雪,也是叹气:“得,就当我没事找事吧。” 这边路平纳闷,那边大雪天还要陪小王爷出门的两个侍卫更纳闷,不止纳闷,还郁闷。 雪天路湿滑,鞋子一不小心就得进水,路别提多难走了,这么个日子,这位爷不好生生待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何必出来找事? 薛寅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看着大雪满脸不耐,结果还是出了门,先是在城中酒楼买了几样小菜,两壶烧酒,而后雇了辆车,载着几人往城郊走。两名侍卫都觉古怪,薛寅是不可能出宣京城的,但去城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城郊有什么?两人对一对眼神,将疑惑埋在心底,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把人看住了,不能出岔子。 雪地路滑,车也行得极慢,这么一步三摇地走,用了约莫一个一个时辰,到了地头。 这是宣京西郊的一座小山,名唤暮山,暮字同墓,是为……一座墓山。 此山荒凉,植被不多,亦无百姓聚居于此,因为风水不错,不知何时起就成了坟冢聚集之地——倒也并非乱葬岗一类,能出得起钱被埋在这里的,少说也非升斗小民,不过大富大贵亦是不能,只因但凡讲究的富贵人家必有宗祠,没有随便找个地方葬了的道理。而且依当朝风俗,落叶须得归根,人死须得返乡,故而京中大户人家逢家人逝世,或会将其遗体送回故里安葬。不过凡事也有例外——比如老宁王身为皇室子孙,亲王之身,最后却连回京安葬也不得,尸骨埋于北化,所幸得以夫妻合葬,一世姻缘,也算圆满,其余种种,或可不必介怀。 人死不过一抔黄土,孤坟荒冢,想来未免寂寥,得心爱之人相伴,死而同穴,已是福气。 至山腰,车就不能再上了,薛寅提着酒菜,徒步上山,雪已停了,然而冷风仍凛冽,薛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行走,眯着眼看逐渐展露在眼前的一个个坟冢。 自山腰而上,随处可见坟冢,有些立了碑,有些碑歪歪倒倒已是垮了,还有一些就是个土堆,被漫天白雪一盖,几乎看不出是什么,更有年代久远的坟已是塌了,暮山阴阴沉沉,少有人声,又是遍地坟冢,怎么一路走来,着实有点荒凉凄恻的味道。一名侍卫忍不住了:“王爷您这是来干什么的?给谁上坟?”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1 侍卫还算厚道,虽然雪天出门走得一身湿冷,说话也挺客气,没在“王爷”二字面前加一个大大的降字。 薛寅呼出一口白气,“来看前人……”他这一句说得语焉不详,说话间,几人往上又攀一层,越往上坟冢越少,修得也越精致,薛寅转了半天,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片排列修葺完好的墓碑。这一片墓和山上一堆参差不齐的墓碑一比,显得十分整齐,显然是同时又或同一人修的。薛寅剥开其中一块碑上的雪,看一看墓碑上的刻字,微微一叹。 这块石碑是这一群墓碑中最大的一块,颜色黑沉,其上无名、无姓、无任何叙述,独独刻有一行诗,笔法锋锐,铁划银钩,气势十足。 “将军百战死,梦魂归故里!” 薛寅注视这气势十足的一行字,微微闭眼。 他身后的两名侍卫都是识字的,一人脱口道:“好字!好气势!” 薛寅扫干净碑上的雪,低声道:“此为将军冢。” “将军冢?”一名侍卫疑惑,“哪位将军?” 薛寅不答,而是慢条斯理拿出自己手上提的酒菜,一面道:“此处……”他一指这周围整齐排列的坟陵,“此为……” “此为英雄埋骨之所。”远远的,一人扬声接了一句,声音沉如金铁,神情泰然。 两名侍卫蓦然回头,接着不假思索地下跪,齐声道:“陛下!” 柳从之一身黑袍,孤身一人缓步走来,低笑道:“今天可着实是巧了,我本当无人知我来此,却是想岔了。” 一句话暗藏机锋,薛寅却抬了抬眉,状似讶然:“陛下也来此?” 柳从之含笑道:“不知降王来此所为何事?” 薛寅垂头,蹲在那黑色石碑前,缓缓执起一壶酒,手一抬,将酒水泼洒在碑前:“来敬英雄。” 他神情难得肃穆,柳从之嗅着空中酒香,面上现出些许惋惜之色,“江将军一生守家卫国,可称盖世英豪,本不应落得如此下场。”他说着沉声一叹,眼中透出些许讽刺:“青冢荒墓无名碑……” 薛寅并不惊讶,将手中空了的酒壶放下,起身问道:“陛下也识得江将军墓?” 除了大将军江贺,谁人又能当得柳从之一声“江将军”? 可这纵横一时,叱咤风云的人物,活得惊天动地,却死得寂寂无名,荒坟青冢掩遍风华,再过二十年,只怕无人会记得这坟茔。怕也无人会注意,这英雄盖世的传奇将领,生于宣京少颠沛,一生征战多磨砺,死于非命亡他乡,葬于宣平归故里。 将军百战死,梦魂归故里! 章节目录 第29章 将军百战 “陛下也识得江将军墓?” 柳从之平静地答:“江将军生前于我有提携之恩,柳某自忖并非健忘之人,更非糊涂之辈。”他人在宫外,并不称“朕”,言辞温文诚恳,“犹记当年隆冬,骤闻将军死讯,实如晴天霹雳,此等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让人唏嘘。” 薛寅将买来的小菜一叠一叠摆在墓前,闻言只道:“将军百战身名裂。” “确实如此。”柳从之颔首,“世上无百战百胜之将,杀人者人恒杀之。” “陛下当真如此认为?”薛寅却有些意外地回头,淡淡问:“陛下不正就是百战百胜之将?” 这话语气不重,但实在算不上客气,暗藏锋锐,柳从之却眼也不眨,笑道:“我非神人,何以百战百胜?降王高看我了。” 降王降王又是降王,这人有完没完?薛寅一时有些泄气,没精打采道:“哦,我当陛下天命所归,必然长盛不衰。” “盛极者必衰,我若事事顺心,那必然离死不远。”柳从之含笑一叹,“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等着那一天。” 薛寅近乎诧异地瞥柳从之一眼。 等着那一天?是等着自己的死期?还是……薛寅皱了皱眉,他搞不太明白,姓柳的本来就是最难揣测的一个人。 柳从之抬眼看这墓碑,却是微微一叹,“江将军昔日曾与我说,他一生杀孽过重,或不得善终。可他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也是死得其所。奈何他未曾亡于敌手,却亡于宵小暗箭之手,若非老宁王仗义相助,只怕连这一无名冢也不可得,英雄至此,着实凄凉。” 这位皇帝陛下果然什么都知道,薛寅叹气,“家父生前极其赞赏江将军,当时将军出事,时局紊乱,父亲所能做者也寥寥,不过是送亡者遗骨返乡,让其不至于埋骨他乡。今为将军忌辰,我来此拜祭将军,不想陛下亦是有心人。”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2 柳从之道:“转眼又是数年,江将军泉下有知,当感欣慰。” 这一片坟冢,乃是老宁王所建。 昔年江贺受华平暗算,葬身沙场,军中所有人不知所措,时局紊乱至极。其时柳从之被遣去南面守边,离月国边境可谓十万八千里,江贺在军中的故人寥落,又逢华平有意加害,江贺非但性命不保,更被诬玩忽职守、意图谋反,这么一个节骨眼上,给这位传奇将领风光大葬非但成了问题,甚至连最起码的收尸都成了问题,老宁王听闻此讯,悲痛之余又是愤慨,因人在北化,火速赶往边关战场,终究态度强硬地保全了江贺遗骨,送回京安葬,为此遭了猜忌不说,还被勒令终生不得踏出北化一步,最终于北化郁郁而终。 立此坟冢时,江贺名望被污,甚至不便写名其身份,老宁王思忖良久,最终立了无名碑,仅留一句诗在此。除江贺之外,这片坟冢所埋,都是老宁王生前送走的军中旧友,亦或兵士,有的惨死他乡,家人寥落,无人送葬,有的遭人迫害,郁郁而亡。老宁王生前曾想过若有一日下了黄泉,便来此与老友作伴,但终究未能再踏进宣京一步。 柳从之说得不错,此为英雄埋骨之所。 薛寅将带来的东西差不多都摆上了,就一拍手站起来,见柳从之还立在那儿,就问:“陛下是从山上下来的?” 他刚开始没注意,但柳从之来的那条路,分明是下山路,柳从之微笑点头:“不错。” 薛寅又问:“那陛下是专程来看江将军?” 柳从之泰然自若:“当然。” 来看江将军需要跑山顶上去?薛寅狐疑地一扬眉,然而柳从之的神色太过无懈可击,他一时也无话可说,好容易最近柳从之忙于政务,无暇找他去下棋之类,他最近倒是过得逍遥,可惜憋闷。虽然他看见柳从之容易头疼,不过一见这人就想起宫内所传这人身上桩桩件件的八卦,一时头也不疼了,就是好奇,探究地打量一眼柳从之,却见这位气定神闲容貌俊美的皇帝眼眶下竟隐约有一片青黑,虽看上去神气完足,但仔细瞧能窥出疲态,一时心中暗暗称奇,什么事能让柳从之这样的人露出疲态?然而这等问题想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两人在坟前待了半晌,拜祭完毕,而后回程往皇宫走。 雪已停,然而路上积雪仍在,回程的路不比来时轻松,雇的车摇摇晃晃许久才走了一半的路,薛寅坐得昏昏欲睡,然而一想起旁边还坐了个姓柳的皇帝就觉如坐针毡,于是柳从之就好整以暇地看着身旁的人坐着坐着几乎要睡过去,又激灵一下直起身子清醒过来,接着循环往复。这一过程着实有趣,他看得十分认真,唇角始终噙笑。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进了一片树林。 林子不大,从此地走算是回城的一条近路,林中除了树木就是白雪,马车驶过,白雪簌簌而下,除此之外,毫无声息,显得颇为寂静。 柳从之端坐于马车之中,忽见身旁昏昏欲睡的薛寅睁开了眼,眼神澄明,眼中毫无睡意,无声地坐直,绷紧身子。 柳从之含笑看他,亦不出声,似乎对他的变化毫无疑惑,安安静静窥一眼车窗外。 窗外只见白雪簌簌而落。 过得片刻,马骤然嘶鸣一声,受惊仰身,发足狂奔! 坐在车前赶车的两名侍卫反应神速,第一时间拉缰绳,合力停下飞马,一人喝道:“什么人?出来!” 四顾无人,四野唯有风声。 这事来得蹊跷,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一人下车将马上下检查了一遍,而后掀开车帘,向柳从之禀报:“陛下,适才马似乎无端受惊,属下查看过,马身上并无伤痕。可要继续往前走?” 薛寅看一眼柳从之,后者微笑:“既如此,不妨休息一会儿。” 风雪之中,有什么好休息的? 两名侍卫心神不宁,环顾四野,只觉这些树未免太过挡事,被这些层层叠叠的树一遮,谁还看得清楚人啊。就这么歇息了一会儿,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哨声!是有人在吹哨!“是谁!”两名侍卫环目四顾,忽然瞥见一抹人影在远处飞快闪过,一人当即追了上去,留下另一人在马车前戒备,留下之人一脸戒备地四处打量,都未见动静,于是索性一拉缰绳,“陛下,此处危险,属下先送您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嗖”的一声利器破空之声,侍卫回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天外飞来一箭,直直射入马车之中! 章节目录 第30章 雪林暗箭 薛寅发誓,如果早知道跟姓柳的在一起会有这么一遭,他宁可出去陪着俩侍卫喝风淋雪,也好过在马车里被人当活靶子。 他这一路走得昏昏欲睡,然而一进林子,整个人就精神了起来,原因无他——感觉不对。 姓柳的在旁,固然是如坐针毡,但一进了这林子,薛寅就在这一片冷寂中嗅到了一丁点肃杀的意味,这种感觉十分玄妙,极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可他对危险的直觉几乎是与生俱来,于是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戒备。 不一会儿,外面果然有变动。 薛寅瞥一眼柳从之,只见姓柳的气定神闲,似乎对周遭变故毫不在意,看见他的目光,只微微一笑。 不管在何等境况下,这人笑容看上去仍是那么的欠揍,薛寅每每看入眼中,总觉手痒,不由磨牙,柳从之于是微微一抬眼,将一只手指立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薛寅下意识地噤声,清楚听见车外侍卫的喊叫声,除此之外便是风声,不对,还有…… 一念未转完,薛寅蓦地转头,同时脚下一蹬,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同时在空中飞快后仰,腰往下折,刹那间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车壁上。他的反应不可不快,一系列动作都在刹那之间,一气呵成,同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自他身侧窗旁直射而入,贴着薛寅胸膛飞过,势头不减,直取柳从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3 此箭来势刚猛狠辣,势要将车内之人射个洞穿,薛寅人虽堪堪躲过,但胸前衣襟仍是不堪其势,寸寸皲裂。这使弓之人臂力极强,绝非易与之辈,若非他闪躲得迅速,此刻只怕性命不保!马车一时巨震,他一手攀住车窗,而后蓦地抬头看向柳从之,此箭是为取柳从之性命而来。 柳从之仍然端坐马车之中,穿心利箭破空而至,他竟是不闪不避,电光火石间,他伸手。 利箭速度快极,肉眼难辨,普通人躲闪都来不及,遑论抓取,柳从之只一伸手,却是准确地抓住了当胸袭来的箭! 他的手修长有力,牢牢将箭抓在手中,箭势虽受阻,然力道竟是未衰,仍是借着余势向前冲。 柳从之面沉如水,一动不动,手上发力牢牢抓住羽箭。 羽箭在他手底艰难地前进了两寸,最终停了下来,然而柳从之几乎是在羽箭就要及身的时候伸手抓的箭,虽然手快,但羽箭仍是往前进了这么两寸,箭尖就直接刺进了胸膛,登时献血淋漓。 柳从之一言不发,拔出浅浅没入胸膛的羽箭,看一眼手中羽箭,微微叹一口气。薛寅注意到他握剑的手上鲜血淋漓,显然是为了阻这速度奇快的羽箭而付出的代价,然而刚才那一幕也着实骇人,让他也一时无语。 羽箭来得险且急,最好的方法是如薛寅一般避其锋芒,然而柳从之竟是不闪也不避。他适才只要手慢一步,又或手上手劲松一步,这位新朝的传奇开国帝王就是个当场毙命的下场。更可怕的是这一下如同火中取栗,来得险之又险,无异于一场生死豪赌,柳从之却毫不动容。 唯一的解释是,他足够自信,自信到近乎自负,故而能够稳若磐石,可单单这份自负,就太过狂妄,这份气魄,着实了得…… 薛寅神色复杂:“陛下好应变!” 柳从之眉间煞气只凝了一瞬,而后笑看一眼薛寅:“你身手也不错。” 他随手将截下来的羽箭放入袖中,薛寅眼尖,瞥了一眼羽箭箭头,登时皱眉,“此箭有毒。” 柳从之低头看一眼自己胸前还在流血的伤口,满不在意一笑,“无妨。” 说话间,马车剧烈抖动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一句废话都不多说,薛寅手一撑自马车窗户脱出,柳从之自车门脱出,两人前后脚离开马车,就听天外又是一箭射来,这次箭尖带火,落于马车之上,登时烧了起来。 马车前已无其它人踪影,适才留守的另一个侍卫恐怕是被人给引开了,薛寅蹲在半变着火的马车旁掩护身形,一面往身上洒雪以控制火势,一面思考对策。 林中视线不清,刺客一时也没了动静,然而这人显然是个臂力极强的弓箭手,像他刚才那一箭,他和柳从之消受得起一次,不见得消受得起第二次,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弓手,否则麻烦。 等等……薛寅想到这里,突然眨了眨眼。 柳从之和他的考量显然差不多,正在另一面掩护身形,显然也是等着弓手按耐不住放箭,而后揪出弓手的位置所在。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和柳从之分开了,如无意外,他本人没有暗杀的价值,所以这弓手一定是冲着柳从之去的。 所以,他愁什么愁?以刚才柳陛下接那一箭的手法来看,柳陛下皮糙肉厚英明神武经打耐磨,当然是能够自己搞定一切的,用不着他这等人为其操心。他安安生生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等事情结束就好了,如果柳陛下解决不了,大不了他冲出去救个架呗。 薛寅想通了这点,登时身心舒畅,只远远看着战局,手里暗中扣着怀中的匕首,却不参与。柳从之果然也一点没有让他去救驾的意思,过得片刻,羽箭再来,柳从之仰身闪过,而后执起羽箭随手反掷回去。他听声辨位的功夫颇好,手上准头和力道也不差,远远只听闷哼一声,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弓手受了伤,开始打算退走了。 薛寅看没有自己的事了,于是伸个懒腰站起来,不料再一听动静,却是不对,脚步声没有越来越小,反而越来越大。 他骤然回过头,恰好就见一个黑衣人慌不择路向自己这边冲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受伤后跌下树,以至于跑错方向,薛寅本打算扣下这人,不料黑衣弓手见此情形,竟是猛地从怀中拿出一把利刃向他砍来,薛寅明白了,这人不是逃跑的,是折回来杀人的! 眼见这人状若疯虎一般扑了过来,时间紧迫,薛寅来不及多想,他手中的匕首扣了良久,这时终于有发的机会了。 “留活口!“ 刀光也只闪了一瞬。 柳从之话音刚落,薛寅握着手中匕首,颇为无辜地看向那个喊话的人,你怎么不早说一会儿? 人已经没气了。 章节目录 第31章 万人之主 柳从之刚开口,薛寅就知道要遭。 他飞刀已经脱手,匕首射速极快,他又不是柳从之,有一手堪称逆天的空手接白刃、空手接飞箭的本事,于是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如同预料一般,直直刺入刺客胸膛,一击毙命,一点余地都没留下。 他本来也没打算下死手,奈何这刺客活得不耐烦,瞎了眼往他这边凑,还通身杀气,一副不死不休的德性。薛寅对此类气息异常敏感,到得这种关头,身体自发的反应快过思考,直接替代他做了决定。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4 想要他性命的人,杀! 结果这杀得倒是干净利落,但是杀出了毛病,这刺客为弑君而来,身份可疑,他却在柳从之叫留活口的时候下了杀手,此类行径,俗称灭口——约莫怎么看怎么可疑。 薛寅心头暗暗吐一口血,刚要开口请罪,就见柳从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淡,不怒不喜,冷静至极,教人窥不出颜色,薛寅被这目光一扫,却是不自觉心头一跳,下意识身体紧绷起来。 柳从之觉察到他的反应,神色骤然缓和下来,微微一笑:“也罢,这也并非你的错,我们再去周围查查,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笑容一如平时温文,似乎刚才乍现的那一点森寒肃杀仅是薛寅的错觉,薛寅垂上眼帘,微微抿唇。 他并未马上行动,而是看了一眼柳从之,柳从之似有所觉,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这人胸前可谓鲜血满襟,然而神色行动如常,似乎和平时毫无差别,只除了面色较平常苍白了些许。柳从之肤色本就白皙,这时看来,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侧面看去如同一尊俊美的玉石雕像,苍白而……冷硬。 薛寅若有所思。 相识至今,这位新皇似乎永远都挂着一张让人捉摸不透的笑面,不怒不喜,城府深沉,只有今日这等情况,面具稍微破裂,才能让人窥见他笑容下的一丁点真性情……柳从之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貌似谦和,实则自负,貌似温和,实则霸道,看似君子,实则肃杀,实在是……好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不过伪君子也罢,真帝王也罢,受了伤真的不需要包扎么?中了毒也真的不需要解毒么?姓柳的好像不久前才说了什么“我非神人,如何百战百胜”,结果这么快就把自己当神人使了?当然,他中毒身亡薛寅自然喜闻乐见,问题是现在还不是他逃走的时机,这种时候让柳从之死在自己身边,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薛寅十分诚恳地问出心中所想:“陛下,你的伤要紧么?” 柳从之看一眼胸前伤口,“不过皮肉伤。” 薛寅道:“箭上似乎有毒,还是谨慎为妙。” 柳从之低低一笑,“无妨。” 姓柳的油盐不吃泼水不进,薛寅无奈地打个呵欠,“如此甚好。” 俩人一路往外搜寻,柳从之笑:“你盼我无恙?” 薛寅随口敷衍:“陛下龙体金贵,可经不起折损。” 柳从之含笑看他,“你似乎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薛寅打呵欠:“陛下想多了。” 雪林不大,俩人走出没几步,就看见了两名被人引开的侍卫,一人轻伤,一人重伤,柳薛二人到的时候,轻伤一人还在和周围人缠斗,柳从之见状,立刻打算参入战局,不料尚在游斗的刺客一见他二人,竟是二话不说闪身就逃,跑得飞快,顷刻不见了踪影。于是至此,这一场来得突然的暗杀落下帷幕,柳从之一方势单力薄,几乎人人带伤,然而奇的是对方分明人数不少,但真正对柳从之下手的只有那名弓手,不见其它人。一群人群起而攻之,不见得不能要了柳从之的性命,然而弓手殒命,其余人竟是尽皆退走了。 薛寅只觉这场来得莫名的暗杀着实古怪至极,当然,被暗杀的人也很古怪。 要知两名护卫柳从之的侍卫也是随薛寅而来的,柳从之身为帝王,一个人微服出宫,周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带,本来就是一桩奇事,更奇的是他孤身一人微服出宫,竟也能遇上有备而来的刺客,是谁下的手?谁掌握的他的行踪? 柳从之看到两名重伤的刺客,眉头才深深皱了起来,先上去点了一人的穴道,助其止血,而后问:“怎么样?” 侍卫伤重,声音也气若游丝:“属下失职,着实惭愧!” 柳从之摇头:“你受伤颇重,先平心静气。” 两人都伤重,而且外面天气颇冷,放任他们在这儿待下去,恐怕后果不妙,柳从之思忖片刻,二话不说躬身,背起其中一人,另一人轻伤,然而行走不便,于是薛寅上前搀扶。一行人灰头土脸不假,然而至此,这场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的暗杀拉下了帷幕。 这事处处都透着古怪,然而薛寅也没寻思出个所以然来,等一切尘埃落定,两人顺利回宫,柳从之自是有一堆人要应付,薛寅见没人找自己麻烦,干脆先溜为妙,回了自己的小院。 他齐齐整整出去,奇奇怪怪回来,路平自然惊诧,薛寅却懒得解释,换了身衣服躺下,稍微困倦。 两人从雪林走出去的时候,柳从之曾问他:“你认为会是谁想要我的命?” 他这一问貌似不经意,薛寅想了半天,如实答:“不知道。” 柳从之笑得意味深长,薛寅忍不住问:“陛下可有线索?” 柳从之微微一叹,并不说话,而是道:“我一生竖敌良多,想要我性命的人,约莫不少。” 您也知道啊?薛寅面上一本正经:“陛下您说笑了,陛下乃天下之主,谁敢不服?”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5 柳从之微笑摇头,淡淡道:“时局变幻,也是难料,我或是万人之主,又或万人之敌,有谁能知?”他说完这一句,忽然话锋一转,道:“昨日前线传来战报,事出隐秘,我想你早晚能够知道,故而先给你说一声。” “什么消息?”薛寅稍微睁大眼。 柳从之微微一叹:“前日,陆归率军在辽城周围埋伏,之后再无音讯,至今再无战报传来,我派人再探,仍然无果。郡主薛明华也在此列。此事蹊跷,北边有变。” 薛寅忆起柳从之这段话,深深地拧起了眉。 章节目录 第32章 帝都暗潮 北边有变。 袁承海立于书房内,手中摊开一卷文书,细看之下,眉头越皱越紧。 此事来得蹊跷,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负责掌管粮草的傅如海,其次是袁承海。 人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傅如海负责掌管粮草运筹,然而这人去了却没了声息,自然是大大地不对劲,此其一,其二,袁承海身份特殊,现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想要筹备足粮草只怕必须借助袁承海之力,故而发生任何变动袁承海都清楚,他身在商海,又自有消息渠道,知道的恐怕比傅如海还多一点。 他知道的也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是,陆归大军是在辽城附近失去踪迹的,人数着实不少,再来,辽城越发古怪的动向他也早有察觉,如果说战时北化是因为商路断了,无法对外通商,那辽城就是自锁城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那么,问题就来了,辽城地处北疆,可非什么物产丰饶的所在,若是要自给自足,可能么?若是不能自给自足,又为何紧锁城门?陆归此去北疆特意取道北化,行踪隐秘,意在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可如今这是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为何连战报都未能传回? 此事…… 袁承海敲一敲桌,闭目养神。 少顷,外间有人通报,“爷,冯大人来访。” 冯大人?冯印? 袁承海不动声色一转眼珠,“说我病了,不见。” 冯印掌宣京防务。 昨日柳从之遇刺。 袁承海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就是病了,那又如何? 冯印在袁府外间坐了一阵子,结果只得了一个袁大人病了,闭门谢客这样敷衍的托词。冯印是个颇为老辣的角色,这时也不惊诧,冷笑了一声,道:“也罢,那我改天再登门,望他保重身体,可别出什么事儿。” 这话里里外外都是嘲讽,袁府下人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笑道:“多谢冯大人挂念,冯大人是还要坐坐,还是另有要事?” 冯印似笑非笑,“自是另有要事了,可比不上袁大人清闲。” 这话可说得岔了,袁大人从不清闲,昨日柳从之遇刺,袁承海星夜入宫,之后多方忙碌,已是一日夜未合眼,待冯印离开,才总算是消停下来。袁承海一脸疲色,打算在花园里坐一坐,却遇上了莫逆。 袁大人疲惫奔忙,这算命的潇洒惬意,倒是越住越舒服,见了袁承海,微微一笑:“大人脸色不太好,有烦心事?” 袁承海呼出一口气,道:“不如你算一算,我为何如此?” 莫逆一笑,摸了摸下巴:“自是好的,不过适才府上来了一位冯大人,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一时手痒,暗自给他算了一卦。” “哦?”袁承海来了兴趣,“卦象如何?” 莫逆一叹:“杀伐出身,峥嵘之相,戾气入命。” 此言中肯。 冯印义军首领出身,可说通身反骨,才有这造反的胆量,可也同时通身戾气,其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谦和,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袁承海点了点头,莫逆看他一眼,又道:“至于你烦心的事儿嘛……” 他拉长了声音,语调似乎特别漫不经心,一敲手中折扇,才道:“昨夜我夜观星象,紫微星动,似有不稳。” 一语出,袁承海静了静,微笑:“你消息灵通。”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6 莫逆叹道:“紫微帝星,随便动一动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自然得上心。” 袁承海笑:“紫微星动,我又当如何?” 莫逆一笑:“大人是明白人,可用我多说?” 袁承海静静道:“你确是不必说了。” 袁承海离开花园,打算回房休息,有侍女小心翼翼问他,“大人可是要去夫人那里?” 袁承海摇头:“不必。” 今上遇刺,以海日对那位的忠心感情,这时候只怕比他还急,他若去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十数年钻营,他终究是连个知心人也不可得。 腊月十八,柳从之遇刺,遇刺消息封得极紧,或知内情的朝中要员皆噤若寒蝉。 腊月十八当夜,袁承海星夜入宫,呈上一封奏折,愿卸下现在所任职位,自请去礼部任一闲职,柳从之不允,此话暂且不提。 腊月十九,柳从之如期上朝,神色如常,并无任何动作。遇刺一事似乎已经过去,新朝表面上风平浪静,然而暗里的余波越演越烈,辽城一事已渐渐传开,朝中人心不稳,崔浩然请命前往辽城一探究竟,柳从之应允。 同日,困坐愁城的薛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薛朝旧臣,大儒顾源之子,顾均。 章节目录 第33章 时局无常 顾均在新朝并非一个多么受人瞩目的人物。 柳从之手下人才济济,从傅崔冯陆四将至顾袁两个心腹文臣,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顾均在前朝也才初露头角,份位不高,至新朝,也仅是降臣中颇为出挑的一个。 新帝赏贤用能,顾均也确实被提拔,在新朝境遇强过前朝,可也仅此而已。观顾均出身,倒是和袁承海颇为相似,俱是书香门第出身,幼承庭训,家中礼教森严,但两人却并不相似,可以说,顾均年轻,袁承海老练。袁承海为官为人,不过圆滑二字,那是被漫长岁月,商海宦海沉浮打磨得近乎本能的圆滑,圆滑却冷淡,同时低调,奉行中庸之道,乍看是个一丝锐气也无的人,实际上满腹权术算计,心思极深,手段老辣。 顾均却年轻而锋利,谨慎但是自信,他仍是那个亡国之时挺身而出,怀有锐气,一腔热血的青年。可以说他年轻得带几分天真,故而他为官并不算多顺遂,锋芒毕露,反是碍了别人的眼,他又是清流,不擅钻营,是以连日来遇到的麻烦也不算少。 近日更是被人找了由头弹劾,柳从之看着弹劾的奏章只含笑摇头,问袁承海:“你觉得顾均此人如何?” 袁承海答:“太年轻,还缺磨砺。” 于是柳从之朱笔随手一批,顾均受罚降职,还任兵部五品参校。 正是宣京城破之时他所任的职位。 顾均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原职,心情也是憋闷,然而他是个教养极好,行得端坐得正,堪称君子的人,在其位谋其事,虽心里憋着气,但做事仍是一点不马虎,一丝不苟。 兵部五品参校,负责军中杂物分配。 这绝非什么好职位,然而不起眼如顾均,却在种种细枝末节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腊月隆冬,柳从之遇刺,朝中一片萧瑟,顾均虽只是小人物,却丁点不觉轻松。他是薛朝降臣,身份总是较人低了一层,故而受薛朝旧臣拉拢,可他又受过柳从之赏识提拔,于是也认识许多朝中新锐,可谓两边都沾边,但两头都不算。 他在一个最尴尬的位置上,在一个最尴尬的时机,拜访薛朝亡国之君。 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均不是傻子,此事必然事出有因,不过薛寅在见顾均前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心里纳闷之余,又觉烦闷。 让他烦躁的事情很简单,薛明华生死未卜,他坐困宣京,鞭长莫及。 单纯要逃跑他不是没办法,但问题是逃了之后怎么办?他现在无权无势,手中并无左右战局的筹码,就算是去了,能做什么也实在难说,今天他安份一天,柳从之能放他安生一天,破国之后隐忍至今,若是功亏一篑…… 薛寅抿唇,他若孤家寡人,自然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可他到底并非无亲无故,他可以走人,薛明华又怎么办?他们若是一走了之,北化又怎么办? 那话怎么说来着?三思而后行。 薛寅叹口气,天狼那边没有新的信儿传过来,还是三思后行几个字,柳从之遇刺事后他琢磨了琢磨,觉得这事全赖他手太快,没想清楚就动了手,弄得本来和他没干系的事也扯上了干系,想着想着就想起天狼传来纸条上的三思后行四字,登时觉得受到了那算命的莫大嘲讽,一口血梗在心头,心情十分阴郁。 也罢,三思而后行,那就三思而后行,阿姐那边……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7 薛明华并非无能之辈,陆归更不是徒有虚名,这二人出事,要么,前方变数太大,要么……己方有人捅刀子。 薛寅打个呵欠,联合柳从之离奇遇刺一事,如果他所料不错,此事的突破口,只怕就在宣京城内。 像他这么想的不止一人。 顾均来时,大雪纷飞。 如今已是腊月隆冬,北边的战事就算在打,遇上这种天气也得叫停,只是不知如今北边是什么光景。 薛寅请顾均进屋,备上酒菜。 顾均连日陷身朝政风波,面上颇有疲倦神色,看上去精神不那么足,见了薛寅,神色仍是有些尴尬,低声道:“顾均见过降王。” 降王二字由柳从之说来,遍含讽刺,由顾均说来,却平平淡淡,真诚无比,不称降王,又能称什么?薛寅苦笑,这降王二字得跟他一辈子。 “好久不见,你怎么想起过来?”薛寅问,他和顾均私交寥寥,实在没多少话可说,只能大概聊几句。 二人对坐桌前,身边仍有人进出布菜,薛寅执起一杯酒,先饮了一杯。 顾均道:“王爷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薛寅摇头,“不知。” 顾均叹息:“明日是霍老寿辰。” 薛寅乍听此言,一时怔忪,顾均黯然道:“霍老去后,霍氏一门人丁凋残,如今只剩一名孤女。我母亲将她接入顾家照料。隆冬时节,思及霍老平生种种,总觉伤心。” 薛寅静默片刻,举杯道:“喝酒。” 顾均举杯,“敬霍老。” 薛寅静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由此起头,又谈了些有的没的。顾均简略地说了说自己近况,问及薛寅,薛寅只半闭着朦胧一双眼,惫懒地打个呵欠,“眠花宿柳,乐得逍遥。” 顾均看他一眼,稍微蹙眉,“王爷好福气。” 薛寅低笑,“自然的。” 酒过三巡,房内只得他们二人,薛寅喝得迷迷糊糊,满面醉意,一手撑着头,半闭着眼睛靠在桌上,顾均端起酒杯,走到他身侧,又问了一句,“王爷过得可还舒心?” 薛寅懒懒看他一眼,顿了一顿才迷迷糊糊答,“你说呢?” 顾均看他一眼,稍微躬身,低声在他耳畔道:“王爷,这话我只说一次,您自己权衡。” 顾均声音压得极低,“前线物资有异,朝中有内鬼,或有人意图谋逆……时局不稳,王爷或能把握机会,谋求生机。” 薛寅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没听见,半晌,低低一叹。 是谁想对新朝不利?朝中种种又是否和前线有关联?柳从之有何应变?他又有什么能做的? 时局紊乱,谁能理清楚这一团乱麻? 那位永远气定神闲的新皇帝……能够么? 他想到这里,眼珠忽然顿了顿。 顾均小心地执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 一个……严字。 章节目录 第34章 孤家寡人 顾均写完,薛寅睁开眼,低低问了一句,“为何告诉我这个?”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8 他如今不过降臣,两人又没有什么多好的交情,何必冒着忌讳来告诉他这样的事,稍有不慎,还会牵连到他自己。 顾均饮尽一杯酒,微微垂眉,“为你城破时那一跪。” 薛寅诧异挑眉。 他在全城面前跪降,丢尽国体脸面,众人尽皆不耻,顾均也在此列,怎么连月不见,这个正统的书生也转了性,变了看法? “你想通了?”他问。 顾均一叹,“想通了,江山更替,如枯荣交替,本是常事。” 薛寅懒懒一笑。 遍览史书,每一个朝代立国之时都期望能千秋万代,但没有哪怕一个朝代能够千秋万代。 盛极而衰乃天理,故而盛世之后,总见乱世,乱世之后,又总有人能开盛世气象。他薛寅赶上薛朝气数已尽,无力回天的时节,柳从之却是如有神助,无往不利。运数一说,或许玄妙,但冥冥中只怕真有天道。 薛寅饮尽一杯酒,转回思绪,想起顾均在他掌心写的那个严字。 朝中有谁姓严? 薛寅乍一想到这个问题,却是思索良久也没个结果,他虽时时刻刻留意朝堂动向,但入眼的毕竟都是第一流的能影响时局的角色,一丁点功夫都懒得花在其它小角色上面,于是此刻就抓了瞎。顾均却当他已经领会了意思,他此来本就犯忌讳,更不宜长久逗留,于是很快告辞。 薛寅醉眼朦胧,懒洋洋送顾均出门,面上一派高深莫测,心里却仍在琢磨——顾均说的到底是谁? 能解答他疑问的人已然走远,薛寅只好一个人闭门思索。 如果天狼在就好了。 小薛王爷一面想,一面愁苦地叹气,算命的虽然不学无术,但有一点是好的,记东西在行,真正的过目不忘,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功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 等等,天狼…… 薛寅顿了顿。 初来宣京时,天狼曾经给他整理过一份薛朝朝臣的名单,他当时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只记住了霍方华平几个关键角色,但那名单他扫过一眼,其中似乎有人姓严? 严非大姓,如无意外,顾均指的,应是这人。薛寅蹙眉,是严什么来着?严……墨? “前线物资有异,朝中有内鬼,或有人意图谋逆……” 这是顾均透过职务便利,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得出的情报。 那么这个叫做严墨的薛朝旧臣,又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又意图谋逆? 薛寅皱眉,他需要和天狼见一面,现在他所能掌控的消息仍是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做出准确的判断。 可惜天狼却不是那么好找的。 薛寅按约好的方式发出密信,却迟迟等不来回音,只得暂且按下,不动声色地打听朝中消息,时时刻刻关注北边的动向。 可悲的是,天狼不好找,有一人却是非常好找——准确来说,他要找薛寅很容易,薛寅却不太想找这个人。 腊月二十二,柳从之召见薛寅。 小薛王爷十分无奈,一脸苦大仇深,心情抑郁且烦闷,到了地头,却见柳从之坐在棋案前,气定神闲专注于面前棋盘。 棋案对面还坐着一人,容貌秀雅,正是袁承海。 袁承海看了棋盘半晌,似乎在凝神思索,而后落下一子。 柳从之也看棋盘,紧接着袁承海又落下一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59 袁承海看一眼棋盘,长叹:“臣输了。” “这是越之输给朕的第一百三十二盘棋。”柳从之微笑,“你一盘也未赢过。” 袁承海道:“臣棋艺不精,比不得陛下。” 柳从之从容收敛棋盘上的棋子,“在朕看来,越之的棋艺可是上佳,远超于朕。” 袁承海垂头:“臣不敢。” 柳从之失笑,“何必如此?”他叹一声,“也罢,你先下去吧。你呈上的奏折朕再留着看看。” 袁承海垂眉敛目,“是,臣告退。” 薛寅站在一旁,与起身离开的袁承海打了个照面,袁承海冲他微笑一下,而后默不作声离开,神色平静端然,不带丁点锐气,步伐从容。 柳从之与袁承海,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君臣。 一起起兵造反,一路追随走来,彼此情分应当非同一般,但袁承海十足谨慎,柳从之称帝,他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定在了臣下的位置上,半点不逾矩,行事低调,处处小心。 袁承海信柳从之能夺天下,能成九五至尊,一代明君,却不信柳从之能予他一世不变的尊荣权势,故而他谨慎,步步谨慎,绝不触逆鳞。 袁大人正经是个聪明人。 薛寅叹完,见柳从之收拾好了棋盘,抬头看他,微笑:“怎么不坐下?” 这等关头,这人竟还有闲心下棋。 薛寅默不作声在柳从之对面坐下,也执棋。 他和这位皇帝向来没什么可说的,既然柳从之要下棋,那他奉陪就是。 两人都不太说话,故而这一局下得很快,薛寅输。 结果出来,柳从之似乎寂寥地叹了一口气,“我于棋艺一道,可是但求一败了。” 柳从之其实不喜自称朕,反而爱称“我”。薛寅道:“陛下棋艺精湛,只怕所向披靡,并无敌手。” “昔年我学棋,在教我下棋的人手上连输了三百二十七盘棋。”柳从之含笑,“我每输完一盘,就在心里记下,等输完第三百二十七盘,我想了一个月,才觉得可以去下第三百二十八盘,从此再也没在他手下输过。我为人好强,凡事都爱争个第一,现在想来着实孩子气。” 薛寅若有所思,“那陛下难道再没有输过?” “自然不是。”柳从之注视棋盘,“我昔年陪薛朝老皇帝下棋,屡战屡败,每每在最后关头失误,以至战局突变,形势逆转,老皇帝总是出奇制胜,故而十分开心。”他微笑,“就像越之连输我一百三十二盘棋一样,人生连一棋友也不可得,着实寂寞。” 薛寅不吭声了。 你自己要当皇帝,当皇帝自然寂寞,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另外小爷其实特别想赢你一局的,但是就是赢不了,小爷也寂寞啊,不光寂寞还手痒。 柳从之摇摇头,“一时有感,我多话了。” 他吩咐下人将棋盘撤下,一派闲适地看向薛寅,“降王此来倒是颇为心不在焉,可是忧心韶华郡主?” “是。”薛寅疲倦地一揉眉心,“家姐生死未卜,我亦寝食难安。” 他问,“陛下就不担心前线景况?” “自然是担心的。”柳从之道:“浩然已经出发,陆归与韶华郡主又都颇有手段,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薛寅道:“希望如此。” 柳从之闻言微笑,“可是不信我?” 薛寅蹙眉,“臣不敢。” 柳从之淡淡道,“不出三日,此事必有结果,你大可放宽心。”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0 柳从之说得笃定,薛寅听得古怪,“陛下心里已有成算?” 柳从之微笑,“可以这么说。” 薛寅蹙眉,古怪地看他一眼,只见柳从之仍然笑得气定神闲,然而细观之下,脸色苍白。 柳从之着实是个容貌极好的人,即使他身上气势太盛,时常让人忽视他的容貌,他这张脸说是容颜如玉也不为过,此时肤色苍白如瓷,细看竟隐隐能看出一丝脆弱。 薛寅这么看了一眼,恰逢柳从之微微抬眼,此人眼睫极长,眼珠如黑石,霎是漂亮,薛寅猝不及防,看得一呆,神情带了一丝古怪。 姓柳的当真好相貌。 这样的相貌,也不怪他当年得宠时被人传过是惑主上位,薛寅也隐隐听到过留言,不过怎么想都觉得把记忆里老皇帝那张脸和柳从之放一起实在太过惊悚,故而也就这么一听。 他看了一眼,骤然想起柳从之身上受的箭伤,于是问道:“陛下可知,是谁要对陛下不利?” “上次的事么?”柳从之垂头看一眼自己胸膛,“大概知道。” “陛下似乎并无处置?”薛寅道。 柳从之微笑看着他,声音放得很柔,“迟早是要清理的,何必急在一时?” 章节目录 第35章 窃国者侯 新皇帝一派笃定,薛寅心里纳闷。 薛寅搞不清楚新皇帝心里面到底有什么弯弯绕。 和柳从之接触越多,他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可怕。 柳从之行事可以说有一股“赌性”,从他在马车上赤手接飞来一箭就能看出,此人行事好行险,骨子里自信,并且胆子奇大,气魄惊人,却也骇人。 这样的人,又有如此能为,如若为敌,必是大敌。 然而这种凡事太过笃定,近乎狂妄的性格说不定就是柳从之身上的突破点,毕竟,人无完人,即使是柳从之,也不能例外。 不过柳从之说北边的事三天内会见分晓,那他不妨再等三天…… 他想着想着,讽刺地摇摇头。 以新皇帝如此的性情手腕,竟得了个“从之”的名字,真真是讽刺得很,此人看似谦和,实则……不说也罢。 薛寅想着,摸摸下巴,那么是谁胆大包天,想要新皇帝的命? 有时人的运数就是这么邪门,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薛寅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琢磨,那边,想要新皇帝命的人就自投罗网了,可惜登场的方式不太美妙,薛寅表示他十分,十分地愤怒。 这不怪他,任何正常人在美人房里一觉睡醒,都不会想看到美人不翼而飞,自己床前站着一个不速之客。更让小王爷愤怒的是,不速之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门,他却一点也没察觉到,一时疏忽不假,然而如果这人趁机在他脖子上划一下,他这时候就得下去见阎王。薛寅铁青着一张脸,坐起身,冷眼看着坐在房中的男人。 薛寅夜宿楚楚阁,身上仅着一件中衣。面前这人却一身黑袍,面上覆了一个恶鬼面具,不露行迹,模样古怪。 这人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能弄晕黄莺,避开外间两名侍卫的眼,不惊动任何人地闯进来? 薛寅稍微皱眉,弯下身看了一眼床底。他醒来后第一眼没看见黄莺,以为黄莺被弄走了,现在才发现床底下有呼吸声,黄莺被弄晕了塞进床底。 他竟然能容忍一个大活人在他身边使这种手段仍不自知? 不可能,他的警觉性没弱到这个地步,这是中套了。 房中黑衣人见他面色极其难看,笑了笑,这人声音极其难听,沙哑刺耳,“我们谈谈?” 薛寅从床上站起,走到黑衣人面前,也坐下,“阁下来此为何?”他没问阁下是谁,只看黑衣人这幅藏头露尾到底的扮相,便知问了也是白问。 黑衣人透过面具看着他,“嘿”了一声,“你是薛朝亡国之君。” “我是。”薛寅道,“亡国之君,阶下之臣,有什么可说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1 黑衣人道:“你非亡国之君,却有亡国之运,若是再给你三年时间,薛朝绝不会亡于你手。想来难道不觉可惜?” 若薛寅真的有意做这个皇帝,这话没准还真能搔到他的痒处,薛寅叹气:“时运不济,怨不得人。” 人生就运数二字邪门,是以天狼那只会忽悠的神棍总找得着饭碗,薛寅不怎么信邪,奈何他的运数就这么邪了门了,也着实没办法。 黑衣人又笑了一声,他笑声极刺耳,透着一股阴狠:“柳从之谋逆夺国,篡了大薛江山。你身为薛朝国君,难道就没有想过,将他夺走的东西抢回来么?” 薛寅眨了眨眼,打呵欠,“我已经投降了。” 他一副困困倦倦,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似乎让黑衣人有些意外,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想像现在这样,被软禁内廷,终生不得自由?大薛皇室风光二百年,后代子孙落魄成了这样,还是说你觉得降王这个名号很风光?“ 薛寅寂寞地叹气,“挺风光的,风光得不得了。”风光得他恨不得去抽那个谁谁谁十个大耳瓜子,算了不想了,想着容易手痒,他摇摇头,伸个懒腰,“所以说阁下是想搞死上面那位,然后想让我祝你一臂之力?” 黑衣人冷冷道:“是我助你一臂之力。” 薛寅无奈地托着下巴,“阁下藏头露面,脸都不敢露,怎么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人转过头,一张鬼脸假面直视薛寅,面具上恶鬼形容狰狞,几欲择人而噬,“你只需知道一点,柳从之篡位夺国,来历不正,必遭天罚。不出三日,此言必应,你可信我?” 又是不出三日。 柳从之说句不出三日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么个来历不明形容诡异一脸找抽的家伙也是这个套路,你没看见小爷不爽么?还是我看着就这么好欺负好糊弄,所以谁都想来找我麻烦? 薛寅托着下巴,问出了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阁下怎么称呼?” 黑衣人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 “不,你叫什么非常重要。”薛寅摇头,“我非常想把你那个面具摘下来看看你是谁,实话说我非常讨厌这个面具,看着眼睛就不舒服。如果论我最不想见的人,阁下排第一,大约没人能排第二。”哪怕是那个姓柳的也比眼前这个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人要好,至少人家长得好看。 他这边东拉西扯就是不谈正题,黑衣人略有些烦躁:“那你是铁了心宁愿被关一辈子?”他冷笑一声,“只怕就算你有这个心,那位也没这个耐□□?” 上面那位当然不见得有这个耐性,现在任由他蹦跶不假,但谁知道上面那位以后怎么想呢?这话倒是大实话,但是吧……薛寅叹气,实话他就不爱听,何况这人说的除了实话外,还有假话,而且不光有假话,还有胡话。 当真是……无论怎么看都面目可憎。 薛寅道:“阁下和我非亲非故,实在没必要琢磨这些。因为我这人吧……不领情。” 他慢吞吞地说完,而后打了个呵欠,骤然一提声音,“来人,这里进贼了!” 黑衣人此来虽然嚣张,却也隐秘,看他这藏头露尾的德行,就知他不想惊动其它人。按理说薛寅也不该惊动其它人,无论如何黑衣人和他谈的是要掉脑袋的事,薛寅只要不傻,就不该惊动其它人。 奈何薛寅就这么做了,还做得大张旗鼓,理直气壮。 黑衣人咬牙看薛寅一眼,后者坐在椅上懒懒打个呵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阁下不快点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黑衣人怒极反笑,“好,我记住你了,薛朝的亡国之君。” “慢走不送。”薛寅挥挥手。 说话间,黑衣人打开窗户,闪身而出,同时,柳从之所派侍卫冲进来,恰好看见黑衣人遁逃而去,奔向窗口,却是追之不及,不见了那人踪迹。 一名侍卫问,“此人是何人?” 薛寅无辜地摊手,“不知,我刚醒他就进来了,可吓了我一大跳。” 侍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两名侍卫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遍,最终找到了被扔在床下,已然昏迷多时的黄莺。 此事透着古怪,黄莺出事,于是楚楚楼上下也惊动了,于是又是一番交涉,过了半个时辰,黄莺才从昏迷中醒来,问她当夜发生何事,她却是一脸迷惘,一问三不知。 黄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而虚弱,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薛寅坐在桌前,轻轻叹息一声,“罢了,你好好休息,其余事不必多想。” 黄莺声音极为虚弱,“爷没事吧?”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2 薛寅笑了笑,“我没事。” 他顿了顿,“今后几日你专心修养,不要去外面走动了。” 黄莺乖巧地点点头,“咳咳……我知道了。”她气色不好,此刻竟然有些微咳,薛寅稍觉诧异,“你病了?” “咳……我也不知道。”黄莺也是摇头,“一醒来嗓子就不舒服,大约是受凉了。” 薛寅闻言稍微蹙眉,最终道:“你好好养病。” 他临走时看了一眼墙角,只见屋内墙角处放着一个香炉,炉中香已燃尽,如今也闻不出有什么气味。薛寅仔细看了那香炉一眼,摇摇头,转头离开。 出了楚楚楼,天色还早,今天难得没下雪,阳光和煦。街头巷角尚有余雪,间或有孩童在街巷间奔跑打闹,追逐着打雪仗。整座城银装素裹,宁静平和中又带了那么一丝年关将近万物更新的喜气。薛寅本待直接回去,见这景象,却不自觉在城中驻足,来宣京多日,他逐渐能够体会这座城市的美好之处。 他在城中市集上逛了一圈,最后在一个货郎那儿买了个小陶笛。 货郎三四十岁,容颜颇见沧桑,心情却好,嘴里哼着小曲儿,面上挂着笑,一面数钱,一面道:“多谢这位公子,这桩买卖做完,我也能回家好好歇息,过个好年。” 薛寅收起手里陶笛,微笑一下:“是这个理。” 新年新气象,万象更新,扫除污秽,只望来年鱼米足,风调雨顺,家和人旺。 章节目录 第36章 天灾人祸 腊月二十四。 夜凉如水。 柳从之立于阶前,仰头静看满天繁星,今夜夜色颇沉,然而月华黯淡,夜风寒凉入骨。他静立了片刻,低低叹了一声。 他站了这么片刻,有人在他身后道:“此处,陛下请回殿内休息,保重龙体。”这人年纪在四旬开外,蓄着长须,却是一名太医。 柳从之笑道:“不妨事,我不过静一静。” 太医刻板道:“陛下不以自己龙体为重,也当以大局为重。陛下并无子嗣,一旦陛下身体有恙,就是国体动荡的大事。” 太医语气不太客气,柳从之却也不恼,只微微一笑,“受教了。” 太医看他一眼,“后位空悬,陛下应早日选秀,以安臣心。” 柳从之道:“你并非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太医一叹:“陛下也非不明事理之辈。” 柳从之温文含笑,“此事不劳吕太医挂心。” 太医于是也不再多话,柳从之在外面站了片刻,起身回殿内,恰逢一名侍卫上前,低声向他禀报:“陛下,人已经派出去了。” 柳从之点点头,夜色深沉,他面色明显疲倦,却不去休息,又过一会儿,有人呈上一封密信,这是北边来的消息。柳从之接过,阅闭,面上疲惫之色更著,揉了揉眉心,将密信放在烛台边,付之一炬。 深宫寂静,周围除了侍卫下属,再无他人,这些人自然也不敢在这时候无故开口,故而殿内一片死寂,柳从之一人独坐,忽觉内殿森寒,凉到了骨子里。 人在高处不胜寒。 他以前不信这句话,柳从之野心勃勃,胆大包天,一生不信命、不认命,只要是想要的,必然放手去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故而数载沉浮,几番起落,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君临天下,万人俯首。 然而这又是否终点?是否他从此就再无忧患? 柳从之微微一笑。 人生的妙处在于,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终点在何处。 腊月二十四,刚好是一年末尾,辞旧迎新之时。 宣京全城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朝堂上也不例外,新皇帝也按旧俗祭拜天地,一年到头,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都能先放在一边,安安心心过个年才是正经事。可在这家家户户团圆,人人面上带着喜色的当口,有一个人却如丧家之犬一般,展开了一场近乎仓皇的逃亡。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3 这个人姓严,名墨。 严墨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角色。 出身平凡,才能平平,中进士时是个排位在末流的小角色,做官时是个不起眼的小官,薛朝亡国时是个一点不起眼的亡国降臣,至新朝,也不过是个小角色。 但这么个死活都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却迎来了柳从之派出侍卫的追杀。 严墨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 他人虽不起眼,但到底不傻,自家做的事自家清楚,心里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到腊月二十四,他极晚归家,却隐约察觉异样,于是当机立断,收拾好东西换了身衣服,就打算从自家后门开溜。 跑出去没多远,正自以为得计,不料忽然有一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他吓得魂飞魄散,一回头,却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严大人这是要往哪儿跑啊?跟我走一遭吧。” 严墨面如死灰,“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这话严大人得问你自己。”侍卫笑,“你又做了什么?” 严墨做的事很简单。 他只是利用职位之便,将所得的军中情报卖了出去,以他的位置,能得的情报不多,但有时已足够坏事。通敌卖国之罪可株连九族,一旦被抓,哪里还有生还的机会? 严墨心头绝望,兀自嘴硬:“我做错了什么?拿出证据来。我可是堂堂朝廷命官!” 侍卫无趣地一撇嘴,抬手一个手刀劈昏了严墨,“再见了,严大人。”而后驮着人自去向柳从之回禀。 新帝登基以来,宣京其实一直算不上太平。 朝中有严墨这等浑水摸鱼卖国求利的败类,也有阳奉阴违小算盘打得叮当响的老奸巨猾之辈,更有妄图谋逆心怀不轨之辈。薛朝覆灭,然而柳从之的麻烦还远远没有完结,不花个几年时间,这新开的国很难真正定下来。 严墨落网,算是成了一件事,然而事情还远未完结。 追捕严墨的侍卫并不知道,他将严墨打昏带走的这一幕,其实落入了一个有心人眼中。 这人行踪隐蔽,待他们走远,这才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环视一眼夜幕下宁静平和的宣京城,最终俯身疾行,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这人行得极快,其目的地不知是何处,走出一阵,却被一声哀叫声打乱了步伐。 却是墙角窝着一个乞儿,大过年的饥寒交迫无家可归,几乎奄奄一息,乍见半夜有人在自己旁边出没,来不及想其它的,伸出手就抓住这人的脚,哀求道:“这位爷您行行好,赏我点吃的吧。” 这人并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把脚从乞儿手里抽出来,然后扔下一个东西,紧接着飞快离开,再也不见踪迹。 乞儿睁大眼看他扔下的东西,却是一个馒头,登时如获至宝,笑逐颜开捧在手心里,狼吞虎咽起来。 又过两个时辰,时是清晨,天边泛了鱼肚白。 一旁民居处一个老妇背着菜篓走出,走到巷角,竟是不自觉尖叫一声。 只见巷边角落处,一名乞儿脸色紫青,口吐白沫,却是横尸街头,已死多时了。 老妇尖叫过后,面上现出丁点悲戚之色,摇头叹了一声,“造孽哟。” 造孽的还远不止如此。 腊月二十五。 天子破天荒晚了半个时辰上朝,朝上气氛严峻,无一人面上带喜色。 柳从之面色严峻,第一次面上毫无笑意,神色冰冷。 在这一年年关,到处张灯结彩的当口,宣京出了瘟疫。 此事来得蹊跷,也不知原因几何,然而短短半日,就有上千人染病,再不处置,等事态扩大,后果不堪设想。柳从之一改平日温和,雷厉风行一道道命令传下去,可见事态严峻程度。 天子脚下,年关将近,出这种邪门事,不仅对新皇威望有损,可以说对整个新王朝都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4 是谁下的手? 薛寅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他的消息不及柳从之灵通,但现在他到底能出宫,二十五一清早,他往楚楚阁看望昨日受惊的黄莺,却得知黄莺已然病倒卧床,爬不起来了。 这姑娘昨日就在咳嗽。 楚楚阁上下也沉浸在一股不安的氛围中,薛寅听着人窃窃私语,稍微弄清楚了事态。 宣京瘟疫。 在这个蹊跷的节骨眼上,出现了这么一场瘟疫。薛寅的第一反应是,此非天灾,必是人祸。 那么是谁下的手?此事蹊跷,又当如何化解? 薛寅一面皱眉,一面不顾旁人劝阻,前去看望卧床的黄莺。 一日不见,黄莺脸色更加苍白,苍白中透着一股蜡黄,神色疲惫,属于年轻姑娘的水色褪得一干二净。见了薛寅,也不敢起身见礼,更不敢大声说话,一直埋着头,偶尔咳上几声,也是埋着头闷咳,显是怕把病气过给了薛寅。 薛寅叹了一声,问:“你身体如何?” 黄莺小声道:“还……还好。” “郎中怎么说?” 黄莺声音更细,“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她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带了哭腔,“我会死么?” 小姑娘眼看着就要哭了,薛寅一时也无措,他不擅应付女人,对这场面实在是不怎么会应对。这时只听一人笑道:“哎呀,小姑娘别哭,有我在,包你没事。” 薛寅一听这声音,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却见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挑开门帘进了屋,笑道:“小姑娘莫怕,我是来给你看病的。有我在,包管你药到病除。” 他面上带笑,黄莺看着,渐渐觉得不紧张了,细声问:“你是谁?” “我是郎中。”天狼微笑,“我姓莫,你可以叫我莫大夫。” 薛寅在一旁抱臂而立,闻言稍微翻了个白眼。 这算命的又改行做大夫了,好久不见,还是一样的无耻。 那厢莫大夫还在看诊。 “姑娘你叫黄莺是吧,是个漂亮姑娘,没事,不就是病了么,好好休息,按我开的方子来,包管药到病除。”天狼随口忽悠了一大串,把姑娘哄住了,看诊完毕,黄莺安静下来,薛寅看了一眼天狼,两人都走到外间。 “怎么样?”薛寅低声问。 天狼一改面上笑意,皱眉摇了摇头,声音也冷下来,“是毒。” 章节目录 第37章 医者毒术 “什么毒?” 医毒不分家,天狼更是用毒的行家,薛寅得知此一条,却不意外,年关将近,这个节骨眼上陡然出现瘟疫本就离奇,若是有人下的手,那最快捷的法子就是下毒。 这一问倒叫天狼沉思了半晌,安静了许久,才道:“王爷可知世上有一毒药名春晓?” “春晓?”薛寅挑眉。 “春眠不觉晓。”天狼低声解释,“此毒溶于水,中毒之人一开始如感风寒,之后就会陷入昏睡。”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苏醒时日不定,有人能醒,有人就……” 此话留了半句,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薛寅问:“你可能解?” “可以。”天狼道:“但我需要三天时间,而且我差几味必要的药。” “你把你差的药写下来,我想办法解决。”薛寅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可知此毒来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5 “这是流传薛朝许久的异毒方子。”天狼摇头,“仅凭此,推测不出来源。” 若是月色明一类的毒,只要一出现,便能知是谁投放的,但春晓这样的毒,却是推测不出。 薛寅又问,“三天内解药研制不出来,那这三天内中毒者会如何?” 天狼眼也不眨,“中毒者超过两天,即会开始沉睡。” 薛寅一言不发,咬了咬唇,解毒之事迫在眉睫! 天狼却凉凉开口,“此事非你分内事,自有人做,何必上心?” 薛寅扬眉,“此事人命关天。” “又不是你的命,又不是你的江山你的百姓,关你何事?”天狼耸耸肩,见薛寅不赞同地皱眉,于是也闭嘴,摇了摇头。 薛寅听闻此言,心中确实闪过怒意,然而静了一瞬,怒意平息,却觉无奈。 天狼此人,天性凉薄。 别看这算命的医术高明,实则无半点医者仁心,看着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的样儿,实际上行事手段颇为狠辣,若非他是如此的心性,结仇太多,以他手腕能为,只怕也不至于沦落到流落北化,要老宁王收留的境地。 薛寅叹一口气,“那这毒你解是不解?” 却听天狼凉凉道:“自然是要的,敢在我的地盘投毒,我若不解,颜面何存?”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薛寅听得失笑,懒洋洋打个呵欠,慢吞吞道:“那我去想办法找药。” 话是如此说,这药却不好找。 下毒之人乃是有预谋投毒,若这毒如此好解,那他不是白费功夫?即使有天狼这等用毒一等一的大行家在,也欠缺药材,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这味毒是异毒,能解毒的药材自然也是难寻。 “这毒也是个稀罕玩意儿了。”天狼道,“能解这毒的药材也是稀罕玩意儿,一时半会儿,恐怕难弄。” “我明白了。”薛寅托着下巴,叹气。 “不过,我可能有办法。”天狼顿了顿,又加了这一句。 天狼是以郎中的身份来的,不可能待太久。两人谈罢,天狼给黄莺开了一副药,就被楚楚阁的人往外请,天狼临走,薛寅问了一句:“你可知北边的事?” 天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北边?什么事?” 薛寅拍了拍衣服,不动声色接过天狼掌心的纸条,倦倦道:“没什么。” 这一面,两人在合计怎么弄到药材,另一面,柳从之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如天狼所说,只要薛寅不染病,此事和他其实没半点关系,宣京大乱又如何,他一届亡国之君,无权无势,万人唾骂,何必管这许多?此事或和薛寅无关,但和柳从之却是大大的有关,柳从之身为帝王,若放任事态恶化,让投毒的有心人得逞,那他这皇位约莫也坐不久了。 “那依吕太医之见,此为投毒?”太医院内,柳从之向吕太医发问,他身侧站着袁承海,二人神色俱是疲惫。 吕太医面色严肃:“不错!这绝非寻常瘟疫,而是有人刻意投毒,然而陛下请恕臣无能,无力解毒。” “为何?”柳从之问。 吕太医神色无奈地摇头,“臣一生专攻医道,于毒术并无多少涉猎。此毒乃异毒,以臣之能,解之无力。” 吕太医说得诚恳,柳从之点头,“那你可知是否有其它人能解?” “此毒非绝毒,必定有人能解。”吕太医面上倏然闪过一丝奇异神色,“据臣所知,世间定有一人能解此毒,然而此人……”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摇头道:“臣无能,陛下或可于民间搜寻高人。” 柳从之注意到他话中吞吐,问道:“你知一人可解毒?” 吕太医苦笑,“此人是臣的师弟,天资远胜于我,学全了师父一身用毒的本事,甚至青出于蓝。”他说着摇摇头,“然而他早在十年前被逐出师门,自此销声匿迹,臣也不知他如今在哪儿。”他道,“我甚至不知他如今是否活着。” 一句话出,一旁袁承海若有所思,插口道:“我知令师号称医毒双绝,有人称他圣心阎罗,只因他一念可让人生,一念可让人死。”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6 “袁大人对此知之甚详。”吕太医叹息,“师父于我,可谓高山仰止。我乃不肖子弟,本事不及他一成。” 袁承海闻言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不言。 “令师可还在人世?”柳从之问。 吕太医闻言苦笑摇头,“臣甚至也不知师父如今是否还活着。” 他顿了顿,正色道:“臣虽无能,但也当竭尽全力救治伤患,能治一分是一分,其余就请陛下多加费心。” 吕太医这边束手无策,柳从之于是不继续在太医院逗留,打算离开,袁承海自是跟着柳从之的,然而临走,他却慢了一步,询问吕太医:“不知道吕太医可否告知令师弟姓名?” 他这一问来得突然,吕太医一怔,“师弟乃是被师父救治的孤儿,本无名姓,随师父姓莫。师父为其取名莫云。” 莫云…… 袁承海点了点头。 既已确定此事是投毒,柳从之速度一点也不慢,很快就中毒者在各地的分布情况分辨出哪些水源可能受到了污染,命人一一查过,避免再有人中毒,同时确定还未遭受污染的水源,命人把守。新皇于这次事件的处理速度可谓极快,短短办日内,即使还未确定病源,已处理好了对患病百姓的安置问题。柳从之向来是面上和缓,做事迅速,瘟疫一事虽来得突然且蹊跷,但处理得当,已将损失降到了最小。 事情还算顺利,柳从之面色却仍严峻,袁承海看一眼新皇,却察觉了对方眉眼间近乎入骨的疲惫之色,如此外露的疲倦,对柳从之这等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罕见,袁承海看在眼中,却不吭声,垂眼不言。 “越之。”柳从之走出太医院,淡淡发问,“你可知此次投毒之人是谁?” 袁承海道:“微臣不知。” 柳从之笑:“是真不知,还是不敢说?” 袁承海道:“毒药未解,此事内情仍然不明,是谁投的毒还难定论。” 柳从之点头。袁承海观其颜色,又道,“解毒一事,我或可想办法。” “哦?” 袁承海道:“对此我也并无多少把握,不过或能找到可以解毒之人。” 柳从之点头,“那你去忙吧,此事越快越好。” 袁承海道:“臣告退。” 事已至此,袁承海不打算多留,一言既出,立刻打算离开,不料临走之前,听柳从之轻叹了一声。 袁承海稍微诧异:“陛下?” 柳从之微笑:“无事,不过想起朝中种种,微觉无奈。” “何必无奈?” 柳从之微笑不答。 袁承海于是不再多言,起身离开。二人谈话之处正好在御花园中,袁承海离去,柳从之就挥退左右,沿着花园,缓步往寝宫走。 腊月隆冬,百花谢尽,御花园中也不见什么景致,唯有一支支红梅傲立霜雪中,梅景霎是动人。 柳从之用近乎欣赏的目光看着红梅,过了片刻,忽然闭目,以袖掩口,低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虽轻,但其中意义却堪称骇人。 宵小投毒,帝京瘟疫,只要处理得当,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若是龙体有恙,皇帝也染了病呢? 则江山动荡,无有宁日。 柳从之咳了一声,稍微静了静,之后又咳了几声,才算是止住了,他似乎对自己身体情况并不上心,止了咳,看一眼红梅,而后含笑回头:“出来吧。”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7 四周乍一眼看空无一人,他这话却说得很笃定。 过得片刻,一块假山石旁边竟真的闪出一人。 此人正是薛寅。 柳从之含笑看他,“今天可是巧了。” 薛寅神色尴尬地扯一扯嘴角,躬身见礼,“薛寅见过陛下。” 一面见礼,一面心里叫苦。 他回宫究竟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早知道就该离御花园远远的碰都不碰好么? 结果偏偏让他碰上姓柳的,还让他碰上……身体有恙的姓柳的。 如今柳从之若有个三长两短,则天下必乱! 章节目录 第38章 乱世棋局 御花园中静了一会儿。 薛寅安静,是因为他刚才知道了某件了不得的事,实在不知说什么。 柳从之安静,却是他又开始侧头赏梅。 今日梅花开得极艳,颜色极红,如同血色。 过了一会儿,薛寅打破沉默,“陛下可是身体有恙?”左右撞见了,既然不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如问个明白。 柳从之笑道:“略有小恙。” 薛寅实在搞不懂柳从之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见柳从之面色不好,也不知他是感染风寒了,还是不幸染上了这次瘟疫,又或上次遇刺受了毒伤之故,顿时头疼,想了一会儿,旁敲侧击问,“我听闻城中似乎起了瘟疫。” 柳从之点头:“你近日若要出宫,最好谨慎。” “陛下已有对策?”薛寅问。 “正在处理。”柳从之道。 柳从之微笑着看了一眼薛寅,而后以袖掩口,再次低咳了一声,薛寅见状,悚然一惊,只因柳从之唇色艳红,袖口微见血色。 这绝非小恙。 薛寅心里各种念头转过,最终认真地看向柳从之:“请陛下保重身体,陛下安危关乎天下,不可马虎。” 柳从之含笑:“你望天下平顺?” 薛寅道:“我望百姓安居。” 柳从之静了一静,略带欣赏地微笑:“你我若不是在此等境地相识,或成好友。” 这话柳从之以前也说过,薛寅懒懒道:“希望这次瘟疫快点平息。也望陛下……身体无恙。” 柳从之低声道:“多谢。”说罢一拂袖,转身离开。 这人究竟是…… 薛寅用稍微困惑的目光看着柳从之的背影,微微皱眉。 他降于柳从之,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帝虽有敬佩,私心里却也谈不上有好感——看不见姓柳的他就谢天谢地了。可柳从之不能有事。 他在柳从之手下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但若柳从之失势,他的日子会更难过。他能跪降柳从之,却不代表他能跪降其它任何人……至少跪柳从之,他心服口服。 =====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8 袁承海出宫后,径自回了府。 回府后第一件事,是寻那个在袁府上混吃混喝了有一段时间的神棍。 下人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没找着人。 有意思的是,下人门房都说没看见莫逆出府,但这么一个大活人活像在袁府里凭空失踪了,不见了痕迹。袁承海听得有趣,还未做什么,就听下人又上来报,人找着了。 人确实是找着了。 适才搜遍府中不见人,末了一回首,人却好端端地在府中,被问及行踪,颇为惊讶:“我刚才一直在这里赏雪,你没看见么?” 丫鬟见他一脸真诚,还以为自己适才在此仔细搜罗不见人都是她在梦游,忍不住揉了揉眼,只当自己眼花,连个好端端的大活人都看不见。 莫逆面上含笑,施施然随她去见了袁承海,一副仙气缥缈的神棍样儿。袁承海见了他,也是和颜悦色,第一句话是:“莫先生请坐。” 莫逆稍感意外,依言坐下,就听袁承海笑道:“我有一事请教莫先生。” 无事献殷勤……莫逆挑眉,也罢,这约莫是有事献殷勤。他颇有些玩味地一笑,“袁爷请讲?” 却听袁承海淡淡道:“我只来请教一点,莫先生可识得曾纵横杏林二十余年,人称圣心阎罗的传奇名医,莫羽?” 此言一出,莫逆的神色微变,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曾有听闻。” “敢问先生可否识得此人?”袁承海眼也不眨,继续发问。 莫逆这次安静了一会儿,方道:“识得。” 袁承海微笑:“那么敢问先生,可否识得莫羽的关门弟子,莫云?” 莫逆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袁承海抬手制止,笑道:“先生不妨好好想一想,先生姓莫,无父无母,身世不详,少年流落,以算命为生,号称铁口直断,然而行踪诡异成迷,十年前骤遭□□,销声匿迹于江湖,再不见踪影。”他说到这儿,叹了一叹,“袁某只想问,先生姓莫,是否曾名莫云?” 一席话毕,莫逆叹息,“我是莫云如何,不是莫云又如何?” 袁承海神色稍微一肃,“若先生是莫云,那还烦请先生随我走一遭。帝都瘟疫,情况严峻。先生若是莫云,一手医术传自莫羽,想必妙手回春,医治瘟疫也不在话下。” 莫逆稍微惊讶,“袁爷希望我去救人?” 袁承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莫逆眨了眨眼。 他今天似乎还在愁,没有药材,解不了异毒春晓。不料还不用他去想办法,办法就找上门来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莫逆沉默许久,终是一叹,“袁爷说得对。” 他笑道:“我本名莫云,承蒙家师收养,得以传其医术毒术,只是当年年少轻狂……”他顿了顿,却不说其中详细,只道:“被家师逐出师门,谓为一声憾事。”他稍微一顿,“我性情忤逆,从不以真名示人,不知袁爷是从哪儿得来的莫云的消息?” 袁承海道,“太医院有一名太医,姓吕名英,你或许认识。” 莫逆微微闭目。 师兄…… 他曾仓皇逃窜,偏居北化十年,前尘种种,如今想来均如一场隔世大梦,仿佛已随岁月永远尘封。但他早该知道,一旦他踏足宣京,一旦他用回莫逆这个弃用多年的名字,所有往事都将回归,那些他以为已然消逝的人事,其实仍在那里。 他静了一会儿,淡淡道:“那请袁爷带路,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吕英见着莫逆的时候,以为自己见了鬼。 十余年踪迹全无,已不知其人是否在世,此刻重见,思及旧事种种,实在五味陈杂。 莫逆低笑,低唤了一声:“师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69 吕英神色带一点不自然,刻板道,“你来看看,这个毒你能不能解。” 毒自然是能解的。 有毒中圣手在,又有皇宫大内的药藏,解药研制是顺理成章的事,只需两天时间,这场瘟疫风波似乎就能像之前的刺杀事件一样,隐于无形。 可此事是否又真的如此轻易? 顺利得……让人疑惑? 腊月二十七,解药研制提前完毕。 薛寅自天狼——也就是莫逆处拿到一份解药,径自出宫,前往楚楚阁。 黄莺感染瘟疫,如今已陷入昏睡,楚楚阁的老鸨已打算把这小丫头抬出去让她自生自灭了,不过薛寅带着药来了,自然是意外之喜。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由天狼调制的解药灌下去不过半个时辰,黄莺便悠悠转醒。小姑娘醒来一见薛寅,立时红了眼眶,哭着说不出话来。薛寅见状叹气,道:“你好好休息。” “爷……”黄莺声音带着哭腔,“爷大恩大德,黄莺莫不敢忘。” 薛寅闻言,眼中带了一分讽刺。他极有耐性地等黄莺哭完,而后安安静静道:“那你告诉我,有贼人前来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在香炉里下药?” 黄莺悚然一惊,止了哭声,脸色惨白。 薛寅疲倦闭目,他嗜睡不假,但绝非毫无警觉心之辈,那日竟任凭一个大活人混进自己房间,兀自无知无觉,简直可谓平生之耻。他叹了一声:“迷药在熏香中,那日的香是你亲手点的,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黄莺静了一静,她面色仍惨白,却像是强自镇定了下来,“爷……不管你信不信,黄莺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此心天地可鉴!” 薛寅揉了揉眉心,他本也不怒,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 天狼说他这是心软,他自觉动怒这等事费心又费力,除了少许如华公公那等的败类,他还真不见得有动怒的时候。黄莺……不过是个小姑娘。 薛寅道:“是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黄莺一脸迷惘,想了许久,最终迟疑道:“我……好像偶然有听到一个姓氏,可我也不确定……”她吞吐地说出一个姓氏。 有意思。 薛寅打个呵欠,抬了抬眉,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黄莺难过地看着他,“爷……黄莺真的无意害你。” 薛寅看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好好养病,我们就此别过。” 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仁至义尽。黄莺呆呆看着薛寅远去的背影,骤然失声痛哭。 薛寅却无多少感觉,他只觉自己分外疲累,帝都风云乱,你方唱罢我才登场,好一场大戏,看得人眼迷离心神乱。乱世棋局,人人皆是棋手,人人亦是棋子。 他一面走,一面想起天狼传递给他的,关于北边的消息。 天狼不似他受困深宫,故而尙能与北化旧部通信,这张纸条来自薛明华,乃是薛明华亲笔所书,纸上仅有寥寥几字。 王溯投敌,月国异变。 我仍安好,无须挂念。 外有月国虎视眈眈,内有内贼通敌卖国,更有狼子野心之辈意图杀柳从之,谋国篡位。 柳朝新立不过两月,如今却已是烽烟将起,内外交患之局! 柳从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染病,身体抱恙。 乍一看,柳朝似乎已入死局。可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人物的能为难道仅止于此?柳从之好大名声,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柳从之将何去何从?此局又将何解?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0 而他薛寅在这局中,又将何去何从,走向何方? 章节目录 第39章 前路曲折 解药研制成功后,宣京疫情大致得到控制,然而就在这事情大致平复,人心逐渐安稳的当口,宫中却传出一则要命的消息。 新皇抱病,疑是感染了疫情,病情似乎严重,将来情形只怕不好说。 此一则消息不知是从何处流传出的,然而传得沸沸扬扬,新帝又确实于寝宫休息,避不见人,恐怕身体状况不妙。于是朝上朝下,这一则消息越传越广,越演越烈,柳派以顾青徽为首的官员均面有忧色,神色沉重。 朝臣再多议论,究其原因,不外乎四字而已。 新皇无嗣。 非但无子嗣,也无亲眷。柳从之家境微寒,父不详,母早逝,更无兄弟姐妹,乃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其人能有今日成就,可说全靠他一人打拼——当然其中也不乏贵人相助,运气过人,然而行至他如今的位置,无亲无故无嗣,就已是影响国体的大事了。像薛朝死在病榻上的前一任皇帝虽然无子,但搜寻皇室宗亲,还能找着北化薛氏一脉来接替皇位,可柳从之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挣的天下,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又无人继位,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一点许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柳从之刚一登基,朝臣就纷纷建言他广纳妃嫔,柳从之却一点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多加推诿,登基后更是一心扑在政事上,无暇顾及后宫种种。朝臣知新帝勤政,亦知新帝行事堪称铁腕,当真是又喜又忧,像顾青徽一流,本来的算盘是今后日久天长,慢慢劝就是了,不料此刻柳从之病倒,才教所有人都慌了神。 那柳从之究竟得的什么病?有无致命危险? 此次瘟疫得解的幕后功臣,号称神医,同时也是神棍的莫逆表示:“此非小事。” “说详细点。”薛寅趴在桌上,抬眼看着这个转眼又变了样子的神棍,只觉对方脸上那道从眼角划到嘴角的伤疤着实好看,这神棍何必在自己脸上贴这个,直接划一道口子多好。 莫逆受袁承海所邀,进宫研制针对瘟疫的解药,故而同在皇宫内的小薛王爷才能抽空找天狼——也就是莫逆联络,这神棍隐匿京中许久,倒是混得风生水起,跟了袁大人之后,一身衣袍都是上品,可惜穿得再好,人还是那个样儿,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一身戾气。 莫逆稍一挑眉:“应是陈年宿疾,也有可能是毒伤。” 薛寅稍感意外,“陈年宿疾?” “我没有机会把脉,具体我也不清楚。”莫逆随意摇了摇手中折扇,“这位皇帝陛下南征北战十余年,有伤病并不稀奇。” 确实。 此事不稀奇,但是麻烦,而且分外麻烦。 莫逆问:“你打算如何?” 薛寅顿了顿:“走一步看一步。” 莫逆将折扇在掌心一合:“前路曲折。” 薛寅闭着眼,随意抬手挥了挥手,意为“小爷知道”。莫逆失笑:“也罢,你多小心。” 莫逆此人,乃是一枚神棍。 在他隐身北化,化名天狼的年头,所谓神棍不过是个消遣,没人需要他求神问佛每天算一算凶吉厉害,老宁王用他,是因为天狼擅应变,会处事,能力不俗,纵然他是个名震大江南北的神棍——但在老宁王看来,再声名显赫的神棍也仅是神棍,老宁王是粗人,不信神佛不拜鬼,只信长刀过处鬼神惊。 薛寅也不太信神棍的话,奈何神棍之所以号称算仙也是有道理的——他说前路曲折,前路就必定曲折。 曲折到薛寅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一场瘟疫将平,却又爆出天子染病之事,朝中人心惶惶,民间流言纷纷。如此时节,薛寅这种无关紧要的角色,就变得更加无关紧要起来,连带着薛寅在宫中住的那一个小院,也是门庭冷清——当然本来也就没人会上门触霉头,顾均除外。 院里包括薛寅在内,就三号常驻人口,方亭,小太监路平,此外别无他人。 这满朝上下的纷扰动乱,扰得了柳从之,扰得到薛寅,却扰不了方亭。 小孩儿毕竟还是小孩儿,再是早慧,这家国天下也牵扯不上他。薛寅出宫,路平前往宫中别处办事,寂静的小院里就剩下方亭一人。小孩儿独处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本来是爬树玩儿,但又觉厌倦,想了一会儿,爬上宫殿旁一颗高树,接着在树稍上小心翼翼地挪动,最终发力跃上了宫殿顶端。 屋顶全是瓦片,瓦上还有残雪,极难立足,方亭小心翼翼地在屋顶坐下,安静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笛,慢慢吹了起来。 这个陶笛是薛寅送他的,说是新年礼物,方亭对此十分爱惜,而后凭借着他近乎可怕的天赋没几天就弄清楚了怎么吹,接着就开始吹他唯一会吹的那首曲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1 这首曲子没有名字,方亭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由来。他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他又是个太过聪明的孩子,流浪生涯里太多不需要记住的事都被他本能地摒弃在脑后,这么迷迷糊糊,近乎依靠本能地活到现在,他连自己母亲的模样都不太记得,唯独这首曲子印象深刻,镌刻在了脑海中,偶尔吹起的时候,总觉得心情十分宁静,似乎隐隐约约能记起一个女人的轮廓相貌,于是他喜欢吹这首曲子。 四野静谧,唯闻曲声悠悠传了出去,方亭吹着吹着,忽然停了动作,皱起眉,狐疑地打量四周。 周围只见满目白雪,不见一个人。 他张望一圈,又回头,却是骇了一跳,只见这么转瞬功夫,无声无息间,他面前瓦片上竟然站了个人。 这人个子不算高,体型削瘦,一身劲装,看身量像是十几岁的少年郎,然而头上戴了一个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他浑身放松地站在湿润不平的瓦片上,似乎毫不担心掉下去,歪着头用考究的目光打量着方亭,过了半晌,忽然“啧”了一声,“小家伙你可让我好找。” 这一开腔,确是少年音色无疑,然而声线极冷,无半点人情味。方亭抿了抿唇,问:“你是谁?” “我是谁?”少年歪一歪头,冷冰冰道:“我叫白夜。” “你来做什么?”方亭静静地问。 “我来找你,小家伙。”白夜道,“你叫方亭?” 方亭皱眉,后退了一步,“我叫方亭,但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白夜无奈一耸肩,而后直勾勾地看着方亭,蹲□低声道:“但我是来找你的。” 白夜声音极冷,听在耳中,总让人觉得不详。方亭又退了一步,然而房顶窄小,他几乎退无可退,脚下这么一动,却不慎踩到瓦上积雪,脚下一滑,整个人就直直往下坠。 方亭一声惊叫卡在喉中,还不及叫出来,忽觉脖子上一凉,却是覆上了一双极为冰凉的手,同时,有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小家伙,跑什么跑?” 当晚,薛寅回宫,却见人去屋空,方亭失踪。 这宫殿再是偏僻,无人问津,到底也是皇宫一角,也并非无有守卫,但带走方亭之人不知是什么来头,极擅用毒,下手狠辣,毒杀几名看守宫殿的侍卫。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之地,竟容人自由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等薛寅回宫,就见宫殿外原本还稀松的守卫直接变了个样儿,围得层层叠叠森严无比,这一批脸生的侍卫见了薛寅,神情也是戒备居多,薛寅猜自己恐怕不会再有出宫的机会了。 然而此非重点,重点是……小家伙怎么样了? 薛寅在院子里搜罗了一圈,末了循着树爬上了房顶,细看房顶凌乱的脚印,脸色极沉。 小家伙无亲无故无仇,谁会带走他?他也未能护好小家伙…… 可恨他未能早一步回来,否则他还有时间追踪,如今就…… 此事是他无能。 薛寅在房顶坐下,看着下面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的侍卫,只觉遍身湿冷,寒冷侵袭下,他却察觉出一股入骨疲倦,心情涩沉如铁。 帝都是非纷扰之地,他身在囚笼,不知何日是宁日,周边之人一个个离去,他却无法可想。 寒风和雪狂刮,薛寅坐在屋顶,开始认真地想,不如跑了算了。 他之所以安安分分滞留宣京,是因为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虽被困,薛明华至少还得自由,况且真要他跑出去就此隐姓埋名,那恐怕穷他一生他也仍无法回北化故地,毕竟如果柳从之有心要查,第一个要查的地方就是北化。 然而现在柳朝动荡不安,柳从之麻烦重重,今后局势会怎样谁也说不清,薛明华远在辽城,更不知情况如何,若他能趁机跑出去在辽城与薛明华会和,届时他们二人从长计议,未必不能想出一个万全的脱身法子来,只要获得自由,届时他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处处避人。至少那时他还能放开手脚,找一找被人掳走的小家伙。 此事……可行。 薛寅打一个呵欠,疲惫地揉了揉眼,人已倦极,却没半点休息的意思。 如果真要跑,他还真不是没法子,这些人围得再密也没什么,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设计巧妙,不怕逃不出去。薛寅被大风吹得满面生寒,然而脑子极其清醒,坐在高处,当即开始观察周围的守备状况。 这一看,却看出了些不得了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_⊙) 感谢前来支持的亲=w= 小方亭的身世梗准备开刷~ gt;_lt;柳薛就要汇合了,感情线副本终于要开了好开心。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2 另外感谢聆音铃姑娘的手榴弹和地雷,得到肯定很开心gt;_lt; 章节目录 第40章 夜黑风高 风雪狂催迷人眼,然而今夜月华极亮,薛寅坐在房顶,看得又极远。只见宫殿外守着十几号人,然而除了这十几号人之外,宫殿外围竟还有人! 是一队服色统一的军队,少说也有上百人,看模样似是御林军,在宫殿外列队走过,并不停留。驻扎宫殿外的侍卫对此似乎有所疑虑,一人前去询问,不知对方怎么答的,过了一会儿侍卫又回来继续驻守,除这名侍卫外,其余守卫的侍卫都对这一幕视而不见,似乎毫不诧异。 薛寅看得满腹疑窦。 深更半夜,皇宫大内,何事需要动用御林军?而且这上百人浩浩荡荡的队伍,行得却颇慢,他听不到一丁点脚步声。这些人足下俱都无声无息,普通情况下军队列队,何须顾虑足音?这些人过此宫殿却不停留,前往的方向是……薛寅抬头,柳从之寝宫。 新皇抱病,在寝宫修养,何以深夜召唤军队?还是说,这些人真的是新皇召唤的军队么? 薛寅心念电转,一瞬间下了决定。 他本就坐在屋顶上,这时骤然俯□,双手撑在瓦片上,如同一只大猫一般贴在房顶,而后匍匐着在屋顶上轻巧地移动,移至屋檐处,纵身一跃上了树,而后蹲在树冠里,借树叶隐蔽身形,打量周围的守卫。 他挑选的这棵树恰好在院子东北角,守卫的人不多,刚才一人被换下去休息,目前这个角只有两个人守卫。 他打量了这两人片刻,而后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懒洋洋的,带点狡猾的笑容。 月色极黑沉,天边一轮弦月高挂。 月华清辉如洗,缓缓拂过夜幕下的宫廷。若有人能俯瞰整个皇宫,或许就能看到一队一队无声在夜幕中列队的御林军。皇宫如蛛窝,一排一排的蜘蛛无声地在夜幕下吐丝,最终结成一张温柔而致命的大网,慢慢靠近柳从之寝宫。 是谁指派的军队?谁负责掌管宫内防务,竟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夜幕深沉,柳从之寝宫内一片安静,却亮着一盏灯,微弱的烛光缓缓照亮他面前的一方棋盘。 他竟然还在下棋。 柳从之面色苍白,带几分病态,看上去削瘦了些许,传言应该不虚。可他唇边仍带笑,一双眼黑沉以极,含笑看着棋盘对面的人。 他所在棋盘对面本来坐着一个人。 此人也着御林军制服,然而袍色猩红,地位不凡,乃是御林军头领,跟随柳从之多年,可堪忠心耿耿的一名柳从之旧部,内廷防务,全在此人之手。 然而此刻,此人唇边溢血,倒在了柳从之面前。 柳从之轻轻叹息,执起最后一枚棋子,下完这一局未竟的棋。 这一盘棋,他还是胜了。 “还有多少人呢?”寝宫寂静,已隐隐能听见外面人声,柳从之端坐原地,忽然低声自语了一句。 也罢,还有多少人都……无关紧要。 柳从之弃了棋局,站起身,微微一笑。 薛寅一身御林军装束,埋头跟着大部队往前走,越跟越是心惊。 他使了点损招,把那两个守卫的侍卫打晕了藏在树上,想了一想,又扒了其中一人的衣服,摇身一变成了宫中侍卫的样子,接着一路尾随列队的御林军,觑了个空子,将御林军其中一人打晕藏好,如法炮制,成了御林军中一员。 这队人不知是奉谁之命,从何而来,一路无声,然而人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种紧张的氛围里,薛寅前面一人甚至不时地在擦手心的汗,可见其紧张。薛寅走得一半,骤然发现这支队伍并非宫中唯一一队军队,有其它着相同服饰的人四面八方而来,逐渐汇合,薛寅明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于是心中疑窦也逐渐明晰。 这群人紧张,谨慎,声势浩大却分外小心,并且在宫中一路畅通无阻,欲要直奔柳从之寝宫——无论怎么看,这都是逼宫! 逼宫篡位! 谁是主谋?此事由谁指使?柳从之又当如何? 薛寅脑子里转着各种问题,他四处打量,也没见有任何脸熟的首领模样的人,每一队御林军都有人带队,但就是不见领头人物,能有如此大手笔之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最有可能的,就是柳从之重新的柳朝开国栋梁!薛朝旧臣就算归顺,往往也不被信任,拿不到如此大的权力,唯有柳从之这边的自己人,才能这么大手笔地捅刀子。 薛寅思量至此,心里骤然闪过一个名字,咂嘴琢磨了琢磨,无声地撇了撇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3 得,跟着去看看吧,皇帝陛下,你再气定神闲,恐怕就真的要不妙了。 不过姓柳的有这么不堪一击么?任凭有人散布他病情严重的消息,任凭有人行刺他,如今还任凭有人逼宫? 也罢,去看了就知道。以薛寅对那位皇帝陛下的了解,具体事件指柳从之徒手抓毒箭,姓柳的就算把他自己玩死了,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御林军小心翼翼,浩浩荡荡,包围了柳从之寝宫。 寝宫内灯仍亮着,按说这么多人围着,柳从之就算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然而情况却似乎没那么顺利。 首先,寝宫周围没有守卫,没有下人,什么人都没有。 要知逼宫一事毕竟是秘事,就算策划者有通天的手眼,也是奈何不了柳从之身边的护卫同亲信的,难道柳从之自愿引颈就戮,自己把这些守卫撤了? 显然这情状也让御林军拿不明主意,几个御林军的带队人商议了一下,一组人领命入内一探究竟。 薛寅一直垂着头,看上去不太起眼,点人的时候就把他略过了,不过他面前那位紧张得汗流浃背的仁兄不太幸运,被选中了。这位仁兄上去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薛寅远远看着,实在不懂以这兄弟胆色,何必来淌这趟浑水。不过只怕有时上面一声令下,这些人也身不由己。 一队人进了去,过了一会儿,一脸迷惘地出来,几个带头人一听消息,脸色却都是大变,神色极其难看。 薛寅于是从其中看出一个有趣的消息。 殿内无人,正主不在,只得一具尸体,却是御林军总指挥使蔡京的尸体。 这就好比长刀出了鞘,脸皮已撕破,满以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结果蓦然回首,连你死我活的人都没找着,人家抢先一步抽刀杀人,而后干脆利落地遁了。 所有人丝毫不敢怠慢,上面的人下令,就一个字,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经破釜沉舟逼上梁山了,再无转圜余地,要见着活人就把活人变成死的,否则心头难安啊。 这事好玩。 薛寅混在搜索的队伍里,漫不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思忖那位皇帝的下落。 这么出戏一唱,不管叛乱的人得不得逞,新朝乱局已是注定,不过他既然要跑路,那就越乱越好,最好没人有空理他,他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届时自然清闲。柳从之既然会跑,看来也不是傻子,这乱局他若收拾不下,那就别当这个皇帝了,引颈就戮还方便些。 薛寅一想到自己如果此行顺利,就能很快脱离柳从之的掌控,也不必再管宣京这一烦心事,登时心情颇好,大半夜的精神奕奕,不见一丝疲态,恨不得再哼首小曲。他混在队伍里,所谓搜人也不过做个样子,闲来无事四处打量一番,忽然想起了站自己之前,那位浑身大汗淋漓紧张得不行的仁兄。 这兄弟刚才进了殿内,如今已经归队,恐怕吓得不成吧? 薛寅不过随眼一扫,然而一看之下,却觉古怪,刚才那位仁兄呢?怎么不见了?他记得这人是归队了的啊。 他这么打眼一细瞧,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刚才那位仁兄确实不见了,队伍人数却没变,队伍末尾站着个形容似乎陌生,身材高大的人。 这黑灯瞎火的,一群御林军又是一身黑漆漆的装束,再戴一顶头盔,实在是看不太清人脸,故而薛寅混得十分轻松,要是大白天,恐怕他穿着衣服都难混,但逼宫嘛,毕竟要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故而可趁之机也多。 薛寅这是遇上了同道中人。 这同道中人似乎也有察觉薛寅的打量,侧头看了一眼他。这人身量颇高,额上头盔盖住了半张脸,面容不太真切,只隐约看得见他形状姣好的下巴,以及近乎习惯的,稍微上扬的唇角。 薛寅僵硬地一扯唇角,刚飞扬了没多久的情绪直线下滑。 他希望自己是认错人了,但是他觉得就算姓柳的化成灰他应该也认得,就凭他曾为这个名字头疼了无数次。 对方也看见了他,故而唇角上扬得更厉害,薛寅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里黑灯瞎火的不错,但毕竟人多,要是他们俩被人发现了,那恐怕就是一锅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他还年轻,不想和姓柳的搞在一起,更不想和姓柳的死在一起。 柳从之唇角带笑,稍微凑近,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抬手搂住薛寅的肩,后者不敢出声张扬,只得浑身紧绷站在原地,暗自咬牙。柳从之稍微躬身,在薛寅耳畔用极低的声音道:“怎么,你也来玩抓人?” 柳从之语中含笑,两人都不愿闹出大的动静,故而他这话几乎是贴着薛寅耳朵说的,说话间气息喷洒在薛寅耳畔,激得后者耳畔一阵发热。薛寅死命地咬牙顺气,低声道:“陛下好兴致。” 柳从之含笑:“今夜月色不错,这出戏也不错,不是么?” 两人这边窃窃私语,那边忽然有人一扬声,“你们俩在那儿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入V二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4 感情戏开始上线,柳攻愉快地调戏了一下小薛╮(╯_╰)╭ 章节目录 第41章 人心不足 薛寅面色一僵。 什么叫你们俩在那儿做什么? 他和姓柳的难道还能做什么吗? 如果问他想干什么,他想抽眼前的人一巴掌,但是他不能,所以他只有僵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柳从之从容一笑,不着痕迹地放开薛寅,垂首恭敬道:“我们找到一处可疑痕迹。” 他姿态放得低,喊话的御林军注意力被转移,故而也没怎么在意他长什么样,问道:“什么痕迹?” “是一处足印,方才我们就在这附近发现的。”柳从之转头作查找状,恰好背对着御林军,他身材高大,挡住了后者的视线。此时柳从之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薛寅反而被忽视了。薛寅不动声色打量周围,因为宫殿中没人,御林军三三两两分开搜索,除了这个喊话的御林军,一时倒是无人注意他们。 如此便好办。 “哎呀,我刚才确实在这儿看见了足印,绝对没看错。到底在哪儿呢?”柳从之一面在地上搜寻,一面装模作样地皱眉。 御林军听得生疑,“你确定你看见了?” 柳从之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我这双眼还是不会看错的。” 他们在这边聊得起劲,薛寅趁没人注意,一弯身子往前跑。柳从之用余光觑着他背影,微微一笑。 御林军这时有些回过味来了,起疑道:“你是谁?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生?你是哪一队的?” 柳从之面不改色,“我姓杨名柳,是才进来不久的新人。”他说着突然有些扭捏起来,“我本不够格来这儿的,但是副指挥使杨大人是我舅舅,所以……” 御林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以为这是个什么货色,一面道:“杨大人的侄子是吧,我还没见过呢,你把头抬起来?” 柳从之却不答,骤然一指前方,惊喜道:“对,那脚印就在那儿!” 他指的是前方不远处,确实有一串脚印,看着极为仓促,似是有人飞快奔向远方。御林军一看之下确实无误,登时也顾不得许多,立时扬声命令下属:“这边!我们追!” 柳从之于是也殷勤向前跑,奈何中途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等爬起来已落到了队伍末尾,一人路过,本打算扶起他,不料这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脚下一滑,直接踩中了柳从之的脚。 还踩得挺重。 这人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 柳从之面色丁点也不变,笑道:“你非有意,何必道歉?” 踩他的人——也就是薛寅,皮笑肉不笑地一提嘴角,低声道:“这出戏可热闹得很,陛下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柳从之轻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有人想找人,我不过让他找不到而已。” 两人不紧不慢跟在队伍的最后,既然这群人要找的正主就在这儿,那串脚印指向的方向自然是错的。事实上地上本来也没脚印,柳从之信口胡诌说有脚印,拉住御林军的注意,薛寅便趁人不注意去制造了一串脚印。想揍姓柳的是一回事,但自己身家性命又是一回事,要是被发现身份,那吃不了兜着走的就不光是柳从之了。 不得不说今日这等情形,还真看得薛寅有几分幸灾乐祸,当然,如果他没有在人堆中发现这位柳陛下,他会更高兴。 柳从之三个字对他而言只代表了一个意思——麻烦。 薛寅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再不出去联络下属,恐怕就真要改朝换代了。” “改朝换代对你来说不应是好事?”柳从之低笑,“另外,别叫那两个字,被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他看一眼薛寅,“我字明溪,你可以叫我明溪。” 薛寅眉毛一抽。 他和柳从之关系有好到那份上么?以表字相称?这两个字他怎么叫得出口?登时道:“免了。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但改朝换代对你对我都非好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5 薛寅与柳从之最初的相逢,在于宣京城破时那一跪。 一跪分胜负,分君臣,分荣辱。薛寅本来是个无法无天的土匪脾性,也不得不在柳从之面前忍气吞声,以谋后记,但现在他都打算跑路了,而新皇帝也混到了被逼宫的份上,这时再忍,那小薛王爷就能成仙了。 薛寅一届俗人,自然成不了仙。柳从之在这等境地也能面上含笑,一派淡然,却让人怀疑他离成仙不远。只听柳大仙低低笑道:“你既然要跑,这时候改朝换代,对你来说自然有利。” 他不过一看薛寅,就已明白了薛寅打的是什么算盘。薛寅面色稍沉:“那你就要任人改朝换代?” “有何不可?”柳从之低叹一声,“朝中局势不稳,反贼声势浩大。对我忠心、手握兵权的下属又都在北方,我手中力量不足以平叛。我也颇为无奈。” 他这话说得哀哀戚戚,薛寅却从中听出一丝不妙,“你要去北方?” 迎面走来几个御林军,两人俱都止住话头,不约而同分路绕开。薛寅见前面的御林军搜不到人,已经开始往回走,知道脚印所指方向不对,这些人肯定会起疑,再呆下去恐怕容易被拆穿,于是无声无息往一旁无人处退,而后飞快攀上了树,隐蔽身形。 柳从之做出的判断几乎和他一模一样,故而两人都躲在树上,遥遥看树下一列御林军走过。柳从之这才开始答薛寅的问题,“是,我要去北方,约莫和你同路。” 柳从之这话说得十分愉快,薛寅却听得几乎吐血。“谁要和你同路了,皇帝陛下?” 柳从之微微一笑,遗憾道:“如果此番改朝换代,我便成前朝国君,自然性命危矣。可你也算前朝国君,若你的行踪泄露,可就十分不幸了。” 薛寅一口气提到中途,却是泄气,疲倦地一揉眉心,“我是国君么?我不过是降王。” 柳从之于是正了正颜色,笑道:“是,降王可愿与在下同路?我们都愿前往北化,彼此可有个照应。” 薛寅也懒得置气了,有气无力道地叹了一声,“陛下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 柳从之诧然:“降王此话怎讲?我自忖并未薄待你。” 薛寅翻个白眼,懒得回柳从之。两人在树上待了这么一会儿,御林军走光了,于是两人悄然下树,打算趁夜出宫,再改换行装,找机会出城。混出宫倒是比想象中顺利,今夜宫内守备极为森严不假,但柳从之身手极佳,薛寅身手也不弱,两人协作,就算没有大杀四方以一敌千的本事,但要糊弄个把人,掩藏一下行迹还是做得到的。 大约深夜三更左右,两人顺利出了宫,接着就是下一步躲藏的问题。薛寅遥遥在宣京一个城门前晃了一晃,可见城门紧闭,全城戒严,这时候要出城可以说是痴心妄想,不如先躲几天,再谋后记。柳从之也是这个看法——准确来说,柳从之似乎早有此打算,此人出了宫门后极为笃定地将薛寅引至一处空置民居,民居中有衣物,有干粮食水银钱,甚至还有出城路引,可谓想得周到至极,所有东西一应俱全。 薛寅纳闷,看这阵势,柳从之是早想好了要遁离宣京?他就说这反贼怎么这么猖獗大胆,感情柳从之是故意的?那这次所谓柳从之染病,也是他自己刻意散出去的消息? 柳从之一路上行动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薛寅纵然得了神棍断言说此人有旧疾在身,也是半信半疑。如果一个人真身体有恙,他能是柳从之这个样子? 两人在民居中休息,薛寅纳闷了又纳闷,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很早就有这个打算?” “你是说这间屋子?”柳从之笑道,“这还是我十年前未离京时备下的,世事难料,有时难免需要一个救急的地方。” “那陛下想好了要怎么处理宣京这一团乱麻么?”薛寅坐在床上,昏昏欲睡,折腾了这大半夜,他精神再好这时也扛不住了,何况他精神不好。 柳从之面色也疲惫,但神情是一贯的滴水不漏,笑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么?” 是谁叛乱,用这么大手笔想要柳从之的命? 薛寅继续逼着眼睛靠着墙,“本来我不清楚,后来差不多明白了,只能是那个人。” 柳从之微笑:“你消息灵通。”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件事幕后的最终策划者。 冯印。 柳从之心腹四将之一,义军首领出身,后投靠柳从之,为人桀骜不驯,刻薄自傲,是个通身反骨的主儿。这点从他昔年起义反薛,就可见一斑,奈何那次叛乱被柳从之平定,最终冯印归顺柳从之,处处以柳从之马首是瞻,从义军首领一路走到传奇将领,如今眼看着江山平定,却反咬一口,想要自己翻身做主。 如今四将里有二将在外,只剩下傅如海与冯印两人,傅如海性子阴沉,并不得人心。冯印却是带着兵力投柳从之的,手中兵权在握,更掌宣京防务,所以策划叛乱的人只能是他,也只有他有如此实力,只是有没有其余人推波助澜,便不好说了。 薛寅问道:“被心腹背叛,陛下感想如何?” 柳从之低低咳了一声,一整衣襟,从怀中拿出一块方帕,斯斯文文擦一擦嘴角溢出的血,而后微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_⊙) 终于码完了,楼主哭泣泪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6 副本就这么愉快地开始了,柳攻表示他很娇弱他还会吐血! 章节目录 第42章 浪花滔天 柳从之究竟是有病还是没病,病入膏肓还是略有小恙,实在是不太好说。 薛寅也着实是好奇,奈何实在问不出来。柳大仙一张脸俊美苍白,笑得云淡风轻,一口咬定说“略有小恙”,那恐怕也就天狼一类的神医才能看出端倪。薛寅不是神医,既然问不出来,他决定做点实际的——睡觉。 十二月的天,就算房里起火盆开暖炕,有时也冻得不行。何况这民居清清冷冷,只为跑路用,自然没有火盆一类的奢侈东西,只有薄薄两床被褥。小薛王爷实在是乏了,睡了半夜,又冷得厉害,迷迷糊糊地被冻醒了,睁眼只看见了侧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柳从之。 民居简陋,不过一张床。薛寅一进门眼睛就黏在了床上,没过一会儿屁股也黏在了床上,最后整个人都黏在了床上。按说他们该商讨一下怎么分床晚上怎么休息一类的,但薛寅笃信自己占了就是自己的,才懒得管柳从之究竟如何,左右这人不会找不到地方睡觉。两人安顿下来后,薛寅倦极,很快就抱着被子睡去,至于那柳从之睡了是没睡,还在吐血没有,是不是要睡地板,他是不上心的。 他近乎嚣张地霸占了床,睡得一派香甜,柳从之却也付之一笑,并不打扰,仅在床尾靠墙侧坐,闭目小憩。 这位皇帝出身微寒,绝非娇生惯养,耽于享乐之辈。这么侧坐而眠,竟也是一点不勉强。小屋里并未亮灯,唯窗外隐约透进月光,薛寅才睡醒,脑子迷迷糊糊的,呆呆地打量着柳从之的脸。 这个人于他是障碍,是压在他肩头的一座大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他做梦都想逃离的所在,可现在他们居然睡在一张床上。他困倦已极,在柳从之这样的人旁边入睡,竟无一丝防备,似乎冥冥中有一丝笃定,这人不会把他怎样。 然而促使他想要从柳从之这等人身边逃离的,不就是对新皇的不信任么?柳从之再是风度翩翩,满面笑意,也是帝王,而帝王之言……不可信。 薛寅眯着一双困倦的眼,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柳从之脸上。柳从之相貌确实是极好,俊美却不阴柔,醒着时虽时时含笑,仍然气势迫人,如今闭目沉睡,不见平时那股让他望之头疼的气势,却反让人觉得这人五官轮廓极美,几乎无可挑剔。 美人谁都爱看,这人又生得着实养眼,左右睡不着,薛寅就多看了一眼,看着看着,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柳从之这样的人……容貌无可挑剔,风度翩翩,文才锦绣,领兵骁勇,又得时运相济,一路势如破竹,篡皇位,夺江山,实在是所有人能想到的好处都占尽了。可天生万物,凡事有好就有坏,没人能占尽所有好处,薛寅纵使不是神棍,也知凡事不可至极处,好运到了极处,定然是会还的。姓柳的风光到了极处,万人之上,转眼间却也沦落到了要和他一处逃亡的下场。此去前路难料,柳从之又“略有小恙”,今后种种实不好说,如果这人真的倒了,难道那冯印还真能做皇帝? 想起当日宣京城破,柳从之于御花园中设宴,冯印对自己的一阵奚落,薛寅撇了撇嘴。姓柳的虽然看着头疼,但对比那姓冯的,还是好上太多。 这么胡思乱想一通,柳从之这张脸看着也顺眼多了,反正大家一起倒霉,总比他一个人倒霉要来得舒爽多了。薛寅醒了这么一会儿,困意又慢慢涌上,于是倒头又睡了下去。 他这边消停了,柳从之却无声无息睁开眼,薛寅尚能在没有危险的时候睡得安稳,柳从之却是个有许多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人,他一生起落太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无边尊荣和无底贫苦都经过,又多年戎马、枕戈待旦,可以说柳从之是一个从未放下过戒心的人,别说他是和薛寅共处一室,就算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战友、也不会例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次逼宫的推波助澜者,不就是他多年的心腹,下属么? 柳从之安静了一会儿,就算他无防备之心,他也绝无可能安然入睡。胸口的抽痛时时都在……他不是铁人,自然也不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这些年看似风光,实则冷暖自知,时有九死一生之局,他这些年行事,有时可说全靠一口气撑着,可若这口气散了呢?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寒夜静思,不免暗生凄凉之感,柳从之目光稍转,见薛寅抱着被子睡得安稳,似乎是嫌冷,故而整个人都蜷着,跟只倦猫似的。薛寅绝非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他看着年轻秀气,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可如此不设防的做派,倒带了几分可爱。 到底是年轻……柳从之微笑,倒退个十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似乎也曾有过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所以敢抗上意,拒赐婚,朝堂失势后会憋着一口气从军入伍从头打拼,敢爱敢恨,现在想想,都觉荒谬,那个人真的是柳从之?