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穿成替身后》 其一 · 含真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行在扬子江上的安乐舶船舱中却被火盆熏得仿似阳春三月。 玄兰端着铜盆从塌边退下,擦了擦额角的汗,预备出门换水。 “姐姐辛苦,那位是什么人呢?”上来接过铜盆的木笔往象牙雕花的软塌上努嘴,声音压得低低的,“二爷前几天发那么大火,可真吓人。” 她素□□在主子面前抓乖卖俏,与二爷又有些龌龊,玄兰很不愿理她,又禁不住她牛皮糖一股似的往自己身上扭,便道:“你没和二爷去陆知州府上?怎么这会子又不晓得这是他家三小姐了?” “芝麻大点官的庶出女儿,能叫咱们二爷这样看重?姐姐是身份贵重,可小妹也不能让姐姐轻易诳了去。”木笔连连冷笑,眼角眉梢萦着股寒意。 玄兰忙拉了脸低喝:“小心点说话!你当二爷巴巴地下江南是为着什么?你也知道那位出身不如何,怎么就不知道往深了去想?二爷昨夜能为那位的病发落了府医,今日也能为这口舌之快发落了你,到时候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木笔微一退缩,她本不是蠢笨的人,经玄兰这么一提点也晓得了不是她心里头猜测的那么回事,不平之气去了大半,便松了气陪笑道:“姐姐哪里的话?小妹向来的脾气姐姐也是知晓的,方才也是过于好奇了,姐姐可千万别生小妹的气啊。” “你可见过那位的脸?”沉默一阵后,玄兰问道。 “见过,虽有几分姿色,也算不得什么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木笔颇有几分酸溜溜地说。 “寒蓁这名,你可晓得吧。” “晓得晓得!那位主的名哪能不晓得啊!” 木笔忍不住再压低了几分声音。自她入府以来,就知道寒蓁这个名字,是全府的禁忌,不仅不能两个字连着提,便是不当心将其中哪个字大声嚷嚷出去,也是要吃一番苦头的。 何况不知从何时起,府中有传言说,这个名字亦是当今的心病。当今即位三年都无所出的缘由,全系在此处。 “里头那人与那位寒蓁姑娘可有七分相似。” “啊!”木笔忙捂住嘴,生怕惊动了他人,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往四周望了一望,瞧见没人才安下心来,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二爷的意思难道是······若真如此,这次咱们二爷可要十足压过大爷去了。” * 还没睁眼,寒蓁就被浓重的熏香呛了一下。她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力所及之处,是以金线绣着蜀葵花的红纱,阳光透过纱帐射进来,既轻且柔,染得眼前成了一片绯红。身上盖着的绸缎锦被,触手如水般丝滑。 东宫什么时候给下人都用上这等好东西了? 脑中尚且昏沉沉的寒蓁,因着这样不合时宜的疑问骤然清醒了过来。 “来——咳咳咳!”一个字将将出口,她便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这一下子,外头也喧闹了起来,有人着急忙慌地撩起红纱,穿着侍女衣衫的人一拥而上,这个扶她坐起,那个给她倒水······ 可怜寒蓁活了二十几年,从国公府小姐的贴身侍女做到太子妃陪嫁都没见过这阵仗,愣怔之下,竟就随她们料理去了。 “姑娘可感觉好些了?”半蹲在她塌前的侍女躬着身子问道,容色谦卑,举止柔顺,一瞧就是豪门大户里□□出来的。 寒蓁顾不上理她,她正兀自盯着方才摸过额头的手掌看。 没有血,没有污渍。 甚至,没有常年劳作后留下的茧子。 这不是她的手。 玄兰本是兴高采烈地蹲在脚榻边等着贵人说话的,等着等着那边却没了声响,不由得略抬了下眼。 两行清泪正顺着“陆姑娘”瘦削的脸颊滑下。 玄兰大惊,心中惴惴,生怕这位主又哭出个好歹来,忙劝慰道:“姑娘莫哭,身子好容易好些了,仔细再哭得眼睛难受。” “我病了这些日子,恐怕连如今是什么时日都不晓得了。”病中有些沙哑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冷静,玄兰再抬头瞧去时,见她脸上泪痕已干,神色淡然,拥着天水碧的锦被,五官玲珑,气质秀雅,倒像是支晨雾中素净的白山茶,全然不似病前那股怯生生的模样,心中微微称奇。也就是这样一下,被一旁的木笔抢去了话头。 “是太初五年的冬月了,姑娘病了可是好久,再过半个多月咱们就到京城了。” “嗯,劳烦你们了。”寒蓁将手中瓷杯搁回身边侍女递出的沉香木茶盘上,再度躺下去,“有些头晕,我再躺一躺。” “那奴婢们便让府医再晚些过来。” 红纱再度垂下,阻隔了外头侍女们的视线。 寒蓁蜷缩着身子睡在锦被中,明明空气灼热,冷汗却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身为茂国公府三姑娘的贴身侍女,寒蓁一眼就瞧出瓷杯上有着茂国公府特有的标志,甚至倚在她塌前同她说话的那个侍女,也生了副熟悉的面孔,是府中二公子连海身边的丫头。 可是太初五年······莫非是新帝登基了? 此念一出,寒蓁呼吸就是一滞。 触壁自尽前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想起来她还忍不住打哆嗦。太辰廿三年皇六子元珩率叛军入京,满京城的血红,她毕生难忘。 除却一贯以来站在他身边的皇七子,其余的兄弟都被元珩投进死牢。而寒蓁身为太子妃最亲近的贴身侍女,自然不能幸免。 太子妃。 寒蓁忍不住紧了紧手指,不、不对,如果还是那个人继位,五年之后的茂国公府怎么可能还是这般烈火烹油似的景象。 那是不是说明······姑娘,还活着。 “奴婢见过二爷,陆姑娘醒了,额头也不如先时那么滚烫了。” “好!好极!如此到时也差不多该大好了!”应答玄兰话的是个清越的男声,寒蓁一听这句话便更把心中的猜想坐实。 红纱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茂国公二公子那成熟了不少的脸笑吟吟对着她:“你这身子倒是争气!要本公子说你何必如此倔强,当个知州庶女能有什么出路?现在好了,叫本公子寻着你,对咱们谁都好。你说你长了这么张脸,哪能在那个小地方等着明珠蒙尘呢?” 说着,抬手便往寒蓁脸上摸来。 寒蓁微微一缩,垂了眼皮道:“二爷自重。” 莫连海先是一愣,跟着便是无名火上涌,他出身国公府,虽然母亲不过是个后来扶正的,到底也有个嫡子的名头在,满京里的女子,只要他一挥手,没有不贴上来的。但凡他肯上手摸一摸哪个女子,那都是天大的荣幸。 然而火气一过,他忽然又从这举动中咂摸出了点叫人又惊又喜的味道。 “像啊,真像!”莫连海又笑开了,啧啧称奇,“没想到不光是脸,就连神态都这般相似,陆含真、寒蓁,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来!府医呢,快给陆姑娘看看,到时祖母生辰宴上可不能也是这么病恹恹的模样。” 寒蓁麻木着一张脸任凭侍女们摆弄着她的手,拉出帐外。感受到莫连海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微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虽还未完全弄懂目前的状况,她也算是勉强明白了□□分。她大抵是用着他人的身份,重活一次了。 可莫连海带着这么个女子回京城所为何事呢? 寒蓁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姑娘出阁前,到太辰廿三年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年,那时他才堪堪十岁出头,如今已长成大人模样,也不知世事变了多少。 那府医给她号完了脉,便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答道:“回二爷的话,这陆姑娘身子已是无虞,我再给开几幅药好好调养着,想必过不了几日便大好了。若二爷担心姑娘容色不佳,可吩咐厨房多做些活血的饮食。” “好!好!好!”莫连海连说三个好,一脸喜色地拍了拍府医的肩膀,“还是你顶用,待本公子好好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必不会亏待你。自去拿赏银吧。” 府医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寒蓁刚想将手抽回,便被莫连海一把拉了去,用力地握了握:“陆姑娘啊,你可千万要争气,到时候若真得了势呢,千万别忘了本公子待你的好。要知道风筝若想飞得高,也得有风托着它不是?” 莫连海较他嫡长兄小不了几年,为人品行上缺的却不是一点半点。年幼时便可见一斑,寒蓁被他摸得既恶心又茫然。 怎么这位姓陆的姑娘,好似对他极为重要似的? “好了,”莫连海摆摆手,冲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吩咐道,“好好伺候陆姑娘,若再叫人病了,唯你们是问。” “姑娘渴了么?或是饿了?”拜别莫连海,玄兰扶了寒蓁起身,往她腰间塞了个软垫,“姑娘不必忧心,二爷既带了姑娘上船,又打发了奴婢们来伺候姑娘,那姑娘便是茂国公府的贵客了。二爷说了,一应照着府里头姑娘小姐们的用度来,这些日子可不许短着姑娘的呢。” “其余的都好说,”寒蓁阖眸思考了片刻,再度睁眼时便换上了幅言笑晏晏的形容,“我打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此前亦不曾听闻茂国公府的大名,如今少不得问上两句,你可能与我说道说道?” ※※※※※※※※※※※※※※※※※※※※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既然不能出门就多看看文吧~笔芯 其二 · 夜袭 这年的冬天冷得出奇。 御前总管薛闲往宁和宫太后处取了凝神的香回转,还没踏进东暖阁就感受到了那股凝重的气氛,方走进去便瞧见跪在天子脚下,瑟瑟发抖的自家徒弟。 心中打了个突,连忙上前一脚踢得他一个倒仰:“怎么跟你说的!陛下面前尽心伺候着,莫要出了差错!你倒好,我才走了多久怎么就气着陛下了呢?”他一边喝骂着,一边去瞟天子的脸色。 掌握天下至高权柄的皇帝目不斜视,素日里神色漠然的脸上罕有地染上了一抹慌张,怔怔地望着御案,连呼吸都屏住,似乎怕惊扰了谁。 薛闲这般大声,都未能引他一顾。要知道这位主可是最讨厌吵嚷的。 眼见皇帝并不管,薛闲也松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徒弟下去。末了凑近皇帝身边,凝神去看。 御案上是一卷尚未全然摊开的画卷,在那残留的轮廓间,薛闲尚能窥见清丽的女子倩影,可面容叫茶水染布,早已看不清五官。 皇帝却似全然察觉不到这一点,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压上画卷,似乎以此能唤回些什么。薛闲心中不忍,提醒道:“陛下,这画毁了······” “······毁了?” “是呀,笔墨都泅开了,救是救不回了。”薛闲提心吊胆,虽然民间盛传皇帝贤明仁义,他却是见过皇帝杀伐果决时的样子的,“陛下若是喜欢,让丹青阁再画一幅如何。” 皇帝仍垂眸望着那幅画,就像眺望着遥不可及的月光。片刻之后,他直起身来,道:“不必了,画得出她,换得回过去吗?”语气已然恢复了冷静,“拿去丢了罢,是我强求。” 安神的檀香逸散在空中,皇帝踱步去了窗边,窗外大雪纷飞,是丰年之兆。 皇帝的话语中却殊无喜意:“这样冷的冬天,我是第二次见到。” 薛闲回忆着那幅画的题字,深深觉得贵妃娘娘的那包银子,又白塞了。 “当时歌舞地,极目但寒蓁。” * 寒蓁醒来的时候,颊边有泪。 她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慢慢坐直了身子。 空无一人的静室中,只有海水拍舷的声音提醒着她,她尚在人世。 寒蓁翻身下床,地面上铺着波斯进贡的绒毯,软而厚,便是不穿鞋也完全感受不到甲板的寒凉。 往日里即使深夜,房中少说也得留一两个侍女伺候,不知为何,今夜却不同往常。 但寒蓁不是被服侍惯了的人,身边时常聚着人才真正叫她头疼,这样她反倒乐得清闲。 自打她在安乐舶中醒过来之后,元珩便如幽魂一般,夜夜入她梦中,叫她睡得也不安稳。 寒蓁自顾自地斟了杯茶,坐在床沿小口啜饮。 这幅身子尚未好全,额角还是一星一星地痛着,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更加重了这份痛。 她从未经历那样冷的冬天,更没见过那样冷的眼神。太子妃分明从未做错什么,却仍被处以死刑。寒蓁恨,恨他的无情,更恨权利,所以太子妃前脚被赐了白绫,她后脚就在元珩面前触壁自尽。 然而如今呢?如今的情况倒像是在嘲讽她。 太辰帝的统治结束在五年前,仍是廿三年的冬天,即位的皇子仍是六子元珩,然而与她前世有所不同的是,他再不是那个乱臣贼子了,而是作为平反太子之乱的功臣,在众臣拥戴之下,在国民期盼之中坐上的龙椅。 海晏河清,边疆安定,简直是盛世之景。 似乎本该如此,似乎他就是生来要做皇帝的。寒蓁这人没心没肺,从前她侍候的姑娘便时常笑她心大能跑马,一颗心留不住憎恶。既然元珩这个皇帝做得让天下人都服气,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何况此处的莫夭夭并没有受皇权更替的倾轧,反而因着嫁了在元珩面前最得脸的宁王,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寒蓁没了恨他的理由。 她把一双莹润玉足缩回床上,鼓捣几番,从金丝软枕的夹层之中摸出了那张已被她读了不下十遍的纸。 这是封绝笔书,写下它的人正是她这具身体的主人:陆含真。 这位陆姑娘出身江南道,是扬州知州的庶三女,因着母亲不受宠,自己性子也怯懦,在府中未曾过过什么好日子。所幸与母亲一手帕交的儿子打小相识,前两年定下鸳盟,只待及笄便可过门。 然而不知为何被贵人相中,硬要带她入京,她那父亲也是个极善钻营之道的,听得贵人说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话,便心甘情愿地送出女儿,倒像是做了笔划算的买卖。 可怜好好一对鸳鸯,就此天涯两隔。 陆含真脾气虽软,内里却刚硬非常,上船后不吃不喝几天,生生把自己算不得康健的身子熬得油尽灯枯。 寒蓁就是这个时候到来的。 纸上字字泣血,控诉利字当头的父亲与狠心的贵人,寒蓁瞧着心里也是一阵酸软,竟不知是自己的感情多些,还是受了这具身体影响的缘故。 多谢你,把我送回他们身边。愿你来时投个将你视若至宝的人家。寒蓁把信纸按在胸口,如此为陆含真祈祷着。 可即便如此她也对莫连海带陆含真的入京的原因一无所知,信中没有明说,或许是陆含真也并不知晓,能回到日思夜想的茂国公府固然是件令人欣喜之事,但前路一片迷茫,又叫她心中有些惴惴。 她这些日子被拘在床上不得下来,便只好闭着眼睛休养生息。白日里睡得多了,方才一梦又如雷霆霹雳,直震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现下走了困,心知躺下也是睡不着的了,索性伸了手勾过床头小几上的针线篮子,就着燃了半夜的红烛打起样来。 寒蓁仍在茂国公府时便靠这一手好女红时常被老太太夸奖,侍奉的姑娘惯常用的帕子络子等物皆出自她手。进了东宫后,一应物件都由宫中尚衣局所制,倒把这手艺抛开许久。如今长日无聊,倒不如再捡回来。 象牙白的帕子上已用金线描出了灼灼桃花的形态,正照应了莫府二姑娘的闺名。这二小姐名唤夭夭,是茂国公元配妻子所生二女一子中最小的那个,从小千娇百宠的,又与寒蓁一道长大,两人形同姐妹。 上辈子她做了个没什么意趣的太子妃,最后死于白绫之下,这世却嫁了个如意郎君,这又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了。 只是不知两人再见面,姑娘是否能认出她? 寒蓁手里捏着绣花针,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扎好。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说出去谁会信? 脑中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甲板上忽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出,寒蓁本当是起夜的侍女,不甚在意。凝神听了一会,却发现是朝着她房中来,不由搁下手中活计,出声唤道:“玄兰么?还是木笔?” “这么晚了,陆姑娘还未入眠啊。”雕花木门洞开,站在烛火下的是这几日常常见到的莫连海,他眉目含笑,冠上白玉金珠一样不少,甚是倜傥风流,身上却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 寒蓁微微一怔,心中暗道一声糟糕,她警惕地望向莫连海,不自在地往床幔深处缩了缩:“二爷漏夜来访所为何事?” “本公子记得你也及笄了,怎么还不知道大晚上男人进女人房中为着何事呢?”莫连海笑嘻嘻的,神色并不如何可怖,吐出来的污言秽语却让寒蓁惊惧不已,“好了,不必如此害怕,乖乖的,本公子愿意疼你,是你的荣幸。何况也不要你真的做些什么,总得留你具清白身子。你用手好好侍奉本公子一番便可。” 房中红烛高照,彻夜不休,莫连海边往床边走,就边吹熄身侧的落地烛台,屋中黑暗一阵浓过一阵。寒蓁心口怦怦直跳,雕花牙床在屋中最深处,纵使她跳下床逃跑,也不过是离莫连海更近一步,遑论逃出门去。 再者说,安乐舶是莫连海的天下,纵使她逃出这扇门又如何,上天入地,也越不出这雷池一步。 绝境。 她将手上绣棚丢开,四下摸索,以期能摸到什么可用的东西。同时,微微张开紧紧闭合的两排牙,舌尖抵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事,她能做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 可是明明再活一世,明明再过不久就能回到魂牵梦萦的茂国公府了,真的、真的就要这么······ “你这张脸呢,不但上头的贵人喜欢,我也喜欢。说来,你还要感谢自己长了这么张脸,否则就凭你那个不受宠的老娘,你能用上这些绫罗绸缎,吃上这些山珍海味么?诶对了,还有你手上那金钗。你、你要干什么——” 锐利冰冷的金钗抵在侧脸上,寒蓁冷冷地盯着面前骤然慌乱起来的男人:“二爷若是再上前一步,这张脸可就毁了。听您的意思,似乎这张脸对您很是有用啊。” 莫连海的脸骤然沉了下来:“你在威胁我?” “是又如何?”寒蓁仰起脸,手上微微用力,钗尖陷下两分,细微的疼痛传来,“若含真没有错估形式,现在有求于人的怕是二爷吧。听说······二爷在府中的地位,可是半分也及不上您的嫡出大哥啊。”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烈性女子。”莫连海连连冷笑起来,尖刻的声音仿似夜枭,刮得人耳朵微微发疼,“好啊,我暂且不动你。不过陆姑娘你可得争气点,最好是真的能被那位瞧上,否则落到我手里头——哼!” 说着,他拂袖而去。没过多久,远远的地方传来他暴怒的吼声。 她赌对了······ 寒蓁松了口气,放下金钗去拿绢帕,慢条斯理地擦去下唇上被她咬出的血迹。擦完嘴唇,又擦掌心,陆含真指甲留得挺长,用力过大,抠得掌心血肉模糊。 玄兰木笔连同几个战战兢兢地小丫头连滚带爬地进来:“姑娘、姑娘要喝水么?奴婢来倒吧。” 寒蓁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她自顾自把方才喝剩的半盏茶拿起,手上却无半分力气,眼睁睁瞧着那汝窑的茶盏坠在地上,沾湿了好大一片地毯。 她怔忪望着自己不断抖动的手片刻,最后吩咐道:“你们也去休息吧。” 说着,捡起那被压得不成样子的绣棚,轻轻放在床头,阖上眼帘。 这样的一夜,确实让她累了。或许只有在梦中,才得片刻安宁。 其三 · 回府 第二日,寒蓁便没看到玄兰与木笔。 第三日仍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上头安乐舶暂时靠岸,待重新起航之时,寒蓁身边已多出了两个小丫头。 “这是咱们二爷特意买来给姑娘的,”惯常跟在莫连海身边的小厮低着头回话,“二爷说了,都是好人家的女孩,请姑娘不必顾忌,随意使唤便可。” 寒蓁从绣棚上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站在地上两个小丫头,见她们两人年纪尚小,身形瘦弱,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便先向那小厮说一句:“替我谢过你们二爷,他这样关照很让我过意不去。”,随后点着手唤那两个丫头过来,从案几上的缠金丝白玉盘中挑了几样制得精致芳香的糕点递给她们,和婉笑笑道,“吃吧,别担心。在我这儿就和在家是一样的。” 小丫头们起初不敢接,面对寒蓁的笑容才逐渐放下心来,接过去慢慢咀嚼起来。 那小厮也在这时开口,一字一字吐词清晰:“二爷说,若姑娘真心想要答谢他,那么——” “我省得,让你们二爷别白操这个心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她曾经是茂国公府的下人,虽没有伺候过莫连海,到底算得上是他的下人。可是,她心里对莫连海的意欲不平之气却没办法简单压下去。 “姑娘聪慧。如此,奴才告退。”小厮别有深意地笑着退出门外。 “好了,”听着木门合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寒蓁松了口气,扭头问那两个丫头,“尚不知道你们唤什么,该如何称呼?” 两人中身量较高挑的那一个想了想,翩然拜倒道:“过去的事与现在的奴婢们已无关系,请姑娘赐名。” 寒蓁听了这话,在心中过了两遍,眼见着另一个也跟着拜倒,鹦鹉学舌般结结巴巴道:“请、请姑娘赐名。”便抿唇微微一笑。 “说得很是。可惜我也未曾念过什么书,给不了你们什么好名字。”寒蓁喃喃着,起身从樟木书架上随意抽了本出来。 安乐舶虽目前供莫连海使用,却是茂国公府公中的财产。茂国公府世代书香,安乐舶上几乎每间屋子都设了书架。 寒蓁抽出来的是本《楚辞》,她信手翻开一页,恰是《少司命》一篇:“那么,便叫你们素芳与袭予吧。” “谢姑娘赐名。”两人异口同声着,从地上起来。 寒蓁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幕。她曾经也是站在那样的一个位置,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判决。所幸当时的她因着年龄尚小,外祖母又是茂国公府老太太陪嫁的缘故,才得了莫夭夭身边大丫鬟的位置。 莫夭夭待她亲厚如姐妹,当时的老爷及大公子也很是关照她,明明她的父亲犯下过那样的大罪,小小的一个她却在茂国公府中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但这世上,身在奴籍的人大多过得十分辛苦。 想到此处,寒蓁看着两个小姑娘的眼神也不免染上一丝忧伤。 也罢了,虽然前路未定,但既然这两个丫头跟了她,力所能及之处还是能帮则帮。 何况,在东宫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身为太子妃身边第一得脸的掌事姑姑的她,并非没有手段。 * “姑娘的头发养得真好,跟缎子似的,奴婢此前还未见过这么柔顺的头发呢。”素芳手持篦子,动作轻柔地为寒蓁梳理长发。船舱中的纱窗今日全叫人拉开了,冬日里菲薄的阳光投在寒蓁漆黑的发上,染出些许耀目的金光。 寒蓁望着铜镜中那张和自己前世有七分相似的面容,怔怔地出神,素芳这话一出倒叫她有些啼笑皆非。 太子妃身旁的寒姑姑不仅管着东宫府库的进出,也负责了不少宫人侍女的□□。这样的话,几乎是每个下人的老三篇,真心逗趣也好,假意奉承也罢,听得多了,也不稀奇。 前世的她明明长了张平凡无奇的脸,也能被身边的几个小丫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到了素芳这里,并不当回事,只略略笑了一下,道:“你手艺不错,从前在哪位大人府上侍奉。” 话音未落,素芳已放下手中物件,匆匆站起身在寒蓁身侧跪下:“姑娘恕罪。” 寒蓁吃了一惊,她本就是随口提了一句,也不在意,但看素芳一张小脸煞白的模样,倒显得十分惊惧似的。 “奴婢······奴婢原是刘大人府上的家生子。” “刘大人······”寒蓁想了想,忽然“哎呀”一声叫出来,“是前光禄寺卿刘思远刘大人?” 素芳咬着下唇,艰难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寒蓁这下明白了素芳害怕的原因,伸了只手过去把她扶起,温声道:“这事已过去那么久,何况你只是他府上小小一名婢子。我不计较,你也无需害怕。” 前光禄寺卿刘思远是太辰帝时板上钉钉的□□,独女更是太子颇为宠爱的良娣之一。在如今太子谋逆,六皇子登基的情况下,必然捞不着什么好,一家老小全下了狱,无怪乎素芳这般害怕提起自己的来历。 “姑娘你瞧,这枚簪子好不好看?这颜色,也很衬二爷送来的衣裳呢。”袭予的声音打断了寒蓁的思路,她在寒蓁这里待了几天,知道主子宽容,活泼的性子就再也掩不住了。现下举着刚从珠宝盒里拣出的白玉雕花簪,献宝似的递到寒蓁的眼前,“咦?素芳姐姐如何了,怎么眼睛红红的?” “不过是叫风吹了下眼,偏你这么大惊小怪。”素芳揉揉眼睛站起身,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从她手里接过簪子,“这簪子是好看,姑娘可喜欢么?” “······你们瞧着弄吧。”寒蓁兴致缺缺。 不提莫连海还好,一提起他就激起寒蓁满心满意的愁绪。放眼望去,屋中桐木衣架上挂满了他这几日如流水般送来的衣裳,身前小几上佩环珠翠琳琅满目。 这样的厚待,让寒蓁由衷感到一丝异样。 玄兰二人在的时候,她就旁敲侧击问过有关“寒蓁”的事,却从来未得到过回应,等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她就更没了可以问的人。 是以直到如今,她都未曾知晓这个世界的寒蓁究竟处于什么状况中。 是作为陪嫁跟着莫夭夭去了宁王府上?还是仍旧留在茂国公府?万一两人撞了个正着,她该如何自处呢? 正思索间,素芳已捧着件石青色正绢披风过来了,面上用金银二色绣线绣了些花卉,领口缀了圈白绒,看起来既暖和又典雅。 “二爷那边使人来催了,纵使姑娘再不想下船也耽误不得了。”素芳提醒道。 二人中,素芳较袭予细心得多,来寒蓁身边还没两天就看出了她的窘境,故而有此一言。 寒蓁沉着脸点点头,由她把披风披上肩。 打从那夜以来,不但寒蓁身旁的人被换了,门口时时有两个小厮把守,说的好听点是护卫,说得难听点就是软禁了。 这是寒蓁再次“活”过来之后,第一次走出这扇门。 直到站到甲板上,她才有种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冬日的江水浑浊不堪,在北风的吹拂下一波一波拍击着安乐舶的船身,天边堆积着厚重的乌云,暗淡无光的日头仿佛是颗琉璃球般无精打采地悬在头上。 码头上人声嘈杂,货船客船络绎不绝。但安乐舶以它的富丽堂皇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莫连海早在甲板上等着了,虽是滴水成冰的冬日,他依旧附庸风雅般摇着折扇,额前几缕飘逸的发丝飞舞。 “陆姑娘来了?”见着寒蓁,他脸上有一瞬间的狰狞,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笑得仿佛没事人一般,“如何?这是陆姑娘第一次出江南道吧。” 寒蓁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礼,笑道:“论理闺阁女子若非出嫁是断出不得如此远门的,含真有幸上京,乃是二爷恩赐。” 莫连海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也不知是真听不出寒蓁的讽意,还是故作淡定:“陆姑娘可真是个妙人·······唷!北风刺骨,都把姑娘的脸吹红了。”说着伸手往寒蓁面颊上抚来,寒蓁心中恶寒,忙后退一步。莫连海也不恼,不依不饶地继续伸手,在寒蓁侧脸上拧了一把。 这下子,定是红的更厉害了。 “都说芙蓉便如美人面,这白芙蓉固然清丽可人,红芙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莫连海捏着折扇往她脸上连连扇风,寒蓁大病初愈,本来就是吹不得风的时候,这下更是有些瑟缩。 “不过姑娘的脸蛋娇嫩,再吹下去怕是要皲裂,船下轿子已在候着了。三子?三子呢——” 唤作三子的小厮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见、见过二爷。” “行了行了,别见了。”莫连海一摆手,趾高气昂地吩咐道,“领着陆姑娘去轿子那边。回头再去后边那船上,找几个漂亮些的姑子带到我屋里去。就这样,去吧。” “呸!这纨绔!”袭予与素芳一左一右扶着寒蓁下船,到了轿边袭予终是忍不住骂了起来,“我方才看到后面那艘船上下来的皆是小尼姑,出家人他也要染指,还对姑娘动手动脚,到底是京中公子哥,再讨厌也没有了!” “行了,你少说两句。”素芳打断她的话,“小心落下话柄连累姑娘。”说着低头为寒蓁整理有些凌乱的领口,看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关心道,“姑娘可没被吓着吧?” “我无妨,”寒蓁呼出口气,勉强笑了笑,“如今寄人篱下,自然得看他人面色行事。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袭予看到的,她自然也看到了。从安乐舶后方的那艘船上下来的,除了尼姑,还有些做戏子打扮的小丫头。 这大年底,茂国公府为着什么要千里迢迢从江南带这么些人上来呢? 其四 · 朝晖 寒蓁被那顶小轿子从角门抬进了茂国公府。 一路上素芳袭予两人不免被街上繁荣的景象所吸引,接连发出惊叹之声。光禄寺卿虽是京官,但两人被转手数次,也是好几年未曾见过京城风光了。 更有三子缀在轿边,向她们解释近些年京城变化不小,乃是当今仁政的缘故。引得两人啧啧称奇。 唯有寒蓁一人,在轿中紧张地绞紧了十指。 莫连海给安排的是茂国公府东南面的一处小院落,名唤朝晖堂。 寒蓁一见那匾额便知带陆含真上京来这一举动,并非莫连海一人主意。 说起这事,还要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怨。 如今袭了爵的茂国公是府中大公子,乃是老公爷元配所出。这元配夫人亡得早,原是生莫夭夭时月子里留下来的病症,莫夭夭还未及六岁时便撒手去了。茂国公本于男女之事上不甚热衷,与元配更是少年夫妻,情分颇深。故而元配没了三四年也未见再娶,只是族中催促不休,中馈亦无人打理,便于第五年上头开祠堂昭告先祖,扶正了唯一一房姬妾。 这房姬妾便是莫连海的母亲宋氏。 而朝晖堂就是宋氏还在姨娘的位置上坐着时所住的。 院子里早有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带着些府中的丫头候着了,一见寒蓁下轿,还不及走近,便倒吸了口凉气:“我的好公子,竟真这般相似!” 她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这一下小小一方院落里的人皆听到了她的话。 “什么相似?”袭予还在懵然不觉地反问,素芳已皱起了眉,眼神不断往寒蓁脸上瞟着。 那嬷嬷立刻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向着寒蓁行了个不太庄重的礼:“陆姑娘好,老奴姓刘。这院子咱们几个早收拾出来了,就等着姑娘来住。外头可冷,里头烧了火盆,姑娘早些进去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刘嬷嬷好,不必如此多礼。论理咱们是一样的人,含真实在当不得如此大礼。” 这嬷嬷也是熟人,常跟在宋氏身边出谋划策的。当初宋氏被扶了正,连带着她一双儿女皆成了嫡出,看元配的孩子自然是如看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老公爷不大理庶务,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跟不上。况莫夭夭的长姐出嫁得早,大公子又领了御前走动的差事。只剩个莫夭夭,年纪又小又不懂事,时常被她们用言语弹压。 后来莫夭夭年岁渐长,待反应过来,已做了太子妃,也管不了这些。 如今寒蓁看见这老货一副谄媚的模样,不禁想起些诸如“风水轮流转”的俗语来,颇有几分想笑。可转念一想,人家如此待她是为着要从她身上获利,又有些笑不动了。 进了堂屋,便有小丫头端了在炉子上温着的热茶来。寒蓁接了茶盏,在手中一圈一圈转动着,只垂着眼望着淡绿色的茶汤。 刘嬷嬷迎上来道:“太太忧心姑娘身边人手不够,拨了身边好几个丫头来。姑娘看看可有可心的?有便留下来伺候姑娘。” 寒蓁漆黑纤长的睫毛一颤,秋水般清澈的眸子望向了她。 刘嬷嬷并不真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前那极容易拿捏的小小女子投来的这一眼,竟让她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想她跟了太太这么久,走到哪里不是被捧着哄着,何曾有过这种感觉,何况这张脸像极了那个总与她作对的丫头,一时间竟生出些恼火来。 可是想起太太与二爷的计划,便有些投鼠忌器。若是当真成了,保不准眼前的人一朝便能青云直上,若是此时惹恼了她,到时对付自己还不和碾死只蚂蚁似的。 再想想来时奶奶的嘱托,也只能咬着牙忍了。 寒蓁就在这时收回目光,语气柔顺地开了口:“劳烦府上太太惦记着,只是我从前在家时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何况素芳与袭予是二爷所赠,我用着很是妥帖。这些人······”她里外扫了眼,声音越发甜软,“还是请刘嬷嬷带回去伺候奶奶罢。否则,我用着心里头也不安稳。”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的。刘嬷嬷心中不屑,面上却低眉顺眼的:“这怎么好,太太早嘱咐我了,定要让姑娘在咱们国公府中过得舒坦,姑娘这样可让老奴怎么交代呢?”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打了几圈太极,最终刘嬷嬷还是趾高气昂地带着一众人走了。 目送刘嬷嬷出了院门,寒蓁才松了口气,慢慢吞吞喝光了那盏茶。 袭予关上堂屋大门后,兴致勃勃地在朝晖堂中转了两圈,回来时怒气冲冲。 “没想到堂堂国公府的下人也尽会做表面功夫,除了这屋子和姑娘的卧房,竟是一点都没打扫,那灰都积了厚厚一层。”说着便伸出两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来比划了一下。 寒蓁正与素芳整理着船上带下来的东西,听了这话便一蹙眉,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辩驳的话语自然地出了口:“莫要这样说,府里头的下人也不尽是如此,也只有——” 话说了一半瞧见两人呆呆望着她的模样,才反应过来立刻住嘴,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丝绢站起身来,抿嘴一笑:“今日难得不下雪了,我瞧着时间也早,这些东西先搁一搁,咱们先出去逛一圈。” 她生着长而密的眼睫,半遮不遮着眼时有股浑然天成的媚态,偏偏眼睫盖着的是对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眸,眸光又如水般清澈明净,那股媚态便被冲淡了。 媚是不媚了,勾人却还是勾的。那朦胧中透着灵秀的眼眸,再配上江南女子清丽姣美的五官,有着不同于京中贵女独特的韵致。 袭予一下子看呆了,喃喃道:“姑娘真好看,多笑笑就更好了。” 寒蓁扑哧一声笑了:“竟会打趣我,哪里就好看了。” 还在茂国公府时,作为丫鬟的寒蓁是没有“美”的资格的,后来进了东宫,太子尤为喜好□□,寒蓁便更不敢显露风情。 一是怕真的被看上,伤了莫夭夭的心;二是心中多少也存了对良人的期许。 因而直到死,她对自己的相貌并没有真正的了解。 宋氏在做姨娘之时并不受老公爷喜爱,故而朝晖堂位置偏,院子也小。唯独一棵年头久远的银杏载在院落中央,金色叶片纷纷扬扬,遮住了灰扑扑的地面,寒蓁仰头望了会树梢,数到第三百片叶子落下时,才觉得心中不那么激动。 扭头牵过在背后静候她的两人的手,往紧闭着的院门走去。 素芳与袭予也自然感受到了她难得一见的好心情,不愿拂了她的兴致,也不去说什么身份有别的话,任她牵去了。 寒蓁早已盘算好,先去莫夭夭从前住的院子逛一圈,再去老太太那里晃一晃,若是遇见老太太或大公子,就假称自己是新来的丫鬟,好好瞧一瞧他们过得可好。 岂知大门甫一打开,一左一右伸出两条油光光的木棒,拦住了她的去路。 “请姑娘回房。”院门口站了一溜小厮,异口同声道。 素芳心头一紧,立时扭头,眼睁睁看着寒蓁那弯起的唇角一寸寸耷拉下来,又缓缓勾起,露出个端庄有礼的笑容来。 “是我欠考虑了,”寒蓁温声对着颇有些诚惶诚恐的小厮道,“我立刻就回去,诸位不必担心。” 说着后退几步,轻手轻脚拉上院门,语气轻松道:“可惜今日看不到了,往后若有机会再带你们去逛吧。” 袭予从旁边凑近素芳,拉过她的衣袖,低着声音道:“姐姐,这府里是怎么回事?为何要这么待姑娘?” 素芳瞪了她一眼:“管这么多!咱们做奴婢的,照顾好姑娘,别让人挑出错来就够了。要你寻根究底?要你打抱不平?” 袭予得了她的呵斥,不由得瘪了瘪嘴。 有句话是她没说出来的,姑娘待她好,她就不愿见姑娘受苦。然而这话往外一说,素芳又得点着她的额头说她多事。 两人一进堂屋,没见着寒蓁的人,又往旁边耳房寻去,方见寒蓁挽着半截袖子在擦拭桌面,露出来的胳膊牛乳一般白皙,一下子唬得慌了神,忙扑上去一个抱腰,一个夺巾子。 “姑娘使不得,劳动姑娘做这些事,可折煞奴婢们了。” 寒蓁满脸无奈,拍了两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试图让袭予放开:“好了,我也不是什么娇贵人,哪里连这点事都做不得了?实话和你们说,我这毛病原来就有,心里不舒畅便要做些事来发泄一番,你们若是拘着我,那才是大大的不好。” “那姑娘骂奴婢也可,打奴婢也可,就是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袭予的脸埋在寒蓁背上,发出些闷闷的声音来。 “我看姑娘之前绣的那副竹子不是尚未绣好?若是真要做些事,趁此机会把它绣完不是更好?”素芳也忙着支招。 “对对!就在那窗边的榻上,我方才看过了,那边的太阳最好,姑娘病刚好,可不能受凉。” “我来给姑娘拿绣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寒蓁没了脾气,只好认命地接过素芳送上的绣棚,摇着头坐上被阳光晒得暖意融融的榻子。 手下的修竹还没绣上几针,只听得院外一声:“见过太太、三姑娘。”,随后便是两个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 “母亲,您说陛下当真会看上那乡下丫头么?” 其五 · 天颜 是宋氏所出三姑娘莫秋声的声音。 寒蓁心里咯噔一声,忙放下手中绣棚,侧耳细细听去。 只听宋氏回她:“我的好姑娘,你二哥哥,刘嬷嬷都这般说了,错不了的。世上哪有不好女色的男人呢?你看陛下登基后五年都无所出,就知道他心里定还是挂记着那丫头的。” “可陛下心里头的人当真是她吗?”莫秋声的声音含了几分酸溜溜的味道,“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与陛下有了······” 宋氏叹了口气:“那时你还小,自然不知道这些事。陛下在做六皇子的时候,可是众皇子里最不讨喜的一个了,谁知道寒蓁怎么就勾引上了那时的陛下呢?” 寒蓁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眨眨眼。再三把宋氏的话在心里头过了过,才确定宋氏说的不是“含真”,而是“寒蓁”。 她?勾引了元珩? 元珩心里的人是她? 这两句话,无论哪句都像是匪夷所思的笑话。 然而宋氏说得这么笃定,如今想想莫连海的举动似乎也能印证她的话,倒像是所有人的共识了一般。 寒蓁心乱如麻,指上沁出的汗水打湿了绣花针,滑溜溜的握也握不住。 她不记得在天牢之前与那人有过半面之缘,更不必说做过什么能让他对自己情根深重的事了。退一万步说,假使元珩心中真的有她,她与莫夭夭的结局就不会是那般惨烈。 寒蓁放下绣棚,取过丝帕慢慢拭去手掌心中的冷汗,回想起记忆中唯一一次与那个人的会面。天牢太黑,看不清他的脸,唯独能瞧见那双冰冷的瞳子,犹如深冬寒冰,不带一丝人味。 用这样冰冷淡漠的眼神看着她的元珩,当真会如宋氏话中那样对她怀有恋慕之心吗? 院子里宋氏还在絮絮叨叨:“纵使这事成不了,咱们也不亏。听你二哥哥说,以前也有送与寒蓁相似的女子给陛下的,陛下虽未收,倒也没有震怒,只是训斥几句。咱们茂国公府这般得陛下恩宠,还能获什么罪不成?” 莫秋声冷笑一声:“母亲想岔了,陛下的恩宠是给茂国公的,给宁王妃的。和二哥哥,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凭他莫楚茨在陛下面前怎么得脸,到了府中也需叫我一声母亲。咱们大楚国向来以孝为先,宫中太后娘娘也不是陛下生身母亲,还不是被好好供养着?他敢不敬我,岂不是打陛下的脸吗?” 外头因着这句话而静默片刻,一时间唯有风拂动银杏叶发出的“沙沙”声。 “今年是陛下登基第五年了,我想着你不小了······”宋氏别有深意地说,“皇帝没有后嗣便会动摇国之根本,最晚明岁底,宫中必要下旨意选秀。你那克母的姐姐都能嫁宁王,你也不许嫁得比她差,听见没有?”说到后来声音尖利,倒和莫连海有了几分相似,不愧是亲母子。 寒蓁再也听不下去,心慌意乱地从榻上跳下来,正逢素芳端着盛了污水的铜盆出来,见她这幅模样便问:“姑娘怎么了?脸怎么白成这个样子?” 京中贵女常以茉莉花粉匀面,莫连海想到了衣裳钗环,却没有往这层上想。幸好寒蓁底子好,纵使不上妆也是天然好颜色。只是没了花粉的遮掩,脸色变化便瞒不过旁人。 寒蓁下将塌来,才镇定些许,抬了头望向素芳道:“先别忙了,煮水来烹茶,一会客人就上门了。” 素芳虽心中疑惑,仍是安守本分,取了铜壶来灌了井水,放在还未熄的火炉上煮着。 寒蓁大小跟着莫夭夭,公家小姐该学的她站在旁边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因而烹茶的手艺还是拿得出手的。 宋氏与莫秋声大剌剌推门而入之时,恰好水开。寒蓁起身笑着迎两人入座,又亲手煮茶斟水。 宋氏是老国公元配的远方姊妹,长相却无半点相似,还算美貌的一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吊梢眼,平白显得刻薄。 寒蓁细细打量她,只觉得比原先还要圆润不少,想来大公子并没有薄待自己这个继室母亲。 “那件事二爷同你说了没有?”宋氏看都没看那杯茶,开门见山地说。 寒蓁摇摇头,老实道:“不曾。” “既是没说如今你就给我好好听着。”宋氏翻着眼皮,毫无国公府中馈的做派。 素芳与袭予见到这幅模样,都在寒蓁背后偷偷地笑。寒蓁却是见怪不惊,只点一点头。 “本来如你这般的乡下丫头是进不得国公府的,不过你长了这张脸,又叫二爷撞上了,这就是你的福气。”说着,宋氏抬头打量了一下屋子,眼见案几上摆的那些绫罗钗裙,叹了口气,便拿腔拿调道,“再过几日便是咱们国公府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到那日陛下来时,你便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也就算是报答二爷给你的这些好东西了。好好记着,可得把你从小门小户里带来的穷酸气收好了,别丢了国公府的脸。” * 寒蓁本不该忘了老太太的生辰,然而老太太出身将门,不喜奢华。往日里过生辰,也只是府中人在一起聚聚,或是打边炉,或是尝些新鲜菜肴。连戏班子都不寻,更别说如此大张旗鼓地过宴请京中大半官员了。 冬月廿一是茂国公府老太太生辰。 府中下人连着几日准备帷幔红绸,至夜半尚未停歇,朝晖堂离角门近,货车进进出出的车轱辘之声,嘈杂的人声压也压不住,尽数落入寒蓁的耳朵。 她原也睡不着,便翻身坐起,取了枕旁才大略翻了翻的《太初录》看了起来。这薄薄一本小册子上记载着元珩自登临帝位后颁布的一切诏令,做下的一切举措。除了不让她出院门之外,宋氏和莫连海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她说想了解元珩这些年所为,隔日便刘嬷嬷便将它送至了朝晖院。 连着翻了两遍之后,只闻得外间屋子里琉璃钟连着响了八下,她便搁下书,轻手轻脚躺下,做出幅安然入睡的样子来。 素芳早早便起身,为寒蓁温了洗漱用的水,又备下玫瑰青盐。拍醒团在床脚睡得昏昏沉沉的袭予,撩了青莲纹天水碧色帐子,轻轻叫醒睡颜恬静的女子。 莫连海那边的人早送了与府中下仆一般的衣裳来,又吩咐要做婢子打扮。二人听了好不恼火,偏寒蓁没事人一般,甚至反过来安慰她们。 寒蓁本就不适应陆含真官家小姐这个身份,在素芳袭予两人面前装得颇为痛苦,如今穿上自己熟悉的衣裳,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到了午后申时,便有刘嬷嬷过来引寒蓁。冬日里日头沉得早,外头已是黑蒙蒙一片了。刘嬷嬷提着风灯,轻声嘱咐着她,一会是什么千万别露了怯,一会又是什么不要忘了她们的恩德。寒蓁默默听着,不时点头,实则思绪早已飘往了久远前的天牢。 办寿宴的是府中正厅,名唤正德堂。名是老国公的父亲起的,题字是当时还年幼的老国公题的,厅前一株西府海棠是如今的国公爷,当初的大公子栽下的。春日里粉云满树的景象,是寒蓁除了蓬莱屿上那十里白山茶之外最爱的。 满身金玉的莫连海一早便在这里等着了,见着刘嬷嬷领着寒蓁进来,便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揭了挡风的帷帽。 厅中忙碌的下人们本就对这忽然出现的女子疑惑,眼见莫连海揭了那帷帽,露出一张熟悉的俏脸来,几个在府中待得久了的险些砸了手中水晶盘。 “不错,”莫连海点点头,笑逐颜开,“很好。愈发像她了。”说着,手下花了几分力道把寒蓁拖入主位旁的帷幔之后,“就在这待着,倒时自有人提醒你。”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知道了没有?”莫连海扫视一圈,那双含着笑的眼淬了寒意。 寒蓁站在那艳红的帷帐之后,眼神虚虚落在龙椅之上。那张红木椅,除了扶手处雕刻的龙首之外,全无半点装饰,亦无软垫锦缎。寒蓁只是看着便觉得那龙椅十分硬,估计那人坐上去也要被硌得够呛。 及至半个时辰之后,厅中来人逐渐地多了,一时之间只闻得下人通报之声,京官间互相见礼之声。直到厅外忽报:“茂国公大人到,老夫人到。”又听:“宁王殿下、宁王妃娘娘到。” 寒蓁心头一跳,不自觉探出半个头来,呆呆望向来人。实则她站在这儿,而那两个人才刚进厅,根本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的,可她偏偏就是压不住心头的盼望。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见领头的那男子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搀着的老夫人一头银发胜雪,步履倒很稳健,而走在他背后的一对男女身穿王爷王妃服色,携着手走进厅来,显得十分恩爱。 寒蓁一见这景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终是吐出口气来,擦干颊边的泪,重新缩回帷幔之后。 皇帝到得很快,几乎是与莫夭夭等人前后脚。寒蓁一听宫中内监那尖而利的声音,心便抽搐一下。 厅中好容易打完一轮官腔的人都站了起来,三呼万岁之后,皇帝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都起罢。” 还是那样的冷漠淡泊。 可他接下来对老太太说的话却是温和有礼,先是道了贺,又赏了些东西,最后还要让老太太上座。 若不提他的身份,到像是小辈对长辈说话一般。 老太太自然不敢上座,不过天子发了话还是推脱不得,最后在皇帝左下落座。 酒过三巡,玄兰把紫檀雕花的茶盘悄悄递给了寒蓁,又嘱咐她要看准时机。寒蓁粗略扫了眼,见是用青梅红椒炖鱼骨而得的醒酒汤,紧了紧手指,不愿再等待,便掀了帷幔,脚步稳当地走上前去。 脚虽稳,手里却已渗了不少汗,寒蓁只敢盯着自己不时露出裙摆的脚尖,直到那绣着十二纹章的黑色衣角映入眼帘。才颤抖着吸了口气,半蹲着身,双手高举:“请、请陛下用解酒汤。” 莫楚茨当了茂国公五年,还是习惯不了这样的场合,百无聊赖地饮了几杯酒,又略带警告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旁若无人黏黏糊糊的妹妹妹夫,想着要关心一下平日里从不喝酒的皇帝,便抬了抬头。 “泼啷——”一声,酒杯坠地,醇香的酒液泼出。他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拍案而起。 寒蓁看不到皇帝的脸,却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混杂着不知哪里来的檀香,一寸寸攀着她的手,缠绕上来。 皇帝的手指冰凉,手心却是热的。一把扣住寒蓁的手腕时,却让她感到泼天的寒意:“烫着没有?” ※※※※※※※※※※※※※※※※※※※※ 莫楚茨:那好像是我老婆??? 元珩:错了,爱卿。是朕的。 宁王:我皇兄和内兄的老婆好像是同一个人,怎么办???挺急的 卑微作者在线求收 其六 · 天威 虽说这碗解酒汤只是寒蓁接近皇帝的借口,到底也没有把滚烫的汤端到天子面前的道理。因此寒蓁被皇帝拉住手腕之时,汤水倾倒,泼溅在她的手腕之上,也只是温热罢了。 但皇帝既没有怒斥“大胆”,亦没有如天牢中一般冷峻,一言不发。寒蓁本是站在他身边就战战兢兢的了,然而这一声带着温情的问询,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对于《太初录》中对皇帝的评价,寒蓁不以为然。 要说那样手段狠厉,心术诡谲的人,在此地便能做一个仁义礼智信的端方君子,寒蓁是不信的。 