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知君仙骨无寒暑》
1 桃花
烟霞色的酒荡漾在盏中。波光潋滟。
“这是何物?”
“桃花酒。”
長君一壁撩拨着剑穗,一壁含笑乜着这只小兔子坤泽一盏一盏地喝酒。
这小兔子坤泽,名唤初九。正因为生辰是在九月初九。
百兽族这一辈,只得一个坤泽,这便是初九。正因稀少,便格外珍贵。哪一族都计划着把这小坤泽收入囊中。
初九随手撩了撩额前碎发,勾唇一笑:“这酒有桃花香。”
長君又给初九续上一杯。酒香馥郁。
初九小口小口地尝着,不多时,一盏酒又见了底。
長君又执起那白玉酒壶,唇边有一抹隐匿的笑:“再来。”又给他倒上。
如此酒过三巡,哪里有不醉的道理。
初九面颊泛起薄红,眼眸越发澄澈迷离起来。他的原身是一只金色的小兔子。故醉酒时,显露一部分原身。金色的兔耳朵和兔尾巴露出来了。
長君伸手揉了揉他的长耳朵。
初九的长耳朵敏感得很,指尖一触碰,它便动一动。皮毛软软的。
“初九……”
初九已经不能答应了。他茫然地垂下眼眸,看着散落在桌案上的杏花。
長君早对初九有感觉。他今日带这一盏桃花酒,便想趁醉势,颠鸾倒凤,二人“结契”。从此以后初九便是他的人。
如今时机恰好。長君将人横抱起来,往后山隐蔽处走去。
远处两个小厮见状,悄声道:“少主……”
長君横过去个眼神儿,示意他们看着来人。
将初九放在青石上,長君勾唇一笑,先是点了点那金色的小尾巴。
初九的容貌颇有少年感,五分清俊,五分妩媚,合起来便是风华绝代。
長君正想把他衣裳解开。修长指尖探到颈子,却又反悔了。
他知道,初九对他也有意。
但是这对坤泽来说,终究是一辈子的事情。两个人才一千余岁,刚刚成年,此时初九被人标记,传闻出去,恐怕对他不利。
長君踌躇片刻,又把手伸了回来。
長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饿了七八天的狗,而白嫩嫩的初九便是香喷喷的肉,自己撒欢儿地奔向他,偏偏有一根绳子系在脖颈上——理智。
自己是当真中意初九。决不能丧失理智。
但是人都醉了,什么也不做,忒亏了些。長君俯身,吻着初九柔软的唇。
長君的原身是一只狻狮,他觉得,此时此刻,倘若自己的尾巴在的话,定会欢喜得打着圈儿翘起来。
一个吻便够了。其实。
与此同时,龟族学堂。
“狮族少主和初九怎么还不来……不会是?”
“那小坤泽着实勾人!”
“该不会是寻了个地方颠鸾倒凤罢?”
“等他们回来,看看神态,哈哈哈哈。”
“这一辈,只有这么一个坤泽,莫不是要被狮族抢了先?”
“那可不成,初九不是龙王留给龙族少主的吗!”
“那日我有幸凑近,闻了闻,小坤泽身上特别香。我跟你们说,就是酥透骨子那种香。”
“你莫不是神魂颠倒了?嗯?”
“佳人如此,谁能不神魂颠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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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风华
龙族少主映雪一壁听着他们戏谑,充耳不闻,在桌案前执笔抄《风华集》。
映雪是女性乾元,原身为一只白龙。
“族姐!”
初九唇上被吻得微红,带着桃花酒的味道跑过来。见到映雪,忙唤族姐。
映雪提袖蘸了蘸墨汁,温声道:“初九?”
初九亲昵地蹭了蹭映雪的身子:“族姐……”
長君也回来了,他把玩着暗红莲纹玛瑙剑穗,见初九亲近映雪,不免呷了小半杯闷醋。虽然他明白,初九与映雪自小一起长大,他只把她当做族姐。
但是映雪也是个乾元。
为了转移注意力,長君端详着自己的剑穗。那流苏宽得紧,又色泽深红,看起来简直像一块儿腊肉。
想到此,長君忍不住笑了。
随后,便到了上晚课的时辰。
龟族那学识渊博的夫子道:“来,都取出《风华集》!翻到《灼玉》那一章。”
学生们刚刚成年,大多都没个定性。有的偷瞄初九,偷偷儿观赏美人儿。有的则看長君,想要看出他们方才消失做了什么。更多的则是玩儿自己的,在桌案下看话本子。唯有映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着《风华集》。
趁夫子不留神,長君向初九扔过去一张小纸条儿。
——改日我再带桃花酒给你喝,可好?
初九展开纸条儿,望了望醉心讲课的夫子,又望了望長君。只见長君唇边含着笑意,在案上微微支着下巴。
他提笔写了写,将纸条儿扔回去。——好。
不多时,長君又扔了过来。——你喜欢的,我都带来。
这一遭,初九干脆把纸条收着。不传给他了。
注视初九的的,不只有長君,还有溯皎。
溯皎看着他,简直是看猎物一样的眼神。
溯皎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唇薄薄的,面容精致到阴鹜。那些学生们常常窃窃私语,说蛇族的容貌大多如此。
指尖缠着,方才唤小厮偷来的初九的束发丝绦。他暗暗思忖,初九和長君不见了,他们去做了什么?
一章《风华集》讲完,龟夫子顺理成章地下课。
溯皎把束发丝绦藏好,走向初九:“初九。”
溯皎对初九的心思,大多数学生都知道,初九自然也知道。
初九道:“怎么了?”
哪怕夫子离去,映雪还在一笔一画抄着《灼玉》。長君见这图谋不轨的蛇靠近自己的初九,提剑踏过来。
長君亦是笑道:“说什么呢?”
溯皎道:“你们方才做什么去了?”
初九道:“喝酒。”
長君一本正经道:“私会。”
初九抬眼望着長君,眼眸是浅碧色:“说什么呢。”
長君继续把玩着他那腊肉一样的剑穗:“只有你我两个人,不是私会是什么。”
听到这带有风月滋味的危险发言,不少学生凑过来。探着耳朵,想要一听究竟。他们都是各族的名门之后,不是少主,便是出身显赫的公子和姑娘。飞禽走兽什么都有。
初九想了想,道:“说是私会,也对。”
溯皎望着長君,只恐怕他把这美人已弄到手了。
倘若長君标记了初九,初九属于龙族,那他倘若往龙族参上一本,龙族定是要向狮族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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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坤泽
这一辈,唯有一个坤泽初九,却有两个乾元,一个是狮族少主長君,一个是龙族少主映雪。其余的后辈皆是中庸之身。
这初九,不是嫁给映雪,便是嫁给長君。后辈们常常探讨这个,乐此不疲。
“要我说,定是狮族的長君占了先。不说旁的,就看他每日和初九形影不离。”
“也是。映雪姑娘心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每日不是抄书,就是抄书。”
“哈哈哈,说的是。”
“哎,你们发觉了没有,昨儿,初九回来,下唇有些肿,是不是……”
“说得有道理!”
“我娘说,倘若坤泽被标记,一定会特别依赖标记他的乾元。咱们呀,只看着。”
“只闻初九身上那味道,咱们是中庸,都被撩拨得受不了,莫说乾元了……”
“那,”朱雀族的公子压低声音,不让远处抄书的映雪听到,“映雪姑娘,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龙的听力极好,他们这些谑言,映雪自然是听到了。可她眼眸都不动一动,只是继续抄书。
后山,長君约了初九看月亮。
長君闲闲道:“我怎么觉得,你族姐,倒算是个人间编外人员。什么事儿都不上心。”
初九坐在他身侧,望着天际月色弥蒙:“别这么说,族姐一心都在诗书上做功夫而已。”
话虽如何,初九知道,長君说得再贴切不过。族姐映雪,她就是个人间编外人员。整日自己待着,什么事情都不肯理会。
長君偷偷握着他的手,戏谑道:“这样也好。她一心在诗书上,我一心在你身上。她若是对你有心思,我定是要放心不下。”
初九道:“你且放心便是。”
桌上摆着几碟子点心,乃是映雪着人送到初九身边的。映雪与初九自小一起长大,初九喜欢吃什么,她都明白。
须臾后,長君悄声问道:“你为坤泽之身,那个时候,到了吗?”
初九倒也不是容易泛羞的人,他望了望長君,一个是乾元,一个是坤泽,彼此之间都有些不自然。初九道:“到了。未回每十日为我送一回汤药……”
乾元和坤泽,每十日发一次情。若不得云雨,便焦渴难耐。倘若是未经婚配的乾元坤泽,可服药度过十日一次的情期。
長君想了想,道:“我也到了。”
初九说:“你也是服药?”
長君捧过半块初九吃过的翡翠艾叶糕,自己咬起来:“是。不服药能怎么办呢。”你又不会与我纾解。
初九觉得这个话题颇为暧昧,耳垂微微一红。随即又说了些旁的,遮掩过去。他们都是一千岁余的少年,彼此都肯动几分情,若是顺着这个话儿说下去,那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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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谑言
“族兄,你还没睡到那小坤泽啊?”
長君撩着自己剑穗上的新流苏,烟青色琉璃珠串起来的,颇为清雅。他微笑道:“嗯,还没。”
询问的女子名唤蔻香,乃是一只白狮,与長君为姑表兄妹。
“怎么这么慢?崽,你可是全族的希望!”蔻香没大没小地拍拍長君的肩,“姨父姨母就等你把那龙族的小坤泽抱回家去!刚好映雪姐姐没有风月心思,正是好机会。”
長君剑眉微微挑起,对族妹的戏谑颇为恼怒。他一恼怒,便会毒舌。
“兄长我这叫君子,不趁人之危,你懂不懂?不,你这种狮子是不会懂的。”
蔻香道:“我不懂什么是君子。我只知道,你再不快点儿,蛇族的那个少主便要抢先了。这么多人都看着你的小坤泽呢。”
長君执杯饮了口酒,淡淡道:“溯皎?他算不得什么。至于初九,人都被我看上了,他便跑不了。”
蔻香一说起话来,耳朵上的海棠红宝珠坠子便一闪一闪的。
長君看了看,说:“不好看,你还是摘了。”
蔻香顺一顺自己的耳坠,道:“我就不。”
長君也不理会,仰颈把一坛桂魄酒灌入喉中。
他是乾元,天生肖想那风月之事。亦想要把初九收入囊中。
只是不愿意在年少时以冲动伤害了他。
初九是龙王的小公子。乃妾室所出。那龙王的妾室的原身是只金兔,生下来的初九,也是金兔。因坤泽日渐稀少,百年难得,故百兽世家子嗣都颇不兴盛。无论是中庸还是乾元,都很难有子嗣。
学堂里,初九正在画画儿。
画的乃是長君的剑穗。正是他暗中吐槽像腊肉的那个深红剑穗。
初九调着朱红的墨汁,加了些赭青,开始描画起流苏来。
小厮未回端过来一盏温茶:“公子,歇歇罢。”
初九的目光还是凝在宣纸上,他道:“族姐他们呢?”
未回道:“都去练骑射了。”
无论是乾元还是中庸,都需要练骑射的。而坤泽柔弱珍贵,无需训练。
闻言,初九心中便有些不欢喜。他道:“怪道人都走了。也不叫上我。”
未回替初九披上雪青云络氅衣,道:“公子,您在这儿画个画儿,便成了。”
長君的性子有些不受拘束,他嫌骑射课太过拘谨,况且那些功夫都是修炼会了的,便逃了课。
狮族少主闲庭信步转回房去,拿出床底下几个精致的酒坛子。他开始酿酒。
他把唤小厮采集的叶上雪水和露珠放在坛子里,再掺了亲自采的杏花花瓣。杏花洗净后,颜色是粉白粉白的,煞是好看。
長君注视着那颜色,觉得像极了醉酒后初九的肌肤。
不,不能再想了。再想,心思便放不在酿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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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飞箭
骑射课上,玳瑁龟夫子唤学生们射箭。以摆在远处的箬叶做靶子。
自然,玳瑁龟夫子行动慢吞吞的,心思也直,不曾注意到除了那个小坤泽不在,狮族少主也不在。他们一个在画画儿,一个在酿酒。
旁的学生们拿着箭练起来,多半射不中。那箬叶还守在原处,碧生生的。
倒是映雪面无表情地取过一支箭,瞄准箬叶,毫不迟疑,嗖地射出去。一箭击穿了箬叶。
“不愧是乾元……竟然一箭就穿了!”
“怎么弄的,也教教我?”
“天哪,太准了!”
周围一片叫好之声。映雪只沉稳地搁下角弓,对旁人说什么都不甚在意。她理了理雪白的鲛纱广袖,退出人群。
“狮族少主呢?他也是个乾元,让他来试试!”
“咦,長君呢?”
“他又不见了?”
自然,他们是寻不到長君的了。長君在寝房里酿酒,手里抚摸着杏花瓣,再加上几痕蜂蜜。
于是……長君便被玳瑁龟夫子记上缺课了。罚抄《风华集》一遍。
長君站在后山,望着那摆好的箬叶。便是因为逃了一节骑射课,就要抄恁长恁长的《风华集》,長君觉得,自己玩儿脱了。
但是又不能忤逆师长,倘若龟族往狮族参上那么一本,告自己个恶状,父王定是要赶过来,彼时更没有好果子吃。
長君尝试与夫子沟通:“徒儿言行有失,还请夫子宽恕则个!昨日下午原是——”
玳瑁龟夫子捋了捋胡须,问道:“原是什么?”
長君扯了个小谎:“说出来,恐有些不妥。乃是徒儿十日一回的……”
说到这里,玳瑁龟夫子便明白个七七八八了。不外乎乾元坤泽之间的私事。
玳瑁龟道:“这却情有可原,只是缘何不提前告假?也罢,映雪一箭射穿了那箬叶,你成不成?为师许你拭三回,倘若回回命中叶心,便饶你这一回。”
看似是考察技术,其实那瞄准不瞄准,要拉起角弓,与修炼的灵力息息相关。倘若灵力不足,是瞄不准箬叶的。
玳瑁龟暗想,这長君日日游手好闲,时不时偷个懒。定是不如映雪日日勤勉。
長君笑了笑,道一句“多谢夫子”,随后挽起角弓,注入灵力在上头,角弓发散出檀红的光芒。
第一箭,直穿箬叶。
第二箭,直穿箬叶。
玳瑁龟夫子不由望着長君,只见長君面如冠玉,眉目澄澈,一双眼眸呈邪气的深红色。他暗暗惊叹,原形不愧是狻狮,祖先传下来的捕猎能力就刻在骨子里。
長君沉吟片刻,集中精力要送出去第三箭。谁知这一箭倒射偏了,不曾触碰到箬叶。他虽说天赋异禀,却疏于练习。
夫子都觉得有些可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回去抄《风华集》罢。”
長君笑着把角弓摆好,作揖道:“是。夫子教训的是。”
随后長君拿着笔墨纸砚,搬到初九身边。一边看美人儿,一边抄经书。看美人儿一个时辰,抄经书一个字。
最后还是初九看不过去他这个一言难尽的进度,提起笔来,替他抄了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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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佞虎
唯有長君和映雪都不在的时候,溯皎才有靠近初九的机会。
彼时初九正执一柄象牙雕花刀,切着案上的西瓜。把红瓤的西瓜切成薄薄的片。
“初九?”溯皎一袭紫衣,凑近几步。
初九还是将两片西瓜放在碟子里,递给他:“公子,请。”
不知何故,初九心里有些忌惮这一只墨蛇。那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溯皎一靠近,他甚至能看到溯皎右手背上纹的象征蛇族的图腾,阴戾无比。
溯皎接过碟子的时候,顺便抚摸了这小坤泽的掌心,一片酥软。心口便有一番难言的悸动。
“初九,你听说过没有,大云荒有一只疯癫的白虎,足足有九颗头颅!它神出鬼没地,总是喜欢吃神仙,”溯皎娓娓道来,顺便把玩着指尖的丝鞭,“比起中庸,它更喜欢吃乾元和坤泽。”
这个传说,初九自然是听说过。九头白虎更喜欢吃乾元坤泽的原因是,乾元滋补的灵力更多,而坤泽身躯柔软,滋味鲜美。
初九托腮在案上:“这个,我听说过啊。”
溯皎想要伸手抚一抚初九的面颊,又生生忍住了。只怕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吓着了他,往后再得手便难了。
“那你往后要去大云荒的时候,可千万莫要独行。”溯皎关切道,“你是坤泽之身,尝起来嫩嫩的,只怕那白虎不肯放过。”
西瓜被初九摆了三碟子,一碟给族姐,一碟给映雪,还有一碟,留给初九自己。
初九颔首道:“我,我明白了。”
溯皎又调笑道:“不过,你要去的话,可以带上我。”下一刻,那指尖便摸到初九的锁骨,肆意揉捏,引得初九几乎要吟出声儿来。“有我在,一定能护得住你。”
这便是十足十的调戏了。初九往身侧避了避,完全靠本能地脱口而出:“我族姐会保护我的!”
言下之意便是,我族姐会保护我的,用不着你。
溯皎甚想趁此时没有人,扑上去,再香他几个来回。但是终究不能让初九就此厌恶自己。
于是,他向初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其实,他对初九,说是欢喜,倒也算不上名副其实的欢喜。他只是觉得,这个一个小坤泽,凭什么不是给映雪便是给長君,自己作为中庸之身,便没有机会吗?
他虽是中庸,但天资不俗,假以时日勤学苦练,不一定比不过乾元。
远处,溯皎把父王亲赐的丝鞭变出来,握在掌心。
回忆起方才初九锁骨的香软,溯皎暗暗筹谋,往后自己功成名就,定要让初九属于自己。毕竟,这一辈的坤泽只有初九这一个,谁得到了初九,便能说明在百兽世家里的地位之高。
7 棋局
那日,金澄澄的桂花落满龟族学堂的后山。
映雪与初九姐弟两人,在长亭中对坐。案上摆着棋盘,棋子纵横交错。
初九穿了身月白广袖纱衣,倒是格外清新。他一着急,那兔耳朵便从头顶上冒出来了。
映雪行云流水地落子,颗颗不假思索,仿佛有无限把握一般。
“哎……族姐!我下错了!”初九察觉到不对,想要悔棋,“方才摆错了,饶我这一遭罢。”
映雪那清冷含霜的眼眸凝在他面孔上,淡淡道:“不。落子无悔。”
初九委委屈屈地扁扁嘴唇,这一局又输给族姐了。每一遭与族姐下棋,自己几乎就不曾赢过。
他和族姐自小下棋,下了不知几百年。于是二人便讲究个不成文的规矩,输的那个人摆棋盘。
摆棋盘的总是初九。
映雪腕上挂着只白玉镯,她落子时,玉镯泠泠作响。
这一局,又是初九输了。
“初九,在玩什么呢?”初九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却是長君。他一袭黛玄色袖袍,衣袂及地,足踏白靴,越发显得剑眉星目,有些蔑见俗尘的尖锐贵气。
長君身后是两个小厮,他从狮族带过来听学的。一个名唤锋刃,一个名唤曲觞。
闻言,初九转过脸去,笑道:“与我族姐下棋呢。”
映雪提起裙裾起身,淡淡道:“長君公子,请。”
初九疑惑道:“族姐?你怎么要走了?”
映雪道:“还有些课业未完,初九,你陪長君公子。”
映雪离去,長君便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他本想戏谑一句“恭送族姐”,又恐怕初九羞窘,便依礼道,“恭送映雪姑娘”。
長君见到初九,心中便颇为欢喜。他随手将斩霜剑搁在案上,初九留意到,他的剑又换流苏了。这一遭是冰蚕丝玉蝉流苏。
“来,我和你下棋。”
初九眨眨眼,在他动作之后落下一颗白子。
長君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初九身上。随后落下一颗黑棋子。
二人你一颗、我一颗,不知不觉,黑白子便摆满了棋盘。
初九到底心思纯稚,不会围追堵截。
長君便故意往要不得的地方落子,随后遗憾地说:“呀,我输了。”
起初,初九还不起疑,后来,便也慢慢地昧出了里头的关窍。長君是故意输给他的。他们下了五局,長君输了四局。还输的不动声色,输的有理有据。
输的缠绵悱恻。
那厢初九在心里思忖着,長君也打着他的小算盘。只要初九赢得多,他便会愿意常常与我对弈。
長君揉着剑穗流苏,笑道:“来,我们再摆一局。这一次,一定不让你得逞。”
初九将几颗白棋子把玩在掌心,勾唇道:“你是故意的吧?”
長君挑眉:“故意什么?”
“故意输给我。”
長君摇摇头:“怎么会。”
他身后的锋刃和曲觞,眼见着自家少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彼此相视一笑。少主不爱在诗赋六艺上下功夫,偏是在讨小坤泽欢心上一套又一套。
長君继续摆着棋局,笑道:“再来。倘若我再输了,便把个宝贝输给你。”
8 交锋
月上中天。初九穿着丝睡袍,在房中吃着西瓜,看着话本子。正想推开窗子,唤他的贴身小厮未回送过来碟桂花糕,谁知却不见未回的踪影。
窗外守的小厮,换成了旁的。初九看在眼里,十分陌生。
按理说,未回要时时跟着初九,片刻不能松懈的。初九是坤泽之身,修不得术法,毫无自保之力。偏偏未回此时不见了。
初九搁下西瓜,正要出门,却被小厮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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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谁?未回呢?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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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一抹身影蓦然间刺入他的视线,强势地将初九横抱起来,送入房中。随后是门扉被关上的声音。初九心里陡然一惊,闻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有一痕邪气的冷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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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抬眸,只见抱着他的人正是蛇族少主溯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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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面孔阴沉,仿佛是在做什么重若千钧的事情。他先是将他放在榻上,随后撕开睡袍。
初九虽然挣脱不得,还是寻了机会,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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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来不及恼怒,只是思忖着,今夜算是兵行险招,倘若趁夜将初九玷污了,那蛇族便只能将这个小坤泽嫁给自己了。哪怕受些责罚,又有什么难的。
他又将初九的下裳撕开,露出白生生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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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记得,所谓坤泽,便是身下那神仙去处自有暗香袭来。果真,此时房中旖旎起来。
“你放开!你——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初九口中的父亲,便是远在陵海的龙王。
溯皎听着身下少年的嘶吼,下意识伸手扼住他咽喉,决不能让他把人引来,功亏一篑。
偏偏这个时候,门外起了骚动,随后是刀剑没入肉体的声音。
“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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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一双灰黛色的眼眸蓦然睁大,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扼死初九,第二个反应便是这样行不通。到底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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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将门扉踹开,手持斩霜剑,快步走到初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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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回首,门扉后的月光里,有两只被斩断身子的青蛇。他们都是溯皎的小厮,看来是被長君杀死的。
初九正待穿上外衣,却见得長君冷面持剑向溯皎刺去。剑气陡生,满室银辉。
溯皎却反手取出丝鞭,眸中是十足十的笑意:“你不敢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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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長君不能杀他,他是蛇族少主,地位不比寻常。長君若是杀了他,便不好向蛇族交代。
谁知長君是不顾后果的,斩霜剑直直向長君逼去。初九衣裳都不曾系好,便伸手握住剑柄,硬生生挪了个方向:“别!别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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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眼眸中流泻出几分冷意,身形一隐,踪影已不见。他清楚得很,再留下去,于自己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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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如此兵刃相接,哪怕是夜半,也闹得人尽皆知。映雪由侍女碧纨提灯引路,走了过来。她见房中情形,只问道:“初九,到底是怎么了?”其他兽族的子弟也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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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溯皎去时,将门扉前两个小厮的尸身都带走了,如此一来,竟是死无对证。龟族要按照長君初九的说辞将他定罪,也没有证据。
与坤泽有关,又发生在夜半,这桩事便有那么几分香艳。兽族的子弟们窃窃私语,时不时拿目光瞥向凌乱披着外衣的初九。
映雪却不曾安慰初九,她往四下望了望,问道:“未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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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宽慰
须臾后,有一抹身影从桂树下钻过来。却是初九的小厮未回。“少主……少主恕罪,奴才不慎被人下了药,如今才醒过来,求少主……”
映雪微微抬眼,谁也看不出她的悲喜:“按着规矩,自个儿去领罚。”
随后,众人便从初九的房中离去。長君本想留下,陪伴初九,曲觞悄悄儿提醒自家少主,这个不合规矩。何曾有深夜乾元与坤泽共处一室的道理。長君只得依言不舍地离去。
翌日清晨,長君便由着小厮服侍,穿着齐整,前来初九房前瞧他。未回被人责罚过,挨了杖刑,身子便有些直不起来。
初九走出房间,神色已恢复如常。想来已从昨夜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看着長君长身玉立在侧,心中有些庆幸,亏得昨夜自己拦住了他,否则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長君走得匆忙,不曾束冠,青丝一缕都未绾。他理所当然地握住初九的腕:“怎么样?你还好吗?”
初九将手腕抽出来,温声道:“我很好。”
長君冷声道:“那杂过血统的蛇,只恨昨夜没能给他一剑!他连你都敢动!”
初九道:“若不是我拦着你,昨夜你就要酿成大祸了。”
長君又道:“你拦我做什么?”
初九看着他眉眼:“你若是杀了他,狮族便与蛇族结下梁子了!”
“结梁子便结梁子,我们狮族,还怕蛇族不成!”
初九叹了叹道:“你如此,我要怎么放心。”
長君轻轻转动着自己指尖的黑玛瑙錾银戒指,犹自有些意难平:“你不放心,我便放心了?只恨你如此招惹人惦记。像是块儿点心似的。想来,我早一日把你娶回狮族,才是正经儿。待我把你娶回去,定是要妥妥帖帖地藏起来,谁也不让见。”
初九听他说的这些,只怕是早把自己当他的人了。
若说起中意,初九也的确中意他。
不知为何,他说到“要妥妥帖帖地藏起来谁也不让见”时,初九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
身为坤泽,命不由己。
長君道:“怎么了?初九。”
初九转过身去,思忖着道:“若我,若我不是坤泽之身,你还是如此中意我?”
長君笑了笑,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自然。我中意的是你,哪怕你是中庸之身,甚至是乾元之身,我还待你如今日。”
闻言,初九心中还是暖的。他侧过身去,望着長君,诚恳道:“你可曾知道,有些时候,我会怨恨我自己身为坤泽。”
少年的嗓音,清脆而中气十足。人人只道坤泽珍贵难得,初九却宁愿是中庸之身。有凉风伴着桂子拂下来,簌簌落了两人满身。
10 嗜僻
侍女碧纨整理着映雪的笔架,一壁小心翼翼道:“少主,今日没有课业安排。不若您与世家子弟们走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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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的身影凝在窗前,她摇了摇头,并不作声。
碧纨便不再规劝,继续擦拭着镇纸。自家少主,是从来不与人走动交往的,她总是待在房中,或练字,或观书,或修炼,自己待着一整日。若说谁与她关系亲近些,只有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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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龟族听学的这些世家儿女们,要说起谁的性情最孤僻,自然是映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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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纨整理完毕后,映雪起身,走到桌前,铺展经书,开始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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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的容颜很是冷艳,一双眼眸泛着不理尘俗的意味。因为她的原身是龙,所以额前长着一对雪白的龙角。衬得整个人端庄大气,不怒自威。
映雪又翻过一页书。
古籍上写着,生死之事,无可转圜。唯有回阳丹,可复死魂肉白骨,使离去之灵重归人世。
看到这里,映雪唇边勾起一抹疑惑不解的冷笑。死都死了,还重归人世作什么。
映雪看了几个时辰的书,忽在箱笼里翻到几幅画。都是初九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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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初九,映雪的心才难得的柔软上几分。
有一幅是初九画的她。她穿着墨色的绫裙,立在安意殿前,一颦一笑皆是传神。还有初九画的碧亘草,这种水草多长在陵海。甚至点心也入了画。
“族姐。”
她正低眉看画,作画之人的声音便传到耳畔。映雪抬眸,正是初九。
初九怀里抱着棋盘,满含期待地看着她:“族姐,我来找你对弈。”
映雪心里微微一暖。他回回来找她对弈,回回输的毫无悬念。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倒还真是执着。
映雪便把黑白二色的棋子取出来,又示意碧纨搬过来个春凳。
初九一壁摆棋子,一壁笑道:“族姐,族姐,这么几日不见,也不见你想我。你到底想不想我?”
映雪温柔地把核桃方糕递到初九掌心:“难得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狮族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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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初九自是被她挑破了心事,贝齿微微咬着唇,不再说什么。
“回阳丹……”将方糕咽下去,初九的目光落在她方才看的书页上,“原来世间当真有回阳丹!从前长辈们不提,我还以为是传说呢。”
映雪在棋盘中央摆下一颗棋子,淡淡道:“虽说回阳丹存于世间,但也极其难寻。如今看来,倒不如把它当一桩传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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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在族姐身边,便觉得身体的每一寸都十分轻松。一个人,倘若与另一个同龄人一起长大,那二人之间的情谊便是不同寻常的。他把面颊贴在棋盘的一角,撒娇似的蹭了蹭,浅碧色的眼眸流泻出恬适的光泽。
映雪却把眼神飘向窗外,一颗棋子抚摸在指尖,初九看不到她的容颜。他心想,族姐这样的性情,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族姐的心里,不是有一座乐园,就是有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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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传情
“滚!你也太不会伺候了,这么烫的茶,也敢端上来?”
