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租婆你家房子塌啦》 序章 【第一卷】蓬蓬远春 老泉的小馆子坐落在重庆渝中区,朝天门码头附近。 夹在码头与解放碑商圈之间的,是错落有致的棚户和吊脚楼——从江边到山顶,上半城是繁华街区,下半城是破烂民户。中间一道分界线,如同一道鸿沟,分割出这座城市的过去与未来。 仅一个解放碑商圈,是赶不上山城的发展速度的。为了打造新的中心商务区,渝中区准备将老街全部拆掉。规划的工程已经进行了十多年,并且仍在继续。 他所在的这条老街也快了。破破烂烂的棚户房墙面用红漆喷了个“拆”字,外面画一道圈,笔锋豪迈,应当是有人挥舞着膀子,迅速而又利落地写下的。 漆料很足,红色油漆在将干未干之际,往下流了几道印,像是雪山上挂的冰棱子。 棚户区的居民仍固执地住在里面,不到拆迁的最后一天,决不搬走。 小馆子炒的饭都是家常味道,价格也便宜。附近的居民大多是外来人员,没什么钱——有钱谁在这里住啊,隔三差五地搞拆迁,有些人一年能搬七八次住处。 老泉这人性子慢,做什么都不着急。上下午不开张,要一直到了饭点,才不慌不忙地步到老地方,支起红黄蓝绿白相间的塑料彩布,搭桌摆锅。烧的是蜂窝煤,黑不溜秋,上头戳好几个洞。 他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见识广,跟他聊天准能聊出些棚户区居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的东西。比如他说:“别看咱这塑料彩布丑,您往那欧洲国家一看,人家露天咖啡店外头摆的就是这色儿的遮阳伞。要么红要么绿,咱这是综合了人家优点,您别瞧不起!” 老泉不是重庆人,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 但大家伙儿并不在意这布丑不丑,西不西——有得吃,就行! 馆子一开张,头一个进来的是瘸子。 瘸子是个棒棒,因为右脚短一截,才被人叫了这么个名字。 棒棒这个职业是山城特色。重庆石梯子多,拿着重物来去不容易,棒棒便应运而生。举着根拳头粗的木棒,爬坡上坎,替人搬运货物。一天下来也就赚个三五十,除去吃饭和房租,勉强够用。 老泉叉着腰,单手拎着锅铲在锅里翻炒青菜,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进来的瘸子,随口问道:“李老坎呢?没一起来吗?” 李老坎跟瘸子住一个屋,两个人都是棒棒。棒棒也是有业务范围的,李老坎和瘸子的业务范围就在朝天门批发市场。那边人流量大、需求也大,棒棒多,人一多就会有纠纷。这时候,得有兄弟撑腰,不然免不了挨顿打。 平时瘸子和李老坎都形影不离,饭一起吃,觉一起睡,活一起接。 可今天却只有瘸子一个人来。 他一摇一晃走进来,右脚朝着外面,姿势别扭,却相当灵活。 “还是那几样菜,跟我来两份!”他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二,“李老坎他面瘫咯!歪迷斜眼的,下午就找黄桷树下的老神医拿药去了,晚饭我给他带!” 瘸子这人心善,给李老坎带饭花的是自己的钱。七块钱的饭,他自己一份,李老坎一份,一天的工钱就没了一半。 老泉笑了笑,悄悄在给瘸子的那份饭菜里多加了几块肉。 瘸子吃得快,吃相不怎么好,狼吞虎咽的。一天下来,也就晚饭能吃得好点。早上中午都是囫囵着过,有时候会到美食城的垃圾桶里翻找别人吃剩下的,这样省钱。 吃完,提起给李老坎的饭就走。老坎看病去了半天,该回来了。 他住的地方离老泉的小馆子不远,用木板塑料搭成的房子,颤颤巍巍地挤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若是来阵狂风,兴许就塌了。这种吊楼也算是一个老山城特色。 房子里很黑,灯没开。瘸子喊了一声,没人应。奇了怪,太阳都落山了,李老坎还没回来? 瘸子把饭放在李老坎桌头,他知道老泉给加了肉,特意把肉多的那份留给了李老坎。 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沾着枕头就睡。睡前还迷迷瞪瞪地想着,等李老坎回来了,就有饭吃了。 瘸子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他熟悉的梯坎,他每天扛着棒棒在这条路上不知多少个来回了。 黑黢黢的前路,看不见尽头,四周一点光亮也没。看着这渗人的路,瘸子鬼使神差地喊了句话。话一出口,就打了个寒噤,他听见自己喊的是:“老坎……” 他的话一声声荡出去,像石头滚到崖底,等了很久,终于归于寂静。 耳边传来滴沥搭拉的声音,他在这路上走了三十年,听过江边水浪层层交叠的声音,听过雨水打在石板、瓦棚、雨伞上的声音,可就是没听过这滴答声。 该怎么描述这种声音?像蜂蜜滴下来,落到白瓷碗里,闷闷的。连空气都浓稠粘腻。 他低头看去,一道极黑的水流沿着石梯子落下来,真像蜂蜜。他俯身用手挖了些,触感温热。 馋了,放到嘴里,好久没尝过蜂蜜了——这玩意买一瓶,能抵得上一天的血汗钱,他吃不起。舌头沾上那黏稠的液体,不是想象中的甜,带着点腥味。他皱起眉头,脸上的纹路也深了。 这什么东西?他把手凑到眼前,另一只手伸到衣兜里,真是巧了,竟意外摸出只手电。他有了手电,摁了开关就往指尖打去—— 指尖上有触目惊心的红。 血!是血! 他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跌到地上。前头有光了,和光一起出现的,是丁丁当当的奇怪的声音。 瘸子抖抖索索抬头看去,他看见一双熟悉的、属于李老坎的军绿色胶鞋被拖着往上走。鞋尖磨着石梯的棱,一颠一颠。往下颠时,还会露出脚踝,僵的,紫红色的…… 瘸子醒了,外头的太阳高高挂起,他看了一眼李老坎的床,空荡荡的,被子还是昨晚的模样。 桌上的饭也没人动,几只苍蝇绕着桌子嗡嗡地飞。 李老坎一晚没回来。 ※※※※※※※※※※※※※※※※※※※※ 提前开文!祝你们新的一年好好的。 前两篇文的留言我都有看,有许多温暖的评论,我没有一一回复,但全都记在心里了。大家更像是一种陪伴,所以我想把一些更加用心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老泉 首都市。 时近三月,天空愈发的蓝。 天气虽转暖,但路边上的花啊树啊,还来不及苏醒。从朋友圈里看别人发的动态,江南的桃花已经盛开了,可首都仍旧是光秃秃的。 毕竟在大公鸡的咽喉处,纬度高一些,春天来得晚也正常。 千里眼从车上下来,逆着出站的人流往里走。火车站附近全是结束寒假、拖着大行李返校的学生,都是生长在新时代里的孩子,个个被爹妈喂养得人高马大的,把千里眼撞得肩膀生疼。 他瞅准空子,左躲右闪,从人流里挤出来,撒腿就往自助取票口跑。 取票口人不少,眼看着还有半小时就要检票进站,千里眼弓着腰挤到最前面,脸涨得通红,不住地喘气:“对不住大哥,我这儿就要发车了,帮个忙,让我插队取个票行不?” 中年男人看他一眼,给他让开位置。 千里眼朝他鞠躬,火速刷了身份证,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谢:“谢谢您嘞!” 拿到票,不敢耽误,快速进站。他手上的票是随便买的,到保定。花了他二十三块五毛,就一个站,十点开。 进到大厅,一双眼眯了眯,盯着候车信息数字屏幕——到保定的列车在十一号候车厅……他却移开眼,径直朝另一个方向的六号候车厅走去。 那里是k589次列车的候车厅,十点半开,终点站是——重庆。 千里眼十五岁开始在道上混,混了十年,底下的人只知道他姓颜,平时喊一声颜哥或者颜爷,与他混得近、关系好的人物才敢当面叫他千里眼。 千里眼并不是电影里那种小弟无数、一呼百应的黑道大哥,恰相反,整个人瘦得跟皮包骨头狗似的,一头短茬茬的头发焉了吧唧,毫无气势可言。 但道上的人,甭管黑的白的,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无他,只因千里眼有张网——情报网。 江湖上有句话叫:南有顺风耳,北有千里眼。目察秋毫之末,耳听八风之音,说的就是这千里眼和顺风耳。 他千里眼就是北方一系的情报头头。要说这大公鸡不是有天网工程吗,大街小巷布满监控,一条路、一条街、一个区、一座城,整个国家都在天网的监视之下,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天网靠的是科技设备,再厉害它也就一冷冰冰的机器,治得了犯罪,治不了人心。这种时候靠什么?人呗! 这世上三百六十行,咱行行支几条线,连起来不就是个情报网了吗。 南派的顺风耳也一样,靠着这法子在南边结了网。但是吧,南顺风、北千里并非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好家伙,这俩互通有无,合作共赢,竟组成了一个涵盖南北的完完整整的人工天网。 千里眼拿着票证,到六号候车厅找了个空位坐。他来早了,还得等一个小时,去重庆的k589才会开始检票。 亏他紧赶慢赶,还以为赶不上了呢。 身边坐了两个操着重庆口音的男人,脚边放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干什么的不知道,但俩老乡凑一块,铁定话不少。 千里眼秉着职业素养,竖起耳朵偷听。 “你晓得老城区那边出啥子事了不?” “啥子事嘛?” “吓死人的事!这都还是我屋头的亲戚摆的,他平时在老城区那边打工,说是莫名其妙的少了个人,警察咋子找都找不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偏就是找不到……” “凶手抓着了没有?” “哎呀没抓着,啷个可能那么快嘛!后头就传出些风言风语,说那个人是被吃了!狗日的,被凶手吃了晓得不?!搞得人心惶惶的,我屋头的亲戚这两天都不敢住了,跑到我们南岸区这边来避风头!” “太扯巴子了嘛,都没找到尸体,说不定别个人没死呢?” “你是不信?我跟你讲,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讲到这里,听故事的人打断他:“你莫要跟我摆了,过两天还要去老城区的,我胆子小,听不得。” 对话于是戛然而止。 千里眼坐直身子,把后背挨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死了,人的确是死了。 前几天,他正躺在屋里重温撒老师几年前的《今日说法》,嘴里还嘬着贵死人的草莓。别人一口一个,他非要分成三口来吃,还得细嚼慢咽,仔细品味。 正起劲时,顺风耳电话来了,说在重庆的眼线打听到了他要的消息。吓得千里眼手一抖,草莓滚了满地。他声音打颤,说话结巴:“你你你……你说真的?确定死的是个棒棒?” 这消息,还是叶湑托他打听的。 更准确的说法是,在那个人遇害之前,叶湑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这不是扯淡吗?事儿都还没发生,就知道要死人啦?甚至还知道人家是个棒棒?可没想到还真让她说对了,确乎是出了事。 千里眼眯起眼睛,大脑飞速运转。要么叶湑她能未卜先知,要么就是歪打正着——这世界上每天都会死人,哪儿都逃不掉。 内情到底如何,千里眼不得而知,他只需要帮叶湑留意消息,看看老城区是否死了人就行。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转头就给叶湑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就在千里眼怀疑信号不好时,终于听到了叶湑的声音:“......地址给我。” 千里眼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打量着候车厅的乘客,专挑年轻的、漂亮的姑娘看。 旁边的两个重庆男人总算注意到千里眼,主动找他说话:“弟娃子,你也去重庆?”千里眼一愣,摸了摸后脑勺,神情有些不自然:“是、是啊。” 说完看了看时间,十点了,他买的那趟车已经停止检票。快了,再有十分钟,这趟去重庆的也该开始检票了。 其中一个重庆男人下意识地瞥了瞥千里眼手里的票,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车票就被他攥紧,翻过来,不动声色地掩盖住了车次信息。 千里眼不理会他们,又扭头扫视整个候车厅去了。叶湑怎么还不来呢?该不会不来了吧?不来最好!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到处跑,多危险啊。 正在他思索的当儿,一浓妆艳抹的女人从他面前走过。那女人拉了一只贴满卡通贴纸的行李箱,滚着轮咕噜咕噜地走;脚下一双脏不兮兮的运动鞋,一条不显腿形的工裤,上身穿大喇喇的外套,还顶着一头粉色的头发。 在人群中要多耀眼有多耀眼,也就只有背上的黑色大包低调些。 千里眼皱眉,心下嫌弃,这姑娘真不会打扮,和叶湑之间至少差了一百个他。 他看向外面,始终不见叶湑的身影,心慌慌的。车站检票员已经扯着大喇叭在前头维持秩序了,就等着火车一来,开闸门放人。 久等不来人,他开始神游天外。 脑海里控制不住,想着粉头发的那个女人。头发颜色其实挺好看的,仔细想想,人也挺好看的。虽然浓妆艳抹吧,但至少人家身上没有化妆品那种腻得发慌的味道。 看来这女人虽不怎么会打扮,但脸上的东西还是用了心挑的。不过也就她背上那包看着顺眼些…… 不对啊?千里眼忽然反应过来,刚才过去的那女人,身上背的包咋和叶湑的一样呢?他睁大眼睛,又一次瞧过去。 岂止包一样啊,人都是一样的啊!他的老天! 千里眼一个箭步蹿出去。 ※※※※※※※※※※※※※※※※※※※※ 在考虑要不要换个文名,比如“包租婆!你家房子塌啦” 或者“包租婆!你男人离家出走啦” 挺不错的哈 开往重庆的列车 叶湑拉着行李箱,闷声往前走。火车站人贩子多,她特意做了伪装,把自己搞得相当醒目。 这么一来,人贩子们就不敢打她的主意——要真是出了事,警察往那街上随便一问:哥们儿,你见过一个粉色头发的女人没有,被人贩子拖着走的? 那回答必然是:哦呀呀,敢情是贩卖人口的啊!见过见过,那女的特醒目!别说人贩子的模样了,就连他内裤什么颜色,我都记得! 再问下去,保不准七大姑八大姨都能让路人给扒出来。 假发太长,戳着眼睛,叶湑掀起刘海盖儿,仔细辨着前方的车次信息。看了一会,继续向前走。还没走到检票口,身旁突然闪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是千里眼。 他压低了声音:“到了重庆保持联系,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你只答应我,一定要适可而止,别瞎凑热闹。破案是当地公安的事,你别冲动,千万别冲动啊!凶手凶残,尸体都没留下!” 他那说话的声气,平白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放心,我心里有数。” 叶湑耸耸肩,把快要滑下去的包给扶正。 听了这话,千里眼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用牛皮包着,很结实。封面上一片空白,看不出名堂。 叶湑好奇心起:“这是什么?” 千里眼把小册子递给她,解释道:“你就当是重庆旅行攻略吧,记得好好看啊,我废了老大力气才搞到这么一本。” 叶湑接过来随手翻了一翻,然后放下包拉开拉链,把那牛皮册子一塞,复又拉严实。 就是个重庆冷知识合集么,搞得神神秘秘的。叶湑冲千里眼笑笑,扬手招了招,转身就走。 顺着人群往前走,下了扶梯,她低头对着车票信息找车厢。 忽然,一双黑色马丁靴出现在她视野里,走路带风,眼看着就要从她面前过去。叶湑躲闪不及,被那人撞了个踉跄。 哪个王八蛋,走路不长眼。 她抬头看向马丁靴主人,那人穿一件薄外套,里头是宽松的针织帽衫,露出一截脖子,鼻梁上架着墨镜。这要是在机场,再戴个口罩,保不准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他戴着耳机,右边耳机的线被咬在嘴里,嘴唇紧贴着耳机麦克风和人打电话。 “上面给了我批了一星期,这回待得久。就是过去休个假......想着你在那边,顺便叙个旧。”声音低沉,还挺好听。 意识到自己撞了人,他转身冲她微一鞠躬,手抬起来,说声抱歉。 挺帅的嘛。 她笑着摆手,连说没关系,说完转身朝十号车厢走。 买的是软卧,整趟火车最中间的位置。她放下背包和行李,塞到床底,在下铺坐下。车上还开着暖气,一通忙下来,她微微出了些汗,索性把外套拉链拉开透气。 车厢里陆陆续续上了乘客,两个重庆男人扛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进来。床底空间小,装不下他们的大包裹,两个人就互相搭手,把东西搁到顶上的行李架去。 待忙完后,一屁股坐在叶湑对面,擦着额头的汗。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一眼,余光往叶湑这边瞥。 来往的乘客也都有意无意在看她,倒不是因为她的粉色头发——染个头发没什么特别的,最近就流行这种。她身材好,线条起伏,周身似乎带有一种魔力,在这逼仄的车厢里过于扎眼了些。 过道上那些看她的目光里,有好奇的,也有不怀好意的。叶湑掀起眼皮,身子往外一坐,外套挂在了肩上,显出里面的衣服。 是一件插肩挂脖的背心,从后背往前向脖颈处延伸,切出两个对称的几何图形,露出肩膀处的皮肤。 肩头布满了繁缛的纹身,最上面的是一颗鲜妍明丽的花魁脑袋,微微撇着嘴,双眉似蹙非蹙,周身围一圈火焰和面目狰狞的狐狸,是浓郁的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风格。可以想见,袖管里的两条手臂全都是这样的纹身。 叶湑把床下的行李拉出来,脚踩着另一边,从里面摸出睡袋和眼罩。头顶上的灯光落了一半在她脸上,显得表情晦暗不明。 四周好奇的眼神“欻”的消失,叶湑满意一笑,正要收回目光,蓦地看见一双熟悉的黑色马丁靴。 她抬头看过去。男人很高,背着光,依稀辨认出他的动作:嘴里咬着耳机,还在和人说话。 高冈一直在打电话,边说边闷头往火车后面走。一时恍惚,走过了头,快到尾时反应过来,这才掉转方向回到了十号车厢。 他对着车票找床位,微眯着眼睛:“上火车了,再联系。” “行,我在重庆等你,最近事忙,我尽量抽空,和你聚一聚!”电话那边是个声音沙哑的男人,语气里已显出疲倦。高冈“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揣好手机,他才注意到自己的临时“室友”。两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粉色头发、纹了花臂的年轻女孩。 好像是刚才撞到的那个,半刻钟的工夫不到,又见面了。 两个男人坐在下铺,看到高冈,反应过来这是他的位置。两个人忙不迭地起身,被高冈叫住:“坐吧,不碍事。” 他弯下身把住床沿,单手拎起包,要将它放到床底。 叶湑的行李还没来得及收回,正好卡在那儿。高冈抬头看向她,叶湑自觉放下脚。 他低下头,顺手帮她推进去,然后才安置自己的。 “谢谢啊。”叶湑说。 高冈头也不抬,语气听不出起伏:“小事。” 收拾停妥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到最里面,把头靠在车壁上,闭目休息。 两个重庆男人有些局促,不好意思打扰他,默不作声地爬上火车上铺,给高冈留出空间。 火车终于启动,吭吭哧哧过了大半天。快到傍晚时,过道上传来轱辘辘的声音,紧接着是工作人员的吆喝:“晚餐盒饭!晚餐盒饭!” 上铺的两个人爬将起来,拉开包厢门,叫住工作人员,问价买了两盒。拿到饭后,直接坐床上吃。一边吃,一边聊天。两个人拉开了话匣子,从天文地理聊到鸡毛蒜皮,滔滔不绝。 叶湑把被子团成一团当作靠背,歪坐在床上看电影打发时间。她看了一眼对面的高冈,对方正闭目休息。手举着有些发酸,她只好换了个姿势,翻身背对着他, 头顶两个人还在说话,闲聊中知道一个姓钟,另一个不知姓名。 从相貌上看,姓钟的脸上的皱纹多些,眼神很深。一看就是阅历丰富的人,话多,见识也广。相比之下,另一个老实多了,长着一张马脸,不说话时表情直愣愣的,脸颊的肉拖得老长。 马脸先前因为胆小,在候车厅时打断了老钟讲老城区凶杀案的事,结果一颗心一直吊着,总觉得不听完心里不舒服。话聊到最后,马脸到底没忍住,让老钟继续那件没说完的案子。 听了他的要求,老钟神秘一笑,搁下筷子问:“饭吃完了吗?” 马脸忙不迭地点头,向老钟示意自己的盒饭已经空了。 “这样子好,就害怕你隔一会儿听了吃不下饭。”老钟道。 马脸虽然老实,但并不傻。他探身从桌上扯了个塑料口袋,把那空饭盒一套。又注意到老钟也吃空了,顺带帮他收拾好,又系了个结,瞅准包厢里的垃圾桶,扔了进去。 老钟这才开始说话:“你要晓得,流言它不是空穴来风,一拍脑袋就乱讲的。就算我们老百姓算逑不懂,但是一件事传出来,它还是有点道理的——这个是前提。” 马脸很给面子地回应他以示赞同。 “人是死了的,这个我有准确消息。至于为啥子说凶手吃人......”老钟放低声音,故意在这里顿了顿。 叶湑一声不吭,仍旧聚精会神在看电影,只是悄悄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对面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手上把玩着一条女式手串。淡灰蓝色的珠子在夕阳下闪烁着绚烂的色彩。很漂亮的月光石,价格却不贵。 老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是因为凶手把受害者的脑花挖出来,用盘盘装了,送到别人做烤脑花的烧烤店门口,差点没把别个店主吓疯!” “未必然那个店主还分得清人脑和猪脑吗?” “店老板分不分得清我不晓得。”老钟说,“我只晓得,凶手在盘盘底下压了张白纸,打了一行字......” 马脸不敢说话,心脏停了半拍。 两个人丝毫没注意到,下铺的叶湑已经白了脸,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倒是高冈眉梢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 老钟深深吸一口气:“上面写的是——‘吃了它,会变聪明哦。’” 车厢 叶湑扯下耳机,起身冲出包厢,往厕所跑去。老钟和马脸浑然不觉,继续摆龙门阵。 “发生了这个事,店老板儿的生意还做得下去啊?” 老钟叹了口气:“那肯定是不得行了噻!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瞒你,我那个亲戚就是在这里打的工,他说本来生意多好的,现在直接关了!要说这个店老板儿,也是够倒霉哈,平时做甩手掌柜,把事情丢给店里面的人,少有过来;偏偏那天早上,他心血来潮,想去看一眼,结果就碰到这种事,你说惨不惨嘛?” 高冈收起月光石手串,起身往九号餐车厢走。 路过厕所时,他看见叶湑死死捂着嘴,靠在车厢连接处,脸色惨白。 咔嗒一声,厕所门开了。里面的人一出来,叶湑快速冲了进去,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呕的吐出来。 高冈只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进到餐车坐下,点了碗面吃。 叶湑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吐完后浑身轻松,放了水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才从厕所出来。舒服是舒服,只是肚子里的货吐没了,得去补回来。 餐车里人不多,放眼望去几乎都是空位,在这寥寥几个客人里,她一眼瞧见高冈的背影。 叶湑在他后面找了张桌子,背对他坐下,点了套饭。餐车服务员很快把饭送上桌,一荤两素,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还有醋溜土豆。 她低头扫了一眼,看到那麻婆豆腐——白白嫩嫩的豆腐配上鲜红的汤汁儿,这样的搭配让她生出了不太好的联想。胃里又是一阵翻腾,那作呕的感觉再次涌上喉头,她急忙用手捂住。 看不得,看了要吐。她顺手捞了只一次性纸杯,举起饭盒将麻婆豆腐一股脑倒进去,拿花瓶一挡,眼不见为净。 身后的高冈突然动了动,回头看向她。 天已擦黑,窗外最后一抹光亮彻底消失。餐车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好些买硬座票的乘客到餐车点餐,这样就能在这待一晚上。 又安静又宽敞,怎么看都划算。 叶湑怕老钟和马脸还在讲让她不适的内容,干脆在餐车待了两个钟头。其间又买了杯饮料,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身后的高冈一直没出现在她视野里,他要回包厢,必定得从她的位置经过,换句话说,他也还在餐车。 两个男人从硬座车厢那边过来,在餐车也不停留,径直往卧铺车厢走去。一边走,一边旁若无人地聊天。 “硬座车厢风不正,还是要去卧铺踩盘子。” “晚上杀死猪,你抹子活不好,得多操练......” 这段对话乍一听没什么,旁的人听到前一句或许会以为这两人是硬座坐着不舒服,补了卧票;听到后一句会以为他们是要回家杀猪。 听不懂对话,自然也就不会去注意这段对话的逻辑问题。 叶湑搁下杯子,取了张纸巾擦嘴。她和千里眼认识多年,从他那里了解过好一些江湖规矩。混江湖的人喜欢说黑话,这两句话,大有问题。 “风不正”意思是人太多下不了手;“踩盘子”是说事先踩点找机会;“杀死猪”指偷夜间睡觉的旅客钱财;“抹子活”则是用刀片划破旅客衣服行窃...... 这两句话翻译过来就是: “硬座人太多,不好下手,我们去卧铺踩点。” “等到熄了灯,去偷睡着的乘客,你划刀子的技术不好,得多练。” 各行各业都得有个师傅领进门,小偷这一行也是这样。他们说的黑话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十分隐秘,但既然隐秘,也就不为人知,换句话说:能被人破译明白的黑话,不知是多老掉牙的。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传统的小偷啊。 她转头探出半个身子,快速扫了一眼。高冈还在,面前摆了个便携式的小三脚架,架着手机,镜头对着自己拍视频。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做直播的。不仅如此,就刚刚那一眼,她看到这男人似乎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将纸巾扔进垃圾桶,起身离开。叶湑没有注意到,后面的男人在她起身的瞬间,收起脸上的表情,把手机放回口袋,无声无息地跟在她后面。 那两个贼小哥在车厢连接处停下,靠着列车门,一个假装在等厕所,一个点了支烟抽。 叶湑目不斜视,从他们中间径直走过,无视身后若有若无的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铺的老钟和马脸早已经结束了聊天话题,各自躺在床上刷视频。 他们没插耳机,手机外放,声音奇大。 她往床上一躺,闭目休息。那两个小偷,千万别把目标放在这节车厢,扰了她睡觉就不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上铺的吵闹声没了,周围归于寂静。就在叶湑快要睡着时,啪的一声,列车工作人员统一关掉灯。车厢陷入一片黑暗,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愈显清晰。 叶湑忽地睁开眼,手往下搭在肚子上——胃里有股气在涌动,肚子一阵绞痛。 她抽了抽嘴角,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快速从床上下来,捂着肚子,脚步急切地往厕所跑。那两个人往这边来了,叶湑与他们擦肩而过,卫生间正好没人,她一猛子扎进去。 谁知道一进卫生间,肚子居然不疼了。窗外一片漆黑,铁路两旁昏黄的灯光飞速闪过。望着卫生间水池,她暗暗叹了口气——该他们倒霉,遇上了她。 她又以最快速度把门开了条缝,身子像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出来。贴着拐角的墙壁,探出头观察黑暗中的两个人影。 叶湑计算着他们的位置,暗叫不好。 那是她所在的包厢,既然目标不是她,那就是那两个重庆人中的一个——也不会是她对面的男人——他还在餐车玩自拍视频呢。 她心下懊恼,刚才出来得急,没把包厢门关严实,正好给了小偷机会。 他们在那儿停了一会,一个站在包厢里面下手,一个靠着窗户望风。过不多时,两个人离开包厢,继续往后面走去,看样子应该得手了。 叶湑悄悄跟上,前面的两个人忽然脚步一顿,眼看着就要扭头。 她陡然一惊,四下都是包厢,无处可躲。列车摇摇晃晃,身旁包厢的门被晃开一条缝,她心一横,瞅准空子,无声无息闪身进去。 同一时刻,两个小偷调过头来,待看到过道上空无一人,松了口气,才继续往前走。 叶湑紧紧贴在门背后,仔细辨认外面的动静。忽然几道白光打在她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 大意了!这包厢里的人竟还没睡。 她叫苦不迭,快速扫视一圈包厢。上铺空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下铺,打着手机电筒,齐刷刷对着她。看他们围拢一块,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 她按了按眉心,这什么稀奇游戏啊,玩起来都不带声音的。 “抱歉啊,走错地儿了。”叶湑笑着解释。 说完打开门就走。 几个学生关掉手机手电筒,互相看了一眼,用气声交流:“继续继续,到谁了?看线索了没?快多公布几条死者信息,赶紧的赶紧的。” 两个小偷越走越远,叶湑踮着脚悄悄回到自己的包厢。也不知道他们偷的是哪一个,叶湑先是把马脸拍醒:“手机还在吗?” 现在这技术日新月异,小偷也得与时俱进不是?人身上没有现金,没现金就偷手机呗,再学点技术,这手机里的钱呼啦呼啦就到手了。 马脸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迷迷瞪瞪地摸了摸身上的手机,摆手说手机还在,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看来被偷的是老钟了。她试着去叫,哪知道这大哥睡得死沉,怎么都叫不醒。叶湑不打算继续耗下去,再过会俩小偷就该下火车了。 叶湑望了一眼,十号车厢的过道空空如也,那两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踪迹。这动作也太快了吧,叶湑叹服,都没怎么看到他们动手,这就结束了? 估计是到下一车厢去了,好在她刚才过来时,给乘警通报了消息,接下来单看乘警的动作快不快——应该能在火车停站前抓到他们。 就在她思索的当儿,手腕蓦地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捉住,一条手臂攀上她的小腹,整个人被这股力带着往下倒。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不安,五指下意识一抓,想要有个依傍。 那人本意只是想让她回到床上,没想到反被她拖下水。那人无法,手顺着她腹部滑到后腰,肌肉发力收紧,将她狠狠往自己方向带,用的力气大了些,巨大的惯性让叶湑重重撞进那人怀里。 她瞪大了眼,脑袋一片空白。刚想说点什么,那人立马凑近了,竖起食指抵在下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小偷 男人掌住她的后颈,下巴贴在侧脸之上,将她推到包厢门后,挡住她大半个身子。 过道上响起极轻极缓的脚步声,先前消失的两个小偷忽然出现,站到了门口。借着窗外微弱的月色,小偷指尖反射出一道冰冷刀光,映在包厢墙壁上,恰好落在叶湑视线里。 原来他们还在这儿,刚才躲在另一间没关拉门的包厢后头——里面的人鼾声震天,丝毫没察觉异常。 事发突然,她的外套本就宽松,现在被扯开,露出了大半个肩头。男人的右手掐着她手腕,五指之下就是她的纹身。她这才抬眼,定定望着身前的男人,他喉结滚动,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这男人,是隔壁床的。 两个小偷站在门口。视线被包厢门挡了一半,看不见里面的两个人。年轻的那个探头进来,高冈带着叶湑往里凑,两人之间虽离得近,高冈却始终与她留了一层距离,不至于紧贴在她身上。可即便如此,滚烫的体温仍旧毫无障碍地在两人之间传递。 “走反了,这间刚来过。”看到熟睡的老钟和马脸,年轻的那个收起刀片,回头对同伴说。 年长些的经验丰富,他眉头一皱,心头突突直跳,总觉得不安生。待定神后,他拽着年轻的那个低声道了句:抓紧离开! 年长的不敢逗留,当即往车厢连接处走。 或许是偷盗行为太顺利,年轻的那个心情不错,一想到待会下了火车就又可以快活一阵子,脚步都变得高兴起来,慢悠悠跟在同伴身后,一点不见他急。 隔开了小偷的视线,高冈腾一下离开叶湑,迅速用眼神将她打量一遍。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他压低声音:“鞋带借我用下。” 叶湑看着他没说话,短短几秒间,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在餐车时她看见这男人开着手机前置,原本以为他在自拍录视频,现在想来,应该是借着手机在观察这两个小偷。 再往深了想,说不准,他也听能懂小偷的黑话。 她目光微闪——面前这个男人,不简单。 想明白这些后,叶湑弯下腰,动作灵活地解开鞋带,递到高冈手里。 拿到鞋带,高冈悄悄拉开包厢门,挪到两个小偷后头:刚才他一直跟在后面观察,这两人年长的那个行窃,年轻的那个望风。 望风的走得慢,离他更近,高冈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倒在地,然后踩在他腰上,借力一蹿,如猛兽扑倒猎物一般,往另一人身上跳去。 已经倒在地上的人被高冈这么一踢一踩,惨叫出声。这一声喊,终于把车厢熟睡的乘客叫醒了大半,也给他的同伙提了醒。 可惜晚了,那行窃的动作再快,快不过早有准备的高冈。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被高冈反手锁在地上,只怕再差一点,两条胳膊就被废了。 高冈一屁股坐住行窃的,伸手揪住望风的那个,把他往前拖了半截儿,又将他双手反剪,手背相对,手腕紧贴,用叶湑的鞋带绑住他,还打了个死结。 解决完望风的,又用同样方式制服住另一个,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叶湑全程围观——很专业的手法,能让被绑的人发不了力。 乘警到得很快,一来就用手铐代替了鞋带,将小偷带走,并从他们身上摸出赃物:几部手机,还有一沓用信封装的现金。车厢上逐渐嘈杂起来,包厢的门被打开,床头小夜灯的光从门缝透出来,不时有人探出头看热闹。 过道太黑,有人打开手机电筒,白光胡乱蹿动。 一片嘈杂中,有惊叫传来:“我手机呢!啊?!” 一时间整个车厢躁动不安,吵吵嚷嚷的,几乎都醒了,乘务员拿着失物,让被偷的乘客一一认领。 高冈拿回鞋带给叶湑,上铺的老钟和马脸彻底醒来,车厢动静太大,想继续安睡都不容易。 知道刚遭了贼,老钟赶紧摸了摸衣服内兜——手机、身份证、银行卡都在,没损失。看来偷的不是老钟......叶湑迅速把鞋带系好,视线一转,看向马脸。 后者终于反应过来:“龟儿子你穷疯了,偷老子的钱!”说完也不走梯子,直接从上铺跳下来,发出一记重重的闷响。 那个装着现金的信封,正好就是马脸的。幸好有好心人见义勇为,才没让他藏的私房钱打水漂。他不住向高冈道谢。 “敢在火车上带那么厚一沓儿现金,着人偷了还找得回来,算你运气好。”乘务员把信封交还给他。 马脸咧着嘴笑,这不一样,手机里的钱有多少,他媳妇儿是一清二楚的,这年头,只有现金才藏得住。 有了这么一出,车厢乘客们彻底睡不着了,有些兴奋,还带了点好奇。 叶湑竖起耳朵,隔壁包间正绘声绘色地讲述刚才火车上的情形。 “你是不晓得啊,那两个小偷凶得很......你问我咋子晓得?我看到他们偷东西了噻。”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问他怎么不出声警告。 “人家有同伙,还有刀子,双拳难敌四手,我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奉劝大家,火车上莫要带贵重东西,你带这些,贼娃子不偷你,他偷哪个?” 话糙理不糙,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命更重要。 老钟坐在上铺一声不吭,许久以后才悠悠叹了口气:“这要是解放前,小偷哪敢这么嚣张啊。那个时候,整个西南都是袍哥的天下......” 袍哥?叶湑心头一动,这名字听着怪耳熟的。她想起来千里眼在车站给她的小册子,上面似乎就有这个。 对铺的高冈听到老钟这话,来了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老钟见有人想听,顿时来了精神:“要说这个袍哥啊,是我们川渝一带的民间秘密帮会,最早清朝就有了,那个时候的口号是‘反清复明’——” 马脸插话:“听起来有点像《鹿鼎记》里头的天地会嘛。” 老钟点头:“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袍哥也算是清朝的掘墓人了。最鼎盛的时候是在民国,据说整个川渝,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是袍哥成员,上到军阀、政客、商人,下到农民、流民,全都是袍哥一员。” 隔壁包厢的动静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口多出来的几颗脑袋。 那几人睡不着,听见这边的话题,觉得新奇。现在的川渝人,熟悉袍哥历史的已然不多,于是都挤在过道上,暗戳戳地听老钟讲话。 听众一多,老钟更加带劲,语气也抑扬顿挫起来,不时还晃一下脑袋:“大家都明白,那个时候军阀混乱,有些事情凭政府的力量是办不到的。袍哥就厉害了,跑出来维护社会秩序、调解老百姓矛盾......” 门口站得最近的那个人忍不住出声:“大兄弟,你说的这个袍哥,未必然还是个喜欢做善事的帮派啊?” 听这声音,正是刚才在隔壁聊得最嗨的人。小偷偷东西的时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后才跳出来当诸葛亮。 老钟斜乜了他一眼,心中暗骂你懂个狗屁,然后微微一笑:“你们要晓得,袍哥最开始是叫哥老会的,‘哥老’意思是尊敬兄长,后来才改成了袍哥。袍哥袍哥......"他略略一顿,卖了个关子。 众人屏息凝神,多少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老钟,他才继续往下:“......取的就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之意——有饭同食,有衣同穿嘛。” “有句话叫‘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老钟换上重庆话,“意思就是袍哥从不胆小怕事。这个民间帮派很重江湖义气,喜欢打抱不平,哪里像现在的人,要血性没血性。” 说到这里,老钟扬了扬下巴:“就算是一个陌生人,袍哥也敢站出来为他两肋插刀。” 门口的人身子明显僵了僵。 “现在在四川重庆,还有袍哥吗?”高冈转移话题。 老钟一摇头:“没了,解放后就没了。这还是我爸讲给我听的——我爷爷——他那会就是个袍哥。” 叶湑坐在高冈正对面,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眼神亮而雀跃,似乎很感兴趣。 如她所料,他说:“冒昧问一句,老爷子还健在吗?” 老钟一愣,随即苦笑:“解放后,老爷子随老蒋去了海峡对岸,七十年了,要活着也得一百一十多岁了。没了,应该是没了。” 老钟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与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截然不同。 “应该是没了......”他喃喃重复道。 西南袍哥 老钟不说话了,各人四散离去,整个车厢渐渐陷入沉默。 叶湑对袍哥不感兴趣,她收好手机,把火车上的被子拢在脚边,换上了睡袋,又从包里取出一件厚外套,充当被子盖上。 高冈正准备入睡,忽觉手上有些异样,五指很滑,像是覆了层极细的粉末。他揿下床头夜灯,把指头凑到眼前。 那上面染了薄薄一层深色,尤其以拇指和中指最为明显。 他细细地磨,指头上的颜色很快就被擦掉。再一思索,联系到刚才抓着叶湑手腕的动作,一下子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他笑了笑,而后展开被子,头朝向过道,一手搭着小腹,一手枕着脑袋,很快入睡。 黑暗中,叶湑忍不住抚上右手腕。那里被高冈抓得生疼,兴许明早起来还会多出几个红印,她咧开嘴,冲高冈方向呲了呲牙。 这次先不跟你计较。 车厢内鼾声如雷,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列车员从餐车推着小推车过来,一路吆喝着卖早餐。 叶湑被吵醒,迷糊中总觉身上有重感,低头一看,昨晚被她堆在脚边的白色被子不知怎么的,盖到了她身上。 大概是冷的吧,毕竟还是初春。 她醒得最晚,包厢里其他三个人早已收拾妥当,正吃着早餐。 昨晚高冈的那几下子,让老钟对他佩服不已。见叶湑醒了,他终于憋不住,开始和高冈套近乎。 高冈似乎也对老钟说的袍哥饶有兴味,从早上一直聊到中午,也不见消停。一旁的马脸忍不住插嘴:“我晓得,你是不是从首都来搜集资料搞研究的学者?放心,钟哥他一定配合!”说完还冲高冈挤眉弄眼。 高冈愣住,笑了笑,没作回应。 马脸笑得开心,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时间飞逝,一晃到了下午,窗外的景色绿意更盛。即使是坐在火车内,也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水汽,透过每一个毛孔渗到骨头里去。 重庆站到了。 叶湑提着行李下车,她东西太多,虽说比其他人先下,但速度到底被这大包小包给拖慢了些。周围人多,搁在行李箱上的小包被挤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 一只手先她一步,替她拿起来,还好心地帮她拍了拍灰。 叶湑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从他手里接过包,冲他道谢。 谁知这人忽然眉头一挑,眼神落到她手腕上——因为她伸手的动作,袖口没能挡住手腕,露出了里面的纹身。 高冈似笑非笑,压低声音:“你这纹身......” 她站直身,没言语。 “......掉色啊。”他笑意更盛,说完,夹起挂在领口的墨镜戴到鼻梁上,然后单手拎起背包转身离开。 叶湑眼皮子跳了跳,低头看向右手腕,那上面的纹身少了一部分花纹,正好是五根手指的形状。她心中暗骂了几句,重庆这么有名的雾都,出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在这里戴墨镜,真是装逼! 再抬头看时,男人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 从火车站出来,叶湑直奔订好的单身公寓。这一回情况特殊,她也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索性找了短租。 公寓就在解放碑商圈附近,这边民宿挺多,楼下甚至还开了个青旅。她的打算是尽量找人多、热闹的地方住,还得离朝天门码头近,方便她调查。 这里就很好。 楼下的青旅占了两层,坐电梯要穿过前台,从三层往上才是私人住所。 房东们没太大意见,楼上的公寓基本都改成了民宿,一楼大厅有个青旅,无形中倒给人一种微妙的安全感。除了偶尔几个晚上有些吵外,没别的影响。 进了屋,叶湑的头一件事就是摘下粉色假发,进卫生间快速冲了个澡,洗掉两臂的纹身贴。 这么大片花纹,为显得更加真实,她用了半盒散粉一层层扑上去,免得在太阳下反光。本来效果是很好的,一路上都没人敢看她——如果不考虑对铺男人这个小插曲的话。 想到这里,她狠狠搓了搓被他抓过的手腕。 洗完澡,趁天色未黑,在简单收拾后,叶湑打算直奔位于朝天门附近的棚户区。 从电梯下来,正好碰见几个学生提着行李上楼。她乜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他们擦肩而过。电梯门关上的瞬间,里面有人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了句卧槽:“那个女人......咱们是不是见过她?” 同伴们寻他开心,同行的女生打趣他,说可以帮他要联系方式。他哼了一声,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李老坎出事以后,老泉的生意并未见得差了多少,负面影响微乎其微。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他的客人几乎是周围的务工人员,不是不想搬,实在是没钱,也没精力。这里本就纳入了拆迁范围,又加上出了这事,房子租金就更便宜了。 最划算的,比如瘸子,不到百块钱就可以住一个月。 谁让瘸子和李老坎同住呢。虽说李老坎没死在屋子里,但像他这种脑子被人挖出来,尸体都还没找到的惨烈死法,周围人都觉得他碰过的东西沾着晦气。 也就瘸子死活不肯搬。 等到天黑,众人都关门休息了,瘸子就满屋子翻找东西——李老坎干了十多年的棒棒,家里人死的死,跑的跑,他的钱一直都捏在自己手里。瘸子想把那钱找出来,估计有好几千呢。 可他找遍了床底,翻遍了老坎的衣服口袋,也没找着。难道说老坎遇害那天,把钱都拿走了? 没了李老坎,瘸子只能一个人到朝天门批发广场,见缝插针找活做。但棒棒军们也是要抢生意的,一言不合就会为了利益打起来。谁帮手多,谁占优势,现在瘸子不敢和人抢了。 他最多只敢跟在后头捡漏。 虽说重庆已入了春,但天气时暖时寒,在外头的人好多还穿着棉袄。朝天门的棒棒们却都赤着上半身,两手上举抓着半人高的货物,用后背承托重量,弄得满头是汗。 瘸子凌晨三点就来了,一直到下午,也只接到一单生意,总共挣了十块钱。 他把木棒竖扛在肩上,摸了摸裤腰带,这硬邦邦的裤腰带以及脚下的军绿色胶鞋,都是他在大学附近的垃圾桶里捡的。这是学生们在军训结束后扔掉的,虽说穿起来不舒服,但在瘸子看来却很好。 耐穿、耐磨,还不要钱。 他勒紧皮带,打算忍两天——就两天,反正饿不死。 从朝天门过来,一路穿过人群,沿着一条台阶往上,不出百步就是老泉的小馆子。快走近时,瘸子加快了步伐。 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中,他低着头,目光不时往老泉锅里瞟,肚子止不住地叫。瘸子咽了咽口水,脚下却不敢停。他赚的这点钱,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能省就省吧。 老泉瞧见瘸子,出声叫住他:“瘸子!过来吃饭。” 瘸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推脱道:“屋头有冷饭,回去热一下就吃了。” 老泉像是没听见,扔了锅铲,半拖半拉把瘸子带了进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有个姑娘要请你吃饭。喏,角落就是。” 瘸子顺着老泉示意的方向看去,那里坐了个年轻女人,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一个窈窕的背影。瘸子两手拢在肚子上,局促不安。 叶湑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瘸子,冲他一笑:“坐吧。” 山城 老泉是顺风耳在重庆的眼线之一,非“全职”,算是个编外人员,偶尔给顺风耳提供些可有可无的消息。 李老坎的事就是他告诉顺风耳的。所以叶湑一来,直奔棚户区找老泉了解情况。提到瘸子时,老泉无意说了一嘴:他有两天没来吃饭了。 这是瘸子早晚的必经之路,叶湑托老泉帮忙,在瘸子回来的时候叫住他,饭钱她付。 瘸子饿得眼冒金星,顾不得那么多了,抄起筷子就吃。叶湑也不急,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吃完他打了个嗝,一抹嘴巴,问叶湑:“你也是为老坎的事来的?” “除了我,还有谁来?”叶湑注意到他话里用了“也”这个字。 瘸子抓了抓腮:“还能是哪个?警察噻。” 李老坎没有家人,每年春节都守在这烂房子里,一边是渝中商圈的火树银花,一边是孤零零的冷清棚屋。遇害后,也只有警察和瘸子在意他。 “妹儿,你莫不是李老坎二十多年没见过的女儿哟?”瘸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让他有些兴奋。 李老坎和他说过,自己以前有妻有女,只是后来他老婆跟别人跑了。跑了就跑了吧,可她居然把孩子一并给带走了,再也不见踪迹。要是算到现在,差不多和叶湑一般年龄。 听到“女儿”两个字,叶湑先是一愣,几秒之后,红了眼。 看样子是!瘸子咧开嘴笑,忙不迭地请叶湑去他和老坎住的房子。从老泉的露天小馆子到住处,只有几步路。 叶湑跟着瘸子弯腰进屋,屋子里黑,光线不好,进门的过道上堆满了杂物。整个房子用木板搭建,人踩上去嘎吱作响。 瘸子有些羞赧,神情拘谨:“......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幺妹你长得乖,莫要嫌弃哈。” 叶湑笑着摇头,坐在瘸子给她收拾出来的床上。到处都乱糟糟的,只有李老坎的床因为没人睡,显得干净些。 “......我爸他,”叶湑嘴唇阖动,盯着瘸子,“在哪儿出的事?” 瘸子苦笑:“不晓得,尸体没找着。” 要是老坎还在该多好啊。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打在瘸子头顶,映着他眼底的水光。自李老坎出事以后,夜里独自入睡的瘸子早不知偷偷掉了多少次眼泪了。 凶手他不是人啊! 晶亮的泪花顺着瘸子的掌根流到袖子里面,他把嘴一撇,补充说:“老坎出事那天,我做了个梦,梦到凶手扛着老坎的尸体爬梯梯儿,他这里,还穿着跟我一样的鞋子......”瘸子指了指自己的脚,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解放胶鞋,鞋底磨得露出一小块脚后跟的皮肤。 叶湑看到瘸子的脚脖子,皮肤很黑,有深深浅浅的皱褶,如同起伏的黄土沟塬。老瘸爱干净,每天都洗脚,可这风霜的痕迹却并非那么容易洗掉的。 “为什么确定那碗......人脑花是他的?”叶湑抬头看他。 瘸子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我梦见的那条梯坎,确确实实是有的。往上走,走到最上面......就是那家烤猪脑的烧烤店。”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做的这个梦,给警察说过吗?” 瘸子猛点头:“说了说了,老坎死得冤枉,肯定是托梦来让我帮他找公道的!我跟警察一说,他们就从老坎枕头下面找了根头发,用了个叫啥子——地恩诶——的东西哦,比对了那个脑花,结果就是老坎的!” 叶湑又问:“我爸遇害前见过什么人吗?” “幺妹就是厉害哈,你这个问题警察也问过。老坎他那个时候面瘫,半边脸动不得,就去找了黄桷树下的老神医开药。” “开药?黄桷树在哪?那神医现在还在吗?”叶湑倒豆子似的接连扔出问题来。 “在是还在,但就是以前天天出来摆摊,现在不固定了,有的时候连着两天都在,有的时候隔几天才来。凶手害人呐!”瘸子又重复着这句话。 过了一会,他深叹了口气:“幺妹,你老汉他不容易,经常去美食城捡人家吃剩下的汤汤儿。每天这个腰背痛得很,还只能忍着,连去医院看个病都没得钱。以前都是上午去看病,只有这次是下午走的,哪个晓得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嘛!” 瘸子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动静。 “......有人在吗?” 高冈前倾着身子,墨镜架在鼻尖上方,两只眼睛探出来,与叶湑四目相对。 他皱起眉头,叶湑把目光迎上去,半点不避让。她知道,门口的男人认出她了。 至于瘸子这边,能说的话他都说了,叶湑与他作别。临走时,瘸子又抹了抹眼角,对她说:“你老汉肯定高兴!老坎要是晓得自己有个这么乖的幺女,他肯定高兴!” 叶湑冲他一笑,转身离开。 高冈站在门口,眉头锁得更深。他把面前这个棒棒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瞧这架势,似乎这个叶湑就是李老坎的女儿。 他知道,川渝地区的方言里把父亲叫作“老汉儿”。 高冈并不是重庆人,这称呼还是另一个女人告诉他的,地址也是那个女人给的,她说她的父亲住这儿——他叫李老坎。 他看着叶湑离开,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来,扭头朝瘸子问道:“请问李老坎是住在这儿吗?” 瘸子注意到他刚才一直盯着叶湑看,对他印象先坏了三分,连说话都不带客气:“你找他啥子事?” “他女儿托我给他带句话。” 瘸子听罢,手指着叶湑离开的方向,粗声粗气地说:“老坎女儿刚走,你带个屁的话!你不晓得老坎他遭了殃吗?尸体都没找到,要说到地底下去给他说!”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心里还不住暗骂。龟儿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满口扯谎,不晓得打的啥子鬼主意。 门外没了声响,四下归于寂静。 瘸子忽然长叹一口气,他在坡坎爬上爬下几十年,周围的楼房矗立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楼梯布满了他的脚印,四周住民来了一波,走了一波,他与他们面熟了,他们记得他多少?现在他回到床上,屋子空了,里面的人也没了。 高冈碰了一鼻子灰,他望一眼远处高耸入云的中心商圈建筑,挑了下眉,摸出手机拨电话:“我到重庆了,出来吃火锅。”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语气略有迟疑:“不是说好的明天来吗?我已经吃过了,老婆做的。肚皮滚圆,胀得很......” 高冈没好气:“我吃,你围观。” “......行吧。”声音有些粗,偏偏高冈能从话里听出点娇气。大概是刚哄完老婆,没来得及转换回来。 高冈敛起笑容,郑重道:“一会见了面,我有个案子想问你,老城区的。” 叶湑顺着来路离开,路过老泉的小馆子时,她停下脚步。 “你这里每顿饭都是七元吗?”她问。 老泉嘴里正咬着烟,微眯着眼,弯腰冲洗铁锅。闻言,他抬眼看向叶湑,前额上刻出几道浅纹。 “七块钱,有荤有素,雷打不动。”烟灰落到袖子上,他伸手掸了掸。 老泉并不老,三四十岁的模样,仔细看骨相其实长得还挺好。 叶湑拿手机对准挂在老泉头顶的二维码一扫,五百元就到了账:“这钱拿来给瘸子吃饭,包一个月,午餐晚餐一起。” 老泉嗤地笑出声:“姑娘,瘸子只吃晚饭,人家中午要去外面拉生意。这钱,你给多了。”说着擦干净沾满泡沫的手,掏出钱夹子就要还给她。 “那就包两个月。” 老泉一偏头,眉梢微动。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但却没有停下,他从钱夹里抽出五百块钱,还给叶湑:“把钱拿好,人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欲望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你这是在害他。” 叶湑没动:“那就算他欠我的,你让他想还多少还多少,多出来的你拿着。” “你就这么信任他?” 叶湑偏开头,从青石阶上望去,整个繁华的山城映在眼底,璀璨的灯火勾勒出她的侧脸。 她说:“你以为我就值得信任?谁说得清呢。” ※※※※※※※※※※※※※※※※※※※※ 本文无女二 灯火 距离解放碑中心商圈不远处,一家火锅店。 这家店坐落在僻静巷子里,没什么名气,装修也是中规中矩的,属于外地游客绝不会进去的那种苍蝇小馆。 但本地人爱去:其貌不扬的馆子,越是开得久,越是正宗的老味道。 高冈对面坐了一个男人,长得高大魁梧,满身腱子肉,说话也粗声粗气。只是眼下一片青黑,像挂着两坨新月形沙丘,难掩疲惫。 “对我们重庆人来说,最好吃的火锅店就是自己楼下最近的那家。来兄弟,尝一尝。”说是让高冈尝,自己先吃起来了,满嘴是油,还不住传授经验。 刘楚江抄起筷子,夹片毛肚就往锅里涮:“吃毛肚要‘七上八下’,像倒过来看的钟摆一样,起起落落,不能一直放里面煮,火候不够,生了;火候太久,老了。毛肚最好的口感就是要爽脆——这是我们重庆人吃出来的专业操作,经过了专家检验的。” “专家?” 刘楚江嘿嘿一笑:“专家就是我们自己,自封的。” 高冈把筷子浸在油里,拈着一块毛肚上下起涮。涮八次,毛肚边缘翻卷起来,切口染上火锅汤底的辣椒红色。 刘楚江瞄一眼:“好了,可以吃了。” “你不是吃得肚子滚圆吗?”高冈一边吃,一边数落他。 刘楚江摆摆手:“我老婆做的菜,那是人吃的吗?我又不敢当面拆台,她一哭哎哟,我这心脏就受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的表情,很是乐在其中。 高冈搁下筷子,注视着刘楚江:“老城区最近是不是死了个棒棒?” 刘楚江手上的动作陡然一顿,表情立刻变了:“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得到高冈的肯定后,刘楚江把筷子一撂,搓着手,眉头拧成一团:“这个案子啊,棘手得很......” 高冈一言不发,看刘楚江这几天没睡好的样子,就猜到不是那么简单。 刘楚江身子一歪,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打火点燃,一口接着一口抽起来。 他食指与中指之间的关节微微发黄,还夹杂着一股焦油味。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与袅袅的烟交织在一起。 “咱们都是干这行的,你明白一场凶杀案没有尸体该有多难办?连第一现场都找不到,要尸检,尸检没有;要物证,物证没有......还有烤脑花烧烤店那一带,格老子的,监控年久失修用不了了!他妈的!”再远些的地方,监控倒是没问题,却也没发现可疑人员。 高冈无意识地用指腹抚摸茶杯口沿,半响,他用关节叩击杯身,发出清越的声音。 “那带血的人脑和打了字的白纸是怎么回事?” “没啥子有用信息。”刘楚江一摆手,表情懊恼,“凶手反侦查意识很强,手法谨慎,既没有留下字迹,也没有指纹可考。局里相当重视,我这段时间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也就今晚才得了空。这不,你一个电话我就来了。” 刘楚江手里的烟几乎抽完了,他把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捻,猩红的火星子瞬间黯淡下去。 “你问这案子干啥啊?你不是来休假的吗?” 高冈苦笑:“现在看来休不成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串月光石手链,圆润的珠子在山城夜色中显得流光溢彩。 他把这串手链放在桌上:“上个月我们破获了一起卖.淫案,团伙头儿叫范三,代号是‘袍哥’。一开始我以为‘袍哥’只是个普通名字,昨晚上坐火车,偶然听人说起袍哥,我才知道那竟是一个帮会的名称。” 刘楚江重新点了支烟,微眯着眼:“借个名头而已,袍哥在解放后早没了。” “我想也是。”高冈受不住辣,喝了口茶。 “那这手链......”刘楚江夹着烟的手指了指桌面。 高冈放下茶杯:“里面有个女人,她母亲改嫁,继父欠了高利贷还不上,眼看着一家人活不下去了,这做女儿的就被迫去了范三那里。”讲到这里,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手链是她小时候亲生父亲送的。她知道我要来重庆,想看看父亲过得如何,但又没脸见,于是托我替她看一眼。” “那她父亲......” 高冈盯着刘楚江双眼:“是李老坎。” “我今天去了一趟他的住处,才知道他就是老城区案的受害者。”不待刘楚江说话,他复又轻笑,像是叹息,却很轻盈:“有意思的是,竟叫我碰见了他另一个女儿。” 刘楚江眉头深锁,上下磨着牙关,扯着腮帮肌肉,绷得紧紧的。高冈突然动了动,侧身摸出振动的手机,是一通电话。 他犹豫了会,神情复杂。刘楚江看一眼他,自作主张地替他揿下接听键。 电话接通了,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高队长。” “......是我。” 电话那头的女人略带了一点克制:“您见到我父亲了吗?” 高冈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滑动,将李老坎的事与她实话实说。面前的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先前烫进去的毛肚煮了太久,口感变老。高冈鬼使神差地夹了一片,放到茶杯里搅拌。红油浮到茶水之上。 女人半天没说话,等高冈夹到第五片时,她的声音才传进高冈耳朵里:“我知道了。” 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不知怎么的,刘楚江总觉得有谁在哭,小小声的哭。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声,似乎悄悄地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深吸一口烟。 从进店坐下到现在,刘楚江手头的烟就没停过,火锅店里终于有客人受不了,埋怨的方式挺膈应,也不看他,只对着空气指桑骂槐、骂骂咧咧。 刘楚江充满歉意地笑笑,起身走到外面。不远处就是解放碑商圈,游客们的脸上充盈着快乐的笑容,行道树拉上了金色小灯,再往下望去,能看到横跨长江的如同金红色长龙的大桥,整座城市像个繁华失真的天堂。 书上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你看,有人在初春的山城之巅惬意地吹着晚风,有人却在电话里为遇害的父亲啜泣。 高冈抽离筷子,搁到碗碟上:“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找到凶手。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你的父亲还有别的女儿吗?与你......差不多岁数。” 女人否认:“没可能,我走之前,我爸只有一个孩子。” “明白了。”高冈点头,又与电话那头的女人简短聊了两句,讲清楚这边的情况后,看到刘楚江从外面散心回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刘楚江对他说:“我回去了,你没事在这附近转转,吹吹晚风也挺好。” 高冈问:“回哪儿?” “还能是哪儿,警局呗。”刘楚江笑着说。 与高冈告别后,刘楚江又掏出一支烟,走一路,抽一路,一直回到分局。 在分局门口,他站了会,心里想着李老坎那事。烟烧到最后,实在吸无可吸了,他终于迈步进去,只是忧虑仍在,有些事怎么想也想不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刘楚江的思绪,他抬头一看,是鉴证科的人。 “刘队,这是从死者大脑上面提取到的微量物证报告。” 刘楚江接过。 “我们发现在死者大脑上,有少量的肉沫和木屑。肉沫分两种,既有动物的,也有死者的。” “什么动物?”刘楚江问。 “就是我们平常吃的那些,鸡肉、猪肉。” 刘楚江回头看到地上的烟屁股,烟头微微发红,他走过去,抬脚碾灭,然后捡起烟蒂,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停滞的思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轰隆隆往下游奔去。大脑重新运转,仿佛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两圈后,找到了一道契合的口子。 死者被分尸的可能性很大。凶手应该为男性,力气大,经常和厨房打交道。但如果是分尸,动静会很大,所以一般不会在居民住宅里动手,这会引起邻居注意。 分尸过程中下手重,这就让刀剁进砧板,带起了木屑;再加上动物肉沫...... “好!迅速派人把附近的下水道摸排一遍,尤其是大大小小的饭店,要重点排查!”他语气掩不住激动。 火锅店 叶湑起了个早,今天要去的地方叫黄桷坪。 前一天瘸子对她说的黄桷树,在重庆到处都是。黄桷树是市树,深扎根于巴渝大地,从峭壁、石坎到古城、老巷,无所不在。 这种树根系发达,盘根错节,如同爪牙一般与石缝紧紧贴合。更为奇妙的是它在秋天依旧有着盎然的绿意,一直到次年的春夏之交才会开始落叶。 瘸子告诉叶湑,老神医只在黄桷坪交通茶馆里面活动,因着几年前一直都在各地的黄桷树下摆摊,大家看病的时候也就告诉亲朋好友——自己是到黄桷树下找老神医去了。 但据本地人的说法,活了几十年都没听过有这一号人物。也就是近来才出现在公众视野,但是没人怀疑老神医的来历。大家潜意识里都觉得,好像就应该有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能人。你不知道,那是你浅薄,怎么能说是老神医不出名呢? 到这里,叶湑大概明白了。所谓老神医多半是个半瓶醋,搞些小把戏,专门骗没钱看病的人。等赚得差不多了,就立马来一出人间蒸发。 “黄桷树下的老神医”恐怕是他自卖自夸、故意搞来的噱头吧。 黄桷坪这地方叶湑听过,因为坐落着四川美术学院,附近有一条涂鸦街,这是整个重庆的艺术中心,也是外地人经常去打卡的网红景点。 至于交通茶馆,就在黄桷坪四号。十多年前这老茶馆原本是要被转给一位网吧老板的,幸而有个川美教授出资租下,才保留了它最原汁原味的模样。 教授常常以老茶馆为灵感,进行油画创作,此外又有好些电影到这里取景,久而久之,浸润在艺术创作里的茶馆名气越来越大,不时有搞艺术的年轻人专程过来找灵感。 叶湑沿坎往下,走过一条七八米长的小道,就是交通茶馆。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黑地漆木匾,上面白色的“交通茶馆”四字异常醒目。屋顶并不封闭,明晃晃的清晨阳光逼进来,打在油光水亮的四方桌和条凳上。 竟是个少有的大好晴天。 一旁的炉灶烧着热水,“噗”的一声响。灶前有人在忙碌,“噗——”,又是一声。 叶湑并不是第一个来的,此时的茶馆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好几个人。 其中一个——大概就是老神医——留着半拉长的白胡子,细细一撮;人很瘦,脸上颧骨突出,眼皮倒很厚,半耷拉着,平白多出几分神秘莫测来。穿的也奇特,头上一顶水獭帽子,身上是缎面皮袄,脚下踩一双千层底布鞋。 从这一身的行头来看,倒很有范儿。 他对面坐了个佝偻的中年人,头顶秃了一圈,精神头不是很足。老神医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把把脉,然后袖子一振,说:“你发咳嗽好几年了吧?” 那人忙不迭点头。 “这病虽然难治,但你运气好遇上了我,只要拿着我这方子,照着地址上的药店去拿药,就能好了。记住,一定要去这家店,方子上的药只这里有。” 中年人一个劲道谢,取过药方,急冲冲往外赶。 叶湑找了张桌子坐下。 这老神医连着看了好几个病人,叶湑本以为他会用同样的方法:免费替你看病,再叫你到指定的药店拿药。 不曾想,事情的走向竟与她猜测的不大相同——这老头子,瞧着人衣着寒酸,便大笔一挥叫他们去指定药店,要是看起来阔绰些的,则闭嘴不提,什么也不说,只开个方子完事。 敢情还分了类?难不成是看穷人好欺负,专搞这些人么? 最后一个找老神医看病的,应该是个熟客,头发乱糟糟的,一脸蜡黄,穿了件老式的藏青制服,袖口磨得发白。他拿到方子后,又记下了老神医的嘱咐,这才起身离开。 叶湑放下茶杯,跟随他出了茶馆,快走两步,赶到那人面前,拦下了他。 “师傅,我问一下,里面的那个老神医医术怎么样,真有那么神吗?” 那人一看叶湑,她把五官皱在一起,装出难受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想看病却又有些不敢去治的人。为了不露馅,她还紧闭口鼻,硬生生把脸给憋红了。 他比了个大拇指,不住替老神医说好话:“那肯定噻!我来过好几次了,老神医的工夫没话说,好得很!” “新闻上说有些黑心大老板,专门生产假药骗人。老神医说的药店怎么样啊?我怕得要死,看师傅你经常找神医看病吧,我信你。” 那人连连摆手:“你放心!我每回病了都到这边来,药也都是在他说的药店买的,特别便宜,别的店都买不到,吃了就能好,这是个好医生啊!” 叶湑心头一动,这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呢? “妹儿你放心去,现在少有这么好的医生了!不对不对,也不是好医生少,就是这么好还不要钱的医生,不多!” 送走了那人,叶湑转身回到交通茶馆,摸出三块钱,要了杯云南下关沱茶,这种茶颜色鲜艳、味浓耐泡,很受本地人喜欢。她就着青花盖碗茶慢慢品茗,茶碗盖子半扣半闭,将浮叶挡在水下。隔着袅袅水汽,目光一直没从对面挪开。 老神医颇有些谨慎,眼看着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时候他便收好家伙什儿,如同普通茶客一般,手端青花盖碗,一口一口地呷起茶来。 这老神医样子鬼祟,偏偏他的病人一个劲地给他说好话,半点不像被骗了的样子,实在矛盾。 叶湑好奇心盛,看起来老神医做的也不是开张吃三年的生意。照这样子,一天也就接几单,剩下的时间就坐茶馆喝茶,怎么看都赚不了几个子儿。 给人看病不收费,让人去药店拿药也便宜。都说贪便宜吃大亏,可奇怪的是照这些个病人的说法,却不见得有吃亏。这老神医,到底做什么吃饭? 她决定再观察一会。 过不多久,门外进来几个年轻人,学生模样,背上还带着好些工具。有画画的,有摄影的......一进门,他们立刻把器材准备好,围在老神医身旁忙碌起来。 叶湑一下子明白了,难怪要扎根在老茶馆里,这可是大好的商机。试想,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加上老神医、老茶馆这样的名号,活脱脱一幅旧时的烟火市井模样。若是去给艺术家们做模特,岂不是强多了? 这不是,他居然在脖子上挂了个二维码。这些年轻人也很懂“规矩”,对着老神医找完素材后,自觉地摸出手机扫码付钱。 这老家伙,倒还挺上道。 叶湑周围渐渐坐满了人,目光所及之处,谈天说地的、打牌下棋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她就着面前这杯茶,一直捱到了中午,老神医总算从座位上起身,往外面走去。 叶湑把盖碗茶一推,不紧不慢地跟上。 步出交通茶馆后,老神医找了家苍蝇馆子,问老板点一份豆汤饭,又从餐具盒里取出一双筷子,在门口煮面的滚汤里烫了烫。随后,他带着这双冒着热气的筷子,选了个空位坐下。 叶湑要了碗小面,绕到老神医那头,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我来看病。” 老神医抬头看了看她:“不是给自己看吧?算你运气好,平常我都下午截单,今天多看你一个。” 混江湖的有句老话,叫“腥加尖,赛神仙”。“腥”是假把式,“尖”是真把式;有真有假,才能在社会上吃得开。就算这老家伙真在搞什么假名堂,至少这身本事还是有的。 叶湑一笑:“不愧是神医。家里有人得了面瘫,直接给方子吧,我去找你同伙拿药。” 听到前半句时,老神医早已摸出一张纸准备大写一通,刚待下笔,就听到叶湑的后半句。他写药方的手顿在半空,半天没有动作。 “同伙?什么同伙啊?”老神医笑着打哈哈。 交通茶馆 叶湑瞧出了他的意图,迅速起身越过桌子,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她力气奇大,老神医竟挣脱不开。 “跑什么啊?坐下,”叶湑似笑非笑,“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别耍花样啊,不然我把你和你同伙一锅端。” 老神医一听就腿软,登时就老实了。 叶湑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她虽然不是这行的人,但那些坑蒙拐骗偷的家伙们她接触过不少。现在看他这样子,心下便有了数:这老神医果然有点问题。“我问你啊,你每天就看这几个病人,赚钱吗?” 老神医猛地摇头,半拉长的胡子在空气中晃悠:“哪挣得到钱啊,还不都靠给人做模特,勉勉强强才能吃点荤的。” 叶湑“哦”了声,她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期望着老神医对她说实话。她又问:“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个得了面瘫的棒棒,找你看病?” 老神医点头:“是有一个,半边脸动不了,左眼都不带眨的。” “那你知道他遇害的事吗?” 老神医又点点头,当然知道。 前几天就有警察来找他,当时他正在茶馆坐着,充当艺术家们的模特,警察同志只让他配合做了个笔录,就放他回来了。 “那个棒棒找你看完病去了哪儿?” “我不晓得。” “你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老神医忙不迭点头:“那可不。” 叶湑突然一拍桌子,低声道:“你说谎!” 中午的阳光晒着门店招牌,时近饭点,但人还不算多。四周静得吓人,只有骨汤翻腾的咕噜声,偶尔还有几声悦耳的鸟叫,让人觉得春天真的来了。 但他只觉得冷。 看这架势,老神医只在大早上人最少的时候给人看病。然而李老坎那天却是下午来的——这一点她已经从瘸子那里得到证实了。 李老坎来过不止一次,他不可能也不应该不知道老神医的规矩。 “这个人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叶湑伸出食指和拇指,在桌子上点了两下。熟悉她的人知道,这是叶湑的习惯手势。 从老神医的角度看,就好像一个“八”字。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像是触发了一个机关,老神医忽然双眼一亮,看向叶湑的眼神霎时变化,身子也不抖了,僵直的背脊一下子放松了来,好像她是他的亲人一样。 这个时候,老板端着豆汤饭和重庆小面上来了。鲜亮的红汤包裹着绵软的面条,上面浮着一撮碧绿的葱段,勾得人食欲大动。 腾腾热气弥漫在半空,模糊了叶湑的视线。在白色的热气中,她看见老神医摆手否认,同时冲她一抬下巴,语气轻松:“大家都是光棍,我咋子可能害他嘛!老大这几天都气疯了,手底下的兄弟被人杀了,咋子可能不气嘛!” 光棍?叶湑心念一动。 这老头子态度转变太快,着实反常。而且听他的语气,“光棍”这个词似乎把她也一并涵括了。 目光下垂,她看向自己的手——食指和拇指仍旧保持着“八”字姿势,点在桌上。 契机是什么?是这个吗? 叶湑思绪发散,难道说......这个手势是一个接头暗号?那么光棍这个称呼,也应当别有深意。 她试探着问:“李老坎是‘光棍’?” “那当然。” 她舒了一口气,有些高兴。暂且先不管“光棍”是什么意思,应当与现在人说的不一样。她也真是运气好,歪打正着,居然叫她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叶湑将情绪藏在深处,这座山城雾都,果然名不虚传。半数秘密都藏在云雾里了,只等有人伸手拨开,还它一个岩岩青山。 老神医说完这话,忽然注意到叶湑的表情,他心一凉,瞬间冷静下来——瞧这样子,她是不知道这事儿? 叶湑眼皮子一抬,凝视着老神医:“既然都是光棍,我也不卖关子,你们想给老坎讨回公道吗?” 听了这话,老神医怔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表情有些古怪。见她看过来,老神医只好接下:“想啊,怎么不想。咋个讨,未必然你有办法?” “咱们在这儿说不方便吧。”叶湑抽了双筷子,夹起小面。 “你要真有办法,我们可以开会说。” 厉害了,还开会呢。她想了想,说:“我新来的,麻烦你给个地址。” “你对老坎的事,怎么这么上心?”老神医没有立刻告知地址,而是先问了她这个问题。 叶湑拨开鬓边的一缕头发,吃了一口面条,动作急了些,有点烫嘴。她侧开脸,看着光亮的水泥地面,这午后的阳光刺眼,逼得她用手挡了挡。果然,要让这老家伙完全相信她并非易事。 她只好坦白:“李老坎是我父亲。” 老神医想起来李老坎曾时不时与他提起自己的女儿,说他女儿长得好看,像妈。他还说有十多年没见过女儿了,想念得紧。 自打他老婆把孩子从他身边带走以后,就再也没了音讯。孩子走的时候已经六七岁了,不是不记事的年纪,李老坎一直守在朝天门码头附近,只希望着有一天,会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找到回家的路,再叫他一声“爸”。 老神医一看叶湑这个样子,心里的滋味有点不好受,他一抚掌:“明天这个点去磁器口,到那时......” “我们敞开大门欢迎你。” 浓汤不停翻滚,面条如银龙入江,锅边的白色水沫一直想要往外扑去,不时还溅出几道白沫,落在地上很快又干掉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这家苍蝇小馆只有一个简陋招牌,墙壁斑驳发黑,桌凳也都藏着陈年的老垢。因常年被水汽蒸腾,天花板潮湿发胀,墙皮剥落,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叶湑和老神医吃完午饭,各自起身付账。老神医从兜里摸出一大把零钱,全是五毛、一块的小面额纸币,皱皱巴巴挤在一堆。老神医揩了揩手,指尖埝着零钱,抽出几张来,用手掌压着抚平了。 一张张叠在一起,再整整齐齐地递送到老板面前。 老板正在做面,腾不出手,只冲着老神医点点头,用下巴示意他面前的那只装着零钱的纸盒子,意思是让老神医直接把钱丢进纸盒里。 馆子里的人越来越多,饭吃完了,事也讲清楚了,叶湑与老神医告别。离开时,叶湑下意识往低头忙碌的老板多看了一眼。 很快,她收回目光,径自离去。 一直站在门口忙碌的老板突然停住动作。他抬起头,面容年轻,但略显稚嫩。 他解下围裙,将布料拢作一团拿在手里,抬腿往馆子后面走去。那里坐了个择菜的人,他把围裙递给那人,然后说:“感谢配合。我做面的手艺还不错,您放心。” 他是怕自己的工作砸了老板的招牌。 真正的老板忙不迭起身:“哪里哪里,我们还要谢谢警察同志为我们除暴安良哩!” 年轻人笑了笑,转身离开这家店,找了棵黄桷树靠着,摸出手机打电话:“刘队,您猜得没错,这个老神医果然有问题。” 刘楚江的笑声从电话那边传来,那老头子,还真是小看了他们这些老油条,都是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谁也别瞧不起谁。他以为他们没察觉他的古怪之处吗?只用一个眼神,刘楚江就知道这老头心里有没有鬼。 老神医背后应该有同伙,为了不打草惊蛇,刘楚江当天就把老神医放了回去,只等他露出破绽,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 年轻人等刘楚江笑完,才开口问道:“刘队,那老神医会是凶手吗?” “未必是。” “那就是同伙?” 刘楚江深深叹一口气:“虽然直觉告诉我,李老坎这个人不像我们看起来那么简单,但小章,我教你啊,破案不能靠直觉,靠就完蛋明白吗?在找到足够证据前,不要轻易下判断。” 小章默了默,似乎在消化刘楚江说的话。过了会,他突然一拍脑门,想起来还有个事没说:“对了刘队,我发现一个可疑的女人,似乎也在调查老城区一案。我拍了照,还录了音,一会给您发过来。” “好。” 挂断电话,刘楚江的微信振了一下,小章已经把照片发过来了。 照片上老神医背对着镜头,对面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阳光正好打在她的鼻尖,微微泛红,像春光下透明的桃花瓣。 苍蝇小馆 离开老神医后,叶湑马不停蹄赶回公寓,在包里一通好找,翻出了千里眼给她的小册子。 在车站时,她随手翻了翻,隐约记得里面有一页带了图,画满了各种手势。 千里眼给的东西都带着点江湖气,说是“旅游攻略”,其实更多的是“江湖攻略”。这种小册子有个外号,叫“金不换”,因为都是一些内行人才知道的秘密,比金子还珍贵。 所以千里眼才会说,他废了老大力气搞到的。 很快,叶湑就翻到了画满图的那一页。她顺着书页从第一行往下滑,照着自己那个“八”字手势比对,竟真叫她找到了它的意思。 那个手势意为“人”,“天地人”的“人”。 这手势是从哪儿来的?她不解,继续往后翻,全身的血液忽然凝固住,死盯着书页上的那行说明——巧了,居然是袍哥的接头暗号。 她张了张嘴,上下相碰用力一抿。这个解放后就该消失不见的组织,居然还“活”着。它到底有多大?是落脚在山城表面的轻盈蚊虫,还是盘绕住整座大山的巨蟒? 她想起老神医的话,顾不得疑惑,又找到“光棍”的释义——这是袍哥成员的自称,上头只有一句话:“一尘不染谓之光,直而不曲谓之棍......即光明正直之谓也”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但她心头的石头却并没有因此而落下,现在的袍哥和解放前的袍哥绝不可同日而语。是人是鬼,是好是坏,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有去了才知道。 傍晚时分,叶湑收好手册,准备下楼去吃晚饭。 楼下的青旅在一楼辟了空间,设置成大厅的模样。好些旅客坐在这里聊天、聚众游戏,高冈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和刘楚江打电话。 “照片看了吗?” “嗯。”高冈两指并拢,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屏幕上是小章拍到的照片。 他盯着屏幕出神,昨晚在李老坎家碰见的就是她。 “还有一份录音转文字的材料,一并发来了。” “看完了。”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电话那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咔擦”一声,那是在打火。 刘楚江这老烟鬼,又在准备抽烟。 录音里的“光棍”太奇怪了,怎么都不该是一个半百老头对小姑娘说的话。这个词的另一个意思,他倒是听过,是在火车上与老钟聊天时知道的。 高冈沉吟半响,然后道:“是袍哥吗?”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袍哥”这两个字时,刘楚江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两下。 “恐怕是。” 想不到袍哥这组织竟在消失六七十年后卷土重来——不,或许不能说卷土重来。更大的可能是,它一直都存在,只是将自己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不见踪影。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简单。 现在的情况是,就算老神医背后的组织与李老坎遇害一事无关,他们警方也不能放任不管。按照以前的标准,袍哥就是一颗游离于现代社会法制体系以外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难怪老神医做笔录时要隐瞒李老坎看病的真实细节,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之时,他是怕自己背后的袍哥势力被警方发现啊! “你准备怎么做?”高冈一边问,一边关掉电脑,他打算回到二楼房间——旁边坐了一群玩推理游戏的学生,推理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吵得他头疼。 起身的时候,他下意识朝前面看了一眼,然后忽地怔在原地。 那是电梯的方向,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漂亮姑娘。一头黑发垂在后面,发梢微微有些湿润,应该是刚洗了头,还没全干。 “明天安排人去磁器口蹲点,务必要找到那个女人......” “不用了。”高冈说。 “你说屁嘞?这么好的机会,又能找到袍哥老巢,还能搞明白这女人调查老城区一案的目的。要说她是李老坎的女儿,我可不信......” “已经找到她了。”高冈凝视着叶湑,直到她走出大门,背影消失不见,他才继续与刘楚江说话:“明天的行动,我也去。” “啊呀,可以啊!我有几个徒弟,都不省心,正好你帮我带一带。”那语气,好像就盼着高冈说出这句话一样。 要不是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虚拟的电话线,高冈真想踹他一脚尖。 挂了电话,高冈复又坐下,仔细思索着袍哥这个组织。 正出神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抬头看去,那是一个男生,眼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的面积,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一把握住高冈的手,语气很兴奋:“哥们,你是不是那个......就那个!火车上过五关闯六将凭一己之力制服穷凶极恶俩小偷的那哥们儿?!我擦!英雄啊!” 高冈被他这话绕得头晕,不等他发话,那男生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同伴,高冈一看——这不就是刚才玩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的那群学生么。 男生说个不停:“我们几个那天晚上在包厢玩推理游戏,突然闯进来一粉色头发的姐们儿,说走错了。我们觉得不对劲,就注意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没多久竟听见说,抓到了两个贼,我们探头一看,好家伙!就看见您帅气的背影,犹如天神降临......” 眼看着男生就要开始花式拍马屁,高冈及时叫了停。 其实那天晚上他一直跟在后头,叶湑闯进这几个学生包厢,他是知道的。只没想到,竟这么巧在这里聚了个齐全。 男生叫志朋,他把高冈拉到他们桌坐下,一一介绍自己的同伴。除了志朋,有两个男生——一个扎小辫儿,一个是寸头;还有唯一的女生,志朋叫她野梨。 高冈对叶湑比较感兴趣,就随口问了一句。 志朋挠了挠头,斟酌许久说:“兄弟,我觉得那个粉毛女人有问题。” 高冈乐了:“怎么说?” “火车上她不是那个样子吗,手上全是纹身......”志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昨天我们找到这家青旅,就碰见易装后的她。头发黑了,纹身没了,开始我以为是认错了,可今天又在电梯看见她......我也不骗你,我这记性一直挺好,就是她没错!” 高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你说......她是不是和那俩贼是一伙的?你看啊,火车上她同伴被抓,心怀怨恨,于是盯上了你。然后下了车呢,就跟着你到这里来住,等摸清你的位置后再伺机报复?”志朋以手代刀,做了个横劈的动作。 “不至于吧。”高冈看着他笑道。 小辫儿横插一句,表情吊儿郎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野梨正喝水,听了这话,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重重一放,没好气道:“怎么啦?怎么了啊?哦,就看见人家一姑娘有纹身,染头发,就先入为主觉得人家有问题?你戴个眼镜,要有人说你是瞎子,你气是不气?还有你,扎个小辫,你怎么不是娘炮呢?” 只有寸头,沉默着没说话——其实是想说的,但是被野梨吼怕了。 “就你们能!” 倒是高冈,多看了她一眼:“你们到重庆旅游来了?” 野梨没说话,只有志朋心颤颤地来了句:“我们去仙女山参加音乐节。” 小辫儿挑眉:“哥们,跟我们一起去吗?咱包个车,自己开去!” “不了,我在城区里逛逛就行。”高冈推辞。 “我们可以......一起......在城区玩......音乐节没那么快......”寸头摸了摸前额,他性子内向,说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高冈一愣,这哪行啊,他还有比旅游更重要的事。 正思索着,就看见叶湑提着两袋打包的晚饭从外面回来。她倒是不怕冷,只穿了条五分短裤,一双腿又白又细,外罩一件宽松夹克,堪堪遮住大腿。 在外面走了一遭,头发早干了。一阵风随着她的步子从门外吹来,即使与高冈他们隔了一段距离,风也把她发梢的香气带到了他们鼻端。 不甚浓烈,有些像白茶的味道。 志朋小声嚷嚷:“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嘛,你们看她,跟在火车上一比,哪像一个人啊?” 寸头没做声,小辫儿在一旁冲他招手,要他把饮料递过来。拿到饮料,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然后笑嘻嘻地说:“上回在火车里光线不好,现在再看她,长得挺漂亮的嘛。要不让我去勾搭一下呗,哥们一出手,准能摸清她底细!” 野梨眉毛一竖,抬手按住他后脑勺,狠狠掼下去。 “就你那样子,人家看得上你?” 不想小辫儿一听这话,登时来了气,怎么着?这是看不起他啊?他自觉男人的尊严受到了践踏,也不与众人商量,腾一下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向叶湑奔去。 叶湑走进电梯,转身朝向门口,摁下楼层按钮。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半空中蓦然多出一只手,挡住了运行的电梯门。 她抬眼,就看见一个扎着小辫的男生把住电梯门框,手指摸着眉骨,一脸坏笑:“姐姐,我们玩游戏缺人,来吗?” 白茶香 叶湑往里一站:“不了。” 小辫儿笑得有些干。 别看他面上嘻嘻哈哈的,实则心里有些后悔:要不是野梨,他会这么冲动吗?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果就这么放她上去,男人的面子往哪搁?不行,得想个法子。 志朋几人一直注意着小辫儿的动静,事情似乎不太顺利,叶湑伸手抵在按钮上,眼看就要关门,小辫儿突然对她说了几句话。 峰回路转,只见叶湑把目光越过小辫儿肩头,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她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盯着小辫儿,半响后竟点了点头,走出电梯,跟在小辫儿后头朝他们走来。 小辫儿冲他们挤眉弄眼,悄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志朋一脸的不敢相信,还真让这小子成功了。 寸头挪到另一边,给叶湑腾出空,那位置恰好挨着高冈。她将外卖放到桌上,掰开筷子问:“不介意我在这儿吃饭吧?” 野梨连连摆手:“不介意不介意。” 小辫儿一屁股坐在志朋旁边,后者凑上去问:“怎么回事啊?”小辫儿笑容不减,表情神秘:“待会告诉你。” 叶湑拢起头发,手法利落地扎了个马尾,然后倾身向前,自顾自吃起外卖来。来往的视线纷纷落在她身上,真是厉害,春分都还没到,这女的竟过起夏天来了。白皙的双腿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万分扎眼。 “你不冷?”高冈看一眼志朋几个,问出了他们好奇的问题。 叶湑头也不抬:“习惯了。” 高冈咬了咬舌尖,解下外套,手一展给她搭在腿上。虽说不怕冷,但一个又漂亮、穿得又少的姑娘,往外走一圈,不知得被多少人拿眼睛偷看。 叶湑顿住,眼神略带诧异地看向高冈。咱也不熟,你一陌生男人,对她干这事未免不太合适吧? 高冈也愣了几秒,随后一笑,想掩饰尴尬的情绪,他不自在地解释道:“习惯了。” 这话确实不假,从警这么多年,大大小小各种案件都遇见过。看见那些受到侵害衣衫不整的女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外套给她们围上。 刚才完全是职业使然,真是习惯了。 小辫儿坐在一旁嚷嚷:“你俩认识啊?”话一说完,就见志朋脸色一变,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声来。 什么情况啊这是?他刚刚还给高冈分析叶湑“底细”呢,要真是互相认识,那他岂不是当着人家的面说人朋友坏话吗? 想到这里,志朋恨不得给自己这臭嘴两耳刮子。 好在叶湑的话将志朋从尴尬中解救出来:“一面之缘而已。” 高冈没吭声,看样子是默认了。志朋松了一口气,下回吸取教训,可别再乱说话了。 气氛有些僵,叶湑的目光在五个人之间流连,她说:“反正也没事,咱们开始玩游戏呗。” 这句话正中小辫儿下怀,他就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玩,越多越好。他顿了顿,直接拿起手机建了个推理游戏房间号,让人挨个进来。 平时他们几个玩四人局,至少得用一个钟头,这回又加了两人,小辫儿以为少不得要玩俩小时。 却不曾想,新加进来的高冈和叶湑,竟是俩王者。尤其是高冈,跟开了挂似的,第一轮搜证结束后,直接就把所有疑点都列了出来 再然后,不到一个小时,就破了案。末了还说一句:这游戏破绽太多。 苍天,他们几个还没把文字内容看完呢! 而叶湑,竟意外地与高冈合拍,每次都想到一块了,默契得跟一对神探搭档似的。 游戏结束后,志朋他们想起先前问高冈的问题他还没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高冈早想好了借口,冲志朋他们笑笑:“女朋友在重庆读大学,我要陪她,就不与你们一起了,玩得开心。” 对于不能和“犹如天神降临般”的高冈相伴而行这事,志朋一脸遗憾,小辫儿倒是无所谓,更不用说寸头,这个一切随缘的家伙。 这时候叶湑把高冈的外套拿开还他,又用塑料袋装好垃圾,问小辫儿:“我可以回去了吧?” 小辫儿一愣,旋即点头如捣蒜:“叶子姐您请!” 野梨心里猛翻白眼,没话说。瞧瞧,刚还想泡人家,现在都叫姐了。 高冈也与众人道别,跟在叶湑后头,一前一后进了电梯。高冈先是看了一眼叶湑按的楼层,紧接着在她的注视中,按下二楼按钮。 从一楼到二楼只有短短半分钟,叶湑却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终于,电梯停下,高冈步出去,而后扭头冲叶湑挑了挑眉,眼眸亮若晨星。 叶湑眼皮子一跳,伸出食指搭在关门按钮上,猛地戳下去。 电梯门关,外面隐约传来男人的轻笑,实在好听极了。 高冈原地站了会,正要回屋,猛然发现房卡还在大厅,他顿了顿,然后转身下楼。 志朋几人正围着小辫儿,要他交待先前在电梯门口是如何“勾搭”叶湑的。 “我当时灵机一动,张口就说:我是便衣,怀疑她所在的楼层住有重案逃犯,半小时后警方将实施抓捕,还请她配合,以免误伤。” 小辫儿叭叭讲个不停,语气相当骄傲:“怎样,哥们儿机智吧?” “还行吧。”高冈的笑声传到小辫儿耳朵里,他从沙发后面探身过来,在靠枕背后找到房卡,又冲众人扬了扬手,复又离开。 几个人笑得贼开心。 野梨捏了捏眉心,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了三个傻子。这仨的智商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上一个叶湑。 哪有便衣在抓捕行动时,还有时间把推理游戏玩得这么尽心尽力的啊?人家答应过来,那是给他们面子好嘛。 “蠢死了。”野梨瞪了他们仨一眼。 ※※※※※※※※※※※※※※※※※※※※ 快过年了,大家要注意身体喔 游戏 重庆,磁器口。 要说这磁器口古镇,来头可不小。据说始建于宋代,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了,这里占尽嘉陵江水运之利,是著名的老码头。“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来万盏明灯”,说的就是作为水陆交通码头的磁器口曾经的繁华景象。 ——就是现在,即使码头盛景不复以往,它也并未没落。 大家伙有了钱有了闲,尽皆跑到这里来旅游。这磁器口商业化越来越严重,人往那街上一站,除了路两旁的建筑还稍微能看出点巴渝风格以外,街上卖的、叫喊的,全都是全国常见的旅游元素了。 即便是这样,游客们照样上赶着过去走一圈,来都来了,不去,心里面不安逸。 可真要是来了,又尽都是失望——随处可见的网红冒烟冰淇淋、土耳其冰淇淋、开蚌取珍珠......祖国大好河山,从北至南,古街古镇古城,全都是这些东西。 在期待与失望相互交织的复杂情绪之下,古镇街道上仍旧游人如织,热闹非凡。旅行团车辆乱七八糟地停在路边,高冈沿着马路牙子走了几步,拉开一辆别克的车门,坐了上去。 “你们刘队呢?没来?” 有人回:“辖区刚发生一起失踪案,刘队一大早赶过去了。” 高冈点了点头,打量一眼这车。里面被改装过,有一个简易的操作台和设备台,专门用于监听。坐操作台后面的是技侦人员,高冈从他手里取过监听设备,目光一刻不离前方的古镇街道。 叶湑穿梭在人群中,不时停下脚步,扫一眼四周,然后继续往前。 现在她看谁都可疑。要是哪个人和她多对视几秒,她都要停一停,看看这人是不是要和她说话、是不是袍哥的人。 街道两旁竹木结构的清代民居很有特色,衬着山城雾气弥漫的青灰色天空,颇有种悲凉又古雅的气氛——只要不往下看密密麻麻挤在一堆的游客人头。 叶湑穿过这些精美的木质民居,到岔路口拐进去,仍旧是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这群袍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她从宝轮寺前经过,古寺对面竖了一尊哪吒塑像,脚踩莲花,背后是山云仙鹤浮雕墙。因重庆气候潮湿,终年不见阳光,这石像石墙爬满了绿色苔藓,仔细观赏,煞是可爱。 从哪吒塑像往前几步,坐了个老太太,面前摆了一张竹编大盘,上面都是白色麦芽糖粉末。只见她两手起落翻飞,一拉一扯,一块块丝线团状点心就成型了。这是龙须酥,味甜不腻,西南地区的人们很爱吃。 叶湑本没打算停留的,眼看着她就要走过去,那老太太忽然出声,也不看她,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起伏:“幺妹,要不要吃酸辣粉呐。要吃就沿这条路走,第五家酸辣粉店味道最好。” 叶湑眉梢微动,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道了声谢,略一迟疑,然后朝着老太太说的那家店走去。 她在心里默数着路两旁的酸辣粉店,数到五时,她看见有一人站在街边,正扯着大嗓门招揽生意。 那人把筛子端在手里,拍一拍,掂一掂。一只脚虚虚点着地,只用另一只脚支撑全身的重量。随着掂筛子的动作,膝盖也跟着弯曲,像个弹簧,上下起落。 脸上笑嘻嘻的,嘴里还不住喊:“来嘛!楼上楼上!楼上位置宽得很!来吃嘛!” 叶湑抬脚进店。 与别家比起来,这家的装修并不算好。通往店门口的是条宽不过一米的青石小路,面前一堵木板墙将日光挡得严实,使得这家酸辣粉店里缺了自然光,只能靠着顶上拉的钨丝灯照明。 叶湑刚一坐下,就有店员递来菜单,她并不饿,但还是点了份酸辣粉。 老神医说的“向她敞开大门”是个什么敞法?她没想明白。 正在她出神的当口,头顶的钨丝灯“啪”的一声骤然熄灭,眼前陡然一黑,嘶嘶的电流声音隐隐传入她的耳朵。 怎么回事?灯泡烧掉了? 伴随着照明光线的消失,四周愈发嘈杂起来,游客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止是这家酸辣粉店,外面街道上的一应商铺全都陷入黑暗之中。街上吵闹的音乐像被一刀切掉,戛然而止。没了音乐的衬托,人的声音清晰异常。 喧闹和骚动从叶湑周围一直延伸到整个磁器口古镇,即使是白天,嘉陵江畔的这条金色巨龙也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原来是整条街都停电了。 叶湑心跳加快,止不住地跳动。 黑暗中,她听见店员在说:要给还没吃上粉的顾客退款。顾客们纷纷离开,只有她坐在位置上没动。 过不多时,有人从旁侧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人压低声音说:“不要出声,请跟我来。” 这声音正是来自刚才在门口吆喝生意的那个人。 叶湑捋了捋并不皱的衣角,拂掉灰尘,一指外头断电的古镇街道:“这就是你们欢迎我的方式?” 那人默不作声,没回答她的问题。 她并不介意,自顾自地笑了笑,迈步跟在那人身后,绕过寂静无人的狭窄小路——这是个别有洞天的构造,后面就是嘉陵江,还有一条小青石板路通往江边。 有点意思。 拾级而下,面前是泛绿的江水,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密集建筑群。平静的涛声传入脑海,这里与刚才繁华喧闹的磁器口街道俨然是两个世界了。 在岔路口一拐折,叶湑被带到了一家夹在磁器口古镇和江岸之间的茶馆里,和黄桷坪4号的交通茶馆不太相似——四白落地,墙面并不斑驳。只有格局一样,四方桌和条凳仍旧油光锃亮。 看起来这地儿经常翻修。 那人把叶湑带进来后,即撤步退到门后,依旧是沉默寡言,与先前在酸辣粉店门口拉客的形象截然不同。 叶湑挑了挑眉,旋即看向四周情况。茶馆里满满当当全是人,虽然没了电,但是这里的热闹丝毫不见减少。 摆龙门阵的,抽烟的,啜茶的......男女老少围拢而坐,聊天声不绝于耳,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鸡毛蒜皮,应有尽有。 但没有一个人把视线落到叶湑身上,仿佛她是个透明人一般。 叶湑注意到茶馆正中央有张四方桌,空空荡荡,无人落座。从屋顶缝隙投下来的日光掉在那上面,空气里的尘埃在丝缕阳光中隐约可见。四方桌上,只有一套茶具。 这是个试探。 叶湑径直走向那张无人的四方桌。那上面是一件茶盘,盘内放一只茶杯、一个壶;在茶盘外的左边,是一只与盘内杯、壶并列的茶杯。 这叫茶碗阵——是袍哥用来进行秘密传递信息的隐语系统。据说,茶碗阵有七十多种,而叶湑面前这个叫木杨阵,用来试探对方是否是自家兄弟。 把茶碗按照特定顺序摆放,这叫“布阵”。既是布阵,自然就要破阵。 叶湑坐下来,伸手将盘外的茶杯移入盘内,而后端起饮下,朗声念道:“木杨城内是乾坤,结义全凭一点洪。今日兄弟来考问,莫把洪英当外人。” 布阵、破阵、茶诗,这是茶碗阵的三个部分。念完茶诗,茶碗阵这一环节便算是结束了。 天知道她昨晚对照小册子背袍哥行规有多用功,比上学时候学习还认真。 此时,喧闹声渐渐消失了,刚还在侃侃而谈的人们忽然严肃起来,茶馆内顿时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向叶湑,眼神闪烁,心思不明。 有人在鼓掌,节奏缓慢而又有力,与叶湑的脉搏几乎是同步跳动。奇怪的是,只有一个人在拍掌,旁人都纹丝不动。 鼓掌的人从人群中站起,那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可手上的力气半点不见小。 “真是自己人啊。”她感叹。 ※※※※※※※※※※※※※※※※※※※※ 假期到了,开始日更,我可真是个勤劳的作者。 磁器口 女人从叶湑背后走来,往前面走去。这人比之叶湑更甚,更加不怕冷。她只穿了一件紧身背心,前胸后膀露了大半,布满纹身——这是真家伙,与叶湑在火车上贴的假纹身迥然不同。 叶湑暗自吃惊。这人的胸脯之上隐约可见一尊观音像,眉目清润,神情悲悯,但却是紧闭着双眼;那人从面前走过,后背显露在她视线里,那上面的纹身更让她感到奇怪,那是一幅关公像,五官威严勇猛,怒目而视,美髯肆意张扬,从蝴蝶骨一路延展到肩头。 叶湑头皮发麻,掌心发汗。这女人竟在前胸文闭眼观音,背上文睁眼关公。 都说“闭眼观音不救人,睁眼关公必杀人”,且佛祖观音不可文在前胸,这就是要让他们背着你了,是大不敬;而关公讲究更多,切不可文在背后,按照迷信的说法,一般人文在背后扛不住。若是“扛得住关公”,自然便可像关二爷一样过五关斩六将,若是扛不住,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最忌讳的还不是这个,关公是不可文在女人身上的,关公极阳,女人极阴,二者结合是大凶。 叶湑虽然不迷信,但道上混的人却很信这一套。你往那道上看一看,没几个人敢文这样的纹身,大哥们讲个心安,多数人都不会和自己脆弱的小命过不去。 而眼下这个女人,竟将那些忌讳一并占全了。 敢这么做的人,要么是不信这些;要么,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长满尖利獠牙的夜叉,一口便能将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叶湑与那女人对视,茶馆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四下悄然无声,只听得见空中一只苍蝇挥动翅膀的声音。坐在下面的人被扰得不耐烦,手一扬,将它拨开。没想到他这一拨,那苍蝇竟直直掉下来,落到桌上。 那人把手搭在桌上,拇指和中指抵成圈,将那苍蝇弹下去,好巧不巧掉在了叶湑脚边。 门外的高冈按了按耳朵里的装备。他刚刚放了一只被喂了毒的苍蝇进去,那苍蝇腹部装有窃听设备,里面的对话会通过信号传到磁器口街边的操作车内,再经技侦人员之手,将信息同步传到他耳朵里。 他用手机给上面的小章发消息:收到声音了吗?上面的情况怎么样? 小章正守在酸辣粉店门口,看到高冈的消息,迅速回他:上面刚来电,声音也能收到,可以回来了。 高冈透过窗户缝隙,把视线落到叶湑身上,他顿了顿,然后在手机上编辑:不用,我留下。 不用,我留下。 瞧瞧这五个字,多么简洁,多么有力。小章的心如同被人猛地一击,他赶紧掏出小本子,咬开笔帽,唰唰写下工作心得:越是老资历,越是要深入一线。 鼓掌的女人两手扣合,茶馆内唯一的声音如被刀切,戛然而止。 “我是北枝江”她自我介绍,又伸出右手,与叶湑握了握。 “叶湑。” 她注意到北枝江说话时,茶馆内的其他人全都紧闭着嘴,半句话也不说。但视线全部都聚焦在北枝江身上,一刻也不离。 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模样。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龙头大爷”,即袍哥舵把子。“龙头”一名有“鲤鱼跃龙门”之意,表明这大爷非同寻常。鱼化龙时,从尾烧起,最后烧至龙头,由此可见一斑。 北枝江在四方桌前坐下来,将桌上的茶杯推到她面前,对着叶湑一抬下巴。 “听说你在打听李老坎的事?”北枝江侧身坐在条凳上,右腿屈踏,手肘正好支着右膝盖。 叶湑接过茶,半点不犹豫地一口喝下,似乎并不担心里面是否有问题。 