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辞官 不过申时三刻,天色已暗,掌灯太监悄悄的进来,燃上了灯烛。 少年皇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眼,隐约可见廊下气死风灯在摇曳,窗子关的紧,仍能听见呼啸的北风,嗅到清冷的冬日气息,暮色重重,想是要下雪了。 总管太监见主子又埋首于奏章中,便垂下首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发一言。 不过盏茶时分,年轻的恒光帝便蹙起了眉,他恨恨的看了窗外一眼,几乎便要将那恼人的折子摔出去,呵,这些目中无人的朝臣们,还当他是三岁稚童玩弄吗。 “啪”的一声响,是茶盏摔在案上的声音。 “要下雪了?”恒光帝声音压得很低,似是在喃喃自语。 总管太监冯尽忠忙上前应道:“正是,已经落了些雪珠。陛下,外面冷得很。”他顺手拿过桌上茶盏,递给随侍的小太监。 机灵的小太监立刻端了茶盏出去,自去换那清火静心的暖菊茶来。 是啊,殿外的青石砖又冷又硬,恒光帝卫明晅十岁前常常跪在那里,比谁都更知道那滋味。 冯尽忠送上新沏的茶,小心道:“陛下,看了一下午折子,歇会眼睛吧。” 卫明晅漫不经心的接了茶,啜了一口,似是向外瞟了一眼,沉声道:“叫进来吧。” “是。” 冯尽忠弓着身子退出殿外,北风呼啸着几片雪花吹到他脸上去,他叹了口气,对着不远处跪着的少年人道:“大人,皇上请了。” 这公子瞧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件单薄的月白色绢面棉袍,上绣着松竹暗纹,雪珠滚上去,显得越发清冷,他安静的跪在那里,黑如鸦羽的乌发上落满了雪粒,瘦弱的身躯却挺得笔直,闻听言语先道了谢,复才起身,他眉如青山,眸若星辰,收敛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谦和有礼的回道:“冯总管,有劳您了。” 冯尽忠忙道不敢,这是中书省右丞相长子贺兰松,素日里在翰林院做事,和皇帝是从小的情意,他绝不敢怠慢了,当下引着他入内。 到了廊下,贺兰松先拂去衣上雪花,又顿了顿足,呵着冻得冰凉的双手在那里取暖。 冯尽忠吩咐人道:“取个汤媪来。” 贺兰松拦道:“不必劳烦了,我并不冷,是怕身上的寒气过给皇上。” 冯尽忠笑道:“暖阁里生着炭火呢,公子不必忧心。” 贺兰松笑了笑,却还是等了半晌,这才跟着冯尽忠推门而入。 暖阁里果然很热,乍进门来,冷热交替下,贺兰松不由打了个寒颤,上等的银骨炭无烟无嗅,只能闻到宣炉中袅袅散出的沉水香,这是他闻惯了的,他心中咯噔一声,忙收束了心神,随即跪下叩首,恭声道:“臣贺兰松,叩见陛下。” 殿上是尊贵无极的君王,他跪的端正,不敢直视。 卫明晅面沉如水,不着喜怒,他放下茶盏,却不叫起,只问了句似是不相干的话,“不是新放了冬衣么,宋婴苛待了你?尽忠啊,你去问问他。” 宋婴是领侍卫内大臣,为人刚直忠勇,颇得少年皇帝欢心,却得罪了不少朝臣,若此番因贺兰松无辜见责,怕不知有多少宵小会趁机落井下石,贺兰松如何过意的去,忙叩首道:“皇上,宋大人亲将冬衣送到臣手上,并无苛待之嫌,请陛下明察。” 卫明晅挥挥手,冯尽忠便带着人去了,顺手掩上了殿门,将那飘摇风雪都关在了殿外。 贺兰松大急,求道:“陛下,陛下,不可……” “还轮不到你来教朕!”卫明晅冷声道。 贺兰松本就苍白的脸颊立时没了半分血色,他垂下眼眸,低声道:“是,臣不敢。” 卫明晅面上如罩寒霜,心下却到底软了,叹道:“起来回话吧,大中午的便跪在殿外,到底为何?” 贺兰松却不起身,他又叩了个头,“求陛下收回成命,贺兰松一无是处,恐负皇恩,不敢当御前侍卫之职。” 御前侍卫是天子近臣,虽品级不高,却恩赏丰厚,最易升迁,多少贵胄子弟求之不可得,贺兰松却如此不识抬举,明目张胆的推拒圣旨,换作旁人,只怕早已拖出去处置了。 但贺兰松毕竟是贺兰松,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贺兰松啊。 卫明晅怒极反笑,“呵,一无是处?你忘了咱们是一同长大的?名动京城,文武兼修,进士及第的无双公子,竟敢称自己一无是处,难道国子监的祭酒、司业都是瞎的,还是朕失德,让你贺兰松不堪托付。” 这话便说的重了,且其中歧义引人多思,贺兰松冷汗涔落,却又无可辩驳,只道:“臣惶恐,臣不敢。” “圣旨已下,卿这是逼着朕,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贺兰松更答不上话来,当下只是磕头,恍惚间却能见他一双眉眼中皆是坚定之色,殊无惶恐之意。 “既然不敢,便退下吧,明日就来当值。”卫明晅重又将拿起了折子,他迟迟不宣贺兰松入殿,固然是为了磨磨他的硬气,却也是因着这恼人的政事繁琐,没功夫理会他。 贺兰松深吸了一口气,跪在那里,铿锵直言,“陛下,臣有旧恙,愿去国子监广文馆之职,求陛下恩准。” 竟然敢以病相挟,卫明晅便是再宽厚,再怜惜眼前人,此番也不能忍,他将手上折子掼出,厉声道:“贺兰松,莫要得寸进尺!” 折子堪堪落在贺兰松衣角处,想是堂上之人盛怒,上好的夹江竹纸已然被撕破了,若是再偏上半分,便要砸到自己额上了,这份力道怕是要砸破了头角,知道他终究是心疼自己的,贺兰松心下愧疚,道:“皇上息怒。” 卫明晅听出了堂下之人的求饶退步之意,心中更软,慢慢熄了怒火,几步过来,温声道:“瑾琛,就当那日朕的话没说,你来帮我不成么,朕身边皆是虎狼,谁也信不过。只有你,能托付真心。” “陛下。”贺兰松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温声细语,身子摇摇欲坠,便要跪不住了。 “还是你一心想要入翰林院。”卫明晅蹲下来,抬起贺兰松的下颌,笑道:“是要入中书省,跟贺兰大人同做那左右丞相,父子二人同朝为官,倒也算是佳话。”他虽在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冷冰冰的,像是门外的凉雪,带着深深的寒意。 贺兰松不敢挣扎,脸上却又如炭火般烧红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他乖顺的任由恒光帝捏着下巴,辩解道:“陛下明鉴,家父一片赤忱忠君,绝无二心。”他适才无意间瞟到奏折中事,不由心生警惕,皇上到底是何意,是故意要他看见的吗?为何突然对他父子起了猜忌之心。 “那瑾琛呢,你对朕,可有二心?”卫明晅手上用力,狠狠地瞪视着看似温顺的臣子,目光如炬,似要攫出他的心来看个仔细。 贺兰松吃痛,眸中神色一暗,小声道:“你知道的,我,我如何能有旁的心思。” 这般亲昵的言语取悦了卫明晅,他笑了笑,眉目舒展,阴霾尽去,手上亦松了力道,双手去搀贺兰松,叹道:“你的心意,朕自然是知晓的,可我的心意,你却不懂吗?” 懂?贺兰松自然懂,可懂得又怎样,即使他把他拴在身边做个近臣,又能如何?他是重臣之子,他要做传世明君,再是浓重的情意也不过是那晦暗之下见不得人的光景,不堪与外人言道,平日里见不到便算了,若以后日日面圣,叫他如何忍得,更叫他如何断得。 “臣惶恐。”贺兰松顺势起身。 卫明晅拍着贺兰松的肩膀,叹道:“好好去当值,朕不会亏待了你。惹恼了朕,能有什么好,别逼着我给你去了势塞进内廷去。” 贺兰松身上早已暖了过来,此刻却又如坠冰窖,这是卫明晅拿来吓唬他的玩笑之语,自然当不得真,可他却分明从他压抑的嗓音中听出了几分狠戾诚挚的意味,竟不由咳起来,他忙退了两步,压着咳道:“臣失仪,陛下恕罪。” 卫明晅蹙紧了眉,急道:“怎么咳疾还未痊愈,上次给你的川贝可用了?” 贺兰松道:“用了,已然好的差不多了,谢陛下惦念。” “许是在门外跪了许久,又着了风寒,你啊,从不知善自保养。好了,朕不再吓你,你也不许再犟,为何擢你做三等侍卫,你心中清楚,朕是绝计不会改变主意的。”卫明晅不厌其烦的再次劝人。 贺兰松苦笑,恒光帝的用意他自然清楚,否则也不会非要来抗命。 贺兰松父亲贺兰靖在朝中颇得重用,现已是中书省右丞相,母亲更是与当朝母后皇太后有亲,他自幼便常出入皇宫,后来更是被选为皇子侍读。可惜先帝薨逝,恒光帝冲龄践祚,两个人便见的少了。说起来,他已有小半年没见过卫明晅了。他似乎瘦了些,两颊微陷,是政事不顺么,还是后宫不宁,当朝帝后情深意笃,是盛世里的佳话啊。他念及此处,满腔爱意中,不免又搀了少许酸意。 卫明晅好笑的看着眼前人神情变幻,恨不得将他揽在怀里厮磨一番,他向来克制,此番却有些心猿意马,贺兰松身上是好闻的安息香,也不知是谁给他熏的,隐隐绰绰的勾人魂魄,直扑到他鼻端去,让人心旌神摇。 ※※※※※※※※※※※※※※※※※※※※ 我真的想写篇霸道总裁,孤寡少言的,要那种酷酷的,不苟言笑,不善言辞的君王。可惜我真的没有这个天赋,最后又写成这样的了。 原来谢过康熙帝和纳兰性德的故事(纯友谊),然后我就发现,呀,这俩人可以搞。 嗯,朝代没有明说,大概类似于明清时期,因为如果涉及到具体朝代,肯定是要有官制、宫制啊不合适的。所以架空了。 欢迎大家收藏留言啊,谢谢各位,祝看文愉快。 中宫产子 “陛下。”贺兰松待要再说,卫明晅却伸手掩住了他唇,带着几分薄怒道:“再敢拿身子来推辞,朕便要你好看。” 贺兰松羞窘,眸中荡漾起湿雾来,他抿紧了嘴,往后退了退。 卫明晅只觉得掌心瘙痒,正要再取笑两句,忽听门声剥啄,冯尽忠在外道:“陛下,有要事回禀。” 冯尽忠向来谨慎,此番竟扰了他的兴致,卫明晅便知道确有要事,因此也不着恼,收了遗憾,扬声道:“滚进来。” 冯尽忠进来便滚倒在地,也不敢抬首,急道:“皇上,皇后娘娘胎动了。” 卫明晅一震,随即喜上眉梢,“可传太医稳婆了?” “传了,传了。两宫太后已然都去了。” “好,摆驾坤盛宫。” “是。”冯尽忠起身道。 卫明晅看了贺兰松一眼,在他耳边低声道:“别闹了,你去吧。” “是。”贺兰松跪下道,那里卫明晅却早已去的远了,还能听到他在外间喊道:“取朕的大氅来。” 殿门半掩,有冷风携裹着碎雪飞进来,落在了殿中,却又立时化了,贺兰松看着恒光帝的背影,心中便如同也开了这么扇门,冰凉的风和雪都肆无忌惮的向里灌,怎样都捂不暖。 “大人。”冯尽忠手上捧着狐裘斗篷,满面含笑的道:“皇上命奴才送您出宫,这是皇上赏的。” 贺兰松愕然,原来卫明晅命人去取大氅,竟是送给他的么?他起身道:“皇上没着斗篷吗?”他怕恒光帝受凉,着急之下,竟忘了谢恩。 冯尽忠一双眼睛却笑得更欢,道:“自然穿了,不然冻着龙体,奴才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这是辽东进贡来的,早上才过了圣上的眼,便嘱咐着要给大人留一件呢。” 贺兰松心中乍冷又暖,不知是何滋味,他双手接过狐裘,却实在说不出什么。 冯尽忠手上举着一盏琉璃灯,细声道:“天冷路滑,奴才送大人出宫。” 贺兰松道声:“有劳。” 漫无天际的黑夜,浩浩荡荡的白雪。 长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贺兰松坐在马车里,默默地打起帘子,看着窗外飞雪和稀疏灯火,听着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心里涌起难言的落寞,他目光暗沉,如冰雪幽冷,手上握着那狐裘的毛边,耳边还是卫明晅的那句耳语“别闹了,你走吧。” 恒光帝年长他两岁,自幼便心有成算,他无论做什么,总当他是胡闹,或者,在帝王眼中,他不过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佞幸而已。 那乾安宫前的青石板落雪后有多么冷,他知道,恒光帝也知道,可当朝皇后能懂他的苦吗?懂他的盛世雄心,懂他的宏图远志吗? 他都懂,他愿做他的刀锋,做他朝堂上的一枚棋子,可却永成不了他的枕边人。 思绪无头,路却终有尽。 贺兰府坐落在麻地巷,此处离皇城略远,甚至有些偏僻,还是两三辈前的旧宅,贺兰靖韬光养晦,不喜张扬,十年前入中书省后才重新修葺了府邸。 雪落满了巷子,贺兰府前却洒扫的干净,贺兰松下了车,从偏门而入,过了前院后,先去换了身衣裳,又把御赐的狐裘收好,本要去给父母问安,却见父亲身边的张伯等在外间,待他出来便道:“老爷吩咐,公子先用过晚膳,再去东篱院不迟。” 贺兰松应下了,也没心思用饭,只喝了半碗粳米粥便往父亲书房去,雪落的愈来愈大,他撑了伞,在门前拂去身上雪花,将油纸伞递到下人手里,先在门上叩了叩,恭声道:“父亲,儿子求见。” “进来。”房中传出声音,在寒冬里带着温暖。 贺兰松推门而入,却见父亲正提笔立在案前,见他入内,招手道:“先来看看为父的字。” 贺兰松应了,趋步向前,笑道:“父亲好兴致。” 贺兰靖穿着便服,虽已年过四旬,却少见皱纹,他眼神沉静,见到长子,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捋着颌下微须,颇有些自得,“才临了易安居士的《菩萨蛮》[1]。如何?” 贺兰松安安静静的看了半晌,伸手落在那个雪上,道:“背窗雪落炉烟直,雪字很好。” 贺兰靖更是得意,笑道:“好,我儿果然是行家。”他写了两个时辰,也只觉得这个雪字好,看儿子说完便垂手低头,便知余字委实入不了他眼,他字上的功夫本就一般,倒也并不强求,当下撇了笔墨,问道:“去谢过恩了?” 贺兰松嗯了一声,他本不敢对父亲说谎,但若据实已告自己是去抗旨辞官的,只怕不用皇帝,贺兰靖便先打断了他的腿。 贺兰靖见儿子不语,叹道:“委屈了?” 贺兰松茫然道:“委屈?不委屈。” 贺兰靖拍拍儿子肩头,道:“你文武兼修,去岁春闱更是有望摘得三甲,成为天子门生,可知为何如此?” “是儿子本事不济。” “呵,年轻人锋芒太露不是好事,为父在朝堂上难免树敌,天下那么多的风头,留给别人出去吧,皇上敲打你,也是好意,不必介怀。待会请大夫来看看,可有伤到关节?” 贺兰松一震,他才从乾安宫回转,父亲便得了消息,当真是耳目灵敏,但他和皇上殿内所言,想来是并不知晓的,他暗自松了口气,也不敢置喙,应道:“是,儿子省的,不过是跪了两个时辰,并无大碍。” 贺兰靖饮了口清茶,状似无意的问道:“皇上在批折子?” 贺兰松仍有些魂不守舍,随口道:“是,父亲,儿子冒昧猜测,陛下,陛下对中书三省似乎颇有微词。”他记起那份摔破的折子,若卫明晅当真要对中书省下手,父亲免不了要首当其冲。 贺兰靖吹着浮起来的茶沫,笑道:“当今陛下心志坚定,来日定是有番作为的,中书省、门下省多有掣肘,总是要撤掉的。” “撤三省?”贺兰松惊道。 贺兰靖颔首,“不过早晚而已。” 贺兰松心中起了波澜,卫明晅若要撤三省,势必要动荡朝堂,只怕又是一番恶战,但父亲说得对,不撤三省,恒光帝便推行不了新政,他还记得三年前刚还政时,卫明晅兴冲冲的下了朝令,竟被尚书省的小小员外郎驳回,当时气得他掀翻了案桌,摔了茶盏,劝了半日方好。此后卫明晅再未为此动怒,原来是早有打算,他斟酌再三,又问道:“父亲,若要撤三省,您。” “怎么?偌大的朝堂还容不下为父?” “不,儿子并非此意。” 贺兰靖看向儿子,郑重了神色道:“我们是陛下的臣子,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撤三省。” 贺兰松皱眉道:“陛下不会的。” “眼下当然不会。”贺兰靖又饮了口茶,“皇上也在等时机。” “什么时机?” 贺兰靖看向窗外大雪,“边关大小战乱不断,皇上也该有嫡子了。” 贺兰松怅然,他向来自持,今日却屡屡失态,当下默不作声的立着,看着大雪怔神。 “说起生子,你也该娶妻了。”贺兰靖忽的谈及儿子终身大事,“你素日里总说男子要先立业,现下也算有了功名和官职,再不成亲,你弟弟只怕也不愿了。” 贺兰松已行了冠礼,他门第高贵、才貌双全,前来说媒的早已踩扁了门槛,身边却只有一个侍妾,实在说不过去。 “松儿?” 贺兰松回神,他心中纷乱如麻,今日辞官本想和圣上有个了断,哪想到见了他后,素日自持的心竟又生出了妄想,先贤圣人们的教诲皆被抛在了脑后。此后若朝夕相处,怕会更生贪嗔之心,又当如何克己复礼?他狠狠地攥着掌心,掐出几分疼痛来,与其来日深陷泥潭,不如今日挥剑断情,他忍着心中酸涩,遏住那荒谬的奢望,极其平静的对父亲道:“全凭父母大人做主。” 雪落了一夜,贺兰松躺在床上时,能听到积雪压断了枝头的咔嚓声,房中炭火烧的极旺,他却只能触摸到彻骨的冷。 平旦后中宫诞下嫡子,母子皆安。 传旨太监踩着及膝的大雪,跨了半个京城,来贺兰府宣旨,言道中宫嫡子降世,朝中上下皆有封赏,贺兰松的三等侍卫还没走马上任,便又擢升到二等侍卫,恒光帝召他入宫为皇子取名。 贺兰靖一惊,这皇四子出身高贵,若能养大成材,极有可能便是九五之尊,从未听闻有臣为君名者,好在贺兰松昨夜病了,高热不退,连房门也出不得,为免把病气过给小皇子,贺兰靖便随传旨太监进宫请罪。 注:[1]为李清照的菩萨蛮,全文如下: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情断 三日后,恒光帝在沐阳殿大宴群臣,贺兰松亦得了恩旨入宫,他在末位上安然的饮酒,遥遥对着殿上的君王祝颂。 贺兰松幼学时凭《南歌子》声动京城,他生性疏阔,最爱吟诗结友,一来二去的倒练出几分酒量来,此刻在席间遇到了门下侍中的幼子肖荆人,两人素日投契的很,不免多饮了几盏。 病后饮酒,贺兰松不一时便觉得头痛不适,眼见时辰尚早,怕御前失仪,便推脱更衣,自去外间透气。 积雪渐化,贺兰松坐在池边吸着凉气,虽说冷得很,却又难得的痛快舒畅,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萧索之意顿去。 “贺兰公子可真是好兴致,竟躲在这里,是要赋首新词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贺兰松心中一紧,脚下却不含糊,迅速的起身跪倒,“臣扰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踏夜而来的正是卫明晅,他适才见到贺兰松离席,竟然鬼使神差的跟了出来,“地上凉,快起来,是朕扰了你。” 贺兰松起身,躬身退后,“臣饮了酒,先行告退。” “慢着。”卫明晅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沉声道:“你什么模样朕没见过,不许走。” “是。”贺兰松便不动了,从善如流的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卫明晅踱着步子靠近,灯火不明,他看不清斯人神情,却能嗅到几分疏远,想来是这几日冷落了他,因此便柔声道:“瑾琛,你气了?朕前几日便传你入宫,谁知你竟受了风寒,适才在殿上瞧着是清减了些,现下可大好了?” 贺兰松谨声道:“谢皇上惦念,臣已大好了。” 卫明晅笑道:“既如此,又是置的哪门子气?” 贺兰松奇道:“臣并未置气。” “不许扯谎。”卫明晅终于有了些不耐,除了两宫太后,他还从未如此温声软语的哄过别人呢。 “臣不敢欺君。”贺兰松仍是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你!”卫明晅伸手一指,怒道:“你欲待怎样?朕是一国之君,如何能不传嗣立后。” 贺兰松终于抬首,他目中满是不解,带着几分无辜,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 盛世明君如何能不立后,他贺兰松又算得上什么,可他心中就是委屈,那是他的明晅,如何能让与旁人。 卫明晅从不知想来温顺的贺兰松竟如此会拱火,一时竟噎住了,气道:“好,好言辞,你推脱的倒是干净。” 宁愿将他推得远远的,也不愿与他情深义重,却又看他夫妻和睦,子女承欢。 贺兰松深吸了口气,续道:“臣往日里多有放肆狂妄,求陛下宽恕一二,此后必不敢有痴妄之念,只为陛下尽忠,唯死而已。” 卫明晅踉跄而退,却见贺兰松神色郑重,并无玩笑之意,这是定要狠心断了两人的情分?他心下一空,不由的竟轻笑两声,却又忍不住要落泪,顿觉人生荒芜,再无乐趣,盛怒之下本想踢翻了眼前人,质问他旧日往事,却又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日来的忙碌和担忧,让他疲惫不堪,从心底生出厌倦来,“好,你到底是怨了朕,瑾琛既无心,我也不再强求。” 贺兰松心如刀绞,强撑着不露出怯弱难过,垂首道:“是,是臣辜负圣恩。” 卫明晅苦笑道:“总是朕负了你。你,朕已为皇四子赐名,就唤作瑜琛,你说可好?” 贺兰松眼中泛起酸意,几年前卫明晅曾道,瑾琛,你在朕心底,是如珠如玉的珍宝,你这名字取得甚好。可旧事如烟,不堪回首,他忙收敛了心神,跪下道:“恭喜陛下,臣,臣立时改了表字。” 卫明晅难得有几分慌,解释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一个皇子,尚不至于为他避了名讳。” “臣惶恐。”贺兰松叩头。 卫明晅叹道:“既如此,那,朕送你表字如何?”他不说赐,偏要说送。 “谢圣上赐名。” 恒光帝想了想,道:“朕喜欢瑾字,就叫瑾言如何?” 贺兰松叩首道:“贺兰瑾言谢皇上隆恩。” 一时只闻风声,再无言语。 卫明晅咬着牙挥手,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别在池边久待。”言罢也不待贺兰松应答,便径自转身去了,那模样,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半月前,他向贺兰松示了爱意,三天前,他想将他永远拴在身侧,得到的,却只有拒绝。 这个冬日,他终于得了嫡子,却失了心头所爱。 贺兰松久久不肯起身,他按着心口,冰凉彻骨的痛几乎就要让他喘息不动。 明晅啊,世上那么多风景,贺兰松不过是这池中的一擎荷叶,过目即忘,不值得珍惜。 天气放晴后,贺兰松终于穿上侍卫衣裳,去内侍卫府当值了,先是被安排在了夏琰宫。那是一处偏远所在,平素里少有人来。没过了两日,却又被调往御书房当差。他便又认真做起御书房的防卫来,全然不理会同僚们的阿谀吹捧。 孰知不过五六日的光景,贺兰松又被调到了兴德门前守大门去了,他虽宠辱不惊,旁人却不免存了拜高踩低之意,不过贺兰松生性随和,对这些全不放在心上,仍旧每日里勤勤恳恳的稽查出入。他虽不在意,宋婴却看不过了,向来不愿生事的他,竟自闹到了恒光帝面前去。 卫明晅看着眼前气度沉着的领内侍卫大臣,不由心生警惕,先晾了他半晌,方推开折子问道:“爱卿啊,侍卫处又缺什么了?” 宋婴回道:“谢陛下,什么都不短。” “那便好。”卫明晅松了口气,“那卿这是?” 宋婴叹道:“陛下,不知贺兰松可有何错处?” 骤然听到贺兰松名姓,卫明晅倒也算镇静,他端起姜饴茶饮了一口,淡然道:“他是你的人,有没有错处怎的来问朕。” 内侍卫府多是当朝贵胄子弟,每由皇帝亲自选拔裁撤,因此宋婴虽是贺兰松的顶头上司,这几次换防却是恒光帝亲自下的圣令。 “陛下!”宋婴躬身道:“若是贺兰松有行差踏错处,陛下只管处置,便是革了他的职也使得。但贺兰松行事认真,并无过错,陛下朝令夕改,委实不妥。” 敢这么直斥恒光帝不妥的,当朝只怕还没有几个,他素来知道宋婴的脾性,因此倒也并不着恼,因此摸了摸鼻梁,笑道:“卿言重了。嗯,贺兰松天纵英才,朕实在不知将他安置在何处才更妥当。” 宋婴心中暗翻白眼,天纵英才会被遣去看大门? 卫明晅沉吟道:“怎么,贺兰松有怨怼之心?” 宋婴摇首道:“他只做分内事,并无异样。” 卫明晅冷笑道:“那就是其他人跟红踩白了?” 宋婴沉默不答,贺兰松近日是受了不少委屈,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他倒觉得这点屈辱不算什么。 卫明晅眉头攒起来,单手叩着案几,道:“是那些镇日饮酒赌钱闹事的?” 宋婴一窒,侍卫们皆是王公大臣家的子弟,懒散惯了,喝酒赌钱那是家常便饭。可侍卫处光是领内侍卫大臣就有三个,他家境一般,年纪最轻,资历又浅,若非恒光帝赏识,是断然到不了这个位子的,因此侍卫处的事他说了并不算。要钱要粮的苦差事便把他推出来,立功恩赏得时候便被排挤到一边去。此时听得卫明晅挤兑,便道:“皇上恕罪,臣手底下没人敢当班饮酒的。” 卫明晅嗯了一声,颇有些心不在焉的道:“那些人的嘴脸,贺兰松想来也是见惯了的,他都不来说委屈,你反倒替他不公起来。” 外间日头正好,恒光帝眼中却聚起了阴霾,他故意将贺兰松安置到夏琰宫里,那里偏僻破败,平日里肯定是见不到的。可他自诩冷静克制,竟没捱过那刻骨的思念,稀里糊涂的把人又拽了回来。忆起几日前在御书房见到贺兰松的光景,他更觉得头疼,念兹在兹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却似隔了山海远,可望不可及,人在眼前,心却更没有着落。看着他的背影,他连喘息都是轻的,生怕给外人瞧出不寻常来,手上的狼毫笔都要掰断了,狠心之下便又将人推倒了兴德门前去,索性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宋婴竟又闹到了眼前,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宋婴沉着脸续道:“若是能来说冤屈,那就不是贺兰松了。” “呵!”卫明晅哂笑,这倒是实言,贺兰松心性高洁,这些小事,向来是不屑说的。 宋婴拱手道:“夏琰宫禁卫松乱,贺兰松当班后重整守卫,有太监从里面偷盗东西,磁铁葫芦都没查出异样,贺兰松不过看了一眼,便瞧出他夹带私活。这本是臣等分内之事,不赏也可,皇上将其升擢至御书房当差,是恩典。可贺兰松既未犯事,转眼又被贬去守宫门,怕是会寒了臣子们的心。” 卫明晅思绪翻飞,听宋婴絮叨完方道:“是为着贺兰靖吧?” 宋婴一惊,“臣,不知前朝事。” 卫明晅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避讳。” 忠臣之后 卫明晅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避讳。” 宋婴这才道:“是,小打小闹的倒不要紧,但臣怕有人借此滋事,伤了贺兰松性命。” 卫明晅剑眉一竖,斥道:“谁敢!” 天子盛怒,将一旁侍奉的冯尽忠都吓了一跳。 宋婴却面不改色,直言道:“皇上眼皮子底下,他们自然是不敢的。” 卫明晅暗怒,不敢?这些人哪有什么不敢的。 十日前因又有人贪墨边疆粮草,引起朝堂震荡,未料到竟是堂堂中书令监守自盗,恒光帝大怒之下裁撤了中书省左相,严令彻查此事。 中书省因此人心惶惶,本以为右相会承左相之位,谁知恒光帝竟连下两次旨意申饬贺兰靖,想必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趁机落井下石。 卫明晅慢慢熄了怒火,叹道:“是朕疏忽此事。罢了,他本是你手底下的人,仍旧由你管束,朕不插手就是了。” “谢皇上隆恩。” 卫明晅放了权,却未想到第二日下朝后迎头便在御书房撞见了贺兰松。 事先并未呵斥闲人回避,因此险些碰了个满怀,恒光帝驻足后便盯着眼前人上上下下的看。 似乎又清减了些,好在是冬日,并没有晒黑,眼神湛然有神,微微垂着眉。虽然穿着藏蓝色的侍卫服,却还是那个潇洒恣意的相府公子。 恒光帝看的认真,贺兰松却不敢如他这般放肆,当即退了几步,跟着卫政和跪下去避让。 “皇上。”眼见恒光帝迟迟不行,扈从们挤了小半个院子,卫政和亦不由出言提醒。 恒光帝恍似未觉,径直向贺兰松道:“谁叫你过来的?” 贺兰松垂首,看不见神情,躬身回道:“是宋大人差遣臣来戍卫御书房。” “呵!”恒光帝冷笑一声,负着双手去了,这个宋婴,真该叫来好好骂一顿才是,说他朝令夕改,说他寒了臣子之心,竟然明晃晃的又把人给调了回来。 卫政和拍拍贺兰松肩膀,奇道:“怎么皇上见了你,跟见了仇人似的。” 贺兰松面色沉静,直愣愣的看着恒光帝的背影,怅然道:“许是因我扰了圣驾。” 卫政和笑骂道:“胡言。皇上哪次见了你不是喜笑颜开的,你们吵架了?” 先帝在位时,边境不宁,赤坎人叩边滋事,当时朝中初平,靖边将军汲恕以身殉国,膝下两子一女被困城下,活生生被射成了刺猬,汲夫人是女中豪杰,拒不降敌,亲上城楼率满城军民死战,朝廷援军到来之时,城门将破,边城几成空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秃鹫盘旋不去,汲家惟余幼子汲政和,躲在奶娘怀中逃得性命。汲夫人求肯当时来援的煜亲王,不求荣华富贵,但祈能保稚子一世安宁。言罢竟从城楼一跃而下,追随亡夫而去。先帝感汲家忠勇,已逝者皆有封赏,更将汲政和抱进宫中,由当时的皇后亲自抚养,赐国姓卫。先帝怜惜忠臣之子,便未令其袭父亲头衔,只打算等他年长了,封个闲散公爵。谁知卫政和也是个有主意的,不愿做什么侯爵,便跟在恒光帝身旁做了侍卫,现下已是一等侍卫。 卫政和比恒光帝还长两岁,两人皆养在皇后膝下,后来开蒙读书,又与贺兰松颇为投缘,三个人感情甚笃,因此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 贺兰松闻言失笑,“卫兄说哪里话,我怎敢同皇上争执?” “你不敢么?我瞧你最能惹皇上生气了!” “卫兄慎言!” “慎言,慎言,不说了。” 十日后,当朝国丈黄易捷边境大胜,班师回朝,恒光帝大喜,定于两日后为将士们接风洗尘,侍卫处宋婴却借此在校场上练起了兵,声称要在宴席上保皇上和众臣平安,一时是怨声载道。 卫政和考校结束后便等着贺兰松,待他下场来时,不由大笑道:“哎呀,可惜至极。宋大人将你和那姓谭的分到一处可真是煞费苦心,你怎的不好好教训他一顿。” 姓谭的是吏部侍郎的弟弟,拳脚功夫虽一般,人却坏的很,平日里最爱仗势凌人,贺兰松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 “有卫兄在,谁能欺得了我?”贺兰松换好常服,又拿了佩刀,系到腰上去。 卫政和看看外面天色,不由搓手道:“冷极了,去喝两杯吧?” 贺兰松酒品虽好,酒量却是一般,不过他爱饮酒交友,反正已经下了值,当即便道:“好,这次我来做东。 卫政和业已成年,在宫中居住不便,恒光帝前几年便赐了府邸,但他懒的布置,因此府内便冷冷清清的,后院更是如同荒废了般。 贺兰松先令小厮回府送信,这才跟着卫政和入府。 卫政和在前厅设席,早有下人换上灯烛,生了热炭,饭菜一时备不及,酒却先温好了送上来。 卫政和亲自执酒斟满,“这是前几日太后娘娘赏下的,瑾言先来尝尝。” 贺兰松笑道:“叨扰卫兄了,本当由我做东才是。” 卫政和咳了一声,叹道:“我说句该死的话,若去丞相府上,我浑身不自在的很,此间只有你我,便是醉了也无妨。” 贺兰靖为人谦和,对后辈子第却管教甚严,有尊长在,自然会有拘束,贺兰松不敢言父亲是非,因此便道:“那咱们下次还去聚饮楼。” 卫政和饮了一杯酒,连连摆手道:“不可。” “为何不可?”贺兰松不解。 卫政和又饮了一杯酒,苦笑道:“有闲话传到宫里去了。” 贺兰松皱眉道:“太后娘娘不许饮酒?” 卫政和摇首道:“非也。是我醉后说了不当说的话。瑾言啊,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贺兰松心下踌躇,他和卫政和相知甚深,这句话却不知从何答起。 卫政和拍了拍贺兰松肩膀笑道:“难为住我们大才子了。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卫兄,不可如此自轻。” 卫政和叹了口气,窗外墨色染空,府上处处燃起了火烛,却仍是驱不尽那旷目的寒冷,那烛光半点也不烫,毫无人间烟火气,“我的性命虽不值什么,却是爹爹妈妈和哥哥姐姐拼死换来的,怎会自轻自贱。但世道艰难,我只能怕死些,总要给我们汲家留下点血脉才是。” 贺兰松心中酸涩,卫政和幼蒙太后教养,与恒光帝和诸皇子同出入,不知羡煞了多少人,但他心中所祈或许不过是汲家老小能坐在一起吃顿饭而已,卫姓虽金贵,却染满了鲜血,太过沉重。他替卫政和酙了杯酒,“卫兄言重了,你的亲事,太后娘娘怕是早就留着心呢。” 卫政和难得红了脸,他撑着额叹道:“好烈的酒。我,太后娘娘是提过两个,不过我。” 贺兰松拍掌道:“原来卫兄心里早就有心上人了?” “你笑什么,难道你心里没有姑娘吗?” 贺兰松心中一痛,却道:“我,我自然是没有的。” “我也没有。再等等吧,京城里人心诡谲,没意思透了,若什么时候外放做个官再说罢。” 贺兰松吃了一惊,“卫兄你要离京?太后和皇上。” 卫政和打断贺兰松的话,笑道:“我只是有此打算,容后再说吧。太后和皇上,不会拦着我的。瑾言,当日太后赐我府邸,要封我为忠勇伯,朝堂上多少人红了眼。” 贺兰松怃然,“大哥明智,无怪你当年拒辞不受。” 卫政和冷笑:“我若是真封了伯爵,只怕早被那些人啃着骨头吃了。” 贺兰松黯然,卫政和平素瞧起来张扬跋扈,但却谨慎细致,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上能孝太后忠皇上,下能敬太监宫侍,中能睦同僚友朋,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他只此一身,无父母庇护,走到如今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却从未抱怨,自己比之于他,又不知幸运了多少。 卫政和苦笑道:“你知道我不能走错一步,已经有不好的话传到宫里去,若再不知检点,伤了太后的心,丢了皇上的脸,可真是万死莫赎。因此,聚饮楼是绝对去不得了。” 贺兰松道:“那以后我便来府上叨扰卫兄,若真醉了,就宿在这里如何?” 卫政和笑道:“好得很,有人做伴我是求之不得。” 两人正自说笑,下人来报酒菜已备好了,请主客移步到暖阁去。 醉酒 暖阁里亦生了炭火,熏着蒺藜香,这种香虽不名贵,却极罕见,香味缥缈,隐隐能嗅到些腥味,宫中贵人皆不喜,进贡上来的蒺藜香便几乎皆送到了此处。 卫政和让着贺兰松坐下,两人先吃了些刚烤好的羊肉,顿觉身上暖烘烘的,聊起近日京中要事来,不免都对黄易捷将军竖大拇指。 卫政和端着酒,眼中露出欣羡敬重之意,叹道:“黄将军戍关多年,此番大捷,实属不易。” 贺兰松称道:“正是,我父亲常说黄将军是稀世名将。” 黄易捷乃是当朝皇后生父,行伍出身,曾跟着先帝立下汗马功劳,新帝登基,边境不稳,他便主动请旨戍边,已有数年不曾回京,连帝后当日大婚都不曾回还,朝中上下无不敬服。 “令尊所言极是。咱们大卫国打赤坎人打了几十年,此次大胜可真是大快人心,他们元气大伤,想来没有个三四十年,是再不敢来滋事了。来,咱们为黄将军喝一杯。” 贺兰松道:“也敬令尊令堂。” 卫政和眼圈一红,随即笑骂道:“瑾言,你惯会戳我心窝子。” 贺兰松叹道:“一将成名万骨枯,边境死了多少兵丁百姓,才有这一天。” 两人本已有了醉意,此刻连饮三杯,贺兰松觉得自己便要坐不住了,一个劲的要往桌子底下溜。 卫政和舌头渐大,拍案道:“就,就该去端了赤坎人的老窝,看他们还敢来放肆。” 贺兰松摇首道:“不成,赤坎人游牧为生,杀不尽的。” “贺兰大人果然慈悲心肠。”卫政和取笑道:“近日可跟汪承恩他们,去,去作诗词了。” 贺兰松虽然醉了,脑子却清醒,只道:“不曾,连日当值,去不得了,改天,卫兄同我一起去。郑兄前几日也问起了。” “好好,仍旧来我府上,我把后院收拾干净。” 贺兰松觉困意袭来,便要起身告辞,却被卫政和一把拉住了,两个人手上没有轻重,险些一起滚到地上去,他忙稳住身形,低声道:“卫大哥,时辰不早了,小弟不叨扰了。” “不成!”卫政和紧拽着贺兰松的袖子,指着桌上的酒道:“一坛酒还没喝完呢,不许走。” 贺兰松浑身无力,确实也走不动,暗道如此回家定要挨父亲一顿责骂,索性便不走了,抱过酒坛,径直跟卫政和对饮起来。 两人渐渐喝的迷糊,卫政和捧腹笑了半日,急问道:“贺兰啊,你,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词太过沉闷伤人,你,往后少写。” 贺兰松衣襟半解,束发的玉冠也飞了,脸颊殷红如血,闻听此言便道:“是,卫兄教训的是。” 卫政和拍拍贺兰松肩膀,叹道:“我,前日看着皇上,对着你,你的词哭呢。咱们陛下多硬的眼啊,竟被你一首词看哭了,吓坏我了,以后不许,不许了。” 贺兰松大惊,连酒也醒了半分,他倏忽坐直了身子,呆愣愣的看向窗外去,却见天边暗沉沉的,没有半分星月。 他哭了?他为何要哭? “你往后,还是做些乐呵的词,宽宽陛下心怀,才是。”卫政和醉的狠了,端着酒杯说胡话。 贺兰松忙去掩住他口,低声道:“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卫政和拍开贺兰松的手,“耳什么耳,这是我自个府上,我看还有哪个敢进宫去说话,我非宰了他。” 贺兰松还要再劝,却觉得头痛欲裂,那渐有的半分清明也离他而去,再也撑不住身子,歪倒在地上去。 贺兰松是半夜被冻醒的,睁眼却见残烛将尽,炭火已灭,他正和卫政和躺在地上,竟也无人进来拾掇,想是得了卫政和严令,下人们连暖阁都不敢凑近。他挣扎着爬起,费力将卫政和扔到床榻上去,自己也爬了上去,顾不得旁的,扯开棉被尚未盖全,便又睡着了。 第二日,日头方升,贺兰松便起身来,唤醒了卫政和,叫进人来服侍洗漱。 卫政和头疼难忍,实在当不了值,便央求贺兰松告假。 贺兰松感叹自己昨日荒唐,一面派人回府送信,一面先找了卫政和几件里衣换上,胡乱喝了碗参汤,便往宫中赶,总算没有误了交班。 居养殿内安静若死,连地上落根针都能听见动静,冯尽忠敛着鼻息装死人,小太监们早已被撵了出去,免得在这里笨手笨脚的,惹恼了恒光帝,他也要跟着受罚。 卫明晅居坐高堂,拿着朱笔批折子,他勤政的很,每日寅时便起身早朝,往往用过早膳便赶来批折子,有时候也召见重臣,午睡只半个时辰,往往到月上柳梢,东围房的娘娘们等困了,恒光帝才伸个懒腰,扔了手里的折子去溜达一圈,自冯尽忠贴身伺候,卫明晅辍早朝的日子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尚有多半因着下了大雪,百官们出不得们,他实在不知那些折子哪里好看,比得上后宫各院的娘娘们么,当皇帝如此苦不堪言,实在没什么乐趣,正自胡思乱想间,便听到恒光帝扬声道:“去宣贺兰松。” 冯尽忠一个激灵,笑着回道:“是,不知贺兰大人今日是否当值?” “朕适才瞧见他了。”卫明晅顺手扔了份折子,脸上似笑非笑的,让人猜不透心思。 冯尽忠不敢多问,亲自去把人请了进来。 “冯延巳说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后面那句是什么?” 贺兰松进殿,尚未行礼,便被卫明晅劈头问了一句。 冯尽忠尚未听明白,贺兰松已跪下道:“干卿甚事?”他吓得哎呦一声,急道:“贺兰大人,怎么对皇上无礼。” 贺兰松却无惶恐之意,果然卫明晅也笑起来,“正是,干卿甚事,是朕记错了。”他提朱笔在奏章上写下这几个字,又叹道:“文人若要骂人,可真是损的很。” 贺兰松笑道:“是南唐元宗李璟说的,不干臣事。”[2] 卫明晅见冯尽忠还未听懂,正自皱眉苦思,便挥手道:“去吧。” 冯尽忠知道这是被嫌弃了,躬身退出殿外。 贺兰松道:“臣告退。”他见卫明晅正凝神朱批,叩了个头正要起身,忽听殿上之人漫不经心的问了句,“饮酒了?” 贺兰松便没站起来,他苦着脸跪好道:“皇上,臣是昨日饮的酒。” 他暗中有争辩之意,只要不是当值饮酒,便定不得罪。 “哦。”卫明晅应了一声,放下朱笔,饮了口茶,又道:“看来是喝了不少。” 皇帝死磕着他的错处不放,贺兰松是半点辙也没有,苦着脸道:“臣,这就去找宋大人领罚。” 卫明晅双眉一轩,哼道:“还委屈上了。” “臣不敢。”贺兰松认罪态度极好。 “穿了谁的衣衫,好冲的味道。”卫明晅又拿起一分折子,也不看他,冷声道:“朕隔着你八丈远,也被你熏坏了。” 贺兰松怕带了酒气,一大早特令人去找了盒卫府侍女用的熏香和花粉熏了半日,因走的急,也没来得及细闻,此刻抬臂一闻,果然味道很不好,想是芙蓉街上最廉价的香粉,一股子甜腻味,钻的人头晕,他忙向后跪了跪,道:“皇上恕罪,是,是借了卫兄的衣衫。” 卫明晅乐了,笑骂道:“胡说,是不是他哪个相好的。” 贺兰松忙道不是,将经过情形简单的说了。 卫明晅颔首,向里间一指,“去换件朕的衣衫。” 贺兰松哪敢,连道:“皇上恕罪,臣这就回去换衣裳。” 卫明晅笑的淡然,“不换也成,外面影壁风口处跪着去,什么时候味道散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贺兰松脸色一变,他到底是个是识时务的,赶紧站起来,跑到里间去换衣服了。 恒光帝一笑,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日,重又开始批起折子来。 里间有张卧榻,卫明晅平日里是不在这睡的,偶尔乏了便小憩一会,床褥收拾的齐整,仍旧熏着沉水香,屏风后衣架上放着贴身的亵衣和中衣,倒好似是专为他备着的。贺兰松觉得脸上更热了,匆匆忙换上收拾齐整了,将卫政和的旧衣包好,掩住了味道,拿到外间去,便要再次告退。 卫明晅手指轻扣案几,沉声道:“跪着吧。” 贺兰松一惊,不知又是哪里得罪了卫明晅,只得软了双膝跪好,等他示下。 谁知卫明晅却再没了言语,连头也不抬,一门心思的看折子。 贺兰松满心纳闷,却也不敢去问,一时殿中寂静,只偶尔能听到奏章被翻动的声音。 [1]出自《谒金门》是冯延巳写贵族少妇在春日思念丈夫,而后李璟与他开玩笑,说:“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 ※※※※※※※※※※※※※※※※※※※※ 其实清代侍寝,好像是把妃子弄到御书房边上的围房里,等完事再送走,反正康熙雍正好像是常住在养心殿。 罚跪 跪了半个时辰,贺兰松便撑不住了,地上铺着厚毡,倒不怎么硬,但殿中安置着四个火炉,他却穿了厚厚的冬衣,热的他恨不得脱了外袍去。兼之昨夜没睡好,此刻便是跪在地上也忍不住要瞌睡了。他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努力将心神放到旁的地方去,他不敢胡乱打量,只微微抬头往上看去,呃,御案上的笔架不错,自己的正用旧了,回头也去买一架来。盘子里是什么吃食,瞧起来是御膳房的新玩意,哎呀,贺兰松越看越饿,忙再往边上看,却见边上的卫明晅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盯了很久了。 贺兰松慌的险些叫出声来,忙垂下眼皮装傻。 卫明晅不和他计较,问道:“跪不住了?” 贺兰松忙摇首道:“跪的住。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跪在这里委实太舒服了,想出去守着。” 卫明晅打断了贺兰松的话,“朕信你的鬼话才怪。罚你跪,就好好跪着,看你们下次还敢再背着朕偷酒。” 贺兰松听出卫明晅并无什么恼怒之意,遂笑道:“原来陛下是怪我们没叫着您。” 或许真是宿醉未醒,贺兰松眼中尚有几分朦胧,却无往日的自持冷淡,甚至还不自觉的笑了,卫明晅被这明媚的笑闪了眼,忙咳了一声,狠着心**:“你倒是提醒了朕,胡乱饮酒,还敢瞒着我,两罪并罚,回去把戒酒词抄一百份来给朕看,过来伺候笔墨。” 贺兰松无心之失,又为自己讨来了件罪过,只好认命的起身,先解下腰刀,方行至御案前,卷起袖子磨起墨来。 贺兰松有倾世文采,更写的一手好字,但也是相府公子,平素自有红袖添香,因此墨磨的实在不堪,卫明晅用的极不顺,忍不住将笔一摔,气道:“别磨了。” 贺兰松收手道:“臣愚钝。” 卫明晅叹道:“是朕强人所难了,你的手,本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贺兰松红了脸,却不答言,躬身向后退了两步。 “躲什么?” “臣没有,臣不敢。”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温顺的立在桌岸边,领口处露着细致的暗纹,天下最好的绣娘在里面绣了数不尽的安宁和乐,这是他的衣衫,虽尚未穿过,到底也是他今晨亲手找出来的,穿在了心爱的人身上,当真令人满足,他温和的笑着,安抚着臣子的心,“瑾言,不必如此小心,朕己答应了你,绝不会有什么非分之举。” 贺兰松又惊又痛,张口便道:“不是的,我不是此意。”他猛然醒悟到,自己无形中已然越了界,才会引出恒光帝此语。 卫明晅并不在意,只道:“怎么想都好,总之别再这般饮酒了。” “是。臣谨记。”贺兰松浑身都似煮熟了般,脖颈处渗出细细的汗来。 “抬头看着朕。” 贺兰松僵直了身子,半晌方敢抬首,触碰到卫明晅灼灼的眸子,又慌忙躲闪。 卫明晅倒没有再为难他,不过却冷了声音道:“贺兰松,朕知你爱酒,文人无酒怎能做出好诗词。小酌即可,来日若再醉成这般,别让朕警着你,自己滚过来罚跪罚字。掰不过你这个臭毛病,算朕输。记得了?” 贺兰松听着告诫之语,心中却泛起酸软来,他性喜酒,常自酩酊大醉,过往为着保重身子卫明晅也骂过打过,多是玩闹之辞,此番却是动了真格的,虽是威胁之辞,他却硬生生听出了隐晦的关怀,或许自己当真醉的厉害,到现在还未清醒,竟生出些情难自已来,“是,臣记得了。” 卫明晅道:“真记住了?” 贺兰松知道此事便算是就此揭过了,忙道:“再不敢了。” “那就先饶了你,反正回了府还有贺兰大人教训你。” “陛下……” 卫明晅指了指案上的糕点,道:“新做的糯米鸡圆,都吃了。” 贺兰松早就饿了,此刻看着美食在前,却露出为难之色。 卫明晅笑道:“怎么,还跟朕客套上了。” 贺兰松无奈道:“臣当值呢。” 护卫皇宫是重责,当值的侍卫为了避免出恭,往往只进些参汤和流食,怕吃的多了,真有要事给耽搁了。 卫明晅道:“今日就在此处当值,吃饱了念折子给朕听,朕看的眼睛都疼。” 黄易捷班师回朝,京城百姓夹道相迎,恒光帝更是亲自迎出城门外,犒赏三军。赤坎人多年来烧杀抢掠,自卫国立朝便与之周旋,却从未有此大胜,边境安宁,委实去了卫明晅的心头大患。 今日正值贺兰松沐休,他便安分的在府中抄戒酒词,孰料房门却被人在外间撞开,贺兰斛惊叹着直闯了进来,“大哥,咱们也去瞧黄将军去。” 贺兰松沉着气写完一个俭字方道:“不去。” 贺兰斛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然蓄起了胡须,先拿了案上的凉茶饮了,又道:“去呀,街上像过年似的,大哥听到鞭炮声了么?” 贺兰松无奈,只好收了笔墨,不过他不爱瞧热闹,贺兰斛虽再三恳请,他却仍未答应。 贺兰斛自幼习武,一直当黄将军是心中战神,虽说贺兰松不陪他,却也没扫了兴致,带着两个小厮便风风火火的跑出了府。 这里贺兰松却蹙紧了眉,他挥手令丫头们退下,拿着笔沉思。 圣上到底是何意呢? 掌灯时分,贺兰松仍在书房枯坐着,他一直坐到月上中天,隐隐听得父亲回府,又问及黄易捷得了赏赐,封忠勇公,入门下省。 这便有意思得很了。 几日前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日贺兰松念了几份折子,就求饶道:“陛下恕罪,子不言父过,臣不能读。” 卫明晅闭目养神,捏着额角笑:“怎么,又是参贺兰大人的。” 贺兰松抿了抿唇,道:“是。” “瑾言你说,贺兰大人是忠还是?” 这话便说的重了,贺兰松捧着折子跪下道:“陛下明鉴。家父对皇上绝无二心,天日可表。” 卫明晅叹道:“你总知道朕要撤三省吧?” 贺兰松额上冷汗涔涔,哑着声音道:“知道。” 卫明晅续道:“你都知晓了,何况贺兰大人啊。” 贺兰松脑筋急转,皇上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故意敲打他,要父亲上折请辞吗?他斟酌了半晌,仍旧摸不透当今圣上的心思,只好道:“陛下,臣等,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呵。”卫明晅但笑不语,不敢揣摩圣意,这朝中上下哪个不是把他的心思猜了又猜。 贺兰松见卫明晅冷言冷语,不由得生出些冤屈来,也不再辩驳,只问道:“皇上不信么?” 卫明晅听着他声音颤抖,这才睁开眼来,见他垂首跪在当地,不由叹道:“起来起来,就这么爱跪着。” 贺兰松从善如流的起身,双手捧着折子出神。 卫明晅将那折子拿过来,在手上转了个圈,道:“近来参贺兰大人德行有亏的不少,朕皆留中不发。” 贺兰松道:“谢皇上体恤。” 卫明晅摆手道:“那倒也不必,用人不疑的道理,朕自然知晓。但这满朝文武,朕却是没一个信得过的。” 贺兰松抬眉,眸中露出疑问神色。 卫明晅不置可否的笑道:“朕信你。至于贺兰大人,朕也不敢信。” 贺兰松托腮凝神,却捉摸不透恒光帝的深意,真是因着自己醉了酒才喊他进去读折子?或是故意露出些风声来警醒父亲?他执笔在桌上写了几行小字。 冬月十四,卫明晅处置了中书令左相。 冬月二十,中宫诞嫡子,满朝皆有封赏,只落下了贺兰靖。 冬月二十,恒光帝朝堂上两次申饬贺兰靖。 冬月二十一,朝中无数折子参贺兰靖尸位素餐、贪赃枉法。 腊月初一,恒光帝封皇四子为豫盛亲王。 腊月初三,黄易捷回朝、交兵权、入门下省。 贺兰松在将门下省和六部皆圈了起来,门下省侍中是黄易捷的旧部,更有姻亲,因此门下省已是圣上的囊中之物。尚书令是前朝遗老,性格执拗,当年卫明晅亲政,他便暗中使了许多绊子,偏生他心思缜密,管着城中禁卫,决不能妄动。 只剩下中书省了。 贺兰松拿不准父亲的主意,他近日索性称病,连早朝也不上了,今日若非黄将军回朝,他绝不会进宫赴宴。中书省没了左相,父亲又撒手不管,早已是一盘散沙,但卫明晅若贸然要撤,只怕那些老臣门拼了性命也要搏上一搏。 贺兰松踌躇不决,父亲向来明哲保身,此番作为他倒也不觉得惊奇,他捏着掌心,手上执笔乱写,若是父亲当真和皇上走到了绝境,他又当如何呢? 隆冬时节,手心里却沁出汗来,贺兰松不敢多想,将案上的纸收起,取了火盆来慢慢的烧了。火舌卷着纸沿,贺兰松忽见那纸上竟有酒字,他忙回头看时,果然心不在焉之下,竟将早上抄好的戒酒词给一齐烧了,待要再捡已然不及,他只好叹了口气,取过宣纸来,熬夜抄书。 ※※※※※※※※※※※※※※※※※※※※ 撤三省是根据唐和明朝时期写的,这是每个皇帝的愿望吧,高度中央集权。不过有三省在,皇帝真的很惨,常有圣旨发到门下省,被个小小官员给拦回去的。 赐婚 腊月,本不是个晒书的好时节。 可恒光帝前日去藏书阁找旧书时,竟翻出了蛀虫,这一来可慌了管事,好在腊月也是有太阳的,趁着天气尚好,忙指挥着人搬出书来晒。 因着登高不便,又去请了侍卫们来帮衬。 贺兰松和卫政和在御书房行走,一并被拉去了做苦差。 贺兰松老实攀着扶梯上了房顶,晒了几本书后便躺在那里看起来,他喜读杂书,藏书阁里许多珍稀古籍,平素里进不去,今日便索性偷个懒。 “太阳底下看书,也不怕伤了眼睛。”卫政和爬上房檐来,在边上坐了,顺走了贺兰松手里的那本《杏园杂记》,“呦,这是要济世救人呐。” “看着玩的。”贺兰松抬首时,果然眼前光怪陆离,便闭上眼养神。 忽听“砰!” 一声巨响。 似是有人踢在了门上,贺兰松猛然坐起身,指着不远处的那扇门,惊道:“卫兄,我没听错?是居养殿御书房?”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去踢御书房的门,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活的不耐烦了。 卫政和却很淡然,叹道:“你没听错。” “那你还坐在这,这是要造反呐。”贺兰松已经要带着刀跃下去了。 “嘘,是从里面踢的,陛下踢的,适才已然摔了盏琉璃碗,我过来避避风头。”卫政和小声道。 贺兰松只有更惊,喃喃道:“这是为何?”卫明晅心思深沉,罕有喜怒形之于色的时候,不知今日是为着何事惊怒至此。 卫政和低声道:“尚书令大人才走,我偷听着,似是起了争执。瑾言,你去劝劝?” 贺兰松一只腿已经迈到了檐下去,闻言又默默的收了回来,笑道:“我还要晒书呢。还是卫兄去吧。”他戒酒词才送上去,又挨了好一顿奚落,此刻膝盖还疼着呢,才不愿去触霉头。 卫政和往房顶上一躺,将书本覆到脸上去,道:“你瞧我可傻?” “呵呵。” “你们两个人,滚下来!” 贺兰松一个哆嗦,只见恒光帝正站在檐下,双手抱臂,冷冷的眯着眼往上看。他忙扯了扯卫政和衣袖,两个人也不用扶梯,灰溜溜的飞身跃了下去。 卫明晅面色不佳,浓眉紧紧拧着,冷声道:“朕的御前侍卫,竟然纡尊降贵到来晒书了?” 卫政和咳了一声,贺兰松便是有千万句要争辩也不敢贸然开口,只低着头装傻。 ”跟朕去趟安寿宫。”卫明晅转身便走,卫政和立时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卫明晅顿住脚步,朝贺兰松一指,道:“站那里做什么?” 贺兰松不解,母后皇太后住在安寿宫,卫政和常跟着去请安,他是外臣,怎能随意出入后宫,因此便道:“皇上,臣,多有不便。” 卫明晅奇道:“跟着朕你怕什么?” 贺兰松确实是怕,皇太后为人和善,更是他母亲的表姑母,但他却自幼敬畏这位表姑奶奶,在她面前,从不敢有半分放肆,只好道:“臣不敢,臣还要晒书呢。” 卫明晅笑了笑,“晒的什么书?” 贺兰松微愕,“回皇上,是些杏林医书。” “成,朕瞧着那些医书也破旧了,晒利索后,烦卿去抄一份来。”卫明晅心中好笑,本也不想带着他去安寿宫立规矩受罪,不过今日是太后亲宣贺兰松,这才定要拽着他去。 贺兰松立时跟了上去,道:“臣愚钝,不识杏林之术,恐有错漏,误人子弟。” 卫明晅挤兑了旁人几句,愁绪尽去,乐呵呵的往后宫去了。 卫明晅事母至孝,安寿宫和康宁宫里都铺着地龙,虽是严冬,进了院子便有暖意,宫内摆着太后最爱的素心腊梅,幽幽冷香,扑鼻而来。尚未进门,便听到了言笑声,卫明晅唇角翘起,扬声笑道:“母后也在?” 安寿宫的女官打起帘子,躬身回道:“是,西太后过来说话。” 当今两宫太后并存,母后皇太后是先帝皇后,圣母皇太后乃卫明晅生母,因安寿宫位置在东,康宁宫在西,宫中便常尊称两宫为东西太后。 进了内殿,果然见两宫太后正围在炉前赏画,因殿中暖和,她二人皆穿着绣如意云纹的金色立领夹袄,连手炉也没捧。太后身侧立着一个妙龄少女,容颜姣好,眉目从容,青丝绾髻,嵌着白玉佛字金花簪,穿着红素罗织金缠枝莲方领袄,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正是当朝长公主卫安华。 “呦,皇帝来了。”东太后先看见了恒光帝。 “是,母后好兴致。” 当下几人见了礼,卫明晅先笑道:“安华,身子可大好了?” 卫安华行礼道:“已然好了,谢皇兄挂念。” 卫明晅道:“辽东新送来的山参,少时送到母后宫里来,妹妹素来气虚,也可用些。” 先帝育有四子五女,活到成年的只有恒光帝、先昶元王卫明祚、沛显王卫明璜以及安华公主。卫明祚与安华皆为中宫所出,受尽恩宠,无奈生来体弱,宿疾缠身,卫明祚数年前便过世了,东太后伤心之下,便将安华公主居处挪到安寿宫来,亲自看护着,每日里无数的药石养着,隔三差五的便赐下平安符来,此刻听到卫明晅惦念,心中感慨,遂收了画,向西太后道:“皇帝有心了。” 西太后笑道:“孝敬尊亲、宽待弟妹本是应当的。”她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眉头骤起,道:“腰上那块暖玉呢。” 晨间卫明晅去康宁宫请安时腰上系着一块福禄寿流云纹的羊脂暖玉,现下黄色络子仍在,玉却不见了踪影。 西太后面色不善,这暖玉是去寒光寺里求来的,卫明晅打小便戴着的,“哪个奴才跟着的,这般不上心。” 卫明晅心虚,哪是旁人不仔细,实在是他刚才发了一通火,摔砸了东西,把玉也摔了出去,“适才晒书了,怕碰坏了玉,特令人收起来了,请母后宽心。” 西太后拍拍胸口,笑道:“没丢就好。”却忘了问一句哪有只摘玉石却留着个绳结的。 东太后见卫明晅眼中似有忧愁之意,便问道:“朝廷有为难事?怎么愁眉苦脸的。” 卫明晅一惊,暗怪自己竟带了心事,忙道:“些许小事,不打紧。” 东太后不喜过问朝廷中事,恒光帝既说无事,她也不再追问。 卫明晅答了母亲两句话,便扯了两次谎,心中不安,便道:“母后,卫大哥和瑾言都在外间候着呢。可要宣进来。” 东太后先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染上了笑意,“快叫进来,我有日子没见这小子了。”又和安华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到屏风后去。 西太后亦笑道:“安华年纪大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该上点心。” 卫明晅赔笑,心却沉了下去,不年不节的,太后宣贺兰松觐见,他早知定有要事,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安华!他胸口堵闷,竟说不出些打趣的话来。 出了安寿宫,已是晌午时分,恒光帝满腹的愤懑不舒,索性也不再遮掩,丢了身上的大氅,便往宫外走。惊的冯尽忠一溜小跑,连声喊道:“万岁爷,眼瞅着用午膳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卫明晅冷笑道:“怎么,连你也敢管起朕的闲事了。” 冯尽忠跑了一身汗,急道:“奴才不敢,两位大人也劝劝啊。” 卫政和与贺兰松均有些心不在焉,待要劝时,恒光帝单手一指,“朕现下要去闻香楼吃蹄膀,话如果传到太后和皇后耳朵里,唯你们是问。” 卫政和见恒光帝铁了心,忙把贺兰松推出去,道:“快跟着,我去搬救兵。” 贺兰松脑中恍惚,茫然道:“皇上说不许惊动了后宫。” 卫政和顿足道:“老天爷,这个时候还敢听他的,万一有个差池,咱俩脑袋可不够砍的。” 贺兰松哦了一声,但见卫明晅已去的远了,忙疾步跟了上去。 闻香楼的酱烧蹄膀名动京城,每日皆有人来尝鲜,做蹄膀的大厨颇有些脾气,过了时辰便走,自称要回家去给媳妇烧菜。因此,常有人吃不到蹄膀,败兴而归。 卫明晅就没吃到蹄膀,甚至连间雅座也没抢上,正坐在角落里生闷气,贺兰松躬身立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出。 “啪!”卫明晅拍了拍桌案,“坐下!” 贺兰松不敢惹恼了恒光帝,挨着板凳侧坐,低声劝道:“皇上息怒,明日再来吃也不晚。臣到时买了给您送到宫中去。” 卫明晅抬眼,冷冷的看向贺兰松,哼道:“得意?” “臣不敢。”贺兰松觉得自己可太无辜了。 卫明晅嘴都要气歪了,“呵,新驸马还有不敢的?” 贺兰松黯然,小声辩解道:“我,我没应承。” 卫明晅冷笑道:“若非你急着推脱,我尚不知贺兰大人正给你议亲呢。” 贺兰松垂首沉默。 ※※※※※※※※※※※※※※※※※※※※ 嗯,小皇帝吃醋啦。 当街撒泼 贺兰松垂首沉默。 卫明晅得理不饶人,“怎么,无言以对了?” 贺兰松脸上通红,抬起了眼,他眸中清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这,结亲之事本是父母之命,有什么可说的?” 卫明晅一震,顿觉心中空落落的,他贵为天子,却也无权置喙臣子家事,今日盛怒之下连连失态,见贺兰松难堪,已然悔了,正要说句软话,忽听一声轻响,一锭金子远远掷过来,落到了贺兰松前面的糖醋鱼中,溅出半桌子汤汁。 “起开,给大爷空个坐。”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仆从欺身过来,推开贺兰松便要坐。 卫明晅正满腹怒火,偏有不长眼的寻衅,他抬脚一踢,将那板凳踢飞了,这男子一个不留神便摔到了地上去,直气的破口大骂,“混账东西,竟然敢动爷,你不去四九城打听打听,爷是什么来路,都是死的吗,打,打死不论。” 几个家丁仆役一拥而上,直冲着卫明晅扑过来,一人长伸了臂膀,转眼便要按到恒光帝肩膀上来,他冷笑一声,不仅不予理会,反而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茶。 这人正自惊讶,忽觉腕上剧痛,接着听到咔嚓一声,只见自己腕子已经折了,跟着身子一轻,被扔出了窗外去。 众人大惊,只见刚才还蔫蔫的贺兰松竟然抢了上来,他默如寒冰,眼神幽冷,横刀立在卫明晅身前,凉凉的盯着眼前众人,满面肃杀。 卫明晅却忽的笑起来,适才贺兰松还一副任人宰割的软弱模样,此刻却像个玉面罗刹般,倒不愧是御前的带刀侍卫,他放下茶盏,低声道:“小心着点,别伤了性命。” 贺兰松躬身道是,倒持着钢刀,顺手便将两人掷出了客栈去。 拥挤的明阳街上,今日分外热闹。 闻香楼前堵满了人,听说有几个客人起了争执,竟然把酒楼的窗子都打破了,人从二楼被扔了出来,叠罗汉般躺了半条街,也不知是死是活。 来闻香楼吃饭的都是阔绰的世家子弟,平素里最爱蛮横欺人,酒楼旁的乞丐们奔走相告,不一会便聚集了许多百姓,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卫政和带着御前侍卫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副场景,他心下震惊,忙挤进去看时,却见满地的家丁哭喊,卫明晅正施施然的坐在当地,贺兰松立在他身前。 卫政和先是松了口气,恒光帝是偷溜出皇宫,若给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反而生事,因此他也未敢声张,并没惊动禁军和巡捕营,此刻见 两人无碍,忙上前请卫明晅回宫。 贺兰松看见卫政和带了人来,心头骤松,恒光帝是万金之躯,他生怕有个闪失,眼见这口气出的差不多了,便也劝他回宫。 谁知卫明晅却来了兴致,往地上一指,道:“卫兄,送他们见官去。” 卫政和连叫祖宗,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若被谏院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好皇上,您心疼心疼咱们吧。” 卫明晅待要再说时,忽听远处有人吵嚷,大声呼喝着,“何人在此生事?” 百姓们见是城内巡捕营的官差拿着锁链来缉人,立时向后闪避,却见闻香楼的老板行在前头,道:“就是这两人,竟然敢在天子脚下生事,还打伤了刘家公子。” 卫政和暗叫糟糕,恒光帝竟露出几分喜色来,这位爷向来是最持重的,偏生今日屡屡生事,他无奈至极,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贺兰松退了半步,躬身道:“陛下,气也出的差不多了,此处便交给卫大人,咱们先回宫吧,太后也该急了。” 卫明晅尚未尽兴,瞟了贺兰松一眼,道:“还敢拿太后来吓唬朕。” 贺兰松绷紧了脸,“若陛下执意不走,臣就要做回告状的小人了。” “呵,朕可不怕。” “那便回禀皇后娘娘。” 卫明晅眉梢一动,笑道:“你不敢。” 贺兰松没好气的道:“如何不敢?” “单是听到皇后,你便吓坏了,如何敢去说朕的坏话。” 贺兰松眸光顿暗,整个人都失了神采,他才和人动过手,额上满是热汗,此刻便觉得周身粘腻不适,顿了顿方道:“我不是不敢,是不愿,我嫉妒她。” 这是忤逆犯上之辞,但贺兰松还是毫无顾忌的说了,卫明晅愣怔住,随即狂喜,正要追问,忽见贺兰松变了脸色,合身扑上来,将他带着滚了出去,两个人滚出了圈子,侍卫们立时涌过来,将君臣二人护在正中。 卫明晅推开贺兰松,回身看时,只见适才坐的太师椅已被一柄流星锤砸了个粉碎,若非他躲得快,此时早已重伤。他动了真气,喝道:“卫政和呢。” 不待卫明晅招呼,卫政和已拔出腰刀,劈头朝着那巡捕营统领砍过去,“钱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钱统领手上兵器用来偷袭卫明晅了,此刻赤手空拳,他矮身避过,冷笑道:“我是在此执行公务,卫大人可是要徇私?” 卫政和怒极反笑,他收了刀,寒着脸道:“原来你竟认得我?” 钱统领喘了口气,抱拳道:“满京城谁不识得卫大人,下官一向敬重的很。”他口中说的客气,言语中却满是讥诮之意,似是对卫政和颇不以为然。 卫政和皱眉道:“钱大人,祸从口出,既然识的我是谁,便当知我身后是贵人,不可放肆,快快退下。” 钱统领仰天长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皇上在此,我也还是这句话。你!” 砰的一声响,卫政和不等钱统领言尽,已然一拳打到了他面门上,脚上飞踹,将他踢了出去。 众人大惊,不想这少年竟如此大胆,竟敢打朝廷六品官员。 钱统领疏神之下吃了大亏,只觉颌下剧痛,尚未起身时,一柄长刀已然抵在了他颈间,寒光凛凛,令人不寒而栗,他手下官兵本要一拥而上,此刻投鼠忌器,忙顿住了脚步,同时大喊道:“去回禀大人,有人当街造反。” 卫政和不理会周遭喧闹,一刀凌空劈下,便要当场杀了钱统领。 钱统领见刀光凛冽,便知卫政和真动了杀心,他心下大骇,惊呼道:“救命!” “刀下留人!卫大人,不可。”远处有人高声疾呼。 卫政和恍若未听,钢刀顺势而落,鲜血四溅,有胆小的百姓已经捂住了眼不敢再看。 钱统领啊呀一声,便再没了气息。 卫政和收刀后退,那喊话求情的人转瞬已到眼前,先是蹲**去查探钱统领,却见他颈上鲜血淋漓,但却只破了层油皮,人虽然翻着白眼,倒像是吓晕过去了。 这人起身行礼道:“卫大人。” 卫政和识得他是九门提督郑见行,他行色匆忙,想是得了通报急急赶来,他不敢怠慢,回礼道:“郑大人。” 郑见行是行伍出身,虽年过半旬,却是精神康健,他面色凝重,沉声道:“多谢卫大人手下留情,下属们无知,多有得罪。” 卫政和心中冷笑,什么时候巡捕营也受九门提督辖制了,无怪恒光帝生气,这尚书令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他端正了神色,道:“郑大人言重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得罪了便得罪罢,但若是惊到我身后贵人,只怕谁也担待不起。” 郑见行眉心虬结,向后看时,但见恒光帝面色沉沉,登时骇了一跳,直恨不得也晕倒在当地,他惊惶之下,张大了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更忘了行礼。 卫明晅淡笑道:“郑大人来的可真是时候,再晚半刻,便给朕收尸吧。” 郑见行嘭的一声跪下去,面上惨白如纸,颤声道:“臣万死。” 卫明晅但笑不语,郑见行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而落,“皇上恕罪。” 他身后的巡捕营士兵早已跪了一地,百姓们跟着瑟瑟发抖的跪了,连声议论也不敢有。 卫明晅摆手,示意贺兰松善后,转身便去了,众多侍卫忙跟上去。 卫政和亲自扶起郑见行道:“郑大人请起吧。” 贺兰松上前道:“见过郑大人。圣上微服便访民情,孰料有宵小在闻香楼作乱,巡捕营不问是非胡乱抓人,京兆尹若问起缘由,尚要请郑大人做个见证。” 郑见行擦了擦汗,连声道:“是,是,贺兰大人所言极是。” 贺兰松神色从容,向那早已吓傻了的刘公子一指,“这位公子仗势欺人,钱大人险些伤了陛下,烦请郑大人一并带回收押,我们御前侍卫人微言轻,不敢擅自抓捕。” 卫政和几乎笑破了肚子,暗道还是贺兰松言语厉害,几句话已将那郑见行唬的几乎站不住,指挥着手下人先把刘公子给锁了。 贺兰松将那地上的太师椅和流星锤捡起,双手奉上道:“这是弑君证物,请郑大人妥为保管。” ※※※※※※※※※※※※※※※※※※※※ 这个格式也是很烦。 对,我觉得卫明晅奏是在仗势欺人,当街撒泼。 卫明晅:朕是皇帝,朕就是这样汉子,你想咋的。 贺兰松:爱咋咋地! 雨夜探望 卫政和几人料理完诸事,回到皇宫时已是辰时,他与贺兰松骑了马回宫,远远但见天边晚霞锦光灿烂,映着红墙金瓦,氤氲出几分凄凉之意。 贺兰松心情沉重,无心情赏此美景,眼见已至荣阳门前,他松了缰绳,跃下马来。 卫政和奇道:“你看,宫门口是谁?” 贺兰松蹙眉道:“是宋大人,另一人?” “呀,是宗人府孟大人。”卫政和顿足,急道:“这,是在等咱们?” 贺兰松亦觉不安,沉吟道:“在等你?宗人府掌皇族事务,和我无关。” 卫政和怪叫道:“那跟我也无干啊。” 贺兰松苦笑道:“今日太后娘娘是不是说要封你侯爵?” 正自计议间,已到了宫门口,两人先行了礼,孟大人道:“皇上口谕,卫政和,贺兰松护卫不周,各杖二十,请宋大人监刑。” 卫政和目瞪口呆,正要喊冤,已被贺兰松拉着跪到了地上去,他谨声道:“臣领旨。” 卫政和苦着脸跟着道:“臣领旨。” 验过刑后,卫政和便被送到了安寿宫,贺兰府早已得了消息,因此贺兰松则由小厮接回府去,送到后院,早已有大夫候着。 贺兰松疼的晕晕沉沉,隐约听到母亲的声音,挣扎着撑起身子,问道:“母亲,父亲可在府中?” 贺兰夫人心疼的眼圈都红了,但她跟着丈夫见过不少风浪,倒也没问缘由,他拿着帕子替儿子拭汗,笑道:“适才进宫去了,怎么,急着找你爹爹讨打,还没捱够?先看伤。” 贺兰松总觉得事情蹊跷,但挨不住疼得厉害,脑中昏蒙蒙的,只好道:“儿子不孝,母亲操心了。” “傻孩子,别说话,闭上眼养养神。” “是,父亲若回府,我,叫醒我。” 贺兰靖递了折子进宫,立时便被宣进了御书房,殿中领内侍卫大臣、九门提督、前锋营、护军营、神机营统领皆在,恒光帝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众人一番,待尚书令进了门后,更是将砚台扔到了贺兰靖脚边,“朗朗乾坤,朕在家门口竟险些被自己的巡捕营和禁军当街砍杀了,传将出去,真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尚书令大人瞠目结舌,愣愣跪在当地,磕头请罪。 半日之内,风云突变,恒光帝的亲卫军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朝堂上波谲云诡,各方势力暗自博弈,朝臣们奔走相告,真是好不热闹。 贺兰靖老老实实的挨了顿申饬,在御书房内跪了一个时辰,又和尚书令唇枪舌战了好一番,刘远难大人节节败退,被堵得哑口无言。禁军统领们相互对视,暗道以后万万不可得罪了这位右丞相。 日落时分,贺兰靖方才出宫,他本是御前侍卫出身,马上功夫不错,平素里总是坐轿回府,今日急着看儿子,便跨上马一路疾驰奔回了相府。 贺兰夫人早在前厅相候,房中并无下人,她亲自替贺兰靖换下官服,递过来一盏姜茶,“去去寒气。这么冷的天,怎的骑马回府。” 贺兰靖先饮了半盏茶,见妻子虽强颜欢笑,却眼睛通红,知她心疼儿子,便握了她衣袖,“儿子如何了?” 贺兰夫人叹道:“大夫看过了,适才吃了安神的药,已然睡下了。” 贺兰靖道:“辛苦夫人了,等晚间我再去瞧他。议亲的事,先缓一缓。” 贺兰夫人奇道:“早日跟着永昌候府相看了几家,都很不错,怎么。” 贺兰靖拍拍妻子的手,低声道:“朝中不安,此时不便大肆操办儿女亲事。” 贺兰夫人自小出入皇宫内院,十余岁便跟着母亲料理家事,近二十余年主理相府事宜,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自然知晓其中厉害,当下只笑了笑,便不再过问,只说些闲话。 贺兰靖用了些点心,便去书房歇息,推开门时只见厅中跪着一人,房中清冷,未生火炉,他却只着中衣,开门时带进一缕凉风,他便打了个寒颤,转过身子来,正是才受了重责的贺兰松。 贺兰靖浓眉皱起,回身叫小厮去生炉火,随即紧掩上门,朝着儿子哼了一声,道:“滚起来。” 贺兰松苍白的脸上立时涌起潮红,垂着首道:“爹爹恕罪。” 贺兰靖常叹了口气,弯腰将儿子扶起,“地上这么冷,跪了多久了,未周怎么没跟着你。” 贺兰松又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向父亲,眼神中满是惴惴,茫然道:“父亲不怪罪儿子?” 贺兰靖寒着脸道:“如此不知爱惜自己,我看是打的太轻,张伯,去传家法来。” 张伯正吩咐人抬进火盆,答应了一声,却没有真去祠堂请家法。 贺兰松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咬着唇不语。 贺兰靖待房中暖和了,挥手令众人退下,沉声道:“我儿担忧什么?” 贺兰松咳了一声,问道:“皇上那里?” 贺兰靖捋须笑道:“雷霆之怒,尚书令大人去请罪了。” 贺兰松眸中一亮,惊道:“刘大人?” 贺兰靖拍拍儿子肩头,“我儿懂了?” 贺兰松神色数变,将近日之事细细盘算了一通,苦笑道:“是,儿子约莫懂了。” 天边无星月。 窗格被偷偷的撑起来,冷风缓缓吹进来,偶尔还能听到雨声,落在窗棂上,叮叮咚的乱了人心。 房中没有烛火,如墨的黑夜席卷弥漫,沉沉压下来,让人窒息。 贺兰松卧在塌上,因着燥热,锦被也被他踢到了一边,头发连着被子散落在塌下,他一手胡乱的摸索着,静静听着窗外的风雨声。 嘀嗒嘀嗒嘀嗒。 他有些手痒,却又狠狠压住去案上提笔写词的念头,攥的手心发疼。 “想什么呢?”窗格下忽的站了个黑影,探着身子向里张望。 贺兰松大惊,险些从床塌上掉下来,他撑起身子,哑着嗓子道:“你,明晅!” 窗外立着的正是恒光帝,听见贺兰松唤他名讳,笑嘻嘻的从窗子翻了进来,带进一室风雨。 卫明晅脱去身上油衣,抖落雨水,踱步至榻前,笑道:“不识得朕了?” 贺兰松仍未醒过神,怔怔的看着眼前人,又喊了句:“明晅。”他恍惚中早已忘了君臣之礼,更忘了那些前尘旧事。 卫明晅大感心疼,他看着这个明媚的少年,虽眸中清亮,澹澹生春水,额上却因疼痛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全无往日的神采,他蹲下来,将贺兰松往榻上推了推,顺势在边上坐了,又替他盖紧被子,把散乱的长发理顺了,轻笑道:“是疼傻了?” 贺兰松如梦初醒,急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可淋到了?没人跟着吗?如何混入府中的,有没有给人瞧见。” 卫明晅笑出声来,“别怕,朕有要事和贺兰大人商议,顺道来看看你。” 贺兰松暗自舒了口长气,便要坐起身,却被卫明晅按住了,“别动。” 贺兰松一番动作,便疼的直抽气,“嘶,陛下怎么来了,臣没有大碍。” 卫明晅抬手覆在贺兰松额上,目光却偏向了别处,状似不经意的说道:“朕亲自下令伤了我的,伤了你,不来看看,如何安心。” 贺兰松心中一动,他觉得额上清凉,心中的躁扰也去了些许,便道:“臣,臣惭愧。” 卫明晅手上一震,喃喃道:“你发烧了,没有喝药?”他记起适才贺兰松竟然开着窗子,不由更是恼恨,气道:“还敢吹风,贺兰松,你可真是会折腾朕。” 贺兰松没有听懂他言中之意,暗道怪不得身上滚烫,竟是烧起来了,他双颊通红,低垂了眉眼,小声道:“喝过了。” 卫明晅却不信,他自小跟贺兰松厮混,他动动眉毛,便知他的心思,因此站起身来找寻,果然看到不远处几案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忍着怒气把药端过来,冷声道:“喝了。” 贺兰松却不答应,把头转向里面,哼了一声。 卫明晅见他别扭的样子,反而笑起来,有多久了啊,贺兰松不跟他这么闹腾,他安安分分的做他的臣子,连一句多余的话都吝啬,不过现下虽然心中得意,却也没打算顺着他,在他背上拍了拍,道:“喝了,否则还拖出去打。” 贺兰松豁然起身,碰到了身后的伤也不管,一把夺过了碗,闭上眼捏着鼻子灌了进去。 卫明晅知道他打小怕苦,又把案上的描金勾莲葵花攒盒抱过来,拿了一颗糖渍青梅,送到贺兰松面前。 贺兰松被药苦坏了,张嘴含住便吃了,卫明晅又送过去一颗,贺兰松却犹豫了,他舔舔发干的唇,红着双眼摇头。 卫明晅又往前送了送,把蜜饯放到他唇上去,轻声问道:“委屈了?” ※※※※※※※※※※※※※※※※※※※※ 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渣男狗皇帝 撤三省 卫明晅又往前送了送,把蜜饯放到他唇上去,轻声问道:“委屈了?” 贺兰松张口咬住蜜饯,不经意间碰到了卫明晅的指尖,受惊般的又往后退了退,抿着这颗蜜饯,却迟迟不肯咽下,似乎这是他仅能拥有的带着苦涩的甜,他摇了摇头,跪坐在榻上沉默。 卫明晅问道:“疼的可厉害?” 贺兰松想摇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疼,睡不着。” “是朕的错。”卫明晅叹道:“想明白了?” 贺兰松苦笑,“是。陛下向来沉得住气,怎会因尚书令大人几句话便动怒,出宫之事是您早就计议好的。” 卫明晅眸中有亮光闪耀,他看着贺兰松并不言语,微微笑着,似在示意他继续。 贺兰松喘了口气,忍住身后疼痛,慢慢的咽下了蜜饯,不知为何,却觉得口中愈发苦起来,“父亲说道那位刘公子是尚书令的嫡孙,我猜,陛下早已知晓他常去闻香楼的,偏生这位公子故意来寻事,正中了您的下怀。” 卫明晅颔首道:“正是,你猜的不错。” 贺兰松跪的浑身都疼,沉声道:“哪知钱统领更是鬼迷了心窍,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的来拿人,甚至要当场,伤了陛下。”他说到此处偷偷挪了挪膝盖。 卫明晅放下手中锦盒,一把抱住了贺兰松让他靠在自己膝头上,柔声道:“趴一会,朕看看伤。” 贺兰松猝不及防之下,已被人拽了过来,他忙伸手掩住身后,急道:“不可,皇上。” “怕什么,朕想看看。” 贺兰松仰头看向卫明晅,目中满是祈求之意,“陛下,求您。” 卫明晅心软了,他败下阵来,叹道:“好,朕不碰你,不过你好生趴着,别乱动,跪着膝上疼。” 贺兰松松了口气,“谢皇上。” “宗人府的手未免太黑了,瑾言若受不住,骂朕两句也是成的。” 贺兰松骇然,“臣不敢。已经是留情了。” 二十杖,足能将人打个半死,贺兰松早该知道卫明晅是下过密旨的,虽然鲜血淋漓,却未伤及到内里去。 卫明晅笑道:“不敢?你那些诗词里满腹抱怨,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你若是喜欢,便写两句诗词来骂朕也可。” 贺兰松黯然,隔了半晌方讷讷道:“臣,不写词了。” 卫明晅没听清,他伸手按在贺兰松后颈上,轻轻地揉捏着,“瑾言,朕瞒了你,生气么?” 贺兰松伏在卫明晅膝上,他浑身酸软,心乱如麻,压根猜不透卫明晅的心思,他虽成心欺瞒,但他为人臣子,绝不敢有怨怼之意,因此便道:“陛下运筹帷幄,臣佩服。” 卫明晅笑着拍贺兰松的头,“假话。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钱统领是朕派去的人,否则谁敢对着卫政和杀人。” 贺兰松这才惊了,他蹙眉沉思,半晌不语,雨声渐重,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卫明晅察觉到怀中人的惊惧,心中黯然,他探身扯过被子,轻轻盖在贺兰松身后,“别怕,朕绝不会算计你。” 贺兰松却仍觉得冰寒彻骨,他喃喃说道:“此事本因尚书令孙子而起,且刘大人总领禁军,负责京中护卫,出了如此纰漏,他自然难辞其咎。但,哦,是了。”他恍然大悟,“但皇上仍怕刘大人装聋作哑,便借此惩戒了卫兄,且送到宗人府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兹事体大,连要封赏的侯爵大人都不能幸免,是么?” 面对贺兰松的质问,卫明晅仍旧没有否认,“不止如此,你,也是朕的一步棋子。” 贺兰松猛然抬首,急道:“你适才还说不会算计我?”他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脸上羞的通红。 “呵呵。”卫明晅伸手在贺兰松额上轻弹,“还说不委屈。” 贺兰松垂首,闷闷的开口,“臣是不敢。” “臣不敢,瑾言却敢,是么?” 贺兰松无言以对,手上捏着卫明晅的衣襟,久久不言。 卫明晅不再逗他,续道:“别小瞧了自己,你不光是朕的御前侍卫,更是贺兰大人的长子,你犯了错,贺兰大人便往宫里去请罪,你说,尚书令大人还坐得住么?”他冷冷笑着,反手握住贺兰松的手掌,“适才好一番争执,刘大人已然乞请归老了。” 贺兰松心中一紧,口中说出的话便带了刻薄之意,“刘大人的宝贝孙儿尚在狱中,他是三朝老臣,不似我这般愚钝,自然能猜度圣意。” 烛火明灭,照在卫明晅面上,只见他面色隐晦难看的很,但对着眼前无辜受责的心上人,到底狠不下心,只能道:“瑾言,你若有怨,只管说出来,不必如此阴阳怪气。” 贺兰松一阵气闷,随即道:“陛下深夜来探望罪臣,委实不妥,时候不早了,请您回宫吧。” 卫明晅皱了眉,沉声喝道:“瑾言!” 贺兰松拼命挣脱了卫明晅,忍着痛行至塌下,跪倒在地,恭敬俯首,“臣,恭送皇上。” 卫明晅好言软语的哄了半天,这人仍是如此不识抬举、固执别扭,心下也忍不住动了气,冷然道:“贺兰松,闹什么呢。” 贺兰松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一派恭谨之色,“本朝立贤不立长,先帝最是宠爱昶元王,亦未幼年加封亲王,皇四子尚不足月,皇上便大赦天下,封为亲王,大抵是为了安黄氏族人的心。黄将军回朝,入门下省后辖六部,虽交了兵权,但威势仍在,尚书令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以禁卫犯上,自然唯有乖乖的束手就缚。只怕早在中书令左相贪墨粮饷时,陛下便有了打算。陛下决胜千里,臣,佩服得紧。” “你!”卫明晅被猜中了心事,不免有几分恼羞成怒。 贺兰松毫无俱意,“是陛下说臣只管直言。” “好,瑾言,连你也来剜朕的心。”卫明晅沉痛沮丧,“这皇位有多冷,你可知晓,朕本以为,你是个知心人。” 贺兰松面上露出奇色,“陛下何出此言?九五之尊,难道不是陛下所想吗?君临天下,难道不是陛下所愿?四海承平,不是陛下所求?” 卫明晅没想到贺兰松口舌如此厉害,竟被他噎的无话可说。 贺兰松继续拱火,“君臣之言,言尽于此,陛下还想听什么?” 卫明晅气极反笑,“君臣,君臣,你和朕只有君臣之意?” “是。”贺兰松答得干脆,“陛下可曾记得月前所言?本是君臣,何来其他,您曾亲口言道不强求。” 卫明晅灰了心,他站起身来,苦笑道:“是朕逾矩了。地上冷,起来吧。” 贺兰松倒是想起身,但浑身酸麻,根本起不来,索性便跪在当地磕头。 卫明晅却以为贺兰松还在置气,也不勉强,他拿起油衣便向外走,行至门边时道:“朕走了,你好生歇着吧。” 吱呀门响,卫明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贺兰松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跌跌撞撞的行至窗边,已然瞧不见那人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他怎么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 翌日早朝,尚书令乞求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他昨日便递了折子,恒光帝却极沉得住气,依着旧制,留中不发,再三挽留。 尚书令当堂痛哭,他膝下唯有此孙,虽说愚钝跋扈,却是他的心头至宝,怎舍得他在狱中受苦,当即连连磕头,声称自己无能,只求归老还田,险些当庭撞了柱子。 恒光帝无奈,惋惜之下,只好准奏,并赏赐了无数珠玉珍宝,以慰老臣之心。 不过一夕,昔日朝堂上桀骜飞扬的尚书令便神采全无,朝上重臣再也不敢小觑那宝座之上的少年君主。 恒光帝手上捏着朝珠,凛然看了朝堂一眼,他目中殊无得色,淡淡的道:“列位臣工,可有要事奏来?” 中书省失了左相,尚书省亦没了主心骨,门下省挟制六部,党派纷争不断,门下侍中不过是个傀儡,三省几乎已是形同虚设,诸臣想通了其中关节,更是寒噤不语。 “若无事,便退朝吧。”恒光帝兴致缺缺。 “臣有事奏。” 朝堂上一人越众而出,他身着绛紫官服,双手持笏,正是贺兰靖,他声音清朗,震响朝堂,“臣请辞中书令右相,请撤三省。” 众人哗然。 腊月二十,恒光帝下令撤三省,亲掌六部,三省权势皆分于六部,令立内阁辅政,置殿阁大学士。恒光帝当朝封贺兰靖为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另有十一人同入内阁,以供问政询事。 如巨石投湖,朝中顿起波澜,内阁虽然贵重,却毫无实权,六部虽有权势,却受内阁辖制。朝堂上但凡有些心思的便知此事绝非一日一人所能为,内阁中人多为寒门出身,在朝中并无依祜,所依赖所尽忠者唯有圣上。未曾料到的是,大厦将倾,贺兰靖竟能独善其身,摇身一变,反而成了内阁首辅。只怕那些朝堂申饬,皆是恒光帝有意为之,他们君臣二人联手,唱了好一出大戏。 冰上嬉戏 转眼过了二十,钦天监择了吉日封印,近十年朝廷与民休养,今年更是大败赤坎人,朝堂民间皆是一片喜乐,恒光帝却忙着祭灶神、太庙祭祖、宫内赐宴、后宫家宴。开年后,朝堂上百废俱兴,卫明晅更是费心劳力,看折子常熬至子时以后,因此等贺兰松再见到恒光帝时,竟发现他瘦了整整一圈,目下黧黑,瞧着精神虽好,却难掩疲惫之色。 其实宫中玩乐的把戏不多,最热闹的莫过于上元佳节前的冰嬉了。 自大卫建朝至今,历代皇帝皆喜冰上竞技,亦有习武练兵之意,此时普天同庆,常有太监宫人们来凑热闹,多是些身姿灵活之人,在冰上爬杆使棒、耍刀舞剑的技艺上往往能占先机,但若当真要论冰上蹴鞠或转龙射球等,仍旧是御前侍卫更胜一筹。 每年入了腊月,便有人在太液池上偷偷习练,为的便是能在皇上面前露脸争一份赏赐恩宠,可今年恒光帝却下了诏令,命沛显王卫明璜总领此事,一应玩乐,皆有封赏。 贺兰松身子大好,便被卫政和扯着去玩转龙射球。 太液池上早已是熙攘一片,因卫明晅不在,沛显王又是个最好说话的老实人,众人便玩的放肆,不时听闻呼喝吵嚷之声。 御前侍卫、前锋营、神机营和护军营各自挑选了二百人,分穿朱、黄、白、蓝四衣,着冰鞋,手拿彩旗,于冰上鱼贯而行,若巨龙蜿蜒盘转。贺兰松因有百步穿杨只能,往年皆是弓箭手,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上背着弓袋和箭箙,脚下一滑,已飞出了丈远。 贺兰松第一次见到恒光帝便是在太液池上,那年,他跟着母亲进宫,在坤盛宫里见到了先帝,他握着皇长子卫明祚的手,亲自教他习字,和当时的皇后话家常,言笑晏晏,便似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和丈夫。坤盛宫的炭火烧的极旺,人人脸上皆是红晃晃的明亮,出宫后,贺兰松便觉得彻骨的冷,经过太液池的时候,他看到了当年的卫明晅。 那年卫明晅只有八岁,生的极瘦,为了博父皇一笑,半夜爬起来在冰上习练,他偷偷的看着,见他连狐裘也没有穿,在冰上摔到了四五次,却浑然不知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再练,他跑的飞快,月光之下,像是一阵清风呼啸而过,不留痕迹。 再后来,贺兰松便入宫做了皇四子侍读,偶尔问及年节时的冰嬉,卫明晅只有苦笑,他不过是个孩童,练的再好,又岂能赢过皇兄们,在抢筹的时候甚至又摔了一跤,输给了最年幼的弟弟。而他的大哥,因自幼体弱,从不来冰上玩耍,那日他发着高烧,父皇在榻前守了一夜,早已忘了冰嬉之事。 贺兰松思绪如飞,抬首时忽见旗门倚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脚下不停飞过旗门,双手向后拿出弓箭,身子后仰,弯弓搭箭,对着旗门上的球直射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两只弓箭如流星般飞出,分射旗门上的天球和地球,原来贺兰松竟是一弓搭了两箭,更难得的是他姿态潇洒,动作连贯,毫无勉强为难之意,连一旁玩杂耍的内侍们也拍手叫好。 贺兰松面上如罩寒冰,对周遭的吵闹恍若未闻,过了彩旗门回首看时,却见隔壁神机营有人手搭四只长箭,砰砰数声响起,有一只长箭射中了天球,另外三只却射中了地球,想是力道过大,竟将那地球直戳了下来,在冰上滚出去好远。 “哎呀!”有人言道可惜。 那射箭之人却似浑不在意,他收了箭转向贺兰松一笑,目中竟有几分挑衅之意。 贺兰松只做未见,飞身向前滑去。 卫政和趁着众人不察,一个箭步冲到贺兰松身旁,低声问道:“你和神机营的那小子有过节?” 贺兰松拧眉道:“我压根就不识得他是谁。” “啧啧,那是咱们皇上的小舅子,黄将军的幼子黄岩许。” 贺兰松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忙稳住了心神,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半个时辰后,众人皆回到原地,早有内监去数那球上的箭支,贺兰松过旗门只射两箭,却是箭无虚发,黄岩许共射了十二只箭,却有三支射落了地球,因此神机营虽然命中最多,但地球落地,反倒落了下风。 神机营向来嚣张惯了,此时便不服气卫明璜的裁决,纷纷请求另判。 卫明璜处事老成,此种事情不敢擅专,便着人去请恒光帝圣裁,这里贺兰松脱了冰鞋,换上常服,看着冰面上诸人发呆。 卫政和奇道:“你当真和这位小黄统领没有过节?我怎么觉得,他是故意寻衅于你。” 贺兰松笑道:“卫大哥你多想了,黄统领求胜心切也是有的,听闻他幼承楚将军教导,这手箭法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卫政和拍了贺兰松一巴掌,“你眼睛坏了?就这毛毛躁躁的脾性,还不够给楚将军丢人呢。” 贺兰松不以为意,抬首看了看皓月,“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 卫政和道:“等等,谁胜谁负尚未有定论,你这就走了?” 胜负对错,贺兰松并不放在心上,这池上太冷,他一时也不愿多待,欲待再说时,忽见冯尽忠自远处而来,想是卫明晅已有了圣断,特意着他来传旨,谁知再向后看时,却见冰上众人纷纷闪避,侍卫和太监们簇拥而来,竟是卫明晅亲自到了。 卫明璜亦见到了圣驾,忙领着众人迎驾,冰面上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 卫明晅戴着毡帽,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他踏月而来,亲自上前扶起了卫明璜,笑道:“有劳皇兄了。” 卫明璜连道不敢,又将卫明晅让到上首冰床上去。 卫明晅袖着手,扫了众人一眼,这才笑道:“瞧着好生热闹,转龙射球要数旗门上箭数,自然是朕的御前侍卫胜了,尽忠,传旨下去,皆有恩赏。” 御前侍卫大声欢呼,跪地行礼,贺兰松亦跟着磕下头去。 卫明晅叫起,随即朝冰上招了招手,道:“岩许你来。” 黄岩许心中难免郁郁,但还是上前去,行礼道:“皇上。” 卫明晅笑道:“皇后近日总说你有了大长进,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是堕了楚老将军的威风,朕前日得了把好弓,给你吧。” 黄岩许得恒光帝赞赏,喜不自胜,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卫明晅亲自取了弓箭递到黄岩许手上,“一弓四箭,实属难能,不过急功冒进,失于稳妥。” 黄岩许道:“皇上教训,臣谨记,早闻贺兰大人箭法无双,臣还差得远呢。” 恒光帝一怔,似是未料到他这小舅子竟提到了贺兰松,他默然半晌,方往冰上看去,只一眼便瞧到了躬身谨立的贺兰松。 卫政和一推贺兰松,小声道:“你瞧,果然找上你了。” 贺兰松无奈,只得趋步上前道:“黄统领谬赞,贺兰松愧不敢当。” 黄岩许笑道:“贺兰大人是嫌我愚笨么,若您看得起,改日咱们去校场上,定要向贺兰大人讨教几招。” 卫政和暗道,果然是个轻妄的小子,哪里是什么讨教箭法,分明是今日输的不甘,要去校场上一决高下。 贺兰松待要答时,却被卫明晅抢在了里头,他指着他,却看向黄岩许道:“你如何能与他比,瑾言六岁上便习练箭法,只怕连朕也及不上。” 恒光帝都自诩不是贺兰松对手,黄岩许如何还敢再多言,忙顺着道:“是,是臣鲁莽了。” 卫明晅眸中神色变幻,挥手另两人退下,对卫明璜道:“皇兄劳累,朕尚有事,便不陪了。” 当下众人恭送恒光帝,他坐在步撵之上,看着月下冰上众人,心头掠过无数浮光往事。 他是先帝最不得宠的皇子,总有人暗中欺凌于他。 当年的瑾琛还不过是个孩子,却为了保自己,每日寅时便起身去校场练箭,冬日天冷,北风呼啸,他手上长满了冻疮,每次跟着太傅们念书时,便痒的钻心难耐,连坐都坐不住,几次被先生揪出来责打,手上有疮打不得,就打手臂,有那么一段时日,贺兰松的两只手上没有半点好的。 他却依旧执拗的练箭,功课竟也没拉下,太傅们见他谦逊好学,便也不再为难。 名动京城的无双公子,文武皆上榜的进士,不知拉断了多少弓,写尽了多少纸墨,才有今日之能。 哪有什么天纵英才,不过是,为着某个人,匍匐向前而已。 恒光帝抬手,忽觉手上冰凉,竟是一片雪落在了掌心,他微微笑着,眉梢眼角都带了轻松之意,今日是上元节啊,贺兰松是最爱雪的,想来定是乐坏了吧。 ※※※※※※※※※※※※※※※※※※※※ 黄岩许:我是皇上小舅子,你敢怎的。 贺兰松:哼,我弟弟也是皇上小舅子,你敢怎的。 卫明晅:小舅子,给你把弓,给朕闭嘴,保守秘密。 围场秋弥 边境安宁,朝堂之上亦是气象一新,新政得以施行,吏治清明,冤狱重审,科举顺遂,寒门子弟皆有晋升之路,集市上米价下跌,百姓们总算有了活路。 恒光十年,卫明晅总算迈出了欲为仁君的第一步。 贺兰靖权倾朝野,儿子的亲事却一再耽搁,他为人处世谨小慎微, 不敢与六部尚书结亲,不敢和禁军护卫们过多来往,那些清流言官却又看不上他,因此直过了大半年,贺兰松的亲事仍未有着落。 贺兰松并不心急,他一心当差,闲来无事便关在房中读书,偶尔和故友们寄情山林,倒也过的惬意自在。 卫朝文武并重,恒光帝自幼便跟着先帝狩猎,他继位后因年岁尚轻,兼之边境震荡,便无此心思,此时朝中初平,诸事皆定,便依祖制行秋弥之事,既肄武习劳,又为怀柔藩部。 转眼已至深秋,礼部择了吉日,君臣一行带着禁军出城,前往皇家围场去。 贺兰松是御前侍卫、皇帝近臣,自然也随行其中,另有前锋营、神机营扈从保卫。 木兰围场上早已扎好了营帐,待到了围场,武官们尚能支撑,文臣们却累的骨头都散了架,恒光帝体恤众人,吩咐先行歇息,明日再行检阅、围猎之事。 随行的太医先去给恒光帝请了平安脉,又去探望水土不服的大臣们,忙的不亦乐乎。 卫明晅进了碗参汤,便躺在榻上假寐,随行的苏贵妃在一旁伺候着,殿中熏着沉水香,幽幽飘进鼻端,他到底有了几分疲累,竟慢慢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暮,苏贵妃正坐在榻边,笑道:“皇上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卫明晅握了握苏贵妃的手,“无碍,你累不累,不必总是守着朕。” 后宫之中,仅有苏贵妃获恩得伴圣驾,她素来能体贴圣意,又举止庄重,天性贞一,因此颇得卫明晅宠幸,此番便道:“臣妾从未来过围场,看什么都新鲜的很,并不困。”[1] 卫明晅坐起身来,叹道:“你身子倒比皇后要好,朕睡饱了,出去走走。” 苏贵妃忙道:“臣妾陪您。” 卫明晅摆手道:“歇着吧。尽忠,你随朕出去。”冯尽忠忙拿着大氅跟了出去。 围场上已然搭起了数百顶营帐,层层围绕着恒光帝的金顶大帐,远远望去,绵延不绝,夜幕降临,有几处已起了篝火。 卫明晅出了营帐,神机营副统领范凡上前道:“陛下。” 卫明晅问道:“宋婴何在?” 宋婴是领内侍卫大臣,本该在帐外随侍,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范凡回禀道:“宋大人担忧明日校阅,正带了人去围场查探。” 皇家围场虽日常有人把守,月前神机营和骁骑营更是派了精锐探查巡山,但宋婴行事谨慎,但凡他没踏过的地,便不能安心,因此恒光帝歇息后,他便带人去了校场勘探。 卫明晅颔首,宋婴办差,他一向信得过。 范凡道:“陛下要往哪里去,臣带人随您去。” 卫明晅摆手道:“不必了,朕随意看看。” 范凡应声道是,只远远的跟着,并不靠近。 篝火噼啪,松木香气隐隐传来,耳边有笑语声,卫明晅抬目望去,似能见到人影来回,马匹扬起了无数尘土。 冯尽忠小心递上水晶透镜来,卫明晅接过,放到眼前仔细去瞧,依稀能见到几人身着侍卫服骑在马上来回驰骋,他不自觉扬起唇角,缓缓摇了摇头。 冯尽忠小声问道:“陛下看到贺兰大人了?” 卫明晅蓦地放下镜子,回身打量着冯尽忠,冷声道:“什么?” 冯尽忠跪地道:“奴才胡说八道。” 自恒光帝继位,冯尽忠便跟随左右,他历经三代,又亲见贺兰松在眼皮底长大,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卫明晅早知瞒不住他,他不是苛责待下之人,便道:“起来吧,朕的心事,自然瞒不过你。” 冯尽忠磕了个头方才起身,“谢皇上圣恩。” 卫明晅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叹道:“在朕面前说说便罢了,若被旁人知晓,贺兰松便无立足之地了。” 冯尽忠躬身笑道:“奴才记下了,打从今个起,定然捂住了嘴,绝不外漏。” 卫明晅双手袖起来,对着天边星月发呆。 茫茫草原,林木葱郁,隐约能听见鸮鸣声声。 离人的心,茫茫然的,没有着落。 冯尽忠见卫明晅静默,便知他又起了惆怅之意,他心中疼惜,上前道:“皇上若,若是想了,奴才去请贺兰大人来说说话。” 卫明晅苦笑,他睁大了眼去看,却再也看不见贺兰松的身影。 “皇上,皇上何必如此自苦。”冯尽忠不解,明明恒光帝将那人放在了心尖上,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若是贺兰松当值,他便躲在御书房内,连个照面也不敢打。 卫明晅不语,何苦定要相见,不过是彼此折磨,他吸着冷气,已经有多久不曾见过瑾言了,已经有多久没和他说过话了,他记不得了。 第二日,藩部诸王皆来拜见。 卫国已历四朝,藩部曾多次作乱,先帝年间,送到草原无数公主,方有今日的相安无事。 卫明晅初次带兵秋弥,藩王们不免起了轻视之意,但恒光帝泰而不骄,气度雍容,他笑得和煦淡然,不时过问前朝公主的境况。 恒光帝带了近万精兵,黄将军一声令下,山呼万岁之声骤然响起,将那些藩王们骇了一跳,待到神机营端着火枪出来,范凡令旗一挥,喝道:“开炮。” 二十枚红衣将军被推出来,砰砰炮声响起,惊动了山林间的虎豹,藩王们相顾骇然,有年纪小的甚至洒了手里的酒。 恒光帝依旧笑的淡然,对一切视若未见。 黄易捷和范凡越众而出,跪下道:“请皇上圣驾。” 卫明晅这才起身,他着了戎装,手上握着马鞭,翻身上马,笑着对诸藩王道:“各位王爷,请吧。” 校场审阅后,便有官兵去撵着牲畜入林,恒光帝兴致颇佳,坐在帐前同鲁宗王饮酒说笑。 鲁宗王是诸王首领,曾娶卫朝固伦长公主,按辈分算来,乃是恒光帝的姑父,他已年过半百,膝下八子,皆是英勇之辈,此刻见识到了红衣大炮的威力,不免咋舌道:“皇上,这样的火炮可真是厉害,我们今日可算长了见识。” 卫明晅笑道:“王爷谬赞了。火药之术自古便有,这是本朝威武候研制的小玩意,因山路坎坷,只带了二十门来,他日王爷若往京城去,朕送你几门。” 鲁宗王捋须长笑,眸中目光闪烁,叹道:“哈哈,先谢过皇上陛下。” 卫明晅摆手道:“我与王爷本是同宗,何用一个谢字,诸位小王爷们骁勇善战,朕今日才要大开眼界。” 鲁宗王哎了一声,道:“皇上别夸坏了他们,这些个孩子空有莾力,不成器。” 卫明晅向座上诸王看了一眼道:“益安王新逝,可怜他膝下无子,今日若谁能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诸王大惊,贺兰靖等人心中暗暗称赞,诸藩王间明争暗斗,卫明晅此话虽未说明,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今日无论花落谁家,来日必然都是一番争斗,便是益安王的旧部也不会善罢甘休。 只怕诸王之乱,就要始于此了。 鲁宗王外憨内秀,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预感,但诸王却起了躁动,他心中叹息,当此境地,便明知眼前是陷阱,也定要往里跳了。如此肥美的馅饼,有谁不眼馋。 鲁宗王身后的昌言王闻听此言,长身而立,大笑道:“皇上此言可当真?” 卫明晅正色道:“君无戏言。昌言王可要下场?” 昌言王正当盛年,向来自负,他吩咐手下拿来弓箭,大笑道:“臣献丑了。” 卫明晅抬手道:“王爷请,朕拭目以待。” 因有了恒光帝金口玉言,今年的秋弥格外血腥,围场上喊杀震天,梅花鹿和野兔们被撵的满林乱窜,仍免不了做箭下亡魂的命运。 当夜恒光帝在围场设宴,众人尽了兴,直到半夜才散。 第二日,众人便纷纷佩弓上马,飞驰入深林去。 三日之后,诸王公大臣各有所获,以鲁宗王次子最为勇猛,猎得豹子三只,野狼二十有一,狐狸、兔子、野鸡无数。 恒光帝自始至终并未下场,此时他正坐在帐中和夏宗王等人饮酒,外面有人来报,在深林中发现了貘兽。 鲁宗王大奇,忍不住起身道:“貘兽?只听南人说过,从未见过,怎的草原上竟有,这倒要去见识见识。” 贺兰靖请旨道:“貘兽难见,此是吉兆啊,亘古从未听过草原有此兽,陛下可要去看看?” [1]举止庄重、天性贞一是我摘录的明宣宗皇后的封后之词,嗯,就是那个胡善祥。 ※※※※※※※※※※※※※※※※※※※※ 贺兰松:说吧,秋弥带我来是不是用心不良,要趁机酱酱酿酿。 卫明晅:呵,朕是明君,押着神武大炮来打那些王爷。 遇袭 历来秋弥时,总要将虎豹留到最后,赶到山林中去,再请当朝皇帝出马,以显圣威,恒光帝本不在乎这些,但见众人踊跃,便起身道:“诸位王爷,咱们一起去见见这貘兽。” 宋婴却道:“陛下可要换上戎装?” 卫明晅因未打猎,在帐中着的是常服,若要打猎只怕会有闪失。 卫明晅笑道:“宋卿亲自看过,难道还不放心?” 宋婴已派人去拿卫明晅的戎装、护甲,沉声道:“为陛下安危,再小心也不为过。” 卫明晅挥手道:“好,就依你。”他是个最让人省心的皇帝,从来都是最好安排的,凡事按着规矩来,从未行过什么任性逾矩之事。 草原之上从未听过竟有貘兽,宋婴总觉事情透着古怪,但卫明晅来了兴致,却也不便阻拦,他重新调整了攻防,力求万无一失。 不一时,恒光帝便换上了戎装,着护甲,系蹀躞带,戴上战盔,飞身上马,往深林中驰去,宋婴等人紧随其后。 貘兽已被撵到了深林中一处洞穴去,数千人围在洞口,呼喊声震天,这野兽受了惊吓,弓着身子向里蹿,无奈洞穴太浅,它蹭了一身泥土,头上甚至撞破了血,也未能再进半分。 鲁宗王哈哈笑道:“这是个蠢货,原来貘兽生的是这副模样。” 恒光帝道:“朕也从未见过此物。” 貘兽身形巨大,看着像是熊,但身上毛色黑白相杂,两眼乌黑,确实有几分憨态。 宋婴递上金弓和扳指,亲自在恒光帝身后护卫。 卫明晅接了弓箭,策马向前,他神色笃定,双眼冷厉,瞬间便如同换了个人,他搭起弓来,眯了眼睛,并无半分迟疑,那弓箭已如流星般疾飞而去。 嘭的一声,这一箭正中貘兽左目,只听那野兽大吼一声,栽倒在地,众人尚未欢呼,恒光帝再次搭箭,啪的一声,这一箭却是射中了右目。 鲁宗王击掌赞叹,道:“陛下好箭法。” 卫明晅的箭法自然不算是一等一的,但他是国君,弓马骑射能有如此造诣已算不错,鲁宗王近几日见他始终不曾下场,只当他是个文弱之人,不想他马上功夫亦算得上是娴熟至极。 余人更是大声欢呼,但见那貘兽挣扎了几下,便自不动了。 恒光帝跃下马来,将弓箭递还给宋婴,径自走上前去。 尚未到的洞前,忽听嚎声大作,那貘兽竟突的飞扑出来,其势凌厉,堪比虎豹,浑然不似受伤的模样。挡在卫明晅身前的两人瞬间便被拍飞了出去。 众人大惊,宋婴冷汗直落,立时扑了上去,却见一个黄影自他身旁闪过,竟有人去的比他还快,只见那身影扑倒了卫明晅,将他护在了怀中。 宋婴深吸一口气,退了半步,待要举箭再射时,那貘兽紧随卫明晅而至,众人投鼠忌器,连声疾呼,却是谁也不敢放箭。 只见貘兽一掌扑下,那黄影抱着卫明晅一个翻转,貘兽的爪子已落在了黄影肩背上,刺啦一声撕裂了衣衫,但两人在地上滚了几滚,已跃出了丈远。 宋婴得了空子,一箭射出,砰的一声,长箭已射入那貘兽前胸,但这野兽竟似不知痛楚,仍往前扑去,宋婴又是一箭射出,高呼道:“射它头颅。” 御前侍卫和禁军们如梦初醒,纷纷搭弓射箭,那貘兽顿时被射成了筛子,浑身是血,竟然仍不倒地。 那黄影正是贺兰松,他得了喘息之机,抱着卫明晅一个起落跃的远些,待要起身时,忽觉胸口一痛,竟被乱箭射中了。 卫明晅大惊,骇然呼道:“住手。” 黄易捷几人立时醒悟,纷纷拦在前头,当此之际,若有人趁机犯上作乱,那可真是塌天之祸。 众人立时停手,卫明晅低头看时,却见贺兰松胸口中箭,鲜血洇满了侍卫服,已然昏晕在地,毫无知觉,他有如雷震,心惊之下脑中反而清明起来,反手将贺兰松带到身后,又自蹀躞带中顺出火枪,双手托举,啪的一声击中了貘兽头部。 火枪之力威猛,貘兽立时向后跌倒,卫明晅趁势抱着贺兰松坐起,宋婴抢上前去,将他二人护在身后,立时便有御前侍卫抬着两人离开,神机营上前,举起火枪,砰砰数声响,那貘兽直被打进了山洞,这次却是死的透了,再没了气息。 “叫太医院使来。”卫明晅语声震颤,试着探了探贺兰松鼻息,却因手上哆嗦,几次都没触到,贺兰靖上前抱过儿子,道:“陛下,安抚诸王要紧,把他交给我吧。” 卫明晅终于探得了气息,脚下一个趔趄,竟然险些没站稳,他长吁了口气,将贺兰松小心放到贺兰靖手上,沉声道:“务必保他性命。” 贺兰靖眼圈通红,当即道:“谢皇上。” 卫明晅迈开步子,推开宋婴,先问道:“肖氏兄弟呢?” 肖氏兄弟正是适才拦在卫明晅身前的御前侍卫,被貘兽拍到石壁上后脑浆迸裂,早已没了气息,有人上前禀道:“回皇上,肖氏兄弟为国殉身了。” 卫明晅面色沉重,道:“厚葬,封赏家人。是谁射的乱箭?” 神机营中跃出一人,跪在当地磕头,“是臣。” 跪在当地的正是黄岩许,卫明晅神色不变,挥手道:“宋婴,收押。” 宋婴黑着脸,吩咐手下人去把黄岩许锁了,黄易捷面上如罩寒霜,却也并未多言。 卫明晅复往山洞中看了看,向里一指,“黄大人,这貘兽有古怪,你会同刑部、大理寺给朕审个清楚。” 黄易捷领旨道:“是,臣遵旨。” 卫明晅回身,向着袖手旁观的诸藩王道:“各位王爷,已近日暮,咱们便回帐前去,该当论功行赏。” 鲁宗王咳了两声,他本存了隔岸观火的心思,反正有大批禁军在,绝对出不了什么差池,看看笑话也是好的,不想卫明晅临危不惧,竟然亲手击毙了貘兽,反而在众人面前长了威望,当即道:“皇上,您受惊了,还是先回帐中歇息。” 卫明晅护甲上染了鲜血,他翻身上马,笑道:“叫王爷见笑了,朕无事,请吧。” 鲁宗王既知自己儿子胜券在握,也就不再瞎客套,拱手道:“那便依圣上所言。” 詹先王袖手冷笑道:“看来鲁宗王是迫不及待了。” 鲁宗王向来和詹先王不对付,此时听他讥讽,便回道:“呵,不知詹先王猎到了几头豹子?” 卫明晅不耐烦听诸王龃龉,马鞭一挥,当先驰出,宋婴紧随其后,鲁宗王得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随后跟上。 到得帐前,卫明晅当先下马,着内监数清了猎物,果然以鲁宗王次子所获最多,詹先王仅次其后。 卫明晅先去换了衣衫,当即令人拟旨,“首吉烈骁勇善战,有乃父之风,封益安王,袭封地。”他说到此处顿了顿,鲁宗王和首吉烈早已跪下谢恩,卫明晅亲自扶起两人,笑道:“鲁宗王不必多礼,益安王请起。”语音未尽,竟大咳起来。 首吉烈吃了一惊,忙道:“谢皇上,皇上当保重圣躬才是。” 卫明晅捂着胸口,他虽然强笑,似是在强忍苦痛,他摆了摆手道:“无碍。” 首吉烈与父亲对视一眼,暗道,难不成适才恒光帝还是受了伤, 卫明晅续道:“边境不宁,托赖诸王护佑,詹先王英勇果敢,朕另封你为威武大将军,边境之事,还要多依仗王爷了。” 北境多有沧澜人作乱,卫朝历代君主不知往此处送了多少钱财粮草和兵丁,此时封了詹先王为将军,虽是个虚名,但好处却是绝少不了的,他未料到有此意外之喜,忙即上前谢恩,恨不得尽遣良将去戍边守卫。 鲁宗王脸上神色极不好看,新封的益安王更要上前理论,却被父亲皱眉拉住了,卫明晅已有疲惫之色,叹道:“若无他事,诸位请回吧。” 鲁宗王道:“是,陛下保重龙体。” 卫明晅起身道:“朕不陪了。”他转身入了账内,冯尽忠立时来宣旨,与座之人皆有封赏,众人欢呼,益安王却恨不得蹦起来,但碍于皇帝威势,到底忍住了。 鲁宗王捋须长叹,看此阵仗,只怕卫明晅来围场前已定了封赏之策,自家虽得了益安王,但益安王的属下绝非善与之辈,詹先王等人更不会干巴巴的睁眼看着,到底鹿死谁手,尚是未知之事,还要早作打算才是。 当夜,诸藩王们各自起了计议之心,言道围场竟无缘无故出了貘兽,只怕有犯上作乱之徒,当回部重新整顿,以保圣躬安康。 自有卫明璜和贺兰靖出来应酬,只道恒光帝已然睡下,不能亲自相送。 诸王忙道不敢惊扰了圣驾,点清了兵马,连夜拔营而去。 ※※※※※※※※※※※※※※※※※※※※ 貘兽:呵呵,你以为我只是蠢萌蠢萌的熊猫吗,一拳把你拍死在墙上去。 黄岩许:你挡我视线了。 卫明晅:朕一枪崩了你。 我这里的貘兽是熊猫,嗯,据说当年皇帝和蚩尤大战,这个蠢货还是坐骑呢,很凶猛的。 金帐养伤 恒光帝进帐后,但见太医已拔出了长箭,虽并未伤到心口,但却射到了肺叶上,贺兰松连咯了数口恶血,仍是人事不知,却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喘息低微,满身是汗,显然是疼得厉害。 卫明晅坐在帐中,他镇静自持,一言不发,只看着太医出入,血水一盆盆的端出去,又吩咐把带来的山参去煮了,不一时补气止血的良药便接连着送上来,慢慢灌到了贺兰松口中。 太医院士们使出浑身解数,连着灌了几碗药,银针排排扎进去,外用药敷了厚厚的一层,总算是止住了血,贺兰松灰青惨白的面孔渐渐有了几分颜色。 贺兰靖跪下道:“皇上,将贺兰松送回臣的帐中吧,已是深夜,不敢扰了皇上歇息。” 卫明晅摆手,他冷着脸,直直的看向榻上,“瑾言伤得重,不便挪动。” 贺兰靖感激涕零,他何尝不知现下儿子重伤,不宜挪动,但此处乃是皇帝金帐,委实不能多待,当即磕头道:“谢皇上恩典。” 卫明晅道:“快起来。” 贺兰靖又磕了个头,方才起身。 冯尽忠上前道:“皇上,可要移驾?” “不必。”卫明晅指着帐中,道:“在这里随意支张床榻。” 冯尽忠哎呀一声道:“万岁爷,这如何使得啊,夜里贺兰大人睡得不安生,要水要伺候的,吵嚷着您歇息。” 卫明晅寒着脸道:“那朕便不睡了,看着贺兰大人可好?” 冯尽忠噗通跪倒在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皇上恕罪,奴才失言了。” 恒光帝待下宽厚,极少如此冷言冷语,何况是对历来受宠的冯尽忠,当即惊得帐中人都跪下请罪。 卫明晅皱眉喝道:“张院使,刘院判,去看着贺兰松。”张院使医术高超,尤精骨伤,他心中暗幸因狩猎特意命其随驾。 张院使立时爬起身来去看顾贺兰松,禀道:“皇上不必忧心,贺兰大人已无性命之忧,但仍需好好静养。” 卫明晅颔首,一颗心却仍旧提着,只嗯了一声。 帐中鸦雀无声,众人正自惶惶,但听外间有人喊道:“皇上,臣卫明璜见驾。” 卫明晅摆了摆手,冯尽忠立时会意,亲自去掀了帐门,恭请卫明璜进账。 卫明璜进帐,身后尚跟着黄易捷和宋婴,几人跪下行礼。 卫明晅早已起身,扶起了卫明璜道:“皇兄不必多礼,诸王可走了?” 卫明璜退后半步,道:“正是。” 卫明晅眸中闪过几丝不耐,却又转瞬而逝,“有劳皇兄了。” “是臣分内之事。皇上,可有伤到?”卫明璜脸上满是关切之意,他自幼和卫明晅交好,又是先帝唯一余下的皇子,两人相互帮衬,兄弟情意实属难得。 卫明晅强笑道:“皇兄不必挂念,亏了有贺兰松,我毫发无伤。时辰不早了,皇兄早些回帐歇息。” 卫明璜躬身道:“是,皇上也安置了吧。” 卫明晅将皇兄送到帐门口,贺兰靖知晓黄易捷等人定有要事和恒光帝商议,也跟着告退,一时帐中只余下张院使、黄易捷、宋婴几人。 卫明晅坐下饮了一口茶,道:“两位坐下说话。” 黄易捷和宋婴对视一眼,俱跪在了当地。 卫明晅扶额,叹道:“这又是为何?” 黄易捷叩首道:“犬子无知无能,险些伤了圣上,更是伤了贺兰侍卫,老臣心中有愧。” 卫明晅半倾了身子,温声道:“言许的性子朕清楚,不过是救人心切,失了准头,想来贺兰大人也不会见怪,岳丈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黄易捷得此宽慰,当即老泪纵横的磕了个头,“谢皇上体恤。” 卫明晅笑道:“言许众目睽睽之下险些伤了朕,不能不过问,他是无心之失,朕心里有数,起来吧。” 黄易捷起身道:“是,谢皇上。” 宋婴惭道:“臣有罪。” 卫明晅直觉得脑仁嘣嘣的疼,叹道:“卿有何罪?朕亲见你带人勘测地势,但那畜牲躲在深山中,你们如何能知晓?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就更加难以防备了。” 宋婴满面通红,无论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此等大事,都算不上荣光,御前侍卫两死一伤,恒光帝更是险遭不测,这是从前绝未有之羞辱,但他亦知此时绝非自怨自艾的时候,查清真相才最是要紧。 只听卫明晅续道:“是朕太过急功近利,一心要看看那畜牲模样,掉以轻心了,卿无罪,起吧。” 宋婴不是多言之人,遂磕头起身,道:“肖丰、肖焱已然收殓了。” 卫明晅怃然,半晌方道:“朕知道了。” 黄易捷上前道:“陛下也怀疑其中有人做手脚?” 卫明晅冷笑道:“木兰围场从未见过此兽,中了数箭仍悍不畏死,便是野兽也当知痛楚才是。” 黄易捷沉声道:“陛下所虑极是。臣此来,亦想请张院使帮忙查探一二。” 卫明晅回首看了贺兰松一眼,道:“这里离不得人,太医院其他御医凭你差遣。” 黄易捷躬身应是,两人又说了几句,方才退出帐中。 卫明晅疲倦已极,待内侍们支好了床榻,又过问了一番贺兰松情形,便躺下闭目养神。 黄易捷出得帐来,和宋婴行礼作别,转身却见贺兰靖正候在不远处,忙上前道:“贺兰大人,怎的未回帐中去。”其实他不问也知,儿子尚在昏迷,生死未卜,如何能不焦心忧虑。 贺兰靖颇有些神思不属,回礼道:“哦,黄大人。” 黄易捷道:“皇上已歇下了,不便再相扰。” 贺兰靖颔首苦笑。 黄易捷心中难安,赔礼道:“皆因犬子莽撞,才令贺兰侍卫受此无妄之灾,我心中实在愧疚。待事情明了,定然押着犬子来给大人赔罪。” 贺兰靖心中有气,但也知发作不得,当下便道:“黄大人言重了,都是为圣上办事,不敢当。” 黄易捷苦着脸道:“此事颇有蹊跷,贺兰大人若是有闲,不如同到帐中去,也帮本官参详一二。” 今日围场事牵涉甚广,贺兰靖本不欲趟这趟浑水,但事关儿子性命,到底也推脱不得,被黄易捷几番推让,便跟着去了他帐中。 围场上虽有人值戍,但过了子时便毫无声息,隐隐尚能嗅到难闻的血腥恶臭气息。 卫明晅睡的并不安稳,约莫着不到丑时便惊醒了,他睁了睁眼,顿觉眼前一片黑矇晕眩,恶心欲呕,嗓中干哑疼痛,忙闭上眼,记起了白日之事,豁然从塌上坐起,茫然转首看去,却见贺兰松正安稳躺在那里,喘息声粗重,面色潮红如醉,张院使正溻湿了巾帕替他擦身。 