孔雀族的少主本来就心绪不佳,恰好这龟族的小厮来奉早茶,他伸手一接,便被烫到。遂反手将茶水泼出去,落了龟族小厮满身。
精致的瓷盏也应声碎在地上。
见自家少主被烫到,跟随的侍姬忙踏过来,为少主擦拭指尖。
孔雀族少主直起身子,并不预备放过他。只讥讽道:“这便是你们龟族的待客之道?!”
龟族小厮满眼都是惊惧,倘若这少主告诉总管,他是要被赶出去伺候的。小厮眼角有微微的湿润,却也不敢哭出声来。
“少主……”小厮颤抖着行了个礼,嗫喏道,“这茶水……并非……”
小厮还未说完,面颊上便挨了一掌。
孔雀族少主冷道:“你还敢狡辩!”
学堂里都是一千多岁的少年,见这同窗动了怒,多半在一旁看着进展,作壁上观。映雪充耳不闻,如同不知一般执笔抄着经书。初九见这小厮受辱,孔雀族少主又实在过分,正想出手为他说两句话。
而先踏过去解围的,却是長君。
長君肩上披着紫貂裘,额前系了条烫金抹额。青丝不绾,倒显得整个人格外闲适。孔雀族少主身边的侍女瞧见他,面颊先羞红一半。
長君道:“你何必与他置气。这茶水烫的慌,不喝便是了。”言罢,長君以眼神安抚那吓得颤栗的小厮,示意他下去,“你且先退下,这儿孔雀族的少主动了气,唤旁人来服侍。”
孔雀族少主素与長君不熟,只是听得他许多名声。今日長君看似劝他,实则是解那小厮的围,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动气。只道:“多谢。”随后他带着气翻开经书,翻到夫子即将要讲的段落。
長君亦客气地颔首,行云流水退回自己的座椅上。
他与初九四目相对,初九赠给他满目笑意。
初九心想,倘若長君说得晚了些,便是自己来说这一席话。那龟族小厮虽说命如草芥,但也不能这么折辱。世上之生灵,都是有生身父母的。
長君做的事情,正是他想做的。
不知为何,初九回想着方才長君说得一字一句,品味来字字甘甜。初九忍不住将薄薄的书页挡住面颊,唇边勾起笑来。
鹰嘴龟夫子抑扬顿挫地讲着经书,飘飘然赴忘我之境。
初九趁夫子不注意,施法往長君那里扔过去张字条:君方才之言,字字是我心意。
長君将初九的字条展在掌心。只要收到初九写的字,他心中便颇为欢喜。更何况初九说与他心有灵犀。
随后,他往初九的方向,绽出个笑来。
倘若是長君笑起来,无端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的眉目与气质,天生端的一幅贵公子模样。
窗外鸟雀啁啾,云绮天岚。那一心放在学问上的鹰嘴龟夫子,怎么也不曾留意,座下的長君与初九眉目传情。
12 寒食
不知不觉,寒食节将至,龟族的学堂放了个一旬长的假期。那些学子们都欢天喜地收拾好东西,带着各自随身的小厮们回家歇息。
假期的前一日,便有几个雉族的少年坐在回廊里,满怀期待地商讨,这一遭回去,玩什么,藏钩还是射覆,投壶还是捉七。放眼望去,没有不神情激动的。
若说对寒食假期最淡定的,当属映雪和溯皎。映雪好说,她从来都是如此,对什么都不甚关心。溯皎只在座上待着,翻阅着手里那些蛇族的文书。
自从上一遭,溯皎强迫初九,此后,初九便对溯皎满心忌惮。也不甚敢看他。
寒食节那一日,初九与映雪并排走着,陵海早已遣了祥云来接二位回家。初九一壁走,一壁说着,回家要吃什么什么只有家里有的糕点、要去哪里玩儿。映雪听着,时不时眨一眨如含霜雪的眼眸。侍女碧纨和小厮未回跟在两人身后,臂弯各自绾着主子的包袱。
“族姐,你说,这么久不见,父王该想我们了。”
“族姐,咱们回去吃西瓜。”
“族姐,回去以后,你再穿上那一身紫的绫纱裙子,给我画上一画。你穿那个裙子,最有风韵了!”
映雪今日将青丝松松绾成堆云髻,不饰珠玉,只斜插一支银雀琉璃花茎簪子,肌肤胜雪,唇抿淡朱。闻言,她轻轻偏过头:“你呀。什么都画。”
初九擅作画。一日必画上七八张才肯罢休。
“不如明儿族姐便穿上裙子给我画罢!”初九笑得眼眸弯如月牙,他随意地往口中填了块儿桂花糖,“等不及了!”
身后的小厮未回忍不住笑了。
初九看得很清晰,有那么一瞬间,族姐的眼神里如碧波荡漾般泛起温柔神色。却也只是一瞬间,稍纵即逝。
“初九!”
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長君。長君与狮族的几位世家公子走在一处,他玉树临风立在中央,颇有几分众星捧月的感觉。
長君穿一袭深红广袖氅袍,襟袖布满玄墨螣纹。他腰间还缀着条银灰长流苏,系着镂空玉璧。斩霜剑斜插在身后,新剑穗映入初九眼帘。
有些时候,看到長君的那一瞬间,初九会有出乎意料的心动。
他二人,一个是乾元,一个是坤泽,自然会凭空画出许多风月传说。狮族的公子们彼此窃窃私语,望着这两个人。
長君往初九的方向走了几步,道:“等你回陵海,见过了高堂。不若到仉山玩上几日?”
仉山便是狮族的封地,長君这是在邀请他到他家里。
初九眨一眨眼睛,轻声道:“不了。我得在家里,陪我族姐。况且,父王总不许我乱走。”
众目睽睽下,長君也不避嫌,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笑道:“也好。一旬后见,呀,有一旬呢,一旬见不到你。想想我都觉得难熬。怎么办呢?”
见長君与这小坤泽亲昵相待,狮族的几个公子彼此用暧昧的眼神交换着心思。
初九道:“一旬而已,很短的。实在难熬,咱们便传几封书信。”
長君这才答应了,二人道过别后,各自回去。
虽说他与長君之事,族姐早已知晓。但是被族姐看到这一遭风月缠绵,初九还是觉得有些羞窘。映雪倒不曾表现出什么,如常往前走去。
“族姐……”
映雪微微侧目:“嗯?”
初九调皮道:“莫与父王说。求你了,族姐。求你了!”
13 姻缘
乘祥云回到陵海龙族,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
随后初九被未回扶着回寝宫披香殿休憩。映雪被龙王唤去,共商事宜。
翌日,初九被伺候着用膳洗漱后,仍旧惦记着昨日紫色绫纱裙子的约定,乘软轿去族姐的安意殿寻她。
映雪不曾忘记这一桩,她穿着那袭淡紫绫纱长裙,手执文书,目光淡然。
初九一个旋身,轻松地从软轿上跃下来。
随后他把族姐房里伺候的人都“毫不留情”赶出去,只留下姐弟二人。
映雪搁下雪浪烫金宣笺文书,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桌案旁的一碟西瓜。切得薄,瓜瓤深红犹如玛瑙。
初九拿起一块儿西瓜,笑道:“来,作画之前,先打族姐个秋风!”
映雪说:“你且留意些。西瓜汁液不许落在文书上。”
“我保证,”初九一壁咽着西瓜,一壁笑道,“给我千千万万个胆子,也不敢!”
有些时候,初九的无忧无虑与肆意戏谑,会刺痛她。
但是反过来,她又喜欢看初九这毫无防备的模样。毕竟有这么一个欢腾的族弟在身边,可以赶走许多缠绕的忧思。
映雪躺在贵妃榻上,她把玩着自己的镶金白玉镯。其实,她还是很喜欢初九来这里。
“族姐……”初九也趴在榻上吃西瓜,深红的汁液沾惹在唇瓣上。他闲闲道,“你说,等以后,我嫁出去了,族姐,你想不想我啊?”
映雪道:“嫁出去?你不是要嫁给我吗?”
長君那剑眉星目的面孔,悄然浮现在初九心口。初九用指尖拭去汁液,调笑道:“谁要嫁给你!”
映雪道:“哦,那不嫁便不嫁。”
初九又咬了一块儿西瓜,眼眸很澄澈地望着她:“那……你想不想啊?说真的。族姐。”
映雪重新把玉镯套入自己右腕:“问这个做什么。”
初九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族姐就说想不想。”
其实,连映雪都不知道自己想不想。
顷刻之后,初九便把这一茬浑忘了,他铺开宣纸,开始一丝不苟地画族姐。
陵海的两位小主子回来,安意殿便格外热闹。服侍在殿外的两个螃蟹侍卫当差当得乏了,便窃窃私语起来。
“这初九小公子……看一眼,当真是勾人啊。”
“也难为咱们少主身为乾元,她也当真忍得住!”
“说的可不是。倘若我是少主,早把这个小坤泽给吞下去了,还等到如今呢。”
“再不把他吞下去,难不成要把他拱手让给旁人吗?”
“初九小公子,仿佛是龙王的妾室所出,我记得对不对?是也不是?”
“很是。可惜了,龙王只得这么一个子嗣,还是个坤泽。哎。”
14 储香
狮族,南帷殿。
桌案上摆着一方砗磲做的精致方匣,上头镶嵌了数痕流光溢彩的红宝石。凑近一探,馥郁满室。
長君姿态随意地坐在南面主位。狮族的三位公子分别坐在东、西、北方。他们都是長君的表辈兄弟。
“少主,你邀我们来,就是为这个?”贺君公子望着这砗磲方匣。
“这不就是一匣子香料吗!”典君道。
“哎,还别说,这是什么香?闻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黧君清脆一声合拢折扇。
長君亲自为三位兄弟斟酒,笑道:“这香料,名字唤作‘有凤来仪’。乃是用凤鸟的羽毛,磨出香泽做成的。”
贺君一壁饮酒一壁轻笑。这少主,惯是在风雅中作文章。
“弟弟可听不懂这个。”黧君摇摇头,“比起这什么龙骨凤髓的香料来,不如你说说,与那名唤初九的小坤泽,行到哪一步了?”
長君将方匣把玩在掌心,细细感受着它的香气,道:“什么哪一步?”
典君调笑道:“你们看,他还装酣呢。”言罢将一盏醇酒递过去。
長君轻轻勾起唇,将酒一饮而尽。
贺君压低了声音:“他可曾让你碰上一碰?这小坤泽滋味如何?嗯?你这个性子,我便不信不曾……”
“我什么性子?”長君斜乜过目光,他唇边沾着一缕琼浆,越发显得风流倜傥,“我最是纯良不过,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显然,这一句“最是纯良不过”,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个笑话。贺君、典君、黧君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少年人的朗笑声此起彼伏。
如此一来,他们便也知道,与小坤泽初九的事儿,長君是不愿说了。便也按下不表,另择了旁的闲聊。
待送走三位公子后,長君便唤小厮锋刃,把他的香料“有凤来仪”请回香仓。千万不许磕了碰了。
说起这長君少主的香仓,也有一桩典故。長君少主素来喜欢收集各色香料珍品,后来实在是收集得太多了,便开辟了个房间,专门放置各色香料。
那一匣一匣的香料,搁在旁人眼里,便不算什么。搁在長君少主眼里,都成了宝贝。
待锋刃放置好,長君小心翼翼地搁下斩霜剑,往他的香仓走去。
只见香仓里四面都是雕镂画彩的紫檀架,架上摆着各种匣盒,个个精雕细刻,玲珑剔透。有锦匣、有木匣、有砗磲、有翡翠、有玳瑁、有鎏金。
甫踏入香仓,長君的表情便格外的严肃凝重。他四下扫视一圈,然后双手捧下其中一个螺钿鸳鸯匣,闻了闻其中的味道。
这是沉水香。
長君将螺钿鸳鸯匣“送”回去,转过身子,又“请”出一个烧银剔红圆匣。
这是灵虚香。
龙涎香、捭阖香、乌沉香……香料与香料之间,最细微的差别,長君也能够辨出来。
每次来到他的香仓,他都觉得无比幸福。
随后,長君退出香仓。他唤锋刃把门锁上,仔仔细细地锁上。
15 心疾
寒食假期中旬,初九在披香殿里待着无事,便亲手切了两盘西瓜,一盘给族姐送去,一盘给父王送去。
这个时辰,父王定是在海昇宫看折子。多日不曾见面,初九也甚是思念。奈何自从他和族姐回到陵海,父王只见了族姐,不曾见他。
“父王?”初九将盛着西瓜的瓷盘放在案上,“来,吃点西瓜。”
龙王的名讳唤作叙善。原身乃是一只白龙。
初九在搁西瓜时,偶然看到,雪浪折子上写着,陵海有一群珊瑚鱼,化作人形,居无定所,且被鲤族迫害颇深。
初九顺着折子往下看去,想瞧一瞧父亲是怎么处理这桩事的,却见折子上并无朱批。原来这措施还未拟定。
叙善束着九旒珠穗冠,身着淡金缂丝龙纹衣袍,朱唇微抿,不怒自威。
“初九。”叙善沉声唤道。
初九便行至丹墀下,拢袖一礼,此乃坤泽所行的礼数,唤作拢袖礼。“儿臣在。”
叙善并不曾尝初九递过来的西瓜,只望了望他:“最近在房中做什么呢?”
初九微微低眉,斟酌着回答:“夫子还在讲《风华集》,初九在修习灵犀之术。”
叙善颔首:“你有心用功,是好事。既身为坤泽,定须以顺从为要。往后嫁给你映雪姐姐……”
初九抬眸,眼中甚是坚定:“初九不想嫁给映雪姐姐。”
叙善只当他是年少胡言,不曾放在心上。
其实,“身为坤泽,顺从为要”,这么一句话,听在初九耳中,刺的他心里有些疼。
只是因为身为坤泽,便与旁人不同?因为身为坤泽,便如同一件器物一样被人争来夺去?
初九蹭过去,喂父亲吃了片西瓜。他又看了折子一眼,心想,那些珊瑚鱼居无定所,何不将它们往龙族招安,便是做侍婢和小厮,也比这般流离失所要安稳。
叙善慈爱地抚了抚初九的额角,低声道:“你这孩子,净胡言乱语了。把你与了映雪,将来永不分开,永远是一家人,岂不好?”
初九的心思还惦记在珊瑚鱼身上,他道:“儿臣心里,映雪姐姐,她只是姐姐。”
叙善点了点初九眉心的昙花,道:“既然映雪是姐姐,那谁是你的心上人呢?”
初九把脸颊埋在父亲怀里,不再言语。
倘若要说中意,那必定是狮族的長君。
初九觉得,自己中意長君,就中意在一个恰到好处上。長君的容颜、性情、风骨、韵味,都是那么独特,格外与旁人不同。
長君的容颜,俊美里渲染几分邪气,可是再仔细端详起来,邪气里还有几分疏淡。他的唇是紫檀色的,抿起来时,总是让初九骤然心动。
長君还
16 伏膝
初九不知道的是,長君还有不曾见过的一面。
此时,狮后散了青丝,坐在妆台前,她唇边噙着一缕笑意。
“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害不害臊?”
有一只偌大的深红狻狮,体态闲适,四爪毫无防备地舒展开,大半个身子倚在狮后的膝头。
这深红狻狮,正是長君。
便也只有对着自己的生身父母,長君才会如此无拘无束地幻化出原身来。
長君的身体蹭了蹭狮后的妆缎莲青裙,两只前爪搭在狮后臂弯。仿佛是要求索拥抱一样。
狮后被他逗得莞尔一笑,伸手,把狻狮抱入怀中。
狻狮更是温顺地舔了舔狮后的掌心。
“娘。”
“哎。听学这么久,想不想娘?也不知龟族的规矩,也不敢去瞧一瞧你。”
“旁的都无妨。只一样,见不到娘,想得慌。”
“今儿嚼了几块糖?怎么嘴这么甜?”狮后揉一揉儿子的耳朵。
深红的狻狮在嵌银撒花地毯上打了个滚儿,露出肚皮来。
“娘,你说……初九,他怎么样?”
“初九?什么初九?”
“那个坤泽。龙族的小公子,原身是一只兔子的。”
“你惦记他做什么?”狮后眉心攒出笑意,伸手摸着長君毛茸茸的肚皮,“难不成,要把他娶回来做妻子?”
“就娶他,如何?”
“只恐怕龙王不把人给咱们。”狮后取过一支点翠牡丹登春双钗,对镜比在鬓边,“那龙族的小坤泽,不是龙王留给自家少主的么。哪里肯往外嫁了。”
“我自有我的法子。”
“怎么,你当真是看上他了?”狮后将双钗放回银匣子,含笑看着他。
蓦然间,長君化作人形。他还是慵懒地枕在狮后膝头:“问这个做什么。”
“不过,倘若你能娶得一个坤泽,也是我狮族的造化。”狮后摘下护甲,随后抚摸着長君的手,推心置腹道,“如此,便不愁子嗣无出了。这些年,绵延子嗣越发艰难。而坤泽越来越稀少,”说着说着,狮后叹了口气,“到你这一辈,竟然只得一个坤泽。”
“那,我便将他带回家来,如何?”長君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半是狂狷半是温柔。
“好……带回来,让他给你诞下十只八只小狮子!”狮后笑着拍了拍長君的手。
随后,長君舒展舒展身子,拿起案上的斩霜剑,闲庭信步踏出宫殿。修长的身影映在云母屏上,衣袖翩飞。
锋刃和曲觞早已守在外头。见長君出来,只问道:“少主,去哪儿?”
長君一壁往前走着,一壁抚摸着斩霜剑鞘上精雕细琢的纹路,墨绿翡翠剑穗坠在尾。
“回南帷殿。”
晚风浮来,月华碎银。
此时此刻,長君便缱绻地想起初九来。却不知他在陵海做什么。用膳,作画,睡觉?長君的唇角笑意更浓。情之一字,果真使人心驰神荡。
17 绮念
回到南帷殿,却有人守在里头等他。
長君也不讲究什么待客之道,他径自往兽皮上坐下,戏谑道:“好久不见,你还是如此丢人现眼。”
那客,是長君的族妹,名唤蔻香。
蔻香也不外道,直接唤長君的小厮上茶:“曲觞,把族兄最好的茶叶摆上来。哎,还有,再来一盘儿茯苓糕。”
長君的目光斜过去:“在我这儿,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
蔻香笑道:“好哥哥,多日不见,你奚落我也罢了,怎么能茶都不给我喝一口。”
長君笑了:“我的好茶多得很,可就是一口都不赏给你。”话虽如此,長君还是示意曲觞将茶点端过来。
那蔻香平素最喜欢吃茯苓糕,金灿灿的糕点一端上来,她登时就欢喜了。风卷残云,半晌便将小半碟子都吞下去。
蔻香笑道:“还是你这儿好。最近我修炼《芙蕖经》,要斋戒,爹娘都不许我用点心。”
長君作势要把茯苓糕端走,却被蔻香拦住了:“没事儿,破禁一顿半顿的算不得什么。”
其实,蔻香来得正是时候。長君去龟族听学甚久,多日不见她,也正想寻她来叙叙旧。
長君也用象牙雕著夹起一块儿茯苓糕,尝了尝:“族妹,你说,怎么……怎么追求坤泽?”
“坤泽?咱们狮族哪来的坤泽?”蔻香疑惑道。
長君道:“你莫管哪来的坤泽。”
蔻香望着族兄,口中却像松鼠一样细细咀嚼着糕点。直到長君等得越来越不耐,她方咽下去,斩钉截铁道:“睡了罢。”
長君:“???”
蔻香又重复道:“睡了罢。我有药。”
思忖片刻,長君方道:“有没有正经儿一点的法子?”
蔻香的雪白指尖轻轻敲击着酒卮,行云流水道:“这就是正经儿的法子。倘若族兄不愿意用药,那用酒也成。”
長君灵魂拷问:“你有什么病啊。”
其实,長君何尝不想与初九尝一尝****。只是他深知,如此不明不白将人要了,于初九而言,是不妥当的。
所以在初九醉酒后,他只舍得吻了初九。并不曾翻云覆雨。
只是被族妹如此顺理成章地一说,長君便有些心猿意马。那初九身体的妙处,在脑海里设想起来。他到底是一千岁的少年人心性,此时恨不得快马加鞭去陵海,将初九标记了,两相结契。
蔻香饶有兴趣地问:“你莫不是惦记龙族少主的小坤泽?”
因初九生于龙族,又与映雪是表亲姐弟。所以百兽族便默认,初九早晚是映雪的人。
長君随手抿了口酒,戏谑道:“谁说人是龙族少主的?”
蔻香抬眸,眼眸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族兄,你当真上心了?”
長君放下银龙纹酒卮,压低声音,不知与蔻香说道了句什么,语不传六耳。随后,蔻香笑道:“这却容易,往后,我去龟族听学,去龟族修习《芙蕖经》,顺便帮你把这香香软软的小坤泽弄到手。”
18 酒香
其实,当日赠给初九的桃花酒,是長君亲手酿的。
長君有自己酿酒的习惯。
狮族的臣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少主会唤小厮把时令香花摘在匣中,再细细将香花洗净,摘去花萼残枝,只留下花瓣和花蕊酿酒。
于是,锋刃和曲觞这两个贴身小厮,在春日时为少主摘桃花、杏花、玉兰、迎春,夏天时,摘莲荷、萱草、玉簪、蜀葵、秋季的时候,摘黄菊、桂子、芙蓉、芭蕉。冬日时,无花可摘,少主便用各色药材酿酒。
此时,長君将濯洗过的芭蕉花搁在瓷罐里,浸入蜂蜜。
锋刃在一旁整理着花瓣,道:“少主,这芭蕉花够不够?”
“尚可。”長君全神贯注地将露水灌进去,“等等,你,你去取两个西瓜来。要熟得好的。”
西瓜?少主要西瓜做什么?
長君突发奇想,却不知道西瓜能不能酿成酒。
初九最喜欢吃西瓜,他给長君送过好几回西瓜。長君记在心里,便想着,倘若将西瓜酿成酒,赠给初九,岂不妙哉。
長君觉得,无论成不成,都要试一试。不过这西瓜酒,它不该叫西瓜酒这个名讳。不风雅。不美好。
倘若赠给初九,合该再取个名讳才好。
待锋刃唤粗使小厮把碧盈盈圆滚滚的西瓜抱过来,長君端详西瓜须臾,正待接过来。锋刃却笑道:“少主,奴才来便是。”言罢,锋刃将西瓜剖开,露出鲜红的瓤。
長君果真把西瓜瓤酿成了酒。
随后,几个小厮将長君封好的酒坛埋到树下。長君寻了个石凳,撩起袍角坐下,掌心把玩着剑穗,看天际云舒云卷。正是凉秋时节,锋刃唯恐長君风寒,早在出门前为他披上袭风毛紫针轻裘。
“族兄!”
蔻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怎么又是你。”長君慵懒道。眼看着穿鹅黄纱裙的少女映入眼帘。
蔻香笑道:“长日无聊,不来寻你,又去寻谁呢。”
長君将剑穗流苏绕在指尖,闲闲道:“叔父不是要带你去狐族赴宴?你此时该在狐族啊。听闻狐族的醇酿皆是上品,何不尝一尝?”
蔻香道:“还说呢,宴宴宴,整日就知道赴宴赴宴,什么趣儿都没有。方才我着实到了狐族,族兄你猜我见到了谁?”
長君将斩霜剑放在石桌上,期待问道:“初九?”百兽世家设宴,多半都会邀请龙族,毕竟龙族是显赫之家。只是出席宴会的多半是乾元,也就是映雪。初九作为坤泽,是不宜抛头露面的。
“哎呀,族兄,我看你满心里都是那个小坤泽!”蔻香调笑着,她耳上的明月珠轻轻摇动,“倘若是那个小坤泽,我何苦要走。不是他,是他的亲姐姐,龙族的那个乾元少主。宴上的人,性子一个赛一个的闷葫芦,我受不了,便逃席啦。”
長君摇摇头:“你有所不知,龙族少主,不是初九的亲姐姐。在龟族的学堂里,初九唤她族姐的。”
蔻香一心都在玩乐上,自然对这些世家的中表关系不放心上。如此一听,便也察觉出不对来。龙族少主自然不会是初九的亲姐姐,否则,龙王怎会有意向将二人配做佳偶?
19 身世
曲觞为二人端来几盘点心。有梅蕊姜丝、秘制杨梅、茯苓糕。
長君随手将茯苓糕往蔻香那儿推了推:“龙族少主,闺名映雪,她是龙王的侄女。是龙王的薨逝兄长的女儿。”
兄长薨逝后,龙王叙善厚待侄女,将其立为少主,行为德厚流光,一时间在百兽世家传为佳话。人人皆道龙王人品贵重,宅心仁厚,担得上一族之王。
想到这一桩,長君便有些为自家初九委屈。明明初九是龙王的独生子,龙王却偏爱侄女,厚此薄彼,对初九的疼爱少了许多。
也许是轻视初九身为坤泽。
“族兄,咱们莫说这些了,无甚意思。”蔻香把茯苓糕撕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扔在乱石上,引鸟雀前来啄食,“往后你若是娶了龙王的小坤泽,那他便成了我的嫂嫂……”
長君拿起一颗深紫杨梅,道:“是了,正是你的嫂嫂。”
“那我去龟族见他,可要给新嫂嫂带些佳礼。”蔻香戏谑道,“这才是咱们一家子的礼道!”
長君微微一笑。他面颊上有一抹象征狮族王室的烛日图腾,显得格外风骨遒劲。
狮王处理政务的地方,正是非徵殿。此宫殿坐落于仉山正中央,七进七出,恢弘巍峨。回廊中坠着狮族的图腾经幡,院落里则是各代的祖先石雕。
狮族的规矩乃是十日一朝,三日一会。每每逢朝逢会,狮王总是将長君唤来,要他坐着旁听,利于学些为政之术。
自然,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时日渐久,長君有些耐不住了。他会在袖中偷偷藏几盒新得的精致香料,研究把玩,打发辰光。于是,明面上瞧着,狮族少主正襟危坐,听得仔细。实际上,他在思忖这种香料是什么滋味,那种香料配什么香炉,乐此不疲。
这一日,又是狮族的奉朝之日。狮王在高台上听长老们议事,唇枪舌战,彼竭我盈。而四下一纱之隔,長君在百无聊赖地思忖着,送给初九的西瓜酒,到底该唤个什么名讳才妥帖。
临退朝时,狮王忽言语不善,尽力压制,方不至于怒出朝上。原是有一个常年为狮族效力的家族,到这一任时,忽有谋逆之心,亲近他族,图谋不轨。今日东窗事发。
到了这要紧的时候,長君便把什么西瓜酒暂且按下不想。仔细听着自己父亲的意图。
“王,老朽以为,必得处死逆贼,正一正我族的纲纪!使那起子有不轨之心的小人不敢背叛!”
“王,倘若不处死,旁人定以为我狮族族风不正——”
“王……”
眼见着父亲都要拿主意了,长老们都劝说是严惩处死,想来父亲的意思也差不多是如此。
長君思忖片刻,蓦然间直起身子。
锋刃和曲觞在少主身侧服侍多年,观此情形,便知道少主有事向王上禀报。因一左一右掀开纱幔。
狮族的长老们也觉得狐疑,多年来,少主甚少在朝上进言,只是旁听。不知在这么一桩事上,少主有何事所说?
20 分寸
長君几步走到狮王身侧,悄声道:“父王,何必为此事动怒。”
狮王道:“此事,诸位长老主张严惩,你有什么说的?”
長君压低声音道:“虽说逆贼可恨,理应处死。可他也为我狮族效力一千余年了,先辈劳苦功高。此事处死他,唯恐寒了狮族众人之心。倒不如咱们凡事儿莫要赶尽杀绝,留那么一线,方显出父王的风度来。”
狮王的目光留在案牍的折子上,状若无意道:“依你看?”
長君理了理自己的广袖,道:“不若把这家臣流放羲荒,剥去灵力,从此父王再也见不到他,也与处死无甚差别。只是成全了狮族的仁厚名声。”
狮王勾唇一笑,忍不住拍一拍他的肩:“你说得倒也有礼,这些年,不曾白白让你在朝上旁听,倒也有长进,长进不少!”
随后,長君退回座上,继续考虑他的西瓜酒。狮王见長君所言有礼,心中在骄傲的同时,也觉得熨帖。便依長君所言,处置了家臣,又显出狮族的赏罚分明,又显出仁厚风度。
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日那一旬之长的寒食假期便要结束了,長君便觉得,十日不见初九,似乎是隔着三十多个春秋。
只可惜西瓜酒酿成,至少也要半年之久。長君望着小厮们埋酒的树下,感觉今日便想要取出来,赠给初九。
这一遭回到龟族的学堂,不只有長君和几个表兄弟。蔻香也去学堂“旁听”。
等到酉时,才等到初九与映雪从陵海归来。
初九的小厮未回,怀里抱着两个包袱,替初九整理寝房去了。長君连忙凑上去,一把握住初九的右腕,轻声道:“初九,一旬不见,不知你想我了几回?”
晚风微暖,桂树上花影摇曳,隐约有窸窣声微不可闻。
初九被他握住,心中又忍不出颤了颤。
長君又贴近他的耳畔,呼吸声缱绻卷着耳垂:“我为你酿了酒。”
初九的余光望向族姐,只见花影远处,族姐背对着他和長君,正在看书。初九道:“酒?什么酒?”