喝完以后,她凝视着北枝江,一声不吭,默认了她说的话。 “你哪个公口的啊?”北枝江握拳,拇指向后一弯,越过肩头点了两下,“在磁器口这个地方,你看着面生得很啊。” 所谓公口,就好比不同城市有不同政府一样,四散在各处,控制着一方水土。解放前的川渝,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袍哥公口。北枝江这样问,应当是怀疑叶湑的来历。 叶湑笑着摇了摇头,抬眼注视着北枝江的眼睛:“我在渝北公口,你要对我眼熟,才奇怪。” 北枝江冷笑一声:“不见得吧?李老坎是你父亲,你说你不来咱们公口,倒跑去渝北公口了?可别说你不知道自己的老汉儿是咱袍哥一员啊。” 说到这里,她端起茶杯,往人群中看了一眼,顺着她的目光,老神医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收到来自北枝江的视线,老神医微阖着眼,点了下头。 “十多年没见过他了,我确实不知道。” 北枝江眉毛上抬,前额显出几道极浅的皱纹,她含笑望着叶湑——倒还挺坦诚。 “渝北公口是吧?”北枝江抬手招了招,有人站起来,快走两步,扶起座中一位老人,并搀着脚步极其缓慢的他走到叶湑面前。老人身形清癯,须发皆白,腰背弯成九十度,脸上的皮肤往下挂,如同高原上纵横的沟壑,肌理遍布。 这老人地位不低,所过之处,袍哥们尽皆起身相迎。 等到他走近了,北枝江竟也站起身,道了声“二爷”,然后接过搀扶的任务,将老人带到桌侧坐下。 叶湑挑眉,这老人地位虽不低,却也高不过北枝江。老人只是坐在北枝江右旁,但四方桌的主位仍旧是北枝江的。 手下人展开一张纸质的重庆地图,铺在桌上。这地图年岁不小,纸面发黄,折叠的痕迹明显,遮住了地图本身的线条。 那地图使用频繁,边缘不齐整,甚至有纤维散落的迹象。 地图之上遍布着黑色三角形标记,有些地方被水洇过,模糊成一团黑墨。叶湑注意到,这些三角形全被人蘸了红色墨水,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叉。几乎每一个小三角都有红叉,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隐隐有了个猜测。 因着这个猜测,她特意关照了两个地方——一是渝北地区,一是磁器口。 渝北地区全部的黑色三角符号全都打上了红色标记,而磁器口所在之处,并没有红色墨水的痕迹。 北枝江手下的人拿出一支毛笔,蘸了朱墨,双手递给这位二爷。 老人接过毛笔伏在桌上,笔尖轻点,先是在磁器口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在地图最上方拉了一条横线,前头翘起,后尾回填,正是一个“一”字。 末了,他搁下笔,将地图捧到北枝江面前。 “好了。” 北枝江点头,而后用食指指着磁器口的小三角,向叶湑展示:“这曾经是重庆地区的袍哥分布地图,上面每一个小三角都代表了一个公口。解放后袍哥组织已不再为人需要,这其中有外部的压力,也有内部的原因。后来每消失一个公口,就画一个红叉......” “到现在,”她又指指地图上的“一”字,“只剩下磁器口这里,还存在有唯一的袍哥人家了。说来自渝北公口,你哄鬼呢?” 茶馆内的众人哄地一下笑起来,有人用力拍桌,手上的力气之大,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门外的高冈眉头一拧,忙把窃听设备取出来,与耳朵隔开一定距离。声音太吵了,差点没给他震聋。 叶湑并不见慌乱,嘴角一翘,神情透着一股子懊恼:“啊呀,失策了。” ※※※※※※※※※※※※※※※※※※※※ 今年在外地过了,除夕夜快乐~ 大家一定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哈! 公口 “功课做得不够,下次可不能再犯错了。”叶湑无奈地站起身,后退两步,挪到那个被叫做“二爷”的老人身后。 北枝江微启双唇,挑起一边的细眉,拖长了喟叹的声音。她头一偏,给手下人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把二爷搀扶起来。 等到二爷被人护着离开后,她手腕一动,用无名指与小指扫了扫膝盖:“说吧,你的目的。” “难道李老坎女儿这个身份还不够吗。”叶湑笑。 “不够,”北枝江摇头,“李老坎我知道,这十多年一直没与妻女联系过,但你对我们太了解了。我胆子小,可不敢和一个有秘密的人合作。” “我是不是能认为,我不想说的,可以选择不说?” 北枝江把脚从条凳上放下,她牵起嘴角,冲叶湑笑,缓缓地吐出四个字:“你觉得呢?” 茶馆里不约而同地响起好几道关节活动声。或许只要叶湑敢答个“不”字,他们就敢冲上来将她制住。 叶湑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北枝江。 她想知道,北枝江的底线。这个敢在身上文闭眼观音和睁眼关公、年纪轻轻就做了龙头的女人,到底是美人还是蛇蝎?她要将这面纱揭开。 北枝江竖起手掌,袍哥们立即摆正身子,眼神突地一变,死死盯着叶湑。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尖利铁刃,把她围困在里面,要压得她喘不过气。 嘉陵江上的波浪被风层层掀起,盖过水面,似堆叠的被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边缘翻卷如裙边。水声顺着江风上了岸,透过木质墙体飘到茶馆,进了众人脑袋。 高冈后退半步,手握成拳,抵在鼻尖正前方,身体微微前倾,腿上已然蓄满了力。 古镇早已恢复了供电,各家店铺重新打开音响,再度将古镇街道拉进吵闹欢乐的世界中去,蹲守在酸辣粉店的小章听着窃听设备里的动静,不知道如何是好。 冈爷没回消息,没收到确切指令前,他只得按兵不动。 他对着手表数时间,秒针不停转动,分针已经往前挪动了两小格。街上的声音吵得他心烦,那旋律气氛越是欢快,他心中越是焦虑。 他站起身,踱到粉店后头,无视身后招呼生意的袍哥成员警惕的目光,假装散心。他按了按窃听设备,那里面已经有两分钟没传来声音了。 这个时候,手机上收到了来自高冈的短信。 “上面守着,别下来。” 僵持了整整两分半钟以后,北枝江竖起的手掌突然放下,手心翻转,在虚空中招了两下。四周的袍哥们立时放下戒备的架势,压在叶湑身上的迫力一瞬间消失殆尽,让她有了喘息的机会。 北枝江把右手搭在叶湑肩上,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给她:“只要咱们目的是一样的,你身上的秘密,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坐。” 她重新给叶湑泡上茶,说:“我们在座的各位袍哥兄弟,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一不偷,二不抢,全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做不出逼人就范的鲁莽事来。” “正式介绍一下吧,这里是重庆仅存的、最后的袍哥公口。我这些兄弟,”北枝江手指转了个圈,指向在座的袍哥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递地图的这个叫阿勇,今年十九。十年前在外打工的父母过年回家,出车祸身亡。” “在酸辣粉店给你带路的是罗二,生来带病,被父母扔到别人田地里,吃百家饭长大。” “在宝轮寺前卖龙须酥的张老太,儿子儿媳嫌她累赘,好几年不联系,和死了没两样。” “至于老神医,早年跟随师父在川北采药,一待就是二十年,耽误了娶妻的年纪,独身到现在。” “当然还有李老坎,你母亲将你带走,从此音信全无。可你们不知道李老坎他一直守在朝天门附近,生怕你们回来找不到他。” “你看,我们聚在一起,也只是想在过年时,能有人陪着看看春晚,能够一起吃顿年夜饭。毕竟重庆冬天没暖气,人多了,才熬得过这大冷天。” 叶湑把头微微偏着,掩盖了眼底的情绪。 家人吗?至少他们还有这么多人陪着过年,比她幸福多了。片刻过后,她道:“告诉我,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枝江慢慢闭上眼,高声道:“老神医。” 老神医起身,踱步过来,向北枝江颔首:“大爷。” “你来讲。”北枝江站起来,背过身去,给他们留出空间。 老神医冲叶湑一点头,坐在了四方桌旁,而后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薄的白色本子放到桌上。封面写着医院和李老坎的名字。 “这是?”叶湑蓦地抬眼望向老神医。 他展开来摊到叶湑面前,与她对视:“这是老坎的病历单,你可以看看。已经到了肝癌晚期,就算没被人杀害,也活不久了。” 叶湑捏紧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出事前几天,老坎怕同屋的瘸子起疑,装作面瘫来黄桷坪找我开方子拿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吃药也只是为了求个心理安慰......他疼啊,怎么不疼?不吃点药,连觉都睡不着。” 老神医把病历单收好:“大爷要老坎去大医院,治疗的费用她来出,但老坎啊说什么也不干。他说自己活不成了,去医院就是浪费钱。后来,也就是老坎出事那天下午,他赶到交通茶馆,给了我一小笔钱感谢我给他看病,然后他就说要去找大爷说事。我听他的语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 听到这里,叶湑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北枝江。 “莫要误会,那天老坎来这里找大爷的时候,兄弟们都在。离开磁器口时,天都还没黑。他出事应该是在晚上。”老神医解释道。 北枝江轻叹一口气,走到摆放茶杯的橱柜面前,弯下腰从柜子里抱出一包东西,那东西用牛皮纸包着,显得沉甸甸的。 她道:“那天下午老坎来找我交代后事,把他这些年攒的钱全数给了我。他说等他死了,就把这笔钱送给同屋的那个瘸子......我当时虽然心里不好受,但也没想那么多。哪知道当晚人就没了,我总觉得不对劲,就没动这笔钱,想等找到凶手后再给瘸子。” “你怀疑瘸子吗?”叶湑问。 北枝江耸了耸肩:“我可没这么说啊。” 叶湑用眼睛丈量这笔钱的数量,估摸着有两本字典那般厚度,但面额不大,多数是五块、十块大小。算下来,应该也有两三万的样子。 袍哥素来重情重义,李老坎或许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袍哥们,瘸子就如同他的家人一般。等到他死了,还希望在瘸子遇到困难时,兄弟们看在那是老坎“家人”的份上,能够帮上一把。 大概是不抱希望了吧,老坎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句也没提过女儿。也是,都十多年了,要回来早该回来了。或许他幻想过妻子女儿在另一座城市过得很好,或许他还为此感到高兴,即便是那个世界里不再有他的位置。 北枝江扭动两下脖子,把颈椎弄得咔咔作响。 “不过我北枝江罩着的人,哪怕他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可活,我也不允许有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提前收走他的命,不说提前一分钟,就算是一秒都不行。老子管他牛鬼蛇神!哪怕他是阎王爷,也绝不能行!” 嘉陵江上 老神医早已经悄悄退回自己的位置去了,北枝江重新在四方桌前坐下:“不是说你有办法找出凶手吗?怎么个找法?” 叶湑眼皮一麻搭,盯着北枝江没吭声,半响之后才说:“没法子。” “怎么着,这是拿我们寻开心啊?”北枝江声调拔高,语气不满。 “这么多人在屋子里坐着,我哪敢啊。我这个人呢喜欢清静,人一多,就紧张。”叶湑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北枝江,一杯被她拿起来,往虚空中敬了一敬。 说完一仰脖,将茶水饮尽。 北枝江觑着四周的袍哥兄弟,笑了笑:“怕什么,都是自己人。” “是吗?”叶湑上前一步,忽觉脚底有些异样,低头把脚一碾,才发现那是一只苍蝇尸体。 她脚尖点着地,把被踩扁的苍蝇抖落下来,然后说:“自然都是你的人,但却不是我的。” 明白了。北枝江挥了挥手,示意茶馆里的众人暂且离开,让她与叶湑单独处一处。 一直躲在门外的高冈无声地骂了句粗口,耳朵里的设备突然失效,什么也听不见了。茶馆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条凳与地面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屋内传来杂乱而克制的脚步声,且那声音离门口越来越近。 高冈不再停留,趁着里面的人还没出来,沿着小青石板路快步返回磁器口古街。 小章等在酸辣粉店门口,耳朵里的对话一消失,他就立即做好了冲下去的准备。怕是不怕,把证件一亮,那群袍哥应该没胆子与他们硬杠,只是这样一来免不了打草惊蛇。 好在不等他行动,青石板路上就冒出一个头来,是平安归来的高冈。 高冈与小章眼神一碰,后者立刻会意,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等到高冈走出去十几米远后,才掉转头跟过去。 高冈一边快步走,一边与跟上来的小章交代:“回去以后,叫你们刘队调出磁器口的监控,找找李老坎遇害那天的踪迹;还有,让他重点查一下北枝江这个人,看看她有没有前科,弄清楚之前暂时不要动他们;另外还可以查查那个叶湑,在她身上或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你直接拿窃听到的信息给老刘听,不用我交代他也明白。” 小章点点头,道了声好,又说:“那您呢冈爷?” “我吗?”高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家早已消失在茫茫人群里的酸辣粉店。上个月在首都抓到的“袍哥”范三,与北枝江这群真正的袍哥应该不是同一拨人。 他没答话,脑海里想的全是江边那个孤身一人闯茶馆的姑娘。 茶馆里的人全走到门外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寥寥几人,叶湑注意到其中就有先前那个被叫做“二爷”的老人。 倒不能说这留下的都是北枝江最信任的人,在她眼中,所有袍哥成员都是兄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受她信任的人早已经被赶出公口去了。 现在屋子里坐着的,应该是袍哥组织里地位最高的那几个人。 “现在可以说了?”北枝江瞥了她一眼。 叶湑这才在北枝江对面坐下,没法子,北枝江已经做了让步,她自然不能得寸进尺。 “不是我找凶手,而是......”叶湑紧紧盯着北枝江的双眼,一张嘴上下张合,从里面吐出来的的字句让在座所有人都头皮发麻:“凶手在找我。” 说完这话,她两指伸进衣兜,从里面摸出一张在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内页。 “上个月我在家里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邮件上的内容我誊抄到笔记本上了,就是这张。你看看,或者我给你念出来也行......” 北枝江竖起手掌,打断了叶湑的话。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就连全身的血液也都凝固住了,纸上是叶湑漂亮的字迹,可内容却像魔鬼一样可怖: 亲爱的叶湑女士, 您好! 这是我第一次通过这样的方式与您联系。或许现在的我之于您只是个陌生人,但是没关系,过不了多久警方就会公布我的通缉令,到时候您就认识我了。 没错没错,你猜对了,我是个杀人犯。 我想在重庆渝中老城区杀死一个棒棒,你觉得我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呢?或者还可以猜一猜我手上有多少条人命?哦呀哦呀,这并不重要,我说笑的。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给你发这份邮件完全是个愚蠢的行为。老祖宗说吃什么补什么,我想吃人脑大概会让我变得聪明一些,虽然影响有限,哈哈。重庆的天总是灰蒙蒙、雾沉沉的,人待久了大概会不开心吧? 您要吃烤脑花吗?加些辣椒和孜然的味道或许会更好。 哦对,别忘了还有蒜泥。 祝愉快! 一个筹备中的杀人犯 看完整封邮件,北枝江后背一阵发凉,手心出的汗将那张薄薄的纸洇湿了大半,纸面如同波浪般起伏,赫然是手指的形状。 她看向叶湑,声音微微发抖:“这真是凶手发来的?” 叶湑轻笑一声,似乎对这封邮件所代表的含义浑然不在意:“说不准,但我们只能从这里面入手。” 收到邮件时,她虽然对此持有十二万分的怀疑,但却仍旧让千里眼替她留意了一下重庆这边的消息。 她并不指望能得到后续消息,在她看来,这充其量是一出恶作剧。却不曾想,仅仅不到一周,千里眼就把从重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李老坎遇害的细节并不清楚,但与凶手发的匿名邮件内容大致能对应上。 叶湑想,如果她能再上心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结局会不会截然不同? “我不明白,”北枝江说,“连李老坎都找不到你的下落,凶手怎么就偏偏能找出你的邮箱,还知道你的名字?” 叶湑默不作声。 “那就换个思路——李老坎找不到你,但你却是知道他的地址的,因为那是你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也就是说,凶手不是因为要杀李老坎才与他的女儿——也就是你——联系,恰恰相反,先是有凶手认识你这个前提,所以才会去杀害你的父亲李老坎。我说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 “你什么意思?”北枝江身子前倾,紧盯着叶湑。 叶湑摇着头说道:“或许凶手确实认识我,但李老坎的遇害,应该只是个随机事件,与我没有关系。” 屋内的几个袍哥听罢这话,登时躁动起来,什么叫与她无关?不说她这十多年,一直没回家看望父亲,就光说李老坎遇害这事,凶手都跟她联系了,居然还能以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与她无关? 只有那个被叫做“二爷”的老人,一直保持着沉默。 北枝江被手下人的反应打断了思路,一时忘了要说的话。 叶湑瞧出了袍哥们的情绪,脸上却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轻叹一声,并未说话。 这个时候二爷出声了,他语速平缓,声音浑厚,莫名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你......不是老坎的女儿罢?” 匿名信 “不错,”叶湑点点头,“先前我去找过瘸子,通过他我才知道李老坎还有个女儿,我想着装作李老坎的女儿未尝不好,起码在打听消息上会方便许多。不过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那末,凶手为啥子单与你联系呢?” “这是我的私事,与老坎遇害一案无关。” “好一个私事。”二爷拧开保温杯,嘬圆嘴巴,吹走水面上漂浮着的枸杞和菊花,那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可这二爷却似乎不怕烫,仰头喝了一大口:“你这个私事,不告诉警方,却要过来一个人单独行动?你难道不怕死?” 在座的众人以为叶湑要用些冠冕堂皇的话回怼二爷,却不想她半点犹豫都不带,很是坦率地说道:“怕,当然怕。” 二爷手一顿,保温杯口又要碰着嘴唇时,堪堪停住。他眯起眼睛,打量起叶湑来。 高冈与小章、技侦人员几个人从磁器口驱车回到渝中区公安分局。明明是来重庆休假的,想不到最后竟只是换了个地方办案而已。 一进警局,弥漫整个空间的烟味直扑鼻内,差点没呛着高冈。他抬手挥了挥,想将烟雾给拨开来。 整个刑警大队都在忙碌,纸质文件在各间办公室被传来传去,饮水机的开关一直处在频繁按压之中,水声起伏,里面装的尽是速溶咖啡。说话声也不大,一切都井然有序,又不显慌乱。 高冈循着半空的烟雾往里间走,刘楚江就坐在案前,嘴里叼着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屁股。 他走过去抽掉刘楚江嘴里的烟,放到烟灰缸里捻灭了:“少抽点。” 刘楚江似乎没想到高冈回来得这么快,抬头略带诧异地看向高冈,他脸色不太好,难掩倦容,眼白浑浊,布满了血丝。 “你回来得正好,看我收到了什么?”说着,他把面前的电脑挪了挪,屏幕正对着高冈。 高冈撑在桌上,身子前倾,他看着电脑屏幕,那上面是一封邮件——发件人未知,是从叶湑的邮箱转来的。 他瞳孔一缩,不自觉又往前探了探,想要把邮件内容看得更清楚些。 刘楚江从烟灰缸里找出那半截被高冈灭掉的没抽完的烟,重新用打火机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起来,这回高冈没有再拦他。 “小章已经把磁器口的情况告诉我了,北枝江这个人我查过,是个孤儿,系统后台很干净,没有犯过事——包括她手上的袍哥组织,也都是正经市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另外,李老坎遇害当天的监控我已经派人去调看了,一有情况马上汇报,希望这次能定位他遇害的地点;最后是你说的叶湑,我还没开始调查,她自己就把这封匿名邮件发过来了......” 高冈眯了眯眼,食指、中指在桌上起落,不经意地打着节拍。正想要说些什么,门外有个女警官敲了两下门,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刘队,有人找。” 刘楚江点点头,向高冈示意。 屋里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出了门,就看见外头坐着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岁的模样,皮肤暗沉,眼尾、前额都有许多小细纹,眼睛一圈都是青黑色的;人也生得瘦削,肩胸处的骨头从皮下突出来,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皮肤。 整个刑警大队都在忙碌,不时有人从她面前快步走过,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尊蜡像,双眼没有光亮,如一潭毫无波动的死水。唯一能将她与蜡像区分开的,是她极细微的动作——一有男干警从面前经过,会微缩肩膀,避开他们。 她把头低着,偶尔抬眼看向四周,额上挤出几道皱纹。 高冈神色不自然。刘楚江注意到他这反应,悄声问道:“认识?” 他目光扫过来,看一眼刘楚江,冲他递了个眼色:“是李老坎女儿。” 李老坎女儿其实也就二十多岁,长期的非人待遇生生将她折腾得老了将近十岁,当初带出她时,她告诉警方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每天平均要接三到四次客,时间一久,心麻木了,人也变得逆来顺受。 看到高冈走来,女人起身,腰背直挺。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又有些怯:“我买了最快的一趟车,来送送他。” 她继续道:“我父亲遇害的案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尽管讲,我配合。” 高冈看着女人说不出话,只把那串月光石手链还给她,转身出去了。 李锦拿到手链,什么也没说。这是李老坎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几十块钱的东西,对于普通人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李老坎来说,却是他一个星期的开销。 李锦还记得,在她小时,父亲扛着几十公斤的货物,拉着她的手爬坡上坎。他的腰上总是挂着一个土土棕棕的大塑料瓶子,瓶底磨出了短茬茬的白毛边,瓶里的水被重庆四十度的夏天炙烤,也被父亲滚烫的汗浇淋。 她说渴,父亲就取下水瓶,倒在瓶盖里喂给她喝。她却把脸侧开,眼巴巴地望着街上吃冰棍的同龄小孩。李老坎一只手掀起衣角,给自己擦了擦汗,接着从兜里摸出刚挣到的五块钱,用湿热的手心把褶皱抚平了,然后拉起她的手到街边的小超市去买冰棍。 她得偿所愿,终于吃到了冰棍;父亲看到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一咕噜喝下被炙烤得滚烫的水,说再苦也值得。 李老坎这人踏实,却无法让他的女人看到未来。李锦七岁时,母亲带着她跑了,从重庆一路往北。母亲在北方的一个小城打工,也在这里和别人重组家庭,生了个男孩。 她不觉得母亲有多爱她——带她一起离开,只是为了将来她长大了可以孝敬母亲。后来继父在范三那里欠了高利贷,家里无力承担,再加上还有个要读书的弟弟,她只得被迫跟了范三。继父不管她死活,母亲也不反对,反倒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些脏钱。 就好像从没有过她这个女儿似的,母亲的心,一定是铁做的。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刚读完初中,本想打一个月工,赚到路费后就回重庆,她不想再待在这座灰扑扑的北方小城。她是还记得小时候的住址的,只要父亲还在做棒棒,只要他还在朝天门那一带,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与父亲团聚。 可是这一条路,实在太长了些。重回故地的李锦终于明白,原来早在十多年前,她的退路就已经断掉了。她与父亲之间,隔着一道望不见边际的峡谷。峡谷这边是痛苦的生者,峡谷那边是解脱的亡人。 高冈在门口站了许久,刘楚江走出来时,他正叼着一支没点着的烟,刘楚江摸出打火机,想上前去给他打火,被他摆手拒绝。 “上午我去办理了一件失踪案。” 高冈“嗯”了一声,上下牙槽轻轻磨着,咬出半截烟草丝来,舌尖微微有些发苦。 “失踪的是个女大学生,地点也在老城区一带。我们追到了一些线索,怀疑是一起人口拐卖。” 高冈抬眼看向刘楚江,眼底闪着莫名的情绪。 刘楚江拍了拍高冈肩膀。高冈知道他其实是故作轻松,案子一个接一个,性质还都极其恶劣,搁谁谁也喘不过气。 他对高冈说:“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这分.身无术的,还不得累死?我是不能死的,死了我老婆就没人保护了。脾气那么娇,谁护她啊,是我老丈人呢?还是她自己啊?总不能是你吧。” 高冈抿着嘴唇。 “队里缺人,你又刚刚办了一起类似的案子。就这事上面,你可别休假了,帮兄弟一把啊。至于李老坎......”刘楚江冷笑一声,“渝中这一带,还没有哪个凶手的命能比老子的手段还硬!”他用力一挥手,在虚空中攥了个拳。 父亲 叶湑从磁器口茶馆走了出来,看着沉静的江水,温柔的水声让她心上有些微的愉悦。北枝江已经同意借她人手,去调查李老坎遇害一事,这比她孤军奋战方便多了。 那封匿名邮件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凶手发完这封以后再没给过她有用的信息。在警方那边就不一定了,他们有专业人员,可以借此对凶手进行犯罪分析,要能破案当然好,但她也不会因这一点点的可能性而停下自己的计划。 凶手显然是冲她来的,但是没关系,既然凶手在暗,她在明,那么她就算是将自己全部叶子都烧掉,烧掉一片林,烧掉整座山,也要将这世间变成一片明亮的火海,让所有的黑暗无处藏身、无所遁形。 她快步穿过人群,离开了磁器口。 茶馆内,北枝江正对着大门坐着,阿勇从外面跑进来:“大爷!她走了!” 她掀起眼皮子觑他:“真的走了?” “千真万确!” 北枝江一拍大腿,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快点把外套给我,妈嘞老子都要冻傻了!” 高冈回了旅馆,同行的还有李锦。她仓促而来,也不肯走。李老坎生前的屋子现在有个瘸子,她一个女人不方便,刘楚江想了个办法,让她和高冈住同一家青旅。 青旅离大队不远,还有个高冈在,让她住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高冈不急着休息,他拿了电脑和笔记本下来,在大厅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整理线索。李锦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没心情休息,便跟着高冈坐在大厅里。 高冈像是想到些什么,摸出手机,翻到叶湑在小面馆的照片,拿给李锦看,问她:“认识这个人吗?” 李锦一脸疑惑,她摇摇头。 高冈了然,看李锦的表情,应该问不出什么。他只能作罢,转而手指翻飞,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过了会儿,他拿起笔,把脑海中整理出来的线索给串起来,记在了本子上。 失踪的女学生是两天前不见的,刘楚江已经查过监控。前天晚上她去做家教,平时常走的那条路正好在施工,换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地偏,中间还杵着一个垃圾库,味道难闻。平常大家都不爱从这儿走。 从监控上看,女孩很谨慎,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可就在下一个拐角处,有人突然从旁边跳出来,绞住她的脖子,一用力,女孩身子立刻就软下去了。 再然后就是监控死角,镜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拍到犯罪嫌疑人,只能看见格住女孩肩颈的一双手臂。 高冈将图截下来,放大了看。犯罪嫌疑人挽了袖子,露出一截手腕,那上面隐隐约约有什么花纹。 他调了截图的亮度对比度,想将花纹看清。无奈监控录像像素不够,加上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勉强认出一双眼睛,从这眼睛上推断,犯罪嫌疑人在手上文的应该是张人脸。 外头有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冷风。重庆没有暖气,李锦又是毫无准备地过来的,衣服穿得不厚,经风这么一吹,她打了个颤,不住地吸着鼻子。 李锦靠着沙发,捞起一只靠枕搁在怀里取暖。她下意识地往高冈电脑屏幕上扫了一眼,突然“啊”了一声。 高冈扭头看她。 李锦用力咬着牙齿,眼底尽是厌恶:“是关公!他们都纹这个!” 这个“他们”说的是范三团伙。 她说的话让高冈想到落在地上的刀子,他用力碾着脚尖,若有所思。 这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说他在首都抓的那批人还没抓完,人在重庆还有势力呐!——你们警察高兴得太早了! 难怪人老大叫“袍哥”,估计就是从重庆出来的。北枝江说现在的山城只剩下一个袍哥公口?不一定吧,看看这伙罪犯,又是叫袍哥又是文关公的,就算北枝江他们不知情,至少也是与袍哥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这是他误打误撞来了重庆,又误打误撞遇上这起失踪案,才叫他找到线索,那要是没来重庆呢?让整个犯罪团队继续逍遥法外,他可丢不起这人。 他看着截图屏幕上的纹身,关二爷的嘴角轻轻上扬,似乎在嘲笑他高冈。 他按下心头的情绪,问:“有什么讲究吗?” 李锦摇头:“瞎弄的,文哪儿的都有,手臂、前胸、肩膀......听说文关公有许多禁忌,除了后背,哪儿都可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 “你能确定这人,与范三他们是一伙人吗?” 李锦点头如捣蒜,语气肯定地说道:“一定是!你看,他们的关公纹身都是睁着眼的,不会错。” 在李锦说话的工夫,高冈已经快速在网上查了一下,等到李锦说完,他思索了半天,关公不文后背与睁眼关公都是所谓的纹身‘禁忌’,他们到底是信呢,还是不信? 李锦注意到电脑的搜索页面,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道:“他们一伙人都崇拜睁眼关公,范三也纹,大家就都跟着效仿了。” 高冈又问:“那他们的纹身,有在后背的吗?” 李锦把嘴往下一抿,摇头道:“不清楚,我们都没见过......应该是有的吧。” 高冈边听边将关键的地方记下来,等到李锦说完,他又快速扫了一遍,在脑海中重新梳理。 已经被抓的罪犯在受审时,对这些细节的东西一个字也没提过。这群人也是忠心得可怖,他不由得冷笑一声。 李锦似乎瞧出了他的想法,说:“他们把兄弟情义看得比命还重要,嘴硬也正常。” 兄弟情义?高冈又是一声冷哼。 正说着,门口传来几道声音,不住喊着“冈哥”。 高冈扭头去看,志朋、小辫儿还有寸头正满脸兴奋地从门外走进来。他们这是刚去附近逛了逛,找了家店吃火锅,还打包了一些回来。给野梨带的,她身子不舒服,一个人在青旅休息。 看到高冈坐在大厅,志朋几个低呼几声,手上挂着两只塑料袋就过来了。等到了高冈跟前,看到坐他身旁的李锦,志朋突然一个急刹,差点没停住脚步。 这、这难道就是冈哥的女朋友?志朋神情惊诧,冈哥不是说他来找在重庆读大学的女朋友的么?可瞧李锦的样子,志朋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 他知道不该以貌取人,但就李锦这幅死气沉沉、毫无神采的样子,说真的,跟冈哥比差太远了。 小辫儿瞧出志朋的想法,他倒没说些什么,注意力全在李锦的身段上,他挪动步子,不动声色地凑近去嗅了嗅。 过了会,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悄悄拉住志朋的衣袖,扯了扯。 拉扯志朋的同时,嘴上也没闲着,他冲高冈使了个眼色:“冈哥,忙呢?晚上怎么安排的,要不再跟咱们玩几局游戏?叶子姐不在,就让这姑娘一起来?” 高冈看一眼李锦,而后冲小辫儿笑了笑:“不了,我这还有工作,你们玩吧。” 小辫儿点点头,也不挽留,和高冈道别后拉着志朋他们就往电梯里走。 志朋还想说些什么,被小辫儿一个眼神警告,顿时不敢出声了,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头。 进了电梯,一直沉默的寸头终于忍不住,问小辫儿:“那女的,有什么问题吗?” 小辫儿冲他挤眉弄眼:“你闻见味儿没有?” 志朋不明所以:“啥味儿啊?” 电梯门开,几个人走出来,寸头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能有啥味?不就一股痱子粉的味道嘛。” 寸头话不多,平时也不爱与人打交道,但胜在观察力强,与大大咧咧的志朋就是两个极端。刚才一走近李锦,他就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那股痱子粉味道。只是他不懂,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几个人找到野梨的房间,开了门进去,野梨在床上休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野梨住的不是单间,虽然说是青旅,但因着旅游淡季的缘故,这间屋子除了她没住别人。 志朋几个知道野梨的情况,不敢叫她起来,就把打包的饭菜放在床头,带上门轻轻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小辫儿才开口反问:“我问你们,这倒春寒的天气,谁会用痱子粉啊?不都夏天用的么?” 志朋张大了嘴巴,一个劲点头,是这个理! “不瞒你们,小爷我见识广,”小辫儿竖起大拇指,冲自己指了指,“论读书我是不行,但要说杂七杂八的那些东西,你们一个也比不过小爷我。” 寸头拿起枕头砸在小辫儿头上:“你快别卖关子了。” 小辫儿嘿嘿一笑:“据我所知,痱子粉这玩意儿,站街的女人最爱用。天天在外面接客,那个地方......”他挑了下眉梢,“和正常女人不一样,得用痱子粉干燥遮味。” “你小子可以啊,这都知道!”志朋瞪大了眼睛惊叹道。 小辫儿表情得意:“那是!话说回来,冈哥这太随意了吧,要做去开个酒店房间啊,青旅这地儿人多眼杂的,干啥啊他?搞这么刺激。” “刺激是刺激,但就是怎么说呢?站街小姐不都那样的吗?这个是不是太朴素了些?好好一姑娘,做什么不好做这个。”志朋把食指放在身前比比划划。 “这就是你的不懂了吧,叫你们多观察生活,真正长得好看的都不干这行。”小辫儿讲。 寸头扣了扣脑门,没答话。 小辫儿低头看了看表,然后起身出门,一面走一面说:“野梨还没起,她肚子要还疼,我估计得去给买些药才行。” 关公纹身 高冈关上电脑,起身要走。李锦立刻跟上,高冈脚步一顿,对她说:“你就留在旅馆,我现在得去现场办案,你在不方便。” 李锦点了点头,等他离开以后,她耸起半边肩膀,低头嗅了一下。她嫌弃地皱了皱眉,觉得身上痱子粉的味道淡下去了些,于是转身上楼,准备拿出来补一补。 这五年来她每天都会擦点痱子粉,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味儿,以至于到现在恢复了自由身,她也离不开这独特的味道了。那独属于婴儿的、对她来说如同新生的干净的味道,给她带来的是旁人无法与她产生共鸣的温暖与安全感。 从电梯出来,她掏出门卡,正待进屋,就看见小辫儿从里面出来,一脸忧心忡忡。 小辫儿一抬头,迎面撞进李锦眼底,他诧异了几秒,但很快掩饰住情绪。李锦低下头,微微侧开身子,与小辫儿拉开距离。 她把手搭在门把上,按下去的瞬间,小辫儿忽然出声:“你也住这间?” 李锦点头。 小辫儿犹豫了会,说:“我朋友生理期来了,身体不舒服,我现在去给她买药,您帮忙照顾一下可以不?要多少钱,我给。” 这样啊。 李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也没提要钱的事,和小辫儿一起进了屋子。 屋里拉着窗帘,一片昏暗中,野梨躺在床上,身体像虾仁一样蜷缩着,她眉头紧锁,面上皮肤紧绷在一块。小辫儿站在床头,回身看了一眼李锦,然后俯下身去,凑近野梨的耳朵与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野梨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落到李锦这边。李锦捏了捏手指,脸上虽没有表情,但眼底还是藏了些不自在。 小辫儿说:“那拜托您了。”说完就要出去。 李锦出声叫住他:“她经常这样么?” 小辫儿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经常这样的话,你可以给她抓些中药,有个......好像是叫黄桷树大夫的,医术很好。” 小辫儿与她点了点头,又道了谢,转身出门买药去了。 李锦也不耽误,立马烧水烫毛巾,给野梨敷在肚子上;又倒了杯水,要给野梨喝,却被她摇头拒绝。 李锦看了看野梨,又看了看手里的热水,想着不能浪费,索性凑近嘴唇,准备自己喝了。 野梨半倚在床头,伸出手轻轻推开水杯,对她说:“宾馆里的水壶不干净,你别喝。” 李锦怔愣在那,没反应过来,只说了声好,放下水杯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有些不知所措。她倒没想过这些东西干不干净,过去几年她从没讲究过这些。 野梨一双眼睛盯着李锦,小辫儿走前在她耳旁悄声告诉她,说这可能是个小姐,他给隔壁的志朋寸头打过招呼,要出了什么事,他们随时可以过来。 一边有求于人,一边又有所设防,李锦能感受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么? 应该会吧。 李锦觉察到她的目光,抬头冲她笑了笑:“像我这种人,你们早就猜出来了吧。”小辫儿说给野梨的话,她隐约听见了,房间就这么小,即便只是气声,也不难听到。更何况,她又是那么敏感的人。 但野梨的目光没有让她不自在,那是一种关怀的、不带任何偏见的注视。 李锦突然很想对着面前这个人倾诉,她不在乎男人如何看她,但她怕,同为女性,她怕她们藏在内心的嫌弃,怕她们也把她这种人看作异类,看作一种不正常的存在。 野梨把小腹上的毛巾取下来,放在床头,她盯着李锦,目光充盈着善意。但里面没有半点想要探究的欲望。 李锦鼻子一下就酸了,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说,但她明白,那是一种同情与可怜。但更多的,还是好奇。与她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说“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哪那么容易呢,已经刻下的痕迹,是没法抹去的。 人们只是想套出她的真心话,借此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罢了。 这些人或是站在高处,俯视着深陷泥泞的她,目光中流露的是无用的怜悯;或是站在岸边,向她伸出一根细瘦的草,明明一扯就断,却还在说:抓住它,我拉你上来。 只有素昧平生的野梨,静默着坐在她身边,倾听她内心深处的声音,用目光安抚她,好像在说——我明白你的痛苦,我都理解,但我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 她扯着嘴角笑,舌尖有些发咸:“谢谢你,真的。” 叶湑跟着老神医到中药铺里去,他们要找一个人。 走在被黄桷树冠遮盖的路上,老神医与她讲了一些李老坎的事。那个时候老坎的妻女还在,他女儿也才七八岁的样子。 小孩子容易生病,老坎就带她来找老神医抓一副药,拿回去一煎,喝下去病就好了。李老坎与老神医就是这么认识的。 老婆孩子跑了以后,李老坎孤身一个人,老神医看不过去,把他介绍给北枝江,带他“入了伙”。 刚来那会,李老坎还有些放不开,融不进袍哥组织。当时公口里有个成员,找了个漂亮老婆,成了家。因为不舍得袍哥这个大家庭,干脆把老婆阿云一起拉了进来。 本来应该是一个圆满的人生,可惜天不遂人愿,十四年前的一起公交车坠江事故,带走了二十多条性命。阿云的老公,就是遇害者之一。 从此阿云就成了寡妇。 公口里的成员不全是善人,有个叫王振海的,脸上吊着一只大红蒜头鼻,生得高大莽实。王振海好色,瞅着阿云漂亮,她男人又成了水下鬼,热血涌上头,一时没管住下面,把阿云给逼到了床上去。 好巧不巧,这事儿被李老坎撞见,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女儿,李老坎当即踹开门冲进去,抄起棒棒把王振海狠狠揍了一顿。 那时候的北枝江才二十出头,没点铁手腕,也担不起这龙头大爷的位置。她让人把王振海押过来,踩着他的背,把他的手反过来拉到头顶,关节骨嘎吱作响。 北枝江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袍哥的帮规十条三要,有哪三要,你龟儿还记得不?” 王振海疼得嘶声,没有说话。 北枝江冷哼一声,把黑旗五爷叫过来:“五爷,你背一遍。” 黑旗五爷一脸凶相,横肉抖动,他高声道:“汉留三大要,一个色字便含包——若逢弟媳与兄嫂,俯首潜心莫乱瞧;一见妇女休调笑,犹如姊妹是同胞;寡妇民姑最紧要,宣淫好色要捱刀。” 北枝江伸手在王振海脸上狠狠一抽,一道发红的印记立时浮现。 “记住了吗?” 王振海咬住舌头,扭着脖子死死瞪着北枝江。 北枝江手一紧,攥住王振海的衣领,将他的脸勒得通红:“好啊!五爷你说说,按照规矩他该受什么惩罚?” 黑旗五爷放慢语速道:“三刀六眼。” 在场的人浑身一震,李老坎探了探身子,问老神医:“啥子是三刀六眼?” “就是让他自捅三刀——这是三刀;前后都要见洞——这是六眼。” 这话听得李老坎汗毛直竖,头皮发炸。 这下子,被按在地上的王振海才开始怕了,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身体止不住颤抖。 “这时候晓得害怕了?你怕个屁!我们袍哥这里,你是待不得了,至于要不要给你来个三刀六眼......” 北枝江抬头看向阿云:“你来说。” 阿云全程没看王振海,被北枝江这么一问,才瞟一眼他,犹豫了会儿说:“......还是算了吧。” 北枝江一挑眉:“行,我尊重阿云的意见,但就这么放过你,老子不爽。” 她动作干脆利落,一手抓着他手腕,一手按住肩膀,两相使力,一下子就把王振海的胳膊直接给卸了。 王振海骨头挺硬,整个过程愣是一声也不吭,既不认罪,也不辩解。 这事以后,公口里的人就没再见过王振海。阿云倒还在,一直在老神医的药铺帮忙,只不过一般的公口茶会少有去。 叶湑打算从与李老坎有过节的人入手,调查他的死因。王振海就是一个嫌疑对象,要想知道老坎一案与他的关系大不大,就得先找阿云了解当初那件事的细节。 中药铺 听完老神医的讲述,叶湑问他:“王振海是在哪里对阿云下的手,怎么李老坎正好就在呢?” “哎呀!茶馆后面有张供人临时休息的小床,就是在那里做的。要不是当场抓到,我硬是不敢信,他王振海胆子居然那么大。” 叶湑“噢”了声,想起在茶馆见到的那个老人,又问:“你们公口,有个叫二爷的,他是谁?” “你说二爷?那是我们圣贤二爷呀,如果说大爷靠铁腕手段服人,那么二爷靠的就是道义服人。”老神医这么一说,叶湑才明白——二爷,行二的圣贤二爷。 袍哥有职位之分,从行一到行十,级别依次降低。其中因为“四”“七”谐音与“死”“截”等不吉利字眼相似,所以不设行四、行七。 北枝江作为龙头,就属于级别最高的行一。而行二则是最特殊的存在,一般只设一人,即圣贤二爷。这圣贤二爷必须由有道义、有品行的人担任,等于是袍哥公口里的精神领袖。 老神医继续说:“出阿云那事的时候,二爷还不在,他是后头来的。二爷是个文化人,教公口成员读书识字,很受尊敬。” 叶湑点点头,这不难理解。袍哥里多是像老坎这样过得不大好的人,吃够了没文化的亏,有这么一位老人愿意帮助他们,那自然就受大家尊敬。 走过一个街口,顺着倾斜的街道往下瞧,一家不起眼的药房进入叶湑的视线。老神医眼睛一眯,说:“到了。” 一个女人在药房柜台后面忙碌,四十岁不到的样子,底子确实不错,皮肤白皙,五官柔和。玻璃柜上摆了一根铁叉,叉着一沓白纸写的药方。那是老神医的病人拿过来的,药房的人就照着方子抓药。 老神医抬起下巴,向叶湑示意:“那就是阿云。” 正要过去,叶湑叫住他:“先等等,我打个电话。” 老神医摸不着头脑,哪个电话能比找凶手还要重要?叶湑不解释,往一旁走几步,同老神医拉开一点距离,保证他听不见话。 她拨了一串号码,对方很快接起来,叶湑笑了一下:“千里眼啊,最近忙吗?” “姐?你没死呢?”电话那头先是惊呼一声,听语气,好像巴不得她早点出事。 她刚想出声,千里眼抢在前面,截了她的话头,倒豆子一样道:“忙!忙得很!我大忙人我。” 这家伙,怕是知道自己又要拜托他事了。 叶湑一拍脑门:“哎,我怎么记得,好像有人欠了我半年房租没还呢?你瞧我这记性,时好时坏的......” 对方立马改口:“诶!其实吧,我最近不太忙,挺闲的。” 他的声音瞬间软下来,那谄媚的语气钻出屏幕,直钻进她耳朵里:“您有啥吩咐?” 叶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让顺风耳帮我查个人,十四年前的事,越快越好。” 千里眼顿了顿,说:“嗯......可以是可以,但顺风耳这人吧,跟我不一样。人和你没交情,不像我对你有求必应的,我估算吧,得下一次大血本才行......”声音越来越小,但清晰。 叶湑发笑:“免你半年房租。” “行嘞!就这么定了!” 挂了电话,跟上老神医的步伐朝药店走。刚一进门,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小辫儿从旅馆走的时候,让李锦按着小时候的印象,给他圈了个大致的范围。小辫儿循着各家药房挨个问,终于找到了有老神医坐诊的那家。 也是他运气好,碰巧老神医陪叶湑来这边,不至于白来一趟。 看到小辫儿,叶湑先是一怔,随即问道:“谁生病了么?” 小辫儿也是没料到能遇到叶湑,他连连感叹,向她说明了来意。老神医捋一把胡子,往里做了个手势,要小辫儿跟他过去,具体描述一下野梨的身体状况,以便对症下药。 至于叶湑这里,他与阿云打了个招呼,随后带着小辫儿往里屋走:“你们先说着,我给人看病去。” 叶湑来到阿云面前,倚靠在柜台上,似乎对那一沓药方子很感兴趣,一张张翻看着。 “听大爷讲,你是为了李老坎的事来的?”阿云轻笑着问。叶湑定定地看她,面前的女人安静时还好,一说话,眼尾就带上一抹媚色,鲜妍而明丽。 叶湑把拇指与中指一搓,分开上下两张药方,她挑了一下眉毛,不经意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们这儿的药,怎么卖的?” 阿云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但北枝江提前关照过,不管叶湑问什么问题,她都要认真对待。略一沉吟,她回:“都是正常价格,但老神医介绍过来的患者除外。” 叶湑来了兴致:“怎么个不一样法?” “带着他药方来的,大都过得不如意,没钱去医院,但要是到这里来拿药,价格折半。这样子做生意赚不了钱,所以这些天他常去交通茶馆,上午给人看病,下午给人做模特,做模特挣的钱,他没说,但我想那应该是留给老坎的。” 李老坎苦了一辈子,老神医生出些恻隐之心,想让他在最后一程,走得体面一点。 倒是她叶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想起在交通茶馆里看到的老神医,一大把年纪,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她光是坐了小一会儿,就换了好几个姿势,而老神医愣是保持着一个动作,毅力可比她强太多。 “行,说正事,我今天来的目的,北枝江应该告诉你了......”叶湑没有继续说下去,揭人伤疤,她到底有些问不出口。 阿云的反应比她想象得要平静,似乎不大当回事:“没什么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老公案了。” 叶湑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都可以说,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没得事。” “那好,我开门见山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放过王振海?” 阿云讲:“这倒不是我仁慈,是他没和我发生实质的关系。要不是老坎来得及时,我肯定是要对不起我刚死的丈夫的。” “是么?”叶湑直直盯着阿云看。半晌,她笑了笑,说道:“偏个题啊,你们袍哥常常开会,我听说你不怎么去,有这回事吗?” 阿云点头承认:“这没错,药房平时里太忙,确实抽不开身。但大爷每次都会让老神医捎口信给我,至于去不去,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叶湑食指挠着太阳穴,“噢”了声。 “那来抓药的人挺多的啊,我这回去茶馆,你也没能来。看看,你要是来了,我又何必多走这趟呢。” 叶湑话一出口,阿云呆了一会,她只知道叶湑是来调查老坎遇害一案的人,却不知道叶湑竟还去过茶馆。想到这里,她语气有些不自在:“可能是老神医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忘了通知我开会。毕竟是和李老坎有关的事,我就是再怎么忙,也要抽空过来的。” 叶湑目光落向门外:“没事,我这不是主动过来了吗?” 天已擦黑,落日被笼上一层灰蒙蒙的滤镜,不甚清晰。路旁的树叶显出铁一般深沉的颜色,与四周发白、发灰、发绿的楼房拥挤在一块,共同勾勒出一幅鲜明、自带胶片滤镜的山城画面。 阿云转过身,从柜台里面拿出一包中药,递给叶湑:“助眠安神的,送你。” 这时候手机屏幕亮起,叶湑低头一看,进来一通千里眼打来的电话。她按下拒听。 没过一会儿,手机振动,千里眼发来两条短信。 兴许是免半年房租的承诺太诱人,这才多久的工夫,就给她查清楚了。 第一条就是个重磅内容——“阿云与王振海是老情人。” 往下拉,是第二条——“另外还查到一件事儿,有点复杂,一条短信难说清楚,你得空给我回个电话。” 叶湑看完短信,放回衣兜,面上神色不变。她的目光从纸包的药移向阿云,看向她的眼睛。 阿云拿药的手又逼近了点。 小辫儿那边已经咨询完,从里间与老神医一起走出来。叶湑眼神闪动,在布帘被掀起的一刻,伸手接过。 小辫儿手拿药方递给阿云,请她帮忙抓药。老神医见叶湑靠在柜台旁,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一句话也不说,便问她:“问完了?” 叶湑看了阿云一眼,冲老神医点了点头。原本是准备了好一些问题要问的,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我们走吧。”她对老神医说。 “诶......”小辫儿本打算与叶湑一道走,话还没说出口,叶湑已经挟着老神医往外头走没影了。 无奈回头,他却突然呆愣住。夕阳的余晖洒在柜台后的阿云身上,她盯着叶湑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心事萦怀的样子,与先前的柔媚明丽截然不同,像一缕烟,飘飘摇摇,不太真实。 小辫儿强装镇定,接过药,付了钱,离开药店快步往青旅走,一刻也不敢耽误。 ※※※※※※※※※※※※※※※※※※※※ 珍惜还能日更的日子 纹身师 夜幕降临,路旁的树缠上金色的灯管,映衬着灯火通明的山城。叶湑走得很快,老神医有些跟不上她,气喘吁吁。 “你手里的是阿云给的药包?” “她说是安神的。”叶湑停下脚步,转身托住这老家伙,帮他省力:“我打个电话。” 又打电话?老神医喘着气摆手,随她的意。 电话很快接通,千里眼“喂”了一声。叶湑说:“具体什么情况,给我讲讲。” 千里眼语气兴奋:“可赶着巧了,顺风耳盯王振海这人盯了十几年,我就提了一嘴,那顺风耳就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你让我捋一捋啊......” 他缓了几秒,然后说:“王振海是阿云的初恋,早前一个人去北京打拼,有天喝醉了酒和人打架,把人打成了重伤,到牢里蹲了几年。 "阿云不知道这事,以为那王振海发达了,不要她了。就这空档儿,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那男人温柔,脾性好,和阿云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王振海出狱回了重庆,知道阿云结了婚,大概出于不甘心,隐瞒身份随阿云夫妇进了袍哥会。 "阿云,阿云还算规矩,从头到尾避嫌装不认识,一直到阿云的丈夫出事遇难,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有个意外收获,想不想听?” “你肯定想听,”他倒是不管叶湑的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意外收获就是十四年前的一起公交车坠江事件。这事说来也简单,就是过立交桥下坡的时候没刹住车,一头撞向护栏,直冲进江里。当时车里有二十多名乘客,包括司机,几乎全死了......” 叶湑注意到他说了一个“几乎”。 果然,千里眼稍稍一顿,讲下去:“当年无论是媒体报道还是官方通报,都说的是‘全部遇害’。但据顺风耳了解到的情况,有些不同。何止是有幸存者,而且这个幸存者——你绝对想不到——是个半岁大的孩子!” 一车的人都死了,一个半岁的孩子没死?她的心跳得厉害。 千里眼讲:“孩子应该是被车里的人推出来的,当时江面上有个河水清理员,孩子正好漂到他面前被救起——相比之下,车上的乘客们就没那么好运了。” “孩子呢?被救上来后哪儿去了?” “被孩子的另一个亲人带走了。” “亲人?” “他说是亲人。那人把孩子带走后,再没出现过。得亏顺风耳的眼线听到点风声,让他查出了一些东西。知道带走孩子的人是谁吗?你猜一猜。” “王振海?”叶湑说。 千里眼隔空打了个响指:“猜对了,孩子就是他带走的。顺风耳起了疑心,但又找不到王振海的动机,没个前因后果,也就不了了之。但我们收集信息的,从不着急要后果,因为答案总有一天会来。你看,你这不就送过来了吗。” “怎么个说法?” 千里眼默了一会,慢慢地吐出一句话。 “那孩子是阿云的。” 打完电话,叶湑回转身,走到老神医旁边,问他:“北枝江在哪儿?我要见她。” 老神医愣了愣,对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了声“好”。 北枝江那儿而离这不远,但要走过去,至少得花半小时。 叶湑跟在老神医后头,穿梭在构造奇特的老山城里,七拐八弯之后,最终抵达一家装修精致的纹身店。店内空间逼仄,门道处一次仅容一人通过,橙黄的温暖灯光从这极狭的门道中漏出,笼在路人身上,像是在招揽顾客。 老神医站门口不动,叶湑独自一人进去。往前大约五六步是一间装修干净明亮的房间,一个男人正坐在里面。北枝江咬着细细的烟,手戴蓝色薄手套,举着机器,埋首在那人手臂上扎图案。 室内烟雾缭绕,手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烟灰。 听到叶湑的动静,她扭身望了一眼,两指夹住烟,偏头用肩膀擦了擦额上的汗:“来了?”眼神落到一旁的沙发上,示意叶湑坐。 叶湑也不客气,翘着腿坐下来,颇有兴致地看着北枝江工作。 大约半小时后,北枝江忙完手上的活儿,扔掉烟蒂,送走客人。她在叶湑对面坐下,两腿交叠,一脸笑意:“先问你个问题,如果要纹身,你会纹什么?” “必须得答?”叶湑问。 “当然不,我只是好奇。” 叶湑想了两秒:“一个日子吧。” “找我纹某个特定日子的客人不少,一般就两种情况——快乐的和不快乐的。你是哪一种?” 叶湑定定地看她。 北枝江笑着说:“好日子各有各的意义,但坏日子大概率就一种......是重要的人的忌日吧?” 叶湑不答,北枝江就此打住,识趣地切入正题:“找我来什么事啊。” 叶湑讲:“阿云的事。” “她又怎么了?” “你知道,她和王振海是什么关系?”叶湑问。 北枝江长长“哦”了一声,两手一合:“老情人,美好的初恋。”见叶湑沉默不语,她笑意更盛:“对他们每一个人,我都很了解。只是可惜,阿云走出来了,可王振海还没有。” “所以你知道阿云有问题?”叶湑身子前倾,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不然,我怎么不通知她开会呢?你来磁器口的时候,不也没见到她?”北枝江取下手套,看起来好像蜕了一层蓝色的皮。 她把手摊在电暖炉上取暖:“阿云现在还与王振海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她的话,不能全信。当年和王振海那档子事儿,说不定是她自愿的呢。” ※※※※※※※※※※※※※※※※※※※※ 跟各位朋友说一说,春节假期结束就是隔日更了,文章上了榜单另算。 隔日更其实对数据会有一定的影响,我也是想了很久,做出的这个决定。一来,假期结束有得忙了,码字的时间变少,日更会顾不上来,二来保质量,毕竟是个悬疑故事,需要点时间修改细节,以免出现大的逻辑bug。 所以希望大家理解理解,现在是在存稿,到了一定量,就会尽快恢复日更。 如果不想追连载,可以点个收藏,养肥了再看mua! 药包 “你的意思是......” 北枝江笑着摇头:“你别多想,依我看,李老坎的死和王振海无关,那封邮件不是他的风格。” 北枝江的意思叶湑明白,李老坎与王振海虽有嫌隙,但结仇不深,后者不至于十多年后才去算账。 只是,线索又断了。 叶湑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看着那些工具。她弯下腰,把手放在身后:“谁能想到,窝在这家小店的女纹身师,竟会是重庆仅剩的袍哥龙头呢?” “生活不易,挣钱难啊。” “你身上的纹身,有些特别。”叶湑回转身盯着她。 北枝江停了烘手的动作,抬眼看她:“人创造了神,敬神;人创造了鬼,怕鬼。造神鬼的是我们,怕神鬼的,也是我们,仔细一想,不觉得好笑吗?对这些迷信的东西,我想纹就纹。” 叶湑笑了笑,不置可否。 北枝江:“怎么样,就你刚才说的那个日子,我给你免费纹上,不收钱。” 叶湑谢绝了她:“不用了。” 有些东西,无须刻骨,就已入了骨髓。 老神医早回去了,叶湑出了门,没见着他的影子,前方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她抄近道走了条小路。 叶湑摸了摸药包,正低头思索。昏黄的路灯打在身上,一阵晚风吹来,她陡然一惊,停下脚步。 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地上有闪动的人影,像是在打斗。瞧着这动作,应该是个身手敏捷的人。 叶湑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场景实在诡异,地上人影不住变化,但却如同哑剧,除了隐约的风声,半点声响也无。在这样的情况下,那风声听着更像是鬼叫。 叶湑紧贴着墙站定,慢慢地、慢慢地探出头去。 高冈找到女大学生失踪的那条小路,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监控中最后一个画面发生的地方。 他蹲下身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复又起身,对着空气挪动步子,变换不同的手势。四下里无人,一片寂静,只有他手上的动作带出来的风声,在这偏僻旮旯里呼呼作响。 身侧不远处立着一盏路灯,年头久,光不亮,还一跳一跳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成细长一条,两边都是静默矗立的老式楼房,他是唯一的活物。 但现在,他垂首静立不动,只眯起双眼,越过肩头慢慢看向自己身侧的影子,在脖子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一个瘤子状的黑影,并且还在不断扩大。他慢慢抬起脚后跟,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高冈转头时,叶湑正好从墙边探出头来。四目相对之下,空气仿佛凝固,两个脑袋都是一片空白。高冈反应更快,先一步收住蓄势待发的招式。 叶湑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手心都是汗,压出了两条红印。她捏捏掌心,一脸的佩服:“大晚上的,锻炼身体呢?”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高冈眼皮子跳了两下,俯身从墙根抓起一口袋的零食,手一抛,扔给叶湑:“大晚上的,吃点夜宵吧。”本来想着查案子容易饿,出发之前买了些吃的,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叶湑也不客气,往台阶上一坐,在里面扒拉两下,最后拿了一包牛肉粒,撕开就吃。 看她半点疑心也没有,高冈问她:“你就不怕我起坏心思?” “你?”叶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摇了摇头,看着他眼睛说,“你不会。” “我怎么就不会了?” 叶湑伸出两根手指头,戳了戳双眼,又指指他:“我看人准,从来没错过。” 高冈拨开她的手:“人不分好坏,事才分。好人干坏事,我见得多了。”他以为自己一直与叶湑抬杠,她估计要恼,可能还会嘴硬几句,不想她拍了拍手,把牛肉粒还给他:“说得对,不吃了。” 高冈没有接,他有些渴,拧了一瓶矿泉水喝:“你做什么的?看着也不像是来重庆玩。” “我嘛,我说是私家侦探,你信不信?” 高冈好笑地看着叶湑,没吭声。 叶湑满不在乎:“就知道你不信。” “你多高?”高冈突然问道。 这问题搞得叶湑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答了:“......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之间起伏不定。” 高冈努力控制着表情,哦,敢情她还是个弹簧,一会儿高一会儿矮的。 叶湑懒得跟他解释,心情不好的时候,整个人畏畏缩缩,矮一点;意气风发的时候腰板直,高一点。不可以吗?她这回答说得多严谨、多有水平啊。 高冈站了起来,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扔回袋里,一脸笑意地问她:“叶大侦探,现在正好有个机会,验证你的真才实学......来不来?” 叶湑抬起头看高冈,路灯的光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衬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来就来! 高冈把叶湑带到刚才的墙角处,对她说:“你和受害人身形差不多,现在你扮作受害者,我是犯罪嫌疑人......”他站在叶湑身后,把胳膊横在她脖子中央,稍一用力,她大脑就开始缺氧,眼前发黑。 “你出现暂时的昏迷,不长,也就十几秒。”高冈喘一口气,拖着叶湑往后退,她脚下配合,蹬着地替他省力。 高冈停住动作,没好气道:“这个时候,你应该没有意识。” 叶湑扯了扯嘴角,好嘛,那就躺尸呗。她浑身卸了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别说,后面有个人肉靠垫,还挺舒服。她吸了吸鼻子,隐约闻到一股干净温暖的味道,像午后晒床单,有太阳的气息。 高冈膝盖一弯,矮下半头——照监控上的画面来看,嫌疑人要比受害者矮半截。 只是这么一来,他就没法使力,行走之间颇为困难。 然后他就听见叶湑鼻子里哼了一声,偏还故意往他身上靠。高冈心想:嘿,你还来劲了是吧?他只能耐着性子,由着她去。 他抬眼看向上方的监控,就是这里,犯罪嫌疑人和受害者就就是在这里消失的。掐着时间,他松开 叶湑:“站好,这时候你恢复了一点意识,我挟着你走。” 叶湑手臂被他锁住,身体不受控制,只能被迫跟在他旁边。 “你觉得,接下来我会往哪儿走?”高冈问。 叶湑眼睛四处瞟,山城的老房子挤挤挨挨,他们所处的这条小路空间逼仄,水泥墙体从四面八方轰隆隆地往中间倾过来。小路连接两条大道,不管怎么跑,犯罪嫌疑人都不至于从监控镜头中消失。 “没地儿走,那就只能上天入地了呗。”叶湑说。 她与高冈对视一眼,几秒钟后,两个人一起抬头,死盯着遮挡住酱紫色天空的老式高楼。 几乎是毫不迟疑,两个人一同冲到楼里,入眼便是内饰简陋的电梯——整个内壁用木板包裹,且密布着被划拉出的深深浅浅的道子。高冈靠外站着,几十个楼层,只有21层的按钮被按得褪色发亮。他想了两秒摁下,电梯开始不断攀升,最后在第二十一层停住。 电梯门打开,出口通向的是居然是一条老路,平时无人打理,路边的藤类植物疯一样生长,深沉的绿意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半条马路。 高冈摸着后腰,走下马路牙子,往那一站,扭头看着叶湑,冲她招了招手。 叶湑两步跟上,靠着栏杆站定,脚后跟磕在台阶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假设有一辆车停在这里,犯罪嫌疑人挟着受害者从电梯上来,车门一关,油门一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周围也没路人经过——这样,受害者就被带走了,关键你们还找不到。” 她说得不错,这事麻烦就麻烦在——路边的监控被这些藤类植物给挡了个严实。 “我们?”高冈回头看她,语气几乎毫不掩饰。 叶湑懒得跟他说来说去的,她拍拍屁股道:“我回去了,你随意。”说完不等高冈,走到路口拦下一辆黄色计程车。 车一停下,她抬脚就坐了上去,正要关门,就看见高冈快走几步,低下头,弯腰坐到她旁边。 “顺道一起。” ※※※※※※※※※※※※※※※※※※※※ 大概要恢复隔日更了,瑟瑟那个发抖。待我一统河山,就可一写千里 之后有固定时间,早八点没更,就是中午十二点,十二点没有就是下午六点 叶侦探 “你的意思是......” 北枝江笑着摇头:“你别多想,依我看,李老坎的死和王振海无关,那封邮件不是他的风格。” 北枝江的意思叶湑明白,李老坎与王振海虽有嫌隙,但结仇不深,后者不至于十多年后才去算账。 只是,线索又断了。 叶湑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看着那些工具。她弯下腰,把手放在身后:“谁能想到,窝在这家小店的女纹身师,竟会是重庆仅剩的袍哥龙头呢?” “生活不易,挣钱难啊。” “你身上的纹身,有些特别。”叶湑回转身盯着她。 北枝江停了烘手的动作,抬眼看她:“人创造了神,敬神;人创造了鬼,怕鬼。造神鬼的是我们,怕神鬼的,也是我们,仔细一想,不觉得好笑吗?对这些迷信的东西,我想纹就纹。” 叶湑笑了笑,不置可否。 北枝江:“怎么样,就你刚才说的那个日子,我给你免费纹上,不收钱。” 叶湑谢绝了她:“不用了。” 有些东西,无须刻骨,就已入了骨髓。 老神医早回去了,叶湑出了门,没见着他的影子,前方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她抄近道走了条小路。 叶湑摸了摸药包,正低头思索。昏黄的路灯打在身上,一阵晚风吹来,她陡然一惊,停下脚步。 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地上有闪动的人影,像是在打斗。瞧着这动作,应该是个身手敏捷的人。 叶湑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场景实在诡异,地上人影不住变化,但却如同哑剧,除了隐约的风声,半点声响也无。在这样的情况下,那风声听着更像是鬼叫。 叶湑紧贴着墙站定,慢慢地、慢慢地探出头去。 高冈找到女大学生失踪的那条小路,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监控中最后一个画面发生的地方。 他蹲下身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复又起身,对着空气挪动步子,变换不同的手势。四下里无人,一片寂静,只有他手上的动作带出来的风声,在这偏僻旮旯里呼呼作响。 身侧不远处立着一盏路灯,年头久,光不亮,还一跳一跳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成细长一条,两边都是静默矗立的老式楼房,他是唯一的活物。 但现在,他垂首静立不动,只眯起双眼,越过肩头慢慢看向自己身侧的影子,在脖子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一个瘤子状的黑影,并且还在不断扩大。他慢慢抬起脚后跟,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高冈转头时,叶湑正好从墙边探出头来。四目相对之下,空气仿佛凝固,两个脑袋都是一片空白。高冈反应更快,先一步收住蓄势待发的招式。 叶湑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手心都是汗,压出了两条红印。她捏捏掌心,一脸的佩服:“大晚上的,锻炼身体呢?”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高冈眼皮子跳了两下,俯身从墙根抓起一口袋的零食,手一抛,扔给叶湑:“大晚上的,吃点夜宵吧。”本来想着查案子容易饿,出发之前买了些吃的,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叶湑也不客气,往台阶上一坐,在里面扒拉两下,最后拿了一包牛肉粒,撕开就吃。 看她半点疑心也没有,高冈问她:“你就不怕我起坏心思?” “你?”叶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摇了摇头,看着他眼睛说,“你不会。” “我怎么就不会了?” 叶湑伸出两根手指头,戳了戳双眼,又指指他:“我看人准,从来没错过。” 高冈拨开她的手:“人不分好坏,事才分。好人干坏事,我见得多了。”他以为自己一直与叶湑抬杠,她估计要恼,可能还会嘴硬几句,不想她拍了拍手,把牛肉粒还给他:“说得对,不吃了。” 高冈没有接,他有些渴,拧了一瓶矿泉水喝:“你做什么的?看着也不像是来重庆玩。” “我嘛,我说是私家侦探,你信不信?” 高冈好笑地看着叶湑,没吭声。 叶湑满不在乎:“就知道你不信。” “你多高?”高冈突然问道。 这问题搞得叶湑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答了:“......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之间起伏不定。” 高冈努力控制着表情,哦,敢情她还是个弹簧,一会儿高一会儿矮的。 叶湑懒得跟他解释,心情不好的时候,整个人畏畏缩缩,矮一点;意气风发的时候腰板直,高一点。不可以吗?她这回答说得多严谨、多有水平啊。 高冈站了起来,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扔回袋里,一脸笑意地问她:“叶大侦探,现在正好有个机会,验证你的真才实学......来不来?” 叶湑抬起头看高冈,路灯的光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衬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来就来! 高冈把叶湑带到刚才的墙角处,对她说:“你和受害人身形差不多,现在你扮作受害者,我是犯罪嫌疑人......”他站在叶湑身后,把胳膊横在她脖子中央,稍一用力,她大脑就开始缺氧,眼前发黑。 “你出现暂时的昏迷,不长,也就十几秒。”高冈喘一口气,拖着叶湑往后退,她脚下配合,蹬着地替他省力。 高冈停住动作,没好气道:“这个时候,你应该没有意识。” 叶湑扯了扯嘴角,好嘛,那就躺尸呗。她浑身卸了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别说,后面有个人肉靠垫,还挺舒服。她吸了吸鼻子,隐约闻到一股干净温暖的味道,像午后晒床单,有太阳的气息。 高冈膝盖一弯,矮下半头——照监控上的画面来看,嫌疑人要比受害者矮半截。 只是这么一来,他就没法使力,行走之间颇为困难。 然后他就听见叶湑鼻子里哼了一声,偏还故意往他身上靠。高冈心想:嘿,你还来劲了是吧?他只能耐着性子,由着她去。 他抬眼看向上方的监控,就是这里,犯罪嫌疑人和受害者就就是在这里消失的。掐着时间,他松开 叶湑:“站好,这时候你恢复了一点意识,我挟着你走。” 叶湑手臂被他锁住,身体不受控制,只能被迫跟在他旁边。 “你觉得,接下来我会往哪儿走?”高冈问。 叶湑眼睛四处瞟,山城的老房子挤挤挨挨,他们所处的这条小路空间逼仄,水泥墙体从四面八方轰隆隆地往中间倾过来。小路连接两条大道,不管怎么跑,犯罪嫌疑人都不至于从监控镜头中消失。 “没地儿走,那就只能上天入地了呗。”叶湑说。 她与高冈对视一眼,几秒钟后,两个人一起抬头,死盯着遮挡住酱紫色天空的老式高楼。 几乎是毫不迟疑,两个人一同冲到楼里,入眼便是内饰简陋的电梯——整个内壁用木板包裹,且密布着被划拉出的深深浅浅的道子。高冈靠外站着,几十个楼层,只有21层的按钮被按得褪色发亮。他想了两秒摁下,电梯开始不断攀升,最后在第二十一层停住。 电梯门打开,出口通向的是居然是一条老路,平时无人打理,路边的藤类植物疯一样生长,深沉的绿意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半条马路。 高冈摸着后腰,走下马路牙子,往那一站,扭头看着叶湑,冲她招了招手。 叶湑两步跟上,靠着栏杆站定,脚后跟磕在台阶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假设有一辆车停在这里,犯罪嫌疑人挟着受害者从电梯上来,车门一关,油门一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周围也没路人经过——这样,受害者就被带走了,关键你们还找不到。” 她说得不错,这事麻烦就麻烦在——路边的监控被这些藤类植物给挡了个严实。 “我们?”高冈回头看她,语气几乎毫不掩饰。 叶湑懒得跟他说来说去的,她拍拍屁股道:“我回去了,你随意。”说完不等高冈,走到路口拦下一辆黄色计程车。 车一停下,她抬脚就坐了上去,正要关门,就看见高冈快走几步,低下头,弯腰坐到她旁边。 “顺道一起。” ※※※※※※※※※※※※※※※※※※※※ 重新改了个开头第一章,其余章节整体后延。全新的(全新新新新新新...一定要看,很重要) 第二封匿名信 他关上门,也不看她,把地址报给司机师傅,催促道:“麻烦快一点。”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过来,拍着胸脯,语气里尽是骄傲:“你放心,慢不了!” 话音刚落,他一踩油门,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实在太猛,坐在后排的叶湑与高冈由于惯性使然,双脚瞬间蹬空,差点没扭断脖子。 重庆不愧为山城,就没一段路是平的;再加上司机任性,开车快得飞起,叶湑如同坐过山车一般,在后座位上起起伏伏。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紧紧护住自己的头,以免撞到车顶上。 余光瞟到旁边的高冈,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叶湑心里略微好受了些。 谁料这个时候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后座的两个人一头撞上前排的座椅,痛是不痛,但就是狼狈。叶湑的头发全撞散了,落下几缕发绺搭在鬓边,带了几分凌乱。 高冈看了她一眼,过了会,又多看一眼。 司机瞪着前面的老城改造区破口大骂:“你mmp!修几百年都修不好我日!” 正要倒车回去,准备走另一条路时,后面一辆面包车忽地冲出来,屁股朝着外面,固执地卡在马路中间不走。 现在他们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车人就这么僵持在道路中间。到最后,打破尴尬气氛的还是司机师傅的骂声。 这暴躁老哥心里那个气啊,肺活量也强,唾沫星子四处飞,骂人都不带一句重复的。他摇下车窗,探出头逮着后面的车骂道:“格老子的仙人板板宝批龙!你妈的咋子倒的车?要不要老子教你嘛!” 叶湑与高冈同时扭头去看,透过玻璃,一辆灰色面包车进入视野。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也从车窗探头出来,瞅一眼骂他的出租车司机,黑着脸重新倒车。 两个司机你进我退地挪着车,高冈看一眼窗外,这边离旅馆不太远,就快开到门口了。从这里下车,步行两分钟就到。 他冲着叶湑说:“不然,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吧。” 这话正中叶湑的意,一同跟司机结了钱,准备走回去。后面的车终于让出了马路的空间,从出租车旁边径直开过。 高冈收回视线,正要下车,一个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他蓦地顿住,再一次扭头去看,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 没看错的话,刚才面包车司机打方向盘时,从手腕上露出来的是若隐若现的纹身,以及一双微微睁着的、气势十足的—— 关公眼。 高冈没回青旅,和叶湑道了别,去了一趟渝中分局,图侦人员调出了他下车地点的监控。高冈把画面调大,记下面包车车牌号码。又调出受害人失踪地点附近路口没被遮挡的监控,虽然没有直接的作案画面,但至少有个方向。 几经比对,终于叫他找到了可疑对象。 他眉头拧起,双手撑在桌上,紧紧盯着监控屏幕。对方经验老道,作案时十分警惕——车牌用泥糊住一半,辨认不清,但汽车的特征与他今晚见到的是一样的,也是该他们倒霉。 锁定目标以后,循着监控一路查过去,最后车辆在渝中区北部的一条老街道前停下。这老街位置偏僻,也是一个拆迁点。周围没有带动消费的旅游景点,做生意的不多,平时基本没有游客来。 高冈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冲站在门口的小章招了招手,别有深意地问:“去过夜总会么?” 小章说话都结巴了:“夜、夜总会?冈爷,你莫要开玩笑。”他顶多是找家清吧喝点小酒,至于夜总会找小姐,想都不敢想。 高冈一挑眉,笑道:“你这办案经验不够啊,改天叫你们刘队给安排个卧底任务去。”他又给小章理了理衣领:“明天好好打扮打扮。” “做什么?”小章咽了一口口水。 “去了就知道。” 小辫儿从老神医那里抓了药,一刻不耽误,等回到青旅,就借厨房用小火熬。熬中药需要时间,等野梨喝完药,小辫儿端着药渣出门倒掉,正好碰上刚回来的叶湑。 叶湑瞥一眼小辫儿手里黑糊糊的药渣,问他:“野梨身体不舒服,你们明天怎么打算的?还去音乐会吗?”算时间,音乐会应该就在明天。 小辫儿回:“野梨不去了,就我们仨去。” 叶湑有些惊讶:“她一个人留青旅?” “有人帮忙照顾她,没事的。”小辫儿赶忙解释,那李锦也是够意思的,从下午照顾野梨到现在,一直没休息。 “那行,玩得开心。”叶湑没有继续与他闲聊,点点头,坐电梯直接上去了。 进屋找衣服洗澡,刚洗完,还来不及穿衣服,手机电话铃响了,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叶湑没法子,扯下毛巾一裹,接了电话出来。 那头传来北枝江的声音:“我听说阿云给了你一包药?” 客厅漆黑一片,叶湑拉上窗帘,只把落地灯打开,屋内瞬间铺满橙色的微光。她窝在沙发上,拿毯子一盖,看了看桌上的药,嗯了一声,示意北枝江继续。 “把它扔了。” “这药有问题?” 叶湑把毛巾拉过肩擦头发,门铃突然响起来,她眉头一皱,起身往门口走。 北枝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有些浑水,你不必趟。” 听到这里,叶湑下意识咬住舌尖,一边俯身从猫眼看出去。说话说一半,偏要留个悬念,也不说清原由,有趣得很。 喉咙里的话正要出口,待看清猫眼外的人,她心中一紧,连忙捞过外套穿在身上。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就挂了北枝江的电话。 门口的人还没走,锲而不舍地按着门铃。叶湑迅速理了理头发,把手搭在门把上,停顿几秒,轻轻一带。 高冈正准备继续敲门,手刚抬起来,叶湑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她裹着厚厚大大的外套,头发没干,打湿了肩膀上的一小块布料,往下......又是光着的两条腿。 他移开目光,手把着门框说:“大冷天的,不请我进去坐坐?”叶湑住的这层楼,除了她这间单身公寓,其他几套要么没住人,要么就在装修,很容易找到她的位置。 “这都几点了,你一大男人,不该避避嫌?” 高冈不为所动:“我来是想......” 想干什么?叶湑下巴一抬,眼神充满探究。 高冈愣了愣,忽然低头一笑。是啊,他来干什么呢?从渝中分局出来已然很晚了,他居然毫无睡意,还鬼使神差地跑来叶湑这里。 原本以为这姑娘休息了,却没想到她也没睡,还这么精神。 “算了,你先进来吧。” 她给高冈让了路,他上前一步,她顺势后退,距离不变。 “为什么要查李老坎的案子?”来都来了,干脆坦诚一点。 “就为这事?”她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就为这事。” 她拢起湿发,拧了拧:“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地上洒了几滴从发梢落下的水,干净的香味侵入他的鼻端,一股子清冷。 “你高看我了。”他说。 她盯了他半响,笑说:“不对,是我小瞧你了。”她往里走,拿杯子给他倒水,水光折射出夜色,像要把人拖进这虚假的绚烂里去。 “我把邮件发给重庆警方了,你在磁器口跟了我一路,我以为你回去以后应该有看到。” 她果然聪明,聪明到让他庆幸——庆幸她不是敌人,庆幸她与他是同一阵营的。 “那封邮件没说出关键,为什么凶手会认识你,为什么只对你透露信息......” “我给你讲一个事儿,”叶湑打断高冈,与他四目相对,“八年前,一对夫妇被人杀害,凶手当天落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而在八年后,突然有个陌生人发邮件过来,告诉我ta才是凶手,你会怎么想?” 这几句话说得极轻,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吸起伏,像妖怪一样,没有气息。 在今天之前,叶湑谁也没告诉,凶手给她发过两封匿名邮件。给北枝江和渝中警方看的是第一封,而第二封,那再度将她拉到黑影中的第二封邮件,内容只有六个字—— “你父母,我杀的。” 无题 “为什么不告诉警方?”高冈问。 叶湑摇摇头,语气十分笃定:“那个人不可能是凶手。” “要这是冤案呢?” “不是冤案。” 高冈盯着她:“这么肯定?” 叶湑抬眸回望着他:“他们被人杀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这个给她发邮件的凶手,或许是她哪个故人呢。她的思绪顿在这里——故人?敌人也说不定。 窗外的夜幕闪了两下,一声春雷,响彻整座山城。夜晚的声音躲藏在初春的怒号中,哭泣、欢笑、呜咽、□□,全被掩盖在春雷之下。这雷声是蛰虫苏醒的闹钟,是大地回暖的序曲,是桃杏绽放的信号。 不知道那些没熬过冬天的生命,能不能被惊醒,能不能闻到春风的潮润气息。 次日一大早,带着暖意的阳光从窗帘缝间挤进来,打在叶湑身上,裸露着的皮肤几乎要与灿烂的光线融为一体,白皙、细腻,发着光。昨晚高冈没待多久就走了,她透露的信息,够他回味一阵子的。 她坐着发了会呆,忽然想起阿云给她的药包,还有北枝江警告她的话。一时有些好奇,起身取了药包来端详。 过了会,她将药包拆开,发现里面只是一些普通药材。低头凑过去,嗅了嗅,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伸手拨了拨药材,却蓦地一顿,赶忙将药材一股脑倒在桌上,只留下包药的方纸。纸的正中央写了一个地址,下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叶湑起身出门,为了方便,直接在楼下的青旅餐厅吃早饭。一楼大厅的客人不算少,点餐后,她挑了张空桌坐下。 等餐的间隙,一个口罩遮脸的女人出现在大厅门口,她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到叶湑这边,只这里还剩了一个座位。她往这边走,一股婴儿爽身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坐下来时,手腕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两下。 叶湑皱眉,眯起双眼。目光找寻到了闪光的源头,她心里咯噔一下。那女人手腕上正是一串淡灰蓝色的月光石手串,与高冈在火车上把玩了一下午的那串一模一样。 叶湑抬眼看她,但那女人只瞥了她一眼,微微皱眉,移开了目光。 叶湑便主动开口:“你认识高冈?” 李锦抬起头,鼻子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疑惑。她仔细打量着叶湑,这张脸她认识,前一天高冈给她看过面前这人的照片。对方回应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荡。 没来由的,李锦觉得面前的叶湑与高冈是同一类人。她冲叶湑点了点头。 叶湑看一眼李锦的手腕,岔开话题:“......你这手串哪儿买的,还挺好看。” “这个啊,”李锦直直伸出手,珠子中流转着剔透的光亮,“小时候父亲送的,之前一直带在手边,从不离身。” 叶湑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 父亲送的手串、带着手串去找李老坎的高冈、李老坎走了十多年的妻女、如今的李锦......她忽然反应过来,难道说李锦才是李老坎的女儿? 之后的时间里,两人皆无话,只默默地吃着饭。吃完早饭,叶湑正准备上楼,想了想,脚步一转,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李锦:“你认识高冈的话,麻烦替我把这个给他。” 李锦一头雾水地接过,应下了叶湑的请求。 回去之后,叶湑收拾东西,把重要的放在身上,其余的一股脑塞进包里。出了大门,径直往老城区走,到一个僻静路口停住,她坐在马路牙子上,似乎在等着什么。 几分钟后,一辆灰色面包车停在她面前,破破烂烂,极其普通。后备箱关不上,车头有一角凹了进去,车身也有好几道划痕。叶湑微微皱了皱眉,总觉这车有些熟悉。 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小青年探出头来看她:“早上是你打的电话?” 叶湑点头。 黑帽子一偏脑袋,让司机开了门:“快上来。”又伸手把叶湑的包拿走,不容她拒绝。 车子上了年头,启动的时候后部嘎吱作响,车的主人不大爱护,内饰腻得发黑,早已看不出本色;窗玻璃覆了好几层泥灰,稍微一碰,就簌簌掉沙。 “这破车!”黑帽子骂骂咧咧,“咱别的车呢?”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回:“让他们一早开走,找货去了。”话说到这,下意识看了叶湑一眼。 黑帽子也透过后视镜看她:“我们的电话号码谁给你的?” “阿云。” 黑帽子有些吃惊,他笑了笑,转过头,嘴里低低念叨:“阿云?总算想通了,眼光不错。”脸上掩不住满意。 叶湑听到了他的念叨,从头到尾没出声。黑帽子看她话少,主动与她说话:“你这是欠了钱,还是家里有人要治病啊?” 叶湑默了默,脑海中飞速处理着黑帽子话中的信息。 黑帽子“啧”了声,用食指勾了勾她下巴:“反正你来就对了,跟着哥哥们吃香的喝辣的,还有钱赚,多好的事。” 叶湑别过脸避开他,又小声说道:“......谢谢大哥。” “谢什么!”黑帽子摆摆手,“你这张脸长得好,要会来事儿,海哥肯定留你;不像之前来的那个去了外面......” “大毛!” 司机突然出声,给黑帽子甩了个眼色过来,大毛立马住嘴,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刮子,差点说漏了。 “留在这边很好吗?”叶湑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吐出问题,同时手在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眼底瞬间泛起水光。 大毛尴尬笑笑:“就是外派去别处,相比之下,肯定是留在自家比较好嘛。”话音未落,他手里已多了条黑色围巾。扭头看向她时,眼里漏出一丝凶光。 叶湑心中倏然一惊,暗叫不好。 李锦回屋简单收拾洗漱后,揣着叶湑给她的东西,出了门去。高冈一早就离开了青旅,走前和李锦留了口信——有事到警局找他。 虽说是给高冈的,可叶湑并未对李锦有所隐瞒,那东西就是一张纸,方形、牛皮色,满带一股子药香。李锦手心发汗,纸条受潮变得濡湿,她看着上面的地址和电话,心脏莫名跳动,却想不出缘由。 李锦提前给高冈打过电话,到了警局,一眼便瞧见他在门口等她。李锦加快脚步走到高冈面前,把纸条递给他。 高冈在她肩上拍两下:“进去歇一会儿,喝口水。”山城平地少,李锦走一路已经喘得不行。 等到李锦离开后,高冈展开纸条,先是凑到鼻端嗅了嗅,接下来才是看上面的内容,一行娟秀的字映入眼帘。他眉头一皱,迅速转身回到警局里面,叫来小章,又翻出前一晚上的监控比对。 “没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小章说。 高冈摸了摸眉骨,转身大步往外走,李锦还在,正拿着水杯喝水。他走到她面前,问她:“叶湑给你这东西的时候,说过别的话么?” 叶湑?原来那个姑娘叫叶湑。李锦摇摇头:“除了让我把这个给你,别的一句话也没有。” “她现在在哪儿?” “给我这张纸以后,她就走了。” 高冈捏了捏眉心,叶湑这是要做什么?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小章走过来问他:“冈爷,我们多久出发?” 高冈放下手,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一个人,到了立刻就走。” 山城的天气变化极快,早上罕见地出了太阳,现在就又打回原形,铅灰色的天空占据了人们的视野,低低压在屋顶之上。只是没过一会,云层散开,阳光再次洒满大地。 阿云在江水涛声的陪伴下,迈进了茶馆。 茶馆空空荡荡,只有二爷坐在八仙桌旁,见她进来,略一点头,示意她坐下。 “你果真把地址给她了?”苍老低哑的声音响起,接着止不住的咳嗽,像吭哧而过的蒸汽火车,轰隆轰隆—— 说话软绵无力,咳嗽声却很洪亮,如同雷鸣。 阿云:“给了。” 二爷点点头:“你该知道规矩,既然做了昧良心的事,我们这小地方就容不下你了。” 阿云没吭声。她确实存有私心,她原先以为自己的孩子已经在十四年前的意外中死去了,也就是前些时候才知道,他被王振海救走,这十多年一直被王振海照顾着长大;但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思念孩子,王振海把儿子捏在手里,想以此来控制她。正巧这时候出现了叶湑,她对李老坎的死丝毫不关心,她只想借叶湑的手,把儿子给带回来。 她想起昨天与叶湑的见面,那双眼睛似乎会说话,里面藏了只又倔又硬的狐狸。指不定,指不定叶湑能成功呢? 至于她自己,为了私心牺牲另一个清白姑娘,谁都可以上来吐口水沫子,对于所有的恨、所有的咒骂,她都接受。 她只要她的儿子平安,他该过上正常的生活。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北枝江大踏步走来,她冷冷瞧着阿云,毫不掩饰面上的嫌恶。 “王振海那龟孙,被我打了一顿,竟成了个学人精,学我纹身,还打着袍哥的名号净做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往前数一百年,老子们做什么发家的,他怕不是忘了!” 说起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与王振海的恩恩怨怨,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信你是个有底线的人,公口也永远有你一个位置。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怎么现在偏偏就忍不住了呢?我先前不知道你儿子还活着,你只管说一声,要钱,我给;要人,我出;要犯险,我亲自去,难道还怕了他王振海不成?” 阿云低下头,藏住情绪:“他恨我,救了孩子却不告诉我,瞒了我十多年,才把孩子照片寄过来......他长大了,生得漂亮,像他爸,也像我。”为了儿子,她可以不要底线。 “那你呢?你恨他吗?”二爷问。 阿云呆了一会,摇头说道:“是我对不起他,没有我,他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一旁的北枝江冷哼一声:“你对不起的是那个龟孙吗?你给的地址,我让人去看了,附近有警方蹲点,我不方便出面。不过也算是好消息,她要出了什么事,也用不着我去救。至于你,你找着了别的好去处,我这留不住。” 阿云紧抿着双唇:“我明白了。” 足疗 北枝江似乎不愿和她同处一屋,说完话,急冲冲离开,只留下二爷和阿云在茶馆坐着。 “现在就走吗?” 阿云点点头。 “我也老了,这身子骨不知还有几年的时间,你走前我们再聊会天吧。”二爷吃一口茶,眯起眼睛笑。 “你可能不知道吧,”二爷说,“我的命是袍哥救的呐。” 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还小时,总听母亲讲我出生那会的故事。那个年头,日本人天天开着飞机在咱头顶绕啊绕的,我母亲刚生下我,躺床上动不得,空袭一来,就被村里人抬进防空洞。我母亲受了惊,没奶水,防空洞里正好有群袍哥,他们轮流割血,倒在碗里给我喝,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还有几个从昆明来的大学生,把干粮都给了我母亲。”他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不住地笑,笑着笑着就喘不上气。 二爷手握成拳头,抵在唇上,掩住咳嗽的冲动:“这故事我母亲给我讲,我给我儿子讲,后来有了孙女,我也天天给她讲。我孙女和北枝江很像,心软,固执,偶尔聪明,”他摆摆手,“成不了大事。” 阿云抬头望向他。 “她要是还活着,也该和北枝江一样大。” 阿云虽在公口待得久,可这二爷到底因什么事来的,没几个人知道。就记得北枝江把这老人带到公口的那一天,是个晴朗日子。 “她走的时候,刚保上研,从小就爱读书,恋爱都没谈过。她说要去四川支教,我是支持的,可心里总不安宁。那一年北京在办奥运会,我就告诉她,我年纪大了,要她早些回来,陪我一起看开幕式。” “那她......” 二爷轻轻笑着:“你应该听说过北川这个地方,当年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她那个学校在山上,地震后和几个学生被困在废墟里,没吃的,她就用刀放血,喂给孩子们喝。堰塞湖堵住了路,等救援部队坐上冲锋舟赶到的时候,她刚走没多久,血还温温热。他们告诉我,她死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阿云说不出话,连句简单的安慰也想不出。 “北枝江没你心狠,我孙女也是。所以她们常常很平庸,心软的人都平庸。” 阿云苦笑,她明白二爷的意思了。做父母的,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都是不求做大事,只愿他们健康快乐,愿他们接受平凡。所谓平凡,不是雷同,平凡也可以独一无二。 不管是北枝江还是二爷的孙女,她们的心软是一种勇敢;而她的心狠,却是一种懦弱。 大毛用黑色围巾套住叶湑的头,将她从车上掼下来。叶湑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下踉跄,狠狠跌倒在地。 身下是粗糙的硬石板地面,脸颊两边被磨得火辣辣疼。她暗自咒骂,要是摔破相了,她就活剥了大毛,再把他扔锅里炖汤喂狗!喂狗! 瞧他这幅干巴巴的模样,怕是狗都嫌弃。 大毛掐着她胳膊,从地上拉起来。叶湑被推着向前走,感受着光线由明到暗的变化。一路上全没有门槛,她老是踩空,过了一条光线昏暗的狭窄走廊后,背后的力道突然加重,头上的围巾被人扯下来,她再一次摔在地上。 关门,上锁。金属相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发出回声。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高处有一扇小窗。墙体太厚,足有半米,光线艰难照进,在对面墙上堪堪留下一丝白亮的细线。 “把她看好了,”大毛交代门口的人,“海哥不在,等他晚上回来,肯定满意。” 叶湑盘腿坐下,她望着高处的小窗,一点点挪到那丝光线照射的角落。 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三月初,不到春分,窗外能看到太阳,没有形状,界线模糊。推测窗户朝向东南方。 这一路上她虽然蒙着眼,但方向感不差,只是川渝地区的太阳不明显,判断有难度,不过今天运气好,云层没遮住太阳。 但有什么用呢。 她靠在墙壁上,闭目休息。 每隔一段时间,她睁眼,看一看窗户外的太阳,再闭上。 门口传来动静,金属链条在摩擦、撞击,门开了。白色的灯光泻了一地,黑漆漆的屋子亮堂起来,叶湑眯起双眼,借机打量四周。屋内什么都没有,脏是不脏,但也不干净。 她觉得头皮有点发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看不见了,但光线却更加炽烈。 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端着饭菜走进屋子,放到她面前。 叶湑定定看他,眼底泛了点蓝,外面的光线倒映在她眼睛里,亮得摄人心魄。少年不回避,直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空气中的尘埃轻盈地打着旋,撞破凝结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冰墙。 “姐姐,吃饭。”他咧开嘴笑。 这小屁孩,真够缺心眼的。叶湑接过饭碗,闻了闻,还挺香。 少年起身离开,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再掐着时间回来。他的身份应该挺特殊,在这里的行动似乎不受限制——毕竟,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没拘着他的必要。 “谁做的?帮我给厨师说一声,味道不错哈。” 少年挠头,表情憨憨的:“是我做的......胡叔叔这几天做的不好吃,所以姐姐的饭菜,都是我做的。”他放低声气,像说悄悄话一样:“他们都不知道,海叔叔也不知道。” “海叔叔是叫王振海么?” 少年点头。 “你父母呢。” “爸爸去世了。” 叶湑:“那妈妈呢?” “妈妈是个美人,我见过照片,叔叔说她会来找我的。”少年语气骄傲。 这臭屁小孩,谁关心你妈妈是不是美人了。叶湑问他:“小孩,你妈妈是不是叫阿云啊?” 少年眼睛一亮,冲她使劲点脑袋。 叶湑笑了笑,揉着他的头发问:“这间屋子平时都关的什么人啊?” “全是跟你一样的姐姐们,刚进来的时候,都待在这里。” 叶湑看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那她们......都是做什么的?” 少年不吭声了,眼睛不敢看她。叶湑轻轻地长叹一口气,孩子虽然傻,但其实什么都懂。 良久,他终于开口:“陪好多叔叔们睡觉,脏。”这和叶湑猜的八九不离十,不过:“为什么说脏呢。” “叔叔们脏,我不要像他们那样。”少年语气笃定。 叶湑又摸摸他头。 孩子真是宝,什么都知道。叶湑套他话,问什么说什么,大致摸清了现下的情况。 这里是一家足疗店,当然,只是表面;里面实际大有乾坤,从门口往里数,一共三进,叶湑待的这屋子在最里面。他说的那些女孩,大多是借了王振海的高利贷,被逼着拍裸.照,钱还不上,又怕照片被发给自己的同事亲友。走是不敢,少年说窗台上常年摆着一把刀,用来威慑她们,也用来威慑少年。 王振海对少年不差,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要是挡了他的路,照样不留情。 除了这些“裸.贷”的女孩,还有另一种,是直接被拐来的,寻个机会再卖出去。按王振海的说法,这叫拓宽业务范围。 少年不能久待,走之前他小声对叶湑说:“不要反抗,海叔叔会打你。” “打得重吗?” “之前的姐姐们,看过,都是血。”他撩起衣服,在手臂上比比划划,向叶湑示意伤口的模样。叶湑讲:“既然不喜欢海叔叔,为什么不走呢?” 他说:“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呢?”她轻声问。 “我走了,海叔叔说,他就没人照顾了。” 王振海不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个人居然也能成为少年的羁绊。孩子到底单纯,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了。 少年一走,厚重的铁门砰的关上,屋子又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叶湑慢慢躺下来,地面有些凉,她把面颊贴在地上。冰凉坚硬的触感包裹着她,凉意从尾椎骨蹿到后脖颈,她打了个颤。 包被大毛扣下了,幸好里面没什么东西,他就算把包倒腾一百遍,也翻不出有价值的信息来。 至于刚才那个小孩,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但做饭的手艺是真不错。这一顿饭给她吃得饱饱的,下午的春光正是明媚,亮得刺眼。 叶湑环胸抱住自己,午休时间就该好好睡一觉。这屋子好,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唯独缺条被子,这一点让她有些不满意。 晚上一定要给王振海提提建议,让他改进一下,睡意袭来,叶湑迷迷糊糊地想。 这一下午她始终没睡沉,门外偶尔传来些动静,多是来做足疗的客人。脑袋逐渐转向清明,她翻了个身,眼睛盯着墙根出神。 这家店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听着这外面的情况,又似乎真是来做足疗的,别说做皮肉交易了,就连女人的声音,也没听见一个。 叶湑看了眼窗户,外面的天空泛着桃花粉色,太阳应该快落山了。 晚饭点的时候,少年又端着饭菜进来。全是素菜,不带荤腥。 叶湑问:“中午是素的,晚上也是素的,你们这儿是和尚庙么?” 少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要不是叶湑及时止住他,怕是脑浆都要给摇成泥。他讲:“吃这个,好吃。肉,不好吃。” 叶湑笑了,哪有好不好吃的,厨艺不行而已。 少年出去了一小会,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只苹果。他当着叶湑的面削好,自己先吃。少年正长身体,几口的功夫就吃得干干净净。接着他麻利地削好剩下的苹果,递给她,嘴里的苹果还没吃完,两腮鼓鼓的,跟松鼠一样。 太阳一落山,王振海手里的人逐渐地都回来了,即便是在关押她的小黑屋,也能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喝酒、吹牛,都是一些浑话,不堪入耳。 少年不敢久留,帮叶湑收拾好碗筷就走。他的力量太小,只能借送饭的契机,对这里的姐姐们好一点,再好一点。 少年走后没多久,门外渐渐响起一阵足声,与叶湑之前听过的截然不同。 坚硬、有力。像钉铁的马掌重重踏在白茫茫的冰河之上。 铁门打开,一个莽实的身影逆着光,迈步进来。他先是将这间屋子打量一遍,然后目光转向叶湑,久久不说话。 屋内没光,看不大清情形。大毛从这人身后钻出来,到叶湑面前蹲下。他用粗糙发黄的指腹捏着叶湑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把脸对上王振海。 王振海点了枝烟,认可道:“今天这个不错。” 大毛窃喜,就知道海哥果然满意。 叶湑啐了一口。她牵起一边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张了张嘴,似乎在说话,可就连面前的大毛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往前走了两步,俯身,偏头靠近。 他听见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大毛笑道:“急着等你哥哥服侍啊?” 