卫明晅支撑着坐起来,因帐中无人伺候,便亲自点了灯烛,在塌前蹲下道:“张院使,可是起热了?” 张院使骇了一跳,惊道:“皇上,臣吵到您了。”他手上一个哆嗦,巾帕便落到了贺兰松身上去。 卫明晅俯身捡起巾帕,上面温温的,尚有贺兰松的余温,他握紧了,叹道:“去歇着吧,朕来。” 张院使更是震惊,急道:“不可,不可,这如何能成?还是换人进来伺候,臣不累。” 卫明晅将巾帕扔到铜盆里,把灯烛放到案上,再次摆了摆手,道:“去吧,若有不适,朕再传唤你。” 张院使便不敢再多言,他伴驾多年,最懂恒光帝的心思,知他不喜啰嗦,且极有成算,何况自己年事已高,确实有几分熬不住了,因此道:“伤后起热难免,要时时擦拭身子,一个时辰后再喂药,臣就在隔壁帐中,听候皇上差遣。”他说到这里仍旧觉得不妥,当今圣上乃是万圣之躯,若为太后侍疾也便罢了,怎能劳动他为臣子操劳,当即皱着眉道:“陛下,还是叫人来伺候,一夜不睡,当心熬坏了身子。” 卫明晅直愣愣的看着贺兰松,只嗯了一声,旁的话没有。 张院使知劝也无用,心中叹息,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卫明晅将帕子投了水,替贺兰松解开衣襟,将周身擦洗了个遍,摸着前额不那么烫了,这才坐在塌前,仔细的瞧着眼前人。 帐外风声呼啸,贺兰松亦睡的不安稳,不时地哼一声,眉头紧蹙着,似是在忍痛。 卫明晅趴在床畔,伸手抚平贺兰松的眉头,在他耳边轻声唤道:“瑾言,瑾言,痛么?” 贺兰松又哼了一声,似是疼得紧了,伸手便去抓胸前的伤。 卫明晅忙使力握住他手,低声道:“瑾言,别闹,不许乱动。” 贺兰松挣扎不动,瞧模样似是极委屈难过,嘴里稀里糊涂的说了两句,却听不清楚。 卫明晅不敢放手,直待贺兰松老实了,这才松了口气,他手上有片瘀青,想是在山石上碰到的,卫明晅避开伤处,在他掌心轻轻揉捏着,小心安抚着他的伤痛。 “傻瑾言,你可吓死朕了。”卫明晅摸了摸贺兰松浓如墨的长发,喃喃道:“若你有个好歹,叫朕如何是好。” 贺兰松自然听不到,但许是恒光帝揉的舒适,痛楚大减,竟渐渐的沉睡了过去。 ※※※※※※※※※※※※※※※※※※※※ 行了,走感情线。战损瑾言正式上线了。 鸠占鹊巢 卫明晅轻笑一声,“现下的瑾言可真乖啊,不会总躲着朕,朕还是错了,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误了你,瑾言,你快些醒来,朕心里怕的很。” 贺兰松仍旧不答。 红烛忽尽,帐内陡暗,卫明晅懒的起身,索性便歪在塌边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卫明晅便又醒了过来,取了温水来替贺兰松擦了身子,又端过炉上温着的药,抱起贺兰松,慢慢的喂起来。 贺兰松神志不清,一碗药倒撒了半碗,卫明晅的龙袍之上也沾染了不少,他却浑不在意,将人慢慢放回去,又替他拭净了面上的药渍,盖好锦被,仍在他榻前坐着。 寅时一过,他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头疼的越发厉害,但却惊喜的发现贺兰松退热了,甚至睁开了双眼。 卫明晅扑过去,双手抚上贺兰松的脸颊,低声唤道:“瑾言,听得见吗?” 贺兰松眼神迷茫,迟钝的转了转,最终落在卫明晅身上,呆愣半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瑾言,是不是疼的厉害?”卫明晅说到这里却红了眼眶,他的瑾言,总是为了他受伤受痛,而他,却永远无能为力。 “明晅?”贺兰松哑着嗓子,迟疑着问道。 “是我,是我,我是卫明晅。” 贺兰松闭上眼,唇角露出笑来,他低声自语道:“你没死,好。”说完这句,便支撑不住,又倒头睡了过去。 卫明晅忍耐许久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许是放下了心中大石,贺兰松再没有闹腾,鼻息平稳,直睡到天光大亮也没再惊醒。 张院使一早便请觐见,他担忧恒光帝不会照料人,因此一大早就赶了过来,看过贺兰松脉象和伤口后,却不免吃了一惊,果然是有圣天子庇佑,这最凶险的一夜竟如此平安度过了,不仅未再流血,更是退了热势,且脉静身凉,有向愈之势。只可惜药喂得不好,撒了半身,味道难闻得很。 卫明晅见张院使眉头略舒,忙问道:“如何?” 张院使不敢把话说死,只道:“眼下瞧来,并无大碍,但贺兰大人伤了肺脉,仍需仔细将养,恐热势反复,此处气候不佳,且药材不齐。” 卫明晅不待张院使把话说完,立时便道:“今日便拔营回京。” 张院使摇首道:“不可,路上颠簸,亦恐误了病情。” 卫明晅难得烦躁,急道:“那到底如何是好?” 张院使想了想,谨慎答道:“再歇一日,要看看伤情。” 卫明晅自然知晓张院使说的是实情,当此之时,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一时,随行官员前来问安,卫明晅出帐见了众人,先派人快马加鞭回京取药。当日夜里,果然贺兰松又发起高热,好在有惊无险,天明时分,更是逐渐醒转。 恒光帝大喜之下,遂令拔营回宫,因马车缓慢,日暮时分路程仍未过半。 卫明晅小憩了一会,便喝令暂停行进。 冯尽忠上前道:“陛下,您有何吩咐。” 卫明晅穿上靴子,道:“朕下去透透气。”言罢下了龙撵,径直行到一辆四架马车前,顿住了脚步。 冯尽忠会意,忙打起了帘子,卫明晅探头看时,只见贺兰松躺在那里,面色雪白,毫无生气,身上的伤口震破了,血已浸湿了胸前白帛。贺兰靖正抱着儿子六神无主,一时连行礼都忘了。 “张院使,如何?”卫明晅蹙眉问道。 张院使查探了伤口,道:“皇上,不能再行路了。” 贺兰靖将儿子放下,下了马车,跪下道:“臣谢皇上体恤,不敢因犬子一人之伤误了行程。恭请圣躬先行,求皇上赐臣一顶帐篷,待犬子略好些了,臣再上路。” 卫明晅不语,亲手扶起贺兰靖,他转身望向远处,冬日凄凄,荒草丛生,他却突然嗅到了烤肉的香气。 旧年时光里,他和贺兰松、卫政和偷偷溜出来打猎,也是这样的薄暮黄昏,三个人打了野兔,便在荒林里生火烤肉吃。记起往昔,恒光帝心生感慨,神色数变,贺兰靖等人不敢揣度天子心思,只好躬身尽力,不敢相扰。 “陛下。”冯尽忠轻咳一声,小声问道,“可要继续赶路?” 卫明晅笑道:“不走了。朕突然想吃烤兔子了。” 冯尽忠啊了一声,饶是他素来激灵,此刻应答竟也慢了半晌。 卫明晅扬起手上马鞭,道:“禁军不是打了许多野兔么,挑几只肥的,朕今晚要吃麻辣兔头。” “啊?”冯尽忠不知所谓。 “尽忠啊,御前失仪了。” “奴才,奴才这就去挑兔子。” 沉水香的味道袅袅渗入鼻尖,隐约似有乌灵膏的清凉苦香。 乌灵膏?是谁伤了吗? 是卫明晅! 贺兰松猛然睁开了眼,他正躺在踏上,绵绵暖帐隔着,看不见外间的光景,隐隐能听到缠绵的雨滴坠落。 在落雨?难道还是那个深夜吗? 贺兰松强撑着坐起来,只觉胸口剧痛难忍,低头看时,竟是挣破了伤处,血迹蔓延出来,碍眼的很,他这才记起那日的惊险情形,心中忐忑,记挂着卫明晅的安危,便要下榻,孰料躺的久了,乍一起身,眼前一片昏花,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在地上,他撑在榻边许久,右手无意中摸到了榻上的九龙寿字纹,不由心下大惊,这是龙榻? 哗啦一声,锦帐被掀开来。 贺兰松茫然抬首,却见恒光帝立在榻前,他墨发半散,穿着件雪灰色的暗花缎袍,边角绣着五彩云纹,脚上却并未着履,瞧来竟有几分狼狈之意。 卫明晅见贺兰松醒来,心下大喜,急道:“瑾言,是我,你总算是醒转了?”他言语未尽,便瞧见了贺兰松胸口的血,立时便蹙起了眉,将手上的书卷顺手扔到榻上,扶着贺兰松躺回去,“怎么还是流血,朕叫张院使来瞧瞧。” 贺兰松总算回过了神,一把拉住卫明晅的衣袖,问道:“你伤到了?”他一开口才觉出声音嘶哑,咽中更是干渴疼痛,一时却也顾不得了。当日生死关头,他只记得将恒光帝护在了身后,至于后来到底如何,却半分也记不起了。 卫明晅顺着贺兰松的力道弯腰,半跪在龙榻上,轻声道:“噤声,我连油皮也没破,还是当心你自己,到现下伤口仍未长阖,只怕以后有的罪受。” 贺兰松却似浑然不在意自己,当下只是傻笑,“你无事便好。此处是何处?已回京了吗?我父亲呢?” 卫明晅眉间忧色不减,却强笑道:“你先好生养着,等睡足了精神,再一一告诉你。” 贺兰松苦笑道:“睡的骨头都散了。我咽干的很,可否。” 卫明晅假装听不见,只拍拍贺兰松额头,“那也不成,先换了药再说,不许乱动,你看,又出了汗。”他侧首扬声道:“尽忠,去请张院使来。” 冯尽忠在外间答应了,贺兰松哎呦一声,便要起身。 卫明晅忙按住了他,喝道:“胡闹什么?” 贺兰松露出为难之色,急道:“这是龙榻,臣,臣。” 卫明晅笑得不明所以,“你什么?小时候,你没爬过朕的龙榻?” 贺兰松本就两颧潮红,闻听此言,更是羞的满脸通红,讷讷的竟说不出话来。 卫明晅见他无言,这才捡起书卷,自去穿了鞋子,又亲将熏笼里的炭火拨旺了,这才拢着衣袖在榻边坐了。 贺兰松愣怔怔的瞧着,只觉处处透着别扭,偏嗓子干哑的厉害,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恒光帝似是故意不给贺兰松茶水,等张院使重新看了伤,又上了药,他便支使了众人回避,自去倒了盏茶,端在手上,细细的吹着热气。 浓郁甘醇的茶香味传过来,贺兰松直馋的要吞口水,眼巴巴的望着那盏武夷岩茶,目中尽是祈求之意。 卫明晅将茶送到鼻端嗅了嗅,叹道:“好香。” 贺兰松明知恒光帝是故意的,却没有半点法子,只好软了声音求道:“皇上,臣能求一碗茶么?” 卫明晅倒没有故意刁难,将那清茶端到人面前去,“成,不过你要先应朕一事。” 贺兰松侧着头,直直的盯着那盏茶,道:“应,应。” 卫明晅道:“安安生生的给我养伤,不许乱来。” 贺兰松眼中立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涩声道:“臣如何敢在龙榻上养病,求皇上恩准臣回家。” 卫明晅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贺兰松续道:“臣受了伤,不能再护卫陛下安全,求皇上。” “闭嘴!”卫明晅斥道:“一口一个陛下、皇上,我没有名姓么?” 贺兰松目瞪口呆,自然是有名姓的,但眼前人是当朝天子,他总不敢直称其名讳吧。 卫明晅黑着脸将那盏茶搁在案上,俯身将贺兰松抱起来,圈在怀中,重又端了茶送到他唇边去。 卫明晅虽然气急,手上动作却轻,将人轻轻揽在怀里,半点伤处也没碰到。 贺兰松虚虚靠在卫明晅身上,却不敢借力,胸上的伤嚯嚯的疼着,直累的他喘息不已。 ※※※※※※※※※※※※※※※※※※※※ 这章名字取的不好,我特别讨厌取名字。 卫明晅:你小时候没爬过朕的龙榻吗? 贺兰松:呵,那我俩还抱着睡呢,四舍五入,就是……了呗。 剖白心事 贺兰松虚虚靠在卫明晅身上,却不敢借力,胸上的伤嚯嚯的疼着,直累的他喘息不已。 卫明晅熄了几分怒火,道:“茶凉了。” 贺兰松咽中干的要冒烟了,当下顾不得礼数,就着卫明晅的手,将一盏茶吃了个干净。 “好些了?”卫明晅问。 贺兰松不敢再要茶,只点了点头。 “是坐着,还是躺下歇会?”卫明晅又问道。 在这龙榻之上,还是在卫明晅怀里?贺兰松觉得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都不自在,但御前对答不能怠慢,因此他思量了一会便道:“臣,臣还是回侍卫处。” 卫明晅气极反笑,向窗外一指,道:“外面下着雨呢,你想从凉西行宫走回去?” “凉西行宫?”贺兰松忍不住惊叫,这里竟然是凉西行宫! 凉西行宫是前朝皇帝避暑常来之地,周围皆是山木丛林、溪水湖泊,夏日自然是凉爽的,现下只怕有些冷寂,怪不得房中已然烧起了炭火。贺兰松略一细思,便知恒光帝为何会宿在行宫里,此处介于京师和木兰围场之间,是最好的歇脚之处,他想通之后,心下又颇是不安,遂道:“皇上,是因臣的伤,误了行程?” 卫明晅叹道:“也不尽然。你父亲和黄大人已然回京了。” “可是京中出事了?” 卫明晅冷笑道:“是朕的身边,出了内鬼。” 贺兰松挣扎着要坐起,急道:“那此次遇袭,是有人故意为之?” 卫明晅忙按住了怀中人,气道:“安稳坐着,再不听话,就滚下去跪着。” 贺兰松立时便老实了,他现下别说是跪,就是坐也坐不稳当。 卫明晅叹道:“别为这些事伤身,可是饿了?朕去传膳。” 贺兰松摇首,但到底忍不住思虑,“可,若有人存心谋逆,圣驾留在此处,岂非正给他们钻了空子,京师若有意外,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卫明晅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笑的欢畅,胸膛震动,贺兰松立时便感到了那砰砰的心跳声,他心中闪过异样的感觉,自恒光帝登基后,两个人从未如此心贴着心,感受到彼此的欢喜和戚忧,他暗暗咬牙,忍住悲伤,沉声道:“臣,僭越了。” 卫明晅嗯了一声道:“瑾言要听实话?” 贺兰松绝不想被卫明晅捏在手心里,但这个人却偏偏最知晓他的痛处,他为人臣子,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尽管他此刻躺在这里,连喝口水都要旁人来喂,因此他又点了点头。 卫明晅看着胸前的人,心中顿时一片柔软,向来温和的男子,在他怀中谨慎的颔首,散发落下来,落在青白的脸颊上。是他险些失去的瑾言啊,斯人如玉,他绝不再放手。 “那瑾言拿什么来换?” 贺兰松仰首,眉梢抬起,觑着卫明晅神色,喃喃道:“臣一无所有,没有值钱的物事来换。” 卫明晅对着那清澈透亮的眸子,几乎便把持不住,想把他困在怀中狠狠地亲一亲,但到底怕吓坏了他,便咳了一声道:“呵,贺兰大人太过自谦了。” 贺兰松红着脸道:“那皇上要什么?臣府中也没什么好物件,不过若是您相中了什么,想来家父也不会多说什么。” 卫明晅失笑,这说的是什么话,自己何时成了夺人所爱的无耻昏君了,“朕不要你们家的宝贝,瑾言,我想听你说几句好听的。” 贺兰松只觉更是古怪,好听的,什么是好听的?他试探着问:“皇上要听奉承之言?” 卫明晅噗嗤笑出声来,他紧了紧手臂,在贺兰松耳边道:“看看,我在你心上是个多昏庸的君王,不是要巧取豪夺,便是要听阿谀之辞。” 贺兰松忙道:“不是,是臣小人之心。”卫明晅的气息便在耳边,他只觉得心上痒痒的,连胸前的痛楚都忘了。 卫明晅续道:“朕知道我的瑾言锦心绣口,倚马万言,若要你来赞朕,只怕说上一日一夜也还能有花样。” 贺兰松笑道:“一日只怕不成,半日倒约莫能勉强为之。” 卫明晅见贺兰松有了玩笑之意,心中亦跟着释怀,叹道:“我想听什么,瑾言当真不知。” 贺兰松本想道我如何能知,但抬首间看到卫明晅双目渴求,立时便懂了,他神色黯然,低声道:“皇上恕罪,我不能。” “为何不成?”卫明晅急着追问。 贺兰松沉声道:“圣上体恤民意,不必为陛下避讳,是亘古未有之仁君。然臣不能不知礼仪,如何敢称呼陛下名讳?” 卫明晅道:“你昨日在围场金帐里醒来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贺兰松一惊,他敲敲自己脑袋,推脱道:“臣,才醒来。陛下可是记错了?” 卫明晅心中感慨,懒得与贺兰松计较,他早知这人定是不认账的,他哼了一声,往边上一退,将人稳稳地放倒在榻上,抬脚下了龙榻。 贺兰松眼见人走远了,那人留下的暖意瞬时也不见了,忽然觉出几分冷来,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薄被,他心中暗道,这是生气了?若当真动了怒,不是应当把他扔出去么? 六年前,贺兰松、卫政和曾跟着恒光帝来凉西行宫避暑,识得此处是临霜阁,卫明晅日常处理政务便在阁中,外面隔间屏风之后尚有一张坐榻,他喜在那里看折子,适才或许便卧在那里瞧书呢,是以连鞋子都没穿。他伸长了脖子看时,也没有瞧到卫明晅的身影,难道是径直出了房门,他待要喊时,又觉得不妥,若要下榻,又委实没那个胆子。 贺兰松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卫明晅端着个荷叶形的雕花捧盒过来,他把盒子放到一边,端出一碗热粥来,道:“先吃粥,再来喝药。” 贺兰松早已嗅到了苦味,此刻听到药字,更是烦恼,恨不得翻个身过去装死,无奈此处不是家中,容不得他撒娇耍赖,只好小声道:“我还不饿。” 卫明晅头也不抬,哼道:“睡了近三日,竟还不饿,那就再饿三日,也给朕省口粮食。” 贺兰松倒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三日,他腹中早已饿的没了知觉,此刻见到肉粥,反而生出些恶心,但他惯会看卫明晅的眼色,知道这种事是断然没有商量余地的,因此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道:“有没有果子?” 卫明晅无奈,“有的,有雪山梅、马蹄糕,还有蜜煎局杜厨子新做的果食将军。”他手上拿着个捏成门神模样的糖人炫耀。 贺兰松一愣,失神过后忽觉心口涨的酸闷,难过道:“臣长大了。” 卫明晅苦笑道:“是,长大了,那吃不吃药?” “吃,吃。” 夜色渐浓,冯尽忠带着人进来燃了灯烛、炭火,又重沏了热茶,便退到殿外去。 贺兰松靠在榻上吃了粥,又苦着脸喝了药,反倒吃了半盒子的果子蜜饯,吃的志得意满,竟又犯起困来。卫明晅夜间少进膳食,就着贺兰松剩下的糕点吃了些,也就饱了。 卫明晅好笑的看着贺兰松,道:“现下不吵着走了?” 贺兰松想说不是,但自己却大咧咧的霸占了人家床榻,一个不字就难出口。 卫明晅又问道:“疼得厉害么?” 贺兰松道:“喝了药,好些了。” 卫明晅道:“若是困了便睡,朕去看会折子。” 贺兰松见卫明晅眼中尽是血红,忙道:“我早睡饱了,还是陛下来歇着吧。夜深了,灯下伤眼睛。” 卫明晅恍然道:“是,朕也有些乏了,反正折子总是看不完的,便陪你睡一会吧。” 贺兰松急的冷汗直下,眼见卫明晅已甩脱了鞋子爬上来,忙向里靠了靠,却被对方一把捞住,“别动,仔细碰着伤。” 贺兰松只好不动,身子却已绷直了,几乎就要哭出来,便似被那恶霸欺凌的少年人,恨不得喊一句,我要回家。 卫明晅苦笑道:“朕是吃人的老虎么?何至于怕成这般。” 贺兰松左手攥紧了被角,眼尾殷红,像是被欺负狠了,右手却拦在两人中间,固守着最后的执念,道:“陛下,你明知道我的心,非要逼臣么?” 卫明晅一把握住了贺兰松的右手,只觉他手心中满是冷汗,粘腻潮湿,甚至还在轻轻震颤,他心中酸涩,贺兰松不是他,他是相府嫡子,深受父母疼惜,虽说性子温和,但也是个放荡恣意的,从未有过如此失魂落魄和无所适从,想来他所有的苦楚忧郁,皆是为了抗拒他的心意,抗拒自己的心意,是他,难为了他。 可这万里江山,那宝座之上,实在太孤独,太凄冷了,他自私的要把箍紧在怀中,要让他陪他在万人之巅,不为那万丈荣光,只想有个能说说暖心话的人。 卫明晅握着贺兰松的手,放到自己怀中去,半侧着身子,带着血色的眸子里尽是坚定之色,慨然道:“瑾言,朕抱着你,便觉得安心的很,你呢?你也是愿意的对不对。”他向身后一指,“门就在那里,你如何不走,若你执意,朕也拦不住。挣破了伤口不打紧,外间满是风雨也不怕,张院使就在行宫,从京师送来了无数珍稀药材,总能救活你。若你出了临霜殿,我就绝不再难为你。” ※※※※※※※※※※※※※※※※※※※※ 贺兰松:卫明晅就是个渣男,老婆孩子一大堆,还要逼我就范。宝座冷,高处不胜寒,那你下来呀。 卫明晅:舍不得。 应君一诺 这番话说的决绝,贺兰松却噗嗤笑出来,卫明晅满腔的柔情酸楚都没了着落,恨不得把眼前人拽过来打一顿,气的鼻子都歪了,“好笑?” 贺兰松忙收了喜色,敛眉垂眼。 卫明晅挠头,“莫要装乖。” 贺兰松试探了几次,终究慢慢抬起眉眼,低声道:“去岁,在宫中莲池旁,在我房中,陛下曾两次允诺,君无戏言,何以今日又旧事重提。” 卫明晅一窒,“你,这是。”他突然觉得理亏,竟说不出反驳之语,眼见贺兰松露出狡黠之色,只好憋着气道:“这次是真的。” 贺兰松穷追不舍,逼着问道:“何以为证?” 卫明晅伸出右手,正色道:“祖宗神明在上,我以江山为誓。” 贺兰松哑然,这么沉重的誓言,他承受不起。 卫明晅发了重誓,反倒不以为意,遂道:“贺兰大人,何去何从,皆随你心意。” 贺兰松静默,垂首沉思,卫明晅亦不逼他,空出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抚着,那僵硬而单薄的后背终于在他手底慢慢变得温软。 但手上却突然一空,是贺兰松收回了被紧握的手,他瑟缩着有往后退了退,缓慢却毫无犹疑的跪了起来。 卫明晅的轻笑凝在唇角,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他眼睁睁看着贺兰松从他身前爬过去,踉跄着下了床,毫不留恋的便往外间走。 贺兰松身形颀长若竹,他几日未曾进食,越发显得清癯怡人,风骨傲然,因着身上有伤,他行的极慢,脚下却毫无停顿,似是拼尽了全力要走出他的眼前。 再转角,过了屏风处,他就再也看不到他。 卫明晅突然一阵心慌,急匆匆的下了塌,贺兰松已然行至了外间,仓啷一声,似是撞翻了案几。 卫明晅心头狂跳,忙追了出去,果然见满地凌乱,茶案翻倒,热水淋漓,他最爱的青花缠枝尖足茶盏已成碎瓷,贺兰松正趴在地上咳嗽,衣襟上是斑斑血迹。 “瑾言!”卫明晅几乎吓掉了魂,一步抢过去,矮身将贺兰松抱到坐塌上去,只见他脸上憋的青紫,两只手紧紧扣住了桌沿,噗的一声,鲜血直喷了半个案几上的奏章。 卫明晅扬声高呼:“尽忠,去喊张院使,将太医院的院判都叫来,去煮参汤。” 冯尽忠听着声音有异,先支使小太监去请御医,推开殿门时,立时被眼前情形骇了一跳,惊道:“天爷啊,万岁爷,您可是伤到了?” 卫明晅亦被咳了半身的血,见冯尽忠咋咋呼呼的,心中更是烦躁,“去拿两盏温水来。瑾言,忍一忍,莫要再咳了。”他心中惶然,言语中大有恐惧之意。 贺兰松喉中痒痛,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了,抬首向卫明晅笑了笑,欲待说两句宽慰之言时,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所幸张院使总算疾奔而来,见此情形也顾不上行礼,取了银针便往贺兰松身上扎,熬参汤来不及,先取了温水让贺兰松漱了口,又将参片和黄芪含在口中,沉声道:“贺兰大人,切莫着急,静心安神。” 贺兰松听御医吩咐,当即闭目养神。 张院使出手如风,在贺兰松肺腧、膻中、气海等穴上行针,对卫明晅道:“陛下安心,贺兰大人伤了肺,现下不过动了真气,无碍性命。” 卫明晅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他浑身冰凉,几乎就站不住身子。 不一时,贺兰松便止了咳,也未再咳血,只是面色苍白,但精神却好,对着卫明晅小声道:“无碍。” “莫要言语。”卫明晅被他吓破了胆,生怕他一张口就往外吐血。 贺兰松抬了抬眉,眸中闪出几分笑意。 卫明晅又气又急,恨恨的转过了身子去,对着冯尽忠骂道:“收拾干净,什么时候做事都要朕提点着了。” 冯尽忠伏地叩头,什么都不敢多说。 殿外的雨落在房檐上,叮叮咚咚,如在耳畔。 深秋本来少雨,更难能有此闲暇听缠绵雨声,贺兰松正半卧在坐榻上,旧衣裳染了血,自然穿不得了,他已换上了件轻软的三梭罗中衣,披着件墨黑的狐裘,手上抱着暖炉,窝在那里听雨。 “是要学病中伤春悲秋,可要我给你磨墨铺纸?”卫明晅亦换了干净衣衫,在另一侧坐了,笑着揶揄贺兰松。 贺兰松唇上毫无血色,低着声音道:“张院使嘱咐,病中不宜多思多虑。” 卫明晅气道:“原来你还醒得。” 贺兰松握着身上的狐裘,忽的转了话题道:“雨水多了,今年自能有个好收成。” 卫明晅哈哈笑道:“傻瑾言,雨水太多,只怕秋收反而不便。你还当时春雨贵如油呢。” 贺兰松自小锦衣玉食,从来都是五谷不分,此番被卫明晅一顿抢白,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卫明晅凑近了道:“才吐了血,别伤神了,早些安置吧,朕。”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情愿的弯下腰,“朕送你去隔间。” 贺兰松伸手一拦,“隔间?” 卫明晅苦笑道:“瑾言,你既已做了抉择,朕绝不为难你,先去隔间将就一晚,等雨停了再往外挪。” 贺兰松捂着胸口坐直了,道:“陛下又要食言。” “食言?” 贺兰松红着脸道:“我,我尚未出了殿门,陛下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卫明晅板着脸道:“瑾言,朕对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还要闹什么,养伤要紧,再敢动气,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贺兰松气急,他指着那扇殿门,急道:“堂堂天子,金口玉言,竟然出尔反尔。” “朕如何出尔反尔。你倒是惯会恶人。”卫明晅一愣,这才听懂了贺兰松言中之意,他上前一步,双手握在贺兰松肩上,“瑾言,你是什么意思?” 贺兰松不是矫情的性子,也没有躲着,反而迎着卫明晅的眼眸,无所畏惧的直言道:“我不想出这殿门,陛下,能容我悔么?” 卫明晅眼光大亮,他手上一震,生怕使力捏坏了贺兰松,忙收了手,几乎不敢置信的问道:“瑾言,你说什么?君子一言,朕可不许你悔。” 贺兰松扬起笑道:“门槛太高了,我迈不出去,怕再摔倒。我不悔。” 卫明晅喜极而泣,将卫明晅拥到怀里去,如珠如宝的捧着,“不怕不怕,有我呢。” 贺兰松这才难为情起来,想着推开,又想替一国之君抹抹眼泪,但却全无力气,只好任卫明晅抱着,反正他身上倒比那手炉和狐裘更暖和,他若愿哭,便只管哭吧。 卫明晅又哭又笑的傻乐了半日,他胸口酸胀,有满满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低头时才发觉贺兰松没了精神,困在他怀中已然睡了,这才收了癫狂,拢了拢怀中人,让他睡得更安稳些。 贺兰松这一觉果然睡得安稳,但他近日睡得多了,只小寐了一个时辰便清醒过来,身上仍旧暖烘烘的,烛火半暗,刺的他眼睛酸痛。 恒光帝正在案前看折子,听见动静,立时扔了奏章,把烛台挪的远些,俯身过来,问道:“吵着你了?” 贺兰松拿手捂着双目,笑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睡?” 恒光帝叹道:“你把朕的折子都吐脏了,可不得给你收拾烂摊子么。” 贺兰松慢慢拿下手来,却见自己正躺在坐榻上,头却枕在卫明晅怀里,他吃了一惊,道:“你没歇着?” 卫明晅道:“还早呢,尚未到子时。” 贺兰松正要坐起身来,忽的胸口剧痛,他嘶了一声,“疼。” “活该你疼,看你还敢不敢乱动,朕还没嚷着腰疼呢。”卫明晅怕吵醒了贺兰松,一直僵着身子,此时才敢往后坐了坐,挪动着麻痛的双腿。 贺兰松凝神听了听,“雨还未停?” “是啊,怕是要下整夜了,是不是冷?”卫明晅拢了拢狐裘,“我去拿床被子来。” 贺兰松握住了卫明晅的手,“不冷,陛下。” 卫明晅捏了捏贺兰松的鼻尖,笑骂道:“还敢叫陛下?叫我明晅。” 贺兰松眉心一跳,立时收回了手。 卫明晅奇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贺兰松往卫明晅怀里挤了挤,涩然道:“明晅啊。陛下可知道,为着这两个字,我吃了多少苦?” 卫明晅一愣,“谁敢给你苦头吃?” 贺兰松翘着半个身子,记起往昔,黯然道:“多年前,陛下初登大宝,我改不了口,被父亲无意中听到了,那是我头一次挨打。父亲亲自动手,险些没把我的腿给打断,我在榻上躺了一个月。父亲从没跟我讲道理,但我就是懂了。此后莫说是要开口,单是听到这两个字,我就浑身疼。” 卫明晅未料到其中尚有这许多内情,不由的将怀中人抱的更紧些,“是我不好,贺兰大人未免也太小心了,怪不得有好多日都见不着你。他们说你感了风寒。” 贺兰松奇道:“你还记得?” ※※※※※※※※※※※※※※※※※※※※ 贺兰松是君子,但不是木讷执拗之人,相反,他疏狂张扬,这样的人,才敢跟卫明晅搞.基。 卫明晅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一国之君,遵守规则,又蔑视礼教,心有傲娇,却又成熟稳重,所以这段关系里,他很主动,但我们的瑾言才是最一往无前的。 我知你心 贺兰松奇道:“你还记得?” 卫明晅颔首道:“如何就不记得了。” 贺兰松道:“那时你刚登基,宫中多少琐碎事情,我以为陛下。” 卫明晅笑道:“你以为朕做了皇帝,就忘了旧日故友?” 贺兰松心中愉悦,便起了玩笑之心,“正是,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卫明晅无奈,“你这是仗着身受重伤,朕不敢拿你如何,敢这么跟朕说话?” 贺兰松反将了卫明晅一句,“那陛下定要和我这般说话吗?” “你一口一个皇上、陛下,朕还耍不得威风了?” 贺兰松靠在卫明晅膝上,笑着讨饶道:“明晅,明晅,明晅,明晅。” 卫明晅便如同受了惊吓般,双手往后一撑,骇然道:“瑾言,你又烧了?” 贺兰松哈哈大笑,直笑的胸口震痛,“是陛下要我叫的,怎么,现下反而不敢应了?” 自贺兰松长大后,便渐渐地在他面前小心起来,少见如此抒怀大笑,卫明晅先是瞧了半晌,然后方问道:“那,瑾言不怕疼了?” 贺兰松抿了抿唇,极淡然又坚定的说道:“贺兰松什么时候怕过疼。” “呵,志气不小。”卫明晅叹道:“撞到石头上都不哭的,自然是不怕的。” 贺兰松被猝不及防的揭了老底,想起幼时倔强,不免也自感慨,他握着卫明晅的手,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只怕见不着你。” “瑾言。”卫明晅心中震惊,低下头吻在了贺兰松耳垂上,“不怕,有我呢。” 贺兰松动了情,温声道:“你也莫怕,往后,有我。” 卫明晅酸苦和狂喜交织,平生所愿成了真,却又恍在梦中,生怕那是假的,直恨不得将眼前人揉碎了吞进腹中去,方能安心。他胡思乱想着,却听得怀里人叫了声疼。 “哪里痛?”卫明晅一惊。 贺兰松指了指胸前的伤,皱眉不语。 卫明晅没哄过人,只好像骗孩子般说道:“夜深了,睡一会,睡着了就不疼。” 贺兰松忍不住倒吸口冷气,“睡不安生。” 卫明晅犯了难,“那,去配些安神药来。” 贺兰松听到药后只觉疼的更厉害,忙道:“不喝,陛下跟我说会话。” “好,不喝,你想听什么?”卫明晅心情大好,他乐意见到贺兰松害怕和欣喜的生动,便如初见时的明媚光华。 贺兰松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何人居心不良,京师无天子和储君坐镇,如何能保小人不做乱?” 卫明晅眸色深沉,哼了一声,道:“瑾言,张院使说了多思伤神,待你好些了,再说给你听。” 贺兰松悬着心,如何能安,目中已带了祈求之意。 卫明晅对这人毫无办法,只好道:“你怕什么,行宫里有禁军两万,虎符在朕手上,京师驻防官军能有多少?” “那谁能护宫中安危?” “有令尊大人和黄大人在,谁敢动去宫里放肆?” 贺兰松仍觉不妥,卫明晅已沉了脸,道:“好了,雨夜良辰,说些情话不好么,非要听这些喊打喊杀的。” 贺兰松险些被口水呛到,他拼尽全力忍住呛咳,惊道:“明晅,你慎言。” 卫明晅假作惊惧,“贺兰松,你好大的胆子,敢呼天子名讳?” 贺兰松无奈,埋下头去装死。 卫明晅朗声长笑,“瑾言,你同朕说说,为何悔了?” “疼。”贺兰松小声哼唧。 “疼的狠么?”卫明晅自桌案上取过一个梨花木盒,拿出一枚丹药,“起来吃药。” 贺兰松仰首,不去看那止痛的良药,只看向卫明晅,道:“是心上疼。我离你越远,便痛的越是难忍,比那箭伤更要命。明晅,我错了,从前我仗着你的纵容,次次拒你,却又时时渴盼见你。但你若真的撵了我走,我也舍不下。” “瑾言啊。”卫明晅想到贺兰松多年煎熬,不由红了眼眶,“你这个狠心的骗子,骗的我好苦。” 秋雨已住,临霜殿外落满了棕黄的梧桐叶。 恒光帝赏了许久,吩咐人不许扫叶。 殿外不时有人求见,但各个轻声细语,连脚步都放的轻缓,因此也不觉喧闹。 晌午时分,总算清净了些,卫明晅揉了揉额头,便喊人摆膳,今日冯尽忠不当值,轮值的内监叫王加里,最是个啰嗦的,卫明晅怕他吵着贺兰松,便令他噤声。因此王加里便做了半日的锯嘴葫芦。 卫明晅令人将饭菜搁在桌案上,便对王加里挥手道:“退下吧。” 王加里指了指自己的嘴,笑着贴过来。 卫明晅正要往里间去,便问道:“有话?” 王加里颔首。 卫明晅笑道:“说吧。” 王加里得了自由,笑得是我是欢畅,忙道:“陛下,陛下不要人伺候么?今日有炭火烤的鹿肉,是前几日里在围场猎的,烤的喷香流油,皇上若嫌滋腻,就用些凌霜粳米粥,甘甜润燥,合适秋日里进补,在火上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呢,还有这个八珍鸭桂汤,最是清火补肺,奴才先盛碗给您。” 卫明晅皱着眉呵斥,“滚出去。” 王加里求道:“皇上,奴才不废话了,您就留下我,好伺候您跟贺兰大人用膳。” 卫明晅冷然道:“再不出去,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王加里眼见卫明晅动了真怒,忙即掩上唇,悄悄地退了出去。 卫明晅放缓了脚步,慢慢踱至榻前,掀开帘子,低头看时,却见贺兰松早已醒了,正躺在那里,半眯着眼睛冲着他笑。 卫明晅整颗心都软了,他在榻边坐了,笑着去摸贺兰松的前额,“我吵醒你了?” 贺兰松额上清凉,早已没了热意,他抓住了卫明晅的手,“不是你吵醒的,也不是那个爱说笑的公公。” 卫明晅一怔,面上带着忧色,“瑾言,你莫要乱想,朕只说你是救驾有功,因此留在临霜殿养伤。” 贺兰松眸中澄澈,如雨后晴空,他不接此言,却问道:“陛下怕么?” 卫明晅一时未听懂,顺着他的话道:“怕什么?” 贺兰松望向虚空,“怕谏臣议论,怕两宫伤怀,怕万世骂名。” 卫明晅抿紧了唇,终是如实答道:“怕。” 贺兰松黯然,他自然知道他怕,自即位起,卫明晅便要做旷世明君,他夙兴夜寐、不耽喜乐、日理万机,一直做的很好,却偏偏遇上了自己这个劫数。 龙阳之好,宠幸奸佞,将是他金碧宝座上不能抹去的污秽。 卫明晅在贺兰松额上弹了弹,“等你伤好了,我要好好治治你这多思多虑的臭毛病。” 贺兰松捂着痛处,清润的眸子里满是不解,“动手动脚,成何体统。话不是皇上自己说的么。” 卫明晅将人揽在怀里,哼道:“不知昨夜是谁攀着朕不松手呢。瑾言,我的话让你吃心了?朕又不是圣人,自然也会怕。你想那些谏议大夫们在朝堂上哭天抢地撞柱子,能不让人怕么。但怕归怕,事总要做的,如你所说,我最怕的,还是没有你。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朕就什么都不怕。” 贺兰松忍着胸上的疼吸了口冷气,揪着卫明晅袖口上的一条龙,“皇上是要我像后宫里那些娘娘般,不争不吵的过日子?” 卫明晅一僵,拽回了自己衣袖,冷冷的看向贺兰松,闷着声道:“贺兰松,你不戳朕的心窝子,便不舒坦,是不是?” 贺兰松自知失言,低了头不说话。 卫明晅浑身皆带着冷意,“怎么,现下又没话了?” 贺兰松发了狠,强撑着坐起来,直疼的他眉头紧皱,卫明晅一阵心疼,却到底没去扶他,反而向后坐了坐,只默默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贺兰松坐稳了,试着再想站起,却是万万不能了,他喘了几口粗气,方道:“臣失言了,臣不过一个粗鲁男子,自然及不上娘娘们天姿国色,更不能给皇上绵延后嗣,如何敢与娘娘们相比。皇上不是说要把我送到敬事房么,如今想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入了内廷,便能日日伴君。” 卫明晅直气的的哆嗦,他以前怎么不知道眼前人如此会拱火呢,“贺兰松,你是要气死我。” 贺兰松拧着眉道:“不知臣哪句话说的不妥?” 卫明晅一团气窝在心中,直闷得要炸了般,但眼前人却偏又动不得,他怒极反笑,抬首便握住了贺兰松下颌,沉声道:“瑾言,好好说话。” 贺兰松吃痛,反而抬起了眉锋,那似清泉的眸子里却蕴满了火焰,熊熊烧着,倔着不肯认输。 卫明晅的气焰却立时灭了个干净,他松了手,噗嗤笑出声来。 贺兰松满腔火气落了个空,激的眼尾通红,涩然道:“笑什么?” 卫明晅摊手,“是我说错了话总行了罢,果然不是我吵醒的你,是晨间苏贵妃来,扰了你的清梦?” 贺兰松被说中了心事,侧过了脸,支吾不语。 卫明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反而不去提话茬,只捏着贺兰松的下巴瞧,“捏红了,疼不疼?” 贺兰松伸手打开了,“明知道疼还捏。” “我错了。”卫明晅摸着略红的手背,“你看,你也打回来了。” 贺兰松咬着牙盘上腿,他不想再多言此事,便道:“我饿了。” “祖宗哎,正是喊你去用膳呢,有鸭子汤,补血养肺的。”卫明晅打横抱起贺兰松,“安生坐着,送你去喝汤。” ※※※※※※※※※※※※※※※※※※※※ 卫明晅:呀,看着温温和和的,怎么还会骂人打人。 贺兰松:其实我很硬核。 闲敲棋子 贺兰松嘴馋,素日里最爱吃浓油赤酱的鲁菜,此番病中忌口,眼巴巴的瞅着卫明晅吃那酸辣乌鱼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闷声闷气的喝了两碗八珍鸭桂汤,只觉得胸口更疼了。 用过了饭,卫明晅也不叫人收拾,扶着贺兰松去窗边坐着,又替他裹上件白狐鹤氅,这才支起窗格,“你瞧瞧,院子里的落叶好不好看?” 贺兰松抬首看去,但见碧空如洗,满院金黄灿烂,秋风爽爽,吹得梧桐叶翻卷不停,他在房中早就闷坏了,此刻见了如此美景,顿觉胸 怀舒畅,不由赞道:“可真是坐看一叶落。”[1] 卫明晅笑道:“朕就知道你喜欢这些,故意没让人扫了去。” 贺兰松看的喜欢,连适才的不愉也忘了,回首道:“皇上费心了。” 卫明晅在贺兰松身旁站定,叹道:“地上湿滑,苏贵妃险些摔到了,这才嚷了两句,便惊了你的好梦。” 贺兰松哑然,未想到事情又扯回到苏贵妃身上去,登时觉得满眼秋色都没了意兴,他怕卫明晅多心,便垂首不言,径自起身去关了窗格。 卫明晅原也怕他受凉,也没拦阻,状似无意的道:“苏贵妃是来辞行的,朕让她回京师了。” 贺兰松愕然,随即问道:“可是她惹了圣怒?” 卫明晅摇首,“不然,苏贵妃进宫多年,最是知情达理,端庄温和,如何会惹得朕生气。” 贺兰松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却也不及细思,“可嫔妃随扈途中被遣回,难免引起物议,于苏贵妃的声名也是不好,你为何要这么做?” “怎么,适才还要吃人,现下又心疼起别人了。” 贺兰松嚷道:“好男不和女斗。” 卫明晅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若是做了太监,便不是男人了。” 贺兰松被这句话噎的脸红,转过了头去。 卫明晅放下茶盏,笑道:“好了,不闹,是苏贵妃自己要回京师的。” 贺兰松又是一惊,道:“那也不成,此去京师路遥,她一个弱女子,路上若有个好歹,你还不心疼坏了。” “她不是弱女子,朕让江海跟着呢。”卫明晅俯低了身子,揭开贺兰松胸前的白帛,看了看伤口,“我只心疼你,唔,总算要长阖了,她父亲重病,这才急着回京师。” 恒光帝仁慈,后宫嫔妃们若因家中有事,依例禀奏了便可探亲。 “吏部尚书?” 卫明晅仍蹲在地上查探,还在他伤处周围按了按,直疼的贺兰松咬牙顿足,“对,苏大人年事已高,素日里有喘疾,入了秋冬,只怕难捱。” 贺兰松沉吟道:“若是吏部尚书出缺,当由何人补缺?” 卫明晅一笑,“你倒是替我操心起来了。” 贺兰松苦笑道:“陛下恕罪,我,僭越了。” 卫明晅叹气,伤口既然已经掀开了,便敞着晾晾,待会再请太医来重换药,他避着伤将人揽到怀里,郑重了神色道:“贺兰瑾言,别和那些人比,谁也及不上我的无双公子,咱们是打小的情分,没有你,朕登不上皇位。后宫的女子,呵,会生孩子了不起么,他们会写诗词么,能搭弓拉箭么,能和朕说知心话么?妄自菲薄,还是那个狷狂张扬的贺兰松么?” 贺兰松心中震动,却还是犟着道:“皇上此言差矣,女子生育,委实辛苦。” 卫明晅奇道:“你的气焰呢?是,生孩子是道鬼门关,那些为朕生儿育女的人,朕不能辜负了。”他心里难过,面上难得带出几分惆怅,双手握的更紧了,似是怕贺兰松会突然不见了。 贺兰松察觉到卫明晅的担忧,拍拍他手,“怕什么,我在呢,又跑不了。” “对,幸好伤了,跑不了。”卫明晅掰着贺兰松的面颊,看着他如小鹿般的眼睛,“瑾言,我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了,嫡子也有了,孩子们足够多了,从前的,朕不能撵出宫去,往后,再不扩后宫,朕能许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贺兰松心中大震,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卫明晅,“皇上可是连日看折子累了,还是您也病了?”他抬手去摸卫明晅的额头,眨着眼睛,满脸惊愕。 卫明晅腹中好笑,他此生少有如此情动,后宫多少女子听不到他一句真心话,此番剖白心腹,竟被误认为高热谵语,当真是可笑至极。 “瑾言不信朕?” 贺兰松仍自茫然,心里渐渐泛出点隐秘的喜悦来,忙颔首道:“信的,但总觉得古怪,我知你心意,但你是皇帝,不必如此。” 卫明晅大感心疼,“我虽是皇帝,也不能太过欺负人。你若是半点不介怀,为何适才吃味。” 贺兰松忙辩道:“我没有。陛下不必这般让着我。” “没有便没有,算是我吃味。” 贺兰松奇道:“我家中无妻子,你拈谁的酸醋。” 卫明晅嗯了一声,道:“当日在安寿宫中,两位母后有意把安华赐给你,朕就吃醋的很。” 贺兰松记起旧事,不由笑道:“皇上是吃我的醋,还是吃妹妹的醋?” 卫明晅笑骂:“给你脸了,风口太凉,先去榻上歇着罢,待会叫张院使来看伤。说起来,你为何不接着这恩典。” 贺兰松撇了撇嘴,“便是我愿意,陛下就愿意么?” 卫明晅扶着贺兰松起身,慢慢的往坐榻上挪,“母后赐婚,朕也不能违拗。” 贺兰松却颇不以为然,“我不知道陛下能有什么法子,但你绝不会应承的。” “哦?”卫明晅将贺兰松放到榻上去,很有兴致的问道:“为何?” 贺兰松轻声叹道:“家父位极人臣,若我再和安华公主成了亲,太后母家势利煊赫,难免没有串联之嫌。这结私营党,不是你最忌讳的么?” 卫明晅倒吸了口冷气,“你猜到了?” 贺兰松嗤笑道:“你是什么德性,我还能不知晓。” 卫明晅豁然抬首,看向贺兰松。 “怎么,吓到你了?” 卫明晅双手环抱,“是,朕的那点小心思瞒不住你。只是,你这行事说话也越来越放肆了。” 卫明晅怡然不惧,哼道:“我连你的床榻都爬了,还怕什么。” “……” 住进凉西行宫的第三日,贺兰松的箭伤总算长阖了,卫明晅大喜之下,早已忘了数日疲惫,晚间甚至自斟自饮了半壶杨梅醉,直看得贺兰松眼睛冒火。 卫明晅把剩下的半壶收起来,笑道:“别盯着了。用过膳,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贺兰松摇头苦笑,“不下,我本就不是陛下的对手。” 卫明晅道:“朕让你六子?” 贺兰松想了想道:“输了如何,赢了又当如何?” 卫明晅一撩袍角,笑道:“跟谁学的臭毛病,想要什么,只管说吧。” 贺兰松凑上前问道:“晌午时,我听到宋大人过来了。” 卫明晅心下了然,亲自去拿了棋盘,把黑子送到贺兰松手边,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便道:“宋婴是来过了,是京师有密报送来。” 贺兰松心中咯噔一声,漫无目的执了黑子落到棋盘上去。 卫明晅点着棋盘上那孤零零的黑子道:“不悔?” 下棋者多先占边角,贺兰松心中有事,却把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瞧起来煞是可笑。 贺兰松也才惊觉自己下错了子,不过仍道:“九死不悔。” “真是臭棋。”卫明晅咧了咧嘴,“京中一切安稳,后宫也无事。” 贺兰松捏着手上的黑子,“我,你不用说这些。” 卫明晅沉着落了一子,道:“你不是要问么?” “你,前两日什么都不说。” 卫明晅笑道:“置气了?前两日瞒着你,是因你伤势未愈,现下伤已大好了,你想听什么,都说给你听就是。” 贺兰松心中虽有好奇,反而退了半步,“这是军政大事,我还是不听了。” 卫明晅手上不停,连连落子,“没什么听不得的,木兰围场骤然多了凶兽,似是有人故意为之。黄岩许贸然伤了你,看起来是莽撞凶狠一心救主,但虚虚实实乃兵家常事,也不敢说他毫无嫌疑。诸藩王们轮番异动,怕也脱不了干系。至于京中那些人精,没一个能让朕放心的,审到现在也没有名目。” 贺兰松却受惊般往后一缩,“你把底都透给我了,若是犯上作乱的是家父,那可怎么办?” 卫明晅扔了棋子,往地上一指,“妄议尊长,跪着去。” 贺兰松抬眼看了看地下,求道:“地上冷,我不爱跪。” 卫明晅还真拿贺兰松没辙,叹道:“犯上谋逆是死罪,株连九族,祸从口出,不许乱嚼舌头。” 贺兰松喝了口茶,谨声道:“臣知错。”他虽不输嘴,却知道自己理亏,先认了错。 卫明晅自然不和他计较,“长记性。” 贺兰松哦一声,又问道:“宫中真的无碍?” 卫明晅双眉一挑,“瑾言,你是不是知道些内情,不来忧心朕,反倒盯着后宫,现下戍卫宫防的是唐延,母后的侄子,断然出不了差错。” 贺兰松叹道:“我不是怕太后有恙。” “那你怕谁?” 贺兰松道:“皇上便当我多嘴吧。” “瑾言。”卫明晅温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和朕说,你心中担忧何事?不妨直言,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1]坐看一叶落,出自李复《梧桐》。 ※※※※※※※※※※※※※※※※※※※※ 奉安谋逆 贺兰松暗自壮了壮胆子,道:“我怕中宫嫡子有碍。”他说了这句,便抬眼去看卫明晅神色,见他老神在在的并无异样,便接着道:“黄将军在京中,兵部尚书听他号令,京中官兵是少,但京师之外就有奉安军在,若是忠勇公谋逆矫诏,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要什么兵符,只怕九门提督第一个便要反了。” 这番话是诛心之言,还没有人敢在恒光帝面前无凭无据的说他老丈人要造他的反。 卫明晅拧紧了眉头不语,手上的数枚棋子滚到了棋盘上,啪啦声响,极是刺耳。 贺兰松心底惧了,溜下床榻跪正了,“臣失言,皇上恕罪。” 卫明晅抬眼才见贺兰松跪到了地上去,忙起身扶起他,“不怪你,坐好了,朕在想旁的事呢。” 贺兰松愧疚,暗道自己果然是小人之心。 卫明晅瞧他神色,便知他所思所想,不由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别瞎想。这些事情,朕自然是要防着的。” “啊?” 卫明晅笑道:“先莫说令尊大人,你且细想想,忠勇公若真有异心,他日百年之后,更把皇位传给谁,若给他的宝贝外孙,这天下不还是姓卫?” 贺兰松心底略宽,随即便道:“皇上说笑了,他自然是要传给那黄岩许,啊,你!” 卫明晅笑着点头:“正是,忠勇公多年征战,膝下只一个儿子,正安稳的押在行宫里呢。” 贺兰松双手一拍,道:“可真是奸滑的老狐狸,佩服。” “呵,朕哪里老了。”卫明晅扣扣桌案,“等着,朕有话要问宋婴。”也不待贺兰松答应,便扬声喊人进来。 贺兰松忙起身便往屏风后去躲,被卫明晅拉住了,道:“跑什么,坐稳了,朕不怕闲话。” 贺兰松不是扭捏之人,也懒得再往里去,不过宋婴面前他不敢坐,扶着炕沿先站稳了。 卫明晅也不勉强他,不一时宋婴便来觐见,身后尚跟着从京师赶来的前锋营副统领夏语春,两人先向卫明晅见了礼。 卫明晅没有废话,指了指凳几,道:“坐。” 宋婴两人并未推辞,挨着凳沿坐了,贺兰松这才敢在炕上坐下,只站了这么一会儿,头上已然沁出汗来。 卫明晅开门见山道:“宋婴,审的结果如何?” 宋婴心下暗自奇怪,这件事适才卫明晅已仔细问过了,如何又要再问一遍,但他久在御前当差,见惯了各种场面,既然恒光帝见问,仍旧恭谨答道:“回皇上,因无证人,故审起来颇费周章。但经由太医院判定,貘兽事先被人灌了猛剂麻沸散,才会失了痛觉暴起伤人,定是有人暗中作怪。” 卫明晅道:“朕听闻华佗创麻沸散,但后世失传,能让这般庞大猛兽中毒,且能行动无碍,此人端的好手段。” 宋婴回道:“正是,太医院的医官院判为自证清白,已然送审,但并未查到可疑人物。” 卫明晅摇首,“既然洗脱了嫌疑,便送回家去,好生安抚,夏语春,传令给忠勇公,将御马监的兽医送到大理寺去审。” 夏语春身量极长,坐在那里也比别人高出半截,他嗓音亦高,怕惊了圣驾,因此压着嗓子道:“是,臣领旨。” 宋婴恍然,双手击掌,道:“对,御马监的马医最有嫌疑,臣如何未料到。” 卫明晅面上却无喜色,“此外,去查药堂,这么多的药材,总能查到些端倪。宋婴,可否熟知奉安军首领倪大义?” 宋婴略微思索方道:“臣久不在军中,只知倪将军为人耿直,得罪了不少同僚,和外人少有往来。” 卫明晅沉声道:“三军犒赏时,朕见过倪大义,宋卿觉得此人可有谋逆之相?” 宋婴一惊,谋逆?这样的话他可不敢接,只好道:“臣,不懂相面之术。” 卫明晅对着宋婴道:“留在凉西行宫的人有多少?” 宋婴又是一愕,随即道:“御前侍卫有一百二十人。” 卫明晅已然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算上骁骑营、神机营和随扈的军士。” 宋婴跟着起身,估算了下人数,道:“有五千人。” 卫明晅问道:“奉安军有多少人?” 宋婴干咽了口唾沫,他约莫懂了卫明晅的意思,却仍觉得不可思议,“回皇上,按制,三万人。” 京城四方皆有驻军拱卫,按制三万,但若奉安军果真有叛逆之心,私下里就不知屯有多少驻兵了。 卫明晅回身,拿了案上的凉茶饮了半盏,贺兰松默默起身,房中一时静默,气氛凝重,他心中忐忑,却不敢多言。 忽听嘭的一声,外间似有人摔倒,接着有人高声喊道:“皇上,宋大人,急报。” 卫明晅一声冷笑,在塌上坐了,扬声道:“进来。” 只见一人着御前侍卫服进来,半边身上混着泥土和暗血,他往地上一跪,急道:“皇上,西南方有人来攻。” 宋婴几人倒抽了口冷气,卫明晅此时反而镇静的很,道:“起来回话,可有伤到?” 这人抬起头来,贺兰松认得他是随驾的三等侍卫从柯,他站的笔直,沉声道:“谢皇上体恤,臣未伤到分毫,身上染血乃是同僚金鹤啸之血。” 卫明晅问道:“金鹤啸呢?西南方可是奉安军。” 从柯剑眉竖起,眼圈通红,哽咽道:“金鹤啸身中数箭,拼死赶回报信,已然身故,但他识得奉安军统领,圣上英明,正是奉安军来犯。” 卫明晅一拍桌案,怒喝道:“好,果然好!” 宋婴忙道:“陛下息怒。” 卫明晅沉了沉气,对从柯道:“在何处探得消息,敌军约有多远?” 从柯禀道:“尚在三百里开外。” 卫明晅奇道:“三百里?” 现下不是两军作战,金鹤啸是御前侍卫,本该近身伺候,怎会跑到百里之外去做了斥候。 宋婴上前道:“皇上,是臣派了侍卫往四周探查。” 卫明晅颔首,宋婴谨慎,木兰围场才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动了手脚,此番仓促宿在行宫,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卿有心了。”卫明晅略一思量,便道:“从柯,你且退下,好好安置金鹤啸。宋婴,传朕口谕,召集可战之兵。” “是!”宋婴和从柯领命而去,卫明晅往案上一撇,贺兰松已知他心意,先一步奉上笔墨。 卫明晅抬手,立时便写就了圣谕,递到夏语春面前去。 夏语春跪地双手接过,道:“请皇上吩咐。” 卫明晅道:“敌军在数百里外,尚能赶得及回京搬来救兵,你去请忠勇公带兵来援。朝中一应军国大事,由内阁贺兰靖定夺。” 夏语春高声应了,贺兰松却吃了一惊,欲待张口,却被卫明晅横了一眼,只好闭嘴。 卫明晅又道:“此去凶险,务必珍重自己。” 夏语春磕头道:“臣万死,亦不敢负圣上所托。” “去吧。” 夏语春才出了门,贺兰松便冲过来道:“怎能将军国大事交到我父亲手里。” 卫明晅一把拥住他,托着他的腰,亲到他唇上去。 贺兰松惊的连气也喘不匀了,两只手木然搁在身子两侧,一动也不敢动。 卫明晅轻笑一声,在贺兰松唇上咬了一口,笑道:“傻了?” 贺兰松确实傻了,气道:“生死关头,你还敢如此。” 卫明晅叹道:“正是生死关头,才要尝尝瑾言的味道。” 贺兰松顾不上这些无谓争执,急道:“你不怕我父亲借机谋逆。” 卫明晅惊道:“瑾言你好大的胆子,连连编排令尊,不怕去祠堂挨家法。” 贺兰松哪还有玩笑之情,气道:“忠勇公不在京师,诸位皇子年幼,兼有圣谕在手,家父若要翻了天,我看你找谁说理去。” 卫明晅苦笑道:“只怕他见不到圣谕。” “什么?” 卫明晅握了贺兰松的手,故作轻松的道:“怕什么,贺兰大人的宝贝儿子在这呢,他不敢。” 贺兰松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恨不得敲敲卫明晅的头,“圣上,陛下,我家中尚有弟弟,便是没了我,也是能继任太子的。” 卫明晅啧啧摇首,“成,皇位你坐我坐都是一样的,反正不是外人。” 贺兰松气的胸口更疼,索性往塌上一坐,问道:“你怎知奉安军要反?” 卫明晅深深叹了口气,他在贺兰松身旁坐下,道:“是朕疏忽了。” 贺兰松闻听此言却是满怀愧疚,黯然道:“若非是为了我,你此刻早已安坐京师了,何必受此。” 卫明晅伸手掩在贺兰松唇上,喝道:“不许胡思乱想,瑾言,我有话要说。你好好听着,成么?” 贺兰松双眼连眨,示意听他的,卫明晅一笑松了手,“瑾言,确实是我错了。当日在围场遇袭,我便猜想,能在朕眼皮子底下作乱,必定是有些手段的,但手里约莫着没什么兵权,否则来去途中早该动手了。我还想着将计就计,装作伤了,在行宫修养,便是想把他们引出来,倒未曾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正中了他们下怀。” 贺兰松皱眉道:“是奉安军在围场作乱?” 胜败利弊 贺兰松皱眉道:“是奉安军在围场作乱?” 卫明晅摇首道:“不,是朕想岔了。我一心提防那围场作乱之人,却疏忽了其他乱臣贼子。只怕是奉安军见有隙可乘,才敢行事。” 贺兰松听得云山雾绕,“可奉安军为何要谋逆?” “不是奉安军,是倪大义。” 贺兰松道:“那便更奇了,这位将军膝下可有儿子,打来江山给谁做?” 卫明晅忍俊不禁,“瑾言,不必说这些话宽怀朕,我没事。这个倪大义至多不过是别人的排头兵了。” 贺兰松仍是满腹疑惑,“不是说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谋逆大事,哪个不长眼,呃,谁敢让他来打头阵。” 卫明晅失笑,他听着外间喧闹,遂起身扬声道:“王加里,取朕的战衣来。” 贺兰松咳了两声,忙道:“陛下可要御驾亲征?” 卫明晅道:“敌军未到,怎么打仗?这些禁军们见的血少,若听闻有人来作乱,只怕先吓破了胆。” 贺兰松眉间隐忧万千,道:“可是,陛下也从未上过战场。” 卫明晅笑道:“咱们的弓马是一个师父教的,怎么,怕我给师父丢人?” 贺兰松咬牙道:“这个倪大义不知是何方神圣,我倒真想去会会他。” 卫明晅往贺兰松胸前看了一眼,道:“他是赤坎人。” 贺兰松啊了一声,正自觉得惊骇,王加里已带人取了战衣,服侍着卫明晅穿戴,因有外人在旁,贺兰松便不再多言,立在塌边做低头沉思。 卫明晅戴上了头盔,握着御制腰刀,对贺兰松一笑,孤身闯入了黑夜中。 梧桐叶仍在院中翻卷,凄清冷寂中蓦然多了萧瑟肃杀之意。 兵将们吼声震天,虽隔着数道庭院,仍似就在耳畔,激荡起胸中无数血涌。 半个时辰后,卫明晅回转,将手上的钵胄交给王加里,仍叫他去外殿候着,转到内室,却见贺兰松正跪坐在榻上,伏在灯下看舆地图。 “在看什么?”卫明晅军前吼了半日,又灌了冷风,声音也嘶了。 贺兰松跪起来,倒了一盏茶递过来,道:“是行宫布防图。” 卫明晅饮尽了热茶,笑道:“从哪里找来的?” 贺兰松揉着眼睛道:“皇上既已军前耍够了威风,现下若要临阵脱逃只怕不能,虽说行宫地势咱们早就摸透了,还是莫要出了差错。” 卫明晅大手一伸,将那布防图抓了过来,随手掷到了榻上去,却见舆图之下的宣纸之上,画着两军对峙,他生了好奇之心,问道:“这是什么?” 贺兰松脸上一红,将那宣纸抓起藏到身后,咳道:“我,我胡乱写的。” 卫明晅笑道:“写的什么,见不得人么?” 贺兰松又咳一声,掩饰住眸底的尴尬,“没什么。” 卫明晅摇首道:“来不及了,我都看见了,你在算计胜负,说说看,我们有几分胜算?” 贺兰松心下沉重,直言道:“三成胜算。” “呵呵。”卫明晅笑道:“瑾言便如此瞧不起朕?” 贺兰松将那宣纸重放回来,摊在案上,伸手一指,道:“行宫离京城有五百里之遥,且近日大雨,山路难走,待得忠勇公去西郊大营调兵,待赶来救驾,只怕最早亦要等到明日此时。奉安军脚程快天下驰名,只怕今夜子时便能赶来。咱们身后是诸藩王,前有狼后有虎,以五千禁军对三万奉安军,三分胜算已然不少了。” 卫明晅敲着案几,指着北方的一处营寨道:“你说,若要戍平军来勤王如何?” 贺兰松道:“范将军是驻城守地的名将,若能来驰援,自然再好不不过,但奉安军不是吃素的,此刻只怕早已合围凉西行宫了。” 卫明晅叹道:“是,宋婴派往四处的斥候皆已回转,奉安军就在百里之外。” 贺兰松嘶了一声,“三分胜算,已不少了,尚有一分是为陛下英明。” 卫明晅噗嗤笑出来。 贺兰松道:“莫要笑,陛下御驾亲征,自然能鼓舞兵士之气。” “好,好,那还有两分胜算呢?” “咱们有红衣将军。” 卫明晅搓手道:“朕现下倒有些悔了,不该放了那么多空炮吓唬那些老王爷。” 贺兰松笑道:“若非为了震慑诸王,也不必千里迢迢的运了红衣将军,何况,若不将他们吓老实了,保不齐会来趁火打劫。” “此言有理,还有呢?” 贺兰松道:“凉西行宫在山林间,易守难攻,有地势之利。” 卫明晅不免对贺兰松刮目相看,道:“瑾言好眼力。” 贺兰松蹙着眉,他双手按在几上,迟疑着道:“明晅,还远远不够,我们没有可一战之将。” “哦?此言何意?”卫明晅来了兴致,他似是半分也不急,毫不担心百里之外凶神恶煞的奉安军们转瞬就要杀过来,便似平常吟诗对弈般轻松自在,他也不知为何,适才还滚烫慌乱的心,见到了眼前人后,立时便安定淡然起来,就是立时要天塌了,也不要紧。 “如陛下所说,禁军没见过血,便是宋大人也未曾上过战场厮杀,若能有忠勇公这样的当世名将在,咱们尚能多一分胜算。” 卫明晅笑道:“这还用你废话,若是忠勇公在,只怕他老人家就要径直杀出去。” “杀出去?”贺兰松沉吟。 卫明晅收了案上的纸墨,道:“好了,朕心里自有计较,你别劳心了,养伤要紧。” 贺兰松如何能安心静养,他握着拳思虑了半晌,终究还是问道:“陛下,您就不能避一避?” 卫明晅手上一顿,轻笑道:“怎么,你要我做缩头乌龟?”他虽然在笑,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无半分笑意,烛火掩映之下,甚至还带着几分秋日的冷厉。 贺兰松将惧怕丢到脑后,握住了卫明晅的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是万圣之躯,是臣心尖上的人,为何定要以身犯险?” 卫明晅便是有再大的怒气,也被这句话哄乐了,饶是他涵养极好,也忍不住笑的红了面颊,道:“你也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定是要将你护在身后的。” 贺兰松失笑道:“皇上错了,臣可是御前侍卫。” “呵,朕的御前侍卫,现下可能拿得起刀?” 贺兰松无奈道:“明晅只会欺负我么?” 卫明晅再坐不住,欺身绕到贺兰松旁边,一把揽住了他,道:“今晚可喝药了,是不是偷吃了果子蜜饯,怎么说的话这么好听。” 贺兰松任由他抱着,“好听,那陛下听么?” 卫明晅虚抚着贺兰松胸前箭伤,在他耳畔低声道:“瑾言,在木兰围场时,你拼死也要将朕护在身后,是为何?” 贺兰松眸中顿时涌起无限柔情,“因为你是陛下,也是明晅。” 卫明晅正色道:“你也是我的瑾言,是朕的子民啊。若今日朝中有贼逆谋反,朕也不怕落了面子,这临霜殿下就有密道,背着你,跑也就跑了,落荒而逃也不算做丢人。但赤坎人百年来屡屡犯我大卫朝,边境百姓朝不保夕、生不如死,他们胆敢打到京师来,欺凌到朕头上了,难道我还要抱头龟缩吗。朕身后有万万卫朝百姓,头上有列祖列宗看着,阴间多少将士魂不能归,我若逃了,有何面目去见他们?还配被你们称一声陛下么?” 贺兰松只听得心怀激腾滚荡,是啊,他所倾慕的不正是这样的盛世明君么,有文韬武略,更难得能胸怀天下,他无奈叹道:“明晅,是我说错话了。” 卫明晅笑道:“你且宽怀,今日之战事,我有六七分胜算。” “哦?”贺兰松心中一动,“陛下还有后手?” “瑾言不妨猜上一猜?”卫明晅向后靠了靠,他身上甲胄冰凉,贴在贺兰松身上,怕冷着他,孰料略一动身,便被对方一把又揽了回去,“太冷。” 贺兰松不撒手,“陛下莫要忘了,我可是在军中混过的,我也喜欢这兵戈铁甲。倪大义名字虽取得好,但却是不义之师,奉安军师出无名,已输了先机。” 卫明晅沉声道:“正是,不过赤坎人也并非要一举夺了京城,只要京师大乱,或者朕驾崩了,他们就能有喘息之机。” 贺兰松斥道:“莫要胡言。可是,你如何能知晓倪大义是赤坎人?又怎知他要做乱?” 卫明晅道:“前几年,御书房的师父曾跟朕讲过赤坎人的相貌,他们身形魁梧,粗壮黝黑,这些倒也罢了,但据闻皇室中人生来便有重瞳之相。去岁我曾召过倪大义,但当时相隔甚远,现下想来,他每每垂首,也是存着回避之意,适才见到棋盘两子落在一起,这才记起旧事。只怕倪大义是赤坎贵族,如此便不难懂他为何少与人往来。奉安军驻地离此处最近,朕在这里招摇了数日,哎,他怕是早就心痒难搔了。” 贺兰松无奈的在卫明晅腿上拍了一掌,“好一招引蛇出洞。” 两军对峙 卫明晅吃痛,苦笑道:“若非如此,也不能拔了这脓疮。” 贺兰松无奈,叹道:“陛下还挺得意?” 卫明晅安抚贺兰松,道:“瑾言,若是朕今日擒了倪大义,是不是大败赤坎人的威风,看他来日可还敢再犯?” 贺兰松瞪圆了双目,惊道:“陛下可是疯了?您真当自己是忠勇公?”非是他瞧扁了卫明晅,古来兵家自然也有以少胜多者,但卫明晅从未带过兵,如何能在此险境下领兵。 卫明晅却是满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他摸了摸下颌上的青胡茬,道:“瑾言就如此信不过朕。” 贺兰松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便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排兵对阵?” 卫明晅假装听不出贺兰松口中隐约的担忧和讥讽,郑重了神色道:“趁着奉安军未有防备,占据凉西山有利位置,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派兵断了他们后路,瓮中捉鳖吧。” 贺兰松可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他目瞪口呆的看向卫明晅,结巴了道:“你,你要合围?你本就未打算等援兵来救。” 卫明晅颔首点头,“正是。朝中初定,令尊大人虽是内阁首辅,只怕亦有为难之处,所以京城驻军还是留着吧。” 贺兰松再次去触摸卫明晅前额,“怪不得陛下兵甲未卸,难道还要去坐镇军中?” 卫明晅拿下贺兰松的手,“正是。” 贺兰松再也忍不住,气道:“只有五千人,你要合围奉安军三万人,还敢主动迎下山去,陛下好胆量,可要臣去给您击鼓助威。” 卫明晅见贺兰松如此气急败坏倒是觉得新鲜,他戳了戳贺兰松气鼓鼓的腮,乐道:“你能拿得起鼓槌么,还敢来笑话我。山人自有妙计,不足为外人道也。” 贺兰松无奈,他俯身去执了案上的笔,“既如此,臣举荐一人给皇上。”他拿笔饱蘸了浓墨,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卫明晅凑近了仔细去看,沉吟道:“好字!” “别胡闹!” 卫明晅忙正经了神色道:“好,好。舒少君,他有何才,当得起你的举荐。” 贺兰松搁笔,正色道:“舒兄出身兵将世家,自幼熟读兵法韬略,我们闲来无事时,常听他布阵演练,卫兄,啊,汲昌侯对他极是推崇。” 汲昌侯便是卫政和,他年初便封了侯爵,扩了府邸,更和当朝安华公主成了亲,现下是朝中新贵。 卫明晅道:“卫政和虽弓马功夫稀松,不管眼力倒是有的,他若说好,定然不差,适才宋婴亦向朕推举了此人,想来有过人之处。” 贺兰松道:“但舒兄亦未上过战场,陛下可命他领一路兵,您不是要兵分三路么?” 卫明晅笑道:“瑾言呐,你才应了朕,我可是惜命的紧,不会胡来的。” 贺兰松却实在安不了心,甚至盼着能有天兵天将来帮,不过男子汉为家国而死,也没什么可畏惧的,反正他亦守在此处,与子同袍,死生契阔,倒也不算憾事。 卫明晅看了眼时辰,便站起身来,却见贺兰松想的入了神,如水清澈的眸中竟漾满了笑意,与适才的气急败坏判若两人,他拿手抵着他肩膀,问道:“乐什么呢。” 贺兰松收了笑,他撑着立起了身子,单手抚上卫明晅的腰刀,不无遗憾的道:“可惜,我不能为你上阵杀敌,明晅,万事小心,我等你凯旋。” 卫明晅道:“半个时辰后,王加里来送药,把药喝了就去歇着。你现下是我的俘虏,要听话。” 贺兰松总觉得今晚凶多吉少,那还喝什么劳什子苦药,因此极不乐意的道:“少喝一顿,死不了。” 卫明晅回首,驳道:“多喝一碗药,也苦不死你。” 贺兰松瞠目不语,但摆明了是要负隅顽抗到底。 卫明晅伸手指着他道:“朕可不是在跟你商量,要不是等着喝药,我早把你。”他倏的住口,转了话题道:“不喝就叫人灌你。” 贺兰松却听见了,见卫明晅神情躲闪,心中更是起疑,上前两步,问道:“陛下要把我怎样,您有事瞒我?” 卫明晅看向外间道:“时辰不早了,朕要去看看。” 贺兰松急道:“求陛下把话说清楚。” 卫明晅见真惹急了他,便道:“告诉你也无妨。等你喝了药,就找人把你敲晕,从密道送出去。” “啊?”贺兰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明晅轻笑一声,道:“你瞪我也无用,若是不想被打,就安分的跟着王加里走。” 贺兰松直气的胸口伤处嚯嚯的疼,却也知卫明晅说的是实情,他此时浑身脱力,连站都站不稳,就算不打晕他,也未必能支撑一会,怪不得此人敢据实以告,便是他事先知情,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任人宰割,他想了想,仍不愿束手就擒,便道:“陛下不是有胜算么,为何要送我走。” 卫明晅眸色略暗,“我是人,不是神,万一败了,总不能把你陷在这里,我答应过令尊,要保你平安。” “平安个鬼!”贺兰松一改往日温和,他红着眼扑上来,不顾身上伤口,将卫明晅一把扯到怀里,嘶声道:“你若死了,我就殉你。” 卫明晅沉了脸,忙去查探他伤口,怒道:“不许胡说。” 贺兰松却捧起卫明晅的脸,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含含糊糊的说道:“明晅,别丢下我。” 卫明晅一愣,贺兰松又抬脚,吻到他额上去,轻声道:“明晅,求你。” “明晅,别送我走。” “明晅,我心悦你。” “明晅,我等你。” “明晅,明晅呐。” 贺兰松攀在卫明晅身上,从他的眉梢眼角吻下去,触摸着他的鼻尖,轻咬着他的耳垂,叙叙低语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卫明晅几乎站不住了,他浑身战栗,一颗心更是软的不像话,贺兰松固执腼腆,何曾这般温顺软语,他受不住这样的柔情细语,脱口而出便道:“都依你。” 贺兰松抬起亮晶晶的眼,得意的笑起来。 直到两军对峙,卫明晅仍有些没缓过劲来,他骑着马,穿着战衣护甲,被众人护卫在中间,直愣愣的看着对方阵营的倪大义,和他家贺兰松比起来,生的实在是太丑了。 倪大义万没料到恒光帝竟敢前来送死,眼前扯的“勤王救驾”的旗帜便有些可笑,但当此之时,既不能半途而废退下山去,更不能把旗子扯烂了换个借口,幸好卫明晅似是被吓傻了,直愣愣的瞅着自己,仿佛身在梦中。他暗中冷笑,还是趁乱砍了他的头,再推给行宫禁军谋逆,将他们一举杀尽了,看还有哪个敢废话,这么想着,便纵马上前,喝道:“大胆贼人,竟敢挟持陛下,还不束手就擒。” 倪大义嗓门颇高,两军阵前一声呼喝,倒是将卫明晅给吼醒了,他冷冷看向这睁眼说瞎话的重瞳之人,高声道:“倪将军,去岁御前曾见君,今日可是没戴眼睛,朕就在此,也敢信口雌黄。” 倪大义一愕,便有些张不了口,眼前之人确实便是恒光帝,他是个粗人,怕话说多了动乱军心,当场就被噎住了。 恒光帝环顾四周,冷声道:“朕是卫国第四朝皇帝卫明晅,倪大义罪大恶极,蓄意谋逆,论罪当诛,奉安军被蒙蔽者,速速缴械投诚,朕既往不咎。” 卫明晅的声音传了出去,却如石沉大海般,眼前的奉安军便似没听见,人人眼中皆是杀意,显是不为所动。 倪大义身旁闪出一人,此人双手各执一柄弯刀,扬声笑道:“还是省些力气吧,再若胡言,爷爷第一个便射杀了你。” 卫明晅脸色未变,心中却如闪电急转,瞧眼前情形,只怕除了倪大义,这来打头阵做先锋的多半也是赤坎人,奉安军如此,其他军营呢? 敌军见卫明晅沉默,立时便哄堂大笑,叫嚣着骂起来。 卫明晅身旁的神机营统领王折坔是个急躁脾气,所谓主辱臣死,他受不得这份羞辱,便要纵马上前,却被卫明晅伸手拦下了。 王折坔急道:“陛下,待我去杀了这个狂妄之徒来祭旗。” 卫明晅寒着脸道:“急什么?” 那里倪大义等人见卫明晅等不敢应声,更是放肆取笑,他一挥手,便有两人上前,扔上来一个物事,血淋淋的直滚到禁军面前,仔细看时,竟是个人头。 宋婴近前查探,却见那人头上血肉模糊,半边脸被砍去了,眼珠也只剩一个,耳朵极长,正是适才见过的夏语春。 卫明晅也看的清了,他压下心中狂怒,对着倪大义道:“这是赤坎人的窄刃刀砍的,原来竟是倪将军亲自动手。”他对着宋婴使个眼色,宋婴将夏语春的头颅捧了回来。 倪大义一惊,不想竟瞬间被恒光帝看破了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长声笑道:“不错,我正是赤坎人,今日便为我边疆丧命的赤坎男儿,取了你这狗皇帝的性命,明日再打到金銮宝殿去捉你一家老小。” 卫明晅听的不耐烦,当即冷笑一声,对着王折坔道:“射他盔缨。” 王折坔满腔愤恨,正自无处发泄,当即拉满了弓,长箭飞出,嗖的一声直扑倪大义面门而去。 倪大义刚说完金銮宝殿四个字,便觉眼前一花,劲风袭来,他暗道不妙,在马上一个后仰,躲过了这一箭,他身后的卫兵却没这个好运,只见将军后撤,额上已然中箭,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摔下了马。 ※※※※※※※※※※※※※※※※※※※※ 重瞳指每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有点渗人。一目两眸,古代人认为圣人才有此相,比如仓颉,比如重耳等等。 神兵天降 奉安军中一阵吵嚷,倪大义在阵前躲的狼狈,心下大为光火,怒骂道:“无耻之尤,竟敢阵前偷袭。” 卫明晅朗声道:“你赤坎人屡犯边境,毁我家园,杀我子民,与无义之人何谈义字。王折坔,把他的旗子给朕轰下来。” 王折坔大声应是,早已备好的神武大炮便被推了出来,倪大义见过这炮,知道厉害,忙道:“退,让开。”他身后的副将却不将这黑不溜秋的东西放在眼中,笑道:“将军莫慌,待我去拿了这贼子。” 说话间,神武大炮已然备好,轰的一声直射出来,火光闪耀,炮弹直落到敌军阵营中,那举旗的卫兵直接被炸成了肉酱,那副将亦被炸掉了一只臂膀,人倒在血泊中,说不出话来。 红衣大炮是兵部近两年才得的宝贝利器,奉安军中也只倪大义听说过,余人何曾见过这东西,被这一轰都轰的傻了,甚至有人便要拔腿逃了保命。 倪大义高呼道:“这是吓唬人的玩意,冲上去杀,谁杀了狗皇帝,大王有重赏。” 赤坎人果然彪悍,适才已吓破了胆,被倪大义这一忽悠又攻了上来,卫明晅暗道,若是再有红衣炮就好了,轰他个几炮,看还有谁敢动。可惜炮火带的不多,又是连日阴雨,能用的没有几个。 两军发一声喊,冲上前去,厮杀起来,敌我站在一处,便是有红衣炮也不敢贸然使用。 赤坎人凶悍勇猛,但禁军功夫高强,御前侍卫更是卧虎藏龙之辈,因此双方嘶喊震天,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卫明晅骑在马上,身旁有御前侍卫护驾,蜂拥而至的奉安如潮水般涌上来,誓要将恒光帝拉到马下,无奈侍卫们近身功夫太高,一众赤坎人连衣角也没摸到,便被砍翻在当地。 倪大义杀红了眼,挥着长刀攻上来,他脸上溅了无数鲜血,看起来更为可怖,卫明晅一眼也不想多瞧他,竟调转了马头,转身往山里去了。 御前侍卫自然随后跟着,禁军们亦跟着后撤,倪大义狞笑道:“他们怕了,追上去,一个不留。” 倪大义身旁的军师抢上来道:“将军三思,这凉西山易守难攻,卫明晅退的如此之快,怕是其中有诈。” 倪大义喝道:“我手上五万人马,便是踏平了山,也要将他攻下来,你看他慌的连红衣炮都丢了,还怕他做甚,允文勿要再言。”他发一声喊,当先追了出去。 禁军退的极快,却半点不乱,神机营殿后,若是奉安军追的紧了,便端出火枪来一通反击,赤坎人也是血肉之躯,火枪势猛,追的便慢了。 奉安军来的极快,禁军不及设伏,否则在这山林之中,奉安军不辩地势,早已吃了大亏。 倪大义带人追了数里路,远远的却见禁军住了脚步,在一处山石前列阵相迎,他心下大喜,知道前面大约再无可退,当即指挥了人强攻上去。 禁军虽处劣势,但却骁勇善战,竟守住了阵地,半步不退。 此举正合倪大义心意,奉安军长途来犯,已是人困马乏,半夜未及整军,便在山下被迎头痛击,若在山林中一味追袭,于己终究不利,此刻能将禁军围歼在此,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盏茶时分,山林枯木落叶染血,鸟兽嚎叫四散,凉西山便如人间炼狱般。 倪大义渐渐觉出不对劲来,眼前的禁军越来越少,似乎全无杀敌之意,濒死之人本该拼命求生才是,这些御前侍卫却在有预谋的后退,难道他们身后尚有可容身之地,他未来得及细思,忽听身后方阵大乱,箭如飞蝗般自身后射来,他拔刀挡住来箭,大声喝道:“肖其,管好你的后路军。” 无人应答。 箭矢如雨而至,奉安军立时便死伤惨重,倪大义暗道,难道是肖其叛变了?正要破口大骂,忽听山林中响起一声呼喝,跟着震天的喊声响起。 “奉安军听令,倪大义生来重瞳,为赤坎皇族,凡若降者,既往不咎,生擒贼首,官升三级。” 倪大义面如死灰,险些摔倒在地,这喊声齐整,响彻山林,约莫有上万人在呼喊,甚至掩住了杀伐嘶吼声。 喊声连绵不断,奉安军人心大乱,肖其总算是有了动静,他身上受了箭伤,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惊道:“将军,后方有卫军数万,咱们已给断了后路。” 倪大义大骂恒光帝阴险,转身欲寻后路时,却见禁军已然退到了峡谷中去,那峡谷细长,仅能容数人通过,后方已是死路,而前面卫军旗帜竖起,似乎有数不尽的人往这里涌来。 不觉间,奉安军已被逼入了绝路,卫军自前方合围,万马奔腾,弓箭火枪齐发,奉安军立时死伤惨重。 喊声仍在继续,响在耳边如同炸雷,奉安军中有人大喊一声,扔了兵器,道:“我降了,是倪大义说要勤王。我”他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奉安军砍杀了,但投诚的人越来越多,奉安军中赤坎人不过数千,如何能杀的及,不一时便有近万人丢了手上刀刃。 倪大义见大势已去,不由长叹一声,当即集中了手边精锐,往斜刺里冲去。 “倪大义!”马声长嘶,一名穿着御前侍卫服的年轻人纵马而来,话落人到,长刀直砍而下,挡住了倪大义去路。 赤坎人蛊惑奉安军作乱,在凉西山和禁军大战,恒光帝御驾坐镇,运筹帷幄,奇兵突袭,俘获贼首三十四人,杀赤坎人五千,奉安军四万余人缴械投降,禁军只死伤三千,可谓是大获全胜。 倪大义慌乱之中带了精锐逃逸,却被御前侍卫舒少君追出百里,最终在西冷河将其生擒。 卫明晅坐镇军中,圣旨连下,安抚奉安军中投诚之人,擢公孙宇为奉安军统领,凡立功者皆有封赏。 子夜时分,宋婴、王折坔等人来报,言道外面大局已定,请卫明晅先回行宫歇息。 卫明晅虽未亲自上阵,却也疲累的很了,他强撑着精神,交待了诸项事宜,又对王折坔道:“军中事务,你和范凡商议着来,若有大事,再来回禀,倪大义呢。” 王折坔道:“是。正押在外面,陛下可要见他?” 卫明晅脱了身上带血的战袍,顺手扔给随侍的冯尽忠,道:“不必了,在三军阵前杀了就是。” 王折坔和宋婴相顾骇然,卫明晅向来仁慈,鲜有如此草菅人命时,但倪大义等是赤坎人,聚众作乱,本是诛九族的死罪,确实无可赦免。 “怎么?有何不妥?”卫明晅问道。 王折坔道:“禀陛下,是否要细细审问?” 卫明晅半身浴血,浑身皆带着肃杀之气,连连冷笑道:“赤坎人嘴硬的恨,审不出一二来,三千禁军难道就这么白白死了?去,把奉安军领将都叫来,不是擒获了六千赤坎人么,在他们面前,挨着杀。” 王折坔打了个寒噤,连头也不敢抬,应声道:“是。” 卫明晅起身往殿后去,“朕去歇会,有事只管来报。” “恭送皇上。” 入了临霜殿,卫明晅便收了周身的冷厉,连脚步也放的极轻,但见殿内仍燃着烛火,眉头却蹙的更紧了。 行至廊下,却见王加里在殿外伺候,他挥了挥手,令众人退下,轻手轻脚的进了内殿。 贺兰松原在临霜殿内如坐针毡,但或许是汤药中有安神药,他虽竭力忍着困意,仍半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卫明晅跨入内间后,便见贺兰松倚在榻上睡的香甜,案几上仍旧放着攻防图,摆着一只豇豆红釉碗,碗里的药倒是喝的干净,矾红白蝠文盘中的杏仁膏却没动过,他正自腹中饥饿,拈了块糕点放到口中嚼起来,虽已冷了,仍觉得馨香甜腻,怪不得贺兰松愿意吃,想起他这打小贪吃的毛病,便不由的笑起来,盘膝坐到了榻上去。 贺兰松睡得不沉,听见动静便睁开了眼,见卫明晅正坐在对面笑吟吟的瞧他,不免骇了一跳,忙翻身坐起,惊道:“陛下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叫我,哎呀,你伤到了?”他一把拉住了卫明晅的臂膀,紧张难安的查探着伤口。 卫明晅忙道:“不碍事,不是我的血,我连刀都没拔出来。” 贺兰松暗自松了口气,又问道:“怎样,咦,外面怎么半点动静都没了。” 卫明晅倚在榻上,双手摊开,眉眼舒展,志得意满的笑道:“瑾言不妨猜上一猜?” 贺兰松正侧耳倾听窗外动静,见卫明晅意态悠闲,便放下了心,却仍是难以置信,问道:“陛下当真胜了?” 卫明晅失笑道:“瑾言似乎很失落?” 贺兰松便是再镇定也忍不住喜形于色,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卫明晅战甲,笑道:“真胜了?怎么可能,陛下赶紧说来听听。” 卫明晅指着桌上的蜜饯道:“饿坏我了,喂我吃些东西。” 贺兰松心中好笑,卫明晅在他面前总是这般爱耍孩子脾气,他虽急着要听事情原委,但人在屋檐下,只好拿了两块芝麻糖糕喂到他口中,又倒了盏热茶递过来,感叹道:“舒少君可真是神人,以少胜多,这仗打的解气啊。” 卫明晅摇头道:“非也。是朕决胜千里。” 他到此时仍不忘吹嘘自己一番。 请安折子 卫明晅摇头道:“非也。是朕决胜千里。” 他到此时仍不忘吹嘘自己一番。 “陛下?”贺兰松扬眉,他虽心中不信,却只是露出疑问之色。 卫明晅摆够了谱,又喝了两口热茶,方道:“说来简单的很,我在后山林里藏了三万人马。” “三万?”贺兰松惊骇莫名,“陛下怎么藏的?为何要偷偷摸摸的。” 卫明晅往后一躺,道:“无兵无将,如何能治国?朝里的文臣武将们,哪个不吃人?” 贺兰松不是蠢材,略一思索便知其中缘由,卫明晅幼龄继位,虽有两宫帮持,却在朝堂之上连连掣肘,黄易捷在边关作战,中书令把持朝政,连拱卫皇城的禁军都不在他手里,此时若当真有人犯上作乱,卫明晅便只能乖乖的下了金銮殿让位,无怪他要在凉西山上养兵,他忍住酸楚,黯然道:“这些年,苦了你。” 卫明晅将贺兰松抱在怀中,“不苦,有你在呢,江山美人呢,现下朕都有了。” 本来情意绵绵的说着悄悄话,卫明晅却突然说了轻薄话,贺兰松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由生出些恼怒来,心念一转,往榻上一躺,便道:“陛下威武,原来连刀也没拔出来,不是见了那赤坎人,吓得腿软了吧。” 卫明晅耍威风不成,反而被贺兰松调侃了一番,当下欺身过来,撑着身子骂道:“贺兰松,滚起来。” 贺兰松一脚踢开身上的人,道:“血腥味熏的我头疼,快去沐浴。” “哎呀,仔细着点伤。” 凉西行宫一战,威震朝野,卫明晅在凉西山上怒斩赤坎人一万,闻听血流漫山,染红了枫叶,淌满了溪流。 朝堂之上,再没有人敢轻视少年皇帝。京师中无数歌功颂德请上尊号的奏章如雪花般飞来,朝臣们各个义愤填膺,斥骂倪大义罪恶滔天、赤坎人悍戾凶残,折子上连番求肯要来行宫请安,被恒光帝一一驳了回去。众臣又道,行宫险恶,请圣驾速速回京,卫明晅只道战事虽了,仍需善后,回京之事,容后再议。 到得第十日的时候,贺兰松伤势大好,行走起坐皆已无碍,若非卫明晅拦着,只怕他早已换上侍卫服,出门戍卫去了。 卫明晅拿起朱笔,在折子上批了个“朕安,知道了。”顺手丢了出去,恨声骂道:“你过来,给我读折子。” 贺兰松却不上前,只道:“奏章上皆是国之要事,我不能看。” 卫明晅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狗屁要事,都是些空话大话,你来瞧瞧,这是给朕上万言书呢。” 贺兰松无奈道:“请安的折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圣躬安康本就是国之重事。” 卫明晅不服气,拿过桌案上的一份奏章来,“来,来,瑾言,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们读书人写的。” 贺兰松委实好奇,不知是什么奏章看的卫明晅如此惆怅,低眉沉思了半晌,仍不敢去拿。 卫明晅把奏章摔到贺兰松身上,道:“怕什么,贺兰大人又不在,看看吧。” 贺兰松顺手接了奏章,却觉沉甸甸的,他咦了一声,到底忍不住,拿起来看时,但见那奏章竹纸长长的,约莫有上百开,粗略看来,怎么也有两万余字,他瞠目结舌,指着上面的字道:“这是请安折?” 卫明晅喟然叹道:“你瞧瞧里面写的。” 贺兰松便细细看起来,他自幼聪慧,能一目十行,饶是如此,这万言折子也看的头痛眼痛,看完了仍是不知所谓,“这奏章写的什么?为何我没瞧明白。” 卫明晅喝了口热茶,揶揄道:“怎么,难倒我们的无双公子了?” 贺兰松将那折子一撇,轻笑道:“几万字,竟只是问安,这位徐大人好生厉害,溢美之词连篇累牍,竟然,竟然没有一句重复,我实在比不过。” 卫明晅抚掌大笑,“贺兰公子认输了?” 贺兰松黯然道:“这是我朝的肱股之臣?你平日里看的都是这种折子?” 卫明晅摇首道:“不然,不说旁人,令尊的折子素来简便,那一手台阁体看起来便舒爽得很。” 贺兰松不置可否,他将堆在桌案上的折子收起,轻笑了一声。 卫明晅凑过来道:“笑什么,令尊大人的字,入不了你的眼?” 贺兰松道:“非是我妄议尊亲,台阁体虽是天下学子皆练的,但却实在丑的紧。” 卫明晅直笑的打跌,“好,说的好,想来咱们忠勇公的草书,瑾言定是喜欢的。” 贺兰松奇道:“我未见过黄将军的字,他也习草书?” 贺兰松自幼习草书,他的字冠绝当朝,当日会试殿试,众人皆是台阁体,惟他不改字,方未做得天子门生,若非文章锦绣,只怕连进士也做不得。 卫明晅收了笑,努力绷着脸道:“正是,忠勇公自负的紧,奏章从不劳烦旁人代笔,那字真像是一把草。” 贺兰松哑然,想了想才明白卫明晅弦外之音,不由失笑道:“皇上,你,竟然如此损人。” 卫明晅叹道:“但我宁愿看忠勇公的草书,也不愿看这万言台阁体。” 贺兰松又壮着胆子翻了几分奏章,越看眉头拧的越紧,“无怪你总折子到深夜,依我看,陛下,当由内阁拟定份章程出来,教教这些大臣们如何写奏章。” 卫明晅在案上一拍,喜道:“我正有此意,瑾言有何良策不妨说来。”他递了手边的热茶过去,“润润喉。” 贺兰松双手接过,沉吟道:“臣无良策,但若定了奏章制式,想必不会有徐大人这样的奏章再呈上来,皇上可对朝臣道,凡奏不得超千字,不得言之无物,不得拍须溜马。” 卫明晅连连称是,“等令尊大人来了,朕便同他商议此事。” 贺兰松被热茶烫了口,惊道:“家父要来行宫,何时?” 卫明晅尚未答言,外间便有人奏道:“皇上,贺兰大人求见。” 贺兰松当即就慌得丢了茶盏,忙忙整衣起身,肃手躬立。 卫明晅看的好笑,却还是等他整束完了,才道:“请进来。” 贺兰靖进门便拜,卫明晅亲去扶起,道:“贺兰大人一路奔波,不必行此大礼。” 贺兰靖连道不敢,待他站稳了,贺兰松便上前磕头,道:“请父亲安。” 贺兰松摆了摆手,他离开时儿子尚是人事不知,现下虽未痊愈,但气色不错,不由老怀甚慰,虽在圣驾面前,仍问道:“伤可长好了?” 贺兰松恭声答道:“是,已然大好,劳父亲挂怀。” 贺兰靖点了点头,向卫明晅行礼谢道:“犬子之伤,幸得陛下护佑,老臣感激不尽。” 卫明晅温声道:“贺兰大人不必如此,瑾言本是为救朕而伤。” 贺兰靖满面风霜之色,但却急于禀报京中诸事,因此道:“回皇上,大理寺、刑部会审,当日围场之事已有了眉目。” 卫明晅抬眉,对冯尽忠道:“看座,贺兰大人,慢慢说来。” 贺兰靖拱手道:“谢皇上,请皇上屏退左右。” 贺兰松不待卫明晅开口,忙道:“臣告退。” 贺兰靖便在近前,卫明晅不敢露了马脚,顺手一挥,令他退下去。 一个时辰后,卫明晅出了临霜殿,问冯尽忠道:“贺兰松呢?” 冯尽忠躬身道:“贺兰侍卫往后山去了。” 卫明晅料想是贺兰松在房中困久了,好容易得了机会,这才趁人不察,溜达去了后山,他正待的气闷,也不叫人去喊,亲自往山后去寻。 奉安军已领旨回营,山上只余禁军和私兵,连日又下了几场秋雨,血腥皆被洗的干净了,山石林立,溪流潺潺,红枫落在地上,灿若天边锦霞,让人沉醉。 卫明晅难得有此闲暇,命冯尽忠不许随身跟着,踩着枫叶往前找寻,过了一处沟壑,却见贺兰松正在枫树后和人动手,他心里一惊,待要喝止时,却见那人已笑着退后,两人拱了拱手,又说了几句,便各自分开去了。 贺兰松转回身来,见卫明晅正笑着看他,遂紧跑几步,隔着老远便道:“你怎么过来了,我父亲呢?” 卫明晅一把拥住来人,道:“京城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令尊大人,已然走了。” 贺兰松神色一暗,向后退了半步,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卫明晅的亲昵。 卫明晅假做不见,向着适才那人去的地方看了看,问道:“和谁动手呢,不怕惹动了旧伤?” 贺兰松道:“是舒兄,不过切磋了两招,胸口不疼。” 卫明晅道:“怎么,他来谢你举荐之情。” 贺兰松不好意思的笑笑,“些微之言,何以当谢?瑾言,我已大好了。” 卫明晅哦了一声,抬脚边往前走,“朕知道。” 贺兰松追上去,道:“陛下。” 卫明晅回首叹息,“这么迫不及待要去做你的御前侍卫?” 贺兰松道:“是。求皇上恩准。” 卫明晅负着双手,道:“瑾言,朕的书案上有两道圣旨,一道是早就拟好了的,你救驾有功,晋内廷一等侍卫,赐穿黄马褂。另一道空着。” ※※※※※※※※※※※※※※※※※※※※ 嗯,古代科举考试很重视卷面分的,大概污了墨,就直接剃出去不用了。 清朝有好多请安奏章,啪啪写上一万字,全是废话。可能就在最后会提一句正事。 肺腑之言 卫明晅负着双手,道:“瑾言,朕的书案上有两道圣旨,一道是早就拟好了的,你救驾有功,晋内廷一等侍卫,赐穿黄马褂。另一道空着。” 贺兰松茫然道:“空着,这是何意?” 卫明晅笑道:“自然是随你,去翰林院也罢,入内阁也好,朕都听你的,随你去写就是。” 贺兰松吃了一惊,眸中神色复杂,不知是喜是忧,“内阁?翰林院?” “怎么,不愿意?” 贺兰松忽然道:“听闻陛下升了舒兄的职,让他在此处练兵?” 卫明晅奇道:“是,怎么又扯到他身上去了,你可是,怪朕?” 贺兰松苦笑道:“为何要怪你?” 卫明晅皱眉道:“瑾言,你莫不是看中了他的位子?” 贺兰松忙道:“舒兄有带兵之才,我却不行,不过,我想求陛下,能不能准我给舒兄做个副将。” 卫明晅愕然,以为自己未听清,便道:“你当真想留在此处?” 贺兰松狠了狠心,俯首跪地道:“是,求皇上恩准。” 卫明晅一脚轻轻踢在贺兰松肩上,“起来说话。” 贺兰松抬首道:“皇上应了?” 卫明晅无奈,在贺兰松面前蹲下,伸手拂去贺兰松发上枯叶,淡然道:“瑾言,你是不是说过,无赖胁迫是妇人爱行之事,你不屑为之。” 贺兰松一笑,道:“既说了圣旨由我写,我这是谢恩,不是求肯。” 卫明晅黯然道:“地上冷,起来吧,朕不应。” 贺兰松却道:“陛下怎可出尔反尔?” 卫明晅道:“你为何定要留在凉西山?便是令尊大人,也是不愿的。” 贺兰松不是爱作伪之人,话说到此时也无可隐瞒,因此直言道:“行宫里山水盎然,比之京城的方寸之地舒适多了,皇上以后每年夏日都来好不好?就住两三个月也成,就是,别带后宫娘娘来,我,我能陪陪你。” 卫明晅心中一震,怎么也未料到贺兰松竟是为了避嫌才要躲到凉西山上,如他所说,平日里虽不能见,但每年避暑总有几个月能待在一处,且无朝臣及后宫烦扰,若他当真是自己心上的一抹红颜,倒也不失为好计策,可是,他是他的瑾言,他恨不得日日看在眼中,揽在怀里的贺兰瑾言,怎么舍得将他放在这孤山荒林里,他觉得凄怆苦涩,又凭白生出许多心疼来,当即不由分说的将人抱起来,佯怒道:“将我留在那冰冷的皇城,你倒真是舍得。” 贺兰松顺势起身,却推开了卫明晅的手,站的远些了,道:“自然不舍得,不舍又能如何,明晅,你就应了我吧。” 卫明晅哼道:“不应,冯尽忠。”他对着身后扬声大喊。 冯尽忠自树后闪出身形,道:“皇上吩咐。” 卫明晅道:“临霜殿书案上放着两份圣旨,去找出来,撕碎了,扔到火里去。” 冯尽忠吓得扑腾跪倒在地,“皇上,祖宗,奴才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动圣旨。” 卫明晅双目一瞪,“啰嗦什么,快去。” 冯尽忠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虽是深秋,却吓出了半身汗,他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苦着脸去了。 贺兰松哭笑不得,“你,何必为难冯总管。两份都撕了,我的黄马褂呢?” 卫明晅蛮不讲理的道:“冻不坏你,朕的龙袍脱给你如何。说说,是谁在你面前嚼舌头了?” 贺兰松不愿多生是非,遂道:“行宫里人多嘴杂,你我又不避讳,难听的话只怕都传到京里去了。” 卫明晅冷笑道:“既已传到京里去,还怕什么,往日里我觉得你是嵇康之流,怎么今日反倒怕了?” 贺兰松失笑道:“我怕什么?可是明晅,我虽不怕,你却不能不惧天下人口舌。若是被史官指摘,身后就是千世万世的骂名。” 卫明晅沉默半晌,疾步向前,贺兰松随即跟了上去,却见他疾奔了数丈后,忽的一个转身,指着他道:“好,你好。” 贺兰松奇道:“陛下生气了?” 卫明晅气呼呼的在一方巨石上坐下,他满腹愤懑,却又突然瘪了气,黯然道:“我生自己的气。” “为何?”贺兰松难得见卫明晅耍孩子脾性,当下便弯了腰去哄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哪里错了?” “不该,不该惹你生气?”贺兰松虽年纪小些,自幼便对卫明晅多有容让,从不违逆他旨意,虽然近日有了些脾气,到底还是让着他的时候居多。 卫明晅噗嗤笑出声来,“你可真会拱火。瑾言,我问你,若要你终生不娶,不生子女,背弃家门,为世人所唾骂,我们就能厮守终身,你愿意吗?” 单是听着这些话,贺兰松便笑的眉眼弯弯了,几乎便觉得那是真的,他拊掌道:“自然愿意。”话一出口,他便悔了,顿时便懂了卫明晅的气急败坏到底所为何事。 果然卫明晅便如失了魂魄般,坐在当地似稚子无助,他喃喃道:“我不成。瑾言,对不住,我做不到。” 他是一言九鼎的君王,富有天下,无所不能,却不能给心爱的人一个承担,那些并无错处的言语只能闷在心中,不敢言说。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无疑是最荒唐的羞辱。 贺兰松盘腿坐在当地,将双手搭在卫明晅膝上,道:“明晅,你是当朝皇帝,怎能与我比呢。” 卫明晅苦笑道:“莫要来宽慰我,瑾言,我,我既不能给你承诺,便给你条退路罢,你若要走,现下也可。” 贺兰松心中一震,万想不到素来淡然若定的恒光帝竟如此患得患失,遂伸手在他膝头捏了一把,仰起头道:“明晅,你说话算话,我可当真了。” 卫明晅看着伏在膝上的少年郎,他笑的恣意任性,眼眸中清光明媚,似有星子大海浩瀚,似有万千桃花竟妍,惹人沉沦,那一瞬,他当真恨不得将人拴在身旁,永不放他离去,可他不敢,他怕折了他的腰,损了他的才情,将他变作一只笼中的金丝雀,他微微侧头,竭力不去看他,淡淡的道:“是,君无戏言。” 贺兰松心中好笑,故意不提是谁方才撕毁了圣旨,只是顺着他道:“可是,我不愿走,你要赶我,是厌烦了吗?” 卫明晅在贺兰松手上拍了拍,强笑道:“别胡说,只要你想,便是一辈子,下辈子都在我身边,也不烦。” 贺兰松嗯了一声,他笑的温和,小声道:“既是如此,那就莫提走不走的,话说的多了,难免离心。” 卫明晅本就不舍,也就不再多说,将额头抵在贺兰松额上,柔声道:“那好,我说的话仍旧作数,若有一日,你,你觉得委屈了,我不勉强。” 贺兰松笑意不减,慨然叹道:“皇上可真是舍得,也罢,去围场前,父亲还问我成亲之事,不知今日相见,是否向您提起要接我回家议亲。” 卫明晅豁然抬眼,目光凶狠阴戾,道:“可是戚大人家的小女儿,呵,凭她也配得上你,朕不许。” 贺兰松却半点也不怕,淡然回视道:“哦?皇上是嫌戚大人门第太低?那可难了,卫兄已尚了长公主,皇上要去哪里再为臣寻个妹妹?” 卫明晅一把抱起贺兰松,站起身来道:“没有公主,朕只好亲自来了。” 贺兰松纵声长笑,却见卫明晅抬腿,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了,不由惊道:“皇上当真被那倪大义吓的脚软了。” 卫明晅顺手在贺兰松臀上一拍,骂道:“闭嘴,朕瞧你是全好了,手劲倒是大得很。”适才贺兰松在卫明晅内膝眼上掐了好一会,坐着尚不觉得,甫一起身,顿觉双膝发麻,险些站立不住。 贺兰松吃痛,忙讨饶道:“皇上恕罪,臣是瞧您连日批折子累了,这才给您按按穴道纾解疲累。” 卫明晅道:“呵,有劳爱卿了,现下换我来伺候你如何。” 贺兰松待要反驳,忽见冯尽忠已撕碎了圣旨,着急忙慌的赶回来复命,见两人亲昵,忙转了个身,又不敢拿屁股直对着恒光帝,扭捏之下,只好半侧着身子跪在当地,回道:“皇上,差事办妥了,您这。” 卫明晅道:“贺兰大人和别人动手,扭伤了脚。” 冯尽忠忙道:“如何敢劳动皇上,奴才去找几个人来送大人回行宫去。” 卫明晅冷声道:“不劳冯大人了。” 冯尽忠被这声冯大人骇的浑身没了筋骨,忙伏地磕头道:“皇上饶命,奴才多嘴。” “哼。” ※※※※※※※※※※※※※※※※※※※※ 一个帝王,其实养个男人也不要紧,但是,想做好皇帝,想听好名声,还想所爱之人并肩站在身旁,那就太难了。 越往后越难,早前的时候有龙阳君,还有差点成为男皇后的韩子高,明清时期就很少有特别出格的了。 卫明晅:我是渣男,但我不改。 贺兰松:自己选的,受着呗。 里应外合 临霜殿内安然寂静,因着烧圣旨的缘故,殿内除了沉水香,更多了几分别的味道,闻起来甚是古怪。 卫明晅横了冯尽忠一眼,冯大人立即上前将那已化成飞灰的火盆端走,自然,人也接着滚远了。 贺兰松倒在榻上捧腹忍笑,卫明晅白了他一眼道:“信不信,朕现下就办了你?” 贺兰松憋着笑道:“如何知道定是陛下办了臣?” 卫明晅一窒,倒抽了口冷气,惊道:“瑾言,你是想?” 贺兰松坐起身来,整了整乱七八糟的衣衫,装作正经的道:“想想也不成么,难道明晅就没想过?哦,您是圣上,自然是要我洗干净了,爬到您的榻上去。” 卫明晅不喜听这样的话,沉了几分脸色,道:“不许胡说。” 贺兰松便老老实实的垂了首,“说说也不成么。明明是陛下要白日宣淫。” 卫明晅一脚踢过去,“滚起来,过来帮朕看折子。” 贺兰松怏怏起身,想了想道:“那万言折子看的我头疼恶心,陛下是千古明君,怎么能劳烦旁人看奏章。” 卫明晅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爱写万言,我适才和令尊大人商议过了,择日便改奏章制式。” 言及父亲及朝堂政事,贺兰松来了兴致,既已看过了折子,也就不再扭捏,他顺手抓起一本便看,口中却问道:“围场作乱之人,到底是谁?” 卫明晅端正在书案前坐了,头也不抬的道:“许你问政了?” 贺兰松被这句话噎住了,只好放下手上折子,喏嚅道:“既不许,那便不许吧。” 卫明晅笑道:“别闹脾气,我是瞧着你爱在这行宫里练兵才如此说的。” 贺兰松心痒难搔,遂不理卫明晅的小肚鸡肠,殷勤着上前添墨,“陛下便告诉我吧,好歹我也受了伤。” 卫明晅却仍吊着人胃口道:“瑾言不妨猜上一猜。” 贺兰松近几日早讲朝堂之人猜度了个遍,但他到底年轻,又从来不通政事,自然是猜不中的,此刻却突然记起一人,道:“不会是藩王吧,木兰围场上,本就是他们最易动手脚。” 卫明晅冷笑道:“监守自盗,他们还不敢?” 贺兰松道:“陛下那日说,要查御马监,可是这世上养马养的最好的,不正是草原上的藩王?” 卫明晅摇首道:“不,马儿养的最好的不是他们。” “那是?” 卫明晅批完了一份奏章,搁下朱笔,又拿起一份来,看了两三行方道:“赤坎人不事农耕,以游牧为生,前朝时便已迁徙到了今日的河西,若是他们不走,哪轮得到今日北境沧澜人作乱,说起来,草原藩王们那些养马养牛的本事,都是从赤坎人那里学来的。” 贺兰松惊道:“还是赤坎人?是他们里应外合?” 卫明晅叹道:“是朕大意了,近几年开了海禁,又许通商买卖,京城中不知混进了多少赤坎人,连朕的奉安军都被赤坎人当做了囊中之物。”他不无自嘲的扔了手上奏章,言语中不免有了沮丧之意。 贺兰松安慰道:“不,通商开禁是大势所趋,常年战乱民不聊生,再不修养生息,老百姓就当真没了活路。” 卫明晅握了贺兰松的手,心中一片温暖感动,当日通关,朝中不知多少老臣反对,幸得贺兰靖等人从中斡旋,方有了今日富足,“瑾言,多谢你。” 贺兰松无奈道:“谢我作甚,凡事有利,必然亦有弊端,总不能因噎废食。不过,不过只怕奉安军仍不太平。” “你所虑极是。”卫明晅揉了揉额头,“莫说奉安军,便是京城中的禁军,朕也不敢说有多干净,当务之急,还是肃清军务,此次混战,倒是叫朕见到了许多可造之材,旁的不敢说,朕贴身的这些,总不敢造反。” 贺兰松想起近日禁军中多番调动,这才明白其中关窍,“陛下趁机把心腹之人都安插到军中去了?” 卫明晅也不瞒他,便道:“算是吧,但若要掌控军中,还早着呢。” 贺兰松劝道:“此事急不得,幸好此次朝臣们没有趁机要陛下关海禁、锁贸易,否则可当真是得不偿失。” 卫明晅指着眼前的折子,斜睨了贺兰松一眼,道:“你以为那些言官都是死的?朝中那些守旧的老臣,早把折子递了过来,内阁近几日疲于奔命,这不,令尊大人跑到朕这里诉苦来了。” 贺兰松旧日好友中便有当朝言官,自他成了谏臣,众人再作诗喝酒时便不敢再叫此人,生怕他做出一首谏诗来,或有言语不周处,第二日便能被他参到朝堂上去,他深受其苦,因此笑道:“无怪你躲在行宫不敢回去。” 卫明晅失笑道:“倒也并不全是为了这些。” 贺兰松在心中斟酌言辞,隔了半晌方道:“想来还是因为陛下在凉西山上杀了万余人,震惊朝堂,否则这些言官早就追到这里来骂你了。” 卫明晅叹道:“朕本想以仁孝治天下,可惜不光赤坎人,便是朝臣们,也以为朕软弱可欺。” “所以陛下借机杀了那些赤坎人?” 卫明晅将人拽到手边,揪了他一撮长发,道:“怎么,你也要骂我严苛暴政,是昏君桀纣?” 贺兰松吃了一惊,拿起奏章道:“这些人吃了豹子胆,敢如此犯上?赤坎人死有余辜,自然是要砍杀了,难不成留着他们,半夜再打到皇城去,到那时这些大臣们还能不能对着赤坎人晓以大义,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本来性子温和,此刻却越说越气,将折子都推开了,道:“还看什么折子,我瞧着一起烧了就是。” 卫明晅抢回自己的折子,似是生怕真被眼前人给烧了,“怎么还动怒了?” “你还护着他们?”贺兰松气势汹汹的喊,似乎恒光帝怀里抱着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卫明晅将奏章摊开摆好了,道:“天下之大,万民之艰辛,瑾言能看到多少?” 贺兰松没听懂,问道:“什么?” 卫明晅道:“朕只一双眼,一双耳朵,走的最远的地方便是木兰围场,双脚能丈量多少土地?往日里朕便如同个瞎子聋子,坐在朝堂之上,任人糊弄,这些奏章,虽废话连篇,不尽不实,阿谀奉承者居多,但若要解民倒悬,救民水火,不靠这个,朕还能靠什么。” 贺兰松自然知晓卫明晅说的是实情,他往后一退,道:“是我狭隘放肆,我先帮陛下捋一遍。” 卫明晅这才将折子送到贺兰松怀里,“瑾言好好看,朕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 贺兰松笑叹道:“陛下倒惯会偷懒,话还没说完呢。” “你还想听什么?” “既然里外串通了,那到底谁是里,谁和赤坎人勾结?” 卫明晅闭目躺在榻上,道:“是你我老相识,原中书令刘老大人。” 贺兰松倒真是吃了一惊,道:“刘远难?他不是告老还乡了么?” 卫明晅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把玩着串黄碧玺十八子,“刘远难的宝贝孙子在诏狱里受了惊吓,他来给朕递折子,求着能在京城求医,待孙儿病好了,再回故地。朕便答应了。” 贺兰松恨声道:“陛下待他如此仁厚,他竟然还敢借此滋事。” 卫明晅道:“也不尽然,都怪他那孙子太没用,治了半年也不见好,几月前竟然死了。刘远难家里只这一脉,怕是因此生了歹意,他在朝中有无数子弟门生,御马监里自然也有他的人,赤坎人找上门来,还不是一拍即合。” 贺兰松不想那无用生事的刘公子就这么病死了,一时竟起了怃然之意,叹道:“饶是如此,这刘大人也忒过心胸狭窄,他死了孙子,就敢来谋逆造反?” 卫明晅叹道:“老人家死了孙子,自然要找我来报仇,他自己孑然一身,造反有什么可怕的,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朕夺了他手上权势,他早就恨毒了朕。” 贺兰松无奈道:“这是什么道理?心有怨恨,就能谋逆,这刘大人一肚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卫明晅睁开眼笑道:“瑾言,你是直臣,雷霆雨露皆是圣恩,无论我怎么待你,你都不会来反朕,是不是。” 贺兰松眼珠一转,笑道:“那也未必。” 卫明晅又闭上了眼,道:“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权势滔天,朕要了他的权,断了他的后,他还不狗急跳墙?朕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刘大人,他来找父皇奏事,朕因为读书不用功,在御书房罚跪呢,还是他向父皇求了情,朕继位后,也多赖刘大人辅政。可惜啊,手握重权,谁舍得放下,久而久之,人就变了。” 贺兰松心中咯噔一声,他丢了奏章,趴到卫明晅身上去,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我不会变。” 卫明晅将人揽到怀中去,“朕信你,却不信别人啊。” 贺兰松问道:“那刘大人呢,是要诛九族么?” “大理寺丞去拿人的时候,才发现老大人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去了,府中空无一人,尸首早就臭了。”卫明晅似是真的乏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自古刑不上大夫,朕给他这个体面。何况,朝中有他多少门生,怎么个诛法?索性不诛了,叫大理寺和刑部结案,不说了,困了。” 贺兰松总觉得心中惶惶,但看卫明晅皱着眉头,想来连日操劳,确实累的狠了,便替他盖了被子,不一时就闻轻鼾声响起,他忙挪下榻来,径自去看折子。 ※※※※※※※※※※※※※※※※※※※※ 卫明晅:我的属性还不够明显吗,瑾言明明就是个性情温和的小兔子啊。 贺兰松:我无话可说。 我疯球啊,再退稿,为什么写论文不能像写小说一样允许百花齐放,忍不住口吐芬芳。 吃干抹净 待贺兰松将奏章理清,已是两个时辰后,他叫醒了卫明晅,恒光帝在灯下又批了一个时辰方才将累积的折子批好。 贺兰松把那些恼人的折子收起,看着渐暗的天色,问道:“适才冯总管进来问,可要用膳?你想吃什么?” 卫明晅将人按到桌案上,咬着牙道:“我想吃了你。” 贺兰松后背抵在案角,直咯的他腰都要断了,他双手向后撑着,扬起唇角笑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总得用过了膳才有力气。” 卫明晅见不得贺兰松这样笑,他眉梢微抬,桃花眼里有无数的旖旎风光,虽是男儿,在灯下却凭白多了几分媚态,他欺身上前,在他耳边低语道:“待会瑾言便知朕有没有力气了。” 贺兰松只觉得热气喷在颈边,浑身都软了下来,他强撑着几分清明,往床榻上指了指,道:“去那里。” 卫明晅轻笑一声,俯身抱起贺兰松,脚步端正的入了内间,顾忌着身上人有伤,不敢随意扔到塌上去,便先跪在塌边,将人轻轻的放置上去。 贺兰松甫一上塌,立时便挣脱了,向里靠去,连脚上靴子都未脱去。卫明晅见状,不由大笑:“怕了?跑什么。” 贺兰松坐在里面,昂着头虚张声势,“我怕什么,是你怕了才是。” 卫明晅不与他做口舌之争,自脱了鞋履,宽去外衣,爬到塌上去,他尚未坐稳,却见贺兰松直扑上来,将他压到了塌边。 “大胆!”卫明晅猝不及防,呼喝声脱口而出。 贺兰松心中一震,面上却装作不在意的撇嘴,“怎么,床榻之上还要分君臣?陛下也太扫兴了。” 卫明晅叹气,他索性躺平了道:“朕怕碰了你的伤。” 贺兰松咬着唇,低声和卫明晅商量,“陛下,既怕我疼,就让着我如何?”他口中说着,手上不停,捉住了卫明晅的两只手往上一举,整个人便压在了当今天子身上,在他额上亲了亲。 卫明晅笑道:“瑾言身子可大好了?不如改日可。”他话音未尽,贺兰松便亲到了他耳畔,温热的唇覆在他颈边,又转到了喉间,轻咬了人一口,激的他后半句话便说不出来。 “舒服么?” 卫明晅在床榻之上不知见过多少女子风情,但此刻被贺兰松缠上了,却如少年般乱了分寸,唔唔了半晌,竟涨的满脸通红,有了害羞之意,口中嚷着“放肆,别乱来。”一双眼睛却没了天子威严,似是一汪山泉,清晰的映出贺兰松贪婪的热火。 两人在床上翻滚,不一时便扯干净了衣衫,卫明晅趁着贺兰松不备,抬腿踢在他膝上,趁机翻了身,将人压在身下。 贺兰松挣了半日也未挣脱开,不服气的道:“你偷袭我。” 卫明晅笑的意味不明,“瑾言,就这么想在上面?” 贺兰松的眼眸暗了暗,故意偏过头去,他本就品性温和,倒不是想争什么,但他是男子,自然也不想屈居人下,因此赌气般说道:“我知道尊卑,你是皇上,自然不能,不能雌伏于旁人身下。” 卫明晅被说中了心事,一时却不知是何滋味,床榻之上,从来都是别人讨好于他,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被别人按在床上去,眼下见贺兰松沮丧,不由大起怜惜之意,却又说不出让他来的言语,只好往边上一躺,将人拥到怀里去,一只手伸出来,在他胸前的箭伤上打着圈,“瑾言,等你伤好了罢。” 贺兰松的伤已结了疤,亘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些碍眼,卫明晅摸着摸着便生出些愧疚来,苦着脸叹息。 贺兰松拿起衣衫盖在胸前,故意不提受伤之事,反而问道:“等我伤好了,陛下就能让着臣吗?” 卫明晅收了手,转过身子去,道:“容我好好想想。” 贺兰松在背后见这人耳根子都红了,不由觉得好笑,攀着他的臂膀,笑问道:“陛下想什么?难道真的想躺在臣身下?” 卫明晅气恼的想推开身后的人,却又终究舍不得,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轻声叹道:“是。不过,你总要让我有个准备才是。” 贺兰松愣住了,半天也没回过神,他万万没料到,卫明晅竟能委屈自己到如此地步。 卫明晅察觉到身后人的震惊,翻过身来道:“不愿意?” 贺兰松别别扭扭的笑了笑,道:“我就是故意说着玩的,你,为何要如此?” 卫明晅存心要逗逗贺兰松,在他脸颊上捏了捏,道:“床第之事,自然要你情我愿,难不成我下道圣旨,你就遵旨来办事么。” 贺兰松捂着被捏红的脸,连声叫痛,“自然不是,但又总是很古怪。” 卫明晅这才松了手,道:“总要有人先低头,你又不愿,我比你大上两岁,只好让你。” 贺兰松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叹道:“我当然不愿,可,可你是皇帝,怎么能,能如此委屈自己。” 卫明晅抱着贺兰松道:“傻瑾言,我不能娶你,不能给你名分,是我委屈了你,这些事上,多让着你也无妨。” 贺兰松好笑道:“这是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 贺兰松不知从何时开始倾慕卫明晅,先帝驾崩,皇四子继位,玉石阶陛上,他看着他登了皇位,隔着冕旒,就像是隔了千万层远山,素日里最熟稔的那个人,看不见那双微笑的眼眸,让他觉得陌生疏离。贺兰松心里酸涩万分,他生性桀骜洒脱,唯独在这件事上失了心,他爱的卑微谨慎,不敢叫旁人知晓,他不怕世人唾骂,却恐惧卫明晅心中无他。 卫明晅的心太大了,装的是天下万民,哪里能奢望有他的半分位置。他爱的深沉绝望,却更有自己的固执傲骨,因此连番推拒,宁愿永生不见,也不愿做那后宫中可怜的痴心人。 可是,冬日三九严寒里,能穿着单衣在庭院中写字的贺兰松,能忍下所有孤冷寂寒的他,却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他这辈子,到底走不出那个叫卫明晅的羁绊。 无名无份的厮混,后宫中无数妻女,还有那见不得光的私情。贺兰松也是文人清流,这些难堪,他不是不在乎,可就是毫无办法。他推不开恒光帝的痴缠缱绻,就只能掉进他温柔的陷阱里,他逼不了他斩断世俗和他遁出红尘,迫不得自己狠心离去,就只能逼迫自己去经受这些苦痛。 是的,满怀荆棘的去拥抱那深爱的人。彼此给予,又彼此折磨。 望着款款柔情的卫明晅,贺兰松深恨自己心软,他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就又哄骗的自己转了心意,他觉得有负于自己,便甘心做承欢身下的那个,他本是狠了心要故意难为他的,却又被对方拿捏的毫无办法,这个人,真的是要了他的命啊。 卫明晅见贺兰松不语,便拍了拍他脸颊,问道:“乱想什么?” 罢罢罢,既是离不得他,何必定要折磨彼此,贺兰松横了心,骑到卫明晅身上去,哼道:“今晚便宜了你,以后换我来。” “什么?”卫明晅当真没听懂贺兰松言语。 贺兰松恶狠狠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怒道:“废什么话呢。” “呵呵,遵命。” 一室春光,暖帐里滚出细碎的呻吟。 殿阁的烛火,不知何时早已熄了。 床塌上,似有人被一脚踢了下来。 哗的一声,有人掀了帘,扔出件外衫来,借着月光尚能看见,那衣袍色做明黄,上绣着五爪金龙。 地上的人笑着起身,披了外袍,自去点了红烛,拿着汉白玉的烛台凑到塌边去。 “对不住,一时失手。”塌上一人裹着被子笑的温和,他猛地坐起身来,似是触动了伤处,忍不住口中一声惊呼,他本是无意将人踢下来,正自担忧后悔,却见地上那人分毫未伤到,竟还往榻上跑,不由便道:“你,还敢过来?” 恒光帝放下烛台,挨着床榻坐下,柔声哄道:“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伤到,绝不乱来了。” 贺兰松又是一脚踢过来,恼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玩意。”他初经人事,卫明晅竟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新鲜玩意,险些将他折磨的散了架,饶是他脾气好,也有了几分气恼。 卫明晅并不躲闪,由着那人踢了几脚解气,这才道:“嗯,冯尽忠送上来的。” 贺兰松怪叫一声道:“他,他知道?” 卫明晅无所畏惧的爬进去,将暴躁的人搂在怀里,在他汗津津的额上吻过,双手却放在他腰背上,轻轻揉捏着,“我们的事,头一个瞒不了他,莫怕,他的嘴紧的很。” 贺兰松浑身酸痛,也就不再挣扎,任由卫明晅帮他捏着窄腰,舒服的叹了口气。 卫明晅问道:“要吃些什么?让人送东西进来。” 贺兰松懒洋洋的,半分也不想动,无奈肚子早已叫了八百回,只好道:“什么都不拘,倒是我的伤好了,要吃些辣口的解解馋虫。” 卫明晅噗嗤笑出来,咬着他耳唇道:“现下不成,且忍耐几日。” “为何?”贺兰松早就馋的紧了,“酒也不能喝?” 卫明晅右手从他腰上探出,慢慢摸到身后去,“若不怕这里受罪,只管去吃。” 贺兰松这才明白,气的恨不能将人再踢下床去,“改日定要换成你来尝尝滋味。” “好,依你便是。” 贺兰松顺手要去拿衣衫,却无意中碰到了卫明晅的灼热,他惊的往后一退,干咽了口唾沫,小声求道:“我说错话了,你不能再胡来。” 卫明晅虽又来了兴致,但知贺兰松确实被自己折腾的可怜,便大发慈悲的道:“不碰你,明日还要去后山骑马呢。” 贺兰松心中更恨,“骑马,我还怎么骑马?” ※※※※※※※※※※※※※※※※※※※※ 卫明晅:我还想再来一次。 贺兰松:我还想再踢一脚。 卫明晅:来呀!贺兰松:来呀,who怕who。 程咬金 西凉山后有处平地,不远处有片红枫林,此时深秋,远远瞧来,当真是明艳灿烂,不可方物。 贺兰松纵马飞奔,耳畔只闻风声,眼前是繁华锦簇,早已忘了昨日痛楚。 卫明晅怕他有个闪失,在他身后紧随着,过了一处山涧,却见溪边有两株**相抱而生,贺兰松勒马驻足,手上长鞭一指,奇道:“那是**树?” 卫明晅虽在此处练兵,却并未来过后山,更没兴致赏林中风景,因此从未见过什么奇花异木,此刻见了那**,倒也觉得奇怪,“正是**树,不想北地也能有此树。” 贺兰松跃下马来,几步走过去,行至树下仰头去看,“果真是**树。不知夏日时会不会开花?” 卫明晅跟着下马,笑道:“明年夏日,朕带你来瞧瞧,就知道了。” 贺兰松展颜道好。