長君揉着初九的雪腕,一寸一寸皆不放过:“你猜一猜,嗯?”
这几日,初九的**将至,又被自己中意的乾元如此一撩拨,自然身子深处会有淅淅沥沥的反应。
長君眼见着初九的颈子从雪白过渡到桃花色,且肌肤触指生温,逐渐意识到是什么缘故。偏偏他之装作不知,仍旧握住初九,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初九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身子变得陌生,却也不好推开他。只道:“長君,你且放开我,我……”
長君的指尖从他胸口往下勾蹭,语气是十足十的调笑:“你怎么了?”
“我……我得回去……喝药……”
21 佳期
说到底,長君也不预备今时今日便消受了初九。只得放他回房喝药,待初九喝完汤药,再出来见長君,天色欲晚,一痕皎洁的冷月空悬天际,湖心光华潋滟,沉鳞竞跃。
初九与他并肩走在湖边,叹道:“十日一回地喝药,当真是烦得慌。说起来,我倒情愿自己是中庸之身,没有这些苦差事。”
長君握着他,笑道:“你若是中庸,我可怎么办?”
时有几痕细细碎碎的桂子落入水央,揉碎了水中的月华。初九的目光被桂花吸引,他恍若无意地叹了口气,長君只能隐约听见。
長君惦记着初九从陵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夜该多多休憩。便选了处湖边的六角长亭,扶着初九坐下,又脱下外袍与他披上。
初九斜倚着木雕亭柱,思忖片刻,道:“这衣裳你拿回去罢,我不冷。”
長君却还是不容拒绝地将手搭在他肩侧:“披上,凉。”
初九尝试着挣扎须臾,自然挣不过他。
却听得長君又道:“初九,你是坤泽,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往后,我便是你的乾元,你事事依我,我事事护着你便是了。”
闻言,初九微微抬眼:“在你眼中,坤泽是什么?”
長君这才想起,忘了什么时候,初九仿佛曾经说过一句:你可曾知道,有些时候,我会怨恨我自己身为坤泽。
如今想来,也许初九并不甘愿自己如此身份。
長君虽说中意初九,愿意与他共度一生。但是作为狮族少主,自小所接受的观念,便是坤泽不同于乾元和中庸,是养在房中绵延子嗣的。
長君揽着他的肩道:“你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合心意?你既然身为坤泽,四海八荒内难得的坤泽,我便全心全意护着你、宠着你,难不成……”長君揉了揉他眼角,“你有什么顾虑?”
“長君,你误会了。哪怕我……身子与你们都不同,但我心里与你们也是一样的。”
初九暗道,我也有期盼,有追求,有思慕,有厌恶。旁人把我当成玩物倒也罢了,只你不行。
長君却并不曾多想,他只当是初九随口一说。古往今来,何曾有坤泽能自己做主的。
他温柔地摸了摸初九的青丝:“你说的都对。来,不若,今夜你变作个原形,如何?”一来,他是觉得,初九的原形是兔子,皮毛繁腻,更不易受寒。二来,把软软的金兔子捧在掌心,也格外有意思。
片刻后,初九当真变作原形,毛茸茸的一团。长长的耳朵竖着,三瓣的唇翕动不止。
長君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捧在掌心,指尖时不时触碰它的耳朵。兔子眨了眨浅碧色的眼眸,那一瞬间,简直要把長君的心活活化了去。
長君低眉而笑,又伸手揉弄兔子的后颈,感受着它的温暖。心中暗想,坤泽,本来就是该被豢养着的。
22 翠酥
翌日。午后。晴云。
長君在学堂里坐着,闲闲地把玩着桌上的几缕剑穗。那些剑穗的流苏都甚有光泽,不是系着琉璃,便是坠着玛瑙。摆在桌案上,熠熠生辉。
曲觞端着新茶侍立在侧,他暗想,自家少主还是未曾决定好,今日为斩霜剑配哪个剑穗。
最终,長君择了一缕玄紫龙髓珠穗子,觉得还是这个颜色配自己今儿穿的衣裳。
“都收起来。”長君淡淡命令道。
曲觞便行礼道了句“是”,随后将案上的其他剑穗收紧万宝囊里。
与此同时,窗外守着几个鲤族的中庸女子,皆一脸神秘地望着長君。
“这便是狮族的那个乾元少主?”
“你们说,是他的法力强,还是映雪的法力强?”
“我猜,嗯……还是映雪。毕竟映雪整日勤学苦练的,一日不曾松懈。”
“嘘——小声些!”
这几个鲤族世家女子都是新来龟族听学的,身为中庸,便想着勾上个乾元,好一步登天。龙族映雪那里是不指望了,毕竟她自己有个配好的坤泽,不会稀罕中庸。
而狮族的長君这里,则是最好的选择。
其中有个碧衣的姑娘,在鲤族的地位最是显赫,容颜也颇为秀致,粉妆玉琢,杏脸桃腮。又隔着窗棂见長君气度不俗,自然而然动了心思。
姑娘随手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侍女,提裙迈入房中。
她屏息片刻,随后在長君身边寻了个无人的座位,弯腰坐下。姿态格外的温柔优雅,纤腰一束。
“公子,”姑娘偏过面颊,闲叙道,“初次见面,便与公子一见如故。在下是鲤族的畵娘,敢问公子名讳?”
“狮族,長君。”
只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字字绕梁不止,倒撩的畵娘心驰神荡。
長君却还是把目光放在他的剑穗上,无心理睬这佳人。
出于狮族的待客之道,曲觞为畵娘奉上一盏翠酥茶:“姑娘,请。”
随后的时间里,畵娘专心致志地看着長君,窗外的那些鲤族女子们专心致志地看着畵娘和長君。而長君……则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剑穗。
直到此时,畵娘实在是心痒难耐,伸手碰了碰他的玄紫剑穗,笑道:“鲤族的小厮们都说,長君公子喜欢剑穗——”
她还未说完,長君便下意识地把剑穗拿得远了些,严肃道:“莫动我的宝贝剑穗!”
莫动我的宝贝剑穗……
畵娘被他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盈白的面颊上写满委屈。随后她忍住要落泪的冲动,转身疾步而去。
实则也并非長君针对她,他只是习惯了旁人的爱慕与奉承,且不愿在研究
23 燕好
虽说狮族的長君少主,性情有些傲娇,但是要来撩拨他的中庸,还是一波接着一波,莺莺燕燕,狂蜂浪蝶。
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为乾元,映雪却甚少有人前来撩拨。一来是因为她身边已经有一个坤泽;二来,映雪性情淡漠,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更莫说是风月情事。
那日,長君正握着斩霜剑在龟族的牡丹秋庭里赏花。贴身小厮锋刃和曲觞皆在寝房里侍奉洒扫,并未跟随在侧。
長君本是约了初九一道赏花,只是初九今日身子不甚爽快,便卧床休息。長君要跟进去一看究竟时,却被未回拦回来了。
这龟族的牡丹秋庭素有个妙处,一年四季的香花,都能留住。梅花与荷蒲同节而生,迎春在石,芙蓉在泉,**在云天。
長君孑然一身时,总是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可爱。譬如此时,他伸手触摸着芙蓉花半透明的花瓣,神态无比怜惜。
“少主……”
長君回首,只见一个着石榴裙的龟族侍女笑吟吟望着他。他看出,这侍女的原身乃是鯫鱼,修为甚浅。龟族的许多侍婢和小厮的原身都是鯫鱼。
“何事?”長君漫不经心道。彼时他还不知这侍女要来攀附他,只惦记着,莫不是罚抄的《风华集》久久不曾交给夫子,夫子唤人来逮他了。
“少主,奴婢来服侍少主……”侍女挽了挽身上的鲛纱,眼眸中神采熠熠,斜乜着長君。
她思忖着,此时这狮族少主在风月事中尚未开窍,若是不经意间与他春风一度,少主欢喜了,定是要把她收回狮族,便是做个没有名分的宠婢,也要比在这龟族侍奉不见天日得要好。
还好她不曾提《风华集》,長君暗暗松了一口气,他道:“我并不需人服侍,你且在旁歇着罢。”
侍女又迎着花香往前几步,玉指纤纤握上長君的手腕:“少主……”
如此一来,長君才思忖明白,这侍女打的是他的主意。
長君挣了一挣,冷声道:“放开。”
“奴婢惯会服侍的。”侍女的肌骨触之生香,声音也是娇软婉转。
“既然如此,你便将这儿的棣棠花,采上九枝开得最饱满的,送去给龙族的初九公子。”長君一壁淡淡命令,一壁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虽然長君并非龟族之人,但是也世家少主。侍女并不敢违逆,只得躬身应承。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般,長君继续自在逍遥地赏花。
一痕鹅黄的腊梅花瓣落在他额角,長君伸出右手,轻轻拂拭而去。
那侍女见他神君风骨、仙客皮囊,只觉得心耳神意都痴醉了。哪怕捞不着名分,服侍这少主一场也是好的!谁料少主并不许她靠近,反而要她采花去。
有匪公子神仙骨,檐粼书得腊梅香。
许多年后,时过境迁,初九对他的感情已是爱恨交加。待那时,初九回忆起两个人在一起的岁月,便会喟叹感慨,長君的最大的优点便是专一。
24 猝惊
玳瑁龟夫子端坐在前,《端方》铺展在紫檀书案,他一壁品味,一壁讲课。
“其过大小,有数百事,欲求长生者,先须避之……”
初九握着羊毫笔,蘸了些许朱砂,随后将自个儿不会的生字圈出来。
長君听课听得便不甚投入,他在桌案下把玩着剑穗,时不时偷偷看两眼初九。心里想着他兔耳朵那柔软的触感。
主子们都是坐着听课,而各人带来的侍女和小厮,皆侍立在侧,时不时为自家主子研墨递书。蓦然间,一个侍女倒在地上,发出痛苦而无助的呜呜声,众人皆惊,祥和的气氛蓦然而止。
大家认出来,这侍女是映雪的,名唤碧纨。不过几个弹指间,碧纨便没了声息,她先是化成原形,乃是一只灰雁。随后原形也维持不住,整个人化为虚无。只有一两痕灰败的鸟羽,彰显她存在的痕迹。
“天哪,这是怎么了?!”
“啊——她怎么死了?”
好好儿的侍女,方才还为映雪递宣纸,如今便不明不白地死了,任谁都会觉得诡谲。玳瑁龟夫子都停止了讲课声,唤小厮前来处理。
旁的学生们窃窃私语,惊惧之余,还有那么些许小兴奋。
“她……死了?就这么死了?”
“奇怪,这是怎么死的?”
長君趁乱起身,顷刻间护住初九。他沉声道:“有我在,你别怕。”
初九望着碧纨消失的方向,也觉得怪异。随后便是叹惋。碧纨服侍族姐这么多年,怎么能说死就死,还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有几个离得近的虎族子弟,忍不住拿着毛笔勾弄碧纨遗留下来的灰鸟羽。
“怎么回事?嗯?”
“她……方才发生了什么?”
唯有碧纨的主子,映雪,她犹如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端坐在席上,手执阴雕毛笔,抄着《端方》,字字抄得仔细,横平竖直。
“族姐。”初九忍不住轻唤出声。
映雪执笔的玉腕一滞,她抬眸看了一眼初九,随后低眉继续书写。直到一刻钟后,《端方》被映雪抄录完毕。映雪方低声唤未回:“埋了罢。”
这个埋,埋的自然是碧纨。
不知为何,眼见着自己族姐如此冷情,初九忽有种心疼的滋味涌上心扉。倒也说不出是心疼谁。
心疼碧纨?心疼族姐?抑或是心疼自己?
映雪吩咐之后,看也不看碧纨消失的方向,她拖着华丽的深红绣金羽芙蓉裙摆,抱书离去。
“怎么了?”長君微微蹙眉,心疼地看着初九。
“我族姐……她……”
長君小心翼翼地抚着初九肩头,指尖摩挲着爱人的肌肤:“你此时需要休息,走,我送你回去。”言罢,扶着初九往寝房的位置走去。
锋刃、曲觞、未回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曾跟上二位主子。毕竟他二人关系匪浅,独处时不愿人搅扰。
初九一壁走,一壁回忆着映雪的模样,他艰难道:“我不妨事。你莫要挂心。”
“说什么挂心不挂心的,”長君勾唇一笑。他的目光都烙在初九那清隽秀致的眉眼上。适逢二人走到回廊石阶处,長君便体贴地为他拂了袍角,唯恐初九摔了身子。
“我的整颗心,可都挂在你身上了。”
25 松萝
龟族的学堂规矩甚是宽松,三日上课,一日沐休,如此轮换。
这一日恰是沐休,映雪躲在房中翻书写字。初九素来是闲不住的,便约了長君对弈。
亭中,未回在一旁侍奉茶水,曲觞则侍奉点心,茶烟熏得暖意融融。初九一袭红衣,看在長君眼中,又是明艳,又是清纯,两种风致浑然一体,格外勾魂。
“你穿红色,真是好看。”長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松萝苞茶。
初九却一心放在棋盘上,心里头研究着摆阵列势,“快,到你了。”
長君也不急,仰颈将茶一饮而尽,随后将一颗黑棋子摆上。
他二人在此摆棋闲话,端的是闲云野鹤的心境。忽有一阵中气十足少年人的笑声传来,里头有十足十的戏谑意味。寻声看去,分明是狮族的典君公子和黧君公子。
初九见这二位公子,只觉得眼中熟悉得很。细细回忆,这两位狮族的公子,与長君走得很近,从前他们听学时,总爱与長君走在一处,插科打诨,笑闹戏谑。
典君以扇柄刁钻地掀开亭檐垂下来的烟岚色轻纱,笑道:“我说少主怎么不肯与我们一处喝酒,原来在这里养了个水灵灵的美人。”
黧君的性情平和些,他道:“快走罢,莫坏了人家的事儿。”
闻言,長君唯恐他们的调笑使初九羞赧,便不由自主往前拦了拦,护住初九:“你们不去与豹族的几位公子喝酒,来这儿打什么秋风?”
典君的指尖儿绕着扇穗,笑道:“讨杯茶喝,成不成?”
“不成。”長君也不客气。
初九却想着,这二位公子到底是長君的故交,不能失了风度。因用眼神示意未回,奉上两盏松萝苞茶。
这棋局对弈到一半儿,忽然被打断,还是被两只无所事事的狮子打断,長君心里没由来地觉得不虞。
偏偏这两只狮子还不会见机行事,倒赖在此处饮茶,暂时不打算走了。
長君的心里不虞,嘴上便格外耿直。
“你们俩若是失约了,豹族那边怎么交代呢?”
“快走罢,莫晚了。”
“哎,你们怎么还不走啊。”
典君一壁饮茶,一壁笑道:“多看你家的小美人两眼,你这倒怄起来了。”
長君心里惦记着方才的气氛和未行完的棋:“你到底走不走?”
黧君体贴地迈出亭中,等着典君。典君向長君一笑,随后握着折扇离去。如此,長君的气儿才顺了些。
“初九。来。”長君示意初九落子。
回想起方才長君的言语,初九忍不住将唇角弯起来。長君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体贴的百依百顺的模样。没想到他在自己的故交面前,倒是另一番模样。
“初九,怎么了?”
“没什么。”初九落下一颗白棋子。
原来,長君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
“我赢了。”一局终了,長君笑乜着他。心里盘算着该要个什么彩头。不若,就要初九再变出一回原身,给他揉一揉罢。
26 茯苓
自从蔻香来到龟族听学,山高水长,她的爹娘便束手无策,管不到她了。从此以后,蔻香日日吃茯苓糕,将练功焚香斋戒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
“你莫吃了。日日吃这个,腻了不曾?”長君在房中饮酒,顺便吐槽一下族妹。
“怎么会腻。”蔻香道,“你日日对着那个坤泽小美人,不也不曾腻味。”
锋刃恭谨地上前侍奉,为兄妹二人的杯盏里添了凫花酒,酒香凛冽,满室醇郁。
“哎,族兄!”
“怎么了?”長君将酒一饮而尽,侧过身子,微微慵懒地看着蔻香。
“你又换剑穗啦?”蔻香随口道。
長君望了她一眼,什么都不曾说。显然是不愿意搭理她。
在仉山,長君收藏的剑穗,不下五千条。他日日换着佩戴,几年间几乎都不曾有重样。便是带来龟族的剑穗,也有上百条。
“你怎么天天换剑穗啊。”蔻香勾唇一笑,戏谑道,“族兄,你好骚啊!”
闻言,長君即刻握起斩霜剑,想要将这个口不择言的族妹祭了剑锋。谁料蔻香也不吃眼前亏,利落地端起剔红方盘,里头有她的茯苓糕。蔻香笑嘻嘻地跑出寝房。
長君也不曾深追,也不曾当真动气,只道:“好极了,蔻香,往后你一辈子别来这儿!”
蔻香躲在院落里那一棵桂树下,口里还塞着甜腻的茯苓糕,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发出声音。
恰好初九来为長君送西瓜。他身后跟着未回,未回端着一个木雕回纹托盘,里头是初九亲自切成薄片的西瓜。
每回初九来寝房寻他,他都能欢喜好几个时辰。此番初九前来,長君连忙迎出去:“初九。”
未回将托盘放到殿内罗汉床的矮几上,随后躬身退开,侍立在一旁。
“西瓜。”初九还是穿着那一身红衣,只见他衣襟和袖口各以金线绣了三只锦鲤,深红腰封上则绣着瑞珠。
从躲在桂树下蔻香的角度看,初九当真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只可惜是坤泽之身。
長君向初九扬唇一笑,两个人目光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偏偏此时,長君发现了躲着的蔻香,他还不曾消气,方才的那一节还未过去。長君伸手想给她一个教训,谁料蔻香躲过去了,正躲在初九身后。
“嫂嫂,哎,嫂嫂!嫂嫂救我!”
事发颇急,初九自然未反应过来,这姑娘唤的“嫂嫂”正是自己。
“長君,这位姑娘……”
長君道:“是我家中族妹。名唤蔻香。”
初九回首,只见一个妙龄的明艳佳人笑着坐在树下,她一袭鹅黄鸳鸯长裙,唇红齿白,顾盼生姿。
蔻香又道:“嫂嫂!”
初九这才意识到,这四声“嫂嫂”,唤的都是他。
虽然初九身为坤泽,但终究是个男子。被如此称呼,心中不禁有些羞窘。如此一来,蔻香与初九,便算是结识了。
27 试剑
有上一遭抄写《风华集》的前车之鉴,今日的骑射课,長君怎么也不敢逃席了。
玳瑁龟夫子唤小厮将试技堂的院门启开,令弟子们都带着武器进入其中。除了初九身为坤泽,不必前来,其他人都在。便是旁听的蔻香,也手持她的七耺锏立在一旁。
“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夫子莫不是要我们比试罢?”
“也许是!”
几个兕族的世家子弟们窃窃私语,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
玳瑁龟夫子坐在八仙桌前,捋动自己积年的白胡须道:“来,一个一个上场,比试,但是为师有言在先,比试内力,不得用剑术,点到为止。你们都是同窗,不得伤了和气。赢了的留在台上,若是输了,便下台罢。”
原来,夫子是要摸清每个弟子的内力修炼到何种程度。
百兽家族的世家儿女,都要修习内功,整合天地日月的灵气,为己所用。若论天资,自然是龙族与狮族的两个乾元居上,中庸们整合灵气的能力,比不上乾元。若论修行,弟子们在修习上用的心便深浅不一了。
此时此刻,相熟的弟子们讨论着,定是龙族的映雪拔得头筹。其一,她身为乾元,天赋异禀;其二,也是映雪在修行上最是上心,日日见她不是抄经便是打坐,几乎不曾松懈。
而長君,虽然也是乾元之身,但是他性情不羁,又嗜好广泛。日常不是喝酒便是玩香,不是撩拨小坤泽便是换剑穗儿,还时不时逃个课,谁也不见他多用功。
果然,几番比试下来,留在台上的,正是映雪。
映雪的武器是昙云绫,雪生生的一段绫绸,平日绕在袖子里,比试时缠于皓腕,使人眼花缭乱。昙云绫使到极处时,映雪周身便浮现出半透明的白龙纹,气势恢宏。
玳瑁龟夫子向来把映雪看作自己的得意门生,龟族便喜欢这般冷淡而优秀的人。虽说映雪性情孤僻,但是比那个三日不见一回的長君强的太多。
長君正躲在远处,与蔻香闲言。他想着,若是夫子注意不到自己,今儿便不必上了,何必与心上人的冰山族姐比这么一场。
“族兄,你看!她真的好美啊。”蔻香望着映雪,满面神往,“女乾元都这么美的吗?啊,我怎么就不是乾元之身!”
映雪的美,倘若比拟起来,便是雕成花纹的一块冰。清冷,锋利,目空一切。由于原身是白龙的缘故,映雪的面颊上有几片半透明的鳞片,每当她立在阳光下时,鳞片都会泛起流光溢彩的光泽。
長君随口道:“你也不比她差什么。”
“族兄,你仿佛不曾上场?”
“嘘。”長君轻声说。
好巧不巧,此时此刻,玳瑁龟夫子的余光看见躲着的長君,因拖长了声音唤道:“長君,長君!拿起你的佩剑,到老朽这里来。”
被发现了,躲不得了。長君起身,随意地掂了掂手里的斩霜剑,一抬眸,恰好与高台上的映雪四目相对。
映雪的眼神里无悲无喜。
28 输赢
長君一步一步踏上高台,烈日映在他身上,留下斑斑灼痕。長君的身材,实在是玉树临风,任谁也要叹一句: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比试前,按照礼数,双方都要彼此行一礼。
長君先手持斩霜剑,掌心相合:“请赐教。”
映雪也是微微颔首,声音清冷:“请赐教。”
台下有个朱雀族的姑娘,望着即将比试的两个人,不禁屏住了呼吸。其实这一男一女两个乾元,容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观则为画,望则为诗。
只是映雪如冰,長君则似火。映雪是幽冷孤高的婵娟,長君则是灼华夺目的羲和。
“两个乾元要比试了,我怎么这么激动,就好像我自己要上场似的。”
“我觉得,狮族的少主没有胜算啊。毕竟龙族少主夙兴夜寐地修炼……”
随后,映雪与長君各自引动内力,两种灵力激荡在一起,针锋相对。長君催动斩霜剑时,玄红的光芒笼罩天地间,狂风肆起,鼓动台上二人的襟袖。
既是比试,点到为止。二人对峙了足有一刻钟,也不曾分出胜负。映雪使出全部内力,長君亦是将灵力全然訇燃在外。如此一来,倒算是个平局。
映雪的眼眸中还是没有波澜,她收起昙云绫,双手交叠在前,微微倾身,道:“承让。”
長君笑道:“承让了。”
须臾后,二人一左一右,皆步下高台。
百兽族的弟子们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这二人,震惊之余,便是崇敬之情。映雪的内力着实高强,可御风腾云,一条昙云绫使得出神入化。更传奇的是,長君平日里怠慢修炼,还能与映雪交个平局。
長君径自走向蔻香、典君、贺君、黧君这些狮族世家儿女身边。
蔻香再看長君,只觉得不认得这族兄了。比试之前,她想着,只要不输的太惨,便算是全了狮族的颜面。没想到族兄竟然与映雪姑娘交了平手!
長君神色如常,把玩着斩霜剑道:“我们晌午去吃什么?烤羊?”
典君凑近了些,道:“你可……你可当真是……”
長君拢了拢袖袂,道:“是龙族少主让的我。”
此后,无论是谁问起,長君都说,是映雪给他颜面,故意相让。若论起实力来,他一个没有长性的人,怎么可能比得过勤奋的映雪。
如此一来,众弟子便觉得心里没有那么不平衡了。否则,一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子,若是取得与映雪一样的成就,便是上苍不公平了。
其实,長君如此说,既是给映雪颜面,也是给旁的同窗颜面。他与映雪素日并无交情,他不会让映雪,映雪也不会让他。彼此各凭本事罢了。
29 仲秋
寒食节之后一个月,又迎来了一个可可爱爱的小长假——仲秋。
長君一回到仉山,便扎进他的香仓里,去私会他那些多日不见的香料。他坐在锦榻上,拿起这匣子龙涎香,又拿起那匣子沉水香,觉得匣匣爱不释手。
長君微微颔首,去探沉水香的芳泽,只觉得幽淡馥郁,回味无穷。都让他不忍放下。
“少主。”香仓外忽有小厮的声音。既不是锋刃,也不是曲觞,大概是旁的地方当差的小厮。
長君慵懒道:“怎么了?”
小厮声音恭谨:“这是王上送来的文书,请少主过目。”
既然是文书,長君自然不会放下沉水香去看那些文书。他随口道:“你交给曲觞罢,我有空儿再看。”
小厮暗暗思忖,这少主的性情,倒也真是不循礼法。但長君都吩咐下来了,他也不敢违拗,依言将文书捧了出去,交给曲觞。随后退下,向王上复命。
長君继续捧着他的沉水香,细细感受着。
匣中,沉水香被制成精巧细致的香饼,上头雕着青鸟祥云的花纹。長君玩赏来,觉得当真是个妙物。
须臾后,有曲觞的声音传来:“少主,有客至。”
長君的指尖拨着宝匣上镶嵌的贝母珍珠:“来者何人?”
曲觞道:“陵海的初九公子。”
来的这个人,却是少主最想见的。初九主动来仉山见他,長君的心里禁不住欢喜,即刻放下沉水香宝匣,不动声色地理了理暗红蟠螭纹广袖,出去见初九。
初九被曲觞请进来,坐在南帷殿中。
未回侍立在初九的身后,手中捧着个颇长的明黄云缎锦盒,想来这是初九带的礼。
“初九。”長君迎过来,坐在他身旁。
只见初九穿一袭水蓝鱼鸟纹锦衣,前襟以白玉鸳鸯扣别住,越发显得肌肤胜雪。
初九唇边漾起些许笑意,以眼神示意未回将锦盒捧过来:“赠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長君伸手启开锦盒,只见是一痕秋香色鲛金翡翠剑穗。
“只要是你交到这里的,我又怎么会不喜欢。”
初九道:“在龟族,看你总是换剑穗,一日一条,一日一条,几乎都没有重样的。”
長君不顾小厮们服侍在侧,伸手握住初九正搭在茶盏上的手:“来,你说,要我怎么谢你。”
“这个却容易,你想怎么谢,便怎么谢。”
長君握着那只手,眼眸中不知蕴含了什么情愫,牵过来,吮吻在唇边。
从一个指节吻到另一个指节。从掌心吻到指尖。
初九却不曾挣扎,眼波流转地看着他,既然心里是属意他的,自然默许了这些轻薄。
“走,我带你去后苑走一走。”
初九乖乖被他握着,两人并肩往南帷殿的后苑走去。
这是初九第一遭来后苑,他发觉,南帷殿的后苑倒是格外的华丽雅致。雕栏玉砌的亭廊外,长满淡紫色的玉兰花。便是地上的石板,也镌刻着各色纹路。雪湖边则是深碧色的幔帐,水波澄澈,活水流泉。
30 祸心
初九自仉山归至陵海时,觉得与長君言谈得有些疲累,便唤未回点上牡丹熏香,自己则卧在榻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三个时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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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外走来两个螃蟹小厮,手里捧着汤药。其中一个螃蟹小厮屈膝行了一礼,道:“二公子,这是王上赐的补药,还请公子快些喝了罢。”
初九斜倚在榻上,抬眸望了一眼,只见盛药的汤盏是青玉雕成的,上头乳烟氤氲。从前,父王也不曾赐什么补药,却不知今日是什么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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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药?”初九问道。
两个螃蟹小厮相视一眼,笑道:“便是坤泽常用的补药了。公子喝了,好继续睡下。奴才们便不搅扰了。”
由于坤泽身子孱弱,成年之后,往往没有足够的体力服侍乾元。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百兽族便在坤泽成年后喂给他们补药,既能滋补身子,又能使坤泽身躯柔软、面容美妙,更能绵延子嗣。
初九望着那汤药,觉得心里有几分悲哀。
他随口道:“你们放下罢。与父王那边,说我已经喝了便是。”言罢拂开帷帐,想要继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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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小厮依言将汤药放在桌案旁,行礼后离去。
须臾后,未回一壁拿玉如意为初九压着床帐,一壁低声道:“公子不肯喝药,是觉得烫口吗?现下那汤药已经不烫了呢。”
初九低声道:“我偏偏不喝。”
未回笑道:“也好,公子不愿意喝,那便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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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个侍女迈入房中道:“公子,外头有客来求见公子呢。”
“是谁?”
侍女温声道:“蛇族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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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遭在龟族,溯皎深夜想要轻薄初九,那一桩事初九如何能忘。却不想他此时又来龙族求见。
初九道:“让他走,说我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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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应下,随后出门。
谁知溯皎并不离去,反而几次三番地求见。初九也不松口,不见便是不见。最终,溯皎终是觉得没趣,转身带着人走了。
初九本以为此事终了,谁知何曾有那么简单。
方才前来回禀的侍女又踏入初九的披香殿,为难道:“公子,蛇族少主虽说是离去了,但是,却把他带给公子的礼留下了。”
初九正坐在锦榻上喝粥,他用雀柄银勺搅动着粥,不虞道:“什么礼?”