她压着嗓子,声音嘶哑,眼睛直勾勾盯着后面的王振海:“等着跟你讲——有人想杀你。” 仿佛在听三岁孩童讲笑话,不等王振海说话,大毛先把嘴一沉,用力扯着她头发,忍着不笑出声: “想杀海哥的人多了去了,都是女人,可到最后呢?只要她们跟咱睡一觉,都恨不得咱能长生不老......你们说,是不是?!” 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哄笑起来。他们不时探头,想要看看屋里的情形。 叶湑头皮被扯得生疼,她努力把手掌横在脖子上:“我知道——” 大毛在笑:“那滋味哎呀......” 她以手比刀,从左往右直直拉过去,说话时她的目光一直在王振海身上:“你——” “美得很......” 手悬停在颌骨下方,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瞧过大毛,她冲王振海扯出一个笑,露出森森的上排牙齿:“十四年前的事。” 王振海不笑了,大毛忽然住了嘴。 王振海掷掉烟头,发出一道轻微的声响。他几步上前,推开大毛,猛然捏住叶湑细长白皙的脖子,手上发力,慢慢收紧,勒得她喘不上气。 “谁要杀我?”王振海发问。 ※※※※※※※※※※※※※※※※※※※※ 明后天18:00各有一更 伪装 她把手掐在王振海小臂上,挑衅地盯着他的眼睛:“我。” 王振海眼皮往下一压,眉心肉结,他与叶湑对视,两个人谁也不退缩。 时间在缓慢流逝,一滴血“啪”的落到地上,紧接着,红色的黏液越来越多,滴滴答答掉下来,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血线蜿蜒在王振海的手腕上,像狰狞的猩红河脉。 叶湑的衣服里兜藏着软刀片,她硬是憋着一口气,把刀片狠狠扎进了王振海手臂内侧。 他出声,话里听不出情绪:“是谁把这女人带进来的?” 无人应答,大毛牙齿打颤,两腿一软,勉强站住脚。 王振海迅速将手上挪,虎口相合,拇指顶在她下颌骨处。他凑近了说道:“你挺狂啊。” 叶湑只把一双眼睛觑着他,并不答话。 “好,好。”王振海松开叶湑,不待她换气,立马摁住头,将她狠狠掼在地上......他抓着她头发,一把将她提起。 叶湑额头青紫,两侧的脸颊擦破了皮。衣服沾满血污,有她的,但大多是王振海的。她被迫用手臂压在胸前,头仰起来,疼得吸气。 王振海再次把她掼在地上,松了手,站直身子,手掌压着伤口,神情满是嫌弃。 脏,真他妈脏。 出了这种事,门口的人早已不管不顾,一个个挤进来,却又不敢上前,只挡住外面的光线。他们的目光多数聚焦在叶湑身上,王振海捂着伤口,大步向外走。 一边破口大骂:“看看看,看什么看!都给老子出去!” 门外的人对于没能看到王振海与叶湑之间更为激烈的冲突,略有些遗憾。这群人,本就什么也不怕,就盼着干一票大的,来点刺激。要是没有,也不强求,只是无趣一点罢了。 这日子过的,一天天无聊得紧。唯一还算乐趣的乐趣,大概也就是女人的床随便上。不晓得今晚这个女的,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王振海没发话,谁也不敢动。 这么叹着,众人渐渐地散了。 铁门重重关上,门内门外重新归于平静。 王振海在外面叫来大毛,问:“小子呢?” “还是老样子,爱给人做饭,而且最近越来越挑食了。” 王振海嗯了一声:“由他去,别饿瘦了就行。”想了想,他又道:“把这女人关下面去,告诉兄弟们,先不要动她。” 大毛应声,这就找人行动。 *** 初春的晚上,山城行人如织。一辆三轮车偏离车道,摇摇晃晃地冲向人行道,在路人中间激起一道剧烈的水花,惊呼、咒骂如潮水般涌来。 三轮车主人急忙刹住车,从车上下来,弯腰打量,所幸车没事,路上也没人受伤。他转过身来,门外一片繁华。马路上各色车辆来来往往,明黄色的出租车开得飞快,只给他留下一道醒目的黄色残影。 马路对面是一栋写字楼,格子间里的人还在加班,重复着单调的工作,没有尽头。大楼,灯火通明。同样忙碌、没有休息的,除了苦逼的加班族,还得添一个公安局。 刘楚江是老烟枪了,从警十多年,遇上棘手的案子时,迟迟破不了,人就焦虑,压力大,脸色也差。这时候,就得抽烟,缓解情绪;而且做这一行,熬夜是常事,抽烟就还有一个好处,提神,不让自个儿困觉。 他嘴上叼着烟,火光猩红,忽明忽暗;眼睛对着两张打印纸复件,一张是凶手压在死者脑花下的文字,一张是凶手发给叶湑的那份邮件。 烟灰落到纸上,刘楚江一甩手,将它们掸下。 从语气、风格看,很像;写信的心理,也很像。似乎很想被人关注,而且相当享受犯罪的快感。从措词上看,凶手应当是个有点文化的人,至少读过书。再一个就是,凶手在给叶湑发邮件时就已经想好了要下手的对象。 只可惜,凶手很谨慎,没有透露字迹,也没有留下指纹。对于警方来说,找不出更多的信息。 获悉李老坎遇害当天的行动路线后,刘楚江曾让人调出监控:李老坎先是从磁器口出来,没离开,蹲在江边抽烟。他一直看着矗立在河里的几根水泥柱子,钢筋从截面钻出来,像挣扎的毒蛇,还泛着铜锈。 等到烟屁股滚了一地,李老坎终于起身,坐公交离开。这时候,天已落黑,监控沿着公交车的线路一路查过去,李老坎在解放碑附近下了车。 这边地形复杂,李老坎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在同屋的瘸子做梦梦到的那条坡坎的路口。 从那碗血脑花来看,凶手的处理手法非常专业,李老坎的大脑被完完整整地取下,没有受到半分损伤。手法专业、反侦察意识强、文化程度不低...... “刘队!刘队!” 外面有人叫他,语气急切。 刘楚江眉头纠结起来——这帮小子,一天到晚咋咋呼呼,没一个稳重的。 一张年轻警官的脸出现在门口,他喘着气:“我们查了附近一带的大小饭店,只在烧烤店后面发现有死者的血迹,其余的都没问题。” “全都查过了?确定没有遗漏?” “全查了,”年轻警官笃定道,“刘队,要扩大搜查范围吗?” “不对,不对。”刘楚江缓慢地摇头,抬眼看向年轻警察,然后转身抄起桌上的打印纸复件。他伸出五指,捏住纸张,放开;又捏住,又放开。 为什么纸上只有烧烤店店主的指纹?为什么附近监控都没拍到可疑人员? 刘楚江盯着年轻警察看了许久:“如果,我是说如果——凶手就是烧烤店店主呢?” 如果凶手就是烧烤店店主,那么就能娴熟地处理死者尸体,取人脑自然得心应手,在烧烤店后厨分尸的动静也不会引人注意;然后再自导自演一出好戏,装作目击者,明目张胆地把指纹留在纸上;最后找个再好不过的借口,把店一关,没招来半点怀疑,拍拍屁股走了个干净...... 这么一想,一切都说得通。 “我记得烧烤店有个员工?上回和他老板一起来做过笔录。”刘楚江向年轻警察问道。 “是,现在在南岸区,在他亲戚家歇息。” “把他找来,越快越好!” 年轻警察点头说好,要走时又被刘楚江叫住:“高冈那边怎么样,咱们的人跟着去了吧?” “他等的人一来,立刻就出发了。刘队放心,蹲点的兄弟一直在附近守着。” “那就好。”刘楚江点点头。 *** 小章正开着百万级的豪车,穿考究的阿玛尼西装,脚踩一双专柜买不到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朝着渝中区北部一条拆迁区老街的方向,奔驰在路上。 他今晚扮演的是夜总会老板......的司机。 “夜总会老板”高冈坐在后排,梳着大背头,翘着二郎腿,手上戴着七八只戒指,贼闪!贼亮!贼有模有样!可惜了不去做演员。 至于坐在自己旁边的,副驾驶上的那位兄弟......小章用余光瞥了一眼,这大兄弟话不多,从见面到现在只跟他讲了三句话不到。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一个眼神甩过来,跟冰锥似的。 这兄弟外号叫金丝儿,眼神不大好,戴一副厚厚的细框眼镜,浑身上下写满了“斯文败类”四个大字。金丝儿是高冈的徒弟,得知高冈在山城发现范三同伙以后,受上面委派,过来打下手。 为什么是他呢?一来他师父在这儿,二来嘛,对于高冈提出的假扮夜总会老板的要求,只有他能满足。这里就又要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钱嘛。 这哥们儿妥妥一个富二代,富得流油、富得不要不要的。他们这一身的行头,就都是金丝儿给弄的。 小章看着前方路况,扫一眼金丝儿,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他:“兄弟,你屋头做什么的啊?” 金丝儿一声不吭,连个眼神回应都没有。 小章自讨没趣,却也没打退堂鼓,他道:“你屋头都这么有钱了,你咋子还来做警察咹?做警察好累哦,工资又不高。” 他就随口那么一问,也没打算听到金丝儿的答案。这家伙,摆一副臭脸,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屁。小章扭头看看后视镜,一边注意路况,打算在这里转个弯。 “为了正义。” 小章以为听错了,赶紧扭头先看了看后排——“夜总会老板”高冈抱着胸,双眼紧闭,眉心微微蹙起,隐隐带一丝忧虑之色。 意识到不是高冈说的话以后,小章终于看向了金丝儿。后者正襟危坐,头仰得高高,鼻孔张得大大,嘴唇闭得紧紧,表情严肃而又神圣。 “好好开车,傻笑什么。”高冈睁眼,推了推小章的后脑勺。 小章回神,憨憨一笑,没了“暴发户”气质:“没笑啥,就高兴。” 高冈不理会他,扭头看向窗外,满脑子都是叶湑。 车很快开到目的地,从监控上看,王振海的人就是在这前面停的车。他们没打算把车开进里边,准备停在街口,徒步上去。 沿路的房子多打上了封条,或是写了鲜红淋漓的“拆”字。越往里走,越冷清。冰凉的夜色中透出暖黄的光,一家足疗店出现在三人的视野,孤零零,没有半分旖旎。 小章走在最前面,高冈在中间,金丝儿垫后,手里提着一只黑箱子。小章止不住拿眼睛去瞧。 走近了,才看到隔壁还有家旅店。生意不大好,前台黑漆漆一片,老板大概是睡觉去了。至于这家足疗店,里面没客人,只有一个看店的,趴在桌上打瞌睡。 规规矩矩的,一切如常。 要不是叶湑给的地址显示确乎是这个方向,这条路也只这一家可疑的店铺,而且附近还藏有蹲点的兄弟们,小章真就怀疑是他们来错了地方。 高冈径直走去,扯一扯那人的衣袖,将他叫醒。目光又落到他手臂上,隐约一个纹身。高冈不动声色,在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小章和金丝儿做好准备。 看店的迷迷瞪瞪,抬起头来,揉了揉眼:“几位做足疗吗?”脑子似乎不大清醒。小章在后头看着,总觉得这人,眼神之间颇为清明。 高冈把手插进裤兜,另只手搭在桌上,两根手指头轻轻敲打。 “不做足疗,做生意。” 那人摸不着头脑,脸上显出迷茫的表情。 高冈一偏下巴,金丝儿立马走上来,将那只黑箱子摆到桌上,微微启开一条缝,露出一片红来。但只一点点,就足够那看店的直了眼。 “这可是一单大生意,叫你们老大亲自过来谈。”高冈话说得很慢,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从他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中,那人读到的全是“金钱”二字,密密麻麻,叫人疯狂。 尤其看他们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在这寂静无人的夜晚,好似散发着比太阳还亮的金灿灿的光。 只不过......看店的脸色犹疑。 高冈讲:“这箱子里的钱,你拿去给你们老大过过目,不着急,慢慢数、慢慢验。” 看店的尴尬一笑,忍住没接箱子,留下一句“稍等”后,转身跑到走廊上去,似乎要打一个电话。他踱着步,咽着口水,不时看看高冈三人。高冈确实不急,很有耐心地在等,没多久,那人回来: “这两位是?” 高冈指指金丝儿:“管钱的。”又指指小章:“开车的。都是我自己的人。” 看店的摆了一个手势,对他们讲:“三位,跟我来。” 高冈扯出微笑,冲小章、金丝儿招手,跟上看店的往后面走去。 小章到底年轻,刚毕业,经验不够。走在这里面,就他最好奇,已经克制着不左顾右盼了,一双眼睛还是止不住想飘。这里面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普普通通足疗店的样子,看起来并无特殊交易存在。 唯一奇了怪的,就只一间门上挂了粗实铁链的屋子。 不止是小章,高冈和金丝儿也注意到这间屋子,三个人交换眼神,不动声色。 看店的带他们走到最里头,眼看着前面只剩一堵墙,无路可走了。前面那人忽然弯下身,手指探探地面,然后轻轻一勾,一块木板就这样被抽离出来,接着又是第二块、第三块......一连抽了五块,小章探头一看,不免吃惊。 地面露出一个大洞,一把木梯通向地下室空间,大小宽度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 木梯铺了红色布毯,现在已经发灰;没有扶手,人走上去摇摇晃晃。可以想见,若是没有地毯,这梯子铁定嘎吱嘎吱响。 下面并不安静,嘈杂吵闹的歌声传到耳朵,像是海浪,一波接一波。 看店的走在最后,他要把木板一块块安放到原位。高冈回头看了一眼——难怪,那木板后面做了隔音的处理,地面上的人自然听不见。 这一点上,这群人就比范三他们聪明得多。 最后一块木板被安置好,与其它几块严丝合缝地挤在一起,外头的光消失,地面下的声音在这一刻骤然放大。 顶上吊舞美镜面球,灯光打在上面,放射出万道如碎钻般的光芒。被揉碎的彩色灯光之下,一个斑斓、躁动、五光十色的世界倒映在他们眼中。 救人 这竟是个地下茶馆的构造。没有舒适的软沙发,没有剔透的玻璃桌,只有八仙桌、长条凳,都坐满了人。但也仅这一点还留有老茶馆的味道了。 正中央一张投影幕布播着mv,ktv式的歌词在上面滚动。 有人在跟唱。唱歌的人是王振海,小臂缠着绷带,绷带上渗出的血迹颜色鲜艳,是新添的伤。他唱的歌从头到尾没在调上,对于听到这歌声的人,实在是一种折磨,一种残忍。 其余的人,就围在八仙桌旁,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打牌的打牌。看店的领着高冈几个穿梭在人群中,所过之处人群如江畔的潮水般散开,目光似有似无,聚集在他们身上。 高冈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四周,这里面,没有女人。目光一转,转向镜面球下面的王振海,他坐在沙发的一端,脚边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只是光线不好,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相貌。 王振海一边唱歌,一边从桌上拈起一颗草莓,放指尖揉捏,然后递到地上那人的唇边,过了一会,他收回手,捏碎草莓,汁液溅了满指。他并不在意被无视,甩一甩手,扯过一张纸巾揩净。 一曲唱完,那看店的才小跑过去,喊了声“海哥”,声音不大,刚好够高冈听见。王振海抬眼看了看,终于站起来,走到高冈面前,将他上下打量,同时又看一眼金丝儿手里的黑箱子。 王振海讲:“听说有人想和我做生意?” “没错。”高冈接过金丝儿手里的箱子,手一扫,清空了离他最近的八仙桌,桌上的碗碟碎了一地。他笑笑说:“渝中cbd,有我一家夜总会。新开的,表面生意也做,地下交易也涉及。这里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王振海看着箱子里大把的红色钞票,并无动作。他问:“为什么找我?” “都知道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和你们合作,我也舒坦不是?”高冈笑。 哟?王振海眉毛一挑,这人竟还知道袍哥,有点意思。 在道上混的,都知道他王振海,这并不奇怪。只不过近来上面一直查得严,好几个做事不大干净的组织纷纷落网。 当年从磁器口公口离开后,有个叫范三的人给他打电话,要和他一起赚大钱。那范三是王振海在北京认识的兄弟,喜欢听王振海讲故事,最后还拿“袍哥”作代号。前不久范三被抓,愣是闭紧了嘴巴,半点风声也没透露。 这也给王振海提了醒,这些天一直在转移女人,以免被警方查到。 他为人谨慎,平时不爱拉帮结派出风头,所以暂且安稳。只是钱难挣,虽然这些年靠着女人弄来了不少钱,但同时还得养着这么大堆兄弟,那点钱根本不够看。这些天生意更加不好,已经有些吃紧了。 王振海态度松了一点:“怎么个合作法?” 高冈没有直接回答,他讲:“我夜总会里的客户,说不上是什么大人物,但都还算有点闲钱,会来事儿,爱找乐子,出手也阔绰。有人陪酒,酒费有了,小费也有,最不济也是四五百......比窝在这小小足疗店,来钱快吧?” 王振海听完,把装满现金的箱子朝高冈的方向推:“是比我们挣得多,但还不够让我跟你合作。” 高冈笑着摇头:“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我的客人喜欢新鲜,要是给他们一排土姑娘,告诉他们——喜欢谁就给谁砸钱,送花、送珠宝——你花钱,我改造,清纯的性感的,什么样的都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愿打造出一个独属于你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呢?” 王振海心一动,别说高冈的客人,就是他,也有点想参与。 “我知道,海哥这里的渠道多,手段也厉害。我出钱出场地,你呢,就出女人。咱俩分工合作,你六我四,怎么样,考虑一下?” 王振海确实心动了,要真如高冈所说,那他能接触到的客人和在足疗店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嫖客一晚上才给多少钱?撑死了几百上千。而要是去了夜总会,那些挥金如土的有钱人,一晚上砸个十万八万也是不少有的。 发达了啊! 王振海按捺住情绪问:“要几个人?” 高冈讲:“我要所有人。” 所有?王振海发笑:“那恐怕是不行的了。” “海哥,这么大笔生意,你不做?”高冈用手指来回按点着眉骨,眼风透过指缝落在王振海脸上。 “误会了,误会。你也知道,最近外头风声紧,不得不收敛。新近到的‘货’,基本不留,该卖给别人的都卖了,不该卖的也卖了。我这里,撑死了也就给你三四个。这些女人都不是自愿来的,”王振海笑了笑,“风险太大,放手里就是烫手山芋,接不住。” 站在高冈身后的小章心猛地一沉。卖了?这下糟了,要真是卖给别人,中间不知经过多少次转手,先不说能不能救出来,光是找不找得到,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小章在后面干着急,他看向金丝儿,后者竟出奇淡定,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高冈看了看王振海,说:“那就把她们都买回来。” 王振海哈哈大笑:“买回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让我买回来,想买就能买么?” “我出三倍的价格,三倍不够就五倍,五倍不够就十倍。以前花三万买一个老婆,现在就能得到三十万的收益。你要是他们,你答不答应?” 王振海不说话了。 高冈偏过头,探身看了看王振海身后:“沙发上那个是新来的吧?瞧着挺倔的。” 听他说话,似乎很有底气的样子,王振海没讲话,只把一双眼盯着他。 高冈挑眉一笑,绕过王振海走了去,近到沙发前停下,半探着身子,暗暗舒了一口气。果然是叶湑,被反绑着手脚,屈身倒在地上。 她因垂着头,满眼都是他那双黑色皮鞋。簇新簇新的,鞋面上一条折痕也看不见。 高冈蹲下来,脚边的黑影渐渐膨胀,不住往下沉,颜色似乎也在加深,黑影笼罩了她。她能感受到头顶上黑影的重量,像还带着温度。 他用食指关节轻碰叶湑的额角,她受过伤,被高冈一动,轻轻嘶声。高冈替她将散落的一绺头发撩开,人被打过,脸上全是汗,还有些擦伤和淤青。衣服有血,却不是她的。 高冈笑起来,麻利地给她松绑,一边转头冲王振海大声道:“这个好,合我意。” 话音一落,他凑近了去,从手腕上取下手表,放到她面前:“跟了我,这个就是你的了。”叶湑望向他,眼底一片清明。他知道,她猜得透他的打算。 他换了个语气,带了点诱惑:“值二十万。”王振海在他身后不远,他说的话,王振海能听见。 叶湑仍是无动于衷。 “不喜欢没关系,”高冈继续道,“你要什么,有什么。” 叶湑终于动了动,高冈放低声气问:“能动么?”叶湑没有回答,他托住她的脖子,就势抱起来。她蜷在他怀里,像布偶般又软又轻,让他微微有些吃惊。 高冈把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几乎是悄悄话一样道了句:“对不住了。”离得这么近,他甚至能看到她脸侧竖起的小绒毛。 “这钱不是白出,花三十万买回来一个女人,我就要她给我带来加倍的回报。”高冈接着之前的话题,补充了一句。 王振海用目光打量高冈,像要把这人看明、看清、看透。他这个人,精确打击,刀刀致命。只要有利可图,那些被卖的女人别说是转手十次,就是转一百次,总有人能把她们给找回来。 “好,我答应你。”王振海道。 高冈笑起来,彩色光束打在他脸上,眉眼之下、鼻梁旁侧投出阴影,他开玩笑问:“这个时候,你就不怕了?”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擦着叶湑的发顶,弄得她怪痒的。 王振海讲:“只要有钱赚,有大钱赚,杀人我都敢!” 高冈环住叶湑,提腿压在沙发边,放她上去。然后转身冲王振海鼓掌:“爽快,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说完顿了顿,问:“姑娘们在哪儿呢?全带过来,我先看看品相。” 王振海自然同意,有人起身,直往上面走。见高冈一直盯着看,王振海解释:人都在隔壁旅馆,那里面生意好做。赚到的钱,给旅馆老板分成。 高冈了然,原来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等着吧,一个也跑不掉。 几个女孩很快被带下来,穿的不多,有打扮过。无一例外——皮肤差、眼睛空洞无神,周身充斥着劣质的香水气味;即便浓妆艳抹,也挡不住满脸的憔悴还有倦色。 “你真是会糟蹋人,”高冈冲王振海道,又给小章递眼色,“这几个从今天开始别接客了,我带回去养一养。” “这还没合作呢,就不让我挣钱了,不好吧?”王振海讲。他的人牢牢守在木梯口,不让人进,也不准人出。 “这一箱的钱我留下,都给你。” 王振海眼神落到那箱子上,心里满意,冲手下人打了个手势。小章松一口气,走到高冈面前,作势要搀起叶湑。王振海突然出声:“其他几个可以,但她不行。” 高冈下意识看向王振海,眼底意味不明。 “她愿意跟着你,我没意见,可不代表她就能离开。”王振海说,“最多替你留着,保证不动她。” 高冈俯下身,凑近叶湑,轻轻晃了晃她,低声问:“你惹到他了?” 叶湑的呼吸变重,热息喷在他领口处。高冈的目光从她的下巴尖转向王振海的手臂,那里缠着新的白绷带。他垂眸看她,而后给小章示意,让他先带别的人走。 高冈道:“那行,今晚我留在这儿,总可以吧?” “随意。” “还有被你卖掉的,你让人去找,找到了联系我,越快越好。管钱的,”高冈指指金丝儿,“问他要。” 等小章带人上去后,高冈半开玩笑说:“海哥啊,你手下干事的人能行么,别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到吧,我还等着开业呢。”他用小指扫着叶湑额前的头发,轻轻地笑。 王振海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满。生意场中利益至上,既不可遮遮掩掩,也不能把底牌全部亮出。凡事都得留一手,虽说不一定就能有后路,可以全身而退,但至少不会让对方觉得他太好控制,以至于在未来的合作中把他给轻视。 这一回,除了叶湑,他算是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了,这高冈非得寸进尺。他讲道:“你放心,我卖也是卖给别的夜总会,一去准能找到。” 王振海给高冈辟了一间屋子,条件好,大床,还自带独卫。 金丝儿被安排在另一头的房间,与他们隔了一整条走廊。对叶湑的事,他什么也没问,他相信高队心里有数。 高冈带着叶湑进了屋,一锁上门,就问她:“脚怎么了?”他刚才就注意到了,叶湑一直用手捂着右脚踝,不时揉捏。 “我以为你要问我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叶湑笑笑说。 她话音刚落,高冈起身进到卫生间,拿毛巾浸了冷水,拧干后出来,给她敷在脚踝上。估计是来时摔着了,崴了脚。 叶湑脸上有擦伤,身上有淤青,衣服也都染着血。在外面灯光黯,现在到了屋内,他才看清。还好,不算太严重。 他问:“疼?” 叶湑摇摇头,再疼也比不上给王振海来的那一下子。她那一刀,怕是要给他留下一个好不了的疤了。 高冈点点头,坐到叶湑对面,她其实伤得不重,刚才在外面看着虚弱,有她故意伪装的成分在。 “为什么来这里?” 叶湑自己按摩着小腿,看了看他,也不隐瞒,将李老坎与王振海多年前的恩怨和盘托出。 高冈问:“所以你怀疑李老坎的死和这个王振海有关?” “有那么点儿,不全是这个原因。” 门外传来笃笃声,高冈拉过被子盖住她,两指扯松领口,又解出半条皮带,这才去开门。门外是大毛,替他们送吃的来。都是些水果、小菜,小菜卤香味儿重,把水果特有的果香都给盖了过去。 大毛耐不住好奇,借着门缝悄悄往里瞧,高冈右迈一步,接过大毛送来的吃食,冲他笑了笑。大毛打了个激灵,面上尴尬,识趣地关上门离开。 小傻子 沿来路往回走,回到王振海身边,大毛与他讲里面的情形。听他说完,王振海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阿云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大毛目光闪烁,说话吞吞吐吐,王振海摆手打断他:“我晓得了。” 他身子向后靠,瘫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低声轻喃:“十多年了,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大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在外人看来,阿云与王振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里面有多少不得已,只有当事人知道。就单单只是他跟着王振海的这些年,阿云就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们,一直到今天,她居然替他们介绍了一女的过来,天晓得王振海有多高兴。 要说北枝江那边,他王振海还真没放在眼里,可阿云她偏不离开,偏就要留在北枝江的公口。当初他抱走了小子,一开始瞒着阿云不让她知道,就是想报复她背叛了他。后来他在公口做了个戏假装要强上她,阿云那时候的态度让他知道,她到底对他还是有情分的。 他欣喜若狂,离开了北枝江的公口,自立门户,也是这时候开始对小子上心。等到这边有模有样了,再让人告诉阿云孩子还活着。只可惜,阿云似乎比想象中要恨他。即便知道孩子在他这儿,也一直忍着,不来找他。 上午接到叶湑的电话,王振海便推掉今天的一切事物,安排大毛去接人。他以为阿云终于动摇了,愿意回到他身边了,然而下午的审问,却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灌下来,凉了他滚烫的心。 她还是对十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一天不曾忘记。也或许是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让她厌恶,她让叶湑来,大概是为了膈应他,不让他好过。不管怎样,他与阿云再回不去了。 他问大毛:“之前被卖掉的那几个,让人去找了没?” 大毛忙道已经去了。 “找了?”王振海闭了眼,前后晃着身子,慢悠悠道,“让他们再快一点......” “明早就能有答复。”大毛说。 他点点头,补充说:“越快越好。”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睁眼问道:“胡四儿呢?” “他今天去外面进货,按时间算,应该快回来了。” 叶湑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深吸一口气,抬头便见高冈放下大毛给的盘子,站在门后系皮带,他手捋衬衣,隐约却又清楚地看到衣角之下清瘦有劲的腹肌。 她一脚踢开发黄的乳色被子,从梳妆台下拉出一把木凳坐过去,说:“除了刚才说的那些,我还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高冈低头掖着衣角,听到叶湑说话,发觉到她的目光,侧身背过去。他“嗯”了一声,权当回应,示意叶湑继续。 “十四年前的公交车坠江事故不是意外。”叶湑说。 高冈的动作一顿,迅速系好皮带,同样找了一张凳子坐到叶湑对面。 “阿云那时候在老神医药铺里忙,她丈夫每天坐车带孩子去找她,时间固定、班车固定,而且坠江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王振海就赶到现场把阿云的孩子带走,神不知鬼不觉,瞒过了所有人的目光......” “所以这起事故是人为的?” 叶湑笑起来:“你不如直接些,说是王振海做的。” “有证据么?” “只是一个猜测,我怀疑王振海对公交车动了手脚,今天试探了他,他反应很激烈。” 高冈沉吟片刻,然后说:“这是另一回事,但你要的李老坎的线索,又断了。” 叶湑没理会,整个一天没沾荤,只吃了素菜,到了晚上饿得慌。她从木凳跳下来,走到门后蹲下,端起大毛送来的拼盘,凑到鼻端细嗅。 高冈扭头看去,她蹲在那儿,身影单薄,几乎能看到背上凸起的脊骨。叶湑蹲了会儿,忽然起身回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卤香味,可味道过大,要是离得近了,闻着发齁。 “好端端送吃的来,不会有问题吧?”她说。 高冈不置可否,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将水果拨到一边,仔细端详。这玩意儿卤味太重,好像要盖住什么似的。他冲叶湑讲:“你看出什么了?” 叶湑看一眼高冈,表情有些古怪:“难道是加了什么药?” 高冈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抬头就看见她不太自在的表情。他摇了摇头,对叶湑招手,示意她过来:“你再仔细看看。” 他用筷子拨开两块肉片,肉片下是一只鸡爪,皮实,肉厚。 叶湑不解,只能老实照做。刚才在门口光线不好,看不大清,现在站在灯光底下,才察觉到不对劲——没处理干净,还夹杂着血丝。 高冈指着卤肉问:“你觉得这是什么?” “不像猪肉、也不像牛肉......”说到后面,叶湑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这肉夹杂血丝,又需要很重的卤味掩盖本身的气味,常见的家畜都不太像,那会是什么?而且,爪尖形状偏圆,倒像是、倒像是...... 高冈神情变得凝重,两人对视一眼,身上的寒毛悄悄竖了起来。叶湑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突然,一道极细、极轻的动静传入两人耳朵,门外有呼吸声!她看到高冈的眼神扫向门口,眉心结在一处,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大步走到门后,贴住耳朵,仔细辨着外面的声音。 “......姐姐?”外头的人喊着姐姐,一声接一声,像小奶猫一个劲地叫。 高冈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他转过头去,叶湑正站在他身后,对他一抬下巴,示意开门。 门外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清秀单薄,眼神澄澈。一进门,看到叶湑,少年先是眼睛一亮,道了声姐姐。然而不等叶湑说话,他忽然皱起眉,吸了吸鼻子,探头探脑的,像在找寻什么。 到最后,少年的眼睛锁定那盘卤肉,他撅起嘴,脸上显出嫌恶,气呼呼地说:“这个!不准吃!” 叶湑憋不住笑,捏捏小孩的脸蛋儿。倒是高冈,听了他这话一声不吭,思索片刻后对他讲:“帮哥哥一个忙,好不好?” 少年歪着头看他,然后缓缓地点了点下巴。 外头后门处停了一辆三轮车,胡四儿从车上下来,拉开门,一袋袋儿扛起车里边的食材。进了店后厨,刚放下,还没来得及喘气儿,被急赶过来的大毛拦住。 大毛要他做些夜宵,或者下碗面,给王振海送去。除了胡四儿,别人做的王振海都吃不惯。 胡四儿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连声答应,拍了拍手,把灰土抖掉,再放水冲洗。弄干净后,才开始烧水煮面。一边烧,一边和大毛讲话:“你回吧,我这边煮好就给海哥送去。” “这就走,”大毛道,“你前几天做的卤肉味道挺好,下回多做点,不够吃。” 听了这话,胡四儿腼腆一笑,点头说好。他动作熟练,过水、铺臊子,加香油、盐、葱、辣子,一股脑撒进去,香气四散,喷香的味道从鼻端蔓延到全身毛孔。 胡四儿端着做好的面送到王振海屋里,余光瞥见他在给伤口换药——下午的时候没处理好,血渗出来了。胡四儿把面放下,正要出去,王振海开口叫住他:“再拿只碗来。” 胡四儿愣了一秒。 王振海咬着绷带的一头,缠住敷好药的小臂,说:“给小子吃,他这两天不爱吃饭。小孩正长身体,可饿不得。” 胡四儿笑起来:“海哥你放心,锅里还有。”谁都晓得王振海对那小傻子上心,胡四儿天天在厨房忙碌,当然知道小孩老爱来瞎捣鼓的事——要说小傻子做菜的手艺,都还是他教的呢。 他转身回去厨房,捞了剩下的面,加料和转,又放了几块肉,即往小子住的房间走。一路穿过走廊,边上尽是紧闭的屋门,门后喝酒猜拳、打牌玩闹的起哄声一阵阵飘来,声音忽大忽小,直钻进胡四儿的耳朵。 他加快脚步,手里的汤面稳稳当当,愣是一丁点儿没撒。 小子的房间在最里边,走到尽头,身后的热闹都已经听不见。他空出一只手,叩了叩门,无人应。等待半分钟后,他又曲起指节,继续叩门。 胡四儿眉头微皱,扭头看一眼四周情况,几米外的房间门忽然打开,昏黄的光线泻了一地。胡四儿下意识侧过身子,背对着那边。有人从屋里出来,半弓着腰,小步疾跑,奔向厕所,丝毫没注意到胡四儿的存在。 他呼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扭,悄无声息地将门启开了一条缝。 “娃儿?” 屋内漆黑一片,无人答应。 胡四儿反手关门,小声嘀咕:已经睡了么?他把碗搁到门后的小桌子上,然后在黑暗中摸到床边。他忽然睁大眼睛,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去开灯。 周围一瞬间明亮,可屋内却空无一人。 小傻子呢? 胡四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胡乱擦了擦脸,着急忙慌在屋里乱转,把厕所、床底、衣柜寻了个遍,依旧不见小傻子身影。 寻常这个时间,小傻子早该回屋了。从小王振海就给他立了规矩,一到晚上的固定时间,即便不睡觉,也要乖乖回屋里待着,决计不能在外面瞎晃悠。 不怪胡四儿紧张,今天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小傻子性子倔,认死理,这么多年一直守着这规矩没违背过。 胡四儿忽然想起一个事来,煮面时候大毛和他闲聊,说店里头来了几个特殊的客人,打算和海哥做交易。听他的语气,要能做成,兄弟们可都飞黄腾达了。胡四儿一边想着,一边往门口退。 身后传来一道突如其来的轻响,门开了;胡四儿一个激灵,僵在原地。 “......胡叔叔。”是小傻子的声音,颤悠悠的。 胡四儿紧攥的拳头松开了,他扭身看去,小傻子直愣愣站在门边,咧着嘴傻笑。 “你去哪儿了?”他靠近小傻子,想端起放在门后头的面,“你海叔叔怕你饿着,让我给你煮面过来。” 小傻子原还在笑,一听这话,脸色一变。他惊慌张望,探头四处瞧,找到碗后,一脚踹掉,嫌弃道:“不吃!”那面汤撒了一地,滋滋儿冒着热气。 胡四儿心头一股火起,看到小傻子的表情后,却闭了嘴,暗叫不好。他以为自己不生气,小傻子就能冷静。没想到这孩子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在原地疯狂弹跳:“不吃不吃不吃!到处都是它!哪里都是它!都是它!”叫喊到最后,竟还带上了委屈的哭腔。 此刻的胡四儿不敢碰他,只能用温和的语气安抚:“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下次换其他的。” 小傻子更加来劲,他一把推开胡四儿:“要你管!不吃你的!” 胡四儿顺着他的意说:“好,小乖乖长大了,可以自己做给自己吃了,懂事。” 小傻子终于消停,胡四儿问他:“刚才到哪去了?海叔叔咋子跟你说的?晚上不能到处乱跑。” 小傻子立马换了副表情,他放低声气,小心翼翼道:“嘘,我刚才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你不要出声,跟我来。” 胡四儿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又是忐忑,又是好奇,随他一同往门外走去。小傻子走在前头,一路贴着墙,像只猫一样。 胡四儿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他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了。看着小傻子清瘦的背影,后脖上的骨头很突出,他有些出神。 思绪渐渐飘离,脑海中荡漾起温柔的江水,还有重物狠狠砸下,溅起的巨大的爆炸般的水花声,将他炸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小傻子并非一开始就是傻子。 公交车事故 那年的公交车坠江事故,小傻子无疑是最幸运的,却也是最不幸的。他被一双手从江水中救出,发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失去了本该平凡的人生,也失去了由母亲陪伴长大的童年。 王振海一开始对小傻子不闻不问的,养久了倒也生出感情来,对小傻子好得很,还叫他一声“小子”。每次拖到后面一个字时,尾调总会轻微拖长,带着点儿笑意。 胡四儿还沉浸在回忆中,突然,小傻子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他掉转头,食指竖在两唇正中,面色紧张。胡四儿抬头看,吃了一惊:这里平时不住人,是客房,却不是普通房间。一般到这儿找乐子的客人都是去隔壁旅馆开房,对这位于地下的小小天地毫不知情——除非是特殊客人,偶尔住个一两回,平常都不开张的。 应该就是大毛提到的那个人了。 小傻子伸手抓住他手腕,力气之大,给他勒出一道红印。胡四儿吃惊地看着小傻子空出一只手敲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胡四儿吓了一跳,他想阻止,无奈小傻子早有准备,比他反应快了半拍。 小孩今天吃错药了?光是听大毛的描述,就知道屋里头的客人来头不小,至少是手上握着王振海想要的东西的人。这会儿留宿在店里,怕是......想到这里,胡四儿叫苦不迭,眼睁睁看着门稀开一条缝,暖黄灯光打在他脚背上,烙下一线印记。 不及他抬头,小傻子迅速出手,勾住他的后脖,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将他推了进去。胡四儿脑子嗡嗡作响,空白一片。站在门后的男人伸手稳住他的肩膀,顺势将他引到床上,免得他摔一个狗啃。 胡四儿悄悄打量屋里的情况,小傻子站在门后,笑得一脸天真;角落里有一个纤瘦的女人,灯光虽暗,仍旧瞧得出漂亮的线条。那女人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安静地坐着,倒让他想从兜里掏一支烟给她,点着火,看忽明忽灭的红光映满她的面颊。 身后的男人将他扶起,背靠床头坐着,然后转身从桌子上取来一碟食盘,冲他讲:“看看这东西是什么。” 胡四儿探头一看,是刚被兄弟们夸过的卤肉。他有几秒出神,试探着问:“有啥子问题么?”说话期间,胡四儿一直观察着面前男人的表情,他注意到这人的嘴角似乎有些变化,好像在笑。 高冈把卤肉放下:“这肉有些腻,我吃不惯。听说你是这儿的厨师,想问问,除了卤肉,你还会做些什么菜?” “重庆菜我都会,单看你想吃啥。”胡四儿回答,余光瞥见小傻子溜到角落,像只猫一样,安静地蹲在那女人身边。女人冲他微笑,摸了摸小傻子的头。 高冈打了个响指,将胡四儿的注意力拉回来。 “不用那么麻烦,这其实卤得还挺香的,就是肉质不怎么好,你帮我做些素的就行。” “素的?” 高冈一挑眉,问:“很麻烦?” 胡四儿直摇头:“也不是麻烦,只是你要想吃这个味道,我害怕做不出来。”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瞧高冈,但又怕与他对视,表情躲躲闪闪的。 高冈取下手表,翻开表盘,从里面展开一把折叠小刀,抵在胡四儿后腰眼上:“这玩意儿,”他侧开脸一抬下巴,“哪儿来的?来,跟我说说。” 胡四儿浑身一激灵,后腰上的冰冷触感沿着尾椎爬上头顶,散向四方。他支吾其词,高冈手上用力,胡四儿立马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也没什么不好讲的。这卤肉不是我做的,是从别人那里低价买来,再拿正常价格报给海哥......” “不是你做的?”高冈收回手上的动作,放开胡四儿,俯下身对他讲:“你知道这东西什么来头吗你就买?” 胡四儿心一慌:“什......什么来头?” 高冈笑了一声:“瘟猪肉才不当宝贝卖。” 胡四儿后背已经渗出了汗,听他话里的意思,这肉铁定有问题,再者小傻子的怪异举动也能反映一二。卤肉他也吃了,真出了什么差错,王振海冒火都是小事,可要为那点儿蝇头小利把命搭进去,不值,太不值。 他就是想小小捞一笔,其他的也没干过分的事啊......他造什么孽了啊他。 到这地步了,胡四儿不敢再隐瞒,就是占点小便宜,不算什么大事,于是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他先是指一指叶湑身边的小傻子,然后讲:“要先从这个小娃娃说起。” 十四年前的公交车事故过后,小傻子被王振海带回来,就一直待在这里没离开过。胡四儿是王振海身边的老熟人了,小孩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没孩子,自然把小傻子当自己的疼。 “我没钱,”胡四儿语气失落,“我就是想给这娃儿买点东西,他长得啷个标致,当个小明星都没得问题。我看电视里头那些都穿得漂漂亮亮的,我就想给娃儿也打扮一哈......” “孩子穿什么还需要你操心?”高冈问。 “那不然呐?”胡四儿说,“那些小明星穿的衣服贵成那个样子,几百块钱只买得起一只鞋子,王振海又抠门,哪可能去关心这些嘛。” 高冈气笑了,这人性子还挺轴:“你就非得买这么贵的?人家小明星赚多少钱,这能比吗?” “咋子不能比了?脸都一样好看,凭啥子我们娃儿不能穿点好的?”胡四儿梗着脖子讲。 眼看着两个人的话题越来越歪,叶湑忍不住出声:“那卤肉哪儿买的?” 胡四儿连连摆手道:“嗐,其实我也不晓得。昨天我去菜市场进货,回来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人摆凉菜摊摊儿,哎呀闻起来香得很!我尝了一块,觉得好吃,一问价格低得吓人!” “你就没觉得奇怪?”高冈问。 胡四儿默认了,不止没觉得奇怪,他心里头暗搓搓高兴呢,好东西都没人买,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那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胡四儿摇摇头:“只见过那一次,我哪记得住啊,就晓得是个男的。” 这说了等于没说。高冈和叶湑陷入沉默,屋子里一时没了动静。 “哎不是,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啊?”胡四儿急了,“我们这里十几号人都吃了,是死猪肉还是别的啥子,痛痛快快地跟我说一下要得不?至少让我做个明白鬼噻。” 叶湑在一旁讲:“放心,要真害人,你们这些人要死早死了。” 胡四儿松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现在能让我走了吗?”顺便还不忘看一眼小傻子。 高冈没出声,却也没拦他。倒是叶湑,摸着小孩的头发说:“我有个问题。”说完她抬头望向胡四儿,眼神里写满质疑。 “公交车坠江的时候,王振海怎么那么快就赶到现场去了?你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该知道吧。” 胡四儿立马否认:“接到消息就去了呗,娃儿对王振海很重要。” “不应该啊,没道理那么快,除非......他早知道会出事,我说得对吗?” 一听这话,胡四儿忽然慌张起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咋可能嘛,车祸的事哪个预料得到哦。” 叶湑摇摇头:“据我所知好像不是这样吧。”她看看小孩,扭头对胡四儿说:“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胡四儿咽了咽口水,不敢看她:“猜不出来。” 高冈站在一旁,一直观察着胡四儿的表情。 “嗯,”叶湑拖长尾音,“可能是吧,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咋子可能!” “可不就是你么,”她说,“你把小孩从江水里捞出来,交给岸上的王振海,然后转头就把消息卖给了顺风耳,我说得对吗?” 胡四儿动了动嘴唇,一点儿声也发不出。对,每一个字都是对的,百分百正确。十四年前,胡四儿还是个河水清理员,那时候他已经在王振海身边做事了。事故那天,王振海让他摇着船沿江来回巡逻,就等出事以后见机行事。 王振海说,对阿云的小孩,能救则救,救不了就算了。所幸车里人把孩子推到了车窗外,不然,死了也就死了。 小孩刚来的时候,王振海并不关心,从头至尾他的目标都是阿云丈夫,但也不想把孩子还给阿云。小孩本就因为落水烧坏了脑子,还没奶喝,只能跟着他们喝豆浆。胡四儿看不过去,把坠江事故有幸存者的消息卖给顺风耳,赚了一笔小钱,偷偷给孩子买些奶粉。 他以为没透露关键的信息,就不会有事,但他低估了顺风耳收集信息的能力。拼拼凑凑再加一点猜测,就让顺风耳和叶湑拼出了真相。 “所以,王振海当真在公交车上动了手脚?”高冈问。 胡四儿迟疑,不知该不该说。 高冈看他犹豫,对他讲:“你那些卤肉,虽说死不了人,但也别太高兴。你应该有听过,老城区死了一个棒棒,到现在也没找到尸体。你们吃的要是死猪肉那还好,就怕是别的......” 就怕是别的?胡四儿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气被提到嗓子眼,出不来下不去。什么叫“别的”?比死猪肉更难以接受的还有什么? 他不敢深想,身子一软,几乎要坐不稳。 ※※※※※※※※※※※※※※※※※※※※ 差点忘了今天要更新 王振海房间 “王振海作孽太多,迟早遭报应,这卤肉就是例子。你自己选,要不要说。” 胡四儿紧抿双唇,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是,刹车是被做了手脚,而且不止一辆,那条线路的车都被动过。但因为破坏刹车的装置需要人为启动,所以出事的那辆车他也上过——跟着那对父子上去的,做完之后,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了。” “司机没发现异样?”叶湑发问。 “就算发现也已经晚了。事发以后,他立马就把做过手脚的公交车的装置都给撤了,哪有人晓得嘛,都以为是刹车失灵,是事故。” “王振海就这么恨阿云丈夫?非要置他于死地。” 胡四儿讲:“那可不,这小孩不也因为是阿云的儿子,才让王振海养了他十四年嘛。他有多爱阿云,就有多恨她男人。” 当初王振海出狱回来,发现阿云已经嫁给了别人,还大了肚子。他想挽回,跟着阿云夫妇进了公口,阿云却装作不认识他。王振海气不过,便起了坏心思,精心布局一场“意外”,任谁也没怀疑他。 阿云丈夫死是死了,可阿云却没回到王振海身边。他终于明白,阿云从身体到一颗心,全然不属于他了。最后那点情分,也在他离开公口那天还给他了。 听完了胡四儿的话,高冈一正色说:“你要真为孩子好,出了这道门就把嘴闭上,闭紧了。如果王振海出了事,我能保你们。” 胡四儿心一凛,迅速看一眼高冈,模模糊糊有了猜测。不管这人什么来头,听他的意思,王振海的好日子估摸着是到头了。再跟着王振海,保不准要遭难,里头弯弯绕绕那么多,他虽看不懂,却也知道王振海身边不太平。 这时候于他,最好的选择是沉默,必要时候还得配合。退一万步讲,小孩的境遇,不会比现在还坏了。至少,他该回到他母亲身边。 高冈看了看叶湑,她没说话了,不再拦胡四儿,默认他离开,顺道也把小孩给带了出去。 门一关上,高冈扭头对叶湑讲:“准备一下,我送你离开。” “你那两个同事呢?” “小章要照看那几个姑娘,还不能被王振海怀疑,今晚有得他忙......至于金丝儿,他出去了。” 叶湑没回应,这不难猜,他要在走廊另一头安心睡大觉才怪了。 “王振海身边有个司机,刚开车离开,要去联系之前那些受害女性的买家。金丝儿跟着去了,一旦打听到她们的下落,这边就立马把王振海一锅端。”他下巴微抬,补充了句:“这外面守着的,都是我们的人。” 王振海真以为能从金丝儿手上赚到钱?他想得美他! 高冈抬眼看向头顶,有扇小窗,用来通风的。小窗出去是地面,无风无雨时便敞开,任由光线照进来,万一要下了雨,就拿木板挡着,不叫雨水流进屋。 他半蹲下身,对着叶湑拍了拍肩膀,示意她踩上来,从小窗爬出去。 “外面有人接应你,出去以后跟着他们走。” “所以你们今天一直都在外面?” 高冈点头:“白天你被关的那屋有窗,我们的人藏在窗外的黄桷树上,蹲了一天......行了快上去,亏得你瘦,这窗户卡不住你,不然还得想别的办法。”这姑娘是真瘦,比一般的女孩子小了一圈,又软,四肢都很灵活。不过瘦是瘦,却不夸张,也不矮。 叶湑踩在高冈肩头,扒住窗沿,借着力,轻松一提,半个身子便从小窗探出去。刚冒了个头,不远处立刻有人猫着腰迅速赶过来,把她给拉了起来。 “先带她回警局。”高冈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那你呢?”叶湑拨开地面上的人,脑袋从小窗伸回去,直勾勾地看着高冈。 一个在高处俯视,一个在低处仰望。从这个角度看他,原本有些棱角的眉眼也显得圆润,因为要往上看,所以眼皮压不住瞳孔,全显了出来。那一刹那,叶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母爱泛滥。 他定睛在她脸上:“在警局等我。”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从地上站起来,跟在年轻刑警身后,消失在夜色中。 另一边的渝中分局,刘楚江正在和烧烤店店员谈话。 那店员很年轻,二十来岁,皮肤好,白亮白亮的,也可能是脸上出的油。他一脸疲倦,呵欠连天,皱着眉头很是不耐。 大晚上的,人刚关灯上床,突然来了一阵敲门声,咚咚咚的。一开门,就是两个穿制服的小哥,给了他几分钟穿衣服,然后架起他就往渝中警察局跑。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刘队长,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吧,我能说的都给你说,你听完赶紧让我回去睡觉行不?” “那是自然,”刘楚江给他发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抽,而后问他,“最近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重新开业?” “至少还有半个月吧,我老板很少来店子,基本都是我在忙,前两天他还联系我呢,以后店里的事他都不管了,都要我来做。那我肯定是多休整几天噻,再说了,你们这个案子都还没破,现在开店,哪个客人愿意来嘛。” “你说他联系你?联系你什么?” “这个事不好说啊......”他看一眼刘楚江,“他打电话把我叫出去,要我帮他办个事。” “办什么事?” “他当时在路边等我,推着一个卖凉菜的铁皮铺,要我帮他卖。我一看,铁皮车里全是卤肉,装了好几大包。他卖得相当便宜,而且那片地儿吧,偏僻得不行,都没几个人走!我就猜,可能这肉有问题,比如死猪啊什么的。他说卖完这些,就把店留给我,交给我处理,听得我那个高兴啊。” 他指了指脑袋,又讲:“不瞒你说,我觉得我老板这里可能出了点问题。他说这玩意儿不能随便卖,要卖给男的,太年轻的不行,太老也不行。身高最好不过一米七,也不能太瘦了。你说这不是成心为难我吗?不过我也理解,给我一现成的店铺,又不收租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啊。” “那你卖了多久?”刘楚江问。 “说起这个,我可真走了狗屎运!刚站那儿没多久,就来了个男的,身形条件都符合,一问价格觉得好,稀里轰隆给我全买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年轻人幸灾乐祸,忍不住笑出声。 刘楚江抽完一支烟,认真地看他。 年轻店员看气氛不对,察觉自己这行为不妥,于是赶紧管理表情,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口袋,袋里装着几块肉。 “刘队长,我就觉得吧,这肉肯定有问题,所以偷偷留了一点。你说纸终究包不住火对吧?我老板赚了这黑心钱,他能逃过法律的制裁吗?肯定不可能对不对?所以你看,这证据不就来了嘛。”幸好他聪明,留了一手,对老板是一个态度,对警方又是一个态度,反正两边不得罪。 刘楚江接过来,转手交给鉴证科的人。如果店老板真是凶手,那他这举动一定有什么特殊目的,或许可以从买菜的对象着手找线索。 “买卤菜的顾客,你有留意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一提起这个问题,小年轻就来劲,一张小嘴叨叨唠唠:“那人买完就走了,我看都卖光了,也没啥事,反正也无聊,就偷偷跟了那人一路。结果人家就是个足疗店的厨师,那一带都快被拆了,他们还在那儿安安稳稳做生意,我反正佩服。” 刘楚江眉头一皱,这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啊。 “哪里的足疗店?地址呢?” 小年轻目光正好扫到刘楚江身后的山城地图,手一指:“喏,就是这儿。” 刘楚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哟,巧了,这不是高冈去的那地儿么? 第二天天没亮,金丝儿尾随在王振海司机身后,回到足疗店附近。奔波了一整晚,他丝毫不觉困。王振海这司机做事效率极高,跟了他一路,便将情况摸了个大概。 金丝儿在门口停住,与蹲点守夜的兄弟接了头,再通过他们,把那些姑娘的具体位置发给渝中警方。讲完情况,趁无人发现,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只等高冈发出消息,里外联动,一举端掉王振海老巢。 “高队,我这边搞定了。”他给高冈发了消息,便坐在屋内,耐心等待。 大毛起了个早,他看了看时间,往常这时候胡四儿应该在厨房忙碌了。然而今天却有些反常,到现在,厨房也没传来动静。 他趿拉着拖鞋,半睁着眼,走到胡四儿房间门口,咚咚咚地猛敲。 久等不来回应,他有些急躁,伸手拧了拧门把,门被死死锁住,打不开。他气得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待会王振海起床,要是看到没饭吃,胡四儿挨骂没关系,关键是他也要被连坐,莫名叫王振海在他身上撒气。 想了想后果,大毛一阵哆嗦,立时清醒了大半。他回去穿好衣服,拿着钱出门去,在路边的早店铺打包早餐回来。 回来以后,他径直朝王振海的房间走,路上遇见去厕所的高冈。大毛不怀好意地拿眼睛瞧他,轻佻又猥琐。对方没理会,大毛虽然气,却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啐了一声,扭头便要敲门。 等到高冈从厕所出来,大毛正站在王振海房间门口,手里还拿着早餐。他自言自语道:“人呢?门不开,电话也打不通......”平常这个点,王振海就该吃早饭了,几乎雷打不动,生活作息极度规律。还有胡四儿,一大早找不到人,不知道哪儿去了,真是奇了怪。 大毛不打算等下去,手搭上门把,王振海睡觉并不锁门,手底下的兄弟们守规矩,寻常并不来扰;大毛不一样,他在王振海身边待得最久,早饭不是胡四儿送,就是他来送。所以有时候,一些规矩他不必遵守。 打开门的瞬间,一声尖叫破出喉咙,高冈突然停下脚步,朝这边看来。 大毛跌坐在门口,被屋内的景象吓得浑身战栗。 屋内的床距门口只有三四米远,王振海仰躺在床上,皮肤发紫,全身肿胀,皮下有血块,头脸尤其严重;五官拧在一块,两手像鹰爪一样扣着脖子,留下几道尖利的血痕。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幽幽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凶手 高冈几步上前,把大毛从地上拽起,他白着一张脸,站起来时,有滴滴答答的液体透过裤子渗下来,发出一股骚味。 “待在这儿。”高冈说。他走进房间,看向床头的位置,那里摆着一碗只吃了一半的面。面已经坨了,混着油凝在一起。 近到尸体旁侧,他探身过去。王振海微张着嘴,喉咙里隐约可见残余的食物。他转身瞧了瞧门外,大毛的叫声吵醒了走廊房间的人,骚动越来越大,醒来的人循着动静往这边走来。动作最快的,是金丝儿。几乎就在大毛尖叫的同时,高冈给他回了信息,要他立马赶来。 “死人了!死人了!”大毛喊。 这几个字让散漫的众人心肝一颤,原还迷糊的双眼登时清醒。没人敢信大毛说的话,那是王振海的房间,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外面逐渐嘈杂起来,脚步声不停。有人高声呼喊,有人窃窃私语;合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走廊上早已乱成一团。失了主心骨,这些人行动变得毫无章法,无人在意金丝儿,任他在外面自由活动。 众人尽皆穿过大厅,奔向最里头王振海的房间。金丝儿随着人流奔在前头,他挤开堵在门口的人,目光越过前面人肩膀,落在房间里面。 冷静下来后,有人问:“昨晚都谁进过厨房啊?” 大毛愣了愣,说:“我,还有胡四儿。海哥的面是他做的。” 人群中有人插了一句:“找不见胡四儿!小傻子也不见了!”这话提醒了大毛,他瞪大眼睛,嘴唇发抖,昨晚胡四儿把同一锅面盛给了小孩,要真有问题,那小孩岂不是...... 这边王振海一出事,立刻就有人跑去挨个查看,确保没别的人死在屋里。到小傻子房间时,上去就是一脚,破开门,只看到空荡荡一片,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在一边,原本放在床头的小孩的玩偶也不见了。门后头传来一股馊味,是被小孩踢翻的面,红色的油汤还腻在地板上。 有人死了,有人失踪,众人都免不了陷入恐慌。本来就是个废物班子,全靠王振海以一己之力带出来的;现如今没了王振海这个主心骨,又没人出来“救急”,自然是更废了。 “不止他俩,昨晚那女的也不见了。”有人出声。 高冈抬眼,爆出一丝厉色,但很快,他又掩饰下来。 “我说,什么情况啊这是?就昨晚那女的,伤成那样我也没打算动她,哪知道一早醒来,人不见了。你们这儿到处都是人,怎么就让一女的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呢?”高冈说完这话,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眼里满是警戒。 嚯,敢情这是怀疑起他来了。 “别看我,脚长在她身上,刚才那么乱,我要是她,我也逃。而且我就一做生意的,又不是监控器,哪能时时怼着她啊。”高冈按住后腰,“我还亏了呢,花钱没讨到好。你们老大还被人给害了,要不,咱这单生意别做了吧?” 他这话说完,在场的人脸色一变。 “好说好说,生意还是要做的,”大毛赔笑,“不过我们自家出了事,要扫干净不是?” 高冈挑眉:“算你明理。” “所以,这事是胡四儿干的?”有人小声插嘴。 “不是他!”大毛连连摆手。 昨晚就胡四儿和他进过厨房,下面时,他全程在旁边看着,胡四儿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退一万步讲,胡四儿在王振海身边待的时间比他还久,谁动手都不可能是胡四儿。 更何况胡四儿还把面给了小孩,那就更不可能是他了。害谁,他都不会害小孩。 高冈实在忍不住说道:“提醒你们一句,有问题的不一定是面,也可能,是卤肉。” “不可能!”有人否认,“那肉昨晚上大家都吃了,怎么没事?” “晚饭后呢?从晚饭后到王振海吃夜宵,中间可是隔了俩小时啊。”高冈冷笑。 四周逐渐骚动起来,房间外一群人吵吵闹闹,有人不住往前挤,最前面几个被后面的人推进了屋,但都不敢靠近尸体。 不知是谁,翻出了昨晚高冈带给王振海的那箱现金,混乱之下钞票被人撞了出来。粉红纸片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看到钱,离门最近的人不淡定了,纷纷弯腰捡拾,你撞我我撞你,乱作一团。 捡钱捡疯了,渐渐都失了分寸,早已不管不顾,忘了这里还有个死人的事了。 高冈从后腰摸出手木仓,厉声喝道:“老大死了,就没规矩了吗!”黑洞洞的木仓口震住众人,乌泱泱一片,全都鸦雀无声。 他居然有木仓! 有人瞧着情况不对,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高冈迅速上膛,单手扣住扳机,对准了那人:“再动一个试试?” 那人后背一僵,愣在原地。金丝儿立马上前按住那人肩膀,强迫他转身。这人是王振海的司机。载着叶湑过来的是他,金丝儿跟了一晚上的是他,刚才“不小心”带出漫天钞票的,也是他。 大毛的目光从高冈移到孙晖身上,再从孙晖移向众人。 “不如问问,你们家司机昨晚去厨房干嘛?”高冈讲。 早上的时候,金丝儿给他汇报了情况。说跟了这司机一整晚,出发前这人去了一趟厨房,他不好进去,只能躲在外面。这司机只待了几分钟,便动身离开了。 人群登时炸开了锅。 “自家人都不信了么!要信一个外人?”孙晖气得大骂,“怎么不想想,要不是做贼心虚,他为什么要跟踪我?进厨房怎么了,我还进不得厨房了?” 孙晖挣脱开金丝儿,猛地冲向高冈。他避之不及,被司机撞了个满怀,木仓脱了手,落在地上。 孙晖眼疾手快,迅速捡起来,局势瞬间反转。 黑洞洞的木仓口正对着高冈眉心,拿木仓的人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们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连生意都给停了,你再栽赃给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么?” 众人理智回归,再看向高冈时,眼神已变得不一样了。先前按住孙晖的金丝儿,转眼间便被三四个人摁在地上。剩下的人逐渐围成一个圈,将高冈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严实。 高冈定睛看向孙晖,丝毫不见慌乱。他抬脚,小小地上前一步,站定。然后轻轻勾起嘴角,笑了。 “开木仓吧。”他说。 “冈哥!”金丝儿急得大喊。 “开。”他重复道。 孙晖咬着腮帮,从身后胡乱抓了一个人出来,把木仓塞进他手里,再摁着他的手,扣下扳机。 金丝儿呼吸一窒,脑袋嗡的一声,像有东西在耳旁爆炸。他下意识闭上眼,咬着牙,不敢看。 想象中的木仓声并未出现,四下寂静。金丝儿慢慢地睁开眼,高冈还站在原地,身上没他以为的血窟窿。扭头再看向孙晖,他一脸错愕地推开身边的人,瞪着木仓说不出话。 “没用过这玩意儿吧?真假都分不清。”高冈说。开什么玩笑,他就一“游客”,又不是正常出任务,谁他妈给他配装备啊。 孙晖狠狠一掷,又踢一脚,看这架势,似乎要破罐子破摔:“那没关系,横竖你们只两人,敌不过我们这么多人。” 高冈又笑,说不清楚他在笑什么。 说是这么说,但就他看来,这一屋子的人没几个胆子大的。贪财、好色是敢的,杀人就不一定了。 就在这时候,头顶响起一阵阵脚步声,一样沉重,一样有序。声音越来越大,很快,上面的木板被人拿开,透出一抹光亮。两队人沿着楼梯下来,瞧着很是训练有素。 他们一下来便将众人团团包围,里面的人傻了眼,反应过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不自觉地举到了头顶。 他奶奶的!居然是警察! 走在最前头的人,是刘楚江。所有人被逐一带走,现场拉上了警戒线,因为是突发情况,谁也没料一大早这里面竟死了个人,技术组和法医接到通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高冈捡起被孙晖踢到角落的手木仓,这一趟来得太仓促,来不及申请木仓支武器,只能拿个假的充数。 他转头看向大厅,一众人蹲在地上不敢说话,他扫了几眼,忽觉不对——孙晖呢? 高冈暗叫不好,迅速环视四周,俯身从下面一一看过去。终于,在大开着的门后面,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双鞋。鞋是运动鞋,鞋面是网状的,显出大拇指的形状,还轻微地动了动。 高冈大步过去,拉开门,一把将躲在门后的孙晖提起来。他神情慌乱,嘴唇毫无血色,被发现以后不住地用手遮挡住脸,好像生怕被人认出来似的。 刘楚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走过来瞧。与孙晖一对上眼,他按捺不住,骂了句脏话。 格老子的!这孙晖居然就是他要找的烧烤店老板儿。 孙晖自知逃无可逃,被戴上铐子带走时,一句话也不说。 初春 技术组赶到,对现场进行勘查拍照,收集了卤肉面样本,等一切处理妥当后,法医把尸体拉走进行尸检。高冈特别提醒,要将厨房里的卤肉片收集齐全。 回到局里进行讯问,审了两天,孙晖一直不开口,眼神空落落的,问他什么话都没反应。只是偶尔,能看到他笑,眼睛却不带一点笑意。 法医的初步鉴定出来了,卤肉里被下了药,王振海食用时毒发,肉片堵住呼吸道,中毒外加窒息而死。烧烤店员偷偷藏的卤肉的检测结果也有了,比对过dna,正是李老坎的。 “你一个人静会儿。”高冈起身出去,留下刘楚江自己待在审讯室。 高冈来到外面,视野中是山城阴郁的天空,云层很厚,低低的,沉沉的。这里的建筑没有鲜亮的颜色,全都好像隔着一层灰色玻璃。各处缝隙间点缀着湿漉漉的盎然绿意,桃花开得正盛,轰轰烈烈的,要将这初春的桃花色席卷整个山城。 这些桃花种在路边,排得整齐;枝条还很瘦弱,都是新栽的小树。北方不像南方,现在的北方还光秃秃的。 他看见叶湑蹲在桃花树下,旁边还有只小猫,不知哪里来的,只巴掌大,被叶湑捧着小脑袋,来回秃噜。 高冈看了许久,一辆车停在他面前,挡住了视线。小章和金丝儿从车上下来,也把那些被拐卖的女孩们解救了回来。局里的女警把她们带进去,先安抚情绪,再处理后续事宜。 高冈绕过车辆,对着叶湑招手。 “你过来。” 叶湑不情不愿地应声,起身时捞过小猫,揣进了衣兜。 高冈看着她那鼓鼓囊囊的口袋,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待会审讯,你到里面等,有事会叫你。” 她头也不抬,低低地说了声“好”。小猫从衣兜里探出头,她用手指轻轻地戳。 刘楚江冒了个头,唤高冈过去,又顺手从桌上取了一袋零食,带进审讯室。 零食是给孙晖的,这一次再进来,他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吃完东西,肚子稍微垫了垫,他供了。 一切缘由都要从十四年前说起。坠江的那辆公交车的司机,是孙晖的亲哥哥。 那时候的孙晖,和他大哥一样,也在公交公司做司机。都是同一条线路,那趟车本来是他开,只是前几天受了凉,他有些发烧。他哥怕他路上出事,与他换了班,替他上路。 走的时候还说,等忙完了这一阵,兄弟俩就一起开家烧烤店。 后来出了事,孙晖哪儿也不愿去,在停满公交车的广场角落枯坐了一整天。 讲到这里,他笑得一脸满足——幸好他在那儿,不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在广场上,他发现了偷偷回来拆设备的王振海。跟了王振海一路,他才知道,原来这些车都被动了手脚,只是出事的恰好是那趟车,而司机恰好是他哥。 看着王振海离开,他一言不发,没有告诉任何人,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从保险公司那里拿到一笔钱,辞了职,一个人开了家烧烤店。自己打理,自己调试口味,为了买到最新鲜的食材,凌晨三点就起床。每天除了与客人进行必要的交谈外,别的,一句话也没有。 一些熟客给他起了的外号,叫哑巴老板。 做烧烤这几年,他无时无刻不想亲手杀了王振海,他不需要警察,他要亲自为哥哥报仇。每到夜幕降临,在串肉、烤肉时,他总会把它们当成王振海,因而会格外专注,甚至会从中得到一种快感。 生意有了起色,逐渐走上正轨。客人们都夸他烤得香,尤其混着孜然、辣椒和蒜蓉,几种味道碰撞在一起,极鲜,极热烈。他的心思也一样,随手中的肉串愈发热烈了。 他开始招募员工,将手艺倾囊相授,然后慢慢放手,由得他们看店,自己做起甩手掌柜来。等到烧烤店的事不需要再操心时,他找到王振海,成了他的司机。 王振海这人别扭,他养着阿云的小孩,却不告诉她。一面盼着阿云能感激他,一面又觉得,就该一辈子不让她知道,以此来报复她。等到小孩五六岁了,小模样越看越像阿云,王振海终于忍不住,想要叫她知道。 这件事,王振海让孙晖来做。但孙晖没去找阿云,悄悄将这事压下了。既瞒住了阿云,又骗过了王振海。他在等一个时机。 一直到今年年初,这张网终于开始收束。知悉了王振海的过往,他选择对李老坎下手。其一是李老坎与阿云同在一个袍哥公口,多少有些联系;其二在于李老坎独身一人,没有亲戚往来,对他动手,总要安全些。 其三,李老坎只与王振海有过“嫌隙”——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李老坎出了事,追根究源,总有天会怀疑到王振海头上。一旦被警方盯上,那王振海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更何况,李老坎本身就得了癌症,反正活不久,不如借他利用利用。 对李老坎动手的地方离他的烧烤店不远,那条路他再熟悉不过。哪儿有监控、哪儿的监控坏了,都一清二楚。那天晚上他躲在烧烤店里,一刀刀将李老坎碎尸,第二天在烧烤店门口做了场戏,完全没引起警方的怀疑。 剩下的碎肉他带走了,用了两天的工夫,将它们卤了味。然后叫店里的员工守在胡四儿的必经之路上,他知道,爱贪小便宜的胡四儿一定会买。 与此同时,他将小孩的照片寄给阿云,告诉她小孩还活着,与照片一起寄过去的还有王振海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他的目的很简单,不管是吃人肉,还是让王振海与阿云相互误会,都是为了恶心他、报复他。王振海早该死了,要不是他仁慈,一直给王振海构思“剧本”,他早该死了。 李老坎死后第二天,他作为“证人”到渝中分局做过笔录,因为案情重大,前前后后来了不止一次。每一次来,他都在观察这里的人,多少有了印象。 所以高冈和金丝儿卧底进来时,因为没见过,他并不知道那是警察,放松了警惕。至于小章,也是运气好,孙晖来的时候他不在。后面几天又蹲守在交通茶馆隔壁,更是没机会打照面。 他倒没想躲一辈子,计划再周密,他也只有一个脑子,抵不过那么多经验老道的警察。只是没想到,他们破案速度竟那样快,这让他有些挫败。 他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高冈问他:“你给叶湑发的邮件是怎么回事?” 孙晖笑了,靠在椅子上,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她啊......她跟我没关系,”他无意识地玩着手指,“这些年我关注过好些案子,过程中我会去分析凶手的杀人动机。” “为什么关注?是学习,还是寻求快感?”刘楚江问。 孙晖摇摇头:“是为了心安。他们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杀人,那我也可以。” 他不怕法律制裁,他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报复,仅此而已。 “这些年关注最多的,是叶湑那个案件,这个有意思。为什么呢?她父母八年前被人杀了,凶手杀人时,她是唯一的目击者。啧,你听听,多残忍啊。”他一边讲,一边感慨,“我到网上查了好多相关信息,还去翻了当年论坛的帖子。这个案子破得太顺利了,偏偏证据确凿,没有任何不对。我就不信这个邪,凶手肯定另有其人。” 尽头 他顿了顿,带着一点讥讽嘲笑的语气,继续说:“你们可以不信,这是我的直觉。说到底,我们是一类人。”都是被深渊凝望的人。 “所以你就写了两封邮件,吸引她的注意,然后骗她你才是凶手?”高冈按住笔帽又放开,盯着他眼睛问。 “两封邮件?”孙晖观察着高冈的表情,几秒后低下头,掩住面上的情绪:“是,都是我发的。” “头抬起来,看着我。” 孙晖笑了一笑,只好照做:“信不信是她的事,至于能不能找出凶手,各凭本事呗!你看她现在,自己一个人查到王振海那里去,还几乎毫发无伤,我反正看好她。” “她一个人?”高冈冷笑,“没有你暗中引导,她会找到你们头上么。” 孙晖耸耸肩,确实在最关键的环节上,是他暗示阿云把地址给叶湑,不过:“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换个人,未必能比得过她。” 嗬!瞧瞧这“师傅”说得,那叫一个顺口啊!换个人,脸未必大得过他。 “能说的都说了,再怎么问,也没有了。” 到最后居然是个乌龙,叶湑心里面有些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无论如何,这案子与她没有关系了。 阿云蹲在药铺柜台后面,柜箱里都是杂物,旁边放着一只箱子。她把收拾好的物品整整齐齐放进箱子,准备离开。 柜台上搁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站在阳光底下,脸上笑容灿烂。阿云的心一软,轻轻用手抚摸照片。照片翻过来,背后还有一行字,上面要她把王振海的地址和电话给一个人。 那个人叫叶湑。若她来了,就给;若没来,就算了。 她正出神,店铺里的光线忽然一黯,她抬起头来,门口站了两个人,逆着光,看不清模样。 “要看病得等一等,老神医还没来......”她正说着,被一道怯生生的声音打断。 “妈妈。”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他有些害羞,声音很小。 阿云慢慢站起身,眼圈一红,泪水在眼里打转。 胡四儿看了看小男孩,又看了看阿云,笑了:“总算是找着你妈了,小子,这十多年,我算是对得起你。以后跟妈好好的,胡叔叔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要离开。 阿云走到小孩面前,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他忽然转身,冲胡四儿喊:“胡叔叔!你去哪里啊?” 胡四儿笑着答他:“去找警察叔叔玩,他们肯定有好多事要问我呢。” “你不带我吗?我也想去!”小孩往前走了两步。 “小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胡四儿呵斥他,“你胡叔叔去叙旧,是要抽烟、喝酒的,你去干什么!” 小孩瑟缩着肩膀,却没往后退:“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胡叔叔有自己的事,以前老是照顾你,我累了,走了,就不回来啦。你跟着你妈,好好听话,别惹她生气。” 小孩呆愣愣地点头,目送着胡叔叔离开,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 胡叔叔的背影渐行渐远,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小孩立马扯出一个笑容,嘴咧到最大,露出一排大白牙。 他看见胡叔叔抬起手,在脸上擦了擦。 他笑容又淡下来。 胡四儿停了一会,接着继续往前,这一次,再没回头。 小孩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胡四儿假装没听见身后的哭声,闷头往前。想起当年他摇着铁皮船,在江面上一晃一晃。 那是个晴朗日子,天空泛着玉色,江水也泛着玉色。四周只有一层层的、轻柔的水声,他抬头望向高架桥,阳光明晃晃的,晒得他睁不开眼。 然后就是一声巨响。江水砰的炸开,连带着他的小船左右四晃。稳住船后,他关掉电动机,以免发出响声,引得上面人注意。 他换了船桨,借着视线盲区,躲在高架桥阴影里,往公交车坠江的地方一点点挪过去。 划到一半,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小黑点,在水面上起起伏伏。胡四儿定睛一看,似乎是个男人,肩膀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他划着船过去,男人原已显出疲态,看到小船的瞬间,眼睛一亮,脸上尽是激动。他把肩上的婴孩托到胡四儿面前,然后两手按着船舷,准备爬上去。 胡四儿拿起船桨,对准男人的手狠狠砸下去。 男人再度沉入水中,没过顶,胡四儿拼了命按住他的头,生生将他憋死在了江里。 十多年来,他一直记得这幅场景。每次看到小孩,脑海中总会浮现水里挣扎的那个男人,还有他死时候的那道目光。 在生命的尽头,那个男人,把最后的目光留给了他的孩子。 那是一种平和的恳求,以及对孩子的祝愿,最美好的祝愿。就是这道目光,让他知道,这男人终究与王振海是不同的,不怪阿云挂念了他一辈子,可偏只有王振海不懂。 他被这道目光注视了十四年,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现在,他可以坦然面对了。 案子破了,小章第一次参与大案,来不及高兴就又要忙碌起来,他们还要处理王振海留下的那摊破事儿。 孙晖犯下的两起命案,王振海当年制造的事故,还有这些年他做的坏事,都需要处置。所幸,这几个案子人证物证都有,那些姑娘也都被救回来了。 尤其是王振海身边的胡四儿,跟他最久,对王振海做过的事门儿清,给警方收集证据带来极大的便利。 王振海手底下那帮为虎作伥的人,一个也别想逃。 刘楚江蹲在一边不说话,想事儿的时候,他总爱蹲着,帮助他集中精力。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不明白,心头不踏实。 “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谁?”高冈问。 “李老坎,还记得李老坎遇害当天的事吗?” 高冈点点头,说:“跟北枝江交代后事,遇害前不久在江边上徘徊,抽完烟才回去。” “不错。我是觉得,他知道些什么。”刘楚江眉头皱在一起,像打了个死结:“不行,还得再审。”他猛地起身,大步往后头走。 不等他走到门口,一个年轻警官迎上来,挡住他:“刘队,孙晖自杀了......” 自杀?刘楚江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大喊:“愣着干嘛,叫救护车啊!” 年轻警官到底年轻,支支吾吾地说:“......已经没得救了。和王振海死的时候吃的是同一种毒,一直藏着,没被发现。审讯前和着刘队您带进去的零食,一并吃下去的,毒性发作并不快。” 刘楚江狠狠踹向凳子,金属腿儿倒地的声响回荡在整个空间里。 浅水龙 高冈买了最早的车回去。局里接到个大案子,要他去办。时间紧迫,需要立刻启程。 走的时候,原想和叶湑道个别,去敲门,却没人应。也不知是离开重庆了,还是到哪儿去了。 他从电梯下来,正好碰上志朋几个提着行李,在前台办理退房手续。志朋兴致很高,一个劲冲高冈挥手,一边挥一边说着有缘再见。 高冈轻笑着摇了摇头。见面就算了,就他这工作性质,一见面准没好事。 “走了。”他招手。 码头附近的老城区已经收到了通知,两个月后正式拆迁。这边的居民越来越少,就连瘸子,也开始考虑搬家的事。 老泉抓着一把齐膝高的小扫帚,弯着腰仔细清理角落里的灰。小棚子里只他一人,瞧着实在冷清了些。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遮挡了部分光线,老泉抬头看一眼,笑道:“来了?” 叶湑点点头,上午时候老泉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有要紧事要告诉她。 老泉站起身,捞起水缸里的软管子放水洗手。然后他从兜里摸出五百块钱,递还给叶湑:“我跟瘸子说了,他非不要,要我一定把钱还给你。”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叶湑笑了笑,伸手接过。 正准备走,被老泉叫住:“瘸子一直在找你。” 叶湑回头看他。 老泉一笑,将扫出来的细灰用撮箕装好,倒进旁边的水泥塑料桶。他用力敲着桶边,不留一点残余:“去看看吧,好像是有要紧事儿。” 来都来了,反正也不耽误。叶湑收好钱,转头朝瘸子租住的小破楼走去。 小破楼与上次见到的时候不一样了。门口堆放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如今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起了黑腻子的墙根,光秃秃的,全无遮挡。 里面也一样,光线直直照进屋里,小破楼一下子亮堂起来。 她放慢脚步,在门口稍稍一顿,喊了一声,立马有人迎出来。 “终于等到你咯!”瘸子有些激动。 他今天换了一身新衣服。说新,只是质料新;样式还是老样式,上世纪□□十年代流行的风格,大小还不合身。但他这样穿着,并不显得违和。 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与这里仅一街之隔,不论是人还是建筑,都像是两个世界。 瘸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布包,像厚厚一板砖。 叶湑对这布包并不陌生,在磁器口码头的茶馆里,北枝江曾拿给她看过。那是李老坎这些年的存款,要留给瘸子的。 “昨天来了个女的,身上全是纹身,说这是李老坎给我的。我还说呢,之前在屋头到处找,没找到,搞火是在那个女的那里......”他不住翻着嘴皮子,唾沫星四处飞溅,“你看这,我一张没动,全都给你。” 说着,他把布包紧紧一裹,塞到叶湑手里。 “你老汉儿死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你还在,才说要把钱留给我。这下安逸,他的钱让你收着,最合适不过了。” 叶湑张张嘴,刚想推辞,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只问他:“这是要搬走了吗?” “要搬走,老坎出了事,我闺女女婿都晓得。刚开始是劝我,我没听。我闺女怀着孕,马上就要生了,你说我不得多赚点儿钱给我外孙呐?她生气了,我女婿就亲自来接我回去,生害怕把她气坏了。”瘸子有些神气。 叶湑跟着他笑。 “你别看我一天赚不了几个钱,我那闺女每个月都给我打几百块。我是念着家里有了小的,开销大,这些钱我都没动过,一直存在身上。” 叶湑听明白了,想来这才是他让老泉还她钱的原因。他虽然穷,却也有原则,该不受的不受。 “我闺女小时候没那个条件,上了几年学,就出外面打工去了。现在她有了孩子,是一定要好好读书的,只要读得起,砸锅卖铁也让他读。”他语气笃定。 从瘸子家离开,沿石梯子原路折返,路过老泉的小馆子,已经空荡荡不见人影。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带不走的就搁在这儿。锅炉瓢盆在角落摞成一摞,五彩塑料纺织布折得整整齐齐,盖在上面防尘。 叶湑驻足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李锦没和高冈一起走,她打算留在重庆,不回去了。 恰好附近有家火锅店在招服务生,赚的钱虽然不多,但总归是件正经事。苦是苦了点,但比起她爸,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现在还住在青旅,刚在老城附近租了个单间,便宜,离火锅店也近。过两天就搬进去。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她去开门,抬头便见叶湑,手里还拿着一布包。布褪色了,边角磨得发白,她看向叶湑,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这是你爸这十多年的积蓄。”她说。 李锦愣了几秒,才伸手接过。叶湑一走,她关上门,把布包放到床上,打开来一张张地数。 突然,手机振动了两下,是银行发来的交易提醒,有人给她转了笔账。 这是提前发工资了?不该吧,老板哪有那么好心!她点开短信,看到数字的那一刻,心跳忽然加快。 她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又猛掐一把脸。有些吃痛,她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金额 200000.00 人民币” 整整二十万。也不知是谁给她转的,该不会是转错了吧?想到这里,她竟有些难过。活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这时候,手机里又进来一条短信——“你的父亲留给你的,请收下。” 发信人是个陌生账号,李锦回拨过去,电话那头却显示是空号。她挂断电话,从包里翻出银行卡,又看了看布包里的零钞,愣愣地坐在床上出神。 从朝天门码头那边离开,叶湑重新回到磁器口公口——想了想,走前还是和他们道个别吧。 不像上回那样井然有序,今天的公口极为忙碌,三五个人凑成一团,低声交流。地上堆满各样文件手稿,叶湑绕道走过,尽量不踩上去。 “这是干什么呢?” 北枝江似乎没料到她会来,匆忙让人给她泡了杯茶:“还不是王振海害的,打着袍哥名头,毁我百年清誉。他倒好,两腿一蹬走了,给老子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叶湑奇了:“我只听说什么学校啊、药堂啊会把清誉这种挂在嘴上,倒从没想过一个江湖帮派也喜欢。” “别的公口怎样我不知道,我们磁器口公口,它就是有口皆碑的好公口,若不然哪能留到现在。” 说到这里,北枝江冷笑:“好在王振海让他手下人都纹了睁眼关公,方便我清算。除了已经在蹲监狱的,那些漏网之鱼,我来一个一个找他们算账......”她看一眼叶湑,“你怎么想着要过来了?” 叶湑回她:“来和你们道个别,我要回去了。” 北枝江点点头:“这案子结束,是该回去了,不过我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直觉。你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北枝江拿出纸笔递给叶湑,“总之一切小心,重庆这边有什么情况,我会帮你留意。” 叶湑接过纸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那就谢谢你了。” 回到了房间,叶湑开始收拾东西。返程票定在晚上,正好与高冈错开。这个人,走也不打声招呼,亏他们还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从市中心到车站,路有些堵,坐车磨蹭了一个半小时。好在她提前出发,赶在发车前上了火车。找到床铺,她放下行李。与来时不同,这回没戴假发没贴纹身,干干净净的,是最真实的模样。 刚一坐下,手机里来了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未知,是匿名。 叶湑小朋友, 好久不见! 猜猜看,杀你父母的凶手在哪儿呢? 可不在黄土下面呀。 列车即将关闭车门,还没上车的乘客卯足了劲儿,拼命地跑,争抢着要上去。 只有一人,抄着手,慢悠悠走在月台上。 这人胡子拉碴,穿着随意。身边没有行李,戴着耳机,手上打着拍子,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手上夹着的车票,正跟随耳朵里的旋律轻轻晃动。 就这似乎还不够,他小声地哼,声音拖得老长。 哼的是西皮慢板: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只剩他一人了,乘务员站在门口催,那人仍是不紧不慢地步过去,并把车票递给她检查。乘务员低头核对,乘客姓泉,泉水的泉。车次车厢都没错,她后退一步,让那人上了车。 车门关闭,列车缓慢启动。 那位姓泉的乘客小小地“哎”了一声,乘务员跟在后面,抬头看过去。只见那人摇了下头,然后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嗐,我哪儿是‘浅水龙’啊。” . 【第一卷】完 ※※※※※※※※※※※※※※※※※※※※ 下章进入卷二,缓两天,周四更 胡同 从重庆回来已经两个月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晚上总要做噩梦。 当年父母遇害的场景一遍遍地在梦中上演,早上醒来,枕头经常是湿的,到最后,她干脆不睡枕头了,就是脖子累一点,也不碍事。 叶湑抓起头发,使劲地揪。阵阵的笑声、闹声从墙外飘进来,是隔壁胡同里的小孩,在她家门口捏泥巴。 那门口有个大瓷缸,里面装了泥,黄红紫黑褐,各色都有,土质很好。 上大学那会因为专业的缘故,常四处跑做调研。借着这个机会,得空的时候想起来,就带点儿当地的土回来,放门口存着。 一点一点的,居然还让她给装满了。 小孩子就很喜欢她的五色土,好玩。 叶湑挪到窗边,起开锁闩,手一推,探了个头出去:“诶,这玩意儿有那么好玩吗?”太阳明晃晃的,她笑得也明晃晃的。 牛牛原还在和家栋商量,是捏个小人儿,还是捏只老虎,冷不丁被叶湑这么一喊,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嗖一下站起来,两只手缩在胸前,涨红了脸:“你、你,你怎么在家啊?” 叶湑在胡同开了家二手书店,吃住都在这里。她在屋里的时候,牛牛是不敢带同学来玩的。 每次路过这边,屋里要是有人,他就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去,食指和拇指扣成圈,偷偷地拈一点儿再放下。 若是门窗紧闭,他就飞跑回家,打电话叫家栋来捏泥。家栋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几分钟就能走到。 叶湑是知道的,只是从没放在心上,就一盆土,也不是多值钱的玩意儿。 听了小孩的话,她把手抬起来,压在窗沿上,笑道:“怪了,我怎么就不能在家了?” “今天是周一呀!” 叶湑的二手书店和别的不一样,每周一是书店的休息日。除此之外,书店并没有固定的开放时间,一切都取决于老板的心情,似乎并不在意赚钱的事。 “姐姐你好奇怪呀,居然还有周一不上班的,大人周一都要上班。”在牛牛眼里,这似乎是专属于大人的标签,周一不上班的大人,就算不上真正的大人。 叶湑从床头捞了两瓶刚买的牛奶,伸手递给俩小孩,一人一瓶:“还说我呢,那你们俩怎么不去上学啊?” 家栋可算逮到机会了,他抢着说:“学校今天放假,说是......噢,说是因为好多人感冒了,座位都空着,校长怕我们也生病,就说要给全校放假。” 牛牛悄悄拉扯家栋的衣服,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冲叶湑道:“姐姐,我们不知道你在家,我们这就回。” 妈说不要打扰别人,他现在不仅玩了人家的泥巴,还吵了人家睡觉,要是让妈知道了,非生气不可。 他说完话,带着家栋飞跑开去,一忽会就没了影。 叶湑从床上下来,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往门口走。出门前顺手从墙根处抄起一根扫帚,等出了门,将瓷缸四周洒落的泥土一点点清理干净。 今年的夏天早早的来了,胡同口的潘奶奶又摆出了酸梅汤,还是往年的价格,味道也没有不同。 白天的时候,她就在门口枣树底下置一张藤椅,一边卖,一边晒太阳。 要不去买棵果树苗吧,最好可以长高点的那种,像潘奶奶的枣树一样。这样,夏天就可以遮荫,以后要有小孩子们来,也不至于太晒。 她收好扫帚,想了想,转身回去换衣服。反正没事,现在就可以去。 花鸟市场分外热闹,各类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里面还混杂着京味儿的话,都是上了一定岁数的人,年轻人不多。 叶湑一眼看中了歪歪扭扭的石榴树。石榴好,花好看,结的果子也漂亮。最重要的是,不会长成梧桐树那种顶大的样子,寓意也好。 她付了钱,扛起小树就走,树梢上的叶子焉了吧唧,在她肩头一晃一晃的。晃出花鸟市场,晃过好几个路口,一路上引来许多目光,终于在最后一转身,拐进了胡同。 她停了下来,猛然回头,身后就是路口,车辆行人来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奇了怪,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叶湑摇摇头,继续往家走。 到了门口,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手铲,又在院子里接盆水,卷起袖子就要开干。种花种草的事她没干过,全凭感觉瞎捣鼓。是死是活,就看它自己的了。 高冈沿着瓦灰的墙根一路走,走到胡同拐角处。他凝视着某一处墙面,久久没动弹。 墙上贴了零零散散几张小广告,小广告的下面被人涂了鸦。 一个奇怪的形状——圆圆的人头,眼睛微微眯着,眼尾上翘,嘴巴微张,像个睡得正酣甜的婴儿;嘴角两边横插了一个梭形图案,尾部分出两道叉,如同蛇信子。 这些天接连发生了三起失踪案,都是七八岁大的小孩,放学回家路上不见的。 最近的那一起就发生在上周五。也不是绑架案,几个小孩陆续失踪以后,没人联系他们父母要赎金。 但难就难在这里,如果是绑架那还好,至少孩子是暂时安全的,只要孩子没有生命危险,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可现在,距离第一个孩子失踪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半点消息也无。 黄金72小时里,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依旧没找到线索。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三个小孩,三条回家的路,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沿路的墙上总有一个奇怪的涂鸦。 他现在走的这条路,出现了第四个涂鸦。背后那人会不会又打算下手了?这回会是谁呢? 因着这个猜测,他们通知了附近学校,特殊时期最好作特殊处理,先放两天假,让家长们把孩子看好,别出来乱走。 正准备回去,眼风一扫,一条人影进入他的视野。那人扛着根细伶伶的石榴树,树枝儿在肩头晃动,挡住了她整个后脑勺。像长了一团绿云在头上,怪可爱的。 她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高冈反应很快,贴着墙,退到她的视线盲区里去了。 等她转回了头,高冈悄悄跟上去,一直到家门口,看她放下石榴树,抄起工具就开始掘土。 看着叶湑埋头种树的样子,高冈心中不免好笑。这敢情好,两个月不见,提前过上退休生活了。 站了一会,他准备离开,远远的一道声音传来,大喊着叶湑。因为是跑过来的,喊的时候有些喘,却也挡不住语气里的兴奋。 “来了来了!你这儿也有!” 有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个涂鸦,就拐角那的涂鸦,你们这儿居然也有!” 高冈抬头望去,是个短毛男人,个子不高,蔫了吧唧。 叶湑从土里探出头来,疑惑地望向千里眼:“那涂鸦不早就有了吗?”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 等的就是她露出这幅表情,给人答疑解惑他最擅长了。 千里眼高兴坏了,装腔作势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还没跟你说过,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儿。新的城市规划要推一批墙,要把道路拓宽,结果就是从二环到五环,一夜之间,好几个地方都发现了同一个涂鸦,圆脑袋,眯眼睛,嘴巴两边有像刀不是刀的奇怪图案。” “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座城市里有好多这样的涂鸦。” 正说着话,手机里翻出刚拍的照片,递给叶湑看:“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看久了居然还有些可爱。” 叶湑只扫了一眼,埋头继续松土,这有什么好看的。 “诶你别啊......”千里眼急了,“你听我说完,这涂鸦是不奇怪,知道最近城里发生了三起失踪案吗?三个小孩儿失踪,回家路上都有这涂鸦!” 叶湑手一顿,问他:“小孩儿多大了?” “七八岁,三个都是。” 跟牛牛一样年纪。 “这么说,是又找着下手的对象了?” “也不一定,据我所知,有涂鸦的地方不止三处。粗略估计,至少是两位数,十字打头。” 居然还有这一层。 高冈靠在墙上,大脑飞速运转,如果真如这人所说,有十几处涂鸦,那它与失踪案便没有了必然的联系。 这就意味着,线索可能又断了;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也变相算一个好消息。 若它与孩子的失踪当真有关,那这图案或许就带着一种仪式色彩,换句话说,可能和某种宗教相关。 这是队里分析出来的情况之一,也是他们最怕的一种,一旦确定与宗教有关,对于三个孩子的情况,就要做最坏的打算。 他看了看千里眼,不简单啊,了解到的东西比警方还多。 千里眼说得口渴,就要进屋,叶湑拦着不让:“进屋干什么,客人在外面呢。” 客人?他不就是客人吗? 叶湑用手肘虚虚碰了碰千里眼,示意他站开,而后面朝胡同拐角的地方喊:“来都来了,不进来喝点水吗?” 千里眼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个男人从拐角后出来,眼底尽是笑意,略显无奈。虽被人抓包,脸上丝毫不见尴尬。 亲切得像旧友重逢。 “有解暑的吗?有些热。”高冈笑着抖了抖领口,凉风灌进去,又从袖口出来。 “有。”叶湑爽快地答,“胡同口潘奶奶在卖酸梅汁,自己去买,顺便照顾一下老人家生意。” ※※※※※※※※※※※※※※※※※※※※ 我回来啦 宙斯 “来来来,坐。”千里眼接过高冈手里的酸梅汁,招呼他进屋坐下,“想知道什么,尽管告诉哥,这四九城的事,就没有哥不知道的。” 高冈透过窗户打量着这个胡同小院,叶湑还在院子里种石榴树,身后的门挂着白色绣花帘,已经有些发旧;门上有一块匾额,墨书“故纸堆”三个字,墨迹斑驳,看上去有些年头。 进了门,便是满屋的藏书,都不算太新,看起来虽是灰扑扑的,可实际上却都干干净净,没沾惹上灰尘。 “我还以为她开书店,只是随便打发打发日子。”高冈说。 “这你就错啦,”千里眼拿叶湑的茶壶泡茶,“就这些书,可都是她的命根子。” 高冈点点头,看得出来,爱书的人才会这样用心打理。 “你还不知道吧,这些书都是她妈留下来的,早些年她家里开二手书店,也是在胡同......后来出了些意外,书店没开下去,只剩下这几万本书。等到她毕业了,才又重新在胡同租下这院子,专做卖书的生意。” 高冈接过千里眼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说:“但我看叶湑这样子,不像能赚到钱。”光是要打理这些藏书,就得废不少工夫。 “嘿,您甭担心。她大学毕业那年,自家胡同那地儿被占,人给她补了三套房!小富婆呢!”千里眼伸出三根手指头,使劲地晃。 年纪轻轻,腰缠万贯。不错。 正说着,叶湑从屋外进来,刚打理完,脸上、手上都沾了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小富婆从门后扯过毛巾,揩干净手,搬一把梯子,把前一晚用过的书放到最高一层的书架上去。 千里眼啧了声,转过头来和高冈继续说话:“目察秋毫之末,耳听八方之音,听过吗?” 高冈放下茶杯。 千里眼低调地打了个响指:“说的就是我,外号‘千里眼’。鄙人姓闫,道上都叫我一声‘闫哥’,我看你和小富婆关系不错,咱就不整那虚的,叫我千里眼就行。” “道上?”高冈来了兴趣。 “你听他瞎吹,”那边的小富婆忍不住拆台,“他是嘴皮子厉害,天天去打听这打听那儿,就是闲的。” 千里眼登时来了气,看不起他可以,不能看不起他这十多年混来的本事。 他一拍大腿,从包里取出电脑,指着高冈说:“我看你刚站在拐角那个地方,又对哥说的东西感兴趣,是不是想问涂鸦那事儿?你随便问,哥知无不言!” 叶湑笑了笑,从梯子上爬下来,拉了条毯子,到院子里晒太阳去了。 “你知道多少?” 千里眼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答:“该知道的都知道,什么时候画的、怎么画的、以及......谁画的,我都知道。” 他睁开眼,爆出一道摄人的光亮。十指在键盘上飞快运作,翻出一个本地论坛网页,他把屏幕调转过来,展示给高冈看。 “这是十年前的帖子,这涂鸦最早出现的时间。” 帖子的标题是“我发现了三个神秘符号”。主楼放了三张照片,分别是不同的地点,但都有同一个图案——圆脑袋,嘴上有三角纹。 和这些天看到的图案不完全一样,十年前的细节不多,只寥寥几笔,远不如高冈看到的那个生动。 跟帖的人没几个,楼主只放了三张图,别的什么话也没说,瞧着无趣,又没内容,便没引起人注意。 “十年前只有三个,大概画了四年,少说也有十多个,但从六年前开始,就再没新的了。这四年画工一直在进步,你看到的那几个,还有小富婆这边出现的,应该都是最后一年画的。” “这个图案有什么含义?” 千里眼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有个在这附近摊煎饼的兄弟,有回收工,正好叫他碰见了涂鸦的人。” 那是六年前的冬至,寒风凌冽,刮在脸上刺刺的疼。路上已没多少人,老杨准备早些收摊,回家歇息,吃顿饺子再睡个好觉。 刚收好食材,远远的走来个人,黑夜中看不清脸,怀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像是条狗。 待到走近了,老杨忍不住吸一口气。乖乖,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老杨他外国人见多了,来他这儿买煎饼的老外也不少。可长成这样儿的,他还真没见过。 是个男人,留了半长的头发,全梳在脑后。眼睛干净得不像话,跟块水绿宝石似的,好像有水波流转,到了眼底还泛着一抹蓝。 额角一绺卷发垂下来,搭在眉骨上。他好像不怕冷,穿着薄薄的浅绿衬衣,露出修长的脖子,像是刚从秀场上下来的模特。 明明是冬至,看着他却像是看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 “还有煎饼吗?”他开口,是流利的普通话。 老杨一愣,忙翻出食材,点头说“有”。他用余光瞥着面前的男人,看他低头瞧着怀里的小狗。那是条小金毛,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老杨手上的煎饼。 “刚买的小狗呐?”老杨把鸡蛋打碎,蛋液铺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嗯,算是吧。”男人答,“能把灯打开吗?有些黑。” 煎饼铺上挂着两个小灯泡,老杨只开了一个,听了男人这话,便将另一个也打开。借着灯光,他看到小金毛额头上有一点红。 “你这小狗是不是受伤啦?它额头流血了。” “没事,它天生的。”男人说。 老杨点点头,把甜面酱抹上去,再撒上葱花,裹了肠,卷折起来,包在纸袋里递给男人。一递一接,老杨碰到男人的手指,触感粘腻,有点凉。 他低头一瞧,发现男人修长白皙的指头上有黑色的不明液体。 老杨惊讶地叫了一声。 “是油漆,”男人解释,“我在前面拐角的地方画了个涂鸦,有兴趣你可以去看看。” 老杨像是被吓到了,半天没出声。 男人冲老杨笑笑,从兜里掏出一瓶二锅头,放在煎饼摊上:“天冷了,喝点酒暖身子。”他抱起小金毛,带着煎饼离开。 老杨凝视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来。 他抄起那瓶二锅头,揣在怀里急急往前跑了几步,跑到胡同拐角的地方,那里画着一个圆脑袋,眼睛微闭,两嘴旁边有梭形纹样,尾端分叉,像蛇吐信子。又似小孩,神态安详,睡得酣甜。 千里眼的故事讲完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没一处不奇怪的。冬至的晚上,穿单薄衬衣的外国男人,刚出生的小狗,黑色的油漆。还有煎饼、二锅头...... 正思索着,窗外传来叶湑的笑音:“宙斯!” 思路被打断,高冈扭头往外看。 叶湑蹲在小石榴树前,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只大金毛,一身的毛油光水亮,威风凛凛。这狗最近常来胡同玩,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养得这么好。 狗的名字在屁股上。两瓣屁股蛋,一瓣是“宙”,一瓣是“斯”,用刀剃的,这狗大概很喜欢自己的名字,逢人便撅起屁股,非逼着人家看。 叶湑觉得,狗主人估计也是个有病的。 千里眼把脑袋凑过来看热闹:“什么宙斯啊,我怎么没见过宙斯啊,小富婆去哪儿勾搭来的啊?”说着又往前凑了凑,高冈忽然伸手,按住千里眼胸口,把他往后逼。 “故事的主人公,来了。” “什么主人公?”千里眼忽的瞪大了眼睛,“我他妈?我靠!这么巧?” 他双腿一哆嗦,快速跑到院子里去,待站稳,定睛一瞧,大金毛额头上赫然有一撮红毛,范围很小,不细看不容易发现。 大金毛对于这种“崇拜”的眼神习以为常,它慢悠悠走到叶湑的大瓷缸前,就这么个破烂烂的小胡同院子,愣是被它走成了秀场红毯。 宙斯前爪搭上瓷缸,探头去嗅,而后眼睛一眯,在瓷缸旁边坐下。它定定地看着千里眼和高冈,慢慢勾起一边的嘴角,最后把头一歪。 嚣张得不得了! 千里眼见这狗有灵性,回屋里拿了袋牛肉干,喂给它吃:“小东西你主人呢?” 宙斯并不理会千里眼,它跳到瓷缸上,两腿搭在口沿,单爪刨土,最后从瓷缸里叼出一只小布袋,将泥土抖干净后,郑重地放在叶湑面前。 叶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零食,甚至还有几件小衣服。 “这都是你藏的?”叶湑问。怪不得它最近常来,原是把家当藏这儿了。 宙斯哼哼唧唧回了一声,都是它的。 是的,它离家出走了,主人最近打算给它改名字,还是个土名字,这它受不了。但主人完全不在乎它的想法,一意孤行。它无奈出此下策,以示惩戒。一定要让主人知道,它们狗界也是有尊严的! 千里眼被它逗乐了:“你这些衣服好看,也就只有这么好看的衣服,才配得上这么帅气的你。你主人是不懂得珍惜。” 