他骑了半日马,已觉疲累,又怕走的太远,引来居心不良者惊了圣驾,便不再上马,道:“陛下,你陪我去溪边走走。” 卫明晅将马儿栓到树上,自拉了贺兰松的手,两人缓缓踱步,浑不在意身后跟着的暗卫。 秋日骄阳明媚,落在贺兰松身上,激荡起万千光华,堪比过世上所有风景,卫明晅瞧得发痴,赞道:“瑾言,你可真好看。” 贺兰松嫌弃的往溪边走了两步,道:“我觉得,陛下是在骂我祸国殃民。” 卫明晅纵声长笑,“朕觉得你比那些褒姒妲己要美多了。” 贺兰松拧着眉道:“陛下愿做亡国君也罢,可不该比我做女子。” 卫明晅见贺兰松真要恼了,忙收了玩笑之辞,道:“是我。”他停下脚步,对着贺兰松施了一礼,“我给你赔个不是。” 贺兰松一怔,随即释然道:“我不怪你,但以后莫再说了。”他扬起唇角轻笑,却又莫名带了几分苦涩,心中暗道,我巴不得你做那昏聩的君王。 卫明晅自悔失言,见贺兰松郁郁,心下更是难安,便道:“瑾言,咱们来赛马可好,从此处往前,沿着溪流,拐到前面的那颗歪脖树前。” 贺兰松极目远望,果见西南角上有棵歪脖子树,他想了想身后的伤,自觉赢不了这人,便相当识时务的道:“我不来。” 卫明晅故意激将,问道:“瑾言怕输给朕?” 贺兰松笑问道:“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卫明晅奇道:“以前不最爱同朕讨个输赢。赢了自然有彩头。” 贺兰松转过身子,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卫明晅,似笑非笑的道:“我想要的,明晅舍得不给?非要骑马胜了你才给?”他心中莫名伤悲,他要不到的,即使赢了他,又有何用,何况自初见那日起,他便已输的一败涂地。 卫明晅总算察觉出贺兰松的不对劲,他难得恐慌,一时又猜不透他心思,只好往前两步道:“舍得,舍得,你要什么都舍得,不骑马了,我们回去吧。” 贺兰松暗叹一口气,转身去牵了马,扬声道:“马还是要骑的,我正有比账,要向陛下讨回。” “什么账?” 贺兰松不老实上马,偏要跃起来,用力过猛下,只觉的身后一疼,他双手握住马僵,缓了好半晌,方咬牙切齿的道:“若是陛下输了,今晚可要让臣睡在上面。明日咱们就再来骑马如何?” “……” 贺兰松不待对方答应,一松马僵,双腿在马肚上轻夹,那马儿立时便如飞而去,直气的卫明晅跳脚,“贺兰松,你敢耍赖。” “哈哈,陛下,快上马啊。” 卫明晅输了马,急召舒少君去后山,约莫着要过问是谁送来这匹号称脚力无敌的黑马来,贺兰松取笑道:“敢找舒兄要马,不是摆明了要输么?” 卫明晅恨的牙痒,却又发作不得,只好逮着舒少君去军营中练兵去了,贺兰松出了口恶气,连带着昨日的不愉都丢到了脑后,他先去御膳房逛了一圈,言道陛下忌口,今晚不许送辛辣刺激之物,慌的御厨们赶紧撤下了滋补汤品,暗骂自己糊涂,行宫里没有娘娘,怎么还赶着往上送鹿肉羊肉,还是送些败火的菊花清汤才是。 贺兰松耍够了威风,又去藏书阁里拿了本旧书,躲到蔚秀园的凉亭中看起书来,因恒光帝近几年御驾未曾来此,行宫中便有多处不曾修缮,且此时正值秋季,园中景致破败,虽赏不得满园荷柳,却胜在清幽宁静,他躲了半个下午,也未见有往来行人。 几丝凉风吹过,贺兰松方觉出冷意,他揉了揉眼睛,抬脚要走时,却见停下立着一人,正仰首看他。 日落西晒,贺兰松一时未瞧清来人样貌,但见他衣衫穿着,便知是宋婴,他忙忙起身,行礼道:“大人。” 宋婴嗯了一声,抬步进了凉亭,上下打量了贺兰松一眼,目光中皆是审视之意。 贺兰松被看的极不自在,只好又道:“大人若无事,属下先行告退。” 宋婴却开了口,“赶着回去伺候皇上?” 贺兰松便如被雷劈了般,直愣愣的立在当地,脑中哗然作响,一时间竟忘了反驳。等他渐渐清醒了,唇角便漫出苦笑来,如何驳,难道旁人说的不对么。 宋婴似是猜到了贺兰松心中所想,追问道:“我说错了?” 贺兰松攥紧了外袍衣角,他自那日应了卫明晅便知会有今日,倒也无可回避,只是宋婴向来冷冰冰的,从不多说一句,更不爱管人闲事,今日不知何处惹到了他,引得他来奚落,但他敬佩宋婴为人,平日里又蒙他照料,因此恭谨答道:“皇上在后山练兵,属下,不是去伺候皇上。” 宋婴被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也不着恼,淡淡的道:“跪下。” 贺兰松不敢不从,垂首跪在当地,恭声道:“请大人教诲。” 宋婴也不瞧他,只看着天边落日,问道:“贺兰松,你可知自己的身份?” 贺兰松不知此言何意,想了想道:“属下,属下是御前二等侍卫。” 宋婴叹道:“原来你还没忘。”他转头看向眼前人道:“你御前救驾受了重伤,圣上体恤臣子,将你安置在临霜殿养伤,现下既已伤势大好,为何不回侍卫处来。你是朝廷重臣,可不是宫里的宦官。” 贺兰松登时便红了脸,为何不回侍卫处,自是有缘由的,可他却说不得,宋婴说的极对,先不说做了佞幸招人唾弃,依着侍卫处的规矩和朝廷律例,他确实满身皆是过错,还真是仰仗皇恩得意忘形了,他叩了个头道:“大人教训的是。” 宋婴知晓贺兰松秉性,看他认错,也不愿过多苛责,只道:“明日起,你搬出临霜殿,陛下那里不用你戍卫,去松香殿轮值。” 贺兰松尚未答言,却听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宋大人,你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话落人到,只见恒光帝面上如罩寒霜,负着双手缓步而来,宋婴忙即行礼,贺兰松却突然有几分尴尬,跪在那里转了身子,对着卫明晅磕头,却不发一言。 卫明晅只看了贺兰松一眼,便转向宋婴道:“宋卿,人,朕要带走了。”言罢便俯身去拉贺兰松的臂膀。 “皇上,不可!”宋婴抢到前面去,将贺兰松挡在身后,他对着卫明晅叩了个头,直起身后,义正言辞的说道:“皇上,贺兰松是御前侍卫,不宜再居于临霜殿。” 卫明晅被气笑了,他指了指宋婴身后的贺兰松,道:“即日起,朕便革去贺兰松一切官职。宋大人,他不归你管束了。还不起来。”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贺兰松说的。 贺兰松听命起身,宋婴面上一片沉痛,不顾天子之怒,昂然道:“皇上,贺兰松是可造之材,屈身后宫着实可惜。贺兰靖大人为国为民,圣上此举,不怕寒了老臣的心吗?” 贺兰松讶然,听宋婴口中回护之意,似是猜度他被权势皇恩所逼迫,竟是在为他鸣不平,一时又是感激又觉得荒唐可笑,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卫明晅喝道:“宋卿,朕的家事,尚轮不到你来过问吧。” 宋婴半步不退,仍道:“天子何来家事,求皇上三思。” 宋婴不识好歹,卫明晅是早就知晓的,但他秉性正直,往日里他常自忍耐,便也相安无事,今日却被狠狠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之下,气道:“宋婴,适可而止。” 宋婴毫不畏惧,反而膝行两步,拱手道:“陛下不在乎身后骂名,但贺兰松救驾有功,您就忍心毁了他前程功名。” 卫明晅冷笑道:“他的事也不劳你费心,你是吃了御史台的俸禄?” 宋婴还要再说,卫明晅摆手道:“此事不许再提。”他懒得多言,一把拉住贺兰松,出了凉亭,回临霜殿去了。 ※※※※※※※※※※※※※※※※※※※※ 宋婴:皇上暴虐荒淫,竟对自己的臣子下手,真是惨无人道,惨绝人寰,我要保护我的手下。 卫明晅:我。我。 贺兰松:该,活该。 夜开宫门 一路上贺兰松并不做声,待回了殿内,便立时甩脱了卫明晅的手,道:“你不该如此奚落宋大人。” 卫明晅却不生气,拿起案几上热茶先喝了一口,“我累了半日,不及歇息便赶着去救你于水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来倒盏茶给我,怎么帮着宋婴来骂朕。” 贺兰松叹道:“宋大人是好意。” 卫明晅哼道:“好心也能办坏事,你我的事,本就容不得旁人置喙。” 贺兰松也渴了,抢了茶来喝,卫明晅一巴掌拍到他手上,“我去的晚了,可还说了什么难听的?” 贺兰松脸色立变,他将茶盏往案上一放,啪的一声,倒惊了卫明晅,“你做什么?” “陛下派暗卫跟着臣?”贺兰松神色不愉,怪不得才说了两句话,卫明晅就寻了来,他越想越气,伸手咣的一声拍在案上,“你,你莫要欺人太甚了,我难道是陛下的阶下囚?” 卫明晅还未见过贺兰松真同他恼,忙收了玩笑,解释道:“瑾言,你伤势才好,若无人看护,我不能安心。” 贺兰松想着自己被人在蔚秀园盯了几个时辰就浑身的不自在,他深吸了口气,道:“有暗卫在,我岂不是说什么做什么都落在旁人的眼中。陛下,我不愿叫人跟着,你能不能让他们走?”他这句话放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恳求。 卫明晅心软,几乎就要应承了,转念一想,却仍道:“瑾言,你听话,行宫里并不安生,待回了京,我自不会叫那些人再跟着你。” 贺兰松一笑,笑中却满是讥讽之意,他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便起身行了半礼,道:“陛下,臣告辞。” 卫明晅这才慌了神,忙问道:“你去哪里?” 贺兰松漠然道:“宋大人说的不错,我既已好了,不该觍颜住在临霜殿。” 卫明晅怒道:“朕说过了,免了你二等侍卫之职。” 贺兰松却半点也不怕,他整衣行礼,道:“那便请皇上下旨,若无圣旨,口谕也可。臣领旨就是。” 卫明晅莫名恼火,恨不得摔了桌案上的茶盏,却到底忍住了,也气道:“随你便是。” 贺兰松又行了一礼,躬身退出了临霜殿。 啪的一声,案几上那套画工精湛,彩绘明艳的景德粉彩瓷盏,到底被摔了个粉碎。 行宫里未设侍卫处,宋婴带着御前侍卫住在临霜殿后的望霞阁。天色已暗,贺兰松入了阁,却无人瞧见,他便径直去了主殿,先去找宋婴请罪。 宋婴对着贺兰松审视许久,道:“贺兰松,隔壁耳房空着,你去那里歇着吧。望霞阁里若有人寻衅,只管来回我。” 贺兰松羞愧无地,道:“宋大人,都是属下的过错。” ” 宋婴难得笑了笑,目中却尽是苍凉之色,“你何错之有啊,但今日若一意孤行,来日吃苦受罪,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贺兰松是堂堂男儿,既做了抉择,就绝不悔。” 宋婴不再劝,温言道:“好自为之。” 贺兰松在偏殿枯坐,也不燃灯,饶是如此,亦有人摸上门来,打探消息者有,巴结逢迎者亦有,更有人以为他失了势,隔着院落,奚落嘲讽,一盆洗脚水泼到门里来。 贺兰松见惯了拜高踩低,倒也不放在心上,说他好的,他不过笑笑,来骂他的,他还是笑笑,这些人,还伤不到他。 子时过后,仍有人来敲门,贺兰松已然睡下了,只好披衣下床,点了灯烛去开门。 门外躬身立着一人,双手捧着不知何物,弯腰笑道:“扰了贺兰大人歇息。”正是御前伺候的冯尽忠。 贺兰松惊道:“冯总管,您怎么过来了,快请进来。” 冯尽忠进了门,贺兰松再看时,才看清他手里捧着的竟是明黄圣旨,他苦笑一声,放下灯烛,重整了衣衫,便要撩袍跪倒。 冯尽忠忙道:“大人请起,皇上吩咐,不必跪,站着听旨便是。” 贺兰松也不客气,拱了拱手道:“臣接旨。” 冯尽忠双手抖开,竟然是执了两份圣旨而来,他打开其中一份,高声念道:“诏曰,即日起,革贺兰松御前二等侍卫,另行安置。” 贺兰松怔怔听着,等了半晌,却未有下文,不由抬头问道:“如何安置?” 冯尽忠一笑,将另一道圣旨递上来,道:“皇上说,往后去何处任职,全听凭大人,要官复原职也可,要田园归乡亦可。” 贺兰松茫然接过圣旨,打开来看时,却见右下角盖着恒光帝的御用印章,上面却空着,竟真是一道予取予求的圣旨。 不知为何,贺兰松心中却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荒唐的很,甚至想立时撕了这圣旨。 冯尽忠劝道:“请贺兰公子收起吧。” 贺兰松面上神色古怪,“冯总管,我可否现下便讨要些东西?” “公子想要什么?” 贺兰松双手捧着圣旨放到案几上,拿起一支狼毫,饱蘸了浓墨,笑道:“我现下是个吃闲饭的白衣,望霞阁是不能再住了,想求皇上赐我一间陋室,或是一匹马,让我能回京去。” “哎呀。”冯尽忠慌得抢上来,两手盖在那圣旨上,求道:“公子三思啊,这是多金贵的圣旨,您这也太儿戏了,就是不要官职,求皇上赏座府邸也是好的呀。” 贺兰松收了笔,一滴墨便落在案上的宣纸,他苦笑道:“冯总管说笑了,我眼下无片瓦遮身,还有什么比这更正经的。” 冯尽忠不敢收手,急道:“回临霜殿呐,陛下还没歇呢。” 贺兰松皱眉道:“又有送来的折子?” “折子是有,但陛下却没心思看。”冯尽忠叹了口气,趁机抢回了圣旨,“连晚膳也没用。” 贺兰松将狼毫放回,取了抹布来,在案上慢慢擦着,那滴黑墨被他抹开了,晕染到宣纸上,浅浅淡淡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冯尽忠多精明的人,贺兰松那些心思又不藏人,立时便被他猜透了,当即顺着他道:“公子,您去劝劝陛下可好,这劳碌了一天,只早上用了些粳米粥,现下空着肚子饮酒,怕是正难受呢。” 卫明晅素有胃疾,还是儿时落下的病根,先皇长子天纵英才,他为了不落于人后,每每读书至废寝忘食,疼的厉害时还曾吐过血,当时太医曾说道,恐不是长命之相。但卫明晅此后习读医书,常自静心养神,食饮有节,从不放纵自己醉酒伤身,今日却无端任性起来,贺兰松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就急坏了。 “贺兰公子?老奴给您看着灯,您先换身衣裳?” 贺兰松哂笑,他看向冯尽忠,满目尽是苍凉之意,“冯总管,你可知前唐时,有唐明皇为杨贵妃夜开宫门?” 贺兰松最恨被卫明晅拿捏,却偏生又对他没有半点脾气,他拿了圣旨一路闯到临霜殿去,冯尽忠紧随其后,将殿中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自己也关上殿门,亲自去御厨吩咐再做吃食来。 房中仍旧熏着沉水香,只燃着一盏灯烛,炭火却早已熄了,有几分冷意袭来。 临霜殿内设勤倦斋,仿皇城御书房而设,贺兰松多在内间养伤,从未仔细打量过外间,此刻看时,但见室内炕案、香几、书格之上皆落了溶溶月辉,琴案上放着前朝的大圣遗音,他上前一步,右手在琴上一挑,琴音铮然,心立时也静了。 卫明晅正靠在榻上小憩,被琴声惊醒后,心中大为光火,坐起身来一脚踢翻了空酒瓶,指着贺兰松骂道:“哪个混账?” “是我这个混账。”贺兰松也不让他,立时便反唇相讥,但语声温和,已有了退让之意。 卫明晅这才看清来人,先是大喜,随即又看到他手上拿着圣旨,顿时蔫了精神,怏怏道:“你来了,是来辞行吗?” 贺兰松咬着牙上前,将圣旨摊开,去书架上拿了笔来递到卫明晅手里。 卫明晅没精打采的握着笔,见圣旨上还是空白,心下了然,他悬腕问道:“你欲往何处去?我来写。” 贺兰松立在那里,正经了神色道:“敕令,卫明晅务必节饮食,适劳逸,若有违者。” 卫明晅才醒过来,脑中尚自浑浑噩噩的,一笔险些跟着落下,回味了半晌才听懂贺兰松之意,一时心中感动,怔怔问道:“若有违者,又当如何?” 贺兰松叹道:“圣旨由你来写,自然是由你说了算,难道我还敢拘了陛下去宗人府问罪么?” 卫明晅丢了笔,起身将贺兰松抱到怀里,“圣旨仍留给你,是给你的。你放心,我以后定然好好用饭,若是不听话,瑾言,瑾言就在上面如何?” 贺兰松神色一冷,既未答应,也未反驳,他推开卫明晅,反身去将殿门打开,卫明晅不知哪句话又说的错了,便要追出去,却见贺兰松端着食案转回,案上放着两碗核桃露燕窝,一盘清蒸百合,一盘芙蓉豆腐,一盘香酥山药,还有盘虾仁蛋饺,皆是些清淡的吃食。 ※※※※※※※※※※※※※※※※※※※※ 冯尽忠:啊,唐明皇和杨贵妃的轶事啊,我不知道。 贺兰松:装,你再装。 贺兰松渴望平等的恋爱,但是,那不可能。 两败俱伤 贺兰松将食案放下,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轻声道:“夜太深了,少进些油腻之物。” 卫明晅转忧为喜,坐到食案前,他不敢再去抱人,只好拽了拽贺兰松的衣角,“瑾言,你陪我用点可好?” 贺兰松看卫明晅可怜巴巴的,心中大有不忍,兼之腹中饥饿,便拍了拍他手,冷声道:“拿开。” 卫明晅还以为他不愿意,赶紧收了手,安分的放在身前,低了头不言语,脸上竟如个孩子般,带着几分委屈。 这可是堂堂天子啊,大卫国的万圣之尊,竟然无耻的撒起娇来。 贺兰松没好气的抓了筷子,啪的一声坐到案几前,挟了虾仁饺便往口中送,卫明晅悄悄抬眼,见他不走,立时笑逐颜开,先端了碗燕窝递到对方面前,笑嘻嘻的道:“尝尝新送来的燕窝。” 贺兰松眼也不抬,待咽了蛋饺方道:“拿开,我不吃那东西。”他打小不喜燕窝,说是海燕衔吐的,太恶心人。 卫明晅也不生气,自己端过来尝了一口,热乎乎的燕窝进了肚,这才觉出饿来,瞧着贺兰松吃得香,便将蛋饺推到他面前,“慢点吃。” 贺兰松那筷子敲了敲盘子,道:“你到底还吃不吃?” 卫明晅忙道:“吃的,吃的。”隔了半晌,到底又忍不住,喏嚅着小声道:“别敲碗盘,不吉利。” 贺兰松翻了个白眼,卫明晅立时便老实了,挟起山药咬了一口。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贺兰松便吃饱了,见卫明晅执筷拨着百合,显是觉得难以下咽,他砰的一声,又摔了筷子,问道:“不饿?” 卫明晅险些打了个哆嗦,垂首道:“不是,不是。” 贺兰松再问道:“那就是不喜欢?” 卫明晅忙道:“不是,都是秋令时节养肺的,瑾言有心了。” 贺兰松猛然抬首,道:“什么?” 卫明晅笑道:“我听闻你下午去御厨逛。”眼见贺兰松面色不善,他立时收了口,恨不得骂自己一句愚蠢,对方正为此事生气,他竟然还不知死活的炫耀起来。 果然贺兰松寒了脸,他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卫明晅忙扔了筷著追过去,两只手虚拦着,“瑾言,你莫生气,是我说错了话。” 贺兰松顿住身子,“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安置吧。” 卫明晅道:“你,你去哪里?” 贺兰松道:“我现无处可去,外间小榻上,能否容臣借一碗。” 卫明晅道:“那里又冷又硬,我去外间,你在这里。” 贺兰松眉梢抬起,笑道:“这不成体统,若陛下不愿,我还是回望霞阁去。” “不,不。”卫明晅道:“就在外间,我去拿床厚被子给你。” “谢陛下。” 贺兰松积了食,躺在那里,望着窗外月光,迟迟不能入睡,卫明晅更是一顿饭吃的七上八下,在榻上亦是辗转不能眠,两个人,隔着数丈远,各自满怀心事,睁着眼到了天亮。 黎明时分,卫明晅轻手轻脚的披衣起身,踱到贺兰松身前看了好一会,见他皱着双眉,恨不得去抚平了,将人揽在怀里好好心疼一番,却怕扰了他好梦,终究什么也没做,光着脚出了殿外,倒把在外守夜的冯尽忠骇了一跳。 贺兰松慢慢的睁了眼,殿门紧闭,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他头晕头痛的很,双目亦是干涩发疼,强撑着坐起来,去倒了盏凉茶喝了。喝过了茶,胃里就更不舒服了,他也没心思吃东西,去书格里找了本杂记,在炕上窝着看了起来,这一看便看到了日暮时分,像是卫明晅吩咐过了,整日都无人来搅扰,他眼睛酸痛的厉害,便将书册扔到一处去,躺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窗格便是在这个时候被撞破的,贺兰松还不及睁眼,便被人从榻上薅下来扔到了地上去,啪的一声,直震得他脊背快疼散了架。 贺兰松终于睁开了眼,却见对面拳头袭来,砰的一声,砸到了他脸上去,他眼前一片头晕眼花,忍痛双脚一抬,将人踢了出去。 那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站起身来,贺兰松才爬起来,撑在榻上,眼见这人欺身过来,顺手拿起桌边的一株珊瑚观音树,直对着此人摔将过来。 眼前之人被吓了一跳,非但不躲,反而扑上前去捞珊瑚树。 咣的一声,珊瑚树摔到当地,碎成无数碎片。 那人便如同受了惊吓般,怔怔站在当地,对着珊瑚树发呆。 贺兰松得了空子,顺势抢上去,一脚将人踢到在地,跨坐到他身上去,揭了他面上罩巾,竟然是黄岩许。 贺兰松抬起的手没有半分迟疑,啪的一声,直直砸到黄岩许脸上去,他这一拳蓄了真力,只听咔嚓一声,似是将人的牙打断了。 黄岩许咬着牙挨了两拳,手上用力,又将贺兰松推了出去。 贺兰松向后一仰,脚上一勾,将正要站起的黄岩许绊倒了。 临霜殿内噼里啪啦打成一片,早就惊动了殿外的内侍和侍卫,但这些人得了严令,未经传唤,不敢擅自入内,当下十余人围在殿外一阵吵嚷,王加里脑子快,忙令人去请卫明晅来,同时扬声喝道:“大人,是有人闯进去了?可要奴才们进来帮忙。” 殿内只闻哐当哐当声,却无人应答。 不一时,靴声橐橐,卫明晅匆匆赶来,见众人均在殿前围观,不由怒上心头,将手上马鞭一扔,喝道:“都是死人?还不进去看看。”他脚下不停,当先闯了进去。 临霜殿内几乎已被拆了,卫明晅甫抬脚进门,便见一个掐丝珐琅兽面纹甗直砸了过来,接着一人抢上,摔倒在他足下,他一个翻身就将那摆件抱在怀中,见没摔烂,似是舒了口气,那里贺兰松也扑了过来,但见卫明晅进了殿,硬生生的收住了脚步。 地上那人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卫明晅正气歪了嘴瞅他,忙慌得爬起来行礼,道:“皇上,臣死罪,没伤着您吧?” 殿阁内一片狼藉,桌椅早被拆碎了,摆件和熏炉更是摔得满地都是,就连堂上挂的前朝山水名画亦不能幸免,被撕成了两半。 黄岩许见卫明晅上下打量,不由满心忐忑,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贺兰松想了想,跟着跪倒。 殿前侍卫万料不到房中是如此光景,各个目瞪口呆,呆愣愣的立在当地。 卫明晅一声冷笑,不理会地上跪着的两人,去扶起一张勉强能坐下的梨木雕花方凳,慢慢坐下了道:“黄岩许,拆了朕的书房,是要忠勇公拿俸禄来抵吗?” 黄岩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此刻却又惨白如纸,冷汗连连落下,黄易捷为官清廉,这满室的朱玉翡翠,前朝古物,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贺兰松膝行两步,道:“皇上,房中的物事,皆是我砸的。” 贺兰松倒未说谎,他胸口旧伤未愈,又被偷袭在先,自然不是黄岩许的对手,若非靠着打砸卫明晅这些宝贝,早已落了下风。 卫明晅一笑,看向贺兰松道:“那,看来贺兰首辅是赔得起的。” 唇角正流血的贺兰松立刻也老实了。 卫明晅咳了一声,意态悠闲的问道:“说说吧,怎生一回事?” 黄岩许吸了口冷气,道:“臣仰慕贺兰大人武功,特来讨教几招。” 贺兰松随着道:“正是。” 卫明晅哼得一声冷笑,“校场放不开你的拳脚,跑到朕的书房里来撒野,是还没被关够?” 黄岩许立时不敢做声,围场之事结了案,他才被放出来便听说了贺兰松之事,御前侍卫和神机营素来不睦,更有小人从中几番撺掇,他一怒之下便跑来要揍他一顿出出气。 卫明晅目光陡转,看向瞧热闹的侍卫和内侍,眸中森冷之意立现,唬的这些人皆跪倒请罪。 “黄岩许,你是戴罪之身,可还记得?”卫明晅收回目光,道:“便是无意,贺兰松也是由你所伤,没有赔罪的话就算了,还敢登堂入室的来打人,谁给你的胆子。” 黄岩许磕了个头,倔强着问道:“臣死罪,敢问皇上,这里是谁的堂和室?” 卫明晅震怒,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汝窑青釉双凤莲花烛台,“混账东西。” 黄岩许被这声吼吓了一跳,眼中露出恐慌之色,“皇上恕罪。” 卫明晅站起身来,冷声道:“禁军职责为何,想来诸卿不至忘了本分,背后嚼舌根,无事来寻衅,是吃的太饱了么。贺兰松是朕的人,谁敢再来造次,莫怪朕不顾往日情面。” 卫明晅盛怒之下,竟直承与贺兰松之事,众人各个桥舌不下,却又人人俯首在地,谁也不敢置喙,恒光帝宽待臣下,鲜有如此疾言厉色之时,天子动怒,连黄岩许这个刺头也没了言语,旁人谁还敢找死。一时房中寂静异常,连掉根针也能听到动静。 贺兰松豁然抬眼,却又不敢看卫明晅,他涨红了脸,鼻中酸痛,心中茫然散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 卫明晅:就是袁隆平爷爷把你们喂的太饱了。还敢砸了朕的书房。 黄岩许:我不敢了。 贺兰松:我还敢。 既往不咎 贺兰松豁然抬眼,却又不敢看卫明晅,他涨红了脸,鼻中酸痛,心中茫然散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卫明晅指着黄岩许道:“黄岩许,即日起革了你神机营副统领之职,杖二十,若是不想待在营中,只管回家去,其他的,自去找范凡领罪。” 黄岩许心中苦涩,他往日里虽莽撞跋扈,倒也不是全无城府没眼色的傻子,此时知事不可回,便叩头领旨。 余人更是没有吭声,黄岩许可是当朝战神之子,皇后亲弟,不过是打了贺兰松一顿,瞧着倒像是两人互殴,竟就此丢了官职,听恒光帝的意思,似是还要继续追究,他们是什么货色,怎么还敢吱声。 贺兰松艰难的张了张口,才要言语,却被卫明晅一指,斥道:“闭嘴!” 贺兰松便不敢再言,众人更是惶急。 卫明晅瞧瞧外面天色,复道:“天色已晚,诸位各归各位,朕就不留了。” 众人等的便是这一句,当下又磕了个头,连大气也不敢出,跟着黄岩许鱼贯而出。 王加里行在最后,小心翼翼的转了个身,细声问道:“陛下,您先去别处歇歇,奴才们把这里收拾干净。” 卫明晅挥挥手,不耐烦的道:“出去。” 王加里不敢再说,弓着身子退出去。 一时堂中寂寂,只余卫明晅君臣两人,黄昏的冷风从破碎的窗格吹进来,呼啦啦的把地上的半幅字画吹到了贺兰松面前。 画是前朝名家青涑和尚的秋日饮马图,卫明晅喜其禅心,称能静心凝神,闲来无事常自赏玩,连出来行猎犹自带着,今日却被他撕成了两半,不免心下愧疚,握着那半张画,道:“皇上,这画。” 卫明晅看了贺兰松一眼,目中却尽是灰心沮丧之色,道:“哦,地上凉,起来吧。” 贺兰松生了怯意,拿着画起身,黯然道:“听闻京师中有曹姓画匠,善能修补旧画,我去试试。” 卫明晅强笑道:“无碍,坏了就坏了,不值得什么。”他夺过了画,随手一扔,掷到了地上的熏香炉中,那炉子火势未灭,立时便将画卷烧成了灰烬。 贺兰松自觉并无过错,但却见不得卫明晅这副心灰意冷的神情,待要说句话转圜场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卫明晅似是疲惫已极,摆了摆手道:“你身上可疼的厉害?碰到旧伤了么?” 贺兰松趁机道:“是黄岩许手下留情,他知我有旧伤,拳头故意避开了胸口。求皇上从轻发落。” 卫明晅笑道:“他倒是一片好心呢,朕是错怪了他。” 贺兰松最怕卫明晅这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软了声音道:“不,是我的错,这满室的宝物都是我打坏的。” 卫明晅仰起头看向贺兰松,道:“瑾言以为我是在为这些物件生气?” 贺兰松苦笑道:“陛下,黄岩许是当朝皇后亲弟,你我传出如此不堪之事,他来寻麻烦也在意料之中。” 卫明晅豁然起身,指着贺兰松道:“你!”他似是怒极,但看到贺兰松眸中痛色,又突然泄了气,叹道:“罢了。伤的这样厉害,传张院使来给瞧瞧吧。” 贺兰松不知又是哪句话触了卫明晅的霉头,遂叹道:“不饶就不饶,为何又要生气。” 卫明晅此刻却是气也气不起来,无力道:“瑾言,他黄岩许是三岁小儿么,受人两句挑拨就敢来朕的御书房闹事,若不是蠢,就是仗势欺人、恃宠而骄,朕是一国之君,他一个小小的神机营副统领还无权过问,今日若非看在忠勇公的面子,早已将他拖出去砍了。” 贺兰松反唇相讥道:“他不是什么神机营统领,是你的小舅子,来为姐姐抱不平的。” 卫明晅心里直冒火,上前一把将贺兰松推到墙上去,按住他两只臂膀,不管不顾的吻到他唇上去。 贺兰松唇角破了,嘶的一声喊了出来,却被卫明晅吞到口中去,连带着他的鲜血,咸苦的味道入了舌尖,直入到心里去,久久不散。 “瑾言。”卫明晅含含糊糊的叫着,口中吮吸着对方独有的甘甜苦涩,一颗心却痛的喘不过气。 贺兰松浑身皆痛,却认怂般的不敢乱动,卫明晅从未如此暴躁过,像是恨不得将他揉到怀里去,又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待卫明晅放开手的时候,贺兰松几乎站不住脚,他眼尾处一片殷红,带着几分委屈瞪了对方一眼。 卫明晅笑着抹去贺兰松鬓角的血迹,叹道:“瑾言,你我之间何来不堪,好好说话,别再故意惹我了。” 贺兰松双唇麻痛,哪里还敢再逞强,“就是我不说,陛下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卫明晅道:“堵不住便不堵吧,此间暂不能住了,你与我去偏殿。” 贺兰松摇首道:“偏殿太窄,我不去。” 卫明晅嗤笑道:“你还挑三拣四的,你们再闹一会,只怕连整个临霜殿都拆了,到时就连个栖身之地也没了。” 贺兰松眨了眨眼,却仍是不敢凑过来,远远的道:“你真生气了?” “怎么,朕生不得气?” “自然不是。”贺兰松想了想,“可是,我的气还没消呢。” 卫明晅便是有天大的火也被这句逗笑了,他无奈摇首,“成,对不住,等贺兰大人生完了气,我再接着生,如何?” 贺兰松不愿被当成孩子哄,小声道:“不知道是谁不好好说话。” 卫明晅假装没听到,往前伸了伸手,道:“过来。” 贺兰松仍旧不愿上前,站在原地道:“我,我在这里听着呢。” 卫明晅无奈,只好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贺兰松的眼睛,正色道:“瑾言,昨日的事,皆是我的过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再恼了,好不好?我随你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贺兰松反而没辙,红着脸道:“揭过不提了,今日的事也不许再提,当真是黄岩许来生事,我若不还手,早就被他打死了,你,也不能再罚我。”他生怕也被拖出去打廷杖,口气已然没那么**。 卫明晅笑道:“不替他求情了?黄岩许早该整治了,也不全是为你,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呵,敢来御书房动手,谁知他是不是要刺杀圣驾。还有你,外间多少侍卫,你不会喊么?非要吃这么多苦头。”他看着贺兰松脸上煞是好看,估计身上也强不到哪里去,不免多了几分心疼之意。 贺兰松极要面子,遂叹道:“叫他们进来看笑话么,我才不叫。” 卫明晅道:“他们不敢乱来。” 贺兰松不由得又担心起来,皱着眉问道:“你今日这么说话,当真不要紧么,若被朝臣知道,又当如何,若是我父亲知道,只怕真要打断了我的腿。” 卫明晅轻轻揽住贺兰松,道:“不怕,贺兰大人若见怪,有我呢,他不敢打你。至于朝臣们,瑾言啊,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不知?”贺兰松不信,朝堂之事,虽多有为难,还未见过卫明晅有退缩的时候。 卫明晅道:“是啊,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也怕,也怕挨打挨骂,所以,好瑾言,你帮帮我,别再跟我置气,只要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 贺兰松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好拍拍他肩膀,道:“好,我护着你。” “那我先谢过咱们贺兰大人了。”卫明晅皱着眉头忖量,“不过今日之事倒是警醒了朕,黄岩许敢来滋事,别人自然也就敢。与其让你藏着掖着,倒不如丢出来明明白白的护着,你是我的人,看谁还敢妄动这心思。” 贺兰松眼珠转了转,笑道:“黄岩许活该倒霉,这是做了出头鸟。”卫明晅重责了黄岩许,确实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卫明晅提起这个小舅子,当真是半点不假辞色,“谁叫他如此莽撞无知。” 贺兰松双手抱臂,极是不满的问道:“那我是什么?是你引蛇出洞的猎物?” “那个,瑾言啊,你听我解释。” “好,你说,我听着。” “要不,你是我舍不得的孩子?” “卫明晅!” 反攻 正殿自然是不能再住了,卫明晅怕有暗伤,到底叫了御医来查看伤势,贺兰松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免心下郁闷,恨不得再把黄岩许拖过来再揍一顿,他身上涂了药膏,仍旧酸痛要命,因此用了晚膳,再服了碗安神药,便自沉沉睡去了。 将将养了两日伤,贺兰松便觉的闲极无聊了,这日从门缝中偷看时,却听外间喧嚷不断,问了冯尽忠,方知是众人在收拾行囊,准备回京。已近冬日,凉西山上冷得很,确实不宜再住,但卫明晅却未提此事,想来是近日繁忙,无暇提及。 晚间用过了膳,卫明晅在灯下看折子,贺兰松问道:“明日回京?” 卫明晅颔首道:“是,谁同你说的?” 贺兰松道:“冯总管。” 卫明晅一笑,“他倒是殷勤,京师无储君,近日里不安生,我不能再躲清闲。” 贺兰松急道:“是哪里又要打仗?” 卫明晅扔了奏章,笑道:“哪有那么多叛军,不过是朝堂上的事。” 贺兰松安了心,随即又冷笑道:“真是怪了,天下民生多少事,这些个官吏不去忙活,却总爱在朝堂上一争长短。” 卫明晅叩了叩桌案,道:“慎言,这话可是将令尊大人也骂进去了。” 贺兰松扬了扬头,自傲道:“我父亲公忠体国,不是这样的人。” “是么?”卫明晅不明所以的笑了笑。 “陛下何意?”贺兰松有了警惕之心,“是我父亲,我父亲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卫明晅不置可否,却问道:“瑾言,如有一日,我和令尊大人生了龃龉,你偏向谁。” 贺兰松失笑,道:“这是孩童之语。” 卫明晅依依不饶,再问道:“就当是说着玩的。” 贺兰松想了想道:“既是说着玩的,我自然要偏向父亲。” 卫明晅未料贺兰松答得如此痛快,惊奇之下又不免失望,问道:“为何?” 贺兰松笑道:“你是皇上,谁敢跟你过不去,就是我不偏向,自有天下百姓、满堂朝臣们护着,不用我献殷勤。” 卫明晅捉了贺兰松的手,道:“可我只稀罕你。” 贺兰松反手握着卫明晅的手,道:“若要偏向,陛下不该拿些彩头来换么?” 卫明晅一笑,矮身抱起了贺兰松,在他耳边道:“闹了几日别扭,瑾言可想我了,去床上给你彩头可好?” 贺兰松一掌打在卫明晅肩上,恼羞成怒道:“放手,不许,我不要了。” “当真不要,可莫要后悔才是。” “谁后悔谁是孙子。” 说话间,卫明晅已将人放到了床榻上,伸手便来解外袍,贺兰松一把掩住衣襟,道:“那个,折子还没批完,陛下不可荒废了朝政。” 卫明晅不去解那盘扣,右手捉住了贺兰松衣角,两只手用力,嘶的一声,竟将那卷草云纹蜀锦撕开了。 贺兰松可真是气急败坏,抬脚便要将人踹下榻去,“卫明晅,你再如此,我当真不客气了。” 卫明晅也怕真惹恼了他,遂收了手,盘腿坐在榻上,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贺兰松气的直乐,往外一指,道:“前院里就有女侍,可要我去喊一个来给陛下消消火。” 卫明晅皱了皱眉道:“莫要胡言。”他手上动作极快,不一时便将自己剥了个干净,一阵冷意扑来,他便打了个寒颤,随即往床上一倒,“贺兰松,你来不来?不来我要睡了。” 贺兰松手上还攥着碎衣,闻言先是愣住了,一时竟不敢信,迟疑道:“这,你是何意?” 卫明晅蹙着眉不语,拽过被子盖到身上去,“朕乏了。” 贺兰松总算懂了,当即喜笑颜开,抬起长腿迈上去,掀开了被子,亲到卫明晅眉心上去,“陛下,好陛下,君无戏言,你可不许后悔。” 卫明晅本来羞红了脸,此时突然来了兴致,他翻过身来,笑道:“不知瑾言可悔了?” 贺兰松腹中好笑,都什么时候了,这个人竟还记仇,拿适才的话来揶揄他,反正他已胜了,给他占占口头便宜也无妨,因此道:“我悔了,悔的很。” 卫明晅笑道:“那先叫声爷爷来听。” 贺兰松不答,却拿唇堵住了卫明晅的口,惩罚似的轻咬了一口。 卫明晅浑身颤抖,便顾不上要当爷爷了,双手伸出,揽住了贺兰松的腰。 贺兰松松了口,在卫明晅耳边轻笑道:“要听我叫爷爷,要看陛下有没有力气应。” 卫明晅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右手用力,在贺兰松腰窝上掐了一把,斥道:“闭嘴。” 贺兰松轻笑,他不肯吃亏,双手向下摸着,在卫明晅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静夜之中,十分刺耳。 卫明晅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响,三魂丢了两魂半,他僵在贺兰松怀里,一时竟忘了呵斥。 贺兰松在卫明晅臀上又拍了拍,道:“还敢胡说么?” 卫明晅口中发干,心中竟荡起一阵诡异的快感,他舔了舔唇摇首,竟当真不敢再说了。 贺兰松趁机咬在卫明晅耳垂上,道:“乖一些。臣就好好伺候陛下,让你舒服。” 卫明晅呼吸声渐渐粗重,发狠道:“贺兰松,再耍嘴皮子功夫,朕就将你踢下去。” 贺兰松双手继续向下,抵在卫明晅身后,小声道:“原来陛下等不及了。” 卫明晅没想到正经矜持的无双公子竟如此不要脸面,气恼之下却又生出了几分恐惧,怕他口无遮拦再说出些臊人的话,“你,不过就是让你一次,竟敢如此嚣张。别笑了,嘴都歪了。” 贺兰松心中不满,伸手在那里重重一按,竟硬生生的放了根手指进去。 卫明晅从未被人碰过那处,兼之贺兰松手上力道不轻,疼的他闷哼了一声,疼的脸色都变了,鼻尖上竟冒出了冷汗,双手猝然握紧,在贺兰松身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贺兰松得意的问道:“陛下说过,以后若是不好好用饭,就让我在上面,可要说话作数。” 卫明晅痛的眼圈都红了,眼泪打着转几乎就要落下来,他颤着身子道:“作数,作数,我错了,瑾言,我知错了,求求你,快出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好瑾言,饶了我吧。”他口中絮絮求着,眼泪到底忍不住,哗哗落了满脸。 贺兰松没想到卫明晅如此不经折腾,天子之尊,竟连求饶的话都喊了出来,惊慌之下,忙抽出手来,在卫明晅背上缓缓抚摸,在他唇上轻轻吻着,“别怕,别怕,不疼了。” 卫明晅在贺兰松怀里哭了半日,自觉丢人的很,虽是收了哭声,却不敢抬首。 贺兰松笑道:“好了,明晅,我不该吓唬你的,不然还是你来吧。” 卫明晅窝在他怀中摇首,“朕是皇帝,要言而有信,一言九鼎。” 贺兰松忍笑道:“好,好,臣谢皇上体恤。不过冯总管就守在外间呢,待会陛下可要小声些叫。” 卫明晅便又怯了,小声道:“那,瑾言,你轻点行么?” 贺兰松笑道:“好,我也体恤陛下,轻点,不弄哭你,也不弄疼你。” “……” 翌日,恒光帝身子不适,着再修整一日,改天再班师回京。 翌日,恒光帝身子不适,着再修整一日,改天再班师回京。 恒光帝在木兰围场遇袭,此后在凉西行宫兵行险着,击破奉安军,大败赤坎人,斩首万余众,端的是威风无比,震惊朝野上下。 仁孝之外,谁也想不到卫明晅竟有如此狠戾手段,自此之后,再无人敢轻瞧了这位少年皇帝。 可无人知晓威震四海的恒光帝竟是趴在龙撵上赶回了京城。 恒光帝回京之后,大赏内阁三司,同日便召了兵部尚书等人入宫,着力整饬军务,凡驻京之师彻查祖上三辈,若有包庇者,一律连坐。在 这种情形下,黄岩许和贺兰松闲散在家,便无人问津了。 ※※※※※※※※※※※※※※※※※※※※ 嗯,我没啥可说的。 深宫 两人用过了膳,坐在灯下说话,黄文竹捡些要紧事务回禀,卫明晅静静听着,悠悠晃着手上的茶,待皇后说完了方道:“梓童,后宫之事,皆由你做主,太后面前,多谢你替朕尽孝。” 黄文竹微微红着脸,敛眉垂首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皇上累了么。臣妾给您揉揉。”她站起身来,双手放到卫明晅额上去,却被他拉住了手,道:“坐着,咱们说会话。” 黄文竹素来恭顺,便又在榻上坐了,笑道:“瑜琛要满周岁了,是否要开蒙,请个师傅来教导。” 卫明晅失笑,“早着呢,不必如此心急。说起来,倒是其他皇子倒是该好好读书了。”他凝神想了想,道:“这事,朕记到心里了。” 黄文竹嗯了一声,她今日只着常服,头上却戴了股镶珠嵌翠的五尾金凤钗,在灯下微微晃着,晃得人心神不定,也不知怎的,卫明晅便想起了贺兰松,他挺直如松的肩背,他微微含笑的唇角,还有那双灼热如火偏又荡漾着如水深情的眉眼,他寂寥的叹了口气,顿觉意兴全无,他实在想念他了。 “皇上,皇上?”黄文竹轻轻叫了两声。 卫明晅如梦初醒,“朕有些乏了,恍了神,皇后说什么?” 黄文竹眼中掠过心疼,又有些失落,她强笑道:“不是要紧的事,臣妾先服侍陛下安歇。” “说说吧,时辰早,朕也睡不着。”卫明晅连日里看折子熬了数夜,今日无事,反而睡不着。 黄文竹却整了整衣襟起身,肃手跪下,道:“皇上。” 卫明晅忙起身,双手扶起黄文竹,“梓童如何行此大礼?” 黄文竹垂着首,愧道:“皇上,臣妾有罪。” 卫明晅握着黄文竹掌心,将她按到榻上坐好,温声道:“是为了进之的事?” 进之乃是黄岩许的字,往日里少有人称呼,皇帝陛下竟也在脑中想了许久方才记起,不免有些汗颜。 黄文竹抬首,她随父性,豁达从容,后宫诸事繁琐,妃嫔争宠,她皆能安抚处置,但此刻姣好俏丽的脸庞上却难得露出忧愁之色,“皇上恕罪,进之是独子,难免骄纵,皆是臣妾疏于管教。” 卫明晅笑道:“皇后不必忧心。进之打小就是这个性子,朕已惩戒过了,想来他能知耻而后勇。” 黄文竹道:“是。”心中却仍有不安,双手绞着帕子沉思。 卫明晅续道:“朕也知这次他吃足了苦头,不过,大闹朕的御书房,若不重惩,传将出去,只怕言官们更要多说话。” 黄文竹忙道:“皇上教训的是,进之并无怨言,实在是他太过胡闹。” 卫明晅笑道:“好了,梓童,莫要多想。只要往后言许能安守本分,不行逾矩之事,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黄文竹听的心惊,应声道:“是,臣妾会敲打进之。” 卫明晅已然睡下了,黄文竹却仍坐在榻上难眠,她伴着青灯发呆,手上握着的账目已然掉落到了地上。 宫女阳贞上前捡起账册,轻声问道:“娘娘还不安歇吗?” 黄文竹揉着额角叹息,“阳贞,你说,皇上到底是何意?” 皇后虽这么问,阳贞却不敢答,只道:“陛下疼惜皇后,国舅爷的事,不会怪罪的。” 黄文竹蹙眉道:“以后别这么叫,什么国舅爷,再传到皇上耳朵里去。” “是,奴婢记下了。”阳贞躬身应是,等了等便帮着黄文竹摘去头上白玉蝠纹扁方,轻声道:“皇后娘娘,您和皇上是少年夫妻,您瞧瞧,陛下待您多好啊,听闻这半月来,陛下一直在乾安宫御书房里歇着,除了给两宫太后请安,就没踏进过后宫,今日才得了闲,就来瞧娘娘了。” 黄文竹苦笑,心中暗道,少年夫妻么?她自进宫第一日便知晓,他们先是君臣,才是夫妻,天家何来的夫妻? 回京一月,树木便尽皆枯了。 贺兰松身上的伤势总算大好,连臂膀上的乌青都消退了,这日天刚蒙蒙亮,他便换了身短打衣衫,去后院摸了把长刀练起来,跟着伺候的蘅芜慌了神,几次欲往前院去通禀,被贺兰松长刀一拦,给吓住了。 贺兰松一套刀法练完,却觉胸口闷痛,气息不顺,像是长箭伤了肺脉,他心下沮丧,便丢了长刀,拿过巾帕来擦汗,却听身后风声响起,有人一掌劈了过来。 蘅芜正伺候着贺兰松,立时便丢了手上托盘,惊道:“公子小心啊。” 贺兰松亦不回身,反手接了一掌,砰的一声响,只听身后之人连退了数步,贺兰松却觉气息凝滞,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去,哇的一声,竟吐出口血来。 蘅芜险些吓哭了,忙上前去扶起贺兰松,回身抱怨道:“二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公子的伤势还没好呢。” 前来偷袭做贼心虚的贺兰斛也是骇了一跳,愕然半晌方抢上来,急道:“大哥,大哥你没事吧,我没用力啊。” 贺兰松脸色惨白,强撑着坐起来,指着贺兰斛道:“你这个臭小子,还敢说没用力。” 贺兰斛满心愧疚,道:“大哥,我去给你叫大夫来。” 贺兰松抬袖擦去唇角血迹,摆手道:“不要紧,我适才练功岔了气息,瘀血吐出来便好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却对蘅芜道:“不许多嘴,去拿件干净衣衫来换。” 蘅芜敢怒不敢言,答应着去了。 贺兰斛仍有些担忧,“大哥,你真的无碍?若被娘亲知晓了,非要把我关起来。” 贺兰松一怔,随即道:“你闭上嘴,就没人知晓。”他自行宫回京后,带着一身的新伤旧伤,贺兰夫人好一顿数落,责令他在府中养伤,日日参汤进补,有侍女和小厮看管着,比之旁家的千金小姐还要受折磨。 贺兰斛嘻嘻笑着凑上前,道:“大哥,我有事要和你说。” 早有侍女取了盥洗物事,贺兰松取了清茶漱口,道:“去我房里说?” “好,大哥先换衣衫吧,我等着你。” 贺兰松收拾妥帖后,又去换了件天青色的外袍,却见贺兰斛已经坐在堂中用上了早膳,口中却不闲着,“大哥,你房中的粥怎么如此难喝?” 贺兰松叹道:“粥里每日皆是参芪归灵,能有什么好味道?” 贺兰斛笑道:“这是母亲心疼你。”素日里一起在正堂用饭时,他总瞧着贺兰松独一份的吃食眼红,今日一尝,才知是这等古怪滋味,委实难喝的很,他再也不敢眼馋了。 侍女芩莲盛了碗粥,贺兰松便挥手令她退下去,问道:“近日跟着洪师傅如何?” 武举考试临近,贺兰斛一直在府中用功,闻言便道:“洪师傅太严苛了。”他放下筷著,举起袖子道:“瞧瞧,我这身上都是伤。” “严师出高徒。”贺兰松心疼弟弟,“我房中有药膏,待会让芩莲找给你,回去把伤揉开。” 贺兰斛笑的神秘,凑近了低声道:“是昨晚芩莲伺候的不好么?怎么大哥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贺兰松险些没被一口酥饼噎住了,伸手在贺兰斛额头上一敲,“闭嘴!”他涨红了脸,也不知是噎的,还是羞的。 贺兰斛哈哈长笑:“大哥,你害什么羞啊,芩莲不是早就收在房中的么?以前倒也相敬如宾,现下怎么冷冰冰的。” 贺兰松咳了两声,当真冷下了脸,道:“食不言寝不语,小心父亲回头再来教你规矩。” “那我吃完了再问你。”贺兰斛倒是乖觉。 贺兰松直觉得头痛,叹道:“吃完了就回你的院子去。” 贺兰斛嘿嘿一笑,两三口吃过了饭,一时却不走,反倒是要了盏茶慢悠悠的喝着,等着大哥如实交代。 贺兰松浑然不觉,细嚼慢咽的吃了顿饭,静坐了一会,便去练起字来,贺兰斛急得抓耳挠腮,上前两步就要再问。 贺兰松摆摆手,道:“我看见她就觉得苦。” “苦?哪里苦?”贺兰斛一头雾水。 贺兰松手上不停,写出一个润字后方道:“芩莲啊,黄芩和黄连能不苦么?” 贺兰斛哎呀一声,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正要再揶揄兄长两句,忽听门上剥啄,正是芩莲在外间敲门,口中道:“公子,药熬好了。” 贺兰斛一口茶水直喷了出来,跌着脚笑的愈发畅快。 兄弟两人说笑了一会,贺兰斛才记起正事,隧道:“大哥,王尚书家的公子今日要去宜青山,你和我一起去吧?” 贺兰松想了想问道:“礼部尚书家的王祎?若要踏青,也是春日里去,此刻去山上看什么?” 贺兰斛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整日里最爱附庸风雅,怕是见到圣上狩猎动了心思,木兰围场他去不了,宜青山还是能去捉个兔子野鸡的。” 贺兰松一副字总算写完了,虽说现下习武不成,好歹笔墨功夫还在,他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道:“我与王公子素无来往,就不去掺和了。” ※※※※※※※※※※※※※※※※※※※※ 梓童,犹子童。皇帝对皇后的称呼。 《西游记》第八四回:“那国王急睁眼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 《封神演义》第七回:“ 妲己 引导 姜皇后 至殿前行礼毕。 紂王 曰:‘命左右设坐,请梓童坐。’” 来自百度百科 退亲 贺兰松一副字总算写完了,虽说现下习武不成,好歹笔墨功夫还在,他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道:“我与王公子素无来往,就不去掺和了。” 贺兰斛急道:“你若不去,谁替我取笑那文绉绉的王公子啊,啧,你看你这满纸相思意,不过是个姑娘吗,天涯何处无芳草。” 贺兰松听的稀里糊涂,奇道:“什么姑娘?什么意思?” 贺兰斛双手抱臂,目中露出悲悯之色,哀声叹道:“大哥,你不用逞强,我都知道了。” 贺兰松愈发的不明白,笑道:“你知晓什么?” 贺兰斛顿足道:“不就是,那个,什么,来退亲吗?” 贺兰松咦了一声,旋即丢了手中的笔,小弟虽语焉不详,他却是听懂了,去木兰围场前,母亲便急着为他议亲,定的便是赵家姑娘,本已是稳妥之事,不想却出了如此变故,怪不得昨日他去请安时,母亲神色有异,原来竟是自己被退了亲事,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弯腰捡起羊毫,浑不在意的道:“哦,是这事。” 贺兰斛却以为兄长苦恼此事,忙劝道:“大哥,权当出去解闷了,父亲在朝中议事,母亲和大姐姐去拜佛,不到日暮定是不会回来的,若当真双亲怪罪,就说是我硬拽你去的,可好?” “可不就是你拉扯我去的。”贺兰松被缠的没办法,确实也在府中待的气闷,当下便也应了。 贺兰斛欢呼一声,亲自带着小厮们去收拾出门要用的一应物事,贺兰松便安然坐在院中,看他们忙活。 退亲之事委实透着古怪,据贺兰夫人过往言道,这门亲事是赵家主动攀附来的,虽是女家,却处处更殷勤些,怎的忽又急着来退亲,难道是因自己被撤了官职?贺兰松猜不透其中缘由,便也懒得猜测,他本来正为此事发愁呢,女方肯来退亲,不伤了彼此颜面,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当如何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一劳永逸的推了求亲之人呢? 硬推是推不掉的,贺兰松万没料到去了宜青山一遭,竟被那王祎追着赶着,非要他娶王家姑娘,慌的他连处躲避,玩的也不尽兴,日落回家时,见到贺兰斛那幸灾乐祸的神情,便忍不住要踢他。 贺兰斛连连讨扰,只道:“我怎知王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哥,我这是无心之失,若我知道王家那个丑姑娘要嫁你,打死我,也不会诓你去宜青山受这份罪啊。” 贺兰松抬脚下马,斥道:“什么丑姑娘,莫要乱说,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贺兰斛道:“不说就是了,咦,那不是大哥房里的蓼荆么,怎么等在这里?” 贺兰松将马鞭递给身后的蘅芜,果见蓼荆正等在角门前,见他下了马,忙上前道:“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让蓼荆好等。” 贺兰斛笑着打趣,“蓼荆,是大哥的药又煎好了?” 蓼荆哭着脸道:“哎呦,二公子,您怎么撺掇着公子出门了,大人在前厅候着呢。” 贺兰斛立时闭了嘴,他虽然口中厉害,但却畏惧父亲威严,此刻被抓了个正着,吓得直往贺兰松身后躲。 贺兰松笑道:“怕什么,有我担着呢。” “谢,谢谢大哥。” 正说话间,却见张伯竟也从府中出来,见了贺兰松两人,行了礼方道:“两位公子回来了。” 贺兰松笑道:“劳张伯亲迎,不告尊长而出是我的罪过,这就去领罪。” 贺兰斛却道:“不过出去玩玩,父亲如何这么大的火气,张伯,你,来捉我们吗?” 张伯是贺兰靖的心腹,在下人面前极有体面和威严,对着两位公子却是和气的很,当下道:“二公子说笑了,老爷只传大公子去前厅。” 贺兰斛心中义气陡生,急道:“祸是我惹的,为何要罚大哥?” 张伯笑道:“不是要罚,是宫里来贵客了,请大公子去见客。” 贺兰松去换了身衣裳,在前厅见到冯尽忠的时候,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是谁怂恿或者逼迫赵家退了亲事,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贺兰松一面暗骂自己蠢笨,一面跪地接了圣旨,至于卫明晅给他下了什么旨意,竟未听清楚,直到父亲咳了一声,方清醒过来,叩头谢恩。 无论什么,谢恩便是,反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贺兰靖连连告罪,又奉上金银,务请冯尽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敢叫内务总管在府里等了半日,贺兰靖心中实在惴惴,无奈派出去几拨人马,皆未寻到贺兰松兄弟,偏生冯尽忠定要在府中死等,贺兰府上众人当真是连口大气也不敢喘,好在冯尽忠似乎并不怎么着恼,反而笑着道:“莫急,奴才宫中无事,等着便是。” 此刻天色渐暗,冯尽忠便不多留,对贺兰松道:“大人可要入宫谢恩?” 贺兰松道:“时辰不早,恐扰了皇上歇息,贺兰松改日再进宫谢恩。” 按道理说,得了敕封,自然当立时去谢恩,但此刻已近酉时,外男确实不方便入宫,冯尽忠便也没再勉强,与众人告辞径自回宫复明去了。 贺兰府上下将人送到府外去,贺兰靖回身剜了儿子一眼,道:“去书房候着。” 贺兰松躬身应了,先是双手捧着圣旨去了祠堂高高供起,途中偷偷看了一眼,原来是封他为翰林学士,入翰林院供奉,他嗤笑一声,不敢耽搁,取了祠堂的家法,又去父亲书房跪了。 直过了半个时辰,贺兰松才听到门外脚步声,他深吸口气,跪的更端正些,等着父亲进来。 贺兰靖推开门,见儿子温顺的跪在那里,脚边还放着家法,不由笑出声来,叹道:“适才教训老二,到处寻不见家法,我还以为是被偷了,不想竟被你藏到此处。” 贺兰松一惊,忙膝行两步,跪到父亲身边,求道:“父亲,今日出城全是我的主意,怠慢了宫里人,亦是我的罪过,您别怪罪小弟。” “我是要问你的罪!”贺兰靖忽的怒气汹涌,指着儿子呵斥。 贺兰松俯身捧起家法,道:“是,是儿子的错,儿子领责,请父亲息怒。” 贺兰靖一把拿起家法,却扔到了案几上,问道:“身上可大好了?” 贺兰松道:“都好了。” 贺兰靖拧住贺兰松的耳朵转了一圈,恶狠狠的道:“好了就敢惹是生非。” 贺兰松哎呀一声,双手护住耳朵,却又不敢挣扎,直疼得求饶,他虽然天性聪慧,又听话乖顺,但也是幼承庭训,没少挨家法板子的,一顿捶楚下来倒不觉得什么,但此刻被揪住了耳朵,却是难堪的很。 贺兰靖出够了气方才松手,却见儿子一只耳朵红扑扑的,忍不住又要去拧另一只,总算记起儿子成年了,替他留了两分面子,“你母亲是否约束你在家休养?便是真要出门,为何偷偷摸摸的,张伯那里不去说,门房总要留个消息才是。我瞧你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贺兰松知今日确实骄纵任性了,心下愧疚,顾不得耳上疼痛,当即道:”是儿子的错,不该不告而出,不该忤逆母亲,以后再不敢了。求父亲责罚,莫要,莫要再拧我耳朵了。” 贺兰靖哼了一声,道:“既是责罚,还由得你选。” 贺兰只好跪的更直了些,把左耳朵也递上来,小声道:“那爹爹拧吧,使劲拧,求爹爹别气坏了身子。” 贺兰靖恍然若失,儿子已经许久没叫过自己爹爹了,今日怕是疼得很了,竟然撒娇诉起委屈来,他心中顿时无限感慨,将儿子从地上抱起来,“不打了,也不拧了。” 贺兰松得了饶恕喜上眉梢,又问道:“那小弟呢?” 贺兰靖立时瞪了儿子一眼,随即苦笑道:“那个早被你母亲救走了。” 贺兰松笑吟吟的凑过来道:“谢谢爹爹。” 贺兰靖瞧着眼前丰神如玉的儿子,心中一时痛一时喜,盯了他好一会方道:“瑾言,你若是不愿去翰林院,为父便去求皇上,不然,不然就先外放去长长本事,也未尝不可。” 贺兰松听了这话大觉古怪,本来父亲今日慈悲放了他兄弟二人,本就是从未有过之事,已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怎的好好的,又要他违旨去做什么外放的官,他迟疑着问道:“父亲此话何意?” 贺兰靖咳了一声,侧过身去捋了捋胡须,道:“我是怕你不喜去翰林院,和那些酸腐之人打交道。” 贺兰松道:“圣旨已下,如何有收回的道理,父亲放心,我定当谨守本分,不乱惹是非。” 贺兰靖又叹了口气,道:“也好。天气渐冷,要多保重身子,若有不适,要早些请大夫来看,免得你母亲挂怀。明日一早,就,就去宫里谢恩吧。” “是。” 小别后重逢 翌日一早,贺兰夫人便亲自来催着贺兰松焚香沐浴,入宫谢恩。 贺兰松被推搡着换了衣衫,无奈道:“早朝还没散呢。我去早了也是等着。” 贺兰夫人笑道:“怎么,昨日去宜青山饮酒作乐,也不见你如此。” 贺兰松立时没了道理,连声道:“我错了,不该违逆母亲,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贺兰夫人叹道:“我没有你父亲那么多规矩,瑾言,你既入了翰林院,我就不再拘着你,不过在朝为官不易,你要仔细着些。” 贺兰松拱手道:“是,谨记母亲教诲。” 早朝散的很晚,听政过后,恒光帝又与内阁商议朝事,贺兰松候到巳时三刻才见到卫明晅,直饿得他头晕眼花。 卫明晅远远的便下了撵,紧跑几步过来,朝着贺兰松招了招手,将手上的帽子递到冯尽忠手上,当先进了御书房。 一月未见,卫明晅似是清瘦了些,他穿着宝蓝朝服,进门后先摘了朝珠,又要去脱朝服,被冯尽忠劝住了,道:“陛下当心着凉。” 卫明晅一笑,只好由他摆弄,转身对贺兰松道:“我听说,你一大早就过来了,冷不冷,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房中尚有人服侍,贺兰松红着脸道:“臣不冷也不饿。”言罢便跪下请安。 卫明晅上前扶起来,道:“跪什么跪,一月未见,你倒是胖了些,气色也好多了,尽忠,去宣张院使来请脉,再叫他们送些吃食,要碗羊羹。” 冯尽忠想着昨日陛下那阴沉沉的脸色,今日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忙对着殿中人使个颜色,将人都撵了出去。 等众人都退出去,贺兰松才算是松了口气,挣开了卫明晅的手,跪在当地正儿八经的磕了头谢了恩。 卫明晅由着他折腾,等他起身后便问道:“我昨日等了你一天,去哪里了?” 贺兰松抬首,自嘲的笑笑,“前些日子我被退了亲,几个旧友怕我郁闷不能排遣,故约着去宜青山上玩了玩,误了圣上旨意,请陛下恕罪。” 卫明晅心虚,摸了摸鼻子,随即又道:“这个时节,山上的风多冷,有什么可看的。” 贺兰松故意拧着劲道:“给山间的冷风一吹,倒是真去了几分心中郁郁。” 卫明晅大为光火,气道:“你还真为那赵家姑娘伤神呢。不过是退了你的亲事,就难过成这般,我若是逼着她死了,你岂不是要去殉情。” 贺兰松呵了一声,道:“陛下认了?” “认什么?”卫明晅嘴硬。 贺兰松叹道:“是陛下逼着赵家退了亲事,是与不是?” 卫明晅不想贺兰松在此处等着他,更气他竟拿此事来挤兑他,当下一不做二不休,道:“是朕逼得,你待如何?” 贺兰松来前确实心中有些不舒服,但见了卫明晅,心中满满当当的只有欢喜,哪里还生的起气来,便道:“不知陛下用了什么妙计,也来教教我,省的我日后麻烦。” 卫明晅满腔怒火落了个空,见贺兰松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却又哭笑不得,一招手道:“还不滚过来。” 贺兰松笑着上前,边走边还打趣道:“不知陛下以为我要如何?” 卫明晅并不废话,将人揽到怀中,按在桌案前,俯下了身子便吻。 “唔,疼,陛下轻些。” 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卫明晅才送开了手,犹自不解恨的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贺兰松连声呼痛,“求陛下换个地方,这耳朵实在经不住了。” 卫明晅沉了脸道:“还有谁敢碰你?” 贺兰松无奈道:“是家父,为着劳皇上久候,教训了我一顿。” 卫明晅笑骂道:”活该!”听到外间有放重的脚步声,知是张院使到了,整了整衣衫,宣人进来。 看过了脉,又用了膳,卫明晅便去瞧折子,贺兰松喝了两碗羊羹,只觉得通身舒泰,便跑到桌案旁帮着看地方上送来的密奏。 卫明晅眼疾手快的扔出一份奏章,堪堪砸在贺兰松手背上,那折子边角甚硬,直磕的人叫疼。贺兰松忙把手背到身后去,小心翼翼的道:“密奏瞧不得?是臣僭越了,那也不用生气,陛下既不用我看折子,臣便先行告退了。” 卫明晅飞快的批了份折子,哼了一声,“好好说话,账还没算清呢。” “什么账?” 卫明晅往空地上一指,“记不起?去跪着想。” 贺兰松见对方不似玩笑,心中更是忐忑,他可不记得欠了什么债,跪是不想跪的,只好放软了口气道:“陛下圣明,您给提个醒,地上太凉,易着了寒气。” 听到寒气两个字,卫明晅不由的摔了手上奏章,“我怕你留下病根,整整月余忍着不见你,没给你派差事,便是要你安分在家中养伤,你倒是好,敢跑到山上去吹冷风,张院使的话可听到了,再不好好保养,老了有你的苦头吃。” 贺兰松一个激灵,终于明白卫明晅为何要生气了,心中却是暖暖的,“养着呢,你瞧我都胖了,每日里尽喝苦药,连府门也没迈出过,就是昨日,昨日。” “昨日什么?” 卫明晅端起威严来,贺兰松也心生恐惧,避重就轻的答道:“昨日饮了酒。” 卫明晅问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贺兰松应道:“记得,记得。陛下说可小酌,不许大醉。” 卫明晅被他气乐了,“你倒是会曲解我的意思。病中饮酒,该是不该。” 贺兰松回道:“不该。”言罢便老老实实的跪下了,端的是顺从听话,眼巴巴的又问道:“这次抄什么?” 卫明晅就是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叹道:“罚你抄《春日思》。” 《春日思》是贺兰松从前写的词,卫明晅这是故意在羞他,见人不生气了,他便站起来,几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当今天子的下颌,道:“好容易进宫来,我还是帮你看会奏章,你这都累的瘦了。” “无碍。”卫明晅握着贺兰松的手,叹道:“瑾言,我想跟你说说话。” “不理朝政了?” 卫明晅抚着胃脘处道:“早上不及用膳,才刚吃的撑了,现下一看折子便困,说会话也能养养精神。” 贺兰松闻言抿着嘴直乐,却不言语。 卫明晅奇道:“笑什么?” “陛下可是应过,要好好用膳的。” 卫明晅听懂了弦外之音,顿觉身后疼痛,周身都跟着不自在起来,隔了半晌方道:“那,不是我要抵赖,待会还要见人,瑾言,先记着,成不成?” 贺兰松没想到卫明晅如此紧张,便不忍再逗他,笑道:“陛下饶了我一次,我也饶你一次。这里可是御书房,我不敢造次。” “那就多谢瑾言。”卫明晅红着脸小声道。 贺兰松怕对方难为情,便不再提此事,“你如何逼的赵家退了亲?” 卫明晅这才松了口气,听贺兰松口口声声要追问赵家之事,又不免有些吃味,没好气的道:“你还当真可惜?” 贺兰松笑道:“不是,我倒是不要紧,怕平白无故的毁了人家姑娘清誉,将来再议亲,不免被人嫌弃。” 卫明晅更是着恼,“还真是为她着想。你们连相看也不曾,怕什么,那赵织千最是精明奸滑,岂能叫自己女儿吃了亏。” 贺兰松安抚性的在卫明晅额上亲了亲,道:“那是我多虑了,明晅莫气,是我不好。” 卫明晅这才转怒为喜,将人抱到怀中来,安置在膝上,道:“咱们说说正事,先去翰林院做事可好?” 贺兰松道:“好,不是已下了圣旨么?” 卫明晅道:“我想了想,御前侍卫固然好,咱们也能随时相见,但到底不是你心之所愿。先在翰林院待上几日,若有好的差事,再给你。” 贺兰松笑道:“陛下不必如此费心,只要能长伴陛下,什么差事都无妨。” 卫明晅又是心疼又是愧疚,黯然道:“你是个宠辱不惊的性子,我就怕委屈了你,当日,为着修书一事,是不是恨我怨我?” 贺兰松记起旧事,不免失笑,道:“不曾。卫兄文采斐然,又是伯爵之尊,由他来做自是最好的。不说旁的,我和卫兄也是生死之交,怎会嫉妒他。” 卫明晅摸着贺兰松的脊背,叹道:“当日虽是母后的意思,也有我的私心在,你若是在那藏书阁里待上个三年两载的,我去哪里见你。” 贺兰松一笑,顿觉心底柔软,就算曾有不快,此刻也尽数烟消云散了,若他当日真奉旨去修书,又怎能去木兰围场,更不会因此坦诚了心意,有今日之幸。 “瑾言,这一月不见,我想苦了你。你可想朕?”卫明晅双唇覆到贺兰松脖颈上,轻轻的呢喃。 贺兰松一阵痒,欲待躲时,却又被卫明晅紧紧箍住了,只好如实答道:“想,想念得紧。” 卫明晅得意的直笑,抬首却见贺兰松红透了脸,不由叹道:“还是这般害羞,你在床上,可不是这般,怎么穿上了衣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别,别说了。” “唔,我的废话是有些多。”卫明晅不再多言,俯身吻住了贺兰松双唇。 赐菜 过了晌午时分,卫明晅便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看折子,处理政务,贺兰松再留在御书房就多有不便,他理了理衣襟,就要告辞,又被卫明晅拽到身前去,威胁道:“先安生歇上几日,过了十五再去翰林院也不迟。” 贺兰松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卫明晅蛮不讲理的道:“我说有便有。” 贺兰松没办法,只好先应下了。 卫明晅又道:“不管是哪家的亲事,我都有法子给你退了,你不许多想那些姑娘。” 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贺兰松虽觉有失公允,却又觉得心头甜丝丝的,也点头应了。 卫明晅见他有几分不乐意,便道:“不高兴了?” 贺兰松摇首,随即眸中含笑,看向卫明晅,故意问道:“昨日初几?” 卫明晅不知就里,茫然答道:“初一啊,我还陪着太后用了斋,哦。”他猛然醒悟,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叹道:“瑾言,你是在怪朕?” 每月初一、十五,皇帝必然要宿在皇后宫中,这是祖制,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贺兰松被戳破心事后有几分赧然,却也并未隐藏心事,点了点头便道:“我知道这是规矩,就是有几分不自在。你不必管我。” 卫明晅虽是皇帝,但若行差踏错一步,便有谏官们来进言,这些人可谓是无孔不入,一旦被缠上了,当真是不胜其扰,他们两人之事,被卫明晅拿着黄岩许狠狠敲打了一番,回京后便无人敢提,否则落到言官耳朵里,此刻早已是沸反盈天了。 听了此言,卫明晅却不由笑得开怀,“瑾言,我好生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不自在和计较。” 贺兰松惭道:“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了。” 皇帝哪有长情专宠一人的,连中宫皇后亦不能拘着皇帝,他贺兰松又算的什么,敢叫皇帝为他遣散了后宫么? 呵,敢倒是敢的,却知卫明晅做不到。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脸上神情变幻,知他又胡思乱想,便深深的叹了口气,露出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来。 果然贺兰松一颗心提了起来,急道:“陛下,我让你为难了?” 卫明晅趁势拥住了贺兰松,“怎么能叫为难,是我让你委屈了,连心中有怨都不敢说。” 贺兰松失笑,“哪里就委屈,也不是不敢说,不过是徒增感伤。” 卫明晅摇首道:“不,不是,瑾言说了,我才能知你心意,我不是圣贤,有时也猜不透你的心思,只怕让你伤了心,也犹不知。 “有陛下这句话,我就不伤心。” 卫明晅摸了摸贺兰松垂落的长发,低声道:“我,我没碰过她们。” “什么?”贺兰松没听清。 卫明晅咳了一声,难得羞窘,半晌方道:“自打回宫后,我便没碰过她们,十五那天,和昨日,是去皇后宫里了,不过就是说了会话,什么也没做,被子,被子也是盖的两条。” 卫明晅自继位后,起居便有詹事盯着,但自己如此坦诚其事,倒是头一遭,因此颇有几分羞赧。 贺兰松受惊般挣开,两手按在卫明晅肩上,看向他的眼眸,问道:“当真?” 卫明晅垂首,从鼻中嗯了一声出来。 贺兰松先是骇然,既而又欣喜若狂,原来当日行宫之言不是说着玩玩的,他的陛下也将他放在了心尖上,九五至尊,却这般苛待自己,他忍不住红了眼眶,紧紧攥住了卫明晅的双手,他指节发白,浑身震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卫明晅手上吃痛,哎了一声,“收力。” “明晅,我定不负你。” 卫明晅这才发现贺兰松竟是副又哭又笑的模样,也顾不得手上疼痛,脚上轻抬,踢在人膝窝上,笑骂道:“傻子。”话音未落,自己竟也忍不住酸了鼻眶。 他的瑾言那么好,无论恩威,皆能淡然处之,只因自己一句许诺,就失了分寸乱了心思,到底还是自己对不住他。 “瑾言,我也不负你。我的心总是在你这里的,这些事情,都当不得什么,没道理只求你为我守身。” 贺兰松心中酸软一片,却仍强笑道:“这些事算不得什么,那往后臣都在上面可好?” 卫明晅先是一愕,随即又道:“若是你喜欢,也无不可。” 贺兰松怔在当地,脸色都变了,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卫明晅轻笑,他心中有家国万民,有两宫太后,自然也有瑾言,床上的事不是不在意,不过当真不值得为这些琐碎烦事让他难过。 良久贺兰松方道:“陛下对自己也是这般心狠,臣自愧弗如。” “快些滚吧,别说废话了。” 谢恩之后,贺兰松第二日便去了翰林院,并未听话在家老实安养。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历朝大儒和权臣将相皆出于此。 贺兰松文学之才声动京城,父亲又是当朝首辅,此番更是在木兰围场舍身护驾,因此入了翰林院便是六品侍讲,在侍诏厅当值,日常修书撰史、草拟诏书、稽查官学,诸事琐碎繁杂,往往忙碌至深夜。但这是贺兰松志趣所在,倒也是乐在其中。 卫明晅着人去翰林院打探了一番,知贺兰松如此拼命,便心生不虞,却又不能明旨叫他渎职,只有暗自心疼。 这一日,虽已日暮,贺兰松却仍在稽查旧书,手边尚放着待誊抄的圣旨和奏章,恒光帝从前不爱亲自写圣旨,近几日诏文却往往是翰林院先草拟了,送将上去交由卫明晅过目,无论多晚,带着当朝皇帝新鲜墨迹的圣旨总会再发回来,由诸学士们重新誊写。 贺兰松在灯下摸着卫明晅的字迹,唇角露出会心之笑,那端方周正的字里行间,虽是冰冷的朝堂之辞,他却总能读出温暖炽烈的情意来。卫明晅自幼跟随名家习字,无奈天分有限,远不如侍读的贺兰松,他倒也不在意,只把笔墨往端正了处练。字看起来是舒坦,写起来却最是麻烦,但凡有半点不慎,便煞是难看。 贺兰松看着那衡字上略略斜着的一勾,猜想着是什么动了卫明晅的心思,让他心神不属,下笔有误。 那满纸的字,就是他送上来的心。 正自看着,忽听外间一声喊,说是有圣旨传来,贺兰松懒待动弹,每日里望着不知送多少圣旨,他并未放在心上,不一时,却见掌院学士化云臣跑进来道:“瑾言,快出来接旨。” 贺兰松这才知道,是恒光帝有旨意给翰林院,他将圣旨放好,略收拾了官服,便赶往前院去接旨。 院里翰林院诸人皆在侯旨,传旨太监和化云臣客套了几句,待摆好香案,便端出圣旨来宣,“奉旨,翰林院诸卿辛劳,赐御菜八品,蜜饯膳粥八品,以飨诸臣。” 化云臣领旨谢恩,便有内侍捧着数个硕大的竹篾漆描金三撞八棱提盒进来,非是年节,皇帝无缘无故赐菜,众人皆是不解,不过这是无上荣宠,当下众人皆是欢天喜地的。 贺兰松正要随着众人入内,却被传旨太监叫住了,“贺兰大人,请留步。” 贺兰松茫然回首。 传旨太监笑着递上一个青花冰梅山水纹食盒,“这是皇上特意嘱咐给您的。” 贺兰松不敢怠慢,忙跪下双手接了。 传旨太监道:“皇上言道,贺兰松内伤未愈,须当谨慎用功,赏赐诸菜油腻,不许擅用。” 贺兰松只觉脸上烘热,不知卫明晅今日为何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着翰林院诸人给他这份颜面,此时不及多想,忙跪下磕头道:“谢圣上体恤。” 传旨太监扶起贺兰松,笑道:“大人趁热用。” 待将传旨太监送出翰林院,众人便捧着菜品回了内院,早有人对着贺兰松手上的食盒打量,有爱滋事瞧热闹的便酸溜溜的问道:“瑾言,圣上单独赐了你什么?” “就是,也让我们开开眼。” 贺兰松心中闪过烦躁厌恶,自古文人相轻,翰林院诸人前途不可限量,但朝堂不过一间,往日私下里便常有明争暗斗、一争长短之事,仗着门楣家世和龌龊手段厮杀出一条通往光明朝堂的血路,更多的学士们却被踩在了脚底,做了他人的垫脚石。他暗自叹息,面上却不露分毫,笑道:“谢大人言重了。” 便有人要来掀食盒盖子,却被化云臣喝止了,道:“圣上赏赐,如何敢擅动。” 堂中唤作卞稗的笔帖式,向来瞧不上贺兰松,此时便道:“这么独一份的赏赐,连华大人都没有,看来贺兰侍讲是要随父入内阁了,到时可莫要忘了提点咱们一二。” 这是诛心之言,果然化云臣先黑了脸,喝道:“小心慎言。” 卞稗拱手道:“是,属下是替大人抱不平呢。” 化云臣道:“圣上赐菜,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贺兰松心中好笑,他双手掀起食盒盖,笑道:“圣上御赐,当和诸位共享才是,请”他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笑意凝在唇边,盯着食盒,久久不语。 ※※※※※※※※※※※※※※※※※※※※ 大家猜猜皇帝赏的是啥? 养病 贺兰松心中好笑,他双手掀起食盒盖,笑道:“圣上御赐,当和诸位共享才是,请”他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笑意凝在唇边,盯着食盒,久久不语。 离贺兰松最近的杨烨亦是愣住了,特意上前对着那食盒嗅了嗅,随后便皱紧了眉头。 食盒中放着两层温盘,里面灌满了开水,上面是一个明黄珐琅彩兰石纹碗,尚有氤氲热气冒出来。 () 众人好奇,都凑进来看,只见碗中黑乎乎的,倒似是一碗汤药? 贺兰松亦是攒紧了眉,是药,而且闻着便苦,他将这碗药端出来,无奈道:“本想请诸位尝鲜,现下怕是不能了,我不客气了。”他也不待众人答应,闭上眼捏着鼻子一口灌了进去,药里似有红花,味道酸臭难闻,他满口苦涩,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吐出来。 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有人拿着蜜饯过来,道:“来,快吃口甜的。” () 另有人道:“别给他,皇上说了,不许给他滋腻碍胃之品。” “哈哈,正是,贺兰大人还是喝口热茶去去苦味吧。” 一番笑闹声中,便无人再嫉妒贺兰松独赐的那份汤药。 贺兰松苦着脸,心中暗自埋怨卫明晅,却又对口中的涩然生出几分留恋,又慢慢品出半分甜来。 () () 此后翰林院便常有赐菜,贺兰松的汤药更是一日不落,他每日里当值时,便总要提心吊胆的等着那碗苦药,众人笑闹了几日后,便没了兴致,倒是借机来寻隙的人少了许多。 贺兰松翻阅着前朝起居注,突然懂了卫明晅的回护之意。 () 卫明晅洞晓人心,他贸然将贺兰松放到了翰林院,必然会招致同仁不满,那些满腹诗书的学子们或许不敢当真将他如何,但他们的笔却是这天下最锋利的刀刃,杀人不见滴血,恒光帝索性便借着赐药来为他撑腰。 翰林院众人见贺兰松身无病痛,误以为他是得罪了皇帝才被赏赐苦药,本还存着幸灾乐祸之心,但见传旨太监每日里嘘寒问暖,这才知人家是圣宠正隆。 某次卞稗甚至见到冯尽忠问贺兰松新送的湖笔好不好,够不够用?惊得他险些没站稳脚跟,贺兰松初来乍到时,他仗着资历老,赞了几句贺兰松的软豪,第二日便心安理得的收了他的“馈赠”。 卞稗在心中打了无数遍算盘,冯尽忠此言何意,他怎么会知晓有人贪墨了贺兰松的毛笔,贺兰松瞧着不像是背后进谗之人,难道是翰林院中有圣上的暗探,他越想越怕,惊出一身冷汗来,又在风口里站了半日,第二日便病倒了。 卞稗抱病在家,便无人再来触贺兰松的霉头,他虽觉宽怀,却又觉得汤药实在太苦,又无果子解苦,忍了半月,到底忍不住,只好写了密折,托传旨太监送进宫中去。 密折送入宫后便如石沉大海,汤药仍旧每日里送,贺兰松死了心,也就不再心存侥幸。 转瞬便是武科会试,诸项事由历来便由兵部统筹,翰林院上下奉旨协理,因贺兰斛在会试名单内,贺兰松为着避嫌,便在家中沐休。再回翰林院时,众人却皆忙的脚不沾地,化云臣便喊了他去宫中为皇帝述经讲史。 因此,时隔半月之后,贺兰松终于又见到了卫明晅。 卫明晅和内阁商议了政事,便在御书房里打量着新上任的“庶吉士”,直瞧得贺兰松周身不自在,才对化云臣道:“有劳化卿了,先留下吧。” 化云臣暗自松了口气,躬身退出殿外。 卫明晅等人走了,又对着贺兰松看了好一会,方才笑道:“是胖了些,肖院判的方子开的不错,尽忠,先去熬一碗药,再宣肖院判来看脉。” 冯尽忠应声去了,宫女们也识相的退到殿外去,有贺兰大人在,一向是不用近身伺候的。 贺兰松肃手立在原地,躬身道:“陛下,可要臣伺候?” 翰林院有庶吉士,为皇帝近臣,为其讲解经籍,草拟诏书,此本非贺兰松之职,但化云臣揣摩圣意,趁着翰林院忙碌,便将贺兰松送来了。 () 卫明晅笑着走过来,在贺兰松耳边问道:“卿要如何伺候?” 贺兰松咳了一声,红着脸道:“臣听凭吩咐,但,臣身着官服,又在御书房,请陛下自重。” 卫明晅轻叹一声,“瑾言的话可真让我伤心,分别半月,你当真不想我?” 贺兰松又咳一声,低着声红着脸道:“想。” 卫明晅扔了手上卷籍,就开始扒贺兰松的官袍,口中道:“那就烦卿给朕讲讲《扬之水》如何?” 贺兰松扯着衣襟惊呼,“陛下,这成何体统,实在有辱斯文。” 卫明晅气笑了,叹道:“斯文?瑾言在床榻上欺负我的时候,可还记得圣贤之言。” 贺兰松面颊上都快烧起来了,只双手紧紧攥着衣领,别扭着说不出话来。 卫明晅便不再闹他,松了手道:“还敢说什么官服不官服?” 贺兰松忙求饶道:“不敢,不敢了。” 卫明晅啧啧了两声,又替贺兰松整了整衣领,问道:“瑾言,是在翰林院待得傻了么,今日怎么如此乖觉?” 贺兰松苦笑道:“臣,我错了。”他仰起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闪着水光,“求陛下饶恕,那汤药实在太苦,我已然大好了,不用再喝了。若再喝下去,口中都是苦的,如何能再伺候陛下。” 卫明晅哑然失笑,这才知道贺兰松为何怕成这般,他叉着腰叹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 贺兰松道:“我畏惧之事甚多,怎敢说什么都不怕。” () 卫明晅道:“那你怕什么?” 贺兰松正色道:“怕江山社稷倾覆,怕父母双亲患疾,怕陛下明晅伤怀,怕我辜负圣恩。” 卫明晅心中震撼,看着贺兰松,一时无言。 贺兰松上前道:“陛下可有畏惧之事?” 卫明晅一把抱住贺兰松道:“怕,我怕瑾言离我而去,昨夜,我梦到你了,醒来却看不到,心里很是怕。” 贺兰松拍着卫明晅肩头,轻声道:“陛下不怕,以后,我日日在此为陛下讲经,若是梦魇了,可随时唤我。” “贺兰侍讲只讲经么?” () “也,也可讲些旁的。” “什么?” ()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 “不会的,瑾言,我永远信你。” 甜言蜜语说的再好,等肖院判诊了脉后,卫明晅的脸色便又黑了下来,狠狠瞪着贺兰松,不发一语。 () 翰林院从不是清闲之地,兼之贺兰松初来乍到,自然少不了案牍之劳,他是自律自省之人,不免更比旁人多辛劳几分,有时熬到深夜,便索性不回府了,冬日天寒,受凉外感便是常有的事,肖院判叹道,虽每日进补,体质却更不如前了。 贺兰松早在卫明晅问太医何药最苦的时候吓破了胆,此刻就缩在角落里装傻。 () 卫明晅打发了肖院判出去,也不瞧贺兰松,只没好气的道:“滚过来。” 贺兰松抬起千斤重的脚,滚到了卫明晅身前,小声道:“我,我不想喝药。” 卫明晅轻拍案几,皱着眉道:“你一心想入翰林,朕就依了你,但瑾言如此不知珍重,委实叫朕寒心。” 贺兰松心中咯噔一声,顺着凳沿便跪下了,双手放在卫明晅膝上,垂首道:“明晅,别说这样的话,我,我受不住。” 卫明晅不假辞色,“我说两句,你便受不了,你如此折腾自己,难道朕不会心疼?” 贺兰松没了道理,揉着卫明晅的手心讨好。 () 卫明晅到底狠不下心教训人,却又不想如此放过了他,思量了半晌方道:“既然瑾言是来讲经的,便先给朕背一段《上古天真论》吧。” 贺兰松知道这是卫明晅在故意羞他,但他理亏在先,也不敢求饶,当下老老实实的念道:“是,臣领旨。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他背到此处,抬了眼去看卫明晅,却见他正撑着额小憩,听到他停下,便在他掌心狠狠地捏了捏,贺兰松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只好接着往下背,待背到“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时,心中愧悔,声音便越来越小。 卫明晅听到了,却也没再为难他,等他全背过了,才道:“瑾言是进士出身,其中真义,不用我多讲了罢。” “是,臣惭愧。” () 卫明晅拍拍贺兰松的手,“起来吧,知错改了,我就不再追究。” 贺兰松这才敢起身,卫明晅指了指案上温热的药,“坐下,喝了。” () 将药捧到手里,贺兰松这次不敢多言,坐到榻上仰首便喝了干净,也不敢再叫苦,只是对着攒盒里的金丝橘不停眨眼。 卫明晅自然瞧到了,却道:“苦着吧,往后喝药都没有果子吃。” “哦。”贺兰松怅然若失的答应了。 “贺兰斛的会试如何了?”卫明晅半点也不心疼,却忽的说起正事来。 贺兰松怔了怔,随即道:“会试藏龙卧虎,臣不敢说。” 卫明晅笑道:“是么,我倒觉得这小子没问题,朕还要在殿试上等着他呢。” 贺兰松叹道:“陛下莫惯坏了他,上回御赐的龙胆亮银枪便太贵重了。” 卫明晅道:“宝剑赠英雄,朕留着也是糟蹋了,来日还指望咱们二公子来护卫宫城呢。” 贺兰松面上却露出难色,苦笑道:“小弟志在边关,说要学黄将军英武,去打赤坎人。” 卫明晅拊掌道:“好,好志向。”他说完这句,忽的记起什么,忙又道:“不好,不好。” “为何不好?” () “朕已误了你,若再将贺兰斛送到边关去,岂非太对不起老大人。” 贺兰松愕然,卫明晅之言正是他私心所想,他不能为贺兰家延续香火,贺兰斛若再去了边关,委实不孝,但此事却不能对小弟明言,正自苦恼,却被说中了心事,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多谢皇上体恤。” 卫明晅宽慰道:“你安心,有朕在呢,贺兰斛翻不出天去。” 贺兰松释怀一笑,却立时又苦了脸,“陛下,臣,能讨一杯茶么?”他口中苦涩难去,实在忍不住了。 “不成。” 贺兰松咬着唇,目中尽是失落。 () 卫明晅起身伸手,扣住贺兰松后枕,弯腰亲到他唇上去,尝到了一丝浓郁的苦味,“朕要想个法子,好好将你拴在身边才是。” 贺兰松一惊,便要推开,卫明晅却不松手,反而探进了他口中去,寻着那苦涩,慢慢舔舐。 “唔,苦。” “不苦,甜的很。” 我心悦你,虽有千难万险,亦是甘之如饴。 () ※※※※※※※※※※※※※※※※※※※※ 告一段落 讲学授业 春日的静和园,有晴云碧树,苍翠点绿,红英烂漫,更兼溪流澄澈,山石奇峰林立,又有自然之趣,白鹤、孔雀、麋鹿往来期间,浑然不怕生人。 静和园西路往里有间无涯书屋,临着莫问湖,柳枝依依垂下,最是幽雅清静,连鸟语啁啾都不闻。 书屋外的廊下坐着几个内侍,阳光正好,晒得人要打盹,却突然听到房中传出了了嬉笑声,太监们也跟着笑起来,太子太傅性子温和,又颇有威严,能哄得皇子们各个高兴,又能好学上进听话读书,他们跟着伺候也能少受些罪。 “起来,起来,圣驾到了。” 书房外突然传出一声呼喝,跟着便有响鞭甩动,小太监们忙退到远处去,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恒光帝关心皇子学业,每日里必定要来书屋巡视的,只不知今日为何早了半个时辰。 恒光帝下了撵,却不进去,负手先立在外间听了一会。 皇长子卫瑜珪今年七岁,已开蒙两年,通读了四书,能背诵《大学》,皇二子和三子不过五岁,今年春日方才来读书练字。 卫朝自太祖起便管教皇子甚严,五岁之后就要入上书房,无论寒暑,寅时三刻便要起身,卯时开始读书,直至未时方止,除了过年、端午、中秋、万寿节及自己生辰,每日都不可废。因此太傅大人体恤皇子辛苦,常讲些趣事来解闷,父皇面前也常自遮掩,深得诸位皇子喜欢。 此番太子太傅讲述前朝轶事,卫瑜珪笑得开怀,却听门声响动,慌得立时便站起了身,两个小的也跟着起身,拱手肃立。 太子太傅叹了口气,慢悠悠的站起身,向皇子们一笑,示意他们不必慌张,亲去门口迎当朝天子。 () 卫明晅进得门来,先对着太子太傅笑,便如三春暖阳般和煦,卫瑜珪偷偷委屈,父皇对着他们可从没这般温和,果然卫明晅看到几个皇子后,立时沉下了脸。 师徒四人行了礼,卫明晅便自去一旁坐着,他今日来得早,端起茶盏道:“今日听政完的早,瑾言,接着讲,朕也听听。” 太子太傅贺兰松道:“是。”他已讲完了经义,当下便再划出一段,令诸皇子记诵。 一刻过后,卫瑜珪已当先记得熟了,将《中庸》阖上,在心中默念起来,再过三刻,两位皇子也都记下了,皆起身将书卷送到贺兰松手上。 贺兰松接过书卷,奉到卫明晅面前去,道:“皇上既然来了,请您检查课业。” 卫明晅笑着接过,道:“好,瑜珪来背,若错一个字,不光是你,连着太子太傅也要罚。” 卫瑜珪吓了一跳,忙道:“父皇恕罪,师傅教的甚好,是儿子愚笨。” 卫明晅叹道:“还没背呢,就先认输了,你师傅还没怕呢。” 贺兰松咳了一声,他对卫明晅这些小心思虽不反感,却实在不喜,但在皇子面前不敢逾矩,便对着卫瑜珪道:“大皇子莫忧心,此处不是大殿,就是错了也不打紧。” 卫瑜珪深吸了口气,摒弃杂念后念道:“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他生性聪慧,肯用苦功,又得名师教诲,通篇背下来竟毫无磕绊,见父皇不答言,便又讲述了遍经义,然后垂手立在旁边。 卫明晅不置可否,指了指皇二子,卫瑜瑱跟着上前,他背的却是《弟子规》,倒也没出差错。 卫明晅摆了摆手,卫瑜瑱松了口气,先偷偷瞧了眼先生。 接着是皇三子卫瑜珑,他年龄最小,生产时先天不足,虽只比卫瑜瑱小三个月,却矮了半头,他生性胆小,在父亲积威之下更是惶恐,小声开口,谨慎着背过了《弟子规》,他念完最后一个字,立时便去瞧师傅。 贺兰松虽知不合规矩,却没有斥责,反而对着他笑了笑,卫瑜珑得了先生称赞,笑得眯起了眼睛,倒忘了堂上还坐着父皇。 卫明晅知幼子胆小,也不忍苛责,倒是听他背过后吃了一惊,向贺兰松道:“连瑜瑱也能读《弟子规》了?” 贺兰松回道:“是,皇三子近日颇有进益。” 卫明晅道:“是师傅教的好,与他何干?” 贺兰松无奈,忙道:“臣不敢居功。”卫明晅对皇子严厉,他做了近两年的太子太傅,还从未见他夸过哪位皇子。 兄弟三人背完了书,便老实回到桌案前,抓起笔来开始习字,如此直到午时,才能歇息片刻。 卫明晅在书屋里批了半日折子,又指点了皇子们的字,这才放人去用午膳。 过了莫问湖,便有一间无逸堂,供皇子们无间小憩用膳,往日里贺兰松也常自跟着去,但今日卫明晅使了个眼色,他便留下了。 () 皇子们先和父皇行礼,又跟师傅道了谢,这才由内侍领着去了无逸堂。 卫明晅等人走了,便扔了书卷,将贺兰松拥到怀中,道:“瑾言,可想朕了?” 贺兰松赶紧推开卫明晅,叹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此处是书屋,以后也请皇上自重。” 卫明晅知道这是记仇了,忙道:“好,不说就是,在床榻之上也不见你如此道貌岸然。” () 贺兰松懒得理会这人,推开书院后门便走,卫明晅笑着跟上。 () 书屋之后有片竹林,此刻和风吹来,恰能听见簌簌飒飒之声,倒也怡人。 卫明晅几步追上来,将人按到一棵翠竹上,竹子不胜其重,向后弯倒,贺兰松无从借力,只好跟着后仰,双手紧紧握住了卫明晅衣襟。 卫明晅笑的得意,“瑾言的腰可真软。” 贺兰松翻个白眼,抓着卫明晅站直了身子,叹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偏爱说些轻薄之言。” 卫明晅年岁渐长,再无少年人的轻狂放荡,无论朝堂后宫,皆罕露喜怒之色,虽在贺兰松面前不拘着,却也少见这般殷勤粘人、口无遮拦。 卫明晅面上却闪过惶急之色,忽的抱紧了贺兰松向后一退,直跃出丈远,方住了脚步。 贺兰松心头一紧,以为有人偷袭,立时从卫明晅怀里挣出来,旋了个身,将人护在身后,却见眼前空荡荡的,除了竹林,哪有半个人影,不由愣住了。 卫明晅心中暖洋洋的,戳着贺兰松额头道:“是竹子,大惊小怪的。” 贺兰松仔细看时,却见适才被压弯的竹子正来回晃悠,他细想了想,不免失笑,原来是他适才起身过急,竹子反弹回来,险些砸到了他后脑,卫明晅这才抱着他躲开。 “如此草木皆兵,啧啧,朕的太傅大人,功夫是都撂下了么?”卫明晅揶揄贺兰松。 贺兰松看了看自己双手,黯然道:“是,我的这双手,现下只能握笔,却拉不得弓箭了。” 卫明晅将双手放到贺兰松手心上,道:“瑾言,你还能握住朕的手,永远不许放开,好不好?” 贺兰松仰首笑叹:“我不该伤春悲秋,现下便极好。” 卫明晅握着贺兰松的手去摸他的眉心,“瑾言,我知道将你留在身边,是委屈了你。” 贺兰松拿唇堵住卫明晅的话,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低声喝道:“闭嘴。能陪着你,如何委屈。” 卫明晅胸中如滚过热浪,将人揽紧了,正要温存,却突然听到贺兰松腹中一阵叫,他怔了半晌,才醒悟过来,惊道:“瑾言?” () 贺兰松捂住肚腹害羞,一脚踢过来道:“笑什么,我饿了。” 卫明晅忍着笑道:“跟我去临渊斋,今日有新贡上来的鲥鱼,朕特意命人做了辣口的,园子里新挖的笋子煮了汤,闻着就香。” () 贺兰松忍不住咽口水,脚上不停,连连催促道:“可是饿坏我了,走,快去。” 卫明晅眼中露出笑意,摸了摸贺兰松的头发,“怪我,饿坏了朕的瑾言。” 自做了太子太傅起,贺兰松日日早起,未至晌午便要挨饿,偏偏还要跟着诸皇子用膳,虽有糜肉,却清淡的很,更饮不得酒,口腹之欲不能满足,当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贺兰松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呲着牙撒娇道:“我要吃一大碗。但不许你吃。” 卫明晅笑道:“我只喝粥,今晚让你。” “……” () 清君侧 静和园在京城西隅,依着山形地势而建,古朴雅致,先帝时便常来此理政。自前年起,恒光帝便在此听政,散朝后就在临渊斋理事,夜间也宿在此处。 () 贺兰松在临渊斋外间便嗅到了竹笋清香,顾不得礼仪,跑到桌案前就先喝了一碗。 卫明晅道:“慢些,别烫着。来,我给你布菜。” 贺兰松咽下汤后,问道:“我可能喝点酒?” 卫明晅指着桌上的罗浮春,道:“早就温好了,不许贪杯。” 贺兰松欢呼一声,亲过来道:“明晅,你可真好。” () 酒足饭饱之后,贺兰松半躺在榻上,红着脸小声问道:“我,我能不能告半日假。” 卫明晅无奈的戳着他腮,叹道:“怎么这么几杯就醉了。好,给他们看见你醉成这般,要笑师傅不知节制了。” 贺兰松捧着头道:“倒也未醉,就是头晕的厉害,起不了身。” 卫明晅俯身抱起贺兰松,笑道:“那就去睡会,书屋那里还有郑桑呢。” 贺兰松唔了一声,歪在卫明晅身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 往常这个时候,卫明晅也会在榻上小憩片刻,但此时他却睡不着,将贺兰松安置好,饮了盏浓青茶便开始看折子。 不过半个时辰,桌案上便横着三十几份奏折,往常恒光帝阅了奏章,不需别人伺候,都是码得整整齐齐,此刻却随意堆在了一旁,足见其心绪不佳,只见他沉着脸,贺兰松又不在身侧,便是冯尽忠也屏住了气息,不敢多言。 卫明晅不言语,周身皆是冷肃之气,他本是收着怒意的,忽听外间有人磕头求见,便推倒了案上茶盏,喝道:“外面是什么动静?” 冯尽忠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查探,道:“陛下,仔细着手,可烫伤了?” 卫明晅甩开他,皱眉问道:“谁在外面?” 冯尽忠正蹲在地上收拾碎茶盏,便道:“是,是楚有昭大人。” () 卫明晅将手上的朱笔掷在案上,冷笑道:“当真是欺人太甚,这是要逼宫吗?” 冯尽忠骇的跪倒在地,大着胆子道:“陛下,小声些,吵到了贺兰公子就不好了。”他说完便磕下头去,似是怕卫明晅一脚将他踢翻了。 卫明晅不理会他,攥紧了手上的折子推门而出,冯尽忠叫一声好险,擦了擦冷汗,直跟着跑了出去。 楚有昭正跪在院子正中,见卫明晅出来,便磕了个头,高声道:“臣奏请陛下,请陛下铲除奸佞。” 卫明晅扔了折子,压低了声道:“你给朕小声些,非要嚷的人尽皆知不成?” 楚有昭生的文弱,但眸中却尽是刚毅之色,眉心已然磕破了,他扬声道:“陛下既怕天下人物议,为何非要行此悖谬之事。” 卫明晅哂笑道:“楚有昭,话都被你说尽了,头也磕破了,诸臣面前,声名也博到了,当适可而止。” () 楚有昭被嘲讽后却神色不变,语声铿锵的道:“臣等一心为陛下盛名,为卫朝百姓,绝无私心。” 卫明晅气的恨不得打人,但他隐忍惯了,反而招来冯尽忠,搬来一把四出头红木官帽椅,伸手要了盏莲子茶喝起来,却听楚有昭又道:“陛下,陛下是千古明君,断不能毁在这佞幸手上。” () “谁是佞幸?”卫明晅吹着浮沫,连眼角也不抬。 楚有昭痛斥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那贺兰松仗着样貌姣好,流连御园,魅惑君上,枉为人臣,求陛下赐死,以免为祸天下,更误了皇子们前程。” 卫明晅气极反笑,对着油盐不进的楚有昭道:“贺兰松样貌才情俱佳,在你口中却成了万恶当死之人。向来文死谏,武死战,楚大人既然背后说人,想来是只会动口舌了?” 楚有昭面上现出痛色,他跪在当地又叩了个头,起身便往院中的山石上撞过去,卫明晅冷冷瞧着,却不言语,更不拦阻。 眼见那楚有昭便要撞到山上去,立时便是血溅当场之祸,却见斜刺里有人冲出来,挡在石头上一把抱住了楚有昭,竟是冯尽忠跑了过去。 卫明晅斥道:“混账东西,放开他。” 楚有昭正值壮年,力气甚大,冯尽忠几乎便拉扯不住,急的直喊道:“陛下饶命,这楚大人若是死了,不正是成全了他的名声啊。” 卫明晅恼道:“楚有昭嘴臭,死了正解朕的心头恨,他若死了,朕带着瑾言来给他上一柱清香就是。” 楚有昭帽子都挣掉了,闻听此言更是羞愤欲死,急急地往山石上磕去。 冯尽忠求道:“我的陛下,楚大人若死了,明日朝堂上,百官们还不吃了您呐。哎呀。”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竟是两人挣扎间落进了池塘去,那楚有昭不会水,扑腾了几下,便沉了底。 卫明晅叹了口气,喝令内侍们进去将他捞了上来,冯尽忠亦爬上了岸,伏在那里喘个不停。 () 楚有昭喝饱了水,神志昏蒙蒙的,再无进谏的力气,被内侍们搀扶着,勉强跪在当地。 卫明晅弃了茶盏,几步上前,冷冷的看向楚有昭,沉声道:“楚有昭,你是人臣,当知为臣本分,你若死了,朕也绝不会给你死谏的体面,诏狱空着,若要把你御史台放进去,怕还有空闲。朕不是先帝,绝不会被你们捏着鼻子走路。敢在朕面前寻死觅活,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楚有昭冷的一个激灵,他面如死灰,待要反驳,却又咳出一口水来,两人正自僵持,却听有人禀道:“皇上,贺兰大人求见。” 卫明晅摆手道:“宣进来。” 冯尽忠站直了身子,问道:“陛下,奴才去送楚大人回府?” 卫明晅恨声道:“丢出静和园,任他自生自灭。” 冯尽忠苦着脸,却听有人喊道:“陛下,不可。” 卫明晅回首,却是贺兰靖抢进来,跪在院子中求情。 “将人送回府中,着张院判跟着。”卫明晅顿觉筋疲力尽,也懒得同这人计较,挥手令人退下。 冯尽忠生怕恒光帝反悔了再要杀人,不及换衣裳便带着人出了院子。 卫明晅喝退众人,径自在院中的月牙凳上坐下,对着贺兰靖道:“起吧。” () 贺兰靖却不起身,又在石板上叩了个头,道:“皇上,贺兰松罪孽深重,求陛下处置。” 卫明晅只觉心灰意冷,嗤笑道:“处置?如何处置,贺兰大人好狠的心,竟也同那些臣子般,来求朕杀了瑾言么?” () 贺兰靖抬首,只见他眉头紧蹙,眼眶微红,拱手道:“臣并非此意。” 卫明晅叹道:“是朕失言了,大人请起吧。” 贺兰靖这才起身道:“皇上,贺兰松已犯了众怒,不得不处置。” 卫明晅看着山石上的青苔沉默,正午的太阳落在他身上,却照不出半分明媚来,他俯身捡起了地上的折子,黯然不语。 贺兰靖便不再多言,躬身立在一旁。 卫明晅指了指石凳,道:“大人坐吧。” 贺兰靖没有客套,挨着凳沿坐了。 卫明晅道:“如何处置,大人可有了计较?” 贺兰靖狠着心道:“臣以为,为息众怒,可先革职,再下诏狱。” 诏狱是什么地方,任谁进去了,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贺兰瑾言自小锦衣玉食,又如何受得住? () 卫明晅笑出声来,他紧紧攥住奏章,怅然道:“瑾言有何错?” 贺兰靖黯然道:“魅惑君上,是臣没有教好,皆是臣之过错。” 卫明晅摇首道:“大人无错,瑾言更无过错,皆是朕的过错。诏狱?朕方才还说要将楚有昭下到诏狱去。” 贺兰靖问道:“皇上,当真打算杀了楚有昭?” 卫明晅道:“现下倒不至于。” 贺兰靖劝道:“若是如此,皇上万不可如此折辱。” 卫明晅叹道:“朕知晓,不过是吓吓他罢了。”他没有宣之于口的是,适才楚有昭辱骂贺兰松时,他当真动了杀心,但这些事情,现在他已不愿对内阁首辅多言。 贺兰靖斟酌了半晌,道:“若是皇上心疼贺兰松,也可。” 卫明晅拦住贺兰靖的话头,道:“大人不必多言,便是百官罢朝,朕也决计不会动瑾言分毫,下诏狱无论如何,也不成。” 贺兰靖暗自松了口气,他是当朝首辅,必不能袒护徇私,若能入诏狱,已是法外开恩,因此他才主动提出要将儿子下狱,但这亦是他心中担忧,一旦下了诏狱,有的是千奇百怪的死法,就是恒光帝也未必能护住周全,“皇上天恩,或可将贺兰松先囚在府中?” () 卫明晅深深叹了口气,“不瞒大人说,今时今日,朕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得瑾言。除非将他护在朕身后,余人,朕皆信不过。大人与夫人恩爱数年,想能体谅一二。” 贺兰靖愕然,他家中除了妻子,便只有侍妾两人,连偏房都不曾纳过,他夫妻两人也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委实不能懂这份半刻也离不得的情深爱笃。() 醉后真言 卫明晅失笑道:“叫大人笑话了,但朕和瑾言真心相悦,大人也当知晓。您曾应过朕的,可是现下要悔了?” 贺兰靖忙起身道:“臣,臣不敢或忘。” 卫明晅道:“大人记得便好,瑾言不曾有过,朕绝不会容他受委屈。” 贺兰靖拱手道:“皇上,可否听臣一言?” “大人请讲。” () 贺兰靖道:“皇上,众怒难犯,朝堂初稳,不当为小儿再起波澜,若此事传到后宫去,又是一场风波。何况言官紧盯着朝堂,稍有不慎,便是千秋万世的骂名。” 卫明晅坐在那里,身影孤寂,落在身后梧桐树梢上,竟有些暮气沉沉,让人看的心生凄凉,他站起身来,道:“后宫自有朕来周旋。前朝不是还有陈文帝要立韩子高为男后么,朕许了瑾言什么?他不曾干政为恶,朕亦未曾封他高官厚禄,朝臣便如此容不得?不过听了两句谗言,楚有昭便跑到朕面前来死谏,岂不是在骂朕昏庸。朕自诩克己复礼,无须言官们来生是非,大卫朝没了御史台又如何。” () 贺兰靖瞠目,卫明晅临政多年,朝政军权尽数握在手上,他若当真要裁撤御史台,只怕谁也阻拦不住。莫说御史台,便是内阁被撤,也不过是恒光帝一句话而已。他双手沁出冷汗,竟不由得生出些恐惧来。 卫明晅笑着坐回月牙凳上,道:“大人暂且回府吧,瑾言快醒了,朕要去瞧瞧他。” () 贺兰靖结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贺兰靖走了很久,卫明晅仍旧坐在院中,几只布谷鸟飞过来,落在石台下的迎春花上来回踱步,似乎全然不怕人。卫明晅失笑,想是贺兰松常来临渊斋,每每爱抓些吃食喂鸟,这些鸟儿便渐渐地不怕人了。 卫明晅失笑,看了半日鸟儿,便再无心朝政,何况今日的折子俱是来参贺兰松的,直看得他气闷,想着他的瑾言此时当好梦正酣,还是先想个计策将人支出去,以免他多思多虑。将近夏日,或许可将皇子们都送到行宫去避暑,也好暂避风头,他这么想着,便站起身子,要回殿中去拟旨,回转身时,却见贺兰松正在廊下,瞧着他笑。 他赤着脚,连罗袜也不曾着,只着中衣,披散着长发,肩上还有梧桐树上落下来的叶子,不知道已在那里立了多久。 卫明晅大震,许是在院子里晒的久了,他两颧潮红,目中也带着炽热的灼意,见到贺兰松,便忍不住烧了起来。 “风寒才好,又敢赤着脚下地。”恒光帝如老父般絮叨,上前便要把人提溜进房,却不想贺兰松受惊般往后一躲,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 卫明晅面色不变,心却慢慢沉了下去,索性也不再遮掩,张口便问道:“站了多久,都听见了?” 贺兰松笑道:“你打翻茶盏声响太大,把我好梦惊醒了,再也没睡着。” 其实卫明晅不过掀翻了茶盏,哪有什么动静,不过贺兰松浅眠,兼之酒后不适,这才惊醒了。 卫明晅忙忙道歉,“对不住,是我不好,再睡会?” 贺兰松摇首,眼下情形他如何还能睡得着,“你要送我走吗?” () 这两年贺兰松一直留在静和园,日日和卫明晅相见,时时腻在一处,卫明晅但凡皱皱眉头,他便知晓他动什么心思,事情已到此地步,相互隐瞒毫无益处,他也就直言不讳的问了出来。 卫明晅苦笑,“你猜到了?” 贺兰松桃花眼中藏着无限柔情,小声道:“能不能,让我留在这。” “好!”卫明晅答的痛快。 “当真?”贺兰松眨了眨眼。 () “我舍不得你。”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进了殿内。 管他呢,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一国之君,若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还有何面目高居殿堂之上。 () 入了内堂,贺兰松看着那满桌案的奏章蹙了蹙眉,遂撸起袖子,向前俯身,张开双臂一拢一推,将折子尽数掷到了地上去,跟着身子一纵,坐到了案几上。 卫明晅看的瞠目结舌,随即又觉得畅快,仰首长笑了半日,冲着贺兰松直竖拇指。 () 贺兰松酒醉未醒,凭着一腔怨气扔了折子,此刻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也懒得去捡。 卫明晅上前,立在贺兰松对面,双手放在他膝上,闭了闭眼,叹道:“瑾言,别为那些混账气坏了自己。” () 贺兰松哼了一声,“外面的是楚有昭?是来逼杀我的。” () 卫明晅颔首,随即又摇首,“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 () “明晅?”贺兰松皱眉捧着额头,似是在忍痛。 卫明晅这才记起贺兰松多饮了酒,两手放在他额上轻轻揉着,哄道:“瑾言,叫人去煮碗醒酒汤来给你,好不好?” 醒酒汤味道不好,贺兰松向来是不爱喝的,宁愿一直疼着。 “不喝,不喝,想要吃冰,我要甜碗子。”贺兰松竟如孩童般耍起赖。 卫明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叹道:“怎么倒醉的越发厉害了,尚未入伏,不许吃冰,瑾言乖,我抱你去睡觉。”他口中说着,手上却不停,轻一下重一下的按着,他手法不错,贺兰松亦觉得舒爽了许多,也就不再叫嚷着要冰了。 () 卫明晅又按了一会,去倒了盏酽茶,哄着贺兰松喝了,见他热的扯衣衫,又捡了份折子给他打扇。 贺兰松舒了口长气,续道:“朝堂上打起来了?” 卫明晅被他逗出了笑,“倒没有,不过嚷了几句,楚有昭你是知道的,脾气又臭又硬。” 贺兰松黯然,捏着卫明晅的衣角道:“都怪我,我近日太放肆了。” 卫明晅忙道:“与你何干?是我成心不避着人。” “为何?”卫明晅近半年行事日渐无所顾忌,他本也觉得古怪,但因着自己喜欢,也就从没问过,此刻想来,倒真像是故意的。 卫明晅叹道:“纸包不住火,静和园虽不是皇城,但内监无数,百官往来,总有遮掩不住的那天,与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的,何况,你我又无过错,我不愿你总是偷偷摸摸的。” () 贺兰松拍了拍桌案,扬声道:“胡闹。” () “是,是我胡闹,现下篓子捅大了,你别生气。” () 贺兰松咬唇不语,他心下难过,又觉得愧疚,若是没有他,卫明晅本不必遭此困境。 () 卫明晅掰开贺兰松的牙齿,笑道:“瑾言,不怪你,真的,此事是内阁江衍抖落出来的,你可知为何?” 贺兰松暗自咬牙,“那有什么缘由,如我这般佞幸,当然人人得而诛之。” “啪”的一声脆响,却是卫明晅一巴掌打在了贺兰松手背上,恨恨的道:“不许胡说。” 贺兰松顿时便委屈了,瞪着眼几乎就要哭出来。 卫明晅心头酸软,忙将人搂到怀里哄,“别哭,是我错了。可是瑾言,你若是佞幸,那我是什么,不能察人的昏君么?” 贺兰松垂首,小声道:“陛下恕罪。” 卫明晅哄孩子般拍着他脊背,“嗯,恕罪恕罪,不怪你。瑾言知道江衍其人吗?” 贺兰松沉默不语,脸上神情极其古怪。 卫明晅笑道:“果然瑾言没醉。纵是我再不愿,党争已现端倪,观朝堂上下,也就江衍能和令尊大人一争长短。这是借着杀你来为难首辅大人。” () 贺兰松不是不闻天下事的文弱书生,朝堂纷争何其残酷,父亲早已深陷其中,他虽置身事外,却不能不留意,卫明晅一提江衍,他便已猜到了大概。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君王能容忍臣子结党。窗格开着,暖风吹进来,贺兰松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明晅,求你,求你宽宥家父。” 卫明晅无奈道:“瑾言呐,是我该求你原谅。”他看着贺兰松的双眸,坦诚道:“瑾言,我错了,先给你陪个不是,发脾气也好,骂我也成,就是别走行不行?” 贺兰松扬起唇角,双手在桌案上往后一撑,“我已说了不走,你怕什么?”他双目殷红,直愣愣的看向卫明晅,眸中尽是不解和委屈。 卫明晅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恨不得弃了江山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他明明这么好,为何一殿的朝臣定要赶尽杀绝。 “两年前,在御书房,我曾向令尊大人求过你。” “什么?”贺兰松愕然。 卫明晅手上的折子仍缓缓地摇着,眉眼却耷了下来,他清了清嗓,道:“我求令尊大人,将你给我,他老人家应了。” 贺兰松张大了口,一瞬间竟以为自己是醉糊涂了,待看清了卫明晅正经认错的模样,才知没有听错,他指了指自己,“要我?” () 卫明晅硬着头皮道:“是,但我绝不是轻瞧了你。” () 贺兰松冷笑道:“没有聘礼么?” () 卫明晅哑然,摸了摸贺兰松额头,“你说什么,莫不是气傻了。”() 山雨欲来 卫明晅哑然,摸了摸贺兰松额头,“你说什么,莫不是气傻了。” 贺兰松顺着衣角捏到了卫明晅小臂,挽起他的袖子递到自己面前,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卫明晅吃痛,却不敢挣扎,反而往前送了送,忍着疼道:“慢些,仔细伤了牙。” 贺兰松咬的牙都酸了,才慢慢松了口,两手看着卫明晅臂膀上的牙印,像是在思量,从何处再咬一口。 卫明晅白皙的手臂上排着一圈牙印,有几处甚至见了血,他疼的呲牙,却把另一只臂膀又递了上去,“不解气再咬一口。” 贺兰松啪的一声打落了卫明晅的手臂,眼眸里如汪着泉水般,直愣愣的发呆。 () 卫明晅无比心疼,口不择言的道:“改日我定给你补份聘礼好不好,就依着皇后的制,不,压着皇后的制。” 贺兰松气道:“卫明晅,你听不懂好赖话?” 卫明晅却是被贺兰松吓到了,听人呵斥,又道:“瑾言如不愿,你来我这下聘可好?” 贺兰松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眼泪也滚了出来,他边抹泪边道:“父亲呢,父亲应了你?” 卫明晅暗自松了口气,拿出巾帕来替贺兰松擦泪,“应了,我想贺兰大人也定然是不愿意的,可是,我开了口。” 贺兰松抽噎着道:“你可真是逼良为,唔。”他话没说完,就被卫明晅拿手堵住了嘴,且气力甚大,他竟然扯不开。 “唔,唔,松开。” 卫明晅眼神凌厉,咬着牙道:“贺兰松,你敢把那个字说出来,朕就把你拖到院子里打。” 贺兰松想了想,到底不敢造次,不情愿的摇了摇头,示意不敢。 卫明晅这才松了手,却仍旧沉着脸,面色不虞。 贺兰松摇了摇卫明晅的手,指着那只好的问:“还给不给咬?” 卫明晅认命的往前一送,叹道:“给,自然给,此事是我理亏。” () 贺兰松不客气的拽过来就咬,这次却收了几分力,只咬出个浅浅的印痕便放开了,他盯着那牙印看了半晌方道:“怪不得连小弟都成了亲,父亲却从不提我的事,明晅,你不该瞒我,你知道,我也是愿意的。” 卫明晅长吁了口气,将人揽到怀中,“瑾言,多谢你。” () 贺兰松不服气的踢了他一脚,道:“我脚上冷,给我穿上靴子。” “遵旨。”卫明晅赶紧取了罗袜来,蹲在当地,捧起贺兰松的脚,先握在怀里暖了暖,又仔细拂去灰尘,慢慢给他穿上。 大卫朝的君主,心甘情愿的蹲在自己身前给他穿罗袜,贺兰松本已止住的泪,忍不住又滚了出来。 他贺兰松,能得此良人,夫复何求。 翌日寅时,贺兰松便醒了,他摸摸床榻,却没摸到卫明晅的衣角,想来是昨日放纵,这会赶着去处理政务了,便没去找他,自个喝了半碗粥,径自去了无涯书屋。 卫明晅却是整夜未睡,哄得贺兰松睡着后,点亮了火烛,在瑞祥殿外审了一夜的贼。 临渊阁和瑞祥殿隔着小半个山丘,动静虽闹得极大,倒也不怕吵了贺兰松清净,卫明晅坐在堂中,将身边近侍挨个审讯,连最得宠的冯尽忠也挨了二十板子。 因着静和园在京城郊外,恒光帝体谅诸臣辛劳,特延早朝一个时辰,卯时方才听政。 今日众臣早早到了听政处,过了卯时二刻,却仍迟迟不见卫明晅现身,诸人不免小声嘀咕,除非是病的爬不起来,还从未见当朝圣上误过早朝。 () 一柱香功夫过后,卫明晅仍未来听政,已有大臣看向贺兰靖、江衍等人,更有人去小声询问楚有昭,听闻这位御史台大人昨日在临渊阁大闹了一场,难道竟是他闹得皇帝羞愧难当,竟不敢来朝了? 可惜楚有昭虽瞧起来精神不佳,却最是个固执死板的,手持玉笏站在当地,任谁来问,都是一言不答,众臣便更奇了,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 忽听啪啪两声震天响,却是响静鞭甩起来,群臣立时噤声,屏着气息等恒光帝驾临。 () 恒光帝今日仍着明黄十二纹章朝服,踩着青缎粉底朝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他立住了,捏着朝珠看了朝堂一眼,道:“误了时辰,劳诸卿久侯,起吧。” 诸臣起身,恒光帝坐到了金銮坐上,有人偷偷抬眼去看,竟在龙袍角上看到了血迹,那是鲜血,似乎还能嗅到腥味,这人当年曾随扈去木兰围场,不知为何,竟想到了那日凉西行宫一战,少年君主坐镇军中,身上染满了血,寒着一张脸,于千军万马之前,虽是死地,仍一腔孤勇,毫不退缩。他不知为何,心头竟起了寒颤惊惧,这不是盛世太平中未见过刀尖热血的无知幼主,他是杀伐果断踩着赤坎人尸首鼓舞三军的英明君主,朝堂上那些鬼蜮伎俩压根不会被他瞧在眼里。 卫明晅目下乌青,以手撑额,似是不胜疲惫,他不待众人开口,先道:“想来诸卿也听说了,朕在瑞祥殿内审家贼呢。” () 众人不知恒光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即齐声道:“臣不知,臣不敢。” 卫明晅轻笑道:“哦?当真不敢,还是果然不知晓?” 皇帝夜审家贼,这里朝堂之上便已知晓,这样的事情谁敢认,那岂不是自承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但皇帝垂询,又不敢不答,众人一时犯了难,俱将目光看向内阁重臣处。 () 贺兰靖闭着眼装傻,江衍垂首不言,余人更不敢答,正自尴尬,忽一人道:“禀陛下,内闱之事,臣等如何知晓。” () 众人这才暗自吁了口气,再去瞧时,竟是黄毅捷替诸人解围,他是内阁要臣,更是当朝国丈,此话由他来说,最是合适不过。 卫明晅叹道:“原来诸位不知,那可真是可惜,朕还想着请诸卿来评评道理,断断是非呢。” 众臣再次看了看天,虽说阴天下了雨,皇帝说话也不至于如此阴阳怪气。 () 刑部尚书陈元敏上前道:“陛下私事,臣等不敢闻。” 卫明晅冷笑道:“原来众卿还知这是朕的家事。” 众人愕然,万没想到皇帝陛下转了个大圈,竟是要损他们几句。 “不然。”一人身穿绯衣越众而出,正是御史中丞楚有昭,他跪在当地,扬声说道:“天家无私事,况。” 卫明晅摆手,道:“朕知道楚中丞饱读诗书,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容朕先说两句如何。况你到底不是谏院大夫,谏百官就罢了,如何欺到朕的头上来了。” 卫朝设谏院,专责谏皇帝、不责百官,而御史台却纠百官之过、肃朝政纲纪。 楚有昭一愣,随即道:“陛下,去岁谏院已归御史台管束。” 卫明晅斥道:“朕还不到老迈之年,无须卿来提醒。” 楚有昭忙道:“臣不敢。” 卫明晅正色道:“朕的话,能说了吗?” 楚有昭磕头道:“陛下请言。” 