未回贴身服侍多年,素知初九的心性,且上一遭溯皎打自家公子的主意,也把他给连累了。他道:“我们公子不稀罕他的礼,莫让人摆进来,招惹公子烦心。”
侍女为难道:“是紫斛红参三盒、云母围屏一扇……”
初九道:“既如此,你们拿了去罢。”
侍女是知道这话的意思的,初九是不愿意见这些礼物,让披香殿里服侍的小厮侍女们把这些分了。她心中一喜,谢了恩退下。
在溯皎御着祥云回蛇族途中。
侍女泊筝道:“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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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偏过头:“何事?”
“少主知道初九公子不会见少主,怎么还……”泊筝仔细斟酌着字句,不敢惹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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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皎唇边却勾起一痕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眉目阴戾,看起来便格外有种残忍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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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嫁娶
在初九的记忆里,他小的时候,自己、族姐、父亲,三个人常常共处一室,谈笑漫聊,天伦之乐。只是长大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此时此刻,在族姐的安意殿中,父子三人又重新聚在一起。父亲坐在珍珠雕成的主位上,手里把玩着根雕摆件。初九和族姐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三个人亲密无间。
初九抬眼,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族姐,心里忽有种前所未有的滋味。不知为何,他觉得,父亲和族姐与自己渐行渐远。明明是血肉至亲。
叙善想了想,慈爱温厚道:“来年七月,便是嫁娶的好时候。到时候,映雪你把初九娶了罢。”
映雪将玉雕冰盏搁在矮几上,微微颔首:“父王,映雪一心都在学业上,无心娶妻。”
闻言,初九的心里便微微地紧了。他中意的乃是長君,而非族姐。上一回父亲询问,他便不曾说出来。这一遭说给父亲知晓也好。
叙善扬袖抿了口醅酒,叹道:“你们小孩子家,一时不知道这成亲的好处,也是有的。来年,你娶了初九,二人住在一处,也不曾有人拦着你不让你进学。岂不稳妥?”
初九咬了咬唇,道:“父王……儿臣,儿臣中意的并非是族姐。”
映雪眼眸冰泠泠望着叙善。
像映雪这样的性情,任谁也想象不出,她若是与人风月缠绵,该是何等情形。仿佛她天生便是断绝情爱的。
其实,初九与長君彼此中意这一桩事,除了叙善,天下间几乎是无人不知晓。只是叙善一心都在政务上劳碌,不曾在初九身上多留心,才对此一无所知。
叙善道:“你不中意你族姐,你中意的是谁?”
初九想了想,方道:“狮族少主……長……”
叙善的剑眉微微拧起,他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初九竟然中意旁的乾元。
初九和映雪一起长大,两相期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如今看来,他二人皆对彼此无意。
“你自己的族姐,岂不比旁人好些?”叙善望着初九,却见初九虽然羞窘,眼神里倒更多的是坚定。
初九道:“儿臣与族姐,只有姐弟之谊。”
映雪朱唇轻启:“映雪亦是。”
叙善心想,如此看来,倒不好勉强他二人了。若只有初九不愿,还能劝阻一二。谁知映雪也不愿意。
映雪与初九不同。映雪不是他的亲生子嗣。他可以勉强初九,不能勉强映雪。
有碧裙云髻的侍女捧着杯盏,为三人添上茶酒。安意殿中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蓦然间添了几分冷意。
思量半晌,叙善抬眸看着映雪,叹息道:“你当真是不愿意?若是初九为你诞下子嗣,我们龙族便能够后继有人。”
映雪却不看叔父,只恭谨道:“谢过父王美意。只是映雪……”
只是我,无法与这一切和解。
既然无法与这一切和解,何必将初九留在身边,耽误他一生一世。
32 孤心
陵海。东翮殿外。
每逢三个时辰,都有守候在大殿丹墀后的鲈鱼侍卫换班。换班后的侍卫们多半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些百兽族的风流韵事,聊慰疲惫。
“我可跟你说,咱们的少主,她不开窍啊。放着嘴边好好儿的小坤泽美人不吃,我都替她急得慌。哈哈哈。”
另一个鲈鱼侍卫回想着初九的容貌,心中火烧似的悸动:“可不是,可不是!我听交班儿的兄弟说,狮族的少主和咱们的小坤泽,两个人勾搭上了!”
“此话当真?”
“这桩事,谁还不知道呢!昨儿小坤泽出门,你猜是去何处?去寻的正是狮族少主!他们两个人一见面,一个是乾元,一个是坤泽,自然要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了!”
“天哪,你说,小坤泽是什么美妙的滋味?”
“我听兄弟们说,坤泽的身子很软,又紧又热,你进去了……就不想出来!哈哈哈哈哈。”
“如此说来,狮族的少主,他比咱们的少主有福气。”
“前几日,小坤泽从东翮殿里出来,那些臣子们都看直了眼睛。这等容颜,的确是人间尤物啊。”
那两只鲈鱼侍卫越说越欢,又是调笑,又是揶揄,还用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词儿。他两个人的心都在世家的风月事上,哪里注意到,少主映雪的仪仗越来越近。
东翮殿乃是龙王叙善的寝殿,此番映雪前来,乃是叙善唤她到此议事。
这两个侍卫那些不正经的调笑,自然被映雪听了去了。
见到映雪时,他两个人皆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倒在丹墀下,口中唤着“奴才该死”、“少主恕罪”不迭。
映雪望着那两个侍卫,美丽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眸里并没有愤怒,仿佛是在看两粒尘埃一般。
由于碧纨在龟族死得不明不白,映雪身边的贴身侍女便换成了翠烬。翠烬躬身扶着映雪的左手,正要开口请示如何处置这两个侍卫。谁知映雪横过去一个眼神,表示她无心在此纠缠。
然后一行人径直往东翮殿走去。
那两个鲈鱼侍卫如梦初醒般颤抖着,少主竟然什么都不曾惩罚他们?他们回忆着方才映雪的眼神,更觉得害怕。
怎么会有人听到他们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还是面无表情?
两个鲈鱼侍卫交换了几个惊惧无比的眼神,一溜烟离去了。唯恐映雪折回来处置他们。
与此同时,东翮殿的回廊里。
侍女青缗走在前头,提着金边芙蓉炉灯为映雪引路,翠烬继续扶着映雪,一壁忿忿不平道:“少主,少主就该打发他们到旁的地方伺候,嘴这样不加遮掩,还配在这里当差!”
映雪勾唇一笑,并不作声。
她想,他们说什么,与我什么相干?
映雪穿着一袭白绫纱长裙,衣袂翩飞。裙上有银线绣出开得绚糜的芍药花枝。她的身影在东翮殿一闪而过,犹如一缕居无定所的魂魄。
33 虎行
整日在陵海待着,时日一长,初九便觉得百无聊赖。
父亲整日闷在海昇宫看文书,族姐整日闷在安意殿看文书,陵海又不曾有其他同辈的兄弟,初九的性情本来就不算安静,如此一来,更是耐不住了。
初九便坐着软轿到了安意殿,软磨硬泡、连哄带求了一个时辰,族姐终于答应待他出去玩。
映雪问道:“你想去哪里?”
“去哪儿都行,”初九抱膝坐在锦榻上,眼巴巴看着映雪,“只要族姐带我出去!啊,总是在陵海闷着,我都要无聊到化了!”
映雪淡淡道:“那走罢,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未回与映雪的侍女正待跟上来,谁料却被初九拦住了。他只道:“族姐,族姐咱们不要他们跟着!无趣。”
映雪也不曾反对,她先化诀幻化出一片祥云,随后带着初九登上去。祥云在天际疾行,世间沧海高渊变幻于眼下。
初九一壁新奇地看着眼下的景象,一壁笑着说道:“往那边走!我听说大云荒有桃树,族姐,我给你摘桃子吃!”
姐弟二人在大云荒停下。映雪又默念了几句符咒,收起祥云。大云荒几乎是到了海角天边,白雾缠山,紫霞横云,神蔓异藤,数不胜数。不时有香风萦过,天地之间,浑然仙境。
映雪提着裙摆,卧在一方青碧巨石上,闭目养神。
初九顽皮的性子上来了,趁族姐不注意,将她的裙摆系在一片墨绿藤蔓上,系紧了。随后忍住笑意走远。目光四下留意着何处有桃树。
初九走出甚远去,终于寻到一处桃花林。入目是一片绯红,烟霞生树。仔细看去,那蜜桃竟与桃花同树同枝。
初九催动法术,飞上桃树。他在枝叶间寻找着熟透的蜜桃。摘下来的蜜桃,便揣进宽大的袖口中。心里头想着,若是将这些甜甜的桃子孝敬给族姐,哄得族姐欢喜了,往后定是常常把他带出来玩。
等到他两个袖子都被装得饱满,初九还想多往里塞几个,奈何塞不下了。其实初九身为龙王的公子,想吃什么龙肝凤髓,都非难事。此番贪求这些蜜桃,不过是自己上手来摘,觉得新鲜。
初九从桃树上下来,正预备满载而归。
平静的桃花林中,忽然刮起一阵腥风,隐约有飞沙走石之势。初九暗道不好,却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族姐可还安好?
一只闪着银白光芒的狰狞巨兽,蓦然间出现在初九面前!
初九心口陡然一缩,他后退几步,摘好的桃子骨碌碌滚到地上。他想起溯皎说起的九头白虎,正在大云荒里出没!
“族姐——族姐!啊——”
那巨兽越来越近,九颗头颅攒在一起,九副银光闪闪的獠牙,白虎的眼眸竟然是血红色的。它在桃林奔腾的时候,前后爪可以踢断一棵深深扎根的千年桃树。
初九没命地往树上躲,全身瑟瑟发抖,只害怕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奈何那九头白虎已经看到这个小坤泽了,九颗头颅同时露出狰狞的凶意,嘶哮着向他扑来。
34 舍命
“族姐——啊!啊啊啊!”
方才黑云压谷,天魂地暗,映雪便察觉到不对了。她霍然睁开眼眸,直起身子,被初九使促狭系在藤蔓上的衣摆蓦然碎裂。映雪无暇顾及,她腾身至云端,瞧见那只狰狞可怖的九头白虎。
九头白虎的传闻,在百兽家族流传了数万年了。那白虎长有九个头颅,甚至可以全方位发动攻击!由于怨念积存,它永世不能化为人形,只能以兽的形态出现。
还有传闻说,几千年前,九头白虎在大云荒出没,生吞活剥了一位族王!族王的修为都是盖世无双的,它连族王都能吞噬!
映雪的第一反应便是逃。虽然她身为乾元,但是不过一千岁余,若是贸然去救初九,结局十有**也会被九头白虎吞噬!
难道要放任初九被它吞吃?初九可是毫无反抗之力……
映雪眼眸中泛出刀锋一样的寒光,她深深吸一口气,冲入桃花林。
初九在看到映雪的那一瞬间,忐忑不安的心登时放下了大半。族姐来了!族姐来了!会没事儿的……
昙云绫自映雪袖中飞出,犹如一道优美的雪瀑。九头白虎抬爪想迎,二人对峙,呈排山倒海之势。昙云绫缠住白虎的其中两颗头颅,虎啸声此起彼伏。
初九躲在映雪身后,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又是一声巨响,桃花林中石破天惊,阴风阵阵,白虎将昙云绫撕成碎屑。
映雪带着初九往大云荒外逃的时候,九头白虎穷追不舍,一爪拍到映雪洁白光滑的后背,留下鲜红的血痕。
归根结底,两个人还是留着性命逃走了。
离大云荒最近的,乃是麝山鹿族。初九扶着映雪到鹿族,暂且落脚休养,鹿族族长连忙唤御医前来。
看着鹿族侍女们端着一铜盆一铜盆的血水走出去,房中是族姐痛苦的嘶吟声。初九忍不住落泪了,只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
映雪身后的伤口被包扎完毕,她让御医和侍女们都退下,房中只剩下姐弟两个。
初九蓦然间想起,当日在溯皎面前,自己脱口而出,“我族姐会保护我的”,原来族姐真的会拿自己的性命保护他。
映雪的身上只留下一痕银灰色刺绣肚兜,她的目光还是无波无澜,无悲无喜,与往常一样。初九便扑过来,埋首在她身前,一壁哭着一壁说着对不起。
“族姐……对不起!我真的……错了!对不起你……我没想到……”
她身后的伤口深可见骨。九头白虎那一掌,是用了十足十的力。
映雪只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初九还是满心只有自责,最后自己打了自己几巴掌,好歹出一出气。映雪养伤时,是初九在旁殷勤服侍,无论是换药还是煎药,他都不用侍女伺候,亲自上阵。
35 温言
由于映雪受伤,龟族学堂开学时,她便没能及时过去。初九照顾在侧,也未去学堂。直到半个月后,姐弟二人才从鹿族赶到龟族。
最想初九的,自然是長君。
初九连日来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精神萎靡,愁眉深锁。
長君握紧他的手,道:“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初九道:“倘若不是我,我族姐何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你看她,此时都不敢直起身子来。”
長君听说那日在大云荒,虎祸当前,映雪不曾惊惧逃走,反而全力救初九的性命。又想到,只差一点,今日他便见不到初九了,不免多了些失而复得的滋味。因握住了他的手,再不肯松开。
長君思忖片刻,轻声道:“倘若当日在大云荒的是我,我定是也如你族姐一般,不惜性命地救你。你信我。”
初九心有余悸:“往后我再也不说要出去的事儿了,其实,我自个儿折损了不要紧,只恐怕连累了你们。”
長君抚了抚他指尖,不曾再说什么。
叙善对映雪向来极为看重。虽说此时映雪身在龟族,自有龟族的人照看。叙善还是将龙族的医官遣过来七个,还时不时着人送过去汤药补品。又兼之映雪身子素来强健,养了些许时日,也没有不痊愈的道理。
见叙善如此上心,那些在龟族听学的弟子们都道映雪着实有福气。虽然生身父亲死的早,但是叔父疼爱,也与生父无异。
只是平日里相处下来,虽然她是那样清冷的性情,也时常表现出对初九的爱护。却甚少表现出对叔父的感激与天伦之情,谁也不知其中缘故。
甚至是初九,与映雪相处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她心底那种滴水不露的绝望。
所以,比起映雪,初九更愿意与鲜活的長君待在一起。
“初九,又在想什么?”長君温柔道,“不若我陪你出去走走?”
仲秋之后,龟族的虞美人倒是开得格外秾艳。
長君与初九一前一后,分花拂柳走在亭廊间。疏影下,暗香来。
“说起来,我的时辰快要到了,就在这几日。”長君低眉望着初九。他口中的时辰,指的自然是乾元十日一回的动情。
“那你可莫忘记喝药。”初九嘱咐道。
長君却伸手握住他的袖口,指尖摩挲着,声音越发低哑,都有些十足十的调笑意味:“你便做我的‘药’一遭,可好?”
初九心中一紧张,金灿灿的兔耳朵又从头顶长出来了。
作为坤泽,倘若在成亲之前与乾元结契,那是不合规矩的。
“我也想。”初九揉着自己的金耳朵,话锋一转,“可是我父王定是不让。他若是知道我未婚被人标记……那……”
長君见他情绪回转过来,心中欢喜,道:“无妨,你我的时日还长,我等到成婚便是。”
二人都始料不及的是,阴差阳错,長君当真在三日后标记了初九。
36 结契
“少主的药呢?算算日子,今儿就到时辰了。”
“你不曾带?那怎么办?”
“你也不曾带?我还以为你带上了呢!”
長君的那两个贴身小厮,锋刃和曲觞,两个人翻遍了寝房也寻不到一剂药,当真是束手无措。
还是曲觞更稳妥些,他当机立断道:“快!去向龙族少主借一剂罢。在这里,唯有龙族少主也是乾元之身。”
闻言,锋刃便像得到救星了似的,利落地提起袍角往映雪的寝房跑去。谁料格外不巧,映雪因前一阵受了重伤,此时被龙族的人接回去将养了,她的寝房上着锁,人去楼空。
见那金澄澄的一把锁,锋刃急的都要哭出来了——若是没有汤药,少主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他家少主正在牡丹秋庭里与初九对弈。
亭中香花似锦。竹影摇动。
锋刃连滚带爬地跑到牡丹秋庭,先望了望,四下无人,才跪在亭外急道:“少主!奴才一时急了些,忘了带缓解动情的药,这可如何是好?”
一听这个,初九也无心对弈了,他撂下棋子,替長君着急起来:“怎么办?没有药,你怎么办?用我的药成不成?”
自然是不成的。缓解乾元与坤泽动情的药,乃是两种,如何能混着吃。
長君在暗叹自己的两个小厮成事不足的同时,还感受到一丝庆幸。说不定,今日便是他的好机会。
今日初九着了鹅黄衫袍,领口敞得有些开,隐约露出一对月牙似的锁骨。
仔细看去,雪白的锁骨肌肤上,还有一颗红痣。衬得他更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那一局残棋,他二人谁都不曾继续下去。唯有两痕虞美人花瓣落在石桌上,随后又被风吹去。
锋刃也知道,忘记带药是一宗罪过,搅扰少主的好事是另一宗罪过。所以在長君看初九锁骨时,他便已经识相地走远了。
谁料初九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还在为没有药吃的長君担忧:“怎么办?去找我族姐借一副?不成不成,我族姐回陵海了!”
長君为了配合他的担忧,也叹了口气,不过指尖落在初九的颈子上便不松开:“对,这可怎么办?……眼下,只有初九做我的药了。”
初九想了想,也觉得,虽说荒唐,但是眼下只有这么个法子。
“那……那你可要轻一点!”
長君贴近他几寸,细细品味着坤泽身上的味道,竟然比收集的香料还要销魂。長君试探地伸手,初九以为他要如往常一样,只是碰一碰自己,谁料長君精准地摸到他后颈,那是坤泽最为敏感处之一。
初九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朵花,被蜂蝶落在上面,翻找着花蕊采蜜偷香。那种滋味实在是前所未有的。
对坤泽而言,倘若结契,便是把自己此生全然交给结契的乾元。
可倘若那个乾元是長君,初九心里是愿意的。
長君握着他的肩,将他推倒在桌案上,随后便是肌肤相贴的声音,初九倒抽一口气。方才两人对弈的棋子簌簌落在地上,满亭狼藉。银屏曲曲,凤枕双双,赛阆苑和鸣凤凰,比瑶池交颈鸳鸯。
37 事后
这一日,初九留在長君的寝房中,并未回去。
至辰时,初九方醒来。只见自己躺在長君的螺钿剔红紫檀床上,身上裹着锦衾,忆及昨夜荒唐风流,简直想要将面颊重新埋进被子里。
長君已经起来修炼了,他见床榻上隐隐有些翕动,便知道是初九醒来了。因直起身子,唇边含着一抹得逞的笑意,往初九那儿走去。
初九只觉得昨日之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彻彻底底地启开了。此时还有腰肢酸涩的滋味。
“初九,你躲什么?嗯?”
见長君走过来,坐在榻侧。初九觉得自己还未整理好心情重新面对他,便钻到锦衾底下去,遮挡住视线,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锋刃和曲觞见这两位又顽闹到床笫之间了,对视一眼,都默默地退出去服侍。
“这……你千万不能告诉我族姐……”
“你也不能……你就当……没有昨日……”
長君也不逼迫他,惬意地半倚在床榻上。等他能掀动衾被时,初九已经从人性变成原身,一只金色的小兔子。
小兔子眨着浅碧色的眼眸,爪爪拨动着自己耷下来的长耳朵。
長君想了想,初夜之后,要先安慰一下自己的坤泽。可是狮族少主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旁人,等他说出来,便成了:“昨日,你……里面真的很软。”
小兔子的耳朵动了动,然后往床榻的另一边跑去。显然想要离这只狻狮远一些。
于是,長君在身体得到满足后,他斜倚在床榻上吸小兔子,一直吸到该用午膳的时辰。
“族兄,恭喜了。”
蔻香一迈入族兄的寝房,便看见自己金灿灿的嫂嫂躺在族兄怀里,两只耳朵还垂着。
这样的嫂嫂实在是有些过分可爱了。若不是自己族兄横在前面,蔻香真想抢过来吸一吸。
蔻香是狮族的人,她一询问锋刃,锋刃自然将昨日的风月事都说给她听了。
蔻香用眼神示意自己的贴身侍女苜蓿将东西端进来,她笑道:“不若我们今日吃椒汁羊肉?”
長君还是抚摸着自己怀里的兔子,爱不释手的模样:“无妨。你愿意吃什么,便吃什么。”
苜蓿将两碟椒汁羊肉摆到桌案上。为了庆贺自己的族兄开荤,蔻香还准备了一壶酒恭贺。
長君一只手抱着兔子,另一只手拿起雕筷,优雅地开始吃着羊肉。
蔻香一露面,初九觉得更是难为情了。而且很显然,蔻香知道了她族兄与自己结契的事情。
“天哪,我嫂嫂的原形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蔻香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兔子,谁料長君往后躲了一躲,显然不想给她摸。
在族妹面前,長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这是我的,你别碰。”
趁長君放开自己的一瞬间,初九撒开四条腿逃似的跳到他们都看不到的角落。
38 微雨
三日后。箬枕微雨雁惊寒。
结契之后,平日里上课,長君和初九都有意识地在人前装作不曾结契的模样。倘若二人目光相接,也都是心虚。只觉得他们中间有了桩了不得的秘密,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映雪回到龟族以后,初九都不甚敢看她了。他知道,族姐聪慧,也许族姐能看出什么来。好在映雪什么都不曾提及,依旧勤勤恳恳抄着她的《风华集》。
雨声淅淅沥沥,听在耳畔犹如清脆的银铃。既然下雨,那便无需去上骑射课了。弟子们都欢呼雀跃,三五成群地聊天、下棋、吃点心。
后排,蛇族的几个公子一壁藏钩作乐,一壁闲言。
“哎,你们知道吗?那个坤泽身上好像更香了……嗯,那个味道!那个味道简直是勾魂摄魄。”
“钩藏到谁身上了?”
“溯皎,是你吗?”
溯皎向来对这些游戏是不感兴趣的,他抬眸,望着远处初九的方向:“不是我。”
“我看,那个坤泽,映雪是不打算留着了。兴许最后归了狮族少主也未可知!”
“哎,怎么我就不是乾元之身,否则也能争一争那个坤泽。”
“你想什么呢。”
闻言,溯皎的唇边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他一壁把玩着丝鞭,一壁低声道:“你们信不信?总有一日,那个坤泽会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窗棂外的雨声越发急促起来,敲打着屋檐。抬眼望去,天际是深深浅浅的云墨色。
“初九,我有个字不会写。你来为我写。”長君忽道。
初九回首:“哪个字?”
長君托着下巴,眼眸里是十足十的诚恳:“你先过来。”
可是等初九一过去,長君登时握着他的手,不容拒绝地放在唇边,印上一吻。
初九的余光四下望了望,唯恐有人瞧见。
長君道:“你的身子还软着吗?我让曲觞熬了补身子的粥,待会儿下了学,你来我房里喝。”
初九连忙摇摇头。此处是教室,若是長君一时忘情提起结契之事,又该如何是好。
長君见他微微害怕的模样,心中欢喜,便握住初九的手腕不松开。此时窗外雨声萧飒,衬得身边格外寂静。他中意的初九就在自己身边,最近的地方。
初九低声道:“你喜欢碧玺?”
長君不忍破坏这意境,声音也是低低的:“你如何得知?”
初九道:“我见你床帐上的帘钩,缀着的流苏都是碧玺珠穿的。还有你的剑穗,好多都是碧玺。”
初九的声音,倘若压低了,那必定是慵慵懒懒、软软糯糯的,听在耳边,最是动人心弦。
初九提起碧玺,長君便在心里想着。是,我喜欢碧玺。
碧玺就像你一样晶莹剔透。我
39 前尘
陵海。安意殿。
映雪躺在罗汉床上,露出受伤的雪背。她身边有几个龙族的御医守着,指挥侍女为少主换药。
金创药粉洒在肌肤上,自然是剔骨一般的疼痛。可是映雪她硬生生忍着,除了几声闷哼,旁的都不曾发出来。
“少主,若是疼,喊出来便是。莫要忍着。”还是翠烬看不过去,含泪劝道。
映雪摇了摇头,她的侧脸看上去像是无暇的美玉:“无妨。”
须臾后,映雪忽然听到小厮们“见过王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她知道,这是龙王来了。
叙善看着映雪的伤口,也是卒不忍见,声音颇为心疼:“孩子,感觉怎么样?”
映雪却还是那清冷如霜的两个字:“无妨。”
她这个人,已经习惯将所有的感受都隐藏起来。包括疼痛、难过、无助、怨恨、害怕。
叙善坐在一旁,叹道:“都怨初九这个没轻没重的,好好儿的,去什么大云荒。”
御医们上完药,嘱咐了几句将养的忌讳,便行礼抱着医箱退下。
叙善道:“映雪,初九是百兽族中唯一的坤泽,其他人都求之不得,你怎么不愿娶他?”
映雪心想,像我这样的人,自己活着都活不明白,还谈什么嫁娶。
“并不是初九不够好,”映雪低声道,“是映雪不愿娶妻。”
叙善的手拂到她肩头时,映雪本能地向后躲了躲。
叙善心中有些枉屈,戴着墨绿翡翠扳指的手在空中停留须臾,随后撤了回来。
最亲近的叔父就在身后,映雪却满眼都是防备和坚韧,一分一毫都不肯松懈。
“也罢,你好好儿将养。”叙善望着她的伤口,眉目间忧心忡忡,“养好了再去听学便是。还有,莫忘了上药。方才御医说了,一日三回。否则于内功有损。”
翠烬与青缗屈膝行礼,齐声道:“奴婢等一定妥帖服侍少主。”
叙善是一族之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他略坐了一坐便离开了。
映雪的眼眸眨了眨,朗声道:“恭送父王。”
由于映雪之生父早逝,为了使她的身份更为名正言顺些,叙善便收了映雪为女儿,此后事事爱护。所以,映雪须得与初九一样,唤叙善父王。
她咬了咬唇。想起些许前尘旧事。
彼时她年纪尚小,还未化为人形。看到过一份密函,其上字字残忍。像匕首一样刺入映雪的眼睛,也刺入映雪的灵魂。
从此以后,她便与世隔绝了。
她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
究竟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为何世上最纠结复杂的事情,要让她孑然一身去面对?
虽然这些年来,叔父温厚慈爱,初九活泼可人,他们都把她当做至亲。终究是情难展,意难平。
逐渐地,映雪活在世上,更像是鬼魅在阳间穿行。她渐渐失去了倾慕、欣赏、寻欢作乐的能力,因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旁人之间的不同。换言之,除了都拥有一具躯壳,她与旁人不曾有什么是相似的。
40 宴秘
長君随狮王到回颢山赴宴。
宴是龙王设的宴,请了狮族、蛇族、鲤族三大家族。
一路上,狮王与随从说起来,近些年,龙王和蛇王之间关系愈来愈密切,甚至不知为什么缘故,龙王都将一方钟灵毓秀的疆土赠给蛇王。狮王与随从议论纷纷,说着这些年百兽家族的风云变幻。
長君对这些则不感兴趣,他只惦记着,筵席上初九会不会在。
颇为凑巧的是,初九正在这筵席上。
卯时一至,三大家族都已入座。宴上丝竹管弦不断,轻歌曼舞不绝,有穿藕霞色长衣的侍女鱼贯而入,斟酒布膳。
原本長君的坐席在狮族那里,他素来不守规矩,竟然拿着斩霜剑,坐到初九身边。龙王横过去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初九正在尝着千层酥糕,他十根手指都被染上了亮澄澄的油膏。
長君道:“你族姐的伤好些了不曾?得亏当日她不在,借不到药,才让我捡了这么一桩巧宗儿。”
闻言,初九忍不住窘迫起来,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面八方,幸亏不曾有人留意長君这句话。
他低低道:“好,你拿这个来说嘴!当日是我好心帮你……”
正巧未回握着一方素白绢帕要服侍初九净手,長君行云流水地接过来,亲自服侍初九把指尖的油膏擦干净。他又笑道:“是是是,我再不敢说嘴了。”
筵席中央的高台上有龙族的舞伎起舞,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至于狮王那边,对長君亲近初九的态度,自然是默许的。倘若龙王能准许長君将他们的小坤泽娶回去,那皆大欢喜。只可惜龙王明里暗里都表态,他的小坤泽是留给映雪的。
狮王还不知晓,他那争气的儿子,已经与小坤泽结契了。
酒过三巡,狮王寻了个机会,向龙王提了一提小坤泽的婚事,谁料龙王还是不松口。明里说初九粗陋,不敢高攀狮族的少主。暗里的意思便是不愿意给。
長君偏过头看他:“怎么办,讨不到你,我要孤老终生了!”