宙斯瞬间竖起耳朵。 “他在哪儿?我替你教训他。” 宙斯坐直身子,眼神一凛:这位义士,大恩不言谢。 高冈在小布袋里面扒拉,尤其那些衣服,做工精致,还镶嵌各种玉石珠宝,价值不菲。他翻开衣领,里边缝了卡片大小的方布条,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串电话。 他拿出手机拨过去,电话很快接通,那头的人没发声,高冈思索了几秒,终于还是决定用普通话:“您好。” “铁牛在你那儿?”声音有些哑,但很好听。 高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宙斯,看来就离家出走这件事儿上,这狗还是个惯犯,一通电话就能猜到和它有关。 他说:“是在我这儿,浮梁胡同23号。” “算了,我和它缘分已尽。”电话随即被挂断。 ※※※※※※※※※※※※※※※※※※※※ 卡文了,正好又停电。有理由不码字了嘿 美第奇 十分钟后,院子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 半长的金发梳在脑后,额角一绺卷毛,眉眼淡漠深邃,唇薄微红,如同一尊行走的米开朗基罗雕像。 然而在他脖子以下,却都是公园里遛弯老大爷的打扮——大裤衩,白背心,人字拖鞋,露出两条毛腿,手上还拿了一瓶二锅头。 一开口,便是标准的普通话:“浮梁胡同23号?” 院子里,宙斯在同叶湑玩闹,忽然听见男人声音,浑身一激灵。它原地打了个滚,撅起屁股,把眼睛埋进爪子里。 叶湑好笑地骂了句:“小怂包。” 男人进了门,弯腰捡起地上的小衣服,抖掉灰尘,自我介绍道:“洛伦佐·美第奇,我的名字。来到这里是为了......”他看一眼宙斯,狗子掉转头,拿屁股对着他。 男人继续说:“和铁牛再续前缘。” “洛伦佐·美第奇?是我理解的那个美第奇吗?”千里眼有些吃惊。 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影响了整个文艺复兴运动的伟大家族,佛罗伦萨的统治者,这个在十八世纪已经消失的存在,居然还能让他碰见? “旁支,勉强算有点关系。”男人蹲在地上,打开二锅头,在青石地砖上磕了两下,宙斯抬起头看他。 男人笑了笑,将酒一股脑倒在缀满玉石珠宝的小衣服上,又从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机,眼带挑衅地看着宙斯。 宙斯当场炸毛,喉咙里呜咽,原地蹦跳起来。 “不过,我现在不用这名字。你们可以叫我——马奥运。” 马奥运扯过宙斯的后脖子,威胁它:“都跟你说过了,入乡随俗入乡随俗,我要给你改名字,你是接受不接受?接受这衣服就留着,不接受就只能烧了。” 宙斯又呜了一声,乖乖蹲在一边。 “铁牛不懂事,多有麻烦,还请见谅。”马奥运站起来,把宙斯的衣服搭在臂弯,透明的酒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见他要走,高冈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刚在胡同拐角拍的照片,放到马奥运面前:“这个涂鸦,是你画的?” 马奥运原已走出几步,看到这张图,脚尖一转回了来,他咧着嘴笑:“可算有人问到我了。”听他的语气,好像就盼着周围人都知道他的事。 千里眼一见有戏,忙招呼他:“渴了吧?进屋说进屋说。” 马奥运在沙发上坐下,他环顾四周,屋里沿墙都是书架,旧书码得整齐,书皮多有磨损褪色。屁股下的沙发绷了层绿皮,桌上千里眼泡的茶还冒着热气,从朱红窗棂往外,恰是叶湑刚种下的小石榴树。 “这件事......说来可就话长了。”他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瓶二锅头,打开盖,刚想喝又停下,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珠子看向叶湑:“你们这儿有蒜吗?” “蒜?”不等她回答,宙斯屁颠颠循着味儿奔出门,到院子另一边的厨房叼来两瓣大蒜,流着哈喇子放在马奥运面前。 “小叛徒,比在自己家还熟。”马奥运一边怼它,一边剥开外衣,就着生蒜喝起酒来。 “我和这涂鸦的缘分,还要从北京奥运说起。我是在08年第一次到的中国,那年我十八,来看赛马。” 他打翻茶杯,用手蘸着水在桌面上作画,很快画出与涂鸦一样的内容。 “人面鱼纹——圆脑袋,嘴上是鱼纹。这是你们中国远古时候的一种神秘图案,很多人不知道,08年的奥运福娃,原型就是这小家伙。” 千里眼歪了头看——别说,还真挺像。 “回意大利后,我总想着08年那个夏天,所以没过两年,我又来了。这回是来读大学的,念中文,念了四年。遍布京城的这些涂鸦就是那四年画的。” 高冈一直靠在窗边,低头不说话。 千里眼说话比较直接:“你们美第奇家不是收藏古董的吗,会允许你做四处涂鸦的事?” “你既然知道美第奇家族,就也该知道‘豪华者’洛伦佐。”马奥运打了个嗝,蒜味混了酒味,熏得千里眼想骂人。 他知道个屁,他顶多听说过美第奇。 “美第奇家族黄金时代的统治者——纵情享受、及时行乐是他的座右铭。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中文老师教的。” “那你现在怎么不画了?”千里眼捏着鼻子,脸色发青。 “我成熟了嘛,谁年轻时候没叛逆过?”马奥运继续说,“大学毕业后,我还是不想回国,正好家里面给我送来铁牛,我就带着它四处游山玩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没再继续搞涂鸦。” 叶湑听了一会,问:“你喜欢这个图案?” 马奥运点头:“算是吧,和奥运有关,又充满神秘,很符合我洛伦佐·美第奇的气质。” 千里眼继续听他说话,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这就说完啦?” “完了。” “就这些?” “就这些,”马奥运奇了,“不然你还想听什么?” 一直沉默的高冈从窗户边走过来,在手机上开了几个网页,都是三个孩子相继失踪的报道,他把手机递到马奥运面前:“这三个孩子失踪的地方,都有你以前画的涂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奥运的神情一下子变了,白酒和大蒜被扔在一边。手在裤缝上擦了擦,伸出来,在触摸屏上划动,指尖略有停顿。 翻看完三篇报道,马奥运嘴唇开始发干,急忙倒了杯茶润嗓:“我可能......知道背后的人是什么意思。” 千里眼拉过凳子,不知不觉间靠近了些。 这回马奥运换了个语气:“我刚刚没有说,这图案原本用的地方,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是不太吉祥的。都知道古时候的小孩容易夭折吧?那是中国的......我想想......大概是新石器时代,小孩子早夭后,大人就用一个大瓮,上扣一只彩陶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棺材,小孩的棺材,里面装夭折小孩的尸骨。” 马奥运一直在观察高冈和叶湑。瞧着年龄都还年轻,应该是其中一个小孩的父母吧?难怪看着心情不大好,尤其孩子父亲,周身气场低沉得叫人害怕。他兀自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他继续讲:“我们把这种棺材叫作——瓮棺葬,至于这人面鱼纹,就是画在彩陶盆上的装饰。你要去博物馆看,有些彩陶盆底部有个小圆孔,这是供小孩灵魂出入的通道,好叫他们与家人团聚。” 千里眼听得心里发毛。 “如果,我是说如果,案发地的选择真是有意而为,那么对这几个小孩子,就要做最坏的打算。那个......我知道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你们节哀。”马奥运看向叶湑高冈,眼底有说不出的同情。 千里眼长叹一口气,起身走到高冈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弟,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孩子养那么大不容易,说丢就丢,还凶多吉少。咱不能沉浸在过去对不对,你放心,哥门路多,一定帮你揪出凶手,不收钱!” “千里眼兄说得对,回头我画个地图,早些年涂鸦的具体位置我都还记得,到时候交给警方,万一对方还要继续作案,正好可以来个瓮中捉鳖。至于你们啊,听我句痛快话,趁着年轻再生一个,这话听起来是无情了些,但还是有点道理的对不对?”马奥运又拿起蒜瓣,准备剥来下酒。 高冈侧开脸,正好撞上叶湑的视线,短暂的视线交汇后,他低头,翻出自己的证件放到桌上:“多谢,至于你们的好意,我先替家属收下了。” 马奥运放下手里的酒蒜,尴尬一笑,做了个抱拳的手势:“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有劳了。” 离开浮梁胡同23号,高冈开车回到队里。 千里眼挖到的涂鸦有十几处,马奥运添了几笔补全,高冈把这些地方在地图上标出来,让人重点监视。 他不在队里的这段时间,第三个孩子被绑走的监控画面找到了。镜头没拍到脸,作案人把自己裹得严实,只有他带着孩子开车出城的画面。再往后,便没了踪迹。 所幸拍下了车牌号,高冈立刻着人去查,出来的结果并不乐观。车在半途被弃,孤零零停在农田里;作案人出城以后,换了交通方式,周围也找不出别的线索,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技术部封锁现场,收集车内指纹进行比对,三个孩子的是对上了,可却始终找不到第四个指纹。 以现在的技术水平,不可能找不到一点痕迹,作案人怎么做到的? “这种要监控没监控,要线索没线索的时候,要是有武侠小说里的百晓生、包打听就好了,问什么都知道。”一个年轻警员在旁边感叹了句。 百晓生、包打听......高冈心头一动,他还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再一次回到浮梁胡同23号,叶湑正打理着新收来的旧书。 今天是正常营业的日子,店里面稀稀拉拉有几个客人,蹲在书架边淘书。高冈掀起门帘,把外面的风带了进来,叶湑从书堆里抬起头,额前的头发垂落,脸上出了层薄汗,两颊泛着微红。 她眼睛亮亮的:“哎,稀客啊?” 高冈点头嗯了声,走进书店,随意拿起书架上一本旧书:“是,才两天不见的稀客。” 叶湑忍着笑瞥了眼他手上的书,夸赞他好眼光:“是《未央歌》,以前西南联大学生写的小说,现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是吗?”高冈挑眉,他看了眼价格签,打开手机,扫码付款:“那现在归我了。” “来找我不只是为了买本书吧,你大忙人一个,这回又是工作上的事吗?”叶湑起身给他倒水,招呼他到沙发上坐。 高冈翻开刚买下的书,粗略看了眼,然后说:“我来是想问问千里眼的事。” 叶湑把玻璃杯推到高冈面前:“怎么不直接找他?” “直接找他?怕是会给我提些莫名其妙的条件,不过我想他应该不敢坑你,我就不一定了。” 叶湑笑起来:“难说。千里眼这人别听他说得好听,杀熟这种事他最没有心理负担的。”要不是周一那天她损了一下千里眼,说不准要找高冈要些好处,才肯告诉他涂鸦的事。 高冈合上书,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面。叶湑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一直往小臂上延伸;皮肤不太细腻,手心里隐约可见练出来的茧子。 若是被这样一双手握住...... 应该很有安全感,叶湑想。 机车 “说起千里眼,就你了解到的,他的眼线网有多大?打个比方,我在一块农田里发现嫌疑人踪迹,千里眼他,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些目击者?”高冈试探着问。 叶湑思索了一会:“这个说不准,对他有用或者他感兴趣的,他的网就大;他要是不感兴趣,比如说你们警察破案的事,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上过心。所以你要想找他帮忙,可能没多少有用的信息。” “你误会了,”高冈笑了笑,“我要找的不是他。” 叶湑抬头看他。 他收起笑,直直盯着叶湑的眼睛,认真道:“我要找的是你。” 说千里眼不上心他们破案的事,他是不信的。这座城市那么大,千奇百怪的事不少,十有八九都是犯罪案件。甭管他惊天大案还是鸡毛蒜皮,都是警察要管的事。 千里眼他再能,能避得开这些事?顶多是绕开警方,尽量不过多干涉,免得引起他们注意罢了。 就说周一那天,他把证件亮出来,马奥运还好,还能继续和他打哈哈。千里眼就一句话都不说了,估摸着想早点离开吧。 这家伙,藏得够深。 叶湑倒是没想过这一招,她沉默不语。 “在重庆那会你提到你父母的事,我回来后查过卷宗,这案子人证物证齐全,凶手也供认不讳,按道理是不可能翻案的......” “我没想翻案。”叶湑打断他,“遇害的是生养我的父母,我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凶手她就在我面前吃人。” 她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是凶手与你父母无怨无仇,她供词里说是为了发泄压力,你信吗?你目睹现场的时候,你的父母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对吧?你其实并没看到凶手杀人。” 说着他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上面记录着一个女人的基本信息。 “这上面的信息,你应该在八年前就看过了,我再给你复盘一下:凶手叫齐小莉,五十岁,温泉馆员工。十多年前在儿子读初中的食堂上班,后来儿子毕业了,她就去福利院照顾小孩子,福利院关闭以后才去了温泉馆做事。生活是拮据了点,可这样一个人,突然变得这么凶残,仅仅一个发泄压力的理由,你要真没一点想法,就不会孤身一人去重庆。” “要是凶手另有其人,你们怎么办?承认这是一起冤案吗?证人、警察、法官,所有人都是共犯,对吗?” 高冈垂下眼:“是冤案就平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那八年前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察呢?他会怎样?” “办案的警察是我师父。”高冈的语气极其平淡,毫无充满巧合的喜悦。 叶湑抬眼看他,心底蓦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已经牺牲了,就在四年前。” 叶湑手一软,整个人晃了晃。她想起当年无助的时候,把那老刑警当作救命稻草,若不是他,她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早就崩溃了。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与我合作?”见她不说话,高冈追问:“不管凶手是谁,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你父母的案子,没有确凿证据前要翻案,难度不小,所以我只能以私人身份在工作之余进行调查,你同我合作会更方便些。” “要我怎么做?” “明天警队见。” 早上九点,日头已高。 高冈坐在门口台阶上,膝头趴了只猫。 这猫是附近的野猫,也是近来才有的,第一天来的时候,他想起当初在重庆看到的那只,在路旁的桃花树下,一人一猫,好看得不行。 他于是把这猫留下了,队里人都喜欢,办案累了的时候,看见这猫,也轻松一些。 几个同事在门口抽烟,熬了一宿,醒醒神,待会还要接着熬。高冈看过去,抱起猫晃了晃,眼神警告他们:“有猫呢,去一边。” 同事们笑了笑,齐齐走到门的另一头,继续抽。 高冈这几天也是没怎么睡觉,现在有些累,闭了眼休息一会。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且越来越大,似乎是朝着警局这边来的。 他动了动,眼睛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闭久了后,再睁开,触及的一切都是钢蓝色的。 一辆重型摩托从岔路过来,油门的声音越发清晰,隐约闻见机油的味道。 来人坐在摩托上,长发扎成一条辫子,穿着紧身牛仔裤;近到眼前时,她整个身体离开座位,脚踩离合,手往后拉,重心向后,人在车上轻微弹了两下。 机车就在高冈眼皮子底下翘起了头。 持续了好几秒,重重落在地上。风鼓起他的衣服,猎猎作响,空气中满是嚣张的味道。 几个同事站在一旁,忍不住感叹一句:“酷毙了。” 叶湑从车上跨步下来。摘下头盔夹在胳膊弯里,她抬头,一眼便瞧见门口的高冈。 “久等了吗?”她冲高冈扬了扬下巴。 “还行,不算太久,你的车?” 叶湑点头道:“只是出远门才骑,声音太大,容易扰民。” 高冈的几个同事虽不认识叶湑,但看她与高冈相熟,便多嘴玩笑几句:“今天不怕扰民了吗?” 叶湑笑:“不能吧,他今天要办案的话,应该不会在城里吧?难不成我猜错了?”他前一天不还说在别人的田里找到了作案车辆,这城里难不成还有这么大一块田啊。 高冈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道了句:“没猜错,我们现在就出发。” 话音一落,他把猫放到地上,走到重型机车面前,摸了摸车头:“川崎?不错,挺适合你。” “你会?” 高冈挑眉:“怎么着,看不起我?” “哪敢啊。”叶湑一边说着,一边从后座下面取出备用头盔,扔给高冈。 他接过戴上,跨上机车,眼神示意叶湑坐上来。 “咱今天就骑着车去办案。”他笑着说。 叶湑感慨万千:“从小到大除了我爸,还没别的男人载过我。” 高冈骑着车,风迎面灌进衣服里,四周都是风的声音,勉强能听清叶湑的话:“你爸以前也骑机车?” “不是。”叶湑知道骑车的人听不清别人说话,她努力放大声量:“我爸骑自行车的。” 高冈还是听不清,叶湑张了张嘴,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了:“算啦,以后再说吧。” 这句高冈听见了,他侧过头问她:“你这些年是不是憋太久了?” “啊?” 高冈笑起来,笑声混进风声里,再四散开去。他重复一遍:“我说,你是不是有些话憋心里太久了,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你说吧,我在听。” “不说了,耳朵信号不好。你听不见,我也听不见。”她这句话,倒隐隐有些撒娇的意味。 “你这样。”高冈轻叹,左手伸到后面,一把握住叶湑的手往前拉,好叫她环住自己的腰,他继续说:“把脸贴在我后背上,那样我能听见。” 叶湑迟疑了一下,慢慢向他靠拢,脸颊挨上他的后背,把那被风鼓起的衣服给压了下去,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伸出另一只手到高冈身前,抓住自己的手腕,将他紧紧抱住。 “我读书的时候,我爸骑自行车送我上下学。他一般起很早,到厨房给我妈准备早饭,然后把我从被窝里叫醒,蹬着自行车把我送去学校;真是特别早,天都还没亮呢。学校附近有个面馆,我们早上吃那个,我记得特清楚,隔壁桌每天都有四五个初中生,聚在一起抄作业。我爸老叫我别学他们。” “你大学在哪儿读的?”高冈插一句。 “a大,怎么了?” 没等来他的回应,她只好继续往下讲。 “放学也是我爸来接,那时候的夕阳特别美。我读小学那会是世纪之交,新世纪刚刚开始,我就记得我爸爱穿白色的上衣,都被染成了晚霞的颜色。我们家住胡同,我妈的旧书店离这儿很远,以前她一个人拉扯我舅舅长大,那时候是住在书店里的;后来有了我,就从书店搬出来了。书店到傍晚就会关门,她要赶回来给我们做晚饭。” 高冈嗯了一声,回应着她。 “你知道吗,她喜欢在小院的藤架下做饭,每次我和我爸骑着车从外面回来,就能看见她在晚霞中忙碌的身影。碎金一样的阳光撒在她身上,周身都是透明的......可他们都离开了,这几年我常怀疑这些记忆到底是真的,还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真的好羡慕我身边的人,当他们拼命往前冲的时候,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只要他们回头,永远会有一条退路。” 高冈控制不住,伸手握住她,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 “可我不行......我没有退路。” 她把头埋在高冈的后背上。后背传来一阵湿意,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说出来就好了。”高冈拍拍她的手,“快把眼泪擦一擦,我们到了。” 叶湑抬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子已经熟了,微风下泛着金光。麦田正中是一辆空车,周围拉上了警戒线,田垄边蹲了一排村民,远远在那儿看着热闹。 一个皮肤黢黑的大块头见到高冈,从现场下来:“冈爷。” 高冈点点头:“情况怎么样?” “还是没有进展,不过好消息是车里面没发现血迹。”他如实描述,眼光瞥见一旁的叶湑,一脸疑惑:“这位是?” “这是叶湑,帮我们提供线索的。” 他侧过身向叶湑介绍:“这我徒弟,叫他胖大海就行。那边拿着电脑做记录的是金丝儿,也是我徒弟,你在重庆见过。” 胖大海双眼一亮,敢情这姑娘就是重庆那个啊,她的事金丝儿都给他来来回回讲过好几遍了,百闻不如一见,真是不错。 “好了,说正事。这边的工作还有多久才完?” 胖大海回他:“快了,技术组的搜证工作已经收尾了,之后就把车拖回去。” “动作都利落点,现在是收麦子的时节,别耽误人家。” “那是绝对的。”胖大海一拍胸脯。 叶湑绕着田垄转了一圈,踢了一路的小石头,最后转到高冈面前:“我说,你们警方都找不到线索,我就一普通守法好市民,你真指望我能提供有用信息?” “你给千里眼打个电话试试?” 得,又要给他免半年房租。 叶湑当即给千里眼打过去,电话“嘟”一声接通:“千里眼,你现在马上给我去打听......”她捂住手机,问高冈:“这哪儿?” “邻省的李家村。” “去打听李家村一带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你不是号称北千里吗,这么简单一件事,应该没问题吧?” 她看了眼高冈,勾起嘴角,笑着拔高声音:“我告诉你啊,免房租就别想了,这回是给警方办事,你要敢坑我,你死定了。” 她还着重在“警方”两字上面强调了一下。 高冈无奈,他那点小心思又被她看穿了。 看她挂了电话,高冈叹气:“你这样,会把他吓跑的。” “不会,他还不敢不听我的。”叶湑收起手机,看着这蓝天白云和金黄麦田,心情突然大好。 电台 确实如叶湑所说,千里眼认认真真做了调查,没几天就给她打电话来,可结果却并不如人愿,他在电话里恨恨地说:“这回我是栽在你手里了!” “我砸你招牌啦?”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千里眼就来气:“我这么多年的招牌,还真就砸在你手里了!你问的那个李家村,我什么都没查到。” 他这回动用了各种手段,但李家村这一带着实偏僻,麦田一旁虽有通向城内的公路,可打那附近路过的,或是车辆,或是村民,都打听不到任何奇怪的信息。 偶有几条模糊的线索,追到一半,却突然断掉,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他问叶湑:“你查的这事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没有,只是帮人忙,怎么这样问?” 千里眼顿了顿,语气敷衍道:“没怎么,我就是奇怪警方找你做什么,别的倒不重要,我就是生气你知道吧,你想想我这口碑!口碑很重要的,现在我就有一种挫败感,你明白么?” 那还怪不好意思的,她开解千里眼:“我就说嘛,警察都找不到的线索,你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就找到了?看开点,不是大事。” 这算安慰?这是人说的话吗!千里眼一气之下挂了电话,还把她拉进黑名单:就在小黑屋先待两天吧你。 千里眼前脚挂断电话,高冈后脚就打进来。 叶湑看着来电显示,冷笑两下,来得正好!她按下接听键:“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听她语气惊慌,高冈紧张起来。 “李家村那边什么都没查到,而且,我还被千里眼拉黑了。”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高冈笑了一声:“你现在在浮梁胡同吗?” “你这话说的,浮梁胡同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儿?” “那你收拾一下,到门口来。” 嗬,听他的口气,这怕不是来她家了。叶湑稍稍整理了下,踩着拖鞋就出去了。到门口一看,果然如她所料,高冈靠在墙根下,手揣在兜里等她。 她探出头,往两边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我今天休假,你要没什么事,我带你出去逛逛。”他目光落到叶湑的脚上,皱起眉:“你把鞋子换掉。” “逛什么?逛街啊?不去不去。”说着她就要关门。 高冈直了身,从墙根下走来,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说:“你想逛街我还应付不来呢,我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前破不了案的时候,我常常在那里放空自己。” 嗯?放空自己?秘密基地? 叶湑似乎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她挪一挪步子,甩掉拖鞋,两脚一蹬,换上外出用的鞋子,跨出小院,再两手合门、上锁,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她撩了撩头发,示意高冈:“我好了,出发吧。” 高冈转身往外走,任叶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儿,她没忍住,问他:“我们......走着去?”他像是没听见,既没回头,也没回话。 没等来高冈的回应,叶湑讨了个没趣,只好给自己打圆场:“走路好啊,走路锻炼身体,倍儿棒!” 前面的人仍是毫无反应,叶湑眼神飘忽,思绪渐渐拉远,一会儿看看两旁的屋顶,一会儿瞅瞅墙角的杂草,路面散落着一些树叶,她一脚踢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高冈突然停下脚步,她差点撞上。只见他抬起手,往路口一指,叶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岔口那儿正停着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他转头看她:“坐车去。” 一骨碌爬上副座,她问高冈:“这你的车?” 高冈嗯了一声,确认她系好安全带后,踩下油门,启动车子。 叶湑像个好奇宝宝,摸一摸干净简单的内饰,又捋了捋车头挂的檀木色穗子:“你挺爱车的嘛,怎么不买辆帅点的?” “帅能当饭吃吗?”高冈笑她,“我这车是办案用的,蹲点、跟踪都需要它,别的不重要,低调抗造就行,太扎眼的,不合适。” “说得对,在我这儿帅是不能当饭吃的,别人难说。”叶湑觑他一眼,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 别人怎样她不清楚,反正长得帅的人,在她这更吃香。 帅不能当饭吃?狗屁哩! 怕被他看穿小心思,叶湑赶紧转移话题:“这边找千里眼帮忙,没找到线索,你那个案子怎么办?还能理出头绪吗?” 高冈余光瞥她一眼:“我那边还是有头绪的,找了个靠谱的同事查这事,你不用担心。” 车一路向西,一直开到一个天然水库前。这边常有人在湖边搞野炊,也有不少拍视频的,到了春夏季节,草坪上还有好些小孩子放风筝,好不热闹。 “这几年热闹了点,以前都没什么人,这个地方就我自己知道。” 高冈带着叶湑绕过草坪上的人群,来到湖边。湖水清澈见底,显出一种有层次的颜色来。他一指几步开外的大石头:“我就坐在那里,看着满溢的湖水,没人打扰的话,能看一天。” 叶湑问:“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主要是工作上的事,想受害者遭遇到的伤害,想作案人的动机,有时候也想想自己做警察的初心。” 叶湑的目光越过湖面,看到对面小山坡上的松树林,树林后长了一片白色野花,落在绿绒毯上,像熠熠的星光,点缀着深深浅浅的笼罩在光影里的山坡。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么?”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 他侧开脸,双目直视前方。明晃晃的太阳落在水面,变成了细碎的星星,星星的光倒映到他身上,点亮了他的鼻尖、来到他的眼底。他说:“四年前,我听过你的节目,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叶湑心念一动:“你说的是电台那个?” 高冈点头承认。 他不说她都要忘了,大学那会她家的胡同还没拆,不像现在还可以收收房租吃喝不愁。那几年学费、生活费都要自己挣,舅舅在国外潜心学术,自己都顾不上,更没法关心她的生活。 好在她什么都会一点,不耽误学业的前提下东搞西搞,赚了一笔小钱。大四时候,就有小半年在电台做主持人,听听陌生人的留言,与他们聊聊生活中的烦心事。 没来由的,叶湑觉得心脏的某一处在跳动。她的身体好像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变化,变得轻飘飘,似乎坠入云端,又像是被温暖的海水包围。既感觉耳畔都是呼啸的风,周身飞速闪过如丝的云朵,又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好像急切地需要游到海面,大口地呼吸。 高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时候,师父刚在一次任务中牺牲,凶手一直没找到。我从警好几年,破了那么多起案子,偏偏就破不了师父的。”那会儿是冬天,他就坐在这里,湖面结了冰,大晚上的,月光很亮,都能看到冰面下微微涌动的水流。 “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块料,当时心头莫名有团火,就躺在湖面上,周围太安静了,就想找个人说话,又不知该找谁,就在手机上随便打开一个电台,就听见你读信的声音。” 叶湑只记得,去电台做主持人是最让她放松的工作,每晚倾听来自陌生人的烦恼,对于她,也算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我当时说什么了?” 高冈摇头:“不记得了,只觉得这主持人声音好听。”他记不起内容,不记得那些陌生人说了什么,她又回复了什么,只是在那晚听到她的声音时,涌起的那种情绪,他一直留在心里,记到了现在。 当年的他躺在结冰的湖面,望着漆黑的天空,脸上忽然一阵凉意,落了几片雪花在他眼底,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就听见手机电台里的她说:“下雪了。” 她沉默许久,电台的声音在雪中沉寂了。高冈一骨碌翻身起来,抖落身上的雪屑,远处的山坡里传来清亮的鸟鸣,他看一眼,转身离开。 后面的半个月里,他成了她的忠实听众。 时近元旦,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好多听众来电感谢主持人半年的陪伴,温暖了他们一百多个日夜。 高冈只觉得,在她声音里藏着雪夜里的一场雪,落在阳光照不到的地上,整冬不化;但若是落在有温度的人身上,却又倏然消失了,热烈而又毫无保留。 就好像是,她的声音温暖着电台听众,而他们的故事也温暖着她。 “那么,凶手后来抓到了吗?”叶湑问了一句。 高冈没直接回答,从湖岸捡起一块鹅卵石,往水面掷去,石头在水面上连跳四下,最后沉入湖底。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互相交叠、相撞、消融。 “找到了,是个地下组织,暗网交易。”他拍掉手上的泥土,“有人买了他的命。” 再说下去,好像又不太合适,叶湑没有再问。 一道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口袋里的电话不停振动,高冈接起,听了一会,他脸色一变再变,急急往车上赶。路过叶湑时,冲她丢了个眼风,示意跟上。 两人赶到路边,弯腰钻进车子,拴好安全带,高冈一踩油门,车飞快驶出。叶湑注意到车是往郊外开的,却并非上回的李家村方向。 看他严肃成这样,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城外的考古工地出事了,需要总队的人过去。”他看着前后方路况,连超了好几辆车。估摸着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休假也要上赶着催他。 他神情认真:“抱歉,情况紧急,我现在没法送你回去,只能到那边再安排。” “我没事,你办案要紧。”叶湑回道,她一直盯着窗外,脸色微微发白。 车很快开到目的地,四周拉满了警戒线,这考古工地位置偏,隔了老大一段距离才见有村落,因而不像上回在李家村,附近没有闲杂人看热闹。 高冈让叶湑待在车里,一个人下了车,去到现场。胖大海远远瞧见了师父的身影,擦擦汗,心头的石头落了一半:可算是来了,他们经验不够,这案子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等师父走到面前,他才发现车没关,再一瞧,里面好像坐了个人。他指了指车:“那是......” “一个朋友。本来该我送她回去,没来得及。待会回城的时候,你让人捎上她。”说着脱了外套,换上队里的装备,绕过警戒线进去。 金丝儿抱着电脑快步过来。 “什么情况?” 金丝儿一推眼镜:“死者一共十三人,凶手用了刀、斧一类的凶器,几乎刀刀致命。其中有十一名死者是在队员宿舍遇害的,一个死在从宿舍到文物库房之间的路上,剩下最后一个,是在临时的文物库房。我们核查了最后这个死者的身份,是他们的考古队领队,叫孟冠礼,四十岁,还是个大学教授。” 高冈点点头,一路走到队员宿舍,不用走近,门口已然浸满了尚未干涸的血,屋内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现勘和法医在里面忙碌,高冈探头看了一眼,接过金丝儿递来的口罩,戴在脸上。 整整十三条生命,凶手何其凶残! “还有呢?”高冈又朝临时库房走去,中间路上还扑伏着一具尸体,有同事做了隔断,在收集现场证据检查尸体。 他们只得绕过警戒线,往库房走,那边除了是第一现场,还储藏有刚出土的文物,更得小心些。 金丝儿舌头上打了个结,他虽还跟着高冈破案,却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菜鸡,但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该如何描述,最后他只说:“库房那边有些不同,以我的能力,看不大懂......” “明白。”高冈来到库房门口,这才知道金丝儿说的“看不大懂”是什么意思。 库房里沿墙放了一排排的货架,上面摆满了刚出土的文物,都是些灰扑扑的瓶瓶罐罐,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看起来并没有珠宝玉石之类的值钱东西。 房间很大,有两进,摆满文物的货架在里间,外面辟出一个小空间,被考古队员当作进行清点工作的临时工作台。 死者孟冠礼屈身躺在进门处,后背、脖子、后脑勺都是被利器砍出来的伤口,血流了满地。奇怪的是,凶手在孟冠礼两臂之下垫了两条死鱼,法医检验时发现,孟冠礼口中还置有鱼尾。 有警员蹲在地上,按照血滴接触地面的角度进行连线,模拟出血液飞溅的轨迹,所有的轨迹最后集中于一点——是工作台。 负责警察指着这里,向高冈解释:“这里是血液喷溅点。” 所以死者是在工作台上工作,凶手从背后袭击,死后尸体被进行了二次摆放,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高冈扭头问金丝儿:“里面库房有检查吗?缺少什么没有?” 金丝儿抿一下嘴,摇了摇头:“文物登记册被凶手带走了,这货架上的瓶子罐子,长得都差不多,暂时分辨不出来。” “电脑呢?数据要是存在电脑......”他止住话头,视线落在房间另一边的电子设备上——全被凶手砸了个稀巴烂。 从库房里出来,胖大海在门口等他们,神情十分严肃:“冈爷,有新情况。” ※※※※※※※※※※※※※※※※※※※※ 今早上线,忽然收到编辑的短信,颤巍巍点开,竟是催更噩耗。于是坐立不安,抓耳挠骚,终于赶出一个肥肥肥肥肥章。 现在,我解脱了,我快乐了,我要把催更的消息拉黑了。 文物局 胖大海上前一步道:“第一个发现现场的,是给队上采买物资的。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来,他说这支考古队不止十三人。” “不止十三个?”金丝儿迅速打开电脑,补充记录。 “是,还有一个,是实习生。” 这时候,现场技术员从库房里出来,直直从他们面前跑过,刚跑出几米远,急忙刹车掉转头,回到高冈面前,说话还有些喘:“高队,刚做了指纹扫描,除了死者的指纹外,还有一个,来自一名年轻男子;远程系统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是个在读研究生,就是死者孟冠礼教书的那所学校。” “孟冠礼在哪儿教书?” “a大。” 叶湑独自个坐在高冈车里,百无聊赖,只好放平座椅,躺上面睡了半小时。叫醒她的是金丝儿,站在车窗外面,敲打着玻璃。 她抹了把脸,看一眼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金丝儿从车缝中伸手进来,替她摇下车窗,把盒饭递给她:“冈爷还在忙,他让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叶湑接过盒饭,向他道谢。拿到手放在膝盖上,看了看车内空间,觉得在他车里吃饭不太好,于是拉开车门,下了地,像其他警察一样,就蹲在路边解决午饭。 金丝儿见状,转身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份草莓蛋糕,一层奶油一层草莓,红红白白的,品相特别好。 这是他女朋友做的,听说他要出任务,一大早就起来,把前一天做的蛋糕全塞他手里,好叫他和同事们分着吃。 谁知叶湑一见到这蛋糕,迅速放下盒饭,跑到车子后面,捂着嘴干呕。 金丝儿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了,想要跟上去,却被叶湑叫住:“你别过来......也不是,你先放下手里的蛋糕,再过来。” 这蛋糕有什么问题吗?金丝儿虽不明白,也还是把蛋糕放到盒饭旁,往她那边走去。 叶湑脸色缓和了些,向他解释:“抱歉啊,我就是对这种红红白白的东西,有些后遗症,一看到就要吐。” 原来如此,金丝儿理解她,做警察这几年,他见过不少这种情况。都是以前遭遇了一些事,当时没什么异样,过后不久便有了征兆,比如对某种现象过于敏感,或者对类似的事有应激的反应。 只是不知道叶湑是碰见了什么事,让她变成这样,金丝儿倒也识趣,并不多问。 用过午饭,金丝儿继续去忙,叶湑虽不能靠近现场,但看了这么久,大概也知道,死了一整个考古队的成员。 这事太大了,遇害人数多不说,死的人也都不简单,更别提这还和别的部门扯上了关系。 叶湑有心帮忙,到底不是专业的,也就只能想想,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她实在无聊,挪到驾驶座上,高冈车钥匙没带走,她于是把车门关好,启动车,掉头沿来路慢悠悠开着。 透过窗玻璃,外面是长满野草的平原,绿一块黄一块的,实在没什么美感。她看离工地现场远了,停车下来,从小路过去,往长着草的地方走。 打开手机相机,对着前方随便拍了几张,拍完,收好手机回到车上。又在周边转了几圈,最后到村里小卖部买了几箱水,准备带回去给他们喝。 这帮家伙,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水也喝不上几口。 在等店主搬水的当儿,她随意聊了几句。这里的村民还不知道工地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虽说听到了风声,知道来了群警察,但也只以为是文物失窃一类的事儿,没往更严重的地步想。 闲谈中,她大致知道,这边的考古工地最早是村民发现的,那一片时不时能找到些碎陶片,掺了蚌壳碎或者云母,细看还闪着彩光。 村民们觉得这该不是普通的东西,于是上报给政府。等到考古队一来,一铲子下去,便又是发现了一个新的遗址。 村民们知道那考古工地是不会随便叫人进去的,以前也有人凑过热闹,结果却大失所望,就见到他们拿一把小铲子,挖出来的东西全是瓶啊罐啊、石头什么的,那正正方方的土坑里面啥也没有。渐渐的便少有人去,到现在,几乎不见他们好奇了。 叶湑载着一车的矿泉水回了现场,就放在警戒线外面,渴了自取。 胖大海告诉她,高冈打算让警队的人捎她回去,可大半天了,一个走的都没有。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头,胖大海见她会开车,想了想,干脆让她自己开冈爷的车回去得了。 他穿过警戒线,给高冈商量了下,后者略一沉吟,随后点点头:叶湑那边他倒是不担心,她要愿意走,把车开回去,到时候他再去找她拿车也行。 叶湑没有异议,她本也有这么个打算,只碍于这里不是她随便提要求的地方,不便开口,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回到了浮梁胡同,车进不去,只能停在路边。估计高冈第二天就会来取车,暂时停一晚上,应当没什么问题。 谁知一连三天,车主人不仅没来,而且电话都打不通。她无奈,再不来,再不来这车恐怕就要被交警拖走了。她只得开了车,直奔警队,打算把这车丢到他们停车场里去。 可真是赶上巧了,到了警队,恰好在门口碰上高冈。才三天不见,他已像变了个人,脸上难掩倦色,胡子拉碴的,看来是没休息好,难怪一直没来取车。 见到她来,高冈闭上眼活动两下眼珠,强打起精神,招呼她进来坐一会。与她简单聊了几句,本想再倒杯水,被她拒了:“行了,忙你的去吧,要喝水我自己来。” 她既然这样说,高冈也就不再管她,继续去处理考古队那桩案子。 在临时文物库房里发现的指纹,属于一个叫林颉知的考古研究生,也就是送物资的说的那个实习生,因为刚来没多久,所以队里资料上暂时还没有他。 这边刚对林颉知摸了底,那边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就出来了,孟冠礼大概于凌晨三点至四点这个时间段遇害,而剩下十二个人,则比孟冠礼晚了有半个小时。 凶手杀孟冠礼时,有听到动静的,起身往库房走,于是被凶手一并杀害——这是死在库房与宿舍之间的那个。 而剩下的十一人,大多是在睡梦中遇害的。根据现场的情况,偶有几个被同事遇害的声音吵醒,其间挣扎过也搏斗过,却敌不过有备而来的凶手。 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在分析凶手的动机,目前得到多数认可的说法是:凶手杀人应当不是出于私怨,他的目的可能是文物库房,虽无法肯定,但里面应当是少了一些重要的文物,凶手拿走登记册、破坏数字设备,就是为了不让警方知道他拿走的是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文物,要叫凶手如此忌惮呢? 有人问了句:“可是我搞不懂,凶手为何要把孟冠礼的尸体布置成那样,又为什么不对另外十二个人做同样的处理。” 高冈揉了揉眉心,手掌向上,冲金丝儿招了招:“我们是不懂,但有人会懂。” 金丝儿立刻把一只透明密封袋递过来,里面装了一只还带着血迹的手机。 “这是孟冠礼的手机,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人:就在他遇害前,凌晨两点半的时候,他还在与这个人联系。” “内容有什么?” “极其正常,都是孟冠礼与同事关于工作上的信息来往,主要是......学术问题。” 正说着,一阵敲门声打断他们的谈话,来人推门而入,在众人脸上扫视一遍,最后落在高冈身上:“高队,张局找。” 高冈冲他点头,对众人说了句:“你们继续,我一会回来。” 一路赶到市局,往里走到一间紧闭的办公室前,敲门进去:“张局。” 屋里的人手上拿着一只小紫砂壶,泡了茶,就嘴喝了一口。 见高冈进来,指了指一旁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这两天你辛苦了。”张局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一份文件,递给高冈,“只是恐怕,你还得再辛苦一段时间。” 高冈接过文件,迅速扫了一眼,落到最后的盖章处,那里印着有几个字:文物局。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起案件的重要性。这是文物局给我们发来的函件,死者都是业界人杰,领队更是著名的学者,这事在他们那个圈子造成了极大的轰动——当然,这案子里中有些蹊跷,为了不造成恐慌,也为了不形成无谓的压力,这事没有大肆报道,以免外界给你们带来不必要的干扰。” “张局有心了。” 他摆摆手:“文物局发函件来,不仅仅是要催促我们尽快破案,还有一点,案发现场的文物,他们想要立刻进行转移保护,但对我们来说,那里是第一现场,暂时还不能破坏。这个事,你怎么看?” 早在案发第一时间,文物局就要求转移文物,进行妥当处置,被他给拦下了。他们有派专员进行二十四小时看守,不必担心人为因素造成伤害,但现场勘察避免不了化学物品,文物又这么凭空暴露在没有保护的环境下,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文物局那帮老家伙,怕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高冈思索了一会:“既然他们关心这案子,从另一角度想,若我们破案需要他们帮助,是不是可以开一路绿灯?” 张局并不言语,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我想向他们借一个专家,协助我们进行库房清点,这个环节是目前破案的关键,倘若没法弄清楚凶手带走了什么、从哪儿带走的、怎样带走的,那么,进行文物转移势必会与我们的工作矛盾。” “可以,找他们要专家到市局来,这不是问题。” 高冈补充:“要能去现场的专家。” “嗯?听你的语气,是已经有了人选了?” 高冈点了点头:“我在孟冠礼手机里发现与他联系最多的一个人,名字叫陆清野,也是a大教授。” ※※※※※※※※※※※※※※※※※※※※ 敲锣打鼓给隔壁打广告,我们陆老师入股不亏,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啊! 陆清野 从张局办公室出来,回会议室收了个尾,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直奔a大。学界自然是希望那些文物越快保护越好,对于那群嗜文物如命的人,要是不加快动作,保不准要跟他拼起命来。 往门口走,发现叶湑居然还在,他稍稍有点诧异。 见高冈出来,叶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车钥匙:“这是要出去办案?” “去a大找一个人。” “你自己开车去吗?”叶湑看着他满脸倦容,有些不放心。 胖大海从后面跟上来:“我开我开,冈爷你几天没休息了,在车上睡一会吧。” 叶湑想了想,拉住胖大海:“让我去吧,你这不算正式办案,我可以跟过去的对吧?” 胖大海犹豫了会,看一眼高冈,他似乎也在考虑这事。 估计有戏,叶湑心念一动,趁热打铁补了一句:“我是a大毕业的,对里面熟,你要找人也方便。” “那敢情好!”胖大海抢过高冈手里的钥匙,塞给叶湑:“那就麻烦你了。” 上了车,高冈实在没忍住,靠着副座睡了过去。好在叶湑开车稳,也没颠簸,一路上睡得很好,快到a大时,不等叶湑叫他,自己先醒过来了。 她一边看着路况,一边用余光瞥他,这人恢复真快,才只睡了一个钟头,精气神就回来了。 “去a大找谁啊?” 高冈手撑着座椅,坐直身子:“陆清野,认识吗?” “他啊......”叶湑打着方向盘,在路口转弯,“他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好多学生抢着上他的课。听说前不久结婚了,真是奇迹,以前我们学校论坛里都说,他这种人,想象不出结婚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高冈来了兴趣。 “还能为什么?就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你让他下凡一次,稀不稀奇?”车开进a大,叶湑放慢了速度。 “这么夸张,看着也就跟我一样啊。” 叶湑随口问了句:“你见过他?” 高冈笑:“岂止,他婚礼我还去了。” “cao。”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个学生,一个急刹车,叶湑在路边停下:“怎么回事啊?” 高冈活动了下脖子,骨头咔咔作响:“也没怎么,从重庆回来后,我接了个案子,事关文物走私,就找了个正在服刑的走私贩了解情况,他和你们陆教授的新娘有点关系,所以婚礼当天我去围观了一下。” 叶湑重新启动车辆,不由得笑出声:“说了半天,连人家礼堂都没进去,喜酒也没喝上吧?” 高冈也笑:“我喝他的喜酒干嘛,要喝喝我自己的多好。” “得了吧,连女朋友都找不到,还妄想喝喜酒。说起来,新娘长得怎么样?”能把这a大一枝花收入囊中,那姑娘应该不赖。 “你放心,你们陆教授这朵鲜花,可没插在牛粪上。他家那位长得跟幅古画似的,不愧他教考古学。” 正说着,车开到一栋小楼前停下,朱棂灰瓦,彩画贴梁,阳光照着屋檐,梁枋上的金箔闪着微光。 “到了,下车。” 敲门进去,陆清野正伏案写东西,桌子上堆了山一样高的书籍资料,挡住了他大半视线。见到来人,先是一愣,这两位看着眼生,不知是做什么的。 既是门卫放进来的,那就应当不是来路不明的人,来者是客,他起身倒了两杯水,招呼他们到沙发上坐。 叶湑小小声地对高冈说:“托你的福,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除了他们考古专业的人,还少有来过陆清野办公室的,要知道她读书那会,光是拍到陆清野的照片,就能在校内论坛挂一天好嘛。 高冈直接亮出证件,不等开口,陆清野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你们调查的城外那起案子,需要我帮忙?” 高冈点头:“我在孟冠礼手机里发现,你与他凌晨还在联系,中途还打了个电话。” 陆清野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回他:“是有这事。” “那个点距离遇害的时间,应该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等。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陆清野心头一跳,异样?倒是有的,只是...... “我与他讨论的都是学术上的问题,他当时发掘了一些......与学界现有认知相矛盾的东西。” “方便和我详细说说吗?”高冈把手机的录音打开,放在桌上。 陆清野看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红点,笑了笑:“当然可以,但在此之前,你们需要先上一堂课。” “直接听,听不明白?” “很复杂,为了方便你们理解,听一听也无妨吧?”他抬手看一眼手表,“你们来得巧,我马上要去上课,你们可以跟我过去,旁听一节。” 叶湑猛扯高冈衣角:快答应!多少学生想听都听不了。 高冈无奈,带着她,起身跟陆清野出去,到了教学楼,与他前后脚进了教室,找两个空位坐下。 陆清野拿起粉笔,唰唰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中国地图轮廓,接着在地图上圈出六个区域:华北和东北一带、陕晋豫、山东半岛、两湖地区、长江下游的杭州湾以及华南的两广地区。 “在新石器考古里面,我们通常会把这片土地划分成这几块,六个区域,六种各具特色的文化。比较突出的......”他换了个颜色的粉笔,勾出陕晋豫和山东半岛:“是这两个,一个是彩陶文化,一个是黑陶文化。” 讲到这里,他眼神落到高冈叶湑这边,然后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陕晋豫:“这里是彩陶文化,我们平时说的——广义上的中原,就在这一带。” 打开教室投影,他翻找出一张图,图上是一只红色罐子,罐子上有紫黑色花纹,显出弧形三角状,并组合成花瓣的模样。 “这种彩陶纹饰比较典型,目前主要在陕西境内发现,又叫仰韶文化。偶有其他类似遗址发现,像甘肃、青海或者山西河南,也都是与陕西仰韶文化有着一定联系。” 他顿了两秒,接着讲下去:“但是像咱们这儿,应当是划在华北东北的文化体系里,按道理说,是不会出现这种纹饰的。” 在座的学生望着陆清野,满脸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要强调这个道理:这不该是常识么,北方的文化较之中原欠发达,同期出土的陶器火候低,胎质更加粗糙,不像陕西那边可以在器体上随意彩绘。 不管了,认真听课就是了,陆老师强调这个自有他的打算。 两节课连成一节,中途没有休息,结束今天的教学任务后,陆清野抱起书准备走,见有许多学生围上来,他推了推眼镜:“同学们抱歉,今天老师有些事要处理,有什么问题走邮件,得空都会回复。” 陆清野脚步很快,高冈和叶湑跟在他身旁,一路无话。 到了办公室,陆清野把门带上,对他们说:“孟冠礼告诉我,他在属于华北体系的考古工地里,发现了带有仰韶花瓣纹饰的陶器。” 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在邮箱里找到几张图片,打开给高冈看:“这是他拍的照片,遇害前不久新发掘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照片上是陶器的局部大图,上面的纹路墨迹瞧得一清二楚,也能看出黑纹之下,是发灰的红褐色陶胎。 陆清野捏着眉心,轻轻叹了口气:“跟他说多少次了,不要熬夜做研究,他偏不听。那工地又不是城里,光线没那么好,很容易看走眼......” 高冈心头一动:“这是......” 陆清野直视着高冈的眼睛肯定了他的猜测:“这是假的。” 他清扫干净桌面,放下电脑,撑在桌旁对高冈讲:“这个陶色比仰韶的彩绘陶灰一些,陶胎里还掺着云母,所以陶器是真的,但纹饰却是伪造的,不过这个功力比较高,几乎以假乱真。” 高冈松了松领口,看着屏幕,沉默不语。 同样是a大教授,来前他还查过资料——虽说陆清野做的是综合研究,从旧石器到宋元明都有涉及,但孟冠礼到底是专攻新石器考古的,没道理他陆清野看得出来的假花纹,孟冠礼看不出来吧。 想到最后,他抬眼看向陆清野。 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陆清野转了个身,走到窗边,拿起一沓文件,从里面翻出几张画稿来:“我有个学生,考上我的研究生之前,常常临摹那些花纹,画得一模一样。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我一眼就知道是他画的。” 高冈看向他手里的稿子,上头画满了陶器花纹,那些线条如同奔放的生命,肆意在纸上延伸。他接过来揣摩:“你学生是......” 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他叫林颉知。” 果然是这样。 “所以你最后给孟冠礼打的那通电话,就是告诉他伪造花纹的事?” “没错。” 嚯,这一波又一波的信息,听得叶湑脑袋发昏。不等她消化,就听见高冈说:“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你学生的指纹,他也是目前嫌疑最大的对象。不过,我们检查过文物库房,没有发现带有花瓣纹饰的陶器。” 说起库房,陆清野问他:“库房里的文物安置好了吗?” 高冈沉默,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叶湑暗叫不好,但又莫名有些看热闹的意思,她看向高冈:心虚了心虚了,他心虚了。 陆清野看明白了,瞧这个架势,估计是没有安置。 趁着陆清野还没出声,高冈抢了个先机,截掉他的话头:“凶手拿走了文物清点册,应该还带走了几件文物,转移库房会破坏现场,但只要知道凶手带走的是哪几件,我们就可以对剩下的文物立马进行保护。现在还差那么一点。” 他这段话才只说到一半,陆清野就开始收拾东西,等到他说完,立马催他:“你不早说,孟冠礼一直有跟我聊工地的情况,他那份文物册子的内容,都在我脑子里了。” 高冈和陆清野立刻动身离开,叶湑没跟过去。他们开车去工地办案,没她什么事,就不去凑热闹了。 自打毕业以后,还少有回来,今天正巧在,倒不如去看望一下以前的老师。想到这里,她便沿着湖往学校的另一头走。 到了老师的办公室,里头亮着光,叶湑敲门进去,只看到一个学生,老师的办公桌却空荡荡的。 “您好,您找杨教授吗?”那学生抬头问她,顺便还打了个哈欠,手指敲打着键盘,一直就没停过。 叶湑看着那学生,一脸同情:想当年,她在杨教授手底下做事,也是这样苦逼。她点点头:“杨教授他不在吗?” 那学生勉强打起精神,眼下青黑一片:“他今天出差,要后天才回来,您要有重要的事,可以直接打他电话,或者我也可以替您传达。” 本来也没事,就是想来看望一下恩师,既然不在,改天再来好了。 瓮棺葬 叶湑打原路返回,既没车又没带摩托,待会出了校门,只能坐地铁或者直接打个车回去。经过陆清野办公室时,她无意瞥了一眼,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门口站了个女人,长发乌黑,眉眼温和,眼眸里敛了一点光,好像湖面上的碎金。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手上提着一只保温盒饭,探头看向陆清野办公室的窗口。 叶湑耳朵尖,听见女人的呢喃:“人怎么不见了?手机都还在桌上呢......” 原本要往校门走的脚步折返回来,朝那边走去:毕竟人家一孕妇,出门在外不容易。 待走到那女人跟前,叶湑歪着头,看到了她正脸:嗯嗯,不错不错。陆教授这种温温柔柔的男人,就该配这么温温柔柔的女孩子才对嘛。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陆夫人?” 那女人愣了一下,耳朵一下子红了,对这称呼还有些不适应。但她既然知道自己,或许也知道陆清野在哪里,好在还不等她开口,叶湑就解了她的疑惑:“找陆教授呐?他协助警察办案去了。” “这样啊......” 见她神色犹豫,叶湑问她:“是来给陆教授送饭么?”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厨艺不好,平时都是他做饭,只是我马上要出差,下午就走,一时心血来潮,想着也给他做一次,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么不赶巧。 “这样,你把午饭给我,我知道他的目的地,可以替你送过去。” “不好吧,这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办案的警察是我朋友,我顺路。”这个高冈,明明说好要和她合作,结果老把她甩一边。 接过女人递来的保温盒饭,叶湑转身就要走,却被女人叫住:“他可能心情不太好,我不在他身边,请您一定替我督促他吃饭,他现在不像以前,不吃不喝也没事。” 叶湑有些吃惊,原来作息这么规律的陆教授,居然也会有不吃饭的坏习惯。不过这陆夫人说他心情不好,她倒是没明白,今天看他,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你别看他一切如常,这两天为着......”说到这,女人压低了声音,“为着他几个遭了不测的同事,晚上都没睡着。他就是习惯了离别,所以在外人面前,总把情绪都藏在心里,可实际上,他比谁都重情。” 离开a大,叶湑在门口站了有一会,等着千里眼把她的重型摩托骑过来。前几天他拉黑她的事,还没和他算账,他自己先来认错了,一口一声姐,叫得起劲。现在是对她有求必应,不敢忤逆。 叶湑将盒饭妥当收好,戴上头盔要走,就听见千里眼在一旁感慨:“了不得,这个姓高的,居然能把我们姐姐从霸王花变成温柔香,了不得,了不得。” “了你个头!一边去。”叶湑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姐姐就算口吐芬芳,依旧是那么的美丽,不要怕,我们姐姐要一直往前冲呀......” 开车去城外工地的路上,高冈给陆清野简单讲了下情况:“我们发现孟冠礼时,他的尸体被凶手特意摆放过,两条手臂下方各有一条死鱼,嘴里还塞了鱼尾......” 陆清野问:“他是弓着身子,侧躺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两湖地区的一种文化,再说大一点,川渝那边也有,是几千年前的一种随葬制度,很有特色,并不多见。” 高冈默了默,回他:“我们在孟冠礼和死鱼身上,发现了林颉知的指纹。” 陆清野沉默不语,晾了高冈老半天,过了一会才说:“他祖籍宜昌的,是这个文化分布最密集的地区之一。” 到了现场,高冈带陆清野进到库房,贴着墙根走。现场收拾过一遍,尸体被法医拉走了,地上只剩下浅浅的人形痕迹。 在货架前站定,高冈指着那堆文物说:“就是这些,都没动过。”都还保持着案发时的原样。 陆清野一排排看过去,仔细回忆孟冠礼与他说过的那些内容,他问高冈:“你们的人,数过有多少件么?” 高冈回他:“一共是一百七十二件完整器物,不包括碎陶片。” “那就是少了六件陶器。” “是什么样的?” 陆清野没回他话,找现场的警队同事要了便利贴,走到货架前,一会探头,一会弯腰,仔细辨认着这些陶器的摆放位置。 最后,他在六个地方贴上了便利贴,在场的人一瞧,便瞧出了门道。 这些陶器的摆放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存在着他们自己的一套方式:按照一定的规律,选择器形、用途、质地等等不同的标准,进行了有次序的安排。 还是那句话,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陆清野找人拿来纸笔,开始在纸上作画:“库房的排列推测出的结果,与我按照记忆排除出来的六件器物,刚好对应上了。”他动作十分熟练,很快画完,纸上出现三只盆和三只大口罐。 “三只盆,以及三只罐子,其中有一只陶盆,被林颉知画了花瓣纹饰。” 高冈看着纸上的盆罐,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他眉头皱成一团,心情不爽,只好接着问陆清野:“这几个器物有多大?” “不小,凶手专挑大的拿,应该是这库房里面最大的了。” “你觉得,他拿这个干什么用?” 陆清野看他:“听说过瓮棺葬没有?” 瓮棺葬! 高冈脑袋嗡的一下,待冷静下来,对陆清野说:“是有人面鱼纹那个?” 陆清野愣了几秒,想不到这位高警官有两下子:“不错,这也是仰韶文化的纹饰,常见的用在瓮棺葬上面。” 思路一打通,总算把两个案件联系起来了。是了,城里那三起小学生失踪案,与这里的三组瓮棺一一对应,如果凶手是林颉知,那就是说,绑走小孩的也很可能是他。 想到这里,高冈心头泛起一阵凉意,凶手对着考古队都是如此凶残,那三个小孩怕是也凶多吉少。 机车一个甩尾,停在在警戒线外,守在一旁的民警挥开尘土,探头一看:来人是个女的,长腿一伸,正从机车上下来。 “高冈人呢?”机车主人开口。 “在里面,你是?” 叶湑把后座包拍得咚咚响,拍完又是一惊,别下手太重,把里面的饭拍坏了吧。她赶忙打开后座包,扒拉一会,确定没问题,才放心下来:“我送外卖的。” “你把外卖放这儿吧,高队一时半会出不来,里头有正经事。” 叶湑一想,这哪儿能啊,她不得趁着这个机会,找个借口留下来?于是语气一软,笑眯了眼说:“不不,这是受人所托,就送这一单,他们在里面办案,我在外头等就是。” 她骑上车,往外挪了几米,和警戒线隔了有一段距离,然后坐到车上玩手机。无聊翻出手机相册,一张张清理。她翻到几天前,在这边随手拍的照片,扫了一眼——没什么留的必要。 正要删,手一顿,转而两指放大。照片的下半部分全是野草,黄一片绿一片,其中有一块却有些奇怪,与周围显出不一样的颜色来,那后面看着,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叶湑把饭交给民警,让他给里面的陆清野留着。而后骑了车,往上回拍照的地方赶去,幸好不远,没几分钟就到了。 她从车上下来,循着记忆找到上回站的方向,打开手机,对照着图片,锁定了她要找的位置。这边的草势比别的地方要高,要是藏了什么东西,比别处更不易发现。 扒拉开半人高的杂草,叶湑探身一瞧,什么也没有。难道说看错了?她再一次放大照片:没有错啊,她拍照那天这后面确实有东西,就这三天里面,有人把它拿走了。 她蹲下身,地面上几个圆形的浅凹槽清晰可见,印证了她的猜测。 不远处传来一阵杂声,是附近村的小孩,放了学在这边玩耍。 叶湑撑着膝盖起来,正打算回去,余光里出现一抹白色,就在离凹槽印不远的草丛后面。她拂开泥土,将那抹白色捡起来——是一只本子,里面画满了线条流畅的黑色纹样。 有人面鱼纹,也有仰韶花瓣。 高冈和陆清野从现场出来,一旁的警察立马把保温桶递过去:“刚才有个人,要我把这个给您。” 陆清野接过,认出来是自家的保温桶,问了一句:“那人呢?走了吗?” 对方点点头,往外边一指:“刚骑车走了,可能还要回来的吧。”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要确认这位陆教授吃完了饭,才算完成任务。 骑车走的?陆清野放下心来,既然骑了车,那就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打开保温桶,香气四散,充斥鼻端。高冈的肚子叫了两声,时间刚刚好,相当合时宜。 陆清野取出空碗,给高冈盛了饭,夹了一半的菜给他:“一起吃吧,夫人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他既这么说,高冈也不客气,接过来,埋头就吃。刚扒了两口,筷子就顿在空中,嘴里咀嚼的动作也停了。 他看了看陆清野,咽下去吧,太难为自己;吐出来吧,又好像很伤人心。 陆清野早料到他有这反应,对他说:“吃不下别勉强,我太太的手艺,一般人都受不了。”说完他自己慢慢地吃,就这么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高冈张着嘴,禁不住感慨了一句:“服......” “今天这回已经很好了,难得有一个好卖相。” 正说着,叶湑骑着车回到这边,看到陆清野吃完了饭,这才稍微放心。见到她来,高冈问:“你不吃饭的?” 叶湑连连摇头,哪儿能啊,她可是饿谁都不会饿着自己:“路上买了快餐,也给你们带了点,也不多,我这车空间有限。”她从车上取下几只塑料袋,先前一直挂着,饭菜都有些凉了。 她递了一只给高冈:“吃吗?” 他看了看手里的饭,又看看叶湑,最后说:“我吃陆夫人的吧,你买的那些,就给我同事。” 快餐分出去,叶湑坐在自己车上,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解决午餐。吃饭期间,她一直看着远处的陆清野:他一个人,站在探方边上,衣角被风吹起,那背影瞧着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心里面还是在意的吧,不管是他那可能杀了人的学生,还是他遇害的同事。 她起身拍了拍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朝陆清野的方向走去。到了他面前,把本子展示给他看:“找到一样东西,我想你可能会认识。” 陆清野接来翻了几页,心念一动:“是我学生的。” “在附近的空地上发现的,之前好像藏了什么,看起来像是瓶瓶罐罐一类的东西......” ※※※※※※※※※※※※※※※※※※※※ 提前更啦~ 大家觉得是中午12点更新好,还是下午六点好? 特情三里屯 这片空地现在拉上了警戒线,地面上几个浅凹印,被确认是几只不见的陶器留下的圈足痕迹。 “这么说,凶手带着这些罐子,因为一个人行动不便,所以暂时放在这里,等到后面再找机会回来拿?”胖大海在一边推测,原本他人在警队,做死者社会关系的梳理工作,金丝儿给打了个电话,跟他说这边有进展,他于是动身赶来,这才刚到没多久。 高冈没接话,只转头问金丝儿:“给考古队采购物资的人,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来了,并且问过了话。” “问出什么了吗?” 金丝儿点头,翻出记录给高冈看:“他每天都来送物资,有时候一天不止来一趟,他说队里的实习生——哦,就是林颉知,每天都在工地帮忙,没出去过。所以绑走三个孩子的,应该不是林颉知,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是林颉知?”高冈重复一句。 “可以确定不是他,这边交通不便,唯一的公交是附近村的班车,每天来回一趟,早上进城,晚上回村。那班车是实名制,只要坐过车,就会有记录,这村子虽小,但各方面都还算规范。另一方面,考古队来回有包车,一般是有重要的发现,才会动用包车,我查过,上一次用包车是一个月前,那时候失踪案还没发生。” 胖大海插嘴道:“有没有可能,他自己叫了别的车离开?” 金丝儿摇头:“考古队员如果是出于个人原因要离开,他们会坐采购员的车。这个我也问了送物资的,他说也没有。” 高冈摸着眉骨,细细思索。出现这种情况,要么,那三个孩子的失踪与考古队这边的凶手没有任何关系,那瓮棺葬也只是巧合;要么,这两起案件确实是有关,但作案的人,不止一个,保不准还是一个团伙。 只是以林颉知那单纯如白纸的社会关系,能跟谁合伙作案呢?这从源头上就讲不通。 高冈示意金丝儿:“你继续说。” “还有就是......”金丝儿正要说话,忽然留意到一旁的陆清野:他站在警戒线外面,身前是一个探方。 高冈顺着金丝儿的视线看去,见陆清野屈膝蹲下,伸出两根修长细腻的手指,摸了摸隔梁的土壤。 “还有就是那边的探方,我们找到了考古队的分工计划,其中的三号探方——就是现在陆教授面前的那个,这个是孟冠礼和林颉知负责发掘的。不出意外,林颉知应该就是在这里,偷拿到陶器进行花纹伪造,然后将陶器埋回去,再由孟冠礼亲手挖出。” 高冈紧紧盯着陆清野的背影,良久,他走过去,冷不丁问了句:“林颉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清野身子一动,回头望高冈。 “他啊......要我说实话么?” 高冈直视着他的双眼。 见他这么看着自己,陆清野笑了笑,表情淡下去:“他是个好孩子,平时喜欢开玩笑,是大家的活宝。虽说性子活泼,但是做学问时又很能静下心,他文章做得极好,这一批学生里,我最看好他。 “他这个孩子,很懂事,也很孝顺,家里条件不太好,平时吃低保的。还有个体弱多病的母亲,生他的时候不容易,落了病根,身体就一直不大行。假期他去打工挣钱,补贴完学费、生活费,多余的钱就给母亲买些礼物。后来我知道了,就跟他说这样不行,去打工不如去实习,实习也有工资,还能学些新东西。” “实习这点钱,不够吧。” 陆清野无奈一笑,被高冈当场拆穿,只好说了实话:“他来这边是我介绍的,我和老孟关系好,就让老孟把给实习生的钱从给他的课题基金里面划给我,再由我转给学生。所以,给他的工资里面,我自己私下垫了些,他应该......也知道。” 他看懂了林颉知的眼神,攒着一股劲儿,想要做出点名堂。 现场取证员收集了空地附近的鞋印,排除附近村民在这一带留下的脚印干扰,进行了对比和筛选。用了一天,结果出来了,有些出乎意料:有两个人。 脚形瘦一点、痕迹浅一点的,是林颉知;而另外一个,在泥地里留下的痕迹更深,也更大。 他们把扫描图像传回队里,将第二个脚印与在李家村麦田里发现的进行比对,结果完全重合,确实是同一人。 从鞋印分析推测,这人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之间,体重七八十公斤,体型壮硕,与监控中拍到的身形差不多能对上。看来嫌犯在对几个孩子下手时,除了用长衣长裤遮挡,几乎没对自己体型做伪装。 这样看来,林颉知同别人合伙作案的这一推测,就目前的情况看,已然是占了上风了。 这还是多亏了叶湑,若不是她心血来潮四处闲逛,没准儿就找不着这些关键证据,这案子也得卡在那,理不出头绪了。 高冈拍了拍叶湑的肩膀:“不错,比我徒弟还能耐。” 叶湑一听就来气,现在才发现她的好,会不会太晚了? “我问你个问题啊,像我这样不属于警队,但又给你们提供情报的,在你们警队叫什么?” 高冈默了几秒:“特情。” 可以,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你这人,说要我帮忙,做你特情。好嘛,知道我不是专业的,以为我好欺负,给我糊弄过去。你也别觉得我不懂你们规矩,那特情不说是好多年前才有的,就算现在有,那也该给我报酬吧。” 高冈一摸口袋,刚才有同事给了他一只橘子,一直揣兜里,没吃。摸出来递给叶湑:“先吃个橘子。” “那我工资呢?”叶湑手插裤兜,下巴一抬,她就不吃这套! 高冈没法子,只好说:“你都在城里有三套房了,还问我一小警察搜刮油水,你这样不觉得良心过不去么?” 说得在理,但良心这种东西她是没有的。 “可拉倒吧高队长,就你,还小警察呢?” 高冈眉毛一挑:“可不就是?我给你数数啊,我上头,有两个总队队长、副队,再上头还有市局领导......我呢,只是一个中队长,哪比得了你日进斗金,坐拥千万资产......” 去他的!说起劲了他还! 叶湑一把接过橘子,就坐到路边,狠狠撕下橘子皮用力一掷:“记得啊,欠我工资啊。” 陆清野指认出被窃文物以后,警队这边总算能给文物局一个交代。 和他们交涉好了以后,那边立马着人过来工作,要将库房里的东西运回研究所,另外这里的考古工作不能停,文物局临时组织了一个新的科研队伍过来接手,顺道把陆清野也算了进去。 看到考古工地这边,不管是文物局还是警队的工作都井然有序,高冈把剩下的工作安排妥当后,撇下现场的同事,独自回城。 车开到三里屯,已是华灯初上,把车停好,下了车,径直去到酒吧街。三里屯这一带酒吧扎堆儿,入夜灯一亮,里外都热闹。 高冈加快脚步,将三里屯的喧闹甩在身后。他走到酒吧街尽头,那边是一堵灰墙,在周围光影迷离的霓虹灯衬托下,更显灰暗。一扇半人高的门就隐在这灰墙之下,仅有一米宽,不细看,没人能发现。 他上前推开,弯身一闪而进。 这里是一家秘密酒吧,老板叫滑头,生得白白胖胖,笑起来像尊弥勒佛。滑头与高冈相识多年,是他真正的特情。 这一带的酒吧街鱼龙混杂,又处在热门旅游景点附近,常有慕名而来的人,喝一杯就走。所以这些酒吧大多数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常有纠纷,且有许多凑热闹的游客和各样的外籍人员,有些事警方不便出面,又没那么多精力时时盯着,有个特情在这儿也方便。 见高冈来了,滑头从吧台另一头走过来,顺手从酒柜后面拿起一只玻璃酒杯,笑眯眯放到他面前:“今天喝什么?” “oldfashioned,不加冰。”他脱下外套,搭在膝头。 滑头愣了一下,神色微微变化:“少见的你点这个,今天又有事了?” 高冈侧靠在吧台上,倒了一杯柠檬水喝,一双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柠檬水在舌尖上绕了半圈,顺势滑入喉咙,他问:“有这酒吗?” 滑头听他语气严肃,点点头说有,从吧台后取出威士忌,快速给他调了一杯:“今天刚好有,才回来不久的。”递给高冈时,他手上使力,握了握酒杯。 高冈接过来一口喝尽,两手抓着衣领,胳膊一伸,几秒便穿好了衣服。他起身穿过池子,走到酒吧后面,那边有个员工通道,需要刷卡进入。守在门口的服务生显然认识高冈,冲他点了点头,刷卡解了门禁,放他进去。 与外面灯影摇晃的池子不同,门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挂着暧昧的粉色灯光。灯光落在高冈头顶,留下一道黑影。 脚边有一只空易拉罐,他一脚踢过去,易拉罐骨碌碌溜着墙根滚动,带起的阵阵回声响彻整条走廊,等到声响逐渐小了,才慢悠悠停在一间紧闭的房门外面。 门稀开一条缝,暧昧的粉色灯光从缝中溜过去。进了那间屋子,高冈把门一关,将粉光严严实实挡在了门外。 屋里没开灯,只有一堆电子仪器发出蓝莹莹的光,仪器摆得密,又重叠摞起,除了有好几块清晰度不一的电子屏,其他全是大大小小的电线,线头连接处闪烁着各色光点。 电子仪器光亮有限,屋子的另一边全隐没于黑暗。 黑暗中亮起一道火光,紧接着,一点火星子迸开来,燃起猩红的光亮。烟气冉冉上升,模糊了被火光映亮的面孔——眼神如鹰般锐利,两道粗眉横在眼睛上方,脸上的纹路像是一刀刀割出来的,鼻头又很深厚,脸下颌全是胡茬。 “滑头告诉我,你今天刚回来。” 抽烟的男人低低嗯了一声,浑厚绵长,有些疲倦。 高冈摸到门后的开关,往下一按,电灯管滋了两声,房间终于亮堂起来。 这地儿十多平米大,墙角搁一张折叠床,床上被子老旧,长期不换洗,生生睡出一个人形。一根拐棍倚在床头,细伶伶的脚,金属制的,在电灯下通身发亮。床头一张小桌子,摆满酒瓶,空的、满的、喝了一半的,歪七扭八倒在那儿。 酒瓶下压着各样的笔记,都是随手写的,有些被揉成团,随意扔在地上;不止酒瓶下有,墙上也有。贴在墙上的笔记,用红色笔重点标记过,多是对案件的梳理,或者是一些人物档案。 房间的主人深吸一口烟,走到桌旁,姿势有些奇怪,似乎是腿脚不大好。他扫荡干净桌上的杂物,又从地上扶起一只板凳,示意高冈坐下。 “你那案子有眉目了?”那人又吸一口,把烟头摁灭了扔在烟灰缸里。 “考古队遇害一案,附近出现了绑走三个孩子的嫌疑人的踪迹。同样的,现场没有找到他的指纹。” “难怪要来找我。”他起身来到床边,拿起床头的那根拐杖,拄着拐,又回到高冈身侧。粗砺的手指抚上墙面,一张张挪动,最后停在靠近墙脚的位置——那里笔记是新近贴上去的。他一把撕下,放到高冈面前。 纸上是男人龙飞凤舞的字迹,高冈勉强只能看懂一点:“你这字越写越潦草。” “是怕被人认出来。” “我查到一点东西,你可能会有兴趣。”男人不再继续高冈的话题,坐到他对面,说:“就从李家村说起吧,帮助嫌疑人从那边逃走的,确实是大乌树的人。” 大乌树,对这个名字,高冈再熟悉不过。 当年就是这个地下组织,接下了暗杀他师父的单子。 “背后是谁在交易?” 男人摇头:“我没有查到,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大乌树不单纯是一个杀手组织,在它背后,还有更深的势力。” 高冈心下拔凉:“你是想说,这不是简单的非法交易,没有雇主、没有佣金,一切行动都是大乌树自己,或者说是它背后那个势力的意思?” 男人点了点头:“这是目前最为合理的猜测。” 照这么说来,他们所了解的大乌树,难道只是冰山一角?那么冰面之下,又会是什么? 也难怪千里眼没查到线索,他这人虽然小气鸡贼,却也知道有些底线不能碰,比如说暗.网,打听这种信息,若是不懂得收手,迟早引火上身。所以干脆全绕道走,好落个干净。 见高冈不说话,男人补充:“还有一点,嫌疑人用的那辆车,也是大乌树提供的。你回去看,保不准能找到大乌树的标记。” “留了标记?故意的?” 男人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手按摩着右脚:“应该是。” 高冈瞥到男人的动作,皱起眉头,起身走到男人面前蹲下,强行掀他裤脚检查。检查完了,没什么问题,高冈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他抬头责问男人:“你何必这么认真,脚废了你才开心是吧?” 男人笑了笑,没接话。 见他沉默,高冈放下男人的裤脚,站起来,托着腮帮在屋内打转:“不愿暴露行踪,却又让大乌树故意留下线索,看来是专门给警方看的。”能耐确实大,居然敢让大乌树暴露自己的标记。 “时候不早了,你小子还不走?”男人重新点起一支烟,将神情掩在烟雾之下。 得,屁股还没坐热,又一次被下了逐客令,每回来都这样。 “你还没告诉我,大乌树标记长什么样。” 男人盯了高冈半晌,蓦然脸色一松,不耐烦骂了句:“烦人。”他用牙齿叼着烟,手挽袖子,露出古铜色小臂。一手把台灯拉低,橙黄的灯光打在男人手臂上,靠近臂弯处有个纹身,是一只独木舟,舟上载满粉色的花瓣。 大乌树的标记,不是黑色的树,是一只船,满是花的船。 高冈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折返回来:“为什么要让叶湑做特情?真想利用千里眼的力量,不用借助她,警方也搞得定。” 男人原本拿起空酒瓶准备掷过去的,听到叶湑的名字,瓶子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酒瓶被放回到桌上,他认真地回:“我自有打算。” “她也是受害者,什么都不知道,不该被牵涉进来。” “你错了,”男人摇头,“她已经被盯上了,只有一直在我们的视线里,才能保证她的安全。” 高冈大约猜到男人这话的意思,但他还是想听男人亲口说,好打破他之前不切实际的想法:“怎么说?” 男人拄着拐杖起身:“你也知道,当年的温泉凶杀案有蹊跷,凶手另有其人,这是你我的共识,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所以你师父才会在四年前,做出那样的选择。现在,有人想把这个案子重新带回我们的视野,这是好事。” “那坏事呢?” “坏事是......这个人在引导叶湑,我怕他有别的目的。” 高冈捏起拳头,拇指用力磨着中指的第二节,发出“擦擦”的声音。 “总之,你要想尽一切办法,与叶湑保持联系。”男人最后补充。 包租婆 又到了收租的日子。 叶湑骑上她心爱的小摩托,行驶在暴富的路上。 第一套房租给了一对小情侣,寻常亲亲我我,天天腻在一起,偶尔两个人脾气上来了,吵吵小架,也无伤大雅。 叶湑过去时俩人正在冷战,看着房租准时进了账,她心情很有些不错,又见两人坐在沙发两头,谁也不理谁,便好心劝了一句:工资都用来交房租了,就别在其他地方给自己寻不开心了。 亏得她这句话,俩情侣一下子醒悟,当场和好了。 第二套房一共住了三个人,租之前谁都不认识,一个是刚毕业的程序员,三人里面头发最少;一个搞金融的,三十来岁,日常就是健身、天天在朋友圈晒自己粉色肌肉,逼得叶湑把他拉进了黑名单,再也不见他社交动态;最后一个,是在外企工作的设计师,天天混迹在gay吧,少有回来。 叶湑收钱的时候,家里只有程序员一人,另外两个委托他一并交了租。见他俩不在,叶湑出于关心,随口问了一句。 程序员正抱着电脑敲代码,手边放一桶泡面,已经有些发硬。听到叶湑问他,程序员抓起泡面桶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回话,语气冰冰冷冷,毫无波澜:“一个避难,一个买醉。” 叶湑一头雾水:“避什么难?买什么醉?” 程序员扶了扶眼镜,刚想说话,却被泡面噎住,不小心扯了个嗝:“设计哥馋金融哥身子好久了......” “嗝!” 一股泡面味冲破喉咙,叶湑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前几天没忍住,总算付诸了行动,把金融哥吓坏了......” “嗝!” 程序员歉意一笑,继续道:“一连好几天没回家,跑去避难。设计哥受到打击,天天到酒吧买醉嗝......大概就是这样。嗝!” 哦。 叶湑摸了摸下巴:“意思是他俩可能都要搬家了?” “嗝!搬家?”程序员疑惑了一下,“不见得吧,嗝!我才是这屋子里最多余的。嗝!” “你别吃那泡面了,对身体不好,瞧你嗝来嗝去的。”叶湑听不懂他说话,收了钱,骑车就走。 “谢谢姐!嗝!” 第三套房只住了千里眼一人,叶湑给的友情价,时不时还会免租半年。然而看着他一个人住着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叶湑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简直是资源浪费! 千里眼见势头不对,赶紧道:“姐你冷静,别生气。” 看他说话这样小心,话里话外都还在关心自己,叶湑心一软,自己反思了一下,觉得平时对千里眼的态度似乎过分了点,其实人家也不坏,没招她没惹她。这么想着,又觉得千里眼可怜,对他便多了几分温情。 回想起千里眼平常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似乎是天天窝在沙发看《今日说法》?也不见他和朋友出去玩,好像唯一称得上是朋友的,就她一个人。 想到这里,叶湑一拍桌子,这怎么行!千里眼这日子过得着实冷清,她有些瞧不过去,为了他的心理健康着想,也该给他找个室友。 她当即打了广告,让千里眼知道了,抱着她大腿哀嚎:不!他就想心理不健康!他就想和撒老师做朋友! 可惜晚了。广告打出的第二天,有人找上门来。叶湑开门一看,巧不巧了,全是熟人。 一个是马奥运,还带了只铁牛;另一个,则是高冈。 “我都没想到,房东居然是你,这真不错。”高冈一进屋,四处转悠,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参观完房间回来,也不给叶湑考虑的时间,摸出笔问她:“咱什么时候签合同?要不就......现在?” 太不要脸了,装得真像那么一回事。 马奥运高兴坏了:“我去!我家铁牛总算不会被人嫌弃了,以后大家就是同一屋檐下的朋友,还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高兴完了,还踹了宙斯一脚:“铁牛,快快谢恩。” 宙斯嗷呜一声,撅起屁股摇尾巴,一脸谄媚地给叶湑献殷勤。 满屋的人,只有千里眼伤心欲绝。他死死抱着客厅的电视机,神色恹恹,叶湑安慰他:“你放心吧,没人和你抢电视。” 千里眼双眼一亮,真的?他还想天天看《今日说法》呢。 马奥运正好路过,点头附和,又补了一句:“老兄,我看你营养不良,以后就跟你马兄混,你马兄手艺贼拉好,师出名门呢还!” “师出名门?” “是我书画老师。”马奥运一脸得意。 妈的,书画老师教做饭,逗他玩呢。 “你书画老师谁啊?听着跟大师似的......”千里眼小声嚷嚷。 马奥运感慨:“我老师苏东坡啊,最会做肘子了。” 千里眼捏紧拳头:“我呸!你们一个个的,就会寻我开心!” 马奥运毫不在意,打开外卖软件:“为庆祝乔迁之喜,让我们来点杯奶茶!我要大杯的奶茶三兄弟半糖少冰,你们呢,要什么?随便点,今天你马兄请客。” 千里眼心痒痒,一时没忍住,悄悄探头过去,小声地说:“我要流心奶黄波波。” 马奥运皱眉:“没有那个。” “那就换成珍珠奶茶。” “大杯中杯?加不加冰?几分糖?” “都行,不要珍珠。” 叶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高冈的车刚刚驶走。他行李才带过来,房间没收拾,只把合同签了,就忙着回去处理案子。 马奥运刚点完奶茶,抬头看她一个人站着,忍不住说道:“和高队长同处一室,很有安全感,是不是?” 叶湑转身笑他:“那恭喜你了,可以安心住下。” 她一直待到傍晚,晚饭都没吃,骑上车回了浮梁胡同。 千里眼听到动静,从客厅追出来,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马奥运拦住。他手上还舞着锅铲,劝千里眼说:“你就别去找她不痛快了。” 千里眼跺了跺脚:“道理我懂,可她饭都没吃呢。” “等高警官忙完这段时间吧,到时候再一起聚餐,我看现在啊,大家都没这个心情。”马奥运叹了一口气,宙斯悄悄来到他身后,用脑袋蹭他的手。马奥运看着宙斯,揉了揉它耳朵:“你也没心情是吧?宙斯。” 快凌晨的时候,高冈才驱车回家。 上午过来时,把行李放客厅他就没再管,现在回了屋子,还得收拾一番才能休息。另外两个房间门紧闭着,千里眼和马奥运已经休息了,高冈两指提着拖鞋,光着脚悄悄把行李提进卧室,摸黑取出床单,关上门,准备开灯。 摁下开关,房间瞬间亮堂,高冈当场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屋子已被收拾过,床单被套一应都换了,窗帘也是刚换的,只是瞧着有些旧,他走过去摸了摸,好像是她在自己书店用的那种,虽然不新,但胜在干净,也没有刺鼻的味道。 窗边摆着盆栽,也是新的。初夏的晚风从窗外吹进来,一股白茶香在周身绕了一圈,他转身来到床边,用手试了试,又凑近了闻:被子里全是那股白茶香,淡淡的,似乎还晒过太阳。 他去冲澡,回来钻进被窝,被子的触感既轻,又软。 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姑娘,抱他在怀里。她身上有白茶香味,他不是喜欢香水的人,但在梦里,却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 这一晚他睡得很好,从警那么多年,少有这么舒服的。早上醒来,只觉身上一阵粘腻,腻得闷不过气。 他苦笑一下,起身去卫生间冲澡。 马奥运在厨房忙碌,高冈收拾好东西,从房间出来,准备出门。 宙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咬住他的裤管,不让走。 “宙斯?” 它呜呜地叫,咬着他不放。马奥运听到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赶忙从厨房冲出来,只看到高冈要走,看样子是不打算吃饭了。他悄悄给宙斯比了个拇指,然后对高冈说:“吃了早饭再走吧?” 高冈抬手转了转腕表,笑着婉拒他:“不用了,我还赶时间。” 马奥运伸出五个指头:“就五分钟,五分钟都不行吗?” 高冈还是要走。 马奥运怒了:“宙斯乖乖,逮着他,不准放。” 高冈无奈,到餐桌上拿起马奥运做的面包和鸡蛋,往门外走:“我路上吃,总行了吧?” 这就对了嘛!马奥运笑笑。 自上回去了滑头的酒吧,高冈打听的那件事很快有了消息。 他开车来到浮梁胡同,叶湑正在打理书店,没什么客人,安静得不像话。高冈向她走去,拉过她的手臂,转身关上书店门,又替她带上了锁。 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弄得叶湑摸不着头,这是怎么了? 高冈领着她一路出了胡同,坐上车,等她自己系好安全带。 “去办案。”高冈说。 “你不是有两个徒弟吗,还有那么多同事,我就一普通市民,能做什么啊我。”真是给叶湑气的,“我还得做生意,店子好些天没开张了,我那老客户不知道,还以为书店倒闭了呢。” “你爸妈的案子重要,还是书店重要?”高冈看她一眼,发动车子,驶上主干道。 叶湑立马闭了嘴:“好的,都听您的。” 考古工地那边的同事有了意外的收获,在凶手藏了六只陶器的那片空地上,常有附近村的小孩玩耍,警方一打听,好家伙!这帮孩子,居然有人看到一辆陌生的面包车开过来,把那陶器搬上车运走的现场。 再往下问,更让办案的同事兴奋。说是还看到那辆面包车后面贴了贴纸,好像是一只小船,船上满是鲜花的模样。 那就对了,有了目标,监控画面也好调取。 从滑头的秘密酒吧回来后,高冈查过从李家村麦田拖回来的车辆,他在轮胎内圈找到了船和花的标记,和男人手臂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对于考古工地那边也出现这样一辆车,高冈一点也不惊讶,两个案子,都是有大乌树身影的,但他没把这船花的标记告诉任何人。 大乌树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高冈把车停在陈家村口,这陈家村与李家村隔得远,与考古工地那一带也不近,但偏就让他查到有辆带着大乌树标记的车,曾多次停在这里。 多亏了那个老家伙,窝在秘密酒吧那么多年,能耐却不小。 高冈带着叶湑从车上下来,遥遥望着陈家村大门。 这陈家村的青壮年都进城务工去了,如今只剩了些老人,还有年幼的孩子。其实孩子也少了,大多都被父母接进了城,或是南下去了沿海城市读书。 这边山头的田地荒了一茬又一茬,还在地里劳作的,全是七老八十的孱弱农人,只怕过不了几年,这陈家村就要变成荒村。 高冈停在一所学校前,村里小孩越来越少,学校招不到学生,如今全都变成了空建筑。 “死气沉沉的。”叶湑说。 高冈推开铁栅门,进了教学楼,沿楼梯上去,叶湑只得跟上。这教学楼只有四层,高冈把每层都走了一遍,除了教室,还有老师、校长办公室。有几个办公室门口甚至还贴着教职员工的照片,已经褪了色,偶有雨丝飘进过道,沾湿了照片,更加瞧不清模样。 “嫌疑人藏在这里?”叶湑问,“不可能吧,也没见有人在这里筑巢啊。” 高冈叫上她转身就走:“我就是好奇,随便逛逛。” “你们办案的,就你一个人吗?经常见你自己行动。”叶湑注意着脚下的碎石,往前跳几步,绕开这段路。不知不觉,便走在了高冈前面。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而已。”他在后面慢悠悠地走,并不着急。 叶湑总觉得这两天的高冈有些奇怪,她这人敏感,猜到高冈带她来是有目的的,但他似乎又并不是太想带着自己。 明白了这些,叶湑不再追着他问话,该知道的,他自会告诉她,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是白问。 “叶湑。”他突然叫她。 “啊?”听到他声音,叶湑转过头来。 “咔擦——”白色的灯光闪烁两下,叶湑头一偏,忍不住把眼睛眯了眯。 高冈手上拿着一个老式胶片相机,趁她回头之际,按下快门,将她这微微吃惊的表情记录在底片上。 “你这是干嘛,我还没准备好,拍什么呢。”叶湑不满。 “不会,很好看。” 叶湑正准备说些什么,被高冈带着往外走:“继续,还没完呢。” 他们在村子里四处闲逛,高冈一直拿着他的相机,不时拍一两张照。路过村民房门口,有老人坐在矮墙下晒太阳,见到陌生年青人来,搭起眼皮子瞅一眼,又悄悄移开视线。 陈家村不大,半下午不到,他们已经把这村子走了两遍。 回到车上,高冈从后座拿出睡袋和自热火锅,塞到叶湑手里:“收拾一下,今晚我们在车里住。” ※※※※※※※※※※※※※※※※※※※※ 终于!包租婆来了 钓鱼 高冈在车尾处搭了个小桌,打开后座,挂上小灯,两个人就坐在里面,热了火锅吃。 “这么高调啊。”叶湑夹起一片土豆,沥干油,放到小碟子冷却。 车尾对着西边,太阳只剩了半张脸,周遭压着粉红色晚霞,从远处的白桦林铺开的灰紫色玫瑰云,自天边轰隆隆倾倒而来,边缘滚了金边,渗出的光流淌在大地之上,落到叶湑眼底。 这哪是办案的啊,这分明是来旅游的。 “还有更高调的。”高冈放下筷子,探身从座位下方摸出一只音响,连上蓝牙,在手机的音乐软件里点开了一首《白桦林》。 悠扬的手风琴与小提琴声飘荡在黄昏里,叶湑把眼睛眯了眯,悬在空中的脚尖禁不住轻轻晃动。 “你这是在办案?” “这叫蹲点。”高冈说。 说得真好听,把蹲点蹲得这么舒服,她还是头一回见识。 “再来罐饮料。”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听可乐,放到叶湑面前。 她取来拉开拉环,插上吸管:“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来度假的呢。” “这就对了,咱就是来度假的。”高冈笑,眼神悄悄变化,在播放器里调大音量。 叶湑忽然愣住,慢慢低下头,夹起小碟子里的食物,一口一口地吃。 就在刚才,高冈放低声气,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别回头。” 蓝牙音响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高冈起身,弯腰从叶湑面前过去。 “白桦林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叶湑把手搭在蓝牙音响上,继续调大音量,声音传出去,响彻了整片田地,也盖住了高冈的脚步声。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高冈贴着车,从车尾绕到前面,眼前是汽车黑色反光的外壳,上面隐约有个人影,正蹲在车头,屁股撅起来,朝着高冈的方向。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高冈窜身出去,将躲在车头的陈脉抓了个正着。 陈脉只有十五岁,不读书,在地里帮他爷做农活。他是陈家村学校最后一届学生,原本读完小学,可以直接升到中学再读三年的,只是初中部的老师走了个干净,没得读。 于是陈家村的学校,彻彻底底空了。 白天陈脉听村里人说,村子来了两个陌生人,打扮体面,瞧着像是来旅游。他好奇心起,本打算过来看看热闹,只远远看一眼就行。 结果刚出村,却闻见一股火锅的香味,他一时没忍住,便偷偷跟了上来。以前他爷身子骨还健朗的时候,陈脉常和村里的孩子们偷溜到镇上打游戏,顺路去超市给他爷买烟时,在货架上见过这种自热火锅,瞧着极丰盛,只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心生好奇,翻过来看价格标签:可把他吓坏了,就一顿饭,竟然要这么贵。 后来他爷生病了,看病要钱。他爸他妈就去城里打工,每个月都寄钱回来,他爷干不了重活,只能天天待家里头,家里的一切就都由陈脉打理。这还是爸和妈交给他的任务:定期带他爷去镇上的医院,不准他爷省钱。 除了给他爷看病的钱,爸和妈偶尔还会给他零花。一盒自热火锅,咬咬牙还是买得起的,只是一想他爷还在家里躺着,他就不舍得浪费。 陈脉站在高冈面前,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的火锅——好香啊。他抽抽鼻子,闻了闻高冈和叶湑面前的火锅香气,难怪卖那么贵,这么香,一定特好吃。 见他露出这幅表情,高冈把车里仅剩的几盒自热火锅全给了他。 几盒火锅垒在一起,将陈脉的脸挡得严严实实的,他抱着这些火锅,乐得合不拢嘴。 “你们晚上就睡车里吗?要不住我家吧?”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高冈把车里的座位放平,铺上睡觉用的东西。 高冈手一抖,铺开睡袋,冲陈脉笑了笑:“不了,我俩......喜欢野外运动。” 叶湑还吃着火锅,听了这话,差点没噎着。这男的怎么就这么没脸没皮呢。 陈脉一听,红了耳朵,浑身的不自在,于是寻了个借口,抱着火锅,急忙忙跑回家去了。 叶湑问高冈:“他是不是想歪了?” “还说别人呢,你先检讨一下自己吧。”高冈收拾好晚上睡觉用的装备,拍了拍手,从车上跳下来。 他指指车:“你睡里面。” 叶湑探头一看,车内只有一只单人睡袋,她问他:“那你呢?” 高冈搬出折叠板凳,往小桌子旁边一放:“你安心睡,我今晚守这里。” 叶湑的感动之情,在四小时后消失殆尽。 她躺在车里,翻了个身,睡不着觉。 高冈找来一堆干树枝,在外面掘了土坑烧火,火光飘忽,映出他的影子,笼罩在叶湑身上。火堆上搭了铁架,用铁签串了烤肉烤肠,都是他用车载冰箱带来的,正放在火苗上烤。 香味顺着烟雾外飘,烧火的柴木时时迸裂,发出声响。叶湑听见肉串吱吱冒油的声音,油滴落在火中,又是轰一声,连带着车内闪过一抹红,弄得她眨了两下眼。 她从车上坐起,拉开车门,走到高冈身后。她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他没理,叶湑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他手里的烤肠,动也不动。 高冈自顾自烤着肉串,手上拿一把小刀,从烤肠上斜插下去,油滋哇一声冒出来,顺着铁签往下流。 叶湑挪了挪屁股,凑近了些,看着他手里的烤肠,实在忍不住,伸手要去拿。高冈手肘上抬,堪堪躲过。 他居然不让她吃! 叶湑气坏了,转头抢过他手里的小刀,狠狠插到土里,抬脚踩了两下,觑着眼挑衅地看向他:收了你的小刀,叫你也吃不了。 高冈终于看她一眼,手一伸,把烤肠递到她面前。 这就对了嘛,叶湑笑呵呵接过,张嘴一咬,笑容凝固在脸上。 烤肠外包裹一层脆膜,咬开外层,天然木枝的熏香留在肉里,顺着喷香的肉汁流入齿间。烤肠外焦里嫩,肉质酥松,上下牙齿一磨,便成了末末,其间并无组织相连......这味道,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难吃。 什么破玩儿!像在嚼蜡。 呸! 高冈给她递来矿泉水,叶湑直直往下灌。余光看了看他面前的小桌子,才发现先前烤的那些东西,全在桌上没动过。 “让你别吃,偏要吃。”高冈好笑地看她一眼。 喝了水,涮干净口腔残余的肉肠,叶湑问他:“你烤这个干吗?” 高冈扭头看向村口,村里的人休息了,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他们这里的火堆,还闪着动人的红光。火苗在眼底跳动,投下一堆影子。 “想钓鱼,没钓到。” 叶湑一下明白了他的打算:“你用这方法,最多钓来陈脉那样的,还真等着凶手送上门来啊?” “如果凶手在村里,就算不出现,也会来打听我们。” 刚犯了两起案件,藏身的村子突然来了两个奇怪的人,一定会引起凶手的猜忌。高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凶手自乱阵脚,主动露馅。 “这么看来,你今天是没收获了?” 高冈点头,从傍晚到现在,村里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是来凑热闹的,远远藏在村口——其实也没多少,倒是让他把这村子里尚且还能活动的、有精力的老人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小孩子自不用说,全来了个遍。 这些老人小孩,自然不是高冈的目标。 这凶手还挺能沉住气,除非......他不在村里。 夜晚凉风习习,叶湑打了个寒噤,她颇不自在地看一眼高冈:“那个......我想去厕所。” 高冈一愣,平时习惯了和男同事一起行动,在这种没有厕所的地方,都是直接在路边解决,但这回带上叶湑,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好从车上拿了只手电给她:“你找个空地,我就在这边等你,保证不过去。” 四周漆黑一片,打出去的手电光完全被黑暗吞噬。叶湑转身看一眼高冈,他靠在车尾,背对着她的方向,没有多余的动作。 叶湑想了想,又往前走了一截——免得被他听到动静。 高冈老实站在车后面,闭了眼休息。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烧柴块的声音,在脑海里被放大。他睁开眼,看了看时间,叶湑走了快五分钟了,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蹲下身,取了水浇灭火堆,灰白的烟拧成一股细细的直线,直冲上天。 四周归于黑暗,一切的杂音全没了,他细细地听着,眉心拧在一起: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摸出手机,打算给她一个电话,正待按下拨号键,就听见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 是叶湑! 高冈一把抽出地上的小刀,打开手机电筒,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前方隐隐有一道光,从她手电发出的,高冈直奔过去。他心里暗自测算着距离,算下来或许有几百米,她居然走了这么远,难怪他听不见动静。 到了那边,听到叶湑叫他的声音,高冈松了口气,还好,听起来中气十足。 他先是问了声话:“方便吗?” 得到叶湑的肯定答复,高冈把手机电筒一照——地面有一个土坑,口子不大,不容易发现;叶湑就站在坑里,那土坑仅半人深,腰部以上都露在外面。 “有什么事没有?” 叶湑摇摇头,被高冈拉住胳膊往上一拽,借力从土坑里爬出来。 她从那边过来,瞧着这一块地荒了,田垄里空荡荡、光秃秃的,打算在这里解决个人问题。解决完了,提上裤子起身,正准备原路折返,哪晓得这边居然有个坑,害得她一脚踩空,掉了进去。 掉进坑的一瞬间,脑海中各种想法闪过:农村的井都很深,掉下去要么摔死、要么砸死、要么憋死,要是运气好这三样都没发生,那井底说不准还会有几具尸骨,吓也得把她吓死。 但这些她都不担心,怕就怕是口粪池......想到这里,终于没忍住,一声尖叫破空而出。 回到上面,叶湑甩开高冈,俯身趴在地面,手扒着口沿,探头往下看:土坑里面的空间很大,底部只有一些杂草泥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尸骨,坑壁甚至进行了加工,混了草在里面,抹上泥,又做了平整。 “这是什么?看着也不像井啊。” 高冈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嫌弃道:“以后再不看脚下,小心下回真让你掉一次井。” 叶湑耸肩,不耐烦地皱眉,晓得了晓得了,都是她的错,婆婆妈妈的。 正要离开,高冈忽然脚步一顿,望向前方,手电的光往前一探,驱散了黑暗。 “怎么了?”叶湑顺着他的视线瞧去,愣在原地。 好像有无数小虫爬上身子,一股电流沿着脊椎升到头顶,头皮一阵发麻。 前方的空地上,密密麻麻,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圆形土坑。 吵架 他们沿着土坑走,一个个检查,与叶湑掉下去的那个一样,内里空空荡荡,除了杂草什么也没有。唯一的区别在于,土坑大小不同,有些大点,有些小一点,形状也不是那么规则。 高冈把手电交给叶湑,打开相机,一连拍了几张照片。 回到车里,将照片传到笔记本上,又坐在先前被浇灭的火堆旁,搁膝头上处理工作。见他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叶湑只好重新躺回睡袋,望着窗外熠熠的星光,心里头想着一些事儿,就这么想着、想着,入了梦乡。 高冈敲击键盘的声音小了,他看一眼车上,见她没动静,于是打开手机编辑信息。 “我带她来陈家村了。”他按下发送。 对话框里跳出一句话:“谁,叶湑?” 紧接着又是一条:“发现什么没有?” 高冈回:“一切正常,没看到可疑人员。” “好,我知道了。” “你那边什么打算?你知道,我不能次次带上她。” “放心,只这一回,我也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测。” 高冈磨着下巴,细细思考男人的话。 对方又发了一条消息来:“还有什么问题?” 高冈回神,在对话框里输:“你是怀疑,我们现在查的这两起案子,和叶湑有关?” “在今天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前段时间大乌树在盯她,雇主也没有查到。所以我想,或许跟这次暗中协助考古工地凶手一样,这些都是大乌树背后势力的意思。” “你现在怎么想?”高冈问。 “你也看到了,大乌树故意留了线索,引我们去陈家村。目的是什么不得而知,我让你把叶湑带过去,陈家村那边却没有动静,这说明凶手应该不认识她,或者说并不知道大乌树对叶湑的态度,他甚至......不是大乌树的人。所以我猜测,不管是那三起失踪,还是考古工地凶杀案,都与叶湑无关。” “那你觉得,大乌树这么做,是为什么?” “这很容易猜吧?当然是做给警方看的。” 高冈捡起一截烧得半焦的树枝,攥在手心,慢慢收紧、放开;再收紧,又放开......