卫明晅道:“那便谢过楚中丞了。” () 楚有昭冷汗都落了下来,他突然记起昨日池塘里的水来,虽是春日,犹有寒意,忍不住便打了个哆嗦。 () 卫明晅抬首看向朝堂众臣,朗声道:“过了谷雨,天气渐暖,朕想着,早朝听政仍在寅时,如何?” 众人心里打个哆嗦,静和园离着皇城有三十里路,若要寅时上朝,他们天不亮就要起身往这里赶,但军国大事,连皇帝都不叫苦,他们怎敢不应,有惫懒的官员暗自后悔不该昨日将卫明晅逼得太紧,这是摆明了要公报私仇啊。 卫明晅顿了顿,又道:“不过御史台和谏院想必近日有许多话要在朝堂上讲,朕是天下人的皇帝,不可因私废公,天下万民疾苦,有多少军国大事等诸卿商议,这样吧,早朝再往前一个时辰如何?” 一个时辰?! 那就是丑时便要听政,亘古从未听过有如此勤政为民者,更不曾听说有丑时就巴巴跑来早朝的官员啊。 楚有昭跪在当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摆明了是故意冲着御史台来的,但恒光帝占着理,他既谏皇帝私德有亏,又怎能因此事误了朝政。 卫明晅看了看手上的自鸣钟,叹道:“时辰不早了,诸卿奏事吧。楚中丞请起,今日太晚了,明日再奏内廷之事如何?” 临渊阁的内侍换了个遍,御史台中丞在朝堂上吃了个瘪,恒光帝不到丑时便从龙榻上爬起来去听政,这些事,贺兰松瞧在眼中,听在耳中,却只做不闻不见,仍每日里勤勉的去教皇子读书。有时候卫明晅借机提几句,他也只是答应两声。 除了那日喝醉失态,贺兰松再无半分难过欣喜,似乎此事与他全然无关。 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腥风血雨,狼藉满地。() 朝堂争端 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腥风血雨,狼藉满地。 御史台每日里死磕着皇帝德行有亏、虚置后宫,贺兰松魅惑明君、颠覆朝堂,车轱辘话来回的说,说得累了,便跪在地上哭,更有甚者,恨不得当庭触柱。 卫明晅每每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便是朝堂之上哭骂震天,他也绝不动怒斥责,听到新鲜说辞时,甚至会笑两声。但到了寅时必定要听政事,若有误事者,一律推出去先杖责二十,若还有力气嚎,便再责四十。下了朝后,更是躲进临渊阁中,揽着那祸国殃民的贺兰松看奏章。 谏院大夫们自觉尊严扫地,又以刑不上大夫来谏君,卫明晅完全置之不理,只道,天下诸事,未有重过社稷黎民者,列位臣工站在这里,是为百姓吃饱穿暖,不是指摘朕的家事。诸臣们不愿自承是尸位素餐,只好再退一步。 这日恒光帝到的极早,方才落座,楚有昭便跪出来奏事,卫明晅很不耐烦,却也是袖着手听。 待楚有昭说完了,他身后又行出一人跪倒,此人着墨绿官服,手上捧的却不是玉笏,而是一份奏章,此人不过而立之年,面色黝黑,宽额浓眉,满脸迂腐之色,卫明晅瞧着便头疼,偷偷打了个哈欠,等他开口。 此人正是监察御史白清,他跪在殿中,言辞铿锵,扬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 “说吧。”卫明晅摆摆手。 白清高声道:“微臣参内阁江衍大人孝中狎妓,不尊国法,不孝双亲。” 举堂皆哗然。 近日御史台上下皆咬住了贺兰松不松口,卫明晅虽未处置,却已逼得贺兰靖称病,不想今日竟出了新鲜事,御史台竟有人甩手不理此事,参起那江衍大人来。 卫明晅不管朝堂众人嘴脸,俯身问道:“江大人,可有此事?” 江衍面色灰白,他躬身出列,跪在当地,身子都在打颤,伏地道:“臣认罪,请皇上降罪。” 这一来众臣更是吃惊,江衍祖上三代皆在朝为官,他更是状元出身,不惑之年便入内阁,又是后宫庆妃兄长,朝堂之上,也就只有他能与贺兰靖分庭抗礼,不想他父亲丧期未满一年,竟然敢去狎妓,更未曾料到他竟轻而易举的认了,毫无辩驳之辞。 大卫朝禁官员狎妓,何况江衍有热孝在身,既已认罪,若依律法,轻则罚俸贬官,重则赶出朝堂下到诏狱,众臣断未料到起此风波,一时连楚有昭都愣住了。 卫明晅冷笑一声,道:“白清,细细奏来。” 白清高声道:“禀皇上,本月初四,内阁江大人与数位大人同去偃月楼寻欢,夤夜方回,有人作证,便在殿外候着。” “还有哪几位大人?”卫明晅懒洋洋的问道。 () “陛下,一应人等,俱在折子之内。” 卫明晅伸手,道:“白清,奏章呈上来吧。” 白清起身,将手上奏章递到宦官手中,卫明晅拿起看了几眼,不由连连冷笑,将那折子握在手上,对着满堂文武审视一番,叹道:“诸卿可知,这奏章之中有谁的名讳在吗?” ()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各个战战兢兢立在当地,谁也不敢当那出头鸟。 卫明晅哂笑道:“怎么,昨个儿还恨不得掀了朕的桌案来骂,今日就都哑巴了?冷人杰,你来猜猜如何?” 冷人杰是新任吏部尚书,平日里和江衍多有亲近,去官妓里闲逛也是有的,虽则本月初四并未同去,仍是满怀惊惧的跪下,道:“臣,臣不知。” 卫明晅将那奏章摔到案上去,怒道:“白清,传证人上殿,满堂臣子皆在此处,请他来指认指认。” “证人”穿着蟒袍上殿,躬身行礼道:“臣卫政和叩见吾皇万岁。” 卫明晅失笑道:“卫伯爵,起身吧。” () 朝臣中有人窃声低语,事到如今,明白人早已看懂了形势,莫说是卫政和,只怕连着那白清都是卫明晅的人,这是摆明了护着贺兰松,要置江衍一党于死地。诸人心惊,暗道,今日只怕是不能善了。 卫政和起身,对着诸位大臣行了一礼,道:“各位大人,小子无知,多有得罪了。” 诸臣退了半步,亦有回礼道不敢者,事后又觉自悔,暗道何必搭这个腔,岂不是把自己也陷了进去。 卫政和虽封伯爵,却是闲职,平日里从不早朝,因此养的金尊玉贵,他对着殿上道:“陛下,公主爱吃芙蓉街的银丝冷淘,臣去买时,不巧遇到了江大人和诸位大人。江大人还和臣寒暄了两句,是么,江大人?” 江衍连连磕头,道:“臣死罪。” () 卫明晅道:“除了江大人,还有谁?” “禀圣上,有吏部侍郎张松宝大人,户部员外郎车隐大人,刑部主事金石晩大人,京府通判马勤敏大人,御前侍卫盛章大人。”卫政和立在殿上娓娓道来,每说一句,便有一人跪倒在地,噗通之声不绝,当真是好不热闹。 卫政和又看了楚有昭一眼,道:“御史台谏院正言邓大人、刘大人。” () 楚有昭面色大变,张了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这半月疲于奔命,人都瘦脱了一圈,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义正言辞的指责皇帝私德有亏,没想到自己竟不能约束手下,为谏者不能正身,有何面目再去监管百官。 卫明晅看着满殿文武,道:“本朝自先祖以来,严令官员狎妓,况在热孝中,凡涉事者,先罚一年俸,至于如何发落处置,先有内阁拟个章程吧。” 黄毅捷奏道:“皇上,内阁暂无主事之人,先请皇上定夺。” 贺兰靖是首辅,但此事必然要回避,何况他已称病在家,江衍为人圆滑,善能揣测上意,这两年甚至要与首辅平起平坐,但他此次犯事,深陷其中,自保尚且不能,黄毅捷虽是直臣,却是国丈,显然亦不合规矩,为难之下,只好先请恒光帝示下。 卫明晅想了想,道:“此事便交由刘开阖吧。” 黄毅捷心中一惊,刘开阖出身名门,亦是十年前的金科状元,为人沉稳本分,和当年的江衍太像了。 刘开阖跪下道:“臣领旨。” 卫明晅看着满殿群臣,面上却尽是沉痛之色,“楚卿,你有何话要说?” 楚有昭惭愧至极,黯然道:“臣无话可说。” () 卫明晅苦笑道:“你骂了朕半个月,还敢说无话可说。诸卿,朕今日要和你们说说掏掏心窝子的话。朕冲龄践祚,一路行来,边境安宁、四海来潮、百姓富足,皆仗诸卿扶持。想做个好官,何其难,想做个好皇帝,更难。朕虽不孝,却自觉无愧于先帝,亲政至今,未敢有一日懈怠。但朕到底是也个人,为何不能有私情?” 卫政和脸上露出黯然之色,众臣亦是哑口无言。 卫明晅站起身来,踱步到案前道:“咱们再说说贺兰松,五岁能诗,拜在荣山先生门下,六岁做了朕的伴读,初试便进士及第,围场舍身救驾,今日不过和朕生了情分,你们便口口声声的要来清君侧?朕与瑾言两相悦之,可曾误过朝政,可曾为他谋过私权?前朝孝文皇帝后宫只皇后一人,不照样开辟太平盛世。” 楚有昭道:“陛下,男欢女爱乃是人之常伦,但贺兰松却非后宫中人。” 卫明晅嗤笑道:“依楚卿之意,朕若将贺兰松收到后宫中去,你们便不再谏言了?” 楚有昭道:“自古亦有龙阳之好,陛下后宫之事,臣等不敢置喙。” () 卫明晅气道:“好,中宫已有子嗣,或者朕退位让贤?” 楚有昭磕头道:“臣不敢,陛下慎言。” () 内阁李生出列叩首道:“陛下,臣以为此是陛下家事,朝堂已论了半月,委实不必再为此误了国事。” 卫明晅轻笑,却不言语。 卫政和亦跪下道:“旧有汉宣帝下诏求微时故剑,臣以为立何人为后,宠幸何人,皆当由陛下定夺。” 卫明晅神色不变,淡淡的道:“又贤的意思是,要朕废了当朝皇后,立贺兰松为后?” 又贤乃是卫政和的字。 “圣上!” () “皇上不可!”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朝堂上顿时一片哀嚎,连黄毅捷也惊出了一声冷汗。 卫政和一个头磕下去,扬起声音盖过殿上群臣,道:“只要陛下愿意,有何不可?” 卫明晅冷笑看着殿上众生相,等他们磕够了头喊哑了嗓,方冷冷的开口道:“诸卿不必忧心,你们虽不讲道理,朕却讲理得很,皇后和朕是少年夫妻,黄将军是朝之重臣,朕有生之年,却不会有废皇后之举。” () 众人暗自松了口气,只道是皇帝被那贺兰松迷惑了心智,到底还算不上昏庸。 只听卫明晅续道:“瑾言是朕心上的人,不可入后宫,更不可为宦为奴。朕要他堂堂正正的立在这朝堂之上,他无意党争,心中只有君王黎民,更有治国之能,可出相入将,不比你们谁差。” 诸臣哑然。 卫明晅抬头看了看殿外绵绵细雨,可惜隔得太远,到底看不清,“贺兰松,朕不会杀,御史台若要死谏,朕有的是光阴陪你们耗。今日不议事,散朝。” () 池塘边 连绵细雨不绝,无涯书屋里漏了水,贺兰松索性做主,带着皇子们去池塘边上赏了半日的雨中荷,又捉了好一会鱼,虽未捉到鱼,也就早早地散了,嘱咐内侍们熬了锅姜汤,以免感受了风寒。 卫瑜珪行至最后,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贺兰松的衣袖,问道:“先生,明日还上课吗?” 贺兰松笑道:“自然要上的,就算雨不停,屋顶修缮不及,也可去隔壁房中。” () 卫瑜珪黯然道:“昨日,郑先生说,往后先生不会来了。” () 贺兰松略一思忖,便知情形大概,他笑了笑,蹲下来道:“我是皇上封的太子太傅,郑先生的话是不作数的,只要你父皇愿意,我就还来。” 卫瑜珪拍手道:“那便太好了,父皇定然愿意的,每每见到先生,陛下都甚是开怀。若是郑先生在,却不免板着脸。” 贺兰松微赧,竟被闹得有些不好意思。 待诸皇子都走了,贺兰松又去书屋里转了一圈,起墙角的油纸伞准备回临渊阁,再推开门时,却见卫明晅正撑着伞立在湖边,瞧模样似是在等他。 蒙蒙烟雨,他穿着天青色的常服,仅两肩处绣着盘龙纹,腰间系着玉扣,脚上蹬着粉底皂靴,正对着莫问湖轻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开怀之事。 贺兰松撑伞立在他身后看了很久,等肩头上都落了雨,才几步上前,笑道:“皇上好兴致。” 卫明晅回身捂着胸口,叹道:“你将朕好吓。险些掉进湖里去。” 贺兰松笑道:“掉进湖里也不怕,我下去再把你捞上来。” () 卫明晅贴着贺兰松的耳朵笑:“湖水太冷,瑾言若喜欢,咱们去后院,煮上茵墀香,朕与瑾言同浴,也学学汉灵帝的流香渠,如何?” 贺兰松一笑,拍了卫明晅一巴掌,问道:“今日不用批折子么,才过午时就出来晃荡。” 卫明晅将手上的伞收起来,挤到贺兰松身旁,叹道:“雨下的太大,我过来瞧瞧你。” 雨越下越大,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挤到一张伞下不免拥堵,贺兰松袍角立时便湿了,他想把卫明晅推开,又怕淋着他,只好道:“你快出去,要淋湿了。” 卫明晅伸出左手,从后面揽住了贺兰松,道:“想和你说会话,两张伞都撑开,隔得太远了。” “那你再靠的近些,千万别着了凉。”贺兰松把油纸伞往右边撑了撑。 卫明晅嗯了一声,将贺兰松搂的更紧些,轻声问道:“瑾言,你冷不冷?” () 贺兰松摇首。 () “那我们沿着湖走一会吧。” “好。我也有话问你。”贺兰松用空着的手去握了卫明晅的右手。 他的掌心有薄薄的茧子,但却温暖而干燥,让人安心,“皇长子今日问我,是否明日不来教书了?” () 卫明晅笑道:“怎么,瑾言是要赖床么,那可不成,唔,从此君王不早朝。” () 贺兰松有心想说些正经事,无奈眼前人总是打岔,一气之下抬脚便踩了过去,踩完才记起正值大雨,自己脚上满是泥泞,果然低头看时,卫明晅的皂靴上一片污泥,他忍住了笑,骂道:“好好说话。” 卫明晅忙讨饶道:“嗯,听瑾言的。是有人在背后嚼舌头跟了?” 贺兰松故意不提郑桑,只道:“皇长子七岁了,身边伺候的人若不经心,总有不好听的话传到耳朵里。” 卫明晅冷笑道:“看来瑞祥殿的血流的还不够多,朕还是太仁慈了。” () 贺兰松皱眉,“人命关天,不是儿戏。但话既传到了皇长子耳朵里,还是因着你我不知顾忌,让人捉了把柄,你……就不怕皇长子知晓。” 卫明晅侧首低头,亲到贺兰松唇上去,随即又松开,笑问道:“怕什么,朕为君为父,他还敢如何,不过瑾言你也知自己不顾忌啊?” () 贺兰松一怔,却也没退,反而扔了手里的伞,将卫明晅箍紧在怀中,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哼道:“是不是腰不疼了?” 卫明晅哎呦一声,顾不得腰上酸痛,忙俯身去捡那油纸伞,却不料吹起了一阵风,将伞吹到湖中去了,他急的要喊人来捞,却听贺兰松长笑道:“傻子,你手上不是还有伞么?” 卫明晅这才记起右手握着油纸伞,不由失笑道:“瞧我这记性。”他撑开了伞,尽数遮在贺兰松头上,“快回殿里去换衣裳。” () “不冷。”贺兰松将这柄伞亦扔到地上去,道:“春雨贵如油,我正气闷呢,淋不坏。” 卫明晅难得见贺兰松如此孩子气,便由着他闹,两个人牵着手光着头,在湖边漫步,细雨如织,看不清对岸的风景,却能看得见眼前良人。 “瑾言,今日朝堂之上,我撤了江衍内阁中书之职。”卫明晅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有隐瞒。 贺兰松惊道:“哦?江衍?为何?” 卫明晅便将早朝之事简略说了,贺兰松听的连连皱眉,摇首道:“明晅,你这是坑苦了卫兄,这满朝文武皆是仇敌,他以后可要举步维艰了。” () 卫明晅却是不以为然,“他有安华和母后护着呢,怕什么,再说,此事他也是甘愿的,江衍便是当真要为难他,也要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这么本事。” 贺兰松仍旧想不通,问道:“可是,你这是为何,你为何要得罪他们?” () “得罪?”卫明晅不由动了几分气,“这些臣子们日日在我面前哭嚎,可曾给过半分颜面,他们就不怕惹恼了朕得罪了朕?” 贺兰松空出手来,在卫明晅背上抚了抚,叹道:“本是你我有错在先,辜负了朝臣,难怪他们生气。” () 卫明晅一把攥紧贺兰松手腕,目中露出凌厉之色,雨水早已将他淋得湿透,此刻他勉强睁开的眸中满是愤恨和不甘,“朕自问不负诸臣,不负天下,唯独负了你。瑾言,你我有何错?朕不是不能闻过之人,却绝不会认这错。” 贺兰松未想卫明晅如此生气,他腕子上被捏的生疼,却又不敢挣扎,怕更惹恼了对方,只好退了半步,立在池边,道:“龙阳之好,自古不见于世,不容于人,明晅,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为何如此固执。” 卫明晅嗤笑道:“瑾言莫要自谦,你也是读孔孟之道的,既知错了,缘何要跟朕厮混,怎么有胆子明知故犯?” 贺兰松咬了咬唇,便有雨水顺着他的薄唇被吞到了口中,他噙着笑道:“我生性胆大妄为,你难道不知?这世上有许多大道,可我的道义,只有你。” 卫明晅又惊又喜,却又带着几分茫然,贺兰松又道:“你抓痛我了。” () 卫明晅连忙松手,未想使力过大,骤然撒了手,贺兰松竟没站住,向后便倒,他大吃一惊,生怕贺兰松落到湖中去,忙俯身上前,揽住了他的腰,往后一带,脚下泥泞难当,两人一同跌到了地上去。 () 贺兰松跌到了卫明晅怀中,当即哈哈长笑,道:“明晅,你还记得我俩上次摔倒是何时?” 卫明晅躺平了,将手枕在脑后,道:“难道不是在床榻之上?” 贺兰松捏着卫明晅的嘴,“堂堂天子,偏爱说些风凉话,上次,还是去岁下了大雪,咱们在这湖上玩冰嬉。” () 卫明晅点了点头道:“正是,一入了冬,落了雪,你就恨不得住在冰上,那是为何?” 贺兰松笑道:“我不能说,快起来吧。”他当先跃起身子,又将卫明晅俯身抱起,“这下必定要回去换衣衫了,走吧。” “喂,放朕下来,成何体统。” 冯尽忠在临渊阁外见到相携而来满身泥泞的卫明晅君臣时,可当真是大大吃了一惊,连声惊呼道:“我的祖宗,怎么还淋了雨啊,你们这些跟着的奴才,怎么照料皇上的,还不赶紧去烧热水。” 卫明晅嗤笑道:“冯大人好威风啊。” 冯尽忠不知哪里又开罪了卫明晅,忙跪下请罪道:“皇上恕罪。” “看来冯大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卫明晅冷冷的落下一句话,抬脚便进了内苑。 冯尽忠跪在当地傻了眼,贺兰松双手扶起他道:“冯总管请起,皇上和我置气呢。” 冯尽忠哪敢让贺兰松搀扶,忙退着膝行两步,自己爬起来道:“多谢公子,是奴才办事不利。” 贺兰松笑道:“麻烦冯总管去熬两碗姜汤来,皇上受了些寒气。” () “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 卫明晅已进了殿中,又跑回来道:“贺兰松,阿嚏,还不滚进来。” 贺兰松好脾气的笑笑,道:“就来。” () ※※※※※※※※※※※※※※※※※※※※ osd拉黑 第44章 沐浴过后,换上干净衣衫,又喝过了姜汤,卫明晅半卧在榻上,只觉的腰痛难当,便似要断了般,他不敢对贺兰松使性子,便将伺候的人骂了个遍,最后全都撵了出去,在雨里罚跪。 贺兰松半跪在榻上,抱了个熏笼[1]过来,扶起卫明晅靠在上面,道:“我放了些艾绒,暖暖腰。” 卫明晅毫无精神的挂在熏笼上,叹道:“瑾言,帮我揉揉。” 贺兰松先暖了双手,放到卫明晅腰背上,轻轻的揉起来,“明晅,叫他们起来吧,话未必便是从他们口里出去的。” 卫明晅舒服的嗯了一声,“我知道,不过是敲打敲打他们。” () 贺兰松道:“像是在朝堂上杀鸡儆猴?” 卫明晅笑道:“朕确实心里不舒坦,赶明日,我把贺兰斛叫过来护卫临渊阁,旁人我不放心,哎呀,轻些。” 贺兰松满面愧疚,忙收了几分力气,小声道:“我慢点,今晚,别了。” “朕偏不!” “那换你来吧。” () “怎么,瑾言不喜欢我的身子了。” 贺兰松脸上通红,连着咳了数声,正了正神色道:“今日朝堂之事,是不是冒进了?” 卫明晅不再逗人,他往前趴了趴道:“朝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知道厉害,若是两年前,也不敢如此。” 贺兰松右手挪到卫明晅肩胛处捏了捏,笑道:“呵,皇上翅膀**啊,不知道寒了多少老臣的心。” () 卫明晅反手捉住了贺兰松的手腕,道:“是,现下我能护住你。” () 贺兰松手上一顿,他低垂了眉眼,敛住所有情绪方道:“单是狎妓一事,只怕吓不住这些人。” 卫明晅道:“朕没指望能叫楚有昭那些人罢了念头,但现下御史台乱作一团,我也能喘息一二。皇后说道,庆妃近日颇不安分,江衍此人学富五车,本事是有的,但却眼高于顶,行事莽撞,处处针对令尊大人,他们两位在内阁多番争吵,每遇决策大事,总是意见相左,为争而争,长此以往,绝非社稷之福,何况他还敢借你生事,当真以为朕是个死的,幸而庆妃无子,否则只怕他还真敢谋逆造反了。” 贺兰松静静听着,待卫明晅说完了方道:“我还是不明白,这不是你向来御下的手段。” 卫明晅失笑,“御下?你可是在骂我?他们那些人恨不得吃了我,我哪里还敢说他们一句不是。” 贺兰松手上用力,道:“别装傻。” 卫明晅吃痛,皱着眉苦着脸道:“我没装傻,朕向来以仁治天下,可这满殿的朝臣们竟敢欺到朕头上来,连后宫里宠幸何人都要管一管,是该让他们尝尝苦头了。” 贺兰松手上不停,“真的下定决心了?” 卫明晅道:“是,不管内阁最终商量出什么,朕都要重惩这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瑾言,你说是不是笑话,这些人在外面逛窑子,却要管朕怀里搂的是谁,你说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贺兰松笑着将人揽到怀中,道:“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我不知道,总之我还没吃饱,而且,明明是我搂着你。” 卫明晅只觉脊背一凉,不及去想话中歧义,忙道:“瑾言,瑾言,还是白日呢。” 贺兰松笑道:“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 卫明晅哈哈笑出来,“瑾言,你也变坏了。” 贺兰松到底是正人君子,做不出白日宣淫的荒唐事,本想为难一下当朝天子,谁知此人竟比自己更不要脸,他反而没辙,哼了一声道:“明晅,我有个顾虑。” “说来听听。”卫明晅窝在贺兰松怀中,丝毫也不觉的丢脸。 贺兰松将人抱的更紧些,伸出手来道:“你看,江衍倒了,谁来制衡我父亲?” 卫明晅正端了茶送到嘴边,闻言险些没打翻了,他将茶水放到一边,伸手摸了摸贺兰松的额头,奇道:“果然是那什么外向啊,瑾言,贺兰大人是你生父,你又是长子,满门兴衰荣辱皆系于你身,你淡泊名利就罢了,为何要扯令尊大人的后腿。” () 贺兰松捏了捏卫明晅的腰,侧首道:“什么外向?把话说清楚了。” 卫明晅不敢多说,他俯身去案几上捏过一份奏章,递到贺兰松手上道:“这是白清的折子,你看看吧。” 贺兰松右手仍揽着卫明晅,左手接住了奏章,道:“你来拿着。” 卫明晅打开奏章,两人一起举着看起来。 () 贺兰松凝神去看,将那份名单仔细看了两遍,眉目中露出古怪之色,随即又释然,喃喃道:“是臣小瞧了陛下,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好手段。” 卫明晅轻笑道:“又骂人?” 贺兰松叹道:“不敢。除了江衍大人,这份奏章里倒有大半重臣是和我父亲常有往来的,看来这白清,绝不是什么清白之辈,也是你的人?” 卫明晅沾沾自喜的笑道:“正是。瑾言还没说呢,到底为何要偏向朕?”贺兰松叹道:“明晅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卫明晅道:“自然是真话。” 贺兰松正色道:“为臣民者,效忠朝廷和君主,难道不是本分么?纯臣、铮臣古来皆有,若单论此事,那楚有昭算不算得良臣?党争乃是国之祸事,莫说是我对父亲之举心有不满,便是陛下你,臣亦觉得,放纵朝臣争夺以权衡利害,也是不可取。幸得他们不齐心,否则今日里百官罢朝,你怎么办?” “哼,他们不敢。”卫明晅本来懒懒倚在贺兰松身上,此刻却挣开了站到地上去,光着脚拱手道:“瑾言肺腑良言,朕受教了。” 贺兰松亦起身,立在卫明晅对面,道:“你别笑我。我知道你举步维艰,当年朝堂混乱,一盘散沙,做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先帝英年早逝,传到卫明晅手里的却是个烂摊子,他无母家依凭,听政五年,不过是群臣手里的提线木偶,若非用些手段,只怕今日还是个傀儡皇帝。 卫明晅眼眶微红,只觉心中澎湃,对贺兰松既愧且敬,“瑾言知我,我发誓,恒光朝必定会是个开明盛世。” () 贺兰松道:“我信你。” 卫明晅又道:“等此事了了,等朝堂上再干净些,朕就要你站在那里,站到朕面前,做咱们大卫朝的治世良臣如何?” () 贺兰松愕然,怔在原地道:“你说什么?” 卫明晅笑道:“傻瑾言,当真以为我要将你金屋藏娇么,等你再做两年太子太傅,朕就擢你入内阁,有了你在,定能为朕开辟个清明的盛世。” “那我。”贺兰松当真意料不到,几番思量后竟有些痴傻,结巴道:“我,现下。” 卫明晅将手放到他唇上道:“现下不成,你是赤子之心,双手干净得很,万不能沾染这些污浊,何况现下这些人恨不得要吃了你,再等等,给我些时日。” 贺兰松也不争辩,只道:“好。” 卫明晅将人抱到怀中,在榻前来回晃着身子,道:“假话呢?” “什么假话?”贺兰松被晃得晕了眼。 卫明晅道:“真话都说了,还怕假话么?” “假话啊。”贺兰松眼中荡漾出笑意,将下巴放在卫明晅肩上,道:“在我心中,陛下有千斤重,比家父重要多了。” “唔,真好听,可惜是假话啊。” 窗外雷声隆隆,雨声渐大,已渐渐听不清殿内之人言语。 () 雨连着下了两日,卫明晅并未着凉,贺兰松却染了风寒,他不肯误了皇子们课业,仍拖着病体去无涯书屋授学,待第三日上,却连声音都哑了,这才安分的在临渊阁里养起了病。 贺兰松这两年身子渐好,已久不感伤寒,此次却来势汹汹,烧了整整两日,浑身便如滚炭般火烫,精神恹恹的,目中毫无神采,嘴上更是干的褪了皮。 卫明晅不敢掉以轻心,吩咐御医就在临渊阁里住着候命,他日日在床前看着,不时地喂几口蜜水,陪他说会子话,贺兰松若是睡得熟了,他就在榻前看会奏章。 () 江衍事发,果然是墙倒众人推,群臣纷纷谏言要严惩此贼,以免坏了朝堂风气,堕了卫朝官员威严,更有人奏道江衍是逼良为娼,嫖的是良家女子,且那女子事后因失了体面,投江而死,一时朝堂之上如蜩螳沸羹,江衍便如犯了十恶不赦之大罪,人人恨不得诛之代之。 大卫律例,凡官员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2]何况尚惹出了人命,因此不久内阁就拟定章程,撤江衍内阁中书、大学士之职,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录用,余人等也尽皆罢官。卫明晅看过后,当即盖了天子之宝,命人在朝堂之上宣读,诏令内外,咸使闻之。 朝堂震惊,虽说本朝严令狎妓,过往亦有因此事获罪者,但堂堂内阁中书,竟因嫖娼获此重罪,乃是闻所未闻之罕事。百官揣摩当朝圣意,越发勤勤恳恳、战战兢兢。 () () ※※※※※※※※※※※※※※※※※※※※ [1]熏笼这家伙什很大,百度说明清紫禁城内大殿、书房、内寝皆置高达三四尺的巨大熏炉,多为掐丝珐琅等景泰蓝的精品,也有铸铜鎏金、錾刻精美的极品。 [2]中国封建专制时代后期,对官吏宿.娼的危害有所认识,从宋朝开始限制官吏宿娼,元朝以后对官吏宿娼、娶娼为妻的禁令日趋严厉.明朝曾有“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的规定(王錡《寓圃杂记》卷一)。 母子对峙 雨虽已停,天色仍旧阴沉,殿中燃着火烛,贺兰松倚在榻上听了圣旨,握着拳道:“红菱泉下有知,亦当瞑目了。” 卫明晅递过一碗人参薄荷茶,道:“大仇已报,别再为她伤神了,再若这般,朕该吃味了。” 贺兰松想笑,却引出好一顿咳嗽,伏在榻上咳的胸痛难当,“好,不说了。” 红菱是京城颇有盛名的良妓,曾与贺兰松有过一面之缘,几日前有故友来寻贺兰松,言道红菱遇害,两相里一对,方知她竟是被江衍逼杀之人。红菱本正等着心上人来赎身,不想竟出了此事,她羞愧之下投了江,那良人回来后哭断了肠,但却状告无门,只好辗转托人求到了贺兰松这里。 贺兰松恚怒难当,险些气的咳了血,命那人去搜罗了些证据,转头就告到了卫明晅这里,命他严惩恶贼,以告慰红菱亡灵。 卫明晅哪里敢不从,况私娼猖獗,他本就想立规矩,因此借题发挥,若非有人拦着,只怕他还要将江衍处死或发配至边关去。 倒是贺兰松冷笑数声,道:“江衍这样的人,没了权势,活着比死了倒更受罪,何况宫里的人闹起来,你敢不饶么?” () 卫明晅这才知晓是贺兰松吃了醋,忙软了声音哄道:“瑾言,朕说错话了,这就追回圣旨,判他流徙之刑。” 贺兰松撑着坐起道:“皇上此话何意?当真觉得我是三岁孩童,圣旨已下,如何能改?” 卫明晅举起双手,道:“我压根不怕庆妃胡闹,就怕瑾言。” () “我胡闹了?”贺兰松拦住了话,厉声问道。 () “没有,没有。”卫明晅惊慌之下,险些咬到了舌头,急道:“是我胡闹,是我说错了话。来,快躺下养养神,你瞧声音都哑了,嗓子疼不疼?” () 贺兰松胸口气闷,黯然道:“红菱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比之男儿亦不遑多让,他们本已定了亲事。” () 卫明晅叹道:“不如意事常**,待你病好了,便去与你的朋友喝喝酒,说起来,你在静和园住了这么久,也该出去逛逛了。” () “陛下嫌弃我了?”贺兰松翻了个白眼。 卫明晅自知说多错多,忙摇了摇头,却不敢再多言。 “怎么,这是可与语人无二三了?” 卫明晅苦笑道:“没有,朕是怕整日里陪着那些顽童,太过辛劳,瑾言啊,你这两年都未有新词,我怕日日在宫中,闷坏了你。” “我再不写词了。” () “为何?” “我怕看哭了你。” “……” 这日晨曦未露,天边仍是墨黑的夜色。 卫明晅仍旧早早起身,见贺兰松睡得正香,便替他掖了掖被角,提着靴子出了内殿,冯尽忠等人早侯在殿外,他闭着眼更衣洗漱后,犹自打了个哈欠,坐着步撵去上朝听政。 () 朝堂之上安稳了许多,楚有昭仍带着御史台的官员们参奏贺兰松,不过却不提要清君侧诛奸佞了,只道他是太子太傅,不应宿在临渊阁,皇上更不应冷落后宫,静和园内当有后妃伴驾等等。 卫明晅仍旧安安静静听着,事后却仍旧我行我素,不予理会。 直至未时,方才散了早朝,卫明晅甫出了听政殿,只见天色阴沉,细雨绵绵落下来,他手上的折扇便挥不出去,正自觉得郁闷,却见卫政和急匆匆跑过来,他衣冠不整,颇有些狼狈之色,也顾不上行礼,吼道:“陛下救命!” () “救命,你怎么了,和安华吵架了?”卫明晅笑的开怀。 卫政和简直是气急败坏,“什么公主,去救贺兰松,太后娘娘来了。” () 卫明晅倏的变了脸色,将折扇一扔,抬步便跑,卫政和跟上去,手上一呼啦身后的禁卫们,急道:“哎呀,都快跟上。” “是哪宫太后?”卫明晅边走边问。 () “东,东宫太后。” “谁跟着?” () “唐延。” 卫明晅眉头皱的更紧,他忽的收回了脚步,又问道:“唐延?是带着禁军来的?” 卫政和直跑的气喘,当下连连颔首,“是,太后娘娘来了,谁也没惊动,唐延径直闯到内殿去,捉了贺兰松便要杀人,幸亏有贺兰斛在,不然瑾言早已横尸当地。” 卫明晅心中蓦然空了,只觉得恍惚神失,颤抖着声音问道:“现下情形如何?” 卫政和道:“皇上放心,公主殿下在拦着呢。贺兰斛,贺兰斛寸步不让,他手下人虽不多,但也可支撑一会。” 卫明晅不再犹疑,转身便往湖边走,卫政和忙跟上去道:“皇上,走岔道了。” 卫明晅脱去朝冠,道:“从莫问湖游过去,会快些。” “啊?”卫政和正自茫然,卫明晅已然跳下去了,御前侍卫心胆俱丧,连忙跟着跳下去,大呼陛下,您慢些啊,陛下,保重龙体。 () 卫政和看的目瞪口呆,他是个旱鸭子,不敢跟着跳下去添乱,狠了狠心咬咬牙,转身顺着岸边往临渊阁跑去。 雨下的越来越大,卫明晅赶到临渊阁的时候,只见御前侍卫和禁军正两相对峙,唐延等人立在殿外,胄甲早已湿透了,殷侠立在唐延对面,却独独不见贺兰斛的踪影,他心下一惊,几步跃到廊下,斥道:“都退下,是要造反么?” 御前侍卫见皇帝亲至,立时便收了兵刃退后,唐延等人亦退了半步,却并不收刀。 卫明晅狼狈的很,浑身皆是雨水湖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眸中冷若冰霜,沉声道:“唐延,谁给你的胆子,敢到朕的临渊阁来生事。” () “是我给他的胆子,怎么,皇帝要让我退下。”房中忽然有人高声呼喝,声音跟着天上惊雷传出,唐延等人立时垂下了首。 () 卫明晅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儿臣不敢。”他撩起袍角,几步入了殿内,但见东太后阴沉着脸正坐在殿中,安华和贺兰斛跪在地上,贺兰松却趴在当地,瞧不见脸色,更不知死活。他忍下心疼和惊惧,先对着太后行了礼道:“母后金安,雨下这么大,您若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儿子也好去迎。” () 东太后冷笑道:“皇帝金屋藏娇,我若不偷着来,又岂能见到。” 卫明晅脸上微红,躬身道:“母后说笑了。”他回身对着贺兰斛斥道:“混账东西,怎么敢和太后娘娘动手,还不滚下去。” 贺兰斛叩首道是,便要将贺兰松抱走。 东太后气道:“皇上是当我瞎了?” “儿臣不敢。” 东太后指着地上的贺兰松兄弟道:“贺兰家兄弟以下犯上,我要处置了,皇上不许么?唐延,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 唐延应声入内,卫明晅扬手挡在贺兰松身前,喝道:“退下去。” 东太后豁然起身,指着卫明晅道:“皇帝,你这是一意孤行,定要违逆于我了。” 卫安华见情势尴尬,忙膝行两步,跪到东太后身前求道:“母后息怒,母后,贺兰松是表姐儿子,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万勿伤了亲戚情分。” 东太后直气的头上步摇金钗乱晃,连女儿都推到了一边,怒道:“如此祸国殃民的东西,留着就是祸害。唐延,你还愣着作甚。不必去殿外了,就在此处斩杀,事到如今,只怕若不见血,皇帝陛下是不肯回心转意了。” 唐延虽是太后亲侄,不敢违抗姑母生命,但皇帝就在眼前,他是决计不敢动手的,正自两难,卫政和已扑了进来,他先扶起倒在地上的安华,跟着跪下求道:“母后,母后饶命。” () 东太后一脚踢在卫政和膝上,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原来是你去搬的救兵。” “母后,求您了。”卫明晅亦跪到地上去,房中内侍赶紧跟着跪下,各个垂目屏息,谁也不敢多言,唐延更是退到了殿门口。 东太后气极反笑,叹道:“明晅,你竟为了这佞幸来求我?” 卫明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皇帝体面,他浑身皆湿透了,束发的玉冠半歪,腰上系的暖玉更不知丢到了哪里,他跪在当地求道:“母后慈悲,求您饶贺兰松性命,他是贺兰靖之子,若死在此处,只怕朝堂震荡,何况他救驾有功,若就此杀了,岂不是寒了诸臣的心。” () 东太后哼道:“只怕是寒了皇帝的心吧?” 卫明晅又打了个寒颤,随即跪直了身子,道:“是,是儿臣有私心,贺兰松是我心上的人。” 东太后怒极,手边抓了茶盏,哐啷一声摔到地上去,大声道:“皇帝,你是大卫朝的皇帝,后宫嫔妃两年间未有临幸,皇后和我体谅你国事辛劳,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好,你因着狎妓处置了江衍,那皇帝自己呢,你身为君主,却偏偏宠幸这连**都不如的孽障,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惶恐,卫明晅目中精光大盛,他向前一步,连碎瓷戳到了膝上都未曾察觉,红着眼道:“母后慎言。” () 东太后见卫明晅一意袒护,几乎就气昏了头,向后一倒便摔在了椅上,卫安华慌了神,忙和卫政和忙上前扶起母亲,急道:“母后,母后。” 卫明晅咬了咬唇,回身喝道:“去宣太医。” () 第46章 冯尽忠和唐延不敢怠慢,爬起来就要去喊太医,却被东太后拦住了,她忍着胸口窒闷道:“回来,还嫌不够丢人。你们都退下去。”又对着身后的女官使了个眼色,一并撵了出去。 卫安华站到母亲身后,帮她轻轻揉着胸口,道:“母后,别和皇兄置气,有话好好说。” () 卫明晅亦道:“求母后保重,皆是儿子罪过。” 东太后斜靠在椅上,右手撑在额上,“皇儿,我知道自己老了,碍了你的眼。但你总该想想你母亲,你惹出这样的事来,将来叫我们如何去地下见你父皇。” 卫明晅闻言动容,他伏跪在地,磕头道:“母后这样说,儿子当真惭愧无地,儿子万死,求母后恕罪。” 东太后叹道:“你向来听话勤勉,先帝之子无有能出其右者,便是我儿明祚,亦比不上你有决断,缘何却在这事上如此固执。皇后宽厚容人,苏贵妃等人也能体贴圣意,就算宫中的显贵女子不能顺你的心意,不管你看上谁家女子,我和你母亲都能为你做主,为何定要和他。” () 卫明晅眼眶微红,求道:“母后,母后苦心,儿子知晓,可这世上再多的男女,也及不上瑾言一分,求母后体谅儿子这点心思。” “你,你啊!”东太后只觉周身脱了力般,浑身酸麻,两只手也颤抖不停,嗒然道:“你若定要宠他,也无不可。收到后宫中去。皇后是识大体之人,不会为难于他。” 历朝历代,能入后宫的男子只有宦官,太后既能容忍贺兰松入宫,背后深意自然不言而喻,卫政和最知母后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若非当真心疼卫明晅,绝不会做此让步,但仍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却贺兰松那样的性情,先不说入宫为宦委屈可惜了他的才分,只怕以他清高自傲的性情,会因备受折辱和皇帝生分起来。 贺兰斛更是生气,俯身抱起贺兰松便要逃离此处,他到今日仍旧不解,自己家哥哥惊才绝艳,为何定要做这皇帝的佞幸,让爹爹为难,也让天下人耻笑。 卫明晅亦是大惊,随即便满心凄楚,他自然不愿意折断贺兰松的臂膀,急道:“这怎么成,贺兰松是男子,如何能入后宫?他是治国能臣,朕要他堂堂正正的立在朝堂上去。” “啪!”东太后再也不能忍耐,一掌击在椅上,怒道:“卫明晅,你莫要得寸进尺,当真以为我杀不得他。” 卫明晅苦笑道:“母后,儿臣不敢拦着您,贵为天子,却不能护心爱之人,儿臣无能,若您执意要杀了贺兰松,便先废了儿臣吧。” 东太后被将了一军,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怒道:“混账东西,你以为我不敢么,你有兄长,皇后更是早已诞下嫡子,就是废了你,大卫朝也倒不了。” 卫安华惊道:“母后三思。” 卫政和未曾想事情竟闹到要改朝换代的地步,暗道贺兰松这个家伙还真是祸水红颜啊。 卫明晅半步不让,叩首道:“那就请母后下旨,废了儿臣,另立新君。” 东太后气的头痛欲裂,靠在卫安华身上直哆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事关国政大事,就连卫政和也不敢劝了,正自僵持,忽听几声咳嗽,却是贺兰松醒了,他面上?白,毫无血色,捂着腹部挣脱了贺兰斛,勉强爬了两步,跪到卫明晅和太后面前,稳住身形,颤声道:“太后,臣愿入宫,求……求陛下成全。” 东太后面色稍霁,卫明晅却气的险些背过气去,他一把拉住了贺兰松的手,怒道:“你胡说什么?” 贺兰斛亦抢上来道:“大哥,你疯了!” 贺兰松抬起头,他面色憔悴,但却平静的很,满殿中人皆在为他的生死而争执,他却双目淡然无波,定定的看着卫明晅,低声道:“陛下,求您成全。”说着便磕下头去。 () “贺兰松,退下去。”卫明晅几乎咬碎了牙。 贺兰松却将身子伏的更低,他佝偻着身子,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青筋横亘着搏动不停,一只手抵在腹上,右手却抓住自己的袍襟,虚虚的颤着。 () 卫明晅察觉出不寻常来,双手用力,将人翻了过来,触目竟是满眼的血红。他被刺红了眼,用力掰开贺兰松紧按住腹部的手,却见他小腹上竟有一处刀伤,虽然入肉不深,却流了满地的血,他抬眼问道:“怎么回事?” 贺兰斛道:“陛下恕罪,是臣没有护好大哥。” 今日一早,东太后便带着禁军直冲入临渊阁,贺兰斛不知情形,自然不敢阻拦,谁料东太后竟然着人直闯内殿,将贺兰松拽下床来便杀,卫政和急于报信,当时便溜了,因此也不知贺兰松竟果真被伤到了,亦未向卫明晅回禀。 () 东太后冷笑道:“怎么,皇帝心疼了?” 卫明晅紧咬着牙不语,贺兰松失血过多,已然又再次晕厥,这次却是倒在他怀中,他摸着身上人冰凉的手指,只觉得万念俱灰,当即抱起贺兰松,转身便向外走。 () 东太后起身喝道:“卫明晅!” 卫明晅驻足,却不回身,他挺直了脊背,冷然道:“母后,有朕在,谁也不能动贺兰松,儿子不配为君,母后若要废了儿臣,便请下懿旨。贺兰斛,将诸位太医皆宣到偏殿来,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贺兰斛连应是也来不及,拔刀转身便跑出了殿外,卫政和怕他吃亏,不顾公主眼色,亦跟了出去。 东太后盛怒,却知朝堂不稳,儿子又非自己亲生,不能逼得太甚,但到底心中郁郁,胸口闷疼,实在无力再计较贺兰松生死,便对着唐延挥了挥手。 唐延听令,带着禁军退后,给当朝皇帝让出一条路来。 卫明晅道:“谢母后。”他不敢再耽误,抱着贺兰松急急地去了偏殿。 雨骤风急,莫问湖的荷花终于都落了。 () 两年前,贺兰松被当胸一箭伤了元气,养了两年也没将养好,此次本就重病数日,这一刀虽未伤到要害,却因失血过多,致气随血脱,昏迷不醒,院判言道,只怕有性命之忧,卫明晅焦灼若狂,丢了政事,只坐在榻前守着贺兰松,外面狂风骤雨,他却全然听不到。 卫政和悄声进来,在榻前立了许久,却不敢搅扰出声。 “母后呢?”卫明晅乍然开口,倒将卫政和吓了一跳,“母后,安华陪着母后走了。” 卫明晅拿着巾帕,替贺兰松擦了擦额上的汗,皱着眉道:“雨下的这样急,又有山路,你怎么不去跟着。” 卫政和道:“我和公主殿下商议过了,反正有唐将军在呢,出不了差池,再说现下母后若见到我,只怕更是生气。” () 卫明晅嗯了一声,不喜不怒的道:“今日多亏了你和安华。你也累了,去歇会吧。” () 卫政和道:“我累什么,倒是陛下泡了湖水,您先去歇会,我来照看瑾言。” 卫明晅摇首,他连湿衣也没换下来,双目紧紧盯着贺兰松,道:“朕不累,你去吧。” 卫政和见卫明晅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道劝不动,只好退了出去,在殿外候着,以防万一。 直到雨停了,太阳落了山,贺兰松仍未醒转,卫明晅怔忡着在榻前守着,谁来劝也不听,连水也未曾进一口。 入夜后,贺兰松便开始烦躁高热,卫明晅忙召了侯在殿外的御医,几人看过舌脉后,商量着去拟方子。 卫明晅心知诸人忧虑,便道:“诸卿宽怀,只管列方子,就算当真不好,朕也不怪罪。” () 御医们松了口气,终究拟定了方子,就在房中煎了药,卫明晅抱起贺兰松,几个人掰开了口,强喂着喝了两半碗药。 () 卫明晅不敢怠慢,一遍遍替贺兰松擦着身子,待看到他胸上的旧伤时,再也忍耐不住,竟伏在榻上哭了起来,眼泪成串滚落,他却不敢哭出声音,他是堂堂大卫朝的皇帝啊,为何却总是护不住深爱的人。 他捏着贺兰松的掌心,他的手掌泛着萎黄,掌心有层薄茧,无论寒暑,他的瑾言都会提着笔在案前习字,昨日这双手还为他批过奏章,环着他的腰取笑,揉捏着他的眉心叹息,鲜活灿烂的人今日就毫无生气的躺在榻上,不会哭笑,不能应答,或许再也不醒转。 卫明晅心中生出寒意来,他怕,甚至不敢想象,这世上若没了贺兰瑾言,活着还有什么意趣,他要这万里江山有何用? 听着潺潺雨声,卫明晅心跳如擂鼓,他慌张之下便脱了鞋子爬上榻去,躺在榻边上,将贺兰松紧紧揽在怀中,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了他的心跳,才终于舒了口气。 他还是活着的啊。 贺兰松身上滚烫,卫明晅刚贴上去便打了个颤,他将人箍在怀中,感受着他灼热的气息,一颗心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 案台上的烛火来回闪烁,照在贺兰松面颊上,忽明忽暗,他脸色灰白,闭着眼睛,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眸中光华,卫明晅细细看着眼前人,唇角微扬,轻轻吻在他额上。 () ※※※※※※※※※※※※※※※※※※※※ 我真是烦死这个时间设定了,我的强迫症,我的4.16,滑铁卢来的如此之快。 第47章 案台上的烛火来回闪烁,照在贺兰松面颊上,忽明忽暗,他脸色灰白,闭着眼睛,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眸中光华,卫明晅细细看着眼前人,唇角微扬,轻轻吻在他额上。 下颌突然传来轻柔的瘙痒,似是有人轻声喊道明晅。 卫明晅正自难过,不及细思,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他叹了口气,垂首正要将贺兰松的散发拢到身后去,却看见他正眨着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 卫明晅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试探着小声喊道:“瑾言,是你么?” 贺兰松窝在卫明晅怀中,眼中混混沌的,毫无半分神采,他倦怠已极,只嗯了一声。 卫明晅立时动也不敢动了,连喘息声也放的极轻,“你总算醒了,哪里痛,我去叫太医来看看。” 贺兰松摇首,他浑身乏力,张了张干裂的唇,哑着声问道:“安好?” 卫明晅听着那极弱的气音,早已收住的眼泪又滚了出来,他忍着心疼哽咽道:“瑾言放心,朕没被废,太后娘娘也拿我没辙,已经回皇城了,贺兰斛也好得很,又贤在外间呢。” () 贺兰松舒了口气,又道:“别哭,我不疼。” 卫明晅拿起贺兰松的衣袖给自己抹了抹泪,笑道:“我是被你气哭的,贺兰瑾言,再敢说入宫的话,我真的。” “我知道。”贺兰松顺着衣袖去摸了摸卫明晅的眼睛,他手上灼热,却又连连寒战,强笑道:“要把我拖出去打,等我好了罢,我现下困了,要再睡会,别吵好么?” 卫明晅小心翼翼捧着贺兰松的手,连声道:“好,快睡,我守着你,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来听。不吵你。” 贺兰松似是还有许多话说,但却挨不住疲累,笑了笑闭上双眼,很快就又睡着了。 卫明晅不敢乱动,他左手放在贺兰松身下揽着,顺势捂住了他耳朵,右手便向后伸出,勉强拿到了岸几上烛台,也顾不得烧烫,使力掷了出去,哐啷一声直砸到殿外去。 冯尽忠正在外间守夜,眼见烛台砸到跟前,自然骇了一跳,忙蹑手蹑脚的进了内殿,却见卫明晅半侧在榻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间,张口道:“喊太医来。” 冯尽忠没听到声音,看着卫明晅张了两次嘴,才听懂是要喊御医来,他躬身行了一礼,也不敢吱声,忙忙的去把院判们都宣了进来。 御医们得了冯尽忠嘱咐,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待要看脉时,卫明晅才慢慢将人抱起,圈在怀中,将贺兰松一只胳膊递了出去。御医们各个低眉垂首,心中纵有万千言语,却也不敢多问一句。 诊治过后,御医们索性拿来纸笔,在上面写道:“热势减退,继服前药。” 卫明晅看过了,挥手令众人退下,又对着冯尽忠使了个眼色。 冯尽忠会意,引着御医们出去,亲自去厨下看着煎药。 大雨渐停,贺兰松睡得安稳,卫明晅却是彻夜未寐,将至丑时,他慢慢抽出早已酸麻的手臂,赤着脚下了榻,先把卫政和叫了进来。 卫政和见卫明晅一身狼狈,不由叹道:“陛下这是何苦,我来守着瑾言,保证谁也不敢进来。” 卫明晅颔首,他浑身酸痛,身上的龙袍更是皱的不成体统,打了个哈欠道:“朕已叫贺兰斛去把静和园的禁军都调了过来,皆由你来调遣,你们两个把临渊阁守住了,谁也不许放进来,若贺兰松有个好歹,我拿你是问。” 卫政和行礼道:“臣遵旨。陛下,若是太后娘娘再来呢?” 卫明晅略一思索,便行至案前,拿起笔来道:“朕给你一道旨意,任谁也不许靠近临渊阁,违者视同谋逆。若是瑾言情形有变,随时来找我,不必拘束早朝听政。” 卫政和心中一凛,高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卫明晅抬首,无奈道:“你给我小点声,别吵醒了瑾言。” 京城连日大雨,已有无数房屋倒塌、黎民丧生,折子如雪片般呈将上来,恒光帝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每年黄河决堤、山洪暴发不知要死多少百姓,他虽着力整治,仍是收效甚微,幸而眼下只是京师周遭受灾,他照例着户部、兵部开仓放粮送衣、建宅安置灾民,由内阁刘开阖总领此事,同时通谕各地,若有洪灾,先由地方赈给,且应发放药草以防疫患。 卫明晅又问道:“水患频繁,诸卿可有妙计?” () 贺兰靖奏道:“禀陛下,水患为祸严重,致万千黎民身死,农田尽毁,米价飞涨,实不利于社稷。臣以为各地应当屯粮建义仓,且应兴修水利,以防水患。” 卫明晅撑着额道:“卿所言甚是,朕也有此意,但修建水利非一朝一夕之功,内阁协同户部好好拟个对策,若有能治水能人,吏部也一并荐来。” 众臣应声道是。 卫明晅困得几欲合眼,却知朝政要紧,不能耽搁,散朝后又与内阁诸臣议事,他腹中饥肠辘辘,令内监去备了吃食茶水,与群臣用了些点心,便坐在一旁听他们计议,顺便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已近午时,君臣商量了计策,便由六部去办理,他略一思索,仍是将贺兰靖留了下来。 昨日静和园之事闹得颇大,贺兰靖亦是有所耳闻,他昨夜亦曾请见,却被人拦在了殿外,此刻知晓恒光帝留他是为贺兰松之事,忙请罪道:“陛下息怒,小儿无理胡闹,惊扰了太后凤驾,请皇上恕罪。” 卫明晅扶起贺兰靖道:“贺兰斛是奉朕旨意办事,太后并未见责怪罪,此事喧沸至今,是朕无能。” 贺兰靖站在当地躬着身子,连道:“皇上言重,臣等担当不起,若实在为难,就请皇上处置了贺兰松,老臣绝无怨怼。” 贺兰靖近日称病,才回了朝堂两日,两个儿子便又惹出这滔天祸事来,贺兰夫人昨日连夜便进宫去太后跟前请罪,他日夜忧思,额上眼角多了无数皱纹,又兼朝堂诸事,不过半月,竟似老了数岁。卫明晅看着眼前重臣,不免唏嘘,叹道:“今日留下大人,是想请大人去见见瑾言,也好放心,太医说已无性命之忧。” 到底是父子连心,听到儿子无性命之虞,贺兰靖不免露了笑颜,但想到眼前处境,却又忧从心生,黯然道:“是,臣遵旨。” () 卫明晅便不再多言,带着贺兰靖往临渊阁去,其实他心中愧疚,对着前朝老臣,实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临渊阁内一片寂静,御前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着,却听不到半点嘈杂之声,卫政和等人见恒光帝回来,立刻远远的迎出去,贺兰斛跟在其后,行过君臣之礼后,又与父亲见了礼。 贺兰靖恨不得先给小儿子两个大耳刮,但皇帝面前不敢造次,到底忍住了,只狠狠的剜了儿子一眼。贺兰斛虽不理亏,但却畏惧父亲,蔫蔫的垂首低头,不敢言语。 卫明晅先问道:“瑾言如何?” 卫政和道:“皇上宽心,瑾言晨间醒过一次,吃了些粥又睡下了,太医说只需好好将养便可。” () 卫明晅心头狂喜,道:“好,朕去瞧瞧。” () “陛下。”卫政和使个眼色,虚虚拦住了卫明晅。 卫明晅顿足,对贺兰靖道:“贺兰大人,请先去内阁瞧瞧瑾言吧。” 贺兰靖知道卫明晅两人定有要事商议,当即行了礼,带着贺兰斛进了内殿去。 () 卫政和待人都走远了,方悄声在卫明晅耳边道:“皇后娘娘适才来过了。” 卫明晅浓眉一挑,冷声道:“她来此作甚,可有惊到瑾言。” () 卫政和忙道:“没有,瑾言睡梦正酣,只怕喊也喊不醒,皇后娘娘是来传话的,说太后娘娘在春晖堂候着呢,请皇上下了朝后过去。” “太后娘娘又过来了?”卫明晅满心诧异。 “是圣母皇太后。”卫政和小声道。 卫明晅苦笑,是啊,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母后定然是坐不住了。 “皇上。”卫政和劝道:“皇后娘娘说,太后气坏了,请您务必先顺着娘娘心意,莫要再惹恼了老人家。” 卫明晅冷笑道:“顺着心意,是要朕杀了瑾言么?” () 卫政和急的跳脚,哎呀一声道:“我的皇上,太后是您生身母亲,定然是护着您的,您就说两句软话,吃不了亏的。” 卫明晅叹道:“朕知道了,这就去见母后,你好好看住这里。” () 负荆请罪 因两宫太后皆不愿轻离皇城,春晖堂向来是空着的,不过庭院洒扫的干净,不生杂草,平时里也有内侍守着,因此并不显荒凉萧条。 此刻春晖堂殿前立着几个太监宫娥,卫明晅细看了看,皆是在母后身边伺候的,还有两个皇后身边的宫女,本来守在殿中的内监们却已不见了踪影。众人见他来了,一面行礼,一面便赶着往里去通报。 卫明晅尚未走到殿前,皇后已当先迎了出来,她穿着件宝蓝色织锦宫服,上绣着百鸟朝凤,聘聘婷婷的走过来行礼,发髻间的步摇轻晃,东珠颤巍巍的落在额间,似乎不胜其怜,“皇上万安,母后已等了多时。”她神色端凝,目中更是浅淡和煦,绝无半分不堪和怨愤。 “有劳皇后。”卫明晅见黄文竹似是瘦了几分,这才记起,自己倒有小半年没见过皇后了,心中难免有几分愧疚。 黄文竹面色不变,只轻轻一笑,随即跟在恒光帝身后入内,小声道:“昨日两宫太后生了些龃龉,母后盛怒,一早就来了静和园,皇上当体恤母后心意,莫再惹恼了老人家。” 卫明晅颔首,待内侍们打起帘子,便笑道:“劳母后久等,儿子来了。” 西太后正倚在坐塌上闭目养神,她发髻梳的齐整,额前戴着白玉嵌翠的扁方[1],卫明晅吃了一惊,西太后向来不喜这抹额,若非生病,轻易是不戴的,因此忙上前道:“母后是病了么?您若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儿子回去听训就是,眼下大雨未歇,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 西太后睁开眼看了看儿子,但见他面色难看的很,目下乌青,唇角上还起了个疱疹,不由大为心疼,转念一想他此番可怜情状却是为了那个贺兰松,登时又是满腔怒火,当即冷笑道:“不敢,连姐姐都吃了闭门羹,我哪敢劳皇上大驾,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来了。” () “母后,您别说气话了。”黄文竹忙上前劝道。 卫明晅早跪在了西太后脚边上,垂首道:“皆是儿子过错,母后息怒。”西太后听儿子认错,收了几分怒气,俯身问道:“当真知错了?” 卫明晅扯了扯西太后的衣角,求道:“儿子不孝,不该惹母后伤心动怒,知错了。” () 西太后眉头渐舒,叹道:“那好,起来吧,回头把那贺兰松送走,我也不伤他性命。” () 卫明晅万分为难,他仰起头道:“求母后成全吧,我,我实在离不得他。” 西太后不想儿子如此冥顽不灵,两颞侧砰砰跳个不住,咽中憋闷,咳嗽不停,恨得一脚踢到卫明晅肩头上去,“你这个孽障,定要气死我才甘心。” () 卫明晅见母亲面色青紫,憋喘急促,又骇又惊,忙跪起来替她揉着胸口,向黄文竹道:“皇后,药呢。” 黄文竹不待吩咐,早取了两粒药丸过来,跪到塌上去,和卫明晅一同扶着太后,就着残茶喂了进去。 () 卫明晅跪坐在母亲身后替她顺气,又问道:“母后,胸口可疼的厉害?” 黄文竹道:“母后昨日受了风寒,太医说寒气入肺,恐怕会诱发旧日喘疾,嘱咐了万不可轻忽。” 西太后素有喘疾,每于冬日里发作,不想这乍暖还寒时候,又染上了风寒,卫明晅焦急万分,问道:“可用了药?方子带来了吗?” “太医开了方子,已吃了两剂。” 西太后渐渐缓过来,一把推开儿子,恨声道:“姐姐已被你气病了,我再被你气死,岂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 卫明晅满心愧恨,他退了半步,跪到地上去叩首,“儿臣不敢。” () 西太后叹道:“违逆两宫旨意,和满堂朝臣作对,两年不入后宫,将那等人明晃晃的摆在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有你不敢的事啊。我儿长大了,是母后多事了。”她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思及先帝早逝,撇下他们孤儿寡母,好容易儿子亲政临朝,竟又闹出这样的弥天笑话来,顿觉沉痛心酸,珠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黄文竹忙劝道:“病中不能伤心,母后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西太后指着卫明晅道:“有这样的孽障在,我保重身子做甚,还不如气死了,自去先帝爷那里请罪。” 卫明晅求道:“母后,母后您别说这样的话,若是生气,只管打骂儿子,求您莫气坏了身子。” 西太后冷笑道:“我如何敢?听说姐姐在你这碰了一鼻子灰,我手上又无禁军,怎么敢和皇帝动手。” 卫明晅脸色凝重,他不敢再求,当即跪直了身子,对着外面喊道:“冯尽忠,传杖来。” 黄文竹吃了一惊,忙道:“皇上,万万不可。” 西太后索性转过了头,冷哼道:“皇帝是在将我?” 卫明晅咬了咬唇,道:“儿子不敢。皇后,你且退下。” 黄文竹明知母子俩有避着她的体己话要说,但一来担忧西太后身子,二来又怕两人当真吵起来伤了和气,实是不愿就此离去,几番为难之下,却到底不敢违逆卫明晅,向西太后行了一礼,又劝了几句,方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 一时殿中便剩下卫明晅母子,他膝行两步,刚喊了声母后,便被西太后喝道:“闭嘴。” () 卫明晅只好闭嘴,一时房中寂静,只闻更漏声声,西太后满面愁苦,撑额凝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听窗外一声轻咳,冯尽忠在外间道:“禀皇上,太后,杖传来了。” () 卫明晅回了回神,扬声道:“进来吧。” () 冯尽忠似是愣了愣,隔了半晌方掀帘躬身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内侍,手中各执一杖,在后面跪了。 卫明晅深吸一口气,道:“我忤逆母后,先杖二十吧。” 冯尽忠万料不到恒光帝叫他传杖进来竟是要打自己,一时吓的魂都丢了,这内庭之杖极为厚重,由两人施行,一左一右落下来,方为一杖,他当日挨了十杖便丢了半条命,二十杖下来,足能打死人了。他跪在当地结结巴巴的道:“皇上饶命,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西太后嗤笑道:“皇帝可做完戏了吗?” 卫明晅倒真是冤枉,他确实是求母后消气,哪里敢做什么戏,听得西太后嘲讽,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遂回身瞪了冯尽忠一眼,喝道:“混账东西,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 冯尽忠知道厉害,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向着身后两人一挥手,尖声道:“没听见万岁爷吩咐吗?” () 可怜这两个内监,战战兢兢的站起来,还没走到恒光帝面前,哐的一声就把刑杖摔到了地上去,随即吓的跪伏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 卫明晅无奈,只好挥手令人退下,对冯尽忠道:“你来吧。” 冯尽忠恨不得在那两个落荒而逃的内监身上踢两脚,到底不敢违抗恒光帝命令,上前抱起了刑杖,磕磕绊绊的道:“奴才得罪,得罪了。” 卫明晅脱去龙袍,跪伏在当地,沉声道:“不许留力。” 西太后冷眼看着主仆二人,对冯尽忠道:“听见了吗,皇帝说要狠狠地打。” 冯尽忠应声道是,额上冷汗频频而落,双手上的刑杖便如有千斤重,他屏住气息将刑杖高高举起,闭上眼听天由命般的落了下来。 嘭的一声巨响,刑杖落在了卫明晅后背上,直打的他眼前一黑,险些没叫出声来,忙闭紧了嘴才压住低呼,却闷的他险些晕厥过去。 西太后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瞥了冯尽忠一眼,道:“这是杀人呢。” 冯尽忠噗通跪倒在地上求道:“太后娘娘饶命,您饶了奴才吧。” 西太后凉凉看了儿子一眼,轻笑道:“皇帝,你说呢,打还是不打?” 卫明晅咬着牙道:“儿臣惹母后生气,自然该教训。冯尽忠,你再求饶,朕先砍了你。” 冯尽忠只好又哭丧着脸站起来,他这次长了心眼,不敢将刑杖对着后背要害,而是往下挪了挪,也不敢放水,只略略收了点力气,发狠般落在了卫明晅臀腿之上。 () 将将打了四五杖,卫明晅便疼出了一身冷汗,更不敢吱声,死命咬着下唇,两只手紧紧握着衣角,老老实实的放在身子两侧,暗暗在心里数数。 西太后看儿子额上青筋爆出,忍疼忍得辛苦,却在杖下半点也不敢挪动,气总算是消了,却又忍不住心疼,咳了一声道:“停手吧。” 冯尽忠如闻天籁,立时便扔了刑杖,要去扶卫明晅起身。 卫明晅半仰着头,眉间露出疑问神色,看向母亲道:“还,还不满二十杖。” 西太后一指戳在卫明晅额上,骂道:“还敢顶嘴,跪起来回话。” () 卫明晅疼的有些迷糊,勉强跪直了身子,道:“请母后吩咐。” 西太后道:“冯总管,你去找太医寻些活血的药来。” () 冯尽忠忙不迭的捡起两根刑杖去了,他浑身皆已湿透,这打人的活计可当真比挨打要累多了。 () () ※※※※※※※※※※※※※※※※※※※※ [1]扁方,也叫抹额,《续汉书·舆服志》注,胡广曰:“北方寒冷,以貂皮暖额,附施于冠,因遂变成首饰,此即抹额之滥觞。” 母子交心 待人都退出去,西太后便指指塌上,叹道:“上来坐会吧。” 卫明晅疼得钻心,哪里还敢坐,只好爬起来半歪在塌上缓了口气。 西太后拿着巾帕替儿子擦了擦汗,不无心疼的道:“皇儿,莫怪为娘心狠,你昨日得罪了姐姐,传将出去,不免那些臣子又来啰嗦。” 卫明晅一愕,他也知能让母亲心软不过是仗着老人家心疼而已,想不到母亲竟还为着昨日忤逆嫡母之事操心,顿觉胸中酸胀难耐,小声道:“儿臣让母亲操心了。” () 西太后哀叹一声,“你打小听话,怎么在这事上如此糊涂啊,皇后和贵妃都不好么,若是后宫当真没有女子合你心意,再甄选秀女也可使得。” 卫明晅红着眼握了握母亲的手,道:“母后,天下好女子何止千万,可儿臣只想要瑾言一个。” 西太后气道:“他有哪里好,不过是模样生的俊俏些罢了。” () 卫明晅苦笑道:“他就是生的丑若无盐,儿子也喜欢。” “你可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卫明晅撑在案几上,抬首看着母亲,眼里尽是伤痛之色,“母后,自打我和瑾言相识,这十几年来,皆是他护着我疼着我,若没有他,儿子早没了性命,哪里还有登上皇位君临天下的时候。” 西太后道:“你说木兰围场救驾?” 卫明晅摇首,“当年父皇疼爱大哥,欲立大哥为太子,儿臣,儿臣在诸兄弟间受尽排挤,跟着太傅们读书时不是丢了笔墨就是文章被偷,是瑾言次次将我护在身后,将他的文章给我,和那些人打架,替我挨先生的板子,为我跪在烈日下写字,几次晕厥。” 西太后难免动容,却又道:“他既是你的陪读,自然该事事维护。” () 卫明晅苦笑:“可他本不必做我的侍读,大哥那时颇喜贺兰松才学,曾向父皇进言,要和他一起听先生讲学。是他,偏偏要陪着我这个受尽冷落的皇子。” 西太后沉默,她自然记得当年卫明祚如何受宠,自出生起便有“祚”之名,虽然身体羸弱,却更得圣恩,连读书授学都是当朝大学士在病榻前伺候,若不是怕他因国事而劳心费力,这皇帝的位子如何也轮不到卫明晅头上来。 卫明晅望了望窗外,淡淡的道:“那年将至除夕,他们串通了来整治我,将我推到了菡萏池里去,池水冰凉彻骨,他们在岸上看笑话,是瑾言砸破了冰,跳进来救我。” 西太后听的触目惊心,先帝在时,她母子人微言轻,确实受了不少欺凌,但儿子打小懂事,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本以为不过是些小孩子闹着玩,没想到竟险些闹出了人命,她直听的心惊胆战,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问道:“怎么不同我说。”她问完之后又是满心愧疚,便是说了又能如何,她连先帝的面都见不到,如何能给儿子求情,护儿子周全。 () 卫明晅拍拍母亲的手,笑道:“母后别担心,儿子现下很好。后来,我跟着父皇去围场狩猎,回来的途中马匹被做了手脚,连人带马滚到了山下,还是瑾言拼死求了父皇,半夜带着人去找到了儿臣。此后瑾言更是事事小心,吃食用具他都要先验看了才敢给我。大哥重病,父皇欲令择皇子继立储君,儿臣更是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万寿节上,有人在儿臣酒里下毒,是瑾言替儿臣喝了毒酒。” () 西太后听的心胆俱裂,怒道:“这些人竟如此妄为,竟敢在寿宴上明目张胆的下毒谋害亲王,你,你为何不告知父皇。” 卫明晅一笑,却自眼底泛出冷意,“父皇,父皇眼中只有大哥和安华,但好在寿宴之事发作后,父皇总算看到了儿子,此后那些宵小便再不敢明着来为难儿臣了。母后,瑾言才高八斗,连先生也极喜爱他,父亲又在朝中身居高位,前程不可限量,只因做了我的伴读,便数次险死还生,便是到今日,仍旧因我卧在病榻之上,母后您说,我岂能负他。” “不,不对。”西太后揉着酸疼的额角,摆手道:“你若感念他的恩情,亦可给他功名勋爵,哪怕是封郡王也未尝不可,怎能以身相酬?” 外间轰隆一声雷响,接着便有冷风从窗格里灌进来,西太后瑟缩了身子,目中尽是迷惘之色,卫明晅起身去关了窗子,又取了件大氅给母亲披在身上,重在塌边跪下道:“母后,就是从没有从前这些旧事,儿子也是喜欢贺兰松。情深爱重,本就与恩义无关,瑾言心中有我,才会护我,我也欢喜他,从来不是他离不了朕,是我离不得他。” () “你!”西太后骂道:“竟说出如此放荡言语,真是恬不知耻。离不得他,便能离得了母后,离得了妻儿?” 卫明晅黯然不语,道理他已说了许多,实在说的累了,何况他似乎没什么道理,世间人人骂他怨他弃他,他却绝不肯放开贺兰松。从前他以为万里江山社稷最重,今日才知,若没了那心上眉间的人,他的恒光盛世留给谁看? () 儿子素来孝顺恭谨,从没违逆过自己,西太后竟不知卫明晅固执起来如此令人着恼,但她究竟是皇帝生母,因着自己身份低微,已让他吃了许多苦,委实不舍得儿子再难过,若是换了旁的事情,哪怕儿子要废后令立,她也能顺着,可是一个男人,大卫朝的天子怎能冲冠一怒为男子,那不是笑掉了天下人的大牙。她是书香世家,自幼是读着列女传长大的,如此天伦不容之事,她实在不能坦然视之,百年死后,她怎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她越想越觉的可笑荒谬,攥着手里的茶盏,恨不得将冷水浇到卫明晅头上去,让他清醒清醒。 春晖堂里熏着番外进贡来的慈离香,卫明晅渐渐沉静了心思,他往前蹭了蹭,将下颌放到母亲膝上去,两只手拽着母亲的衣衫下摆,歪着头小心翼翼的求道:“母后别生气了,儿臣身上疼的很。” () 这些撒娇技俩,就是卫明晅小时候也难有几次,此刻见他求饶,西太后顿时心头酸软,待要扶起他时却又想到儿子也曾这般抱过别的男子,一时浑身皆觉得不自在,狠心将儿子推到一边,道:“跪好了。” 卫明晅从母亲眼中看出了厌恶之色,忽觉头脑心中皆是空荡荡的,竟不知如何自处,隔了半晌方起身,又怕母亲厌弃,故意跪的远些,小声道:“母后恕罪,儿子不敢了。” 西太后立时又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后悔就这么将儿子推开了,遂软了声音,语重心长的道:“皇儿,就算你不在乎这帝位,可是你二哥平庸,必然是治国无能的,嫡长子方才三岁,黄将军打起仗来自是无人能敌,但若监国,却不是良相之选。况皇子年幼,易生外戚之祸,天下安定不久,再也经不起朝堂震荡,为天下黎民计,你也不该如此任性。” () 这是肺腑良言,卫明晅自是听的认真,但越听便越是觉得古怪,他抬起头来问道:“母后,这话是谁谁给您听的?” 西太后一愣,道:“这还用谁来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么?” 卫明晅失笑道:“是,正是。我还忧心两位母亲因我之事生了嫌隙,原来是我多虑了,这话,是母后皇太后说的吧。” 西太后奇道:“你如何知晓。” 卫明晅清了清嗓子道:“母后皇太后跟随先帝良久,先帝爱民,她老人家便以天下百姓为重,可母后您呢,嗯,儿臣本以为你会说,这皇帝的位子是好容易争来的,怎能随意给了旁人,自古成王败寇,若是你被撵了下来,咱们母子怕是立时就有杀身之祸,那时,哎呦哎呦,疼。”他正说的高兴呢,却突然被西太后揪起了耳朵。 () 西太后气的直乐,将那耳朵在手里转了两圈,恨声道:“好啊,敢编排起我来,怎么,母后就是个只图眼前私利,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 卫明晅翘起腿来向上挺了挺身子,连声求饶道:“儿子说两句笑话逗母亲呢,啊,疼,快饶了我吧,我错了。” 西太后见卫明晅疼得眼圈都红了,这才松了手,兀自不解气的道:“不许插科打诨,我问你,是不是铁了心,定要和那贺兰松混在一处。” 卫明晅捂着耳朵,道:“母后何必再问,就是当真不做皇帝,儿子也不能负了他。” 西太后气极反笑,道:“好,母后也给你一句准话,就是你闹到天上去,我们也绝不准。姐姐正物色干净人家的好女儿,不日便送过来,皇后也留在静和园伴驾,我看着你们。” “不成,我不应,母后您不能。” () “啪”的一声脆响,却是西太后一掌打在了儿子脸上,“我给你脸了?” () 卫明晅是九五至尊,自登基之后何曾受过今日苦楚,西太后自幼溺爱于他,更从不曾挨过母亲掌掴,此刻却破天荒吃了个耳刮子,一时也愣住了。 () 西太后寒着脸,扬声问道:“外面可下雨了?” 随行而来的女官回道:“禀太后娘娘,落雨了。” 西太后冷然道:“皇帝,去外面淋淋雨清静清静,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是,儿臣遵旨。” () ※※※※※※※※※※※※※※※※※※※※ 卫明晅谈判失败,心里好苦啊。 第50章 暮色四合,春雨不歇,落在了院中两人身上。 春晖堂外,有两株梧桐,那绿叶葱葱,遮挡着连绵细雨,隐约能见树下立着两人,静静的看着院中。 卫政和一手擎着伞,另一手扶着贺兰松,试探着问道:“瑾言,不进去劝劝?” () 贺兰松面上青白,捂着胸口咳了两声,他望着院中光景,黯然一笑,道:“卫兄,回去吧。”他转身快走了两步,但脚下虚浮,险险摔倒,扶住了梧桐树方才站稳。 () “瑾言,慢些。” 贺兰松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的出了春晖堂。 () 直到安稳的回了临渊阁,卫政和仍觉得心悸,贺兰靖走后不久,贺兰松便醒转过来,听说卫明晅去了春晖堂,便执拗着要去瞧瞧,两个人在梧桐树下站了很久,他看着卫明晅受罚,又见黄后来送伞,脸色便越来越差,回来后也没好到哪里去,靠坐在那里,僵硬着身子,不言不动,失魂落魄的看着殿外的雨。 “瑾言。”卫政和去倒了盏热茶,“你去榻上躺会?” () 贺兰松不去,他倚在门扇上,双手接过茶,笑道:“我不累,卫兄,对不住。” () 卫政和洒然一笑,在贺兰松身旁坐了,叹道:“你哪里对不住我?” 贺兰松咬了咬唇,道:“因我和皇上的事情,在太后娘娘那里,叫你为难了。” 卫政和摊手道:“我不为难,反正有公主在,我是听令行事,倒是你,瑾言啊。”他皱起了眉,看向贺兰松,似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贺兰松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世人皆瞧不起我,现在京师上下,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卫政和忙摇首道:“我可没有看轻你。” 贺兰松垂首道:“多谢卫兄。” “不是。”卫政和见贺兰松摆明了不信,忙道:“你别误会,我当真没有,我,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 () 贺兰松眉梢一挑,不解的看向卫政和。 卫政和自顾自的笑了一会,方才叹道:“我记起咱们幼时打架,从来都是你护着皇上,要么就是皇上护着你,反正我定然是争不过你二人的,没想到,哎,我可真是个棒槌。” 贺兰松记起旧事,拧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失笑道:“倒也并非如此,那时候年纪小,也没想旁的,更不是故意要瞒着卫兄。” 卫政和抱拳道:“多谢你瞒着我,皇室秘辛,若被外人知晓,可是要砍头的。” 贺兰松叹道:“现下人尽皆知,卫兄不必怕了。” “你也不必怕,有皇上在,就是太后也不能将你如何。” 贺兰松抬首,看向院中早就被雨水打蔫了的桃树和修竹,连着下雨,竹子尚且挺立,桃枝上却没有几朵鲜妍的桃花了,树下落英缤纷,微风一吹,便有花瓣飘起来,他看了一会方道:“我从没有怕过。卫兄,我自十岁时在寿宴上喝了毒酒,就再也没怕过。” () “那年万寿节?”卫政和自小养在东太后身边,与卫明晅其实往来不多,真正识得两人却是在那场寿宴上。当日贺兰松中毒,向来位卑言轻的恒光帝竟揪住了来敬酒的三皇子,拔起御前侍卫的刀就要弑兄,幸好三皇子颇有些功夫,只臂膀上受了轻伤,否则就要横尸当场了。先帝震怒,毒害皇子是重罪,当即下令彻查,待揪出了背后动手之人,他不免感慨,原来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儿子已经长大了,功课念得不错,还会审时度势,更知道护着身边人。也就是从那时起,卫政和见到了传闻中极不受宠的四皇子和那个名满京城的宰相之子。 卫政和心中唏嘘,叹道:“所以我跟公主殿下说,换做是旁人,断袖之癖,我委实不懂其中乐趣,但你和陛下不同,你们打小便同塌同食,就算当真生个孩子出来,我都不觉得古怪。” 贺兰松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眸中亮晶晶的蕴满了湿意,喃喃道:“生个孩子,卫兄,你可真敢说。” 卫政和眨眨眼,“你不是说不怕么,生个孩子有什么了不得?” 贺兰松将茶盏放到脚边,抱着膝道:“我不怕死,既不怕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寿宴上那杯毒酒本就是我故意要喝的,那杯酒中有毒,我早就知晓。” 卫政和骇极而呼,道:“你知道,那你还敢喝,若非当日有朱神医在,哪里还能活?” () 贺兰松叹道:“我又不蠢,自然知晓是九死一生,但正因此,方要死中求生。我年纪太小,皇宫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层出不穷,我根本护不了皇上周全。也不知是哪个蠢货,竟敢在寿宴下毒,我便索性喝了毒酒,将这些龌龊之事挑到先帝面前去,以后这些宵小再敢动手,便要顾忌一二。” 卫政和仍是惊得合不拢嘴,若不是看在贺兰松重伤,真恨不得揍他一顿,气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 贺兰松失笑,“那时,我刚刚识得自己心意,心里怕的很,想着就算死了,也不打紧。” 卫政和心道原来如此,不过十多岁的孩子,竟发现自己倾慕之人同为男子,又无处可倾诉,自然免不了惊慌失措的,他长叹了口气道:“不然,前朝多少君王宠幸男子,你在外面本就是个少年轻狂的性子,想来读书人还会拿此做风流韵事呢。声动京城的无双公子竟和皇上传出了一段佳话,岂不妙哉。何况京中那些王公大臣,哪个家中没有私妓,便是蓄养清倌的也不在少数。” 前朝那些逸事贺兰松自然是听过的,甚至本朝也是禁女娼不禁男。可卫明晅不同,他不是那些昏庸荒唐的君王,他想做这盛世明君,想流芳百世,想让天下百姓能不饿死。这么多年,他想办的事太多,却有许多总是办不成,他怎么舍得误了他? 卫政和见贺兰松沉思,便凑近了推他臂膀,问道:“发什么呆?” 贺兰松振作精神,带着笑意看向卫明晅,道:“在卫兄眼中,我就是那些青楼里的小倌吗?” 卫政和语塞,支吾道:“这,你们这是,我就是胡说的。” 贺兰松笑道:“卫兄真的说错了,平日里都是我压着皇上。” “……” 直到戌时三刻,雨方渐渐地停了。 卫明晅回到临渊阁时,贺兰松正坐在榻上看《水经注》,见他进来,只抬头笑了笑,道:“回来了?” 卫明晅早换了身干净的常服,他在外面便听卫政和说道贺兰松醒了,但骤然见到斯人坐在眼前,仍不由热了眼眶,疾步奔向前,将人一把揽到怀里,颤声道:“瑾言,你总算醒了。” 温热的气息直扑过来,隐隐带着雨后的清凉和荼芜香的味道,贺兰松只觉得胸中窒闷,却又透出股令人欢畅的痛快来,他在卫明晅耳边轻轻呼出了口气,“是我,我醒了。” 卫明晅俯身抱起贺兰松,让他坐在自己膝上,替他轻轻捏着后颈,柔声问道:“伤口疼的厉害?怎么又看上书了。” 贺兰松偎在卫明晅怀中,双手环到他颈上,扬起头道:“我躺的身上都散架了。明晅,太后娘娘来了?” 卫明晅神色一暗,却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了,低声道:“瑾言,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母后也是在气头上,求你多体谅。” 贺兰松摇首道:“我不要紧,有小弟在,我也没吃亏,我问的是西太后娘娘,可有为难你?” 卫明晅嗤的一声笑出来,他垂下首,吻到他唇上去,“别怕,宝贝。” 贺兰松仰着首回应,卫明晅今日格外霸道,几番撕扯纠缠后,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 “唔。”贺兰松喘息声渐重,扶着卫明晅的肩头轻.喘,“太后娘娘罚你了么?” 卫明晅伸出手去,摩挲着眼前人娇艳欲滴的红唇,笑道:“母后是我亲生母亲,怎么会为难我,就是,你瞧,我的耳朵被拧红了。”他侧首将耳朵送上来邀功。 贺兰松上前看时,却见卫明晅两只耳朵好好地,哪有什么伤处,他伸手去捏着他的耳垂,笑道:“还不够红,我来帮太后出口恶气。” “嘶,慢点,疼。瑾言,朕想你了。” 贺兰松脸上一红,低声道:“现下不成,等我再好两日。” 卫明晅抱着人满足的叹口气道:“别说的我像是个急色.鬼,哦,对了,你和卫政和说了什么?” () 贺兰松心里一紧,带着心虚问道:“没有,怎么了?” 卫明晅凝眉沉思,“那便奇了,总觉得他瞧朕的眼神,嗯,像是在看笑话。” “呵呵。”贺兰松捧着小腹轻笑,“陛下多心了,当真不曾说过什么。” () () 悠然见南山 此后淫雨终于慢慢停了,贺兰松便安心在临渊阁养伤,别的事一概不过问,隐约听闻西太后和皇后住在了春晖堂,恒光帝每日皆去请安,他自知身份,从不敢往前去凑,只是默默养伤吃药。 () 卫明晅笑道:“难得瑾言如此不怕苦,吃药吃的这么乖。” 贺兰松也懒得辩解,他爬到卫明晅身上,咬着唇去解卫明晅领上的盘扣。 卫明晅唬的往后一躲,单手覆在胸前,故意逗他:“瑾言要做什么?” 贺兰松气呼呼地道:“陛下不是想么?” 卫明晅扣住了贺兰松的手腕,“朕能忍住,瑾言不必勉强自己。” “可是,我忍不住了。”贺兰松声如蚊蝇,骑在卫明晅身上,两只手被捏住了,竟有些无措。 卫明晅何时见过贺兰松如此“投怀送抱”,他单手支在枕上,瞧着红烛照在他的额上,如水的眸子里尽是柔情和光辉,又似燃着一团火,要将这龙凤帐都烧个干净。 “卫明晅,你再婆婆妈妈的,就换我来了。”贺兰松咬着牙贴过来,舔着他的唇发狠。 () “呵呵,如君所愿。” 贺兰松大伤初遇,卫明晅顾忌着他的身体,动作间便极尽温柔体贴,吻在他汗涔涔的额上,轻声说着情话。 () “明晅,明晅,你不要吗?”贺兰松却一反常态的殷勤,双手在卫明晅背上抓出了两道血痕,几滴汗落在他唇间,两条腿缠在他腰上,紧贴着他的身子厮磨。 卫明晅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样魅惑的勾引,当即翻身压住贺兰松,狠狠地又再顶.弄进去。 “呃。”贺兰松如天鹅般的玉颈猛然向后扬起,墨发散乱着落下来,他垂着眼睑,遮住了那潋滟水光里的无数旖旎,似是极欢乐,又像是承受着最沉重的痛苦,在卫明晅身下来回起伏。 “瑾言。”卫明晅手上仍护着贺兰松小腹的伤口,另一只手扣在他脑后往上托,将他送到层层云巅去。 () 那夜,伴着窗外的蛙鸣声,贺兰松发了疯般的缠着他索要,直到过了子时,才窝在卫明晅怀中沉沉睡去,他累的厉害,一动不动的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卫明晅早就听政去了,贺兰松忍着腰上酸痛起身,漱口后先用早膳,然后托着疲惫的身子去找了几个箱笼来,正往里面装书,却听脚步声响起,一人踱步而来。 贺兰松也不回身,他腰上疼的厉害,索性坐到了地上去,盘着腿伸了个懒腰,向后招手道:“去倒盏热茶来。” 掀帘而入的正是卫明晅,他看左近也无人伺候,便放下朝冠,老实的去倒了盏茶,先喝了一口,弯下腰去,亲到贺兰松唇边。 贺兰松笑着喝了这口水,顺势在卫明晅腰上撞了撞,“渴的厉害。” 卫明晅端坐在当地,将那乐窑影青茶盏送到他唇边去,叮嘱道:“慢些。” () 贺兰松就着他的手饮尽了茶,舔了舔唇道:“还要。” 卫明晅忍笑道:“好,还要,原来瑾言不止渴了,还饿了。” 贺兰松瞪眼,抬脚将卫明晅提了个趔趄,“快去。” 于是卫明晅颠颠的又倒了盏茶,问道:“这是要晒书么?” 贺兰松摇首,这盏茶却喝的极慢,等饮过了茶,又指了指腰上,卫明晅识趣的跑过去,在他身后坐着,两只手慢慢的揉着,偎在他耳畔轻笑道:“现下知道厉害了,看你下次还敢再招惹朕。” () 贺兰松舒服的叹了口气,“嗯,敢自然是敢的。我不是晒书,请皇上允准,我想出宫。” () “出宫?这里本不是皇宫,你想去哪?等这几日洪灾之事了了,朕陪你出去透透气,如何?”卫明晅将人圈在怀中来回晃着。 贺兰松将一卷《至正河防记》放到箱笼中去,在卫明晅手背上拍了拍道:“不是,我有半年未曾见过母亲了,此番又惹出这许多是非,让母亲劳心,委实不孝的很,求陛下恩准,让我回家住些时日。” 卫明晅听出些不寻常来,按着贺兰松的肩膀掰过他的脸颊,问道:“瑾言,你怎么了?” 贺兰松顺从着半躺在卫明晅怀中,叹道:“就是回去住几日而已。” 卫明晅看着那眼前的古籍,突然生出几分不安,他将贺兰松揽的更紧些,“不成,你这模样倒像是一去不复返了,朕怕,怕你走了不回来。”贺兰松笑道:“我若不回来,你会不回来找我?” “当然,天涯海角,我都要去把你找回来,你别想逃。”卫明晅把下颌磕在贺兰松肩上,两只手虚虚放在他小腹之上,“瑾言,朕不想放你走。” () 贺兰松叹道:“为人子女,如何能不事父母?” 卫明晅低声道:“瑾言似乎是在骂朕?” 贺兰松摇首道:“现下太后和皇后皆在静和园,我再住在这里,未免难堪,如此僵持,究竟不好看,等,等事情了结,我再回来。” 事情还能如何了结,总有人要先退一步,旁人不动,那只好贺兰松先退,卫明晅心中极不是滋味,皱眉道:“都是朕不好。” 贺兰松笑道:“不,你很好,哪里都好。” 说要回家,便一刻也不愿耽搁,贺兰松收拾好行囊,便自去吩咐冯尽忠准备车马,卫明晅担忧贺兰松身子,定要贺兰斛将他送回府去,贺兰松不愿,卫明晅便道:“若是不想招摇,就老实上车,否则朕亲自送你回家。” 贺兰松知道卫明晅到底还是生气,也就不再倔强,若当真叫父亲看见皇帝送他回府,非打断了他腿。 回府后兄弟俩先去上房见过父母双亲,贺兰靖对着瘦削的儿子看了半日,有心想训斥几句,却又舍不得,叹了口气便拂袖而去。贺兰夫人却流下泪来,抱着儿子好一顿哭,哭完了又在贺兰松身上甩巴掌。 贺兰斛忙上前住母亲劝道:“母亲,大哥身上还有伤呢。您要是不解气,就打我两下。” 贺兰夫人又气的在小儿子身上打了一顿,闹了半天便到了午膳时分,便命人将饭摆到正堂,拽着大儿子喂了满满两碗饭。 饭毕,贺兰松苦着脸捂着胃回房,此后便在书院中闭门谢客,精研学问,京师诸事纷扬,他也全不理会。 第二日,冯尽忠便带着圣旨来府,送来许多滋补药物和吃食,贺兰松谢恩收下了。 第三日,仍旧有赏赐传下来,贺兰松无奈,只好对冯尽忠道:“家中诸物皆有,不敢再劳皇上费心。” 冯尽忠笑道:“皇上担忧大人吃不饱,您素日里爱看的书也都一并带来了。” 贺兰松回道:“皇上有心了。烦请总管转告皇上,路途遥远,不必常来了。” 冯尽忠躬身应了,又问道:“大人还有没有旁的话要转给皇上?” 贺兰松手上握着一卷书,看了看窗外的杏花,摇首叹道:“没有了。” 恒光帝的赏赐仍隔三差五的送过来,有时候还会捎封书信过来,他看过就扔在了一旁,从来懒的去回。 () 转眼春日渐去,初夏复来,院子里的梧桐树枝繁叶茂,万丈光芒照下来,洒着星星点点的斑驳。 入了夜,窗外的月皎圆,树影里能听到声声蝉鸣,响在耳畔。 () 这一日,贺兰松正蹲在院子中给花木松土,卫政和便由贺兰斛引着进来,他立在院墙下,拍掌笑道:“好兴致,莫非要做靖节先生?”[1] 贺兰松起身,抻了抻酸痛的腰背,道:“卫兄来了,我是闲的发慌,这才找了些活计,快请里面坐。” 卫政和一只脚迈了进来,又退回去,双手抱臂道:“听闻你闭门谢客,在家清修,我是否扰了你的兴致?” 贺兰松气色不错,在太阳底下晒了半日,脸上通红一片,他叉着腰道:“卫兄还要说这样的客套话么,日头晒,进来喝盏凉茶歇息。小弟宫里没事?” () 贺兰斛道:“我今日沐休,正约了同僚去喝酒,就不陪两位哥哥了。” 贺兰松挥挥手,“去吧,别喝醉了。” () “是,大哥。”贺兰斛又向卫政和客套了两句,这才转身去了。 贺兰松身上皆是泥土,先将人让到房中,喊芩莲去沏梅子茶,自去换了件干净衣衫。 () 卫政和早已喝了两碗梅子茶,捧着茶盏叹道:“酸凉沁甜,你倒是会享福的很。” 贺兰松笑道:“卫兄若喜欢,回头带些回去。”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贺兰松当即命芩莲去装了些梅子茶,又道:“卫兄怎么有空过来?” 卫政和叹道:“公主回宫了,我这整日里游手好闲,今个儿经过贵府,便想着进来看看你。” 贺兰松也喝了口凉茶,奇道:“不是在修《佩文韵府》么?” 卫政和咳了一声,随即又笑道道:“哈哈,有先贤大儒们在,本不需我费心,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总不能在书斋里闷死吧。瑾言,咱们去清凉船上玩两日吧。” 贺兰松一愣,惊道:“清凉船?” 清凉船其实是文人雅士寻欢作乐的茶馆,有陪酒吟唱的艺妓,可自从卫政和娶了公主,便安分守己的再也没去过,恒光帝在朝堂上处置了江衍之后,朝廷官员人人自危,这些雅处便门庭冷落,鲜有人去了,卫政和骤然提起这事,倒将贺兰松吓了一跳。 () 卫政和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偷偷的去,听闻余笙姑娘近日谱出了好曲子,你就不心痒?” 贺兰松倒真是半点也不稀罕,叹道:“卫兄,我劝你切莫惹恼了太后娘娘。” 卫政和挑眉乐道:“公主不管我这些,若是不想去清凉船,那去相思坞喝酒也成。” “……”卫政和过于殷勤,贺兰松委实觉得有几分古怪。 () ※※※※※※※※※※※※※※※※※※※※ [1]靖节先生,指陶渊明先生。 嗯,贺兰松有些介怀,有些耍小性子,不过还是以大局为重。否则他就不搬走,皇帝也绝对不会赶他,大概卫明晅对他有些报复式恋爱,觉得年少时亏欠太多,付出太少,总想宠他。 第52章 第二日过午后,卫政和仍来寻贺兰松说话,除了聊些趣闻轶事,便要与那些旧友们出门寻欢,甚至邀贺兰松去他府上住两日。 () 贺兰松一一回绝了,等卫政和第三次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卫兄,可是皇上请你来的?” () 卫政和一愣,遮掩了半日,却实在编不出好说辞,只好推诿道:“你忘了咱们当初骑马纵酒的好日子?我这不是怕你气闷。” () 贺兰松向内室一指,道:“才刚冯尽忠大人来过,这几日皇上送的东西,我房中已然堆不下了,奇技巧淫者无数,我怎会气闷。” 卫政和顾左右而言他,只道:“那些玩意有什么好玩?” “你等等。”贺兰松站起来,去案几上翻出一封信,展到卫政和面前去,右手一指,道:“闻听相思坞有新棋谱,卿若无趣,可去一观。总不会是卫兄和皇上曾同去相思坞?” () “……” () 贺兰松冷笑,去年他曾在相思坞和蔡宁先生下过两盘棋,卫明晅为此大为光火,只因那蔡宁先生是龙阳之兴,整整晾了贺兰松两日,此后他就是再手痒,也不敢踏进相思坞一步,卫明晅知他心思,若非出了大事,怎会让他去那里散心透气。 卫政和无奈,只好道:“是皇上怕你气闷。” 贺兰松苦笑道:“卫兄有苦衷,我不问了就是。” 卫政和顿足道:“哎呀,是皇上有苦处。” 贺兰松叹道:“我知道他有苦不能言,他总是为了我好的。” 卫政和于心不忍,大声道:“好,我不帮着皇上欺瞒你了,再过两日,就是我不说,你也会知晓的。” 贺兰松心中一个哆嗦,反而有些不敢听,但却仍道:“多谢卫兄告知。” 卫政和将事情前后思量个遍,决定还是从头说起,“半月前,詹先王派使者来朝,说道益安王伙同北境人谋逆造反。” 贺兰松大惊,啪的一声拍在案上,道:“益安王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和北境人私下勾结,这,真是乱臣贼子。” 卫政和附和道:“正是,谁说不是呢。这些藩王眼里只有金银美人,哪有半分人臣之心,更何曾念过家国大义。皇上待益安王父子何其仁厚,这狼心狗肺的父子俩竟然敢如此犯上欺君,当真是猪狗不如。” 贺兰松摆手道:“卫兄,先不急着骂人。詹先王为何会知晓益安王谋逆,又怎会千里迢迢的来京告状。” 卫政和喝了口水道:“瑾言不妨猜上一猜?” 贺兰松嗤笑道:“诸藩王早有不臣之心,怕是与虎谋皮不成,吃了大亏。” 卫政和拍腿道:“哈哈,是,皇上也说道,这两伙人怕是分赃不均,贼喊捉贼。詹先王想来是没占到便宜,索性便来坏事。” 贺兰松凝眉沉思,卫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因此卫明晅从不愿起战事,他曾言道,终恒光一朝,不兴战事,与民休息。可是天不遂人愿,他想做的事,为何总是不能成。 “仗是不能打的。”贺兰松攥紧了衣袖,叹道:“皇上可有妙策?” 卫政和试探着问道:“瑾言,你通晓国事,你觉得此时该当如何?” () 贺兰松道:“既然不能打,只好示弱安抚。诸藩王是不义之师,若能和北境人里应外合,出其不意之下,或有可乘之机,但现下事情败露,多半是成不了气候的,陛下若是下旨恩抚,想来他们暂时不敢再起谋逆之心。” () 卫政和击掌道:“此乃真知灼见,内阁也是这样奏呈的。”他觑着贺兰松的面色,小声道:“陛下难坏了,瑾言,你能不和陛下置气么?” () “卫兄,你还瞒着我什么?”贺兰松越听越糊涂,若单是此事,卫明晅何必遣卫政和来给他解闷。 卫政和喉头滚动,小心翼翼的道:“皇上恩赏了两位藩王,赐珠玉粮草,加封詹先王长子为郡王,还有。” “还有什么?” “詹先王为其长子求娶公主,当朝无适龄者,皇上册封了两位郡主去和亲。” 贺兰松一愕,随即又觉怅然,自先帝至今,不知往诸藩王那里送了多少公主,这本是男儿报国之时,却推了无数的弱女子去那火坑,卫明晅心底只怕是窝囊透了。 “瑾言。”卫政和踌躇半晌方道:“还有。” 贺兰松皱眉道:“还有?詹先王未免也欺人太甚了,难道他还敢要兵马要粮草?” 卫政和狠了狠心道:“不是。詹先王的使者带了他的两个女儿来京。” “什么?”贺兰松一时没听懂。 () “两个郡主,正当妙龄。”卫政和说的隐晦。 () 贺兰松豁然起身,滔天的怒意席卷而来,他向前一推,将案几上的茶盏器具摔了个稀碎。 卫政和立刻跳起身来,跌足叹道:“你和陛下当真是一般的脾气,他在朝堂上踢翻了玉案,你也,先消消气。” 贺兰松浑身震颤,气的眼眶发红,浑然没听到卫政和的劝诫,哑声道:“他们竟然敢逼皇上纳妃?他们竟如此折辱陛下。” 堂堂天子,竟被逼得如此地步,贺兰松替卫明晅觉得羞辱和愤懑。 卫政和两手放到贺兰松肩上,劝道:“瑾言,你当体谅陛下,他两日两夜不曾安枕了。怕你听到风声伤怀,这才叫我来劝劝你。” “劝我?皇上约莫自己不敢说吧,更怕我从别人口中听到风言风语,卫兄是来做陛下的嘴吧。” () 卫政和沉吟不语。 贺兰松看向卫政和,苦笑道:“劝我什么,让我成全陛下,求他为了苍生黎民纳妃吗?” “瑾言,不可胡说。” 贺兰松一只手狠狠掐着掌心,恨不得现下就闯到静和园去杀了那使者。 () 卫政和左右为难,叹道:“瑾言啊,皇上对这两个番邦女子绝无半分心意,你能忍得了皇后,为何不。” () “我不能!”贺兰松脱口而出,他面色青白,眸中如死灰般无半分生机,凄然道:“我不能,陛下他曾应我,此后再不纳妃。” 卫政和厉声道:“贺兰松你醒醒,那是陛下啊,难道要为你守身不成?这不是太后娘娘硬塞进来的寻常女子,若为一己之私而起战事,你于心何忍,令尊大人也绝不会应允的。” 贺兰松嗒然坐下,黯然道:“他日日有书信送来,却从未提及此事。”怪不得每日里只是赏赐那些身外之物,却从不催他回宫,原来竟是为此。 () 卫政和见贺兰松失魂落魄,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温声道:“陛下也是怕惹得你难过。” 贺兰松指着自己的鼻尖嗤笑道:“我难过?他可会在意?” “在意,当然在意,如何不在意,我从未见过陛下如此不快,但朝臣们借此欺他,齐齐进谏,定要陛下纳妃。” 贺兰松心中了然,百官正因卫明晅断袖之事憋着一口气,此番正是良机,还不借机生事,断了两人情分岂非是傻。反正他恒光帝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需得为天下万民活着,江山是他家的,还需他自己操心,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然道:“若我定然不许呢?” 卫政和面上神色极是难看,却仍如实答道:“内阁拟旨,皇上应了,不日就会昭告天下。” “呵,果然啊。我若是硬拦着,陛下可就真是宠溺奸佞,昏庸误国了。” 打蛇打七寸,他贺兰松恰好是卫明晅的七寸。 () “瑾言,你能懂皇上深意就好。” 贺兰松自嘲道:“可我偏偏不愿意。” 圣旨就摊在面前,点点余晖透过窗格,落在圣旨旁的印玺之上,朱红的印迹光彩流转。 那明艳的色泽灿烂,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疯狂。 玺印盖在锦绣的江山之上,便可予取予求。但他最想要的,却再也不能得到了。 “皇上。”冯尽忠在外间小声道:“贺兰大人来了。” 卫明晅大喜之下猛然起身,待看到桌上圣旨时又暗了脸色,他把圣旨收将起来,拾掇好心绪对着推门而入的贺兰松笑道:“瑾言,你来了。”贺兰松微笑入内,他穿着件轻薄的姜黄实地纱,肩膀及袍角处绣满了五色云,腰间束着玉带,正是卫明晅昨日赐下的夏凉纱。 “陛下,多日不见了。”贺兰松笑着行礼,似和往日并无二致。 卫明晅只觉胸口窒闷,上前一把将贺兰松抱到怀里去,闻着他身上沉水香味道,深深叹了口气,“瑾言,我好想你。” 贺兰松双手圈住了卫明晅的腰,低声道:“我也甚是想念陛下。” 卫明晅多日不曾好睡,更不敢直面贺兰松,今日见到了他,才尝出那刻骨铭心的思念滋味,不过半月就煎熬至此,若余生不能再见,只怕定要生生熬死。 () ※※※※※※※※※※※※※※※※※※※※ 做皇帝的是有很多无奈,但是,既然做了江山,总要有取舍。既想着万里山河,又要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真情,总是担心。 一别两宽 两人皆不言语,直到肩臂起了酸麻之意,贺兰松方在卫明晅肩上拍了拍,轻声道:“陛下,陛下。” 卫明晅这才松了手,问道:“瑾言,你精神不错,身上可大好了?” 贺兰松摸摸自己的小腹,道:“全好了。我今日去和蔡宁先生讨教了几盘棋,才刚回来。心里头想着陛下,便来了。” 听到蔡宁先生,卫明晅不免皱眉,眸中闪过不豫之色,他忙垂眼遮住了,强笑道:“是么,瑾言喜欢就好。” () 贺兰松上前一步,俯身吻到卫明晅唇上,低叹道:“怎么,陛下又吃味了,可是陛下叫我去的,臣这是奉旨办事。” () 贺兰松的唇温软轻薄,卫明晅只觉的痒痒的,那含糊不清的言语从口中直入到了心底,泛起更难忍的瘙痒来,他伸手扣住对方的后枕,探到他口中去,继续探寻着他的味道。 “唔。”贺兰松猛地推开卫明晅,他双唇嫣红,眼中水汪汪的透着泪意,额上有碎发散落,似是不胜柔弱,“明晅,我喘不动了。” () 卫明晅轻笑一声,哼道:“看你还敢胡说。” 贺兰松歪着头笑道:“明晅,你生气了,是不是?” 卫明晅张口便要否认,话到了嘴边却又收住了,叹道:“是,我心里气。” 贺兰松深深看向卫明晅的眼睛,黯然道:“我不过是和旁人下盘棋,你就生气难过,那我呢?” “什么?”卫明晅茫然。 贺兰松嗤笑道:“你坐拥三宫六院,现下又要纳藩王之女,可曾想过我?” 卫明晅哑然,他一把抓住了贺兰松手腕,急道:“瑾言,瑾言,你!” 贺兰松任他拉着,面上带笑,静静地听他说。 卫明晅脑中顿时空白一片,他慢慢松了贺兰松的手,面上神色极是难看,眸色深沉,藏着绝望苦痛和焦灼撕扯,说什么呢?说他有苦处,说他日后再不纳妃,还是说来日方长,再委屈他几年? 可他凭什么呢,是他自己违了当初的誓,凭何再来委屈瑾言。 卫明晅几番思量,终是哑着声求道:“瑾言,我,我错了。对不住,我知道伤了你的心,你要打要骂都可,别闷坏了自己。” 贺兰松唇角勾了勾,却到底没笑出来,他神色渐冷,向后退了退,终是道:“我为何要打你骂你,可陛下明知故犯,我,我不愿意了。” () 卫明晅心底惊慌,忙去拉贺兰松的手,软了声音道:“瑾言,是朕的错。”除了认错,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 贺兰松挣开手臂,又退了半步,他艰难的开口道:“陛下,若我求你收回成命呢,别纳妃,别丢下我,我愿为皇上去捉了益安王来,我能为你平北境,你别应承,好不好?” () 卫明晅心痛如绞,贺兰松清贵矜持,万事皆不萦于心,他从未见过他如此茫然无措,红了眼卑微的求他,他几乎就忍不住要答应了他,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我不会丢下你,瑾言,我永不会丢了你。除了纳妃,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 贺兰松渐退到了案几旁,他靠在那里,死了心,不可置信的看着卫明晅,眼中再无半分神采。 “瑾言,你想要什么,朕都。”卫明晅凑近,却被贺兰松一把推了出去,后面的话便戛然而止。 贺兰松缓缓站直了身子,冷声道:“脱了。” 卫明晅一愣,“什么?” 贺兰松指着卫明晅道怒:“都脱了。” 卫明晅讶然,几乎就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着贺兰松发狠不容置疑的神情,连忙探手去解盘扣,他脱的太急,竟将扣子都崩坏了两颗。 已是盛夏,虽在静和园中,仍有些闷热,因此卫明晅外袍之外便是中衣,他手上拿着外衫,颇有几分尴尬的立在那里,迟疑着看向贺兰松,问道:“瑾言?” “都脱了!”贺兰松便如同换了个人,眼神阴鸷,语声狠戾。 () 卫明晅不敢耽搁,立时又把中衣脱了个干净,连靴子和罗袜也都褪去了,有风吹进来,他便忍不住打了个颤。 贺兰松把卫明晅一把扯过来,将他甩到桌案上去,他力气颇大,卫明晅一时不察,胯骨直直的磕到了案角上,疼的钻心,险些掉下泪来,他忙忍住惊呼,待要直起身时,却觉腰上一暖,整个人又被贺兰松压了下去。 () 卫明晅趴在案几上不敢挣扎,他侧着头看向贺兰松,惊道:“瑾言,你怎么了?” 贺兰松欺身压过来,他解了玉带,扯去亵裤,腿间的炽热便抵在了卫明晅身后。 卫明晅倒抽一口冷气,他总算知道贺兰松想做什么了,事到如今,反而心中一松,若能叫对方出气,他做什么都甘愿,言念及此,他便将腰伏的更低些,两条腿也分的更开,手扣在桌案上,垂首不语。 没有温柔亲吻,没有絮絮情话,更不曾涂抹膏脂,贺兰松直直的便顶了进去。 卫明晅啊的一声便叫了出来,又立时咬唇忍住,身后撕裂般的疼痛袭来,让他瞬间就湿了眼眶,额上冷汗亦频频而落。 卫明晅到底是一国之君,往日里贺兰松也体谅他操劳政事,多半是让着他的,偶尔几次在下面,对方也是极尽温柔,沉住了性子让他先舒适,因此,在床榻之上,卫明晅是个从未吃过苦头的,此番骤然吃痛,他几乎就咬碎了牙,强自忍耐,才没把贺兰松踢出去。 贺兰松完全不给卫明晅缓和的工夫,顶进去之后就开始疯狂的抽.动,身后涩滞,他也并不好受,却仍铁了心般的互相折磨。 卫明晅咬破了唇,只觉眼前疼的发黑,他死死扣着桌案,两条腿都在哆嗦,听着身后渐粗的喘息声,他却无半分快感乐趣,绷紧了脊背默默承受着贺兰松的怒火。 慢慢的,似有血流出来,脏了贺兰松姜黄色的衣衫,那猩红刺痛了他的眼,有了鲜血,反而更顺畅些,他再无半分怜惜,双手扣着卫明晅的窄腰,越发猛烈的撞击起来。 “瑾言,瑾言。”卫明晅终于受不住了,他粗喘着求道:“容我缓一缓。” () 贺兰松立时顿住了,他掰着卫明晅的肩膀,弯下腰贴着他的脊背,捏起他的下颌,逼他看向自己,颤声问道:“你不纳妃了?” () 卫明晅茫然看着身上的贺兰松,温润如玉的男子便似着了魔般索求,他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陌生的怒火和冷漠,似是定要将他逼到死地去。 “我。”卫明晅闭了闭眼,冷汗落在他眼中,蛰的生疼,“对不住,瑾言,你,你若还是不解气,就。呃。” 贺兰松冷哼了一声,掐着卫明晅的双肩,继续在他身上驰骋。 卫明晅疼的几乎趴不住,他小声道:“瑾言,你别气了好不好,以后都换你上面,朕诸事皆听你的。” “呵呵。”贺兰松闻言连连冷笑,他忽的没了半分力气,蓦然松开了手,身子往后一撤,卫明晅再也支持不住,砰地一声摔倒在当地。 贺兰松整好衣衫,看着地上淋漓的鲜血和赤裸的身子,顿觉人生荒谬无趣,他绷着脸,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掷在卫明晅面前,冷然道:“皇上,可还记得您赐给臣的旨意?” 卫明晅看着眼前的圣旨,面上却突的现出惊慌恐惧之色,他一把将那明黄圣旨抓过来握在怀中,嘶声道:“朕不许,不许你走!瑾言,你不能如此。” 贺兰松跪下来,他眸中有泪光闪烁,映着卫明晅的身影,映出过往多少年的岁月时光,却唯独映不出他的幽暗心事,他哽咽难言,却从不悔多年情深,卫明晅急道:“瑾言,莫哭,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 () 贺兰松缓缓摇首,紧紧盯着卫明晅,似要看清他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他的心事了,他深吸一口气,黯然道:“陛下,您与贺兰松十六年情分,请从此绝。”他言罢再不留恋,磕了四个头转身便走。 () 刺啦一声响,贺兰松顿住了脚步,却是他衣角的祥云被卫明晅一把扯断了半截。 () “瑾言。”卫明晅伏在地上,苍白了面色,扬起首道:“瑾言,你别丢下朕。” () 贺兰松拧着头,看那天边的余晖,冷然道:“是陛下先弃了臣。” () () ※※※※※※※※※※※※※※※※※※※※ 啊,近半了,两个人终于分开了。 朝堂之上 瑾言负气时曾说过,在明晅心中,江山社稷最重,贺兰松次之。 当时恒光帝苦笑摇首,将人揽在怀里好一阵哄,只道还是瑾言最好。贺兰松虽不以为然,却也没再追究,但他眼神清冷,唇边噙着一丝笑,如窗外飘落的白雪,凉沁沁的,毫无生机。 卫明晅想青史留名,想做旷世明君,为此舍弃了许多欢喜乐趣,自登基起,就从未睡个一个囫囵觉,寅时起身听政,侍讲官时时伴驾,若有不明者,便召进来讲学,往往夜读听讲至子时,数次咯血。年纪长些便埋头在折子堆里,冬夏寒暑,从不间断。他曾因风寒高热坐在龙塌上昏睡过去,他曾严冬里去西郊大营督办军务冻的脚上生疮化脓,他曾盛夏浑身汗湿的坐在廊下看折子。他志在于此,从不觉苦,但是却委屈了贺兰松。 年少时,贺兰松为他九死一生,登基后,为了平衡朝堂势力,他广纳后宫,为了撤三省,他故意贬斥贺兰靖,为了嫡子,他迟迟不敢明心意,现下又要为了北方太平,违背自己誓言。以前他总觉得,他与卫明晅来日方长,负了他的,总能补偿。 可是日复一日,他什么都不能弥补,给不了他名分,也给不了他忠贞无比的感情,贺兰松也是人,他终于累了也倦了。 这万人之上的荒凉之巅,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命中注定,他将孤独终身。 茫茫雪原中,踽踽独行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 斯人曾予的温暖,恍若是黄粱一梦,他现下两手空空,只余满襟满怀的冷风。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决绝离去,毫不留恋,那扇门吱呀关上,似乎是挤在了他心上,只有撕绞着的疼痛。 他才离开,他已开始拼命的想念。 卫明晅撑着身子爬起来,身后仍旧疼得要命,却远及不上心里半分,他收起那份贺兰松带来的圣旨,又将早已写就的纳妃旨意找出来,双手捧起印玺,深吸口气,稳稳的落在了圣旨上。 盖上玉玺后,卫明晅再没了半分力气,手上一滑,便摔坐在当地,他已全然不觉疼痛,缓缓抱起地上的龙袍盖在身上。 丝绸冰凉,再取不得半分暖。 窗外夕阳落落,日头正长,离暮色尚晚。 翌日早朝,卫明晅当朝下旨恩抚詹先王,迎两位郡主入宫,使者们欢天喜地的谢了恩,带着无数赏赐回了封地,百官们也总算松了口气。 () 议完政事,卫明晅却不散朝,他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看了冯尽忠一眼,道:“宣旨。” 冯尽忠上前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加封贺兰松为殿阁大学士,册户部侍郎,掌户部三库、仓储衙门。钦此。”[1] () 圣旨很短,连例行的称赞之辞都无,却如在朝堂上扔了个炸雷,惊的满朝文武哑口无言。 殿阁大学士倒也罢了,虽是极品荣宠,到底只是虚职。但户部三库包括银钱库,铸钱库,锻造库,和仓储衙门几乎就是执掌了卫朝的钱粮命脉。从前皆由当朝皇帝亲掌,户部尚书协管,自卫朝立朝至今,还未落到过别姓人手里去,现下竟全权放给了贺兰松,足见宠幸。 这贺兰松还当真是祸国殃民的妲己妹喜啊。 众臣见贺兰松面色不善,皆知因逼他纳妃是逆了龙鳞,如此册封一是为了安贺兰松之心,只怕更多的是向群臣示威。诸臣寒噤,虽觉此事万万不妥,却又不敢再挤上去劝谏,大家纷纷看向御史台众臣,等着楚有昭一鸣惊人。 楚有昭老神在在的站在那里,便似入定了般,直接无视众人的殷殷恳求,他又不是当真傻,只知一味的求死顶撞,这满堂朝臣也未免将他瞧得太轻了。 () “陛下!”贺兰靖出列跪倒,“求陛下收回成命。” 诸臣松了口气,心道总算首辅大人还知道避嫌。 () 卫明晅冷冷看向贺兰靖,道:“贺兰大人,朕的旨意是下给贺兰松的,少时便会传到贵府中去。贺兰松业已成年,现又身居二品,朕瞧着也可立府别居了,就不劳您费心操劳了。”[2]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帝要在京中为贺兰松建个“金屋”吗? 贺兰靖一时也愣住了,颌下长须微颤,竟无言以对。倒不是他为儿子推脱,实是户部的水太深,户部尚书又和他是宿敌,若贺兰松当真去了户部当差,即使有卫明晅护着,也绝不能保万全,稍有不慎,只怕要大吃苦头。 卫明晅做恍然大悟状,对着冯尽忠道:“朕记得吉盛巷有座旧宅子,等修缮好了,一并赐给贺兰松罢。” () 冯尽忠低眉顺眼的答道:“是。” 众臣唏嘘,吉盛巷所谓的旧巷子是前朝惠武王的旧宅,是块风水宝地,当年沛郡王封亲王时都没舍得赏出去,没想到就这么便宜了贺兰松。 () 贺兰靖冷汗都下来了,跪在当地道:“陛下,贺兰松何德何能。” “正是,贺兰松何德何能,怎能受此恩惠。”谏院白清出列,言辞铿锵,声色俱厉,“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且户部管田地赋税、户籍俸禄、军需粮饷,事关我朝命脉,如何能轻易交给外人。圣上此举,大为不妥,请皇上收回圣意。” () 卫明晅神色不变,他垂下眼眸,看向户部尚书胡君全道:“尚书大人,户部归你管束,你觉得贺兰松能否胜任?” 户部尚书是满朝上最油滑的老臣,向来能体会圣意,虽觉此事荒唐,但自己又没少了实权,当即便道:“贺兰学士才思敏捷,通晓政事,能来户部做事,委实是大材小用了,老臣多谢皇上体恤。” () 胡君全此言一出,众人心中暗骂此老贼当真是厚颜无耻,为了曲媚逢迎,竟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那贺兰松从不曾入朝,竟敢说他精通政事,他知道衙门的大门朝哪开么? 卫明晅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点了点头,道:“那便好。楚有昭!” 楚有昭应声出列,道:“臣在。” 卫明晅揉了揉额头,叹道:“朕自认登基后未敢有半日懈怠,谏院之存实无必要,自今日起,撤谏院,改御史台为督察院,监百官六部。过往每有御史代天子巡狩,往往惊扰地方官员百姓,大肆搜刮钱财,实为累赘。此后,地方设督抚、巡按御史,贺兰大人,着内阁拟旨吧。” () 贺兰靖愕然,这大清早的霹雳一个接着一个,他简直以为自己还没睡醒,“皇上,兹事体大,有待诸臣商榷。”[3] 卫明晅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只管拟旨来。” 满朝文武惊诧万分、相顾愕然,这绝对是赤裸裸的公报私仇,只因御史台多番为难贺兰松,卫明晅竟然取消了谏院,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 楚有昭面色大变,急道:“皇上,皇上,自汉至今,历朝历代,未有不设兰台谏院者,所谓君子闻过则喜,陛下此举,实为不智。” 卫明晅冷笑道:“不妥?不智?诸卿今日的话未免太多了,想来是朕素日仁慈,竟让你们欺到了头上。朕不管三皇五帝,今日就撤,仍由楚有昭任督查院左都御史。朕就是闻过则怒的小人又如何,此事无须再议,退朝。” 楚有昭冷汗直落,几乎就要哭出来,他重重磕在地上,求道:“皇上三思啊,皇上,万万不可。” 卫明晅冷然起身,他眉上一皱,却又险些弯了腰,只见他扶着御案,勉强站直了道:“将楚有昭推出静和园,若要跪要死,都别在朕面前。白清忤逆,革职,永不录用。” () 御前侍卫应是,当即上前拿住了楚有昭,拖出殿外,另有人上前扒了白清的朝服,一并推了出去。 () 诸臣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最睿智贤明的皇上,在一夕之间,竟被他们逼成了专权跋扈的昏君,而他们除了担忧恐惧,却毫无对策。仔细思来,皇帝数十年如一日的勤政,和他们当真有半点关联么?若是当真要昏君误朝,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群臣各个惶恐,皆预料到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 贺兰靖是跟着旨意一起回府的,夏日天热,他烦躁的连朝服都没脱,就带着圣旨去了儿子的院子。 () 贺兰松接了圣旨,满是讶然之色,慌张不已的看向父亲。 贺兰靖叹道:“今日早朝时,陛下突然宣的旨意,还说要将吉盛巷的院子赏了你。” 贺兰松目中露出痛楚,他侧了侧身,不让父亲看见。 贺兰松见儿子沉默,便问道:“瑾言,你心中怎生打算?” 贺兰松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黯然道:“我尚未婚配,如何能另开新府,父亲是要把儿子赶出家门么?” “胡说!放肆!”贺兰靖本就满心烦恼事,被儿子这一句暗讽,更是觉得胸中烧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贺兰松自悔失言,跪到父亲面前,低声道:“父亲息怒,儿子说错话了。” 贺兰靖重重的叹了口气,“圣上言道,不必入宫谢恩,户部侍郎的朝服都送来了,令你明日去上朝。” 贺兰松蹙眉,他借那无字圣旨与卫明晅断了情分,此后几日甚是清净。却怎么也未料到,恒光帝憋了几日,竟要他入朝为官,还亲封了殿阁大学士。但此乃朝堂公事,确与私情无关,倒也不算违了他的意思,但他心若死灰,再也无心功名前程,只想放纵山水了此残生,更不愿再见那朝堂之上的君王。 “我儿有何打算?”贺兰靖又问。 贺兰松叩首道:“父亲,因我之事,累的父亲多年清名遭污,京城上下,无不将此事做笑谈,两宫太后和陛下面前,让双亲为难。实是儿子不孝。请父亲宽心,儿子心中有数了,知道如何进退。” 贺兰靖叹道:“你有成算便好,若能替皇上守得住钱粮,也算是为国尽忠。我儿好自为之。” () 贺兰松道:“是,儿子明日便去上朝。” () ※※※※※※※※※※※※※※※※※※※※ [1]圣旨开头都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其实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也有不这么写的,不过朝堂上,为了郑重起见,我还是加上了这一句。 [2]官员品级是我胡诌的,毕竟不和正史相同,每个朝代的官员品级也不同,唐朝时三公九卿,明清六部,明代有内阁,清朝有南书房军机处。我是挑着写的。 [3]谏院这样的机构,在清朝基本形同虚设了,他在宋朝最厉害吧,皇帝都怕。宋朝是文人们最向往的朝代。 贺兰松其实不任性,他虽然怪皇帝,但是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才和他恩断义绝。 当堂辞官 卯时一刻,早朝将散,卫明晅却仍未等到贺兰松,他一手拈着奏疏,低垂着眼眸,难掩心中失落悲伤之情。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瑾言当真不来上朝,他也是无可奈何。 贺兰靖亦觉得古怪,他晨起离府时见过赵伯,言道贺兰松先行一步往静和园去了,不知为何此时尚未到。 正要散朝,朝堂之外忽听有人高声喊道:“贺兰松求遏陛下。” 