“你忧心这个做什么,”初九咬着千层酥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族姐的眼里,只有《风华集》、《端方》、《尚年》……”
听他这么一戏谑,長君的唇轻轻勾起,笑得开怀。
“这也是不妨事的。”長君品了口香蚁酒,“你父王不答应一遭,我们狮族讨一遭;不答应两遭,讨两遭。不怕他不松口。”
从前,長君时不时还担忧哪一日映雪在风月上开了窍,与初九结契。如今看来,却是无需担忧的。映雪这副模样,给她一万年,她也不会开情窍的。
初九道:“你前儿送的那个药,我族姐用了,当真是不疼了。今儿我替她多谢你。”
几日前,長君差人从狮族送过来几盒珍贵的伤药,说是给映雪疗伤用的。初九一听闻是長君赠的,即刻便亲自为族姐擦上了。
“你既是我的人,你的族姐也是我的亲人。”長君白皙的指尖把玩着红铜雕夔酒卮。
41 靡音
龟族。晨起。
今日是沐休,所以弟子们无需前来听学。按理说,此处该是空无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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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鯫鱼小厮路过,忽听闻到学堂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二人屏息静气,再仔细一听,原来是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呻吟声。
“唔……嗯……”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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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声仿佛是在水中浸过,声调是十足十的靡软。尾音拖得长长的,声声入耳,字字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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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小厮不敢多听,疾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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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中,云销雨霁。初九衣袍半敞,躺在进学读书用的紫檀桌案上。窗外开满绯红的杏花,花枝带露,几乎要伸进窗棂来。还有几痕花瓣落在初九雪白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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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已将衣裳穿好了,面容平和,只是眼眸里微微几丝情意,其余看不出方才云雨过的痕迹。偏偏他还不放过初九,握着初九的足踝不放:“你怕什么?今日沐休,何曾有人瞧见。嗯?”
乾元的滋味入骨,初九觉得心驰神荡,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二人第一遭在学堂里苟合。長君回味着方才的感觉,简直是太刺激了。不禁想要再来一遭。又害怕惹得初九不愿意搭理他,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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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倦倦地阖上眼眸,身体里的风流余韵还未散尽:“方才有人路过了,有脚步声……”
“所以你突然紧了。”長君笑道,同时拿自己的碧玺剑穗缠住他足踝。
方才的云雨过于激烈,对坤泽而言,是有些吃不消的。维持人形疲累,初九便幻化成了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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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抚摸着金兔子,时不时揪一揪它软软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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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能在这种地方……你……”初九只觉得,明日便要听学,有了今日这一桩云雨,他要如何面对同在此处的夫子和族姐,还有同窗们。
小兔子不愿意被長君抱着,它跳上窗棂,趴在杏花枝旁。
長君姿态不羁地坐在紫檀桌上,嗓音里透出来的是满足:“怎么了?太累了?维持不得人形?那你先调息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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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阖上眼眸,催动自己的内丹,开始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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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这种事,不能再有了。”
“为何不能再有了?”長君作出疑惑的神情,伸手点了点兔子的额头,“你不是也舒坦得很。否则,咬那么厉害做什么?”
初九觉得,错都在自己。
错在牡丹秋庭里不该给他开荤。
合该让他喝不到药,活活忍着欲望。
学堂里比寝房要寒凉不少,初九维持不得人形,長君唯恐他冻出差错来。因想了想,長君伸手把兔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他另一只手握着斩霜剑,将人送回寝房。
在路上,遇到了正在饮酒的贺君。贺君见他袖子里藏着只兔子,不由疑惑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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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停住,言语如常道:“这是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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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初九为什么变成原形,无需長君解释,贺君也能够猜到。他再看向兔子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初九又往長君袖子深处钻了钻,恨不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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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惊梦
夜深。只剩下清风撩拨着窗棂的声音。
所有人都睡下了。饶是翠烬和青缗,一壁为映雪守着夜,一壁阖目打着盹,显然沉浸在睡梦中。
而睡在银丝云鹤纹床帏里的映雪蓦然惊醒,毫无预兆地,她睁开一双美目,看着一侧的曈曈烛火。
映雪微微一动,翠烬和青缗便醒来了,她们二人并不惊讶,仿佛一切如此很久了,映雪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翠烬添灯,青缗倒茶,两个人的动作十分迅速。
“少主,您又醒了……”
“喝点茶水罢,润一润。”
映雪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吐出来:“罢了。”
夜风拂拭而过,轻轻撩起薄纱床帏。映雪睁着眼眸,望着外面。那些烛火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眼睛。
翌日,学堂中,夫子正在抑扬顿挫地讲着《风华集》。
每当讲起《风华集》,总要讲上一两个时辰,没完没了。長君听得无聊,便与蔻香、典君二人传起了小纸条。
蔻香写,族兄们,待会儿下了学,我要去吃茯苓糕。你们要一起吗?
長君写,整日就是茯苓糕,你还有什么新鲜的。我不去,我要陪我的小坤泽。
典君写,不如你把茯苓糕,带两块,喂喂你的小坤泽。我看那日他被你折腾的不轻。
蔻香写,又有一遭?族兄你还真是……
長君写,别说这个。若是被夫子发现了,可是搪塞不过去的。
長君顺便把上文几个人有关初九的言论都用毛笔划了去。
典君写,蔻香待会儿你跟我走,我那边有家里送来的醅酒,滋味香得很。
狮族的弟子们传得正欢,前头第一排,映雪正襟危坐,正一丝不苟地听学。无论夫子问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言简意赅。
而初九的座位在窗边,他看几眼《风华集》,再瞟一瞟窗外的杏花。忽被拖着长长尾羽的啁啾鸟雀吸引了视线,反手变出几颗红豆,趁夫子不注意,撒出窗外,然后津津有味儿地笑看鸟雀啄食红豆。
这夫子讲完《风华集》,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各家弟子的小厮们有的掌灯,有的提盏,簇拥着主子回寝房安歇。
未回道:“公子,时辰不早了,咱们也快些回去罢。”
初九往前望了望,见青缗为族姐披上银珞鹤氅,他轻声道:“族姐,来不来我房中吃西瓜?”
映雪摇了摇头:“不了。你早些睡。”
長君却从远处走过来,笑吟吟道:“我去你房中,好不好?初九赏我两块儿西瓜吃。”
乌夜含墨,罗幕微寒。
初九道:“那走罢。”
下一刻,長君旁若无人地握紧初九的手,两人一道往初九寝房走去。
一壁走着,長君一壁道:“你看,今夜的月亮圆的倒好。”
初九抬眼望了望,果真是犹如银盘一般。
绕过回廊,弟子们便散的差不多了。長君抓住机会,低眉吻到初九的眉心。
猝不及防被吻了,初九有些惊愕地望着他。
“你做什么?”
“不吃西瓜了,吃你。”
43 点心
十月初十,狮族的家宴。
長君穿一袭玄红牡丹阳春纹的氅袍,外头套着轻薄的貂裘,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青丝如瀑,垂直腰际,脑后还绾着一方墨青镂空蛩纹玉璧。侍奉杯盏的侍女们路过,都忍不住瞟上几眼,这少主当真是玉树临风。
桌案上摆着几碟精巧的点心,芙蓉酥到糯米卷儿,样样都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長君闲来无事,竟然吃进去三碟点心,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典君的坐席便设在他下首。典君看几眼乐伎演奏丝竹,再看着長君吃点心。
典君:“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吃点心。”
長君平日里的模样是桀骜不驯洒脱不羁的,偏偏还喜欢吃精致的小点心,这反差有点儿大。
“你不知道的,还多呢。”長君随口戏谑道,手里拿象牙雕筷勾弄着龙须酥。
佐着青梅酒,長君又吃进去一盘龙须酥。
典君勾唇一笑,接过侍女斟好的醇酒,向長君的方向一敬,長君亦端起手中的酒盏,与他颔首示意。敬过之后,两人都将酒一饮而尽。
典君又戏谑道:“合该让你的小坤泽知道,你这么爱吃点心。”
“他当真是知道的。”長君道。
蔻香笑道:“族兄说的是,我嫂嫂知道这一桩。上一回我去找他们,族兄和嫂嫂都在,你猜怎么着?嫂嫂躺在族兄的膝上歇息,族兄桌子前摆着点心,里头还有茯苓糕呢。”
長君将自己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拂到耳后:“你倒记得清楚。”
几个人每每说起初九来,语气便带上几分风月气息。
典君想了想,随口戏谑道:“你最近都不跟我和黧君他们一起饮酒了,只知道陪你的小坤泽。可见古人说的对,食色性也。”
長君不以为意,仰颈饮了口青梅酒,唇边沾了些许琼浆,越发衬得面如冠玉,唇色朱红:“是是是,我本性便是如此,你待如何?”
几人又调笑片刻,饮酒对酌一番。
相比百兽世家的其他门族,狮族的人丁算是繁茂的。这一辈有長君、典君、贺君、黧君、蔻香五个后辈。他们五个自小一块儿长大,性情也都随和,交情匪浅。
蔻香托腮在案上,道:“族兄,明儿我要去麝山梵海谷玩一玩,你们有谁要同去?”
長君笑道:“我不去。”
蔻香把玩着掌心的骰子:“你又有什么事儿?”
典君道:“恐怕又要陪他的小坤泽。蔻香,你莫想了。明日我陪你去。”
“明日却不是要陪初九,”長君又抿了口酒,“我有文书要看。哪像你们整日里逍遥,无牵无挂的。”
蔻香笑出声来:“这也怨不得,族兄,谁让你是狮王的嫡传少主,还是个乾元呢。”
“罢了,明儿我不看文书了。陪你们到麝山玩去。”長君搁下酒盏,发出清脆一声。
44 直拒
翌日,麝山,梵海谷。
麝山是鹿族的领地,临近大云荒,景色也是甚美,天云缥碧色,花枝胜烟霞。缥碧与绯红过渡之间,乃是一痕雪白,恍若一幅水墨画。
長君在花枝下饮酒,饮的醉了,便微微阖目颔首,休憩片刻。
有鹿族的侍女提着锦皮灯笼路过,见这公子气度不凡,心中便微微动了一动。
“公子。”
長君睁开眼眸,见眼前是个陌生的侍女:“如何?”
自从成年之后,長君被各种侍女和世家女子撩拨过不计其数,已经被撩拨到见怪不怪了。
鹿族侍女微微阖目:“公子醉了,奴婢服侍公子歇憩。”
長君的指尖摩挲着酒盏上镶嵌的珠玉,随口耿直道:“等等,无需服侍,就让我这么醉着罢!”
鹿族侍女:“……”
片刻后,曲觞端着一盅醒酒汤走过来,利落地服侍長君饮下。
蔻香披着银红海棠风氅走过来,笑吟吟道:“族兄,咱们在这儿待着罢,吹吹风,呀,我看这里的风都带着一股花香。典君和贺君都被鹿王请进荻龛宫了。”
荻龛宫乃是鹿族的待客之殿。狮族的子弟们前来游玩,鹿王为尽东道主之谊,自然要将人请入宫中飨待。
長君回想起一月前,初九和映雪到大云荒游玩,不慎遇到九头白虎那煞星的事。初九收了惊吓,且因为连累他族姐受伤,颇感自责。
長君不由自主握住斩霜剑的剑柄,心里头想着,若是能斩杀了那九头白虎,想必初九也能安心些。
奈何九头白虎在大云荒修炼多年,灵为极强,百兽族的诸位族王们都避之不及,更莫谈斩杀,这是拿命相赌的局。
没由来的,一向懒怠修炼的長君蓦然间想要自今日起好好儿修习内功,有朝一日能够为初九斩杀了那九头白虎。
蔻香将自己的风氅铺在地上,自己抱膝而坐:“族兄,你好生招女子喜欢。咱们狮族的丫鬟们,也常常说少主眉目如画,观之心动。”
長君的气质,会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夺目到顺理成章。
让人一抬眼望过去,便不忍移开目光。
醒酒汤下肚,長君的神志清明了些,他道:“她们心动她们的,与我什么相干。”
他在旁的事上行事随意洒脱,在风月事上,除了对初九,都不曾行事逾越。
几百年前,在两人化成人形不久时,他和初九便结识了。百兽族的子弟们,长到五百岁,才能从兽身修炼出人形。二人一起玩了五百年之久,直到一千岁成年,也算是竹马之谊。
長君的性子有些傲纵,常常不顾及旁人的感受。但是一旦付出真心,便不会三心二意。这么多年,他也只欢喜过初九一人。
蔻香颇感兴趣地凑过来,语气玩味儿:“从实招来。你和你的小坤泽,快活过几遭了?”
長君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好大的颜面,我为什么告诉你?嗯?”
蔻香笑道:“你告诉我,我不对贺君他们说。成不成?”
長君屈指弹了弹蔻香的额角,道:“你猜。猜对了,我也不告诉你。”
45 羡情
沐休时,一整日无需听学。長君不是把初九唤道自己的寝房中照顾,便是凑到初九的寝房中,吃他的西瓜。
这日,長君又带着曲觞,到初九的寝房里打一打秋风,顺便再调戏调戏美人。
初九拿着一柄琥珀犀角的短刀,将西瓜切成一片又一片,切好的西瓜便摆到磁盘里,摆的整整齐齐。
長君取过他切好的西瓜,一壁吃着,一壁闲话家常:“初九,怎么被你切过的瓜,我觉得格外甜呢。”
“你别都吃了。”初九继续切着,调笑道,“你都吃了,我吃什么?”
長君伸出沾了瓜瓤汁液的指尖,点了点初九的眉心,留下一痕浅浅的朱砂色。
未回手里捧着一件月白绣莲叶暗花的长衣,披在初九肩头:“公子,天凉了。”
初九随口道:“我让你送的甘草茶,你送去不曾?”
未回颔首道:“奴才今日一早便送过去了。哪里敢忘呢。”
長君问道:“送什么?什么甘草茶?”
初九又递给長君一片切好的西瓜:“送到我族姐那儿。她老睡不好,体内几股灵力都乱了。”语调颇为惆怅,很心疼的模样。
虽说長君知道映雪与初九只有姐弟之情,还是忍不住醋一醋:“你族姐是乾元之身,能有什么大事,也值得你如此担心。”
初九道:“我族姐舍命救我,我疼一疼她,也是该的。怎么你倒不愿意起来了?”
長君唯恐他当真动气,忙笑道:“我哪里敢不愿意。”
此时此刻,恰好有两个梼杌族的公子路过初九的寝房,抬眼望去,可以看见窗扉内,初九与長君对坐,吃着西瓜,相谈甚欢。
其中一个梼杌族公子道:“我看啊,这小坤泽,不是映雪的了。”
另一个调笑道:“不早就不是映雪的了?你看,狮族少主日日来寻他,一来二去,只怕两个人早已结契也未可知。”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笑意。
“前儿,在静夜斋那边儿,我曾经碰了碰这个小坤泽,身上当真是又香又软,若是能进去,想必那便是神仙滋味。”
“咦?你碰了小坤泽,怎么碰的?”
“他险些摔了,我扶了一把。”
“怎么就你艳福不浅,我也想碰小坤泽。”
“平日里留心,狮族少主不在的时候,多跟着这小坤泽,还怕寻不到机会吗。”
两个梼杌族公子一壁谈笑,一壁提着佩剑走远了。
房中,初九小口小口地咬着西瓜,享受与長君独处的时刻。
長君的目光落在那柄琥珀犀角短刀上:“你族姐难以入眠,是不是有什么心病?”
心病。初九蓦然看向他。
其实,关于映雪多年来浅眠易醒,龙族的御医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心病所致。只是无人敢说,对龙王只回禀是过度疲累。
而聪慧如初九,也早已看出,族姐所患,的的确确是心病。
初九低眉道:“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46 求娶
十一月中旬,初雪落了陵海的水面上,甚至海上都结了曾薄薄的冰,每至入夜,都会映照圆月入水。
正是此时,狮王带着聘礼,正式向龙族提亲,求娶初九作为少主夫人。
聘礼除了金银珠玉外,还有仉山外的一块风水宝地。百兽族众人皆哗然,这聘礼的确是丰厚,狮王着实是有诚意。
第一遭求娶,龙王沉吟片刻,随后婉拒了,他还是想将初九留给映雪。
当夜,龙王询问映雪,到底愿不愿意娶初九,好巧不巧的是,映雪也婉拒了,并说自己永生不愿娶妻。
又过了三日,狮王还是带人来到陵海,第二遭求娶初九。在海昇宫,两位族长长谈了足足两个时辰,也不知狮王许诺了什么,龙王勉强答应了。
狮王饮一口待客的松醅酒,切切道:“不瞒龙王陛下,小儿倾慕令公子多年,真心实意,还请陛下成全。你我二族结亲,也算是佳话。”
龙王回忆着映雪的模样,心下空余叹惋。
多年来,他都觉得自己对不住映雪,所以处处为映雪着想,什么好处都先替映雪筹谋。
甚至有的时候,叙善觉得,映雪正是他的亲生女儿。
每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叙善的心里都会有浓浓的愧疚感。其实,他如此相待,也正是因为映雪并非是亲生女儿。如果映雪当真是亲生的,那他怎么待初九,便也怎么待映雪。
映雪到底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
这个谁都看不透。
对于所有人都想要的坤泽,映雪毫无兴趣。
狮王又笑道:“令公子嫁到狮族,是狮族百年里积攒的福气。到时候,狮族定是尽全族之力,厚待公子。”
龙王将青铜酒卮搁在桌案上,淡淡道:“既然如此,叙善感激不尽。”
此后,两位族王又商量了嫁娶事宜,婚期与礼节。
龙王答应了求亲,狮王自是心中欢喜。他在晚间辞别陵海,回到狮族,与几个亲信和长老摆宴庆祝。
海昇宫内摆了数株**尺高的珊瑚树,上头镶嵌着玛瑙、鎏金、孔雀石,抬眼望去,金碧辉煌。叙善坐在龙王宝座上,仿佛沉浸在思绪中,久久一言不发。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映雪的贴身侍女翠烬出现在大殿,行礼道:“奴婢参见王上。”
叙善抚摸着一柄青玉如意,低声道:“映雪最近如何?”
翠烬恭敬道:“回禀王上,少主还是常常在夜半醒来,睡得很浅。”
叙善又道:“她心情如何?”
映雪的心情,是谁也看不出来的。翠烬不知道该怎么回,只道:“少主心情如常。”
叙善思忖片刻,挥挥手让翠烬下去。
他身边的一个亲信,凑上前来,悄声道:“王上,这个翠烬姑娘,可要灭口?”
叙善摇了摇头:“无须灭口,留着她便是。”
数月前,叙善令亲信远赴龟族,用幻术使碧纨暴毙。
47 亲别
陵海。初九的披香殿。
映雪的性情冷淡的很,从来不见她去主动找谁。可是这一遭不同,族弟初九即将嫁去狮族,她便从安意殿前来。
一箱又一箱的嫁妆摆在披香殿里,那些箱子上都用红绸系成花团的模样。
初九如愿以偿,与長君结亲。欢喜之余,满心里都是对父王和族姐的不舍。
映雪一迈入披香殿,便被紧紧地抱住。初九将面颊埋在族姐的肩头,蹭了又蹭,良久都不松开。
“族姐……”
“族姐……你看,我还没走,就开始想你了!”
映雪那冷若冰霜的眉眼间,难得地浮现出几丝笑意。犹如冰雪消融,枯木逢春。
未回在旁劝道:“公子,公子莫伤心了,倘若落泪,那便不合规矩了。”
未回不劝尚可,如此一劝,初九心中更满满当当都是惜别之意。直到映雪坐到春凳上,初九还是埋在她怀里不放开。
映雪伸出纤纤玉指,抚了抚初九的后脑,低声道:“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顽闹。”
平日里,族姐说什么皆是冷冰冰的,何曾有此时的温言软语。初九知道,都是因为他要嫁出去的缘故。不禁心里又温暖又动容。
“族姐,你跟我一起去狮族罢?我不能没有你啊。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以后,你得了空,便去狮族看我。我得了空闲,一定回陵海看你。”
叙善乃是龙王,事务繁忙,自然少有时间来照看他们。细细想来,倒是姐弟二人相伴相依的时间更多些。
映雪感觉到,初九的身体很暖,她抱在怀里,犹如抱着一个小火炉。
此时此刻,初九又往她怀里钻了钻。表情是无限信任的模样。
映雪抚着初九的手,初九回握,她忽然想起了从前。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彼时初九尚未化成人形,而映雪年满五百岁不久,刚能化成人形。无论她走到那里,读书、写字、用膳,都有一只金灿灿的小兔子跟着。“族姐”“族姐”地唤她。
她还想起,幼时,叔父亲自教她看文书,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念。她头发松了的时候,叔父便亲手为她扎起来,再在丝绦结上面挖一个洞,把辫子翻过去。
一桩桩、一件件,她本以为早已远去,却霍然鲜活在眼前。
初九又道:“哪怕我嫁出去了,也永远是你的弟弟。有朝一日,你继位成了龙王,也不许忘了我。”
映雪轻轻阖上眼眸,指尖与初九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三日后,便是初九出嫁的日子。
初九换上一袭鲜红的广袖长衣,衣上以红丝绣出蟠龙飞凤、仙藤祥云。按照规矩,坤泽成婚,手中须得握一方玉如意,取“安乐如意”的好意头。
狮族派来服侍成婚的侍女为初九细细地梳理着青丝。初九望着偌大铜镜里的少年,忽有恍如隔世之感。
父王和族姐都在喜宴上陪客,他们都不会过来。吉时一到,初九便会被抬去狮族。想到这里,他心下有微微的黯然。
“奴婢见过少主。”
初九听到侍女们行礼的声音,微微回首,却见到映雪穿一身深红礼服,青丝绾成灵蛇髻,饰以明珠,她立在远处望着他。
48 成婚
初九屏住呼吸:“族姐……”
映雪一言不发,只是几步踏过来,手里拿起桌案上的玉梳,为初九梳理着青丝。梳理整齐后,映雪在他青丝间绾上一枚鸽血玉,随后覆上鲜红盖头。
这前后一刻钟,映雪什么都不曾说。
初九被抬去狮族后,途中历经两个时辰。先是穿着礼服四处祭拜狮族的列祖列宗,随后,他被几个狮族侍女引去長君的南帷殿。殿中处处系着红绸,案上供奉着相思豆。初九走过一重又一重的红纱幔帐,被侍女引至床榻上。
“按族中规矩,请夫人宽衣,歇在榻上等待少主。”
侍女们将初九剥得只剩下一袭红绫深衣,将他扶到床榻上,取过锦被包裹起来。又将霞红床帏掩上。
可初九的性情是躺不住、闲不住的,侍女们一走,初九便从榻上起来,钻出锦被,四下打量着長君的寝房。
長君的卧房甚是风雅,地上铺的是雪白羊皮毯,八仙桌上摆着烧银瓷瓶,瓶中则是一把孔雀尾羽。床帐上坠着一排玉坠流苏,连瓷枕里都天了蚀骨的香料,使人闻之欲醉。
此时已是初冬,初九只穿着深衣,不免觉得微微有些寒凉。好在这卧房里烧了地龙。
初九探得够了,便乖乖地躺回床上,等着長君。
入夜之后,初九等得都要睡着了。蓦然间有人沉沉的脚步声,踏碎床帏外点的烛火。
初九抬眼望去,只见長君一只手拂开霞红床帏,他笑吟吟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躺着,一个长身玉立。烛火映得满室皆是淡金的朦胧光泽。
長君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坛酒,启开来,是初九喜欢的西瓜香味。
初九蓦然想起来,長君说,他为他酿了酒。
長君为初九倒了一盏,那杯中的酒液是明艳的桃花色:“你可喜欢?”
初九乖乖地将酒一饮而尽,觉得满颊甜香。
長君自己解了衣衫,毫无预兆地将这个小坤泽扑倒在身下,吐息间有浓厚的乾元的气泽:“这酒唤作‘相思’。”
初九的身体渐渐发生变化,肌骨软起来,雪肤滚烫。
“喜欢吗?喜欢……还是不喜欢?”長君伸手握住他的下巴。
初九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那么快地流转到四肢百骸。
两个人都是几盏相思酒下肚,長君半醉,初九则是完完全全地醉了,他双颊如朱染,耳畔生红霞。
長君伸手,想要把他捉到怀里。谁知初九一躲,竟然像兔子一样跳远了几步。
長君的眼眸里玩味儿更深,原来他醉得厉害时,会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
初九的眼眸里如含秋水,眨一眨,望着他。
此时此刻,長君唯恐他变成原身,倘若初九变成兔子,那今夜的洞房便无法进行了。他伸手把初九拦腰抱到床上,倾身压过去,同时将床帏掩了,满室春光。
49 布膳
第二日,初九便下不了床了。
昨夜被折磨了几遭,初九他自己数都不忍心数。
長君为父王和母后请罢晨安,回到南帷殿。见床帐仍旧虚掩着,初九还在睡。
他将手伸进锦衾,揉了揉初九的左臂。
初九睁开眼睛:“你……”
“你昨夜嫁给我了,”長君低眉一笑,薄唇带着几痕檀紫色,“难不成,这么快便忘了?无妨,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想起来。”
初九尝试着直起身子,然而又软绵绵地倒回去。
長君坐在床边,道:“你先莫起来,躺着罢。”说完还为他紧了紧衾被。
初九思忖片刻,问道:“那我族姐呢?我父王呢?”
長君一壁替他揉着腰肢,一壁道:“昨日的筵席结束后,父王和族姐都回龙族了。”
此时此刻,初九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都要留在狮族。他嫁到狮族来,是狮族的人了。
有三个侍女各自端来铜盆、布巾、银梳,服侍初九梳洗。从前,初九都是被未回服侍惯了的,如今忽然被狮族的侍女服侍,觉得稍微有些不惯。
而陪嫁过来的未回,被安排在前殿服侍用膳。
蓦然间,初九回想起父王和族姐的面孔,心中有些许感慨。他不由神游,倘若自己是个乾元,那便好了。自己无需嫁出去。让長君嫁到龙族,那么自己又能见到父王和族姐,又能和長君在一起。
那三个侍女服侍完毕,便不动声色地退下了。初九看在眼里,心忖果真与龙族的规矩不同,龙族的下人,退下都要主子准许。
“怎么了?”長君见他若有所思,伸手握住了初九的手。
初九道:“我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父王和族姐。我族姐,哎,她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其实她很疼我的。出嫁之前,她还为我梳头来着。”
長君笑道:“你要见他们,这有什么难的?过几日,我带你回龙族拜见父王便是。”
南帷殿外,锋刃和曲觞端着早膳,往房中走去。两个人一壁走,一壁谈笑。
曲觞道:“到这个时辰,夫人还未起身。想来,咱们主子着实昨夜有些孟浪了。”
锋刃道:“敢说这个,你胆子不小。”
曲觞将托盘放在金丝楠木长桌上,随后将一盘一盘的膳撰布好:“九珍鸡脯摆得近些,少主中意它。这个,还有这个,摆远些。”
锋刃将茶水摆在中央,道:“也不知龙族少主怎么想的,如此难得的坤泽,就这么拱手让人。”
曲觞伸手把松穰鱼卷儿摆出来,戏谑道:“得亏她不肯争,才让咱们狮族占了便宜。你小心些,茶要洒出来了。”
锋刃道:“哎,昨日婚宴上,你看到不曾?闺名映雪的龙族少主,她虽然性子怪异,却生了一副好皮囊。那眉、那眼,都是千年难寻的。”
曲觞听到寝房里传来声音,又轻声道:“行了,咱们别打牙了。伺候去罢。”
50 戏谑
嫁到狮族以后,初九长日无聊,便待在南帷殿读书写字,或是与長君对弈饮酒,倒是比在陵海的时日更舒服些。
在陵海时,映雪性情孤僻,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独处,所以初九也就被迫独处。而長君不同,相比映雪,長君的性子更为鲜活跳脱,怒是怒,喜是喜,与初九心性贴近。
由于初九身为坤泽,狮族上下对他好奇之余,也是多加照料,小心服侍着。
入夜,南帷殿的院落中。
荒寒的弯月横于天际,散出的银辉流转出缥碧浮光。曲觞在石桌上摆了西瓜和几碟長君中意的点心,随后退下,不搅扰二人独处。
初九拢袖斟酒,闲言道:“近来父王总是催促,说要我快些给你诞下只小狮子。”
長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他对面,笑道:“生小狮子?我可不愿意。”
初九端详着一块桂藕菱糕半晌,随口咬了一口:“为何?”