柳从之也曾有过那等时光? 当年如此,如今却…… 面目全非。 此番事变,本当一路会颇为寂寞,不料有这样一个非敌非友之人同行,倒是少一分寂寞,多一分趣味。 就如同本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一杯苦酒,不料开了封,却闻到酒香醉人,香气浓郁,却是最烈的烈酒,也是最香醇的烈酒,饮一口如烧火入喉,饮一口如饮琼浆。 柳薛二人能睡,全宣京的人能睡,那么至少宣京还有一人是不能入眠的。 天色将白,冯印站在柳从之寝宫前,只说了一个字,搜。 上天入地也要搜!关城门,挨家挨户搜,不见人不罢休!凡事讲究一不做二不休,他已经做了这等干系甚大要掉脑袋的事,就绝不容许此事出漏子!冯印目光阴沉,整个人如同一条发了狠的孤狼,咬着牙一条一条地下令,封城令,搜查令,戒严令。宣京城防兵权在他手,剩下傅如海不在边关,手下无私兵,其余文臣手中更无兵力可言,他此番反叛,确实是精心谋划已久的大手笔,若非柳从之事先得知消息,巧妙遁逃,冯印这时只怕早已乐得逍遥,然而柳从之这等人,只要不死,就决计不能让他放心。故而他虽暂时得计,但仍是心情抑郁,脸色阴沉。 身旁一谋士见他如此,稍微放言宽慰:“爷请宽心,那柳从之虽遁逃,但孤身一人,翻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话本是为了让冯印心里好受一点,不料冯印一听之下却勃然大怒:“你懂什么!你知道柳从之是什么样的人么?我跟了他几年,还不清楚他脾性?”他被激起了通身戾气,咬牙冷笑道:“柳从之这样的人,就不能给他一分一毫的机会。你以为他不足为惧,但他会回来咬死你,你信么?” 最后三字说得特别慢,谋士打个寒颤,不言语了。冯印发完怒,疲惫地闭眼喘气,此事不算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腊月二十八,柳从之病重,不幸于寝宫内遇刺。御林军指挥使蔡京护驾,不幸为刺客所杀,为国捐躯。柳从之寝宫内血溅五步,刺客杀害柳从之后,嚣张地在宫墙上留下血字,写道:“篡国之君,吾为天下除之!薛朝忠烈,当可得慰!”而后携柳从之尸体离开,将军冯印虽接到密信入宫,却晚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背着柳从之尸首离去,双目欲呲,悲痛已极。感怀陛下对己深恩,更恨刺客猖獗,谋害新君,一时怒不可遏,下令宣京全城封禁,关闭城门,搜拿刺客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派兵捉拿薛朝亡国之君,欲要拿此人之血为陛下送葬,不料兵马一直,薛寅却不翼而飞,冯印大怒,再下搜查令,搜捕亡国之君,直言刺客定是由宵小薛寅指使,痴心妄想复国,复他大薛江山! 就这么一出戏,自导自演,作唱俱佳,可谓是精彩纷呈,一石三鸟,又撇清自己,又搜捕柳从之,还借机打压不服他的薛朝旧臣,让薛朝旧臣个个噤若寒蝉,如坐针毡,生怕这一场政变牵连到了自己,只愿作壁上观,看柳朝人窝里斗。柳朝人也确实不负期望,很快窝里斗起来。有人怵冯印,顾青徽却是一点不怵的,他很快找到了冯印,言辞锋锐,只问他一句话:“陛下可是确定必死?陛下尸身何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7 冯印这一出戏确实演得精妙,奈何柳从之未能死成,不得尸身。夜里时间仓促,他又找不到一具和柳从之相似的尸体以蒙混过关,故而柳从之尸身就成了这个故事里最大的破绽,顾青徽不顾其它,一阵见血,一眼看出了问题的关节所在。 冯印深恨这个对柳从之忠心耿耿的家伙,闻言悲痛地叹了口气:“我亲眼目睹,那歹徒将陛下背走前,陛下便已……断气了。可恨我来不及救……” 顾青徽淡淡道:“那歹徒是何时何地,以何种姿势将陛下背走?冯大人又怎么知道陛下那时已断气了?若是你探了陛下鼻息,又怎能容歹徒将陛下尸身带走?” 顾青徽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冯印听得面色阴沉,倏然笑了,稍微一拍手,“顾大人确实好见地,不如在这儿多修养几日,休养生息,平平火气。”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现出一名名士兵,顾青徽孤身一人,又是一届文人,不掌兵力,自是无计可施。顾青徽也不惊诧,冷笑道:“冯印,你是头养不熟的狼。” 冯印也冷笑,“顾大人既然知道,就不该来。来人,带顾大人下去。” 这边宫廷内浪花滔天,那边,薛寅和柳从之却遇上了麻烦。 很现实的麻烦,宣京封城,士兵挨家挨户搜人,谁都不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_(:3∠)_抱歉这章很晚,时差党已经熬到了大天亮orz 稍微写写两只的心路历程,柳攻表示他身娇体弱爱逗猫,有猫同行很愉快,薛喵表示他是一个颜控。冯大人表示他写剧本出身,演技去拿个奥斯卡小金人没问题。 章节目录 第43章 天子之命 柳从之用以藏身的这处民居地处宣京北城,城北是市井小民住所,街巷简陋,来往之人众多,龙蛇混杂。这民居处在一条小巷深处,乃是一个一眼望之便知落魄的小院,室内物事虽全,然而陈设古旧,也不知柳从之多久派人打理一次。所幸柳从之不是娇养之辈,薛寅自幼也没这待遇,故而两人对此情状倒都是毫无不满——只除了一点,晚上太冷,阴风阵阵直往骨子里钻。 薛寅这么个顶顶嗜睡的人,也不太扛得住这天气,半夜冻醒了一次,清早又给冻醒了,最后索性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倦倦地打瞌睡。 一旁的柳从之仅剩的被子被抢,故而也不继续休息,而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窥了一眼窗外天色。 天边泛着鱼肚白,天色尚早,周围仍然寂静,但已隐约能听闻远处传来的人声。 这情形乍一看似乎毫无不妥,故而薛寅全无反应,可柳从之却挑了挑眉,微微摇头。 柳从之生于宣京城北,少年时有不短的时间都生活在这附近,对这天子脚下的贫民窟可谓知之甚多。城北乃流民与穷苦百姓聚居之所,这世道,所有人活命讨生活尚来不及,不起早的除了闲人就是废人,许多贵人尚没有得闲的功夫,普通贫民又何来这等奢侈?如今天才蒙蒙亮,但若是一切如常,早该热闹起来了,哪能如此清冷,连个叫卖小食的小贩都没影子? 若是他猜得没错,外面只怕有人在连夜搜城。柳从之扫一眼窗外,而且,恐怕就要搜到他们这儿来了。 他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坐到屋里唯一一面梳妆镜前,看一眼镜中自己稍显苍白的脸,微微笑了。 柳从之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长得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他倒是没见过他爹,但据他娘说,他长得不俏父。他娘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面相秀美之余又带一丝刻薄,不是什么有福的面相。柳从之五官只隐约带一丝爹娘的轮廓,但就是生得好极了。他年幼顽皮时为了自己这张被说像姑娘的脸没少和周围小孩打架,后来长大一点,机缘巧合开始读书,于是慢慢开了窍,知道打架乃是下策,使伎俩让人再不敢嘲笑他才是上策。他少年风光得意时,这一张风流俊俏的面孔着实给他惹了许多麻烦,说什么难听的话的人都有过,然而如今已有很多年无人敢拿他这张过于俊美的脸说事——若是实在有人不长眼,他也不介意给那人一点教训。 这么一张脸,好看是好看,可惜太显眼了。 柳从之从梳妆台下的箱子里翻出改容物品,认真端详了一会儿镜中自己的容颜,而后执起笔,一点一点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 这边柳从之在忙活,薛寅在床上也赖够了,懒洋洋一睁眼,抬眼就看见了柳从之。 柳从之化完了妆容,俯身收拾东西,似有所觉,回头看一眼薛寅。薛寅定睛看他一眼,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还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这厮是柳从之。 薛寅眨眼,眼前这人……一脸晦暗面带死气神色阴沉,脸上有一片可怖的红黑色斑点,形状丑恶,令人见之生恶。这么一个人,本身面目已是被脸上痕迹遮得快要看不清楚了,加之面色黯淡晦气沉沉,虽未刻意在脸上弄出皱纹褶皱,却让人一见他就想问:“您老贵庚?您老几时归西?” 柳从之端着这张人见人恶的脸,看了一眼薛寅,问道:“如何,能认出来么?” 薛寅仔细看了几眼,一脸严肃地摇头:“陛下手艺高超,一定没人认得出来。”他觉得就算是柳从之的亲妈在这儿,也认不出来眼前这个货。当然,柳从之的亲妈似乎多年以前就只剩一个牌位了。 “好像就要搜到我们这儿了?”薛寅纵然对情势预料不如柳从之这么精准,但见柳从之如此做派,哪还有猜不出来的?再说他不是聋子,自问耳力不错,自然听得见由远而近的喧哗声。柳从之含笑一点头,亏得他将自己弄成这么个鬼恨神厌的模样,他这么一笑竟硬生生显得不难看,笑意凝于嘴角,目光清亮,将这张脸上近乎触目惊心的丑恶冲淡了些许。薛寅为之叹服,这脸妆容确实可以说瞒天过海,但若硬说有什么破绽,恐怕就是这双眼睛了。 这双眼太利,神光内蕴,绝非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睛。 薛寅这个念头在闹中一转而过,就见柳从之目光一转,眼神登时变得木讷呆滞,眉间隐隐萦绕着一股怨气和死气。感情这姓柳的装模作样的功夫不亚于天狼那神棍啊,薛寅心中啧啧有声,听得外面人声越来越近,正准备脱身出去避一阵,不料柳从之轻笑:“不必如此。”而后施施然从手边拿起一件衣服,扔给薛寅,“你也换装。” 薛寅盯着柳从之给他的这一件……灰不溜秋的破破烂烂的女装,忍不住磨了磨牙,问道:“你确定?” “我确定。”柳从之气定神闲,“第一,人要来了。第二……”他优哉游哉从怀中摸出两样东西,放在薛寅面前,笑道:“别急着走,你先看看这个。”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8 *** 满京的士兵在找刺客在哪里,声势浩大,知道的人道他们在找刺客,不知道的人道他们在铲地皮。今日不见下雪,但满京城的流言纷飞之状恐怕远胜大雪纷飞之景,有人传圣上暴毙,于是就圣上为何暴毙发展出了不重样的二十几个版本的原因,又逢宣京封闭,满京搜索令,老百姓们再是不知政事,也明白这是要变天了,故而一面惶惶然闭户家中不惹事端,一面畅想种种宫廷秘事皇权争斗,虽担惊受怕,倒是一点不无趣。 而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可真不觉此事有趣。 袁承海于府中静坐,莫逆在一旁,仰头观天象,手中掐算念念有词。袁承海对神术其实并不尽信,莫逆算这一卦,却是他自己要算的,美其名曰“为袁大人解忧。”袁承海本当这神棍要夜观星象再装模作样算上一阵,不料莫逆道:“此卦不可依星象算,陛下如今踪迹不明,宣京如罩乌云,若是再以夜间星象算卦,则黑云罩顶,一丝光线也不可寻矣。” 神棍一开腔实在是吹得离谱,袁承海道:“那你要在白天算?” 莫逆摇头:“白天也不行,日光太盛,正气升腾,不符陛下如今境况。”此人手摇折扇,淡淡道:“此卦必须得在破晓时分算。是明非明,是暗非暗,生死并存,正合此卦卦象。” 于是在薛寅和柳从之为了一件女装纠缠的时候,莫逆在观天象,掐指算卦。 莫逆这人一正经起来,就让人知道他当年“逆命”的外号绝非白来,神情严肃,不说一身仙风道骨,那也是一脸仙气缥缈,气势着实十分唬人。袁承海本无可无不可,这时也被勾起了点兴趣,静候莫逆答案。只听半刻之后,莫逆一脸为难地叹道:“此卦……” 袁承海淡淡道:“此卦如何?” 莫逆摇头叹气,“卦象复杂,陛下福缘深厚,乃是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之命格,若遇贵人,便更上一层楼,战无不利。然而……” 世间万事,就属这“然而”二字坏事,袁承海道:“然而如何?” 莫逆道:“此卦喻生,也喻死。死生互冲,九死一生……” 袁承海听着淡淡一笑:“如此,你就是什么也没算出来?” 又生又死,可不是什么都没算出来么? 莫逆神色一点不见尴尬,无奈叹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运数天成,不受凡力所佐。陛下命数之奇,我平生谨见,恐怕已非我力所能及。陛下一生……” 袁承海问:“陛下一生如何?” 莫逆肃容道,“陛下一生改逆命数多矣,以致命格大变,成人之所不能成。逆命者或有通天福缘,又或有通天祸患,其中种种,着实难测。” 柳从之若听见莫逆此番言语,必定要含笑叹一声:“我之命数,何必由天?” 不过柳从之没听见这番话,自然也不得反驳,他在做一件事——让薛寅乖乖地套上女装。 这还当真不是柳从之有意为难,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搜查之人已然在即,柳从之含笑给出的,却是两份身份凭证,凭着这两张纸,再加上对应的路引,他们才能顺利出京。 这两份身份凭证,一人是身患重病的古怪鳏夫秦老汉,一人是秦老汉独女,嫁不出去的古怪老姑娘秦江。 薛寅瞪着这两份路引咬牙切齿,姓柳的若是没遇到他同行,难道又能凭空变出一个“女儿”秦江? 柳从之向来善解人意,此时自然诚恳地解释:“为防有变,此地备有几份凭证。若我是一个人,自然不必用这父女二人的身份,但此时我们是两人,只能将就。” 薛寅咬牙切齿,盯着那件女装,深深吸气,而后一把夺过,面无表情,十分利索地更衣。 柳从之于是唇角勾起,“想通了?” 薛寅面无表情地穿衣,并不理会。外面声音将近,柳从之于是也不多说话,凑近两步,替薛寅梳理起他本就睡得稍显散乱的头发。他既然要换女装,自然也得梳女头,做戏没有做一半的道理。柳从之替薛寅将满头长发理顺,他一手拿着梳子,另外一手轻按着薛寅的头。柳从之手指冰凉如寒铁,冰冷的温度触上头皮的刹那,薛寅只觉浑身一僵,又是戒备又觉古怪,头皮发炸,一时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往后一闪。 柳从之静立原地,看一眼自己的手,稍微苦笑着摇一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份赶出来啦gt;_lt; 天狼又在吹牛皮╮(╯_╰)╭ 柳攻用冰凉凉的手去摸薛喵的毛然后薛喵炸毛抛开了╮(╯_╰)╭ 章节目录 第44章 夜长多梦 小薛王爷吧,长相随母。 长相随母,故而五官柔和,虽为男子,但恐怕容貌还不如薛明华硬朗,换上一身女装,梳一头女发,甚至面上不需如何涂脂抹粉,就已是一个俏丽佳人。男女相貌有别,普通秀丽女子换一身男装多显俊美,可男扮女装却极挑长相。柳从之这等堪称俊美无俦的甚至也不一定合适扮女装,只因他五官棱角太过分明,有男子俊俏,却少一分女子柔美。薛寅容貌按说逊色稍许,扮女装却是格外合适。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79 薛寅清楚事态,虽心头不忿,可一旦下了决定,就事事配合,做事绝不拖延。他显然对柳从之的触碰十分抗拒,然而除了第一次猝然躲开外,之后都强自按捺。柳从之下手轻柔而迅速地替他打理头发,只觉这人身体僵硬,浑身紧绷,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稍有动静就会跳起来逃跑的猫儿,难得面上一丁点表情也不露,倒是叫柳从之既觉好笑又觉无奈。 柳从之这样的人,时时微笑,受人辱骂而面不改色,看着像是第一等的好脾气,可实际上呢?不过虚伪二字而已。薛寅于这一点,却是看得明白。 换装完毕,柳从之仔细端详薛寅片刻,眼前分明是个容貌秀美的女子,眼帘微垂,神色是一贯的困倦,将所有的锋利血性都掩在慵懒的神情之下。柳从之微笑,若说他柳从之表里不一,乃是世间第一等不坦率之人,这位亡国之君——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不过也就是如此,这一路才会有诸多乐趣。外面人声越来越近,柳从之不紧不慢地拿出笔,在薛寅的面上点了几粒黄斑,薛寅嗜睡,又久居北国,不经风吹日晒,故而肤色白皙,可这么个漏巷寒舍,住着个古怪鳏夫,这个鳏夫却有个秀美的女儿,这显然也不合常理,故而这几笔一定要画,省不得。 画完这两笔,收拾好换下的衣服和工具,外边传来敲门声,时间刚刚好。 柳从之脸色灰败,坐在床榻上,咳了一声:“是谁呀?” 他将声音压得极,粗听沙哑苍老,门外有人喝道:“开门!我们是来搜查的!听说了么?皇上遇刺,今天全城搜刺客!”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柳从之像是受了惊,又咳了起来,一面咳一面道:“还不快去开门?这是官老爷上门了,还不快去?” 屋里就两个活人,一个咳得停不下来还颐指气使,能去开门的自然只有一个人。薛寅垂着头,板着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受气包的样子,这么低眉顺眼地开了门。门外的人可不管开门的是男人是女人,更不管这门里的人有什么花样,大过年的过不好日子要来搜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人,人人心里都有火气,门一开,领头的一挥手,一声令下:“搜”,其余十来个当兵的就鱼贯冲进这个狭小逼仄的小屋四处翻找,主要是查有没有藏人的地方。 柳从之惊惶道:“官爷你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小老儿就这点家当了,你们……”他这一急,说话就不利索,说着说着就咳起来,看着情状凄惨,奈何周围人都是没耐心的,看他这副半只脚入土的模样只觉嫌弃,遑论好心安抚?薛寅就垂首站在原地无所事事,柳从之爱演,他反而乐得清闲,左右是女装打扮,只要垂着头不吭声,那也不稀奇。 这屋子狭小,一眼就能将屋内种种尽收眼底,搜也没什么可搜的,奈何这十来号人就愣是搜了半天,薛寅一面看,一面心中叹息,大过年的,这搜查令一下,恐怕家家户户都得折损点东西才能过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奈何兵者可为护,亦可为匪,更可做杀人屠城灭族之恶徒,善恶不过在用兵者的一念间而已。 领头一人并不搜查,而是手拿画像打量薛寅二人,薛寅扫了一眼他手中画像,难为他眼神好,还能勉强认出画里的应该可能大概是他自己的尊容……不,主要是画像旁写了两个字,他再是鲁钝,也还能认出自己的名字。薛寅眨眼,他哪里碍着那个篡国谋位的人了?怎么一不留神就成刺客了? 乖乖,这下可真甩不掉他旁边这货了。 柳从之神情虚弱,一面咳,一面问道:“这位官爷,你们到底是要搜谁啊?小老儿这孤家寡人的,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和什么刺客有关系?” 官兵板着脸,“别问这么多,你们都把名字报上来。这儿就你们,没其它人?” 柳从之道:“这么个小破地方,哪儿能有其它人?小老儿身子不利索……就这么一个闺女,穷是穷了点,但也清清白白。官爷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了,都是穷人……咳……咳咳……”他说着说着,越咳越厉害,脸色灰败,一副半截入土的样子,官兵嫌恶地皱眉,“得了得了,别白话那么多。你们……”他看着这一老一女,怎么看也没法把人和画像里的对上,更别说上司额外嘱咐的那一句,“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长什么样儿?”柳从之茫然,“丫头,你有看见么?” 官兵收起画卷:“这么说吧,你有没有看见特别好看的男人?” “特别好看的男人?”柳从之愕然。 官兵挥手:“总之就是好看得像兔儿爷就对了,不过瞧你们这样子也不像是能看见这种人的……”他烦躁地一皱眉,“得了,这儿也没有,我们去搜下一家。” 薛寅乍听到“兔儿爷”一句,着实是想笑,看一眼柳从之,后者还在一脸虚弱地咳嗽,看不出面色,不过恐怕就算没易容,这姓柳的面上也一点表情都不会露。姓柳的别的不说,唾面自干的气度倒是有的。 他这么想着,一时就有些走神,没太注意情况。这些官兵本来都要走了,不料临走时那领头的回头打量一眼,正好看见薛寅,忽而皱眉道:“你抬头给我看看。” 薛寅到底是男子,换装又仓促,虽不是什么身材高大的,但也和女子的婉约手段有一定差异。官兵看着他,越看越觉狐疑,薛寅却并不惊惶,缓缓抬起头。 薛寅适才一直低垂着头,如今这么一抬头,倒叫官兵怔了怔,古怪地看了一眼柳从之。这么个半截入土的老头,生得出这么俊的女儿?不过他再看了一眼,就觉这姑娘面有黄斑,模样倒是不错,不过看着也就一般。 官兵这念头转了一转,心中疑窦倒是消去不少,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怎么不说话?” 薛寅似乎惊惶地瞥了他一眼,眼帘微垂,活似一个受惊的小姑娘,拘谨地开了口:“小女秦江……要是冲撞了官爷,还请恕罪。” 一旁的柳从之还在咳,听到这一句,忽然咳得更欢了,一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样子,一面咳,一面隐隐约约地笑。男扮女装,模样好扮,但声音就容易露馅,所以薛寅一直不开口。不料他这么一开口,虽不说是声音柔软动听如珠落玉盘,但也是细声细气,十足女人味儿。这小王爷装模作样的功夫分明不下于他。 官兵听到连绵不断的咳嗽声,皱了皱眉,大过年的,出来这么一遭就是晦气,遇上这么个病痨子,更是晦气中的晦气,于是也无心想太多,挥了挥手,招呼手下人撤了。 这事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结了,薛寅看人走了,稍微松口气,不料屋里连绵的咳嗽声非但没停,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捂着嘴一直咳嗽,就算透过乱七八糟的妆容,也可见脸色苍白。薛寅皱眉,心中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你没事儿吧?” 柳从之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薛寅皱眉,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算是看出来了,姓柳的这如果是“小恙”,他就改名跟这人姓。 过了一会儿,柳从之可算是咳停了,靠在床上虚弱地喘气。薛寅瞅着他皱眉,柳从之闭目调匀呼吸,这么个时候了,他居然还在笑。 薛寅道:“你笑什么?” 柳从之安静扬起唇角,“若我死了,会是什么光景?”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0 *** 若是冯印知道下面有这么一支正在搜城的官兵搜到了正主,而且是两个正主,他必然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两人统统收押,最好两个都押去斩了,这才免了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奈何他不知道,他纵有通天之能,也不能一个一个告诉搜城兵,你们帮我看着点儿,我要找咱们那长得很好看的皇帝陛下,如果你发现了他们,马上抓起来,重重有赏。 他更没法对每个搜城兵说清楚那皇帝陛下是怎么个好看法,没真正见过的人,又怎么说得出来? 冯印颓败地坐在椅上,谋划数载,功亏一篑,他自然不能甘心。所以这搜城必须得搜,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必须得搜,掘地三尺,也不能让这么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他身边谋士道:“如今是年关,封城至多三日。现在已有诸多抱怨,三日内若不解禁,恐怕就压不住了。” 冯印道:“我明白……”他托着下巴,开始冷静下来,“这事儿……搜城恐怕难有结果,毕竟范围太大,我不能只放我的人。不如……” 他安静了一会儿,眯着眼睛传令:“封城三天,必须得搜,然后城门全部给我把守好,进出城的人全部搜身,不能漏过一个。派眼睛利的人去,务必不能让人出城一步!” 谋士记下,又迟疑道:“这个,若是人已经出城了呢?” 冯印冷笑,“当我是瞎子么?他那天入夜前都在宫内,绝无可能插着翅膀飞了。他一定还在宣京城内,连着那个薛朝亡国之君!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给我查!” 冯印想明白事情,长舒一口气,心情稍微平顺了些许,道:“还有什么事儿?” 谋士躬身道:“袁承海求见。” “他?”冯印笑道,“我可没忘我上次去他府上求见,他倒好,病了。今天风水轮流转啊。姓袁的是柳从之一条忠狗,怎么,这是要走顾青徽的老路?” 谋士摇头:“不,袁承海此来……是为向爷投诚。” 作者有话要说:赶出来了_(:з∠)_ 作者心满意足去睡觉,大家么么哒。因为码字速度和学业关系,我不一定能保持日更,不过会尽力…… 章节目录 第45章 英雄未死 “若我死了,会是什么光景?” 柳从之如是问。 薛寅仔仔细细地想了这个问题,而后老老实实地答:“天下大乱,改朝换代。” 皇帝宝座人人梦寐以求,太平盛世要当天子,靠的是出身和手腕,然而在如今这等风雨飘摇的乱世要当天子,凭的却是手段与气运。柳从之乃是其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得登帝位,可柳皇帝一条命再金贵,也不是折损不起的。毕竟想做皇帝的人多得很,一个皇帝死了,总有后来人,如冯印一流,不都急不可耐了么? 故而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只能是改朝换代,然而想做皇帝的人多,有皇帝命的人却只能有一个,故而真正改朝换代前,必得大乱——薛寅还真不认为冯印能这么轻易坐稳这个江山,皇帝岂是那么好当的? 柳从之得到答复,笑了一笑,慢慢抹去自己面上的妆容,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孔。薛寅觑着他的脸色直皱眉,问道:“给我个准话,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这话他问过两次,但这次语气格外认真,不为其它的,如今他们两人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一个遭殃了另外一个也好不了。本来柳从之身体怎样还真用不着他来操心,但眼见姓柳的这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含恨而逝的模样,他觉得他最好还是过问一下。这样以后姓柳的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倒地不起,他也能事先决定是把人抗走还是留着人自生自灭。 柳从之低低一笑,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地坦诚:“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你也不知道?”薛寅皱眉。 “这是旧伤。”柳从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十年前,我受伤垂死,幸得一名名医救治。他救得我性命,却告诉我我至多只有十年可活。”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那时我连一年都未必能活,遑论十年?如今一晃,已是十年之期。当年……真想不到如今会是这等景象。” 薛寅眉头大皱,万万料不到柳从之会给自己这么个答复,敢情柳从之这是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什么旧伤?”如果这事十年前已成定局,这人还起兵造反抢皇位,是疯了不成?而且……柳从之初占宣京的时候看着生龙活虎,又哪里像是有疾在身的样子?分明是那一次遇刺之后,才开始出的问题。 薛寅满腹疑窦,心里纳闷至极,却听柳从之笑道:“是毒伤。” 他神色带一分虚弱,说着说着掩口轻咳,话音断断续续,难得言笑依旧从容:“陈年旧疾,由来复杂,倒是不说也罢……” 薛寅于是直奔重点:“可有解法?” 柳从之笑道:“或许有,如今十年之期已大致过去,我不也未死?人生一世,不到死时,谁又能盖棺定论?” 薛寅稍微怔忪。 人生一世,不到死时,谁又能盖棺定论?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1 这话说得温和,但字里行间,却有一股隐而不发的傲气……柳从之此人,温文,然而狂妄。 柳从之咳过一阵,闭目调匀呼吸,过得一会儿,冷静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即刻动身离开。三日之内,我们必须出城。” 薛寅点头,他们在此能蒙混一时,但必不是长久之计。适才他二人的装扮绝非天衣无缝,稳妥起见,还是尽快转移来得好,只是柳从之身上这伤倒是大大的麻烦……这是他们此行最大的变数。 他若是中途不行了…… 薛寅心头转过这一念,柳从之却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低低含笑道:“路上我不会拖累你,若是我出事……”他说到这儿,狭长的凤眼微弯,似乎笑得很开心,然而漆黑双瞳中又现出一丁点寂寥之色来。他悠悠道:“若是我出事,便任我自生自灭吧。我一生波折,行至今日,也算无怨无悔。柳从之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可如若丧命……”他顿了顿,淡淡道:“那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这话大有不详之音,薛寅看了柳从之一眼。柳从之面色苍白,面颊削瘦,比之初见时神气完足气度从容的模样,实是差了太多,然而薛寅却在这份带着死气与病气的苍白中看出了一份含血的苍凉,以及一份始终存在的……不被时光折堕的锋利。初见柳从之,他觉得此人虚伪可憎,看一眼就头疼,那张始终不改的笑面更是看得人心里憋气,让人恨不得将他脸上笑容撕下来。 如今他似乎终于得窥这张笑面之下的一部分真相,惊鸿一瞥,却看到满目苍凉。柳从之不是钢浇铁铸,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也是人,他也会受伤,他也会混到如今这么个乍看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柳从之绝非一般人,即使在如今这等时候,这等困境下,他仍然心不动,志不移,他是那个将自己一生活成了传奇的人。 薛寅心头微微一叹。 柳从之神态从容,嘴角凝笑,面色如雪苍白,漆黑双瞳中却如有鬼火在燃,目光奇亮。 英雄未死,是否末路,谁又能知? 柳从之轻咳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起身,为离开此地做准备。他身体不适,起身时人稍微晃了晃,薛寅在一旁,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一把。 薛寅的手掌柔软,尚带温热——小薛王爷虽习武,但懒散嗜睡。他生在皇家,虽未能养尊处优,但还真不用如何操劳生计。柳从之的手却修长粗粝,掌心布满旧茧伤痕,手掌冷如坚冰,短短一触,乍起的寒意让薛寅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柳从之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多谢。”而后爽快地抽回手,坐回镜前,利落地往自己面上涂抹新的妆容。这等关头,他的手仍然很稳。 薛寅于是在床上坐下,习惯性地靠着墙闭目养神。姓柳的……比他想象中更知情识趣,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小薛王爷托着下巴,打个呵欠。 至少这人的想法与他真是不谋而合,若是姓柳的犯病出事,他只需把这人扔下逃之夭夭就行,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多自在啊。 事实证明柳从之的决策是正确的。 姓柳的可以吐血,可以手抖,可以咳得连心肺都要吐出来,但至少脑子还好使,脑子好使那一切就好说。官兵离去,两人却未懈怠,柳从之先是把一身乱七八糟的妆容清理干净,而后给自己上了一副新妆容。 这次的妆就远没有上一次夸张,先是将肤色涂黑了一层,之后着重在眉眼五官处动手脚,眼睛画得一只大一只小,面上点上细小斑纹,接着修整眉形,嘴型,再适当改一改脸型。亏得此地工具齐全,否则柳从之再是一双妙手也折腾不出来这等妆容,这次的妆容改动不算大,花的时间和功夫却远远多过第一次,柳从之下手小心,却仍是改了又改,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算满意。 至此,虽然染病但丰神犹在的柳陛下看上去终于不是俊得像兔儿爷一样了,成了个黑黑瘦瘦,长得不错,但也仅是不错的小伙子。目睹了变脸全过程的薛寅心中叹服,他当年怎么不跟天狼学学如何变脸?小王爷这个念头转了一转,又想起来了,他当年好像还真想学过,但变脸这等事如此费劲,显然不适合薛寅这等懒鬼,故而也没了下文——当年他只当自己一辈子就是个穷鬼的命,哪知道风水轮流转,现在他不止是穷鬼,还是个薄命鬼。 这么捣鼓一番,柳从之变了样,薛寅也改头换面重出江湖,两人收拾好了东西,清理完房间内的痕迹,接着寻了个好时机,启程——溜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溜的时机颇为巧妙,两人溜出没多远,就远远看着一队官兵过来,目标明确,对他们刚才的落脚点包抄而去,一人还喊着:“快!听说就是这地方,别让他们跑了!” 已经跑了的薛寅转过头,默默地看着柳从之,后者稍微一叹。 这地方是柳从之预先安排好的落脚地点,一开始并没有人查出来,如今却被人这么指名道姓地搜,原因只能有一个,这地方被人卖了。 柳从之手下这是有多少人打算落井下石? 薛寅默默思考这个问题,柳从之这个正主倒是一点也不恼,微微一笑:“这可巧了,我们走的是时候,下一步是出城。” “要怎么出城?”下一步当然是出城,问题是要怎么出去。 柳从之含笑问:“你可有想法?” 薛寅转转眼珠,想法嘛……当然是有的,还是那句话,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他看一眼柳从之,就知对方心里一定也有成算,两人对视,最后凑在一处,小声地盘算起来。 官兵大张旗鼓地搜罗了柳从之二人之前栖身的小院,最终什么人都没找到,仅在床下找到一张染血的手帕。这张手帕被送呈上去,冯印看着手帕上的血污,面色阴沉,目光游移不定。 柳从之染病,冯印很清楚这个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也很清楚柳从之恐怕身体是真出了问题。 可柳从之那样的人,能是轻易病死的么? 可这一方带血的手帕,似乎又在告诉他,柳从之那样的人又如何?只要是人,便逃不脱生老病死,哪怕是柳从之,又能如何?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2 冯印挥了挥手,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如此看来,柳从之是真的病重?” 他身边之人柳眉凤目,气质沉稳,不是袁承海又是谁? 袁承海面上一点声色也不动,淡淡道:“陛下曾有旧疾,伤情严重。” 冯印似笑非笑:“你已经把他卖了,还叫他陛下?” 他话里带刺,袁承海一点不接他的话头,淡淡道:“他此刻仍是陛下。” 一句话直指重点,冯印脸色沉了下去,“你还有其它可用的消息么?” 袁承海遗憾道:“陛下所藏甚深,其余的我也不清楚。” 冯印冷冷看他一眼,似乎在掂量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袁承海面色不变,任他打量。过了半晌冯印笑道:“也罢,我就看看,铜墙铁壁,他柳从之要怎么才逃得出去。还有你……”冯印眯起眼睛,“袁大人不是对柳从之无限忠心么?怎么风向才一变,你就跑得这么快?” 袁承海神色仍是淡淡的:“我只尊胜者。” 冯印笑了,“只尊胜者?” 袁承海也是斯斯文文地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得好!”冯印微微一叹,“只望袁大人你做得了这个俊杰。” 袁承海点头,“那我就不叨扰了,如有其它用得到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说罢从容不迫,转身离开,冯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沉冷,狠戾如狼。 “大人,这人真的可信?”良久,冯印身边谋士出声。 冯印缓缓收回目光,冷笑一声:“可信才怪,袁承海这人奸猾似鬼,又是柳从之亲信,如何能为我所用?不过也罢……”他一拂袖,“宣京已在我手,既然他送上门来,也不怕他出什么幺蛾子。继续给我加派人手搜城,城门把守好,一个也别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_(:з∠)_好久没有这个点更新了,这章从昨天开始写,今天才写完真是抱歉…… 柳攻表示他有了不得的毛病,已经要从霸气攻转为病娇攻的节奏…… 小薛表示看柳攻病娇了心头暗爽就没那么烦了【喂 ╮(╯_╰)╭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风水总是轮流转啊,好运享够了总会倒霉的…… 章节目录 第46章 不如意事 宣京封城三日,城门紧锁,戒备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纵然重压之下未能闹得满城风雨,恐怕也不远矣。比之平民百姓不解内情的惶惑,朝中知情者才真是叫苦连天,好容易改朝换代安定了下来,结果皇帝一夕丧命——又或不知所踪,开国武将以兵力把持宣京,一手控制朝堂,手段堪称铁腕。一时冯党之人水涨船高,扬眉吐气,其余人敢怒不敢言,至于薛朝旧臣,更是人人自危——冯印下的第一道令是通缉薛朝亡国之君薛寅,第二道令是彻查薛朝旧臣,美其名曰是寻觅刺客,清除有不臣之心的薛朝余孽,以祭皇帝在天之灵。 要说宣京薛朝旧臣还真不少,但改朝换代,地位自不可同日而语,君不见当初朝中最风光的华公公早见了阎罗,朝中最清正的霍方霍大人虽得风光大葬,但也是命赴黄泉?倒是那朝中最不起眼的五品小官顾均一度被重用——虽然很快被打回原职,仍是五品。但总而言之,亡国之后大多薛朝上流人物的日子都不好过,从薛寅这个亡国之君到一大堆臣子,日子都过得憋屈——没办法,谁叫你亡了国呢?总得知道亡国奴三个字是怎么写的。 就这么憋屈地过了一段,等这一下毫无征兆地变了天,许多人才开始想哭——早知道就不怨柳从之这个笑面虎伪君子了,笑面虎好歹懂进退知分寸,下手给人留三分余地,不滥杀不放纵,堪为明君英主,如今换了冯印这只浑身戾气的恶狼,日子才真真是难过,一时只得夹紧尾巴做人,求神告佛不要被盯上,要是不幸被盯上了,那就只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奈何老天不长眼,总有人是不走运的。 袁承海府上,偏厅之中,袁府管家给来访的客人倒了一杯茶,缓声道:“顾大人还请稍等片刻,我家大人稍后就来。” 顾均点一点头,端起一杯茶拿在手中,却不饮茶,他神色沉凝,愁眉不展,显然情绪低落。管家识相地不打扰,让周围下人都退下,留他一人在厅中小坐。 顾均抬头,只见袁府装潢典雅大方,周遭陈设处处可见用心,可堪“古雅”二字。顾均出身有名的书香门第,家境虽非大富,也是小贵,并且见识广博,眼力极好,自然看得出这屋中样样东西都是精品,不说其它,就连他手中的茶碗,也是大有名堂。 袁氏一门书香世家,本来绝不应有这等富贵,然而任何事在那位袁大人手中,似乎都并非不可能。这位袁大人看着是最中庸不起眼的人,却能违背祖训,将老父气得吐血,干出欺君罔上,谋逆造反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来。他一介文人,本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他却能做低贱市侩的商人,做领兵的将领。柳从之在时,他是柳朝最忠的忠臣,如今柳从之出事,他又摇身一变成了冯党的附庸。 不夸张地说,袁承海离经叛道,不忠不孝,走至这一步,不说万人唾骂,但其名声已是十分糟糕。严格来说袁承海出身清流,然而朝中清流圈子却已容不下这号人,如非必要,顾均也不愿登袁府的门,可如今情势比人强,他不得不登门拜访。 等得小半个时辰,袁承海才姗姗来迟,顾均不怒不躁,起身见礼:“袁大人。” “顾大人。”袁承海神情平和,淡淡一点头:“请坐,不必多礼。”顾均身份远不如袁承海,袁承海其实实在不必称他“顾大人”,但他仍是如此做了。袁承海此人行事谨慎中庸,如非必要,却是不肯得罪半个人的。 二人实在无甚私交,顾均也非擅长寒暄绕圈子的人——逢场作戏他当然也会,但他这点道行在袁承海面前是不够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均索性很快步入了正题,“袁大人,下官此来,乃是有一事恳请大人相助。” 袁承海挑一挑眉,“何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3 顾均不言,先是从怀中取出一物,“不知袁大人可识得此物?” 求人帮忙,总不能空手,此为人之常情。顾均亦知袁承海的身家,知自己恐怕是送不出什么能入袁承海眼的东西,故而这东西不贵也不重,却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 这是一支狼毫,做工精细,但也看得出有年头了,笔杆上刻有两个小字,袁承海看在眼中,脸色微变。 “此物……”他顿了一顿,淡淡道:“让人十分怀念。” 顾均道:“此为前朝遗物,由来已久,其中亦有典故。在下亦曾听闻,袁府收藏有另外一支笔。今日特将此物送予袁大人,愿大人能够笑纳。” 这支笔已有年头,其上刻有两个字,“大义”。 这还是前朝,老皇帝在的年头,曾经赏赐给霍方的。笔上二字铭文乃是老皇帝御口钦定。这支笔做工精美,材质难寻,乃是由匠人送呈皇廷的贡品,那时老皇帝还没太糊涂,也曾一度宠信霍方,赠了这一支笔给霍方。袁氏老爷子昔年乃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也曾有幸得赠一支笔,笔上刻字“君子”。 文人清流最重声名,老皇帝昔年的赏赐虽非金银财宝,却胜过金银财宝无数倍,一时传为佳话。如今前朝风流云散,霍方一死以全忠名,此笔仍在,却是入了顾均手中。 袁承海注视这支笔半晌,叹了口气:“你有话直说,有何事相托?” 顾均垂眉敛目,恳切道:“霍老昔年恐怕也未想到,这‘大义’二字恰是他一生写照。霍老一生无愧于家国……袁大人,下官此来,只为求袁大人多家援手,救霍氏遗孤一命。” 霍方一去,霍氏一门人走茶凉,人丁衰败,最后竟是只剩一介孤女,由顾氏一门代为照料。可如今冯印掌权,风波一起,顾氏自顾不暇,顾均自己也是诸多麻烦。冯印有心整治薛朝旧臣,霍方虽死,霍氏一门却是首当其冲,顾均实在无奈,眼看着这最后的孤女都要保不住,只得硬着头皮寻袁承海,求袁承海出面,保住霍氏这最后的遗孤。 顾均说罢,袁承海沉默良久,答道:“此事我会尽力。” 顾均听得此言,稍微失望,然而袁承海说话从不说满,能有此言已是难得,故而肃容道:“多谢袁大人。” “不必。”袁承海摇头,看着那支刻有“大义”二字的笔,一时失笑。 他十分清楚袁家收藏的另一支刻有“君子”二字的笔的下落,只因那是他自年幼时就时时被提起的,他幼时练字,父亲时时在他耳边说袁氏得圣上亲赐这支笔是如何尊荣,故而他定要发奋读书,绝不能给袁氏抹黑云云。可袁承海恨极了练字,一天四个时辰不间断地练,并且坐姿必须端正,稍有马虎就是板子伺候,不到手臂酸涨浑身疼痛不罢休。离经叛道如他,对袁家珍藏的“君子”之笔可谓是深恶痛绝,可如今看见这支“大义”,已是唏嘘无言。 他身上虽占满商人铜臭,但到底出身香二字刻在了骨子里,实难抛却。 “这笔我收下了。”他慢吞吞道,“多谢顾大人,送客。” 可决定帮是一回事,帮不帮得了又是一回事,尤其在冯印对他一丁点不信任的情况下。袁承海缓步行往书房,有小厮报道:“夫人抱病。”袁承海点头表示知道,继续前行,路过花园,却见莫逆坐在亭中,饮一壶温酒,见他路过,遥遥抬起酒杯,笑道:“袁大人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袁大人有没有烦心事暂且不论,至少袁大人现在还有得吃有得喝小日子过得滋润,薛寅是有烦心事的。 他烦心的事很简单,怎么逃出城。 说得具体一点,怎么在城门紧锁,戒备森严,草木皆兵的时候找到落脚地点,然后逃出城。 没错,在逃出城前,他们得首先寻找到临时落脚的地点,原先栖身的地方被查,柳从之倒也不是没准备其它地方,但是一个地方能被查,另外几个地方没准也不见得安全,稳妥起见,还是不要拿小命儿冒险了。 于是,大过年的,满城霜雪,薛寅和柳从之还在城北陋巷里窝着喝西北风。 须知就算冯印搜查得再严,也改不了宣京城里总有无家可归之人的现状,这类叫花子和流民就如野草,清了一茬还有一茬,跑得还贼快,纵使是官兵也对此无力,也无力一路加派人手搜寻,故而只是把住了出城要道和几条主要的街道,清查可疑之人。宣京城北的小巷十分复杂,可谓九曲十八弯,柳从之又是第一等熟悉路的人,故而两人走了这么一路,最后变成了寒风中窝在阴森巷角的两名狼狈不堪的乞丐。 冷风入刀,缓缓刮过薛寅面颊。薛寅一张脸被吹得发木,面无表情地看着柳从之,眼皮都懒得抬,眼神寂静如死:“我们怎么走?” 柳从之眨一眨眼,低咳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表示人生真是苦逼【躺着也能摊上事 袁大海表示人生真是无奈一大堆烦心事【袁大海是什么鬼啊 薛喵:好冷,好饿,谁能比我更苦逼【有气无力喵 柳攻:我好像比你更苦逼【再吹一会儿风没准就挂了 最后看戏的天狼(莫逆)同志:人生真是悠闲酒真好喝\(^o^)/~【总觉得会被烧…… 章节目录 第47章 烈酒严霜 问:究竟要怎么跑才能跑出城?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4 答:月黑风高,午夜三更时,山人自有妙计。 薛寅抬头看天。 现在风倒是很大,吹得他一张脸皮生疼,但天还没黑……薛寅泄气地垂头,他算是明白了,只要和这姓柳的混一起一日,他就决计没有好日子过。 今次也一样,如果不是这姓柳的,也不会有什么全城封锁戒严这等麻烦事,如果不是柳从之在身旁,就算全城戒严了,他也不是没法子脱身,可如今柳从之在,原本他能用的法子也是不能用了,薛寅手中可依仗之物本就寥寥,有些手段不宜在柳从之面前用,于是他只得等柳从之支招,等柳从之支招的后果就是,他们在这小巷里吹冷风。 薛寅蜷着身子,慢吞吞打个呵欠,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尖。寒风刺骨雪花飘飞,他却觉得困倦,然而在这等天气里睡过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暂不论那些还在兢兢业业搜城的搜城兵,单单在这天气里睡过去,恐怕就难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北化的冬天比这还冷,每年都有人冻死街头,无家可归之人在风雪中实在困得撑不住了,迷茫睡去,等天亮,已成一具冻尸,再无生机。薛寅还不想死,于是他不能睡,然而冷风凄凉寒意刮骨,若不能睡,这漫长时间就可堪煎熬了。薛寅浑身瑟瑟发抖,他头上戴了一顶绒帽,这时尽量把帽子往下拉,遮住耳朵,两手抱膝,下巴撑在膝盖上,整个人团成了一个球,只露出一双眼睛,默默打量着柳从之。 柳从之身有伤病,按理说情况只能比薛寅更糟糕,但柳从之又岂是能用常理揣度的人?薛寅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尚不满足,柳从之却是倚墙而坐,姿态随意,若非他鬓角凝的霜,看见他那样子,谁又能看得出这人恐怕已被冻得半死了? 柳从之此人,实在让人看不明白。 薛寅揉揉眼睛,哑声问:“你不冷么?” 如此境地,他身边就这么一个活人,若是再不说两句话,他恐怕也受不了了。 柳从之低低一笑,“你觉得呢?” 两人靠得很近,彼此间却秋毫无犯,柳从之话音刚落,忽然伸出手,搭在了薛寅手上。薛寅被冻得一个激灵,柳从之见他反应,目中流露出一点隐约的笑意,忽然探手入怀,拿出一样东西。 小薛王爷虽被柳从之冻了那么一下,却没甩开柳从之的手,天寒地冻的,他一个人裹得再严实恐怕也暖不起来,姓柳的虽然手凉得很,但如果放久了,没准还能有点热乎气呢?要知这种时候,有两个人总是好过一个人的。薛寅难得没对柳从之的触碰起反感,转眼却看见柳从之从怀中拿出的那样东西,登时眼睛都直了,双眼睁圆,露出惊喜之色。 柳从之打量他神情,噗嗤一下笑了,两指拎着那东西在薛寅眼前晃了晃,笑道:“来一杯?” 这话说得大合小薛王爷的意,薛寅也不犯困了,目光炯炯地点头。 柳从之从怀中取出的,却是一小壶酒。 酒是烈酒,虽只一小壶,但稍微一开壶口就能闻到酒香扑鼻,可以想见这等酒一下肚恐怕能直接从嗓子眼烧到心肺里,那滋味恐怕不会那么好受,但这种时候,缺的就是烈酒,一口下肚浑身皆暖,再是寒风萧瑟也不必怕。薛寅冻成了这等德行,看见这酒就眼冒绿光也是情有可原。 柳从之含笑将酒壶扔给薛寅。 薛寅敏捷利落地接过,打开酒壶,先是深吸一口气闻了一闻,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接着毫不客气地仰头往嗓子里灌。烈酒入喉,当真是一路烧下去的,薛寅酒量本就浅,不过片刻,脸就红了,眼神水润迷离,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柳从之含笑看着,一共只得这一壶酒,他一口未能沾,薛寅却毫不客气喝掉了大半,他却并不介意。 他似乎也不介意寒冷,不介意背叛,不介意痛苦,不介意生死,那他介意什么? 柳从之浑身都被冻得僵麻,静坐于地,稍微出神。他当然是在意过的,在意过背叛,在意过饥寒,在意过穷苦,在意过生死。否则以他出身之微寒,若不下苦功夫钻研,只怕半生都会在泥地里打滚,又如何能爬得上朝堂,成就日后之辉煌?当年饥寒交迫时,常梦衣食富足,衣食富足时,又盼大权在握,大权在握时,又想求得一真心所爱…… 柳从之野心勃勃,一生欲求何其多,他的幸运之处在于,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似乎总能得到,可世上到底无人是能事事顺心的,他想求一真心所爱,最终却落得个举目四顾,无人可信的下场,他想要大权在握,而后大权确实在握,但其中一路艰辛困苦,又何足为外人道?一路走来,自饥寒交迫走到天下顶端,还复饥寒交迫,当年那些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似乎都不再重要,如今…… 柳从之眨一眨眼。 如今,柳从之已是无心之人。 “你发什么呆?”有人打破柳从之的沉思,柳从之转过头,只见薛寅面色绯红,定定地看着他。 这等真正的烈酒入喉,小薛王爷的酒量又着实不行,这时整个人已是晕乎乎,看柳从之只觉这人影子都是重的,但酒也有好处,就是现在确实不冷了,非但不冷,还浑身发热,精神十分地好,精神好又无事可做,只得戳一戳自己身边这个还会说话的活人。 柳从之低笑:“没什么,在想一些旧事。” “旧事?”薛寅迷迷糊糊重复一遍,问:“什么旧事?”他脑子清醒的时候大约不会这么问,但他整个人被烈酒烧得迷迷糊糊,于是也不会想其中弯弯绕绕,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柳从之瞧着他的神情,神色柔和,悠悠道:“没什么,陈年往事。说来……”他顿了顿,“太过不堪。” 柳从之极少与人真正交心相谈,遑论他心中隐秘?四字“太过不堪”已是他所能有的极限了。若非今日霜寒,若非此情此景,圆滑如柳从之,无懈可击如柳从之,又怎会起如此话头? 奈何薛寅如今是醉鬼,而醉鬼却是不怎么识相的,听得这一则,立时想起以前听来的种种关于柳从之的旧闻八卦,登时心里像是有爪子在挠,十分想知道柳从之的“旧事”,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个……我一直很好奇……”他顿了一顿,还是没憋住,索性直接说了:“你是真的好男风?” 这一问来得着实莫名其妙,此言一出,涵养好如柳从之,一时也是哑然,过得一会儿,失笑摇头:“你这可是……” 真是唐突。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5 薛寅晕乎乎地打个呵欠,道:“我就是好奇,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如若无后,江山不稳。” 这话是大实话,柳从之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和薛寅在一起谈论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想了一想,道:“我好男风。” 薛寅不料他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稍微睁大了眼,稀奇地打量了一会儿柳从之,过了一会儿道:“还真是这样……那……”他一句话没说完,柳从之却像是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微微摇头,笑道:“打住,此话到此为止。” 他既然如此说了,薛寅再是醉糊涂了也不至于多问,只得住嘴不言,惫懒地打个呵欠。柳从之稍微疲倦地揉一揉眉心,闭目养神,他确实好男风,可此事究竟如何只能是他心中隐秘,行至如今,他早已是孤身一人…… 柳从之想着想着,手心忽然一热,一睁眼,确实薛寅将剩下的小半壶酒扔给了他,这酒壶被薛寅一直拿在手中,故而热乎乎的,触手十分舒服。薛寅半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也喝,别冻死了。小爷不想给人收尸。” 两人一路逃窜,可算共患难,至如今,彼此间的尊卑倒是去了个彻底,小薛王爷又在醉中,说话更是不经脑子。柳从之听得微微一笑,倒是一点不计较,反觉有趣,于是也打开酒壶喝了起来。薛寅喝酒是用倒的,举动堪称豪迈,柳从之却不然,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斯斯文文,甚至不敢喝急了,酒是好东西,而这等好东西,自然要慢慢享用。 柳从之酒量极佳,这一整壶酒就算全灌下去也是灌不醉他的,烈酒确实暖身,他浑身冰凉,几口酒喝下去,手脚也确实见了点暖意。柳从之执着酒壶,寒风刮面,他却觉得惬意而放松,他有多久未能如此放松地席地而坐,饮一杯酒了? 柳从之喝酒越喝眼神越亮,他人日渐削瘦,唯有目光越磨越利,眼神澄明。薛寅却越喝越醉,如今连眼睛也懒得睁开,面颊绯红,习惯性地蜷着,像只安安生生的醉猫。 这只猫炸毛磨牙的时候十分神气,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神情慵懒而困顿,有时迷糊,着实是……颇为可爱。 柳从之含笑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微微叹息一声。 四野静谧,过得片刻,月出中天。 夜色漆黑,周围丁点人声不闻,正是行动的大好时候,柳从之仰头看一眼天色,而后将酒壶收好,站起身来。 是时候了。 他身边,薛寅也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神色仍困倦,然而神志清醒。两人对视一眼,柳从之淡淡道:“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刷一发感情戏,一起喝酒聊天谈心神马的…… 柳攻拿着酒壶逗猫神马的…… 薛喵萌萌哒啊gt;_lt; 这是今天第一更,晚一点会二更,敬请期待。 章节目录 第48章 夜逃风波 冯印下的是封城令,三日之内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有天大的事也需缓上这三日。当然,封城至多也不过三日而已,超出三日,老百姓再是敢怒不敢言怕也是忍不住了,然而时间紧迫,时局严峻,薛寅与柳从之在宣京多逗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若不能在这三天内逃出,迅速前往北边战场,事情恐怕不妙。 毕竟时局千变万化,柳从之今日在逃,可他仍是帝王,若是再拖上那么十天八天,没准柳从之不死也得死了。至于薛寅,则更是插上翅膀也想去北边,和薛明华汇合。二人目标一致,行动起来还真是迅速。当然,问题来了,既然是封城,要怎么出去? 哪怕柳从之一双手化腐朽为神奇能把他们俩人扮得连亲妈也认不出来,很遗憾的是,他们目前根本没有混出城,让把守城门的官兵验证柳从之易容手艺的机会,出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悄悄地溜出去,二,强硬地闯出去。 第二条路不予考虑,如果能闯出去早就闯出去了,他们还至于混到蹲在小巷里喝西北风的地步么?所以剩下的只有一个办法,悄悄地溜出去。 城门锁死,全城戒严,怎么溜? 柳从之微笑,城门锁死不假,但谁说了出城就一定要走城门的? 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暗道。 而柳从之吧,生在宣京长在宣京,曾经在这座宣京城里混到位极人臣,万人之上,所以,城北的贫民窟他熟悉,那座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皇宫他熟悉,能够秘密出城的暗道,他也熟悉。 问题来了,既然他知道出城的密道,那为什么不一开始直接出城,免了夜长梦多? 柳从之继续微笑,如果不是城门紧锁,他还真不想走这条路,原因无他,这条捷径一点不好走。 宣京城历经数朝,早已修筑完善,即使在柳从之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难在宣京地下修筑这样一条暗道,毕竟耗时太长,修建困难,又极易走漏风声。这条柳从之知道的暗道乃是早在前朝就修筑好的,距今恐怕已有数百年,其真正建造者已难以考证。为何说这条密道难走?只因要进这密道的入口就大大的麻烦。 这条密道的开口在宣京城西。城西可谓宣京最繁华的所在,历来都是达官贵人居所。在这其中,有一座大宅,乃是前朝将军府,最后几经辗转,入了宣京一名富商手中,若是到此为止,此事也不算棘手。然而问题是,这名富商家底颇丰,其女儿不久前和大将军冯印订了儿女姻亲,冯印入宣京后,索性就在这附近开宅建府,而如今非常时刻,冯印府邸周围的防备恐怕比城门处还森严,这座前将军府与冯印府比邻,其戒备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柳从之苦笑叹息:“早知有今日,我当早点把这宅子盘下来才是。”他当年离京太仓促,此番回京后事务繁多,一直无暇顾及此事,不料如今有此一遭。 薛寅注意的却不是这个,“那密道的开口在哪里?”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6 柳从之面上含笑:“那是一处偏僻但雅致的院落,恰好是男主人最宠爱的小妾的……卧室的床上。” 薛寅脸色抽搐。 男主人最宠爱的小妾的卧室的床上? 这意思是他们不仅要顶着冯印府上森严的戒备混入府邸,还得准备着去看一场没准会惊动所有人的春宫大戏? 薛寅思及此,面上霎时一片死寂,柳从之仍然微笑,好整以暇叹一口气,“我们走吧。” 世事艰难,两人于是启程,打算去到那……男主人最宠爱的小妾的卧室的床上,一探究竟。 城西戒备着实森严。两人如今都是一副最不起眼的落魄如叫花子的样儿,在半夜三更,所有人都容易松懈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冯府的势力范围内。 城北虽有士兵巡夜,但一路走来几乎没有多少麻烦,然而一入城西范围内,周围巡逻的兵士明显增多,两人行进的速度逐渐缓慢,一开始尚能畅行无阻,到最后临近前朝将军府的时候,几乎已是举步斟酌。 冯府周围驻扎士兵极多,可以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眼看着将军府近在咫尺,薛寅和柳从之埋伏在将军府后门的草丛里,思考怎么溜进去。 这好歹是前朝将军府,高门大户又是戒备森严。后门已经算是守卫最薄弱的地方,奈何巡逻的士兵仍是不少,两人到底没本事凭空消失,要越过这高墙进去问题倒是不大,问题是怎么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去。 薛寅神色困顿,柳从之目光清明,两人却都极有耐心,一声不吭地观察周围守备,查探情况,一点不轻举妄动。这里到底离冯府已有一段距离,从巡逻士兵的换防情况来看,要混进去倒也可行,只除了必须引开其中一队巡逻士兵,如此才能赢得溜进去的时机。 薛寅不知不觉已经精神了起来,眼睛牢牢地盯着周围几队巡逻的士兵,嘴唇微抿,神情带了一份认真。大半夜不能睡觉跑来做这种事固然倒霉,但也不是全无乐趣,这等扒门做贼的事,小薛王爷还当真没做过。相较他的兴奋,柳从之倒仍是不温不火,面上含笑。薛寅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谁去?” 两人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彼此都清楚要溜进去需要引开一队士兵的注意力,所以唯一剩下的问题就变成了:谁去做那个引开士兵的人? 柳从之微笑,稍微指了指自己:“我去。” 把人引开是件挺有风险的活儿,薛寅不料柳从之这么干脆,一时倒是狐疑了,不由古怪地看了柳从之一眼,却见后者笑得眉眼弯弯,笑容带一丝成竹在胸的狡猾:“我自有办法。我们在里面汇合。” 两人都是干脆之人,三言两语定下计划,接着就毫不含糊地执行起来。薛寅趁人不注意,闪身窜上了树,在树上隐匿,等待时机。柳从之则是飞快往另一方向潜行,也爬上一棵树,远远看着盯守薛寅所在位置的一群士兵,不声不响从怀里拿出个小东西,接着一抬手抛了出去。 那小玩意无声无息在远处落了地,恰好就在那队士兵的不远,接着只听砰的一声,那小东西猛的一下炸开,闹出不小的响动,附近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薛寅情知时机已到,于是再不迟疑,轻巧一个纵跃,已是从树上翻到了院墙之上,他攀在院墙之上,本想看一眼柳从之的情况,不料却听见一声大喝:“谁在那里?” 柳从之使了个讨巧的手段,用怀中随身带的小玩意吸引住了士兵的注意力,他自己也是趁这个时机打算往院子里溜。不料士兵里却有反应极快的,柳从之所处之地虽远,但仍有人眼尖看见了这小玩意飞来的方向,薛寅得了便利,倒是很顺利地混了进去,柳从之却不那么走运,被人发现了藏身地点。 此事不妙!薛寅一皱眉,柳从之已被盯上,这点时间是不够他脱身的。情急之下,薛寅来不及细想,掌心所扣几枚石子脱手而出,直击几名士兵。薛寅手里暗器功夫极准,石子刚一脱手,他看也不看一眼,利落地借力翻身落地,接着一路疾行,飞快地远离刚才的地方。 他这一手暗器功夫再准,只要出手,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所以他不能停,只能往前走!无论如何,他已经顺利入府,接下来只需找到密道入口,暂时就能安全。这几枚石子或能帮柳从之解一时之困,但薛寅无暇回头看,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如果姓柳的真的这么不走运,那他也没办法,事已至此,找到出路才是正经。 薛寅虽是第一次来这将军府,不比柳从之熟门熟路,但到底进来之前在外面围着这里打量了这么久,结合柳从之的描述,心里对此地大概的地形方位还算有谱。府内戒备倒是不如外面森严,薛寅一路小心,没遇上多少麻烦,就到了那传说中的“男主人最受宠的小妾所在的院落”。 这黑灯瞎火的,能在一堆房舍里准确地找到这院子说来应该不容易,奈何这院子确实如柳从之所说“偏僻而雅致”,三面环水,院中修着一座阁楼,十分雅致,要论整个府里最偏僻的院落,也只能是这个了。薛寅一路顺利,摸到地头,稍微松了一口气,折腾了一晚上,总算见着点希望。 在他松气的当口,忽听有人低声叹了口气,薛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浑身戒备,转头看见那叹气的人,却是浑身一松。 “你来了。”他松了口气。 柳从之低笑,“方才多谢。” 薛寅倦倦道:“不用谢。” 这黑灯瞎火的,柳从之刚才能被盯上着实是不走运,如果不是薛寅掷出的石子替他拖延了片刻时间,让柳从之得以顺利脱身,后果恐怕就不妙了。 不过如果不是柳从之引开士兵注意力,薛寅也难顺利混进来,两人这么兜兜转转,还真是有了几分共患难的情分和默契。今夜虽有不顺,但到底得以汇合,两个狼狈不堪的小贼十分顺利地找到目标小屋,接着进入了今夜的正题。 如何接近男主人最宠爱的小妾的卧室的床……在男主人和小妾都在,并且都睡在那张床上的情况下。 薛寅无奈地叹了口气,十分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困。。。死。。。了。。。。 这章其实还剩个一千多字的尾巴,但作者实在hold不住了。。。。。 QAQ剩下一千多字明天更,么么哒。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7 章节目录 第49章 冬雪血梅 北边变没变天? 转眼之间,宣京城里天都翻了个个儿,北边烽烟缭绕,若说没变天,谁信? 时局混沌,在这时节溜出宣京城的薛寅与柳从之二人,恐怕会是最关键的变数。 宣京封城第三日,袁承海在府中饮茶。 冯印大张旗鼓搜了三天,可以说地皮都铲遍了,但仍不见音讯,这时恐怕急得嘴角都要冒燎泡。袁承海深知冯印脾气凶戾急躁,故而一点也不打算触霉头。宣京被冯印把持,他受冯印猜忌,就算财可通神,有通天能耐,如今也是被困府中动弹不得。浮生难得半日闲,袁承海十分上道,安安分分在府里赏雪饮酒,偶尔泡上一杯清热去火的清茶,饮茶同时想起那位最该喝这茶去火的冯大人,稍微一叹。 他和冯印性子可谓是南辕北辙,为人处世之道全然不同,最关键不过两点:袁承海圆滑,而冯印刻薄;袁承海隐忍,冯印急躁。 急躁有急躁的好处,可这等时候,恐怕越是急,越是看不清楚事态。 莫逆在袁承海身边卜卦,对着卦象沉吟半晌,道:“此卦大吉。” “大吉?”袁承海似笑非笑一扬眉,“你算的是什么?” 两日前顾均上门后,冯印不知是不是一直搜不到人心里火气太大,借机找袁承海发作了一通,于是袁承海只能足不出户。皇帝生死未卜,他求娶的夫人,前青楼花魁海日姑娘又身体不适,所以袁承海只能和莫逆喝酒。 算命的向来奉行天塌下来也有其它人顶着,时时刻刻都是一派逍遥世外的恣意模样,这么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潇洒样儿,倒叫袁承海这个常年钻营,心思极重的主儿有了一丝罕见的放松。袁承海一生隐忍已成习惯,家教所致,甚至言行举止都不会行差踏错半分。莫逆却恣意放纵,没个正形,从不亏待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袁承海看在眼中,着实有一份隐约的羡慕。 袁承海是最循规蹈矩,也最离经叛道之人。 莫逆好酒,常爱拿一壶酒自饮自酌,同时也不闲着,算命的爱卜卦,无事可做就卜卦,喝得微醺也卜卦。袁承海看了近两天,可算是看明白了,这算命的装得一派高深莫测,实际上肚子里有多少真才实学还真不好说,约莫就是个比较厉害的大忽悠。就拿卜卦一项来说,他想起什么就卜什么,用的方法千奇百怪,得出结果也千奇百怪,次次不相同,若是这样卜出来的卦能有谱,恐怕就奇了怪了。 不过袁承海本就不尽信玄学,对此倒也不太有所谓,莫逆爱卜卦,卜出来结果无论凶吉,他也就一听。若是由着这神棍两张嘴皮一碰就能断他生死前程,袁承海可还有命走到今日?玄学一说,很多时候不过信则有不信则无。莫逆说他英年早逝,他难道还真能无缘无故死了不成? 莫逆卜的这个大吉卦乃是他随手用院子里折的一枝新梅卜的,他卜卦用的伎俩向来古怪而随意,梅枝摊在桌上,他盯着梅枝左看右看沉吟半晌,最后得出了此卦大吉的结论。袁承海问他卜的是什么,他稍微皱眉,神情有些困惑,眼睛扔不离那梅枝:“卜的是陛下近日运势。” “哦?”袁承海挑一挑眉,“大吉,你确定?这么说陛下安然无恙?” 莫逆闻言却摇了摇头,“我卜的只是运势,而非生死安危。卦象确是大吉,但并非普通的吉卦,有几分古怪。”他说着稍微一顿,接着突然道:“我明白了,这卦是桃花相!” 他越说越离谱,袁承海越听眉毛挑得越高,听到这里,却是失笑了:“桃花相?” 莫逆点头:“红鸾星动,确是命里桃花无疑。”他想了想,啧啧道:“陛下并未册后,这是要封皇后的架势啊。” 袁承海闻言,神情稍显古怪,皇后? 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性子…… 他摇了摇头,问道:“你说此卦不能测陛下安危?” 莫逆道:“红鸾星动,桃花入命,左右的是运势,而非安危。”他又仔细看了看那枝艳丽的红梅,道:“陛下命定之人恐怕还不是什么吉运高照之辈,但这于陛下而言,却是大吉。” 袁承海似笑非笑:“此话怎讲?” 莫逆拿起梅枝,轻轻吹一口气,将枝上一朵已半谢的红梅吹落,随口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陛下运势太强,有时反伤己身,若能稍微削上一削,反而是好事。” 袁承海道:“你上次不是说算不了陛下的命数么?怎么如今又能算了?” 莫逆面不改色:“只因如今陛下运势已不如之前那么强,倒是能教我窥看一二。”他漫不经心道,“我还真好奇陛下这朵命里桃花会是谁,如今看来,这是陛下的贵人无疑。” 袁承海对这一则倒是不怎么感兴趣,只不过……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从手中拿出一样东西,静静端详。 他手中赫然躺着一枚脏污的盘扣。 神棍说得有一点不假,柳从之确已离京。 至于那位已经气急败坏的冯大人,恐怕就要气急败坏下去了。袁承海斯斯文文喝一口茶,反正他不着急,他安稳得很,慢慢来吧。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8 袁大人小日子倒是过得滋润,至于那据说会“遇上命里桃花”的柳皇帝,日子过得倒真是……一言难尽。 具体怎么个一言难尽法,我们可以压后细说,在这人人都想知道北边情况的当口,有一个本该不相干的人也去了北边。 他的情况较为特殊,只因他不是自己想去的,而是被人掳去的,这个人,叫做方亭。 却说那日白夜这个不速之客闯入皇宫,方亭倒是有心想逃,奈何全不是对手,眼前一花,神智顿失,再醒来时,人早已离开了宣京城,他再想回去,也是身不由己。 方亭醒来时,人在一辆马车里。小孩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的处境,第一反应就是往车外跑。 马车内倒是只得他一人,问题是赶车的人可不傻,哪能让他这么轻易地跑掉?白夜坐在车前赶车,单手一提,就把那不安分的小东西拉了回来。白夜看着削瘦,手上力道一点不小,他一只手按住了方亭的肩,方亭就一步也动弹不得,只得抿唇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坐下。”白夜冷冷道,他手上加力一按,方亭就是不想坐也得坐,“你别想跑,我奉命带你去见一个人,就不会让你跑。” 方亭皱眉:“是谁?” 白夜道:“到了就知道,你哪儿来这么多事?” 方亭垂头,冷静下来,他见白夜这样子,也知道自己讨不了好去,所以也不轻举妄动。他就坐在马车口上,看了一眼外面飞逝的景色,稍微一怔:“这是……去北边?”他年纪虽小,但经年流浪,知事颇多。白夜淡淡看他一眼,“是,我们去北边。” 白夜虽是少年,却无一点少年人的活泼,性情冷淡,浑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进的气场,古怪又特立独行,不是什么好惹的人。方亭看着外面飞逝景色,想起薛寅,心里发愁又闷闷不乐,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是……认识我爹娘?” 方亭自己也明白自己是野草的命,冻死街头也是无人问津的,显然也不可能得罪什么人,弄到有人要绑他的地步,白夜如此大费周章,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世……方亭想到这里,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他隐约记得自己的母亲,但对父亲确实毫无印象。 白夜看他一眼:“小家伙,你还记得你父母?” 方亭茫然摇头。 白夜“啧”了一声:“那就别多问,安分点,到底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方亭只得闭嘴。 白夜一路驾着马车赶路,几乎不眠不休地走了快一天,前方露出城池轮廓。方亭看见人影,心中稍微一喜,暗自琢磨有没有跑出去的机会。白夜却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一双眼冷冰冰地看着他,淡淡道:“你跑不掉,不用想。” 方亭看他一眼,默不作声。白夜虽至城镇,却并不停留,直接开始赶路。可北边战事已起,沿路城镇氛围也是紧张,两人身无路引,就算避城不入只埋头赶路,也会在必经之路上被一些守城的官兵给拦住。 方亭本当如此一来,白夜至少会被阻上一阻,不料白夜看着一声不吭,却是个煞气满身的煞神。赶了一天路,白夜的马车在一处关卡上被拦住,守卫的士兵不过几名,见二人孤身上路,心有疑窦,故而留下盘问。白夜被问及身份,却是一声不吭,更惹得官兵疑心病重,一抬手就打算把二人扣下来。方亭本当这是个机会,看了一眼白夜,却见白夜一声不吭,然而双眼含煞,目光森冷,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生不祥之感。 这个念头没转完,就见白夜稍微抬了抬手。 他一双手苍白修长,毫无血色,掌中似乎扣着什么东西,一刻不停飞快弹出。方亭在一旁看得清楚分明,周围士兵一个个都倒了下去,口吐白沫,脸色青紫,他伸手去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登时脸色惨白。 这些士兵不过留下他们盘问,白夜却辣手将他们尽数屠戮殆尽!这人是用毒的好手,下手狠辣,一点不容情。 方亭呆呆地站着,低声问:“为什么杀人?”若是薛寅看到这等场景,必然会眉头大皱,然而方亭不会。他年纪太小,但已看过太多善恶生死,见此惨状,不过问一句“为什么杀人”,神情是真真疑惑。 白夜不需要将他们都毒死。 白夜一回头,看见这小孩堪称天真的神情,笑了。他容颜清秀,神色冰冷,眼神狠辣如修罗,淡淡道:“碍事的人就该都杀了。” 一句话语气极淡,然而话中煞气极重。方亭如同一只感到危险的小兽,仰头看着白夜,只觉浑身发凉,面色苍白。 白夜看他受惊的神情,稍微笑了。他面色苍白,然而唇色极艳,如此笑容,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由鲜血点缀而成,漂亮,但是带着浓浓血气,见之不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来啦 久违的小方亭╮(╯_╰)╭ 天狼算的这一卦大概就是在说。。。。柳攻之前运气好得邪门,现在找个倒霉货和他凑在一起综合一下,两人就都能HE了……【喂 我有预感倒霉的薛喵会想挠我,QAQ 章节目录 第50章 野火融冰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这话是有道理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89 至少薛寅就清楚地认识到一点——只要和柳从之在一起一天,他就会继续倒霉下去。 虽然他们俩现在好像也说不好谁比谁倒霉,同是天涯沦落人,可谓呜呼哀哉。 这话得从头说起。 却说那日他们终于逃出宣京,一路北上,按说至少出了冯印掌权的范围,一时没了追杀,走到这一步,路应该是好走的了。如果顺利,他们能在几天内赶到北边战场,接着薛寅就可以和柳从之说再也不见,溜之大吉。他算是看明白了,正逢时局紊乱,他只要能借机把自己和薛明华摘出去,今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至于皇帝是谁,和他有关系么?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人刚出宣京不到一天,就遇上了麻烦。 小薛王爷病了。 薛寅自从踏进宣京城的门,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这几日又不幸与柳从之混在一起狼狈逃窜,喝风受冻,风餐露宿,薛寅虽说并非娇弱之辈,但向来懒得出奇,少受这等折腾,在宣京的时候精神紧绷,不觉得有问题,等出了京,心头一松,正逢一阵寒风扑面刮来,薛寅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吸一吸鼻子,觉得有点不对。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一天之后的傍晚,两人寻了一野地打算休息。柳从之旧疾在身,一路脸色苍白,但仍是行动如常活蹦乱跳,薛寅却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浑身上下都发热,脑子烧得晕乎乎的,神色疲倦,做事整个人的反应都要慢一拍。除了脸色发红,他倒是没多少明显的症状,但整个人烧得有气无力浑身发软,两人本还能赶一段路,柳从之见他如此,也只得缓下来,暂且歇息。 柳从之常年随军队行军,是在外行走惯了的人,薛寅病怏怏的出不了力,他就将一切事宜都处理停当。从寻找合适的栖身之地,再到打理周边环境,生火,寻找猎物食水,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分毫不乱。薛寅整个人蜷成一团,歪着头看这人忙活,柳从之怀里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之多实在让他叹为观止,除了祛除兽类用的药粉,用以生火的火石,还有治小伤的金疮药之类,甚至还有盐——两人在溪边落脚,溪水结了薄薄一层冰,柳从之打碎冰层,捉到几条鲤鱼,打理好树枝一穿直接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薛寅见到他手中装盐的小瓶的时候着实是匪夷所思,姓柳的好歹也是皇帝,金尊玉贵,然而看这架势,着实是……无所不能。 君子远庖厨,柳从之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居然还会做菜,实在是……太棒了。 薛寅坐在火堆旁,闻到烤鱼传来的诱人香气,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作响。 柳从之察觉到他这边的动静,一时莞尔,将手中烤好的鱼递给薛寅,“你饿了?” 薛寅拿着烤鱼默默点头,鱼刚烤好,他不方便下嘴,故而只拿在手中闻,只觉香气扑鼻,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一时也没那么头晕了,道:“你还会做菜?” 他人在病中,声音沙哑不说,而且小得跟蚊子叫似的,薛寅自己听在耳中也吓了一跳。柳从之侧耳细听,倒是听清了,笑道:“一个人行走,不免要用到,所以学了点。” 柳从之说话从来留半句,他出身卑微,可不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君子远庖厨不假,但早在柳从之明白“君子”二字的意义前,他已经明白了最简单的一个道理——不做饭就没饭吃。不过柳从之还真是很多年没有亲自下厨了,身上备调料同其它东西不过是一种习惯——凡事有备无患。柳从之看一眼薛寅,这么些年来,这还是他第一个食客。 薛寅是个很给面子的食客。 他脑子烧得混沌,闻着烤鱼的香气几乎想不起其它的,好不容易等烤鱼凉了些许,登时再不迟疑开吃。鱼烤得香脆松软,入口极鲜嫩,薛寅风餐露宿了这么些天,几乎没怎么吃过好东西,结果这鱼一入口,着实惊喜,立时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柳从之见这一幕,着实好笑,他自己也拿起另一条鱼吃了起来。柳从之吃相斯文,等他吃到一半,那边薛寅已是打了个饱嗝,吃饱喝足,尚自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眯着眼低声细气地夸:“你厨艺不错嘛。” 他这副面色绯红,病恹恹却又一脸满足的样子着实像只饱食的猫儿,柳从之失笑,随手又拿起另外一条鱼,在薛寅面前晃晃:“还要么?”薛寅闻到香气,鼻尖动了动,结果又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登时困倦得不行,于是闭着眼打个呵欠,低声道:“不要了。”说罢蜷起身子,打算睡觉。 两人是找了一个山洞歇脚,有柳从之在,又生了火,倒是不怕野兽。薛寅发着烧浑身滚烫,虽然一点力气也无,但到底是不冷了,闭着眼就此朦胧睡去,恐怕他那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他居然在柳从之面前如此放松,毫无戒备。 柳从之看他睡容,笑着微微摇头,神色带一分柔和。 这薛朝亡国之君……还是年轻,年轻得像个孩子,如此不设防……柳从之微笑着一弯眉,不过薛寅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如何没对薛朝亡国之君起过杀心?须知亡国之君,也可是复国之君,他皇位来得不正,给有心人多一个起兵的借口,便是多一个动乱的机会。故而他携大军北上围城,把握十足,一开始怀的念头是,杀尽薛氏皇族,斩草除根。 可薛朝的最后一任皇帝没有给他下杀手的机会。 薛寅先诛华平,再当众跪降,诚意十足,柳从之又向来是温文儒雅、仁慈明理的主儿,既然皇帝投降,他就势必不能再追杀到底。若薛寅此人懦弱无用,那他恐怕还乐见其成,可惜事实正好相反,薛寅此人颇为有趣,有趣得让他……不想下杀手。 就算薛寅跪地投降,柳从之恐怕也有一百个既能保全声名又能弄死他的方法,所以薛寅一开始对柳从之满怀戒心是正确的,因为柳从之此人,从来道貌岸然,看似君子……可世上又哪里有君子会做出犯上作乱,谋反篡位的事?君子端方清正,故而往往不擅钻营。可柳从之这等出身之人,若是不擅钻营,哪来的当年满朝文官第一人的风光?哪来的圣宠天恩?更不用说他的明王封号——这可是本朝第一例异姓封王,何等尊荣啊,他走到了一个臣子所能走到的巅峰,然后他就开始明白,位极人臣,功高盖主,招人猜忌,若不求变,迟早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柳从之不想死,所以最后他只能变。 有时不知是时势推着他往前走,还是他的野心造就时势。 柳从之吃完最后一口鱼,轻咳一声。他一共烤了三条鱼,薛寅吃掉一条,他却也只能勉强吃掉一条,已觉身体不适,胸口闷痛。他扔掉手里烤鱼,怔了些许,当时意气风发,可曾想到今日?就如当时初见薛寅,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他这篡国之君能和薛寅这亡国之君……同舟共济? 柳从之急促地咳了几声,面色越见苍白,于是也打算躺下休息,不料稍微动了动,眼前就是一黑,接着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柳从之唇边溢血,低低喘着气,嘴角却仍然含笑,眼带苍凉和落寞。 走到这一步,他究竟还在追寻什么呢?权势?地位?可最终云烟过眼,只剩苍凉。柳从之明白自己的身体,也明白自己恐怕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可他不能放弃,不能任由软弱的身体主宰他的意志,他也不能放任自己在病榻上了此残生,否则他治未酬、愿未了,闭了眼也不甘心——他自己清楚,他一生至此,凭的不过是两点。 柳从之一生不从命,同时一生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夜风寒凉,柳从之闭目却无法入眠,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旧伤发作,同时身心俱疲,他几乎被冻得有些恍惚,将他从疼痛和严寒里慢慢唤醒的,却是一双手。 一双灼热至极的手,肌肤一触之下,柳从之几乎是被烫了烫,然后看向那个睡着睡着、不自觉往他身边凑的人。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0 薛寅人在发烧,实在是迷迷糊糊,全然失了平时的戒备。他浑身烧得滚烫,于是下意识地寻找凉的东西,躺在他身边的柳从之就如一块绝好的冰块,让人一触之下就不忍心撒手。小薛王爷犹在梦中,行动只循本能,结果不知不觉就整个人都靠向了柳从之,最后几乎是埋入了柳从之怀里。他体温滚烫,抱着这一块冰块实在是惬意之极。 柳从之按说可以推开他,可如此之夜,寒意刺骨,薛寅如同一只寻巢的小动物,又如一只发热的火炉,浑身冰凉如柳从之,又如何能推开他? 柳从之被怀中暖意激得一时怔忪,端详薛寅的睡颜,出了一会儿神。他心情罕见地带一丝放松,最终伸手,有些迟疑地,将薛寅揽入了怀里。 他终于在这一丝放松里久违地进入了梦乡。 可惜未能一夜好梦。 大约半夜的时候,柳从之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睁眼只见天色漆黑如墨,然而远远可以看见山的另一头出现了诸多火把,映成一条火龙。柳从之缩一缩瞳孔,皱起了眉,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我的章节名越起越废柴了,点蜡。 这一章更得好晚,点蜡。 全能的柳攻喂薛喵吃鱼ww,薛喵有鱼吃好开心w 另外柳攻终于动心了qaq 神棍说红鸾星动所以一定会动! 还有谢谢香油姑娘的地雷,又差点忘记鸣谢啦,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51章 杀之无情 薛寅迷迷糊糊地被周围的喧闹之声吵醒了。 他这么一觉睡醒,头晕的症状居然好了不少,身上发热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精神也好了一些,爬起来看一眼周围情况,却是眉头一皱。 柳从之比他早醒,所以薛寅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睡着的时候直接滚去了柳从之怀中这个悲惨的事实……不过也好,小王爷若是知道了那大约得吐血,事已至此,还是不知道的好。让薛寅皱眉的,却是对面山头隐隐传来的火光。 他和柳从之的反应一样,很快认出那是一队人,约莫三十人上下,训练有素,那架势,明显不是搜人的,而是在赶路前行。 天色漆黑,借着火把的火光也只能看出这群人身着黑衣,行进极快,让人觑不出来意。薛寅低声问:“这些是什么人?” “不知。”柳从之答,“不妨去看看。” 薛寅点头。 这时节局势敏感,这群人来历成谜,如此午夜疾行,目的几何着实不好说。须知此地近宣京,过了这座山,宣京就近在咫尺,这些人恐怕就是冲着宣京去的,可宣京如今局势…… 薛寅脑中一路思量,一面分毫不慢前行。他睡了这么一觉,病居然好了一半,于是也不复白天那病恹恹的模样,行动迅捷。柳从之休息得并不好,堪堪睡下又被吵醒,但面上并无任何迹象,面色仍然如常,面上含笑,步子依旧分毫不乱。 柳从之装模作样的功夫可谓一等一的强,只要他不想,就极难有人能觑出端倪。可敏锐如薛寅,却在行了一段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你还好吧?” 柳从之稍微有些意外,笑道:“怎么了?” 薛寅狐疑觑他一眼,摇头打了个呵欠:“没什么。” 他刚才觉得柳从之有些古怪,究竟是什么古怪,也说不上来……姓柳的脸色和前几天也没多大差别,似乎只是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不过他大约是想多了。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就接近了举着火把赶路的那一队人,恰好天公不作美,刮起了大风,火把在风中极易熄灭,如今天色又是漆黑,若无物照明,行走不易。这群人于是停下了步伐,商议之后,打算就地扎营休息,稍作整修再上路。此行大合薛寅二人的意,在这一队人安营扎寨的功夫,薛柳二人趁机靠近,最终借着一丝蒙昧的月光看清了其中几人的相貌。 这一入眼,薛寅心里就是一沉。 这一群人身材高大异常,眉眼深刻,个个精壮强悍,薛寅久在北化,其父老宁王又是武将出身,故而对月国了解颇多,这么一看之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人都是月国人,而且不是普通的月国人,是身经百战的月国武士! 月国远在北地,环境比南朝恶劣得多,是以人口向来不算多,也一直算不上富庶。但凡事有失就有得,月国尚武,民风彪悍,人人悍勇,士兵战力强过南朝许多,是以这些北边的异族向来是南朝的心腹大患。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月国人南征之心一直不死,这么个当口,宣京附近却惊现月国武士…… 薛寅皱眉,无声看一眼柳从之,却见柳从之面上也没了笑意,打量着这一队人,目光沉冷。 两人既然撞见这事,就绝无可能就此抽身离去,这一行月国人来历不明,不知在打什么盘算。纵使宣京如今被冯印把持,但那也是南朝的国都,有诸多民众,这群人藏头露尾暗夜前行,自然来者不善。薛寅慢慢靠近月国人的营地,这些人也并非全无交流,但说的都是月国话,他听不懂,也无从揣测这群人来的目的,只得干瞪眼。 正自无奈,柳从之低低一笑,贴着他耳畔道:“他们在抱怨天气。” 薛寅吓了一跳,只听柳从之专注地倾听那群人的谈话,一面在他耳边低声翻译:“一个人在抱怨天气不好,让他们不能继续赶路。他们路上被风雪困了三天,现在已经是晚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1 月国人以为旁边无人,说的又是月国话,不怕有人听懂,所以肆无忌惮,一路七嘴八舌说下来,倒是叫柳从之听了个清清楚楚。“他们是被一名‘统帅’派来的,似乎是打算找人。” 一直到这里,谈话还算正常,柳从之大部分时间都侧耳听,偶尔简略地翻译几句。他于月国话也不算精通,仅能听懂八成,不过这八成已经足够了,只是几个士兵说得兴起,他越听眉头越皱:“一个人说,只要人找到了,这次就赚大发了。另外一个人说,就算找不到人,只要成事,这次也能抢几个姑娘……”几个士兵说着笑了起来,但谈话至此,已是不堪入耳,柳从之脸色沉凝,这行人的目的确实是宣京,据说是要找人,可听这几人口气,除了找人之外,显然另有任务,同时似乎还打算顺道打劫,寻欢作乐一番。 他听到这里,脸色已是极沉,心中杀心顿起,这批人不能留,不管他们是被派来做什么的,对南朝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纵然宣京如今在冯印手中,他也不能掉以轻心。柳从之心念电转,心中杀意正昂,就听薛寅低声道:“这种败类,杀了吧。” 薛寅眼睛也不转地盯着那群人,北化也算边境,他常年在北化,也不是没碰上过月国劫匪入境劫掠,有时事发突然,等官兵赶到早已是十室九空,景象奇惨无比,见这群人满脑子想着烧杀劫掠,登时忆起新仇旧恨,第一个念头也就是……杀。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两人的想法还真的一致。 只是眼下他们就两人,而且是两个病秧子,对上的是三十来个精壮的好手,要直接冲上去把人全部干掉什么的……还真不太实际,薛寅确实习过武,但他也绝非什么能以一敌三十的好手,这等好手都是传说中的武林高人,不会轻易在人前现身的。至于柳从之……薛寅瞧一眼柳从之苍白的脸色,柳从之身手胜过他,若是全盛时期,不知如何,但如今这么个快要病入膏肓的样子显然是不成的,但难道要让他们放过这队月国人,任由其前去烧杀抢掠?当然不成,杀是要杀的,但需要一些技巧。 薛寅先和柳从之往后退了一段,开始正经商议怎么下手。这个吧……月黑风高杀人夜,两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商议起这等事来着实默契十足,嘀嘀咕咕一番,很快定计。正打算行动,薛寅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你会讲月国话?” 柳从之道:“稍微学过一些,我常年在边关,经常和月国人打交道,需要用到。” 薛寅真心求教:“你还有什么不会的?”这么走了一路,他算是对柳从之服气了,文武双全也就罢了,但做饭他会,变装他会,连月国话他都会,姓柳的究竟有什么不会的么?如此之人……还真难怪柳从之此人能成一代传奇。 柳从之微笑:“三百六十行,我不会的事情可是数也数不完。许多东西不过略通而已。” 薛寅看他这副温温和和一点不矜骄的样子,一时无言,慢吞吞打个呵欠。他算是明白了,柳从之身上,一切皆有可能,再是发生什么,也不稀奇。柳从之此人……上辈子定然倒霉得要死,这辈子才会占这么多好处。 这辈子就倒霉得要死,约莫要等下辈子重新投胎才能转运的薛寅回过头打算料理扎寨的一群人,歇息了一会儿,风势还没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群人于是止了等风停后继续赶路的念头,打算就地休息一夜,天亮赶路。此行正合薛寅二人的意,小薛王爷心忖这群月国人着实上道,不等他使手段,已经自己准备好往坑里跳了,当即一言不发,小心尾随跟上,手里扣住自己随身的匕首,嘴唇微抿,心中杀气已翻腾。 柳从之不和他同路,两人分路从两个方向包抄。薛寅手持匕首,神情专注,浑身已经绷紧,整个人如同一把即将出窍的剑,周身隐约可见锋利。柳从之却与他截然相反。柳从之平时周身气势极强,可谓不怒自威,他生得太好,唯有气势足够,才能压住人。可如今柳从之把自己画得毫不起眼,平时周身的气势也随之一敛,消失无踪。他怀杀意而去,周身却一点杀意,甚至一点气息也没有,伏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甚至他看人的目光也很平和,那是平和的……看死人的眼神。 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带笑。 战场数年,无数鲜血洗练过,生死厮杀都已是常事,正应是常事,所以不需紧张,不需杀意外露,不需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不就是你死我活么?人生常态,何须动容? 月过中天,这批月国人留下三人守夜,接着各自睡去。看得出急行军之下,三名守夜的士兵也是疲倦,个个呵欠连天。这半夜守夜确实是无聊,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站起来走到旁边僻静处,打算小便。 他才堪堪找到合适的地方,忽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柳从之悄然收回手,将这倒下的人拖走放好,接着同远处的薛寅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选中一个,飞快冲了上去,薛寅手中飞刀激射而出,柳从之出手直接锁喉,势要将这二人立毙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_(:3∠)_终于写出来了。 其实这两只三观非常合,所以凑在一起杀人放火啊【喂】之类的总是很有默契…… 全能的柳攻很谦虚……表示他还是有很多很多不会的_(:3∠)_ 薛喵表示自从知道柳攻会做饭这人的身影在他眼中就高大上了起来【喂 今天收到两枚地雷,谢谢羽夜流岚亲和帝凡亲,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52章 死生之间 暗夜静谧,弦月高挂,皎白月光映衬着一闪而过的血光,血色艳红。 柳薛二人出手极快,不过刹那,守夜的二人无声无息倒下,已被立毙当场。其余的人尚在沉睡,一时还未察觉这变故。如今风势太大,迷烟并不适用,于是唯一可行之计就是趁其疏忽逐个击破,现在所有人都在沉睡,正是动手的大好时候,但动作必须得快,否则危险。 薛寅改而将匕首扣在手中,出手就是无声无息地刎颈,动作轻而快,不弄起丁点动静。柳从之则是尽数锁喉,下手狠辣干脆,连杀数人手上却连血都不沾,面色从容。 就这么瞬息之间,两人将这三十人的队伍灭了一半,但这群人也不是傻子,随着时间流逝,总有人发现不对劲。柳从之刚解决了一人,旁边一人忽然苏醒过来。这人是月国武士,身手和应变着实都不弱,看见这一幕立刻愤怒地大吼起来,同时动作一点不慢,一拳直击柳从之。 柳从之反应飞快,仰头避过。可这已经是晚了,月国武士一声怒吼,直接将周围所有人都唤醒了,这些人眼见同伴死状,都是怒不可遏,当即全部一拥而上,势要让两人有去无回。 薛寅心里暗叫不好,他是暗杀一把好手,但论真功夫,恐怕还真不算怎样。这些月国人五大三粗,个个力大无穷,这么一气围上来,着实难办。 情况紧迫,薛寅一咬牙,手中匕首打着旋儿脱手而出,刚一扔出匕首,他看也不看一眼,弯□子足上一发力,飞快地蹿出了月国人的包围圈,向柳从之所在飞快奔去。 这群人已经盯上他,这么多号人,他再跑恐怕也是晚了。他如今势单力薄,如果真被围上就必死无疑,如果和柳从之凑在一起,两人至少还能互相帮把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2 薛寅手下劲道极准,扔出的匕首在空中飞旋一圈,近乎精准地抹了两人的脖子,但劲道就此卸尽,匕首被拍飞在地。薛寅虽然出手解决了两人,但同样也没了武器,见其余人已经围了上来,只得一面苦笑一面狼狈不堪地闪躲。他失了武器,这群月国人却是有武器的。薛寅向来依仗兵器之利,如今却反受兵器辖制,着实无奈。 柳从之觑到他的动静,微微一笑,探手将身边一个月国人抓起来在周身一抡,这人身不由己,撞在同伴的刀口上,丧了性命。柳从之用他将周围敌人阻上了一阻,探手拾起这人的刀,一抬手扔给薛寅,薛寅接过,直接抬手一刀挥出,架住月国人砍来的长刀。月国人刀上力劲极大,薛寅虽然阻得一时,但他手上无长力,要让他一直阻挡,恐怕也困难。 月国武士眼角含煞,大喝一声,拼尽全部力气往下砍,那架势,却是势要将薛寅活生生劈成两半! 薛寅握刀的双手酸涩,支撑不了多久,就得竭力脱手了。他见那月国武士杀红了眼,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样子,也咬一咬牙,眼神凶悍地紧紧握住手中刀……接着行云流水一般收手往后撤了几步,月国武士猝不及防,手上劲道来不及卸,整个人失了平衡往前栽倒,薛寅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他就等着这个呢,手中长刀一挥,月国人丧命当场,死不瞑目。 薛寅叹口气,微微摇头:“月国蛮子。” 悍勇倒是悍勇,可惜蠢了点,薛寅收刀后退两步,恰好柳从之也在往他这边退,两人背靠背而立,环视周围围上来的月国武士,柳从之微笑:“还有十人。” 薛寅打个呵欠:“一人五个。” 柳从之轻咳一声,抬手截住一人袭来的一拳,从容一笑,“好的。” 话音刚落,薛寅躬身闪过一拳,撞入一名月国人怀中,手中长刀自下而上捅入,了结了这人性命,接着整个人撑着手中刀借力,飞快一个旋身,身体后仰,一把锃亮的大刀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在他眼前挥过,刀锋森寒,激得薛寅瞳孔一缩。生死关头,他非但不惧,却像是被激起了浑身的戾气,眼神亮得骇人,双手握刀,手中长刀直斩那月国武士! 他手中这刀乃是大砍刀,刀身厚重,分量着实不轻。月国武士这等大块头配这种刀刚好彰显其体态雄浑,薛寅这等身材削瘦的将这刀拿在手里,却让人怀疑他是否能使得动这武器。然而薛寅一刀在手,周身气势却是大盛,双眼含煞,活像是杀神附体,无比凶悍的一刀劈出,刀光如白练,刀未至,其势已然迫人! 此刀极快,只见刀光一闪,那月国武士只来得及勉力一手持刀招架,然而薛寅毫不动容,刀上力道更强,只听“砰”地一声,长刀对长刀,月国武士的刀断!接着薛寅毫不客气一刀劈下,月国人颓然倒地。 长刀饮血,染血的刀锋映出薛寅白皙秀美的眉目,只见他面上倦意褪尽,眼神极尽锋利,如同一只见血的兽,被激起了天性里的凶性与血性。适才他险险避过了月国人一刀,但额头被刀风所激,额角被擦破,于是鲜血顺着额头淌过他的半边脸,衬得他这张秀美的面孔如同厉鬼一般。柳从之一面招架敌人,一面回头看他的情况,见到此景,微微一笑:“到底是个狼崽子。” 一只牙尖爪利,却又慵懒漂亮的狼崽子。 柳从之微微一笑,他不像薛寅杀气外露,仍是不温不火的样子,然而下手依旧毫不含糊,行动迅速,动作干净,可到底对方人多,这些人他全盛时期可以轻易收拾,可如今……柳从之微微一笑,就在他思忖的功夫,有两人觑到空隙,同时向他斩来! 两刀自两个方向而来,这是要把他大卸八块!电光火石间,柳从之眼也不眨,一手持单刀架住其中一把刀,另外一手空手往外探,硬生生抓住了袭来的另一把刀的刀锋! 空手接长刀,其后果可想而知,眨眼间柳从之手上鲜血满溢,顺着刀刃往下淌。柳从之神色却丁点不动容,手上凝力如铁,那持刀的月国人竟不能再前进半分,他趁这个时候持刀的另一手借力一搅,直接让袭击他的另一人长刀脱手,而后动作飞快地持刀回斩,送了这人下黄泉。 他此行极险,虽然得以脱困,但左手已是废了,不可能握刀。左手剧痛,柳从之却像是无知无觉,右手握刀直取方才袭击他的月国人,此时一番厮杀之下,这群月国人只剩下几人,剩下的心里未免惶惶,有的已然萌生退意,这人一击不中,心中已有这个打算,然而见柳从之也是废了一只手,登时精神一震,杀心又炽,也是不甘示弱地冲了上来,反手就是一刀! 他这一刀来势凶狠,却也不快,柳从之侧身打算闪过。 可在这要命关头,他闪避的动作却慢了一步。 下一刻,柳从之胸膛上一道刀伤横亘而过,血流如注,他颓然半跪在地,口中吐出一口血,然而持刀的手一点不抖,仍然十分准确地刺出,一刀毙命。 薛寅听见变动,回头看一眼他,同时,仅有的还活着的两名月国武士见机撤了出去,他们情知这次是碰上了硬茬子,一队人近乎全灭,这二人出奇强悍,再这么下去恐怕后果不妙,事已至此,不如先撤,再谋后计。 薛寅见他们离开,虽有心除恶,心中仍是隐隐松了口气。 以一敌多这等事,他做起来实在颇为勉强,虽被激起了凶性,一把刀使得无比霸道,可他不擅长力,再拖久一点,恐怕就要力竭了。这当口他浑身都发软,而且身上伤口也不少,万幸都不是大伤。只是……他精疲力竭地喘一口气,麻烦的不是他,而是柳从之。 柳从之力尽倒在了地上,周身尽数染血,脸色惨白。若非柳从之仍在喘气,薛寅看着这个样子恐怕也要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可人虽未死,恐怕也不远矣,柳从之胸膛上刀伤虽侥幸未能伤及内脏,但情况恐怕也不容乐观,更何况这人素有旧疾…… 薛寅蹲在柳从之身边,低头打量他的伤势,微微摇头。 生死未定,柳从之却在微笑。 他仰躺的姿势近乎放松,然而身体不自然地抽搐,面色青白。若说薛寅半面覆血看着像恶鬼,那柳从之脸色苍白,带着沉沉死气,着实是个死鬼。 这死鬼却在微笑,笑容温和,神情带一丝恍惚,眼中一片空茫。 薛寅低声道:“你觉得你爬得起来么?” 柳从之又吐出一口血,笑道:“你说呢?”他四肢一直在隐隐颤抖,还能用的右手不停地抓着地想要借力,可是他……爬不起来。 这一刀虽不深,却是压垮他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伤上加伤,风餐露宿,现在他……爬不起来。 薛寅静静看着他:“你快死了。”他微微闭目,只要这人殒命,他便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此情此景,苍凉之余,又堪称平生耻辱。柳从之却仍在微笑。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3 “我是快死了。” 手脚都不像他自己的,浑身剧痛,他能感到自己的血慢慢流过四肢,带来一丝温度,接着血的温度也渐渐冷却,于是他在彻骨的冰凉中明白,自己快死了。 一生拼搏至今,九死一生,竟然是死在这里么? 比他预计得要早,但若说意外,似乎也算不上……柳从之向来胆大包天,拼了命求生,同时也不把死亡当一回事……人生在世,总有生死沉浮,这个结局虽然落魄,可也……无多少遗憾。 柳从之微微一叹,悠悠道:“人生至此,也是个了局。一路多谢你相陪。” 最后这一句话是对薛寅说的,薛寅看着他含笑的眼睛,稍微怔忪。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出来了撒花~~~~~ 柳攻一个走神就把自己玩脱了(⊙_⊙) 便当神马的╮(╯_╰)╭ 章节目录 第53章 命悬一线 薛寅蹲在柳从之的身体——暂时还不是尸体旁,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柳从之竟然要死了。 这人怀着一颗金刚心,一张脸皮厚若城墙刀枪不入,一条性命贵极却又贱极。贵在他一人生死能牵扯天下大局、百姓福祉,贱在他生命力蓬勃如野草,平生最擅逃命,再是四顾无援近乎绝望的景象,他也总能从绝境死地里开出一条生路,所以他能在被贬为庶民后东山再起,所以他能从横尸遍野的战场上脱颖而出,柳从之的传奇之处在于,他总能活着。 朝堂险恶,沙场征伐,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如今,这么个无数次死里逃生,似乎永远不会陷入绝境的人物,虚弱垂死,倒在薛寅面前。 柳从之竟然要死了。 大名鼎鼎、一生传奇、文采斐然、武勋耀眼的柳从之……竟然要死了。 薛寅皱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如此焦躁,柳从之濒死,他便没了管束,此事于他,可不是好事一桩?他只需任这人自生自灭……薛寅摇摇头,低声问:“我有什么可谢的?” 薛寅神情带一丝浮躁,柳从之却笑得安稳平和:“我非寂寂无名之辈,柳从之若死,总得有人拍手称快,又或哀挽叹息才是……”他声音越来越虚弱,停了一会儿,低声道:“若无人知我死讯,岂非遗憾?我一生孤身独行,孑然一身,死时能得一人在旁……总算并不寂寥。”他的话越说越慢,也越说越吃力,然而唇角笑容仍然不灭,眼神温润,目中神光犹在,“你是个很有意思的。” 薛寅一开始听得发怔,听到最后一句,蓦地磨牙,咬牙道:“你就这么认命?” 他瞪着柳从之的眼睛,姓柳的一副含笑就死的从容模样,他看过千遍万遍柳从之这张脸上温文的笑容,每一次见都想一巴掌抽上去,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不想抽了……他想一脚踹上去。 他也不知自己在烦躁个什么,道:“你还有力气白话,就没功夫想点实际的?还没死呢就留遗言了——你不是柳从之么?” 英雄末路,传奇陨落,看在眼中,总生凄凉。姓柳的在惊涛骇浪里行了半辈子,好大名气,活得惊天动地,却是要死得如此寂寂无名?那他还不如直接冲上去补上一刀,砍完了事,还解了心头大患,合该弹冠相庆。 柳从之听得一怔。 你不是柳从之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话。 柳从之是谁?柳从之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冥顽之徒。当年他娘为他取这个名字,只愿让他一生安分守己,平平安安。他却不愿,不管是谁,他都不从,他只从自己……这名字至如今,已成一个莫大的讽刺,同时也是他一生写照……从不从命的柳从之,也认为自己从不认命的柳从之,为何这次又认命了呢? 柳从之神色带一丝寂然,看了看自己痉挛抽搐不定的手。 爬不起来?他当然有过爬不起来的时候,他一生波折至此,最险的时候,又何止是爬不起来?可这次…… 柳从之虚弱地闭目。 暗夜寂静,寒风呼啸着刮过这片空旷的野地,一点点吹散杀伐后的血气。此为北地,北风之寒,寒如严冰,冻僵他四肢百骸。北风之烈,烈如刀锋,割开他遍身旧伤。他一动不能动,思绪却分外清晰,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闭目待死。 一生野心勃勃,欲壑难填,他爬得越高,想要的就越多,于是一直往上爬,爬得越高,路也就越窄,能够信任的也就越少,想要把持在手里的却越多……于是当他转身,身侧已然空无一人,旧人已逝,前尘已往,去路莫测,危机四伏,吉凶难测。 帝王享受这人间最多的金银权势,故而也承担最多的责任,面临最复杂的局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4 头上悬剑,喉中含铁,如此度日,固然快活,恐怕有时也……疲惫。 这一份疲惫日积月累,和着体内旧患日日夜夜不停歇制造的痛楚,终究混成一抔碎冰,沁入他四肢百骸,消磨他那近乎钢铁一般强硬的意志,最后在这一场肆虐的北风中,吹凉他一腔野心与斗志。 “我……不过是柳从之啊。” 柳从之轻轻一声喟叹,只感到出奇疲倦,他醒得太久了,也咬牙挣命挣了太久,一口气放松下来,就觉四肢软绵,再也不想动一下,只愿长睡,再不醒来。 十年前的隐患,如今终成大患。若无昔日因,怎来今日果? 他这十年,恐怕真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若真是熬不过这一劫,他却也……无话可说。 他长睫微动,薛寅忽觉他眼角有什么在闪烁,仔细看去,却是一滴泪,而后很快被肆虐的寒风吹得近乎凝结成冰,挂在柳从之眼角,微微闪烁。 英雄末路,传奇终了,不过如此。 柳从之是逆天传奇,可也是……一介凡人。 *** 天色微亮,山洞中隐隐传来亮光。 薛寅灰头土脸,坐在火堆旁,周身摆着一大堆小东西。 这些小东西一字罗列排开来,分别是暗器机关,各色伤药解毒粉祛兽粉,当然也不乏什么迷药毒药□□——看这些东西就知道戴这些东西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接着还有什么盐巴调料若干,嗯,还搜刮出一壶烈酒。薛寅把酒放在自己身边,把那什么□□一抬手扔得老远,最后拿起手中盐瓶,有心让旁边那个人尝尝伤口上被撒盐的滋味,但到底大度,还是放下了,拿起从柳从之身上搜刮出来的伤药,再加上他自己打的包扎伤口用的纱布,开始给旁边那个昏迷的人包扎伤口。 姓柳的一没伤到心二没伤到肺,身上还带这么多有用的小玩意,结果受了伤就直接闭着眼睛等死?真的是看着都来气,还凝泪于睫……您当您老还是那个白白净净好看得像兔儿爷的样子?如今看去根本是个灰头土脸的叫花子,就算是哭,那也是半点激不起别人的恻隐之心的。薛寅越看柳从之的脸越头疼,叹一口气,他却不承认,他见柳从之落泪,心怦然一跳,心头骤然涌起一股酸楚。 他到底……还是年轻,不愿见传奇陨落,柳从之再是让他头疼,可也是明君英主,如今月国既已动作,将来天下局势恐怕难测,一时半会儿定是平不了的,有柳从之在……至少烽烟起时,约莫能少死一些将士,再者柳从之若亡,如若让冯印一类的人接掌皇位,那还不如柳从之呢…… 薛寅垂下眼,低低打了个呵欠。 传奇将领,百战将军,论其下场,多半凄凉。他见柳从之一滴泪,却倏然想起了老宁王缠绵病榻时,那被病痛和光阴磨走了所有雄心壮志,一片浑浊的眼神。 强横如老宁王,也会被困北化,郁郁而终。 顽强如柳从之,也会浑身淌血,闭目待死。 英雄若是软弱,恐怕就离死不远,但英雄只是凡人,只要是凡人,终归有软弱的时候。 柳从之眼角的泪如同钢铁之上的一处裂痕,无比真实,又无比无奈。薛寅见之摇头,最后却是一咬牙把这本该在冰雪之中冻成一具冻尸的人辛辛苦苦背了起来救治。他最想做的仍然是踹这人一脚,但姓柳的命在旦夕,如果踹死了那他这一番动作就白费力气,小薛王爷不喜白费力气,于是他改而求其次,扒了柳从之的衣服,把他身上所有东西都搜刮了一遍。 柳从之身上东西之多,真正应了凡事有备无患这句话,薛寅看得叹服,同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自己也去搞这么一套东西,到时候遇上什么情况都不怕,不过这些小东西除开,柳从之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却是一枚玉佩。 一枚月牙形的玉佩,年代似乎颇为久远,也非什么贵重之物,却被柳从之贴身挂在胸前,约莫有那么一点来历。薛寅看了一眼,并不去动这玉佩,只埋头专心料理柳从之的伤势。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小王爷不是天狼,也非神医,更没什么治伤的经验。 所以他所谓的治伤,也不过是把伤口拿布包包,看见乱七八糟的伤药随手洒点,伤口太脏不好清理的就涂点上去随便抹一抹,总之就是随性而为随手搪塞——完美诠释了何谓庸医。总之救活了是功德,死了也就死了吧,某人自己都等死,他做成这样也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的途中,却让他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柳从之身上,遍地伤痕。 新伤旧伤各种密密麻麻他所能想到的伤痕,有的已经只余白印,有的仍然刺目明显,难为这人这么多年了脸居然还没被毁,是这张脸生得太好别人不忍心下手么……薛寅一面给这人治伤,一面暗暗叹服,最终低低叹一口气。 这遍身伤疤,就是柳从之呼风唤雨十几年的代价,也是他所得功勋的印章。 从来权势最醉人,也最伤人。 薛寅折腾半天,总算是弄得差不多,但等了几个时辰,柳从之一直没醒,还有呼吸越来越微弱的迹象。薛寅抱着膝盖打量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迟疑了半天,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 他虽然没有柳从之那么夸张,但身上确实也带了急救的东西。