因不是在宫中,听政之地虽有重兵把守,但这些亲近之臣谁不识得贺兰松,何况他昨日还被封了户部侍郎,因此也无人拦他,由着他在殿外高呼。 () 卫明晅立时忘了帝王威严,喜逐颜开的扬声道:“快些进来。” () 冯尽忠见卫明晅几乎就坐不住了,怕他当真做出降阶相迎的事来,忙躬身上前,先于皇帝迎了出去,亲自引着贺兰松入殿。 群臣哗然,却见贺兰松双手捧着户部侍郎的朝服冠冕,身上却着白袍布衣,他身形端正,面色凝重,行至殿上跪下叩首,朗声道:“贺兰松叩请皇上金安。” 诸臣之中,倒有大半人未曾见过贺兰松,只道他是魅惑国君的妖孽,言行举止必定轻佻放荡,却未想他人如修竹,清贵端稳,眉眼间风光霁月,竟全无半分祸国殃民之色。 “起,起身,赐座!”卫明晅简直得意忘形,恨不得下殿来将贺兰松让到龙椅上去。 “咳!”贺兰靖轻咳一声,贺兰松身无功勋,又不残不伤,凭何在朝堂之上有就坐之地。 卫明晅直直的盯着贺兰松,对群臣的议论恍若不见,瑾言似是胖了些,面上也有了些颜色,今日所着衣衫清凉,不似官服厚重闷人,甚好,甚好。 贺兰松神色不变的跪在当地,奏道:“皇上圣恩,臣惶恐,但臣手无寸功,不堪当此重任,求陛下收回成命。” 百官心中一乐,好嘛,皇帝顶着昏庸胡闹的名声,送给意中人如此官职,人家却半点也不领情,倒要看看陛下此番如何辩驳。 卫明晅眉头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轻声道:“朝廷上下之事颇为繁杂,户部钱粮之事,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劳烦瑾言替朕管管。” 群臣心中又是呜呼一片,暗道,陛下啊,我们皆闲的很,也可替您管管,求您成全可好。 只听卫明晅又道:“朕只信得过你。” 贺兰松垂首,看不见神情,但见脖颈处一片殷红,与身上的白袍相映成辉,煞是好看,有人暗道,无怪陛下青睐,确实是天人之姿啊。 贺兰松回道:“陛下,贺兰松是文弱书生,纸上谈兵尚可,但此等军国大事,万万不敢领命,请皇上另择贤明而立。” 卫明晅站起了身子,道:“瑾言若有不明处,只管来问朕便可,再说你向来聪慧,定能举一反三,动中肯綮。” 群臣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可真是赤裸裸的偏袒之辞,别说贺兰松从未入朝,不通政事,极可能管不得仓储三库,只怕就是他当真一无所知,将户部搅个天翻地覆,卫明晅也不会见罪。 贺兰松厉声道:“户部掌管钱粮,三库和仓储衙门更是六部要职,陛下怎可如此儿戏?” () 恒光帝不来问罪,贺兰松倒义正言辞的斥责于他了,群臣唏嘘,竖着耳朵听戏。 () 卫明晅被噎的无话可说,百官却暗暗称赞贺兰松好胆量,竟敢当廷顶撞恒光帝,还真是初生牛犊,贺兰靖便立在儿子身边,闻听此言,一脚踢在了他膝上,嘱他慎言。 卫明晅眼尖,一眼便看到了,正要出声呵斥,却见贺兰松蓦然抬起了眼,他目光灼灼看向自己,明明生气了,却又没有半分情意,全不似往日那般真心同他置气,只带着无尽的冰冷决绝,明明他就跪在面前,却好似是在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耻笑他。 贺兰松对卫明晅的难过沮丧全部视若不见,他捧着朝服道:“贺兰松请辞户部侍郎,且,臣声名狼藉,为免误人子弟,不堪再为太子太傅,求陛下允准。” 卫明晅简直要跳起来,恶狠狠地道:“朕不准。” 贺兰松不紧不忙的答道:“陛下,先帝曾言,凡自愿告退官员,不分年岁,俱令致仕,求陛下允准。” 群臣再次心惊,这是存心要辞官啊,把先帝爷都搬出来了。 卫明晅心底一片寒凉,黯然道:“是我昏庸,竟如此不能得重臣托付么?” () 贺兰松虽心中气极,却也不愿承认卫明晅昏聩,仍耐着性子道:“陛下,是臣有旧疾,不能为陛下分忧。” 古来辞官便常有称病者,但多不过是推托之词而已,贺兰松也是被逼无奈,便随意找了个借口。 () 卫明晅气道:“辞官便辞官,何苦诅咒自己。” 贺兰松冷笑道:“是陛下强词夺理在先,缘何诬赖臣,天下多少栋梁,从未听过有强人为官者。” () 卫明晅哑然,百官的脸色更是难看,这是要当廷吵起来吗? 贺兰靖忙上前道:“贺兰松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卫明晅摆手道:“无罪,是朕不好。” 黄毅捷和督查院诸臣的脸色铁青,但碍于天威,却什么也不敢说。 贺兰松续道:“皇上多年勤政爱民,宵衣旰食,足为百官之率,但天下初定,陛下便任性妄为,裁撤言官,不听劝谏,更不能知人善用,用人所长,反因一己之私欲,任人唯亲,与那怠慢朝政、宠信奸佞的唐明皇有何异,又与那桀纣暴君有何异?” 此一番话贺兰松说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直听的督查院御史酣畅淋漓、大快人心,恨不得替他叫一声好,却听的贺兰靖冷汗淋漓、噤若寒蝉,听的卫明晅瞠目结舌、理屈词穷。 “如此之朝廷,如此之君主,委实叫天下学子寒心,叫百官寒心,叫戍边将士寒心。若陛下仍执迷不语,有何面目再见地下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忝居圣位。”贺兰松仍旧不知死活的大言恒光帝之失,这是要逼宫啊,百官再不敢看热闹的,呼啦啦的跪了一地,贺兰靖更是一把推倒了儿子,执起手上的玉笏便打:“竖子,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信口开河。” 卫明晅心神俱震,他砰的一声坐回榻上,看着殿下百官,茫然问道:“朕当真如此荒唐?” 百官叩首,道:“陛下是圣明君主。” () 只有内阁刘开阖俯首道:“皇上,贺兰松言辞激烈,但臣以为,不无道理。” () 卫明晅凝眉沉思,终于苦笑道:“好,总算还有能说几句真心话的人,贺兰大人息怒,别打了。” () 贺兰靖闻言住手,却仍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瑾言,还有话说么?”卫明晅看向贺兰松。 贺兰松被父亲按在朝堂上好一顿打,他不敢躲闪,只能承受,只觉浑身如散了架般,此时听恒光帝问询,方慢慢跪直了身子,他整了整衣衫,将那朝服放到殿上,朗声道:“皇上,圣人君子,嘉纳良言,闻过则改,此非怯弱之举。” () 卫明晅道:“卿的意思,朕懂了。可辞官一事,还是从长计议,你心中若还有不足之事,仍可奏来。” 贺兰松浑身作痛,但见天子仍无放过之意,当即狠了狠心道:“臣尚有一事,求陛下做主。” 卫明晅坐正了道:“只管说来,朕替你做主就是。” 贺兰松道:“臣在京城,已是斯文扫地、臭名昭著,此后再。” “这好办。”卫明晅不待人把话说完,便道:“朕会传旨下去,无论朝堂重臣或是京师百姓,有敢言卿与朕事者,皆诛九族。”[1] () 诸臣倒抽了口冷气,贺兰松更是气的直乐,他咬牙道:“陛下此举可谓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积怨于百姓。”[2] () 卫明晅茫然道:“那,那卿是何意?” 贺兰松道:“臣声名已坏,所幸尚有人不弃,但其身份低微,求陛下赐婚。” 举朝大惊! 贺兰松不是恒光帝身边的佞幸宠臣么,卫明晅为他屡屡犯禁,不惜与两宫太后反目,怎的这妖艳贱.货竟敢当廷求陛下为他赐婚,岂非是荒唐怪诞。难道是因詹先王之事,这两人之间生了嫌隙,难怪卫明晅在朝堂上便似失了心智,且对此人步步退让,原来是心怀愧疚啊。 “你!”卫明晅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啪的一声,拍在玉案之上,豁然起身,指着贺兰松怒道:“你,你再说一遍。” 贺兰松不避不让,道:“臣有心仪之人,求陛下赐婚。” () 卫明晅险些吐血,他扶着胸口,喝道:“你我明明。” “臣与陛下早已恩断义绝。”贺兰松竟敢拦住了天子的话,正色道:“陛下圣旨已下,难道忘了吗?” 圣旨,又是圣旨,卫明晅几乎绝望,都是那两道天杀的圣旨。 还真是一场旷绝古今的大戏,群臣此刻已不敢再听,恨不得塞上耳朵,生怕被事后灭口。 卫明晅红了眼眶,原来瑾言真的恨毒了他啊,竟在大殿上如此逼迫自己,羞辱自己,他恨恨甩袖,一脚踢翻了眼前的玉案,愤然下了玉阶,转身离去。 堂堂天子,竟被臣子逼得落荒而逃,群臣跪在当地烦闷,却谁也不敢多吱一声。 () ※※※※※※※※※※※※※※※※※※※※ [1]这还是龙.阳君的典故,他怕有朝一日色衰爱弛,皇帝就说以后谁敢进献美女就诛他九族。魏王曰,诶: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2]这是魏征谏太宗十思疏,读书的时候学过,借来一用。 第56章 贺兰靖当先退出了朝堂,他气的不轻,越过大殿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有人来扶时,亦是黑着脸道谢,怒气冲冲的走了。 贺兰松毫无畏惧之色,他缓缓起身,在众人或鄙夷或敬佩或嘲讽的目光中施施然离去,对那大殿之上的绯色朝服不屑一顾。 出了静和园,贺兰松便瞧见了蘅芜,“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马呢?” 蘅芜苦着脸道:“两匹马都被老爷放走了,要小人走着回府。” 贺兰松一笑道:“怕什么,我陪你一起走就是。” 蘅芜摇首道:“老爷说,请您去前边巷口寻他。” 贺兰松甩手便要走,“蘅芜,你就说没见到我,我先走了。” 蘅芜一把拉住贺兰松,道:“公子,公子不能害小人呀。” 贺兰松无奈,只好慢慢的挪到了巷口处,却见那里停着一架马车,小厮正立在远处瞧着,看他过来,立时便蹿到了车边,道:“大人,公子来了。” 车窗帘子掀开,伸出一只手来招了招,贺兰松会意,几步上前道“父亲。” “上来。”贺兰靖沉声道。 “是。”贺兰松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却见父亲正满面威严的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父亲。”贺兰松又叫了一声,矮身入内。 “跪下。” 贺兰松不敢求饶,掀了袍脚跪在当地,小声道:“父亲,马儿在哪里,先让蘅芜骑马回府吧。” 啪的一声,巴掌清脆的落在了贺兰松面颊之上,贺兰靖睁眼,目中神色凌厉,冷冷的看向儿子,“朝堂之上,竟敢如此无礼,你贺兰松当真是好威风,怎么,还要骑马招摇过市,你不嫌丢人?” 贺兰靖也是能拉弓射箭的武人,这一掌用力过重,竟将儿子掼到了地上去,右边脸颊迅速的肿了起来,唇角也渗出了血。 贺兰松只觉得头脑发麻,耳朵嗡嗡作响,之后才是剧烈的疼痛,父亲治家以宽厚,打到脸上来是从未有过的事,显然是动了真怒,他连忙爬起来跪直了身子,又往前凑了凑,仰首道:“父亲,儿子知错。” 这是等着再打了,贺兰靖却只嗯了一声,辩不出喜怒,他向后靠了靠,又闭上了双目,低声道:“不急着认错,好好想想。” 贺兰松恭声应是,又跪的远了些。 贺兰靖扬声道:“回府。” 车外的小厮答应一声,坐到马车上驾车而去。 到了贺兰府外,已近中午时分,贺兰松热的一身是汗,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疼着,反而肿的更厉害了,他挪动着酸痛的膝盖,先伺候贺兰靖下了车,随即敲了敲麻木的双腿,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府。 小厮们见贺兰松肿了脸,不免讶异,有机灵的便去告知相熟的侍女,赶紧去通禀夫人。 贺兰靖径直带着儿子去了祠堂,贺兰松悄声把门掩上了,却见父亲怔怔的立在那里,看着列祖列宗的神灵牌位沉思。 贺兰松去取了香,又点燃了,送到父亲手边去,两个人跪在殿前先敬了先人两柱清香。 贺兰靖起身,转过来看着仍伏跪在当地的贺兰松,叹道:“当真知错了?” 贺兰松跪直了身子,茫然回道:“儿子,儿子不知。” 贺兰靖刚压下的怒气立时又蹿了上来,恨不得一脚踢到贺兰松身上去,他强自忍耐怒火,沉声道:“抗旨不尊,当堂辞官,忤逆圣上,哪一件不是要杀头的重罪,若非陛下仁慈,此刻你早已身首异处,还能跪在这里和我置气。” 贺兰松心中愧疚,却仍嘴硬道:“陛下有错,为人臣子者自当进谏。” “有言官们在,哪有你说话的份。” 贺兰松冷笑道:“皇上裁撤了谏院,哪有人还敢做声。” 贺兰靖险些气的背过气去,指着儿子骂道:“你,诸人皆不做声,连为父也为多言,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当庭顶撞陛下。” 贺兰松怕当真气坏了父亲,忙道:“父亲,陛下是圣明君主,不会不听劝谏的,儿子这不是没事么。” 贺兰靖怒道:“那是陛下仁慈,若不是念着你们打小的情分,十个贺兰松也推出去斩了。” 贺兰松黯然,脱口道:“儿子是什么东西,怎么敢和陛下讲情分。” 贺兰靖一愣,奇道:“这又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贺兰松直言道:“父亲,我与陛下再无瓜葛,今日我朝堂求亲也不是一时意气,求父亲成全。” 贺兰靖大惊,喃喃道:“什么,什么叫再无瓜葛,赐的哪门子亲?” 贺兰松没好气的道:“陛下执意纳妃,儿子便和他闹翻了,此后便是路人。” “路你个头!”贺兰靖气急败坏的踢倒了儿子,“安抚詹先王是朝廷大事,你还敢闹小性子,你,你还真是出息。好,真是好儿子。明**给我,不,现在就入宫去请罪去。” 贺兰松爬起来,梗着头道:“我不去,父亲就死了这条心吧。” 贺兰靖拿起桌案上的家法,对着贺兰松劈头盖脸的抽下来,斥道:“去不去?” 贺兰松伏在地上,不躲不动,任父亲捶檚,听到父亲问询,便抬起头来,回道:“不去。” 啪的一声,贺兰靖手上藤条落到了贺兰松脸颊上,连着脖颈处一道血痕,疼得他直拧眉。 “去是不去?”贺兰靖喘息着问。 “去哪里?”祠堂门大开,贺兰夫人推门而入,她不施脂粉,不戴钗环,穿着身藏青色常服,手上还捏着串香珠,显是从佛堂里来,她进门来就见丈夫凶神恶煞的拎着棍子打人,又见儿子白衣上已经渗出血来,当即唬的掉了手上佛珠,惊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贺兰靖怕惊吓到妻子,便将家法扔到一边去,收起凶恶之色,强笑道:“谁喊你来的,不是病着吗,回去歇着。” 贺兰夫人自成婚后还未过丈夫如此失态,稳了稳心神方道:“大人缘何生气,瑾言素来听话,有事与他好好说便是。”说着便蹲下去瞧儿子的伤口,待瞧见脸上伤口和巴掌印时,更是着急,气道:“大人下手也太没分寸,怎能打在脸上。” 贺兰靖哼了一声。 贺兰松忙道:“母亲,我不疼,就是看着吓人,父亲心疼我,没用力气。” 贺兰夫人扶起儿子道:“走,娘带你去治伤。” 贺兰松为难的看向父亲,目中露出求肯之色。 贺兰夫人抬首问道:“怎么,还没打完?” 贺兰靖不答夫人的话,却奚落儿子道:“怕了?你的文人骨气呢。” 贺兰松垂首,他心下难过,捏着衣袖不语。 贺兰夫人见不得儿子受委屈,当即仗义执言道:“儿子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值得你这样动怒。” 贺兰靖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他自己?” 贺兰夫人哼道:“有大人瞪着,谁敢多言。” 贺兰靖苦笑,只好道:“咱们的宝贝儿子今日大闹了金銮殿,把陛下骂的狗血淋头,当朝称病辞官,还敢求陛下赐婚。” 贺兰夫人听的云山雾绕,不知就里,“什么赐婚?咱儿子不是皇上的相好么?” “……”贺兰靖颓然无语。 贺兰松亦是一阵尴尬,他扯了扯母亲衣角,道:“母亲,儿子心中有了旁人,求母亲做主。” 贺兰夫人眼中一亮,弯了腰问儿子,“当真?” 贺兰松点了点头。 贺兰夫人大喜,随即又露出忧色,“这,瑾言呐,你有了心上人,我可真是高兴。那皇上再好,终究也是男子,何况是真龙天子,喜怒无常,咱们实在高攀不起。可你这般,这般红杏出墙,陛下不恼么?” 贺兰松脸上一黑,咳了两声后方道:“不,儿子已同陛下说清了,这才,才敢当堂求亲。” 贺兰夫人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那就好,是哪家的姑娘,我去给你说亲去。” 贺兰松刚要张口,只听父亲道:“你们母子俩做的好打算,不怕惹怒了天颜,降下来死罪。” 贺兰夫人一颗心又提起来,小心问道:“会吗?” “如何不会?”贺兰靖指着儿子道:“换身衣服,随我进宫去请罪。” 贺兰松求道:“父亲,儿子不去,儿子这样,如何能见人?” “你还知道廉耻?今日就是绑,我也要将你绑去。来人。”贺兰靖几步行至门前,扬声道:“取麻绳来,把少爷捆了。” 贺兰松大骇,几乎就想夺门而逃,被父亲狠狠的瞪了一眼道:“你若敢逃,就再也别回来了,吉盛巷的王府正等着你呢。” 如此恐吓,贺兰松连逃也不敢逃了,他膝行到父亲面前,求道:“父亲,儿子愿上请罪折子,但,求父亲别让我此时进宫。”他满身的伤,换件衣衫便能遮掩,但面上的伤,却怎样也见不得人,他绝不想被卫明晅看到自己如此狼狈。 正僵持间,小厮们已取了麻绳进来,贺兰靖使个眼色,便有两人上前,跪下来将贺兰松绑了个结实。 贺兰松大为惶恐,求道:“父亲,饶了我吧。” 贺兰靖喝道:“把公子关到柴房去,只给水喝,不许送饭。” 贺兰松听到不必进攻,暗自松了口气,叩首道:“谢过父亲。” 贺兰夫人却道:“等等,孩子还伤着呢。” 贺兰靖揽过夫人道:“死不了,你晌午的药喝了没,怎么脸色还如此不好,来,我送你回房先歇着。” 第57章 贺兰松的请罪折子还没递上去,卫明晅的罪己诏便已咸告京师,朝堂内外闻之,皆震惊不已,本朝立国至今,尚未有皇帝罪己者。 “朕幼年承嗣,至今十年。自亲政以来,用人行政,刚纪法度,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因循悠乎,苟安目前,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若龄即遇皇考上宾,蒙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教训抚养,慈育是依,大恩罔极,高厚莫酬,惟朝夕趋承,冀尽孝养。然朕每却常忤逆,致两宫太后伤怀操劳,此朕之罪一也。诸臣或历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宜加依托,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日御万机,自然多有违错,惟肯听言纳谏方是,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以致臣工不肯进言,不得已裁撤谏院,此朕之罪一也。朕性闲静,常图安逸,每日御朝听政,处深宫日少,以致与后妃接触稀疏,情谊否塞,后嗣不盛。此朕之罪一也。有贺兰松,天纵奇才,幼为朕侍读,数次救朕于危难中,及成年后,辅佐朕躬,御前救驾,教育皇子,然朕不能报之以情,反致天下人议之恨之,此朕之罪一也。朕既知己过,每自尅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自改,以致过端日积,愆戾愈多,此朕之罪一也。而告中外,咸使闻之。”[1] “没了?”贺兰松问道。 贺兰斛念圣旨累了,端起柴房里破旧桌案上的水便喝,顺便摇了摇首。 贺兰松身上的麻绳早已被贺兰斛扯断了,此刻正揉着酸麻的手臂咳嗽,“这罪己诏颇有几分古怪。” 贺兰斛直道:“水里是不是有毒,怎的如此难喝。自然古怪啊,皇上事事都认了错,却又偏偏不改,谏院那些官们可真要哭死了。” 贺兰松又咳了几声,叹道:“陛下错的有理有据,满纸尽是狡辩之辞。” 贺兰斛惊道:“那可是陛下啊,大哥还想他怎样,圣上这么好面子的人,都下了罪己诏,那些朝廷上的绯衣袍子,还有哪个敢多嘴。御前侍卫们都说,若非大哥你朝堂觐见,陛下绝不会下这罪己诏。” 贺兰松黯然,心中满是酸涩,卫明晅认了所有的罪,却偏不认与他不伦之罪,反而多言自己过错。他是皇帝,罪己诏已是给了满朝文武颜面,百官绝不敢再去为难,但若带着贺兰松认了罪,那自己就是万劫不复之地。贺兰斛说的对,卫明晅如此喜功自负之人竟下了罪己诏,这于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啊。他言念及此,更是难过,咳的也愈发厉害起来。 贺兰斛急道:“大哥,你是染了风寒么?” 贺兰松在柴房里关了一夜,无衣无食,且身上有伤,昨日便起了高热,今晨便咳嗽个不住。 贺兰斛见兄长脸色潮红,便在他身上摸了摸,果然滚烫灼人,他一把扶起贺兰松,道:“不成,你得吃药才是,切莫牵动了旧疾。” 贺兰松咳的说不了话,只连连摇头。 贺兰斛气道:“父亲大人不会见怪的,他若生气,我便找母亲来说理。”言罢一脚踢开了柴房门,喝道:“混账小子,没看见公子病了吗,还不去请大夫。” 小厮们素来不敢惹这位二爷,当即跑出去了,亦有人跑去前院禀告贺兰靖去。 贺兰斛骂道:“这些欺主的奴才。” 贺兰松咳的好些了,劝道:“别怪他们,先,咳咳,先去我那里,你去办差吧。” 贺兰斛是趁着办差回的府,这才知道大哥竟被关去了柴房,那潮湿之地他倒是常去,但贺兰松打小乖巧,还没受过这份苦楚,他怕大哥有事,不及去见父母,便闯到了柴房去。 “我不去,等大夫来了,我再走。” 贺兰松拗不过小弟,只得随他,贺兰靖比大夫先到,见大儿子病的厉害,也就未再斥责,只撵了贺兰斛去当差,又吩咐厨下去做些好克化的吃食来。 贺兰松倚在塌上,对着父亲道:“爹爹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贺兰靖不假辞色,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不知自爱,又叫你母亲忧心。”他却忘了若非他将儿子一顿好打,又关去柴房那阴冷潮湿的地饿了一日一夜,贺兰松岂会生病。 贺兰松垂首道:“是我的错,以后,以后定好好保重自己。” 贺兰靖种种叹了口气,“罢了,先养病吧,请罪的事,改日再说。” 盛夏已至,天气蒸热,连莫问湖里的水都是温的。 卫瑜珪在无涯书屋里临字,身上都已汗湿,无人打扇,脑子也有几分晕乎乎的,但父皇就坐在不远处瞧着,他半点也不敢怠慢,咬着牙,稳着手臂,慢慢的写完了一副王右军的字。他站在桌案前,等着两个弟弟也临完了字,这才将手上的字一并呈给了卫明晅。 卫明晅接过来细细的看,卫瑜珪两只手却紧紧的攥在了一起,近日父皇常来书屋,功课盯得很紧,有时过了晌午还会再来,就坐在一旁听先生授课,面色阴沉,不发一言。偏生贺兰先生已经好久不来了,不能出去玩耍便罢了,父皇更是再没笑过,兄弟三人噤若寒蝉,如履薄冰,生怕惹怒了皇帝,各个埋头苦读,当真是苦不堪言,不过课业却大有进益,郑桑当着恒光帝的面也称赞这三位皇子辛勤,卫明晅却只道,做学问者本当如此,以后不许再赞。 卫明晅看过了三人的字,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指出几个字来,让卫瑜珪几人再写十遍,兄弟三人松了口气,不挨训斥,这便算是好的了。 卫明晅看着手里的怀表,对郑桑道:“晌午了,卿先去用膳吧。” 郑桑知道皇帝体恤臣下,却对皇子严苛,素来皆是如此的,因此也不推辞,起身行礼后退出,皇子们给先生行了礼,等先生出了书屋,方才坐下习字。 卫明晅便盯着郑桑坐过的地方出神,他面上露出极悲伤的神色,慢慢的叹了口气。 卫瑜珪已经七岁,宫人们整日议论此事,他就知道父皇在思念先生,他也想念先生,想问问他几日能回来,却又不敢去问父皇。 数日前,又有宫人在背后嚼舌根,传到了父皇耳朵里,当时卫明晅正在书屋里,听到消息后,面色变得极是难看,他命冯尽忠将人捉来,在莫问湖前活活打死了十三人。 静和园的主子奴才都被喊来观刑,烈日炎炎,卫明晅坐在莫问湖前,说出的话却如寒冰,“本朝不兴重狱,朕已三令五申,仍有人敢不顾旨意,此后若再有背后谗言者,一律重惩,与闻者皆罪。” 那死的十三人里就有路过的奴才,不过是白听了一耳朵,便被打成了血人。 为儆效尤,那些奴才的嘴全都未被堵上,棍棒声连着求饶呼喊声响个不停,每人挨了百余杖方才毙命,血水流到莫问湖去,染红了那粼粼碧池,听闻那性子极其彪悍的两位藩王郡主亦吓破了胆,当日便辞行回了皇宫,卫瑜珪更是骇得一夜未睡,对着父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静和园中,再无一人再敢提及贺兰松三字。 “皇上。有密报。”冯尽忠在书屋外小声叫道。 “何处呈上来的?”卫明晅不情愿的抬了抬眼,似是在责怪冯尽忠搅了他的心事。 “是,是贺兰大人的。” 卫明晅哗的一声站了起来,对诸皇子道:“写过了字,就先用饭,朕晚些时候再来瞧。” 卫瑜珪几人起身道是,恭送的话尚未出口,卫明晅便不见了身影。 当日下午,卫瑜珪没有等到父皇来瞧他的字。 卫明晅不在静和园,他带着随从几人去了问君山。 问君山上遍植松柏,半山腰上有处凉亭,更有一条溪流,夏日最是凉爽,文人雅士们常结伴来此,行那曲水流觞之雅事。 卫明晅躲在不远处,看着一群读书人围在溪边,有背坐击鼓者,有正弯腰取酒者,有抚琴放歌者,端的是青春作伴,惹人艳羡啊,他指了指坐在溪流旁张扬而笑的人,问道:“那是瑾言吗?” 冯尽忠眯着细眼看了看,随即笑道:“是啊,正是,除了贺兰大人,谁还有这样的天人之姿。” 卫明晅却蓦然伤感,那是瑾言! 烈日穿过密林后,密密匝匝落在他身上,闪耀的他眼睛疼,人人都说贺兰松是无双公子,潇洒恣意,浪荡人世,可在他面前的瑾言从来都是温润从容,端和隐忍,让人心疼。他很久不见他笑的如此放纵无羁。“那个,那个又是谁?”卫明晅正自苦闷,却见贺兰松身旁一个样貌俊俏的小公子,束着玉冠,堪堪倚在他身上,拿了盏酒杯,递到他唇边去。 冯尽忠又眯着眼看了看,为难道:“这个,这个,兴许是贺兰公子的表妹吧。” ※※※※※※※※※※※※※※※※※※※※ [1]罪己诏基本来自顺治帝的罪己诏,略有改动。 第58章 那公子身量极小,肤色白皙,眉清目秀,两颊嫣红,柔情似水的看向贺兰松,怎么瞧都是怀春的姑娘。 卫明晅一脚踢掉了脚边的石子,恨声道:“又是那个表妹。” 冯尽忠忙道:“皇上息怒啊。” 卫明晅咬牙不语,贺兰松的这个姨家表妹还能和母后皇太后扯上几分亲戚往来,听说贺兰松那心仪的女子因出身不堪,不得贺兰夫妇欢心,便替他张罗了这个表妹来,如今看来,哼,也不是什么良家妇人。 那里贺兰松已就着“小公子”的手喝了杯中酒,但见他似在推攘些什么,接着又喝了两杯酒,那荷叶上的羽觞便顺着河渠流了出去。 卫明晅眼也不眨的看着,不一时,贺兰松便红了脸,他捧着头,似是有了几分酒意,对着身边人摆手。 “还敢喝这么多的酒。”卫明晅又踢了一脚石头,“那,那脸上又是怎生一回事?” 冯尽忠心中惶急,讷讷道:“是旧伤?” 卫明晅惊道:“哪里来的旧伤?谁敢伤了他。” 冯尽忠躬身道:“自然是贺兰大人打的,咳,京城中都知晓了,据说是因那日朝堂进谏,贺兰大人盛怒之下动了家法,还关在柴房里许久。”卫明晅又气又急,道:“如何朕不知晓,怎么没报上来?” 冯尽忠道:“怕陛下伤怀,故此。” “此后,贺兰松的事,不分巨细,都要奏来。”卫明晅恶狠狠打断冯尽忠的话。 “是,奴才遵旨。” 卫明晅又盯着看了半日,见那女子又腻歪歪的偎了上来,不免心中气闷,一甩袖子道:“这些酸腐文人,可真是有伤风化,走,回宫去。” 卫瑜珪终于在睡前等到了父皇,他忙从床上翻下来,行礼道:“父皇金安。” 卫明晅在床榻前坐下,拉了卫瑜珪的手,叹道:“父皇回来晚了,怎么还不睡?” 卫瑜珪道:“我等父皇来看字。”他穿上鞋子,去桌案上拿了白日写的大字,双手递到父亲手边去。 卫明晅先摸了摸儿子头发,“好,来。” 字写得倒不算多么漂亮,但是也算周正,卫明晅虽未称赞,眼中却露出了笑意,他俯身将儿子抱到榻上去,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念书,快睡吧。” 卫瑜珪见卫明晅高兴,便握住了他的手,心中念头转了几转,终是问道:“父皇,先生真的不来了么?” 卫明晅笑意凝在唇边,脸色也冷了下来,看向儿子,冷然道:“谁叫你问的。” 卫瑜珪心中大震,忽的记起不许议论贺兰松的圣命,惊得一身冷汗,忙从榻上跪起来道:“父皇恕罪,是儿子自己要问的,我,我想念先生。” 卫明晅眼神幽暗,他盯着卫瑜珪看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扶起儿子道:“是,不会再回来了。” 在卫瑜珪心中,父皇就是巍巍高山,从没有什么能叫他为难的事情,但现下他被父亲抱在怀里,却能感受到他在发抖,就像是生病高热时那种寒颤,他偷偷抬眼去看父皇,却见他眼眶中红红的,正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他心里难受,拽了拽父亲的衣袖,道:“父皇,我以后再不提先生了。” 卫明晅苦笑,他不想再说贺兰松,却也不愿责备儿子,便起身道:“朕去看会折子,快睡吧。” 卫瑜珪道:“恭送父皇。” 卫瑜珪自小体弱,生下三天后母亲就过世了,向来是由皇后照料的,他喜喝牛乳,每日睡前黄文竹都会叫人送一碗来,卫明晅看着桌案上的青莲瓣寿字纹碗,忽然没了去批奏章的心思,转身去了春晖堂。 西太后不喜静和园,罪己诏下后,贺兰松又离了静和园,西太后便摆驾回宫,却令黄文竹仍住春晖堂,方便伺候皇帝。 春晖堂外的一株梧桐生了虫,绿叶发黄枯萎,有败絮飘落,隐隐传来臭味,卫明晅几次想砍了去,却又舍不得,此刻瞧见,不免又皱起了眉。 “皇上怎么过来了?”黄文竹正坐在院中赏月,看见卫明晅在院外徘徊,忙起身迎了出来。 卫明晅抬步入内,笑道:“梓童好兴致。” 黄文竹行了礼,道:“睡不着,便看会月亮,皇上用过膳了吗?” 院子里放着张美人榻,边上摆着些时令的瓜果,还有一壶香茗,熏着艾香,倒是闻不见那梧桐树的怪味了。 卫明晅在榻上坐下,招呼黄文竹也坐下,道:“朕用过了。” 黄文竹使个眼色,伺候的宫人便都退了下去,她在卫明晅身旁坐了,道:“新沏的莲子枣仁茶,最能安眠的,皇上饮一盏如何?” 卫明晅颔首,随即又苦笑道:“朕倒从未苦于此,只觉着睡得太少。” 黄文竹亲自倒了盏茶递过来,道:“皇上整日为国事操劳,实在辛苦。” 卫明晅接过来喝了一口,叹道:“后宫安稳,皆赖皇后辛劳,替朕省了不少烦心事。” 黄文竹浅笑道:“是臣妾分内之事。提起后宫之事,因苏贵妃近日身子不适,臣妾正要奏明皇上。” 卫明晅叹道:“苏贵妃向来体寒,嘱太医好好调理着就是。” 黄文竹道:“苏姐姐近两年本已好了许多,想是近日替臣妾操劳,这才病倒了。臣妾不敢再偷懒,明后日便想请旨回宫。皇上这里也要人照料,庆妃可来伴驾。” “朕不喜庆妃,往后不许再提。”卫明晅半靠在榻上,悠悠的道。 卫明晅为人宽厚,虽对后妃冷淡,但从未有过苛待,此番竟直言品评,倒叫黄文竹吃了一惊,她面上不露声色,道:“新封的承妃、慕嫔呢?” 承妃、慕嫔便是詹先王的两位女儿,新进册封,数日前被吓回了皇宫。 卫明晅颔首道:“也好,不过她们新进入宫,先好生学学规矩。” 黄文竹应道:“是,臣妾记下了。” 卫明晅道:“明日议事后,朕陪皇后回宫,去给母后请安。” 黄文竹眼神一亮,饶是她涵养极好,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喜色,笑道:“是,臣妾等着皇上。” 卫明晅握了握皇后的手,道:“皇后,是朕对不住你。” 黄文竹惊道:“陛下何出此言?” 卫明晅叹道:“岳父大人那里,朕必然不会亏待,言许呢,在神机营历练了这些年,也大有长进,过了年,朕就升他的职。” 黄文竹慌了神,道:“陛下何意?” 卫明晅眼神暗了暗,却又有无限清明,他沉声道:“梓童,你永远是朕的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同寝的只能是你,朕给了你名分和体面,其他的,只能有负于你了,他日若是瑜琛懂事,你还有享不尽的福分。” 黄文竹惶惶起身,跪倒在当地,颤声道:“陛下,陛下,臣妾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卫明晅也不叫起,他饮尽了手里的茶,方道:“那就最好,夜深了,皇后早些歇息吧。” 黄文竹豁然抬首,道:“陛下,今日是。” 卫明晅起身,双手扶起皇后,道:“今日的奏章还没批,朕不陪皇后说话了。” 黄文竹咬着唇站稳了,她眼中蓄满了泪,却撑着不肯落下,强笑道:“臣妾恭送皇上。” 卫明晅摆了摆手,没有犹疑,也不回首,几步走出了院外。 黄文竹再也忍不住,砰的一声坐倒在榻上,眼泪夺眶而出,她本以为贺兰松走了,罪己诏咸告天下,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没想到卫明晅却要为那个人守身,她仰起头来,看着天边的满月,默默擦干了泪水。她不能哭,更不敢示弱,她是大卫朝的国母,身后更是整个黄氏家族,别人可沉溺于情爱,她却没有这个资格。从她入宫那天起,肩上便被压了千斤重担,不到死那天,她就要永远背着,无人陪伴,无可诉说,禹禹独行。 过了子时,皎月清辉落下来,星子散在天边。 卫明晅扔了奏章,趴在窗前看西府海棠。 “冯尽忠。”卫明晅扬声道。 冯尽忠早歪在桌案前睡着了,听到卫明晅喊,嘭的一声先摔到了地上,然后才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道:“皇上,皇上,您吩咐。” 卫明晅亦不怪罪,只道:“去把春晖堂前的梧桐树砍了。” “啊?”冯尽忠以为自己尚未睡醒,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急道:“砍了。” 卫明晅懒得废话,嗯了一声。 冯尽忠心中叫苦,明知恒光帝心绪不佳,却仍硬着头皮问道:“皇上,现下就砍么?” 卫明晅不语,他趴在窗格上,似是出了神,冯尽忠的冷汗却已落了下来。 “等明日朕走了再砍。” “请皇上示下,砍,砍哪株?”冯尽忠结结巴巴的问道。 卫明晅揉着额头,叹道:“自然是两株都砍了,去做两把琴来。” 冯尽忠越发的摸不到头脑,但着实不敢再问,磕了个头道:“是,是,奴才记下了。” 卫明晅摆摆手,将冯尽忠撵了出去,他轻轻叹息,手心里捏着贺兰松的请罪折子,对着那开的妍丽的西府海棠轻声道:“瑾言,你若要自由,朕就放了你可好?” 赐婚 “朕奉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慈谕,今有殿阁大学士、户部侍郎贺兰松,名门之后,诗书传家,才德起于翰林,清约闻达朝野,经明行修,忠正廉隅,已过弱冠,无有妻室。有女严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太后与朕闻之甚悦, 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授严氏二品诰命夫人,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贺兰松面无表情的听完,在香案后叩首,双手接了旨意,扬声道:“贺兰松,谢陛下隆恩。” 为彰圣意恩宠,恒光帝特令礼部侍郎任禾正来传旨,他宣了旨意后,对贺兰靖道:“恭喜贺兰大人了。” 贺兰靖面色不佳,强笑道:“有劳任大人,请去前厅喝茶。” 任禾正惯会察言观色的,这所谓的严氏女子听说经常抛头露面,不是什么正经女子,皇上这乱点鸳鸯谱,只怕让贺兰靖大为光火,当即道:“衙门里还有差事,下官不敢久待,皇上吩咐,请大人尽早为公子筹备亲事,礼部司听候差遣。” 贺兰靖脸上黑的如锅底灰,却仍笑道:“多谢任大人。” 任禾正不敢再待,遂带着人告辞出门。 贺兰靖等人走远了,对着跟在身后的贺兰松道:“现下可趁了你的心意?”他一甩袖子,再不看儿子一眼,气势汹汹的往前院去了。 贺兰松捧着圣旨,面上无喜无怒,他在院子里茫然站了一会,先去祠堂将圣旨供起来,然后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沉声道:“不肖子孙贺兰松,谨告先人,我,我要成亲了。” 话尚未落,贺兰松便有几分撑不住,他只觉鼻中堵塞,想再唤唤那人的名姓,却是再也不能了。 他仍记得他说,朕称孤道寡,只有瑾言了。 明晅,对不住,我不能误你,愿从此后,你再无烦忧,再无牵绊,前路漫漫,瑾言再不能陪你了。 恒光十二年,自春日起便连绵大雨,入夏之后,更是梅雨不断,黄河决堤,良田尽毁,灾民流离失所。海上毗邻小国趁机滋事,朝堂上每日都有加急的折子送到,内阁诸臣几乎就住在了静和园,湄和卫明晅商讨政事至深夜。 “皇上,莲子汤来了。”冯尽忠带着人进殿,将汤水放到桌案上去。 卫明晅先取一碗来饮,对着诸臣道:“歇会吧。” 内阁诸臣谢恩,各自坐下喝汤,众人皆是焦头烂额,刘开阖鼻翼旁上更是起了几处火疮。 卫明晅揉着额角,道:“江城受灾最重,为免地方官员徇私贪墨,特遣了戚汶去,这是今晨送来的急报。诸位看看吧。” 刘开阖双手接过,递给诸位大臣一一传阅,内阁孙宴脾气最急,看了奏报,忍不住大声喝骂道:“江城知府简直丧心病狂,这救命的粮草也敢乱动,杀之不足以泄愤。”他气急之下,险些撕毁了密奏。 黄易捷对孙晏道:“孙大人,圣上面前,不可造次。” 孙晏亦知自己莽撞,行礼道:“臣失仪了。” “无妨。”卫明晅叹道:“朕也是一般的生气着急,江城知府业已伏法,安置灾民仍是要务,胡大人?” 近两年恒光帝与民休息,致国库空虚,洪灾爆发至今,宫中虽节衣缩食,却是杯水车薪,如今又要海上作战,人人都来问户部尚书要银子,可怜胡君全顶着两个黑眼圈,已经有两日夜不曾睡过了,但皇帝问话,却不能不答,当即苦着脸奏道“陛下,户部可再挪出二十万两银子,多的再也没了。” 卫明晅嗯了一声,兵部尚书立即道:“那不成,这二十万两要给我们一半。” 胡君全急道:“前日户部才运了军资粮饷,怎么今日又要?”言罢为难的看向卫明晅。 恒光帝叹了口气,道:“都拨到江城去。刘开阖,拟旨给浙城知府和乡绅,一应粮草物资,由他们出一份力,海上贸易多年,浙城也算富庶,国家危难,理当为国效力,若一旦输了海战,封了海市,哼,朕瞧他去哪里捞油水。”他顿了顿又道:“八百里加急给郝将军,九月前务必把扶海人都给朕赶回海那边去。” 兵部尚书杨镇道:“皇上,虽说扶海是小国,但他们精通海术,郝将军虽精于海战,但,但若要全胜,只怕非一日之功。” “朕何尝不知?”卫明晅叹道:“不过朕信的过郝将军。胡卿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朕不管你户部的窘境,拼命的将士们绝不能饿肚子,若是因粮饷打了败仗,朕唯你是问。” 胡君全脸上难看的很,“陛下明鉴啊,三库和仓储衙门素来是由陛下亲自看着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微臣去哪里筹措军粮。” 卫明晅看向胡君全,笑道:“朕的户部尚书是大卫朝的钱粮袋子,朕信你总有好法子的。” 胡君全打了个寒颤,几乎就要哭出来,道:“是,臣领旨。” 卫明晅叩着桌案,沉吟半晌后道:“前方虽有捷报,仍不可掉以轻心,无论是北境或者赤坎人,仍需小心,此事多赖岳父大人费心。” 黄毅捷道:“是,臣遵旨。” 卫明晅又道:“朝廷费了多少力气修渠赈灾,朕不许有一人因贪官误事淹死饿死,朕赐了戚汶尚方宝剑,若有违者,一经查实,立即处死。但自入春以来便阴雨不断,老百姓收成不好,过了秋日,冬天便更难熬,贺兰中书。”他抬首找了半日,却未见到贺兰松,他愣了愣问道:“贺兰大人呢?” 群臣相顾愕然,刘开阖道:“陛下,贺兰府上今日办喜事。” 卫明晅恍然,是了,今日是贺兰松的大婚之日,他昨日在朝堂上亲自说的,不许贺兰靖今日上朝议事。 群臣见卫明晅沉默,各个垂首不言。 卫明晅只觉得脑中昏昏沉,外面还在落雨,殿内即使放了冰山,依旧潮闷难言,他捂着胸口道:“刘开阖,内阁和诸卿若有良策,只管奏来,朕乏了,诸卿先去歇着吧。” 刘开阖道:“是,臣等告退,陛下几日未睡,当保重龙体。” 卫明晅却连一句话都不愿再讲,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 议政殿里渐渐没了声息,卫明晅将手撑在额上,看着茫茫烟雨出神。 “陛下,您进些点心吧,早膳还没用呢。”冯尽忠捧进来两盘栗子糕和芙蓉玫瑰糕,因前方战事吃紧,卫明晅已经数日未闻过荤腥了,人都瘦的脱了相。 卫明晅捏起一块栗子糕,食不知味的咬了一口,又觉得干涩难咽,遂扔了道:“朕吃不下。” 冯尽忠急道:“陛下,再不吃就没力气精神看折子了,奴才看着也心疼啊。” 卫明晅轻声道:“瑾言苦夏,京师连日大雨,不知道他是不是瘦了。怎么转眼就到了他大喜的日子,朕记得,他走了也没有几天。” 冯尽忠看卫明晅失魂落魄般的喃喃自语,心中大觉酸楚,黯然道:“贺兰公子有人伺候,吃不了苦。” “是么?”卫明晅苦笑道:“是啊,佳人在侧,他倒是得偿所愿了,只是,怎么这样等不及。” 赐婚不过一月,贺兰府便筹备好了喜事,可真是迫不及待。他可真要多谢这无绪的政事,若非整日醉心朝政,还不知要怎么挨过这一月。 冯尽忠强笑道:“是,奴才听闻是贺兰公子说战时不当奢靡,一切从简,三书六聘都没走齐整。前日,公子不还将陛下历年赏赐都充作了粮草。” 卫明晅皱眉道:“呵,他倒是大方,拿朕的东西来做人情。难道女家也不计较?” 冯尽忠哼道:“她是什么身份,嫁给贺兰公子是多大的福分,怎么还敢计较旁的。” 卫明晅失笑,道:“确实是朕没有福分,尽忠啊,你倒不必如此替朕抱不平。” 冯尽忠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小声道:“奴才失言了。” 卫明晅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时辰了,朕的琴做好了么?” 贺兰府前一地的鞭炮碎皮,但却门庭冷落,虽布置的一片喜气,却只两个迎门的小厮,腰上系着根红绸喜带,和门口石狮上系着的两根相映成趣。 卫明晅回身看了看跟着的冯尽忠,奇道:“咱们来晚了,喜事办完了?”冯尽忠也张望道:“晌午还未至,就是拜过了高堂,也当去饮宴才是,怎会没有半点声息。” 卫明晅撩着车帘,满面古怪,“那是为何?” 冯尽忠小心翼翼的道:“奴才斗胆揣测,想来是眼下朝廷有难,贺兰大人不愿张扬。” 卫明晅卷了手里的书,狠狠敲在冯尽忠头上,笑骂道:“朝廷哪里来的难?” 冯尽忠哎呦一声,忙跪倒在马车上,道:“奴才愚钝,奴才不会说话。” 卫明晅放下了车帘,道:“怕是趋炎附势的那些大人们,生怕来了这喜宴,就是得罪了朕吧。” 冯尽忠听卫明晅说了自己不敢说的话,忙磕头道:“陛下圣明。” 卫明晅冷笑一声,“把朕想的如此不堪,也不想想是谁下的圣旨赐婚。去叩门。” 结亲 贺兰靖见了冯尽忠后满心惶恐,忙带着新人迎了出来,一行数人跪在府门前,高呼圣上万岁。 卫明晅踩着人脊背下了车,一眼便瞧到跪在后面的贺兰松,他头戴乌纱,穿着圆领青绿色朝服,伏跪在地上,虽看不清样貌,但可窥其身形瘦削,想来是没好好吃饭。那新娘子却胖乎乎的,戴着凤冠,着命妇红裳,披霞帔,颈项上挂着金锁,跪在贺兰松身旁,紧紧挨着他。 卫明晅咬断了牙,从口中挤出一声:“起身。” 贺兰靖当先站起,请罪道:“不知陛下圣驾来此,是臣的罪过,请皇上往正堂去。” 卫明晅摆手道:“是朕不告自来,莫要误了新人吉时,还是拜堂要紧。” 贺兰靖掩下心中震惊,试探着问道:“陛下之意?” 卫明晅面带清冷的看向新人,轻笑道:“若是贺兰侍郎不弃,由朕做个主婚可好?” 贺兰松蓦然抬首,终于敢正眼看向卫明晅,他眼眸中激荡起惊涛骇浪,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茫茫然看向卫明晅。 果然清瘦了啊,卫明晅贪婪的看向眼前人,他下颌尖锐,但眉眼如昨,许是被扑了些粉,脸上惨白无颜色,只薄唇朱红,如他心上的那滴朱砂痣。 贺兰松被卫明晅盯得颇不自在,这还是朝堂辞官后头一次相见,不想竟是在自己的喜宴上,他垂下眼睑,长睫盖住了眸光,稳着声音道:“恭请陛下入内。” 喜堂里重新热闹起来,来贺的皆是些故旧亲戚,还有贺兰松的文人挚友,这些人虽恃才傲物,但天子面前,谁也不敢造次,因此各个收了狂气,看着当朝天子为自己的心上人主了婚。 自卫明晅入了喜堂,贺兰松便如失了心智般,听着礼官吆喝,浑浑噩噩的牵着新娘子的手,拜了君上父母,拜了来遏宾客,待夫妻对拜时却怎么也弯不了腰,垂不下首。 新娘子已经跪在了当地,宾客们亦窃窃私语,贺兰松四顾殿上,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能来?这让他如何自处? “贺兰侍郎,可是舍不得外面的莺莺燕燕么,可别让新娘子苦等了。”卫明晅看着贺兰松,忍着心疼,冷冷的开了口。 贺兰松一惊,立时觉得胸口疼痛难当,如虫蚁啃噬,似万箭穿心,他扯了扯唇角,终背对着那人,对着眼前新人,磕下头去。 新人拜了天地,自有人引着送入洞房,那些卯足了劲要闹事的,见有皇帝在此,只好偃旗息鼓,就连贺兰斛也不敢去造次。 贺兰靖怕有人惊了圣驾,忙请卫明晅入内喝茶歇息,君臣两个屏退了下人,在前厅里又议了半日政事。 卫明晅将茶盏放到案上,他看着窗外景致,笑道:“这院子里的梧桐倒生的不错。” 贺兰靖道:“谢皇上称赞,这还是瑾言出生那年,种在院子里的。”卫明晅一手扶着茶盏边沿,叹道:“有二十多载了,怎么,树下没有埋酒么,今日可起出来喝了。” 南方富有人家有在树下埋状元酒和女儿红的旧俗,京师中却是没这个风俗,因此贺兰靖道:“并无,不过家里尚有几坛陈酿,皇上若有兴致,老臣陪您饮几杯如何?” 卫明晅叹道:“朕虽有心思,但眼下诸事繁杂,怕酒喝多了误事,稍坐坐就回去了。” 贺兰靖正要再说时,忽听门外有人喊道:“皇上,父亲,贺兰松携新妇谢恩。” 卫明晅不语,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眉峰一挑,饮了一口茶,他在皇位多年,早就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虽是机警老练如贺兰靖,也拿捏不准这位圣上到底是何意。虽说新人谢恩是天经地义,卫明晅绝不至为难,且恒光帝御宇多年,向来给诸臣留足了体面,但事涉贺兰松,他就忍不住犯了嘀咕,有心想喝退儿子,却又不敢,两相为难之下,竟不知如何求肯。 “贺兰松,携新妇求见圣上。”贺兰松约莫着等急了,又扬声喊了一句。 卫明晅放下茶盏,道:“进来吧。” 贺兰靖暗自松了口气,却见贺兰松当先推开门,向身后一捞,牵着新妇严颜的衣袖,帮她提着裙琚迈了进来。 卫明晅冷冷看着,贺兰松已摘了纱帽,严颜也揭去了盖头,两人先跪下谢了皇恩。 “倒也不必专程过来。”卫明晅笑了笑,道:“都起来吧。” 贺兰松两人起身,又向贺兰靖行礼,卫明晅先看了看那新妇的模样,这一看之下,险些没惊呼出声,却见她肤色极白,弯眉碧眼,浅笑盈盈,似是极幸福极满足。 卫明晅如遭雷击,指着那新妇道:“你是,你是谁?”这女不是旁人,瞧模样形态正是那日偎在贺兰松身旁的表妹,他不喜那表妹,明明赐的是严氏的婚,难道贺兰府竟敢偷龙转凤么? 严颜虽在御前,却毫无怯色,听卫明晅过问,便欠身回道:“回圣上的话,臣妇严颜。” “你不是贺兰松的表妹?” 严颜不解,贺兰松抢先道:“陛下,严氏乃是臣红颜知己,昔日故友。” 卫明晅心下了然,原来那日竟是他自己识错了人,他见贺兰松回护新妇,心中不免有气,却强自忍住了,笑道:“惊到新娘子了,原是朕记错了。尽忠,把琴拿进来。” 冯尽忠手上抱了个硕大的琴匣进来,躬身立在卫明晅身旁。 卫明晅起身,将琴匣抱过来,笑道:“朕来贺喜,不能空手,这是新做的梧桐琴,送给贤夫妇,愿尔孝顺公婆、琴瑟和谐。” 贺兰松跪下双手接琴,道:“谢陛下赏赐。” 卫明晅觉得多待一刻都嫌弃闷,便道:“起来吧,静和园里还有折子,喜酒么,朕就不喝了。” 贺兰靖恳切挽留,贺兰松回身将琴匣递到严颜手中,亦道:“请皇上留步。” 卫明晅道:“怎么,新郎官还有话要说?” 贺兰松道:“正是,求皇上听臣一言。” 卫明晅顿住了脚步,带着审视意味看向贺兰松,却见他两手袖着,双眸清亮,端端正正、毫无惧色的回视。 “好,朕倒要听听贺兰侍郎的肺腑之言。” 正厅上,众人皆退下了,只余贺兰松和卫明晅君臣两人。 贺兰松又去倒了一盏热茶,双手递给卫明晅。 卫明晅接了,却随手放在案上,不辨喜怒的道:“茶喝够了,有话就说吧。” 贺兰松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道:“听闻江城大涝,不少饥民都饿死了。” 卫明晅倒未曾料到贺兰松竟说起朝堂政事,他想到现下的局面,便不由叹息,双手紧紧攥住了,道:“是,每天都在死人,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那些人在对着朕哭。” 贺兰松看卫明晅憔悴,本想安慰两句,总算忍住了,道:“陛下,可想过从哪里筹粮?” 卫明晅道:“今日户部新拨了二十万两银子。” 贺兰松摇首道:“银子没用,西北大旱,整个卫朝上下,收成都不好,有银子也买不来粮食。” 卫明晅双手一拍,叹道:“是啊,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运河虽通,运粮草通商还行,若能将决堤的水运到干涸之地便好了。” 贺兰松笑道:“水往低处流,那是不可能的。” 卫明晅忽的向前俯身,低声问道:“怎么,朕的户部侍郎终于记起自己还管着仓储衙门呢。” 贺兰松忙往后退了半步,红着脸道:“不,不是。” “可惜啊。”卫明晅叹道:“你的仓储衙门都快被朕给搬空了。” 贺兰松咳了一声,道:“仓储衙门不是我的。” “朕知道你不稀罕。”卫明晅收回笑意,“朕现在确实是捉襟见肘,卿有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吧。” 贺兰松正了正神色,肃然道:“我没有好法子,不过若是陛下有银子,倒有能换粮食的地方。” “哦?哪里?”卫明晅扬了扬唇角,“户部前些日子还在为征粮一事犯愁呢。” 贺兰松道:“嚯鹮部。嚯鹮部所居之地,有大把的粮草和马匹。若有白银和珠玉,他们便愿意换。” 卫明晅吃了一惊,嚯鹮部几百年前就独居于巍山下,此地得天独厚,降水平均,水肥草美,地广人稀,嚯鹮人生活富足,但却生性淡泊,鲜少与外人来往,贺兰松怎么会打起他们的主意来。 “你识得嚯鹮人?” 贺兰松颔首道是,想了想又道:“严,我妻子便是嚯鹮人,她有些门路。” 卫明晅惊道:“她是嚯鹮人?瑾言,你到底如何与她相识。” 贺兰松对卫明晅知之甚深,自然明晓他的疑心,他也并无隐瞒之意,遂道:“皇上,我,严颜是嚯鹮部公主,我们从小就认识,她绝对不会骗我的。” 卫明晅冷笑:“打小就认识,朕怎么不知道呢。不过就算有粮食药草和马匹,那也没用,户部手里确实没有银子。” 贺兰松露出失望之色,“堂堂大卫朝,竟然连打仗的银子都没有?” 卫明晅无语,是啊,若有银子,他怎么舍得放着眼前人去和别人成亲,自己还要眼巴巴的来送琴。 贺兰松情知失言,告罪道:“陛下恕罪。” ※※※※※※※※※※※※※※※※※※※※ 先生生辰,谨以此贺。愿往后岁月无忧,一生久安。 洞房夜 贺兰松情知失言,告罪道:“陛下恕罪。” 卫明晅抬首,笑道:“瑾言,你还有良策?” 贺兰松踌躇半晌,道:“救灾如救火,战场之上,更是不能有半分延误,既不能立时开源,便只好节流。” 卫明晅道:“宫中节衣缩食至今,除了两宫太后,连朕现下也是每日一顿。” 贺兰松道:“远远不够。” 卫明晅故意玩笑道:“难道还要饿死朕不成?” 贺兰松羞窘,忙道:“臣非此意。” 卫明晅苦笑道:“那还能如何?刀架在那些京官和富户脖子上逼他们往外交粮食么?不瞒你说,朕连卖官的主意都打过。” “陛下万万不可。”贺兰松急道:“一旦坏了吏治,将来受苦的还是百姓。” “朕知道,你说说罢,怎么节流?” 贺兰松抬首,无畏无惧的道:“陛下当知道,现下最费银子的是什么,卫景陵那里修缮多年,耗资颇巨,我觉的。” “你觉得怎样?”卫明晅一掌拍到桌案上,将贺兰松递上的热茶拍翻倒地,茶水溅出来,落在了贺兰松袍角上,隔着衣衫,仍有热意。 “想好了再说。”卫明晅眼睁睁瞧着心上人和旁的女子成婚,暗中咬碎了牙也没露出半分怒意,此刻却毫无遮掩的瞪着贺兰松,恶狠狠地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贺兰松一撩袍角,跪到地上去,肃然道:“陛下,地宫耗费人力物资,可暂缓以救燃眉之急。” 卫明晅满是无奈,指着贺兰松骂道:“满朝文武皆不敢说,就你一个赶着来挨骂。” 贺兰松道:“若是我不说,就更没人同陛下说了,其实,陛下您早就心知肚明。” 卫明晅怅然道:“起来吧。” “谢皇上。” “卫景陵是父皇的地宫,两位母后年事已高,日日皆盼着百年后能葬于此,你容朕再想想吧。” 贺兰松道:“不然,陛下,若无百姓,何有君王。” 卫明晅一愣,随即道:“你是在嘲讽朕么?嘲讽我为万民弃了你,今日却又因一己之私利,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贺兰松忙垂首道:“我,我不敢。我知道,皇上最是孝顺,但若败了海战,扶海人生性残暴,到那时黎民陷于水火,社稷倾覆,庙堂尚且不存,景陵又岂能得安生。” 卫明晅直接被气笑了,恨不得上去将人按倒了打一顿,“瑾言,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说,朕该不该治你的罪,竟敢咒我大卫朝。” 贺兰松道:“皇上知我心,若要治罪,我甘愿领责。陛下,西太后是您生母,您实话实说,她老人家定能体谅您的苦衷。” “哦?那东太后呢。” “母后皇太后深明大义,定然更能体会皇上良苦用心。”贺兰松道:“但若为将来计,为陛下母子情意两全,此话不当由陛下说。” 卫明晅失笑道:“你倒顾虑的周全。” 贺兰松道:“疏不间亲,此事可由安华公主去讲。” 卫明晅指着贺兰松,喃喃摇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坏了。成了,你的话,朕都记下了。”他顿了顿又道:“瑾言啊,朕要多谢你,时至今日,仍愿意和我说真心话。” 贺兰松黯然不语。 卫明晅站起身来,伸出手去,顿了顿,终于在贺兰松肩上拍了拍,道:“是你的好日子,朕不耽误你了。若回去的晚了,怕是新娘子要怪罪了。” 贺兰松一震,却不敢直视卫明晅,只道:“不,她不会的,她很好。” “瑾言啊!”卫明晅收回了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朕这里委实疼的狠,你就不必总拿言语来试探了。” 贺兰松急着辩解道:“我没有,我真的。” 卫明晅叹道:“好了,是我没用,梧桐琴是七贤师父亲自做的,熬了几个日夜,若有机会,便亲自去谢他一回。” “是。”贺兰松想了想,问道:“陛下,梧桐琴是用什么做的?” 卫明晅轻笑,“你猜到了?没错,是春晖堂前的那颗梧桐树。” “你砍了它?”贺兰松一惊,出口便着急起来,也顾不上君臣礼仪。 卫明晅是听惯了的,也不和他计较,只道:“自你走后,梧桐树便生了病,总会死的,朕就命人砍了,两株都砍了。” “两株都生了病?” 卫明晅摇首道:“梧桐虽不是并生之树,但既然一棵病了,想来另一棵也活不长,就都砍了。” 贺兰松哑然。 “瑾言,你的心事,朕都懂,朕定然会做个好皇帝,不辜负你,也,不辜负我们吃的这番苦头。” “皇上,喝口冷水吧。”冯尽忠有些着慌,卫明晅自贺兰府出来后,便精神不振,他倚在马车上,脸色青白,大汗淋漓,便好似大病了一场。 “皇上,您是不是中了暑气?”冯尽忠深恨今日出门竟忘了备着解暑的良药。 “不打紧。”卫明晅回了神,先取过冯尽忠手里的冷帕子盖到脸上,随即向后一仰,深深地叹了口气。 冯尽忠放下凉茶,轻手轻脚的替卫明晅揉捏着小腿,小声嘟囔道:“陛下这是何苦,非要来见贺兰公子,人家新婚燕尔,您瞧了就不难受?” 卫明晅抬起另一只脚踢到冯尽忠肩膀上,哼道:“是在骂朕自讨苦吃?” 冯尽忠抱住卫明晅的这只腿,笑嘻嘻的道:“奴才不敢。” 卫明晅长长舒了口气,“朕不苦,无论何时,只要能见着瑾言,朕都不苦。今日我们说了好多话,朕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过,他还是那个他,我也还是那个我。” 冯尽忠叹道:“那又如何,贺兰大人今晚怀里搂的还是人家新娘子。” 卫明晅将手上帕子掷过来,怒道:“你定要叫朕心里不痛快是吧。” 不痛快的何止卫明晅,新婚之夜的贺兰松喝的酩酊大醉,一把抱住了来帮他脱衣裳的严颜,醉眼斜睨着她,又哭又笑的道:“他知道,他竟然都知道。” 严颜抱不住贺兰松,几番争夺之下摔倒在他身上,又挣扎着坐起来道:“瑾言,你醒醒酒。” 贺兰松仍道:“阿颜,你说我当如何自处,他明明知道,竟还应我。” 严颜使没了力气,索性摘去了凤冠霞帔,累的直在榻边喘息,她拍了拍贺兰松,问道:“他知道什么?” 贺兰松以手掩面,道:“我不是任性妄为,我不是容不得人,我怕成为他的负累,我怕他因我受制于人,怕他不能展鸿鹄之志。今日是两个公主,是太后来逼他,谁晓得明日会有什么手段,让他不能开怀。” 严颜盘着腿,叹道:“你看看你今日在正厅上看他的模样,傻子也瞧出来了。” 贺兰松根本听不见严颜的话,自顾自的道:“若能留在他身边,若能与他日日相见,我就是受再多苦痛也值得。可天下人不准,满朝文武不准,他过的实在太难了。” 严颜无奈道:“人家难,你就不难么?” “我不难。”贺兰松抱着头道:“我,可是我恨他。” 严颜骂道:“又头痛了?活该!”她口中虽如此说,却还是爬起来去要了一盏醒酒汤,坐到榻上去,去拉贺兰松道:“起来喝药。” 贺兰松一把打翻了醒酒汤,斥道:“我不喝药。” 严颜被泼了一身的药,心中恚怒,将茶盏摔到地上去,顺手抄起脚边一卷书,狠狠砸在贺兰松身上,怒道:“不喝便不喝,不许撒酒疯。” 贺兰松吃痛,老老实实的翻了个身,不敢再妄动。 严颜哼了一声,又重去倒了一碗醒酒汤来,道:“喝不喝?” 贺兰松不敢再执拗,起身抱着碗喝了,红着眼睛看着严颜发呆。 严颜不由得心软了,替贺兰松擦去唇边药渍,道:“他能知晓你的苦心,不好么?为何还要难过?” 贺兰松翻了个身,殷红的双眼中泪光闪闪,委屈愤懑,直直的看向严颜,喝道:“他既知晓了,为何还要应我。在他心里,我终究不如他的万里江山。” 严颜捂住贺兰松的双眼,道:“喂喂,好好说话,不许哭。好歹你们是两下里愿意的,我可比你惨的多了,被人弃了,又被我哥哥逐出部家门,我要找谁哭去。” 贺兰松反手握住严颜手腕,见她张大了嘴要哭,忙将人扯到怀里,轻轻拍在背上,“阿颜乖,哭红了眼睛,他们要笑话的。” 严颜越想越委屈,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揉着贺兰松身上的喜服嚎啕,眼泪鼻涕直往他身上抹。 贺兰松被她这一阵推搡醒了酒,只好耐着性子连声哄人,严颜却越哭越是大声。 将将哭了半个时辰,严颜才渐渐止住了声,抽噎着道:“一天没吃东西,饿死我了。” 贺兰松苦笑,“好,你放我起来,我让他们去找点东西吃。” “哼,快去,我要吃羊腿。” 第62章 大雨之后,京师又发生地震,接着有流寇作乱,卫明晅便将圣驾挪回了皇宫,亦是方便群臣上朝,内阁诸臣和六部尚书皆宿在皇城内,以供随时传召。 因雨势太大,兼有泥石坍塌,景陵地宫修建暂停,户部尚书筹措了些许钱粮,总算有了喘息之机。卫明晅坐镇朝堂,时时问政,倒也没引起大乱。 入秋之后,总算海战连传捷报,将扶海人赶出了境内。依着郝将军的性子,恨不得打到扶海去,直接灭了他们的宗庙,可惜海战持久,卫朝军士和船舰损毁严重,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将密折送到京师来,请恒光帝定夺。 卫明晅闭目养神,命人念过了奏章,沉声道:“议议吧。” 群臣立时嚷议纷纷,无非是有主战者,亦有主和者,有说除恶务尽,亦有言穷寇莫追,争的好不热闹。 礼部尚书王正肖道:“我泱泱大卫朝,千年典章,如何能与那些蛮夷之地,不通教化之徒一般见识,打的他们怕了,还是应以理服人。” 兵部尚书陈震却握着拳头喝道:“王尚书大人此言差矣,难道我们死了这么多人,都是白死了。按尚书大人所言,以后但有来犯者,就捧着《大学》《中庸》去教化他们罢。” 王正肖双眼一瞪,就要反驳,却听卫明晅笑出声来,拦着道:“陈大人,话不可如此说。” 陈震亦笑道:“臣只是打个比方。” 卫明晅道:“论起讲道理,你定然是争不过咱们王大人的。接着议,内阁是什么章程?” 贺兰靖和黄易捷几人对视一眼,贺兰靖道:“臣以为,当休兵止戈。扶海远在南海之外,又是弹丸之地,便是当真灭了国,也于我朝无益。” 刘开阖却不以为然,奏道:“皇上,扶海人生性彪悍,自前朝起便数次犯我海境,杀我渔民百姓,虽屡屡吃了败仗,却仍垂涎我朝繁华,臣以为不当如此放过。” “不然。现下南境大乱,黎民困顿,当以安置百姓为先,且不可再横生枝节,本末倒置。” “何为本,何为末?若大厦将倾,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呵,齐大人这是危言耸听,小小的扶海国,难道还能倾了我大卫朝的社稷?” “扶海人鬼祟阴险,不得不防啊。” 堂上立时又是一阵混乱,各自争执不休,卫明晅只是听着,半个时辰后仍未能有个囫囵结果。 “胡爱卿,说两句吧?”卫明晅指了指缩在后面的户部尚书胡君全。 众臣立时安静了,胡君全上前两步,回禀道:“皇上明鉴,臣,臣有私心,自然希望早日化干戈为玉帛,也好节省些银子。” 卫明晅轻笑道:“这是实话。朕也是这么想的。” 众人一愣,万没想到他们争了半日,卫明晅心中却早有了打算,只听他续道:“朕也想跨过海去,给这些阴诡的扶海人一个教训,可是拿什么去打仗?” 众臣默然。 卫明晅嗤笑一声,道:“扶海人精通水性,我朝水师虽然神勇,但若长期为战,只怕也是力有不逮,先不打了吧。” 诸臣皆道:“皇上英明。” 卫明晅对贺兰靖道:“内阁拟旨给郝将军,命他乘胜追击,陈师海上,好好吓唬吓唬那扶海国君,打海战费的银子让他们先还回来些。” 贺兰松靖了怔,道:“是,谨遵皇上旨意。” 胡君全大喜,道:“皇上英明,此技甚妙啊。” 礼部尚书却蹙眉道:“陛下此举,有失大国风范,况我天朝,如何能和这些小国一般见识。” 卫明晅冷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扶海国屡教不改,是该给些教训了,也好叫旁的临海小国瞧瞧。一旦议和,便由贺兰大人统领此事。胡卿啊,朕知道你这几个月受了不少难为,到时候便由你去漫天要价吧,若不陪银子,就给朕打到扶海去。” 胡君全大声谢恩,又问道:“陛下,当真想要多少都成?” 卫明晅失笑:“陪银子多少无碍,要紧的是让他们知道厉害。” 此后,卫朝水师逼近扶海,红衣大炮对着他们的家门口,扶海国君终于忍耐不住,派了使者来求和,卫明晅只在朝堂上见了一面,便皆交由贺兰靖与胡君全处置。两边人马唇枪舌战,终在半月后定了款约,由内阁再三商榷,最终递到了卫明晅手上去。 恒光帝看着赔偿的银子冷笑,对着殿下的使者道:“终我一朝,扶海国若再敢来犯,朕就倾了你们的宗庙。” 卫明晅说的云淡风轻,使者却听的心惊胆战,有心要说几句挽回面子,但看见面色阴冷的恒光帝,却又讷讷说不出话来,在朝堂上涨红了脸。 扶海一事了结,卫明晅下旨封郝平为镇海侯,余人皆有封赏,恩抚阵亡将士,由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统理此事。 谁知胡君全和陈震商量了两日,竟将贺兰靖参到了朝堂上,言道他贪墨了扶海赔偿款项,兹事体大,当夜便将此事报到了卫明晅处。 贺兰靖彻夜未归,一大早贺兰夫人便命人去打听,待管家来禀了情由,她大惊之下,一跤跌到了椅上去,芸芗忙扶稳了她,急道:“夫人,您别慌。” 贺兰夫人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方问道:“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赵伯劝道:“夫人莫急,奴才是去松阳门打探的消息,他们只说老爷被皇上斥责了,暂关在皇宫里,并未下狱,旁的实在打探不出来了。” 贺兰夫人对芸芗道:“取我的名帖来,我要见太后。” “夫人不可。”赵伯忙道:“老爷进宫前曾叮嘱,不可再去求见太后娘娘。” 贺兰夫人惊道:“那是为何?大人难道能未卜先知,竟会知晓自己会出事?” 赵伯道:“老奴也不知。” 贺兰夫人惊疑不定,她虽能肃清内院,但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她是从不过问,贺兰靖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从未有过违背,既然他说不能去,自然就不该去,可到底为何?难道是因贺兰松的事得罪了太后么?既然不能去求太后,当务之急还是要探听贺兰靖到底犯了何事,但她是个女流之辈,出面多有不便,言念及此,便问道:“二公子呢?” 赵伯道:“二公子在宫里。” 贺兰夫人恍然道:“是,我倒是忘了。” 赵伯道:“夫人,恕老奴多嘴,为今之计还是先去找老爷旧日的朋友和门生,先去宫中探探。” 贺兰夫人叹道:“这我如何不知,但二公子不在,瑾言又,哎。” 赵伯道:“正是要从大公子那里下些功夫。” 贺兰夫人眉心皱起,对芸芗使了个眼色。 芸芗会意,带着丫头们都退了出去,贺兰夫人揉了揉额头,道:“赵伯,有话就说吧。” 赵伯道:“是。老奴想着,与其到处去胡打听,倒不如请公子直接进宫,面见圣上。” 贺兰夫人脸色立变,她右手狠狠拍在桌案上,险些掐断了指甲。 难得有了晴天,严颜正坐在窗沿下绣肚兜上“虎吃五毒”的蝎子,忽听院里芩莲一声喊,她慌得又在手上戳了个窟窿,掀开窗格往外看时,却见贺兰夫人带着人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直奔着正堂去了。 “哎呀。”严颜惊呼一声,恨不得从窗子里爬出去,急忙喊道:“未周,未周,怎么了?” 未周没应声,严颜丢了针线活,急急地出了房门。 “出去!”贺兰夫人在正堂里一声呼喝,将蘅芜、芩莲等人都撵了出来。 严颜暗叫不好,往常夫人虽瞧不上她,但从未过问梧桐苑里的事,贺兰松正醉着,那只能是自己又惹着了她,她忙挤进门去,行礼道:“母亲,您怎么过来了?” 贺兰夫人环顾四周,却没见到贺兰松的影子,冷声问道:“瑾言呢?” 严颜垂着首,向书案后指了指,小声道:“许是睡着了。” 贺兰夫人向书案后一瞅,果然见贺兰松委顿在地,一身的酒意,长袖遮在面上,似是睡着了。 “芸芗,去打盆水来。” 芸芗应了,去院子里打了盆凉水,问道:“夫人,水打来了。” 贺兰夫人指着儿子道:“去给我泼醒他。” 芸芗踌躇,为难的往后退了退,道:“这,奴婢不敢。” 贺兰夫人也懒得同她废话,一把抢过水盆来,哗啦一声响,直泼到了贺兰松头上去。 “啊!”芸芗惊呼一声,严颜也唬了一跳,却见贺兰松一个激灵,慢慢坐起了身,他看向母亲,眼神中带着醉意,茫然道:“娘?” 贺兰夫人怒道:“还没睡醒呢,滚起来。” 贺兰松今日喝了半坛酒,实在醉的厉害,倚在案上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母亲,怎么了。” 贺兰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将铜盆掷到地上去,道:“你父亲还困在宫里,你是长子,竟还在此醉的一塌糊涂。” “父亲,父亲怎么了?”贺兰松尝试着起身,无奈脚下虚浮,砰的一声又摔倒了。 严颜趁机溜出了正房。 深夜见驾 贺兰夫人坐下来,对芸芗道:“把公子搀起来。” 芸芗应是,弯着腰道:“公子,奴婢扶您起身,慢些。” 贺兰松摆手,强撑着坐在当地,问道:“母亲,您方才说什么,父亲如何了,不是去宫中议事了么?” 贺兰夫人见儿子晕乎乎的,不免叹息,忽听砰的一声,却是严颜踢开了房门,她手上抱着个窑变花釉缸,这是放在院子养莲的,里面盛满了水,只怕有几十斤重,严颜跌跌撞撞的抱进来,踉跄着行至贺兰松身前,将水缸倾了,冷水兜头直浇到他身上,还有几片碧叶落到了头上去。 贺兰夫人惊得站起身来,对芸芗道:“快,快帮她拿下来。哎呀,你这有了身子,怎么敢捧重物。” 芸芗把水缸抱过来,险些失了手,不由失声道:“这么沉,少夫人,您慢着些。” 严颜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不打紧。”又俯身对着贺兰松道:“可醒了?” 贺兰松连打了几个喷嚏,秋日的水凉,他总算是醒了酒,先摘去了头上的荷叶,问道:“母亲,您适才说父亲如何了?” 贺兰夫人白了儿子一眼,蹙眉道:“昨日进宫,到如今还没回来。” 乾安宫前立着个孤单的影子。 是贺兰松穿着二品绯色官服,侯在御书房前等着传召。 过了夏日,秋月皎洁,余晖落在贺兰松身上,恍若隔世。 冯尽忠看着眼前的年轻侍郎,不由便记起那年在雪中跪着的少年,低着头,明明心火滚烫,却定要如白雪清冷,他几步过去,道:“大人恕罪,皇上正在殿中议事,吩咐了不许打扰。” 贺兰松抬首轻笑,一如过往,“有劳冯总管,不碍事,我候着就是。” 冯尽忠又道:“夜里有霜,大人先去偏殿侯一会如何。” 贺兰府摇首道:“有劳总管费心,我在此处甚好。” 冯尽忠便不再劝,他约莫着知晓贺兰松来意,亦不敢多言,只叹了口气便退下了。 贺兰松直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脚步声响,他立时抬首,却见一人从远处行来,此人方步端正,着官服纱帽,显然不是冯尽忠。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双手拢在一起,抖了抖慢袖的冷风。 待那人行的近了,才看清是当朝内阁新贵刘开阖,他也瞧见了立在梧桐树下的贺兰松,先是一怔,随即道:“贺兰大人。” 贺兰松回礼,刘开阖对贺兰松笑了笑,由太监引着出了养心殿。 贺兰松立的笔直,眼睛不由得向着御书房看去,窗纸昏黄,隐约能见到龙纹犀牛灯台上的火烛,将卫明晅的剪影映出来,晃晃悠悠的,似在云端不可见。 这辈子,他似乎还没这么苦等过卫明晅。 不,这辈子,他总是在等他,毫无指望的等。 “贺兰大人。”冯尽忠疾步而出,道:“陛下请您入殿叙话。” 贺兰松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沉重的脚步,跟着冯尽忠进了正殿。 御书房内仍旧暖如春夏,立时拂去了贺兰松身上的冷气,他闻着沉水香的味道,先在原地顿了顿,方凝神屏息上前,在殿中跪下磕头,朗声道:“臣,贺兰松叩见陛下,请圣躬金安。” 卫明晅心事重重,见到贺兰松进来,不由皱起眉,将茶盏搁到案上去,道:“不必多礼,快起来,等久了吧?” 他言辞磊落,颇有几分亲而不近,疏而不远的意味,好像贺兰松只是他的臣子。 贺兰松起身,肃手立在当地,回道:“臣刚来。” 卫明晅上下打量了贺兰松一番,笑道:“怎么,朕的户部侍郎这是打算走马上任了。” 贺兰松心中惭愧,他拒不接旨,甚至当堂辞官,给足了卫明晅难堪,但此番为求进皇宫得见圣颜,不得不穿了官服来,被他迎面这一句讥讽,立时羞窘的满脸通红,再见卫明晅,他只觉荒凉**,似在沙漠上遇见了清泉,却又深恐那不过是海市蜃楼,绝不敢靠近,又不舍逃离,几乎用尽了力气才能稳住自己不失态。 卫明晅瞧他为难,立时心软,叹了口气,道:“是朕失言了,坐吧。” 贺兰松支吾道:“不,不坐了。” 卫明晅生出失落之意,不知何时,贺兰松竟然和他如此见外了,他扔了折子,道:“这大半夜的,都要落锁了,怎么还过来了。” 其实贺兰松来的时候天色尚明,日头也未落山,不过他也不愿多说,只道:“臣有急事,扰着陛下安歇了。” 卫明晅道:“朕要子时才能睡下,你又,咳。”他本想说的是你又不是不知晓,但又觉此言不妥,便取茶喝了两口遮掩。 贺兰松抬首,目中满是担忧,失声问道:“你受了风寒?”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愕,自入了殿,卫明晅这才瞧见贺兰松,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枯瘦,一双眼睛更是黯淡无神,却带着几分殷殷之意看向自己。 卫明晅精神倒是不错,但眉目凌厉,全无欢喜之意,贺兰松不由的又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皇上恕罪,臣,说错话了。” 卫明晅几步上前,在贺兰松身上嗅了嗅,皱眉道:“饮酒了?” 贺兰松暗叫糟糕,他自成亲后便恨不得泡在酒里,今日更是宿醉,自然不能这般来见驾,被严颜按着焚香沐浴,又在殿外吹了许久的冷风,这才敢进殿,不想仍被卫明晅闻了味道,他心虚的举起袖子,凑到鼻子旁嗅嗅,小声嘀咕道:“没有酒味。” 卫明晅冷笑道:“真是死性不改,朕听说你日日醉酒,这是熏了你家夫人的香?自打你一进来,便刺的我头痛恶心。” 贺兰松被骂恶心,心头一酸,当即又往后退了一步,拢着袖子垂首道:“陛下恕罪,臣,再先去沐浴再来见驾。” 卫明晅道:“不是要怪你,贺兰大人,朕正烦着呢,说话不好听,也请你多谅解。” 贺兰松忙道:“臣不敢。” 卫明晅道:“是为着令尊大人的事情?” 贺兰松忙撩袍跪下,以头叩地,扬声道:“家父昨日见驾未归,恐是惊了圣驾,臣特来请罪。” 卫明晅弯腰,在贺兰松肩上拍了拍,道:“起来回话,朕这么看着你累。” 贺兰松仍伏在地上,道:“臣不敢。” 卫明晅索性挥了挥手,令冯尽忠带着人退下,他在贺兰松面前蹲下,道:“那好,就这么说。昨日陈震和胡君全来上疏,说贺兰大人,哦,令尊贪墨扶海的银子。” 贺兰松豁然抬首,现下正是缺银子的时候,若贺兰靖敢监守自盗,那可是重罪,他掩下震惊,愕然道:“不,家父不是这样的人。” 卫明晅两手一拍,失笑道:“别急,令尊大人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贺兰松额上都急出了汗,道:“皇上,家父是清高文人,最有傲骨。” 卫明晅打算他道:“朕也盼着不是,贺兰,小贺兰大人,可还记得当年的中书令?” 贺兰松顾不得计较卫明晅的称呼,他自然记得中书令,因贪墨粮饷,被卫明晅下狱抄家,被万民百官唾弃,他颔首道:“臣,臣记得。” 卫明晅叹道:“中书令左相多年来尽忠为国,谁知人心易变,竟敢对黄将军的粮草做手脚,前事不远,满朝文武盯着,朕自然也不想看着老臣晚节不保,若非中书令出了此事,朕也不会撤了三省。” 贺兰松苦笑道:“陛下会的。” “什么?”卫明晅没听懂。 贺兰松道:“总有一日,陛下会撤三省,中书令左相此举算是正中下怀。” 卫明晅一愕,随即抚掌大笑,“好,朕还以为小贺兰大人变了,没想到说话还是这么厉害。” 贺兰松磕头道:“臣死罪。” 卫明晅叹道:“你说的不错,何罪之有。与扶海人议和之事,朕从没有过问,赔了多少银子,都是贺兰大人统理。前些时日银两入库,三日前赈灾用银,开库时才知少了五十万银,两位尚书告到朕这里来,偏生贺兰大人又说不清,朕只好先拘了他。” 贺兰松沉吟半晌,问道:“既是银两入库,自然是当面点清了,其后多少自有户部三库辖管,便和家父无关了。” 卫明晅心道你倒算得清楚明白,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道:“朕何尝不知。但银钱库主事言道,贺兰大人夜半时分带着人来,挪走了五十万白银。” 贺兰松惊道:“家父手上没有圣谕,没有令牌,更无钥匙,那银钱库的主事如何会信家父的话?” 卫明晅道:“无圣谕,但有令牌和钥匙。” “自然有钥匙,尚书大人手中便有。钥匙?”贺兰松蓦然住口,指了指自己鼻尖,哑了声音,“我,他们诬赖家父拿了我的印章和钥匙?” 卫明晅叹道:“是。” ※※※※※※※※※※※※※※※※※※※※ 卫明晅:瑾言啊,想不到你到底还是来求我了。 贺兰松:我没求你,我就是来见见你。 监守自盗 贺兰松几乎跪不住了,自圣旨封了他为户部侍郎、三库总管后,便一并将钥匙和官印、令牌皆赐了下来,后来他当朝辞官,将所有物事一并归还,但事后卫明晅又将东西送到了贺兰府中,他今日急着进宫,穿了官服,也未来得及看一眼那官印是否还在,他一手撑在地上,道:“这说不通,一旦事发,银钱库的主事难辞其咎,必定会供认出家父,到时候人证物证皆在,家父定然是百口莫辩。天子脚下,银库重地,这么蠢的事,他怎么会做?何况,尚书大人手上亦有钥匙。” 卫明晅蹲的累了,便坐到地上去,似笑非笑的道:“想明白了?尚书大人虽有钥匙,却无令牌。何况贺兰大人身上确实被搜出了钥匙和印信。” 贺兰松脑中一片空白,半晌后方道:“这,是有人栽赃?” 卫明晅颔首道:“是,阳谋,银钱库主事招认后,昨晚便吞金了。”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嫁祸之计,却又是最行之有效的杀人招数。 贺兰松凝神想了想,道:“事发当日,家父正宿在户部?” 卫明晅道:“除了银钱库主事,户部许多官员杂役都瞧见了。” 贺兰松怃然道:“家父认罪了?” 卫明晅双手搁在膝上,摇了摇头,道:“自然没有,你我皆不信的事,贺兰大人更不会认。” 贺兰松嗤笑道:“皇上,家父虽爱名利,喜揽权事,但从不喜铜臭银钱,陛下您是知道的。” 卫明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却仍道:“朕知道。” “陛下。”贺兰松求道:“求陛下明鉴。” 卫明晅坚定的摇头,语出无情,“小贺兰大人,国法不可废,没有证据,朕也没有法子。” “我。”贺兰松没了主意,“那臣能否见见家父?” 卫明晅拒绝道:“不能,从前没有这样的规矩。” “陛下你,你不能诬陷忠臣。”贺兰松虽勉强醒了酒,到底脑子里一片混沌,竟说出了句玩笑话。 卫明晅轻笑叹息,这个人或许真是醉了,说话做事竟全无顾忌,“眼下贺兰大人是可不是忠臣,你也别来求朕。朕早就说过人心易变,这世上我敢信的人只有你。若是你犯了事,哪怕天理国法不容,朕也断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可是于令尊大人,朕不会因私废公。” 贺兰松不想卫明晅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心里又酸又苦,闷得难受,他张口怔怔的跪坐在那里,不知如何言语。 卫明晅叹道:“好了,朕又说错话了。”他自以为圣明,但见了贺兰松,却总是要情不自禁。 贺兰松茫然道:“地上冷,陛下您,您起来吧,别坐在这里。” 卫明晅从善如流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道:“你也起来。” 贺兰松跪起来,站直了身子,道:“夜深了,臣,臣告退。” 夜已深,话已说尽,他确实再没有留下来的道理。 “去哪里?” 贺兰松啊了一声,道:“回,回家啊。” 卫明晅心中一恸,回家?这皇城终不是贺兰松的家。 贺兰松拱手问道:“皇上还有吩咐?” 卫明晅指了指墙角,道:“去那边跪着。” 贺兰松惊慌抬首,眼神朦胧,全是不解,“皇上?” 卫明晅双手抱臂道:“要朕把你提溜过去?” 贺兰松忙摇首道:“臣不敢,不敢。”他稀里糊涂的行至殿角处,不明所以的跪了下去,地上铺着四合如意天华锦纹栽绒毯,温软暖和,倒不难熬,他心中暗自猜测缘由,难道是适才言语无忌,犯上忤逆,惹得卫明晅生气了? 卫明晅瞧着贺兰松的呆样,颇有些儿时的懵懂憨厚,顿时心头酸软一片,恨不得过去摸摸他的浓发,他这么想着,已经走了过去。 贺兰松听见动静,抬首扬起一双怅惘迷茫的眸子,带着几分委屈看向卫明晅。 卫明晅忙转了眼,抬手将窗子推开,道:“吹吹冷风,也醒醒神。” 贺兰松跟着便打了个寒噤,目中更是憋屈,但圣命不可违,只好继续乖乖地跪在那里。 卫明晅打了个哈欠,冷声道:“想想你做的好事。” 这句话很漠然,比窗外的风还冷。 贺兰松隐隐听到卫明晅脚步声渐远,又听到了书卷翻动,想来是他正看折子,他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安安稳稳的跪好了思过,凉风阵阵吹到他额上,总算是清醒了几分,突然福至心灵的想到卫明晅为何罚他跪,多年前他曾说过,若再醉了酒就自己跪着请罪,他脑中昏沉沉的,那些过往旧事直涌到心头上,酸苦甜蜜和着恼人的秋风尽数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跪好了。”卫明晅边看折子,边在书案上敲了敲,语带警告。 贺兰松应了声是,两手敛着外衫,静心思过。但所爱之人就在身后,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的他头痛,直过了两炷香功夫才沉下心来。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渐渐安定下来,心中也是叹息不已,他这才定下来看奏章,一时殿中寂寂,只闻更漏声声。 “皇上,宫门落锁了。” 约莫着辰时三刻,贺兰松终于耐不住开了口。 卫明晅嗯了一声,若无其事的道:“早就落锁了,你走时,朕命人再开宫门就是。” “哦。” 卫明晅心中好笑,他捏了捏眉心,对外间扬声道:“冯尽忠。” 冯尽忠会意,不一时便亲自捧着食盘进了殿,却见卫明晅正批奏章,贺兰松竟不见了踪影,他心中暗暗吃惊,强自忍耐着没多嘴,将一碗粳米粥和一笼蟹粉包放到案上去。 卫明晅看了一眼,道:“再去多备些。要碗羊肉羹和燕窝鸡丝来。” 自扶海开战,江城大涝,卫明晅便一日一餐,晚间会加些吃食,也多是粥米素包类的,冯尽忠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道:“是,奴才这就去,想是陛下整日没吃东西,这会饿坏了。” 卫明晅咳了一声,道:“快去吧,废话真多。” 冯尽忠笑着去了,卫明晅便放下折子喝粥,贺兰松在角落里只听着就觉得饿,他捧着胃皱了皱鼻子,开始觉得浑身不舒坦,双膝上更是酸疼的厉害。 卫明晅喝过粥,忽听贺兰松道:“臣的酒醒了。” “嗯。过来吧。”卫明晅也没有再为难他。 贺兰松听话的站起来,两条腿酸麻胀痛,撑着墙站了好一会,才慢腾腾的挪了过来,在卫明晅身旁站稳了。 卫明晅从案上拿起一个酸枝木匣,匣上贴着封条,“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朕瞧过了,都是真的。” 贺兰松惭愧,跪下道:“是臣的疏忽,才叫宵小得逞。” 卫明晅道:“起来,还没跪够?” 贺兰松起身,道:“皆是我的过错。谢皇上饶过。” 印章和钥匙是何等重要之物,即使贺兰松和父亲并非同谋,也要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但贺兰靖被困在宫中,却没人来寻他的麻烦,想是卫明晅从中徇私了。 卫明晅笑道:“总算想明白了。” 贺兰松道:“正是,臣斗胆请问皇上,丢的是官票还是银子?” 卫明晅双眉一轩,笑道:“自然是白银,扶海人赔的皆是金银。” 贺兰松皱眉道:“扶海人的白银,想必和天朝不同。” 卫明晅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贺兰松面前,只见那银子做成船型,底上刻着扶海文字,果然与卫朝银子颇为不同。 贺兰松将银子拿在手上反复看,沉吟道:“这种银子即使出了库,也无人敢认,反而会露了踪迹,他们为何会偷盗扶海的银子。” 卫明晅笑道:“只需将银子融了再铸,谁还能瞧得出来?不过盗银的人万分小心,扶海赔偿的金银分文未动,丢的是原本库存里的官银。” 贺兰松吃了一惊,奇道:“朝廷不是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么,怎么还能有如此多现银。” 卫明晅一口茶水险些没呛出来,他咳了数声,指着贺兰松骂道:“在你眼中,朕的朝廷就这么不堪,还有,你是三库主管,里面有多少银子你不知道,还敢来问朕?” 贺兰松被噎的哑口无言,看了看桌案上的空碗,露出古怪神色。 卫明晅会错了意,问道:“饿了?少时便有羊肉羹,再等等。” 贺兰松摇首,“不饿,臣不敢在乾安宫用膳。皇上,家父因近日忙碌,前日才宿在户部,当时人多眼杂,五十万两银子,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下运出?” 卫明晅道:“小贺兰大人是在疑心户部尚书贼喊捉贼?” 贺兰松露出窘迫之色,黯然道:“皇上,求您能不能别这么称呼?” “哦?”卫明晅哂笑道:“那么,朕就唤你贺兰大人,唤令尊老大人?” 贺兰松面上微红,道:“皇上不必如此客套,直呼臣的名讳便可。” “不可。”卫明晅向来宽待诸臣,鲜少有直呼名讳时,就算不称谓官职,也要叫一声大人,“今时今日,再这么称呼,只怕于理不合。” 贺兰松不免沮丧神伤,忙收敛了心神,道:“皇上,正是胡大人最有嫌疑,臣才最不敢疑他。” “是啊,胡尚书最是精明,如何会做这样的蠢事。” 可是再聪敏的人也会做傻事,卫明晅是,贺兰松也是。 户部衙门 卫明晅坐在灯下出神,眼前的雪蓉羊肉羹尚是新鲜滚烫的,上面结了层白白的油脂,香味扑鼻而来,他却没心肠碰一下。 冯尽忠小声道:“陛下,贺兰大人走了?” 卫明晅摸着碗沿,不无遗憾的道:“是啊,连最爱的羊肉羹也没喝上一口。” “咦,贺兰大人不是最爱羊羹么?” 卫明晅手指被烫红了,他却犹自未觉,捧着那份灼热,道:“他,他说,算了。不过他为何总是盯着朕的空碗?” 冯尽忠压根不知卫明晅呓语什么,只好试探着答:“兴许贺兰大人想喝粳米粥呢。” 贺兰松那个嘴馋的,往日里是宁愿挨饿也不吃这些粳米的,卫明晅蓦的哑然失笑,他临去之前回首,对着那个空碗似笑非笑的,目中神色意味不明,甚至有几分揶揄,原来是为此啊,他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捏着腰上的暖玉苦叹。 “你放心,我以后定然好好用饭,若是不听话,瑾言,瑾言就在上面如何?” 陈年旧事啊,果然如私藏的酒,才刚开了封,便醉的人微醺。 贺兰松回府,先去后院见了母亲,将事情缘由简略说了,贺兰夫人忧怒交加,当即命人封府,对儿子道:“官印放在何处?” 贺兰松这会早就醒了酒,便道:“当日圣上御赐,父亲命我收在自己院中。” 贺兰夫人咬着牙道:“将你的院子里的人都叫过来。” 贺兰松道:“儿子已知会了严颜,有劳母亲费心。” 贺兰夫人恨声道:“想不到还敢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被我查出来,定然要剥了他的皮,你媳妇身上有孕,让她早些安置吧。” 贺兰松躬身应了,又道:“府里的事情要偏劳母亲,儿子要先去户部衙门一趟。” 贺兰夫人拦着儿子,道:“等等,此时已是深夜,衙门也上了锁,何况有胡君全在,你能查到什么?” 贺兰松道:“母亲放心,胡尚书事涉其中,皇上一并监禁了,事情拖得越久,只怕越是麻烦,真要闹到三司会审,便无可挽回了。” 贺兰夫人心中一惊,暗道皇上果然是偏着贺兰松的,否则他们连户部衙门都进不得,她心乱如麻,却知后院之事必要先查清,因此道:“幸亏皇上顾念旧情,你就去吧,带上护卫。” 是啊,多亏卫明晅顾念旧情,否则早该是下旨封了贺兰府搜查白银才是,他即使不是同流合污,也当下狱问罪,如何还能堂而皇之的走马上任。 卫明晅口口声声说绝不因私废公,却还是为着他留尽了后路,甚至将作为物证的钥匙和印信皆给了他。 户部衙门的值夜人被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吵了起来,验了官印之后便领着人恭迎贺兰松入府。 卫明晅将贺兰靖一事瞒的甚紧,消息并未出皇宫,因此户部诸人除了吃惊,倒也未起疑心,直到贺兰松要去银钱库瞧瞧时,管事的才犯了难,求道:“侍郎大人,三库现下皆被封着,没有圣旨,谁也不得入内。” 这倒在贺兰松意料之中,他假作不知就里,问道:“怎么会封了三库?” 管事的便答道:“回大人,这银钱库放着扶海赔咱们的银钱,自然要严加看管。” “这倒奇了。”贺兰松冷笑道:“往年丰年时,也不知道有多少银子放在库中,虽有人日夜把守,倒从未听过连我也不能瞧瞧的道理。” 这夜间管事的倒算机警,知道贺兰松是御前红人,便如实答道:“原是尚书大人嘱托的,后来宫中有密旨,禁军便来封了府库。” 贺兰松问道:“管事可知为何?” 管事的躬身道:“下属不知。” 贺兰松道:“本官初来乍到,多有不明之事,您是衙门里的老人,凡事还要多蒙您指教。” 管事的忙道:“不敢,不敢,下属实在不知,像是银钱库的东西出了差错,短了物件。” 贺兰松心中暗道,果然是经验老到的管事,他向椅上指了指,道:“丁管事,请坐。” 丁管事道谢坐了,道:“大人,您深夜前来,是否也为那事。”他指了指后院。 卫明晅言道只给贺兰松两日光景,到时候事情遮掩不住,只能交到大理寺去,且他不能明着回护于他,因此也无旨意下来,事到临头,贺兰松只能胡诌道:“正是,圣上今夜宣我入宫,令我严查此事。” 丁管事被骇的坐直了身子,惊道:“果然出了大事,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兰松安慰道:“丁管事安心,皇上说了,与此事无关者,皆不怪罪。” 丁管事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都坐不住,他急的在原地跺脚,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银钱库出了事,那是要连坐的啊。” 贺兰松心中一动,问道:“丁管事,前日夜里,是哪位管事守着银钱库?” “是江平。” “江管事家里可有妻儿老小?” 丁管事叹道:“江管事可怜得很,他瘸了条腿,不曾娶妻,家里只有个老娘。大人,小人斗胆问一句,银钱库里到底丢了多少银子?” 贺兰松正凝眉思索,听到他问,便道:“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丁管事骇的魂都飞了,“老天爷,这可够着诛九族的了。” 贺兰松看他神情不似作伪,便问道:“丁管事,前日夜里,难道你们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丁管事想了想方道:“前日不是小人值夜,但银钱库是重地,有人轮岗,五十万两银子,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么被盗走。” “是啊,五十万两银子,如何就能不翼而飞了。” 贺兰松没去银钱库,他先将值夜的管事挨着问了个遍,天蒙蒙亮的时候,仍旧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贺兰斛等了来。 “大哥,你这是一夜没睡?”贺兰斛进来便见贺兰松满脸疲惫。 贺兰松半躺在椅上闭目养神,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只道:“你怎么过来了?” 贺兰斛身上还穿着侍卫服,他先打开了手上的食盒,道:“我下了值才听闻父亲之事,母亲派我过来的,这是大嫂给你做的吃食。” 贺兰松睁开眼,先将头上的纱帽摘了,去净了手,接过小弟递来的热粥先喝了一口。 贺兰斛在对面坐了,道:“大哥,母亲连夜审出了家贼,你猜猜是谁?” 贺兰松道:“左不过是我身边亲近的人。” 贺兰斛冷笑道:“是未周。” 贺兰松倒真是吃了一惊,“未周?” 贺兰斛怒道:“正是,本以为是家里养的,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贺兰松苦笑道:“但叫利之所在,总有人能拼命,倒也不稀奇。” 贺兰斛气道:“大哥不生气,你待他那般好,他竟敢叛你,敢诬陷父亲。” 贺兰松喝完了粥,捧着空碗出了会神,道:“我待他算不得好。他可有招认是谁指使?” 未周打小便伺候贺兰松,倒真是不曾委屈了他,可人但凡活着,总有不足之心,他若真是对他好,便早该知道他想要什么才是。 贺兰斛摇首道:“不曾,两条腿都打断了。母亲怕死无对证,只留了一口气在。” “此事大有古怪。未周既已偷了印章,得了银钱,为何不早早离去,反要等着被捉?” 贺兰斛嗤笑道:“他卖身契还在这里,能走到哪去?” 贺兰松摇首,道:“不,未周打小心思缜密,待人也算实诚,不是贪功之人,既非为利,那便是为势所逼,未周孑然一身,难道,小弟,你去跟母亲讲,请她老人家仔细盘问,府上有谁和他往来过密?” “好,我记下了,大哥还有吩咐吗?”贺兰斛收了食盒,“大哥就吃这点?” 贺兰松摆手道:“我吃不下,现下仍旧是毫无头绪。” 贺兰斛向殿外指了指,道:“外面候着的人,是做什么的?” 贺兰松道:“待会我还要继续问话,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入银钱库去看看,小弟,你回禀了母亲后,便去黄叶巷替我寻一个人,还有,帮我弄样东西。” 户部尚书近日都不曾来过衙门,但却听说那从不露面的户部侍郎一大早就来了,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们挨个来觐见新任长官。 新任的户部侍郎声名在外,果然是相貌堂堂,怪不得惹得当朝的皇帝君王不早朝。 眼看着贺兰松不苟言笑,一门心思的问着前日值夜的事情,不免各个猜忌,却又不敢多问,只好如实答来。 到了晌午,贺兰松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整个人反而困得睁不开眼,他去后院看了看,洗了个冷水脸,果然见有禁军守在那里,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当夜值夜的守卫说道,贺兰靖半夜果然带着人押了几十辆空车出了户部,至于里面有没有五十万两银子,却是不得而知了。 贺兰松不信那箱子里装的是银两,但是五十万两银子确实不翼而飞了,当夜除了贺兰靖出入,竟然没一个人瞧见旁的车辆出入,贺兰松不信有这样的诡秘之事。 午时二刻的时候,贺兰斛再次到了户部衙门,他跑的浑身是汗,进了门便道:“跑了。” 假传圣旨 “谁跑了?未周?”贺兰松心下一震,递了盏热茶给贺兰斛,又取了面巾给他净手。 贺兰斛喝了两盏茶才缓过来,急着挥手道:“不是,母亲手底下还能让他跑了,是那个江管事的老娘。” 贺兰松更是奇怪,道:“我听人说老人家已是古稀之年,当着你的面跑了?” 贺兰斛失笑道:“我骑着马呢,什么样的老太太能跑得过我,是早就跑了,我问了附近人家,说老太太前半个月就被接走了,说是远方亲戚有丧事。” “半个月前?”贺兰松冷笑道,“半个月前,和议之事方歇,看来有心人真是所虑深远。” 贺兰斛气道:“让爷爷逮出是哪个畜生坏事,非打的他满地找牙。” 贺兰松无奈道:“你是谁爷爷,给我好好说话。母亲那里如何?” 贺兰斛泄了口气,道:“我绕道回了趟家,未周还是嘴硬的很,打死不认。” 贺兰松眉上蹙的更深,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东西拿来了?” 贺兰斛却往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大哥,这可是死罪啊。” 贺兰松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去,道:“别废话,快拿来。” “大哥,我陪着你去吧。” 贺兰松回首瞥他一眼,“若是咱们三个人都陷进去,谁来照料母亲?回府里老实待着。” 送走了贺兰斛,贺兰松正要往后院去,却见门前闪过一人,探头探脑的,形迹十分可疑。 “回来,你是谁?”贺兰松叫住了来人。 这人被叫,只好转回了身子上前,他瞧来不过二十多岁,长的端正,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颇有富贵之相,他穿着员外郎的六品官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贺兰松早间才见过他,识得他是员外郎郑云锡,遂回礼道:“郑大人,可是有事?” 郑云锡手上捧着半人高的书卷,道:“贺兰大人,下属有事要回。” 贺兰松道:“郑大人,请入内一叙。” 郑云锡道了声扰,跟着贺兰松入了内室,将手上的卷册放到一旁,贺兰松命人去倒了盏热茶,问道:“郑大人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 郑云锡态度十分恭敬,垂首道:“下属知道后院钱银库出了大事,本不该此时来烦扰大人,但衙门要事不敢耽搁,尚书大人两日不曾过来,如今贺兰大人总理户部中事,这才敢过来。” 贺兰松道:“哦,郑大人有何事,只管说来就是。” 郑云锡回道:“每年此时,户部都要核查账目,因着扶海贡银入库,这才耽搁了数日,现下却实在拖不得了。” 贺兰松恍然道:“原来如此。想来往年此事,皆是由郑大人负责。” 郑云锡摇首道:“非也,啊,大人恕罪,是王郎中总管此事,不过他昨日告了假。” 户部大乱,人心涣散,几乎没有做实事的人,王郎中称病倒是意料之中,郑云锡这般务实的人倒是难得,他心下了然,不由便笑道:“好,我知道了,郑大人将账目放在此处罢,我少时便看。” 郑云锡却又吞吐起来,“有劳大人了,这些账目我已翻看过了,其中,其中究竟,请大人过目。” 贺兰松心下奇怪,这郑云锡言辞间极是古怪,难道是账册中另有隐情,待要再问时,却见他拢着袖子,似是对那账目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贺兰松去后院的心思也淡了,拿起最上头的一份账册看起来。 贺兰夫人年轻时有头风的毛病,经常拽着贺兰松帮她看账,她是世家出身,对后院那些琐碎的偷鸡摸狗的小事最是明晰了然,谁敢在她面前做假账,她瞬一眼便能瞧出猫腻来,因此贺兰松跟着也学出了看账的本事。此刻他只看了一盏茶的时分,便看出不对来。 有人敢在户部的账目中作假? 日暮时分,秋风席卷着落叶吹到了门前。 贺兰松终于看完了帐,推开门时,一地的落叶卷到他袍角上,他揉着酸痛的眼睛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禁军倒有多半识得贺兰松,见他穿着官服过来,不免对视了一眼,已有人上前道:“贺兰大人。” 贺兰松道:“诸位辛苦,我想进去银钱库看看。” 禁军为难道:“贺兰大人,圣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 贺兰松冷笑,自袖中取出圣旨,哂笑道:“怎么,你不识得我,敢拦我的路?” 禁军被贺兰松气势所迫,向后退了半步,道:“大人恕罪。” 贺兰松高举圣旨,朗声道:“陛下命我暂代户部尚书一职,圣旨所到,诸人听命,不得有误。” 禁军见了圣旨,立时跪下,贺兰松持了圣旨一路往前,行至银钱库门前,没有半分犹疑的伸手撕去了封条。 入夜,贺兰松再次入宫求见恒光帝,身后尚跟着郑云锡。 这一日,卫明晅却是早早完了政事,正在坤盛宫里跟黄文竹说话,听着冯尽忠来报,不由冷笑道:“这个胆大的,竟然还敢来。先让他候着。” 冯尽忠走后,卫明晅却全没了兴致,他早已得了密报,言道贺兰松假传圣旨进了银钱库,恨得他直欲将人撵出宫去砍了,但想着他就在御书房门前等着自己,一颗心却又总是悬着,几乎半刻也等不得,想要飞过去见见那人。 贺兰松等的心焦,他看完账目后,心中便有了成算,等查看过银钱库,贺兰斛又来衙门说未周招了,他便再也等不及,去喊了郑云锡,纵马入了皇城求见卫明晅。 直等到月上柳梢,才将卫明晅等来,他未乘步撵,气势汹汹的进了御书房,随即便将人传了进去。 贺兰松和郑云锡入殿行礼,卫明晅却不叫起,恶狠狠地瞪着跪在身前的人,强自忍住要把人踢出去的怒气。 贺兰松隐约能察觉到卫明晅心绪不佳,猜想他许是正宿在哪位娘娘宫里,被搅扰了兴致,他又磕了个头,道:“皇上,深夜求见,臣有罪。” “你是有罪!”卫明晅大声吼道。 郑云锡是初次面圣,被卫明晅这一吓,险些坐倒在地上,忙的屏住了气息,跪在当地装傻。 贺兰松不知卫明晅哪来的火气,往常他虽亦有恚怒时,但当着臣子外人的面,总是收敛着让人瞧不出喜怒的,当下只好再请罪道:“陛下息怒,臣愿领罪。” 卫明晅拿起书案上的玛瑙笔洗便摔了出去,怒道:“领罪,你领的起吗?” 贺兰松也被激起了几分不满,他抬起首来,昂然道:“是臣半夜入宫,扰了皇上兴致,请皇上降罪。” 卫明晅听他还敢顶撞,嘴都要气的歪了,指着贺兰松骂道:“你还敢犟嘴!呵,贺兰瑾言,假传圣旨,私闯三库,谁给你的胆子。” 贺兰松没想到事情败露的如此之快,一时也是懵了,半晌方道:“您,您怎么知晓了?”因着心虚,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他为入银钱库查探究竟,便叫贺兰斛去祠堂里请了旧日的圣旨,唬住了那些禁军,不想那些人未瞧出破绽,卫明晅竟先知晓了。 郑云锡更是被这句假传圣旨吓得慌了神,没想到新来的户部侍郎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竟然这么有胆量,假传圣旨就算了,竟然还敢跟皇上撂脸子,他把头紧紧贴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免殃及了池鱼。 “你做的那些好事,朕哪件不知晓?” 贺兰松怅然道:“陛下派人监视臣?” 卫明晅强词夺理道:“你做事糊涂,怎么,还不许朕找人看着了。”他虽面上装的骇人,却是色厉内荏,以至于声音越说越小。 贺兰松心中五味杂陈,他咬着牙道:“臣不敢,有劳皇上费心。” 卫明晅气极反笑,道:“好,你还敢生气,朕问你,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死罪!”贺兰松答得干脆。 “你先气死朕算了。”卫明晅指着地上的玛瑙碎片道:“去跪上。” 贺兰松看了一眼,道:“我不去。” “你还敢不去?”卫明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贺兰松沉声道:“臣假传圣旨,陛下赐死吧。” 卫明晅恶狠狠地拍着案几,怒不可抑,“好,你可真有能耐。” 贺兰松毫不示弱的看向卫明晅,眼中毫无屈服之意,他也是被卫明晅气得狠了,竟忘了自己身负要事。 卫明晅本来满腔怒火,此刻竟被他瞪得渐渐心虚,他咳了一声道:“好了,朕骂也骂了,此事就此揭过,跟着你的人,往后朕也会撤回来。滚起来吧。” “谢皇上!” 贺兰松迅速的起了身,眼见郑云锡跪在地上哆嗦着起不来,便伸手捞了他一把。 郑云锡心中扑通通的乱跳,这,当朝天子竟然是这副模样,不是说圣明决断,喜怒不喜于色的盛世君主吗? 假传圣旨,骂两句就算揭过不提了? ※※※※※※※※※※※※※※※※※※※※ 郑云锡:我可算是开了眼了。 真相大白 卫明晅渐渐收了怒气,但仍面色阴沉,他饮了半盏茶后问道:“查出头绪了?” 贺兰松双手奉上一份折子,道:“陛下,户部尚书胡君全大人渎职盗银、污蔑家父,请皇上明鉴。” 卫明晅接了折子,却不先看,好笑的看向贺兰松道:“你仍旧疑心胡大人?你可知他是你的顶头上司,胆敢来告发他,朕要先打你的板子。” 大卫朝律例,以下犯上,以民告官者,若子杀父,皆要先受刑笞,虽胜也要判流放,恒光一朝虽宽宥胜者无罪,也要先笞五十[1]。 贺兰松叹道:“陛下若要出气,只管传廷杖就是。” 卫明晅哼道:“听完再打也不迟。” 贺兰松忙道:“请陛下先看折子。” 卫明晅点了点贺兰松,道:“朕不愿看,你说吧,为何敢说是胡大人做的。” “是。”贺兰松直言道:“禀皇上,数日前我身旁的小厮借机偷了印章和钥匙,今日下午已招认,是受人指使,此人正是胡大人府上的管家。” 卫明晅皱眉道:“人是你家的,这是为主攀诬,做不得数。” 贺兰松不紧不慢的道:“当夜看守银钱库的有两人,一人正是畏罪自杀的江管事,他家中唯有老母一人,数日前就是被这位胡管家接走,另一人却是胡管家的儿子。” 卫明晅目中露出几丝笑意,道:“但那日有许多人都见到贺兰大人带着箱笼出库。” 贺兰松答道:“臣问过户部管事,那是运银子进库的车,自然要再运出去,其实箱中全是空的。” 卫明晅奇道:“那朕的银子呢?” 贺兰松道:“银子没有出银钱库,仍旧留在库中。” “呵!”卫明晅冷笑,“朕亲自去瞧过了,整整少了近百个箱子,难道是朕看错了。” 贺兰松躬身道:“陛下没看错,银子并没有运出去,之所以少了银子,是因胡大人说少了银子。” “什么意思?朕没听懂?”卫明晅凑近了问。 贺兰松看了看郑云锡,示意他上前奏事。 郑云锡两手互捏了一把,这才敢上前奏道:“禀皇上,臣和贺兰大人挨着看了近年户部的账目,其中大有问题。” 卫明晅冷眼瞧着眼前人,问道:“你是何人?” 郑云锡回道:“臣是户部员外郎郑云锡。” 卫明晅叹道:“又是一个敢以下犯上的,小贺兰大人,你才来户部不久,倒是带着属下们跟你忤逆起来。” 贺兰松忙道:“陛下恕罪,郑大人是臣逼迫来的,若有罪责,臣一力担当,多亏了郑大人,臣才能见到户部的烂账。” “哦?户部的账有蹊跷?” 郑云锡正色道:“正是,近六七年账目不明,算起来竟少了五十万两银子。” 卫明晅倒抽了口冷气,“又是一个五十万两?这就有意思了。” 郑云锡擦了擦额上的汗,道:“皇上圣明。本朝大项的银钱皆由户部出入,过往皆是,皆是胡尚书带着人核对账册,这些银两是断断续续被挪走的,因此神不知鬼不觉,即使陛下要核对银钱库的事,也断不会亲去库中数那些银钱。” 户部掌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和粮饷等,事务繁琐,账目繁杂,库房里少了钱,账目上却做得漂亮,可惜五十万两银子实在是大项银钱,怎么也抹不平 “可恨!”卫明晅扔了手上折子,气道:“朕的好尚书,为了前线打仗,连朕都节衣缩食,他竟然敢一手遮天,把户部当成了自家的库房。” “陛下息怒!”贺兰松道:“户部往年的账册做的极巧,呈给陛下的自然是真的,只是账册上虽有银两,库房里的却早就搬空了,陛下被人蒙蔽,绝难察觉到其中异常。臣,臣忝为户部侍郎,却尸位素餐,更是丢了印章和库房钥匙,皆是臣的过失。” 卫明晅沮丧道:“户部三库和仓廪衙门向来是朕管的,出了这样的事,朕确实难辞其咎。可惜啊,朕将三库给你了,今年必定是要大查三库的,就算你不去守着,贺兰大人也必不会轻易放过,说不准还会让朕去轻点三库和仓廪衙门。胡大人想必是怕事情败露,这才敢铤而走险,趁着扶海一事,既推脱了罪责,又将贺兰大人拖下水去。此事朕知晓了,胡君全若当真敛财,国法当不饶他,此事,你先回避吧,朕叫刘开阖协同大理寺和督查院来审。” 贺兰松眉间闪过不愉之色,忙垂首掩住了,躬身道:“是,臣遵旨。” 卫明晅看在眼中,又对着郑云锡道:“郑卿,待此事皆查清了,朕再论功行赏,你且先退下吧。” 郑云锡暗自松了口气,道:“臣告退。” “臣亦告退。” “你留着,朕还有话要问。”卫明晅叫住了贺兰松。 郑云锡哪敢多问,忙躬身退了出去。 贺兰松等郑云锡出了门,才问道:“皇上,此事来龙去脉,臣已写到奏章中去,因未能和胡大人对质,多有揣测之处,或有冤枉,尚需等刘大人审过方知。” 卫明晅冷笑道:“不管银子是不是他偷的,户部亏空了这么多钱,他身为户部尚书都难逃罪责,这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行径,真当朕是三岁小儿。” 贺兰松道:“皇上息怒。臣亦有罪。” 卫明晅唇角一弯,道:“你去户部查账,算是将功补过吧,朕不计较了。” 贺兰松似想抬眼看看卫明晅,却又终究不敢,他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道:“皇上留下臣,可还有别的事?” 卫明晅正在喝茶,问听他言语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贺兰松心中一紧,却毫无迟疑地跪在当地磕头,“请皇上赐杖。” 卫明晅赶紧咽了口中茶水,看面前人温顺的跪着,险些被他气乐了,原来这人以为把他留下来是要打他,还真是死性子,有心饶他都如此不识抬举,“先记着吧,等再犯了事,一并再打。刘开阖那里,朕不说是你以下犯上就是。” 贺兰松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不妥,遂道:“臣逾矩冒犯,以下犯上,理当受责。” “怎么,非要讨打?”卫明晅的话不轻不重,贺兰松却咯噔了一声,他现下也吃不准这位皇上的心性,但是廷杖显然是绝不想挨的,因此谢了恩便起身告退。 “等等。”卫明晅叫住贺兰松,道:“朕有事还没说。” 贺兰松道:“是,请皇上吩咐。” 卫明晅不动声色的道:“先去查查那个郑云锡的来历。” 贺兰松一愣,道:“陛下为何疑心于他?” 卫明晅叹道:“朕知道你向来以诚待人,旁人却未必会如此待你,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样的好事,朕是不信的。” “臣记下了。”贺兰松又不傻,其实何止郑云锡来的太巧,就是胡君全偷银子事发的时机也太巧了,不过他不愿多思,口中应下了,回去再细查就是。 卫明晅心中叹息,知道贺兰松没将他的话放到心上去,但此事多说无益,便换了个话题,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和刘大人有隔阂?” 贺兰松茫然道:“臣从未和刘大人打过交道,绝无仇怨,皇上何出此言?” 卫明晅道:“那为何朕一提刘开阖,你就是这般模样,他从前虽是江衍的门生,却是个直臣,绝不会借机攀诬贺兰大人,你放心吧。” 贺兰松道:“臣从未做此想,皇上多虑了。刘大人的人品,臣向来是敬佩的。” 卫明晅失笑,叹道:“小贺兰大人惯不会说谎的,才说了你们素昧平生,他是什么人品,你又怎生知晓。” 贺兰松被揭了底,不由脸上一红,他捏紧了衣袖,强作镇定,道:“臣失言了。” 卫明晅知道贺兰松不喜刘开阖,至于其中缘由,他也不愿追究,他心中还惦记着别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半日也未说出话来。 贺兰松等了半晌,不听卫明晅言语,遂道:“陛下若无事,臣告退。” 卫明晅道:“朕有事。” 贺兰松抬首,郑重了神色道:“请皇上宽心,我绝不会扰着刘大人办案,以后朝堂相见,也必定不会冒犯。” “朕不是为他操心,你,是不是还生气?” “生气?”贺兰松惊道:“为何要生气?” 卫明晅笑道:“派人跟着你,是朕有错在先,以后再不会了,你只管安心。” 贺兰松确实对此事耿耿,因此卫明晅适才命他往玛瑙碎片上跪时,他才敢顶撞,也是一时意气上涌,此刻静下心来,便知自己失态,卫明晅是皇上,他愿意监视哪个臣子,谁还敢置喙不成? “皇上言重了,臣不敢。” 卫明晅知道贺兰松未曾释怀,但该说的都说了,错也认了,实在不知再如何宽慰他,便嘱咐道:“你这也两日不曾安睡了,回去歇着吧,你,听闻你夫人已有身孕,府上也需人照料,先别喝酒了吧。” 贺兰松心中五味杂陈,却紧守为臣本分,恭谨答道:“是,臣遵旨。” ※※※※※※※※※※※※※※※※※※※※ [1]貌似大清律例规定,民告官,如子杀父..先坐笞五十. 虽胜亦判徙二千里. 托付 贺兰松两昼夜不曾安枕,确实熬坏了,他纵马回到府上,先去和母亲请安,交待了事情原委,又嘱咐留未周一条性命,再顾不得其他,便躲进内室去蒙头睡了。 一夜无梦。 贺兰松睡得深沉,却觉口中干渴难耐,顺手在榻边摸到了温水,闭着眼喝了半盏,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竟突然被圣旨叫醒,他只睡得天昏地暗,强睁着眼看面前的严颜,打个哈欠道:“怎么,给谁的圣旨?” 严颜拿着帕子给贺兰松净脸,一面絮叨着说:“父亲回府了,皇上圣旨,宣你入宫。” 贺兰松睁了睁眼,道:“父亲回来了?他老人家可好?我先去见父亲。” 严颜笑道:“都好。”她把贺兰松拉起来,帮他穿上衣衫,正要蹲下帮他着履,贺兰松却退了几步,道:“你有了身子,不用伺候我。” 严颜也不勉强,等着贺兰松俯身穿上官靴,又帮他整理了冠带,道:“传旨内监候着呢,父亲大人说,先去见驾要紧,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贺兰松颔首,一时又觉饥肠辘辘,按着腹部问道:“几时了,饿坏我了。” 严颜笑道:“如何能不饿,你睡了近二十个时辰,早就过了午时。” 贺兰松大惊,“我睡了两日!” “正是,父亲说,御前小心应对。”严颜面有愁色,道:“事情有了转机,为何陛下还要宣你,是不是又有变故?” “放心,陛下不是偏听偏信之人,出不了岔子,我回来同你说。” 深秋时节,御园中的花木渐凋,满目皆是杏黄,惟倒月池里的荷叶仍有碧色,擎在那里,没了往日的灼灼夭夭,反而生出几分清贵,几尾锦鲤在枯叶下自在的摇着身子。 卫明晅正坐在千秋亭边的一处山石上垂钓,他半托着腮,即使鱼儿咬了钩,也不曾察觉。 贺兰松由着内侍引入,在铺满花石子的甬路上跪下请安,“臣贺兰松见驾,皇上圣躬金安。” 卫明晅侧首看了贺兰松一眼,道:“朕安,起来吧。” 贺兰松起身,垂首而立,卫明晅向他招了招手,问道:“让他们给你找条杆子,你也来玩玩。” 贺兰松笑道:“陛下好兴致,这些鱼儿不怕人,把鱼食都咬没了。” 卫明晅收回竹竿,果见钩上诱饵全无,正巧内侍又奉上装好鱼食的杆子,贺兰松接过来,双手递到卫明晅手边,道:“皇上,用这个吧。” 卫明晅拿过竹竿,将手上那柄递给贺兰松,道:“朕是闷极了,这才出来透透气,坐下陪陪朕。” 贺兰松给手上的杆子装上诱饵,在卫明晅身旁立着,道:“臣伺候陛下垂钓。” 卫明晅眉头一皱,道:“胡君全认罪了。” 贺兰松反而吃了一惊,道:“这么快。” 卫明晅眼底尽是沮丧失望,叹道:“是啊,朕也未料到,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认了罪。本朝为官者禁赌,朕的户部尚书不仅监守自盗,还把那些银子都送到了赌坊去。” 贺兰松更是讶然,道:“怪不得他如此着急的挪用银子,想是赌坊老板逼得太紧。” 卫明晅扔了手上鱼竿,颓然叹道:“是朕不堪,不值得你们托付。” 贺兰松从未见过卫明晅如此灰心,过往多少风浪也不曾击垮了他,他一阵心疼,双手用力绞握着竹竿,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道:“陛下,朝堂上仍以良臣为多,不必为此蛀虫寒了心。” 卫明晅往后一仰,侧着身子躺在石台上,“先是尚书令、中书令,接着是江衍和胡君全,这些皆是股肱之臣,朕自问待他们不薄,为何他们各个都要来反朕?更不必说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父母官。” 贺兰松不以为然,道:“陛下此言差矣,为君者,不当如何揣测臣下心思,诸臣乃是良才选拔,皆有报国为民之心。何况,不是圣上逼着他们么?” 卫明晅一脚踢开地上碎石,怒道:“朕何曾逼过他们?” 贺兰松叹道:“战事已毕,您不必再倚赖户部筹措钱粮,否则,只怕早对胡大人发难了。若非您将他逼到绝境,他也不至铤而走险来陷害家父。” 