可是如今······他似乎确实不像那个人了。 可皇帝醉意朦胧中尚带着脉脉温情的眼神,就在接触到寒蓁的容貌的同时,一寸一寸冷淡下去,那涌动起来的感情再次被封冻入冰层之下。 皇帝松开她的手腕,拂袖起身道:“放肆。” 他分明眉峰都未动一下,语气也并不愤怒,偏偏就让寒蓁觉得浑身打颤。她深吸一口气,稳稳当当地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道:“奴婢有罪。” “起来,不准磕头,也不准跪。”一方玄黑的绢帕飘落在她面前的波斯绒毯上,寒蓁一怔,复杂的心绪顿时涌上心头,伸出僵硬的手指将绢帕拾起来,慢慢擦去袖上汤水。视线里,皇帝手里扣着的小叶紫檀念珠上的流苏,正在不停晃动。 而皇帝已然扬声唤了起来:“莫楚茨,你们府里头就是这么招待朕的?” 堂下众人已然被这幅景象惊呆了,莫楚茨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立刻反应过来,狠狠瞪了一眼列席末尾的莫连海,后者正冲他扬扬酒杯,露出个无所畏惧的笑来。 “大哥哥,那是寒蓁······是寒蓁啊!”宁王妃在他身畔眼泪汪汪,哽咽难言。 “······那不是,”莫楚茨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语气强硬道,“寒蓁已经死了。” “莫楚茨?”皇帝催促着,语气不急不缓,但寒蓁却感到了他的不耐烦。 “陛下恕罪,此女是臣府中新来的一批仆人,冲撞陛下,罪该万死。” 在站起来的那短短的时间中,无数的想法已然在莫楚茨心中过了一遍。要打压宋氏所出的子女,此次确是最好的办法,然而父亲临死前的话他不敢或忘······况且,他的目光遥遥地落在正德堂另一侧垂着头的姑娘身上,自寒蓁死后,他就看不得任何与她相关的东西,更别提眼前的人竟敢顶着这样一张脸,去接近天子了。 “是该死。” 堂中静谧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旁观这一场闹剧的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生怕贸然出声,引得皇帝不豫。 毕竟他们这位陛下与先帝不同,该杀人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寒蓁沉重地闭上了眼,她早知这条路九死一生,却被强行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她从来没有自己决定命运的权利,也从不曾反抗。只是可惜了陆含真为她续的命,竟然就到此为止了。 “你的弟弟在何处,叫做莫连海的。”皇帝发话了,内容却让寒蓁心中轻“咦”了一声,困惑地睁开了眼。 堂下一阵骚动,莫连海越众而出,急忙上前,与自己的兄长并列跪下,唇角带着一丝自得的笑意:“草民便是莫连海。” “听见你兄长说的话了?来人,先押入天牢,秋后问斩。”皇帝一声令下,莫连海唇边的笑意登时僵住,转瞬之间换了幅不可置信的惊讶面容。 席间,宋氏尖叫一声,软绵绵瘫倒在地。莫秋声忙扑上去接住她。 “陛、陛下?”莫楚茨也惊着了,他从前见过这般的事,可皇帝不是一笑了之,就是如同敷衍般责骂两声,何曾这般小题大做过。 “一斩他揣测上意,二斩他不敬朝廷命官。”寒蓁站在皇帝背后,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是这一瞬间她似乎能透过他的背影窥见前世天牢中那惊鸿一瞥。 这两顶高帽子一扣下来,莫楚茨便是再难为莫连海开脱。他也知道,大楚如今的皇帝一旦做下了什么决定,那是决计不可能改变。 除非······除非堂中唯一能动摇圣意的那个人,愿意为他求情。 “陛下——”寒蓁刚一开口,几道目光便齐刷刷向她投来,立刻怯怯地住了口。 “你要为他求情?”皇帝微微偏过头来,目光却是游移不定,似是不愿落在寒蓁脸上一般。 寒蓁方才乃是一时冲动,只是想着死便死了,也不是第一次死,才脱口而出,岂知说出来后,却极是慌乱。 此时听皇帝的话中似乎没有责备之意,心中微定,才慢慢道:“陛下恕罪,奴······民女不是为了二爷求情,只是年底见血,不利国运,还请陛下三思。” “臣弟也是这么想,另有一事,陛下还不知道。”始终一言不发的宁王终于站了起来,十分骄傲地宣布道,“夭夭有孕,臣弟又要做父亲了!” 寒蓁心中一跳,不由欢喜地望向席间安坐的莫夭夭,迎头便撞进了她盈满泪花的眼中。宁王适时道:“都怪皇兄要处置夭夭的小弟,把夭夭都弄哭了。” 活脱脱一个恃宠生娇的王爷模样,寒蓁听得一身冷汗。 皇帝发出了今夜第一声笑:“倒是个好消息。看来朕今日倒真不能处置他了,也罢,既是你自己的兄弟,就好好管教。” 后面半句话是对着莫楚茨说的,莫楚茨立刻拱手行礼,直道不敢有违。 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一场生辰宴,却遭逢了这样的事端。能受邀出席的京官自然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眼见皇帝败兴而走,纷纷告辞,余下杯盘狼藉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极为冷清。 “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楚茨怫然大怒,一掌拍在红木案几上,震得碗碟格格作响。 “大哥想要我说什么?”莫连海往后一仰,一脸懒散,“反正大哥觉得我是个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说不说,有意义吗?” “你简直是不知所谓!那你,你来说!”莫楚茨隔空点点寒蓁,怒不可遏。 莫楚茨虽是国公府嫡出公子,十岁便被封了世子。可对下人从不摆谱,对待寒蓁从没有过这般横眉冷对的时候。这时横眉怒目,倒仿佛自己是他的累世仇人。 寒蓁一时有些委屈,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早不再是和他一同长大的寒蓁,而是一个不知打哪来,搅乱了他祖母生辰宴的女人,这股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民女是扬州知州之女,一个多月前被二、二爷带上了安乐舶。其余的,便不清楚了。”寒蓁斟字酌句,她知道老公爷最在乎兄弟亲情,因此虽然不喜宋氏的子女,亦不希望看到他们兄弟失和。 莫楚茨冷笑几声:“陆知州这算盘打得倒精,卖女求荣的手段玩得也不输旁人,可惜仕途之上从无捷径好走。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这次的事既然陛下没有降罪,我也不过多追究,往后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别让我再发现他德行有亏。” 寒蓁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莫连海便抢先答道:“回去?她还回得去?她在她们家里头呢,就是个累赘。一个庶女嫁不了豪门公子,就是赔钱货。陆知州晓得我要带她走,那老脸笑得和多花似的,就差没签上卖身契。如今再把她送回去,大哥是想害死个娇滴滴的美人么?还不如与我做了房里人,多便宜。唉!不过大哥你若是也喜欢这张脸呢,我向来大方,把这丫头送给你也无不可。” “混账!满脑子只有淫欲的东西!年岁不小没个正经差事,正妻还没相看,房里姬妾倒是多得很。今日若非宁王殿下为你求情,你还能站在此处吗?” 莫连海脸色一变,怒火染眉:“大哥说得轻巧!从小什么都是你的,世子之位是你的,御前行走的差事是你的,如今陛下的恩宠还是你的。就因为你是父亲元配的儿子,我是填房的孩子吗?” “够了!都够了!”老太太站了起来,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小的不尊重大的,大的不怜爱小的。你们二人都是莫氏子孙,怎可糊涂至此?” 她是个和蔼的老人家,在寒蓁还是寒蓁之时,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但这样的老人,心中恐怕比谁都要看得清。 方才无论是怎样的情况她都未曾有任何反应,如同佛像无喜无悲地注视着这一切。此时拄着拐杖,满脸都是凛然之气。 老太太年轻之时是可以跟着老太公沙场驰骋练兵打仗的,纵使年老,依然风姿不减。莫楚茨与莫连海一下子闭了嘴。 老太太颤巍巍走到寒蓁身边,拉过她的手拍了两下,满脸皆是慈爱之色:“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不愿来的。只是没了可以回去的地方,接下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寒蓁垂着头,看着她搁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半晌摇了摇头。 “好。那我问一句,你可愿先留在国公府里,再另做打算?” “愿意的。”寒蓁眨眨眼,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小声说道。 “太好了!”回应寒蓁话的,是高兴地站起来的莫夭夭,她挣脱了宁王揽着她的手,快活地走到寒蓁的身边,笑弯了眉眼,“留在国公府里是很好的。我方才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咱们走罢,另寻个地方好好说会子话。” “别管他们。”注意到寒蓁的眼神落在对峙的兄弟两人身上,莫夭夭开口提醒,“走啦走啦,昭茗会看好他们,不让他们打起来的。是不是啊,昭茗?” 寒蓁一愣,想了一会才猜测昭茗是宁王的表字。皇帝这一辈的兄弟,名从的是玉,字从的是昭。看得出来宁王确实受宠,甚至可不受规矩所限,大方地用着与皇帝一样的“昭”字。 宁王摸着下巴,点头应了,目光在寒蓁身上停留片刻,笑道:“那我稍后去寻你。” 那目光中,有着寒蓁读不懂的深意。 其七 · 桃夭 出得正德堂,廊下便有两名侍女提灯而来。 其中一名是寒蓁的熟人,唤作青蕤,另一名则生了张未曾见过的脸孔,想是王府中人。 “下雪了吗?”莫夭夭偏着头听了会,忽然问道。 此时天地间寂然无声,只听到细雪落在竹叶上的沙沙之声。 “下了雪珠子,王妃披上斗篷吧。”青蕤上前来,将手中斗篷向前递了递。 莫夭夭叹了口气,眉眼郁郁:“好容易晴了几天,这会子又下了起来,晦气。你说,咱们去哪好呢?去我那倒也干净······”她边说,边往前挪了两步。 寒蓁不由自主伸手去扶,却被另个侍女抢了先,便讪讪地缩回手来。 莫夭夭诧异看她一眼,寒蓁垂了头道:“雪天路滑,姑······娘娘有孕,自该当心。” 莫夭夭便笑了:“那也没有你来扶我的道理。海哥儿叫你住在哪里?咱们便往那去吧。”说着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跟来,“过一会子王爷出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我往哪去了。” 寒蓁早知莫夭夭不喜人扶,又担心她腹中胎儿有恙。前世莫夭夭盼了两年才盼来的孩子,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一跤跌没的,因而不敢大意。 思虑半晌还是伸了手,只是悬在半空,虚虚地托着。又转身向青蕤讨油纸伞,倒成了她前世的模样。 朝晖堂离得远些,实则不如莫夭夭出阁前的住所方便。但寒蓁听惯了主子的话,也没什么异议。大雪纷纷,很快就由雪珠变作了雪花,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被府中下人扫在路旁。但青石板上究竟还是有些滑,寒蓁一面扶着莫夭夭,一面要注意不让油纸伞给风吹歪了,走得颇为狼狈。 只是重回故地,重遇故人的感觉太好,皇帝离开后,她就雀跃不已。与莫夭夭不同,她名儿里头得了个寒字,也偏巧喜爱冬天,下了雪便更欢喜,连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你仿佛很高兴。”莫夭夭忽地问她。 寒蓁满心喜悦地点点头:“自然。” “为着什么?为着你见着了陛下?” 寒蓁的笑容僵在脸上。 莫夭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冷,脸上表情亦很古怪,似在强行压抑自己不要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不是这样,”接连受了两个全心尊敬的主子的冷遇,寒蓁有些受不住,一颗心如堕冰窖,忍不住为自己辩驳起来,“真的不是。姑······娘娘您要相信我。” 她分明满心里都是话,临了到头了还是没能说出来,翻来覆去也只能说出这两句没什么意思的话来。 莫夭夭听不下去,打断她道:“不是最好,寒蓁虽然不在了,我亦不会让有心之人夺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于是两厢无言。 到了朝晖堂,素芳与袭予两人早在门口等着了。远远望见寒蓁扶着个衣着华丽,眉目如画仙女似的人物走来,均瞪大了眼。 待反映过来立刻上前,这个接走纸伞,那个试图搀过莫夭夭。 寒蓁说句这是宁王妃,两人便跪了下来,连拜了两拜。 莫夭夭抬抬手叫她们起来,向朝晖堂的牌匾望了望,笑道:“这地不错。从前住在这儿的宋氏后来可是被扶正了呢,海哥儿有心了。” 寒蓁默然不语,心知莫夭夭是在敲打她,要她别做那起子美梦。 扶了莫夭夭进内室,寒蓁忙吩咐素芳与袭予两人烧热水来给莫夭夭驱寒,又取了干净帕子想给她擦一擦黏在发上的水珠。 岂知莫夭夭推开了她的手,自下而上盯着她,记忆中天真无邪的一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不必学她的做派来讨好我,平白惹我烦闷,你自去就是。” “娘娘莫生气。”沉默好一会之后,寒蓁含笑道,又唤了还在厅中的袭予上前,要她好好看顾着莫夭夭。 隔壁的耳房已充作平日烧水之用,素芳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撑着下巴看火,忽听到一阵响动,扭头便见寒蓁肃着一张脸进来。 “王妃娘娘好气派,和咱们从前府里头的太太姑娘全然不是一个样子呢。”素芳笑嘻嘻道。见寒蓁一言不发,往她身旁的小几上一坐,又奇了,“姑娘这是怎么了?果然受了气不成?” 寒蓁抿着嘴摇摇头,却听啪嗒啪嗒两声,两颗水珠滴在了白嫩的手背上,激起一阵刺疼。陆含真虽不受宠,到底是官家小姐,养得细皮嫩肉,方才撑了这么会子伞,掌心就已然红了。 素芳一看这模样也慌了,拉过她的手胡乱吹了两下,六神无主道:“这可怎么好?” “素芳,”寒蓁抬起来,盈盈泪眼望着素芳,“若我有一日换了样貌出现在你的眼前,你还会认得我吗?” “什么?” “罢了,是我为难你,罢了。”寒蓁又连说两个“罢了”,抽出新绣的帕子来按在脸上,慢慢把眼泪吸干。 那帕子上绣的是一句诗“烧丹傍井,试墨临池”,这是她父亲获罪之前常念的一首诗。寒蓁后来跟着莫夭夭学了书,才晓得是张可久的《人月圆》一阙。便将其绣在帕上,就好像父亲还留在身边。 从前这样的帕子共有三块,府中下人的帕子有定数,是不允许有什么花样在上头的。她便藏起来悄悄用,后来绣了“清风鉴水,明月天衣”一句的帕子丢了,她还很慌张地寻找过,生怕被谁捡走,告到宋氏那里。可惜终究还是没找到。 现在能让她觉得自己确实作为寒蓁存在过的东西,似乎也只有这帕子了。 寒蓁恹恹地说不出话,素芳也不敢去招她。待水滚开,便沏了一杯,送到寒蓁手上:“外头天冷,姑娘也喝一杯暖一暖。” “你给娘娘泡‘井上春’吧,前两日二爷不是送了些来?”寒蓁接了茶,轻声吩咐。 她方才哭过一场,眼圈发红,越发显得皮肉如羊脂玉一般白皙晶莹。正德堂中折腾一场,发髻也散了,分明是可怜巴巴的模样,神色却淡然非常。看得素芳更是心疼。 她点了头,诶了一声。只听吱呀一声,是袭予推门进来了。小小的一张脸上,全是惊惧。 “宁王来了。”袭予说了一句,便挨着寒蓁蹲了下来,头轻轻靠在她的膝盖上,抽了抽鼻子道,“我好害怕。” 寒蓁自然懂得,宁王是皇帝那边的,抄刘思远的家时,他恐怕也去了。因此袭予认不得莫夭夭,却认出了他。 “莫怕,”寒蓁摸了两下她的头发,又看了看呆呆的素芳,宽慰道,“你们如今是我的人了。” 她总觉得临走前宁王看她的眼色有异,连着莫夭夭后来对她的态度一想,总觉得今天这事尚不能这么轻易地揭过去。果然没过多久,有人敲了敲耳房的门。 “陆姑娘在吗?” 袭予应声开门,青蕤站在门外头,抄着手低眉顺眼道:“咱们王爷请姑娘过去一叙。” 几年不见,她也长开了,是个样貌清秀的大姑娘了。寒蓁见她梳了妇人发髻便知是已嫁了人,想起当初同屋的时光,一时有些感慨。却不敢耽搁,站起身来,捧过乌木嵌银的小茶盘,对她笑道:“有劳了。” 青蕤给她掀了帘子,却并不进去,动动嘴唇,压着声音说:“姑娘进吧。” 寒蓁便知,这是要摒退旁人了。 宁王与莫夭夭正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正说着些什么,见她进来便一齐扭过头来。寒蓁上前奉了茶,轻手轻脚退下来,给宁王行礼。 “起罢起罢。”宁王似乎很不耐烦这些,连连摆手,又偏头与莫夭夭对了个眼,“你瞧着像不像?” “怎么不像?”莫夭夭呼出口气,话中似有哭腔,“哪里都像是我的寒蓁,可偏偏不是。也不知道宋氏那边从哪里找到的宝贝。” “是宝贝也要看收的人要不要。”宁王冷哼一声,发问道,“从前亦有人打着这般主意把女子献给皇兄,那些女子中甚至还有比你更像那位的,可皇兄从来都不在意。你可知今日为何皇兄大动肝火吗?” 寒蓁老实摇摇头,事关这一点,她也考虑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宋氏与莫连海想岔了,皇帝的心里并没有她。 “若只是脸长得相像,皇兄怎么会觉得那些女人就是她呢?”宁王叹了口气,“皇兄牵挂的可不是那张脸。我不知陆知州是怎么□□出你这么女儿来的。你与她不仅面容相似,神态、动作甚至语气都像了个十足,你是冒犯到皇兄心里的她了。实话与你说,皇兄为着这样的事大动干戈,我还是第一次见。” 寒蓁听了暗暗心惊,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论长相,论出身,与京中贵女更是天壤之别,皇帝可以拥有天下女子,可为何要将这样她放在心上? 她有什么好?值得皇帝惦记她这么久? 堂上夫妇二人端详着寒蓁的神色,只有疑惑而并无其他,一时也不知她是掩饰得太好,还是当真不知内情。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宁王先下定了主意,在桌子底下捏一捏莫夭夭的手道:“老太太既说了留你在府里,你便好好待着,横竖不少了你的。”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场面,寒蓁听在耳里,却没往心里去,福了福身道:“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宁王这下眼神一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寒蓁,啧啧道:“还挺聪明,陆知州可是看走眼了。”当下也懒得遮掩,沉了声道,“本王自然有话吩咐,就不知你能不能依言办了。” “殿下明示。” “请姑娘,莫要动摇皇兄的心。” 其八 · 维艰 “自古以来,执掌权柄的人无一不是抛却了儿女情长的人。情之一字,对普通人或许是锦上添花,对那个位置上的人却是刮骨之刃。皇兄好不容易爬到了这个位置,他若是对你上了心,有了牵绊,多了弱点,就做不了现在的他。” 宁王与莫夭夭走后很久,这句话还在她脑中轰鸣。寒蓁以让自己最舒心的方式蜷缩在床上,薄衾之下,床褥之上,辗转反侧,却迟迟没能睡着。 难道身为皇帝,那个人就该是无情的吗?父亲以前常说,为官者,最重要便是有一颗待百姓的仁心,推及皇帝身上,想来亦是如此。 一个无情的皇帝,难道还会有一颗仁心来泽披天下民众吗? 寒蓁想不透,身为女子,她从来不考虑这种事。如今稍稍想一想,便觉得头脑发懵,索性丢开手去,不再想他。 可放下皇帝,莫楚茨与莫夭夭的脸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是不应该难过的,毕竟那两人实则是为了“寒蓁”考虑。 可是、可是······她曾经以为他们中至少有一人,是能认出她的。 * 离老太太的生辰宴已过去了几日,朝晖堂前的家丁早被撤走,寒蓁的日子却没好上几分。莫连海一日一次的来访,来了也没什么事,只在屋中坐着,又兼言语调笑。 虽不曾真的做出什么来,搂肩搭腰的却是常事。目的早已如司马昭之心,恐怕只是忌惮着莫楚茨,才迟迟没有行动。 寒蓁心中憋屈,只好闭门假托染上了风寒,其余办法,却是半点也没有。 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骨虽还是硬朗着,寒蓁到底不敢劳她伤神,何况她已不是寒蓁,莫连海仍是她的孙子,远近亲疏一眼就能看出来。 至于莫楚茨,在府里待着,总免不了听着些消息。莫楚茨为皇帝登基出过大力,后来便做了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平日里忙得很,年近而立了,仍未娶亲,也是京中贵女眼中一块香饽饽。 更何况,寒蓁看得出来,莫楚茨讨厌她。打那日以后,偶尔在府中闲逛时遇到他,总不免对上那双写满了厌恶的眸子。 其实他年少之时是个很爱笑的少年,虽大了莫夭夭与她好几岁,总是能玩到一处去。如今变作这番模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又是些青菜豆腐的,堂堂的茂国公府竟就这样待客?” 远远就听到袭予抱怨着走进院子来,寒蓁正坐在连廊一角,腊梅花底下晒日头。花影婆娑,暗香浮动,团团涌上来,将人兜头兜脑地笼住。 寒蓁从前不喜腊梅,总觉得它香得太过扑鼻,喧宾夺主,反叫人忽略了一身清正的傲骨。如今到觉得这香也不那么引人厌恶。 她微睁开阖着的眼,抿嘴扫了一眼袭予手中提着的竹篮,看起来分量颇轻,若是三个人的量,那菜式想来并不丰富。 “声音这么大,吵着姑娘怎么办?”素芳提着扫把几步上前敲了她一个暴栗,“姑奶奶我可求求你沉住气一点吧,姑娘如今的处境还不够艰难吗?我看你是急着给姑娘墓穴上添土!” “呸呸呸!可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袭予急得要哭,“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你要真担心姑娘就把这性儿收一收,你我也不是没见过,深宅大院里头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袭予冲素芳干瞪眼:“我偏瞧不惯他们这样子,有求于咱们姑娘的时候就好吃好喝地供着。用不上了就拿这些烂菜帮子稀豆腐来打发,还真当他们家的东西就是翡翠白玉汤了?” “当今做皇子之时,不受太上皇宠爱,住不进启明殿,落脚处只有太一城角门附近一方叫做‘聆院’的小小院落。吃的更不是山珍海味,甚至比得脸的宦官姑姑还不如。登基后,宁王问他,不知皇兄当初心境如何?你们猜猜,当今是怎么说的?”寒蓁步履轻盈,踩着连绵的银杏叶走至两人身边,天水碧的裙摆风中摇曳。 “姑娘?”袭予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瞅了一眼同样呆立的素芳,“您在啊?” 寒蓁含笑点了点头道:“是,想来方才被腊梅树影遮住了,你们才没瞧见我。”她说着,把手中《太初录》搁在院中石桌上,道,“当今说‘玉宇琼楼亦好、农家小院亦好、山珍海味亦好、粗茶淡饭亦好,皆乃外物’。只是连累你们跟着我受苦。” 袭予还在不服气地嘟囔:“当今是当今嘛,咱们怎么能和当今比?” 寒蓁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袭予的头道:“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走了,好歹二爷不在乎你们的卖身契,叫我得了来。你们是想继续跟着我,还是自己另寻出路呢?” 几日前莫夭夭又来了一趟,给了寒蓁一张地契及一包银子,据说是京中东南角的一方宅院,临近繁华街市,早已打扫得干净,只待这阵风波过去便可入住。 寒蓁虽不舍茂国公府众人,却知自己留下来也是添麻烦。她是个柔顺性子,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当初父亲没获罪时,想得就是磨练德言容功,后来到了茂国公府上,一门心思照顾姑娘。如今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女红功夫尚说得过去,将来在街市开间小小裁缝铺亦无不可,足可温饱。也好过在府中穿着绫罗绸缎,心中不安 “走?这是何意?”素芳一惊,和袭予对了个眼。 寒蓁但笑不语,只道:“问你们呢?若是想跟着我,往后有我一口饭吃定饿不了你们,若是想走,我也会尽己所能给你们几两银子。” “银子?姑娘哪来的银子?袭予也急了,“不可不可!姑娘你不可答应那纨绔啊!” 素芳立时给了她一肘子:“怎么说话的?没听姑娘说要走吗?”说完向着寒蓁道,“奴婢们这辈子会的也就是个侍奉人,没了主子,就只能做那无头苍蝇。请姑娘带奴婢们一道走吧。” 袭予被捶了一下,肋间隐隐作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相应。 寒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垂了眼道:“跟着我,以后恐怕会很辛苦,你们可都想好了?” 两人皆点头,连声道想好了。 其实如她们这般在不同的人之中被转手过的,早就不在乎能生活得如何,安稳便是第一等要紧的。 她们这般选择,寒蓁也理解,便伸了手拉她们坐下来,共同用饭。寒蓁不将自己当什么姑娘小姐,她自己个儿也晓得,做姑娘的命早在她六岁那年就断了。从前她还和素芳袭予做出个主仆模样来,日子久了,只留三人时便不分尊卑。 饭毕,袭予收拾好碗碟,便要送回府中厨房。寒蓁见了,拂了拂袖子跟着站起来,说要与她同行。 “姑娘很不必过来,路又远,地又滑。”袭予犹豫着说,“况且厨房里头腌臜,免得气味熏了姑娘。” “不妨事,待在院中也是闲得慌,我出来走一走,散散心也好。”寒蓁笑着安慰她。这头正说着,厨房已是到了,袭予双手捏着食盒的柄,看看寒蓁,面露哀求之色。 她年纪轻轻,脸儿圆眼睛大,是讨喜的面孔。寒蓁眼见着她这幅小动物般的神态便笑了:“好罢,我不进了。” 袭予便松了口气,蹦跳着走了进去。 “这不是陆姑娘院里的袭予吗?你家姑娘吃得如何?小门小户可怜见的,咱们府里头的青菜豆腐也尽够了不是?”忽闻里头哄堂大笑,一片嘈杂中有人接茬:“哪儿啊!她家姑娘可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哪里吃得惯这些粗茶淡饭呢?封家嫂子,你可小心,将来她可指不定怎么罚你呢?” 寒蓁远眺着跨过墙头那枝腊梅,静静地听着里头的嘈杂之声,隐约有袭予那细弱的声音辩驳。她叹了口气,提裙跨过门槛。 “食盒可送回了吗?”寂静之中,寒蓁问袭予,“若是送回了,咱们便走吧。” “姑娘······”袭予红着眼,瘪了瘪嘴,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寒蓁抽出手绢来为她拭泪,柔声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这里头的人虽比你痴长不少岁,论年纪连你姨娘都做得,可其他尚不如你,你可不能自惭形秽啊。” “陆姑娘说话倒是高高在上,可又比咱们高贵多少呢?”仆妇之中有人耐不住性子,高声讽刺道。 寒蓁一眼扫过去,见是熟人,笑得很是和气:“李嬷嬷怎么沦落至此了,您府上的公子在京兆府干得可好?” 这一下可戳到了李嬷嬷的痛脚,她当初亦是宋氏陪嫁,宋氏扶正之后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儿子也去了奴籍,做了个不大的京官。后来却因聚赌,叫莫楚茨逮住,扔来这里。儿子也叫人发现受贿下了狱。天上地下,说变就变。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事怎么就叫寒蓁晓得了。厨房中人听了这话也面面相觑。寒蓁就在她们愣神之时,拉着袭予出了门。 “她们又没排揎你,怎么就委屈成这样。”寒蓁温柔地凝望着哭得愈发厉害的袭予。 袭予哭得直打嗝,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奴婢是为着姑娘伤心,”她说着,细细打量寒蓁神色,见她全无恼怒哀伤之色,不禁问,“姑娘怎的不生气?” 寒蓁便笑,手指轻轻掸掉袭予肩上一块煤灰:“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大动肝火?” 难听的话,为着莫夭夭在东宫不受宠,她也听过不少回了。起初怒上心头还憋不住和人争辩两句,后来就悟了,实在不必要。 “我想再走走,你先回去吧。”注意到袭予还想说什么,寒蓁立刻补充,“让我一个人走一走吧,别担心。” 寒蓁的目的地是府中西面的一座照月亭,照月亭三面环水,仅有一面遍植白山茶。 冬日里照月亭寒凉无比,三面水汽上涌,激得寒蓁脑中一片清明。 ······还是早日离府的好。 寒蓁忍不住这样想,若留下来只能引人生厌,还是早早离开。 “老爷回府了!”耳中飘来句话,是亭下有府中侍俾路过。 寒蓁微微一呆,方想着老爷今日回府倒早,转瞬之间又反应过来,她们说的老爷是莫楚茨。便无奈摇着头笑自己记性太差。 “老爷回府也轮不到咱们伺候,你这么兴高采烈地做什么?”有小丫头不解地回问她。 “陛下!陛下也跟着来了!我方从前院回来,啧啧!陛下果然是丰神俊朗,不愧是大楚第一美男子!” 其九 · 亭台 那个人来了? 寒蓁心中一跳,忍不住便站了起来。一脸紧张地听着那对侍女的谈话。可惜她们已然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听不到了。 寒蓁呆立在原地想了想,最终决定回房去。倒不是觉得留在这里会正巧撞上,只是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一点一滴都会让她心乱如麻。 她匆匆下了大理石的台阶,拂开自照月亭飞檐垂下的紫藤藤蔓,沿湖边小路慢慢往回走着。 府里爷们生活起居,办公会友都在前院进行,想来皇帝来府上若非寻莫楚茨讨论朝政,就是受邀宴饮。 毕竟当初闹出那么件事来,惹得皇帝不豫,莫楚茨想要补救,亦是当然。 冷不丁的,宁王的话闪过脑海。 寒蓁停下步子来叹了口气,自堤岸上探出头去,凝望着映在灰沉沉湖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施粉黛的一张脸,长着普普通通的眼,普普通通的鼻子,外加普普通通的一张嘴。莫夭夭自己个儿就是难得的美人,更别提寒蓁打小跟着她,几乎见遍了京中贵女。 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让她琢磨不出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或许是她这动作落在他人眼里太容易引起误会,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这是做什么!” 寒蓁眨眨眼,懵懂不觉地转过身去,隐隐然觉得那声音尖得有些过分。 皇帝今日登门拜访乃一时之性,实在日头难得,心里头又郁闷。薛闲是个乖觉的,见状便提议往茂国公府蓬莱屿一行。 登基前最艰难的那几个月,他便在蓬莱屿上度过,对此地感情甚深。又想起那件事后他对莫楚茨忍不住冷落几分,便欣然接受。 冬日北风吹得急,湖水翻腾,小舟并不稳妥,蓬莱屿是上不去了,况且早过了白山茶的花期,上去了他也寻不回那十里山茶盛开的景色。只是走到这附近,便忍不住往湖边靠近几分,隔得远远,望一眼也是好的。 这一眼便望出了差错。 “站这么近,怕不是要投水?陛下,您看这······”薛闲欲言又止。皇帝神色平淡,并不应答,只抬了抬手,他便知晓该怎么做。 眼瞧着静立在湖边那纤细的身影闻声转过头来,烟波浩渺之间,熟悉的面容引得皇帝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又堕梦中。 身旁枯草被踩断的“咔嚓”声入耳,皇帝偏了偏头,莫楚茨脚步挪动,神色凄楚哀然,似是欲上前而不敢。 “莫相冷静。”皇帝背着手,鸦青的眉毛微微皱起,问道:“何不送她离开?” 寒蓁望着忽然出现的两人全然呆住,在原地踌躇半晌后,上前行礼:“见过陛下、国公爷。回皇上的话,是民女无地可去,国公爷才暂时收留了民女。” “这样?” “是。”寒蓁低眉顺眼,说是恭敬不如说是畏惧。即使她不再恨皇帝了,上辈子终究因他而死,虽知他们并非同一个人,见到他时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若是冷,便早点回院里头去。”莫楚茨发话了,寒蓁惊讶于他忽然而来的和气,略一抬头便见他悄悄冲自己挤了下眼睛。 “是,民女这就——” “先不必走。” 寒蓁听着这声,几乎要背过气去。只听咔咔两声,视线中皇帝那纤长的手指转了转佛珠,又道:“陪朕走一走。” 皇帝身旁那宦官看她的眼神登时就不对了。寒蓁欲哭无泪,却只能喏喏应是。 府中的路修得有些古怪,听说是往前数几辈通晓易经八卦的先祖所设,若非是在府中住过一段日子的人,是很容易走到岔路里头去的。而皇帝脚步不乱,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离正轨,倒像是对府中极为熟悉似的。 寒蓁站得远远缀在皇帝背后,只能瞧见他挺拔的背影,以及金冠上垂下的坠饰。心中疑窦丛生。 上辈子的皇帝可从没来过茂国公府啊。 午后天气暖了些,府中洒扫的仆妇下人也逐渐多了,想是听到了风声,或是见多识广,见了皇帝竟也不慌乱。反而有些年轻的侍女,见寒蓁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后面,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鄙夷不屑中隐隐带了股艳羡,寒蓁瞧了只觉无奈。 皇帝七拐八拐,目的却是十分明确,寒蓁看着身边越来越熟悉的景色,暗叫一声未免太巧!兜了个大圈,她居然又回到了照月亭。 上台阶时,寒蓁看那宦官竟也不扶着皇帝,只顾自个儿扯着衣裳下摆气喘吁吁往上走,不免震惊非常。伸了两下手,终究没敢扶上去,只盯着脚下台阶,干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自照月亭望出去的景色很好,夏天微风裹挟着湖泊的水汽吹上来极为舒适。到了冬天便显得阴湿寒冷了些,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若说赏景,冬日里自有“梅苑”、“雪窗”二地适合,若是登高望远,府中亦有人工搭建的小山可供攀爬。 皇帝爱来的地方,倒和自己有些相似。 这句话方从心里迸出来,寒蓁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自作多情了起来。她忙定了定神,将这句话抛出脑海,一双眼只瞅着檐柱上勾着的银红软烟罗。 其实照月亭还是很好的,地方偏僻却清净,离莫夭夭和老太太的院子都不是那么的远,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瞧见湖中央的蓬莱屿。寒蓁从前是很愿意来这里的。 因此,似乎皇帝爱来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从前很爱来这里。”皇帝背着手,淡淡道。 寒蓁倒吸一口凉气,吸到一半就叫薛闲看了一眼,那口气登时卡在喉咙里,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冷?”皇帝回神问她。他端详着眼前女子,象牙色小袄外只披了件薄薄的褂子,便吩咐薛闲道,“弄几个火盆来。” 寒蓁受宠若惊,想想觉得皇帝应当是在同她说话,斟酌了一下,问:“陛下说的,可是······可是那位和民女很像的?” “是。”皇帝点点头,坦荡承认,“她叫寒蓁。说来,尚不知你的名字。” “民女······名唤陆含真。”这话一出口,皇帝眉宇间果不其然有一丝不悦闪过。寒蓁心里一沉,慌忙解释道,“是抱朴含真的含真。” “不必惊慌,”皇帝淡淡瞟了她一眼,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长者赐不可辞,何况名姓。抱朴含真,你双亲给了个好名字。” 倒并非如此,寒蓁在心中怯怯地反驳。陆含真这辈女子行真,姐妹之间不是叫什么“若真”就是叫“宛真”,含真亦是随意取的。并非当真是皇帝以为的那个“含有纯真本性”之意。 “你听说了她什么?” 忽然要她谈起自己,寒蓁有些不好意思,忸怩了半晌,随意挑了几个词出来:“听说与宁王妃情同姐妹,是个安静性儿,女红也不错。” “就听到了这些?”这次皇帝的语气中染上了笑意,目光却寂寥地投向了远方,“他们不知道的多了。” 这话一入耳,寒蓁心中一松,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皇帝搁在心尖上的,大概是这辈子那个因病早早离世的寒蓁,而不是她。 大石一去,寒蓁面对皇帝也就没那么局促了,虽然深觉对这个寒蓁有些抱歉,她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过来坐,离朕近一些。”皇帝忽然唤她,寒蓁心里畏着他,站得远远弓着腰答话。这样没了办法,只好僵着身子走过去,僵着身子挨着皇帝坐下。 是不是太近了些?她怕冒犯皇帝,又是一阵惴惴。 “谢陛下恩——”一句话尚未说完,皇帝便启了口,说不上不悦,却没了刚才的和暖。 “莫再说话,你一说话,她就离我远了。” 寒蓁也知,陆含真单从外貌来看与她有七分相似,穿上相似的装束,便有九分。可一开口,却只剩下了五分。 这把甜软的嗓子,或许是她和上辈子的寒蓁最不相似的地方。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皇帝把她的声音都记得这么清。 一阵忽然的怅惘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抬了眼去看皇帝的脸。 天牢中太黑,那夜又太慌张,故此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看清了皇帝的脸。皇帝有一半鞑坦人血统,穿着深青色的常服,更显得肤白,他鼻梁高挺笔直,较大楚男儿不同,眉眼却疏冷而深秀,两厢结合,叫人想起雪山之巅岿然不动的松柏。 不知是否是信了佛,皇帝身上染着叫人心安的檀香,凑得近了,越发闻得清晰,一阵阵往寒蓁鼻尖扑。她这几日睡得不安稳,想的多是出府之后的生活,说来也巧,打从那夜之后她就不再梦及前世之事,那个人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此时闻着这安神的香,她倒是有些昏昏欲睡,又想着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礼数,勉力撑着沉重的眼皮,眼神却落在皇帝搁在石桌上的手上。 那双手肌肤苍白,隐有冰雪之色,十指也是纤长,右手大拇指带着个眼熟的白玉扳指。寒蓁的心狂跳两下,微微别开眼。 这一下,便窥见皇帝绣着祥云纹的广袖之下,蜿蜒出一道疤痕。那疤痕长且细,犹如蛇行,也不知掩在衣裳之下还有多少,颜色偏淡,想来是留下多年了。 皇帝万金之躯,怎么会有这样触目惊心的疤痕? 寒蓁一面想着,脑中却越发混沌。 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橘色的阳光透过纱幔间的缝隙,落在石桌之上。寒蓁迷迷糊糊看着那与自己指尖隔着两寸的阳光,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鸦鸣,她忽然一个激灵,直起身来。 厚重的布料从她背上滑开,落在绒毯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落在地上的是皇帝今日披在身上的黑狐裘,至于皇帝本人,早已不在了。寒蓁伸手捞起,往怀中一搂,拍掉一星半点的尘土。坐在石凳上四下打量,亭中纱帐皆已放下,银红一片,四角又点了几个火盆,烧的是不生烟的红罗炭,暖和得有点春天的意思,石桌上不知何时摆上了一只精巧的黄铜博山炉,正袅袅地冒着轻烟。 薛闲抄着手侍立在亭下,他心思活络,见着皇帝褪了披风走出亭来,又受了吩咐,已从今日之事中得到了某种叫人蠢蠢欲动的讯息,不免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公公······”姑娘家软软糯糯的声音如潺潺溪水流淌,薛闲抬头望去,见那陆姑娘抱着黑狐裘站在余晖之中,忙一脸喜意迎上去。 “姑娘醒了,且交给奴才就好。” “公公,”寒蓁又唤了一声,一脸的惶恐茫然,“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 寒蓁:!我懂了!他喜欢的是这个寒蓁啊! 元珩:······你懂了个什么? 其十 · 羞愤 寒蓁是慌不择路了,逮到薛闲也不管人家身份,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薛闲这下子惊了,略后退一步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寒蓁,心道国公府找来的丫头竟这般不上道。 皇帝登基五年,后宫却依然只有一后一妃,不说大楚建国以来,往前览遍史书,都找不出这么冷清的后宫。高位空悬,多的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宫中塞人的大臣,一干贵女们也属实聪颖,但凡有家眷可参与的宫宴,无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角流香。那等场景薛闲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眼前一阵浩浩辉煌,可皇帝偏瞧不上,不说选秀,一个月能往后宫走两三趟,薛闲都要叫阿弥陀佛了。何况偶尔去一趟后宫,也是用餐居多,因而至今未有皇子帝姬诞生。 顶头两位主子一个赛一个的冷静,薛闲却是着急忙慌的。他十几岁跟着还是皇六子的皇帝,见过那些流离哀苦的岁月,又晓得即使皇帝登基,朝中依旧有人蠢蠢欲动。若不早些生下后嗣,怕是动摇人心。 见皇帝第一次对一个女子青眼有加,关怀备至,是止不住地喜悦。至于那些传言,唉,只要皇帝喜欢就好,像不像的管它去呢! 可偏偏这位主得了这样的恩宠,却露出一幅“天要塌了”的惊慌神色来,薛闲瞧着好气又好笑。 “奴才多嘴一句,姑娘如今可笄了没有?”薛闲躬身上前,扶了寒蓁的手,引她下得台阶来。 寒蓁又是一阵惶恐,五指攥紧了胸前那柔软的狐裘,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皇帝衣衫,又如被蜂蛰了一般松开。 “笄了,才笄不久。”寒蓁点点头,回他。 这下薛闲心中松快不少,一个方及笄的小姑娘,远离家人,乍见天颜,若说不惶恐才是不应当。转念一想,京中那些贵女美则美矣,个个有如虎狼,保不准心里头藏着些什么,倒不如这样涉世未深,脾气和婉的好。皇帝大约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高看她一眼。于是开了腔:“姑娘莫慌,咱们陛下素日里虽不常笑,实则待人很是宽和。方才想来是怕姑娘冻着才······”说了一半又觉不妥,哪有皇帝怕个民间女子着凉便将衣裳让给人家穿的呢?匆匆转了话题,不遗余力地吹捧起皇帝来,“姑娘可知前两年黄河水患,还有那夷人侵边之事?” 寒蓁奇怪瞟他一眼,只当他是太崇拜皇帝,想要与她分享罢了。便道:“陛下励精图治,克定祸乱,含真亦有耳闻。” 她不知今日之话出了自己的嘴,会不会就直接进了皇帝的耳。又秉持多说多错的想法,便将《太初录》上那几句复述了一遍。 薛闲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说,一听她这评价便笑了:“哟!姑娘也读过《太初录》?” “是,”寒蓁谨慎答道,“些许翻过几遍。” “嗳,陛下常说那书不尽不实,尽是吹捧之语。实则咱们都知道,咱们陛下确实就是那么英明神武!姑娘你说,是不是?” “公公说得······很是。”寒蓁说得有些艰难。薛闲在御前待久了,一张嘴皮子磨得自然是极佳。但她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听到此处也知薛闲是存的什么心思了,不愿再与他虚以为蛇下去,便假意望了一眼天色,状似疑惑道,“这么晚了,公公还不回陛下身边伺候吗?” 薛闲也知有些话说到了就可,不必翻来覆去反复提,平白遭人嫌,便打了个千,恭敬道:“谢姑娘提醒,奴才这就告辞。” 以薛闲的身份原本对着寒蓁是不必这么殷勤的,给个好脸色都算是抬举。寒蓁思及他这般做派的原因,心头沉甸甸,忙回了礼道:“公公这是做什么呢?民女出身乡野,身份卑微,承蒙公公抬举,是万万也当不起的。” 薛闲仍是笑:“姑娘的福气在后头,何必妄自菲薄呢?” 这下可好,寒蓁心里越发没了底,恍恍惚惚地回了朝晖堂。便见素芳袭予站在院外抻着脖子望她。 “姑娘可回来了,”袭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外头都传遍了。” 寒蓁皱了眉问:“传了什么?” “传、传······”袭予涨红了一张脸,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不断给素芳使眼色。 “姑娘身上好重的檀香味,莫非是陪着陛下往小佛堂去了?”素芳自己也是个大姑娘,外头传得难听,她却说不出这等话来,只好隐晦地露了口风。 “没有那起子事。”寒蓁一听就明白了,脸上起了淡淡一层红晕,心中却是恼怒非常。 她自认不是懦弱之人,只是被打磨惯了,也知有些事强争是争不出什么来的。真被逼急眼了,泥人也有三分火性。 如此怄气,到了晚间,连厨房听到风声亲自遣人送来的佳肴精馔都不看一眼,和衣卧在床上,惹得丫鬟两人极是忧心。 “姑娘可真不进些什么?奴婢瞧那燕窝粥炖得可香了。”素芳第三次掀了帘子进来,细声细气问她。 “不吃。” 气都气饱了。 这气不仅是气外头胡说的人,也□□帝,更气自己。 “嗳。”素芳应了声便要退出去,冷不丁寒蓁撑起半边身子,拿起枕边书往外一推,“拿去扔了。” 素芳好不吃惊,呆呆盯着那册书看了两眼:“可是、这、这书姑娘不是极喜欢的吗?” 寒蓁再也忍不得了,光着脚翻身下床,将卷了边的《太初录》往地下一拂:“谁喜欢它了?” 她甚少袒露自己的喜好,表露自己的感情,这也是她安身立命的一个原因所在。若非这样一出,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是个会生气的人。 素芳不说话了,诧异地望着寒蓁。她的眼神太过微妙惊异,倒叫冷静下来的寒蓁有些不好意思。她赤足站在地上,愤愤地盯了一会那册书,最终叹了口气,认命般拾起来,拍去封皮上灰尘,重新放回枕边:“罢了,我和你置什么气。” * 次日午后,宋氏带着莫秋声来寻她时寒蓁还有点懵。 老太太生辰宴上,他们一计不成,反累得莫连海差点遭罪。后来寻过她不痛快,到如今已有好几天不登门。 今日也不知为何。 宋氏一进来,便瞧着她满脸堆笑:“姑娘可好啊?” 素芳袭予面面相觑,寒蓁也一头雾水。上次来时,宋氏还大发雷霆,满口污言秽语,简直不像个一府中馈。须臾之间倒像变了个人,寒蓁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下榻来迎她:“见过太太,我很好。” “听说你与陛下春风一度了啊?”宋氏扶住想要下拜的寒蓁,毫不遮掩地问她,“这怎么当得起?” “母亲!”莫秋声连连扯动宋氏衣袖,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 寒蓁的笑僵在脸上,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她又重新笑开了:“太太说的什么话,下人唠嗑闲聊时说的话怎么能进太太之耳呢?平白腌臜了太太。” “听你这话,是没有?这可不成啊,海哥儿为着你可费了不少心力,你瞧瞧这院子里哪样东西不是海哥儿给你的?你若是在陛下面前讨不到好,怎么对得起他呢?” “太太说错了。”寒蓁眨眨眼,抽回被宋氏硬拉着的手,“这些是二爷要给我,不是我要的。若二爷想要,随时也可拿回去。” “衣裳钗环倒是拿得回去,吃食进了肚又怎么还呢?”莫秋声轻轻叹息着,状似无意道,“咱们家的厨子一个月的月银便要一两,更别说用的食材都是上上等的了。我白替姑娘操心一下,这钱以姑娘家的财力恐怕······咳!” 寒蓁直起身来,凝望着莫秋声的眼,那双眼中有几分挑衅,亦有几分不平。寒蓁淡声道:“姑娘不必替我忧心了,这算账之事繁琐艰涩,姑娘待字闺中还是清闲着多玩玩罢。倒是太太掌着府中中馈,怎么不晓得我平日吃用都是从老太太那头拨过来的?若是还,也当还在老太太账上。” 宋氏无能,无力掌持中馈,这是她知道的。莫秋声出身不及莫夭夭,却时时都想压莫夭夭一头,挑挑选选好几年还未出嫁,这也是她知道的。 果然这话一出,母女二人脸色就变了,还待说些什么,寒蓁便开了口,脸上仍是淡淡的模样,声音却冷了:“若真要掰扯,太太莫非忘了那一晚宁王之前为二爷辩解的人是谁?二爷这事横竖做得不地道,往大了说是强拐良家女子,往小了说也未见得好听。听闻陛下最重律法与德行,大理寺下只有犯人与良人,没有什么皇亲国戚,又何况国公之弟?若我当初不松口,陛下未见得会听进宁王的话。我劝太太一句,身为国公府中人也得自矜身份才好,莫要与乡野村妇看齐,免得失了体统。” 她不想再任人拿捏了,即使要借着皇帝的威势。寒蓁接过素芳递上的茶,短短地吁了口气。 “方才老太太那里遣人来,说是府中搭了戏台,要唱好几天折子戏呢?问姑娘愿不愿意去。”宋氏摔帘而去的时候,正逢外头有人来,袭予去了一趟回来,颇为神往。 “莫非陛下也要来?”寒蓁放下茶杯,柳眉微微拧起。 “听说正是陛下做主。” 原来如此,寒蓁点了点头,她算是明白那母女二人的来意了。 ※※※※※※※※※※※※※※※※※※※※ 寒蓁:谁喜欢它了? 元珩:喜欢什么?我还是书? 寒蓁:······我分明说的是不 其十一 · 游园 府中本就做好了摆戏台子的打算,莫连海能下江南借的也是这个由头。只是正宴上出了那档子时,府里头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办下去,才停了这些时日。 