这瓶药丸是天狼给他的,算命的原话是“随便调的,反正吃不死,应该能救命,你顺便给我试试药”。于是这瓶药薛寅一直没动过,不过现在……死马当活马医吧。 薛寅一面喂药丸,一面想,死了也是你的命数,小爷已经仁至义尽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5 不知是天狼这药是灵丹妙药,还是柳从之这人命太硬,总之药喂下去没多久,薛寅昏昏欲睡的时候,柳从之竟然真的醒了。 柳从之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神情尚昏沉,不料那边薛寅看见他醒了已经猫一样猛蹿起来,“砰”的一下把旁边一人踢到他面前,道:“你来问一下话。” 柳从之一怔,恍惚回过神,就见他面前那人浑身被缚,不得动弹,却是一名月国武士,见着两人,目中流露出愤怒与恐惧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好多展开我自己都写得无力了 只看分割线之前真的是完美的BE结局啊_(:3∠)_ 本章大概就是。。一只喵蹲在狐狸面前,被濒死的狐狸逗得炸毛,最后看见狐狸太娇弱忍不住自己冲上去把狐狸抗走…… #总觉得攻受好像逆了# #越写越不对劲的样子# #攻君你真的还好么# #点蜡# 章节目录 第54章 山洞一角 这名月国武士,乃是一开始被柳从之打晕的守夜人,也是留下来以便盘问的活口。 事起仓促,对方又人多,为了抢占时机,两人没能事先盘问,只得留下这么一个人做活口。奈何薛寅对月国话一窍不通,盘问这等事柳从之若不开口,薛寅也拿这人没办法。偏偏万能的柳皇帝在这个当口倒下了,于是薛寅只得把这家伙绑了拎过来,看情况再做处置。 现在柳从之好不容易醒了,为防这人醒一会儿就再倒下,薛寅直接把月国人先踹出来,等这事解决了,再谈其它。 柳从之醒是醒了,但半死不活,刚一醒来就觉身上剧痛,再看一眼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登时苦笑,他该感叹薛寅居然救了自己,还是该感叹自己居然还能活过来?人生际遇之奇妙,当真难测……他仍然虚弱得很,但既已回复神智,也就硬撑着勉强从地上坐起,靠在山洞壁上,低头看向那月国人。 月国武士双眼发红地看着他,目光狠戾如狼。 等薛寅回过神来把他绑上的时候,这人神智已经逐渐清醒,一睁眼就看见了同伴的下场,登时发了狂,若不是已经绑上了,薛寅没准会一不留神折在这个疯魔了的蛮汉手里。把他绑来的一路上,这人用月国话喋喋不休地问候了薛寅祖宗十八代——薛寅当然是听不懂月国话的,但有的特定话语就算是听不懂也能完全领会意思,不过薛寅左右听不懂,于是懒得置气,后来嫌这人太烦,干脆一抬手敲晕了。 等这下月国人被踹醒,倒像是冷静了,似乎明白二人绑他来的目的,嘴巴紧闭,一声不吭,唯独眼中仇恨之色明显,柳从之看着他的眼睛,都怀疑这人会趁他不备冲上来咬他一口。 柳皇帝考虑到自己现□体虚弱,动弹不得,一条小命如风中残烛,可经不起闹腾,指不定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灯拔蜡了,于是开口前先看了一眼绑这月国人的绳索。 这绳子极细却又极韧,越是用力挣脱就收得越紧,乃是绳索中极为有名的一种,民间称其为“锁不服”。柳从之自己身上还真没这等东西,那只能是薛寅所带,他想到这里,微笑着看了一眼薛寅,却见后者正没精打采地打呵欠,打完呵欠看一眼他,眼带催促,意思是你怎么还不开始? 柳从之失笑摇头,而后转向那月国人,神色一肃,低低开了口。 月国话拗口,话音重,是一门十分“硬”的语言,一字一字在舌尖转半天才吐出来,不懂的人听来则是噼里啪啦一片全然不着边际。柳从之月国话说得缓慢,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然而短短一句话说完,那月国人的脸色骇然大变! 薛寅看得一挑眉。 月国人清醒过来后本来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一张嘴巴紧得像蚌壳一样。柳从之才从鬼门关回来,一句话也说得轻飘飘慢吞吞,这月国人听在耳中,却像是被蛰了一口,一句话冲口而出,等说完了,面上才现出后悔之色。柳从之见状,面上含笑。他说的话其实十分简单,只有一句——“你是天蚕的人。” 所谓天蚕,是历代月国皇帝手中握着的一支死士队伍,只受皇帝管辖,一旦改朝换代,皇帝去世,就会通通自尽,绝不事二主,是对月国皇室最为忠诚的一队狼犬,主人令之所至,无论什么都会做。正因如此,天蚕的选拔要求只有一条,忠心,并不需要绝顶勇武,但必须要忠心。天蚕数量亦少,不过百人之数,向来神秘,历来都不会轻易动用,只受皇帝调遣,行一些私密之事。因为天蚕绝不上战场,所以其真实能力也不为人知,有人传天蚕乃是一队百战百胜的精兵武士,也有人传,这些只是月国皇帝养在宫里的看门狗。 无论如何,天蚕的背景复杂神秘,柳从之和月国争斗多年,也仅见过一个天蚕,其人能为出众,行事剑走偏锋,为人坦荡,虽是对手,但也是个人物。故而一开始,柳从之还真没把这群人往天蚕上面想。 直到他在厮杀中无意中看清了其中一人身上佩戴的令牌。 虽然每一代天蚕都可以说和上一代毫无关系,令牌上的部分纹饰却是沿用的,柳从之眼尖,一看之下,心里有数,这时就点了出来。不想这人这么沉不住气,震惊之下直接脱口道:“你怎么知道?”可谓不打自招,承认得爽快利落。 柳从之听得心情颇好,他倒也对月国近日内乱平定,女主即位的情况有所耳闻,不想天蚕换了一代人,这水准也大不如前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于是微笑着续道:“你隶属于女王,奉命来此,目的是找人。这个人对女王来说极其重要,找人之事也十分迫切,但恐怕找起来很困难。于是,大将军沙勿又给你们下了一道新命令,不管找不找得到,到了宣京都准备杀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低笑道:“这个人叫柳从之,我说得对不对?” 一席话毕,月国人脸色惨白,神色灰败,过了一会儿,冷笑咬牙:“是谁告诉你的?” 柳从之低喘一声,弯眉一笑,气定神闲,“是我猜的。” 他听全了这群人适才的对话,只要推断出这些人天蚕的身份,有些问题就明了起来,比如说,是谁派他们来的。 现在的月国女王之前是二公主,逢月国内乱,用尽手段斗过了自己的一干兄弟,登上了皇位,倒是把许多人惊得不轻。这位二公主名气却也不小,是月国前代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奉若掌上明珠,二公主名叫“纱兰”,在月国话里与一种十分珍稀的花同音,此花又名掌中花,前代皇帝对这个女儿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二公主性格也确实乖巧,善解人意,温柔娇俏,俏生生的真如一朵娇柔欲滴的掌中花,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等到月国皇帝缠绵病榻,王子王女内斗□□,才有许多人跌碎了下巴——二公主这么个俏生生的温柔美人儿,想的竟是那皇位! 这等美人拿来做老婆,许多人恐怕求之不得,但美人想做皇帝,这就是大事了,万万不能允,再是国色天香也不行。可提起二公主纱兰,就得说起大将军沙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6 美人公主早已嫁人,其驸马就是大将军沙勿。大将军沙勿成名数年,乃是军中十分骁勇的一代悍将,公主得了驸马相助,才能将自己那些好能干的兄弟通通排挤到一旁,自己登上皇位,无限尊荣。女王身侧如果有任何一人能够沾染她的天蚕死士,那一定是沙勿无疑。 是以只要弄清楚女王是谁,就很容易能猜到所谓“统帅”是谁,柳从之再随口胡诌一片,这就说中了。 月国武士至此,脸色堪称精彩。薛寅托着下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时插口道:“他说了什么?” 柳从之微笑,“他们去宣京目的有三,第一是找一个十分要紧的人,第二是如果有可能,最好刺杀南朝皇帝,第三是办完事后可以烧杀抢掠一番,赚点金银。\\\quot; 月国话薛寅听不懂,也无从鉴别柳从之的话是真是假,反正现在柳从之说啥就是傻。薛寅打个呵欠,就第二条做出了评价:“想杀你的人还真多。” “我平生树敌良多。”柳从之淡笑。 薛寅啧了一声,“我其实也很想杀你。” 柳从之面不改色地微笑,“此番多谢你救命之恩。” 他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注视薛寅的眼神分外真诚柔和。薛寅见惯了柳从之装模作样,看见他这么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还真是……不太适应,于是静了静,眼皮又耷拉下去,安安静静地看热闹,外加打瞌睡。 他身上也不是没有伤,虽然都是小伤,没有柳从之来得严重,但薛寅本来就是个睡神附体的懒骨头,这等时候想的第一点自然是休息。 柳从之于是转回去看那月国人,叹一口气,“不过有一点我猜不到,女王要找的是谁?” 月国武士一扭脖子,神情坚决。 他算是知道自己这次底子已经快泄干净了,无论如何难免一死,但他好歹是天蚕死士,甭管这一代天蚕落魄成什么样,也是不能这么轻易就开口的。 柳从之对他的态度也十分理解,打量了一下这人,对薛寅道:“我怀里有一味药,名为七情散,你没扔吧?” 薛寅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所谓七情散就是他从柳从之怀里搜出来的……春|药,他看得不顺眼顺手扔角落了,他神色狐疑:“你要那个做什么?” 柳从之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温文尔雅,他风度翩翩,十分费力地抬手指一指眼前的月国人,道:“喂给他。” 薛寅看一眼被绑得极紧,浑身充血的月国武士,微微一叹,作孽啊。 然后十分麻利地找到那玩意,给月国武士喂了下去。 “会发生什么?”薛寅虚心求教。 “把他挪远点,堵上他的嘴。”柳从之道,而后转向那月国人,用月国话道:“你什么时候想招了,就弄出点动静告诉我,然后我送你上路。” 他这话说得直截了当,显然也没打算留下这个人性命。月国人勉强压下自己面上的恐惧之色,薛寅则不管这些,将人提到山洞另一边,然后坐到柳从之旁边,看着另一头的动静,“他会怎么样?” “□□焚身而已。”柳从之应了一句,不再去看月国人,闭目养神。他仍然十分虚弱,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闭着眼问薛寅:“你为何要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新章出来啦,难得这么早…… 薛喵表示他身上有绳子专治各种不服…… 柳攻表示他身上有春|药专治各种嘴硬…… 他们真是一对好伙伴。 还有感谢暮色亲和墨墨的地雷,说好的感情戏应该下章就会出现了!【你看柳攻都主动搭话了!他们很快就可以有一丢丢进展了!】 章节目录 第55章 帝王将相 你为何要救我? 柳从之这一问问得十分认真,目光真诚,面上确实带一丝疑惑,他甚至还笑了笑:“我一生风光太过,树敌不少,等到罹难,落井下石之辈一定多过雪中送炭之人,而你……”他静静地看着薛寅,眼神平和得带一分柔,“你不喜欢我。” 柳从之一向有自知之明,薛寅当然不喜欢他,可他也确实救了这人。和柳从之一起逃亡实非他所愿,然而一晃神,他对柳从之的态度就从单纯的“敬而远之”变得颇为复杂。回想起来,也不知当作何感想。薛寅垂着眼,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沉默。 他也不甚明了自己为什么救这人,然而姓柳的虽然讨厌,却还不该死,更不该……就这么死了。 柳从之见他不说话,也不惊诧,肃容道:“无论如何,我承你救命之恩,谢你救命之情。我在此承诺,今后无论情势如何,我绝不动北化薛氏一分一毫。你此行北去,恐怕是有就此隐姓埋名之念,无论你去留,我都绝不阻拦追踪。这一点你同你姐姐都可以放宽心。”他笑了笑,“我虽是虚伪之人,然而承诺之事,不会食言。”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7 薛寅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柳从之虚弱,落魄,遍身血污伤痕,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比之最凄惨的叫花子尚且不如,但这个人又实实在在的是一名帝王。 一名赫赫有名的铁血帝王,他坐在这里,纵然他下一刻可能就会丧命,纵然他声音极低,神情极虚弱,可他仍然能够泰然自若,仿佛自己不是在这脏污的山洞里,而是在朝堂之中,身着黄袍,受百官朝拜。即使他落魄至此,他仍能对薛寅说出这番话,他是封薛寅为降王的人,他是掌薛寅生死命脉的人,他是让薛寅不能出宣京城一步的人,可薛寅又实实在在地救了这个人的性命——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救? 柳从之出奇的坦然,态度也不像平时装腔作势,而是真真正正地柔和。薛寅却不看他,也不吭声,转头看那被绑的月国武士。 短短时间内,这人全身通红,如同一只刚出锅的炸虾,面色痛苦扭曲却又带一丝迷醉。这人嘴巴被堵住,叫也叫不出来,神情可谓极其凄惨。薛寅遥遥看着,托着下巴问:“那个七情散是什么玩意?” 薛寅避而不答柳从之的疑问,柳从之微微一叹,答道:“这药性子颇烈,一旦服下,七情上脑,如若不迅速纾解,则如百抓挠心万虫噬体,其痛苦可堪酷刑。虽是风雅之物,却也实在能当毒物用。” 这月国武士全身被缚,自然得不到纾解,这时痛苦至极,竟然抱着头往墙上撞,薛寅看得骇了一跳,“你身上为什么会带这种东西?” 柳从之笑了笑,“此药毒烈非常,但昔年京中王孙公子亵|玩玩物,却颇爱用这味药。只因服用此药后,不得交|合便痛苦非常,如在地狱,一旦得了交|合,却是飘然欲仙,如登大乘极乐。”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却不解释自己身上为何有这药,只道:“故而此药虽名七情散,却也被称作极乐丹。昔年京中荒唐处有训|奴一说,掳掠良家妇女,令其服食此药,最终使此女沉迷情|欲不能自拔,再将其送给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我那时年轻,尚是文臣,还得圣宠,向老皇帝进言,要求杜绝此等风气,不能让这药流毒害人。” 薛寅问:“结果呢?” 柳从之一叹,“然后隔日,就有人送了老皇帝一瓶药,以及一名绝色女子。那女子容貌之美,堪称国色天香,又是二八豆蔻,年华正好。老皇帝给那女子服了药,接着二人一夜春|宵,老皇帝龙颜大悦,吩咐大内常备此药。”他苦笑,“于是我提议之事也不了了之,此药流传开来,使用之人越来越多,不少青楼楚馆都以此为手段坑害良家妇女。宣京当时风气之差,我亦无能为力,甚至有人送过我一个女奴,也是受此药所害,神智全失……” 他说到最后,微微一叹,“时过境迁,此番再回宣京,宫内竟仍然备有许多七情散,想来实在唏嘘。” 以柳从之话中对此药的厌恶,若非遇上月国人,他恐怕绝不会用这等药。薛寅听在耳中,又想起宣京的遍眼繁华与萧索,无奈摇头。 富贵锦绣乡,藏污纳垢处,本是如此。 前薛朝朝廷若不是烂成那个样子,又怎容柳从之一朝反噬,改朝换代? 柳从之说完这一长串,也是累了,安静了一会儿,用月国话问那月国人:“你想好了么?如果愿意说就点头。” 月国人说不出话,混混沌沌地摇了摇头。 柳从之微笑:“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他成竹在胸。 这名月国人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没在薛寅把他嘴巴堵上之前咬舌自尽,然而此人真的想死么? 此人冲动易怒,心眼不深,能力马虎,他或许还算忠诚,可是他怕死。 这么个大汉,面对柳从之时却一直在强压自己眼中的恐惧之色,尝试用狠戾和杀气掩盖自己的胆怯,一眼看去,不过色厉内荏四字而已,他忠诚,嘴巴还算硬,但他怕死,所以他不敢咬舌。 月国天蚕武士,本来也应是响当当的人物,柳从之所见的天蚕,面对这种阵势恐怕脸色都不会变一下,更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俘。这一届天蚕却当真落魄,只怕月国那美人女王也是苦不堪言吧?无论如何,也是好事。 “他不肯说?”薛寅看着那个月国人。 “嘴还算硬。”柳从之道。 薛寅其实不爱这种场面,他生性不爱折磨人,虽然杀人,却也都是干脆利落地动手,臭名昭著如华公公,也是一刀毙命的。这对那老儿恐怕还真仁慈,毕竟华公公如果一朝倒台,恐怕就不是一刀毙命这回事了,砍头斩首都算便宜他,腰斩凌迟一类的酷刑才是华公公这等人的归宿。不过眼见月国人惨状,他倒是眼珠也不转地看着,没半点同情之心。 他看着看着,若有所思,突然道:“北化没有宣京那种肮脏事,但北化穷,逢荒年,老百姓吃不饱饭,卖儿卖女的有,沿街乞讨的有,饿死街头的有。两个小叫花在街边抢一个馒头打出人命来的事,也有。” 柳从之安静地听着,“我知道。” 薛寅静静看着那月国人,“有时候年景好点,好不容易繁荣一点,就有这些人……”他抬一抬下巴一指那月国人,“这些人跟狼一样窜过来,抢劫掳掠。有时我爹能拦下,有时拦不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边境百姓叫这些人月狼,前些年华平掌权,朝廷越来越乌烟瘴气,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穷,军队兵力越来越弱,于是边境的月狼就越多,防不胜防,越抢越贪。” 柳从之面上露出悲哀神色,“我知道。” 薛寅看他一眼,“有你驻关的年头,情况总是会好得多,我爹一直对你交口称赞。说来,我该谢你。” 柳从之道:“承蒙老宁王赏识,此为我职责所在。” 薛寅长长舒出一口气,忽然神色一肃,“姓柳的,你问我为什么救你。” 柳从之注视他,温和一笑:“是。”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8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救你。”薛寅也直视他:“我救你,是因为你是皇帝,你是能救这天下于水火中的皇帝。我是亡国奴阶下囚不假,薛寅自甘亡国,只因这国已烂到了骨子里,迟早得亡!”他嘴唇微抿,一改平时慵懒敷衍,神情锋利,字字铿锵,“每朝每代开国的时候都在做千秋霸业的梦,但哪朝哪代能千秋屹立?千秋大梦还差不多!我倒是和帝王家沾了点边,但被困北化二十年,我这个人人穷志短,一生也没雄心壮志,更没想过登临天下,只愿有朝一日国泰民安,月狼不过境劫掠杀人,老百姓不用饿死街头,大家安安生生过太平日子,这就成了。” 他说到此处,微微闭目,“所以我救你。姓柳的,你一生功勋好大名气,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许北化富庶么?我跪你拜你是因为我信你能还百姓一个盛世江山,如今这么些事都还没做,大业未成,你就想着去死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姓薛的骨头虽贱,但还真不是逮着什么人都会跪——”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柳从之,我跪你,是因为我敬你,我敬你,是因为你能平定天下成就盛世。这世上想做皇帝的人不知有多少,你死了也定然有人会接上,但我救你,是因为我信你不是为了当皇帝而当皇帝。薛寅无雄途大志,一辈子只愿在穷乡僻壤了此残生,也没什么文才武功,比不得你,但我自忖我看人不会错。柳从之,你告诉我,我看错人了么?” 薛寅一口气说了这一长串,算是一舒心怀。以往他与柳从之地位悬殊,应付这个肚子里不知有多少盘算的皇帝总是满口托词地周旋,一句话转了数转才说出来,当然就失了其本意。如今柳从之虎落平阳,薛寅才终于能把那些谨小慎微都抛在一边,喊一声“姓柳的”,胸中实在畅快。柳从之听后良久不言。薛寅看他,只见此人满面含笑地凝视自己,这人虽面白如纸满脸污垢血迹,根本没个人样,但笑容之真挚,着实是一笑如昙花开,漂亮得很,登时将小薛王爷看得有些眼直。 柳从之顿了顿,微笑道:“多谢赏识,实在……受宠若惊。” 他的声音着实太过柔和,薛寅听得心头一跳,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这么一转头,却看见了正在煎熬的月国人。 此人神智已昏沉,隐约间似乎察觉到了薛寅的视线,登时投来求救的目光,并且拼命点头。 这是撑不下去打算说了。 薛寅看了柳从之一眼,柳从之微微点头,于是薛寅走过去,把堵住这人嘴巴的东西抽出来,不想这人嘴巴刚得了空骤然一口猛地向薛寅咬来,薛寅猛地缩手躲过,看着这人,皱起了眉。 月国人一咬不中,却不再动作,只盯着柳从之道:“你想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柳从之道:“是。” 月国人“呸”地吐出一口口水,他满面血红,看着像鬼一样,“好,我告诉你,我想通了,反正这事已经失败,我回去也是一死。然后你就给我一个痛快?” 柳从之微笑,“好的。” 月国武士哧哧喘气,“来,我告诉你……上面要找的人是,一个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本章看上去很严肃但你们一定要相信它真的是感情戏来着!! 你们看小薛都表白了!【真的是表白好么 他们三观之合真的很适合谈恋爱啊╮(╯_╰)╭ 顺便为那个苦逼月国武士点蜡,你欲|火焚身旁边却有两个疑似在谈恋爱的家伙……【喂 另外照例是地雷感谢时间,谢谢墨墨、暮色,eel124,逆流而上,十一几位亲的地雷,么么哒gt;_lt; 章节目录 第56章 两个小孩 一个小孩。 小孩这种东西,满大街遍地都是,如果要特意在宣京找这么一个小孩,至少也得知道这孩子名姓、年纪、性别吧,否则根本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惜一问到这些,这月国武士就哑口了,再三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及原因,却是此事机密,他们这一行人里也不过领头之人知晓内情,而很不幸,这个月国武士不是领头的人。 月国为此事如此大费周章,所找的这个孩子却不知是什么来历,于局势又会有何影响。薛寅听后却皱起了眉,他蓦地想起了方亭。 小孩来历不明,命贱如野草,本是个冻死街头也无人问津的小叫花,可就是这么个小孩儿,却在他眼皮子底下、皇宫大内之中,硬生生地失踪了。此事难道同月国有关? 与此同时,北化附近。 白夜在赶马车。 这几日来他只做了两件事,赶路和杀人。 或者说,他只专注地做了一件事,赶路,至于杀人,只是因为如果有人挡了他的路,他就会杀。白夜出手杀人从来不动武,这人身上不知带了多少毒物,往往杀人于无形,一出手往往死伤者众。他杀人时一声不吭毫不在意,每天挥鞭赶马车时也是一声不吭沉默专注。白夜常年戴斗笠,眼睛永远隐于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形状姣好,然而肤色苍白。方亭在白夜摘下斗笠时看过他的脸,这个杀神有一张很清秀的面孔,这人还是少年,却又丁点不像少年。 白夜做事极专注,赶起路来几乎不知疲倦,方亭在马车内可避风挡雨,他是赶车的人,却也对一路风雨,甚至漫天雪花都毫不在意,他这么风雨无阻地一路前行,两人很快已在北化附近。 方亭坐在马车中,看一眼窗外,只看见了漫天霜白,以及遍眼空旷。 这一路走来,越走越是荒僻,方亭也越来越沉默。 方亭年纪小,但活得不易,所以他懂得一点,做人要识趣。白夜是他惹不起的人,他更不想触怒这人,所以他现在分外乖巧,白夜说东他不往西,也不想着逃跑,十分地安分守己。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99 又是赶了一天的路,到得北化附近,天色暗了,白夜在僻静处把马车停下,窜入车厢内,摘下斗笠,把身上带的干粮扔给方亭,“吃。” 方亭接过,白夜赶路但求速度,这些天两人大多都是以干粮果腹。干粮是又冷又硬的饼子,有时咬一口都能让人把牙咯了,着实是有些难以下咽,但方亭才不管这么多。他是挨过饿的人,知道这世上最惨的滋味莫过于受饿,这干粮再难以下咽也是好东西,他确实是饿了,吃得几乎津津有味,像一只见了食走不动道狼吞虎咽的小狼。白夜看着,轻嗤一声,“你倒好养活。” 他也吃干粮,但显然他自己都觉得这干粮不太能入口,所以他吃得很慢,拿在手里偶尔才咬一口,慢吞吞地和水咽下去。 马车狭小,坐一个方亭还好——他这小身板着实不占地方,但进了白夜,就显拥挤了。方亭三两下啃完自己的饼子,打个饱嗝,安安静静地看着白夜。他离白夜远远的,显然一点不想冒犯,神情警惕而谨慎,却又隐隐带了一丝惧意。小孩早慧,没有寻常孩童的聒噪天真,也擅隐藏情绪,然而到底年幼,有些事藏也藏不住,一眼自明。白夜看在眼中,忽然一笑,“你怕我?” 他平时神情冰冷,总板着一张脸,此时这么笑起来,倒是把方亭骇了一跳。他不答话,但他的神情已说明了他的态度,白夜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接着把手里勉强啃了一半的饼扔了,背靠马车壁,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有白夜在身边,方亭却不怎么敢睡,只得悄悄掀开车窗帘往外看,寒风呼啸,天边隐约可见一弯月牙,马车外只得几颗光秃秃的只见枝不见叶的树,许是前两日下了雨,有的树枝看着晶莹剔透,却是凝了一层冰晶。 他出神地看着这荒凉而又漂亮的景致,忽然想起了薛寅。 这里是北化,那个人的故乡。 方亭想到这里,偷偷瞥一眼白夜,见对方没反应,从手里拿出薛寅赠他的小陶笛,轻轻吹了起来——自然,他还是只会吹那一首曲子。 这陶笛是薛寅送给他的,他很喜欢,即使现在都不离身地携带,吹着吹着,心中又有一丝凄凉,他也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也不知今后能不能再见到薛寅。 小孩心里有事,一支曲子吹得堪称柔肠百结,分外哀愁。正吹完一曲,白夜忽道:“你记得这首曲子?” 白夜一直没动静,方亭只当他不存在,乍听他说话,惊了一惊,而后点了点头。 白夜侧头看他一眼,“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方亭老实地摇头。 白夜闭起眼,淡淡道,“征人泪。” 他只说这一句,接着闭口无言。方亭听不太懂,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只得按下,而后继续扒着窗子看窗外景色,看着看着,忽然揉了揉眼。 外面空旷寂静,本是空无一人,他这么一看,却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定睛看去,远处确实有个人影,却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穿一身臃肿的棉衣,也不知这是在这附近溜达着做什么,走着走着倒是离马车越来越近了。方亭远远看着,白夜就在他身旁,他看见有人也不敢吱声,只稍稍皱眉,白夜性子阴晴不定,杀性颇重,他怕白夜如果发现了这人心里一个不痛快就直接弄死这人,所以越见这男孩走近,眉头皱得越厉害,无声张开嘴,做了个口型:“快——走。” 男孩本不觉有什么,然而过了一阵,也发现了这辆古怪的马车,眼珠一转,好奇地想凑过来。男孩一张小脸涂得乱七八糟看不清楚面容,邋遢得很,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很,目光灵动,看着十分机灵。他很快看清楚了这辆古怪的马车,也看见了趴在车窗上的方亭,男孩眯一眯眼,看清了方亭的口型。 快走? 这辆马车里有什么碰不得的?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着方亭带一点惧怕的神情,男孩思忖片刻,摸一摸下巴,突然笑了。 他一张脸看上去脏得很,一口牙倒是白,笑起来十分灿烂。他并不上前贸然接近马车,而是笑着也对方亭做口型:“我——来——救——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两千字抱歉,因为作者实在hold不住要去睡了QAQ【时差党的悲哀】 暂时没有柳薛,视线转到小方亭~~~新正太出场啦,看见一静一动两只正太凑一起觉得好萌w【作者是无可救药正太控】 两只正太身世都不简单哦=w= 最后照例是霸王票感谢时间【现在终于不会忘记了嘤嘤嘤】 谢谢墨墨、Ajuju、重光还有坑爹亲的霸王票,么么哒QAQ 章节目录 第57章 峰回路转 方亭眨了眨眼。 他还真认清楚了这人做的口型,于是面上本来的焦急换做了疑惑,他没看错吧,这个人要救他? 方亭默默打量一眼这个灰扑扑脏兮兮看着一丁点不起眼,年纪也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思及身后凶神恶煞,杀人不眨做出了判断——这人脑子一定有问题。 他自忖这个想法十分正确,于是很快做出了回应——他把马车窗户一合,直接眼不见为净了。 这么一来,倒是让站在车外的男孩十分受伤,面上笑容垮下来不说,连眉头也皱起来了。可他虽沮丧,人却乖觉,一步也不靠近马车,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阵,忽然眼前一亮,眼珠转了几转,嘿嘿一笑,很快一路小跑溜走了。 过得一会儿,方亭打开车窗,见车外已无人,稍微松了口气。见窗外月华如练,又看得怔忪,趴在车窗边上,眼睛微垂,小脸微垮,神色带一分寂寞与无助。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0 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家,现在又没了。 这一夜极漫长。 等天边发白,白夜逐渐苏醒。方亭十分浅眠,几乎是同时也醒了,一睁眼却看见这人在发呆。 白夜清醒时一张脸冷冷冰冰神色颇为冷漠,刚从梦中苏醒时整个人却呆呆的,眼神朦胧,丝毫不见了平时锐气与杀气。方亭看在眼里,只觉古怪又好笑,大着胆子低低叫了白夜一声,白夜却似乎是没听见,怔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 “你叫我?”他看了一眼方亭。 方亭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白夜一清醒,他就又成了哑巴,坚决不开口。 白夜觑着他的神色,讽刺地一勾唇角,他说:“你又何必怕我?” 这话无头无尾,方亭听不太明白,白夜却不再管他。晨光微曦,两人却未继续赶路,而是找一处地方将马车停好,接着下了马车,进了北化城内。 北化土地广袤,委实不是一片小地方,但北化城,却着实是个小地方。 北化这地方穷山恶水严寒封冻,养不活多少人,土地虽大,住户却极分散,许多地方也根本不能住人。而北化城,不过是在北化人口较多的地方建起的一座小城,北化薛氏一脉许多根基,都在此城。 如今北边战乱起,这座本就贫苦的小城更显萧索,来往百姓皆是满面风霜、行色匆匆,这世道太乱,人人求生不易,自然也管不了其它人如何。白夜悄无声息携方亭入城,去的第一个地方,却是城中一家酒馆。 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酒馆,老板是个身板魁梧的粗蛮汉子,见了白夜,神情微微一变。 白夜泰然自若选了张桌子坐下,冷声道:“上酒。” 老板问:“什么酒?” 白夜淡淡道:“穿肠烈酒。” 老板闻言,嘿笑了一声,“小兄弟,你还真是能干,真把人找来了。” 这酒馆小而破,除了白夜和方亭也没其它客人,于是老板说话并不忌讳。白夜却不为所动,只道:“上酒!” 老板撇了撇嘴,走向柜台后的小屋,打算下酒窖,“好好,上酒。” 不料他这酒,却半天也没上上来。 小酒馆里一片寂静,老板没了踪影,更是一片死寂,冷风穿堂而过,方亭缩了缩肩,有些发抖。白夜却一动不动地静坐,似乎一觉得这情势不对劲,然而方亭跟着他走了今天,已明白这人已经处于十分戒备的状态,稍有动静,恐怕就会大开杀戒。方亭知晓此事严重性,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小心翼翼观察周围动静,以免一会儿起了状况,自己被牵连。 方亭都察觉不对,白夜耳力远胜方亭,自然更明白问题严重,他神情严峻,骤然一把抓起方亭飞快地往酒馆外冲。方亭身不由己,肩膀被抓得生疼,混沌之中,却隐隐闻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类似于花香的气息,香气恬淡,稍微吸入,就让人觉得心神恍惚。 这香气由门外传入,越近门边香气越浓,白夜脸色一变,骤然往回退,将方亭安置在桌上,低声吩咐:“闭气。”接着自己向外冲,眼中杀机骇人。 只要不在门边,香气减淡,方亭又闭了气,混沌一时的神智也清醒过来。一会儿工夫,白夜的踪影竟已消失在门前,方亭环视左右,这酒馆没有后门,除了前门之外,就只有柜台旁有一扇窄门,门半掩着,隐隐看去里面不过一间屋子,酒窖入口似乎也在此。 白夜不在,他似乎也无路可走。 刚这么想着,忽听有人小声唤道:“喂……” 方亭循声望去,却是骇了一跳,只见偏僻处的一张桌子下,一人灰头土脸趴在地上,笑着看他。 这正是昨天晚上在马车外那个号称要救他的男孩。 男孩见方亭要开口,忙“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我叫游九,我知道怎么从这儿出去。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看着就是坏人,你跟我一起逃出去吧?” 方亭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要救我?” 游九眉头一扬,小声嘀咕,“小爷最看不得有人行不义事,既然看到了,说不得要帮一下。”他张望了一下外面情形,低声催促,“快,那个人很厉害,估计要回来了,我们走。” 方亭顿了顿,想起白夜那堪称凶神的性子,最终点了点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1 俩小于是很快行动,从这地方跑了出去。出去的法子很简单,这酒馆墙边有一个狗洞,平时被桌子和木板挡着,乍看也看不到,俩人年纪都不太大,方亭更是瘦得可怜,轻而易举地从狗洞爬了出去,不过也折腾得灰头土脸的,像两只脏兮兮的小狗。 等白夜处理完门外的毒烟,返身回酒馆,就见酒馆里空无一人,方亭了无踪迹。白夜面色一瞬间变得极难看,又飞快跑到柜台旁的小屋内,一推开门,只看见了酒馆老板七窍流血的尸体,显然死于中毒。白夜眉头紧皱,非但是死于中毒,还是死于他白夜常用之毒!他此番去往宣京,一来一回也不过数日,此地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谁这么大胆敢向他们的人动手?还有主人……主人如何了? 白夜越想越是急躁,一时失了平时冷静,飞快蹿出酒馆,失去了踪影。 白夜在急躁的时候,方亭在发呆。 游九在耳畔喋喋不休,“你愣着什么?快点谢谢他。要不是这位大哥仗义相助找人绊住那个人,就凭我们两个哪里逃得出来?傻愣着干什么,快点谢谢人家。” 这小子年纪不大,但嘴皮子极其利索,让这人闭嘴大约比杀了他还难,一路上拉着方亭说了大半天话,从方亭的名字开始一路套话,接着又谈点说地白话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不说,人又极聒噪,安静如方亭也不胜其烦,不得不开口说了不少话,然而等他看见这个据游九说在救他这一事上出了大力气的人时,他还是怔住了。 眼前之人男装束发,一身玄色长袍,五官轮廓深刻,肤色微黑,显得英武又生气勃勃。方亭看在眼中,却总觉得不太对劲,他看了半晌,静静道:“明华郡主?” 游九口中“这位大哥”的男装还真让人看不出破绽,端的是英姿飒爽。奈何方亭是看过薛明华女装的人,小孩年纪小是小,但眼力真的不差,很快就判断出,这个指使手下引开白夜注意力,趁机将自己从白夜手中救出的人,确实是薛明华! 一句话出,薛明华和喋喋不休的游九都怔了怔。游九面上表情一松,“哎呀,你们俩居然认得?我说明姐竟然这么爽快地同意要救人。”他看薛明华一眼,讨好地笑:“明姐姐,原来你还是郡主?失敬,失敬!姐姐本名叫什么啊?咱们都认识好几天了,也混得挺熟了,你看我也帮你跑腿做了不少事,告诉我呗。” 小小年纪,胡搅蛮缠油嘴滑舌,笑得像个登徒子。 薛明华瞥他一眼,“你再嚼舌头,我就让你三天都说不了话!” 薛明华开口无虚言,不听话只有吃瘪的份儿,游九这几天已经吃足了苦头,这时脸上一垮,立刻安静了。薛明华于是转头看向方亭,“你怎么在这儿?”昨夜游九这小子大半夜发了疯跑她这儿来求她,说看见一个小孩被坏人绑了不知道要弄到哪里去,让她一定大发慈悲救救人。薛明华手中正事颇多,本不愿淌这趟浑水,然而架不住游九一再哀求,只得答应看一看。熟料今天白夜带方亭入城,薛明华一见方亭,可是吓了一跳,于是安排下去找人引开白夜,算是把方亭救了下来。 方亭于是把来这一路大致因由说了说,薛明华听得脸色微变,昔日在薛寅院子里惊鸿一瞥,她就疑心这小孩身世或许不简单,今日看来…… 方亭自己对身世一无所知,薛明华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在心里把疑虑暂且按下。方亭说完,又仰头疑惑地看薛明华,“郡主为什么在这儿?” 薛明华闻言苦笑。 她是北化人,在北化城内倒还真真不稀奇,但她是随军出征辽城的,如今却离了大军,自己孤身一人在还未陷入战乱的北化行走,她甚至还换掉了女装,改易男装,其中原因究竟如何?大军下落又究竟如何? 薛明华叹了口气,瞅一眼面色疑惑的方亭,以及方亭旁边紧闭着嘴但眼神奇亮满眼好奇的游九,顿觉头疼,她本不清楚自家弟弟为何会一时兴起收养方亭这么个小崽子,结果等她遇上了游九,才知方亭这种小崽子实在是太省事了,这姓游的小鬼奸猾似鬼,实在让人头疼,“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俩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第一更。 游九小正太的属性是……古灵精怪的话唠╮(╯_╰)╭ 有他在果然场面就十分热闹(⊙_⊙) 然后久违的阿姐出场啦~~ 第二更在下午,现码字,不知道速度如何,orz 章节目录 第58章 烽烟将起 薛明华离京时,是同大军一起开拔的,陆归挂帅,一行人可谓声势浩大,如今时过境迁,北边事变,薛明华回了北化,但境遇已是大不相同。 北化是薛明华的老巢,按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老宁王一脉根基在此,薛明华在北化大可横着走。可她不仅没有横着走,她还改易了男装,隐姓埋名,她如今的栖身之地,也就是个四四方方一点不起眼的小院,究其缘由,也只能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北边战局纷乱,消息封锁,宣京中人只知北边有变,却不知北边是个什么样的变法。薛明华人在战局中,却是看得分明,北边有变,最为致命的不过四字,王溯投敌。 按说通敌叛国者虽然不多,但每朝每代恐怕也会出那么一两个败类,算不得稀奇。陆归大军本就是为讨辽城而去,心中已有戒备,大军人数众多,特意取道北化,为的就是打辽城一个措手不及。可事实恰好相反,他们没打辽城一个措手不及,而是被辽城打了个措手不及。 军中有人被收买,向月国泻出大军的行踪,此事已堪称要命,可最要命的是,辽城早已落入月国掌中! 辽城守将王溯被华平逼反后,盘踞辽城,拒不回京,而后柳从之反叛,改朝换代皇帝换了人做的种种事宜,他都没有介入,似是一点不关心南边的状况。等柳从之称帝,他才姗姗来迟休书一封称愿意跪降。王溯行事古怪不假,但人人都以为他在辽城做土皇帝,决计想不到王溯早已名存实亡,辽城已完完全全被月国掌控。 月国几乎是兵不血刃,无声无息地夺下了辽城这一边关重镇,消息封锁得极好,没露一点声息。陆归与薛明华不知内情,欲要取辽城,却不料这根本是月国人的请君入瓮之计。陆归所携兵力不少,若是只取辽城一城,击败王溯手里的兵将,肯定足够,可若是对上猛如虎狼的月国铁骑,胜负就难料了,遑论辽城身后有整个月国做盾,兵力充足,陆归却只带了克辽城一城的兵力,孰强孰弱,一眼自明。 于是,种种算计之中,陆归大军在辽城附近与月国大军遭遇。大军行踪被内应泄露,非但未能成奇兵,反而被人埋伏,中了敌人圈套,死伤惨重。大败之下,许多人被俘,其余人化整为零脱身以图后计,最终成了如此景象。 月国雷霆一击后,又停了动作,然而辽城已入敌手,月国人在边境不停蔓延。如今月国内乱又已平定,女王即位,烽烟已起,迟早得有一场大战!北化现下虽看上去大致平静,可也…… 薛明华思及此,微微摇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2 她同陆归大军失散,在月国人手中逃得性命,再三权衡后,最终携带自己的亲卫回了北化。 北边战局纷乱,月国人狼子野心,事已至此,她于陆归大军已无甚用处,可北边情况如此,战乱迟早有一日会牵连到北化。北化是她薛明华的地盘,她自然也不能坐视烽烟席卷此地,薛明华管不得天下征伐,只望能尽量护住北化这一亩三分地……如此,才不算愧对薛氏一门这些年在北化所受的尊崇。 只是这些家国天下,纷争战局,她不可能对两个孩子说,两个孩子聪明是聪明,可也不让人省心,尤其方亭身世恐怕离奇。薛明华坐在椅上,低头打量两个小崽子,清了清嗓子,开腔道:“我这地方破是破了点,但还容得下两个孩子。只不过你们两个……”她稍微加重了话音,眯着眼道:“我说三条,你们给我认真听着,绝不能犯,否则性命危矣。” 薛明华行事向来干脆利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小孩也不虚言恫吓,她说性命危矣,那就一定是真正的性命之忧。方亭初来,还不太清楚状况,只乖巧地点一点头。游九却清楚厉害,脸上不正经的笑意也去了一分,“嗯,明姐姐说吧,我听着。” 薛明华剜他一眼,“第一,我姓明,你可以叫我明大哥,明公子。绝不能叫我姐姐,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方亭默默点头。游九却笑嘻嘻:“好的明姐姐,不过如果没有人我还是这么叫你吧,放心,如果有人在,我一定不这么叫,也一定不让他们发现你是郡主——”他说到一半,见薛明华目中怒意越来越盛,登时吐了吐舌头,识趣地收了声。 薛明华开始说第二条:“第二,这地方还算隐蔽,你们没事可以在这儿待着,如果要出去……”她扫一眼方亭,“方亭你最好不要出门,外面那些月国人这几天恐怕还要找你,你先避避风头。游九,你没事可以去探听一下消息,但行事小心,千万别嘴贱把自己搭上去。” 游九笑道:“我这人做事最小心了,绝对不会出事。我是打听消息一把好手,明姐姐让我打听的事我不都打听到了么?” 游九这人整个一话唠,听习惯了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也没那么烦人了。可方亭听着薛明华的话,却呆了呆,有些不可置信:“月国人在找我?” 薛明华冷笑,“你以为那个带你来这儿的人是什么人?他今天去的那家酒馆的老板也是月国人。北化现在月国人不少,指不定哪一天就得出事,凡事小心为上。”若非这些月国人来历不明,难以分辨,不知是在这北化城里作何勾当,她又何必易装改名谨慎行事?北化这时节除了老宁王剩下的那两千兵以外几乎就无其它驻兵,以前是这地没油水,不怎么会被月国人盯上,就算月国人企图从北化入境,北化后面也有其它边关重镇做屏障,所以北化历来是被天子抛弃的一块废地。 如今辽城失陷,边防几乎全线失守,北化这块废地,竟也有人惦记上了。薛明华自忖手中兵力不足,若是以本来身份行事,恐打草惊蛇,于是改而隐姓埋名暗中筹谋。薛明华看方亭一眼,见这小孩瘦巴巴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微微叹气,她留了一句话没说,这小孩是月国人想要找的,而且看今天酒馆内的动静,那个月国人明显是在意这小孩生死的,薛寅当时随手捡起的这么个小叫花究竟是何来历?与月国……又究竟有什么关系? “最后一点。”薛明华清了清嗓子,将两个小孩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边,“现在你们两个在我这儿,我还能保全你们,但外面到处都是月国人在窜,恐怕这局势也维持不了多久……如今天寒地冻,打仗恐怕都打不动,所以这些月狼才没动静,最多再过一月,等开了春天气暖了,想不打也不行了。”她眉头一扬,道:“我倒是想教训那些狼崽子,但敌强我弱,到时候如果真打起来了,我恐怕自身难保。你们两个小崽子……” 她一手按住一个小崽子的头,稍微揉了揉,“你们两个年纪还小,也都不是这里的人。要是想趁还没乱起来逃出去,我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她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宣京也乱,我也不知道哪儿算得上安全。总之你们俩都好好想想,你们都是聪明孩子,虽然和我非亲非故,但既然遇上了也是缘分,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们一把,明白了么?” 她话一说话,方亭就摇了摇头:“我不走。” 薛明华笑笑,并不说话。游九却伸个懒腰:“明白了明白了,小爷我吧走过三山五湖,就瞅着这地方舒服,想留下来常住不行么?至于那些月国人,迟早有一天会被打退的,我还想上去杀几个呢,可惜杀不动……到时候明姐姐教我吧?我肯定学得会。” 薛明华啼笑皆非,敲一敲这小孩额头,“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杀人?” 游九揉揉额头,振振有词,“那是月国人啊!我一路流浪,见过的可恶之人可多了,有的败类真让人恨不得把他一刀宰了,可月国人就是败类中的败类,杀我百姓乱我国邦,狼子野心,绝不能轻饶!” 经游九调笑,薛明华绷紧的心弦也是一松,“得了,别贫了。你带方亭在院子里走走,认认屋子,可别让他出去。” 游九点头带方亭出去了。方亭看着周围陌生的景物,却稍微出神。 白夜是……月国人? 他回想起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少年的面孔,那是一张很秀美的面孔,但如今细想,那种好看法,似乎确实和南朝人不一样,虽然具体怎的,他也说不上来。 白夜汉话说得非常好,完全听不出是异族,不过他说话很少,却也很难说。 这些月国人又干嘛大费周章找他? 方亭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白夜正在说月国话。 白夜说南朝话的时候,声音很冷,很沉,但到底还是少年音色。可月国话话音重而拗口,白夜说得快,虽然表情无多少起伏,一番话听来愣是煞气腾腾,气势十足。 他是跪着说话的,单膝跪地,头一直垂着,神情驯服而恭敬。 一个男人负手而立,听他汇报完毕,稍微一叹:“所以,人跟丢了?” 白夜道:“是。” 男人淡淡道:“也罢,既然是你弄丢的,你就去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后果你清楚。” 白夜垂头,神情漠然,低声道:“是,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阿姐一个人带两个不省心的娃真是辛苦啦 不过两只正太都很萌很懂事哒~阿姐也十分迫切地希望能够和小薛汇合~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3 我知道这两章没有小薛有的亲看着很着急,但都是正事,也实在没办法用小薛的视角写,如果砍掉主线就不完整了,所以抱歉。两个正太都不是打酱油角色,他们对主线都有所影响,我个人是很喜欢这两只了,希望大家也喜欢。今天二更也是想把这部分快一点写完不让亲们久等。下章小薛大概就能出现了么么哒。 最后照例感谢霸王票=w= 谢谢白白的手榴弹,以及七秒失重、墨墨的地雷。 =w=感谢小萌物们对我的厚爱,我也要继续努力~~~ 章节目录 第59章 静夜冷雨 赶路这种事,是门学问。 像白夜赶路,日以继夜马不停蹄,行动迅速,行程顺利。他一人任劳任怨挥鞭赶路,而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自然一路畅行无阻。同样的事,换到离开宣京的柳陛下与薛小王爷身上,就变得分外坎坷,总是一波三折,令人十分无奈。 其中原因也十分简单——有时候吧,跟某些人凑在一起,你就注定会倒霉,而人一倒霉了,那是上天都不会帮你的。 这里需要着重提起我们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丰神俊秀的柳陛下,人人皆知柳陛下本事厉害,但运势更邪门,薛寅对此更有深刻见解——亡国时的种种他还没忘,姓柳的一路行来如有神助,仿佛薛朝命中注定要亡在这人手中,柳从之天命所归,无可置疑。可如今一夕剧变,风水轮流转,柳从之的运数也仿佛从有如神助变成了衰神附体,柳从之如此,薛寅的运气又一向不好,两人凑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出宣京的第一天,二人赶路,却遭遇月国天蚕武士,一番厮杀之下,柳从之受伤近乎垂死。薛寅勉为其难出手救了柳皇帝,然而他这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庸医遇上身娇体弱但十分命硬,耐操耐练的柳从之,其后果着实……令人无奈。柳从之身受刀伤,纵然命硬自鬼门关里挣了回来,一时也动弹不得,两人只好在山洞里又滞留了一天,美其名曰,休养生息,实际情况,穷折腾。 二人一路走来,还真是有了几分默契,一般情况下,薛寅浑身懒骨,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所以种种杂事,一般都落在了身残志坚……哦不,身没残志也坚,并且不懒、不怕麻烦的柳陛□上,小薛王爷天塌下来也有皇帝顶着,十分满意。 可如今病怏怏的柳皇帝受了伤,事情没人做了,小薛王爷只得认命笨手笨脚干起杂活——事实证明,这么一对比,薛寅的皇家出身还终于有那么一点依据了。薛寅出身皇族,柳从之出身微寒,按理说出身天差地别,但把两人凑在一起,横看竖看左看右看,薛寅都不会看着像出身显贵的那一个——小薛王爷一身穷鬼的落魄气,比起气度不凡风度翩翩道貌岸然的柳皇帝,自然是差了一大截。 按说就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那也是鸡窝里飞出来的,身上总得沾几根鸡毛,偶尔露一露怯。奈何柳从之却是早已修成了精,化了人形,看着完美无缺一丁点不露怯,这人行事时时从容得体,即使落魄到这等地步,他也仍从容不迫,笑容得体。 生死关头毫不动容,是狂妄还是成竹在胸,薛寅不知。柳从之纵然濒死苏醒,笑颜仍然不改,他问过柳从之:“你为什么笑?”柳从之虚弱一扬眉,“我为什么不笑?” 薛寅于是开始明白,笑容是面具不假,但或许已是习惯。 姓柳的以这么一副伪君子做派活了这么多年,许多事已刻入骨子里,无法更改,也无从更改,可谓是……入骨虚伪。 薛寅一面一脸苦大仇深地生火取水,一面想,还好自己生在北化,穷是穷了点,但尚得清闲。柳从之这般活法,外人看着诸般美好,引为传奇,可柳从之过的,是人过的日子么?人生本就不过短短百年,若不能恣意而活,又是何等无奈? 不过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世间苦心钻营之辈何其多,却也不过一个柳从之而已。 柳从之倚在洞壁旁,含笑看薛寅稍显笨拙的动作。 这些杂事说难不难,但薛寅手生,做起来少不得稍显生疏,一簇火苗过了好一阵才燃起,火光映在柳从之漆黑的双目中,衬得他眼瞳亮如星子,眼角微弯,目中盛满笑意。 他半死不活,前途未卜,满身伤病,无论怎么看,境况都是万分危急不容乐观,可他在笑,笑容十分灿烂,心境亦是十分平和。 他开始觉得自己和薛寅上路不仅是一个好主意,还是个绝妙的主意。初见薛寅的时候,他从未料到,他竟然有看见这人就觉得……心境十分柔软的一天。他隐约记得,自己上一次有这等心情还是许多年前,那时他……还太年轻,不足够强大,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未能磨至锋利。于是种种变迁与挫败打磨之下,他变得强大,也变得冷硬,冷硬得足够让他笑对一切是非悲喜……这世间从来以成败论英雄,也从来只有狠心才能成大事,柳从之成了大事,所以他变了太多,太多,以至于强硬如他,有时都心生惘然。 此番风急雨骤,离了华服美食,尊荣龙袍,他的心境却逐渐平稳,篝火传来的暖意烤热他冰凉的手掌,柳从之眼角笑纹逐渐深刻,他很高兴。 他似乎已很久没有如此高兴过了。 薛寅好不容易把手里的干粮烤热,想扔一个给柳从之,回头却发现这人在笑,莫名其妙同时,心头一跳。 笑自然没什么,人人都会笑,柳从之笑自然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柳从之笑起来好看。这人一双眼睛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极为漂亮,眸光璀璨,薛寅一眼撞入其中,心肝颤了颤,登时心头一凛,移开目光。 亏得柳从之这张脸不去当兔儿爷,这姿色,尤其这眼睛,啧啧……可是姓柳的好男风,他薛寅虽没喜欢过女人,但还真不好男人,以后如果没事,还是别多看,姓柳的眼睛勾魂摄魄,老皇帝当年究竟是怎么抛弃了这家伙,跟华平那个老王八蛋看对眼的? “你怎么了?”薛寅一面把干粮丢过去,一面问。 柳从之慢吞吞接过,望着火堆出神,漆黑的瞳仁映照着跳跃的火苗,“我很高兴。” 薛寅本没指望从柳从之这里得到正经答案,只等着姓柳的随口搪塞一句“没什么,忽有所感而已”之类的屁话,不料柳从之竟然一派坦诚认认真真地答了,貌似心情还十分好,登时骇得不轻,吃惊道:“你没事吧?” 柳从之于是微笑,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像一只笑眯眯的狐狸:“得你相救,得你相陪,我很高兴。” 柳从之语声极柔,薛寅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再去看柳从之那好漂亮的眼睛,登时有些招架不住,眨一眨眼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招架的办法,于是干脆不去看柳从之,三两口啃完干粮,自己懒洋洋打个呵欠闭目睡了。 至此,离开宣京的第二天,被他们彻底浪费掉了,栖身山洞,裹足不前。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4 然而事情远远不止如此简单。 当天晚上,柳从之病情反复,大晚上犯了病,等薛寅被隐约的□□声惊醒的时候。柳从之已经满额冷汗,脸色苍白,衣服如被水洗过,一摸全是冷汗。柳从之向来是忍耐的一把好手,似乎无论情势何等严重他都能面不改色,薛寅猝不及防看到他如此模样,着实是意想不到。可他也无法,天狼那神棍的药也是狼虎之药,鬼门关上用了或许行,这种时候用会发生什么着实无法预料。 柳从之痛得神智几失,咬牙□□的同时,似乎看到了薛寅,看一眼薛寅,睁开的黑眸带一丝水光,隐隐透出一丝空茫。 薛寅看入那双水润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怔,稍稍睁大了本来因困倦而微眯的眼。 还是那句话——柳从之这双眼睛实在是生得好,勾魂摄魄,没事别多看,看了容易迷糊。 然而已经晚了。 柳从之眼睛空茫了好一会儿,黑眸才找回光芒,辛苦地看着薛寅,微微一笑:“吵着你了,抱歉。” 他声音极沙哑,面上笑容因疼痛显得稍微变形,冷汗缓缓顺着脸颊躺下,如同一道泪痕。薛寅看着,缓缓忆起了亡国破城之时,柳从之一身战袍,□□坐骑神骏,高高在上好整以暇问他:“你是大薛皇帝?” 人生祸福如朝夕,当年这人有多神气,如今就有多落魄,薛寅稍微叹气,他虽然当初也没多神气,如今也落魄,可他到底不如柳从之这么落魄,有了这么一个对比,就觉得当日在这人这里受的恶气,什么降王,还有那一盘盘他永远都赢不了的棋……都讨回来了。痛快嘛,自然是痛快,痛快得很,薛寅揉一揉眼睛,也没吭声,默默挪了几步,挪到柳从之身边躺下。 “你有事就叫我。”薛寅低声道。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总归是一时兴起,反正心里那一股恶气也散了,这姓柳的半死不活的样儿……也挺可怜的。 柳从之似乎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感受到自己身边传来隐约的温度,闭目一笑。 两人一时都无言,山洞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薛寅闭目静静听着,忽然听见柳从之开口了。 柳从之额上冷汗仍然在往外冒,然而看着外面雨幕,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身上这伤,是十年前受的。” 这一点薛寅知道,“究竟是什么伤?” “毒伤。”柳从之眼也不眨地看着外面雨幕,有些自嘲地勾起唇角,“那时候,我费尽心力想救一个人,也是为此沾染上的毒。” 费尽心力救一个人?什么样的人值得柳从之费尽心力相救?薛寅闭着眼睛,“然后呢?” 柳从之摇头一笑,“有些事,天命所在,人力难挽。我费尽心力,也不过徒劳而已,那时我十分不忿,暗道人定胜天,若是我足够强,就一定不会再被所谓天命左右。” 薛寅眼珠微微一动,“然后呢?” 柳从之微微一叹,“转眼已是十年,此毒发作,我终究仍是被天命左右。” 薛寅道:“你可从命?” 柳从之淡淡道:“既然未死,如何从命?” 薛寅于是闭口不言。 山洞外冷雨淅沥,连绵一夜,待到天亮时,雨化成了雪,又成遍地银霜。 作者有话要说:不造为什么就变成了谈情说爱一整章。 柳攻开始沦陷了,然后身体不好心情就敏感,成天blingbling对薛喵放电,颜控薛喵表示他要hold不住了。 _(:3∠)_但还是那句话,为毛写着写着,总觉得文案上那个霸气攻逐渐消失无踪了QAQ,扶额。 #小攻你如此娇弱是为哪般# #美人要慎用电眼美人计# #小攻你真的还是攻么?# _(:3∠)_不行了就这样吧,我滚去睡觉,明天早上会有更新。另外谢谢墨墨的两颗地雷还有丸子姐姐的地雷,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60章 漫漫长路 静夜冷雨,缠绵凄恻里又带那么一分雅致,还算是不错的景致,可惜等雨变成了雪,事情就变得十分不乐观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5 雪这玩意,看着好看倒是不假,但好看之外,还真数不出多少益处。大雪纷飞,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出行困难,薛寅坐在山洞口子上,望着外面漫山白雪发呆,柳从之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如今又是这么个破天气,他们这路是要怎么走? 柳从之也醒了,远远看着这雪景,笑道:“我们出发吧。” “这是要怎么走?”薛寅回头看他。 “走着走。”柳从之眼也不眨,“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再弄一辆马车。现在下雪,赶路可能会慢个半筹,所以不能拖,需要尽快出发。” 薛寅怀疑地看他一眼:“你能走路?” 柳从之笑道:“伤的又不是腿,有什么不能的?” 既然柳从之这个伤患都如此说了,薛寅自然也无话可说,两人整好行装,接着开始冲着那漫山白雪……开始了他们艰难的跋涉。 路漫漫求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以两人之身份,落魄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世间罕有的独一份儿了。 然而这世上祸福向来相依,两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滞留山洞内磨磨蹭蹭的时候,就有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向了北边,恰好和他们错过了。 却是宣京城里坐着的那位,掘地三尺也没找着人,后知后觉终于醒悟人这已经是混出去了!冯印不用想也知道柳从之会去哪儿,他反了柳从之,可不是人人都反了柳从之,毕竟柳从之这个皇位不是白来的,其一自然是因为他能打能干,但这世上能人比比皆是,可不是谁都能做成皇帝,柳从之最可怕的一点,在于他能服人。 性情阴冷如傅如海服他,奸猾狡诈如袁承海服他,甚至连顾青徽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也服他,冯印对这些心知肚明,也知以他自己脾性,绝做不到让这些人真心服从,故而他一不做二不休,先是以雷霆手段拘禁了顾青徽,又令袁承海禁足,唯有剩下的傅如海与他交情尚可,也未对冯印逼宫一事做出任何过激反应,冯印见这人手中已无兵权,不过是只没了爪牙的虎,于是也不多加为难,毕竟冯大人忙得很,要为难的人多了去了,冯大人实在是贵人事忙,忙得自己怒火冲天,旁人看着,都得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宣京封城第三天,冯印迫于压力解了封城令,而后琢磨着柳从之定然已经跑了,便差人出城向北,沿路追寻。他思忖柳从之定然会向北寻求援军,便派人在北边诸城关口盘查,却不料他派出的人骑着马一路驰骋如风,落魄如薛寅柳从之却是一路只用双脚赶路,找人的人风风火火向前,反是把没上路的正主给落下了,呜呼哀哉,时也命也。 忙得不可开交的冯大人做的事情却是远远不止如此,左右柳从之都被冯大人一张铁嘴说成了是死的,不容再翻案,冯大人便再接再厉,摇身一变成了代行皇权的摄政将军,接着又大肆清洗朝堂,排除异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自己弄得明也正、言也顺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宣京乃是首都,首都换了人掌权,皇宫换了人住,按理说半壁江山也换了主人,上面换人的消息也开始向各地散布出去,冯大人费尽心力,乍看上去倒似乎还真做了半壁江山的主人,着实是可喜可贺,令人欣慰。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封城的三天内,宣京城里还发生了一件有趣事。 这三天情况特殊,冯大人令出如山,可是为难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薛朝诸多旧臣,不光那些还在蹦跶的没能逃过,就连霍方这等已死的,其家人竟也未能逃过清算。不料霍方名声实在太好,冯大人如此辣手,连他手下的自己人都看不太过去,连他亲戚都来劝,此事传出去对名声太不好听,就那么一个孤女,就算放过了,买个名声,也是好的。 冯大人总算是听进去了,没有一意孤行,霍家遗孤就算是保全了。袁承海得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坐在府中,用顾均送给他的,曾经属于霍方的刻有“大义”二字的御赐狼毫,写了一幅字。 袁承海书法漂亮工整,几个字写得煞是好看,读来却是四字:“家国天下”。 莫逆笑道:“家国如何,天下又如何?” 袁承海道:“家国不如何,天下也不如何。只是有时无国便是无家,无家却也不可能有国。” 莫逆一笑:“爷可是忧心民生?” 袁承海摇头:“我忧心天下。” 莫逆随口道:“有些人能蹦跶一时,还能蹦跶一世么?” 袁承海皱眉,“慎言。” 袁大人行事十足的小心谨慎,莫逆便慎言了,盯着那幅字,忽然想起了自家主子,哎哟,他看着长大的小王爷,这会子却是流落到哪儿去了呢?他才接到北边的信儿,连薛明华都有动静了,薛寅却仍是音信也无,不过北边的信儿也不容乐观,薛明华送给他的信里着重提到了月国。女王即位,月国内乱平定,厉兵秣马,迟早得有一场大战,莫逆看完消息,想的却不是月国女王如何如何,而是月国三王子,那个本来应是最有可能夺得皇位之人…… 女王即位,三王子失踪,月国那边恐怕也是唱了一出好戏,如今局势嘛……莫逆摇一摇手中折扇,一摇三叹,不好说,不好说。 宣京一团乱麻,北边更是乱得没边,薛明华隐身北化,在暗处盯着月国人的一举一动,那除她之外,领兵来北边的另外两人呢?柳从之一路北上,就是为了寻陆归与崔浩然,但茫茫大雪阻隔路途,前路漫漫,这却是要什么时候才寻得到? 漫天风雪之中,薛寅被冻得浑身发抖,走几步后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进雪里,而后又一脸晦气地爬起来,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柳从之,无精打采地闭目叹气。 两人跋涉了半天,还没看见人烟的影子,雪地行路极其艰难,薛寅走着走着,委实觉得生无可恋,但柳从之都不吭声,他也只能不吭声,认命往前。 柳从之又在咳嗽。 他胸前有伤,甚至咳都不敢咳厉害了,多半强忍着,实在忍不了了才咳两声,薛寅听得皱眉,问道:“你要停一会儿么?” 柳从之摇摇头,“继续,左右停了也无处可去。” 他头脑清醒,态度坚持,可到底身体有恙,一句话话音刚落,脚下一滑就几乎站不住了快往下倒,薛寅叹口气,将人扶住,让柳从之将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6 放眼望去,眼前白雪漫漫,还不知有多少路。薛寅一面走,一面低声嘀咕:“小爷我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柳从之低笑,“不过一时落魄而已,算得上什么?” 薛寅没好气:“我知道你一定经常落魄成这样,但我……”他打个呵欠,慢吞吞地眨一眨眼,“我想睡觉。” 薛寅常年嗜睡,这句话实在是不稀奇,柳从之笑:“现在可不得高床软枕。” 薛寅懒洋洋地叹气,“所以我就想想罢了……等我安定下来一定要一气睡个够。”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一脸苦大仇深。柳从之目光一动,将落到薛寅鬓角的雪花稍微拂开,微微一笑。薛寅闭着眼睛也似有所觉,转头诧异看他一眼,却只看到了柳从之面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怔。 柳从之混得再凄惨,神情也不凄惨,面上永远带笑,看着还是……挺顺眼的。 两人走过一阵,终于在天色将暗的时候走到了近人烟的地方,薛寅出马,弄了一辆马车,然后把柳从之塞了进去,一路颠沛走到这一步,似乎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希望,薛寅驾车,马车在风雪中逐渐行远,失去了踪迹。 柳从之对冯印的了解颇多,深知如若路上经过城镇,恐怕还得面临新一轮盘查,于是并不走城镇,而是避城不入,埋头赶路。只是如果要避开盘查,就只得往荒僻的地方走,有时难免绕路,薛寅本欲取道北化,然后这路绕着绕着,不知不觉间已偏离他原来所想,这么一路走着,恐怕是要直奔辽城了,若他知道薛明华在哪儿,他大概绝不会如此,可惜他也不清楚薛明华的去向,只模糊知道是北地,其余的并不清楚,故而这么走着走着,就走偏了。 两日之后,已经入夜,天色黯淡,薛寅在僻静的荒原处将马车停下,而后一动也不想动,钻进车厢靠在车厢旁打瞌睡。 柳从之有伤,赶车都是他的活计,小薛王爷本来就是懒鬼一个,这么赶了两天车,实在是累得够呛,天色一暗就再管不得许多了,眼睛一闭就开始睡,看都不看同在马车内的柳从之一眼。 一只旁若无人的懒猫。 柳从之失笑,低咳一声。 他虽不用赶车,但马车颠簸,他有伤在身,这么两天下来,脸色也白得吓人。薛寅睡去,柳从之并不打扰他,而是掀开车窗,看一眼外面景色。 一路走来,虽然路上磨蹭了不少时间,但有了马车后速度变快,如今他们也算是走了一半多的路了,柳从之虽不赶车,但对沿路路线极其熟悉,有时薛寅拿不准路,还得赖柳从之指路,这么一走两天,柳从之对路线心里有数,心知自己大约已经要到地方了,心情却反而不如最初平静。 这一路走得虽然辛苦,但有人相陪,非但并不枯燥,反而多出了许多趣味,可他也很清楚,一旦到了地头,身边这个旁若无人呼呼大睡的人就会毫不留恋地跑开,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一路行至此,薛寅或许已经对他放下了大半戒心,但恐怕也仅是如此了。这人想要的并非皇权尊荣,而是自由安宁,所以他一定会离开……行至此处,竟然稍觉不舍,柳从之想着,微微一笑,他这一生或许什么都有,只除了自由与安宁。 马车停在荒原之上,因地上还有雪,看去就是一片雪原。柳从之透过马车车窗看外面景色,忽然微微一怔。天色黑沉,月华皎白,有一只鹰盘旋着自天边飞过,柳从之看着那只鹰展翅远去的背影,忽然眯起眼,若有所思。 他认得这种鹰。 月国大将军沙勿好驯鹰,手下有一支“鹰军”,却是有人专门驯养鹰类,用以搜人、传信用,看来眼下边关是热闹了……柳从之微笑,笑容却冷,大约所有人都各就各位,就差他一人了吧。 深夜霜寒,雪原一片寂静,过得半夜,忽闻一声兽类长啸,柳从之从浅眠中醒来,看一眼车外,脸色稍微一变。 薛寅警觉不下于他,几乎是同时就醒了,但到底困倦,未能及时明白过来周围状况。柳从之拍一拍他,“醒醒,我们马上走。” 薛寅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而后终于明白了状况,一点不怠慢,窜到车前拍马就走。 车外白雪寂寂。 深夜空旷寂静的雪原上,空中不知何时漂浮了数点萤绿的光芒,仔细看去,却是狼瞳。 一只只狼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雪原上,团团将马车围了起来,一个个目露凶光,眼神凶恶。 薛寅一扬鞭,马车跑了出去,周围环绕的狼群也登时冲了上来,一个跑得飞快,凶狠地向马儿咬去,薛寅一扬马鞭,却是将那只狼甩飞了出去。柳从之也不再坐在马车内,而是探出车厢,坐在薛寅身旁,手里也拿一根鞭子,警觉地打量周围狼群。 薛寅一面赶车,一面咬牙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里往年似乎也不见有狼,只旁边山上有。”柳从之一鞭将一只狼抽了出去,而后咳了一声,叹道:“但今年太冷了,狼大概是找不到食,就跑出来了。” 又是今年独一份,小爷今年命犯太岁……薛寅泄气一叹,手上不停,马车在狼群追赶下一路向前狂奔,在荒原上越行越远,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柳攻还没把薛喵勾引到……心情十分复杂,喵放走了就不会回来了_(:3∠)_ 但是柳攻已经答应了把喵放走_(:3∠)_ 至于喵……喵想睡觉的时候美人计都不敢用,因为喵都不会看你…… 两只苦逼一路向北这是要九九八十一难的节奏╮(╯_╰)╭ 然后谢谢墨墨、路不近其叶、暮色亲的地雷,还有帝凡亲的火箭炮……orz我第一次收到火箭炮,差点吓到了。小萌物们么么哒=w=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7 章节目录 第61章 逃亡终了 三更半夜,月色凄凉。 一声声悠长的狼啸在荒原上此起彼伏,和着风声,显得尤为渗人。人生至此,被人追也就罢了,还要被畜生追,薛寅连好好睡一觉都不可得,这时心浮气躁,一面赶车一面咬牙,听着群狼咆哮恨不得停下来把这些狼一只一只地干掉,这群狼也不知是饿了多久,追着两人根本不愿意撒手。暗夜里也不辨方向,薛寅驾车越走越偏,等好不容易将那群畜生甩下,离原先的地方已差了不知有多远,周围黑漆漆的荒凉一片,也不知是什么地界。薛寅撒了手将缰绳仍在一边,懒得看周围情况,整个人往后一仰,脚一蹬人直接进了车厢,接着眼睛一闭,二话不说就开始——睡觉。 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没一点磨蹭,至于他身边的柳从之——那是什么?和他有关系么? 柳从之看见他的身影,微微一笑。 薛寅进了车厢睡觉,他却仍坐在车外,周围狼群已经散去,举目只见这地方黑沉一片,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柳从之看在眼中,却稍微扬了扬眉,似乎稍微讶异,过了一会儿,微微一叹。 薛寅今夜是注定了无法睡个好觉。 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天还未亮,周围的沉寂就再度被打破。这一次来的却不是畜生,而是人,周围隐隐传来脚步声,听声音,人数还不少,正逐渐向马车的方向靠近。 薛寅极度不情愿地睁开眼,正想看半夜三更是谁不长眼来寻晦气,然而一睁眼就发现了不对。 他在车厢里睡觉,柳从之却没退回车厢,而是一直坐在马车口子上,周围动静如此明显,连他这么个呼呼大睡的人都被惊动了,柳从之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驾车也不知会薛寅,确切地说,此人连挪上一步的想法都没有,老神在在端坐原地,任由其余人接近,将马车团团围住,面上笑容泰然自若。 薛寅看一眼柳从之,又看一眼这些列队接近,身着制服,显然训练得井然有序之人,悟了。 果然,这些人将马车团团围住,过得一会儿,一人出列,单膝下跪,道:“崔浩然参见陛下!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这人声音亮若洪钟,身板魁梧,正是柳从之座下四将之一的崔浩然。 柳从之含笑点头:“浩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既然如此说,崔浩然性子爽快,自然也站了起来,看一眼柳从之面色,眉头一皱:“是冯印那混蛋伤的陛下?” 崔浩然武将性情,快人快语,说话毫不客气,显然已知宣京内情。柳从之低咳一声,笑着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不妨换个地方说话。你如今在何处栖身?” “就离此处不远,我昨日刚到此地,特意来迎陛下的,陛下这边走。”崔浩然爽快一笑:“今夜听到外面动静不小,我才领人出来查看,不想就撞见陛下了,还真是走运得很。” 说话间,崔浩然亲自驾车,打算载柳从之离开,不料一上车,就看见了车内另外一人,不由一怔。 他适才全部注意力都在柳从之身上,薛寅又一声不吭,只坐在车厢里默默打量外间动静,崔浩然行事粗枝大叶,也就没注意到他,这下猛地看见薛寅,倒是怔了,索性他还记得这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亡国之君,一怔之下,却是转向柳从之:“陛下?” 柳从之知晓他心中疑虑,只微微一笑,“朕与他同行出京,朕身上带伤,靠他帮忙照应,才能一路顺遂。他并非外人,浩然不必顾虑。” 柳从之一句话说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薛寅和崔浩然双双震惊。 崔浩然惊,是惊这亡国之君与开国之君,本应是死对头,怎么凑一起来了?他当日还觉得柳从之留薛寅一条性命已是手下留情,结果一朝风云变幻,这两人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密切了? 薛寅惊,却是惊于柳从之若无其事的那一句“一路顺遂”。这话委实骇人,薛寅思及一路种种,一时气息都有些不稳,不可思议道:“一、路、顺、遂?”他不知是少拜了哪路神佛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结果姓柳的言笑晏晏,毫不在意地说此行一路顺遂? 薛寅一时惊得连倦意都消散了,眼睛稍微睁大盯着柳从之,柳从之见状眉眼一弯,笑得更为灿烂:“此行幸而有你相助,虽有波折却无损伤,自是一路顺遂。” 这几日两人在外,柳从之本来画的乱七八糟的妆容也褪了个彻底,这时候看上去面色虽苍白,但一张脸也确实好看,尤其这笑容堪称灿烂,暖如春风,看得薛寅突然哑了口,泄了气,默默移开了目光。 也罢,姓柳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怎么又忘了,别盯着姓柳的这张脸看,姓柳的现在不走运,看上去远没当初神气威风,但他实在生得好,别人病成他这样一张脸恐怕得见之生厌,柳从之面色苍白,一张脸看去却硬是少了几分神彩,多了几分俊秀……就是那种,楚楚可怜的秀气。 对,就是楚楚可怜,薛寅这么个当日一看见柳从之就觉得头痛的人,这时候看着柳从之这张脸也是没了脾气,可见人生得好就是不一样,走到哪儿都占便宜,柳从之这厮恐怕混到再是山穷水尽的地步都能让别人心甘情愿帮他一把……薛寅想到这里,突然一顿,皱了皱眉,这话说得,总觉得像他自己,他好像也……心甘情愿地救了柳从之? 薛寅想到这里,默默收了声,回过神来,也不去看柳从之,和崔浩然打了个招呼,接着自己闭目养神,崔浩然驾车,柳从之微笑不语,他就闭着眼睛打瞌睡,看着疲倦至极,神思却清醒。 崔浩然与柳从之重逢后说的话不过寥寥几句,但崔浩然说话直,不懂转弯,其中暴露的内情就已经足够多。 比如,崔浩然知道是冯印反了柳从之。冯印逼宫一事来得突然,之后又封城三日,千方百计封锁消息,崔浩然人被派往北边战场,手中还有兵力,一定是冯印提防隐瞒的对象,可崔浩然竟然还是接到了冯印逼宫、柳从之落难的消息,竟然还从边境往南退,出动人马来“迎”柳从之。须知从逼宫开始,柳从之一直同薛寅在一起,周围并无属下护卫,两人行踪也是莫测,于是这件事可能的解释有三种。 一,柳从之本人在逃出后找到空隙以一种隐秘手段向崔浩然传递了消息,约崔浩然来此地接应汇合。 二,柳从之在宣京城内的下属在逼宫事件发生后猜测到柳从之的下落,而后找到渠道向崔浩然传递了消息。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8 三,柳从之在逼宫发生之前就向崔浩然传递了消息,使其适时接应。 薛寅本来确认自己同柳从之吃住都在一起,柳从之在这几日里应该不可能背着他传递消息出去,这时却也有些犹疑了。崔浩然的出现终结了二人的逃亡生涯,显然此时形势于柳从之是乐观的,但于薛寅自己却不然。无论如何,柳从之是君王,而薛寅是身份敏感的亡国之君。薛寅此次逃出京,存的本就是脱离柳从之掌控,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打算,然而误打误撞和柳从之凑在了一起,于是一路波折,走到如今这地步,也算阴差阳错,他此行本欲寻找薛明华,但如今薛明华尚无音信,就迎来了柳从之的下属…… 薛寅脑中思绪纷杂,想了一大通,忽然又想起了柳从之对自己的承诺。 柳从之曾信誓旦旦道,会放他自由。 薛寅睁开眼,侧头看一眼柳从之,后者似有所觉,向他微笑,不仅如此,一双黑眸中光华璀璨,目中还大有关切之意,似乎在询问薛寅状况如何。 其人神情容貌,落在眼中,也不过如沐春风四字,令人只看一眼,心中便生好感。 薛寅看着这人温暖的笑容,忽然又想起了柳从之冰凉的手。 一个温暖得没有一丝一毫温度的人。 薛寅疲倦地揉了揉眼睛,神色似乎带那么一分低落,柳从之见状低声询问:“可是有事?”两人都挤在马车中,薛寅和他离得极近,打个呵欠,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本正经道:“没什么,陛下。” 柳从之面上笑容不变,只神色带了一分落寞,“当真?。” 薛寅将那一份落寞看在眼中,心中微微一动,下一刻却疲倦地闭眼,“当真。” 他薛寅居然还真不讨厌柳从之了。 甚至,他欣赏这个一生可堪传奇的男人,他甚至也爱看柳从之这张俊俏至极的脸。 可柳从之终究是帝王。 帝王的承诺,一个帝王在落魄时的承诺,说得满腔诚挚不假,可究竟,能有几分可信呢?他喜欢叫柳从之姓柳的,喊起来十分过瘾,可这个姓柳的他是“陛下”啊。 崔浩然此来,手中兵将不少,一干士兵都在附近一个山谷内扎营,柳从之既来,自然立刻被引入了帅帐。柳从之和薛寅二人这一路混得灰头土脸,这时也终于能够修整一番,而且崔浩然手下有随军的军医,总算能帮柳从之料理一下他那经薛寅辣手摧残后幸而没有要了他性命的伤。 等着一切事宜处理完毕,柳从之改头换面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又是那个人模人样气势逼人的皇帝陛下,连带着薛寅也换了衣服打理了一下自己,回复了他唇红齿白秀秀气气一张面孔,同柳从之一起进了帅帐。帅帐之中,崔浩然神色严肃,看一眼薛寅,见柳从之对此人在场似乎毫无意见,才沉声开始禀报:“禀告陛下,月国狼崽子心肠忒狠,如今北边的情况……恐怕不妙。” 作者有话要说:哭着说这章我终于赶出来了,QAQ我这里已经凌晨四点了。。。哭晕在厕所。 薛喵和柳攻的二人世界终究还是不能一直过下去,恒亮型电灯泡一号崔浩然同志登场了。一旦脱离二人世界薛喵稍微(因为柳攻美色而)动摇的内心就又坚定了,伸出来的喵爪想摸摸柳攻脸的又慢慢缩回去了,一开始一本正经地坐着喊陛下啦╮(╯_╰)╭ 远目,柳攻路漫漫其修远兮,点蜡。 然后谢谢春御绘、思念、墨墨、丸子姐姐几位亲的地雷,还有帝凡姑娘的火箭炮。哦哦还有墨墨的长评QAQ 无以回报,只能更文,不能双更实在抱歉,但这一更我已经写到凌晨四点了实在尽力了QAQ 章节目录 第62章 两头无路 崔浩然一双浓眉皱得极紧,他是个典型的北国大汉,性情爽朗,又常年征战,是从尸山血海腥风血雨里走出的一员悍将,此人行事直白且大胆,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昔日追随柳从之时,在生死紧要的关头尚能豪爽一笑,自言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以说,崔浩然性情刚硬豪迈,少见他如此肃穆,更少见他愁眉紧锁。柳从之见状微笑:“如何不妙?” 柳从之无论沦落至何种地步,或落魄或潦倒,哪怕濒死,他面上的笑容也从无半分勉强,神情从容不迫,似乎这世间无任何事能动摇他一分一毫。崔浩然看一眼他的笑容,受其感染,神色也镇定下来。他凝神一指帐中矮机上摆放的一张地图,“陛下,我们现在在这儿。” 这地图乃是一张北地的大致地形图,绘制得潦草,柳从之看一眼地图,微微点头。 崔浩然又在地图上离此地往北的位置划了一条线:“如今这条线以北,虽不说是月国人的地盘,但恐怕到处都有月国人在蹦跶了,我一上路才发现,如今这边境根本乱得没法看。”他说到此处,忽然瞪着地图咬牙,“王溯那狗崽子,简直丧尽天良。” 王溯即辽城守将,同时也是柳从之旧部,柳从之打量他面上怒意,微微一叹,“王溯投了月国人?” 柳从之的神情并不吃惊,声音仍然从容,崔浩然却似被这句话点燃了一腔怒火,看一眼地图,重重一拍案,忿然道:“我当年还当这人是兄弟,哪里想得到这家伙这么不是东西!还誓死护卫边境!这老小子一声不吭地投了月国人,辽城守了那么多年,结果就这么被人给无声无息一锅端了!”他说着说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忽然怒极反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咱们当年守辽城死了那么多弟兄……就这么没了。” 崔浩然本来怒极,这时神色也是黯然。柳从之闻言亦是微微苦笑,叹道:“昔年我与王溯在辽城交接,临走之时,他以十坛辽城烈酒景云春为我送行,向我起誓,此生定竭尽所能,拒月匪于辽城之外,保一方太平河山。”他平铺直叙缓缓道来,语调并无多少起伏,只稍微讽刺地微笑:“言犹在耳……” 言犹在耳,人已零落。 薛寅靠在案旁,懒懒打个呵欠,看着万事不萦于心,实际上两只耳朵竖得老高,等着听下文。他对北地情势的关心一点不比在座其余二人要少,薛寅本身就恨煞了月国人,听说辽城沦陷,心中也是一沉。柳从之清楚地看到,薛寅听说王溯投敌一则消息时眼睛蓦地睁开,眉毛微蹙,然而过得片刻,似乎困劲涌上,眼皮又耷拉了下去,遮住了眼中神光,只是看他那闭着眼睛好似在打瞌睡,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在眼皮下面转来转去的样儿,便知此人压根无心睡眠,相反,清醒得很。 薛寅确实清醒,可也确实困倦,他又不是柳从之,再怎么折腾一张笑脸也能撑得滴水不漏。小薛王爷自问没那等涵养,他也着实是倦极了,刚进来时还端正地坐着,结果没一会儿整个人就趴下了,纵然情知今夜怕是没他休息的份了,但闭着眼靠着案几打瞌睡总比正襟危坐来得强,就是如今天气颇冷,在这帅帐中也不乏冷风穿堂而过,薛寅打个哆嗦,换了个姿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09 柳从之一面听崔浩然禀告,一面分神看一眼他,见状就近拿起身旁叠好的一张羊毛毯子,轻柔地搭在薛寅身上。 帅帐虽是临时搭建,和奢华沾不上边,但毕竟是要住人的地方,而且是主帅住地,备了许多必需品,羊毛毯自然不在话下。柳从之这随手一搭做得极其自然,然而他这一番动作,却让帐中另外二人都怔了。 薛寅忽然感到身上一暖,诧异地睁开眼来,却看见了柳从之面上温和的笑意。这笑容太过温和也太过真挚,一时让薛寅稍觉古怪,柳从之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薛寅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盖的毯子,却觉得这毯子还挺暖和的,他实在是累了,于是也懒得想太多,闭着眼睛惬意地趴下来,管他姓柳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辽城无声无息沦陷,月国人又悄悄沿辽城向外派出爪牙,前一阵大将军沙勿也……”崔浩然本在尽职尽责地禀告军情,然而说到一半,见柳从之给薛寅搭被子,登时整个人便哑了,瞠目结舌道:“陛下,这是……?” 崔浩然虽是大老粗,可也是见过世面的大老粗,更是跟了柳从之数年,对这人脾性分外了解的大老粗。柳从之这人看着一张笑脸,实际上心里在转什么弯弯绕没人知道,是个顶顶捉摸不透的人,如今,这个顶顶捉摸不透的陛下竟然……对这么个身份敏感的亡国之君,流露出关怀之情?崔浩然瞪大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眼花后,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薛寅,他离开宣京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从之含笑:“没什么,一桩小事。浩然不妨继续。”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崔浩然也只得把心里种种乱七八糟的猜测都压下,重谈正事:“月国现在在边境极其活跃,这群狼崽子磨好了牙,怕是不打不行了。我领兵出征时,奉命去辽城查看战局。”他叹一口气,“本来打算也是沿北化走辽城,但是没走成,当时北化没什么动静,但另一边有一支月国劫匪在那里作乱,我既然手里带了兵,自然得去把这些不打就要反天的败类给削了,但这么一路追打,就离了北化原先的道儿。” 崔浩然说到这儿,忽然话音一顿,“这么一路打一路走,我最后到了辽城附近,派人入城查探。” 柳从之冷静问:“辽城如何?” 崔浩然闻言,眼中露出惨痛神色,“凄凉萧索,这城守了那么多年,现在嘛……” 柳从之面色不变,继续问:“你可知陆归下落?” 一旁趴着的薛寅听到此问,虽一动不动,眼睛却稍微睁开些许,他也想知道陆归下落,毕竟这关系着薛明华的下落。 崔浩然面上露出古怪神色,“我知道陆归手下一些兵的下落。” “哦?”柳从之挑眉,“此话怎讲?” 崔浩然摇头,“陆归那小子约莫是着了月国人和王溯的道儿,给陷里面去了,毕竟这事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我在路上遇到了陆归的副将,他手里还带着不少兵,现在看来,陆归当时带出的兵,大概有五六成逃了出来,都被打散了,一部分和我汇合了,其余的就……” 柳从之静静问:“那陆归人呢?” 崔浩然苦笑:“不知道,他的副将倒是活得好好的,但这小子压根没踪影,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四将之中,陆崔二人本来交好,崔浩然说起此事,神色不免黯淡。一直在一旁没吭声的薛寅这时插口了,他问道:“崔将军可知韶华郡主的下落?” 崔浩然怔了一怔,才想起来韶华郡主是谁,而后摇头:“不知。” 薛寅闻言,心头一沉。 陆归此行本欲拿下辽城,但反受月国人算计,一战之下,怕是惨败。如今陆归了无踪影,那薛明华随军,其下落又是如何?他轻轻咬唇,压下心中焦虑,柳从之见状道:“郡主女中豪杰,以她能为手段,如今必然无恙。”这是宽慰之言,薛寅听得一怔,柳从之一句话说完,却不看他,而是转向崔浩然,淡淡问道:“浩然,你适才说了月国大将军沙勿?” 崔浩然点头,肃容道:“如今月国有大批军队在边境集结,领兵的就是沙勿。我曾与他交手,不会认错。这人也算得上咱们南朝的大敌,等他准备完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他一指地图,“现如今,沙勿在辽城集结兵力,我觉得等天气稍微回暖一点,恐怕就会动手。”他又一一指过地图上北边诸城,“辽城向来是边关最重要的一个城,如今辽城没了,剩下的这些地方没一个城城防能像辽城那样,北边全是平地,也没什么高山天险可以靠,一旦打起来就只能真刀真枪地来……” 他重重叹一口气:“月国那边兵强马足,而且月国人本来就擅骑射,打起仗来谁输谁赢,实在不好说。现在陆归不知所踪,我手里兵力不算少,但是冯印又刚好在这个当口出幺蛾子。这打仗不能没兵,可更不能没粮,现在军中剩下的粮草不多了,后续补给上不来,拖得再久一点,不用开打就要散了。而且姓冯的在背后不知会不会捅刀子。陛下,如今北边的情况……实在不妙啊。” 崔浩然都看出形势严峻,这形势自然严峻非常。柳从之沉吟半晌,倏然一笑:“浩然你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打!”崔浩然眼也不眨,一个字响亮得掷地有声,“打不赢也得打!我手里有兵,既然这群狼崽子撞我手上,那说什么也不能退,能撑一天是一天,姓崔的征战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做缩头乌龟!趁我手里还有粮草,我打算先北上,会他们一会,我这次是领了一部分人来接应陛下,大部分兵被我留在北边。” 柳从之含笑点头:“确实是该北上,不过与其横冲直撞,倒不如徐徐图之。”他微笑指了指地图其中的一点,“我们不妨先去这里整军。” 趴在一旁的薛寅这时突然直起了身子,看向地图,“去这里?” “自然是这里。”柳从之微笑点头,气定神闲。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讲了一整章的正事╮(╯_╰)╭,两人的苦逼远未终结。 柳攻和崔浩然同志正经地将正事,薛喵在一边趴着听正事:好困喵,但是不能睡正事很重要,还有点冷喵,咦谁给我盖的被子?【看一眼柳攻,继续趴下】好暖和喵,被子给我了就是我的了喵,才不管你呢…… QAQ作者好想把薛喵抱走不给柳攻嘤嘤嘤,不过柳攻这个宠溺范儿啊_(:3∠)_,上一章有姑娘留言说期待柳攻把薛喵翻过来揉肚皮的那一天,我也好期待啊,脑补了一下萌化了好么,但是更想把柳攻踢走自己上手揉肚皮……【喂 _(:3∠)_我又蠢得忘记了霸王票鸣谢,简直完蛋。谢谢香油姑娘、重光、墨墨、春御绘、dolleye、叶不修痴汉粉几位亲的地雷,还有帝凡亲的火箭炮。谢谢厚爱,我明天继续努力码字=w= 章节目录 第63章 阵眼所在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0 柳从之所指的“这里”,乃是边关诸城中其中一座城,名唤平城,是个并不起眼的小地方。 边关诸城,若论重要程度,排第一的只能是辽城。辽城所在的位置极其重要,占据了南来北往的一条要道不说,其周围山峦环抱,更有天险可依,易守难攻,可谓是当之无愧的边关第一城。辽城也因此戒备森严,两百年前,薛朝开国皇帝划分疆域时,就将辽城列入重中之重的边关要塞,这位没读过一天书最终却黄袍加身的开国皇帝于行兵布阵一道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眼光神准,这位皇帝有一句极有名的关于辽城的判词,流传后世,子孙引以为戒。 得辽城则北疆得安,失辽城则北疆危矣。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一得辽城,月国人在北地几乎通行无阻,现在北疆处处都能看到这些月国人的影子,辽城从来不仅仅是一城,而是一道关卡,辽城之后的边关诸城,无一能有辽城的地势,柳从之所指的平城,也不过是辽城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城,城防薄弱,地势平稳,怎么看也并非兵家重地,崔浩然看了一眼地图,一时不解皱眉:“此地有何特殊?” 柳从之态度如此笃定,自然有其原因。薛寅凝神看一眼地图,忽有所思,稍微挑眉。 此地确实不起眼,也确实易攻难守,但有一点,如果他未记错,此地附近有一个不小的湖泊,北疆人称其为瑶水,北疆苦寒,却不旱,并不缺水源,但瑶水的存在仍然难能可贵,只因其中鱼类颇多,物产丰富,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方水源可是让周边几地都捡了大便宜,如今柳从之军队在外,却失了宣京后援,军队粮草是个大问题,如能善用瑶水湖,大约确实能暂解困境。 而且……薛寅下意识地伸指在地图上描摹,此地虽非要塞,但位置颇为巧妙,离辽城不近不远,月国人如果在辽城出兵,几乎很难绕过此地,同时,此地离北化也不远,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细细一看,此地周围道路四通八达,离北边诸城都不算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轻易探听清楚…… 薛寅若有所思的同时,崔浩然一拍巴掌,反应了过来:“我明白了!这地方旁边还有湖呢,到时候这湖的用处可大了!还是陛下想得周全,我这就下去安排。” 崔浩然说走就走,风风火火地去了,留下帐中薛柳二人,柳从之见薛寅一直盯着地图看,微微一笑:“可是思乡情浓?” 薛寅眼睛也不转地看着地图的一处,他看的是北化,闻言收回目光,神色带一分疲惫,身上披着被子,坐着发呆,“离开许久,确实想回去看一看。”他说到此处,似乎下定了决心,骤然抬头,直视柳从之,“那日山洞之中,陛下曾言愿放我自由,君无戏言,敢问陛下可愿兑换承诺?” 这却是迫不及待想走了。 柳从之微微一叹:“我一生许诺不多,但有诺必践,你不必担心。”他凝视薛寅,平和道:“你要走可以,却不必急在一时。此时局势颇乱,你孤身一人,又受冯印通缉,此时离开,恐怕不便。我知你心系北化,漂泊在外,思乡之情也是难免,不过这北化嘛……” 他笑道:“你总是能看见的。” 薛寅细细咀嚼他的话,稍微挑眉,“此话怎讲?” “你曾言,北化被天子视为荒地废土。”柳从之笑道:“可在朕眼中,北化绝非荒地,此番北疆事乱,辽城已失,那平城就是阵眼,占了阵眼,才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而北化……”柳从之顿了一顿,笑得胸有成竹,“北化是此战转机,也是变数。” 这又是怎样的转机?怎样的变数?薛寅不动声色,暗自思忖。柳从之却颜色一正:“你若执意要走,朕也不拦你。”他直视薛寅,眼神凝定,“如你所见,如今北边烽烟将起,朕虽脱困,却仍在局中,前有月国人狼子野心,后有冯印犯上作乱,战局难料,胜负更是难料,改朝换代,江山更替,也未可知。” 他说到此处,闭目一叹:“朕虽平天下,可叹却未能彻底终结这个乱世,然而无论如何,局势如此,驱逐月匪乃是当前要务,朕一生志在于此,自然责无旁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而你…… ” 他睁开眼,认真地看入薛寅眼中,声音冷定,“大薛宁王,朕只问你,江山至此,你可愿率兵出战,以你之所能,驱逐月匪,保一方安宁?” 柳从之这时面上没了笑容,神情严肃而沉静,黑眸亮如星子,人虽削瘦,但神采一点不弱,气魄十足,眉宇间隐隐带一分锋锐的英气,看上去和初见时那个英姿勃发、俊美无匹的传奇人物殊无二致……再是困境穷途,伤病缠身,柳从之也始终是柳从之,未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心不摇,志不改,不屈于病痛,不屈于困境,始终向前,从不回头,竭尽全力跋涉,无怨亦无悔。 薛寅定定地看着柳从之,沉默半晌,叹道:“陛下当真一张利嘴。”姓柳的非但不放他走,还立时搬出这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来,想要薛寅助他一臂之力。偏偏……薛寅丧气地垂头,他还真吃这套大道理。 大薛宁王……像他爹老宁王镇守边关半生,平生最恨月匪,若是知道月国人如此嚣张,定然是绝不能安心的。而这一点上,薛寅也恰恰随了他老爹。 柳从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辩才再好,若是听的人无心,也是惘然。你不妨好好想想。” 薛寅闷声不吭,沉默一会儿,忽觉这帅账中只剩下他和柳从之两人,而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太想看柳陛下,于是慢吞吞地站起来,“陛下,我出去透透气。” 柳从之含笑,“我也打算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帐子,一路无言,行至山谷边缘处。柳从之向旁边肃立的守卫官兵微笑颔首示意,薛寅则微微仰头。 天空澄净,不见一丝云朵,山谷周围十分宁静,不见硝烟,更不见喧闹,薛寅注视这景色,微微一叹。 只怕过不了多久,烽烟一起,这等景致便是不存了。 一念才转至此,他眉头忽然一皱,眯起眼睛远眺,只见空中有一只鹰向此地飞来,在树梢上盘旋片刻,似是打算飞往北地。 薛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柳从之却已看见了那只鹰,当即皱眉:“谁能把那只鹰射下来?” 身边守卫的官兵背上配了弓箭,但搭箭在弦,却怎么也射不出去,显然毫无把握。柳从之握一握弓,却不敢拉弓,他胸前的伤尚未愈合,这时如果拉弓引箭,伤口非得全部裂开不可。 这时那只鹰已在树上歇息够了,振翅飞起,等它飞高了,弓箭就再也无法射到了,柳从之面现遗憾之色,微微摇头,这时忽听薛寅静静道:“弓给我。”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1 柳从之看他一眼,毫不迟疑地将弓和箭都给了他。薛寅一双眼只看那只鹰,拉弓引箭,神情专注至极。他看着身板细瘦,手上臂力却着实不弱,弓拉满弦,眼睛微眯,箭尖直指空中的鹰。 活物,尤其是在飞的活物,要射准极其不易,薛寅心知自己只有一箭的机会,故而心神凝定,分外小心地瞄准,整个人一声不吭,周身气势却变得愈加锋利,锐如利箭! 过得片刻,薛寅松手,箭矢激射而出,去势极快,准确地射中了那只鹰。鹰哀鸣一声坠落,薛寅神色一松,将弓箭还给旁边的士兵,适才身边环绕的锋锐杀气立时消散于无形,又变回了懒洋洋一脸倦色的样儿,甚至还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呵欠。 他就是这么个表里不如一的懒鬼。 柳从之看得微笑,眼中有赞赏之意,“你这一手箭术颇强。” 薛寅懒洋洋:“纯属侥幸,纯属侥幸。”他一面说一面摸自己掌心的汗,这一箭里真功夫自然也是有的,否则绝无可能射中。但薛寅离所谓神箭手百发百中的水准就当真差得远了,刚才这鹰又在飞,所以也就是撞撞运气,成与不成,皆看天意。 不过天意让他这一箭成了。薛寅舒出一口气,一时又隐隐有些得意,毕竟以他的箭术,能做到这地步,也算是不易了,近来时运忒背,能借这一箭去去霉气,一舒胸臆,也是好的。 这时已有人将坠地的鹰捡了回来,交给柳从之。柳从之将这鹰拿在手中查看,薛寅也凑上来看,只见这鹰右脚上有一个隐秘的蓝色小环,证明这不是寻常鹰类,而是有人驯养的。柳从之一见那铁环就微微笑了,将那铁环一转,就可见铁环内侧还塞着一张小纸条。 薛寅心中一动,据他所知,喜爱用鹰传信的人有……月国大将军沙勿。 柳从之这时已将纸条摊开,薛寅也凑上去看,一看之下立时泄气,只见这纸条上写的都是歪曲成一团的月国文字,不学无术的小薛王爷他自然……是看不懂的。 万能的柳陛下注视这一张小纸条,却是看得微微点头,面带笑容,显然有所发现。薛寅忍不住问:“陛下,这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柳从之仔细地将纸条收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含笑道:“此事不宜声张,你若想听,不妨附耳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薛喵想跑,柳狐狸心想……那还怎么了得,喵跑了就回不来了,立刻机智地展开嘴炮模式,拿着一个乱糟糟的毛线团对喵说,你看着毛线团,哦不这江山乱成这样子,你不来玩耍么?……最终完美地挽留了喵。 喵表示他居然大发神威射中了鹰,心情有一点小得意,尾巴翘一翘的。于是狐狸对他说:快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_╰)╭ 最后更新晚了抱歉,这两天略忙,日更不太能保持QAQ,我明天尽量_(:3∠)_。然后谢谢墨墨和春御绘姑娘的地雷,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64章 找寻之人 什么叫“你若想听,不妨附耳过来”? 薛寅瞪着柳从之,柳从之眸中蕴满笑意,好整以暇看着他。 姓柳的一条命硬得很,充分证实了什么叫祸害遗千年,一与崔浩然会和,不过是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包扎了一下伤口的功夫,脸色已经好了许多,病容散去不少,连面上笑容都生动了不少,更衬得他容貌俊美,直叫旁边的守卫看直了眼。奈何甭管柳从之生得再好看,他这么一笑起来就是让薛寅想磨牙。 柳从之面上的笑容乍一看似乎都是如出一辙的温和,然而薛寅看得久了,也琢磨出了名堂。姓柳的这看似如出一辙的笑容其实分好多种,以他的直观反应来判断,大致有欠揍的、好看的、自信的、不怀好意的等等数种,而柳从之现在的笑容就看得薛寅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这人算计了,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柳从之现在的笑容,那约莫是奸诈。 此事不宜声张,那为何不在帐中商议,而非要在此地说?薛寅磨了磨牙,慢吞吞眯起眼睛,也不答话,就这么看着柳从之,柳从之神色坦然地任薛寅打量,笑眯眯弯着眼,像只打着算盘的笑面狐狸。薛寅瞪了他一会儿,竟然真的走到柳从之身旁,低声道:“陛下要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他比柳从之稍矮,这么站在柳从之身侧,柳从之稍微低头,神情十分自然地在他耳畔轻声道:“这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翻译过来是,‘人已被对方带走’。” 人已被对方带走? 两人凑得十分近,头几乎贴在了一起,薛寅甚至能感受到柳从之的呼吸,然而小薛王爷脑子里转着正事,就直接将柳皇帝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点也没对此情状多加留心,脑中飞快地将整件事过了一遍,送信人用鹰传信,收信之人恐怕是月国大将军沙勿无疑。按这一句话推论,送信之人的任务恐怕是找人,而这个他奉命找寻的人已经被“对方”带走了。 薛寅回想起之前遇到的月国天蚕武士所说的,他们身负的任务是找一个小孩。 一个已经被别人带走的小孩。 薛寅思及此处,面上骤然闪过深深倦色,微微闭眼。 方亭在皇宫大内被人掳走,小孩身世不明,似乎来自北地,如今,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这个他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小孩究竟是何种身份?月国如此大张旗鼓寻找的孩子,只怕有很大的可能是月国皇亲…… 柳从之见薛寅面色骤变,笑了笑,“你想明白是谁了?” 薛寅将一个孩子养在宫中,他当然知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深究。当时随手一查,也未查出多少线索,不过是个险些冻死街头的流浪儿,适逢乱世,这等野草一样的小孩儿不知有多少,方亭实话说并不起眼,要说特别,也仅仅是他被薛寅收养了。可这小孩被掳走时闹出的动静柳从之也记得清楚,堂堂皇宫大内,却任人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啊…… 柳从之笑得云淡风轻,面上不露丝毫情绪,薛寅看了他片刻,问道:“陛下有何所见?” “并无所见。”柳从之含笑,“不过此事越来越有趣了,需尽快赶到平城,才能和人会上一会。” 薛寅垂眼。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2 这张纸条里最重要的信息并非“人”,而是那个“对方”。 短短两字,泄露了不少信息,比如,“对方”与沙勿一方是敌对的,再比如,“对方”应该同样是月国国内的势力。 有矛盾有对立,就表示有机可乘,有计策可想,月国国内也绝非铁板一块,只要撬对了地方,定然能寻到转机……薛寅想着想着,微微叹一口气。 他想的是,方亭那小孩,究竟是被谁掳去的?现在又是否安然无恙? 另一头,北化,成功获救的方亭正坐在树梢上发呆。 虽然离了白夜掌控,但这几日北化城里风声紧,方亭不便出门,左右无事可做,只得窝在院子里发呆,方亭属猴子的,到哪儿都爱爬树,所幸游九比他更皮,爬树根本是小菜一碟,于是两小整齐地坐在树梢上,望着院外景色发呆。 游九手中拿着一个弹弓把玩,时不时将弹弓拿起来比划比划,奈何天寒地冻,连飞鸟都不见一只,只得无奈地叹气:“这地界可真冷得邪门。” 方亭默默看他一眼,“你不是这里人?” 北化的人自然不会感叹“这地界冷得邪门”,游九晃着手中弹弓,“我当然不是这里人,我是跟着人一路飘,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前几年南边大旱,柳从之借机起义,游九却是适逢大灾同时又丧了母,最后成了当时北逃的难民潮中的一员,几番波折之下,最终阴差阳错到了北化。现在北边眼见着不平了,又有人想着南逃,可见世道不平,着实无奈。 游九身世与方亭相似,也是年少漂泊无依,可他性子却比方亭跳脱太多,成日嘻皮笑脸面上不见一丁点愁色,因镇日在市井中打滚,年纪小小就极有眼力见儿,走到哪儿都能想法子弄来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前些日子北化萧条,游九也弄不到吃的,本待离开,不料撞了大运,遇上了薛明华。他平日帮薛明华跑跑腿打探一下消息就能混得衣食无忧,这饭吃得饱了,人心情就好,没事干就扯着方亭瞎白话:“你是哪里人?” 方亭想了一想:“北边吧,我也记不太清楚。” “什么叫记不太清楚?”游九诧异,“你总不至于连你自己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吧。” 方亭怔了怔,皱起了眉,他幼年漂泊,许多记忆确实模糊,叫他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游九看了他半天,见问不出什么,忽然眼珠一转,说了一句古怪而含混的话。 这句话剪短,话音古怪拗口,明显不是南朝语言,方亭面现疑惑之色:“你在说什么?” 游九看了看他,呵呵一笑:“没什么,刚才那句是月国话,你听不懂?” 方亭摇了摇头,微微皱眉。 小家伙不傻,知道游九这是在试探他,所以生气了。 游九看他脸色,连忙笑着解释:“抱歉,因为那些月国人似乎挺注意你的,我想你没准生在月国呢。北边现在月国人多,我跟着学过两句月国话,你真的听不懂?” 方亭闷闷摇头,他静了静,突然道:“我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娘……”他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安安静静地摇头,“其它的想不起来了。” 方亭年纪实在是小,人又瘦,虽然被薛寅养了一段,看着稍微胖了点,但这么一番波折,又瘦了回去,这瘦骨伶仃的样儿还真看着有些可怜,游九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把手中弹弓往方亭手里一塞,“得了,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出去玩儿。” 方亭愕然:“我现在不能出去。” 游九嘿嘿一笑:“你看现在天都黑了,外面也没几个人。就出去玩玩没什么的,我带你在附近逛逛,而且……”他拔高了声调,“你不是也想出去么?” 方亭乖巧是乖巧,但游九看得可清楚,他哪里是不想玩,看着院子外面的时候眼睛都发直。在这院子里待着确实是无聊,游九转转眼珠,也打算去外面逛逛。他最有主意,方亭被一怂恿,也应下了,于是俩小嘀咕了一阵,偷偷摸摸地下了树,出了院子。 天色确实颇为黯淡,外面街上也没几个人,清清冷冷,游九索性放开了胆子,拉着方亭街头巷尾到处认路。他不是北化人,但对种种鸡毛蒜皮的杂事看上去倒是比本地人还门清,什么地方有什么,这里住的哪家人,哪家商铺老板抠门,哪家包子铺有油水可蹭,样样儿都知道,游九能说会道,有这么个人带着一转,当真是什么都清楚了,方亭听得倒是认真,他情知这些消息都有用,记下来总是没错,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俩人竟然走回了上一次白夜带方亭来的酒馆。 酒馆大门紧闭,门内一片漆黑。游九知道厉害,不敢走近,只拉着方亭趴在草丛里远远地看,一边在方亭耳边嘀咕:“上次那件事后,酒馆老板就不见了,有人说他死了,但这家酒馆就这么关了,一连几天都不见有人走动,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亭抿了抿唇,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也是满心嘀咕,他其实是最想知道自己身份来历的人,白夜……还有那些月国人,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他有些茫然无措,也不知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想进去看看。” 游九吓了一跳:“你这不是找死么?可别。”这小家伙看着一声不吭挺乖巧,结果一开腔就要玩大的。游九一反平时天不怕地不怕,谨慎道:“这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猫腻,那些人正在找你,你可不能冲进去。你要真想知道,我改天有空来探探,今天不行。”他皮是皮,但年纪小小,孤苦无依,能安然无恙混到今天,起码的眼力见儿是有的,也清楚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毕竟小命儿宝贵,可不能玩没了。 所幸方亭提了这么一句,却没坚持,游九松了口气,“得,我们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他拉着方亭就打算往回走,然而走出几步,忽然僵住了身子,警觉地回头,只见酒馆大门旁不知何时起已经站了个男人,男人身材颇高,身穿黑色披风,夜色黯淡,游九看不清楚这人的脸,却隐约能看出这人五官轮廓极为分明,是异族人的长相。 这人正看向他们二人。 游九观察力极敏锐,立时注意到这人腰间还配了刀,登时色变,额上隐隐出汗,当下使劲儿拉了一下方亭,低声嘱咐道:“快跑!”不料方亭却一动不动,游九侧目一看,方亭嘴唇紧抿,整个人如同一只因为感受到危险而无比警觉的小兽,可一双脚像是在原地生了根,愣是一动不动,只凝神看着那个男人。游九心头大急,正打算强拉了这人跑,不料不远处那男人却开腔了,语调平和:“小孩儿,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薛喵和柳狐狸的相处模式……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3 柳:^_^(笑眯眯) 薛:= =||| (黑线) 柳:O(n_n)O (笑得十分灿烂,哦不,奸诈……) 薛:(╯‵□′)╯︵┻━┻ (掀桌) 柳:O(n_n)O (雷打不动的笑容,两只眼睛持续放电) 薛:=_= (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薛: (~﹃~)~zZ (翻身,我还是睡觉吧……) ╮(╯_╰)╭大概就是这么个……模式。柳狐狸趁机吃个小豆腐,但不解风情的喵根本没在意,喵在担心自家收养的小正太会变成别家的╮(╯_╰)╭ 两只正太要刷新正太历险记了,不偷跑出来玩就没这么多破事了,果然是no zuodie why you try啊,但是小孩子嘛都是贪玩的gt;_lt; 话说我真心挺喜欢两只的,会有亲觉得他们占篇幅么QAQ 最后谢谢墨墨和春御绘姑娘的地雷,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65章 虎狼相争 游九停下了步子。 这人不知是什么来历,看着像异族,然而开口是极为流利的南朝话,听不出一丁点异样,语气似乎也平和,无多少敌意,游九见方亭仍是一动不动,只得堆起笑容应对:“这位大哥,我和我兄弟晚上没事,来这附近玩儿,看这里没人,一时兴起凑过来看看,要是打搅您了,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 ”他一面笑,一面拽一拽方亭的衣角,这小孩要是继续不给面子,他可不奉陪了,早知道今天不出来了,晦气。 男人笑了笑,走近了两步,“小孩子晚上最好别乱跑,这附近可不太平。” 男人神态看着平和,对两人似乎并无敌意,他走近了两步,游九能看清楚他的脸,这人的模样确实是月国人的长相,但神情并不凶恶,男人生得还挺俊,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倒是瞧不出他有恶意,游九眼珠子骨碌直转,笑道:“确实,那我们先回去了,这位大哥再见。” 