自古以来,哪有臣子敢和皇帝做对的,卫明晅瞧不顺眼的人是早晚要发落的,胡君全便是再狡诈,又岂能逃得过卫明晅的手掌心,贺兰松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逼得胡君全狗急跳墙,但以户部尚书往日的聪慧,本不该如此困窘,行此下策才是。 卫明晅心虚,他早知自己心事瞒不过贺兰松,却仍嘴硬道:“哼,胡说。” 贺兰松也不着恼,只道:“胡大人在户部经营多年,难道陛下不知他好赌爱贪,容忍他到今日,已是难能。” 恒光帝虽非多疑之辈,但决不允许有此蠹虫窃盗国库银钱,所以令贺兰松主管三库,固然是看中之意,也有要把银钱揽在自己手上。 卫明晅叹道:“是啊,朕自问无愧百官,若是能勤政为民,些许贪墨舞弊,朕还不放在眼中,可是。” 他自幼便习为君之道,自然懂得人至清则无察,朝廷百官有谁的手当真是干净的,只要不触及逆鳞,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此次为难,虽也知胡君全难以全身而退,却实在未想他胆大妄为,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做账欺瞒,险些贻误战事,委实可恨。 “你说他们为何要叛朕?”卫明晅猛地往前,凑到贺兰松面前,恶狠狠地道:“为何要叛朕?” 贺兰松立时垂了首,退了半步道:“不然,他们没有背叛陛下。” 卫明晅冷笑道:“呵,难道非要弑君篡位逼宫了,才是叛朕?” 贺兰松咬着牙道:“皇上,实在是本朝法令严苛。” 卫明晅气道:“如此说,还是朕的过错了。朕这一朝,永不加赋,与民休息,不兴战事,还敢说法令严苛?” 贺兰松忙道:“不是说百姓,臣说的是为官。寒门学子十年苦读,一朝登科后,自然忍不住要捞银子。就算是胡大人,所贪之数,不过五十万,与前朝贪官相比实在相形见绌啊。” 卫明晅气得拍石头,“你还嫌他贪的少?” 贺兰松不惧卫明晅恼怒,反而笑道:“实在是国库空虚,巧妇难为”他说到此处自知言语不当,忙顿住了,旋即又道:“足见本朝官员贫廉,何况陛下还严令官员禁赌,更不许狎妓,人生在世,若没了这些乐趣,那活着,活着。”他蓦然抬首,却见卫明晅脸色极是难看,便不由低了声音,后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敢再说了。 卫明晅唇角笑着,眸中却是一片清冷,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凉上几分,“接着说。” “没了。” 卫明晅呼出口气,道:“连你也不肯说实话了。” 贺兰松小声道:“皇上,臣说错了话。皇上是圣天子,是英明君主,为江山社稷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但食色性也,人总有私欲。陛下如此禁着,不免引起激愤,所谓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皇上您为天下万民,却也不能太苦了百官。” 卫明晅蹭的坐起来,他盘腿坐在石上,居高临下的看向贺兰松,道:“他们在朝堂上为官,拿着高俸,食着禄米,难道还苦了他们。衣食父母啊,不该为百姓做些实事吗?” 贺兰松好脾气的笑笑,“陛下说的自然有理,但您不能指望人人品性高洁,更不能让人人自苦以济百姓。有才学能干者,心有大志者,胸有万民者,此乃人中龙凤,毕竟不能强求。” 卫明晅反问道:“那小贺兰大人,你是怎样的官吏?” 贺兰松捧着竹竿奉上来,垂首道:“臣心如日月,愿照迷途人。”[1] 卫明晅怔然半晌,看着眼前一片赤忱肝胆的臣子,捧着自己的诚心向他示忠,这个人,即使不能与他携手并肩,立在万人之巅,也愿意捧着他的一腔热血,用他的双手为他匡扶社稷、振兴朝纲。 “好,朕信你。”卫明晅跃下石台,双手接了贺兰松手里的竹竿。 十日后,胡君全贪墨一事结案,声动朝野。 卫明晅下旨革胡君全户部尚书一职,发配岭南,全部家产籍没归公,彻查户部上下。 一月后,胡君全死在发配路上,户部官员被裁撤大半,恒光帝下旨封贺兰松为户部尚书,仍统管三库和仓廪衙门,户部一应官员皆由他任免,吏部不得插手。 户部统全国钱粮,恒光帝此举是将自己的库房都给了贺兰松,文武百官早已对他的纵容宠溺此视而不见,因此群臣也不劝谏,只一门心思的等着自己的陛下碰一鼻子灰,闹个没脸,知难而退。 谁知第二日早朝,贺兰松竟穿了从一品的户部尚书官服,泰然自若的上了朝。 朝臣愕然,暗道,难道这又要当堂辞官?却见贺兰松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垂首敛目,目不斜视。群臣暗暗纳闷,这是唱的哪一出? 卫明晅端坐龙榻,听着众臣奏事,瞧起来倒是毫无异状,好似朝堂上并没有贺兰松这个人。 ※※※※※※※※※※※※※※※※※※※※ [1]来自愿得我心如明月,独映寒夜迷途人《装甲恶鬼村正》 ,稍作改动。 小安山 “户部如何了?”卫明晅向殿下看了看,终于找到了贺兰松。 贺兰松出列,双手呈上奏折,朗声道:“禀皇上,臣已初拟了户部官吏名单,请陛下过目。” 卫明晅接过折子,先不去看,反而道:“户部现下是堆烂摊子,库房里没银子,仓廪库里没有粮食,连朕瞧着也头疼。可朕还得问你要银子,大涝之后,庄稼颗粒无收,又兼瘟疫肆虐,死了不少人,百姓们缺食少药,活命太难。小贺兰大人,别怪朕为难你。” 众臣再次惊掉了下巴,本以为卫明晅是派了个肥差给贺兰松,没想到竟然要来真的。 贺兰松听了,面上神色不变,他郑重其事的回奏道:“臣谨遵圣意,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卫明晅眼中一亮,轻笑道:“小贺兰大人,你这可是应了朕,若是不能拿出银子,朕可唯你是问。你敢不敢立军令状?” 群臣闻言,不免倒抽了口冷气,连贺兰靖也吃了一惊,但这是朝堂之上,他便是有心劝阻,也不敢贸然开口。 贺兰松叩首道:“臣愿立军令状。” 卫明晅笑道:“群臣面前,可无玩笑,辅国公,你多在军中,做个中人吧。” 散朝后,群臣议论纷纷,贺兰松却恍若未见,骑上马便去了户部衙门。 天下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要赚钱的来路却不外乎官庄、盐铁、关税、田税、商铺、放利等,抄家、属国进贡和议罪银等,这些事卫明晅向来是不屑为之的,因此卫朝的国库,年年都亏空的可怜,何况,赚钱的买卖多由内务府督办,户部本来是不掺和的,既无进项,又要拿出银子,便是贺兰松天纵奇才,也没有好法子。 恒光帝亲拟的户部官吏名单第二日便送达了户部,与贺兰松所拟出入不大,不过朱笔却把户部侍郎郑云锡的名字划去了,重添在户部郎中里,又提了几个新人。 贺兰松仔细瞧了几遍,重又上了旨意,按着卫明晅的意思重拟了名单。翌日早朝散后,圣旨便送到了户部,贺兰松带着新任户部诸臣工接旨谢恩。乱了一个月的户部失银案总算了结,六部之一上下重新换了个遍,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清明。 群臣暗道贺兰松平日里跋扈嚣张,定然会在朝堂上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皆等着看好戏,谁知早朝听政十日,贺兰松却比谁都更沉默稳重,安安静静的立在朝堂上,不苟言笑,不谈是非,若非与户部有关诸事,绝不会多嘴一句,和卫明晅更是毫无眉来眼去之事,恒光帝但有所命,无不遵从,下了朝后便赶到衙门里去,往往公干之深夜亦不回府。户部新上任的官员们被满堂朝臣瞧扁了,皆憋着一口闷气,此刻在新尚书统率下勠力同心,没多久整个户部上下便焕然一新,秩序井然,倒真是叫恒光帝刮目相看。 这个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竟真的凭着一己之力,硬生生的扶起了将倒的户部。 朝堂众臣没看到好戏,也就淡了心思,慢慢的管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来。 东南京郊四十里处,有个小安山,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只有个田庄,往日里少雨干旱,农家收成不好,倒也勉强果腹,今年却遭逢大涝,田里颗粒无收,佃农们险些去上了吊。 谁知某日里,田庄从未露过面的少东家却带着侍从奴仆上了山,在田间里转了两圈后,命身旁的小厮将带来的冬麦种子分到各家佃户手上,言道,今年洪灾,各家均免田税一年。佃农们疯了般的磕头谢恩,那少东家腼腆的笑笑,最终拣了两块最贫瘠的土地,命人围了起来。 此后这少东家便常常跑到山上来,他脱去了锦衣丝绸,换上粗布衣衫,赤着脚扛着犁耙耧车就去翻地。少东家生的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袖子卷起来,露出的半截小臂比那山下姑娘的大腿还白,但力气却是不小,汗珠子哗哗的往地上砸,比最壮硕的小伙还要能干。 佃农们闲着无事时便爱往少东家的地里跑,那些仆从原想着赶人,被少东家看见了,笑着冲他们招手,让人把他们请过去,若是老人,便让到边上喝盏清茶,若是孩童,便叫人去拿果子和糕点来,问问他们往年收成,雨水如何,赋税多少。佃农们从未见过如此和气良善的少东家,激动之下,恨不得把自己家里的姑娘送上来给少东家做小老婆。 这一日,有伙读书人从小安山下经过,找清了道路便往山上爬,已是深秋,这些人却风流任性的很,穿着薄衫,手上还拿着折扇,不时地扇一扇,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厮爬上了山。 当先一人步子极大,瞧来倒是有些功夫的,他面色黧黑,眼睛细长,虽然生的其貌不扬,但胜在天庭开阔,笑起来倒也平易近人,正是礼部员外郎肖荆人,他上的山来,看见那少东家,大愕之后立时笑得弯了腰,连声叹道:“我的老天,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咱们声动京城的无双公子竟在这里刨起地来。” 肖荆人身后跟着的那人也是锦衣玉带,看到眼前情景,亦是拊掌大笑,惊道:“瑾言,你莫不是疯了!” 后面的人连着赶过来,面面相觑之后便是仰天长笑,佃农们本以为这些人是来寻衅的,待见到他们一直笑,方知无碍,抓着手里的木棍又各自去忙了。 站在田里除草的正是新任户部尚书贺兰松,他由着眼前几人笑了半日,道:“你们怎么来了?卫兄、沙兄、刘兄、陈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卫政和、沙闵、刘让、陈冲夕皆是官家子弟,有在朝为官者,亦有流连山林者,往日里常自相聚,但自贺兰松走马上任后,便少有相见的机会,此刻几人久别重逢,倒也是不胜之喜。 卫政和笑道:“我们是特来寻你的,真是让我们好找。” 刘让最是个放荡的,说话也无顾忌,指着贺兰松道:“你们瞧他,还真有几分模样,快些上来,难不成还要我去接你。” “莫来莫来,别踩坏了我的秧苗。”贺兰松疾步走到田埂上去,蘅芜便取了水来伺候他净手。 刘让往那地里瞧了瞧,看着那些绿油油的秧子问道:“这是稻米么?瞧你宝贝的样子,是俸禄没领够,还是贺兰大人饿着你了,竟自己跑到这里来种起稻米了,等到熟了,只怕早就饿坏了。” 贺兰松洗净了手,随便在衣上抹了抹,笑骂道:“你可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里的山地如何能种稻米,你且仔细瞧瞧,这些秧苗可是稻子?” 刘让哎呀一声,大叫了不得,“才做了几日户部尚书,就这么笑话起我来。” 沙闵年纪最长,性子也温和,他拉了刘让一把,道:“都过了晌午了,咱们一路行来,我早就饿了,瑾言想来也还没用过饭,我看此处景致也不错,只怕进了田庄他也没工夫招呼,就在这里用些饭吧。” 刘让口中不饶人道:“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景致。” 话虽如此说,仍旧喊了小厮来收拾,贺兰松这才看见那些小厮均担着食盒,他们将毛毡扑在地上,席地而坐,迎着秋风,倒也另有一番滋味。 贺兰松连呼饿坏了,直啃了两块鹿肉方才缓过来,笑道:“滋味不错。”说着便要去摸酒,却被卫政和一把拦住了。 “卫兄,这是作甚?” 卫政和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圣上不许你饮酒,怕误了差事。” 贺兰松心虚,却仍嘴硬道:“谁胡说的?” 卫政和无奈道:“皇上亲口说的,命我多看着你些。” 贺兰松红了脸,收回手道:“不喝也罢,下午还要看公文呢。陈兄,我陪不了你了。” 陈冲夕笑道:“如此正好,今日没人与我抢酒喝了。”他最喜饮酒,正怕今日喝不痛快。 肖荆人凑过来问道:“瑾言,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怎么跑到山上来种地了?” 贺兰松道:“我给你们看个好东西,蘅芜,取块番薯来。” 卫政和奇道:“什么是番薯?” 沙闵兄长在户部为官,却是听过这个东西,问道:“能吃的番薯?” 贺兰松道:“正是,沙兄好见识。”他伸了个懒腰,忽见田埂上站着两个孩童,正怯生生的往这边打量。 “过来吧,阿文。”贺兰松冲着两个孩子笑,招手喊他们过来。 众人见有外人,便暂时止了言语,却见那两个孩童五六岁年纪,身形瘦小,脑袋却极大,倒也不怕生人,冲着几人笑了笑,便走到贺兰松面前行礼,甜甜的叫了声:“贺兰哥哥。” 贺兰松早拿了个桃形的捧盒,往里面放了些糕点和肉脯,放到前面那个孩童手上,道:“拿回家给妹妹吃。” 阿文捧着食盒道谢,又道:“贺兰哥哥,你今日还要酒吗,我让阿爹来送。” 贺兰松忙咳了两声,拍拍孩子肩膀道:“这里有酒,不要了。” 两个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这几人不免又取笑了贺兰松几句,卫政和眉间却现出忧色,叹道:“瑾言,太医说你不可饮酒,要多保重身子。” 贺兰松不以为然的道:“没喝醉,不打紧。瞧,蘅芜来了。” 瘟疫骤起 贺兰松不以为然的道:“没喝醉,不打紧。瞧,蘅芜来了。” 蘅芜手上捧着个拳头大小灰不溜秋的物事,贺兰松接过来放到毛毡上去,道:“这就是番薯。” 刘让将东西拿在手中,左右瞧了瞧,“硬邦邦的,这就是番薯?” 贺兰松不无得意地道:“这是陈经纶从番外带来的,南方早有种植,生熟皆能食用,心脆多汁,最要紧的是无地不宜,哪里都能成活,这么块地能长出千斤来,是抗饥荒的好东西。”[1] 刘让捧着番薯翻来覆去的瞧,他虽知贺兰松少有妄言,仍觉半信半疑,遂张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却觉滋味委实一般,反而涩的很,连忙吐了出来,道:“太难吃。这东西当真能吃?我看吃了才会死人。” 贺兰松笑道:“皮是不能吃的。你吃惯了酒肉,自然瞧不上这些。” 沙闵目中却露出钦佩之色,对着贺兰松赞道:“瑾言,我今日是服了你,本以为你是为了博个好名声,没想到你还真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啊。佩服,佩服。” 贺兰松道:“沙兄言重了,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天下之广,黎民万千,我哪有能让他们都吃饱饭的本事,只求少饿死人便是好的了。” 卫政和见贺兰松嘴唇干裂,脸上都晒黑了,露出的手臂上更是有几处外伤,不免亦是心中感慨,道:“瑾言,饥民能果腹固然是好事,你那军令状可如何是好,入了冬,百姓的日子难过,处处都要用钱,陛下肯定拿你是问。” 刘让却道:“不怕,不怕,瑾言和皇上是什么交情,总不能真的砍了你吧。” 沙闵道:“进之,总是如此口无遮拦,若被有心人听了,不免又要多生事端,岂不是也给瑾言添麻烦。” 他们五人是旧日好友,卫明晅未即位时,也常自一起玩耍,因此说起旧事来也没多少顾忌,贺兰松和恒光帝之事,在外人眼中不伦,在他们这些自视清高的文人眼里,倒真的不算什么。 刘让也知自己嘴臭,常常祸从口出,虽说对着至交好友,亦觉歉然,忙道:“瑾言,对不住,是我的过错,我自罚一杯酒。” 贺兰松笑着陪了一盏茶,道:“不打紧,我现如今和皇上两下清白,并没什么怕的。不过近日确实凑了不少银子,想来陛下不致再为难于我。” “哦?哪里来的钱?” 贺兰松道:“小弟没辙,只好给皇上出馊主意,去找盐商要钱。” 天下莫有富过盐商者,他们仗着手中有盐引,倒卖私盐,哄抬盐价,说一句富可敌国亦不为过。涝灾之后,民不聊生,田税粮税定然是收不上来的,若要户部官银充盈,最快的就是找盐商下手。 贺兰松立下军令状后,没几日就往卫明晅处递了密折,请求彻查盐商。他的那些小心思恒光帝自然知晓,兼之盐商嚣张,多地巡盐御史跟着上了不少折子,便赐了尚方宝剑,令人去往各地追查账目,户部侍郎许林敏一同前往。 谁知这一查竟查出了千万两的亏空,与之相比,胡君全所贪墨银两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盐商们为求保命,只好迅速的填满了这个亏空,白花花的银子不请自来的滚到了户部的库房中。卫明晅自己做了回恶人,却将户部填的盆满钵满,心中不免将贺兰松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盐商为祸,非只一日,确实需要整饬,卫明晅到底又宣了贺兰松入宫,连着户部诸人商量了计策,由易州始,渐渐收回盐引,改为盐券,商家纳税多者亦可得。 户部侍郎许林敏乃是进士及第,家学渊源,他已过不惑之年,更兼混迹官场多年,通透机灵,有满腹的经济学问,却在户部不得重用。贺兰松任户部尚书后,听了郑云锡的劝谏,将他升至户部侍郎,衙门中一应琐事常由他来应付,问盐商要钱的法子就是他想出来的。等这批银子入了府库,许林敏又打起了海关贸易的主意,千方百计琢磨着怎么从里面抠钱。 贺兰松每每见到许林敏皱眉,就不免要为旁人担忧。 许林敏却捧着账册摇头晃脑的道:“等入了冬,就要处处用钱,应当及早打算,否则到时候皇上伸手要钱,能难为死人。” 贺兰松便附和道:“极好,许大人,等你想好了,我就上折子。” 许林敏个头不高,立在那里,只到贺兰松肩膀,他仰着首道:“大人,您怎么半点也不急啊。” 贺兰松笑道:“赚银子本不是户部职责。” 许林敏跌足叹道:“既如此,那为何您当初要在朝堂上立军令状?” 贺兰松心虚,忙忙的便跑,边走边道:“是我的过错。有劳许大人,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江城涝灾之后温病肆虐,到了冬日仍未能见好,入了冬月之后,江城之外,凡是洪灾过境之地,生病之人越来越多。潜州府台最先上奏,言道境内死了近百人,恐酿成瘟疫,奏请恒光帝派御医前往查探。卫明晅不敢掉以轻心,派了五名院使分去潜州和江州。 五名院使,最终能走着回来的只剩了三人,另外两人神志不清,高热不止,亦被染上了疫疾,随行军士道江城死了已有千余人,路边随处可见腐臭尸体,百姓四处流窜,府台大人携着家眷躲在深宅,闭门不出,他们还是翻墙而入才见到其人。潜州虽好些,疫病却传播疾速,每有一人患病,往往全家难得幸免。 卫明晅直气的在朝堂上破口大骂,他摔了折子,怒道:“如此疫情,竟还敢为了乌纱帽而隐瞒,真是其心可诛。吏部选的什么官员,这样的混账东西也配为人,愚昧狠毒,这是要整个江城给他殉葬。” 朝廷众臣从未见卫明晅发过这么大的火,皆骇得跪倒在地,吏部尚书更是连连磕头,道:“臣死罪,皇上息怒。” 卫明晅气的头痛,盛怒之下浑身都在哆嗦,恨不得将桌案上的镇纸都掼出去,甫一抬首看见贺兰松跪在那里,心头的怒火慢慢熄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叹道:“起来吧,查人不明,朕亦有错。疫情蔓延,诸卿若有良策,只管说来。” 朝堂寂静,半晌后刘开阖方道:“启禀陛下,为今之计,当先救人,若灾情蔓延,恐江城危矣。” 工部尚书却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封闭江城,江城和京城相隔不远,一旦京师染疾,皇城危矣。” 内阁马空远道:“陛下,若贸然封城,民众必然恐慌,若和兵丁们起了冲突,到时江城大乱,更是内忧外患。” 兵部侍郎朱新玉道:“马阁老言之有理,本次随去的将士亦有患病者,若是军营中盛行此疾患,只怕,只怕。” 刘开阖摆手道:“朱大人此言差矣,为军为官者本当护国为民,岂有事到临头反而退缩者,自然要以百姓的安危为先。” 群臣纷纷嚷嚷,吵闹不休,各自皆有道理,直闹了半个时辰仍未有定论,说到激烈出险些动起手来,不知是何人提醒了句,这在朝堂上呢,诸人这才醒悟,忙忙的往金殿上看去,却见卫明晅正袖着手,冷冷的看着他们,唇角噙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诸臣立时闭了嘴,拱手道:“请陛下圣断。” “朕不是圣人,做不了圣断。”卫明晅冷冷的抛下一句话。 贺兰靖道:“臣等汗颜,所虑所思不周全,请陛下恕罪。” 卫明晅将朝堂上众生相看了个遍,这才道:“黄院使何在?” 从江城回来侥幸保的一命的黄维卫正立在贺兰松身后,只因适才朝堂混乱,他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还是被贺兰松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听得皇上召唤,忙整了整衣衫出列,道:“陛下,老臣在此。” 卫明晅看了他一眼,道:“黄院使,再往前些。” 黄院使不明所以的又往前行了两步,拱手道:“陛下。” 卫明晅向他身后看了看,目光在贺兰松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问道:“朕记得你是御医院的老臣了,江城百姓所患之病,到底因何,是否凶险,比之三十年前的温城疫疾如何?可有良策?” 黄院使极少御前应对,听得皇帝垂询不免紧张,两只手都冒出汗来,及至听到三十年的温城疫疾,更是浑身震颤,险些站不稳脚跟,冷汗从额头上滑落,口中干涩,急道:“皇,皇上,臣当年不曾亲往温城。” 温城繁华,临近京城,有人口五十万,但三十年前疫疾爆发,朝廷虽全派了良医全力救治,温城仍变成了一座死城,朝堂上的老臣想起经年旧事,仍不免摇头叹息。 卫明晅撑额道:“往事久远,黄院使忘了也是正常。” ※※※※※※※※※※※※※※※※※※※※ [1]陈经纶引进番薯,明清两朝饿殍减少,和这个东西很有关系。 贺兰染疫 卫明晅撑额道:“往事久远,黄院使忘了也是正常。” 黄院使定了定神,沉声道:“回皇上,当年温城气候异常,半年没有下一滴雨,入了冬季天气反常,连海棠都开了花,所谓冬不藏精,春必病温,阳气不潜,肾精不藏,这才风温乍起。疠气本是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疫气所感[1],如今疫疾,更与江城大涝有关,其病势汹涌,又携毒瘴之气,这才起病急骤,生风扰神动血,诸症叠起,甚者朝发夕死,想来,想来病既有不同,治法亦有异,臣虽已观脉象,仍需与太医院诸位同僚商议过后,方敢有定论。但此病传人,已是无误,断不可轻忽。” 卫明晅沉吟道:“有劳黄院使了。诸卿啊,瘟疫骤起,当医病为先。” 众臣皆道:“皇上英明,臣等惭愧。” 其实皇帝倒不算英明,诸臣中虽有真才实学忧国忧民者,却不免为诸事掣肘,道理谁都懂得,有些话却非人人都能说得。 卫明晅扬声道:“传朕的旨意,先斩江城府台周东泊,以儆效尤,告示各州府台,若有病者,一律上报,敢有欺瞒者,一律杀无赦。有趁机打家劫舍者,杀无赦。有敢贪墨银两和药食者,杀无赦。太医院列位臣工,需得好好辨病用药,广募民间良医救人,对待医者务必诚心礼敬。设病迁坊,已得病者,好生安置,未生病者,不食生水,熏艾服药。若已故者,及早收殓,凡所用之物,一并焚之。” 群臣恭声应是。 卫明晅又道:“此事朕会亲理,户部、工部、兵部和太医院务必好生办差,但有所需,或有遽变,随时来报,不拘时辰。葛院判,太医院现有医官,凡登记在册者,均要有力出力,伤寒科、疮疡科、痘疹科的,留下半数戍守皇城,其余的,尽皆到江城去。御药房、生药库里的药材,都要好的,缺银子只管问朕来要。” 三部尚书和太医院院判皆叩首应是。 内阁贺兰靖出列道:“臣等遵旨,敢问皇上,江城是否要封城?” 卫明晅嗯了一声,先未答言,复又看向黄院使,问道:“城中情形到底如何?” 黄院使道:“回禀陛下,江城家家闭户,染病者十之有六,盗匪横行,再过两日,只怕情势会更坏。” 卫明晅一手叩着桌案,叹道:“容朕想想。” 朝臣尽皆屏息,等着卫明晅做决断。 三十年前,正因皇帝顾念名声,不肯封城,才致疫病外传,伤了无数人命。及至后来,再要封城时,温城几无了人烟,饶是如此,谏院仍谏了十余日,声称乃皇帝失德,方降此灾厄。 这哪里是等着恒光帝做什么圣断,不过是要把灾难罪恶和后世骂名都推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去。 卫明晅想做盛世仁君,最爱身后声名,为着贺兰松,做了回昏君,裁了谏院,下了罪己诏,甚至明升暗降,罢了戍卫宫防的唐延,折了母后皇太后的羽翼。当时朝廷上下震惊,纷纷惧怕恒光帝鬼迷了心窍,要做那荒唐的唐明皇,事后清算报复,谁知卫明晅乖张了数日后,竟又规规矩矩的做起了老实皇帝,连楚有昭都未怪罪,甚至将贺兰松逐出了静和园,放到了朝堂之上,众臣这才安了心。 但从此后,卫明晅罕有喜怒,便是贺兰靖这样的三朝老臣也猜不透这位陛下的心思了。 恒光帝并没有思量许久,他缓缓抬首,看向了垂手而立的贺兰松。 贺兰松隐隐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他忍了几忍,终于还是偷偷翘起了头,果然看见卫明晅正怔怔看着自己,并无疑惑惶恐,却满是寂寞孤独。 贺兰松心中酸涩,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卫明晅如此茫然失措了,当下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比了个手势。 恒光帝瞧见后立时笑了,那是他们自幼念书时用惯的,卫明晅若是课业做的不好,贺兰松便经常指着自己胸口,说道:“有我呢,只管宽心。” 有我呢,天塌下来,有我和你一同顶着。 从前是将自己写好的文章给他,为他受责挨骂,现下是将整个户部和天下都替他背在身上。 恒光帝懂了他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朝堂上文武百官,寒着脸沉声道:“江城封城,凡患病者,皆不许出城,无恙者城外安置。敢有逃出城者,就地处斩,连坐家人。” 圣躬独断,众臣大惊,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齐声应诺。 圣旨下后,江城立时封城,潜州、禹城戒严,也是只准进不准出,兵部派人严防死守,戍在城郭四野,遇有出逃者,一律格杀。 三日过后,便没有人再敢跑,但疫情却并无好转,虽有医药饭食和冬衣,城中人死的越来越多,渐渐的,亦有兵丁染上了瘟疫。 各地的奏报如雪片般送到京师,宫中安华公主生产,皇四子卫瑜琛又染了风寒,太医院迟迟拿不出救人之法,卫明晅直忙的焦头烂额,偏在此时,黄院使竟也病倒了,寒战高热、腹泻呕吐、浑身瘀斑,症状和那江城瘟疫如出一辙。 当日,京城中又有数人染疫,恒光帝无法,只好在京郊辟出一个院落,将人尽数迁到那里去。 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隔日上殿,却不见了贺兰松的身影,恒光帝顾不上避嫌,早朝未始,便径直问道:“户部尚书怎么不在?” 户部侍郎许林敏上前奏道:“禀皇上,贺兰大人染恙,不敢来朝,恐将病气过给陛下与诸位大人。” 卫明晅眉头一皱,心都提了起来,却听有人冷声嘲笑道:“原来贺兰大人高风亮节,我还道他是怕染了咱们的病气呢。” 此人乃兵部员外郎,昨日里奉旨带兵将人送到了京郊去,本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因要禀报疫情,这才特旨恩准上朝。他虽知贺兰松身份,但却极瞧不上这位以色侍君的户部尚书。 一时朝堂寂然,谁也不敢接言。 卫明晅将手上的奏章一扔,对伺候在身旁的冯尽忠道:“这倒是提醒朕了,回头送上来的折子都先好好地用雄黄和艾熏过了再送上来。” 这兵部员外郎不是傻子,自然知晓这是敲打他呢,当下红了脸,不敢再言语,谁知卫明晅却不肯放过他,对着他笑道:“孙大人没听见么,外间就有现成的艾,先去熏熏吧。” 孙大人为难道:“陛下,臣今早沐浴过了。” 卫明晅不为所动,仍道:“冯尽忠,伺候孙大人。” 孙大人无奈,只好由冯尽忠引着去了外间,重新用艾和雄黄熏了,带着满身的药味重又到了殿上来。 卫明晅道:“小贺兰大人到底如何了?” 许林敏上前奏道:“回皇上,大人连日操劳,不眠不休,昨日又亲往京郊送药,安置流民百姓,这才染了疫疾。” 卫明晅本以为贺兰松不过是偶感风寒,未料竟然是患疫,他心下一凉,再也组不住,惊得起身桌案,慌道:“你说什么,染了疫疾?不是风寒?” 许林敏恶狠狠地瞪了那兵部孙大人一眼,郑重道:“皇上,贺兰大人病倒之后,自请留在京郊,由黄院使亲自诊为疫症。” 卫明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胸中豁然空荡荡的,眼眶中酸胀憋闷,昨日守着卫瑜琛批折子几乎一夜未寐,此刻只觉头痛欲裂,茫然看着百官,颓然坐回龙榻上。 江城上下染疾者,尚无一人能幸免于难,一旦被诊,就是必死之局,卫明晅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贺兰松就要死了啊! 卫明晅突然觉得自己也要死了,他孤独的坐在这里,独自看着凶恶的疫疾肆虐,吞噬了他最爱的人,看着百官百态,万民哭嚎。 过往岁月,他残忍的放手,将深爱之人置身朝堂,日日相望,日日绝望,他亲自逼着他穿上官服混迹于这肮脏的朝廷,看他辛苦劳碌奔波身形憔悴,有时甚至能看见他立在父亲身后偷偷打着瞌睡,他便如被百爪挠心,恨不得将人揽在怀里疼惜,他常常自问,相思不能慰藉,心爱之人不能守护,如此自苦自伤,到底是为了什么? 现如今,贺兰松就要死了,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 “陛下。”冯尽忠小声的提醒着卫明晅。 卫明晅怔愣愣的转着僵硬的脖颈,眼中黑沉沉的,他哑着声问道:“你说什么?” 冯尽忠也慌了,小声道:“陛下,孙大人奏事呢。” 卫明晅又转向殿中,他压根没听见孙大人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看向贺兰靖道:“贺兰大人,许卿说的都是真的?” 贺兰靖满脸沉痛,红着眼眶道:“回皇上,贺兰松昨日夜间令人送了信来,正是如此,臣,臣也是听许大人说的。” ※※※※※※※※※※※※※※※※※※※※ [1]本句出自吴又可先生的《瘟疫论》。 我觉得我更文的莫大动力来源于进阶,我现在也终于是青院大四了啊。 深夜探望 贺兰靖满脸沉痛,红着眼眶道:“回皇上,贺兰松昨日夜间令人送了信来,正是如此,臣,臣也是听许大人说的。” 卫明晅咬牙坐正,右手几乎捏碎了身上的暖玉,这才强自振作了精神,问道:“贺兰大人,朕听说京郊的病迁坊已是人满为患,那里潮湿阴冷,怕是不利于养病,惠武王的旧宅已然修缮好了,着贺兰松回来养病。” 贺兰靖大喜,他心疼儿子,京郊病迁坊早就是个死人窝,贺兰松在那里养病,只怕要死得更快些,但若将人迁到京师,却又将为害皇城,他是内阁首辅,凡事当以公为先,因此喜过之后便又避嫌道:“皇上,不可,京中黎民百万,若是将疫疾带到城内,那就是灭顶之灾。贺兰松万死也难辞其咎。” 卫明晅苦笑,喃喃道:“他便只一条命,如何能万死。” 百官附和贺兰松,皆道:“陛下和两宫太后皆在皇城,万不可冒此风险。” 卫明晅听着众臣嚷嚷,拍了拍桌案,道:“噤声!去寻一顶轿子,密不透风的,将贺兰松和黄院使都接到惠武王旧宅去养病。” 众臣仍旧不愿,若将疫疾带到城内,他们皆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因此谁也顾不上卫明晅高兴不高兴了,各个拼了命的死谏,比之当初楚有昭当廷撞柱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明晅冷冷的看着众人,等他们说的累了,便对冯尽忠道:“传朕口谕,着禁军去办此事,越快越好,不得延误。” 冯尽忠当即领旨去了,禁军只听卫明晅的,群臣再劝也是无用。 刘开阖以头抢地,哭道:“皇上,使不得啊,江山社稷为重。” 卫明晅也不生气,面色淡然的道:“内阁拟旨,立皇四子为太子,以安天下,以固国本,两宫太后和诸皇子皆出宫避病,自今日起,罢早朝,列位臣工若有恐惧者,亦可奉皇子出宫,朕绝不会怪罪。” 众臣哑然,恒光帝正当盛年,本不必如此早立太子,如此安排,这是存了死志,要和皇城共存亡。 不,哪里是和皇城,这是要和那贺兰松共存亡啊! 贺兰松不是被陛下厌弃了吗,不是已经娶了媳妇成了亲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和圣上藕断丝连,竟让恒光帝拿整个京师给他殉葬,当真是红颜祸水,比那褒姒妲己妺喜都更可恨。 贺兰靖泣道:“陛下,太子尚小,您可要保重身体,以国祚为重,臣,请陛下出城避难。” 卫明晅苦笑道:“朕也是冲龄践祚,有两宫护着,有你们重臣辅国,朕能安心。”他只说幼年登基之事,却不提出城躲疫,摆明是存了死志,竟颇有托孤诸臣之意。 刘开阖大惊,叩首道:“陛下此言,是置臣等于死地啊。” 卫明晅看向贺兰靖道:“贺兰大人,瑾言是你亲子,你说当如何?” 贺兰靖忍痛道:“家国大义之前,个人私情自当靠后。” 卫明晅对着群臣道:“你们呢,也是如此吗?” 群臣一愣,均被问住了。 卫明晅呵了一声,道:“朕做不到!家国私情,朕都想要。”他眼眶通红,强忍着心中酸楚道:“朕也求求你们,体谅体谅朕的私心。现下万事皆要用银子,百姓安置,更是处处离不了户部,当初是谁扶户部于将倾,如今若有为难事,又当向谁去问?朕的户部尚书只有贺兰松,除非他死了,否则,朕绝不做良弓藏、狡兔烹的蠢事。” 当日贺兰松和黄院使便被禁军送到了惠武王旧宅,太医院院判葛宵延亲去问诊处方。 黄院使本是致仕之年,却因公干染了疫疾,卫明晅感怀愧疚,责令太医院全力救治,无奈他年事已高,昏睡了数日,灌了无数汤药进去,却仍热势不退。 贺兰松却是年少力壮,虽也是高热咳血,神志却尚清醒,他喝了药,便裹着被子坐在窗前想看月亮。 可惜天色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他昨日醒来便觉周身酸痛,仍是强撑着去了病迁坊,最终因高热晕厥,醒来后便已经到了此处,知道染病,他心下倒是安宁平静的很,并不觉的震惊畏惧。只是,有些想念父母双亲,想念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还有朝堂上的卫明晅。 瘟疫横行,江城大乱,边境不稳,自己又病了,他还好不好? 贺兰松呵着冷气,看着冷清的苍穹,几乎就忘了上次和他同赏明月是何时了? 宅子里很安静,连风声都听不到,贺兰松想着这些年的轻狂岁月,倒不觉得悔恨,就是有些可惜,早知如此,就该早早表明心意,或者再干脆些,快刀斩乱麻,早些离了他的身旁,也免得他伤心烦恼。他这么想着,就愈发觉得思念,想在死前能见一见他,听他说两句话。 “明晅啊。”贺兰松轻轻地开了口。 “我在这里呢。” 贺兰松语音方落,窗边竟突然闪出了一个人,穿着斗篷,戴着幕篱,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贺兰松骇了一跳,蹭的一声跳起来先关了窗子,他背过身子抵着窗格,由于用力过猛及心中慌乱,又猛烈的咳了起来。 “瑾言,你怎么了,打开窗子,让朕瞧瞧你。”窗外的正是卫明晅,他还没看清贺兰松的模样,便被关到了外面,听着他剧烈嘶咳,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连连拍着窗子。 贺兰松泪流满面,等咳的轻了些,才哑声道:“是谁跟着皇上,简直荒唐胡闹,不要脑袋了吗?” 卫明晅轻声细语的哄道:“瑾言,你好不好?让朕瞧你一眼。” 贺兰松慢慢止了哭泣,一颗心却还在砰砰的跳着,他收敛心神,黯然道:“臣好得很,皇上,求您快些回宫。” 卫明晅却极是坚持,只道:“见不到你,朕就不走。” “卫明晅!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如此轻忽自己性命。”贺兰松简直气急败坏,情急之下不仅直呼他名讳,更恨不得把恒光帝扯过来揍一顿才好。 卫明晅却半点也不生气,仍旧好言好语的道:“朕好着呢,外面冷,你就让朕瞧一眼吧。” 窗格响动,似是卫明晅要在外面推开,贺兰松立时死死的按住了,用力过甚又咳了起来,他本就烧的晕乎乎的,这一下浑身脱力,几乎就站不住。 卫明晅听贺兰松咳的厉害,忙收了手,道:“朕不动了,你别生气,你快坐下,我,陪你说几句话就走。” 贺兰松软倒在地,他抚着胸口,喘息了半晌,轻声道:“黄院使醒了,他,他新制了方药,咳咳,臣喝了后好多了。户部,户部诸事和对牌钥匙官印,臣已托付给许大人,咳咳,皇上若有要事,只管寻他就是。” 卫明晅在外面急着应道:“朕都知晓了,朝堂之事,你不必操心,瑾言,你就没话要和朕说说么?” 贺兰松苦笑,话是有的,他却不愿说,更不愿在此时说,“臣,户部诸事安妥,臣很放心,无话可说。” “户部,户部,你眼中就只有户部?”卫明晅没见到贺兰松,又听他连连咳嗽,不免起了几分火气。 贺兰松语声平静,只道:“这是臣的本分。” 卫明晅压着怒火,道:“你我何止君臣情分,难道时至今日,瑾言仍不肯对朕稍假词色么?” 贺兰松只觉浑身烧的越来越厉害了,脑中也渐渐失了清明,却仍固守着底线,嘴硬的道:“静和园中,临渊阁内,藩王诸臣面前,是陛下弃了臣,您忘了吗?” 卫明晅只觉心痛如绞,他哑然半晌,蹲在那里,却又往前凑了凑,想离贺兰松更近些,良久方黯然道:“瑾言,就如此恨朕吗?” “臣不敢。”贺兰松烧的满面通红,咬着牙道:“话都说尽了,臣不悔也不怨,旧日之事不必重提,咳咳,请皇上自重。” 卫明晅没想到贺兰松竟如此狠心,到此境地仍能清净自持,他气急攻心,怒道:“瑾言,你,你若对朕无半分情愫,为何要立在朝堂上为朕筹谋?” 贺兰松冷笑了一声,从静夜里传来,隔着门户,落到卫明晅的耳朵里,竟让他起了个寒噤。 “你,你笑什么?” “臣也是堂堂男子,安邦定国,匡扶社稷,是臣咳咳,打小的抱负,岂因皇上一人?难道陛下以为臣夙兴夜寐,是为了陛下的一腔深情么?过往已过,臣和陛下如同那天上明月,水中池鱼,无论生死,再不相干。何况,咳咳。”贺兰松紧闭着眼,两行清泪滚到耳边,只觉身上烧的越发厉害,“何况臣站到朝堂上,不正是皇上所逼迫么?” 卫明晅吃了一惊,道:“你说,你说什么?” 贺兰松又咳了一阵,他仰首看着房顶,烛火明灭,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吐出的话却似霜雪冰凉,“户部库银失窃一案,破绽百出,皇上却假做不知,大理寺和刑部多少断案的高手皇上皆弃而不用,我是个什么东西,偏等着我为父亲洗刷冤屈,难道不是为了逼我穿上那身官服?” 卫明晅顿时凉了心肺,涩然道:“你怎么知晓?” 贺兰松叹道:“臣虽愚钝,却也猜到了一二。” 卫明晅索性也坐到了地上,他背对着贺兰松,道:“确实是朕存了私心,想将你诓骗到朝堂上来,你,你那时关心则乱,又是宿醉,这才着了我的道,但,后来为何不说?” 贺兰松不答,他为何不说?他也想站在站在朝堂上为卫明晅擎一片天,所以从不曾怪过他,若非此时想以恶毒的语言赶走他,有些事,他本是一辈子都不愿说的。 第73章 两个人都没了言语,夜色便分外的寂寥和凄清。 贺兰松转过了身子,想扒着窗户缝看看卫明晅的身影,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能瞧到他穿着墨色的斗篷,帽子上落着些斑白。 “瑾言,下雪了!”卫明晅靠在那里坐了好一会,似乎是垂着首,却又突的站起身来,边看着无边黑夜,边拍着窗子道:“下雪了。” 贺兰松将整个身子都抵在窗格上,不可置信的问道:“是么?” “是啊。”卫明晅咽了口唾沫,急道:“太医们都说,若能下场雨雪,定能遏住瘟疫之势。” 贺兰松扬起笑来,喃喃道:“好啊,真好。” 卫明晅笑道:“瑾言,你穿好衣衫,开开窗子,看看雪。” 贺兰松大为心动,却终究只道:“好。可时候不早了,皇上快些回宫吧,以后万不可再来了。” 卫明晅知道贺兰松此番铁了心,是万万不会再见自己的,他忍着心头酸楚,“朕这就走,哦,我给你带了吃的,还热乎着呢。” “咳咳,王府里什么都有,皇上不必如此费心。” 卫明晅笑道:“是番薯,瑾言,你忘了你送给朕的番薯吗?” 贺兰松微愕,月前他种的番薯和蕃麦有了收成,他便挑了些个头最大、长的漂亮的呈给了恒光帝,顺道上了折子,因是头遭种地,不免收成差些,但仍比冬麦要好得多。 “番薯啊。”贺兰松确实闻到了一股甜香气,“皇上不是说,这么丑的东西怎么能吃。” 卫明晅失笑,“是朕错了,我都尝过了,软糯香甜,比芙蓉糕好吃多了。瑾言呐,辛苦你了。” 贺兰松道:“臣是户部尚书,这是分内之事。” 卫明晅不服气,扬声道:“有哪个户部尚书能亲自跑到山上种地去。瑾言,你要快些好起来,你不是说春日也能种番薯么,还说种的越早,收成便越好,等开了春,朕便令卫朝上下都种番薯,以后就再饿不死人了,这是造福万民之事啊。将来你能名留青史的。” 贺兰松笑道:“不死人就好。咳咳。臣这辈子,大抵要在佞幸传上落一笔了,咳咳。” 冰雪落在脸上,卫明晅顿觉惆怅,他趴在窗格上,轻声道:“瑾言,朕不扰你歇息,你开开窗,我把番薯递给你。” 贺兰松摇首道:“陛下把番薯放在外间,臣自己取。” 卫明晅心如刀割,却知自己不走,贺兰松是绝不会歇息的,他强笑道:“好,朕这就走。有什么事,只管叫人。”他想了想,又沉着语气道:“贺兰松,你不许死,听到了吗?你若死了,朕就去找你。” 贺兰松泪如泉涌,他咬着唇不说话,听到脚步声渐远,才慢慢推开了窗子,卫明晅早已走的远了,衣角自角落里滑过,瞬间便没了踪影,天空中却有漫漫雪白飘过,地上放着两个番薯,还在冒着热气。 贺兰松擦了擦泪,径自从窗格里爬出去,他蹲下来,小心的捡起番薯,把沾到的灰迹吹去,然后紧紧地放到了怀里。 雪水冰凉,番薯滚烫,贺兰松呵出一口冷气,望着卫明晅远去的地方,轻轻地笑了。 明晅,谢你一世深情。 来生,愿你我能再相遇,我宁为女儿身,但求上苍成全。 第二日一大早,伺候的人便叫不醒贺兰松,他们皆知这是皇帝的心头宝,当下半分也不敢耽搁,急急的就往皇宫里去送信,无奈卫明晅一早便出城送两宫太后去了,直把冯尽忠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容易把恒光帝盼回来,已是晌午时分,他闻听贺兰松病情有变,连马也不及得下,调转了马头便直奔惠武王旧宅。 冯尽忠在身后大喊:“陛下,等等奴才呀,您可不能闯进去,沾染了时疫,奴才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恒光帝哪里还听得到这些,一阵纵马疾驰,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惠武王旧宅,那些御前侍卫们却还落在上个巷口处,卫明晅倏然勒马,冷冷盯着宅前的一顶软轿。 但见轿门半开,一人正向门内张望,她满面焦急,虽是冬日,却额头见汗,两只手放在隆起的腹上,来回的摩挲,正是贺兰松的妻子严颜。 卫明晅见到严颜,心下不豫,端着神色斥道:“你怎么来了?瑾言呢,是不是?”他言念及此,不敢多想,跃下马就要往里冲。 严颜急道:“瑾言无事,我是来送药的。” 卫明晅这才顿了脚步,咬着牙握紧了拳头,目中尽是凌厉之色,“谁让你来的?” 严颜本要行礼,无奈月份太大,又被卫明晅一吓,慌的在轿中跌了一跤,结巴道:“我来送,送药。” 卫明晅眉头紧皱,对跟着的的丫头喝道:“眼瞎了么,还不快扶起来。” 那小丫头见了卫明晅便跪在地上,此刻听闻呵斥,忙爬了起来,两个人用力,将严颜扶正了。 卫明晅目中露出凶光,厉声道:“瑾言在这里养病,一切都好,无关人等不许靠近。你怀着他的孩子,更需小心谨慎,若有个差池,难道要叫他无后么?” 严颜不敢抬首,帕子被她绞成了团,缩在轿中战战兢兢的道:“是,臣妾记下了。” “回府去候着。”卫明晅一甩马鞭,更不回首,径直闯进府去。 卫明晅一路进了王府,却没能见到贺兰松,御医和禁军们在院前便死命拦着,只道:“病情暂时安稳,请陛下暂避。” 卫明晅如何能放心,大声朝着院中喊了几句瑾言。 贺兰松回了两句,虽仍旧避而不见,但听声音,当是精神不错。 卫明晅暗自松了口气,在偏殿里待了好一会,又过问了黄院使的病情,被贺兰松撵的脚朝天才离开,临走前反复叮嘱道:“除了葛院判,无论何人送药,皆不许用。” 御医们面面相觑,只好应下了。 又过了两日,黄院使病情急转直下,半夜昏厥后,高热不退,至第二日傍晚时分便没了气息。 恒光帝连道惜哉,听闻黄院使临终前还在钻研医籍,不由更是感慨,遂下旨追封,并厚赏家人。 疫情疯狂蔓延,京城死了数百人,除了贺兰松,其他人等,但凡有症状者,立时举家迁出京师。 如此过了半月,京城再无新发疫疾,江城却几乎成了死城,幸存者不过一二,潜州情况略好些,但仍病情仍凶恶至极,难以遏制。 转眼年关将至,京城中渐渐有了些喜气,百姓们好似忘了疫疾可怕,更忘了被封禁的吉盛巷内还住着个可怕的瘟疫病人。 恒光帝下令,全国各地凡有疫情者,严禁一切庙会聚集,百姓当各自居于家中,以避疫难,但有违者,立斩无赦。 除夕前卫明晅率群臣拜祖庙,祭天地,一应礼仪,能免则免,然后和冯尽忠在宫中的御书房里冷冷清清的过了个年,没有宴饮,也不许众臣觐见。 大年初一,入夜时分,卫明晅才从问政殿回来,正要喝盏茶时,冯尽忠便道:“皇上,贺兰大人想见您。” 卫明晅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半月间,他不知去过多少次惠武王府,却从未能见到贺兰松,到后来连声音也听不见,若是他逼得急了,贺兰松便摔药碗,卫明晅怕弄巧成拙,误了他养病,便不敢再造次,此番听闻贺兰松竟主动要见他,愕然之后便觉得恐慌,颤声问道:“他怎么了?” 冯尽忠忙道:“皇上别急,贺兰大人还在发热咳嗽,但神志清醒,想来是思念皇上了,来报的人说不着急,请皇上忙完政事再过去,若是晚了,明日再去也使得。” 卫明晅立时喜上眉梢,他宽去大氅,笑道:“给朕取那件朱红色的常服来,不是做了两件么,朕给瑾言也拿一件。” 冯尽忠道:“这,绣着九龙,这违制啊。”他口中劝着,却还是麻溜的拿了衣衫给卫明晅换上。 卫明晅压根就不搭理这茬,只道:“装些果子蜜饯,一并带着。” 冯尽忠道:“御膳房有新送来的,过年做了许多好花样,奴才都给装上,皇上,院判大人说的,要戴上慕篱,万千小心。” “朕知道,去拿来就是。”卫明晅心情大好,便极好说话,他自个扣着盘扣,顺口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怕瑾言等急了。” “陛下您刚去早朝便来了。” 卫明晅倏的脸上变色,一脚踢在冯尽忠膝上,骂道:“混账东西,如何不早来报?” “哎呦。”冯尽忠噗通跪到地上去,疼得眼泪都滚了出来,求道:“奴才该死。” 卫明晅气的牙疼,强自忍耐了半晌,怒道:“还不快去备马。” “是,是。”冯尽忠连滚带爬的去了。 ※※※※※※※※※※※※※※※※※※※※ 感谢送海星的小可爱。 以身试药 入了夜,惠武王府便格外的安静。 卫明晅来不及去问御医,带人径直闯进了贺兰松的院子,院中守卫是新面孔,自贺兰松和黄院使住进这试剑阁,先后有十多个伺候的人染上了疫疾,全被卫明晅打发走了,人连着换了两拨。当然,这些都是偷偷做的,贺兰松并不知晓。 远远的便能瞧见窗上贺兰松的身影,他似乎正立在那里向外看。 天上无月,也不晓得他在瞧什么。 卫明晅却欣喜若狂,前两日贺兰松还病的下不了床,现下瞧来,果然现下是有精神了,他屏退了众人,放轻脚步过去,正要推门时,忽听到房中人道:“陛下来了。” 声音清冷,却又似带着几分笑意,清朗朗的,仿佛从山石上流过的清泉,冰凉沁人。 “是我,瑾言,听他们说你要见我,我。”卫明晅又推了推门,才发现里面仍旧是反锁的,“你开门,对不住,我来的晚了些。” 贺兰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皇上以为臣在生气?” 卫明晅心头一片茫然,听贺兰松的语气确实不像生气,因此试探着问道:“瑾言,你叫朕来,是为何事?” 贺兰松道:“皇上虽年富力强,但身系家国安危,还是离臣远些的好。” 卫明晅一阵失落,却仍旧道:“好,朕不进去,就在这里和你说会话。” 贺兰松咳了两声,道:“臣想求皇上将户部交到许林敏手上。” 卫明晅大惊,急得在门上踢了一脚,道:“胡说什么,朕不准。你还没死呢,他就敢惦记上了,朕明日就将他送到诏狱里去。” 贺兰松知道卫明晅不过是空发狠,不由好笑道:“他惦记什么,难道这还当真是个好差事?是臣放心不下,户部才有了生机,但眼下仍是百废待兴,许大人才德兼备,万事,还是要早做打算为好。” “早做什么打算,都半个月了,你不是好好的,为何现在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贺兰松不答反问,“臣听说黄院使死前研制了新方?” 卫明晅不由打了个激灵,愕然道:“你如何知晓?” 黄院使临终前确实依着时疫证候拟了个方子,但药性峻猛,又用到了诸寒凉有毒之药,不敢轻用到旁人身上,他学那神农亲身试药后,没多久就昏迷不醒,卫明晅便命人将那张方子收起,不许外传,却不知贺兰松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贺兰松道:“臣想试试。” 卫明晅拍门道:“朕不许。”今日本是初一,不忙政事,他怕下面衙门借封印之机不办差,故意将内阁和六部尚书叫到问政殿问事,到现在滴水未进,直饿得头晕眼花,脾气也就差了些,说出的话就不好听,“你想死么,朕偏偏不许。” 贺兰松哼了一声,不温不火的道:“皇上,臣是自由身,并非卖给了朝廷,我若想死,谁也拦不住。” “你敢?”卫明晅森然道:“你若敢死,朕要你妻儿陪葬。” 贺兰松似是怔了怔,随即便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隐约可见他捧着胸口,开始剧烈的咳嗽。 卫明晅自悔失言,又恨贺兰松将那严氏看的这般重,狠心之下,便索性不去理他,任由他咳了好一会。 贺兰松慢慢直起了身子,苦笑道:“只怕来不及了,臣早间已服了药。” 卫明晅直惊的心胆俱裂,贺兰松此时身体羸弱,服了那虎狼之药,无疑是自寻死路,怪不得一早便要见他,想来是存了死志,临终前要见他一面托付户部诸事,他言念及此,再也顾不得旁的,脚上一动,啪的一声踢在门上,贺兰松骇的退了半步,只听啪啪之声不绝,竟是门外的卫明晅在疯了般的踢门。 贺兰松没想到卫明晅震怒至此,还没反应过来,哐的一声,门板已经被拆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去,卫明晅随后抢进来,一把握住了贺兰松的手腕,攥的死死的,“你竟敢!” 贺兰松茫茫然的立在当地,手腕几乎快要被捏断了,他却全无所觉,似是被吓呆了,傻傻的看着狂怒的卫明晅。 卫明晅满心震怒,扬起手来就要打人,待看清了他的面容,却又突然心软起来,他上次见他,还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户部尚书,只月余不见,却已瘦的脱了相,似是站都站不稳,他穿着一身青衣,腰上系着块玉,墨发梳的齐整,面色青灰,两颧烧的潮红,薄唇上起着干皮,还有些地方裂开了口,他眸中沉沉的,寂如天边的星子,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说不出话来。 卫明晅眼眶登时红了,他扬起的手落下来,扣在贺兰松后颈上,俯下去就往贺兰松唇上凑。 贺兰松总算清醒了,他空着的右手电光火石般的捂住了自己的脸,脚下一踹,死命的将卫明晅踢开了。 卫明晅一时不察,被踢到在地,却见贺兰松也脱力般躺到了榻上去,连连咳嗽,被角上咳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那血刺痛了卫明晅的眼睛,他扑上去道:“瑾言。” 贺兰松扯过被子,将整个人都盖起来,连声道:“你走,离我远些。” 卫明晅见贺兰松整个人都在发抖,忙退后了两步,安抚道:“你别怕,我捏疼你了?” “咳咳。”贺兰松气道:“你怎么能闯进来,万一染了病,大卫朝江山怎么办?” 卫明晅却笑道:“朕都来了这么多次,若要染病早就染上了,不必担心。朕有祖宗护佑呢。” 他本是戴了蒙面的罩篱,适才情急之下便摘去了。 贺兰松咳声渐停,只觉得浑身如同散了架般,他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恨不得将卫明晅踢出房去,却实在没有半分力气,“禁军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如何能把皇上放进来。” 卫明晅笑道:“宋婴他们戍在外面,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敢进来。” 贺兰松喃喃道:“陛下令行禁止,当真好威风啊。” 卫明晅听出来几分不寻常,他上前去扯被子,“瑾言,松开,让朕看看。” “皇上!”贺兰松往后靠了靠,拥着被子坐起来,他眼中泛出狠戾凶恶,冷声道:“您闹够了么?” 卫明晅一愣,看着贺兰松倔强隐忍的面孔,反而激出几分恼怒来,他指着床上人,怒道:“你敢自己喝药,是活的不耐烦了?” 贺兰松闻言一怔,随即便颓然道:“是啊,臣早就活的不耐烦了。” 卫明晅怒火上涌,一脚踩到榻上去,不顾贺兰松挣扎,将人钳到了怀中,对着他身后连着盖了几个巴掌。 贺兰松毫无反抗之力,他被卫明晅头上脚下的揽在怀中,顿觉一阵眩晕,身后更是剧痛,扑腾着踢了两下腿后,便认命般的不动了。 卫明晅又打了几下,摸着贺兰松瘦削的肩胛,便再也下不去手,将人倒过来放到榻上去,冷声道:“坐好了。” 贺兰松向后爬了几步,在榻上坐下,先是疼的嘶了一声,两只眼睛蓄满了泪水,却咬着唇固执的不肯落下来。 卫明晅叹了口气,道:“朕来之前也熏过药了,身上也带着辟瘟香囊,汤药每日都喝着,不会被染病的。” 贺兰松张口,“皇上,请您回宫。”他声音嘶哑,带着哽咽,顿了顿止住抽噎后,又别过了头续道:“请皇上自重。” “自重?朕如何不自重了?” 贺兰松又咳了两声,他掩袖遮面,涩然道:“臣还是皇上的户部尚书,陛下如此待臣子,不免让人寒心。” 卫明晅最恨贺兰松这秉公办事的模样,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他站起身来,恨声道:“朕明日就撤了你的尚书。”言罢转身去了。 贺兰松听着脚步声渐远,这才慢慢放下长袖,门板被拆了,冷风嗖嗖的灌进来,他踉跄着起身,行至门边,勉强扶起了门板,累的气喘吁吁,他挨着门坐下,只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暗自道,或许药起作用了,他的大限终将到了。 卫明晅出了试剑阁,先叫人去修门扇,然后便去寻葛院判。 因着贺兰松喝了药,御医院中有些名头的太医们均被卫明晅薅了来,这些不得安生过年,各自憋着一股气,此时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黄院使的药毒性峻猛,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人言道贺兰大人喝药至今已有五个时辰,既然性命无碍,那便有了生机;随即就有人反驳道,黄院使也是喝了药八个时辰后才过世的;更有人道贺兰松年轻力壮,体质有异,或许能逃过一劫。 卫明晅听的头痛,问葛院判道:“葛院判,你怎么说?” 葛院判是个精干的老实人,他撵着胡须沉吟了半晌,方道:“皇上,自黄院使故去,臣便将那方药先在染病的牛羊身上试过了?” 卫明晅蹙眉道:“牛羊亦能染疾?”江城瘟疫只传人,并不传牲畜,若是牛马皆能患病,那可太棘手了,若是军中马匹被感染了疫疠,只怕边境不稳。 葛院判回禀道:“不然,此次疫疾,并不能直接传到马牛身上,臣也是将患疾之人的衣物和血痰给牛羊嗅了,方有三头染病。” 卫明晅放下了心,道:“好,那后来牛羊如何?” 葛院判道:“死了一头羊,另外两头都活了。” 卫明晅立时露出喜色,急道:“葛院判,这是什么意思?” 葛院判凝眉道:“没有什么意思,皇上,许是有用,许是巧合。畜生和人,毕竟不同。” ※※※※※※※※※※※※※※※※※※※※ 呀呀,海星又多了20呀,感谢小可爱。 置之死地 卫明晅怅然若失,摊手道:“既然活了两只,怎么能说没用。” 葛院判黯然道:“陛下,实在是染病的牛羊太少,不足为证。” 卫明晅叹道:“好,葛院判有心了。” 葛院判道:“食君之禄,臣敢不策驽砺钝。” 卫明晅又道:“既然贺兰大人喝了药,现下如何是好,可有补救之法?” 葛院判摇首道:“并无良策。臣等煎了些扶正益气的温药,到底后效如何,还要再看,但定要小心风寒,畅情志饮食。” “哦。”卫明晅有些心虚,他才拆了贺兰松的大门,又把他给气哭了一顿。 卫明晅再回到试剑阁的时候,门扇已经修好了,贺兰松正端坐在桌案前吃饺子,看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卫明晅这才记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一,他顿了顿,复又抬步进来,贺兰松也没再拦着。 “这就是贺兰大人的君臣之道?”卫明晅揶揄贺兰松。 贺兰松皱起了眉头,似乎是不胜其烦,“君不君,臣才会不臣。” 卫明晅双手抱臂,远远的看着,贺兰松左手执著,雪白的腕子上有圈青紫的印迹,他吃的极慢,像是在品佳酿,又似在喝苦药,只吃了四五个就放下筷箸不吃了。 卫明晅皱着眉头,“好歹再多吃些,怪不得这么瘦。” 贺兰松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方道:“嘴里苦,吃什么都没滋味。实在咽不动。” 卫明晅忙道:“我带了些果子和蜜饯,你尝尝?” 贺兰松眼中闪出一丝光亮,瞬间又灭了,他垂着首道:“不吃。皇上人也打了,门也拆了,脾气也发过了?还不走么?” 卫明晅被噎住了,半晌方道:“朕是着急了些,你别生气。” 贺兰松忽的笑了,他瘦的两颊凹陷,一双桃花眼便显得更深邃,他撇了撇嘴角,叹道:“陛下,臣是将死之人,您就不能让让臣么?” 让? 卫明晅没听懂。 贺兰松抬首仰望着他,低声道:“皇上,您为这天下让过许多事,能不能也让臣一回?” “怎么让?”卫明晅艰难开口,他有些害怕。 贺兰松指着门口,道:“外面是亮亮堂堂的大卫江山,请您走吧,莫管臣的死活,再也别来了。” 卫明晅气道:“贺兰松,死到临头,你的嘴里都没句实话,你就不想朕,就这般不愿待见我。” “咳咳咳。”贺兰松如受重击,狠狠的咳了一阵,他用拳头抵着胸口,压着血涌,怃然道:“从前是想过的。我不瞒陛下,我祈望过能和您携手白头,共担天下。但我配不上,我活着,就是您千秋伟业的祸害,是文武百官和后宫的眼中钉。世上的人,都见不得你对我好,皇上,您把试剑阁层层围住了,总该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不顾瘟疫不计生死的要杀我吧。” 卫明晅握紧了拳头,那些混账,到底还是惊动了贺兰松。他在心中数过,共有十三拨人要来杀他,后宫的有,前朝的有,甚至连外邦的都有,他每一个都亲自审问,押进了诏狱,现下这些人都在不死不活的煎熬着。他恨,他已伤贺兰松如此之深,将他推离了自己身边,对他掩饰着所有深情,现下他身患重疾,这些人竟还不肯放过他。 贺兰松苦笑道:“臣也没料到,我的命会如此值钱。咳咳,当日,不管是您为了稳住朝堂,或者是我任性胡闹,我们两人总算各不亏欠了,咳咳。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臣也不是三岁小儿,怎能出尔反尔?今日再做此妇人姿态,臣以为实在不必。” “瑾言,你!” 贺兰松面色平静的道:“皇上,臣说错了吗?” 卫明晅的一口气都泄了下来,他半倚在刚修好的门板上,无奈道:“是朕错了,你说的对,生死算什么,总不能因为你要死了,就非得要原谅我。” “咳咳。臣说过,从不曾怪过您。” 卫明晅强忍着要将人揽在怀中的冲动,喃喃道:“你可真是狠心。” 贺兰松瞧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固执倔强,向来对自己狠心,哪怕是生死一线,也不肯纵容自己,说一句真心话。 “咳咳,陛下,请吧。” 卫明晅豁然转身,道:“葛院判说,黄院使服药八个时辰后才死。不熬过这八个时辰,朕是不会走的,朕等着你好起来,若是好了,朕自然会走,若是死了,也有人替你收尸。” 惠武王府周遭的巷口都被封了起来,听不见什么人声,隐约能听闻远处的鞭炮声响,卫明晅没什么过年的心思,他在试剑阁的偏殿里看折子,时不时抬眼,就能见到太医们进进出出的替贺兰松诊病。每当看见有药端进去,他就偷偷的舒口气,还没死啊。 卫明晅知道自己负了贺兰松,却没想到他竟至死都不肯松口。 如此也好,总不至于死前牵挂,闭不了眼。 奏章上规整的字似乎都活起来,卫明晅实在看不进去,他扔了朱笔,负着双手踱步,心头阵阵烦乱,让他不能安坐。 冯尽忠看在眼里却不敢劝,适才宋婴劝了几句要皇上回宫,便被卫明晅给捆了起来,堵上了嘴,他算个什么东西,惹恼了主子,拖出去杖毙都是轻的。 “皇上。”门外禁军轻声喊了一句。 卫明晅顿住脚步,问道:“又怎么了?” 皇帝震怒,禁军努力压着嗓子,小声道:“前院捉了两个刺客。” 卫明晅一惊,随即失笑,道:“这大过年的,朕正闷着呢,他们倒是会来凑热闹。” 禁军就不敢再应答了,这大过年的,谁能想到他堂堂的恒光帝跑到这染了疫疾的地方来受罪啊,刺客们见了禁军的阵仗,直接就吓傻了,两千禁军砍菜切瓜般的就将刺客给跺了。 卫明晅道:“走,去瞧瞧。” 甫到前院,卫明晅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禁军们刚清出一条干净的道来,两个刺客被摁在地上,是特意留下的活口。 冯尽忠服侍着卫明晅坐下,又端了盏醒神的浓茶来双手奉上,立在恒光帝身后装死人,他知道,这里没他说话的份。 卫明晅就着丑秽的血腥气慢慢啜了一口茶,向负责戍卫的御前侍卫问道:“来了多少人?” 这人名叫康五孝,处置这些事情早就习惯了,当下便道:“回皇上,来了有五十人,剩下的按照过往规矩,都杀了。” 卫明晅看着康五孝袖上的鲜血,问道:“功夫不错?” 康五孝道:“是,都是些死士。” 卫明晅放下茶盏,右手捏着一串佛珠,冷笑道:“五十个杀手,还伤了朕的副统领,真是好大的本事,若非朕今日在此,只怕还真让他们给得手了。” 康五孝垂首道:“臣惭愧。” 卫明晅摆了摆手,看着跪着的那两人,状似无意的问道:“京城中,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朕可实在想不出来。” 其中一人猛地抬首,他满面血污,露出森森白牙,骂道:“狗皇帝,你休想从爷爷口里盘问出什么。” 这刺客身后的御前侍卫着实吃了一惊,从前那些人都是来杀贺兰松的,有许多甚至是忠臣愚臣,要么宁死不屈,要么跪地求饶,张口就骂的还是头一遭,他忙将人踩到地上去,捂住了他的口鼻。 卫明晅今晚本就心绪不佳,被骂后更是懒的废话,他站起身来,指着那人道:“既问不出来,就先打死,留着另一个。” 康五孝知道卫明晅是真动了怒,打了个寒噤,道:“是。 卫明晅又留了句话,“把嘴堵严点,别吵到后院。” 折腾了半晌,很快就过了子时,后院里静悄悄的,卫明晅的心却提了起来,他对着身后的冯尽忠道:“你去看看,他死了没?” 冯尽忠骇了一跳,忙道:“陛下,这可不能胡乱咒人。” 卫明晅脸上的神色极其古怪,喃喃道:“怎么半点动静都没了,适才不是还挺热闹的么?御医们呢。” “夜深了,葛院判他们想必都睡下了。” “朕说过要有人守着,除非。”卫明晅脸色劇变,抬脚就往正殿里跑,冯尽忠见势不妙,忙提步跟了上去。 卫明晅跑的太急,推门时竟被门槛绊倒了,膝盖着地,摔的剧痛无比,他咬牙爬起来,却见贺兰松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塌上,没有半分声息。 他真的死了,被自己给咒死了。 卫明晅原本心都要跳出来,此刻反而镇静下来,他挪到塌边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他不敢去看他的面容,两只手抱起贺兰松,埋在他怀里哭起来。 “皇上,皇上。”冯尽忠小声的在身后喊,“睡着了,贺兰大人是睡着了。” 卫明晅将睡着了这三个字琢磨了遍,渐渐的懂了是什么意思,他轻轻把人放下来,却见贺兰松呼吸平稳,胸口起伏,确实是睡着了。他顾不得擦眼泪,回身对着冯尽忠问道:“睡着了?” 冯尽忠自打进了这屋便觉浑身冷飕飕的,难闻的药味熏的他头晕,恨不得立时逃离,因此道:“睡着了,咱们别吵着贺兰大人了。” 卫明晅揉着膝盖,再次确认了贺兰松是活着的,眼泪还在脸上挂着,便不由的露出笑容,“小东西,就会吓我。” 冯尽忠忍不住翻白眼,明明是您自己吓唬自己。 ※※※※※※※※※※※※※※※※※※※※ 冯尽忠内心实苦,你们要殉情要同归于尽,为什么扯着我啊。 第76章 贺兰松不仅没死,反而渐渐的退了热,咳血也止住了,葛院判回报是将愈之兆,卫明晅龙颜大悦,命太医院将救人之方誊抄下来,送到染疫疾的各州府县,请医官们据此辩证,斟酌用药。 半月后,贺兰松疫疾痊愈,各地的疫情也明显缓解,更渐有治愈之人,再过半月,基本再无新染疾者。侥幸存活的百姓各个喜极而泣,纷纷烧纸钱送瘟神。 三月初,这场震荡卫朝的瘟疫终于散去,江城百姓几无存活,潜州等地亦是死伤过万,御医院的院判院使们殉职者三十四人,卫明晅沉痛之余,重赏御医院,追封以身试药的黄院使为忠义伯,疫情严重城池皆免赋税,发给粮食,以供休养生息。 三月中旬,卫明晅亲往凉西行宫接两宫太后回京,听闻有嫔妃在行宫中不能尽心伺候,违背懿旨,途中便被卫明晅处置了。 卫明晅说到做到,大年初二那天就撤了贺兰松的户部尚书一职,所以他只好赋闲在家,老老实实的养了两个月的病,顺带着陪自己刚出生的宝贝儿子。 卫明晅在宫中听说严氏生子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会,对着正在喝茶的卫政和道:“瑾言才成亲八月,这,孩子是早产么?” 卫政和无比同情的看了自家陛下一眼,小心翼翼的道:“皇上,御医们言道是足月生产,那孩子生下来足有七斤重。” 卫明晅不信,嗤笑道:“怎么可能?就算他们成亲,成亲当月便有孕,也不过七八个月的光景。”他心中其实也有疑问,当日在惠武王旧宅见到严颜时就觉得古怪了,不过那时担忧贺兰松病情,也没心思去看他媳妇肚子到底有多大。 卫政和叹道:“皇上,瑾言是奉子成婚,若非如此,也不会那么着急的要娶亲,三书六聘都未走全。” 卫明晅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你说什么?奉子成婚?” 卫政和点了点头。 卫明晅一阵气闷,如果孩子足月,那这二人是去年五六月份便有了肌肤之亲,也就是贺兰松刚离了静和园不久,他愤愤的道:“文人风流浪荡,可真是没说错。” 卫政和奇道:“皇上为何如此生气?” 卫明晅气道:“我还不该生气么,他竟背着我和别的女子亲近。” 卫政和无奈道:“皇上,臣有句大逆不道的话要说。” “说吧,恕你无罪。” 卫政和正色道:“皇上,您是君王,瑾言在您身边时,自当为您守身,可既然两下里说开了,您许他离了静和园,就是自由之身。无论他做什么,陛下都不该怪罪。何况严氏是他旧日好友,现下琴瑟和谐,难道不是陛下所期么?皇上您后宫佳丽无数,子女众多,当日瑾言可有抱怨过什么?臣僭越了,请陛下恕罪。” 卫明晅被说的满面通红,这些道理他自然都晓得,可,可去年分开之时,他难过的不食不睡,连奏疏都堆了好几日,他贺兰松怎么就能毫无心肠的转头去找旁的女子,自己现下还为他守着,难道就是个笑话么? 他悔了,当初他本就是不愿意的。 “皇上。”卫政和继续劝道:“前尘已了,您还是忘了瑾言吧。”他名义上是太后养子,卫明晅兄长,向来敬爱这个弟弟,眼见他但凡遇到贺兰松的事情便要失了分寸,如顽童般无理取闹,也是为他忧心,因此不免多说了两句。 卫明晅几番要发怒,终究还是忍住了,他按捺着心中不适,问道:“瑾言如何了?” 卫政和狠心的道:“早就将养好了身子,夫妻和乐,佳儿绕膝,老大人也甚感欣慰。” 卫明晅几乎气破了肚皮,怪不得他临死前也不肯给自己个好脸色,原来是夫妻恩爱甚笃,不愿背叛妻儿,好啊,自己倒成了强人所难的恶人了。 “朕撤了他的户部尚书,他怎么说的?” 卫政和道:“瑾言说多谢皇上体恤,说是等孩子再大些,要带着妻儿去江南看看风景。” 卫明晅到底没忍住,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道:“他敢。” 卫政和硬着头皮道:“他为何不敢,现下他无官一身轻,正好出门游览一番,也算是调养身子。” 卫明晅冷笑道:“他是朝廷官员。” “他已不是了。” “他是,工部侍郎出缺,正好给他留着,让他在家候旨吧。” 卫政和当真觉得恒光帝是无理取闹,朝廷的官职和法度到了贺兰松面前简直就是儿戏,无缘无故罢了人家的户部尚书,现下又官降一品,封做工部侍郎,实在是胡闹至极,但他不是贺兰松,不敢深劝,只好道:“皇上,您若非要如此,太后娘娘该说话了。” 卫明晅冷笑道:“怎么,你是太后的好儿子,现下又成了佳婿,便事事都向着母后,不将朕放在眼中了。” 卫政和忙起身请罪,赔笑道:“皇上,您不能因着瑾言迁怒于我呀,臣可是无辜的。” 卫明晅看卫政和嬉皮笑脸的求饶,怒气不由的去了几分,摆手道:“行了,去看看母后吧,别在这里碍眼。” 卫政和笑道:“那臣告辞了。” “等等。”卫明晅叫住卫政和道:“咱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朕问你,你是向着我,还是瑾言?” 卫政和为难了,对着孩子气的恒光帝犹豫了半晌,便道:“臣以为,皇上既然心中有贺兰松,臣向着瑾言,就是向着陛下。” “朕就不该多余问你这一句。” “呵呵,臣告辞。”卫政和出了御书房,心中暗道,瑾言呐,对不住,皇上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这辈子,就是跟你杠上了。 为着严氏生子的事,卫明晅数日都不开脸,早朝之上,众臣皆是小心翼翼的应对,生怕出了什么岔子,被借机发落。好在恒光帝就是脸色差些,旁的也不曾苛责。 因贺兰松患病,户部诸事皆暂由许林敏掌管,不日卫明晅下旨,擢其为户部尚书,责令百姓种植番薯和番麦,一应事宜,皆由户部统领。 贺兰松因助移民垦荒,整理户口册籍,招抚安置流民,抑制豪绅侵吞土地,调剂余缺,权量市价,督导漕运,疫期更是深入险地,不幸染疫,故令擢入内阁,兼任工部侍郎。 贺兰松不过二十四岁,便入了内阁,且还兼着工部的实职,实是前所未见,不知叫多少人红了眼。众臣皆知卫明晅宠信贺兰松,仔细想来,倒也不足为奇,何况圣旨所言皆是实情,户部由里到外的腐烂,若非贺兰松初生牛犊,仗着卫明晅扶持,大刀阔斧的革新,只怕也难有今日光景。因此诸人虽小声议论,却又毫无指摘之处,毕竟人家再年轻也做过太子太傅和户部尚书了,再说从前没有内阁,更无人说须得长了胡须才能入阁。只是可怜了工部尚书,这么一位侍郎大人在他手底下做事,轻不得也重不得,实在叫人忐忑忧心。 朝廷结党,六部之中礼部和户部向来和江衍交好,但江衍被贬,户部尚书胡君全贪墨事败身死,江衍一党已是名存实亡。余下的吏部和刑部是贺兰靖一党,兵部却依附于黄易捷,只有工部,算是个独善其身的。 工部尚书杨玉信年过五旬,是从翰林院步步爬出来的,一级一级的升迁,安分守己,游刃于两党中间,是个粗中有细的“老实人”。 对于皇上这位新宠,杨玉信自然是不敢轻易得罪的,但若叫他存心去巴结,却也舍不得这张老脸,想当日,贺兰松被御赐为户部侍郎后,从未去上任,过了没几个月,户部尚书便被革职抄家,他却取而代之,这其中缘由,实在是不可深思啊。若是这次贺兰松再不接旨,那自己是不是要提前致仕呢? 杨玉信越想越怕,连媳妇做的红烧肉都没了兴致,对着那盘五花肉,暗道,这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难伺候的贺兰松这次倒没在摆架子撂脸子,第二日便走马上任了,先来到杨玉信处磕头见礼,又谦逊客套的表示自己才疏学浅,若有不当失职之处,请老大人海涵恕罪。 杨玉信受宠若惊,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温声问道:“小贺兰大人,今日内阁不议事?” 贺兰松脸上一红,随即道:“近日朝中无大事,下了早朝便来衙门了。” 杨玉信道:“原来如此。”他捻着胡须想了想,便亲自将工部素日所忙说了个大概,又叫了个管事的带着他去逛了逛衙门。 贺兰松受教,到了谢离去。 杨玉信暗自松了口气,将要致仕请辞的奏章又藏了起来。 ※※※※※※※※※※※※※※※※※※※※ 贺兰松:换个衙门试试。 杨尚书:现在就是很慌,很乱。 倾盖如故 工部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宗庙陵寝之典,凡土木水利、矿冶纺织、道路桥梁诸事,无不总理,设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司,各置郎中、员外郎、长史、管事等[1],贺兰松除任工部侍郎,尚掌军器监和造陵监,皆是用钱之所,是个苦差事。 因此贺兰松上任半月,便被催债的撵的几乎不敢上衙门,深恨身旁再没有许林敏那样能盘剥钱财的人。 这一日各司郎中和主事堵在门前,贺兰松好脾气的笑笑,问道:“诸位大人,今日我想查查各司账簿,然后按照缺项再补缺,如何?” 诸人面面相觑,言辞支吾,更有人道:“北城的桥梁昨夜塌了,周大人还等着我去商量呢,钱粮之事,下官明日再来。” 贺兰松拦在前面,他右手一挥,令人在院前堵住了,笑道:“诸位大人,因近日内阁事务繁琐,不及问询两监事宜,今日清闲了,咱们好好算算账,如何?衙门若有花钱事项,尽管报上来,反正不是你我掏腰包,自有国库在呢,不必客气。” 军器监和造陵监的郎中和管事各个冷汗都下来了,这贺兰大人瞧起来温温和和的,本以为软弱可欺,没想到说话办事竟如此厉害,兵丁们守在那里,退无可退,只有硬着头皮往前了。 杨玉信病了两日,再来衙门后便听说了贺兰侍郎将工部的帐查了个底朝天,先查军器监和造陵监,贺兰松亲自带着人去府库和军器库里挨着盘查,孰料各处皆是账实不符,这一来,新上任的工部侍郎脸色就难看起来,待查完两监,又开始查四司,将管事的都找来细细盘问,简直连一个铜板的去向都要问清楚。 杨玉信才来衙门,桌案上便放着一连串的渎职名单,等着他处置。 杨玉信早早花了眼,将那纸漂亮的草书拿的远些看了看,心中感叹,到底是皇上的人啊,竟有如此魄力,他正看的咂舌,兵部郎中武义便跑来诉苦,无非是贺兰松如何欺人太甚,趁着尚书大人不在作威作福,欺压下属。 杨玉信眯着眼听完了,笑眯眯的道:“我知道了,这就去看看。” 武义气道:“大人,这个贺兰松如此跋扈,越权处置,实非我工部之福啊,大人您且想,那胡君全是怎么死的。” 杨玉信不笑了,他看向武义,叹道:“武义,贺兰松是工部侍郎,我若不在,他可代办工部诸事,何况人家可没有越权,喏,人都提溜了出来,等着我处置呢。” 武义惊疑不定,道:“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杨玉信哼道:“武义,你向来勤勉,我可不愿给你扣个以下犯上、挑拨离间的罪名。” 武义吓了一跳,忙行礼道:“下官知罪。” 杨玉信捏着那份名单,慢慢踱步出去,“走吧,去瞧瞧热闹。” “银骨炭每斤十文钱,现下只皇上的乾安宫和两宫太后处供着,就算按着六宫皆供银骨炭,日夜不停的烧着,也用不了十万两银子,何况现下春暖花开,我不知道哪个宫还供着炭呢。” 贺兰松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不疾不徐,清冷自持。 杨玉信凑到窗边去看,只见贺兰松坐在桌案前,殿中立着七八名管事,各个垂首躬立,手上捧着账簿,地上还摊着两本摔烂了的旧账,他啧啧摇首,暗道:“看不出来,脾气还挺大。” 只见贺兰松揉着额角,眉间皱成山壑,指着桌案上的帐,道:“樊管事,木头石梁的造价,前日论皇陵之事时,我已过问了,怎么,您老记性这么差?” 樊管事是有些年纪了,哆哆嗦嗦的捧着账簿道:“这个,下官,是疏忽了,拿错了账册。” 贺兰松仰首,扯了扯唇角,道:“那就劳烦您辛苦一趟,去把新账册拿来?”他笑的和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满是冷意,“若是樊管事不方便,我派人去取也可,蒋柟,你跟樊管事走一趟吧。” 蒋柟应声道是。 樊管事急的冷汗直落,话都说不利索了,“大人,大人,下官记起来了,账册被我落在家中了。” 贺兰松阖上账册,皮笑肉不笑的道:“樊管事,账簿一应公办之物,你竟敢带回家中去?” 樊管事惶急之下,越说越错,索性跪到地上去求饶,“下官错了,大人恕罪。” 贺兰松早已是怒火中烧,他怎么也没想到工部账目破绽如此之多,竟然无人能瞧出来半分,看来朝廷六部实在早已烂透了根,他忍了又忍,扔了账册起身,弯腰扶起樊管事,叹道:“有事只管奏事,不必如此,账册不在,明日捎来就是。邱管事,制造库的账册,我昨夜看过了。” 邱管事却很年轻,且机灵得很,忙道:“大人,您真是厉害啊,那么厚的账册,一晚上就都看过了?” 贺兰松软硬不吃,自谦道:“我只看了一半,物价倒是符的,但东西怎么少了一半?” 邱管事咧嘴一笑,强辩道:“少,怎么会少?” 贺兰松道:“我已去制造局库房看过了,工料的亏空比军器监还多,后面的帐,实在就看不下去了。” 邱管事再也笑不出来,愕然道:“您,您去查过库房了。” 贺兰松转身将制造库的账册往邱管事怀中一塞,冷笑道:“邱管事,我给你两日的功夫,好好再算算,是不是哪里错了?” 邱管事咽了口唾沫,将账册紧紧拥在怀里,道:“是,是,下官这就去。” 贺兰松神色不变,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魏管事,他尚未张口,魏管事便忙不迭的道:“下官有错,求大人恕罪。” 贺兰松顿觉心中气闷,他实在按捺不住火气,右手一抬,再要摔账册时,忽听一人喝道:“这么多人,老朽可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 贺兰松立时收回了手,殿中诸人暗自吁了口气,却见杨玉信挺着胸膛走进来,笑呵呵的道:“怎么,我才两日不来,你们就巴结上了新长官。” 众人连道不敢,贺兰松亦行礼道:“杨大人,贺兰松不敢。” 杨玉信道:“哎,小贺兰大人可是内阁重臣啊,不必如此客气。” 贺兰松面上微红,礼数周全的道:“大人您是工部尚书,这话折煞下官了。” 杨玉信眯着眼笑道:“那,我就多说两句。” 贺兰松拱手道:“大人请。” 杨玉信咳了两声,对着众人道:“各位啊,辛苦啦。” 诸位郎中和管事见尚书大人要给自己做主,当下便挺直了腰板,道:“杨大人病可大好了?” 甚至还有人红了眼,哭道:“杨大人啊,下官想煞您了。” 杨玉信拽了拽胡须,道:“依老夫看,这几日最辛苦的还是贺兰侍郎。” 众人哑然,目瞪口呆的看向杨玉信,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只听杨玉信接着道:“老夫享了几日清闲,舒坦得很呐,往后工部诸事,无论大小,皆由侍郎大人先过目,老夫再来定夺如何?我跟侍郎大人还有要事相商,各位先去忙吧,不是还急着造帐么?” 工部诸臣们呆若木鸡、迷迷糊糊的去了,贺兰松亦是瞠目结舌,他愣在当地,愕然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杨玉信道:“天都要黑了,老夫家中备了薄酒,侍郎大人可否赏个面子,去寒舍聊两句?” 贺兰松笑道:“有酒喝,下官自然是要去叨扰的。” 酒是窖藏多年的花雕,菜是杨夫人亲自下厨做的。 贺兰松光是闻到东坡肉的香味就食指大动,杨玉信指着饭桌上的蒸螃蟹和傍林鲜道:“这是内人的拿手菜,小贺兰大人好好尝尝。” 贺兰松笑道:“大人,您折杀我了,唤我瑾言便可。” 杨玉信立时便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来来,瑾言,快入座。” 贺兰松坐定了,先倒了盏酒,道:“大人,我先敬您一杯酒。” 杨玉信按着酒杯道:“喝酒可以,话先说明了,这是喝的什么酒。” 贺兰松起身道:“我先给大人陪个罪,是我僭越了,请大人恕罪。” 杨玉信连连摇首:“我那是说给他们听的,坐下,瑾言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我就不和你见外了,咱爷俩先说两句真心话。” 贺兰松老实坐下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杨老伯,您请讲,若我做错了的,您只管打骂。” 杨玉信先喝了一盏酒,品了半日滋味方道:“我这病了两日,早就馋酒了,咱们就不客套了。” 贺兰松一愣,随即也陪饮了一杯,道:“我也馋酒了。” 杨玉信叹道:“我呢,在朝堂上说惯了假话,对着你就不扯谎了,这些年,令尊大人和江衍争权,我忝为工部尚书,其实亦难独善其身,当真惭愧的很。” 杨玉信多年来在朝堂上惯常糊弄了事,话说的如此直接,倒叫贺兰松吃了一惊。 “怎么,你当真以为我老糊涂了?”杨玉信揶揄贺兰松。 贺兰松忙道:“不敢,杨老伯言重了。其实工部诸位臣僚虽爱敷衍,却罕有介入党争者,此乃老大人之功。” ※※※※※※※※※※※※※※※※※※※※ [1]源自百度。 东珠遗祸 贺兰松忙道:“不敢,杨老伯言重了。其实工部诸位臣僚虽爱敷衍,却罕有介入党争者,此乃老大人之功。” 杨玉信叹了口气,道:“不瞒贤侄,清明盛世,谁不愿做直臣铮臣,可我身后没有大树,又不得皇上圣心,若想不掺和党争,只好糊涂混日。自然,有那刘开阖之类的,那是皇上撑腰,咱们比不了。” 贺兰松端着酒杯道:“杨老伯,我可真要敬您一杯,这话听着就舒坦,家父也常赞您品行清高。” 杨玉信摇首拍案道:“令尊是骂我滑头,硬骨头难啃吧。” 贺兰松笑的弯了腰,直言道:“是,正是。家父喝醉酒时当真说过您的不是。” “意料之中。”杨玉信叹道:“你在这里浑说你老子闲话,小心回家挨板子。” 贺兰松忙捧着额头道:“我也喝醉了。” 杨玉信大笑道:“好,瑾言,我今日说的话不是吓唬他们,往后除了军器监和造陵监,工部诸事都要你多费心。” 贺兰松想了想,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杨玉信道:“我有妻儿老小,年纪也大了,不想出风头,不过但凡你要做的事,我都给你撑着。” 贺兰松忙推辞道:“不,杨老伯,您若真要这么说,可就真是骂我了。” 杨玉信摇首,拿筷子指着桌上的螃蟹道:“工部的这些螃蟹呢。”他话说到一半,噗嗤笑出来,道:“失言了,失言了。” 贺兰松跟着笑了笑,他拿起蟹钳道:“杨老伯,我先帮您剥个大螃蟹。” 杨玉信眯着眼道:“正是,军器监是个大螃蟹,又归你统辖,我不说话。不过工部诸官员,还是有实干的,你若要撤换,咱们都可商量。不过你瞧瞧。”他拎起一只蟹来,道:“再小的蟹子都有钳子,你若失了手,免不了要被咬上一口,那多不值当。” 贺兰松剥好了蟹,双手奉到杨玉信面前,正色道:“蒙大人教训,我记下了。” 杨玉信拿起蟹匙,舀了蟹黄放到口中品了品,赞道:“此蟹肥美,白似玉黄似金,不比那金银之物可爱么?” 贺兰松晃了晃手里的酒,荡漾出两圈金黄的涟漪来,笑道:“不然,我觉得此物最可爱。” “哈哈,瑾言果然是性情中人!” 贺兰松醉了酒,怕被父亲瞧见,先去自己的院中躲了,又托严颜去给父亲告罪,抱着儿子在床上胡乱打滚。小孩子得了乐趣,窝在父亲怀里咯咯的笑个不住。 严颜却忙把儿子抢过来,一巴掌拍在贺兰松肩膀上,气道:“儿子这么小,万一被你摔了可怎生是好?” 贺兰松半躺在榻上,他两颊晕红,头上的冠还没摘,捧着头呵呵的傻笑。 严颜无奈,只好唤下人去煮醒酒汤,她抱着孩子在榻边坐了,问道:“去哪里喝的酒?和谁喝的?” 贺兰松只是捂着脸傻笑。 严颜无奈,只好咱不管他,先哄着儿子睡了,送给奶妈去,取了醒酒汤回来坐在榻上,拉住贺兰松的袖子道:“瑾言听话,起来喝药。” 贺兰松坐起来了药,他迷迷糊糊的看着严颜,问道:“你,你怎么还不睡?” 严颜不答反问道:“你又想他了?” 贺兰松一怔,眼眶立时就红了,一双眸子里满是朦胧潮湿。 严颜忙道:“我说错话了。瑾言你病才好,太医说了不能饮酒。” 贺兰松看着烛火发呆,似乎瞬间清醒了,眸子比那灯烛还要亮,他咬着唇低语,“不喝酒不做事,怎么挨日子?” 严颜怅然,是啊,不喝酒不做事,怎么挨日子,好在她挨到了如今,终于有了儿子,往后有了儿子,她就有了天地。 内阁贺兰松查过了户部,又去工部查账,朝堂之上风声鹤唳,生怕恒光帝哪天把这个刺头放到自己衙门来,掀个底朝天。还有那杨玉信不是最滑溜的吗,怎么能任凭贺兰松这通瞎折腾,听说两人私下里交情匪浅,还常在一起喝酒看戏,可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总算恶人自有恶人磨,因着造陵监的事,两宫太后将贺兰松叫到宫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听说还险些动了廷杖,百官们总算出了口恶气,既然气顺了,也就慢慢的不再去滋事寻衅,各人只扫自家门前的雪,更懒得在朝堂上找贺兰松麻烦了。 贺兰松挨了训斥,倒是仍旧我行我素,呈了请罪折子后,继续在工部“作威作福”,敲打完那些郎中和员外郎,又开始挖山凿渠,引水通漕。除了议政和外出勘探地势,便躲在工部衙门里看古籍。 工部藏书甚丰,许多珍稀旧书,就连恒光帝的藏书阁都没有,贺兰松开了眼界,常常看到深夜,眼睛都熬坏了。 雨水渐渐多了,贺兰松更是经常往河渠上跑,连上折子,主张修建堤坝以防汛期。 贺兰靖父子同在内阁,本来朝臣颇有疑忌,就是刘开阖也上过奏章,不过均被卫明晅留中不发。如今看来,贺兰松任太子太傅两年,在朝堂一年,向来皆是只干实事,不言旁人是非,更无结党营私,既不攀附新贵,也未曾折节下交,更有少数文臣觉得贺兰松端端傲骨,不屈于恒光帝淫威,朝上卫明晅多番殷勤,贺兰松都不假辞色,甚至为百姓万民可当堂顶撞,实在是真名士自风流。 自然,这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贺兰松这样的直臣了。 出身名门,才高八斗,有踔绝之能,更有卫明晅扶持,谁也不敢在他背后捅刀坏事,这样的清流臣子,终大卫朝,大概只有这一人罢。 大卫朝帝后朝会时佩东珠,珠子颗颗圆润光滑,几千渔民从海里捞一天也未必能捞出一颗,恒光帝的朝珠上却有一百零八颗,粒粒饱满,沾满了污秽的血腥之气。 渔民深为此苦,这沉重的苛捐杂税压的抬不起头来,每颗东珠捞上来,都是他们的梦靥和希冀。 张岫岩此时正端坐在工部衙门的偏殿里对着贺兰松长篇大论,他手上拿着一盏清茶,逸兴遄飞的直斥东珠之恶,说到激昂处茶水飞溅,唾沫横飞,贺兰松只好退了几步,劝道:“张兄,喝茶。” 张岫岩喝了口茶水,将茶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搁,深深叹了口气。 他是一介文人,爱游历山川,喜琴棋书画,写的一手好字,虽颇有侠性,却脾气急躁,数年前曾做过县令,后因和当地富绅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挂印而去,此后遍行卫朝山川,近日才回京师,打听到贺兰松还在工部未归,便深夜匆匆忙的往工部衙门来递名帖,贺兰松本已出了衙门,在道上碰见了他,因离着衙门不远,便重又回来叙事。 张岫岩途经东海,见到了渔民之惨,他认识的齐家老伯因今年未交足珠子,被当地府衙抓走,齐家大哥怕老父受罪,便顶替了父亲去坐牢,齐家失了顶梁柱,家中顿时愁云惨雾,张岫岩愤懑之下,先去衙门理论,直接被打了出来,他只好留了银子,跑到京师来求援。 贺兰松听完张岫岩义愤填膺的怒吼,想了想,先问道:“张兄,你身上的伤可有大碍?” 张岫岩瞪眼,怒道:“我同你说齐大哥的事,你却问我的旧伤?” 贺兰松安抚道:“张兄,你先别吹胡子。” 张岫岩留着一把美髯,现下胡子一吹,眼睛一瞪,颇有几分气势,他顿足叹道:“我知道你没法子,但令尊大人管着刑部和吏部,总能想想办法吧?” 贺兰松黯然道:“此事不能去寻家父。” 张岫岩哎呀一声道:“是我失言了。”他压低了声音:“听闻令尊和吏部,刑部尚书交好,这个,总能通融一二吧。” 贺兰松失笑道:“张兄,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小心。” 张岫岩忙摆手道:“我知道厉害,皇上最恨结党。” 贺兰松眸中露出苦恼之色,但立时便掩去了,摇首道:“非是为此,这种事情,家父向来不过问。” 贺兰靖是两朝老臣,最会明哲保身,如此吃力不好讨的事,他是绝不会沾手的,但子不言父过,虽是挚友面前,也不好背后妄议尊亲是非。 张岫岩见贺兰松左右为难,略一思索,便猜测出其中缘由,他心中激愤,又不能当着贺兰松的面骂出来,憋的满脸通红,酸溜溜的道:“呵,父子皆在内阁,当真是好威风。此番我着实不该来给你添麻烦。告辞,明日晚间他们叫我去喝酒,你若有空,一道来就是。” 贺兰松疾步上前,挡在门边,双手一拦,道:“张兄这是生气了?” 张岫岩将头一转,侧过身去道:“不敢,你若治我个妨碍公务之罪,我可承担不起。” “既未生气,那就先请安坐,我话还没说完呢。”贺兰松笑着把人拉回来,安置到椅上去,躬身行了一礼,道:“息怒,息怒。” 张岫岩哼了一声,道:“说吧,小人听着。” 军器出库 张岫岩哼了一声,道:“说吧,小人听着。” 贺兰松道:“张兄,我且问你,若是交不上东珠,该当何罪?” 张岫岩愣了愣,半晌方道:“按律当缴银,若是缴不上银子,只好去坐牢来抵。” 贺兰松颔首道:“张兄记得熟络,大卫律例,若无银两,可杖责二十以抵债,但张兄既然留了银钱,想必此时人已无碍。” 张岫岩气道:“我当时囊中羞涩,银两不够。” 贺兰松笑道:“即便如此,从东海至京师,如今也有七八日了,当地县衙该处置的早就处置了,我就算现给你改了大卫律例也来不及了。” 张岫岩一拍额头,叹道:“我是气糊涂了。” 贺兰松正色道:“何况朝廷法度如此,当地县太爷并未错判,就算此事出在京师,我也无权置喙。” “你!”张岫岩急得又要吹胡子。 贺兰松道:“张兄稍安勿躁,我可有说错什么?” 张岫岩拍案道:“可他们一家实在可怜,齐老伯摔断了腿,只齐家大哥一人能最活,东海的明珠哪有这么容易捞,不独他们家,别的人家亦是如此,年年都有交不上税的,那东珠有什么好?戴着能让人长生不老?” 贺兰松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可没戴过。” 张岫岩冷笑道:“你和陛下如此亲近,他没赏你几颗戴着玩?” 贺兰松一愕,随即苦笑道:“这是逾制的东西,我怎么能戴?” 张岫岩自悔失言,忙起身道:“对不住,瑾言,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 贺兰松还礼道:“张兄说的倒是实情,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张岫岩讪讪的笑了笑。 贺兰松续道:“朝廷收税,当量百姓之力,若杂税繁重,确有不公,自当鸣之。” 张岫岩没听懂,道:“你这是何意?你不去为齐家大哥求情,反而要改大卫律例不成。” 贺兰松道:“物不平则鸣,朝廷律法不公,圣上失察,为臣子的自然也要进谏,否则岂不是尸位素餐?” 张岫岩惊道:“你还当真要改朝廷法度啊?” 贺兰松一笑,道:“我没这个本事,不过皇上有,我也觉得那珠子难看,不值当如此劳民伤财。我来写奏章,张兄,到底事情如何,你再细细说与我听。” 张岫岩仍回不过神,讷讷的道:“好。” 贺兰松的奏章还没写完,便有管事急惶惶的抢进来,道:“大人,刘大人来了,在军器监。” 贺兰松识得此人乃是军器监的管事季风梵,见他气急败坏的扑进来,不由皱了眉头道:“何事惊慌,哪个刘大人?” 季风梵喘了两口气,叹道:“是内阁刘大人,带了人来清点兵器。” 贺兰松奇道:“可有圣谕?” 季风梵总算把气喘匀了,急道:“下官不知道,只远远地看着他带人把东西搬走了,看守军器监的兄弟都被绑了,我在边上偷偷瞧着,这才跑回来报信。” 贺兰松更是觉得古怪,便对张岫岩道:“张兄,我先去瞧瞧。” 张岫岩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道:“快去吧,别和人动手,好好说话。” 已是深夜,贺兰松赶到军器监的时候,东西已经搬的差不多了,刘开阖正带着人准备撤退,军器监的守卫们看到贺兰松立时一顿哭诉,言道不过是要验验令牌,就被绑了起来。 刘开阖见到贺兰松,亦是一惊,不知他从何处听得风声,竟来的这么快,明明手下人说他已离了衙门,此事若被他知晓了,当真有些难办,但事已至此,躲也无用,只好硬着头皮道:“小贺兰大人,我也是奉命行事。” 贺兰松不及寒暄,开门见山的问道:“刘大人,这深更半夜的,您带着人来军器监拿东西,可有圣旨?” 刘开阖道:“有皇上口谕。” 贺兰松目中露出厉色,他早已瞧出跟着刘开阖来的人大部分皆是禁军,这些人向来眼高于顶,只听恒光帝的吩咐,若非卫明晅确有口谕,谁也使唤不了他们。可是怪就怪在卫明晅为什么要来军器监搬东西,而且要的这么急,连圣旨都不及发,似乎还故意要避开他,若是自己不曾遇着张岫岩,只怕也绝不能撞见此事,他眯着眼冷笑,看来,果然是要避着他。 “此时并非战时,即使有皇上口谕,也需我验过令牌,刘大人此言,叫人难以信服。” 刘开阖无奈,道:“小贺兰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兰松当即转身,往无人处走了几步,刘开阖跟过去,两人在一株松树前站定了。 刘开阖道:“小贺兰大人,此事确实是皇上吩咐。” 贺兰松道:“皇上若要用兵器,只管吩咐一声,怎的还要偏劳刘大人亲自跑一趟?” 刘开阖拱手道:“圣上心意,岂是我等能随便揣测,小贺兰大人,就不要为难于我了。” 贺兰松冷然道:“刘大人言重了,既然是皇上口谕,我绝不敢多言,不过这么多兵器出库,总要有个交代,我这就去请道圣旨。” 刘开阖露出为难之色,道:“这就不必了吧,夜深了,皇上想必睡下了。” 贺兰松奇道:“哦?这么要紧的事,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难道刘大人不回宫复命?” 刘开阖叹道:“小贺兰大人,我同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皇上既有心瞒着你,还是不要多涉此事。” 贺兰松却是油盐不进,道:“身负皇恩,不敢有一刻懈怠马虎,刘大人若不愿同我一道进宫,便先请吧。” 刘开阖早知道贺兰松是个倔脾气,便也不再相劝,只好叹道:“既如此,小贺兰大人,请吧。” 虽是深夜,议政殿仍是灯火通明,隐隐可见人影幢幢,甚至还能听见有争论之声,贺兰松心下更奇,眼见门前竟无人守着,知是在商量军国大事,当即顿住脚步,扬声道:“皇上,内阁贺兰松求见。” 卫明晅正端坐堂上,听众臣议事,乍听到贺兰松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做贼心虚的便要遣退众人,又听刘开阖求见,这才知道事情败露,他摆摆手示意诸臣噤声,很是为难了一番,方道:“都进来。” 诸臣愕然,怪不得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竟是贺兰松不在,怎地此时又和刘开阖凑到了一起,这两人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么? 门开处,但见两人齐步而来,两人皆着绯衣皂靴,官帽戴的周正,行动步履间竟有那么几分相似,众臣小心翼翼的觑着,突然惊觉两人眉眼处也是有六七分像,不过刘开阖年纪大些,眼角和鬓发处已有风霜,贺兰松却更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似闪烁着珠玉之泽,偏偏又被君子气度压着,这般温和克制的模样,当真叫人让人目眩。 贺兰松入门时便瞧了一眼,殿上皆是内阁和朝廷重臣,却独独少了他一人,看来他没猜错,恒光帝是故意有事要瞒着他。 当即两人跪下行礼,刘开阖先回了圣命,卫明晅道:“刘卿辛苦了,看座。” 因是深夜,内阁诸臣都是坐着,且案几上摆着吃食和粥汤,以备不时之需。 卫明晅对着贺兰松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不知无诏不得入宫么。”他本是关心讨好之意,但当着众臣的面,语气不免重了些,听起来就有几分斥责的意思。 贺兰松本已站起来,听恒光帝如此问,忙又跪下恭谨的答道:“臣不请自来,扰了皇上和诸位大人,请陛下恕罪。” 卫明晅心中一沉,想要解释,又怕越说越错,只好嗯了一声。 贺兰松磕了个头道:“谢皇上。因事出突然,军器监干系重大,刘大人只有口谕,且拿下了军器监看守诸人,臣怕中间有差错,这才来请道圣旨。” 卫明晅看了刘开阖一眼,刘开阖忙起身道:“臣行事不周,皇上恕罪,请小贺兰大人恕罪。” 卫明晅摆了摆手,道:“不怪你,是朕急着要的。小贺兰大人,既已盘问清楚了,你去吧。” 贺兰松暗自咬牙,道:“臣请陛下赐圣旨,到底军器出库是为何?” 卫明晅绝不想贺兰松掺和此事,因此冷了声音道:“什么时候朕想用东西,还要跟你报备了?” 这句话说得就重了,若要深究,贺兰松便是犯上忤逆,众臣心中惊讶,卫明晅还从来没这么当众下过贺兰松的面子,贺兰靖忙咳了一声。 贺兰松听到父亲示警,却仍旧不退,反而道:“臣不敢,但凡军器监所出兵器,无论多少,都要明旨所用为何,这是陛下恒光十一年下过的旨意,臣不敢不遵。” 卫明晅被气的直笑,这个人竟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看来还真是骄纵惯了,朝臣面前竟也敢如此顶撞,他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道:“小贺兰大人,当适可而止。” 贺兰松叩头道:“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治罪,但律法不可违,请皇上明示。” 卫明晅直气的胸口闷疼,却偏又拿眼前人毫无办法,毕竟贺兰松并无差错,他和刘开阖不同,刘开阖虽是直臣铮臣,但也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但贺兰松从不会,他秉性纯真,虽通世故却绝不世故,莫说他不舍得,就算是他当真狠下心要教训,他也是不怕的。 所以两相对峙,输的那个总是他。 众人见这君臣剑拔弩张的模样,各个提心吊胆,贺兰靖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早知如此,就该把儿子绑在书房里,省得他来生事。 卫明晅败下阵来,反正此事早晚是瞒不过的,他清了清嗓子道:“朕要兴兵,攻打嚯鹮部。” 贺兰松立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 五四青年节,有先生表演,二更。 东珠的事好像清朝就有。 刘开阖像很多人,他就是卫明晅的一粒棋子。 出兵嚯鹮 嚯鹮部? 贺兰松脑中如遭雷击,为什么?嚯鹮部向来不闻于世,更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恒光帝又是不爱兴兵之人,为何要突然攻打嚯鹮部,他想不通。 卫明晅看见贺兰松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他为妻子母族痛心难过,不由心中郁闷,哼道:“明日朕会将圣旨送到军器监,若无要事,小贺兰大人就请回吧。” 贺兰松猛地醒过神来,急道:“皇上不可。” 卫明晅气到极处,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人,问道:“哦,小贺兰大人不妨说说,为何不可?” 贺兰松吞了口口水,艰难的开口,“陛下,您为何要对嚯鹮部贸然兴兵,陛下曾说过本朝不兴战事,您。” “住口!”卫明晅喝断贺兰松的言语,他是说过这话,不过只在他面前说过,是体己话,“朕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 贺兰松忙道:“皇上息怒,臣失言了。” 卫明晅立时心疼了,此事明明是自己不占理,贺兰松向来固执倔强,鲜少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认错,但转念一想,他委曲求全都是为了他那娇妻,便更是气愤,冷冷的哼了一声。 贺兰松动了动喉咙,双手松开了又攥紧,他知道卫明晅动怒了,他不想惹他生气,但此时以卫朝国力,绝不适合兴兵,因此他昂着头道:“皇上,嚯鹮部向来独处巍山之下,至今已有百年,他们无逐鹿天下之念,也没有那个本事,陛下若骤然动兵,乃是不义之师,定会失了民心。” 群臣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这些话他们不是没想过,但却没人敢直说,确实人家嚯鹮部好好地过着自己日子,非要去戳弄他们,不是自讨苦吃么。 卫明晅眯着眼睛,目中射出阴森冷厉之色,似是不胜其烦。 “皇上。”工部尚书杨玉信起身道:“皇上,臣以为贺兰大人言之有理,嚯鹮部在巍山脚下,此处离北境不远,若是贸然兴兵,怕是沧澜人会趁机作乱,届时两下交战,实非易事。” 老臣开口,卫明晅便收了怒气,他叹道:“杨大人言之有理,但沧澜人尚在北面,嚯鹮部不灭,他们也过不了境。且嚯鹮部不过是个小小城廓,实在不足为患。” 户部尚书许林敏亦上前道:“皇上,瘟疫刚过,国库空虚,人心惶惶,臣亦认为此时兴兵不妥。” 卫明晅向后靠了靠,道:“好,诏各位来,便是商量此事,诸位若有所言,尽可畅谈,小贺兰大人,请起吧。” 贺兰松道谢起身。 刘开阖却道:“臣以为三位大人所虑极是,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嚯鹮部多年不归我朝,其心可诛,皇上曾多次派人前往,那嚯鹮部首领皆不予理会,实在无礼之极。” 贺兰松愕然抬首,恒光帝曾多次遣人往嚯鹮部?到底是为何,竟让他非要拿下嚯鹮部。 卫明晅对贺兰松茫然急切的眼神视而不见,对着贺兰靖道:“贺兰首辅之意呢?” 贺兰靖拱手道:“回陛下,臣以为刘大人所言有理。”他此话一出,众臣哗然,有相熟的不免暗自交换了几个眼神,看内阁之意,原来恒光帝早就铁了心要拿下嚯鹮部。只听贺兰靖续道:“嚯鹮部虽小,但民生富庶,其所居之地是北境要塞,若他们有不轨之心,那北境危矣。” 卫明晅满意的颔首,众臣也暗自叹息,若论揣测圣意,全卫朝上下无有能出贺兰靖者。 “小贺兰大人,还有话要说?”卫明晅好整似暇的看向贺兰松,他也不知为何,竟从这对峙中找到了些许快感。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确实是和一个女子争起了长短。 贺兰松正色道:“皇上,师出无名,且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皆非盛世所宜有者也。” 卫明晅怒而起身道:“贺兰松,你知道自己在在说什么?别仗着朕宠你,便没了分寸。” 诸臣立时起身,各个噤声不敢言。 这句话若是情人说来,倒也能听得,但为人臣者听了,却只能觉得侮辱难看,但贺兰松此时却半点火气也无,他明知卫明晅此次出兵怕有私情,绝非幸事,因此铁了心的要劝下来,因此无论旁人说什么,他始终心平气和,努力压着屈辱和怒气,温声道:“皇上,臣知圣天子体恤诸臣,臣不敢,不敢恃宠而骄。但此时动兵,绝非善举,便是胜了,不过百姓苍生蒙难,小小嚯鹮部,实在不值得陛下如此。” 杨玉信见卫明晅神情,便知今日之事不可转圜,有心劝阻贺兰松莫要顶撞了龙颜,却见卫明晅几步近前,指着贺兰松骂道:“今日议事,并未叫你,速速退下去。” 贺兰松求道:“皇上,请您三思。” 卫明晅冷笑,扬声道:“刘开阖,你跟他讲讲道理,若还是不听,就出去跪着。” 刘开阖为难,他虽效忠皇帝,不畏权势,却也实在不想得罪贺兰松,但卫明晅连他的名字都喊了出来,显是盛怒已极,他不敢违抗圣旨,只好上前道:“小贺兰大人,您所言皆有道理,但自古明君圣主,历来都要开疆拓土,如您言道,嚯鹮部富庶,又在卫朝境内,虽是疥癣之患,却也不可不防,皇上苦心,小贺兰大人当体谅一二。” 贺兰松咬了咬唇,卫明晅明知他不喜刘开阖,却还要这么羞辱于他,他虽竭力忍耐,仍旧觉得胸口堵闷,当即别转过了头去不言语。 卫明晅冷冷道:“怎么,刘卿是替朕说话,你不愿听?” 贺兰松抿紧了唇,不情愿的跪下,道:“臣不敢,刘大人,我失礼了。” 刘开阖倒是公事公办的回了礼,继续立在贺兰松面前,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此举,亦是为安民心,为匡扶社稷,盛世清平,四海来贺,难道不是小贺兰大人所希冀?” 这是要给他扣个不忠的罪名啊,贺兰松纵有千百般道理,此时也说不出口,他跪在那里听着刘开阖好一顿说教,等他说的尽兴了,仍是道:“明君自当体百姓之苦,祸乱再起,实非百姓之福,兴兵伐谋,亦非天时地利,臣以为不妥,求陛下明鉴。” 道理讲了一车,贺兰松仍是坚持己见,卫明晅却没了耐心,对着诸臣道:“此时朕意已决,不必再议,时候不早了,各自回府吧。” 朝臣们不傻,眼见卫明晅如此折辱贺兰松,便知他心意,此时也不敢再劝,纷纷行礼告辞。 待殿中只剩了贺兰松,卫明晅便道:“小贺兰大人,请回吧。”今日他确实有意羞辱贺兰松,谁料他心志坚定,宁死不屈,自己反倒先心软了。看似他步步紧逼,赢了场面,可不过是仗着权势欺人,他当然知道贺兰松是不服气的,更知道自己,其实拿他毫无办法。 贺兰松神色平静,起身道:“臣告退。”他躬着身子退出,没有再看卫明晅一眼,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第二日朝堂上仍议此事,诸臣又分成了两派,自然有主战者,便有主和者,贺兰松更是引经据典,立数前朝明君之失,卫明晅简直怀疑他为了阻挡自己出兵,彻夜未寐的去翻史鉴了。 等众人吵够了,卫明晅便道:“凉西行宫有兵数万,剿灭一个嚯鹮部,想来是绰绰有余了,舒少君昨日已连夜带兵去了。” 恒光帝此言一出,众臣暗暗心惊,陛下这些年圣心决断,早已懒得听他们这些老臣之言。 贺兰松亦是心寒,他惶惶看着殿上君王,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不是早就知道,只要是他认定了的的事,就算拼了命也要去做的。 卫明晅眼神飘忽,不敢看向某个地方,他咳了一声道:“此事无须再议,诸卿奏其他的事吧。” 朝会到午时方散,其后贺兰松便站在朝堂上未发一言,他手持玉笏,垂首看着自己的双足,似乎不胜茫然。 嚯鹮部虽有粮草钱财,却无精兵良将,舒少君只带了两万人就挺进了嚯鹮部,其后更有粮草兵器补给,不过交兵三日,嚯鹮部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且战且退的藏到了巍山脚下。 卫明晅早有圣旨,若肯降者一律赦免,舒少君亦非贪功好杀之人,孰料嚯鹮部素日与世无争,此刻却被激起了血涌,便是老弱妇孺也悍不畏死,无一人愿降。 舒少君犯了难,陛下曾严令速战速决,十日之内定要拿下嚯鹮部,他思虑再三,仍是责令副将再去劝降。 短短数日,贺兰松便瘦了一圈,他变的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卫明晅不欲他知晓嚯鹮部战事细况,没有要事,也不诏他,贺兰松也不求见,只专心工部衙门诸事,除却上了道东海采珠的奏章外,亦未再奏事。 十日后,北方传来捷报,舒少君占嚯鹮部,至此,卫朝方算一统,朝臣庆贺,上折子请加尊号,均被卫明晅留中不发,他实在不觉此事光彩。嚯鹮部五千人,血战至最后一人仍不屈服,舒少君折了八千精兵方才攻下。 嚯鹮部不是赤坎人,沾了他们的血,卫明晅心中有愧。 最可怕的是,他不敢再见贺兰松。 ※※※※※※※※※※※※※※※※※※※※ 贺兰松这个人其实很可怕,他很纯净,有本事也有能力坚持自己,他比卫明晅更固执,当然,这也是被惯出来的。 严氏故去 卫明晅心急如焚,却没想到三天后,贺兰松自己递了帖子求见。 正是中午用膳的时辰,卫明晅在后宫陪苏贵妃用过了饭,正要去看锦鲤,他这次没有生气,反而受宠若惊,吩咐冯尽忠先将人领到乾安宫去候着。 等冯尽忠去了,卫明晅便急着捯饬自己,恨不得焚香沐浴一番,又怕贺兰松等的急了,忙忙乘了步撵,连声催促内侍们快些再快些。 恒光帝素来稳重,内监们还以为有什么军情急报,飞也似的把卫明晅送到了乾安宫去。 贺兰松侯在殿外,他垂着首立在那里,看不清神情,但官服宽大,显是又瘦了些,他一阵心疼,挥挥衣袖,令众人都退下去,拦住正要行礼的贺兰松,道:“进屋说话。” 此处不是御书房,是乾安宫的一处偏殿,景致虽不佳,却甚是清净,卫明晅平日躲清闲看书时常来此处。 进了偏殿,贺兰松纳头便跪,道:“臣请皇上金安。” 卫明晅上前想要扶起贺兰松,又怕他厌烦,张着两只手叹道:“朕安,起来吧,坐。” 贺兰松却不起身,他磕了个头道:“臣有事相求皇上,求,求陛下成全。” 卫明晅心里难过,原来是有事相求,才会进宫见他啊,他明明就看着眼前人,已觉得万分不舍,指着桌案上的残棋,道:“瑾言陪我把这盘残棋下了可好?若你赢了,我便答应。” 贺兰松一愣,他从前是常和卫明晅下棋打发时间,无论谁赢了,都要讨些彩头,若他没记错,桌上的这盘棋还是去年他们下过的,后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没下完,他早就记不清了,没想到卫明晅还留着这盘残棋,谁知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他顾不得伤怀感慨,求道:“臣求陛下赐御医一人,棋,回头再下可好?” “御医?”卫明晅愣了愣,“谁病了,是你么?” “不是臣,是,是严氏。”贺兰松怕惹恼了卫明晅,忙忙改了称呼。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显然没有讨好到卫明晅,他哼了一声,故意问道:“哪个严氏?” 贺兰松急道:“是,是臣的妻子严氏患了重病,求陛下赐医药。” 卫明晅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终究没有为难他,“起来吧,执了你的名帖去御医院便是,还有人敢不去么?” 从前若重臣病了,常有拿着名帖去太医院请御医的,但瘟疫过后,太医院多处空缺,他贺兰松又在朝堂上失宠,虽说御医们不至于就此拜高踩低,但却均不愿趟这浑水,蘅芜拿着名帖请了两回也没请到,贺兰松无奈,只好求到宫中来,此刻卫明晅见问,他起身后也就如实道:“回皇上,御医院诸位院判院使皆在宫中侍疾,臣。”他说到此处又觉为难,毕竟宫中贵人要紧,他总不能求御医放下宫中要事去贺兰府上救人,但严颜病的实在厉害,他几番思量,终是狠心道:“求陛下救命。” 卫明晅先是替御医们开脱道:“皇后和瑜琛都病了,宫里头确实忙得很。严氏到底怎么了?” 贺兰松踌躇着答道:“就是,就是染了风寒。” 卫明晅脸上一寒,沉声道:“贺兰松,她到底生了什么病,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当知讳疾忌医实在愚蠢。” 贺兰松只好道:“是急症。” “对朕也不能说?” 贺兰松情知卫明晅定要问出个缘由来,也就不再欺瞒,便道:“皇上,因嚯鹮部族灭,严氏伤心,患了急病。” 卫明晅立时哑然,他怎么忘了呢,自己刚刚灭了嚯鹮部,贺兰松还因此和他几番据理力争,想到此处,那点悲悯之心又被愤怒和难过代替,“呵,嚯鹮部负隅顽抗,实在是死有余辜,朕倒险些忘了,你家里还藏着余孽呢,瑾言,若当真要追究起来,你的儿子也跑不掉。” 贺兰松惊得魂都飞了,忙求道:“皇上饶命,严,严氏早已被兄长逐出部落,非是嚯鹮人。臣告退,不求御医了。” 卫明晅没想到一句话将人吓成这样,心中酸楚,却又藏着些不能见人的得意,他忍住焦躁问道:“病的如何了?” 贺兰松还没缓过神来,半晌方道:“她,严氏伤怀过度,昨日从桥上摔了下来,现下仍未醒。” 卫明晅扬声道:“冯尽忠。” 冯尽忠闪身而入,道:“皇上,您吩咐。” 卫明晅道:“朕记得冯上进精通伤科,你去传旨,叫他马上赶往贺兰府,去给严,给贺兰夫人瞧伤,若需什么药材,一并带着,不必再来请旨。” 冯尽忠领旨而去。 贺兰松欣喜若狂,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卫明晅怅然若失,他伸手摆弄着残棋,黯然道:“你不怪朕就好。” “臣不敢。” 卫明晅自嘲的笑笑,“不必骗我,我知道你恨我。” 贺兰松忽的抬首,大不敬的盯着卫明晅看了看,目中毫无愠怒,“臣不敢恨皇上,只恨自己。” 卫明晅不解,贺兰松神情不似作伪,似乎是真的不曾因他而生气,“严氏怨你了?” 贺兰松摇首,苦笑道:“嚯鹮部被困近十日,我却没有告诉她,是我有负于她。” 恒光帝要做的事,贺兰松从未真的阻挠过,这十日,他带着工部上下忙碌,不敢回府面对严氏,不敢告知她家园被毁,不敢承认自己私心的偏袒,到底是他害了自己的妻子。 “瑾言,你且宽心,严氏不会有事的,冯上进医术好得很,定能救活她。” “臣,谢皇上吉言。” 两天后,冯上进从贺兰府回宫复命。 卫明晅见了人,兴冲冲的问道:“怎样,贺兰夫人如何了?” 冯上进告罪道:“臣无能。” 卫明晅失落,倒不是为了严氏,而是怕贺兰松不能释怀,“还没醒,麝香用了吗?没治好?” 冯上进道:“回皇上,贺兰夫人今早便殁了。” “殁了?”卫明晅险些捏断了手上的软毫,“那,那瑾言呢?他好不好?是不是很难过?” 这话问的冯上进犯了难,似乎是说什么都不好,只好避重就轻的道:“贺兰府的小公子哭得厉害,小贺兰大人一直抱着小公子在哄。” 