焦枯的木头被他碾碎,炭末在皮肤上留下黑色的印记,他盯着手心看了一会,最后打字道:“我知道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血色朝阳慢慢爬上天幕,空气中一股又香又焦的味道飘到叶湑鼻端。她踢开睡袋,从车里下来,高冈坐在火堆边上烤鱼,那香味就是这里来的。 这回她学聪明了,自己拿了洗漱的东西,走到车的另一头,蹲在路边刷牙。 半句没提吃鱼的事。 她灌了一大口水,闭了眼含在嘴里,身后有脚步声,她没理。那人说:“洗漱完,过来吃烤鱼。” 哗啦啦......叶湑迅速刷完牙,两手在裤缝两边一揩,一抹嘴:“好嘞!我这就来。” 这烤鱼的味道比昨晚的烤串好多了,叶湑吃得很满意,问了句:“鱼怎么来的?” 高冈放下手里的铁签,也不看她,只把手指向另一处,示意她看。 那边有条河,远远的有个人,正行走在河床上,朝着他们的方向步来。 是陈脉,打着赤膊,裤脚挽到膝盖之上,肩膀扛着一只竹篮子,里头装的都是他刚下河打来的鱼。 走到他们面前,陈脉擦了擦汗,竹篮子就放在地上,尚新鲜的鱼还在蹦跳。高冈也给他烤了一条,拿锡纸包了塞给他,陈脉盘腿坐下,和叶湑一样,半点不讲究,舒服得很。 陈脉吃得很快,高冈看他吃差不多了,与他聊天:“你家里的开销都是父母承担的么?” “是,每个月打钱回来。” “村里没了学校,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没想过到外面找个工作?” 陈脉摸了摸肚皮:“怎么没想,只是我爷身体不好,得有人照顾。他老人家稍微状态好点,就跑地里去干活,一天不去就浑身难受,留他一人在村里我也不放心。” 这倒也是。 “我看村里人越来越少,你平时不无聊啊?”叶湑问了句。 陈脉摇着头:“大了嘛,大了自己一个人,倒也还好。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玩捉迷藏,现在在家陪我爷,要么就去地里,要么就去医院,天天有事做,不无聊。” 正说着,村头有人喊陈脉的名字,声音急切,陈脉腾一下蹿起来:“肯定是我爷出事儿了!” 高冈和叶湑对视一眼,跟了过去。 陈脉爷爷和村头的裴红秀拌起嘴来了,裴红秀非说陈脉家的狗偷吃了她放厨房的肉,现在堵在陈脉家门口,要讨个说法。 裴红秀叉着腰,两腿绷出肌肉,杵在陈脉爷爷面前破口大骂:“你们家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好的不学,惯会偷鸡摸狗的勾当儿!才只出去了一会儿,一回来,案板上的肉就不见了,还说是谁呢,这小畜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把我撞到地上,嘴巴也臭得很,准是偷吃了我的肉!” 小畜生趴在陈脉爷爷脚边,耷拉着眼皮,不时瞧瞧裴红秀,又瞧瞧爷爷,一脸可怜样。陈脉爷爷强打着精神,站在门口,也不反驳,只把手抵在鼻端,轻轻咳嗽。 陈脉瞧着裴红秀咄咄逼人的样子,可把他给气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护在爷爷身前:“你说话放干净点,老子家的狗什么样全村人都知道,你说它吃了你家肉,证据呢?我告诉你,你要没证据来这儿撒泼,我爷出了事,老子第一个饶不了你!” 裴红秀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嘴碎,芝麻大小的事都能被她记好一阵子。这回也是,不说他家的狗平时最规矩,就算真吃了她家的肉,他陈脉赔钱就是,再怎么也轮不上她到他爷面前撒泼。 “哟,”裴红秀翻了个白眼,一双细眉几乎挑到头顶,“书都没读完的臭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叫唤了?我家的大学都毕业了,还找了个城里媳妇,看你这样,怕不是打一辈子光棍吧。真是,一家人都上不得台面。” 陈脉笑了:“我怎么样,还轮不到你说,你也别把你那好儿子的成绩,就当成自己的了,你再如意,活得过几个年头?劝你嘴上积德,还是给自家留点福报吧。” 围在门口看热闹的村民也笑起来,这裴红秀他们早看不惯了,天天把她那儿子挂嘴上炫耀,自己倒是一无是处,也不知哪里抢来的福气。再这么招人厌,迟早啊,是要遭报应的。 裴红秀气得跳脚,脸胀成猪肝色:“笑什么笑!你个臭东西别得意,说不准以后跟那陈晓冬一样,娶不到老婆,就去做强.奸犯,叫你爷、你爸妈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一提那三个字,周围立时鸦雀无声,都不再笑了。 陈脉呸了一声,捏着拳头就要上前。一双手按住他,陈脉转身,看见他爷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以前他爷也是,没少被裴红秀口头上欺负,每次他都气得要追过去对架,却总被他爷拦下来,说什么因果报应,别急着逞口舌之快。 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裴红秀照样好好的。要他说,他爷就是脾气太好,不然那裴红秀哪敢欺负到他陈脉头上? “去,去里屋拿零钱来,给她。” 陈脉气得跳脚:“爷爷!” “去拿。”陈脉爷爷加重语气。 陈脉狠狠甩了甩手,到屋子里拿了钱,递给裴红秀。 裴红秀喜笑颜开,低头数着钱离开。陈脉在她背后虚虚踢了一脚,屋檐下的小石子滚到裴红秀脚边,撞红了她脚脖子。 裴红秀并不理会气急败坏的陈脉,缩着肩膀,一溜烟儿跑没了影。陈脉只能压住火气,在心头暗骂了一句,这欺软怕硬的! 草地尸体 高冈和叶湑一直站在门口,等着陈脉把爷爷安顿好,从屋里出来。少年出来时带上了门,免得外头的声音吵着他爷休息,他看一眼门外两人:“你们想知道陈晓冬的事?” 说完话,他又看了看屋内的情况,然后放轻脚步往外走,示意身后两个人跟上。出了十几米远,他终于停下——在这边说话,他爷听不见。 “陈晓冬是我们村的人,以前上镇里跟人混,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反正那会他挺阔的,后来带他混的人出了事,没搞头了,就又回来。他就是过惯了好日子,又好吃懒做,想走捷径却没有门路,所以有了些偷鸡摸狗的动作,甚至还偷到咱村自己人头上。” 叶湑听得直摇头,这小偷不上道啊。 “气得咱村里人,聚一起把他打了一顿。他那会儿年纪,十六七啦,初中读了一半就辍学,他爸妈见不得他这样,就去求学校让他回来。也不知道他是开窍了还是怎样,居然真的乖乖回去上学了......村里都以为他要洗心革面,哪知道只安分了几个月,就有警察找上门,说他强.奸了一个女孩,拷了手铐把他带走。” “后来怎么处理的?”高冈问。 “好像是判了五年,其实他那个事,我也不太清楚,那会我还小呢,我们一群小孩,天天跟在别的大孩子后头,玩捉迷藏。那陈晓冬也真是坏,以前还欺负过我们。” 高冈算了下时间,皱起眉说:“这么说来,他今年该出狱了。” “可不是嘛!估计没脸回来,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他干的那档子事儿啊?” “陈晓冬家在哪儿?” 陈脉一愣:“你们对这感兴趣?” “好奇嘛。”高冈笑笑。 陈脉有些为难:“他家在村外面,不和我们一起,你们要真想去,我跟我二叔说一声,他要去镇上,你们顺路可以坐他的小三轮。” 算一算时间,二叔那边应该还没走,陈脉便又补了一句:“那地儿难找,你们的车开不进去。” 陈脉说的二叔在村里有个小卖部,每周固定到镇上进货,就骑着一辆小三轮去。车上空间小,高冈和叶湑挤坐在里面,膝盖抵着膝盖,随着车摇摇晃晃。叶湑挪了挪身子,挨着护栏,看外面的风景。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刚收完麦子,放眼望去四处是麦垛,公路两旁是由水库引来的水渠,被太阳照着,泛起粼粼的水光,潺潺的水声混杂在小三轮的声音里,听得她好不真实。 高冈问了一句:“还有多久才到?” 她啊了声,才反应过来他在问陈二叔。 “马上就是。”陈二叔把车转了个弯,停在路边,冲他们笑道:“下车吧。” 路边有条小路,路的两旁是别家的田地,刚打理完,准备种玉米。 “沿着这条路走到头,独栋的那个屋子,就是他家。”陈二叔指着小路解释,“陈晓冬搞偷鸡摸狗的事,不受村里人待见,他们全家就搬出了村子,自个儿住这边。被警察抓走后,他家里在陈家村更是抬不起头,连夜收拾东西走了,现在那边就一空壳子,别的啥也没有。” 和陈二叔道了谢,他们按着他说的方向,找到了陈晓冬的房子。屋子孤零零一栋,立在穹顶之下,屋前一棵被砍掉的树,旁侧斜伸出几丛新枝,在风中招摇。 久无人居住,屋顶长满了杂草,窗玻璃脏得看不清内里的情形,高冈从地上捡起块砖,对准窗户砸下去。 窗玻璃被他砸出一个洞,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手从洞中伸进去,摸到门后的锁,使力一拧,门咔哒一声被打开。 叶湑捂住鼻子,不住挥手,屋内的灰尘飘出来有些呛,她只好后退几步,站远了些。 高冈正要进去,忽然脚下一顿,在门口蹲下来。叶湑耐不住好奇,来到他身后,探头看去。 一层细细的灰,均匀地铺在地上,叶湑盯了半天,站直身子,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门口的一把扫帚上。 “这屋子有人回来过?”她说。 高冈面露赞赏地看她一眼:“不错嘛。” 地面上那层灰,薄且均匀,边缘如海岸线般曲折,细看还有一道道极细的弧线,这是用扫帚打扫后留下的痕迹,看来他是怕被人发现什么,比如说,脚印或者别的痕迹。 “他知道脚印需要处理,但并不认真,只把脚印扫掉了,没有下一步处理。”高冈拿起门口的扫帚,轻轻一扫,扫帚带起的风把灰尘吹到一边。扫地的人有时候偷懒,为了省力或者省时间,手上不用力,这样就可以借着空气干活。 “这种扫法,会在地面上留下一层薄灰。” “他为什么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痕迹?”如果说回来的人是陈晓冬,他刚出狱,只要没犯事,用不着这样害怕;退一万步讲,假如留下的脚印被村里人发现,只要他自己不被人遇到,就算知道他回来了,村里人又能怎么样呢? 叶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忽然反应过来:是啊,不被人遇见,确实是没法把他怎么样,那万一他正好被人遇到了呢? 她把这个猜测告诉了高冈,自己又思索了一会,补充说:“可问题是,谁闲得没事,会来这儿呢?” 高冈默了默,放低了声气道:“不就是我们么?” 大白天的,她打了个寒噤。 高冈迅速起身,在屋里检查了一圈,没有发现人的痕迹,他转回门口:“你放心,这痕迹应该不是今天留下的......”他一句话堵在喉咙里。 叶湑正抱着扫帚,守在门后,警惕地看着四周,好像一个门神。 高冈看得直乐,叶湑对他这样的表现很不满意:“屋里是没事,屋外也没事么?亏你还是个警察,我作为一个普通市民,一点不放心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你这样的警察手里。” 他只好说:“那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周围转转。” 屋后是一片空地,因为没人耕田,杂草疯长,足足有半人高。这要藏个人,还真不容易看见。他正打算下去看一眼,头顶传来叶湑的声音:“哦哟,挺好的嘛,视野开阔,风景也不错。” 高冈嘴角一抽,抬头看去:她不知从哪找来一架梯子,借着梯子爬上屋顶,此刻正把手搭在眉骨上,欣赏着四周的景色。 他忍不住斥她:“赶紧下来。” 叶湑不乐意了:“你凶我?你居然凶我?你别忘了,我现在是你房东,你......”她忽然顿住,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不说话了。 “你看到什么了?”高冈察觉不对,一面问她话,一面把袖子放下去。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高冈扎紧了袖口,扒开草丛,一只脚已迈了进去:“上面待着,指方向。” 高冈从湿泥地里扒出了一具男尸,目测年龄二十多岁,死了有几天了,尸体还没腐烂完,剥开湿泥,一股难闻的气味立马涌出。 他立刻通知局里,发了坐标过去;警队的同事很快赶到,法医做了初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死者是林颉知,脖子上有勒痕,被人从背后勒死的。 在他衣服内兜,还发现一封遗书,字迹潦草,写得很慌乱,内容只有五个字——照顾我母亲。 跟陆清野描述的一样,林颉知对他母亲很上心。看来,他是早有预感,自己会有危险,只不过这预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伪造陶器花纹的时候?还是在考古队凶案发生以后? 他把金丝儿叫来:“先前在考古现场附近发现的笔记,就是林颉知那本,你电脑上有资料吗?” “有的。”金丝儿立马调出来,给高冈看。 笔记本上的内容全部转化成了图像,一页页存在电脑上,方便随时查用。高冈一张一张往下翻,其实这些都看过,但他总觉得要再看一遍,才能放心。 他在其中一页停下,这一页的颜色与其他的不大一样,看起来更加瓷实,就像是两张纸合成了一张。他指着这一页嘱咐金丝儿:“给局里联系。”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果然是有问题,两页纸用胶水粘在了一起,撕开了一看,里面写了一行字:他要杀我,我要死了,马上要死了。 所以这本笔记,是林颉知故意留下的,是他唯一的求救信号。只是没人发现,不管是警方,还是他的老师陆清野,谁也没发现。 现场的调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叶湑最受不得这种场面,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她在空地上四处转悠,小时候她爸常带她回老家,也是这样的场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飘着云朵的天空,公路两旁的水渠里有鱼,从上游水库下来的,时常有人闲得没事,坐水渠旁边,搭上一根鱼竿钓鱼。 她弯下身,从地上捡了一坨土块,放手心里捻了半碎,手一扬抛出去。土块落在前方草地里,把那杂草砸出一朵绿色的“水花”,她来了兴致,又捡了些,往前走几步继续玩这东西。 脚下忽一踩空,身子控制不住后仰,眼里的世界转瞬颠倒,下一秒视野里已铺满了蔚蓝的天空。 妈的,这都第几次掉坑里了? 这次的坑浅,只半米高,叶湑一骨碌爬起身,四下环视,发现这坑还挺大。她沿着坑沿走了一圈,目测有十几平米,坑底长满野草,叶湑盯着看了会,皱起眉,手伸过去一扯,轻轻松松连草带皮给拔了起来。 不是长在这里的草。 她快速刨开这些草皮,草皮之下,赫然是一个人形的土坑。 远古聚落 高冈接到消息赶来,对这土坑做了细致侦查。 土坑从正上方看,好像一面平底锅,边沿有一处凹了下去,一条斜坡连接地面和坑底,在圆坑周围,密排着碗口大小的小洞,也不深,大约十几厘米的样子。 至于坑底中央的人形土坑,土壤并不紧密,踩上去便是一个脚印,土色也与周围差异明显。这是刚挖不久的,没顾得上处理,只挖了些草皮略作遮挡。 这个坑有些奇怪,高冈蹲下来,摸了摸坑壁。与中间的人形土坑不同,坑壁质地细腻而坚硬,手下的触感平滑,又略带质感。细看那壁泥,似乎混了有草秆。 和昨晚叶湑掉的那个,很像。 想到这里,高冈找金丝儿借来笔记本,将昨晚拍到的照片从云数据里传过来,并几张新发现的土坑照片,用邮箱发给陆清野。对方很快打了电话过来,高冈接起:“有发现么?” “晚上拍的那几张,看不太清,你具体描述一下。” 高冈回忆昨晚的画面,回他:“那些坑口子,小的有一人宽,大的有三人宽;内里空间大,截面可能像口袋,底部和坑壁做过处理,干净、齐整。” “照你这个描述,应该是窖穴。” 高冈冲不远处的金丝儿招了招手,把电脑递还给他,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继续与陆清野说话:“窖穴?” “就是储藏东西的洞穴,不占空间,口小底大,比较方便。” “那另一个坑呢?这又是什么?” 陆清野大概在看照片,顿了几秒,说:“是房屋,半地穴房屋。坑沿一圈的小洞是柱洞,用来架柱子,搭成圆锥状,外面覆盖茅草作屋顶。我看到照片里,这个坑有一个斜坡,是吧?” “是有一个。”高冈点头。 “那就是门道了,朝向是哪儿?” 高冈看了看方向:“西北方。” “看来凶手对专业知识的掌握程度,比我们以为的还要高,”陆清野说,“这样,你沿着西北方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土坑。” 高冈心念一动:“类似的土坑?” “对,与它类似,但比它更大,那个是中心房屋。人是群居动物,三户五户生活在一起,便成了聚落。远古时候有一种比较典型的聚落形态,大大小小的半地穴房屋呈现向心式圆形分布,被众多房屋围在中央的,就是中心房屋了。” “那这中心房屋......” 陆清野解释:“是部族里处理重要事务的场所,凶手既然想模仿远古先民,没道理只挖这一个。不过,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具体情况还得找了才知道。” 高冈立刻带人去找,西北方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并没发现陆清野说的房屋坑穴,他扩大搜索范围,直到近公路的地方,仍是没找到。 叶湑坐在田垄上,看高冈白忙活了一场,叫住他:“我说,你刚要是带上我,指不定就找到了。” “你?”他眉毛上挑。 叶湑白他一眼,扯起地上的杂草,扔到脚边。 高冈蹲下来靠在她身边,眼睛并不看她,只把头偏过去。叶湑耳朵发痒,稍稍避开了点,他却得寸进尺,追上来,与她靠得更近。 他说:“待会儿,你跟我走。” 她倒也没说错,这一天天的跟着他瞎转悠,每次的关键线索,可都是她瞎转出来的。 回到车上,高冈将里面布置一番,又叫上几个负责这几起案件的同事,对案子做梳理。这桩桩案件查到现在,大大小小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他有些想法,但还需要理一遍。 “现在的情况,重点有三,一是三起失踪案,”高冈比出食指,右手在纸上做笔记,“失踪时间全都过了黄金72小时,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从人面鱼纹涂鸦到瓮棺葬,三个孩子遇害的可能性,相当大。” 他语气如常,叶湑看他一眼,下面“撕拉”一声响,她的目光落到他写的笔记上,纸张被戳出了洞,边沿翻卷起来。 “第二是考古队遇害一案,不见的六只陶器,正好是三组瓮棺葬,对应了失踪的三个孩子,根据现场找到的线索看,这两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应是同一人;第三,则是陈家村发现的林颉知尸体一案,这也是破案的关键。” 高冈把写好的笔记撕下来,贴到小白板上。 有人说话:“有个问题就是,考古队遇害一案的凶手,我们一直以为是林颉知,至少他的嫌疑最大。可现在却又发现他遇害的事实,你说这案子吧,一桩桩一件件,并不复杂,偏偏合在一起,叫人看不懂了。比如说林颉知是凶手,那么杀他的人,动机是什么?再一个,如果林颉知不是凶手,为什么他要伪造陶器花纹,又为什么孟冠礼身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痕迹?” 高冈沉吟片刻,提笔继续在纸上做笔记:“几桩案件放到一起讨论,由已知的结果推测未知的原因,缺少任何一环,都容易出现矛盾。既然这样,我们就把它们分开好了。” 他写下林颉知的名字,与“凶手”、“遇害”两个词组成一个三角形,相互之间打上双箭头。 他开口讲:“首先,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城内的失踪案不是林颉知做的,且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也在考古工地现场出现过。而且,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我不认为考古队十三条人命也是林颉知杀的——这个假设出来的前后矛盾太多。” 不管是现场找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脚印证据,还是林颉知自己留下的求救信号,包括最后林颉知丧命于陈家村,种种迹象,都稀释了高冈对林颉知的怀疑。 “所以我们目前暂时只分析第二个,林颉知不是凶手的情况——先假设一下,考古队出事当天,林颉知去了文物库房,原因暂且不知,但应该目睹了凶手行凶的全过程,并在这个过程中,林颉知也上了手,或是阻止、或是反抗,因而在现场留下了他的指纹。” 小小的车内空间,噼里啪啦响起键盘敲击声,有一人拿着电脑做记录,把这些信息转化为文字,实时分享给侦办案件的同事。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真正的凶手是用了什么特殊技巧,让警方提取不到指纹?”有人发声。 “这不难理解,”高冈用笔头点了点白板,“从李家村麦田那辆车也能看出,凶手在处理指纹方面,很有些‘过人之处’。” 他眼睛看向叶湑,继续做假设:“我们在笔记本里发现了新的线索,大概林颉知明白,自己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凶手不会放过他,所以在笔记本里留下那段话,想要给警方传递信息。” 键盘敲击的声音小了,做记录那人抬头盯着高冈:“可这说不通,既然是求救信号,又为什么要拿胶水黏起来?” 叶湑点头附和,那笔记本最早是她发现的,她翻过一遍,陆清野也翻过一遍,他们警队也不知经了多少次手,偏偏一个人也没发现,那一页往前往后全是空白,翻到前面几页就到尾了,自然不会往后继续。 林颉知既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危险现状,却将两页纸黏得那样牢固,且又写在那样一个隐秘的位置,实在是矛盾。 “万一他怕被别人看到呢?”高冈反问。 肯定不是怕警方,如果不是警方,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凶手要看他的笔记?高冈思路有些打结,问了在场同事关于现场的取证情况,得到的结果是:除了遗书以外,林颉知身上还找到了纸笔,以及一支胶水。 他试着做推测:“假设林颉知写这个求救信号时,不巧被凶手发现,凶手要看,他只好用随身带的胶水将那一页黏起来。” “而且,”他补充,“根据法医给出的报告,孟冠礼的死亡时间比剩下十二名考古队员的死亡时间早半小时,就是说凶手在杀害孟冠礼以后,有人从宿舍过来,凶手继续杀人,留下林颉知一人在库房。这期间凶手又去到队员宿舍行凶,这半小时,足够林颉知在库房做一些事......” 林颉知是宜昌人,那里曾经拥有过以鱼做陪葬的远古文化,所以,他在库房做的事,或许就是将孟冠礼的尸体进行二次摆放。 然后留下了他的指纹......对了,说得通了。 山洞墓葬 高冈继续:“等到他做完这些事,开始写求救信号时,凶手正好回来。” 凶手果然没发现林颉知的秘密,带着他离开以后,在附近那片空地上,凶手将不方便带走的陶器留在那里。林颉知趁此机会把笔记留下,藏在杂草后面,期望着警方能从里面找到线索。 可是,为什么凶手不当场杀死林颉知,非要把他带走,到这陈家村才勒死呢。 还有一点,林颉知为什么要伪造陶器花纹,又为什么会死在陈晓冬屋后?杀他的人是不是陈晓冬?如果是,那么绑走三个孩子的也是陈晓冬吗?他的目的何在? 高冈的大脑飞速运转,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失踪的孩子、考古队血案、消失的瓮棺、草地里的林颉知、今年出狱的陈晓冬,以及大乌树势力...... 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可是还缺条线,能把这些都串起来的一条线。 电话铃响,是陆清野打的,高冈接起来:“是有进展了么?” 陆清野隔着电话听筒问:“半地穴房屋的中间,有一个人形土坑,是么?” 是有一个,没有错。高冈作了答复。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陆清野说:“我们陷入了一个误区。” “什么意思?” “那个人形土坑是埋人的,这一点没有疑问;先前我单以中心房屋去解释,却忽视了这一点,现在想来,应当不止是普通房屋这么简单。没猜错的话,凶手挖这样一个坑,把死去的人埋在正中,或许是在守着什么。” 高冈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舔了两下嘴唇,没说话。 他一开始就有过怀疑,那中间的人形土坑比之周围土壤,更为松软新鲜,看起来才挖不久。按照陆清野的说法,再有不远处林颉知的尸体,这人形土坑本来要埋的应当就是林颉知。 假设凶手把林颉知带到这边杀害后,已经挖好了坑,却把他藏在草地里,那么一定有什么事耽误了他的行动,比如说陈晓冬家来了人——凶手要赶回去处理屋里的痕迹。 “高队长?” 高冈回神:“我在听,你说。” 陆清野喝一口水继续:“所以,不该在西北方找,我们要找的东西,可能在它的背后。” “你的意思,中心房屋在东南方向?”高冈问。 几个关键词飘到叶湑脑海,她竖起耳朵听。 “不一定是中心房屋,也可能是别的。” “比如?”高冈注意到不知不觉靠过来的叶湑,换只手拿手机,把音量往上调了两格,继续与陆清野说话。 电话另一头传来声音:“比如墓葬。” 办案人员沿着土坑斜坡门的反方向寻找,这一带都是别人家的庄稼,刚把玉米苗种下去,可不能被糟蹋,不然村民们非得和他们拼命不可。 其间陆清野又打电话来,问附近是否有山丘之类的地方。如果说那半地穴房屋真是守着一个陵墓,就好像陵园门口的守卫,那么沿着这条线寻去,这个备受凶手重视的墓葬,应当有一些突出的标识,但又不能着人发现。 想来想去,也只有自然形成的山丘能符合要求,既不会突兀,又能显出一点不同。 陆清野说得没错,如果真在村民的田地里找到一个,他们反倒要怀疑这墓葬的可靠性了。毕竟这不是无主荒地,天天都有人来,要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墓葬,这消息早不知得传到哪里去,何必等到现在。 从半地穴房屋回望,农田的尽头有条山脉,山不高,胜在连绵不断。这山有些来历,往前数两千多年,曾经拥有燕国修筑的长城;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重修内外长城,将燕长城、赵长城、秦长城连成一带,经汉朝增补,终于形成了中国最早的万里长城。 这条山脉历经多年风吹雨打,又遭后代废弃,那蜿蜒的土石长城早已不复存焉。直到明代修筑新的万里长城,因国土面积比之秦朝有所扩大,新的长城更是绕过这里,往更北延伸而去。此后这一条山脉,便彻彻底底地失去其战略价值了。 战略价值虽没有了,好在风景仍在。山上植被多,大片大片的黄栌树铺满山坳,其间点缀红枫、松柏,一到秋天,富有层次的红色便涌出来,那景色与北京的香山相比,也不遑多让。 只是这土地贫瘠,不宜用来种地,加上山体陡峭,少有人走,也就没开出山路来。以前村里的小孩喜欢“探险”,常常偷溜上山。山上风大,起风的时候,飞石沙粒在空中打着旋儿,扑簌扑簌往人身上撞,这时候下盘必须得稳,一个疏忽,就可能被大风卷走。 说来令人唏嘘,好几年前就有几个十几岁的小孩,约在一起爬山。好容易爬到山顶,前面就是陡峭的崖壁,正待拍照留念,忽而发觉同行人里面少了一个。几个人打原路返回,一路寻一路喊,最后在半山腰找到同伴的外套,人却不见了。 这小孩做事慢吞,不爱上赶在前面,一个人慢悠悠跟在最后头。风起时,那孩子没站稳,被风带了出去,前面没一个人发现。他从山腰一路滚到山脚,周围又没防护的设施,可怜这孩子,就这么丧了命。 从那以后,再没人爬过这山了。 高冈只拨了一队人过去,只是为一个猜测,先让一小波人去探一探。陆清野也说了,虽然在山丘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不一定就在那边,不必过多浪费人力。 上山比他们想象的容易:只要没风,或者起风时下盘稳,双脚紧紧抓地,危险其实并不大。 他们绕着山头做了地毯式搜寻,并没发现有墓葬,倒是在半山腰处找到了一个洞。这洞不小,里头正中有烧过的火膛,洞壁上画满朱红色涂鸦,线条流畅干净,画的是跳舞的小人,手拉着手,臂缠流动飘逸的丝带。 空气中似漂浮着一种香味,闻着像公共卫生间用的檀木香气。 高冈将洞内的情况实时传送给陆清野,看完这些图像信息,对方告诉他:壁画内容与人面鱼纹一样,都是瓮棺葬陶盆的图案,又让高冈叫人挖出火膛,刨掉坑底烧过的木炭余烬。 他们用了警棍,对准坑底一捅,那里的“土层”瞬间塌陷,轻松捅出一个洞来,一股浓郁的檀木香气立马涌出,直直灌进在场人员的鼻腔里。 高冈表情一沉,抓起多余的警棍,加入进去。坑底的洞越来越大,很快,另一个空间显露出来。 在场的人,全部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空间,与火坑洞之间以木梯相连,木梯正下方有一块长方形木板,手电的光从这块木板向四周延伸,将这里的全貌一点一点揭开来。 空间的东南角搁着一张“小床”,被子已经破了,厚厚的干草堆充作床垫;小床后面的土壁贴有一张发旧的风景画,周遭画了一个假窗框,合做窗景。 再往两边看,墙上用绳子吊着一块腌肉,旁边挂着几只略有变形的锅瓢,都带着柄,奇怪的是柄上都用麻绳缠着,表面粗砺硌手,这么一看,许是为着防滑。 而另外三个角,则各摆放了一组瓮棺葬具,其中一组,表面画着中原仰韶文化的花瓣纹饰。满空间浓郁的檀木香气,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高冈最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先前失踪的三个孩子,身子蜷成婴孩状,被放置在瓮棺葬具里,伤口都在脖子上,一刀毙命。 三个孩子死亡时间不一,最早的,基本只剩下一具白骨;最晚的,尸体才刚腐烂不久。而那浓郁闷人的檀木香气,正好用来掩盖尸体臭味。 专组立马针对现场展开工作,高冈来到木梯下方,蹲下身子,敲了敲脚下的木板。声音听着空旷,他于是摸到木板边缘,抠住缝隙往上一提,一丝凉意缠上他的手腕。 高冈心一凛,叫了人来,把木板揭开。 木板之下是一个墓穴,四面以竖直的木板作壁,周围一圈摆满了已经快要蔫掉的鲜花。坑底躺着一具白骨,全身笔直,尸体双手搁在腹部,姿势安详,尸骨上及尸体四周均匀铺洒着一层朱红色粉末。 看股骨和骨盆的形状,这是一位女性。 陆清野一面看着高冈传回来的实时画面,一面与他解释:朱红色粉末是鲜血的象征,在远古时期用赤铁矿磨成,被认为是生命的来源和寄生处。 “它寄托了一种希望,祝愿死者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复活。” “那三个无辜孩子呢?摆在角落里,这又是代表什么?” “从专业的角度来看,瓮棺葬要么是普通的儿童葬式,要么就是埋柱下做地基,显然,这里的三套瓮棺葬,哪个都不是。所以我猜测,凶手把他们用作陪葬,这也验证了我的另一个猜想。” 法医和取证员从山洞下来,高冈给他们让了位,站到一边,继续问他:“什么猜想?” “从人面鱼纹到仰韶花纹,从孟冠礼的尸体摆放到这陈家村的陪葬墓穴,涵盖了新石器时代南北不同区域的文化,除了林颉知摹画的仰韶花纹、孟冠礼的尸体摆放是正确的以外,其余皆不成体系,细究十分混乱。 “所以这个凶手,对考古其实一知半解,是个半吊子。” ※※※※※※※※※※※※※※※※※※※※ 悄悄给你们说个秘密,上周在榜更新字数不够,在小黑屋待了一星期 为了避免再上黑名单,我打算,以后不申榜「狗头」 今日毒鸡汤小课堂:为了避免结束,我拒绝了所有开始 白骨枯花 法医对中间木板下的白骨做了检查。锁骨的骨骺线已经闭合,初步判断白骨主人至少已有二十八岁。 高冈在墓穴边上站定,看着忙碌的同事,观察了一会白骨周围半枯的野花,束束野花之下,又有已完全枯死的花条,在墓穴现场取证的同事一踩就碎。 抬头望向顶上的火膛洞口,从洞口泻下的自然光线落在墓穴,他定定地看着,沉思不语。 这火膛的伪装很麻烦,要下去,须得捅开坑底,进去以后还得拿泥土糊上洞口,做好层层伪装,以免着人发现。进出都一样,若是出去了,还要弄些烧焦的木炭余烬盖住坑底。 如此耽误时间,凶手仍坚持住在下边,还定期采集野花放在墓穴里,这得是有多重要的人,值得他这般不嫌弃。 他转身走到东南角的小床旁,摸了摸床头,手指一捻,只有少许灰尘。他摸出一张纸,将指头的灰尘擦净,正准备到另一头找线索时,忽然定住,视线锁定在枕头下方。 手伸进去,一寸一寸摸索,最后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回到墓穴那边,沿木梯上爬,出了火膛口,他拍拍身上的泥灰,抬头便见叶湑站在山洞外面等他。 见他出来,叶湑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高冈展开手掌,将照片送到她面前:“对这眼熟吗?” 这是一张被放大的证件照,半个巴掌大小,照片上的女人眉发浅淡、微微含笑,眼睛像盈了一汪水,见之忘俗。 叶湑眉心结成一团,接过来反复翻看,她摇了摇头,说:“照片上的人我不认识,但这个尺寸的证件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我’,是‘我们’,”高冈拿回照片,放密封袋里妥善保管,“我们在陈家村废弃的学校里见过。” 叶湑想起来了,他们在陈家村学校到过教职工办公室,门口就贴着他们的工作照片,因长期废弃的缘故,照片上的人面容模糊不清,但那照片的尺寸,与现在高冈手上的是一样的。 “再去一趟。”高冈收好密封袋,示意她一起。 驱车前往陈家村,村里人听说在陈晓冬家后面挖出了一具尸体,都有些好奇,没事做的全跑去凑热闹,这村里就更没几个人了。 他们熟门熟路找到教职工办公室,门上一共六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对应着一张证件照,只有一个位置空着,高冈将照片放上去——完全契合。 再往下,是照片主人的名字:林细云。 队里给他发来消息,说核验了白骨主人的身份,是一名二十八岁的女子,名字叫林细云,死于......五年前。 出了学校,高冈与叶湑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同一方向走去。 陈脉爷爷快八十了,虽然身体不好,难得口齿清晰,说话有逻辑;且就高冈阅人无数的经验看,陈脉爷爷自有一种难言气势,眼神极深。 找到陈脉家,开门的是爷爷。小少年正是好奇心最盛的年纪,知道村外发生了一起命案,得到他爷允许后,便撒了腿儿往那边跑,留他爷一个人待家里。 高冈出示了证件,说明他的来意,陈脉爷爷把门一让,迎他们进来。 他接过高冈递来的照片,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这孩子我认识,村里的人都认识。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过世。小脉读不成初中,就和她有些关系。” 高冈问:“您知道她怎么死的?” “说来,也是我们陈家村闭口不谈的丑事。我知道,小脉已经给你们讲过了,那陈晓冬住过的地方也是小脉指给你们的,对吧?” 不等两人开口,爷爷继续讲:“他那时候还小,有些事知道得少,我们呐也不好给他讲太多。你们只知道陈晓冬犯了事儿,却不知那受害的姑娘正是这林细云。” 高冈皱起眉:“我们的法医检测出来,林细云死时也有二十八岁了,这陈晓冬......我记得犯事儿的时候,才十六七岁?” 爷爷鼻腔里挤出冷冷的哼声:“就是个畜生!他那会儿从镇上回来,同意去学校老老实实上课,村里人还说这畜生学乖了,走上正道了,谁知道内里包藏祸心。你们都不知道,学校一共六个老师,当时陈晓冬父母求爷告奶,就只这林细云愿意接纳他。狗娘养的!小畜生从一开始,就没安过好心!” 陈脉爷爷说到这里,顺不过气,大声咳嗽起来。 叶湑忙给他顺气,替他捋胸口。陈脉爷爷穿着旧式棉衬衫,薄薄的一件,隔着衣服能感受到面料之下温热的皮肤。叶湑的手忽地顿住,慢慢抬起来,悬在陈脉爷爷心脏上方,眼睛紧紧盯着陈脉爷爷。 高冈察觉不对,顺着叶湑的动作看去。 爷爷见他俩这般模样,掩住咳嗽,长长呼吸,而后自己缓慢地拉开领口,露出心脏处的皮肤。那里有一道骇人的伤疤,深深嵌进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钻。 高冈猛地抬头:“这是枪伤?” 陈脉爷爷不作声,把衣服拢好之后,才讲道:“以前在越南边境作战,弹片咻咻打过来,打在我这胸口,再过去一点就是心脏,好在命大活了下来。只是当年条件不好,不能手术,留了弹片在里面。” 这事陈脉爷爷没对外人讲过,就是当年,也只有陈脉他奶知道,那时候陈脉爸爸年纪小,不记事,也是瞒着不让他看。后来上了年纪旧疾发作,没法子,偶有几次严重时候,生活都不能自理,这才叫儿子孙子知道了去。 “要不是这里的弹片,我还能多活二十年!”陈脉爷爷一激动,脸上通红,并不住咳嗽。 叶湑赶紧给他递水。 等到情绪平复,陈脉爷爷一摆手道:“不说这个了,说林细云。这个陈晓冬吧,他不好管教,林细云去家访,到的时候正是农忙,陈晓冬家里人都在地里干活,就只陈晓冬一个在家等她。 “这小兔崽子在外头学坏了的,啥事都干得出,就在自己家把人姑娘给上了,这可是犯罪!那林细云清清白白一姑娘,哪能放过他不是?她留了证据,回去就给报了警。” 是了,这林细云的死确实不是陈晓冬犯事时造成的,若是还涉及了人命,他陈晓冬绝不可能只判五年刑。 “等到陈晓冬入了狱,一切尘埃落定,该有的报应都有了,只可惜了林细云这孩子。那件事之后,她还是照常去学校教书,我还说呢,事儿都已经发生了不能重来,她能看开就是好事,别和自己过不去。可是啊,她到底没能想通,在某天晚上拿了根绳子,到陈晓冬家门口,吊树上自杀了。” “树?”叶湑记得,陈晓冬屋子门口好像确实有一棵,但只剩了个树墩子,其余皆不见了。 “是陈晓冬家里人砍的,门口吊死了人,听着总不吉利,当天就给砍了。完事了一家人全搬走,再没回来过。说起来啊,出了这档子事儿,学校里的老师辞职的辞职,学生中家里条件稍微好些的,也被爸妈接到城里去。学校没了老师、没了学生,你说只出不进它哪儿行啊,对不对?慢慢的慢慢的,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爷爷探身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回头与高冈说:“这个点了,我得去地里看看我那玉米苗。” 高冈劝他:“等陈脉回来吧,或者我去也行。” “那不行,我要自己看着。”爷爷脾气犟,愣是要自己去,高冈和叶湑拗不过,只问他自家地儿在哪,好跟过去搭把手。 “出了陈家村村口,往东一里路就是,不远,我这儿能走,没问题。” 往东一里路?高冈心念一动,那不就是昨晚叶湑摔窖穴那地方么? 敢情陈脉家的地离那片窖穴这么近。 高冈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两下,翻出几份照片文件,递给陈脉爷爷看:“陈爷您看,这几张照片是我从陈家村村口往东一里拍下的,我想,您或许知道些什么。” “嗨,我哪儿能知道那么多啊,不过这些洞来得奇怪,你们可以找陈脉,他比我了解得多。” 爷爷出门时,正赶上陈脉从外头回来,一脸无精打采。他只是去凑个热闹,别说现场不让他靠近,就是远远的杵那儿看也不行。 只好作罢,打道回府。 一回来就看到他爷要去地里看苗,那可不行,老人家身子骨一天不比一天,他把他爷留在家里,自己带上家伙什走了,顺带着拉了两个人离开。 高冈和叶湑跟在陈脉后头,一边走一边问他:“你家地附近,是不是有许多窖穴?” “窖穴?” 见他疑惑,高冈翻出照片给他看:“就是这个。” 陈脉凑近了一瞧,立刻明白了:“这个啊,说来也奇怪,这都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具体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我们那时候都不怕,跟着村里的野大个儿,天天来这玩儿捉迷藏呢还。” “这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有......四五年了吧?”陈脉在前头带路,走着走着,倏然停下:“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陈晓冬入狱那年的事,就那段时间,每天冒几个,每天冒几个,到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你们就没人好奇,这些洞都是谁挖的吗?”叶湑问。 “咋不好奇啦,有几个晚上我们去蹲过,别说人了,影子都没见着一个,倒是被蚊子咬了一整晚。” 说到这,他放低声音:“可怪就怪在这里,我们去的那几个晚上,都没新的洞坑出现。我们一不去,新坑它就冒出来了。” 听着怪瘆人的。 高冈笑:“你小子,看不出来胆子挺大啊。” “那是,咱说啥那也是人民子弟兵的后代。我爷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孙子要是个孬种,说出去可不丢人么!”陈脉一脸得意。 高冈想起一件事,问陈脉:“出现这些窖穴,是在陈晓冬入狱前发生的事,还是入狱后的?” 这可难倒陈脉了,他那会实在太小,这么些年过去,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绞尽脑汁回想,右拳打在左手心:“没记错应该是......入狱前的事了吧。” 百万之谜 高冈和叶湑回了山洞现场,火膛之下,里面的一应证物全被放在洞口,等待警队的车运回物证处。 三个孩子的尸骨和六只陶器先一步被带回,这边现只剩下几只锅瓢等日常生活用品及半块腌肉。叶湑自己走过去,隔着警戒线,远远地站在那儿看。 高冈拨了个电话,与陆清野联系,将文物和林颉知目前的情况悉数告知。 “好,我知道了,林颉知母亲那边交给我吧,剩下的工作我也帮不上忙,还要拜托你们了。” “你放心,这都是应该的。” 挂断电话,回头就是一张脸怼在眼前,把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这。” 叶湑脑子里想着事,不知不觉走到高冈身后,他这突然一回头,她自己也跟着被吓到。高冈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回来,她看着他,手往地上那半块腌肉一指:“这东西你觉得凶手从哪儿来的?” “腌肉?” 见他反应不大,叶湑提醒他:“就是先前裴红秀和陈脉爷爷拌嘴,说他家小狗偷吃了案板上的肉,那个。” 高冈想起那一出了:“你是觉得偷她家肉的,是凶手么?”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拿这东西去问一问她,就都明白了。” 他们找上裴红秀时,天已擦黑,整个陈家村偶有炊烟,袅在半空,以天边的一线残红作底色,在这云中、烟雾中,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唯一的人声,来自电视里的主播——这个点正是晚间播送新闻的时候。 裴红秀独居于此,屋里灯暖如橘,养的几只猫蜷在桌腿旁睡觉,惊觉院子里有陌生人的气息,打了个滚,迅速起来,一个窜身到房梁上躲去了。 最小那只跳到裴红秀腿上,她搁下筷子,把小猫抱在怀里安抚。 “乖啊,不怕啊。” 她抬头看向来人,一双眉毛往上吊:“有事说事,没事离开,别给我小猫吓坏了。” 高冈把叶湑挡在后面,先一步道:“无意吓到您家猫了,我这儿呢找着一块腌肉,看着有些像被狗吃掉的那块,特地带过来给您瞧一眼。” 他取出腌肉,放到裴红秀眼前。 她抱着小猫,探身觑了一眼,讥讽道:“我说去哪儿了呢,果然人比畜生更不要脸皮,被人糟蹋了的东西,我才不要。这块肉爱给谁给谁!” “这么说,这确实是你的?”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啊,不是我的腌肉还是你的啊?我再说一遍,被人糟蹋的东西,老娘不要,赶紧拿上给我滚!” 她声音尖利,吵得人耳朵疼,加上嗓门大,更显咄咄逼人。 叶湑在高冈身后挣扎,被他牢牢按住,不让说话。高冈睨叶湑一眼,拿起腌肉就走,走时脸上带笑:“我们这就离开。” 两个人越走越远,身后裴红秀的屋子渐渐成了一粒橙红色小豆子,高冈这才放开叶湑,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直乐:“别冲动。” “我呸!对付这种泼妇,就该像泼妇一样怼回去。”叶湑捋了捋头发,不理会他。 “我跟你讲,她这样的就是缺个人陪她吵架,你上赶着去骂她,正中她的意。你一受过教育的文化人,你觉得自己骂得过她?” 叶湑一愣,对哦。 她立马换了副表情,笑开了花:“你这话有水平,我爱听。” 高冈没好气,转头看着手上的腌肉,表情又凝重起来。这一来,早上偷她家肉的确实是凶手了,拿回山洞以后,又来到陈晓冬家屋后面,大约是想把林颉知尸体给处理了,却不想恰好碰上他俩来凑热闹。 说得通了,因为怕陈晓冬家的痕迹被发现,所以赶在他俩进屋以前,将屋子整理一遍,从而耽误了处理林颉知尸体的行动。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叫他们找到了屋后的林颉知,那个时候凶手大约已经离开。 或许为保山洞不被发现,凶手离开以后没回去,也可能是过于自信,以为警方决找不着山洞里的窝。所以放松了警惕,没去销毁物证。 只是凶手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这边有一个陆清野。 不过,凶手没回山洞,他去哪儿了呢? 驱车回城,高冈把叶湑送到浮梁胡同,正准备去队上,收到一条陆清野发来的短信:若方便,请到我家来一趟。 他把车头一掉,转而开向陆清野给的地址。 叶湑站在胡同口,目送高冈离开之后,才转身回去。 兜里的手机振动,打开一看,又是一封邮件: “你啊你,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找到我么? 好叫我失望啊。” 妈的!叶湑攥紧拳头,冲着漆黑的路口喊:“有种你给我出来,咱们正面对峙!别给我背后搞这些!我还怕了你不成?” 黑暗中有几户人家亮起灯,与她对骂:“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叶湑正在气头上,回了一嘴:“睡个屁!” “不睡拉倒,等着猝死吧你!” 叶湑被这么一吼,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起先前高冈讲的,她一女知识分子,根本骂不过别人。于是把嘴一撇,一双眼睛盈满水光,小小声地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语气娇娇软软,与她对骂的人立马把话噎在喉咙,愣愣地随她离开。还没回神,耳朵一阵剧痛,就听见他老婆的高分贝吼声:“大晚上的给我睡觉!魂儿都给勾走了是吧啊?!” “疼疼疼,老婆你轻点。”那人五官皱成一团,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叶湑往自家书店走,听见身后隐隐约约的吵架声,她驻足听了一会,耸了耸肩,全然不理会他们,开门回家去了。 高冈低头看一眼腕表,快凌晨十二点了,这么晚找他,怕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把车停在楼下,大步往电梯走,到达对方说的楼层,曲起手指轻轻叩门。无人应,他顿了几秒,再叩。 “咔哒”一声,对面的门被打开,陆清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抱歉,我在这里。” 高冈转身看他,又看看面前的房门号,翻出手机里的短信比对,疑惑道:“没走错吧,你发来的地址,和这个,”他指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一样的。” 陆清野笑,把高冈迎进来:“没走错,这两套房都是我和太太在住,我俩是邻居,对面那套是我的,平时她都和我住对面。只是现在怀着孕,闹脾气,不爱住我那里,只好由着她一起搬到这边了。” 他把客用拖鞋拿出来给高冈换上,高冈环视四周,房间风格简洁明快,从窗台到客厅摆满各样盆栽花卉,盎然生机扑面而来。 高冈问了句:“这么晚了,不会打扰到她吧?” “没事,这里隔音好,她不会听见。”陆清野引他到客厅坐下,泡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找你来,是为着林颉知母亲的事。”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他母亲认识我,所以沟通还算顺利。我在那里了解到一个事,可能对你们的侦查会有影响,这才在这个点叫你过来。”晚风吹进屋子,客厅里的木叶沙沙响,陆清野起身去关窗,关到一半,顿了一下:“他母亲说,就在半个月前,她银行账户里收到了一笔钱。” “有多少?” 陆清野手指比了个七,七位数。 “一百万。” 高冈脑中混乱的关键词,有一条线似乎连接上了——所以说,林颉知伪造陶器花纹,是为了这一百万? 除了这个,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缘由,能让一个考古系研究生去做破坏文物、干扰学术的事。 陆清野回到客厅坐下,见高冈面前的茶已经喝干,提壶又给他续上。高冈舔了舔后槽牙,茶的滋味充斥齿间,回味甘甜。他吃了这么些年的茶,只有陆清野这里泡的最香。 “收到钱以后,林颉知让她收好,别对外人说。她觉得奇怪,一直不敢用。她告诉我,那个时候林颉知的举动,就有些反常。” 以前的林颉知,回家就抱着书啃,每天都扎在论文堆里找资料,要么就是作文章。可这段时间的他,书也不看了,文章也不写了,每天拿着一只本子,在上面涂涂画画,时不时还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笑容。 陆清野表情有些怔然,他不明白,为什么金钱的诱惑能让他最看好的学生变成这样。 “要说的就这些,希望可以帮到你们。”他最后说。 高冈打算离开,刚一起身,想到了一些事,又坐下问他:“这茶是什么茶?怪好喝的。” “这茶......没有名字,市面上买不到,你要喜欢,我送一些给你。”说着就要去给他拿,高冈听了这话,知晓不方便,便回绝他:“多谢好意了,我这还得回队上,就不打扰了。” 陆清野拦住高冈,一边翻找茶叶:“不麻烦,这茶叶只我这儿有,别的地方找寻不到的。” 高冈只好停住脚步,耐心等待。他无聊抬头,蓦地看见卧室门口站了一个女人,双眼惺忪,却如从画中走来,濛濛白白,周身全然是灵气。 她轻抚着小腹,那里微微隆起。高冈别过头,碰一碰陆清野:“你太太。” 陆清野刚把茶叶装好,听了他话,抬头瞧见卧室门口的女人,忙把茶叶递到高冈手里,走过去挽住她:“该是我不好,将你吵醒了。” 陆太太轻轻摇头。 高冈自知不好再待下去,道了谢便要离开,陆太太却叫住他:“这位......”她看向陆清野,他低头在她耳畔悄声提醒:高警官。 她抱歉一笑,冲高冈道:“高警官,我们是不是认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陆清野皱眉,悄悄在她腰后掐了一把。 高冈听了这话,冲她一笑:“宋小姐好记性,先前办案路过你们的婚礼,远远看过一眼,或许是那个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原是这样,难怪知道她姓宋。 临走,高冈冲她感慨:“你有个好父亲。” 陆太太怔然:“你见过他?他还好么?” “他很好,有一回我们破获文物走私案,他还帮了警方许多,或许可以减刑。”末了,他看一眼陆太太,“你结婚那天,他来看你了。” 她眼眶一下就红了,心中生出无量欢喜来。望着高冈离去的背影,她无声地道一句:谢谢。 ※※※※※※※※※※※※※※※※※※※※ 给大儿子打广告《他,老野了》!(又名《他从宋朝来》) 陆老师,一个从宋朝来的男人;陆老师,一个上过战场的男人;陆老师,一个在田间地头辛勤耕耘的男人;陆老师,一个心机风流又温柔的男人,你,值得拥有。 还在犹豫什么,快快点进作者专栏一键收藏吧,还有免费番外等你哦。 鬼市 高冈回到警队,这边仍是灯火通明,专组各司其职,正是查找线索、揪出凶手的关键时刻,没有人敢大意。 山洞中林细云尸骨周围的红色粉末已被解析出成分,证实了是赤铁矿,却又与一般的赤铁矿不尽相同。 研究人员把结果拿给他看:“我们观察到在这些赤铁矿粉末中有一些微粒,五到十微米不等,一般是单个红细胞大小,检查出来......是红色油漆,就是说卖这赤铁矿的店家,用了红色油漆,在里面掺了假。” 高冈头一回觉得,这掺假的店家掺得好。 “现在就是要定位这家店,还有别的线索没有?” “有,这些粉末里面,我们还发现有一些特殊的植物基因,已经交给植物学家去研究了,结果最快明天就能出来。” 高冈点点头,一直连轴转没休息,眼皮有些重,控制不住打了个呵欠。 “休息会吧高队,明早要出了结果,我们立马给您送过来。” 高冈稍稍放下心来,也好,队里有临时的休息室,先养好精神,才有力气缉捕凶手。 他倒头就睡,等到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脑子有意识时,便察觉到脸上发痒,尤其是鼻端,有轻柔的东西贴着他的皮肤轻轻移动。 睁开眼,叶湑正捏了一小绺头发,蹲在他身边,用发尾在他脸上来回地拂。 高冈偏过头,避开叶湑,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看一眼时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都这个点了,居然没人叫他,一个二个的胆子飞上天了。 “你别盯着我啊,我刚来,问我也没用。”叶湑按着发麻的双腿,站直身子。 高冈掀开被子下来,穿好鞋问:“你来这干什么?” “喏,那个人又给我发邮件了,我给你留了消息,你一直没回,只好来这边找。”叶湑打开手机,“给你看一眼。” “加上之前发的,一共是四封了吧?”高冈把手机递还给她,“你留个备份给我。” 自从他说要与叶湑坦诚公开,她便将收到的所有相关邮件都告诉了他,就目前的情况看,这四封邮件里,只有第一封是孙晖发的,后三封暂且未知,但两个人发的匿名信格式却都一样。 他们试过追查发信人ip,总有一道无形的保护墙,将他们挡在外面。 以孙晖的能力,绝做不到发一封匿名邮件而不被警方追查到ip地址,这技术的保密水平之高,非专业的人士不能达到。 看来孙晖与那背后的势力也有些关系,当初他在审讯室里说的话,半真半假,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只是现在死无对证,他没法去深究。 走出休息室,在外等候的胖大海立马迎上来,把出来的报告并一份笔记交给他:“植物基因破解出来了,是柳树。上午的时候我和金丝儿排查了全城有柳树的地方,再筛选出有赤铁矿粉末的,多是卖画材颜料的商铺。” 高冈接过他俩排查出来的笔记,视线落到其中一处,提笔画了个圈:“查这个。” 胖大海探头一看:大柳树市场。 他蓦地抬头,嘴唇微微阖动:“这是......鬼市?” 鬼市鬼市,只在夜里出现,拂晓前便散去,来无影去无踪,犹如鬼魅,故而名为鬼市。 或者说......鬼鬼祟祟的市场。 这玩意听起来神秘,说白了,就一旧货市场。解放前的鬼市,卖的多是些来路不明的东西,甭管是偷来的、骗来的、抢来的,在这儿都能找到去处。 那时候有些没落的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失去了经济来源,便着人拿家里的古玩珍品到这儿典卖。趟鬼市的人若是运气好,碰着了这种,自是悄悄买下,绝不声张。既得了便宜,又给那些没落贵族留了面子。 不过,这样的鬼市,已在解放后被取缔了。现在说的鬼市,就卖些小玩意儿、旧货,那些个古玩珍品、地里来的、水里捞的,可都不敢在这儿吆呼。 这就一凑热闹的地儿,偶有什么所谓的文物,谁信谁傻子。 胖大海几乎一下就明白了高冈的意思。这鬼市最爱卖假货,且都是摊在地上供人挑选,不像那卖画材颜料的,几乎都封在玻璃柜、密封袋里存着,少见的给你天天暴露在空气里头。 要说这凶手去采购赤铁矿粉末,就这鬼市的可能性最大,鬼鬼祟祟,还不易引人注意。 “你准备一下,今晚上咱们去大柳树。”高冈说。 一旁的叶湑从他背后绕过,脑袋一探:“鬼市?我也去。” “不行。” 叶湑:“我趟鬼市,不打扰您办案。” 高冈斩钉截铁:“不行。鬼市鱼龙混杂的,我没那个精力带你。” 胖大海打着哈哈:“老大,就带着呗,反正不影响......” 高冈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万千道杀气直冲面门,杀得胖大海当即闭嘴。 嘿,叶湑一下子来了气,敢情当她是小姑娘:“要你带!我跟千里眼、马奥运一起去。” 叶湑骑上机车,疾驰去到千里眼的住处,开门的是马奥运,一进门,一道金黄肥硕的影子飞扑而来,挂在叶湑身上。 它哈出热气喷在她脸上,又用脑袋蹭着她下巴。 叶湑骂:“该减肥了,铁牛。” 宙斯呜咽一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掉头就走。它把脚程放小,一步三回头,期待着叶湑能够明白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回转心意安慰它。 可惜,人不如狗,她是没有良心的。 叶湑问马奥运:“今晚有事么?” 马奥运看了看客厅里的千里眼,后者冲他拼命挤眼睛,马奥运了然:“应该......是有的吧。” 千里眼无声地叹一口气——简直是......孺子不可教!完全是......朽木不可雕! 叶湑打了个响指:“好!就这么说定了,晚上陪我出去。” 见她看过来,千里眼赶紧换了个坐姿,翘起二郎腿,伸出兰花指拈一颗车厘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今晚有一堂课要上,带课的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老师,绝不能爽约的。” “上什么课?” 千里眼清了清嗓子,说得那是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法律,神圣的法律。” “那算了,不强求。” 看到没?这才是教科书式的回答,想的借口一定要落实到具体案例,对叶湑才会有用。学着点!千里眼瞥了瞥马奥运。 马奥运只好认栽,问叶湑:“咱俩今晚去哪儿啊?” 叶湑伸出手来,在马奥运肩上拍了一下:“趟鬼市。” 嗯?鬼市? 千里眼浑身一振,把车厘子一推,抖擞精神道:“去鬼市的话......那我不就来了嘛!” 叶湑皱眉看他:“您不是要上法律课么?” “嗬!多大点事!”千里眼两指一扣,翻成兰花虚虚一点,嗔怪道:“我跟我撒老师说一声,明天再看那《今日说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到最后,成行的只有叶湑和千里眼。马奥运因宙斯的缘故,没跟着去,留在家陪它健身减肥。 旧北京的鬼市,自解放后由政府下令取缔,到如今只剩了两处。一处是顶有名的潘家园,要说起古玩,绝绕不过潘家园三个大字;而另一处的大柳树市场则少有人问津,说起来许多人都没听过。 究其原因,大约是因其地理位置实在太偏,几乎处在整个四九城的最边缘一带。 一不像潘家园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往来皆方便,二是那潘家园也聪明,为了满足好奇的游客,现在白天也摆摊儿,不算纯粹的鬼市,人精神足、趟着也安全,自然去的人也多。 还有一个原因...... “那些写古董盗墓小说的,几乎都是写潘家园嘛。这大柳树市场摆的东西,给那倒腾古董的一看,都当是垃圾堆里淘出来的,谁给你眼色啊。”千里眼坐在叶湑后座,风从大嘴巴子里灌进去,又被他张着嘴给送出来。 “姐,姐,您慢着点儿,咱不急,不急啊。”他大声叫喊,留下一串颤抖的尾音。 特么的,谁又惹到这祖宗了! 车骑到大柳树市场门口,千里眼一下来,跌跌撞撞奔到马路牙子边上,脸色苍白,一把抱住路旁的行道树,长呼一口气。 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抬头一看,几根电线拉到天际,晚霞作衬,一排商铺沿着道路列在两边,中间留出缺口,铁架子弯出彩虹状,绷上了红色广告布,写着“大柳树市场”五个大字。 下面的铁栅栏留出一扇,这才六点多,鬼市里的摊主正把物件运进去,等到天一黑,就算正式开张。 这个时候,慕名而来的游客已在门口等候。三三两两的人群聚拢一堆,在路边买吃食。烧饼、麻花、豆腐脑,驴打滚、豌豆黄、绿豆糕,煎饼果子、烤冷面、烤肉肠......远近都是吆喝声,烟火味十足。 不远处站了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叶湑眯起眼睛:“这竟还有维持秩序的。” “那可不,没被政府取缔,自然要受监管呗。”千里眼走到卖豆腐脑的摊主面前,看他一勺豆腐、一勺糖汁叠在碗里,白白滑滑、香香嫩嫩。他摸出手机,对准二维码一扫:“来两碗。” 摊主 豆腐脑拿到手,千里眼给叶湑递过去。往地上一蹲,守在路口吃。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他吸溜一口,问叶湑:“怎么想到要来鬼市?” 他倒是有几个兄弟在这边,只是这大柳树市场实在太远,寻常很少过来。久不来也生疏,白天听叶湑一说,想着好久没过来看了,就跟着叶湑一道,来趟一趟。 “来凑热闹的。”她咬着塑料勺,在人群中一路扫过去,想在里头找到她想找的那人。 千里眼一听这话,明白了。她凑个屁的热闹!听她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捉奸呐!估计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王八羔子,踩到了老虎尾巴吧。 他为那“不长眼的小王八羔子”唏嘘不已,被这山大王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看那人。”叶湑忽然出声,拍了拍千里眼的肩膀,给他指了个方向。 一辆人力架子车停在路旁。车上绑着两只大箱子,箱子的主人端一碗豆腐脑,蹲车尾处吸溜。 这人穿着绿色背心,浅色的工装裤脚扎在沙漠靴里,白皙修长的脖子系了条淡色短丝带,一头浓黑的短发细细碎碎,堪堪盖住耳垂。一顶鸭舌帽黑沉沉挡住眼睛,一旦视线相撞,便会被那双极浅的眸子深深吸进去。 有一种惊异的灵气。 “好漂亮的妹妹。”千里眼由衷赞叹,话音刚落,脑后一阵吃痛。他捂住脑袋,回头瞪着叶湑。 她拍了拍手:“哈喇子擦一擦。” 千里眼气又不敢气,只能小声嘟囔一句,转而继续看向那人:她吸溜完豆腐脑,把塑料碗勺往垃圾桶里一扔,起身走到架子车前,抓起两根麻绳扛在肩上,就这么拉着车往大柳树市场深处走去了。 “我们走。” 叶湑把手上没动过的豆腐脑塞给千里眼,悄悄跟在那人后面。 千里眼一口喝光,豆腐包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姐你认识她么?你来就是为了她吧?怎么了啊?她是不是惹你了?怎么会呢,这么好看......嗐,姐!姐!你等等我啊!” 叶湑被他吵得心烦,正打算把他收拾一顿,前面的人忽然停下,叶湑捂住千里眼的嘴,把他拖到树后面,探出眼睛细细观察。 那人将架子车拉到一棵大柳树下,在地上铺两张方方正正的报纸,卸了第一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到报纸之上。 叶湑借着目力,依稀分辨出她手里的小玩意儿:什么都有,小香水瓶、旧钟表、收音机、搪瓷杯子,以及一些发黄的旧书籍......她只开了一个箱子,另一个,她似乎没打算动。 等到天黑,这鬼市便亮起了大大小小的手电光。这都是临时的摊位,不拉电灯,买卖皆靠一只手电筒。淘物件儿便各凭眼力,认准了就喊价,要买到假货,也只好自认倒霉。 千里眼把一只铝皮手电筒塞给叶湑,提醒她:“手电光只能照地摊儿上的物件,不能照摊主,这是规矩。” “这是为什么?”叶湑拿到手电,揿下开关,一束泛蓝的白光穿透黑暗,打在不远处的地摊儿上。 “以前的鬼市卖的都是来历不明的东西,白天不能做的交易,就都留到晚上。既然见不得光,你想想,那卖家他能让你知道他长什么样?” “现在不怕这个了吧。” “那确实,现在就是觉得那规矩神秘,搞来增加点仪式感。” 叶湑拿着手电筒,绕过其他的地摊儿,来到柳树下那人面前。她蹲下去,打开手电细细挑选。 千里眼有一件事想错了,她来鬼市,并不全因为某个人;旧货市场本就充满了吸引力,更别提还是打着鬼市名头的旧货市场,若是运气好,说不准能淘到些绝版书籍。她也是看这女摊主特殊,一个人拉着两只大箱子,有些好奇,这才跟了过来。 这摊主与人打起了电话:“又把钱花没了是吧?” 叶湑看她一眼,捡了只旧手表放到面前。摊主瞥到她的动作,伸出五根手指,捏成一朵梅花。 “五千?” 摊主摇头,又捏了捏手,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五百?”她又摇摇头。 该不会是...... “五十?” 摊主终于点头,甩出一张二维码,指了指上面一行小字:恕不讲价,扫码带走。 “我穷,找谁别找我。”她继续对着电话讲。 叶湑用手机一扫,给她账户转过去五十块钱。女摊主冲她比了个ok手势。 回头一看千里眼,好家伙,这人蹲在一旁,正抱着本旧书看得津津有味。 叶湑没急着走,她还想看看,另外一只箱子装了什么。 女摊主把鸭舌帽往身后一扔,将头发别在耳后,无欲无求的脸说着无情无义的话:“你他母亲的!饿死算逑。” 挂断电话。 她看向叶湑:“见笑。” 叶湑指着那只箱子:“里面的东西能让我看看么?” 女摊主捡起地上的鸭舌帽,掸一掸灰尘,重新戴上:“行。”说着,她把箱子带锁的那一面转过来,上面还贴着封条。 封条白底黑字,写着三个字:岁方宴。 “岁方宴?” 女摊主把箱子卸到地上,撕开封条,打开箱:“我的名字。” 她把箱子里的东西翻出来,叶湑暗自吃惊:都是些古玩,瓷器、玉器、铜器、金银制品......种类齐全,像一个迷你博物馆。 千里眼动了动耳朵,把旧书一放,屁股腾挪过来看热闹。 “想要哪个?” “宋玉有么?” 千里眼瞪大眼睛,嚯!叶湑竟懂得这个? “有。”岁方宴埋头在箱子里挑挑捡捡,翻出一只莹润碧绿的玉牌,扔到她面前。 叶湑看一眼,放在一边:“那唐镜呢?” “也有。”岁方宴摸出一只镶嵌螺钿花贴的菱花镜。 千里眼暗自抚掌,太牛逼了。 叶湑沉吟一会儿:“我想看看唐寅的真迹。” 岁方宴手上动作顿在半空,眯起眼打量叶湑,片刻之后,她从箱子里抽出一纸卷轴:“唐伯虎的画作,我也有。你要哪个?” 千里眼叹服,还有什么是叶湑不懂的?还有什么是岁方宴没有的? “卧......”他打算发表一通赞叹,刚一个卧出去,没槽出来。叶湑开口了,他敛声屏气,打算听听她要说什么。 叶湑:“都不要。” 千里眼一个“槽”字已经升到喉咙,随时准备喊出来。心中对叶湑的敬意又高了三分:都不要?这一看就是行家,是打算让岁方宴拿出更珍奇的古玩吧? “没打算买。”叶湑说。 “就是随便看看。”又补了一刀。 “......槽!”您啥也不买,瞎问个什么劲儿啊您! 他偷偷瞟一眼岁方宴,看到她那张脸黑沉下来,连忙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可以想见,一场血腥、凶残、暴力、严酷的局部战争,在所难免了。而他能做的,只有在这属于两个女人的战争爆发后,犹如玛利亚圣母头顶圣光,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按下120以及110,尽可能地阻止事态进一步扩大,以至达到不可控的地步。 后续他也将一直保持关注,并会亲自前往医院探视,传达他及一众小弟的殷切祝愿。相信善解人意且聪明伶俐的叶湑,会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千里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只手从他肩头伸出来,在岁方宴箱子里摸到一块褐红色石头,那人问:“这卖多少?” 岁方宴抬眼看他,报了个价。 高冈放到鼻端闻一闻,确实有股油漆味道,他又问:“这些天有谁来买过这东西么?” 岁方宴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刀,往地上一掷,刀把铮铮摇晃两下:“怎么着?今天来的买主,就没一个诚心做我生意的?” 千里眼忙不迭举手:“我!我!我诚心的。”他抓起地摊上的一本旧书,问价买下来。 高冈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风,胖大海会意,掏出证件展示给岁方宴看。 岁方宴眼神几变,笑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拿到一个账本,密密麻麻记录着卖出去的东西。她翻了几页,手指顿在一处地方,抬头看向高冈:“赤铁矿不值钱,买的人不多,除了你,就一个。” 高冈把提前准备好的陈晓冬照片递给她看:“是他么?” 谁料岁方宴竟摇了摇头:“不认识。” “是不认识,还是不记得了?” 岁方宴抽出地上的青铜刀,摸了摸生满绿锈的刀刃,轻轻一吹,把灰尘吹走:“我没见过。” 千里眼哎哟一声,捂住眼,刚才岁方宴吹的那一下,像有灰尘掉进了他的眼睛,弄得他不住眨眼,眼眶泛起两朵泪花。 不知是因为有滤镜还是怎么的,他感觉经这一吹,他的眼睛非但不难受,反而明亮了许多。这个岁方宴,长这么漂亮,就算是骂人,那也是在给人唱赞歌,不难听的。 “没见过这人,买石头的不是他。”岁方宴把青铜刀插回刀鞘,拧起眉头,想了几秒钟,“好像是个男的,一般高,长得奇怪。” 千里眼按揉眼皮,抄着旧书站起来,这话说得可真是委婉,长得不高,且丑。 要再穷一点的话,这老天爷,还真不给人留半点仁慈。 ※※※※※※※※※※※※※※※※※※※※ 这个大柳树鬼市,原本打算春天去一趟的,现在只能在资料里面云旅游 害!嗬!嘿!唉!长叹!抠脑门!跺小脚脚! 睡她家 有了个开头,岁方宴的记忆像是打开了闸门,对那曾来购买赤铁矿的买主的体貌特征,越说越清晰:“很壮,眉毛连成一条线,额头短,嘴巴前凸,腿打不直,手臂老长......” 等会儿?千里眼听得脑袋发晕。 这描述叫他想起博物馆里摆放的老祖宗,赤胳膊露肘子,围一条毛裙,扛着打猎来的野鹿,吭哧吭哧行走在广阔无垠的荒野外,再来一阵风,吹起他额前结着腻子的碎发,露出朴实、无华、憨厚的面庞...... “这是人吗?这是山顶洞人吧!”千里眼哈哈一笑。 山顶洞人?高冈和叶湑皆是一愣,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说话。 到最后,高冈还是买下了那块用红油漆掺了假的赤铁矿。等到走出了大柳树,冲着跟在身后的叶湑讲:“你还好没买那些东西。”这么看着,好多都是水货。 叶湑不想理会他,自己把玩着旧手表。那手表久不使用,表带蒙了层白色灰尘,将光亮掩在下面;表盘是蓝色宝石做的,拇指摩挲,便显出一抹澄澈的蓝来。 还怪好看的。 千里眼看一看叶湑的旧手表,又看一看高冈手里的赤铁矿,从鼻腔里冒出一道“嗤”声。 都没啥收藏价值,还是他的旧书淘得好。这么想着,他又翻开第一页,把书放远了些欣赏,啧啧不已。 瞧瞧,这几百年以前的文化人,多至情至性、爽辣直快,拿来和现在的文艺青年一比,简直都是侮辱人好么!侮辱人! 看看第一句写的:“放屁放屁,真是岂有此理!” 太对味了,太符合他千里眼的气质了,那种看人装逼的烦躁与讽刺之态,简直是刻画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他现在听叶湑和高冈讲话,那就是狗屎不如,全当放屁。 叶湑戴上头盔,骑在车上,等着千里眼坐上来。他把书一收,正要抬脚,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看,是高冈。 他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胖大海,将千里眼推过去:“你们开我的车走。”说着,长腿一跨,坐上叶湑后座。 意识到坐上来的人不是千里眼,叶湑扭头,瞪一眼高冈:“你没脚不会走路吗?没手不会开车吗?我这么娇弱一女的,你搭我的顺风车,不觉得欺负人么?” 高冈朗朗一笑:“是有点,那不然呢?” 叶湑还没想到怎么个不然法,便被高冈拦腰一抱,托住她的膝弯,一阵天旋地转,便顺着他的腰被托举到后侧。成了他在前骑车,她坐在后座的情况。 高冈一踩油门,将胖大海、千里眼丢在大柳树门口不见了影。 两边的景色飞速后退,叶湑愣愣地坐在高冈身后,思绪乱如一团浆糊,刚才又被他弄晕了脑袋,胃里一阵翻腾,像有什么东西往上涌。 终于没忍住,她趴在高冈肩头,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高冈是没想到,叶湑在她自己的摩托车上,也能晕车。 把车骑回浮梁胡同,高冈借了叶湑书店里的卫生间一用,脱下被她弄脏的外衣,放水盆里搅一搅,揉搓了几下,两手拧成一股绳,晾到屋檐之下。 又拿新拆的毛巾将身子擦洗干净,叶湑这里没他能穿的衣服,只好光着上身出来。好在是五月的天气,晚上的凉意也如月光般温柔,冻不着他。 见他出来,叶湑倒了杯水给他:“那个,不好意思啊。”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飘起两朵红云。 高冈看着好笑,问她:“知道我为什么不带你去鬼市么?” 一般这种“知道......为什么......”句式出来,跟在后面的都要回个“不知道”,好给提问者一个台阶,继续往下面说。既予了对方正面回馈,也给自己博一个善于倾听的好名头。 可惜...... 她偏就不。 于是她盯着高冈,缓缓点了一下头。顺便随着点头的动作,把高冈上下打量了一遍:腹肌八块,还有胸肌,能看到锁骨,手臂有青筋。 每一点都长在她的审美上了。 高冈怔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高冈低头一看,大约明白了缘由。由来上刀山下火海没眨过眼的他,这回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略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拿起搭在沙发上的一张装饰布,披到身上。 在说正事呢,得严肃点。 “我现在大概知道,发邮件的那个神秘人,是通过一个地下组织与你联系的。这个地下组织有一个明面上的据点,许多消息都要在这里交换。” 听他这么讲,叶湑也正经起来:“你的意思,这个据点是大柳树市场?那边有他们的人?” “聪明。”高冈夸了一句,“大柳树市场是那个地下组织的地盘,他们做一般的交易,常常就在那边。” 地下酒吧那老家伙,每次接了新的单子,都要去一趟大柳树,与雇主确认交易。 这个过程,无须大乌树介入。大乌树只需要将雇主与杀手连上线,线下确认一遍,至于任务的完成情况,只要雇主认可,就算成功。 这也是为什么,老家伙对大乌树背后的神秘势力查得十分困难。因为他是受雇的杀手,能接触到的只有自己的雇主,也就无法取得更深入的线索。 能查到现在,已经是不容易了。 “可是,我既然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在哪儿都是盯,我在重庆、在这边,一直都是在他们视线里的,不是吗?”更何况,现在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没说错,而且,他们并不在意我的介入。” 也就是说大乌树,或者直接一点——背后的那个神秘人,并不怕警方干涉。高冈甚至有种感觉,他或者他们隐隐有种期待,想要让警方大规模介入到当年那起凶杀案里来。 既如此,警方便更加不能主动露面,最好是化明为暗,悄悄调查。 高冈讲:“你去大柳树市场,去到地下组织的地盘,确实不会有完全不可控的危险。”毕竟大乌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何况鬼市那边人山人海,再来还有他在叶湑身边,他们要真想下手,何必等到现在。 只是...... “从我个人的角度,还是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 叶湑被他说得心头直跳,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见高冈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叶湑转移话题,回到陈家村那个凶手身上:“我明白,不说这个了,说陈家村那个事吧。听岁方宴的描述,住在山洞里的那个人,好像不是陈晓冬?” 这个事,高冈也有疑惑。如果不是陈晓冬,那又是谁呢? 这么想着,他的手机震动了两下,进来一通电话,他拿起一看,是个意想不到的人——陈脉。 他看一眼叶湑,接起来:“找我什么事?” 陈脉的语气有些急切:“高队长,你那天不是问我说,那些窖穴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对,我还记得你说,是在陈晓冬入狱前。” “错了错了!”陈脉急忙否认,“我今天想起来了,那是陈晓冬入狱后的事!” 他爷告诉他,陈晓冬入狱那会儿是在春夏之交,可他却记得,那年他和小伙伴们去蹲守那块能“长洞”的地,没见着人影子,反倒是被蚊子咬了一晚上...... 反正是又痒、又闷、又热。 至少,也应该是发生在六月以后的事儿了。 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幸好他这记性还算有救,现在这个时候也不算晚。 高冈挂掉电话,对叶湑说:“休息一晚,明早我们去陈家村。” 叶湑看了看时间:“那就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 一抬头,她愣在原地:高冈熟门熟路地从柜台下面翻出一床薄被,摊开在沙发上,拿靠枕垫在一头,掀开了被子一角,右脚已经踩了上去...... “什么时候知道,柜台下有被子的?”叶湑诧异。 “来过好几次了,”高冈指了指眼睛,“观察到的。” 他整个人已经躺在了沙发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从脖子拉到脚,不留一丝缝隙。他对着叶湑说:“麻烦帮我关一下灯,刺眼。” 叶湑没好气。 还真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第二天醒来,叶湑推开窗户一看,屋檐下晾挂的衣服已经不见,便知道他起了。自己也不好再赖床,快速洗漱完毕,出了门,与高冈一同赶往陈家村。 他们直奔陈晓冬的住所,这一处,包括山洞、窖穴那边,都有人整晚在守。警方办案的动静这么大,凶手早跑了,只是现在排除了陈晓冬的嫌疑,有些线索,就得再重新看一遍。 再一次进到陈晓冬屋内,高冈蹲下来看着地上的灰尘。之前他以为凶手想要抹掉的,是陈晓冬进屋留下的脚印,现在再看,如果不是陈晓冬的脚印,那会是什么呢? 他用手指沾了点灰尘,放到眼前仔细观察。 这灰尘...... 他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换用一根干净手指,轻轻一抹,与那地上的灰尘两相对比,这才叫他看出些不同来。 桌上的灰尘,细腻、均匀,颜色偏深;而地上的,颗粒却粗,颜色偏淡,甚至在指尖浮起一层白色,阳光照耀处,边缘发透。 这不是自然积累的灰尘。 高冈走出门外,在门口蹲下,叶湑瞧见了,跟过来,与他一同观察。 他拈起一点地上的土灰,对准阳光看了看:是了,屋内地面的灰尘,是从门口找来的,却伪造成陈晓冬处理脚印的模样。 好一个弯弯绕。 叶湑在身后叫他:“高冈,你过来看。” “怎么了?” 叶湑小心翼翼地扫干净一小块地面,没了灰尘遮挡,下面的地砖完全显露出来。她指着砖缝,对他讲:“你看这缝隙。” 除了表面上残留的伪造灰尘,砖缝异常的干净,像是专门清洗过一样。 他看了看房间内其余物事,表面皆不干净,确实是五年没用的样子。如果是有人回来住,要打扫屋子,没道理只处理地面,而且在清洗干净以后,还特意覆一层土泥灰...... 他脑中隐隐有了个猜测,扭头对着外面的同事喊了一句:“拿鲁米诺来!” 拿到鲁米诺试剂,喷到地面之上。拉上窗帘和房门,屋内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去,在发暗的环境中,喷洒过鲁米诺试剂的地方一点一点发出蓝白色荧光。 发光的地方,主要集中在门后。他猜得没错,凶手清洗掉的,是血迹。 凶手要处理的也不是脚印,而是血痕。清洗地面应该是早就处理好了的,只是搬灰伪装没来得及,或者当时没想到。 所以那天高冈和叶湑过来,凶手所做的,就是搬来一堆土灰,洒在地面,以此来干扰他们的判断。 那么,这次他又杀的谁呢。 高冈看着门后血迹的形状,因为只喷洒了室内,所以恰恰断在门口,而那蓝白色荧光似乎要往门外延伸而去。 他找来几只黑色塑料布,让叶湑帮忙撑开,在门口搭了个屋棚,营造一个无光环境。在里面,将鲁米诺试剂洒在地上,顺着荧光的指引,一路寻找血的痕迹。 最后,蓝白色的荧光停留在了陈晓冬屋门口的矮树墩面前。 树墩下挖出了一具尸体,陈晓冬的尸体。 他全身□□,双手反剪,头、手、腰、双脚,皆被麻绳捆绑住,如岳飞庙里的秦桧跪像,呈现着一种谢罪姿势。 高冈注意到那捆人的麻绳,与他在山洞里发现的,绑缚在锅瓢把手上的麻绳,是一样粗细,有着同样的纹理。 陈晓冬死了有一段时日了,看尸体腐烂的程度,大约是这几起凶杀案里面,除了林细云以外,死得最早的。 尸体的眼睛被凶手剜了个干净,空洞洞的眼眶似乎注视着某处地方。高冈挪换角度,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往前,是陈晓冬的屋子;越过屋子,再往前去十几米,是半地穴房屋土坑,正对房屋的斜坡门道;从半地穴房屋继续往前,越过田野、越过土垄、越过水渠、道路,一直抵达远处的山丘...... 陈晓冬的眼睛,最终望向的,是山洞里的林细云。 凶手将他埋于林细云自缢的树下,永远注视着那个被他残害的女人的长眠之处,他要陈晓冬赤身长跪,向林细云——赎罪。 *** 到陈脉家的时候,他正在灶上给爷爷熬中药,药味飘散在空气中,一阵浓一阵淡,倒不难闻,香得很。 这些药都是陈脉爸妈从城里寄过来的,是在医院抓的最好的药。他家的钱,都用在爷爷身上了。 陈脉爷爷躺在床上,陈脉给他搬到了窗户下面,窗子朝西,陈脉他爸老觉得不吉利,陈脉爷爷却非说喜欢,他喜欢看傍晚的夕阳,血红一轮,金炽的光线穿透窗户,铺满整张床。 一家人只好由得他去。 看陈脉在厨房忙碌,叶湑问陈爷:“他年纪轻,不爱往远处跑么?” “自己不走的,非留在这里,倔脾气!”他骂。 他孙子端着药碗过来,听到他爷骂他,便说:“我有我的打算,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啊,好好吃药,您的任务就是把身子骨养好了,别给您儿子、孙子添乱,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犟牛!”陈脉爷爷接了药碗,咕噜地喝。 ※※※※※※※※※※※※※※※※※※※※ 这一章本该明天更新,提前到今天。4月4号停更一天 考古研究所保安 高冈对陈脉说的这打算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出来。 “说来也没什么,”陈脉笑了笑,“就东南边的那条山脉看见没有?风景可着漂亮了,这片山头,春天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杏花,那片山头呢,到了秋天,又是漫山遍野的红树林,冬天就更不得了,一下了雪,好像仙境!可除了咱陈家村,没人知道有多漂亮!” 他说得这样好,叶湑听着也觉得没有人看太可惜。 “咱陈家村人越来越少,没书读、没钱赚,但是就由着这里成一个空村吗?我从小长在这儿,我爷也在这儿过了大半辈子,家乡变成这样,我看不下去。” 陈脉打开手机,把一些视频点开给他们看。 “所以我想像这样,在山那边做直播,开发咱陈家村的旅游资源。最好由政府做成旅游区,这样咱陈村人就都陆陆续续回来,爸妈在外面也不用那么辛苦。” 这小少年,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高冈想起他们的来意,于是将之前在大柳树市场听到的,岁方宴对于凶手的描述,重复给陈脉和爷爷听。 不知道他们陈家村,有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一打听,算是找对了人。 “你们说的,是野大个儿。”陈脉说。 “野大个儿?” “我不是说以前和村里的大孩子四处玩儿吗?说的就是他。那时候野大个儿在读初中,他家里就剩他一人,要不是林老师坚持,他早就去外面打工了。” “林老师?林细云吗?” 整个陈家村就一个学校,从小学到初中,拢共也只六个老师,陈脉虽没上到初中,却也是认识林细云的。 他点点头:“林老师对我们很好,以前陈晓冬见野大个儿长得丑,又还笨,就欺负他,好在被林老师知道,吃了一顿罚。野大个儿那会儿还是林老师班里的学生,她自杀以后,野大个儿就辍了学。” 说到这里,他愤愤不已:“要不是裴红秀的儿子伤害了林老师,她哪会轻生!这么好的人。” 陈脉爷爷原先一直默默在听,听到陈脉提裴红秀的名字,睁了眼,把喝光的药碗递给他:“再去给我弄一碗。” 陈脉一愣:“今天的份喝完了,还是不舒服吗?” 爷爷手指戳点着灶台的方向,嘴里喊着去!去! “可锅里的药凉了,您要喝,我得重新熬。” “那就重新熬。”爷爷坚持。 陈脉只好接过来,往灶上去。 等到陈脉走了,高冈这才看向爷爷:“为什么不让陈脉知道真相?” 陈脉爷爷撑着床坐起来,伸出手,把窗户关严实:“孩子们都很喜欢林细云,我们做大人的,就没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林老师生前遭受了那样的事。” 也算是给那姑娘,最后的尊重。她要还活着,也不愿意让孩子们知道吧。 “那他刚才提到的裴红秀的儿子是?” “那是林细云的男朋友。”陈脉爷爷说,“林细云来陈家村学校,也是因为裴红秀的儿子,是陈家村人。林细云遭遇不测,这群孩子不知道真相,以为是裴红秀的儿子辜负了人家,是负心汉。” “这裴红秀一家,倒也挺冤。”叶湑感慨。 “也不见得,”陈脉爷爷说,“林细云被陈晓冬糟蹋上吊自杀,没过多久,那裴红秀就四处串门,告诉街坊邻里,说是她儿子找到了新的老婆,准备在城里办婚礼,要大家都去捧捧场。” 准媳妇没了,找一个新的,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人家姑娘这边尸骨未寒,你那边就大操大办弄喜事,还不低调,非要搞得人人皆知。 那村里孩子这么喜欢的老师,被你家这样对待,孩子们血气方刚的,他不骂你骂谁? “那野大个儿后来去哪儿了?现在还和村里人联系吗?”高冈问。 陈脉爷爷摇摇头:“不知道啊,好久没出现了,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虽说在陈脉这边没打听到野大个儿的下落,但至少,叫他们知道了凶手杀人的动机。 不过有一点,照陆清野的猜测,这个凶手应该是个半吊子,不是专业的。但反过来也可以说,他还是有点能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从陈家村走的时候,他们路过了那片窖穴。 “这个地方,陈脉说五年前就有了。” 叶湑嗯了一声。 “所以凶手从五年前,就已经在准备这个复仇计划。” 陈脉说那时候野大个儿带着他们一群小的,来这块地界儿蹲人,却没看到人影。那自然是看不见的,因为挖坑的人,就是野大个儿。 他挖这些窖穴,或许是在做练习。 为五年后的今天,替林细云准备一个盛大的墓葬做的练习。 这野大个儿,初中就辍学,却连陆清野也对他的水平感到惊讶,作为一个普通人,竟对考古学有那样深刻的了解。这么说来,他这几年在外面,一定有接触过相关的工作。 学校、博物馆、研究所......所有涉及考古学的场所,都要一一排查。 有了野大个儿的信息,加上他本人有那么独特的个人特征,限定了范围,在后台一查,很快便查到了一些情况。 是个保安,考古研究所的保安。 高冈带着人,一脚踹开研究所保安宿舍。正是午休时间,野大个儿躺在最里侧的床上睡大觉,给他铐上手铐带走的时候,不仅没反抗,表情还十分镇静,隐隐是有点儿高兴的。 好像就等着警察上门,是解脱的神态。 在审讯室,他全招了。 野大个儿是在林细云自杀后,辍的学。 离开了陈家村,到城里找一份工作,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他还长得这么奇怪。 四处碰壁之后,终于在考古研究所找到了一条出路。这还是招聘的人看他年纪不大,又天生缺陷,但胜在力气大、人也憨厚,瞧着也可怜,心一软,把他留了下来。 野大个儿便成了考古研究所的一名保安。 这里并不拘着他,时常到图书室借书来看,都是专业书籍,还有一些研究所老师出的最新的著作。 一开始看不懂,好在林细云教他语文和历史,会认字,对一些简单的历史也有了解。浸润在这种学术环境里,时间久了,慢慢的也能略懂一二。 即便有些地方不懂,去请教考古所的老师,他们也十分愿意为他解惑。 野大个儿对史前的考古学尤其感兴趣,什么旧石器、新石器,在他看来,都格外的亲切。有一回他看到研究所的老师带回来一些红色的粉末标本,心生好奇,一问才知道这是远古先民用来做丧葬仪式的东西。 以及这红色粉末背后蕴含的,对于死者的美好祝愿。 他心中渐渐生起一个念头,为着这疯狂的念头,他茶饭不思,只想快点实施,越快越好。 到六七月的时候,他给研究所请了一个长假,回了陈家村,在一片空地上,他照着研究资料里对于窖穴的描述,等比复制。 一开始挖得不好,草泥抹不均匀,他就练,一个不好挖两个,两个不好挖三个......挖到最后,那片空地几乎密密麻麻,全是窖穴,再没有空余的给他挖了。 期间自然是引起村里人注意了的,尤其是陈脉那帮小学生,他便想了个法子,带着这群小孩子,说要去守夜,看是谁在“捣鬼”。 接连去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村里人便把这些土坑当是天然形成的。他又怕村里人迷信,把这些洞穴妖魔化,传出去引来外人注意,就带着一群小孩,天天来这边玩。 渐渐的,村里人发现这些洞穴似乎也没有害处,他便趁机给大伙儿讲那天坑的事,说这地面久承受不了压力,有时便会突然塌陷,在地上冒出个坑儿。 他告诉村民,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不必惊慌。 好在陈家村离首都近,对科学事物的接受能力很强,从那以后,对于这些奇怪的窖穴倒也再没说什么了。 讲到这里,野大个儿愣了一下,当年那天坑的知识,还是林老师在课上同他说的。那时候,林老师把外面的世界讲给他听,后来,他便在林老师坟前,将他看到的世界说给她听。 看他情绪不对劲,高冈问他:“抽烟吗?” 抽支烟,缓一会儿,不着急。 野大个儿摇了摇头:“老师她不会愿意看到学生抽烟的。” “那你就没想过,你的老师,也不喜欢看到学生杀人。” 野大个儿表情怔然,过了会,他双手举起来,掩住头脸,身子微微颤抖,呜呜咽咽的哭声从指缝中漏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五年他做了个计划,先是在东南那条山脉上找着了一个山洞,略作装饰加工,在山洞之下,又挖了一个墓穴。 他找到林细云的坟墓,将她的尸骨起出来,小心翼翼地搬运到山洞里妥善安放,又去了趟鬼市,淘到了赤铁矿。 他想过,鬼市卖的东西便宜,而且晚上做交易,黑灯瞎火,最不易被人记住样貌。 每次去山洞,他都会带一束花。在里面他还给自己置了张床,有空便去陪她。 后来又在陈晓冬屋后,做了个半地穴房屋。那块地是陈晓冬家的,现在荒废了,正好方便他动作。 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陈晓冬出狱。 他算着时间,请了假,在陈晓冬的屋子后面守株待兔。他赌陈晓冬一定会回来,陈晓冬的父母他是知道的,最好面子,出了那样的事,巴不得与他撇清关系。 他们一定不会告诉陈晓冬,他们已经搬家了,陈家村这栋独屋,再也不会为陈晓冬打开。 说到这里,他捏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因发怒而凸起。要不是因为好面子,陈晓冬的父母就不会去求林细云,要她收下陈晓冬。 她要不是心软收了这畜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她就照样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他会看着她结婚生子,他自己会努力出人头地,而她的晚年就可以骄傲地与同伴说:她的学生作出了怎样怎样的成就...... 可惜她的生命结束在二十八岁那一年。 什么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这就是。 ※※※※※※※※※※※※※※※※※※※※ 我发现,每次更新都要说点骚话,你们才会跟我互动,小没良心的。 (不是没有你们最可爱!蜗艾你们艾到施致!) 白桦林 陈晓冬在一个晚上回来了。 头发剃了个精光,皮肤黝黑粗糙,双眼毫无神气。这幅模样,任谁也瞧不出,那是五年前作威作福、从不把人放眼里的问题少年。如今的他满面戾气,就差在脸上写“我是囚犯”,人见人憎,如躲疫病。 没有人愿意与他为伍,也没有地方能收留他。就连搬砖的工地,那包工头核验了他身份,看到他以前犯过的事,便像是看见了瘟神一般,急着把他打发了。这样恩将仇报的兔崽子,留着难免是个祸害,哪还敢雇用? 他没处去,就只能回家。 陈晓冬没有父母的联系方式,又怕被熟人看到,于是挑了个夜色浓重的凌晨,等到一切事物皆入了睡,他便从外面回了陈家村。 只是,在家里等他的却不是一顿丰盛的饭菜,也不是暖黄灯光里的父母,而是一把冰冷的、等候多时的匕首。 将陈晓冬埋进门前树墩里后,野大个儿悄无声息地回了市区。原本他没打算杀那么多人,可有一回,在一个放学的时节点,他路过一条小巷,无意中看见墙壁上的人面鱼纹的涂鸦,涂鸦之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 他看了看,前后无人,也没有监控。 像是上天给他的指引,要他从背后跟过去,然后拦腰抱住小孩,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小孩大脑缺氧,渐渐停止挣扎,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不知怎么的,他抱着小孩,无声恸哭。 野大个儿顿在这里,他看了看高冈,说话犹豫。 高冈面色一沉:“怎么,说不下去了吗?” 野大个儿只好舔一下嘴唇,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出了巷口,正愁怎么把孩子带回去,却碰到了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高冈心头一跳。 “是这种?”高冈从资料夹里翻出一张有大乌树标记的车辆,递到他面前。 “对,是这个。车上坐了三四个人,对我说可以搭我一程,我于是上了车,把陈家村的地址给到他们。他们......似乎不是普通人,一眼瞧出我不对劲,几下把我的话给套了去。” 高冈听着他的话,点一点头:“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们就说:后面的行动,他们给他提供帮助,只要他想,他们都能做到。 他于是如法炮制,又拐了两个孩子回去。只是第三次下手,那个地方监控太多,他没绕开。那些人在路上给他打电话来,说这次行动可能会暴露,叫他往李家村开,他们会派人来接他。 回到陈家村,他把孩子安置在山洞里——都是趁着他们昏迷下的手,死的时候,是没有痛苦的。 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现在便只差三套瓮棺葬。这是他擅长的,可研究所地下库房戒备森严,只准专门的保管员进入,就连那些教授、研究员也不能随意接近。 他犯了难。 就在这时候,那群人又联系上他,给他说,城外有个新的考古工地,那里的安保工作不如这研究所严格。 他就拿上一把斧头,去了那边。他特意挑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过去,想着那些人都睡了,他拿几只瓮盆就走。 谁能想到,那孟冠礼大晚上的不睡,居然还在文物库房做研究呢?他只好举起斧头,从背后向孟冠礼砍去。 “我杀他的时候,被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看见了。”野大个儿说。 “林颉知?” “他叫这名字?我不清楚,可能是吧。他也是运气不好,大半夜去厕所,路过库房时看到了我杀人的过程。”野大个儿扣着手指头,食指扣完,又扣中指:“他胆子太小,站门口不敢动,发现他时竟还尿了裤子。正好我那边缺一个‘守陵’的人,我就骗他,说只要他帮我给那位教授重新摆一下尸体,就不杀他。” 高冈:“为什么要摆尸体?” “孟教授死了以后,我看见了他的正脸,我见过他,不止一次。他常来研究所,每次路过我时,总会冲我点头笑。” “所以你想用这种方式,去补偿他?” “可以这么理解吧。我看着那个学生去找了几条鱼来,将孟教授屈身放在地上,把鱼垫在他两臂之下,又在他嘴巴里塞了鱼尾进去。” 高冈讲:“这是两湖地区的文化。” “我不清楚,”野大个儿摇头,“我没他那么专业,只觉得很有意思,很有趣。” 林颉知还没摆放完毕,队员宿舍有人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瞧见库房这边亮着灯,于是披衣起身,过来查看。 野大个儿只对林颉知留了一句:继续弄。 他提起斧子冲出去,对准过来的人,一刀砍在左胸,一刀朝脖子砍下去,可怜对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丧了命。 宿舍里起了一阵骚动。 野大个儿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冲进队员宿舍,将剩下的十一人一并砍死。 回到临时库房,林颉知似乎刚刚弄完,正拿着一只本子,抖抖索索写着什么。见他回来,林颉知面色慌乱,迅速将本子塞进怀里。 他伸手要看,林颉知只能给他。拿到手翻了翻,他还以为是什么呢,结果全是一些彩陶花纹。 本子还给林颉知,他自顾自走到货架面前,挑了最大的几只陶器搬走,尤其是其中一只,竟还带着花纹。 他挟了林颉知还有六只陶器离开。三只叠一起的陶罐由他抱着,林颉知则带着陶盆。临走时,他还把电脑给砸了,并带了桌上的文物清点册离开。 免得留下证据,被警方猜到自己的打算。 带着这么多陶器,还有一个不情不愿的人,没走出去多远,他便有些喘了。 眼看着天边已出现鱼肚白,要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一个都走不了。 他当即停下,找了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将陶器藏好后,带着林颉知先行离开。 把林颉知带回陈晓冬屋后,他在那里挖了个半地穴房屋,对林颉知说,你就住这儿。看着这个土坑,林颉知意识到自己被骗,一直挣扎,野大个儿一怒之下格住他的脖子,生生将他勒死。 “杀死了这瘦学生,我才想起我那半地穴房屋,还没挖好墓坑。但是当务之急是回现场去拿陶器,我于是把他留在草地,拿湿泥遮挡,等到事情忙完以后,再来处理他。” 高冈打断他:“等等。” 野大个儿嘴一闭,抬头看他。 他听这野大个儿讲了这么久,这些过程与警方的判断基本是一致的,只是有一个关键的地方,野大个儿一直没提,这也是他最疑惑的地方:“你讲这么多,我问你,你那指纹是怎么处理的?” “指纹?”野大个儿了然,他摊开手心,放到高冈面前:“我打小儿,就没那个东西。” 他的十根手指,光洁滑溜,当真是一个指纹也没有。 野大个儿苦笑一声:“我就是个怪人,生得怪、长得怪,从小被人欺负,他们说我是怪胎,说我返祖,没爸没妈。直到林老师来了我们村,不让人骂我,他们才收敛了点。 “大家都喜欢她,她对谁好,谁都会更受欢迎。从这时候开始,才有人主动同我说话。” 没有指纹对他的生活影响很大,比如每次吃饭,都容易拿不住碗,最后掉在地上,碎成一地的渣。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回,林老师请班上的同学们去她家吃饭。老师家里的碗,他老是拿不住,碎了一个又一个,他窘迫地站在桌边,脸涨得通红。 林老师诧异地看过来,他忽然有些想哭。 她既没骂他也没笑他,只把自己的碗递过去,安慰他说:“再摔坏,今晚就没饭吃啦!” 那天晚上,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只有林老师,他一直看着,只有她一口饭都没吃。 从那以后,他将自己所有的生活用品,都缠上了最粗的麻绳。 解决了林颉知,野大个儿又借了那群人的车,打算回去把陶器带过来。去的时候,有人跟着,说他长得太有特点,于是只让他在前面开车。 下车拿陶器的任务,就由他们的人来做。 到了考古工地那边,警方都在现场忙碌,这边一大片的草地却没人注意,只有一群小孩子,刚放了学,在附近玩耍。 他们悄无声息地把陶器搬回车上,一刻钟不敢耽误,踩了油门离开。 “再后来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野大个儿讲。 “裴红秀家的肉,是你偷走的吧?” 他没有否认,语含讥笑:“偷?你把这叫偷?我把陶器带回去,弄好了小娃娃的尸体,忙了两天,一口饭没吃,饿得头疼,才冒险进村,拿了她家的肉吃。说我偷她家的肉?她多大脸啊她!” “听你的语气,瞧她不顺眼?” 野大个儿又是一声冷笑:“不顺眼?岂止!嘴碎的娘们儿,迟早遭报应!” 高冈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按了按,平复他的怒气——看来又是一个苦主。 “那天我吃了半块肉,想起来林颉知的尸体还没处理,到那边刚一挖好坑,就看到你和那个女的要去查陈晓冬的房子。” 他当初清洗过地面的血迹,转念一想,似乎洗得太干净,就怕他们看出些什么来。于是扔下手头的工作,趁着高冈和叶湑离得远,从后窗翻进屋子,在门口抓了一把沙土撒下去。 又用扫帚带风,使得这些沙土,均匀地铺在地上。 从里面把门锁住了,这才从后窗离开。 现在想来,当初就不该进屋,应该趁着这个时间,将林颉知的尸体处理了埋了,省得留在草地,倒被眼尖的叶湑发现。 接着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半地穴房屋,再是瓮棺葬,再是林细云、再是陈晓冬......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连最隐蔽的山洞也没保住,叫警方给扒了个底朝天。 他杀过的人全被找着了,警方找上门是迟早的事。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怎么会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从他选择了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是不归路。 他没得退了。 正好他也累了,那就不走了吧。 留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等着警察过来,那时候再去赎罪好了。 *** 裴红秀打了个喷嚏。 “一天天儿的,净在背后骂老娘!”她啐了一口,“偏不如你们的意,老娘偏就要活它个一百年!气死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皮的!” 家里的猫被她吓到,蹿到桌子下,躲起来了。 刺眼的阳光从门口挤进来,笼住桌子,小猫的尾巴微微打颤,拍在桌腿上。 裴红秀不说话,屋子安静了, “啪嗒。”眼泪落到地上,迅速洇干,蒸发在阳光里面。 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儿子离她去了,永远的离她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屋子门口种了棵白桦树,他读大学那会,过春节从外面背回来,亲手在屋门口挖坑种下。 那时候,他用淘来的收音机放着朴树的《白桦林》,悠扬的歌声中,他看着小树长大,看着暗褐的枝条发出了新芽,看着灰白色的树皮层层剥离,看着树叶凋零、看着大雪压弯了白桦树的腰。 有一天他在树干上刻下两个名字,一个他的,一个叫林细云。 后来裴红秀见到了那个叫林细云的女孩,她到陈家村变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裴红秀满意极了,她满意极了。 裴红秀看向门口,那里已是空荡荡一片,再看不见那棵白桦树,再看不见那个人浇灌小树的身影。她打开儿子留下的收音机,放入磁带,音乐如山间的小溪缓缓流淌。 最后一次与儿子说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个黄昏。 有人咚咚敲门,她去打开,林细云死撑着门框,满头是汗,双眼通红。 裴红秀知道出事了。 那天的林细云浑身狼狈,扑进她儿子怀里,嘶声痛哭。 儿子对裴红秀说:“妈你在家待着,我带细云去派出所。” 就是这句话,她记了五年。 ※※※※※※※※※※※※※※※※※※※※ 突然意识到好多地方已经开学了对不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苦哇! 杀师父的人 后来陈晓冬入了狱,那段时间,她儿子每天陪在林细云身边,疏导她、安慰她,说没关系,他仍然爱她。 儿子拿着家里所有的积蓄回了城,又从朋友亲戚那儿借了些钱,准备按揭一套二手房。 他说要娶她。 林细云就在裴红秀家住下了,看着她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裴红秀心里不是滋味。 林细云凭什么?自己出了丢脸的事,要她儿子为她擦屁股?为什么这个罪,要她儿子、要她裴红秀去承担? 这种不光彩的事,不能与外人说。气没地儿撒,就只能把矛头,对准了林细云。 裴红秀指着她骂:“你怎么还有脸?你有什么脸活着?” “吃吃吃,就知道吃!出了这种事,你居然还吃得下饭!” “我要是你,就去找棵树吊死!” ...... 一天早上,陈脉爷爷来敲门,说林细云在陈晓冬家门口,上吊自杀了。 那时候陈脉爷爷身体还没现在这么坏,尚还健朗,看着她慌慌张张的样子,慢嗒嗒抽一口烟,劝她:“积点口德吧,对人好,也对自己好。” 裴红秀儿子回了村,处理了林细云的后事,离开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让她的心如坠冰窖。 他砍掉了门口那棵白桦树,扔在村口。裴红秀后来去看过,刻了名字的那个地方,被他用刀割下带走了。 从此母子俩失了联系。 收音机出了故障,音乐戛然而止,像是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再听见他的消息,是在半年后。警察打电话来,告诉她河里捞出一具死尸,衣服口袋里摸到一块四四方方的白桦树皮,上面刻了两个名字。尸体已被河水泡涨,面容模糊,可树皮上的名字,却清晰无比。 这些年,裴红秀逢人便说,她儿子娶了新老婆,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她和儿子之间的事,村里人都不知道。 保准儿啊,这背地里,都羡慕着她呢! * 浮梁胡同23号。 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聚在门口,望着叶湑那块旧匾额,满脸雀跃。 “是这里吧?真是这里吗?” “信我,没错。” 叶湑从里面出来,刚弄完手头的工作,准备到院子里晒太阳。 这些天生意好,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了马奥运过来帮忙。 