男人却道:“既然遇上了,也是缘分。你们是哪家小孩儿?报个名字,我送你们回去吧。”他虽是在跟游九说话,但目光始终落在沉默的方亭身上,似乎饶有兴趣,游九心里暗叫不好,嘴上兀自推辞:“不用不用,就几步路的事儿,哪用得着麻烦您?”他说着说着,神色倏然变作哀戚,“不瞒您说,我和我这兄弟吧,也是命苦,爹娘早逝,留下我们俩孤零零地飘着,没着没落的。爹娘死了,我们就随便找些小地方住,凑合着过日子。我是老大,叫李一。这是我弟,李二。” 游九做唱俱佳,一面假哭,一面横过一只手揽住方亭的肩,顺手将这娃的小脑袋瓜子往下狠命按,嘴里还没忘记白话:“今儿来这吧,也是想着这酒馆好些天都没人了,能不能来这儿凑合一宿……这位爷您大人有大量,甭跟我们俩小孩子计较。当然,我瞧着您是个贵人,要是有善心,发发慈悲,施舍一点银钱,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游九嘴上东拉西扯,想将男人的注意力从方亭身上引开,男人似乎也如他所愿,不再看方亭,而是问起了兄弟俩的生平。游九一面口若悬河有板有眼地扯淡,一面叫苦,他真是完全不想和这个月国人纠缠下去,可看这人模样,不是个简单角色,此人现在看着仍是和颜悦色的,游九不想贸然行动触怒他,只得一面拖延时间,一面编造两人身世。 扯谎这种事吧,脸皮薄的人做起来不用别人戳穿自己就露馅了,口舌不利索脑子转得不够快的张口未免词穷,而游九脑子又利索口舌又利索,一张脸皮更是厚若城墙,这么扯了一大通,连方亭都要怀疑自己和游九本是一家人,而且日子过得凄凄惨惨,简直是催人泪下。游九说得动情,男人听得也认真,末了竟然从怀里拿出一点散碎银两,叹道:“你们这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今日既然遇见了也是缘分,这一点小钱,可别嫌弃。” 脸皮厚如游九这下笑容也是一僵,搞不清楚这男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眼见着真金白银,立刻明智地将戏演了下去:“这……多谢这位爷大恩。”又一拉方亭,“还不快道谢!” 方亭于是也装模作样地垂头,有游九在,他就不怎么说话,头一直埋着,看着十分不起眼。男人的目光在他的小脑袋瓜子上一扫而过,意味深长一笑:“你这小弟可不爱说话。” 游九笑道:“我家就我是话唠,他性子闷,平时跟个哑巴似的,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眼巴巴地瞅着男人手里的碎银,就差冲上去抢了,眼冒绿光,看着正经是个十足穷困的小子。男人将碎银扣在手中,见状随手一弹,将几粒碎银抛出,游九探手接住一枚,另一枚却是往方亭的方向飞去的,方亭个子不够,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碎银。 他这么一抬手,袖子往下掉,就露出了枯瘦的一截手臂,男人的目光在方亭手臂上扫了一圈,眸光一闪,忽然笑道:“不用急,我这儿还有。” 他探手入怀,作势要拿银子,不料先前拿着碎银一脸满足就差没扣头拜谢的游九骤然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跑,男人稍感意外,他不怎么在意游九,只看方亭,却见这小子不言不语,跑得却一点不比游九慢,闷声不吭放足狂奔,转眼间已跑出很远。 男人一时怔忪,他自信自己掩饰得挺好,而且他一开始确实是没想过为难这两个孩子,不过是看两人出现在这个时机显得颇为奇怪,打算试探一下。毕竟这个矮小的孩子论年纪是相当的,而且以他试探所得,竟是被他找着了正主。不想他这念头才一转,周身杀气不过稍微一露,这两个孩子就如警觉的小兽,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这等年纪,这等天赋,当真是不简单……男人叹了口气,他站在原地任二人跑远,这时忽然眼睛一眯,向着方亭所在的方向疾奔而去! 男人速度极快,而且人高马大,腿长手长,跑起来的速度岂是两个短腿小孩儿可比的?游九和方亭虽在往同一个方向跑,但并不凑在一处,可男人眼中显然只有方亭,游九跑得比方亭快一些,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周围情形,一时失色,大叫道:“小心!” 片刻功夫,男人已追上了方亭,一面悠闲道:“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一面五指成爪,扼住方亭的脖子,将小孩提了起来。 方亭跑的时候已逐渐感受到身后劲风及身,却并无办法,他已是拼了命在跑,奈何实在是跑不动了,察觉男人要抓他,躲了一躲,却没躲过,咽喉被扼,一双手抓着男人的手死命想掰开,可是人小力弱,无济于事。他呼吸不畅,知道但凡男人手上力道再重一分,自己就是死的下场,一时小脸涨得通红,艰难地看着男人,因为挣扎,眼角沁出一点泪花。 “还挺可怜的。”男人单手提着他,顺手用另一只手将小孩面上的泪珠子抹去了,而后拉着小孩的胳膊看,“我还真没看错,今儿运气不错,中原人怎么说的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男人面上并无多少戾气,然而一双眼睛显得颇为骇人,瞳色稍浅,眸光极亮,却又极冷,方亭望入那双眼睛里,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方亭受制于人,情知这次恐怕危险,反而镇定了下来,连日来他心中的疑团已是越来越重,从白夜到眼前这个男人,甚至再到薛明华,人人都在猜疑他的身世,他自己却是最想知道这一点的人。方亭咽喉被扼,说不出话,望着男人,涨红了一张小脸,无声地张开了嘴。 “我是谁?”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4 男人读懂了他的唇形,笑了,“你是谁?你还能是谁,不过是个小杂种……”他轻蔑地说出这一句,注视方亭,又道:“小家伙,你是个不该生到这世上的人,不过拿在手里嘛……可能还是有一点用处。”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将身子一侧,偷偷摸摸溜到他身后想给他来一下重的的游九重心不稳,扑倒在了地上,男人一脚将游九踹了出去,看都不看那小子一眼,只看方亭,方亭听见他这一番极为轻蔑的话,面上闪过怒意,却又强自压制,咬着唇瞪着男人。 男人看着“啧”了一声:“好眼神,不过你这心性,还真是像……”他语焉不详地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一厉,“也罢,留着你也是祸害……”一句话淡淡说完,男人手上加劲,竟是打算将方亭活活掐死,被踹得老远的游九一时爬不起来,见状急得咬牙,扯着嗓子大声喊:“走火啦!走火啦!” 这地方偏僻,附近住户不多,如果他喊杀人了喊救命,恐怕旁人还要把屋门闭得紧一点,但如果他喊走火,那至少还是会有人出来查看一番,游九深知世态凉薄,指望别人救命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事已至此,也只能一试。 喊完两句,就见男人转头看他,森然道:“我饶你性命,你倒是不想活了?” 游九被他看一眼,只觉两腿都打战,却不甘示弱,道:“我兄弟惹你什么了,你要这么害他?” “他倒是没惹我,可怜的小家伙……”男人被游九分去心神,手上竟不自觉松了一松,而后方亭奋起全身力气,一脚踹向他胸腹,男人闷哼一声,手上竟是一丁点未松,受伤之后手劲越发地大,方亭吊在他手中死命挣扎,脸色由红转白,眼看着就要断气。 游九看着这一幕,神色近乎绝望,正狼狈地爬起来打算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不料忽听男人怒喝一声,他连忙抬头,却发现男人的右手竟是被伤了,手臂上鲜血淋漓,一人和男人缠斗在一起,方亭劫后余生,趴在地上喘气。 他一面喘气,一面怔忪地抬头,看着那个冲出来伤了男人,将他救下的人。 来人神色冷淡,却是白夜。 男人身上负伤,被激起了狂性,一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光如雪,映得他的神色极其冰冷。白夜一声不吭,也摸出一把剑,刀剑相击,叮叮叮几声后,男人将白夜逼退,然而趁这个空档长刀一下向方亭袭来,方亭仍然虚弱,爬不起来,见着刀光及身,闭起了眼睛。 下一刻,刀身入肉声响起,鲜血飞溅,男人收刀,“啧”了一声,他砍的是方亭,然而受伤的人却是白夜。方亭危急,白夜救之不及,竟是扑了上去以身相代,刹那间半身染血,他却吭也不吭一声,一把将方亭扔了出去,方亭只听到了他一句低声的嘱咐。 “跑。” 游九见情况骤变,反应却不慢,一把接过方亭之后没命一样发足狂奔,方亭也有心回头看一眼情况,却被游九坚决地制止:“快跑!你不想活了!” 两只小的走了,男人遗憾地看着方亭的背影,而后一甩刀锋上的血,他倒是有心去追,可是眼前这人挡在这里,他很清楚,不干掉这个人,他就追不过去。 男人叹了口气:“原来是那位养的狗,失敬,失敬。” 男人语带嘲讽,有意激怒白夜,白夜的脸色却变也不变,淡淡道:“沙勿。” 月国大将军沙勿打量了一下白夜身上的血迹:“你身上的伤可不轻,不好好包扎一下?”他摇摇头,“给父亲挡完刀还要给儿子挡刀,何必呢?毒修罗好大名气,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狗,我真是想不通。” 沙勿口中句句不留情,白夜却丁点不怒,只转一转手中之剑,道:“你不该来这儿。” “不该来这儿?”沙勿啧啧一笑,“因为这里现在是那位的地盘?所以……”他眯了眯眼,“我不该来这儿送死?” 白夜淡淡道:“你不该孤身来这儿,沙勿,你也知道主人想要你的性命很久了。” 沙勿却道:“不巧得很,我也想要你家主人性命很久了。”他看着白夜因失血显得格外苍白的面色,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是孤身来的?你家主人不过丧家之犬,还真当他有多少斤两不成?” 这一句话却是让无论他怎么激将都不现怒容的白夜变了脸色,白夜冷冷看他一眼,手中长剑直指沙勿,寒声道:“辱及主人者,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开始标明戏份。 小薛他们是薛柳线,小孩和阿姐这边就是方亭线。其实两边剧情是套着的,比如小孩这边引入的是月国角色,那边薛柳最终也会和这些角色对上,一个是明线一个是暗线,然后两边肯定会汇合……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写小孩的原因,因为小孩不止是小孩,他还是牵连剧情的关键人物。gt;_lt;不过大家不爱看小孩大概还是我写得不够好看_(:3∠)_ 还有谢谢墨墨的地雷,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66章 帝王无情 平城是一座既无多少防卫,也无多少兵力,周围道路四通八达,无论来往都十分方便的一座城。 这样一座城的劣处显而易见,比如如今城中月国人颇多,人多眼杂,再比如此城分外难守,无论哪家军队来都似乎能轻而易举地占了。可凡事有两面,一件事的好处向来与劣处相随,此时平城的好处则在于,赶往平城的路易行,并且十分便捷。同时,平城是个非常容易占领的地方。 崔浩然花了半天的时间整顿军队,接着大军开拔,浩浩荡荡往平城去了。崔军人数众多,并且大张旗鼓,一点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写有“崔”字的帅旗在空中飘扬,声势十足,颇有那么一点昭告天下的意思。可想而知,这帅旗才打出去,北边的各路人马自是都知道了崔将军的动向。崔将军孤军在外,又是声名赫赫的柳从之旧部,这么一番动作,不光是月国人嘀咕,若是冯印冯将军得知这等消息,恐怕心里还要嘀咕得厉害些。 当然,冯将军若是知道崔将军立的这帅旗上所书恐怕不应是崔字,而是一个大大的柳字,大约就不止心里嘀咕了,以冯将军的脾性,总得骂上一通才解气。 是的,崔浩然领兵出发,但仍打的崔氏旗号,被迎回的柳皇帝换了身朴素的布衣,一路行事十分低调,轻易不抛头露面,此时正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看文书。 文书是崔浩然交给他的,这确切来说是一封信,送信人来自宣平,不消说,自然又是冯印冯将军的手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5 这信几日前就送到了,信的内容也十分简单,皇帝病危,勒令崔浩然尽快回京。 冯印知道崔浩然是个直肠子,不擅权术,写信的时候却仍是多了个心眼,并未直接写柳从之暴毙——就像他信誓旦旦对所有人宣称的一样,他知崔浩然对柳从之忠心,若是直接写柳从之没了,事情太蹊跷,这大老粗恐怕也不会上当,不如写柳从之病危,崔浩然关心则乱,没准会中招。 冯将军的想法是正确的,奈何崔浩然事先得知了消息,于是接到这封信后,崔浩然扔给信使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没了下文。信使险些被崔浩然扣下,屁滚尿流地逃回了宣京。这封信倒是被崔浩然留了下来,如今就转到了柳从之手中。 柳从之看完信上的内容,微微一笑。薛寅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柳从之决心继续隐瞒身份,而他们俩不巧都是冯印通缉榜上的人,放在一起倒也合适。柳从之在车上看文书,薛寅就坐在车上打瞌睡,这时醒来了便看一眼柳从之,问道:“你笑什么?” 柳从之仔细地将文书叠好,收入怀中,笑道:“以前不觉,如今看来,冯印当真是个妙人。” 薛寅皱一皱眉,“妙在何处?”他也大概知道柳从之手里是什么玩意,所以毫无兴趣,他对冯印还真是一点好感也无,这人品性刻薄,野心勃勃却又心浮气躁,无柳从之的气度,更无柳从之的本事,若这等人能得天下,那这天下也未免太好得了一些。 柳从之笑道:“妙在他从第一面见我就想杀我,却至今没杀成。”他微微一顿,悠然道:“更妙的是,他性情分明暴戾,却能生生将这份杀心按捺数年之久……倒也是难能可贵。”他叹了一口气,似乎遗憾:“虽然他到底是反了。” 柳从之的遗憾向来和他的笑容一样不值钱,薛寅懒懒伸个懒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重点:“你早知冯印会反?” 这一场逼宫夺位大戏里最蹊跷的与其说是冯印的反叛,不如说是柳从之的弱势。 “我只知他性情。”柳从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这世上想杀我的人一直不少。” 这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只因别人杀他也好,他杀别人也罢,都是人生常事,无需介怀。薛寅打个呵欠,慢吞吞望入柳从之眼中,“那陛下就信我?”信任他这么个亡国之君,甚至敢分他兵力,不怕他背后捅上一刀? 至少目前为止,这位柳陛下就是这么打算的,崔浩然为此事与柳从之议了再议,惊诧不已,就连薛寅自己也是诧然。 薛寅的神情是真心疑惑,柳从之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信你。” 短短三个字,声音极温和,薛寅听得怔了怔,却是有些不自在,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最近不知怎么了,柳从之对他的态度愈发温和,不是以前那种面上挂着假笑实际上心里一大堆盘算的温和,而是真真正正,带着关切的温和。薛寅不是瞎子,也看得出柳从之对他态度的转变,惊讶之余,却总觉古怪。他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柳从之有心,博取他人好感实在是再容易不过,毕竟这人一言一行着实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再加上柳陛下一张标致面孔,真是让人想不喜欢都难。 薛寅每天看着柳从之的面孔在自己面前晃啊晃,越看越眼熟,也越看越顺眼,可又隐隐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和别扭。小薛王爷平时聪明,但到这等时刻脑子里似乎就缺了那根弦,总想不通柳从之意欲何为,被柳从之如此对待,倒反而有些小心翼翼起来。窝在车上睡觉时想起自己身边态度古怪的柳从之,就觉睡觉都睡不安稳,这时日一长,心情更有些莫名的烦躁。这时听柳从之一句柔和至极的“我信你”,一句话忍不住冲口而出:“陛下就这么笃定?” 薛寅一句话出口就后悔了,最难揣测帝王心,他又何必试探柳从之?这句话太犯忌,着实不该说。 柳从之静静看他,目光柔和,笑道:“你若想要我的命……我免你一死。” 这话说得温和而又笃定,语气轻,但分量一点不轻。薛寅心头一跳,垂眉敛目,低声道:“臣一时失言,请陛下恕臣僭越。”一句话出口,他自己却是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在柳从之面前自称臣,然而一句话却说得十分流利,无一点勉强。 大薛种种,终成过眼云烟,薛寅要么是柳从之座下之臣,要么是阶下之囚,三日的黄袍加身,想来如同一场笑话。 柳从之注视薛寅半晌,微微一叹:“我二人独处之时,你不必称臣,我也不愿称朕。”他摇了摇头,笑道,“我信你,可你不信我。” 薛寅一时无言。 柳从之待他亲近不假,然而要让他在面对柳陛下时放下谨慎和戒备,也是不可能。 柳从之或许信了薛寅绝不会害他,可薛寅却不可能尽信柳从之所言,哪怕是柳从之许下的承诺……毕竟,帝王无情。 两人再也无话,薛寅索性不管柳从之,继续闭目睡觉。过了两天,大军成功抵达平城,崔浩然领兵在前,一马当先。薛寅与柳从之俱都穿得不起眼,混在队伍前方,安静地看前面动静。 崔军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两天,自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消息,军队一至平城附近,平城城守就迎了出来,显然已是准备多时。城守姓陈,名沛,看着四十来岁,面有风霜之色,模样倒是斯斯文文,看着颇为稳重。薛寅一见之下,倒是怔了怔,这人他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陈沛站在城门前,身边只带几个随从,显然无意与崔浩然为敌。等崔军走近,陈沛躬身就向崔浩然行礼:“下官陈沛,乃平城城守,见过崔将军。” 他如此识趣,崔浩然自然也和颜悦色。两人寒暄了两句,陈沛带一分小心地问道:“不知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崔浩然直白道:“月匪猖獗,我想以平城为据点,率领大军与月国人一战。不知陈大人意下如何?” 崔浩然打量陈沛,根本没将这人放在眼里。陈沛也在打量崔军,崔军来势汹汹,声势浩大,绝非平城驻军能应付的,陈沛沉吟了一瞬,果断点头:“将军有此打算,自然再好不过。如今月国人太过猖獗,平城城内也多见月国匪类,下官无能,无力应对,有崔将军在,此事便好办了。崔将军请入城!” 于是,崔军大摇大摆,不费一分力气就占了平城。陈沛态度极好,对崔军全盘接收不说,而且还将平城种种对崔浩然一一提点,于是崔浩然没花多大功夫就将带来的军队尽数安置好。他手上这支军队本来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随他南下接柳从之,另一部分留守北地,他在前往平城途中向北边的部下传信,最终两支队伍在平城附近汇合,这支汇合后的军队人数委实不少,纵观北地,若是这支军队都不能一挫月国人的威风,恐怕也无人能够了。 崔浩然出尽风头,柳从之却隐瞒身份低调行事,薛寅更不欲惹事生非,安安分分绝不出头。可两人的身份到底并非一般人可比,入城当夜,陈沛设宴款待崔浩然,最终却是薛寅与柳从之都在座。崔浩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指着柳从之道“这是我军中的神医,能治百病”,又指着薛寅道“这是为我出谋划策的军师”。 柳从之倒是改了改面容,可惜面上仍有病色,陈沛一面道久仰久仰一面给这位看着病怏怏的“神医”敬酒,一杯酒饮尽,转向薛寅,仔细打量之下,神情却是迟疑,顿了顿道:“敢问这位军师姓名?” 作者有话要说:_(:3∠)_迟来两天的更新。。抱歉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6 前两天太忙实在没写出来orz 柳攻表示他很郁闷,媚眼抛给瞎子看,喵不但不领情还尽想着跑…… 喵表示……肿么办还是好想跑,就算他对我好了我还是好想跑啊喵……他现在笑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_(:3∠)_没救了,柳攻攻略技能满点明明是能甜瞎的,可是薛喵如此不解风情…… 还有谢谢sss亲的地雷,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67章 暗潮朦胧 “军师”薛寅还真没想到自己能摇身一变成为军师,面色一时古怪,而后神色一正,道:“在下姓李,名英。大人不必客气。” 薛寅本名是万万不能说的,甚至连姓氏都不能说。薛本非大姓,薛家这江山坐了两百年,又出过一个份外荒唐的皇帝,认为天子不能与普通百姓重名重姓,于是勒令百姓改名易姓,绝不可犯了皇帝名讳,等到如今这年头,天底下姓薛的恐怕也数不出多少,报了姓氏,就和自曝身份无异。 陈沛听了薛寅报上的名字,若有所思,仔细看一眼薛寅,面上迟疑之色一收,笑着寒暄:“李军师看着如此年轻,当真是少年英豪。” “军师”于是十分受宠若惊,连连自谦,一面饮酒一面和陈大人寒暄。陈沛目光不离他,见一杯酒干了,又立刻让人满上,道:“听口音,李军师是北方人?” 薛寅打个哈哈,“北化人。” 陈沛挑一挑眉,赞道:“那军师可真是生得俊,一表人才,我第一眼看军师,还当是江南人。”他说着又端起酒杯,“我也在北化待过,军师于我算半个同乡,我再敬军师一杯。” 酒席上就听陈沛左一句右一句的“我敬军师一杯”,狗头军师薛寅一开始还喝得有滋有味,等几杯酒下肚,心里就开始叫苦,也不知这姓陈的是犯了什么邪,逮着机会就向他敬酒套近乎。薛寅酒量不算好,越喝越迷糊,小薛王爷爱喝酒,却不爱被灌酒,心里暗暗将这没事找事的城守骂了个狗血淋头。 狗头军师快倒下了,另一边病怏怏的柳神医见状轻笑,适时插入,不着痕迹帮薛寅挡下一杯酒,而后随手夹了几筷子菜给薛寅,薛寅净顾着喝酒了,饭菜都没吃多少。陈沛还待说话,就见柳神医斟了一杯酒,含笑开腔:“而今正逢乱世,陈大人驻守平城多年,劳苦功高,我敬陈大人一杯。” 薛寅埋头吃菜。 柳神医满面笑意,言辞温和得体,面面俱到,一面旁敲侧击将平城种种、陈沛生平都问得清清楚楚,诸如陈沛是几几年生人,武官出身,上过战场,仕途倒是一度顺遂过,奈何好景不长,最后得罪了人被发落到平城做这城守,转眼已是几年。这按说应是不得志,但陈沛谈及此点,倒是并无半点郁郁之色,言谈之间,竟是十分喜欢做这小小城守。 柳从之一面说话,敬酒也不含糊,一杯接一杯。柳神医看着病怏怏,但酒量之佳说是酒中仙也不为过,敬酒敬得利索,喝酒喝得也爽快,奈何他喝酒如喝水,一杯杯下肚面色丝毫不改,反观那位陈大人,已是要撑不住了,连连告饶。 柳神医嘴角噙笑:“我再敬陈大人一杯。” 陈沛叫苦:“可不能再喝了,神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我们说点其它的,神医看着年纪不大,却被崔将军奉为神医,想来医术十分高明?” 这是要把话题引回来,柳神医面色不改:“神医一说是崔将军谬赞了,我于医道不过小成而已。” 陈沛道:“哦?可我看柳神医面色并不好,可是有所隐疾?” 柳从之含笑:“确实身有小恙,可叹医者不能自医。” 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柳神医同陈大人一路从医道聊到天文地理,柳神医说起医术来竟是头头是道,陈大人也听得连连点头,两人并崔将军又说起天文地理,北边局势,月国动向,当真是越聊越火热,等最后下席,陈大人已经醉得几乎爬不起来。薛军师喝得半醉,后来却埋头闷声不吭吃了个饱足,眯着眼睛满足地打呵欠。崔将军酒气上脸,面色通红,只余柳神医若无其事坐在原地,笑得云淡风轻,好不惬意。 薛寅睁着一双醉眼看他一眼,入眼只觉朦胧一片,连柳从之的模样都看不太清,唯独对方含笑的眼神他看得真真的,那笑意太暖,醉呼呼的薛军师神智不太清醒,看得心头一跳,心底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 他暗想,这人的眼睛真是漂亮,越看越好看。 这念头转到一半,薛军师困意上涌,脑袋一耷拉,会周公去也。柳神医见状微微一叹,对崔浩然道:“我带他回去。” 崔浩然一双眼睁得老大,看了一眼薛寅,又看了一眼柳从之,最终默默点了点头,闭嘴不言语了。 柳神医于是神情自若地走上前去,将醉猫薛军师轻轻松松整个打横抱了起来,打道回府。目睹了这整个过程的崔浩然崔将军活生生被惊得酒都醒了,大半夜也没歇息,而是走去了外面花园中散步,被冷风吹了个满面僵硬,才算是冷静下来。 崔将军目视周围寂寂雪色,长长叹出一口气。 完蛋了,他想,陛下这好像是玩真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狗头军师薛寅都没多少察觉,这酒着实厉害,薛寅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仍觉头痛欲裂,于是打算去花园内走走,孰料没走出两步,就遇上了陈府一名下人。 “李军师,我家大人请你去他那儿一叙。” 薛寅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李军师,只是他什么时候和这个陈沛有交情了?想起昨天酒席上的情况,薛寅眉头微皱,点头道:“你带路吧。”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7 他是瞅着陈沛眼熟,可确实也没想起来,无论如何,这个陈沛热情之余看着颇为古怪,会一会也好。 下人引他去了一间较为偏僻的屋子,房中陈沛已然在座,见了薛寅,热情道:“李军师坐。” 薛寅揉揉眉心,仍觉头痛,人也没什么精神,勉强同陈沛寒暄了两句,已是呵欠连天。陈沛见状,也不兜圈子了,让下人都退下,而后正了颜色。薛寅知这是要入正题了,勉强打起了精神,然而陈沛的话还是让他一惊。 “若陈某看得不错,军师可是姓薛,名寅?”陈沛面带探寻之色,然而语气却是肯定的。 薛寅静了一静,道:“你是谁?” “果然如此。”陈沛叹一口气,“我昨日见军师第一眼,就有所觉。军师化名姓李,想是随了令慈的名讳?”他看一眼薛寅,“数年前,我仍在老宁王爷麾下时,见过宁王妃一面,军师这模样,同王妃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薛寅也没有不明白的道理,他随口道自己姓李,也确实是因为这是他母亲姓氏:“你是我爹旧部?” 陈沛点头:“我十分敬重老宁王爷,不想今日能看见他的后人,也是一桩缘分。”他神情带了一丝疑惑,“我虽在北边,但大致局势也清楚,你现在恐怕身上有麻烦?” 薛寅苦笑。 薛寅身份天下皆知,如今冯印又闹出那么一桩事,他身上何止是有麻烦,根本是麻烦多得数不清。陈沛见状十分感慨,长吁短叹感叹老宁王当年对他如何如何之好,又对薛寅道相逢便是有缘,如果有难处,请一定开口,他陈沛虽然不济,但平城好歹是他的地盘,在这地界上只要是他所能做的,他就一定帮。 这话说得隐晦,但对应薛寅现在的状况,这分明是在说:我知你最近恐怕过的是丧家之犬的日子,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诸如要跑路什么的,我还能帮帮忙。 薛寅没精打采地僵笑,满口应下,两人又是一番叙旧,热热乎乎聊了半天,最后薛寅出了屋,神情疲惫地叹气。 这日子过得,衰也就罢了,偏生还一直衰,当真是不知道撞了哪门子的大运。 不过跑路……从柳从之身边跑路? 薛寅神情有些困惑地揉揉眼,他还真想过,只是如今…… 薛寅摇了摇头,算了,他也不知道。 薛寅辞别了陈沛,头仍然痛,于是就在花园里闲逛,路上倒是偶遇了崔浩然。薛寅没多少精神,但仍是和崔将军打了个招呼,不料崔将军看他的眼神当真奇怪,薛寅被他盯着,也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身上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崔将军瞅着他,神情愈发古怪,最终默默离开了。薛寅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这么闲逛了半天,走着走着,竟是不知不觉又晃回了先前陈沛招待他的小屋附近,薛寅是从另一条路走来的,倒是没惊动人,见状本想离开,不过看着小屋旁的架势,稍微挑眉。 这屋子地处偏僻,外面竟守了不少人,这么紧张,里面是在谈什么? 薛寅念头既起,就没有退走的道理,左右他来得隐秘,没引起注目,于是很快趁人不备,溜到了一侧窗旁,倾听窗内动静。 屋内有两人,其中一个声音是陈沛,另一个声音薛寅没什么印象,大约是陈沛的师爷之类。 那声音道:“信我写好了,爷看一看,还有什么要加的?” 陈沛回道:“不必,该写的都写了。这封信你收好,今天要送出去,越快越好。” “是。”那声音肃然应下,一忽儿又带了一分迟疑,“爷何必这么做?” 陈沛淡淡道,“你送信就好,不需多言,此事我自有计较。” 薛寅听着里面传来的没头没尾的对话,微微挑起了眉。 这事变得有趣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到起章节名的时候就想哭,真是没法破……我根本是起名无能星人…… =w=薛喵喵还在搞不清楚状况,柳攻已经抱上了,崔将军表示已经被闪瞎眼…… 狗头军师被灌酒欺负了于是坑爹神医淡定一笑上去把人灌倒了╮(╯_╰)╭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狗头军师,但总感觉好适合,所以就这样吧,一种萌萌哒的感觉=w= 章节目录 第68章 妄称神医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8 大军虽已寻到了安身之地,但事物仍是繁多,崔浩然身为主帅,自然也不得闲。若问崔将军之外还有谁最忙,那显然就是柳神医与薛军师二位,只是不知为何,现下伤员明明不多,柳神医却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反观薛军师倒是清清闲闲,这年轻人也许是身体不太好,整日看上去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如此懒散还能受崔将军器重,想来应是有不可小觑之才。 日理万机的柳神医坐在屋中咳嗽。 说来好笑,柳神医号称包治百病,但这几日非但连一个人都没治过,还颇有些连他自己也治不好的意思。不过柳神医脸色虽差,平时倒也不见病态,只在自己屋中休息的时候偶尔会咳上几声,他掩饰功夫一流,旁人除非早知内情,也难觑出端倪。 他是命在旦夕还是安然无恙,无人知晓。 咳过一轮,柳从之静了下来,缓缓将手里的信烧成灰烬。 平城地处便利,四通八达,抵达平城后,各方情报来得都比以往快,也更加准确。有趣的是,他们这边大张旗鼓,想要大干一场,月国一方却反没了声息,一连数日毫无动静,像是反而偃旗息鼓了。 柳从之将所得情报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闭目养神。他要理事,思虑颇多,且极耗心血,日日如此,即使是他也难免疲惫。 趴在一旁的薛寅默默抬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柳从之笑:“怎么?”薛寅问:“陛下伤势可有好转?” 柳从之闻言扬一扬眉,却微笑不答。薛寅见状只得不再问。柳神医对自身伤情几乎守口如瓶,薛军师作为少见的知内情的人,每每见柳神医咳嗽都隐隐担心,奈何柳神医一张笑面刀枪不入,薛军师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分无奈。 房内静了一瞬,而后崔浩然推门而入,柳神医忙,崔将军只能更忙,两人齐聚,这却是要商量正事的了当然,他们商量正事,薛军师只是在一旁旁听,而且若无柳神医坚持,他连旁听也不够格。 崔浩然皱眉道:“这群狼崽子古怪得紧,也不知是在打什么盘算。平时闹腾得打都打不停,怎么现在反倒安静了?” 柳从之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语气笃定:“因为沙勿遇上了麻烦。” “沙勿?”崔浩然眯起眼,“谁能让他遇上麻烦?” 崔浩然和月国大将军沙勿也是老相识了,沙勿在月国国内的地位却非崔浩然可比。女王登基后,大将军沙勿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如今月国气焰正浓,谁能让这人遇上麻烦? “他若仍在辽城,自然无人能把他如何。”柳从之微笑,“可他若不在辽城呢?” 薛寅听到此处,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地图上的一处。 柳从之目光所在,也恰巧是那一处,“最近的情报很有意思,辽城偃旗息鼓,沙勿不见踪影。北化却一改之前平静,隐有异动。”他笑了笑,“我如今有八成肯定,沙勿就在北化,并且被绊在了北化。” 各地传来的情报复杂琐碎,看在普通人眼中只怕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小事,看在有心人眼中就自有用处,柳从之就是那个有心人,他既然有把握,那十有八|九错不了。 崔浩然皱眉:“北化有谁能让沙勿被绊住?” “浩然,你可知沙勿最大的对头是谁?”柳从之笑问。 崔浩然道:“不就是陛下么?”他一句话出,柳从之无奈地笑了笑,在一旁的薛寅却打了个呵欠,他听明白了。 月国乱局才平,女王登基,沙勿地位今非昔比,可对于女王与沙勿一党,最大的对头却不是南人,而是本国人。 就像他所截获的那只鹰身上携带的纸条所写的一样,沙勿一方虽然势大,却并非高枕无忧,有一个“对方”与他们作对,而且这个“对方”既然能抢先掳走方亭,显然是知道方亭身份,换而言之,这个“对方”也是月国人,对月国内情知之甚深。 毕竟,方亭一介孩童,却惹得月国人争抢找寻,唯一的可能就是方亭身上有月国血脉并且是月国皇室血脉。 月国那位号称掌中花的美人女帝虽然得势,但登基仍是颇费了一番波折。女帝手段老辣,可惜未能清除她的所有兄弟,至少,本来最有希望登上王位的月国三王子未死,而是失踪了。 月国三王子…… 薛寅皱眉,此人在月国内斗最厉害无暇他顾的时候,也不忘派细作到宣平,更不惜血本打算投月色明。其人居心可想而知。若是此人现在同沙勿相斗…… 薛寅转转眼珠,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眉头舒展开了一点,果然,柳从之笑道,“绊住沙勿的另有其人,此事尤其有趣,是难得的机会。” 崔浩然也听明白了,“我们趁这个时候打上门去?” 柳从之笑道:“正是这个理。” 敌人自乱阵脚,这种时候不冲上去踩一把可是不行,只是具体要如何运作,还得详细筹谋,万万不能人没踩到反受其害。况且沙勿行踪不明,在北化也好,不在北化也罢,都需派人去一探虚实。 此事说来轻易,真正做起来却有太多需要考量的。两人为此一谈就是许久——需要说的是,这场谈话着实是耗时极久,久到旁边的薛军师从精神奕奕变得呵欠连天,再从呵欠连天变得精神尚可,最后在薛军师半梦半醒的时候,两人终于谈完,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柳从之精神尚可,面色却颇为疲惫,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19 薛寅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稍微蹙眉。柳从之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笑容仍然温和,眉宇间却难掩倦色,烛火映照下,可见柳从之面色青白,显然情形并不好。 薛寅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崔浩然左看一眼薛寅,右看一眼柳从之,最后站起身来告辞,左右这事情已经商议完,也没他什么事了。 崔浩然虽然是个粗人,但眼力见儿是有的,也知柳从之最近古怪,只是此事……事关薛寅。 薛寅身份太过特殊,陛下对这人又俨然毫无戒心,着实麻烦……崔浩然心中思虑重重,临行时瞥一眼薛寅,接着止住步伐,大惊失色。 崔浩然告辞,已然走到了门边,柳从之也站起身打算离开,经过薛寅身边时,似乎停下来同他说了什么,至此倒是一切如常,而后薛寅一抬手,似乎是想做什么,然而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柳从之一点声息没露,骤然倒地! “陛下!”崔浩然一个箭步抢上前,查看柳从之情况。柳从之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但仍有气息,应当只是昏过去了。他思及方才所见情形,转头怒视薛寅,却见薛寅神色也是诧异,呆立原地。 柳从之面上虽有疲色,可神色正常,面上甚至一直带笑,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 薛寅思及柳从之伤情,心头微微一沉。 所幸这间屋子里有一张窄床,崔浩然将柳从之安置到一边的床上,而后飞快命人找军医。正好是夜里,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也瞒不了人,于是很快,柳神医病倒反而要人救的消息就传开了。 医者不能自医诚至理名言也——昏迷不醒的柳神医自此名声扫地,当然,柳神医似乎本来也无名声这种东西,再说他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名声,所以此事无关紧要。 此事无关紧要,有事却是有关紧要的——比如柳神医的状况究竟如何。 崔浩然眉头紧锁,守在柳从之床前,寸步不离。柳从之这一昏连薛寅都觉惊诧,更遑论对柳从之身上毒伤并无所知的崔浩然。 柳从之的掩饰功夫太好,一连数日,愣是没人看出端倪。薛寅本当柳从之伤势应该有所好转,不料这连轴转了这么多日,姓柳的直接无声无息地躺下了。 薛寅也同样沉默地守在柳从之床前,只是离得更远些。不是他不想站近,而是崔浩然显然不想让他更近一步。崔将军的眼神扎在身上跟刀子似的,显然是怀疑方才是他在柳从之身上动了手脚,薛军师眨一眨眼,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他方才不过是抬手想伸个懒腰,熟料柳从之就这么倒了,可惜显然,崔浩然不这么想。 “你刚才做了什么?” 薛寅无辜地摊开手,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一面道:“陛□体不好,恐怕是近日劳累过度。” 崔浩然眉头大皱,仍是狐疑地盯着薛寅,他离京是柳从之身体转弱之前的事,而他记忆里的柳从之也从来身体强健,绝无骤然昏倒的道理。 薛寅情知自己身份敏感,被怀疑也是无法,于是十分乖觉,守在柳从之床前不远,一点不轻举妄动——否则如果让崔将军扣了,可是不妙。 薛寅双手环抱倚墙而站,看一眼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柳从之,面上罕见的出现一丝担忧。 姓柳的命这么硬,可别出事啊。 军医很快到了,军医不像柳神医只动嘴皮子不干活,手下有几把刷子,号了号脉,道这是疲惫太过,旧疾发作,以至昏厥,开了两副汤药,道应该很快能醒过来。 崔浩然松了一口气。 默默站在一边的薛寅也稍微松了口气。 正是紧要关头,如果柳从之就这么出事…… 自然是十分不妙的,而且……薛军师眯着眼,默默地想,如果再见不到姓柳的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似乎也……十分无趣? 松了一口气的崔浩然神色缓和了些许,转头看向薛寅。不想刚才还倚在墙上的薛寅眉头倏然一扬,崔浩然只见他面上肃杀之色一闪而过,掌心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把刀,刀锋漆黑,隐现寒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出来了_(:3∠)_ 柳神医他又把自己玩脱了…… 被崔将军怀疑的薛喵默默地趴在床前摇尾巴,我最近看你挺顺眼的你别死啊喵…… _(:3∠)_然后喵忽然皮毛一炸,默默地亮出了爪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0 谢谢小丸子姐姐、无赦、御熊、思念几位亲的地雷,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69章 难得太平 薛军师平时眯着眼犯困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一只懒猫,整个人软绵绵轻飘飘,没半点精气神——如果不是脸色红润,他看着其实看着比柳神医还像病人。 可再懒散的人也有醒过神来的时候,薛军师一手握刀,整个人的气场立时就变了,周身煞气逼人。他眉眼分明秀气无害,此时眼角眉梢却硬生生流露出一分狼性,崔浩然这等身经百战之人看在眼中,也是凛然一扬眉。 这人抬得起头,也弯得下腰。他是能手刃华平于朝堂、也能跪降柳从之而面不改色的薛朝亡国之君! 薛寅睁眼,眼神冰冷含煞。 崔浩然浑身戒备,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声音里含着浓浓警告,薛寅明白崔浩然的意思,却一声不吭,缓缓站定。 一旁的军医见这架势,吓了一大跳,直以为这是要横刀杀人。薛寅却不顾通身戒备的崔浩然,行至门边,稍微站定。 他步伐极轻,落足无声,站在门边,分明在倾听外间动静。崔浩然有些拿不准薛寅的目的,但看得出此人似乎一时对柳从之并无加害之意。今夜事情蹊跷,崔浩然浓眉紧锁,并不轻举妄动,查看过柳从之情况,而后也倾听外间动静。 他是明白人,也知今日这事猝不及防,闹出了动静,细听外面动静,发现了不对。 崔浩然的驻地自然里里外外都有士兵把守,但此处是商议要事之地,未免走漏军机,崔浩然严令不准他人靠近此处。今日柳从之犯病,请来军医只是意外,然而就算如此,除军医外此间也不应有其它人,可是如今听来,外间分明有人! 崔浩然眯了眯眼,心中杀机已起,薛寅贴门站着,静静倾听外面动静,却漫不经心回首看一眼崔浩然,轻轻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浩然扬眉,只见薛寅动作轻灵敏捷,像一只大猫,无声打开窗户,攀了出去。崔浩然眉头一皱,握紧的拳头并未松开,可总算没有阻拦。 外面仍然一片寂静。 过得片刻,传来飞刀破空之声。 薛寅的拿手兵器是匕首,他习惯把匕首当飞刀用,这一手暗器功夫练得极准,出手割喉,少有失误。他受天资所限,没能练就一身沙场征伐所向披靡的武艺,走的是灵敏迅捷的路子,十足十一个暗杀者,单打独斗可能不在行,背后偷袭倒是一等一的在行。 如今这房外也确实有蹊跷。 外间本应无人,柳从之出事后,却有两人尾随军医而来,窥探内里动静,说来好笑,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竹管,在薛寅由窗户窜出去的时候,正打算向房里吹迷烟。 薛寅飞刀出手,在这人惊叫出声之前将这人解决,而后看向另外一人,微微一叹。 崔浩然不是傻子,这地方戒备森严,按理说外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进来,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外人进不来,地头蛇想要混进来,或费周折,但并非不可能。 陈沛眼见着自己带的下属被薛寅干脆利落地解决,面上并不动容,只叹道:“我受老宁王一番恩义,你我又何必大动干戈?你若是想,我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不受管束辖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何不好?” 他此来本是行险,他手下的人可不够和崔浩然硬拼的,不过觑准了时机,打算冒险一搏,一路上已十足小心,若能侥幸赌赢了,他便能兵不血刃结果柳从之崔浩然,虽然届时平城势必大乱,可他只要成功后立即远遁,再乱也是波折不到他的。 他只需做成这桩事,就可以想见之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他同柳从之崔浩然都无交情,就算下手,又有何不可? 陈沛知道坏了事,难得仍然镇定,薛寅一晒:“你的信送出去了么?” 陈沛面色微变:“什么信?” “陈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薛寅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他手极灵巧,飞速转着手里锋利的匕首,一丁点不担心把自己的手指给折了,打个呵欠,倦倦道:“陈沛陈大人,我猜我爹和你并无多少交情?” 陈沛道:“此话怎讲?老宁王于我有恩,我十分感激,不过是想回报故人之情。我深夜来此,乃是听说崔将军身体有恙,特来查看,又有何不可?” 薛寅微微一晒。 薛军师虽然看着成日都在睡觉,但眼睛还没瞎,脑子也还好用,勉强算得上有过目不忘之能,见过面的人多半能记住,大多数和他爹关系不错的旧部他都能数出来。 这陈沛说是老宁王的旧部,薛寅对他却只有极其模糊的印象,究其原因,恐怕是老宁王同这人交情本就谈不上多好。薛寅叹口气,陈沛驻守平城数年,驻扎北疆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平城也算得上是北边诸城里较为富庶的一个城,若当真是老宁王的旧部,老宁王自己都被困北化至死不能回京,与他关系亲近、受他恩惠的旧部,又怎能如此逍遥? 这么一个人,一遇薛寅却十分热络,明知薛寅身份特殊,正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十分热情地表示想要帮忙,岂非奇怪?更何况他送出去那封信…… 薛寅打个呵欠,陈沛见他不搭理自己,前一刻还在义正言辞地辩解,后一刻竟是骤然出手夺薛寅手中的匕首。这人所言无论真假,但看得出,确实是武官出身,手底下多少有一点硬功夫。薛寅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腰往后仰,轻松避开这一招,而后手中匕首一扬,贴着陈沛脖颈擦过,带出一丝血花。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1 薛寅用匕首抵住这人脖子,叹一口气,柔声道:“陈大人不必惊慌,跟我走一遭便是了。”他困倦的眼底稍微露一分峥嵘血色,“你今天不该来。” 陈沛脖子被刀刃抵着,十分识趣,一点不轻举妄动,闻言只道:“你如此身份,又为何甘为柳从之卖命?你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我不过一介亡国之君。”薛寅不感兴趣地打呵欠,千古骂名都受得,更遑论这三言两语的质问?说他为柳从之卖命也好,不为柳从之卖命也罢,他不过是…… 薛寅疲倦地闭眼,他也说不清楚,他不过是不稀罕这万人之上而已。 万人之上的位置,看着花团锦簇,可又岂是好坐的?世上有柳从之这等命硬皮厚偏要自讨苦吃的人,也有薛寅这等混吃等死别无所求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薛寅一面架着陈沛往内走,一面想,他不过是不想柳从之丧命而已。 柳从之这条命是他救的,救人就要救到底,如今大军重整,好不容易有了一分对抗月国的筹码,可不能让陈沛这等人给暗算了,否则北边又会是一场大乱。 这乱世乱得够久了,他只希望这一场不可避免的战火是最后的烽烟,这世道最难求的,不过太平二字。 崔浩然挑眉看一眼推门而入的薛寅,再去看薛寅手里驾着的陈沛,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不善道:“陈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陈沛强辩道:“我不过是听说崔将军身体有恙,特意来看看,崔将军何必如此?” 这套鬼话崔浩然也不可能信,闻言冷笑一声:“你来得可勤快。”薛寅默不作声听二人来来去去交涉,从袖子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软绳——也就是民间号称“锁不服”的软绳将人绑上,末了一甩酸软的手臂,干脆利落地把人踹边上去了。 这番动作做完,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故态复萌地打个呵欠,正要惬意地叹息一声,不料察觉了崔浩然投射在他身上的颇为复杂的目光,薛寅立时想起崔将军对自己的怀疑,于是也乖觉,立时将手里的匕首收了,摊着手两手空空的看着崔浩然,示意自己温和无害。 崔浩然接触到薛军师纯良无辜,又带一丝倦意的目光,莫名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默默转开了眼。薛军师目的达到,面上满意之色一闪而过,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东西,扔给了崔浩然。 一旁被绑住的陈沛见到这东西,脸色骤然惨变。 崔将军下意识接过了,却是一封书信,他展信细阅,好一封内容详实的军机密报,将崔浩然及崔军动向,疑是柳从之之人的行踪特征,甚至于在逃亡国之君薛寅的行踪都一一写得清清楚楚,至于信是送给谁的也很清楚,写着呢,冯印冯将军。 这陈沛不声不响,倒是把柳薛二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奈何立功心切,接到崔浩然一方有重要人物犯病的消息后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值得搏一把,若赢,前途无量,若输……陈大人一定没想过输了会怎么样。 薛寅说得对,陈沛不该冒险走这一遭,这人亲自来行此险事,恐怕也是存了确认柳从之身份的心思? 崔浩然越看信,眉头扬得越高,末了冷笑着扫一眼陈沛,虎目含怒,“你这是活腻歪了啊。” 陈沛情知事败,生机渺茫,也不求饶,只绝望闭目。 事情至此,薛寅也不便打扰崔将军。毕竟柳从之未醒,崔将军就是主持大局的人,轮不到他薛寅说话。薛寅也不关心陈沛的下场,他不过是截到那封书信再将这信拿了出来而已,姓陈的对他不仁,他也不至于有什么义举。 崔浩然处理陈沛,薛寅便安安分分地守在柳神医的床前——经此一事,崔浩然似乎总算对他暂且放下了戒心,允许他接触柳从之了。 薛寅默默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越看眼睛越沉,渐渐地眼睛闭上了,再过一会儿,整个人就干脆趴在了柳从之床前,须知薛军师向来睡神附体,只要有能睡觉的地儿总是不放过的。 过得一会儿,床上人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见了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的人,稍微一怔,不料床边的人也是警醒,很快察觉过来,下意识地抬头,一双尚带着朦胧倦意的眼睛就这么撞入柳从之眼中,眼神迷惘,毫不设防。 作者有话要说:薛喵喵耍了一会儿帅就困了,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崔将军(⊙_⊙) 崔将军默默地败下阵来。 然后默默跑到柳攻床前守柳攻,守着守着就自己去睡了:好困喵…… 柳攻醒来发现自己床前有一只困喵gt;_lt; 然后喵就失踪了╮(╯_╰)╭【因为被我强行抱走了……】 咳咳话说以后我就不标薛柳线啦,因为大部分真的都是主角戏,懒得特意标。如果有一整章的配角戏我会标的,最近也在考虑配角戏份问题,觉得可能是我的写法结构不太对,没有找到驾驭双线的好办法,两边关联看上去不大容易造成阅读脱节,可能确实给读者带来了困扰,我会尝试改进写法的gt;_lt; 最后谢谢重光的地雷和番薯的火箭炮,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70章 雨疏风骤 柳从之神情仍虚弱,面色苍白,可神智倒是比迷迷糊糊的薛寅更为清明,看着薛军师睡眼惺忪懵懵懂懂的样儿,一丝笑意爬上无多少血色的唇角,眼神一时分外柔和。 于是等薛寅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柳从之面上挂着的浅淡而温暖的笑容。 笑容极浅,却极真,看在眼中,让人恍惚觉得心头一暖。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2 薛寅按一按额头,默默地回过神来。 他算是明白了,柳陛下这张脸得天独厚,哪怕病成这样,形容削瘦,面无血色,也能硬生生不显狼狈,顾盼之间神彩竟是一分不减。由此可见所谓美人虽然靠的是天生一张皮囊,但皮囊之下,神韵也十分重要。柳皇帝这等美人,就是极其罕见的内外皆备,谓之极品美人,也不为过,连小薛王爷看了,也要啧啧叹上两声。 说来好笑的是,这等美人,行走至如今,全身上下最不起眼的恐怕就是这张好看的脸了,也就是薛小王爷这等好色之徒……咳咳,才会闲着没事盯着人家这张脸看。 这人长得好了,做什么都占便宜,比如薛寅被柳皇帝两眼一看,一点没了睡一半被吵醒的烦躁,问道:“陛□体如何?” 柳从之微笑:“不好不坏,累你受惊了。” 他骤然从床上醒来,已经很快清楚了局势,再看一眼一旁的崔浩然与晕厥过去的陈沛,挑了挑眉,神情似乎有些惊讶,然而讶色很快退去,只微微一叹。 柳从之转醒,崔浩然很快过来,迫切道:“陛□体怎么样?这是受什么伤了?” 柳从之含笑伸出手,任由军医为他把脉,军医是知晓柳从之身份的,皱着眉头把完脉,最终长舒一口气:“陛下已暂且无恙,但是还请陛下……”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语气迟疑,“万万保重龙体,切勿操劳。” 崔浩然听军医语气凝重,眉头一皱:“你把话说清楚,陛下病情到底怎么样?” 军医愁眉不展,只道:“我学艺不精,实在对此症束手无策,陛下如此,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崔浩然心头大急:“这到底是什么病?” “浩然,别急。”柳从之含笑开口,看一眼军医:“多谢忠告。” 军医忍不住道:“恕属下多嘴,请问陛下是怎么染上这等病症的?陛下这是旧疾,若知病因,属下大约也能再想想办法。” 柳从之笑着摇头,崔浩然听着这话,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柳从之只打眼看屋内的情况,已将今夜的事情猜出了七八分,崔浩然再在他耳畔低声汇报了一翻,柳从之点头表示知道,吩咐下去,将陈沛带下去关好,又下了几道命令,崔浩然一一应下。他到底刚醒,精神不太好,做完这些面上就现出疲乏之色,军医当即道:“请陛下好好休息。”柳从之含笑一点头,道:“浩然留下,你们也下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在座几人中心里盘算不一,这句话却算是说到了小薛王爷心坎上,君不见薛军师早已呵欠连天,只恨未能修炼出一门站着也能睡着的绝技?迷迷糊糊听到这话,二话不说就打算离开,柳从之见状莞尔,柔声对薛寅道:“今日多亏你出手。” 梦游状态的薛军师微微一怔,清醒了些许,看着柳从之的面色,脸上现出一丝担忧神色:“也请陛下好好休息,保重龙体。” 柳从之含笑目送他离开。 留下来的崔浩然看着柳从之的神色,微微一叹。 人都走了,里外就剩下他们两人,柳从之笑道:“浩然你坐。” 二人一路君臣相随,端的是过命的情谊,虽然君臣有别,但私下里并不拘束,崔浩然不客气地搬了把椅子坐下,而后神色凝重地看向柳从之:“臣今夜着实是担惊受怕,还请陛下给个准话,陛□体究竟如何?” 柳从之沉默片刻,笑道:“陈年旧伤,这伤的来源你大约也隐隐知道?十年前便有了。” 崔浩然变了颜色,方才军医道这是旧伤,他心中便隐隐有感,十年之前的旧伤……却到今日仍在发作,其严重可见一斑。崔浩然低声道:“陛下在京时,可曾请名医看过?” 柳从之在宣平时什么样的名医请不到?然而如今政局有变,崔浩然孤军在外,虽然有兵力在手,可势力到底是薄弱。柳从之微微一叹:“我本当熬过了一劫,近日应是无恙,不想到底……”他顿了一顿,笑道:“浩然,你我如此交情,我也不瞒你。我的身体……我自己也无多少把握。” 这话大有不详之音,崔浩然变色道:“殿下!” 他多年追随柳从之,叫的最久的便是这一声殿下。柳从之当年异姓封王,无比风光,崔浩然却将这风光背后的种种无奈看得清清楚楚,当年柳从之拉反旗其中之一的原因便是因为功高盖主,无路可走,若是不反,迟早闸刀伺候,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崔浩然那时便属柳派,柳从之造反,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舍命追随,可以说,四将之中,崔浩然追随柳从之的时间最长,柳从之待他也尤为亲厚。 柳从之面色不变:“浩然,此事之前不告知于你,只是不希望你乱了阵脚……但此时也不得不说。”他一时有些唏嘘,“我只愿倾尽我所能,平了这乱局,赶走月狼,之后的事……我并无多少想法。” 崔浩然道:“殿下!你这伤当真无法可想?” “或许有。”柳从之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一直在想法子。你若寻到什么名医,也可带来见我。” 崔浩然点头应下,神情十分混乱,他追随柳从之多年,这么些年,虽然风风雨雨大风大浪都经过,但柳从之始终在,有柳从之在,他便从不动摇,只因他清楚柳从之做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崔浩然身家性命都是柳从之救的,蒙受救命之恩不说,更有提携之义,骤然得知柳从之身体有恙,情况危急,对他来说不若晴天霹雳。 良久,崔浩然道:“陛下请一定保重身体,若是陛下有恙。我……”他一拧眉,“我是万万不能认冯印那厮来做皇帝的。” 崔浩然很久以前就清楚,他自己只能做刀,不能做拿刀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了,柳从之一直是他的主心骨,如果柳从之倒了,朝中又是风雨飘摇的,他实在……无话可说。 柳从之含笑:“就算我不在了,能做皇帝的人也不少,你不必把冯印放在心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3 崔浩然沉默良久,道:“如果陛下有子嗣,那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一定迎他上位。” 柳从之一叹:“可惜我并无子息。” 崔浩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最后道:“我知陛下那个……不好女色,不过我前些日子想起一桩旧事,陛下可能有一个孩子?那个……十年前。”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个时间,小心地看着柳从之神色:“只是那年月太乱,如今也不知究竟怎样了。” 柳从之面色罕见地一变,最后闭目道:“此事不必再提。” 崔浩然知道说错了话,只得噤声不言。他跟柳从之的时间久,很多旧事都知道一些,包括柳从之身上伤情的由来…… 最早的时候,无论是崔浩然还是柳从之,都没想过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年崔浩然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末流武官,年轻气盛得罪了上司,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相比之下,十年前的柳从之倒是春风得意,只是这春风得意里有几分快活,又哪里是旁人能知的?崔浩然几乎是亲眼看着柳从之一路从“大人”,走到“殿下”,再走到如今的“陛下”,一路无限风霜,细细回想,着实苍凉。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一灯如豆。 沉默良久,柳从之疲倦道:“也罢,我休息了。” 崔浩然告退。 翌日。 薛寅打着呵欠起身,本打算去找点东西填填空空荡荡的肚子,不料没走几步,有人来请,柳神医请他过去一见。 柳神医的邀约可万万不能含糊,薛军师立马神色一肃,也顾不得去填肚子,径自去了柳从之那儿。 柳从之面色比昨日好了许多,面上含笑,道:“你来了。” 薛寅慢吞吞地见过礼,而后道:“陛下有何要事?” 一面问,肚子一面咕嘟一声,薛寅难得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简直是丢尽了面子。 柳从之失笑,唤人送上早点,大军粮饷不足,其实是一切从简,但柳从之身份不同,又在病中,供应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今天的早点吧,恰巧是那个……甜汤,深得薛军师的意,于是薛军师一脸满足,等喝完了才想起正事,正要开口询问,柳从之却递给他一样东西,薛寅下意识地接过,仔细一瞧,却是愣了。 柳从之给他的,是一张小令牌,其上写着薛字。 单单一张令牌没什么,但一张刻着薛字的令牌……薛寅怔忪半晌,不可置信道:“陛下当真要如此?” 柳从之笑道:“自然。” 这是一张行军用的令牌,见令如见人,柳从之此举的意思是,他的确打算予薛寅以兵权…… 作者有话要说:_(:3∠)_写出来了。。。 _(:3∠)_薛喵真是的,只知道垂涎柳攻美色,在心里嘀嘀咕咕半天,你有本事垂涎你有本事就上啊……【喂 还有就是谢谢香油姑娘的地雷,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71章 瑶水岸边 柳从之信他! 薛寅愣了愣神,柳从之一直说信他,可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但这块令牌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柳从之是认真的…… 令牌不沉,触手冰凉,薛寅拿在手中,却觉这小东西有千钧重,一时神情复杂,一声叹息。 “陛下。”他低声道:“陛下信得过我?” 柳从之含笑,“我信你。” 短短三字,说来毫不迟疑,薛寅将那令牌握紧,心底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柳从之曾言:“我信你,但你不信我。” 这人竟真的有此魄力,不顾他的身份,给他兵权……薛寅知以自己身份,柳从之病倒,崔浩然尚要怀疑他图谋不轨,如今柳从之如此做派,着实是……让他意想不到。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4 薛军师面上一时去了困倦之色,只是神色纠结得很,显然十分惊讶,柳从之观其颜色,笑道:“不若出去走走,正好看一看附近地形,具体事宜我在路上给你细说。” 薛寅颔首。 众所周知,柳神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单看崔将军待柳神医如此之好,如此看重柳神医,便知柳神医此人一定不凡,况且这军中多是崔浩然旧部,但其中也有知柳从之身份的柳从之旧部,所以柳神医在军中的地位向来超拔,备受瞩目。 习惯了被人无视的薛军师走在备受瞩目的柳神医旁边,一路也连带着受了些瞩目,登时觉得不太自在。陈沛被扣,崔军这算是彻底占了平城,再无后顾之忧,于是专心操练,以薛军师的眼光来看,崔将军这是在磨刀,刀一磨利索了,自然是开打的时候,如今看来,开打的时候恐怕是近了。 柳神医不愿影响军队操练,便带薛军师一路走到了瑶水湖附近。薛寅对瑶水湖久闻其名,却从未真正见过,如今一见,只觉湖水湛蓝清澈,湖面平滑如镜,结了一层碎冰,风光确是尤其之美。有一队士兵正在湖内捕鱼,薛柳二人并不走近,只站在湖畔边,遥遥看着湖面,薛军师安安静静听着柳从之将分他多少兵力、以及一些大致计划一一道来,心情却不宁静。 柳神医说话向来点到即止,两人在外,虽周围无人,有些细节也并未说得太过清楚,不过好在薛军师聪明,向来一点就透,两人说起话来倒是毫不费事。柳神医说,薛军师偶尔插一两句话,三言两语间竟是将正事都商量得差不多。柳神医显然心情颇好,面上带笑,神色颇为柔和,说得差不多,便干脆在湖畔席地而坐,感受湖面吹来的凉风,惬意一笑。 薛军师看在眼中,稍微惊讶。 柳神医的年纪其实不轻了,也是三十过半的人了,一张脸再是好看,眼角也已有细纹。以柳神医一生成就来看,这个年纪年轻得过分,但柳神医到底不是薛军师这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还带病,这等行径由他做来,潇洒是潇洒,但就是显得……颇为孩子气。 薛寅面色不由稍微古怪。 柳从之笑:“怎么,吃惊?” 薛寅眨眨眼,也在湖畔坐下,柳从之都坐下了,他没有理由不坐下,而且薛军师的人生信条本来就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打量柳从之,道:“陛……你身体似乎有好转。” 他本想称陛下,但思及两人在外,柳从之身份到底还未挑明,就临时改了口。柳从之闻言,眼中笑意深了些许,笑道:“确实有所好转。” 柳从之脸色确实不似昨日灰白,这人昨日昏倒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像一尊毫无生机的玉像,薛寅睡倒在他的床前时心里都隐隐嘀咕,这人真的还醒得来么? 以柳从之命数之硬,当然是醒得过来的,但闹了这一出,薛寅着实是摸不准,姓柳的寿数还有几何。如果他在这时节突然暴毙,那届时局势恐怕就不止是乱了,而是大乱。 薛寅思及此,欲言又止,柳从之有所察觉,笑道:“我乃神医,自知自己寿数绝不止如此。” 这话说得自然至极,气也不喘一下,薛寅目瞪口呆,这人还真当自己是神医了?病怏怏的柳神医你说这话不怕闪着舌头么?柳神医不前日还和人说医者不能自医么?怎么一转眼就忘光了? 薛军师应变还算伶俐,呆了一呆,就控制好了表情,扶额道:“神医说的是……” 虽是附和,但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其可信度自然要打折扣。柳从之笑笑,忽然一叹,“你如今也算我麾下将领了。” 薛寅安静下来,肃容道:“多谢……赏识。” 他下意识间陛下二字就要冲口而出,所幸止住了。柳从之道:“将门虎子,我知你能为定然不凡,如今风雨飘摇,能得你相助,我亦十分高兴……”说到此处,他又笑了笑,眼角起了一二笑纹,忽然探手入怀,拿出一样东西,抛给薛寅。 薛寅抬手接住,一看,却是愣住了。 这是一枚玉佩,乍看十分眼熟,正是柳从之上次负伤濒死,他搜刮柳从之身上的东西的时候,看到的这人贴身所戴的玉佩。 这玉佩不大,以薛寅的目光看来,也非是什么名贵之物——小薛王爷虽然半辈子穷得响叮当,但好歹是个王爷,眼力界还是有的,只是正因为并不名贵,这物于柳从之恐怕就更加珍贵。这人什么样的富贵没享过?这东西的意义一定不凡…… 薛寅手捧着那玉佩,眉头蹙起,低声道:“神医你……这是何意?” 他不知怎么称呼合适,索性就叫神医了,反正姓柳的脸皮够厚,莫说叫他神医,叫他神棍他恐怕都会笑眯眯地装模作样地给你算一卦。 柳从之笑道:“我身无长物,也无什么东西可赠。此物是我贴身之物,此番赠与你,也可做个凭证。来日若有任何变故,你大可携这玉佩找我理论。” 他这话说得有些语焉不详,薛寅却明白了,这是御赐之物,也是信物,如同那什么免死金牌、尚方宝剑一般,是柳从之给他的承诺。 柳从之这是在安他的心。 薛寅手握玉佩,这旧玉佩带了柳从之的体温,握在手里感觉温温的。他心情一时有些迷惘,想不透柳从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毕竟柳从之实在无需如此,薛寅信不信柳从之,对不对柳陛下放下戒心,事后跑不跑路,都与大局干系不大。薛寅想着,摇了摇头,认真道:“这是你贴身之物,我怎敢收?” 柳从之笑道:“正因是心爱之物,我才赠与你。有何不能收的?” 这话像是大有深意,薛寅琢磨了片刻,决定暂时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深意给无视了,道:“此物可有由来?” “自是有的。”柳从之远眺瑶水湖面,深吸一口气,悠悠道:“此物是我一名长者所赠。”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5 他如此提及,这名长者必然重要,柳从之像是起了谈兴,笑道:“我出身卑微,无父,只得一母。” 薛寅点点头,这些掌故他倒是隐隐听过,虽然都不甚详细,但以柳从之名声之大,有些事自然会被人挖出来。早在柳从之为官之时,他的出身就是他的一大软肋,然而换句话说,以柳从之的出身能走到今天的地步,着实堪称奇迹。 “我无人拂照,幼时单单为了读书就吃尽了苦头。”柳从之忆及旧事,神情竟是十分柔和,“后来我遇上了这位长者……”他说到这儿,笑了一笑,“他年纪其实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也非什么富人权贵。我入仕之后,走得也远比他要远,当年当真是风光无限……” 柳从之语调中带了一丝嗟叹之意,再是风光无限,如今回首也不过满目苍茫。薛寅听在耳中,心头一动,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就听柳从之道:“然而我敬他爱他,这枚玉佩乃是当年我高中时他赠与我的,祝愿我早日娶妻,飞黄腾达,一生顺遂……此物是我多年来的贴身之物。” 薛寅听到此处,道:“那神医就……更不应该将这玉佩给我。” “给你你就拿着。”柳从之回过头来,对薛寅一笑,他这话说得竟是分外干脆,全没平日说个话总要拽几道文绕几道弯子的脾性,一句话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他含笑看一眼薛寅手中的玉佩,“这人已故去多年,前尘旧事,多想也是无益。” 仅是前尘旧事……么? 柳从之的声音极其平和,薛寅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出了神。 柳从之黑瞳幽深,平静得如同眼前的瑶水湖,不起丝毫波澜。 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出身微寒,半生动荡;享尽富贵,历尽诸苦。至最后,也不过是这满目平静,半生荣辱,尽皆如云烟过眼,不留丝毫痕迹。 薛寅将那块有些温热的玉佩握在掌心,有些困惑地揉了揉眼睛,问:“这位长者……是因何过世的?” 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问这一问,然而掌中握着这枚玉佩,有些话自然而然一张口就说出来了。柳从之闻言,仅微微一叹:“他是受我拖累。” 薛寅于是闭了嘴。 柳从之今日的态度极好,好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块令牌,一枚玉佩,一番吐露心迹的话,细细想来,确实都蕴含深意。薛军师着实有些迷茫,以前柳从之笑里藏刀,常给他下绊子,他看着这人就头痛,后来柳从之对他好了,他又觉得别扭,如今柳从之对他太好了,迟钝如薛军师,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有些困惑地琢磨了半天,末了,脑中闪过一个很不对劲的想法。 如果他没记错,柳皇帝他……好龙阳来着,他隐约记得自己还求证过…… 薛寅看着柳从之俊美温和的笑颜,整个人僵住了。 这姓柳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湖畔约会get√ 柳攻以一种十分高大上的方式送出了定情信物…… 薛喵他……其实本章最后他脑中奔腾着跑过的是一万匹草泥马,浑身的毛已经……炸起来了。【虎摸顺顺毛嘤嘤~~ 这章用比较隐晦的方式写了一下柳攻和他的白月光,其实柳攻是个苦逼,他对白月光也是暗恋,白月光还送他玉佩祝他“早日娶妻,飞黄腾达,一生顺遂”…… 一口血的柳攻默默珍藏这玉佩多年,最后把他送给了薛喵。(⊙_⊙) 另外谢谢小丸子姐姐、墨墨、春御绘姑娘的地雷,还有谢谢BABEL亲的手榴弹,么么哒=w= 章节目录 第72章 出征前夕 有些事儿吧,没想到就罢了,一旦想到就会觉得越想越是那么回事,越琢磨越是不对劲。 薛寅脑子里乱糟糟的,同柳从之相识后的种种一齐涌上心头,从姓柳的一开始那张欠揍的笑面,到后来宣京局势骤变,他二人结伴逃出,一路种种,恍惚回想起来,姓柳的对他的态度确实是越来越柔和,尤其是现在,柔和之外,总感觉隐隐约约还有什么,薛寅说不大出来,但又确实……似乎带了那么一分暧昧。 柳从之将薛寅这一副突遭晴天霹雳的模样看在眼中,唇角勾起一丝饶有兴趣的笑容,问道:“怎么了?” 不太清醒的薛军师抬头看见柳神医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容,再触及那双似乎蕴满关怀的黑眸,心神一荡的同时打了个寒颤,忽觉手里那块玉佩烫得吓人,拿在手里活生生像拿了一块烫手山芋,一时有些站不住,打个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 这话说得大是言不由衷,柳从之挑一挑眉,只温言笑道:“此处风大,我们不妨先回去吧。” 薛军师脑子乱得像一锅粥,有心吹风清醒清醒,又有心回去找个地方躺着好好想想事,柳神医既然这么说,那他也无可无不可,自是回去了。 回程的一路薛军师乖巧得像个哑巴,不多说半句话。柳从之也不大说话,二人到地方之后就打算分别,柳神医虽拖着病体,但日理万机,能得闲出去湖边转转已是奢侈,绝不能像薛军师这般清闲。这么走了一路,薛军师倒是大致冷静下来,面上已无多少惊骇之色,知柳神医要去忙正事了,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他要找地方冷静一下。 不料临分别,柳神医忽然笑了一笑,问道:“那玉佩呢?”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6 薛军师不假思索地张开手,现出掌心玉佩,他还当柳神医转了念,要将这东西收回去,心底莫名松了一口气,不料柳从之将玉佩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目中现出一二怀念之色,而后微微垂头,将这玉佩亲手戴在了薛寅的脖子上。 柳从之个头较薛寅为高,这动作做来极其自然,而且不容拒绝,薛寅在明确柳从之意图的时候就再次呆立在了原地,仿佛迎来了一记天雷霹雳,整个人僵得像木头。柳神医感受到身下人整个人都绷紧了,他再耽搁一会儿,这人约莫会控制不住蹦起来,于是低低一笑,放开了薛寅。 那枚带着岁月痕迹的玉佩挂在薛寅颈中,刚好悬于锁骨中央。僵立的薛寅这时像终于有了反应,木然垂头看一眼玉佩,他现在只觉这小玩意烫得像烙铁,恨不得一把扯下来扔一旁去,但他不敢。 “陛下这是……做什么?”薛军师结结巴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一句话说得分外辛苦,停了又停,脑子里根本一团浆糊。 柳从之的目光在那玉佩上一闪而过,而后弯眉一笑:“这是我心爱之物,也希望你能好好爱护。” 薛军师几乎被柳神医那堪称灿烂的笑容闪瞎了眼,脸竟是不自觉微微一红,最后木然应了一声,“是……陛下……” 柳神医的目光在他微红的面颊上一扫而过,而后满意地眯着眼微笑,道:“那我便走了。” 薛寅从没有一次对柳从之的离去如此感恩戴德,柳从之再这么待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一直到柳从之离开了一会儿,站在原地的薛寅才勉强再度冷静下来,看一眼颈中玉佩,一手按住额头,深吸一口气。 完蛋了,姓柳的好像真的不太对劲。 这家伙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直把薛军师晃花了眼,柳从之笑当然不稀奇,这人脸上不带笑才是稀奇,但这种笑法,也着实稀奇。 让理智回魂的薛寅来描述一下,那约莫是,笑如繁花——可怜小薛王爷没读过多少书,找不出什么更好的更高雅的词。姓柳的一双眼睛向来漂亮,适才眸中光华动人,险些把小薛王爷看怔住,现在琢磨起来,怎么琢磨就怎么觉得……姓柳的这一笑,怎么这么……妖呢? 脑中闪过的这个词再度让薛军师打了个寒颤,僵立良久,终于起步,回屋,找了把椅子整个人就躺了下去,再也不愿起来。 薛军师闭着眼睛,神情仍然是懒洋洋的,心底却不太平静。 他还真得离柳从之远一点,甭管柳从之心里是怎么想的,柳从之现在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天可怜见,他薛寅虽然未婚,但也无龙阳之癖啊。 小薛王爷一念至此,眼前不知怎的,就闪过柳从之临走之前那个看得他失了神的笑容,登时眉头皱起,拿手在眼前晃了晃,似乎这样就能把柳从之那张脸给扫出去。 虽然,姓柳的那张脸还……真好看。 晴天霹雳归晴天霹雳,甭管薛柳两人心里揣着什么念头,正事还是要做的。 崔浩然手中军队已在平城完成了最后的整合集结,占了平城后,情报军机也处理得差不多,兵贵神速,何况崔军粮草本就不足,再拖下去肯定不成,这是万事俱备,就差出征了。 当夜。 薛寅身着软甲,腰间佩刀,肃然看着面前声势浩大的大军,微觉恍惚。 崔军乃精锐之师,军纪严明,列队时无半点慌乱,一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周围气氛确实沉凝甚至冷肃的,无人随意张望,无人敢随便开口,士兵人人站得笔直,如同一杆一杆被鲜血开了刃的标枪。 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屏障,守土卫国之兵! 如无意外,这支军队今夜就会出发,兵分三路,扑向辽城,势要给月国人一个教训!薛寅将率领这三路军队中的一队,至此,他竟真的暂时摆脱掉了亡国之君这一污名,真真正正成为了一名将领,柳从之手下的一名将领!开城跪降柳从之时,狼狈逃窜出宣京时,谁能想到这一遭?昔年在北边随老宁王剿灭月国匪徒时,又如何能想得到他有朝一日竟然真能出北化,堂堂正正地率军与月国人一战? 薛寅深吸一口气,今夜月华极亮,夜风颇寒,他闭着眼,被风吹得面颊生疼,精神却是亢奋的,神智清明得不能再清明。他做了武将打扮,面上困倦神色去尽,腰背竟也是挺得笔直,站在原地,丝毫不显瘦弱,单薄的身板却硬生生将这一身甲胄撑了起来,周身气势凝沉。 这一刻,没人会怀疑他是一名武将,将门虎子,他上过战场,也历过杀伐,是一把已经开刃的刀! 薛寅平静地睁开眼,等待着最后的,出征的号角。在这满场肃杀的当口,却有一名传令官找到了他,令他去见崔将军。 薛寅怔了一怔,他本当一切事宜都安排好,就差出发,这是临时出了什么变故? 传令官见了他,也是怔了怔,他来找薛寅时,远远看着那个背影,几乎都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成日闭眼睡大觉,看着烂泥扶不上墙的薛军师。这下薛寅转过头来,传令官的表情就更加精彩了,只见薛军师白净的一张脸上愣是像开了染坊,五颜六色,看着煞是好看。传令官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军师是被谁伤的?” 薛军师反应过来,摸了摸面皮,只道:“没什么。” 说话间扯动了嘴角伤口,薛军师呲了呲牙,心里暗暗骂一句那些下手毒辣的兵油子,虽然他已经一个一个收拾回去了,不过脸弄成这样,实在不太好看。 薛军师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被打的——他长得像是甘愿挨打的人么?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7 今日早晨柳从之予了薛寅令牌,午时崔浩然与他长谈一番,定了出征之计。薛寅得知自己即将要带兵出征,也是一愣,柳从之这枚令牌给的太过仓促,他突然上位,恐怕不能服人。换言之,薛寅若想真正将这支军队收归旗下,他必须拿出点手段,否则,就算这支军队给了他,他不能服人,也是带不了兵的。 崔浩然让他仓促带兵上战场,也未必没有让薛寅知难而退的意思。这支分出来的军队人数不多,但人大多都是从崔军里提的,乃是崔浩然部下,薛寅横插一杠子,崔将军嘴上不说,心里恐怕也是恼的。 薛寅只有半日的时间,如果半天内他驯不服这一支兵,那他恐怕就没有随军出征的必要。 此事颇为麻烦,一开始,没人服薛寅这个看着软绵绵,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就差哄堂大笑了。薛军师也沉得住气,等人笑得差不多了,场面基本安静下来,才慢吞吞地伸个懒腰,而后将柳从之给他的那一块行军令牌“啪”地一下摆了出来。 “这块牌子想必诸位都认得,是军中令牌。我有这块牌子,才能号令诸位。”薛寅慢吞吞地,心平气和地道。 “那又如何?”有人挑衅,“我们认这块牌子,但不认你!” 薛寅指了指挑衅的那人,慢慢勾了勾手,“那你上来。” 那人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让你上来你就给我滚上来!”薛军师前一刻还温吞吞软绵绵,这下突然变了脸,一声暴喝,瞪着那群叫嚣的士兵,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今天就把这令牌放这儿,不服我的一个个上来。咱也不玩儿虚的,只要打赢我,这令牌就归你,我立马让位滚蛋。要是我赢了,你们就全部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我说得够清楚了么?” 薛寅这话,确实是说得够清楚了。 这一打就是一个下午。 小薛王爷今天早前被柳神医折腾得一惊一乍,心里颇有些郁气,等到有架打,整个人立刻就精神了,打得酣畅淋漓,十分过瘾。 薛寅虽然身手不错,但到底先天不足,绝顶高手是算不上的,这军中这么多人,不见得没有比他厉害的,而且一个一个上,就算打不死他也得累死他,薛军师有什么底气能赢这么多人? 底气就是,这比试还有两条规则。 第一,想上场的人先掂量自己的斤两,他薛寅只和五个人打,人多不候,至于怎么抉择出这五个人是士兵自己的事,他不干涉。 第二,上场能用武器,意思也就是真刀真枪的较量。薛将军的原话是生死有命,刀剑无眼,怕死的别上来。 这么一弄,事情闹大了,结果连崔将军都来凑热闹。薛军师确实不是最能打的,但他能跑会闪,而且关键是暗器功夫出神入化,出手狠辣,他倒是留着分寸没要人性命,但他与人斗起来总有一股凶悍戾气,气势之强,让人先惧三分。 军中最敬强者,这么斗到最后,没人再敢小瞧薛寅,一个个都收敛了服气了。薛寅快刀斩乱麻,算是暂时让手下这群兵服帖了,立了个下马威,然而相对的,薛寅也没强悍到能一点不受伤,这张脸最终也变成了这模样,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 薛寅顶着这张色彩斑斓的脸去了崔将军那儿。 柳从之与崔浩然坐在房中,正在议事,见薛寅来了,纷纷回头。崔浩然见识过下午的场面,所以面上一点惊诧之色都没有,柳从之看了一眼薛寅面上的伤痕,倒是挑了挑眉,“这是怎么了?” 薛寅淡淡道:“一点小伤。” 他既然这么说,柳从之也不多话,只转头一指桌上,“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个。” 薛寅的目光也随之转向桌上,微微挑眉。 桌上放了两封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的薛喵被柳攻调戏了…… _(:3∠)_总觉得柳攻给薛喵戴上玉佩那一段有一种给宠物喵戴上项圈的即视感,求破啊。 QAQ我家喵明明也很拽酷炫的,开文的时候他多霸气四射啊!怎么走到现在感觉变成柳攻养的宠物喵了QAQ 还有颜控喵真的是没救了……仅仅一张脸就能攻略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 然后谢谢重光和布丁果冻亲的地雷,鞠躬~ 章节目录 第73章 两封书信 两封书信,发信人各有不同,然而巧的是两封都在出征前夕这个特殊的时刻送到,更巧的是,两封内容完全不同的书信却有同一个目的:让大军后退。 第一封书信来自老熟人,冯印冯将军,言辞恳切地要求崔将军领兵回朝,考虑到冯大人一贯的名声,想当然耳这封书信未能得到重视,被随意地扔在一旁。 有意义的是第二封信。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8 首先,这封信的署名就极其有意思,只因署名这人实在让崔柳二人都熟悉得很,就连薛军师也对这名字耳熟能详。 四将之一的陆归。 率兵攻辽城,却被月国人反将一军,下落不明的陆归。 这么个下落不明,似乎消失在了茫茫北地里的人物,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骤然送来一封信。 信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寥寥几语,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后退!大军绝不能近辽城一步! 看得出此信寄得仓促,具体因由只简短写了两句,语焉不详,似是因为辽城附近会有大变故,所以绝不能进。可此信来得蹊跷,陆归又久无音讯,这么一封信有几分可信,倒未可知。 薛寅看完信,抬头看一眼柳从之。 柳从之也低头看信件,道:“这是陆归亲笔,做不得假。” 崔浩然粗声道:“箭都在弦上了,他凭什么让我退?”陆归消息并不灵通,更不知柳从之身在崔军中,这封信仅仅是送给崔浩然的,信上写着万事莫急切勿莽撞,崔将军看着觉得分外刺眼,他崔浩然行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其它人指手画脚?更何况是一个已经兵败,还不知在闹什么幺蛾子,更不知是否已经投敌的陆归? 薛寅自是看得出崔浩然心中不忿,但他只看柳从之:“陛下打算如何?” 柳从之笑道:“你可愿退?” 薛寅沉默了一会儿,他来时神智清明,浑身血液都已沸腾,这时却冷静了下来,“但凭陛下吩咐。” 陆归是崔浩然和柳从之的熟人,却非薛寅的熟人。以薛寅现在所得情报以及对陆归的了解,着实难以分辨这封信是真是假,故而也无从决定。在场三人,柳从之是唯一能够做决定的那个人,薛寅既然已是柳从之麾下臣子,自然听从柳从之的判断。 “说得好。”柳从之微微一笑,有些疲惫地闭目,良久,平静道:“浩然,下令大军往平城外围撤,出征令取消。我们再等两日,一观情势。” 崔浩然大吃一惊,“可多留一日就是一日的粮草!而且现在是难得的机会,这时候不打,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柳从之早料到他有如此反应,有些无奈地一叹:“浩然,你信我这次。” 崔浩然闻言,不甘地咬牙,道:“陆归那混蛋……” 柳从之信陆归,哪怕是这么一封语焉不详的信。崔浩然却心存疑虑,柳从之微微一叹:“你不是与他交好么?” 崔浩然垂头,不言语了。他确实与陆归关系不错,但…… 崔浩然对柳从之的决定显然不太信服,却也埋头去做了,薛寅倒是毫不含糊,肃容应了一声是,自去管他手下那帮子才将他揍得脸上开花的兵。 临告辞,柳从之忽道:“稍等。” 薛寅脚步顿了一顿,柳从之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抬手扔给他,笑道:“这药可以涂在脸上。” 薛寅闻言,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脸,而后疼得一呲牙,柳从之怀中东西之多向来包罗万象,有这种伤药倒不稀奇,稀奇的是日理万机的柳皇帝竟然还想得起这个。 薛寅默默将那药瓶扣在手心,道:“多谢陛下。” 柳陛下打量着他满面姹紫嫣红,笑得十分愉快,恬不知耻道:“我到底是军中神医,这点事也是应该做的。”薛寅听得心头一阵恶寒,缓过神来,就见柳陛下斜睥他一眼,柔声笑问:“需要我帮你上药么?” 声音温和,态度柔和,笑容灿烂,眸光极亮,怎么看,都有一股诱惑之意。 薛军师面皮一红,最终拿着手中的药落荒而逃。 留下柳神医笑看薛军师怎么看怎么仓皇的背影,微微摇头,叹了一声:“路还长着啊。” 至于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路,这路又为什么长,可以放一边,暂且不论。且说薛寅逃到房外,喝一口冷风,整个人头脑一清,正打算赶去见他麾下那队兵,一抬头,却看见了一轮明月。 今夜月色极美,月华极亮,哪怕是这纷乱时节,看在眼中也让人心里一松。可薛寅将这轮明月看在眼中,心头却是微微一紧。 只见月色美则美矣,然而明月边缘却透出一抹隐隐的暗红,薛寅觑在眼中,皱了皱眉,总觉不详。 这一夜起了大雾。 士兵出征的行程暂缓,倒是个个都睡了个好觉,翌日清晨,等休息好的士兵出帐篷,就能看漫天白雾,几乎铺天盖地,雾气极浓,人稍微站远一点便看不清楚了。薛军师打着呵欠爬起来,脸上的伤多亏柳神医的药,倒是好了许多,印记已消除大半,见了这景象,也是一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29 这等大雾,在整个北边都罕见,怎么赶在这时候遇上了? 薛军师脑子迷迷糊糊,尚未转过弯儿来,就被拉去见了柳陛下,一见面,就怔住了。 柳神医满眼血丝,显然彻夜未眠。崔浩然与薛寅几乎是同时进来的,互看了一眼,打个招呼,又转过头去,薛寅身份相对尴尬,与这位崔将军着实无多少私交。柳神医等两人坐定,方才按了按眉心,疲惫道:“宁安有人投毒。” 宁安是一座城。 这是北边诸城里十分不起眼的一座小城,恐怕比平城还不起眼,不过它的位置十分巧妙——与辽城相邻,恰好是平城前往辽城的必经之路。 也就是说,如果大军昨夜出征,无论怎么走,都避不过宁安,以宁安的位置和月国人嚣张的脾性,如果柳从之打辽城,恐怕真正的战场不会在辽城,而会是在宁安。 柳从之连夜盯着探子密报,昨夜,有人在平城投放毒药,牵连甚广,死伤惨重。 要知现在北地虽然月国人不少,但到底不可能把这些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朝人全部连根拔起,闹这么一出,虽然月国人恐怕也会有死伤,但死伤最多的,仍是无辜平民。 薛寅皱了皱眉,他骤然想起了一事,沉声道:“宣京瘟疫……” 柳从之赞同地点头,“月国人当中恐怕有擅长用毒之辈。”只是投毒者虽十有八九是月国人,但其用意却让人捉摸不透,宁安究竟有什么,能让月国人使这么大手笔? 柳从之阅闭手中情报,微微一叹,“宁安已成疫城。” 薛寅问:“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柳从之扬眉,淡淡道:“他们是朕的子民。” 换言之,绝无可能置身事外,弃之不顾。 薛寅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他心情沉重,这时却忽然笑了一笑,不过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思及此番变故,面上闪过一丝厉色。 两国交战,士兵有伤亡是难免,可平民百姓却最是无辜。累及平民,滥杀无辜者……该死。 是谁投的毒? 熟悉月国隐秘的人恐怕会知道,月国三王子一脉,和毒物总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这位三王子之母乃是月国皇帝的一名宠妃,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名宠妃出身卑微,来历古怪,从宫中女仆一路走到宠妃,再走到皇后,经历可谓传奇,其兄巴力后来成为了月国声名大噪的常胜将军,其子月国三王子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若不是二公主半途杀出,三王子应是板上钉钉的月国国君无疑。 昔年巴力南征,首度使用月国奇毒月色明,以致死伤惨重。据逸闻言,巴力亲妹,月国皇后,也对毒物了解颇深,昔年她不过一介女仆,与月国皇帝结缘,靠的一碗粥。 一碗被下了毒的,送给月国皇帝的粥。 她揭破粥里有毒的事实,可以说是救了皇帝一命,自此得宠,之后风雨飘摇数十年,几番起落,才有了后来所谓的传奇经历。 月国三王子的母、舅都和毒物牵连不清,至于他自己,知月国内情的人都明了,三王子养了一条忠狗。 一条会使毒的忠狗,月国人称毒修罗,是极厉害的用毒大家,但同时年纪轻轻手段却狠辣,杀性极重,出手毫无顾忌,杀起人来可谓六亲不认,是条忠狗不假,却也是条恶犬。 这人名叫白夜,自幼便是作为三王子的下属被抚养长大,听话是听话得很,奈何杀性太重,有时做事总是让人生气。 白夜跪在地上,他唇边溢血,左颊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但他一声不吭,跪得笔直,眼睛安分地低垂,面上毫无表情。 黑袍男子站在他身前,沉声问道,“谁让你下毒的?” 白夜的目光只看地板,淡淡道:“属下想擒杀沙勿。” 这话的意思是,他只是在擒杀沙勿的过程中出了点小差错,使错了手段,不小心连累了许多人——当然,在这人的脑子里,恐怕就没有“连累他人”这种概念。 黑袍男子怒极,倒是冷笑了:“你捉着沙勿了么?” 白夜这一次面露惭愧之色,道:“属下无能,还是让他跑了。请主人责罚。” “放心,该你的少不了。”黑袍男子眯着眼,冷声道:“你这次鲁莽行事,坏我好事,可知错?” 白夜垂头,老老实实地认错:“属下知错。”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0 男人看他一眼,按了按额角,一时也觉疲倦。这小家伙年纪轻轻,脾气却硬得像是茅坑里的石头,浑身的戾气与凶性简直如同与生俱来,根本磨不掉,他那师父究竟是怎么把好好的小孩教成这样子的? 这是把快刀,也是把染毒的刀,伤敌也伤己。 男人叹一口气,低声道:“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慎用毒物,不要杀无辜之人。你听明白了么?” “是。” 白夜顺从地应了,然而冷淡的眼中第一次现出丁点迷惘之色,不要杀无辜之人?师父说过,不相干的人想杀就杀了,如果杀不了再另说,师父还说,有人挡道,那杀了便是,这些人……难道也算无辜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柳神医笑眯眯地表示自家喵受伤了当然要给药!虽然喵不肯让他涂…… 喵……╮(╯_╰)╭ 黑衣酷炫三王子露个脸,还有人生观非常不正确的小白夜……扶额 另外感谢粉丝桥亲的地雷=w= 章节目录 第74章 重回北化 宁安一夜成疫城。 月国人退回辽城,宁安尸横遍野,不仅是疫城,更是一座废城。柳从之潜逃在外,朝廷乱成一团,冯印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来管这北边的杂事?天大的事情随风去,月国人不安分不假,但只要月国人不打到家门口来,那一切好说。至于那些染病死了的——运气不好,怨得了谁? 可这事到底是有人会管的。 至少,柳从之会管。 宁安流传的毒再烈,一日夜间,也消散得差不多,毕竟水是活水,再起一场大风,再烈的毒也得风流云散,剩下的不过遍地死伤,柳从之派的人快马加鞭,当夜便至宁安,宁安城守逃逸,乱作一团,伤患遍地。崔军粮饷不足,耗费人力物力做这等事本就吃力不讨好,可柳从之坚持,旁人也说不上什么。 一部分人马被分去宁安收拾事态,另一部分兵力则分了出去,逐渐侵吞周边诸城。柳从之一反先前谨小慎微,行事大张旗鼓,大军直接挂上了柳字帅旗,向平城周边的北边诸城一一扫过去。这时节月国人作乱,北边诸城形势本就不好,再遇柳从之大军,明眼人一看那柳字就得魂飞魄散,吓得心肝都要颤一颤,如此,崔军孤军在外,这下算是彻底在北边站稳了脚跟,占的地方大了,粮饷一时也还能支撑。眼见着月军退缩,这形势竟是打开了。 柳从之坐镇平城,南来北往诸多事宜,皆是由他一一抉择。这人谨小慎微时处处小心不露痕迹,这下大大方方地现了形,周身气势也随之一变,一言一行自有气度,气魄端然,他这等人,即使并无龙袍加身,即使面色苍白,也有一股令人信服的,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绝的气场。 薛寅骑在马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安静了些许。 柳从之站在马前,仰头看他,而后从容一笑:“愿你此行顺利。” 这人目光温和,此情此景,竟是让薛寅觉得有些微妙。他与柳从之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也着实是……意想不到。 薛寅沉默,向柳从之微微一抱拳,而后转身策马而去,他身后的人马也尽数跟上。柳从之长身而立,默看这一队人马消失在了烟尘里,崔浩然在他身边道:“陛下当真信得过他?” 柳从之淡淡一笑:“当然。”他笃定道:“他一定会回来。”他放出去的人,他就一定拉得回来。 哪怕薛寅此行是去北化打探虚实,也是一样。 北边战况如此,宣平城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或者说,有些消息可能蔽塞,但崔军明晃晃打出柳字旗的消息,绝无可能传不回来。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袁承海依旧端坐在府里喝茶。 同时传回来的还有一桩消息,柳军之中,有薛朝亡国之君的下落。 莫逆得知此一条,面色颇为古怪地拧了拧眉,“啧”了一声,而后抬头看袁承海。这位袁大人白日喝茶晚上睡觉,事事不挂于心,连莫逆这等人见了,都想端起酒杯敬上一敬,这些日子波折着实不少,袁大人的糟心事也着实不少,但袁大人涵养功夫实在绝佳,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莫逆才是真正的闲人,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袁大人喝茶,他便在一边弹琴——算命的能耐不少,弹个琴是小意思,左右无事,弹弹琴也是好的。 一曲十面埋伏,琴声铮铮,颇有杀伐之意。袁承海听得扬一扬眉,却是微笑了:“好曲。” “谬赞。”莫逆随口一笑,而后道:“爷可有任何打算?” 他这句话说得无头无尾,袁承海却似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无甚打算,随它去吧。” 莫逆想起自家流落在外最后进了柳从之麾下的小王爷,哀挽地叹一口气,又想起头戴好大一顶绿帽子的袁承海,无奈地叹一口气。 柳从之离京当日,袁夫人就告了病,一连数天不见人,怎料有一日冯印来此找茬,袁夫人的病就像是突然好了,竟在这个不讨巧的当口盛装打扮出来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1 袁夫人已经嫁作人妇,冯印见了袁家的人,自然没个好脸色,袁夫人见着这不速之客,也是惊讶,但袁夫人昔年是艳冠宣平的花魁,何等涵养,何等机变?这一日冯印来袁家做客,本是想找袁承海不痛快,不料袁夫人在场,冯大人竟是难得被哄了个开怀,冯印明显中意海日,袁大人看在眼中,自然不痛快。冯大人看他不痛快,自然极为痛快,于是最后,袁夫人就被袁大人堂而皇之地带走了,约莫不过多久,就能成冯夫人了。 这两日,柳从之在世的消息传回来,必成冯大人一块心病,恐怕就需要袁夫人好好开解了。 袁大人头上好大一顶绿帽,自然不痛快,喝了半日闷酒,砸了好多东西,这几日袁府里往外扔的东西就是一大堆。等砸完了,像是出够了气,这才坐下,施施然喝一杯茶。 莫逆自然是清楚,这几日扔出去的“垃圾”里面,就有顶重要的东西。得知柳从之远在北地,袁承海□□乏术,竟也是要不遗余力地帮上一帮。这人对柳从之,也算得上是死心塌地,无比忠诚了。 只是不知这等忠诚,救不救得了这人盛年早亡的命格。这袁大人夫妻俩,都是十足十的妙人。 莫逆长饮一杯酒,心不在焉撩拨手中琴弦,竟是想起了北化。 他从来不喜北化,然而北化十年,到底将这个地方刻进了心里。北化不如宣京,却无宣京这等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穷山恶水,却自有其意趣,等宣京这出好有意思的大戏落幕了,他不妨回北化瞧瞧,只是在这之前…… 莫逆想起自家的小王爷,长长叹气。 这真是见了鬼了才会搭上柳从之这条船,柳从之这等人是能轻易碰的?薛寅当年道做皇帝夭寿,他知不知道,跟在柳从之这样的皇帝身边,比做皇帝更夭寿?夭寿哦…… 薛寅若知天狼这么念叨他,必定会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一下这算命的,可惜他不知,所以此节只能揭过。 小薛王爷策马疾驰往北化,狂奔在夭寿的康庄大道上。 宁安变疫城,局势陡变,月国人暂退,情势微妙,柳从之派他来北化的原因很简单,确认北化情况,如果必要,占领北化。 柳从之本来推测,沙勿行踪不明,是被月国三王子一派在北化绊住了,但现在宁安陡然爆发这等投毒事件,据探子回报宁安当日又有月国军队进驻,在毒药传开后才仓皇退去,让人不得不怀疑,宁安是遭了月国内乱的池鱼之灾。无论如何,现在柳军既然大大方方亮了招牌,那就无需低调行事,占的地盘越大越好,就算北化这等贫瘠之地供不了粮,但占的地方大,耳目和情报就灵通,总之并无坏处。 薛寅生在北化长在北化,是此行最佳的人选,然而薛寅携兵离去,若真能占了北化,恐怕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薛寅自己策马离去的时候,都明白柳从之此举无异于赌博。 这人为何笃定,他薛寅一定一定不会背离他? 兵贵神速,薛寅行军速度极快,不日便至北化。久别故乡,说他是归心似箭也不为过,他尚在宣京时,一心所求,不过回北化了此余生,却连这愿望也不得实现。等这时真真正正策马走在去北化的路上,近乡情怯,心底反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从这个地方出去,做了三日皇帝,败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如今再归此地,情势又不知会是如何?更不知阿姐她……下落如何。 到北化当日,北化正飘着雪。 北边其它地方都在陆续转暖,唯独这苦寒之地还在下雪,薛寅并未贸然进入北化城内,北化现在不知是有什么猫腻,贸然进去只怕是给人当靶子的,他在北化城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命军队扎营,而后自己率了一队精挑细选的好手,入夜后入城一探虚实。 这等活计本来用不着他亲自做——但小薛王爷想家都想疯了,都到了北化城门外,让他忍住不入城,显然不可能。 北化穷山恶水,天寒地冻,几乎没有城防——薛氏姐弟走后,这儿几乎没有管事的人,自然也无人折腾城防这等东西。薛寅顺顺当当进了城,刚一进去,呼吸却是一窒。 太安静了。 入夜的北化静得像一座死城,百姓家家闭户,没有一点声息。往日这确实是个僻静的小地方,但这种几乎诡异的安静绝不正常,薛寅扬了扬眉,而后直奔宁王府。 宁王府号称王府,实则破败得一塌糊涂,连当日来传旨的老太监见着这所谓王府也要目露轻蔑之色。薛寅里里外外扫过,只见整座宁王府里空空荡荡,显然许久没有人住过,他心里一沉,本来心中隐含的期待也落空了。 他本还以为薛明华可能会回来。 薛寅站在宁王府前,看着夜幕下宁静得不寻常的北化城,嗅到了一丝诡异而危险的气息。 打破这一片死水一般沉寂的,是一个孩童的叫声。 “救命啊!杀人了!” 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跑,脚底时不时打滑两下,甚是辛苦地躲避身后追兵,雪地跑路极难,他在几乎要跌倒的前一刻突然看见了远处的薛寅,登时眼前一亮,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站住了,而后干脆将脚下要磨破的鞋踹飞,手足并用地向这个方向狂奔。 “救命啊!前面的大哥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尔康手)前面的大哥救救我啊!!!!【捂脸,突然喜庆起来了怎么回事 久违的袁大海闪现,感觉他好像喝了一辈子的茶了。天狼同志弹弹琴的同时还不忘为小薛点个蜡【为什么我想为柳攻点蜡】,为什么是狂奔在夭寿的康庄大道上啊(⊙_⊙) 谢谢小丸子姐姐的地雷=w=,我要加速奔向完结gt;_lt;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2 章节目录 第75章 重重巧合 夜黑风高,四野空旷,薛寅愣了一愣,才醒悟到“前面的大哥”是自己。他遣了自己带的下属去查看城内其它地方,自己回宁王府,现在这街边就他一个人,所以这“大哥”只能是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谁是你大哥? 第二反应是抬头看了一眼奔来的男童,这孩子落魄得跟个小叫花似的模样,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方亭,不过显然,这孩子年纪比方亭大,而且这性子……薛寅默默地看着这光着脚的小家伙在雪地里如有神助地一通狂奔奔至自己面前,气都来不及喘就一把抱住薛寅的大腿大叫:“大哥您行行好!救命啊!” 叫声惨烈如杀猪,薛寅闭目按一按眉心,求救求到这等地步,即使是他这个本身想救人的,也有一种一脚将这小崽子踹出去的冲动。 “给我滚下去。”他见追兵走近,有些烦躁地沉声开口,再不下去他就真踹了,不料这小孩儿精乖得紧,薛寅话音未落他便弃了薛寅大腿翻身往身后一滚——这孩子似乎笃定薛寅会忍不住踹自己一脚,不过薛寅没踹就更好,小孩儿站稳,接着一个闪身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跑。这时跟着他而来的追兵已至薛寅面前,见这情形还以为两人是一伙的,当下就朝薛寅身上招呼,薛寅一闪身避开这一下攻击,同时抽出腰间长刀,冷笑一声。 深更半夜,这群月国人追着这么一个小孩儿,也是有趣。 另外,北化城中安静如斯,却有月国人大张旗鼓出现……久未归故地,他这故乡,还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闷声不吭拼命跑路的小孩儿——也就是游九,听到身后传来的刀枪碰撞之声,松了口气。 他抱着大腿求的这位“大哥”竟然真不是简单人物,也是,这人他从未见过,只能是新进城的,既然敢在这种时候来北化,那显然应该是有点底气的。他今晚见着这么个活人也是运气,不过这人来历不明,敌友未知,既然人家已经帮他挡住了追兵,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游九咬牙发力往前跑,他方才一时情急将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鞋踹飞了出去,这下子赤脚跑在雪地里,没几下脚已经完全冻僵,每跑一步钻心地疼,适才跑得快是一时发狠,现在拼劲儿过去了,速度未免就慢了下来,正跑着,突然察觉身后有一阵劲风,还来不及反应,一把飞刀自他耳畔飞过,钉在了他面前的雪地上。 游九双脚剧痛,一个踉跄,终是不支倒地。 他一时爬不起来,只得回头看转眼间已收拾掉两个月国人,手握一把飞刀,长身而立的薛寅。识时务者为俊杰,游九当即跪地赔笑:“这位大哥实在太厉害了!多谢大哥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这小鬼奸猾似鬼,薛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飞刀,却觉有趣。这孩子一开始抱住他大腿,为的只是拖住他,好让他对上月国人,换句话说,这小孩儿一开始从没想过薛寅会帮他,他觉得薛寅只会把踹一边去,任他自生自灭。 一个聪明的小家伙。 薛寅懒懒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些人为什么追你?北化现在月国人很多?” 游九确定对方对自己并无敌意,松了口气,堆起笑容:“我叫游九。听起来这位大哥是北化人?怎么称呼?” 游九为何被追,此事说来话长,总结一下,无非倒霉。 为何倒霉,如何倒霉,暂且按下不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小游九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候聪明太过,反被聪明误,倒霉也怨不得别人。好在这孩子总有那么点逢凶化吉的运数和机变,才不至于交待了性命。 游九被薛寅拎走的时候,方亭沉默地垂着头,拳头紧握着,有些发抖。 走在他身前的人稍微侧头:“怎么了?” 声音冷冷冰冰,是白夜的一贯腔调。 方亭垂眼,默默摇了摇头,跟着他继续走。 白夜沉默地在前,引着他去了一间屋子,屋门打开,一个男人负手而立,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方亭抬起头看他,这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五官硬朗深刻,眉毛很浓,眼神沉冷。方亭被他瞥一眼,竟不自觉有些瑟缩,打了个寒颤。 他在打量男人的同时,男人也在打量他。方亭生得秀秀气气白白净净,年纪还小,四肢细得像柴火棍,看着更是跟个小丫头似的,简而言之,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没一点像他,就对了。 男人低笑,这就是他的种,他唯一的后代,一个和南人生的杂种。 如果不是他只得这么一个孩子,今后也只得这么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不被掐死就算好命,客死南国也是福气,又何必多加挂心? 方亭听见这声带着冷意的笑容,反而安静了下来,仰头看着男人,只听男人沉声道:“你叫辛显,是月国人。”他神色淡淡的,语气笃定,“我叫厉明,也是月国人。” 厉明这个名字听来有些耳熟。 方亭皱了皱眉,等想起来从哪儿听过这个名字的时候,骤然变了颜色。 娘……娘好像曾说过这个名字,月国三王子厉明,对,月国三王子! 厉明见状低笑:“知道我是谁了?小家伙。”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3 厉明这个名字在月国,可谓是家喻户晓,如雷贯耳。 至少有一段时间,几乎人人都以为这个人会成为他们的新王,带领月国走向繁盛,可惜最后,纱兰登基称女王,厉明失踪,就成了有些人的一块心病。 至少,月国大将军沙勿就做梦都想干掉这人,奈何这人如今尚活蹦乱跳地认儿子,而沙勿将军,却不得已在这午夜负伤奔逃。 寒风刮面如刀,月色黯淡凄凉,沙勿一面挥鞭赶马,一面在心底亲切地咒两个人,一个叫厉明,另一个叫白夜。 当日沙勿入北化,本是打探好了厉明一脉根基所在,想要将其连根拔除,去了这心头大患,可叹运气太好,遇上了厉明流落在外的杂种儿子,运气又太不好,遇上了杀人如麻的毒修罗。 毒修罗不愧是厉明养的一条狗,咬着人就不知道松嘴,沙勿与他从北化一路斗到近宁安,本意是将这人引向宁安,而后在宁安布兵将这人干掉,不料白夜似知他计划,下手狠绝,直接屠宁安城,断他后路。沙勿侥幸入城晚,看见形势当即掉头狂奔,未染上毒,却也无法绕过宁安回辽城,只得走回头路,先做整歇,将这笔血账计下,改日清算。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紧要关头,崔军一反之前谨慎,大张旗鼓打出了柳字旗号。沙勿孤军在外,势单力薄,不愿嘤其锋芒,只得暂避。 大将军打的盘算是:先用鹰向己方传讯,得了接应再上路。来去两封书信,倒是一切如常,第三封书信里沙勿透露了自己暂时的安身之地,信发出去后,不见回音。沙勿细想之下,当机立断,命所有人立刻出发,离开此地。 沙勿将军的灵觉到底算准,离开营地当日,营地便遭袭击,接着敌人一路紧追不舍,沙勿身上带伤,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窜,心底什么滋味,可想而知。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异声,沙勿眯着眼勒马,看清前面形势,心底微微一沉。 前面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人,非但是人,而且是士兵,有这些人挡路,前路势必不可行,而后面也有人追上。沙勿回想到此行的路线,心头霍然雪亮,他当这一路为何如此顺利,感情人家是算好了要瓮中捉鳖。 无论如何,他此行过于莽撞,在白夜手上栽了个大跟头,失了平时冷静,如今他身上带伤,又势单力薄,情况着实是不太妙。 沙勿冷静下来,打个手势,令身后自己的护卫不要轻举妄动。旁边的士兵将他们的包围,却并不攻击,沙勿眯着眼,在这晦暗夜色里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柳字旗。 柳从之! 一骑自包围圈中越众而出,见此情景,微微一笑:“沙勿将军安好。” 柳从之一身银色甲胄,在这夜里看着着实显眼得很,更显眼的是他的笑容。 如今分明寒冬腊月,柳皇帝却是一笑如三月春,令人见之难忘。 沙勿是柳从之的老相识,两人战场相见久矣,见这情状,也不惊慌,淡淡嘲了一句:“前些日子得知柳陛下病故,我尚不胜惋惜。不想柳陛下又活了,失敬,失敬。” 沙勿虽是武将,但绝不是什么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这人致力于南征数年,对南朝了解极深,南朝话流利,拿来吵吵嘴实在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柳从之从容笑道:“不过命不该绝。” 沙勿眯着眼:“看柳陛下的脸色,不知你撑得到哪一天?” 柳从之并不接话,只稍微抬起一手,随着他的手势,周围所有士兵都亮出了武器。柳从之温言笑道:“我也十分好奇沙勿将军是否命不该绝。