皇帝来府时亲口询问过寿诞打算,又做主叫继续办下去,这才重新操办起来。 老太太上了年纪,就爱看子孙绕膝,热热闹闹的场面。也不嫌铺张,很是受用。老太太身旁的善嬷嬷第二日又来请了一次寒蓁,她晓得推脱不得,便婉然笑着应下了。 “老太太待姑娘倒极好,果是礼佛之人,菩萨心肠。”袭予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她与素芳二人年纪小,寒蓁也不拘着她们,不出几天就与府中丫头们打得火热,回来又将道听途说的消息转述给寒蓁听。 “老太太是很好。”寒蓁颔首。 虽然这好是有目的的,正如她向宋氏说传达的那样,莫连海的行径实在遭人诟病,若她是个普通农家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官宦后代。若有心追究,莫连海此时早已下了狱,而她出言辩解,当时虽没往这方面想,后来想起来,才发现实则是卖了国公府一个大人情。那日莫楚茨只顾着发脾气,却半点没想起来安抚她。老太太留她在府中住下,又给了生活上的便利,充当的就是这么个角色。 寒蓁知道不能强求什么,人有远近亲疏之分,而陆含真对于府中人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一个过客。 戏台摆在晏华庭中,冬日里芍药落尽,便只能搬来数百盆君子兰以充场面。北风中晚开的君子兰风中摇曳,香气幽幽袭人,是这幕戏最好的点缀。 皇帝卖了面子给茂国公府,京中官员王爷无有不应。在这种情况下,来得早来得晚,都引人注目。寒蓁是踩着时辰到的,才踏进晏华庭的门就被善嬷嬷迎了过去,一直被引到老太太坐的小阁楼中。 今日朝中众臣亦携家眷来访,因怕北风吹着贵客,府中便在空地上另搭了个小楼。 “真丫头来了?”老太太今日穿了件宝蓝团蝠纹衣裳,头上戴着几支素净的古银簪子,歪在半旧的灰鼠搭椅里,拉过寒蓁的手,笑得很是和蔼,“这几日在府中住得可好?” “朝晖堂清净,没什么人来打扰,很好。”寒蓁说得含蓄,笑得也含蓄。 “哦,”老太太鼻梁上架着琉璃镜,远眺着戏台上悲欢离合,握着寒蓁的手良久才道:“那地是清净些,只是越清净吵嚷起来便格外恼人。宋氏出身不好,有时说话难免不中听,只是楚哥儿还未娶亲,府里头管事难免要指着她。你既爱清净,关起门来过日子就好,府中无人敢打扰你。” 说到这里,楼底下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抚掌之声,老太太闭了口,直起身子来,从善嬷嬷手中接过拐杖,揽着寒蓁的手不松:“来,你扶着我下楼去。” 寒蓁头皮一麻,将脸埋得更低了:“是。” 人这一世,为争名为争利,做出有悖良知的举动是常有的事。莫连海做的事虽不地道,可若是成了,便是美事一桩。莫楚茨在朝中受器重,莫夭夭与宁王鹣鲽情深,茂国公府在京中已是煊赫至极,可谁不想看着自家更进一步呢? 老太太娘家姓叶,往前数几辈也很是煊赫过一阵。可后来子孙不济,便逐渐门庭冷落了。她年轻时吃过这样的苦,如今难免要为茂国公府绸缪。 皇帝今日是穿着朝服来的,黑色的缎面衣衫上盘旋着怒目狰狞的五爪金龙,衣摆是绣得繁密的十二章纹。男人的俊美就如映照着阳光的薄冰,尖锐又剔透,直刺进人的心里头去。寒蓁只消看一眼,便觉得心中一紧,微微别过头,扶着老太太下拜。 “叶太君请起,”皇帝顿了顿,又道,“你也起罢。” 寒蓁努力去忽略那些瞬间投注到她身上的那些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敛容站起,皇帝身后莫楚茨与宁王纷纷皱眉。 皇帝意不在此,只露了个脸便匆匆走了,至于是回了太一城还是另寻了地方,无人敢追究。 寒蓁陪着老太太看了折《游园》,因着心情复杂,杜丽娘那些女儿家的情思全然没听进去。老太太见她这幅模样,便放了行,只道:“还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热闹,怎么几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瞧不上这戏?夭姐儿这胎怀得不好是该好好将养着,秋姐儿也说身子不好,莫非当真是我老婆子上了年纪,不招人待见了?” 老太太抱怨着自家孙女,寒蓁不好多说什么,不咸不淡宽慰了几句,便站起身来告辞。从侧方小门偷偷溜了出去,才嘀咕起来:“老太太怎么没提到大姑娘呢?” 大姑娘莫玉笙与莫楚茨莫夭夭一母同胞,那日宴席上未见着她寒蓁就觉得奇怪,今日仍未见着,心中更是疑惑。 素芳四下里打量一下,才悄悄凑到她的耳边道:“姑娘说的是平西将军的夫人?平西将军当初跟着那位造反,早被抄家了。他夫人倒是没事,如今在京郊的化叶寺里头落发出家了,只怕是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 寒蓁一惊,脸色微白:“你说的可是当真?” 若她没有记错,平西老将军与老国公私交甚好,老国公当初被授太子太傅一职,两人自然而然向着太子,前世莫夭夭做了太子妃,也有这一层的原因在。说来也怪,茂国公府居然会为元珩出力,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莫非是莫楚茨与老国公意见相左? 寒蓁心里头藏着事,便有些不看路了。待到身旁两名丫鬟皆惊呼一声,已是来不及,直直撞进眼前人宽厚的胸膛之中。 檀香味扑面而来,寒蓁想都没想就后退一步,慌忙与眼前的人拉开距离,跪下连声道:“民女该死!” 慌乱间,束发的银钗从乌发间滑下,当啷一声坠在青石板地上。她本就只戴了这一枚简素的发饰,其余的珠翠琳琅是动也不想动。这下发钗滑落,一头青丝倏然松散,遮住了半张芙蓉面,看起来颇为狼狈。 “在你眼里,朕很像是那般草菅人命之人吗?”皇帝那白皙纤细的手指闯入她的视线,轻轻拾起地上发钗,“莫要动不动说这种话,扶你们主子起来。”皇帝说着,将发钗交到素芳手上。 若要她说真话——是,至少她曾经了解的那个元珩是这样的人。 宴华庭列席之人中,除了宁王,皇帝有四位封了王的哥哥都在。现在这些金尊玉贵的王爷上辈子可是死得影都没有,府眷和那时的寒蓁关在一起,日夜啼哭不休。 可她难道真能说出口? 寒蓁心中叹息,被素芳袭予一人一边扶起,仍道:“谢陛下恩典。” “你倒是规矩,”皇帝垂了眼,转着拇指上白玉扳指,远山般的眉眼间氤氲着旧时的烟云,“可惜有的人就不那么规矩了。这府里不如当年清净许多。” 寒蓁不知皇帝的意思,不敢随意答话,一抬头看见皇帝背后跟了几个宦官,手里都捧着足有尺余的奏折。会进宫当宦官的男子,多是穷苦出身,自小吃得不好,身量便长不高。这样打眼一瞧,连脑袋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颇有些惊人。 皇帝把奏折搬来茂国公府批阅吗? 薛闲抄手立着,看着眼前两人皆不说话了,心中略有急躁。便越众而出,向皇帝弓腰道:“陛下,您久不在茂国公府住了,哪里变了也不晓得。奴才瞧着陆姑娘倒对茂国公府十分熟悉的样子,想必极是了解府中清净去处,不妨一问。”趁寒蓁愣神间,又转过头来,笼着谦卑的笑问她,“方才陛下正在照月亭批折子,冷不丁府上三姑娘就来了,说是扑蝴蝶。姑娘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嘛!” 确实不成个样子,寒蓁眼皮一跳,心说在冬日里扑蝴蝶这么蠢的招式,她竟还用得出来?皇帝不留下看戏,摆明了是要躲清净,何况照月亭有多偏僻,皇帝的眼又有多毒辣,怎么会猜不到她的所思所想?这样一来,只怕要惹得皇帝生厌了。 皇帝乜他一眼,瞧出薛闲的心思来,也不动怒,只板着脸道:“你倒会替主子说话,嘴碎成这样,倒不如缝了的好。” 薛闲不怕皇帝训,就怕他一言不发。皇帝年轻时话就不多,登基后更是如此。至于寒蓁,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也像个锯嘴葫芦一般,他再不活络一点,戏台子上的戏没完,这出戏可就要玩完了。便殷勤劝道:“这都年下快封印的时节了,可今年雪大,几个州府都报有雪灾,陛下连着几宿没睡好了。难得抽出空来歇歇,还得带着这么多折子,不说太后娘娘心疼了,奴才几个瞧着也愁得很啊。早日将这些折子批完,对陛下来说可不是好事一桩吗?” 寒蓁听了心中一动,大着胆子轻抬了睫羽,果见皇帝那双寒潭般的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忖度了一下,垂首道:“旁的所在民女不知,但民女所居的朝晖堂极是僻静,若陛下不嫌弃地方简陋,可移步一观。” * 这边厢,宴华庭楼上,叶太君敛了笑意,招手唤善嬷嬷上前:“善容,你瞧着那丫头如何?” 善嬷嬷跟在叶太君身边久了,自然极懂主子的心,略沉吟了一下便开口:“老奴方才看着,陛下似乎也没那么在意。许是那起子人听风就是雨······” 叶太君轻叹了口气,道:“既没有,也罢了。且看秋姐儿明年,我上次递了牌子进去见淑太贵妃,那边松了口,想来会照顾几分。只是我瞧着她,总是想起寒蓁。那丫头走的时候也这么点大,就长了幅狐媚样子。可恨打那之后楚哥儿就和我生份了······”说到此处,眉宇间一股狠厉神色闪过,“和她那个爹一样,都是我们家的灾星!无论如何,不能再叫她留在楚哥儿身边,你找个机会,透个风声出去。” 其十二 · 静好 应答的时候,寒蓁没想太多。只晓得雪灾是大事,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帝赶在年节前把奏折批了才好。她母亲死得早,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常听他摇头晃脑念那些家国天下的文章,虽然直到父亲锒铛入狱都未能开蒙,这些思想倒是牢牢记在了脑海中。 皇帝听了这话,默然不应,目光逐渐凝实,自上而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倒像是初次相见。 就在寒蓁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皇帝发话了:“也好。” 寒蓁舒了口气,伸手将散乱的鬓发掖到耳后。在皇帝面前仪容不整是大忌,不顾皇帝自理衣裳更是大忌,两相权衡,她见皇帝似乎并不在乎她这幅长发松散的模样,也就由得它去了。 茂国公府待下人从不苛责,只要不误府中大事,这样搭戏台的日子,也允他们前去观看。朝晖堂中本就只有他们主仆三个住着,如今莳花弄草的粗使丫头们一走,便益发幽静起来。 “诶,这地儿好!就要这样的所在,再把院门一关······”薛闲打进了朝晖堂院门便开始赞叹。 皇帝偏过头瞪他一眼,道:“胡闹。你将院门关了,日后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寒蓁闻得此话也是呆了一呆,她万万没想到皇帝说了这样的话。且不说她的身份摆在那里,皇帝竟能想起来顾忌她的名声,光是皇帝——元珩这个人会体恤女子这一点,就够吓人的了。若是叫前世还蹲在天牢中的她晓得了,恐怕会生生笑得背过气去。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做了皇帝五年的元珩,和作为乱臣贼子的元珩,想来大体上并没有什么区别。莫非那个元珩褪去了狠厉的外衣后,留下的也是这样一个人?寒蓁忖度着,跟在皇帝背后进了正堂。 正堂之中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更没有可供批阅奏章的长几,薛闲本想唤人去耳房瞧一瞧,却被皇帝抬手阻止,信手一点道:“不必麻烦,那里就可。” 皇帝点的是窗边的矮塌。 寒蓁本就预备好去见一见老太太就回转,也没心思把东西都收干净了。眼下针线笸箩还搁在榻上,一束束按颜色整理好的丝线蜿蜒在笸箩外,姹紫嫣红撒了一塌。 寒蓁面上一红,赧然道:“方才走得急,未及收拾。”姑娘家的东西叫外人瞧见了本就羞涩,何况那人还是天下第一的男人。纵使寒蓁再怎么不喜欢皇帝,也抹不开脸了。 岂料皇帝瞟她一眼,脸上明晃晃写了“那又如何”几个字,道:“朕不往那头坐。”说着,径自往榻上尚空着的一边坐了,随手拿起一本已被搁在案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皇帝周身的气息是宁静平和的,说话的时候有着上位者天然的威严,像是结满冰雪的山巅,无端端叫人觉得心惊。可一旦沉静下来,专注于某件事上,眼帘微微垂下,眉宇间显出寂寥之色来,便像片深潭,深而广,叫人无法捉摸。 寒蓁接触过的男儿不少,大楚又不是什么男女大防极重的朝代,可如皇帝这样气质独特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似乎遥不可及,和谁都隔着道无形的屏障。 寒蓁忽然就想问问,他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前世天牢中,他方杀尽所有不服他的人,手染鲜血,却没有一点快意的表情,乌沉沉的眼睛凝望着她,空洞一片;如今亦是如此,国家太平,万民敬仰,却依旧显得那般寂寞。 元珩他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姑娘你,快些拿笔墨来啊!”薛闲傻眼了,忙拉住寒蓁的衣袖。他跟了皇帝这么久,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姑娘怎么眼瞧着给皇帝红袖添香的活不做,就顾着发愣呢? “这、”寒蓁挺尴尬,“公公不是在这吗?” 皇帝自带了使唤的人来,难道还要她伺候不成。 “唉,奴才得去瞧着给陛下煮的茶呢!这头可辛苦姑娘了。”薛闲见她仍不上道,不免多提醒两句。 一眼扫过去,不知何时素芳袭予两人也退出去了。寒蓁心中暗骂薛闲老奸巨猾,拉皮条竟拉到皇帝和她的身上来。可到底无奈,只得应承。 寒蓁搬进来时,朝晖堂中还没有纸笔,是那日刘嬷嬷送《太初录》来时连着一并带过来的。 她虽识字,却不曾真的上手写过,也就搁置在一旁。不曾想如今派上了用场。 寒蓁去里间寻了砚台笔墨回转时,皇帝仍在看第一本,不知是否是什么棘手的事,看得眉毛微微蹙起。 砚不是端砚,墨更不是徽墨。磨起来有些微微地涩,寒蓁笼住右手广袖细细地研磨,起初还是一层清水,逐渐的,浓艳的朱砂色如烟雾般自底部飘起。这是一项枯燥的活计,但寒蓁却磨得极认真,极投入,倒想要把一身精力都投注进去。 无他,这塌本来就细窄,皇帝身量又高,若是想站在他身侧磨墨便免不了呼吸相闻。皇帝绵长而均匀的吐息一下下在她耳后吹拂。 些微的热意从耳后一直蔓延到脸上,寒蓁这时候倒有些感谢起自己散乱的长发来了。 “墨浓了,花这么大力做什么?”手上的那份折子早已看完,就待着墨研好。皇帝的视线越过折子上沿,落在眼前人专注的侧颜上。 她应当是不熏香的,衣衫上皂胰干爽的气味浅淡地飘散出来,和着窗外的腊梅香,倒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雕花木窗开了半扇,冬日里便是午后的阳光也显得苍白,照射在她的眉宇间,模糊了她的神色。 皇帝一时有些恍惚,扣在奏折上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转瞬之间又镇定下来。他总是显得过于冷静,落在那些厌他的人眼里就成了无情,可天家之人从来不该滥情,他在一个人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感情,落了空便收不回。而仅存的那点只能给大楚,再也给不了别人。 莫连海打着歪主意把这丫头送到他面前时,他是震怒的,后来看多了,便觉得真是像啊。像到几乎让他都忽略了叫人痛心的事实。 若不单单只是像,该有多好。 寒蓁迅速提起墨锭,果见滴下来的墨汁过于浓稠,写起来不免要滞涩。她有些惶恐,咬着唇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过浓了些,兑些清水便可,你这么害怕作甚?”皇帝揉了揉眉心,自觉从未展露过动怒时候的样子,旁人见他也没这么惴惴不安。怎么偏她总是在他面前露出幅受了惊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寒蓁用银勺子量了几勺清水倒在砚台中,眼见墨没那么浓了,才松了口气,躬身后退。 “头发那么散着不难受吗?先去理一理再来。”皇帝盘了盘手上的佛珠,随意搁在一旁,抬手蘸了墨,正洋洋洒洒往奏折上写着什么。 寒蓁求之不得,撩了帘子出去,素芳袭予正与皇帝带来的那两个宦官低声谈论着些什么,见了她纷纷过来行礼。 “为我理一理发,简单些便可。”寒蓁招呼素芳,顿了顿又转向那两个宦官,为难道:“两位公公,我不懂得御前伺候的规矩,只恐惹了陛下不豫。两位公公御前伺候惯了,我想着还是您二位去更好些。” 那宦官两人对了个眼,一人躬身答话道:“奴才等在太一城中也轻易见不得天颜,伺候笔墨往常都是薛公公的活。这······奴才也不懂啊。” 说人人到,才提起薛闲他就施施然打耳房来了。手里捧着茶盘,见了寒蓁还挺惊讶:“姑娘怎么就出来了?” “陛下叫我出来理妆发。”寒蓁答得有些无力,她晓得自己没什么可以凭恃的东西,一个不慎便要惹祸上身,因此心中不愿,还是有问必答。 “也好,”薛闲说着,将茶盘往她面前一递,“正巧姑娘出来,便将茶送进去吧。只一点,姑娘端茶给陛下时,可千万不要多说什么。” 寒蓁垂眼望了眼茶盘,心有抗拒,却不能推脱。伸了手预备接过。 “公公,要不然还是让我去吧,咱们姑娘哪做过这些活呢?”说话的人是素芳,寒蓁眼睁睁瞧着薛闲脸上表情一变,似有发怒的前兆,忙接过来,急急开口道,“不妨事的公公,我去好了。” “嗳!那感情好,姑娘仔细些端着罢。” 寒蓁捧着茶盘,莲步轻挪,又回了正堂。皇帝面前那一摞尚未批的折子已然少了大半,另一摞则整整齐齐堆在一边。这样的活放在宫中原本是宫人代劳的,没想到皇帝居然能纡尊降贵。 杯中盛着一盏暗红的茶水,寒蓁闻得颇清楚,是普洱,而且不知怎的,依稀有些辛辣的姜味。 “放着罢。”皇帝眉眼不抬,纤长的指尖在奏折封皮上敲了敲,约莫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眉眼间的郁郁之色几乎从那玉雕般的皮子中渗出来。 寒蓁上前两步,踩着脚踏子,谨慎将手中的茶搁在距皇帝左手两寸之处。做完这一切,她又不知该做什么了,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视线飘忽。 乍然间,皇帝那鸦青色发中一叶浮动的金黄闯入视线。 她瞧得真切,是片银杏叶子。 皇帝今日带了金冠,做着金龙衔珠的模样,顶头上一颗明珠熠熠生辉。寒蓁瞧得真切,那片银杏好巧不巧正卡在冠子与发丝之间,在窗外吹进来的风中飘动着。 她在女子中算不得十分娇小玲珑,却还是矮了皇帝大半个头,何况银杏叶子与金冠颜色本就接近,故而到现在才察觉到。 堂堂一国之主居然头顶一片银杏叶子,寒蓁见了不觉滑稽,只是尴尬。 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这可怎么办呢? 寒蓁犹豫再三,还是蹲下声,嗫嚅道:“陛下,您头上······落了片叶子。” ※※※※※※※※※※※※※※※※※※※※ 薛闲:给咱家把院门关上!咱们大楚的皇子帝姬就有指望了! 其十三 · 赏赐 皇帝听了这话,便撂下笔,问她:“在哪?” “回陛下的话,就压在金冠底下。”寒蓁说着便想要上前,替皇帝除去这片叶子。 岂料皇帝自个儿伸了手,往发丝上一抹,带下银杏来。随手搁在案几上,复提起笔来读折子。 寒蓁还看着那片银杏叶子发愣,这算怎么回事呢?该是下人做的事,全叫皇帝大包大揽了。寻常富贵人家的主子也没样随意的。 《太初录》中有载:帝少时不喜于太上皇,居聆院,少侍仆,凡事必亲力亲为,及登基不少改。 寒蓁想起前世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某些传言,心中一时有些唏嘘。 皇帝的母亲是北方鞑坦国公主,自有天成美貌,鞑坦人谓之“天之珠”。当初大楚与鞑坦国联姻,太辰帝不顾众朝臣反对,强立天之珠为贵妃,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可惜好景不长,天之珠在生育皇帝之时难产而亡,又有钦天监给方出生的皇帝批命为“天煞孤星,克其血亲”。 虽然现在想来多半是当初深觉地位被威胁的某个妃子所为,可那时的太辰帝却深信不疑,始终冷落了自己的这个儿子。 皇帝那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从一个全然不受重视的皇子翻身做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其中该有多艰难?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住了。心里倒像叫猫挠着一般,一下下地发痒。 “拿去罢,瞧你一直看着。” 寒蓁猛地回过神来,茫然眨了两下眼,才发现自己这么久竟然就这么无意识地盯着那片叶子去了。而皇帝不知何时开始,就撑着下巴凝望着她,眼中略含笑意。 拿这么片叶子又有什么用呢?心里虽然这么嘀咕着,但皇帝的赏赐,哪怕是块路边随意捡的土石都宝贵得不得了,何况是片金灿灿的叶子。 皇帝心眼明亮,也擅长猜度人心。一看寒蓁脸上的神色,就约莫猜到了她的想法,忍不住觉得好笑。 脸上犹带着稚气的小姑娘是惹不起人的厌烦之心的,何况这张脸这般叫他喜欢。光是瞧着心情就好。 寒蓁自以为心思藏得很好,低眉顺眼的,悄悄把掌心中的冷汗抹在腰间汗巾子上,挪步过去,半蹲下身子,双手接过。口中还得念道:“谢陛下赏赐。” 皇帝“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瞧折子。 寒蓁离得近,又是个知书识字的,打眼就看见那白底洒金纸上明晃晃两个“告罪”来。吿的是什么罪呢?寒蓁不关心,况且国家大事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子可看的东西,连忙低了头。 皇帝不似寻常主子那般讲究,看折子就是看折子,大半个时辰了也不见挪动一下身子。奉上的那盏茶也不见他喝,静默中显出肃穆来。 怪道人人夸赞。 寒蓁不禁想,茂国公府里头公子姑娘是混在一起读书的,莫夭夭开蒙那会,莫楚茨已经念到什么《大学》了。听课时要茶要水,一会又饿了,一会抱怨身上酸,一张大字总要写好一会。老公爷那时常教训他,能成大事者要耐得住静,耐得住寂寞。若是看几个时辰的书便要抱怨辛苦,那将来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寒蓁那时也小,刚从家里来了国公府,那股官家小姐的傲气还没散呢。心道这有什么难,回头伺候莫夭夭睡下就一动不动往脚踏上一坐。直坐得腰酸背痛,抬头看一眼琉璃钟,也才过了一刻罢了。 忽听皇帝一声绵长的叹息,寒蓁起初以为是看见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又听皇上问:“你平日里看书,身边也有人这样紧盯着吗?” 寒蓁恍然大悟,这是觉得她木头一样站在身边不自在呢。说来也是,前世她看书少,自然没有体会过,如今不用伺候人了,大把的时间空出来,偶尔也会翻翻当下时兴的话本子。多是在夜里悄悄地看,要不然便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倒真从不曾在素芳袭予眼皮底下读过书。 于是后退几步,躬身道:“民女告退。” “谁让你退了?”皇帝从折子间抬起半张清隽的脸,“去那边坐着,安静些。” 皇帝下了令,她也推脱不得。将散着的丝线一样样理顺了收回笸箩中,又把笸箩抱在怀中,僵着身子往榻上坐了。 坐了会子深觉没意思,悄悄抬了眼见皇帝没空搭理她,便轻手轻脚从笸箩里翻出没绣完的活计来。 她还为着老太太寿宴上那件事愧疚,八十岁寿辰是多好的日子,偏叫她搅乱了。总觉得该想个办法补救一下,自己又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贺礼,若是拿老太太拨给她的月例银子去置办什么呢,又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想起当初老太太常夸她的绣活好,便存了心思要绣些什么给老太太才好。 千层底纳了一层又一层,素净的玄青鞋面上已打好了万字看不到头的纹样。只差最后那几针,偏寒蓁总觉得不满意,拆了又绣,绣了又拆,一直折腾到如今。 绣花针尾端穿着赤金的丝线,寒蓁一双白皙莹润的手犹如穿花蝴蝶,兀自翩飞着,鞋面上规整精致的纹样逐渐成型。光是万字不到头似乎还差着点,不如再绣上些团蝠纹更好。 寒蓁思量着,全然不知皇帝什么时候放下折子,紧紧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眉宇间一抹深思逐渐成型。 “让朕看看。”皇帝的手忽然探出,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之上,带着她的手往上拉去。动作虽轻柔,却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气势来。 “陛下?”寒蓁被他一唬,也不知怎么了,眼见皇帝的眼睛近在咫尺,忙偏过头,才没让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你绣的?”皇帝没理她,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出现的东西一般,眼神如淬过火的刀锋一般一寸寸刮过纹样。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一向平稳的声音中竟然有些颤抖。 就像那个晚上。 皇帝的力气越发地大,钳着她手腕的大手更是又如钢箍一般,掌心的佛珠被连带着压在她的手腕上。寒蓁起初还能忍,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嘶”了一声。 如梦初醒,皇帝顷刻间松开了她的手,眉宇间的凝重却一点也没散,一言不发下了塌,一面扬声唤:“薛闲!”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一半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折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子扔给寒蓁,皱着眉吩咐道:“用着,不许留伤。” 薛闲在外间听到这声失了冷静的声音,惊出一脑门子冷汗来,心里也噗噗乱跳,连忙推了门进来,躬了身子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回宫。”皇帝抬脚便走,一点眼光都不留给寒蓁。 霜雪初凝般的腕子上,被皇帝紧握过的地方留下一圈红痕,夹杂着几颗珠子的痕迹。说疼也算不上疼,有些麻木,寒蓁垂眼望着,心中茫茫然。 她吃不准皇帝的意思,若是生气,为着什么呢?为着她自顾自绣花去了,可是为什么给了她这瓶当是药膏的东西?何况那眼神瞧起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反而显得有些哀伤。 素芳袭予跟着搬折子的两个宦官进来,个个顶了张慌张的脸。 “姑娘可出什么事了?陛下怎么忽然就走了?” 寒蓁心烦意乱,却不愿对她们发作,强压下烦躁勉强笑道:“没什么事。陛下日理万机,兴许就忽然想起了什么呢?何况这也不是咱们能轻易议论的,今日说说也罢了,往后可不许胡说。” 素芳与袭予见她的笑模样惯了,还以为是个菩萨样的人物。眼下寒蓁虽还是笑着的,语气却极严肃,无端端就有股威严。两人忙应了,又听寒蓁摆摆手道:“且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素芳上前要将皇帝那盏茶撤下,寒蓁望着她那沉静清秀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皱了眉,道:“等一等,素芳留下,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姑娘要与奴婢说什么?”待袭予收拾了东西出去,堂中再度恢复了安静。素芳问道。 她面上显出些紧张的神色来,寒蓁看着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万一是她想岔了呢?万一冤枉了素芳呢?推己及人,她当初被莫夭夭误会时心里头多难受呀。现在要是误会了素芳······ 她纠结半晌,嘴唇开了又合。素芳不同于以前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丫头,是从她最惶恐不安的时候气就跟着她的,半个月相处,多少有了些感情。但正因着这点,她才更怕她走了岔路。 终是开了口,苦口婆心劝道:“我才想起今天你向薛公公请愿给陛下奉茶来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但在那位”说到此,她竖起指头朝天上指了一下,“面前,能不露面还是不露面的好。在主子眼里,咱们不就是命如草芥,蝼蚁一样的东西吗?稍有不慎招致杀身之祸也是有的。” 眼见着素芳满脸惶惶要跪,忙摆了摆手,柔声道:“我不是在训斥你,只是提醒。你出去后也与袭予说一下才好,另外陛下今日来朝晖堂之事也绝不要外露,叫有心人晓得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吩咐完这些事,深觉精神疲倦,回首见皇帝用剩的朱砂还在阳光底下泛着浓艳的光,心中更是发愁。站起来拿去耳房中漂洗干净,又仔细藏好。 到了晚间,那道伤痕已变作青紫一片,一圈勒在手腕上,倒像个不怎么漂亮的镯子。她不敢叫素芳袭予两人瞧见,小心翼翼将腕子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 就寝时,纱帐一拉,她便从床头暗格中摸出皇帝赐的那瓷瓶来。白地描山茶的瓷瓶,一看就价值不菲。寒蓁满心都绊在将来该如何处理这东西上,给自己上药也失了分寸,力用大了几分,惹得益发疼起来。 说来也怪,这药有股淡淡的清香,有种熟稔的感觉,寒蓁在药香与疼痛中逐渐阖上眼睛。 其十四 · 求亲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当晚寒蓁就做了个梦。梦里头也没什么奇特的事,只依稀觉得自己坐在东宫住所里的榻子上,膝盖一星一星跳着疼。 身旁有个看不怎么清楚五官的侍女递了瓶药给她,还不忘殷勤嘱咐:“这是顶顶好用的金创药,是家里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姑姑好好抹上,过两天这伤也就好了。” 梦中的寒蓁只是笑:“有什么大不了,当个下人还娇贵了不成。” * 寒蓁用早膳的时候想起来这事。 那仿佛是才入东宫时候的事了。 废太子是个时时刻刻要人捧着的,莫夭夭却是脾气刚直,比不上其他女子温柔小意,因此一向不大得宠。 东宫里头姬妾甚多,有那么几个看不上莫夭夭的,想法设法给她使绊子。最常干的事还是给废太子吹枕边风,话里话外都说莫夭夭委屈了她们。 废太子温香软玉在怀,顾不上思考周全,又觉得莫夭夭此举是驳了自己面子,心里极不舒坦。可顾念茂国公势大,莫夭夭又是正妻,总不好处罚。便寻了个不大不小的由头,罚寒蓁在青石板地上跪了一个时辰,也算是杀鸡儆猴了。寒蓁后来一遇雨天,膝盖处便隐隐作疼,就是这时留下的病根。 怎么这时候想起了这个。 寒蓁抚了额头笑自己。 那早忘了是谁递过来的瓷瓶子和皇帝给她的全然不似,烧釉也好,样式也好,都是云泥之别。何况皇帝如今给她的东西,她上辈子又怎会见过。 打那日说她和皇帝有了私情的谣传出来之后,厨房再不敢怠慢她,连个早膳都传了五六样点心,样样精致可口,寒蓁不过每样略动了几口,便说饱了,都赏了素芳袭予。 “姑娘难不成上辈子是只鸟,怎么总吃这么点就饱了。我的一半还不到呢。”袭予捧着加了些槐花蜜的粳米粥埋头喝着,还不忘打趣她。 素芳忍不住戳了下她的额头,道:“是啊,就是因着这样你那腰杆子才有姑娘两个粗。”说着眸光略带担忧地望向寒蓁,“姑娘当真不再多吃点?吃少了对身子可不好呢。” 寒蓁笑着摇头道:“我又不像你们那样有许多活要干,吃这些已是很够了。倒是洒扫抹桌子这些,都是耗力气的活,你们吃饱就足够了。” 这话说的不尽不实,陆含真当初存了死志,连着几天水米不进,到了后来,虽然寒蓁来了,连带着这具身子也活了下来。饿坏了的胃却是实在好不起来了,如今稍微多吃一口,便反酸又胀气,严重起来难受得睡不着觉,少不得注意些。 用毕早膳,袭予要将碗碟收拾起来。忽听外头院门被扣了两下,便又搁下,挽着袖子去开门,见外头立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有些呆愣,问道:“是做什么的?” 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两眼,抿嘴笑起来,拱手回道:“咱是老爷身边的棠棣,烦请姐姐通报一声,老爷再过片刻便来。还请陆姑娘先行准备起来。” 袭予资历尚浅,年纪又轻,这还是头一次被叫做“姐姐”,不禁闹了个大红脸,又听老爷要来,只当是什么大事,忙“嗳”了两声,急吼吼往回赶。 “姑娘姑娘,老爷要来了!” 屋内寒蓁兴致缺缺地往鞋面上添着花样,几针全没扎在正处上,一听这话,手上更是一抖,明晃晃的针尖直接扎在了指头上,鞋面上悄然绽开一朵血花。 素芳见了轻呼一声,连忙用自己的帕子压着伤处,恨声道:“你这丫头怎么总是咋咋呼呼的,好好说岂不好?如今平白惊着了姑娘,算怎么回事呢!” 袭予也是一脸惶恐,险险就要跪下。 这时候寒蓁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将还渗着血的手指塞进嘴中吮了吮,劝阻道:“别跪,你也别冲她撒火,还不是我自己不小心。”顿了顿,又问,“老爷要来是怎么回事?是谁说的?” “那人说他叫棠棣,只说老爷要来,旁的也没多说什么。”说到此处,袭予攥拳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怪我!怎么没想起来问呢?真是个榆木脑袋。” 纵寒蓁再怎么惦记着莫楚茨的来意,也被她这幅模样给逗笑了:“好了好了,当个傻姑娘也没什么不好,再敲就更傻乎乎的了。去泡茶吧,若是有杏仁酥也拿一些。” 莫楚茨是个急性子,几乎是茶一端上桌就来了,也不管寒蓁半蹲着身子迎他,步履匆匆,昂首阔步进了堂屋往主位上一坐,挥挥手道:“都下去。” 瞧他这话说的,还是这般不明不白,过了多少年也不变,这到底是要下人们都下去呢?还是连她也要下去?寒蓁抿着唇,在心里偷偷地笑。 “你如今有什么打算?”莫楚茨劈头盖脸问她,语气严肃至极。 寒蓁想了想,觉得不好瞒他,何况到时候离开国公府自然也要向他通报,便将莫夭夭与她的计划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 说完,觑着莫楚茨益发沉下来的脸色,颇有些惴惴不安解释道:“虽老太太待我亲厚,但含真毕竟姓陆,究竟不是您府上之人,长久住下去算怎么个事呢?” 若是剖开心说,寒蓁是舍不得离开茂国公府的,甚至稍微一想便觉得心里扎了根针似的疼。她将茂国公府视作第二个家,哪里有离了家住到外面的道理。可是如今时移世易,身份变了,她也不能不知好歹,不明不白地赖在茂国公府。 “本来该是件好事,”莫楚茨收回直勾勾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望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凝重道,“如今你却是走不得了。” “怎会如此?”寒蓁心中一跳,诧异抬眼。 莫楚茨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诸般的话都堆在心头,成了一团理也理不开的线球。他叹了口气,最终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的道理,你可懂得?”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寒蓁细细琢磨了一下,顿时明悟。 先头她与皇帝在照月亭那件事,在顷刻之间就传遍了茂国公府,说心中不起嘀咕是不可能的。要知道许多祸患都由口而出,何况茂国公府树大招风,这样的传言一但流出府去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再添油加醋一番,指不定会往茂国公府头上泼什么脏水。这么大的一件事,府里头居然没有人出面压下去,反倒闹得如火如荼了,这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莫楚茨此言一出更佐证了她的想法,至于只是提点,语焉不详的原因自然是怕牵扯到背后那人。 想了这么多,顶重要的一件事还没闹明白。 旁人说了些什么?她为何因着这些流言就出不了府了?可叹她近些日子都被皇帝的事所扰,又离了东宫那等龙潭虎穴,竟放宽了心,什么也没顾上留意。 她站在地上紧锁着眉思量着,莫楚茨便在上首毫不避讳地打量她。在他心里,寒蓁依然活在十年前,是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而眼前的人脸上虽还带着几分稚气,看着她倒仿佛看着长大了几岁的寒蓁。 恍如隔世。 当真是恍如隔世。 寒蓁的死有隐情,这一点他明白,对于始作俑者,也有个大概的猜想,可因着那人的身份无法深究,甚至只能逃避。给不了心尖上的小姑娘一个交代,愧疚逐日加深,这张脸就成了他的梦魇。 昨日看见祖母拉着眼前人来拜见皇帝,后来机缘巧合下又见善嬷嬷打府外匆匆回转。他就知道,梦魇即将再度酿成,而这一次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你愿意嫁给我吗?”莫楚茨清清嗓子问。 寒蓁被这话狠狠噎了一下,惶惶然不知所措,简直没了主意,站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莫楚茨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不常往后宫里头走动,满朝野里头有女儿的人家谁不眼巴巴瞧着。现在好了,陛下和一个女子共处一室的消息一但穿出去,多少人要犯红眼病?你若不踏出国公府的门还好,没了国公府庇佑,又是独身在外的女儿家,你猜那些人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 寒蓁眼前一黑,忙掐了下自己的虎口,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了,还觉得脚下发飘,便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莫楚茨见了她这番模样,深觉愧疚,也顾不上自己从前对她的那些厌恶,放柔了语气道:“我问过连海,此事是我们莫家人对不住你。如今这般景况之下,我定会护着你。若做了茂国公府主母,便无人敢动你。且我方才说的是权宜之计,你我只是做给他人看,等这阵风波过了,自会放你离开。” “若我隐姓埋名,远离京城呢?”寒蓁咬了咬唇问他。 远离京城,到一个谁都没有见过她的地方去,对于寒蓁来说是一个诱人的想法。京城于她而言,本就是个伤心地,若非一生都在由人摆布,无法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她早该走了。 往北走,可见大漠孤烟,往南走,便有小桥流水。即使身为女子也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 莫楚茨颇为诧异地望着她,眼中一丝赞赏掠过。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外头有人隔着门扬声唤他:“老爷!请快回前院去吧。宫里头来人了。” 其十五 · 嬗变 莫楚茨走时很是忧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寒蓁乱糟糟的心越发往下沉了沉。 她料定这件事多半冲她而来,且十有八九是歹非好。倚着红木桌稳了稳心神,便转回卧房中去,将原先收好的地契银票连同素芳袭予两人的卖身契一并拿出来。 “这些东西,你们拿着。”她推给素芳袭予两人,想了想又道,“这是宁王妃娘娘给我的,现在怕是用不上了,给了你们也好。不过还是问过老爷才妥。若是可以,便用这些钱开个小铺子,好过当个奴才,仰人鼻息地活着。再有一个,二爷送来的那些东西,你们挑一挑,见着从没用过的就拣出来,还给他。至于其他万不得已拿来用了的东西,我也无力偿还了,替我说句抱歉吧。还有我这些日子做的帕子,绣桃花的是给王妃娘娘的,竹叶的是给老爷的。若他们不要,你们便自己收着吧,想来也能换得不少银两。” 寒蓁这一席话说得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两人听她这话大有交代后事之意,也惊慌不堪,浑身抖如筛糠。 “姑娘、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姑娘先前不是说要带着咱们一起走的吗?如今怎么变了主意呢?”袭予跪在地上,声带哭腔,“姑娘可别抛下咱们!” 寒蓁拿绢子给她拭泪,又笑着说:“傻丫头,多大的人整天哭哭啼啼。别哭了,像个小花猫似的。我也只是白嘱咐一句,倒叫你慌成这样。” 回了头向着素芳道:“她这幅性子,你往后可得好好看顾着了。不过你们情谊深厚,想来不用我多说。” 素芳红着眼点头应下。 三人正说着话,前院使人来报:“老爷请姑娘过去一趟。” 寒蓁打量着眼前两人,只觉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只伸手在两人肩上按了一下,道:“你们好生珍重吧。” “姑娘留步。”临出门前素芳拉了把寒蓁的衣袖,往她手中塞了沓银票道,“姑娘拿着,无论在哪里银子都是最妥当的。我们······我们等着姑娘来找。” 寒蓁听了这话,眼底热意止不住地上涌,忙偏过头去拭了,应了声“嗳”,便掀帘踏出。 * 莫楚茨所住的醍醐院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眼下竹枝堆雪,雪落簌簌,颇有出尘之意,寒蓁走在这等恍若仙境的世界中,却丝毫体察不到美感。 寒蓁原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猜想,却在侍女打起帘子的一瞬间还是愣了一愣。醍醐院中莫楚茨、老太太甚至连宋氏都来了,莫楚茨的表情显是阴沉得很,可另两个人却笑得很是殷勤。 殷勤的对象在寒蓁进来时,便闻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掩着嘴笑了:“这便是陆姑娘吧,果与京中贵女不同,别有一份清丽韵致。” 她是个容姿颇佳的女子,即使眼角添了几道皱纹,也无损于这份美貌。寒蓁看她穿着宫中女官服饰,心中一跳,忙行个万福礼道:“姑姑万安。” 这姑姑听了笑得更是喜悦,伸手扶她起来,满口道:“好伶俐的姑娘,果然外头所言不虚。奴婢是跟在太后千岁身边侍奉的江御柳。今儿个早上皇后与贵妃来给太后娘娘问安,偶然间提到茂国公大人新认了个义妹,伶俐无比,又是个端庄淑雅的性子。这不,太后娘娘就动了意,叫我过来瞧上一瞧。” “义妹”两个字一落入耳,莫楚茨险险拍案而起,叫身旁祖母连忙按住,脸色变了几变,冷着道:“江姑姑的意思是,要我这义妹入宫陪伴太后娘娘了?” 义妹二字咬得格外重些。 江姑姑浑然不觉,笑意一丝不减:“是这个理儿,可巧宫里头正预备着开了春选些良家子进宫侍奉,奴婢想着到时候依陆姑娘的出身必是要走上一趟的。按陆姑娘的身份品行怎么也得中选,何况奴婢今日一瞧陆姑娘满意得不得了,便做主替姑娘省了这一道。不过若是姑娘不想去,奴婢也强求不得。” 她虽说着强求不得,实则是没有给寒蓁拒绝的余地的。 寒蓁深深吸了口气,再呼出,好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僵硬:“含真愚钝,自认比不得京中各位姑娘小姐。原想着没了入宫侍奉各位主子的机会,承蒙太后娘娘抬举,含真······欢喜不已。”睫羽轻颤,心中万般委屈不能说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察觉到莫楚茨似有不悦之意,寒蓁连忙打断:“义兄之心,含真晓得。可含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时刻待在义兄羽翼之下。”说着抬头,眼波如流水,劝慰般深深看了眼莫楚茨。 莫楚茨搭在桌角的手骤然紧缩,他是武官出身,用力之下,一块木料竟生生被掰了下来。 江姑姑携太后手谕轻装简行出宫,回来时马车上却多了一人。她虽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姑姑,角门上的侍卫也免不了盘问几句,又是要寒蓁下车,又是要掀帘查看的。皆被江姑姑一人阻了,领头侍卫挂不住脸,按着刀柄道:“不是咱们不给姑姑面子,实在是规矩摆在这,咱们不敢不做。况且姑姑又不肯说车中那位的来历,这不是在难为咱们吗?” 江姑姑咬着后槽牙笑道:“你说难为,我这却是在救你们。这车上人的容颜,不是你们这些小小侍卫该看的,这么说,可明白了?” 他们在车边的谈话,寒蓁听得真切,忍不住绞紧了手中绢帕。 进了角门,马车便再不能行。驾马的宦官跳下车来搁了个脚墩子,接连扶着江姑姑与寒蓁下车。 直到脚踩到雕花青砖地上,寒蓁才觉得有了些实感。她抬起头,一眼只望见了四四方方的天,蓝汪汪的天空中没有层云,没有飞鸟,覆雪的琉璃瓦在阳光底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睛都疼。 从今往后,恐怕她再也出不去了。 寒蓁无不怅然地想。 江姑姑已然往前走了两步,眼见她没有跟上,回头寻她:“姑娘怎么了?” 寒蓁回过神来,撑起一张不好意思的笑脸来:“无事,只是宫里头这般富丽堂皇,一时看呆了,叫姑姑担忧,真是不好意思。”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出不去了,便要好好考虑该如何在这宫中活下去。 江姑姑伸手牵住她的手:“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姑娘不必急于一时。” 江姑姑的手柔软温热,指尖却布满了茧子,粗糙不堪。这是一双奴才的手,也是上辈子寒蓁的手。上辈子她带着这样一双手无数次陪伴莫夭夭入宫,到最后也没有被这方城池禁锢。如今换了身份再来一遭,也真是世事无常。 江姑姑领着她往太后住的宁和宫走,一路上都半躬着腰与她介绍皇城中宫殿的分布。寒蓁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一路走过去,还是看到了一些与前世不同的所在。 “那是辰景阁。”江姑姑见寒蓁往远处高耸入云的殿宇瞧了好几眼,便细心解释道,“是太上皇目前的居所。陛下五年前特意造的。” 大楚自立国以来,出现如太辰帝这样的太上皇还是头一次。听说当初皇帝将废太子斩于金銮殿,太辰帝当场就下了道诏,传位于皇帝。从此幽居深宫,不再过问世事。 寒蓁点了点头。 宁和宫宫如其名,十分幽静安宁,但作为太后居所,侍奉的人自然是数以百计,光是宫前站着的宫人便有十几人之数。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不闻一丝人声,足见宫中规矩森严。 宁和宫殿门紧闭,门前站着的宦官见江姑姑回来,连忙上来见礼,压着声音道:“姑姑回来了,现在恐怕进去不得。”说着,眼不断往寒蓁身上瞟。 “娘娘歇午觉了?还是陛下来了?” 宦官摇摇头,道:“都不是,是皇后娘娘与贵妃,奴才瞧着,倒像是在商量选秀的事。” 江姑姑皱了眉,唇角却扬了起来,半侧过身道:“从前千阻万阻,如今倒是宽宏大度起来了。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这样的话,已算得上冒犯主子了,但江姑姑一点都不压着声音,倒像在说给寒蓁听一般。寒蓁背上一寒,忙装出一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来。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宁和宫殿门从里头拉开。打头那人穿着与皇帝相配的玄色衣裙,衣上用金线压着飞凤纹绣,妆容精致,神色温和。后头那人一身红装,一头赤榴石头面,如一团火般妖娆妩媚。 江姑姑与寒蓁立在门旁等候,见了两人垂首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贵妃娘娘。” 皇后便偏过脸来,温和道:“姑姑安好,今日没在母后身边瞧见姑姑,方还在念叨着呢。”眼神落在后头的寒蓁身上,又飘过去,脸上的笑意反而加重了。 倒是贵妃眼神如刀子,狠厉地瞪了她两眼。 其十六 · 御侍 太后在太上皇在位之时,不过是个婕妤。又非皇帝的亲生母亲,膝下仅有一子,便是宁王。然坊间谣言太后是皇帝生母的陪嫁丫头,在其撒手人寰后对皇帝多加照拂。若非如此恐怕当初年纪尚幼无力自保的皇帝,早在云波诡谲的后宫中夭亡了。 那时的太后应当还没在宫中站稳脚跟,却能不顾他人目光,去照拂遭皇帝厌弃了的皇子,想来应当是个忠心又坚强之人,今日一见更觉不同凡响。 江姑姑为寒蓁打起帘子,向里头唤了一声:“太后娘娘,陆姑娘来了。” 寒蓁脚尚未踏进,便见正对殿门的墙上悬了张白额虎皮,心中微微一惊,紧跟着脚边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猫叫。低头一看,原是只浑身白色长毛的猫正在她脚边打滚,这一下连毛茸茸的肚皮也翻了出来。 “没想到你这般讨勒苏的喜欢。”太后隔着纱帐轻声笑起来,“这等待遇,也只有皇帝在它这里享过。我仿佛记得你闺名含真?小含真,为我把勒苏抱过来。” 殿内熏着寒蓁没闻过的香,不像大楚女子喜爱的沉水或脑麝,没有那股子甜腻,反显出些利落硬朗来,另有一股皮革的气味,并不很浓,却不容忽视。 原就听说鞑坦国的女子皆与男子一般抚养,骑射狩猎都是必修,如今看来倒正是如此。 寒蓁应了个是,把脚旁正孜孜不倦舔毛的勒苏抱了起来。她从前未侍弄过这种小动物,勒苏分量又着实不轻,还好它到了怀中尚称得上安分,否则抱得还要辛苦一点。 “我临时起意让御柳把你叫进宫里头来,可把小含真你给吓着了?”早有宫人卷起纱帘,寒蓁抱着猫上前去,瞧见太后垂在地上的裙摆点缀着绒绒白边,又嵌了铁片,缝着皮革,与大楚女子衣衫很不一样。在宫规森严的太一城中做这幅打扮,即使是太后,也算得上是随心随性了。 寒蓁掂量了一下,双臂举着猫小心翼翼交给江姑姑,躬了身子谨慎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事出突然,民女确实是被惊了一下。” “哦?”