卫明晅怅然若失,看着窗外,良久方叹道:“冯院使辛苦了,去歇着吧。” 御书房的灯烛亮到了后半夜,卫明晅在桌案前坐了一夜,他想去贺兰府上看看,却觉得再也无颜面对贺兰松,他不悔当初的抉择,但,贺兰松有什么错,那个不足一岁的孩子呢,他毕竟亏欠了,再也还不上。 他害的贺兰松成了鳏夫,害的贺兰忘郢再没了母亲。 大卫朝律例,皇后故去,皇帝辍朝七日,官员死妻,有五日丧假。贺兰松五日未上朝,在家料理丧事。 恒光帝下了圣旨,派冯尽忠去贺兰府吊唁,并赐封贺兰忘郢五品虚职,赏了食邑千户。 贺兰松抱着儿子谢恩,面上却殊无喜色,他默然接了圣旨,又命人带着冯尽忠去前厅喝茶。 等人都去远了,贺兰松便抱着儿子坐在灵前发呆,贺兰忘郢早就哭的累了,窝在父亲怀里小声的抽噎,他尚不懂事,万千富贵也及不上母亲的怀抱,可是,他已有三日不曾见过母亲了,从前哭一哭,母亲就会来抱,现下却只有陌生的父亲将他裹在怀里。 贺兰忘郢勾着父亲手里的圣旨犯困,头一耷拉,险些掉到灵前火盆上去,贺兰松骇了一跳,扯着孩子的孝衣将他提起来。 哇的一声,贺兰忘郢嚎啕大哭起来,他嗓子早就哑了,虽然嘴张的极大,却没什么声音,可怜巴巴的皱着鼻子往父亲怀里钻。 贺兰松也是鼻头一酸,扯着儿子往怀里抱的更紧些,将那碍事的圣旨顺手掷到了火盆里去,噗的一声,蹿起了惊天火焰。 贺兰忘郢停了哭,盯着那火焰笑起来。 严颜从桥上摔下后便昏迷不醒,一直到死,也没看过儿子一眼,贺兰松抱着贺兰忘郢,小声的道:“严颜,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儿子,你且安心,终我余年,定会拼死护他平安喜乐。” ※※※※※※※※※※※※※※※※※※※※ 谢谢一直默默送小星星的小可爱 第82章 严颜逝后不久,天降大雨,因去岁雨水较多,朝廷上下倍加小心,生怕再出个大涝的江城。工部衙门尤为忙碌,贺兰松丧期过后,便请旨去了京郊外的堤坝上亲自守着,他事必躬亲,每每亲自冒雨救人,很快就和当地兵士和壮丁混了个熟。 卫明晅却在宫里如坐针毡,贺兰松来请旨的时候不哭不笑,双眼无神,浑然就似个陌生人,他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言道:“涝灾可怖,臣请戍堤。” 卫明晅道:“你是堂堂内阁大臣,如何能去那泥泞之地?” 贺兰松道:“臣是工部侍郎,自当亲力亲为,内阁贤臣众多,不缺臣一个。” 卫明晅被这不轻不重的一句刺痛了,是啊,攻打嚯鹮部的时候,他事事避着贺兰松这位内阁重臣,几番折辱和哄骗,何曾将他看做可堪托付的朝臣,他这才知道,贺兰松和他真的离了心。但只是因为一个严颜,实在太不值得。 思忖良久,卫明晅还是松了口,道:“堤坝凶险,你当自我保重,屯田水利自有懂得人能做,你凡事不必抢着冒头。” 贺兰松谢了恩,木然去了。 这里卫明晅便如在心上栓了绳子,那头连着他,空落落的悬着,又时刻紧揪着疼。 好在每日呈上来的奏章里,皆言道水势减退,流民难民皆能妥善安置,死的人也越来越少,贺兰松的折子一贯简练,干净的不沾泥水,漂亮的草书,问安之后通常只有百十个字。卫明晅每每批道:“朕安,卿如何,甚念。” 贺兰松却从未回过一句。 好在旁人的奏章里总是不乏贺兰松的身影,说他骁勇无前,言他有济世之能,与那些壮丁们同吃住、共建堤,他去堤坝头一天便命人推掉了旧土坝,重择地势后连夜修建新坝,抵抗住了次次暴雨和洪涝。这位写奏章的郎中虽文采差些,但溢美之词跃然纸上,显是对贺兰松佩服已极。 卫明晅将折子反复看了数遍,这才记起,早在静和园时,贺兰松便常看些水利的旧籍,京城地势偏低,每逢暴雨便有洪涝之害,那时两人还商议着建堤坝防汛蓄水,以助灌溉,他说过便丢了,他却深深的记在了心上。他打小便要为自己戍守江山,从来都不是说着玩玩的。 冯尽忠见皇上又对着奏章发呆,便送上一盏茶,小心问道:“皇上,您又想念贺兰大人了。” “是啊。”卫明晅没否认,“朕从没有如此刻般,这么想念他。” “皇上若真的想,就去看看贺兰大人?” 卫明晅苦笑,想起死去的严颜,想起那个婴孩,又记起贺兰松那冰冷的眼神,茫然道:“朕不敢。” 入夜之后,雨总算小了些,堤坝上守着的人换下了一拨,贺兰松浑身湿透了,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身后跟着的管事被吓的不轻,若是这位侍郎大人有个好歹,他可担待不起,连哄带劝的把人拽了回去。 贺兰松回了当地府衙,正想着先去厢房还是先换衣衫,却在滴水檐下看到了一个人。 院中静静地,只能听到雨声,几盏气死风灯来回的晃着,照着廊下的那个人。 怪不得今日府衙中如此清净,连半个闲杂人等都看不见。 贺兰松唇角勾出一丝冷笑来,离了朝堂半月余,他几乎都忘了那些争斗恩怨和旧日爱恨,当真是恍若隔世。 冯尽忠站在廊檐下,看见贺兰松进来,忙不迭的便冲了过来,连伞也来不及撑,他在贺兰松面前驻足行礼,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贺兰松笑了笑,道:“冯总管怎么亲自过来了,劳您久侯了,容我先去换件衣裳。” 冯尽忠哎呀一声道:“我候着算什么呀,您别换了,里面那位等急了,已经摔了两杯茶了。” 贺兰松这才真的惊了,他指了指正堂,问道:“皇上来了?” 若非卫明晅,还有谁能让冯尽忠在外面等着。 可是,此等是非之地,他怎么来了? 贺兰松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绝非是什么旖旎的思念,而是难道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 贺兰松见驾,还从没有这么狼狈过,浑身湿透,鬓发散乱,颌下有青色的胡渣,靴子上满是脏泥,散发着古怪的腥臭味,他带着寒气进来,恰逢卫明晅等不及,将第三盏茶摔了,哐的一声,堪堪砸在了他脚下。 贺兰松以为是在故意摔他,没敢言语,径直在当地跪了,叩首道:“臣来迟了,求皇上恕罪。” 卫明晅摔完了才看见来人,生怕地上的碎瓷扎到了他,忙几步过来亲自扶起,“起来起来,地上有东西还敢跪,你,你这。”他被贺兰松憔悴疲累的模样吓到了,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 贺兰松借势站起,向后退了一步,适时避开卫明晅的手,道:“臣失仪了。” 卫明晅掩不住满脸心疼,道:“怎么淋成这样,伺候你的人都是死的吗?” 贺兰松本就是来俢堤坝的,怎么会有人伺候,他不欲争辩,道:“臣去换件衣裳再来见驾。” “冯尽忠,去找件干净衣衫。”卫明晅扬声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又对贺兰松道:“就在这里换吧,此间暖和些。” 贺兰松待要推辞,卫明晅便道:“我先出去等你。” “不,不必了。”贺兰松指了指堂上的屏风,“我去那里换。” 卫明晅看他冷的人都在打哆嗦,不由更是难过,亲自去倒了盏茶,双手递过来道:“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贺兰松不敢不接,狐疑不定的捧着茶盏,一时却不饮,先问道:“皇上,可是京中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卫明晅一头雾水。 贺兰松待要再问时,冯尽忠已找了干净衣衫送进来,他只好暂时住口,去屏风后换掉了身上的湿衣。 贺兰松穿着身单薄的黑衣,浓发仍旧半散着,腰上紧束,灯烛照在他颈项上,越发显得肤色白皙,人如珠玉,便似是邻家的少年郎。 卫明晅看花了眼,忙侧过目去,道:“我让人煮姜茶去了,你饿不饿,先吃些云片糕,羊羹冷了,吃不得了。” 贺兰松道:“臣不饿,皇上,您深夜来此,到底出了何事?”他心中忐忑,总觉得卫明晅有几分不对劲。 卫明晅叹道:“当真无事,是朕,担忧涝情。” 贺兰松却忽的笑了笑,颇有几分自豪的道:“陛下宽心,这几日雨势渐小,堤坝也建的差不多了,再没有死一个百姓。” 卫明晅颔首道:“朕知道,他们奏折里都说了,瑾言,多亏了你。” 贺兰松道:“这是臣分内之事。” 卫明晅不自在的指了指贺兰松的头发,道:“先擦干吧,莫着了凉。” 贺兰松这才瞧见房中重新收拾了,他适才踩的脏脚印和碎瓷都不见了,案几上摆着热腾腾的姜茶和干净的巾帕,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当朝天子面前做这等事,何况他并未换鞋履,踩过去便是泥泞,因此道:“臣等会,等回去再擦。” 卫明晅径直拿起了巾帕,几步走过来,按住了贺兰松的肩膀便往他头上擦,惊得他连退了数步,道:“不劳陛下,臣,臣自己来。” 卫明晅哑然,这本是他们从前做惯了的事,却不想如今,贺兰松竟畏他如蛇蝎,他掩去失落,强笑道:“既然此间堤坝建好了,你随我回去吧。” 贺兰松正专心致志的擦着头发,闻言一愣,“回哪?” “回你府上,回工部衙门。”卫明晅没好气的道。 贺兰松急道:“不成,还有很多。” 卫明晅眯起了眼,不待贺兰松说完便道:“你敢抗旨?” 贺兰松垂首道:“不敢。” 卫明晅最见不得他这份可怜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听说昨日河上,你险些被冲走了,临走之前,朕是怎么嘱咐你的。”他来到此处,问过了人方知昨日贺兰松险些被挤到洪流中去,不由得怒火大炽,这才摔了几只茶盏,本想好好兴师问罪一番,见了人却又百般舍不得,只好慢慢的劝哄。 贺兰松却对昨日之事不以为意,淡淡的道:“不过小事,臣并未受伤。” 卫明晅怒火渐生,却仍耐着性子道:“那也该当心些,你若有个好歹,我,贺兰忘郢怎么办?那么小的孩子,你将他扔在府里,竟如此安心。” 提及儿子,贺兰松面上神色终于变了,不再是那副浑不在意的神情,他攥着巾帕又退了半步,身上打了个寒颤,他怎么把孩子给忘了呢。似乎是在回应卫明晅的话,从雨声中忽的传来了几声婴孩泣音,声音响亮,好像就在左近。 卫明晅侧耳听了听,奇道:“县衙里怎么还有婴孩?” 贺兰松面色雪白,他咬了咬唇道:“皇上恕罪,臣把贺兰忘郢抱来了。”他说的艰难,每个字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卫明晅一愕,随即骂道:“当真胡闹,你怎么能把他抱过来,有奶妈子跟着吗?” 贺兰松摇首道:“没有。”这里从哪能寻得到奶娘,平日里都是蘅芜在照料,有时也靠旁人搭把手。 婴童哭的凄惨,贺兰松的心也被揪的疼,他犹豫再三,还是求道:“皇上,臣先去看看孩子成么?” 卫明晅倒是没有为难,反而催促道:“快去,快去,等等,把孩子抱到这屋里吧,朕也想瞧瞧。” 贺兰松又打了个寒噤,却不敢不从,应了声是,便匆忙的去了。 妄揣圣意 卫明晅坐在灯下沉思,他思念情切,骤然见了贺兰松难免激动,此刻细想,却觉他对自己委实透着几分古怪,浑不似那日离别时的心灰意冷,他在竭力隐藏着漠然冷淡,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恐慌,他怕什么呢,该怕的明明是他啊。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门生吱呦,是贺兰松抱了孩子过来,他没来得及撑伞,身上又淋了个半湿,孩子却被裹在襁褓中,又被他牢牢护在怀里,一滴雨也没溅到。 一大一小进了房都抬起头,冲着卫明晅不好意思的笑笑,那孩子眼中还有泪,但骤然见到生人也不害怕,在父亲怀里也对着卫明晅直乐。 卫明晅见了孩子的笑,心中忧虑尽去,向贺兰松招了招手,道:“快,抱过来给朕瞧瞧。” 贺兰松有模有样的抱着孩子过来,先在卫明晅面前跪下,道:“贺兰忘郢给皇上请安。” 卫明晅把人拉起来,道:“别多礼了,瞧这孩子,胖乎乎的,倒更像严氏。”他被婴童暖化了心,伸手便去戳弄,语气也是难得温和,但贺兰松却在听他提到妻子时僵直了身子。 贺兰忘郢被恒光帝戳了戳脸蛋,似乎很是不满,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着小手便往父亲怀里拱。 卫明晅不免有些讪讪的,他怏怏的收回了手,目中露出失望之色。 贺兰松抱着孩子哄,又朝卫明晅解释道:“陛下恕罪,他饿了。” 卫明晅这才释然,献宝似的把案几上摆的食盒都打开,笑着问道:“你想吃什么,朕拿给你。” 贺兰松哭笑不得,叹道:“这些他吃不下,我吩咐蘅芜去煮了,一会就送过来。” 卫明晅也笑起来,是啊,半岁大的孩子,连牙都没长两颗,能吃什么果子蜜饯啊。 两人一笑,孩子又渐渐地不哭了,殿中立时和暖了许多。不一会蘅芜便送了吃食来,却是一碗香喷喷的米糊。 卫明晅见了便皱眉,“就吃这个吗?这东西怎么能吃饱?” 贺兰松笑道:“能吃饱,中午进了碗蛋羹,现下再吃些米糊就好了,皇上您请安坐。” 卫明晅不明所以的坐了,贺兰松这才敢坐下,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用调羹搅着米糊,慢慢的吹凉了,贺兰忘郢想是饿的狠了,又闻到了米糊的香味,一时却吃不到,先逮着父亲的手指啃咬起来。 卫明晅看的有趣,他虽有几个孩子,但凡事皆有奶妈和嬷嬷们,莫说是他,就是后宫的嫔妃想来也从未这般细心地喂过婴孩饭食,不由得看呆了,又见贺兰松放下了全身防备,舀着米糊喂孩子,眉梢眼角俱是放纵的笑意,不免打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嫉妒。 贺兰松喂饱了孩子,又帮他拭净了唇角,小声的哄着:“郢哥快睡吧,嗯,乖。” 贺兰忘郢实在是好养活,喝了碗米粥就不哭了,在父亲怀里咯咯的笑着,不一会便睡着了。 卫明晅看着孩子睡了,便问道:“此处危险,怎么能把他带过来。” 贺兰松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道:“孩子这几日尽缠着我,我也怕丫头们看不好,就带过来了,请皇上恕罪。” 也难怪贺兰松惴惴不安,按说外出办事的官员,是不能携带家眷的,何况还是这么个小小婴孩。 卫明晅笑道:“怕什么,朕又没说要治你的罪。” 贺兰松垂首道:“谢皇上。”他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殊无轻松之色,反而将孩子抱的更紧了。 卫明晅觉得奇怪,“你到底怕什么?” 贺兰松忙摇首否认,想了想又道:“孩子睡了,臣,将他先放回去。” 卫明晅却不肯放人就走,他指了指坐榻,道:“先把孩子放在这,朕还有话问你。” 贺兰松心中怕的要命,却又不敢忤逆卫明晅,生怕将他惹恼了,只好听话的将贺兰忘郢放到坐榻上去,给他盖的严实了,才起身站到卫明晅身旁去,“皇上,您请问。” 卫明晅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道:“你怕什么,朕还会吃了他不成?”他自然知晓贺兰松是什么都不怕的,那就剩下贺兰忘郢了,看他那护食般的姿态就知道了。 贺兰松一颗心都提起来了,小声道:“不,臣不敢。实在是夜深了,孩子早该睡了。” 卫明晅冷笑道:“你也知道夜深了,贺兰忘郢也有半岁多了,平日里想必都是丫头们照料吧,怎么你一来堤坝,他就缠上你了。” 贺兰松张口欲说,却被卫明晅冷冷打断了,“想好了再说,朕不想听假话。” 贺兰松暗自叫苦,卫明晅实在是太知道他的心意了,他那些小九九根本瞒不过他,不说些实话肯定是不行的,但若说了实话,他会不会伤了贺兰忘郢,连父母都容不下的孩子,他能吗?他看了眼榻上安睡的孩子,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竟做不了决断。 卫明晅看贺兰松为难,也不硬逼着他说,反而拿起茶,慢慢的啜起来。 茶喝了一半,只见贺兰松破釜沉舟的抬起头来,他看了卫明晅一眼,又迅速的垂下首,问道:“皇上,能否应臣一事?” “不应。”卫明晅答的迅速,“你想说便说,若是不愿说,以后就都不必说了。但你未说之前,朕什么事也不会应你。” 贺兰松双手汗湿,他抿了抿唇,捏着袍角跪下了,“皇上,一切罪责皆在臣,求您饶了贺兰忘郢。” 卫明晅叹道:“非要跪下才能说话?” 贺兰松深吸了口气,道:“皇上从没问过臣,为何严氏会知晓嚯鹮部族灭一事。” “嗯?”卫明晅没料到贺兰松突然说起此事,他想了想便道:“不是你说的?” 贺兰松摇首,“这种事情,自然是瞒都瞒不及的,臣怎么敢在她面前提起。想来舒将军曾向皇上禀报,嚯鹮部从山后逃出了一队人,是么?” 卫明晅惊道:“你如何知晓?” 当日舒少君来报,嚯鹮部在决战前拼死送出了一队人,他命人去追,虽杀了几人,还是让那头领跑了,卫明晅虽知这一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但还是叫人暗暗访探,这是军中密报,连刘开阖都不知,贺兰松又是从何知晓。 贺兰松道:“逃走的人是嚯鹮部首领和严氏的幼弟,严氏出门上香的时候遇到了他,这才知道宗族已灭。” 卫明晅叹道:“原来如此。呵,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京城来。” 贺兰松涩然道:“嚯鹮部和卫朝人生的面貌相似,若非是舒将军在,只怕谁也认不出他来。” 卫明晅道:“你是为此事请罪?” 贺兰松道:“不然。当日人多嘴杂,不免有人将事情传到了双亲大人那里,家父盛怒,怕皇上您。” 卫明晅苦笑道:“朕知道了。”他下令缉拿嚯鹮部族人,谁能料到当朝内阁首辅的少夫人竟是嚯鹮部的公主,无怪贺兰靖要生气,他想了想道:“严氏已死,死者为大,朕恕你府上无罪就是,何况严氏还是朕钦封的诰命夫人,若要说识人不明,头一个先怪朕。” 贺兰松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还不起来?哦,你那宝贝儿子的事还没说呢。”卫明晅不无揶揄的道。 贺兰松黯然道:“因严氏之故,这孩子身上也流着嚯鹮部的血,将他放在京师,臣实在不敢。” 卫明晅这才懂了贺兰松的苦处,虽说堤坝上凶险万分,但总好过待在贺兰府那个龙潭虎穴里,他太知道贺兰靖了,拿着孙子请功的事他虽做不出,但只怕贺兰松前脚刚走,他就能大义灭亲,以免风声泄露,祸害了贺兰全族人。 卫明晅不语,怪不得贺兰松见到他便如见了瘟神般,明明厌恶恐惧,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生怕他起了疑心。他想到此处,顿觉气馁。 贺兰松见卫明晅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更是惶恐,求道:“皇上,贺兰忘郢还是个孩子,长大后肯定什么都不记得,您饶了他,好不好?或者将他送的远远地,只求您饶他一条性命。”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道:“送走他,你舍得?” “舍得,只求皇上饶他一命。”贺兰松眼眶都红了,哪里是舍得,分明是万分不舍。 卫明晅道:“瑾言,你本不必告诉朕的,为何我一问,你就说了。” 贺兰松答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卫明晅早知严氏是嚯鹮人,怎么瞒也瞒不住的,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儿子也及不上卫明晅,他不敢深想,只是磕头。 卫明晅黯然道:“起来吧。” 贺兰松不敢起身,他拿不定卫明晅是什么念头,只好求道:“皇上,孩子没了母亲,就是没了母族,求您看在,看在严氏无辜枉死的份上,饶他一命。” 卫明晅脸色一沉,枉死?她是枉死在自己手上么? 贺兰松却未瞧见卫明晅的神色,只道:“郢哥是严氏仅有的血脉,臣负了她,不能再。” “谁说你负了她!”卫明晅啪的一掌拍在案上,怒道:“不许你再提她。” 贺兰松吓了一跳,动静太大,贺兰忘郢也被吓醒了,躺在炕上嚎啕大哭。 卫明晅更是被这声哭吓到了,他手忙脚乱的把孩子抱起来,对着贺兰松道:“你快来哄哄他啊。” 贺兰松哦了一声,稀里糊涂的爬到榻上去,抱着儿子开始哄,但他心烦意乱的,又不小心将孩子撞了一下,险些碰到了案角上去。 卫明晅感叹一声,把孩子抱了回来,见贺兰松还在打颤,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不免又多了分心疼,冷然道:“还是把孩子给我吧。去洗干净了,把寒气去了再过来。” 贺兰松一震,瞳孔骤缩,抬首偷瞄了一眼,却见卫明晅脸色不佳,当下也不敢再求,他咬着牙下了榻,失魂落魄的去了。 自讨苦吃 贺兰松回到偏殿,先命蘅芜去烧热水,又找出了熏香燃上,他把自己仔细洗干净,擦干了全身,翻出件霜色滚着金边的苏锦长袍换上,不敢再淋雨,撑着伞去了正堂。 卫明晅早等的急了,好在孩子也哭累了,在他怀里睡着了,他边帮孩子擦着眼泪边道:“怎么才来,你瞧,朕把他哄着了,这孩子看着倒比兴平还胖乎呢。你。”他自顾自的说着,抬首忽见贺兰松披散着墨发,换了身素白的衣衫,烛影下噙着笑走过来,竟带着几分妩媚和讨好,他心中一动,顿时失了神。 在静和园中,贺兰松便常做这副装扮,每每沐浴过后,披着件长袍就往榻上躺,衣衫轻薄,颈项半露,还熏着香,不对,贺兰松向来是不爱熏香的,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书墨香气,若是熏了香,往往是为了遮掩酒味,但他才从堤坝上来,明明就没有饮酒啊。 卫明晅眯着眼思忖,贺兰松已走了过来,双手接过孩子,笑道:“有劳皇上费心了。我把他放到里间榻上去吧,免得吵了陛下兴致。” 卫明晅还没听懂,贺兰松便将人抱到了里间去,又轻轻地哄了几句。 烛火亮着,半明半暗的,等贺兰松从里间出来时,卫明晅总算懂了他的意思,他心中非但不喜,反而生出几分被冒犯的恼怒来,冷冷坐在榻上,倒要看看他能搞什么名堂。 贺兰松在热水里烫了烫,寒冷之气尽去,两颊上甚至带着几分殷红,他在榻边驻足,眼见卫明晅也不做声,只好自己脱了鞋子往榻上爬。 “慢着。”卫明晅摆手推开他,“谁让你上来的。” 贺兰松整张脸都胀红了,只好又穿上鞋子退了退,在卫明晅面前跪下了。 卫明晅无奈道:“就这么爱跪。” 贺兰松当真是慌得手足无措,只得又站了起来,老老实实立在卫明晅身旁,拽了拽他衣角,小声的哀求道:“皇上。” 卫明晅几乎立刻就像把人抱到怀里来,这个人,有多久没这么示弱撒娇了。他虽然生气,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贺兰松到底是贺兰松,即使忍着羞耻对他示好,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陛下,瑾言伺候您。” 轰的一声响,卫明晅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愕然的看向贺兰松,还来不及怜惜他,滔天的愤怒就席卷而来,激的他浑身震颤,他一把钳住贺兰松的脖颈,将人摔倒了榻上去,恶狠狠地欺身压过来。 贺兰松只觉得天旋地转,背上被摔得剧痛,似乎连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颈项更是被掐的喘不过气来,他立刻压住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收回要踢出去的腿,努力放松全身,甚至还对着卫明晅笑了笑。 卫明晅直觉的荒唐透顶,眼见贺兰松撑着身子,两只手揽着他的肩膀笑,更是一阵烦闷,他压了压怒气,还是压不住,粗鲁的拨开贺兰松的手,将他翻了个身,用膝盖抵着他后背,让他动弹不得,抬手抄起案几上的镇纸,也没收着力气,对着他身后那两团狠狠地敲了下去。 “呃。”贺兰松但觉臀上好似炸裂了般的疼,到底还是没忍住,一声叫了出来。 卫明晅不顾他疼,一只手按着他的细腰,另一只手狠狠地向下落着镇纸,半点也没留力气。 直打了十多下,卫明晅才察觉到身下人的老实,根本不用他按着腰,贺兰松趴在那里,绷着身子,双手紧紧攥成拳,稳住了一动也不动,除了最开始那声惊呼,后面连哼都没哼一声。 卫明晅知道自己下手不轻,怕真把人给打坏了,忙扔了镇纸,将贺兰松翻过来查探。 贺兰松被推着翻了个身,只见他额上皆是冷汗,眼眶通红,眼角处还有泪水,嘴唇上更被他自己咬破了一块,茫然无措的看着卫明晅。 卫明晅哪里还下得去手,将人拉起来,问道:“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的,可是这要怎么说,既然打他,不就是要他疼的么,所以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贺兰松想了想,先是笑出来,然后摇首道:“不疼,只要皇上喜欢。” 卫明晅简直被他气疯了,冷笑道:“好,既然不疼,就接着打。” 贺兰松听了这话便浑身哆嗦,他扯了扯唇角,终于俯身去捡起来镇纸,双手呈上来,涩然道:“是,请皇上动手。” 卫明晅一把夺过镇纸,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去,贺兰松一惊,先回头往内间去看,似乎生怕吵醒了贺兰忘郢。 卫明晅又是一声冷笑,道:“你为了那个臭小子,倒是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贺兰松垂首,低声道:“皇上若不嫌弃,就去臣的房里可好,或者,把郢哥送回去也成,有他在,总是不能尽兴。” 卫明晅胸口闷痛,气恼欲死,还尽兴?贺兰松的头是被堤坝上的水给装满了吗,竟敢如此轻贱自己,他冷着心咬着牙道:“跪起来。” 贺兰松不知哪句话又惹怒了卫明晅,当下不敢辩驳,起身便要下榻,却被卫明晅拦住了,指指塌上道:“就跪在这。” “哦。”贺兰松答应了一声,跪直了身子听训。 谁知卫明晅又不说话了,他喝了一盏茶,把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搁。 “臣给皇上倒茶。”贺兰松要起身。 “跪着。”卫明晅大怒道:“谁许你乱动的,好好想想你做了什么好事,想不明白就出去跪着想。” 贺兰松是真的有几分委屈了,他今晚逆来顺受处处听话,到底是哪句话惹了卫明晅不高兴,他实在不知晓。为了讨好他,他强压着心头不满和自我厌弃,主动要往他塌上爬,就连恒光帝稀里糊涂揍了他一顿都没敢还手,他还想怎样?总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吧,他撇撇嘴,蓦的睁大了眼,会错了意? 卫明晅只说让他洗去寒气,并没说旁的,难道当真是自己会错了意,为了救孩子主动委身于他? 贺兰松身上还是热的,心却凉透了,脸上的血色立时褪了个干净,刚才一番撕扯,肩头半露,此刻不免又打了个寒噤,他木然的掩好衣裳,跪在当地羞愤欲死。 半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惊雷响起,卫明晅忙去看贺兰松,只见他面色惨白,修长的脖颈上还有他捏过的青紫,好似是冷了般,肌肤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跪在那里失神,连打雷都不怕了,他早已心疼的受不住,但想想这人的举动,又实在觉得不能轻恕,因此冷冷的问道:“想明白了?” 贺兰松恨不得当成被雷劈成两半,也免得他尴尬,他垂着首如蚊蝇般嗯了一声。 卫明晅冷笑道:“是严氏留下的血脉,你便如此维护,不过若她泉下有知,你竟用自己来换儿子,你猜她会怎么想?” 贺兰松抿着唇上的伤,疼痛刺激的他清醒了些,他恨卫明晅这样不给颜面的说自己下作,可又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或许就算他不提,他也会心甘情愿的爬上床来救儿子性命,他何尝不是在算计卫明晅,赌他能念念往日的情分,怨不得他会这般生气,或许他早就不愿沾染自己的身子了,言念及此,贺兰松反而不觉得羞人,倒生出几分坦荡和恣意痛快来,索性豁出去了,他咬了咬破裂流血的唇,哑着嗓子道:“臣,瑾言一无所有,唯有此身可报陛下,陛下嫌弃,那臣。” “朕怎么会嫌弃?”卫明晅再见不得贺兰松委屈自己,他俯身挑起他的下颌,气哼哼的道:“瑾言,朕求之不得。但若此时趁人之危,不光是糟蹋了你,也毁了我们昔日的情分。” 贺兰松眼角忽的有泪滑过,他忙抬手拭去,强忍住了哽咽。 卫明晅叹道:“严氏活着的时候,朕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曾为难过她?现下她死了,贺兰忘郢又是你的儿子,朕更不会逼迫一个小小婴孩,若真要他性命,何必赏他食邑。” 贺兰松豁然抬首,又惊又喜,愕然道:“陛下放过郢哥了?” 卫明晅心底一片冰凉,“原来朕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一个无道昏君。” “不,不是的。”贺兰松心中又愧又悔,忙否认道:“是我错了,是臣小人之心。” 卫明晅呼出口胸中浊气,问道:“当真错了?” “错了,臣大错特错。” “那认不认罚?” “认罚,认的。”贺兰松松了口气,只要贺兰忘郢无碍,什么罚他都认。 “自己说该怎么罚?”卫明晅自己倒了盏茶喝起来,他被贺兰松拱起了火,却又没吃到,现下正浑身难受,说要罚他也不是玩笑之语,他下面胀疼难忍,暗自发狠定要狠狠的罚他一次,省的他以后还敢。 贺兰松仔细想了想,偷看着卫明晅的脸色,小声道:“罚俸?” “呵。”卫明晅冷笑一声,显然是不满意。 贺兰松只好又道:“那降职?” “怎么,贺兰大人是觉得现下堤坝上离不得你,故意来激朕?” 苍天可鉴,贺兰松可没有逃罚之心,他看卫明晅脸色不好,只得道:“皇上拿臣下狱吧。” ※※※※※※※※※※※※※※※※※※※※ 祝我妈节日快乐呀。 宫中岁月 苍天可鉴,贺兰松可没有逃罚之心,他看卫明晅脸色不好,只得道:“皇上拿臣下狱吧。” 卫明晅刚熄下去的火立刻又烧了起来,他双目一瞪,贺兰松吓得便往后缩,蹭到了身后伤处,立时疼得嘶了一声,急道:“皇上息怒。” 卫明晅却有了主意,指着地上的镇纸道:“捡起来。” 贺兰松听话的下了塌把镇纸捡起,再次奉上,却不往塌上去了,在塌边躬身立着。 卫明晅拿起镇纸,先在自己手上敲了敲试试力度,贺兰松听见那声响,立刻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脚下一动就想跑。 卫明晅冷冷的道:“怎么,不认罚,怕了?想跑?” 怕当然是怕的,适才贺兰松忙着取悦卫明晅倒也不觉得什么,此刻想起来却不免又羞红了脸,他低声求道:“皇上若要出气,就传杖吧,打的更疼。” 卫明晅哼道:“此处不是内廷,哪里来的杖?小贺兰大人想逃刑?” 贺兰松急道:“臣不敢,县衙有杖。” 卫明晅道:“好好受着,哪里有你讨价还价的份,把手伸出来。” 贺兰松茫茫然的抬起了双手,被卫明晅一把拽住了左手,他这才知道是要打他手板,不由更是羞赧,他只从前跟着侍读的时候被打过手心,现下被攥紧了手指,直骇得魂飞天外,险些便惊叫出来。 卫明晅冷冷的道:“若不怕被孩子听见,只管出声。” 贺兰松被吓坏了,眼见那镇纸要落下来,忙道:“我,陛下不用抓着臣,臣不躲。” 卫明晅目中露出失落之色,他松了手,用镇纸点点贺兰松的手心道:“朕就打二十记,仔细瞧着,不许闭眼,好好记着教训,再敢犯,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贺兰松怕疼得忍不住,忙自己用右手托着左手,往卫明晅面前递了递,红着脸道:“是,请皇上赏罚。” 卫明晅不再客气,一镇纸落了下来,啪的一声,贺兰松略白的掌心立刻起了道红印。 贺兰松疼的忍不住要闭眼,且强逼自己睁着大眼看着,一动也不敢动。 卫明晅受不了那双殷红的桃花眼,狠了狠心,连着落了两下,他从前是没打过人的,一板子打的偏了,落在了指尖上,疼的贺兰松直跺脚,眼泪哗啦啦的就滚了出来。 卫明晅哎呀一声,但既然说了二十记,总不能半途而废,大不了收着几分力气,他这么想着,刚抬起手,就瞥见贺兰松打了个哆嗦,又看见他左手虎口上有道新伤,虽已结了痂,但疤痕却很长,心下更是不忍,几番为难之下,终究还是道:“行了,后面的记着吧。” 贺兰松手上疼得钻心,就像被油滚过般,听说不打了,虽然觉得奇怪,但却一句不敢多问,赶紧将手收回来藏到衣袖中,口中规规矩矩的道:“谢皇上教训,臣记下了,不敢再犯。” 卫明晅嗯了一声,心里却满不是滋味,他看看外面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去歇着吧。” 贺兰松道是,便要去内间抱贺兰忘郢回房,却被卫明晅又叫住了,道:“你自己回去吧。” “啊?”贺兰松没听懂,他轻轻挠着自己掌心,猜不透卫明晅的心意。 卫明晅叹道:“这么小的孩子,还是该放在家里好生养着,他要喝奶,不能总吃米糊糊,你安心守堤,朕带会宫给你养着,想来令尊大人也不敢说什么。” 贺兰松又啊了一声,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被打傻了?” 贺兰松确实有几分魂不守舍,他将卫明晅的一番话好生琢磨了一遍才明白,先涌上心头的竟是恐慌,“怎么敢劳烦陛下。” 卫明晅心中一痛,贺兰松眼神躲闪,他便知道他不放心,果然,他伤了他的心,他再也不会信他了,他黯然道:“就如此信不过朕?我若想要他性命,何必如此拐弯抹角?直接把他带走就是,外面有五百禁军,你能拦得住?” 贺兰松忙道:“臣不敢,只是孩子太小,怕扰了陛下清静。” 卫明晅道:“郢哥很乖,你能养的了,朕自然也能,何况宫里还有嬷嬷们。”他看了看贺兰松那担忧的模样,不由笑道:“好了,朕不会亏待你儿子的。” “是,多谢皇上体恤。”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兰松也推拒不得,何况他带着个孩子,实在太过不便,眼下瞧来,确实没有比皇宫更稳妥的地方了。 “那朕就抱走了?”卫明晅故意逗贺兰松,“你去把他抱过来。” 贺兰松嗯了一声,转到内间去,将熟睡的孩子抱过来,两手交到卫明晅手上,嘱咐道:“皇上,他贪吃得很,一天要吃六七顿,饿了就会哭,倒不拘吃什么,晚上怕热,会踢被子,有时候不饿不困也会哭,您交给嬷嬷就成,或者不理会他,也就好了,别跟他置气。” 卫明晅听着贺兰松絮絮叨叨的叮咛,不知为何心头一片酸软,他笨拙的抱着孩子,正色道:“瑾言,朕从你手里接过来的孩子,必待之如珠宝,定不负你。” 夏日暴雨连绵,京郊虽未生洪涝之灾,江南一带却遭了殃,贺兰松把贺兰忘郢送到宫中后,算是没了后顾之忧,便数次请旨去江南建堤,均被卫明晅驳回。 因京郊新建堤坝确有蓄水防涝之良效,贺兰松便将工部所用之法记述下来,派人送往南地,以供当地府台斟酌。 去岁洪涝,恒光帝曾命人重修运河,今年已见成效,兼之京郊防洪得当,既没毁了良田,又未死太多百姓,且京中所种番薯丰收,饿死的饥民都少了许多,朝堂上下都松了口气,纷纷赞颂皇帝英明仁厚,再无天灾人祸。 这一日卫明晅正抱着孩子看奏章,忽觉得腹上一热,便知道贺兰忘郢又尿了,好在没尿湿了折子,他无奈起身,喊冯尽忠先把孩子抱走,自己去沐浴后又换了干净衣衫,待回到御案前时,伸手便去要孩子。 冯尽忠抱着孩子退了半步,笑道:“天气这么热,还是奴才先抱着吧。” 卫明晅连声道:“不成,他只要朕。” 冯尽忠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来,将孩子往卫明晅怀中一放,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贺兰忘郢立时哭起来。 卫明晅赶紧抱在怀中哄,哄了半天也不见好,他心中急躁,问道:“这是饿了?” 冯尽忠哪里懂这些,但孩子刚吃过奶,想来定然是不饿的,他试探着说道:“是不是闷了?” 卫明晅叹道:“这小祖宗,朕还要批折子呢。” 冯尽忠道:“适才卫侯爷来过了,想是小侯爷也入宫了,不如奴才抱过去玩玩。” 贺兰忘郢极喜欢卫兴平,每次那小子入宫,他都拉着手不放,卫明晅动了心,给孩子擦了擦眼泪,小心的递到冯尽忠怀中,道:“你跟着嬷嬷一道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兴平总是欺负郢哥,别让他吃了亏。” 冯尽忠失笑道:“万岁爷放心吧,咱们小公子个头大,吃不了亏的。” 卫明晅摆摆手,等冯尽忠两人走了,才开始拿过奏章来看,这一看就直看到日落时分,他揉了揉眼睛,抬步出了乾安宫。 既是安华公主和卫政和入了宫,孩子便多半在安寿宫处,卫明晅正要去请安,刚好把孩子抱回来。 起先卫明晅深夜抱了个婴孩回宫,把两宫太后惊着了,一起来问他缘由,他本不欲欺人,便如实说了,不过却未提严氏之事。两宫太后自然不悦,但又不便多说什么,即使说了,卫明晅也不会听,他事母极孝,但凡与贺兰松牵扯之事,只要他打定主意,却是谁也劝不回来。 贺兰忘郢生的白胖干净,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其实并不爱哭,反而经常傻呵呵的笑,没几日便讨了两宫太后的欢心,想想孩子可怜,才几个月就没了母亲,又不免怜惜起来,也就不再管合不合规矩了,有时还会赏赐些小玩意儿。若是安华进宫,就把几个孩子都抱到安寿宫去凑热闹。 谁知今日孩子却不在安寿宫,卫政和正陪着东太后说笑话,说是安华带着孩子去坤盛宫了。 东太后笑道:“这么会不见就想了,对自己亲儿子可没这般上心。” 卫明晅道:“母后别取笑儿子了,瑜琛病着,别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 东太后蹙了蹙眉,道:“唉,整日病恹恹的,兴平也是,如此看来,还是这个郢哥壮实招人疼。” 卫明晅陪着东太后说笑了半日,见天色渐晚,便道:“我还是去瞧瞧吧,安华也该回府了。” 东太后摆了摆手,卫政和起身道:“有劳皇上了。”他是外臣,实在不方便进出坤盛宫。 尘埃落定 坤盛宫早已点起了宫灯,明晃晃的,让人看着就觉得热闹。 卫明晅行至门前,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他脚下一顿,仔细又听了听,好似是几个孩子在哭,尤以贺兰忘郢哭的最起劲,声音最亮,他忙加快了脚步,往偏殿而去,两旁的内侍们来不及躲闪,纷纷跪下去请安。 只见殿中案几翻倒,盘盏也摔碎了,丫头内监跪了一地,黄文竹正抱着瑜琛斥骂,安华抱着兴平垂首立在不远处,面上带了几分惶恐,两个孩子在亲娘怀里瑟瑟发抖,显是都被吓到了,卫明晅没瞧见贺兰忘郢,心下顿时一慌,众人见他进来,都止住了声,却有一人仍自大哭,卫明晅循着声音望去,却是贺兰忘郢坐在地上,他没人抱,就拽着跪在旁边的冯尽忠的衣袖痛哭流涕。 卫明晅眼见地上皆是碎瓷,生怕伤了贺兰忘郢,顾不上问原委如何,先俯身抱起孩子,抬脚在冯尽忠身上踢了一脚,怒道:“混账东西,不知道看着小公子。” 众人如梦初醒,忙给卫明晅请安。 卫明晅冷冷的扫视了一眼,道:“都滚出去。” 冯尽忠不敢耽搁,忙爬起来带着内侍退了出去。 贺兰忘郢见到了熟人,便不再哭了,扣着卫明晅胸口的盘扣玩,大眼睛里尚有泪水,不时的抽噎两下。 卫明晅取出绢帕替他擦泪,叹道:“都起来吧,如何起了争执?” 安华起身告罪,“皇兄,是我不好,没看住孩子,摔了东西,惊到了太子。” 卫明晅皱眉,黄文竹却道:“瑜琛还这么小,又总是病着,此番受了惊吓,求皇上做主。” 安华闻听此言,忙跪下道:“是我的错,皇兄别怪孩子们。” 卫明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起安华,温声道:“起来,兴平没伤着吧。” 卫安华摇首道:“不打紧。” 卫明晅道:“去安寿宫吧,又贤等着你呢。” 黄文竹却道:“不成,殿下不能就这么走。” 卫安华垂首不语,卫明晅冷然道:“两个孩子都比瑜琛小,你亲自看着,还能欺负了他不成。” 黄文竹全无平素温婉宽厚,她双目猩红,竟隐有癫态,上前一步就要去扯卫安华的衣袖。 卫明晅挡在卫安华身前,淡然道:“皇后,你失态了。” 这句话重重的击倒了黄文竹,她抱着太子嗒然坐回塌上,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的看着卫安华抱着孩子离去。 卫明晅亲自将卫安华送到殿外,又把贺兰忘郢查看了个遍,确定他没受伤,这才将孩子放到冯尽忠手上,嘱咐道:“送长公主殿下回安寿宫,让郢哥先在那里玩会,朕少时就去。” 冯尽忠忙答应了。 卫明晅仍旧不放心,又命禁军跟着去了,这才转身喊过来坤盛宫女史阳贞,问道:“到底怎生一回事?” 阳贞不敢欺瞒,低声回道:“回皇上,适才,适才正玩的欢畅,太子爷和两位公子不知因何起了争执,撞倒了案几,就受了惊吓。” 卫明晅颔首。 阳贞小声替主子开脱,“皇上息怒,这几日太子爷总算好了些,能进食了,太医院说万不可受惊吓,没想到仍旧出了变故,皇后娘娘忧心太子病情,这才,这才。” “朕知道了。”卫明晅道:“去请太医过来吧。” 阳贞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 殿中黄文竹已将儿子放到了塌上去,她坐在塌边,摸着卫瑜琛蜡黄的小脸暗自垂泪。 卫明晅上前叹道:“别哭了,等太医过来瞧瞧,未必就有大碍。” 黄文竹泣道:“皇上,瑜琛浑身都在抖。” 卫明晅弯腰把儿子抱到怀里,小声问道:“瑜琛,哪里难受,跟父皇说说。” 卫瑜琛已经四岁了,却还比不上三岁的孩童高,身上也没有几两肉,窝在父亲怀里直嚷着冷。 卫明晅扯过被子盖到儿子身上,哄道:“太医这就过来,瑜琛乖。” 卫瑜琛脸上瘦削,越发称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大,他闭了闭眼,握着父亲的手道:“父皇,都是我不好,你别怪母后。” 黄文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卫明晅也觉得心酸,对着黄文竹道:“孩子面前,别哭了。” 黄文竹渐渐止了泪,道:“今日臣妾失仪了,长公主那里。” 卫明晅替她拭了泪,道:“你也是担心瑜琛,不怪你。瑜琛,来哄哄你母后。” 卫瑜琛便道:“母后别哭了,我没事。” 黄文竹笑道:“乖,母亲没事。” 卫明晅抱着儿子,问道:“瑜琛啊,你课业如何了,师父昨日交的都会了么,朕可等着考你呢。” 卫瑜琛小手立刻收了回去,点头道:“都记下了,父皇现下就要考么?” 卫明晅叹道:“等你睡醒了,朕再问你,闭上眼,先睡一会,父皇在这里守着。” 卫瑜琛得了父亲允诺,立时安心了不少,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卫明晅给儿子掖好被角,手上拿了把折扇慢慢的摇着,不动声色的道:“早间朕还看着好好的,这会怎么又犯了病?” 卫瑜琛已经四岁,正是开蒙的年纪,但他身体孱弱,卫明晅也不忍把他送到先生那里去,便放在皇后宫中养着,他每日都亲自来教,若忙的时候,也叫太傅过来,当真可算得万千小心了。 黄文竹道:“皇上早上走了后,瑜琛还念了会书,想是累到了。” 卫明晅叹了口气,“小孩子到底莽撞,以后我叫安华别过来就是。” 黄文竹垂首道是,她知道卫明晅今日动了怒,却还是为着儿子忍了下来,这一年后宫诸嫔妃谁也难得他露个笑脸,只有对着儿子们才会和气些,她这辈子没有旁的指望,就只瑜琛是她的命了。 卫明晅想了想又道:“瑜琛比几个哥哥都要聪慧,课业上进境慢些也不打紧,别逼坏了孩子,还是身子重要。” 黄文竹道:“是,不过这孩子要强得很。” 卫明晅笑道:“倒有几分像朕小时候。” 黄文竹也露出笑来,正要再说两句,却听外间回报,“太医来了。” 卫明晅扬声道:“进来吧。” 卫明晅忙于政事,内宫里皇后和太子皆病了,他到底**乏术,便将贺兰忘郢送到了安华公主那里,反正她最近都在宫中住着,太后那里人手齐全,也不怕孩子吃苦,至于后宫的那些嫔妃娘娘,他可是一个都不放心。 过了月余,京郊便十分安稳,贺兰松回宫复旨,顺道来接儿子。 贺兰忘郢倒没忘了父亲,一个劲的往他怀里乱拱,笑呵呵的去抓贺兰松的官帽。 贺兰松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意,见儿子更胖乎了,又再三的谢了卫明晅。 卫明晅笑道:“你替朕治水,朕替你养孩子,正好两清了。” 贺兰松道:“臣是分内之事。” 卫明晅笑了笑,也不去和他争辩,问道:“眼下你回了京,除了上朝,还要去衙门,孩子怎么办?”他到底存了私心,又或者贺兰忘郢实在惹人喜欢,竟生出不愿归还孩子的心思。 贺兰松却没听懂卫明晅的言外之意,他这几日累的狠了,觉都没的睡,此时只想抱着儿子回去蒙头睡一觉,哪里还能懂那些明里暗里的心思,何况他实在不愿再跟卫明晅有半分瓜葛。 “问你话呢。”见贺兰松发呆,卫明晅便抬高了声音。 贺兰松如梦初醒,道:“臣,臣将吉盛巷的宅子拾掇出来了,回头就带着郢哥去那里住。” 宅子是早就赏下的,贺兰松却从不去住,此番竟为了儿子搬出家门,看来这贺兰忘郢还真是他的命根子,卫明晅心中吃味,面上却不显,端出一副为君的气度来,“想好了?家里双亲可禀告了?” 贺兰松答道:“是,我回府就禀告父亲。”他从京郊回来,自然是先来面圣,还没回过贺兰府。 卫明晅叹了口气,道:“只怕贺兰大人不会允准。” 贺兰松浑不在意的道:“家父定然是不愿的,不过有皇上圣旨在,想来他老人家不至于为难我。” 卫明晅乐道:“倒是朕替你做了恶人。” 贺兰松笑而不答,那晚的事情,他好似全不记得了,面上一派风轻云淡,卫明晅叹息,难得他不再愁眉苦脸,他也不会再相逼,反正只要他过的好便好。 一时无话,贺兰松便道:“臣告辞了。” “等等。”卫明晅起身,从案几上拿了个红木匣子,放到贺兰忘郢怀里去,“给孩子的。” 贺兰松受宠若惊,却也没再推辞,替儿子谢了恩。 卫明晅又道:“朕给你几天沐休,把院子拾掇好先歇上几日,陪陪郢哥。” 贺兰松仍旧却之不恭,谨声道:“谢皇上。” “去吧。” 贺兰松抱着儿子告退,贺兰忘郢却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似是不舍得卫明晅,张着小手要他抱。 卫明晅也忍不住红了眼,却假装看不见,拿起折子批了起来。后宫一片愁云惨雾,连这么个能贴心的小家伙都走了,他顿时觉得失落难耐。 祸不单行 惠武王旧宅其实早就修缮好了,因着瘟疫时期住过人,便又封了试剑阁等后院。贺兰松只父子两人,自然也住不下那么多院落,便仍旧封着后院,将其他的院落重新拾掇,又用艾和雄黄熏了许久,这才搬进来住。 他在家歇了几日,愈发懒待上朝,索性又告了半月假,抱着贺兰忘郢在院子里赏桂花。 贺兰忘郢越吃越胖,到现在还站不起来,就只会满院子的乱爬,不时地捏起地上的东西往嘴里塞。 贺兰松几步把孩子抱过来,拍了拍他的小手,道:“不许乱吃。” 贺兰忘郢撇撇嘴,极是不高兴,却也没哭。 贺兰松回身在石凳上坐了,把晾好的羊奶端过来喂孩子。 贺兰忘郢笑着喝了几口,咂巴咂巴嘴,似乎又觉得不是滋味,皱着眉头抿着嘴不肯喝了。 贺兰松摸着他的小耳朵,笑道:“怎么,在宫里吃了好东西,不愿喝羊奶了?” 贺兰忘郢歪在父亲肩膀上哼哼唧唧的流口水,两只手都抱着贺兰松脖颈,对那碗羊奶却是敬而远之。 “不喝,不喝了。”贺兰松抱着孩子起身,对在不远处洒扫的付嫂道:“麻烦您去给他做碗蛋羹来,放点盐。” 付嫂本是卫政和府上的奶娘,干活利索,人也干净,便被送到这里伺候贺兰忘郢,她很喜欢这个主子,孩子也胖乎乎的好养活,当即笑道:“我这就去,公子您说话不必这般客气。” 贺兰松笑笑,继续逗弄儿子,贺兰忘郢呜呜了半天,忽道:“上,上。” 贺兰松吃了一惊,喜道:“你说什么,郢哥?” 贺兰忘郢却又不说了,捂着嘴傻乐,贺兰松笑了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等蛋羹端上来,贺兰忘郢闻到香味就张手要,贺兰松没办法,顾不得烫,忙忙吹凉了一**到儿子口中去,贺兰忘郢张口就咽了。 贺兰松边喂边喃喃道:“放了盐就这么好吃?”他口中说着,心中又不免感叹,记起卫明晅那日的嘱托来,“蛋羹里放点咸盐,别总给孩子吃素,他喜欢肉糜,放在粥里炖的烂烂的,每日里吃点。”他正想的出神,忽觉手上一痛,低头看时,却是贺兰忘郢嫌他喂的慢了,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贺兰松忙又吹凉了一勺蛋羹,笑骂道:“你个小白眼狼,跟着皇上学了不少坏脾气。” 贺兰忘郢咧咧嘴,又说了句上,贺兰松恍然,这才知道这白眼狼喊的是皇上,想来是宫中人人都叫,他也跟着学会了。 贺兰松喂着喂着,突然就湿了眼,他托着儿子屁股向上抱了抱,小声道:“你想皇上了是不是?” 贺兰忘郢摇头晃脑的吃蛋羹。 贺兰松顿了顿,低低叹道:“爹爹也想他啊。” 贺兰忘郢却听不懂,他吃了一碗蛋羹,又往石桌上去碰碗,被贺兰松一把抢了过来,摇头道:“不成,这是爹爹的。” 贺兰忘郢撇着嘴生气,贺兰松便笑道:“药苦,爹爹给你倒盏酒喝,好不好?” 贺兰忘郢舔了舔嘴唇笑的开怀,旁边的付嫂却是满脸无奈,哭笑不得。 八月二十,恒光帝下诏兵发北境,令舒少君为帅北伐,征讨澜沧人。这次群臣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劝,何况劝也无用,大军早已压境。 朝廷上下皆为此事奔走,工部自然也忙碌异常,贺兰松再不能偷懒,只好丢了儿子去衙门办事。 此事仓促已极,但卫明晅却似早有打算,一应粮草调备皆井然有序,可惜的是,虽万事俱备,仍旧吃了个败仗,前线奏报传来时,举朝皆惊。 卫明晅夜半宣内阁诸臣议事,贺兰松狐疑不定的安顿好儿子,换了朝服入宫,在宫门处便先遇到了父亲,他上前行礼,贺兰靖顿足,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贺兰松心中纳闷,却也不敢多言,待父亲走远了,仍没想明白他老人家怒从何来,他自搬出府后,依旧每日带着儿子去给双亲请安,起初贺兰靖夫妇对他置之不理,时日长了后,也不知是想念儿子还是孙子,慢慢也就开了门,虽仍时有不愉,却也没再为难过他们父子,贺兰斛夫妇则更是热心,常抱着贺兰忘郢玩上半日,今日却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恼怒,他来不及细想,匆忙的入了宫,跟着父亲在议政殿外候驾。 卫明晅姗姗来迟,他满眼的疲惫,先将奏报给众人传阅了,贺兰松这才知晓舒少君不是败了,而是大败,手下精锐几乎全折在了沧澜人那里。 恒光帝扫视众人一眼,道:“请诸卿来,是要问问,北境可还堪一战?” 贺兰松猛然记起往事,前后细思一番,不由的惊出冷汗来,当初卫明晅为何执意要取嚯鹮部,或许本就是意在北境! 嚯鹮部是要塞,无论澜沧人南下或是卫朝想北上,都要经过此地,若要奇袭,更是要以此为据点,且巍山处易守难攻,更能绕开北方诸藩王,实是要紧之地。 他心中沉思,众臣的话便未听进耳朵里去,只隐约听着有人争执,礼部更有人道妄行攻伐之事,实在有违天道,长此以往,德不配位,必有余殃。他当即心乱如麻,好在卫明晅也未问他,议了半个多时辰,恒光帝连连哈欠,便令众人退下,贺兰松故意行在最后,留了下来。 卫明晅抬首,见贺兰松正端然立在那里,不免失笑道:“怎么,又睡着了?” 贺兰松却没笑,上前道:“皇上,臣有一事请教。” 卫明晅将一手放在榻上,一手揉捏着眉心,叹道:“坐吧。坐下再说。” “谢皇上。”贺兰松确实累了,在冯尽忠搬来的红木凳上坐了,径直问道:“舒将军怎么会一败涂地?” 卫明晅揉了揉额角,道:“你举荐的人,就不能吃败仗么?” 贺兰松皱了皱眉,卫明晅绝不是个爱指摘的皇帝,何况还是现下这个境况,看来果然是有他不愿说的内情,他固执着问道:“皇上,是因为严氏吗?” “呵。”卫明晅喝了口茶,道:“和她有什么干系?” “那就是因为严炀。”贺兰松自说自话。 卫明晅丢了茶盏俯身向前,他眉头一挑,眼角带着几分异色,奇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贺兰松心中一紧,面上便露出几分怏然,“回皇上,舒将军精习兵法,又自巍山偷袭,就算不胜,也绝不至于惨败,想来中间定是出了旁的纰漏。” 卫明晅颔首,示意贺兰松继续。 贺兰松道:“严氏见过严炀后,曾经无意中说到严炀要寻澜沧人复仇。” 卫明晅奇道:“她同你说的?” 贺兰松为难道:“是她梦中说的,我以为她是伤心之语,是臣失察了。” “梦中?”卫明晅苦笑,随即道:“可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啊?”贺兰松茫然。 卫明晅道:“干卿何事啊?” 贺兰松咬住了唇,半晌不语。 卫明晅不再揶揄他,只道:“舒少君来报,澜沧人早有防备,他在澜沧军中也确实见到了严炀,此子委实不可小觑,朕的打算,满朝上下无人能懂,但嚯鹮部被围十日,他却看了个明白,甚至连舒少君的路数都看透了。澜沧人瓮中捉鳖,他们的统领更是以身为诱,这才有了北境惨败。” 贺兰松越发觉得不自在,起身道:“臣早该料到的,那日就该来禀告陛下的。” 卫明晅哂笑道:“小贺兰大人还真舍得大义灭亲,那可是你小舅子。” 贺兰松被这句话噎了半天,愣了一会方道:“皇上,臣说的是国事。” 卫明晅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贺兰松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可将严炀的画像张贴告示,全国通缉。” 卫明晅倒抽了口冷气,惊道:“你来真的?贺兰松,你就半点私情也不念?算了吧,他还能折腾出什么,任由他去吧。” 贺兰松本欲再劝,却见卫明晅颇有些意兴阑珊,想是吃了败仗不舒坦,便也没再多言,又说了两句,便告辞而去。 朝中此次仍是主和者多,主战者少,卫明晅也跟着有了动摇之意,两日后太子病重,礼部再次进言,恒光帝便撤了军,大赦天下,审狱虑囚,以为太子积德。 谁知卫瑜琛一病不起,九月初便薨了。 皇后哀恸难忍,也跟着病了,恒光帝伤痛之下,亲抄佛经,并冒雨去安坛为黄文竹祈福。 那天卫明晅跪在雨中,回宫时浑身湿透,染了风寒,当夜皇后便殁了,素来刚强的恒光帝连受打击,终于熬不住病倒了。 ※※※※※※※※※※※※※※※※※※※※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让皇后和太子下线了,参照康熙帝的第一任皇后和儿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皇后和太子过世,举国悲痛,恒光帝连续辍朝一月,朝政皆由内阁贺兰靖统理,刘开阖辅之。 贺兰松心中记挂着卫明晅,又不便贸然进宫问候,虽上了折子问安,却均被留中了,估摸着是恒光帝连批折子的力气都没了。 他抱着贺兰忘郢坐在桂花树下,小声道:“郢哥,过几天给你做桂花酿吃,好不好?” 贺兰忘郢哦哦的叫着,啃着父亲的手唱戏,不时地撩起肚皮晒太阳。 已经入了秋,贺兰松怕他冷了肚子,拉下几次都又被他扯上去,只好拿手捂着他的肚脐眼,暗想着该做个厚实点的肚兜了,可惜他不通针线,付嫂做饭已经辛苦了,眼睛又不好,该找谁去给孩子做衣裳呢,国丧期间,不能铺张,身上这件红绸子该藏起来才是。 贺兰忘郢见父亲发呆,便爬起来去抓他眼睛,呜呜的道:“吃,吃。” 贺兰松苦笑,在儿子小手上亲了亲,道:“就知道吃,连句爹爹都不会喊。” 贺兰忘郢呲着牙笑,口水也跟着流出来,张口就道:“爹,爹。” 贺兰松哎呀一声,帮儿子擦口水的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连着眼睛都红了。 贺兰松沉得住气,宫中却沉不住气了,东太后着卫政和亲自去工部衙门请卫明晅进宫侍疾。 卫政和修书后便始终闲赋在家,骤然来衙门,倒叫贺兰松觉得古怪至极,他放下狼毫,问道:“卫兄来了,快坐,我去给你沏茶。” 因着国丧,卫政和的锦衣玉带全锁到了箱笼里,今日只着一身素衣,连玉冠也没束,坐在那里摆手道:“不喝茶,你手上的事做完了?” 贺兰松仍旧去倒了盏茶,笑道:“衙门里的事,哪有做完的时候。” 卫政和接过茶来,道:“呵,我从来都听别人说衙门里清闲。” 贺兰松不置可否,道:“卫兄今日怎么有暇过来?” 卫政和指着贺兰松道:“瑾言,你这话就是在骂我了,全京城谁不知道我最是闲人一个。” “卫兄说笑了。” “倒真有事,太后宣你进宫。”因茶水太热,卫政和便捧着茶慢慢的吹着,只见茶色清澈碧绿、闻着茶香醇厚甘爽,不免叹道:“这是进贡的好茶啊,我府里也没有,你就这么放在衙门喝。” 这茶还是前年卫明晅赏的,贺兰松怕放坏了,这才拿到衙门里来,听卫政和问,只道:“是么,卫兄若喜欢,走的时候捎着点。” 卫政和道:“险些忘了正事,太后叫我过来传话。” 贺兰松忙起身行礼,道:“臣听候懿旨。” 卫政和亦站起身,不过手上还捧着茶,清了清嗓子道:“母后皇太后懿旨,宣贺兰松入宫侍疾。” 贺兰松磕头起身,道:“臣接旨。” 卫朝是有入宫侍疾的规矩,不过多是太后和皇后病了,王妃和朝廷命妇入宫侍疾常有,但从未听过让男子进后宫伺候的,贺兰松先是觉得古怪,随即又平添了几分担忧,若非病入膏肓,东太后怎么可能让他入后宫。 “卫兄,皇上病的很重?” 卫政和收了嬉皮笑脸,叹道:“现下已经起不了床。” 贺兰松心中一慌,几乎站不稳,他推了卫政和一把,急道:“快,快入宫。” “等等,我这茶还没喝呢。”卫政和洒了一手的茶水,将茶盏嘭的往岸几上一撂,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贺兰松心下惶急,待入了宫,看见堂上坐榻上斜倚着的是母后皇太后,才发现自己竟被卫政和领入了安寿宫,他心中惊疑不定,忙跪下道:“臣贺兰松请太后懿安。” 宫中连办丧事,饶是东太后也有几分经受不住,她面色憔悴,额上戴着碧空寿字扁方,穿一身菊花纹纱袍,见卫政和两人进来,便坐正了身子,叹道:“都起来坐。” 卫政和坐了,贺兰松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得礼仪,张口便问:“皇上如何了?” 母后皇太后扶着额角笑了笑,拿起榻上的玉锤慢慢敲着,喃喃叹道:“到底是情分不一般。” 卫政和忙抢上前跪下给东太后揉腿,贺兰松听了这话却不免多思量,他打小便怕东太后,此番因担忧卫明晅病况,情急之下竟把这遭给忘了,听得东太后揶揄,忙跪下请罪,道:“臣失言,太后恕罪。” 东太后挥了挥手,对卫政和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等卫政和带人退出去,东太后方悠悠开口,对着贺兰松道:“坐下回话。” 贺兰松却不起身,只道:“太后面前,没有臣的座。” 东太后叹道:“就这么怕我,是因着静和园我要杀你,记仇了?” 贺兰松忙道:“臣不敢,是臣怯懦,太后娘娘威严,臣打小就怕您。” 东太后失笑,随即眉间又染上愁色,“皇帝病了,茶饭不进,我想着你能去劝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贺兰松愕然,随即拱手道:“太后言重了,能为陛下分忧,乃臣之幸。” 东太后起身,行至贺兰松面前,垂下首看了他好一会方道:“皇帝就在偏殿,去找他说会话吧,若是晚了,就留在宫里。我的地方,没人敢说闲话。” 贺兰松震惊已极,尚不及反应,东太后已出了正堂,他茫茫然起身,竟忘了谢恩。 “贺兰大人,我带您去见皇上。”一个中年女子推门进来,对着贺兰松行礼。 贺兰松识得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当即还礼道:“有劳嬷嬷。” 偏殿紧闭着门,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殿中人都被遣出去了,连冯尽忠都不在,床幔垂着,隐隐能看见榻上躺着人。 贺兰松趋步近前,他没有跪下行礼,反而探手撩起了床帐,触目便见卫明晅闭目躺在榻上,他面色晦暗无华,穿着件宽大的中衣,瘦削的手臂露在外面,眉头紧紧地皱着,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贺兰松几乎站不住,卫明晅极少生病,如今病容萧条,毫无生气的躺在榻上,直戳的他心口疼。 “皇上。”贺兰松俯**握住卫明晅的手,轻轻喊了一声。 卫明晅立时便醒了,他转动着眼珠,半晌才认出贺兰松,倒也不觉得惊奇,反而笑道:“你来了。” 贺兰松被这个浅笑刺痛了眼,忙垂下眼道:“是,我来晚了。” 卫明晅伸手在床幔上一抓,却什么也没抓到,只好道:“瑾言,你扶我起来。” 贺兰松探身过去,先抱住了卫明晅,然后将他轻轻抱起,小声问道:“要不要紧,坐着头晕么?” 卫明晅捧着头,过了一会方道:“不碍事,朕有话和你说。”他这一坐起来,便有了几分精神,双目中也闪出剔透的光来。 贺兰松安了安心,答应着道:“请皇上吩咐。” “咳咳。”卫明晅尚未开口,便咳了起来,忙侧过身去,以袖遮住。 贺兰松去倒了盏茶,又拿着巾帕递过来,卫明晅咳的满脸通红,却道:“不用伺候,朕不要紧。” 贺兰松不信,道:“您怎么病的这样重?” 卫明晅摆手道:“不过是染了风寒,昨日烧的厉害,这才浑身无力,等会再喝剂药就好了。你先别打岔,朕有要紧的事。” 贺兰松放下茶盏,正色道:“是,臣听着。” 卫明晅自枕下取出一枚虎符,递到贺兰松面前,道:“接着。” 贺兰松不明所以的双手接了,这是调兵的虎符,为何卫明晅要把这东西给他,难道是要临终托孤?他心中一冷,手上竟然不听使唤的将虎符扔了,人往后一退,气道:“我不要虎符。” 卫明晅怔怔的看着那虎符滚到地上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贺兰松续道:“陛下想是病糊涂了,臣去叫太医来诊脉。” “回来!”卫明晅喊了一声,怒道:“你使的什么性子。” 贺兰松咬唇不语。 “把东西捡起来。”卫明晅又道。 贺兰松仍旧不动。 卫明晅动了几分真气,道:“贺兰松,你给朕滚过来。” 贺兰松哼了一声,索性转过了头,不再看恒光帝。 卫明晅被气懵了,抬脚就要下床,无奈双腿酸软,还没迈下来,就哐啷一声摔到了榻上去。 贺兰松听见动静吓了一跳,忙扑过来扶起卫明晅,急道:“陛下,可伤着了?” 卫明晅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但实在没了力气,咳嗽几声后软了声音道:“好好听朕说话,先不要置气。” 贺兰松不敢再造次,起身去捡了虎符。 卫明晅道:“这是汉城调兵的虎符,朕想叫你去一趟汉城。” 贺兰松瞠目,惊道:“汉城怎么了?” 卫明晅叹了口气,道:“是朕疏忽了,一步错步步错,早该听你的话才是。” “臣越听越糊涂了,难道是汉城有人起事?” ※※※※※※※※※※※※※※※※※※※※ 生病什么的,最能促进感情了。 汉城之行 卫明晅叹了口气,道:“是朕疏忽了,一步错步步错,早该听你的话才是。” “臣越听越糊涂了,难道是汉城有人起事?” 汉城在咸江以南,当年卫太祖灭韩,韩帝曾率兵退至汉城,此后数十年,两朝划江而治,太宗期间方能统一收复,但此后汉城常有前朝遗民举事,至恒光年间,虽没有再起大波澜,但每隔数年总有人举着韩朝后裔的旗帜来闹事,难道是汉城又出事了? 卫明晅颔首道:“你猜的不错,太子薨逝,有心人在汉城滋事。” 贺兰松问道:“是谁?” 卫明晅苦笑道:“汉城的探子来报,说是那人自称是韩氏后裔,他身边有个军师。”他顿了顿方道:“叫严炀。” 贺兰松简直被气乐了,他豁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怒道:“又是严炀,我还真是小瞧了此人。”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跳脚,不知为何竟笑了起来,“过来,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我话还没说完呢。探子已经来报,但汉城府台却迟迟没有动静,朕不放心。” 贺兰松暗自心惊,沉吟道:“陛下疑心汉城府台有异心?” 卫明晅道:“不察事实,朕不想冤枉臣子。从吏部考核看,此人是个中庸的,无功无过,到底忠心几何,朕也不敢说。但汉城外的驻军统领尹关言素有野心,他们若是勾结了。”他目中露出忧色,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贺兰松将虎符攥在手中,正色道:“请陛下安心养病,就算这些反贼当真勾结了,您也不必忧心,臣定将他锁到京城来给您发落。” 卫明晅轻笑着摸了摸贺兰松的官帽,道:“怎么今日如此鲁莽。” 贺兰松忙正了正乌纱,显是对卫明晅的举动颇有几分不满。 卫明晅收回手道:“对不住,是朕失礼了,小贺兰大人勿怪。” 贺兰松黯然,沉声道:“臣知道了,这就去汉城。” “等等。”卫明晅道:“虎符给了你,汉城驻军由你调遣,我会写道圣谕给你,若是汉城府台和驻军统领当真有不轨之心,朕许你便宜行事,赐你尚方宝剑,敢有反者,立斩无赦。” 贺兰松跪地道:“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卫明晅起身将他扶起,到案前坐下,勉力写了圣谕,又将案边的宝剑和锦囊都递过来,道:“还有一事。” “陛下请讲。” 卫明晅看向贺兰松的眸子,问道:“严炀此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贺兰松接了旨,咬牙道:“我定杀此人。” 卫明晅目中露出奇色,他带着几分疑惑问道:“瑾言,你向来宽厚,严炀也算无辜,况且是你的妻舅,为何你如此恨他。” 贺兰松正色,一派坦诚,“我不恨他。但此人必须诛之。” “为何?”卫明晅端起案上凉茶喝了一口,好整似暇的问。 贺兰松愤然道:“此子以一人之力,毁陛下北伐,伤我朝兵将无数,更欲以阴诡之计搅动天下,他若不除,大卫朝便无宁日。” 卫明晅道:“你也太瞧得起他了。不过我灭他全族,也不怪他要来搅乱朕的江山,成王败寇罢了,依你罢,杀了也好,饶他一命也罢。但此去凶险,万事以自己为重。” 贺兰松道:“是,臣记下了。” 卫明晅却还是放心不下,忍着不适嘱咐道:“当此之时,朕实在信不过旁人,本想叫卫政和去的,可,安华又有了身孕,母后不许,只好辛苦你一遭。瑾言,就算他们当真反了,也不打紧,一州一县之兵,还成不了气候,你却万万不能有事,知道吗?会有暗卫跟着你,要紧关头,决不许意气用事,听见了吗?就算十个汉城,也及不上瑾言万一,知道吗?” 贺兰松不由动容,卫明晅已经许久不说如此亲近的话了,两人又是近半月未见,他竟生生的多出了几分离愁,忙低头掩饰道:“臣记下了。” 卫明晅仍旧担心,“要真记在心中才是,回头你把郢哥抱到宫里来。” 贺兰松正自难过,闻听此言,脱口便道:“难道皇上还不放心臣,还要以郢哥为质不成。” 自古将帅出征者,常有帝王以家眷为挟,防其临阵退缩或变生异心,美其名曰为解其后顾之忧。 卫明晅一片丹心被人误会,不由暗自恼怒,“小贺兰大人,这是诛心的话,不可乱说。” 贺兰松话一出口便悔了,忙请罪道:“臣信口胡言,可陛下为何要郢哥入宫。” 卫明晅叹道:“你去了汉城,谁来照料他。而且。”他抬首藏起眼中的悲伤,“朕想他了。” 贺兰松亦是悲从中来,卫明晅是想卫瑜琛了吧,郢哥爱笑,或能逗恒光帝一乐,因此便道:“是,臣谢皇上体恤。” 卫明晅看了看窗外的景致,道:“你看,叶子又落了,等你回来,怕是要入冬了,朕等着你来复命,请你喝酒好不好?” 贺兰松叩首道:“臣,定不辱使命,请皇上保重。” 贺兰松自宫中回了吉盛巷,也不及和孩子亲近,将贺兰忘郢交给冯尽忠后,便和恒光帝亲选的两名御前侍卫去了汉城。 汉城不远,骑快马十日便到,几人在城门外分道扬镳,贺兰松赶在城门落锁前入了城。 赶路辛劳,贺兰松委实有几分支撑不住,便先找了客店落脚,睡到夜半时分,便听见有人来叩窗,自称是朝廷暗探。贺兰松不动声色的同几人计议,心中却不由暗赞恒光帝行事缜密,深谋远虑。 等暗探都去了,贺兰松却睡不着了,情形远比他想的要糟,不止尹关言,连汉城府台吴朔都投了那所谓的韩氏后裔**高。 窗外的月牙尚弯,贺兰松对月思人,握紧了手上的长剑,明晅,你可大好了? 卫明晅病的很重,太医说是积劳成疾,伤心之下又染了风寒,只需好好调养就是,可贺兰松却不安心,他万万不愿离京,却又知卫明晅心系汉城,此间之事不了,他绝难安心养病。 第二日,贺兰松早早的就去城中拜会了汉城驻军副统领果恒,两人一见如故,深谈至子时方散。 贺兰松踏月而归,他换了间客栈,一觉睡到翌日下午,此后他便在城中闲逛,逮着街上闲人和酒馆里的跑堂问问风土人情,还买了许多糖果和蜜饯。回到店里,要一壶清茶,靠在窗边,看着行人吃果子,一坐就是一下午。 贺兰松到达汉城的第十日,恰逢当地的祭祖节,当地百姓纷纷在家祭祖送寒衣,街上的铺子都关了,罕有人影。 过了晌午,百姓们听到街上有吵嚷声,便开门探头来看,却见无数兵丁穿着战甲,一溜烟的往城楼上去。有人多问了一句,便有钢刀砍来,唬的这些人忙退了回去,躲在家中战战兢兢,有年长的耆老便叹道,要变天了。 城门聚集了约有两万军,驻军统领尹关言执刀站在那里,和汉城府台吴朔相视一眼,不远处,有兵士簇拥着步撵而来,撵上坐着一人,三十多岁年纪,做前朝皇族装扮,他面色阴鸷,耳垂近肩,满面皆是肃杀之气。 步撵前一人骑马,瞧起来不过十多岁,白皙俊秀,神采飞扬,倒像是个世家的公子哥。 吴朔咳了一声,对尹关言道:“尹统领,请吧。” 两人几步上前,和那乘马的少年拱手道:“严丞相。” 这少年便是从嚯鹮部逃出的严炀,他身后之人就是韩帝后裔**高,自封为韩复宗,封了严炀为宰相,几人约定今日起事,本想着去攻占了府台,没料到吴朔首鼠两端,被尹关言几句忽悠,立刻就降了。 严炀看着面前肥头大耳的吴朔,目中不掩鄙夷,跳下马来还礼。 几人寒暄过后,亦不废话,拥着那**高一路往前,直抬上了城楼去,吴朔高声道:“卫帝残暴,戮我子民,今有明主,众兄弟随我杀出城去,攻入京师,拿下皇帝人头,复我大韩河山。” 尹关言亦道:“除暴君,复新朝,你我皆是从龙之臣,皆有厚赏。” 汉城驻军皆是尹关言的心腹手下,当即跟着欢呼呐喊。 群情激愤,这些久未见血的守军们被黄金白银激起了莫名的血性,恨不得现下就攻进皇城去杀人劫掠。 “试问当今皇上有何暴政,这位不良于行的**高又是什么明君?” 一片嘈杂吵闹中突然响起句清冷的言语,明明声音不高,却盖过了这些兵士的高呼声。 众人被这声喝止所震惊,纷纷回头去望,但见城楼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此人穿着卫朝官服,瞧模样制式,倒像是京中一品的高官。 此人腰上系着宝剑,双手捧着明晃晃的圣旨,目不斜视的拾阶而上,众人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得让出一条道来。 平叛复命 此人腰上系着宝剑,双手捧着明晃晃的圣旨,目不斜视的拾阶而上,众人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得让出一条道来。 严炀看着此人上来,唇角高高扬起,目中却露出了阴狠之意,他抬了抬手,冷声道:“让他上来。” 吴朔不免惶恐畏惧,凑近了问道:“那个,严丞相,此人是谁?如何会穿着京官的衣服?” 严炀瞥了吴朔一眼,冷笑道:“怎么,吴大人怕了?” 吴朔嘿嘿干笑,却见那人已经登上了城楼,他冷冷环视众人一眼,然后将目光定在了严炀身上。 严炀上前半步,挡在**高面前,抬手招呼道:“小贺兰大人,久仰。” 貌似前来之人正是贺兰松,他立得端正,双手捧着圣旨,正色道:“严丞相,久仰。” 严炀吃了一惊,他被封丞相是机密之事,怎么眼前这人竟能知晓。 贺兰松却不再理会他,他转向吴朔,扬声道:“怎么,吴大人身为朝廷命官,食我朝俸禄,不接旨么?” 吴朔向后一退,身上肥肉也跟着哆嗦,“这,我。”他本就意志不坚,明明身后有千军万马,却被手无寸兵的贺兰松两句话就给吓住了。 尹关言暗骂吴朔没出息,将人往旁边一推,便上前道:“谁会接这狗屁圣旨,老子正愁着没人祭旗呢,就有人巴巴的赶来,别着急,我这就杀了。” 杀了两字方落,他便听到了长刀出鞘声,接着胸口一凉,他木然垂首,只见刀尖上带着血,从他的前胸戳了出来,正是他军中每日皆能见到的佩刀,他立刻觉到浑身冰凉,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连回身看一眼是谁杀了他的力气都没有,就砰然摔在了当地。 众人哗然,连严炀都变了脸色,他回首看时,却见驻军副统领果恒拔出插在尹关言身上的刀,他脸上溅了血,亦不擦拭,只冷然道:“敢谋反者,当诛。” 果恒是驻军副统领,素来冷面冷心,此刻又杀了长官,众人立时噤声,竟谁也不敢多言,吴朔更是吓得蹲到了地上去。 变故突起,饶是严炀也没反应过来,贺兰松高声道:“我乃陛下御赐钦差,圣上有旨,汉城驻军统领尹关言谋逆,立斩无赦,诸位被贼子蒙蔽,放下兵器,既往不咎,否则株连九族。” 众将士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立时便有人动摇了,小声议论着此人究竟是谁。 严炀上前将吴朔拉起来,扬声道:“大伙且听我一言,果恒犯上,诸位当听吴大人号令,这人乃是当朝佞幸贺兰松,不可听他胡言。” 贺兰松上前摸出尹关言身上的虎符,又拿起自己的虎符,两下里放到一起,道:“虎符在此,汉城统军,由我暂代。” 果恒把刀一竖,冷声道:“顾男,丁富贵,花丛唐,管好你们的兵。” 这几人是果恒的心腹,眼见贺兰松带了圣旨和虎符,便知形势如何,当即约束着自己手底的兵将,喝道:“都不许动。听候大人吩咐。” 严炀见形势不利,当即把吴朔往地上一摔,对自己带来的人一扬手,指着贺兰松道:“杀了他。” 众人一拥而上,果恒当先迎了上去,城楼上立时就乱了起来。 严炀带了有近千人,这些人是跟着**高的死士,和汉城驻军不同,惟严炀马首是瞻,根本不分是非对错,拼了性命的就往前冲。 贺兰松避过众人,得了空隙,收起圣旨,拔出手上宝剑,对着吴朔直刺过去。 吴朔大惊,举着双手惊叫饶命,贺兰松冷笑一声,长剑避开半寸,只在他肩膀上刺破了道伤口。 吴朔立时嚎起来,惊道:“大人饶命,我错了,大家都住手,听贺兰大人的话,放下兵器,快放下啊。” 贺兰松将吴朔一提,飞身将他扔到果恒身后的副将手里,道:“看好他性命。” 虽说有两万驻军,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两边都不讨好,除了果恒的心腹,压根没人敢冲上前送命,因此城楼之上,倒是严炀一方占了上风。 贺兰松见势不对,便欲上前去擒**高,却被人一刀架开,严炀带来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贺兰松几次不能得手,反而为救身旁的果恒,险些被人砍了一刀,他侧身避开,躲到了角楼上,待向下一看,却见城楼下聚集了无数兵将,吆喝着开城门。 贺兰松暗自松了口气,他自怀中取出火铳,拉动机括,啪的一声打到了反贼身上,这人被力道一冲,直接从城楼上摔了下去。 众人愕然住手,贺兰松扬声道:“赵城军奉皇命已至城下,还敢不降?” 贺兰松入城之初,便和同行的御前侍卫兵分三路,另外两人去赵城搬兵,他则潜入汉城联络果恒,得知今日**高要在城楼起事,定了计策来应对。 此时兵临城下,汉城驻军在不敢含糊,不要命的跑上来砍杀叛军,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脚来杀敌表忠心。 不等赵城军入城,汉城军便已奋勇杀敌,将**高等人逼到了墙角,果恒一把抓住了**高,此人啊啊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果恒不由冷笑道:“原来不只是个瘸子,还是个哑巴。”他手起刀落,一刀砍掉了他脑袋,往众人群里一扔,喝道:“**高已死!” **高带来的死士本就步步后退,此刻见自家的土皇帝都死了,立时没了斗志,有弃械投降者,有负隅顽抗者,果恒一概不饶,令全部斩杀。 严炀见大势难回,躲在人群中,趁乱偷偷溜下了城墙,正要遁走,忽觉面前一冷,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直刺向他面门。 严炀立时驻足,那长剑便也顿住了,染血指着他颈项处。 贺兰松手执长剑,端然立在严炀身前,他身上官服碎裂,染满了血,索性便都扯了去,此刻着一身白衣,萧萧肃肃,面如寒霜,冷冷的看向严炀。 严炀却觉得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般,他深深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整了整鬓边的乱发。 贺兰松持剑跟上两步,什么话也不说,眼中却满是杀意。 城军入了城,被统领约束着暂不妄动,眼睁睁的看着贺兰松将严炀逼到了街角。 “贺兰松。”严炀先开了口,“我姐姐,多蒙你照看,我无以为报,这条命就给你去请功吧。” 贺兰松却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句话,他眼中陡然闪过失落黯然,悠悠开口,问道:“你还有话么?” 严炀摇首,忽的笑出来,道:“我的话,你要带给谁?” 贺兰松默然无语。 严炀自嘲道:“这世上,已无可与我言说之人。小贺兰大人,等郢哥长大了,你猜他会不会做我今日做过的事。” 贺兰松面上更冷,他唇角翘起,道:“不劳你费心,郢哥有人疼爱,有人看护,今日的事他将永远不会知晓,他的手上,绝不会染血。” “呵。”严炀抬首看天边的太阳,是啊,谁想手上染血,谁不想在太阳底下肆意张扬的笑呢,他转向贺兰松道:“但愿吧。” 整顿了叛军,贺兰松将汉城诸事写了折子,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自己却不急着回京,跟着果恒肃清汉城军中异己,又带着吴朔将汉城上下的官员们彻查了个遍,由果恒继任汉城统军,和府台相互牵制。 贺兰松在汉城又待了十日,待诸事平稳后,方才回京。 正如卫明晅所言,回到京师,已是初冬。 贺兰松先去宫中递了折子,然后便回吉盛巷歇息,他奔波了十余日,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回府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日暮时分。 贺兰松在床榻上又赖了一会,方才披衣起身,推开门却见蘅芜正在院子里给桂树剪枝,他先是咳了两声,便道:“蘅芜,你慢些剪,郢哥就爱这桂花香。” 蘅芜答应一声,笑道:“公子醒了,小公子哪是爱桂香,分明是馋那桂花酿,桂花糯米藕,桂花山药糕。” 贺兰松一笑,踱步去用了点饭,又喝了药,正要去书房时,蘅芜跟着进来道:“公子,您先别急着写字,中午皇上派了人来府上,宣您入宫呢。” 贺兰松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他还想着汉城这么要紧的事,卫明晅为何迟迟不宣他,原来是被蘅芜给耽误了,“什么时候?为何不叫醒我?” 蘅芜很无辜的道:“我叫了,公子您也应了啊。” 贺兰松气道:“什么时候叫的?” 蘅芜茫然道:“您睡着的时候啊。” 贺兰松顾不得跟他废话,赶紧换了官服,怕坐轿不及,骑了马便奔出了府,蘅芜险些没跟上去。 贺兰松急匆匆的跟着传旨太监入了宫,去的却是乾安宫的偏殿祥云殿,殿外不知何时种满了桂树,可惜此时已无花可赏,桂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影蹒跚着跑过来,呜呜的大声喊着。 贺兰松驻足,看着走的还不稳当的贺兰忘郢出神,他戴着观音兜帽,颈项上挂着个金锁,穿一身天青色的百蝠绣袄,脚上只套着罗袜,没穿鞋子,往他走过来。 贺兰忘郢走了两步就累了,噗通一声又跪到地上去,四肢并用的往前爬,边爬边喊爹爹。 兜兜转转 贺兰忘郢走了两步就累了,噗通一声又跪到地上去,四肢并用的往前爬,边爬边喊爹爹。 贺兰松再忍不住,几步上前,将地上的小人儿抱起来,揽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嘴,笑道:“郢哥,郢哥,你能走路了!” 贺兰忘郢嘿嘿的笑,伸出两只小胖手揪住父亲的脸,蹭来蹭去的笑,他鼻尖冻得通红,小手却是暖暖的,贺兰松顿时觉得愁云尽散。 “外面冷,快进来吧。”卫明晅站在殿门口朝两父子伸手招呼。 贺兰松这才看见恒光帝,他比自己离京时胖了些,面上也有了润色,手上揣着暖炉在笑,眼底却是一片清冷寂寞。 “臣叩请皇上金安。”贺兰松先把孩子放下,然后跪在院子里磕头。 卫明晅叹道:“起来,进屋叙话。你叫朕好等,还以为你不要他了呢。” 殿中通着地龙,因此未生炭炉,贺兰忘郢进殿后便往地上爬,好在殿中铺着厚厚的毡毯,倒也不怕碰坏了他,贺兰松凝神瞧时,却见殿中空空的,琴架、置物阁、板凳都没有,只坐榻上摆着案几,桌角也都包了起来,地上却堆满了鹁鸽铃、杂耍傀儡、人马转轮、玳瑁盘、竹蛇诸物事,不远处屏风后还放着个木马,他愣了好一会方道:“陛下,郢哥给您添乱了。” 卫明晅抱起地上的贺兰忘郢,将他放到坐榻上去,笑道:“不乱,有这孩子在,看奏章的时候也好逗逗趣。朕说了,你帮我做事,我帮你带孩子,也算是两清了。” 贺兰松脱口便道:“可臣不想和陛下两清。” 卫明晅一愣,随即便装作没听见,拿起案几上的一碗酥酪递到贺兰忘郢唇边,道:“那就算朕欠你的,坐下吧,朕说了请你喝酒。” 案几上摆着酒菜,一壶桂花酿还是烫的,贺兰松也不客气,两步上去坐了,他尚未开口,只见自己儿子攀着卫明晅的手臂小心的喝了一口酥酪,甜甜的喊了声“爹爹。” 贺兰松神色大变,跳起来指着贺兰忘郢骂道:“闭嘴。”又忙对卫明晅请罪道:“皇上恕罪,孩子无知。” 卫明晅浑不在意的笑,似是早就习以为常,“怕什么,你们家郢哥惯会看人脸色的,谁给他吃的就扯着人叫爹爹,昨日还管冯尽忠喊爹爹呢,把他吓得险些摔了碗。”他嘴上说的高兴,却见贺兰松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你别生气,是朕惯得坏毛病。你别瞪他啊。” 贺兰忘郢确实会看脸色,眼见父亲面色不善,忙往卫明晅怀里躲了躲,又冲着贺兰松叫爹爹。 贺兰松叹道:“这个有奶就是爹的混小子。” 卫明晅拍拍贺兰忘郢的背,哄道:“好了,爹爹不生气,不怕。” 贺兰松哭笑不得,伸手道:“臣来喂吧,皇上歇会。” 卫明晅倒有几分舍不得,但知道人家才是亲父子,便依依不舍的将孩子递了过去。 贺兰松坐在那里把儿子喂饱了,又道:“皇上,蘅芜在宫外候着,臣先将他送回去。” 卫明晅静默半晌,到底不能拦阻,便道:“叫冯尽忠送吧。把他素日爱玩爱吃的都带上。” 送走了孩子,贺兰松便将尚方宝剑和虎符归还,又将汉城之事细细的说了一遍,最后道:“皇上,汉城之事不可轻忽,吴朔不能再用,请陛下早些决断才好。” 卫明晅沉吟道:“朕瞧了你的奏章,已经令派了人去,吴朔现下已经入狱了。” 贺兰松道:“皇上圣明。” 卫明晅亲自斟了杯酒,道:“此去汉城辛苦,来,朕敬小贺兰大人一杯。” 贺兰松忙起身接了酒,恭声道:“臣受不起。” 卫明晅也不废话,饮尽了杯中酒,见贺兰松仍捧着酒盏发愣,便问道:“怎么不喝?” 贺兰松道:“皇上龙体未愈,不当如此饮酒。” 卫明晅又倒了一盏酒,道:“朕安,且此酒不醉人,无妨。” 贺兰松捧着酒饮了,道:“谢陛下。” 卫明晅道:“你此番立了大功,去了朕的心头大患,可要什么赏赐?” 贺兰松侧首道:“臣不要。” 卫明晅叹道:“法令不信,赏罚不明,朕岂不是成了昏君。不过现下,朕确实没想好赏你什么,令尊权势滔天,想必你什么也不缺。” 贺兰松本要坐下,闻听此言又抬起了屁股,战战兢兢的道:“皇上,家父,家父若有错处,请您明示。” 卫明晅一挥衣袖,捏着酒盏笑道:“你才归朝,不知现下朝堂上热闹着呢,贺兰大人和刘开阖相互为难,朕有月余未听政,还以为这江山改姓了呢?” 贺兰松一个哆嗦,这次连站都不敢站了,直接在地上跪了,道:“皇上言重,家父一片忠心为圣上,陛下多虑了。” 卫明晅哂笑道:“怎么,你不信?” 贺兰松苦笑道:“便算家父爱权,但刘,刘大人向来忠心为皇上,怎么会?”贺兰靖向来喜权势,他只要不篡位,做出什么争权夺利的事来,贺兰松都不觉得奇怪,但刘开阖却是洁身自好,怎么也卷入了党争。 卫明晅叹道:“这世上的人谁不爱名利,刘开阖也不是圣人,也有私心。你不是素来不喜他么?不过他若想翻出浪来,还差些火候。” 贺兰松伏地叩首,道:“家父有罪,臣有罪。” 卫明晅放下酒,起身虚扶了扶贺兰松,道:“起来,在朕眼中,你和令尊大人从来不相干。” 贺兰松站起身来,目中却尽是沉痛之色,子不言父过,父亲无论做什么,他都无权置喙,但揽权谋私,实不是人臣所应为,即使不是卫明晅当朝,他也不敢苟同父亲为臣之道。 卫明晅笑道:“朕有一事不明。小贺兰大人能不能解我疑惑?” 贺兰松道:“皇上请问。” 卫明晅将酒一推,道:“先喝酒。” 贺兰松心中郁郁,连着喝了两杯,他酒量不错,但因喝的快了,面上就带出几分潮红。 卫明晅自顾自的饮了一杯,道:“人都说父子亲情天伦,古人言道忠孝难两全,你们贺兰家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贺兰松突然被骂,很是不解,道:“皇上,您,您醉了?” 卫明晅往后一躺,半歪在榻上,道:“自然没有。” 贺兰松道:“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卫明晅摸着腰间上系的暖玉,“自打你入朝为官,不对,自打你跟了朕,也不对,总之,从没见过你为贺兰家谋私,不说你那些叔伯姑舅,就是贺兰大人也常被你气得够呛,朕似乎从没见过你们父子同气,总是跟贺兰大人对着干,朕瞧着贺兰大人也不生气,父子同朝为官,还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贺兰松乍闻此言,倒也觉得新鲜,不过还是郑重了神色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济世安民,忠君报国,本是男儿所为。” “哎呀。”卫明晅失笑道:“到底是小贺兰大人啊, 说话还是这般不中听,不过朕喜欢听。” “皇上见笑了。” 卫明晅黯然道:“人臣所为啊,可惜满朝文武,看着一个比一个精明干练,却谁也没有你这份心肠。” 贺兰松见卫明晅失落,便道:“陛下不必感怀,工部衙门诸臣皆是一片丹心,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卫明晅摆手道:“那些好话朕不想听,留着吧。呶,红梅珠香,尝尝。” 贺兰松便开始垂首挟豌豆粒,他一粒粒的往嘴里放,看的卫明晅都着急,他舀了一勺豌豆放到贺兰松面前,笑道:“怎么去了趟汉城反而瘦了,多吃点肉。” 贺兰松忙道:“谢皇上。” 卫明晅看着他吃,唇角不由得露出笑,“多吃点,吃饱了,朕还要问你的罪。” 贺兰松一口饭噎住了,瞪着眼睛看向卫明晅,险些呛出来。 卫明晅被他逗乐了,故意拿筷子点了点碗,笑道:“慢些吃,朕不急。” 贺兰松咽下了火腿,苦着脸道:“皇上,您先问罪吧,臣在家里用过饭了,不饿。” “那好。”卫明晅也不卖关子,他拍了拍案几,道:“你走之前,朕是怎么交待的,不许涉险,你倒好,还敢把朕派去的暗卫给打晕了,若是赵城军去的晚些,你早就被人剁成肉酱了。” 贺兰松不服气,反驳道:“臣能自保,何况还带着火铳。” 卫明晅冷笑,“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 贺兰松不敢跟卫明晅置气,只好道:“臣不敢,臣错了,请皇上降罪。”他口中认错,却没半分认罪的意思,眼中满是不以为然。 卫明晅一筷子敲到案几上,怒道:“贺兰松,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样的道理还要朕来教你。” 贺兰松咬唇不语。 “问你话呢。”卫明晅没好气的说。 君上问话,臣子断没有不答的道理,但贺兰松心中突然生出几分委屈,因此顿住了。 “回话。”卫明晅也有了些不耐烦。 贺兰松骤然抬首,眼中还带着几分倔强,他喝了半壶酒,不过微醺,但脑中却昏沉沉的有了醉意,窗外繁星已上,他看着卫明晅,忽的往前凑了两步,沉声道:“京师不闻,你在病榻上,我如何不急?” “什么?”卫明晅被贺兰松的样子吓到了,竟不由得往后躲了躲,他也喝了小半壶酒,脑子转不过弯来。 贺兰松欺身过来,两手扣住卫明晅肩膀,在他耳边咬着牙道:“明晅,我想你,我惦念着你,半刻也不能等。” 第92章 贺兰松欺身过来,两手扣住卫明晅肩膀,在他耳边咬着牙道:“明晅,我想你,我惦念着你,半刻也不能等。” 卫明晅脑中轰的一声响,他木然转过颈子,看向贺兰松的眼睛,那双桃花眼里氤氲着水雾,蕴藏着星海,亮晶晶的灿烂,让人不敢直视,他哑着声音道:“你再说一遍。” 贺兰松勾着唇角一笑,在卫明晅面颊上亲了亲,道:“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卫明晅哐当一声摔倒了,他后枕磕在榻上,直震得脑子迷糊,勉强睁着眼睛,“瑾言,你疯了?” 贺兰松却是铁了心,他眉目间带着几分狠戾之气,也不多话,俯身便吻到了卫明晅唇上去。 绵软的唇带着酒香,贺兰松当即就醉了,他抱着卫明晅一起滚倒在榻上,喃喃道:“明晅。” 卫明晅狠狠心将人推到一边去,喘息着问道:“瑾言,你别乱动,咱们且先说两句话。” “你说。”贺兰松也是喘息连连。 卫明晅抿紧了唇,“你是不是醉了?朕恕你无罪,快起来。” 贺兰松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没醉,皇上若要治我犯上忤逆罪,臣也受着,你下旨吧。” 卫明晅一巴掌拍过去,冷声道:“朕赐你死罪。” “那臣领旨。” “瑾言,你说实话,朕的心思你是知晓的。”卫明晅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是一直恨毒了朕么?” 贺兰松黯然摇首,道:“不恨,我早就说了,从没恨过你。可陛下就是不信。” “那就是因为我病了,皇后和太子都不在了,你在可怜我?” 卫明晅这是说了句气话,贺兰松却当真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算是吧。” 卫明晅猛地坐起来,晃得头上一阵眩晕,“你,你还要气朕!” 贺兰松往后退了退,装出副可怜模样,道:“皇上生气了?皇后娘娘新丧,是臣胆大妄为。您若要怪罪,臣无话可说。” 卫明晅捏着眉心叹道:“我这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又闹上脾气了,朕头痛的很。” 贺兰松跪起来盛了碗**汤,道:“皇上喝点汤。” 卫明晅喝了半碗,靠在榻上歇息,但胸中燥热却挥之不去,正自烦恼,贺兰松已经跪过来,微凉的双手揉在他两颞侧太阳穴上,“皇上若当真要问,这就是实话。月前太后召我,见陛下躺在安寿宫,当时真以为您要死了。” 卫明晅蹙眉道:“真是在可怜朕?” 贺兰松咬着牙道:“是,求皇上也可怜可怜臣。” 卫明晅捏住了贺兰松手腕,用了几分力气,道:“没有旁的事瞒着朕?” “没有。”贺兰松答得迅速。 卫明晅眸中酒意褪去了几分,他笑了笑道:“那好,若是你欺瞒朕。” “我不敢。”贺兰松立即否认,“皇上可要我起誓?” 卫明晅嗤笑道:“起誓有什么用,还记得你记在朕这里的账么?” 贺兰松记起那日京郊旧事,立时羞红了脸,直觉的手心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垂首道:“记得。” “记得就好,若被朕查出来,就一并处置。” “是。” 卫明晅将贺兰松抱到怀中,正色道:“瑾言,还有一事,朕要同你说,太子薨了后,朕曾应承皇后要和她再生嫡子,你别怪朕。” 贺兰松挣扎了几次没挣开,只好道:“我不怪。” 卫明晅叹道:“你连儿子都生了,朕可有说过什么?” 贺兰松气道:“皇上后宫有多少嫔妃儿女,如今倒来质问臣。” 卫明晅笑道:“那是从前,自从朕要了你,再没碰过旁的女人。” 贺兰松消了气焰,他脑子昏蒙蒙的,一时也想不出回嘴的话,索性什么都不说,反手抱住卫明晅,将他压倒在榻上去。 “唔,慢些。” 贺兰松轻笑一声,他将手挡在卫明晅后枕,这次没磕到头,“皇上,您不是问臣要什么赏赐么?” “瑾言想要什么?” “臣想要陛下。” 卫明晅恼道:“不准,你起来。” “皇上大病初愈,还是臣来吧。” “不,不。”卫明晅垂死挣扎,他拍着榻上的软枕,急道:“朕悔了。” “皇上,落子无悔。” 夜色深沉,星子皎亮,窗外的桂树上,似乎还能隐隐嗅到花香。 两个人从坐榻上翻下来,踉跄着去了里间床榻上,或许是久未经事,又或是上次贺兰松太狠,他的手甫碰到卫明晅身后,他便僵直了身子,紧紧抱住贺兰松,低声嚷道:“疼。” 贺兰松眼眶微红,却仍旧狠着心道:“明晅,你不是不怕疼么,乖,分开些。” 卫明晅敏锐的察觉到贺兰松的怒气,他仰首问道:“你,生气了?” 贺兰松颔首。 “为何?” 贺兰松道:“我气你当初丢下我。我气你纳妃,你明知我怕连累你故意伤你,却还是把我推开,我掏心掏肺的把自己给你,还是比不上你的万里江山。” 卫明晅挣扎着坐起,讨好的去吻贺兰松,泣道:“是朕错了。江山有什么好,哪里及得上你好。那冰冷的龙椅朕着实坐够了,瑾言,你抱抱我,朕怕冷。” 做什么万世明君,什么能及得上眼前活生生的人更真实温暖。他贵为九五之尊,所奢望的不过也是寒风中的一壶暖酒,一盏灯烛,一个怀抱。 贺兰松将人往怀里抱了抱,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问道:“以后,还会丢下我么?” 卫明晅连连摇首,急着表白心迹,“我明日便散了后宫。” 贺兰松笑叹,“那也不必,这两年后宫早就被你折腾没了。” 卫明晅后宫嫔妃本就不多,当初贺兰松被刺杀,他便借机处置了不少人,现下皇后殁了,后宫只剩下苏贵妃、梅妃和那两个藩王之女。 贺兰松叹了口气,他这辈子中了卫明晅的毒,即使拼死逃离也逃不脱,他认输了,再不和自己较劲了。 “严氏呢?”卫明晅张着口喊出那个名字,正是这个女人,当初让卫明晅伤透了心,也是她,让他和瑾言离心,险些再不相见。 贺兰松一愕,道:“提她作甚。” 卫明晅强忍着周身火热,撑着一丝清明道:“瑾言,你可想好了,严氏是你明媒正娶、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爱她敬她,怕她委屈,还为她还跟朕讨过赐婚的旨意,你为他求过朕,也怨过朕,她因我而死,她的部族因我而灭,你说郢哥长大后,会不会恨你。”他说到最后,竟觉得有几分痛快,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些醉后的怪异。 贺兰松浑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卫明晅心中一冷,想起当日在山上两人你侬我侬的情意来,更是惊怒,咬着牙道:“你若悔了,还来得及。” 贺兰松俯首咬在他肩上,卫明晅疼的又清醒了几分,心中便泛出酸意来,瑾言还是爱着那个女人,他不过是可怜他。 “皇上呢?”贺兰松松了口,伸出手去摩挲着卫明晅身上的牙印,唇角忽的露出嘲讽,“皇后和太子殿下尸骨未寒,皇上悔不悔?怕不怕他们泉下有知恨你。” 卫明晅被贺兰松这句话逼出了泪,捏住贺兰松的下颌道:“朕不怕,朕也不悔,我要你,瑾言,从今往后,再不许你从我身边逃开。” 贺兰松笑了,他笑的张扬,笑的猖狂,“我也不怕,明晅,我和你同坠阿鼻地狱。” 卫明晅破天荒的来了次君王不早朝。 他浑身酸痛的躺在贺兰松怀里,连句疼都喊不出来。 贺兰松柔声道:“明晅,为什么祥云殿里种满了桂树,从前没有的。” 卫明晅气道:“还不是你的宝贝儿子,见到桂树便流口水,朕就把秋桂宫里的桂树都移了过来。” 贺兰松这才记起贺兰忘郢,哎呀一声道:“坏了,不知道他昨晚可曾哭闹的厉害?” 卫明晅想了想道:“瑾言,再把郢哥抱来吧。” 贺兰松伸出手去帮卫明晅揉腰,摇了摇头道:“不,还是放在宫外养着。” 卫明晅强撑着坐起来,面上带着诧异之色,道:“瑾言,你不想再入宫来?” 贺兰松颔首道:“是,若陛下允准,臣仍想住在吉盛巷。” 卫明晅眼神渐冷,“原来你昨夜说的是醉话,我却当了真。” 贺兰松脸上微红,他昨夜确实借着醉酒说了太多平日不敢说的,“臣说过的话自然作数,但若住在宫中,只怕不妥。” 卫明晅面色稍霁,劝道:“两宫太后不会多言,朝臣也不会说话,你怕什么?” 贺兰松握了握卫明晅的手,道:“太后娘娘仁义,我们不能惹她老人家生气。” 卫明晅奇道:“我本以为是你怕太后?” 贺兰松自嘲道:“我是敬畏太后娘娘,皇上当年登基,三省诸臣把持朝政,若非有太后在,焉有今日。当日在静和园,太后要杀了我废了皇上,可皇子幼小,王爷也非治世明君,她老人家虽满心气愤,但为了天下太平,不还是忍了这口气,任由你夺了唐大人的兵权。太后胸有丘壑,非寻常女子可比,瑾言向来钦服。” “瑾言说的是。”卫明晅道:“是我不孝。那就委屈你先住在吉盛巷,总归你日日进宫议事,朕若有闲暇,也会去瞧你。” “臣不委屈。”贺兰松目光幽远,“此生还能和陛下相伴,总算死而无憾了。” 卫明晅在贺兰松腰上掐了一把,斥道:“不许胡说。” 贺兰松也没躲,叫了声疼后便笑出来。 第93章 “臣不委屈。”贺兰松目光幽远,“此生还能和陛下相伴,总算死而无憾了。” 卫明晅在贺兰松腰上掐了一把,斥道:“不许胡说。” 贺兰松也没躲,叫了声疼后便笑出来。 卫明晅道:“汉城之事已了,但内阁势大,现下瞧来也到了该整治的时候。” 贺兰松也坐起来,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看着卫明晅不语。 卫明晅笑道:“有话只管说吧,是为着令尊大人么?” 贺兰松颔首。 卫明晅忽的起了玩笑之心,他拍了拍贺兰松的手,道:“朕想问你,若要你选,令尊大人和我,你帮着谁?” 贺兰松苦笑道:“陛下别再为难臣了,家父自然有错,臣想求皇上,若有朝一日,请陛下宽恕一二。” 卫明晅叹道:“到底是父子连心啊,昨日还在朕这里表忠。” 宫里的桂花酿虽绵甜醇厚,却后劲十足,贺兰松昨日不小心饮的多了,到底说了什么,其实也记不甚清,听卫明晅多番刁难,知道他是昨夜被欺负的狠了,想要出口气,于是道:“皇上,臣求您高抬贵手。” 卫明晅道:“怎么求?” 贺兰松无奈道:“皇上想要臣怎么求?” 卫明晅道:“你把昨晚的话再说一遍。” 贺兰松红着脸不愿开口,卫明晅看够了笑话,知道贺兰松面软,那些话大概也只有喝醉的时候才能听到,便道:“好了,先饶了你。朕给你个免死金牌,只要贺兰大人不造反谋逆,瞧在你的面上,不为难他就是。” 贺兰松大喜,跪在床榻上磕了三个头,道:“谢皇上圣恩。” “起来,以后再不许跪朕了。”卫明晅拉过贺兰松,道:“其实你不必怕,贺兰大人为朕为朝廷做了不少实事,朕。” “皇上。”贺兰松拦住话头道:“皇上不必为家父开脱,莫说是你,臣也觉得心寒。” “哦?这是为何?” 贺兰松苦笑道:“皇上不是问我为何跟家父离心么?并不单为着郢哥性命。你我之事,想来家父早就知晓了,可他,他却从没怪过我,我从前以为是父亲疼我,后来才知,他不过是想借着我来攀附皇上、巩固权势,去岁我自绝于圣上,他这才动了真怒,至于后来户部尚书贪墨一案,连我都瞧出了破绽,父亲自然也有脱身之计,却跟着皇上将计就计,将我又逼到了朝堂上。那户部的郑云锡,便是我父亲藏在户部的一个棋子。而我,也不过是他老人家手里的一步棋。” 卫明晅吃了一惊,道:“你都知道了?” 贺兰松苦笑道:“果然皇上也瞧出来了。” 卫明晅忙道:“我不是成心要瞒你。你别生气。” 贺兰松道:“所以,你我之事,还是先瞒着朝臣,瞒着我父亲。父母生养之恩,我一生难报,但若叫他老人家知晓此事,只怕朝堂上又会多生事端。” 卫明晅知道贺兰松苦心,见他难过,心里大为疼惜,便道:“好,都听你的。” 汉城之事,震惊朝野,卫明晅旨发全国,言道汉城驻军谋逆犯上,着钦差大臣贺兰松前往剿乱,诛府台、驻军统领九族,肃清汉城上下。朝臣有早闻风声者,亦有半点也不知情者,经此一事,不免又对这位工部侍郎刮目相看。 卫明晅大病初愈,一改颓废萎靡,朝堂上找缘由重惩了几个争权结党的出头鸟,内阁和六部立时清朗了许多。 这日落了初雪,满京城都是簌簌的白,卫明晅事先没声张,偷偷摸去了贺兰府上。 府上的门房都识得天子威严,忙忙的把人请了进去。 贺兰府的书房里,正在上演一出严父教子,贺兰忘郢小小的一团瘫在地上,跪也跪不住,站又不敢站,两眼泪汪汪的瞅着父亲,一双胖手揪着衣服扯着嗓子干嚎。 贺兰松板了张脸坐着,手上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做衣裳的布尺,在案几上拍了一下,厉声道:“跪好。” 贺兰忘郢哪里是个听话的主户,哭着往前爬,拽着父亲的裤脚,嚎道:“爹,爹。” 贺兰松弯腰把孩子往远处抱了抱,继续寒着脸道:“再不好好跪着,我就打你屁股。” 贺兰忘郢也不敢往前爬了,索性往后一倒,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卫明晅再看不下去,笑呵呵的进来,先抱起贺兰忘郢,然后冲着贺兰松求情道:“孩子犯了什么大错,值得你这样吓唬。” 贺兰松忙起身,笑问道:“下着雪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报。” 卫明晅边替贺兰忘郢擦眼泪边道:“不冷,朕想郢哥了,果然你在欺负人。” 贺兰忘郢窝在卫明晅怀里哭个不住,边哭边抽噎的喊爹,还拿小手指着贺兰松,委屈兮兮的告状。 贺兰松哭笑不得,拿着布尺比量着道:“你瞧他,就是欠收拾。” 卫明晅抢过布尺扔到一边去,道:“这么小的孩子,不急着立规矩,打了也记不住。” 贺兰松无奈,正要开口,又讪讪的闭上了嘴。 卫明晅笑道:“有话就说。” “臣不敢说。” “只管说就是,我跟前你还怕什么?” “嗯,慈母多败儿。”贺兰松说了就跑。 卫明晅愕然,随即抱着孩子追出去,贺兰松又跑回来,急道:“院子里有雪,别摔了。” 卫明晅叹道:“好,不同你一般见识,郢哥犯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教训。” 贺兰松从蘅芜手里取过伞来,替两人撑到头上去,笑道:“今日去给母亲请安,他和小弟家的孩子打了一架,把人摁在地上一顿好揍,那孩子明明比他还大了半岁,竟然被他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你说可气不可气。” 卫明晅又惊又喜,道:“哎呀,咱们郢哥这么能干啊。” 贺兰松气道:“你就惯着他吧。” 卫明晅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着贺兰松,疾步行至正堂里去,把孩子往榻上一放,便给贺兰松掸雪粒,劝道:“孩子小,你拘着他做什么。” “抱,抱。”贺兰忘郢对被遗忘很不满,张着手要往卫明晅怀里跑。 卫明晅笑呵呵的在贺兰忘郢头上敲了敲,道:“乖,等会。” 贺兰忘郢撇了撇嘴,拿起炕上的糖人开始舔。 卫明晅笑道:“瑾言,你看孩子多乖巧,你再这么欺负他,朕就封他个公爵,让你以后见了他都得先行礼。” 贺兰松被吓了一跳,道:“别胡说,他受不起。” 卫明晅叹道:“你的儿子,有什么受不起的。” 贺兰松目中露出几分难过失落,“你这么宠着,我怕他将来长大了不学无术,成了纨绔子弟。” 卫明晅失笑,“虽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但你这想的也太远了。又不做皇帝,他爱怎如何便如何,你我两人过的还不够苦么?” 贺兰松心中一动,他握紧了卫明晅的手,“我可从未觉得苦,不过话说到这里,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说吧。”卫明晅渴了,自去找了盏茶来喝,对着外面道:“蘅芜,去烫壶酒来。” 蘅芜答应着去了,卫明晅招呼贺兰松坐下,“问吧,什么事。” 贺兰松迟疑了会,终是问道:“你打算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卫明晅正拿着竹哨逗孩子,闻听此言便道:“此事不急。” 贺兰松道:“我知道陛下春秋正盛,现下虽说并无战事,但太子不立,到底国本不稳,陛下就没有打算?” 卫明晅哦了一声,极是随意的道:“听说黄家有女,正是二八年华,朕想着迎她入宫,继立为后,等生了嫡子再立太子也不迟。” 贺兰松握着茶盏的手不由一抖,他沉下心来细想了想,颔首道:“也好,到底应该立嫡。” 卫明晅本是玩笑之语,说出来要贺兰松着急的,却见他当了真,一时也忘了生气,推了他一把,惊道:“朕是玩笑话,你,说真的?” 贺兰松苦笑,“我,这是陛下家事,我无权置喙。” 卫明晅将人揽过来,道:“是我的家事,难道就不是你的。瑾言,你当真愿意我再立继后?” 贺兰松摇首道:“若要说实话,我肯定是不愿意的,可。” “可什么可?”卫明晅在贺兰松额上亲了一口,道:“我说错话了,我是故意说来气你的。” 贺兰松心里又苦又甜,轻声道:“我不生气,从前是年少轻狂,你就是再立后再纳妃,我也不生气,有人能陪你总是好的。” 卫明晅在贺兰松背上掐了一把,佯怒道:“还敢胡说,郢哥,你说爹爹坏不坏。” 贺兰忘郢挤到两人怀里,手上的糖抹了一身,咿咿呀呀的喊。 贺兰松吃痛,往卫明晅怀中挤了挤,小声道:“不说了。你觉得瑜珪如何?” 卫明晅道:“我就知道你中意他,朕也喜他宽厚,且母妃早逝,你是他开蒙恩师,若是朕走了他继位,也不怕亏待了你。” 贺兰松翘首,目中竟露出了湿意,“你,不许浑说。” 第九十四章 卫明晅道:“我就知道你中意他,朕也喜他宽厚,且母妃早逝,你是他开蒙恩师,若是朕走了他继位,也不怕亏待了你。” 贺兰松翘首,目中竟露出了湿意,“你,不许浑说。” 卫明晅倒是坦然,“这没什么可忌讳的,朕虽是天子,却也不能当真万岁,等到了那天,总得替你多做些打算吧。” 贺兰松撇嘴道:“说不准我先死呢?” 卫明晅黯然道:“朕比你大两岁,又是每日里起早贪黑的批折子,自然要死的早些。” 贺兰松忍不住笑道:“知道了,你的奏章呢,我给你批就是了。” 卫明晅乐的蹦起来,连声喊:“冯尽忠,把奏章都抱进来,好瑾言,朕这几日累的眼睛疼,你先帮朕瞧着,郢哥饿了吧,我去喂他。” 贺兰松能写卫明晅的字,批复的奏章发到内阁去,连贺兰靖都认不出来,此后卫明晅便常抱着折子来欺负他,他就坐在一边抱着孩子傻乐呵。 贺兰松从冯尽忠手里抱了一摞折子进来,无奈道:“密折所奏乃是民生要事,地方情形、四季雨露、米价贵贱、盗案多少,皆是大事,您就不看一眼,不怕我误了江山?” “不怕。”卫明晅道:“朕今日才知,民间百姓们说的乐处。” “什么乐处?” 卫明晅举着怀里的贺兰忘郢笑,“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啪”的一声,一张奏折直直飞了过来,卫明晅忙抱着孩子躲开,贺兰忘郢却得了乐趣,拍手哈哈大笑。 等两人用过晚膳批了折子,哄着孩子睡下后,已是定昏时分,贺兰松便开始撵人,卫明晅死缠烂打了好一阵,他仍旧不假辞色,只道:“早朝要紧,快些回去吧。” 卫明晅道:“今夜就宿在这里,明日我和你一道去。” 贺兰松坚决不允,取了大氅来帮他穿上,劝道:“太不成体统!今夜大雪,路上当心些。” 卫明晅气道:“就该灌醉了你,瑾言,朕喜欢醉后的你。” 贺兰松脸上微红,道:“等过年封玺,我陪皇上好好饮一杯酒。” 往日里年节时,每至腊月二十,恒光帝便封玺,待到来年正月二十方才开玺,虽说早朝不辍,每日里仍旧御门听政,却已是难得清闲,若无大事,卫明晅也不必天天围着奏章晃悠,他想想来日时光,相对而坐,赏雪饮酒,不免起了向往之心,当即便道:“好,一言为定。外面雪下的大,别出来送了。” 贺兰松却坚持送到门外,直等卫明晅的车架不见了踪影,这才抖了抖身上的雪,提着琉璃灯回了卧房。 转眼便到了腊月十五,京城百姓已有人开始在廊檐下张灯,红晃晃的,极是喜庆。 贺兰松从工部衙门出来,去街边买了糖人和龙须酥,因急着回府,也不乘车,径直骑马回了吉盛巷。 蘅芜侯在门前,见贺兰松来了,忙去牵马,小声回道:“皇上晌午便来了。” “这么早?” 蘅芜道:“是,小公子睡下了,皇上正在前厅生气,不准人伺候,公子快去瞧瞧吧。” 贺兰松暗道近日朝堂平稳,不知卫明晅生的什么气,他把糖人递给蘅芜,道:“送到小公子房里去,请奶妈好好看着,别往前厅去了。早上的鸡汤抄手不错,煮两碗送过来,再弄点松菇芦笋和鱼片扒时蔬。” “是。”蘅芜答应着去了。 贺兰松蹑手蹑脚的去了前厅,扒在门上瞧了半日,屋里没点火烛,只能看见卫明晅半倚在那里,却瞧不清神情。 “滚进来!”卫明晅听见了动静,冷着声音对着外间喊了一句。 贺兰松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卫明晅声音不高,却满是寒意,正是往常震怒时的模样。 “郢哥睡了?快到年下了,街上热闹得很,衙门里也清闲,我买了龙须酥,先吃点好不好?”贺兰松巴巴的将龙须酥捧上来,闻着就甜丝丝的。 卫明晅抬眼一看,目中露出寒光,冷冷的看着眼前人。 贺兰松忙把龙须酥放下,又去点了火烛,这才看见卫明晅黑着脸咬着牙,双目殷红,带着几分慌张无措,手上还攥着一纸奏章。 贺兰松慌神,急道:“明晅,怎么了,朝廷出了什么大事?” 卫明晅直愣愣的看着贺兰松,沉声道:“瑾言,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没有事瞒着朕。” 贺兰松心底一凉,心虚的往后退了退,小声道:“我,我没有。” 卫明晅一把抓住贺兰松手腕,嘶声道:“贺兰松,想好了再回话。” 贺兰松挺直了脊背,摇首道:“没有。” 卫明晅使力将人向外一推,起身道:“你,你是要气死我。” 贺兰松踉跄着退了几步,顾不得手腕上剧痛,又上前道:“你别生气。” 卫明晅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的奏章对着贺兰松直砸了过来,奏章的角正正磕在他头上,“葛平上密奏问安,顺道问你贺兰松安好。” 葛平是京郊松阳县的府尹,俢堤坝时贺兰松便住在他那里,此刻听卫明晅提及此人,不由白了脸色,连声音都结巴了,“我不是成心瞒你,你知晓了?” 卫明晅恨声道:“你瞒的朕好苦啊。” 贺兰松捂着额头,黯然不语。 卫明晅指着贺兰松道:“朕从你的书房里搜到了药方,后厨的药渣也瞧过了,你来告诉我,你好好的,没生病是不是?” 贺兰松侧身避开,不敢看卫明晅的眼神,许久方道:“我确实病了。” 卫明晅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哽咽着道:“怪不得,怪不得。”他一脚踢开地上的奏章,夺门而出。 “明晅。”贺兰松忙追上去,“皇上。” 卫明晅去的极快,贺兰松怕他出事,忙对跟在身后的冯尽忠道:“冯总管,快些跟上去。” “哦,啊,是。贺兰大人,您不追么?” “他正在气头上,我不往他面前讨嫌了。” 贺兰松头上磕破了,随便找药油擦了擦便抱着贺兰忘郢哄他睡觉,适才争吵声音太大,将他吓哭了。 北风很大,吹得窗格子阵阵作响,贺兰忘郢缩在父亲怀里小声地哭。 贺兰松看着桌上的汤药,颇有些心不在焉,笑着问道:“郢哥,哭什么呢。” “爹,爹。”贺兰忘郢伸出手在贺兰松脸上摩挲。 贺兰松脸上一凉,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忍着心酸,继续问道:“郢哥乖,别哭,往后爹爹不在,你,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呜呜。”贺兰忘郢听不懂,只会哭个不停。 贺兰松将儿子紧紧贴到怀里去,哄道:“乖宝,别哭,别哭。” “爹,爹,抱。” 贺兰松怃然,“你想皇上爹爹了?爹爹明日抱你去寻他好不好。” “呜呜,抱。” 翌日,贺兰松下了早朝后便去乾安宫求见,被冯尽忠劝了出来,来往朝臣众多,他也不便再求,便递了请安折子进去。 谁知第二日第三日,卫明晅依旧不见他,临近年关,朝上没有大事,内阁议事也是能免则免,眼见就要封玺,贺兰松再是淡定,也有几分坐不住了。 腊月二十,朝廷封印,恒光帝下旨暂停御门听政,若有要事,另行禀奏。这是从前绝未有过之事,百官们猜度之余,也乐的轻松自在,纷纷在家里忙年。 贺兰松连早朝也见不到卫明晅了,这才真的慌了神,连着去皇宫递牌子求见,每次都被挡在乾安宫外,冯尽忠几番进去求情,也都被撵了出来,有次身上还被泼了半盏茶。因着衙门里不用办差,贺兰松索性就留在皇宫里不走,卫明晅一怒之下,竟坐着轿撵去了后宫, 冯尽忠苦着脸道:“贺兰大人,皇上说,他去苏贵妃宫里坐坐,晚上也不回来,要不您明日再来?” 贺兰松却不生气,反而笑道:“有劳冯总管,这几日叫您受累了,我明日不来了。” 冯尽忠愕然,随即便道:“公子,皇上就是一时置气,您可不能不来啊。” 恒光帝连着生了数日的气,宫中上下凄风苦雨,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贺兰松若不来灭火,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贺兰松咳了两声,温声道:“郢哥病了,我着实脱不了身。也不便带着病气入宫,等孩子好了,再来给陛下请罪。” 冯尽忠急道:“小公子病了?要紧么,奴才给您去宣太医。” 贺兰松摆手道:“不打紧,有劳冯总管挂心,先是积了食,又受了风寒,并不要紧。” 第95章 贺兰忘郢连着发了两日高热,贺兰松彻夜不眠的守着,实在困得极了,就去洗个冷水脸,等孩子好了,他却险些又病倒了,咳起来不停,怕吵着孩子,晚上就不敢再抱着他睡。 这日,贺兰松是被孩子笑闹声吵醒的,贺兰忘郢已经走的极稳当,他爬到床榻上去,摇着父亲的手,连连向外指,“爹,爹。” “怎么了,郢哥,饿了?”贺兰松起身穿好外衫,抱着儿子往外走,推门一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才知道竟然是落雪了。 “爹,爹。”贺兰忘郢说话的本事太差,无论要什么,就只会喊爹。 贺兰松将儿子往怀里揽了揽,笑道:“想去玩雪啊。” 贺兰忘郢指着外面的雪连声喊,“玩,爹,爹。” 贺兰松道:“不成,风寒才好,等会叫蘅芜给你堆个雪人玩,咱们先去穿件斗篷,不能冻着。” 贺兰忘郢听不懂,依旧笑的张扬,在父亲怀里打滚。 “公子,公子,有圣旨。”蘅芜着急忙慌的跑进来,走得太快,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去。 “哈哈。”贺兰忘郢拍着手高声笑,“爹,爹。” 贺兰松拍了拍儿子,骂道:“不许笑!蘅芜,摔着了吗?” 蘅芜笑着起身,连身上的雪都不拍就跑过来道:“皇上有口谕,宣小公子进宫呢。” 贺兰松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这句话,愣了一会方道:“小公子?” “是。” 