我想请沙勿将军回营一叙,敢问将军意下如何?” 沙勿一眯眼:“请!” 作者有话要说:凌晨三点四十五。。。。跪了_(:3∠)_ 不分主线暗线了,细节场景懒得展开了,我要加速奔完结!! 章节目录 第76章 久别重逢 众所周知,柳从之见神见鬼都是一张笑面,极少动怒,谈笑破敌,风度翩翩,传为市井佳话。 沙勿自然也不能撼动柳从之的笑容分毫,他被柳皇帝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军营内,亲自招待,奉为上宾。沙勿将军也愣是沉得住气,好整以暇地坐在帐内喝茶。这人亲兵被扣,武器被收,浑身上下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只余一件中衣,衣上还沾染了身上伤口上渗出的血迹,看着狼狈不堪,但神色倒是平静,一点声色不露。 月国名将中,常胜将军巴力成名靠的是悍勇无敌与偶尔行险,大将军沙勿靠的却更多的是智谋,这人沉得住气,颇有城府,而且十分识时务,柳从之给他茶,他便喝,浑然不惧茶内是否有毒,喝完轻轻将茶杯一放,淡淡问:“不知陛下打算拿我怎么样?” 柳从之抬一抬眉,微笑:“我应取你性命,以绝我朝心腹大患。” 沙勿眼皮子也不动一下:“那陛下想好要如何取我性命了?” “想清楚了。”柳从之也饮一口茶,笑道:“这里有纸有笔,将军不妨写上几个字。我知将军擅驭鹰,大约也能把这封信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沙勿落在老对头手中,也知自己此番麻烦大了,柳从之此举倒是让他皱了皱眉,“条件?”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4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柳从之从容一笑,神情十分愉快,“我可以放你回去,但我需要贵国答应一个条件。” 沙勿扬眉:“说!” 柳从之忽然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我要一个人!” 话分两头,柳皇帝在这边好整以暇地喝茶,薛寅正蹲着身一面吹冷风一面打呵欠。 他在北化城外的僻静处,一面打呵欠一面仰头看天边一轮明月,头昏眼花。 旁边那个叫游九的小子在他耳畔喋喋不休:“是这样的,我今晚出来找食,结果路上运气不好撞上了那几个月国人,一不留神激怒了他们。哎,真是时运不济,现在北化月国人也多了,早知道我就不来北边了,今天被追得险些掉了一条小命,真是……” 薛寅打个呵欠,疲惫地打断他:“还是瞎话,换!” 一面说,一面握了握拳头,觉得有点手痒。这个小崽子简直是蒸不熟煮不烂脸皮厚似城墙,他将这小孩拎了出来,向他打探一些北化近况和询问他为什么被追,结果小家伙张口闭口都在问大哥是谁大哥哪里来,等不得不说了,开口就是瞎话连篇,薛寅要不是困倦,真想一拳捶过去教教这小孩怎么做人。 游九也是满头大汗,他胡诌不管用,又探听不出来眼前这人来历,到底年岁尚浅,招数用尽便没了办法,最后只得吐露了实情:“月国人扣了我一个朋友,我寻着空子溜过去打探消息,被发现了。” 这回听着是真话了,薛寅皱眉:“你的什么朋友?” 游九看他一眼,最后老老实实道:“也是个小孩,年纪比我还小,不知道月国人会把他怎么样。” 他这一句话出,薛寅却变了脸色,骤然回头:“那小孩儿叫什么名字?” “方……”游九下意识地开口,才吐露一个字,薛寅就微微闭目,接口道:“方亭。” “你认识他?”游九试探地问了一句,然而不待薛寅回话,他骤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登时欢呼一声,“明……大哥!” 小游九本来要脱口而出明姐姐,结果想一想现在有外人,飞快改口成了明大哥。薛明华身后带了几个人,她现在暂避北化城外,游九今日进城打探城内消息却迟迟不归,她怕这小孩儿出什么事,于是带人前来查探,然而一见着游九,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了游九身边的人。 薛明华呆了一呆,她身后的几人反应却比她更快,有人脱口道:“王爷!” 薛寅站起身来,循声转过头,也是愣了。 薛明华一身男子装束,长身而立,愈发显得英气勃勃。薛寅则是一身夜行衣,两人对视,薛寅一笑,轻声道:“阿姐。” 游九在一旁听得分明,注视两人,夸张地张大了嘴巴。 姐弟二人分别久矣,一声阿姐倒是叫得薛明华心头一软,不知是什么滋味,最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薛寅点头,他在拎游九出城前便将自己的下属都打发了回去,他自己倒是自由,不受拘束。 薛明华手下还有薛氏一脉的一些残兵,人数不多,如今都避于城外,她本人也于城外暂避,薛寅跟薛明华回营,两人坐下,长谈了一番。 薛明华说得最多,从自己同陆归失散一路说到自己回北化,再将北化的情况简单提了几句:“我回北化的时候,爹留下来的兵已经被冲散了不少,我重整了也没多少人。” 薛明华喝一口茶,冷笑一声,“北化乱成一团,我回北化当日,城守暴毙,被人挂尸墙头。百姓惴惴不安议论纷纷,倒是城里月国人我看着不少,而且行动井然有序,明显背后有人。”她长叹一声,沉声道:“我手里人手不足,只得隐姓埋名过日子,等待时机。不想前两天这些月国人突然猖獗起来,全城盘查,我只得避出城……”她说到这里,神情颇有不忿,咬牙道:“咱们家守在北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这种窝囊气。” “阿姐平气。”薛寅递给她一块糕点,见她摇头表示不要,就毫不客气地放进了自己口中,“北化城内的月国人到底是谁?” 薛明华看他一眼,沉声道:“厉明!” 一句话出,薛寅也是顿了一顿,眼中厉色一闪而过,长叹一声:“厉明啊……” 薛明华瞥他一眼,忽然若有所思,“你捡到的那个孩子,被人掳来北边,然后被我救了。” “然后?”薛寅眼神一动。 薛明华闭目摇头:“又被厉明掳走了。”她斜睥一眼薛寅,“这个孩子来历不简单,现在看来,少说也是月国皇亲国戚。” 薛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却不说话。 月国的皇亲国戚啊,那便应是他的敌人,毕竟非我族类,国恨家仇……可每当他想起方亭,想起的总是他第一次见的那个险些就要进了乱葬岗的皮包骨头的骷髅似的小人,方亭是那个跪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说“我要留下陪恩公,恩公死了,我便把你葬了,然后给你报仇”的小孩儿,也是拿着他送的小玩意爱不释手的小家伙,就算这小家伙是月国皇亲,他却也……无话可说。 薛明华转了话头,“你又是怎么回北化来了?我知道我走了之后宣京可是乱得很。”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5 一句话出,薛寅面上突现古怪之色,沉默半晌好容易开了口,却也吞吞吐吐的:“我和柳……” “柳什么?”薛明华蹙起眉,轻斥一声,“你到是说啊!”却见薛寅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震惊看着她身后。薛明华转过头去,只见游九掀开帐篷缝隙,露出一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内里动静,笑嘻嘻道:“明姐姐,马大叔问王爷上门,要不要备点吃的。” 以往薛寅听到这句话,必然不会客气直接开口点单,三更半夜又如何,有吃的那就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薛寅却不答话,只皱眉盯着游九看。 游九有些无措,他不像刚被救回来时那么狼狈,不过头发湿哒哒的,还在滴水。小家伙显然是趁着这段时间打理了一下自己,洗了个澡,不过大冬天的洗澡也实在冷得够呛,他也不常洗,这次是实在太脏,一身泥,又被月国人追,弄得满身伤痕,不洗不成。 游九洗干净了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子,容貌颇为俊俏,乍看跟个小金童似的,虽然其人脾性和金童二字根本不沾边,不过这张脸着实有欺骗性。薛明华是见过的,于是也见怪不怪,见薛寅不答话,就挑眉道:“帮我谢谢老马一番心意,这深更半夜的,不必弄东西,让他去休息吧。” 她见薛寅还在发呆,一敲他脑门,呵斥道:“你看什么呢,回神!” 薛寅只是皱眉。 一边的游九也被看得讪讪,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冲着薛寅同薛明华笑了一下:“那我去传话了,你们慢慢聊。” 就这么一笑,看得薛寅蓦地“啊”了一声,脱口道:“柳……” “柳什么柳?”薛明华见游九跑了,皱眉看着自己这魔怔的弟弟,“你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薛寅沉默片刻,“阿姐,你不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一个人么?” 薛明华兀自不明,“什么人?” 薛寅喃喃道:“柳从之。”何止是长得像,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和柳从之朝夕相对那么多天,那张脸实在是刻进了脑子里,想忘都难,更何况游九那一笑……那笑容,根本和姓柳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远方的柳从之这时骤然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这等事着实不适合淡定从容,风度翩翩的柳陛下,但柳陛下这个喷嚏打得十分从容,连面上笑意也没变,打完喷嚏眉毛也不动一下,笑着续道:“将军想好了。” “想好了。”沙勿将自己写好的书信递给他,“实话说,你拿我换这么一个人,并不太值。” “不,这非常值得。”柳从之审视手中书信,笑道:“辽城守将王溯,也是我的旧相识。我想念他许久了。” “南朝会怎么处置叛徒?”沙勿问。 柳从之含笑,将那封信往桌上一扣,“叛徒自有叛徒的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小薛想教小游九做人……【喂 姐弟终于见面…… 问:为嘛姐姐认不出小游九是柳攻的种? 答:你造什么叫做颜控么。 薛喵眨巴着眼,打了个喷嚏_(:3∠)_ 谢谢小白白菜和丸子姐姐的地雷=w= 章节目录 第77章 前途莫测 沙勿确实擅驭鹰。 即使被俘敌营,他也能很快招来自己的传信鹰,苍鹰在天上盘旋一圈,缓缓落下,最后立足于他肩上。 驯鹰人肩上手臂上多戴盔甲,以便鹰类站立之用,然而沙勿浑身早已被扒得只剩中衣,自然也是没有肩甲的,这鹰这么往他肩头一站,锐利如刀的鹰爪一勾,登时血色浸润而出,污了白衣。沙勿却神色如常,只微微叹一口气,将信件卷好,置于鹰腿上,接着拍一拍苍鹰的头。大鹰轻鸣了一声,接着展翅高飞,向月国的方向飞去,沙勿仰头看鹰的去向,神色少有地带了一分怔忪,一分柔和。 这人看似平和,实则心黑手狠,乃战场杀神,即便被俘后也一直神态自若,如此柔软的神情,尚属首次,遥望月国,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那位号称掌中花的纱兰公主、月国女帝,还是其它的什么人? 柳从之站在一旁,见状只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含一丝冷意。 崔浩然曾问他,为何不杀沙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6 崔将军虽然做梦都恨不得把王溯碎尸万段,却也分得清时局,看得清形势,知道沙勿于月国之重要,远胜于王溯于南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杀沙勿一人胜过战月国大军许多,此番出其不意擒拿沙勿,实在是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时机,柳从之却只是微笑:“此时还非时机。” 沙勿该死,沙勿罪该万死,但如此之人,杀与不杀,干涉千万人性命,兹事体大,眼下着实……还非时机。 崔浩然不解柳从之决断,心不甘情不愿皱眉去了,柳从之知他性子直,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叹一口气,突然怀念起了薛寅。 这人虽不常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困倦欲睡,但有一条,这等军国正事,两人似乎总能想到一处,自有默契,人生难得有一知己,也算幸事。 柳从之含笑,目光极柔,他将这人抓在身边,又亲手将人放了出去,此举是对是错? 夜风极寒,吹得他遍体生寒,他不自觉伸手抚摸颈间的玉佩,随即醒悟到那块玉佩早已被他赠了出去,柳从之摇一摇头,莞尔一笑,转身回帐。 被挂念的小薛王爷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揉一揉鼻尖,惫懒地打个呵欠。 薛明华在他耳边大声质问,“你确定?” 阿姐这性子风风火火,凡事都是如此,薛寅被她吵得无奈,“我确定。” 薛明华皱眉:“小游九确实生得俊,你这么一说,我瞅着他也确实和上面那位有点像……只是这事……” “阿姐,不必深想。”薛寅打个呵欠,“虽然我觉得他是跟那姓柳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说不准,没准是巧合呢,天下之大,两个人长得像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薛明华瞥他一眼,“说得也是,不过小游九来历不明,他自己说他从小没爹,只一个娘。如果真说他是柳从之的种,倒也不无可能。”她说着说着,面色古怪了起来,“若真是如此……你捡到个小孩是月国皇亲,我捡到个小孩是当朝太子,是不是也太巧了点?” 薛寅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往回数几个月,咱们也是皇亲呢。”连传位诏书这种东西都能砸他头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喃喃道:“所以这年头,皇亲不值钱,皇帝也不值钱。” 薛寅伸个懒腰,“你喜欢小游九,那就继续带着吧。他的身世我们也不深究,以后我带去给姓柳的看看,是不是他的种,他自己总该知道。” 薛明华挑一挑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深一层的意思,眉头一皱:“你还想着回去见他?” 薛寅一怔。 他这话说得顺口,没怎么琢磨便脱口而出了,是的,他竟确实想着回去见柳从之,明明他…… 薛明华对这个弟弟最是了解,她离京时薛寅可谓恨煞柳从之,怎么如今柳从之失势,薛寅却突然转了性,这么挂念那道貌岸然的君王了?她皱眉道:“你老实说,你和柳从之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寅摇了摇头,只觉颈间挂的玉佩微微发热,他有些迟疑地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就算投他,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艰难,吞吞吐吐,薛明华闻言,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道:“薛寅,你需记住,柳从之是帝王。” 薛寅不语。 “这人所谋极深,可怕之处,远非宣京冯印之流可比。你今日助他成事,来日他重回帝位,种种状况,着实难以预料。”薛明华道,“开国之君多铁血,可你看历朝历代,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功臣,几人得好命?纵是赐了什么金牌铁牌免死令,也终究挡不住君要臣死。你身份特殊,柳从之之前打算将你永囚宣京,可如今你成了他麾下将,用了他手中兵,但你仍是这个身份……前路如何,实在莫测啊。” 薛明华说话干脆,少见如此语重心长长篇大论。薛寅知她说得在理,这世上人心最善变,帝王尤其如此。不说远了,前朝老皇帝当年宠柳从之的时候连异姓封王的事都干得出来,真正封了王,却又后悔,忌惮柳从之势大,疏远柳从之,心中起了杀机,若柳从之不反,几乎是肯定的必死之局,老皇帝尚如此,柳从之又如何? 薛寅疲惫道:“阿姐说的我知,可时局如此,我无意逐鹿,只求安分。若柳从之真心要取我性命,那就算我隐姓埋名离去,也难得安宁……我不过求安宁。” 薛明华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你自己决断,我不干涉。”她勾起唇角,嘲讽一笑,“我说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只需嫁个人相夫教子,柳从之不至于将我如何。”她一身男装,看着英姿飒爽不输男儿,说起自己“不过一介女流”,神情却十分平静,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起来,如今北边大乱,我还真想会一会月国的女皇帝。” 她眼神极亮,语气带一分向往,“大名鼎鼎的掌中花,真不知是何等模样!” 老宁王生前最愁的,就是他这女儿,为何生来不是男儿? 薛寅无声一叹,低声道:“阿姐。” 薛明华瞥他一眼,忽然挑眉一笑,道:“你想好要怎么对付北化城里的那帮月国人么?厉明还真不好惹。” 薛寅说起正事,神色一正,“厉明手里,似乎有个厉害的用毒高手。” 薛明华点头,“掳走方亭的就是这人,这人用毒极狠,滥杀无辜,也是我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她道:“如今这帮子月国人虽然盘踞北化,但还算安分,没什么杀伤百姓之举,若我们和他硬碰硬,损伤的只能是百姓。” 薛寅唏嘘一叹,北化穷山恶水,百姓本就苦,又遇上这等战乱…… 他二人出身一查便知,如果真正打起来,这全城百姓都将是厉明的人质。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7 薛寅闭目,此事不好办,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 柳从之悠闲地翻着手中信件。 大将军沙勿不愧是月国最重要的将领,信送出去后,月国一方回应神速,干脆地一口答应了条件。 毕竟,一个投诚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敌国叛将,与女王陛下的王夫,月国大将军,比起来着实是不太够格,别说一个王溯,就算是一百个王溯月国也定然是换的。 于是,大将军沙勿在敌营过了几天舒舒服服被奉为上宾的日子,其中唯一的美中不足恐怕只有他身上带的伤口并未得到精心治疗,情况有些恶化,但大将军沙勿自然不是在乎这么点小伤的人,住了这么几天,他又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前去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的地点选在辽城与宁安之间,柳从之占宁安,月国人占辽城,这样两方都不膈应。沙勿临行,柳从之向他微笑:“将军走好,若是下一次将军落在我手中,便无这等好运气了。” 言下之意,如有下一次,他必下杀手。沙勿傲然一笑,“也请陛下小心,若是陛下落在我手中,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他淡淡道:“我许陛下全尸。” 这话由任何一个“陛下”听来,不说要诛九族,至少也是拍案大怒,柳从之却一拂衣袍,从容一笑:“那就多谢将军好意了,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想要留个全尸,却是不易。” 沙勿皱一皱眉,没了声息,柳从之此人城府太深,一张脸皮真的是刀枪不入,此人为敌,是为大敌。 南朝有此人为帝,南侵计划恐怕就难以成行,如今此人正势弱,流落北地,正是灭他的大好时机,奈何此番大意,受制于人,可恨,可恨! 想起伤他至此,屠戮宁安的罪魁祸首,沙勿面色沉了一分,眼中闪过杀机。 交换人质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方竟然都没有使诈。月国一方是并无使诈的必要,他们并不觉得王溯有任何出奇之处,至于柳从之,他手里一日有沙勿,便是奇货可居,柳从之空有君子之名,行事手段却一点不君子,可他像一只狡狐一般笑弯了眉眼,气定神闲,却竟是从头到尾未做小动作,任由沙勿猛虎归山。 沙勿离开,柳军迎来了王溯。 这位辽城守将被华平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明明是意气风发的盛年,鬓边却已现白发,神情颇为憔悴,沉默异常。 柳从之神情淡淡地看着他走来,后者手戴镣铐,步履瞒珊,走到他面前,颤抖着跪下,低声道:“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_(:3∠)_我已经不会起章节名了…… 每天到起名环节都想死,当时我为什么要起章节名的,就叫第一章第二章第N章不就好了QAQ 薛喵喵和柳狐狸一面做正事一面还惦记着对方=w= 薛喵有点动摇了_(:3∠)_ 果然分开了就不太容易想起姓柳的是多么坑爹……【喂 章节目录 第78章 近墨者黑 称柳从之“殿下”者,都是柳从之昔年旧部,辽城守将王溯,也确实是柳从之部下,能征善战,二人情分可谓不浅,一别数年再会首,竟落得如此之局面,也是唏嘘。 柳从之道:“想要见你一面,可是不容易。” 他神情淡淡的,既无笑意,也无怒色。这人是害南朝损兵折将的罪魁祸首,是叛国之将领,其罪当诛,柳从之拿沙勿换回了这人,言谈间却是没一点火气。 他只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溯张了张口,却又一言不发地闭了嘴。 他无亲无故,妻女惨死华平之手,早已不是当年满腔热血、一心守土卫国、建功立业的武将,更遑论他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结局早已注定,柳从之这一问,问的仅是原因。 原因为何? 朝廷的背叛?妻女的惨死?月国人的威逼利诱?名利权势? 或许都有。 可这些都不重要。 结果如此,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8 “我通敌叛国,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一死。”王溯闭目,“我无话可说。” 柳从之看着他鬓边白发,忽然一叹,“你当年接手辽城时,曾说过什么,你可忘了?” 王溯涩声道:“王溯誓死捍卫辽城,绝不教月国人踏入辽城一步!” “记得就好。”柳从之淡淡点头。 种种誓言言犹在耳,一切已成过往云烟,王溯闭目不言,眼角倏然迸出热泪,泪珠滚落在地,泯于尘土。这人竟是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崔浩然来见柳从之,然而到了地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跪地痛哭的王溯,崔将军可不似柳从之那般客气,当即冷笑一声,“你还有脸哭?” 崔浩然面色极沉,一字一句道:“你睁眼看看现在北边的情况,你对得起谁?” 王溯神情木然,并不说话。崔浩然神色犹自愤愤,柳从之见状只微微叹气,摇了摇头。 世上人心最是莫测,昔年辽城与王溯一别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见面会是这等模样,河山至此,着实令人叹惋。 少顷,王溯被人带了下去,崔浩然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柳从之道:“他现在还有用。” 崔浩然皱眉:“有什么用?” 柳从之微笑:“辽城如何,月国如何,他总得出来才是。” 崔浩然道:“那之后呢?” 诚然王溯自不可能了解多少月国核心的信息,不过消息这东西总是不嫌多。柳从之脑中思绪繁多,一一流转而过,最终揉了揉眉心,神情罕见地带了一丝疲惫。 柳从之淡淡道:“自有他该得的下场。” *** 薛寅坐在树梢上发呆。 他坐在一棵树的树冠中央,这大冬天的,树都光溜溜的秃成一片,不过没了枝桠,爬起来倒是方便。薛寅懒洋洋地直接躺在树上,看着悠闲非常。 薛将军——姑且就称薛将军吧,权当他袭呈了他老爹的名号,成了小薛将军,手握部分兵力,正自盘算着怎么从厉明嘴里虎口夺食拿下北化,本不应如此悠闲,奈何小薛将军悠哉悠哉,看着闲得很,薛明华看见这模样,定要训斥一声,不过薛明华不在,小薛将军于是浑无半点顾忌,悠悠闲闲地发起了呆。 游九看着这位爷,觉得有些牙疼。 小游九年纪虽小,但还真是务正业的。薛明华供他吃供他住,他便经常溜达着从各处打探消息,再把消息传给薛明华。这小孩年纪小小,脸皮奇厚,嘴巴颇甜,正经的做探子的一流人物,有他在,即便是城内厉明一派的消息也不是那么难打听——他虽然听不懂月国话,但总有人能听懂。 他为人闲不住,平生最爱热闹,城外无热闹可凑,他便百无聊赖打算进城,才不顾自己前日才被追得凄凄惨惨险些丧命。他一不小心说漏嘴稍微透露了一丁点这层意思,就直接地被薛寅扣下了。薛寅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孩才觉得胃疼,仗着有几分小聪明胡来,正儿八经的是玩命。玩命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强如柳从之,玩起命来也险些把皇帝陛下那条金尊玉贵的性命葬送荒野,这小孩远无柳陛下那等能耐,毛还没长齐呢,真不知哪来的胆色。 熟料游九顶着一张和柳从之酷似的脸,神情竟是十分的理直气壮,“没事,我洗了脸去,旁人认不得我。”说着还一抹小脸,“不过我这张脸太惹人注意了,平时行走都不方便。”言下,竟是十分无奈这张脸生成了这个样子。 薛寅躺在树上翻个白眼,再打个呵欠,忽然抬手,把一旁的小孩的脸正过来,接着双手齐出,捏住游九的双颊,接着手腕一动,开拧。 游九吃痛又吃惊,伸手去掰薛寅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啊?” 薛寅手上也没使多大劲,游九挣扎,他便收回手,摊开手掌,神情似乎十分无辜。 手感还挺不错的。 小薛王爷笑眯眯地看着那张和某人十分相似的,被他捏得有些发红的小脸,懒洋洋打个呵欠。 柳陛下一张脸,当然是十分俊的。 以前他恨得气不过的时候,总想抽那张脸一巴掌,奈何情势比人强,他还真抽不下去手。如今甭管这小孩和柳从之有没有关系,就凭着这长相……此时不捏,更待何时? 薛寅愉快地舒出一口气,满足地拍一拍手,看着犹自不忿的游九,勾勾手指。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39 “什么事?”小游九眼珠一转,仍是凑了过来,脸被捏一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脸皮厚成这样,也不差这么一下。他知薛寅身份不普通,也不想怠慢了这人,更何况薛寅于他还有救命之恩,小游九别的不说,倒还真的是知恩的。 薛寅低声道,“你说说你知道的月国人的情况。” 游九转转眼珠,他都被月国人追成那样了,若说他一无所获,显然也不可能。他想了一会儿,凑近薛寅耳畔,开始嘀嘀咕咕说了起来,薛寅听得连连点头,等他说完,沉吟一会儿,又勾起了手指。 “你去帮我做一件事儿。”他如是说。 游九凑近,等听明白了这件事儿是什么以后,表情就不免有些精彩,嘿笑道:“我一定办好。” 小家伙这眼珠子都在冒绿光,薛寅失笑,“你去找这个人,她会帮你。” 游九兴奋地点点头。 游九说完,也不耽搁,一溜烟下了树。薛寅继续躺在树上,仰头看蓝天,悠悠地叹一口气。 厉明暂无危害百姓之举,如果单纯为了夺回北化而和厉明对上,他和薛明华手里的兵加起来也不一定能够必胜,届时耗损太大,又恐伤及百姓,却是得不偿失。 此刻时机未至,不是和厉明开打的大好时机,薛明华的决策是正确的,不如暂退,避其锋芒,以待时机。 可“暂时不动厉明”和“放任厉明坐拥北化”完全是两码事,至少,他会放任厉明安安分分地在北化休养生息? 薛寅微笑。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笑容,一定会觉得眼熟,因为这笑容神似某个一肚子坏水的陛下,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奸诈。 他薛寅又怎么可能放任厉明安安分分? 接下来几天,北化都平静得很。 普通百姓日子照过活照做,这兵荒马乱,北化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哈哈,今天城被月国人占了,明天城被不知道什么人占了,大家都懒得管,变了个天也照过日子。 只是不是普通百姓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例如月国人。 这些日子厉明的日子都过得不太顺。 今天有士兵的食物被下了泻药,让白夜去看,白夜面色冷如冰霜,脸上就差写着“我只杀人不救人”几个大字,过去勉勉强强给士兵摸了脉,接着站起身转头就走,问他为什么,他冷着一张脸道:“拉完就好。” 泻药无伤大雅,但泻药是怎么来的,是谁下的就成问题,毕竟泻药虽然没什么,但假如下的是毒药呢?于是就一个字,查! 这边还没查出名堂,那边又爆出来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养的家畜突然生了怪病——没错,三王子一派盘踞在这儿,也是养家畜的,毕竟北化穷,三王子有再大的能耐也变不出粮食来,为了不喝风,只得另想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冬衣被偷、士兵莫名其妙摔伤等等事件。事情都不大,但就是闹得哪儿都不安生,这明显是被贼惦记上了,可查了又查,仍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厉明端坐屋内喝茶。 白夜刚被拉去看完什么中了泻药的士兵,脸黑得如同锅底,一字一句咬牙道:“我要杀了他!” “你要杀谁?”厉明平静反问,接着道:“对方有备而来,极擅隐藏行踪,并且只在外围活动,不踏进此地一步。你要怎么杀?” 白夜沉着脸,“那我去守,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通身煞气,若是不压住他,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厉明皱一皱眉,呵斥道:“给我坐下!” 白夜顿了一顿,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来。 厉明沉声道:“跳梁小丑不用去管,等得了空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现在得忙正事。” 白夜抬头看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疑惑。 什么正事? 厉明见状,眼底倏然闪过一丝怒意,而后又强自压下。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问:“你身上的毒药还剩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章节名了,不过想吐槽腹黑的薛喵根本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章节名就变成这样了,有没有萌萌哒~~ 小游九被薛喵捏脸欺负了,23333生得太好,哦不,太像那谁也是罪过。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0 远目,另外其实小游九和柳攻一样热衷作死,no zuodie why you try啊, 柳攻都差点把自己玩脱了╮(╯_╰)╭ 章节目录 第79章 蠢蠢欲动 他身上还剩多少毒药? 白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剩多少。” 白夜号称毒修罗,这与他的师承分不开。 他师从月国用毒名家,一手毒术厉害非常。白夜从小习毒,体质特殊,许多毒物对他都无效果,也因此,这毒修罗满身毒物,实在是个碰不得的煞神。 但老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白夜用毒再厉害,身上带的毒药也是有数的,这些天南来北往奔波,用毒之处着实不算少,毒药再好用,也需调制,但北化这么个荒凉地界,要找到需要的药材实在不容易。他前些日子追杀沙勿,到最后一怒屠宁安,身上剩下的毒药还真没多少了。 厉明眸光沉沉,沉声道:“从现在开始,绝不可擅自用毒,每一份毒都得用在刀刃上,你明白么?” 白夜垂头:“是!” 厉明看他一眼,“你退下吧。” 白夜于是起身离开,他性格冷僻古怪,却唯厉明马首是瞻,但凡厉明令下,从无二话。厉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是沉沉一叹。 白夜在宁安惹的麻烦没那么容易便过去,他行事狠辣太过,又打草惊蛇,如今麻烦却是要找上门来了。这小子啊……坏他大事。 厉明面色阴沉,却终是摇了摇头。他用了着把快刀,就得应对随之而来的局面,只是如今可不能再让白夜出什么幺蛾子……他思及此,拧一拧眉,不如让他去看住那个不安分的小崽子? 也好,这样两个人都得安分。 因着厉明的一转念,白夜不得不前去看守方亭。 说看守也不恰当,毕竟方亭也没被关,只是小孩不太安分,成日想着跑,所以旁边的人就留了心看着点他,然而白夜可不是普通的“旁人”,他一来,方亭就是一惊,整个人都安分了。 方亭有些怕白夜。 他本就不多话,白夜来了他更是一声不吭,白夜也不说话,于是两人大眼对小眼,像两个哑巴。最后白夜冷眼看着他,问:“懂月国话么?” 方亭摇头。 白夜烦躁地拿出一本书,“跟我念。”主人吩咐过他,有空教教小孩月国话,不过他也真不耐烦教这个。 方亭还是摇头,神色带一分倔强。 “我要回家。”小孩如是说。 白夜冷眼扫一眼方亭,目光冰冷,方亭于是又没声了。 白夜强硬地将那册书放在方亭手中,“跟我念。” 方亭不得不垂下头去看那书册,一入眼,却是怔了。 这是一本小册子,十分古旧,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一眼看去,头晕眼花,与此同时,书上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草药,方亭纵使不通月国话,也看明白了这是一本什么书。 这是一本药书……或者说,毒书。 他匪夷所思道:“为什么教我这个?” 白夜皱眉,加重了语气:“让你读你就读,废什么话!” 方亭呆了一会儿,终于止了话头。 与此同时,小方亭的朋友游九正在嘀嘀咕咕向小薛王爷汇报情况。 小游九这几天战绩斐然,利用他灵通的消息,再伙同帮手,成功地把城内月国人闹了个不得安宁,但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戒备森严的地方他们去不了,主要人物也无力干涉,这事儿说起来似乎也仅仅是无关痛痒的玩笑而已。 至少目前来看,这么折腾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1 小薛王爷却似乎十分满意这进展,大方地褒奖了小游九,接着微微一笑,道:“快要到火候了。” 游九似乎有些不解,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打算的?和我说说?我看看能不能再帮点忙?” 他不太清楚小薛王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百抓挠心也似,就想问出来薛寅到底是要做什么。薛寅打个呵欠,摇了摇头:“没什么打算。” 言下之意,就是无可奉告。游九失望地叹气,接着毫不气馁一变脸就打算继续凑上来纠缠,薛寅连忙喊停:“我还有点事儿,你先去玩吧。” 游九悻悻退下。 薛寅留在原地,慢吞吞打开一封书信。 不久前,他修书一封予柳从之,阐明北边情况时,顺带问了一个问题。柳从之的回信倒来得迅速,这封信甚至是柳陛下亲手所书。柳陛下文采不凡,一笔字写得尤其漂亮,堪称赏心悦目,一封军机信写得像家书,谈正事同时还不忘夹个三言两语的问候,若是普通臣子收到这种信,那恐怕得肝脑涂地发誓效忠,这么一封信落到薛寅手中,却只让小薛王爷额冒青筋,直想把这封信烧了了事。 想烧是一回事,能不能烧是另一回事,薛寅一目十行将信看完,末了,露出一个笑容。 姓柳的别的不说,说起正事,还真是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柳从之擒了沙勿又放,着实是桩好事。 薛寅心情一好,看这封写的不全是正事的信就觉得也不是那么碍眼,想了一想,将信收了起来。 这可是皇帝陛下的墨宝。 柳从之当年做名臣的时候,一幅字就是价值不菲,以如今柳从之的身份,若来日柳从之平定战局,重回大宝,其墨宝值多少钱,可想而知。 姓柳的这是笔下有黄金啊。 薛寅想到此处,眼珠一转,收着就收着吧,指不定哪一天他没钱了,就把这信拿出来,摹几个字去卖钱。 ——或许是穷困惯了,小薛王爷对钱这种东西,比较执着。 若柳陛下知道薛寅心里打着这个主意,必然会十分体贴地问:“需要我专门写一幅么?想要什么字?” 柳陛下有才名,有才华,一笔字也真正是下苦功练过的,漂亮得很。他是个大名鼎鼎的文人不假,但文人傲骨似乎半分没有。清高文人或许会嫌卖字跌份,至于柳陛下,当然绝无这等顾虑。 不过柳陛下似乎也不曾落魄到要靠卖字赚钱。 柳从之注视眼前情景,微微一叹。 今日是个士兵欢庆的日子,叛将王溯将于今日伏法,公开处死,以正风气。 王溯手戴手铐,脚下有脚链,头发花白,看上去十分狼狈。观刑之人大都是许多百姓,也有不少士兵,见着这臭名昭著的叛将,都是面露不屑与愤恨。 王溯在众多污言秽语,以及层层谩骂中依旧沉默,不发一言。他削瘦得形销骨立,孤零零一个孤家寡人,无亲无故无朋,纵然罪恶满身,该当此下场,看在眼中,也未免让人唏嘘。 柳从之静静看着,行刑时辰未到,他忽然站起身,拎着一壶酒,走到了刑场之上。 柳从之做事,自然无人敢拦。行刑的刽子手闪向一边,柳从之在王溯面前停下,将手里酒壶的封撕开,而后要了两个碗,将酒倒在碗中。 王溯闻到空中四溢的酒香,稍微恍惚。 “景云春。”他喃喃道。 “正是景云春。”柳从之递了一碗酒给他,叹道:“当年你于辽城设宴为我送行,开的就是这景云春,辽城烈酒……”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今日也用这酒为你送行。愿你来生……” 柳从之顿了一顿,扬眉道:“愿你来生,俯仰无愧!” 王溯一时竟也动容,颤抖着饮完了酒,末了脸色微微发红,一扔酒碗,末路穷途,竟是豪情顿生,颤声道:“愿我来生,俯仰无愧!” 柳从之微微一笑,也仰头喝酒,一饮而尽。 大丈夫一生行事,唯俯仰无愧四字而已! 当日,通敌叛国的辽城守将王溯被当众处决,百姓饱受月国之苦,无不拍手称快。柳从之也由此收安民心军心,他短短时日内已侵吞北僵数城,保民众不受月国匪徒侵扰,于北疆声誉竟是颇佳。 王溯伏诛同日,一场大败之后在北地潜伏许久的将领陆归带少许兵力终于与柳从之汇合,声泪俱下痛陈自己于辽城的惨败,又向柳从之呈上月国情报,重归柳军旗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2 自此,孤身逃离宣京的柳从之在北疆站稳了脚跟,旗下有陆归,崔浩然二员虎将,兵力不少,所占地盘也不小,短时间内能做到自给自足,大军粮饷暂时不成问题。 同一时间,沉寂已久的宣京一方经历朝堂上下种种起伏博弈后,冯印坐不住了。 冯大人近日被朝堂之上的种种状况弄得筋疲力竭,甚至还病了一场,得亏他掳来的红颜海日姑娘实为他知己,软语相劝,照顾妥帖,冯大人经其照料,才算是缓了过来。北边的消息被他牢牢封锁,但柳从之已经打出柳旗,实在架不住有人消息灵通。冯大人名不正言不顺,本就是打着皇帝暴毙的旗号作威作福,这下皇帝没死,冯大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可凡事一不做二不休,已经做了就无后退之日,冯印索性撕破脸皮,直接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基称帝,成了冯陛下。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下子天下有两个陛下,自然是大大的不妙。新登基的冯陛下牢牢把持局势,不容任何人说他一个不字,铁腕之下,一时竟也无人敢违逆,颇有些万人之上的气势。与此同时,刚登基的冯陛下向自己的心腹下了一道密令。 密令就一个字,杀! 要杀的是谁,似乎已然板上钉钉。 冯陛下也知朝野不平,一时不太分得出兵力去对付远在北疆蹦跶的柳陛下,但明杀不成,暗杀总也是一条路,总而言之,柳陛下必须死,否则冯陛下心头怎得安? 暗杀这会子事,咱们容后再说。 却说另一头,月国一方。 沙勿被俘,最后虽然被放了回来,却也是面上无光,狼狈至极。月军一时也气势不振,退守辽城内,暂时没了决战天下的气魄。 大将军沙勿经此一遭,颜面受损不说,身上还落下了伤,需要静养。大将军索性回国修养,见了女王一面,女王得知事情经过后大怒,又在自家探子那儿得知了许多相关内情,最后竟是姿态强硬地下令,命人出兵! 出兵打哪里?月国军队浩浩荡荡从柳从之的地盘走过,双方竟是秋毫无犯,前者杀气腾腾,直奔北化! 柳从之听到这个消息后,微微笑了。 另一边薛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满意地笑了。 女王打北化,北化有什么可占的?当然没有。 但北化有厉明,女王脑子清醒得很,南朝什么时候打都不嫌晚,甚至打或不打问题都不大,但只有厉明,必须要打,而且越早打越好,早早弄死了才能了却心头一桩大患! 至于女王为何会知道此事相关的许多细节,就暂时不必深究了,毕竟吧,有许多人,诸如柳皇帝、小薛王爷,对此事实在是喜闻乐见,分外上心。 狗咬狗一嘴毛,正经乐事。 北化城外的薛王爷笑了一笑,而后伸个懒腰,跳下树来。 “该做正事了。”小薛王爷悠哉悠哉打个呵欠,自去寻自家那忙得脚不沾地的阿姐,商量正事。 同夜,薛寅与薛明华做出了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w= 柳攻送给薛喵喵一封家书。 _(:3∠)_ 不解风情的薛喵打算收着拿去卖钱…… 两只就算分离了也那么有默契,腹黑喵和腹黑狐╮(╯_╰)╭ 另外谢谢灯火阑珊亲的地雷,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80章 北化薛寅 北化城里闹了许多天不得闲,最近倒是难得安宁。 无人捣乱,百姓安分,尤其是今夜,整座城在浓浓夜色里休憩,静得无一点声息。 宁静得有一分似有似无的诡异。 白夜打量窗外夜色,慢慢站起身来,今夜夜色浓重,起了薄薄一层雾,入眼一片迷离。 他回头看屋内,屋内燃有烛火,方亭趴在案前,埋头看白夜给他的书册,眼睛黏在书本上,几乎不忍离开。 小家伙一开始不情愿学月国话,可等真正开始学了,似乎反而入了迷。方亭不会识文断字,学起字来,态度几乎贪婪。这一册书是毒经药典,方亭能看懂才是怪事,但他仍然看得十分入迷。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3 白夜看一眼门边,似乎有心离开,然而看一眼方亭,又止住了。 他的神情仍然冰冷,然而眼神十分凝重,似乎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今夜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很不对劲。 已是深夜,厉明也未休息。 不久前,他接到一封探子快马来报的紧急传书,信中内容让他脸色一变,当日心中所忧总算成真。 白夜当日打草惊蛇,莽撞太过,手段又太狠,没能要了沙勿性命,却激怒了女王纱兰,纱兰这是不顾柳从之在侧,打算直接和他搏出生死来了。 厉明闭一闭眼,眉间不自觉流露出一分阴狠之色,他本能身登大宝,但受纱兰暗算,非但大权旁落,还不得已避走南国,休养生息,静待时机。纱兰这王位全靠沙勿才做得安稳,所以刚一登基,国内南征的呼声又高,纱兰便将沙勿派了出来,打算趁南朝还未彻底安生过来先打一场,立功扬威,稳住她的地位。这对厉明来说本是求之不得,他在南国行事低调,只需坐山观虎斗,等沙勿同南国人拼得两败俱伤,届时就自有他的机会。 这也是他选择北化做据点的原因,北化荒凉,非兵家要地,天高皇帝远,一等一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用以隐藏行迹休养生息当然再好不过。可恨白夜这小崽子坏他大事…… 现在纱兰的人在往这边赶,他却不可能留在北化坐以待毙。北化本就是荒土废地,易攻难守,几无城防,他若留在北化城中,那十有八|九是毫无生路的。 厉明看一眼眼前列好队的下属,再侧耳倾听外面传来的动静,唇角溢出一丝冷笑,更何况,恐怕也有人不喜欢他在这里留下去。 他淡淡道:“我们出去会他们一会。” 今夜宁静如死水,然而这死水一般的宁静中,却有许多士兵逐渐显露了面孔,绕着厉明的地盘逐渐成合围之势,却不下令进攻,十足十的送客的姿态。薛寅通身甲胄,也在其中,遥遥看着厉明,神情平静,“见过月国三王子。” 厉明冷笑:“敢问阁下姓名?” 薛寅懒懒一笑,道:“北化薛寅。” 北化薛寅……厉明眯起眼,“薛朝亡国之君,幸会。” 他一开口就是亡国之君四字,听来实在诛心,薛寅却打个呵欠,一本正经答:“幸会幸会。薛寅久闻三王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他慢吞吞把话说完,“只是有一点,北化不欢迎月国人。” 厉明冷笑。 厉明的兵力未必比这些人弱,可这些人既然无声无息进了城,就胜了他一筹,更何况,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真犯不着折损兵力打这一场。 他心念电转,心中已有成算,薛寅却道:“还有一点。” 薛寅抬起头遥遥看向厉明,安安静静道:“我知阁下在北化掳去了一个小孩,这孩子与我有缘,还请阁下放他一马。” 厉明闻言,面上惊诧之色一闪而过,接着面色一沉,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犬子在宣京时多蒙你照顾,确实与你有缘。只是他是我族血脉,断然是不能跟异族人走的。” 薛寅面色一沉。 所有的猜测都在厉明“犬子”二字下化作了真实,所以月国两方势力都在抢这小孩,所以…… 他皱了皱眉,坚持道:“还请阁下将那孩子带来与我一见!” 厉明却再不和他废话,招来身旁下属,当机立断下令:“撤!” “北化薛寅,很好,我算是见识了。此番厉明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来讨教。”厉明冷眼看着薛寅,“我只求退走,不愿动干戈,可若你的人先动了干戈,那就怨不得我开杀戒了。”他冷笑地看着那群剑拔弩张、团团围住他们的士兵,“你既然出自北化,恐怕也不想此地毁于战火?是非与否,你自己斟酌。” 薛寅沉默半晌,做了个手势。 士兵有序地退开,厉明的人马开始一点一点往外走,厉明遥遥向薛寅笑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薛寅垂着眼,低声答了这一句。 厉明的人马退得很快,自始至终井井有条分毫不乱。薛寅派兵小心一路尾随他们出城,打算伺机而动,不料刚一出城,厉明军队周围骤然弥散出一大片烟雾,烟雾散去之后,厉明踪影已然不存。 至于他关心的方亭的下落,自然也是没了着落。 薛寅神色一时有些疲倦,这一通闹完,天色微明。月国人退走了,北化也终于难得安宁,薛寅将人事安排妥当,而后打道回了宁王府。 闲置已经的宁王府看上去遍布灰尘,如果说他离开北化时这地方看着实在有些落魄,那现在恐怕就是十分落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4 薛明华走入宁王府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四仰八叉倒在躺椅上,浑身衣袍被蹭得脏兮兮遍布灰尘的薛寅,登时啼笑皆非:“你好歹也让人把这儿清干净了再躺啊。” 薛明华已回复了女儿装扮,一身红衣,看着实在爽脆利落,漂亮得很。薛寅抬头懒洋洋看她一眼,他分明是在这么个遍布灰尘脏兮兮的地方,却感到无比惬意。 他打个呵欠,忽然放软了声音唤了一声:“阿姐……” 薛明华微微一笑,神情难得柔和,“嗯。” 薛寅呼出一口气,接着有些惬意地闭上眼,“我们回来了。” “好久没回来,这儿已经破成这个样子了。”薛明华环视周围,自嘲一笑:“不过这儿本来就挺破的。” 薛寅仍然闭着眼:“能回来就好。” 薛明华笑笑,“是啊,能回来就好。”她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把薛寅从躺椅上抓了起来,后者吃痛啊呀了一声,薛明华横他一眼:“睡什么睡!一天到晚就知道睡!给我起来把这儿打扫了。” 薛寅被一通呵斥,不得已有些不情不愿地找了扫把四处扫尘,一面扫一面打呵欠,不过心情颇好。 他居然还真回来了。 他回家了。 有的人有家,有的人没有家。 柳从之自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天边刚泛鱼肚白,他倏然有些怔忪。 他是被冻醒的。 他睡得不好——他一向睡得不好,思虑太多太重,自然难得安寝。他是一个很冷的人,纵然他笑容如沐春风,对人温和有礼,可他很冷……对人很冷,待己也冷,入骨寒意似乎早已沉寂在了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柳从之微微一笑。 前些日子他似乎睡得好一些?因为那时他身边还有人,那个十分有趣的人。 柳从之难得入眠,薛寅却难得清醒,时时睡神附体,眼含困倦,看在眼中,可真真让人羡慕。 柳从之低咳一声,正打算起身,忽然静了一静。 屋外有人。 他吩咐过,这个点不会有人来这儿。所以这个人无论是谁,恐怕都大有问题,而且此人脚步极轻,气息也收敛得极好,若非刻意,也是不可能。 他心中方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骤然一掀身上的薄被,接着把枕头塞在被子里,接着将被子盖上,自己则滚入床下躲好,静待动静。 他脸色一连多日都是苍白的,看着是大病初愈又或者大病根本未愈的模样,这一系列动作做来却如行云流水,分外敏捷,丁点不勉强。这一系列动作做完,门开了,柳从之扬一扬眉,门是被人无声割断门栓,撬开的。 来人缓步走到柳从之床前,接着举刀就刺! 下一刻,刀钉在床板上,来人也被柳从之制服,反扣在床沿。 柳从之抬手卸了这人的下巴,以防他自杀,接着缓缓打量这人。 一个……汉人。 生得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一张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脸,手劲极大,掌中刀更是好刀,堪称利刃,入床板三寸,若床上真躺着柳从之,那恐怕得被戳个对穿。 可惜柳从之是个睡不着觉的人。 他扬了扬眉,又叹了口气。 这世上想杀他的人着实不少,三不五时就得有一个,这人能走到他面前,也算是有点本事,只是无论这人是谁派来的,都有些无趣…… 他柳从之不过是个靶子。更何况,如今他在北地占地越大,手下兵力就越分散,至现在,崔浩然、陆归、薛寅都被他派了出去。薛寅据北化,陆、崔则各占一头,柳从之居中策应,如此情况下,柳军固然势大,但柳从之如今非但是靶子,还是个绝佳的靶子。 可叹柳从之命硬,挣到现在,阎王爷也没要他下阴曹地府。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5 柳从之平心静气地一笑,从容问:“是谁派你来的?你若说了,我或可饶你一命。” “若不说……”他弯眉一笑,只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赶上了 _(:3∠)_薛喵喵终于平定北化了,开心地和阿姐撒娇,阿姐看着软绵绵摇尾巴的喵很想上去揪耳朵。 远目,真不造柳攻哪天能得到喵撒娇这种福利,柳攻正在亚撒西地空虚寂寞冷。 =w=另外谢谢灯火阑珊亲的地雷,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81章 破而后立 柳从之审过人,断过案,擒过俘虏,逼问过口供。这等事情做起来,着实轻车熟路。 古往今来,让不想开口的人开口的法子有许多,但最直接也最好用的无非那一个——用刑。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坚如钢铁,但痛苦足以让再坚硬的钢铁寸寸皲裂,化归虚无。 柳从之使的手段并不残忍,可也绝对算不上仁慈——他本非心慈手软之辈。何况柳陛下如今身体状况堪忧,可谓半身覆冰半身浴火,水深火热,日日煎熬,他自己尚如此,又如何能让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好过? 强悍如柳从之尚有灰心绝望、难以支撑之时,可见人非铁石,总有致命之处。 眼前这刺客却是奇了怪了。 有的人是铁了心不开口,有的人是死了心不开口,眼前这位却是横了心要开声,被柳从之反扣在床沿仍是挣扎不断,可柳从之看着苍白,一双手却如同铁臂,这人挣了又挣,愣是挣不开,听着柳从之问话,似是想说话。柳从之确认他嘴里没藏毒,一抬手将这人脱臼的下巴接上了,而后平心静气道:“你说吧。” 刺客竟是呸了一声,声如洪钟:“没有人派我来!我就是来取你性命的!” “哦?”柳从之不动声色抬了抬眉,“为何?” 他神色淡淡的,眉目舒展,此情此景若是入薛寅眼中,心中必要啧啧感叹这皇帝陛下不愧是个小白脸——咳,扯远了,刺客看了看柳从之,竟也是一怔,愣了一愣后,认真地说:“因为你草菅人命!” 柳从之虚心求问:“我如何草菅人命?”他自觉自己身上罪名无数,但草菅人命一条,似乎还真算不太上,比如这要砍他一刀的刺客还在这里生龙活虎地说话,还没被他一刀砍了。 却见刺客横眉冷目,厉声道:“你杀了王将军!” 柳从之一愣,才意识到这人所说是王溯,王溯伏诛,民间一片叫好之声,还有人为王溯鸣不平?他颇觉有趣,笑道:“王溯通敌叛国,难道不该死?” 王溯自认该死,还有人认为他不该死?这人竟是理直气壮道:“王将军心系百姓,虽然犯错,并不至死!” 柳从之含笑:“他如何心系百姓了?” 这人红了眼,一字一句道:“王将军守卫边关数年,是一等一的好官!约束部下不欺压百姓,心系民生。他救过我性命,大恩大德万死难报!” 柳从之依旧微笑:“可他投降月国,失了辽城。“ 这人沉默片刻,“我就是辽城人。” 他道:“是,辽城被月国人占了……可当时将军若不降,辽城上下,难有活口!”他说完这一句,突然激动起来,扭头盯着柳从之,“我知道你很厉害,人人都说你是什么明君英主。可你到底做什么了?你不过就是造了反,和朝廷窝里斗,北边还是乱成这样,月国人围城的时候你在哪里?辽城弹尽粮绝月国人打算屠城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两天我还亲眼见着你给月国军队让了路,你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就从这城外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柳从之,满面怒色,“我就是气不过!老子不是来申冤的,但你杀了王将军,我要给王将军讨公道。老子其它的没有,就这一条命,还有这一把刀。没杀成你是我运气不好,我认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其它人的事,你要杀就杀吧!” 柳从之失笑。 以这人做的事说的话,换个脾气不好的,那就是全家株连的下场。这莽汉敢孤身来行刺他,着实勇气可嘉。他叹一口气,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一。” “黄一。”柳从之道,“你想说,王溯投降,是为了保全全城百姓性命,不让月国人屠城,所以他虽有罪,却罪不至死?” 黄一点头。 柳从之微微一笑,淡淡道:“所以如今北地月国人遍地,人人受其所苦。所以我朝士兵殒命月国人之手。所以北边烽烟战火起,难得安宁?” 他有些冷淡地垂睫,“我与王溯数年交情,一度情同手足,如果可以,我也不愿下杀手。”他淡淡道:“可他该杀,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6 柳从之平时言辞温和,满面笑容不露怒色,这一句话却说得尤其尖锐,堪称斩钉截铁。“他通敌叛国,或许能救一城百姓,但他害的是千千万万的人。月国人如豺狼虎豹,一旦进犯,我朝永无宁日。王溯身为将领,无能庇佑百姓,投降敌国,透露军机,协助月国人杀我族人,万死难辞其咎!” 黄一似乎被震了震,而后冷笑:“说得比唱得好听。你除了挑起战乱,你又做了什么?” 柳从之静了静。 同一名刺客辩论这些东西委实可笑,这人指着他鼻子骂,他却不怒,只是心头涌起淡淡疲惫之感,一时有些索然。 大约是近日太累了。 柳从之舒出一口气,淡淡道:“朕只愿予天下太平。” 这天下风起云涌数年,何时太平过? 大薛疆土广袤,一眼望去江山锦绣,再往前走个数年,乍一眼看还颇有些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之景。柳从之昔年高中状元,带着满腔抱负与一身才华步入朝堂,却开始亲眼目睹这盛世之下的另外一面。 这拥有泱泱万民的偌大帝国,却如同一个外强中干,年岁将尽的老人,身穿绫罗华服,看着保养得体富贵安宁,实际上躯体早已老朽,朝臣再想着粉饰太平,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这一点,当年朝中的聪明人都有所觉,然而时局如此,前途莫测,身为臣子,除了安守本分,尽心竭力,还有什么能做的? 柳从之昔年的启蒙恩师顾源,在告老辞官前曾与他有一番长谈。顾源身为大儒,眼力智谋都是顶尖的,难得持身清正,身上却无普通文人的迂腐清高,为人随和,言谈潇洒风趣,处事妥当。柳从之极敬重他,看在这位昔日恩师的面上,之后对顾均也多有网开一面之处,只是这小顾公子比起其父,实在是大大不如。 那时正是风雨飘摇时节,柳从之镇日奔忙,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恩师一晤,又想起朝中种种,长叹一声:“此为多事之秋。” 顾源抚须不语,静默片刻后,忽道:“如今离我朝中兴盛世,已过上百年。” 柳从之那时有些不解,顾源眯着眼,长叹一声:“前朝由建国至灭国,也不过二百年光阴。” 这话柳从之不可能听不懂,他听懂了,却是悚然一惊,“老师。此话……” “不论说得说不得,此话不传入第三人耳。”顾源笑了一笑,“我近日常想,这天下兴亡,盛衰枯荣,也循天道。历朝历代,无不是盛极而衰,衰极而亡,循环往复,如同轮回……”他低声道,“却不知你我如今,是在这场轮回中的哪一环?” 柳从之变了颜色,“老师,此话慎言。” 顾源静静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是了,这也是我最近糊涂,总是想些虚妄之事……”他忽然一笑:“史书所载皆是过往,不得更改。可将来如何,却非我能揣测。这茫茫天下碌碌众生,大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可如何不能有人力挽狂澜,左右这天下兴衰?” 柳从之那时心中一动,牢牢记住了顾源这句话。 如何不能有人力挽狂澜,左右这天下兴衰? 他终究成了史册留名的名臣,他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做得了那个力挽狂澜,让大薛重焕生机之人。可他错了。 柳从之再是才华横溢,聪明无双,甚至再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他也只得一人,无三头六臂,更无□□之术。大薛二百余年,留下的陈规已然太多,上上下下的蛀虫也已太多,要想求变,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有华平在侧,柳从之实在无力发起变法。 况且,老皇帝也绝不会容他如此。 最终,柳从之的打算从“变法”变成了“变天”。 前者忠义,后者悖逆;前者满朝结仇,后者火中取栗;前者难得善终,后者……不过一搏。 最重要的却是,前者逆天命,步步艰难,后者顺天命,所以一路有如神助,势如破竹。 他愿予这天下太平,可这天下却是不破不立,否则难得太平。世人解他也罢,不解他也罢,千古骂名也罢,英主美名也罢…… 柳从之好整以暇地一笑。 无关紧要之事,何须挂怀?他一生如此,又何尝在意过别人的眼光?一生至此,已非虚度,如此便已无遗憾。 不过虽是如此,身边一二知音也无,倒是寂寞…… 两日后。 远在北化的薛王爷躺在自家的躺椅上晒太阳。 这些天天气转暖,冷如北化也有了阳光,薛王爷一面闭着眼睛晒太阳一面慢吞吞地打呵欠,那副懒散样子让薛郡主一见就想抽,奈何薛王爷死猪不怕开水烫,抽完了继续软绵绵地躺回去,薛明华也没脾气了,“真该给你找点其它事情做,看你还能闲成这样子不?” 于是,一封来自远方的书信轻飘飘地砸在了薛王爷的头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7 薛王爷伸伸懒腰,慢吞吞懒洋洋地爬起来拆信,一旁的薛郡主见状噗嗤一笑,只因薛王爷一看信脸色就立刻变了,那股悠哉悠哉的神气去了彻底。 薛寅瞪着手中信纸。 这封信是柳从之那头送过来的,措辞很严重,上面写陛下遇刺,伤势严重,故而命他安定北化后尽快携兵归队,以免陛下伤重,人心不稳。 乍一看似乎哪儿都对,仔细一看哪儿都不对。 首先,陛下遇刺伤重,导致人心不稳,那人心不稳的时候找他薛寅回去干什么?让人心更加不稳? 然后……薛寅有些牙疼地看着信上的字迹。 陛下遇刺,伤势严重……可是我的陛下啊,您这笔漂亮得连一点瑕疵都没有的字儿,看着像是受伤严重的人写得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空虚寂寞冷的柳攻又向薛喵寄去了爱的家书【喂 _(:3∠)_这章更晚了抱歉,确实写得好慢QAQ 章节目录 第82章 好戏开锣 “你要去?”薛明华抱臂看着薛寅。 后者仍然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不动弹,闻言打个呵欠,闭着眼睛装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薛明华于是挑一挑眉,缓步行至薛寅面前,一脚踩住尚在摇动的躺椅,薄唇里蹦出一个字:“说!” 薛寅苦哈哈地睁开眼:“阿姐,你这是何苦呢?” 薛明华斜睥他,“你只需答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你想做什么,我还能拦住你不成?” 她说着撇一撇嘴。 他们姐弟二人性子南辕北辙,乍看之下,是她薛明华更强势,可她却知道自己的弟弟性子才是真的倔,看着软绵绵,实际上主意正得很,但凡他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就算旁人要拦,那也得拦得住才成。 也正因如此,薛寅向来轮不到别人来帮他拿主意,即使是薛明华,也不过问上一问。 薛寅有些愁苦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他有些出神地打量府中种种,入目虽然不过是萧瑟一片,但再是破旧,看在眼里也是十分熟悉,这里是他的家。以前日日在北化混吃等死的时候不觉得,等去宣京走了一遭,经历了那么多破事,才深觉北化之珍贵。 贫瘠也好,荒凉也罢,哪怕常年严寒封冻呢,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喜欢这里。 北化是个……很安静的地界,无宣京繁华喧嚣,北化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不过是个化外荒凉之地…… 可到底此地还是南朝疆土。 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倒是舒心,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 薛寅打个呵欠,又把眼皮耷拉上,唉声叹气。 薛明华看不过去,弹了一下他脑门,“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 薛寅作势吃痛地抱住头,“阿姐!” 信在这儿,去还是不去,真是个问题。他忧郁地叹口气,北化如此之好,就显得姓柳的在那地界如此之坏,让他着实一点不想动弹。只是姓柳的……薛寅歪歪头,似乎也好些天没见了,看着那笔好漂亮的字儿,眼前就不自觉浮现起柳陛下那张八风不动的笑面。薛寅摸了摸下巴,突然有些手痒。 另一面,传说中“身受重伤”的柳皇帝正在专心养伤。 柳陛下轻易不见人,镇日闭门养伤,传令都假他人之手,十足十的重伤做派,实际上柳皇帝端坐屋中,除了脸色苍白一点,其余好像一点看不出问题,正凝神写一封书信。 柳从之这笔字写得着实漂亮,潇洒又工整,他这笔字糅合了多位书法名家的特点,又自成一格,当年他苦练了无数日夜才有此成就,昔年待他恩重如山的义兄劝他,参加科举只需字写得工整就好,不必下如此大的功夫,柳从之却坚持,他要做到最好。 当年他义兄长长一叹,道:“这世上无人能做到所有俱得面面俱到,你明白么?” 那时柳从之年纪轻轻,颇有一分傲气,闻言笑:“但只要我能做的,我都要做到最好。”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8 这一个“最”字最耗心血,更何况人力有限,有时耗尽心血也难得一个好结果,柳从之能有今日,已是天资不凡上天厚待,可他一路走来,又何尝不是风雨历尽,一声叹息? 一封信写罢,柳从之拿起来看一眼,微微一笑。 柳陛下在“养病”,但柳陛下这样的能人、忙人,就算是养病,显然也是不能虚耗光阴的,所以这几日柳陛下也没闲着,忙得热火朝天。 前两天没长眼来行刺的黄一曾质问柳从之,为何让月国人大摇大摆地在自家地盘走过? 只是有柳陛下的脾性,又如何能让月国人好好过? 月国人这几日大张旗鼓,为的是一件事,擒厉明。 柳从之得知消息当日就向北化那边传讯,北化也回应得迅速,柳陛下与薛王爷在这等事上总是默契十足,这面薛王爷将厉明逼出北化,那边柳陛下的人手四处盯守,很快掌握了厉明行踪。 厉明行事低调,手下士兵化整为零流窜于北边诸城,打的是暂避锋芒的主意,知悉内情的柳陛下于是微笑,想要避风头,还得看他准不准呢。 柳陛下近日身体不好,抱病在床,心情嘛难得就有些浮躁,召薛王爷回来,薛王爷又迟迟不动,动向不明,柳陛下无事可做,每天只得盯着厉明的动静,不动声色地使绊子。 坑人是一门学问,柳从之则显然是其中高手,这些年来坑过的人数不胜数,端着一张笑面,乍看风度翩翩君子如玉,心里打的算盘没人知道,正所谓坑死人不偿命。在柳陛下运作之下,月国内斗这件事就显得越发奇妙了起来。 例如,厉明发现自己似乎无论走到哪里,行踪都无法隐藏,总能被人找到。 再比如说,女王这一方的月国士兵只觉此行顺利得出奇,如有神助,总能顺利地摸到厉明行踪。 两方明争暗斗,一个避一个追,想要避风头的厉明一方总是避不成,情况一时焦灼,等如今柳陛下悠哉悠哉地写第二封送往北化的书信,那边已经如他所愿,打起来了。 厉明也知有人在挑拨,奈何人手不足,柳从之做得又隐秘,厉明无暇他顾,最终还是和女王的军队对上了,短兵相接,柳从之还特意为他们挑了个好地方,让二者好好打,他好坐山观虎斗,慢慢看热闹。 而这第二封送往北化的信,字写得漂亮,遣词造句古雅,读来内容却是:快回来看月国人打架。 这封信并未送到北化,在路上走了一多半就被薛寅收到了。已经上路的小薛王爷一路磨磨蹭蹭左晃右晃,其做派堪比当时出北化往宣京,等收到这封信,阅罢沉默片刻,突然下令,“咱们全速往前走。” 一路晃晃悠悠一步三摇,所有人心里都嘀咕,看不太明白,等这令下了,就更不明白了。薛王爷一路坐在马车里恨不得就这么一路睡到地头,怎么突然转型儿了? 年纪小小,却莫名其妙随了军的游九同薛寅待在同一辆马车内,听到这出消息也吃了一惊,笑问:“王爷这是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目光直往信上瞟,薛寅将信一折,挡住他的目光。这小家伙不比方亭,比方亭精明太多,而且不像方亭大字不识,游九是识字的,虽然和读书人差得远,不过看看信倒是没多大问题。 “没什么。”薛寅懒洋洋道:“这么走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了,不如快点。” 那前几日人人告诉你这么走耽搁太多时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回心转意?游九心里嘀咕,面上只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薛寅看他一眼,忽问:“你会骑马么?” 他坐马车,一路倒是真能慢慢摇着走,但如果要赶路,乘马车就未免慢了点——懒到骨子里的小薛王爷为了看热闹,这时不惜忍痛,打算改骑马了。 “不会,我还没什么碰马的机会呢。”游九闻弦歌知雅意,立时明白薛寅打的是什么盘算,当即两眼放光道:“王爷教我吧!我学东西很快的,一定不拖慢行程。” 薛寅瞥他一眼,看着那张小脸上一派讨好的笑容,忽然心情大好:“好,我教你。” 骑马这种事,薛寅自忖学来不难,说是教,也就是迁一匹马给游九,随口指点几句,之后让他自己搞定。 军马多被教得不错,烈马不多,小薛王爷自己的坐骑倒是一匹罕见的烈马——这匹马跟了他也有年头,此次回北化,这马还在,就被薛寅带着上路了。这匹马还是昔年老宁王驯服的野马,送了薛寅,从此就成了薛寅坐骑。此马性情颇烈,只认薛寅一人,若是薛寅不骑,那谁都别想碰它,等薛寅骑上,倒是温顺得不得了。 薛寅命人迁给游九的这匹马性情倒是较为温顺,但游九小身板,没多大力气,不太能压得住这匹马,几次想骑上去马都有些不乐意,薛寅有心看着小子有什么法子,所以只在一边看着,并不上前,不料游九确实想出了法子,这法子却是让他吃了一惊。 驯马驯马,无非是让马知道疼,知道厉害,服从强者是动物的本能,只要让它服了,那一切好说。可游九年纪所限,远无那等力气,于是小家伙眼珠一转,面上挂起了笑容。 不是他平时挂在脸上的,总带几分讨好几分轻浮的笑容,而是分外柔和的微笑,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薛寅看在眼里,怔了一怔,无他,这笑容着实太像柳从之。 柳皇帝面上成天挂着的,不就是这等“如沐春风”的笑容么? 只见笑得柔和如水的游九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匹马,一面微笑一面试探着伸手给马梳毛,而后嘴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软话,仔细的薛寅没听得太请,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匹马已经温顺地低头蹭游九的手心,一副已经认下这个主人的做派。小游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马毛,微微一笑,面上才终于带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得意之色,“它喜欢我。” 薛寅望着这小小年纪已俨然要修炼成精的娃,叹了一声,“你小子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49 像,实在是太像了。 薛寅此番加快了行程,总算是赶到了地头,等他赶到地头的时候,月国军队与厉明已经打了一场,暂时不分胜负,但女王仗着人多,直接将厉明的营地围上了,战况一时焦灼,这是要开始打第二轮了。 大戏正开场,倒是颇为精彩。柳从之老神在在地养伤,在等到终于回来的小薛王爷的同时,也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封来自厉明的求和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略诡异抱歉_(:3∠)_ 今天争取二更,握拳继续码字。 柳攻左等薛喵不至,右等薛喵不至,最后只能专注于坑人大业╮(╯_╰)╭ 然后拿“快来一起坑人看戏”诱惑懒癌晚期的薛喵喵。。。。。于是薛喵如他所愿加快了速度。 小游九大部分时间除了一张脸基本和柳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逼格相差太多了没办法。但是一旦刻意起来。。。。啧啧,活脱脱一只小狐狸。。。。 ╮(╯_╰)╭他们都是属狐狸精的。 章节目录 第83章 父子相见 厉明不傻。 他非常清楚谁最乐见纱兰同他窝里斗,北边局势说来混乱,实际上数得出来的就那么几波人,他忌惮纱兰与沙勿,对柳从之却一点没放松戒备。 若说辽城于南朝如一道抵御外敌的屏障,那柳从之其人于南朝则是另一道不可不破的屏障,未必坚不可摧,但破辽城易,灭柳从之却不见得容易,月国南征之心不死,迟早得和柳从之对上。 可以说,厉明向来视柳从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使昔日与纱兰斗到最要紧的关头,他尚要分神搅一搅南国的浑水,这人对南国的态度可想而知。月国近年武力强盛,但越是强盛,就越是不安分,妄图染指南国富庶,这一战迟早都会有,只是赶在这个月国内乱,南朝同样内乱的当口,几方势力互相牵制,局势就显得莫名复杂。 厉明也当然清楚是谁在背后给他捣乱,如今厉明如柳从之所愿和纱兰的人对上,厉明势弱,却是渐觉不支,危急关头,厉明做出的判断的是,寻求柳从之的帮助。 他与柳从之水火不容,这种关头向柳从之求助,岂不是笑话? 可送信的厉明不这么想,收信的柳从之也不这么想。 柳陛下等来了自己等待已久的东西,心情十分愉悦,放下书信抬头看一眼好久不见的薛王爷,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柔和的目光直直撞入小薛王爷眼底,直看得小薛王爷头晕目眩,心跳慢了那么一拍,才算醒过神来,唤道:“陛下。” “此番一别,可是许久不见了。”柳从之含笑一瞥他,示意他坐下,“你在北化可好?” 柳陛下声音放得极柔,柔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薛小王爷尚沉浸在柳陛下的美色里,晕乎乎的如在云端,听到这一句,可算是回过神来,默默抬头看柳陛下,“还好。” 薛寅直觉觉得这谈话似乎不太对劲,然而柳从之的态度自然又热络,薛寅一时也无话可说,等清醒过来看一眼柳陛下一张笑面,小薛王爷眉头一跳,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问:“我听说……陛下前日遇刺,身受重伤?” 柳陛下笑容一丁点不变,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几乎是容光焕发,而后眼睛也不眨地睁眼说瞎话:“是的,前日确实受了点伤。”接着作势低咳一声,似乎十分虚弱。 薛寅抽一抽嘴角,前日受了点伤?看那信上的措辞还当您老人家重伤垂危几乎就要驾鹤西去了呢,结果柳陛下这满面含笑气色上好的样儿,看着比他走前还生龙活虎,活像是旧疾已经痊愈了似的,哪家刺客有这么大能耐啊? “那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啊。”薛寅默默看着柳从之的脸,一句话卡了半晌才完整地吐出来,十分的言不由衷。柳从之闻言却笑得更为灿烂,“劳你挂心了。” 薛寅打个寒颤,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闭了嘴,只觉浑身冒鸡皮疙瘩,姓柳的这有点太邪性了……小薛王爷见识浅薄,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现在是真觉得……没准……那个……这姓柳的,是对他有……那个意思…… 小薛王爷一念至此,再看柳皇帝一张毫无瑕疵的笑脸,不知为何眼前一黑,心情十分的……复杂。 如果他真被柳从之这种人看上,那他这辈子大约就完蛋了。 姓柳的这种脾性,实在是……一言难尽。 小薛王爷神情纠结内心震惊的同时,却没发现至关重要的一点,他的心情不是反感,而是复杂。 这一点能说明许多问题,可惜小薛王爷被柳美人迷得一时有些迟钝的脑袋瓜子没反应过来这一点,只能容后再说了。 柳从之笑看薛寅有些迷糊的表情,而后一正颜色,说起了正事,“你看看这封信。”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0 薛寅接过柳从之态度随意地递来的这封信,一瞥之下,脸色却是一变,低声道:“厉明!” “正是厉明。”柳从之颔首,笑得十分平静,“他最近倒是被追得颇有些狼狈。” 厉明如此狼狈,柳从之显然有一份功劳,只是他不说这一点,薛寅也就心照不宣地不提,只道:“那陛下打算如何?” 厉明信中态度放得颇软,言辞恳切,说愿与柳从之一晤,共谈要事。看这语气,是打算联柳从之对抗女王,薛寅看在眼里,深深惋惜自己错过了这场好戏不说,又好奇柳陛下是在打什么盘算。 柳从之微笑:“他既然要谈,那不妨谈上一谈,我也想与他会上一会。”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笑看薛寅,后者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柳从之笑道:“只是我如今身体堪忧……这谈判,恐难亲力亲为,还需有人在一旁传话才是。”他眼也不眨地盯着薛寅,笑道:“你意下如何?” 薛寅没忍住,抬手扶了扶额,真诚道:“陛下……” “嗯?”柳从之眼带探究。 薛寅一时丧气,喃喃问:“不知如今陛下伤情如何?” 柳从之微微一笑:“很不好。” 这三个字出口,薛寅反而怔了怔,柳陛下向来睁着眼说瞎话,一点不害臊,他如今这么生龙活虎,看着哪有半点病人的样子?可是姓柳的…… 薛寅仔细打量柳从之片刻,有些拿不准,最终只皱了皱眉。 那边柳陛下却不管他心中如何作想,愉快地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你我一起出行,去会上厉明一会。” 小薛王爷一时走神,还没来得及反驳,这事就已经成了定局,登时有点愣神,随后转一转眼珠,又不吭声了。 能见厉明,意味着届时就有戏可看……薛寅慢吞吞打个呵欠,只要有戏可看,便是不错,不过说起这看戏嘛…… 薛王爷伸个懒腰,被柳皇帝震得有些发木的脑子一转,骤然想起了一事,登时眼前一亮,目光炯炯抬头看柳皇帝,柳从之被他打量得一怔,问道:“怎么了?” 薛寅上上下下看着柳从之,心里还是那句话,像,太像了。 他清一清嗓子,低声道:“陛下,我此去北化,机缘巧合发现了一人,想带来给你看看。” 这话说得古怪,柳从之一时有些诧异,而后笑道:“什么人?” 薛寅道:“请陛下稍等片刻。” 薛寅同柳从之聊得正欢的时候,小游九心里正在犯嘀咕。 游九拿不太准为何薛寅会带他上路,他同薛明华亲厚,与薛寅关系也不错,但他确实也未曾想到薛寅会带他上路,可已经在路上了,游九也没什么可说的,等到了地头,他倒是难得安分了一会儿,只小心打量周围情况,并不乱走动,更不愿惹是生非。 他在北化可以说已经混成了地头蛇,奈何这地界他一点也不熟悉,初来乍到,当然小心为上。 游九不自觉悬着一颗心,等薛寅叫他去见一个人,他心里一动,隐隐约约察觉到恐怕这便是薛寅将他带过来的原因,然而这个念头只转过了一瞬,又很快被压了下去。游九无暇多想,跟着薛寅进了柳从之所在房间。 小游九是很有一分紧张的——他初来乍到,身边除了薛寅就无一个人熟悉的人,而且据他观察,此地戒备森严,少有人出入,显然是大人物的住所。他心里怀了这份念头,举止就颇为谨慎小心,只是面上还是习惯性地带笑,不过收敛了许多,以前看上去是个没正形的小痞子,现在看上去是个安安静静的小痞子。 屋内陈设简单,游九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屋内的柳从之,柳从之一垂眼,也看清楚了游九的模样。 薛寅半闭着眼睛站在一旁打瞌睡,看着丁点不挂怀事态,实际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得正欢,就等着这二人的反应。 柳从之看着那个眼珠子乱转,东打量西打量的小孩,却是罕见地怔了。 老话说血浓于水,血缘这东西说来十分神奇,柳从之对此却无多少感触,他一生无爱人,无子嗣,纵然走到了最高处,也不过一介孤家寡人。可直到这个小孩在他面前一站,柳从之才恍然发觉,所谓亲缘…… 根深蒂固,植于骨肉之中,最终凝成一种承自血脉的相似,以及一种……近乎天成的熟悉感。 游九仰头看着柳从之。 他进屋时有些紧张,没忍住四处张望了一翻,等真正转头看柳从之,小游九见大人物的第一反应是挂上一个讨好的笑容,但这笑容挂了一半,却又僵住了,游九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柳从之,像是费劲了力气,才终于把眼前这人看得清楚了。接着小孩也不笑了,板起脸抬起头,昂首挺胸站在原地,只直视柳从之。 他目中有一股隐约的愤怒,这被他藏得很好,但柳从之这等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柳从之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1 “游九。” “姓游啊……”柳从之低低叹了一声,还真对上了,他这样的人本部该有孩子,只除了昔年华平给他下药,又强塞给他的女奴…… 这件事实在堪称他一生之耻,如今十余年过,时过境迁,竟还有这么个活生生的小孩站在他面前,提醒他过往种种。 柳从之又笑:“你今年多大?” “十岁。”游九答完这句,咬了咬牙,直视柳从之,反问道:“你又是谁?” 一句话说得颇有些嚣张,话里有压不住的火气,柳从之微微一叹,淡淡道:“我是你父亲。” 游九不料他就这么认了,怔了一怔,等怔完,一张小脸就红了起来——小家伙不知是在气什么,咬着细白牙齿,脸涨得通红,瞪着柳从之,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做派,连平日的伶牙俐齿也不见了,这么气了半晌,忽然哼了一声,骤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抬手扔给柳从之。 说扔,这确实是用扔的,力道不小,直直往柳从之脸上砸,柳从之面色不变,随意探手接过了,就听游九粗声粗气道:“这个是给你的,她让我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赶出来了,内牛满面滚去睡。 薛柳喜相逢,柳攻喜逗猫,薛喵脑内小剧场已经丰富到快要烧脑了。 另外恭喜柳攻喜当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小游九罕见地傲娇了,啧啧以小游九的厚脸皮真不容易 章节目录 第84章 月国之约 柳从之侧头端详游九扔给他的东西。 是个小物件,看着是个十分古旧的挂坠,中间是镂空的,也不知里面有什么,一眼扫去平平无奇,柳从之端详一阵,却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 “此物……”他说着一顿,止了话头,此物于他还颇有几分熟悉,这东西……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蓦地有些怔忪,最终摇了摇头。 他低头看游九,小家伙看着仍是怒气冲冲的,柳从之看在眼中,微微一笑,道:“多谢相赠。” 柳从之说话口吻柔和,虽是面对小游九这么个小不点,却仍然认真,毫无敷衍之意。游九胸中满溢的怒气在这一笑之下突然消散了些许,小孩莫名怔了怔,冷静下来,解释了一句:“这东西……是我自幼戴在身上的,我唯一的身家。我娘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找到我爹,就把这东西给他。” 柳从之低叹一声:“我识得这东西。” 此物牵涉当年一桩秘事,就这么小小一个物件,当时竞相追逐的人可着实是不少,但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物失踪,再无音信,不想时隔多年,兜兜转转竟是入了他手中。 可见时运命数,着实玄妙。 柳从之思及此,瞥了一眼薛寅,微微一笑。 这一笑大是玄妙,正看热闹的小薛王爷有些莫名,顿了一顿,权当柳从之这是在感谢他帮他找回儿子——姓柳的竟然还真有儿子,他也算是长见识了。可叹这场面如此冷淡,倒叫想看热闹的小薛王爷觉得有些无聊。 游九生气也就是一阵的事,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你真的是我爹?你应该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你和我娘……是什么关系?” 小游九头脑清楚,一句话直指重点。游九少年流落,从没想过要去找找自己的爹,人海茫茫,他连这人姓甚名谁长啥样都不知道,他要怎么找?更何况他没爹没娘不也过得好好的,找个爹来干什么? 可血脉亲缘到底难以磨灭,一见柳从之,游九就知道,他这还真是找着爹了,两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相貌,看着彼此,都觉那滋味十分古怪。 游九早熟,心智远非寻常孩童可比,柳从之于是也直言不讳:“我同你娘是个意外,你……”他顿了顿,道:“我从未想过我还会有孩子。” “哦……”游九看一眼柳从之,点头表示知道,下意识地挠了挠头,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失落。小游九再是成熟,也到底是孩童,孩童心性,受人欺凌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爹之类的事,虽然只是空想,他后来也恨起了自己这么个素未蒙面的爹,不过听说事实如此,到底有几分失落。 那小可怜的模样,让一边的薛寅都想上去揉揉头,见惯了小游九没脸没皮的样子,这个样子当真惹人怜。 柳从之看着小家伙失落的小眼神,却是怔住了。 记忆里有些太古早的事情浮了上来,柳从之至今不知自己父亲是谁,同样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直至后来结识了义兄,他才算真正走出了贫民窟,开始了他一生沉浮。他无父,后来恋慕义兄,但终究求而不得,最终义兄也受他牵连,命丧黄泉…… 岁月轮转,往昔再多事也化作虚无,如今这么个小家伙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一时恍惚,顿了一顿,才继续回答游九的问题。 他微笑着道:“我确实是个大人物。”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2 什么是大人物? 大人物就是吃得好穿得好,有闲钱,能发号施令,这么看,柳从之当然是个大人物,而且还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柳从之显然也有自知之明,他低头看游九,淡淡道:“我姓柳,柳从之。” 游九听到第一句,并无诧异,他眼尖,所见种种都在告诉他这人必是个大人物无疑,然而听到后面一句,小游九一个念头没转完,直接愣在了原地,平时聪明得不得了的小脑袋瓜也不转了,被惊得结巴了起来:“柳……柳从之?” 游九艰难地念出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他听过的那些不靠谱的市井传说里,柳从之根本不是人,而是个身长九尺、玉树临风、潇洒不凡、力大无穷的神人,好比武神在世、文曲星下凡……当然,也有人传柳从之是妖魔鬼怪,是犯上作乱的小人贼子,总之流言比比皆是,什么都有,但这等神人或者妖魔必是天上下凡又或别处跑来的,人间生不出这等货色…… 然后柳从之这等货色,居然是他,游九,的爹? 小游九神思恍惚,看着柳从之笑着一点头:“我是柳从之。”定一定神,咽了咽口水,才回了一声干巴巴的“哦”。 以小游九爱抱大腿的脾性,若是换了个人,恐怕心里早就盘算着扑上去讨好谋点财谋点衣食了,这时却实在被柳从之三字镇住了,直到最后走的时候还是晕乎乎的找不着北,全没了平日机灵劲。 薛寅得见这一幕,也算是看到了热闹,等游九离去,他心满意足伸个懒腰,转向柳从之:“恭喜陛下寻得子嗣。” 柳从之笑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薛寅于是向柳从之解释因由,此事说来话长,要说全了,却得把薛明华也说进去,他在路上想了许久,终究是全说了实话。 在现在的柳从之面前说谎毫无意义,这些事要查总能查得到,他薛寅既然回来了,也就不差这一下。 柳从之听完,只微微一笑:“你信我?” 薛寅沉默不言。 柳从之看一眼手中那挂坠,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叹了一声:“直至今日前,我都从未想过我会有子嗣。” “但无论如何,此事解我燃眉之急。”柳从之认真道,“你助我良多。” 薛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柳从之长久凝视他,只微微一笑。 世间之事奇妙如斯,初见薛寅时,他对这个薛朝小皇帝何尝不是怀了杀心?可到今日……柳从之勾起唇角,笑容灿烂了些许,目光柔和如水。 看得小薛王爷吧……那个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时坐立不安。 他却不知笑眯眯的柳陛下心里转的念头是,薛王爷滋滋润润地回了一次故乡,如今当真是面色红润气色极好,柳陛下看着,就不免有些手痒,不过知道薛王爷是根一碰就炸的爆竹,所以柳陛下也就笑眯眯地端祥一番,并不动作。 柳陛下同时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在薛王爷受不了要走人之前收回目光,而后话锋一转谈起了正事:“关于厉明一事,我有一个想法。” 一日之后,薛寅陪同柳从之出发与厉明谈判。 谈话的位置选得巧,正好不全是柳从之的地盘也不全是厉明的地盘,这样两边都还算安心。柳陛下脸色苍白,一咳三叹,一副病怏怏惨兮兮下一秒就要归西的柔弱样儿,若不是他块头太大,乍眼看去还真是个柔若无骨的病美人。 一边的小薛王爷抬头看一眼柳皇帝尊容,柳陛下一脸虚弱,双眸似水,还笑着冲他眨一眨眼,于是薛王爷打个寒颤,抬起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没精打采的样儿足以和柳陛下相提并论,步子飘忽得也像个病人。 两个“病人”就这么到了地方,遇见了英气勃勃但神情稍显疲惫的厉明——想来厉明最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世道如此,大家都苦,也是正常的。 厉明第一眼就看见了柳从之,森然一笑:“许久不见,柳将军……现在是柳陛下了。” 厉明南朝话说得字正腔圆,病怏怏的柳陛下却中气不足,声音虚软有气无力道:“咳……三皇子好久不见。” 柳从之装腔作势的本事一流,厉明看在眼中,却仅是冷笑:“陛□体不便?” “还好……”柳从之的“还好”说到一半,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我……身体不便,你可以同我的下属谈……” 他口中的下属是薛寅,厉明看一眼薛寅,却是笑了:“北化薛寅,又见面了。” 薛寅看着病怏怏的柳陛下就觉得精神也不太好,于是也恹恹点头,敷衍地答了两句。两边都是老狐狸,一开始也没切入正题,就绕着圈子说话,等一圈场面话说尽了,厉明起了话头。 “如今战况,陛下想必已经知晓。我无染指南朝之意,潜逃南国实属无奈之举,奈何纱兰她窃位篡国不说,还穷追猛打……”这人分明性子沉冷,这时竟也放软了态度,开始说自己有多餐,纱兰又有多可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可到底拿出了求和的姿态。 柳陛下咳得惊天动地,就不应声,薛寅于是也闭嘴做闷嘴葫芦。厉明诉了一大堆苦,唱完独角戏,见柳从之不为所动,便末了一正衣襟,啜一口茶,干脆挑明了讲:“纱兰篡位,月国无有宁日,我想与陛下合作,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在旁边呵欠连天了半天的薛寅这时抬了抬眼皮,正色问道:“三王子愿意出什么条件?”柳陛下咳得说不了话,这话自然只能让他来说,小薛王爷性情爽快,看不得婆婆妈妈,自然也是挑明了讲。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3 “爽快!”厉明赞了一声,而后道:“厉明请南朝助我一臂之力,一旦我夺回帝位,必然下令,月国百年内不对南朝动武,从此两国和平共处,各自休养生息,岂不是好事一桩?” 薛寅怔了一怔。 这个条件……他下意识地有些动容,看了一眼柳陛下,柳陛下咳得厉害,只递给了他一个眼神,小薛王爷沉默片刻,终是按计划行事:“我方的要求很简单,只是请三王子交出一人。” “谁?”厉明一挑眉。 薛寅一字一句道:“三王子麾下干将,毒修罗白夜!”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抱歉_(:3∠)_ 大狐狸把小狐狸炸晕了,小狐狸陷在自己居然是“柳从之这种绝色的儿子”的震撼里不能自拔,晕晕乎乎,给小游九点蜡。 薛喵被柳攻看得要炸毛了,点蜡。 柳攻病怏怏的时候如同一只病西施,可惜就是很少有人消受得起╮(╯_╰)╭柳美人这种货色啊…… 大狐狸带着小喵去参加谈判,困喵趴着,病狐狸躺着,厉明同志苦逼围观,明明已经打得够苦逼了,结果兴致来了演苦情戏都没人点赞,心塞,这两只还肖想他麾下下属,更心塞。 点蜡。 _(:3∠)_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点蜡。 =w=谢谢小丸子姐姐的地雷,千杯的地雷,还有头顶馋鸡亲的手榴弹,欢迎养肥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85章 兵戈征伐 厉明怔了一怔。 南朝人知晓白夜身份并不稀奇,毕竟白夜跟随他良久,在月国也确实颇有名气,同时也是厉明得用的杀手锏之一,可白夜于柳从之又有何用? 厉明见了薛寅,本当这人必定会要回方亭,相比白夜,方亭才算得上是他的软肋,厉明费了大力气寻回这个孩子,只因厉明遭纱兰暗算,今生已不可能再有孩子,那唯一的流落在外的方亭就成了必要。如若薛寅开口要方亭,厉明就算再危急也不一定会妥协,可如果是白夜,那就耐人寻味了。 众所周知,白夜是厉明养的一条忠狗,但再是好用,也不过是条狗而已,何必为此大费周章? 厉明微微皱眉,缓缓道:“为何?” 柳陛下止了咳嗽,貌似虚弱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开了腔:“三王子也看到了,朕如今……身体堪忧。” 他一脸病色,眼中笑意却丁点不变,神情自若地缓缓道:“三王子可知南朝有一句老话……医毒不分家?” 和聪明人说话向来不用多费心思,厉明很快明白了柳从之之意,接着微微蹙眉,眼带审视地打量着柳从之,道:“敢问陛下病情如何?”他淡淡道:“白夜只擅毒术,于医术一道却是差得远,可不擅治病救人。” 厉明目光锐利如鹰,柳陛下泰然自若地任其看着,却又很快虚弱地咳起来,咳个没完没了,一双眼只看着旁边的薛王爷,薛王爷只得低咳一声接过话:“陛下受毒伤所困,听闻白夜号称毒修罗,堪称毒中圣手,想来应能医治陛下。只要三皇子交出白夜,陛下会立即下令支援。” 厉明神色不变,只盯着薛寅,沉声问:“仅是如此?” 厉明开出的条件是百年内不对南国动武,如今南国风云正乱,苦于月国作乱久矣,若真要止干戈,当真是求之不得。柳从之却对如此诱人的条件无动于衷,只希望让白夜来救自己的命? 撇开白夜身为敌国之人,会如何“医治”他不说,柳从之此举,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凌驾在了整个南朝的安危之上,此一点对普通帝王来说倒是十分寻常,但对柳从之这等在边关浴血奋战多年,万分痛恨月国人的将领的来说……实在不寻常。 厉明微微沉吟,眼中疑虑显而易见。薛寅却懒洋洋打个呵欠,漫不经心道:“仅是如此。” “要么交出白夜,要么三王子凭一己之力对应月国大军。”薛寅道,“还请三皇子考量清楚。” 厉明眯着眼,缓缓道:“白夜是我下属,让他给陛下诊治也并非不可,只是我为何一定要交出他?” 薛寅道:“此事事关陛下,乃是机密,想来耗时也长,故而白夜一定要留在陛□边。”他说着说着,似乎有些不耐烦,打个呵欠问:“三皇子意下如何?” 厉明淡淡道:“此事慎重,我需再考量。” 看着十分“虚弱”的柳陛下哑巴似的不发声,一双眼只觑着薛寅,眼中隐隐带笑,薛寅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托着下巴百无聊赖,道:“那三皇子慢慢考虑。” 这般做派,却是看厉明势弱,有恃无恐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4 厉明却心平气和看一眼柳从之,笑道:“我近日确实麻烦颇多,不过陛下的麻烦想来也不少?” 这话隐含机锋,薛寅眉头一跳,柳从之却笑着低声开口:“三皇子有何见教?” “据我所知,近日有人心心念念想着找陛下麻烦,要陛下性命。”厉明叹道,“此事说来也着实无奈,陛下既然受伤,也该保重龙体,好好休养,勿动干戈啊。” 厉明的软肋,在于他兵力不足,难以掩藏行踪,却成了纱兰的眼中钉肉中刺,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可柳皇帝的软肋也明显,宣京政变,冯印蠢蠢欲动,各方刺客都想着要柳从之的性命,柳从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身体抱恙,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白夜真能救柳从之,那厉明也大可不必焦急,可以慢慢地和柳从之磨,就看谁耗得起了。 厉明受困,局势危急,按理说他可耗不起,可他十分沉得住气,一点不焦急,冷静地和两人周旋。 柳从之受伤,伤情堪忧,按理说他这伤拖了这么久,也应是耗不起的,可柳陛下十分专注地展现自己“病情堪忧,十分柔弱”,神情也是不紧不慢的,一丁点不焦急,眼中始终含笑。 焦急的……哦不,烦躁的,恐怕就只有困困倦倦百无聊赖颇有些不耐烦的薛寅了。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如此这般的……磋商之后,等几人终于谈妥,厉明同柳从之还是一沉稳一含笑,薛王爷已经趴在桌上不想起来,见好不容易到了尾声,方才精神一震,直起腰来。 厉明道:“那么我将白夜送去陛下处,一月之后,请陛下将他送回。” 柳陛下这时适时地咳了起来,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的小薛王爷于是笑了一笑,替他回道:“这是自然。” 小薛王爷镇日懒洋洋,看着软绵,实际上牙尖爪利,只偶尔才会被人激起满身戾气,不过除此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无精打采的,同无论何时看上去都神采奕奕的柳陛下相比着实是相去甚远。小薛王爷也不常笑,这一笑也带点懒洋洋的神气,却又眉眼弯弯,看着神似旁边唇角含笑的柳从之。 厉明看一眼薛寅,又看一眼柳从之,若有所思,这二人只怕关系匪浅,这一点不妨好好查查,柳从之此人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多一点把柄也是好的……他脑中转过种种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也微微勾起唇角,淡淡道:“二位幸会了。” 既然计定,双方行事也都爽快。当夜,白夜被厉明传召,进行了一番详谈。 白夜近来安分守己不冒头,外面打得热火朝天,他却守着方亭无事可做,只得教小孩说月国话。 方亭会说南国话,却不识字。这会子连月国话带月国文字一起学,也着实学得不易,然而小家伙好学,而且胜在年纪小记性好,先死记硬背一通再管其它,这么学了几天,竟也是颇得意趣,进境颇快。 白夜临时被叫走,方亭也有所察觉,最后夜深,方亭迷迷糊糊地睡了,待第二日清晨清醒过来,就看见了正沉默地收拾行装的白夜。 白夜为人冷淡寡情,方亭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仍是有那么一点怕他,然而也渐渐熟悉了。白夜为人如何不提,对于厉明却实在是足够忠诚,生死全在厉明一人之手,方亭身为厉明之子,自然也得白夜守护。昔日方亭遇险,对上沙勿,险些丢了性命,白夜毫不犹豫为他舍身挡刀,如今白夜被派来陪他,便教方亭月国话,同时也教他一些毒理…… 方亭年幼,对旁人的善意与恶意却都敏锐,他稀里糊涂地成了所谓月国皇族,对那个号称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却毫无感情,对待陪伴他的白夜时,心情却反而复杂。 “你要走?”方亭揉了揉眼睛,安静地问。 白夜看他一眼,只冷冰冰地点头。 他身无长物,除了满身毒药,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但如今他身上所剩毒药也不多,大部分都留给厉明,此一去孤身入敌营,实在生死莫测。他却丁点不动容,只是沉默。 “你去哪儿?”方亭又问。 白夜皱了皱眉,开口了:“南朝人那儿。” 他话说得生硬,只说这一句就闭了嘴。方亭乍听“南朝人”三字,眼神稍微一亮,接着眼中光彩又黯淡下去,垂下了头。 小孩在这里如同一个囚犯,没有自由,听不太懂其它人说话,也没有朋友。时日一长,未免郁郁。 白夜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末了抬头,看见了桌上放的毒经。这书他从来随身带着,近日教方亭月国话,才把这本书拿了出来。他探手想将这本毒经收走,然而手触到书页,却骤然停了动作,改了主意。 白夜把毒经递给方亭。 方亭怔了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书是给我的?” 白夜有些不耐,冷冰冰地点一点头。方亭连忙接过这书,却仍是愣愣的。 白夜扫一眼他手中的书,目中毫无波澜,这本书他看到现在,闭着眼睛都能从头到尾倒背如流,留着这本书不过是为个念想,其余关系倒是不大。一切收拾停当,他转身欲走,然而走了几步,步子却停住了。 方亭在他身后,缓缓吹起一首曲子。 这小家伙翻来覆去,也就会吹这一首曲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5 白夜站在原地听罢,蓦地一勾唇角,低低冷笑了一声:“征人泪!” 方亭吹的这首曲子,乃是一首哀歌,算得上月国民间小调,名唤征人泪。月国环境险恶,远不如南朝富庶,子民多苦,却也因此民风彪悍,军队强悍,是以月国历朝历代,征南之心从来未死,一旦武力强盛,便起征伐之心,觊觎南朝沃土,代代如此,从未止歇。 然而兵戈一起,便有伤亡,自也有那些本不愿上战场却被强征去的。有女子思念牺牲在南朝,至死不得归乡的亡夫,谱了一首小调,便叫做征人泪。 南人有诗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可这世上向来多的是兵戈与生死,人命如草芥,杀人人杀,强者居上,有何可悲可怨之处? 白夜面色冰冷如霜,眼神锋利,冷笑一声之后再不停留,拂袖而去,背脊笔挺,周身戾气弥漫,整个人如同一柄出窍的剑,气势骇人,如厉鬼修罗,可这煞气只现一瞬,之后就再无痕迹。方亭眯着眼,目送白夜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稍微怔忪。 翌日。 柳从之一脸虚弱地坐在帐中,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一脸冰冷的少年,笑容仍然温暖如春。 白夜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地给柳从之把脉。 薛寅看一眼白夜,又看一眼柳从之,只觉这一冷一热对比起来实在煞是有趣。白夜年纪不大,面色冰冷亦不掩他秀美容颜,薛寅看他一眼,却没什么兴趣地移开目光,转头专注地看柳从之。 薛寅对白夜这等心狠手辣之辈实无好感,对比之下,柳陛下这张脸当真是顺眼得很,即使虚弱,也犹有风情。 小薛王爷一手托着下巴,刚想到这里,就见柳陛下含笑看他一眼,眼神上挑,风情毕露,登时晕了一晕,清醒了些许,等回过神来,给柳从之把脉的白夜放开了手。 柳从之笑着收回手。他的手无比冰凉,白夜搭着他脉门的手也凉得让人心惊。柳从之竟是不惧让这么个浑身带毒的人一把扣上他的脉门。 白夜收回手,静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 他看着柳从之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冷冷开口问道:“你为何还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抱歉QAQ 厉明看着懒洋洋笑的薛喵和笑眯眯的柳攻总觉得他们俩有JQ……【论慧眼如炬,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纯正反派小白夜冷如冰块,杀气腾腾,却又是只秀美忠犬,属性十分矛盾…… 最后谢谢喝香油姑娘的地雷,谢谢姑娘一路以来的支持=w= 章节目录 第86章 至刚至柔 “你为何还没死?” 这世上有一句老话,叫做祸害遗千年。 薛寅每每看到身体虚弱装腔作势但就是不死的柳陛下,都深觉这话说得有理,柳从之乍看君子之姿,风度翩翩,笑容温和,可外表柔极,骨子里却极其刚硬。这人一生逆命而行,再是面对绝境穷途都不言退,若非薛寅曾亲眼看见柳从之心灰意冷,闭目待死,他也会以为柳从之此人心坚如铁,无懈可击。 柳从之完美如假人,却只有这至强之人的一滴泪,才让人恍然:人物完人,强极则辱,即使强如柳从之,也不例外。 可也正因为如此,柳从之在薛寅眼中才不再是一个假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柳从之好强,又极擅装模作样,这么个做戏做到了骨子里的人,如今伤病缠身,再是伪装面上病色也难褪去,可见情况恐怕不妙。听闻白夜这么一问,薛寅抬眼看柳陛下,眼中却不自觉闪过担忧之色。 小薛王爷不知不觉,已经同柳陛下走到了一条船上,现在无论情势如何,柳从之都不能有事。 柳从之注意到他神情,目光柔和下来,安抚地笑了笑,而后转头看白夜,泰然自若道:“朕吉人天相,苍天庇佑,自然逢凶化吉。” 一句话说得眼也不眨,委实理直气壮不要脸,薛寅默默扶额,转过头去。 白夜盯着柳从之,闻言面色变也不变,过了片刻,眉头却微微皱起,“你的情况……按南人的话来说就是油尽灯枯。”他面上露出一丝深思神色,“你身上这毒太刁钻,按理说你这时候早该是个死人了。” 他眼中带了一丝疑惑,直白地问道:“你为何还活着?” 白夜措辞太严重,薛寅听得惊了一惊,骤然想起柳从之曾言,当年曾有神医为他诊治,断言他活不过十年。这话同白夜今日所言正好相合,薛寅不自觉心里一跳,也抬头看柳从之。 柳从之面上笑容不变,只问白夜:“我身上中的这毒,你知道多少?” 白夜沉默一会儿,倏然冷笑起来,“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们南人常用的毒。”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柳从之,冰冷的眼中头一次现出兴奋之色:“我隐约听说过,当年薛朝皇宫大内藏的秘药绝毒,甚少有人知道。我师父曾经接过一个身中此毒的病人,但时间太紧,没能救回来。”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6 他道:“此毒毁人心智,毒性霸道。你中毒恐怕已有多年,至今居然不疯不傻不死,着实是一桩奇事。” 白夜眼中虽有罕见的兴奋之色,语气却平淡冰冷,缓缓道来。一旁的薛寅眉头却越皱越厉害,柳从之从不细谈昔年经历,但追根溯源,他中这毒伤已有十年,十年前柳从之仍在京华,风华正茂,却遭剧变,被贬为民,如今时过境迁,许多事已难窥全貌,白夜这么一言,却仍让薛寅暗暗心惊。 薛寅知天狼曾中月国绝毒月色明,但算命的医者能自医,现在好全乎了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看不出有一丁点毛病,柳从之这顽疾却一拖十年,至今仍是跗骨之蛆,可他身上这毒当真如此凶险,足以毁人心智? 薛寅默默看向柳陛下,柳陛下目光澄明,唇角含笑,如果他这是心智被毁的模样,那小薛王爷也不用混了,这世道如此险恶,他还是找个地方睡死比较合适,何必管这风风雨雨的,保不齐就有个“心智被毁”的谁谁谁能把他坑死在半路上,他还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柳陛下面上笑容不变,抬眼看白夜,淡淡道:“鲜少有人能看出这毒来历,你是第二人。” 这第一人,自然就是昔年曾为他疗伤,并断言他活不过十年的神医。柳从之从容笑道:“毒修罗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你既已清楚我的情况,敢问可有解法?” 白夜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要好好想想。”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眉头皱着的同时,眼睛却颇亮,显然很庆幸能遇上柳从之这等绝无仅有的身中奇毒的病人。柳从之从容一笑,竟也是半点不着急,悠悠道:“阁下慢慢想。” 柳陛下说到做到,说完这句就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留白夜一人慢慢地想。柳陛下走得潇洒,笑容不变,跟在他身后的薛寅脸色却不好,看着仿佛没事人一样的柳陛下,有那么一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当然,小薛王爷绝不是太监,这点可以确定。 薛寅皱着眉头不吭声,心底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以说这逃亡一路,他都在看柳陛下挣命。薛寅也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逐渐到后来的见怪不怪,再到现在的……莫名担忧。 柳美人那张笑吟吟的英俊面孔一直在薛寅面前晃,看得小薛王爷叹息一声,颇有些惆怅。 柳从之这人吧,虽然从一开始看就让人觉得他不是个东西,虽然现在看上去也不怎么是个东西,但长处还是有的,诸如长得好看、性情不错、忧心家国等等,这人吧……还真让人不想看他出事。 柳从之除了脸色苍白虚弱一点,还真让人看不出他有什么重病。柳陛下是忙人,但做事十分有条不紊,白夜既然如期来了,柳陛下自然也兑现了一半当初与厉明的约定,分了一些神去应对围剿厉明的月国人。 柳从之运作巧妙,并不直接派兵替厉明解围——他可不想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再给厉明喘息之机,柳陛下精明得很,只从小处动手脚。他开始行动的当夜,月国人的营地就乱了一乱,粮草出现纰漏,围攻厉明的势头也缓了一缓。这至少解了厉明一时的燃眉之急,将事情又拖了一拖,今后如何,得再看情况了。 这桩事忙完,转过头又是来自各地的军务情报、军队粮草补给问题、北边诸城情况、再包括宣京一方的种种动向等等,柳陛下虽逃亡在外,拖着病体,但日理万机做事一丁点不含糊。薛寅身为下属,自也得为君分忧,等二人终于闲下来,天色已稍暗,暮色四合,两人在小院中用了一餐简单的晚膳。 柳从之面上带笑,神色如常,胃口却不太好,吃得不多,很快放下碗筷,抬头默默看一眼院外。 如今已是春寒料峭,严冬的寒冷与茫茫雪色逐渐褪去,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也渐渐抽出新芽,这一点隐约的绿意在北地的严寒中显得并不起眼,柳从之看了一阵,却忽然一笑:“快入春了。” 柳从之在十月飘雪之时攻破宣京,他们二人在寒风最为凛冽的时候结伴逃出宣平城,如今一转眼,这寒冬竟也走到了尽头。 薛寅却叹了一叹:“快入春了啊……” 大地春回,万物生发。春为一年伊始,然而两人却都明白,一旦入春,天气转暖,冰雪不存,北地就将迎来一场大战,一旦开战,死生到底难免。 柳从之亦知此理,笑了一笑,“若我所料不错,宣京那位大约也打算动了。” 月国与南朝交战,可两国竟都陷入内斗之中,这局势可真真复杂。柳从之脑中思绪万千,唇角仍带笑,眉间却闪过一丝疲惫之色,抬手揉了揉眉心。 薛寅看着他,不自觉道:“请陛下……” “保重身体?”柳从之笑笑,“你为我担忧?” 他这话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薛寅只得点头。柳从之面上笑意更深,苍白的面颊上不知泛起一丝薄红,眼睛眯着,眼神却清明非常,“是因为我是陛下,还是因为我是柳从之?” 这一问颇有些刁钻,也与正事无关。薛寅微怔,有些捉摸不定,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只因陛下是柳从之。” 柳从之静了静,而后赞道:“答得好!” 他顿了顿,忽然笑道:“我很喜欢你。” 一句话轻描淡写,突如其来,直把旁边状况外的小薛王爷惊在了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柳从之侧头,十分欣赏地端详了一阵薛寅的表情,而后干脆地寻了旁边一把躺椅——本来也无人用这东西,但是有薛寅在,这东西自然也就派上了用场——接着泰然自若地躺了上去。 他忙了一整日,虽谈笑从容,面上到底有疲色,如今躺在椅上,放松地闭起眼,倒是一派悠然。薛寅不过被惊得反应慢了一拍,“宝座”就被人占了,看着一脸放松的柳从之,一时也有些失笑,而后又沉默下来。 柳从之今日处理正事的时候看着一切如常,唯独现在看着却不太平常。