太后的声音不辨喜怒,似乎是逗猫去了,那头的勒苏接连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吓着了,还跟着御柳进宫,你倒和旁的女子不同,胆子大得很。” 这一句“胆子大得很”就像一柄敲在寒蓁心上的铁锤,直震得她心神大乱,她强自压下,继续缓声道:“虽惊吓是惊,然惊喜亦是惊。能入宫陪伴太后娘娘是民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民女斗胆说一句,民女之心,千万人之心。想来旁的小姐们亦是很乐意的。” 一番沉默,寒蓁微微屏住呼吸。 太后忽然放声大笑,笑完道:“她们没有这等福气。”又吩咐道,“赐座,奉茶,没眼力见。就看着小含真这样蹲着不成?” 寒蓁依言坐下,仍是垂着头,不敢往上看去。太后这般喜怒形于色之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可谁也不知这样的一幅面孔,是不是也是太后曾经赖以生存的手段呢。 “总低着头干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抬头让我瞧瞧。” 寒蓁被这样直白的话一噎,心中那最后一点慌也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她现在就仿佛站在了深渊底部,再怎么着也不会更糟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错,好看得紧。你们楚人有句诗叫什么来着?”太后揽着绒毛蓬松,大大一坨的白猫,按着额头思量。 身旁江姑姑轻声提醒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是了!”太后一抚掌,倒把怀中大猫惊得跳了起来,勒苏一路跑到寒蓁跟前,用爪子攀着她的衣裳往上攀,太后见了笑得越发开怀,“瞧瞧勒苏这孩子,也爱美人呢!它既喜欢你,小含真你就先替我抱一下。” 在太后赞叹她的时候,寒蓁心中也正赞叹着。 太后年近不惑了,脸上肌肤却依然紧致,全然看不出岁月流淌的痕迹。都说鞑坦人肌肤赛雪,眼似琉璃。这一点在皇帝身上体现得已是极好了,他的眼在阳光底下偶尔会飘出一缕幽幽的蓝色。而太后的眼是一对玻璃珠似的绿色眼瞳,清澈透亮。寒蓁低头望了下正在她膝头,把她腰间荷包拱来拱去的勒苏,就像这猫儿的眼睛一般。 察觉自己的念头同时冒犯了皇帝与太后,寒蓁脸上一红,又低下头来。 “唉,这孩子,夸上两句怎么就羞成这样。”太后叹息。 江姑姑便笑了:“太后娘娘,陆姑娘还小呢。小孩子家家脸皮薄也是常有的。” 太后说话不摆架子,倒和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与江姑姑调笑起来,又有些前世寒蓁与莫夭夭的味道,殿内气氛为之一松。可今日重头戏还没上,寒蓁抱着勒苏艰难地等待。 果然说了一会子话后,太后啜了口香茗,问江姑姑道:“薛闲今日来回禀过没?皇帝那头怎么样了,还睡得那样不安稳否?” 江姑姑听了无奈微笑道:“太后明鉴,奴婢一大早便去了茂国公府接陆姑娘,哪里晓得这些?不过若薛公公来过,哪会不进来禀报太后呢?” “薛闲虽然跟了皇帝那么多年,到底不如女子心细办事牢靠,依我想是该封个御侍,好好顾着皇帝。” 所谓的御侍,便是在皇帝跟前侍奉的女官,虽然品级不如尚宫尚侍等,到底侍奉的主子不同,在宫里头也称得上是一等一体面的。 寒蓁心下了然,这话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暗地里松了口气。 好歹没有直接叫她进后宫,只要她凡事小心,安分守己一些,想来皇帝应当是看不上她的······吧。 做皇帝的女人落在外人眼中固然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个中心酸非体会过的人不知晓。何况在宫中每走一步都可能是杀机四伏。寒蓁得过且过惯了,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好活下去。宫人到了二十岁便可被放出宫自行嫁娶,在那之前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最好是让皇帝厌上她,调去六尚局做事才好。 “小含真,你可知道陶母的故事?”正在寒蓁盘算着怎么才能让皇帝成功厌恶上自己时,太后状似无意问起。 “是,”寒蓁抿了抿唇,边回忆边慢慢答道,“陶侃家境清贫,一日朋友范逵路遇大雪,途径他家。陶侃害怕慢待朋友而十分忧心,其母湛氏贤惠,剪下长发换取酒菜,用以招待范逵。这件事后来便成为范逵举荐陶侃的契机。” “是啊,世上母亲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舒心?”太后摩挲着杯边青釉,心中愁思皆化作唇边一缕叹息,她和蔼地望向寒蓁,意有所指道,“为着废太子一事,皇帝登基时朝中百废待兴。太上皇又······咳!皇帝近些年来为朝中之事,为大楚之事,殚精竭虑,却时常忽略自己的身体,我劝也只是口头上应了,实则根本不管用。小含真,我看你为人处世很是细心,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我、为大楚在皇帝身边时常提点照顾他?” 为大楚这一顶高帽子一扣,寒蓁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有二话,连忙站起身来把勒苏放到一边,跪下道:“太后言重,奴婢愿意。” 自称一改,便是从自由身变为宫中奴仆。太后笑得如春风拂面,和蔼极了,忙挥手叫江姑姑扶起她来,又拉了手叮嘱道:“皇帝平日里朝政繁忙,你务必时常提醒他记得休息,若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尽快来回我,若他不愿休息也来回我。” 谁人不知天家情分淡薄?何况她二人并非亲母子?可寒蓁听着这些絮絮的话,微有些恍惚,太后把她送到皇帝身边倒像是真的只在乎他的身体一般,于是一一应下。 换过宫人装束后,寒蓁再由江姑姑领着送到御书房。路上江姑姑与她闲聊:“往后姑娘就在宫里头常住了,初来乍到的,我有几句话提点姑娘。陛下喜静喜洁,也不愿意女子近他的身,因而御书房与休憩的琅轩殿并无宫人,只有宦官,姑娘这是头一份,可千万要注意分寸。陛下平日里对人虽温和,若是当真惹怒了陛下那也是······”江姑姑止住话头,略带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寒蓁心里突突乱跳,低头应下。 御书房在前朝,离宁和宫实在是远得很,若是前世的寒蓁自然不论,陆含真的身子弱了些,寒蓁走得有些细微的气喘。 皇帝不歇午觉,每日午后三刻必要焚香抄写佛经,这时候无论是谁也进不得御书房。薛闲抱着倚在殿前汉白玉狮子上昏昏欲睡,冷不丁被自家徒弟戳了一下腰眼子,险些惊得跳起来。 他左顾右盼:“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不、不是······”徒弟欲言又止,“江姑姑。” 这一下瞌睡虫皆跑了,薛闲扭过头见江姑姑立在跟前,身旁跟着个穿着二品女官衣衫的宫人,只当是太后宫里头的,哈着腰上前,满脸堆笑道:“什么大事劳动姑姑抬脚?可是太后她老人家有何吩咐不成?” 江姑姑规矩回礼,笑道:“薛公公好,太后给陛下寻了个御侍,着我来送一送。” “御、御侍?”薛闲结巴了,忙不迭苦笑道,“姑姑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这御侍······” 江姑姑打断他:“不急,这御侍陛下定会收下。” 薛闲的目光游移两下,落到江姑姑身后的宫人身上,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身姿熟悉:“莫、莫非?” “公公安好。”寒蓁平静抬起头,福了福身,“往后咱们就在一起办事了。” 其十七 · 剖白 薛闲心里慌得很,昨日皇帝打从茂国公府回来便一言不发。批完奏折后,也没如往常一般读史,反倒对月长吁短叹,简直像个愁绪满怀的落魄书生。一看就是叫什么事勾起伤怀来了,他不敢问,想来想去也觉得只有一个陆含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可叫皇帝伤了心还没被发落的,恐怕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么一人。倒叫他摸不透皇帝的想法。 这棵苗子究竟是好是歹,他该守着还是不该守呢? 这事还没理清,宁和宫就打着御侍的旗号把人给送过来了,真是乱上加乱。 “江姑姑啊我的好姑姑!陛下没发话,奴才是真不敢擅自留人在御书房啊。”薛闲一脸为难。 江姑姑笑着啐了他一口:“真真是个胆小鬼!好罢,我便在这里等着。若陛下当真发话不要,我便将人领会宁和宫去,成了吧?” “诶诶!”薛闲松了口气,嘿嘿地笑,“还是姑姑心疼奴才!”又问,“这里风头大,姑姑可要进稍间里避一避,再喝口热水?”说着,不断往寒蓁身上使眼色。 寒蓁只当做听不见,垂着头仿佛在打量地上砖头似的,木得很。 “都做奴才了,还图什么安逸?又不是主子娘娘,还能在陛下的御书房里讨杯茶喝不成?”江姑姑从腰带上解下帕子掩唇笑道,“薛公公这是把咱们当成多金贵的人了?” 她拉过寒蓁,拍着她的手臂道:“好妹妹,含真。往后我可不能叫你陆姑娘了,你在御书房一定要好好听从薛公公的吩咐。” 若是真正的官家小姐,乍然由天入地想必会感到不平,但寒蓁只是低眉顺眼道:“奴婢明白。” 像极了在宫中浸淫许久的老人,惹得薛闲都侧目。 过不了多久,隔着一道门的地方传来了皇帝熟悉的声音。寒蓁忍不住一抖,想到身旁有十几双眼睛盯着又奋力屏住。 “姑······你与我一道入内奉茶。”薛闲挥了挥拂尘吩咐道,稍显歉然的眼光落在寒蓁身上。 他拢共与寒蓁见过两面,说要有多熟悉算不上。可是看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进了宫廷做奴才,便想起自己入宫的那段经历,多少有点物伤其类的意思。 御书房内没燃火盆,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寒蓁跟在薛闲后头,专注地盯着杯中散发着袅袅热气的茶杯。 皇帝正在卷起抄写好的佛经,手边青玉香炉上盘曲的蟠龙口中衔着一支燃尽的檀香。 “陛下请用。”咯噔一声,惯常用的定窑茶盏被搁在手旁。皇帝的动作微微一僵,沿着茶盏往上看去,是一只明如玉壁,葱莹玉白的手,衣袖滑开,露出的手腕上还有一丝突兀的青紫。 “没用药?”皇帝动作不停,将手上宣纸卷成一束,再用金色丝绦扎好。动作轻灵无比,是做惯了的模样。 寒蓁有些堵,把杯盏又往皇帝面前推了推,轻声道:“回皇上的话,用了。” “嗯,”皇帝点点头,仿佛很满意的样子,“用了就好。回去继续用。” “奴婢不回去了。”寒蓁努力压下眼底的酸意,道,“恐怕无福消受。” “回不去?”皇帝这才抬眼看她,从她的发饰一直看到她的衣服,自然也没错过她微红的眼眶,一下子变了神色,霍然站起,“谁让你进宫来的?” 他这突然发难吓坏了两人,薛闲连忙跪下,寒蓁也待要跪,反倒直接被皇帝搀住。 皇帝端起茶盏,塞在寒蓁被冷风吹得冰冷的手中,一字一句问薛闲:“朕再问一遍,是谁让她进宫来的?” 薛闲好久没看到皇帝如斯眼神了。 上次见到还是在五年前,皇帝刚将废太子斩于剑下,自瑟瑟发抖的太上皇颈项边割下一块衣料,信手擦去剑上血水,面对着窃窃私语的群臣,平静道:“大楚辉煌由此刻开始。” 皇帝身带外族血统,除非兄弟全数死绝,绝轮不到他坐这个位置。可那一瞬间,朝下群臣悄然无声,无人敢有异议。 这一瞬间,薛闲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五年前的金銮殿上,头愈深的垂下去,往那雕花金砖上连连叩首:“陛下饶命,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太后缘何会知道她?” 一提起太后,皇帝身上气势陡然一松,眼神却越发冷了下来。 薛闲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丝毫不敢隐瞒,急忙解释道:“奴才也是毫不知情,求陛下明鉴啊!” 皇帝不让她跪,可她站在皇帝近前,比薛闲更能察觉到皇帝身上那股冰冷的怒意。又见薛闲磕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外加涕泗横流,真是狼狈不堪,念及此事因她而起,心中略有愧疚,便状着胆子道:“陛下,此事确与薛公公无关。” 皇帝一挑眉,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在心里一过,当下有了想法,道:“别磕了,宣莫楚茨来觐见。”看了看他满脸的血痕,叹息着补充道,“先去把血止了。” 薛闲简直是感激涕零,连忙千恩万谢着弓着腰出了殿门。 他这一走,空寂的御书房里只剩下了她与皇帝,寒蓁有些不自在。垂着头缩在皇帝身旁,像只蔫头耷脑的小鹌鹑。 “吓着你了?”皇帝酝酿了许久,才憋出一句勉强算得上温柔的话来。 寒蓁一听更不自在,急忙辩白,细声细气道:“谢陛下关心,并无这等事。” “既是母后让你来的,朕也无法悖逆她的想法,委屈你留在宫里头。”皇帝捡起那卷佛经在手里头掂了掂,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摆,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寒蓁伸手想要接过,却被皇帝躲了过去,她诧异抬头,却见皇帝手攥成拳举到唇畔咳了两下,有些尴尬道:“我、朕自己来。” 寒蓁也很尴尬,眼瞧着皇帝走到墙边,信手把那卷经往青花瓷的大立瓶里头一插,又折过来坐下。一趟一来回,皇帝恢复了平静,挥手叫寒蓁坐下。 “这······奴婢不敢。”寒蓁欠了欠身,才惊觉手里头还攥着皇帝硬塞给她的茶盏,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拿着。皇帝见了,伸手接走放在一旁,板了脸道:“朕让你坐就坐,怎么?不听吩咐了?” 这算个什么事呢?寒蓁缩手缩脚坐在圈椅里头,满心的迷茫,她分明是进宫来做奴才的,可哪有奴才在皇帝面前坐着的道理。 “方才朕也说了,得先委屈你在宫里头留一阵子。”瞧她安稳坐下了,皇帝脸上神情也柔和了不少,斟酌着语气开口,“朕知道你是不愿入宫的——莫说场面话,朕听得太多,已经腻了。” 寒蓁讪讪闭嘴,瞧着皇帝对她的态度与前次大不相同,心里泛起嘀咕。又听皇帝说:“等过程子,太后的心冷了,到那时便寻个由头放你出去。” 这话落在寒蓁耳中,她只觉得不敢置信,浑忘了宫中忌讳与规矩,呆呆地望着皇帝。 皇帝看出她掩在不解之下的欣喜,心头一痛,颇有些自嘲地垂下眼,抚摸着冰凉的佛珠开口:“朕金口玉言,不会骗你。但这段时间,你还是要谨受宫人本分,莫落人口实。” 寒蓁迟疑地点了点头,习惯性想站起来谢恩,又被皇帝给阻了:“准你以后见朕不下跪不行礼。” 寒蓁神色复杂,这样的态度分明说明了什么,可皇帝又允诺她必能出宫,难道皇帝当真只是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待她好罢了?真是怪得很。 她还待说什么,便听门外薛闲通报:“陛下,茂国公来了。” 皇帝慢条斯理嗯了一声,摆手叫她下去:“朕没用过宫人,你缺了什么便叫底下的人去内廷司拿,至于往后要办些什么,去问问薛闲吧。” 退出御书房时,与莫楚茨打了个照面。寒蓁见他一幅着急上火的模样,便摇了摇头,压着声音道:“奴婢很好,国公爷莫再忧心了。” * “皇帝留下她了?”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喜意。 江姑姑盯着被她抛上抛下的勒苏,应道:“是。说来薛公公也是可怜,打御书房出来时满脸的血呢。” 大猫被这么耍弄惯了,不像一开始那样挣扎得厉害,偶尔有几声无奈的咪唔,太后也不管它,听江姑姑这么一说来了兴趣,问:“是怎么回事?” “听说陛下为了陆姑娘入宫的事发了好大的火呢,把薛公公吓得够呛。”江姑姑掩了口,疑惑道,“奴婢不明白,为何陛下不喜欢陆姑娘,还把她留在身边呢?” “你觉得皇帝不喜欢她?”太后含笑瞟了眼江姑姑,“错了,恰恰相反。我看皇帝是喜欢她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照娘娘您这么说,陛下封她个位分岂不更好?” “你还是不够懂昭弦,”太后摇摇头,把膝头的勒苏揉了个倒仰,“有些人爱人,不管那人愿意与否,只愿见她留在身侧,寸步不离。而有些人爱人,却会爱到不顾自己,只愿见那人笑逐颜开,宁可放手。” “他爱自苦,我却如何舍得?何妨当个恶人,把他喜欢的送到身边呢。今日他留下小含真,一是为着我,二是怕她不在身边无法看顾。这般朝夕相处,他将来也便舍不得放手了。” ※※※※※※※※※※※※※※※※※※※※ 太后:我偏要推cp 其十八 · 预兆 “当今皇后娘娘是陛下于登基两年后,群臣诸番恳请后才立,乃是太师嫡女,为人和蔼仁善,出阁前亦颇负才名。还有一位贵妃娘娘,乃是镇南将军之女,生得是国色天香,不过性子嘛就咳咳、豪爽多了。” 寒蓁打断薛闲的话,压着心里的不耐道:“公公,奴婢为询问以后的安排而来。听您说这些后宫之事,恐怕是舍本逐末了吧。” “唉我的姑娘啊!”薛闲叹了口气,架子摆得倒是十足,可惜脑门上缠的一圈白纱,让他这张严肃的脸多了点可笑的意味,“事情到了这份上,奴才也不跟您打机锋了。姑娘是个聪明人,该不会觉得太后娘娘把您指来陛下身边为的当真是做个御侍?” 寒蓁不说话了。 薛闲看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头也窝着火,可惜人家是皇帝看上的人,金凤凰一个,骂又骂不得,只得好声好气劝道:“姑娘又是何苦来哉?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除了陛下,姑娘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成?奴才说句不敬宫里头娘娘的话:陛下大婚三年都无所出,搁在普通人家里可是件不孝的大罪,按理是要休妻的。您要是能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的,保不准以后就是这个。”说着举起个冲天翘着的大拇指,笑得很是谄媚,“咱们陛下又不是看出身的人,前朝多少寒门出生的学子,还不是一样做到了四五品的大官吗?” 寒蓁瞅着窗外一棵叶片落尽光秃秃的树,沉默片刻,轻声道:“公公多虑了,含真自认没那等好福气,且陛下已许了我择日出宫。” 薛闲还有一肚子的话要拿出来劝她,被这句话一哽,直堆在嗓子眼,卡得心头都刺得慌。他呆了半晌,才想起来问:“这、这可是真的?” “是。” 这下精神头也萎了,薛闲颓然坐回搭椅上,抹了把脸道:“既这么着······咱们跟在御前的人都有定数,陛下从未用过宫人,那些本该由宫人干的活计便都由宦官摊了。你这一来······”薛闲欲言又止。 寒蓁浅浅行了个礼,恭敬道:“奴婢什么都能做,但凭公公安排。” “那便照着太上皇时的规矩来,”薛闲沉吟半晌道,“司寝、司衣这些由你负责,你可通晓文墨?” “认得几个字,写不了。”寒蓁老实回答。 “这倒不错,既如此奏折的整理也交给你。另外还有上夜,你我各负责上下半夜,这活计辛苦,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住。” 寒蓁微笑道:“奴婢吃得了苦。”她想了想,忍不住问,“公公,若是有娘娘侍寝时奴婢该怎么办呢?” 其他的事都好说,豪门大户的规矩比之宫里差不了多少,薛闲派给她的活侍奉莫夭夭时也做惯了,可这一件事,她却从未接触过。 薛闲放下茶杯,古怪看了她两眼,摆手道:“你不必太管这事······陛下每月逢初一十五会去皇后宫里头用晚膳再歇下,上旬或下旬会挑一日去贵妃宫里头,从不留人在琅轩殿,更用不着你做什么。” 寒蓁惊讶抬眼,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薛闲看着她惊诧莫名的模样只想笑,再想想横亘在面前的大石,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与她抱怨道:“这都三年了,月月都是如此,想让陛下去趟后宫比登天都难。唉,我大楚的皇子帝姬,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看到啊!” 这时茶水上的人掀了帘子进来,寒蓁便向薛闲一欠身,接过茶盘往御书房而去。 * 御书房内,莫楚茨正在与皇帝下棋。 这是皇帝的老习惯了,凡事来觐见他的人都得与他手谈一局才得以开始话题。 “臣认负。”莫楚茨把手上白子丢回棋盒中,输得心甘情愿。 “有失水准,你的心乱了。”皇帝评价道。 都说观其棋可观其人,棋盘上黑子七零八落,大龙未至中盘便已失气势,昭示着莫楚茨混乱的内心。 “臣······不能不乱。” “为了她?”皇帝面上不显,手上整理棋子的动作却是一顿。 “为了她。”莫楚茨并不遮掩,坦荡道,“请陛下把她还给臣。” “还?”两枚白子在皇帝手中被紧攥,互相触碰发出格格的声响来,皇帝垂下眼,任凭火焰烧灼内心,“朕竟不知,她于你而言,什么时候用得上是‘还’这个字了?爱卿,你可真让朕刮目相看啊。” 莫楚茨敏锐地察觉了皇帝的不悦,却不知这不悦从何而起。虽茫然仍谢罪道:“是臣用错词了,不过说起陆姑娘进宫一事,臣有愧。” “脑子还算清醒。”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也该管管自家后院里的事了。” 莫楚茨垂着头,冷汗盈颊,沉默许久,才咬着后槽牙道:“臣做不到,但臣会尽量让祖母收敛着。往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皇帝眯了眯眼,狭长的眼中掠过一丝幽暗的光芒,似在审视眼前人的真心,最后万般心绪化作唇边悠悠一声叹息:“大义灭亲,确实难为。朕再信你一次。” “是。”莫楚茨松了口气,心里头又活泛起来了,“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她?” 皇帝提过亲削的木勺,舀了山泉水浇在棋子上头,伸出那双金尊玉贵的手不紧不慢地揉搓着:“莫相,朕需问一句,你急着让她出宫,可是因心中有愧?” “自然。” “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私心?” 莫楚茨心说见鬼!这叫个什么问题?今日皇帝简直是在把他架着往火上烤,句句话都往他心窝子上戳。皇帝见微知著,有时面上不说,心里头却是明镜一般。问话时其实心中已然有谱,只是看一个态度罢了。莫楚茨在朝堂上敢与他叫板,却不敢瞒他一丝一毫。 吞吞吐吐半晌终是道:“是。” 这话一出,心里头陡然松快了,往后的话也一泻千里滚滚而出:“为着那张脸,臣就不能弃她于不顾。臣已做好打算,既然太后娘娘称她臣义妹,臣认下也无不可,往后她便与茂国公府休戚与共。” 皇帝见他大方认了,反倒扬了扬唇:“等风平浪静,时过境迁,朕会安排她出宫。往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两人正说着,正主就掀帘进来了。寒蓁规行矩步地端着茶进门,一抬头见君臣两人均直勾勾盯着自己,心头一跳,脚步却一丝不乱,上前奉了茶,便又要退下。 “等一等,”皇帝摆摆手叫她,“去取那摞批好的折子最上头一本来。” 寒蓁应了是,御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两摞折子,也不知哪摞是批好的,哪摞是未批的。立在原地一时有些踌躇。 皇帝头也不抬,却似看出她的窘迫,轻声道:“朕忘了说,是你左手边那摞。” 寒蓁依言取下,双手捧着恭敬送到皇帝手中。 “叫你来还有一事。”皇帝将折子递给莫楚茨,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淡声说,“你看看。” 皇帝的语气柔和得异乎寻常,莫楚茨伸出去的手一顿,狐疑抬眼。寒蓁垂着手,低眉顺眼地站在皇帝身边,傍晚的霞光打窗□□进来,皇帝专心致志地品着茶,半个影子落在那青蓝色的窈窕身影上。 莫楚茨忽然间就在这幅如画般的景儿上看出了什么不可名状的预兆来。 “接。”皇帝纤长的手指在案几上磕了两下,不急不缓地催促着。 莫楚茨醒过神来,躬身接过。又暗自笑自己的多心。 皇帝的心与他一般,抑或更深,因而他丝毫不怀疑皇帝会变心。 这是礼部递交的折子,莫楚茨匆匆看了两行,眉头缓缓皱起:“鞑坦国要遣人来赴除夕宫宴?这······怎么是这个时候?” 皇帝八风不动,问道:“你也觉得不对?” “臣不敢妄言,”莫楚茨沉吟半晌后道,“鞑坦国君挂念陛下,或许想依着咱们大楚的规矩来。” 皇帝轻嗤一声,冷声道:“朕这个舅舅啊,你也未免太抬举他了。” 大楚与鞑坦国比邻而居,多少年来摩擦不断,战火不休,也只有太上皇与天之珠刚联姻那段时光,两国之间勉强算得上友好。当初为着天之珠之死,鞑坦国先主险些挥军北下,后来顾念着外孙的安危才不了了之。 鞑坦国先主深爱自己唯一的女儿,爱屋及乌,对着皇帝也有万般慈爱。皇帝虽雄才大略,有着统御万军之能,但能一举剿灭废太子势力,与其所借的兵力也脱不了干系。因而皇帝登基之后,与鞑坦国关系一时十分融洽。 而如今鞑坦国早已改天换日,先主过世后,即位的乃是其堂兄的长子,细细论来,与皇帝乃是舅甥。这位新主上位后,边境鞑坦军就动作频频,两国关系早不复当初面貌。 莫楚茨听出皇帝的话中有着讽意,便问:“陛下的意思是?” “他既说要来,也不好轻易拒了。”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有疲倦之意,“你与鸿胪寺卿先行商量起来,如何接待?下榻之处安排在哪?这一切都要好好考虑,不能落人口实。到那日,你与昭茗一同出城迎接,朕另有安排。还有禁卫军,你与马步军统领是旧识,悄悄地寻他,除夕当晚需加强京中戒备。记住,消息不可外露。” 莫楚茨一面听着,一面已筹谋了起来,等了一会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了,才站起身来行礼退下。 寒蓁的眼光追逐着他,待到殿前的帘子落下,遮住他的背影,才收回目光。 “别再伤神。” ※※※※※※※※※※※※※※※※※※※※ 薛闲:我cp呢?这就没了??? 其十九 · 醉翁 寒蓁别开脸,悄悄解下腰上帕子,抹了泪花子,仍旧放回去。装作没事人一般,冲皇帝笑:“谢陛下,奴婢没事。” 皇帝沉着脸端详她片刻道:“强颜欢笑,若是当真难受哭两声也没什么,朕岂会因着这个治你的罪?” 论理宫中是听不得哭声的,就如不得见黄纸一样,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万一犯了,不说死罪,杖责是在所难免的。但皇帝这么说了······ 寒蓁酝酿片刻,发现实在是没眼泪好流了,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陛下恕罪,奴婢哭不出来。” 皇帝被她弄得苦笑不得,他以往即使是笑也带着疏离,此时冷玉般的脸上多了几分温度,瞧她的眼神染上几分无奈:“也没让你真哭,又恕什么罪?你总是谨慎太过。” 这话说得太过亲昵了些,寒蓁正不知该如何应答,一转眼望见皇帝正皱着眉揉颈子,想是极不舒服,便上前一步,岔开话题问他:“陛下脖子不舒服吗?可要奴婢为陛下捏一捏?” 皇帝略诧异,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敢说精通,只是略懂。”寒蓁解释,心里头却盼着他拒绝。 “便允你一试。” 这下好了,皇帝发了话,她再后悔也没用了。寒蓁略为挨近皇帝,双腿一曲,去解他胸前盘扣。 皇帝侧身避开她的手:“这是做什么?” 寒蓁愣了一下,道:“给您解扣子啊?” “朕是问,解扣子做什么?”皇帝抬手按住领子,若非是神色严肃,这动作倒像是受了调戏的姑娘家。 寒蓁看得傻眼,忙解释道:“冬日里头衣裳穿得厚,隔着衣裳按力气落不到实处,效用自然便弱了。”顿了顿,问道,“还是陛下觉得,不必解了衣裳?” 皇帝待她再怎么宽容,终究是皇帝。她不能因着那一份好,就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现下她捉摸不透皇帝的性子,只得谨言慎行。 皇帝听了这话神色不改,轻推开她的手道:“那便不必了,你去吧。” 都说君心难测,寒蓁这下可是体会到了,她一头雾水捧过莫楚茨用过的茶盏掀了帘子出去。 薛闲正在轩窗底下百无聊赖等着吩咐,寒蓁端着茶盘往茶水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向他道:“公公,奴婢见陛下的脖子似乎很不舒服,可要传个懂按摩推拿的太医来瞧瞧?” 薛闲便叹:“姑娘心思通透,咱们又何尝不知?陛下生性要强,又不喜别人近他的身,总是拒绝。每日光看折子便要花三四个时辰,总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咱们也愁得很啊。” “怪道方才陛下不让我给他按摩。”寒蓁惦记着太后嘱咐她的话,担忧问道,“奴婢多嘴问一句公公,陛下夜里睡几个时辰?” “唉,别提啦。子时能歇下去便是顶天了的早,何况睡得也不沉,不到寅时又起了,尤其这会子到了年下更忙,奴才瞧着比登基前那会还瘦了。” 寒蓁得了他这通抱怨,也皱了眉,她原以为太后那几句话不过是寻个由头好送她来御前,如今这一听才晓得皇帝是真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打定主意往后要时常劝着。 “姑娘往后也须得和咱们一起劝着,保不准陛下就听进去了呢。” 他这话说得不太妥当,寒蓁连忙四下里看了一圈,只见御前众人,便含笑道:“奴婢得了太后娘娘的令来,自当时刻注意陛下身体,想来陛下为着太后娘娘也更听一些。” 薛闲“嗳”了一声,喜滋滋道:“是这个理儿。” * 冬日里头白天短,未时方至,天地间已然昏暗了下来,浅红的太阳无精打采挂在西边一溜小树林上,寒蓁眺望着那夕阳渐渐坠下去,扭头便见一个宫人提着风灯腰肢款款朝御书房而来。 薛闲进去伺候了,外头留的都是些无品的小宦官。那宫人上来便频频皱眉,拉出薛闲的徒弟德林问道:“薛公公呢?” 德林抄着手,一板一眼地回她:“师父在里头伺候陛下。姑姑若有事通报,咱们御前陆姑姑也在。” 那宫人这才留意到寒蓁,盯着她问:“陆姑姑?”衣裳昭示了她三品令人的身份,比寒蓁低上一级,按规矩是要给寒蓁行礼的,可她立着双眼望寒蓁,眼角眉梢都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寒蓁看了也不恼,弯着圆圆的杏眼向她行礼道:“是。可是贵妃娘娘那里有什么需通报吗?” 潇潇是贵妃打娘家带来的丫头,在辰熙宫是说一不二的女官。得了贵妃的令来,一是请皇帝过去用晚膳,二便是想来看看太后叫进宫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贵妃昨晚上得了外头传进来的信,说皇帝仿佛看上个宫外女子,愁得一整宿没睡,没想到今日在太后宫里见了真人。回宫便急急与潇潇商量起来,连午膳也没顾上吃。眼巴巴等了一下午,没等到封位的消息,还当这事过去了,转眼人就成了御前的“陆姑姑”。 虽然没过明路,可把人留在御书房,是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这般不合规矩礼法地把人弄进宫来,可见太后是真是铁了心要抬举这南蛮子。 潇潇为贵妃不忿,既见了寒蓁便想着给个下马威,擎等着她露怯呢,没想到人家丝毫不畏,倒反过来叫潇潇碰了个软钉子,只觉面上无光。 “贵妃娘娘备了一桌陛下爱吃的菜,打发奴婢来请陛下过去用晚膳。” “那奴婢去替您通报一声。”话音未落,便听一阵衣摆窸窣,另有一位宫人拾阶而上,寒蓁认得那张脸,是跟在皇后身边一道从宁和宫出来的人。 “陈姑姑在啊,这个时辰可也是来请陛下过去用膳的?”那宫人笑得十分文雅,吐字清晰利落,与潇潇是两般做派。 潇潇听她说了个“也”字,登时急眼了。皇帝不常往后宫里头去,可究竟顾念着夫妻情分,对上皇后也说得上尊重。往日里单单贵妃来请,皇帝也不会拒绝,但两宫若撞上了,皇帝必然要顾全皇后的面子。 那宫人说完了,便侧过头来细细打量寒蓁,寒蓁也含笑由着她看。 “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劳烦姑姑代为通传一声,娘娘担忧陛下又忘了用晚膳,特来请陛下往坤宁宫共用晚膳。”说着还要再俯身行礼。 魏宁是皇后身边的掌印女官,宫里头女官数她最大,对着寒蓁这样谦和有礼实在是有些令人侧目。 寒蓁侧身一避,又回了个更大的礼,温声道:“两位姑姑暂且稍等,奴婢去里头通传。” 暮色四合,殿里头已掌了灯,寒蓁掀帘进去时,皇帝正挽着纹银的袖子在灯下读经,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如同给他的脸刷了一层白釉,越发显得温润剔透。 “陛下,”寒蓁顾念着皇帝早先的吩咐,只躬身不行礼,道,“正阳宫与辰熙宫都着人来请陛下用晚膳。” 薛闲听了直咂舌,意有所指道:“也不知道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陆姑娘也进宫来了,两位娘娘也同时来请人了。” 寒蓁面上带笑,舌根却发苦。这还是她做了宫人的后果呢,倘或太后没绕这么一个大弯子,后宫两位娘娘还不知要怎么着。 “话里有话,编排宫妃。”灯下皇帝长眉微皱,闲闲翻过一页书问,“可刁难你没有?”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说实话。” 寒蓁料定外间发生之事瞒不过皇帝,况且小宦官侍卫哪个不是皇帝的耳目。便掐头去尾,含混其词道:“称不上刁难。” 皇帝听了心中一窒,将书一合,掷在桌上道:“胡闹,没想到皇后也跟着胡闹。”说着抬起头来,把寒蓁招到身边,想了想叹道,“你这身份尴尬,少不得有人为难。往后你跟在朕身边,外间的事叫旁人操心。” 皇帝没说重话,薛闲也知他并非当真训斥,现下里听了这话,心底乐开了花,忙低头道:“如此奴才便去回了两位姑姑。” 皇帝摆摆手,待薛闲走到殿门口又叫回来:“传膳吧,清淡些。” 魏宁潇潇两人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薛闲的话也不免气馁。回宫的路有一段并行,潇潇提着灯,越想越怄气,偏头瞧见魏宁不咸不淡的神色忍不住开口:“从前我只听说陛下待后妃虽淡,待皇后娘娘却是一等一的好。可瞧今日这番光景,倒是以讹传讹了。” 魏宁勾唇一笑,抚了抚鬓边绒花,瞧着天边初升的月亮道:“陈姑姑说得很是,不过连皇后娘娘尚且如此,贵妃那头又如何呢?天儿冷,陈姑姑还是快些走,免得贵妃娘娘等得酒菜都凉了。” 潇潇气结,但她非是不知事的人,今日之局始作俑者并非皇后,犯不着对着魏宁撒气。 “这陆姑姑可不得了啊,魏姑姑您说可是?” 魏宁的笑隐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很是。” ※※※※※※※※※※※※※※※※※※※※ 薛闲:我又可以了 其二十 · 望舒 太上皇喜好奢靡,每日膳食便有重九之数,遇见喜欢的便些许尝两口,瞧不上眼的便动也不动,时日一长花的银子如流水。皇帝登基后整改后宫,改的第一件事便是这,因此摆上桌的晚膳也不过五六道。 薛闲取了银针一道道试过,见无异状便叫一众上膳宦官皆退下。 寒蓁提箸立在皇帝身边预备好布菜,皇帝却抽走她手上银筷,凌空朝桌上奶汁鱼片、文思豆腐两道菜一点,对她说:“不知你口味如何,但你既打南方来,想来这些也合宜。” 这话不错,皇帝指的当是陆含真,但寒蓁父亲是临安出身,还在府里时吃的也是淮扬菜,这两道菜恰对了她的口味。但皇帝言下之意就是要将这两道菜指给她了,宫中虽有主子赐食给下人之事,但那都是在主子用毕饭后。寒蓁心生惶恐,盯着脚尖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规矩?”皇帝轻笑一声,“在太一城里,朕就是规矩。你过午没多久便来了,想来没用午膳,倒还有力气和朕犟。” 何止没有力气,若是前世饿了也就饿了,然陆含真小姐身子,饿了大半天,又站了大半天,寒蓁脚下都在发飘。可还是不敢放肆,等到皇帝挑了眉问她:“要朕请你不成?”才挪动步子坐下来。 她一坐,布菜的活就落在了薛闲头上。薛闲极为机灵,上手先给寒蓁盛了碗汤:“姑娘先喝口汤垫垫。” 寒蓁在皇帝和薛闲的目光中坐立不安,只得捧起碗来呷了一口。鱼汤炖得醇厚,汤面上飘着几缕翠绿的葱花,寒蓁微皱眉头吹开。热汤下肚,只觉三魂回了七魄,冻了一天的身子也回暖了些,便放下汤碗渥一渥僵硬的手指。 皇帝在一旁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吩咐薛闲道:“打明日起给御书房添上两个火盆。” 薛闲应了是,面上虽不显,心里头早就哎呦哎哟叫开了。皇帝没有用火盆的习惯,少时是旁人看不上他,该拨的份例都是短缺的,遑论火盆?登基之后,便说省一分也是省,何况年轻气盛,多半也不觉得冷。 薛闲虽少了点东西,骨子里还是个男人,男人该想的他都想过。一个男人要宠自己的女人,无非是说两句甜言蜜语,送点金银珠宝的事,可天底下有多少男人愿意为女人改变自己原有的习惯呢?更何况这男人乃是天子,这心思可不单单是“宠”一个字能形容得了的。 有戏,这事有戏! 寒蓁不是聋子,自然也察觉到那份“有戏”了,笼着青瓷碗的手指微微一紧,顾不上惶恐,只有一股股茫然袭上心头。 皇帝看出她的失神,曲起手指敲敲碗沿道:“还发呆呢?快吃饭。” 这语气倒有点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用毕晚膳,薛闲撤下碗筷,换了武夷岩茶上来。 这岩茶极为珍贵,长于岩石之上,一年才得几两。建宁府今年统共敬献了一斤,倒有大半给了太后与宁王,皇帝也只是偶尔才喝上一次。 而薛闲没得皇帝示下给寒蓁也沏了一杯,皇帝只抬了抬眼皮,没说什么。薛闲便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皇帝吃着茶问起薛闲给寒蓁安排的活来,听到司衣一处的时候,面色稍显尴尬,待听到两人分摊上夜职责之后便更有些坐不住。 寒蓁觑着他的神色,抢在他发问前解释道:“陛下,奴婢是受了太后娘娘之命来侍奉您的,此事本就分内。何况您待奴婢这样好,奴婢无以为报,若是连这些小事都不让奴婢做,当真是折煞奴婢了。” 薛闲帮腔道:“陛下,这上夜的活对半一拆,顶天了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奴才把姑娘安排在上半夜,这样下了职去休息也能睡上两三个时辰。”末了说笑般道,“未必比陛下睡的时候少。” 皇帝被他这话怄笑了,笑完对寒蓁说:“也罢,若是实在撑不住再换过。” 既说起上夜,寒蓁扫一眼角落里的西洋钟,见时候不早,皇帝仍没回寝殿的意思,便轻声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可要回琅轩殿休息了?” 她是担着太后的嘱托来的,免不了多关心两句。 “也好。”皇帝点点头站起来,寒蓁便去一旁樟木架子上去他的氅衣,那氅衣极为熟悉,还熏着熟悉的檀香味,便是那日照月亭中皇帝给她盖上的。皇帝见了也想起那日的事来,“那日怕你着凉才给你盖上,倒是唐突了你。” 寒蓁哪敢让皇帝道声“唐突”?连声道不敢。 京城地处北方,打进了冬开始便日日下雪,少有见日头的时候。今日倒是十分晴朗,黛蓝的夜空中半点云朵都无,玉盘似的月亮大得惊人。 皇帝没叫辇,只说权当消食,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琅轩殿。寒蓁落后他半步,盯着他犹如寒鸦振翅一般的睫羽瞧。 流水一般的月光下,皇帝的瞳光显得尤为清冽,就像远望清澈,近看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谁又能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后宫只两个娘娘,当然不复太上皇时满太一城灯火通明的景象,各处空置的宫殿都熄着灯,甬道上走动的宫人也没几个,薛闲的抚掌之声远传出去,激起一片回声,听着就让人觉得冷清。 住在这样的宫城里头,也不知皇帝会不会感到寂寞。想过一阵,寒蓁暗自发笑,竟替他操心这个。 皇帝今日回得早,德林先行一步回琅轩殿准备。待一行人到时,殿中早燃了檀香,垂挂的纱帘皆被挑起。 薛闲往后殿去看沐浴用的香汤了,寒蓁便留在皇帝身边替他除了氅衣,又躬着身子为他拆头上金冠。 皇帝的金冠造得精致又繁丽,寒蓁只拆过女子珠钗,没碰过这个。不得不一再小心,才不至于扯到皇帝的头发。 德林匆匆打帘子进来报宁王入宫之时,皇帝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才刚刚放下,散着发的皇帝身上平白多了分柔和的气息。 “这个点了怎么忽然入宫?”皇帝拧了眉问德林,眉间颇有几分无奈之色。 皇帝素来宠爱这个弟弟,登基那日便赐了自由出入太一城的玉牌子下去。但宁王与宁王妃打成婚那日起便如胶似漆的,深夜离家入宫之事还从未发生。 话音未落,宁王已然如旋风一般冲了进来,把门旁的德林撞了个趔趄。 “哎哟!德公公,对不住对不住!”宁王边说着,边往皇帝身边的榻上一摊,伸过长臂给自己倒了茶,埋头就喝。 皇帝忙喝住:“烫着,先别喝。”却是来不及了,宁王“呸呸”两声,将口中茶水吐回杯中,哭丧着脸冲皇帝道:“六哥你怎么不早说!” 寒蓁看得目瞪口呆,前次见面时她还觉得宁王稳重,不意他在皇帝面前时这幅模样,莫非真的是儿子肖母? 皇帝遣德林去取冰块来,瞅着把烫红的舌头探出来喘气的宁王笑:“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怎么还是这般不稳重?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宁王大着舌头,眼中含泪,含含糊糊道:“急事!大急事!您弟弟我被夭夭扫地出门了!” 皇帝沉默一瞬:“朕并不是很想掺和你们夫妻两个的闺房之事。” “哎呀!什么闺房之事啊!”宁王痛心疾首,只顾着抱怨,“您都不知道,您弟媳打肚子里又揣了个小的,脾气是一天大过一天。今天内兄登门拜访过后气得跟什么似的——你、你你——”他说得摇头晃脑,一抬头见造成夫妻矛盾的始作俑者正站在皇兄边上,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望他,身姿娉婷,神色懵懂而无辜。差点背过气去,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她。 皇帝拂开他的手指,皱着眉说:“别指着人家说话。” 寒蓁一听莫夭夭为着她进宫的事着急上火,也急了,脱口而出问:“王妃娘娘如何了?” 话甫落才觉出冲动,登时懊恼起来,白着脸向皇帝请罪:“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其二十一 · 经年 “你做错了什么?” “母亲竟然没册你做妃子?” 皇帝和宁王的声音一并响起,两人对了个眼,不约而同错开。 寒蓁深吸一口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错在多嘴多舌,擅自打听王妃情况。回宁王殿下,奴婢不敢高攀。” “你这丫头······”德林捧了一盖碗冰回来,宁王塞了一块在口中,撑着下巴啧啧两声,“说话倒是蛮规矩的。既如此,我家去和夭夭也有交代了。” 皇帝轻飘飘看他一眼,将手头绣了龙纹的锦帕隔着桌子扔过去,道:“好好擦擦你下巴上的水。今夜不必走了,且住下,明日与我一道向母妃请了安再走。” 宁王接过锦帕,随手擦了擦,满口应承下来,又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问:“那臣弟想住花满渚成不成?” 花满渚这名起得好听,实则也就是个养花的所在,虽设了寝殿,到底及不上六宫各殿金碧辉煌。 “怎么想起来往那里去?” “臣弟是想夭夭喜欢花儿,今夜好好挑选一番,明日给她带一束回去,好好赔礼道歉。”宁王说着,状似忧愁地叹了口气,“六哥您都不知道,臣弟多怕她气坏身子。” 这便是待莫夭夭极爱重的表现了。寒蓁听了这话,忍不住勾了嘴角,为莫夭夭而欣喜。官家女子能与夫君相敬如宾已是很好,能被夫君视若珍宝更是难得。 皇帝也知宁王夫妻两个感情好,没驳他的恳求,又赏了些珠宝缎子,叫宁王一并带回家去。恰逢薛闲打后殿回来,便叫他送一送宁王。 “花满渚离得远,奴才一来一回要不少时候,后殿的水可不要凉了才好。”薛闲声音极大,也不知在提醒谁。 宁王都准备抬脚了,被他这声刹住,满脸不耐道:“公公也操心太过,陆御侍比起您来差什么了?伺候陛下沐浴还不成了?” 薛闲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抑扬顿挫诶了一声:“是这个理儿!亏得殿下想到了,不然怎么说殿下足智多谋呢?” 皇帝听得寒了脸,沉下声道:“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薛闲,朕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薛闲见他似要动怒,连忙告罪,点头哈腰退出殿中。 一时沉默,只有火焰焚烧灯芯时发出的“哔剥”之声格外响些。 “你不必管薛闲的话,他在御前待得久了,自以为得脸,嘴上越发不把风。”皇帝重新挑起话头,“这一点恰与你是天壤之别。在宫里谨慎是好事,但朕并不打算让你在这宫里头活得战战兢兢。”他望着灯下寒蓁低垂的眉眼,写满了疏离与敬重,手指颤了颤,最终没有伸出去。 “走吧,沐浴去。”皇帝推开案上杯盏,站起身来。 开国高皇帝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许是早年风里来雨里去受了寒,定都京城后,冬日又湿冷,到了晚年便犯了痹症【1】,每逢阴雨天气骨骼间隐隐作痛,苦不堪言,太上皇便诏太医共同研制对症之药。每夜为高皇帝兑于热水之中,用以沐浴。 这个传统一直沿袭至今。 后殿水汽氤氲,药香扑鼻。地铺暖玉,殿中央凿出一方浴池,引烧热的山泉水入内。一扇白玉刻四季图屏风展开,隔出两处空间。 殿内点的蜡烛足有重九之数,将偌大的后殿照得一片通明。寒蓁咬着唇伸出手将皇帝腰带上悬着的白玉环荷包等物解下,搁在一旁小几上。再去解那枚雕刻精美的玉带钩,指头出了汗,便有些打滑,连解了两次都没能解开,脸颊在蒸腾的热意中微微红了起来。 皇帝难得看她脸红,颇有些新奇,忍不住兴起了逗弄的心思,便将她柔软细白的手指拢在自己的手中,指引着她去解那玉带钩:“这下可会了?若还学不会,往后怎么替朕更衣?” 皇帝的掌心柔软温热,唯独指腹长了些茧子,是一双文人的手,却也能将寒蓁的手整个包裹住。寒蓁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过,胸膛中有如被塞了只鸽子,跳动得厉害。 “奴婢会了。”寒蓁轻轻应道,声如蚊讷。解下来的玉带钩仍带着些许温度,寒蓁攥在掌心中,竟有种要灼伤自己肌肤的错觉。 皇帝见寒蓁连耳根都红透,白皙的手指攀着他玄色的腰封拉开,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她肩上,轻轻将人推开,绕到屏风后去了。 几声衣料的摩挲之声,寒蓁望着外衣中衣一件件搭上屏风,才想起皇帝不喜欢他人的触碰,便立在原地将皇帝的东西一样样分门别类理好。待屏风后响起破水之声,才挑了气味清淡的澡豆往里送。 皇帝背对着她,靠在浴池边上。即使是这种时候,他的脊背仍然紧绷着,看着就叫人替他不舒服。 “地上湿滑,小心摔着。”听到脚步声,皇帝开口提醒。寒蓁听出他语气中的疲倦,便道:“陛下长久休息不好,今夜便早些睡吧。太后娘娘让奴婢提醒陛下好好休息呢。” 皇帝不置可否,寒蓁走得近了,才觉出他的单薄。大楚无论男女衣衫都制得轻薄宽大,远望飘飘欲仙,仿佛随时都可乘风归去。因而皇帝穿着朝服时,便觉不出这一点来。 寒蓁在浴池边跪下,挽起袖子将手搓热,搭上皇帝的肩膀道:“奴婢鲁莽了,可陛下的肩颈实在僵硬,还是好好按摩一下为好。” “······你是觉得朕当真不会与你计较?”手下肩膀陡然一僵,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 “君无戏言,陛下方才说过不希望奴婢过得战战兢兢。”寒蓁一本正经道,“且陛下的身体牵系着万民福祉,不可有失。” 寒蓁的按摩手艺是前世在东宫刻意找人学的,算不上精通。陆含真的指甲本养得极长,后来她嫌碍事给剪了,眼下倒不至于伤到龙体。但舒筋活络一事,经络堵得越是厉害,疏通起来便越是疼痛。寒蓁按得满头细汗,都没听皇帝发出一丝动静,不由有些气馁。 莫非是陆含真的身子当真太过无力了些? “你手上倒有几分力气。”皇帝的话及时打断了她的猜想。 寒蓁愣了愣,不由脱口:“陛下竟不疼吗?” “疼。”皇帝也不遮掩,“但疼这个字若说出来无人会在意,便没有说的必要了。” 他说的轻飘飘,寒蓁却隐约从这话间品到了一股子苦涩。掌下的肩膀并非是光滑的,不少淡色积年的伤疤遍布其上,通明的烛火底下她看得真切,鞭痕针孔,乃至于烧伤留下的痕迹皆有。不仅是肩膀之上,在寒蓁没有触及的背部也能看到不少。 寒蓁想问些什么,张了张嘴没能问出口,最终还是吞回了肚里。捏了几颗澡豆在掌心待化开后动作轻柔地涂抹在皇帝身上。 那些伤心的往事既过去了又何必再提,何况皇帝也未必想与她分说。 ※※※※※※※※※※※※※※※※※※※※ 【1】痹症:就是风湿、类风湿这类疾病 其二十二 · 落梅 西洋钟敲过十下,寒蓁将炉中早已成灰的心字香篆拿去廊下倒了,又将龙塌帐幔上悬着的荷包取下,换过里头的香丸,再度悬上。 “这是太后娘娘嘱咐奴婢给陛下用的,说是有安神助眠之效。”寒蓁不放心地给缎面锦被抚开最后一丝褶皱。 皇帝穿着牙色寝衣站在她身侧,盯着她忙忙碌碌。听了这话,伸手勾过荷包,深深嗅了一口,道:“添了味茉莉,竟叫母后为我这般操劳。” 皇帝说这话时并未自称为朕,寒蓁想起他与宁王谈话时,一人自称为“我”,一人称呼对方为“六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渐渐觉得他没那么严肃,忍不住微微一笑。 皇帝脱了鞋上塌,手里仍拿着本书,寒蓁一看,瞧见是个三字书名《山川志》。殿里粗如儿臂的灯烛都已灭了,只有龙塌前仍留着两盏鹤型黄铜灯座,幽暗的火光跳跃。 寒蓁咬一咬下唇,柔声提醒道:“陛下,这火光太暗了,这样读书,恐怕熬坏了眼睛。” “既如此,你就去把那些蜡烛重新点上。”皇帝说。 这怎么成?寒蓁有点急了,一抬眼,对上昏暗的灯光之中皇帝含笑的眼神。 “可明白了?”皇帝觑着她,手指按在书皮上,并未翻开。 “明白了。” “明白什么?”