“有了小狮子,你便只疼小狮子,不肯疼我了。”長君揉一揉他的掌心。
话虽如此,長君心里还是隐约期待着,能够与初九有几个骨肉,从此狮族后继有人。
初九想了想,道:“不想有小狮子,就莫在要不得的时辰没日没夜地折腾。”他所言要不得的时辰,便是坤泽的**期。
長君将一方镶丹石银盅把玩在指尖,却不松口:“我偏不。偏要没日没夜地折腾你,你休想躲懒。”
初九听在耳中,不禁轻笑出声。暗道蔻香说得不错,有些时候,她族兄就是个长不大的孩童。何须再诞下一只小狮子,这小狮子可不就在眼前。
嫁过来这些时日,初九都记在心里,狮王与狮后都着实宠爱長君,兴许他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情,便是被疼宠出来的。
長君一时兴起,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扯到自己跟前,从一个指尖吻到另一个指尖。石桌上杯盏中水光潋滟,月华都要倒映入酒。
初九道:“我看你父王和母后,性子都是极好相与的。你呀,比我有福气。我自小,没见过我娘。”
長君虽然欢喜他,但是终究不能对初九这种缺失感同身受,只宽慰道:“往后,我母后便是你母后。”
初九的生身母妃,乃是龙王的妾室。她为中庸之身,原身是一只金色的兔子。可惜诞下初九时,由于她本来身子便虚弱,腹中子嗣又是坤泽,与中庸体质相悖,几番冲击下,她便羽化了。
于是,初九一辈子都未见过母妃。叙善曾送给他一幅母妃的画像,画上的女子眉眼里与初九有几分相似。由于初九从未受过母亲疼爱,对母亲的离世,也不曾过分伤心。
長君探过来,蓦然把初九抱入怀中,左手亲昵地抚上他小腹,在上头揉了揉,轻笑道:“倘若初九给我生小狮子,那也好得很。”
51 执念
蛇族的封地位于琯山,此处常年有黛紫的风烟弥漫,缠绕山腰。而山上怪石嶙峋,绝巘横叠。
哪怕被封为少主后,溯皎对他宫里的小厮们也没有什么信任,身边只由泊筝贴身服侍。
泊筝换了一袭秋香色的衣裙,端着温酒走到溯皎身边。她抬眼望去,只见自家少主坐在桌案前,若有所思的模样,手背上的蛇族图腾越发诡谲狰狞。
须臾后,溯皎看到泊筝,什么也未说,灰黛色的眼眸里微微一暗,将泊筝随手抱入怀中,指尖从胸脯抚摸到足尖,他阖上眼眸,想到初九。
初九有雪白的肌肤,身上还带着一缕香泽。初九的眉心有金色的昙花。每当初九的衣襟半敞时,会露出锁骨上一颗妖艳的红痣,勾魂摄魄。便是只听初九的声音,也能让人心猿意马。
溯皎一壁想着,一壁在桌案前与侍女泊筝云雨一番。
泊筝在极乐里,心中倒还蕴含着几分担忧。自家少主颇有几分怪癖,总是在云雨之后折磨她,令人难以招架。
果真,云销雨霁后,溯皎先是在泊筝的脊背上揉捏,随后无缘无故地给她几个耳光。
倘若在他身下宛转承欢的人是那个坤泽,该是何等潋滟光景。
与此同时,琉华宫中,蛇王正与蛇族长老们议事。
蛇王看着文书,漫不经心道:“也不知,本王这个请求,龙王陛下会不会答应。”
其中一个长老捋了捋胡须,笑道:“陛下对龙王陛下有恩,想来,龙族会配合陛下的。”
蛇王略一思忖,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今日便与龙王陛下商谈。”
这些时日以来,百兽族风起云涌,不甚太平。
龙族与蛇族交好,且与狮族有姻亲的关系。而鹿族交好兕族,又与陵海这边形成对峙之势。一时间,这几个大族的关系此起彼伏、盘根错节,让谁都不能完完全全看得明白。
而初九被妥帖地养在狮族,对外头的倾轧知之甚少。
長君从外头回到南帷殿,便看到初九伏案而坐,手中握着几封书笺,眉间微有忧色。
長君走过去,将掌心搭在他肩头,抚了抚,随后问道:“怎么了?”此时此刻,他方看清,初九手中的信笺,乃是与龙王和映雪通传的。
初九道:“我想回陵海,可是曲觞和锋刃怎么也不让出去。”
言罢,他抬眸望着長君,清俊的眉眼里满是疑惑。
小厮们不放初九出门,是受了谁的令,不言而喻。
長君将初九的右手攥在掌心,轻松笑道:“好好儿的,非要回去做什么?难不成狮族薄待了你,我的初九动气了?”
初九微微蹙眉,眉如黛山颦起:“你也知道,眼下龙族不太平。我……我想着……”
“正是因为不太平,我才不能放你回去。”長君并未多想,伸手揉着他面颊,“你若是被伤了碰了,我该如何是好?还是留在我身边是正经儿。不妨事,你若是忧心陵海那边,等我这一阵儿忙完了,陪你回去便是。”
52 不和
闻言,初九觉得,長君的语气虽然温柔,但是哄他像哄稚子一般,使人听在耳朵里,不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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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的语气不免**些:“我能被谁磕着碰着?你只放我回去罢。到了陵海,宽慰几句我父王我姐姐,我便回来,又少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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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在殿外的曲觞和未回隐约听着初九动了怒,两个人连忙屈膝跪下,劝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初九觉得,自己这个少主夫人做的着实不甚舒坦。如金丝雀般被人束缚着,连身往何处,都做不得主。
他心知肚明,也不能全怨長君。谁让自己身为坤泽,没有法术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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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自小被人宠着顺着,甚少有什么是不合心意的。听他如此言语,火气也是烧上来了,竟一把握住初九的肩,中气十足道:“我不许你去,你便在南帷殿里待着!”
初九将信笺往桌案上一放,随后往外走去。
長君也不肯服软,疾行两步,不顾挣扎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将人硬生生扔回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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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長君的曲觞,还是初九从陵海带过来的未回,两个人见少主和夫人彼此置气,谁也不敢上前劝,又唯恐他们闹得更僵。曲觞和未回不敢劝,底下侍奉洒扫的粗使小厮们更是不敢。
于是,在卧房里,初九斜躺在榻上,長君立在床边,一动不动。两个人谁也不说什么。
長君想,自己这是在竭力保护他,他怎么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坤泽的身体柔嫩,不比中庸和乾元,难不成初九他不知道?
过了须臾,初九从床榻上起来,掀开鸦青帘帷,抬眸望了一眼長君,随后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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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初九的性情都是活泼随和的,長君万万料不到,他今日缘何如此坚定。
初九走得甚急,便是贴身服侍的未回也不敢拦住他。長君只得跑过去,强势地攥住他的腕子:“罢了!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便是!”
初九微微蹙眉:“你在狮族事务烦乱得很,如何能扔下?”
長君切齿道:“我有什么法子?我不能放任你一个人离开狮族。”
“我何曾是一个人了?那么多服侍的人跟着。”
長君立在原地须臾,终于爆发了似的,把他扛上肩头,又重新送回去。还亲手把卧房的紫檀画屏门扉关上。
哪怕有人跟着初九,長君还是觉得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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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与鹿族对峙着,百兽族的关系错综复杂。而蛇族还有个溯皎正觊觎着他。初九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香喷喷的坤泽,人人都想要得到。
听闻長君说要抛下族中事务陪他回去,初九蓦然觉得,自己也有错处,性子太倔,恰又过了那气头,心思便慢慢回转过来。
他叹道:“罢了,我等你忙完,再回陵海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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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险些对初九动粗,長君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甚妥帖,因心中微微愧疚起来,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角:“你不生我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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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认真道:“从此时开始,咱们两个谁都不准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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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归宁
長君带着初九回到陵海,是在半月后的寒露时节。
龙王自然是按规矩,在东翮殿设宴款待。筵席上,龙王和長君一壁饮酒,一壁攀谈起来,从两个人的婚后生活说到如今百兽族的情势。
初九想他族姐想的紧,趁父亲和夫君不注意,逃了席。连未回都不带着,一个人往族姐的安意殿走去。
一路上,奉宴把盏的小厮们频频路过,任谁也要多看一眼这成婚后归宁的二公子。只见初九一袭青碧色长衣,以白锦缎腰封束住纤细的腰肢,腰间坠着一方烟灰色玉坠流苏。他青丝垂至腰际,不束不绾,越发显得肌肤白皙,眉目清隽。
这坤泽,天生便是勾人。
安意殿里,映雪坐在桌案前,对着满桌文书。龙族的折子都是以雪浪宣纸写的,白生生堆在一起。
见到映雪,初九心里熨帖了些,他唤道:“族姐!族姐想我不曾?”
有的人,只要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初九都觉得安心。映雪便是如此。只要初九看着她,心里便是稳的。
映雪将蘸了墨汁的珍贝斛笔搁下,偏头看了初九一眼。没有说想他,也没有说不想他。
初九习惯性地坐在映雪身边,望了望族姐。
映雪还是一袭白裙,银护额上镶嵌着浑圆的南珠,耳坠则是一对水润的芙蓉雕纹翡翠,整个人出尘而淡漠。倒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像一抹轻烟。
“族姐,你方才想什么呢?”初九偏头,端详着她的文书。
映雪微微颔首,将自己身前的那一折文书往初九那边推了推,示意他自己看。
原来是自古以来,陵海都有一群无族可归的散仙。其中有珊瑚、有鳜鱼、有钳虾,甚至有烛龙。散仙们居无定所,便常常在陵海惹是生非。叙善权衡了几个法子,都觉得不妥。便命人把这一折文书送到映雪那里,让她想法子。
其实,映雪倒也不是想不出法子,她是根本不愿意想。因为她不想管。她对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感兴趣。
“你为这个烦心?”初九又细细看了一遍文书。那些散仙里,其中有灭族的残孤,有被其他大族逐出去的,还有些逃难到陵海的人。
片刻后,初九整理了思绪,他提笔运墨,以朱笔在文书上开始写字。倒不如先将那些散仙收归龙族,为其所用。让他们去做殿外的粗使小厮,又能解决了乱患,又能向百兽世家展示了龙族的仁厚。既然是粗使小厮,也不至于踏入内殿,扰乱龙族的秩序。
待他写完,只见映雪托腮在一旁,神游天外的模样。初九把文书递过去,笑道:“还请族姐为我判一判,这样成不成?”
映雪接过去,看了一眼,直接拿过去她的冰玉银龙玺扣上去,留下个朱砂红的玺印。
成不成?在映雪这里,怎么着儿都成。
54 春茶
待初九回到筵席上时,長君已经喝得半醉。坐在龙王宝座上的叙善也是应酬到疲累,半撑着身子,任身边的贴身侍女为他揉着额角。
長君不顾是在宴上,肆意地夹起一筷子云腿扇贝,亲昵地喂给初九:“跑到哪里去了?嗯?我等你好一会儿。”
到底是在父王面前,初九多少有些羞窘,连忙咽下去,低声道:“我还能上哪儿,不过是寻我族姐说话去了。你感觉如何?可醉得厉害?”
長君将他抱在怀中,阖目淡淡道:“不妨事。”
叙善在宝座上看着,觉得長君举手投足都是紧张初九的模样,琴瑟相调,心里头也放下心来。由于長君的性子有些桀骜不驯,年长的前辈都有些不喜欢。
他暗忖,初九作为一个坤泽,嫁给自己想嫁的乾元,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了。
而映雪,还是孑然一身,形影单只。
叙善望了望初九,道:“既然嫁了人,初九,往后你便好好儿服侍狮族少主。莫再如往常,只知顽闹。”
長君抚着初九的身子,亲昵模样在长辈面前做得也是行云流水,他含笑道:“父王说哪里话,只要初九欢喜,便是怎么顽闹也无妨。”
叙善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長君的性情。
太过意气扬扬。甚至有些无法无天。觉得天下人都要顺着自己。行事上也不够沉稳。可惜他中意的映雪,初九却不中意,偏偏中意長君。
初九端起一盏杏仁春茶,微微抿了一口。
長君低声道:“见到父王和族姐都安好,终于是放心了?”
初九颔首,回忆起当日在南帷殿自己言语孤倔,暗自责怪起自己来了。
長君顺势与他十指相扣,低声道:“往后想要回陵海,我陪你来。你千万莫一个人走出去。”
初九抚摸着杯壁的霜青冰裂纹,私语道:“你也太小心了,我又不是玉做的,还怕人偷了去。”
長君道:“怎么不是玉做的?只怕旁人不把玉偷了去,也要把你偷了去。”
筵席后,長君带着初九回到狮族。
映雪那边,她果真把初九写的文书交给龙王。龙族按照初九写的法子,自上而下实行下来,却是大有成效。那些散仙大部分归顺了,至于那些不曾归顺的,也孤掌难鸣,作不起乱来。
如以一来,陵海四周,便安稳起来,东风入律,河清海晏。
映雪偶然想起来这桩事,不问寰尘的心不由涌起几分喟叹,初九明明是胸有丘壑的,偏偏身子是个坤泽,不能自主。他看似受尽恩宠,实则也是悲苦。
转念一想,谁又不悲苦?是自己不悲苦,还是叔父不悲苦?还是自己死去的父亲不悲苦?
这些年来,長君的行事作风,映雪也看在眼里。虽然二人并无私交,同窗多年,连话都不曾讲几句。最亲近的接触,也不过是比试内功那一句客套话“请赐教”。
映雪觉得,長君是完完全全和自己不同的人。
虽然他们都是乾元,但是论起性情,分明是两个物种。
55 宴酌
七日之后,蛇王在琯山设宴,却只宴请了龙王这一位族王。
蛇王赠给龙王一个蛇族美人,说是留在龙王身边服侍。这些年来,旁人送的美人,龙王都是不肯收的,偏偏蛇王这一个,龙王破天荒地收下了,还封了如夫人,打算带回陵海。
少主溯皎坐在蛇王下首,他穿一袭玄墨色氅衣,肩上披着暗朱色貂皮,眸间凌厉,气度超脱。
蛇王戏谑笑道:“既然映雪姑娘不愿意娶妻,陛下的那个坤泽,也该嫁给溯皎才是。”
龙王望一眼溯皎,随后向蛇王的方向敬了敬酒,和善道:“这个不敢高攀。初九粗陋,怎敢与少主相配。”
溯皎亲自斟满酒,敬龙王道:“龙王陛下此言差矣,若说龙王的二公子粗陋,那天下还有谁是能入眼的?”
蛇王希望初九嫁给溯皎,倒不是因为知道溯皎执着于初九。眼下,哪个家族得到了坤泽,其权势地位不言而喻。得到坤泽更是显赫的象征。
此时此刻,溯皎想到初九的模样,心里更是焦渴难耐。只恨初九嫁到了狮族。往日哪怕初九不是他的,好歹能见上一见,如今却是见面也不能了。
让他如何不恨長君。
蛇王随口道:“今日怎么不见映雪姑娘?”
龙王微微一笑,仰颈饮酒:“映雪在房中看文书,不愿意随本王出来。”
蛇王颔首,作出赞赏的神情:“那是映雪姑娘知道勤勉自己,往日都是要做一族之王的人。不像溯皎,心里头只惦记着美酒。”
龙王叹了口气,摇头自谦道:“要本王说,映雪的性情着实古怪了些,这也有不好处。”
溯皎姿态优雅地饮下一盅酒:“那是成大事者,必有不同。往日在龟族,夫子们都要旁人跟着映雪姐姐学呢。这也是有道理的,映雪姐姐身为乾元,生来比我们有身份。”
蛇王知道,要让龙王欢喜,放心防备,最有用的招数,便是多多谈论龙族的后背,映雪和初九。
“说起来,初九的性子倒好。又知理,又不至于失了情致。”
龙王道:“只可惜他是个坤泽。”
“坤泽又如何。”蛇王道,“这百兽之族,谁家能有幸得一个坤泽?这坤泽可只生在龙族。”
龙王蓦然想起,这些年,不是忙于族中事务,便是栽培映雪,对初九多有亏欠,心里微微有几分疚愀。此时此刻,他都嫁出去了。
从小,他虽然也疼爱初九,却对他没有多少关注。回忆起来,他出生仿佛不是一千余年前的事情,更像是昨日。在龙王的记忆里,初九是一夕之间长大的。
所以,想必对着自己,初九反而是更依赖映雪些。
幼时,初九每当他和映雪都在的时候,便表现得格外欢喜。初九喜欢三个人聚在一起。
龙王在心里长叹,眉目间却分毫不露。生为坤泽,想来也是初九的一桩意难平。
56 鸠鹊
南帷殿。
初九正躺在榻上小睡,蒙昧着醒来,忽见屏风前的碧檀小几上摆着几封以荷叶包起来的药材。他翻了个身儿,随口问道:“那是什么?谁放过去的?”
未回低声回禀道:“是狮后赏给公子的。都是些补身子的药。公子喝了,能快些有喜。”
初九阖上眼眸,觉得身子疲乏,便继续睡。
待長君看完文书回来,迈入房中,只见初九安歇在榻上,身上穿着薄纱寝衣,颈子凝白,心里便有些恍惚。他也不顾初九正在睡着,倾身扑上去,将他压在身下。
如此一来,初九便醒来了,他道:“你回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早。”
也无需小厮服侍,長君自己踢下长靴,与他缠绵在一起:“怎么?我回来早,你倒不愿意。”
初九到底有些困倦,揉了揉眼睛道:“我好好儿睡着,你扑上来,谁能愿意呢。不将你赶出去便是好的。”
長君咬上他耳垂,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低低道:“你可不兴将我赶出去,这是我的床。把我赶出去,便是你鸠占鹊巢了。”
曲觞躬身前来,替長君将靴子摆好,随后退出去。
初九暗忖,長君看了一晌午文书,想来也疲累得很,便不愿搅扰他。正想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却被人刁钻地攥住了足踝。孟浪的轻笑声响起来:“你要上哪儿?”
方才小睡被扰,初九心里如何不窝着火气,却忍住了,只道:“你既累了,睡一会儿,解解乏,岂不好?”
“这个乏,却要你来解。”言罢,長君搂着他腰肢,禁锢到身前。肆意颠鸾倒凤,云雨一晌。
云雨毕,初九心里烦乱更甚。他觉得,自己越发不像个人,反而像長君泻火的物什,他甚少顾及自己的感受,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譬如今日,想把他从睡梦中惊起来便惊起来,想云雨便云雨,连问一句方不方便愿不愿意都不肯。
初九便忍着身上的疲软,直起身子,想要离开这卧房。
長君松散了筋骨,正在满足之际,忽见初九仿佛是不愿意一般,忙攥住他手腕:“这是怎么了?我又招惹你了?”
初九挣扎了挣扎,却挣不开。心里头的难受越发如繁弦急雨,直直逼来。
長君却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他道:“我哪儿服侍的不好了?”
初九想了想,勉强道:“你当我是个什么?我虽身为坤泽,也与你一样,都是男儿。”
長君思忖片刻,道:“我将你看作是夫人。”
初九道:“方才你回来,行周公之礼前,好歹问我一句。”
長君理所应当道:“问你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能不答应?你答不答应,我都是要行的。”
往日里,初九在陵海,也是金尊玉贵的二公子,如今听他理所应当的言语,心中自是委屈。因拼命松开他的手,连丝履都顾不得穿好,径自横冲直撞地往外走去。
長君自然不能任他出去,走过去,又如法炮制,将人抱回来:“祖宗,我只求你,莫再寻我的不痛快了。你要我如何?”
57 禀性
初九又回忆起前些日子,長君也是不曾和自己说道一声,便把自己禁足在南帷殿,连回故里陵海都不准允。心里越发是难熬,却还是压抑住火气道:“往后无论什么事,你好歹与我商量两句。我也是个人,不是你摆在房里的东西。”
長君略哄了几句,见他还是动气,不免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从小到大,都是旁人顺着他,一时被自己新娶的坤泽忤逆,心里自然是不甚欢喜的。
他伸手桎梏住初九的身子,另一只手扼住他下巴:“我既娶了你,你便是我的人。有甚么看不惯的,你也学会忍一忍,难不成要与我争一辈子?”
初九再忍不得,深深呼吸片刻,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走去。小厮们哀劝的声音此起彼伏,初九却不理会,一味要走。
此后,二人兴许是因为新婚的缘故,总有些不能彼此容忍的地方。初九只是受不得長君的刚愎自用,他说什么,便要旁人理所应当地遵循什么。
从前在龟族听学,他们的关系是秘密的,总是惧怕旁人发觉,私下里见面,也是柔情蜜意,分外缠绵。怎料想如今修成正果,他又忍不得他。
方才往外走的时候,初九随手为自己披了一件外袍,好歹抵御些许冬寒。
那些狮族的侍女们路过他,总是忍不住惊愕地看上几眼,随后换上恭顺的神色,俯身行礼。
忍?
既然是两个人相守一辈子,哪里有忍让一辈子的道理。
移过须臾,長君似乎是想明白了,他寻到花园深处,见初九穿的单薄,怔然坐在庭栏间。初九到底是他心坎上的人,長君便心疼起来,说到底,方才也是自己不讲道理多一些。
他连忙踏过去,脱下外氅,为初九披在身上:“我不该口不择言,不该对你说那些,初九,初九不准生我的气。”
初九看着这个俊美的狮族公子,觉得他本性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初九……”長君尝试着握他的手。
初九却认真地将自己的手缩回,拒绝了他。
“我觉得,还是你我在龟族听学的那段日子,最值得回味。”初九叹道,仿佛有解不开的愁绪,“你看如今,不是你嫌我,便是我嫌你,好没意思。”
在長君那里,他倒觉得最委屈的是自己:“我何曾嫌过你分毫,分明是你在不满我。”
初九什么都不曾说。只怔在原地,看着白梅花在十一月的霜雪里结了花苞。
長君不容拒绝地握住他的手,声音微微沙哑:“外头冷,你千万莫着了凉。我有再多的错处,你也无需和自己的身子置气。先随我回去。”
初九道:“但凡你事先与我商量商量,都不至于到如今。”
自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長君还是不曾意识到自己何处惹了初九不虞,倾身把他强制抱在怀里,带回南帷殿。
58 丹谜
距离二人结亲,已过去三个月。如此朝夕相处,自然不如在龟族听学时和谐。
两人闹过几次不虞,后来都是長君求和,初九再一时心软答应。
在長君的定义里,自己是没有错处,无需改变的。于是他履错履犯,简直要把初九磨得无言以对,束手无策。
若是论起心意,初九自然是属意長君的。否则也不会在龙王面前,拒绝与映雪结亲,执意嫁到狮族来。
其实,在倾慕上長君之前,初九也觉得自己嫁给族姐是不错的选择。在陵海,甚至问过族姐,愿不愿意娶他。
一面是自己的心意,一面是对爱人的占有欲难以忍受,初九觉得,自己心里快要被撕裂了,万般纠结。
深冬时,百兽族在莺渡荒摆宴,共商要事。但凡是族王和世家儿女,都要出席。
一至酉时,宾客陆续地到齐了。叙善和映雪坐在龙族的位置,蛇王和溯皎坐在蛇族的位置,按照礼数,狮王本该只带着長君出席,然而狮族近日娶到了珍贵的坤泽,狮王便想在百兽都在的宴上显赫一回,将初九也带上了。
映雪穿着墨蓝曲裾芙蓉裙,外头披了半透的银丝风氅,宴席上也不与人攀谈敬酒,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觥筹交错。
开宴到一半,侍女翠烬伏在映雪耳畔,悄声说:“少主,有回阳丹的消息了。”
映雪将缠在自己腕间的昙云绫把玩着:“什么消息?”
翠烬低声道:“与蛇族有关……”
映雪蓦然打断她:“回陵海再说。这是在宴上。”
由于最近与長君多有龃龉,初九悒悒不乐,在宴上也无心观赏丝竹舞乐,只是勉强坐着,听着各族子弟的寒暄声。
初九无意思,長君的心情也难好起来。他全然不理会狮王和蔻香的奉劝,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酒。
蔻香低声道:“族兄,你和嫂嫂怎么了?前儿不还好好儿的?”
長君剑眉低蹙,目凛寒光,显然是郁郁寡欢。他又仰颈灌了满喉的酒,不出一言。
从他这儿问不出什么来,蔻香便去问初九:“嫂嫂,你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病?”
初九道:“没什么。”
如此一来,蔻香便知道,自己是劝不合了。便乖乖坐好,吃着她的茯苓糕,不再说什么。
宴至酣时,溯皎因娶不到初九,心里本就意难平,又加之灌了几杯醇酒,劲头上来,便什么也顾不上了。竟推开泊筝的扶持,走到初九面前,笑道:“二公子,方才还未敬你一杯。”他手中晃着一盏琥珀色的酒浆,面上笑意盈盈。
初九万万不曾想到,当着众人的面,溯皎竟然如此出言调戏。
见初九直往后躲,溯皎偏不放过,又往前逼近几寸。
蔻香见这番情形,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为了调戏自己的嫂嫂,这蛇族少主连自己的颜面都不要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下逼坤泽饮酒。
初九还未来得及委屈,便要拦住長君。在溯皎对初九说第一句话时,他便面色阴鸷地伸手拔剑。
59 宴惊
蔻香也拦住長君的一边儿手臂,斩霜剑那明晃晃的刀刃映得流利杯盏都黯然失色。蔻香道:“你莫冲动,族兄!族兄!”
蛇族的小厮们唯恐自家少主遇刺,连忙将溯皎扶到蛇族的位置上去。溯皎抬手便给了一个小厮一掌:“没眼色的,本少主你也敢碰!”小厮不敢委屈,也不敢停,又是劝又是求,将他扶到远处。
長君声音微微沙哑,显然是动了十足十的气:“你们都让开!杀了这登徒子,一了百了!”
方才凌乱间,那一盏琥珀色的酒液都浇在初九的衣襟上。長君抬眼看到,眼眸里怒火烧得更盛,只恨不得一刀了结了溯皎。
初九死死拦住他,低声道:“求你了,好歹瞻前顾后些!若是杀了他,怎么收场?!”
長君怒道:“放开!今儿不见血是收不得场的!都放开!”
旁的小厮都吓得魂飞魄散,只有未回见自家公子满身残酒,尚且来不及擦拭。便取来一件袍衫,为初九披在身上。
初九是坤泽,而蔻香的内力远不及長君,两个人谁也拦不住他。眼看着長君便要提剑作戮,初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拦不住也得拦着,决不能让他做出无法弥补的事情。
蔻香又道:“族兄,先把剑放下!”
最终还是狮王令暗卫拦住長君,宴后,狮王和長君不理会龙王频频前来赔礼,径自返回仉山。
如此一来,蛇族少主酒后调戏坤泽,自然而然成为百兽族茶余饭后的笑柄。谈笑之余,他们议论最多的,却不是蛇族少主不知礼数,而是初九作为坤泽,天生禀擅勾人。
“哎,说起来也怨狮王,明明知道那个小坤泽何等媚惑,让人看一眼都移不开眼睛,还要带到筵席上去……这可不就出事儿了么!”
“留下这个坤泽,当真就是个祸害!”
“说不定,怨不得蛇族少主,是那个坤泽不检点,生得那样一副皮囊!”
初九回忆起来,这是第二遭,長君要杀溯皎,被他给拦下了。第一遭是在龟族的学堂。
偏偏長君的性情如此冲动,只想着达己之意,从来不顾忌后果。
回到南帷殿之后,長君想起来,自然是气不过,将满室的花瓶摆件、金器玉樽,通通砸碎在地上。
典君劝道:“何必如此?蛇族那边,蛇族少主都挨了族法惩处了!听说仙骨都断了一根,也是为你出气了。”
蔻香道:“难不成你不要了他的性命,心里便不舒坦?”
“说的是。”長君满目阴狠,深红的眼眸里杀意凛然,“上一遭他便对初九有心思!我只后悔不曾早日了结了他!”
倘若溯皎的身份是不是少主,那長君说杀便杀,天下人谁都没有二话。
初九回到卧房中,换下那一身沾满酒污的衣衫,坐在八仙桌旁,久久不言语。
未回为他斟了茶,低声劝慰道:“奴才知道,昨日是公子受委屈了……”
初九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倒不如往日未婚时,在龟族学堂里听学时来得自在。
60 钩言
初九没有心思饮茶,他长叹一声,走出卧房,去见長君。
長君见他出来,登时不理会典君和蔻香了,只疾步迎上来,怜惜道:“你还好吗?可有何处受伤?千万与我说实话!”
初九忽然想起曾经在书中读到的典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初九叹道:“无妨。你实在不该如此轻易拔剑——”
長君握住他的肩,冷声道:“是你不该拦着我!我迟早要杀了他!”
初九道:“你杀了他,狮族又如何?”
長君冷笑道:“他因为调戏旁人的妻子被杀,难不成蛇王还敢前来责怪狮族?”
初九道:“就算蛇王不来与狮族寻仇,肆意杀人,在百兽族中,狮族又该如何立足?”
初九这一席话说的,句句在理,長君也无法反驳。倘若他冲动之下杀了溯皎,少不得天下要议论纷纷,狮族行事霸道,专权跋扈。
長君思忖片刻,道:“昨**受了惊吓,且去躺着歇息罢。”
初九的确是需要自己静一静,便回到卧房去,脱下外袍,躺在榻上休憩。片刻之后,長君送别了典君和蔻香,转身回到卧房里陪伴他。
连日来,两个人之间多有端倪,倒不曾好好儿说两句话。如此蓦然独处,初九觉得啼笑皆非。
有时候,这人和人之间的性情,总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映雪冷僻,蔻香烂漫,偏偏長君又是冲动又是钟情,让人亲近也不是,疏远也不是。
初九抚摸着床帏上坠着的碧玺玉钩,道:“我既然嫁给了你,你我是要相伴几千年的。人人都说一辈子恁长,其实短暂得很,一万年,眨眼间便过去了。不如咱们把什么都说开了,往后好好儿过日子?”
長君坐在他身边,伸手握紧初九的手:“我心里也正是如此。只是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愿意。”
初九摇摇头:“我不是不愿意,实在是有些事儿,你都不与我商量。让我觉得自己连人也不是,不配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長君道:“你是我的坤泽,只安安心心待在家中便是。何必去寻烦恼呢?”
初九的长睫颤了颤,他叹道:“难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在床榻上泄欲所用的玩物?还是负责绵延子嗣的物什?你我之间——”
長君摇摇头:“我这是想保护你,你思忖到哪里去了?”
二人在房中,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把心结解开了七七八八。此后,長君行事前,总是记得想一想初九的感受。而初九有了不悦,也能忍则忍。忽略细微的瑕疵,二人过的算是神仙岁月。
狮族这边风平浪静,龙族那里确实风云暗涌。
映雪四处打听有关回阳丹的消息,谁也不知道,她想要让何人重返人间?