至于另外两个,高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根本指望不上。千里眼除了有自己的事业要经营外,最近又不知发了什么疯,自从鬼市回来后,天天抱着他那本旧书,爱不释手得很。 一跟他说话,他便回:“不会谈天说地。” 听到马奥运引用诗句,他便怼:“不喜咬文嚼字。” 见到高冈和叶湑说话,就哼唧:“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 被他们几个骂了,就委屈:“放屁放屁,真是岂有此理。” 最后自然是以被叶湑加收额外的租金结束。 这下子,千里眼更觉委屈了。 真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马奥运抱了一摞书出来,在屋子里受了潮,趁着现在天气好,拿出来晒一晒。 为书店形象着想,叶湑不让他穿白背心、大裤衩,逼得他翻箱倒柜,翻出了一身麻袋。 就这身麻袋,穿在他身上,也跟走t台一样。 他随便动一动,便惊起一阵骚乱。 叶湑皱了皱眉,平时她这小书店最是清净,也就马奥运来了才这样,若是天天在这边叽叽喳喳,那还得了? 下回还是得找高冈来,低调。 马奥运抱着书在她面前晃了一圈,她从他怀里抢了一本书,摊开了盖在脸上:睡觉睡觉,屏蔽信号。 手机小小地振动了一下。 她抬眼一看,心跳猛的加快。 是北枝江。 叶湑接了起来,电话那头,北枝江开门见山:“我查到一点情况了。” “关于李老坎的事,我的人查到说,他女儿李锦收到了一笔汇款,对方说是李老坎给她留的。” 叶湑问她:“有多少?” “二十万。” 二十万?叶湑有些话想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像是知道叶湑的反应,北枝江笑了一下,说:“你也觉得很惊奇,对吧?李老坎怎么能一下子给出这么多钱呢?”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这一回,我们和警方有合作,他们给我看了监控,都是李老坎遇害那天的一些画面。我自己的猜测,李老坎或许是主动让孙晖杀害的。” 横竖都是死,不被孙晖杀,他也熬不过癌症。 那不如,就让孙晖杀了,还能额外拿到二十万呢。更何况,这钱还是给他女儿的。 * 高冈来到地下酒吧,径直找到藏在深处的那间屋子,推门而进。 屋内十分亮堂,与上次来不同,这回被男人收拾过,就连床单枕头也换了一套,显得干净许多。 “找我什么事?” 男人在笑:“你看看你,没事就不能找你么?” “有事就找我,没事就打发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高冈冷笑一声。 “好了,”男人正色,“不开玩笑了,找你来是有了新的线索。” 新的线索?高冈规规矩矩地坐下,从桌上挑了两只玻璃杯,往里头倒了水,端起其中一杯,递给男人。 “你说林颉知母亲收到了一百万对吧?” 高冈点头。 “那好,我告诉你,你在重庆遇到的李老坎的女儿,李锦,她也收到了一笔钱......有二十万。” “这背后难道又是大乌树做的?”高冈眉头一紧。 男人没说话,默认了。 “行,我知道了,你自己在大乌树,还要多小心。”高冈嘱咐他说。 “一天天的净瞎操心,”男人说他,“你别忘了,我进来大乌树接的第一单,杀的可是你师父......” 高冈看着男人,目光微微闪动。 男人探过来,轻拍他的脸蛋:“这么快就忘了你师父的仇啦?小没良心的!” 高冈起身离开,从地下酒吧往外走,路过吧台时,下意识看了眼坐中间抱着吉他唱歌的人。 他问滑头:“那是谁?新来的驻唱?” 滑头给他弄了杯马丁尼,推过来:“兼职的,偶尔来几次,他唱歌很有意思。” 高冈没急着走,撑在吧台前面,听那人唱歌。 一曲终了,他才明白,滑头说的“很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他唱歌,自带一种戏腔。 “能把民谣唱成京剧,是个人才。”滑头放下酒杯,给池中人鼓掌叫好。他开了一瓶新酒,酒水混着沫喷出来,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酒雾,给池中的男人造势。 高冈仰头喝完马丁尼,问滑头:“这人叫什么?” 滑头一个劲的鼓掌,看到高冈嘴巴一张一张的,没听清他说的话,便低下头,啊了一声。 高冈只好重复一遍。 这下滑头听清了,回高冈说:“不知道全名,只知道姓泉,我们都叫他......老泉。” ※※※※※※※※※※※※※※※※※※※※ 千里眼那本书叫《何典》,奇书哇! 停职 高冈回到总队,一进去,队里忙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胖大海舔了舔嘴唇,上下牙齿一咬,磨动下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就连镇静如金丝儿,这时候也眼神闪动,面露豫色。 “这是怎么了?”高冈把手里的东西一放,问话。 有人对他讲:“张局要见您。” “明白了。”高冈点点头,说着就打算出发去市局。 被人叫住:“不用去市局,张局他......亲自过来了。” 又补了一句:“就在里头等您。” 高冈进到里面的办公室,张局长正坐在中间的位置翻看文件,手边放着他随身携带的小紫砂茶壶。看张局这样子,似乎对高冈的这些资料很感兴趣。 听到动静,张局掀起眼皮子看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么?”张局问他。 高冈老实回答:不知道。 领导的心思,他哪儿猜得到,但一颗心却因此提到了嗓子眼。 张局笑了,两根手指伸出来,指点着高冈,说:“你啊你啊。”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台边上。 那里摆了几盆花,他就伸着手,逗弄花叶子。 “这回的案子,你辛苦了。从开年到现在,一直没怎么休息吧?我听说你三月初去重庆休假,结果假没休成,还帮当地警方又破了一起案子?” 高冈点头说是。 “你虽说还年轻,可这办案经验不少。从警这么多年,破过不少重案,我一直都很看好你。” 高冈略一颔首,谦虚回道:“是我师父教得好,我这些经验,都是以前跟他学的。” 听他这话,张局神色微变,沉默良久后,他感慨道:“老夏啊,老夏可惜了。” 高冈默不作声。 张局扯下一片花叶子,放在指尖用力揉搓,绿色的汁液迸溅开去,他将叶子揉成团一扔。 窗外,似乎有一声落地的轻响,微不可闻。 “老夏!夏蓬程!”张局忽然一声吼,“你他妈的给老子从土里头爬起来!咱俩喝酒的事还没着落,这辈子我还要和你一较高下!你他妈睡什么睡!给老子出来!” 高冈还是第一次听到张局骂脏话,他抹了把脸。 等张局冷静下来,转头盯着高冈,眼神如同狮子,像是酝酿着什么,眼底布满乌云,周身的气场瞬间下沉。 “你这些天办案的时候,总队的重案组也在忙其他案子,其中一起,是在东城区挖出的一具四年前的尸体,是个商人,被竞争对手花钱报复。重案组从尸体上查出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那是个地下杀手。” 高冈把手藏在身后,暗暗攥起拳头。 “可这个杀手,在四年前已经死了,是在被你追查的过程中,开枪自杀的。” 张局看一眼高冈,继续往下:“老夏的那起案子,我交给了你来办,那时候你指着这具自杀的尸体,说这就是杀你师父的凶手。” “我信了,大家都信了。可是东城区的尸体不信,重案组的人抽丝剥茧,查出来这具尸体死的那个时间点,跟老夏是一样的。” 他看向高冈,放低了声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高冈慢慢放出一口气,他没说话,只是胸腔的动作,较之平时更强烈了些。 “这意味着杀害老夏的人,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个自杀的杀手!他有不在场证明!”张局脸色涨红,脖子青筋暴起,怒目圆睁。 高冈牵出一抹苦笑。 “这是大事!”张局用力敲着桌子,“你工作没做好,差点办了冤案,真正的凶手呢?凶手逍遥法外,你师父夏蓬程指望着你为他昭雪,而你倒好,你这个好徒弟,你但凡上点心,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拿起小紫砂壶,猛灌一口茶,缓一口气,最后问他:“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高冈摇头:“我听候组织处理。” 走出办公室,队里的同事都看着他。 高冈和张局在里面说的话,他们全都听见了。听得心里难受,这事也不能全赖高队,四年前的案子,他们也有参与。 自杀的那个地下杀手,在那个时候,谁都没质疑过。杀手在夏队遇害那会儿,确实没有不在场证明,总不能说“我没杀夏蓬程,是因为我在杀别的人”吧? 横竖都逃不过警方的盘问,干脆不解释,往太阳穴上开一枪,倒来得痛快。 他们想与高队说句话,见到张局也出来,立马噤声。 高冈冲他们笑了笑,胖大海一冲动,开口就要叫他:“冈......” 高冈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还想说话,高冈侧开脸,给金丝儿使了个眼色。金丝儿会意,捂着胖大海的嘴,死死压着他,把他往人群里拖。 胖大海生得牛高马大,性子也直,从小到大都爱声张正义,没人敢欺负他。 身高快一米九的大老爷们儿,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可他就是受不了委屈。 他想不明白,他师父从警这么多年,破了那么多大案子,抓了那么多坏人,可为什么就只是这一桩,就这一桩办了冤案、抓错了人,就要把他过往的功绩一并抹去,抹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 他被金丝儿拉着,没忍住,红了眼。 金丝儿轻叹一声:“你不说话,就是在帮他。” 这个节骨眼上,多说多错,说多错多。 张局把手背在身后,在一阵静默中,看着高冈收拾东西。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在桌上扫了一圈,最后只把一张照片揣进了兜。 他初出茅庐,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是夏蓬程手把手教他,如何摸排走访、如何还原现场、如何讯问犯人...... 记忆中进入总队的第一天,夏蓬程让人举着相机,给他们拍了这唯一的一张合照。 夏蓬程按住他的肩膀,手上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他咬着烟,扯出一个笑,对高冈说:“合照要趁早,指不定哪一天,这同你拍照的人,命就没了。” “呸呸呸!净说这些晦气的!老夏,你别吓着孩子!”帮他们按快门的老警察骂骂咧咧,瞪了一眼夏蓬程。 老夏说着这样的玩笑话,对老警察的骂声毫不放在心上。 “死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关键要死得有尊严,你说对不对小高?”他大笑。 老警察按下快门。 笑声变成了飘然而去的岁月,不知所终。 高冈揣着他与夏蓬程唯一的合照,就要离开。 还好门口那辆别克是他私人的,花的自己的钱,不然这会儿,就只能走着出去了。 “证件留下。”张局在后面说。 高冈无奈停步,摸摸裤兜,没摸到;手伸进衣服外兜,又摸了个空。 张局那双狮子一样的眼睛死盯着他,高冈牵起一丝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人心头暖融融的。 他翻开外套,在衣服内兜里找到证件,往桌上一放:“走了。” 证件上的高冈,剪了寸头,穿着警察制服,对着镜头微微笑着,目光无比坚定,令人心安。 警队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轮胎摩擦着地面,先是一声轰鸣,再然后,汽车的声音慢慢消失不见。 这回是真的走了。 张局望向门口,一只小猫正坐在阳光下,对着高冈离去的方向,舔着爪子,不知忧愁。 叶湑在书店搬书。 自打马奥运招蜂引蝶,扰了她清净以后,叶湑再不准马奥运来书店帮忙。她就是活活累死,也绝不想被一群小姑娘围着,叽叽喳喳,没个完。 万一这马奥运的照片传到网上,以他的条件,要是一朝爆红,她这小破书店的好日子,可就到了头。 可是店里这么多书......她抬头扫了一转,叹口气:这么多书,她一个人,怎么打理得完! 她清空了其中一个小书架,将里面的书搬出来,重新排顺序,分类归架,打上价签,又贴上条码...... 等到彻底忙完,一天的时间过去了。 叶湑瘫在地上,望着天花板,几分钟后,发出了由劳动人民转向资本家的呐喊:“我要招员工!” 门帘一动,有人步进来,挡住了门口的夕阳。晚霞落在他背上,看不清模样。 “请问......这里是在招员工吗?” 叶湑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露出资本家的伪善笑容:“招招招,朝九晚五,上六休一,月薪三千,有租房补贴,福利好,待遇高......” 她抬起头看向来人,笑容凝固在脸上,一口气差点儿没顺过来:“高......高冈?” 高冈进了书店,替她把书搬下来,放到一边摞好。 “我被停职了,没工资,付不上你的房租,只好来这儿打工,你看看能不能抵一下。” “等等......等等?”叶湑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说,我暂时没工作了,什么时候复职还不知道,没个准信儿。这期间来你这里帮帮忙,打打下手......怎么,你不乐意?” 高冈动作麻利,就这说话的空当儿,便将面前书架上的书,搬了个干净。 叶湑一抓脑袋:“乐意乐意......乐意你个大头鬼!我刚码好的书,你给我搬出来干嘛!啊!” 【卷二完】 后海酒吧 【第三卷】 . 所谓后海酒吧,大多聚集在什刹海的银锭桥畔。 那些藏在后海的清净酒吧,充斥着文艺、理想与个性的场所,得有一双慧眼,才能寻到。就像去旧货市场淘宝贝,淘到了是运气,淘不到,也只能认命。 这后海的酒吧,与三里屯的不同就在于它有底蕴,闹中取静,这游客来一听——胡同里的酒吧! 嘿。 白天是遛弯儿的、逗鸟的、赏花的,等入了夜,又变成了年轻人的理想天堂。 全国上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就只这地界儿有,可不是独一份! 藏在后海边上,有家酒吧就很值得说道,名字很长——“十八岁的天空十七岁的你”。 老板是个有理想的人,年轻时候吃够了生活的苦头,受尽了社会的毒打,人到中年,幡然醒悟,就在这后海的胡同里,开了家酒吧。 只许说理想,不准谈钱。 千里眼靠着吧台,叫了十瓶“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是云南当地的啤酒。老板不辞辛苦,从云南运回后海,最适合谈理想的人。 “这风,是后海的风;这花,是胡同的花;这雪,是故宫的雪;这月,是跨越将近三千公里,从北京到大理,‘千里共婵娟’的月。”千里眼咂一下嘴巴,心生感慨。 光头老板给他鼓掌:“说得好。” “我这眼睛,也是能看千里的眼睛。”他指一指自己。 “哦?怎么个说法?” “我,”千里眼抡圆了胳膊肘一挥,“从十五岁混到现在,十年了,兄弟无数,兄弟们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 “难怪见你,一身侠气,原来是江湖中人。”光头老板向他做了个手势,“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我姓闫,名革,马革裹尸的革,叫我闫哥就好。” “好名儿!” “说来我这经历,要写个自传,也是能写一百万字的。我这十年,就这十年啊,能比得上普通人半辈子!”他扯出一个极神秘的笑容,“我就是低调,从不说。” 光头老板搓了搓手,眼睛从小圆墨镜上方探出来觑他:“那不如今儿咱就......说它一说?” 千里眼摸着下巴:“说也无妨,只是这些故事啊,别人给钱我都不讲的......” “您瞧瞧您瞧瞧,还跟我客气!今晚这些......”光头老板给他码好啤酒,“费用全免!” “老板,爽快人!就从......就从我的身世说起吧。” 千里眼生在陕北,自记事以来,没见过父亲,打小只与母亲、外婆一起生活。 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他妈身上。老人上了岁数,牙口不好、胃也不好,偏偏管不住嘴,有些东西老人家吃不得,非要吃,吃出了问题就要跑诊所、跑医院。 说也说不听。 千里眼呢?村里的混球儿。 一放了学就见不着影,这小不懂事的,他不知愁啊。 “我妈当时买了瓶农药,准备自杀。”千里眼打了个酒嗝,喝多了有些头晕,他甩了甩脑袋。 他妈是家里的顶梁柱,真要撒手不管,这家里老的小的,也没命活。 “所以,令堂是舍不得您,放弃了吧?”光头老板感慨道。到底是血浓于水,终归不忍心到那个地步。 “不。”千里眼伸出一根指头,左右晃了晃。 “她在晚饭里加了农药,打算......一家人携手共赴黄泉。” 光头老板瞪大了眼睛,倾身向前:“那闫哥您......” “我命大,放学在学校门口偷吃了路边摊,填饱了肚子回家,在饭桌上,我只吃了一口饭,中毒不深。” 隔壁李婶上门送刚摘的苹果,发现了倒地上的一家人,连忙报警送医院。千里眼在医院洗胃洗好几次,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他妈还有外婆,没能抢救回来。 “那后来呢?” “后来我吃百家饭长大,没人管教,学坏了,抽烟、喝酒、纹身......”他弯着手指数数,“什么都会,那村子我待不住了,就出来混,混了一年,混来了北京,北漂!” 他嘿了一声:“想不到我这小混混儿,有一天居然也能被叫北漂。” “再然后呢?” “我去给人饺子店打工,包住包吃,住的是地下室,进去两眼一抹黑,你说我也不是多娇贵的人,哪儿待不是待?我就这么住下了。” 工资一个月三千,他觉着好,毕竟不用租房。 老板提前支付了半年的工资,让他先踏踏实实做一年,剩下六个月的工资,一年后给他。千里眼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就那样应了。 做什么呢? 帮老板跑腿,附近大学的学生最爱在老板这儿买饺子外卖,他就骑一辆小电驴给学生送餐。 风雨无阻。 记得有一回是冬天,下雪,学校保安不让电动车进校门,他只好下了车,抱着外卖往宿舍跑。 雪天路滑,他跌了一跤,餐盒里的汤汤水水洒了,饺子馅儿全挤了出来。学生们理解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叫他赔钱。 老板知道了,指着他破口大骂,说要扣他钱,又不从工资里扣,要罚他现金。 他性子轴,没还嘴,找兄弟们借了点钱,交上去了。交完钱,又骑上小电驴,继续替老板跑腿送餐。 骑车到校门口,他到底没忍住,蹲在马路旁哭。 有个女生路过他,撑起一把伞,站他身边,给他挡雪——再不挡一挡,他在这儿怕是要变成“雪人”了。 千里眼抬头望去,瞧着与他差不多年纪,头发又短又黑,脸冻得发白,两颊却又透着一点红,眼睛特别漂亮,很甜,好像夏天的一杯桃子汽水儿。 年底,他找老板结工资,没拿到钱。 老板跑了,抛弃妻女,跟情妇跑了。 地下室的房东赶他出来,没有工资,还欠着兄弟们钱。大冬天的,他去找旅馆,最便宜也要三十块一晚。 就这三十块钱,他都拿不出来。 走投无路,他拿了一把刀,穿着平时送外卖的衣服,去学校。 他知道一些学生家境富裕,他们怕死,会给钱的。 把刀别在腰后,沿湖走,学校里有个湖,湖边人少,又有许多植物作遮挡,不易被人发现。 湖边的长椅坐了一个女生在背书,短头发,两颊透着红,甜得像桃子汽水儿。 四下无人,对她下手,是最容易的。 千里眼低下头,从她身后过去:换一个吧,换成其他人。 “那个......”那女生放下书,在背后叫他。 千里眼停住,忙把手里的刀往袖子藏。 “您是那家送饺子的吧?我想买一盒。” “我家老板......”他话没说完,女生塞给他两百块钱,打断他:“就这么定了,先给你两百,想吃饺子的时候,我联系你。” 千里眼拿着两百块现金,有些不知所措。 “我俩留个电话,我叫叶湑,你叫什么?” “闫革。” 叶湑在手机上输入他的名字:“闫革?‘马革裹尸’的革?” 马革裹尸?听起来好像不很吉利。 见他不说话,叶湑笑了笑:“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后来每个月她都会给他二百块,却从没要他送饺子来。他问起,她便说着玩笑一样的话:“吃不吃饺子无所谓,你别用刀擀饺子皮儿就行。” 原来她都知道。 千里眼揣着叶湑给的几百块,买了张火车硬座,南下长沙,去找一个兄弟。 这人姓丰,外号顺风耳。 顺风耳先是带他在长沙四处逛,吃臭豆腐、喝奶茶,橘子洲头、岳麓书院也都过去赏了回风光。 他在长沙待了三天,最后一晚上,在岳麓山下的一个小院里,顺风耳告诉他:“我的耳目,你算是都见过了。” “你的耳目?你带我去的那些地方......” “没错,卖臭豆腐的、卖奶茶的、橘子洲头放烟花的,还有岳麓书院做保安的,这些都是我的耳目。不止长沙,整个湖南、湖北,从我们这儿长江中游开始,上溯到三江源头,下溯到上海杭州,各地皆有。所谓耳目,不必与他们称兄道弟,有时候只需一句话,也能抽丝剥茧,获取信息。” 千里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照着我这路数,弄一张网,要能成算你的本事。要成不了,那兄弟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 反正没了退路,就闯他一闯,又有什么怕的! “后来我终于闯出了点儿名堂,才知道,她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上大学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挣。她过得很不容易,却还要给我钱,救济我。”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比我大一岁,从那以后我就叫她一声姐。” 光头老板低头抹泪。 “你们姐弟俩,虽没有血缘关系,但经历了这么多,感情一定很好。” 听了这话,千里眼迷离的双眼瞬间清明:“好!?好他妈的!她毕业那年自家地界儿被占,赔了她三套房!三套!他娘的一朝暴富,六亲不认!你不知道我这几年被她压榨,日子过得有多苦!” “就说我照顾她生意,租她家房子,”他越讲越精神,“我那两个室友,一个是老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公园遛狗,那狗,不是我说啊,跟着它主子为非作歹,把我藏冰箱的炸鸡吃得干干净净,说那味儿大,要污染我这姐儿这屋子的空气!” “那另一个呢?” “更别提了。”千里眼一摆手,“就那个人,我瞧他其貌不扬!贼眉鼠眼!面目可憎!对我那姐们儿是心怀鬼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闫哥好文采。”光头老板夸。 千里眼谦虚一按,继续讲:“我寻思着......他是奔着要我叫他一声姐夫去的。” “长这么丑,咱姐眼光不会这么差吧。” “诶,这你就错了,她眼光就是有这么差!说不准她就好这一口!”千里眼愤愤。 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干笑一声:“那咱姐的口味真是......与众不同哈。” ※※※※※※※※※※※※※※※※※※※※ 卷三开始! 送书 高冈把梯子搭在书架边,爬到最顶上,将叶湑指定的几本书放上去,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她最常翻看的几本,也是店里最珍贵的,都有些年头。出版社不再出版了,市面上找不见,也就只她这儿还有,不仅有,而且还全。 她说像这种书,必须得放到最高处,免得被识货的顾客看见买走。赚不赚钱倒是小事,她就是舍不得。 高冈不懂她这逻辑:既然不忍心让人买走,不摆出来不就得了呗。 她却摇头:好书怕蒙尘。 舍不得是一回事,一本书要有它真正的用武之地,这才是重要的。 放在她这里,她再珍惜,也只是用作打发时间的消遣而已。 书店里头稀稀拉拉站了几个客人,离高冈最近的是个老人,穿一件细格子衬衫,整整齐齐扎在浅色西装裤里,用皮带压住,正抱了本书来看。 手机铃响,是最原始的那种铃声,声音渐次变大,叮叮当当没个完。 老人摸出手机,接起电话:“我就回,再让我看一会儿书。” 高冈下到地面,收好梯子。 “家里饭煮好了你就先吃,不急着等我。” “今天晒,你别站太阳底下。” 高冈看老人一眼,老人冲他笑笑。 高冈也笑。 他出了书店,来到院子里。叶湑在五月种的小石榴树如今长得好,叶子枝条抽出来,越看越漂亮。 曾经装土的大瓷缸现在被叶湑搬来养荷花和锦鲤,那些五色土,被她送给了隔壁胡同的牛牛。牛牛喜欢那些土,这以后常从家里拿一些水果来,送给叶湑以作报答。 高冈取了勺子,从瓷缸里舀来水,浇到石榴树根。 天气入了夏,胡同前的大槐树摇着树叶儿,知了叫个不停。 马奥运就受不住热,平时穿的白背心被他卷起来,只遮挡住胸部,把肚子露了出来。 遭叶湑埋汰:有伤风化。 他只好又把背心放了下去,只在家里,在叶湑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卷起来。 千里眼却总觉得,马奥运是在给他们秀腹肌。 高冈自不用说,他干警察这一行的,不脱衣服也觉得出是个女人羡慕、男人嫉妒的好身材。 那么马奥运炫耀的对象就......只有他了。 真是岂有此理! 千里眼当即买了个跑步机搁家里,每天锻炼:让你秀!让你秀! 骂骂咧咧跑了一星期,千里眼终于坚持不下去,把跑步机扔一边,就让马奥运秀吧,他累了,他要放弃。 最后,这跑步机就成了宙斯的专属,倒让它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想到这些,高冈忍不住发笑。 “想什么呢,笑这么开心。”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高冈抬头,目光找寻着声音的来源。 “在你背后,屋顶上。”那人又说了句。 高冈转身一看,叶湑正坐在灰瓦屋顶上面,脚边放着一盘西瓜。 “上来吃西瓜,那边有梯子。” 高冈看过去,梯子在角落,养了一些植物,缠在梯子腿儿上。他抬头冲屋顶上的叶湑笑了一笑,走过去,扶住梯子,用力一提。 手再一横,将梯子放倒了。 叶湑一口西瓜噎在嘴里。 “我进屋看店去。”他笑说。 最后叶湑是从屋子里面下来的,原本这屋顶就与屋内有暗层相通,不必借梯子爬上去。 让高冈从梯子爬上来,本来就是她的玩笑话。 这时候是饭点,书店没了人,叶湑就拉出一个纸箱子,里面全是书,拿塑料绳几本捆成一扎。 箱子很大,高冈试探着往上提,太重,没提起来。 叶湑拍拍手上的灰:“你那车借我用一下,我去送送书。” 见他沉默不语,她又说:“或者你替我去送也行。” 他仍是没说话,叶湑无奈叹气,最后妥协:“得了得了,咱俩一起去。” 高冈把车从几百米开外的停车场里开过来,帮她把书搬上了后车座,等到叶湑钻进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又系好安全带以后,这才启动车子,往a大开。 这些书,叶湑告诉他,是送给a大学生的。 不收钱,全部由她读书时候的老师杨教授负责联系。她呢,就照着杨教授给的书单,找到书以后给他们送过来。 “我读书那会儿,赚的钱除了交学费、补贴生活,多余的都用来买书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主动提起大学时候的事。 高冈问她:“我记得你不是有个舅舅?应该工作了吧,他没给你打过钱吗?” “还没有工作,他当时在国外读书搞研究,你知道的,留学开销大,一年少说也要十多万,他自己都顾不上。”叶湑说。 “不过,他们学校会给他补贴,做科研也有工资,够他生活付房租,除开必需的开销,有多余的钱他也会转给我。而且我不还有奖学金么,每年的奖学金也够我付学费的,我其实没你们想的那样惨。” 高冈轻咳了一下,偏过头去,没敢看她。 千里眼在家里常常回忆过往的事,每次都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那会儿的叶湑有多不容易,多余的钱都拿来向他买饺子去了。 最后三个大男人并一条金毛犬,在客厅抱头痛哭。 高冈只好问:“你舅舅做什么研究的?” 叶湑摇头:“不让说,是个秘密。”不是她不说,确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唐铭之做什么的。 高冈心里面咯噔一下。 他想起以前新闻里报道的那些隐姓埋名三十年的科研英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人迹罕至的戈壁荒漠的画面。这种不让说的科研项目,一般都是...... “你舅舅回国了?” 叶湑又摇了摇头:“也不让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知道他还活着。” 明白了,和他的猜测差不离。 “不过,他本科、研究生、博士阶段,学的都是物理,我学文的,一直不太懂,也就没怎么和他聊过这些。” “那你又是学什么的?” 高冈一直有些好奇,听千里眼说,叶湑读书那会儿可是天南海北的四处跑,做调研,而且她又这么聪明,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儿。 考古?地理?考古肯定不是,那就是地理,或者说汉语言、历史这种? 叶湑的答案出人意料:“社会学,研究社会的专业。” 高冈找不到话题继续,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些事:“你父母出事的时候,你舅舅没回来么?” “他回了,”叶湑点头,“订了最快的一班飞机,连夜赶回来的,他在国外的那个科研项目,一天不做就要损失十好几万。” “这么多钱?” “主要是设备贵,机会成本也高。”叶湑说。 可是没有法子,家里面出了这么大事,任谁也不能安安心心继续搞研究。学校给唐铭之批了假,准他回国处理姐姐、姐夫的后事,顺便也把家里的小姑娘上大学的事给处理了。 坐的是红眼航班,下了飞机,直奔警局。到的时候,小姑娘正抱着办案警察的胳膊,靠在人肩膀上睡觉。 眼睛哭肿了,脸蛋上还有泪痕。 办案警察姓夏,叫夏蓬程。在一线工作了二十多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专负责唐如兰、叶国威这起凶杀案的。 他把肩膀借给叶湑睡觉,一边拿了支笔,处理工作上的事。 唐铭之径直上前,递了支烟,把小姑娘接过来。 接到报警电话后,夏蓬程带了人第一时间奔赴现场,把凶手捉了个正着。警方破门而入的时候,凶手没走,就蹲在温泉边上,捧着半个脑花,头埋手里吃。 丝毫不理会进屋的警察。 后来夏蓬程在大街上找到了报警人,她站在太阳底下哭,鼻尖晒得通红。一问才知道,是受害人的直系亲属。 夏蓬程带她回队里,给她擦脸、擦眼泪,找女同事借来芦荟胶,给她鼻尖抹上,免得晒伤。又亲自喂她喝水、喂她吃饭,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她、哄着她。 小姑娘亲眼目睹了现场,回来一直不说话。找她聊天也不理,唐铭之来也没用。 就只有夏蓬程说话的时候,小姑娘才会微微有些动作,眼底也才有了些生气。 “我有个徒弟,比你大几岁,只是这些天他不在,不然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不说话的时候,你俩的表情都一样,”夏蓬程笑,“像是来找我讨债的。” 夏蓬程又说:“找个地方散散心,长城不错,那边风景好。” 小姑娘目光微动。 唐铭之将叶湑的表情尽收眼底,问她:“是想去长城?舅舅陪你好不好?” 她没说话,似乎不太乐意。 夏蓬程笑了:“小姑娘想自己去,不要人陪,是吧?” 她终于点了点头。 车开到a大的一道偏门,这边离杨教授的办公室最近,走路只用五六分钟。叶湑让他在前面第一个路口停,会有学生过来接。 “怎么想到要给他们送这些书?”高冈打开后备箱,把书全部搬下来。 “前几天老师联系我,估计是知道我来找过他,于是打电话和我聊天,聊着聊着就让我给他送点书过来。我以前受了老师许多照顾,无以为报,只好顺便给师弟师妹们也送一些。” 叶湑靠着车身,给杨教授发了个消息:“而且,我母亲以前也常常给附近大学的学生送书,我都跟她学的。” 远远的走来一个学生,应该是来接他们的,看着好像是个女孩儿。 等到那学生走近了,叶湑吃了一惊——是个熟人,野梨。 文章伪造 见到叶湑的时候,野梨的表情先是疑惑,再是转而为惊喜,最后甚至带了点难以置信:“原来你就是叶师姐?” 叶湑惊讶:“怎么,难不成你还认识我?” 野梨一拍大腿,岂止是认识!对于叶湑这名字,她简直是如雷贯耳好么。早前在重庆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把叶湑往自家师姐那个方向想。 她哪知道会这么巧啊。 “杨教授经常提起你,让我们都向你学。” 自开了口,野梨夸她的话就没停过,说得叶湑都不好意思了。 高冈把书搬下车,从后面绕出来:“就你一个人来么?书有点多,三个人恐怕是不够,照这样得搬两道。” 野梨一时愣在原地,这俩人怎么走到一块儿了?她记得在重庆的时候,高冈不是说,他女朋友在那边上大学么? 见她这表情,估计是误会了,叶湑赶紧解释:“他来我书店打工的,给我跑跑腿。” 原来是这样。 反应过来后,野梨才回他说:“我叫了志朋过来帮忙,他就在路上,马上就到。” “志朋?”叶湑问了一句,“他也是咱们院的?” “那倒不是,他学金融的,只是我和他熟,常叫他帮我做些事。” 正说着话,志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第一眼就看见高冈,志朋双腿一软,连滚带爬地扑向他:“我的哥!缘分呐!” 高冈稍稍侧开身子,躲过了志朋的拥抱。 叶湑与野梨一人提着四扎书走在前面,高冈和志朋多两扎,跟在她俩后面。 一边走,一边聊天。聊的内容什么都有,只是高冈对和叶湑有关的东西感兴趣些,志朋讲她便也讲得更多。 “说起叶师姐啊,在他们那个学院可是神一般的人物。” “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他们杨教授不?那是出了名的严厉。可不止是在社会学专业,就是放眼咱整个a大,他那种程度的也都不常见。结果啊就杨教授那样的,对叶师姐那是赞不绝口哇,顶顶厉害!”志朋比了个大拇指。 “考神,考神你知道吧,叶师姐就是。拿了整整三年的国奖,每回期末,他们院的学生就要拜一拜这个考神。就说野梨,上学期期末,我就看见她在自己桌上贴叶师姐的名字,祈望考神保佑。” 高冈有些想笑,那种画面,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志朋话锋一转:“不过,叶师姐苦也是真苦过。” 高冈步伐顿时放慢,瞟了瞟前面的叶湑,低声问他:“这又是为什么?” 志朋十分默契地与高冈一同放慢了脚步:“这事还得从一个帖子说起。” “咱学校论坛八卦多,说叶师姐家里好像出了什么变故,失去了经济来源,虽然学校有优惠政策,可以免除一些费用,但还是不够她日常生活。所以呢,她就半工半读,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努力读书。” 高冈点点头,这他倒是比这些学生清楚。 “但是叶师姐这人神秘,从不参加学生活动,除了赚钱就是学习,总之很少有人了解她。这样一来,学校里就传出一些流言,好的坏的都有......” 高冈接茬:“这流言不管好的坏的,传久了就成真的了吧?” “没错!”志朋肯定道,“到叶师姐快毕业那年,她室友终于忍不住,到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标题是——‘说一说我眼中的真实的叶湑’。这帖子现在还有,你到咱学校论坛里去看,都还在精品区呢,而且是为数不多的高楼帖子之一。” “帖子内容是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日常。我印象比较深的,举个例子,就说之前在重庆,你还记得叶师姐那会老是穿短裤吧,而且不见她多冷。这个事我必须要说一说,叶师姐她确实是不怕冷的。” 高冈被他勾起兴趣了。 “说来让人心酸,”志朋讲,“刚进大学那年,叶师姐没多余的钱买衣服,以前的衣服小了穿不了,这又是大冬天的。叶师姐啊,她就天天去外头锻炼,强身健体,好叫身体不怕冷、也不怕冻。” 辛酸是真辛酸,佩服也是真佩服。 “自那以后,咱学校好多学生都想要活成叶师姐那样的人。” 高冈嘴唇阖动,想说点什么,被志朋打断:“尤其......” 尤其什么?高冈竖起耳朵。 “尤其是叶师姐毕业那年,凭空多了三套房产,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躺家里也能有钱赚。这谁听了,不说一句想要活成叶师姐啊,换我,我也乐意的。” 高冈闭上嘴,把想要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咽回肚子里去。 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已经走到杨教授办公室楼下。志朋累得满头是汗,喘着气说以后再不来了。 嘴巴上是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帮野梨把书往杨教授办公室搬。 一个半百老头儿正坐在电脑面前工作,见到叶湑进来,忙招呼她:“来得正好,小叶。我这里有个课题要申报基金,要用电脑填,你来帮我弄一弄。” 就跟几年前她还在这里读书一样,使唤起她来,一点不带客气的。 叶湑却很乐意。 “你这孩子,几年不见,是又长高了不少。” “哪有!”叶湑反驳他。 “那看来是我老了,变矮了,所以才会觉得说你高了。” 杨教授高兴,心情好,与叶湑多说了几句玩笑话。 在她填报课题的空当儿,杨教授这才想到沙发上还坐着几个人,于是起身去给他们倒水。 野梨自不用说,这是他的学生;志朋他也认识,野梨的朋友,常常被野梨叫来帮忙打个下手。 但这第三个人......杨教授仔细观察他,那人穿了一件黑色t恤,肌肉紧绷着,眼神很亮,不说话的时候,神情甚至还与叶湑有几分相似。 杨教授给高冈递水过去,对他颇有兴趣:“这位是......小叶的朋友?” 高冈双手接过,礼貌性点一点头:“是,帮忙开车送书。” 小伙子周身气度十分特别,看起来不简单啊。杨教授对他笑一笑,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老师最近在忙什么呢?除了申报课题,平时没少闲着吧?”叶湑守在电脑面前,一边对照着申报流程填账号,一边与杨教授寒暄。 现在各种工作都搞现代化,以前申报课题都用手写的,这几年不接触,居然全都变成了电子填报。 “确实没闲着,前些时候刚去了各地农村做调研,看看怎么搞这个城乡一体化的事儿。” “难怪呢,之前有一回来学校,想看看您都没见着人影。”叶湑把电脑移到杨教授面前,“您在这边输一下身份证号,还有密码。” 杨教授说了声好,一边填写,一边继续他的话题:“可不得急吗,这世道现在变化那样快,咱农民有想要致富的渴望,还不得赶紧跟上各种现代化,求一个新出路么!就说整个中国十四亿人口,城镇化率现在快百分之六十了,那算下来也还有5.6亿农民,这5.6亿人民的渴望,我们不能够忽视。留守的小孩要读书,留守的妇女,也要关注她们的心理健康,甚至性别相关的问题,那也是任重道远......” 杨教授一提到最近研究的课题,便滔滔不绝。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叶湑总结。 “对啊,国家要强盛,得让农民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农村它不是供城市中产阶级旅游的桃花源,农村是农民的家园,要了解他们的渴望,要振兴乡村,给城镇化和经济发展留出回旋的空间。” 高冈听得入神,他做刑警这些年,抓过那么多罪犯,犯罪的动机无非就三个,要么为权、要么为色、要么为钱。当中有许多人,没受过好的教育,小时候父母不常在身边,有些道理没人讲,有些诱惑他抵挡不住。 杨教授说的没错,谁都想过好日子。许多人,不说所有,这要是家庭和睦、生活富裕,谁会想不明白去走一条不归路呢。 叶湑把电脑接过,照着杨教授给的课题申报内容,一一填上去,最后让他确认一遍,无误后点了提交。 “今天又麻烦你了,”杨教授笑说,他扭头看向野梨和志朋,指了指桌上的那堆书:“你们回去给同学们说一声,书都到了,要看的话明天过来拿,不用跟我招呼。” 这是该离开了。他俩起身往外走,高冈和叶湑也打算动身。 “你俩先留下,”杨教授叫住叶湑,“这些书还需要清点一遍。” “刚上来的时候已经......”叶湑刚一说话,杨教授打断她:“我这文章还有一处要改,没时间点书,你们留下帮我看看。” 叶湑心头一跳,这不对劲。 前脚刚提交上去的文章,不到两分钟,就要修改? 她看向杨教授,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内容,可杨教授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看不出异常。 她给高冈使了个眼色,他也明白了,重新坐回沙发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等到野梨和志朋一走,杨教授快走几步,将门从里面反锁。 转过身又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严,并将那窗帘也给拉上,让整个房间完全封闭起来。 一切收拾停妥后,杨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在沙发旁坐下来:“外面那些学生,我现在对他们一个都不能信,所以才把你们留下,这事我也只敢对你们说......” 他忽然看了看高冈。 “他信得过。”叶湑发声,要打消杨教授的顾虑。 杨教授点点头,语气肯定:“这我知道。” “那这是怎么了?”叶湑有些不明就里。 “你看看这张报纸上的内容,”杨教授把报纸摊在桌上,“这是从一份重要报刊上剪下来的,是一篇与社会学相关的学术性文章。” 叶湑看了看这份报纸,是个权威刊物,以严谨、客观、公正著称。 “作者署名不是真名,我与这个报社社长有些来往,打电话一问,知道这作者来自我们学院,是个学生。” 叶湑不解:“这是好事啊。” 杨教授捏紧拳头,重重打在桌上:“可是这篇文章,通篇歪理,引用的数据全是伪造!” 叶湑第一次从杨教授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愤怒、无奈,略显慌乱,还有些不知所措。 ※※※※※※※※※※※※※※※※※※※※ 恢复日更,中午12点放送 正乙祠戏楼 杨教授说起那篇伪造文章的时候,叶湑与高冈互相交换了眼神,都是惊诧不已。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都想起那起考古工地凶案。学术伪造,这是第二次出现了。 当初林颉知收钱伪造陶器花纹,他们一直没搞明白,那背后的势力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仅仅是为把野大个儿引来考古队吗?可野大个儿并非冲着这假花纹来的,他的目的,只是想要几只陶罐、陶盆或者陶瓮,有没有花纹不重要。 甚至连他带走的这些陶器,都不是专门做瓮棺葬的,野大个儿对细节并没有那么讲究。 所以说,花钱收买林颉知的人,一定有别的打算。 叶湑急忙问杨教授:“需要我们做什么?” “小叶你先别急。”杨教授目光转向高冈,问了一句:“你是叫高冈吧?” 见高冈递来警惕的眼神,杨教授解释:“别误会,我能知道你,还是因为考古学院的关系。同属社会学科,我与他们做考古学研究的关系也不错,孟教授带的那支考古队遭遇的事儿,我一直有在关注,而且我还知道你就是负责那起案子的警察。” 高冈卸下防备。 “对于他们院一个学生破坏文物、伪造花纹的事,我也略知一二,所以在我的学生中也有人出现这种情况时,我就试着去打听了其他院系的一些消息。” 高冈终于开口了:“您是怀疑,这些学术伪造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说得没错,”杨教授十分赞赏地看高冈一眼,“这一打听,确实叫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学术伪造的事,不止社会学、考古学有,隔壁的历史学以及一些人文学科也出现有类似的情况。这个时候我还不死心,又找到工科、理科那些领域,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都有学生在造假?” 杨教授摇头:“不全是学生,也有一些是教授,而且不都在a大。” 不过是a大科研水平比较高,各行各业叫得上号的人,有许多是从他们学校出去的。 “您认为他们这样做有什么企图?”高冈问。 杨教授打听得多,对这些造假的情况了解也多,应该能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杨教授低低地说:“我现在手上有一份名单,是关于造假者的名单,但还不全。我想,一定是学术界的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所以有人想借这些造假丑闻来转移视线,但现在应该还不是最佳时机,因此舆情并没有大规模爆发。” 幸运的是,这“最佳时机”还没来,就让杨教授提前发现了端倪。 “上回小叶来找过我,我不在,后来知道的时候,正巧我发现了学术造假的一些事,也去考古学院打听过情况,知道你与小叶有些关系。”杨教授直视着高冈。 考古学院的陆教授告诉他,当初来找他的,除了一个姓高的警官,还跟了个姓叶的姑娘。听那外貌描述,又算一算小叶来找他的时间,正好能对上。 “难怪老师突然联系我,要我送书过来。” 刚接到杨教授电话时,叶湑确实有些惊讶,好端端的给她一份书单,要她来学校。的确,有些书市面上买不到了,但就a大的图书馆规模来说,怎么也不至于找不出来,即便没有,电子资源也是不难找的。 杨教授摆摆手,对叶湑说:“我也是没办法,考古系的陆教授跟我说,侦破考古工地那起凶案的警官是高队长;打电话到警局一问,却被告知高队长已经停职了,联系不上,这才想到来找你。” 这一找,还真找对人了。 杨教授说的这些学术造假,都不是刑事案件,刑警队未必会管,而且警队里面除了他高冈,没人知道林颉知伪造陶器的背后,还藏了一个神秘势力。他现在被停职调查,从这个方面看,不能不说是一个好事。 不管何种身份,不管他还是不是警察,大乌树以及背后的势力,永远是他的敌人。 所以这调查学术造假的事,还真就只能由他来做。 高冈想了想,开口说道:“办案的事我插不上手,不过您这边,我会一直跟您保持联系。只是这件事,算我个人行动,与警队无关。” 换句话说,得不到队里的支持。 杨教授愣了一下,点头说:“不妨碍,有你就够了。” 他只是担心,这些造假的行为会像当初城郊的考古队一样,引发一场令学界痛心的悲剧。如果能早些察觉,那么稍有些风吹草动,也能够提前做足准备,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按照我的猜测,如果背后的人真想借此转移公众视线,那就不让这些丑闻占用公众信息资源,不给人利用的机会,叫它自己暴露出来。” 高冈手指敲打着桌面,杨教授的意思他明白,这舆论都是从下往上发展的,若是在它们爆发之前,自上而下提前解决处理,那便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他对杨教授说:“那这些工作就先麻烦您了。” 杨教授喝了口茶:“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来做......”一道蓝光在视野里闪了一下,他眉头拧起,目光落到叶湑手腕上,神情惊讶。 是一只旧式石英手表,表盘用蓝色宝石做的,切割成数个几何面,稍微一动,便煜煜生辉。 叶湑注意到杨教授的视线,抬起手腕问他:“老师认识这个?” 杨教授回过神来,低头吹开水面的茶叶,摇头笑了笑:“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在旧货市场买的。” 他颇有深意地看一眼叶湑:“想不到这旧货市场还能买到这个,你回去发个地址给我,改天我也去逛逛。” “老师果然认识这个,”叶湑一时来了兴趣,“难不成,这是老师的手表?” 杨教授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否认,却又不告诉她这手表的原主人,只说了一句:“它既然在你这儿,也是有缘,你可得收好了啊。” 从杨教授办公室离开,开车回浮梁胡同,还没到路口,接到千里眼打来的电话:“姐!姐!晚上有事不?” 她瞥一眼高冈,他已把车停到路边,就等着她下车,好叫他开去最近的停车场。 叶湑却没有动作,只把手机贴得更紧,回着千里眼的话:“你先说什么事,我再决定今晚有空没有。” “嗨,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晚有一场京剧表演,马奥运买了几张票,问我们去不去。” “就只叫了我吗?” “想什么呢姐,那当然是我们四个一起去啊,人高冈好歹跟马奥运朝夕相处了半个月,那不得叫上他啊!” 叶湑把眉眼一皱,嫌弃地挪开手机。要不是隔着两块屏幕,千里眼这唾沫星子估计就喷她脸上了。 “那行,地址在哪儿?我们现在就过来。” “正乙祠戏楼。” 马奥运买的这一场,演的是梅兰芳先生创编的《天女散花》,是“花衫”戏路的代表作之一。 叶湑不懂戏,也就听过定军山、状元媒、穆桂英挂帅这些......这都还是过年看春晚才知道的,其余的,比如什么流派、名旦等等,她是一窍不通。 下了车,进到西河沿胡同,黑魆魆的前方道路透出一点昏黄灯光,走近了一瞧,原来是两只古式灯笼,灯笼之下便是戏楼正门。 马奥运和千里眼在售票口换了票,见到叶湑他们来,忙把票给他们,急不可耐地检票进去。 门后是一进小院,夜凉如水,在晚风吹拂之下,两旁灯笼的灯光跳动,投下成排的影子。正中间是一爿贩售周边的商店,左右站了两个扮武旦的工作人员,一动不动,供观众合影留念。 乍一看,像两个蜡像,把叶湑吓了一跳。 千里眼和马奥运惊呼两下,赶忙摸出手机,凑上去和人自拍,一连拍了好几张,最后又把叶湑拉过去,给他们两个一起拍合照。 高冈抱着胸靠在后面的木柱上看热闹,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被右边的一块石碑吸引过去,上面刻写着戏楼的沿革,从右到左密密麻麻全是繁体文字。 这是个古戏楼,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曾经是浙江商人设在北京的行业会馆,后来改成了唱戏听曲儿的地方。上世纪三十年代,名角儿梅兰芳就曾在这里登台演出,是名副其实的戏楼史上的活化石。 正看得入神,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看过去——是个女人,骨架稍大,只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长至脚踝的黑裙,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丝巾,将头发全部包在里面。 这人刚从卫生间出来,一边走一边整理头巾,没注意路,这才撞到了高冈。 她后退半步,微微弯腰,向高冈说了一句:“抱歉。”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一阵晚风提起她的黑裙,像山间湖泊上绽放的黑色莲花。 高冈皱了皱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头涌起,他说不出缘由,只好对那女人轻轻点头,示意无事。 里头的表演快开始了,工作人员抱着扩音器站门口催促观众,马奥运和千里眼这才意犹未尽地从商店离开,同高冈叶湑从那块石碑正对着的小门进去。 戏楼坐南朝北,四角立柱,中部是戏台和池座;设了两层观众席,一楼有甲等池座和正厢副厢,二楼是包厢,设桌座、茶水。马奥运买的是甲等池座,离戏台最近的位置。 入座以后,抬头看向戏台,正中一块黑漆磨光的匾额,上书“正乙祠戏楼”五字,戏台的东西两旁立柱钉一副楹联——上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下联“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灯光黯下,只余东西两侧的背板打着绿光,将唱词投射在背板上,供观众参考。戏台缓缓降下珠白色背景底帘,上有彩绣绣成的孔雀与奇花异草,鼓声乐声奏响,戏台上庄严妙相的天女款款步出。 天女云鬓珠翠、身姿婀娜,挂两幅丈余长彩绸,现场没有麦克风,一切声音全为本真。戏台之上,侍女撒下鲜红欲滴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演员身上。 “杨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纷落十方/满眼中清妙景灵光万丈......” 演员将彩绸舞到极致,缓缓倒在地上,如同一团彩色的漩涡,渐渐隐在云雾之中。 灯光渐暗,演员仍躺在地上未动。戏台西面的乐师、鼓师见状,又多奏了个八拍,直到台上烟雾已散,戏台上的模样才终于显现出来。 他低低唱着最后一句词,华彩戏服上渗出一点鲜红,将身上的花瓣衬得黯然失色。鲜红慢慢铺开,成了他定格动作的底色。 血色液体如同被浇注在模具里的铁汁,渗进四周的缝隙里面,最后从戏台上流下,流到了池座观众的脚边。 “催祥云驾瑞彩赴佛场......” 他望着戏楼天花板,眼神逐渐涣散。 天女散花 扮演天女的演员死了。 众目睽睽下,身体被割出千万道刀伤,好像一只被人撕碎的布偶,血从破碎的身体里流干,又如同一朵被抽干汁液的鲜花,迅速凋零下去。 而且,找不到凶手。 邪门。 戏楼里已经乱了套,池座和正副厢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受不住,呕一声吐出来。 马奥运嗷嗷直叫,八国语言轮番上阵,骂着不文明的言语。千里眼又惊又怕,打开软件翻译马奥运的话,意识到内容不对劲,又切换成相机偷拍台上的画面。 戏台上铺开的血流带着一股腥气直冲叶湑鼻端,这场面似乎与八年前她在温泉馆看到的现场重合在一起。她忍住不适,面色发青,像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双眼。 高冈转身拉过叶湑,挡在她身前。 叶湑胃里翻滚,作呕的感觉瞬间上涌。虽说她胆大,不怕尸体,当初被高冈从泥地里扒出来的林颉知她都没有怕过,但是这种新鲜的、皮肤仍留有温度的、血流遍地的场面,天然的便会叫她控制不住。 又恶心,又恐惧。 高冈拍着她的背,粗砺的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脖颈,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 他扭头看了看背后的戏台,尸体旁围满了戏楼的工作人员,但都不敢靠近,隔着一定的距离。有人正在给警局打电话,估计警方十多分钟就能到。 他得趁着警方赶到之前,先去看看情况。 把叶湑交给千里眼,嘱咐他:“你和马奥运带她出去,在外面小院等我,一定把她看好,不准出事。” 千里眼一口答应,又问高冈:“要等多久?” 高冈看一眼腕表:“警察过来要十多分钟,你们现在暂时走不了,等警察把观众摸排一遍,如果那时我还没出来,你们就先开车回去。” 说着,他把钥匙扔给马奥运:“车子你来开。” 戏楼开始清场,所有观众被带到楼外院子,等待警察询问。 高冈躲到圆柱后,避开工作人员。他抬头,打量着戏楼的构造,最后目光落在柱子两旁的楼梯。 他看一眼四周,闪身上到二楼。 上面是包厢,客人已经从二楼离开,他就弯腰藏在木栏板后面,探出两只眼睛往下看。 演员躺在戏台中央,血泊里散落着由天而降的花瓣,这花瓣有些特殊,深深嵌入演员体内,好似刀片。 高冈眉心肉结,这花瓣......哪儿来的? 他看向戏台上方,那里吊着一篮子黑色铁筐,筐内还残余着一些红色塑料瓣。 高冈悄悄挪到那边,隔着半米的距离,往下就是悬空的空间,他后退几步,加速冲过去,临到栏杆面前堪堪停住——不行,这里没有阻挡,跳过去会被下面的人发现,搞不好还会以为他是凶手。 而且警方马上就要来了,他现在又正停职,按理是绝不能让人发现自己私自办案的。 他掉头要走,忽然又停下,眼神落在戏台西侧——那里是乐师、琴师奏乐的地方,乐器被胡乱搁在地上,它们的主人站在戏台周围不敢上前。 只剩了个拉胡琴的人,坐在原地,闷头给胡琴调试音高。 高冈记得这人,名字叫老泉,在滑头的地下酒吧见过。 老泉似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高冈迅速蹲下。 他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又低下头,右手拉弓,试了一下琴声。 胡琴声淹没在戏楼的嘈杂里,很快又被戏楼外传来的警笛声盖了过去。 高冈看了一会,从戏台尸体到老泉,又从老泉到顶上装花瓣的铁筐。 戏楼工作人员把所有灯光打开,楼内空间瞬间亮堂,戏台之上,铁筐被大顶灯的光线笼罩,高冈视线固定在铁筐的某一处,那里似乎残留着一块黑色的东西。 他瞧了瞧下方的动静,悄悄探出身子,手够到吊在半空中的铁筐,从上面扯下一块巴掌大黑布。 黑布攥在手心,轻盈、薄透、不规整,像一朵黑色的莲花。 布料边缘有一个淡色图案,虽然不完整,但隐约能瞧出一瓣花朵的模样。 高冈一把塞进口袋,快速下到一楼,赶在警察进来以前出去。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向戏台西侧,调试胡琴的老泉,恰在此刻抬头,与高冈对上视线。 高冈别开脸,避过他的目光,转身离开。 戏楼外的观众已被排查过,现场拉起警戒线,高冈扫视一圈,没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应该已经离开了。 他在现场警察那里做完登记,出了胡同,打车直奔三里屯。 地下房间墙壁上又贴了新资料,男人正拄着拐杖站在角落做笔记,见高冈进屋,抬手举起拐杖,咧嘴一笑:“biu!” “幼稚。” “你小子是又要造反。”男人作势要打,被高冈避开:“您老人家饶过,我说正事。” 男人放下拐杖:“讲。” “你先看看这个,”高冈把那块黑布料摊开放在桌上,“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你手上那个纹身呢?我看一眼。” 男人拄着拐杖从角落走出来,把胳膊肘伸过来。高冈仔细比对,布料上的那片花瓣与大乌树的标记,刚好能对上。 “果然是大乌树的人,”高冈说,“这种杀人手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男人拿起那块布料,放鼻端嗅了嗅:“什么样的?” “花瓣,以花作刀,用花瓣杀人。” “确实稀奇,这手法大概是个新人,我没听过。” 大乌树的人,都有各自的特点。比如他自己,因腿脚不灵,常年拄着拐杖,所以被人叫一声拐爷。 至于其他,虽说大乌树的标识有花的元素,但真正用花来作武器的,他脑海中倒是找不出这样一号人。 “案发前,我可能碰见过凶手,所以才来这边找你。” “找我?”拐爷双手抵在拐杖上,眉毛微挑。 “想问你要个路数,查一查监控。” 拐爷吃了一惊:“追查凶手?大乌树的杀手?你疯啦!” 高冈不说话。 “你小子脑子被驴踢了?偌大一个地下组织,你搞得定?要真那么容易被扳倒,我至于在这里窝四年么!” 高冈眼底有一丝波动,他看向拐爷:“我师父让你杀他,是为了把你送进大乌树做卧底。你刚也说,这回是个新人,在大乌树还没站稳脚跟,这第一单是考验,我去追查凶手,大乌树不会管。” 拐爷听了这话,冷静下来:高冈说得没错,进到大乌树的核心圈层不是件容易事儿,若不是他杀了夏蓬程作为投名状,且夏蓬程又是一线刑警,常年被大乌树收录在黑名单里,他拐爷的名号不会那么快为人熟知。 想了想,他摆手说道:“还是不行,大乌树这边太凶险,我怕你上他们的悬赏单。” “涉及大乌树的事,只能由我来做。”高冈坚持。 拐爷一愣,看向高冈:“你什么意思?” “我现在停职,有充足的时间来查大乌树,而且我又是夏蓬程的徒弟,叶湑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情于理,我都是最合适的‘掘墓人’。” “搞什么搞!你停职能办案?”拐爷气得直跺脚。 “停职就不能办案了?”高冈笑得意味深长,“你也知道,叶湑在我这里。我不做这事,没人能做。” 拐爷不说话,良久,他叹一口气,从桌上取来一瓶酒,倒了两杯来喝:“那你和我说说,这回的情况。” 他这算是妥协了。 “我还没有头绪,但这一回,叶湑也在现场,我就怕是冲着她来的。” “那行,我知道了。你把嫌疑人的样貌特征告诉我,回去等我消息。” 出了地下酒吧,高冈直奔浮梁胡同。 叶湑已经回来了,大概是被现场的血恶心到,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吹风。高冈一进门,瞧见她孤零零的背影,于是打开手电,顺着楼梯爬上去,坐到了她身边。 “没缓过来?”高冈问。 乍一听见他的声音,叶湑晃了晃神,高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手臂,拉她回来坐稳。 “我就是,看到这种红红白白的就恶心,头晕、想吐,八年了一直改不了。” 高冈想起来,当初在火车上碰见她,也是听不得老钟讲那个脑花,连餐车里的麻婆豆腐,也入不得她的眼。 叶湑问他:“你平时工作,每天接触的,也都是这种画面吗?” “差不多吧,就经常见一些看了以后,几天吃不下饭的画面。也不是每天都有,要真是一天一桩凶杀案,我们不得把脑袋挂腰上,给咱人民谢罪啊。”叶湑被他说笑了,笑着笑着,又没了声音。 “哎,我问你个事儿。”她轻声开口,却不看他。 高冈嗯了一声。 “你说你师父,四年前被人买凶暗杀了,是为什么啊?”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润润的,像贮了两汪水。 “因为他在查你父母的案子。” “四年前?”叶湑惊讶,难道四年前的夏蓬程就已经发现了端倪? “嗯。” “他是怎么察觉不对的?” “那时候,他正在处理一桩凶杀案,查到凶手是一个职业杀手。当时因为破案需要,要截取他与雇主的交易邮件,于是找了一位相关专家,远程入侵凶手电脑获取数据,却意外发现一份秘密文件——四年前你父母遇害的那所温泉馆,它背后的所有者,属于一个地下组织。” “杀你师父的那个地下组织?” 高冈点头道:“不错,它叫大乌树。” 叶湑心一紧:“怎么说?” “资料上显示,在你父母出事的前一天,温泉馆的资产已经变卖出去,资金全部流向了这个地下组织。” “所以......你师父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钱的流向是不会骗人的,温泉馆这样做,一定是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些什么。” “难道说事发之前,温泉馆就预料到后面的风险了?” 高冈轻轻点头:“发生这样的事,一定会影响温泉馆生意,提前变卖,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他顿了顿,又说:“师父他后来又去过温泉馆,却发现现场被人清理过,不是警方,也不是温泉馆方清理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湑试着回答:“现场有真凶留下的线索?” 高冈点头:“齐小莉到底是不是凶手,我不清楚,但在她背后,一定有大乌树的身影。” 当初师父就是查到这个组织,才会贸然做出行动。只是夏蓬程低估了大乌树,追捕那次案件杀手的同时,又想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冈叹一声气:“他确实是操之过急了,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人发现。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可是......”叶湑声音有些闷,“人证物证都有,我还是当事人,只要我不追究,这事就可以在你们的卷宗里尘封一辈子......他为什么要去查这个,我可以作证啊,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命......” 说到最后,她别过头,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抹。 “你知道我们办了冤假错案会怎样吗?” 叶湑瓮声瓮气地回:“不知道。” “轻一点的,像我这样,就是停职、接受纪检调查。严重的,比如说被错判的嫌疑人执行了死刑,丢了命,那我们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叶湑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摸到脚边的瓦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瓦缝里的野草。 “查这个案子,如果真正的凶手落网,往严重了说,等待他的就可能是蹲监狱。你想啊,他要是假装不知道,没人会追究。那个案子有供认不讳的‘凶手’、有目击者,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他大可以继续做他的警察,过几年退休回家含饴弄孙,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叶湑把野草扔出去,默不作声。 “可是,”高冈讲,“他不愿意。” 喝醉酒 夏蓬程这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警官,他想要找到真正的凶手,给顶罪的人正名,给无辜枉死的人交代,给死者的家属慰藉。 当年的高冈,便如夏蓬程一样固执,没日没夜的想要找到杀害师父的凶手,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差一点一蹶不振。 幸而在最难的时刻没有放弃,也是在那时,他把烟戒了,每天锻炼身体,誓要找出凶手,为师父报仇。 终于,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线索,理顺了摸去,却发现在暗网上买杀手的雇主,正是师父他自己。 再往下查,便是拐爷。 第一次见到拐爷,就是在滑头的酒吧。高冈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待了一天,拐爷与他和盘托出。 他这才知悉了夏蓬程的计划,原来四年前的温泉案背后,也是有大乌树踪迹的。 当时有不少因亲友被捕或自己犯过罪而与夏蓬程结仇的人,花钱要他的命,久而久之,他便“光荣”入驻了大乌树的悬赏册。 老夏这人,对生死一事,格外看得开。与其每天行走在刀尖之上,倒不如把这主动权留给自己,也好安插卧底进去。 当时的拐爷,拍了拍高冈的肩膀,说着与夏蓬程一样的话:“死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关键,要死得有尊严。 拐爷动作很快,直接找到了那个黑裙女人的行踪,确定了地址给高冈发过来,又嘱咐他:“那边情况复杂,千万小心。” 高冈翻到那个地址,才算明白了拐爷的意思:这是京城的“红灯区”,街道两边都是酒吧,不过倒也不是电影里那种做特殊交易的场所,仅仅是和普通的清吧、音乐酒吧不一样,这里的尺度要大些,玩得更嗨。 看了看时间,晚上十一点,正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 他从屋顶下来,对叶湑说:“没事早点休息,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你去哪儿?” “胖大海约我吃宵夜,去陪陪他。” 叶湑哦了一声:“那你早些回来,可别喝酒了,你还开车呢。” 高冈笑:“放心,要真喝了,我就在外面睡一晚上。” 叶湑目送高冈离开,等他彻底消失在胡同口,立马打开地图软件,输了一串文字。出来的结果,正是出了名的京城“红灯区”。 她冷笑一声,出门坐上摩托,脚踩油门,朝着导航上的方向飞驰而去。 好在瞄到了高冈手机上的地址,她倒要看看,这人去那边做什么好事。 到那边时已近午夜,两边都是胡同,只留中间一条窄窄的巷道,车进不去,她只得下车来,徒步前行。 黑魆魆的前路,有一团暧昧的红色光点,越走近,越能听见喧哗之声。这一带都是酒吧,门口挂了彩灯,多是艳丽红色,愈显出含糊、不明朗且又不可告人的意味来。 她注意到路边坐了个人,准确说来,是瘫着一个人。 穿低胸短裙,胸前白花花一片,裙子又短,几乎遮不住腿。一头长卷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叶湑从她身边路过,走出几步,迎面是几个男人,红光落在他们身上,只看得见轮廓。 黑暗中他们的目光,如同觅食的野兽一般,牢牢锁定在醉酒女人身上。 她以前听千里眼说过,半夜的酒吧常有捡尸的,就在路边,专等喝醉了酒的异性,趁机带走。 想到这,她掉转身,捞过那女人的手,低头搂住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又喝这么多,每次都要我来接,一点不叫人省心。” 一股浓烈的酒臭味钻进鼻子,叶湑忍住恶心,又收紧手臂,免得那女人站不住。后面几个男人仍跟在后面,叶湑看着地上的影子,叫苦不迭。 忽的,身边闪过一道黑影,与她一同架住醉酒的女人,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朋友这么不会喝,下次不叫她了,扫兴!” 叶湑一喜,脑筋转得极快,与高冈唱和:“是有些对不住你,下回喝酒叫我,喝个痛快。” 后面几个男人迟疑了会儿,到底没追上来,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出了巷口,高冈叫了一辆计程车,摸出一个证件包,扒住车窗,在司机眼前一晃。 他动作太快,司机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见他说:“警察。” 这司机瞧了瞧他们身后的位置,又看一眼这神智不清的女人,心下了然,立时从车座下面翻出一条毯子,扔叶湑给醉酒女人盖上。 “把她送到最近的派出所。”高冈从兜里摸了几十现金,递给司机后,又看一眼叶湑。 注意到他的眼神,叶湑后退半步,轻摇了摇头。 高冈只好问司机要来手机,输入自己的电话,打通后再递还给他:“到了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要视频的。” 司机点头说好,开车离开。 高冈收好证件包,里面其实没有证件,只有几张超市购物□□,但在人前晃一眼,只要速度够快,不容易发现。 叶湑抱着胸看他,面含讥笑:“吃宵夜么?” 高冈摸了摸耳垂,说:“那不如......一起吃吧。” “谁稀罕!”她作势要走,被高冈一把拉住。 “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 午夜的酒吧,无处不是纵情声色的男女。蒙上夜色的外衣,荒诞不经的行为也变得合理起来。束缚欲望的绳索在这里失去效力,理智像被施了魔咒,须得等到次日的朝阳升起,才能解开。 舞池中央坐着一个歌女,抱一把吉他,冷冷清清地唱着,声音低哑性感,自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又孤傲,又风尘。 整个酒吧被她的歌声强制带入一个长长的慢镜头里。 昏暗中,有一双执着、含情的眼睛紧盯在她身上。 一个女人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卫生间走。白净的面庞从乌黑的长发后面闪出来,微睁着眼,眼圈泛起红晕,实在漂亮极了。 路过了几个卡座,酒客们目光全在她身上。唯有舞池正面方向的客人,仍旧在看舞台上的歌女。 那客人穿一条黑长裙,一个人坐在卡座中央,裙摆铺开,像一朵黑色莲花。 这人的五官平平庸庸,无甚特别。可周身的气质,却有种烟火之气,清清淡淡,不太浓烈。 醉酒女人停在这里不走了。 她在原地打一个转,撩开头发,醉醺醺地看了一圈,目光落到卡座中的沙发时,她蓦地一笑:“马桶!找到你了。” 说着就要解裤子。 还没碰到裤头,一道黑影冲上来,捏住醉酒女人的手,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乖乖,你喝多了。” “是你啊。”叶湑扔掉手里的酒瓶,迷迷瞪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她伸出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脸:“亲我一口,我就是你的了。” 高冈紧紧箍住她的腰,没作正面回应:“乖,咱不吵架了,跟哥哥回家。” 四周卡座投来艳羡的眼神:这兄弟动作真快呵!坐怀不乱假君子,佩服佩服。 “我没喝多!”叶湑在他怀里挣扎,动作太大,高冈没站住,混乱中踩到叶湑刚扔掉的酒瓶,脚下一滑,带着叶湑一齐倒在卡座沙发上面。 全然无视坐在中间的黑裙女人。 叶湑翻身骑在高冈身上,捧起他的脸,头抵着头,几乎哭诉一般质问他:“你亲不亲我?” 高冈往右边看了一眼,正对上黑裙女人淡淡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回转头低斥叶湑:“别闹!” 叶湑挣扎得更厉害,头一偏,吧唧亲在高冈脸上,留下一道粉嫩嫩的口红印。 高冈被她亲懵了:这尼玛来真的? 不及他反应,叶湑一口咬住他下巴,细细啃吮。 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涌到四肢,像被万千虫子啃噬着,又酥又痒,又有一股电流自尾椎骨往上,直直来到头顶。 他心中怦然乱跳,胸口发麻。 叶湑悄悄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眼神示意他:快些行动! 高冈接收到她的信息,缓过神,一翻身,带着叶湑从沙发上坐起来,冲黑裙女人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啊,我这就带她走。” 他捏着叶湑胳膊,想将她拉走,可她似乎不愿,死扣着桌沿,怎么掰也掰不开。 她跺了跺脚:“不要!” 高冈叹气:“跟哥回家,咱不丢这个人好吗?” “不——要!”她撒起娇来,任谁也抵挡不住,“这是马桶,我!要坐马桶!” “错了,马桶在卫生间,哥带你去好不好?” “这就是马桶!马——桶,马桶!” 看她这样子,估计是拉不走了。高冈只好对那黑裙女人说:“她好像很喜欢这里,要不介意,我们拼个桌?” 黑裙女人淡淡地看他们一眼,伸手把桌上十几瓶啤酒挪到一边,腾出半块空地来,就算是答应了。 叶湑终于安静下来,歪在沙发角落,沉沉睡去。 高冈想叫酒保过来点单,被黑裙女人伸手拦下:“喝啤酒还是别的什么酒?”她声音很轻很细,亦男亦女。光听声音,分辨不出性别。 “啤酒。” 黑裙女人递来两瓶新的:“喝我的。” 舞池中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表演,几个衣着轻薄的舞女对着钢管扭动身体,柔软似蛇蝎,一举一动勾人心魄。 黑裙女人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很快移开目光,低低说了句:“俗气。” 高冈捕捉到她语气中隐隐的嫌弃之意,对她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来酒吧的人。” “这么明显?”女人轻笑一声,晃着酒杯说,“我来看燕轻的。” 她倒是实诚,一点不作隐瞒。 “燕轻?刚才唱歌的那个?” 女人点了点头。 “她唱完了。” “还会出来。” 跳钢管的舞女从舞池中走下来,到客人面前摆弄腰肢,高冈无视她们,喝一口酒,问黑裙女人:“怎么称呼?” “何稚秋,”黑裙女人举着酒杯悬在半空,“真名。” 他拎起酒瓶回敬:“高冈。” 这人确实是他在正乙祠戏楼碰到的那个,但未见得是凶手。 这一身的黑色长裙,与他在道具筐里发现的那块布料并非同一质地,最为紧要的是,何稚秋的裙子没有破损的痕迹,也不见另外半个大乌树标记。 房子塌了 叶湑忽然动了一动,口中小声地嚷,似乎坐得不大舒服。 高冈向何稚秋歉意一笑,低头哄她。叶湑换了个姿势,啪一声,怀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高冈弯身去捡,屏幕上是一个个人网页,他扫了眼,记下网页的内容,面不改色地将手机熄屏。 何稚秋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她痴痴地望着舞池中央,燕轻又上台了。 这一回,燕轻换上了吊带裙,缀着亮片,仿佛烟霞般的颜色。 这女人身形伶仃,脚踝纤细,脸上妆容干净,细眉弯弯,两瓣唇上涂了闪着金粉的口红,将她的眼衬得越发明亮起来。 燕轻选了一首粤语歌,她就这么站在舞台上,孤零零一人,好像从上世纪的港片里走出来的旧时女星。 打扮虽明艳,神情却清冷,活脱脱一个矛盾体。 “你喜欢她?”高冈问。 何稚秋看得入神:“她很迷人,不是么?” “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高冈半开玩笑似的说。 何稚秋被高冈的话呛到,她装作不经意地喝一口啤酒:“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高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好端端的不在正乙祠戏楼唱戏,非要来这边听别人唱歌,何必呢?” 何稚秋神色立变,“啪”一下把酒杯搁到桌上,单捏着拳头,咬肌微颤。 她回告高冈,脸色颇不自然:“您认错人了。正乙祠戏楼唱戏那个我知道,跟我同名同姓,只是他是男人,我却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你总不会光听一个名字,就说我是那个唱戏的吧?” “你骗不了我,何稚秋,扮女人之前先把你那喉结遮一遮。”高冈玩笑似的说道。 “你探我底?”何稚秋眼底有一丝愠怒。 这一下子,因扮青衣而育出的那种矜骄之气,便乍然释放出来。 高冈晃了晃手机,往桌上一递:“误会了,我是听着这名字耳熟,随手搜了搜。而且,你还忘了一件事......” 何稚秋紧紧盯着高冈的眼睛,努力想看出些什么。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正乙祠戏楼见过。”高冈虚敬了他一杯,然后手伸到一边,拽了拽叶湑的衣服。 叶湑探了探头,与高冈交换眼神,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高冈冲她点一点头,她这才从沙发上坐起来,神色清明,半点不见酒醉的迹象。收回桌上的手机,托腮打量了一会儿何稚秋,而后空出右手,伸出去停在空中:“原来何先生是正乙祠戏楼里资历最高的名角儿,可惜没机会看了。” 何稚秋收敛锋芒,与她握了握手:“你要想听,明天就有一场我的戏,想来自可以来。” 叶湑惊讶:“何先生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吗?” “出什么事了?”何稚秋听叶湑的语气如此严肃,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般。他面色一沉,语气有些慌乱,就连台上的燕轻也顾不上了。 他今日是与同事请了假的,原本该上台的是他,因今晚轮到燕轻驻唱表演,他便临时与人换了班,假扮成女人过来。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放不开。 一个男人,眼神一刻不离一个女人,实在明目张胆了些。若是扮作女人,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燕轻,还可以安慰自己,同时也应付别人,只说这是出于“同性”之间的欣赏。 对燕轻的欣赏,就好像他对唱戏的感情一样。只是,若非要做个比较,争个一二,那必然还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戏班子重要一些。 “原来你真不知道。”叶湑看向何稚秋的眼神里,多了一点欲言又止。 何稚秋出来时,没把手机带上。既然已经扮作女人到这酒吧来了,那就最好连他自己的世界也暂时不要扯上联系。 高冈苦笑了一下,说:“今晚登台的那位演员,遇害了。” 何稚秋脸色欻的变白,上下两瓣嘴唇剧烈打颤:“不可能!不可能!” 高冈把那黑色布料掏出来,放何稚秋眼前,问他:“看看这个,认识不认识。” 何稚秋面色迟疑,刚一摇头,酒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外面进来了三个便衣警察,逢人出示证件,像是在找什么人。他们从门口卡座一路查过来,最后到何稚秋面前停下。 为首的警察询问完名字,向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 转头何稚秋便被人一左一右架在了中间。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对待,尤其对面还是燕轻,依何稚秋的性子,是绝对要犟一犟的。 尽管他现在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在被两个警察架起来后,却仍有力气挣扎:“做什么你们!” 为首的警官面沉如铁,说:“何先生,请问正乙祠戏楼唱戏用的道具,是否全由您过手?” 何稚秋头颅高高扬起:“我自己的戏,我要把控质量,不许粗制滥造,由不得旁人来管。” “那么请问何先生,今晚那出《天女散花》用的花瓣,又是否是您准备的呢?” “那是自然。” “那好,何稚秋,”为首的警官掏出手铐,强制给他戴上,“今晚本该是你登台表演,临时却换成别人,现在你出现在这里又该如何解释?” 何稚秋张了一下口,讲不出话。他该说为了一个女人吗?不行,绝对不行。他宁愿顶罪入狱,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歌女。 他这反应说不古怪,都没人信。为首的警官向他做了个手势:“请吧,有什么话我们回警局好好说。” 等到他们离开,高冈说了句:“这下麻烦了。” “你说何稚秋?” “刚才警察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没法证明人不是他杀的。” 何稚秋碰过花瓣,凶器藏在道具筐里,只要提前打点好,到时直接启动机器,不必待在现场也可以杀人。更不用说,原本该上台的人是何稚秋,事发之前,他却穿着女人的裙子,一个人偷偷溜去酒吧。 要想还他清白,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 舞池里的燕轻从台上下来了,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后面的化妆间走去。 叶湑望着舞池中央,轻叩酒瓶,然后推到一边:“我看何稚秋就是太清高,拉不下脸面,男女之情本就正常,只要好好与警方解释,自然能证明他清白。是要脸面还是清白,那是他的事儿,你我管不着。不过这个燕轻,我倒是觉得比何稚秋更有意思。” 叶湑起身,示意高冈跟上。 他们跟在燕轻后面,一路越过走廊。其间有一些男女,背倚墙壁,做着尺度不小的动作。一直到化妆间后台,也不见得有变少。 燕轻目不斜视地从旁经过,掀起化妆间门帘,闪身而入。 她动作很快,不过几分钟,已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出了酒吧,沿着巷道往前,经过垃圾箱时,她伸直手臂,扔出两块用过的蘸了卸妆水的化妆棉。 往前走出几步,燕轻停下来,倏然回转身,看向跟踪自己的两个陌生人——他们没打算躲,也找不到地方躲。这俩人跟了她一路,不知有什么打算。 叶湑在后面推搡高冈,愣是把他推到燕轻面前。 高冈只好开口讲:“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燕轻清越越的眼睛盯着他们看,卸了妆以后,她的脸上多了一丝天真,与刚才舞池里的红衣歌女判若两人。 她沉默半晌,走到一边,靠墙掏出一支烟,点了火,烟冉冉地升起。 “就这儿说啊。”她独特的低哑的嗓音在小巷道中响起,打破了空气中那一点凝滞的腻味。 叶湑在手机网页上搜出何稚秋的照片,塞到高冈手里,再由他递给燕轻看:“今晚上被警察带走的这个人,你还记得吗?” 燕轻凑上前,仔细瞧了瞧:“有印象,这人经常来。” “那你还记得,今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燕轻头抵着墙壁,慢慢吐出一坨白烟,思索了一下,说:“不清楚,但他来得比我早。” 高冈还想问些什么,燕轻截断他的话头,语气里似乎有一些不耐:“都这个点了,我可以走了吗?” 见她精神不太足,卸了妆以后,眼下一片青黑。高冈不再揪着她不放,带着叶湑后退一步,目送她离开。 “怎样?”高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叶湑却瞬间弄懂了他的意思,问:“要跟吗?” 高冈轻笑了一声,瞥她一眼:“跟!” 燕轻就住在附近,距离胡同里的酒吧不到一公里远。家是豪华公寓,房价大约是十万一平,一套普通房子算下来也得近千万。 坐电梯上楼,回到家中,立刻放热水泡澡,洗净在酒吧沾惹上的酒味。 那个奇怪的男人今天又来了,明明心里嫌弃得不行,非得假扮成女人,到这酒吧来喝酒。每次还用一种令她不适的狂热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让她一阵恶心。 他被警察带走时,她也看见了,只是舞池离他们的卡座太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事。 想来是挺严重的吧。 高冈站在路边,和叶湑一起,愣愣地望着燕轻那栋公寓楼。 “这会不会......太有钱了一点?”叶湑感慨万千。就算这房子不是她燕轻名下的,能在这里租房,按照市价至少也得□□千吧?横看竖看,也不像是小小一个酒吧驻唱歌手承担得起的。 “是有点,不过你也不赖。”高冈安慰她。 叶湑十分谦虚:“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这边没有下文,他们只好打道回府。 至于何稚秋那边,虽然没法证明人不是他杀的,但只要他不是凶手,总能找到证据还他清白,顶多在警局待久一些,出不了大事。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真正的凶手——大乌树的新人杀手,以及这背后的雇主。 如果照何稚秋所说,他确是临时与人换岗,那这一单生意便是冲他来的。要么就从何稚秋那边着手,顺藤摸瓜,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凌晨两三点回的浮梁胡同,简单洗漱后上床休息,一直到中午,阳光最炽烈的时候,叶湑才醒来。 她晃晃悠悠从床上下来,取过杯子到小院里去,头顶着大太阳刷牙。还有些睁不开眼,她就半倚在石榴树上,慢悠悠把牙刷戳到嘴里,东刷一下西刷一下。 外面胡同里,几道惊呼声飘过了墙,隐隐约约夹杂着“火灾”“起火”一类的字眼。叶湑灌了口水,吐干净牙膏沫,来到门口瞧情况。 往前往后看一眼,没见到哪里有冒烟的迹象。邻居们倒是都跑出来了,就在路上站着,大多是一头雾水。 叶湑看到了牛牛妈的身影,她似乎知道得多些,正和人聊这事。 “起火的不是咱胡同,是旁边那小区!你看看,早上起的火,那浓烟子现在还有呢!从这儿看,这个角度......” 叶湑钻过去凑热闹。街道上的邻居跟她一样,顺着牛牛妈指的方向看去。待家里没出来的,也都挤在窗边,努力往那边看。 有了牛牛妈指方向,叶湑这才看到天幕中的滚滚浓烟。 浓烟之下有两道水柱,对准了起火的那户房屋浇淋。看样子,火势已经差不多控制住了。 她心中忽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起火的这家怎么像是她租给千里眼他们的那套房呢?她眼睛一眯,手指轻点,默数着楼层。 一、二、三......五......六。 “他奶奶的......”叶湑爆了句粗口。 她家房子塌了! 吃...醋? 赶到那边的时候,消防队正在屋内检查情况。 烧没了,全都烧没了。 温度太高,发生了轰燃,顷刻之间,整间房全烧成了灰烬。好在发现得早,消防队来得及时,只烧了叶湑这一间房,火势并没有扩散开去。 马奥运站在楼下,旁边蹲着宙斯,看那模样,应该是刚从公园溜达了回来的。 叶湑急急赶过去,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他俩人呢?” 马奥运安慰她:“他们刚和消防员上去了,去看看里面的情况。你放心,人没事,起火的时候我们几个都不在屋里,我是去遛狗,千里眼和高冈去了超市逛。” 叶湑松了一口气,见马奥运在看她,便轻咳两声,嘴硬道:“谁关心这个了?我是想问,这火怎么起的?” 刚问完话,心说不对:她是房东,是受害者,怎么在这里低三下四的没个出息? 绝对不可以。 她于是指着烧得黑糊糊的窗口,一脸问责的模样:“你们走的时候,没关火吗?” “不可能啊,厨房一直是我在用,我记得是关了......” 叶湑十指交叉,手腕关节咔咔作响:“甭给我扯这有的没的,说,谁干的?” 烧了她的房,还想蒙混过关?想得倒是美。 搞他! 马奥运两手一合,作恍然状:“其实我有打听到,烧得最猛的,是高冈那间屋子。刚这边还站了个消防员,听他的意思,火好像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高冈?叶湑张了下口,闭上嘴巴,把话堵在喉咙里面。 那还搞个屁,搞不起。 马奥运往左右看看,凑上来小声说:“高冈告诉我们,他怀疑......这火来得古怪。” “我当然知道有问题。”叶湑没好气道。 家里一个人没有,蓦地起火,总不能说是撞了鬼吧。 只是眼前这个情况,确实还得等调查结果出来。高冈又不抽烟,她也不喜在家里准备蜡烛之类的玩意儿,没有需要用打火机的地方,哪儿来的火种呢? 她抬起头,若有所思。 千里眼站在门口,屋内是高冈和消防员,他们身后一片焦黑。幸好他们回来得早,高冈眼尖,老远就发现了不对劲。 虽说家具烧没了,好在整栋楼受到的损坏还在可承受范围。 门锁受了高温,发卷变形,高冈弯腰看了看,起身径直走到自己房间。 这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这间屋子火势最大。分明他的家当最少,易燃物也没几个。 他在门口顿住——房屋中央的木地板,有成片大块圆形凸起。这是......汽油?! “是汽油。”消防员跟在他后头说。 燃烧过的木头,如果有大块圆形凸起,很大概率就是浇过汽油的;如果是小块凸起,则相反。 被浇了汽油,那就是有人故意纵火了。而且,还是冲着他来的。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只他住的这间有大块凸起,别的地方都没有。 烧他的住所,却挑了个无人的时候动手,说明这人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是平白无故的要烧掉他这房屋,难道是屋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他想起以前办案的时候,有预谋的犯罪嫌疑人总在事后销毁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说凶器、证物...... 等等? 高冈忽然反应过来,证物,他这里的确有一件重要证物——那块有大乌树标记的黑色布料! 他那块黑色布料藏得深,就贴在床底。 高冈大步往前,掀翻烧卷了的床尾,仔细勘察下面的情况:如他所料,地板上有泼洒痕迹。 纵火之人到房间翻找过,也找着了,大约是把这屋子弄了个天翻地覆,怕留下痕迹,而且那证物留着不如毁了,所以有备而来,汽油一泼,一把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看这一地狼藉,高冈心头泛起丝丝凉意。他们找来的速度,太快了。 除了叶湑、何稚秋,还有谁知道他拿到了这块黑布? 外面千里眼在唤他,高冈回过神。 身后的消防员奇怪地看着他,高冈冲他笑了笑,最后看一眼房间,匆匆离去。 “马奥运刚来电话了,叶湑在楼下。” “走吧。” 千里眼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我们是不是,要给她服个软?” “那是一定,”高冈动作快,往楼下走,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听见他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不然我们只能睡大街了。” 叶湑把胡同库房里的书搬出来,腾出空间,置了两张折叠床,供他们暂住。 一进来,千里眼和马奥运先一步抢到这两个床位,高冈成了多出来的那个,只好在书店沙发上将就。 叶湑撸胳膊挽袖子,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冷笑一声:“几位爷,这么高兴哪?” 烧了她的房,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住她胡同,不杀杀他们的威风,还以为她好欺负是吗? 高冈给千里眼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马屁话张嘴就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也要租房,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再说,姐你这长得如花似玉的,一个人住胡同,那不是也危险么,我们这是放心不下你。” 千里眼伸手捋了捋鸡毛,见她没反应,慢慢把掸子从她手里抽出来:“这玩意儿细菌多,别脏了您的手。” 自他们几个在胡同里住下,叶湑平白多了三个苦力。 高冈自知这次的火灾与他脱不了干系,没好意思问叶湑要工资,反正包吃包住,他又不怎么消费,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倒也知足。 其间他有去正乙祠戏楼打听过何稚秋的情况,他那群同事都说,没听过何稚秋有得罪什么人,平日里不爱与人打交道,也没什么朋友,喜欢独来独往,但总把握着度,与他相处并不难受。 高冈左思右想,没能找着线索。不过倒是有一个好消息,何稚秋过手花瓣道具时,戏台的工作人员也在,他检查完毕后,花瓣才被人搬到二楼上面。 要真是他动的手,那工作人员早该察觉了。 有证人作证,这边也调查过何稚秋,确实没有合理的作案动机。 那些线索乍一看都挺巧合,实则纰漏不少,硬要说他是凶手,说不过去。不出意外,何稚秋应该很快就能放出来。 临走前,高冈又问:“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老泉的员工?” “是有一个,来了没几天,我们正好缺拉胡琴的师傅。不过他应该待不久,签的是短期合同。” 高冈与戏楼的工作人员道了谢,离开时又看了看戏台两旁的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当时没来得及细品,如今再看,还真是有点意思。 出了戏楼,高冈走到胡同口,弯腰钻进车,给拐爷发了个短信:以后我们尽量避免见面,手机联系。 拐爷很快回了消息:理由。 高冈:被盯上了,大乌树。 拐爷:因为戏楼那个案子? 高冈:嗯。和我见面,你身份容易暴露,还是谨慎些为好。还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早前去了趟a大,打听到一些学术伪造的消息,我怀疑大乌树里面不止一个势力。 拐爷:怎么说? 高冈:上回考古工地那个案子,林颉知和野大个儿这两个人背后都有大乌树的身影,可是林颉知伪造文物与野大个儿杀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我猜测,林颉知背后的人,和野大个儿背后的不是同一个,后者更像是在引起我们的注意,他们似乎,有个秘密想要叫外人知道。 拐爷回一句“明白了”,便没再发消息过来。高冈关掉手机,启动车子离开。 回到浮梁胡同,恰赶上叶湑他们吃午饭。 知道他是为何稚秋奔波,叶湑并未为难他,反正书店最近不忙,又有了千里眼、马奥运两个帮手,至于高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只是这人吧,他就爱犯贱。你把他捧在手心上,他未见得能看到你的好;你要不搭理他,这逆反心理上来了,他反倒眼巴巴凑过来。 高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这一大早不吭不响地开车走了,抛下书店的工作,也不和叶湑说一声,她不是该向他发火才对?不发火吧,不发火也行,至少那态度得冷一点吧? 现在这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好像他就是个陌生人,在这书店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有他在没他在,都一样。 烦躁。 自从他们搬来,早中晚的饭菜都由马奥运承包,他厨艺好,中餐西餐都不在话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味道都还挺正宗。 叶湑吃着人家的劳动成果,随口就夸了一下。哪知道高冈似乎听不得她夸人,铁青着脸坐在对面,冷不丁冒了句:“其实我也不赖,就是没机会做。” 叶湑笑了笑:“那不如晚上你来做,让我见识见识。” 说这话时,她余光注意到小院里的宙斯,整个身子瘫在石榴树下,歪着舌头晒太阳。叶湑见了好笑,伸手一招,唤着它名字。 她这样子更让高冈生气,嘴上说着安慰他的话,心里面装的却是一条狗!难道他这三十年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宙斯利索翻身,流着哈喇子奔过来,低下小脑袋,靠在叶湑身上与她撒娇。 高冈猛刨了几筷子,甩过来两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冷冷地说:“它在地上滚了一道,你手摸了它,待会儿又要吃饭,小心病从口入。” 他顿了顿,又补充:“你病了不打紧,万一传染人怎么办?” 叶湑默默把手一收,拿湿巾擦了擦,埋头吃饭。 过了会,她想起一件事来,问千里眼:“这两天在我这里忙书店的事,你自己的业务不耽搁吧?” 千里眼刚要张口,忽然看到坐对面的马奥运猛地向他眨眼,一时住了嘴,默不作声。 果不其然,高冈又说话了:“你可以找我,我不耽搁。” 叶湑可算是明白了,高冈这是专门与她对着干哪。 她啪一下把筷子搁碗上,说:“你今天吃□□了?一点就着?” 高冈眼神有些波动,但似乎终于见到一点笑意:“我在书店待的时间最久,各种工作也都熟悉,你有要求,尽可以找我,不必麻烦别人。” 叶湑说:“那好,现在有几个大的订单,你下午开车去给我送书。” 他难得地默了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车没油了,没钱加。” 叶湑盯着他看了半晌,冷笑道:“你不如直接把我娶回去,你就发财了,还能不追究房子着火的事。” 高冈双眼一亮,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那多不好意思,我岂不是一夜暴富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千里眼挪了挪屁股,坐到马奥运那边,方便看好戏,万一打起来了,还不易被误伤。 马奥运就一把拉宙斯过来,抬起它的爪子压眼睛上,又捂住它耳朵:“哦,我的小乖乖诶,你六根不清净,可听不得这些。” 跟踪 这几天叶湑特意给高冈批了假,允许他私下去调查戏楼凶杀案的事。给了他一个正当名头,免得天天与她作对。 再有他也说,这件事与她房子被烧有些关系,叶湑一听,果断打给他一笔工资,都不带犹豫的。 查,给她查!查到了纵火犯,头给他拔秃! 高冈找拐爷使手段,要到了小区监控,从他们三个离开,一直到房屋起火的时间,中间几小时里,进出居民不少。其中一个有些奇怪,生得瘦瘦高高,穿着工装,把自己裹得严实,外套之下鼓鼓囊囊,应该是藏了汽油。 这人进楼大约待了一小时,算一算,对得上起火的时间。 锁定了目标,顺着他离开的路线,一道查过去,监控中最后出现那人身影的地方,是那条胡同,“红灯区”酒吧胡同。 原是这样,高冈彻底弄明白了。那天晚上,他带着那块黑布料给何稚秋看过,凶手大概也在酒吧,恰好撞见这一幕,这才盯上了他,要将这证据给销毁掉。 这么看来,这次大乌树的交易,当与叶湑无关了。她那时候也在,大乌树的这个新人杀手,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关心自己这起案子...... 不对! 高冈猛地抬头,凶手要杀的是何稚秋,却因了一个燕轻,阴差阳错被他逃过一劫。这回在酒吧,凶手既然能看到高冈手里的物证,那他就没道理看不见坐他旁边的何稚秋。 所以凶手已经知道杀错了人......只要何稚秋不死,凶手就还会再来! 他一时有些后怕,那天晚上要不是警方带走了何稚秋,保不准回去路上就没命了。 高冈翻出纸和笔,将这些记录下来,满满当当写了一整页,最后在其中一句话的旁边,着重打了个圈:凶手在“红灯区”出现。 他相信不是巧合——看来,还得再去找一回燕轻。 到那边的时候是下午,酒吧尚未营业。 高冈稍作打点,看场子的放了行,允许他进去后台化妆间。 燕轻正对着镜子画眼线,黑色的线条一直拉到眼尾,勾勒出一抹艳丽的神采。她以手作扇,在眼尾扇了扇,画好后才注意到身后的高冈,转头指了指门后的椅子,示意他坐。 “不用,我就问个问题,问完离开。”高冈婉拒,“何稚秋......” 燕轻打断高冈:“何稚秋?” “那天晚上我问你的那个。” “是他啊,”燕轻叹了一句,“您继续。” 高冈并不恼,顺着她的话头往下:“何稚秋在这酒吧里面,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燕轻没有正面回他,笑问:“你是警察?问这么多啊?” “只是个朋友,受人所托。问清楚了,也好替他周旋周旋。”他扯了个借口。 她似在思索,想了好一会儿,才讲:“你这一说,好像是有一个,是个酒保。” “展开说说。” “那酒保有家暴倾向,他老婆常来酒吧闹离婚,他非不同意。有一回吵架,他老婆一气之下随便拉了个人,说自己变心了,拉的这个人好像就是何稚秋吧......正好坐在旁边。那酒保也是个脾气大的,一拳就打过去了。” “后来呢?” “何稚秋倒是没说什么,我们老板赔了钱,把那酒保辞了。不过依我看,就算没出这事,这酒保也待不了多久,他老婆天天来闹,哪个做生意的能受得住?” 高冈点点头:“这个酒保,能联系上他吗?” “我不认识呀,”燕轻一脸天真,“自己都吃不上饭了,哪有精力关心别人啊。你想找是找不到了,他之前和他老婆住的员工宿舍,估计现在卷铺盖回老家了吧。” 想打听的线索就断在这里,高冈只好与燕轻告别,走出巷道,准备打道回府。刚钻进车子,一通电话打进来,是个陌生号码。 他摁下接听键,手机贴到耳畔:“喂?您哪位?” “我是何稚秋,”电话那头的人说道,“刚从警局出来,方便见一面吗?” 何稚秋出来以后,第一通电话就是给他的,高冈略微有点惊讶,他嗯了一声:“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他们约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地偏,店里客人寥寥无几,进门就看见何稚秋坐在最里面等。 见高冈过来,落了座,何稚秋开口:“我就直入话题了。” “请讲。”高冈点头。 “听我同事说,这几天你一直在打听我的事?” 高冈没有否认:“ 在追查凶手。” 何稚秋惊讶:“凶手?难道说那天在酒吧,你给我看的那块黑色布料,是凶手留下的?那为什么......” 高冈打断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于追查的原因,我有我的打算,不能尽说。” 何稚秋识趣,截住话头,切换到另一个问题:“那你呢?想问我什么?” “我刚去过酒吧那边,听他们说,不久前那里的一个酒保,因为他老婆的事把你打伤了?” 何稚秋怔愣了好半天,才说:“确实有这事没错,我当时也在场,只是酒吧的人是不是记错了?那酒保打的不是我,是另一个。” 高冈端起杯挨到唇边,抬眼一笑:“可能是记错了吧。” 这个燕轻,说话做事都好像没个正形,也不知是真记错了人,还是随口一说,权当打发他的。 “对了。”高冈想起他过来的另一个目的,问何稚秋:“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凶手可能已经知道杀错了人,或许还会找机会对你下手。所以你给我说句实话,最近到底有没有与谁结下梁子?” 何稚秋一口咬定:“没有,我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就是没有。” 叶湑去找胡同口的潘奶奶买酸梅汁,家里的几个人,除了高冈,这两天一直在帮她打理书店。天气热得人心头躁郁,买些消暑的,也好犒劳他们。 她买了一箱,独自扛回来。上回去花鸟市场买石榴也是这样,扛肩上走了一路,只是那时候身后还悄悄跟了个高冈,一转眼又过了这么久了...... 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踢到了邻居养花的白瓷盆,她立时收回脚来,勉强站稳身子。 叶湑抬起头,空气仿佛凝滞了。她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发丝粘在脸上,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冒出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 花盆光洁明亮,白瓷釉色透明,光可鉴人。就刚刚一晃眼,她似乎在里面看到一个人影。 好些天了,她总有一种感觉,像是有人在暗中观察她——应该是从正乙祠戏楼回来之后开始的,在小院看书店时,门口总有若即若离的目光。 好不自在。 叶湑慢慢放下酸梅汁,落地之际,她迅速转身,大步往回走。 一直到了岔路口,当初高冈就是藏在这里,她刚在白釉瓷里面看到的人影,也是在这个方向。 然而真到了这里,往前往后探头去看,却是毫无发现。 她稳住心神,一路疑虑着回到书店,闷头放下酸梅汁。抬头却见高冈站院子里,身边还跟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这书店,还能腾个地儿给我打个地铺么?”何稚秋笑,他指了指高冈,“他说我得跟他住一阵子,不然会有危险。” “危险?” 何稚秋压低了声音:“生命危险。” 听他这样说,叶湑心下有了数。只是眼下的情况,她没心思与何稚秋“叙旧”。 她给高冈丢了个眼风,带他到里屋说事,又给何稚秋留下一句:“我前几天在柜台后面辟了个临时的布草间,你自己去挑选。” 千里眼和马奥运拿起酸梅汁吸溜,探出两双眼睛看热闹。 千里眼秉着职业素养,摸出手机,搜了下何稚秋。搜索页面跳到眼前,他瞪大了眼睛一瞧:“我去!你看看。” 他连声惊呼,手机递给马奥运。 何稚秋——居然是正乙祠戏楼的名角儿,有名有姓的青衣。 马奥运双眼放光,原地跳起来:“这哪儿能让人家打地铺啊。” 他一把抢在何稚秋前面,替他收拾:“打地铺麻烦,何先生就来咱屋住,我和他......”马奥运指一指千里眼—— “我俩挤一挤。” 另一边的里屋,叶湑把先前在胡同里的遭遇告诉高冈。他沉默了一会,在心里面留了个底,又想起房子的事,多问了几句。