皇帝大有不依不饶的意思在,寒蓁红了脸,垂下头道:“奴婢往后再不对陛下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这才对,”皇帝笑了,将《山川志》递给她问,“识字吗?” 话题转移得太快,寒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回道:“认得不多。” 皇帝嗯了一声,继续道:“赏你了,拿着读吧。” 说话间薛闲进来了,他送了宁王回来,带了一身寒气:“陛下,宁王殿下说明日会过来与陛下一同用早膳。” 皇帝半阖着眼,话语中半点倦怠也没有:“他想一出是一出。不过明日若是当真赶得上我用早膳的时辰,也算他的能耐。去吧,朕歇下了。” 他说要歇,便真是歇下去了,规规矩矩,连一点翻身的响动都听不到。隔了大半晌道:“明日让他们给琅轩殿也备上火盆。” 寒蓁坐在塌前脚蹬子上,刚听这话还没怎么明白,仰头问道:“陛下可是觉得冷了?” 皇帝便不说话了,寒蓁自讨了个没趣,按按鼻尖,望着帐幔上的如意云纹研究起来。 上夜一职说是辛苦,但若是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漫漫长夜中,没个打发时间的事干,才真是难捱。从前她在莫夭夭身边,还能趁这会功夫做点针线活,可在御前侍候着,哪里能干这些事。她挪动了下搁在膝上僵硬的手臂,指下不是衣料柔软的触感,这才想起来皇帝方才给了她什么。 《山川志》一书顾名思义,记载了大楚的浩荡河山,及各地风土人情。寒蓁从未离开过京城,即使是在安乐舶上的那几天,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涛涛的江水,以及远眺过去只剩青白二色的城。 皇帝在书中夹了片白色花瓣,她随意翻开,恰好停留在这一节,“临安”两个字映入眼帘,呼吸一滞,那是幼时父亲常同她提起的魂牵梦萦的故乡。 寂静的琅轩殿中,被压抑得很好的书页翻动之声小心翼翼地响起。皇帝听着,缓缓勾起了唇角。 后半夜,薛闲悄悄地进来换寒蓁。彼时寒蓁将《山川志》粗粗翻过一遍,从前她没什么机会能摸到书,如今才第一次体会到手不释卷的感觉。 “难得陛下睡得这般沉。”薛闲以口型对她说,“多亏了姑娘。这会子去休息,还能睡上两三个时辰呢,姑娘快去吧。” 宫里的奴才也是奴才,只有睡通铺的份,宦官在西厢房,宫人在东厢房。寒蓁讨了巧,一人住了本该十五人同住的房间。 东厢房叫人打理得极干净,还挂了青色素帐,燃了支梦甜香,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她匆匆来匆匆去,光身一个进了宫,除了一身衣裳,头上几只钗环及素芳塞给她的几张银票别无他物,此时便省了收拾行李的活。 寒蓁脱下外衣往榻上坐了,将被褥间捂着的汤婆子抱在怀中。想了想,打贴身小衣里取出那沓银票,又拔了珠钗解了耳环,从上头拆下些碎玉金银花儿来。 往后的路还长着,怎么能不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呢。 * 次日清晨,待到皇帝施施然用了半碗粥,宁王才姗姗来迟。这下子寒蓁才终于弄懂皇帝晚间的意思,皇帝倒是见惯不惊,暗自放慢了速度,几与宁王同时用完早膳。 皇帝同宁王向太后请完案便要直接上朝,嘱咐了寒蓁留在琅轩殿中,只叫她掐着点往御书房伺候:“······若没大事便不要出殿门了,待朕下朝带你去御花园里头逛逛。” 他说这话时坦荡荡,身旁有宁王薛闲等人瞧着,寒蓁倒不好说什么了,边给皇帝披大氅,边倒了谢。 皇帝一走,留给寒蓁这个御侍干的活也没什么了。她里外望了一眼,给殿里头供着的一尊白玉佛像前的香炉里插上三棵香,再换过净瓶中的清水,向那佛像虔诚地拜了一拜,便退了出去。 说来也怪,开国高皇帝深恶佛教,当初起义过程中见佛寺便烧,见僧人便杀。以至于到了如今,佛教徒在大楚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而皇帝不仅随身携带佛珠,还在寝殿中供佛像,简直与他祖父反其道而行之。 回了东厢房没多久,德林便提了个黑漆白梅螺钿的食盒进来,也不说话,垂着头放下就走。揭开看时,最上头是将米磨出浆来后熬得稠稠的一碗粥,第二层是四样清淡小菜,最下层汉宫棋玉露团等各色点心,食盒底部还搁了枝方折下的腊梅。 菜与点心俱都是新鲜的,且与皇帝方才桌上摆的并不相同,颜色清淡,是南方人口味,一看就是尚食局另给做的。寒蓁捏着那枝鲜妍的腊梅叹息一回,寻摸出个瓷瓶子,灌了清水养起来。 她不是不识好坏,不知恩德的人,皇帝待她处处宽容,不拿她当奴才,她俱看在眼中。薛闲为她前后料理,她尚且塞了两张千两的银票过去。又怎么会不想着报答皇帝? 可是她瞧着皇帝,心里头便有疙瘩,对他怎样都觉得变扭。 这个疙瘩名为“寒蓁”,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个亡故在多年前的寒蓁。皇帝待她好,是看在那个人的面子上,寒蓁每每想起来便觉得是占了别人的东西,可那个人偏偏也是她自己,心里头古里古怪,说不上酸还是苦。 点心小菜每盘倒是都不多,但寒蓁吃得向来少,用完还剩下大半,便原样摆回去。提着食盒去寻德林。德林在御前也算得上有头有脸,却躬着腰双手接过,笑道:“其实姑姑不必多走这一趟,奴才本想着过会子自去取的。” 寒蓁打袖里抽出个荷包递给他,里头放了五枚纯金打的梅花,含蓄道:“德公公辛苦,我也都看在眼中,怎么能再麻烦公公?” 两人虚推了两把,荷包还是落进了德林的袖中,他眨眨眼道:“我师父说得果然没错,姑姑是个有前途的。” 寒蓁苦笑一声,还待要说什么,外头有小宦官急匆匆跑进来传话道:“宁和宫的江姑姑来了,说是太后娘娘寻陆姑姑过去。” 其二十三 · 前尘 第二次去宁和宫,寒蓁心里已没那么不踏实。只是算算时间快是宫中女眷晨昏定省的时候,不知太后此时传她去有什么吩咐。 到了宁和宫,江姑姑没引她往殿中去,反如好姐妹似的拉着她的手,往殿□□院而去。殿后空地上聚了一撮人,人群中时不时有喝彩声传出。 太后站在人群中心,她脱掉了冬日里厚重的外披,只穿了件洋红的骑装,领口袖口都缩了银边,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她正在舞刀,形如新月,刀柄上嵌了块绿松石,是一把寒蓁从未见过的弯刀。昨夜下了层薄雪,到了晨起,日头反而破云而出。 潮水般的日光倾泻而下,映在刀锋上,刀光湛然而凛冽。太后的眉宇间也是凛冽的,似是也含着一把锋锐的刀,随时可以劈山斩浪。 都说剑走轻灵,刀走厚重,可那把弯刀握在太后手中,便如银蝶一般翩然纷飞,快不眨眼。寒蓁屏气凝神,却依然无法看清那把刀的行动轨迹。 到了如今,她才终于明白鞑坦的女子是怎样一种存在。 “小含真?你来了。”错身间太后注意到立于人群中的寒蓁,立时停下动作,将手中弯刀随意往地上一掷,大步流星走上前来。那幅生机勃发的模样,若说是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也有人相信。 “见过太后娘娘。”寒蓁缓过神来,婷婷俯身。 “别忙见礼,你带着手帕子没有,给我擦一擦。”太后凑上来问她,她额上鼻尖皆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寒蓁四下一望,见江姑姑走开收拾兵刃了,便从袖中抽出帕子来,叠了两叠,动作轻柔地拭去太后额上汗水。 寒蓁见太后似乎无意再舞刀了,提醒道:“太后娘娘方出了汗,若在风口待着恐会受寒,不如回殿中去吧。” 太后点头称是,拉着寒蓁往殿中走,边走边道:“上了年纪的人不常活动一下筋骨,倒真觉得自己要烂在这个宫里头了。” 她用词直白,听得寒蓁微微心惊,忙道:“太后娘娘还年轻得很,奴婢瞧着反倒年轻人更硬朗些。” 太后“唔”了一声,笑着点了下她的鼻尖:“是啊,你这般老成,和皇帝像得不得了。”引得寒蓁悄悄红了脸。 出了一身的汗,自是浑身粘腻。殿中早有人备下香汤,太后等不得江姑姑,只让寒蓁伺候。 “方才那段,你看了有何感想?”太后背靠在浴桶边沿,支着脑袋问寒蓁。 寒蓁想了想,推开探头探脑试图喝一口香汤的勒苏,道:“奴婢只觉得好,旁的说不出来。” “往后你常来我这里,我也好教教你。”太后含了笑,打趣般道,“太上皇喜欢柔顺的女子,我不得已抛开这东西十多年,如今捡回来倒颇意犹未尽。对了小含真,你晓得我从前只是公主的侍俾吗?” 寒蓁应一句知道,便似开了太后的话匣子,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 “说来公主也走了那么多年了。当初公主怀着皇帝时,与太上皇感情极好,我在旁瞧着也觉得是神仙眷侣。那时太上皇时常说等公主腹中胎儿长大,她就是太一城中最尊贵的女子,也是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岂知世事弄人······”太后轻叹着,仿佛陷入久远前的回忆一般,“公主为了生皇帝难产了一日一夜,先皇后送来的太医助产婆都派不上用场,太上皇不知为着什么也没来瞧上一眼·····” 寒蓁听她的话中逐渐露出了点不对的苗头,却无法出声打岔,只好低着头,做出浑然不觉的模样来。浴间里众人被遣退,只有勒苏颈上挂着的铃铛声和着太后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 “皇帝一出生,就被扔到了聆院。我直到生下昭茗才有了见他的机会,他分明比昭茗大了不止一岁,那时却比才出生的昭茗还瘦小······” “待他长到五六岁时,宫里头的皇子们似乎一夜之间得了什么授意,总在我瞧不见的地方欺负他。那孩子也犟,从来不与我提起,若非昭茗提醒,我倒真以为后宫里头的那些女人真如此善良。” 太后提起多年前宫墙中的秘辛,丝毫不避讳她。寒蓁起初还觉得不妥,听得一阵便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想起皇帝脊背上那些伤痕,想起他说“疼”时的语气,微微捏紧了手中小巾。 “未免太过狠毒······”寒蓁轻声道。 太一城中女人的明争暗斗从来不会停止,为了争位分、为了争宠爱,再善良的人也未必能保持初心。 可是授意自己的孩子去对付另一个孩子,又算得上什么母亲。 “今日皇帝携昭茗来见我,我看他的脸色到比以往好看得多。想来他昨夜是难得睡沉了。” “太后娘娘制的香有奇效。” “哈,这可未必。”太后白皙的指间蜿蜒缠着一束赭石色的发,漫不经心道,“我不过是信手胡乱制了些,究竟有多少用,我也知晓,皇帝为的不是这个。小含真——” 她忽然郑重其事唤起寒蓁的名字,叫她悚然一惊,忙道:“奴婢在。” “皇帝很少如此亲近一个人,望你不要辜负他。” 寒蓁抿了嘴,说不出话来。太后也不在乎她的回答,伸手让她扶着起身。穿衣时,太后腰间一片青影引得寒蓁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眼熟,偏偏一时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这是鞑坦国特有的花,只生长在极寒的草原上,大楚没有。”太后点了点那片花绣,“黥纹在你们大楚多是罪犯身上所纹,但在鞑坦国,成年女子身上都会有一片,以此象征勇武。” 是了,纹在她人皮肉之上的花,她又怎会见过。想来只是一时的错觉,寒蓁干脆地丢开这个问题,服侍太后梳头。 回到殿中,皇后与贵妃皆在了,端端正正坐着吃茶。 “来得早了,可用过早膳没有?”见了这两人,太后也端庄起来,摆出慈母般柔和的笑意问道。 皇后一径掩了口笑道:“谢母后关怀,儿臣早知母后关心咱们身子,用了来的。倒是儿臣瞧着贵妃脸色不好,恐是有恙。” 贵妃最烦皇后这幅贤良淑德的模样,好似她当真对自己有着十分的亲切、十分的关心似的,但在太后面前也不敢造次,也笑回去:“姐姐眼儿真尖,臣妾不过是昨晚睡得不□□稳,今早起来脸色就白了点。没想到用香粉遮了遮,还是叫姐姐看出来了。” 太后捉着勒苏揉它的毛,似是丝毫不在意两人的唇枪舌剑,口中却轻声嘀咕道:“又开始了。” 寒蓁了然,太后性子豪爽,想来不耐烦这样的话里有话的场景,当初做太上皇后妃是也就罢了,当上太后还要瞧着皇帝的妃子们这般虚以为蛇,心里头指不定有多苦闷。 其实不独太后一人,殿中哪个人喜欢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太后没忍上多久,捏了块梅花糕慢慢吃完便道:“好了,难得你们姐妹情深,这些话却得先搁在一旁。今日哀家有件正经事要说。” “这快年下了,也该准备起除夕的宫宴来。今年鞑坦国国君也要出席,可不能懈怠。” “鞑坦国君?”皇后想都没想就皱眉问道,“怎么先前从未听说?” “说是昨日才上的折子,那头也是临时起意。”太后摆摆手,“往年都是皇后你一人操办的,此处事关重大,哀家想着你一人太过辛苦,便由贵妃从旁帮衬着吧。” 这一下是意外之喜,贵妃喜不自胜,忙站起来谢恩。 “还有陆御侍,你身为皇帝身边的女官,若皇后与贵妃有顾不到的地方,你可得细心周全。” 一旁老神在在的寒蓁怎么也想不到这把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这一下皇后与贵妃都望了过来。皇后还可,只是皱了皱眉,笑容仍然不减,贵妃却掩不住一脸的震怒,在宁和宫无法发泄,只好愤愤跺脚。 两人走后,太后也不多留寒蓁,瞧着时辰皇帝快下朝了,便叫寒蓁往御书房去。 太后这主意于规矩而言,并不有失妥当。论理宫宴这等事本就该由后宫妃子主办,高品级的女官从旁协助。然而她进宫一事早就引得旁人侧目,太后此时将贵妃与寒蓁并列提起,不怪他人多想。 寒蓁叹着气往御书房走,她生怕再撞上皇后或贵妃,徒惹麻烦,便挑了小路走。途径一处小院,地处偏僻,青瓦粉墙,破败的墙面上攀着许多枯黄的紫藤,她似有所感,抬头一望,见那匾额刻着上“聆院”二字。勾动心绪,不由怔怔立住了。 就是这会功夫,一旁灌木从中猛然蹿出个个子娇小的人,直撞在她小腿上。寒蓁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她顾不上疼,连忙蹲下来扶住往青石路上坠去的红色人影。 “本宫未见过你,你是谁?” 其二十四 · 安乐 眼前的小丫头才只五六岁的年纪,满头柔顺的黑发攥成两个螺髻,一边簪一朵纯金打的芍药华胜,芍药中心嵌着红宝权当花蕊,与她一身牡丹红滚金边的宫装相得益彰。 寒蓁将她扶得站直了身,才舒了口气,俯身叩拜道:“奴婢含真,见过郡主殿下。” “郡主?”小丫头从鼻子里哼得一声,“本宫是安乐公主,才不是什么郡主。” 公主?寒蓁讶然,他人口耳相传,皇帝膝下并无子女,可这位口称自己是公主,她也只能先捧着。 “公主殿下恕罪,奴婢才进宫,不识公主千金之躯。” “算你会说话,起来吧。”安乐掐着腰,志得意满笑了两声。她虽占了个公主的名,可哪里有人真的把她当金枝玉叶看,眼下见了个这般恭敬的人,实在是压不住满心的好奇,绕着她转了两圈,又是捏衣角,又是摸簪子的。 寒蓁见她满头满脸的汗灰混杂,黑亮亮的头发上还有些枯叶蛛网,便取了帕子与她整理,想起她方才是打灌木丛中钻出的,便疑惑道:“公主殿下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身边连个宫人也没有。” 安乐攥着寒蓁的袖口,盯着上头的纹样细瞧,听了这话便狠瞪她两眼:“小小宫婢,也敢置喙本宫的事?” 她脸蛋生得白嫩,五官又小巧精致,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即使是竖着眼睛看人也不显得凶,寒蓁看得心头一软,轻轻拂开安乐鼻尖上的一点汗珠,仍笑着问她:“公主年幼力弱,离了宫人只身实在不妥,奴婢陪公主殿下回含章殿可好?” “不好!”安乐抿了唇,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立时掉下两颗泪来,她急得不行,忙伸手去擦。寒蓁见她手上也沾了不少灰尘,哪里敢让她碰。伸手将她两只手握了,另取了新的帕子给她拭泪,满口应承道: “好好好,那就不回去。公主殿下想去哪里啊?” 安乐好容易止了泪,把脸蛋埋进她的胸口道:“你身上有皇叔的味道,你是皇叔身边的人吗?” 寒蓁听她称皇帝为皇叔,便知她是皇帝那些兄长中某一位的女儿,只不知亲王家的女儿怎么就被封了公主。她见安乐小小的一个人哭得站立不住,便俯身抱起她轻声哄着:“是呀。” “那你带我去找皇叔。”安乐见她犹豫了,急急开口道,“你别怕,我会向皇叔求情,不让他罚你的。” 公主本是金枝玉叶之体,却滚得一身尘土,如今还这般急切吵着要见皇帝,略为一想便知有隐情。寒蓁在心里头叹了口气,应了好。 安乐果然喜笑颜开,方才那股子骄矜之气也没了。一路上把脸窝在寒蓁肩上,小麻雀般叽叽喳喳。一会问她“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帕子”,一会又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寒蓁天性喜欢孩子,也不觉得她吵,一一耐心回答。 到了御书房却见薛闲一脸如临大敌地看着她,瞧见她抱着安乐公主更是吓得脸色都变了:“娘诶!姑娘怎么把她也给带来了?” “狗奴才!”安乐脆生骂道,“她是谁?” 薛闲忙打了自己两嘴巴,赔笑道:“奴才说错了,奴才自个儿打嘴,公主殿下别动怒。” “奴婢来御书房的路上,恰好遇见公主殿下。殿下想见陛下,奴婢就把公主殿下给带来了。”寒蓁想把安乐放下,却被紧紧捏着衣料,只能继续抱着,向薛闲解释道。 “原来是这么个事。”薛闲松了口气,举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陛下方才生了好大一通气,现下不理人,姑娘快进去劝劝吧。” “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陛下到了御书房,没见着姑娘的影子。听德林说姑娘往宁和宫去,又遣了人去找。结果回来报说姑娘早走了,这不就······”薛闲一面说着一面不住拿眼打量她,又伸手指给寒蓁看,“姑娘你看看,这御书房的护卫都叫陛下派出去了。” 寒蓁放眼一望,果然昨日还见着的团团护卫只剩下一半还少,禁不住细细抽气:“这可不成,御前怎么能少了侍卫,公公怎么也不拦着点?” 薛闲翻着一双眼信口开河:“奴才何曾没拦呢?奴才都跪在地上抱着陛下的腿求了,可陛下到底是陛下,真要做什么凭奴才是劝不回来的。” 寒蓁还待说什么,安乐往她颈项上一搂,凑在耳旁问:“咱们还不进去吗?本宫想见皇叔了。”便只得作罢,将安乐往上颠了颠,好叫她不滑下来,才作别薛闲往殿中去。 才往里走了两步,只听咕噜一声,是脚下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寒蓁低头望去,借着雕花木窗糊着的明纸中透进的日光看清了,那是枚青玉的龙纹镇纸,不知发生了什么,被磕去一角。 皇帝正在殿中来回踱步,听到这声怒火越发炽盛,猛然扭过头去低喝道:“朕不是说了别进来——” 寒蓁将安乐小心放回地上,捡起那枚镇纸,歉然望着他道:“奴婢回来晚了。” 皇帝望着那双清凌凌的眼,心头如被清泉灌溉,怒火与不安一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大步上前,伸了手又缩回,仍深恐是在梦中,眼前人会如梦幻泡影,一触便烟消云散。 “皇叔皇叔!皇叔抱我!”拦住他的是安乐,小小的女孩儿十分依恋地抱住皇帝的小腿,奶声奶气地冲他撒娇。 皇帝这才看见她,微微诧异过后,俯下身抱起安乐,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问:“怡儿怎么来了?” “安乐想皇叔了呀!”安乐撅撅嘴,拨着皇帝头冠上垂下的流苏玩耍,“含章殿的嬷嬷都说皇叔很忙,不会来看安乐,安乐说要来找皇叔,她们也不让。安乐就偷偷来了。” 皇帝板下脸,从她手里抽出那截流苏道:“胡闹,你无人跟着,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安乐小身子一僵,歪一歪嘴,“呜哇”一声便哭了出来:“皇叔凶安乐!皇叔不喜欢安乐了!”她哭得哽咽,抽抽搭搭地扭过身来寻寒蓁,张开双臂道,“不要皇叔抱了!含真姐姐抱我!” 皇帝立时大窘,一张严肃的脸怎么也撑不下去。寒蓁看他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模样,抿着嘴偷偷地笑,上去把安乐接在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柔声细语道:“公主莫哭了,好不好?陛下怎么会不喜欢公主呢?陛下就是太喜欢公主才怕公主受伤是不是?奴婢方才见公主手心红了,可是弄疼了?陛下就是怕公主疼才这样说的呀。” 安乐起初还将头埋在她胸前嚎哭,哭着哭着就没了声响,看了才发现是哭得睡过去了小小一张脸上,犹带泪痕。 “把她放到塌上去睡,你抱了这么久手也累了。”皇帝低头凝视着安乐的睡颜,压着声音道。 寒蓁将安乐安置在榻上,取了帕子在温水中浸过,一点点拭干她脸上的泪痕。正蹙了细细的眉担忧她睡梦中寒冷,抬头便见皇帝拿了自己的氅衣为她盖上。 皇帝方才被安乐一打岔,错失了时机,该说的以往不敢说的都咽了回去,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头,现下只好干巴巴问寒蓁:“为着怡儿耽搁了?” “是。”寒蓁俯身为安乐掖好被角,思索一阵开口道,“有一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事?”皇帝扬了眉扫她一眼。他知寒蓁不同于那些事事爱争先出头的,求的是安稳度日,做的是自扫门前雪的事,断不可能自找麻烦。 “公主殿下似乎······嗯,在含章殿过得并不好。”寒蓁斟字酌句,不敢说得太过直白。 “怡儿从未与我提及。” “这,奴婢想恐怕也与安乐公主在含章殿的日子有关。” 皇帝沉默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倒是朕疏忽了,多亏你提醒。”他挥袖在寒蓁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安乐柔软的脸颊,“朕虽让怡儿做了公主,但总是忙于朝政,对她欠缺关心。” 寒蓁见他一贯表情淡漠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伤怀之色,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朝中事务繁忙,陛下难免顾忌不到公主。”寒蓁安慰道,“况且公主殿下是公主,想是无人敢怠慢,如今次之事恐怕只是少数。” “未必。”皇帝摇摇头,“旁人为着怡儿的身世,未必肯好好待她。” 寒蓁一怔:“公主难道不是某位王爷的女儿?” “怡儿她,是废太子的遗腹子。” 其二十五 · 两难 废太子的遗腹子? 寒蓁足足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别过头去端详安乐的容颜,从眉眼一直看到下巴,才终于明白先前对安乐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安乐的眉眼与废太子实在肖似,而她只当是侄女肖叔,才一直忽略了这件事。 “谋逆是大罪,东宫众人皆不能幸免。怡儿的生母是东宫宫婢,没有名分,因此直到狱中显怀才被发现身怀有孕。”皇帝抚摸着安乐柔软的额发同她解释,“废太子除了怡儿外还有二子三女,那时都已是记事的年纪,朕不能留。但对还在腹中的怡儿,朕却心生不忍。便在她被生下之后,封了公主,养在宫中。她母亲生下她便去了,曾经人丁兴旺的东宫最后只留下她一人,朕也盼着她往后活得平安喜乐。因此朕给她取名遗儿,封号安乐。” 原来安乐公主的乳名并非怡儿,而是遗儿。一字之差,便是天差地别。 “你是否觉得讽刺,她如今这般依恋的人正是杀其父害其母的凶手。”皇帝唇角勾着一丝嘲讽的笑,眼底却是森冷一片,“多年之后她知道了内情,可会恨朕?” “陛下待公主的好,公主也念着。”寒蓁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秘密,杀父之仇与养育之恩皆来自于一人,对于梦乡中的安乐而言该如何取舍,该是安乐自己的决定。可她此时见着皇帝的表情,心生不忍,劝慰道,“何况若是陛下不愿,公主殿下便不会知晓这件事。” “不愿?”皇帝重复一遍,似在问他又似在问自己,“朕真的不愿吗?” “陛下?” 寒蓁不解其意,皇帝虽然与她前世所见的模样丝毫不同了,堪称仁君,但为帝者,不可能不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留下安乐已叫人吃惊,若还愿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岂非是仁慈太过?落到史书上难保不留下“心慈手软”的评价。 “朕不能剥夺遗儿知道真相的权利,对她隐瞒,就如让行人蒙眼行于夜晚,是朕之不能为。可是转念一想,若告知于她,便是逼她在爱与恨中做出选择,将她推入痛苦之中,是朕之不忍为。”皇帝掐着手中佛珠,闲闲转过两圈,又叹了口气,“真是矛盾。” 他甚少同她讲这么多话,何况又触及皇家内部之事,寒蓁不敢真的往深了想,轻飘飘宽慰:“世上之事,皆是矛盾。” 皇帝听了这句,勾了唇道:“说得也是。”尾音拉得稍长,似乎后头还有话要讲,寒蓁垂眼等了片刻,果然听他问,“但朕当真想做出决定,不如,你替朕考虑一下?” 他果然不肯放过我!寒蓁在心里哀叹一声,思绪回到问题本身,细想了想便觉心头沉重,忍不住咬紧下唇。 这样两难的问题,要她该如何抉择?皇帝分明自己都抉择不了,还让她一个小小的女官选,真是欺负人。 寒蓁愤愤然抬头,径直撞进皇帝充满深究却又含着笑意的眼中,一下子没了脾气,挪开眼道:“承蒙陛下抬举,但奴婢愚钝。陛下这般英明神武,才智过人,七窍玲珑,连您都想不出的问题,奴婢恐怕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 皇帝似乎被她这番看似吹捧的话给逗笑了,撑着额头闷闷地笑,汉白玉雕似的脸仿佛叫仙人吹了口气,顿时鲜活了起来:“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并不‘愚钝’。也罢,这个问题先到此为止。不过你还得好好思考,以免朕何时想起来问你。好了,过来伺候笔墨,朕要批奏折了。” 寒蓁不情不愿地应下,跟着皇帝走回御案边。 安乐醒来时,正逢午膳上桌,她揉着眼睛,挣扎下榻。寒蓁见她醒了,便走过去拿帕子擦过一遍脸问:“公主可饿了吗?” “饿了。”安乐伸手摸了摸小肚子,往寒蓁身上一扑,又探出个脑袋笑嘻嘻地问皇帝,“皇叔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呀?” 一派天真稚拙,哪里还记得睡前对皇帝的哭诉。 “多得很,陛下特意问过含章殿的嬷嬷公主殿下爱吃什么。”寒蓁倾身抱起她,将安乐安置在皇帝对面的椅子上。 安乐听了这话,隐隐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待扫了一眼桌上餐点,更是撅起来红润的小嘴。寒蓁瞥了一眼她的脸色,向皇帝摇摇头。 皇帝了然挑眉,挥手示意薛闲将午膳都撤了:“赏给含章殿的宫人吃,让她们也尝尝遗儿爱吃的都是什么味儿。”又对安乐道,“今夜遗儿就在琅轩殿住下吧,过几天再回含章殿。” 半个时辰前皇帝招来含章殿的掌事嬷嬷,问过安乐平日里爱吃的食物,那嬷嬷起先支支吾吾报了几个菜名,待皇帝道出安乐偷溜出含章殿来了御书房之事后,便瑟瑟发抖,再不敢说话。皇帝并未动怒,只叫薛闲到皇后处传话。 “含章殿亦属后宫,后宫之事交由皇后,朕很放心。” 宫中没有传不开的消息,何况有皇帝授意,皇后自然不敢装聋作哑,那些待安乐怠慢的宫人都叫换过一批,也只是时间问题。 安乐听了这话果然高兴,险些从椅子上跳下来,寒蓁忙掰了橘红糕一块块喂她,安乐才安分下来,眨眨眼脆声问:“含真姐姐到底是姐姐还是婶婶呀?” ※※※※※※※※※※※※※※※※※※※※ 这章很少,为了压字数 其二十六 · 谢氏 安乐睡在琅轩殿偏殿,寒蓁起初还恐她认床,盘算了许久该如何哄她睡觉。岂知她拽着含章殿送来的小枕头睡得十分安恬。寒蓁这才放了心,放下幔帐,轻手轻脚走回正殿。 皇帝半倚在榻上读史,薛闲侍立在旁,见她回来,便冲她眨眨眼走开。寒蓁进宫这两日深觉皇帝的生活无趣得紧,不是批奏折就是看书,从不寻欢作乐,半点也不像寻常贵族男子。励精图治于国而言是好事,但她在一旁看着却替他累得慌。 “遗儿睡下了?”皇帝放下书问她。 “是,睡得很香。”寒蓁垂着眼不敢看他,耳尖有些发热。安乐公主的无心之语,不知怎么的竟比太后的直白、薛闲的暗示更叫她在意。 “也是你待她好,她才肯如此与你亲近。” 寒蓁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道:“奴婢也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这样已然很好,”皇帝的声音轻缓,淡淡道,“在这宫中没有父母爱护的孩子,未必有人会会替他们做这些‘该做’之事。” 他分明说的是安乐,但落在寒蓁耳中,触动了她的心绪,平白叫她想起太后白日之语来。或许皇帝看安乐,就如看着过去的自己。 她正想着太后,冷不丁皇帝也提起太后来:“母后今日唤你过去,为着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迟早要晓得,寒蓁便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皇帝听了面不改色,问道:“你往后可是日日要去皇后宫中帮着参详?” “皇后娘娘只叫奴婢明日往正阳殿一趟,究竟如何还得看娘娘旨意。” “嗯。”皇帝懒懒地应了一声,半阖起眼,寒蓁还当他欲睡了,便吹熄了两盏灯,只留塌前红烛缓缓燃烧。 “叫德林跟着你。” 寒蓁捏着小银剪的手一抖,生生从要剪的灯花上错开,她心乱如麻地搁下剪子,冲皇帝福了一福道:“奴婢女官之身,怎好叫德公公陪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皇帝摇摇头,口气坚决:“你是御侍,是从二品的女官,身边本就该有宫人服侍。朕身边不用宫人,故而委屈了你。德林是薛闲的徒弟,为人做事还算稳妥,让他跟着你······我才放心。” 他说得轻飘飘口气却极认真,寒蓁看着他红烛下温和的双眼,忽地有些迷惘。究竟从何时起,在他面前只敢低头的自己,也会毫不避讳地去寻觅他的双眼了呢? 她自己个儿想想也觉得稀奇,太初帝元珩最初在她心里有如豺狼虎豹,避之不及,稍有不慎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后来进了宫又觉得他像太阳,远远地挂在天际时温暖叫人不容忽视,可是离近了便觉得刺目,若是伸手触碰更是会被灼伤。到了眼下,心中隐隐然竟生出亲近之意来。明明两人才只有几面之缘啊······ 寒蓁独自晃神,皇帝也借着灯光打量着她。都说灯下观美人,皇帝此前不屑,如今想想确有几分道理。寒蓁的容姿虽算不得拔尖,旁人会说这样一张脸比不得皇后雅致,更没有贵妃妩媚。可于他而言,世间千姿百媚皆是浮云,只有这张脸才是他心之所向。 此刻红烛摇曳,艳红的光投在她身上,更叫他起了些令人心动的联想,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若是为了寒蓁好,这样的想法是不该有的。 “陛下······为何要待奴婢这样好?”寒蓁隔了半晌,才咬咬牙将心底的话问出。 皇帝捏着书脊的手指微微一紧,将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收回,望着手底下的书页道:“朕行事不需要理由?若你当真要个理由,就当是朕想要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出宫去吧。” 皇帝的态度忽然间变了,冷淡得仿佛初见。寒蓁被他这句话噎了噎,也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太过冒犯,便不再开口,一心侍奉皇帝睡下。 当晚为着照顾安乐,寒蓁睡在偏殿之中。皇帝早嘱咐过她次日不必早起为他更衣,陪着安乐便可。按理她能安心睡个囫囵觉了,可是躺在榻上,竟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将皇帝说的话想了又想,许是叹气声大了些险些惊动安乐,她再不敢翻身,拍着安乐就此睡去。 梦中似乎大石临身,压得她几乎喘息不过来。睁眼一瞧,原是安乐睡相不佳,半个人都压在她胸前。寒蓁见一线阳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心知时间不早,便小心翼翼推开她,挣扎着起身穿上衣裳。 皇后加急遴选靠谱的嬷嬷,听闻安乐暂且留在琅轩殿之中,便先拨了合意地叫她往琅轩殿来侍奉。寒蓁出殿见了她,只觉眉目柔和,和善可亲,也觉放心。便嘱咐了一些话,叫她去偏殿看着安乐睡觉。 自己换上尚服局新送来的宫装,皆料理妥当之后,便带着德林往正阳宫去。 尚服局制衣也是一批批的,宫人与宫妃不同只在于绣娘。尚服局掌衣给正阳宫送冬装时忍不住多了句嘴,便被与皇后一同用早膳的贵妃甩了个巴掌。 “多嘴多舌,本宫岂能容你这长舌妇放肆!”贵妃骂了这声,犹觉不解恨,抬手便拿起茶杯砸了过去,她从小跟着父亲习马术箭术,扔得既准力道又沉。掌衣跪在地上不敢闪躲,硬生生接了下来,额头登时见了血,浑身也叫泼上了滚烫的茶水。 皇后正在喝粥,细腻的手指捏着银勺一点点将澄清的蜜糖兑进粥中,对掌衣的话充耳不闻,却在细细的抽气之声落入耳中时拿起一旁手巾掖了掖唇角,蹙了眉道:“你何须如此疾言厉色,传出去倒显得你不能容人。”她一停顿,对掌衣和颜悦色道,“贵妃性子急了些,一会让魏宁给你上药,就当是本宫代贵妃向你赔礼了。嗳,你瞧这衣裳也湿透了。正巧我那还有些陛下赏下的云锦,也给你几件,拿回去做件衣裳也好。” 掌衣听了这话连声道不敢,脸上涌出惊喜之色。 贵妃在一旁瞧着,满脸讥诮之色,待掌衣出了殿,便连声冷笑道:“妹妹性子是急了些,实在比不得姐姐有名士家风,宰相肚里能撑船呢。” 皇后姓谢,据传是两晋时谢氏后人。其祖父隐居当初隐居在云州,给住的山取名“铜炉”,自号铜炉居士。开国高皇帝打天下时三番四次来请,才出了山担了丞相一职。皇后之父谢太傅其父备受尊崇,在太上皇时亦是丞相。可皇帝上位便提携了莫楚茨往先头来,他倒被撸了下去。太傅虽仍是三公之一,却究竟是虚职。比不得贵妃之父一路高升,一介草莽之身,做得四将军之一。至今被人津津乐道。 皇后听了这明褒实贬的一句话,微微一笑,并不显出怒意来,只叫魏宁泡过金银花茶来,给贵妃压一压火气。 她是中宫之主,贵妃虽不忿,却少不得卖她几分面子,接了茶一口喝干了,才道:“姐姐可少喝点金银花茶吧。妹妹问过太医令了,这茶性寒,对女子得子可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呢。” 她才刚说完,就觉小腹一阵酸疼,立时起了一层薄汗,也不知是何缘故,她不欲叫皇后知晓,强行忍下,脸色却涨得通红。皇后看得分明,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忙问:“妹妹的好日子可是这两天了?也怪我,怎么就忘了这事。” 贵妃经她这一说也觉十分有道理,她虽想从皇后那里分权,却极不愿意见琅轩殿那人,忙不迭地告假。皇后脸上带了愁色,郑重嘱咐潇潇叫太医过去辰熙宫搭脉。 这样的话是皇后的关切,但贵妃却极讨厌这女子的关切。她豆蔻时扮男儿跟着父亲去过军中,一眼瞧见那时的皇帝便芳心暗许,几年来一直想要嫁他为妻,却被皇后抢占了先机,心中怎么不恨。因而只将皇后的话当耳旁风,回了辰熙宫叫人煮了浓浓一碗姜茶喝下,便脱衣往榻上歪着去了,丝毫不当回事。 贵妃前脚刚走,魏宁后脚就嗤地一下笑出声来,她一边拣着地上碎瓷片,一边向皇后说:“贵妃到底是行伍出身,这性子比男子还烈呢。可惜没生得男儿身,否则陛下还乐意多看她两眼。” 皇帝性子冷,不贪女色,大多精力皆用在朝政之上。这事太一城中人人皆知,偏偏贵妃不信邪,每月都要花上好多银子打点御前的人,时不时还要往御书房琅轩殿去,就盼着皇帝多见她两回。 “《孟子·梁惠王上》中说了什么?”皇后说着喝了口粥,觉得味道不对,又皱皱眉吐在帕上,吩咐道,“食之无味,不如撤了。” 魏宁跟着皇后念书久了,听了她这话便想起“五十步笑百步”一句来,顿时笑不动了,嗫嚅着道:“奴婢失言了。” “你是我的心腹,代表的就是整个正阳宫,即使是一句无心之语,落在他人耳中便大有文章可做。”皇后道过这一句,便抬手揉了揉眉心,问,“什么时辰了?” 打海上商路开通以来,宫中殿阁皆换上了西洋钟。皇后为人传统,看不上这些洋人玩意儿,也不愿去学看钟表的法子,每每只问身边之人。魏宁瞧了眼钟道:“卯时差三刻。”顿了顿,又道,“那一位跟在陛下身边,也不知会不会忘了时辰。” 这话说得隐晦,却依旧换来皇后凉凉的一瞥,尚未应声,外头传话的宫人便进来道:“陛下身边的陆御侍到了,娘娘可要宣进来?” 其二十七 · 议政 除夕阖宫夜宴这事不好办,寒蓁拿到太一城近两年来的账本时便觉得棘手。正如太后说的,皇帝登基时接手的是个烂摊子。太上皇论才论贤不如开国高皇帝远矣,开国高皇帝能由小小一个郡守打得天下,他却连守成之主都做不了。骄奢淫逸、大兴土木,不但在全国七十二道三十六府都设了行宫,每年还要南巡,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国库余银不多,六部拨下去的银子却不能少,边境又有北夷虎视眈眈,军饷更是紧缺。 皇帝以身作则裁了自己的吃穿用度,各宫太妃纷纷响应,拿出自己攒下的体己填补亏损,很是紧巴巴过了几年。所幸太初元年皇帝筚路蓝缕开通海上航线,换取了颇丰的利益,这才慢慢周转过来。 皇后入宫三年未满,只办过两次宫宴,因着太一宫中拢共两个嫔妃,太上皇的太妃们又多自请离宫修行,办得甚是简朴。 今年原也该这样,忽得鞑坦国君说要来,皇后先头两三个月的准备不得不尽数推倒重来。离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许多事都要紧着来。 这事难办不单单难办在没有时间上,更难办在一个“度”字上。放下去的银子少了,宫宴就太过简朴,难免怠慢了鞑坦国君;可办得太过隆重又不好,一是怕耗费金银太巨,为着个阖宫夜宴反弄得自己捉襟见肘,二是如今大楚与鞑坦国关系并不如何融洽,太抬举鞑坦国仿佛大楚矮了别人一头似的。 皇后一件件掰开来同寒蓁说时穿着缃色的家常衣裳坐在上首,手里抚摸着白玉如意,颇为苦恼似的:“这么大的事,可叹我年纪小,尚无经验,若是办岔了可怎么才好呢?” 她长得秀气,细长的眉毛,玲珑的小嘴,穿的衣裳也一应是素淡的,在寒蓁面前不摆皇后的谱,缓缓道来的一席话竟叫寒蓁有了如沐春风之意。 寒蓁抬手蘸了墨在账本子角落上记下算得的数字,站起来回话。她虽未学过写字,因着前世在东宫时常要记账,也将这十个字翻来覆去熟悉过,丑是丑了些,好歹旁人能看清。 “娘娘无须过于忧虑,这事虽大,好歹还有贵妃娘娘帮衬着。您二位好好商议着,总能拿出个章程来。”今儿个没见着贵妃,寒蓁也不想寻根究底,立在地上一板一眼地安慰皇后,可到底没说如何能不办岔,办岔了又该如何。 因着她自己个儿心里也没底,太后从前是婕妤,位分没到,办不了这些事,皆放权给了皇后。正如皇后所说,她这几年来没办过什么大事,刚出阁三年的女子哪里就能事事得心应手,至于贵妃就更别提了。 她自己当初做着太子妃跟前的掌事姑姑倒是掺和过几件大事,然而此时身份不对,纵然心中有计较也不能说出。 寒蓁立在地上想了又想,拜了下去道:“奴婢想了个法子,不知可否能用。” “姑姑请说。” 做着皇帝跟前的人,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就连皇后也愿唤她一声“姑姑”。 “不知懿和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如今在何处?” 皇后听了这话,抚摸玉如意的手一顿,与魏宁对了个眼神:“这事······本宫倒真没想过。听闻父皇那时招待过几个海外的君主,或许正可比着来。” 话才落,便有宫人捧了近些年间的宫人调动册子来。皇后与寒蓁皆取了册子,细细查阅。懿和皇后走得早,太辰二十年时淋了雨,生了场大病便再没起来过。 寒蓁前世与那位掌事女官相熟,交谈过几次,便晓得她家乡闹饥荒,父母兄弟死了个精光,光身一个人活不下去,被辗转卖至懿和皇后府中。她这样无牵无挂的人在主子过世后是没地好去的,多半还留在宫中。 可是翻遍了宫人册子都不见她的名字,皇后面上那股子刚聚起的喜色也散了,叹了口气道:“算算她也该有五六十的年纪了,要么是自请往皇陵去给懿和皇后守孝了,要么便是过世了。” 懿和皇后是废太子生母,废太子既谋反,皇帝便不能追封她为太后。但仍不叫迁出皇陵,只待太上皇百年后两人同穴而眠。同时又追封生母宸贵妃为宸慈太后,迁出妃陵,另寻宝地修建陵墓。 寒蓁起初知晓时还觉得略诧异,都说宸慈太后与太上皇感情甚笃,皇帝却不让自己母亲往皇陵里住。后来想想,若是懿和皇后、宸慈太后皆进了皇陵,往后还有宁和宫太后。到时泉下四人相见岂不尴尬? 何况太后同她露了口风,暗示宸慈太后难产身亡一事有所蹊跷,且太上皇未必不知。寒蓁将几件事联系着一想,只感受到九五之尊的凉薄与狠心。 懿和皇后的掌事女官既寻觅不找,便只能一步步走着瞧了。寒蓁接了账本,欲带回琅轩殿去好好核算一遍,到底能为这场阖宫夜宴拨出多少钱来。她出了殿,德林便迎上来笑着问:“姑姑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奴才可以替姑姑排忧解难。” 寒蓁只当他说笑,也没当真,打趣般问他:“我想寻懿和皇后身边的那位掌事女官,德公公可有法子替我找到。” 岂知德林一拍巴掌,喜上眉梢:“姑姑可真是问对人了。” * 后宫有后宫的焦急,前朝有前朝的忧虑。鞑坦国那边的折子呈上来两天,皇帝还没发话,捭阖宫中大臣已吵翻了天。议题只有一个,鞑坦国君究竟是敌是友? 皇帝登基时手段如霹雳雷霆,不消两月将朝中尸位素餐的老臣撤的撤换的换,拨下许多银子来发回原籍,就当是令他们告老还乡。太上皇时朝野中骄奢淫逸之风甚剧,民间亦是怨声载道,这帮子老臣见过皇帝手段,就知他与太上皇不同,各个提心吊胆,岂知能安安稳稳落叶归根,倒也安分守己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如今留下来的若非年轻的有冲劲的,就是沉稳有谋略的,朝野风气为之一清。然而这两拨人之间的差距,就如文臣武将之别,逾越鸿沟,何况皇帝视文武为等同,身怀武力却做文臣之流不少,通读经史却领兵打仗的武官更多。 这波人说“自太上皇时期,大楚与鞑坦共修于好已逾数十年,且鞑坦多年来不再进犯,虽有冒犯边疆之举,未必出于国君所愿。天下熙熙者皆为利来,与鞑坦交好于国有利而无害。”,那波人便要道“君不见高皇帝时,鞑坦杀大楚近百万人,此等血仇岂能说过就过?” 我说你“冲动冒进”,你说我“毫无尊严”,险些要提着白玉笏板当殿互殴。 皇帝面无波澜地看堂下之人剑拔弩张,直到群臣中有人慷慨激昂道:“秦晋二国互为姻亲却任有龃龉,何况今日?” 此言一出殿下之人不免皆一怔,统却想起皇帝的一般鞑坦血统来。皇帝自做皇子时身份就极尴尬,到如今朝野内外皆默认了这件事,到底没人敢摆到明面上来说。偌大的捭阖宫登时没了声响,群臣噤若寒蝉。 “可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了?”皇帝的声音在金殿中回荡,他顿了一下,见无人再敢贸然出声,便轻笑了一声,叩着御桌道,“诸卿之言皆有道理,只是若揪着一个问题不放,未免太拘泥了。如今燃眉之急,当是如何接待鞑坦国君一行人,朕与鞑坦国君见过两面,知晓他并非心无城府随心所欲之人,从前骚扰边境也多半是试探之意,是战是和恐怕要看此次来访。” 莫楚茨方才为参与争端,听皇帝说到这份上,便越众而出,躬身一揖道:“臣有本奏。” “讲。” 莫楚茨定了定神,将这两日与鸿胪寺卿礼部尚书等人商量的章程拿出,他记性不好,说到一半卡了壳,还需从袖中抽出纸条照着念。 鸿胪寺卿与礼部尚书是皇帝近年提拔上来的,俱是有才识之人,皇帝听了点一点头道:“甚好。”又问下头的人,“诸卿以为如何?” 一时间无有不应,唯独镇南将军跳了出来道:“臣以为不妥。” 他是草莽出身,当过屠夫也做过山贼,后来被太上皇招降,却始终不得重用。后来不知怎的被还是六皇子的皇帝看重,要了来做骑射师父。他没读过书,却颇通兵法,无论是跟着皇帝守边,还是抗击废太子的叛军时,都打过几场漂亮的仗,一路走到镇北将军的位置上。 大楚朝设四方将领,征东、定南、平西、镇北。先平西将军跟着废太子造反早被斩了,空缺一直无人补上,征东与定南二将军身无军功,满朝武官还得唯他马首是瞻。且他这人虽胸无点墨,却极重恩情,为着皇帝当初给他那点机会,几乎称得上愚忠,皇帝也放心将军权交给他。 皇帝极看重他,虽晓得他多半又要作什么让人啼笑皆非之语了,到底挥了手。 “陛下说得对!臣听了陛下的话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莫相的提议虽也好,但臣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方才仔细一思量,才想起来,若鞑坦国君此次为试探而来,咱们不妨就告诉他们,大楚在陛下的统治下到底有多好,人民过得有多富足。最好呢,把西山骁骑营那些小崽子都派出来,从太一城门口一直排到京城外。他们知道大楚如今强盛富足了,也就不敢再来犯了。” 这话并非毫无道理,只是用词粗鄙了些,朝臣听得忍俊不禁,却不敢笑出声。 镇北将军脾气躁、力气巨,除了皇帝没有服的人,也不怕惹事。上次有朝臣在背后说他是非,镇北将军当即要同他“练一练”,这一练就把人练得卧床半个月。虽然镇北将军后来在皇帝授意之下来了一出负荆请罪,皇帝又赏下许多补身体的药材来,到底再没人敢冒犯他。 皇帝支着下巴想了片刻,勾了勾唇道:“爱卿说得有理,只是这度需把控好了。此事就交由爱卿负责吧。” 他说完这句,就甩一甩手上佛珠。薛闲会意,拖长声音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谢太傅躬着身子咳嗽几声,“臣请陛下遴选采女,广纳嫔妃。” ※※※※※※※※※※※※※※※※※※※※ 镇北将军:今天也是吹陛下的一天呢 其二十八 · 纪王 “那位秦姑姑多年不跟在主子身边忙活了,只在六尚局指导新晋女官,近些年腿脚又不是很好,也就退下来,搁长临巷里头住,由她认下的干女儿养着。”德林殷勤地给寒蓁指路,“长临巷在太一城最后头,就是给那些老迈家中又无人供养的宫人们住着的,姑姑现下可要过去吗?” “怪道皇后娘娘同我翻遍了宫人册子都没寻着她,原是已经下了册了。”寒蓁略一沉吟道,“先不必了。”又问他,“德公公跟在陛下身边,如何能知道这些后宫中事?” 德林摸了头,嘿嘿地笑:“主子有主子的法子,奴才也有奴才的门路。这事说来也巧,奴才与她干女儿是同乡,有几分交情在。她认秦姑姑做干娘的时候还叫奴才过去观礼呢。” 他年纪还小,约莫十三四岁,生得额大唇厚,笑起来颇有些憨气。寒蓁瞧着他笑,也抿了抿嘴,末了又想起来问:“德公公与你那同乡莫不是?” “不是不是!”德林匆忙摆手,“奴才没根的东西,哪敢肖想这个?何况宫人二十就能放出宫去,和奴才一道实在是没什么好想头的。”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面上到底流露出感伤之意,寒蓁在旁看了却不戳破。宫人宦官对食之事旧时已有,宫中奴才孤独,寻个对食,说到底也就是搭伙过日子,互相温暖罢了,多少人会求个长久?德林这般说了,反倒显出他对那同乡的深情厚谊来。 “你那同乡在何处?尚宫?尚仪?” “她是尚膳局的掌馔。”德林“咦”了一声,问,“姑姑要去寻她?” 寒蓁点点头道:“陛下用膳晚,我先去替安乐公主要些点心。” 秦筝跟着懿和皇后久了,废太子又是懿和皇后唯一的儿子,难保她为着废太子之事恨上皇帝,不愿为他出力,何况她下了宫人册子颐养天年,就算不得奴才,皇后也管不着她。 寒蓁一路走一路琢磨,秦筝是个冷淡性子,从不曾露出什么想收干女儿的意思来。前世的懿和皇后半开玩笑时说着要将她放出宫去配个好丈夫,秦筝拒绝得十分坚定。如今竟会认下个干女儿,想来德林这位同乡定是很受她看重,且见一见,探探她的口风才好。 时近年下,宫墙外草木凋敝,宫墙内却有精通莳花弄草的宫人,可保深冬仍有鲜花绽放,不至使主子游园时平白失了兴致。 没多少姑娘家不喜欢花儿朵儿,寒蓁年幼时常与莫夭夭在雕花木窗下描花样子,莫夭夭名字与桃花相关,又见寒蓁名中带“蓁”,常笑着说两人是一棵桃树上长出来的花儿叶儿。寒蓁听了也笑,打那之后便给莫夭夭的荷包帕子等物件皆绣上了桃花。 想起这事,寒蓁才想起来自己与莫夭夭长久的不见面了,虽知宁王待她极好,仍是放心不下。 转过一道宫门,迎面走来一道紫衣人影。德林忙拉着寒蓁下拜,小声提醒:“是纪王爷。” 紫衣染荷香,明月君子裳。这是前世京中流传的赞颂纪王爷相貌的句子,寒蓁也认得他,靠墙蹲下,行万福之礼。 除却废太子,寒蓁对太上皇的儿子知之甚少,同纪王爷却见过几面。 原因就在于纪王的母妃淑贵妃乃是莫夭夭远方姨娘,当初淑贵妃也有心将莫夭夭许给纪王,后来却不了了之。此人相貌俊朗,文采武略皆是不错,旁人皆道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与太子争夺皇位的皇子,皇帝横空出世,不知他内心作何感想。 淑贵太妃已去化叶寺带发修行,若说是给太后请安,也已经过了时辰,这纪王进宫来有什么事呢?寒蓁心中正疑惑着,便见那双缎面云纹,缀着明珠的鞋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你,抬头给本王看看。” 这里没有旁人,这个你指的必是她了。寒蓁一怔,慢慢仰起脸,浓密的睫毛却垂下遮住眼底的流光。 “看来皇弟的眼光不怎么样。”纪王轻嗤了一声,转身离开。 皇弟与皇帝同音,这样的称呼极是不尊重。更别说他的话中有着浓浓的嘲讽意味,寒蓁蹙了眉,待他走远才从地上站起。 她回头望了眼纪王的来处,辰景阁矗立在天地之间,默然无语。 * 春梅这名实在难听,既土且俗,银笙自打认了秦筝做干娘,就叫另取了个名字,偏尚膳局里同她不对付的人偏爱叫她春梅,一叠声地嚷起来,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是从穷乡僻壤里头出来的。 这会子又叫了起来:“嗳春梅!外头有人找!” 银笙撂下手中揉搓到一半的面团,往衣裳下摆掖了掖手,骂骂咧咧冲了出去:“谁啊?” “春梅,是我。我来寻你。”德林抄着手等在廊下,见了她就笑了开来,“可耽误你的事没有?” 银笙见了他既惊且喜,快步迎上去拉了他的手问:“林家哥哥怎么忽地来了?” 寒蓁站在一旁打量德林的同乡,是个水灵的姑娘,一双眼一闪一闪的,有几分机灵劲。 “春梅姑娘······”寒蓁开口唤她,不意德林拍了下脑门,大为懊恼道,“我又忘了。”回头向她解释道,“她如今叫银笙了,春梅这个名儿,实在有些不雅。” 银笙眨眨眼望她:“林家哥哥,这是谁啊?” “不可无理,这是陆御侍,陆姑姑。” 御侍是从二品的女官,又是能面见天颜的,身份自然比她珍贵。