薛寅在这份不寻常里嗅到了这位铁血帝王罕见的疲惫,一时也有些动容。 柳从之说,我很喜欢你。 考虑到柳陛下好男风,薛寅难以把这句话无视掉,然而思前想后,心绪竟是乱得很,一时也没了睡意,睁大眼睛看着躺在椅上的柳从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7 薛寅破天荒地没睡,柳陛下却施施然在躺椅上躺下,而且很快睡着了。 或许是真的困了,他睡得很沉,双目闭着,唇角习惯性地微勾,表情很安宁,看上去分外年轻。毋庸置疑,这个男人有与生俱来的俊美,然而柳从之清醒时气势太强,即使满面笑容亦不能让人忽视他一分,如今闭目安然而眠,漂亮的轮廓却反而凸显出来。 薛寅坐在一旁,默默打量柳陛下,忽觉脖颈间有什么在发热,探手摸去,却是柳从之给他的玉佩。 他呆了一呆,慢吞吞收回手,愁眉苦脸地托着腮。 小薛王爷在严肃地思考人生,他遇到了一个人生的大难题。 奈何这世上总有人让人不得安宁,小薛王爷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别人就找上门来了。 柳从之仍在沉睡,薛寅忽然眼睛一眯,机敏地一回头,短短一瞬间手中已扣住飞刀。 真是个麻烦。他一面拔刀一面想,别人做皇帝吃香喝辣享福,他自己做皇帝吃瘪喝风挨骂,等柳从之做皇帝了,怎么就是今天有人要杀他,明天有人要杀他,后天还是有人要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QAQ赶出来了,凌晨四点,我也是蛮拼的…… 柳狐狸小小地向喵撒了个娇表了个白,可惜喵只懂饱眼福却不懂冲上去揪揪狐狸耳朵神马的【只敢欺负隔壁的游小狐,真是怂╮(╯_╰)╭ 大狐狸有点累了,摸耳朵。 喵被狐狸轰炸得有些心累,看着不请自来的刺客更心累。说好的做皇帝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天下之主呢,谁做谁倒霉啊,柳狐狸摇尾巴:我有特殊的拉仇恨技巧╮(╯_╰)╭ 章节目录 第87章 救命之药 想要柳从之命的人,着实不少。 平时这些人大概都是柳从之自己料理的,现在柳陛下在睡觉,自然只能薛寅来料理。薛寅下手还有分寸,留下了活口,这次刺客的来历倒是十分清楚明白——冯印派来的。施施然转醒的柳陛下起身看一眼灰头土脸的刺客,再看一眼一脸漫不经心丝毫不把刺客放在眼中的薛寅,弯唇一笑:“多亏你了。” 薛寅点点头,随意地转着手中匕首,意思是这不算什么。 久不活动筋骨,他自己也生疏了,撞上个刺客来陪他练练手,倒也是不错。 薛寅念头转到此处,忽然转了转眼珠,以前在宣京时,他最头疼的就是柳陛下想要找他“练手”的时候,只因柳从之这人吧,下棋他赢不了,打架他打不过,对着这么个笑眯眯的滴水不漏的人,着实是头疼。 不过如果他找现在的柳陛下练练手,不知能不能一雪前耻? 薛寅眼睛亮了亮,接着看着柳从之苍白的面孔以及面上颇为诚挚的笑容,默默把这念头压了下去。 算了,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柳陛下这病,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白夜说了要好好想想,这一想就是好几天。 白夜身在敌营,整个人被圈在住所之内,一步不得出。他性子沉闷异常,冰冷而不近人情,一人独处倒是全无不适,据看守的人回报,白夜这几日几乎是不眠不休。他对食水毫无要求,却要了许多药草,药炉,甚至于南朝医典,柳从之派人一一满足,老神在在,毫不焦虑。 几日之后。 白夜求见柳从之。 白夜熬了这几日,满眼血丝,面色疲惫非常,眼神却尤为锋利。柳从之倒仍是一脸笑容,从容不迫:“阁下可有所得?” “有所得。”白夜哑声道。 “哦?”柳从之稍微一挑眉,“此毒绝毒,你竟真的能治?” 白夜冷冷瞥他一眼,“此毒绝毒,你不也未死?” 柳从之笑而不语。白夜看着这个敌国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 “我只有七成把握。”他道,“我不擅长救人,只擅长应对毒药。你中毒已深,我也不确定这药是能治好你,还是让你的情况变得更糟。” 柳从之玩味地看了一眼那药瓶,笑着接过了,却道:“你不妨把药方写下来。” 白夜明白柳从之恐怕不信自己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纸笔,写下了一张药方交给柳从之,简短地交待:“炼成药丸,一日服一粒便可。”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8 柳从之接过药方,月国大名鼎鼎的毒修罗非但南朝话说得好,这一笔字写得竟也着实漂亮。字迹清晰挺秀,奈何锋锐太过,字字浸润着煞气,柳从之笑了一笑,“多谢。” 白夜冷眼看着他,“你如果不得救治,恐怕撑不过一个月。” 柳从之漫不经心地一笑:“一个月可以做很多事了。”他唤人将白夜带下去,白夜沉默一会儿:“我方子已经写了,陛下能放我离开么?” 柳从之抬眸看他一眼,笑道:“一月之期未到,何必着急?” 白夜道:“那我能送一封信给主人么?” 柳从之对此倒是十分大方的应允了。白夜写的信用的是月国话,柳从之自然也看了一遍,信上写的内容很简单,包括已经完成诊治、炼制出成药等等,乍一看去平平无奇,柳从之将信翻了一遍,而后大手一挥放行了。 这几日白夜在研究药,柳从之也没闲着。这封信送出去的当日,厉明接到消息,围困他许久的月国人鸣金收兵了。 纱兰狠了心要杀他,自然没那么轻易能放弃,可就算前面要打仗,也得顾虑朝中的种种。此次沙勿负伤而回,纱兰的根基本就有所动摇,近日不知为何,沙勿受重伤的传言尘嚣直上,难以压制。 纱兰登基几乎全靠沙勿,如今沙勿势弱,纱兰也就跟着底气不足,她才登基,到底不是所有人都服她,月国朝中还有许多厉明曾经的亲信与部下,这些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围攻厉明这一仗久久不见成效,纱兰面临的阻力也越来越多,至今日,终于无奈下令鸣金收兵,月军暂时偃旗息鼓,以谋后计。 这事说来顺理成章,全因月国内情复杂,可厉明却知此事绝脱不了柳从之的运作。柳从之不派兵替他解围,却能不动声色地干扰月国政局,让纱兰知难而退,不得已收兵。这事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着实厉害,只是不知月国境内,又被柳从之埋过多少探子? 厉明沉沉冷笑。 上兵伐谋,昔年他在边境打仗,就觉得这位柳将军是一等一的厉害,如今柳从之伤病缠身,南朝内乱,本应是大好的时机,不料这位柳将军打仗厉害,计谋竟也更胜一筹,兵不血刃啊…… 南朝若有此等人为帝,月国南征大业若要实现,恐怕千难万难。 厉明看一眼白夜传回的书信,却笑了一笑。南朝有句老话是天妒英才,这位柳陛下如此大的名声,如此强的才干,就是不知这条性命能撑到什么时候?倒教他……分外期待啊。 另一面,薛寅也好奇,柳陛下这条命能撑到什么时候。 白夜说柳从之如不得救治,撑不过一个月。就是不知如果得了救治,柳从之是能撑过一个月呢,还是当天就去见阎王? 薛寅把玩着手中的药瓶,再看一眼白夜写的药方,懒洋洋问柳陛下:“陛下可请名医查过这方子了?是否可信?” 柳从之端坐一旁,正在读一封密信,仔细看完后悠闲地将军报置于烛火之上,等烧得差不多,才挥一挥手,吹灭火苗,笑道:“我命人查过了。这个方子和这些药应是对得上的。” 他笑道:“这药、这张方子、同白夜房中药炉里的残渣也对得上。” 薛寅“哦”了一声,来了兴趣,“那这个方子是真是假?” 柳从之笑道:“这药方十分古怪,我命人看了半天,也无人看得出名堂。最后能确认的只有一点……” 他顿了顿,道:“此药无毒。” 以白夜的身份,以至于白夜的名声,送上一瓶毒药给柳从之实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只要是白夜给出的东西,柳从之绝不会轻易地用。 有趣的却不是此药有毒,而是此药无毒。 “我命人反复地看过,这张方子无毒。”柳从之道,“有军中死囚来试过这药,服药之后并无太大异常。” 薛寅盯着那瓶药,若有所思:“那陛下可打算试试?” 柳从之安危的干系实在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柳从之出事,他们这伙人全得完蛋。小薛王爷如今尚能悠哉悠哉,如果柳陛下出事……大概无论情况如何他也是悠哉不起来了。 柳从之注视薛寅,笑容带一分狡黠:“为何不试?” 他悠然道:“是生是死,试了便知啊。” 薛寅琢磨着这话,琢磨出点味儿来,接着默默眨了眨眼,也懒懒勾起唇角,笑了。 一日之后。 柳从之接到一封关于宣京的军报,冯印力压朝中各方反对之声,派得力干将前往北边平叛。 这是暗的不行来明的,被逼狗急跳墙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59 柳陛□体本来不佳,又受昔日部下背叛,怒极攻心,这节骨眼上竟还受冯印派来的刺客所伤,于是种种因由之下,屹立不倒命硬如铁的柳陛下倒下了,昏迷不醒,情况不妙。 白夜被招来查看柳从之情形,最后只说了一句话:“陛下情况危急,必须服药。” 守候一旁的小薛王爷沉声问:“若是陛下出了事,你待如何?” “他现在不服药就是必死的下场。”白夜冷冷道,“若他服了我的药丧命了,白夜赔命!”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薛寅侧头打量他,点了点头:“不错,你记住这句话。” 其实,白夜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一条命可远远不如柳从之的金贵,如果柳从之真的死了,那白夜就算赔命,也无用处。 不过薛寅似乎是被这句话安了心,见柳从之确实没有起色,犹豫良久之后,竟真的当着白夜的面,将那颗药给柳从之喂了下去。 柳从之卧病在床,神智昏迷不醒,薛寅这颗药喂得也是小心翼翼,一手托着柳陛下,另一手拿着碗,凑得十分之近,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到柳从之身上去。白夜站在薛寅身后,看着薛寅给柳从之喂药,脸色是一贯的冰冷,然而目光似乎也并不平静。 他方才信誓旦旦道如若柳从之殒命,他白夜也赔命。 那他是否也拿不准,这颗药喂下去后,柳从之是生是死? 说也奇怪,一颗药喂下去后,柳从之的呼吸竟真的平稳了下来,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薛寅见柳从之一时无恙,便命人将白夜押了下去,自己则守在柳从之床前,彻夜相伴。 在外人看来,这位亡国之君与柳陛下的关系如今真是好得不像话,崔浩然与陆归在外,柳从之一旦卧床,许多事宜就是薛寅说了算,柳从之对薛寅如此大方,竟真的浑然不惧薛寅反叛,咬他一口。 而薛寅守在柳从之床前,倒也值得称道。柳薛二人如今的关系乍一看如同君臣,而且是关系极好的君臣,只是有那眼尖的人琢磨琢磨,看着柳陛下对薛寅的宠溺,总觉得这事可能不太对,但这也不过是军中隐隐的流言蜚语,无伤大雅,无足轻重。 却说小薛王爷尽忠职守地守在柳陛下的病床的躺椅上……打瞌睡,这么睡了半夜,薛寅舒舒服服地睁开眼,就见床上的柳从之也醒了,十分平静地坐起身。 薛寅睁着一双朦胧的睡眼与看着精神奕奕的柳从之对视,末了,薛寅慢吞吞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柳陛下则是一笑,笑容从容,目光柔和。 作者有话要说:薛喵喵和柳狐狸笑着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啧啧。 章节目录 第88章 内争外斗 纱兰撤军,最高兴的人无疑是厉明。 撤军之前两方已相持甚久,厉明苦于人手不足,陷入颓势,无奈之下才向平生宿敌柳从之求助。厉明一方早已是疲惫之师,如今危机骤解,自然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趁隙休整,图谋后计。 普通小兵不清楚纱兰撤军的原因,厉明却是清楚的,他在月国根基颇深,即使纱兰得势后全力绞杀,一时也无法清除殆尽。厉明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此番被围困,也曾想过给纱兰施压以解当下之围,但他自己被困于此,无法回月国,许多事安排起来难度颇大,他这一派的人又多受纱兰打压,行事有诸多不便,运作起来耗时太久,难解这燃眉之急。 有趣的是,厉明身为月国皇子不能解的局势,却让柳从之这么个敌国之人给解了。 不仅解得漂亮,而且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一点没露出破绽,细细思量之下,其中种种着实让人心惊。 厉明放下手中书信,冷笑了一声。 他受困多日,已是许久不眠不休,满眼血丝,面色疲惫,然而面色阴沉,眼神锋利,丝毫不见颓态,头脑清醒,心中颇为忌惮。 柳从之能够如此轻易地影响纱兰的行动,唯一的原因恐怕是他在纱兰手下安插了不少人,所以此事才能如此顺畅地成行。厉明不惊讶柳从之在月国有探子,可柳从之在纱兰处安插了探子,这点便值得深思了。 纱兰生得美,人又八面玲珑,人缘颇好,却鲜少有人将她当成威胁。如非当初那一场□□,厉明尚不知自己这个最受宠的皇姐心里图谋的是这江山天下,为此痛下狠手,手足相残也在所不惜。纱兰登基时日颇短,要在这么短短时间内在纱兰身边安插下得用的探子恐怕困难,唯一的解释是,柳从之早在纱兰身边埋了人。 如此远见,如此心计……好一个柳从之啊! 此人若是不除…… 厉明闭目深思,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面前的书信并不止是战报,还有一封来自柳从之的信。 柳从之在信中言道,得白夜医治,病情已经好转。 柳从之的病情干系颇大,本应是绝密,可柳从之无论是“病”还是“好转”都行得大张旗鼓,大方得有些古怪。 也罢……厉明摇摇头,古怪也罢,无论柳从之是否“好转”,如今情况特殊,纱兰欲杀他而后快,他不宜正面与柳从之对上,不如先回月国,此时恰好是他对付纱兰的大好时机。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0 至于柳从之…… 厉明笑笑,有白夜在,他不担心。 厉明并非善类,多疑猜忌,然而有一人他不会疑,这人便是白夜。 白夜是一条永不会背叛的忠狗。 他自幼追随厉明左右,无比忠诚,就算厉明流落在外,白夜仍以命相护,可以肯定的是,若厉明有一天登基为帝,白夜则会成为月国天蚕。 只忠于君王一人,绝不背叛的天蚕。 主仆数年,不变的唯有信任二字,有白夜在柳从之身边,厉明一点也不担心。 当夜,厉明动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前往月国。 他走得无声无息,但显然再是无声无息也逃不过柳从之的眼——就如同厉明也总能知道柳从之一方的消息一样,大家都是聪明人。 传言中大病初愈的柳陛下接到消息,似笑非笑一抬眼,道:“月国这下恐怕热闹了。” 柳陛下这几日看着精神确实不错,笑容颇为愉快,只是柳陛下愉快了,恐怕就有其它人高兴不起来了。薛寅懒懒看他一眼,“我们这儿也一样热闹。” 厉明与纱兰之争,必有胜负。正如柳从之与冯印之争,也必有结果一样。 如今两边都掐起来,着实是热闹得很——一开始分明是奔着两国交战来的,结果现在却是两国内战,窝里斗斗得欢快,想来也是无奈。 薛寅正了正神色:“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据柳从之接到的军报来看,冯印已派军前来“平乱”,现在人只怕已在路上,得想出个对策才是。 值得一提的是,那神通广大的从宣京城内给柳从之传递绝密军情的人物乃是柳陛下手下的老熟人袁承海袁大人。冯印把持宣京,这一封密信来得不易,更来得蹊跷,柳从之却笃信信中所言属实,薛寅懒洋洋问柳陛下何以如此,柳从之却只微笑:“用人不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薛寅把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诚恳地请教:“那冯印算什么?”一个美妙的意外? 柳从之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冯印是把快刀。” 快刀用起来趁手,可也伤手。 薛寅若有所思,抬眼看柳从之。 柳从之正把玩着一个挂坠,这挂坠是当日游九给他的,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柳陛下拿到这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后却时时不离身,也不知这小东西有什么出奇的。 薛寅侧头看一眼那挂坠,挂坠乃是玉质,中间似乎是中空的,然而一眼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稍微疑惑:“这挂坠……有何出奇之处?” 柳从之细细端详手中挂坠片刻,微微一笑,“此物名仙人玉。” 仙人玉?薛寅眉头一扬,这名字带一个仙字,倒似乎是意有所指。 柳从之却只说这一句,而后将挂坠收好,好整以暇地笑道:“你觉得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薛寅打个呵欠,眼神缓缓沉了下来,“打!” 薛寅五官生得秀气,眉眼其实很柔和,然而每每他真正把眼睛睁开的时候,那份柔和就褪得无影无踪,只余锋利的兽性。 像一头危险的小兽。 柳从之眼含欣赏,十分专注地看着薛寅,目光柔和如水,嘴角笑容浅浅,丁点锋芒不露。 初见柳从之的人极易被他温雅的外表所蒙骗,但薛寅自然不在此列,相反,他见柳从之第一眼时,心中便有浓浓忌惮。 可时至今日,这份忌惮却反而逐渐消散,柳从之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柔和,小薛王爷直觉敏锐,自然分得出什么是假惺惺什么是真正柔和,被柳从之投以如此温和的目光注视,抬眼望入柳陛下幽深的眼瞳中,一时有些晕乎,晕了一会儿,脸竟慢慢地红了。 这么一晕,周身那份锐利与兽性就不见了痕迹,一张面孔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眼神稍微朦胧,仿佛一只迷迷糊糊间被驯化了的,收起浑身爪牙与戾气的小兽。 柳从之面上的笑容忽然化开了,声音低而柔,淡淡道:“那我们迎上去,打个痛快。”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1 打架这等事,当然是要痛快的。 何况柳从之十分大方地决定大部人马掉头回宣京,直接拼出个输赢胜负,着实是痛快。 隔日启程,有人满腹算计,有人摩拳擦掌,也有人两眼冒光——“那你能给我一套盔甲吗?我就逃过命,还没看过打仗呢!正好前两天李大哥在教我功夫,也让我上阵去练练?” 这当口能说出这等话的,自然也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浑身是胆有劲没处使的小游九,薛寅扶额,小游九平日看着嬉皮笑脸油滑似鬼,这骨子里嘛……天生好斗,对他胃口。 游九在军中厮混了一阵,初来人生地不熟,还有点拘谨,然而不出两日这份拘谨就飞到了天外,跟着军中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厮混打滚,一张口便是这个大哥那个大伯,熟人不少,早已在别人指点下学会了使枪打拳。他来时薛寅教他骑马,骑的是温驯的军马,如今小游九连性烈的老马都敢骑,还骑得像模像样,骑术竟也是不差了。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薛寅看在眼中,也是叹服。这孩子到哪儿都能混得如鱼得水,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与其说这是他聪明,不如说这是他的天赋。 至于这天赋是哪儿来的……薛寅斜斜瞥一眼身边笑眯眯的柳陛下,这不明摆着的么? 昔年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为官为人都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尤擅揣摩上意,投其所好的柳从之啊! 被他看的柳从之笑眯眯看着眼前一脸兴奋的小家伙,笑问:“你要盔甲做什么?” 游九被他看着,发热的脑子慢慢冷却下来,道:“当然是上阵杀敌!” 柳从之含笑:“你要杀的是什么敌人?他们都是哪里人?” 游九皱皱眉,本想说敌人就是敌人,还分哪里,想了一想,又拧着眉道:“我大概知道……就是那个造反的姓冯的。民间有过流言,也有说书先生说过,他手下的人大多是西南一边的,那年发了大灾,过不活……”他顿了顿,“我老家也在那附近。” 小游九答得清楚明白,柳从之点一点头,笑道:“你记住这点就好。你要的盔甲我给你。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能让你上。” 游九直觉敏锐,很快察觉到什么:“你不想打仗?” 柳从之看着这小家伙,目光稍微带一丝惊叹,而后笑道:“我愿止战。” “止战?”到底没念过几天书的小游九有些迷糊。 “以战止战,战之可也。”柳从之淡淡道。 薛寅在一旁默默听着这父子对话,老样子的困倦欲睡,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抬了抬眼,稍微有些动容。 他生于武将之家,武将安身立命,全靠一个战字,若无战事,要武人来何用?可这一个战字,也是数不尽的斑斑血泪。 薛朝亡于动荡之中,他不惜献城跪降,只愿求天下安宁,可薛朝亡了,这安宁却仍是不至,唯愿此番,这战事能真的止了。 一念刚转至此,麻烦就来了。 军队人数众多,是分批往宣京方向走的,预计先在路上与陆归崔浩然汇合,再往宣京对付冯印,行军不快,只因大家都不急——冯印也想着打过来呢,这人留在宣京,只因一旦他离了宣京事态便难料,所以冯印只能在宣京,跑不了。 护送柳从之这一对人都是先锋精锐,人数不少,路上倒是并无异样,只是前方途经一个山谷,柳从之只在马车上掀开车窗看了一眼,便下令所有人停下,按兵不动,再做打算。 “前面有人埋伏。”柳从之语气笃定地道。 薛寅也看窗外,“看来是黄坚?” 黄坚,冯印手下得力干将,袁承海于日前传信,冯印派此人率兵北征,正巧如今柳从之再往宣京方向赶,这下两边是碰上了。 柳从之含笑颔首:“既然碰上了,不妨会会。” 作者有话要说:QAQ这一章来晚了很抱歉,作者陷入了销魂的卡文期 =w=薛喵一开始看着柳攻就忍不住亮爪子炸毛,现在只对敌人亮爪子啦,面对柳攻就像一只懒洋洋的家猫~~【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美色实在太重要了电晕你哦=w= 柳攻狐狸耳朵动啊动,笑眯眯地教育星星眼的游小狐~~ 这种喵狐一家的即视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嘛_(:3∠)_ 另外谢谢BABEL亲的手榴弹,喝香油姑娘和春御绘的地雷,更新晚了对不起,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89章 父子天伦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2 游九掀开马车车帘,有些好奇地看一眼窗外。 如今凛冬虽已过去,可北方大地离迎来真正的春天还早得很。野外行军,择路颇有讲究,求快且求稳,选的都是地势相对平坦的路,如今虽无积雪,但冻土仍是硬邦邦的,少见树木,风啸不止,自然没什么好景致,入眼只得一片死寂与荒凉。 他看一眼前方的山谷,左看右看都没看出什么名堂,山谷寂静空旷,一眼扫去没一丁点不对劲。游九思忖了片刻,没想出所以然来,只得转头看柳从之,面上挂上讨好的笑容:“那些人究竟埋伏在哪儿?” 柳从之失笑。 这一问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一分孩童特有的天真,声音放得颇软,一入耳便让人心头一软。 小游九态度殷切,有时讨好太过,反而惹人厌烦,但小家伙生得好,小脸上笑意盈盈,双眸灵动,让人半点提不起恶感。游九早慧,漂泊太久,性情早被打磨得无比油滑,不见棱角,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张脸生得好看,虽然招祸,却也不乏好处。小家伙平时虽然嬉皮笑脸,还爱把一张脸涂得脏兮兮,但适时卖个乖也是可行的——能问到想要问的就是了。 柳从之一双眼利得很,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小游九心中所想?要知小游九虽然可爱,但这些招数嘛……实话说已经是他早八百年就玩剩下的了,柳从之笑眯眯地开口,却不如游九所想的为他解惑,而是淡笑着问:“你叫我什么?” 薛寅闻言,懒懒打个呵欠,惋惜地看着游九。 游九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眨巴着眼睛看着柳从之,一脸无辜。 小游九一双眼睛实在漂亮得很,小眼神颇有几分无辜可怜,像是会说话。小薛王爷托腮看着他,又觉得手痒,特想捏一捏小家伙那张酷似柳从之的脸,但顾忌到柳从之在身边,也就没动作,安安静静地等看戏。 只见柳陛下丝毫不为所动,笑问:“你应当叫我什么?” 游九见柳从之没法糊弄,也就把脸上卖乖的假笑收了,小孩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看着温软而狡黠,这会儿不笑了,稚嫩的尚无多少棱角的面孔上却露出一丝年少的锋利与倔强,他看了一眼柳从之,神色出奇冷静道:“陛下,游九失礼。” 薛寅微怔。 小游九……是个十分清醒的孩子。 柳从之闻言似乎并不惊诧,只是笑笑,深深看一眼游九,在小孩冷静却又隐约带一丝愤怒的神情里,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柳从之一生不知自己父亲是谁。 如果当年他少年时,他的身生父亲露面,他会是什么反应?感恩戴德?庆幸终于有了靠山,不必再受人欺凌? 柳从之眼角笑纹深了些许,摇了摇头。 不可能。 他早逝的娘亲未能予他庇护,却教会他一个道理,靠山山靠人人跑,这世上唯有自己才是信得过的,人生一世,也唯有凭自己的本事才能出人头地,要想成大事,就得对自己狠一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世事如轮回,昔年的柳从之最终历尽坎坷,成了人上之人,这时回首往事,心情就多了一分唏嘘与释然。十数年征伐,风刀霜剑摧折,柳从之早非那个数着铜板过日子、竭力讨好所有能讨好的人、抓住一切机会想往上爬的野心勃勃的青涩少年,早已心坚如铁,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小家伙,心肠再是冷硬也不由动容。 他一路走来无怨无悔,然而种种往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悲欢困苦,早已无从弥补,然而当年之事不可追,如今他却能庇佑眼前这个小家伙,让他今后的路少一分坎坷…… “我是你父亲。”柳从之柔声道。 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他有了一个儿子。 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儿子。 尤其在他大病一场,几乎末路的时候,看着这么个活生生的小家伙,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生命的延续。 原来这就是为人父母啊。 柳从之微笑,目光淡而柔,接着微微放松,靠在马车壁上。 马车不大,他身边就坐着小薛王爷,后者向来能靠着就不坐着,等坐得端正的柳陛下也靠了上去,两人就直接靠在了一处,柳从之稍微侧头,几乎已经凑近了薛寅的颈窝,他低笑一声,抬眸看薛寅。 本在看热闹的薛寅不料这热闹竟是到了自己头上,浑身汗毛直竖,受惊之下差点攒起来,勉强冷静下来后转头看了一眼柳从之,心头却微微一动。 柳从之似乎有些出神,眼神有些飘,并未落在实处。柳从之侧颜极其漂亮,眼睫极长,这么望过去,出奇俊美不说,整个人气质柔和而沉凝,神色……似哭似笑。 他似乎陷在回忆里,又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神情很平和,以至于薛寅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没再做出反应。 对面的游九歪歪头看着靠得很近的两人,眼珠转了转,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之色,然而聪明地什么也没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3 过得片刻,柳从之回过神来,未语先笑,声音却是冷的:“有人忍不住了。” 此言一出,薛游二人都是一怔。薛寅骤然反应过来,侧耳聆听,也终于听出了动静。 有人往他们这个方向包抄过来,而且人数不少,所以才隐隐听得出动静。 薛寅默不作声地坐正,身体绷紧,手按住了防身的匕首,神情却是冷静的,呼吸很平稳。 游九未曾习武,耳力远不如薛柳二人,听不出什么名堂,但也很快察觉到氛围有变,于是也下意识戒备起来,嘴唇微抿。 柳从之却抬手,揉了揉小孩的头。 游九满心戒备不假,但柳从之出手,别说柳从之只是想摸他的头,就算柳从之想割他的脖子,他也是躲不过的,这下子游九彻底怔住了,愣愣地看着柳从之,连发怒也忘了。 小游九漂泊太久,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看他顺眼赏他一口饭吃的人也多,但能由着他撒娇,如此近乎宠溺地摸他的头的人却太少,简直是绝无仅有。 游九眨巴眨巴眼睛,难得有些呆,就听柳从之笑道:“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有问题的?” 游九愣愣点头。 柳从之摸一摸他的头,低笑道:“多听,多看,多想。” “总有很多人会想让你相信各种各样不着边际的谎话。”柳从之淡淡道,“甚至你的眼睛也会骗你,但很多事情,只要你仔细想,就一定会露出破绽。你看这座山谷,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游九若有所思。 不寻常的地方……他再次掀开马车车窗,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微微扬起眉。 不寻常的地方,他似乎明白了。 在小游九思索的当口,薛寅已经同柳从之一起出了马车,柳从之翻身上马,轻柔地拍一拍□坐骑,听着马儿嘶鸣一声,他抬起头眺望前方山谷,倏然露出一个笑容。 笑容从容,神情冷静,眼神却极亮,也极锐利,面色虽苍白,气势却分毫不弱! 作者有话要说:我实在要撑不住爬去睡了,天都亮了QAQ 所以大概是大狐狸小喵小狐狸的日常,大狐狸笑得美艳不可方物,小喵看得都忘记了炸毛。喵狐靠在一起很和谐,小狐狸总觉得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小狐狸难得有人揉毛有点不淡定【其实你身边那只猫想掐……哦不揉你很久了,但是顾忌着大狐狸在场不太好动手…… 最后我才不说柳狐狸悄悄往薛喵脖子里吹气了呢嘤嘤嘤,新一代诱攻神马的 章节目录 第90章 掌中之花 所谓埋伏,为的就是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如若对方事先已有防备,这埋伏一说也成了笑话。 黄坚没想明白柳从之是怎么识破自己在谷中设下兵力埋伏的。 他是冯印心腹,昔年冯印举旗起义,自称元帅,那时黄坚便在冯印军中,称冯印一声大哥。后来冯印被柳从之降服,黄坚也仍然跟随,这人自始至终都是冯派的核心人物,冯印归顺他归顺,冯印反叛他反叛,出生入死,无一个不字。 如今宣京情势复杂,冯印恐他一离开情况就会生变,故而派黄坚前来阻截柳从之。柳从之在北地行事可谓大张旗鼓,其行踪并不难知,黄坚见柳从之往宣京方向走,已知其人心里盘算,查探周围地形后,选在忘归谷设下伏兵,此地几乎是柳从之去往宣京的必经之路,地势特殊,适合埋伏,黄坚布兵于此,却是要叫柳从之有来无回! 不错,此地名忘归谷。 薛寅注视眼前深谷,若有所思。 游九问:“这地方为什么有这么个名字?” 柳从之笑了一笑,正待开口,却听薛寅沉沉一叹:“只因此地是个死地。” 游九疑惑地看向他,柳从之笑道:“你也知此地典故?” 薛寅点点头,“听家父提起过。” 柳从之赞道:“老宁王果然见多识广。”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4 二人一人一骑,一来一往,彼此俱都明白此地厉害,遥望忘归谷,一时都是叹息。柳从之一道道军令已经从容不迫地发下去,此刻就等鱼儿上钩,所以一点不焦急,老神在在,奈何薛柳两人语焉不详,可把旁边的游九等得心急,忍不住再问:“这里到底为什么叫忘忧谷啊?” 小游九满面焦急,这小模样看着实在霎是好玩,薛寅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片刻,方才道:“这是一座坟谷。” “坟谷?”游九看着一派平静的山谷,稍微愕然。 薛寅点头,眯着眼懒懒道:“此处是二百余年前的古战场所在,当时数万人在此厮杀,殒命于此。此地尸骨太多,大都就地掩埋,最后就渐渐成了一个坟谷,遍布尸冢。” 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柳从之于是接口道:“后来,甚至无人敢来此地掩埋尸骨,只因百年前,此地传出一个邪门传说,进入此地之人都会莫名变得痴痴傻傻,在谷中游荡,再也不归。”他笑了笑,“所以此地名忘归谷。” 游九转转眼珠,“那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他听到这许多传说,心中倒是一点惧意也无,小游九笃信神鬼怕恶人,死人他见得多了,死人就算真的变成了妖魔鬼怪,那也是死干净了,死人不和活人争口粮,这年头最不易的便是活着。 柳从之闻言,面上笑容忽然深了些许。薛寅开口解释:“忘归谷能让人忘归,只因谷中生满一种菇,能让人神智不清。”他说到此处,忽然伸了个懒腰,“十余年前,陛下率军经过此地,被敌人围困谷中。” “然后呢?”游九看一眼显然好端端的没疯没傻的柳陛下,亮着眼睛问。 柳从之一言不发,只含笑看着薛寅。 薛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转开眼睛道:“当时陛下在谷中被困了整整三日,不知为何不疯不傻,三日之后,陛下率军突围,使计反歼敌军,大获全胜。”他遥望眼前山谷,“出谷之后,陛下派人放了一场大火,整整烧了几天几夜,把谷内毒菇烧了个干干净净。” “烧得好!”游九脱口赞道,“一把火烧个干净不就是了嘛。” 柳从之莞尔,这小家伙和他当年一个脾气。 薛寅却转头看他,诚心请教道:“不知陛下当年是怎么让所有人在谷中撑过整整三天的?” 柳从之微微一笑:“万物相生相克,这谷内有毒菇,也有能克这毒菇的草。只是当时军中大夫也认不出哪株草,只得一株一株地试,死马当活马医。”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寅却知当时情况如此紧急,谷中既然有毒菇,肯定也不乏毒草,这种时候去试草药,实在危险至极,命在顷刻。 忘忧谷毒物害人,也并非无人想过烧掉这些毒物,然而谷中地势复杂,毒物甚多,烧是能烧一时,但总是死灰复燃,杀之不尽,直到柳从之最后放火烧谷,才算是解了毒菇之患。柳从之于此地地形及其熟悉,故而此次回宣京也选了这一条路,黄坚选择此地设埋伏,恐怕正合柳从之的意,柳从之对忘忧谷如此熟悉,有任何风吹草动柳从之都能察觉。 几句话说完,游九也安静了下来,无人说话,薛柳二人都能听到由远及近的动静,各自暗中戒备。 薛寅沉默地握紧手中刀,柳从之却仍然气定神闲,唇角凝笑。 薛寅将这一点看在眼中,柳从之最厉害的地方,恐怕莫过于他这无时无刻都面不改色冷静沉着的功夫,他似乎不会失控,不会恐惧,更不会放弃,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似乎都能活下去,这样的人,就算跌入阴曹地府,似乎也能从地狱里活着爬回来。 姓柳的虽然很不要脸,但也确实很了不起。 薛寅闭了闭眼又睁开,轻哼了一声,不过小爷也不差。 柳从之看着眼前情形,微微笑了。 柳军在谷前停滞不前,耽搁了许久,设伏的人情知计划暴露,又见柳军化整为零分拨上路,柳从之身边带的人数量并不多,登时不及多想,下令士兵放弃埋伏,直扑柳军! 暮色正浓,寒风正啸,一场战斗拉开了帷幕。薛寅抬头,只听身边喊杀声震天,一抹灿烂的晚霞挂在天边,映衬得天边残阳艳丽如血。他嗅了嗅风中传来的血腥气,骤然冷了眼眸,眸中爆出骇人杀气,仿佛一只见血的兽。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月国都城苍合城。 月国不似南朝富庶,作为南朝首都,宣京有入骨的雍容繁华,即便是战乱硝烟似也不能将这一点抹去,宣京是是非之地,也是人间至乐之地,千年古都,自有其风华。 作为月国都城的苍合城却与宣京截然相反,此地不见宣京的繁华喧嚣,不见美轮美奂的楼宇屋舍,天气干冷,间或有风沙侵袭,然而这座城却是生机勃勃的。生机勃勃,却庄严肃穆,来往形形色色的人潮与庄严朴素的建筑,将这个本来的荒凉之地构筑成了一国的心脏。 苍合城,皇宫之内,女王用作密议的静室之中,罕见地爆出了争吵。 “纱兰,你听我说,现在南朝内斗正斗得你死我活,这是我们的绝好机会,如果现在不除柳从之,今后绝无此等机会。”如今能够直呼月国女王姓名的,恐怕除了厉明之外,也就是沙勿了,这名月国将军带伤回国,休养了许久,伤势好得差不多了,然而脸色仍然微微苍白,眼神却极亮,神采丁点不弱,语气恳切而柔和。 他前方的软榻上靠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一袭华丽而厚重的金色长裙,其上有黑色的刺绣花纹,这一身庄严华贵、明显价值不菲的长裙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彻底展露出来,她栗色的长发被仔细地梳理过,柔顺的长发上并没有多少饰品,只额心坠有一颗色泽嫣红的宝石,映亮了她整张脸。 这一身装束将女人如火的艳丽与高高在上的尊贵显示得淋漓尽致,女人是斜斜靠在软榻上的,沙勿只能看到她精致漂亮的侧颜,以及她微垂的长睫。沙勿的呼吸窒了窒,无论他看纱兰多少次,他似乎都会为这罕见的绝丽而动容,然而他看不清纱兰的眼神,也无从判断纱兰的态度,一时只得沉默。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5 众所周知,月国大将军沙勿是纱兰登上皇位的唯一依仗,所以很多人由此猜测,沙勿是想借纱兰之手染指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可沙勿清楚,他是纱兰的依仗不假,然而纱兰……是他的女皇。 室内静了一瞬,沙勿沉默。 过了一会儿,纱兰轻轻叹了口气。 这小女子叹气的姿态特别柔,神色稍微带一丝疲倦,举手投足都带一分娇柔,声音也颇柔,清脆动听,生硬拗口的月国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却像是一首自称韵律的歌谣,动听至极。 可她薄薄的唇瓣里吐出的话却不那么动听,至少,在沙勿听来是这样。 “南朝的事不必再提,柳从之死也好,活也罢,都看他的命,与我大计无关。”纱兰在软榻上坐正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端正而优雅,她细细柔柔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离开这里出征,你如果再被人找到可趁之机,我就完了。” 沙勿沉默半晌,最终点头,“是。” 纱兰满意地点一点头,“我知征南是你一生心愿,可我现在地位不稳,当务之急并非这个。征南乃是大计,今后慢慢图谋就是。” 她说着,突然面上露出丁点笑意:“厉明快回来了。” 沙勿皱眉:“敢问女王可有厉明行踪?我可……” 他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只因纱兰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纱兰抬了抬眼帘,神情带一分慵懒,笑道:“我备了一份大礼等着他。我现在真是做梦都想让他回来,如今他真的乖乖回来了,实在是难得的好事。” 沙勿道:“厉明狡诈狠毒,女王不可不防。” 纱兰却只微笑,“我了解他。” 她眉眼一弯,柔声道:“这孩子其实从小就不聪明,心里想什么都写脸上,他被父王宠得太厉害了。”她忽然顿了顿,摇头失笑,“不过我也很宠他……罢了,我等他许久了,上一次让他逃了,实在粗心大意,如今好不容易能逼得他回来,可不能再出差错,把他了结了,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她一番话仍然说得柔和至极,面上笑容柔和,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温良纯善的艳丽女子。沙勿静静地看着她绝美的丽颜,心头恍惚有一阵冰凉之感。 这便是纱兰。 妖娆艳丽却高贵端庄的掌中花,花色瑰丽,却常常引来毒蛇守护其侧,为其扑杀诸多猎物。美丽却狠毒。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卡文卡得好厉害我要奋起QAQ 无论如何这章终于写出来了大家么么哒=w= 听薛喵讲柳陛下的风云往事莫名觉得很带感有木有~~ 章节目录 第91章 大局将定 打仗这档子事,是柳陛下的拿手绝活。 这人争来斗去,朝堂上的文斗与战场上的武斗,都不脱一个斗字,这斗之一字的精髓也简单——让别人做他不想做,你却想让他做的事,而柳陛下显然是个中高手,他似乎总有办法能让别人根据他的意思行事。 哪怕是仇敌,也是如此。 若不是仇敌,那岂非更加简单? 忘忧谷是个狭长幽深的山谷,进出颇耗功夫。 在此地以逸待劳,瓮中捉鳖,可比冲出来迎战聪明省力得多,虽然柳从之让大军在谷外止步,偏偏不进去,但绕路颇耗时间,唯有这个山谷才是捷径,哪怕埋伏已被识破,黄坚为何不仍在谷中布防,等柳从之闯进来,看谁耗得过谁? 但他被识破多久就冲上来了,似乎急不可耐,失之莽撞,浑然不似一个同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将领。 只有黄坚自己知道,他是不得不出来。 忘忧谷虽有种种好处,然而此地环境到底莫测,柳从之一把火之后,毒菇之患是解了,但每每入夜便十有□□会起大雾,大雾中敌我难分情势混乱,他所占的地利便会荡然无存,而且如今天气仍凉,一旦起雾,凉寒入骨,他手下的兵恐怕难以消受。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不退,而是选择迎战? 黄坚受命阻截柳从之,手下士兵本是气势汹汹而来,他知自己手下的兵恐怕不如柳军能打,但战之一道,军心颇为重要,只要有这股气势在,便能与柳从之斗上一斗。柳从之走得大摇大摆,黄坚按其行走速度推算,判定柳从之大约会在今日正午过忘忧谷,故而早早布下伏兵,士兵也摩拳擦掌,欲大干一场,熟料行至今日,柳从之骤然放慢了行程,这么磨磨蹭蹭到了忘忧谷前,已是暮色正浓,夕阳西下。 谷中已经起了薄薄雾气,黄坚看一眼自己手下的士兵,咬牙下令,冲!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6 久等柳从之不至,士兵气势已经衰了一分,柳从之行至谷口却不落网,气势再衰一分,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他今日若退了,后面也再无此等地势可依,不如一鼓作气冲上去拼一番,也让对方尝尝厉害! 黄坚的种种考量不足为外人道,然而他从谷内冲出这一点却实实在在是个昏招,只因这么一冲,他就从布下埋伏的人变成了被埋伏的人。 而步入柳从之罗网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得好下场。 薛寅默默地擦拭手中飞刀,将刀锋上的鲜血拭净,而后将这凶器收入怀中,抬头看眼前山谷。 夕阳已经落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眼前谷中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一眼看去颇为阴森,让人不自觉想起此地乃是万人坟冢所在,一座坟谷。 他因为厮杀而热起来的血骤然冷了下去,看着眼前白茫茫散着冷意的山谷,一时有些茫然。 他生在武将之家,有深埋骨血之中的兽性与戾气,故而战事让他热血沸腾,可同时他不嗜杀,鲜血如同一味最好的提神药,嗅之欲醉,却也欲吐。 这场战斗并未耗费多少时间,柳从之织下罗网,可不是为了和人拼个势均力敌你死我破的,他阵势布得巧妙,将手下士兵分成数对冲入敌阵,引得敌方阵势大乱,溃不成军,接着并不与等闲小兵纠缠,而是擒贼先擒王,直取黄坚。 黄坚虽然头脑发热,可也不傻,隐于军中,位置难辨。 柳从之的解决方法却意外简单,他早早命人在阵后设了战鼓。 两军交战刚起,后方便有咚咚战鼓声响起,一下一下,震天动地,响彻山谷! 敲鼓之人是个中老手,臂力极强,鼓声一下下传出,柳军对上已经被冲乱的敌人,气势大振! 黄坚隐于军中,柳从之却被众人拥簇,大大方方骑在马上观战,对周围种种明枪暗箭怡然不惧,如同一个绝佳的靶子。 这靶子看得敌人个个红了眼想往上冲,奈何就是冲不上去! 薛寅上战场时遍身杀气,柳从之却始终微笑,神情平和,剑眉微扬,神色自信沉着,气势分毫不弱。 有这样一人压阵,伴着战鼓轰鸣,敌军气势大衰,黄坚见势危急,正待下令,便见柳军处传来了新的动静。 柳从之下属将一人押解至柳从之身边,接着数名柳军开始大喊黄坚已被擒,令士兵放下武器投降。 敌军大哗,纷纷回头找黄坚,然而现场情势太乱,有许多人已不清楚主帅在何处,心底早萌退意,柳从之的人一直喊话,竟真的有人听信其言,放下了武器。 黄坚真真是肺也气炸,一时再顾不得许多,也命人喊话,若有人能取柳从之性命,封万户侯! 他这么一传令不要紧,然而有一队柳军自始至终接到的命令便是找到黄坚位置,他这么一动,立时便有人盯上他,最后柳从之为乱敌方军心而喊出的话成了事实,他真的擒住了黄坚。 黄坚一破,其余士兵便不足为惧,最终许多人丢盔弃甲,柳从之并不费力,大获全胜。 这一场战斗结束得虽快,但到底在这斑驳沧桑的古战场之上又新添了一抹血痕,士兵动作迅速地清扫战场,处理尸体,柳从之将这满目苍凉看在眼中,却不似薛寅一般动容,自始至终,他都在微笑,笑容无半分勉强。 薛寅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旁边小游九的身上。 小家伙一脸无谓地看着眼前战场,和柳从之近乎一个模子刻出的小脸上连表情也一丝表情也欠奉,问道:“我们还得待多久?” 他也毫不动容。 薛寅微微苦笑,他的心肠怎么比这么个小孩子还软? 柳从之侧头看一眼游九:“你觉得好玩么?” 游九看了一眼眼前战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挺好玩的。”他伸懒腰,“也挺刺激,我觉得我不仅要学功夫,还得学行兵布阵!”他眼睛发亮地说完这句话,看了看战场上的尸骨,却又摇了摇头,“不过也挺无聊的,斗来斗去,谁的命不是命呢?” 柳从之淡淡道:“自古有人便有征战,也有生死。” 寒风拂面而过,薛寅彻底放松下来,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故态复萌。 柳从之含笑看他,道:“你今日可是大展身手。” 大显身手当然是有的,只是这话从柳陛下口中说出来嘛,就让人心情颇为微妙……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7 “陛下谬赞了。”薛寅默默抬头看柳从之,虽然柳从之如今病怏怏的,但他还真想和柳从之打一场,这是他的夙愿之一,并且一直都是。 柳从之神色不变,笑得诚恳:“能擒黄坚你是首功,如何不是大显身手?” 负责擒黄坚的只是一个寥寥十人的小队,领头的嘛,便是薛寅薛将军。薛将军将门出身,打起架来却更像一个刺客,在混乱的战场上可谓行事自由,如鱼得水,一双眼又颇利,最终寻到黄坚位置,将人擒住,解了这场乱局。 柳陛下笑容灿烂,薛寅看在眼中,打了个呵欠,没再说话。 这话听起来倒是挺顺耳的。 他心情不错,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之后我们应当如何?”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忘记了称柳从之陛下。 柳从之含笑看他,道:“我们连夜过忘忧谷。” 薛寅诧异地看他一眼,心头豁然雪亮。 今日启程比往日要晚,中途甚至休息了两次,他本纳闷柳从之为何突然将行程放得如此慢,等到了忘忧谷,却是明白了。 如今虽然历过一场战事,但士兵损伤不大,而且之前休息充足,也并不疲倦,完全可以趁夜过忘忧谷,届时便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柳从之笑道:“难得无人掣肘,可得抓紧时间赶路才是。” 薛寅却抬头看眼前深谷,“这雾……” 柳从之道:“不足为惧。传令下去,等待休整完毕我们便启程。” 这厢遍地硝烟,那边月国暗潮涌动,合该是诸多阴谋交汇、风云变幻之地的宣京却安静得有些非比寻常,或者说,宣京这种地方,只要不是兵临城下风云变色,这里就仍能是富贵锦绣乡,繁华温柔地,数百年烽烟转眼即过,朝代更替是寻常,但宣京却始终是宣京。 莫逆斟了一杯酒,看一眼枝头明月,遥遥举杯。 他在庭院中,月华清辉洒下,将他面前的石桌映照得颇为清晰,莫逆坐于石桌一侧,桌上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神棍斟着杯中酒,一时竟有些诗兴大发,对月吟咏,乍看还真是文人风骨,闲情逸致。 袁承海瞥他一眼,接着转头看枝头明月。 今夜月色极美,月华如霜。 袁承海将这景色看在眼中,神色却是淡淡的,眉头微皱,神情颇为凝重。 他与莫逆并不在袁府之中,此处是他在宣京购置的另一个隐秘的别院。 袁承海在袁府中被禁足日久,如今柳从之打上来,冯印虽然焦头烂额,但对他的防备只能更紧,这时候冒险出府,并非稳妥之举。 袁承海在此,只因今夜十分关键,他隐忍日久,眼见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才开始出府行动。他行事从来但求稳妥二字,只因他明白,越是紧要之处就越不能掉以轻心,今夜宣京仍然歌舞升平,然而对他来说,今夜宣京却是处处危机。 他已在处处危机中生活许久,所以他并不动容,只是谨慎凝重而已。 一旁的神棍却始终是一派潇洒,先举杯敬明月,再举杯敬袁承海,见后者无意饮酒,摇头叹息,似乎惋惜至极。 神棍仰头饮尽一杯酒,眼中似乎染上一丝醉意,凉凉道:“何必担忧?美人乡英雄冢,那位冯将军如今可做不得英雄了,海日姑娘当真厉害得很……” 袁承海看他一眼,眼神锋利,神棍于是闭了嘴,饶有兴趣地笑了一笑。 海日姑娘跟了冯印,袁大人头上绿云罩顶,他却不怒,可见这夫妻俩貌合神离,感情恐怕不太融洽,可袁承海却也不容旁人说海日一个不字,其中种种,想来倒是有趣得很。 “也罢。”莫逆啧啧叹了一声,“如今人也快回来了,大局当定。” 神棍语焉不详,这“人”到底是谁?大局如何能定?袁承海皱了皱眉,却没有发问,而是霍然回头。 他等的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来了么么哒,卡文终于不那么厉害啦ww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8 柳陛下就是一只完完全全的笑面狐,平生最爱坑人,打仗坑人什么的最好玩啦,根本停不下来好么 打完仗再夸奖一下立了功的薛喵喵,薛瞄耳朵竖起来:才不告诉你我爱听呢瞄╮(╯_╰)╭ 袁大海和天狼出场,宣京大戏开幕,大家在宣京掐得欢,同期就让月国佬在后台慢慢掐吧 然后谢谢小白白菜的手榴弹QAQ 好久没有霸王了么么哒,最近速度慢不好意思,我要奋起码字QAQ 章节目录 第92章 幽幽深谷 莫逆放下手中空了的酒杯,呼出一口气,眯眼看着来客,稍微挑一挑眉。 来客一身青衣,容貌平凡,脸色苍白,形容削瘦,看上去带一丝落魄,腰板却挺得笔直。袁承海的目光在对方平静的面孔上一扫而过,微微一笑:“陆大人。” 陆青徽点点头,沉声道:“多谢相救。” 袁承海笑道:“陆大人无恙便好。” 陆青徽看他一眼,他已经将冯印得罪了个彻底,以冯印的脾气,能留他性命便是无比罕见了,如今他却从冯印处手脚完好神智清醒地出来了,这其中自然有人运作,可袁承海这人……他看不透。 说他忠,他确实忠,可这忠心里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忠于柳从之,他却在关键时刻向冯印出卖柳从之行踪,他忠于冯印,他却在暗地里救陆青徽,救顾家遗孤,不动声色左右局面,搅浑这一摊水。 陆青徽皱一皱眉,直截了当问:“你到底忠于谁?” 袁承海弯眉一笑,淡淡道:“我忠于胜者。” 只有胜者值得他忠心。 陆青徽缄默不言,静了片刻后转向莫逆,“这人是谁?” 莫逆举起酒杯,冲他笑了笑,“见过陆大人。”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削瘦落魄,但硬是不显狼狈的大人,啧啧道:“早听说过陆大人的名声,大人名不虚传,正经是个人物。” “一个闲人。”袁承海瞥一眼莫逆,却不打算多做解释,只道:“留着他有些时候能派上用场,他姓莫。” 陆青徽点了点头。 袁承海笑道:“陆大人免除一场牢狱之灾,按说得给你接风洗尘才是,然而如今局势复杂,我也省下这些虚礼。如今尚有大事待办,正是紧要之时,需要陆大人出一份力。” 陆青徽挑眉:“局势如何?” “容我细说。”袁承海示意陆青徽坐下,之后却正了正颜色,“首先有一桩要紧事得告知于你。” “什么事?” 袁承海淡淡道:“陛下明晚回京。” 陆青徽诧异:“此言当真?” 袁承海点头,再度开口,陆青徽听他所言,眉头渐渐扬起,“此计……不错。” 袁承海笑道:“如此便好。” 如今宣京被冯党把持,但若说朝野上下都是冯党的人便不一定了,柳从之可不是吃素的,冯印虽打了宣京一个猝不及防,但到底不比柳从之得人心,如今柳从之远在北地的消息逐渐传出,许多人心思已经活络,朝野上下隐现乱局,一滩水已是被搅浑了。 这等时候,若不把这摊水搅得更浑,如何迎接陛下回京? 袁承海微笑,搅混水这等事,他最擅长。 一旁的神棍见他们谈妥,忽而将手里一整壶酒提起来,对着嘴就灌了下去,而后惬意地舒出一口气,眼神似乎迷蒙,遥遥瞥一眼袁承海。 袁承海挑眉。 是了,这家伙也是搅混水的一把好手,应当物尽其用才是。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69 这边宣京众人在忙着搅混水,据说明日会到宣京的柳陛下却仍在赶路。 他们仍在忘忧谷中。 夜幕深重,雾气茫茫,什么都看不真切,军队行进速度也快不起来,忘忧谷地势颇为复杂,军队行进全靠柳从之一人指路,故而他走在最前。 薛寅在他身后一步之遥,雾气颇浓,为防有人掉队,人与人之间的间隔都不远,柳从之虽然拨马在前,却骑得不快,然而薛寅每每抬头看柳从之,都觉得这人的身影仿佛融在了白色的雾气里,似乎下一刻就会消失。 柳从之一路上并不太说话,偶尔会提点几句前面应该怎么走,而后薛寅再将这句话传下去,忘忧谷地势复杂,可有柳从之引路,一切似乎都显得异常简单,此地地形柳从之了如指掌,纵然大雾弥漫也不能阻他分毫。 薛寅想了一想,忽然拨马上前两步,和柳从之并驾齐驱。 柳从之似有所觉,侧头看他,笑了一笑。 雾气映衬得他的笑容也带一分朦胧,薛寅皱一皱眉,不知是他眼神不好还是眼神太好,在这茫茫大雾中,他总觉得柳从之的脸色白得出奇,然而眼神极亮,精神似乎非常好。 柳从之的身体……薛寅皱了皱眉,柳从之服下白夜所带的药之后身体似乎有好转,但其中内情,别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 柳从之遥望前方,直直看入雾气之中,突然一勒缰绳,长长舒出一口气。 “怎么了?”薛寅问。 “没什么。”柳从之低低笑了一声,“我们得快些了,快出谷了。” 薛寅点点头,柳从之又道:“前面一段的路会很窄,一次只能过两人,你让后面的人都小心,队列变窄,慢一些过。” 薛寅又点头,将这话传下去,谷里空旷,他和柳从之都没有喊话喊得众人皆闻的本事,但这世上到底是有能人的,薛寅身后有一个人专门负责传话,这人天生嗓门大,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什么话一经他喊出就全谷皆闻,所以他也走在前面,作用只有一个,传话。 小游九也在这人旁边,小家伙按说年纪小,不需要一人一骑,可以让其它人带,但他显然自己不乐意,柳从之便二话没说给了他一匹马——至于他骑得怎么样,赶路时会不会摔,就是另一回事了,至少柳从之不会管。 小游九也是二话不说地骑上了,骑得十分有模有样,但他毕竟鲜少骑马,很快腿根就被磨破了,不过骑马是他自己求的,而且如今正是赶路的要紧时刻,小游九知道厉害,所以并不吭声,面色如常地继续骑马。 从某一点上,这孩子和柳从之真的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寅没发现小游九的异常——他本就不是那么心细的人,更何况小家伙脸色如常嘴巴紧闭,他看得出来才怪,他在意的,是前方的路况。 柳从之率先进入了整个山谷中最为狭窄的一段,薛寅与他并骑向前,能明显感到周围石壁在收窄,同时,他与柳从之也越来越近,这破地方竟真的只能勉强容两人一起走。 如此情况下,柳从之几乎就完全同他挨在了一起,薛寅稍微一侧身几乎都能碰到柳从之的肩膀,走得磕磕绊绊不说,也不敢走快了,只得慢吞吞地拨马往前。柳从之收回打量前方的目光,侧头看一眼薛寅,向他这边看了一眼,低低地笑。 薛寅被这笑声激得醒过神来,而后稳住了,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不料他稳住了不假,他□马儿却没稳住,不知是足下踩到了什么,马儿受惊骤然嘶鸣了一声往后仰,他这一后仰不要紧,薛寅猝不及防就往下掉,这地方前后都有人,左右是石壁,往哪儿躲都不方便,但同理往哪儿摔似乎后果都不会太好。 薛寅双瞳紧缩,本能地用脚勾住马鞍打算稳住身型,他身边的柳从之动了。 柳陛下的动作快捷迅速且简单,他伸手闪电般地抓住了薛寅,接着单手大力往上一提一拽,直接将人拉来了自己马上,安置在自己身前。 这动作简单不假,但是极其费力——薛寅好歹是个大男人,单手把他提起来分量可想而知,而且柳从之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并且力气奇大,几乎是不容拒绝的,薛寅这下眼睛都发直,如果他有毛这时候肯定已经炸毛了,心里回荡着重重咆哮,其效果大约和一万头大象同时踩过去了差不多。 我的娘诶,他想,这姓柳的不是病得要死了么?他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再这样下去小爷我这辈子都打不过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瞄炸毛喜闻乐见。 谁能懂他心中的忧伤,一个病秧子都能把他单手提起来再摁倒,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姓柳的一定在开挂,开挂! 谢谢春御绘姑娘的地雷,么么哒,我会尽量让他们快些有大进展的QAQ 章节目录 第93章 天下至尊 薛寅坐在马上,哦不,柳从之身前,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前面停住了没在走,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沉默了,只有两人身后的人看得清楚情况,那负责喊话的士兵倒是不傻,看见这景象虽然吃了一惊,但也没愣头愣脑爆出一嗓子吼得满谷皆闻,至于小游九……嗯,小游九的表情很深沉。 他表情深沉地看一眼薛寅那受了惊后重新站稳的马,再看一眼柳从之马上的两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默一会儿,骤然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小游九一张脸生得好看,也不得不说他这个笑容十分猥琐,简而言之就是有一股……让人一见就想抽打他的神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0 不过还好,薛寅背对着他,而且正在发愣,脑子不太清醒,所以没空管他,柳从之当然也没心思转头看这小鬼,故而这小鬼颇为自得地笑了一笑,脸上写着果然如此四字,接着半带唏嘘地摇了摇头。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世风日下啊。 这个世界果然太复杂了。 恩,虽然这一点,似乎轮不到小游九同学来操心。 薛寅正在竭力忍耐。 他不想动作太大然后两人一起摔下马去,主要是这破地方不管摔到哪儿都不太好看,一不小心再惊了马就不好玩了。 但柳从之不放过他。 柳陛下的手依旧按在他肩膀上,旁人看着约莫就是轻轻柔柔地一搭,只有薛寅自己知道柳从之手上带的力道绝对不小,至少他无法从容地把柳从之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然后再飞快跳回自己马上,所以他只好强自压抑着额上冒出的青筋,咬牙问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柳从之仍然按着他肩膀,对他的质问恍然无觉,上下打量一下他,关切问:“你没事吧?” 柳从之一脸关切,薛寅看他看得牙痒痒,一字一句道:“请陛下把手拿开。” 柳从之打量他,低笑一声。 两人贴得极近,薛寅的后背几乎就贴着柳从之的胸膛,小薛王爷莫名觉得后背烧得慌,不自觉脸竟然有些发烫,顿时几欲吐血,他几时脸皮变得这么薄了?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薛寅神色抽搐,他想明白了,这姓柳的就是来克他的。 柳从之笑了一笑,凑在他耳畔道:“小心点,可别摔下去。” “姓柳的你能放开么?”薛寅额上冒青筋,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柳从之含笑,忽然轻柔地放开手。 他柔声道:“你没事就好。” 声音极柔,听得薛寅一个恍惚,之后回过神来,飞快跳回自己马上,不再说话。 柳从之只是微笑。 薛寅面颊上还有薄红,余怒未消地扭头看他,却是一怔。 柳从之骑在马上,脖颈间却有什么隐隐在发出亮光,难得在这浓雾中也看得清楚,薛寅仔细看去,却发现那是柳从之挂在颈中的吊坠。 游九给柳从之的,名叫观音玉的吊坠…… 奇了怪了,没听说过这玉还能发光的,小游九身无长物一个流浪儿 ,身上这东西还真不简单。 柳从之低头也看到了那玉,若有所思,薛寅忍不住问:“这玉到底有什么玄机?” “没什么。”柳从之笑笑,神色如常道:“既然你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柳从之不愿多说,薛寅也就不问,继续开始赶路。小薛王爷在马上慢悠悠地走出去许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 他刚才怎么没踹柳从之一脚? 算了,冷静……欺君犯上可是大不敬,这姓柳的吧…… 薛寅揉揉脑门,不想了,再想脑袋疼。 过了这一段窄道后,前方的道路骤然开阔,不久就顺利出谷,之后地势平坦,一行人行进的速度骤快,消失在了蒙昧的夜色中。 与此同时,宣京城中。 已经入夜,然而宣京城中灯火通明,全城戒严。新皇帝好不容易“死”了之后,宣京乱了一阵,也算勉强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暗地里再怎么闹,总算没闹到明面上来,冯印手下人手够多,至少将这宣京一城压得严严实实的,城里掀不起风浪,可今天却不知刮了哪门子邪风,又戒严了。 这是有完没完啊。 小老百姓心里嘀咕个不停,如今连头顶上这片天都不知道是哪片了,夭寿哦。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1 皇宫之内。 宣京皇宫经历了重重变迁,从薛寅登基到改朝换代再到如今,似乎从未消停过,再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也在这多番波折下被磨出了一份冷寂。冯印站在空旷的宫殿中,抬头第一眼就能看见上方的龙椅。 这把象征天下至尊的椅子极其宽大,椅上刻有龙纹,看上去威严十足,然而映着这满殿空旷,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之感。 万般不情愿登基的薛寅坐在这椅子上的时候,想的是这椅子又冷又硬,硌得他骨头疼。 反叛谋国野心勃勃的柳从之最终坐上这把椅子的时候,笑得从容不迫,心头却闪过感慨:人在高处不胜寒。 权势是最美好的毒药,皇位象征着最为显赫的权势,天下至尊,富有四海,纵然随着这无限尊荣一同加身的还有四海之责,纵然其间种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于没有得到它的人来说,它显然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令人目眩神迷,情难自禁。 冯印遥遥望着那把椅子,目光火热,神情冰凉,眉头紧皱。 他这时看上去已经不像那个浑身凶燥之气、杀气腾腾的才露出獠牙的孤狼,收起了浑身煞气,神色却更加狠辣,仿佛孤注一掷,被逼上绝路的狼王。 柳从之要来了。 他费尽力气,赶在柳从之身体抱恙时动手,筹谋已久尽在此一举,可却愣是没能弄死这么个病怏子,这人仿佛有九条命,总能从不可能的地方逃出生天。 他也总能从本该不可能的地方出来,给敌人致命一击。 柳从之三字几乎已成冯印一生梦魇。冯印豁出去了起义反叛,是连皇帝老儿也不屑跪的人,却得跪柳从之! 冯印思绪紊乱,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才回过身来。 “大人。”一名女子俏生生地端立殿中,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此女一身蓝裙,清艳脱俗,正是海日。宣京城里的流言不假,袁承海袁大人头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绿得发黑。 “现在休息了就不知明天是谁给我收尸了。”冯印神色复杂看她一眼,眼神却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如今是非关头,本非迷恋女色的时候,可海日…… 女人安静地看着他,神色柔和如水,她出身风尘,阅人太多,故而处变不惊,甚是从容,青楼女子多俗媚,海日媚,却清,容貌第一眼见恐怕不至于惊艳,但越看越细致耐看,剪水双瞳黑白分明,目光极柔。 极像冯印记忆里的一人。这人已去经年,如非见到海日,他几乎已记不起那人模样。 海日微笑:“那我陪着大人。” 她行至冯印身前,冯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描摹海日的面颊。冯印一双手粗糙无比,动作却是轻柔细致的,海日眼睫动了动,之后安静地不做反应。 冯印静了一会儿,道:“我给你一笔钱,若我此番出事,你自己逃吧。” 海日惊讶地睁大眼,“大人……胜负未定,怎能说这种丧气话?” 冯印瞥她一眼,只沉沉一叹:“此番是我躁进了。” 他当时打算动手,就有人极力劝他,这不是好的时机,他却孤注一掷,决意动手。事实证明柳从之染病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他却未能把这个局布得好一些,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如今柳从之要来了,而对上柳从之,冯印……并无信心。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柳从之是个多么可怕的敌人,正因如此,他并无信心。 冯印心灰意冷,海日凑近一步,轻柔地替他按揉没心,冯印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心情忽然好了些许,胜负未定,男儿一生闯荡至今,为的不就是生死一搏么? 就算如今宣京乱成一团,早前压得住的如今也压不住了,人心离散,那又如何?宣京还在他手,他便……还有胜机。 是了,他还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冯印满脑思绪,很快拂袖而去,海日立在殿内,目送他匆忙的背影,眼神却颇为复杂,殿内有冷风穿堂而过,拂过她身侧,冷风带起淡淡幽香,散了开去,海日嗅着这香气,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之色,过了片刻,闭上了眼。 翌日,宣京大乱。 一夜之间,宣京城内被贴满“讨冯贼书”,信上痛斥冯印弑君罔上,谎报柳从之死讯,把持朝政,妄图谋国,又历数冯印为人凶戾狠辣,为除异己不择手段,断不可让此人窃取天下云云。 此书一经贴出,全城大哗,不管是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纷纷吃惊,要知宣京昨夜戒严,四处都有巡兵,至天亮方休,贴这书的人不知是使了什么神通,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把这信贴得满城都是?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2 这边乱子刚起,冯印就得知了消息,登时怒不可遏,命人将书信尽数毁去,然而百姓大哗尚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朝堂上的变动。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曾经对冯印有所不满的人都决定不再忍下去,朝中清流、侥幸还未被清算的薛朝旧臣、柳派旧臣,甚至一些留京的武将都摆出姿态反冯印,就算冯印手中有兵,但其余人也不都是吃素的,况且人数一多,事态就越发严重,冯印平时雷霆手段,然而压得了人一时,到底不能一世如此,如今一乱,便是大乱。 冯印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绝不会反戈相向。冯印知这等情况一定有人煽风点火,但时间紧迫,他顾不得这许多,索性快刀斩乱麻,先全城搜寻,打算将这波闹事的人给囚起来,在全城上下安插上他的人,严阵以待柳从之。 事情至此,似乎还不算太坏。 可前两个坏消息,也仅是坏消息而已,随之而来的第三件事,却是致命的。 作者有话要说:冯大人瞅着龙椅感慨万千,薛喵:才不告诉你这把椅子上嵌的珍珠都被人扣了呢。这是我发现的小秘密【坑爹的…… 喵对狐狸完全没啥抵抗力。。望天 另外冯大人挥挥手,终于要拜拜了好开森 章节目录 第94章 再临宣京 冯印忙得脚不沾地。 在这烽烟将起,至为关键的当口,所有事情都纷至沓来,他进一步也好退一步也罢,恐怕都是万丈深渊,然而越是风口浪尖,他越不能倒下,只要他人还在,便有一搏的机会。 人生又能得几回这般大手笔的生死之搏?他行事至此,早无退路,生死成败尽系于此,并无怨言。 可这第三件要命的事却是,冯印倒下了。 冯印到底不是空有野心却无实力之辈,他至少能走到这一步,将柳从之逼得逃亡北地,只要他还在,那柳从之就算手段再多,二人也能斗上一斗,只要有斗之一字,胜负便并非绝对。 可冯印倒下了。 此事冯印没料到,冯印的下属没料到,就连冯印的对手也没料到,只因冯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的,在此之前,他正在布兵应对柳从之。 柳从之要来了,冯印当然知道。 纵使柳从之解决黄坚,而后连夜赶路,无声无息欺近宣京,可冯印并非傻子,纵使得不到黄坚的回信,宣京周边的情况他也是时刻盯着的,柳从之一行如此多人,若是这样也能瞒住他,那冯印也不用混了,直接抹脖子自尽来得快些。 冯印并不惊慌,而是冷静地思考对策。这人也是沙场里拼杀出来的,能有今日绝非侥幸,行事自有其过人之处,宣京就算再乱,他的人始终把持局势,情况并不算太遭。 冯印站在城头之上,远眺城外烟尘,叫来下属,一件一件将命令吩咐下去,有条不紊。 今日大风,无雨雪,站在城头居高临下,一眼扫下去万相皆明,冯印极目远眺,远处空空茫茫不见人迹,他却似能隐约看见柳从之的人马,他眯起眼,眼神阴桀,冷笑了一声。 他身后的下属得令,抱一抱拳,迟疑了片刻,问道:“大人,此战我们有多少胜算?” 冯印冷冷道:“丧家之犬,我怕他不成?” 属下只得垂头,心里却在嘀咕,我看您底气也不太足呢,我跟着你只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人上人,现在却真不明白得是人上人还是人上鬼,他当初究竟是为什么鬼迷心窍想着参与这等事?身家性命哟…… 属下虽是冯印近人,但心里小盘算多,并不见有多忠少心,这么心里嘀咕一阵,正待领命走人,不料一抬头,却见冯印的身体晃了一晃。 “大人?”骤然一阵狂风刮过,属下愕然失声,只见冯印身形晃了晃,一个没站稳竟是径自软倒在地,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属下脸色吓得发白,第一反应是冲上去摸冯印脉搏,呼吸脉搏还在,人还活着,但无论他怎么摇都摇不醒,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急病,属下摇之不醒,被冷风迎面一吹,一颗心也像沉入了冰窖。他本该立即叫人医治冯印,这时却呆立原地,心中被压抑许久的惧意与退意无可抑制地萌发出来。 他呆了一会儿,还没回过神来,骤然似有所觉,蓦地抬头望向远方。 他与冯印站在城头最高也是最偏之处,也正因如此周围并无其它士兵,此地视野极好,他抬目望去,竟真的在荒野边缘看到了人流。 说那是人流恐怕不恰当,只因那是一支军队!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使远在此处,也能让人看清那飘扬的军旗! 柳字军旗! 属下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如死,心如死灰。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3 冯印倒了,可柳从之……柳从之来了! *** 薛寅老远就看到了久违的宣京城。 第一次来时他觉得这里气派,出京时他只觉迫不及待,此番回京,却是感慨万千,恍如隔世。 他在马上,稍微一拉缰绳,仰头看着视线里隐隐露出轮廓的恢宏王城,微微一叹。 柳从之从容看向前方:“怎么,有何感想?” “没什么,难得回来……”薛寅有些挫败地叹口气,“挺难得的。” 他怎么就跑回来这个要命的地方了呢?小薛王爷活了这小半辈子,大半的倒霉事都是在这儿撞上的,如果没有柳从之,他怎会来此?又怎会……跑了又回来? 薛寅想起前尘旧事,一时有些脑门疼,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他侧头看柳从之,“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冲过去?” 柳从之气定神闲:“不错。” 薛寅一扬眉,“这可是给人做靶子。” 他们来京来得隐秘,若加以谋划,隐藏踪迹,便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柳从之来时赶路,快到地头了却大大方方不躲不闪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又是什么道理? 柳从之却未看向他,而是出神地望着远处宣京古城的轮廓,眼神复杂,半晌,勾起唇角,低低柔柔道:“回自己的家,总要光明正大地进,不是么?” 柳从之声音不高,神色是一贯的温文,不喜,不怒,仅是微笑。柳从之这人,相貌极好,乍一看满面笑容,柔和至极,然而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觉得他温和可欺,只因他有一股气势。 或是久居高位,或是因为在宣京这等权谋争斗之地待得久了,又或是昔年在战场拼杀带出的气势,他从容不迫,笑容温和,但自有其威严,当日他率叛军攻宣京城,宣京上下闻风丧胆,柳从之一身盔甲立于城前,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至后来柳从之染病、负伤、颠沛流离,他身上的从容也分毫未变,然而那份人上之人的气势却被他逐渐隐了去,他变得更加柔和,更易亲近,锋芒更为内敛。薛寅看得清楚,一场病磨出了柳从之骨子里不认命的猖狂,但这人似乎很快察觉到,又小心地将这份猖狂掩了回去。 他从来不是喜欢将峥嵘外露的人。 直至此刻,他兵马在手,再度遥望宣京。 那个一生传奇,成就千古霸业的柳从之又回来了,脸色苍白不能掩其风华,颠沛逃窜不能毁其气势,他是柳从之,以微寒之身得天下,成人之所不能成! 薛寅怔了怔,柳从之和他如今的关系太过微妙,柳从之待他的态度越发柔和,他已久未看到如此……意气风发的柳陛下。 薛寅不知怎的,竟是看得心头一跳。 姓柳的还是这样精神了看着顺眼。 薛寅摇摇头,将这奇怪的心绪压下去,柳从之难得展露锐气,他适才却敏锐地从对方柔和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眷恋,令他尤其动容。 那是对这一座城的眷恋,刻在血脉中,萦绕于心,不曾消失。 宣京之于柳从之,就如北化之于薛寅。柳从之大大方方地来了,并不打算隐藏行迹。 他要正大光明地回去。 柳从之侧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后只听远处传来咚的一声响,接着一下一下,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来源方向,正是宣京。 薛寅诧异一扬眉,“有人鸣战鼓!” 若他所记没错,宣京城楼之上便有一面大鼓,鼓声传得极远,鸣战鼓本是激励士气之用,但这鼓也被用来示警。 柳从之仔细聆听着远处传来的似有韵律的鼓声,而后深深微笑:“火候也差不多了,去收网吧。” 一行人不闪不避,全速前进,视野中古城的面貌很快就清晰了起来。 柳从之气定神闲毫不动容,薛寅却越靠近古城神色越古怪,等他最后勒马几乎就站在宣京城门不远,看着那方城楼,神色几乎古怪到了极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4 时值日暮,天边红霞如血,带一分肃杀。霞光洒在宣京城楼上,映出城楼上一排一排士兵的身影——这些人自然就是宣京守兵了,但柳从之就在此,却无人动作,一个个我看你你看我,乱成一团,六神无主。 这些士兵大都手里都没兵器,就算有兵器的,也没打算举起来,望着城墙下,似乎都呆了。 这丢盔弃甲赤手空拳,是要打什么仗? 可这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宣京城门大开着。 宣京城门是一国脸面,修得来可谓是气派不凡煞是壮观,一扇门极宽又极高,沉甸甸又厚重,仿佛将天地都封在了门内,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曾垂涎这座城的人被这扇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大门给拒之门外,可如今,宣京城门大开。 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从里面被打开了,仿佛这座城终于迎来了它命定的主人。 在柳从之面前,宣京城门似乎总是敞开的。 薛寅叹为观止地看着眼前敞开的城门,忽然有些能理解柳从之当日攻打宣京却发现他大开城门时的心境。这次他在门外,这门自然不是他打开的,但开门的人就大大咧咧坐在门中央,甚至还颇为自得其乐地从怀中摸出一壶酒喝了起来,让人想忽视都难。 薛寅看了一眼那开门的人,眉毛抽了一抽。 远远的,莫逆眯着眼看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着薛寅同柳从之所处的位置……薛寅和柳从之几乎是并骑,着实是……耐人寻味。 莫逆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晃一晃手中酒壶,远处的薛寅眉毛再度一抽。 他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破事了。 莫逆仰头将酒壶里的酒饮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忽然将手中酒壶一扔,神情正经起来,他身后的人缓缓走到了他身前,接着跪了下去,莫逆耸了耸肩,也单膝下跪,行了个护卫礼。 他身前的人是袁承海。袁承海之后,还有许多柳派大臣。 “冯贼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已经被捕。恭迎陛下回京!” 城楼上那些似乎不知所措的士兵面面相觑了一阵,这下子再无疑虑,跪地齐声道:“恭迎陛下回京!” “恭迎陛下回京!” 有人鸣起战鼓,这声音也随着鼓点传了出去,传出很远。柳从之就这样微笑着走进了宣京城,态度悠闲得好似闲庭信步。 他说得不错,宣京确实是他的地盘。 作者有话要说:_(:3∠)_这一章中途好多事故,比如写了一个晚上然后突然电脑重启稿子丢了接着好不容易找回了大半重写,写到一章马上就要完了然后突然程序没反应…………QAQ能发上来真不容易。 柳攻小意气风发一下,他好久都没有狂霸拽过了呢,其实他是狂霸拽的病美人╮(╯_╰)╭ 柳攻:愚蠢的人类你知道鸠占鹊巢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么^_^ 冯印已经莫名餐具,暂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_╰)╭ 至于冯大人是怎么蹲的,下章再说啦。顺便来个下章预告:冯印蹲,冯印蹲,冯印蹲完谁蹲?╮(╯_╰)╭ 章节目录 第95章 成败英雄 宣京就这样破了。 不费一兵一卒,不动干戈,柳从之孤身在外势单力弱,但自然有人帮他处理这乱局,挽这颓势。如今他坐在马上,光明正大二入宣京城,着实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薛寅看在眼中,却觉心惊。 柳从之看似不花一点力气,但他的高明之处也正在于此,能让人为他死心塌地本就是本事,能在落魄时仍让人死心塌地就是本事中的本事,更何况,柳从之被迫逃亡正是因为下属背叛,可他逃窜在外,竟仍然敢在局势不明时全盘笃信他人! 如今这一遭,柳从之事先必定谋划良久,且不说他与袁承海等人隔了这老远,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才彼此传递上消息,单单说先前那一阵传信的战鼓,这鼓声可以是请君入城的迎送乐,也可以是请君入瓮的夺命音。 柳从之听了鼓声,毫不迟疑,大大方方全无防备地来了,宣京这头见了人,也毫不迟疑,大大方方地开了门。 此事说来简单,实际上百转千回,薛寅在皇宫前勒马,长长舒出一口气,蓦地笑了笑,好手段,柳从之果然……不愧是柳从之。 柳从之仰头看面前辉煌却又带一分凄冷的宫殿,面露怀念之色,微微一笑,“又回来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5 四字声音颇轻,入耳却是无限唏嘘。 这个男人一生几番起落,数载沉浮,终究尽在这几个字中。 宣京是他的城。 皇宫内容不得车马,薛寅慢吞吞地下马,懒懒闭一闭眼,他于宣京不过是个匆匆过客,今日能骑马光明正大万众瞩目地在宣京城内走这一遭,倒也是沾了柳从之的光。一路走来,薛寅的心境倒是平静如水,不起波澜,柳从之踏足此地,精神焕发,如同巡视自己领土的主人,薛寅却耷拉了眼皮,仿佛一只踏足安全之地的猫儿,神情一时松懈。 薛寅与柳从之最大的不同是,他无野心也无大志,故而他活得轻松,少了烦忧。 如非他家境如此,江山如何,天下如何,恐怕永远不会同他扯上关系。 薛寅懒懒打个呵欠。 他自觉这时节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故而十分的漫不经心,全当别人看不见自己,却不料柳从之打量完皇宫,又侧头看了一眼他。 柳从之打量眼前宫殿的目光,就如同在看自己的所有物一般,这与他看薛寅的目光并无不同,只是那目光更加柔和,眼中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深浅浅,教人看不真切。 柳从之深深看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这一眼小薛王爷自己并无察觉,却落入了身后有心人的眼中。 莫逆摇摇折扇,看一眼一脸困倦尚且懵懂的薛寅,再看一眼笑得如沐春风不动声色的柳从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摇一摇头,半真半假地哀叹了一声。 可怜的小王爷,莫逆瞥一眼柳从之,那可是柳从之啊! 他不过是随意看这么一眼,一看之下,却发现了点自己之前没看清楚的东西,一时竟是失了冷静,愣在原地。 莫逆眯着眼,神色惊讶地看着柳从之脖间若隐若现的挂坠,那个是……他皱了皱眉,很快又将震惊的表情收了回去,前面没他什么事,他走在后面,这一丁点的不对劲倒是没引起什么人注意,莫逆呼出一口气,神色自若地往前走,不料走了两步,有人拉住他衣角。 莫逆回过头,第一眼却没看见人,接着垂头,才看见了眼睛骨碌转的小游九。 他从未见过这小孩,然而利眼一扫,看过这小家伙相貌,就立时察觉了其中猫腻,当即挂上神棍招牌式笑容,折扇一摇,笑道:“有事么?” 游九眼珠一转。 如今所有目光都在柳从之那儿,两人停在偏僻处,并无几个人注意,游九这一拉纯属一时头脑发热,但等见了正主,便知这人不好惹,他摸不清这人的身份,于是先挂起笑容卖乖套近乎:“如有冲撞实在抱歉,这位先生看着好面善,不知是哪里人?刚才我远远一望,以为看见了当年教我读书习字的恩师,一时忍不住才……” 小家伙编故事从来眼睛也不眨,张口便来,先是说莫逆像他当年恩师云云,又不着痕迹地捧了“先生”几句,再不经意说自己仅是随军,人微言轻,若有冲撞,请多包涵。 莫逆越听,笑得越厉害,他当了这许多年神棍,忽悠的人成百上千,利的就是这双眼和这嘴皮子上的功夫,不料今日倒是遇到了个小同行。 小家伙的长篇大论说完了,莫逆悠闲地摇摇扇子,给小家伙扇了扇风。 大冷天还摇折扇的人也就独此一家了,游九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面上仍然带笑,心中已经骂开了。 莫逆却不接他话茬,抬头远远看一眼柳从之的背影,凉凉道:“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问我,刚才为什么看那东西看得那么出神,对么?” 游九眨一眨眼,嘿嘿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太莽撞了,眼前这位还真不是好糊弄的。 莫逆顺手给小家伙扇了扇风,末了将折扇一收,压低声音道:“让我告诉你嘛,那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也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怎么样?” 这边老神棍和小人精嘀嘀咕咕,那边柳从之已走入皇宫正殿。 那把象征天下至尊的椅子仍在原处,看着辉煌灿烂,实际冷硬生寒,柳从之仰头看着那把椅子,负手微笑。 袁承海在他身后低声禀报:“冯印快醒了。” 柳从之道:“海日下的手?” 袁承海沉默片刻,“她忧心陛下。” 柳从之微微一叹,“她是个痴人。”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6 若说袁承海对柳从之是忠心,那么海日,约莫就是死心塌地了。 这女子为此一人,不惜将自己的青春年华都在烟花之地葬送,十年如一日为人卖命,不求回报,不计后果。 绝代红颜,绝世舞姿,当年宣京城权贵趋之若鹜的解语之花、第一美人,却是个傻得可怜的痴人。 当然,又或者只是,这位陛下,是个绝情人。 袁承海不动声色扫一眼旁边的薛寅,他足够聪明,对这位薛朝亡国之君如今的处境早已有所耳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绝情人,也有了动情一刻? 柳从之向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何时竟会如此放纵情感流露?此事…… 袁承海垂眉敛目,他与柳从之熟识,两人颇有些君臣相得的意味,但也仅此而已。袁承海从来藐视礼法,却也最重礼法,恪守君臣之仪,不该他过问的,他绝不越雷池一步。 柳从之此番回京虽是计划之内,却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于是这一回来自然是事物纷杂,等要紧的人都见过,平稳了事态,夜色已深,薛寅早已撑不住告退自去睡觉去也,柳从之精神却越来越好,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神情凝定。 有人在他耳畔禀报了什么,柳从之淡淡一点头,站起身来:“也好,就会上他一会。” 冯印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漆黑。 昏迷前的种种涌上心头,他猛地坐起身来,下一刻却闷哼一声,躺了回去——并非是他受了什么重伤以至于行动不能,而是他的四肢都被缚在一张床上,绑得严严实实,冯印脑子一转,已明白自己处境如何。 他这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而不自知,还没能拔刀一战,便整个人栽里面去了。 冯印怒极,冷笑了一声,还不待动作,就听见了门边响动。 他抬头,本以为会看到自己的死敌柳从之,然而刚一抬头,却嗅到一阵暗香扑鼻而来。 海日执一盏灯,安静地看着他。 冯印嗅到她身边传来的幽香,一时心头雪亮,眯着眼阴沉沉道:“是你!” “是我。”海日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冯印的目光却很柔和,“我下的毒。” 她一句话说得轻轻柔柔,却轻易点燃了冯印心中的滔天怒火,纵使明知徒劳,冯印仍是忍不住挣扎起来,将手脚上的镣铐摇得整整作响。 海日站在原地,却连眼皮也不动一下,执灯的手依旧很稳,她柔声道:“冯大人这些日子待我无有不好,海日十分感激,但海日一生忠心只予一人,能有今日,十分抱歉……” 这一番话听在冯印耳中,不亚于最辛辣的讽刺,就算海日声音再柔软动听,也难以软化人半分,海日话未说完,冯印已是气得脸色通红,冷笑一声:“何必虚情假意?我输了我认栽,没什么可说的。”他刚说完这句话,骤然脸色乍变,闷哼了一声,面现痛苦之色。 “冯大人切记,你身上这毒性质奇特,需平心静气,否则痛苦难耐。”海日低声嘱咐完这一句,淡淡看他一眼,最终无言,执灯离去。 她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柳从之。 柳从之负手站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久,海日稍微一怔,接着俯身便要下拜,柳从之笑道:“不必多礼。” 海日仍执拗地下跪,扣了一个头,“陛下。” 柳从之叹息,“平身吧。” 海日站起身,却不离开,而是道:“我为陛下掌灯。” 柳从之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冯印看着这个让他敬畏,让他痛恨的仇敌,心底的怒焰却像是被寒冰浇过,他一时竟有些瑟缩,过了一会儿,沉沉冷笑:“柳从之!” 这三个字由他念来,实在是咬牙切齿,柳从之却微笑点一点头,“你败了。” 冯印心底冰凉。 古来成王败寇,他一败涂地不说,还败得窝囊,败得……令他痛恨。 极端愤怒之下,他反而冷静得出奇,以往许多事忽然在脑中闪过,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头到尾,这都是个局?”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7 柳从之用有些遗憾的目光看着他,而后微笑:“不错!” 从头到尾。 为什么柳从之会任由冯印接管宣京防务?为什么冯印能这么容易地发起行刺,而不被发现?为什么算无遗策的柳从之突然变得如此软弱可欺?为什么局面一步一步恶化后柳从之却仍然无多少反应?为什么……宣京能这么轻易地入他囊中? 柳从之淡淡道:“初登帝位,我也知许多人心里不平,暗藏杀机,留下来慢慢清理未免太费时间,不如趁着诸事未稳,玩把大的。” 他微笑:“我赢了。” 冯印发出古怪的一声笑,神色诡异。 是的,柳从之赢了,成败定生死,他这一局棋已是死局,可这事……没完。 冯印冷冷瞥一眼海日,再冷冷看一眼柳从之,哑着声道:“我输了,我服。但你千算万算,总有一桩事是算不到的。” 柳从之看他一眼,似乎颇有兴趣,“洗耳恭听。” 冯印“嘿”了一声,“阎王要你三更死,你活得到五更么?柳从之……”他此番怒动心怀,触动毒伤,早已疼得面容扭曲,额上冷汗直冒,可他却像一点也不在意,直勾勾地盯着柳从之,眼神狠辣似恶鬼修罗:“你又还活得了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_(:3∠)_更新缓慢抱歉QAQ 嘛这章没神马喵柳互动但我写得比较开心……柳攻回到自己领地看薛瞄的眼神就跟看自己领土的眼神一样啦,薛瞄还没注意到…… 所以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柳攻:看薛瞄,眼里传递出隐晦的爱心形状。 薛瞄:打呵欠,准确地闪过了空气里的爱心。 柳攻:^_^ 天狼:造孽哦(摇扇子看热闹) 游九:我勒个去……(被扇子扇的冷风激得打个喷嚏,躺着也中枪。) 袁大海:一本正经垂眼睛,非礼勿视。 薛瞄:打呵欠Zzzzzzz ╮(╯_╰)╭你无法叫醒一只装睡的瞄 章节目录 第96章 人之将死 海日稍微吃了一惊。 冯印已至山穷水尽之地,如此地步,放放狠话实在正常,但冯印的语气太过笃定,她对这位冯大人颇为了解,不然也不能将其迷得神魂颠倒,短短时间内就让其牵肠挂肚,冯印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以她对冯印的了解,此言……多半属实。 海日侧头,眼含担忧地看了一眼柳从之。 这位陛下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张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面孔着实让人觑不出端倪,不动怒也不吃惊,只含笑一扬眉:“想知道朕还能活几天?”他突然用上了“朕”这个字眼,这个字由他念来平平淡淡漫不经心,却是冯印心尖刺,一句话出口,冯印面容扭曲,额上青筋毕露,形容狰狞至极,激得他身上的毒发作得更厉害,浑身抽搐。 冯印面上冷汗潺潺而下,闷哼一声,眼神却丝毫不甘示弱,冷笑道:“这消息你瞒得极紧,我查了许久,才查出你的伤情。不错,你现在是赢了,可你中的是无解之毒,现在过一天少一天。我当然好奇,你会什么时候死?” 一句话出,柳从之面色微变,这在今日尚属首次,柳从之沉默片刻,道:“你知我这伤的来历?” 冯印阴沉沉道:“这事还真难查,不过一查清楚了,有些事也就跟着想明白了,比如薛朝那死鬼皇帝为什么会落到突然病故,棺木停在宣京到不了皇陵,最后尸体腐坏不知去向的下场。他可是交了你这个仇人……他不死谁死?” 柳从之淡淡提醒:“你也交了我这个仇人。” 冯印冷笑:“当然。”他或是不自量力,或是执迷不悔,但时至今日,这并不重要。 柳从之脸色就变了那么一刻,他这伤的来历牵扯往事众多,回首颇为不堪,柳从之向来不喜回溯,行走至今,他送走了无数曾经的挚友亲朋,强敌对手,众人拥护也好,众叛亲离也罢,哪怕生死一线命不久矣,对他来说似乎都没什么重要的。 他孑然一身,来来去去,似乎已有许多年。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8 而如今…… 柳从之微微一笑,眼神倏然柔和下来,静默了片刻,含笑从容道:“你想看也无妨,只要你有命活得那一天。” 一句话出口,海日惊讶地睁大眼。 冯印也惊了一惊,道:“你不现在杀我?” 柳从之神色不带一丝火气,淡淡道:“你已掀不起风浪来,朕何必杀你?” 冯印双眼发红。 蔑视比仇恨更容易激怒冯印,柳从之很清楚这一点,他好整以暇地微笑:“你说得不错,许久之前,我这条命就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过一天少一天。” 海日低声惊呼:“陛下!” 柳从之示意她安静,又转向面露得色的冯印,微一拂袖,傲然含笑:“但阎王爷收不去我这条命,你信么?” 冯印冷笑,咳了一声。 柳从之却不屑再看这手下败将一眼,转身离去,海日转头看一眼痛苦抽搐的冯印,默然垂睫,而后提灯跟在柳从之身后。 屋外月色明净。 改朝换代也好,风起云涌也罢,宣京月色始终如一,月轮皎洁。 柳从之一身白衣,负手长身而立,身影被月华映得朦胧,乍眼看去恍如仙人,海日注视他背影,心中蓦然生出这人行将离去的惶恐之感,一时恍惚,脱口道:“陛下!” 柳从之侧头,“怎么?” 他侧颜极俊美,上天薄待他,让他一生坎坷历尽,光阴却厚待他,令他时光常驻,成就传奇。 柳从之微微敛目,透过朦胧月华,海日看清楚了他的目光。 柳从之眼中含着稍微的笑意,目光柔和如水。 他并未在看海日,也未看任何人,但海日明白,如此的……如此的目光,必有针对之人,而那人,无论是谁,并不是她。 海日长睫微颤了一下,这女子秀美绝伦,堪称绝色,但一生飘零,求而不得,想来也令人唏嘘。 周遭骤然起了风,海日手中的灯被大风吹得明明灭灭,她却站得笔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陛下真的……身中奇毒?” 柳从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海日道:“可是无碍?” 柳从之微笑:“我运气一直都不错。” 短短一句话,听来却似乎大有深意,海日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微笑:“无事就好,请陛下保重身体。” 柳从之看她一眼,“冯印所中之毒,乃是伤心散?” 海日目中闪过一丝讽刺之意,颔首道:“不错。” “此毒无解……”柳从之失笑,摇了摇头。 他也曾栽在一味无解剧毒上,这世上最毒的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是人心。 “此番多亏有你。”柳从之长叹一声,柔声道:“此间事了后,你打算如何?” 海日低声道:“我也不知。” 柳从之神色温和:“你若想好去向,尽管找我开口。你助我良多,如今累你至此,我实在……抱歉。” 海日闻言,只微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救我性命,于我恩深如海,海日一介弱女子,能为陛下助力……”她淡淡道:“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她初见柳从之时,年岁尚轻,十几岁华龄,着实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走到如此地步,但转眼间回首云烟已尽,韶华付诸流水,想来也是荒唐,但却也……无怨无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79 柳从之吩咐人看好冯印后离去,海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柳眉轻皱,面上闪过一丝痛色,面上稍微抽搐,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口,面上闪过一丝苦笑,过了片刻,笑容收敛,眼中却带了一丝疲倦。 柳从之问她今后如何打算,要尚她金银珠宝,赐她一生荣华,听来倒是动人之极,可惜她却……毫无打算。 她缓缓提灯在冷寂而混乱的宫中行走,一时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极端僻静的所在。 一座古旧的,极端僻静的宫殿,隔得老远便有人戒备把守,海日脚步一顿,情知自己到了不该来的地方,转身打算离去。但她不熟路途,绕了一圈,竟是通过一条小路又绕了回来,这次离宫殿竟是颇近。 这地界隔着老远便有那许多人把守,凑近了却反而无人防备,看上去颇有些蹊跷,海日不欲深想,再度转身,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女人。” 海日愕然回头,搜寻了片刻后抬头,才看到了躺在树冠上的那个少年。 白夜一身灰衣,手脚上都戴有镣铐,这镣铐扣得极紧,他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才硬生生爬到了树上,但也只能勉强在树冠上趟一趟,再往上就爬不上去了。 他是被派来医治柳从之的,但显然,他如今的待遇是囚徒的待遇。 白夜形容狼狈,神色却仍然漠然,手脚被扣身上所有药被搜刮一空,他便哪儿都不去,躺在树冠上发呆,这时看见海日,眼中却闪过一丝罕见的疑惑之色,仔细地打量这个提着灯的奇怪女人,过了一会儿,道:“我见过你。” 海日吃了一惊,她可不记得她有见过这么个人,然而看了白夜一会儿,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月国人。” 白夜点头,神情冰冷地打量她,而后道:“我确实见过你。”他稍微眯了眯眼,“你的名字是……海日,对么?流落月国的南国女奴,你的师父是名噪一时号称色艺双绝的男娼随锦,你数年前在月国就小有名气,我师父曾想把你要过来试药……那老东西倒是痴迷随锦,但随锦受皇室追捧,哪能让他如愿……” 他语气冰冷毫无起伏,随口就将海日生平种种一一道来,甚至连提起自己的“师父”也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毫无尊敬可言。海日却听得俏脸煞白,待听到白夜说起“随锦”,再也忍不住喝了一声:“住口!” 她身世凄苦,年岁尚幼时便卷入战乱,九死一生逃窜,颠沛流离,最终却是被月国王子收做女奴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流落异国,卷入风尘,步步走来,皆是身不由己,痛如锥心。 她一生最恨,也最敬的,便是她的师父……将她从一个泥沼带进另一个泥沼的,传奇男娼随锦。 白夜看了她一眼,闭嘴不言。海日胸口不停起伏,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你是谁?” 白夜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我是白夜。” 海日皱眉,她的记忆里并无这人,然而当年想让她试药的人……她心头思绪流转,似乎想起了什么,却见白夜移开了目光,抬头看枝上明月,眼神死寂,目中空无一物。 白夜看了一会儿,随手将手上镣铐在树干上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这镣铐材质特殊,他无论如何也挣不破,他这敲法却是丁点不用力气,树干同镣铐撞击,发出一声一声的闷响,忽快忽慢,似乎自有韵律。 海日神色一动,这是一首月国民谣。 白夜一脸漠然,在这深深浅浅的声音中淡淡道:“你快死了,我师父那老杂毛说美人死的时候最美,所以他喜欢用美人试药。”他敲着手中镣铐,一时有些出神,怔了片刻,才又道:“我也快死了,倒是挺有趣的。” 今夜月明如水。 是日,冯印被抓,柳从之重掌宣京,皇宫又换了主人,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几家欢喜几家愁。 柳从之平叛归来,拔除冯印,威势犹胜初登基之时,更何况他此番归来,还带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太子,新皇无后本是许多人一块心病,如今皇帝有后了,有些人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松了口气,也有人心头大石高高悬起,不得安宁。 是夜,薛寅重得高床软枕,当夜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大梦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是夜,柳从之于书房独坐良久,步步思索,下完了一盘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月国,另一场纷争却到了最紧要的时刻,有人要夺皇位,有人要保皇位,皇室内乱,大臣分门别派,军队骚动,百姓不安,一场竞相追逐的大戏,谁是棋手,谁是棋子? 第二日,病情已经大好,看似身体无恙的柳从之突发疾病,病情直转而下,顷刻间生命垂危,命如风中残烛。病情一经传出,满朝才改了姓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知所措。 阎王爷啊,你到底收不收我们皇帝啊?这么下去还有完没完啊!给个痛快不行么!再改朝换代两次小老儿气节何存!届时如何颜面面对先祖啊! 作者有话要说:=w=远目,所以真相是这样的。 冯印蹲,冯印蹲,冯印蹲完柳攻蹲【喂…… 本来薛瞄回来无论如何也要见见神棍的,但字数一不小心爆了所以就没写到那儿。。。让我再思考一下。薛瞄瞄难得回来让他先好好睡一觉【趁着年轻多睡觉少熬夜,别学隔壁那只晚上睡不着一肚子算计的狐狸(⊙v⊙) 虎摸一把睡瞄,再虎摸一把大狐狸。大戏要收尾了,有点舍不得。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0 章节目录 第97章 回天之力 实话说,柳从之犯病,不是一桩新鲜事。 当然,他在打天下的年头从没有这么麻烦过,否则他也活不到当上皇帝这一天,但古话有云打江山易坐江山难,现在柳陛下龙体有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自古帝王,就算人人对其三跪九叩大呼万岁,就算以倾国之力求长生,也终归是有一死的。 据说这次柳从之病得很重,生命垂危。 这件事的有趣之处不在于柳从之的病情,而在于这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据说”。 柳陛下似乎是病了不假,但他病他的,柳陛下做事不喜声张,知道内情的也就他身边的几个人而已,那朝中那些忧心忡忡的大人们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得知了消息? 当然,在薛寅得知此事时,此事也仅是一小部分人知道的秘密而已,再是众说纷纭,柳从之这次可没留空门让人闯进来弑君。柳陛下这次虽是急症,但处理得十分有条不紊,下了几道命令,依次是封锁消息,命人待他传话稳住朝政,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寻医问药。 皇帝身体出毛病了,该找谁? 御医?抱歉,御医无能,治不了这要命的毛病。 白夜?倒是可行,不过一身镣铐的毒修罗昨夜没事爬树上吹风,导致今日咳嗽不止,带到陛下面前未免冲撞了龙体,何况此人乍听柳从之病情有变,毫不惊诧不说,态度十分冷漠,无动于衷,对旁人的喝问责骂一概置之不理,只睁着眼睛发呆。 这等情状,着实让人看着都眼睛疼。于是毒修罗也被放过了。 兜兜转转了半天,最后前往陛下病榻前为其诊治的,乃是怎么看都怎么不靠谱的神棍莫逆。 薛寅睡至日上三竿方醒,接到柳陛下再度病倒的这个消息先是吃了一惊,很快又回过神来,施施然伸个懒腰,不紧不慢悠悠闲闲地起步去看望病危的柳陛下。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冷静——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比如说,直觉。 一路上折腾了这许多次,薛寅已隐隐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即祸害遗千年。 柳从之从来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以柳皇帝命数之硬,若他真的死了,恐怕才是稀奇事。 当然,如果姓柳的真的熬不过这个坎儿撒手人寰……薛寅一念至此,眼前莫名浮现出了柳皇帝一张从容含笑的俊脸,一时稍微失神,眉头皱了皱,微一摇头。 也罢,究竟如何,一看便知。 薛寅求见龙体抱恙的柳陛下。 不知柳从之是如何吩咐的,薛寅身份虽特殊,但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获准进入柳从之的寝宫。 薛寅踏进寝宫,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柳陛下,而是抱臂站在一旁的神棍,哦不,神医。 莫逆悠闲地向他挥了挥折扇,算是打过招呼:“见过王爷。” 薛寅眉毛一抽。 这算命的留在京华,俨然已成袁承海心腹,他初返京,许多事都不清楚,昨夜本想约这人出来见一面,不想算命的摇摇折扇,看了他留下的记号权当没看到一般,他一转头这人似乎又在鬼鬼祟祟地向游九那个小狐狸套话,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总之能让这算命的感兴趣的,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算命的打过招呼,又埋头看手中药瓶,一副思索模样,他拿的这个药瓶薛寅认得,正是当初白夜给柳从之的药,而据说柳从之正是服用了这药,身体才大有好转。 薛寅对这桩事的内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当下转头看躺在床上的柳从之,这一入眼,却是怔了。 柳从之半依在床头,双眸半闭,神色疲惫。他一头长发未束,散落颊侧,长发乌黑,更衬得面色苍白如雪,满面病色,毫无生气。 柳从之一张脸俊美绝伦,然而如此情状下,面色苍白如斯,固然比不得容光焕发时好看,然而一入眼,却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一种脆弱如瓷,几近凋零的美。 薛寅猝不及防,眼露怔忪之色,心口却是重重地跳了一下,心底蓦然生出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惶恐之意。 他施施然来,只因他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毫无来由的笃定:柳从之绝不会倒下。 柳从之这样的人,怎会放任自己倒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1 可是这个人也曾倒下过,薛寅的思绪骤然回到了许久以前那片雪原,想起了闭目待死,眼角含泪的柳从之。 这个人确实很强,但也绝非无懈可击。 他这个样子,全无平日的神气活现,连那份几乎万年不变的笑容也不复见,然而这样的柳从之,如此脆弱的柳从之,却让他莫名地想要靠近…… 脑中闪过此念的同时,薛寅悚然一惊,神色里带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而后移开了目光。 小薛王爷并非把心中所想写在脸上的人,掩饰功夫也颇不错,心中这点莫名的起伏实不足为外人道,奈何在一旁的神棍眼利得很,又知他甚深,见这一幕,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又看向床榻上,悠悠一叹。 不怪小王爷这等见色眼开之徒迷花眼,这柳陛下着实是绝色,而且柳陛下这运数着实是一绝,运气好到他这份儿上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莫逆仔细闻了闻掌中的药丸,末了摇了摇手中药瓶,心中已有成算。 依在床头闭目养神的柳从之睁开眼,低声笑问:“可有所得?” 他闭着眼时面色苍白如瓷,仿佛玉铸的人,薛寅看在眼中,几乎有那么一丝见之生怜的意味,心中也隐现忧虑,然而现在柳从之睁开眼,薛寅晃荡着的一颗心却立刻平稳了下来,无论情况如何,柳从之始终是柳从之。 柳从之面色苍白,黑眸中光彩一点不减,侧头看一眼薛寅,眼角流露出些许笑意,目中有并无掩饰的眷恋之色。 小薛王爷又是不争气地心口一跳,受惊似地转过头去,看神棍。 神棍权当没看见眼前这一幕眉眼那个传情……正了正颜色,神态自若道:“这药并非毒药。” 此言一出,薛寅眉头一皱,他认得这药瓶,也明白神棍被叫过来大概是为了什么,并非毒药?那么…… 柳从之并不惊诧,笑道:“我使人查过,此药确实无毒,但若我所料不错,这定非救命之药,对么?” 莫逆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药瓶,“陛下所料不错,不过此药是救命之药,也是要命之药。” “愿闻其详。”柳从之淡淡道。 莫逆却先打量一眼柳从之,“陛□有毒伤,遇见配这药的人之时,恐怕已发作得十分凶险。” 柳从之含笑:“先生医术当真通神。” “医术通神不敢当,不过混口饭吃。”莫逆道:“这药若是由没有伤病的人服食,并不会有什么后果。此药药性霸道,若是服药的人已经中毒,它会压制住毒性,让人一时有宿疾全消,身体大好之感。” “然后?”柳从之问。 莫逆遗憾地摇一摇头,“狼虎之药总有后患,一旦这药药性褪去,先前被压制的毒性凶狠反扑,服药之人恐怕命不久矣。故而此药救人一时,却害人一世,救得了回天乏术之人,也害得了本无性命之虞之倍……” 薛寅早知这药出自白夜之手,十有八九用不得,神棍这一番话解了他疑惑不假,却也让他心头再添疑惑,神棍的医术他知道,神是神,但是似乎也没神到拿着一瓶药随便看一眼就能辨出药性的地步啊,除非…… 柳从之笑道:“先生知晓此药?” 莫逆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说来也巧,此药名回天。