61 私语
夜半云雨后,初九躺在衾枕间喘息,長君抚了抚他颈子,笑谑道:“怎么这便耐不住了?这才几遭?”
初九半阖眼眸,勉强道:“你还想要几遭?整日这么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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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的紫袍半敞,露出白皙的精壮的胸脯,他低眉笑时,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感:“今日再来两遭,我便放过你,成不成?”
初九摇头道:“当真是不成了,你放过我,明儿我再应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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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事今日毕,怎么能拖到明天?”長君笑吟吟压过去,“况且你的时候,不就是这一两日了。”
床笫间,初九倒总是和長君说自己家里的事情。長君也与初九说他喜欢的香料和剑穗。枕头并着枕头说话,一字一句都是缠绵旖旎。
長君握着他的手腕,笑道:“从前,送到龟族的学堂听学之前,我父王总是耳提面命地,要我好好儿听讲,虔心修炼。可是到如今,连《风华集》都不曾抄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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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集》是百兽族中教习修炼内功的典籍,在素以学识渊博闻名的龟族,十日里有五日要讲《风华集》。
初九思忖片刻,道:“不是有一回,你逃了骑射课,夫子罚你抄的么。”
“我没抄。”長君宠溺地点了点他眉心,“我让曲觞仿了字迹,替我抄的。”
初九回忆起自己出嫁前在陵海的日子,喃喃道:“我族姐倒是抱着《风华集》从不离手。她呀,整日不肯说一句话,只是自己静静地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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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蹭着初九的颈子:“我看,父王待你族姐恁般的好。时日一久,都忘了族姐不是父王的女儿,是父王的侄女。”
初九叹道:“说起来,我族姐比我命苦,伯父早早地薨逝了。我只是没有娘亲,她是父母俱亡。”
帘外灯花爆出一簇银红。随后静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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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思忖道:“昨日,蔻香送了碟山药泥馅儿的茯苓糕。我本想喂你尝尝,谁知事情一多,忙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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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初九摇摇头,“给我,我也是不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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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抚摸着甜白釉的瓷枕,疑惑道:“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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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道:“母后赏了我补身子的药,未回现在日日给我煎药喝呢。吃那个药,便忌口,不能乱吃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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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的手往下探去,停留在他小腹那里,勾了勾:“那你吃着药,还不曾留下我的小狮子吗?”
“你也太心急了些,这才几个月。”
長君笑道:“不过这样也好,只有你我二人。若有我的小狮子,它定要与我争你的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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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紧了紧雪缎绣衾:“时辰不早了,你我睡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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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回不曾给我,便想睡下?”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两回了,睡罢?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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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答应了,便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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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咬着初九锁骨上的红痣,手则伸进衾被,共赴云端。烛火映得云纱帷帐上一对交叠缠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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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旧恨
映雪坐在桌案前,正喝着清茶。她察觉到茶的滋味不对,因问道:“怎么?茶换了?”
青缗为映雪又斟了一盏,道:“二公子送的甘草茶,前些日子喝完了。这是王上赏的龙团青月。”
如此一说,映雪也没有饮茶的兴致了。她正想去书房看书卷,却有一个侍奉在殿外的小婢女前来通传,面露难色:“少主,蛇族的少主,又来求见您。”
溯皎几次三番地调戏初九,而映雪是初九的族姐,怎么可能会愿意见他。映雪道:“让他走。”
小婢女诺诺称是,前去复命了。谁知过了半个时辰,她又对映雪道:“蛇族少主说,回阳丹的事……”
听闻回阳丹三个字,映雪蓦然抬眸,面色瞬变。
此时此刻,溯皎一袭玄色深衣,立在安意殿的前殿。他朗声道:“知道少主为回阳丹烦忧,在下特来为少主解难。还望少主垂怜一二,先让在下进去。”
映雪抬眸道:“出去。”
守门的两个螃蟹侍卫亮出佩剑,正想将溯皎拦在殿外。溯皎却道:“难不成少主不想得到回阳丹不成?”
映雪还是那一句:“出去。”
溯皎也不觉得窘迫,大大方方地拂袖而去。翌日,又来求见映雪。
这一次,映雪终于肯见他了。
安意殿的静室里,只余映雪和溯皎二人。一个白裙,一个玄袍。便是映雪的贴身婢女翠烬和青缗,都守在殿外等候。
“想要回阳丹,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溯皎的目光落在映雪的面孔上,“在下知道,少主的消息,是最灵通的。这回阳丹,世上只有一颗,握在我蛇族手中。”
映雪的身影一动不动,烙在素纱画屏上,风姿绰约。许久之后,她方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不重要。在下此来,是想告诉少主一桩多年前的秘辛。——前龙王叙元,不是病逝,而是被你的叔父活活杀死的。”
闻言,映雪蓦然间睁大眼眸。
她满心里压抑的都是伤痛,而不是震惊或疑惑。这一桩秘辛,无需溯皎说出来,她早已知晓。只是此时被人光明正大地叙述出来,灵魂里隐秘的伤痛登时破茧而出。
许多年前,在她化成人形不久时,便无意中看到一封叔父的密函。上面写着,叔父与蛇王勾结,用秘药将她的生身父亲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对外谎称病逝。
有些时候,痛苦并不扎根于怨恨,而是扎根于左右纠结。偏偏叔父待她极好,比待亲生的初九都更为上心几分,数百年如一日。在看到那一封密函之前,在映雪心中,叔父便是父亲一样温暖的存在。
可是密函上的字句,把什么都击碎了。从此以后,映雪的心便被割裂,她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诡谲的人间。
他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在杀死她的父亲之后,对她温柔和蔼、无所保留?映雪宁愿叔父横眉冷对。起码她不会迷失在依赖和怨恨里,迷失在敬仰和恐惧里,一迷失便是这么多年。
映雪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半月形的指甲深深陷进肌肤。
溯皎观察着她容颜那些细微的变化,寻到时机,便喟叹道:“龙王待少主如此,焉知不是由于少主身为乾元的缘故。乾元啊,天赋异禀,生来尊贵,到底是龙族的骄傲。”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少主可曾想过,倘若少主非乾元之身,当年龙王会不会在杀死令尊时,随手了结了你呢?会不会?或者,龙王自己的子嗣,初九,倘若初九是乾元,或者龙王的姬妾生下了乾元,少主又该被至于何地?”
映雪勉强分出一丝神志去想,他远道而来安意殿,对自己说这些,必有所求。
她冷声道:“你想要什么?说罢。”
无需观神色,一听到映雪的语气,溯皎便知道,自己击破了她心里的关窍。一痕诡异的笑,衔在溯皎唇边,他眼波流转,心里忽然有种别样的快感。
映雪的指尖又陷得紧了些,她面容上带着的鳞片流动着光泽,仿佛悬身月华之下。
而乾元心情波动散发出的压迫感,还是使溯皎觉得不适。
溯皎的指尖抚摸着自己的蛇族图腾,低低道:“初九。”
他想要的是初九。
初九在他心中,逐渐成为一桩执念,寄生在欲望里,日渐茁长。溯皎天赋异禀,灵修内调手到擒来,甚至不弱于乾元。但是无论是谁,都认为初九只能由乾元拥有。
溯皎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比映雪和長君弱。那个坤泽,该是属于他。
近来,他养的探子打听到,映雪频频寻求回阳丹的下落。结合多年前的一桩秘辛,溯皎心中千回百转,觉得机会来了。他推测的一分不差——映雪想要用回阳丹,复活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
溯皎靠近几分,字字句句勾魂摄魄:“只要少主助我得到初九,那回阳丹,我为少主奉上。”
映雪只觉得,如蛇般蜿蜒到舌尖痛楚,不受桎梏,呼之欲出。
这么多年来,人人只道她是乾元之身,出身高贵,叔父疼惜,乃有漫天之福。谁也不知道,实则她心如槁木。
疼惜她的叔父,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自小一起长大的族弟,是杀父仇人的子嗣。
她被这些纠结的情缚住,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映雪不知道该如何了结这一切。是杀死叔父,还是复活她真正的父王?
人世间的痛苦,当真是在于纠结二字。
“放肆!”映雪声音更冷。显然,以初九作为交易筹码,她是不肯答应的。
“少主当真是重情重义。”溯皎并不动气,他怜悯地看着眼前的龙女,“龙王杀了少主的父亲,少主却连出卖他的儿子都做不到。”
蓦然间,映雪回忆起在大云荒那一日,她在片刻的思前想后中,还是决定救初九。其实,那更是一种本能。她本能不会伤害初九。
哪怕初九是杀父仇人之子。
“无须再议。”映雪拂袖而去,“哪怕是回阳丹,我也绝不答应。”
溯皎望着映雪那仙袂飘浮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寝房,映雪将青缗和翠烬都唤出去,自己枯坐在榻上。
幼时,便是在这张床榻上,初九无数次偷偷跑进来,钻到衾被里,与她一起睡。
映雪与常人不同,她难过到了极处,万箭穿心,锋镝之苦,她的面容都不会有分毫的动容,不会悲哭,只会咬紧牙关。
紫檀龛案上摆着一枝络脑珊瑚树,是她百岁生辰时,叔父赏赠的;珊瑚树旁是一只空的玉盘,每当初九送来西瓜,婢女们都装进这一只盘子。初九最喜欢吃西瓜,所以总是给她送西瓜。纱帷旁挂着一方翡翠珠金钩,初九来的时候,总是替她把钩口往外摆,唯恐划到族姐。
映雪着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未时。南帷殿。
初九被宠幸过不久,此时身子正绵软着,躺在榻上休憩。
未回端了盏汤药,低声道:“公子,该喝药了。公子喝了药再睡也不迟。”
初九翻了个身儿,衣襟微微落下来,露出玉一样的肌骨:“怎么又要喝药?这药该什么时辰喝?”
未回低声道:“这药是助孕的,每回公子……睡过之后,都得喝上一副。”
初九自小畏苦,便是有疾时,也总是想着把药偷偷倒掉,免了舌头的苦楚。然而,倒掉汤药后,免不了被族姐发现,然后族姐唤小厮再煎一盏,他还是逃不掉的。
如今初九不曾生病,只是为了助孕补身,便要受苦楚,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初九随口道:“去倒了。我不喝。”
未回颇有些为难,低声回禀:“这药是狮后赏的……公子还是忍一忍罢。”
初九本来便疲累得很,怎容他在此聒噪,直接扯过床帐:“倒了。”
然而,既然是狮后赏的补药,未回是怎么也不敢倒掉的。他将碧瓷盏搁在桌案上,侍立在侧。
却说長君从外头回来,他与典君等公子投壶毕,回来看一看被自己折腾到卧床的小坤泽。長君倒是会寻欢作乐,他先将初九折腾几番,随后出去投壶,心里头思忖,等自己回来,初九说不准便休憩过精神来了,又能陪自己来一回。
他随口问了曲觞,曲觞道,夫人还在休憩。
長君任锋刃服侍着换下外氅,径自走到卧房,握住初九的足腕,揉在掌心把玩。
初九挣扎了挣扎,软声道:“你且让我睡一会儿,晚上整宿得不消停,白日也要宣淫,难不成要索了我的命去。”
長君并不顾他疲累,指尖玩弄着敏感的足心:“分明是你索我的命。来,再陪我来一回。”
初九道:“放开。”
長君望着他胸膛前一痕玉色,心里早已动了销魂心思。伸手想要抚衣下的红豆。
如此一来,初九怎么还能睡得着。
他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径自走出去,到另一间厢房,長君正想追过去,怎料初九从里头把门锁上了。初九心里觉得啼笑皆非,嫁到狮族之前,在陵海,自己起码还能睡个安稳。
長君被自己的坤泽锁在门外,不由觉得讨了个无趣。初九何必如此,自己又不曾做什么过分的事儿。
他抬眼一看,见盛着汤药的碧瓷盏犹摆在案上。
“怎么,你没伺候夫人喝药?”
未回低声道:“回少主,公子不肯喝。”
長君觉得,自己总算是寻到了个正当的理由。他敲了敲厢房的沉香木雕云门,朗声道:“初九,你先出来,把药喝了,莫误了时辰。”
在房中睡着不久的初九被他再次惊醒。有那么一个瞬间,初九虔诚地希望,自己中意的这个乾元从世上消失。
却也不能为这点小事儿与他吵嘴。
初九无奈叹道:“你当真是要活活折磨死我!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嫁给我族姐!我族姐好歹不折磨我!”
蛇族的问幡塔乃是供奉祖先的处所,塔叠七层,层层摆着青檀舍利。而蛇族先祖的一个个灵位,便围着舍利而设。
沐浴焚香后,蛇王祭拜过先祖,正待去琉华宫处理文书。谁料一抬眼,却是溯皎立在塔前。
侍女泊筝穿一袭墨绿长裙,遮住身上被凌虐的痕迹,亦步亦趋跟着溯皎。
蛇王抬眼道:“你如何在此。”
溯皎躬身行了一礼,随后道:“许久不曾祭拜先祖,儿臣有愧。”
见他身上穿着件黛灰煌蛇图腾礼服,又有焚香后的味道,显然在祭拜上是过了心思的。蛇王心里觉得欣慰,道:“你有心了。”
溯皎笑道:“儿臣不在祭拜先祖上用心,又在何处用心。却说,快要到半魂节了,还有大概二十来日。儿臣以为,何不为祖先做一场大法事,以慰其羽化先灵。”
蛇王负手而立,道:“本王也是如此想。”
“既然要设大法事,以灵器祭祀,更能飨亡灵之魂。不若,便将回阳丹请出来,镇在问幡塔上。父王以为如何?”
十日后,一桩掩埋在烟尘里的龙族秘辛重见天日,在百兽族传得比疾风都要快。龙王叙善乃是弑兄上位,罔顾手足之情。
此言一出,便激起千层浪。道叙善表里不一、枉为龙王着有之;可怜映雪年少失孤着有之;道叙善不配做龙王的更不知繁几。
却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当年叙善弑兄,弑得对。毕竟他的兄长叙元昏庸残暴,几乎都要把偌大的龙族折损在手里。
然而,即便叙善这个龙王,比他兄长当得不知好几千几万倍。叙善是中庸,叙元是乾元,还是有人认为中庸怎么也比不上乾元的血统。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言籍籍。
“最可怜的,还是这映雪啊。才多大,便死了爹娘,被仇家养大,呵,这么多年,还要唤仇人一声‘父王’呢。”
63
“不过,龙王对映雪姑娘是真的好啊,他……”
“什么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若我是映雪姑娘,便冲进去杀了龙王,为自己死去的父王报仇!还要杀了小坤泽,那个小坤泽也是龙王的血脉!”
“哎,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这许多年来,龙王一直兢兢业业,日理万机,不比叙元龙王在位时强上许多?说句不好听的,说是叙元不死,龙族还能是如今繁盛大族的模样?”
“反正龙王弑兄,他就是大逆不道!”
“说的也是。能杀自己兄长,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逐渐地,百兽族人人望着陵海,只求能挖掘出更为离奇诡谲的后续。真相大白后,叙善如何?映雪如何?初九又如何?
映雪听到这个传闻,只是坐在房中,谁也不见。
叙善来安意殿了好几遭,不知是不是想要解释。但终究当年之事并非虚言,他真的杀了映雪的生父。他没有一遭有勇气踏入安意殿,向映雪解释只言片语。
“映雪……”
不知不觉,叙善便长叹出声。
他对映雪的感情,也是无比复杂。
当初弑兄后,留下映雪,养在身边,一时为了平复自己愧疚的心情,二是为了独善其身,使龙族上下不至于怀疑起来。可是年岁一久,他亲眼看着映雪长大,逐渐地也把她当成亲生的姑娘。
而且,映雪是龙族唯一的乾元,不只是龙族,整个百兽族都无比羡慕,对她寄予厚望。叙善的宗族意识颇强,这也是他对映雪深厚栽培的原因。
叙善垂下眼眸,愧疚、痛苦、不知所措,甚至还有如释重负,层叠的情绪犹如潮汐般翻涌而来。其实,他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做了许多隐藏的手段,这桩事千年后才展现在世人面前,也算是瞒的久了。
龙王弑兄的消息传到狮族,自然,長君与初九也有耳闻。
長君也万万不曾想到,龙王陛下竟然弑兄夺位。他心惊之余,想要好好儿安抚初九。且让他情绪平复平复。
迈入南帷殿,却见初九带着未回,行色匆匆地往外走着。初九眉目颦蹙,满腔心事。
長君剑眉登时蹙起,伸手将初九抱在怀中:“你要去何处?!”
初九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急道:“我,我要回陵海。”
長君却不放他走,只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你此时回去做什么?陵海都乱成什么模样了!”
初九的身子都颤抖起来,他勉强稳住心神:“你知道的,陵海出事儿了。我父王,还有我族姐,他们怎么办?”
此事一出,初九觉得自己的家都被活生生打碎了。父王和族姐,都是他的家人。然而,这两个家人之间却隔着血海深仇。
父王杀了族姐的父亲。
初九猛然想起,缘何族姐对万事都那便冷漠!缘何族姐对父亲并无多少感激之情!是了,族姐从来都知道……
“初九,你且莫急。”長君将他抱得紧了些,低声好言相劝,“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急。无妨的……”
可是这个无妨,莫说劝住初九,连長君自己都劝不住。此时此刻,陵海大乱,叙元的旧部下闻风而动,叙善被百兽族的言论攻击,龙族刀光剑影,波云诡谲。
在初九心里,他既是龙王的儿子,又是映雪的族弟,合该在最危险的时候陪着他们。
然而,陵海如此危险,長君怎会允准他去。初九身为坤泽,毫无自保之力,哪怕是点了狮族的禁军跟随,長君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初九却道:“这陵海我是一定要去的!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没有父王,也不能没有族姐……你放心,我定会安安稳稳地回来。”
“初九,你先冷静冷静!”長君将他推到镂空红木镶砗磲屏风上,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拦着他,不许初九走到他视线之外。
“我必须去!今日我必须去!”初九急到语无伦次,贝齿相抵,磨出声音,“陵海怎么样……”
初九只恨不得,即刻便抵达陵海,去陪伴父王和族姐。
听到这残忍往事,哪怕初九不是映雪,都觉得心如刀割。这意味着他的家,即将分崩离析。
此时也顾不得与長君解释,初九挣扎着,想要离开南帷殿。
長君冷声道:“将门关起来,今日若是夫人离开南帷殿一步,你们都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此言一出,哪里还有敢不遵从的。即刻有小厮将门扉关上,不只关了,还守在那里,唯恐初九逃出去。
锋刃到底是長君贴身服侍的人,说得上几句话,因走过去,低声劝道:“少主,您这是……”
未回则在初九身后,虚扶了他一把:“公子,公子莫要拿自己的安危作儿戏啊。”
初九心急如焚,浑身上下都像着火一般。偏偏長君又不理会,只是一味阻拦。
未回又低声说:“奴才扶公子回房歇息罢?”
奈何推开未回容易,脱离長君的桎梏却难上加难。他握着初九的腕子,怎么也不肯松开。
長君低声道:“你先回房歇息,旁的事,往后再议。”
听到往后再议四个字,初九如遭重击,譬如一痕星火,落在干柴上,瞬间呈燎原之势。他气得瑟瑟发抖,冷声道:“容后再议?好一个容后再议!你还有没有心?我怎么就中意你这么一个人?倘若是你的父王母后,抑或是典君和蔻香,他们出了事,你还能在此安安稳稳地等消息?你能么?若我不去陵海,守在这儿,岂不是一个没有心的!”
長君面容阴狠,似在压抑什么,须臾后,蓦然出手将初九推进卧房里,将他禁锢在金榻上。
见長君动怒,饶是锋刃和曲觞,也不敢再跟过来劝说了。
初九被自己的心上人如此对待,忽感到心如死灰,喉咙里一阵苦涩蜿蜒开来,流窜到四肢百骸,肌骨心扉。他像竭泽之鱼一般拼命挣扎起来,甚至一个不慎,后脑撞到了矮几上。摆在中央的琉璃花樽滚落而下,碎在地上,发出尖锐至极的一声。
“初九!你怎么样?!疼不疼?”方才眉间还藏着阴鸷的長君登时惊慌起来,欲伸手抚他撞到的后脑,心里觉得一阵痛楚。看着所爱之人受伤,如何能无动于衷。
偏偏長君那边一松懈,初九便挣扎开来,他没命地往地上走去,因为后脑的钝痛,轻易还走不稳,蓦然间整个人摔在碎琉璃片上,雪白的肌肤上出现几痕血污。
長君觉得一切都失控的,忙吼道:“传太医!快!曲觞你在哪儿?!”
初九忍着痛楚,试图直起身子。長君又心疼地来扶他,触指在爱人身上,只见初九浑身颤抖,遍体鳞伤。
長君也不顾他的心意,伸手将人打横抱起来,送到另一间寝房中。
“你怎么样?哪里疼?撞得厉害吗?”
“别动!千万莫动,你身上还有琉璃……让太医来看!初九!”
“若是疼,定要与我说!”
闹到这颠三倒四的地步,初九心里又是急,又是苦,又是悲,又是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二人都是世家公子,体体面面的人,自小到大不曾与谁闹到这种地步。待两个人都冷静了些,面面相觑,皆是无所适从。缘何就与爱人到了这等地步?
狮族的太医到南帷殿时,只见这柔软的坤泽伤到这个地步,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坤泽比中庸和乾元都柔软百倍,偶有擦伤,更不易痊愈。何况这尊贵的少主夫人伤到这等地步。
太医们一个取出伤药,另一个唤小厮捧来清水,作清洗伤口之用。長君在旁心疼地踱步,看一眼伤口都不舍得。
为避嫌,太医唤药侍为自己遮住双目,方展开初九的衣襟,为他侍弄起伤口。
長君急道:“他如何了?你们说话啊!方才后脑还撞了一下,那一下子不轻的。你们快些看看,莫耽误了!初九,你感觉如何?”
初九一言不发,只死死咬住唇齿,眼眸中有星星点点的泪意,泫然欲泣,偏偏又不甘心落泪。
太医道:“夫人这伤有三处,其余两处还好,只是这腿上的格外深,须得静养,否则是要留疤的。臣开上几副汤药,再开上几瓶伤药,外养内服,想来有效。”
長君还是执着地握着他的手,只怕初九又要走。还急促唤道:“那后脑呢?”
太医还未来得及查看后脑的伤势,初九冷声道:“你放开我。我要去陵海。”
“去陵海……”長君着急地不知该怎么哄他,“你先把药上好,往后我陪你去——”
初九一开口,眼泪便簌簌落下来了:“放开……”
寅时,映雪穿着一袭素白广袖流云长裙,整个人犹如花木般静寂,枯坐在安意殿的正殿。
亲不为亲,疏不为疏。爱不是爱,恨不是恨。
翠烬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一盏茶,低声道:“少主一日不曾用膳了,这、好歹喝一口茶。”
映雪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翠烬又低声道:“少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映雪仿佛是无奈地笑了笑,随后摇头。怎么也不肯动那一盏香茶。
半个时辰后,有几个叙元的旧部下踏入安意殿,他们跪在映雪身前,呼声中气十足,此起彼伏。“少主,请少主为老龙王洗雪前仇!老龙王不能白白死去啊!”“请少主夺位,将陵海的江山夺回来!”“少主千万得振作——”
映雪闭上眼睛,仿佛不愿面对这尘世间的一切:“你们走罢。”
“少主!少主——”
“少主三思啊!”
“少主这是不要陵海的江山了么!”
“少主身为乾元,天生是人中龙凤,何不夺回江山!能为老龙王复仇的,唯有少主了!”
一个个旧部下慷慨激昂,说至动情处,肩头都在动容地颤抖。
映雪起身,眼中是对这荒唐人间的迷惑不解。翠烬连忙扶住映雪,映雪却推开了她。
那些旧部下原本跟随老龙王,鞍前马后,前途无量。奈何当年陵海易主,他们被新龙王叙善打发到见不得人处当差,手中的实权也一一交卸。如今弑兄公案真相大白,旧部下们如何肯就此埋没,便纠集在一起,来投奔映雪,只盼着映雪夺回旧日江山,他们依旧做陵海的肱骨之臣。
奈何这少主,已是槁木枯灰之人。
映雪笑起来。
夺王位?我都已经快要失心而疯,还夺什么王位。便是夺了王位,也医不好我。什么都医不好我。
她疲倦道:“走。都走。”
“少主!”
“都走。”
到底是贴身服侍的翠烬和青缗知晓少主的心情,她们低声道:“少主今日身子不爽,诸位大人请回罢。”
眼看着唯一青云直上的机会烟消云散,旧部下们依依不舍地走出去,还时不时回望几眼,只盼着少主能回心转意。
然而映雪继续枯坐在绣椅上,纹丝不动。
多年前的回忆,悄然浮上心头。
“族姐,来,吃西瓜。”
“族姐,我今晚要跟你睡。我,我不能一个人睡!”
“族姐,回去以后,你再穿上那一身紫的绫纱裙子,给我画上一画。你穿那个裙子,最有风韵了!”
“映雪,这文书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文章。来,父王教你……”
“映雪,怎么,头发不曾绑好?父王试一试。”
“映雪……”
64
忙乱了一个时辰,狮族的太医方为初九包扎妥帖身子。退下之前,为首的太医低声道:“夫人这伤口,还须静养。最好莫要下床。”
他身为坤泽,那雪白肌肤又像绫绸一样精致难得,哪怕是太医们,偶然瞥见一眼,都觉得心中震动。自然处处留心,唯恐这夫人身上留下疤痕。
長君坐在榻旁,望着受伤又神情萎靡的初九,心中自是无比疼惜。又回忆起往日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更觉得肝肠寸断。
他低声宽慰道:“怎么样?还疼不疼?”
初九却看也不看他,只启唇道:“不如,我们和离。”
“和离”二字入耳,長君觉得惊慌失措,初九怎么可以说和离。惊慌之后,便是苦楚。
長君此人从来不肯在这种情况下示弱:“不可能。我绝不可能答应和离之事。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走向何处?嗯?”
初九微微阖上眼眸,身心俱疲,已不愿多言。
長君伸出手,想要抚一抚他的面颊,却被初九下意识躲开了。
几经凌乱,長君逐渐地不敢再轻易违拗初九的意愿。唯恐他再如方才般受伤,吓得自己心疼。眼前的坤泽,明明身体那般柔软脆弱,奈何心性如此执着倔强。
“今日的事,原是我错了。”長君低声哄着,“我不该强迫你。初九,初九千万不能不要我。倘若初九不要我,我该怎么办呢?就算是初九不要我,我也断断不会不要初九。”
初九却又重复了一回:“和离罢。”
長君眉头蹙起来,声音揉进去几分怒意:“我绝不与你和离。你莫想离了我这南帷殿!”
初九也不说什么,挣扎着起身,想要去陵海。
“你莫再闹了!”長君将他拦回榻上。未回正想过来伺候初九,为他将衾被盖好。谁料長君随手替他盖了,“太医要你卧床静养。乖。”
“我怎么是在闹。”初九抬眼望着床帏旁挂的碧玺流苏,口吻里是三分茫然,七分无奈,“你觉得我在闹?我父王在陵海都要……还有我族姐,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能明白吗?现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父王身入是非,族姐心如死灰,我呢?我却躺在你的南帷殿里。”
“可你身上有伤。”
“有伤又如何?你是怕我留下伤疤?是这皮囊重要,还是我的父王族姐重要?”
“你误会我了!我何曾是怕你留下伤疤?”長君不容拒绝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随后换了种口吻,“我是担心你,你明白吗?”
许久许久,初九都一言不发。
長君道:“你还疼不疼?告诉我。”
初九答非所问道:“若是你学不会尊重我,那你我之间的结局,只有和离。迟早而已。”
長君万万不曾想到,如此柔软的初九,本性执着。
他说,若是学不会尊重,结局只余和离。
若要与初九和离,毋宁说是活活要了長君的性命。他是怎么也不肯放过初九的。
细细想来,也确是自己的错多一些。自从成婚之后,一味要初九顺着自己,逢迎自己。甚少去想初九的心情,甚至要初九不去看亲近的家人,只是惧怕他遭受危险。
可莫说是坤泽,便是他長君与中庸结契,那中庸也是要以自己为天的。
初九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实则并非長君不愿陪伴初九赴陵海探亲,安抚家人。他身为狮族少主,日日都有文书堆在桌案上待看,脱不得身。
每当这时,長君总是会羡慕蔻香和典君这些,他们身上的担子轻些。如闲云野鹤,随心所欲。
却也不能因为这个,与初九生了解不开的嫌隙。
如此想着,長君看一眼已经睡着的初九,信步踏出南帷殿,也不乘软轿,只带着锋刃和曲觞两个贴身小厮,径自往狮后宫中走去。
彼时狮后正对镜卸妆,拆髻落簪,自铜镜中看到長君的身影,狮后笑了笑:“今儿终于不陪你的小坤泽,到母后这儿来了?”