何况六尚局之人同气连枝,掌衣往正阳宫去顺嘴提了一句这位御侍就惹得贵妃大怒的事早已传开,为着什么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十分明确,这位陆御侍恐怕是皇上看上的人。 银笙心里一紧,深觉方才的无理,忙冲寒蓁行了个大礼:“姑姑恕罪,奴婢失言了。”她不知这位陆御侍性情如何,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将姿态放低一些自是有利无害。 “你也未有冒犯我。”寒蓁摇摇头,将她拉起来道,“银笙姑娘是吗?抱歉,方才唤错了你的名字。” 三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何况来寻银笙的还是御前的人。尚膳局的宫人一时都放下手中活来,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都做什么?”出来呵斥的是李尚宫,她骂完这一句,极谄媚地冲寒蓁笑,“姑姑来寻银笙何苦站在这风口子里,往我的屋里坐坐可好?” 其二十九 · 红线 寒蓁提着食盒回到琅轩殿时,安乐正坐在廊下等她。小小的一个人,偏危襟正坐,撑着下巴,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她换了身簇新的宫装,脖子上套了个金灿灿的项圈,通身的气派,真有点公主端庄的样子。 可惜一见寒蓁进门就露了陷,颠着小碎步跑上去扒着食盒的边问:“姐姐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带了带了。”寒蓁蹲下来,握了握她的小手,“公主的手这样冷,为何不在殿内待着?” “唔,我想等你和皇叔的啊。”安乐撅着嘴,扑到她腿上,“一醒过来皇叔也走了,你也不在了,大人过得都这么累吗?”她说完,还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寒蓁被她这孩子气的发言给逗笑了,她将食盒交给德林,自己抱起安乐往偏殿走,边走边问:“今日早上来的嬷嬷呢?怎么不跟着公主?” 原本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的安乐听了这话却不知怎么的扭过身去,小手往脸上一捂,趴在她耳畔小声道:“我遗溺啦,嬷嬷去洗被褥了。” 小儿遗溺不是大事,但若时常发生还是请太医诊治为好。寒蓁舀了勺糖蒸酥酪喂安乐,瞧着她嚼东西时一鼓一鼓的脸颊,又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秦筝。 她委婉推了李尚食的邀请,最后往银笙屋里去吃茶。银笙是个待人亲热的姑娘,听说她是为安乐公主取膳而来,竟吩咐人将膳房易克化的小零嘴都装了一些。寒蓁便趁这段时间同她聊了聊,途中微露了些安乐公主在含章殿过得并不好的意思出来。 安乐公主的身份在太一城中不算个秘密,她一说果见银笙若有所思了起来。跟着叹了口气,颇为忧心忡忡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日有给公主重寻身边嬷嬷的意思,也不知可能寻到趁手的。” 瞧着银笙越发出神,便知秦筝不久就能知道这个消息。 安乐是废太子唯一留下来的女儿,也就是懿和皇后最后的血脉,秦筝没道理不关心她。 安乐用了碗酥酪,又吃了几枚棋子大小的杏仁饼,寒蓁估摸着该有七分饱了,便问:“公主先先不吃了好不好?现在吃多了,恐怕中午吃不下。” 安乐蹙眉点头,手上却捏着糕饼玩,直捏得满手碎渣。 “这可不是玩的东西,弄脏了手呢。”寒蓁伸手去掰安乐的手,她短短胖胖的手指捏得极紧,出乎意料地难掰,寒蓁诧异抬头,除了才见面那会,安乐向来都极听她的话,怎么忽然这样了? “我乖乖的,不说话,也不乱动,你让我玩玩嘛。”安乐眼中浮出了一层水雾。 寒蓁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心中有个猜想逐渐成真:“公主殿下,莫非往常含章殿的宫人只要您不说话,就什么都不管你不成。” 安乐扣着指甲缝间的糕饼屑,满脸委屈:“是的呀,嬷嬷们还说乖孩子都是这样的,如果我不乖皇叔就不要我了,还要把我丢去陪我爹娘。我没见过爹娘,皇叔比爹娘还好,我只要皇叔。” 这些宫人绝不能再留了,寒蓁眼前一黑,略闭了闭眼平复一下心绪,拿手将安乐两个小拳头包住,笑道:“这有什么好玩的?奴婢带公主去玩更好玩的东西。” * 皇帝下朝后未如往常一般去御书房批折子,他身量高步子大,薛闲不得不小步跑起来才能跟上。 “陛下······”他犹豫着开口,皇帝瞟他一眼,并未搭话。 “陛下,其实谢太傅说得也有道理,您登基五年了,是时候要个孩子。”薛闲掐一把自己的手心,才顶着皇帝冷厉如刃的眼神说下去,“您不愿选秀,不如便将陆姑娘收在宫里头,这样——” “闭嘴。” “是是!奴才闭嘴。”薛闲擦了把冷汗,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皇帝。本来嘛,若是喜欢就给个名分,好好宠幸着,让她怀个孩子,不久堵了群臣的嘴?若是当真不想收下呢,又何苦多年不愿纳新人。 皇帝的手指摩挲着佛珠,转过一百零八遍仍无法遏制紊乱的心绪,他在琅轩殿外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墙之隔的所在,传出了女童清脆如铃的笑声。 “这次是兔子吗!嘻嘻,真好看。······下个我想要朵花,姐姐给我做吧!” “公主殿下可想要自己试试吗?” 熟悉的声音也在笑,轻快活泼,恰如初见。皇帝心里一动,抬步进了琅轩殿。 寒蓁与安乐正蹲在地上玩翻花绳,细细的一根红线在她手中翻折,不过片刻就变了个花样,引得安乐不断小声惊呼。 “在玩什么?”男人的影子乍然覆盖了下来,皇帝半躬着腰看她们,琥珀色的双眼骤然泛出春日晴空的颜色。 “皇叔回来了!”安乐伸臂吊住皇帝的脖子,往他身上蹦,“姐姐在陪我玩翻,嗯,翻花绳!” “翻花绳?好玩吗?”皇帝问安乐,眼睛却盯着寒蓁的手,红色鲜艳越发衬得她的手如新雪一般。 寒蓁心中窘迫,脸上微微一红:“是民间的小玩意,不值一提的。公主没见过,故而觉得新奇罢了。” “朕也觉得很新奇。”皇帝也蹲下来,吩咐薛闲将安乐抱开,慢条斯理道,“你可能也教教朕?” “陛下有命,奴婢不敢违抗。”寒蓁解开手上红线,重新套上,从头开始一点点展示给皇帝看。 同安乐玩时,就是普通地与孩子玩耍罢了,可面对着皇帝,寒蓁无端端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班门弄斧的小儿。 北风寒冷,却被皇帝尽数挡去,他鸦黑色的长发柔顺地覆在肩上,神色有些怔忪,过了许久忽然问:“民间父母都是这般同子女玩耍的吗?” “是。” “年幼时,从未有人同朕一起玩耍过。”皇帝的声音有些闷。 寒蓁讶然抬头,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酸楚,她问:“太后娘娘呢?” “母后有自己的孩子,何况她在宫中未站稳脚步,能保住我一条命,已是难得了。” “其实奴婢小时候也没人陪,父亲总是忙着官场上的事,母亲走得早。家中嬷嬷们年纪大了,只肯带着我游园。”寒蓁也垂下眼,望着手中缠成一团的红线, “这是奴婢外祖母教的,她说天上的月老就是用红线缠着人们的手,缠上了那两个人就再也不会分开,玩翻花绳的两人若是把红线缠在自己手上,也可永不分离。奴婢那时时常找父亲、外祖母一起玩耍,就巴望着他们不要离开我。可是后来才知道,保佑人们永远在一起,这样的事月老不管,也没能力管。” 她说着说着,忘了“奴婢”的自称,也忘了自己如今身为陆含真,而非寒蓁。察觉到这一点时,寒蓁骤然白了脸,陆含真的母亲仍活在世上,凭谁听到,也会觉出不对。 皇帝却没觉得不妥,带着薄茧的拇指磨蹭她发红的眼尾:“明明是在说朕的事,怎么反倒招你伤心了?”他伸手从寒蓁手中抽出红线,捏在掌中,“求神无用,你不如求朕。” 其三十 · 夜谈 红烛中灯花爆了又爆,寒蓁拔了银簪子去拨弄两下,等光亮了些,又低下头去看账本。 皇后虽未明确下令,但要她明日将算好的帐带去给她瞧,便是暗示了。三四本厚账本,摞起来足有三岁小儿高,寒蓁不得已在皇帝那头告了假,皇帝并非真的要她服侍,也就轻易放了行。 寒蓁虽有几分经验在,但要她猛地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也是不能的。寒蓁慢慢拨着算筹,也看出账本中可以削减的地方来,可是有些地方的银钱,皇后娘娘能否凭她一人之口就裁剪掉又是一个问题。 正想着,外头德林求见,唤了人进来,才瞧见他手上提着的食盒,仍是黑漆白梅螺钿的。 “陛下怕姑姑忙起来忘了用膳,便遣奴才来给姑姑送点吃食。”德林搭着手说完,又提了句,“听说朝臣催着陛下选秀呢。” 说完仍旧退出去,先往薛闲处绕一绕,告知自家师父事已办妥,再进正殿给皇帝回话。 皇帝倚在塌上,扭头从半开的窗户间望出去,刚过月半,月亮还是圆润的,清辉射下来,照在世间所有人身上。 安乐穿着藕粉的寝衣蜷在皇帝膝上睡着了,德林便压着声音讲话:“姑姑还在理账本子,奴才看那样子,大约没有三四个时辰是理不好的。” 皇帝蹙了眉,扭过头来问:“皇后将所有的账本都交给她了?” 德林眼睛一眨,头愈发低下来:“后宫每季的开支载在一本上,一年下来便是四本,今儿带过去的小宦官恰好带了四本回来。” 他晓得皇帝重视寒蓁的心思,可皇后毕竟是皇后,是皇帝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不敢说得太直白。 视野中,皇帝修长的手指正有节奏地叩着膝盖,德林知道这是皇帝在掂量什么的表现。 “除了这,还有什么?” “贵妃娘娘今日未与皇后娘娘,姑姑一起商议。听正阳宫的宫人说,本来去了,中途身体不适,皇后娘娘恩准着先走。” 皇帝听了便“嗯”了一声,道:“原也指望不上她。”顿了顿,又吩咐,“明日赏些药材下去。” 德林应了,想了想,犹豫道:“还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姑姑带着奴才往六尚局去时,遇见了纪王。” 纪王?皇帝脸色一沉,道:“继续说。” “是。纪王见了姑姑,便······便要看姑姑的脸。看了又说,又说······奴才直言,姑姑的事恐怕许多人都知道了。” “朕知道了,下去吧。”皇帝摆了摆手,便不再看他,提了象牙嵌白玉的笔,在铺下的澄心堂纸上,写下“辰景”二字。 写完冷冷注视了片刻,捏着角落拿起来,伸到烛火上烧了。 做完这一切,他将膝上睡得正香的安乐抱去偏殿,交给等候着的嬷嬷,又嘱咐了几句,便往厢房去。 厢房中灯光幽暗,不断跳动的火苗将女子的娉婷倩影投在门扉之上,皇帝静静地望着,心里头也沉静了下来,理一理起了皱的衣衫,上前敲门。 “是谁?” “朕。” 满账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得寒蓁头疼加心烦,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德林去而复返,故而有些不耐烦。乍闻皇帝的声音,倒是唬了一大跳,忙站起来去开门。 “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皇帝没有回应,深沉的眼神落在她的领口间。 她早已洗漱过,身上穿着牙色寝衣,外头披了件深青的衣裳。被皇帝这一瞧,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伸手扯了扯衣襟,将之拉得更拢些。 皇帝已然别开眼,道:“穿这么少站在风口里,也不怕冷?快些进去。” 寒蓁退开一点,让皇帝进门。 皇帝带了只小小的博山炉来,摆在屋中小桌上倒是刚刚好,炉子里填了脑麝冰片之香,最是醒神。桌上摊着账本,内廷司不给宫人拨笔墨,寒蓁便削了眉笔计数。皇帝拿起账本来翻了几页,余光扫到桌上白瓷瓶,灌着清水养了枝腊梅。 折梅相赠本是一时之兴,不意她竟这般珍藏着。想着唇角便不由自主一勾。 “瞧出什么门道了?” 寒蓁沏茶的手一顿,旋即恢复平静,信手开了窗把茶泼了,斟了盏白水上来:“夜深了,陛下还是喝这个吧。” 皇帝接了茶水在手里头摩挲,问:“想说什么?” “······辰景阁的开支仿佛大了一些。”太上皇喜豪华奢靡,退位之后仍是如此。每日仅吃食的开支就要比琅轩殿多出一倍不止,这已超过该有的规格,寒蓁细细查验了,才发现是将琅轩殿的余钱都填了进去。 辰景阁就像个无底洞。 “不管他。”皇帝皱了皱眉,“朕不能让他继续做皇帝,便在这些小巧上满足他又如何。” 果然如此吗?太上皇果然不是自愿退位让贤。 寒蓁回忆起前世,叛军破城之日,她同莫夭夭互相携着手坐着,传令小官不断走动。刚听“陛下叫那乱臣贼子斩首了”,又听“先帝薨逝,遗命立皇六子珩为新帝”。 莫夭夭拉着她,手心里尽是冷汗,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冷静:“好寒蓁,你记着,这张脸可千万不能叫他看见。” 这样的话,她那时听到不觉什么,如今再想起来,才觉莫夭夭的态度透出诡异。 就好像她知道元珩认得她一般。 这不应当啊,寒蓁微微一惊,抬起眼仔细打量皇帝的眉眼。大楚固然民风开放,没什么女子不得与外男见面的规矩,可她与莫夭夭形影不离,莫夭夭只喜欢同女孩儿一起玩耍,连带着她也没见过多少府外的男子。 “瞧着朕做什么?”眼前人虽处处力求谨慎,说话做事皆是成熟,一派大人模样。但论起年纪来才及笄,面容上稚气未脱,孩气甚重,还是个小姑娘。皇帝长她十岁,见她什么模样都觉得可爱,忍不住便升起宠溺之情,“还有什么话要说?在朕面前,你可以口无遮拦。” 这话一出口,便是许了个极大的恩宠下来。 寒蓁忙道:“不敢。”默了默,缓声道,“奴婢想着,这次阖宫夜宴所需的一应物件,不如寻专人往宫外头去进。” 这话她憋了一天,兹事体大,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敢说出。可皇帝都允她“口无遮拦”了,又怎么能白费这番恩宠呢? “宫中食材,木石等从宫外进来,必要经历重重盘剥,本来一两银子的东西,进了宫中说不准便要成十两。且新鲜质量亦无法保障。” 皇帝沉默许久,道:“水至清则无鱼。” 有些事心照不宣,那些把守关口的宦官侍卫,若是不能从中获益,未必会心甘情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过权宜之计,待过了这半个月,一切便恢复如常,或许也无不可。”皇帝停顿一下,伸手拨了一下瓷瓶中的腊梅,“朕明日去同皇后说道说道。” “陛下······”寒蓁看着那一枝皇帝上朝途中都不忘折给她的腊梅,心里头微微一动,“听德公公说,朝臣们逼陛下纳妃了?” 又是薛闲多事。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可到底还是想听她的回应,装作不在意似的开口:“你觉得朕该不该应。” “啊?问奴婢啊?”寒蓁先是一惊,本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思及皇帝并不喜欢她如此,又正色道,“为了血脉着想,大臣们也没说错。可是奴婢觉得,陛下如果不喜欢那些个妃子,纳再多也是无用。” 皇帝笑了,他撑着头闷闷地笑:“你才多大,就知道‘喜欢’了?你这辈子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 寒蓁摇摇头:“奴婢没有。但奴婢的爹娘十分相爱,春日踏青赏花,夏日寻萤乘凉,秋日登高望远,冬日围炉赏雪。煮雨烹茶,弹琴作画,母亲走后,父亲也不再续弦。外祖母说这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帝渐渐止了笑,神色温柔且沉静:“朕也有,朕也有想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子。可惜,她不喜欢朕,”说着颇有几分自嘲地勾起唇,“说不准到如今还恨着朕,所以朕更不能把她束缚在这太一城中。既然不是她,那么世间女子是谁都不要紧。” 他抬起头来,眼神灼灼:“你明白吗?” 其三十一 · 秦筝 皇帝说着那些话的时候,究竟看的是她,还是透过熟悉的面容去注视那个早已离世的“寒蓁”的呢? 他走后,寒蓁长久地发着呆,盯着账本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从未与她有过交集的皇帝,怎么想也只会爱着那个人。何况他曾亲口承认过这一点。 说来可笑,分明自己也是寒蓁,和那个人并无差别,她却不由自主将她当成另一个人看待。皇帝的深情厚谊即使是在旁观者看来,也叫人动容。 她身在局中,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小时莫夭夭与其他府上的姑娘小姐们一同吃茶的时候,也偷摸瞒着大人的耳目讨论话本中的风月□□。嘻嘻哈哈说完自己意中人模样,又来拉寒蓁,左一句“你可不许瞒我”,右一句“说说怎么的了?” 寒蓁被她缠得无法,为了脱身,不及细思脱口而出:“我要我的意中人如我爹待我娘一般待我。” 说完又恍然笑笑,她是罪臣之女,又有奴籍在身,一生都要为茂国公府而活,再怎么好也不过配一个小厮。何况男人哪有不喜新厌旧的?与其他人分享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丈夫,这样的结局她早就想到了。 重来一回,她或许能摆脱身份带来的桎梏,为自己谋取想要的幸福? 遥遥地听着提铃声从长街穿过来,原来已是二更时分。寒蓁揉揉酸涩的眼睛,再次提起笔,自嘲地笑笑。 想什么呢,再怎么样,那也不会是皇帝。 理完账本子一抬头,见窗外天色已然发白,当是平旦时分了。虽皇帝叫她不必侍奉,是时候再睡,实在也睡不了多久了。便强撑着精神洗漱一番,去了正殿。 皇帝正在束发,薛闲见她一来,忙招手问她:“姑娘怎么来了,累了一个晚上还不好好歇着?” 他见皇帝转头去了厢房,便满心里以为他已幸了寒蓁,欢喜得不得了,少不得谄媚几句。又在心里头琢磨,他到底捧出了个婕妤还是一步登天封了妃呢? 寒蓁看他笑得两只眼睛都只剩下了个缝,简直是一头雾水,勉强答了声:“奴婢职责所在,不好不来的。” 薛闲“唉唉”两声,继续劝她:“奴才也知道,姑娘是怕旁人说您恃宠生娇,可是这太一城里有多少人陛下愿意宠着呢?” 他还要乘胜追击说上两句,皇帝扬声唤:“还在做什么?” 寒蓁便奇怪地瞟他一眼,匆匆赶过去。 “才理完?” “是。”寒蓁拿了象牙篦子一面给皇帝梳理头发,一面回道,“奴婢不大会算账,因此,慢了些。” 皇帝的眼神落在铜镜中映出的芙蓉面上,他伸出手去,轻轻点在镜中人的眼尾:“账本叫几个宦官送去,你先休息吧。待下了朝,朕陪你一道去正阳宫寻皇后,一同商议此事。”隐约觉得这样的话从前自己仿佛说过,细想了叹口气道,“朕险些忘了要带你去游园的事,所幸今日想起来。” 寒蓁愣怔一下,方要推辞,就听皇帝说:“朕金口玉言,说到的事定要达成。这件事也是,送你出宫的事也是,必不会诓骗你。” 皇帝口气平稳,手却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唇角皱起。 这番模样,当真难看。皇帝看不得镜中面上写满阴鸷的自己,就好像自己还活在过去孤家寡人的躯壳中一般,稍稍挪开眼。也就是这样,错过了身后人脸上一闪即逝的落寞。 用毕早膳,寒蓁站在琅轩殿门前送皇帝上朝,凝视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远,初升的日头将光斜斜抛下云层,映在他的龙袍之上,虽皇帝的身形并不魁梧,这一瞬间在寒蓁眼中却显得如山般巍峨。 寒蓁看得出神,忽地皇帝回头望过来,见她还倚着殿门痴痴地注视着,心中剧烈一颤,竟甩开一干宦官大步走了回来。 皇帝走得急,寒蓁还当他落下什么东西,迈了几步出来迎他,皇帝却只立在她面前,不说话不动作,只是良久地垂眸望着她。 “朕走了······” “是?” “你好好待着,等朕回来。”冲动之下他倒是回来了,可是见了她又莫名生了胆怯之心。犹豫半晌,伸手按了按她的肩,“照顾好自己······还有安乐。若有什么事,便叫德林去前朝寻朕。” 皇帝还有千般话待说,已是说不出来,只怕大庭广众之下叫她难堪,摘下腰间白玉佩塞在寒蓁手中,再道一句:“朕走了。”便大步离开,再不回头看一眼。 像是生怕看一眼,就离不开了一般。 寒蓁捏着被寒风吹得微寒的白玉佩愣了许久,脸上烧得滚烫。 * 德林来报银笙寻她时,寒蓁正在给安乐补衣。她从含章殿跑出来,怕人发现便净挑难走的小道走,钻树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衣裳便扯出了几个小口,本来身为公主,衣裳破了就该扔,可安乐偏不,她喜欢那件红衣,就要长长久久地穿着。寒蓁劝不得,只好替她修补,所幸女红技术极佳,补完一瞧,竟也看不大出。 “晓得了,我去见她。”寒蓁搁下衣裳,柔声对安乐道,“奴婢去去就来,公主先同嬷嬷一起玩着,可不要碰针,好吗?” 安乐正趴在榻上翻话本,皇帝不拘她这些,听了这话嚼着糕点含含糊糊地点头,挥挥手叫她“早去早回”。 银笙抱着个食盒站在墙根下等着,她没福,当初宫里头选宫人没看上她,倒是德林先她一步被薛闲看上,做了御前总管的徒弟,谁都乐意卖他个面子,就将银笙的名缀上了名单末尾。 进了宫仍是在最苦最累的尚膳局里待着,她性子直,说话不好听,尚膳不敢叫她往先头来,只怕冲撞贵人。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六尚局的范围。 “银笙姑娘好,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银笙紧一紧抓着食盒柄的手,轻快道:“也没什么,来给姑姑和公主送些吃食。” 寒蓁望着她笑一笑,接在手里,问道:“是谁叫你送来的?尚膳?还是······秦筝?” 银笙乍一听自家干娘的大名从寒蓁口中蹦出,心跳如擂鼓,又想起昨夜干娘揪着她耳朵骂时说的话:“你个傻丫头!怎么蠢到了这份上,被人当枪使了还姑姑长姑姑短的。” 原以为是干娘多想,如今看来倒果真如此了。 “你干娘可有什么话交代没有?”寒蓁又问。 “她请姑姑闲暇时······‘过去一趟’。” 寒蓁听了一笑,心道到底是秦筝,还是一样的心明如镜。便上前携了银笙的手,刻意扬声道:“好妹妹,好容易得了空,我可得往你家去看看。” 德林本在探头探脑,出门的脚伸了又缩回,听到这话愣了愣,果断上前接下寒蓁手中食盒,扭头折回。 “我竟不知宫里头何时来了个这样的角色。” 寒蓁眨眨眼应她:“就前几日。······秦姑姑,您受苦了。” 秦筝阖着眼,唇角挑出一丝平和的笑:“生老病死,我的眼睛与人无尤。” 人上了年纪会变得乐天知命,年轻时觉得天大的事,如今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懒得去争什么了。 “公主······她可还好?”秦筝一边问着,摸索着去寻茶杯。 寒蓁知她傲骨,只将茶杯向她手边推一推,道:“公主最爱吃糖蒸酥酪,杏仁糕,爱穿红衣,爱戴芍药花的首饰。” 秦筝点一点,紧闭的眼角渗出一点水光:“倒像她祖母。” 银笙立时上来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轻柔劝慰道:“干娘别哭了,眼睛本来就不好,这会哭了,晚上又要疼。” “只是吃穿还不够,秦姑姑。缺衣少食倒是好说,若是在德行上出了岔子,才真令人唏嘘。女子之德,在乎一家,况公主乃为皇室血脉,便更不容轻忽。”寒蓁托起桌上清茶饮了一口,入口并无茶香,只觉酸涩。她喝惯香茶,轻皱了下眉,还是从容咽下。 “你这话,说的是公主,还是她父亲?” “您说呢?”寒蓁话音才落,一只茶盏擦着她的额头径直飞出去,她不闪不避,注视着秦筝浑浊的双眼,瞳光清澈,“在我看来,姑姑心中有丘壑,并非只论亲疏,不论对错之人。废太子兴兵戈,犯天颜。于上对不起天子,于下对不起百姓。姑姑眼盲,莫非连心也盲了吗?” 秦筝沉默一瞬,忽然放声大笑,那笑中尽是苍凉与悲痛:“璜儿固然冲动,固然有错。可若不是有人逼他,有人处处使计诈他,他又何至于此啊!” 寒蓁脸色微变,蜷在膝上的手倏忽收紧。她平静地注视着秦筝笑完,看着她抬手擦了把颊边的泪,冷冷道:“阖宫夜宴的事我会帮着参详,事成之后······” “我会向陛下请命,遣太医为秦姑姑医治眼睛,待姑姑重见光明之日,便是入含章侍奉公主之时。” “我还有一事。” 寒蓁微微皱眉,道:“姑姑请说。” “这孩子,银笙。”秦筝点点在一旁不安地用脚尖磨蹭地面的银笙,“是个好孩子,我不忍见她在尚膳局里虚度光阴,希望她能留在你身边。” “这事我却不能立时应下。”寒蓁犹豫了,银笙是好,可她如何能擅作主张往御前拉人,“须得问过陛下。” “听说皇帝对你的要求无有不应,”这样的流言满宫皆是,秦筝久病在床,也听得分明,“正阳宫传出的消息何时做得了假?” “正阳?并非辰熙?” 秦筝收了笑,淡淡道:“这样的话,我不想说两遍。” 话已至此,她的目的也达成了。寒蓁满意地站起身来,冲想送她的银笙摆摆手,信步踏出门外。 “好好跟着她,将来有你鸡犬升天的日子。”秦筝拍拍银笙的手,语重心长,“干娘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其三十二 · 鞑坦 太初五年,除夕。 腊月初起便连绵不绝的小雪,终于在这天清晨转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冬雪浓浓,衬着满京城屋檐下悬挂的红灯笼,年味似乎比之往年更重一些。 而本该在家中安心准备守岁的人们,也如潮水般拥至街头,按捺着好奇之意,等待那城门洞开之声。 午后起,太一城那高逾十数丈的朱红漆大门大门便轰然而开,无数穿黑衣披金甲的战士鱼贯而出,踏步之声轰鸣如雷霆,金甲映着雪光仿佛在灼灼燃烧。军队由太一城至京都城门,绵延数刻未止。 “张家嫂子可听说了没,这回从什么鞑坦国来的人,说是什么天生的战士,能和深山里的熊瞎子搏斗的。诶呦,可真是笑死人了,即便能打得过熊瞎子,可地薄人稀的,能种多少庄稼。再好的战士还不是饿得没力气?” “就是就是。瞧瞧咱们大楚的军队,汉子都是个顶个的拔尖,武艺又高又懂行军打仗的,闲事还能坳几句诗文,可不比那起子野蛮人好得多。” “哟!你怎晓得忒多?” “还不是我们家那口子,他如今混了个小小的百夫长,如今的日子过得可滋润。要我说,还是咱们陛下英明神武,太上皇在世时哪能看到这幅盛景?” “可不是······” 寒蓁紧紧将安乐搂在怀中,拉着帷帽上白纱,避开拥堵却被禁卫军喝令着站得井井有条的人,往街角揽星楼而去。 满城池的喧嚣如潮水般汇入寒蓁的耳中,直到踏入揽星楼门槛,才觉得清净了几分。 大厅中手持惊堂木的老先生正慷慨激扬讲到“开国高皇帝力破鞑坦十城”一节,惊堂木一落,激起满堂喝彩。寒蓁微微掀开帷帽一角瞟了一眼,见二楼雅座今日亦坐满了人,外头遮掩的纱帐大多拉开了,里头看客或站或坐,俱专心致志听着老先生评书。从衣饰来看,非富即贵。 寒蓁默默记在心里,抱着安乐上楼。 揽星楼最先是茶楼,莫楚茨不知为何忽然动了经商的念头,便在朱雀街上僻静处修了平平无奇一座小楼。后来宁王得知,死乞白赖要合伙,又出钱又出人。给原先的揽星楼上头又加了三四层,又打出“揽遍天下群英为星”的名头,给上京赶考的考生以住宿、宴会之便。是因揽星楼虽然不占地理之优,却因其高耸雅致,以及对文人之厚待,而成为京中文人汇集之风云之所。 五层斐然间中,一人正临窗观景,街市的喧嚣之声从打开的窗子中灌入,长风吹起他鬓边几缕随意散下的长发,一身象牙长衫,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不显风流,尽占文秀。 安乐刚被寒蓁放下,便蹦蹦跳跳上前,手脚并用爬上临窗的酸枝木榻。小心翼翼从鼓鼓囊囊的胸前,摸出个油纸包来递给他:“安乐买了三个糖葫芦,安乐一个,皇叔一个,姐姐一个。” 皇帝瞟她一眼,将她多数的一根手指按回去,接过油纸包。 “捂化了。”皇帝扯了两下油纸包,见油纸与糖葫芦已然被融化的糖衣黏在一起,倾身提醒安乐,“不该贴身放着。一会同你去再买新的。” 安乐憋憋嘴,灵动的一双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可安乐就想要这个嘛。” 皇帝无奈地叹口气,回身道:“你说得对极了,确实该让秦筝好好教教遗儿。” “好歹过了今天,安乐好容易出宫一趟。”寒蓁笑笑,上前双手捧过油纸包,往窗外一递,默数三十下又收回来,油纸包上落满了雪,糖葫芦却已冻硬了。 “好了,安乐想吃许久了,快拿着吃吧。”眼见安乐擎了一支喜滋滋地咬在口中,皇帝才道:“手臂酸?遗儿如今重了些,早知如此该带薛闲一同出来。” 寒蓁微微一怔,不知他是何时察觉到的,又想起他心眼明亮,自己又未刻意遮掩,干脆抬手捏了两把酸涩的胳膊道:“薛公公若是跟着一起出来,陛下微服出巡的事便要广而告之了。” 有了秦筝的参详,准备除夕阖宫夜宴的事变得简单了许多。寒蓁每日准时去正阳宫与皇后贵妃一同商议,直到五日前皇帝封印,后宫准备也告一段落。 今日晨起,皇帝忽说要微服私访,薛闲倒不惊讶,跟着准备出宫用的衣裳首饰,显是出来惯了的模样。 揽星楼的大名,她还在茂国公府时便听过,毕竟那么高大豪华的一座楼拔地而起,隔得那么远也看得分明,哪里能不好奇。 然而直到皇帝带着她熟门熟路进了揽星阁从不对外人开放的斐然间,她才晓得,莫楚茨兴起是真,宁王出资也是真,但二人背后却站着一个皇帝,选地也好,旗号也好,皆是皇帝授意。 站在斐然间中,两侧房间中的谈话声清晰入耳,无数文人墨客的思想在空中碰撞。借此来知悉文人思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寒蓁听到时一愣一愣,打从心底觉出皇帝的运筹帷幄来。 “回头朕给你点药,好好用着。” 寒蓁低低应了,想起今日所见所闻,道:“外头的百姓都说陛下英明神武。” “都说?”皇帝瞅着眼前小姑娘诚惶诚恐的模样,笑了,“是朕授意,让他们等人群最拥挤的时候往外散播这些话。看来效果不错,连你都被诳进去了。” 寒蓁脸上有些微红,轻轻辩驳道:“陛下确实英明神武,奴婢也没说错。” “英明神武,哈······”皇帝低声笑了,“朕自认还称不上。”他扭头向窗外鼎沸的人群投去一瞥,“如今这番景象,或许再你们看来已足够称得上盛景,在朕看来仍是不足。” “陛下的意思是?” “除夷狄,平四海。” 除夷狄,平四海,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是连在大楚百姓心中作为“圣人”存在的开国高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丰功伟绩。寒蓁心中打了个突,抬眼看他。皇帝神色淡然,毫无激动之色,他轻描淡写地描绘着一个过于宏大的计划,就好像知道那一定能成功。 “你信吗?朕要听真话。” 寒蓁抿了一下唇,说真话她是不敢的,这样的奇迹哪个大楚人不想要,可哪个大楚人敢去信?可是转念一想,皇帝将势已倾颓的大楚治理成如今这番模样,又何尝不是一个奇迹。如果有谁能创造另一个奇迹,那个人或许就是皇帝。 “奴婢会等着看那一天。” “或许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那奴婢也等着。” 皇帝难得懵了一下,他原没想过这个人会对他这样一番痴心妄想的话有所回应,回头见她一脸认真,竟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不会让你等太久。” 话音刚落,城门口一声如雷般的巨响,火树银花般的火光冉冉升起,临窗的街道上霎时一阵骚动。 “来了,”皇帝拉下想要往窗台上攀爬的安乐,对寒蓁招了招手,“过来。” 城门霍然洞开,打头的是两匹白马,上头分别坐着莫楚茨与宁王,两人奉命出城接鞑坦国君,此时对着欢呼的民众,均露出和蔼又亲民的笑容。往后便是鞑坦国君的坐骑,鞑坦是草原上的民族,无论老少,几乎所有人都拥有自己的一匹马。 那匹黑马较大楚之马少矮,却是膘肥体壮,威武得不得了,马背上的鞑坦国君亦是如此,比寒蓁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些,体魄更是魁梧。穿着毛皮大衣,远远看来几乎像头熊。再往后,却是十二匹高头大马所拉的香车,銮铃轻响,在簌簌大雪中显得空灵而悠远。红纱轻覆,遮住车中之人的身姿,偶尔却被清风掀起一角,露出车中人妩媚的身姿。 “是个女子?” “还是个年轻的女子。”寒蓁循声望去,见皇帝轻轻蹙起了眉,露出有些厌烦的神色来。 “陛下?” 皇帝摆摆手,道:“无妨,许是朕多想。” 寒蓁心有疑惑,还想再问两句,那头安乐喊着饿,忙走过去布膳。 鞑坦国君带了人带了车,队伍后头还拉了两个铁笼子,上头蒙着布,时不时便传出吼声,听着便是凶猛的兽类。民众皆瞧着害怕,一缩再缩,随着时间渐长,也明白鞑坦人与他们同样,两个眼珠一张嘴,朱雀大街上的人便逐渐少了下来。 待到迎客队伍皆进入太一城,城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连日头都已西斜。皇帝才站起身来,往眼巴巴坐在旁边的寒蓁肩上一按,道:“遗儿给我吧,咱们回去了。” 这话有些出格,但寒蓁抱着安乐坐了半日,困得不行,满脑子的浆糊,被皇帝一叫才清醒过来,忙甩了甩脑袋,将帷帽原封不动地戴回去,根本也顾不上这些事了。 她与皇帝是坐车来的,车就停在揽星楼门旁,马却下了缰绳去马厩中休息。等待车夫牵马回来时,皇帝忽然问:“你想去见一见你那两个侍女吗?” “还是个年轻的女子。”寒蓁循声望去,见皇帝轻轻蹙起了眉,露出有些厌烦的神色来。 “陛下?” 皇帝摆摆手,道:“无妨,许是朕多想。” 寒蓁心有疑惑,还想再问两句,那头安乐喊着饿,忙走过去布膳。 鞑坦国君带了人带了车,队伍后头还拉了两个铁笼子,上头蒙着布,时不时便传出吼声,听着便是凶猛的兽类。民众皆瞧着害怕,一缩再缩,随着时间渐长,也明白鞑坦人与他们同样,两个眼珠一张嘴,朱雀大街上的人便逐渐少了下来。 待到迎客队伍皆进入太一城,城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连日头都已西斜。皇帝才站起身来,往眼巴巴坐在旁边的寒蓁肩上一按,道:“遗儿给我吧,咱们回去了。” 这话有些出格,但寒蓁抱着安乐坐了半日,困得不行,满脑子的浆糊,被皇帝一叫才清醒过来,忙甩了甩脑袋,将帷帽原封不动地戴回去,根本也顾不上这些事了。 她与皇帝是坐车来的,车就停在揽星楼门旁,马却下了缰绳去马厩中休息。等待车夫牵马回来时,皇帝忽然问:“你想去见一见你那两个侍女吗?” 其三十三 · 阴影 寒蓁正左右打量着从揽星楼中一涌而出的人群,虽然为全国学子提供便利,可揽星楼一向也是达官显贵们热衷的所在,若是让他们发现皇帝微服私访,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动静。因此听了这话先是一呆,眼睫微微一颤,随后又平静下来,淡然道:“陛、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然而此时大事要紧,府里头的晚宴快开始了,不可让您舅舅久等。” “将你送去,我独个回府,回头再派车来接你也就是了。” 皇帝一开口就是不容辩驳的口吻,寒蓁忽地想起闲聊时德林同她说过的话:“陛下有时问咱们什么,其实心里早已定了主意,问一句也是走个过场,姑姑不必太当回事,左右陛下做的决定没什么是差的。” 那时寒蓁听了只是不信,如今切身体会到才有点想笑。她虽口上劝着皇帝早些回宫赴宴,心中却还是想在外头多待上一会,皇帝这么一提倒是正中她的下怀,又免了她的后顾之忧。 寒蓁不知素芳与袭予目前会在何处,但既然给了她们地契与银子,想来多半会留在京中。她仍将那间房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朱雀大街东市清泞巷,院子里头有棵大槐树的就是。 车夫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对京中街巷倒也十分熟悉。左拐右拐那么一阵,只听勒马的一声“吁——”,车夫在外头提醒道:“爷,姑娘,咱们到了。” 寒蓁正捏着安乐柔软如同花瓣的手,你拍一我拍一地做游戏。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这么快?她掀开车帘一觉往外张望。 天色昏暗,各家各户烟囱中飘起了炊烟,大槐树所在的院中隐隐传来犬吠之声,很明显有人居住。 “这是哪呀?”安乐同她头碰头,也在往外张望。 “是奴婢的······家。” “唔,”安乐歪歪头,一脸懵懂,“姐姐的家不是在太一城吗?你怎么会有两个家呢?” 安乐童稚的话语像一根针,倏然扎进她的心中,有一丝细密的疼痛。 “遗儿别闹,”一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皇帝开口了,“过来皇叔这里。”说着抬眼轻飘飘瞥了眼寒蓁,“不是归心似箭了?去吧。” “我也要去!”安乐伸手扒住寒蓁的腰,从下而上仰望着她,大大的眼珠中满是祈求,“我也想去姐姐家里玩。” 寒蓁有些手足无措,安乐是大楚唯一的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把她往这种地方带?于是俯身好声好气劝道:“公主听话,这里可比不得太一城,没有好吃的点心,砂石灰尘又多,脏得很。公主跟着陛下回太一城去,同银笙和秦姑姑一起玩好不好?” 安乐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安乐刚刚吃了很多好吃的点心了,而且安乐也不怕脏东西。” “安乐。”皇帝见她这般固执,脸色一沉,微微拔高了声音,连乳名都不叫了,显然是有些着恼。 “皇叔凶。”安乐往寒蓁怀里一躲,很熟练地拉起她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眼见两人闹得有些僵,寒蓁万般无奈,只得妥协,向皇帝道:“奴婢会好好照看公主殿下的,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皇帝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垂下眼打量着手中佛珠道:“朕回了宫便再派车来接安乐。” 这一会皇帝没有说来接“她”,寒蓁直至站在贴了春联的大门口仍有些疑惑,这莫非是在暗示什么?想了想又觉不可能,忙甩了两下脑袋,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轻轻扣门。 “哎哟!都说了不开门做生意,这大过年的我们也要歇一歇啊!”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惊起了鸡鸣狗吠。袭予黑着脸拉开门,看见站在外面的人,一下子怔住了,“姑、姑娘······” 寒蓁撩开轻纱冲她弯了下唇角:“袭予,好久不见。” * “姑娘走的那天,我们就从茂国公府搬出来了。走的时候国公爷还贴了不少银子,如今开了个制糕饼的小作坊,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袭予从拉着寒蓁进屋开始就一刻不停地说话,说了一箩筐也渴了,吧嗒吧嗒嘴,拿起桌上粗陶茶杯喝了一口,还招呼寒蓁,“姑娘你也喝啊。” 寒蓁正盯着蹲在地上逗细犬的安乐看,生怕她遭狗咬了,闻言拿起茶杯轻轻沾了一下嘴唇道:“这便好,如此我也安心。对了,怎么不见素芳?” “姑娘放心,大黄不咬人的。”眼见寒蓁注意全不在谈话上,袭予侧过头去看了看一身精致衣衫上落了灰的女孩,弯着眼笑,“家中没醋了,素芳姐姐出去问邻居借了。我方才还吓了一跳,姑娘才走了大半个月,怎么就生了这么大一个女娃。” 寒蓁不禁哑然失笑,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可不许胡说,我怎么能当公主的母亲。” “姐姐叫我吗?”听到“公主”两字,安乐忙不迭跑了过来,她同袭予养的那只黄毛的细犬已经玩得很熟了,细犬跟在她脚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没叫你。”寒蓁搂着安乐的腰把她抱进自己怀中,捏了帕子小心翼翼掖去安乐脸上汗渍,微有些担心道,“玩得这满头大汗,一会吹了风仔细着凉。” “大黄好好玩啊,我们回去之后也抱一只来养吧。”安乐揪着寒蓁的袖子撒娇。 寒蓁点着她的鼻尖应了,抬头就看见袭予若有所思的眼神:“怎么了?” 袭予嘻嘻笑了两声:“姑娘说当不得,我瞧着这模样像着哩!”笑完又似乎有些犹豫似的,努力了两下才开口,“姑娘在宫里头是做着什么呢?” 寒蓁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端着温和的笑脸道:“御侍嘛,还能做什么?跟在御前添茶,磨墨罢了。” “我听说,宫人大多二十左右可放出来是吗?”袭予掰着指头数,“我算过了,这大半个月呢我们攒了一两银子,那么一个月就是近二两。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二十四两,姑娘如今十五岁,等姑娘出宫那年我们就有一百多两银子,到时候姑娘想做什么都成,我和素芳姐姐还给姑娘做侍女。” 寒蓁微微一怔,不意她竟说出这番话来。她同袭予相处不过半月不到,她竟如此为自己打算。方才袭予问她问题时,心中升起的微小不悦都散去了。 “或许比五年更短些······”寒蓁摩挲着杯沿,皇帝的话在她心头回响,一字一句敲得心湖逐渐泛起波澜,“陛下也不愿见我留在宫里头。” 袭予诧然:“我还以为陛下很喜欢姑娘呢。”话至末尾方觉不对,连忙找补,“唉,听茂国公府几个小姐妹说,陛下去过国公府上几次,为人虽说不上严厉,可是冷冷淡淡的,话极少。 实话同姑娘说,从前我在刘大人府上时,常听刘大人与废太子商讨。说陛下阴沉沉的,没了母亲,又不讨太上皇喜爱云云,不近女色不爱金银,因此待姑娘这般宽和,我见着可吃惊了。” 寒蓁摇摇头道:“他可不是待我宽和。” 究竟是待谁宽和呢?寒蓁心知肚明,却不能同袭予明说。恰巧她提起刘大人来,刚好给了寒蓁岔开话头的理由:“你在刘大人府上时时常见废太子?” “是啊,我就在前院掌茶水的。” “素芳呢?你二人这般要好,想来以前在刘大人府中也凑得近吧。”寒蓁随口道。 “哪儿呀!”袭予咬了口蜂蜜槐花糕,口齿不清道,“原先我就没见过她,还是一起被发卖时见着了,看她穿的是府中侍女衣衫才晓得也是刘大人府上的。姑娘怎么了?” 袭予说完话一抬头,才发现寒蓁的脸色严肃得不可思议,可那份凝重似乎只存在了一瞬间,让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外头那车是谁的?” 两人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门缝中吹进的风雪吹动了油灯中漂浮的火光。光影跳跃,在寒蓁脸上投下一丝阴影。 “姑娘?”素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袭予笑嘻嘻站起身来拉过她,把素芳按在寒蓁对面的椅子上:“是姑娘,姑娘来看我们了,你高不高兴?” 素芳愣愣地点头,目光滑过寒蓁的脸,落在正在她怀中抠衣角珠子的安乐身上,短促地吸了口气:“姑娘,这是?” “安乐公主,虽然封作公主,其实是废太子的女儿。陛下怜惜,留下了她。”寒蓁捂着安乐的耳朵,轻声解释道。 素芳点点头,道:“姑娘这趟回来,想必还是要走的吧。趁着时间,我去厨房给姑娘找些糕饼带着。”她说着在寒蓁身边蹲下,伸手摸了摸安乐的脑袋,“公主要不要和姐、和奴婢一起去厨房找找自己喜欢吃的点心啊?” 安乐看看抱着她的寒蓁,又看看冲她伸出手的素芳,一方常态地扑进了素芳怀中:“我要去,姐姐带我去。” 素芳非常亲热地把安乐往自己怀了拢了拢,勾着唇出门去了。 袭予挠了挠头:“她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小孩子了?” 寒蓁沉默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低着声音说:“谁知道呢?” 其三十四 · 东湖 寒蓁与袭予喝了两盏茶,叙过旧后便不免惦念起此刻宫墙中发生的事。大除夕晚上,几乎所有人家都紧闭门户欢聚团圆,喧嚣的京城难得这么安静。 她坐到临窗的位置上,推开隔窗。视野的尽头,巍峨的太一城俯瞰京城民众,火光耀目。 “姑娘有没有想过,就这样······不回去了呢?”袭予注视着她的侧脸,忽地问道。 寒蓁一愣,继而摇摇头:“哪是说不回去就不回去的呢?如今接我回宫的车已在外面等着了,何况还有安乐公主在。” “可姑娘也说,陛下后来只说接公主回去不是吗?所以我想······”袭予咬咬唇,“陛下既然早有送姑娘出宫的想法,今夜宫里头有大事,陛下未必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掩人耳目将姑娘留在宫外。” 其实连袭予都有了这样的猜想,寒蓁如何能没有想过?可他前几日才对她那么亲昵,如今这番做派······皇帝,元珩他究竟想的是什么?按在窗棱上的手微微用力,指甲过长,反撬得肉一阵生疼。 袭予见她不说话了,垂头沉思半晌,“啊呀”一声叫出来,只觉豁然开朗:“姑娘你莫非不愿意走了吧?” “不可能!” “姑娘莫急,我说错话了!”眼见寒蓁扭头过来,满脸的惊惧,忽地露出痛苦之色按住了起伏不定的胸口。袭予才想起茂国公府上的二公子说过她是有心疾的,只是情绪起伏从来不曾如此如此厉害,才一直隐而不发。她忙扑上去在她胸口揉搓着,几乎要淌下泪来,“我什么都没说,姑娘什么都没听到,姑娘别急。” 心口绞痛之中,寒蓁听到她的话,忙努力压抑心神,好容易稍微缓解了,才问:“我、我是有心疾的?” “是啊,”袭予擦擦脸上的汗水,一点也察觉不出寒蓁话中的古怪,“二公子同我们提起过,说是自小就有。” “知道了。”寒蓁摆摆手,接了她的茶一饮而尽,随后按着额头叹了口气,“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也莫瞎猜了。” 陆含真的身子竟有心疾?她此前倒从未察觉。不过想来也是,情绪从未大起大落,自然康健如常人,若非袭予一句话引得她心神大乱,也不至于这么措手不及。皇帝对她的影响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 袭予委屈地点点头道:“是。那姑娘还要······” “我要回去的,”寒蓁回头看了眼窗外不断升起烟火的太一城,一刻的热闹喧嚣也掩盖不住内里的寂静冷肃,“今夜并不太平。” 夜已经很深了,夜里的温度越发寒凉,寒蓁出宫时虽穿了暖和的厚衣裳,此时也有些支撑不住,站在院子里有些瑟缩。 “素芳姐姐怎么拿点糕点还没回来,带着公主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袭予嘟囔着往厨房走,才走了几步,就见素芳抱着安乐步履匆匆走了出来,“你怎么这么慢?” “姑娘爱吃的咱们都没做呀!”素芳口上回答着袭予,脚上却是不停,赶到站在车旁等待着的寒蓁身边,将手中包裹交给她,有些羞赧地笑,“时辰不够,味道可能没那么好,姑娘可别嫌弃我的手艺啊。” 寒蓁沉默一瞬,接过她手中包裹,车边油灯被风一吹,火光摇曳,映出眼前两张有些相似的脸。 “怎么会嫌弃。”寒蓁笑着将安乐拢在自己的披风中,“你有这份心比什么都重要。” * 阖宫夜宴已开始了几刻,寒蓁紧赶慢赶回琅轩殿,在银笙的帮助下迅速换衣。安乐早叫秦筝带回了含章殿,她方才便坐在车中等候安乐。 寒蓁见了她没问什么,她自然也不会多嘴,只是冷淡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皇帝妃嫔甚少,兄弟亦不多,为求简朴,往年的阖宫夜宴皆摆在琅轩殿主殿之中。今年却不能随意为之,皇帝做主将太上皇时常兴宴会的明正殿拨了出来。 寒蓁赶到时,换上喜庆衣裳的宫人们正如流水一般向殿内送入食物。寒蓁略微瞟了一眼,见盛得是些冷盘,便知宴会尚未开始多久。 她打边门绕了进去,在层层叠叠如云雾般漫垂的金绣红纱中穿行,悄无声息地靠近御座。皇帝正微微倾身,与丹陛之下穿着厚厚皮毛的鞑坦国君交谈。 太后与皇后皆穿着礼服分坐两旁,贵妃坐在皇后下首。再往后便是诸位王爷。 皇帝与鞑坦国君两人说的是鞑坦语,寒蓁是怎么也听不懂的。可见太后一杯一杯给自己灌着酒,满脸的不悦,似乎能猜到那并不是什么好话。而皇帝脸上虽仍是淡淡的,与他相处久了,也能品出一丝半缕的情绪来。 皇帝似乎有些兴致缺缺,面对着不断敬他酒的鞑坦国君,撑着额头,连酒杯都不举。即使如此,鞑坦国君泰然处之,大声谈笑,频频回头与背后裹着一袭紫衫的女子说话,较大楚人稍白的脸庞上涌起酒醉后的酡红。 寒蓁看准时机上前,欲将皇帝面前酒杯换过。她依稀记得老太太筵席上,皇帝是喝了小半杯酒就有些神思恍惚了的,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喝醉为妙。 然而伸出去的手被从旁伸出的大手按下,皇帝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捏了一下。眼睛仍注视着鞑坦国君,却轻轻摇了两下头,示意不必。 寒蓁心中一跳,小手被他紧紧拢在掌心,拉到御桌之下,悄悄挣扎两下仍未挣脱,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他的手心有些湿润,这让寒蓁有些吃惊。 寒冬腊月,明正殿内虽燃着火盆,却未到能使人流汗的程度。 “好外甥,大楚究竟还是要你来治理,才不辜负大好河山啊。”鞑坦国君忽然口吐大楚官话,然而不知是学得不精,还是真正喝多了,颇有点大舌头,他皱着浓黑的眉,往案几上砰砰拍了两下,痛心疾首道,“要是再让你父亲多管几年,不就废了吗?再看看你这几个兄弟,唉······” 千言万语都融在这一声“唉”之中,寒蓁眼皮一跳。余光瞥去,殿下众王爷整齐划一地抬起了头。 鞑坦国君改用大楚官话,想必就是为了让他们听清这些。 寒蓁有些担忧地望向皇帝,却见他面色不改,反微微一笑,拍拍她的手,淡淡道:“承舅舅谬赞,昭弦愧不敢当。与鞑坦国不同,在大楚,一国之荣辱从不系于一人之身。昭弦登基五载,若非有众兄弟、众大臣从旁辅佐,难有如此成就。往后大楚千秋万载,亦与他们息息相关。‘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昭弦之所乐见。” 他这一席话说得说得轻飘飘,殿内气氛却为之一松,寒蓁也松了口气。她的左手叫皇帝拉着不放,右手却是空的,便提起银箸为皇帝布菜。 “你们大楚人说话总是文绉绉的,不过外甥你的话听了还算叫人舒服,到底是堂妹的孩子。本君还记得你母亲出嫁时的情景,来迎她的仿佛是个什么三四品的官,说话也叫人舒服。可惜后来,好像是被你父亲以私通外敌的罪给斩了吧······他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韩东湖——” “当啷”一声,寒蓁压不住手指的颤抖,银箸骤然坠地。 “奴婢该死,请陛下责罚。”寒蓁连忙跪下,身子抖得不可开交。 