贺兰松心中感慨,叹道:“那你去备车,我送小公子进宫。” 进了乾安宫,卫明晅却不在,贺兰松便抱着儿子在殿外等。 有小太监去禀告了冯尽忠,他今日本不当值,听说贺兰松进了宫,忙忙的赶了过来,见父子俩都侯在风雪中,一脚就踢到了小太监腿上去,骂道:“没长眼呢,下这么大雪敢让公子候着。去请皇上了吗?” 小太监抱着腿呼痛,“皇上在后宫呢,请了三趟了。” 冯尽忠喃喃摇头,真是祖宗啊,待会见了可别心疼才是,他几步小跑过去,对着贺兰松行礼,笑着道:“贺兰大人,奴才们怠慢了,快去偏殿暖和暖和罢。” 贺兰松回礼道:“冯总管,不必了,我等等皇上。” 冯尽忠忙道:“这哪成,外面太冷了,别吹坏了小公子。” 贺兰松早就冻得手脚发麻,贺兰忘郢裹着大氅,在他怀里睡着了,冯尽忠这话都是提醒了他,他把孩子递过来,道:“郢哥睡着了,让他进去歇会吧。” 冯尽忠知道劝不动,只好抱着孩子进了内殿,嘱咐人小心守着,给贺兰松硬塞了个手炉,跑到后宫去再请卫明晅。 贺兰松脸上冻得通红,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手里的暖炉也渐渐地冷了下来,这才看见有步撵从远处过来,太监们呵斥着闲人往这里来。 卫明晅坐在撵上闭目养神,经过贺兰松身旁时,冯尽忠小声道:“皇上,贺兰大人等着呢。” 卫明晅睁开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贺兰松,冷声道:“郢哥呢?” 贺兰松回道:“皇上恕罪,因外面冷,贺兰忘郢在偏殿侯驾。” 卫明晅轻笑一声,叹道:“小孩子经不得冻,听说他病了,朕想看看。” 贺兰松道:“谢皇上挂怀,已经大好了。” 卫明晅摆手道:“那你去吧,回头朕让冯尽忠把孩子给你送回去。” 冯尽忠连连叹息,贺兰松连着求见了数日,卫明晅均不理会,人家不来了,他反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借着孩子下个台阶就算了,还要再摆架子,他想多嘴劝几句,又知道没自己说话的份,眼见贺兰松磕了个头要走,只好干着急。 卫明晅目中露出阴冷之色,风雪之中,看着那人挺直瘦削的脊背,不知为何,竟被刺痛了眼。 贺兰松磕了个头,却未起身,反而昂起头来,道:“皇上,臣有事要奏。” 卫明晅垂着眉眼道:“贺兰大人若有事,先写个折子来吧,年关不议政事。走吧。” 太监们抬着步撵便要走,贺兰松见状,忙抢到头里去,急道:“皇上,臣错了,您饶我一次。” 卫明晅惊诧莫名,几步从撵上跃下来,站到贺兰松面前,问道:“你说什么?” 贺兰松抬首,露出个可怜巴巴的笑来,“臣错了,求皇上饶恕一次,咳咳,外面太冷,臣实在跪不住了。” 卫明晅弯腰,一把将人捞起来,拽着他手臂往御书房里去,冯尽忠笑的得意,大手一挥道:“还傻愣着做什么,都去外面候着,去熬锅姜汤来啊。” 进了内殿,贺兰松反而冷的连连哆嗦,卫明晅寒着脸给他脱了湿透的斗篷和靴子,将人按到榻上去,让他靠在熏炉上,把他冰凉的双脚放到怀里去捂着。 贺兰松嗓子一阵阵的痒,死命忍着咳嗽想挣扎,被卫明晅狠狠压着,在他膝上拧了一把,这才老实了,“我不要紧,明晅,你别忙活了。” 卫明晅面色不善,喝道:“闭嘴。” 贺兰松便不敢再说,等他浑身暖和透了,又喝了两碗姜汤,卫明晅的脸色才好了些。 贺兰松试探着道:“郢哥出了疹子,现下都好了,就是两日没吃饭,饿的眼睛都大了,要,要不要把他抱过来给您看看。” 卫明晅冷声道:“不是说孩子睡了吗,别闹他。”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语气便跟着软了几分,“我,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候着,不是故意晾着你。” 贺兰松又惊又喜,猛地抬首道:“您不气了?” 卫明晅冷笑道:“朕凭什么生气?呵,怪不得呢,朕多少次想留在你那里,都是不许,原来是瞒着我在偷偷喝药。” 贺兰松起身,在卫明晅面前跪了,道:“是臣的过错。求皇上息怒。” 卫明晅气道:“你这是欺君!” 贺兰松笑道:“明晅,你要治我欺君之罪么?” “你!”卫明晅被将了一军,恨不得当真将人推出去砍了,但眼前人显然知道他舍不得,竟然还敢笑,真是个白眼狼。 贺兰松小声央求道:“明晅,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瞒你。咳咳,你要实在气不过,就治我的罪吧。” 贺兰松一咳嗽,卫明晅的怒火又跟着窜了几窜,他指着人道:“朕可当不起,贺兰大人别跪在这里,请吧。” 贺兰松苦笑道:“我不走。” “再不走,莫要怪朕不客气。” 贺兰松咬着唇上前,道:“明晅,已经好几日了,你当真不理会我了,这是不教而诛。” 卫明晅气极反笑,斥道:“不教而诛?贺兰松,朕是不是问过你,可有事欺瞒,你,你可真有本事。” 贺兰松道:“是,皇上问过。” “朕怎么说的?” 贺兰松破釜沉舟般的道:“皇上说过,若有欺瞒,就前账一起清算。”他膝行几步上前,将两只手伸出来,平平摊到卫明晅面前,道:“还有十七记,皇上打吧。” “打了朕也不解气。”卫明晅赌气道。 贺兰松想了想又道:“那就两罪并罚,多罚几记,罚过了我再去抄《滕王阁序》。” 卫明晅眼眶一红,将人拉起来抱到怀中,伸手在他掌心狠狠敲了一记,颤声道:“瑾言,朕心里难受。” “皇上?”贺兰松刚喊了句,卫明晅竟紧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贺兰松彻底没了分寸,卫明晅不是没哭过,但却从未如此时般像个孩子嚎啕。 这许多年,他遇到过无数难为之事,自以为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今日才知,他也不过是个凡人,撼动不了天意。 卫明晅只哭了一会便觉得不好意思,背过身去不愿理人。 贺兰松好脾气的哄了半天,就差去把儿子抱过来了,卫明晅止了抽噎,叹道:“朕不是和你置气。” 每次求见都被挡回去,请安折子全部留中,还跑到后宫去留宿,这还不是置气? 贺兰松嗯了一声,顺着他道:“好,不置气。” 卫明晅道:“你今日就搬到宫里来。” 贺兰松摇首。 卫明晅双眼一瞪,咬着牙道:“你还敢抗旨?” 贺兰松叹道:“皇上,您是皇上,还是明晅?” 卫明晅道:“此话何意?” 贺兰松道:“您若是陛下,臣当然要领旨,但您若是陛下,就不能将臣禁锢在宫中。” 卫明晅颇为不满,“呵,瑾言是嫌朕以势压人?” “难道不是么?陛下有气,我就被拦在皇城外,不能面圣,若是您犯了错又当如何,我敢不许您见么?” 卫明晅想起旧事,不由怒从心生,哼道:“难道你忘了昔日在宅子里养病,不许我见的时候?那么冷的天,朕被你撵到院子里去。” 贺兰松反问道:“有今日冷么?陛下后来还不是破门而入?” 卫明晅气道:“罢罢罢,朕说不过你。” 贺兰松露出几分促狭得意之色,笑道:“陛下认了就成。” 卫明晅揉着贺兰松的膝盖,道:“瑾言,往后别跪朕了。朕避而不见,确实是无颜见你。” 贺兰松奇道:“这又为何?” 卫明晅枕在贺兰松肩上,黯然道:“我气自己无能,你的肺疾是为救朕留下的,此后,我也没看护好你,你在京郊吃苦,我还去打了你一顿,这才叫你在堤坝上就晕厥了,若非葛平来上折子,朕竟还没察觉。你,你明明常咳嗽,又总躲着我,我实在太疏忽了,瑾言,是我错了,我该求你饶恕才是。” 贺兰松笑道:“那我大人大量,饶了明晅,也不用你磕头求饶。” 卫明晅失笑,“这是在挤兑朕么,好好,我也给你磕一个。” “不敢,可别折了臣的寿命。”贺兰松好笑道。 卫明晅道:“这几日朕问过太医,好好调养,未必不能安享天年,等会朕叫御医来请脉,打今日起,我会看着你喝药。” 贺兰松曾在堤坝上高热晕厥,葛平请了大夫来看,说他是积劳成疾,若能好好吃药养着,或有三年之期。安享天年啊,那是骗孩子都不信的把戏。 ※※※※※※※※※※※※※※※※※※※※ 贺兰松得绝症了,be。 第九十六章 贺兰松曾在堤坝上高热晕厥,葛平请了大夫来看,说他是积劳成疾,若能好好吃药养着,或有三年之期。安享天年啊,那是骗孩子都不信的把戏。 贺兰松假装信了,笑道:“不用陛下看着,我现下每日都喝着药,已经不怎么咳了。就是,就是郢哥,我委实放心不下。” 卫明晅在贺兰松耳朵上舔了舔,沉声道:“不许胡说,咱们还得等着郢哥结亲呢。你若是不放心,朕明日就封他亲王。” 贺兰松心中一恸,“异姓封王,不是吉兆,何况他身上还流着嚯鹮部的血。” 卫明晅笑道:“瑾言,你信我的,郢哥就好比朕的孩子,我绝不会亏待他半分。等瑜珪再大些,我就把皇位传给他,和你好好过几年舒坦日子。” 贺兰松急道:“那怎么成?” “为何不成?” 贺兰松满心不安,心底又不受控制的浮出些高兴来,能听到卫明晅说这样的话,就算是假的,他也欢喜,“旁人若做了皇帝,定不会善待郢哥。” “傻瑾言。”卫明晅指了指贺兰松的鼻尖,故作轻松地道:“哎,朕以为你是放不下我,幡然悔悟了才回头来寻我,没想到是生病了,怕没银子吃药才赖上朕。你说,朕是不是个冤大头。” 贺兰松翻了个身,两只手搭在卫明晅身上,“陛下,臣可是一片丹心。” “呵。”卫明晅冷笑,“你的良心早就被狗给吃了。” 贺兰松拉着卫明晅的手摸到自己的胸口上,“你看,还在,是滚烫的。明晅,我这辈子就是栽到了你手里。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溜了。” 卫明晅在贺兰松臀上捏了一把,恨恨的道:“溜了,你想溜到哪里去?” 贺兰松眼中露出向往之意,喃喃道:“去看看你的江山啊,我读了万卷书,却还没看过世上美景,是不是亏了?若不是你在金銮殿上坐着,我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自然辞了官去游历山河。” 卫明晅沉了脸道:“什么没有时日可活?以后不许说这么晦气的话。” “不说就不说。”贺兰松胸怀豁达,似乎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反而带着几分疏狂,道:“那臣说句好听的,皇上,明晅,这人世的万千山河,都及不上你一个。” 卫明晅立刻咧了嘴笑,眉间还带着些不可置信,惊道:“说的真好。” 贺兰松眼神略暗了暗,道:“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厌了烦了,只管告诉我。” 卫明晅气道:“你说什么?” 贺兰松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叹道:“臣头疼。” 卫明晅马上没了脾气,对着贺兰松的额头吹了吹,哄着道:“朕错了,以后不打你了。” 贺兰松反而被哄得不好意思,为难着道:“明晅,早就不疼了。” “害臊了?”卫明晅趁机取笑贺兰松,“刚才是谁在雪地里哭着求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觉得害臊?” 贺兰松气道:“还不是陛下难哄?非要我搭着梯子来接您。” 这次轮到卫明晅红脸了,他恼怒的转过头去,又不由得撇回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朕再也不松手了。” 贺兰松道:“那怎么成,陛下,天地广阔,臣想去看看那风月烟花。” 卫明晅发狠,“呵,妄想,便是困,朕也要把你困死在身边。” 贺兰松无奈道:“也罢,方寸之间,红墙金瓦,也好,正是绝好的葬身之地。” “你啊你。”卫明晅叹道:“最会拱朕的火。真想揍你一顿。” 贺兰松道:“陛下才说了再也不打我。如果打了臣,我还怎么伺候陛下?” 卫明晅再次愕然,“你喝酒了?”他俯身去吻贺兰松的唇,虽没嗅到酒味,却感受到了灼热,“你发热了?” 果然,贺兰松的情话,总在不清醒的时候才能出口。 贺兰松一病,卫明晅连看折子的兴致都没了,反正是年关,也没有要紧的大事,索性都堆在书案上,他就抱着贺兰忘郢整日在床前伺候,美其名曰侍疾。 贺兰松只好由着这爷俩折腾,卫明晅不在的时候,贺兰忘郢就赖在床榻上,躺在父亲怀中撒娇,时不时地还要来抢一碗甜羹。 将养了两三日,贺兰松便已大好,卫明晅不许他出宫,两人为此争执了两句,吓得贺兰忘郢哇哇大哭,贺兰松忙把儿子抱到怀中,气道:“闭嘴!没看见孩子哭么,就不能少说两句。” 卫明晅头一遭被骂的这么惨,愣了半晌都没说出一句反驳之语。 贺兰松趁机把案几上的药碗摔了,道:“他饿了,快去蒸碗肉羹来。” 卫明晅瞠目结舌,指着贺兰松道:“瑾言,你可真是恃宠而骄,连药碗都敢打翻了,我看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贺兰忘郢见卫明晅高声言语,立时又哭的更大声,抱着父亲回指卫明晅,喊道:“打,唔,打。” 卫明晅登时半分气也没了,笑道:“好,好,郢哥别哭了,我去给你拿吃的,给你爹爹煮药好不好?” “呜呜。”贺兰忘郢委屈的眼泪成串的落,趴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来,连贺兰松也没了主意,一直等吃过了肉,贺兰忘郢才哭累了,靠在父亲臂上睡着了。 卫明晅叹道:“这个小祖宗,可真是要命。” 贺兰松哂笑道:“那你还敢把他留在宫里。” 卫明晅扶着贺兰松肩膀,在贺兰忘郢脸上亲了亲,“还要吵么?” “不吵了。明晅,我们都留在宫中,实在不成体统。” “朕不管体统。”卫明晅难得任性,“我就是太顾着体统和规矩,才会委屈你至此。你若执意要回府上,朕也不拦着你,我就日日去拿着奏章烦你。” 贺兰松想了想,道:“也可。” “当真?” “君子一言。” 卫明晅凑上前道:“瑾言,开印之前,你就住在乾安宫吧,太医请脉也便利些,别叫我心里难受了。” 贺兰松看着那碗重又端上来的汤药,苦笑道:“好,都依你就是。” 卫明晅立时乐的笑开了花,喊了冯尽忠抱来奏章,将素日积攒的都批复了。 连着下了数日大雪,朝廷上能省的祭祀都省下了,卫明晅却越发的懒怠,除了给两宫太后请安,便整日的待在乾安宫里,闲暇时分,便捧着本医籍来看,有时夜半时分,还要召太医来问事,自然做这些事都是瞒着贺兰松的。 除夕将至,冯尽忠捧着笔墨来请卫明晅写对联,他更是全部推给了贺兰松。 于是暖阁里,贺兰松屏着气息写联子,卫明晅在一旁红袖添香,贺兰忘郢坐在一旁,几次扯坏了贺兰松写好的楹联,糊的自己满脸的墨。 贺兰松把孩子抱过来,拿了根最粗的狼毫,狠下心在儿子手上敲了两记,小家伙哭着去寻卫明晅,指着贺兰松,连声叫打。 卫明晅刚要哄,就见贺兰松一个白眼瞪过来,立时熄了气焰,小声道:“爹爹忙着呢,我带郢哥去旁的地方玩。” 贺兰忘郢犹自愤愤,骑在卫明晅身上生气。 卫明晅笑呵呵的把人抱走,在他胖乎乎的掌心上揉了揉。 贺兰忘郢在木马上骑了半天,又吃了一碗蛋羹,这才消气,等看到冯尽忠端着药碗进来父亲皱起了眉时,就更乐了,连连拍手道苦。 贺兰松对儿子的浑赖劲没辙,苦着脸喝了药,把乾安宫的对联都写好了,便命人去拿浆糊,领着贺兰忘郢亲自去贴,卫明晅跟在身后扶梯子。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忙活了半下午,总算贴好了对联,冯尽忠又拿了两副门神过来,贺兰松和卫明晅各执一幅,在乾安宫的正门上贴了。 神荼、郁垒善能捉鬼辟邪,长的却不怎样,贺兰忘郢看了半日,立时又歪着头大哭,指着门神道打。 卫明晅忙拉住他小手,道:“这是护佑平安的,可不敢打。” ※※※※※※※※※※※※※※※※※※※※ 文案里的内容来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来想搞囚禁强制什么的,但是,即使是君王,若不能以真诚相待,也不配得到爱情呀。 所以,大猪蹄子渣男卫明晅,是真的爱贺兰松的。 新年 除夕那日,卫明晅在后宫陪两宫太后和嫔妃们用膳,过了晌午,又在昭阳宫大宴群臣。因是国丧期间,不过申时,宴席便散了。 贺兰松借机带着儿子挤进了父亲的马车,贺兰靖瞪着儿子拦在车前不松口,贺兰松就把怀里的贺兰忘郢一放,这个小家伙立刻爬到祖父的怀中,扯着袖口喊爹。 贺兰松吓得绿了脸,贺兰靖将袖子一扯,冷哼了一声道:“你教的好儿子。” 贺兰松忙道:“父亲息怒,孩子还小,不懂事。” 贺兰忘郢大概是知道自己被嫌弃了,转头又拱回到父亲怀里,大声喊爹爹抱。 贺兰松小声哄着儿子,对父亲道:“我,就回家跟母亲磕个头,等拜了年就走。” 贺兰靖却瞅着自己的大孙子,问道:“他是饿了?” 贺兰松摸了摸儿子的肚子,早就是瘪瘪的,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是饿了,他有一个多时辰没吃东西了。” 贺兰靖失笑,叹道:“一个时辰就饿成这样?” 贺兰松笑道:“他还小。” “我没养过孩子么?”贺兰靖反驳。 贺兰松忙道:“是,父亲说的是。” “打!”贺兰忘郢见两人针锋相对,生怕自家父亲吃亏,抬手指着贺兰靖就骂,他可是连皇帝都敢打骂的,区区内阁首辅算得了什么。 贺兰松骇的连话都不敢说了。 贺兰府里过年也不喜铺张,但近两年因有孙子在,便也热闹了很多,一家老小给父母磕过了头,便聚在前厅里守岁。 贺兰靖取了两串用彩绳串起来的钱,编成了龙形,赏给两个小孙子,这些银钱正面上印着“千秋万岁”和“去殃除灾”的字样,背面则铸了龙蛇、双鱼、斗剑的花样,是贺兰靖一早就备下的。 贺兰夫人笑道:“时候不早了,叫他们自己乐吧。” 贺兰靖颔首,携了夫人退席,贺兰斛这才如活过来般,抱着儿子和贺兰忘郢闹起来。不一时小厮们抱来了焰火,一家人便跑到院子里去放焰火。 贺兰斛站在阶上袖着手,叹道:“大哥,你瞧,郢哥儿可比你强多了,压根都不怕炮仗。” 贺兰松被揭了短也不恼,只是看着儿子笑,又喊丫头们好好照看着。 贺兰斛趁机道:“大哥,老爷子现下正乐着呢,你和郢哥儿不回来?” “不回。”贺兰松答得斩钉如铁。 贺兰斛惊道:“大哥,你还置气呢?” 贺兰松道:“我怎么敢。为人子者,不能为父亲分忧已是不孝,我总是惹父亲生气,还是不碍他老人家的眼吧。反正就住在吉盛巷,也不远,想给父亲请安,什么时候都能过来。” 贺兰松自知命不长久,若要在家中度日,单是每天的汤药便要叫二老疑心,他虽有私心,想和卫明晅厮守,却也是当真不愿在父母面前惹他们伤心。 贺兰斛还要再劝,“可大哥,父亲终究是心疼你的。” 贺兰松打断小弟,晃晃焰火中肃着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家小弟,叹道:“我知道,父亲对我希冀颇深,是我让他老人家失望。小弟,孝敬双亲,承继祖业,以后都要偏劳你了。” 贺兰斛说不出话来,大喜的日子里,他总觉得心头不安,从前哥哥是不会将这些重担往自己身上推的。 贺兰松却不再多说,他跃下阶,去抱两个打成一团的孩子。 大年初一,卫明晅在御书房开笔书福,赐福苍生,朝臣们去朝贺拜年者,领了福字跟荷包,回到府中后便喜滋滋的挂起来。 贺兰松也不例外,他在吉盛巷的宅子里贴满了福,又赏了府中小厮丫头们赏钱,便将他们都放出府去玩。 过了初一,贺兰松便抱着儿子去街上瞧花灯,贺兰忘郢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在父亲肩头上吼的嗓子都哑了,见着簪花的漂亮姑娘恨不得飞过去抱着啃一口。 贺兰松身上早已挂满了吃食,那小子却懒得很,贴在父亲怀里胡闹,不时地低头舔一下父亲手里的糖葫芦,行至戏台前,贺兰松突然见到有个相熟的人走过来,他驻足问道:“您是韦大人吧?” 此人正是乾安宫中的内监韦霄,他从来都是在殿外伺候,没想到贺兰松竟能识得他,言语间还如此客气,忙行礼道:“正是小人,见过公子,公子还记得小人贱名。” 贺兰松空出只手来,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又将儿子放到地上去,两手递过来道:“韦大人,新岁纳福。” 韦霄大喜,忙受宠若惊的接过来,叩谢道:“谢公子赏赐。” 贺兰松还礼,问道:“韦大人也出来玩?” 韦霄将荷包珍而重之的收起来,禀道:“奴才哪敢随意跑出来玩,是皇上想,想念小公子,命奴才们去找,谁知您不在府里,这才到庙会上来看看。” 贺兰松抬首去看,果见不远处有几个他识得的人,皆是乾安宫的内监,他心中不安,道:“对不住,我这就进宫去,劳烦诸位辛苦了。” 韦霄道:“公子客套了,请,奴才抱着小公子吧。”他话一出口,便又大悔,贺兰忘郢是什么身份,往日里都是敢骑在万岁爷脖子上撒尿的,他一介阉人,如何配碰一碰小公子的衣角。 贺兰松本已弯腰抱起儿子,见韦霄面色古怪,便将孩子递过去,笑道:“如此就有劳韦大人了,我也实在肩臂酸痛,抱不动他了。” 韦霄如何不懂贺兰松体恤,立时便红了眼眶,张手仔细的抱紧了孩子,贺兰忘郢是个不怕生的,欢呼着吼了一声,攀着韦霄的脖颈,便在他面颊上啃了一口。 韦霄呆若木鸡,贺兰忘郢却笑得更大声了。 宫中内侍们亦皆穿着新衣,鬓边簪着花,人人笑着侍奉,瞧起来就觉得喜庆。 贺兰忘郢近日走的极稳,乾安宫里又是他玩熟了的地方,进了宫门便从韦霄怀里挣下来,手上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路小跑的往御书房里去,边跑边喊“爹爹。” 贺兰松皱起眉头,却见左右已然都退了出去,也就没再呵斥儿子,反正过年,由着他去闹几日吧。等他进了正殿,却见卫明晅穿着簇新的黄缂丝黑狐膁金龙袍,束金镶红蓝宝石挂带挎,脚上蹬着青缎毡皂靴,正坐在案前抱着贺兰忘郢,舔他手上的糖渣。 “怎么,玩的野了,也不知道来陪陪朕。”卫明晅也不抬头,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满,“听说乾安宫上上下下的人都得了你的赏赐,银子都赏光了吧。” 贺兰松笑道:“四海来朝,皇上要受贺受礼,拈香看经,和太后皇子们守岁,哪里能有空闲。” 卫明晅伸个懒腰,道:“谁说不是,朕今日光衣裳就换了四五次。被人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牵着,朕的荷包呢,贺兰大人给不给?” 贺兰松上前两步,他因着不上朝,只穿了见青白的长袍,外面着一件白狐端罩,束的是镶金松石玉带,闻听此言便上前两步,端端正正的跪下了,行礼道:“瑾言给皇上请安,祝陛下千秋万代,盛世不衰。” “朝堂上还没磕够头?快起来。”卫明晅正心疼着,却见贺兰松双手伸出来,大言不惭的道:“我的头磕了,皇上的赏钱呢?” “朕就多余疼你。”卫明晅本打算要把人扶起来,听到这话又坐了回去,指着贺兰松笑骂,“滚起来吧。” 贺兰忘郢坐在卫明晅膝上,两条腿晃荡着踢掉了脚上的小靴子,也冲着父亲道:“滚。” 贺兰松哑然,卫明晅抬手在贺兰忘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将他放到地上去,捏了捏他的耳朵,“胡闹,不许欺负你爹。” 贺兰松苦笑道:“皇上,您的嘴都笑歪了,就别骂他了。” 卫明晅哈哈长笑,几步踱至贺兰松面前,往地上一跪道:“行了,我也给瑾言拜年,拿荷包来。” 贺兰松对着卫明晅伸出的双手目瞪口呆,愕然道:“堂堂天子,竟如此耍赖。” “给不给?” 贺兰松无奈,从袖中取出个荷包,塞到卫明晅手里,道:“明晅乖。” 卫明晅瞪眼,随即又笑道:“你说,咱俩这像不像拜天地呢。” 贺兰松立时从地上爬起来,装作不在意的去抱儿子,红了脸不说话。 卫明晅边拆荷包边道:“他快满周岁了,别总是抱着他。瑾言,你这是把家底都倒出来了,以后还怎么娶媳妇。”他看着从荷包里倒出来的金锞子和如意发呆。 贺兰松笑道:“媳妇啊,明晅,这个就当作是聘礼可好?” 卫明晅笑骂:“朕怕你没这个福气。” 贺兰松眼中闪过失望,道:“是没福气。” 卫明晅装作没听到,从地上站起来道:“瑾言,等春日花开了,我带着你们爷俩去郊外骑马,好不好啊,郢哥儿。” 贺兰忘郢眯着眼连连点头。 卫明晅不等贺兰松回答,又问道:“郢哥儿,爹爹今天喝药了吗?” 贺兰忘郢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贺兰松气的在儿子头上戳,“白眼狼。明晅,你别听他胡说,我喝了,真喝了。” 卫明晅上前两步,将贺兰松父子一起拽到怀中,笑道:“朕尝尝就知道了。” “唔,别。”贺兰松只觉唇上一暖,卫明晅便贴了过来,还惩罚似的在他舌尖上咬了一口。 南巡 三人在乾安宫里用了午膳,哄得贺兰忘郢睡着后,便在床榻上浑天浑地的胡闹,衣服还没脱干净,便听外间冯尽忠喊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宫里只一位贵妃,向来是通情达理的,如何不经宣召就跑来乾安宫胡闹,卫明晅被唬了一跳,也没了兴致,恶声恶气的道:“滚出去。” 贺兰松到底有几分理智,攀着卫明晅的肩膀坐起来道:“皇上,贵妃娘娘想有急事,去见见罢。” 卫明晅气的砸床,瞪着贺兰松道:“你是不是盼着有人来?” 贺兰松一愣,随即懂了卫明晅的意思,他哭笑不得的穿起衣衫,道:“皇上急什么,晚上我宿在宫中可好?” 卫明晅双眼一亮,喜道:“由着朕?” “嗯,都听皇上的。” 卫明晅兴冲冲的穿好了衣裳,带着笑出了正殿,却见侯在那里的不止苏贵妃,还有东太后,险些惊得没站稳,急忙上前行礼道:“母后怎么来了。” 苏贵妃跪下行礼,卫明晅摆摆手,亲自奉了盏茶递到太后手上。 东太后似笑非笑的看了恒光帝一眼,道:“怎么,扰了皇上兴致?” 卫明晅脸皮再厚也有些挨不住,何况还在苏贵妃面前,只好道:“儿臣不敢。” 东太后指了指里间,问道:“是谁在里面?” 卫明晅如实答道:“是贺兰松,朕今日宣他进宫,母后稍等,儿子叫他来磕头。” 等卫明晅进了内室,苏贵妃便道:“母后,臣妾先告退。” 东太后知道她留在这里也是尴尬,叹道:“好孩子,别委屈,等会我收拾他们。” 苏贵妃笑了笑,她素来淡泊,膝下只两个女儿,往日里恒光帝无论宠幸谁,她都不放在心上,因此颇得两宫太后欢心。此刻撞见了卫明晅白日宣淫,她也并无烦恼伤悲之色,行了礼便退出了乾安宫。 贺兰松整好了衣衫,跟着卫明晅出来跪下行礼。 东太后冷冷的看着地上那人,半晌也不言语,卫明晅求情道:“母后,瑾言身上有伤,求您。” “心疼了?” 卫明晅索性认了,“是。” 东太后摸了摸手上的赤金石榴镯,道:“既然心疼,就一起跪着吧。” 卫明晅这才知道,东太后就是故意来敲打他的,当即撩衣跪倒,道:“母后恕罪。” 贺兰松本不觉得惊惧,此刻也不免着慌,求道:“太后,是臣放肆荒唐,求太后娘娘饶恕。” “你给朕闭嘴。”卫明晅一拍贺兰松的手,“朕在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东太后冷眼瞧着,“还真是情谊深厚,当着你媳妇的面,就敢这么造次,我瞧你是色胆包天。” 当朝皇帝被骂的狗血淋头,冯尽忠也不敢听了,带着内侍们退到殿外去候着。 贺兰松伏地叩首,“太后娘娘,臣这就出宫去。” “怎么,占了便宜就要走?” 贺兰松为难了,他猜不透东太后的心思,卫明晅却听出几分揶揄,他瞠目结舌的看向太后,讶然道:“母后,您是,您是何意?” 东太后叹道:“大过年的,我知道皇帝高兴,不愿听我啰嗦,不过到底也不能丢了规矩,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卫明晅惭愧无地,道:“儿子知错。” 东太后道:“不是生病了么,起来吧。” “谢母后。”卫明晅看太后颜色稍霁,忙点了点贺兰松,两个人一起站起身来,立在当地听训。 东太后将两人打量了一眼,问道:“贺兰松,你生病了?还病得挺重?怎么没听见你母亲说。” 贺兰松吃了一惊,和卫明晅对视一眼,满是疑问。 东太后道:“你不用看他,是苏贵妃来说的。” 贺兰松更是奇怪,怎么苏贵妃还知道了? 卫明晅小声解释道:“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东太后便道:“苏贵妃宫里有几支好参,皇帝为了你去问人家要参呢。”贺兰松忙道:“皇上折煞臣了,我不过是个外臣,怎么敢和贵妃娘娘抢东西。” 东太后叹道:“在皇帝心里,你可比的上满后宫的嫔妃,给你。”她从案几上拿过一个紫檀镶玉的宝船匣子,往前递了递。 贺兰松不明所以的跪下接了,转头看了卫明晅一眼。 东太后道:“这是先帝赏给瑜璜的护身金锁,给了你吧,要好好瞧病吃药。” 贺兰松几乎不敢相信,颤声道:“太后娘娘,臣不敢接。” 东太后笑道:“按道理呢,你是我的侄孙,又是皇帝的心头宝,还是咱们大卫朝的内阁重臣,没什么受不起的,起来吧。” 卫明晅惊喜莫名,上前一把拉住东太后的衣袖,笑道:“您不为难瑾言了?母后。” 卫明晅老成持重,就算小时候也没有过这番亲昵的举动,见皇帝如此,东太后不免又是难过又是感慨,握住了他的手,道:“我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亲娘那里,我可绝不会求半句情。” “是,是,儿子知道。多谢母后成全。” “既然贺兰松病了,那就当节制些,适可而止。” 贺兰松刚爬起来,险些腿脚一软又摔到地上去,就连卫明晅都忍不住红了脸。 是夜,卫明晅就将太后的懿旨抛到了脑后去,先是赐浴恩华池,将人折腾了个够呛,又裹了衣衫把人扔到了床榻上去。 贺兰松未着寸缕,虽说暖阁里不冷,却还是冻得起了鸡皮疙瘩,他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求饶道:“明晅,我不成了。” “不许胡说。来,擦干了头发。别着凉。” 贺兰松两条光溜溜的胳膊伸出来,抱着卫明晅亲了亲,道:“我真累了,困了。” 卫明晅索性丢了巾帕,也钻进被子里去,在贺兰松身上胡乱摸着,咬着他耳垂道:“瑾言,你疼疼朕,朕想了。” 贺兰松身子渐渐滚烫起来,爬到卫明晅胸口去。 卫明晅故意道:“怎么,瑾言也想了?不疼了?” 贺兰松红着脸道:“疼,你慢些。回头还要去冰上玩呢。” “好,待会可别求朕快点。” 过了正月,朝政渐忙,贺兰松便少往宫里去,除了去衙门办差,就躲在吉盛巷的宅子里养病,卫明晅几乎日日都来,有时实在晚了,就宿下,两大一小挤在床榻上闹腾。 为了给贺兰松调养身子,不管是吉盛巷还是乾安宫都有太医守着,羹汤和补药流水般的往贺兰松面前送,喝了之后便撑的厉害,有时连饭都吃不下。 因此贺兰松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夜间几乎不咳了,卫明晅大喜之下,便拉扯着他商量南巡之事。 “南巡?”贺兰松腰上酸疼的厉害,正躺在那里歇息,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卫明晅将贺兰忘郢从肩膀上放下来,笑道:“正是,带着你们爷俩去,郢哥,咱们去江南吃红豆羹好不好?” “吃,吃。”贺兰忘郢拍着手喊。 贺兰松道:“不是说要去京郊骑马?南巡不是小事,御史们定要说皇上奢靡,劳民伤财,臣以为不妥。” “什么妥不妥?”卫明晅叹道:“若要天天看言官们脸色,朕早就被气死了。早有江浙官员请朕临幸,江南地广人稠,朕去体察民情戎政,问民疾苦,蠲赋恩赏,巡视河工海防,哪件不是要事?” 贺兰松起身,蹙眉道:“这倒是正经事,去岁江南有五十余州府水灾颇重,这是民生之最要,若真为此,臣也请旨去。” 卫明晅帮他揉着腰,道:“也不知道慢点,自然是要带你去,不过约法三章,不许往河堤上跑。咱们在船上好好地赏赏月,喝点酒,好不好?” “走水路?” “是,从京师出了城,沿运河一路南下。” 要出远门,就是贺兰松也忍不住雀跃,抱起儿子道:“郢哥,陛下要带咱们去玩,你说好不好?” 贺兰忘郢挥着手连声喊:“好,吃,吃。” 皇帝要南巡,尽管简之又简,朝廷上下仍旧忙活了月余,待到出城时,倒正是好春光。 礼部择定了吉日,二月初二,恒光帝奉两宫太后南巡,贺兰松是内阁重臣,自然也扈从随驾。 待乘了龙舟,贺兰忘郢便如见了西洋景般,恨不得日日坐在甲板上喝西北风,对着身后的无数船只招手欢呼,就连父亲拿着糖羹哄都不肯走。 卫明晅兴致颇高,又不忍孩子失落,就抱着贺兰忘郢吹了两日的冷风,孩子夜里就发起了高热。好在有太医随行,开了两副汤药,又在船舱里躲了两日,便渐渐地退了热。 贺兰忘郢每次生病都不愿进食,此刻蔫蔫的坐在贺兰松怀里啃手指头,卫明晅忙命人去煮消积膏。 贺兰松却道:“不必管他,饿两顿就好了。” 卫明晅笑道:“怎么能饿着咱们儿子。” 贺兰松翻了个白眼,道:“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 卫明晅道:“不和你争,若知道你这么爱江南美景,朕该早些带你过来。” 自从离了京师,贺兰松便倚在窗边看江山景致,成片的绿树和碧水,任谁都腻了,他却总是看的津津有味。 闻听此言,贺兰松但笑不语。 一路往南,沿岸不停有官员来觐见,有进奉宝物者,有送如玉佳人者,还有人诚心诚意的磕头叩首请恒光帝下岸暂歇。 恒光帝一律不下船,召了官员上船问询当地民情,按是否丰年,谕免各地积欠钱粮。 半月之后,终于到了江南富庶之地。 少年人 求不得 谢雍求欢不成,连好不容易求来的功名都保不住,恐惧慌乱之下,几步爬到卫明晅面前,嘶声道:“陛下,臣的功名是您钦赐的,您不能出尔反尔,那,那贺兰松不也是爬了皇上的龙榻么,臣那里及不上他。” 卫明晅气极,一脚将人踢开,大声喊道:“冯尽忠,找人把他拖下去喂鱼。” 贺兰松吃了一惊,怕被人撞见,忙往后退了退,却正好退到冯尽忠身上去。 “哎呀,公子,奴才可撞到您了。”冯尽忠连忙请罪。 贺兰松笑了笑,站稳了脚步,淡然道:“不碍事,瑾言可撞到冯大人了?” 这一闹腾,卫明晅和那谢雍便都瞧见了他,卫明晅慌了神,却不觉又惊怒万分,大步走过来,问道:“几时来的?” 贺兰松不答,躬身行了一礼,道:“陛下,臣告退。” 卫明晅一把抓着他的手,急道:“不许走,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贺兰松抬首,一双眸子直直看向卫明晅,“臣都听到了。” 卫明晅大怒,指着冯尽忠道:“还不将他扔到河里去。” 谢雍震惊,他看着眼前清冷温润的如玉君子,当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立时便自惭形秽起来,虽有内监过来拿他,仍是问道:“你是谁?” 贺兰松微笑道:“谢公子有礼,在下贺兰松。”谢雍既已被夺了功名,贺兰松便不称呼他为大人。 谢雍倒抽了一口冷气,欲待再说时,已被冯尽忠带着内侍拖了出去。 “疼。”贺兰松等人走远了,方才动了动自己的手。 卫明晅忙松了手,却又将人圈到怀中,看着贺兰松的眼睛道:“朕错了,瑾言,朕不该说他像你,没得污了你的名声。” 贺兰松苦笑道:“我声名狼藉,若将他比作我,该当他吃亏才是。” “瑾言!”卫明晅惶急,今日之事显是有人设了圈套,要把这谢雍往他身边送,贺兰松从来大度宽容,本不当生气才是,他急的没办法,只好蛮横霸道,不讲理般的道:“不许生气,我又没有碰他。” 谁知贺兰松竟红了眼,沉声道:“我连生气都不能。” “瑾言,瑾言,你怎么了?”卫明晅慌得边给贺兰松擦眼泪,边把人往怀里带,“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自然能生气,都是朕不好。” 贺兰松越哭越凶,哭的抽噎起来,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卫明晅急的汗都出来了,手足无措的拍着贺兰松的背连声认错,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几个头。 贺兰松哭了半日,忽的仰首问道:“难道陛下就不动心?” “动什么心?” 贺兰松咬着牙道:“那谢雍生的俊美,又温顺听话,就算陛下看不上,明日自有那王雍,张雍,李雍,总能有入了陛下眼的。” 卫明晅气急败坏,“你胡说什么,朕有你,谁都不要。” 贺兰松道:“是么,可臣还能陪陛下几日,早晚都是一抔黄土。” 卫明晅被这句话一噎,不由就动了真气,喝道:“瑾言,好好说话,再敢胡说朕就翻脸了。” 贺兰松冷笑道:“呵,瑾言,陛下赐名,不就是要臣谨言慎行么,臣一直都记得牢牢的。” “你!”卫明晅恨不得将人按倒了打几巴掌,却又舍不得,当即松开了他,跑到窗边去透气,余光瞥见那谢雍正在水中噗通,不由更是生气,抄起案几上的茶盏,便对着那谢雍直砸了过去。 贺兰松冷然道:“陛下是要摔给谁看呢。” 卫明晅豁然转身,沉声道:“朕不和你置气。”言罢便向外走。 贺兰松伸手拦住了,道:“不许走。” 卫明晅脚下不停,贺兰松发了狠,两只手箍着对方臂膀,使力将他往榻上去拖。 卫明晅没有防备,脚下一个趔趄,竟被贺兰松一把抱起来扔到了榻上去,他忙伸手去撑,啪的一声轻响,竟然脱了臼,他疼的呲牙,正要坐起来,只见贺兰松欺身压了过来,将他牢牢压在榻上去。 “瑾言,朕手疼。”卫明晅手断了,挣了几挣都没挣开,“你做什么?” 贺兰松起身,抬起卫明晅的左臂,手上一动,咔哒一声轻响,便将他手臂重新接了回去。 卫明晅疼的直抽冷气,额上都是细汗,贺兰松却似疯魔了般开始扯他衣裳。 “瑾言,瑾言,有话好说,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松狠狠地道:“陛下瞧不见么,臣往您的龙榻上爬呢。” 卫明晅哭笑不得,“不成,快起来,朕手疼的紧。” 贺兰松道:“臣会轻些的。”他手上不停,转瞬便将卫明晅扒了个干净。 卫明晅不是不愿,但这般闹下去只能两败俱伤,可劝也没用,贺兰松显是失了理智,他索性老实一躺,自觉分开两条腿,甚至乖巧的缠到了他腰上去,自暴自弃的道:“好,我不动了,等你出了气,咱们再好好说话。” 贺兰松怔住了,他俯视着卫明晅,一滴泪落下来,堪堪落在他的眉间。 这滴泪滚烫灼人,却又冰凉彻骨,卫明晅不由打了个寒噤。 贺兰松狠狠一拳砸在床榻上,然后便再没了力气,木然坐倒在榻上。 卫明晅慢慢爬起来,忍着痛穿上了衣衫,小心翼翼的去拉了拉贺兰松的手,哄道:“瑾言,你不气了?” 贺兰松喃喃道:“对不住,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那些人往船上送姑娘的时候,我就该使劲敲打一番,就不至于有今日之事,让你吃心了,都是朕不好。”卫明晅低声下气的哄人,“那谢雍怎有你半分神韵,你安心,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贺兰松抬首,泪眼朦胧的看向卫明晅,那澄澈双眸中满是绝望和痛苦,却无半点气愤和恼怒,“明晅,我悔了。” 卫明晅大惊,道:“悔?悔是什么意思,瑾言,你打我也成骂我也行,别说这种置气的话。” 贺兰松愣怔着,似笑非笑的道:“我不该回来找你,我当初。”他当初在堤坝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就该躲得远远地,不该再来招惹卫明晅,不该苛求本不属于自己的情缘。现下好了,他得到了,便再不想失去,他头一次对死亡生出了恐惧之心。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在见到那个叫谢雍的孩子后,所有的不忿和不甘都汹涌而来,让他失了分寸。 他不能想象,也无法忍受,在那幽冥地狱里,没有卫明晅,也看不见卫明晅的日子。 贺兰松的话没说完,卫明晅却听懂了,他心痛如绞悲从中来,是他太自以为是了,即便他贵为君主,却不能留住瑾言,他俯身去吻他的泪,将那些苦涩都吞到口中去,“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瑾言,我们都是凡人,生老病死无可避免,别怕,我在呢,我绝不再丢下你,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贺兰松抵在卫明晅的肩头上,“我信,但我不愿。” “不愿什么?” 贺兰松哽咽道:“明晅,你活着就是我活着,郢哥活着就是我活着,你帮我带大他好不好?” 卫明晅懂他的意思,却不愿应承,他到如今也不敢想,贺兰松若真的走了,他的后半生要怎么过,没了他,他真的能撑下去么?他笑了笑,叹道:“你可真是会难为人,让我去喂养严氏的孩子?哼,如果你撒手走了,我就把他送回贺兰府,让令尊大人收拾他。让他天天吃不饱,穿不暖,挨那荆条子。” 贺兰松破涕为笑,“你不舍得。” “朕是不舍得,舍不下你,瑾言,好瑾言,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卫明晅一本正经的说着情话。 贺兰松哭过后便觉得胸口窒闷舒坦了许多,他红了脸道:“你从前就说这样的话,也不知真假。我,是我失态了。” 卫明晅郑重了神色道:“从前或是现在,还是往后,朕都心疼你。在我跟前,你就是郢哥,哭不丢人。” 贺兰松更是羞窘,想起适才伤了卫明晅,忙问道:“你的伤要紧么,对不住,我力气太大了。” 卫明晅撇撇嘴,伸出自己的手臂来,叫屈道:“疼死了,瑾言,你在床上向来乖巧,今日实在吓到我了。” 贺兰松撸起卫明晅的衣袖,但见他臂弯处一片红肿,不由大感心疼。 卫明晅见人又要落泪,忙道:“不疼了,瑾言手法不错,已经接回去了。再哭,再哭就要被郢哥笑话了。” 贺兰松嘴硬,道:“谁要哭?郢哥只知道吃,旁的都不懂。” 卫明晅道:“那就喊令尊大人进来瞧瞧?” 贺兰松无语,手上使力,恨不得再将这人的胳膊掰折。 ※※※※※※※※※※※※※※※※※※※※ 一百章啦,感谢默默送海星的小可爱,快完结了。 秦淮楼 弯月擎在天上,落在水里。 晃悠悠的船上,贺兰松已然在他臂弯里睡得熟透了,他眼睛肿了,双唇嫣红,许是被折腾的很了,所以睡得很熟,即使贺兰忘郢半夜醒了,趴在他身上哭,也没能吵醒他。 卫明晅将贺兰忘郢抱在怀里,喂了他半碗羊奶,哄着他入睡。 贺兰忘郢却似睡饱了,极有精神的眨着大眼,在床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去碰碰父亲。 卫明晅由得他闹了一会,笑道:“怎么,小寿星睡不着啊?” “抱,爹,抱。”贺兰忘郢张着手。 卫明晅又将他抱到怀里去,小声道:“郢哥,你要乖乖的,别让你父亲挂怀,知道么?” 贺兰忘郢嘿嘿傻笑,“乖,乖。” 卫明晅在贺兰忘郢额上亲了亲,拿着他的小手,指着外面的月亮,“你瞧,大月亮。” “吃,吃。” “好啊,明天摘下来给你吃。” “嘿嘿。”贺兰忘郢高兴的拍手。 卫明晅忙拉住他的小手,看向床上的贺兰松,胸口涨满的难受,他最温和听话害羞的瑾言,今夜在床上却格外的主动,一次次的疯狂索要,眼泪流到修长的脖颈上,像是嘶鸣的天鹅在唱无尽的挽歌。他身上青紫交加,后面更是肿痛难堪,几乎就要流血,若非卫明晅后来将他紧紧锁在床上,只怕他今晚就要死在这床榻上。 以前他离开自己之前,也曾这般要过的。 那时在静和园,他不懂他的痛,现在他懂了,却还是无能为力。 贺兰松流着泪,趴在他的肩上,看着不远处熟睡的贺兰忘郢,哭着道:“明晅,我想看着他长大,我想看着他成亲生子。” “会的。”卫明晅抱起贺兰忘郢,放在两人中间,弯腰亲到贺兰松的唇上。 贺兰松蹙着眉抿了抿唇,往床榻里面躲了躲,贺兰忘郢也爬过去,学着卫明晅的样子,在父亲唇上蹭了蹭,似乎是觉得甜,又舔了舔。 卫明晅一把将贺兰忘郢扯回来,“臭小子,不许占你爹爹便宜,郢哥啊,往后咱们两个好好照看你父亲,你说好不好?” “好,好。”贺兰忘郢撇撇嘴。 贺兰松第二日醒来,眼睛还是红肿的,他不好意思见人,扯过薄被往脸上盖,却被贺兰忘郢一把扯了下来,“爹爹,抱抱。” 贺兰松无奈,只好把儿子抱到怀里来,“郢哥,饿了吗?” 卫明晅笑着端过一碗药,“这都几时了,我们都用过饭了,只有爹爹还在赖床,对不对,郢哥儿。” 贺兰忘郢懂什么,一个劲的点头说对。 贺兰松昨天丢了人,今日实在不想跟卫明晅争吵,他仰头把药喝了,撑着下了床。 床榻边的圆案上摆着几样江南的小点心,还有碗红豆粥,滚滚的冒着热气,卫明晅亲自服侍着贺兰松洗漱了,“瑾言,等你吃过了饭,咱们出去逛逛,如何?” 贺兰松捧着粥问:“今**没事?” 卫明晅摇首,“有事啊,陪你去看看江南美景,你想去哪里?” “青楼吧。” 江南女子,柔媚入骨,温软如玉。 秦淮楼上不知有多少人轻掷了金银,也难得见佳人一面。 入夜后,忘忧河上灯火通明,花船上能听见笙竹丝弦,看得见美人折腰,还有那清越动人的歌喉,能甜死醉梦中人。 今日忘忧河上多了一条船,那是首富白家的大船,听说此船乃是专为皇上南巡打造,花费万金,船上堆满了新采的火药花,色红如血,八角琉璃宫灯亮了无数盏,映衬着其它的船只毫无颜色。 众人小声议论着,却见那大福船靠了岸,从船上下来两位公子,着锦衣华服,腰上系和田玉佩,其中一人温雅清贵,桃花眼里满是风流才情,倒像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另一人年纪略长,威严犀利,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冷淡之色,偏偏手上又抱着个周岁大的婴孩,那孩子生的白净圆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往四周瞧,半点也不怕生人,反而对着漂亮的姑娘们伸手吆喝。 那年纪略长的公子便笑出声来,将怀里的孩子抱的更紧些,小声的呵斥两句,他这一笑,简直让秦淮楼的姑娘们都失了神,纷纷大喊公子。 那读书人抬眼,温和的眸子里却盛着冷意,将那楼上的姑娘吓坏了。 这自古以来,男人逛妓院是常有之事,可带着孩子来的,却当真没见过几个,这两个俊俏的公子哥,身后带着一批随从,手里抱着个孩子,堂而皇之的进了秦淮楼。 秦淮楼的老板娘忙迎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白家的当家人一把拉住了,老板娘这才看见白老爷竟然做了这两位公子的跟班。 两位公子抬步上了二楼雅间,白老爷对老板娘说道:“去把苏姑娘和燕姑娘都请过来。” 老板娘瞠目结舌,“这,这苏姑娘今晚不见客啊,这规矩您是知道的。” 白老爷瞪了老板娘一眼,“信不信知府大人今晚就拆了你的秦淮楼,快去!” 贺兰松终于见识到了名动天下的秦淮楼,满室的热闹喧嚣,他却完全听不到耳中,甚至觉得有几分厌烦,但青楼是他要来的,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他逗了逗儿子,当先入了雅间。 卫明晅瞧着贺兰松的模样,不免心中觉得好笑,他抱着贺兰忘郢入内,反手关上了房门,迫不及待的在贺兰松面颊上亲了亲,“瑾言,你瞧,外面的那些姑娘都想吃了你。” 贺兰松推开卫明晅,笑着坐下,“我瞧他们是想跟着你进宫去做贵妃娘娘。” 卫明晅问怀里的贺兰忘郢,“郢哥儿,等会漂亮姐姐来了,你看看喜欢哪个,爹爹选一个给你做娘亲好不好?” 贺兰松无奈,“别在孩子面前瞎说。” 等那位貌美如花、文采惊艳的燕姑娘入了门后,贺兰松就更觉得意兴阑珊,他暗骂自己简直就是在自讨苦吃。 卫明晅抱着孩子在一旁,不时地喂他些吃食,将那位姑娘交给贺兰松应付。 贺兰松心底难过万分,面上却还要打起精神,请这位燕姑娘坐下来,又亲自斟了杯茶递过来,道:“姑娘宽坐,先喝杯茶。” 燕姑娘本来冷清自持,见贺兰松如此,反倒吃了一惊,她起身行了一礼,道:“谢过公子,苏妹妹身子不适,不能过来服侍,尚请公子宽宥。” 贺兰松回礼道:“无碍,是我们来的唐突。” 燕姑娘笑了笑,这一笑简直就如芳华绽放,连卫明晅都晃了晃神,秦淮名妓,果然名不虚传。 贺兰松掩饰着尴尬,“我听闻姑娘琵琶冠绝忘忧河,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闻?” 燕姑娘又笑了笑,她起身开门去要了自己的琵琶,回过身来道:“有辱公子清听。” 贺兰松自诩风流,琴棋书画的绝艺打小不知见了多少,他自己也能奏一两曲琵琶,不过只能怡情,登不了大雅之堂,此刻见燕姑娘一抬手,便知她造诣匪浅,因此也收了心思,凝神聆听起来。 一曲毕,连卫明晅都觉得甚好,只有贺兰忘郢咿咿呀呀的听不甚懂。 “都来四条弦里,有无穷、旧谱与新声。”[1]贺兰松轻声吟诵,他轻拍桌案,赞道:“今日才知,我才疏学浅,实在写不尽这琵琶声妙。有劳姑娘,真是三生有幸,能聆此佳音。明晅,你说呢?” 卫明晅笑道:“你喜欢就好。” 燕姑娘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公子谬赞。适才公子所说诗词,是京城无双公子所作,可,可公子却说是您所写,敢问公子高姓?” 贺兰松笑道:“在下正是贺兰松。” 燕姑娘立时笑得眉眼弯弯,竟露出几分孩子气,她抱着琵琶上前道:“您真是无双公子,小女久慕您声名,怎知今日有缘得见,我才真是三生有幸。” 贺兰松难得露出几分不自在,“不敢当,我久不写诗词,那些都是年少轻狂时所作,惭愧的很。” 燕姑娘恨不得就来牵贺兰松的手,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巾帕,摊开了放到贺兰松面前,“公子,您能否赐两个字?” 贺兰松万没料到是这般情境,他尚未来得及推拒,卫明晅便一把抢过了那巾帕,在贺兰忘郢唇角上擦了擦,“孩子流口水了。” 燕姑娘惊诧莫名,没想到如此文雅风流的公子竟能做出如此失礼之事,贺兰松已经失声而笑,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忙收了笑,板着脸对卫明晅咳了一声。 卫明晅装傻,哦了一声方道:“对不住,我糟蹋了姑娘的巾帕。”他从怀中取出两枚金叶子,放在了桌上,“赔给姑娘。” 燕姑娘的帕子虽贵重,却怎么也抵不上这两枚金叶子,她了然一笑,叹道:“不必了,谢过公子。” 贺兰松心中愧疚,“燕姑娘,我待会便去为你寻一条干净的巾帕来。” 燕姑娘眼神通透,在两个人身上转了转,叹道:“一条手帕,不值得什么,两位公子只需付了今晚的嫖金即可。我不扰两位,告辞。” 等燕姑娘退出去,连卫明晅也不由赞道:“这姑娘可真厉害,竟有男子胸襟。” 贺兰松道:“你听她琴音便知,当不是世俗女子。” 卫明晅凑过来问:“怎么,贺兰公子动心了?” 贺兰松叹了口气,“我心中只有你,便是有天仙在此,我也看不上。何必定要时时追问,还要故意为难人家姑娘。” 卫明晅哎呀一声,上前抱住贺兰松道:“这话我爱听。” “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怎么,这就逛够了,还是没尽兴?”卫明晅揶揄贺兰松,“贺兰大人,你可知道,朝廷律例,官员狎妓可是要入罪的。” “哦?陛下打算怎么罚臣?”贺兰松无奈笑道。 “呵,等回去收拾你。” ※※※※※※※※※※※※※※※※※※※※ [1]不是我写的,也不是贺兰松写的,是元代作者张伯淳写的《木兰花慢八首》。 第102章 四五月,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 庭院里柳枝绵绵,桂树发出新芽,隐隐尚能听见墙外的欢笑声,正是日暮时分,孩童下学归家,热闹声传进来,听得人心痒痒。 院子里的石桌上趴着个小儿,乌黑的墨发梳成总角,穿一身湖蓝色的绸缎,腰间系着块成色极佳的玉璋,他正俯首写字,听见外面动静,亮如黑曜石的眼睛眨了眨,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蘸了浓墨,重又开始练字。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过后,小儿抱着练好的字起身,正要往房中去,却见里面缓步行出一人,他穿一身月牙色的常服,未束腰带,带着几分慵懒,手上拿着卷书,问道:“默好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在家养病的贺兰松,那小儿自然便是贺兰忘郢。 贺兰忘郢忙将宣纸奉上去,垂首低声道:“默好了,爹爹。” “去那边。”贺兰松指了指石凳。 “哦。”贺兰忘郢亦步亦趋的跟着父亲,先扶着贺兰松在石凳上坐下了,自己就立在他身旁。 贺兰忘郢长到五岁,聪敏慧心,更会看人脸色,虽有恒光帝宠溺,倒也不算顽劣,他早识千字,更能一目十行,却又疏散懒怠,写字就更没耐性,只爱跟着小厮们打架斗鸡,若非贺兰松常常警着,只怕真要闹到天上去。 贺兰松看了看手上的字,一双眸子立时冷了下来,将宣纸往桌上一扔,嘶的一声,将宣纸戳破了。 贺兰忘郢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父亲生气,忙抱起了宣纸,道:“我再去写,再写十张。” 贺兰松拍了拍石桌,抬眼道:“郢哥,月初就写这几个字,怎么现下还是歪歪扭扭的。” 贺兰忘郢捏着衣角不说话,一双眼睛溜来溜去。 贺兰松叹了口气,“怎么,爹爹对你太严苛了?” 贺兰忘郢见贺兰松面色稍缓,忙扯着父亲衣襟,求道:“爹爹,我手疼,不想写。” “手怎么了?”贺兰松忙拉起儿子的小手反复看,“摔到了?” “没有,没有。”贺兰忘郢把手抽回来背到身后去。 贺兰松沉了脸,“郢哥,不许说谎。” 贺兰忘郢噘着嘴,委屈道:“爹爹,我坐不住,不想写字。” 贺兰松险些被儿子逗乐了,“那凳几上有狗啊,咬你屁股了?怎么就坐不住。” 贺兰忘郢急道:“爹爹,我不写字,反正就不写字,伯伯说要带我去吃肉包子,我饿了。”他年岁渐长,虽然不如儿时胖乎,却还是一般的馋嘴好吃。 贺兰松无奈,哄着儿子道:“郢哥,字写不好,来日是要吃大亏的,爹爹陪着你写好不好。” 贺兰忘郢往父亲怀里拱,“不写,爹爹不心疼我。”他抓过宣纸,手上用力,将那纸撕得粉碎。 “郢哥!”贺兰松呵斥,他不觉间已动了几分气。 贺兰忘郢往后退了两步,眼睛通红,却仍倔强着昂起头,不肯认输。 贺兰松一阵气闷,接着喉头作痒,弯腰咳了起来,他忙掩袖避开儿子,几口鲜血跟着喷出来,溅了满袖满身。 贺兰忘郢大惊,哇的一声哭出来。 “瑾言!”正慌乱间,院外突然飞身抢进来一人,几步跑到贺兰松身旁揽住了他。 贺兰忘郢见了救星,大声疾呼:“伯伯。” 来的正是卫明晅,他俯身将贺兰松抱起来,问道:“你爹爹怎么了?” 贺兰忘郢哭道:“我惹爹爹生气了。”他抬袖擦了把眼泪,转身就跑。 卫明晅对着身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道:“瑜珪,去跟着郢哥,别出了岔子。” 卫明晅身后跟着的正是卫瑜珪,听到父皇吩咐,忙起身去追。 贺兰松咳的厉害,脸上涨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抓着卫明晅的衣袖忍着。 卫明晅将贺兰松放到椅上,轻拍着他后背,“咳出来,别忍着,朕在呢。” 贺兰松又咳了两大口血,这才慢慢止了咳,靠在卫明晅怀中喘着粗气。 “瑾言,我去倒杯水给你。” “水来了,水来了。”贺兰忘郢捧着一盏茶进来,递到卫明晅手边,又蹲下来,拿着巾帕给父亲擦身上的血迹。 这半年多,贺兰松体力渐衰,已不能上朝,更没法去衙门办差,索性就称病在家修养,往日里也常自咳血,贺兰忘郢见的多了,慢慢的就学会了照看父亲。 卫明晅扶着贺兰松漱了口,对贺兰忘郢道:“郢哥,别忙活了,衣服再换吧。” 贺兰忘郢便又跑了出去,卫瑜珪紧跟着他,不一时就见他又捧着一碗药进来,双手递到卫明晅面前,道:“给爹爹喝药。” 卫明晅问道:“哪里的药?” 贺兰忘郢边擦眼泪边道:“是,厨上常炖着的,太医说若是咳了血,端来就能喝。” 卫明晅心下自责,近日他忙着要南巡之事,竟不知道贺兰松的病情又起了变化,他将药吹得凉了,慢慢喂进去,见他仍旧面色苍白,便道:“瑜珪,去把太医请过来。” 卫瑜珪手生捧着干净的新衣,先递过来道:“先生,先换衣衫吧。” 贺兰松道:“有劳和亲王。” 卫明晅有意立卫瑜珪为太子,除了加意栽培,更是于年前封了和亲王,朝堂诸臣对储君之事早已心知肚明。 卫瑜珪道:“先生客气了。” 卫明晅亲自给贺兰松换了衣裳,又着太医请了脉,葛院使道:“还是依着前方服用,要小心呛咳。不能动气。” 卫明晅颔首,挥手令葛院使退下,“瑾言,躺下歇会?” 贺兰松摇首:“这里气闷,我还是去厅上坐坐。” “那好,我扶着你。” 等进了正厅,却见贺兰忘郢泪流满面的跪在那里,手上捧着戒尺,高高的举着,见卫明晅两人进来,抬袖抹了把眼泪,膝行过去先磕了个头,哭着道:“我惹爹爹生气了,是郢儿不孝。” 卫明晅扶着贺兰松坐下,顺道求情:“孩子还小,别和他一般见识。” 贺兰松叹气,想要张口,却觉心胸窒闷,说不出话来。贺兰忘郢又转向卫明晅,把戒尺放到他手上,哭道:“都是我不好,伯伯,你打我吧,爹爹没有力气。呜呜,使劲打,给爹爹出气。”他把头转向贺兰松,可怜兮兮的道:“爹爹,打了我就不气了好不好?” 卫明晅拿了戒尺,看着贺兰忘郢乖乖的跪直了身子,两只手平平摊开,拇指上还有墨迹,不由大为心软,遂道:“瑾言,你说打不打?” 贺兰松又轻咳了两声:“若手心打坏了,就不能写字了。”他早就心疼坏了,又怕轻言饶恕会娇纵孩子,这才拿写字来说事,意思就是不打了。 卫明晅听懂了,不由的轻笑,贺兰忘郢却以为父亲嫌他借故偷懒,当下便哭的更凶了,边哭边转过了身子,呜咽道:“那伯伯打背吧,打完了郢儿就去写字。”他见过冯尽忠惩治宫里的内侍,厚厚的板子打在背脊上,十几下就能把人打断了气,因此语气惶恐,怕的要命。 贺兰松哭笑不得,也顾不上要教他什么规矩了,笑道:“哪个说要打你了?起来吧。” 贺兰忘郢还以为父亲说气话,呜呜的哭道:“郢儿真知错了,以后不敢偷懒,爹爹别生气。” 贺兰松有心想哄哄儿子,无奈全身脱力,只好拉着卫明晅衣袖道:“你抱抱他。” 卫明晅从善如流的把孩子抱过来,让他坐到自己膝上,温声道:“郢哥别哭了,父亲当真没事。” 贺兰忘郢抬眼看了看父亲,见贺兰松正含笑看着他,就像是每晚哄他入睡时的模样,不由心下一松,慢慢止了抽噎,小声问道:“爹爹胸口还疼不疼?” 贺兰松摇首道:“不疼了,郢哥乖。” 贺兰忘郢的眼泪仍如不要钱般的往下落,他满心自责,爹爹本已经两日不吐血了的,又为他不好好习字动了怒,当真是不孝已极。 卫明晅见状,扔了戒尺,伸手将孩子按在自己腿上,右手高高举起,啪的一声,落在了他挺翘的小屁股上。 “啊。”贺兰忘郢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忍不住叫了起来。 贺兰松想要拦阻,卫明晅冲他使了个眼色,对着膝上的小人冷声道:“既然错了,就好好受着,不许哭。” 贺兰忘郢大头朝下,脑子里晕乎乎的,只嗯了一声,身后又落下了一记,疼得他立刻咬住嘴唇闭上了眼睛。 卫瑜珪上前欲待求情,被父亲冷冷一个眼光瞪了回来,他听着那啪啪声,忍不住跟着打哆嗦。 卫明晅虽只打了五记,却没留多少力气,贺兰忘郢就乖乖的伏在他身上,再没有一句叫喊,可疼能忍住,眼泪却收不住,一双大眼睛都肿了起来。 “好了。”卫明晅将孩子重新抱起来,“郢哥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你受了教训,爹爹不怪你了。” 贺兰忘郢呜呜的跑到父亲面前去,扯着贺兰松的衣襟又哭了好一会才收住声。 贺兰松替儿子擦干了泪,又替他揉了揉小屁股,搂在怀里哄了半日,这才道:“去玩吧,爹爹和伯伯说会话。” 贺兰忘郢答应了,卫明晅对着自家儿子招手道:“过来给先生见礼吧。” 贺兰松忙道不敢,卫瑜珪已经上前行了礼,道:“听闻先生生病,学生特来探望。” 贺兰松却也没还礼,只笑道:“和亲王有心了。” 卫瑜珪已渐有了父亲的稳重,此刻却忍不住红了眼眶,还要再说几句时,就见父亲大手一挥,道:“带着郢哥去洗脸,把咱们带来的东西让他尝尝。” 卫瑜珪目中露出艳羡之色,忙垂首遮掩住了,上前拉了贺兰忘郢的手,告辞离开。 ※※※※※※※※※※※※※※※※※※※※ 有一小段放在这章不合适,又挪到前一章了,大概一两百字,完全不耽误剧情。 贺兰松真可怜,想哄儿子,连抱他的力气都没了。 第103章 两个孩子都去远了,卫明晅才握了贺兰松的手,笑道:“怎么,心疼了?” 贺兰松摇首。 卫明晅叹道:“既然心疼,就别这么苛责孩子,我还没见过比郢哥更聪慧的孩子呢。” 贺兰松黯然,苦笑道:“他天资聪颖,连我也不及,但性情懒惰,将来怕是要大吃苦头。” 卫明晅见不得贺兰松的杞人忧天,哂笑道:“有朕在,谁敢给他苦头吃,大不了宠他一辈子,他还能掀了天去,就算是要造反,嗯,朕瞧着也成,就让他做两天皇帝试试。” 贺兰松讶然,气道:“陛下,这种话怎能乱说。” 卫明晅道:“陛什么下,咱们郢哥精明着呢,这种苦差事,他可不要。” 贺兰松失笑,是啊,不能吃苦,写不得好字怕什么,天若塌了,还有卫明晅撑着呢。 卫明晅见贺兰松神色困顿,便问道:“我抱你去床上歇会?” “我不累。”贺兰松看着外面斜阳,道:“我想去看看日落。” 卫明晅心中绞痛,面上却半点不露,劝道:“管教孩子来日方长,郢哥多懂事,别累着自己,回头又疏远了孩子,记恨你呢。” 贺兰松一手撑着额,往卫明晅怀里靠了靠,喃喃道:“总想趁着我还有精神,能多教教他,就是真疏远了,也好。” 卫明晅将这句话反复的品了几遍,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俯**狠狠的吻住贺兰松的唇,甚至尝到了些血腥的味道。 “唔。”贺兰松推不开,直接在卫明晅腰上掐了一把,“起来。” 卫明晅笑嘻嘻的躲开,拉着贺兰松的手,道:“瑾言,傻瑾言。” 贺兰松脸上通红,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他捂着气闷的胸口,恶声道:“我哪里傻?” 卫明晅啧啧摇首,“故意板着脸,想让郢哥只记得你的坏么?怕你走了,他想你么?” 贺兰松突然被戳中了心事,忙转过头去,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卫明晅叹道:“你以为郢哥比你傻呢。不过打了几下就心疼的眉头拧起来,怎么能骗过那个人精。” 贺兰松泄了气,苦笑道:“我,我担心郢哥。” 卫明晅将人揽到怀里,“我说了,有我呢,郢哥吃不了亏。你只担心他,难道就不担心我?” 贺兰松凉凉的说道“你贵为天子,坐拥天下,无须我操心。”眼见卫明晅变了脸色,忙道:“你是大人了。” 卫明晅噗嗤一声笑出来,“哦,朕是大人。” 贺兰松急道:“不是,你啊,明晅,你上有太后,下有儿女,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们哄着你。我父亲母亲,也有小弟孝顺,只有郢哥,除了我,他一无所有,不能亲眼看着他长大,我无颜去见严氏。” “他有朕。”卫明晅笃定。 “什么?” 卫明晅抿了抿唇,“他有朕,我就是他的爹爹,你记不记得,孩子三岁前都是叫我爹爹的。” 贺兰松一愣,随即道:“记得。”何止三岁前,若不是他拿着棍子逼得孩子改了口,到现在还在叫呢。 卫明晅搂着贺兰松,另一只手举起来道:“朕以江山起誓,有我一日,旁人谁也欺负不得他,这总能放心了吧。” 贺兰松一阵恍惚,半晌方道:“难为你了。” 卫明晅笑道:“好了,不说这些,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说南巡之事。” “南巡?”贺兰松奇道:“上次南巡?” “不是。”卫明晅摇首,“下月初,朕打算再去南巡。” 贺兰松满心不解,“为何又要南巡?” 四年前南巡,惹得怨声载道,御史进言,直言是祸国殃民之举,险些逼得卫明晅又下了罪己诏。这两年朝堂安稳,运河疏通,江南的粮食接连运到京师来,才子学士更是为朝廷所用,为何还要南巡? 卫明晅笑道:“这次咱们轻车简从的去,不带百官,仍旧走船路,也可少些颠簸。” 贺兰松皱眉道:“我也去?” “你自然要去,不然谁来陪朕看那江南红花绿树。” 贺兰松想说自己的身子受不住,又怕卫明晅听了不高兴,只好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南巡,我觉得江南风景也不过如此,留在京师也是好的。” 卫明晅就知道贺兰松不会应承,他幽幽叹了口气,亮出杀手锏,“筑江石塘都建好了,瑾言不想去看看么?” 果然贺兰松眼睛一亮,喜道:“这么快?” 卫明晅气道:“快?从咱们南巡回来就建,每年为朕要去无数银钱,四年才建好,也敢说快。” 贺兰松道:“皇上太难为人了,修建石坝,历朝历代都是耗资颇费。” “那你想不想去?” “我,我想去,成么?”贺兰松果然动了心,他小心翼翼的看向卫明晅,目中满是希冀。 卫明晅被这个眼神刺痛了,他想了想道:“自然是成的,不过朕想要些赏头。” 贺兰松心里松了口气,问道:“陛下要什么?” 卫明晅指了指自己的唇,贺兰松心中好笑,不过还是站起身来,在他唇上亲了亲,“那朝堂呢?” 卫明晅将人箍在怀中,加深了这个吻,等他尽了兴,贺兰松双唇已经殷红如霞,“有内阁在,还有太子太傅们看着,加急的奏章仍是往朕这里送,误不了事。” “那,那督察院?”贺兰松急急的喘了口气。 “朕这次船不靠岸,不要地方百官孝敬,何况河工海防是民之要事,督察院都是长眼睛的,替朕办差,拿着朝廷俸禄,哪个敢胡说八道,朕就把他丢到江里去喂鱼。还有什么?” 贺兰松道:“还有郢哥。” 卫明晅嗯了一声,正色道:“带着他去,只要他不往你的床榻上爬,朕就不和他一般见识。” 贺兰松终究没撑住,被卫明晅给逗笑了,笑了几声又咳起来。 卫明晅忙给人拍背,“你慢点笑。” 正说笑着,忽听有人清脆的喊了声“爹爹。” 贺兰松抬首,见贺兰忘郢和卫瑜珪都立在门前,遂招了招手,道:“来,进来。” 卫明晅不情愿的松了手,瞪着眼看两个混小子挪进来。 贺兰忘郢脸上都擦干净了,就只两个大眼睛肿着,鼻头红红的,他走到贺兰松面前站定,从背后拿出四五张干净的宣纸来,低着头道:“我重默了字,请爹爹过目。” 贺兰松一惊,先不急着看字,反而摸了摸贺兰忘郢的头颈,和声宽慰道:“郢哥乖。” 卫明晅拿了字来看时,但见方平端正,这个年纪写成这般已是难得了,不由笑道:“瑾言,你来看,朕瞧着挺好。” 贺兰松仔细看了,道:“很好。” 贺兰忘郢愧道:“爹爹,我以后都好好写字,是哥哥教我的。” 贺兰松眉梢一抬,贺兰忘郢忙道:“是殿下。”他转过身去,朝着卫瑜珪行了一礼道:“谢过和亲王。” 卫瑜珪还礼,道:“不必客气。” 卫明晅见贺兰松一个眼色,这臭小子便能领悟,不由赞道:“果然聪明,就是不做正事,故意气你爹爹,不打不成器。” 贺兰忘郢又行了一礼,道:“伯伯教训的是。” 贺兰松却心疼了,拉着儿子的小手,道:“爹爹也不好,不该撕坏了郢哥的字。”他在儿子屁股上揉了揉,问道:“疼不疼?让爹爹看看。” 贺兰忘郢羞的往后挪了挪,见父亲满面心疼关怀之色,又往前靠了靠,倚在父亲肩头上,小声嘟囔着道:“不疼。” “爹爹抱抱。”贺兰松伸出手去,用了用力,却终究没能将儿子抱起来,他目中露出失望之色,强笑道:“郢哥又胖了,父亲抱不动。” “嘿嘿。”贺兰忘郢笑道:“那我晚上少吃点,伯伯,你在这用饭吗?我叫蘅芜备饭。” 卫明晅忍住心酸,道:“用饭,给你哥哥也备一碗。” “好。” 入了夜,等贺兰松睡着了,卫明晅便去偏殿召见葛院使,过问贺兰松的病势。 葛院使回道:“陛下,贺兰大人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时日了。” 卫明晅虽早有准备,仍是难过的失了神,半晌方道:“若是,我要带他去江南之地,能否成行?” 葛院使想了想方道:“贺兰大人此时当适劳逸,自然还是留在京中调养为佳。但若能出门透透气,或也能有益病情。”他说的隐晦,不过就是人都要死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卫明晅闭了闭眼,叹道:“朕知道了,再过些时日,朕要带着瑾言下江南,他的病还要你多费心,需要什么药材都带上,若是太医院没有的,立时去找来。” “是。臣遵旨。”葛院使行了礼,正要退出,又被卫明晅叫住了,“皇上还有吩咐?” 卫明晅问道:“听说,听说江南有位隐居山林的一龙居士,医术高超,葛院使可曾听说过。” 葛院使凝眉沉思,斟酌着道:“回陛下,臣确实听过此人,专能治肺疾,但臣从来没见过,不知此人到底医术如何。”恒光帝这几年遍寻天下名医良士,以致他这个堂堂的四品太医院使都跟着见识了不少山野良医。 卫明晅知道葛院使谨慎,多余的话自不会多说,摆了摆手便令他退下了。 案前一盏孤灯亮着,卫明晅却久久不能入睡,早前卫政和上书道江南有神医,名一龙居士,能活死人,生白骨,但踪迹难寻。 既然寻不到,就只好亲自去找,只要贺兰松还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会死心。 第104章 第105章 恒光帝进了厨下,可将里面的人吓坏了,这种腌臜的地方哪是皇上能来的啊,众人跪下磕头,恨不得将这尊大神赶紧请出去。 卫明晅哼了一声,只留下个会做鱼的厨娘,其余的都撵了出去,他吩咐贺兰忘郢烧火,自己拿了刀准备杀鱼。 那厨娘欲哭无泪,战战兢兢的指挥着这爷俩忙活了半日,总算把鱼粥给炖上了。 恒光帝好学,还要做碗辣鱼肉片,简直为难坏了厨娘,她灵机一动道,“有才做好的豆瓣鱼。” 卫明晅想了想,觉得也能凑合,便道:“放些辣子进去。” 厨娘哎了一声,把师父交的都抛到脑后去,切了些辣子重新回锅。 贺兰忘郢小脸上乌漆嘛黑的,又被辣椒熏红了眼,咳了两声道:“伯伯,我爹爹能好吗?” 卫明晅也被辣椒呛红了眼,他看着灶上的火,头一次没了主意。 “伯伯。”贺兰忘郢推了推卫明晅,小声道:“爹爹能好,是不是?” “是。”卫明晅点了点头。 等回到了船舱,卫明晅便和贺兰忘郢大眼瞪小眼的对着那碗鱼羹看,似乎上面能长出花来。 “伯伯,能喝吗?爹爹喝了会不会再吐?”贺兰忘郢小声问。 卫明晅心中着实没底,试探着问道:“要不,你尝尝?” 贺兰忘郢立刻捂上了自己的嘴,睁着大眼睛连连摇头。 “胆小鬼。”卫明晅笑骂。 贺兰忘郢松开手,撇了撇嘴道:“伯伯,你尝尝?” 卫明晅急道:“朕可是一国之君,万一有毒怎么办?” “是咱们自己煮的啊,哪里有毒?” “就是因为咱们自己煮的,才怕毒死人。” “什么毒?” “我也不知道。瑾言?”卫明晅答完了,才发现问话的是贺兰松,爷俩忙回头去看,却见贺兰松躺在床塌上笑,也不知他是何时醒的。 “爹爹,你醒了?”贺兰忘郢扑过去,“还疼不疼?”他虽然早慧,但到底年纪太小,没受过什么苦,以为这人间最大的苦处就是疼痛。 贺兰松看着自家儿子脸上抹的像个花猫,头发也乱的不成样子,不免吓了一跳,再去看卫明晅,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由更是吃惊,问道:“你们怎么了?船上走水了?” 卫明晅咳了一声,颇不好意思的道:“没有。” 贺兰忘郢眼珠子转了转,道:“爹爹,我去找卫伯伯玩,伯伯给你煮了粥,你要喝光哦。”他也不等父亲答应,从床塌上爬下去,冲着卫明晅施了一礼,心安理得的跑了出去。 贺兰松看着手上被儿子抓出的黑手印,不免失笑。 卫明晅不自在的道:“刚煮的粥,鱼片粥,你尝尝?” 贺兰松早就闻到了鱼香味,他咽了口口水,道:“等会。” “也好,粥很烫。”卫明晅垂着首,不敢看贺兰松的眼睛,半晌方道:“瑾言,我昨日不该冲你发脾气,都是我的错,你要生气也行,先把粥喝了,就是别折腾自己,你要是见着我心烦,我就出去睡。” 贺兰松笑了笑,张开手道:“明晅,你能把我抱起来么,我用不上力。” “好。”卫明晅几步上前,弯下腰去,一手放在贺兰松肩头,一手托着他腰,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半靠在塌上,这件事他是做惯了的,不过平日里都是先将人在怀里揽一会再放下,今日却侧着脸,故意不去看眼前人。 贺兰松双手搭在卫明晅肩上,头也慢慢靠过去,轻轻的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卫明晅心中一慌,手上便没了力气,险些压到贺兰松身上去,忙往后退了退,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小声嘟囔着道:“脏。” 贺兰松笑问:“你嫌我脏?” “不是,胡说,我说我脸上脏。”卫明晅怕贺兰松多心,忙解释道:“我脸上都是灰。” 贺兰松仍旧笑的温和,“明晅,我又不是傻子,分的清真话假话,也知道你的心意。” 卫明晅却立刻跳起来,怒道:“你明明知道,还要故意气我。故意说那样的话来气我,我,我。”他心里委屈,却又说不出来,怎么说呢,对着这个深爱自己的人。 贺兰松又伸了伸手,勉强碰到了卫明晅的指尖,他犹豫了一会,立刻握紧了,道:“明晅,对不住,我给你赔不是,你别气了。” 卫明晅哼了一声,反手握住贺兰松,在床塌上坐下道:“还敢胡说么?” 贺兰松温顺的摇摇头。 卫明晅板着脸又问:“还敢把我往别人怀里送吗?” “不了。” 卫明晅再忍不住,立刻就将人揽到怀里去,额头蹭着他的脸颊,气呼呼的喘着粗气。 贺兰松笑道:“脏。” 卫明晅抬首,恶狠狠的道:“你还敢嫌弃我?” 贺兰松笑不可抑,“说我呢,没敢说你。” 卫明晅更是恼火,气道:“谁说你脏,你就是,就是身上有些冷,可这么多年,再冷的身子,也该被我捂热了。你知不知道,这话伤透了我的心,我多想狠下心不理你。” 贺兰松理亏心虚,小声道:“我身上冷,但心是热的,明晅,往后,我不说那样的话了。你别不理我,我受不住。” 卫明晅深深的叹了口气,将骨瘦如柴的人捧在怀里,捧在手心里,道:“你还病着呢,怎么能跟你置气,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难受,还吐了药,都是我不好。” 贺兰松攀着卫明晅的肩膀道:“那就算罚过我了,好不好?” 卫明晅唉声叹气,“哪里是罚你,分明是在罚我。好了,粥凉了,我喂你喝好不好?” 贺兰松瞧着那碗白花花的粥,上面还撒着些香葱,卖相倒是不错的,他稀奇的道:“真是你煮的?” 卫明晅得意之情尽显,道:“那是自然。” 贺兰松还是觉得不敢信,毕竟卫明晅虽从小吃苦,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盯着那碗粥,慢慢的动了情,眼睛红红的,“明晅,谢谢你。” 卫明晅没想到自己煮碗粥便能将人感动成这样,忙道:“不客气,来,喝粥。” 贺兰松捧着粥碗,一勺勺的把粥都喝了。 卫明晅问道:“怎么样,难喝吗?” 贺兰松笑道:“明晅,葛院使是不是说,我要少吃鱼。” “对啊?”卫明晅莫名所以的点点头。 “那我明天不喝鱼粥了。”贺兰松仍旧笑得温和。 卫明晅啊了一声,这才想明白,急道:“很难喝?那你为什么都喝了,难喝吗,想不想吐,糟糕,不会真的中毒泻肚子吧。” “不会。”贺兰松笑着安慰他,“胃里也不难受。” 卫明晅却真正着了慌,顿足道:“你怎么,唉,我应该先尝尝的。” 贺兰松笑呵呵的道:“没机会了,我都喝光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我知道,明晅煮的鱼粥是什么味道。” 是什么味道? 是这世上最好的味道。 舟行不只一日,渐渐到了秋蓝山附近。 贺兰松近几日精神尚可,有时也跟着卫明晅去甲板上吹吹风,每当此时,贺兰忘郢便缠在父亲身边,笑得乐开了花,谁都撵不走。 到了秋蓝山,卫明晅便问道:“那个一龙居士当真住在这里?” 卫政和上下查探了半晌,不怎么肯定的说道:“皇上,您瞧呢。” 卫明晅双眉一挑,气道:“你在这忙活了半月余,竟然还敢来问朕?” 卫政和不好意思的笑笑,贺兰松看了看山上景色,劝道:“秋蓝山夏日的景致还不错,咱们就当是出门散心也好。” 贺兰忘郢拍着双手叫道:“好呀,去爬山。” 贺兰松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道:“那你扶着爹爹。” “嗯。”贺兰忘郢拉起父亲的手,像模像样放在自己肩头,“爹爹,我们走吧。” 卫政和带人便要上山,卫明晅伸手一拦,道:“你们在这候着。” 卫政和瞪大了眼,急道:“陛下,山上危险莫测,您这么执意上山,臣怕出了纰漏。” 卫明晅斟酌着道:“不是说,世外隐士都清高避人,不愿被搅扰的么,咱们这么多人贸然上山,不会惹得他老人家不悦,那时若要故意为难,不给瑾言治病怎么办。” 贺兰松笑叹:“既然如此,为表诚心,明晅你就三步一叩首的徒步上山吧。” 卫明晅白了贺兰松一眼,把贺兰忘郢拖过来,笑道:“郢哥,伯伯现在教你个道理,百善孝为先,还有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是想爹爹能和你玩么,山上的爷爷能治爹爹的病,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噗。”贺兰松和卫政和皆忍俊不禁,跟着的禁卫军也不由失笑。 贺兰忘郢摸着下颌想了好一会,狐疑的看了卫明晅好几眼,总觉得这番话有些不靠谱。 ※※※※※※※※※※※※※※※※※※※※ 心情沉重,章节名实在取不出来了。 山中求医 万里江山 卫明晅明知贺兰松病重,但千里而来,总是存着万一的指望,此刻骤然被人告知再无生机,便如遭雷击般坐倒在当地,将左近的小黄鸭都吓得躲开了。 一龙哎呀一声,起身将卫明晅扶起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那个,对不住。” 卫明晅反手抓住一龙,求道:“居士,您是妙手仁心,他们说您能枯骨生肉,江城大疫时,山下百姓亦赖您而活,求您救救他。” 贺兰松胸口憋闷好了些,他扶着卫明晅起身,安抚道:“明晅,别为难居士了。” 卫明晅几近癫狂,咬着牙道:“不,瑾言,我不甘心。” 贺兰松不忍看卫明晅哀戚的眼神,他侧过身去,向一龙道:“居士,对不住,我们多有搅扰,这就告辞。” 一龙忙道:“不要紧,是我没用,你快下山吧,这山太高,对你肺疾不好,我,我治不好病,就不收你的诊金了。” 贺兰松一笑,正要再说,忽听一人喊道:“啊,在这里,神医你在吗?在吗?” 一龙尚未应声,贺兰松便笑道:“是郢哥,他们找过来了。明晅。” 卫明晅懂他的意思,强自忍住悲痛,侧过了脸去。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贺兰忘郢几步跑进来,看见父亲和伯伯都在,当即欢呼道:“爹爹,你先找到神医了,那,你的病是不是好了?能抱我了吗?” 贺兰松矮**子,抱住儿子,帮他擦着脏兮兮的小脸,不答反问, “郢哥累不累?” “不累。”贺兰忘郢脸上红扑扑的,一手拿着用野花和柳条编的斗笠,一手拿着草枝,上面还串着几个蚂蚱,“只要爹爹病好了,我就不累。” 贺兰松指了指一龙,道:“来,见过神医。” 贺兰忘郢把草枝放在地上,又拿斗笠扣上去,整了整衣衫,行至一龙身前,躬身行礼道:“神医,谢谢你救了我爹爹。” 一龙扶起孩子,支吾道:“这,我。” “神医。”贺兰松打断了一龙,淡然道:“您种的麦子收成不好,我叫人给您来送些新麦的种子,不知道神医喜欢番椒么?” 一龙不知道怎么扯到麦子和菜蔬上去,他那片地是收成不好,每年都吃不饱,总要跑到山下去给人看病才能勉强果腹,他啊了一声,不知人命都要没了,为何还要管那片破地,“番椒,番椒是什么?” 贺兰松笑道:“是从番外进贡来的,味辛爽口。” 一龙顿时笑开了眉眼,道:“好好,多谢公子,我给你写个方子吧,给这位小公子,做消食糖。” 贺兰松道:“有劳居士,郢哥喜欢吗?” 贺兰忘郢笑开了花,“喜欢,神医真好。” 等到贺兰松几人行出很远,一龙仍在茅草屋前对众人挥手,大白在他身边来回的晃着尾巴,贺兰忘郢趴在卫政和身上,连声喊:“神医,我们走啦。” 一龙张嘴说着什么,但隔得太远了,根本听不清,贺兰忘郢侧身歪头,“伯伯,我们叫神医回家,好不好?” 卫明晅魂不守舍的扶着贺兰松下山,嗯了一声道:“御医院规矩太多,神医不会去的。” “那叫神医来家里住啊。”贺兰忘郢显然很喜欢一龙,也对大白很稀罕,手上还攥着一把从它身上薅下来的狗毛。 “明晅,慢点。” 卫明晅这才醒悟到脚下走的太快,贺兰松身子吃不消,已经开始喘息,他俯身将人抱起来,“瑾言,你饿不饿,想不想喝山鸡汤。”他沉着脸,神色冷厉,一脚踢开了山路上绊脚的石子。 贺兰松看着远处那几只可怜的野鸡,不免暗自叹了口气,“明晅,我应承了一龙居士的事,你记得叫人来办。” 卫明晅嗯了一声。 “明晅,明日带我去筑江石塘吧,我想去那里看看。” 卫明晅不语,他看着远山,终于知道,无论他再怎么争,都争不过这荒唐的命运,瑾言,是他注定要失去的人。 下山的路依旧不好走,贺兰松被烈日烤没了精神,歪在卫明晅怀中睡着了,贺兰忘郢怕吵到父亲,捂着小嘴装哑巴。 卫政和上前问道:“陛下,咱们去哪里?” 卫明晅面无表情,“去筑江石塘。” 再次上了船,贺兰松的精神反而好了许多,甚至陪着贺兰忘郢吃了十多个饺饵,卫明晅大喜,重赏了厨娘。 到了晚间,江上升起明月,贺兰松也不愿入睡,窝在卫明晅怀中看着皎皎明月,道:“我从前写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诗词,今日才知道明月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卫明晅轻轻捏了捏贺兰松的耳垂,道:“敢胡乱改先人诗词,实在不像话。” 贺兰松笑着蹭了蹭,求道:“痒。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下一轮弯月。” 卫明晅忍住鼻中酸意,道:“定是能的,我陪你看。” 贺兰松目中清明,“呵呵,你虽是皇帝,也管不得月晴圆缺。从前,你我常在乾安宫的檐顶上赏月饮酒,可往后的日日年年,对不住,明晅啊,我就不陪你了。” “瑾言。”卫明晅心如刀绞,“别说这样的话,我。” 贺兰松笑着拍了拍卫明晅的手,“月是故乡明,我回不到京城,祥云殿的残棋,我不能再陪你下了。” 卫明晅双手颤抖,几乎就要哭出来,嘶声道:“别说了,你想喝酒吗瑾言,我去给你烫壶酒来。” 贺兰松仰首看向卫明晅,眼神中皆是固执倔强,他戳着他的胸口,道:“让我把话说完。” 卫明晅黯然,“好,你说,我不多嘴了。” 贺兰松道:“此后年年弯月,明晅,你替我赏好不好?我在桂树下埋了几坛酒,是我亲手酿的,都留给你罢。父母双亲那里,有小弟孝敬。贺兰忘郢,我就真的交给你了。求你,好好照看他,别让他在宫里长大。” 卫明晅失了神,问道:“什么?不在宫里?” 贺兰松续道:“有你赏的封邑,自然饿不坏他,就让他住在吉盛巷的宅子里,有蘅芜他们在,也吃不了什么苦头。那些书斋里的诗词,和我的东西,不管你看上什么,拿走就是,剩下的,都留给郢哥吧。别让他住在宫里,我不愿他受寄人篱下的苦。” 卫明晅道:“不,有我在,绝不会委屈了他。” 贺兰松坚定地摇首,坚持道:“他是男子,该有担当才是,五岁,是还小了些,可我实在熬不住,撑不到他再大些了。所以求你照看他,有皇上庇佑,就算是吃点小亏也不打紧。” “好,我都应你。”卫明晅抱紧了贺兰松,亲在他额上,“罗里啰嗦的说这么多,没有留给我的话吗?” 贺兰松轻笑,“你是一国之君,旷世英主,我怎敢随意指摘。” 卫明晅一滴清泪滑过耳畔,他转过头去,拿起手边的汤药,“先喝药。” 贺兰松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舔了舔干涩的唇,两只手搓了半天,小心的说道:“明晅,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怎么了,什么事?” 贺兰松指着汤药,“今晚不喝,成吗?” 卫明晅腹中好笑,又觉得酸楚,“当然,不成。” “实在太苦了。”“我喂你。”卫明晅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药,凑到了贺兰松唇边,伸手去撬他的嘴。 贺兰松忙往后退了退,抢过那碗药,皱着眉几大口咽下了,“我不喝你喂的。” 卫明晅无奈,只好将口中的药咽了,端过一盘蜜饯来递到贺兰松手上去。 贺兰松连着吃了两块糖糕,看着卫明晅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道:“明晅,你舌头不好使么?怎么从不觉得苦?”他这些年的药,第一口都是卫明晅吃的,就算恶臭难闻,也从没见他皱过眉叫过苦。 卫明晅笑道:“这些苦算什么。我舌头好不好使,你不知道?” 贺兰松红着脸,拿过一块金丝饯放到卫明晅唇边,“吃点甜的。” “先放过你。” 贺兰松喝过药便有了困意,叹道:“明晅,你有江山,若是,他日不得已要选立继后,都随你,我不怪你。” “喂!”卫明晅变了脸色,“忘了教训了?” 贺兰松眼睛半眯,讨好的亲了亲卫明晅的唇,“没敢忘,我是说等你忘了我。” 卫明晅在贺兰松腰上轻轻揉捏着,反问道:“你能忘了我吗?” 贺兰松道:“等我双眼一闭,自然就忘了。” 卫明晅咬牙,“呵,那就等你死了再说。” 贺兰松顺着身后人的意思,“嗯,等我死了,还是将我埋在贺兰家祖坟上。” 卫明晅狠了狠心,拿过贺兰松的手敲了一记,道:“呵,朕还想将你挫骨扬灰,洒到筑江石塘上去呢。你不是爱江南么,怎么还舍得回京师去。” 贺兰松自己揉了揉手,送到卫明晅唇边去,求着道:“疼。”他性情温和,自从生病后,更是会恃宠而骄,仗着卫明晅心疼,也不顾什么颜面。 卫明晅无奈,在他青白的手背上吹了吹,又亲了亲,道:“好了,比郢哥还小。” 贺兰松得意的收回手,道:“我自然要葬在京师,若是明晅想我了,也好去祭奠。到时候,我要喝酒,还要甜糕。再也不喝药了。” “好,都给你就是。”卫明晅有几分不乐意。 贺兰松猜度着他的心思,自己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便道:“明晅,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卫明晅没好气,他十分不喜贺兰松这一件件交代后事的模样。 贺兰松道:“严氏,她并没有葬进贺兰家祖坟。” 卫明晅大吃一惊,“为何?是令尊大人不愿意?”依着贺兰靖明哲保身的性子,就算不许嚯鹮部人入自家祖坟也算是情理之中。 贺兰松打了个哈欠,道:“那你别管,反正我死了,是不会和她葬在一处,你若要来看我,不必怕冲撞了她。” 卫明晅气道:“我为何要怕她。就算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朕也不怕她,我就是不愿见她罢了。” 贺兰松没了精神,他在卫明晅怀里翻了个身,道:“我困了,明晅,你抱着我。” 卫明晅紧了紧怀抱,柔声道:“好。我守着你。” 筑江石塘全长六百里,高近三丈,皆用条石筑成,将无穷江水挡在塘外,是亘古未有之事。 贺兰忘郢站在石塘边大声欢呼,道:“爹爹,好高的城墙啊。” 卫明晅笑道:“傻孩子,那不是城墙。” “那是什么?” “是你爹爹的心血。”卫明晅对靠在身上的贺兰松道:“你瞧,这石塘建的好不好,不枉费朕花了这么多银子。” 虽是炎夏,贺兰松身上却披着斗篷,他摸了摸石塘,叹道:“好,从此江南五十州府再不怕被江水淹了。” 卫明晅道:“少忧国忧民了,冷不冷?” 贺兰松仰首看着石塘,道:“我想去上面瞧瞧。” 卫明晅立时召来禁军架起扶梯,贺兰忘郢张开小手道:“爹爹,我也要上去。” 几个人爬上去,卫明晅先在石塘上坐下,将贺兰松紧紧揽在怀中,又把贺兰忘郢放在父亲膝上,搂着两个人看江上白帆。 贺兰忘郢几乎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他拉着父亲的手抱怨,“爹爹,风好大,哇,江水好大。” 贺兰松轻抚着儿子额头,笑道:“郢哥,往后记得要听伯伯的话。” 贺兰忘郢抬首,看着父亲和伯伯道:“伯伯说错了,也要听吗?” 卫明晅揪着贺兰忘郢的鼻子,气道:“还敢不服气?” 贺兰忘郢哼了一声,向父亲求助,贺兰松道:“伯伯总有道理的,都听他的。” “那好吧。”贺兰忘郢撅起了嘴,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拂逆父亲。 “坐的稳当些,万一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卫明晅警告道。 贺兰忘郢道:“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先救爹爹的,我会水,我也能救爹爹。” 卫明晅笑骂:“小机灵鬼。” 天边的太阳慢慢落下来,潮水渐涨,在脚底翻涌奔腾,贺兰松看着这世间美景,依偎在深爱之人的怀中,满足的叹了口气,道:“明晅,你看。” 卫明晅道:“我看着呢,如果累了,就睡一会。” 日头终于落了下去,贺兰忘郢觉得有些冷了,他推了推父亲,问:“爹爹,冷吗?” 贺兰松睡着了,没有答应。 贺兰忘郢两只小胖手又推了推父亲肩膀,贺兰松仍旧没有动静。 贺兰忘郢小脸上带着几分委屈,抬手道:“伯伯,爹爹不理我。” 卫明晅看着江边残阳,木然道:“乖,爹爹睡着了,别吵他。” 贺兰忘郢不再推父亲,他将掉落的斗篷往父亲身上盖了盖,斜阳刺的他眼前一片模糊,他闭上眼睛,有两滴大大的泪珠滚了出来,落到了父亲的手背上。 卫明晅将两个人揽的更紧些,无限江山尽在他面前,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 就这么粗暴简单的完结了。 瑾言死了,我就不想写了。 那个,祝看文的小伙伴六一儿童节快乐呀。永远年轻,永远开心。算是六一福利吧。 会有一个番外,粗长,只有一个。 依旧例,感谢青函、寒er、山色评论,我们有缘江湖再见。 番外 恒光三十年,暮春时分。 京郊外的跑马场是城中贵族子弟最爱聚集之处。 辰时三刻,锣鼓声响,赤白两队列阵,催促着马儿向前。 高台之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十七八岁年纪,着一身朱红衣衫,露出一段如玉脖颈,他肤色白皙,剑眉上扬,半眯着眼,漫不经心的看着场上,唇角带着冷冽的笑,虽右手执酒盏,却只轻轻晃着,并不往嘴里去送。 这是当朝最受宠幸的端和郡王,是京城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是最能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放荡无形,风流倜傥,声名狼藉,冠绝京都。 此刻他身边正拥着许多假意敷衍的侯门子弟,还有那勾栏之中拼命向外爬的痴情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对着他尽情的谄媚。 端和郡王看了会场上的马球,便觉得毫无意思,他拧着眉闭上眼,右手挥了挥,身边的喧闹声便戛然而止。 这暖洋洋的日头,晒的人直想瞌睡,端和郡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便该在家里好好安睡才是,何必跑到这里来吃土。 肩上突然传来一阵舒适的揉捏,昨日拉弓留下的伤痛都舒缓了几分,端和郡王叹了口气,拍拍肩上的柔荑,将身后的人顺势带到了怀中,“楼姐姐,你怎么来了。” 躺在端和郡王怀里的女子着一身月白色绸缎,薄施脂粉,朱唇皓齿,总有二十多岁年纪,瞧模样容止倒似是哪家公侯府的诰命夫人,她偎在端和郡王怀里,一手夺去了他的酒盏,笑道:“我倒是想问问郡王,怎么出来玩也不叫我,可是有了新人?” 端和郡王轻笑,淡然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没叫姐姐。” 这姓楼的女子乃是凤翔楼的姑娘,唤作楼四九,生的貌美,才情两绝,一曲琵琶行连京中圣手袁先生都赞叹不已。 楼四九眉间露出怏然之色,叹道:“我没病,不过是懒待见那些人罢了。” “哦?” “当真没有,否则怎么敢过来,不怕过了病气给王爷吗。” 端和郡王去抢自己的酒盏,笑叹:“看来是本王太宠你了,恃宠而骄。” 楼四九笑着后仰,将那盏酒送到自己唇边喝了,笑道:“郡王不能沾酒。” 端和郡王无奈,叹道:“我就是闻闻罢了。楼姐姐,我可问你最后一句,当真不想出凤翔楼?” 楼四九摇首,“多谢郡王好心,我若出了凤翔楼,早晚被饿死。” 端和郡王也不强求,他俯**去顺走了楼四九唇上的酒,“嗯,楼姐姐可下筹了?” 楼四九看了看场上,问道:“郡王压的是谁?咦,贺兰公子竟也在。那我知道您压谁赢了。” 端和郡王笑而不语,不一会便听啰声震响,赤白两队各自散开,一个青衣公子纵马而来,他面上晒的通红,将手上的球杆扔给伺候的小厮,接了巾帕,随意擦了两把汗,几步跃上了城楼。 端和郡王早已站起身来,亲自酙了杯酒迎上去,他难得笑的如此畅怀,连眉眼都弯起来,浑身上下皆透着欢喜,“哥哥,快来坐。” 青衣公子笑着施了一礼,道:“郡王请坐。” 端和郡王皱了皱眉,非要还了一礼。 青衣公子哈哈一笑,接了端和郡王的酒一饮而尽,叹道:“多谢小弟。” 端和郡王这才又笑起来,拉了青衣公子的手坐下,“哥哥,你怎么输了。” 楼四九早已站起腾出了地方,酙了一盏酒递上来,这青衣公子颔首道谢,对端和郡王道:“还有半场呢,你若着急,只管下场。” 端和郡王连连摇首,“不成,我今日还要面圣,若是带了伤,又要挨骂。” 青衣公子又饮了一盏酒,看着端和郡王舔舌,便将剩下的半盏递过去,近身伺候的忙跪过来道:“公子,王爷不饮酒。” 青衣公子笑道:“这哪里是酒,比茶还要淡,出了事有我呢。” 小厮道是,端和郡王见他退下,便喜笑颜开的接过酒饮了,“谢谢哥哥。” 青衣公子叹道:“你有日子没回家了,爹爹说想你了。” 端和郡王露出黯然之色,“我怕惹祖父生气。”他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不如这样,等会散了,我去兵部衙门求见叔叔。” 青衣公子又饮了一盏酒,道:“随你。”他指了指对面阵营里的一位少年道:“那是内阁朱大人家的公子,你识得吗?” 端和郡王冷笑道:“这京中的纨绔子弟还有我不识得的,朱鄞这个人比我还不如。” 青衣公子失笑,“你啊,骂就骂了,何必贬损自个儿。” 端和郡王凑上前去看,只见那朱鄞正在马上,和一个年轻女子说笑,说到兴起处,更是将那女子一把捞到马上来,在场边溜达起来,他哼了一声道:“哥哥怎么提起他来。” 青衣公子也是个张扬没顾忌的,言语间并不客气,“他手上很不干净。” 端和郡王立时就要跳起来,“他伤到你了,我下去打断他的腿。” “慢着。”青衣公子拉住端和郡王衣袖,“观棋不语,你好生坐着,不许惹事。我先去了。” “哥哥!” 青衣公子起身便走,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语气并不严厉,甚至似在说笑,“坐着,敢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端和郡王咬了咬牙,终又愤愤的坐了回去,身旁的人见他这副模样都偷偷笑出声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郡王爷,幸亏还有人能约束一二。 端和郡王抓起桌上的酒壶掷出去,喝道:“滚远点。” 啰声响起,台下众人欢呼,端和郡王见贺兰公子一马当先,抢了球便击到了孔洞中,不由大声欢呼,他身旁的公子们立时围过来奉承,更有人当场赋诗一首,楼四九坐在一旁冷冷瞧着,不免暗自感叹。 “原来郡王爷亦在此处啊。失敬失敬。”人群中挤进来一人,华衣贵服,一手提着酒壶,另一手挥着柄当朝名家薛生元提字的折扇,洋洋得意的越众而来。 端和郡王笑道:“孙公子,有礼。”他虽然在笑,但目中清冷,不耐已极。 此人正是当朝英国公长子孙行至,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偏和端和郡王不对付,往常也不知打了多少架,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些世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的,立时避让到两旁去,给正主腾地方。 “醉菊坊新酿的春酒,甘甜醇厚,王爷尝尝?”孙行至径直将酒壶提过来,笑吟吟的挑眉。 众人不免小声议论起来,京城中谁不知端和郡王不能饮酒,这孙行至摆明了是故意来羞辱人的。 端和郡王不接那酒,冷冷的道:“我不饮酒,别为难我。” 孙行至哼道:“适才我明明见你喝了那贺兰小子的酒,怎么,瞧不上我。” 端和郡王面色不变,他唇上噙着笑,幽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哥哥相提并论。” 孙行至大怒,抬手便要打人,被周围人给抱住了,“孙公子息怒啊。” 孙行至破口大骂,气道:“你,你敢骂我。” 端和郡王上前,“我还敢打你信不信?” “你!”孙行至啪的一声摔碎了酒壶,他连着蹦哒了几下,突然瞧见楼四九,脸上神色更是阴沉,指着她骂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好啊,连你也敢瞧不上我。” 楼四九起身,正要上前,却被端和郡王一个眼神给逼了回来,他挡在那里,对着孙行至道:“男人没本事,女人自然瞧不上的,看来上次在十里亭,你没捱够。”他抬起拳头,毫不客气的打在了孙行至鼻梁上。 “哎呀。”众人光顾着拦阻孙行至,却没想到端和郡王率先发难,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忙拉扯着劝开,两人皆是火爆脾气,楼台上立时乱做了一团。 “王爷,小心。”护卫秦旻鹤趁乱把自家王爷扒拉了出来。 端和郡王哎呀一声,“你别拉我呀,我早就想揍他了。” 秦旻鹤无奈,“王爷,我去揍他,您在这里别动。” 端和郡王到底还知道轻重,他就算把人打死了也不要紧,但秦旻鹤却不行,赶紧把人拉了回来,回首间忽见场上喧哗,凝神看时,却是那青衣公子从马上摔将下来。 端和郡王大惊,哪里还顾得上这边纷争,他爬上围栏,纵身一跳,几个起落便飞到那青衣公子身旁。 秦旻鹤暗自叫苦,跟着自家小王爷,实在太过惊险刺激。 青衣公子拧着眉抱着腿,额上满是冷汗,显是伤的不轻,他见端和郡王过来,却忙露出笑来,“不打紧,你怎么过来了。” “呦,失手了,贺兰兄弟别见怪啊。”朱鄞一手执杖,一手牵着马辔,幸灾乐祸的笑着。 贺兰公子笑道:“是我不当心。” 端和郡王对着飞身而来的秦旻鹤道:“去牵我的马。” 朱鄞变了脸色,“怎么,王爷也要下场试试?” 端和郡王不学无术,马球却打的不错,朱鄞见他目中尽是凌厉之色,不免有了几分惧意,毕竟这小阎罗王太不好惹。 端和郡王忍着怒气,几步上前,寒声道:“哥哥伤了,不能再战,他的空缺我来补。” 贺兰公子却急道:“王爷,我们认输了,你回来。” 端和郡王驻足,他攥紧拳头,回转了身子,对着贺兰公子笑道:“哥哥,我打出生起可还没认过输呢,等我收拾了这个畜牲,再叫你来打断我的腿吧。” 贺兰公子苦劝不住,若非他行动不便,真是恨不得立即打断了他腿。 秦旻鹤刚牵了马来,端和郡王便捡了那贺兰公子的球杆一跃上马,也不招呼朱鄞,当头一棒便打了过去。 朱鄞大惊,忙向后退,这一棍子若打结实了,只怕要脑浆崩裂,但见端和郡王邪魅一笑,那球杆半途转了个方向,顺势打在了朱鄞身下的马腿上。那马儿长嘶一声跪倒在地,朱鄞也被震了下来,好在他早有防备,在地上打了个滚,形容狼狈的站起身来。 “你使诈!”朱鄞恼羞成怒。 端和郡王笑眯眯的道:“一时失手,朱公子别见怪。”他球杆再挥,啪的一声将地上的鞠球击飞了。 朱鄞恨恨的跺了跺脚,重牵了一匹马来,飞身追了出去。 端和郡王一上场,众人立时大声欢呼,纷纷等着看好戏。朱鄞眼睁睁的看着他一骑绝尘,将鞠球直击到了孔洞里去。 朱鄞脸上神色煞是难看,他青紫着脸直追过去,却见端和郡王笑的得意,“朱公子来的这么慢,是昨夜醉倒在哪家姑娘腰上了。” 旁边已有人小声讥笑,朱鄞恚怒异常,手上的球杆便对着端和郡王直飞了过去。 端和郡王侧身避开,长笑道:“好,算你是个英雄。”他在马上借力,凌空而起,一脚踢在了朱鄞胸口上。 朱鄞哎呦一声,捂着胸口直摔下马来,端和郡王没想到朱鄞如此不堪一击,正自纳闷,却见那朱鄞在地上连连打滚,直呼杀人啦。 端和郡王暗叫糟糕,竟被这个混账东西给算计了,他急中生智,匆忙后跃,任由自己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去,抱着自己踢人的腿大声呼喊:“我的腿,我的腿被朱鄞砸断了。” 这一下变故忽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个人都躺到了地上去。 闻听端和郡王呼痛,朱鄞和飞奔而来的秦旻鹤都怔住了。 实在有些无赖啊! 端和郡王兴冲冲的回了吉盛巷的宅子,屁股还没坐热呢,蘅芜就过来禀事。 端和郡王贺兰忘郢看见他便头疼,遂摆手道:“后院之事,都是您老说了算,别问我。” 蘅芜正当壮年,性子也历练的越发沉稳,虽则贺兰忘郢向来不管府中之事,仍是尽职尽责的禀报了。等贺兰忘郢快睡着的时候,他才道:“王爷,早已过了未时,您不入宫吗?” 贺兰忘郢猛地清醒过来,叹道:“我说头疼,今日不去了成吗?” 蘅芜摇首,其实贺兰忘郢也知道他就算不去,卫明晅也定要派人来抓他的,若抓不住,就亲自来郡王府用膳,那他可担待不起。 蘅芜又道:“今日世子送来帖子,说请王爷过府去听戏,还有汲昌公家的小公爷,不知王爷明日是否要赴宴,我好去备礼。” 贺兰忘郢撇嘴,“世子此人太过木讷,我去陪他太受罪。还是去汲昌公家吧,虽然小公爷也有几分傻气,但总算还有趣,何况我也许久没给卫伯伯问安了。” 蘅芜应道:“我知道了,公子先去沐浴吧。” 贺兰忘郢变了脸色,抬起衣袖闻了闻,“我身上有酒味?” 蘅芜正色颔首,又道:“不止身上。” 贺兰忘郢立时跳起来,大喊:“青峰,去烧热水,要滚烫的。” 斜日向晚,春风微凉。 乾安宫祥云殿中有个人影彳亍,不时地探头往外瞅瞅,显是极不耐烦。冯尽忠老远就看见贺兰忘郢急的跳脚,他上前行礼,道:“郡王等急了?” 贺兰忘郢哎呀一声,“皇上来了吗?” 冯尽忠摇首,“皇上还在和朝臣们议事,怕饿着郡王,特命老奴来,请郡王先用饭。”他往后一招呼,便有宫人捧着饭食入内。 贺兰忘郢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总之是沉下了脸,“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有这许多军国大事要议。” 冯尽忠笑道:“郡王若是不饿,就先安坐等等?” “我安不了。”因要面圣,贺兰忘郢换了身蟒袍,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郡王稍安勿躁。”冯尽忠笑着劝。 贺兰忘郢转了转眼珠,突然问道:“冯总管,陛下是不是在和内阁诸臣商量如何处置那些藩王。” 去岁十月,恒光帝御驾亲征,一举剿灭澜沧人,至此,北境方平,卫国国力昌盛,乃前朝皆未有之。朝廷诸臣请为恒光帝上尊号,卫明晅一概留中不发,回朝后第一道旨意就是申饬了北境诸藩王。 因北境诸王早年有隔岸观火之意,此次北伐,更有从中掣肘者,倒也不算冤枉,这些人未料到短短十数年,卫国竟鼎盛至此,眼见卫明晅打了胜仗,更有废除藩王之意,忙忙上了数道请罪折子以求宽恕。 这些事是京城内外皆知之事,但冯尽忠是内宫总管,不敢与闻政事,当即求道:“我的郡王啊,您可别问了,老奴当真什么也不知。御厨有新做的老鸭汤,您先用点败败火气?” 贺兰忘郢苦笑,“我哪敢有火气。冯总管,您就跟陛下说,我府上有事,先走一步如何。” 冯尽忠一笑,摇首道:“不成。” 贺兰忘郢长叹一声,急的在殿中连连转圈,直看得冯尽忠眼晕。 “冯总管!”贺兰忘郢突然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般走过来道:“要不您先传杖吧。” “啊?”冯尽忠吃了一惊,“郡王要打人?” 贺兰忘郢叹道:“我敢打谁啊。您传杖吧,打我,打完了我好吃饭,不然总是惦记着,饭也吃不好。” 冯尽忠无奈,“郡王又惹祸了?” 贺兰忘郢黯然颔首。 冯尽忠猜测着问,“这次祸事闯的很大?” 贺兰忘郢打小便飞扬跋扈,不知惹过多少麻烦,平日里都是拿着荆条打两下,这次竟然自觉地要传杖,冯尽忠不敢想这小祖宗到底是捅了多大的窟窿。 贺兰忘郢连忙摇头,“不,不是大事,就是我也长大了,老拿荆条打,那个,打不疼。”他已经两年多不挨揍了,现下好歹要及冠了,实在不想再被扒了裤子打荆条。 “你还知道自己长大了?” 话落人到,只见卫明晅大踏步而来,身后跟着太子卫瑜珪,还有一帮如狼似虎的禁军。 冯尽忠忙去迎驾,贺兰忘郢也跟着过去,老老实实的跪下请安。 恒光帝尚穿着朝服,显是下了朝就在议事,他已是不惑之年,气度越发沉稳,虽然生气,却是半点都不显,他冷冷看了贺兰忘郢一眼,径直入了内殿。 贺兰忘郢抿着唇入内,又在殿中跪下了,垂首不语。 卫明晅坐下来,卫瑜珪忙上前帮父亲摘了朝冠和朝珠,脱去外褂,又亲自倒了盏润肺清火的茶递过来。 卫明晅喝了两口茶,这才对地上的贺兰忘郢道:“先起来。” 贺兰忘郢叩了个头,咬牙道:“我不敢。” 卫明晅叹气,“不是伤了吗,起来吧。” 贺兰忘郢立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向恒光帝,“您知道了?” 卫明晅抬抬手,对卫瑜珪道:“去看看,伤的重不重?” 卫瑜珪去把贺兰忘郢扶起来,将他按倒在椅上坐下,便要去撸他的裤腿。 贺兰忘郢这才反应过来,忙往后缩了缩,抱住自己的腿,急道:“我没事,真的,我是骗他们的,太子哥哥,别看了。”他睁着两只小鹿般的眼睛看向卫瑜珪。 卫瑜珪心头一沉,贺兰忘郢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自己太子哥哥了,难道真的伤了,他虽然气愤难过,却还是笑着哄他,“快点让我看看,父皇该担心了。” 贺兰忘郢小声咕哝道:“他才不担心呢。” 卫瑜珪心中好笑,见贺兰忘郢不再揪着裤脚,便撩起他的袍子来,但见绸缎之下,两条腿上半点红痕青紫也无,他咦了一声,替他把裤脚放下来,向卫明晅道:“回父皇,当真没有外伤。” 卫明晅睨了贺兰忘郢一眼,“过来用饭吧。” 贺兰忘郢忙站起身来,求道:“陛下,陛下还是先处置我吧。” 卫明晅又抬眼,只有两个字,“过来。” 贺兰忘郢立时闭了嘴,老老实实过来坐了,端起饭碗扒拉米饭,便是再生气的时候,卫明晅也从来没有饿过他的饭,但他心中担忧恐惧,这顿饭便吃的食不知味,连太子挟给他的水晶蒸饺都吃了。 卫明晅放下筷著,对儿子道:“去给他倒碗安惊茶。” 贺兰忘郢忙道:“我不渴。”抬眼见卫明晅眼中隐约有笑意,这才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又低垂了头。 卫瑜珪自然知晓父皇在逗弄贺兰忘郢,不过还是盛了碗汤给他,和声道:“慢点吃,别噎着。往常犯了多少事,也不见你如此害怕。” 在卫瑜珪眼中,贺兰忘郢向来是个放肆胆大的,他爱惹事,却不怕事,更不怕责罚,被收拾的时候从没叫过委屈喊过疼,认错认得最快,过后却仍是我行我素,永远的知错不改。 贺兰忘郢嘴硬,“我没怕。” 卫明晅叹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他有些伤怀,从前贺兰忘郢总是爱坐在他膝上,抱着他甜甜的叫爹爹喊伯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见了自己总是规规矩矩的行礼,恭恭敬敬的称呼陛下,他一生气,他就战战兢兢,浑没有在外面的半分自在和疏狂。 卫明晅知道,这个孩子怕自己。 贺兰忘郢闻言立时丢了手上的碗筷,站起身来往前凑了凑,笑道:“我伺候陛下用饭。” “随你吧。” “陛下想吃什么,那个酥骨鸡好吃,我给您挟点。” 卫明晅颔首,从前,从前,瑾言也爱吃酥骨鸡。 用过饭又喝了茶,贺兰忘郢便在卫明晅脚边跪了,一五一十的把今日之事说了。 卫瑜珪时时瞧着恒光帝的脸色,但父皇素来威严,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由暗自着急。 卫明晅慢慢的啜着茶,事情早有暗卫来禀报了,贺兰忘郢倒也没说假话,他听过了就问:“知道错了?” 贺兰忘郢乖乖道:“知错了。” 卫明晅嗯了一声,又道:“朱家的儿子,打了也就打了,那个什么孙行至,更是个混账玩意,打得好,不过为了个青楼女子,也不怕低了你的身份。” 卫瑜珪暗叹父皇还真是能偏袒,别说是他,就是两个弟弟,若敢这么仗势欺人,不被打断了腿才怪呢。 贺兰忘郢咬着唇道:“是,皇上教训,臣记下了。” 卫明晅续道:“你快要及冠了,旁的也就罢了,勾栏之地要少去。” 贺兰忘郢急道:“督查院的那些又来为难陛下了?” 大卫朝有律例,不许官员狎妓,贺兰忘郢虽不入朝,到底是郡王,总是混迹于青楼之地,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督查院不知上了多少道折子,卫明晅嘉赏了督查院,却从未处置端和郡王,只道,以后不许再议贺兰忘郢之事。 老臣们皆知十多年前那段故旧,奏了几次无果后,慢慢的也就熄了再奏之心。 卫明晅似笑非笑的道:“不是,朕怕你声名荒唐,将来没有哪家姑娘敢来和朕结亲了。” 贺兰忘郢一愣,随即失笑,“结亲,我才不结亲呢。” “怎么,难道郢哥心中没有人?”卫明晅揶揄贺兰忘郢。 贺兰忘郢忙摇首道:“没有,陛下可不能冤枉我。” 卫明晅不置可否,状似无意看了儿子一眼,卫瑜珪立时垂下了首,“说说吧,为何要假装受伤?”他适才听了暗卫禀报,以为贺兰忘郢被伤到了,这才匆匆赶过来。 贺兰忘郢面上难得露出心虚愧疚之色,隔了半晌方道:“臣,臣知道陛下在推行新政,朱大人那些顽固守旧之人处处碍事,我跟陛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打了那朱鄞,百官们还不都推到您头上去。反正谁怕谁啊,我那一棍子又没打的多重,他还敢装孙子,老子当然不能让他得了便宜,反正是我俩打架,我也伤着了。比他伤的还重呢。” 卫明晅一巴掌就拍过来,“谁跟你是蚂蚱,你是谁老子?” 贺兰忘郢一时得意忘形说错了话,眼见卫明晅生气,连忙往后躲,躲了半天又放下挡在头上的手,向前跪了两步,小声道:“陛下打吧。” 卫明晅气一巴掌拍到案几上去,喝道:“滚起来。” 贺兰忘郢哪里敢,仰着头可怜兮兮的问:“陛下,我是不是误了您的大事?” 卫明晅叹气,“现下知道被人算计了?” 贺兰忘郢嗯了一声,他又不是个傻子,相反,他比谁都精明,那些内阁重臣们恨不得将卫明晅扯下皇帝宝座来,寻不到他的破绽,就来寻自己的错处,他多混账啊,想要寻他的错实在是太容易了。 卫明晅又叹了口气,对儿子道:“把他扶起来。” 卫瑜珪就等这句呢,忙把贺兰忘郢拽起来,道:“父皇不怪你,别害怕了。” 贺兰忘郢犹自不敢信,睁大了眼问:“陛下真不怪我?不打了?” 卫明晅没好气的道:“非要讨打?” 贺兰忘郢忙往后一跳,摆手道:“没有,没有,陛下,朱大人那里呢。” 卫明晅道:“朕跟他客气,叫他一声大人,他还敢跑到这里来质问朕如何教子不成。至于朝政之事,你若想管,明日跟着太子来听政如何?” 贺兰忘郢赶紧道:“不,我一无是处,别误了殿下的事。” 卫瑜珪笑着摸了摸贺兰忘郢的脑袋,道:“谁敢说你一无是处,不过你若不喜,也不勉强,是不是,父皇?” 卫明晅叹道:“是啊,朕的朝堂还不够热闹么,要是你再来生乱,哎。” 贺兰忘郢凑过来道:“陛下别这么说啊,我好歹也是有点用的啊。” “呵,不是你自己说一无是处。” 贺兰忘郢走后,卫瑜珪便心不在焉的伺候父亲笔墨,他心事重重,终于在父亲重新拿起一本折子前求道:“父皇,儿臣有话说。” 卫明晅将奏章一阖,也不抬头,只道:“不行。” 卫瑜珪讶然道:“您知道儿臣要说什么?” 卫明晅叹道:“朕知道,不行。” 卫瑜珪急得跪下来,道:“父皇,忘郢已快及冠,您答应过儿臣。” “我答应过你什么?”卫明晅一双眼眸中满是凌厉之色,沉沉看向自己儿子,冰冷清凉,毫无暖意。 卫瑜珪咬牙,是啊,父皇从来不曾允诺过他什么。 卫明晅沉声道:“每次叫你来用饭,便是帮着你了,是你自己不争气。你适才也听见了,他只知玩乐,心里绝无男女之事,对你,也并无他想。” 卫明晅因政事繁忙,近年来已少去郡王府,不过每逢初一十五,定是要宣端和郡王入宫叙话的,卫瑜珪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心上所牵挂之人。 是,从十二岁那年,在郡王府里初见贺兰忘郢,他的心上就有了他,日日夜夜,不能或忘,他把这心思埋的比海深,却被父亲一眼便瞧破了,他惶恐无极,自以为要被父亲丢弃,谁知卫明晅却没骂他,只告诉他,若非贺兰忘郢亦心喜他,绝不许他表明自己心意。 这是件很残忍的事,对自己心上所爱之人,只能远远瞧着,却无法诉说,可他还是应了,此后他便隔着山海,将那人放在胸口心尖,他对他好,他对他笑,他盼着他知道,又害怕他知道,折磨着自己过了十多年。 卫明晅见自己儿子失魂落魄的,亦是心有不忍,但记起斯人所托,便狠心道:“安心做你的储君,别有非分之想。” 卫瑜珪抬首道:“父皇不是说,情之所至,非人所能自止。” 卫明晅道:“你不是那些能纵情山林的雅士,终有一日,朕的江山要给你。何况,你已有妻室,太子妃恭谨和慎,从无过错,你已冷落了她,又怎能去负了郢哥。” 卫瑜珪被戳到了痛处,直言道:“可父皇当年不也是有了母后,母后何辜?”他说的母后自然是黄文竹,至于他的生身母亲,他连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卫明晅震怒,厉声喝道:“混账东西!” 卫瑜珪一个激灵,忙叩首道:“儿臣死罪。” 卫明晅怒气不减,手上的奏章也被他掷到远处去,他对着伏跪在地的儿子斥道:“瑾言与朕是两厢情愿,如何是你能比得,凭你也敢来置喙,太傅们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还知道君父为何吗?” 卫瑜珪早就自悔失言,听他提及贺兰松更是难过,当即连连磕头道:“父皇息怒,先生于我亦有大恩,我不敢有丝毫不敬,是我鬼迷了心窍,求父皇恕罪。” 卫明晅见儿子诚意认错,这才慢慢收了怒气,想起当年贺兰松多番推拒自己心意,偏他步步紧逼,累的他英年早逝,若是自己能将那些情意藏在心底,或许到今日,他的瑾言仍旧好好的活在这人时间吧,他胸口酸痛,只觉得江山无限,却又凄冷苦寒,这世上绝美的春日光景,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起来吧,别和朕比,朕负了瑾言,算不得良人。”卫明晅无力的说道。 卫瑜珪见自己惹了父皇伤心,当真是愧疚已极,他默默起身,想要再请罪时却被卫明晅拦住了。 “若还记得先生的好,就别去招惹郢哥,他不是他父亲,是断受不得半分委屈的,你虽是东宫之主,却给不了他想要的。” 卫瑜珪红了眼,半晌方从口中挤出个是。 卫明晅起身,将奏章往前一推,道:“你先看吧,拟好章程,朕累了。” 卫瑜珪自十五岁正位东宫起便开始料理朝政,早已是驾轻就熟,此刻见卫明晅满面疲色,便道:“父皇先安歇吧,儿臣去叫太医来给您请脉。” 卫明晅摆手,几步出了殿门,他抬首看那清朗朗的明月,目中尽是怀念怅惘。 卫瑜珪知道,父皇又想先生了,尽管他从来不说,但他总觉得父皇无时无刻都在念着先生,有时候,他甚至能在父皇身上看到先生的影子。 他还记得那年父皇南巡,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先生没了,贺兰忘郢也病了,听说已烧了十多日,连葛院使都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