这个药方出自我师父之手。”他闭一闭眼,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低声道:“请问陛下能允我与调配这药的人见上一面么?草民无其它想法,只是这人恐怕与我师门有渊源……” “当然。”柳从之笑道,“多谢先生解惑,有劳了。” 莫逆点一点头,再打量一下小薛王爷与柳从之,十分识时务地退后一步,躬身告辞:“此间既然已经无事,那草民先行告退了。” 柳从之“哦”了一声,“你还没说此药可有解?” 一句话出,小薛王爷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而后懒洋洋地打个呵欠。 “此药无解,回天药力反噬之时,纵使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莫逆眼也不眨道,而后叹一口气,“陛下既然从未服食此药,何须解药?” 柳从之低笑:“先生医术当真厉害。” “过奖过奖。”神棍装模作样地感谢了一阵,“至于陛下所中毒伤,具体种种草民已经告知陛下,就请陛下定夺了。” 柳从之微一颔首,“你走吧。”神棍依言退走,临走时又施施然地扇起了他的折扇,悠悠闲闲,这下,屋内只剩下薛柳两个人。 柳从之有些疲倦地闭一闭眼。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2 薛寅静静地看着他,这才闻到室内竟然燃有熏香,这是药用的熏香,入鼻有着淡淡的药味,薛寅怔了一怔,忽觉这帝王寝宫堪称空旷凄冷,而柳从之身在其中,却是个缠绵病榻的病人。 这不像柳从之。 室内静了一会儿,柳从之忽然睁开眼,笑看薛寅,柔声道:“过来。” 薛寅直直望入他光华仍在的眼中,不自觉,迈出了步子。 他觉得自己约莫是中了什么邪。 然而一头黑发披散垂肩,看上去苍白而又俊美的柳从之,确实让他有些那个什么……难以抗拒。 薛寅一步一步,走到柳从之床前,坐下。 柳从之弯眉一笑。 他这么一笑,薛寅头昏眼花的同时,可算是找回了一丝神智,刚唤了一声陛下,想找柳陛下谈谈正经事,就见柳陛下低声道:“我精神不太好,你能陪陪我么?” 一句话分外低柔,其中落寞之意竟是让人分外不忍,薛寅不自觉冲口而出:“好。” 一句话出口后,他才似乎醒悟到自己刚才究竟做了、说了什么,一时面色古怪至极,几乎下一刻就想跳起来, 但一只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一只冰凉的手。 薛寅默默地垂头看着自己掌中,柳陛下金贵的爪子,再看床上闭目小觑,唇角含笑的柳陛下,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只得一动不动地沉默。 就让他睡一会儿吧。他默默地看着床上人俊美的睡颜,这人似乎很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v⊙)柳攻开启病西施美人迷魂计……扶额 喵基本上已经被美色给俘获了……望天 握住了柳狐狸的爪子再想摆脱就没那么轻松了╮(╯_╰)╭薛喵好运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98章 凶多吉少 夜色暗沉。 燃了许久的火堆渐渐熄灭,仅剩的黯淡火光将眼前漆黑一片的幽谷映照得更加阴森,方亭坐在火堆前,把冰凉的手放在尚有余温的火堆上方搓揉了一会儿,接着抱膝而坐,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这山谷野草蔓蔓,荒凉凄冷,着实阴森可怖,更奇的是如今分明天气寒冷,这山谷中却开满了一种小花,花瓣细长,呈紫色,乍看平凡,再一细看,紫色的花瓣里就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艳丽,和着这满谷凄冷,带出些微的妖异来。 方亭出神地看着身旁妖艳的紫花,黑瞳幽深,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个古怪而安静的孩子,话少,显得有几分孤僻,像只独来独往却又安安分分的小奶猫,只有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才会露出仅有的尚且稚嫩的爪牙,拼命一搏。 厉明总觉得这小崽子从头到尾一丁点不像他,他受纱兰暗算,今后注定无子,唯一的后代便是这个孩子,按说得为人父,看见自己唯一的骨肉,总该有一份父子之情,奈何厉明看着这小崽子,却总觉不出亲近之意。 他越看这孩子,就越容易想起这孩子的母亲,女人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若非这个孩子,他几乎记不得女人的模样,然而每每看着方亭,他又恍惚想起,哦,原来那个女人长这模样。 这孩子不像他,却十足地像母亲,分明是个月国人,乍眼看去却总让人以为他是个南朝人,厉明不喜欢这样。 厉明说一口南朝话,对南朝知之甚深,然而两国比邻,累世为敌,他对南朝毫无好感,对那片富庶肥沃的土地却始终满怀野心,此为月国皇室累世心愿,厉明不是第一个怀有此念的人,也非最后一个。归根结底,南朝富庶,强过月国太多,南朝强盛时,月国偃旗息鼓,以图后计,南朝积弱,就怪不得月国蠢蠢欲动,图谋南征了。 这世上弱肉强食,没有南朝弱了,还能占据此等沃土的道理。 薛朝亡国,厉明踌躇满志,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本以为定能重创南朝,一举得胜,不料局势瞬息万变,如今,南朝有柳从之,月国有纱兰。 前者是他仇敌,后者是他亲人,然而个个都是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枕,厉明思及此,冷笑一声,生死胜负,总是要见分晓的,况且如今,时机也近了。 长夜过半,夜色越发暗沉,方亭抱膝蜷着,瑟瑟发抖。厉明却大马金刀地坐着,巍然不动,过得一会儿,幽谷中倏然响起笛声,笛声幽幽,在山谷中带起数重回音,厉明眼神一动,看一眼已经熄灭的火堆,毫不留恋地站起,“走吧。” 这话是月国话,对方亭说的,方亭吐出一口白气,颤抖着一言不发地跟在厉明身后。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3 他天资聪颖,这些时日以来已能听懂大半月国话,白夜走后,厉明不知是不是故意,同他说话总是用月国话,周围的人也一样,方亭懵懵懂懂,学得却是极快,然而越学,心头就越发有一股茫然之感,幼年种种,南朝种种,似乎都如镜中月水中花,逐渐散去。 他是月国人,他的名字应该是辛显,他离自己的过往越来越远,不知何处是故乡,何处是他乡。 他只能沉默。 火堆点在幽谷入口处不远,笛声响起后,厉明熟门熟路地往里走,显然往来此处已经多次,对此处分外熟悉,走了一段时间,两人进入了幽谷深处,方亭诧异地发现,这诡异潮湿的山谷,竟是真的有人住的。 幽谷深处有一间石屋,厉明在屋外站定,扬声道:“宁先生。” 石屋中有人嘿了一声,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厉明推门进屋,方亭迟疑了一会儿,也跟在后面。 他注意到两人都说的是南朝话,一时心里存了些许疑惑,这老者是什么人? 这空谷中孤零零的古怪石屋倒是修得不小,屋中陈设竟也并不简陋,一名老人坐在屋中,眯着眼看着来访的一大一小,古怪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啊,厉明。” 他年纪不小了,满面皱纹,然而神情丝毫不见老迈,眼睛细长,皮肤苍白,一眼看去总带一丝阴森,方亭看见他的眼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不喜欢这个老人。 老人似乎察觉到,笑了一笑,“这小家伙是你的种?” 他这话是对厉明说的,厉明在月国何等身份,他面对厉明却毫无尊敬之意,厉明似乎也甘之如饴,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 “长得倒不错。”老人打量一眼方亭,而后漫不经心地问,“白夜那小子呢?死了没?” 厉明似乎有些无奈,道:“被我派出去了。” 老人眯眼看他:“回得来么?” 厉明沉默一会儿,皱了皱眉:“不知。” 老人撇一撇嘴,冷笑道:“我就这么一个徒弟啊,死了你赔我?” 厉明皱一皱眉,没有吭声,这人心狠手辣比他更甚,白夜交到这人手中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却给养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性情,其人心性可见一斑。厉明与这老者打交道的次数颇多,更知这人性情古怪,收过不少徒弟,如今却只有白夜一个弟子。 只因白夜之外的人,都没能活下来。 厉明自问不是良善之人,但这老人性情着实让他也大皱其眉,但厉明有求于他,也是无可奈何。 这位宁先生与厉明一脉干系甚深,毒术通神,从厉明母妃崛起,到厉明舅舅巴力声名鹊起,背后总不脱这人影子,这人隐于幕后,但重要至极,更是如今厉明难得的助力。 话题到了白夜身上,宁先生长吁短叹:“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合我胃口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拿来给我试药也是好的啊。” 也不知他是遗憾白夜死了,还是没能给他试药。 厉明皱眉,白夜没死,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方亭的神色则带了一丝愤怒,紧抿了嘴唇。 宁先生瞥到这孩子神情,笑了,正待开口,厉明低咳一声,道:“我此来是想请宁先生帮个忙。” 宁先生冷笑:“你的人连月色明那样的毒都能投不出去,还能做什么?” 厉明眼神一沉,当时他同纱兰斗到紧要关头,□无术,故而遣人去南朝投放月色明,不料竟是一去再无音信,月色明天下绝毒就此失落,委实是一件痛事。宁先生又道:“如今你让我拿月色明,我也是拿不出来了,说吧,你又想要什么,去杀了你那好姐姐?” 这人性情古怪,仇家众多,能活到今日不脱厉明一脉庇护,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故而双方龌龊虽多,却始终在合作,不曾变过。 厉明沉声,说出了他此来所求。 宁先生擅毒,厉明所求之事,自然也与害人息息相关,宁先生听罢,有些无趣地道:“也行吧,不过你得给我点时间。” 他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抿着唇,敢怒不敢言的方亭,突然一笑,话锋一转:“这孩子倒是有点像你娘。” 厉明悚然一惊。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4 宁先生饶有兴趣道:“当年我看见你娘的时候,她便是这么大点,被人贩子拐了带去卖,路上其它小孩都哭,就她不哭,抿着嘴巴眼睛里都是泪,但愣是不哭。那小倔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他长叹道:“我当年有个女儿,也是这个岁数被仇家给杀了的,所以我当时一见,立刻不忍心,就救了她。” 他看一眼厉明,撇一撇嘴,“她混出头了,生出你这个小子,可惜一点不像她,一双眼睛一点也不安分,看着就烦。倒是现在这孩子看上去有点意思,这神态这眼睛,十足像你娘当年的模样啊……” 宁先生越说越起劲,兴奋道:“这样吧,既然白夜回不来了,你又想让我帮忙,不如你把这孩子交给我,我再收一个徒弟?我也老了,一身本事总缺个传人,这孩子合我眼缘,倒是挺好的。” 此言一出,厉明眉头大皱,深深拧起了眉。 与此同时,宣平。 厉明有一点是没说错的,白夜此时凶多吉少。 这一点厉明清楚,白夜自己清楚,柳从之与薛寅,也是清楚的。 所以柳从之虽然似乎要仰仗着白夜来救他的命,他却未服白夜的药,白夜虽然装模作样似乎要给柳从之诊治,最终给出的却是毒药。 如今东窗事发,白夜的神情也依然是冷冰冰的,他早在给出药之后就想方设法想逃,但柳从之看他看得极严,他身上的毒药都被搜了去,最终使尽手段也不能逃脱,眼见着到了宣京,他就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或者说,在他自投罗网走入柳从之营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绝难有好下场。 柳从之曾承诺到时间将他归还,他曾承诺尽心尽力治好柳从之,而到头来这都是谎言,他的主人是厉明,而厉明与柳从之不死不休。 事实如此,白夜却并不后悔,既然技不如人就该死,没什么好怨怼的。 他只是十分好奇。 事实上,当他一身镣铐、形容狼狈地被带到柳从之面前的时候,他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还没死?” 这话他第一次见柳从之的时候就问过,可见是真心疑惑。柳从之好整以暇地笑:“我运气好。”白夜皱眉,显然对于这样的答案不能信服,柳从之一句话说完,却转头看薛寅,眉目温柔眼波含情,看得薛小王爷毛骨悚然却脸皮发烫,小心肝有些发颤,浑身寒毛直竖。 白夜对眼前种种毫无所觉,或者就算是有所觉了,他也毫无兴趣。柳从之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他有些失望,摇了摇头,最终道:“我治不好你的伤。” 柳从之抬头看他。 白夜声音平板:“不过就算能治好,我也不会治。” 柳从之淡淡一笑:“我一开始也没想过放你一命。” 白夜遗憾道:“可惜我没能杀了你。” 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柳从之瞥他一眼,眼中不见怒色,只点一点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白夜摇头。 柳从之道:“我这儿倒是有一人想见你,你们或许有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_(:3∠)_这一章来得很晚真的是抱歉嘤嘤嘤嘤 最近好忙,昨天才空下来,但昨天我已经连续两天只睡两个小时了最后补眠去了,所以没能更。今天这一更终于赶上了,大家么么哒。 还有谢谢香油姑娘的地雷,好久没霸王票了都忘记有这东西了_(:3∠)_ 这一章月国银的戏份多一点,大概都是正事,希望小伙伴们不会觉得枯燥。这周剩下几天会把更新速度提回来,大家明天见么么哒QAQ 章节目录 第99章 早春京华 白夜仰头看那个据说要见他的人。 一袭青衫,文士模样,仪表堂堂,神情潇洒,乍看是个沉稳,然而气质总带一分漫不经心的人,一个陌生人。 白夜对眼前这人是人是鬼都兴趣缺缺,只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莫逆笑得漫不经心,只垂眼打量他。 白夜年纪不大,眉眼秀气,身板较成年男子为削瘦,神色漠然,眼神冰冷。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5 莫逆见过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体尚且单薄,然而一身的爪牙早已被打磨得锋利,故而往往会爆发出与外表不符的锐利与戾气,小薛王爷就是其中一例,平时温软困倦,真亮起爪子来可不比谁弱,可眼前的少年却不一样。 白夜身上没有少年人的锐利,没有嗜血好战的杀性,没有痛苦,没有不甘,眼中空无一物,年轻木然的面孔上隐现一股暮气,太多人在这个年纪还未长大,他却似乎已经历尽沧桑,看破生死。 这所谓的看破生死,便是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为达目的,倾尽一切誓不罢休。与其说这是一个人,不如说这是一把兵器,一把没有自己心意喜恶的兵器。 莫逆看在眼中,却不动容,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有一个师父。” 这话是废话,白夜当然有师父,毒术医术这等本事若无人教授,便是天纵奇才恐怕也不得其门而入,所以这世上赤脚大夫很多,神医却少。白夜抬头看了莫逆一眼,却是话也懒得接,敷衍地点一点头。 莫逆不以为意,摇摇折扇道:“你师父姓宁,是南朝人,所以你会说南朝话,对么?” 白夜这时眼中才带了些许诧异之色,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莫逆,道:“你认识那老杂毛?” 莫逆沉默片刻,收敛了笑容,“你师父说来也是我师叔,数十年前,他们师兄弟反目成仇,一人隐姓埋名,一人远走月国,再不复见。” 白夜“哦”了一声,却仍然无动于衷:“然后呢?你如果要我帮你带话,我带不回去了。” 这些陈年旧事与现在又有何关系?况且这是那老杂毛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莫逆笑了笑:“确实,陈年旧事而已。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已离世,看来师叔还十分硬朗。”他不咸不淡地扯完,随手一收折扇,忽然话锋一转:“你既然是师叔弟子,可知月色明所在?” 白夜眼中闪过惊诧之色,静了一会儿,摇头平板道:“不知。” 莫逆挑眉一笑:“我十年前重伤垂死,受师叔所救,师叔于我,到底有一份恩情。你若能把月色明所在告知于我,我念在同门之谊,或可设法救你性命。” 莫逆要求与白夜交谈,柳从之允了,甚至十分大方,允许他们二人单独谈话,只把外面围得严严实实,确认没人能逃出去。莫逆一张口就是救白夜性命,直把这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备都视作无物。 白夜抬头,认真地看了莫逆半晌,神情十分古怪,最后摇了摇头。 他冷冷道:“世间已无月色明。” “是么?” 莫逆直视白夜,挑了挑眉,最终点头表示知道,而后折扇一摇,施施然扭头离开。 他同白夜说来算是师出同门,故而两人都知道,月国奇毒月色明,其实是在一个南朝人手上见了天日。 月色明乃绝毒,但用以成毒之物只在月国有,并且数量极其罕见,莫逆师叔宁先生昔年家破人亡远走月国,最终却被这一代毒术行家发掘了此毒,从此流毒无穷,害人无数。 然而这等逆天之物,自然不可能易得,月色明极其难寻,若无材料,再是毒术行家,也制不了此毒,所以月色明原材料的所在之地,便成了重中之重。 莫逆为此许言救白夜一命,白夜却道世间已无月色明。 此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月国又怎会容忍手里最后的月色明失落南国,不见踪迹? 若是假的,那月国又会对怎样对付南朝? 莫逆行至屋外,忽然叹了一叹,神色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月色明是绝毒不假,但害人又何须月色明?就算没了月色明,也会有其它东西,毒物虽毒,但到底比不得人心毒。 莫逆或许有办法救白夜,或许没有。 然而白夜已经拒绝了他的提议。 这意味着他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斩断,他即将面临自己的结局。 白夜以为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他是厉明心腹,又妄图谋害柳从之,一刀毙命于他而言倒是不错的下场,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死得那么轻松。 白夜嘴巴很严,但柳从之难道不想撬开白夜的嘴知道厉明究竟有何计划?而撬开一个人嘴巴的方法向来简单,不外乎酷刑。 白夜对此的打算很简单,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他就先杀了自己。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6 他是死士,而且是个很明白该怎么弄死自己的死士,就如他一直很明白怎样才能弄死别人一样。 他或许应该在确定被擒了无生路的时候就寻死,以绝后患,但他没有。 只要他还活着,不到最后关头,他就不想自己了结自己。 他这一生并无什么值得留恋之事,然而他并不想死。 活着到底强过成为无知无觉的一具枯骨。 白夜躺在铁牢中认真地看着高处洒下的天光,心情平静如止水,第一次发现天光似乎很美。 一念闪过,他又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些许困惑之色。 天光很美,可他杀人无算,一念之间,又亡去了多少人的天光呢? 他心底这些微的动容并不重要,他今生命已如此,满手洗不净的血痕,落得如此下场,自然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柳从之给予白夜的结局并非酷刑拷问,也非当头屠刀,而是审判。 白夜,月国人,擅制毒、用毒,曾潜入宣京于水源中暗中投毒,导致宣京瘟疫,死伤者众。逃离宣京后又在平城投毒,屠戮平城,最后更是妄图谋害圣上,动摇国之根本,罪不可赦,其罪当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此人非但要杀,而且必须得光明正大地杀,斩于闹市,以其鲜血祭我河山祭我子民! 问斩时间定在一月之后,届时许多平城遗孤也会赶到,亲眼见一见仇人的下场。 薛寅得知这桩消息的时候,正在和莫逆喝酒。 确切的说,是薛寅趴在桌上懒洋洋地吃糕点,莫逆悠悠闲闲地喝酒,算命的消息灵通,故而他在说,薛寅在听。听得这桩消息,薛寅怔了一怔,而后打个呵欠,算命的气定神闲,毫不动容。 两人谈过这话题,又很快将其略过了。薛寅又拿了一块糕点塞嘴里,一面吃,一面含混不清地道:“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说。”算命的潇洒地摇着扇。 “柳从之的病情……”薛寅顿了一顿,“究竟如何?” 莫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 薛寅翻个白眼,也不继续追问,只看着莫逆。 莫逆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叹气:“王爷,你可知你这运数,再碰上柳从之的运数,实在是邪了门了?” 薛寅不明所以,他只知道他碰上柳从之就倒霉,虽然似乎也有好事,但还是倒霉的时候比较多。 莫逆见他一脸不明所以,无奈摇头,最终高深莫测道:“我只告诉你,陛□体好得很,长寿安康之相。” 薛寅皱眉,姓柳的一副病弱苍白就要断气的模样,长寿安康? “信不信就看王爷你了。”莫逆留下这一句,浑身仙气杳然地跑了——回袁府。 这家伙如今还真成了袁大人座上客,而袁大人财大气粗出手大方,算命的贴上去就不打算下来了,成日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当真是舒心潇洒,教人眼红。 薛寅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糕点吃掉,喝一口茶,想了一会儿,也爬起来往外走。 他仍住在宫中,即当时柳从之占宣京后让他住的一方院落,这次回京后,柳从之仍把他安排在了这里,他并无意见。 这乍看似乎与以前一样,然而却又大有不同,至少如今,这院落外面并无看守的人,薛寅行走自由,不受拘束。 不能出去的时候总是琢磨着一定要出去,能出去之后玩了一圈却又觉得无趣,最终回屋埋头睡大觉,这小院少了方亭,总缺了人气,薛寅无事可干,等睡到连他这等睡神附体的人都觉无聊了,柳陛下的钩子就直勾勾地伸过来了。 柳陛下邀薛寅前去下棋。 若是以往,薛寅早就头疼地想拒绝的借口了,然而如今闲得发慌,哪怕是和柳从之下棋也是好的……没准下一盘能赢呢? 这么你来我往,薛寅逐渐会每天前去找柳从之下棋,往往十负零胜,然而负得越来越慢,离胜似乎也越来越近,故而乐此不疲,十分起劲。两人的关系也逐渐和缓,再无之前针尖对麦芒,时局平定,宣京安稳,薛寅也在柳陛下柔和的笑容里逐渐放下了防备之意。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7 柳从之回京后非但平了冯党叛乱,更以雷霆手段将朝廷上下梳理了一个遍。此次叛乱如同一面试妖石,将手下各派系各人对他的忠诚度都试了出来,柳从之以此基,调整了手下朝臣的格局。 原先开国四将中,冯印反叛被擒,傅如海毫无作为忠奸莫辨故而被贬,陆归崔浩然护驾有功大受封赏,文臣中袁承海乱中立功,也受赏赐,其余众臣也提的提贬的贬,这么折腾了一阵,宣京大抵平静。柳朝经此一劫,如今反而根基稳固,宣京渐渐也有太平之意,一场战乱止歇,时局暂平,几乎举国上下都松了口气。 这么一眨眼,冬日最后一丝寒意也真正过去,迎来了万物生发的初春。 薛寅慢吞吞地踏进柳从之的书房,怔了一怔,柳从之也在房内,然而几案上放着的却不是棋盘,而是一把剑。 一把本来悬于壁上的宝剑,剑芒如水,映出一室森寒。 柳从之一手抚剑,面露怀念之色,而后抬眸看薛寅,含笑道:“可愿与我比一场?” 薛寅呵欠也不打了,诧异地睁大眼睛。 柳从之面色仍然苍白,形容也仍带几分削瘦,然而眼神很亮,这些天来他的精神似乎越来越好,他身上的连白夜也治不好的令许天下名医束手无策的毒伤,似乎就要这么不药而愈了。 这天下有这么好的事? 姓柳的现在还能拔剑打架了? 哦不打架他还真挺想打的,他手痒,但首先柳从之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人当初病成那样子,他可不信是装的。 薛寅面上的狐疑和不解之色实在太过明显,柳从之见状意味深长地一笑,随手握住长剑,柔声道:“你胜过我,我便解你疑惑,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白夜的结局……恩,死刑缓期一个月执行_(:3∠)_ 我一直觉得审判是最适合他的结局。白夜其实是个很杯具的角色,一个被人教成坏人,当成工具的孩子,但是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没有挽救的余地,同时在他的立场来看,许多事恐怕不是罪恶,而是功勋。他不是个纯粹的坏人,但也绝非好人,就是这样。 薛柳关系更进一步,毕竟一路上培养了许多革命情谊,进入宣京这样一个风花雪月的环境后就比较容易发酵,尤其柳攻越来越美,小薛心砰砰跳得越来越厉害。喵这种生物,就是要慢慢慢慢地靠近,一点一点地逗嘛~~ 章节目录 第100章 仙人垂泪 剑乃兵中君子。 相较刀戟,剑始终更为文雅,前者多用于战场,后者可用于厮杀,也可用于装饰——这年头文人名士、王公贵族许多爱佩剑,作彰显身份之用。薛寅自幼习武,于百兵都略通,却不喜剑。 他人生得秀气,骨子里却始终含血性戾气,嗜睡慵懒不假,却也好战。剑比之匕首少了一份辛辣狠绝,比之刀戟又少了一份霸道悍横,故而薛寅不喜剑,也不适使剑。 可这温润如玉的百兵之君配柳陛下,就是说不出的合适妥帖。 三尺青锋如水,持剑人眉目俊美如画,唇角含笑,神色平和,气质凝沉。 他一剑在手,世间万事万物仿佛就再不能动摇他分毫……不,柳从之是个难以撼动的人,这和他有无兵器在手并无关系,他是不需兵器傍身的人。 薛寅注视他,面上慵懒神色逐渐褪去,站直身子,微微闭起眼。 黑暗之中,他反而变得极其清醒,浑身灵觉一点一点苏醒,知觉敏锐,心中升腾起淡淡战意,心绪却很冷静,不起丁点波澜。 他轻易不出手,出手往往必是生死之搏。 但同柳从之比试,又和他历过的这些生死之搏并不一样。 此非生死之搏,但必得用尽全力才可能胜,薛寅……喜欢这样。 他到底是个赌徒,好险中求生,亦好险中求胜,人间成败,也不过在一线之间罢了。 薛寅缓缓睁开眼,眼神极亮,熠熠生辉。柳从之失笑,柔声道:“看剑。” 他这话说得温温和和毫无火气,神色从容平静毫无杀气,但他说了看剑,那这剑必然就是要来的,他这一剑非但来了,而且来得很快,出手几乎只见掠影,对薛寅当头劈下,毫不容情! 薛寅瞳孔紧缩,仰头几乎能感到剑气刮面而来,他却毫不惊慌,刹那间飞快抬手。 柳从之话音刚落,空中就传来“铮”的一声,余音延绵。 薛寅抬手,手中匕首架住柳从之长剑,一触之后毫不迟疑收力变招,躬身飞快欺近柳从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8 他的武器是匕首,这等短兵器向来只有近身才能发挥威力,拼的就是个险字,只有近了身他才能找到制敌的破绽。 薛寅应变极快,柳从之从容含笑,反应却一丁点不慢,长剑反手一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轻轻巧巧将薛寅扫了出去。柳从之眼力极准,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薛寅动起来矫如灵猫,总能寻到最刁钻的角落尝试突破,柳从之却每每能毫不费力地从最刁钻的地方将人防回去。宝剑在手,他乍看浑身上下皆是破绽,实际上毫无破绽,长剑舞得有如水银泻地,堪称滴水不漏。 两人斗了一会儿,薛寅气闷地发现,他空有利刃却根本近不了柳从之的身! 他并非找不到姓柳的破绽,然而泄气的是他就算看见了破绽也无法突破,只因柳从之总有本事填补那个破绽。 两人彼此都寸步不让,乍看势均力敌,薛寅却知自己已落了下风。 他近不了柳从之的身,就无从发挥手中兵器之利,反观柳从之,他手中长剑可近可远,用起来并不拘泥,防备薛寅同时还能抽空给他一两剑,比之进退维谷的薛寅实在潇洒太多。 这样打下去场面不上不下,着实难看,柳从之又是这等堪称无懈可击的脾性,要熬到他体力不支出现破绽,没准薛寅自己会先趴下,但就这么下去也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 薛寅眼睛只盯着柳从之,满腔战意几乎把他的心肺都点燃了,一双眼也亮得几乎要烧起来,柳从之看在眼中,含笑扬眉。 和薛寅比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像薛寅这般对皇帝老子下手毫不容情一心只想着争胜的人,也确实独此一家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九五至尊,还算不得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尘世到底寂寞,能得一人相伴也实在强过孤身一人太多,太多。 柳从之抬手招架薛寅又一波的攻击,薛寅久战不下,似乎有些失了冷静,开始了一轮有些急躁的快攻。这一快起来其它地方就未免难以兼顾,周身的破绽反而多了。柳从之平心静气,见招拆招,却是以逸待劳,丁点不乱。 薛寅却不容他继续这么悠哉下去,一轮抢攻无效,他在最后收招的当口却临时变招直往柳从之扑去,这一下不循常规出其不意,颇有一份破釜沉舟釜底抽薪的意味,柳从之挑一挑眉,却仍是及时应对,他执剑却并不回防,而是进攻! 薛寅这一奇招来得虽奇,但因临时变招,身上几乎有一处足以致命的破绽,只要让柳从之抓到这个破绽,那么这场比武胜负已分! 正是危急关头,薛寅却一丁点不惊惶,眼中反而透露出兴奋的笑意。 柳从之顿了一顿,倏然眉头一皱,刹那间扭腰返身变招。他应变极快,本应能化危机于无形,但这次眉间却倏然闪过一丝痛色,动作一滞,慢了一拍。 战场之上,这分毫之差足以判定生死,柳从之含笑看着横在自己脖间的匕首,泰然自若。 他竟不介意让薛寅用刀指着他的要害。 薛寅一招奇袭得手,正微微喘息,面上满是兴奋之色,然而刚一清醒过来就知自己此番犯了大忌,登时受惊一般飞快收回匕首,当下就要跪地请罪! 无论柳从之再特殊,生得再美,他始终是个帝王,薛寅有时会忘记尊卑,但他总记得这一点。 并非因为柳从之抢了这江山,他薛寅就低柳从之一等,而是帝王……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薛寅不过是个赶鸭子上架当了三天皇帝的亡国军,柳从之和他……又怎能一样? 薛寅始终是个清醒的人。 柳从之苦笑看一眼跪着的薛寅,低咳了一声,“你起来。” 柳从之的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薛寅也不觉得跪着舒坦,故而顿了一顿也就起来了。他听见咳声,有些惊诧,抬头看柳从之,却发现柳从之的脸色并不好,开始低低咳嗽,当即讶然——比武的时候薛寅所有心思都扑在柳从之的动作招式上,完全没留意柳陛下这张美人脸半分,这么看来,他仍然有恙。 他费尽力气,赢的居然就是这么个身体有恙的柳从之? 薛寅一时苦笑,苦笑之后,又有些疑惑,只盯着柳陛下看,想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柳从之知他心思,一面断断续续地咳,一面低笑:“你赢了。我自然得……解你疑惑……”说到最后一字,他骤然剧烈咳嗽起来,薛寅悚然一惊,只见过了片刻,柳从之苍白的唇上现出一抹红,竟是呕出了一口血! 血色……漆黑。薛寅目光一转,忽见柳从之身体往下倒,当即来不及思索,上前相扶。 于是柳从之这么一倒,就恰好倒在了他的臂弯里。 薛王爷美人在怀,一时硬得像根木头,额头几乎要冒青烟,倒在他怀里的病美人倒是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几是如释重负。 病美人看了一眼地上乌黑的血渍,笑了笑:“这等心头血,若不呕出来,恐怕就得要了命了。” 仍然僵硬的薛王爷逐渐冷静下来,柳从之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他身上,所幸薛王爷乃是习武之人,绝非弱不禁风,一时半会儿倒也撑得住,麻烦的倒不是这个。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89 薛寅清楚地感到怀中人温暖的体温,两人肢体相触,带来一股分外亲昵之感,一时有些怔忪,竟莫名觉得胸膛有些发热,扶着柳陛下,倒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倒是想放手,但柳陛下就是这么无比放心地往下靠……虽然他猜测自己如果放手柳从之无论如何也不会摔得四肢着地,但有些事……最好还是别试了。 末了,薛王爷只得僵着一张脸,正了颜色,一本正经问:“敢问陛□体究竟如何?” 柳从之侧头看他,含笑道:“已然逐渐大好了。” 薛寅纵然猜到是如此,面上仍忍不住现出惊讶之色,“何人有此神通,能解此毒?” 连有毒修罗之称的白夜也解不了的毒,谁能解? 柳从之凝视他,微微一叹,“人力不可解,但天意可解。” 这话说得薛寅大是迷糊,柳从之眸中现出淡淡笑意,道:“解此毒之人是你。” “我?”薛寅越发迷糊,神色古怪地看着柳从之,就差没喊陛下您没病吧? 他要有这能耐,他早学那算命的摆摊算命去了……哦不,算命和行医好像是两码事,但每次看着那神棍他就下意识地觉得这似乎是一码事。 前者治心病,后者治身病。 柳从之见薛寅不解,微微一笑,不再逗他,轻轻巧巧地从薛寅怀中起身,而后微微抬手,从颈间取下一个挂坠。 薛寅抬眼看去,只见这挂坠颜色晦暗,漆黑一片,他辨认了半天,才认出这是游九带给柳从之的那块玉佩,传言是他娘的遗物,柳从之得到此物后,倒是几乎不离身地戴着……薛寅眨一眨眼,他犹记自己上一次见这玉佩时,这挂坠模样堪称通透漂亮,怎么时隔没多久,就是这么一副……晦暗无光的模样? 薛寅脑子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柳从之看了一眼怀中玉佩,“此物名观音玉,又名仙人玉……”他淡淡道,“民间昔年有传说,仙人不忍见人间诸苦,故而落泪。仙人垂泪,泪滴中饱含悲悯之意,泪珠化作玉石,便是今日观音玉。相传此物能治百病,能解百毒,是医家至宝,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没有它救不活的人。” 柳从之低笑:“这等传说虚无缥缈,我年轻时当真是不信的。那时老皇帝听说了这则传闻,故而上天下地也要找到这救命的宝贝。我得了命令,也无可奈何,只得发告示找寻此物,不料后来竟当真有人携着观音玉前来,此物就此现身京华。” 薛寅安静地听着,忽地插言:“老皇帝没得到这宝物?” 柳从之叹道:“一开始无人相信此物当真有那神奇功效,只当又是个胆大包天的骗子前来骗财。故而持玉人放下话来,要所有人前来见证其功效。”他摇了摇头,“于是这一场风波几乎牵扯了满京的王公贵族,老皇帝想要他,但也不乏其它人看着这东西颇为眼红,之后便是一番争抢追逐。” 薛寅听出点滋味来,懒洋洋插口:“最后这东西就不见了。” 柳从之含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教老皇帝懊恼了许久,我也被他迁怒……”他语焉不详地提了几句当年事,却不谈细节,这时看了看手中玉佩,一时也是感慨,“我从未想到,此物有朝一日竟会回到我手中,并且……续我一命。” 他笑道:“我的运气之好,在我意料之外。” 薛寅道:“这是小游九的功劳,不是我的。” 还有小游九的娘亲……纵然柳从之对其毫无感情,但她身怀这续命之宝,最终的遗言却是将其留给柳从之…… 柳从之是个能让人为他舍弃性命的人。 柳从之微笑:“若非你带回了游九,我恐怕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个孩子。”他柔声道:“你于我有恩。” 薛寅摇头:“我不过运气好。” 柳从之含笑:“故而我的运气总比我想象中要好……”他顿了一顿,眼眸微弯,“我向来恩仇必报。你于我有恩,做我的宁王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1.我才不说薛喵打架前闭眼睛沉思一会儿是为了不让美色干扰自己呢…… 2.论比武过程…… 薛喵:万箭齐发! 柳攻:无懈可击^_^ 薛喵:南蛮入侵! 柳攻:无懈可击^_^ 薛喵:决斗!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0 柳攻:无懈可击^_^ 薛喵:(╯‵□′)╯︵┻━┻我的心好累这TMD人干事? 章节目录 第101章 醉里看花 有人眼角含笑无限风情,有人强自镇定一本正经。 你于我有恩,做我的宁王可好? 这句话来得突兀,听在薛寅耳中,就好似上一刻还是今天天气真好,下一刻就成了我们携手共进可好?并非风马牛不相及,但确实……令他吃惊。 薛寅神色诧异地侧头看一眼柳从之,却望入一双带笑的眼睛。 柳从之弯起的眼角有细微的纹路,他再是俊美,也早非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帝京是个名利场,亦是修罗场,一路走来,风刀霜剑加身,有太多曾经满怀抱负的年轻人最终泯灭在这座城里,任由满腔抱负付诸流水,任由昔年的意气风发被时光碾磨成白发皱痕。柳从之却始终不是泯然众人的那一个。 他是名留青史的那一个,也是不被岁月压垮的那个。 这人城府深沉,满腹算计,心狠手辣,旁人在官场行走只觉如履薄冰步步小心,他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越是官至高处,就越是凶险万分,柳从之顶着千斤重压,却始终未曾被压垮。 惊涛骇浪生死关头,他仍能微笑;看惯人间最肮脏的事,他一双眼却仍能丝毫不见浑浊,眸子极黑,平静如海,眼中笑意如春,真挚动人,单单瞥上一眼,似乎就有些微暖意传至心田,薛寅注视柳从之,一时恍惚。 过得片刻,他面上的惊讶之色褪去,神色平静下来,沉思片刻,道:“陛下此言当真?” 柳从之含笑:“我从不虚言。” 薛寅垂眼,神色愈发冷静,“多谢陛下厚爱,既然如此,陛下可能允我一个心愿?”他这番话几乎是未曾细想便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却怔了怔,心头闪过淡淡不舍,然而到底心中执念甚深,停顿片刻,仍是开口:“薛寅胸无大志,不知陛下可否允我回……” 回得故乡? 薛寅的话没能说完。 柳从之面上笑意丁点不变,却倏地探手,在他唇边轻轻一掩。 薛寅猝不及防,但反应极快,仰头往后闪,柳从之却不慌不忙,手上去势丁点不慢,接着飞快一旋身,另一只手同时探出,揽住薛寅的腰。 片刻之后,两人之间的格局已然大变,薛寅人往后仰,被柳从之箍在了怀里。 柳从之一手揽住他的腰,单手轻轻松松把人固定在自己怀中,令一手轻轻按着薛寅的唇,手指温柔地在他唇角摩挲,止住了他待出口的话。 薛寅面色发红,不住挣扎,柳从之眼中笑意更深,微微侧头,在他耳畔柔声道:“这话就烂在肚子里,好么?” 一番话说得低柔暧昧,热气直往薛寅耳朵里钻。薛寅只觉浑身汗毛直竖,一时几乎忘了挣扎,等这么一静下来,就觉得浑身发热,面上更是滚烫,回过神来顿觉不妙,剧烈挣扎起来,一面打算脱身,一面想开口说话。 柳从之微一扬眉,面上笑意仍柔,手上力道却丁点不弱,相反越收越紧,他力道极大,几乎将薛寅整个人圈在了怀里,甚至不容许薛寅说半句话。他低头审视薛寅满面不甘,有些无奈地苦笑,接着微微垂头。 薛寅被箍得动弹不得,着实是憋屈至极,纵然绝等美色在前,心里也忍不住冒火,心想若是这姓柳的敢对他做什么,他就咬死这人。 正自思索,忽然眼皮一热,薛寅怔住。 柳从之倾身,在他眼角蜻蜓点水般地一吻,接着飞快收手,放开了他。 薛寅站稳,僵立原地,一时却没能反应过来,脸皮几乎冒烟,神色却是呆呆的,下意识地抬手轻轻一抚眼角。 适才瞬间的热度已然褪去,他心中的怒意经这么一打岔,余下的却不多,一时脑子乱成浆糊,看着柳从之,神色怔忪,眉头紧皱,面上却无厌恶之色。 柳从之拾起自己掉落在地的佩剑,而后淡淡一拂袖袍,含笑注视薛寅,神色从容,柔声道:“天色已暗,此处不宜说话,我们去小酌一杯。” 柳从之用的并非商量的语调,他从从容容地设网,却是一点不担心猎物扭头逃跑。薛寅皱眉打量他,半晌,忽的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目舒展开来,眼角现出一点困倦之色,神色疲倦然而清醒。他面色仍然发红,整个人显得分外清秀,哑声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居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喝酒去了。 酒是好酒,堪称琼浆玉酿,薛寅一杯酒下肚,面上带了一点酒意,眼神一时朦胧。 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柳从之在侧,这着实不是喝酒的好时机,但他想喝酒。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1 酒是好东西,解愁忘忧,痛饮一杯也是快事。薛寅放下酒杯,有些疲倦地闭目,吐出一口芬芳的酒气,闭目道:“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 柳从之微笑,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却不说话。 薛寅于是又喝了一杯酒。 他知道自己有些迷糊了。 他仿佛在梦里,眼前一忽儿是北化,一忽儿是京华,一时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种种思绪纷杂,再一转念,眼前忽而又闪过薛明华担忧的目光,薛明华对他说过,你要记住,柳从之是帝王! 薛寅当然知道柳从之是帝王。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火谭边上,本该趋利避害,但他莫名却迈不出步子,不知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薛寅半醉抬眸,眼前纷杂的种种倏然一清,最终凝成了一张面孔。 柳从之含笑的面孔。 面上去了病气的柳陛下着实是好看,好看得让人不忍心移开眼睛。 薛寅迷迷瞪瞪地看了一会儿柳陛下,倏然放下酒杯,勉强正了正颜色。 柳从之挑一挑眉,“你想好了么?”。 薛寅眼中蕴满水气,神色带一分迷茫,一分纯真,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喃喃道:“那我们试试?” 这话或是酒后真心,或是被美色所迷,小薛王爷一句话出口,就干干脆脆地倒了——他的酒量确实差得很。 柳从之嘴角却露出了极深的笑意,悠悠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柳从之嗅着酒香,微一弯眉。 今夜满园酒香,芬芳扑鼻。 园中不见寒冬萧瑟,已有春风拂面。 这边早春来临,绿意喜人,地处更北的月国却仍在经历这个凛冬的最后一场雪。 月国主城苍合城在这一场雪中送别了它的旧主,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世间诸多纷争,起落无常,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字。 厉明与纱兰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好不痛快,上一次他们二人相斗的结局是纱兰即位,厉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静待时机,这一次厉明卷土重来,局势却被他翻了个个儿,赢的成了厉明,仓皇出逃的成了纱兰。 没错,纱兰跑了。 斩草最忌不除根,厉明深明此理,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他早就想好了款待纱兰的种种手段,然而棋差一招,皇位回来了,纱兰却不见了踪影。 厉明勃然大怒,上天下地都要翻出纱兰踪迹,奈何这女人就像是插翅膀飞了一般,非但纱兰,甚至连沙勿都消失了踪迹。 厉明胜了,但终究埋下了一块心病。 那纱兰又是如何跑掉的? 苍合城中翻天覆地之时,数百里外,有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正在行驶。 赶车人身材瘦瘦小小,相貌普通,几是扔在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的面相。窄小的车内坐了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身后路途,眼神沉郁。女的却微微托腮,神色云淡风轻,不知在想什么。 再过一道关卡,马车在一僻静处停下,赶车人翻身下车,车上二人也依次下车。 车里二人都做了改装,看上去并不打眼,车夫笑了笑:“我送二位到此,之后如何,就看二位造化了。” 沙勿眼神沉沉地打量着这车夫,沉声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2 车夫泰然自若,只笑了一笑,却不答。 沙勿眼中闪过杀意,这时他身后的女人却突然开口了:“不得无礼。” 沙勿眉头一皱,垂头收敛。 纱兰一身粗衣布裙,尚不能掩住她身上近乎与生俱来的尊贵与绝丽。她分明是仓皇出逃的败家之犬,却丁点不乱,只柔声道:“多谢阁下送我至此,今日若无阁下相助,我实难逃出。” 车夫笑道:“不必多谢,愿女王今后一切顺利,东山再起。” 纱兰目光极平静,似乎丁点不把今日惨败放在心上,认真看一眼车夫,忽而挑唇一笑:“呈你吉言。也请你转告南方那位雄才大略的陛下,就说纱兰真心感谢他今日相助,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今日大恩。” 车夫挑一挑眉,不置可否,“哦?” 车夫并不接话,纱兰却不在意,微笑道:“今后那位陛下若有用得上纱兰的地方,不妨遣人来寻,只要帮得上忙,我必不推辞。”她轻声道:“这位陛下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实在令纱兰叹服,贵国有此明君英主,何愁不能强盛?纱兰若再掌权,必然约束手下,绝不挑起战乱。唯有两国和睦才是长久之计啊。” 这番话说得漂亮,车夫笑了:“女王当真是聪明人。” 纱兰也笑:“可惜比不得贵国皇帝陛下,如今棋差一招败走他乡,实在惭愧。” 车夫一抱拳:“女王如此聪明,不愁将来无东山再起之日,今日我们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会。” 纱兰笑道:“阁下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如何称呼为好?” 车夫看她一眼,只摇头:“我是影子,有无姓名,实在无关紧要,无须挂齿。” 这人说完话就没了踪影。沙勿低声道:“这人强过我月国天蚕太多。” 纱兰神情平静:“厉明手里的人也个个个不差,我一介女流,信服我的人到底太少了。” 她叹了叹,温温和和地道:“也罢,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可惜没能杀成厉明……”她笑道:“不过这样也挺有意思的,你说,我和他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 沙勿只道:“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今朝棋败不假。 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薛喵要熟了。 月国换皇帝了。 只有人生大赢家柳攻,一边喝着小酒逗猫,一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章节目录 第102章 仙人指路 屋外风声不绝,屋内一灯如豆。 方亭坐在石屋角落,趴在油灯面前,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 这孩子平时不言不语,定力倒是难得的强,沉得下心,这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书,心无旁骛,几乎带了一分痴气。 这小家伙小小年纪,行事却一点不像个孩子,不黏人,不哭闹,分外识趣,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本能的防备,这份防备与不信任让他保持了清醒:他从不觉得其余人有义务对他好,他知道凡事只能靠自己。 宁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小孩,摸了摸下巴,他看得清楚,他自己自然在“其余人”这个范畴里,但这个小孩的亲爹恐怕也不例外。 虽然皇室向来是亲情泯灭之地,厉明与自己的同胞姐姐更是斗得你死我活,但厉明宁可花大工夫找到自己这么个流落在外的血脉,也不愿收个养子作为继承人,可见血脉亲缘,虽可割舍,但分量到底不同。 如果他失手弄死这个小崽子,厉明会和他翻脸么? 反之,如果他把一身毒术都传给这个小崽子,等这小家伙长大了,他是会孝顺自己的亲爹呢,还是父子反目,再斗一场? 宁先生想得兴致勃勃,还没忘了把自己也给算进去,如果他传这小崽子一身本事,待将来这小崽子青出于蓝,会不会反过来咬死他? 多半会。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3 宁先生摸摸下巴,想起自己过往收过的徒弟们,得出了这一结论。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所以他倒从没想过让徒弟感激自己。他行事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就算有人学成出师,把他大卸八块,他也不介意——前提是有能把他大卸八块的小崽子。 目前他唯一活到出师的徒弟只有白夜,而那小崽子据传回来的消息看恐怕死得会比他这把老骨头还早……宁先生想到这点,微微叹气,白夜这孩子吧,聪明是真聪明,天赋难得,继承衣钵的好苗子,奈何心眼太实了,跟着那厉明一条道走到黑,让他自投罗网送死他也眉毛都不皱地去了,实在是蠢死的,他都不想认这么蠢的徒弟。 至于眼前这个…… 和当年白夜一样的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聪敏好学,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蠢死? 宁先生想到这里,忽然古怪一笑,他赌这孩子不会,厉明的种,看着秀气,实际多半是头牙尖爪利的小狼,毕竟血脉天性如此。当年厉明的亲娘弱质纤纤,乍一看不过是个怯生生的漂亮女娃,但就这么个小女娃,长大了,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也能若无其事收割生命,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些东西是写在骨子里的,不用人教。 宁先生低低冷笑一下,伸手一勾,将方亭在看的那册书收走了。 方亭皱眉,仰头看他。 宁先生随手翻了翻那小册子,稍微惊讶,挑眉道:“这不是白夜的么?” 方亭道:“他给我的。” 这是废话,方亭要想从白夜手里抢东西,至少得等到十年后。宁先生面上讶色不减,啧啧叹了一声:“他可真舍得。” 册子上的东西于宁先生而言与垃圾无异,于白夜恐怕偶尔还有点用处,于他们师徒之外的人看来,恐怕价值千金。宁先生把这价值千金的垃圾挂在指尖,书页摇摇晃晃,似乎不经意就要触到烛火。 方亭几乎要窜起来,却还是忍住了,自知惹不起这老家伙,抿唇道:“请把他还给我。” 宁先生饶有兴趣道:“给你也行,这东西光看没用,得动手做。我考考你,这书上有一味毒药,你要能配出来,我就把书还你。” 方亭皱了皱眉,只问:“什么毒药?” 宁先生眯起眼盯着他:“就一味,昭夜,还想的起来这是什么么?想不起来我就把这书烧了,你要记得起来,配得出来,我就把这书还你,再教你其它东西。” 方亭变了颜色。 所谓昭夜,是一种花。 就是生在这山谷周围,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的紫色妖花。 他每每看见这花,心头总生不详之念,于是目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惶惑之色。 宁先生乐了,不怀好意地盯着这小家伙:“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配得对,我把这药送给你,你可以找机会给我下药玩。如果你配得不对,我亲自把这药给你喂下去,怎么样?” 他的目光冰冷而锋利,方亭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他额头沁出冷汗,心中已有怯意,然而看着宁先生手中那本在烛火上方摇曳不定的书册,一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咬牙道:“好。” 小孩一双黑瞳生得漂亮分明,目光隐现坚决之色。宁先生看得哈哈大笑:“好,有意思,要的就是这气魄,开始吧!” 他说完,又看一眼手里的书,眼中流露出一丝讽刺之意。 这谷中开满昭夜花不假,但小家伙一定不知道何谓昭夜。 何谓昭夜? “昭夜,又叫紫瑰花,不过它在我这儿有个俗称……亡命花。”莫逆一扇折扇,气定神闲地白话。 他人在得意楼对面,周围熙熙攘攘过客不绝,这人坐在闹市街边却丁点不觉不自在,只看他身后竖了一面大旗,上书风流飘逸的四字:仙人指路! 这四字游九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莫逆在街边支了桌椅后,摊开一张白布随手写就,算命的一笔字实在写得漂亮,奈何用的草书,字体难免飘逸过头,这么青天白日地支起来,十足的江湖骗子派头,能被这神棍骗上钩的,约莫不是眼花了看那四个鬼画符一样的打字看昏了头撞上门来,就是眼睛太好以至于竟然能看清楚这写的究竟是什么。 话是如此说,游九也没闲着,莫逆上街支这个摊子,陪同的小游九反而是张罗得最起劲的,上蹿下跳像只好不容易得了空的小猴——小家伙认回父亲,也算彻底终结了数年来的漂泊,奈何他这亲爹分量委实太重,以至于小游九的位置也跟着水涨船高,有时揽镜自照,已不认识自己是谁了。 一言蔽之,小游九从漂泊晃荡没人管的流浪乞儿改头换面变作一国的小太子之后,憋坏了。 今日破天荒有机会跟着人上街行骗……哦不,摆摊算命,小家伙的兴奋是必然的,一张小脸上挂满笑容,见谁都笑,单单这副金童下凡的小模样就给他们这个不靠谱的摊子拉了几个客人。小游九分外好奇地等身旁的大仙发威,大仙也十分厉害,空口白牙忽悠起来实在不着边际,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已经做成了几笔生意。 紧接着小摊就迎来了第一个眼神好到看清楚摊子名字的客人。 海日一身紫裙,亭亭玉立,这么当街一站,着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宣京花魁的名声在外,后来大张旗鼓地高嫁出娼门,再后来又给痴情的袁大人头上戴上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种种流言尘嚣直上,实在让这女子名传宣京,名气大涨。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4 如今这女子今后如何委实成迷,平常妇道人家若置身她这种境地,就算不寻死觅活抬不起头来,恐怕也得被夫家扒层皮,这女子去丝毫不显颓态,大大方方当街一站,仍然秀美绝伦,容光绝艳。 美人登门,莫逆自然笑面以对,他在袁府待了许久,对这美艳绝伦的袁夫人实在是熟悉得很,只是此情此景相见,未免讽刺。“不知夫人有什么想算的?”他口称夫人,却不提是什么夫人。 海日浅笑,并不在意,柔声道:“听说先生擅医道?” “略通一二。”莫逆仔细端详她一会儿,而后拿起手中折扇随手一指身后仙人指路四个大字,悠闲道:“不过靠这个吃饭。” 有海日在此,周围好事者不少,竟是把这摊子团团围了起来看热闹。海日与莫逆被众人看着,倒是丝毫不怵,若无其事。坐一旁的小游九往嘴里塞了一把花生米,眼睛咕噜噜转着打量了周围一圈,末了又把目光放到海日身上。 漂亮。 他这些年四处漂泊,自忖见识也不薄,但眼前这女子,恐怕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海日浅笑:“素闻先生学识渊博,铁口直断,敢问先生可猜得到我现在想算什么?” 莫逆伸手从游九那里打劫花生米,惹得小家伙瞪他,他却手快,仰头把花生抛进嘴里,再伸手揉一揉小家伙毛茸茸的发顶,游九气鼓鼓地瞪他,莫逆却笑了:“夫人心智坚定,乃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本不需他人指路。今日来此,恐怕只是想找人聊聊?” 海日沉默,点了点头,忽而从怀中拿出一片木饰,交给莫逆,“先生学识渊博,不知先生可识得其上所绘之花?” 这一问来得莫名其妙,莫逆却似浑然不觉,接过木饰打量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是昭夜。” “昭夜?” “昭夜花,我叫它亡命花。此花耐寒,生命力极其旺盛,然而此花盛开之地,其它草木却绝难存活。”莫逆道,“此花无毒,但可入药,制出的毒药……”他笑道:“销魂蚀骨,贻害万千。” 海日怔了怔,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片刻后道:“多谢先生,这疑问存在我心中多年,不想竟真有人能解开,多谢先生。” 她一问得解,留下银钱,竟是一刻不留转身离去。周遭围观之人多怔忪,游九也是怔了,莫逆却丝毫不惊诧,收了银子眉开眼笑,继续摆摊。 美人离去,围观之人也散去,过得一会儿,得意楼里走出一人,明显酒足饭饱,仰头瞻仰了一会儿那迎风飘荡的仙人指路四字,低头看算命的“仙人”,沉沉叹了口气,末了,打个呵欠,坐在了摊子前。 小游九抬头看到这位主顾,吃了一惊。 莫逆抬头,笑了:“这位客官有何贵干?” 薛寅懒洋洋低声道:“没什么,来歇歇脚。刚才这里似乎热闹得很,我挤不进来。” “那位夫人?”莫逆一笑,“那位夫人身上倒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你大概会感兴趣。” 薛寅抬眸看他一眼,“说。” 莫逆摇摇折扇,摇头,“不说。客官如想知道什么,必得在我这摊子算上一卦。” 薛寅眉毛一跳,“算卦?” 莫逆道:“算上一卦,我就告诉你。” 薛寅拧起眉,看了莫逆一会儿,最后勉强点头,“好吧,我就在你这儿算一卦。” 莫逆悠悠闲闲地再伸手抢游九的花生米,笑容分外灿烂,薛寅看他笑容如此,心中忽有不详之兆,果然,只听莫逆道:“好,客官,让我帮你算一卦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_(:3∠)_这一章来得很晚抱歉嘤嘤嘤 谢谢小九、螢、Joyce亲的地雷=w= 这章主角戏份不多,因为我好久不见英姿飒爽的神棍,调皮的小游九,以及苦逼的小方亭了……咳咳,所以拿孩子的角度刷一下剧情。 下章薛瞄姻缘上线_(:3∠)_ 章节目录 第103章 姻缘成劫 莫逆口中吐出姻缘二字,只见薛寅脸色一黑,小游九眼睛一亮,十分起劲,殷勤地抓了一把花生放在薛寅面前,又奉上茶水,笑眯眯道:“客官请坐。” 薛寅看着小家伙十分神似某人的笑容,开始头疼。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5 他现在一听见姻缘二字,就想起某人,一想起某人,心情就十分复杂,只觉某人约莫是狐狸精转世,惑人功夫了得,薛寅每每隐约回想起那次酒后的种种,就恨不得捶胸顿足——他当时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就答应了呢?一定是姓柳的给他下了迷魂药…… 小薛王爷悔青了肠子,却不承认自己见着柳陛下一张俊颜时小心肝不争气地跳,也不去想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陪柳从之喝酒。可见有些事,时也命也,英明神武的柳陛下到底技高一筹,算无遗策。 薛寅头疼完,又泄了气,没精打采地端过茶杯,懒懒抬头看一眼莫逆,意思是:有什么屁话就快说完,老子懒得听你瞎白话。 薛寅神色越萎靡,神棍笑得越开心,摇一摇折扇,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观客官眼含□□,神采飞扬,春风得意,正是命犯桃花之像,喜卦,大喜啊!” 神棍十足的江湖骗子风范,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格外热络,薛寅正喝茶,听到这番高论,呛了一呛,着实没忍住一口茶对着神棍面门喷了去。 只听啪嗒一声,神棍手中折扇拉开,挡在面前,正好接住了凌空而来的一口茶。莫逆端坐原地,惋惜地看一眼自己的折扇,道:“客官这修身养性的功夫还不到家啊,我这折扇上的题字乃名家所书,价格不菲,客官可得赔我。” 薛寅放下茶杯,缓过气来看了一眼那“价格不菲”的题字,本当又是这神棍亲手题的墨宝,不料一眼看去却非莫逆的笔迹,而是四个端正潇洒的大字:知命逆天! 莫逆写得一手好字不假,但字如其人,潇洒得没了边,却是一手龙飞凤舞的鬼画符,这扇上字也漂亮,然而工整严谨,笔端又隐见锋芒,大气十足,薛寅看了一看,问:“这是谁的字?” 算命的笑笑,却不答话。 薛寅挑眉:“这扇子毁了实在可惜,不过也不是我有意要毁的,想要我赔嘛……”他摊一摊手,十足无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莫逆也挑眉,凉凉道:“也罢,这一卦还没算完呢。”他漫不经心道:“客官头顶桃花开得正旺不假,奈何这桃花既是缘,也是劫。” 头顶桃花的薛王爷额角青筋一跳,“怎么说?” 他倒要看看,这神棍说不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 神棍高深莫测道:“姻缘运势相辅相成,客官这命里桃花,也与客官自身气运息息相关。”他顿了一顿,笑道:“若应对得当,桃花入命,运随势转,客官半生波折,或可由此而终。” 半生波折,由此而终?薛寅眨一眨眼,他却并不觉得自己半生波折,虽然时运不济,虽然受困北化苦寒之地,但直至亡国前,他过得都还不错,逍遥自在,奈何一朝亡国,风急雨骤,再难得安宁二字。 如今他已莫名踏上最险的一条路,半生波折,当真终结得了? 薛寅懒懒抬眼,等待神棍的下文。 果然,神棍凉凉道:“不过这桃花是缘也是劫,若应对不当,成了劫数……”他抬头看一眼薛寅,淡淡道:“那便死无葬身之地!” 莫逆语气虽平淡,但短短几个字里愣是透出一丝凉意,冷如坚冰。薛寅听在耳中,却是笑了,似乎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呢?” “然后就没什么了。”神棍也懒洋洋道:“客官命有福缘,亦有劫缘,需步步谨慎啊。” 感情这神棍神神叨叨白话半天,说的全是废话,没一句有用的,这摊子开得还真赚钱,嘴皮子上下一碰,空口说白话,财源滚滚来,这神棍当年的神算称号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实在是好奇得很…… 薛寅呵欠连天,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好,那算命你也算了,刚才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么?”话音刚落,他忽然有所察觉,伸手一擒,把一样直直飞往他面门的东西截住了,免去了当街被砸脸的厄运——神棍没准记恨他刚才喷的那口茶,这东西掷过来的手劲可不小,虽然不过是个小小香囊,但砸实了恐怕还是不好受。 薛寅将这小香囊拿在手中,有些诧异地皱了皱眉。 莫逆凉凉道:“劫缘化解不易,解法三言两语说不清,这锦囊你可拿回去慢慢参悟,或许会有所得。” 薛寅握一握那锦囊,却感觉到了坚硬的质地,这看似柔软的锦囊中,分明是个小瓷瓶。 瓷瓶,或者说药瓶……神棍这次给他的又是什么药?什么药才能解他这所谓的劫缘? 旁边的小游九眼珠子乱转,显然对这所谓的“锦囊”十分好奇,薛寅不动声色挡住他视线,将锦囊收入怀中。莫逆笑道:“至于客官感兴趣的事嘛,不妨附耳过来。” 总算不卖关子了,薛寅倾身,莫逆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他听在耳中,神色却不动,过了一会儿,只无趣地打了个呵欠,似乎毫无兴趣。 莫逆对他的反应也不在意,继续仙风道骨地坐在原地招揽生意。薛寅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刚走出两步,这小摊子又来了新的客人,薛寅回头看了一眼这人,微怔之后当即站住,抱臂看戏。 来人文雅秀气,一身锦袍,却是袁承海。 今日不知起了什么邪风,海日光顾过这摊子没多久,竟是把袁承海袁大人也吹来了。 莫逆眼中罕见浮现惊讶神色,笑道:“袁爷。” 袁承海淡笑:“今日有幸,再度得见先生,不知先生能否再为我算上一卦?”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6 莫逆静了片刻,挑眉:“不知袁爷想算什么?” 袁承海淡淡道:“算我命数几何。” 莫逆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好,那请袁爷写几个字。” 摊子虽小,东西却一应俱全,纸笔自然是有的,袁承海坐姿极端正,提笔如行云流水般写下了几个大字。 袁承海书法漂亮,薛寅站得不远,看得清清楚楚,纸上所书,正是知命逆天四字,笔法严谨,然而锋芒内蕴,气魄不凡。 薛寅眨眼,他算是明白莫逆的扇子是谁给题字的了,这两人…… 神棍当初设计接近袁承海虽只是权宜之计,然而事到如今,恐怕他埋下的这步暗棋最终是收不回来了,就如他离开北化往宣京,从此再难回故土一样。 只是不知这位叱咤一时的人物,命数又几何呢? 莫逆凝视那“知命逆天”四字许久,笑道:“大人才华气度均是不凡,一生富贵,命中虽有劫数,却能逢凶化吉,今后虽非一片坦途,但必定有所成就。天命玄妙,却非不可逆,大人有逆命之气魄,便不至于被天命左右。” 他淡淡道:“人定可胜天!” 袁承海闻言,只微笑了一下。 莫逆却大大伸了个懒腰,将那块招摇的仙人指路旗给收了回来,“说了半天,嘴巴都干了,收摊吃饭。”小游九还没玩过瘾,正听得高兴,闻言愕然:“这就完了?” 神棍叹口气,苦大仇深道:“泄露天机总有果报,今日就到此为止了。”他做戏做得起劲,游九却翻个白眼,在他看来,这一路就是行骗,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谁不会?可惜他年龄小,说的话别人不信,不然哪日落魄了这也是个好营生——咳扯远了。 袁承海自然知道这少年身份尊贵,笑道:“既然如此,我在得意楼做东,两位可愿一道来?” 冤大头开口,莫逆和游九活脱脱两个钱串子,岂有不应之理?当即眉开眼笑地应了。薛寅见这厢热闹没了,也随着人流离开,脑中却想起神棍适才告诉他的话。 海日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她恐怕是以己身为媒介才成功对冯印下毒,此毒性质奇特,母毒子毒互有感应,一方离世,另一方也必然丧命。 也就是说,柳从之不杀冯印,然而冯印必死无疑。 这女子行事,当真是不遗余力,同样也不留后路,手段着实辛辣,就是不知柳陛下是否知道自己的心腹就将殒命? 薛寅眯着眼,隔着衣服握住怀中的锦囊。 第二件有趣的事却是关于他自己的,神棍说,瓶中是假死药。 有朝一日,若姻缘成劫,化解不能,不妨退一步,死中求活。 莫逆果然什么都清楚。 薛寅仰头,他清楚自己走在一条极端危险的路上,但他却莫名……不想退。 今后如何,管他呢,此刻顺应心意便好。 *** 天边已经发白,方亭神情疲惫,小心翼翼地把药从药炉里拿出来,紧张地抿着唇,小脸发白,眼中有惧色,却硬撑着一声不吭。 年纪小小,性子却着实倔强。 宁先生低头看着出炉的药丸,玩味地笑了笑,“不错,真是不错啊……”小小年纪,但还真是好天赋,他自己像这么大点儿的时候,似乎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吧,没拜师学艺,整日除了吃就是睡?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宁先生有些唏嘘,而后拿起一枚药丸打量,放在鼻端闻了闻。 “你过关了,小家伙。” 方亭闻言,大大松了口气,而后却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宁先生。 只见宁先生一抬手,竟是直接把那药丸送进了嘴里! 这药是有毒的!方亭变色,刚想说话,却听宁先生长长舒出一口气。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7 他闭着眼睛,明明吃的是毒药,却似乎十分享受似的,表情放松而惬意,声音都软了半分:“昭夜昭夜,解愁忘忧的好东西啊,只需一粒,便能让你飘飘欲仙,感受前所未有的欢愉……”他吐出一口气,“但吃了这一粒,从此便无穷无尽,如不持续服食,便会受万蚁蚀心之苦,要我说,这才是世上最狠的毒药,与此相比,什么月色明、什么见血封喉的绝毒,都差了太多!”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于方亭难免有些晦涩难解,他却睁眼看了一眼方亭:“记住了么?这就是昭夜之毒,给我记清楚了!”又不怀好意地一笑,“怎么,你要自己尝一粒么?” 方亭对方才那一番话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正确领悟了其意思,当即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宁先生眼带嘲讽地看了一眼剩余的药丸,冷笑一声:“小家伙,这东西我劝你不要和你爹提。厉明如果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他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介意别人拿他的毒药去杀人,大名鼎鼎的月色明就出自他手,但这昭夜嘛…… 宁先生眼神沉沉:“小家伙,我认了你这个徒弟,你有朝一日若能找出此毒解药,你之能为便胜于我。我钻研此毒数十年,尚不能找到其解药,可恨来日无多,恐怕今生无望,实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 他冷笑道:“你也记住,入我门下,唯一一条门规,便是不对外投自己解不了的毒。如果你违反此条被我逮住了,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他这话说得严肃,方亭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本不是阴毒之辈,自然也不爱投毒害人,这一条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宁先生却又道:“你若有实在不除不能安枕的人,和我恩断义绝也并无不可,只是别这样也没杀成,否则当心我清理门户。”他将白夜留下的书册扔还给方亭,一面啧啧道:“白夜那小子拼着犯了这条戒,搭上自己小命,最终却也没能杀成想杀的人,实在是蠢得很,你可别学他。” 方亭接过那书,闻言睁大眼,“白夜怎么了?” 宁先生看他一眼,笑了:“你还不知道?”他道:“那小子还有不到一月可活,斩于闹市,还真是死得热闹!” 方亭抱着那册书,闻言彻底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_(:3∠)_我……我还是什么都不说了QAQ,我太坑了我道歉QAQ 感谢所有一路走来还在支持的亲,同时鞠躬道歉QAQ,我一定会填完这个坑的相信我! 至于关于这一章……嗯。 莫逆:“伴君如伴虎,你在玩火你造么?” 薛瞄:“我造啊,但我看到某人的脸我就停不下来。”【颜控の绝望】 莫逆:“好吧拿你没办法,你自求多福吧 ” 袁大人:“你以前好像说我会英年早逝?” 莫逆:“哪里话,大人如此碉堡劫数早就过了!大人这么碉堡请吃饭么?” 袁大人笑眯眯:“请吃饭” 话外音: 小游九:被神棍开启了新大门呢,坑蒙拐骗技能get 方亭:被老杂毛开启了新大门呢,这个世界如此危险…… 章节目录 第104章 春意如绵 月国都城苍合城。 明月当空,衬得这座沉睡中的城分外宁静。皇宫之中,却仍有灯火未熄,厉明静坐窗下,看着眼前摊开的一份又一份公文,几乎满眼血丝,神色却冷静清明。 他如愿以偿,终于踏着他人的血肉走上了属于自己的王位,本应是大喜之事,他却知道,越是有所得,就越不能松懈。 行踪不明的纱兰始终是埋在他心里的一根刺,这个女人与他同根而生,甚至一度相处融洽,关系和睦,厉明生于皇室,自幼受母亲熏陶,对同宗兄弟多有防备,然而防人一世,却终究对纱兰这么个女流之辈掉以轻心,以至于险些输了个一败涂地。厉明也在这前所未有的惨败中明白,纱兰和他,其实是一种人。 两人都生在尊贵的皇室,都对那万人之上的地位野心勃勃虎视眈眈,行事俱都胆大包天不惜代价。纱兰示人以弱,却会在敌人露出破绽时像一条绚丽的毒蛇一般迅猛出击,一口咬上敌人咽喉;厉明行事老辣干练,杀伐果断,也是心狠手辣之辈。骨肉亲情在至尊权势面前终究不值一提,两人既然共生于世,就必得分个你死我活,否则双方都无法安枕。 如今那女人跑得无踪无影,不过没关系,只要她仍在筹谋卷土重来,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如有下次,他一定……不会手软。 如今的当务之急却不仅是查清那女人下落,月国连连内乱,国力内耗严重,错过了南朝分崩离析这么个最佳的南侵时机不说,国内情势也是一团糟。平心而论,纱兰能为不弱,但也正因如此,厉明需要将她留下的人马铲除干净再扶持自己的势力,手中事宜繁多不说,行事阻力也不小,种种事宜纷至沓来,一时忙得几有焦头烂额之感。 厉明闭眼,叹了一声,抬眼看那个闯入他书房的小崽子。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8 “小子,你在这儿坐了也有半天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小子被宁先生看上,然后留在了宁先生的谷中,他知以姓宁的脾性,这孩子要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回来并不容易,熟料才不过几天,小家伙非但好端端地全须全尾地被宁先生送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找他。 “白夜要死了?” 这是小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厉明闻言,眼神沉了一沉,淡淡道:“是。” 他当然清楚其中内情。 如果南朝传来白夜的死讯,他并不会诧异,然而南朝传来的是白夜将死的消息,这就耐人寻味了。 白夜落入柳从之之手,本就凶多吉少,以柳从之的手段,要他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人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柳从之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杀他,甚至还要在杀之前昭告天下,他要在什么时候杀这个人。 须知杀白夜,于厉明……如同断臂。 这是十足的挑衅。 厉明看一眼脸色苍白的小孩,有些好笑,“你不是很怕白夜么?”白夜的生死,又与这孩子有何关系? 方亭沉默,小手只攥着手里的书,白夜绝非善类,但这个人……他摇了摇头,只问了一句:“你会去救他么?” 不是这个人会不会死,该不该死,而是最简单直白一针见血的——他是你的心腹,你会去救他么? 厉明“嘿”了一声。 培养出一个白夜不容易,虽然这孩子最后也没能把柳从之如何,但到底忠心不二,就这么殒命异国,着实有几分可惜。柳从之将公开处决白夜,换言之,白夜可救,但柳从之如此做派,又怎会没有防备?这恐怕是个陷阱,如果他派人去救,只怕折损的就不止白夜了。 厉明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抹笑,“我会去救一条狗?” 方亭脸色白了白,仍然执拗地问:“你会去救他么?” 厉明深深看他一眼,却不答反问:“你又会去救他吗么?” 方亭眼也不眨:“会。” 白夜或许罪该万死,或许罪有应得,但白夜对他好,所以他不想那个人死,仅此而已。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就算白夜对他的照应仅仅出于职责,他也……不想让那个人死。 “说得好!”厉明赞了一声,倏然站起身来,走到方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厉明身材高大,气势惊人。方亭瞳孔紧缩,他身高只堪堪到厉明腰际,只觉厉明身上传来的威压极重,一时拳头紧握,微微发抖,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幼兽,却又压抑住想要逃离的本能,苍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方亭怕厉明,虽然从血缘上来说,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父亲。他却无法把这个人看做亲人。 他的生杀予夺都在厉明一人之手,当然,他是厉明的儿子,但也仅此而已。方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同宁先生一样,随时都可能放弃他,甚至会杀了他。厉明不似白夜冷漠,但厉明……远比白夜无情,也远比白夜可怕。 “想不到我还有个有情有义的儿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厉明垂头看方亭苍白的脸色,忽然手掌一翻,掌心现出一把匕首,他随手把玩着匕首。方亭僵立原地,匕首冰凉的刃轻缓地滑过他的脖子,留下点点凉意,他几乎要跳起来,但终究像个木桩一样一动不动,缓缓打了个寒颤。厉明用匕首拍一拍方亭面颊,“小家伙,你想过你能凭什么救人么?” 方亭怔了一怔,沉默不语,突然似乎醒悟了什么,垂眼看厉明手上的匕首,眼神稍微亮了一亮。 到底是要见血的小崽子啊……厉明“啧”了一声,将匕首随手一抛,方亭敏捷接过,紧紧握在手心。厉明淡淡道:“你来陪我玩玩!”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方亭紧握手中兵器,挺直腰板孤零零地站着,像头倔强的小狼,仰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 今夜弯月如钩! 千里之外,宣平,旭日当空,春色动人。 “不玩了,这个我真不行。”游九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人,诚恳请求:“王爷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薛寅懒懒瞥他一眼,这小子平时嬉皮笑脸贱兮兮,这等时候装可怜的工夫居然也一点不弱,小模样看着着实怪可怜。薛王爷睡眼惺忪地往嘴里塞糕点,一面抬头看立在远处的靶子:“你刚才做得不错,已经摸着点门道了,这么快就不玩了?” 游九手里拿了一把形状奇特的长弓。这弓做工精细,形状优美,弓身纤细,一眼看去精巧漂亮得如同饰品。就这么个拿在手里分外轻巧的玩意,弓身却极长,正经是把射程极远的长弓。 此弓名轻羽,出自铸弓名家之手。今日柳从之来薛寅处用饭,手里便拿了这么一把长弓。薛寅本来睡眼惺忪倦倦地晒太阳,一见这弓,却一反常态多看了一眼,眼中带了一丝诧异。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199 柳从之含笑:“此弓名轻羽,虽然轻巧,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弓。想试试么?”口中虽是询问,但早已把弓平放在掌心,似乎笃定了眼前人不会拒绝。 薛寅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把长弓,目中倦色褪去些许,点了点头。 薛寅擅用的武器是匕首,他从未告诉过柳从之自己还练过弓,但柳从之似乎也从不需要薛寅告诉他这些,他似乎总是无所不知,周到细致地编织一张张无形的网,让被困网中的人不自觉听从他,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甚至也能轻易地让人离不开他……只要他愿意,他总能做到。 薛寅也确实练过弓,确切的说,他玩弓玩得不错,也颇有兴趣,但从来没有用弓的习惯——一来对他来说弓箭用处不大,这种兵器在战场上的用处颇大,但在平时显然匕首的用处更大也更广,二来则是虽然他玩弓玩得不错,却远没有到堪称神箭手的水平,抵达宣京后风波不断,他已有时间没碰过弓了。 柳从之带来的这把轻羽,也确实是好弓。 长弓一入手,薛寅就扬了扬眉,此弓材质特殊,拿在手里几乎没多少重量,罕见的轻。他拿在手中,一时技痒,回头看柳从之,却见柳从之含笑看他,手中递上一支箭,薛寅接过,再一抬头,却见柳从之早命人在远处设好了靶子,柳陛下做事向来周全,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薛寅眯眼看着远处的靶心,这靶子的距离不算太远,靶心却极小,要射中需要十足的准头。薛寅一言不发地引弓拉弦,神情专注非常,他久未用弓,本来生疏,这轻羽弓用起来却分外顺手,过得一会儿,他松弦。 长箭准确地射中靶心。 柳从之赞道:“好准头。” “陛下谬赞了。”薛寅看也不看靶心一眼,懒懒道:“雕虫小技而已。”他回头一笑,“陛下要试试么?” 柳从之摇头,笑道:“这弓你留着玩吧,这把弓很适合你。” “多谢陛下。”薛寅有些惊讶,又看一眼手中做工精良的长弓,到底领情,点一点头,又问:“陛下知我会用弓?” 柳从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他本站在薛寅身后,这时突然伸手,从后面环住薛寅,就这么驾着薛寅,一手拿弓,一手搭弦,将这把弓拉了起来。 薛寅这些时日不知不觉已同柳从之处得十分熟稔,对其的警觉也消了不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柳从之这动作来得出其不意,他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柳从之引领之下将弓拉开。薛寅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挣了挣——但理所当然是挣不脱的,柳从之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在让人看不明白他那一身堪称可怕的蛮力究竟是哪儿来的。 薛寅陷在柳从之的怀抱里,一时有些恍惚,浑身的尖刺也忘了竖起来。柳从之的体温不低,多年顽疾一朝除去,这个曾经身体冷如坚冰的人也逐渐融化,他似乎变得如同他面上笑容一样温暖,至少于薛寅,柳从之是一个温暖的人。 这温柔如罗网,将他网在其中,让他不想挣脱。 轻羽弓身极轻,拉弓所需臂力也不强,柳从之稍一用力就轻巧将弓拉开了,他一手持弓,另一手轻轻抚过薛寅扣弦的手指,在薛寅耳畔低笑道:“你这双手是拿弓的手。” 薛寅颤了一颤,耳根有些发红。 说话间柳从之已引着薛寅松弦,长箭激射而出,竟是劈开了薛寅射出的前一箭,稳稳命中靶心! 薛寅脱口道:“好!” 柳从之放下手,笑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射一个一动不动甚至距离不远的靶子,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只因真正战场上不会有人一动不动站着让你射,也不会有人眼睁睁地看你引弓指着他还不跑,真正的神箭手,那得是能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之人,需要的不仅是小于毫厘的精准,还有极其可怕的臂力。 薛寅射箭准头其实不错,但他始终不长于臂力,故而他不用弓。手中这把轻羽倒像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薛寅拿在手中不住把玩,渐渐有些爱不释手。这么玩了一阵,柳陛下前去处理公务,他前脚刚走,小游九就来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总是小游九兴致勃勃地来看热闹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央着薛寅教他。薛寅兴奋劲儿过去,有些累了,看着这死皮赖脸的小猴儿,懒洋洋道:“要我教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和我打个赌。” 游九睁大眼睛听赌注,听得满眼放光,看一眼靶子,又有些迟疑,末了再想一眼赌注,咬牙应了。 赌约很简单,只要游九能在今天之前射中靶心不远,便算他胜,反之薛寅胜。 薛寅情知小家伙对等闲赌注都看不上眼,故而将赌注设得十分直白——游九胜了,拿到手的是真金白银。反之,如果游九输了,游九今天射出去的每一箭都算钱,记在他账上。 至于结果如何,看小家伙眼睛里的泪花就知道了。 游九垮着脸看着眼前的靶子,拉弓时总觉得这靶子离得也不远,但每每射出去总是射不中,这远比他想象的要难,他倒是也想继续试,问题是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钱啊!钱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薛寅看见小家伙悲痛的表情,十分满足,懒洋洋站起来拿过长弓,“我再教你一次,你看好了。” 游九几乎在他接过弓的那一刻就飞快抹去眼泪,接着面上哭意尽去,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寅的动作,眼珠子动也不动——他这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的功夫也是绝了,年纪小小,却是一尾滑不溜秋的狐狸,实有乃父风范。 薛寅站直身子,拉弓,引箭,松弦! 长箭激射而出,再次命中靶心!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0 游九一眨不眨地看着,几乎入迷,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拍手,“我明白了!让我再试一次!” 薛寅看他一眼,揶揄:“不是说不玩了么?” 游九咬咬牙,“这次不行就不玩了!我要再试一次!” 他说着便从薛寅手里接过弓,这次却没有立刻拉弓,而是慎重地站在原地比划了半天,不停调整姿势。薛寅本来漫不经心地在一旁看,越看眉毛却扬得越高,游九越是调整,动作就和他刚才的动作越是贴近,到最后,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不止动作,甚至神情…… 游九眯着眼,面色严肃地看着远处的靶子,过得片刻,松弦! 还是没能正中靶心,但确实离靶心已经不远! 薛寅叹了一声,笑道:“你赢了。” 游九爆出一声欢呼,片刻后却有些不甘心地看着靶心的红点,咬了咬牙后继续拿起手中的弓。 了不起的小家伙,柳从之实在后继有人。薛寅喝一口茶,看着眼前的小孩,却突然想起了宣平大雪时,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那个骷髅一样的孩子。一个更加年幼,没有游九老练油滑,却仍然聪明,天赋惊人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将来,又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_(:3∠)_终于写粗来了这章其实爆字数了呢QAQ 那个我再次保证一定不会弃坑,只是最近三次元好忙,下周一整周大概都忙成狗,不过会尽量保持周更。十二月半之后就空下来了,到时候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把这文完结掉。QAQ最近太坑了对不起…… 这章算是一个小日常吧。 小方亭那边苦逼的深夜吹冷风,小游九这边春风绵绵阳光灿烂身旁还有人秀恩爱闪瞎眼,人生这东西,就是如此无常啊_(:3∠)_ 薛喵沦陷中,柳攻搂着猫各种思考,啥时候才能翻过来揉肚皮呢? 章节目录 第105章 蓦然回首 薛寅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神。 宣京入春,早无寒冬腊月时的刺骨冰寒,反而有一股微醺的暖意,薛寅迷迷糊糊坐起来,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想张嘴喊红月,还未张口,鼻端忽然嗅到一阵暗香,一时怔忪,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柳从之喜熏香,以前房内点的多是药用熏香,如今身体大好,无需熏香凝神,现下房内点的却是一味淡香。香气恬淡,却带一分极罕见的甜腻,似有似无,凝而不散。一丝丝暗香合着初春的暖意,氤氲出一份若有若无的旖旎之色。薛寅揉揉惺忪的睡眼,软绵绵道:“柳……” 柳字一出口,神智终于回笼,薛寅瞪着头顶似乎陌生无比的华丽床帐,再一次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张床上醒来。 换言之,他究竟为什么会和柳从之搞在一起? 这事还真是……一团浆糊,不可说,说也说不明白,薛小王爷偶尔自己回想,也觉糊里糊涂,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柳从之的防线一退再退,终至如今这般退无可退之境? 他似乎不知不觉,又似乎惹火烧身明知故犯,终于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让他自己也十足困惑的境地。 宽敞的房内只得薛寅一人,展目可见房内陈设简单古雅,却颇为庄重,肃静白墙之上挂着一把长弓,一把长剑。弓名轻羽,轻若无物,韧性绝佳。剑名凝玉,宝剑藏锋含而不发,剑柄之上刻有一片柳叶。 其下案几上摆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交错,乃是一副未了棋局。棋盘两侧置有酒具,却是一黑一白两个形状别致的酒杯,正合棋盘之上黑白二子。 薛寅倦倦抬眸看一眼几案上的杯盏,伸手按一按眉心,昨天他似乎醉得厉害。 柳从之准备的酒自然是陈年佳酿,堪称芳醇,薛寅颇为喜欢,初时尚细品,饮了一杯后觉得这酒不烈,一时就有些忘形,连饮三杯,喝得豪爽,接下来自然也就毫无意外地……倒了。 薛寅易醉,却也好酒,只因人生难得一醉,更难得能安心醉倒之处。 醉后种种,回想起来俱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薛寅安安静静地看一眼远处棋盘,懒懒打个呵欠,盖着被子翻一个身,却是浑不管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悠哉悠哉在这暖春睡他的大觉。 春眠不觉晓,这一觉睡得舒舒服服,极为惬意,最终把薛寅从梦乡里钩起来的,却是一阵甜香。 房内萦绕着的旖旎香气不自觉已经被属于食物的甜腻气味给取代,薛寅对甜汤当真是在梦里也牵肠挂肚,当即不情不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眼入眼的,却是柳陛下一张笑面。 笑得温温软软的一只狐狸,眉眼弯弯,眼角的弧度很柔和。四目相对,小薛王爷触及那柔和如水的目光,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便觉心头一跳,一张脸不自觉泛上了红晕,片刻后清醒过来,顿时分外挫败地别过头去——他还真是不争气。 柳从之噗嗤一笑,“你醒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1 “陛下来了。”薛寅垮下脸,没精打采地翻身下床,看着软绵绵呵欠连天,脚下却是分外敏捷,目标明确直奔前屋……的桌上的甜汤。 柳从之无奈摇一摇头。 每到这等时候,他就觉得眼前这人当真还是个孩子,率性可爱,着实是…… 柳从之专注注视眼前人,眉眼弯弯地一笑,黑瞳深邃,眸光璀璨,分外漂亮。 薛寅一面慢吞吞地喝甜汤,一面目光不自觉往柳陛□上窜,心中微叹。 秀色可餐矣。这姓柳的一张脸实在是得天独厚。这家伙的娘不知是个怎样的绝世美人……咳咳扯远了。 小薛王爷放下甜汤,柳从之笑道:“时辰快到了,我们出发吧。” 薛寅懒懒点头,侧头看一眼窗外。 日头高照,草木含碧,春光大好。 难得的好天气,用来杀人,倒还真是有点可惜。 今日宣京城一早就十分热闹,甚至今日之前就已连续热闹了好久,街头巷尾都在传一件事,屠平城的月国人终于要被处斩了!这人作恶多端,犯下无数罪孽,如今终有作法自毙的这一天。连番战乱变迁之后,这等消息着实让所有百姓都精神一震,更不用提为此专门进京的平城幸存者了,可谓冤仇到头终有报,苍天有眼。 与民间的欢腾相比,连日以来宣京城防却颇为紧张,柳从之斩白夜斩得声势浩大,难免引来各方势力侧目,行刑时间越是临近,宣京氛围就越是紧张,毕竟一旦稍有差池场面就不好看了。薛寅曾问过柳从之何以如此大费周章:“白夜应该知道许多月国内幕。” 这样的人,不把他知道的东西问出来就杀了,未免可惜。 柳从之含笑道:“有的人问得出来东西,有的人问不出来。” 薛寅挑眉,这人如此笃定? 柳从之淡淡道:“白夜是死士。” 这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厉明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让白夜落入敌手,薛寅却仍有一分疑惑,他清楚柳从之的手段,柳从之行事从不拘泥,这世上能让人开口的办法有千千万万,如果他真有此意,就算是意志再坚决的死士,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毒修罗,恐怕也不是问不出来东西。 他的疑问也是许多人的疑问。柳从之何许人也,怎能看不出来? 柳陛下微笑,给薛寅斟了一杯酒,道:“我感兴趣的事有很多,不过其实都不需要那孩子来告诉我。”他淡淡道:“白夜既然罪大恶极,就该死得光明正大!”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告慰百姓冤魂。 可这么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也确实还是个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白夜被从牢里提出来的时候,心情静得如同止水一般。 他年轻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他却一丁点不惶恐,不迷惑,眼神冰冰冷冷,神情平平静静,毫不动容,冷漠得理所当然,毫无悔改之意。 白夜身份特殊,有太多仇怨在身,即使柳从之不曾对他严刑拷问,人在牢中,也不可能过得毫发无伤。但他就仿佛铁石做的人,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厌倦,好在如今……白夜仰头,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如今他终于迎来了结局,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了。 白夜闭着眼,对周遭传来的一切谩骂充耳不闻,他快死了,那主人他…… 有人似乎把什么东西砸到了他脸上,白夜皱了皱眉,主人他……不会来救他,他知道的。 他不值得。 刑场之上。 恶贼就待伏诛,百姓情绪高涨,本应是空前热闹的场面,如今却显得肃穆安静,原因无他,当今皇帝也在座观刑。皇帝在场,周围自然少不了诸多官兵把手,故而偌大刑场竟是安静得很,许多人瞪着就要问斩的罪人看,也有人悄然打量端坐刑场之上的柳从之,窃窃私语。那就是柳从之啊…… 那个崛起于宣京、货真价实的传奇。 形容狼狈的将死的囚犯对这所有的热闹没有一丁点的兴趣,面对当日平城幸存者的控诉与仇恨也无一丁点反应,只是一直仰头看着天,天光……很美。 熙熙攘攘观刑的人潮中,有一人表情冰冷地对这一幕侧目旁观,又不着痕迹打量一眼周围官兵的分布,啧了一声,思索片刻,突然探手入怀。 他旁边突然有一道声音凉凉地道:“师叔,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恐怕也保不住你。”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2 这人“咦”了一声,动作顿了一顿,看着自己身边似乎突然冒出来的人——哦不,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是这几日跟在他身边帮他打听消息的乞丐,他看这人还有用,就打算先留着,没想到一揭了面具就是熟人,失算,失算了。 宁先生“嘿”了一声,缓缓从怀里抽出手来,却见他手里抓了一大把瓜子,开始一面嗑瓜子一面看台上大戏,冷眼旁观,十分惬意。 天狼莞尔:“师叔就这一个弟子,不可惜么?” “那小子自己领死,死了也活该。”宁先生淡淡道,“我不过来看一眼他的下场,你小子倒还真是乖觉。” 天狼笑道:“师叔谬赞了,能和师叔重逢也是缘分,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叙旧?” 宁先生却冷眼看台上:“急什么急,我都大老远跑来看热闹了,总得把热闹看完才不枉我跑这么一趟啊。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总得看着他走。” 临近行刑的时候,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但最终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厉明真的不打算救白夜? 那也未必,白夜毕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就此弃了,未免可惜。然而厉明手中的人手始终有限,宣京又是柳从之的地盘,就算他派来高手,营救起来也是困难重重,更何况厉明要用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桩,不过厉明权衡再三,最终仍是派了人来,虽然派来的也不是什么高手,不过尽力而为而已。 他把刀刃,用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柳从之防备得近乎滴水不漏,即使是在白夜离开大牢到刑场的这段时间内也没能让月国人找到可以突破的破绽,最终狗急跳墙,也不过徒劳挣扎而已,丝毫没能改变现状。 行刑被这骚动拖了一拖,最终却不可避免地到来了。鬼头刀明晃晃地扬起,有人喂白夜酒,白夜皱眉,不喝。 他讨厌酒,也不需要酒来壮胆,他本身就不怕死。 主人最终还是打算救他的啊。 白夜被按在刑台上,安静看着下面茫茫人潮,忽然睁大了眼,眼神同人群中一个形容落魄的小乞丐对上。他平静冰冷的面孔上突然闪过难言的惊讶,几乎是难以置信的……讶异与疑惑。 小乞丐,也就是方亭,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主人没来看他,这个孩子来了。 白夜怔了怔,忽然面上惊讶神色褪去,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一张脸常年冷冰冰的,让人怀疑这人恐怕没有感情。这么一笑起来,却几乎带了一分天真。 他其实是个秀气标致的少年郎。 方亭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时辰已到,行刑!” 鬼头刀斩下,刑场上爆出一捧血花,人群中爆出巨大的欢呼声,方亭茫然站在原地,一时几乎手足无措,眼神牢牢钉在刑场上。 另一面,宁先生轻轻吐出瓜子壳,无动于衷看一眼场上血花四溅,道:“走吧,你要和我叙什么旧?” 作者有话要说:_(:3∠)_我,回来了…… 十二月中旬,终于空下来了,接下来会全力奔完结,努力做到日更或者隔日更的样子,不知道还有几位亲会陪我走到最后,不过无论如何大家都么么哒。没有放弃过这篇文,虽然这篇文确实有很多不足之处,也确实写得很艰辛,希望尽快迎来它的结局。=w=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和陪伴。 章节目录 第106章 0杨柳拂面 莫逆一扇折扇,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离他上一次见这人已有十年了,十年前,他重伤濒死,落到这位传说中他的师叔手里,被以各种手段轮番试药折磨,着实是死去活来一番,几乎脱了一层皮,然而身上本该无解的毒伤也确实痊愈了,无论过程如何,说来宁先生确实于他有救命之恩。 这老者十年前已不年轻,如今倒仍是精神矍铄,可见祸害遗千年——不对,莫逆眯起眼,仔细盯着老人苍老面容里隐现的一份灰败憔悴,玩味地挑起眉,看来到底天道好轮回,这老祸害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说来也奇了怪了,他最近见了好几个一望便知命不长久的人了,从那位颇负盛名的海日姑娘到如今这个……好吧,眼前这个也不值得同情。 莫逆神情悠悠闲闲:“师叔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啊,是昭夜?”老人毒术通神,据他所知,也就只有昭夜这样算不上毒的毒药能让这人束手无策了。毕竟昭夜几乎不能解,只能戒。 宁先生赞了一声:“好眼力。”又叹,“昭夜这种好东西,戒起来太伤元气,我一把老骨头,也就随他去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3 莫逆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道:“看来我不必亲手要师叔性命了呢。” 宁先生冷笑:“你杀得了我?大可试试。” 莫逆作受惊状:“不敢不敢,师叔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杀你?今次得见师叔实令我颇为惊讶,想来师叔不是那位皇帝陛下派来的吧?” 那位皇帝陛下不愿为被斩的心腹折上更多精英,所以虽然派了人来,但几乎就只能捣捣乱而已,不成气候,宁先生这等关键人物可强过白夜许多倍,怎能让他在这种时候落入敌手?莫逆却不知,这次非但宁先生现身京华,月国身份尊贵的小太子也被拎来了,如果这两人出事,那厉明恐怕就不好受了。 宁先生反问:“想来你跟着我也不是你的皇帝陛下指使的吧?”像他这种危险人物,一旦发现若不立刻收押,那还了得? 莫逆不置可否一耸肩,悠哉一扇折扇,“我也不想为难师叔,只是有一二问题需要请教。只要师叔肯作答,我便谁也不惊动放师叔走。” “什么问题?” 莫逆沉默片刻,“第一,请师叔告知我月色明的所在。” 宁先生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以为我会说?” “但凭师叔意愿。”莫逆笑了笑,“我想了十来年,总算想清楚了这毒究竟要怎么解。”他说着一顿,眼中依稀闪过痛色,“但我实在不愿再见这毒现世了。” “哦。”宁先生声音平平板板,无动于衷看他一眼,态度却是出奇配合:“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月色明早就没了,全没了。” 他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就是实在让人难辨真假,莫逆打量他片刻,“好,那么第二个问题……”他忽然一笑,“师叔恐怕时无多,师叔毒术通神世所罕见,眼见着唯一的弟子也没了,一身本事就此失传未免可惜,不知我是否能从师叔这儿偷点师,学两手?” 他这一问出其不意,倒是让宁先生也惊讶了,“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别学我的东西?” 莫逆道:“师父已然仙去,至于我嘛……本就离经叛道,何必拘泥这些?” 宁先生若有所思,忽而大笑:“你这小子,性子果然对我胃口,不枉我十年前没杀你。”笑罢又一摇头,“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东西,况且我新收了徒弟?” “哦?”莫逆挑眉。 “这次是个有趣的小崽子,我还是喜欢教小崽子。”宁先生淡淡道,“只是这次得小心一点,玩死就没下一个了。” “有趣的玩死就没下一个的”小崽子孤零零地蜷在街角,头埋在膝盖里,脏兮兮的小手里握着一把不起眼的小刀。 行刑完毕,看热闹的人散去,适才热闹万分的街道上空荡荡一片。宁先生不见踪影,方亭蜷在屋檐的阴影下,今日春光正好,却照不到他身上。 小家伙的身份敏感,厉明其实没打算让他跟来,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说,落入敌人手中就又是一个把柄——虽然于厉明而言,这把柄恐怕也无几分重量,但把柄毕竟是把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在宁先生最终打算来看看自己弟子的下场,便也一道捎上了方亭——除了这桀骜阴枭的老杂毛,恐怕也没人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带走月国小太子。不过既然要来,那势必得改易身份,不轻易被人认出,于是小家伙往身上套了几件破布,不费多少工夫就又成了一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乞儿,算是回归本色,他本就是个命如野草的流浪儿。 一人从空旷的长街上走来,一言不发行至小家伙面前,蹲下身,安静地打量他。 眼前的小家伙衣衫褴褛满身狼狈,乍一看似乎和他在大雪天捡到的那个小叫花并无二致,只除了更加沉默……沉默得带了一分忧郁,静如死水。 这小家伙才几岁呢?哪来的这么深重的心事? 薛寅有些恍惚,一旦细看,便知小家伙与以前决然不同。 初见时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小不点,瘦如骷髅,看上去至多四五岁大,现在个子高了些,不再枯瘦如柴,看着已有七八岁大,至于这孩子真实的年龄,恐怕就只有他的亲生父亲知道了。但最不同的却是气质,他在那个雪夜捡回家的是一只安静的小奶猫,现在蜷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只孤僻的小狼,独来独往,爪牙虽仍然稚嫩,却已有锋利的弧度。 狼,即使是幼狼,也终究属于草原。 薛寅神色有些疲倦,低声道:“方亭。” 方亭睫毛微颤,依旧蜷着,不吭声。 薛寅问:“你是为了白夜来的?” “嗯。” 薛寅看着他:“白夜死了,你很难过?” “……嗯。”小家伙头垂得很低,几乎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薛寅低低叹了一声,忽然伸出手,轻抚小家伙发顶。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4 “你过得还好么?”薛寅第三问,方亭忽然颤抖起来,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一般抬起了头。他一张小脸脏兮兮的,眼眶却发红,眼角似乎有泪花,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恩公……” 这称呼让薛寅怔了怔,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不用……” 方亭执拗地摇头,忽然撇开薛寅搭在头上的手,端端正正地给薛寅磕了一个头,而后郑重道:“恩公救我性命,待我恩重如山,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只是我不能……再陪恩公了。” 他有些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他漂泊数年,如今也仍在漂泊,前途未卜孑然一身,被薛寅收养的日子可谓他短暂的人生中最安逸最平和的一段时光,但是始终不能长久,他始终……不是南人,即使他想留,以他身份之敏感,也是留不住的。 他要回去月国,然后好好学东西,很快长大。只要长大了,就没人能欺负他了,好在现在也不需要挨饿受冻,宁先生虽然对他不好,但应该也不会要他性命……方亭呆呆地看着薛寅,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一个念头转过来又转过去,他忽然低低惊呼了一声…… 薛寅把重了一些的小孩抱起来,问:“来接你的人在哪儿?”不管小孩是怎么来的,厉明知不知情,但小孩一个人恐怕是没办法从月国摸到这儿的,尤其现在宣京城防严密。 方亭下意识道:“前面的客栈……”他和宁先生约好在客栈碰头。 薛寅于是抱着他往客栈走,一面走一面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方亭默默点头。 客栈很快到了,薛寅把他放下,低声道:“去吧。” 方亭回头看他一眼,跑开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终于跑远了。他埋头直跑,连前面有人都没注意,忽地撞上一人,他捂着头抬眼看,却发现宁先生低头审视他,登时吓得打个寒颤,沉默地垂下头去。两人上了客栈客房,宁先生闭目养神,没有搭理方亭,方亭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三样东西。 一把陶笛,一本医书,一把匕首。 他把三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看了很久,最后把陶笛和医书收起来,匕首握在掌心,以一个充满防备的姿势睡着了。 薛寅目送小孩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小孩其实是关键人物,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留下小孩,甚至就算他不留,只要告诉柳从之,柳陛下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筹码吧……但他还是选择了放手,因为小孩不属于这里。 思绪刚转到此刻,忽听一人笑道:“人都走了,看什么看?” 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斜倚在客栈门外,含笑看着他。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他稍微睁大眼,“陛下……”陛下两字出口,突然醒悟到柳从之已经换了便服,恐怕不愿让人认出,故而又改口道:“你都看到了?” 柳从之面上笑意更深,道:“那就是你收养的孩子?” 薛寅默默点头。 柳从之行至他身侧,含笑一瞥客栈门内,而后轻轻一拍薛寅的肩,“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往前走,薛寅有些诧异:“你为什么不……” “扣下他?”柳从之挑眉,“何必如此?” 他含笑道:“这孩子在南国生活多年,又敬重于你。如果这样的人成为了将来月国的王,有何不好?” 两人走上一座石桥,柳从之于桥上驻足,低头看桥下小河流水。河畔栽有柳树,嫩绿的新柳随风飘荡,几个孩童在河岸边打闹,笑笑闹闹好不热闹。吹面不寒杨柳风,早春的宣京一派和煦安宁之景,较之冬日凛冽,着实有万象更新之感。 柳从之微笑,眼神很柔和:“我只愿有朝一日,无需战事便能保我疆土,护我百姓。”他轻轻叹一口气,“我为一己之私,将天下卷入战火,终得今日安宁,只愿这一次能长久太平。” 薛寅安静地听着,柳从之的声音很柔和,整个人温和得如同他面上假面一般的笑容,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乍眼看去仿佛十余年前那个金榜题名满怀抱负的年轻书生。他想着忽然又摇了摇头,十余年前的柳从之,恐怕不会是这样,虽然他没见过那时候的柳从之,但当年的柳从之,定无今日从容。 