皇帝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去:“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 “是。” 她勉力保持着镇定,但离去时匆忙不稳的脚步声还是落入皇帝的耳朵。他注视着右手上两点水渍,那温度一直烫到心里去。 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打断鞑坦国君的侃侃而谈,他依然眉飞色舞,皇帝却已分不出心神去听他说话了,他偏头看了眼薛闲,在殿中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摆了摆手。 薛闲领命匆匆而去,再回来时脸上带了稍许欲言又止的慌张。 “太医呢?”听完薛闲俯在他耳畔说的话,皇帝脸色大变。 薛闲也惊得脸色煞白:“已遣人去请了。陛下您可别······姑娘说她没大碍,让您千万放心。” 皇帝却已按着御桌站了起来,四下打量一番众人的表情,向鞑坦国君行了鞑坦式的平辈礼:“昭弦忽感身体不适,今日恐无法与舅舅同乐同喜。明日午后,朕另摆筵席,再请舅舅与公主,请。” 他苍白的脸色很有说服力,即使心中再怏怏不乐,鞑坦国君也不能在此时提出异议,便还礼回去道:“外甥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太医院离明正殿并不远,皇帝到时,太医令正在偏殿诊脉。皇帝大步流星,甫推门进来,便冲到床边,半躬着腰端详榻上女子的脸色。 薛闲甚少见他这幅焦急的模样,眼看着皇帝满脸惊慌,犹如孤雁失侣,一时半刻似乎说不出话来。便替他开口问:“陆姑娘如何了?” 太医令从来只诊断皇帝太后,除夕的晚上被拖着来给一个宫人看诊,心内大大不忿。然而见皇帝这般模样,猜出一二。立刻跪在地上一五一十说道:“禀陛下,这位姑娘乃是天生心疾,从脉象上看,应是好久都未曾发作。今日不知受了何等刺激,一时发作起来,才会心口绞痛,以至昏迷。”顿了顿,又道,“依臣看,此心疾并不会危及姑娘性命,只是大抵数个时辰前刚发作过一次,此时才显得如此严重。” “······此症可能根治?” “若是心情一直舒畅,再用上好的药慢慢养着,时日一长,还有几分可能。”太医令据实以告。 “往后由你看顾着她的身体,药皆用最好的。”皇帝抚摸她柔软的长发,吩咐道,“去趟大理寺,找出当年韩尚书私通北夷的卷轴来,朕要重审。” ——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薛闲压着满腔讶异,与太医令一同退出门外。 “你也知道,我会担心你。”半晌后,寂静的偏殿中,响起了皇帝的苦笑声。 ※※※※※※※※※※※※※※※※※※※※ 感谢在20200307 23:05:05~20200309 23: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瓜糕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其三十五 · 沉冤 意识仿若堕入云中,寒蓁只觉自己身躯载沉载浮,朦胧之间熟悉的话语声汇入耳朵。 “此事当初由太上皇主审······是,是。牵连甚广,如今又在正月中,陛下可是······” “此一时彼一时,父皇已然退位,那么谁有罪谁无罪,就不是由他说了算。沈卿,朕记得你当年与韩尚书有同窗之谊,莫非不知他之为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臣也实在是······” 韩尚书?韩东湖? 父亲······ 寒蓁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率先闯入眼帘的,是悬在头顶一枚镂空葡萄纹金香囊,轻烟袅袅,沉水的香气甜润。 下一刻,就觉得左手边的触感有些奇怪,扭头去看,却是一只骨肉匀亭十指纤长的手静静搭在自己的手背之上。 大拇指戴了一枚白玉扳指。 皇帝察觉到掌下小手些微的颤动,立刻熄了话头,摆摆手让大理寺卿退下。 “醒了?要喝水吗?” 皇帝撩开绣了青莲纹的纱帐看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终是叫人看得不那么内心焦灼了,“你原先住的厢房不通地龙,太过寒凉,于你身体无益,朕便让人将你挪入侧殿了。” 皇帝瞧她呆呆的模样,似乎是尚未反应过来,猜测是为着这事,便同她解释。 “陛下?阖宫夜宴······”寒蓁的声音嘶哑非常,皇帝便伸手取了案上蜜水,将她扶在自己肩上,一点点用银勺舀着喂她。 “这事不是你该担心的,朕已定了今夜另行开宴。” 银勺递到嘴边,寒蓁哪有不张口之理,只好咽了两勺,才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用了。她望着皇帝近在咫尺的脸,咬咬唇道:“都是奴婢的错。” 她以为皇帝多半又会问“错在何处”,可皇帝只是凝神细观了片刻她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她披散下的长发:“是错了,错在不该不晓得自己有心疾。” 他待寒蓁态度一贯随和,却从来没有这般亲昵的动作。何况自己此刻只穿着一身薄薄的寝衣靠在皇帝肩上,他身上的温度毫不遮掩地渗透过来,虽有盖了锦被,到底害羞,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皇帝见她整张脸红得滴血,心中叹了口气,将她扶回床上,仍细细掖好被角道:“朕去唤银笙来照顾你。” “其实也不必······”小扇一般的睫毛轻轻眨动,寒蓁窝在被子里,只余张脸露在外头,天青色的被面称得肌肤越发晶莹,细声细气道,“奴婢觉得好多了,不必躺着了。”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也知晓,心疾并非太过严重,否则不会到如今也才发作两次。此刻除了有些躺久之后的乏力,再无其他不适,怎好一直赖在榻上。 “至少睡到午后,要听话,否则朕便要罚你。”皇帝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罚你不许看东湖先生的著作。” “啊?不要吧。”嘴比脑子快,一听到父亲的名字寒蓁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忙道,“奴婢会听话的。” 话音一落,便紧闭双眸,大被蒙过头,示意自己会好好“听话”。 皇帝瞧着她脸上难得的娇憨之色,忍不住勾了勾唇,道:“好好歇着,等用过午膳,朕便叫薛闲拿来给你。”说着,放下纱帐又凝视了帐中身影片刻,大步出门。 薛闲见他出来,忙上前将手中氅衣给皇帝披在肩上,抄着手道:“奴才让大理寺卿先去御书房了。” 皇帝瞟他一眼,淡淡道:“做得不错。”又转过头去吩咐银笙,“若有什么,先传太医。再找人来寻朕。” 薛闲亦步亦趋跟在皇帝后头,将昨夜至此时宫中发生的事一一拣出来说,从鞑坦国君回了下榻之处就召了妓子宴饮,一直说到贵妃又摔了六个杯子,三个瓷瓶。说着说着,又劝他:“陛下一夜没睡了,还是眯一眯?” “不可让沈卿久等。”皇帝摇头。 薛闲觉得皇帝哪都好,对臣子百姓而言是个好皇帝,对太后王爷们又称得上是好儿子好兄弟。明明国事上雷厉风行,就是对自己狠了些,对寒蓁又显得过于弯弯绕绕,犹豫不决。 又要待人好,又不肯明说心中的意思。倒像是吐露出来,便会受什么不得了的伤一般。 进一步是苦,可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也是苦。在感情这件事上,如皇帝这般的九五之尊一旦陷进去,原来也是会患得患失的。 * “陛下走了?”银笙一进门,寒蓁就将纱帐拉开小小一道缝问她。 “走了走了。”眼见她听了这话就想掀被下床,银笙立刻张开双臂,仿若护崽的老母鸡一般把寒蓁往床上赶,板着脸道,“这可不行,姑姑怎么这般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寒蓁好说歹说,可银笙怎么也不肯松口,最后竟将脸一撇,连话都不同她说了,只好叹了口气道:“那你把替我把帐子上了吧,里头太暗了些。” 银笙这下立刻依言照办,却依旧肃着张脸:“姑姑往后可得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太医说了不许受寒,不许惊吓,不许生气,不许晚上不睡觉。” 寒蓁听着她的絮叨,翻了个身趴在软和的床褥上,撑着下颚问:“陛下往御书房去了?” “是呀,姑姑怎么忽地想起问这一茬?” “没什么······”顿了顿,又问,“陛下今日见的是哪位大人?” “姑姑这可难倒奴婢了,”银笙一拍额头,在她身侧坐下,“奴婢才来前头多久,怎么能认出是哪位大人呢?” 确实如此,问银笙这个问题,也是傻了。寒蓁低低地笑,眼睛中却没有笑意。 从她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言语推断,皇帝面对的人多半是大理寺卿,再不然就是刑部尚书。 他是要重审当年那件事? 寒蓁还记得自己六岁之前是有姓氏的,她姓韩。而她的父亲名少游,字东湖,学贯古今,博闻强识,是当时名极一时的礼部尚书,在她母亲故去多年之后,皇帝甚至有将自己少而丧夫的妹妹指给他的想法。 然而一夕惊变,便如高楼坍圮,父亲成了私通外敌的罪人。外祖母连夜将她送往茂国公府,不知在府外磕了多少个响头,老太太才动了恻隐之心,将她以“寒蓁”之名收入府中,做了莫夭夭身边的侍女。 外祖母离去前摸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告诉她:“只是在这里玩两天。”“你父亲出门办公去了。”“来接你时给你带如意糕。” 莫楚茨拉着莫夭夭的手站在屏风后,两人露出脸来对着她笑,善嬷嬷也按着她的肩膀劝,寒蓁就这么信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未见过父亲与外祖母。 这么多年了,她都死过一次,也早就认命,说服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 可鞑坦国君的话犹如尖刀,将她的一颗心都血淋淋地剖了出来。 而皇帝的这番举动,是不是说明父亲其实是无罪的? 当初那件事发生时她还小,连什么是“私通外敌”都闹不太清楚,更不知内情,还是老太太和老爷等她长大些了在她耳旁念叨。 她的父亲是罪臣,那么她就是罪臣之女,茂国公府收留了她,是看在她外祖母的面子上。一定要藏好自己的身世,不能让他人知晓,否则害了自己,也连累了茂国公府······ 寒蓁虽然听着害怕,可到底不信一向教导自己要忠君爱国的父亲会犯下此等大罪,那时是没有法子,如今既要重审,她就一定要将当年的事弄个清楚明白。 到了午间,薛闲果然捧着两本书,领着一串捧碟端碗的宫人来了。 “陛下说了,姑娘用过午膳才可以看这些书。银笙姑娘,就有劳您看着些了。”薛闲笑容可掬地说完,将书递给寒蓁。 韩少游是探花出身,少时游遍大楚山河,也往周边诸国游览过。在翰林院任职那两年纂了《九州》《星罗》两部书,在京城一干年轻人中甚是流行,印刷本甚多。论理在断罪之后,他的书都该沦为□□,被付之一炬,没想到皇帝能找到,更没想到,竟还是手抄本。 寒蓁已下了地,仔仔细细理过妆发,脸上扑了层茉莉宫粉,显得不那么憔悴。接过书来,盈盈下拜向他道谢。换来薛闲的连连摆手:“奴才有什么好谢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送东西的,姑娘该谢的人······” 寒蓁心知肚明,浅浅笑了笑:“是,奴婢稍后就去,只是不知陛下如今在何处?” “仍在御书房呢,正和大理寺卿聊得热火朝天,连午膳也顾不上用。”薛闲重重地叹气,“大正月里头,忙了一整年好容易可以歇一歇,也不知怎么忽地想起要审这回事了。姑娘一会去了,可要好生劝着。” 寒蓁一时只顾着看那两本书的书脊,听了这话心里反倒微微一动。想起件被她忽略许久的事来。 是啊,皇帝他怎么就觉得父亲的案子有隐情呢? 其三十六 · 紫云 父亲当年虽身在太学任职几年,可依照皇帝的年纪推算起来,父亲卸任时,他应当也就三四岁,两人未必会有师徒之谊。何况皇帝连启明殿都住不得,更不可能进太学学习了。 这么久以来都未听皇帝露过有关此事的口风,缘何鞑坦国君一提起就突发奇想,要去探寻这样一个未必会有答案的问题。 怀揣着这件事,寒蓁便无法安下心继续在琅轩殿窝着,勉强遵照皇帝的嘱咐吃了些东西,就带着银笙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的大门紧闭,薛闲也不在,只余德林靠着石狮子百无聊赖地剥指甲。 “好好的指甲你剥它做什么?丑死了。”银笙皱着眉数落他。 德林一听这脆甜的声音就晓得是银笙来了,忙抬了头,有些喜出望外,却依旧惦记着给寒蓁行礼,接着才同银笙谈笑:“我一个太监要那么漂亮做什么,你好看就够了不是。” 银笙被他反说了一嘴,一时有些脸热,缩回寒蓁身后不再说话。 寒蓁看两人这幅情态有些好笑,轻拍了一下银笙捏着她袖管的手,正欲说什么,御书房的大门自内而外洞开,大理寺卿缓步走出来,一脸土色。 薛闲跟在他后头,甩甩拂尘,随意道:“大人,您也晓得陛下的眼里是揉不下沙子的。您是太上皇时的老臣了,如您一般能继续留在京内任职的老臣可不多,还请您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啊。” 大理寺卿长叹一口气:“当年我远在并州,继任以来未曾动过大理寺内卷宗。还请公公转告陛下,我会尽力去找,但若是实在无法······” 薛闲笑得颇为狡黠:“此事干系重大,大人还是亲自同陛下说道吧。” “公公,唉······”大理寺卿见薛闲一言便将自己摘得干净,摆明了没有襄助之意,微微摇头。目光扫到退到一旁的寒蓁身上,脸色大变。 “这位姑娘你——” 都说生女肖父,寒蓁自小被说惯了。大理寺卿是她父亲的同窗,自然对这样一幅长相熟悉得不得了。 可若仅仅是同窗,又为何在看到她的脸时露出这样惊恐又愧疚的表情来? 寒蓁深思着,微微抬起脸,刻意模仿着父亲的表情温雅一笑:“韩尚书的事,有劳大人多上心了。” 大理寺卿虚浮着脚步离开,寒蓁看着他红袍鹤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衫,忽然敛唇一笑,扭头进了御书房。 皇帝正捧着卷宗翻阅,长眉未蹙,额头显现出一道浅浅的皱纹。他向来是这幅忧国忧民的模样,仿佛肩上压着千钧重担。 薛闲早就备下了茶水,皇帝也想不起来要喝。寒蓁将冷掉的茶汤泼了,又重新倒了一杯。 “你来了?”皇帝头也不抬,将案上另一份卷宗往她面前推了推,“看吧。” “奴婢不看。”寒蓁摇摇头道,“也请陛下暂时莫看了。” 皇帝手下一顿,神情莫测:“不是很关心东湖先生的案子?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惹得寒蓁心里重重一跳,忙定了定神,轻声劝道:“陛下身子要紧,何况今晚还有同鞑坦国君的筵席,还是好好休息。韩大人的事不急于一刻。” 为何皇帝知晓她关心父亲?关于这个问题,问是问不出个究竟来的,皇帝若有意隐瞒内心的想法,她又能怎么办?若皇帝愿意同她解释,那就更没了问的必要。 “是薛闲又多嘴?那就传膳吧。” “诶!”寒蓁欢喜地应了声,拉开门对薛闲说,“公公,陛下让传膳了。”折回头来,替皇帝收拾东西,想起皇帝那句话来,轻轻撅了一下嘴道,“也不单单是薛公公了,奴婢自己也担心陛下。” 这话算不得撒谎。 正月初一于皇家而言是件大事,子时刚过皇帝便得往城外皇陵上香祭扫禀告先祖,期间持续时间颇长,而寒蓁一醒他便来了御书房同大理寺卿议事,想来也没有休憩的功夫。不管太后送她至皇帝身边的原意如何,至少表面上是打着要她照顾皇帝的旗号。如今反倒累得皇帝一夜未睡,寒蓁自觉过意不去,又有些隐秘的担忧。 皇帝带着莫测的表情端详了片刻眼前鲜妍的脸,最终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晚宴你同朕一道去。” * 昨夜话说得匆忙,皇帝冷静下来后想起,深觉不甚尊重。他做事一向思虑周全,不愿留人把柄,一早便磨了金墨写了帖子,嘱咐薛闲往鞑坦国君下榻处下帖子。 薛闲回来便笼着袖子,半是好笑地告诉皇帝:“鞑坦国君喝了一夜的酒,如今还在榻上醉眼朦胧。” 果然过了皇帝定下的时辰半刻,才有宦官进殿禀告鞑坦国君进太一门了。 皇帝倒是气定神闲,下头贵妃压不住满脸的烦躁,捶着自己的腰道:“这鞑坦国君姗姗来迟,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主人呢。可见没将咱们大楚放在眼中。” 皇后不动声色地给她递眼神:“妹妹这话此时说说也就罢了,一会可不能提。” “姐姐当我是不知事的人呢!”贵妃掩唇冷笑道,“这样的话臣妾怎会讲给外人听?”顿了顿,又挑起了另一个话题,“说来鞑坦国君是带着独生女儿来的,也不知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皇后勾勾唇角,拿起盛着合欢花浸酒饮了一口:“陛下的表妹来大楚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何况自鞑坦到大楚路途遥远,又不是今日来明日回的事,鞑坦国君舍不得女儿也是有的。” “为人父母的,自当为子女尽心筹谋算计,一味舍不得可不成。姐姐读的圣贤书中可有写?” “圣贤书可不写这个。不过,本宫大抵猜到妹妹想说的是什么了。” 琅轩殿偏殿算不得大,因而两人虽压低了声音谈话,内容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寒蓁耳朵,她偏过头去看皇帝的表情。见他似乎并未对这些话产生什么反应,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 她昨夜自然也见到坐在鞑坦国君身边的女子了,虽然蒙着面纱,看不见全貌,但单看那一双露出的晨星般璀璨的眼,也知道是个举世难得的美人,难怪贵妃沉不住气了。 只是,寒蓁不放心地看了眼皇后。皇后悠哉悠哉,与一旁的贵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是见过东宫姬妾争风吃醋的,一但自己的丈夫身边要添新人,少有女子会如此淡定。若非城府深沉到半点情绪都不会显露,就是对皇帝毫不上心了。 其实夫妻之间并无感情之事占了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子或还能说上两句,女子只能听之任之了。何况至亲至疏夫妻,即使当真情谊深厚,掺杂上利益与政治的帝后婚姻,也少有最终不被磨平的。 不耽溺,不放纵,才不至于受伤。就这一点来看,或许不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才是保护自己的唯一途径。 寒蓁不由自主地往岔路里头想,不妨皇帝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她垂下眼去看,只见皇帝右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嘴唇轻颤。 大抵是在问自己心口可还有不适。寒蓁几不可查地摇头,于是皇帝便放下心来,重重捏一捏她的手。 端坐下首的贵妃虽口上同皇后“姐姐长”“妹妹短”地说笑,实则一双凤眸紧盯着上头,见两人这番举动气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寒蓁入宫不过半月,名字却已在宫人宦官口耳之间广为流传。众说纷纭着,宫里头恐怕要变天。这样的流言传到辰熙宫,贵妃早已怒不可遏。以往半个月中她总能见到皇帝一次,可是那个女人一进宫,若非这般场合,她几乎看不到皇帝的身影,遣人去正阳宫打探,便说也是如此。 皇帝不爱她,却也不爱皇后,这让贵妃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竟然就让皇帝对她这般上心。 贵妃又气又急,小腹又是一阵酸疼。她近来身子总是不好,瞅着是好日子,却断断续续的,不过月事不调也是她当姑娘时的老毛病了,也并不多想,径自丢开手去。 几人各自心有盘算时,鞑坦国君便大大咧咧地推门而进,上前同皇帝见了礼,甚是关切地问道:“好外甥,你身体如何了?” 皇帝亦起身相迎,言谈谦虚又不失一国之主的威严:“原不是大病,如今已好多了。” 他一说这话,寒蓁又觉得被他捏过的手指微微发烫。 皇帝不喜宴饮,但这样的场合却少不了歌舞助兴。筵席一开宴,便簇拥上来一堆身穿纱裙的少女,各个身姿窈窕轻盈,仿若壁画中的飞天仙女。 丝竹幽幽,鞑坦国君也跟着摇头晃脑,酒过三巡却突然喟然大叹道:“你们大楚的女子连跳舞都是软绵绵的,就像你们大楚的酒,实在叫人提不起什么兴致啊。” “哦?”太后忽然开口,一双翡翠绿瞳中流光溢彩,“我怎么听说国君昨夜就是被这软绵绵的酒给灌醉的呢。” “苏尔坦你身为鞑坦女子,你也快被这大楚皇宫养得只会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了。” 听他言谈间似有不敬太后之意,皇帝长眉一蹙,眉宇间如凝霜雪:“国君若有什么不那么不咸不淡的话,此刻尽可说个分明。” 鞑坦国君朗声大笑,重重击掌:“还是外甥懂我,这也是我作为舅舅送你迟来的一份登基贺礼。” 随着这几声清越的击掌之声,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缥缈而入。一道紫衣倩影伴随着铃铛之声,旋转着旋转着,犹如一朵云彩降落在了殿阁中央。 其三十七 · 试酒 降落在殿中央的是一位极美极媚的女子,她的眉目含笑,身姿却如一柄出鞘的长刀,裙裾划出锋利的弧度,如流光般横劈入殿中。 瞬间就打散了舞姬们的步调,一时竟都成了她的陪衬。 “这是小女——乌苏拉。”鞑坦国君扬手介绍,满脸皆是自得的笑意。 乌苏拉亦如舞姬一般身穿纱衣,却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腰间缠着一串金铃,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发出清脆响声。 大楚女子囿于天然因素,大多人即使花上再多心血养护肌肤,依旧养不出如雪如玉般的颜色,玉肌雪肤也不过比旁人白上一些罢了。而乌苏拉露出来的肌肤,白皙得几乎透明,每当抬臂旋转,那一副明艳华贵的紫滑落,总有宝珠现世的惊艳之感。 可她穿得这般妩媚娇俏,跳得却是一支战舞,刚猛中不失娇艳,像是北地浓深覆雪之下凛然开放的玫瑰,携着冷香,嫣然降世。 寒蓁看了两眼心中赞叹,只觉不愧是鞑坦王室养育出来的女子,果然不同一般。殿中侍立的宦官眼都看直了,连皇后与贵妃都微微失神。她便又不由自主地去觑皇帝的表情,皇帝纹丝不动地坐在光影之中,眼神平平地落在殿中起舞的乌苏拉身上,眼中虽有赞赏,却无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这般的绝世美人也只是过眼烟云,而他的心却落在别处。 一曲终了,乌苏拉高高抬臂,手臂上套着的几个金镯互相碰触,发出细碎的响声。她伸手至而后,面纱滑落,露出底下惊天红颜。 一直留意着皇帝的寒蓁微微一怔,就在乌苏拉摘掉面纱的同时,皇帝的脸色终于变了。 太后手中的酒杯磕到了桌面,她扭过脸朝着鞑坦国君冷然一笑:“国君的女儿,长得倒是很像她姑姑。” 鞑坦国君女儿的姑姑,就是皇帝的母亲。 宸慈太后,天之珠。 寒蓁转瞬之间反应了过来,鞑坦国君千里迢迢带着一个,生得极像皇帝生母的女儿前来大楚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生得像天之珠,也是乌苏拉的福气。”鞑坦国君伸出大手,慈爱地拍拍乌苏拉的头顶。 乌苏拉似是不会说大楚话,只是一味微笑,并不说话,一双蓝汪汪的眼珠却似蕴含着千言万语,直盯着皇帝瞧。 “外甥自从出身便未曾见过本君那小妹,”鞑坦国君叹了口气,“正巧乌苏拉年岁渐长,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本君寻遍鞑坦,也为找出可堪得配之人,便想做个主将乌苏拉交给外甥你照顾。” 他满以为自家女儿长了这番模样,皇帝必不会拒绝,虽他已有皇后,但乌苏拉身为鞑坦皇女,身份不同一般,一旦进了大楚后宫,还愁将来爬不上高位? “舅舅好意,昭弦心领了。只是斯人虽已逝,只要我还惦记着,母亲就还在身边,又何须再寻个生得一般模样的人呢?”皇帝微笑,举杯敬鞑坦国君,“公主身份贵重,昭弦自认无法妥善照顾,只恐叫公主受了委屈,还请舅舅多加考虑。” 不但是鞑坦国君,殿中之人几乎都以为这位名唤乌苏拉的公主要入主后宫,成为天之珠之后,另一个维系两国友情的妃子。未想见皇帝全然不顾鞑坦国君的面子,这般直白地拒绝,心中皆是一惊。 唯独寒蓁心头重重地跳了跳,皇帝明明说的是他的母亲,字字句句又似乎应和了寒蓁。她晓得自己这是多心了,偏是止不住地上心,一面又担忧鞑坦国君被驳了面子,会否动怒,惹出什么祸事来,手心里一阵阵出汗。 皇帝就在此刻偏过脸来,深深望了她一眼,四周灯影照射下,他的面容有如神佛,透出一股岿然不动的威严来。 寒蓁奇迹般地不紧张了,重新看向下首的一对父女。 鞑坦国君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倒没怎么变化,将手一挥拍拍乌苏拉的肩膀,又从腰间解下只皮囊来扔在案上。 众人茫然不解,乌苏拉双手捧过皮囊,含着浅浅笑意上前来,将东西往皇帝面前一递,道:“听说大楚之人对喝酒有许多讲究,鞑坦之人学不来什么‘三酒’。只知给远方的朋友献上最烈的酒,代表的就是最崇高的敬意。” “这囊酒由鞑坦之主酿了十年,跋涉千里,一直带到大楚之王的眼前。不知大楚之王可敢满饮此杯。” 她这番话虽是口音浓重,却是圆融流畅,可见练了许久。话中是示好之意,动作亦极是谦恭。但在场众人皆不由自主屏气凝神,注视着那只褐色的皮囊。 寒蓁知道皇帝的吃食需要十二万分的小心,连试毒亦要一试再试,怕的就是有人在食物中做手脚。 乌苏拉大剌剌将外间饮食送至皇帝案前,论理该是拒绝,可她一席冠冕堂皇的话讲下来,便显得皇帝不喝这囊酒,是不敬鞑坦君主苦心之意。 眼见皇帝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乎有接这酒的意思,寒蓁一咬牙,大步向前从乌苏拉手中接过酒囊,旋开囊口往口中灌了一点。 她从未喝过酒,鞑坦之人为抵御寒风又惯常将酒酿得烈一些,因此酒液一入喉便如火焰灼烧般涌入腹中。寒蓁忍不住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 “寒蓁!”背后传来皇帝压抑不住的愠怒声音。 乌苏拉脸上一时错愕,没想到有这般变故,她拢共就学过那一句大楚话,不知眼前几人嘴唇开合着在说些什么,不由得便向父亲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皇帝也在看着鞑坦国君,手上提着方从寒蓁手中夺下的酒囊摇动着,聆听着酒液在其中搅动的声音,半晌勾了唇,将囊中酒液一饮而尽,缓声道:“酒不错,可见国君花了心思。大楚人常说‘礼尚往来’,既然国君请朕喝了酒,朕也合该请国君饮酒。” “楚地有三酒,事酒,昔酒,清酒。事酒有事而饮,朕今日请国君饮此事酒,还望国君莫忘了今日之约。” 两杯酒下肚,皇帝与鞑坦国君相识一笑。 然而皇帝却是饮不得酒的,寒蓁扶着皇帝有些踉跄地走在太一城的长街之上。皇帝醉了便有些小孩脾气,明明走路已然不稳当,却还是不愿唤步辇,不肯让寒蓁以外的人近身。 寒蓁不过略抿了一口酒,比他好上许多,只是头脑有些昏沉,可皇帝太过高大,一路将他扶到琅轩殿的寒蓁几乎耗去了半身力气,将皇帝扶到榻上,才松了口气,扭头同薛闲说:“还请公公去吩咐小厨房做碗解酒汤来吧。” “不妨做两碗?奴才看姑娘也醉得厉害。”薛闲盯着寒蓁红成一片的脸打量。 这时候寒蓁想不起来什么规矩体统了,满口里答应着,半跪着往御塌上去整理床铺。 “寒蓁?” 皇帝的口齿倒还算清楚,乍一听旁人绝对不知他已然醉了。 寒蓁应声:“奴婢在,陛下有何事吩咐。” 皇帝只不回答,一叠声地唤她的名字。 寒蓁心中无奈,折回来蹲在皇帝的脚边问他:“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皇帝的眼神倒也清明,甚至于较他清醒之时还多了一丝锐利,寒蓁被这样眼神盯着,不由往后一缩。皇帝却已展臂,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 寒蓁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一点劲,皇帝的手臂胸膛更是有如铁铸,根本无法撼动。 明明那样清瘦,怎会有这样一把好力气。 寒蓁发着颤被皇帝抱着,竟还有功夫思考这种事。幸而皇帝没有进一步举动,只是眷恋地拥紧了她,隔得半晌寒蓁忽觉他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脊背。 这样的动作是很熟悉的,安乐一哭她就得这样哄她。 “你不要害怕,”皇帝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轻地说,“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寒蓁一怔,又听他继续说:“我会还东湖先生一个清白,你以后······就不要哭了吧。” “陛下······”寒蓁哆嗦着嘴唇,开口说了两个字,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只能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之上,放任眼泪缓缓流出。 “你又哭了。”皇帝探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神色间忽然添上了凄楚。 “奴婢喝了酒,是热得出汗。” “哦。”皇帝点点头,松了下紧抱着她的手臂,同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很是体贴地笑了笑,“这样不热了吧。” 寒蓁没想过皇帝醉酒后会是这般模样,一面想笑,一面又忍不住眼中酸涩:“陛下醉了,奴婢扶您去榻上休息吧。” 皇帝端详她片刻,伸手点点她的脸颊,笑道:“你才醉了,脸蛋红成这样。” 寒蓁默了默,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了,便想着先挣脱出他的怀抱,岂知她一动弹,皇帝便越发收紧手臂,嘴唇贴在她耳边道:“又想离开我了?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想走。”柔软的唇瓣在她脸上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我不愿再放手了。” ※※※※※※※※※※※※※※※※※※※※ 感谢在20200313 23:43:53~20200319 22:1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瓜糕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其三十八 · 心安 皇帝说完这句,头埋在寒蓁颈窝中就睡了过去。醉酒的人不宜沐浴,寒蓁等了薛闲许久还不见人进来,只能强撑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皇帝挪到榻上,小心翼翼除了鞋袜外衣,拆了金冠发饰,一扭头便见皇帝又睁开了了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寒蓁被他唬了一跳,连忙拉过锦被给他盖上。 “陛下被奴婢吵醒了?” “与你并不相干,是我惦着一件事。”皇帝摇摇头,眉心未蹙,“你可还疼吗?” 寒蓁抬手按按自己的胸口:“早就不疼了,谢陛下关心。” “我问的不是你的心疾。”皇帝支起半边身子,伸出指头点一点她的额头,“这里······可还疼吗?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疼。” 薛闲捧着两碗解酒汤回转时,远远便看到了寒蓁独立于庭中的身影。 更深露重的,这祖宗身子又不康健,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心里一着慌,快步走上前去:“姑娘怎么出来了?外头多凉啊。” 寒蓁没理他,脸上已然褪去了酒醉后的酡红,变得苍白几分。她扫一眼薛闲手里头的东西,眼中光芒明灭,过了好大一会才叹了口气:“公公来得晚了些,陛下睡了。” “那姑娘——” “奴婢也不需要了,冷风吹着,头脑也清醒了。”说着,向薛闲道了别,转回偏殿中去。 鞑坦之酒虽然性烈,后劲并不强,是以皇帝第二日转醒时也不觉得头疼。在琅轩殿中洗漱穿戴过后,又往御书房而去。 有些人醉酒清醒后,不会记得醉中发生之事,闹出笑话的也大有人在。偏巧皇帝就是这样的人,他自知昨天醉得厉害,又听说过“酒后吐真言”这些话。便有些担忧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是做了什么冒犯寒蓁之举。 这样的话,是不能拿去问寒蓁的。召了薛闲来问过,也只是说:“奴才昨夜去拿解酒汤的一会功夫,陛下便睡着了,想来应是没这些事。” 摆一摆手叫人退下,心中却仍觉得不安稳。连带着看不下去卷宗来,便叫人点了檀香,铺开宣纸来抄写佛经。 他有过一段暴戾的岁月,那时信不得旁人,多少臣子百姓也是说杀就杀。如今却用着这样的法子渐渐养出一幅宽宏大量的脾气来。 也不知当初那些畏他如虎狼之人见了这番场景,会否做梦也笑出声。 皇帝蘸着金墨往洒金宣纸上写字,他很有几分腕力,为着休养生息也下苦功夫学了几年,因此写得一手好字。 他写了几行,渐渐的心情舒畅了。期间寒蓁进来添茶,皇帝一见那青蓝身影飘然入殿,手下便失了轻重,生生毁去一幅好字。 寒蓁瞧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抽走,卷成一卷,插着墙角大立瓶之中,回过头来又给皇帝铺上层新纸。 “怎么不痛快了?”皇帝瞟了一眼她的脸色,紧接着便问道。 “也没什么,女子便是常常莫名其妙不痛快的。” “撒谎。”皇帝皱了皱眉,揭穿她的谎言,“可是昨夜喝了酒,又不舒坦了?” 寒蓁微抿着唇沉默着,并不作答。 这落在皇帝眼中便成了默认,他伸手想要去拉寒蓁的手,却被她侧身避过,不免怔了怔,收回手压在宣纸之上。 “鞑坦国君不可能在酒中下毒,除非他不想活着带女儿回去。” “奴婢知道。”寒蓁的声音轻如蚊蚋,“那时,是来不及多想。” 伴随着吐露出的话语,她的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焦躁。分明心底里也清楚,鞑坦国君不是蠢笨到会当面谋害皇帝之人,分明薛闲也在侧,若说试毒,他才是当仁不让。可那一瞬间她却什么也想不了,就像听见皇帝的那番话时,已经隐隐然觉出不对,却不敢往深里想。 皇帝似乎愣了愣,饱蘸了墨水的笔微微一顿,偌大一颗墨水啪嗒一声溅落在纸上。 “陛下······”定然是无法往下写了,连着害皇帝毁了两卷佛经,寒蓁有些不安,又暗啐自己怎么不期然想起袭予没头没脑的话来,“奴婢再给您换张纸?” “不必了,”皇帝自己卷上纸,撂在一旁,取过大理寺卿今早送来的卷宗,“合该今日写不了了。” 寒蓁不信佛,从前也只听老太太念叨过几句,因而不甚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看着洒金纸上那“阿弥陀佛”的几行字,忽地想起了皇帝供奉在琅轩殿的那一尊玉佛来,何况他还时常带着佛珠,浑似个不剃度的居士。 这辈子的皇帝身上处处透着古怪,几乎要将她认知中的那个元珩一概抹倒,可是若没发生什么重大变故,人哪是说变就能变的? “大楚之人,似乎很少有信佛的?” “佛教传入中土不过百年,况高皇帝不喜这些,若非是要平天下读书人悠悠之口,说不准连儒学都不放在眼中。至于朕······也并非信奉神佛,不过求个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寒蓁默默重复了一遍,心里有些发沉。 “好了,”皇帝抬起脸来笑了笑,道,“管这些做什么。昨日朕听你的,没能琢磨得成东湖先生的事,如今合该着手了。” 寒蓁觑了觑皇帝面前的卷宗,矮矮的一摞,便将黑说成白,将她意气风发的父亲说成了叛国通敌的罪臣,这是寒蓁从前怎么都想不到的。 仿佛人命只是微如草芥。 看见她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哀伤,皇帝也在心中叹气。韩尚书通敌叛国一案,由刑部主审,大理寺从旁辅助,甚至太上皇亲自到场。礼部尚书只是一介文臣,论理掀不起多大风浪,可是韩东湖与旁人不同,他年过而立才开始考取功名,在那之前始终在江南临安一带开设私塾,且免去贫苦学子的学费,受过他恩惠的江南学子数不胜数。 审案时便有许多大臣站出来为他作保,然而太上皇极为厌恶结党营私之事。通敌叛国又是大罪,因而毫不在乎案件中的疑点,当场判了秋后问斩,连同那些为韩东湖说话的大臣也贬了大半。 知晓个中内情之人,多半已不在了。而有些人的名字,提出来,对她而言或许又是一次伤害。 皇帝犹豫片刻,最终选择直言以告。 “依你所见,先茂国公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扯到老国公那里去了?寒蓁不明所以,却还是顺着皇帝的话思考起来。 寒蓁对他的印象不深,老公爷不经常进后院,她也是往老太太房中去请安时才能见上两眼。记忆中是个清隽的文人形象,偶尔来见莫夭夭时会捎带给她那么些小玩意。总的来说,与莫楚茨相似,是个待下人温和的人。 陆含真并不识得老国公,寒蓁也只能装出疑惑的样子来,问:“陛下怎的问奴婢这些?奴婢却是未曾见过老国公。” “当初那件案子,检举韩东湖之人就是先茂国公。” 其三十九 · 缚心 寒蓁微微一怔,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话才出口就晓得不对,皇帝没理由骗她,且老国公当年是太上皇的肱股之臣,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纵使皇帝再恨太上皇,依他的性子也必不可能抹黑一个过世多年的良臣。 因而白了一张脸,定定地望着皇帝。 皇帝清了下嗓子,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颇难启齿,先起身将寒蓁按在身边坐下,跟着徐徐道:“今日大理寺卿又送了卷宗来,平西老将军恐怕也在其间。” 寒蓁细细的抽气,平西老将军与老国公乃是故旧,又一同做过太上皇的伴读,后来结成儿女亲家,亲厚非常。太上皇时两人一文一武,权倾朝野。若是当真要下狠手诬陷一个人,不说有证据,即使没证据,太上皇也未必会驳他们的面子。 如是想了,又暗自往下思量,旋即抿了抿唇道:“老国公同平息老将军皆已过世,且都配享太庙······” “此事并不容易。”皇帝轻叹一口气。 寒蓁的头渐渐低下去,却不能怪皇帝,他若是要翻案,便是将辰景殿里那位的面子撕下来,还要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两脚。这对于皇帝而言,必是个难以抹灭的污点。 “孝”之一字,古来有之。若父亲有错,当儿子的指出,便是天大的不孝。这样的事哪怕落在庶民身上,都足以使他被戳着脊梁骨过完一辈子,遑论多少双眼睛盯着的皇帝呢? 皇帝愿意相信她的父亲是个清白之人,也试着替他查出真相,她又非是不知事的人,怎能用皇帝的名誉去做赌注? 父亲最大的愿望是见明君临朝,政治清明,海晏河清,如今这般,想必他见了,也会高兴。 “虽是不易,但朕不会使明珠蒙尘,更不会让一个忠臣受这般污蔑。” “可是陛下——”寒蓁急得想站起来,被皇帝挥手按下。 “朕登基以来,换了许多父皇时的老臣,其中也不乏开国功臣。” 言下之意就是,连这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他还怕这些? 这件事,寒蓁有所耳闻。听说此举一出,朝野震动,不少文臣以死劝谏,直言要血洒金銮殿,以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皇帝端坐殿上一言不发,仿佛丝毫不在意这几个老臣的姓名。那些文臣最终还是没能撞上护殿蟠龙柱,一个个拿着皇帝赏的金帛灰溜溜地滚回乡去。 那时民间反对之声不少,不少学子还站出来道皇帝的皇位来得不清不楚,然而没过两年眼看着皇帝的治理之下,大楚愈发强盛,这样的声音也就小了下去。 “朕只做自己想做之事,史书中要如何记载,是非公允后人要如何评说,都与朕无干系。朕只是想说,这件事揭发出来,茂国公府必然受到影响,你——” 脑中恍惚闪出莫夭夭幼时窝在老国公膝上,闹着要父亲替她梳头时的画面,可抱着女孩的男人须臾间化作父亲的模样,转眼又如云烟般消散。 寒蓁定了定神,一字一句道:“陛下既决意要查,就该查到底,不应该为这些小事绊住手脚。他当年既做了,就该想到后果,否则大楚的法理何存?至于茂国公府······”寒蓁轻咬一下唇,“若是要恨,也由得他们恨吧。” “你该信他们,莫相与宁王妃不是不辨黑白之人。”皇帝伸出手在她肩头轻拍一下,“何况要彻查的旨意是朕下的,该恨的也是朕。” 他这一拍倒像是要将寒蓁肩上背负的重担挪至自己身上一般,寒蓁猛地抬起眼,望了皇帝片刻,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皇帝扬手叫她回去休息,她便退了出来,回转琅轩殿。 父亲一旦恢复清白之身,那么皇帝便是她的大恩人,恩与恨之间,她该如何抉择? 寒蓁仰头看向四周的宫墙,皇帝谈及安乐身世时的“爱恨”之论,此时竟应在她的身上。父亲曾说:“一颗心若是自由的,世上万物皆缚不住你。”,她原以为即使进了太一城,即使自由受了限制,她也不会如那笼中雀鸟,连原本的自己都失去。 如今看来却正巧相反,真正被缚住的本非躯壳,而是心啊。 一路上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回到琅轩殿见德林与银笙皆忙忙碌碌,将人招过来一问,才晓得鞑坦国君请了皇帝午后往御苑狩猎,而他带来的一熊一狮早已被投入密林之中,便作为此次彩头。几人正忙着开库取骑装与鞍鞯出来。 自从她接了筹备阖宫夜宴的差事,皇帝似乎是怕她辛劳太过,免了晚间值夜。前几日心疾突发,连端茶递水的活也几乎不愿让她做,因而这件事她到现在才知晓。 日子过得实在清闲,吃食皆与皇帝同样,又有太医院每日遣人来诊脉送药,怪道琅轩殿一概宦官侍卫都将她看做了半个主子。 银笙略有些担忧,捏着手指问她:“姑姑您说,这鞑坦国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昨晚请喝酒的,今日请狩猎的。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寒蓁想起昨夜皇帝与鞑坦国君对饮时脸上心照不宣的笑,猜到两国之间多半是友非敌,可事情既还没定,她便不能肆意吐露,便拍拍银笙的肩,宽慰道:“谁能懂他人心中想法呢,但鞑坦国君既然有意将公主送进宫,想必是有意交好的。” 想了想又问立在一旁的德林:“不知陛下骑射如何?” “陛下开蒙晚,但文墨骑射也是佼佼者。”德林斟字酌句,“只是陛下信佛嘛,每年春猎秋狩时也只是走个过场,不愿轻易开弓射伤生灵。” 寒蓁点点头,转回偏殿去取了只素日里绣的荷包出来。玄色底子的荷包上绣了金龙出海的纹样栩栩如生。她将荷包递给德林嘱咐道:“你把这个交给陛下,里头有我打的一只平安结。熊与虎皆是猛兽,虽有侍卫在侧,还是仔细些的好。” 德林喜滋滋地接下,放在盛了骑装的紫檀木雕花托盘上:“陛下见了定然高兴。” 寒蓁脸上有一闪即逝的不自在,这时外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安乐蹦蹦跳跳越过门槛,像一只翩飞的蝴蝶般往寒蓁身上扑。 “公主殿下,这可不成,陆姑姑身子不适,不好抱您的。”银笙急白了脸。 “不妨事的,那就那么娇贵了?”寒蓁把想要退开的安乐往自己怀里搂,“抱公主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安乐把头靠在寒蓁胸前,委委屈屈道:“你两天没有来看我了。她们都说你生病了,你是要死了吗?” “呸呸!童言无忌!公主又忘了!”秦筝跟着跨进来,对寒蓁歉然一笑,“瞧瞧,竟传得这么快。” 寒蓁微微一笑,淡淡道:“我既不怎么出琅轩殿,也不在意这些事。只是后宫中流言四起,终究有损皇后娘娘贤名,且再看吧。” 她垂下头摸摸安乐的小脸,忽然心中一动,问她:“殿下先和银笙去吃点点心好不好?奴婢与秦嬷嬷有事要说。” “你有何要问?” “前光禄寺卿的千金······” 秦筝颇不解地望着她:“你将人支开,就是想问我太子妃的事?” “是,他二人可有子嗣?若有,年岁几何?” 秦筝上下打量她一番,皱起了眉,摇摇头道:“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你是个聪明人,该知有些话不说为好。但你既然问了······太子妃所出有一子一女,若是还活着,应当同你差不多大。” 寒蓁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 弓弦被拨动之声传入耳中,鞑坦国君啧啧两声:“这弓倒是不错,没想到大楚也有这般能工巧匠,可叫我大开眼界了。” 皇帝微微一笑,在他身侧群臣皇子围绕:“高皇帝马背上打天下,到如今也不过传了三代,尚不足百年。若是没有能打造这样一副弓箭的铁匠,倒实在是有愧高皇帝遗训了。” 鞑坦国君“嗯嗯”两声道:“你祖父嘛也确实是个枭雄,可惜你们太上皇就差了那么点。”他一扬马鞭,在皇帝胯/下之马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怎么你有着鞑坦的血统,又是你祖父的孙子,竟然不敢张弓搭箭不成?” 身/下黑马险些撅蹄而去,而皇帝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随意在黑马颈上抚摸两把,便叫躁动的马儿安稳了下来:“非不敢,乃不愿耶。” “陛下不愿杀生,不如由臣兄代劳如何。” 皇帝循声望去,便见纪王一身紫衣坐于马上,引辔奔着鞑坦国君身边,向他一拱手,爽朗一笑:“陛下仁善,不愿箭上染血,国君若要尽兴,不妨由我来陪国君。” “别冲动。”莫楚茨按下宁王跃跃欲试的手,直视前方,“他是你皇兄。” 宁王暗自啐了一口,见前方皇帝瞥了他一眼,才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为何兄长当初没有连他一起收拾了?” “师出无名,你待如何?” 右边纪王在与鞑坦国君闲聊,后头莫楚茨与宁王窃窃私语。皇帝沉默地眺望远方的景色,像是与万物隔绝,谁的举动都落不尽他的眼中。山中景物凋敝,远处却有一抹鹅黄在风中颤颤摇动。 皇帝张弓搭箭,漫不经心地拉满弓弦。放下弓后,他唤来薛闲:“去,把花捡回来。” 薛闲一去一来,带回两支迎春花枝。皇帝瞟了一眼:“一支送去太后宫里,一支送回琅轩殿。” 远隔百里之外,一箭射落两支花枝,这并不会比射中近在咫尺的猎物更容易。 众人静默一瞬,随后从近卫军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鞑坦国君也在抚掌:“好啊!纵兵不血刃,也足以证明过人之处,真像你母亲。” “既如此,国君可准备好入山了?” “那是自然。”鞑坦国君纵身大笑着,扬鞭入深林。 皇帝在莫楚茨经过他身边时,解下腰间一枚令牌扔进他怀中:“今夜进宫一趟。” 其四十 · 钥匙 鞑坦国君并未过多停留,未到皇帝启印的日子便要回转,临行前献上几箱鞑坦独有的宝石首饰。直言道是先前忘了,太后同皇帝闲聊时提起却呵呵冷笑。 “哪里是忘了,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若觉得你不堪结为盟国,送上这些东西可不是打了水漂?精着呢!” 皇帝含着笑叫人送了一半往宁和宫,又嘱咐薛闲拣好些的送去给皇后与贵妃。寒蓁倒也得了件东西,素银打的一对镯子,雕出竹节的样子来,还嵌了块和田白玉,温温润润,素净不出挑,正是寒蓁喜欢的样式。 裹在绢帕里头递给她,皇帝只说是个小玩意,回去一揭开才晓得藏了这么一对宝贝。 寒蓁不是很懂这些,却也知道多半是金贵的,惴惴地问过薛闲。只道是“陛下亲自挑的,连样子都是亲手描了再交给尚饰局打造”。 秦筝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安乐身后,听了这话便笑:“这倒好了。” 寒蓁被她颇富深意的眼神看着,颇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 心中虽有些不安,到底还是戴上跟着皇帝前来送别鞑坦国君。 “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鞑坦国君佯做哀伤的模样。 皇帝笑一声:“天长地久,总有相见之期。” 还是不要相见为好,寒蓁心里泛着嘀咕,来这么一趟耗费前朝后宫多少心血。况皇帝不乐意装样子,对于臣下可直言其思,对着鞑坦国君却不能。 多少年的场面话都在他身上用尽了。 只是也并非没有好处,皇帝向她露过口风,道是签下协定,待过了元宵,早朝再开便昭告天下。 前朝末帝无能,群雄环伺之下,只能一次一次割地以换取暂时和平。高皇帝时打服了东南二处敌人。唯独留下鞑坦与北夷动不得。 北夷之人猛于虎狼,较鞑坦更甚,乃是第一等难缠的对手。 如今与鞑坦结成盟国,皇帝才有机会腾出手来思考如何应对北夷。 她侍立在皇帝身后,眼神便与鞑坦国君身旁的女子微微一撞,乌苏拉公主好奇地盯着她看。 皇帝生得肖其母,因而同乌苏拉公主也颇为相似。寒蓁一看那双眼睛,心中便有股熟悉感油然而生,仿佛曾经这样的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她看过。 乌苏拉见她注意到自己,便颔首致意。寒蓁一愣,忙还了个礼,别开眼去。 莫楚茨站在人群之间,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他狩猎那日晚间跟着皇帝进宫,两人商量了半夜之后,他便总是这幅模样。 皇帝必然是告知他老国公做下的事了,莫楚茨崇敬老国公,正如她崇敬自己的父亲一般。如今这样,必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连他都这样了,那莫夭夭晓得了又会是怎样一副情态。 寒蓁微觉不忍,转瞬之间又想起父亲背着污名而死,连尸骸都不得收敛,想起皇帝笃定的允诺。便硬下心肠,不再看他。 “快回神了,发了这么久的呆,在想什么?”皇帝拉起她的手,见她戴了那对镯子,满意地笑笑。 寒蓁须臾间回过神来,四下环顾终于发觉鞑坦国君的车骑早已往外走出几里,城墙之上的官员也散了小半。 “也没什么。”