叶湑并不着急,只说找了保险公司量算损失,等到合适的时间,再找人重新装修。 因着戏楼一案涉及到大乌树,叶湑的屋子又受到这事牵连,几个当事人还都住在这小胡同里,高冈并不瞒着她,只将太过具体的细节抹去,其余的,一五一十与她说了个明白。 也好叫她心里有个数。 听完了高冈的话,叶湑问他:“你觉得,跟踪我的人会是大乌树的吗?” 对于她的猜测,高冈并没有把握,只斟酌着回了句:“现在还难说,我总觉得大乌树内部不止有一股势力。比如说你,你父母遇害与大乌树有关,可现在大乌树却引导你去找所谓的真凶,据我对大乌树的了解,摇摆不定不是它们的行事风格,要么黑,要么白,截然不同的极端风格才是它们最大的特点。” “这倒是,他们最近给我发邮件也越来越勤了,似乎很急。” “你怎么想?” 叶湑一笑:“还能怎么想,他们发得越勤,我越不急。” 只有以被动为战术,才能在战略上获得主动。 高冈点点头,端起桌上的水杯,晃了晃,仰头喝了一大口。 “晚上我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留。” 中央商务区,国贸大厦三期。 燕轻乘坐电梯抵达七十六层,出来是一个会展中心,最近这里刚接了新展览策划,入眼一切,皆是纯白。展览新布置完毕,还未来得及向公众开放。 四面玻璃窗落地,目之所及,是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方。钢筋构成森林,车流汇成河水,银灰的外壳、钢蓝的玻璃、碧金的点缀,这是独属于cbd的特点。 三百三十米,是曾经的全城制高点。而对面封顶的五百米高中国尊,已然刷新了它的记录。 一个男人,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对面的中国尊。 他身形瘦高,上半身赤.裸,披一头长发,发丝光亮如黑缎。长发之下,在他肩头纹刻着一船花瓣,花瓣纷纷扬扬,自肩头倾泻而下,如一粉色瀑布,覆满整个后背。 听到燕轻的动静,男人背对着她开口,声音轻柔,如同情人之间的呓语:“看那座大厦,多高啊。” 燕轻来到他身边,盯着中国尊,问:“那起火灾,是你的手笔?” 芦花白轻笑,低头看她:“被你发现了?”他化了妆,眼尾泛红,一丝红线上挑,神情愈显得妩媚起来,全无半分阳刚之气。 见她不说话,也不看他,芦花白自嘲一声,说:“等到中国尊建起来了,会展中心就搬到对面去。” “随你。”她轻淡地说。 改口叫姐夫 芦花白拉下百叶窗,遮住了外面的景色。 他上前一步,对着燕轻倾身过来,嘴唇若有似无地挨在她耳朵上,放低了声气道:“你动作不干净,留了把柄。我让阿蕃找了个人,去那个臭警察家里泼了汽油,一把火烧干净了。你不感谢我么?” 燕轻伸手,按住他的胸口,往后一推:“跟我有什么关系,人是你说要杀的,我只是帮你动手。善后的事,你该做的。” “真是冷漠的人儿,”芦花白轻佻地笑,“你从来都是这样,冷心冷情,我和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永远不会放在心上。可在我看到别的男人对你有兴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叫他死。” 芦花白穿着雪白灯笼裤,踩着赤脚,对燕轻步步紧逼:“不止如此,我还要他死在他喜欢的女人手上。” 他后退一步,张开双臂,古铜色皮肤衬在白色背景上,脚腕的银铃铛随着他的步伐丁当作响:“多浪漫啊,在有三百年历史的戏台中央,唱着漂亮的词,死在漫天花瓣里。阿妹你说,我算不算仁慈?” “就因为这,你要我杀他?我连他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燕轻冷着眼看他。 她看见芦花白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脾性,对我都是这般爱答不理的样子,何况别的男人呢......”他的笑容转瞬即逝,换上一副狰狞模样,“可是阿妹,你知道吗,你杀错人了。” 他放声大笑,身子随着摇晃的脑袋轻轻扭动,伸手打了个响指,展厅里响起一阵音乐。他开始在这样的环境起舞,空灵的银铃声成为伴奏,更添一丝诡异。 将百叶窗拉开,恰是夕阳西下,阳光涌进窗户,把芦花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金色。 他闭了眼,随音乐轻轻地哼,像浸泡在一杯粉红色酒液里,迷幻而慵懒,单调而乏味。 英文混杂着西班牙语,他唱得随意,沉浸其中,忘乎所以。尘埃漂浮于空中,受黄昏阳光的烘烤,如金色的小精灵,闪着微光。 真是美。 他流下泪来。 “宝贝,这首歌是为你而唱。”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芦花白躺在地上,脸颊两道红色泪痕。他摸了摸脸,又笑起来:“他叫何稚秋,常去酒吧听你唱歌。我让你去杀他,他运气好,逃过了一劫。阿妹,想要再杀一次吗?” 燕轻抱起胸,靠在背后的玻璃窗上,一双清冷冷的眼睛看着他:“那是你的事。” “算了,不杀他。” 芦花白从地上爬起来,擦干了眼泪,再抬头,神情变得妖异:“他现在住哪儿,我想想......哦对,是叫浮梁胡同,和那个臭警察一起,还有叶湑。真是个美丽的巧合!” 燕轻抬眸:“你打算动叶湑?” 芦花白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动,那是他的人。” 他指了指天花板,旋即捂着嘴轻笑:“说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杀了她父母,我给她发了那么多封邮件,一点用也没有,没意思。” “她要是真找到了凶手,对你也没好处。” “怎么会呢,阿妹。”他又指了指天花板,笑说:“对上面的是没好处,但对你我,那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燕轻嗤的一声,留下一句:“上面出了事,你也好不了。你可别忘了,我是谁。”她起身,一步不回头自电梯离开, 芦花白盯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会呢,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昏暗的空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他身后站定,久久不说话。 芦花白打开射灯,照亮身后人的面庞。 见到来人,他捏了捏眉心,语气疲惫:“你来了,阿蕃。” 阿蕃生得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健康。虽说年纪不大,话也不多,但脑子聪明,做事利落,很受芦花白看重。 他恭敬道:“先生。” “什么事?” 阿蕃沉默了半天,似乎在找合适的说辞,好把事说清楚。 芦花白耐心地等,阿蕃终于开口:“大乌树最近的交易单子,不是太好看。” 近来大乌树的工作不算多,阿蕃得了空,闲来无事,有一天心血来潮,就翻了翻以前的单子。 不看还好,这一看,几年前的交易能有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可是最近几年,却好似被人下了降头,事成的概率急转直下,一年低过一年。 算到去年,成功率竟还不到一半! 芦花白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不该啊......” 按理四年前他们清过一波人,那时候损失惨重,连连有好几个杀手落网,可那群警察也没捞到好处,折了几个,尤其还有个老警察。在那之前,交易成功的概率怎么比现在还更高呢! “最近的一起失败交易,是什么时候?” 阿蕃想了想,说:“如果不算戏楼杀错人的那个,就应该是考古工地那个案子。” 芦花白:“那个也不算,本来就是我故意留的线索,凶手也跟我们没关系。” 阿蕃点了点头,还想说些什么,被对方打断:“如果都是这样的案子,就不用说了。” 芦花白再一次望向窗外的中国尊,刚完工不到一年,还没开放,这个庞然大物隐在夜幕中,又似一张黑沉沉的大网,笼住整座城市。 中国尊,无处不在。 这么高的建筑,实在是一个败笔。 自它建成以来,就沦为了北京城各大旅游景点的天际背景,或者说,这些百年建筑物成为了中国尊的陪衬。 一道黑影远远眺望着夜幕中的中国尊,他的视线移到近处的胡同,路上一片漆黑,惟有胡同里的住民,亮着灯,灯光从窗缝里挤出来,稍微映出了他的面庞——老泉。 他盯着门牌号上的数字23,掏出一支烟,打火点燃。 烟头袅出一丝白烟,像是清晨的湖面上开出的莲花。 周围安静极了,可仔细一听,仿佛又不是这么个样子。 播放电视,说相声,大火烹煮菜肴,热水烫碗,丁丁当当,咚咚锵锵,男人女人的笑声、孩子的哭声夹杂在一起,犬吠、猫叫,自然也少不了。 老泉长叹一口气。 “吱呀”一声——门启开一条缝。 他丢下烟头,摆开两条腿,快步离开。 叶湑迈过门槛,来到老泉刚站过的位置,弯腰观察他留下的烟头。 半晌,她抬起脚,脚尖踩在烟头上,用力一碾。 烟头被踢到墙角,她环顾四周,没看见人影。 背后,一道黑影动了动。叶湑警觉,回身看去。 门口蹲着一个人,他站起身,撑着墙原地停了一会,待缓过劲来,才向她走去。 一直走到屋内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叶湑看清他的脸,松开紧捏的拳头:“你晚上就一直蹲这里?” 高冈揉着蹲得发麻的双腿,冲她点头笑道:“隐藏行踪,我最擅长的一门课。” “那你岂不是看到那个人了?” 他一挑眉,拉过叶湑的手腕,带她进屋:“去里面说。” 叶湑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一种浑身发麻、电流经过似的异样感觉从那里传过来,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与上回在红灯区做戏,全然不同。 高冈掀起门帘,这时候正是天热,白色布帘子换成了珠帘,哗啦啦响。进了里屋,又把门带上。 院子里,宙斯突然探出小脑袋,歪头盯着他们消失的地方。那边没有动静,它回头,却被窗户上三颗叠罗汉的脑袋吓了一跳,原地打了个踉跄。 “马奥运,你觉着我姐和高冈,他俩怎么回事?” 马奥运思忖片刻,终于得出结论:“或许你该改口了。” “改口?” “......得叫姐夫了吧。” “放你奶奶的狗屁!”千里眼气急败坏。 何稚秋忽然开口:“就这?不就拉个手,大惊小怪!” 他甩手离开,回到床上收拾,又撕开一张面膜,仔细贴在脸上。 千里眼注意到他话里有话,小心翼翼地试探:“这还不奇怪?” 何稚秋伸直手指,推开面膜里的气泡,平整边缘。听了千里眼的话,他头也不抬,回道:“亲都亲了,啃也啃了,拉个手算什么。” 马奥运竖起耳朵,立刻凑过来,就连宙斯也是一个漂移,从门外闯进来,悄悄钻到何稚秋床底下听八卦。 何稚秋手上动作顿了顿,笑:“这事......还得从一个叫燕轻的歌女说起。” 高冈将门带上锁,隔开一切干扰,对叶湑说:“那个人我看见了,我认识他,名字叫老泉。” 叶湑吃了一惊:“老泉?哪个泉?” “泉水的泉。” “他长什么样?” “怎么,你也认识他?” “去重庆的时候,给我提供李老坎消息的人,也叫老泉。” 高冈嗯了声,简单描述了老泉的模样,叶湑一听,心下大致有了数,笃定道:“是他没错。” 他一时来了兴趣:“有点意思了。” 叶湑看他。 见她不解,高冈解释道:“这个老泉,在正乙祠戏楼拉胡琴,他大概是在咱们去听戏的那天,盯上你的。” 叶湑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 “我查过他,全名叫泉海明,他的母亲......”高冈定定地看着叶湑,一字一顿道,“是齐小莉。” 她猛地抬头,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自四年前,夏蓬程和高冈决定重查温泉凶杀案以来,他们把齐小莉的背景查了个底朝天。关于真凶的猜测,不是没怀疑过齐小莉的儿子,只是他从初中毕业以后,似乎就一直在外面,没人见他回来过,也一直都找不着他的踪影。 如果不是之前在滑头的酒吧偶遇老泉,名字和长相都与他们查到的资料对上了号,这才叫高冈锁定了他。 他继续道:“关于老泉,我这儿还有个事要讲。” 叶湑望向他,一双眼睛充满了求知欲。 老泉这事,高冈并没有直接说。 他翻出一份资料,这是在档案馆里找到的大案记录。 资料上记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本地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凶杀案。当时的高层领导迅速做了指示,集中整个北方公安干警之力,历经半年,终于破案。 “凶手勾结外部势力,杀害了一名重要的科研人员,并且还拿到一份人员名单。名单上全是当时从事尖端领域、机密研究的专家学者。” “这和老泉有什么关系?”话虽这样问,叶湑心中却隐隐有了个猜测。 “问得好。”高冈看向她,“凶手被缉拿归案后,他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儿子。这里面,他的老婆叫齐小莉;而他的儿子,是泉海明。” 阿蕃 第二天傍晚,高冈叫上何稚秋,开车驶向“红灯区”。 “你不是说,对我下手的人可能在酒吧吗?”何稚秋忧心忡忡。 车正好开到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晚高峰堵了路,车辆整齐排成一条长龙。 高冈追着队尾,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自在,笑了一声:“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何稚秋反驳,“凶手要真在那里,我是无所谓,但万一又有无辜的人被连累怎么办?” 前面红灯转黄,高冈把车开出去,一点一点往前蹭。 “担心燕轻啊?”他转头冲何稚秋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何稚秋语气激动:“呸!乌鸦嘴你。凶手要真敢动她,我第一个冲上去拼命。” “那么认真干嘛,人家姑娘未必会领你情。” 听了这话,何稚秋脸上神情淡下去,他看向窗外:“领不领情不重要,我也没想那么多。没有燕轻,我难道就会与凶手和平相处么。我们那个戏班,不能白受委屈;我冤死的同事,也不能就这样白白送命!” 说到最后,他又激动起来,猛锤身下的座椅。 “嘿,轻点儿,别给我整坏了。” 高冈打着方向盘,换了另一条路,虽说绕了些,总比在这儿堵一两个小时来得强。 左后方有车追上来,车窗大开。 高冈余光看了一眼,车上人一头长发,身形劲痩,皮肤泛着古铜色光泽,身上戴满银饰,如雪一般白亮。 两辆车并行向前,经过岔路口时,高冈看到左边车车头一转,往高架桥上开去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眼,那辆车贴着桥,转了一圈,最后驶向cbd的方向。 何稚秋觉察到他的不专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怎么了?” “没事。”高冈回过神,前方路况顺畅了许多,他加大油门,加速开往目的地:“待会到了酒吧,你一切听我安排。” 到的时候,酒吧刚开始营业,偌大一个空间,只寥寥几人。 他们选了和上回一样的卡座,叫了两杯马丁尼,两个人靠在沙发的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高冈低头喝一口酒,然后皱起眉,嫌弃道:“这酒掺了水,不正宗。” 何稚秋尝不来,只好单纯点头附和他。他寻常过来这边,都只是点几瓶啤酒,其他的少有尝试。 “下次我带上你们几个,一起去喝点好的。” “你还会品酒?” 高冈一笑:“品酒谈不上,只是学过调酒,懂一点皮毛。” 两人交谈的间隙,酒吧客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卡座填满了人,原本安静的酒吧逐渐嘈杂起来。 隔壁传来令人耳红心跳的动静,酒杯相撞的清脆声中,夹杂着男人的喘息。 简直肆无忌惮。 何稚秋不太自在。 舞台上,燕轻已经就位,正调试设备。 她向前倾身,头发在霓虹灯下微微发光,光滑细腻的后背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漂亮的蝴蝶骨上抹了细碎闪亮的金粉,像蔚蓝海水里晶莹润泽的珍珠,叫人移不开眼。 何稚秋控制自己不去看她,低头灌了一大口鸡尾酒,就听见高冈说:“上次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 他回神,拍着脑袋,看向高冈。 高冈抬了抬手,展开一张巴掌大的黑色碎布。 酒吧光线昏暗,只隐隐瞧见布料上的暗纹,似乎像船,又好像有一些花瓣,即将喷薄而出。 燕轻的歌声恰在此时响起,空灵而又沙哑,有一种回荡于山谷之中的惬意感。她气质疏离,拒人千里,却好像如影随形。 她的歌声老是回旋在何稚秋的心里,这种魔力,让他一再打破底线,放任自己在这乱糟糟的世界里肆意疯狂。 燕轻的目光,隐晦地看向高冈这边。 何稚秋说:“我好像见过,记不起来了。” “再仔细想想,事发当天,你是不是在戏楼见到的?” “戏楼?”何稚秋磨着下巴,似乎在思考。 “戏楼里面,碰过道具筐的。” 何稚秋眼睛一亮,记忆中有一根线搭了起来:“好像是有这回事......” 他的话被人打断,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坐到了他们身边。 少年举起自己的杯子,向他们敬酒:“两位,这酒如何?”他声音低沉,语气虽冷淡,却因带了鼻音,显得有些孩子气。 高冈迅速收起手中的东西,回敬少年:“还不错,如果没掺水的话,能在全城拔个头筹。” 少年皱眉,拿起桌上的鸡尾酒,放鼻端嗅了嗅,喝了一口。 他手抖了一下,咬着腮帮,转头冲吧台那边招手。 很快来了个调酒师,少年隐忍着怒气,沉声道:“几天不来,你们就敢这样砸我的场子?” 手里的酒水冲调酒师兜头泼下,酒杯被狠狠砸在他嘴角,那里瞬间红了一块,少年显见得动了怒。 周围的客人仍继续玩闹,台上燕轻的歌声也在继续,他们这边的动静,根本无人在意。 “两位,今晚不收你们钱,算是赔礼。”少年致歉,叫调酒师开一瓶新酒,给高冈他们斟上:“我叫阿蕃,陪二位喝一杯。” 高冈谢过,与何稚秋碰杯喝下。 阿蕃斜撑着身子,问:“刚听见两位在聊天,我来不打扰吧?” 高冈掀起眼皮看他,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不打扰,我们刚在聊正乙祠戏楼的案子,这个你知道吧?就上周轰动全城那个。” “有耳闻,只是不太清楚细节。” “那你可就来对了,案发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高冈眯起眼睛,把这当作饭后谈资:“说起来啊,也巧,我在现场无意找到一块布料,当时我那衣服内里有粘条,不小心把这布料带回家了。原本没觉得有问题,谁知道就因为这,我家的房子居然被人泼汽油烧了。你要说不是凶手干的,我绝对不信。” 阿蕃作出惊奇的模样:“刚才你拿在手里的,就是那块布么?没烧坏?” 高冈摊开手掌一拍:“这玩意儿我一直带在身边,根本不在那屋。纵火人大概是想找到它带走,没找着,干脆一把火烧掉。你看看,就这小小一块布料,烧了我那么大一房子。” 阿蕃闷头喝酒,而后曲起手指,指关节在桌上叩了叩:“你这个,不告诉警察?” “等我喝完这酒就去。”高冈拍着何稚秋肩膀笑。 阿蕃坐了一会,等到台上的燕轻唱完第二首歌,他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绕过人群,来到尽头的洗漱间。 地上到处是不明污秽物,他捏着鼻子,大步走到里面,那里正蹲有一个男人,穿着保洁员衣服,套橡胶手套清刷便池。 阿蕃拉起他,语气急切:“赶紧走,警方找上门了。” 男人手足无措:“......走、走去哪儿?” “你别管,先走再说。”他望一眼外面的酒吧,有人赶过来,小声提醒阿蕃:“他们走了。” 阿蕃脱下外套,转头对男人说:“把你纵火那天穿的衣服带上,别留下证据。我给你拖时间。” 高冈无视酒吧里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搁下杯子,冲何稚秋道:“我们走。” 他们走得很快,出了酒吧直奔路口的车。 身后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高冈不动声色,大拇指屈放在食指和无名指上,青筋暴起,蓄势待发。 一股劲儿混着风刮来。 风至,就是此刻! 高冈手搭在何稚秋背上,将他往前一推,与此同时,转身朝来人出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 那人被打得后退几步。 “你在袭警。”高冈沉声道。 阿蕃捂着肚子,捏着拳头看他:“你不是警察了。” “知道得还挺多。”高冈一个箭步冲去,直拳击向阿蕃面门,他一眨不眨,作势格挡。 见阿蕃不上当,高冈胳膊一弯,勾住他脖子,用肩部力量将他往地上摁去。 阿蕃顺势旋身,轻巧地从高冈手里逃出来,脚一伸,勾住高冈的脚踝,膝盖就往下顶。 高冈绷紧了腿部肌肉,没让阿蕃得逞。 几个来回后,高冈脱下外套,往地上一扔,汗水在盛夏的燥热中迅速蒸发。 他迅速后退,与阿蕃隔开了距离:“大乌树怎么派了一个毛头小子过来?” 阿蕃擦了擦嘴角:“毛头小子也能让你吃不消。” 高冈喘着气看他,汗水打湿了睫毛,视线稍显模糊。 半晌,他朗声一笑:“痛快!” 远处传来警铃声,红蓝色光交替闪烁,将这巷道里粉色的暧昧驱散了点,同时也打断了巷道里的对峙。 几辆警车堵在路口,下来一群警察,为首的端枪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几个人直往里冲。 高冈和阿蕃相继摸出身份证递给后面的警察做登记,高冈眼睛一直盯着里面,随口一问:“里面出什么事了?” 那警察看他一眼,没回,眼神里有一丝警告。 高冈无奈笑笑,收回身份证,盯着安静的巷道没有说话。 突然间有一酒吧店门大开,里面冲出一个男人,手上抱着一只布袋,奔跑时双眼通红,表情惊恐。 在他身后,刚才进去的那几个警察追出来,几声怒喊,激得那男人跑得更快。 为首的警察紧抿双唇,冲地上放了几枪,那男人腿一哆嗦,却只顿了一秒,然后一鼓作气冲出路口重围,往街上跑去。 “拦住他!拦住他!”带队的警官发出怒吼。 “晚了......”高冈喃喃道。 马路上,一辆汽车冲出来,男人的身体狠狠撞上车头,下一秒,半边身子被卷入底盘,车头抵着他往前开出数十米,腰部以下血肉模糊,刺眼的白光打在他脸上,已是毫无生机。 在场的人目睹这场惨剧,一时说不出话,不待他们回神,警察们已经拥上去,不再管巷道这边了。 高冈蓦地回转头,看向身后——阿蕃早已不见踪影。 他暗骂一声,一拳打在墙上。 阿蕃一头扎进电梯,摁下按钮,电梯开始攀升,阿蕃深深呼吸,够到短袖袖口,往额头上擦汗。 “叮”一声响,电梯抵达七十六层,门开,芦花白正坐在窗前等他。 “先生。”阿蕃倾身。 芦花白听出他语气里的起伏,起身懒洋洋伸腰:“跟人打架了?” “是,在拖时间。” “他们告诉我,你当着警察的面,让人开车撞死他了。” “他行踪被警方发现,留着,会是个炸弹。” 芦花白轻笑,转过身来,一步步向阿蕃逼近:“被谁发现,那个臭警察?” “他带了何稚秋过来。那个证据......没烧干净。” 说这话时,阿蕃瞥一眼立在展厅正中央的那条黑裙子,很快又低下头,眼神躲闪。 注意到阿蕃的目光,芦花白步子一转,走到中间。 他伸手勾起裙角,脸慢慢贴上去,这是他从燕轻那里偷的,她要处理掉,他不让。这是她第一次,为了他杀人。 虽然,她并不知道。 就当她是吧。 ※※※※※※※※※※※※※※※※※※※※ 更得太慢了,一日双更吧就 对峙 芦花白细嗅黑裙上燕轻的味道,他用轻纱一般的裙角贴住嘴唇,说话时眼神好似微醺:“还有呢?” “报警也是我报的,纵火的人当着警方的面出了车祸,他们就不会再查纵火案的事,也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你沉不住气,还得练。”芦花白突然说。 阿蕃抬头,表情不解。 “那个臭警察说什么你就信?敌人的话,裹了外衣,你着了道,他就抢了先机。”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阿蕃心有不甘。 芦花白打断他:“你以为燕轻吃素的?!” 他用悬挂在展厅里的细线拴住黑裙四角,启动开关,细线被拉住向上升,裙摆逐渐撑开,远远看去,像一朵倒扣的黑色百合花。 裙摆完整,没有任何破损之处。 阿蕃心惊:“这是......” “不止你,连我也被她摆了一道。”芦花白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不愧是我喜欢的女人,真是个聪明的宝贝。” 那块巴掌大的布料,是燕轻故意留下的,只要警方按着这所谓证据往下查,破案重点转移到这块布料上,就能给她足够的时间处理痕迹,然后顺利从这案子里脱身。 即便是有天查到她头上,她没有这样一条“残破”的裙子,照样可以洗清嫌疑。 而芦花白纵火那招,一步险棋,是好是坏,单看怎么想。 让高冈深信那块布料是破案关键,这是好的;可现在布料烧没了,说不准他高冈会转移视线,回归正确的轨道,那这一招,就走得不好。 高冈今天对阿蕃说布料没烧毁,无论真假,只要他没有找到燕轻动手的线索,主动权就还是掌握在大乌树手上。 想到这里,芦花白朝空气狠狠踢了一脚:本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的,这个臭警察,非要在燕轻杀人那天去听戏,燕轻还他妈杀错了人。 该死的人没死成,不该在场的人偏偏又在场。 深呼吸后,芦花白眯起眼睛看阿蕃:“过了今天,把酒吧关了。” 阿蕃嘴唇咬得发白,他明白芦花白的意思,他已经在高冈面前暴露了,还折损了一个手下。 这事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错判了敌人的目标,低估了对方。 高冈说得对,大乌树不该派他这个毛头小子过去,那是只狡猾的狐狸,他根本不是对手。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那臭警察告诉警方纵火的原因,到那时,他们就会把今天这起事故与戏楼案联系在一起,又能给燕轻挡一挡,反正死无对证。你这差事办得不错,误打误撞倒还做了个好事。” 芦花白难得表扬他一回。 阿蕃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只是酒吧一关...... “那燕轻小姐要唱歌怎么办?” “唱歌?”芦花白神情垮下来,隔着灯光,痴痴地盯着空中的黑色裙摆:“她不唱歌了,她要离开了。” 他木然地站着,纹丝不动。 “是老板叫她回去吗?” 回答阿蕃的,是一阵沉默。 沉默之后,芦花白小声呢喃:“......她要回去了,她从来不属于我,就只是漂亮橱窗里的一件商品,她还心甘情愿做他的商品!” 阿蕃低下脑袋,攥紧了拳头。 由来都是这样,老板的话,没人敢不听。 他给了他们自由,用金钱砸出一场盛大的筵宴,他们站在宴席边上,桌上的菜肴用的最新鲜的材料,以仇恨为盘,嫉妒为装饰,贪婪为调味品,以血液为蘸料,共成饕餮盛宴。 可是,他们当真自由了吗? 倘若这个自由,是让他们对杀戮麻木,使周遭的一切变得习以为常,那么最终杀死他们的,倒似乎是他们自己了。 “阿蕃。”芦花白叫他。 “嗯?” “不能再等了,去找叶湑,让她来。” 阿蕃找上门的时候,书店里只有叶湑一人,这还是阿蕃蹲了三天才蹲到的机会。 胡同里的四个男人,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白天看着还好,一到了晚上,就如同脱缰之马,八卦天性乍然释放,几颗脑袋凑一堆,净聊些鸡毛蒜皮的事。 比如说,隔壁那个丈夫出轨,被老婆捉奸在床,这剽悍女人叫上她的小姐妹,打得那小三儿连连告饶,她丈夫屁都不敢放一个,听人说他身上的内裤都还是粉色的。 再比如,对面那家的女儿谈恋爱,把人家男生迷得神魂颠倒,发毒誓说非她不娶,结果那女孩转头和一大叔跑了,男生哭得肝肠寸断,最后追了大半个中国,跑去质问她,却看见女孩挺着大肚,劝他说:这世上哪个女孩不喜欢成熟的男人呢。 也是渣得令人唏嘘。 ...... 阿蕃蹲墙角听了三天八卦,总算等到几个“八公”离开,他望向书店上方的黑色匾额,左右看两眼,迈步进屋。 叶湑正在柜台后打瞌睡,门口突然光线一黯,她惊醒过来,向门口看去——一个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的少年,正站在门口看她。 静默了一会,阿蕃说:“我哥想见你。” 他穿着白色马甲,两条黝黑胳膊露在外面,肩头处有大乌树标记。 叶湑一时来不及反应,眼睛眨了眨。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她的书店,拽拽地对她说,他哥要见她。 她是没想到,这种霸道总裁小说情节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不好意思啊,我有钱。”叶湑回绝。 阿蕃一愣,下意识说:“我也有......” “怎么,是要和我切磋一下的意思吗?” 阿蕃忽然惊醒过来,跺了跺脚,差点被她带进沟里。 他把话题拉回正轨,开口催道:“再不走没时间了。” 叶湑终于收起讲玩笑话的心思,她看着阿蕃肩头的纹身,认真道:“给我发邮件的人是你?” 阿蕃看一眼肩头,对她说:“跟我走,你想知道的,我哥会告诉你。” 国贸三期,七十六层会展中心。 一出电梯,迎面是一堵玻璃墙,墙上印有一只金色的西伯利亚海鸥。 在这片纯白色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落地窗前,芦花白一头长发编成辫,跪坐在地上,面前摆放着一炷香,刚点燃,丝丝缕缕的白烟袅袅升起。 他闭上眼,倾身向前,细细嗅着线香的味道。 听到从电梯传来的动静,他把眼睛启开一条缝,微微笑着瞥过来,眉眼含情。 阿蕃悄悄离开,独留叶湑一人在这里。 芦花白起身,弯腰向叶湑鞠了一躬:“您终于来了。” 他的态度出乎叶湑意料,这匿名邮件背后的人,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只是这般温和的态度,倒让她更加警惕。 “我叫芦花白。”他往身前一指,示意她坐下,“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 叶湑不喜废话,开门见山地问:“就是你给我发邮件的?” 芦花白捂嘴轻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盏茶,茶汤鲜亮,冒着滚滚热气:“别那么着急嘛,来,先吃点雪茶,苍山上摘的。” 苍山? “你是大理人?”叶湑打量着他身上的雪花银饰还有古铜色皮肤,五官不太立体,典型的南方人长相,浑身带有一股独特的艺术家气质。 芦花白挑眉,没有明确回答,算是默认。 他取了只黑瓷茶杯,倒了雪茶放在叶湑面前:“品一品。” 叶湑碰了碰杯身,不太烫,端起来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芦花白一直盯着她表情。 她放下茶杯,点点头道:“还不错,就是有些苦。” “苦就对了,”芦花白笑着说,他又拿起另一只水壶,往叶湑茶杯里倒温水,“你再尝尝这个。” 叶湑照做,温水入喉的瞬间,一股甜味涌上舌尖,她惊异地看向芦花白:“甜水?” “错了,就是普普通通的水,这正是雪茶的独特之处。”芦花白语气兴奋,仰起头,似乎在回味雪茶的味道......等到弥留齿间的茶味消失,他蓦地睁眼,站起身大张双臂,原地摆动身体。 叶湑冷冷看着芦花白的行为艺术,对于他做出的这些怪异举止,她一点不奇怪:能用那样变态的语气写下匿名邮件,自然不会太正常。 她端起茶盏,给自己倒茶:“你找我来,是怎么个打算。” 芦花白跳舞的动作被叶湑打断,他并不恼,轻喘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弯起嘴角调笑她:“女孩子家家的,怎么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喝陌生人的茶呢?” 叶湑笑笑,不说话。 “你们女人,真是叫人搞不懂。” 她放下茶杯:“想知道原因吗?” 芦花白右手抚胸,颔首道:“您如果愿意告诉我,那真是荣幸之至。” “因为......”叶湑从七十六楼的高空望下去,整座城市映入眼帘,只是视野中突兀地闯进一座五百多米高的大厦,将原本的风景挡了大半。 她侧开脸,看向展厅中央的芦花白,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你们有求于我。” “是什么给的你错觉?”芦花白难得收起玩笑的表情,开始认真起来。 “这不是错觉,我的大脑从来只忠于我自己,它不会骗我。” “有意思,有点意思。”芦花白称赞了几句,对她讲:“你不妨说说看。” “从第一封匿名邮件开始,你的目的,从来不是要我找到凶手。因为你知道,在真正的凶手身后,是一整个大乌树的力量,或者说是比大乌树还要强大的势力,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找到。” 芦花白眉毛微挑:“不错,继续。” “你们不怕我找不到,但你们怕,怕我不去找。所以我有个猜测,你暂且一听,看我猜得对不对。” 芦花白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虽说是大乌树的人,但其实你跟我一样,你也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叶湑说到这里,不觉莞尔一笑:“我说的,对是不对?” 坦白 “不错,”芦花白连连鼓掌,“还有吗?” 叶湑继续笑说:“当然。你不仅不知道凶手是谁,你还想利用我,以及我背后的警方的力量,去翻案,然后引起凶手的注意,让他自乱阵脚,露出破绽。我说的这一点,你告诉我,对还是不对?” “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你!”芦花白抚掌大笑。 叶湑嘲他:“你的试探该结束了。” 芦花白收起笑容,语气惊惶:“我可没试探你,我只是,做了一个实验对照罢了。” “实验对照?” “哦,忘了说,这匿名邮件,我可不止发了你一人......”他就此打住,任叶湑心中如何好奇,也不愿再说。 他又开始笑起来,笑完之后继续道:“你刚才说的这些,对,也不对。” “杀害你父母的凶手,按照你的标准,我不认识;但照我们的标准,我不仅认识他,我还恨他入骨,巴不得将他抽筋剥皮,吃他肉喝他血!”芦花白双眼开始充血,面目逐渐狰狞。 他这两句话,分开来叶湑都懂,可合在一起,却有些听不明白了。 见她不解,芦花白解释道:“在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拥有第二个身份。在这个地方,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没有警察、也没有法律,有的只是拳头和胜负。所以我才说,这里是亡命之徒的天堂。而他,杀你父母的真凶,代号为a——dr.a——真正的ace。” “你的意思,杀害我父母的人,也是大乌树的杀手之一?那背后是谁在交易?” “不,”芦花白摇头,“你那个不一样。温泉馆杀人是凶手自愿,这中间没有交易。凶手也不是大乌树的人,他的存在,比整个大乌树还要高一个级别。” 叶湑一时半会无法消化芦花白给的信息。 “知道我的代号评级是多少吗?”芦花白对她笑。 她摇头。 “是k,扑克牌里的k,比a小一级。他能接触的信息,我无法全部知道。” 叶湑问他:“他为什么杀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当年的温泉案,我有参与。你父母身上......有个秘密。” “我父母只是普通人。” 听了她这话,芦花白玩味一笑:“是吗?你再想想看。” 叶湑迟疑。 叶国威和唐如兰确乎只是两个普通人,既非对大乌树有威胁的警察,也不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如果凶手杀他们,真是为着某个目的,那么只可能是芦花白说的这个秘密。 可是,他们能有什么秘密,重要到能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 叶湑想不明白。 不止她想不明白,芦花白也想不明白。 “如果我告诉你,当年的案发现场,死的不止你父母,你会怎么想?” 叶湑凝视他双眼:“当我没看见过现场吗?” “你当然不会信,”芦花白笑,“因为死的第三个人,他的尸体被我处理掉了啊。” “我到的时候,你父母的尸体就在温泉边上,齐小莉在旁边站着,脚旁还有具男人的尸体。”芦花白讲,“齐小莉只让我把那个男人尸体给处理了,其余的皆不要动。我瞧出她是来顶罪的,什么意图我不知道,dr.a要么是她重要的人,要么就是他们之间做了交易。” “我父母的案子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去那边处理尸体?” “是老板啊,老板要我亲自去处理现场,我不能不去。” “老板?” 芦花白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你们这些人啊,以为自己懂了,其实你们了解的不过冰山一角。所谓大乌树,这参天的大树似乎无所不能,又好像可以一手遮天,既然如此,你们也该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树大根深。土壤之下,那些无视法律的黑色地带,才是大乌树真正的天地。” “真正的天地?”叶湑警觉。 “地面之上的树冠,是我芦花白一手培养出来的杀手组织,可要没有土壤里的养分,你觉得,凭我一个人,能发出芽么?”他轻轻地笑着。 她听了芦花白的话,一股凉意自背脊向上涌起。 “关于老板的事,我不能说太多。有些东西,涉及到我的切身利益,而我们只是恰好站在了同一战线上。所以有些道理,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你这样藏着掖着,何必跟我合作?” “你错了,”芦花白忽然正色道,“如果说谁最可能帮我达成目的的话,那只能是你。” “所以你是要背叛你的老板?” “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不喜欢dr.a而已,他的存在对我没有好处,偏巧我那个老板,把他当作宝。” 叶湑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为什么是我?” “你父母的秘密,在你身上。不然你以为,你这些年凭什么能平安度过?” “哦,就因为一个秘密,我就一定要与你合作?那你恐怕要失算了,我知道你的手段,也不必装作为我好的样子,我们不会有共同利益。” “别那么肯定嘛。”芦花白笑。 叶湑觑他一眼,掉头就走。 从国贸大厦出来,一辆路虎停在她面前。 车门自动打开,阿蕃坐在驾驶座上等她:“送你回去。你放心,与上面的交谈无关。” 他眼神示意着国贸大厦。 叶湑低头看了看表,时近中午,店里那几个人上午去接货,现在这个点该回来了,要看到她不在,兴许还要误会。 想到这里,她弯身钻进车子,同意阿蕃送她回去。 芦花白站在楼上,望着川流不息的银灰色马路出神。 身后,有人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门。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叶小姐不让你送......”他转过身,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高冈收回手,不急不忙地走进来,绕过芦花白,来到他们刚才喝茶的位置。 他弯腰,中指与拇指拈起黑瓷茶碗,凑近鼻端,细细一嗅:“原来雪茶是这个味道,闻起来不大香,不知道喝起来是什么滋味?” 芦花白听出他语气里的挑衅,知道这人来者不善,于是双手环胸,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高冈搁下茶杯,直了腰回他一句:“无福消受。” “怎么发现的?” 高冈笑:“这还不容易?”他绕着展厅打转,仿佛一个欣赏展品的观众。 “你呢,听我一句劝,下回别再让那个毛头小子出任务了。打从他第一天来胡同,我就知道他在。你说你好好的弄了大半年的计划,就这一点儿地方出了差错,结果让我知道了,也怪可惜的。” “这不是阿蕃的错,”芦花白说,“是我低估了你。” “瞧你这话说的,过奖了。”高冈禁不住鼓掌。 “坐吧,”芦花白踢来一个蒲团,“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怎么着?听你这意思,里面还有我的戏份?”高冈伸脚截住滑动的蒲团,脚尖一勾,移到身后,却并不坐下。 “原本是有的,只可惜你现在停职了,对我利用价值不大。” “这样啊?”高冈摸着眉骨,手指来回滑动。 要是拐爷知道他现在正坐在大乌树组织头目的对面,还与他“把盏言欢”,不知道会作何想法。 这走向,倒还真像是一出戏。 “确实我是停职了,虽说没有那个证件,可是脑子还在,你不妨和我说一说。” “那么,你想听什么?”芦花白摩挲着茶杯,温热的杯身于指间渐凉。 “重庆的那个案子,还有城外的考古工地,以及......戏楼那个。” 芦花白轻笑:“前面两个没问题,至于戏楼的案子,和你们这个无关。” “那没关系,就说前两个也行。” “这两个,确实有我的份。”芦花白说。 孙晖选择杀李老坎时,芦花白在背后推了一把:他与李老坎联系,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找到了李锦,这一点小事,对大乌树来说,实是小事一桩。 他作出承诺,只要李老坎配合孙晖,他的女儿就可以收到二十万现金。 而孙晖只需要给叶湑写一封信,利用大乌树的渠道抹掉发信人信息,让八年前那起温泉凶杀案重回视野。 “这么说,第一封确实是孙晖发的了?” “是,后来的才是我。话说回来,孙晖挺可惜的,好容易碰见一个这么像我的人,说自杀就自杀,我可替他难过了好几天呢。” 高冈冷冷看他。 芦花白上下眼皮一麻搭,拍一拍脑袋:“啊呀,说错话了。和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人聊天啊,真是无趣,无趣无趣。” “那陈家村的野大个儿呢?为什么要帮他作案?” “那当然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咯。” “我们?警方?” 芦花白从展柜后面摸出一瓶黑色指甲油,伸出五指,拿刷头给自己涂指甲:“你刚才应该听到了吧?我的目标可不止叶湑一人,所有可能让凶手暴露的对象,我都一一试了。你们警方自然是目标之一,这个......不难理解吧。” 芦花白话里的意思,与高冈和拐爷的猜想差不离,考古队和失踪孩子案件背后的那些动作,果然是冲着警方来的。 高冈试探他:“说起这个,林颉知伪造假花纹是怎么回事?还有现在学术界那些造假文章,也是你搞出来的?” “还有这事?”芦花白倒是愣了几秒,思索了好半天,摇头说道:“林颉知的我倒是清楚,就我听到的风声,这个应该和dr.a有关,至于后面那个,我可就不知道了。” 高冈瞧他不像在说谎,不过也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测:果然是两股势力在相互较量。只不过,芦花白只知道林颉知的事与dr.a有关,却并不知道dr.a的目的。但既然是dr.a想要的,给他下绊子总没有错。 芦花白说:“有个事要告诉你,我在对付dr.a的同时,他也在阻碍我的行动,我怀疑,他一直在暗处看我。” “阻碍你?什么行动?” “针对叶湑的行动,”收到高冈的目光,芦花白补充道,“你知道,我暂时对她并无恶意。尤其,在她孤身去往重庆后,我更是佩服的。” “他不想我同叶湑联系,我不止一次试探过他,所以我想,这或许是他的把柄。” 高冈眼睛微眯:“你和他,有什么恩怨?” “私人恩怨而已,你不会想知道的。更何况,大乌树这几年成员折损严重,我一手创办起来的组织,他要与我争斗,势必要从这里下手。” 高冈心念一动:“你说,这都是凶手干的?” “可能吧,我没把握。” “之前为什么不清理?” “打草惊蛇,不划算。”芦花白笑。 市警察局。 杨局坐在办公桌沿上抽烟,或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或者闭目养神,不时就着小紫砂壶嘴喝一口茶。 办公室的半空飘荡着烟和茶的气味。 门被人敲响,一个打扮利落的男人揣文件进屋。他剃着极短的寸头,前额有几道浅纹,进屋后的动作十分规矩,没有丝毫多余。 杨局抬头看他一眼:“你来了。” 梁爽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对面,冲杨局略一点头。他沉默地走到一边,一动不动站着,等待杨局继续说话。 烟烧完,捻灭烟头,杨局说:“我让你们专案组去查那个地下组织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梁爽回他:“查到了一件和夏队长有关的事。” 杨局放下小紫砂壶:“说来听听。” “我们找到一份记录,是关于夏队长当年被暗杀的细节。里面记录显示......”梁爽抬眼看了看杨局,继续往下讲,“说雇主是夏队自己,这就是说,花钱买夏队命的人,正是他自己。” 杨局低低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梁爽微微眯起双眼,眉头下压,额上的几条细纹越发深刻。他观察着杨局的表情,摸不准杨局的反应,似乎过于平淡了些。 杨局侧开脸,一双自带威压的眼睛瞧过来,瞥向了他。 梁爽把这一点疑虑暂时压下,回说:“还有就是那个地下组织,我们注意到几年前关于暗网买凶的案件,侦破率都非常低,后台的组织势力大,杀手反侦察能力也极强。我们在侦查过程中很容易跟丢线索,可近来却是一查一个准,我怀疑这可能......。” 他声音渐小,没了底气。 杨局打断他的话,手指敲打着桌面:“继续查。” 梁爽咬了下嘴唇,加快语速:“我怀疑他们可能在‘钓鱼’,继续下去,怕是会有未知的危险,所以杨局,我们的行动要不要暂缓一缓?” “你怕了?” “当然不是!”梁爽果断否认,“我只是觉得、觉得......”他想把自己的顾虑讲出来,可喉咙里像滚了钢珠,到底说不出话来。 “觉得什么?是查到老夏那个事,觉得这里有诈吧?” 梁爽迟疑几秒,点了点头:“当年的夏队或许是以自己作饵,却最终给那个地下组织递了刀子,真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揉捏着拇指,说出自己的猜测。 杨局站直身子,拿起小紫砂壶喝一口茶。 慢慢的,他说:“你以为,我们是‘鱼’?” 落山 回到浮梁胡同,进门是一股肉香。马奥运今天做了酱肘子,菜色鲜亮,香气浓郁,勾得人食指大动。 叶湑迈进小院时,牛牛正好放学回来,嗅着叶湑书店传来的香气,屁颠屁颠跑回家,一面跑,一面喊叫:“妈!我也吃酱肘子!” 她无声地笑了下,来到石榴小树旁。 那里置了一张木桌,马奥运的饭菜都已摆好,只等人回来,一同开饭。 端盘从厨房出来,见到叶湑,马奥运忙招呼说:“快坐快坐,尝尝我的拿手菜——东坡酱肘子。” 千里眼早坐下了,眼巴巴望着酱肘子,口水止不住地流。 何稚秋对马奥运拥有一手的好厨艺很是惊奇,一个意大利没落旧贵族,瞧着细皮嫩肉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而且还是地道的中国菜。 他实在有些惊讶。 “你们这小院,还真是卧虎藏龙。”何稚秋感慨一句。 马奥运听了他这夸赞,手在围腰上擦了擦,端起碗,冲他眨一下眼,仿佛漾起一池碧绿春水:“嘿,这有什么,我可是中国人的老朋友了。” 叶湑夹了两筷子酱肘子,随口一问:“高冈呢?怎么不见他?” “这我知道,”千里眼抢答,“他上午的时候出去了,说有要事,叫我们不用等他。” 马奥运补充一句:“是这样,厨房里有给他留饭菜,等下午他回来,热一热就能吃。” 正说着话,头顶一只乌鸦飞过。 平常这些乌鸦总待在潘奶奶家门口那棵枣树上,不时飞过屋顶,落在屋脊尽头,如同瞭望塔上的哨兵,二十四小时监视着各户人家的动静。 叶湑望着它,头顶的太阳逐渐下落,地面的阳光几度偏移,屋脊上的乌鸦渐成夕阳前景。外面胡同,牛牛与家栋玩闹的笑声飘过墙头,传进小院。 她拿起手机,给高冈打了个电话。 默算着秒数,抬头见乌鸦从屋脊扑棱着翅膀飞走。终于,电话接通,她问:“你在哪儿呢?” “我在福利院。”他声音有些低沉,像被融化在夕阳里的金色沙粒磨着喉咙。 叶湑张了张嘴,又把话吞回去。 “要来吗?”他问道。 “......地址给我吧。” 骑车来到高冈说的地方,这边隔着一个公园,附近不远是个人工湖,湖边种了芦苇,到了秋冬该很好看。 只是人不多,真到那时候,或许会有些萧瑟。 叶湑踏着草坪地芦苇杆上了泥坡,坡上有一整片草地,再远一点,是栋五层高彩色建筑,外墙画着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在夕阳下煜煜生辉。 草地上,一群孩子互相追逐玩闹,如同撒在绿色绒毯上的彩色糖豆,在软软的草丛中滚来滚去。 高冈席地坐在一边,身旁堆着大把小野花,根部带了土,白色花瓣上挂着晶莹水珠。 叶湑慢慢走上前,高冈余光看见她,眼尾不自觉带了一抹笑意,头往一旁偏了偏,示意她坐。 “为什么来这儿。”她半蹲下来摸了摸草地,指尖一股湿意。 高冈脱下外套,铺草地上:“坐我衣服吧。” 叶湑犹豫,被他拉住手腕往下一拽,跌坐在他外套上,身下还留有他衣服的温度。 “这个福利院,是当初齐小莉工作过的。”他说。 “是在老泉初中毕业以后的事?” 这时候一个孩子冲了过来,手上举着一棵小花,塞到高冈手里就跑。他笑着放到一边,说:“老泉毕业之前,齐小莉一直在他初中学校食堂上班;毕业后,他去了酒吧驻唱,齐小莉辞了职,才来到这里上班。平时的工作,也就是给孩子们做做饭。” “刚查到的线索还是......” “一早就知道。齐小莉落网时,我就知道。” 叶湑不作声。 高冈从那堆白色小花里挑选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轻轻扯下它的叶子,瘦绿的花杆十分漂亮。 他说:“我也是从这个地方出来的。齐小莉刚来福利院时,我才只十岁。那时候我们吃的饭,全都是她做的。” “所以你才会在一开始,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高冈摇头:“我没有这样想,证据是不会骗人的,当时的这起案件,确实铁证如山。” “她是什么样的人?” 高冈吹了吹花瓣上的水珠:“腼腆、内向、沉默寡言,但对着孩子们,她又总是很温柔。你父母出事的时候,我在外地出差,回来后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而那时候,所有的资料都已经递交给检察院了。” “可她没有辩驳。” “是,”高冈轻笑,“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人不是她杀的,她在为谁顶罪?为了什么顶罪?” 他抬手,将叶湑的头发捋到耳后,手上的小白花卡在她耳朵上。 莹白的花瓣透着夕阳的光线,映衬着她的脸庞,野花和她,一同镀上灿烂光芒。 忽然他倾身过来,搂她入怀。 叶湑大脑一阵空白,愣了两秒,伸手回抱他。 “有个计划,需要你参与。”他沉声道。 她与他肩抵着肩,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安排,她全然不记得了。 只有滚烫的、混着泥草、露水味儿的气息,不住钻进脑海。 高冈在书店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招牌,合上门闩,回到院子里边。 小院中央,石榴树长高了许多,即便是有骄阳直照,在树下乘凉,也不会太热。 马奥运从厨房端来一盆切好的西瓜,放桌上,落座。其余几人早已严阵以待,一脸凝重地盯着鲜红的瓜瓤。 马奥运探了探身,小心翼翼戳着盆,往中间移动两公分:“愣着干嘛,吃。” 千里眼嘿嘿一笑,迅速抓起一爿西瓜,咬下去汁水喷溅,他咧嘴,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发亮。 高冈扫一眼在座各位:马奥运、千里眼、何稚秋。 马奥运,闲职人员,热爱生活,爱凑热闹,纵火案受害者一号。 千里眼,情报编外人员,温泉案遇害者兼纵火案受害者无血缘亲属,纵火案受害者二号。 何稚秋,暂时失业人员,戏楼案幸存者。 以及宙斯,失去了全部家当的纵火案受害者三号。 “我姐呢?”千里眼扔了瓜皮,又重新抓了一爿吃。 高冈瞥他一眼:“爬灵山去了。”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我有一哥们儿,在灵山开了家餐馆,好几年了吧,山上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清楚。要是我姐真去了那边,我铁定第一个知道。” 高冈笑他:“那你这消息不灵通啊。” 千里眼正要反驳,却见高冈收起笑容,神色认真起来,表情有些严肃:“今天找各位坐在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些事。” 马奥运盯着不远处的花缸,一个念头渐渐浮现脑海,他抬头看高冈:“难道和叶湑有关?” 高冈表情微妙:“准确的说,和她父母有关。” 何稚秋手里拿着西瓜,汁水顺掌沿下流,并不急着吃。 对于叶湑遭遇的那些事,他只知道个大概,虽说好奇,但出于礼貌并未多问。现在一个正大光明吃瓜的机会摆在眼前,他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凝神静听。 “八年前,叶国威和唐如兰两人,于温泉馆被人残忍杀害,凶手齐小莉当天落网,此为其一;齐小莉的儿子曾在重庆与叶湑多次接触,并为她提供当地一起凶杀案的具体信息,此为其二......千里眼,吃西瓜的声音小点。” 千里眼坐不住,浑身的不自在,也不敢回应高冈的目光。 “其间有第三方以匿名邮件的形式告诉叶湑,齐小莉只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而且,暂时无法明确齐小莉以及真凶的作案动机,此为其三。” “这个第三方......是什么目的?”何稚秋问。 “他与凶手有仇,但具体是什么,不知道。”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们这些,是为什么?”马奥运沉思许久,说出自己的疑惑。 “问得好。”高冈站起来,双手撑着桌沿,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桌上的一处光斑。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情况,杀害叶国威、唐如兰的凶手极大可能就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说得怪瘆人的。千里眼吐掉西瓜籽儿,手背在裤缝上擦了擦,将身上的鸡皮疙瘩抹下去。 “我们在明,对方在暗。他身后,有着比......”高冈顿了一下,“比地下组织更为深厚的力量。” 马奥运皱眉:“这么说来,叶湑很可能处于危险之中?” “从概率上讲,是这样......千里眼!你干什么去?”高冈喝道。 千里眼被高冈吓得浑身一激灵,快要蹿出门的身子猛地缩回来,见高冈这样凶他,红着脖子回:“我去灵山找我姐去!” 高冈伸出两根指头,往对面点了点:“回来坐下,我话还没说完。” “有什么事能比我姐的安危还重要?” “你要是信我,就回来坐下。”高冈直视千里眼。 千里眼站台阶上,脚掌在台沿处来回碾动。 他看看大门,又看看高冈,咬了咬下嘴唇,动身回来坐住,身子背对高冈,默不作声。 高冈看他一眼,继续讲:“从概率上说是这样,但对于死人,按照你我的标准,发生危险的概率无限接近零,所以,是不可能事件。” “死人?”马奥运瞪大了眼。 “只有死人,才不会有生命危险。” 千里眼瘫坐在地,愣愣看着小院里的警察,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又出去。 他望向里面的书店,那里已被警方占据。除了他,高冈和马奥运、何稚秋站在门口,接受警方盘问。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受惊的豹子窜了出去,一把抓住警察的笔记,两下撕成白花花的碎片,再狠狠摔到地上,怒骂道:“人都死了,你们还写个屁!” “闫革!你冷静。”高冈低喝。 那个被撕了本子的警察正了正警帽,劝道:“没事。家里亲友突遭变故,一时难以接受,这我能理解。你们放心,警方已经出动所有资源,全力搜寻遇害人遗体,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完,他捡起被撕碎的笔记,拍一拍灰,又起身看了看仿佛丢了魂的千里眼,叹一口气,出门去了。 胡同里的街坊邻居聚在门口,牛牛躲在他妈身后,呆呆地听大人们说话。 “你说好好的一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了呢。” “只是失踪吧,这不是尸体没找到么?” “嗐,这还有假?听说是休息时候不小心踩空了,那么多人看着呢,错不了!” 中华尊105楼 何稚秋守在门口,探了探头,等到过来做调查的几个警员消失在胡同口,立刻关了门,回到院子里来。 “都走了。” 千里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起来,抹一把脸,邀功似的来到高冈面前:“演得怎样?没露馅儿吧?” 高冈拍拍他肩膀:“挺好,很有天赋。后面的事,也要拜托你了。” 千里眼一拍胸脯:“我办事,您放心。我在灵山那哥们儿嘴巴可严,我姐在那的事,除了我们几个,不会有人知道。” 高冈微微一笑,进屋去了。 叶湑坐木窗前,凝望着灵山上的厚松。自她从灵山崖边“掉下”,已有三天。警局新上任的梁队长着人天天寻她,她心里总有些愧疚,只是碍于大局,不便出面。 身后,有人在敲她房门。 叶湑应了一声。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开门进来,手里端一个木盘,盘里除了午饭,旁边还摆着一堆纱布和酒精。 “今天警方来过,还是问同样的话。”小罗放下木盘,又问:“腰上的伤口恢复得怎样?” 叶湑道一声谢:“比前两天好一些了。” 她按着后腰,三天前她当着一同爬山的游客的面,从崖边落下去,当时的她腰上系着绳,在崖上人视线盲区吊了半小时。崖体硌着她腰,磨出几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只出了点血,并无大碍。 小罗准备离开,叶湑叫住他:“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千里眼没讲,现在灵山这情况,出去也麻烦。” 叶湑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老泉站在灵山崖边,手里夹着烟,一言不发。 沉重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汁水饱满的草叶子被踩碎,混着隔夜的露水,发出呱唧的声响。 “山里不许抽烟。”高冈缓缓说道。 “没点着。”老泉将烟拦腰掐断,随手丢到衣服口袋。 高冈走到他身旁站定:“为什么来这?” 老泉望着眼前连绵起伏的青山,山间有薄雾,越往远处,山色越是泛蓝。 “听说她死了,我来看看。” “对她这么上心?” 老泉轻蔑一笑:“你在套我话。” “你行踪鬼祟,又是齐小莉的儿子,你知道我会怀疑谁。” 老泉并不在乎:“警察先生,纠一个错,我不是齐小莉儿子。我应该是她的......养子。” “是么?”高冈说,“那我也纠一个错,我不是警察先生。” 老泉的笑声像连串的气泡:“都一样。” “按你这个逻辑,养子和亲儿子也都一样?” “至少,在齐小莉这里,都一样。” 高冈转开脸,望向崖边的云雾,讲:“这么说,齐小莉还有别的孩子了?” “警察先生,你又错了。”老泉摇一摇头,“从始至终,她都只有我一个儿子。血缘上的养子,感情上的亲儿子。” 高冈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服不了我。” “我也没被你说服,”老泉淡淡地回,“咱俩扯平了。” “那好,我重新问一个问题。齐小莉是杀害叶湑父母的凶手,你相信吗?” 老泉一直看着远处,一团云朵从山的这头飘到那头,他沉默着,高冈也并不催他。 半晌,他才开口:“以前信。” 高冈不作声。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上面说......”他顿在这里,过了一会儿,继续讲,“上面说——齐小莉不是凶手。”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来重庆以前。” “所以你就离开重庆,回来北京调查?” 老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掉头沿小道往山下走。走出四五米,停下,背对着高冈说:“警察先生,我不想查出凶手。” “我在齐小莉工作过的福利院待过,一方面她照顾我好几年,另一方面,找出真相是我职责所在。” 老泉转身看他:“既然这样,警察先生一定了解我母亲的性子。你要是还顾念着她的好,就听我一句劝,别往下查。查出真相,对你、对她、对叶湑,都没好处。以后你就会明白,只有让齐小莉成为凶手,才会有最好的结局。” 说完,他头也不回离开。 高冈背起手,遥遥望向坐落在对面山头的小馆,依稀看得见屋檐下红色招牌写着“小罗餐馆”的字样。 山风呼呼的吹,不知带起哪里的小野花,飘往天上。 一只手伸向天空,抓住飞入窗的野花。 叶湑低垂着头,轻轻嗅着花瓣,身前有只小玻璃瓶,她灌了水,把花插进瓶里。 阳光照耀下,浅白的花朵镀了半层金光,边缘变成透明。 小罗又在敲门,叶湑走过去,拧开门把。 门口不止小罗一人,他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他们说我这边不安全,要带你去别的地方。” 叶湑看看小罗身后的男人,那人后退一步,让出道,做了个手势引她去外边。 “谁说的?”叶湑问。 “是高先生。”男人低低开口。 叶湑走到窗边,拿上外套,搭在臂弯。 出了门,对那男人点一点头:“走吧。” 汽车飞驰在灵山山间,云雾像一匹白色绸缎,飘在半山。太阳透过云层落下,笼罩在她身上,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竟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入目皆白。她陷在沙发上,正前方坐着芦花白。 鬓边落下几绺发丝,挡住视线,叶湑试着动作,手腕被绑住,动弹不得。 她把头一偏,甩开头发,呸了一声:“刚才开车的那个,是你的人?” 芦花白眉头上挑,微撅着嘴,说:“不抬出高冈的名字,你当然不会跟我的人走。”他嘴角又牵开,笑得一脸灿烂,“叫你们跟我合作,你们不同意,想了个假死的歪招,凶手没引来,倒是白白给我做了嫁衣。”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芦花白低低地笑,“你们不就想找出真凶么?他是我们大乌树的人,让警察介入,对我没有好处。” “是你主动告诉我们的。” “燕轻不愿意我这样,她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做。” 叶湑嗤笑。 “如今在警察那里,你已经是‘死人’了,现在的我不管对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你忘了高冈。” “他?他能证明你还活着吗?” “小罗可以。” 芦花白哈哈大笑:“小罗也是我的人。” 叶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你放心,我现在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等人都来齐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大笑着离开,嘴里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唱词: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高冈抬头,天边靠西处有一轮橙红色落日,另一头,皎洁的圆月藏在湛蓝的天幕下面,若隐若现。 有电话打进来,他接起。 “猜猜我是谁?” “不猜。”高冈作势要挂断电话。 芦花白急忙叫停:“好啦好啦,真受不了你。叶湑在我这儿,不来看一眼吗?” 高冈重新将手机放到耳边:“你在哪儿。 ” “中华尊,105楼。” 刚建成的中华尊尚未开放,高冈站在封闭的大门口,握着手机给芦花白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打过去总显示占线。 他绕一圈,在大楼背后站定,这里一道小门,门上空出一截没装玻璃,刚好够一个人的位置。 他几步上前,借着惯性跳到门上,翻身进去。 进了中华尊,一股刺鼻的刚装修好的漆味冲来,高冈捂着鼻子,来到中央电梯处。 看着显示屏上发亮的按钮,他松一口气:有电,不用走楼梯。 电梯以极快的速度往上爬,眨眼之间,跳动的数字停留在105。 从电梯出来,高冈吃了一惊:四周满种热带植物,上达天花顶的巨木,藤条垂下,斑斓艳丽的不知名花朵夹杂其间。人造水雾如浓白牛奶缓缓流淌在树林之中,电梯门外只余一条潮湿小道供人行走。 他顺着曲折的小道一路走去,几经转圜,终于在路的尽头见到一间干栏式竹楼。 芦花白迎出来,满脸热情:“快快进屋。” 高冈无视他,撩开衣角,弯身进去。 叶湑低头坐在角落,浑身是汗。听到动静,眼睛启开一条缝,汗珠子挂睫毛上,眨一眨眼,汗水就滴到地上。 见高冈进来,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倒满脸怒气:“搞什么搞啊!大热天不开空调?” “回归大自然嘛。”芦花白跟在后面进来,“好了,现在人都到齐了。” “就我们三个?” “当然不是,”芦花白别有深意地看高冈一眼,冲外面喊,“都出来吧,我知道你们来了。” 爆炸 竹屋外,茂密丛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泉出现在芦花白视野里,他下巴一抬,对着竹屋丢了个眼神:“你找我来,就是为她?” 芦花白伸出右手,小拇指微微翘起,深深嗅着森林的空气,神情迷醉:“你在乎她。” “想太多,”老泉笑,“你说的,今天凶手会来。” “别着急,这不还有个人没出来么?”芦花白走下台阶,沿着小道慢慢往前。 树冠抖动,惊起几只蝴蝶。 有人坐在半空的树干上,伸手拨开蝴蝶,她身上有股沁人的幽香,芦花白望着半空,呆愣在原地。 “你怎么来了?” 燕轻晃着纤细瘦白的脚踝,身子微向前倾,一头长发落下来,像树上的倒挂的树须,轻轻摇曳。 “老板让我来的,怕你伤她。” 芦花白怒气冲冲:“她比你还重要?!” “你说得对,在老板眼里,她确实比我重要,”燕轻从树上跳下来,树不高,她人又轻盈,没发出半点动静,“毕竟,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芦花白冷笑:“所以,他宁肯叫你来犯险,也不想让我找到凶手。” “犯险?不见得吧?谁都知道你芦花白不会伤害燕轻。” 一道略带嘲讽的陌生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芦花白面色一喜,上前几步,将燕轻拉到身后:“很好,你终于来了,不出来打声招呼么?” “没必要,我们这样说话就挺好。” “你果然在乎叶湑,不仅要让老板阻止我,连本尊也亲自过来了。” “我可没告诉老板,那是他自己的决定。” 芦花白给燕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屋里去。 燕轻拉上老泉,进去竹屋来到叶湑身边。 毕竟是他们自己人的对峙,有外人在不方便。 里屋的情形与外面剑拔弩张的气氛截然不同,高冈正坐在叶湑身旁,抓一把大蒲叶子给她扇风。 桌上有水果、有饮料,没有半分被囚禁人的自觉。 见他们进来,高冈轻笑,眼神示意他们坐:“这里风景还不错,是吧?” 老泉拿起一只苹果,拉袖子随意擦一擦,咔嚓就吃。他用手指了指外面,问燕轻:“那人怎么回事?他跟叶湑又是什么关系?” “或许,叶湑小姐身上也有什么秘密吧,”燕轻倒了杯茶喝,“和她父母一样的秘密。” 高冈看向叶湑,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对于燕轻说的这个“秘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倒是好奇,你,还有你,”燕轻看一眼叶湑,又看一眼老泉,“凶手就在外面,你们却像没事人一样,在这里吃吃喝喝。是真不着急,还是假装不着急?” 老泉啃完苹果,果核抛进门后的垃圾桶,满不在乎的样子:“急?急有什么用。这案子都过去八年了,不急这一时。” 叶湑一直没说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面上神情。 芦花白步步往前,尽量放轻脚步声,目光在树林里逡巡:“你在害怕,你怕我对叶湑下手。” “所以你是这么想的?然后绑架她,用来和我做交易?” “我芦花白什么时候沦落到要用人做筹码了?你未免太瞧不起我。” 他一点点逼近,凶手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离他更近了。 “是么?我很好奇,里面那个姓高的,怎么没和你拼命?我看他态度,对你好像还不错。” “想知道原因吗?”芦花白卖着关子,扒拉开脚边一丛植物,后面空荡无人,他起身继续往前,“其实这就是一个局,引你出现的局,你被我们骗了。” “还不错,不愧是经营大乌树多年的人。” “你知道我的手段的,从你今天踏上这里的那一刻起,你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所有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会查出来。” “哦?你何必对我这么大恶意?是觉得老板现在重用我,你嫉妒了?” 芦花白冷笑一声:“嫉妒?可笑!” 他在一棵巨大樟树前面站定,直视前方:“出来吧,我在你前面。” “这么快就找到我啦?”对方笑了起来,“不如进来看一眼,看看我的真面目。” 这是...... 芦花白心中警铃大作,一步上前,扒拉开眼前的植被,待看到树后景象,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心里拔凉。 树后无人,只有一只远程控制的传声器。 “这不是你真实声音。”芦花白说。 “我有那么傻,暴露出来让你们对号入座?”传声器发出嘶嘶电流的杂音。 芦花白气得直跺脚,怒火中烧。 “有件事我一定要说,”传声器还在说话,“叶湑身上没有秘密,也没有对我有用的东西,不管是你,还是老板,你们全都想错了。” 芦花白上前拿起传声器,死死攥着,骨节因用力而发白:“说这个干什么?” 那人哈哈一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确实对她很上心,但在必要的时候,她死了,对我的用处会更大。” 芦花白心一惊:“你做了什么?” “与其隔空问我,你不如再仔细看看树的后面。” 芦花白凝神,低下身仔细辨认树后的动静,好像有秒针转动的声音...... 滴...... 滴滴...... 滴滴滴...... 芦花白蓦地回过神,对着传声器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 他少有如此不冷静的时候,大喝一声,转身疯了般往回跑,一面对着屋里的人嘶吼:“跑!炸弹!跑!!!” 高冈最先反应过来:“还有多少时间!?” “三十秒!往屋后跑!后面有路!”芦花白吼到声音沙哑,却依旧扯着喉咙给众人指逃生通道。 进了竹屋,不顾燕轻的反对,将她背到背上,从屋后开了一道门,带着其余几人离开。 这种时候绝不能坐电梯,一旦爆炸,电梯受到炸弹冲击,万一从电梯井坠落,105层可不是随便说来玩的。 只能往楼层的其他地方跑,离定时.炸弹越远越好。 老泉跑在最前,他突然停下,转头看向身后。 “来不及了。” 这层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只是他清楚,按照一枚炸弹的威力,炸掉这层楼绰绰有余。如果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引起上面几层楼的坍塌,到时候,可就不只爆炸的伤害了。 其他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不像老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计时器的数字跳到最后,只剩十秒钟。 十、九、八...... 叶湑听见燕轻疯一般喊着芦花白的名字,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飞了出去。 六、五...... 灼烫的热浪紧紧追着后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巨大的力量,推着她往下。 四...... 最后时刻,叶湑被人扑在地上。 三、二...... 男人的热息从上方传来。她的右耳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有力而有节奏的心跳声传入耳朵。 与她的呼吸节奏完全契合。 一。 巨大的冲击波从后方涌来,身躯下的地板剧烈震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咚咚声音......而后,彻底失去知觉。 再醒来,是在医院。 头疼得厉害,她皱眉,手按在太阳穴上。 身旁趴着个人,抽搐一下,醒了过来。 千里眼正睡得迷迷瞪瞪,忽然见到叶湑坐在病床上看他,一个激灵,脑袋瞬间清明:“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要吃点什么?苹果?还是梨?” 叶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过了会,才记起在中华尊里经历的一切。 她看向外面:“门口那是谁?” 千里眼扭头看了眼,回:“是警察,来问话的。” 梁爽带着人等候在病房外,听到动静,先是让医生进来,检查后没问题,这才夹着设备进去。 “叶小姐,针对这次的案件,我们有几个事想问你,不知道是否方便?” 叶湑略一点头。 梁爽在床尾拉了张凳子坐下:“如果过程中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叫停,身体健康最重要。” 叶湑继续点头。 “第一个问题,在灵山失足掉下悬崖是怎么回事?” 她迟疑几秒:“假的,做了一场戏。” 梁爽给旁边的同事使了个眼色,后者递给他录音笔,梁爽接到,放在床尾,对准叶湑:“什么目的。” “引出杀我父母的凶手。” “去中华尊呢?” “也是为引出凶手。” “这和灵山有什么关系?” “局中局,让凶手放松警惕。第一次不上当,第二次就心存侥幸。” “那好,所以你觉得八年前的凶杀案,齐小莉不是凶手?” “不是。”她语气没有停顿,流畅地说下去。 夏蓬程说不是,高冈说不是,芦花白也说不是。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觉得不是。 那天的半下午,她看见齐小莉的眼睛,没有仇恨,没有愤怒,眼眶有些湿润,甚至还带有一种慈祥与鼓励。 见她目光慈祥,鼓励她跑,跑得越远越好。 叶湑跑时,仿佛听见身后有人说话,有她父母的声音,也有齐小莉的声音。 他们都在对她说: “孩子快跑。” “不要回头。” 所以在收到那些匿名信后,她才会孤身前往重庆,所以,她才会同意与高冈合作。 她时常想,如果凶手不是齐小莉,会是谁? 可更多的时候,她更希望齐小莉就是凶手。 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齐小莉死有余辜,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愧疚,对可能无辜的齐小莉感到愧疚,对她那含冤而死却没能找到真凶的父母感到愧疚。 “高冈是你什么人?”梁爽继续问。 “朋友。” “普通朋友还是......” “问这个干什么?”叶湑没回他。 梁爽笑了笑:“没什么,如果不是普通朋友,以你现在这个态度,着实冷血了些。” 一位年轻警员快步进来,低声对梁爽说:“梁队,另一个当事人醒了。” 梁爽点头,看一眼叶湑,带上录音笔,起身离开。 他眼神有些奇怪,像有秘密瞒着她。 叶湑心生不安,拍一下千里眼手背,问他:“高冈呢?” 千里眼目光飘忽,支吾着不敢看她。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叶湑掀开被子要下床,千里眼挡在她前面:“姐,你去哪儿?” “你不说,我自己去找他。” “姐!”千里眼急了,抓着她胳膊不放,“找不到的,你找不到的。” 叶湑抬眼看他,她的眼神会说话,千里眼不敢也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 “那座大厦很牢固,只有你们所在的那一层内部被炸,其余的楼层,都没有受损。警方赶到的时候,那个地方,包括你一共四人。两个还活着,两个......已经没有了生命特征。” 叶湑看着千里眼,用眼睛复述千里眼的口型。 两个还活着,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梁爽刚才说的隔壁病房的病人。 她不顾千里眼反对,找到一只拖鞋,单靠一只脚蹦跳着要去隔壁。 房门紧闭,有一扇玻璃。叶湑把头凑过去。 透过玻璃,看到床边站着的梁爽,他正问着话,面前的病床上坐着一个人,叶湑往右边跳了一步,终于看清床上人的模样。 蓝白条纹的病服袖子上挽,下巴处微有胡茬。后脑勺缠绷带,表情戏谑,不耐烦地回答着梁爽的问话。 她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那是老泉。 活着的只有她和老泉。 她捏紧拳头,记得千里眼说只有四个人,这就是说,现场有个人失踪了。那这个失踪的人,会不会就是高冈? 叶湑又急着单立一只脚回去,进病房就问他:“另外两个失去生命特征的是谁?你告诉我。” “我......” 她打断千里眼:“就说性别,性别也可以,是男的女的?” “男的,两个都是男的。” 叶湑眼中失了光,腿一软,原地踉跄。 “姐!”千里眼惊呼一声,冲上来牵扶,“怎么样了?要不要叫医生?” 叶湑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千里眼,我脚没力气,你帮我扶到床上去。” 他连声答应。 坐回病床,叶湑把被子拉过头顶,受不住空气,又将被子折下来,翻个身,望着窗外的瓦灰楼房不说话。 “吃苹果么?” “不吃。”叶湑答。 “喝粥么?” “不喝。” “饿么?” “饿。”不知道自己在这病房待了多久,感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不行。 “那要吃点什么吗?” “不要。” 千里眼捏着拳头:“不吃东西,饿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我命大,说不准临到了阎王殿,他见我不讨人喜欢,又放我回来。”叶湑淡淡道。 “那他拼了命护住你,就白死了吗?” 叶湑背对着千里眼,像尊雕像,一动也不动。 千里眼抱起保温桶,取出勺子,慢慢搅拌着桶里的白粥。勺子与桶壁碰撞,发出金属相撞摩擦的声音。 他看向外面的天空,慢慢数着飘过去多少白云。数到第六下的时候,叶湑从床上坐起,伸手够到他手里的保温桶,捞过去,一口口吃着尚有余温的白粥。 “千里眼。”她叫他。 “啊?” “收拾一下,我要出院。” 时隔八年,叶湑再一次踏入太平间。 带她去的人,并不简单。 因出事的中华尊并非寻常之地,一共108层,从105层往上,因为建太高,直接能望到故宫西边的海,顶上这三层楼才只修到一半,便被政府接管。 听说这回的爆炸发生以后,上头震怒,给张局施压,由他全权负责。 所以叶湑作为唯二的幸存者,听到她说想去太平间看一眼,张局竟亲自上马,全程陪同。 两具尸体,当先一个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停放用的铁皮反射着黑色寒光。张局戴上手套,掀起白布。 白布下的尸体破碎不堪,由法医收集到躯干拼合一起,半个肩膀画满纹身,纹身之下透出古铜色皮肤,可现在,早没了生机。 “找到他时,整个身体碎成了好几瓣,位置距爆炸点最近,死状也最惨烈。” “里面那个是高冈吗?”叶湑开口。 张局点头:“要看么?” “看一眼吧。” 越往里,温度越冷。门口尚还有照进来的一线阳光,可他停靠的位置,趋于黑暗,就连灯光也难完全笼罩。 叶湑看着白布下的他,眼神平静如水。 是他没错,头发、身形、手臂都是他,上面的青筋也是属于他的形状。 “他当时把你护在身下,所有冲击由他一个人扛......” “我看完了。”叶湑出声打断。 “好,”张局并不生气,“那就走吧。” 从昏暗的太平间出门去,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门口站着金丝儿和胖大海,见她出来,表情平淡,脸上瞧不出一丝悲伤。 胖大海情绪崩溃,冲她破口大骂:“你他妈没良心!他死了,为了救你他死了!你他妈要还有心,不至于一滴眼泪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张局眼神示意金丝儿,他推了推眼镜,沉默着站在一边,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上级的命令。 千里眼从车上冲下来,挡在叶湑面前,怒道:“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叶湑擦了擦脸上的口水,不发一言。 “走吧。”张局推开胖大海,将叶湑送上警车,护她回家。 回到浮梁胡同,刚下车,一道小小的人影扑上来,紧紧抱住她,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牛牛妈追在后面,怪不好意思地拉开牛牛,骂他:“瞧你!让姐姐看笑话。” 她把一锅刚熬好的鸡汤塞到叶湑手里:“你这姑娘,让我们这些邻居好一阵担心,幸好没出差错呢,能活着啊就是好事。” 牛牛妈刚说完话,潘奶奶抱了一袋家门口结的枣,笑吟吟地递过去,见她手上空不出来,便探头看向千里眼,努了努嘴,要他过来接着。 “潘奶奶这不能收。”千里眼看懂叶湑的眼神,连连拒绝。 潘奶奶指着叶湑说:“你啊,年年照顾我生意,买我酸梅汁给书店客人喝,你以为你潘奶奶不知道哇?”她将鲜枣硬塞给千里眼,拄着拐杖就走。 叶湑和千里眼一路走,一路被邻居塞小吃食,等到了家门口,两个人已是两手不得空,挂满了东西。 小院里,马奥运在石榴树下搭了个土台子烧菜,宙斯巴望着锅里的肉,他铲起一坨,扔到空中。 宙斯跳起来一口叼住,屁颠颠跑回狗窝。 何稚秋在小院对照着本子练习唱词,屋顶探进来的槐树罩在头上,替他挡了刺眼的阳光。 “都在呢?”叶湑说着话,放下手头的东西,迈步进屋。 马奥运手一顿,看了眼何稚秋。他合上书,眼神示意马奥运:“菜糊了。” “管他的,又不是真炒。” 马奥运灭掉火,扔了锅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跑到千里眼面前问话:“她这是什么反应?” “不知道。”千里眼看着她的背影,一脸担忧。 叶湑扫一圈屋内的摆设,他的东西都还在。 沙发床上还有他睡过的薄毯,没来得及收拾。 桌上有只笔记本,他用的。以前她看到过,高冈不让她翻。 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办案线索,用来理清思路。除了他,没人能看懂。 叶湑一页页往后翻,其中有一页,画着一棵巨树,树干上画了条独木舟,舟上载满粉色的花瓣。 再往后......余光里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又翻回来,目光定定看着那个名字——杨教授。 这名字被用力搓过,墨迹已经淡了,纸张也薄。 “她真是这反应?”马奥运不敢相信,“不激动、不伤心、不难过?我们是该笑笑、该哭哭,你们倒是好,笑不是高兴,哭不是难受。我的老天,中国人可真够奇怪。” 千里眼没有说话,视野中出现叶湑的身影,收拾完东西正从屋里出来。他迎上去:“姐,去哪儿?” “我去一趟a大,晚些回。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吃。”叶湑出门骑上摩托,绝尘而去。 高冈在笔记本里写了一句话,在杨教授名字旁边,写着:危险,重点保护对象。 他不会无缘无故写这个,所以杨教授查的那件事,一定不简单。 她加大油门,很快赶到a大。 进校门一个扫尾,她差点被摔下来,连忙支撑着腿,顺势甩掉摩托,奔去杨教授办公室。推开门的瞬间,心跳如擂鼓。 杨教授正倒水,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身看过来,神情迷惑。 “老师!”叶湑喘着气站门口,满不自在。 教授笑着喝一口水,问她:“怎么了?这么着急?” “没、没事。” 杨教授回到自己办公桌,抬头看着她:“来得正好,高警官还在你那吗?上回我提到的事,有一些眉目,得空你让他过来一趟。” 叶湑语塞,本该告诉教授的话,一时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见她沉默,杨教授疑惑:“怎么不说话?” 她回过神:“好,我回去告诉他。” 和杨教授道了别,她赶紧退出办公室,带上门,靠在走廊墙边发愣。 对面墙上挂着金属边框的标语装饰,边框反光,映出她发红的眼眶。她说不出来,他的死讯,她说不出。 她摸摸额头,又摸摸脸,努力瞪大眼睛,眨一眨,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走出几步,停在走廊中央。 身后,一声轻响传来,像是玻璃杯掉到地上的声音。 虽说看到杨教授平安无事,但她一颗心却仿佛越跳越快,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脑海中一直有声音在告诉她:没那么简单,不要掉以轻心,回去,快回去,再回去看一眼...... 叶湑掉头回去,用身体狠狠撞开门,一道水渍淌到门边,玻璃碎了一地。 杨教授倒在地上,嘴唇发乌,不住颤动。 他尚有意识,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水渍。 叶湑立马上前,抓着杨教授的手,泪水不停涌出来:“是谁!谁给你下的毒?” “不、不重要,你去找......”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挣脱开叶湑的手,指向她的手腕。 叶湑看下去,目光落在手腕的那块旧表上。 杨教授望着叶湑,双目开始充血:“找到他......” 她的眼泪像断线珍珠,噼里啪啦打在手上:“老师,你别走。” 他不理会叶湑的话,伸手握住她的手表,死死攥紧:“保护他。” 她泣不成声。 那天回去,叶湑做了一个梦。 梦到大学的第一年,那时的寒假她会出去找实习,到除夕夜主动要求留下值班。 外面是万家灯火,而公司彻夜通明,她用电脑放着春晚,同舅舅通电话共祝新年。 可后来啊,杨教授对她说去他家吧,家里准备了年夜饭,师娘多煮了一碗,多个人,多双筷子。 零点一到,电视里的主持人笑着喊着新年快乐,窗外是绚烂烟花。 老师说,以后每年的除夕,他家的年夜饭永远有她一个位置。 她只能不住说着谢谢,语言匮乏,说不出别的漂亮话。 毕业的那天,老师拍着她的肩膀:“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可是孩子,我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以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只是你记得,除夕夜的时候,师娘依旧会为你多煮一碗饭。” 她哭着追过去,可老师的身影愈走愈远,只剩下虚无缥缈的一道影。 有人蹲在她面前,轻轻摸着她的脸:“怎么哭了呢?” 她哭得更厉害,扑到来人怀里,发狠捶他胸膛:“你去哪儿了啊?我不信你死了!” “叶湑。”他捏住她的双手,叫她名字。 她努力睁开眼,刺眼的白光笼罩着高冈,看不清他模样。 “人的相遇好像一段旅程,可以并肩走一程,但每个人的目的地不同,不能走一辈子。所以天亮以后,我们仍会回到原先的轨道,该读书读书,该挣钱挣钱,该成家成家,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 “我已经毕业了。”她低着头说。 “那就挣钱。” “我有三套房。” 言下之意,钱够。 “那就......成家吧。”梦里的他突然笑。 “和谁呢?”她抬起头看他。 “和一个爱你的男人,最好你也爱他。” 她没说话,死死抓着他的手。 “他会把你捧在心上,叫你早起吃饭,晚上遛弯,会每天送你一束花。” 他站起身,一根根掰开她手指。 “会与你相扶到老,会在家做了饭给你打电话,叫你不要站在太阳底下......” 面对着她,一步步后退。 “因为那样会很晒。” 身后,是一片浓白的雾,像在一点点吞噬他的身体。 “叶湑,天下无不散筵席。杨教授说得对,人生路上,我也只能陪你到这儿,后面的路,你要一个人走。” 她跌坐在地,就连哭泣也没了力气。 【卷三完】 ※※※※※※※※※※※※※※※※※※※※ 明天进入最后一卷 昆明 “姐!姐!” 千里眼用力敲打窗户。 叶湑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跌在床边,浑身发疼。 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外面千里眼还在敲窗,看了眼时间,快傍晚了,她竟睡了这么久,难怪千里眼急。 从地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将那块旧手表小心揣在兜里,洗漱完毕出门离开。 千里眼从小院追出来,想拦着她不让走。 “我去大柳树市场,有重要事。”她戴上头盔,脚踩油门,飞驰而去。 到了那边,她径直往上回岁方宴摆摊的地方走。 岁方宴还是上回的打扮,身边多了一张折叠椅,正坐上面跷着脚等生意找上门来。 叶湑到她面前站定,岁方宴看也不看她,低着头,抓一把头发剪分叉。 “东西都摆这儿了,想要什么自己看,不讲价,穷鬼别来。” “我不买东西。” 岁方宴吹了吹发尖,手往旁边一指:“走人。” 叶湑没动,反而蹲下身,取出手表,递到她面前:“你这个东西从哪儿收来的?” 岁方宴动作一顿,终于抬眼看她,半晌,扯出一个笑:“是你啊。”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接过那块表,打开手电对准了照,皱着眉,又摇一摇头:“从谁手上收的,不记得了,但我对它有点儿印象......让我想想,应该是在南方吧,昆明?大理?好像是昆明。” 叶湑直起身,拿回手表,放手上仔细端详。 “是昆明,”岁方宴肯定道,“昆明翠湖。” 她终于回想起这只手表的来历,说:“它原先的主人挺年轻,那个时候我天天在翠湖公园门口摆路边摊,他跑来问我要不要收,我看成色不错,价格也还行,就买下了。” “这手表看起来年头不小,你确定是他自己的?” “您要怀疑这玩意儿来历不明,那大可不必。”岁方宴一直在观察叶湑的表情,她笑了笑,说:“不怕告诉你,这表我买来才五块。人家就是不想要了,随手处理的。” 叶湑敏锐地捕捉到关键:敢情就一五块钱的东西,喊成五十块坑她呢? 岁方宴重又坐回去,继续修理分叉头发,极不要脸地对叶湑说:“打听消息的钱不用给了,从你那五十里扣,当是照顾老客户。” 叶湑没来得及说话,身后有人在挤。因为人多,占着过道的地儿,要从后面经过,她就得往前倾着身子,不然免不了被人撞。 她回头望了一眼,僵在原地。 那个有些熟悉的背影,在人潮拥挤中消失不见。 岁方宴在叫她,叶湑回过神,留下一句抱歉,收好手表匆匆离开。 她追着刚才那人的身影,努力穿过人群,她看不见他,有些急,加快了步伐。 双手在推搡身前的人,被骂了几句,她也没理。很快走出大柳树,那人的身影再次出现,拄着拐,腿脚不大好。 她悄悄跟上。 那人穿过马路,往前走数十米,有一个岔路口,往下一道水泥斜坡,他就从这里拐过去。 继续往前,一个臭烘烘散发腐败味儿的垃圾库出现在眼前,从这儿绕开,两边是一连串紧闭的卷帘门。 中间一扇卷帘,留了道一人宽小门。 他警惕地往左右两边看一眼,而后迈步进去。 叶湑蹑脚靠近门边,探头看了看,门后漆黑一团,稍远处,橘黄的光微微发亮。 她犹豫几秒,深吸一口气,闪身入内。 摸黑走在里面,她小心着脚下,一点一点探过去。 黑暗中响起丁丁当当的声音,隔一段时间响几下。 她摸清了规律,每当声音响起,就往前走,刚好掩住她的步伐。 远处光亮的范围越来越大,渐渐的,她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手里拿着工具,似乎在敲打着什么。 脚边有金属在发亮,是一根细伶伶的拐杖。 她又往前走几步,脚下的触感略有奇怪,黏黏糊糊。 她抬头一看,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男人面前横着一具尸体,因视线遮挡辨不清男女,但能看到衣衫不整。他手里拿一把刀子,在死者胸口埋头做事,脚下黏糊糊的触感便是从那胸口流淌出来的鲜血。 只奇怪的是,他用匕首在死者胸口比划,发出的却是丁丁当当的声音,如同金属相撞。 她禁不住往前更近一步——“噗唧”,是她踩进液体发出的声音。 糟糕! 男人听到动静,扭头看过来。 是张熟悉的脸,叶湑身子晃了晃,脸色发白,一股恶心涌上心头。 “你竟还活着。” 拐爷拿好拐杖站起身,转身面向叶湑,双腿分立,与肩同宽。 两只手同握金属制拐杖,抵在身前。 “很惊讶吗?”他张开双臂,拐杖被挥到半空。 “高冈知道么?” 拐爷微微笑着:“这四年他一直与我联系,你觉得他知道不知道?” “所以,夏警官,”叶湑闭上眼,半晌后睁开,“四年前的雇主是你,死者是你,就连‘杀掉’你自己的,还是你。” 面前的这个男人,早与八年前不同。腿脚不再灵活,身形早已走样,脸上皮肤坑洼不平,就连裸露在外的身体,也布满了纹身。 拐爷仍旧笑着看她。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叶湑盯着他小臂,靠近肘部,有一个小小的大乌树标记。 他抬起手,自嘲般地笑着:“你是指这个?或者......是这个?”他转过身,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都是。” 拐爷弯腰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斧子,将地上尸体的左手齐齐砍下。 他递到叶湑眼前:“再仔细看一看。” 那只手掌没有掌纹、没有血管,被砍处没有鲜血和组织,触感微凉,凑近了有一股胶味儿。 “这是假的,”拐爷调大吊灯亮度,指了指地上的鲜血,“这个,也是假的。” 叶湑怔住:“所以你是在卧底?” “这还不明显么?”拐爷眉尾一挑,笑出声来。 “芦花白已经死了。” “他是死了,可我的任务还没完。” 叶湑不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想来问他也不会说,索性不管。 “我在这里的事,你别往外说,除了高冈......”拐爷在这里顿了一下,“别的人都不知道。” 她找了个地儿坐下,看着地上的红色血包,眼前一阵发晕,问:“这假尸体干嘛用的。” “给雇我杀人的客户看的。做好了,拍张照,只要他们看不出真假,就算我任务完成了。” “我明白了。”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聊话,起身只想要走。 拐爷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发一语。 “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她忽然停下,背对他开口。 “问什么?问高冈?”拐爷猜到她想说的内容,“那是他的选择,我尊重他。” 叶湑肩膀微微颤抖:“他......是真的不在了?”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说的话像是没有温度,字字如刀,插在她心上。 出了卷帘门,地上一块石头绊住她,脚下打滑,摔了一跤。 她揉着后腰,疼得嘶声。 手掌之下有异物凸起,她手忙脚乱把那东西摸出来,旧表盘的蓝色宝石在路灯底下折射出绚烂的光。 她给千里眼打电话:“在胡同吗?” 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鼻子快步从垃圾库旁经过:“吃饭?都说不用等了。” 上了水泥坡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坐上后座,冲师傅说:“去机场。” “我去一趟昆明......对,今晚就走。” 老泉远远站在路边,头上还缠着绷带,望着叶湑那辆出租越开越远。半晌,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航空订单的页面。 从北京出发,目的地是——昆明。 飞机抵达昆明的时候,正巧赶上日出。 叶湑找了家酒店临时住下。 走廊外对着阳台,倒挂满橙黄色波斯菊,酒店老板打算制成干花,再用来点缀客人卧室。 岁方宴只说手表是在云南遇到的一个年轻男人那里收来,可除此之外,什么信息也没给到。 学术造假那个事,杨教授一定查到了什么,所以对方才会灭口。这事里面,杨教授临死之前说的那个“他”是关键,这个人会是谁? 是凶手下一个动手对象吗? 叶湑站在阳台,任风拂起她头发,遥望这座春城。这么美的地方,那个人到底在哪个角落? 一双眼睛盯着阳台上的她。 男人黑衣黑裤,帽檐压得极低。大上午的太阳火辣辣炙烤着米线摊,他整张脸藏在阴影里,只下巴上挂的一滴汗水显出隐隐约约的亮光。 “先生?”米线摊服务员在叫他。 男人回神。 “您的过桥米线好了。” 他取出一双筷子,点头道谢。 再抬头,阳台上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叶湑从酒店离开,出了门,打算往翠湖去。 翠湖离酒店一公里不到,估摸着走路只要十分钟,她于是换上一双平底的运动鞋。 刚在楼下买的,鞋底太新,到路口下楼梯时,脚底打滑,一不留神栽了下去。 屁股下面压着右脚,生疼。 脑袋一瞬间全蒙了,耳旁有嗡嗡声。 她回头,警惕地扫了一转,没见到有人,才放心下来。 还好没人看见。 只是心头有气,非得发泄一下才好。 这么想着,她扭头冲台阶狠狠踢了一脚。 “疼......”她抱住脚尖,在原地打转。 刚才摔的那一跤,竟把脚给崴了。 稍缓了缓,等到锥心的疼逐渐消散,她才拖着受伤的腿骂骂咧咧,循着导航规划的路线离开。 身后,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一抹黑色身影迈出来,双眼紧盯着前方路上的叶湑,默不作声。 因着想给台阶一个下马威,结果反被台阶欺负崴了脚踝、肿了脚趾,叶湑去翠湖用了整二十分钟。 公园门口有老太太在跳广场舞,叶湑走得累了,蹲下身欣赏了一会。 “真优雅,”她连连啧声,“连广场舞都跳得跟孔雀似的。” 老太太们身姿优美,脚踝纤细,叶湑看得入神。 再一低头,看到自己肿得老鼻子大的脚脖子,顿觉无趣。 起身要走,因蹲得久了,再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没看清脚下的路,打了个磕绊,身体控制不住往前倒。 完了完了,前面就是跳舞的老太太,万一不小心撞上一个,可就是她的大罪过了。 模糊中隐约看到前方的老太太神情慌乱,手脚麻利地提着裙摆四散离开。叶湑绝望地闭紧双眼:好家伙,跑真快! 这尼玛是叫她用脸硬怼水泥地呢?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有个好心人拽了她一把,将她拉回来。 待站稳,叶湑转头想道谢,却只看到身后来来往往的路人,不见好心人身影。 果然是学雷锋树新风,做好事不留名哇! ※※※※※※※※※※※※※※※※※※※※ 聪明的朋友已经看出来,岁方宴是另一个故事的女主 那么,文案就来了 《地球盛典》(文名暂定) 【一】 七月的平常夜晚,岁方宴照旧在东五环鬼市摆地摊。几个小时之后,她的名字将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二】 中国是一个巨大的文明墓地,墓地里有一所为文物建造的大学 全世界的文物都知道,新任大学校长是一个......文物贩子。 还特么卖的是赝品! 【三】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岁方宴拔出青铜刀:“谁在装逼?” “是西安钟楼。” “叫他退学。” 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地球盛典。 属于文物的盛典。 顺风耳 叶湑进到翠湖公园,先是上了一座石桥,桥上看得见大半个翠湖风光。 每年冬春季节,这里会有从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红嘴海鸥,市民游客们争先买粮喂鸟,个个喂得滚圆滚圆,肥不溜秋。 她看向桥尾的堤岸。 岁方宴告诉她,下桥直走十米,再拐个弯,就是她当年摆摊的位置。 往前见到的第一个长椅,是那个年轻男人坐的地方。 之所以要亲自过来看一眼,是因为岁方宴说,当年的这个男人天天都来,每次就坐在固定的长椅上,左手拿一块表,不住地摩挲。 也不和人说话,就单单自己坐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大事。 叶湑找到那里,因位置偏僻,久无人坐,湖边的芦苇草早已覆上去,盖住了椅背。 她蹲下身,扯掉椅背上芦苇——椅子是铁皮做的,上面生满红色铁锈。轻轻一碰,就簌簌落灰。 简单清理了椅面,她坐上去,单捏着左手拳头,想象自己是当年那个男人。 他在想什么?是犹豫,或是纠结? 还是在思考,是否要卖掉手表? 叶湑左手摩挲着手表,心里总觉不大对劲。 她眉头拧起,难不成,这人是个左撇子? 闭上眼,任由直觉牵引着自己动作。右手心空落落的,想要抓着点什么,手指微动,贴着椅边开始抚摸。 她的动作倏地顿住——如果,那人不是左撇子呢? 把眼一睁,她迅速起身,撑着长椅弯腰来看。 刚才摸过的地方,有几道轻微的划痕,细细体会,似乎是有笔画的内容。 长发落下,挡在脸上,掩住了她的视线。她撩起额前头发,俯身上瞧,隐约有个名字,果然有端倪! 她暗自庆幸,待定睛看清上面刻的名字,脑袋里嗡了一声,仿佛一道惊雷,震得她头皮发麻——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她舅舅唐铭之的名字。 这三个字刻得歪歪扭扭,但却清晰。 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名字,只可惜被人画了方格,完完整整地涂黑了去。 难道说,杨教授要她保护的人,是她舅舅? 不对啊,叶湑暗叫不好。 唐铭之搞的研究是国家机密,她虽不懂,但也知道其中的利害。 若真如她猜测的一般,那么杨教授从学术造假一事中查到的线索,或许就同唐铭之所在的领域相关。 这就是说,动手的人真正目的不在搞乱学术圈,而是借由混乱,探查学术机密! 烈日当空,她竟打了个寒噤。 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涡旋,可这条路上只她一人,她无法后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叶湑给舅舅打了个电话,如她所料,通话显示对方占线,冰冷机械的女声中英文交替循环。 她挂了电话,望着对面泛着金光的翠湖出神。 自舅舅在国外的学业结束以后,她便再不曾与他通过电话。 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无法联系、无法相聚,如果不是每年一封唐铭之亲手书写的信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寄来,告知她近况,让她知道舅舅还活着,而且过得还不错,她一定以为他就像她父母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了。 离开翠湖前,她给长椅拍照片留了档。走出公园,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炙烤着行人,叶湑晒得喉咙发干,迫切想要买水喝。 正巧路边一个卖水果的摊子,个个饱满,整得水灵灵的。 她问老板挑了几个,借了果摊自带的水洗净,抬手就往嘴里送。 还没碰到皮儿,身后忽的被人撞了一下,手上脱力,水果啪一下掉在地上。 果汁四溅,表皮沾满灰尘。 回头看去,身后行人熙攘,也不知哪一个才是“罪魁祸首”。 经这么一遭,她叹一口气,无心再吃东西,转头叫了辆出租车,让师傅送自己回酒店。 地上的果子还在骨碌碌地转,恰落进公园门口的花坛,面上全是灰褐色的泥。 有人弯腰捡起来,在一旁挖了个坑,将这脏掉的水果埋进去。 水果摊主拧开水龙,仔仔细细洗过手,看一眼刚才埋水果的土坑。 有蚂蚁爬过地上砸出果汁的位置,排着队互相碰着触角,不过一会,却在成泥的果肉前面剧烈挣扎,仿佛一部黑白默片,激烈过后,最终归于寂静。 回到酒店,叶湑简单冲了个热水澡。 全程把脚抬高,尽量不让热水碰崴到的地方。洗完后,打开手机,准备翻出在翠湖拍的照片查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单脚跳到门后,打开门,愣在原地。 阿蕃抄手靠在门边,见她出现,冲她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叶湑看着阿蕃,说话有些结巴。 阿蕃摸出一张邀请函双手递过去:“叶小姐只知北京有个大乌树,却不知,这云南才是我们真正的地盘。” 邀请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封面全红,泛着一层金光。打开来,里面只一张信笺,正中央两个烫金小字,写着“大理”。 她不解,看向阿蕃。 “是婚礼,你或许会很有兴趣。”阿蕃解释。 叶湑一惊:“这是......dr.a的婚礼?” “是。我与燕轻小姐费了好大力气才搞来的,叶小姐可得珍惜。” “燕轻?”叶湑猛的抬头,“她没事?” 她似乎提到了不该提的话题,阿蕃瞬间沉默,半晌才道:“最后时刻,芦先生将燕轻小姐抛出去了,她只腰部受了点轻伤,别的没有大事。” 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把婚礼的消息传达给叶湑后,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留下一句:“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个新身份,叶小姐一定要来,这是与他交手的唯一机会。” 关上门,叶湑拿着邀请函走到阳台上。 阳光正盛,鲜花开得烂漫。她坐在花簇丛中,将那红色信笺翻来覆去查看。 “要去大理?”一道声音从隔壁阳台传来,惊得叶湑跳起来。 掀开白色纱帘,探头看去——老泉撑在阳台栏杆上,扭头冲她笑。 叶湑看了看房间门,又看看老泉,问:“你怎么在这?” 老泉抬起下巴,眼神示意着她手里的邀请函:“那玩意儿我也收到了。”他转身将双肘靠着栏杆,伸展筋骨。 “怎么样,什么时候走?咱俩搭伙一起?” 叶湑犹豫,唐铭之的事一直盘桓在她心头,搁不下。 