这人在十数年惊涛骇浪里走来,举步维艰,却终于一步一步攀至顶峰,也只有如今,他才能有这份从容与豁达。 薛寅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然走上前,轻轻握住了柳从之的手。 “会有那一天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他低声说。 柳从之转头看他,忽然低低一笑,“说起来,我接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比那个孩子出现在宣京还要有趣。” “什么?” 柳从之道:“厉明派来救白夜的只是喽啰,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想要真正救白夜。你知道他把手下的天蚕精英派去哪儿了么?” 薛寅思索片刻,“女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5 章节目录 第 107章 一场豪赌 现如今两国时局都大抵平稳,暂时不会再起战事,既如此,厉明最大的麻烦,莫过于逃出生天的女王了。 只是这两桩事又怎会如此凑巧碰到一起? 薛寅脑子一转,隐约嗅到其中关窍,却听柳从之笑道:“白夜临斩日期将近,我便想法子漏给了厉明一个消息,告诉了他女王的所在。” 薛寅悚然一惊。 柳陛下笑得一派温和,仿佛人畜无害,一句话轻描淡写,但话中流露出的种种着实令人心惊。 第一,柳从之在厉明身边有探子,否则如何把消息“漏”给厉明? 第二,柳从之在女王身边安插有密探,否则他又如何能得知女王所在? 或者说,即使柳从之在纱兰和厉明身边没有十分亲近的探子,他在月国也定埋有许多暗线,这绝非一日之功。柳从之名正言顺夺天下登基即位不过是最近的事,他又是什么时候早早布下了罗网,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月国之局变化莫测,纱兰夺位在月国尚惊掉了不少人下巴,至于之后厉明卷土重来更让许多人意想不到,然而即使时局变迁如斯,柳从之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仍然了如指掌,这一点足以让他立足于不败之地。 薛寅早知柳从之擅谋算布局,但如此深的用心,细想着实令人心惊。柳从之此人……如此心机算计,他与如此一个君王纠缠不清,前路又当如何? 薛寅面上泛起一点倦意,打了个呵欠,也倚在石桥上,有些事深想无益,故而他不愿深想。 柳从之笑问:“你猜厉明与纱兰谁生谁死?” 虎蛇相争,必有胜负死伤,薛寅思索片刻,却是摇头:“我不知。”他无柳从之这等耳目,虽大致知月国情形,但这胜负却是猜不出来的。 柳从之却摇头:“我也不知。”他淡淡道:“今日结局,恐怕要等到上几日才会有消息传过来。我也十分好奇,这二人究竟会有何等结局。” 薛寅听到这里,却稍带疑惑地看了柳从之一眼。柳从之在月国做了如此多的布置,何不平衡两方势力,让他们内斗不休虚耗国力?与此相比,点一把火让两方直接对上似乎并非柳从之的作风。他心头种种思量皆未宣之于口,然而两人于政事上几乎有浑然天成的默契,虽行事风格大有不同,见地却总是相似。此时他不过一个眼神,柳从之却似完全明了他心头所想,见状微微一笑,忽然抬手,轻轻勾了勾手指。 薛寅呆了一呆。 柳陛下笑容是一贯的和煦,然而眼角眉梢都是诱惑之色,脸上就差没写“想知道?过来啊”几个字,看得让人十分有抽上去的欲望,薛寅方觉手痒,就见柳从之目光稍微一转,双眸定定地看着他,眼波柔和如醉。 ……薛小王爷,怂了。 而且他还真的有点想知道姓柳的究竟又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算盘,被狐狸算计固然头疼,但看狐狸算计人倒是赏心悦目一件乐事…… 薛寅懒懒打个呵欠,整个人看着软绵绵懒洋洋,而后缓缓凑到柳从之身边,眼睛却半闭着,不去看近在咫尺的柳陛下。 柳从之轻笑,在薛寅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薛寅耳廓发红,连带着小半张脸都有点红,却无暇顾及,越听越专注,最后半闭的眼睛完全睁开,目光炯炯地盯着柳从之,若有所思道:“这还有点意思。” 柳从之笑得云淡风轻,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默默对视,最终相视而笑,一切……那个尽在不言中,坑人这种事,实在只需默契。 数日之后,月国一方的消息传了回来。 彼时薛寅正在悠哉悠哉地喝酒,柳陛下日理万机不得闲,但能者合该多劳,累死活该,小薛王爷懒洋洋软绵绵,一面享受着陈年桂花酿,一面指点小游九武艺,日子倒是过得分外悠闲自在。 薛寅论学识拍马也赶不上才冠天下的柳从之,但武艺倒是不错,指点一下小游九绰绰有余。小家伙倒是聪敏好学,奈何性子脱跳,坐不住,一肚子阴谋诡计,一不留神就出幺蛾子,练弓练了几天,小有名堂,就开始收不住心想溜出去玩了。不学无术如薛寅对小家伙这等脾性十分理解,只因小薛王爷懒入骨髓,昔年学艺时也颇有一番波折,不过如今他不是学艺的是授课的,学生要跑,自然使不得,于是懒洋洋坐镇原地,他看着睡神附体似乎十分好糊弄,但他这么一坐,游九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满肚子机灵算计都碰壁,情知遇上了高人,只得乖乖听命。 武艺一道,天赋或许重要,但最重要的仍是勤勉,否则始终只能是花架子,然而其中过程免不了枯燥磨人。薛寅见小孩一脸不情不愿,忽而思绪一转,忆起了他自己的童年。 薛小王爷在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是个名声远扬的懒鬼,老宁王拿他这个扶不上墙的儿子没办法,三天两头一顿拳头尚打不服他,然而以薛寅性子之懒散,若真任他放任自流,那么他终其一生恐怕就真的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然而他与眼前这小家伙不一样,他有阿姐。 姐弟俩一起习武一起学艺,薛明华性子爽朗、好强,且说一不二,小薛寅对老爹的话尚可不听,被教训了也尚可不管不顾,但天天被自家姐姐压着打就不好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好胜之心一起,便誓要练出个名堂来,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不服输,薛明华更不服输,姐弟俩打打闹闹,似乎就是那么一转眼,就已是二十年了。 当年若无阿姐,他恐怕至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若无柳从之反叛,他恐怕至今还舒舒服服地在北化做他的大梦。不过或许他应该谢谢柳从之,如今若无柳从之,他恐怕会直接醉死在这京华烟云里,懒于继续磨练自己的武艺,保持自己的警觉吧? 自古伴君如伴虎,然而人生路漫漫,孑然一身到底无趣,就算伴虎一程,又有何不可? 薛寅仰头饮尽一杯酒,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儿才重又抬起头,眼神微醺似醉,抬眼凝视眼前人,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目光茫然,又隐隐带一丝天真。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6 柳从之轻笑,忽而倾身,在薛寅唇角轻轻一吻。 这一吻来得突然,无声无息,却又无比亲昵,薛寅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蓦地睁大眼,猛然向后一撤。 他像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尾巴被踩住的猫,那厢柳从之神色却变也不变,微笑着一理衣襟,道貌岸然一本正经,陛下涵养向来上佳,可谓千破万破,脸皮不破。薛寅晕乎乎的醉劲终于过去,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红,看一眼周围,只见小游九已不见踪影,四周唯一的人就是眼前风度翩翩的柳陛下。薛寅深吸一口气:“陛下怎么来了?” 柳陛下微笑坐下,拿起桌上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啜饮,一面含笑道:“忙完正事,前来看看。” 薛寅瞥一眼桌上酒具,他自斟自酌,可没给别人备杯子,但柳陛下如此泰然自若,他还能说什么?薛寅把目光从酒具上移开,问:“游九呢?” “放他走了。”柳从之微微一叹,“这孩子聪明,但太过聪明,不受磨练,难以成器。” 薛寅淡淡看他一眼,柳从之也是太过聪明,但柳从之一生惊涛骇浪,其中艰险,又怎为外人知?他低声道:“游九这孩子只需好好教养,将来必成大器。” 柳从之微微一笑,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放下酒杯,含笑谈起了正事:“月国那边传回了消息。白夜处斩当日,厉明派手下天蚕精英刺杀行踪不慎被泄露的纱兰……当夜十分凶险,沙勿誓死守护纱兰,一番厮杀之后,纱兰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有千里眼,亲眼洞悉了当夜所发生的一切……柳从之无分身之术,但或许真有一双千里眼也不一定。 薛寅缓缓咀嚼这段话,微一侧头:“死无全尸?” 杀人最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次忌死无全尸,死人不会说话,但死人可以骗人。 “正是死无全尸。”柳从之含笑一点头,“一具焦尸,其中种种,着实难以断定。与此同时,沙勿出逃,再次不知所踪。”他低低一笑:“这事越来越有趣了,不是么?” 月国乱象仍未止歇,于南朝倒是好事一桩。薛寅缓缓点头,“确实有趣。”他正了正神色,抬起头:“陛下手眼通天,令人佩服。” 柳从之为何要如此详细地给他透露如此多的月国机密?这甚至不仅是月国的机密,也包括柳从之本身的……柳从之手下有一张绝大的情报网,为他源源不断送来各种情报。这本应是绝密,薛寅如今充其量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不沾政事,不碰兵权,游手好闲醉梦浮生,安分守己,却也安全,柳从之又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当然,这些他确实很感兴趣不错。 薛寅抬眼直视柳从之,目中带着淡淡疑惑。柳从之侧头打量他片刻,笑了。 薛寅当真同他默契十足,直觉敏锐异常,有知己如此,当浮一大白啊。 柳从之沉默片刻,忽然收敛了笑容,正了神色,“月国有天蚕,朕有柳絮。” 薛寅微微一震:“柳絮?” “纷飞如絮,飘散各地,生根发芽,自成罗网。”柳从之淡淡微笑,给薛寅斟酒,“数年前,我遭华平陷害,被贬为庶民。那时我十分不甘,想了许久自己为何败了这一场。最后我终于想清楚了,我之败,固然是因为处事不当引得老皇帝震怒,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少。我需要充足的来自于不同渠道的消息,越多越好,有了这些消息,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以恰当的方法应对,才不会再度一败涂地。” 他把杯中酒斟满,放下酒壶,忽然轻轻一叹:“后来我征战沙场,更深领悟到这一层道理。尤其后来,我见识了月国天蚕。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需要有很多只属于我的耳目,这便是柳絮。” 柳从之说得心平气和,薛寅却逐渐浑身紧绷,他几乎想站起来就此离开,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僵在原地听柳从之继续说下去。 柳从之含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柳絮至今已成罗网,然而网越大,就越难控制。我事物太多,如今已无法再亲力亲为。迄今为止,远在月国的柳絮皆是由我一名故友在掌管,但是近日他已亡故。”他说着缓缓执起酒杯,悬于薛寅面前,“朕需要另一个人代替他,成为朕的耳目,你愿意么?” 薛寅不接酒杯,只盯着柳从之,涩声问:“陛下信得过我?” 柳从之拿着酒杯的手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薛寅,目光柔和,“我和自己打了个赌。”他唇畔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无半点他平日的温文尔雅,却带一丝狠戾的狼性,更隐隐带了一丝兴奋,“我赌你不会背叛。”他含笑问:“这赌约,你应么?” 薛寅垂眉,眼前的酒杯被稳稳握着,一动不动,杯中隐见光华,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酒香,这酒本是琼浆玉液,辛辣甘醇,回味无穷,闻之欲醉。 他心头忽然涌起淡淡胆怯,淡淡兴奋,以及一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热意。他盯着眼前酒杯看了许久,忽然伸手,一把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应。”薛寅一亮杯底,抿唇,低声道。 章节目录 第108章 之三年之后 六月盛夏,骄阳似火,宣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繁华如织。 宣京春多雨,秋萧索,冬冷冽,唯有盛夏,艳阳高照,灼灼烈日为这座古城抹去所有雨雾风霜、历史风尘,映照出她繁华雍容、生机勃勃的一面。 也唯有在如今这样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好时节,饱受战火摧折的宣京才能露出她光彩照人的本来面目。 时年正是天和三年,距柳从之推翻薛朝、自立新朝、登基为帝已有三年光阴。新帝知人善用,选贤用能,在其治下,新朝也一改前朝末年的荒唐颓败,社稷为之一清。三年来边境平稳,四下无战事,更难得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今新朝一切平稳,势头正好,已有太平盛世之雏形。也因此,新帝在民间的名声颇好,他这皇位虽来得不正,但在他治下,民生到底好过以前。 宣京城北,宁王府。 往来此地的人皆知,宁王府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7 宁王府乃是三年前由前朝公卿府邸改建,修得恢弘气派,乃是由圣上钦赐给宁王的。当今宁王可是大大的有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圣上改朝换代,自然也将朝堂上下里里外外清扫了一番,至如今,薛朝旧臣只有极少数尚在朝堂,多已失势,而这宁王,却是意外中的意外,只因这宁王原是薛朝天子。 新帝虽行仁政,未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但天子身份到底特殊,新帝起先封宁王为降王,其中意义不言自明,但之后又改其封号,赐其府邸,由此之后,这一介亡国之君竟是圣眷日隆,以至于到了让世人都啧啧称奇的地步——这宁王又有什么本事,非但能保住自己性命,还能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宁王府前,一人风尘仆仆,提缰勒马,抬头看一眼府前的牌匾,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牌匾十分特别,其上只得龙飞凤舞的一个宁字,笔法漂亮却不失庄重,时人皆知字是当今陛下御笔亲题,价值何止千金。宁王薛寅之名也就此传遍大江南北,人人为之侧目:陛下何以对前朝亡国之君如此亲厚? 流言蜚语是一回事,由此而生的骂名是另一回事,拱手送上河山的亡国之君或许不那么多,那么媚上惑主的亡国之君呢? 来人抬手轻轻安抚一下□□有些焦躁的坐骑,而后翻身下马,他十分年轻,作武人打扮,一身劲装,腰配短刀,虽满身风尘,一眼看去却仍是英气勃勃气魄逼人,不过气质落拓了些,教人一眼拿不准他的身份。却见他立在原地,却不动作,只默看眼前恢弘气派的府邸,末了忽而一声长叹,眉宇间流露出丁点疲倦之色。 这神色疲倦里带一丝安宁,仿佛终于归家的旅人。此一点细细想来却未免带一丝讽刺,曾几何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视宣京为家,这座给他短暂尊荣,也赋予他无限骂名的城,几是他人生颠沛的起点,但又在何时,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终点了呢? 有一个人给了他这份安宁,他不知这份安宁会在何时迎来终点,但至少此刻,他沉溺于此,不愿离去,就算明朝风雨再疾,也是明朝的事了。 薛寅驻足片刻,眼前的门忽然由内而外开了,一人倚门而立,含笑凝视他。薛寅扬了扬眉,一别数月,这人倒是丝毫不变,不过他认识姓柳的这么些年,这人似乎也从来不曾变过,容颜不改,笑容不变。 反之,懒得出奇的薛小王爷这般精神的模样,倒是十分少见。 柳从之端详他片刻,笑道:“欢迎回来。” 薛寅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垂首下跪,“薛寅参见陛下。” 柳从之向前两步,轻轻扶起他,“不必多礼。我为你设了酒菜,给你接风洗尘。” 柳从之的手十分温暖,薛寅呆了一呆,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即使登基已三年有余,在他面前,柳从之仍然不喜自称朕,而是自称我。 这几乎独此一份的特例有时几乎会让人忘却眼前这个平易近人笑得如沐春风之人乃是帝王,不过也仅是几乎而已,薛寅一直以来都是个清醒的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府内确实设了宴。 好酒好菜,好琴好剑,满园芳树,夏花成团。见此妍丽盛景,便觉数月以来在月国所见种种都恍如隔世云烟,毕竟边境的罡风再烈,一时也吹不至京华。柳从之抬手为薛寅斟酒,刚拿起酒壶,就好笑地看着这个今日乍见时还堪称英姿飒爽的小王爷四仰八叉躺在椅上,软绵绵好似没骨头,满面酒意,眼神迷离,似乎早已醉死在了梦乡之中。 柳从之低头,薛寅恰好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眼神懵懂又带一分醉意,天真却迷惘。 两人对视,柳从之目光稍微深沉。 眼前人最难得的恐怕就是这般毫不设防的姿态,这人看似软弱忍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柳从之却知,想要真正驯服这看似慵懒却戒心极重、兽性犹存的猫,绝不能一味强硬,于是他赌了一把,逐渐放手,任由这人离开。 如今他也不出所料收获了自己的礼物。 这个人只能是他的。 柳从之呼吸稍微带了一分灼热,放下手中酒壶,想站起身,薛寅却开口了,声音带一丝沙哑:“这才太平了不过三年呢。” 薛寅此去月国数月,忙的本就是正事,月国近况如今他最熟悉,此前两人已经就正事谈过,近来边境摩擦日渐严重,自三年前女王死讯传来,月国便是厉明的天下。厉明也是治国好手,三年来南朝元气恢复,月国也羽翼渐丰,厉明麾下更有新锐将领崛起,太平不过三年,至如今,乱象又隐现了。 柳从之闻言止了动作,倒了一杯酒递给薛寅,道:“江山来去,必有纷争。” 薛寅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有些疲倦地道:“如何能长治久安?” 他不怕打仗,然而这世上打仗的人有很多,但不能打仗的人却更多,百姓所求,始终不过安宁二字而已。 柳从之笑了笑,低声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说完,却又叹了一声,语气稍带遗憾,“可惜我们于月国,还缺威慑之力。” 两国比邻,若想长治久安,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结盟,互通有无,一起受益。可月国始终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恶狼,狼始终习惯于劫掠、厮杀,单纯的利益不能让其安分,只有实打实的武力才能对其产生威慑,从而迎来真正的太平。 薛寅啜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场仗始终是避不过的?” 柳从之叹了一声,“我却希望这场仗永远不要真正打起来才好。”他说罢摇了摇头,忽从薛寅手中拿过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一亮杯底,笑道:“今日你回来,是难得的好日子,就先别说这些了。”薛寅仍做着拿酒杯的姿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那神情着实带一分可爱,柳从之低笑,倾身吻了上去。 长夜漫之又漫,这厢京华静谧如诗,那厢月国惊雷闪电。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8 方亭独坐窗边,怔怔地看着窗外大片盛开的昭夜花,静静出神。 三年来他长大了不少,幼时秀气的面容也隐隐有了棱角,渐渐突显出他的月国血脉来。奈何这么个在月国应该无比尊贵的孩子,一眼望去却极其削瘦,气质忧郁。 他在发抖。 他满身血污,许多血迹还是新鲜的,身上的衣物乱糟糟的,遍布划痕,乍一看去,仿佛才受过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连面上都是细小的伤痕,细看却是抓痕,仿佛人痛到忍无可忍之时,最后奋力抓破自己皮肤所致。 方亭抱膝而坐,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如筛糠,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无声流出,又无声滑落。 宁先生咳了一声:“小子,你哭什么哭!” 他声音苍老沙哑,极其虚弱,语调却极为亢奋,“这可是你要试的!万毒焚身,你已熬过了最后这一劫!现在你已是百毒不侵之体,之后天下谁能动你?你记住,你今天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不被任何人踩在脚下!”他说到此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续道:“厉明的儿子,当真命硬。你小小年纪,这般造化,将来可必定……不得了啊。” 方亭听着这话,忽然咬牙切齿,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的愤怒之色,猛地回过头来看一眼宁先生,一回头却是怔了。 他双眼蓄满泪水,视线模糊,隐约只能看到这恶贯满盈的老家伙神情灰败地躺在床上,对着他伸出一只枯柴似的手臂,似乎想摸一摸他,又垂下了。老家伙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声音极低:“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一句话说至最后,几已不闻。方亭眨了眨眼,目中泪珠坠下,老家伙死了。 他痛恨这老家伙,也感激这老家伙。 方亭呆坐了半晌,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都麻木,才一瘸一拐站起来,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家伙,又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寂寂一片,满谷的昭夜花开得仍艳。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出屋,从另一间屋子里找出了几桶油,绕着屋子一路开始泼,洒遍全谷。 然后他扔开油桶,盯着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摸出火折子,点火。 熊熊烈火燃起,席卷全谷,将这座深谷隐藏的所有毒物、秘密、罪恶都吞噬殆尽,丁点不留。 如此,便是了结了。方亭抹去眼泪,可惜,还远不到解脱之时。 章节目录 第1109章 边城烽烟 夏日炎炎,古道狭长,官道上车马辚辚,望之却是浩浩荡荡一支商队,满载货物,自月国边境而来,往南朝边城安梧而去。 商队规模不小,随行之人多随身带了武器,显然并非易与之辈。最为显眼的却是车队领头一辆通体乌黑、宽敞气派,由两匹骏马拉载的马车。官道上的其它人路过此间,都不免好奇地向那辆马车打量一眼,不知那厚厚车帘后坐的又是何方神圣。 时近正午,马车车帘被拉开,车中人轻轻打了个手势。 这动作来得突然,然而一个手势打出,当即有人大喊:“停!大家在此地休息好了再上路!” 一声令出,偌大一个车队即刻止步休整,却是丝毫不乱,可见平素管理有方。有人小跑到车前,恭声问:“袁爷,可有吩咐?” 车内人微微摇头:“无事,你也去休息吧。” 说话人容貌阴柔秀雅,通身贵气,气度从容,却是袁承海。 袁大人堪称柳从之左膀右臂,为拥立柳朝立了绝大功劳,按理说这时应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尊荣权势,又怎会屈尊降贵至此,亲自随商队押送货物? 袁承海拉开车帘,瞥一眼窗外。 今日再走几个时辰,便到安梧城了,这批货物一部分从月国而来,还有不少来自异邦小国,流入南朝便是奇货可居,届时自能大赚一笔。 不过就算大赚一笔,终究不过是小利而已,比起此番来去异国,长途跋涉,一路艰辛,说来可大是不值。袁承海思及此,忽然微微一笑。他如今冠冕去尽,再无官职傍身,也无需再理朝政风波,尔虞我诈,他这一生所专,无非是个商字而已,跋涉行商固然有其辛苦之处,但到底自由自在,不乏趣味。 袁承海的思绪是被一股酒香打断的。 “要喝酒么?” 车内另一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酒壶,随手打开壶塞,一阵浓郁酒香随之溢出,令人闻之欲醉。袁承海深吸一口气,接过酒壶,浅啜一口,笑道:“好酒!” 他话音才落,手上的酒壶就被送上酒壶之人反手夺了回去。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09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举起酒壶仰头痛饮一番,赞道:“果然好酒。” 这人青衫潇洒,不是莫逆又是谁? 袁承海当年身在高位时门下之人众多,如今冠冕去尽,袁家虽仍是富贵逼人,气势却到底弱了一筹,不少门下人也就此散去,倒是这算命的一路相随,从未离开过。这两年来天南海北行商,得此一人相伴,也是一桩妙事。 莫逆放下酒壶,笑问:“等这趟货走完,越之还有什么打算?”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莫逆当年尚称袁承海一声袁爷,如今却是直接表字相称了。袁承海道:“安梧是个好地方,不妨长留。” 莫逆凉凉道,“你身为皇商,难道不该长留京华?” 袁承海笑笑:“京华是非之地,不留也罢。” 柳从之掌权至今,南朝已保三年太平,三年来非但边境无烽烟,甚至连两国关系都大为缓和,乍看上去几乎能用融洽来形容。 南朝与月国之间的龌龊可谓说也说不尽,单单柳从之与厉明之间就有数不尽的恩怨,然而两人掌权之后,却像是不约而同地将所有龌龊放在了一边,非但不挑起战火,甚至还开放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行商往来,安梧在内的许多边境小城也因此受益,别的不说,一贯荒凉被南朝人视为废土的北化,也由此迎来了转机。 北化那位声名显赫的郡主,可正经是个人物,北化有此一人在,又怎会永困穷苦之境? 袁承海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北化也好,宣京也好,如今他不过一届商人,国之大事,种种纷争,却是与他无关的了。权能傍身,却也压身,做官时举步维艰步步思量,唯恐性差踏错一步,以至万劫不复,如今无官一身轻,想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安梧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边境小城规模不大,安静平和,却颇为繁华,来往行商诸多。车队抵达安梧,便算功成圆满,满载的货物再分批寻找渠道运往南国各地,不过这些许多都是早已定好的,做起来也容易。袁承海抵达安梧后,做的第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却是在安梧购置了一座宅子。 这人因行商不知去过多少地方,阅历甚广,如今竟真打算长留安梧了。 数日之后。 清晨,安梧城门开,人流随之涌入。进城的人中有行商,有普通百姓,但大多都风尘仆仆,难免憔悴,人群中有一名女子却十分显眼。此女容貌端丽,布衣麻衫尚不能掩其姿容,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与周围所有奔波生计之人都大不相同,却不知是因何而来安梧。 女子本欲直接往驿站买马出城,不料在城中行走一阵,却在酒楼不远处止住了脚步。 她前方赫然是个算命摊子,“仙人指路”四字如今看来,倒是依旧招摇。女子乍见故人,心绪稍微复杂,驻足道:“海日见过先生。” 坐在算命摊子后的莫逆抬眼看一眼海日,也是惊讶。这女子三年来容颜不改,倒是美人依旧,昔年宣平第一美人实在名不虚传,只是……莫逆随手一摇折扇,他三年前见这女子,便知她身中绝毒命不久矣,至如今,这绝代美人的寿数恐怕也…… 莫逆笑道:“夫人可要算卦?” 海日摇头。 莫逆问:“夫人可是尚有心愿未了?” 海日含笑,微微点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她顿了顿,“今日相见也是有缘,愿先生今后平安顺遂。” 她一句话说完,并不留恋,扭头就走。莫逆悠悠叹一口气,算命算命,与其说算的是天命,不如说算的是人心,只要人心智坚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何须仙人指路? 海日行了几步,忽然有人在背后唤她:“海日姑娘。” 声音入耳,饶是她也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头道:“袁爷。” 这人正是袁承海,看这样子,是往算命摊子的方向去的。二人曾为夫妇,此时相见,却莫名无言,昔年袁承海好出入风月之地,结识海日,二人交情不浅,海日也以此为契机将袁承海引入柳从之麾下,两人都为柳从之日后帝业立下极大功劳,只是二人成婚一事,想来却如同笑话。 莫逆称海日为夫人,袁承海却唤海日姑娘,许多年前他流连宣京青楼楚馆,能见海日姑娘一面便是难得,如今这一声叫唤,却和许多年前别无二致,温和平静。 当年种种,如今想来都好似一梦,人各有命,梦醒便是命尽之时。 海日静了静,笑道:“我往京华去。” 袁承海并不惊讶,只道:“姑娘一路走好。” 两人交谈一会儿,海日临走,迟疑了片刻,提醒道:“安梧不是长久之地,近来边境不平,恐有祸事将近,你多加小心。”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0 一别三年,此女销声匿迹,又是去了何处,有何遭遇?这等家国大事,许多涉足其中的人尚堪不明下一步动向,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袁承海思绪转了几转,最终只点头:“多谢姑娘告知。” 无论海日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边境确实是快乱了。 月国是一头强自将爪牙收起许久的饿狼,如今新的爪牙长成,蓄势待发,不见血难解其狼性,可南朝这边,又有什么打算? 宣京宁王府。 薛寅呵欠连天,他一抵京就开始成天睡不醒,虽然薛小王爷多年以来就是这么个吃货睡神附体的德行,但这次回其夸张,活像是三百年没睡觉要一次补够本一样,也不知他在月国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过的。左右薛小王爷现在没正事可忙,自然是怎么睡得舒服怎么来,整个人懒洋洋软绵绵,睡醒了闲暇时如果柳陛下有空,两人就会下棋。 这盘棋从薛寅回京那一天就开始摆,断断续续下到今日,还是没分出个输赢,棋面错综复杂,白子稳固平和,黑子布局复杂,一举一动杀气腾腾。 执白的是柳从之,执黑的是薛寅。 薛寅打个呵欠,拿着手中黑子玩味了半晌,最后才施施然落下一子。看着漫不经心,棋面上倒是丝毫不显颓势,棋风凌厉。他同柳从之对弈许久,弈棋时早无了当年那股藏也藏不住的戾气与浓烈的求胜之心,却也不碍于柳从之地位,随意敷衍,如今他下棋更加随性,往往不拘泥输赢却全力以赴,年少的戾气渐淡,棋风却也因此成熟许多,不再一味剑走偏锋,思虑周全。早年他与柳从之下棋几乎是十盘十输,如今却渐渐有输有赢,各有胜负。 薛寅落子很慢,往往要好好思索一番,又或吃一块甜糕再继续。柳从之落子却很快,始终不疾不徐,一眼便知其成竹在胸,这人倒当真永远是这个模样……薛寅看他一眼,注视棋盘,忽而落下一子,有些得意地问:“这样呢?” 柳从之含笑注视棋盘,落子的手却停住了。 棋盘上黑白两方僵持,白方江山稳固,却始终处于守势,并不多与黑子的进攻计较,常常规避。然而黑子一方却难以满足,料理了一些零散的白子后,终究摩拳擦掌,剑指白方江山。 这一局棋与其说是他二人在弈棋,不如说下的是这江山棋局。 柳从之注视棋盘,含笑问:“如果是你,你待如何?” 南朝避战不假,但柳从之手下又岂是任人欺辱之辈?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薛寅静了一静,忽然拿起一枚白子,几乎不假思索地置于棋盘之上。一招棋出,柳从之面上流露出一丁点赞赏之色,微微颔首。 釜底抽薪,将军。 既然狼有爪牙,那不妨断了其爪牙,断其后路,让其只能安分! 棋局进入尾声,几近尘埃落定。与此同时,有信使快马加鞭,将第一封敌报送入了宣京。 边境骚乱,月国流寇入境劫掠,杀伤百姓不少。 这一场战争,是从“剿匪”开始的。 章节目录 第110章 1谁人引战 来自边境的敌报有两封,分别来自不同人,第二封在一日后抵达。 前一封简短地写了大概情况,言明正在全力搜查匪徒踪迹,后一封内容则要翔实得多,将种种细节一一写明。 将两封文书放在一起看,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 自月国而来的流寇应属悍匪一类,人数不少,行动迅捷手段狠辣,普通百姓遇上这等有备而来的武人,就算有心抵抗,也无还手之力,故而伤亡者众。 此事确实棘手,但其中疑点也实在不少。 柳从之将手中文书递给薛寅,闭目沉吟了片刻。 薛寅飞快将文书扫了一遍,接着眉头紧皱:“这些人真的是匪徒?” 他接手柳从之在月国的情报网之后,对月国局势并边境局势都加深了了解,看事远比当年坐困北化、消息闭塞时准确,这时一扫敌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关键所在。 柳从之睁开眼,目光微冷,笑道:“恐怕不是。” 所谓流寇者,刀头舔血,为钱财不择手段,往往流窜多地劫掠,此次事件乍一看也是如此,然而细看则不然。 一是位置,短短时间内一连两起杀伤平民、劫掠财物的事件,发生地点皆在驻兵薄弱之地,故而每每当官兵得到消息前往,匪徒已然扬长而去没了踪影,但是相对的,这些地方也不富庶,无多少钱财可劫。这些匪徒要么是胆怯谨慎,不敢前往富庶的所在,要么便是事先就清楚南朝边防的大概部署,看准了这一点钻空子。 然而若这些人是真的胆怯谨慎,行事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大大方方地亮明了月国人的身份,行事狠辣嚣张似乎浑无顾忌,劫掠财物不说,其所过之处,死伤者众。但再一细看,死难者却多是老弱妇孺,这就耐人寻味了。需知边境民风彪悍,遭遇这等悍匪,有血性的男人皆会抵抗。按理来说,匪徒入境,要杀的应是尚有余力抵抗的男人,而非柔弱妇孺。毕竟女人尚可抢去做压寨夫人,男人留着可是百无一用,这些劫匪杀伤老弱妇孺,却留着这些男人,是要等着这些人提刀上门报仇雪恨么?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1 不过就算有人磨刀霍霍要报血仇,恐怕也难找到门路。柳从之垂眼看一眼文书,笑问:“你觉得这批匪徒能被搜出来么?” 薛寅摇头。 他眼力不错,也理清楚了这件事的脉络,再看柳从之,便知两人所见略同。 在正事上,他们俩似乎总是所见略同,默契十足。 薛寅脑中闪过这念头,稍微走了一会儿神,接着回过神来,坐直身子打起精神道:“这是来点火的。” 柳从之几年来皆隐忍避战,如今闹上这么一出,却是在刻意挑起两国之间的矛盾。一旦民怨沸腾,就算柳从之不想打,恐怕也必须打了。 那么这些所谓“劫匪”的背后,又究竟是谁?是月国蠢蠢欲动的爪牙?还是其它人?薛寅想得出神,忽觉耳边一热,却是柳从之倾身拿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平,俩人坐得很近,柳从之这么一动作,下巴刚好抵住薛寅肩膀。薛寅耳后敏感非常,柳从之稍微一吹气,他耳朵就从耳尖一路红到耳根,柳从之看在眼中,低笑,引得眼前人回眸瞪他。 柳陛下正一正神色,坐正身子,一本正经地研起墨来,而后抽出一支笔,薛寅满以为这人要写东西,不料柳从之备好笔墨,却是将笔递至了他面前。 薛寅狐疑,柳从之这是在卖什么药? 柳从之含笑道:“你来起草一封文书,我念,你写。” 薛小王爷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写?我的字……”他不学无术粗人一个,一笔字要写正规的文书,恐怕还真不够格。 柳陛下却点头,一锤定音:“你来写。” 薛寅见他坚持,只得坐直身子,悬笔于前,正色道:“开始吧。” 这封文书又是写给谁的呢? 这个暂且按下不提,却说边境这场风波闹得如此之大,柳从之这边很快得知了消息,可想而知,厉明也接到了这个消息。 厉明治国手段堪称铁腕,月国几年间没闹出过一次匪患。近年来两国通商不断,边境渐渐富庶,这胆大包天的流寇又是哪里窜出来的,闹出这桩事? 近来实是多事之秋,厉明揉一揉额心,疲倦之余,不免有些许烦躁,再看一眼眼前活像根木头一样杵着的少年,莫名就觉心头火气旺盛,皱眉冷声道:“宁先生死了?” 方亭点头,一声不吭。 厉明冷眼看他,“你非但没有把谷中有用的东西带回来,还一把火把那里全部烧了?” 方亭抿唇,继续点头。 他一不辩解,而不认错,沉默点头的模样着实是干脆利落得很,厉明怒极,反倒是笑了:“好,如今这谷被你一把火烧干净了,你现在是宁先生唯一的徒弟,我只问你,你能拿出我需要的毒药么?” 这次方亭不点头了。 厉明问得干脆,方亭答得也干脆,果断一摇头,第一次开了口:“我没有那种东西,以后也不会有。” 这一句话实在是干净利落,倔得很,年纪轻轻,实在不凡,厉明低头看一眼这小崽子,忽然抬手抽了方亭一个耳光。 厉明手劲不小,小家伙整张脸几乎被打得偏过去,半边脸飞快地肿起来,仍然一声不吭。 小小年纪,跟了宁先生三年,倒是养成了这铁石的心肝,雷打不动,倔得要命。 厉明有些烦躁地闭眼,“你出去吧。” “是。”方亭低低应了一声,转头往外走。 走至门边,却见一人恰好推门而入。来人较方亭高了许多,却是个身材挺拔的武将,年纪尚轻,通身锐气,一眼看去如同一把出窍的宝剑,锋芒毕露同时,就未免有些盛气凌人。看了形容狼狈的方亭一眼,眼中滑出一点轻蔑之色,嘴上却道:“见过王子。” 说见礼却不行礼,这人态度可想而知。方亭说是王子,但许多人都知他生母是南人,方亭几年来又长居幽谷,不见踪影,厉明手下不少人对这个所谓王子都毫无尊敬可言。这武将名达慕,出身将门世家,其父是厉明心腹。达慕好武,擅战,这几年来锋芒渐露,是备受赏识的一名年轻将领,前途正好。 相比之下,方亭堂堂王子,就狼狈得有些可怜。 方亭面上火辣辣的痛,垂下眼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房内只余厉明与达慕两人。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2 厉明召达慕来,谈的自然是正事,“你知道这批流寇的来历么?” 达慕摇头:“边境驻军严密,无人敢随意捣乱。”南国在侧,历来边防就是重中之重,岂容不长眼的宵小作乱? 不过这一次虽然事出突然,却也可以看做是一个机会。达慕眼中有兴奋之色,他是武将出身,又年轻气盛,如今羽翼渐丰满,就越发好战,为国开疆扩土是他作为武将的理想,也唯有战争和鲜血,才能成就功勋与尊荣。 达慕战意显著,分析时局之后又抱拳请战,厉明闭目安静地听着,面上倒是喜怒不显,不露颜色。 待达慕说完,厉明睁眼,却只叹了一声:“你下去吧。” 达慕颇有些失望,也只得离开,边境动荡,于他却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王一向杀伐果断,如今怎么如此犹疑?他一面行走,忽然听到远处遥遥传来一阵笛声,曲调优美而熟悉,他驻足听了片刻,辨认出曲子由来,当即眉头一皱,面上露出些许不悦神色,快步走远了。 他是武人,最不爱听这种凄婉之音。 宫殿一隅,方亭放下手中陶笛,这么多年了,他仍然只会吹这么一首征人泪。 这些年来,这首曲子于他几已成安神曲,三年来与宁先生作伴,常有不堪忍受之时,每到这种时候,只有这首曲子才能让他安静下来。他逐渐寻找到了生存之法,却仍然不知这条路何时才是尽头。 三年前,尚有人会听这首曲子,如今昔年人已成白骨,唯余衣冠冢静立宫殿一隅,简陋的石碑上无字,什么都没有。 方亭背靠树干坐着,看一眼眼前的石碑,最终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安静的孩子,如今更是寂如死水,再无了一丝孩童的朝气。这孩子单看外表,恐怕没有一丝像厉明的地方,如今随着年龄增长,神情日渐沉郁,倒是……越来越像昔年的白夜。 而那个叫白夜的人已经死了,罪大恶极,死无全尸。 薛寅停笔,看一眼眼前纸上洋洋洒洒写的一大串,摸了摸下巴。 当他开始写这封文书的时候,就开始明白为什么柳从之要叫他写这封文书了。 这封妙极了的文书,是写给月国的。 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一字千金的柳陛下屈尊,小薛王爷这笔字不多不少刚好够用,内容嘛,乍看倒是稀松平常。 这封文书概括起来大概是这样:最近边境不太平静,发生这种事大家心情也十分沉痛,然而两国交好不易,被此等宵小打破也实非南朝所愿。如今南朝追捕流寇暂无头绪,故而想寻求月国派人协力,辨认匪徒身份,共惩匪徒。 等月国人看到这封文书,恐怕会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柳从之这是疯了?引狼入室? 薛寅看一眼柳陛下,柳陛下笑眯眯,面上不露丁点颜色。 英明神武如柳陛下……当然是不会疯的。 章节目录 第 111章 炎炎夏日 这封文书很快就从薛小王爷案头传到了厉明案头。 单从文辞上看,这封文书传达的意思很明显,它表明了柳从之一贯的避战态度,故而这并非一封高高在上的问责书,而是拱手给了月国一个台阶下:月国人于我境内杀我百姓,那我自会除之。我知这也非你所愿,那你能否也帮把手?我们各享安宁,不起战乱,岂非绝妙? 柳从之意图明显,言辞看似温软,姿态却放得不低。其一,自然是这一笔……的字。其二,这封文书没有附上月国文字的译文。 不说其它,就说当年薛朝老皇帝在位时,虽有良将守边,奈何国力空虚,故而并不敢怠慢月国,两国每有文书往来,哪次不是精心书就,口吻温软,更精心附上译文?当然其中更有柳从之亲自执笔写就的,毕竟连老皇帝都知道自己这个状元郎才华横溢,更通月国语言文字,不用他用谁? 柳从之明明有此之能,如今却刻意送上如此一封书信,其中意思不外乎一点:我不想和你打,但我也不惧和你打。 厉明扫过文书,将其中所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玩味地笑了笑。 他通南国话,就像柳从之通月国话一样,有敌如此在侧,岂能轻易安寝?若不能知己知彼,何谈百战百胜? “请问陛下意下如何?” 堂下等候多时的使者躬身用还算清晰的月国话问出这一句,态度不卑不亢。 一封没有译文的文书,倒是附上了一个通月国话的使者,真奇哉怪哉也。使者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倒是丝毫不露怯,眼帘微垂,小心地敛去了锋芒,行事谨慎小心,态度带一丝圆融。 这使者名顾均,乃是昔年大薛亡国时,愿舍命护卫故国之人,却也是臣服柳从之,效力于新朝之人。袁承海曾言顾均年少气盛,尚需磨砺,如今这年轻人行走之间,却隐隐有了与昔年袁承海如出一辙的圆融,不知袁承海今日再见顾均,又会如何评价?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3 如今的袁承海恐怕无缘见顾均了。厉明审视南朝这名年轻官员半晌,似笑非笑,忽而淡淡一点头:“这信上说得也中肯,如此匪徒,扰乱边境,侵扰贵国,损两国邦交,是为大患,孤亦欲除之啊。” 厉明的态度让人意外。 月国求战之心愈演愈烈,厉明向来野心勃勃,如今怎么如此轻易地顺着柳从之给的台阶下了? 他不是渴战么?这人觊觎了如此之久的南朝江山,如今却稳住了? 须知如今这人手里握着的可是锋芒毕露寒光湛然的刀,如今这种时候,兵器尚渴血啊…… 不过兵器戾气再重,也始终是被握在主人手中的,决定大局的也永远不是刀,而是握刀之人。 只是不知身为握刀之人的厉明,又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两国之间因边境摩擦而绷紧的关系至此似乎稍微缓和,边境来往走动之人虽比从前多了一分小心,大体却也平稳,没再出什么乱子,潜逃在外的月国流寇虽然让人提心吊胆,但在如今重重追捕之下,似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对普通百姓而言,与其担心打仗这种连影子都没有的事,倒还不如担心一下今年这热得离谱的鬼天气。 今年的天气热得颇有些邪门,入了盛夏,宣京酷热难耐,好似一个大蒸笼,暑气之盛,着实强过前几年许多。 这就苦了薛寅,薛小王爷生在北化那种寒风萧瑟的地方,虽未能练就一身耐寒抗冻的本事,但相比严寒,酷暑对他来说实在可怕。 可怜薛小王爷整个人被热气熏得蔫巴巴,心浮气躁有气无力,想出门,看一眼外面艳阳高照又乖乖止步,想睡觉,奈何坐着热躺着热什么都不干也热,实在是连睡都睡不着,这厢长大不少的小太子得知薛寅回归,兴致勃勃跑来看教自己习武的入门师傅,到地头却发现宁王爷半死不活懒洋洋,就差抱着冰块睡觉,谁来都不想搭理。 满腔热情的游九遭到冷遇,十分受伤,但仍然嬉皮笑脸在宁王府盘桓了半天,最终在身边人的提醒之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神情恋恋不舍,几是一步一回首,薛寅被眼前少年用幽怨不舍的眼神望着,只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连暑气都去了些许,倒是颇有些好笑。小游九年纪渐长,地位逐渐稳固,在多数场合已有了太子的架势,这小子生来聪明,为人处世也很有一套,招人喜欢,再有柳从之保驾护航,路走得自然平顺。只是一国太子之身,随着年纪渐长,要理的事情自然就多了起来,游九性子脱跳,如今却成日忙得团团转,难免心里抑郁,偶尔也会想尽手段偷懒。 于是宁王府,就成了少数游九极爱拜访的地方之一。只因此地主人比他还懒,根本不会管他。 游九年纪越长,眉目就越像柳从之,如今俨然已是能勾得小姑娘神魂颠倒的俊俏少年郎,只需看看如今的游九,便大概能明白柳从之十几岁时的模样,这父子俩都爱笑,薛寅最初觉得两人笑容极其相似,几乎如出一辙,然而看久了,就会觉得大为不同。 柳从之笑容温和如春水,锋芒暗藏,温雅从容,算计心机从来不显,喜怒哀乐付诸微笑,他原就是被时光打磨得最彻底的人,也正因如此,才成传奇。 游九的笑容却跳脱灿烂,有如初生朝阳,父子俩容颜如出一辙,但气质着实是相差甚远。 不过小的虽然闹腾,但胜在可爱,至于这大的嘛……小薛王爷看一眼外面明晃晃的日光,头疼,□□一声有气无力趴在桌上。 大的堪称一只千年妖狐,毛白肚黑,满肚子坏水不说,更可怕的是通身魅惑之气,约莫是修炼了千年的媚功,几至炉火纯青之境,极易让他心跳加快,神魂颠倒找不着北,但美人虽好,如此盛夏,就算是这样的美人投怀送抱,也绝不能忍,他得把姓柳的赶出王府,他快热死了。 好容易漫长的下午过去一半,薛寅昏昏沉沉,眼皮刚耷拉下来,却接到下人来报,有客求见。 薛寅打个呵欠,一面拿了把折扇给自己扇风,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去见客人。 客人不是一般人。 这等天气,薛寅几乎要不成体统地把自己上衣扒光,客人却是一身长裙,从头到脚一点肌肤不露,长发不盘,一头乌发几乎及腰,更可怕的是,她如此打扮,看得出风尘仆仆,额上却不见汗,面上也无丝毫疲乏之色,气定神闲,面含微笑。 薛寅第一眼看她打扮,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再一看客人的神情,那股由炎热引起的烦躁竟然破天荒地消了些许,心中不由叹服。 布衣荆钗尚不掩其国色,如此美人,实是不负昔年宣京第一美人之名。 “海日姑娘,别来无恙?”薛寅慢吞吞地道,据他所知,柳陛下和此女关系匪浅,他与这位声名显赫的美人倒是没什么交情,故而听说有客,着实吃了一惊。 海日曾嫁袁承海,而后冯印叛乱时更是以己身为媒给冯印下毒,赢柳从之重归帝位后,她在宣京留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一去三年,音讯全无,突然回京,却是为何? 薛寅看一眼眼前女子,海日容颜依旧,却可见消瘦,莫逆曾言,此女命不长久。 “海日见过宁王爷。”海日微笑,静静道:“此番叨扰唐突,实在抱歉。我才回京华,只想求陛下一面。”她看一眼身上朴素无华的布裙,微微摇头:“只是如今我这模样,要入皇宫恐怕得多费一番周折,只得来见王爷了,还请王爷代为传信。”纵然京华大变,纵然如今她一文不名,但若真要见柳从之,办法也是不少,只是……海日微笑,她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薛寅稍微惊讶:“你来找我传信?” 这又是什么道理? 海日淡淡微笑:“王爷是陛下心爱之人,自然知晓陛下行踪,不是么?”她笑容恬淡温和,只神情带一分黯淡,微微垂睫。 薛寅扇折扇的手顿住,闭了闭眼,他愣是被一个女人刚给震住了,咀嚼这句话片刻,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良久,他呼出一口气,忽然打个呵欠,懒懒一笑。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4 海日正色:“海日此来,实是有要事相告,还请王爷代我禀告陛下。”她淡淡道:“我自月国来。” 薛寅看着她,点了点头。 薛寅派了人给柳陛下传话,但柳陛下日理万机,忙得好似陀螺,一时半会恐怕也回不来,薛寅便陪海日聊天。 宁王府远望气派恢弘,其实登门的客人不多,早年是许多人忌讳薛寅出身,不愿沾染,后来薛寅炙手可热,倒是有想巴结的,奈何小薛王爷对这等不请自来没长眼睛的都不拿正眼看,通通扫出门去,于是最后,气派恢弘的宁王府就到了这等门可罗雀的境地。 海日是不请自来的稀客,但并不让人讨厌。 美人本就很难让人讨厌起来,知情识趣又会说话的美人更是招人喜欢,宣京花魁,倒是名不虚传,也无怪当年有那许多人为她一掷千金。两人不熟悉,本来没什么可谈的,海日见状便微笑起头,说起了自己这三年来的见闻。 “我回了故乡。”她含笑,“我生于江南,后因战乱北迁,在北边边城江城待了许久,说来,那地方离北化也不远。”于她,那地方恐怕是真正的故乡,直至她被掳至月国为奴,从此……她说完这话,忽然身子微微一颤,端起身前茶杯,掩住嘴唇。 她唇中溢出的血色,薛寅看得分明。 海日面色苍白,而后没事人一样放下茶杯,道:“待我走后,还请王爷把这杯子碎了。”她神情淡淡的,用手轻轻梳理一下鬓边如云的秀发,“脏东西,可不能给其它人用了。” 薛寅微微一叹。 美人如花颜如玉,奈何终究不能长久。又或者说,此等美人,如何能让人间见其白头迟暮? 章节目录 第112章 惊骤雨惊雷 一个人若自知自己寿不长久,会做些什么? 有人会怨天尤人,有人会顿悟向善,有人会拉其它人共赴黄泉,善恶因果,人之本性,恐怕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显其全貌。 少数的,像柳从之这样不信命的人,会认定天无绝人之路,哪怕深陷沼泽泥潭,也要拼尽所有力气踏出一条路来,至死不殆、不言退,即使死,也要死无遗憾。 那么像薛寅这样的人呢? 小薛王爷歪头稍微思索了片刻,答案清晰无比:他会回北化。 如今的他不讨厌宣京。 宣京有其繁华昌荣,有其富贵逼人,甚至也有他愿相伴的人,然而他属于北化。北化是荒芜冻土也好,化外之地也罢,他生于斯长于斯,也当死于斯。 薛寅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骨子里有抹不去的戾气不假,然而真论性情几乎可以说是温软的,与世无争随波逐流,故而也格外眷恋故乡,又或者说,他念旧,重情。 薛寅是个心软的人,是一片注定要归根的落叶,而海日,在这一点上,或许与他相似。 这个名满京华的传奇名妓,做过许多男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在一切落幕后,放弃荣华,孑然一身,回到故乡。 如果一切就此终止,她或许此生也不会再上京华,然而事实是她在死前再度回来了,作为一个为柳从之效力多年的密探,送上最后一则消息。 一则她因为机缘巧合而得知的,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则消息与如今的时局也恰好挂钩——边境起乱子,那么,究竟是谁挑起的乱子? 自然有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只因天下一乱,对某些人的好处就越大。 海日的叙述平静而流畅,薛寅听完,皱眉沉思,柳从之听完,面上却仍然含笑,道:“你是说,纱兰未死?” 海日颔首。 她是如何在南朝边城发现种种蛛丝马迹,之后又如何孤身进入月国查探,说来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更多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海日神情坦然,她此来只为传信,她并非掌舵之人,也无力左右时局,她是个密探,如此而已。 海日如此笃定,柳从之扬了扬眉,似乎并不惊讶。薛寅却皱眉,正色道:“这几年里,沙勿仍在活动不假,但势单力薄,难成气候……至于纱兰,厉明掘地三尺至今,仍未找到其人踪迹。”他神情稍带疑惑:“你确定是纱兰策划了边境骚乱?” 薛寅接掌了柳从之在月国的情报网,对月国情况极为了解,是以有此一问。诚然几年前纱兰之死疑点重重,但如若纱兰真的尚在人世,并且能至今不被厉明又或薛寅的人察觉,行事必然慎之又慎,换言之,势力薄弱难以引人注意,若是如此,她又如何能发起这桩规模不小,颇为缜密的骚乱? 海日道:“我只知我离开月国时,他们似乎在布局策划此事。不过有一事我肯定,就是纱兰未死。”她淡淡一笑,“我亲眼见过她,她的模样,与十年前相比……当真并无多少不同。” 十年前秀美无比、娇如掌中花的千金公主,十年后手段狠辣心机深沉的女帝,一眼望去,仍是娇美尊贵,温和良善的模样,至于这张漂亮面孔下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恐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5 柳从之含笑:“朕倒是十分遗憾,未能同纱兰见上一面,她这一招挑拨离间倒是用得不错……”柳陛下说到这里,斯斯文文地叹了口气,“可惜阴损了些。” 柳陛下似乎一点不惊讶,大大方方地评价仇敌,一旁的薛寅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论阴损,谁更阴损?柳从之三番五次挑拨月国内斗,把厉明纱兰耍得团团转,吃准的无非就是一点,这对兄妹彼此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一旦对上彼此,那么恐怕国恨家仇都得放一放。 毕竟□□才是最大的仇,一母同胞又如何,血脉亲缘又如何?终究比不过权欲二字。 玩挑拨离间玩得炉火纯青,如今却反被挑拨的柳陛下微笑:“厉明不会动。” 三年前纱兰之死的内情,薛寅恐怕不完全清楚,但厉明应该最清楚不过。 留着纱兰最大的好处莫过于牵制厉明,可若是纱兰牵制不住厉明呢?纱兰女子之身,上位之初就遭各方辖制,行事困难重重,若非掌中有沙勿这一张王牌,恐怕寸步都不能行,即使如此,她也仍然势单力薄,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厉明推翻。 厉明掌权,纱兰虽逃出生天,但前路越发渺茫,厉明必然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若她一味逃离,那么疲于奔命,必无生路可言,于是她唯有一死,以换得些许喘息之机。 于是三年前事变,厉明追杀,沙勿负伤,纱兰诈死。就算纱兰之死存疑,厉明得以光明正大公布纱兰死讯,也算是平了一桩心事。纱兰则低调潜伏,另谋生路。 三年后时机成熟,于是她出手了。 柳从之微笑,是啊,薛寅也认为月国蠢蠢欲动,但这时机,真的成熟了? 纱兰有一点算错了,只要有她在,这时机就绝不可能成熟。厉明狼子野心不假,但可不莽撞。柳从之闭目沉思,不过海日这一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好似一份从天而降的大礼。纱兰当年假死,逃过的可不止是厉明的耳目,连他的耳目也一并逃了过去,倒是让他挂念得紧。纱兰这些年藏得可谓滴水不漏,不想竟还是露了马脚,暴露了行踪。 该说纱兰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他柳从之运气好? 似乎不止一个人说过他运气好,而他的运气似乎一直也很好。 柳从之叹了叹,温和地看向海日:“多谢相告此事,辛苦你了。” 海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柳从之看她:“你可有心愿未了?” 海日一怔,当年她并未告知柳从之她用以制服冯印的是也会搭上自己性命的绝毒,不过……她摇头一笑,这位陛下一向是明眼人,就算一时不察,也不会一世不察,当年她想的是什么来着?只要柳从之下令杀冯印,她便也会一并毒发身亡,从此功成身退,在黄泉路上陪那位冯大人一程,也不枉对方对她一腔柔情……海日笑笑,“海日心愿已了,唯愿陛下治下,河山清明,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她举起眼前酒杯,“海日敬陛下,敬宁王爷。” 薛寅拿起酒杯与她碰杯,稍微动容。 他不熟悉此女,只知此女名传宣京,只知此女是柳从之心腹,当然,或许也知此女倾慕柳从之……咳,别问他为什么,虽然小薛王爷对这男女一事其实实在是不太熟,海日的形容举止也无异样,但他就是看得出来…… 这一点先按下不提。 此时此刻,海日的这番话倒是让薛寅动容了。 一个半生飘零的风尘女子,尚不忘这家国江山,尚愿为此倾尽全力甚至性命,也在所不惜……眼前的女子实不负宣京第一美人之名。 不过说到底,让此女舍弃性命以追随的,也是柳从之。 薛寅饮尽一杯酒,侧目看柳从之,后者眼睫微垂,神情似乎十分落寞。 柳从之身边不乏背叛者,也不乏死士,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似乎都在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余他一人。 薛寅皱了皱眉,顿了一顿,忽然默默伸出手,握住了柳从之的手。 柳从之掌心微凉,柳陛下顿了一顿,轻轻反握住他的手,弯眉一笑。 薛寅木着脸转过头去,面含困倦地打个呵欠。 回到那个问题,柳从之的运气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好? 雪中总有人送炭,锦上更有人添花。 或许就连薛寅自己,如果必要,也会拼却一切,保柳从之性命。 薛寅无精打采地看一眼窗外,这个问题,他好像郑重地问过姓柳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6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或许是他姓薛的运势为什么这么倒霉,是不是祖上把这个姓带着的福运都用完了,故而到了他这儿,就是这么倒霉。但这个问题暂时无解,算命的那大神棍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转运良方,只得按下,倒是柳陛下,曾认真回答过他的问题:“运气好的不是我,而是这天下。” 薛寅一愣:“天下?” 柳从之含笑:“薛朝命数已绝,然而天下命数未绝。就算没有柳从之,也会有其它的人,一扫河山,荡清污垢尘埃,还天下太平。”他道:“我不过是顺天而为,又恰好有那么几分作为罢了。” 时来天地尽相助。 那时尽呢? 小薛王爷叹口气,时尽,说得可不就是他么,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鬼,不过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到现在,似乎也勉勉强强,不那么倒霉了? 算了,运气这东西,他搞不明白,也懒得搞明白。 薛寅伸懒腰。 今天白日时热得发燥,至日落,热气退散,再至晚间,居然凉了下来,小薛王爷喝得半醉,倒在床上的时候几乎想□□,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他几乎快被晒晕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小薛王爷睡得满足安逸。这夜后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随之而来便是倾盆大雨,惊雷闪电。夏雨骤急,比风雨还急的,却是柳絮自边境快马送上的加急密报。 薛寅没被惊雷闪电劈醒,却因这封密报不得不大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展信一看,眉头便是一皱。 “快请陛下来。”他道。 屋外惊雷轰鸣。 风暴来了。 章节目录 第1113章 骤雨寒霜 柳从之多年经营之下,柳絮的一部分可谓在月国扎了根,对月国动向几是了如指掌,只是身处异国,又隐于暗处,结构颇为松散。薛寅接掌柳絮之后,又亲自前往月国,将柳絮上下重新梳理了一遍,故而如今柳絮的消息来得极快,精准且迅速,强过其余任何情报。 柳絮每月都会送密报上京,骤发这种急报,可见事关重大。 夜深雨骤,宁王府亮起数盏灯,朦胧灯影映出为数不少的暗卫。世人皆知宁王圣宠颇隆,宁王府华美恢弘,却只有少数人知此地戒备森严内有乾坤,更少人知道的一点是,此地有通往皇宫的密道。 此处由前朝遗留下来的密道正是柳从之将这座宅邸赐给薛寅的原因,至于柳从之为什么知道这里有密道,薛寅就不清楚了,姓柳的向来神通广大消息灵通,耳目遍地,对宣京的熟悉程度恐怕胜过任何人,知道什么都不稀奇。 柳从之翻修前朝旧宅建宁王府时,连带着连地下密道也翻修了一遍,于是宁王府就成了有如皇帝陛下后花园的地方,来去自如不露痕迹,以至于薛小王爷一度看见柳陛下就头疼——您老人家能保重龙体,安安分分地待在皇宫里么? 小薛王爷这边呜呼哀哉一阵,却拿姓柳的一点办法没有。 没办法,姜还是老的辣,而对柳从之来说,搞定小薛王爷这种没出息的人实在不需花半点功夫——他只需要凝视对方微笑就好了。 薛寅是个不争气的,美人计这种东西,对他向来是百试百灵。 而柳陛下这种绝色,又向来是,一笑……那个倾人城。 咳咳,扯远了,还是说正事。 薛寅披衣坐在房中,将手中密函递给柳从之。 后者星夜而来,面上倒是无任何疲惫之色,接过密函细看一遍,沉吟不语,面上喜怒不显。 能让柳絮在这时节送来的急报,自是和边境动向有关,单单消息本身,是一桩乍看不大不小的冲突。 薛寅面上倦色浓重,人有些恹恹的,提一口气,强打精神:“这事一定有人煽动。” 柳从之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这事煽动与否,恐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能否影响当前局面。 厉明……江城……他脑中无数念头闪过,突然扬一扬眉,抬手唤来暗卫,道:“去请海日姑娘。” 暗卫无声无息出现,又一声不吭去了,柳从之呼出一口气,铺纸于案,欲要磨墨,却见薛寅微微垂眉,已不声不响地开始帮他磨墨。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7 他明显困倦,一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稍微苍白,眼睛低垂,一眼看去看不清眼神,长而密的眼睫微微翘起,显得分外秀气。 柳从之猝不及防,心头砰然一动。小家伙是个看似温软慵懒,真被招惹了却一点不含糊的人,必得顺毛摸,稍不小心就会竖起满身尖刺,炸毛跑掉,犯困的时候懒洋洋不理人,实际上心里在想着什么损招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换言之,这人装模作样的时候比较多,这等温顺乖巧,收起了所有爪牙和尖刺的时候……倒是不多见。 不过近几年,这种时候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花费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柳从之微笑,神色缓和些许,蘸墨提笔,悬腕思索了片刻。 窗外雨声淅沥,这时忽听雷声轰鸣,震耳欲聋,柳从之神色动也不动,在惊雷声中落下了第一笔。 那么,这个深更半夜,在风雨中被快马传来的情报,又讲了什么故事? 宣京风雨疾。 月国边境一带却是连着好几天都大雨倾盆。 白日里天空灰蒙蒙一片,乌云蔽日,雨水绵绵不绝从天而降,一眼望去,仿佛整个天地都泡在了水里。盛夏燥热,白日雨滴打在身上似乎尚有温度,像一滴一滴热汗,又像尚存温度的血液,淋得人浑身发痛。待得入夜,温度骤降,雨中渐渐夹杂了细雪,凝成白霜。 盛夏霜雪,虽非鹅毛大雪,却也不寻常。 老人说,雨是老天爷在落泪,而霜,是怨气。 丝丝缕缕徘徊不去的怨气,缠绕在这之前被月国流寇血洗过的村寨,徘徊在幸存者梦中,挥之不去。 一场流寇作案未能挑起两国战事,却埋下了仇恨,又或者点燃了许久以来长存的仇恨与怒火,难以消亡。 家国家国,家在国前,毁家之仇,杀亲之恨,切肤之痛,如何能忍? 所谓血债,有些人能忘,有些人却终其一生也忘不了。 倾盆大雨中,有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以夜色与风雨为掩饰,跨越边境,潜入了月国境内。 这个人——或者说,这群人,一脱斗笠面相其实都普通得很,他们是普通的边城百姓,人数不多,平时日子过得都清苦,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五六十岁的驼背汉,其中有人一生安分守己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有人互相认识,还有旧恩怨,然而此刻他们聚在一起,蓑衣下藏着刀。 刀,是用来血恨的。 血的是家仇国恨。 家园被毁,亲人被屠,一笔血债,若不能报,就如鲠在喉,难以为人。 然而仇人却杳无踪迹。 满腔怒火与仇恨却不会因此而止,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在旁人有意无意的挑拨之下,化作滔天怒火,最终演变成为滔天杀意。 这世上要人性命的从来不是刀剑,而是人心。 老话说得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简单来说就是,你如果砍了人,那你很可能也会被人砍。 然而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就算你没砍人,而是你认识的人砍了人,那么被砍的人认识的人前来寻仇的时候,可能会找到你的头上。 边境民风彪悍,平民手无寸铁时固然打不过月国人,但如若手持利刃,有心报复,那结果就不一定了。 而这一次,这些家园被毁意在寻仇的人,从头到尾打的主意只有一个。 杀月国人! 这些月狼该杀,平民该死,官兵更该死,都该死,就该让这些月国人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以血还血! 雨仍然无休无止。 然而雨声与风声尚不能掩盖雨中传来的嚎哭,怒吼,漆黑天幕也不能掩盖血色。 风声呼啸,惊雷轰鸣,听来如怒吼,如哭诉。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8 这是一场复仇,也是一场厮杀。 有人希望它能变成一场战争,而有人不希望。 海日看一眼眼前密信。 她身为密探,大概知道这信的来历,并不惊讶,飞快看完信后,皱眉沉默。 柳从之叹:“你是江城人。” 海日点一点头,只是这信上事和江城又……她一念转完,脸色忽然白了一白,涩声道:“江城……” 这些人是由江城入月国的。 如果月国人报复,那江城就是首当其冲,而他们之所以能够从江城跨越边境,是因为江城向来安稳,并非兵家要地,一日不起战乱,就尚能安稳一日。 但现在…… 柳从之道:“这封信来的路上至少得花两天时间。” 而两天时间,足够做很多事,即使柳从之再将手上写好的密令送到下属官员、将领手上,一来一回,哪怕他算无遗策,有许多事也是无法挽回的。 如果他现在身在边关,事情会好办得多,但他早已不是驻边的将军,而是坐镇江山的帝王,故而不能轻举妄动。他所着眼的也远非一城之胜负,而是全局。 现在的关键是,打起来没有? 柳从之放在边关的将领都不是废物,就算偶有疏失,但如果真有冲突,也不会让月国人讨到好处,只是如果真正打起来,是战是和,恐怕就难说了。 所谓大局,看似错综复杂难以撼动,然而千里之堤尚溃于蚁穴,真正能撼动大局的,或许反而是小事。 柳从之若有所思,语气笃定:“厉明不想战。” 厉明不想战,柳从之也不想战,那么这场仗打得起来么? 他行云流水一般写着密令,这时忽然笔一停,拧眉道:“那一带月国的守将还是尚皓?” “是。”薛寅下意识一点头,而后又摇头,他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不……不是尚皓,尚皓月前旧伤复发,并不怎么现身人前,平时还好,这种关头,主事的不会是他。”薛寅在心中梳理月国驻边将领,这一次,他的神色几乎带了一分阴沉:“……是达慕!达慕不久前离开王都……尚皓养伤,能替代他的,只有达慕……” 达慕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年少气盛,桀骜不驯。 如果是达慕,那么此时边境必然已经开战! 薛寅沉默,面上倦意忽然一扫而空。他掌管柳絮,对月国动向极其清楚,这等事本不该到现在才推断出来,这是他的过错。他沉默一会儿,忽然抱拳:“请陛下允我即刻赶往边关!” 无论这乱象因何而起,他手中的情报网至关重要。柳从之要坐镇宣京,无法离开,那么他去! 柳从之神色不动,看他一眼,淡淡道:“坐下。” 薛寅一怔,似乎欲言又止,但迟疑片刻,仍是坐下了。 “你不必去。”柳陛下神色动也不动,顿了一顿复又起笔,一笔字写得行云流水,漂亮不已,一面写,一面道:“你去于时局无改,这一战若真的避不过……”他淡淡道,“那便打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惜不能再多一些时间。” 若能再给他几年,让他把手里的刀打磨得更锋利,届时谁还怕这群月国蛮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策,奈何星火也能燎原,如果真要打,就得把人打怕,打服。 至于达慕……柳从之在密信上圈了一下这个名字,厉明登基以来,着实培养了不少军中新人,达慕是其中翘楚,渴血善战,是个麻烦……他沉吟片刻,忽然笑笑,年轻气盛,是把好刀,不过刀锋太薄也太利,注定不长久。 海日面色苍白,低声道:“多谢陛下告知此事,请陛下……允海日回江城。” 柳从之将写好的密信封好,抬头看她一眼,轻叹一口气,道:“你之前说,越之人在安梧?” 海日点一点头,忽然眼前一亮。 柳从之将手中密信交给她,“你之来去,朕做不了主,不过朕会派人保你一路平安。”他道,“既然越之人在安梧,就请你把这封密信转交给他吧。有他与他身边那位神医在,边关情形会好上不少。” 海日默默接过信,点一点头,“陛下保重。”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19 她低声道。 柳从之笑笑,而后片刻不停,提笔又写另一封信。 他做事向来有条有据,分毫不乱,这一封密报在大半夜风雨飘摇时来,然而风雨再疾,终不能乱他分毫。柳从之行云流水一般写完了第二封信,也给海日:“这一封信,给纱兰。上面有她一直以来很感兴趣的东西。” 海日一言不发接过,起身前去收拾行装。 柳陛下似乎永远算无遗策。 几封密令写完,又开始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身边暗卫来了又去,柳从之坐镇其中,气定神闲。他运筹帷幄时的神情与他下棋时颇像,不疾不徐,布局千里。 他是天生的决策者。 这一夜似乎漫长得很,又似乎过得飞快,柳从之半夜而来,然而长夜未尽时,又不得不离开了。 宁王府固然是个安全的所在,但家国大事,他却必须与其它朝臣商榷面谈,边关战况未明,然而未雨尚且绸缪,无论是否开战,繁杂事物都是一箩筐,柳从之需要一一过目梳理。 柳陛下来去匆匆,临走时,埋头整理情报的薛小王爷问他:“如果真正打起来……这一仗,陛下打算怎么打?” 柳陛下脚步停了停,转头,露出个温润如春水和风的笑容。 他笑道:“我要月国人在开局惨败,败得越惨越好,以敌之鲜血,祭我之子民!” 柳陛下一句话说得柔和平静,一点杀气没有,可惜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字字带血,小薛王爷听罢,忽然一笑,眉宇间闪过淡淡煞气。 柳陛下一句话说完,转身去了。小薛王爷在房内静坐片刻,沉默一会儿,忽然抬手:“去请海日姑娘。” 海日还未启程。 她听说薛寅要见她,稍微有些惊讶,等到了地方,见到薛寅,听明对方所言,就更惊讶了。 薛寅道:“海日姑娘,这不过是我一己之念。如何抉择,仍然看你。” 海日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她语气轻快:“多谢王爷。” 她这一生,或许求而不得,或许恋慕无归,但总有事情是非她不可的,总有她能做的事情,是其它所有人,都无法做到的。 章节目录 第114章 1家仇国恨 这一场起于月国境内的冲突花了不多时间就传到了柳从之耳中,可谓迅捷至极。 但即便他耳目灵敏至此,他也是这局棋里最后获悉消息的棋手,失了先手,只能见招拆招,即使手段再厉害,也落了下乘。 那么,其余棋手呢? 厉明恐怕是除了始作俑者以外最早得知消息的人了——毕竟这是月国境内的事,如果他拿到消息的速度还不如柳从之,那么他也不必当这个皇帝了,不如早早退位走人保平安的好。 这封急报才抵达他案头,他那些消息灵通的心腹臣子们就纷纷找上门来,个个谏言不断,胸有成竹,言谈间似乎天下大势已定,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可。 柳从之说,厉明不想战。 柳从之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暂且按下不提,然而在月国这些精英栋梁们看来,厉明恐怕是最想开战的人了。 他登基三年来励精图治,未有一丝懈怠,对军务极其上心,更启用主战派新锐将领,近臣都知,这位陛下野心勃勃,目光所及远非月国这一亩三分地,而是南国的富庶繁华,万里河山。 打个仗,少说也要师出有名,否则总是底气不足,这个当口撞上这么一桩事,就好似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贴心至极,故而主战派近臣一接到消息,纷纷建言,打! 这些人多是将领,平生唯求功勋二字,故而唯恐天下不乱,都是一群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货,满脑子刀光剑影,才懒得去想军需物资粮草之类要从何而来。与之相对的,却是主和派臣子苦口婆心:您登基才三年呢,何苦急于一时啊! 是啊,才三年,如若时间再长一些,他自然会更有把握,但是他有时间,对手一样有时间,这么等下去,什么时候又是个头呢?如今兵力虽足,物资却经不起耗,一旦开战,需得速战速决,然而南朝万里疆土,又如何速战速决得起来?若是薛朝末年,偌大江山被各路流寇义军挖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时候,一点点瓦解这江山,鲸吞蚕食,岂不来得痛快? 然而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月国却未能来得及分上一杯羹,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薛朝却出了个柳从之。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0 厉明闭目养神,也不言语,一张脸上喜怒不显,看得所有人都心里犯嘀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厉明任所有人在他耳边把话说完,而后一挥手将人挥退了。建言是臣子的事,决策却是帝王的事,这一点上,厉明同柳从之是一样的。 他们是决策者,也是独裁者。只是身为帝王,背负得太多,故而一举一动,总要格外谨慎,如若江山倾颓,遭殃的可不止一个人。 殿外有一人求见。 主战的主和的大臣都闹腾一番回去了,这时候来的又是谁? 厉明道:“传他进来。” 过得一会儿,方亭进来了,沉默地给他行个礼。这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小身板倒是挺得笔直,一张小脸绷着,乍一看倒是好不严肃。 厉明乐了,这小家伙懂什么国家大事?年纪小小的,性子死倔,还穷折腾,需知他连自己也顾不过来呢,顶着个太子的名头,可谁又服他? 厉明问:“你来做什么?” 方亭低垂头,显得很乖巧,他轻轻地说:“和南朝开战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方亭月国话说得已经很熟练,但他平时沉默寡言,这时开口,一句话也说得生涩干硬,毫无修饰。厉明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只要赢了,就全是好处。”小崽子在南朝出生,流落多年,骨子里是半个南朝人,他当然清楚这小崽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厉明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丝骨血竟然是半个南人,有时想来,也颇觉耻辱。 方亭明显察觉到了厉明的怒气,他瑟缩一下,却仍然低垂着头,他知自己人微言轻不自量力,但既然来了,该说的话就该说完,其它的……他张了张口,迟疑一会儿,开口道:“师父说过……”他眼前忽然闪过老者讥诮的面孔,宁先生一生恶贯满盈,仗着一身出神入化的毒术为非作歹,视人命为无物,偶尔说起两国间延绵的战事与恩怨,神情却是入骨尖刻。 那背叛故国,叛师犯上的老杂毛如是说:“我知道厉明那小子在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还有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野心勃勃,总恨自己手里地盘不够大,富贵不够满,总想抢最好的。”他说着嗤笑一声,“可这最好的哪里是这么好抢的?若是抢不到也罢了,狼抢不到食至多遍体鳞伤走开,要真是抢得到……” 方亭抱拳,低低道:“狼如果入主了羊圈,就不是狼了。” 南朝坐拥太平富贵,繁华雍容,锦绣河山,却累世积弱,只因富贵太平,都灭人志气,时间一久,不免磨掉一身爪牙,被养成温顺软绵的羊,至所有爪牙都被磨钝掉,便是江山倾颓之日。 狼却与之相反,受风霜砥砺,多番磨练,练出一身锋利无比的爪牙。可一旦他入主羊圈,过起了羊一样的日子,那些爪牙也终会钝掉,湮于逝水。 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厉明叹了一叹,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意兴阑珊地挥一挥手:“你下去吧。” 海日星夜赶路。 这一去快马加鞭,急得很,她一路风尘颠簸,十分难受,神情却有些怔忪,眼前一晃,闪过多年前的过往。 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似乎也就是这样,跟着月国人的马车,惴惴不安一路颠簸,来路茫茫回不去,前路茫茫不可见,她不过一缕浮萍,在这战乱中苟且偷生,生死由人,万事不由自己做主。 时至今日,尘世中打滚了这么多年,所有的青涩脆弱彷徨无助都被丢掉,这一次,她又是否能做一次主? 暴雨从天而降,洗尽尘埃与血色,天地低吟,狂风怒嚎。 早在柳从之接到消息之前,那一场宛如导火索一般的动乱就已进入了尾声。 这一次,惹出动乱的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流寇”,而是一腔怨愤的普通人。这一次,对象虽然也是羔羊一般的百姓,但羔羊身边的狼可没被视线支走,动手的人也没能聪明到找一个恰好没有狼的地方。 于是早在他们跨越国境的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复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他们被煽动着而来,恐怕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仇恨太深太重,而他们已经失去的又太多,早已生无可恋,只想一了百了。 月国军队的反应堪称迅速,这些人很快,顺理成章地被抓住了,然后顺理成章地死了。 可他们也同样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月国百姓的性命。 普通百姓——即使是狼性深重的月国人,其普通百姓仍是脆弱的,普通百姓一辈子最大的事不过混口饭吃,再是家仇国恨,似乎也和他们沾不上边。 暴雨未停,地上一具一具横陈的尸体却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就是家仇国恨! 它似乎远在天边,然而一旦它抵达眼前,便无人能独善其身! 一队月国士兵立在雨中,沉默地看着同胞与仇敌的尸体,有人发出低低的咆哮:“杀了他们!” “他们”不只是躺在地上的那些人,而是更多、更多的……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1 达慕在雨中冷笑,双目里现出凶狠血色,道:“说得好!” 月国军队动作极快,边境全线警戒,而后掘地三尺搜索有无漏网之鱼,一时风声鹤唳,月国边境所有人几乎都察觉到了骤然紧绷的氛围。然而还未等百姓的惶恐传出去,达慕便动了。 明面上指挥的月国将领是尚皓,这个仍在病中的老将隐身幕后,指挥坐镇,以定军心。与此同时,达慕却剑走偏锋,直接率军出击。 远在宣京的薛寅与柳从之知道达慕在边关,近处的南朝守将却恰好不知道这一点。 而这也恰好是致命的,一把孤注一掷戾气沸腾的尖刀,一旦出鞘,怎能不见血? 达慕行军极快,且隐秘,仿佛一把利刃撕开一路的屏障,刀锋所指之处,正是江城。 兵贵神速,这是一场踏着血路而去的突袭,刀锋过处无有活口,势要赶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予其迎头痛击! 与此同时,海日正全速赶往边境,去往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似乎是嫌这乱子闹得不够大,说什么也要添一把油,尚皓整顿全军开始备战,月国军队与南朝守军发生了规模不小的冲突,于是南朝守军全线紧张,凝神戒备尚皓的一举一动。双方崩得都像一根弦,一触即发! 等厉明的传令抵达边境时,战况已经逐渐走向失控。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茫茫大雨似乎也浇不熄这即将燎原的战火,是非成败皆不可知,唯有死亡与仇恨是真实的,雨水冰凉,鲜血滚烫。 一片混沌中,宣京的雨却逐渐停了。 雨后的宣京雾蒙蒙的,寒气不降反曾,分明盛夏,乍看上去却恍恍惚惚像几年前,宣京沦陷时那个寒冬。柳从之披衣回到宁王府时,只见薛寅房间的灯亮着。 还没休息? 他稍微惊讶地挑了挑眉,上前推开门,看清门内情景,却是失笑。 薛寅伏于案上,身前摆满各种文书资料,可见主人勤勉,不过天生懒骨,撑着撑着似乎撑不住了,于是伏案睡去,乍看如同一只打盹的猫儿。 柳从之一笑之后,神色又稍微放松了下来,他一放松,面上端着的笑容就淡了下去,顷刻间露出入骨疲惫,他毕竟不是铁人,只不过把自己一张皮面护得太好,七情不上脸,已成习惯,细思也觉无奈。 人有欢笑哭泣,不就是为了对应苦乐悲欢?人有文字语言,不就是为了表达自己所思所想?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跟,似乎早就与他内心所想无关……有些事是正确的,恰当的,应该做的,如此而已。 也罢,如今部署已经整齐,他也不能插翅膀飞到月国去,只能暂待消息,稍微休息一下,再做打算了。柳从之微微一笑,忽然上前,将伏案而眠的人打横抱起,拥在怀中。 薛寅睡得再死,在他接近的时候也醒了,猝不及防间第一反应就是抬手抓人——小家伙习性像猫,受惊的时候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警觉非常,前几年这等时候第一反应恐怕是锁喉,发展到现在,就慢慢变成了挠人。 柳从之手臂稍微一松,怀中人稍微下坠,手上失了准头,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姓柳的?” 他半梦半醒之间说话毫无遮拦,一句话出口立时清醒过来,正经道:“陛下。” 柳从之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走前几步,将人安置于房内软榻上,自己也合衣躺下,躺在薛寅身边。 薛寅一躺下来,先前朦朦胧胧的睡意就涌了上来,一时却未睡下,盯着眼前木梁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柳从之将其收在眼中,轻声问:“怎么了?” 薛寅并不说话,慢慢转过头看他一眼,侧身缩成一团,倦倦合上眼睡了。 这是他幼时怕冷落下的习惯,睡觉时总爱把自己团成一团,仿佛这样就不会受冻。 柳从之静了一静,微微一笑,抬手拥住薛寅,也闭目睡去。 房内烛火渐熄了,迷茫的雾霭护住这座城片刻的安宁。远方的惊雷暴雨狂风闪电,一时似乎也未能入梦。 章节目录 第 115章 月圆之夜 莫逆手中按着一枚铜钱,而后食指一弹,将铜钱往上一抛。 算命的一辈子坑蒙拐骗,手段繁多,到这时候,却反而活回去了,用起了这等不入流的把戏,倒是教人侧目。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2 铜钱准而又准地落入他的掌心,只听算命的一本正经道:“大吉。” 袁承海淡淡瞥他一眼,“哦?” 他话音刚落,就听窗外砰地一下劈下一声闷雷,震耳欲聋。袁承海神色变也不变,只说:“这可都要打起来了啊。” 算命的用两指夹起那枚铜钱,轻轻吹上一吹,毫不在意道:“此卦大吉,死几个人而已,打不起来。” 袁承海不去理他,而是低头看桌上的书信。 风急雨骤,送信的人来了又去,短短一封故人书信,却又卷着京华烟云入梦来,他冠冕已褪尽,见着这封书信,倒是心生莫大感慨与怀念,宫廷朝堂,如今想来,俱如一梦。 袁承海突然摇了摇头,温和一笑,眼神里含了点凶狠。 “也罢,狼崽子都要上门了,可不能让人小瞧了。我们走吧。”袁承海站起身,柳从之给他送这封信没有送错,袁承海在朝十数年,根基极深,人脉颇广,一旦出了什么大事,他正是派的上用场的人。 莫逆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也跟上了。 算命的漂泊了一辈子,冷心冷情,总把所谓家国天下当做狗屁,若非当年受了薛老宁王恩惠,这天下大势,谁做江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谁做江山固然和他没关系,但如果有不长眼的要来扰他清净,让他日子过得不痛快,他就只能让别人不痛快了。莫逆行至门边,抬头看一眼屋外滂沱大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毫不在意走入了雨中。 这雨来得应景,也来得痛快。 他探唇舔一舔滑落至嘴角的雨滴,喟叹一声。 雨是好东西啊…… 洗尽尘埃,洗尽血色,洗尽罪孽。 与此同时,江城城外不远。 达慕勒马,远远看着朦胧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边城,眼睛微微眯着,神色凌厉如刀,仿佛一只觊觎着猎物的野狼。 这几日天公不作美,雨下得没完没了,即使月国精锐,雨夜赶路,也颇麻烦,临近目的地,不得不缓上一缓,稍作整息。达慕精神却异样的好。 他在漫天雨水里嗅到一种腥味,雨腥味,也让他逐渐记起血的味道,于是亢奋不已。 雨中防卫松散的江城,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只脆弱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羔羊,肥美鲜嫩,如若不扑过去咬上一口,似乎都对不起这遍身锋利的爪牙。 偏偏就是在这蓄势待发只等出击的时候,煞风景的东西来了。 达慕回营,从副将手中接过了密令。 这是厉明发下来的密令,抵达边关时他已率军出发,故而信使一路狂奔疾驰而来,好险把这封密令送到了。 一封令达慕不要轻举妄动,挑起战乱的密令。 达慕眉头紧皱,几乎是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玩意。 皇帝陛下是害了失心疯了?怎么这就软了?几年养兵操练,日日紧绷,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军南朝,让那锦绣江山换人做主么?如今箭在弦上,他却让他撤?不给那些南人厉害瞧瞧,他们还当月国人软弱可欺,能随意践踏呢。月国又岂是其它人能肆意来去之地? 达慕越想越气,呼吸一时急促起来,过得一会儿,他微微闭眼,呼吸又缓了下来,神色冷冽得像刀,眉间尽是煞气。 副将问:“将军,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达慕长出一口气,咬牙冷笑道:“传我号令,准备攻城!” 棋走到这一步,就不单单是棋手与棋手之间的较量了,每个棋子也都是变数,情势瞬息万变,谁又能纵览全局,窥得天机万象? 即将天明,雨势逐渐缩小,雨声淅淅沥沥,江城全城几乎都笼罩在烟雨中,毫不设防。 直至月国人的出现,将他们从美梦中惊醒,一睁眼,眼前便乱如人间炼狱。 恐怕这座城里的百姓至死也不会忘记这天。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3 昨日尚在盛世太平的梦里,今日就被刀枪兵戈逼到了眼前,这转变来得未免太快,让人一时回不过神来,仿佛眼睛一睁一闭,世界就翻了个个儿,天几乎都要塌下来了。 内城乱成一团,处处可闻百姓哭嚎,人心惶惶,只是百姓可以哭,可以六神无主,城守却不行,就算是天真的塌了,这种时候也必须来一个人顶着,没有哭着跑路的道理。既然吃着百姓供奉,关键时刻就必得出力,否则他这又是做的哪门子的官? 城守年纪不轻了,是个身宽体胖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平时养尊处优,这时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勉强套一身盔甲在城头居高远望,看见城楼下这批鬼魅一般无声出现的野狼也是心惊,当即数道号令发下去,求援的求援,找人的找人,遣散百姓的遣散百姓,当务之急更是聚了城内守兵,拼了命也要挡住这群月狼。 江城这个亏,吃在情报不畅上,远在宣京的人知道达慕极有可能会打过来,近在咫尺的人却不知道,情报送来总要时间,边关守将的大部分注意力又被尚皓吸引了过去,结果就是江城偏安一隅,一睁眼却发现大难临头,呜呼哀哉。 城守愁得头发也白了,在战火中哆哆嗦嗦地瞅着敌军,心里极沉。 他虽不是什么将帅之才,但眼睛也没瞎,这一仗,兵力悬殊,实力也悬殊,打不过啊,若是等不来援军…… 他面上惧色一闪而过,打了寒颤,终究木然一摇头,低垂的眼帘透出一股沉痛的悲意来。 也就玉石俱焚一条路了。 攻城半日,死伤不少,大局已定,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月军突袭而来,数量虽可碾压江城守军,却不算太多,故而没有围城——他们或许也不必要围城,只要援军不至,江城就必然失守,十拿九稳,这种时候,又何必围城?至于援军,援军岂是那么容易能来的? 城守没等来援军,却等来了一个特殊的来客。 江城处处不妙,却侥幸占了地利,它有一南一北两个城门,左右环山,而月军行事但求迅速,不愿翻山,于是只能从一面城门下手,暂时波及不了另一面城门,这就给了城内百姓撤离的机会。 如今战况眼见不妙,这边守城军在勉力支撑拖延时间,那边一部分普通百姓被分批送出城——做官当兵的不得弃城而逃,这些百姓却手无寸铁,趁月国人没封城,能走一个是一个。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愿走,江城守军自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大家血脉连着亲,哪有抛下亲人自己逃命的道理? 于是城外战成一团血肉横飞,城内闹成一团处处哭声,城守只恨自己没有千手千眼,忙得不可开交,最恨还有人来添乱,焦头烂额之际,听说有人求见,先是不耐,而后仔细一琢磨,却是愣了。 在这人人恨不得跑路的当口,还有跑来江城?这不往火坑里跳么?难道是援军?可是他信使才出去,援军就算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时候到。 来的是个女人。 海日站在城头眺望城下烽烟,听得耳边哭号惨叫,眼神一时极为阴沉。 她极削瘦,这么飘忽站在城头,有一股苍白而又锋利的美艳,城守百忙之中看她一眼,就知道这女人是个人物,他心急如焚看城下形式,一面问:“姑娘有何贵干?” 海日不言,只闭目感受拂面而来的风。 其时雨已初歇,阳光初现,天边挂起一轮彩虹,美得几如梦幻,奈何这兵荒马乱的生死关头,谁也无心去欣赏这美景。唯有哭声与杀伐声纷至沓来,汇成一支战曲,融成艳丽血色,艳过天边七彩虹光。 微风拂起海日的黑发,她睁开眼,连日未眠,她眼中遍布血丝,乍一看,一双眼眸竟是鲜红如血。 她微微一笑,语气轻快地道:“还请城守帮我一个忙,我必破江城乱局!” 江城不远,安梧。 拜柳从之布置与袁承海运作所赐,安梧早已里外戒严,守军戒备。安梧城守更是当机立断,分出一部分士兵前往增援江城。这固然是杯水车薪,然而江城能撑多一日,安梧就安全一日,毕竟唇亡齿寒,两相照应总好过孤军奋战。 已经不是袁大人的袁承海在忙正经事,莫逆却一言不发,抬头看天。 忙碌一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现出一轮隐约的月影,今夜又是……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团圆之时,想来,无论是阳间重聚,还是阴间重逢,都是团圆。 只是不知可有人愿意见到那些和他阴间重逢的人?那是仇人、陌生人、亲人、战友、亦或其它?生不同时,死却同穴,何尝不是讽刺呢? 莫逆眼中突然闪过深深寂寥之色,他向来凡事不萦于心,极少露出这种神色,然而此刻,他的眼神里几乎有一种空洞的悲意。月出如轮,今夜月色极尽皎洁,莫逆沐浴在这月光下,却轻轻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手指几乎是颤抖的。 十余年前,月国使奇毒月色明,杀数千人,月色明就此名噪天下,被引为天下奇毒之首。 十余年后,当年的制毒人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传奇绝毒就此失落,却仍然有人以生命为祭,不惜代价,引出这图。 当年因,今日果,恰是轮回。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4 莫逆微微叹出一口气,他身后突然有人道:“你怎么了?” 是袁承海,他走近,打量了一下莫逆神情,似乎捉摸不定,沉默一会儿,抬上按上莫逆的肩膀,似乎是安抚。 莫逆笑道:“今晚月色不错。” 一如当年。 宜杀人放火,宜报仇雪恨。 江城城外已成人间地狱。 海日倒在地上,浑身血污,动弹不得,唯一双鲜红的遍布血丝的眼睛睁着,安静地看着天边圆月。 她平素美得通透漂亮,这时濒死,委顿余地,再好看的美人都会显得狼狈,她也确实很狼狈,可她乍看上去仍然很美。 美得锋利,像个索命的女鬼。 她也确实是来索命的,拖着一条残命,把这些该死的月国人全部拉下炼狱,连老天都帮她,风向都帮她,她怎能不成事呢? 原来这就是能让人活生生痛死的月色明啊。 海日感到疲倦,但兀自睁着眼睛,看着柔美的月光。 她和周围这些同处炼狱的月国人,又究竟是有多大冤仇呢?大到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事? 她了解他们,通他们的语言文字,她在他们的地方生活过,但这仇仍然在,世世代代,不共戴天。 月圆如镜,高高在上,安静映出人间悲喜死亡。 海日至死也未闭上眼睛。 她又在那一轮象征团圆的明月中看到了谁呢?细数过往,谁可入她梦中? 她断气的那一刻,遥远的宣京城内,幽深地牢之中,冯印断了呼吸。 维系他们二人的是连心连命的绝毒,阴阳两道,黄泉碧落,尽皆携手,同生共死。 于是最后,仍有一人与她阴间重逢,就是不知这人于她,又是什么了。 几乎是冯印断气的下一刻,柳从之就接到了消息。 从海日上次抵京,他就吩咐要时刻注意冯印动向,如果海日寿数不久,冯印亦然。 然而即使如此,柳从之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是怔了一怔。 他又送走了一人。 薛寅也在场,得知这个消息,他的神色却似乎要复杂一些,低低叹了一声,而后抬头看柳从之,似乎欲言又止。 柳从之看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问:“说吧,你瞒着我什么了?” 薛寅苦笑,姓柳的这一辈子当真是容不得半点糊弄,火眼金睛。 他正一正神色,轻轻抱拳,“禀陛下,如无意外,江城危机已解,月军或已全军覆没。” 章节目录 第116章 地天大地大 “所以说,在我攻陷宣京前,你就拿到了月色明?” “是。” “那我可得谢你不杀之恩。”那人不甚在意地轻笑,“这么说,抓到你的时候,我应该让人搜你的身。” 他轻哼一声:“我可不是月国派来的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细作。”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5 “这大概是你最后的保命手段了,为什么告诉我?” 薛寅倦倦打个呵欠,房内烛火在他眼睫下映出一片阴影,衬得他皮肤极白,容貌文雅秀气,乍一眼绵软温和,唯有半张的眼角漏出一星点锋利。 “杀人不需要用毒,也不需要用刀。毒药这种东西,本身就没什么用。”他听到自己有些疲倦的声音,“我是丧尽天良,才会把这种伤天和的玩意用到自己同胞身上。这东西自月国而来,还到月国人身上,一报还一报,也是扯平了。其实想来我仍是莽撞了,如果这玩意惹得烽烟乱世,月国人又倒腾出什么类似月色明的狗屁玩意来,那可就不妙。” 柳从之安静地听着,淡淡道:“还有我在。” 只要他不倒,就不容月国人放肆。 “姓柳的……不,陛下。”薛寅顿了一顿,似乎有些出神,“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说唯愿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薛寅无才无能,也愿竭尽所能相助……”他说到这里,半闭的眼睛突然全部睁开了,眼神清明而锋利,微微垂首,郑重地向柳从之下跪,“薛寅在此起誓,一生忠于陛下!” 他们二人之间的罅隙其实不少,帝王无情,薛明华当年的警告仿佛还言犹在耳。可薛寅仍是走了这条路。 他亲手剥落了自己最后一层保护,拱手奉上他曾有的最大依仗,丝毫不设防,只因似乎不经意间,他薛寅和这姓柳的似乎早就搅在了一起,分不清楚了。 跪至一半,一双手轻轻托住了他。 柳从之这种人,每到他“轻轻”出手的时候,其余人便一丁点动弹不得。柳从之低头看他,眼睛笑得微弯,他的神情柔和得好似蛊惑一般,声音轻缓,仿佛一根轻滑过人心口的羽毛:“那你喜欢我么?” 薛寅的耳根忽然红了。 柳陛下被灯影一映,美得好似狐妖转世,瞬间就把前一刻还满口家国天下颇有架势的小薛王爷打回原形,变作一只道行有限竖耳炸毛五迷三道的猫儿。 他似乎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忽然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房内的沙漏逐渐漏完了,摇曳的烛火也燃至尽头,明灭不定,摇摆飘忽。 然而长夜也逐渐尽了。 月华隐没,灰蒙蒙的天边渐渐露出阳光一角,带着暖意的晨光驱离黑暗,也烤干了这几日连绵不去的落雨,终于映出几分夏日的朝华来。 微醺的暖意自敞开的窗户处逐渐透入,薛寅被暖风吹得舒服,懒懒半闭着眼睛,分外享受,看那没骨头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和一张大床恩爱缠绵去了。 柳从之却知道他醒着。 小薛王爷这辈子虽是个扶不上墙的懒鬼睡神,却是个很知进退的人。他有一门了不得的功夫——当睡就睡,不该睡的时候,他其实永远醒着。懒散却不糊涂,安静却不软弱。 能睡得着其实也是一项得天独厚的福气,偶尔柳从之看他,心里也生艳羡。 人之一生,匆碌奔忙,有人庸庸碌碌泯于尘土,有人惊天动地不同凡响,然而事无万全,哪怕一个人再光鲜,再了不起,再威名赫赫,他也必有求而不得的。传奇如柳从之,胸有沟壑万千,心有千窍百孔,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余年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的苦命人,而薛寅于他,却正犹如他缺失的那一份安稳与柔软,不声不响满眼困倦,一身皮毛暖而顺,爪子看似尖利,其实也软绵绵的,轻轻扣着他的心弦。 人对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似乎总带那么一分艳羡与珍视,小心翼翼置于掌中,仿佛这是什么珍奇异宝,唯恐有朝一日碎了、变了样,以至于必得亲自移除——连着血肉一起。 柳从之知道,他看似胸有成竹一切在握,对这份感情却是患得患失的。他生来本是个泥里打滚的命,却愣是教他一步一步扒开了帝王家的大门,那帝王家又该是什么样呢? 帝王无情。 柳从之静静凝视眼前眼睛半闭,满面倦意毫不设防的青年,半晌,露出个笑容,眼神温润如水。 所谓帝王,应该毫无弱点,无爱无恨,高高在上,不给人一点可趁之机。柳从之曾想成为这样无坚不摧的人,可他终究是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不可能无爱无恨,他注定也有挂念,也有渴求,否则,挣命挣了这么多年,最后换得冷冰冰一座宫殿,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到底是个活人啊,渴慕温暖。他置于掌中的珍宝,似乎也值得他如此相待,至少,在今朝,是这样。 柳从之静了一会儿,站起身,动作轻柔地给躺在榻上的薛寅搭上薄被,而后起身离开。 无论月色明有没有被使用,月国军队有没有全军覆没,这一场干戈其实远未结束。 海日命不久矣,怀着必死之心而去,以柳从之对她的了解,这女子看似柔婉,行事却颇有决绝烈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执意去江城,即便薛寅不给她月色明,她这一去恐怕也是永诀,可薛寅给了她月色明……那她恐怕,拼尽一切代价也是要用的。 只是月色明这东西也讲气运,不知今时今日,月国人又是否有他当初的气运呢? 显然是没有的。 柳从之一生有此成就,运气显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只是这种逆天的运势给一个人就罢了,多几个人显然就要乱套。那些丧命的月国人这辈子似乎也没积多少德,要想时来运转,恐怕只能下辈子积德,下下辈子请早了。至于柳从之——他上辈子如果不是积了太多德,就一定是倒了太多霉。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6 于是这辈子就换别人倒霉了。 柳从之很快接到了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达慕率军突袭江城,本来胜券在握,然而绝毒月色明现世,月军全军覆没,达慕身亡,月军初战惨败,元气大伤。月军全军戒备,暂时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把这泼天血仇记在心底,等来日再讨。 然而月国人愤怒之余,也有惊讶,月色明分明是月国的奇毒,怎么落到了南朝人手里?这分明是……当今月国皇帝陛下才能驱使的东西啊。 于是月国上下,坊间竟也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否有人有意煽动,总之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越来越邪乎了。 消息传入月国皇帝本人的耳中,倒是把他气笑了。 纱兰倒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这么久也仍要和他作对,柳从之更是可恨,成日兴风作浪搅浑水。如若他当年派出去的探子并不是那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了柳从之,那么他今日想必会少许多烦忧。 但他这一生,似乎就差在这“一步”上面,杀纱兰,总差那么一步,前功尽弃,征南,也差那么一步,将帅临阵抗命出兵,结果落得个兵力大损横死的下场。 天时地利人和,他似乎总差那么一步。 月国修养不过三年而已,对比南朝,本无必胜把握,此番达慕又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费劲养起来一把快刀,可不是让其在刀还未开刃的时候就折掉的。厉明知道,现在他眼前有两条路,要么以血仇鼓舞军心士气,一不做二不休开战,争这一口气。要么就暂时打消征南的念头,休养生息,静待时机。 前者听上去痛快,也合他脾性,可若不能速战速决,战事延绵,再强的军心士气也会磨垮,最终恐怕就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胶着之战。 而这样的仗他打不起,至少现在他打不起,纱兰恐怕未死,还在暗处盯着他,他一路走来,有仇敌无数,身在高位,行事就必得处处斟酌,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厉明沉皱眉思良久,眉心的戾气几乎要迸发出来,终是舒出一口气,缓缓将他一腔冷却的雄心壮志给叹了出来。这么个行事狠辣堪称枭雄的人物,这时眼中疲倦之色却深重,低咳了一声,看上去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 殿外忽的传来曲声幽幽,还是一曲征人泪。 那小崽子这一辈子就会吹这一首曲子。 厉明听得毫无动容,殿外的方亭却吹得很认真,一曲哀歌,似在悼念亡者,又似在怀念生人,吹不出战火烽烟,却吹出幽幽离殇。 纷争乱局之后,月军全军戒备,一时却未见动作。 又过两天,传出月国皇帝微染小病修养的消息,柳朝趁势派使者顾均入月国商议和谈之事。双方谈判磨合良久,终于勉强定下局势,累累血债被重重合约条文所掩,好似消弭于无形。边境似乎又重归平静,只是不知下一次又会是哪一方的利刃,重新挑起这累世血仇,战火烽烟。 边境小城安梧经历一场虚惊,如今倒是早已恢复如初。被暴雨洗刷一通后,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出勃勃生机来。街口算命的摊子又摆了起来,那号称“铁口直断”的神算大爷似的坐在那儿扇折扇,青衫风流,一看便是个登徒子。倒是他身边坐着另外一人,神情平静,埋头写一封书信。 莫逆似笑非笑:“你不回京?那位陛下发话请你呢。”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慢条斯理折好书信,“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暖风拂过,袁承海惬意抬头,却见前面不远有孩童趁着天气好正放风筝。纸鸢飘忽着在空中打着旋儿越飞越高,飞着飞着,忽听孩子“啊呀”一声,却是风筝线断了。恰好一阵风卷来,将那纸鸢卷走,不见踪迹。 袁承海面上忽然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莫逆笑道:“天大地大,唯自在二字难得,不是么?越之。” 宣京。 边境事宜暂且平定,连带着似乎天气都好了不少。薛寅站在山巅,举目远眺,抬头可见天空湛蓝,流云舒展,低头可见满山青翠,远处隐约可见宣京城的轮廓。今日阳光明媚,天气却不热,实是极为闲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蹲下身,在一座石碑前倒上酒。 当年初至宣京不久,大雪纷飞时,他来过这座山。这座山的半山上有零星几座墓,葬的都是战场殒命的英雄。其中最为赫赫有名的,是薛朝大将军江贺,一座无名碑,道尽其一生起伏。 数年光阴一晃而过,昔年种种,薛朝种种,薛寅在这时候想来,似乎都不那么真切了。他的故国如同一场繁华雍容的镜花水月,最后被打破了,就没了。 几年前亡国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小薛王爷他有一天会和柳从之搞到一起,他一定不会吝啬揍其一顿。如今再回首,却觉扼腕,他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是眼瞎了么? 柳陛下回头一笑。 薛寅被他笑得心神一荡——好吧,其实他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正因为他眼睛没瞎,或者说,眼神太好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柳从之面前的墓碑。 这座墓在这座山的山顶,被护养得很好,却是一座孤碑,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亡国之君_分节阅读_227 薛寅若有所思。 这是柳从之义兄的墓。 传说这是一手把柳从之从街头泥潭里拉起来,教他诗书礼仪之人。柳从之一声传奇由此而起,可以说,若无此一人,就无今日柳从之,可谓恩同再造。 然而昔年故人终是淹没在尘土里了,将半生过往一并掩埋。此处于柳从之,恐怕是一个极其私密的所在。 薛寅却被带来了这里,这何尝不是这个万年如一日的笑面狐狸在向他敞开胸怀? 薛寅打个呵欠,有些出神。 曾经的,初出茅庐的少年柳从之,对自己这位义兄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不……少年时的柳从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薛寅歪一歪头,打量柳从之带笑的眉目,将属于成年男子的俊美却不失英气的轮廓稍微柔化,一双弯弯的狐狸眼稍微放大,眼前便恍惚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眼含春水的秀美少年,登时有些愣神,呆了一呆,才寂寞地叹一口气。 他忽然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了十余年前的柳从之。 然而时如逝水,无数传奇都已淹没,无数干戈都已成过往,所余不过当下而已。 带来的酒都敬了逝者,空中弥散一股酒香。薛寅深吸一口气,柳从之在墓前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迹,神情平静地一笑:“我们走吧。” 薛寅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缓步走下这一座遍布坟茔的墓山。时是正午,阳光照耀,驱散山间阴森凄恻,反映出漫山翠绿,生机勃勃。沉默石碑旁有新草颇土,迎来新生。半山英雄冢内,一座无名石碑默然矗立,碑上题字笔走游龙,气势迫人。 “将军百战死,梦魂归故里!” 唯愿今朝,百姓安居,四海升平,不需有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过如果有朝一日烽烟起,那吾辈自当拼尽全力守我疆土,护我子民同胞,至死方休,一生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