寒蓁挣扎一下,皇帝也很容易地放了手,“只是看见左相大人,就平白瞎想了些东西。” 说话间莫楚茨上前来告辞,头垂得极低,被皇帝叫起时,目光在寒蓁脸上凝了片刻,脸色越发难看,动几下嘴皮子横了心问道:“义妹近来可好?” 寒蓁听得这称呼一愣,眼见周围也听见这句话的大臣纷纷扭过头来打量,只好先行认下:“劳义兄惦记,小妹很好。” 她当初入宫之时,江姑姑给她假造了个身份,常日里待在琅轩殿中,也不知为何莫楚茨竟也这般称呼起她来。 “莫楚茨已给你上了莫氏族谱。”回宫之时,皇帝倚着马车中摆放的软垫这般说,“说是对你有愧,因着莫连海之事。” 久不听莫连海的名字,寒蓁险些忘了这个人,被皇帝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这大可不必。”寒蓁皱眉道。 做了莫楚茨的义妹,就是做了老国公的义女,若是认杀父仇人做义父,她成什么人了。 “莫楚茨认陆含真做义妹,同他父亲有什么干系?”皇帝一抬睫羽,挑着眉问她。 寒蓁起初不懂,愣愣地看着皇帝那双深邃的眸子许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陆含真是陆含真,寒蓁是寒蓁,只要记下不是她自己个儿的名字,自然没有大碍。 寒蓁抿抿嘴,扭过头去挑开帘子,看街边的风景。 手心一片湿热。 皇帝似乎不愿再遮掩自己的态度,仿佛已然晓得了寒蓁的真实身份,只尚未挑明,寒蓁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时候的事?鞑坦国君提起父亲时自己的失态吗?还是更早······ 满心烦乱之间,听到皇帝的声音从背后悠悠地传来:“好了,东湖先生的事处理好之前,就让他给撤了,好不好?” 语气间竟然有些委屈,寒蓁错愕万分,也不敢回头,只是从喉间轻轻发出一声“嗯”。 这可真是不和规矩了,寒蓁心中叹息,有什么办法,皇帝乐得见她同他没上没下,太过规矩,反惹得皇帝不快。若是秦筝在旁,免不得又要拿手指戳她的脑门,道一句:“恃宠生娇。” 与前次微服私访不同,这次皇帝身着朝服而来,自然要坐御制轿辇。虽免去了禁卫军开道,可京城是一块砖头掉下来也能砸到几个大官王爷的地方,街上百姓谁人看了这样一架精致车马远远驶来,敢上去寻晦气,皆早早避开。虽是如此,街边叫卖的商贩却坚守原地,不愿挪步。 这样的烟火气寒蓁看得新奇,然而看着看着就觉出不对来:“陛下不回宫么?” 京城中设御道,乃是供皇帝与后宫众人出行之时车马行走之用,未免惊扰贵人,御道两旁向来不允商贩活动,这里商铺林立,叫卖声如潮,自然不会是御道。而皇帝方才就从御道出来,此刻若是要回宫,御道自是更快些。 轮子辘辘而行,跟着转往东边一条大道。方一进这条道,行人的声音便尽数褪去,两旁参天的梧桐有些眼熟,寒蓁吃了一惊,扭过脸来看皇帝:“这里是银青大街?” 大楚臣子初入仕,最高不过五品,可着青底银纹朝服。因而民间便将臣子受封之时要走的官道戏称为“银青道”,将官员才能入住的御前一条街叫做“银青大街”,寒蓁小时也是住在这条街上的。 身有爵位之人与亲王却并不住在这里,皇帝若是想要去寻莫楚茨或是宁王,便不会往这里走。难道是要拜访某位大臣? 寒蓁胡乱猜想着,皇帝从腰间荷包中抽出一枚已生了些铜绿的钥匙递给她:“尚书府的钥匙,交给你了。” 其四十一 · 尺素 “这是······” “东湖先生收监后,他的宅邸就充为公用,所幸尚未卖出。” 泛着斑驳铜绿的钥匙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手心,寒蓁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初他在茂国公府日夜翘首期盼,却未能等到外祖母承诺过的“来接她回家”。 而如今她从未敢想的一件事,竟叫皇帝这么轻轻巧巧地办成。 她跟在皇帝背后,待要自己跳下车,却被皇帝抓住手,揽着肩扶下马车。寒蓁乖顺地窝在皇帝怀中,手中的钥匙已被体温焐热了。 驾马宦官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小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寒蓁这才醒过神来,忙红着脸轻轻挣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 皇帝轻咳一声,转头向他吩咐道:“且留在此地等着。” 尚书府的牌匾因着里头住着的人再不是尚书,自也被拆了。朱红的大门,剥落了好几块漆,露出里头发黑的木芯。 寒蓁凝视着太上皇亲笔提的那一副对联,许久叹了口气,上前打开门锁。 门开的一刹那,寒蓁恍惚看见庭院中还是她记忆中那副模样,姑苏的园林石料,摆放得错落有致的花盆,连同小时为她扎的秋千架还好好地立在柳树底下。 可是一眨眼,一切都烟消云散,院中花木倾颓,石桌石凳皆被掀翻,连秋千上也落满了枯黄的叶子。 尚书府已和她的父亲一般,死在她六岁那年了。 连皇帝都没想到尚书府里头会是这番光景,忙上前一步,抬手阖上门扉,摇一摇头道:“咱们不看了,回去吧。” “不,”寒蓁忙阻他,往庭院里一指,“陛下不是一直愁寻不到证据么?证据就在这里头了。” “事发抄家之时,禁卫军将尚书府翻了个遍,亦未找到什么有用之讯。”皇帝不疑有他,轻拍一下寒蓁还挡在门上的手,“手还要不要?但凡朕方才动作快上一些,你这只手就废了。” 皇帝说得漫不经心,算不上斥责。何况寒蓁的手才一动,他就先挡在了前头。若说要废,先废的也必然是他那双操持国事的手。 寒蓁无意揭穿他的小心思,先告了罪,边往院子里头走,便道:“东湖先生若是要藏什么,除非极为熟悉他之人,是绝找不到的。他当初在天牢中,或是在、在临行前,可有说过什么同数字相关的词吗?” “豆蔻之年,掘地三尺。” 寒蓁站在秋千旁,仔细丈量着步距,往前走了几步,拔了头上银簪子蹲下来挖土。 皇帝方才在一旁数着她的步数,如今又见她这般举动,赶了上来:“既如此该让他进来。”又作势要趁手。 寒蓁哪里敢让他帮忙,只好将她所知的书房中夹层一一道出,恳请皇帝去寻一寻。 岂知真叫皇帝倒还真留了东西,待寒蓁将土中锦盒挖出,皇帝也捧着一沓子纸走了出来。 寒蓁一看就愣了,那些发黄干脆的纸上,写满了如同蝌蚪一般扭曲的文字。 “这是北夷文。” “尚书府中为何会有北夷文书?” 两人异口同声道。 北夷文字繁复艰涩,旁人难以看懂,且北夷人十分排外,并不愿意同外人交流,放眼整个大楚境内,识得这一文字的恐怕十个手指都数不完。她父亲也是早年编著《星罗》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往北夷一游,这才学得了北夷文字。 寒蓁扫了一眼,勉强看出这是几封信,忍不住咬一咬下唇,她幼时时常窜进父亲书房中玩耍,那时看到了《星罗》中用北夷文字书写的一篇,还当是满纸涂鸦,经父亲教导才懂了零星几个字。而当初上门抄家的禁卫军或许正如幼时的她一般,只当这是无意义的几张纸,因而疏漏。 自己家中为何会有北夷文字写作的信,何况这些信件字迹各不相同,明显是父亲长期与多人通信的标志。 皇帝似是看出她内心的犹豫,不顾地上灰尘蹲下身来,接过她手上锦盒,匆匆将里头物件一览而毕:“不必担忧,虽无十足把握,但朕也不会随意臆断东湖先生是无罪。” 寒蓁一抬头,见他满脸笃定神色,心中蓦地一松。 这是怎么了?自己对父亲的信任竟比不上同父亲未曾谋面的皇帝了?竟真有一瞬间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做下那等事。 “朕见过真凭实据,自然不会被这些东西遮了眼,若非如此,此刻说不准同你所思相同。可是反过来再想,你见了这些并未一味地保持着东湖先生无罪的想法。这样,不是更难能可贵吗?” 寒蓁满脸诧异地望过去,皇帝点着自己的脸,笑一笑道:“你的小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了。” 这一句话说得她脸上泛红,寒蓁向来自诩自己是个什么心思都能往肚里藏的人,纵比不上皇帝那副时刻从容淡定的模样,脸上表情却也不至于到一眼就能叫人家识破的地步。 究竟是她方才没顾上掩饰,还是皇帝太会看人了? 这个问题自然是搁在心里头,一晃就过的。 他们出来了大半天,冬日里日头不常露面,可太一城角门皆设青铜大钟,每日正午有专人负责敲响,声音可响彻整个京城。 方才往银青大道来时,寒蓁就听到那沉郁的声音,又在家里耽搁了许久,料是未申之时了。 还未上御道,外头闹市的喧哗之声正响亮,皇帝忽然叫停。 “下来吃些东西再走。” 寒蓁一惊,怎么这人想一出是一出的。立刻苦了脸劝道:“陛下,这宫外头的吃食不干净啊。回了宫里头,立刻吩咐尚食局做不成吗?” “朕没那么金贵。”皇帝瞥了她一眼,“以往馊的,夹生的也非没吃过。” 是了,正如《太初录》中写的那样,皇帝是很吃过一番苦头的。何况他常出宫“与民同乐”,指不定吃了多少外头的吃食。 可是若真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那怎么了得? 寒蓁在心中叹气。 “下来。”皇帝起身拉她。 在较为僻静的银青大街倒也罢了,这样的闹市寒蓁怎么还敢让他扶着自己下车?到底是脸皮子薄,摇两下头待宦官搁下脚蹬子后才踏着下得车来。 皇帝挑的是个还算清净的茶寮,席间坐着几个青衣书生,衣裳倒也算得上上乘。大楚并不限制民间着黑玄二色衣裳,只不允绣龙绘凤罢了。恰好皇帝今日穿了身无甚花样的,混在人群中倒也不十分打眼。 寒蓁窥着在清汤间载沉载浮的馄饨,知道同皇帝那碗是同一锅里头捞出来的,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舀汤喝了一口。 鲜是真鲜,不晓得搁了多少调味的东西,烫也是真烫,寒蓁捂着嘴,眼眶里含了一包泪:“陛下可以用了。” “瞧你烫成这幅模样。”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招来店家温声要了一碗冷水。 “唔哟!烫着了伐?要小心啊。”打着大辫子的老板娘一开口就是吴侬软语,转过头盯着皇帝笑眯眯地瞧,“小年轻心疼夫人哦,真是难得。” 这句话成功让寒蓁想一辈子都把脸埋在碗里。 身后的书生们似乎都是这届秋闱的考生,起先还谈着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后来却逐渐转换了话题,探讨起国事来。 忽有一人提起当年废太子与纪王之争,言谈间似乎对纪王很是推崇。一阵零零落落的附和声响起,寒蓁心中猛地一跳,放下勺子不安地觑了眼皇帝。 皇帝却充耳不闻,恍若并未听见。 这太不寻常,回宫后寒蓁犹豫过几次要不要问问纪王的事。可她很快就自顾不暇了。 其四十二 · 絮语 方过元宵,宫里头挂的花灯尚未解下,皇后就操心起二月中旬的花朝节来。 这事原是同寒蓁八杆子打不着干系的,偏贵妃那头说身子老不好,将自己该操心之事推还在皇后身上。皇后转头去了宁和宫,奏明贵妃之事,又拉出寒蓁阖宫夜宴办的好差事出来说。 一来二去,寒蓁身上又落了件大事。 她自己心里纠结,摸不准皇后心中想法,太后却不觉什么,邀了她去御花园饮茶,满口的宽慰:“便是她要拿你怎么样,也得看看皇帝和我的意思。没甚好怕的,要紧的是将你的美名传出去,以后才好成事。” 言谈间,仿佛那件事已然板上钉钉似的。 寒蓁听了心口一闷,想起皇帝近来的表现,与她刚进宫时的相去甚远,也不知他如今还愿不愿意放她离宫。 回头被传去正阳殿回话时便有些分神,皇后连唤她两声才醒过神来,颇不好意思地告了罪。 “这是怎么了?”皇后摸着怀间玉如意问她,“莫非是身子也不舒坦?”跟着叹气,“这可不成,贵妃已然有心无力,你若是也不好了,我还能指望谁?”立刻吩咐魏宁去私库里找出百年老参金丝燕窝赏赐。 寒蓁不得已只得接了。 两人讨论了没多大一会,忽的外头来报太傅进宫觐见皇后,已至正阳门外,便有些措手不及。 “怎的这般急?未曾同本宫说上一句。”皇后皱着眉抱怨上一句。 寒蓁在山水屏风后听得好笑,也不知她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也知道无论太傅为着什么突然进宫,自己身在此处,皇后必是不会同他谈及了。 果然太傅才急急唤了句皇后的闺名,便噤了声,隔了一会才东拉西扯地谈起府内之事,寒蓁被迫听了一耳朵当朝太傅的家长里短,大为无奈,却悄悄将皇后的闺名同她那些兄弟姐妹的名字记在心里头。 皇后赏下的礼颇重,所幸有了银笙在侧,两人分担着也不至于累着了谁。回了琅轩殿,不意皇帝今日已在了,指着两人手上的东西叫薛闲拿去太医院验一验。 又盯着寒蓁的脸细瞧一番,问她:“可是心口疼了,药每日可都吃着没有?” 寒蓁在指上抹了清凉油替他按着太阳穴,皇帝每日里除了政务,还要调查她父亲之事,少不得劳碌几分,寒蓁不能替他分担,也只有在这方面下苦工夫,心中才稍宽慰些许。 “只是在皇后娘娘跟前走了神,娘娘关心才赏下这许多东西来。药每日都煎好送来房里头,那里敢不吃呢?” “当真?”皇帝唇间含着笑意,反手将寒蓁的手扣在胸前,伸出两根指头来一搭脉,“朕可是要检查。” 寒蓁言行如一,因而此刻也不心虚,她虽然不喜欢苦味,可晓得有病就要医的道理,何况心疾不是小事,发作得猛了,一命呜呼的大有人在。 只是吃惊于皇帝竟还会诊脉,微微睁大眼睛问他:“陛下还懂医术?” 皇帝摇一摇头道:“并不懂得。” “那……”吐出这个字的瞬间,寒蓁便明白过来,皇帝又是在逗她呢,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颇气恼地抽回手来。 皇帝“哧”一声笑了出来,抬手将她鬓边一缕垂下来的长发绾至耳后:“原没想到你会当真。” “是奴婢没想到陛下会哄骗奴婢。”寒蓁两手绕着衣带子,垂眸望着露出裙边的一对脚尖。 “学得牙尖嘴利了些。”皇帝叫她这样不客气地说了一通,神色却丝毫未变,想起他自始自终除了茂国公府中初见之时,还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 这样的态度哪像是对待一个宫人?无怪宫里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若非她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人物,恐怕也要将那“金屋藏娇”之说当真。 寒蓁很想叫皇帝待她不要这般好,话到了嘴边,却怕见皇帝失望的神色,只好吞回腹中,自己个也闹不明白心底的想法。 她既是从皇后处回来的,皇帝免不了问上几句花朝节之事,寒蓁一一回了,末了提起贵妃。 “她身子不适同朕有何干系,你也知道朕并不通岐黄之术。” 寒蓁捧着影青釉的茶盏含蓄地苦笑:“这么久了也不见好,只怕是心疾。” 倒不是怕贵妃因着她抢了筹备花朝节的活计而记恨上她。 自打她进了宫,便没见过皇帝留宿后妃宫中,与薛闲所述大相径庭,只怕是在顾及她。 皇后是太傅之女,而贵妃背后站着镇南将军。若是惹了她二人不悦,前朝未必安稳。 何况贵妃待皇帝的心是实打实的真,跟了皇帝这些年,若是因她受了冷落,那寒蓁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话在心里头滚过一会,便烫出意外的酸涩来。 皇帝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问:“你很希望朕去关心贵妃?” 寒蓁这下更是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了,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手心微微冒汗。 皇帝忽地向她倾身,自下而上地凝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漾出一丝叫人心惊的蔚蓝。 “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往后会送你出宫?” 寒蓁愣了一瞬,不安地点点头。 “朕说过,君无戏言。可是在你面前,朕似乎从来称不上是‘君无戏言’。” 寒蓁的心口鼓噪着,似乎有人将她幼时养过的鸽子给塞进了胸口似的,叫她无法再忍耐皇帝这般兜圈子似的说话方式。 “陛下……”她咬一咬下唇,“还请明示奴婢吧。” “……朕只要你的一句话,一句话,往后宫中再没有别的女人。” 皇帝的声音极轻,却重重地拂过寒蓁心头,留下惊雷般的轰鸣。 寒蓁耳中也在轰鸣,腿软得几乎站立不稳,叫皇帝伸手搀住,只觉得自己似乎要溺毙在皇帝的眼中:“奴婢……” 她才要说话,薛闲领着银笙走进门来:“陛下,太医说了,这些药材都——”他呆住了,手中托盘几乎掉了下来,“奴才来得不巧,陛下恕罪!” 只一瞬,晦暗的影子在皇帝脸上一掠而过,他放开寒蓁,又恢复了往日的语调:“朕冲动了些,方才说的话,你还是不要放在心上。” 寒蓁胡乱点了两下头,回了偏殿仍红着脸在窗前坐了半晌。待微凉的春风吹散了脸上的热度,唤了银笙进来,交给她几个装着金银珠子的荷包。要她去寻正阳及辰熙二处的宫人探听一番。 究竟这一后一妃,对此次之事作何感想。 其四十三 · 六甲 银笙早年在六司都待过一阵,靠着讨喜的脸蛋与脾气同不少人都熟识。 正如秦筝所言,银笙自打来到她身边,就与寒蓁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做事稳妥,口风又紧,有些事寒蓁很放心叫她去做。 银笙去了半天,期间薛闲隔着门就方才的事同她致歉,寒蓁光听着他的声音,便能猜到他脸上是如何一幅堆笑的光景。 她晓得薛闲想要捧出个贵人来的心是真,待皇帝的心也是真,故而也笑了起来,摇一摇头想起他如今看不见自己,便出声道:“公公又耽误我甚么了,实是没有这回事的,还请公公放宽心罢。” 薛闲心里将诸天神佛叫了个遍,越发将腰弯下去:“奴才本就蠢笨,时常惹得陛下不快,今日打搅了陛下同姑娘,往后怕是不得往御前来了。可到底跟着陛下的时候久了,若说是了解陛下的性子,恐怕无人比得过奴才,奴才这一走,唉……” 他倒是精明得很,一看苗头不对便莱寻寒蓁说好话。 “依奴婢看,陛下不像是会这区区小事便对公公生气的,”寒蓁沉吟一瞬道,“还请公公先去御前伺候着,奴婢过后就去。” 过了雨水,春雨便一日日多了起来,寒蓁从正阳宫回来之时日头还高高挂着,银笙却是打着伞急匆匆跑回来的。 寒蓁取了巾子给她擦发梢上的雨水,就听她急急道:“听说贵妃身上很是不好呢!” 寒蓁一惊,忙问道:“是怎么了?” “成日里的倦怠嗜睡,今日过了午才起呢。我说怎么来了御前这么久,都不见贵妃来送汤送水的。” 贵妃与皇后不同,不是本本份份待在寝宫里头等着皇帝难得的宠幸的。五日里总有两三日借着由头往御前去晃上一晃,这事早在宫里传开了,因而连银笙这样远在六司的宫人都晓得。 “春困罢了,怎么就不好了?” “可不止这样呢,作呕泛酸,说是前几日开始又添了……添了下红之症,淅淅沥沥的也止不住。”到底还是大姑娘家,银笙说着说着就红了脸。一句话下来,说得寒蓁没了动静,银笙不免诧异地抬了头。 只见她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怔忪,银笙担忧起来,轻声问她道:“姑娘怎么了?” “无事。”寒蓁勉力撑起一张笑脸,作出副混不在意的模样问,“太医怎么说的?” “嗐,辰熙宫不好意思寻太医呢,脸皮薄,这样的事说不出口呀。” 寒蓁胡乱点了两下头,也无心再去听正阳宫之事了,无头苍蝇一般在房中转了两圈,终是下定了决心,将巾子一搁,忙往正殿而去。 皇帝正在看礼部呈上的文书,宫妃诰命有花朝节,贵族男子亦有春狩要操心。何况去岁冬天雪大封山,冬猎未能办成,免不了在春狩上再添三分。 冷不丁薛闲进来通报说寒蓁来了,心里头还挺诧异。听着雨打窗棱的声音,又怕人在外头淋了雨,忙叫了进来。 “陛下……”寒蓁虽是下了决定来的,可看着皇帝凝视着自己时的眼神,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有些语塞。 “别跪在地上,快起来。有什么事便好好同我说。”皇帝急着来扶她,寒蓁一咬牙,跪在地上拜了几拜。 “请陛下带着太医去看看贵妃娘娘罢。” 怎么又提起这个来?皇帝一皱眉道:“朕不是说过……”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许是……”寒蓁咬一咬下唇,知晓这件事绝不该瞒着皇帝,便是她想岔了,叫皇帝白跑一趟,也不能轻抛在脑后,“贵妃娘娘许是有孕了。” 皇帝扣在她肩上的手陡然一紧,半晌才艰难开口道:“谁同你说的?” “这事并不重要。”寒蓁深吸一口气,脸压得低低的,努力维持语调的平静,“陛下去看看贵妃娘娘吧。” 饶是压抑手指的颤抖,忍不免将那养了两寸长的指甲深深压入掌心。寒蓁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等待皇帝的答复。 “朕知道了。传太医,摆驾辰熙宫。”皇帝将她拉起来,又唤了银笙进来,“好好带你们姑姑回偏殿休息。” “姑姑……” 寒蓁倚着美人靠做女红,没几针下去指尖就渗出血来,却半点眼神也没分给自己的手,反问银笙贵妃病了多久,得了回答又喃喃自语。 银笙甚少看到寒蓁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是无法忍受,连用臂肘捣了两下德林都不见人有动作,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叫了一声,便是词穷。隔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姑姑未必要告诉陛下。” 贵妃的症状像极了小产,可自己同身边之人皆无经验,当作下红之症看待。若寒蓁没有将此事说出,或许过上几旬,甚至几天,贵妃这胎便保不住。 到了那时,众人也只会说是贵妃自己不注意,才致使滑胎。 银笙将两人平日里的相处看在眼中,知道后宫这一后一妃皆不能同她比较。可如今贵妃有孕,怀的还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对于大楚而言都是有功之人。将来局势又要变上一变。 寒蓁勉强提了提唇角,轻声告诫道:“这话往后莫要再说了。那是陛下的孩子,怎能不让他知晓呢。” “难道天下只有贵妃能生吗?姑姑您就不能?” 纵使如今心绪不宁,猛然听到这句话,寒蓁还是红了脸,斜她一眼道:“好好的姑娘家,说的是什么话?何况我并非陛下的妃子……” “姑姑!”银笙一急,打断了寒蓁,“姑姑别再说那些您对陛下无意的话了。如今您为着贵妃有孕一事这般失神,还能说是对陛下无意吗?” 寒蓁一怔,渐渐低下头去,抬手按住侧脸,轻笑一声:“或许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对陛下……确实有意。” “那姑姑……” “可是不能,”寒蓁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绝不能……” 其四十四 · 王妃 春雷响了三五次,便是树芽发新,花朵结苞的时节。寒蓁同银笙在帐中生起炭火,等候皇帝回帐。 皇帝少开弓,不杀生,然而春狩必要由他拉满第一下弓弦。皇帝往常从不带宫人来猎场,便是寒蓁来到他身边以后,这也是第一次。 “出去散散心也好。” 皇帝为着这句话不知下了多少决心,自从贵妃被诊出确实有孕后,他同寒蓁相处总不如往常自然。前朝后宫皆在道贺,偏他无法真心实意地高兴。 寒蓁站在他身后看着镜中皇帝的倒影,笑着应了下来。 前几日趁着阳光正好时,她与银笙德林翻出御书房中书籍典藏出来晒,不知怎么翻出幅连面容都模糊的画来。 德林极为尴尬,连说了几句“怎么还留着。”寒蓁看那画上人衣饰眼熟,似乎是当初茂国公府一等丫鬟的服饰,又见题字中藏了自己的名字,便没再过问,由着那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对眼色。 “这个给你。”皇帝一身骑装走进来,将手上提着的东西放进寒蓁怀中。 “这是······”白兔扑腾着四只脚在她膝上爬动,像一捧新雪。寒蓁看得高兴,伸手抚了抚它的背。 “几个孩子抓的,送了朕一只。” 皇帝话中的孩子是他的侄儿们,兄弟几个成婚早,嫡出庶出的孩子生了一堆,到显得皇帝似个孤家寡人。 “贵妃的孩子过上六个月便要出生了,等过几年也可同这些兄弟一起玩耍。” 白兔的三瓣嘴翕动着,银笙往膳帐去取了些菜叶回来,蹲在地上喂它吃。寒蓁余光瞥见皇帝脸上一瞬的不自在,轻轻一笑道,“谁的孩子都是陛下的孩子。” 她这一笑,皇帝便也跟着笑,心里头松快了许多,正欲说些什么,帐外薛闲忽传:“太后娘娘叫陆姑娘也去前山顽一顽。” 祭过花神后,宫妃同诸诰命们便聚在前山宴饮赏花,往年总是如此,可没有什么宫人能掺和进去的余地。 太后近来常召寒蓁往宁和宫去陪着喝茶刺绣,她出身贫寒,倒不拘泥身份地位,越看寒蓁越喜欢,言谈间倒似将她看做亲生的女儿。皇帝乐得见她们二人亲近,只叫她万事小心便放了行,又吩咐侍卫一直将人送出猎场。 祭花神就安排在前山,寒蓁同皇后共同筹备着也来了几次,因而并不畏迷路。一路分花拂柳匆忙往前山走,耳畔除了鸟雀的啼叫似乎隐隐还有女子的争执声。 寒蓁听的真切,认出其中一人的声音是贵妃,想了想抬脚赶往声音来源地。便见牡丹花丛旁贵妃正与一个诰命模样的女子争执些什么。 凑近了一听才晓得两人是在争那枝上最大最红的一轮金边红牡丹。贵妃生性泼辣,虽身怀有孕却一点都不肯输人,日头底下一张脸涨得通红,反观那位诰命看上去年岁尚小,几乎未能说上几句话,眼中渐渐涌出泪来。 贵妃趁着腰,不依不饶,身旁的侍女也不规劝,反跟着添油加醋不依不饶。寒蓁看得胆战心惊,能受邀参加宫中赏花会的若非是公候之妻,便是各个王妃,此时园中人来人往,若叫人看去这般模样,实在是有损皇室脸面,何况贵妃未诊出有孕之时,不注意保养,如今胎像不稳,才三个月便要熏艾,若是动了气,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想着,又见贵妃伸出手来作势要打,再也犹豫不得,赶忙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向贵妃同那诰命各福了一礼,跟着劝贵妃道:“不知贵妃娘娘何苦如此大动肝火,不过一朵花儿罢了。怒气伤身,想娘娘如今身怀龙胎,要什么没有,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话还未尽,便被贵妃扯着袖子拉到近旁扇了一巴掌。贵妃自小练武,手重力大,这一巴掌下去,直将她扇得眼冒金星,脸颊登时麻木一片,连身后的诰命都“哎哟”一声叫出来。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到本宫这里来指手画脚?莫以为陛下护着你,便可连本宫也不放在眼中。” 寒蓁咬一咬牙,顺势跪下:“娘娘说得是,只是奴婢身为区区一个下人,也知家丑不可外扬。园中人多口杂,娘娘可要小心,莫要失了分寸,让别人耻笑才好。” 贵妃益发怒不可遏,身旁侍女瞧着寒蓁脸上那一个鲜红的五指印,却后怕起来,贵妃虽坏了孩子,这几日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可皇帝也并未因此便多来辰熙宫几趟,个中缘由谁人不晓得。忙扯了贵妃衣袖一把,轻声劝慰道:“娘娘莫气,龙嗣要紧,实在不值当啊。” 贵妃皱皱眉,一甩袖子走开。身后诰命忙叫起寒蓁,蹙着眉轻声抱怨道:“这贵妃娘娘也未免太不讲理了些,怎么你替她着想,反倒惹她生气了?” 脸上麻木既过,便火辣辣地刺痛起来,寒蓁捂着脸低着头道:“是奴婢失了分寸,惹得娘娘生气了。” 那诰命摇一摇头:“话虽如此,也着实易怒了些。”忍不住撇了嘴嘀咕道,“这样的母亲,能教养出什么好孩子。” “夫人还请慎言!” 诰命羞涩一笑:“瞧我,心直口快惯了。许是同为母亲,不免想到自身,多说了两句。”她端详着寒蓁的脸,问她,“你是谁身边的宫人?脸成了这样,必是不能跟过去伺候了,我是纪王妃,今日之事我有分寸,不会宣扬出去。” “姑娘,姑娘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江姑姑远远地叫她,到了近前见着她的脸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 寒蓁本想等脸上红痕褪下再去见太后,未料太后竟遣了江姑姑来寻她,一时尴尬不已。 说来也巧,江姑姑来时恰见贵妃携侍女回转,见着她神色便有些古怪,两件事一合登时明白过来:“既如此,姑娘便且逛着,迟些来也无妨。” 寒蓁松了口气,这才向纪王妃行了大礼。 “不妨事,说来还要谢过你。若非是你替我解围,恐怕我如今还得同贵妃争辩。”纪王妃犹豫一瞬,抿嘴笑了笑,“我看太后身边的江姑姑亲自来寻你,方才贵妃又道‘陛下护着你’云云,莫非你就是王爷口中的······” 寒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疑惑。原来纪王并非从后院女眷那里知晓自己的事,可前朝又有谁敢议论皇帝的家务事,将她的身份透露给纪王的究竟是······ 其四十五 · 真相 纪王妃年纪尚小,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满心觉得寒蓁是替她出头才挨了贵妃一巴掌。她孕中怯热,随行的车架上便存了些许冰块。 取了丝帕裹着给寒蓁敷上,过了片刻便消下红肿来。 经此一事纪王妃也不愿在外逗留,与寒蓁手挽着手回到赏花宴上。 太后坐在主位上,鬓边斜簪着一只玉兰,一见寒蓁就点着手叫她过去,很是亲昵地拉她在身旁坐下:“与纪王妃可投缘?原是我考虑不周,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看这些花儿朵儿的。” 寒蓁感激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江姑姑,又扫了一眼席中,位置上空了一小半。留下的人中,挺着大肚子的莫夭夭赫然在列,寒蓁不禁冲她微微一笑,她反撇了撇嘴别过头去。 有宫人捧了盘新剪的花来,太后指着花盘中金灿灿的一轮花问:“这是什么,从未见过。” “回娘娘,这是南洋一带的金山茶,去年船队才带回来种下的。” 太后便捻着花茎子笑:“这倒金贵了。”二话不说拉过寒蓁,便往她发夹插,“听皇帝说你喜欢山茶,白山茶不好上头,红山茶又不很配你今天的衣裳,还是这朵好。”吩咐赏下金帛给种出金山茶之人。 席间皇后仍在,她扫一眼寒蓁发间金山茶,举起合欢花浸的酒来:“母后,儿臣想着光是饮酒赏花实在是无聊了些,不如想个法子行酒令也好。” 太后嗜酒,更爱热闹,听了她这提议欢喜得很。皇后微微一笑道:“既都是女眷,还是联句的好,这个文雅。” 当下遣宫人摇了骰子,便是从太后处起头,至寒蓁结束。寒蓁不意自己也被算了进去,连忙搬出自己未曾读过几本书这些个理由来推辞。却被皇后一句“不拘雅俗,能说出些什么便好,大家一乐也就罢了。“给堵了回去。 几轮下来她被灌了不少酒,有些迷糊起来,太后抚着她的额头直说心疼,做主给她免了罚酒,只拿出个东西来充作彩头便好。 寒蓁混身上下没什么贵重东西,皇帝赐下的白玉佩同手镯又不好舍出去,便拿出新绣的丝帕来。众人一一传阅,皆是赞赏不已。独传到莫夭夭手中时,叫她变了脸色。紧紧将帕子攥在手中,说什么也不肯放。 * 花朝节一过,皇帝便在早朝时叫薛闲宣下诏书,诏书中严明,太上皇时礼部尚书韩东湖通敌叛国一事乃是遭人陷害,当即除去罪籍,叫人收敛骸骨,预备风光大葬。 因主谋者乃是老国公与平西老将军二人,登时引得朝廷震动。 此事被银笙如同讲笑话一般吐露出时,寒蓁正犹豫着一件事。 韩家在江南临安一带也是望族,自有祠堂祖坟。老话说落叶归根,父亲生前也多次提起怀念临安,寒蓁不知是否该禀明皇帝,送父亲回临安入祖坟。 谁知她尚未考虑好,皇帝便替她决定了,备下船只祭礼,便要送灵柩回江南。 “你也跟着一道去,”皇帝拍一拍她的肩,扬手招来一人,“此去朕不能指派侍卫相护,奉丹身怀武艺,便让她跟着你,朕也好放心。” 皇帝到底是皇帝,心细如发,花朝节回来时见她脸上微红随口提起。寒蓁起初只拿饮酒搪塞,后来见实在瞒不过去,才一五一十说了。自那日起贵妃便被禁足在辰熙宫中,半步也不得出。 皇帝虽只说是叫贵妃好生养着身子,可实际如何寒蓁心中有数。让她去江南,泰半也是为着让她暂且一避贵妃锋芒。 坐船往江南去,一来一回便要三四个月,更别提开韩家宗祠,那也非是短短数日所能完成之事。等她再回来时,贵妃的孩子约莫就出生了。 寒蓁原就想扶灵回江南,皇帝这样提了也是正中下怀,应了声去看他召来的女子。 这一看就有些愣怔。 眼前的女子蜜色肌肤,容貌平凡,却生着一对棕黄色的眼珠,并非大楚人的样貌。寒蓁在东宫时见过她。 她那时也叫做奉丹,莫夭夭进门后便被拨过来伺候。起初寒蓁在东宫中步履维艰,幸亏有了她才多次化险为夷,难道从一开始她就是皇帝的人? 奉丹手脚麻利,比一般女子力大,分摊了许多零碎的活计,只是少言寡语,来了她身边数日竟未开过几次口。到了这个时候,寒蓁也不再去想前世之事,更没了刨根究底的心思,只将她与银笙一般对待。 自从将贴身的玉佩给了她,皇帝就未曾收回,自己换上一块雕龙的墨玉来。恐怕是他当年还是皇子时佩的,络子陈旧。趁着起航的最后几日,寒蓁向尚衣局讨了些丝线,想着重新给他打一个。 这日午后正挑着颜色,忽听宁王带着宁王妃入宫,似是有什么急事发生。寒蓁听见莫夭夭的名字就心慌,再隔一会,竟是直接来了侧殿。 因着这张脸,莫夭夭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寒蓁未曾想到她居然会来见自己,看她大着肚子行动十分不便,忙亲手扶她坐下。 莫夭夭未曾抗拒,只一味盯着她的脸瞧,神色十分复杂。寒蓁被她看得有些不安,还不待开口,莫夭夭便从腰间抽出一张丝帕:“这是你绣的?” 寒蓁取过一观,认出是当初自己交代素芳袭予两人要转赠给莫夭夭的桃花丝帕:“是······” “果真如此!”莫夭夭立刻站起,一把将寒蓁拥在怀中,“我怎么这般傻,为何直到如今才认出你?” 其四十六 · 折柳 寒蓁未料到这个,被莫夭夭揽在怀里,一下子有些懵。察觉到身边银笙好奇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强忍着泪意,摆手叫人下去。 “娘娘、姑娘……别哭了,”寒蓁轻轻推了一下莫夭夭,“小心腹中孩子啊。” 莫夭夭破涕为笑:“这么久不见,你倒关心这小子多过关心我了。” 说着又道:“我早该看出,世上怎会有与你这般相似之人。若非花朝节时瞧见了你的女红,我怕是要委屈你一辈子了。可你当初见我怎么不说呢?” 寒蓁在桌上点馔中挑挑选选,勉强寻出合莫夭夭口味的,乘在小盘里端给她:“这样的事谁又能想到,若是我说了,姑娘便会相信吗?” 莫夭夭伸手捏一捏她的面颊,赌气似的撅了嘴:“怎么不信?便是谁都不信,也不能不信你。”说着又流下泪来,“这么多年了,你都走了这么多年。坏了!我怎么又说起这事来,呸呸!” 寒蓁看着她懊悔的模样只想笑,笑过又有些心酸:“这么多年了,姑娘还是这样心直口快,可见宁王待姑娘极好了。” “你啊,就想着我。”莫夭夭伸出两个指头戳了下寒蓁的额头,“怎么也不替自己想想?” “什么呀?” “别给我大马虎眼。”莫夭夭瞪圆了两个眼睛看她,“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待在宫里,算怎么一回事?皇兄既让你住了这里,却不给你个名份,算怎么一回事呢?你若是没有这个意思呢,我就去禀明皇兄,将你接去王府住着。” “姑娘……”寒蓁忸怩了一阵,“我还未曾想好。我只是个奴才,怎么擎受得了这样的抬举呢?” “你怎么还当自己是个奴才,韩大人不是已恢复了名誉,你是正经官家女子啊!”提起韩东湖的事,莫夭夭有些失落,她轻轻叹了口气,搭着寒蓁的手,“原是我们家对不住你,大哥都同我说了,没想到父亲他竟然——” “这与姑娘无关,姑娘无需同我致歉。”寒蓁也在叹气,莫夭夭同老国公虽是父女,可有些事不该算在她的头上。 两人又谈了谈远在京郊寺庙中的莫家大姑娘,莫夭夭终是受不得这样的氛围,提起自己的孩子来,约定好了待寒蓁从江南回来便将两个孩子带来宫中。莫夭夭抚着自己的肚子:“还是这孩子生得时候好,才一出生便有小姨了。” 跟着又劝她:“皇兄待你的心,我们都知道。这么多年了,始终未曾放下。我想,人活这一辈子,遇见个自己喜欢的人已是不易,何况喜欢的人也同时喜欢着自己呢?若是你对皇兄有意,何妨试着去接受他?” 莫夭夭当初因皇帝而死,寒蓁始终迈不过去这个坎。如今连莫夭夭都这般苦口婆心地劝,倒不由自主松口气。 * 船队离京之日,皇帝微服来送她:“路途颠簸,若是不适便让太医给你开药。”太医院少不得太医令,皇帝另派了他的弟子随船出行。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非四五个月不能回。寒蓁自从借陆含真的身体重活一世,几乎日日跟在皇帝身边,乍要分别这般长的时间,确是不舍起来。 皇帝注视着她,一贯古井无波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涌动。薛闲活脱脱一个人精,还不待吩咐便带走了全数宫人,只留下他们二人站在柳叶荫荫的码头。 “等你回来,我有事要问。”皇帝语气平平地宣布,手上折了节柳条递给她。 寒蓁原还有些失望,见他捏着柳条的手指隐隐颤抖,不知怎么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红着脸取出袖中荷包递给他,低声道:“陛下折柳赠别,我也有赠别之礼要给陛下。” 说着低下头去。皇帝未接她的荷包,揽过她的肩将人按在怀里,贴着她耳畔道:“一切等你回来……再过几年,我陪你一道去临安。” “是。”寒蓁捏着柳条,提裙小跑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往下望时,皇帝还站在原地看她,随着船只的行进愈来愈小。 寒蓁来京时坐过两个月的大船,倒不至于不适应船上生活,奉丹身有武艺,更是如鱼得水,唯独银笙吐了一路,等到扬州下船来往陆府去时人瘦了一圈。 要去见一见陆含真家里人的想法还是皇帝提的,甚至赐下金银又拟了旨意叫寒蓁带来。 寒蓁不明所以,却知道皇帝的决断很少有错的,何况她借了别人家女儿的身份,不能装作没事人一般。 到了一问才知,陆含真的生母林姨娘在女儿走后不久也就生病去了。她倒还有个同母的弟弟养在太太身边,陆知州接了圣旨便赶忙叫了此人出来。 他才十岁,连姐姐都不太认得,许是男丁的缘故,养得倒是白白胖胖。寒蓁赏了一半钱财给他,又叫人有事便写信给她。陆知州在一旁什么话都不敢说。 说来也奇,寒蓁如今的身份算是水涨船高,按陆知州往日的做派,怎么也得攀上这条门路。未想到见了她也只口称姑娘,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这个女儿的存在。 疑惑归疑惑,寒蓁并不将陆家人放在心上。到了扬州,离临安便不远了。寒蓁坐在父亲的灵柩边,看外头青山染上春花的颜色,山樱桃李开出一片红白。 “父亲,不孝女儿带您回家了。” 其四十七 · 死生 踏上临安的土地时已进四月,江南从来气候温和,花草茂盛更甚北地京城,满城榆荚纷飞。 韩氏一族居于江南已有百年,期间出的文人墨客甚多,亦有不走仕途,偏行商路之人。已成了江南一带名望甚重的人家。 韩东湖出身旁系,父母早亡,寄在膝下无子的族叔身边长大。待他长成,族叔也因病去世,于是包袱款款离开临安,自那之后再未回来。 今日来迎寒蓁之人便是韩氏嫡系长子,细论起来是寒蓁的族伯。至于族长一早开了祠堂,上禀先祖,就等着寒蓁扶灵而往。 皇帝发下的诏书寒蓁并未过眼,只当自己是以使者身份而来。一下船被一堆绫罗绸缎一拥倒是愣住了。 “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可受苦了。”身侧牵着她手的妇人正用绢子按着眼流泪,“这下可好了,东湖沉冤得雪,你也好姓回韩了。” 寒蓁环顾四周,见周围人皆面露喜色,这个说“瞧这模样多像咱们韩家人?”,那个说“可巧这代女孩儿不多,这样越发热闹了。”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怔怔地不敢相信。 “姑娘可高兴吗?”待灵柩入了祖坟,寒蓁回到韩家为她准备的院子,奉丹才按了她的肩问道。 先前到祠堂时,族长亲自来迎她,雪白的须发颤动,见着她便口称侄女,许下过两日将她的名字载入族谱的承诺。 寒蓁忙取了随身携带的圣旨看过,才知道皇帝言明自己乃是韩东湖唯一的女儿,当初大难临头,交与扬州陆家抚养,如今真相大白,望她能改回韩姓云云。 寒蓁从未奢望过还能做世人眼中父亲的女儿,更没想到皇帝会在背后为她做那么多,几乎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便是嫡亲的人都未必有这份心思,可他明明是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竟如此纡尊降贵。寒蓁想得一回,心头便软一回。 “宫中可有信来没有?” 奉丹不仅身怀武艺,还善养猎鹰,出海那日倒提着两只猎鹰上船,旁人问起来只说是猎鹰飞得快,不至于误了大事,竟把个猛禽当信鸽使。 不过诚如她所言,两只猎鹰交替来回,三五日便能得一趟信,有时是太后写的,有时是莫夭夭,皇帝倒是从不给她写什么,只随手初绽的花瓣寄给她,仿佛以此来提醒她走了多久。 “有,”奉丹从袖中抽出几张叠好的信纸交给她,“宫中并无大事发生,宫外那户人家也未见有异。” “这便好,”院外年轻女子叽叽喳喳的笑声传了进来,似是在打趣六月里头要完婚的一位姊妹,寒蓁听了一会,忽地也笑了,“劳烦给我准备纸张笔墨,我想写封信。” 她从未习过字,除了几个记账时常用的数字,其余皆写得不好,皇帝闲暇时手把手教练过,只是尚未学会,一路上收到信也因羞于提笔,从未回过,此时此刻她却只盼着将她的心思传达出去。 因着皇帝并未限制她回宫之日的缘故,韩家人也放心留她。不过两月,寒蓁不仅上了族谱,在族中伯母婶母的引见之下,将韩家之人见过了大半,收养过父亲那位族叔的兄弟更将她看作自家女孩儿。 “这下可好了,姑娘也算是有了靠山。”银笙从前院捧了韩家新制的春衫回来,抖开给她瞧,“听说江南的绣娘可是大楚最好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韩家待她不薄,光是衣裳就为她裁了十几套,更有首饰头面等,似乎生怕旁人小瞧了她,一应皆是最好的。 寒蓁一身丁香色春衫,正坐在窗前习字,乌油油的长发并未攒髻,只用根银簪束好。她那封信叫奉丹寄回去,皇帝难得回了封带字的信,只是并非他所写,而是韩东湖当年留在太学中的几张字帖。 寒蓁看过便悄悄红了脸,自那之后每日习字学文不消多说。 “你可是想多了。”寒蓁抿了嘴笑她。银笙不知她这一具陆家女壳子里装的果真是韩家姑娘,还当是皇帝为了给她捏造一个有名望的出身才如此为之。 “虽说朝中无人,但论起名头响亮,江南韩家也不逊那谢家罢。”“镇南将军家也不过多些军功。”这样的话银笙反复提起,虽知她大抵是为了自己好,寒蓁听了总觉心中怏怏。 她无意与皇后贵妃争些什么,更别提依仗家族。 “你往后也该小心些,这里到底不是宫里头,虽说皆是女眷,这样的话传出去也是不好的。” 正说着话,前头使人来请,说是大夫人邀寒蓁过去用午饭。寒蓁应下,随手抓了把钱叫她买糖吃。 那小侍女转了转眼珠,贴上来道:“夫人叫姑娘打扮得好看些,今日还请了宁家公子过府。” 寒蓁听了几乎笑出来,待人走后银笙叉了腰:“嗐!这大夫人,怎么还打着这样的主意。这媒要真是做成了,那可不是……了吗?” “你这大嘴巴可别瞎说话,一会我寻个由头拒了也就是了。”寒蓁伸出两根指头戳一戳银笙的额头,跟着就见奉丹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她为人少言寡语,表情更是同皇帝如出一辙,若非十分重大之事,绝不会如此惊慌。 “贵妃生了。” “什么?”寒蓁一惊,竟直接站了起来,“这才七个月啊。孩子可是无事?” “是个男孩,有些体弱。”寒蓁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就被银笙的下一句话惊得呆在了原地,“可贵妃殁了。” 其四十八 · 燃眉 其四十九· 崇珍 月朗星稀,自皇帝登基那日起京中便全面戒严,酉正家家紧闭门户,半步不出。 因而也无人察觉那刻意被压低了的行军脚步之声。 “孤为此事不解,纵京中百姓受那小子蒙蔽,可他们又能做得到什么?何须如此掩人耳目?”酒壶倾倒,醇香的酒液将刀锋冲刷得干净,雪亮的刀身映出纪王狞笑着的脸。 太傅猛地擦了一把额前的汗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憋在心里怎么也说不出,何况太上皇在位时苛捐杂税,引得万民激愤。相较而言,百姓会选择谁实在一目了然。 若非是皇帝有意削他的权,舍多又与纪王难舍难分,他也不会走了这条路。 木炭在火盆中发出筚拨之声,纪王轻弹一下刀身,蜂鸣阵阵:“太傅在畏惧什么?镇南将军一走,京中兵力已是一盘散沙。送到舍多身边的药,也派上了作用,六弟连日来未能上朝,虽对外称是偶感风寒,可个中内情,你我岂能不知?” “……老臣明白。”太傅长叹一声,知晓再不能回头,一揖至底,“老臣不求别的,但盼纪王能信守诺言,待舍多好。” “哈!”纪王在火光中轻笑,半边脸上投下了枝叶的影子,“舍多与我深情厚谊,又是此次的大功臣,孤怎会不待她好呢?” 他洋洋自得的脸上尽是稳操胜券的笑意,太傅在心中叹息,果真是比不得皇帝。 纪王似乎也看出了他一瞬的挣扎,登时拉下脸来,将刀往地下一掷,掀帘而出。 “殿下,先太子那位血脉未按原定时辰送消息过来。”近侍疾步跟上来道。 纪王轻拧了一下眉,很快又舒展开:“由她去,反正孤也不需要她了。” 红底的“纪”字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梦寐已久的金銮殿近在眼前,大喜过望之下任凭军师先锋如何让他谨慎,纪王也顾不得了。 镇南将军走了,元珩如今在北夷奇毒之下也必是九死一生,他还何须谨慎。 这大楚天下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身金甲在行动间发出清脆的声响,纪王在破晓前踏进金銮殿。 这么多年了,被夺走的东西终于要回到自己的手上。 然而,这份兴奋只持续了不多时。本该空无一人的金銮殿上,满朝文武俱在,九九八十一棵长明烛将殿中照得仿佛白昼。 还没等纪王反应过来,一道略微沙哑却无比叫人惊惧的声音响起:“我本以为,你还能来得更早一些。” 皇帝提着剑,一步一步从御座上走下,剑身尚凝固着废太子的鲜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毫无长进。” 正阳宫中寒蓁陪着皇后翻检这旧年的信件,笔迹从稚嫩到成熟,从中几乎可以窥见一个人的半生。 “我和他四岁时就认识了,那时的他远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寒蓁笑笑:“身为太上皇的心头肉,又怎么能与那时落魄的陛下相比。” “是啊。”皇后破颜而笑,“谁能想到,短短十几年功夫,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从小就准备好嫁给他,而谢家是他和废太子争夺皇位最好的筹码,谁知最后竟变成这般模样。” “……你若是想嫁他,大可不参与当年的选妃。陛下只要一个妻子,未必一定是你谢家女子。” 皇后笑着摇头,声音哽咽:“你明白什么?谢家这一代没有男孩,我若是不嫁皇帝,谢家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你的祖父……”寒蓁静静地凝视着这个曾让她敬佩过学识与心境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为救万民于水火中而出山。而他的后人心中却只有权利……真是嘲讽啊,谢舍多。 好罢,你为家族着想,便当作是你的伟大好了。可你嫁了陛下,还对纪王念念不忘,甚至助他来害自己的丈夫,陛下待你不够好?要你这般狠毒?” “尊重,名誉,地位,赏赐,从未缺过。他待我,哪里都像是一个皇帝待皇后,可他唯独给不了我要的东西。你现在倒是趾高气昂起来了,”皇后收起过于灿烂的笑容,嘴唇扭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连玄色的衣裳都穿起来了?难不成你真当元珩会让一个宫人出身的女子做他的皇后? 哦,我忘了。靠着你这张脸,他或许真的会不顾你的身份。可是你,难道就甘心做一个已死之人的赝品?” 寒蓁半垂着眼,伸手皇后蓬乱的鬓发上一抹:“陛下他心中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地把皇后从身上推开。奉丹适时送上滚烫的茶水:“多谢你给陛下敬茶了,这次由我来敬给你。” 谢舍多呆呆地坐在地上,似哭似笑,而寒蓁却再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宫去,衣角上的绣凤似乎振翅欲飞。 “这事可以交给薛闲,若你不放心,我大可亲自处理。”一出殿门,皇帝就把她微凉的手接在掌中,慢慢揉搓着。 他的身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寒蓁方才在正阳宫中与皇后针锋相对,甚至亲手赐毒,眼下却害怕起来,在皇帝怀中微微打着颤。 “纪王……” “死了。”皇帝说起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兄弟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抚摸着寒蓁的长发,“我没事,别害怕。” 寒蓁只能看得见他一小片苍白的肌肤,虽然很想同他说说江南,说说襁褓里的小皇子。可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只想让他早些休息。 皇帝是昨晚半夜醒来的,初醒就紧急部署下一应安排。寒蓁直到那时才知道,镇南将军挂印出走,只是一个引君入瓮之计。 不过皇帝到底没料到皇后终于站在了纪王那一边,若非寒蓁回来得及时,只怕要功亏一篑。 “来接你前我去见了父亲。” 寒蓁被皇帝拉着,肩并肩坐在台阶上,听他称太上皇为“父亲”不由得愣了一愣。 “我知道他深爱着母亲,可他还是放任后宫那些女子害死了她……这就是皇帝,为了权力的稳固,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牺牲,连至亲的骨肉都可以不闻不问。”皇帝望着远方缓慢亮起的云彩,日光在云层的缝隙间流淌,寒蓁正想安慰他,就见他朝自己伸出手,“但我不会,你信我吗?” “当然。”寒蓁毫不迟疑,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 在他们的身后,旭日东升。 《楚史·太初》有载:太初帝六年,纪王犯上作乱,帝镇之。同年皇后谢氏因病故,越三年,帝迎江南韩氏女为新后,徽号“崇珍”。次年,后诞太子,又三年,诞皇次女。 太初帝笃爱崇珍皇后,不纳嫔妃。帝后同起居共饮食,亲如民间伉俪。 ※※※※※※※※※※※※※※※※※※※※ 已完结,预收文存稿中,预计六月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