老泉瞧出她的挣扎,讲道:“你可想清楚,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要去,明早八点楼下见,我最多等你半小时。” 第二天一早,才只七点多,叶湑早早收拾好去楼下办理退房。 来昆明是临时起意,并未收拾行李,她跑了整整一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清早开张的服装店。到里面买了几件,又问老板买了一只结实大容量的包,将衣服一股脑塞进去,再背回酒店。 到那边时,刚好八点。 老泉蹲在路边吃早饭,见到叶湑,空出一只手,指指停在路旁的白色轿车:“坐那里。” 车没锁,叶湑打开后排车门,将衣服扔进去。掸一掸灰,闭上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去。 老泉三下五下吃完早饭,问路边的早餐摊摊主借水洗干净手,弯腰坐进驾驶位。拉上安全带,脚踩油门,沿着导航上的大理方向疾驰而去。 叶湑翻出阿蕃给的邀请函,抱怨道:“除了大理俩字,这上面什么也没有。” “有的。”老泉观察着前方路况,打断她的话。 她看向老泉:“哪里?” “翻到背面,最下面,你仔细看看。” 叶湑照做,把眼睛凑近了瞧,手指在函纸上细细抚摸。终于在右下角的位置,摸到一处凸起。她举起来,对准阳光细看——那里有一行蚂蚁样的阴刻小字,与信笺同色,写着一串地址。 她打开手机地图,输入地址——在靠近洱海的地方,距古城极近。 如果不是老泉提醒,她会以为是信笺纸上的自然纹路,全然不会注意到这里。 “就一晚上,你观察这么仔细?” “谁告诉你是一晚上了?”老泉说,“我在北京收到的邀请函,比你早。也就你,享受这种亲自送上门的待遇。” “像我们这样的宾客,应该挺少的吧。”叶湑嘲了一声。 “那是一定,燕轻这个人,挺有能耐。”老泉称赞一句,“这次的婚礼应该不少人来,多我们两个,倒也不容易引人怀疑。” 他在前方路口转了个弯,直接上到高速。 睡意袭来,叶湑看一眼路标上与大理的距离,心里默算了下时间,忍不住靠在座椅上悄悄睡去。 对老泉,她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醒来,已进入大理市区,车子正往洱海边上开。 瞧见她醒过来,老泉开始与她讲解周边的风土人情。 说这苍山脚下住的居民,擅长做手工,尤其是雕一些雪花银首饰,人称“雕民”;又说那洱海边上靠打渔为生的,这是渔民。 叶湑听他滔滔不绝讲着,精神头逐渐养回来,好奇问道:“你怎么懂这么多?” 老泉神秘一笑,从车顶取下一只墨镜,戴在眼上,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 “我这人,别的本事不咋样,就爱四处闲逛,打听一些屁用没有,只能和人吹吹牛的见闻。” 一路闲聊,不过半个时辰,车就到了目的地,是一家酒店。 叶湑拿包下车,手搭在眉骨,举目四望。 面前是一望无垠的碧蓝洱海,身后是积雪苍山。蓝天白云,阳光盛烈。 酒店坐落在洱海边,外壁刷成雪白,窗框镶嵌木条,几支枯树桠斜支在门口。入门铺满白色小石子,石板路边镶了一圈粉蓝多肉。 这里没有名字,只在门边印了一只金色的小鸟图案。 叶湑记得,她在国贸大厦见过这个标识。 这大约就是芦花白提到的,在大乌树扎根的土壤之下,真正的背后势力。 酒店无人接待,进门是一个指路木牌,上嵌一块黑色显示屏。 叶湑走过去,显示屏感应到有人走近,屏幕瞬间亮起,一个人脸形状的扫描页面出现在她面前。 蓝色光条上下滑动后,跳出一行小字: 欢迎伊华女士到访,请您入住315号房间。 伊华?这就是燕轻和阿蕃给她安排的新身份么? 她吃了一惊,看了看老泉,给他让路。系统给老泉分配的房间在一楼,与她相距甚远。他带上行李,向叶湑招招手:“回见。” 叶湑轻轻点头,坐电梯上楼。 找到315号房间,甫一站定,门锁咔哒一声,自动打开。门口一侧有显示屏,跟楼下一样,也是人脸密码。 进屋是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洱海。到这个高度她才发现,酒店离洱海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约莫十多米的样子,因为前方全无遮挡,视觉上看着像是临近湖岸。 叶湑一个人在窗边站了会。 刚从车上下来,还没吃饭,现下肚子有些饿。她在屋里转了一转,找到点菜平板,不过一会,便有自动机器通过床头的传送设备将饭菜送上来。 她坐下来,却听见门外有敲门声,敲得极有节奏,三下一组,中间停顿几秒。 是老泉么? 叶湑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中年男子,见她出来,摘下草帽挂门口,露出半秃的脑袋,头顶发亮。 这人体态微胖,肚腩一圈肉,衣服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 她疑惑:“您是?” 秃头男子从皮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姓丰,外号顺风耳。知道你也在这,过来打声招呼。” 没良心 叶湑礼貌伸手同他一握:“久仰大名。” 顺风耳探了探头,问:“方便进去说吗?” 叶湑犹豫。 “我认识千里眼这么多年,他只把你当作是家人,既然是好兄弟的家人,自然要帮衬帮衬。这次的婚礼,我了解到一些情况想与你分享,只是这门口耳目太多,不合适。”他笑。 “你也是受邀参加婚礼的?”叶湑问。 “当然。”顺风耳微笑,“我们南顺风平时,与老板的合作可不少。” 她让开道,做了个手势:“您请。” 顺风耳径直来到阳台,望着远处的洱海,点头称赞:“你这里风景不错。” “你房间看不见吗?”叶湑将阳台上的饭菜移到床边。 顺风耳指向另一边:“我那里只看得见苍山。” “苍山?苍山也挺好,”叶湑拉开椅子,“坐。” 顺风耳撩开衣角,坐下来。 叶湑问他:“我一直好奇,千里眼是怎么和你认识的。” “这个啊?这个不难讲,我和他是老乡,邻居。当年他全家喝农药自杀,我母亲恰好去送东西,连夜送到医院,一家子就活了他一个。他跟你差不多大,对吧?” 叶湑点头。 “他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顺风耳想起在他少年时,身后总跟着个咿咿呀呀的小娃娃,死皮赖脸要做他的跟屁虫,禁不住弯起嘴角。 叶湑泡了杯茶,放到他面前。 顺风耳接过叶湑递来的茶水,嘬圆嘴巴吹了吹,道:“好了,说正事吧。你知道这回的新娘,是谁吗?” 叶湑身子前倾:“听这个语气,你知道?” 顺风耳喝一口茶,表情神秘:“我自然知道,我可是南顺风呐。” “新娘是谁?我认识吗?” “说不准,”顺风耳看她一眼,“新娘是老板的女儿,没有人见过。就连我,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她问。 闻言,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洱海风景。几缕阳光穿透云层,掉落在湖面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你见过芦花白,对吗?” 叶湑:“是。”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我和他是朋友,认识多年的朋友。他死得突然,那边白事还没办,这边红事却已经开始张罗,我当然要来看一眼热闹,看看我这好兄弟的老板,值不值得他为之拼命。” 叶湑听了个明白。说白了,这顺风耳就是来搅局的。 难怪要来找她,他不是千里眼,也不是慈善家,可不会把这些消息免费告给她听。今天这一手,大约是想探探她口风,将她拉到同一阵营。 既然对双方都有利,这免费的午餐不吃白不吃。她问:“门口那个金色小鸟是什么?” 顺风耳何其聪明,见她开始向他打听消息,知道有戏,于是清了清嗓子,回她:“那是西伯利亚红嘴海鸥,每年冬天会来云南过冬,老板把它用作集团标识。” “这什么集团?” 如此强大一个势力,她竟没有听说过;看到金色的西伯利亚海鸥,也全无印象。 顺风耳摇摇头:“没有名字,我一般都叫它金鸥。你可以把这个集团看作一个联盟,一个由大小公司组成的联盟。这些分布在各行各业、规模大小各有不同的公司,它们背后的所有者,都是老板一个人。” 原是这样,难怪强如大乌树这样的地下组织,也会处处受老板掣肘。 在这个如同森林般的集团内部,小小一个大乌树,微不足道。 正因为此,即便芦花白发疯了一样要扳倒那个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和老板作对。以他一人之力,若是站在这片丛林的对立面,如何不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我有一个疑问。”叶湑皱眉道。 “讲。” “这个金鸥集团,你说起来这么厉害,可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顺风耳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不住地点:“你问到点子上了。” 他转了个身,进到屋内,蘸了点小碟里的番茄酱,在桌面上画一个简易地图。 一个大椭圆,椭圆内的右边是只大公鸡,在大公鸡的西南方向,还有一个圆圈。他又蘸了一手,往大公鸡里填色,唯有西南方向的圆圈空白一片 这样看着,好像缺了个屁股。 “这是?” “白色的位置,是金鸥集团的势力范围。”顺风耳解释道,“这就是说,全世界,除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其余各地皆有老板的产业。国内就只云南有。” 叶湑指了指大公鸡的咽喉处:“大乌树不算?” 顺风耳摇头:“不算,和其他产业比起来,大乌树赚不到钱。而且,这本就是芦花白自己创办的,老板给他资金维持运营,别的都不管,偶尔有需要,就借他的杀手们用一用,也只是图个方便。” “这样看,芦花白在老板那里竟还有些特殊了?” 一个不赚钱的组织,一个远离金鸥集团势力范围的组织,一个与这庞大丛林格格不入的组织,它的存在,实在有些奇怪。 “据我所知,确实是这样。只不过芦花白嘴巴严,他与老板之间的关系,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那他现在就这么死了,他老板没反应?” 顺风耳顿了一下:“所以我才过来云南,查探查探,就当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能找到安装炸弹的凶手最好,倘若找不到,或者......或者他老板不顾念他这么多年的情分,那我顺风耳在南边混了几十年,撒了那么多情报网,也不是吃素的。国外我管不着,但在国内,在这云南,我好歹能叫他脱一层皮。” 和叶湑交谈结束,临出房门,顺风耳掉转头来,补充一句:“忘了说,千里眼来云南了,跟着你过来的。” “他现在在哪儿?昆明?” “怎么不想想,有我在,他会不知道你来了大理?”说完这话,顺风耳挟了挂门口的草帽,潇洒离开。 叶湑给千里眼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吵闹的音乐。她听见马奥运五音不全的歌声,还有何稚秋稍显斯文的骂声。 千里眼不住吼叫:“小点儿声!马奥运你他娘的别唱了!老何!你骂他有什么用?直接上手打啊你!”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千里眼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对着电话幸灾乐祸:“千里眼,你也有今天。” 千里眼一听就来气,吼道:“老子还不是为了和你打电话!” “行行,我没良心,行了吧?”她笑,笑着笑着没了声。 确实没良心。 他的尸体还在冰冷的太平间躺着,毒害杨教授的人她也没理出头绪,现在她却在这苍山洱海边上看风景,等一个未知结局的机会。 从头到尾,一直处在被动之中。 就连冷情如燕轻,都在想办法为芦花白报仇。只有她,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如果他还在,那该多好。他一定会骂她,骂到她清醒为止。 “你确实没良心,你懦弱,你逃避现实,你就一庸人,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你了不起啊?知道你错在哪儿吗?”千里眼骂道。 叶湑扯了一下嘴角,被人讨厌的感觉真好。 “你继续骂。” “我告诉你,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所有事都自己扛。你不还有个舅舅吗?他不在,他不在不还有......不还有我吗?老子从小没有亲人,叫你一声姐,那是看得起你!你倒好,以为我说笑的是吧?” “我......”叶湑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觉得老子说得有道理是吧?反正老子这条命也是你给的,不就是爆炸吗,不就是下毒吗,这条命还给你就是!” “哎哎哎,哪有那么严重。” 电话被马奥运抢过去,他对着话筒喂了几声:“我的好房东啊,千万别听千里眼瞎说,你别急啊,我这就替你掌他嘴!” 叶湑扑哧一下笑出声,问他:“你们现在在路上呢?” “对啊,马上到大理了,家里你别担心,我把宙斯留下看门了。” “它自己待家里,有吃的吗?” “这小家伙聪明着呢,暂时饿不着!只不过,咱们千万得留条命回去,人死了是小事,别把小家伙搁家里憋死,那可是大罪过!” “何稚秋怎么也来了,他没有事吗?” “能有啥事儿啊,他那戏楼还没开张,天天在咱这里蹭吃蹭喝,他不得过来凑个数,给咱房东撑腰壮胆,毕竟输人不输阵对不对?还有啊,千里眼那朋友把你这边的情况悉数告诉我们了,他知道了燕轻在云南,说什么也要来看一眼。”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嘈杂,叶湑把手机稍稍拿远了些。 “不是我说,刚才何稚秋又骂我了,他让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 “他说,爱情诚可贵,友情价更高。” 叶湑笑:“我知道了。” “哎你这就信了?我中文老师讲过,男人发的誓言,就是打了折的话,谁信谁傻子。何稚秋那厮说的这话,你信吗?我反正不信。” “你中文老师挺有意思的,改天介绍我认识认识。” “好说,好说,以后有的是机会。”马奥运大笑,“诶,我不和你说了啊,我这开高速呢,待会儿大理古城见。” 叶湑骂他:“好你个家伙,开高速打电话,到了大理看我不收拾你。” “行,随您处置,挂了啊,回见了您嘞!” 叶湑回头看了眼桌上的饭食,搁了这么久,早凉了。想了想,将食物打包,用床头的传送机器送回去。千里眼他们一定还没吃饭,待会他们来,再一起去古城吃。 马奥运照着叶湑给的地址开到洱海边,她早早就在门口等他们。 不过一会,一辆白色房车闯进她视野。先下车的是何稚秋,满脸菜色,一下来蹲在地上干呕。 “马奥运!” 千里眼后脚下来,歪歪扭扭来了个蛇形走位:“你他母亲开的是房车,不是他母亲的超跑!你们外国人真他母亲的不要命,老子以后要再坐你的车,就跟你他母亲的姓!” 马奥运一脸惊慌:“那不合适,我们美第奇家族也不是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你他母亲的,老子要跟你拼命!” 叶湑及时制止他们:“都不饿吗,先去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千里眼冷哼一声:“看在我姐的面子上,今天我就放你一马。” “那是那是,天大地大,房东最大。” 几个人轰隆隆的来,又轰隆隆出发去古城,一路骂骂咧咧,好不热闹。 老泉坐在酒店的楼顶花园,慢悠悠看着楼下的动静。他喝一口茶,正准备离开,一支烟递到他面前:“来一支?” 老泉抬头看向顺风耳,笑着接过:“你也来了?” “是,好歹我和他相识一场。” “他?” “芦花白,你认识的。”顺风耳打着火,给老泉点烟。 “原来你俩认识,”老泉深吸一口,表情淡下去,“这么说来在重庆的时候,我把李老坎的消息告诉你,这也在芦花白的计划里了?” 晚宴 顺风耳说:“看你怎么想了,叶湑通过千里眼找我打听消息,这个芦花白可控制不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告诉你,确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背后是芦花白在搞动作。” “所以你就一直袖手旁观?” “不然要我怎样?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兄弟的亲人,我不管做什么,都不合适。更何况,芦花白没有伤害她。” 老泉冷眼看他:“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芦花白他确实没对叶湑起过坏心思。重庆那次是失策,找了个不靠谱的孙晖合作,后来在北京郊区的考古工地,他不也调整策略,换了方式?” “行了,你别再狡辩。我和叶湑都收到过芦花白的匿名信,如果我从一开始知道芦花白想借他人之手,引出真凶,我绝不会回去北京。” “为什么这么说?” “在重庆开一家小餐馆多好,瘸子、李老坎都是好人,也就你们心狠!”老泉眼神如刀,瞥向了他。 “李老坎本身也活不长,一场交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孙晖,他借李老坎的死布局报了仇,对李老坎,他的死给他那可怜的女儿换来二十万块钱,从某种意义上讲,于双方都有益处。”顺风耳摊手,“你要尊重生命,尊重李老坎在生与死之间的选择。” “你这是功利主义!”老泉将烟头狠狠掷在地上。 顺风耳反驳他:“不,你错了。生命的价值并不为外人所定义,真正的价值,在于人拥有选择的自由,即便是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而牺牲生命,能够做决定的,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世人,而是他自己。” “照你这个逻辑,那自杀也是可以的了?” “难道不是?死亡的尊严就是尊重人的自主性。” “放你娘的狗屁!”老泉骂他,手指向一边,“自杀是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只有活着,才有价值。你去问问李老坎的女儿,二十万块和她父亲比起来,哪一个更重要?” 顺风耳连连摇头:“你只考虑了家属的想法,却没有尊重死者的意愿。” “好,好,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一句——孙晖是怎么做的?他将李老坎碎尸、做成菜肴,还拿给那么多人吃!你,还有芦花白,你们都没有阻止他。所谓死亡的尊严,是重视并承认死亡,既不加速,也不延后。即便李老坎有绝症,在他生命尽头,陪伴他的也该是他的女儿。死得像个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尊严!”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好比有五位重病之人,分别需要一个心脏,两个肾,两个肺,如果我告诉你,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就能拯救这五条生命,你杀是不杀?” “你呢,你怎么选?” 顺风耳说:“我选择杀。” “所以我说你和芦花白是功利主义者,”老泉嘲笑他,“在我看来,这事很好解决。找到痛苦的根源,从宏观上处理。如果缺失器官,那么就去发展医疗,治疗心肺肾,实在不行就做人工心脏、人工肾、人工肺,找到根源,而非放大短暂的成功。” “这太低效率了。”顺风耳不认同。 老泉直视他的眼睛:“但它绝对公平。历史会包容这样的低效率,因为它符合人的道德。社会因有道德而文明,没有文明的社会没有价值,它更无法发展。” “你太认真了。如果真照你这个想法,你说你不愿意追查凶手,那这场婚礼你何必过来?之前你又何必去中华尊?嘴上一套,背地一套,不可取呀!” “我不想查,自有固执的蠢蛋要查。我过来,是为了阻止你们。” “为什么要阻止我们?难不成,你知道凶手是谁?” 老泉站起身:“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和芦花白是一个鼻孔出气,所谓查找真凶,只是为了满足你或者芦花白的一己私利。如果我没猜错,他和真凶之间,有利益冲突对不对?只有叶湑那样的笨蛋,才会傻不愣登被人卖了还帮你们数钱。这事到最后,你们的打算是不是杀掉一个‘叶湑’,然后拯救五个像你们一样,与你们有相同利益的人呢?” “哪有这么严重。”顺风耳打了个哈哈。 “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绝不会允许你们继续查下去。”老泉合上椅子,边说边往楼梯口走。 “如果我们非要查呢?” 老泉停下来,转身看他:“自有前车之鉴。芦花白的下场就是一个例子。” 顺风耳大声喊道:“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包庇凶手?” “包庇?笑话!”他头也不回从楼梯口下去。 十多秒钟后,他的声音从楼梯间传上来:“我只是在找出真凶与维持现状之间,做了个权衡,仅此而已。” 叶湑带着千里眼几个在古城里找了家野生菌汤店,坐在二楼,看着窗外不太真实的云朵,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虽然仍无头绪,但她的焦虑已然少了大半。 窗外,古城街道上形形色色的游客来往,明信片店里,两个女孩子正埋头写着信件,不知是寄给亲朋好友,还是寄给未来的自己。 稍远处,是一对老夫妻,手挽着手,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在他们身后,一个年轻男人举着相机,悄悄拍下他们的背影。 叶湑移开视线,往别的地方看去:花巷前一对情侣正在拍照,书店里一男一女兴奋地挑着礼物,路边有个男人在给妻子买金黄色不知名的糕点,路中央,一对新婚夫妇穿着婚纱在拍照,背后就是苍山,山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如古街上行人的情愫。 叶湑皱着眉,把头埋进碗里。 全是恋爱的酸臭味,烦躁。 她忽觉不对劲,抬头往对面楼上看去:就在刚刚,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可现在看去,对面餐厅的窗户空荡荡一片,有服务员弯身擦着桌子,手腕上的雪花银闪闪发光。 可能是看错了吧。 她暗自摇了摇头,笑自己太过敏感。 吃完饭,千里眼几个人在靠近叶湑住的地方,找了家民宿办理入住。 一楼是个小音乐吧池,吉他乐手坐在高凳子上,轻轻唱着民谣。一些不急着逛古城的房客就坐在一边,晒着太阳,听着歌。 千里眼把叶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道:“你们那边的进程,顺风耳会告诉我;如果你有什么事,随时和我们联系,虽说这边不是我的主场,不过我们三个臭皮匠凑一起,好歹顶得上一个诸葛亮。” 叶湑睨他:“我是你姐还是你是我姐?” 千里眼立刻后退一步,态度恭敬:“当然您是我姐,都听您的。” 叶湑回去酒店。 中午顺风耳来的时候,说她是最后入住的一批。照他的说法,那这酒店里面应该都已经住满了。 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客人。想来,除了她和老泉这种特殊情况来的,其余应该都不是普通人吧。 一路上都没碰见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住了个空酒店。 她回到房间,刚准备躺下休息会,墙上的显示屏忽然变成白色,一道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叶湑噌一下坐起来,凝神静听。 “尊敬的客人,首先欢迎您的到来,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之后的行程。盛大的婚礼将在一周后举行,在这个美好的日子真正到来之前,我们将带您深度领略大理风光。为给您创造最惊喜的体验之旅,我们的每日安排将会在当天早上八点告知,请您务必不要睡太晚。现在请让我为您介绍今天的惊喜——” 叶湑眨了眨眼,走过去,蹲在显示屏面前,脑袋凑过去认真听。 “晚上六点,我们在二楼中央饭厅准备了一场集体晚宴,届时所有参加婚礼的客人都将到场,请您务必出席。右边床头柜有一个礼盒,那是我们为每位客人量身定做的独一无二的晚礼服。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您还有三个小时可以准备,如有妆发需求,请及时告知,我们将有专业团队随时为您服务。” 叶湑连连咂舌,这只金鸟鸟还真是有钱没处烧。 可惜啊,赚点小钱够吃一辈子多好,非要去做坏事。资本家果然是贪得无厌,永远得不到满足,伟大的马克思诚不欺她。 她起身走到床头柜处,打开是一只粉色礼盒,正中央印着金色海鸥。 礼盒里面装有一套翡绿色塔夫绸礼服,她试着穿上,肩膀两根细线堪堪勾连着整条裙子,礼裙贴着她的腰线往下,裙摆像一朵倒扣的绿色洋桔梗微微绽开,长度恰过膝。 她禁不住感慨,都不需要真人到场,就可以扫描到她三围,还能自动匹配适合她的风格;但另一方面,心里又有些微的不适,好像完全没有了隐私。 基于这种不爽的心理,她没有呼叫金鸟鸟的专业团队做妆发,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瞎摸瞎搞,打算对着镜子弄了一个。又心血来潮,在手机上开了个直播间,边拍边弄。 开始只有一两个人,渐渐的,看的人越来越多,她凑近了手机看评论,一个网友说:头发梳上去,挽起来。 她问了句:这样好看么? “好看的。” 她回:那我这样弄了啊,记下你id了,要是不好看我待会找你。 评论区全在哈哈哈,只有先前那位网友,在认真与她互动。 “戴一条项链。” 叶湑在礼盒里翻找一番,确实有套首饰。直播间网友一直给她建议,她基本照做,弄出来的样子,别说,还真有点好看。 她夸了一句:这是来了个专业人士啊。 “专业算不上,用心而已。” 叶湑愣了愣,看着这句评论,心脏像是漏了一拍,半天说不出话。 她颇不自在地笑了笑,和直播间的观众打了招呼,道一声再见,然后关掉了直播间。 看时间,已经是五点五十。她带上手包出门下楼。 只有在这时候,这家酒店才稍稍有了点人气。 饭厅人不少,每人都有固定的座位。叶湑顺着酒店系统的指引来到自己的位置,刚一坐定,却发现身边坐着的,竟有一半是她的熟人。 先是顺风耳和老泉,这俩人自不用说,她是知道的。 真正叫她惊讶的,是桌子对面的北枝江。见叶湑看过来,北枝江笑了笑,举起面前的酒杯隔空向她敬来。 叶湑回敬她,顺风耳恰好坐叶湑身边,她用手肘碰了碰他,悄声问道:“什么情况啊这是?北枝江怎么也在?” “你不知道吗,”顺风耳慢悠悠说,他看一眼对面的老泉,挑衅一笑,“咱们这桌,都是以大乌树的名义请来的,你遇见的这些人,大乌树也都认识。你知道,现在最想扳倒dr.a的,就是大乌树了。请我们这群人来参加婚礼,不奇怪。” “怎么着,这大乌树破罐子破摔了,什么秘密都往外抖?一个个的,都知道dr.a了?” “那是自然,大乌树这几年损失惨重,现在连主心骨都被炸没了,我要是他们,我也这样做,横竖没有后顾之忧。” 叶湑默默喝一口酒。 这时候,饭厅响起一道熟悉的机械女声:“女士们先生们,用餐愉快!为了不辜负这个美好的夜晚,一场假面舞会或许会是个绝佳的消遣项目。我们精心准备了一些假面具供各位挑选,稍后音乐响起,我们将为您匹配合适的舞伴,” 管家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里摆满面具,都是根据客人风格搭配的,放跟前任他们挑选。 唐铭之 叶湑抓了一只绒面半眼面具,待套上头,饭厅中央的桌子已经被管家们移开,空出一大块地方来。 北枝江站到她身边,与她吐槽:“你看看,正经事不做,逼事儿一箩筐。知道我身上有纹身,给我送来长袖长裙,遮得严严实实,老子的纹身碍他眼了还!” 叶湑笑。 “你个没良心的,还笑!”北枝江骂骂咧咧,丝毫没注意到老泉拿着系统匹配的数字,对上她的号,站到了她面前。 叶湑把她往前一推:“快别骂了你。” 说完,她往人群外围退去,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闭目休息。 恍惚中,似乎有人走到她面前,挡住自饭厅天花泻下的光线。 她睁开眼,抬头看去——是个男人,戴着全脸的面具,正低头看她。 他双目灼亮,犹如璀璨星夜。手上拿着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那是她的数字,系统自动匹配。 这都能找到她? 叶湑叹一口气,她都跑到角落藏起来了,还是没躲过。 她站起身,却因脚下高跟没站稳,整个人晃了一下。 面前的男人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肢,将她往自己这边带。 叶湑心中一颤,连忙推开他,站到一边,呼吸开始急促。 男人低下头,为自己的唐突向她表示歉意。 她摸着后腰,盯着男人看了半晌:“为什么不说话?” 男人指指他的嗓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法说话。见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于是伸出手,作邀请状。 叶湑稍作犹豫。没来由的,心中有个声音叫她答应。 她最终还是伸手,被他一把攥住。 他的手很暖,皮肤不太细腻,稍显粗砺。他顺势搂过她细腰,带着她加入舞池,随音乐轻轻晃动。 男人似乎不满足于此,左手撬开她并拢的手指,五指从她右手缝隙穿过,与她十指相扣。叶湑蒙圈了,呆呆看着紧扣的双手,一时忘了动作。 见她没有反应,他得寸进尺,右手收紧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叶湑终于醒神:太近了,她和他紧紧相贴,甚至有他微带胡茬的下巴若有似无地磨着她头顶,热量从他身上传来。 她用力挣扎,可是他抱得紧,挣脱不开。 叶湑仰起头,盯着男人的面具,问他:“我们是不是认识?” 男人不说话,叶湑定定看着他眼睛,忽然呼吸一滞。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他手心,伸手就要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他反应迅速,侧开脸,堪堪避过她动作。叶湑似乎来了劲,连连伸手,要削他头脸。 男人手一松,放开她。 他穿过舞池人群,往外面退。叶湑哪会放过,乘胜追击,果断跟随他出去。 然而出到舞池外围,男人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再不见踪迹。她四下环顾,余光瞥见右手边有一道黑影闪过,当即不作怀疑,立马跟上。 这是条走廊,如同园林里的九曲回廊,贴着外面的洱海岸线作曲折变化。回廊左边是大片落地玻璃,傍晚的火烧云镶着彩色边框,漂浮在金色湖水上方。 她一路往里,快走到尽头时,忽然顿足停下。 正前方负手立着一个男人,身姿挺拔,腰杆笔直,似在欣赏洱海风光。 他身边,靠窗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满西点——其实这整条走廊,每一个转角处都有摆放甜点,大约是打算在晚餐结束后,供客人欣赏夕阳的。 听到走廊上她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叶湑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才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她舅舅。 唐铭之解开西装纽扣,坐到座位上,示意她坐。 “你怎么在这儿?” 听见叶湑叫他,唐铭之笑着伸手,在她头顶比划:“这么久不见,竟又长高了。” “我这么大一人,早过那个年纪了好么?”叶湑嫌弃地躲避他。 “确实是长高了,比起上回见你,应该是很多年前了吧?那时候你还在读大学。” “是啊,这么多年你除了每年一封书信,别的什么也不给我寄,春节也不回来,我都是一个人过。”叶湑在桌下踢他。 “那还得恭喜你了,以后都不用了。” 什么意思? “你不搞研究了么,要回来?”叶湑只能想到这个解释,她唯一想不通的,是唐铭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唐铭之皱起眉头:“想什么呢,你这不是要结婚了吗?” 叶湑腾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手指着唐铭之,说话都不利索:“啥破玩儿?你说谁婚礼?” 唐铭之疑惑,手背挨上她额头,试着温度说:“当然是来参加你的婚礼啊。” 叶湑一头雾水,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回说:“没毛病吧?这新郎都没影呢,我跟谁结婚啊?哎等等!” 唐铭之看过来。 “你手上这是什么?亮亮的?” 她目光追着唐铭之指尖,狐疑问他。 “没什么。”唐铭之迅速收回手,“你不是给我发了邀请函说,你要结婚了吗?别给我装傻啊,我这还有证据呢。” 说着他侧开身子,要摸出邀请函给她看一眼。 叶湑被他的邀请函吸引,凑上前看去。 他收到的邀请函与叶湑的不同,信笺正中央除了“大理”,还写着她的名字。 脑袋里像有一根线崩了,她想起杨教授临死前的遗言,难免有些焦灼。难道说背后这个dr.a真是冲她舅舅来的? 也不知是金鸥里面谁的主意,但叶湑明白,这背后绝不简单。 她抓住唐铭之胳膊,拉着他往外走:“马上走,现在就走。回去你的研究所,绝对不要出来。” 唐铭之意识到不对劲,反手拉住叶湑:“从后面走,那边能避开饭厅的人。有什么话回房间再说。” 他似乎对酒店的构造很熟悉,带着叶湑从另条路去到楼上,幸而运气好,一路没碰见人。 “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 唐铭之头也不回,找到自己房间开门进去:“你以为谁都像你?来第一天,我已经把安全疏散地图看过了,这酒店的一应构造,全在我脑海里面。” 进了屋,他把门锁上,又检查一遍床底、窗帘、阳台和卫生间,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把目光转向叶湑:“你先冷静,冷静之后,再好好和我说你知道的事。” 他给了叶湑足够的时间,斟酌内容、组织语言,复盘一遍后,确认没有遗漏,于是把自去重庆以来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挑出重点讲给他听。 唐铭之起初还好,可越听到后面,他的眉头就越深:“学术造假?中华尊爆炸?你没出事吧?受伤没有?” 叶湑摇头。 “这个姓高的,是条汉子,只是可惜了。” 她不说话,闷头坐着。 “所以说,结婚是假,这背后的人想引我来才是真。” 她说:“那倒也不是,这婚礼是真的,只是主角不是我。” “都差不多,”唐铭之冷笑,“如你所说,他们的目标是我,那我应该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 “是什么?” 唐铭之看她一眼:“无非就是科研的事,这事涉及国家战略机密,你别掺合。” “所以你得赶紧走啊!”叶湑催他。 唐铭之却说:“你一个人在这边,我没法放心。”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这边感动自己呢?”叶湑骂他,“我怎样不劳您费心,你越早离开,我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您要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的,估计啊我还没做什么事,就先被您给气死了。” “所以你要留下?” “我必须得留下,爸妈死在他们手里,杨教授、高冈也......”叶湑说,她又看了看唐铭之,“总之,我与凶手之间,要有一个了断。” “你把自己的安危置于何处?”唐铭之有些生气。 “我没有后顾之忧,出了事,不会有任何损失。但你不一样,你的命比我值钱......” 唐铭之气得直接打断她:“我所做的研究,正是为国民生计着想,是为保护所有人的生命!不是要你拿自己的命去做傻事!” “舅舅。”叶湑轻声唤他,“不要因小失大,总得有人牺牲。” 从四年前伪装自己、成为卧底的夏蓬程,到如今追求学术真实的杨教授、一直保护她的高冈,每一个人都付出了或是自由、或是生命的代价。 他们能做到的,她同样可以。 唐铭之闭上双眼,作深呼吸,再睁开对她说:“那块表在你那儿?给我吧。” 叶湑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手不自觉搭上手腕,那里却空空如也。 她转身就走,一面说: “在我房间,现在就去拿。对了......”她停下来,“你和杨教授认识?他怎么知道这块表的事?” “你先回去把表拿下来,拿来我再和你说。” 叶湑点头说好,她离开后,唐铭之走到阳台边,将窗户打开,任由洱海晚风吹进房间,白纱窗帘飘起来,如同山间浓雾。 他微微笑着,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湑拿上表,来回只用了几分钟。回到唐铭之房门口,刚准备敲门,却发现门稀开一条缝,没关严实。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离开时是关上了门的。 里头有呼呼的风声,一股不详的预感自心头升起,她猛一推开,穿堂风直冲面门。对面的窗户大开着,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舅舅!”她大声喊,一个箭步冲向窗边,往外看去。 天色已暗,外面无灯光照耀,只听得见滔滔水声,间杂着犬吠猫叫,余的动静都听不见。 她回头看向室内,屋内空空荡荡,唐铭之的物件已没了踪迹。她皱眉,视野里闪过一抹水色,几步上前,蹲下细瞧,是一滩水迹。 水迹之上有一个箭头,指向床尾的位置。 叶湑一个腿软,往前扑倒,双膝跪在地上。 有人用手指蘸清水写了一串字,已经快要看不清了,那是唐铭之的语气——我已离开。别声张,藏好身份。 浴室里忽然传来一阵水声,她蹿起来想要过去,房间里的机械女声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尊敬的客人,晚会宴席已经结束,我们已为您调好浴室水温,洗个热水澡,祝您一夜好梦。” 金鸥 “尊敬的客人......”叶湑悄然离开,路上碰见几个刚回来的客人,她低了低头,沉默着从他们身旁经过。 酒店走廊重复着系统通知,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抵在门后。 喉咙发干,她看了看房间外面,忙走去拉上窗帘,然后在程序里叫了杯水,拿出高冈留下的笔记,坐床上仔细梳理这些天的细节。 床头后面叮的一声响,传送带打开,一只木盘托了套茶水,被机械手平推出来。 她凑过去接住,刚倒了水喝,却发现木托盘边缘有一点白,好像是张纸条。 手指摸上去,边缘处有条缝,用指甲卡住,往上一提,薄薄一片木板被她掀起,中间是个夹层,放了一张白色卡片。 卡片上写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没有落款: “来古城八十三号酒吧见我。” 叶湑换了身衣服,将头发梳起,没有发绳,便拿了酒店系窗纱的麻绳扎起来,利落潇洒。从酒店出去,步行十分钟进到古城,跟随导航找到卡片上的酒吧。 酒吧门口,是连片的多肉,上头挂了金色小灯,一闪一闪,极漂亮。 尚未进去,便有音乐传入耳朵。 慵懒的女声穿过酒吧的喧嚣,直达心底,仿似苍山半腰的尘埃,又如古城上空的风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览尽滚滚红尘。 叶湑进到酒吧找了地儿坐,随手点了杯酒,看着那个正唱着歌的女人。 一曲唱毕。 燕轻从台上下来,坐到了叶湑对面。 “唱得怎么样?”燕轻笑问。 “好听的。”叶湑倒两杯酒,与她碰杯。 “他在国贸大厦给我哼过。”燕轻接过酒杯,一口喝光,“去二楼吧,这里人多,不方便。” 有人过来替她们收拾,将酒杯酒瓶一并带上,往二楼去。 楼上是个露天平台,只一张圆桌,两把椅子。金色的小灯拉成网,横在深蓝夜幕下,周围植满鲜花,花的后面,隐着如野兽般蹲踞的苍山。 “我听说你去过停尸的地方。”昏黄的灯光搅合了夜色,也模糊了燕轻的脸庞。 “是。” “见到他了吗?”燕轻转过头,看向青石板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叶湑知道燕轻想问什么,回她:“死得不太体面。” 燕轻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去收尸?” 燕轻笑了声,看向叶湑:“你不也没收吗?就那个姓高的。” “他有徒弟,有领导,有同事,排队也轮不上我。” “阿蕃说你冷血,我开始还不信。” “现在信了?”叶湑笑。 “这有什么。” 燕轻摸出一支茶烟,打着火,深吸一口:“还活着的人,该吃吃该睡睡,多正常的事......来一支么?” 叶湑婉拒。 “苍山上的茶叶做的,没有尼古丁,抽来不碍事。”她扔出一整包茶烟,放到叶湑面前,接不接随她。 茶烟包装很好看,壳上有手绘,难怪有人热衷于收集纸烟壳子。叶湑拿起来,凑近鼻端,细嗅有股茶味,混合了玫瑰、薄荷的味道。 “想去收尸,老板不让。”燕轻说。 叶湑猜出缘由:“是怕你们暴露吧。” “是啊。”燕轻拖长了尾音,轻叹一声,“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他死了,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你们老板这样做事,就不怕手下人寒心?” “寒心?他从没有把我们当人看过,从来没有。” 叶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了,她问燕轻:“你是老板什么人?我总觉得比起芦花白,你更了解你们老板。” “我这个角色啊,或许叫作秘书会比较合适。天底下,哪有秘书不了解老板的呢?” “可你好像并不了解dr.a。” 燕轻微笑着看过来:“除了老板,没人知道他什么样。” “为什么?” “他的存在,事关老板一项重要的战略,能够帮助他去建造一个新的、真正遍及全球的经济帝国。” “那为什么现在的金鸥集团,无法将产业置办到大陆区?” “这事得从三十年前说起。”燕轻说,“你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旬,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凶手杀害一名科研人员,并拿到了当时的重要科研项目人员名单。” 这起案件叶湑知道,还是高冈讲给她听的:“我知道这个,凶手是齐小莉丈夫。” 燕轻讶然:“既然你知道,那就好办了,我直接说重点。” 那时候的老板在美国经商,事业初初起步,极需要资金,于是经不住诱惑,给那凶手与外部势力牵线搭桥,若是拿到名单,他与凶手各分一半的钱。 这可是几百万美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几十几百块钱就能建起一栋水泥小楼房的年代啊,几百万美金是个什么概念? 简直叫人发疯! 后来事情败露,凶手被枪毙,老板敏锐察觉到风声,早早离开中国,换了国籍,这才逃过一劫。 也因为此,他的经济帝国一直无法踏足中国这片土地。 只有近年,借用几个名义上为别人所有的大小公司,才终于在云南开了条口子。老板甚至将集团的标识换成了金色海鸥,连企业文化都尽量往云南元素上靠,期冀着能有个好兆头。 “所以他重塑一个经济帝国的起点,是我父母的死?” “是,你父母身上有个秘密。” 这句话,她在芦花白口中听到过。可没有人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是什么。 会和三十多年前一样,与某个科研项目有关吗? 燕轻告诉她:“芦花白与老板的关系没我近,有些事不知全貌,可所谓的那个秘密,我却知道一点。” 叶湑吃惊。 “你父母认识一位科学家,老板需要他的信息。” 叶湑从没想过,会是这么一个情况。她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只是燕轻提及的事,她没在父母那里听到过。 “还有别的吗?” “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么一点。” 见燕轻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叶湑想起另一件事,问她:“我听说跟我相识的这群人,都是你和阿蕃以大乌树名义邀请的。所以说,现在芦花白死了,大乌树是你在管理?” “管不管,都没太大差别了,这几年人员损失惨重,就算芦花白不死,大乌树也迟早要完,更别提,老板根本不管这个组织的死活。” 本来就是给芦花白弄来玩的,他脾气大,不好管,老板干脆给他钱要他自己去闯。闯不出来,挫挫他锐气;若是闯出来了,老板也不亏。 “偶尔有些我不方便出面的任务,就都交由大乌树的人来做。”燕轻说。 “这么看来,你这个秘书会做的事还挺多。”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你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能干,小到端茶倒水,大到杀人放火,越是没有后路的时候,你能做的越多。什么事都做得来,什么事也都做得好。”她说着,眼底的光逐渐暗淡。 叶湑望着她眼睛,良久,问:“半个月前在正乙祠戏楼杀错人的,是你吗?” “是。”燕轻直接承认。 “这是芦花白的意思?” 燕轻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何稚秋喜欢燕轻,依芦花白的性子,为了她,做出那样的事不奇怪。 “你从没拿正眼瞧过何稚秋。”这么说或许对何稚秋有些残忍,但看得出来,燕轻眼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杀人对你来说,比起任务,更像一种时间的浪费,我说的对吗?” 燕轻听得高兴,清凌凌的脸上显出愉快的神情来。 她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与以往见过的燕轻全不相同,叶湑说:“你倒是坦诚。” “我不是坦诚,我只是赌上了我自己的命,别无选择而已。” “看不出来,芦花白对你竟这样重要。” 燕轻却摇头:“他的死只是一个导.火.索。” 她不想再过这种受人支配的生活了,喘不过气。 只有在北京的时候,在大乌树里面,才有呼吸的机会,也只有那时候,她才会体会到活着是什么滋味,那是她仅有的一点自在的空间。 叶湑看着燕轻,笑了笑。 “那这次婚礼你请我们来,是什么打算?不会只是见见dr.a、喝喝喜酒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是,”燕轻说,“这桩本不该有的婚礼,我们只需让它办不成,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叶湑哦了一声:“听你的意思,这婚礼竟还有隐情?” “他和老板之间并非铁板一块,所以要联姻,将他们真正绑在一起。” 叶湑讶然;“都什么年代,还兴这一套?” “但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情境下,它依旧有用。” “新娘是谁?” “老板的女儿,没有人见过。” 叶湑望向她:“那么,你就没想过,万一人家姑娘是心甘情愿的怎么办?棒打鸳鸯?” “我不在乎,”燕轻说,“这事对你我都有利,我杀过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没差,何况只是搅黄一桩婚事,并不要人命。” 直来直去,爽快! 眼见着燕轻已经毫无保留,什么话都与她说了,叶湑思忖片刻,把唐铭之的事告给燕轻。 一来,对于唐铭之突然离去她全无头绪,不管他是主动消失,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叶湑都不能大意。 她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恰好燕轻又是老板身边的人,她知道得多些,找她是效率最快的途径。 二来,这件事急不得,她现在金鸥的势力范围,当初一个大乌树都能在重庆、北京把她耍得团团转,更别提在云南了。 她越是急,破绽越是多,这个时候,冷静才是正道。 和dr.a相关的事,燕轻自是不清楚。但她有些途径,能够打听集团里抓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动作,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也说不一定。 “你现在跟着酒店的安排走,先别动作。记得,你是大乌树邀请来的客人伊华,不是叶湑。” 临走时,燕轻叫住叶湑:“我想问问,你还记得我去中华尊的目的吗?” 当然记得。 “你说是老板让你来的,还是因为我。” “那是因为你对dr.a很重要,老板不允许出差错。或许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身上有秘密,那么,他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 “芦花白也是这么想的。” “从概率上讲,在你身上着手,成功率最大。” “太抬举了,我谢谢你啊。” 燕轻举起酒杯,隔空敬她:“客气。” 叶湑多嘴一句,向燕轻打听:“婚礼在哪办?”来的这两天,除了在酒店吃吃喝喝,与婚礼相关的,这金鸥半个字不提。破事一大堆。 燕轻并不回答她,只说:“一个能避开警察的地方。” “怎么可能?”叶湑不信。 她因高冈的缘故,对近年警队的了解较之以往多了些,也深了一些,听到这样的话,便天然想要为之辩驳。 燕轻却卖了个关子:“到时你就知道了。” 重逢 燕轻的秘密 从白族园出来,人群拥挤,她被人踩了几脚,回头时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叶湑急得往回走,却被逆流的人群往外推,生生挤到最外面。 一旦被推到人群之外,再回头,她却近乡情怯,变得犹豫。 手伸到衣兜,摸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那是前一晚上燕轻送她的茶烟。 一时鬼迷心窍,她竟跑到摊铺上买了只打火机,回头望向白族园门口,游客们正一波一波往外挤过来。 她心一紧,跨坐在机车上,点着茶烟,慌忙往嘴里凑。 呛了几口。 她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涂到嘴上,用力一抿,再把茶烟放到嘴里。 有人走近,她假装没看见。 手里那包茶烟被他抽走,凑到鼻端闻了闻味道。 “借火吗?”她夹着烟,上面有一圈微闪的红色唇印。 一坨烟从她嘴里吐出来,圆圆的,很可爱。 他笑着摇头,眼里充满深意。 不抽烟? 没劲。 她把烟重新放回嘴里。 他忽然凑上前,呼出的热息喷在她脸上,她不敢呼吸,烟丝从她口中溜出来,一直往上飘,模糊了视线。 “你这不叫抽烟,”他用上了气声,“看着我。” 他向她偏头。 原本就不远的距离变得更近,她能感受到,他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擦着她的脸。 他轻启牙关,咬住她嘴上的茶烟。 两个人的脸互相挨着,先是凉的,再是发烫。 茶烟被他叼过去,横在他两片唇之间。 他顶舌,勾住烟蒂,将烟正过来,完完全全含住她含过的地方。 茶烟被他咬在齿间,烧红了的烟灰簌簌落下,吐出的烟雾没有形状,是散的。 她刚才抽的烟没有过肺。 “看看就行。”他说。 叶湑低下头。 他伸手,抚上她头顶。 “一点不会照顾自己,下台阶能崴脚,去个公园能摔跟头,有人要害你也一点没防备。要是没有我,你怎么办?” 她抬头看他,眼眶一热,泪水吧嗒往下流。 “你个骗子。”她抹一把脸,情绪如溃堤,止也止不住。 “我以为是我害的,我每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你不知道,每次当着他们的面吃了饭,回去我就吐,全都吐干净了,吐得胃里空空。晚上也是,总是做噩梦,梦到你不见了,梦里你老对我说,以后的路要我一个人走。你可拉倒吧!这八年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要你说啊!你以为你谁啊,了不起啊!” “今天任你打骂,不还手。看你,人都瘦了。” 叶湑打开他的手:“就这样他们还说我,说我没良心,被狗吃了。” “是,都被我吃了。” “你才是没良心。我告诉你,你要再想抛下我,没门儿!”她抓过高冈衣角,头埋进去,双手拼命捶他。 手上力气越来越小,一声声的呜咽传出来:“我就知道,你这么坏的人,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死。” 高冈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后腰:“是啊,老天爷还要留着我祸害人间呢。” 叶湑破涕为笑,用他衣角擦干净脸,抬头看着他,被泪水打湿的眼睫,根根分明。 “走吧,我们回去。”他坐上摩托车,载着她离开喜洲。 “去哪儿?” “回古城。” 叶湑凑到他耳边,大声问他:“昨天晚宴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高冈装傻充愣:“哪个?” “果然是你。”叶湑一下看穿他把戏,“说,你怎么进来的?有邀请函吗?” “真的拿不到,搞一个假的还不容易?” “那你这回假死目的是什么?是又查到了什么事?” 高冈注意着路两旁来往的车辆:“现在不方便,回去说。” 洱海西面,双廊镇内,燕轻抱着一束刚摘的鲜花推开别墅木门。 这边沿湖建了联排的别墅,全是私人圈地造的,不知市价几何,至少都是不菲的一笔。 她绕过门口的花园,从木楼梯上到楼顶,木板嘎吱作响,一路落下几朵白色花瓣。 楼顶是一个无边泳池,老板靠在角落,正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不知想法。 泳池边的桌椅上,放着一只花瓶,燕轻蹲下身,花插进去,摆弄着枝条,显出一种充满生机的模样来。 老板闭上眼,感受着大理的阳光:“别弄了,下去。” 燕轻没理会,继续摆弄。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他放大声量,不怒自威,“我现在有客人来。” 燕轻看他一眼,终于起身离开。 老板拿起放泳池边的遥控,摁下按钮,泳池四周的玻璃欻一下变白。 燕轻出到门外,回头是一片朦胧,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她站在那里,默默叹一口气。 泳池内多了一个男人。 他坐在躺椅上,腰杆笔直,正捧着燕轻刚摘的花,摘下一瓣,放指尖揉捏。 老板一头扎进水里,来回游过两转。 岸上的人看着他,开口道:“中华尊那起爆炸我听人说了,是你的意思?” “怎么了,不高兴啊?”老板从水里出来,拿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穿上早准备好的浴袍。 他脸上已有风霜的痕迹,头发斑白;身上的肌肉却因长年累月锻炼的缘故,依旧紧实。 “我怎么敢!”男人冷笑。 “你当然不敢,我还不了解你吗?”老板笑,“你要有这个胆量,不至于这八年都乖乖跟着我做事。” “你既然以我的名义放了定时.炸弹,为什么还派燕轻过去?你明知道危险的。” 老板给自己倒一杯酒,澄黄的酒液沿杯壁流动:“不还有芦花白吗?有他在,燕轻绝不会有事。” 他又给男人倒了一杯,举起来敬他:“事实证明,我堵对了。” “损一个得力手下,这样做值得吗?” “得力手下?”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老板阴测测看向他,“你见过与外人勾结的得力手下?退一万步,就算他没与外人勾结,死一个芦花白,再拖一个为红色政府做事的警察下水,多划算。” “可你答应过我,不对叶湑动手的!”男人怒道。 老板一点头:“是,我是答应过你,但前提是你得为我做事,可这八年,你并没有把事情办好。你还说她父母的秘密落在了她身上,现在我知道,那是你骗我的了。” “现在还不到时候。”男人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那学术造假的事呢?也是你干的?” “你终于发现了?”老板笑道,“他们都以为是你做的。” 男人斜眼看他。 “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我,别的人,像燕轻就不这样,她连正眼都不敢看我。” “燕轻性格就是这样,她只是不对你上心。” 老板啧啧发笑:“你倒比我更了解她了。” 男人并不言语。 “这事哪能怪我呢,要怪就怪你迟迟不动作,我等不及。” “这事急不来。” “不,”老板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这事得急。只要学术界被我搅成一池浑水,你我想见的那个人,就一定会主动出来找我。” 眼看着时机就要成熟,谁知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老板冷哼一声:“那个姓杨的,坏了我的好事!” 若不是他让人及时下手,没给姓杨的机会说出来,他这几年的准备就功亏一篑了。 “就算控制了那个人,他也不一定会答应同我们合作。” 老板看向他:“那就是你的事了,不然我养你八年,还把女儿嫁给你,我图什么?如果不是八年前,你没能从唐如兰手里拿到他的信息,我的计划不至于等到现在还没开始。” 话说到这里,老板明显有些生气。 已经八年了,他把这几十年积累的资产全部投入到那个项目里,却总缺一个关键人物的参与。不是没上过门、也不是没拿钱收买过,可那人铁板一块,根本踢不动。 “他被共和国保护得很好。” “这可不是好事,你知道我与赤.匪争斗多年,如果不是别国政府给我一个全新的身份,现在的我,不可能坐这里与你聊天。”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用半辈子打造的商业帝国,要拿它去挑战共和国的权威?” “当然不了,我只是想完成三十年前没做到的事。这一次不同以往,我背后站着一个强大的政府,它的精神会让我无往不利!”老板虚空握了个拳。 男人对老板的话不置可否。 “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我的帝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但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政府给我支持,一旦控制了那个人,就可以拿到当今赤.匪的科研机密。当这个机密传到大洋彼岸,作为回报,那里的政府会以我拿到的机密还有那个人,作为谈判筹码。届时这片红色土地的市场,将会真正向我开放!” 老板起身,站到泳池边,望着对面蓝汪汪的洱海。 “我把至高无上的权限赋予你,这是我的帝国所能给你的最高级别荣耀。你是a,是真正的ace,是扑克里最大的牌,但你不要忘记,扑克还有另一种玩法,在那套规则里,a是最小的牌。” 男人嘴角一牵,笑意不达眼底。 果然是疯子,和芦花白一样的疯子。 泳池外,燕轻摘下耳朵里的窃听器,软软靠着玻璃,双目空空,像丢了魂。 原来在中华尊通过传声器与他们说话的是老板,要将他们置之死地的,也是老板。 可笑她还以为是dr.a。 男人从泳池出来,迎面撞见燕轻。 他怔住,随即轻笑。 从内兜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绿色日记本,递给她:“正想去找你,我知道,你跟叶湑有联系。这东西,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她。” 燕轻接过,目送他离开。 那个男人,儒雅、礼貌,周身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任谁也不会信,他就是八年前温泉案的凶手。 那时候,老板找了人对唐如兰夫妇下手,因为他们身上藏着一份秘密。 那个男人,他干干净净地回,她却闻到满身的血腥。 他告诉老板,他杀了唐如兰夫妇,也杀了他的同伴。哦不,准确的说法是,他的对手。 秘密只有一个,谁最先拿到,谁就能得到老板的信任与重用。 她骗了芦花白,骗了叶湑,骗了所有人。 她是见过dr.a的,不仅见过,她还对他,动过心。 那个浑身血味的男人,他回来那天,身处地狱,可眼神,却纯粹如天使。 她不明白,为什么杀了人,他的眼神依旧可以这么干净。 她喜欢这种极端的反差,正如她深陷泥潭,却疯狂渴望头顶那片蓝天。 高冈骑着摩托回到古城,他住的地方离金鸥的酒店不远,来回就几分钟。只要从窗户上望出去,就能看见叶湑的房间。 难怪这些天总觉得有人监视她,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高冈关紧房门,又把窗帘掩上。回头一见叶湑,竟跑床上瘫着去了。 他气得想笑,丢了一个枕头过去:“我那本笔记呢?在你那儿?” “在包里自己拿,我累了,不想动。” 高冈抓住她脚踝,将她往边上拖一截,膝盖压上床,单手捏着她的脸,说:“我都没喊累,你倒先叫上了?” “非礼啊——”她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喊着。 高冈话堵在喉咙,脸上升起两团红云。别看他一天到晚老不正经,成天对着犯罪分子说教,大道理的话张嘴就来,做感情顾问也不在话下,可要他自己和人姑娘打交道,他经验还真不多。 叶湑笑得蔫儿坏,勾住他脖子,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来!有什么话就这样说!把你查到的线索,通通给我抖出来。” 高冈低声斥她:“胡闹!” 虽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责备之意。 唐如兰备忘 录音与日记 阿蕃给叶湑打了个电话,问她现在何处。 她看一眼高冈,他走到窗边,正透过窗帘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在古城,酒店安排的行程我不太适应,自己租了车回来。” “这样,难怪没在酒店看到你。” “你在酒店附近?”叶湑问。 “专门找你来着,燕轻小姐托我给你两样东西,你看现在方便不,要没什么事你告给我定位,我过来找你。” “那倒不用,”叶湑忙道,“我出来就行。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阿蕃:“是挺重要,其中一样是燕轻小姐自己的,还有一样,是芦先生生前留下的,似乎和八年前的温泉案有关,现在被燕轻小姐拿到,她说让我给你。” “这么重要的东西,光明正大给我不怕被你们老板知道?” 阿蕃轻笑:“叶湑小姐不用担心,除了你我几个,世界上没人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 高冈转身冲她点一点头。 叶湑接收到他传来的讯息,回说:“好,我现在过来。” 阿蕃给她的两样东西,是一段录音,以及一只日记本。 录音来自芦花白,是他与齐小莉的对话。 八年前芦花白受老板指示,前往温泉馆现场帮忙处理第三人的尸体。那时,地上躺了三具尸体,dr.a已经离开,屋内只有一个齐小莉。 见到芦花白,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个人默默将唐如兰夫妇的尸体拖进温泉池,而后静坐在池边, 她说,就处理那个男人的尸体就够。 他是怎么死的? 谁? 我要处理的这个男人。 他啊,他们俩为了拿到那个秘密,起了争执,死了一个。 芦花白喘口气,问她,你不是凶手吧?要顶罪? 齐小莉没有回话,手里举一把斧子,往唐如兰夫妇头顶砍去。刀斧入骨,带起血肉,声音沉闷而清晰。 一边砍,一边念着对不起。 你可以让我来处理的,不会让警察查到痕迹。芦花白对她说。 会有后患,我不想他有后患。 她没理会,仍旧做着自己的事。 芦花白瞧出她身上的衣服是温泉馆员工穿的,他说,你知道这家温泉馆是我的人开的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代价呢? 代价再大,总比你顶罪入狱,成为杀人犯的好。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是死,只要他好,我就放心。 芦花白扯着嘴角,轻蔑一笑。 他是你什么人?丈夫?弟弟?儿子? 齐小莉没有回答。 录音对话结束。 叶湑与高冈对看一眼,dr.a的身份呼之欲出。 知道老泉不是齐小莉孩子,知道了齐小莉的反应,凶手除了是她亲生儿子,还能是谁? 他们又打开日记本,封皮绿色,边缘磨得发黄。很旧的本子,没写名字,不知主人是谁。 阿蕃说,燕轻没告诉他这本子从哪儿来。 阿蕃又说,燕轻小姐有许多秘密。 所有人都知道芦花白喜欢燕轻,可燕轻小姐有没有喜欢的人,只有芦花白晓得。 阿蕃还说,他时常在午夜梦回时,见到芦先生喝得酩酊大醉,似乎喝了酒就能忘掉一些不快乐的事,可酒喝越多,心中越是清醒。 她燕轻,喜欢的不是他。 他们翻开日记,出乎意料,日记里记录的是一位学生与他老师相处的点滴。 日期都是八年前,只有十多篇。 ——三月二十一日。近几日天气稍有小雨,这在昆明并不多见,许先生出身江苏,虽在昆明、北京、波士顿辗转求学多年,后又回国勤恳研究大半辈子,与我说话时,仍夹杂乡音,用他的吴侬软语徐徐漫道。 ——三月二十九日,沈先生在屋外给花浇水。许先生告诉我,他与沈先生相识于西南联大。沈先生祖籍湖南,从小在北平长大。日本人打来时,沈先生独自坐火车南下求学,她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学生,学校里许多人喜欢她。这一段话,许先生要我一定记下来。 ——四月八日。许先生伏案书写文章,他身体很好,九十多岁了,思路清晰,记忆超群,逻辑很强。见我进来,把文章放到一边,与我讲理论物理的知识。如许先生这样的学者,在我们国家是不多的。就我来说,我是做实验物理的研究,许先生曾经也是侧重实验物理,后来他便转到理论上,因为国家缺乏这样的学者。他就主动挑起了这个大梁。 ——四月十五日。许先生总爱与我说沈先生的事。沈先生不比他,身体稍稍差些,去年刚在北京做了心脏手术,手术第二天便又开始写文章。沈先生是研究社会学出身,最近做的是婚姻家庭研究,她不懂许先生的文章,但许先生却时常对她的研究指指点点,弄得沈先生很不高兴。 ——四月二十日。今天被许先生骂了一顿,说我研究学问跳不出框架,就算成为顶级的实验物理学家,最多只能验证爱因斯坦的理论,却不能超越他。许先生要我摆脱别人的影子,构造一个更大的框架来。 ——四月三十日。许先生又骂我了。因为我说许先生是凤凰,我是鸟,鸟随凤凰飞。 ...... 这本日记来得真是时候。 叶湑有些激动:“日记里的沈先生,我知道她!” 高冈看过来。 “沈先生沈衡湘,社会学学者,应该是她。联大出来的学生,她是杨教授的老师。” “这么说,和我们的猜测对上了。你手里那块表或许就是日记里提到的两位先生的,而杨教授要我们保护的人,会不会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叶湑思忖片刻,抬头说:“我觉得许先生的可能性大一些。” 唐铭之也是做物理研究的,他出现在这里,又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除了与他所做的研究工作有关,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金鸥老板的目标或许也在这个领域。 “你跟我去昆明,还是留在这里参加婚礼?”高冈问她。 “去昆明。” 杨教授让她做的事,她得完成。 “确定去昆明?” 燕轻和阿蕃送来的这些东西,可不是为了让她临时离开,缺席婚礼的。 叶湑却摇头:“去昆明和参加婚礼,不冲突吧?” 要是短时间找不到许先生夫妇,大不了,到婚礼时再回来。 高冈了然:“那就让千里眼他们陪你做场戏。” 下午时候,酒店包车拉着一群人回来。后面跟着马奥运开的房车。 没人注意到叶湑跟错车的乌龙,尤其马奥运和千里眼,跟着玩了一整天,买回来一堆纪念品。 回来时给叶湑打了电话,她把位置发过去。 千里眼回:......您这是独立门户? 叶湑看一眼高冈,做了口型征询他的意见。 见她和人电话,高冈不好出声,只摆手做了个手势,拉开衣柜门钻了进去。 叶湑:“酒店里情况复杂,得为自己打算。放心,我就是白天出来,晚上还会回去。” 正聊着天,门外响起敲门声。他们上来了。 千里眼腾一下钻进来,后面跟着马奥运与何稚秋。 马奥运换了身衣服,当地做的蓝色扎染布,白天出了汗,晚上回来,全掉了色。一件变两件。 千里眼好一点,在古城给叶湑买了银饰送她。叶湑来不及感动,何稚秋幽幽来了句:“这是垃圾银。” 叶湑瞬间黑了脸。 所谓垃圾银,含银量只有百分之几十,要是谁稍微不适应,戴上准保过敏起红疹。这边的导游都说,您要和谁有仇,到古城买垃圾银送ta,一定解气。 她作势要打,忽然心念一动。 傍晚刚吃过晚饭,酒店出了个小乱子。 有宾客不适应酒店床品,身上起了疹子,请酒店的专用医生过来,查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换床品也不行,照样起疹。 宾客决定暂时自己搬出去住一段时间,等到举办婚礼的时候,再回来。 所以,后面几天的行程就没法参加。 离开的时候,被三个男人开车来接。都穿着防护服,把自己包裹得严实。 酒店的人见这几人举止怪异,心生疑窦,本想多盘问几句,叶湑将他们拦下。 她颤巍巍伸出长了疹子的手,指着面前三个人直哆嗦:“别这样......这是......我私人医生......” 酒店人这才放行。 脱离酒店控制,等到千里眼他们也回去自己旅馆,叶湑和高冈马上收拾东西,出发返回昆明。 高冈开车,叶湑坐副驾休息。 途中租叶湑房的那个程序员打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收房租。 叶湑还是第一次见到追着她给钱的租客,说:“你直接转我吧。” “早就转了,你一直不收,钱全退回来,我这才给你打电话来着。” 叶湑连说抱歉:“最近忙得都没看消息。” 正说着话,忽的听见电话那头金融哥的声音。 “他俩回来了?上回吵架,现在该和好了吧?”叶湑问。 “早和好了,就是那金融哥最近有点烦人,天天在那儿讲股市。平时都不这样,现在就说什么,最近学术界出了什么事,股市都有震动!说有阴谋,一天到晚神神叨叨。” 叶湑心下凛然,忙道:“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点话。” 电话传来一阵杂音,持续数十秒后,金融哥接起来:“房东哇?” “你那个股市怎么回事?” 涉及到专业相关,金融哥一下来了精神:“我就说咱房东和别的人不一样,那个股市是这样的,我也是偶然发现,真是绝了!” 他感叹一句,总算是可以给人吹牛逼了,屋里两个舍友没一个上心的。 “前些时候,网上爆出些学术丑闻你知道吧,什么造假啊、伪造啊、代写啊,好家伙排着队来。涉及到的一些行业,它股价就往下跌。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叶湑莫名紧张起来。 “我发现有人在做空股市!” “做空什么意思?” 联大故人 “做空就是......这么跟你说,我预测到钻石有可能贬值,于是我从别人那里借来一颗,按照现在的价格一万块钱卖出去。卖出去后这钻石就贬值,贬成一百块钱一颗,然后我再把我那颗钻石买回来,还给借我钻石的人。等于说是,我一点没损失,倒赚了个差价。你把这钻石当作股票,就懂得做空什么意思了。” “所以你是想说,学术界出现这些丑闻之前,有人卖了他借贷的股票,等到丑闻爆发,股价下跌,然后他再买入,是这个意思?” “对哇,可惜做空股市的人没有成功。”金融哥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为什么这么讲?” “那股价就跌了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买,又涨起来了哈哈!而且,我刚看了一眼,比之前的股价还要高,它越高,你要还的钱就越多,血亏!估计背后的人,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嘿嘿!” 叶湑听他这样猥琐,笑岔了气问他:“你怎么这么高兴?” “问得好!”金融哥拍手。 “我跟你讲,这回为什么不跌反涨?因为咱国家真金白银砸进来在救市,那个想做空股市的资本是国外来的,他们越是不好,咱国家可不就越好嘛!阴谋!这事情背后一定有政治阴谋!跟咱玩这个,那不是班门弄斧?让咱孙子爷爷、孙膑爷爷教他搞阳谋哈哈!” 挂了电话,叶湑把打听到的情况跟高冈说了一遍。 “我明白了。这么说,想做空股市的人,是金鸥对吧?” “听那个描述,应该是他们没错。” 高冈冷笑一声。 要找日记里的许先生、沈先生不难,两位都是人中龙凤,或许是专业的缘故,沈先生需要保密的工作内容不多,报纸上提及的次数也稍频些。 照着沈先生近些年接受的采访内容去找,借着她的名头,很容易就找到他们家。 先生在昆明定居的消息,大家都知道。出于尊重,大伙儿心照不宣地保护着那小小角落的安宁。 住的是个小院,离翠湖不远。 小院没有栅栏,那是因为常有后辈上访学习,不设栅栏是表欢迎,也图一方便。 到的时候,门口种满鲜花,□□十的老太太拿一把小铲子,正移栽新种的花苗。 可不就是沈衡湘教授。 注意到门口动静,老太太抬起眼看向两个年轻人,她微微一笑:“这是找我啊,还是找老头子啊?” 她看起来精神饱满,气色很足。 叶湑迟疑:“......两个都找,会不会贪心了点?” 老太太忍不住笑,这孩子! 叶湑立马摆正位置,向老太太深鞠一躬:“沈先生,我是杨教授的学生,叶湑。” “从周的学生?” 杨教授遇害的事,早传到了昆明这边。沈衡湘茶不思饭不想,对这事很是上心,如今听到学生的消息,瞧出叶湑神色郑重,似乎有内情要告知,于是忙把小铲子一扔,迎他们进屋。 “快快,快进来。老头子今天逛花市去了,回来估计还要一阵儿。”她给两个年轻人倒了热茶,弄得他们坐立不安。 被这么个老人热情招待,作为晚辈,自是不大适应。 叶湑看了看高冈,双手捧着茶杯不知该说什么,高冈手在她背后拍了拍。叶湑不敢隐瞒,咬咬牙,将怀里的手表取出来,放在沈先生面前。 “沈先生。”叶湑双手递过,“这块手表是您或者许先生的吗?” 沈衡湘将眼镜戴上,拿起手表认真端详:“......哎呀,是老头子的!我记得好多年前就不见了,现在居然还能找到。上哪儿找的?” “在旧货市场。刚买到的时候,以为是块普通手表。被杨教授看到,他似乎认识这个,临死前指着手表给我留话。”叶湑回。 “从周当然认识,”沈衡湘说,“这表啊是在联大的时候,人家飞行员送老头子的,一直戴着,从周还是个学生那会儿,常来我家吃饭,天天见老头子戴,知道不奇怪。” 沈衡湘忆及往昔,有许多话想说,最后还是化为一声长叹,她话锋一转:“从周给你留的什么话?” “他说,要我去找与手表有关的人。” 沈衡湘拧紧眉头,正在她思索的当儿,门口传来一声动静,有人掀起珠帘进来,哗啦啦响。 抬头看去,门口站了个老人,抱着成捆的鲜花,挡住他大半边身子。 “宝贝!瞧我带什么回来了。”许泓年语气含笑,隐隐有炫耀之意。 没人回,他愣了愣,从花束后面探出头来。 屋内坐着两个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 沈衡湘扑哧一笑,打破屋子里沉闷的氛围。 她忙起身接过,揶揄他:“多大年纪人了,老不正经。” 她把鲜花放到桌上,拉许泓年过来,介绍说:“这是从周的学生,小叶。”又把叶湑与她说的,还有那块手表,一并给许泓年完整复述一遍。 许老先生面色红润,身子骨尚健朗,瞧着丝毫不像近百老人。 听完沈衡湘的话,他面上浮现出笑意,起身去拉开窗帘,任由阳光大剌剌晒进来。 沈衡湘不悦,跺跺脚,嫌怪他:“老头子!” 许泓年转头看他们,笑着说:“就那群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高冈与叶湑目光相触,他问许泓年:“听许老的意思,您是知道这怎么一回事?” 许泓年却摆摆手,具体是怎样他不知道,但那些人的目的却是清楚的,无非就是想知道他手里的一些机密消息,要他做些伤害国家利益的事。 “这些年来找我,要给我钱的人,可不少。” 他许泓年理过一个没有? “许老先生,这事不能大意。”高冈有些担忧。对方不择手段,关键时刻恐怕也不会留情。 许泓年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按:“我有数。” 他下意识看一眼窗外,又向沈衡湘笑了笑,起身对高冈叶湑说:“咱这屋好久没来人了,走,我带你们逛一逛。” 许泓年说的逛一逛,其实就是绕着小屋小院走一遭。他似乎对这里很满意,每一个角落都是他与沈衡湘亲手打造的,饱含了浓浓的情意。 小院的花是沈先生种的,并不修剪,任其生长。许先生自己养的中式盆栽,每年都要剪枝,修理出诗意山水的模样。 两种风格各占一半,中间是石板小路,做出区分。 屋内的家具与现在市面上常见的不同,有些旧时代的气息。许先生说,以前与沈先生在昆明读书,老来想念,于是照着那个年代的样子找来这些家具,每天睁眼就是这些,亲切得很。 墙上挂着沈先生和许先生的照片,从小时到现在,从黑白到彩色,还有好些张全家福。 许泓年从墙上取下一张。 照片上,沈衡湘还是少女模样,眉眼低垂,身姿纤瘦,穿着烟尘般颜色的布质旗袍,脚上是白色凉鞋,她正蹲在湖边草坪,绸缎样的长发自肩头滑落,手捧一掬水,在轻轻擦脸。 湖面粼粼水光,衬得沈先生双眼明亮。似乎是清晨的太阳从她身后照来,整个人轮廓镶上一道金边。 叶湑忍不住叹一句:好美。 许先生得意:“最喜欢的一张,我拍的。她刚到昆明的时候,就是这幅模样。” 屋内已经不见了沈先生的踪影,许先生笑:“她又害羞了,每回我带人看这些照片,她都要害羞。她名字起得好,衡岳湘水,一听就是湖南的。可她那性子,一点不像湖南人,吃不得辣。” 许先生看向身边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高冈。” “高冈?是个好名儿。小叶呢?衡湘只叫你小叶,还不知道全名呢?” “叶湑,三点水,右边是华胥的胥。” “叶湑?”许泓年有些吃惊,“你多大了?” “二十五。” “二十五......应该二十六年了。”许泓年面露喜色,“你母亲是叫唐如兰?” 这下换成叶湑惊讶了:“许先生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许泓年大笑,“你母亲以前在胡同开书店,我常去,她知道我在大学教书,经常送书来,要给我学生。后来她怀了你,请我帮忙取名,这份情意实在太重,马虎不得。我给她写了几个,让她在里面选,你名字可不就是这样来的。” 原来是这样。 这一切,原来是这样。 唐如兰和叶国威,他们身上的秘密,原来是从这里来的。 他们说的那个科学家是许先生,杨教授要她保护的也是许先生。 所以,八年前老板才会让人过来向唐如兰打听许先生的消息,两派人,为一个信息,斗得你死我活。 所以,杨教授才会在查到那些人的目的后,让她一定保护许先生。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许先生。 许泓年问她:“你母亲近况如何?还在胡同开书店吗?” “她......”叶湑话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高冈察觉她的情绪,俯下身子,凑近了低声问:“还可以吗?” 叶湑眼睛一酸,轻轻推开高冈,随后笑了笑,抬头对许泓年说:“她很好,书店也还开着,平时和我爸四处旅游,书店就交由我看管。先生以后回来北京,多来坐。” 许泓年高兴地摆摆手:“不回来啦,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你们年轻人才是,要多来看看我们两个老家伙。” “那是一定。”叶湑笑着回。 “许先生,”高冈出声,“我们这里有本日记,应该是八年前的事,看着像是许先生学生写的?” 他把随身带的绿色日记本递给许泓年。 “你们两个娃娃,怎么什么都有。”许泓年笑着接过,刚翻了两页,很快记起八年前的事。 “啊呀,这个我认识的,他不算学生,只是来我这里待了两个月,我们一起交流些学术上的东西。他是个很出色的青年物理学者。” “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姓唐,唐铭之。”许先生说完,又补充一句,“你们带来的那块手表,也是我送他的。” ※※※※※※※※※※※※※※※※※※※※ 文中出现人物无原型 狙击手 离开许先生家,叶湑望着身后的小院屋子,对高冈说:“我们不回去了。” 高冈愣了一下:“为什么?” “爸妈、杨教授都因为许先生出了事,我得留下来,守着他们。” “金鸥的人一定知道许先生的住处的,听许先生的意思,他们也不是没来找过。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现在应该轻易不会动手,更何况......” 何况什么?叶湑耳朵竖了起来。 “我刚已经通知领导,会有同事赶过来24小时保护,所以你不必担心。” 叶湑松了口气,一时情绪上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鼻子发酸。 高冈低下头,轻声问她:“怎么哭了?” 叶湑不说话,别过脸不看他。 高冈忍不住发笑,尾音拖长:“这可和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姑娘,一点也不像啊。” 叶湑抽着鼻子问:“你最初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我想想啊......嚣张,嚣张得很。”像朵小野花,怎么也打不倒。 “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了,动不动哭鼻子。” 叶湑瞪他:“哭鼻子怎么了?嫌弃我直说。” “我哪敢啊?”高冈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看沈先生现在都还害羞呢,我就是担心,你对别人也哭鼻子,那样他们就会知道,哭鼻子时候的你有多......” 叶湑竖起耳朵。 “有多丑。” 她瞪他一眼:“我呸!” “怎么还骂人呢。”他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人家两位先生斗嘴,那是生活的意趣。你呢,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可太委屈了。高冈眉梢一抬,说:“我现在就回去,找许先生评理。” 叶湑赶紧拉住他。 高冈笑:“也算,今天先在附近找个住处休息一晚,等到公安部派人过来,我们再回去大理。” 叶湑重复了句:“公安部?” “没有上头的支持,你以为我真能让师父弄个假尸体,还能成功糊弄他们?” 叶湑眉毛一横,叉腰质问:“既然都说上头支持你了,那怎么还停你职?” “那时候,我和张局一起,演了一出戏。停职是假,暗中办案才是真。” 高冈停职是因为他师父的“冤案”,可现在他却说,这是假的。 “那意思是,你们局长知道夏蓬程还活着?” “他当然知道,那本就是他和我师父一起搞的名堂。如果不是四年前我硬着头皮往下查,查到伪装成拐爷的师父,甚至还找到他老巢,说不准,现在还瞒着我。” “那就好。”叶湑点头,既然是这样,那许先生这边她就放心了,“还有舅舅的事,必须得弄清楚。” 八年前的日记,被他扔掉的许先生的手表,莫名其妙的失踪......每一件,都让她心生不安。 许泓年倚靠在窗边,看沈衡湘给花松土。 沈衡湘问他:“他们走了?什么时候再来?” 许泓年手里拿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没有说。从周的那个学生,是唐如兰女儿,名字还是我取的。” “真是巧。”沈衡湘笑。 “可不是巧嘛,两个孩子也有缘。” 沈衡湘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为什么这样说?” “一个叫高冈,一个叫叶湑。” 沈衡湘细细咂摸,忍不住笑。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 “寓意真好。”她说。 “天快黑了,再弄眼神该不好了。孩子们过段时间要回来,明天我们打扫一下屋子。” 沈衡湘撑着膝盖起身,手在围裙两旁揩了揩,忙进屋问他:“孩子们说要回来?” 许泓年“嗯”了一声:“刚下午的时候给我打的电话,小朋友也来。你慢着点。”他又看了眼窗外,伸手去牵沈衡湘:“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看着,真是这个理。” 沈衡湘拉住他的手:“一天天的,怎么老往窗外看?” 许泓年笑了笑,没说话。 小院子处在翠湖附近的小区后面,对面是成排的居民楼。楼顶角落,在一堆废纸箱、塑料垃圾中,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小院门口。 “上回来人是什么时候?”枪口后的狙击手说话了。 垃圾堆旁,趴着另一个人,正操控着无人机,远距离观察许泓年所在的小院。 “半个月前,也是过来请教的学生。” “嗯。”狙击手淡淡回道,“我们在这潜伏多久了?” “三天,再过一周换岗。” “你跟他们说,这两天多派点人过来。” 侦察员一愣,收回无人机,问:“你吃不消了?” 狙击手眼睛从头到尾没离开过瞄准镜,可侦察员却清楚地感知到他冰冷的目光。 “楼下八点钟方向,来了群白痴。”狙击手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语气不耐。 侦察员匍匐到楼顶边上,翻出望远镜看去。那里停了辆别克,车窗贴了膜,看不清车内情形。他换上远距离热像仪,视野中出现四个人的身影。 车上下来一个人,到商店买水。穿着黑色短袖,布料绷在胸肌处,生得十分壮实。剃了寸头,鼻梁上架着墨镜。 侦察员悄无声息地退回来,就那一身的气质,不用问也知道是警察。 “多叫人来,看着他们,别坏了我们的任务。” “明白。” “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侦察员沉默着,没好意思说。 论拽,您也不赖。 梁爽抱着水上了车,分给兄弟们后,靠在座位上,眼睛紧盯着右前方藏在花园背后的小屋。 他给高冈发了短信:我已经到了,你什么时候回去大理? 高冈:明天,今晚留在昆明。 梁爽:那好,路上注意别暴露身份。 他关掉手机,对车上的兄弟说:“这些天我们轮流看守。今晚我先,有动静叫你们。” 第二天一大早,高冈开车载叶湑回大理。一到酒店,叶湑给阿蕃打了个电话:“能联系到燕轻吗?我有重要事问她。” 阿蕃犹豫,似乎在征询燕轻的意见,几秒钟后,他对叶湑说:“燕轻小姐同意见您,还是上回的老地方。” 叶湑想也没想,翻出日记,抛下高冈直奔古城酒吧。 到了那边,在二楼见到燕轻,她把日记扔在桌面:“这本日记,从哪儿得来的?” 燕轻吐出一口白烟:“这是找到日记主人了吗?” 叶湑没答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燕轻。 “是dr.a的。”燕轻勾起嘴角,“你打听到的日记主人,就是dr.a。” 叶湑攥紧拳头:“你最好别撒谎。” 燕轻轻蔑一笑:“我怎么可能撒谎。日记是我在他那里拿的,信不信,由你。” 她观察着叶湑的神情,摇了摇头,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他果真对你很重要,你也一样。你不用告诉我他是谁,我不想知道。” “你喜欢他。”叶湑冷冷看着燕轻。 燕轻一愣,笑意逐渐消失。 她往身后一靠,闭上眼挡住太阳:“他们都不懂,只有你能看出来。还是女人最懂我,这么一想,好像也没必要和男人在一起,找个女人过日子得了。” “眼神骗不了人。” “是么?”燕轻拖长了尾音,几经回转,盘旋于闻者心间。 “你有他日记,知道许先生,只要你想,不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你没有这样做,你不忍心。”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么善良。”燕轻哂笑,“我这个人比较怪,跟好人在一起,我会受不了;但和太坏的人一起,我又良心不安。” “所以呢?” “所以像dr.a那种,跟着老板坏事做尽,眼神却干净的,就很合我眼缘。” “那为什么不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怕了?” “日记里的他,太好人了。和我喜欢的那个他,不太一样,我可不想知道他是个双面人。” “那不正合你意吗?又是好人,又是坏人的。” “那不一样,我喜欢的是做着坏事、嘴上说好话的人,好人和我一起,会对我说教的。”燕轻说,“那使不得,我最怕这个。” “所以你才把日记送给我?” “对吧,你认识现实中的dr.a,我认识老板身边的dr.a,我们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怕他是坏人,而我却怕他是个好人。” “那我知道了。”叶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舅舅的事,不用再打听了。一场戏而已,你这么聪明,相信能猜到我的意思。” 她头也不回离开。 回去以后,她冲高冈使了个眼色,摸出手机给老泉打电话:“今天酒店有什么行程安排么?” “没有,在睡觉。有事?” 叶湑没好气,都大下午了,还睡! “我有事和你聊,出来一趟?” “陪聊?” 陪你大爷! “我知道凶手是谁,出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叶湑挂断电话。 她盯着手机,没有动静。 不行。 她没出息地拿起手机,再次给老泉打过去:“古城里面,找个喝茶的地儿,人民路那边,我在那里等你。” 抬头见高冈倚着门框,手插裤兜,眼含笑意。 笑!笑个屁啊! 她拿起枕头扔过去。 “哎我发现,你这心态不错啊。”高冈偏头躲过,慢慢走来。 有什么办法,她又不能改变现实,谁杀了她父母,谁偿命呗。如果真是唐铭之动的手,就当她叶湑这些年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他走到叶湑跟前,蹲下身看着她:“我也去。” “去就去......去?”叶湑陡然升高音量,“你认真的?” 高冈笑:“都同过生共过死了,一直瞒着他也不好。况且,我觉得他知道的内容,会是这一连串事的关键。” 舅舅 大理古城,人民路。 老泉踩着双软塌塌的拖鞋,不紧不慢地穿梭在人群中间。 他抬头瞅着条一人宽小路,看了眼四周,在路口驻足几秒,迈开步子,从路口进去。 里面藏着家清净的水吧,还没走近,吉他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老泉撇嘴。 每家都会有一个驻唱,唱着一样的歌,说着差不多的故事。 没劲。 不比他,活出了个传奇人生,注定是个人物。 这位人物进到水吧,照着叶湑发的定位 ,找到他们的位置。 眼看越来越近,离叶湑只剩几米的时候,老泉步子一顿,舔着唇角,掉头就走:“抱歉走错。” 高冈忍着笑意,喝了口水,止不住咳嗽。 “你回来!”叶湑急得在后面喊。 老泉像没听见,加快了步伐,嘴里念叨:“无意打扰,逝者安息。” “舅舅!” 老泉停在门口,背对着他们,看不清神情。 他掉头回来,站在叶湑跟前,低头看她:“你叫我什么?” “舅舅。”叶湑又喊了一句。 “高冈告诉我,当年齐小莉生孩子,她隔壁床位住的是我外婆。所以,你才是我舅舅,对不对?” 老泉拉开椅子,坐在叶湑对面,他看了眼旁边的高冈,双手抱胸,冷冷看着他们。 “我不是。唐铭之才是。” 叶湑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与她眼神对峙,老泉败下阵来。 他摸出一支烟,一口一口接着抽,袅起的白烟挡住他面容,也隔开叶湑的目光。 “齐小莉快要生的时候,她丈夫刚犯了事,保密工作没做好,住院的人都知道她丈夫是卖国贼。” “私下里都叫她卖国贼的老婆,叫她肚子里的,是小卖国贼。” “和隔壁一起生的,那时候不比现在,管理上容易出纰漏,她就悄悄把自己的孩子与隔壁的,换了一下。” 一根烟烧完,他摸着口袋,烟盒抖了抖,空了。 高冈递上一支。 他道过谢,继续往下说。 “她没有瞒我,我知道她不是我亲生母亲,但她对我很好。上小学,她打听到唐铭之读的学校,给我办了转学手续,带着我过去那边。” “唐铭之成绩很好,每次都是全校第一。齐小莉就在学校食堂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就会好奇,为什么唐铭之的总比别人多冒一个尖。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老泉笑,烟头发出红色的光亮。 “哦不对,唐铭之那么聪明的人,他能猜得出来。” 放了学,泉海明总是和同学一起回家。同学们知道泉海明的妈妈在食堂工作,会问他,为什么不和他妈一起。 泉海明只说他妈忙。 唐铭之在学校没有朋友,性格有些孤僻。放学都是一个人走。 齐小莉尾随他,就远远地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不舍。 “她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做了,我印象中,几乎天天都跟。你们知道,我那学校是小学初中一起的吧。她跟了九年。” “我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去混社会。唐铭之不一样,他考了全区第一。中考完那天,齐小莉在考场外等他。你父母——”老泉看向叶湑,他不习惯叫唐如兰姐姐。 “你父母也在。” 泉海明走在前面,唐铭之从考场里追出来,把老泉拉进人群。 他说,谈谈。 他们从操场离开,唐铭之单捏着拳头,后退了几步,腿上发力,跳到墙上,既不费力,又似游刃有余,低头还看着泉海明。 “可以啊你。”泉海明称赞。 唐铭之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道:“常看你们翻,多看看就会了。”他忽然噎住,地上已没了泉海明的身影。 “泉海明?”他喊了声。 “叫我啊?”泉海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唐铭之低头去瞧——他站在墙外,手边是一扇铁门,泉海明回望唐铭之,笑得不怀好意:“这儿有门,没锁。” 唐铭之从墙上跳下来,走在前面,带泉海明去学校后山。 后山不高,没种几棵树,全是齐膝深的野草。 草地随风摇曳,唐铭之站在上头,风也吹起他的衣角。泉海明坐在石头上,背对着唐铭之,身体藏在草地里。 “齐小莉是我什么人?”唐铭之开门见山。 泉海明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古怪:“是你同学的妈,我妈。” “我不信。”唐铭之说。 “你啥意思啊?”泉海明站起身。 “看过动物世界吗,母虎看幼兽的眼神,很好分辨。” 泉海明蹿出去,扑到唐铭之身上,压他在草地。 唐铭之不为所动:“齐小莉是我母亲,对不对。” 泉海明笑了一声,放开他,翻身躺在草地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往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唐铭之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泥草,径自离开。 风送来他的声音。 “照顾好她。” 泉海明扯了把草,冲他离开的方向狠狠掷去:“我要你说!” 高冈拿出一整包云烟,放在桌上,问老泉:“再来一根?” 老泉摆摆手。 “齐小莉去了福利院工作,再后来又去温泉馆。八年前接到消息,说她杀了人,我开始不信。又说死者是唐如兰夫妇,我当时动摇了。” “你是觉得,如果死者是唐如兰夫妇,齐小莉就有这个杀人动机?”高冈问。 “以我对齐小莉的了解,只要对唐铭之有利,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 叶湑闷头坐在一边,没有出声。 “后来芦花白告诉我,齐小莉不是凶手,是给人顶罪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知道唐铭之的身份,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你们都以为唐铭之是在事发后,从国外赶回来的?不,不是,唐铭之早就回国了。他们很厉害,给他做了个假航班,谁也没发现。” “你知道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叶湑看着老泉的眼睛。 “告诉你?”老泉笑出声,“你们如果知道真相,将来出了什么差错,谁来负责?” 高冈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查到了唐铭之头上,算你们的本事。但是,不要再往下查。”老泉把目光转向叶湑,“就当是我作为你亲舅舅,给你提出的唯一要求。” 老泉起身要走,高冈开口:“我们查到了金鸥的目标,是许先生!” 老泉眼底爆出一丝厉光,掉转头来,伸手攥住高冈的领子,咬牙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再——往下——查。” 叶湑抓住老泉的手腕,迎上他的目光。 老泉松开高冈,最后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距离婚礼还有三天。 燕轻打电话来:“你不住酒店,特意来提醒你,明天上午十点,到龙龛码头等游轮。” “婚礼在洱海上办?” 难怪燕轻说警察上不来。 “至少,在船上这几天不会被人打扰。” “可以带人上去吗?” “你想带谁?” 叶湑看高冈一眼:“一个朋友。” “随你,到时候你就说是我请的人。” “就这么简单?”叶湑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能耐不小。” 燕轻的笑声从听筒传过来。 叶湑回笑:“你......就是新娘吧?” 燕轻没了动静。 起初,叶湑一直疑惑,芦花白究竟与唐铭之有什么仇,会让他费尽心力,设那么大一个局,只为把对方扳倒。 直到她发现燕轻对唐铭之的情意,才总算明白,芦花白的目的。 如果燕轻不是老板的女儿,如果燕轻不是唐铭之的新娘,如果不是芦花白知道,燕轻喜欢唐铭之,叶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让芦花白做到这个地步。 “你把他们的消息给我,是真要和你父亲作对?” “父亲?”燕轻冷笑,“我和他,没有父女情份。” 还比不了与她一同长大,无亲无故的芦花白。 “我明白了。”叶湑说,“那么,婚礼上见。” 到时,她可不会手下留情。 挂断电话,叶湑看着高冈:“那里是金鸥的地盘,这回就只有我们自己孤军奋战了。” “是么,也不见得。”高冈神秘一笑,“涉及到许先生那样重要的人物,就不是单纯的案件了。你真以为这回来云南的,只有几个人?” 叶湑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那这一次,你们要怎么做?” “既然燕轻已经给我们铺好了路,那我们就不能浪费。” 北枝江穿一件背心,坐阳台冥想。 重庆那座山城,常年隐在雾中,像云南这样明晃晃的阳光几乎不曾见。这回既然来了,就不得浪费好天气。等以后回去,带袍哥们干一票大的,赚点钱,再拉着全公口过来旅游。 正想着行程安排,忽然一粒石子打在她额头,白皙的皮肤瞬间红了一块。 是哪个龟孙! 她睁开眼,探身出去。对面就是洱海,岸边站了个瘦猴样的男人,正抡着胳膊对她挥手。 北枝江捡起那块小石子,对准那人,狠狠掷回去。 千里眼哎唷一声,捂着裤.裆,疼弯了腰。 这尼玛他千里眼遇上的女人,全是泼妇! 泼妇! 这一刻。 风起之时 结局 番外+后记 【番外一】 唐铭之 唐铭之的研究最近陷入了瓶颈。 听国内的同行说,许先生在昆明定了居,常有人过去请教,先生都来者不拒。 他给学校请了假,连夜赶回国,又马不停蹄去到昆明。 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受了许先生教诲,经他点拨,唐铭之豁然开朗。 走时,许先生送他一块手表,他珍之重之,妥善收好。 回学校不久,却有人找上门来,向他打听许先生的消息。他嗅觉敏锐,察觉不对,将那人打发离开。 他以为这样就完了,几个月后,叶湑高考结束,唐如兰打电话来,说最近总有人来找她,要问她许先生的情况。 唐如兰认识许泓年,他是知道的。小时候与姐姐一起在书店生活,那时候许先生常来,时不时会对他的功课辅导一二。 他寻了个借口,悄悄回国。与唐如兰约好,在温泉馆见一面。 谁知到了那边,却只看到姐姐姐夫的尸体,他气急,以为是老板派来的人做的,一怒之下杀了他为姐姐姐夫报仇。 他那时不知道,门后面,藏着齐小莉。 他借了一辆车离开,一路开往昆明。 到那边后,他没有去找许先生。因为他知道,老板的人跟了他一路。 他在翠湖连坐几天,公园附近有个摆地摊的女孩,年纪很轻。 他每天都去,坐在同一个地方。没有警察找来。 左手一直摩挲着手表,右手捡了一截铁丝,无意识在椅子上戳画。 鸟随凤凰飞......鸟随......凤凰飞。 许先生,是凤凰。他是鸟。 唐铭之终于站起身,低头看向椅子,那上面是他的名字,旁边就是许先生。 鸟随凤凰飞。 他伏低身子,将许先生的名字涂黑了去。随后摸出手表,当着那悄悄跟踪他的男人的面,五块钱卖给了公园边摆地摊的女孩。 随后他连夜开车,一路没休息,赶回北京,去处理姐姐姐夫的后事。 那时他已听说,抓住了“凶手”,只是不知道这个凶手,会是齐小莉。他还以为,是老板的手段。 他主动找到老板,表达了他想要与之合作的意愿。 他已决意,要为许先生做些什么。 【番外二】 燕轻 燕轻从小长在大理。 父亲说,她不必学琴棋书画,只要会杀人就行。 在她还小时,父亲会送她许多小猫、小狗,等到她将它们喂养长大了,再逼着她亲手杀掉。 她不肯,父亲就搬出芦花白的名字说,你不杀它们,我就杀芦花白。 芦花白是父亲给她找来的玩伴。白族人,从小没有父母。 她只好答应。 父亲就摸摸她的头笑。 就是要这样,无情冷漠才最好。 那时候,芦花白带她到处去玩,古城、洱海、苍山。 苍山她不敢去,听人说,每年都有好些人在里面失踪,从悬崖上跌下去,尸骨无存。 芦花白却拍拍胸脯说,放心,有我呢! 他们瞒着父亲,到苍山过夜。 火光飘忽中,芦花白问她:燕轻,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她想了一想,摇摇头。 芦花白并不放过她:说嘛说嘛。 她想唱歌,想去做歌手。 但她对芦花白笑了一下,说:“想做杀手。” 芦花白瞪大眼睛问:“杀手?杀人吗?” 燕轻看着他:“那你呢?” 芦花白嘿嘿一笑:“原先没有想做的,现在知道了。” 是什么?燕轻好奇。 “我长大就去建立一个杀手组织,做你老板,你要被警察抓了,我就去给你顶罪!” 她没答话,只把脸偏过去,隐在夜色里微笑。 【后记】 大理,下鸡邑村。 田间地头夹杂着大片的荷塘,稍远就是连绵的苍山。 夏蓬程打着绷带,坐在荷塘边,望着远处发呆。 有人在他身边坐下。 是高冈。 夏蓬程也不看他,径自弯身,想要折下一朵荷花。 腰腹渗出一点血来,他疼得嘶声。 “都这样了,还逞能。”高冈冷声道。 夏蓬程眼皮一抽,咬着牙看了看荷塘,又转头来看他:“臭小子,找打!” 高冈瞧见不对,突然往后一仰身,躲着夏蓬程手里的荷花杆,堪堪避过。夏蓬程甩手将荷花抛过来,却打在后面人头上。 叶湑闭着眼,摘下头顶的荷花瓣,她深吸一口气,手捧着一只托盘,气鼓鼓走过来,每一步都重重打在夏蓬程心头。 他把高冈拉过来:“好徒儿,挡一挡。” 一人做事一人当,高冈往外挪了一步,连连摆手:“你闯的祸,我不挡。” 叶湑走到高冈身后,他抬头,冲她一笑,伸出手做了个“请”。 她大叫:“起开你!” 说着用力踢了踢高冈的椅子,这椅子不稳,被她一脚蹬过去,晃了晃,竟在她跟前倒了下去。 “轰——” 高冈呆住了,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进了荷塘。 不远处传来千里眼和马奥运的爆笑。 叶湑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勉强控制心神,走到夏蓬程跟前,蹲下身,把托盘里的药递过去。 夏蓬程看了看她,问:“你那个舅舅呢?” 叶湑手一顿,垂下眼,掩住情绪:“哪个舅舅?有两个呢。” 夏蓬程接过药膏,将绷带从身上取下,一面说:“还能是哪个?当然是活着的那个。” “回重庆了,他喜欢那个地方。” “怎么,他不管你了?” 叶湑抬头看他:“本来也不怎么熟。” “是不好意思吧。”夏蓬程笑。 他移开目光,看向荷塘里的高冈,见他正准备爬上来,忽然出声止住:“先别!” 高冈看过来。 夏蓬程一笑,趁叶湑不注意,在她身后推一把。 砰一声响,叶湑落进了荷塘。 “接住你媳妇!” 高冈大步跳过来,无奈荷塘淤泥太软,腿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他急中生智,身子倒躺下来,伸直双臂过来接住。 叶湑闭紧双眼。 天杀的! 淤泥溅起,叶湑成了泥人,荷塘边的夏蓬程也没能幸免。 叶湑简直要气死:“你说你倒下来干嘛!你!不倒!我还能!‘留!个!全!尸!’” 高冈探出头,脸上糊满淤泥,他搂住叶湑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给你弄干净。” 说着他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嘴角。 叶湑眼皮直抽抽,手背挨上嘴唇,狠狠一擦。 全是泥。 她瞪着高冈:“你猪脑子啊!” 这是八月,风从洱海吹来,荷塘的花叶轻轻摇动,天空泛出清朗的蓝,太阳就要落山。 他看着她,眼里有笑,也有光 [终] . 我一直相信作者与读者就像朋友,互相陪伴人生中某一段时光。无法说出感谢你们喜欢我的文字这样的话,深知自己的文笔几斤几两,还有很大提升空间。不过至少,总会有朋友喜欢我的故事,或是故事里流露的一些情感,我相信真实总会打动人心。 也很荣幸,写出来的故事有人看,多与少,都是真心。 感谢你们的每一条留言与每一个收藏,也感谢你们愿意做我笔下故事的倾听者。 高冈和叶湑开启了新生活,祝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快乐。 那么,暂别了。 你好, 陆远迢迢。 ※※※※※※※※※※※※※※※※※※※※ 《他来时有太阳相伴》(暂定5.13开文,是我倾注心血最多的一本,不长,小甜文。想请大家点个收藏,对作者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开文后大家来评论区,我给你们发红包好不好) 1 她那时不知道,失去了一双腿,会有全世界来爱她。 2 路迢迢站在伊犁的草原,看着陆远向她走来,在他身后,是初升的太阳。 “陆远!” 他远远地哎一声。 “天山上的风和我做了个交易。” 他笑:“那是什么?” “风说,它把天山的杏花给我,要我把苦难给它。” “你给它了吗?” 路迢迢摇头。 苦难是她扎根的泥土,没了苦难,她开不出圆满的花。 3 女主双腿截肢,男主退役军人。 山山蓝有话: 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欢迎你们来听。(这绝对是目前几本文里,最美好的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