服侍在侧的两个婢女忙敛袖行礼,恭谨道:“奴婢见过少主。”
長君以眼神将她们打发出去,随后取过一柄水红玉镶银宽梳,很是孝顺体贴地为狮后梳着如云青丝。
狮后道:“到底怎么了?一看你这面相,我便知道是遇上烦难了。”
長君一壁梳着,一壁诉苦道:“今儿初九赌气,说不要我了。”
狮后将一支贝母金簪把玩在指尖,笑道:“我当是什么,你们都年轻,又住在一起,拌几句嘴也是常有的。不过,你是乾元,合该多让着人家、哄着人家。初九离开陵海嫁到这里,也不是容易的。”
以往的日子里,長君倒甚少为了旁的什么心意烦乱。他自有自在去处,不是酿酒,便是集香,时不时还取玄晶亲自铸剑。
倘若说最难处理的,还是他与初九的感情。
本以为有竹马之谊,日子过起来便行云流水了。却不想成婚了住在一处,与往常格外不同,更容易起分歧。
長君替狮后梳头梳了一半儿,剩下的不肯继续伺候了。他搁下玉梳,整个人放松下来,撒娇似的倚在狮后的膝头,低声道:“前儿些日子,陵海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母后也该听闻了罢?初九心里惦记他父王,还惦记他姐姐,说什么也要过去看一眼,我拦也拦不住。”
狮后摘下金护甲,摸了摸長君的额角,笑道:“怎么,人家是被陵海养大的,还不让他回去看看了?你也太霸道了些。”
長君委屈道:“哪里是我霸道,我不许他回去,为的也是他。现如今,前龙王的几个旧部下直欲妄动,虎视眈眈,龙王那边也是厉兵秣马,实在是不太平。他留在我身边,岂不是最安全的?”他思忖片刻,还往狮后腿上亲昵地蹭了蹭,“这坤泽,怎么便这样难养。”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狮后一壁抚摸着儿子的青丝,一壁闭目养神,“他既嫁了你,便该事事以你为重,柔顺恭谨。”
奈何初九这个坤泽,看起来柔顺恭谨,心里却颇有主见。宁要与長君龃龉,也定是要去往陵海。
長君亦是如此想来,他道:“我也觉得如是。谁料他性情便是如此倔强,怎么说也不肯听。”
且前些时候南帷殿里闹了起来,狮族的太医都往殿中跑去,狮后耳目灵通,心耳神意都挂在長君身上,自然将事情全然知晓了。
狮后又将自己耳上的翡翠珠坠取下来,淡淡道:“初九都是狮族的人了,怎么还心里只惦记着陵海?你回去好好儿照顾他,莫让他身上留了伤疤。那么精致玲珑的人,若是白璧微瑕,岂不可惜。”
听罢母后的教诲,長君自是深以为然。拜别之后,也没有多少心思看文书,直接回了南帷殿看初九。
这些日子里,陵海的消息总是折磨着初九的心。初九夜里不得安寝,白日里便总是昏昏欲睡。長君走到床帏之侧时,初九还不曾醒来。
细细看去,他埋深衾枕中,面容安详,只是眉目间凝了愁云寸缕。
初九紧张或欢喜的时候,总会有纤嫩可爱的兔耳朵冒出来。長君细细回忆着,他的耳朵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冒出来了。
長君望着他,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怜惜。
他想要掀开锦衾,瞧一瞧初九的伤势恢复的如何。却又不敢,唯恐手脚忙乱时,再触碰到他的伤口。
“族姐……你都知道的,你……知道的。”
長君听到他睡梦中朦胧的呓语,声音微带些许茫然,不由心中又是一疼,忙握住初九的手,宽慰道:“怎么了?”
初九睁开眼眸,仿佛是被吓住了。须臾之后,方镇定过来。这一回,他不曾试图挣开長君的手,让長君感受到难得的旖旎。
長君又道:“梦见什么了?嗯?这么紧张。”
初九疲累地倚在床栏上,许久方道:“梦见我族姐她……”
他梦见族姐取出定魂针,毅然决然地刺进自己雪白的胸膛。初九想要前去阻拦,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便只好眼睁睁看着映雪的内丹化作烟尘,一只秀美的白龙伏在天地间,如沉睡般死去。
初九知道原因。梦里梦外,他都知道原因。是因为族姐早已知晓,伯父薨逝的真相。
映雪从来都懒怠活着。
65
長君取过绢帕,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道:“别怕。我在这里呢。你放心,等我将那几折子文书看完,便陪你去陵海。你什么都莫要想,好吗?”
初九踌躇半晌,叹道:“可我父王,还有我族姐,又该怎么办呢?”
多年前的秘辛一朝公诸于世,原来他父王与族姐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多来年,倘若不是父王的愧疚态度和族姐的冷漠痛苦逐渐渗入初九心扉,他是不会相信这桩秘辛的。
奈何一线穿珠。由不得他不信。
他感觉,自己的家,正在分崩离析。
長君道:“哎,到底还是父王……兵行险招,这一招,实在是后患无穷。”長君暗想,倘若自己是映雪,那定是要手刃弑父仇人,夺回王位。转念而循,仍觉得不妥。千余年来,是叙善将映雪一点一点养大,若是没有孺慕之思,说不过去。
初九蓦然间望着長君。
長君调笑着伸手点了点他鼻尖:“怎么了?”
初九沉吟片刻,道:“前儿我受伤,你莫要过于自责。不全是你的错,陵海一出事,我心里急了些。”
几日后,長君看完手里的文书,便带着初九去往陵海探亲。
这些日子,叙善实在是身陷是非,自顾尚且不暇,便不曾呢个着人来迎接長君和初九。偌大的陵海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初九想到父亲如今的处境,心里是一阵阵的七上八下,哀婉悲叹。但又想起父亲弑兄的往事,又觉得不寒而栗。
長君伸手跟着两排狮族的禁军,皆手持长剑,杀意满身。
長君一壁拢着他的袖子,一壁低声道:“我陪你过来,你千万要答应我一桩事。”
初九抬眸,疑惑道:“何事?”
長君却颇为郑重,直视初九:“无论何时,都不能离开我身边。不许让我见不到你。你若不答应,我现下便带着你回仉山。”
初九只得道:“我答应你便是。你我快些罢,也不知我父王和族姐……”
按着百兽族的规矩,長君带着初九先到东翮殿去为龙王请安。入得殿中,只见叙善的桌案上一封文书也无,烛火晦暗,仿佛是身处一方与世隔绝之地。
而叙善正坐在桌案后,眉目冷淡,仿佛是在闭目养神。
初九知道,这些日子,父亲定是万般煎熬。
倒是長君先躬身行了一礼,道:“父王安好。”
初九也低声道:“父王,这……”
“你们来了。”闻言,叙善缓缓地睁开眼眸,声音中无悲无喜,犹如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長君见叙善面色宽和仁厚,一举一动皆是克己守礼,再想到他可是筹谋杀死兄长的人,不免心里凉薄几分。果真是不可貌相。
初九心中愁云惨淡,连礼都不想遵了,问道:“父王,那……是真的吗?”
您弑兄之秘,罔顾人伦,可是果真有此事?
族姐的生身父亲,果真是您杀死的?
叙善思忖片刻,重重地颔首。自是承认了。
一时间,初九连吐息都做不到了,逞论立稳。今时不同往日,未回不曾跟进东翮殿里,还是長君在身后伸手扶住他。
须臾后,叙善看了長君一眼,示意他且先退下。自己与初九有家务事要谈。
偏偏那長君是不会看眼色的,他仍旧立在原地,紧紧抱着初九。
叙善无法,只得道:“还望少主暂且一避,本王有要事与初九相商。”他又以眼神示意侯在屏后的心腹小厮,“带少主去正殿歇息用茶。”
叙善是初九的生父,長君再是狂妄,也不能不给他几分薄面。只得行礼退下,跟随小厮,去用茶点。
那几个心腹小厮都是伺候龙王伺候惯的,自然知晓轻重。他们将殿门紧闭,只留下龙王和二公子默然相对。
殿中甚暗,犹如拢上层黑纱。初九的心渐渐沉沦到谷底,拼尽全力想赶过来,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王。
“坐。”叙善低沉的嗓音响起,还夹杂着些许苍老的意味。
初九忍着舌尖的委屈,低声道:“那族姐她……”
“是我对不住她。”叙善徐徐道,“我对不住兄长,也对不住她。”
“父王你缘何要如此对待族姐……你——”
在初九的记忆里,父王待族姐,比待自己还要上心几分。自小便亲自教族姐读经识字看文书,还亲自为族姐调息内修。甚至在族姐的辫子松了时,父王亲手为她绾发。那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爱。
即便如此,初九还是爱着族姐,他对她并不曾有多少嫉妒。反而在依赖她。
初九蓦然察觉到,往昔那些平淡又温暖的日子,在渐行渐远。
叙善望着初九,淡淡道:“狮族少主可宠爱你?”
初九无力再思忖什么旁的,敷衍道:“他待我很好。父王,你为何……为何……”
“错已酿成,无需多言。”叙善负手立起身子,长长叹了口气。
一个时辰后,叙善、初九、長君三人摆驾安意殿,去见映雪。
青缗、翠烬敛眉颔首行了一礼,随后纤手拂开帷帐,请三人进去。
只见映雪神色冷漠地倚在桃木连席锦榻上,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幅沉寂的画卷。她身上披着家常的银丝齐胸襦裙,肩上绕了层白狐氅,想是贴身婢女恐她受凉所披上的。她青丝如流云般铺展遍榻,不饰珠玉,不绾发髻,显然是心灰到极处了。
初九一见她,嗓子里便微微哽咽了:“族姐……族姐!”随后他扑到榻侧,试图去握映雪的手。
長君抚了抚他的肩,低声道:“莫要太伤心,这是伤身子的。”随后,他向映雪行了个平礼,“族姐。”
叙善的神色也微微动容:“孩子……”
可是无论是谁,映雪都不曾回应分毫。她的目光透过初九、長君、叙善三人,落在谁也见不到的去处。
见映雪如此萎靡,叙善自然也是心如刀割。他暗道,这些年,我都将你当做我的亲生女儿,当做陵海堂堂正正的储君,我能做的都做了。
初九道:“族姐,族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我是初九,你不能……你好歹说一句什么,好不好?族姐你别这样,真的,你别这样……”
映雪将手从初九掌心退出来,声音缥缈而沙哑:“走。都走。”
長君安抚地抚了抚初九的肩头,悄声说:“想来她是过分伤心,不妨,过几日便好了。”
这等时候,叙善已顾不得長君这个外族之人还在眼前,忍不住出言道:“映雪,映雪你恨我吗?你是不是恨我?当年的事,确是我对不住你爹和你,但是,但是我如此,不为私欲,为的是龙族啊。你扪心自问,父王对你好不好?初九有的,你有;初九没有的,你也有。你不能恨我。倘若我不杀你父王,那龙族便要活生生沦为鹿族的附庸了!你父王只知道享乐,十日不看一眼文书,再这么下去,便没有龙族了!”
此时此刻,映雪难得地眨了眨眼,以表示她还是活着的,也难得地道了句心里话:“父王,不,叔父。我不恨你,我不敢恨你。”
叙善仿佛在抑制着什么摧山裂石的情感,声音动容:“那……”
“——我只是活得痛苦。”映雪轻轻咬着自己的朱唇,坦诚道,“我活得这么痛苦。倘若叔父在杀我父王时,连我也一道斩草除根,那我更感激叔父。”
此言一出,叙善心中的悲哀几乎要吞噬一切。
原来,他养大的映雪,一直如此痛苦。
初九又低声道:“族姐,你……”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族姐不愿娶他,是因为莫说情爱,她连活在这世上,都觉得为难。
一直隐隐约约感受到,族姐的心里有一痕心结深埋未解。却不想,是这样的心结。
蓦然间,思绪便绕到从前。小时候,族姐常常与他睡在一起,尽管他们一个是坤泽,一个是乾元,谁也想不到避嫌。族姐总是记得将点心和西瓜留给自己。他烦闷时,总是求族姐待他出去解闷,从大云荒到鲛洲海,族姐都带着他去过。
在族姐如此照顾他的同时,她心知肚明——自己是弑父仇人的子嗣。
世间感情,造化弄人。
初九觉得无比心疼族姐,心疼到浑身颤抖。
長君抚了抚他面颊,低声道:“初九,身子可还好?”
见初九如此,映雪仍是躺着,无动于衷。
世间的其他人,谁悲谁喜,离合聚散,都与她无关。
入夜时分,初九与長君回到以往初九住的披香殿。他见自己成亲不过几月,陵海已是天翻地覆,不由悲从心来。
未回道:“公子歇歇罢。您连日奔波劳碌,这身子恐怕是受不住。奴才扶公子躺下。”
身边另一个剪灯花的小厮也是伶俐的,凑过来伺候,与未回一左一右,把初九扶到床榻上。
長君接过曲觞递来的茶,也无心去品,一饮而尽后道:“你这几日睡都不曾睡安稳,心里还悬着。忧心父王族姐也罢,总要顾及自己的身子。锋刃,为夫人端来盏药膳。这个是补身子的。”
心中烦乱到这等地步,初九也无心嫌药膳苦口了。想也不想地端过来,仰颈饮了一口。
長君坐过去,体贴地用巾帕为他拭去唇边药汁,低声道:“这个不苦。乖,喝完。”
初九为了宽他的心,自然是一口不剩地饮完了。
除迎亲那一日,長君倒还未曾来初九住的披香殿观上一观。他四下望去,只见白玉釉缸中养着莲花,莲叶青碧,出水亭立。屏风后挂着秋香色的帷幔,以流苏金钩拢着,层层叠叠,如置身仙乐妙境。殿中弥散着一断清新幽香。
这样一座披香殿,与初九的心性气质格外相称。精致风雅,韵味难得。
初九闭目养神片刻,谁知还是难以入眠,他怅惘道:“你回仉山罢。我知道,你有文书要看。明儿还有朝会。”
長君撩了撩他额前碎发,悄声道:“不妨事。我在这儿陪你。”
初九斜倚在一方金线鸳鸯青绸软枕,乌睫微微颤抖着,越发显得容颜堪怜:“哪里能将正经事儿扔下呢?快走罢。”
“你才是我的正经事。”
長君展开云袖,一寸一寸靠近他,最终在微凉的额上烙下一吻。
陵海的规矩乃是戌时必眠,故未知戌时,便有披香殿的小厮端来清水、漱茶、巾帕、桂油等服侍二人梳洗。初九由着他们服侍,随后倒在榻上,还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
長君虽说心疼他,对陵海的纷杂事务还是有几分怨怼的。若非如此,初九何必伤心至斯,自己又何必忙乱慌张。
曲觞掩上床帐,退到屏风后。披香殿里点的几盏雕花紫烛也相继被小厮们熄灭了。
初九也不知为何,近日总是容易疲累困乏,兴许是睡得不够的缘故。奈何除此之外,身子亦总是隐隐作酸。
長君抱上他的腰,悄声说:“事已至此,再愁也无用了。我看,父王和族姐,照如此情势下去,也当不成父女了。一且由他们去罢。这里头一分一毫也不曾有你的错处。”
初九穿着一袭碧荷叶色的绢纱寝衣,将掩未掩,映出锁骨的轮廓越发深隽。初九长叹一声,心中几分悲凉。
只恨这层旧事蓦然浮现,使他家不成家。
長君修长的指尖划过初九的锁骨,使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初九几乎便要呻吟出声:“你做什么?”
長君撤了指尖,心疼道:“你看你,这些日子越发得消瘦了。锁骨这么深。岂不是存心让我心里难受?”
初九道:“看着我父王和我族姐,我心里就……”
長君将他往怀中又紧了几寸,一颔首便吻上他的耳垂,悄声说:“这也有你的不是——你若是累得病了,谁来宽慰他们?还有,你病了,我的心也不安稳。”
如此在深夜中彼此依偎,之前的龃龉和拌嘴,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初九依偎在他怀中,也觉得颇为心安。
長君又低低絮语:“还有,我不嫌小狮子争宠了。你快些给我生出个小狮子来才是正经儿。”
他如此一说,便使初九一联系近日的疲倦不适,心中也疑惑自己是否身怀有孕。枕着長君的胸膛,便格外容易睡着,初九来不及多想,便沉入眠中。
待初九起身,他往披香殿里四下望了望,却不见長君的踪影。问过未回,方知晓,今日寅时未至,狮族便传了书信来,说是狮王急唤少主回去看文书,長君推辞不得,只得先回仉山去。临行前放心不下初九的安全,便将狮族的暗卫全留在初九身边,护他平安。
初九听在耳中,他反而觉得安心。毕竟若是長君为儿女私情耽误公事,他也不愿。因带上未回,乘软轿到安意殿去看映雪。
映雪还是昨日的老样子,躺在软榻上,身如焦木,心如死灰。那一身银丝齐胸襦裙还未换下来,她雪白的皓腕搭在塌边,犹挂着一对细细的白玉镯。
初九唤翠烬取过族姐梳头的木梳,随后为她梳起青丝来。
他想到,自己与長君成婚那日,族姐弃了筵席,弃了陪客,来到披香殿为自己梳头。
“族姐,你很早便知晓了……是不是?”
映雪这才看了他一眼,她微微启唇,想要说什么,终究是一字未吐。
初九又难过道:“所以你这些年才这样。”
他感受到,族姐的青丝触指犹如绸缎,在水波粼光的照耀下显得璀璨。初九纤瘦的指尖划过她的青丝,只留下一痕似有还无的触感。
一时间,陵海的龙王和少主皆心情郁郁,懒怠公务。那文书堆在海昇宫,无论是叙善还是映雪,谁都无心去看一眼。万般无奈之下,初九只能亲自去看那些纷繁复杂的族务。
那些细枝末节之事,初九多半自行做主,去朱砂行朱批,随后让底下的臣子实行。而关联重大之事,初九则拟上几个方案,再请示父王,由他裁决。
未回在一旁笑吟吟地研墨,笑道:“公子是坤泽之身,却有鸿鹄之志。没想到,奴才跟着公子,还能亲眼看到公子处理文书。”
初九取兼毫湖笔蘸了蘸松石纹砚台里的墨汁,叹息道:“眼下除了看文书,我也帮不上父王和族姐什么了。”
未回悉心替初九将看罢的文书整理好:“只是公子一连看了两个时辰,也太劳累了些。自古以来,坤泽都是被安养在内帷里,哪里有如公子一般亲看文书的。若是公子累坏了身子,那少主定是要心疼的。”
相比夫人二字,初九还是属意下人们唤他公子。
初九摇了摇头,执笔写着正楷小字:“无妨。哪里便这么容易累着了。”
怎料他未曾写上几字,恍惚一阵眩晕陡然袭来,避无可避。初九撑着自己的额角,缓缓阖上眼眸。
未回正在斟茶,见主子此番模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茶托都扔在桌案上,唤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服侍在海昇宫的小厮亦趋步前来,蹙眉道:“二公子身子可不适?”
未回唤那小厮:“自然是不适!你,快去宣御医!”
初九继续写着那文书,目光落在字上,道:“我不妨事。宣什么御医,不用去了。”
未回想将初九手里的湖笔取过来,却又不敢,只得劝道:“公子歇歇罢。何故如此难为自己呢?”
闻言,初九本想一气儿看完,听未回所言,自是也有几分道理,况且将自己累出病,则更无人处理龙族的文书了。因搁下湖笔,随口道:“我去榻上躺一会儿。未回,你将榻理一理。”
未回道一句“是”,径自往海昇宫的寝房走去,为初九换了方檀紫妆缎丝毯,正待扶着初九歇下,却发觉初九又面露不虞之色,撑着额角。
未回道:“公子又怎么了?”
初九不等他将丝毯铺好,便直挺挺躺上去,软声道:“无妨。躺一躺便好了。你再去研墨。”
未回径自走到前殿去寻小厮,吩咐他去宣御医。
半晌后,御医搭脉一诊,却摸出了喜脉。
66
初九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与長君争宠的小狮子要来了。
未回在初九身边服侍多年,颇通世家之礼道。因取出三颗金锞子推到那诊脉的御医手中:“大人辛苦。”
那御医连忙推辞,口中道:“臣怎么敢领这无功之禄!公子虽有喜,身子却有几分单薄,胎息并不稳。还请公子多多休憩,莫要疲劳。”
初九还未从如此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连言语也忘了,只是连连点头。
未回倒是喜上眉梢。一来是替自己服侍的主子欢喜;二来,他服侍的主子有身孕,这是狮族的一桩喜事,少主自然是要重赏的。
一旁服侍的端茶小厮殷勤道:“奴才恭喜二公子了!这便去向主上回禀!”
眼见着那小厮要踏出门去,初九却道:“回来。不许去。”
那端茶小厮不明就里,也不敢问。只得撤回来,侍立在侧。
未回道:“公子,这是喜事儿啊。怎么不能禀报主上呢?不只要禀报主上,还要禀报少主呢。”
初九噙笑摇摇头:“罢了,未回,替我好好儿送御医出去。”
初九暗想,这一桩喜事,長君那里是要告诉的。他想,長君知晓了小狮子的存在,该是如何喜不自胜,如此想着便觉得熨帖。二人精血交融,方怀上子嗣。
而父王和族姐那里,还是不说为好。毕竟,倘若他二人知晓自己身怀有孕,自然不许自己看文书操劳了。那龙族的社稷又该如何是好?
待未回送出御医去,回到榻旁,初九悄声吩咐道:“你去告诉这里的人,我有身孕的事儿,不许回禀父王和族姐。至于少主那儿……你封一笺书信过去。”
未回笑道:“少主若是知道了,还不定要欢喜到如何!”
初九的唇角勾起来,他又微微觉得羞窘,不忍让旁人看了去。便埋首在衾被里,偷偷地笑。
只是那眩晕的感觉,还未过去。不停缠绕着初九。
初九想,连上自己腹中这一个,那他便有两头狮子了。
却不知晓腹中的这个,属性是不是狮子。也有可能是兔子。
百兽族婚配,所延之嗣,属性通常随结契双方的一方。譬如初九,父王是白龙,母妃是金兔,他便随了母妃,原身也是金兔。
初九的掌心抚到自己的小腹,一时间如手握珍宝,怎么也不敢轻易动。
若说心里话,他并不盼望腹中子嗣是天赋异禀的乾元,只要不与自己一般,是坤泽之身便妥。
只因坤泽,从来都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且被争来夺去,身处是非之间。
未回以符咒向仉山传了消息,便笑道:“公子?公子有身子了,便如此欢喜?”
初九向他轻轻扔了个红缎软枕,轻声道:“你再这么口无遮拦,便出去伺候!我这儿不用你。”
随后,初九又将面颊往衾被深处埋了埋,带着笑,也不探出来。
長君收到来自陵海的符咒,朝会也顾不得上完,不理曲觞和锋刃的劝说,自座上开逃。一路逃到陵海。
却不想,他父王母后盼了许久的小狮子,终于有影儿了。
一时间,長君欢喜是欢喜。却还有几分担忧,若是小狮子出了炉,当真与自己争宠,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初九还能不能完全是自己的?
此时此刻,便是一刻也等不得,只想快些见到初九。
陵海动乱的这些日子,他本想劝初九回仉山,奈何初九怎么劝也不肯。他便只好两地奔波,仉山的公务少时,便去陵海陪伴初九。
“初九?我的小狮子来了?”
初九听到長君的声音,也不肯将面颊从衾枕里钻出来,像钻沙的秋雁。
長君迫不及待赶到初九榻前,正想要掀开衾被,那衾被却被初九攥紧了:“不许!怎么你的小狮子来了,你便……”
長君将手伸进去,摸到初九的腰:“来,给我看看我种的小狮子。”
初九尝试着将笑意收回去,然而收不回去。便说什么也不许他掀开衾被。
却又听见長君欢喜道:“这几日我便想着该有了!总不能辜负这夜夜春光的辛苦,嗯?初九,你说是不是?我想好了,你我只生这一只小狮子,再也不生旁的了。小狮子多了,我的恩宠便分得少了。”
初九在衾被里笑道:“呀,怎么,你担心我只宠着你的小狮子,不宠你了?”
長君寻到机会,伸手拂开初九的衾被,果真见这小坤泽面色如霞,唇边还噙着几缕笑意。随后,他的手抚到初九小腹,果真探索起自己种的小狮子来了。
由于坤泽身子娇弱,所以有孕时,比往常更加易倦易乏。且有孕的时日越久,身子越是疲软。故初九这些日子以来,总是觉得力不从心。
如此一来,他既欢喜,又担忧。忧的乃是自己怀着只小狮子,便无力处理龙族的宗务。此时父王和族姐都无心理政。
方才長君一心都在初九身上,无意去看旁的。如今方抬眸一望,只见案牍上字字皆是初九的笔记,旁侧墨迹未干,便知道他方才在做什么,心中自然而然地觉得不妥。
却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恨他父王和族姐都无心处理,龙族王室只剩下这么一个身怀有孕的坤泽。他出言劝了劝:“你方才,在前儿看文书呢?”
初九知晓他言中深意,颔首抚慰道:“无妨,我只看了一会儿。”
長君把玩着金麒麟扳指,搁在一旁,虽然担心,却也忍着不说什么重话惹初九烦忧:“可眼下你身子是第一要紧的,你不为自己,也想想腹中的小狮子。往后不许再看了。”
初九心想,我若是不看文书,龙族的将来又该如何。
初九阖目,养着精神。他自然而然地握着長君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触感。那样一只手,白皙修长,指甲也修的齐整。由于常年握剑的缘故,掌心里有薄薄的胼胝,又因为出身不凡,只是不沾阳春水的缘故,其余处的肌肤细腻温润。
長君回想起近日以来安意殿里映雪的神志,眉目忧冷,眸含霜雪,绝望里带着阴鸷。他唯恐以映雪此时的忧思怨恨,濒临失智,若是作出什么极端之事,伤了初九。
“依我看来,族姐最近是真的伤心。”長君让他枕到自己膝上,“你怀着小狮子,少往她的安意殿去。她若是伤着你,如何是好?”
这话听在初九耳中,他心弦渐紧,只觉得長君句句针对族姐:“她是我族姐,怎么会伤我?难不成你觉得我族姐疯魔了?当初在大云荒,她不要命也要救我。”
長君却满面认真地看着他,并不否认,字字恳切道:“可是初九,你要知道。人伤心至极,迟早要发疯的。”
譬如大云荒肆虐的九头白虎,正是因为怨念冗积,方舍仙入魔,魂魄堕沦,杀意满身。
“莫再说了。”初九为难地摇摇头,形状柔和的朱唇微微一抿,“我族姐她不一样,再如何难过,她都不会伤害我的。千年来,她知道我是父王的亲生子,还是爱护我,照顾我。”
闻言,長君心里有几分难掩的不悦。归根结底,映雪与自己一般,都是乾元之身。初九如此说来,可见映雪在他心中的地位颇重,他事事依赖她。
在長君心里,初九的依赖,合该都悉数奉给自己。哪怕映雪是他的族姐,也不能分享。
長君轻轻抚着初九的肚腹,低声道:“总之你少见她。”
初九又是丝毫不退让的语气:“我族姐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说这个做什么?”
長君唯恐他动气,只得赔笑来打圆场:“你若是不喜欢,也莫要动气。只当我不曾说过罢了。”
初九这才面色稍霁,感受着与他在一起的温存。
長君知道,有孕前三个月,不得孟浪。少不得要忍一忍。眼下也不能在风月上驰骋,只得浅尝辄止地亲近初九,以慰相思。因伸手摸到他胸前的南国红豆,扪在指尖**。
初九唯恐他温存上肝火来,忙推拒道:“这里是看文书的海昇宫,你当是何处呢!怎么如此不规矩?”
長君的手又拂到他下巴:“在意甚么海昇宫,你是我的。我想在那儿摸,便在那儿摸。”
原本未回和几个小厮守在殿中侍奉茶水,见他二人温存起来,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还体贴地合上海蓝绣七龙夺珠的屏风门。
初九见阻碍不得,便也由他去了。二人不知贴在一处过了多久,初九蓦然开口轻声道:“我小时候,父王总是很忙,也很少愿意陪伴我。你知道的,我母妃早逝。不过我从未见过她,故很少惦念她。陪着我的,只有我族姐。虽然她性情冷淡孤僻了些,但是我觉得很温暖。这世上,只要有我族姐在,我总是不会害怕的。”
長君听他说的过往,不禁心中更疼惜他几分。
“小时候,她记得我喜欢吃西瓜,每日看过文书后,总是遣碧纨给我送到披香殿。那时候碧纨还活着。夜里我睡不着,便偷偷溜进安意殿寻她。她虽然喜欢独处,还是让我和她睡在一处。”
長君扶他倚在软枕上,诚恳道:“往后你能依靠的,不只是她,还有我。”
初九颔首道:“那是自然。你我既成了婚,便是要彼此依靠一辈子的。”
初九在阖上眼眸的那一瞬,映雪冰冷的面孔恍惚浮现。只是那双眼眸里,从冷漠变得哀伤,又从哀伤变得狠戾。
三日后,叙善身为龙王,总不能一直不理政事,他只能勉强出席百兽族宴。映雪还是闭门在安意殿,不肯出来。叙善着人去请了三回,皆无所回应。
初九趁長君在狮族出席朝会,向父王进言道:“既然族姐不愿意去,父王也莫要勉强她了。让她歇憩罢。我随父王去筵席便是。”
叙善眉间若蹙,冠上偌大的南珠散出尊华的光泽,映得容颜有几分冷峻:“你到房里安歇罢!怀着孩子,不可频频见人,若是惊了身子,可怎么好。”
初九心里唯恐父王独去,宗务纷繁应付不来。且此时此刻陵海的弑兄戾事传遍天下,又唯恐父王遭人厌恶排挤。
初九身上已穿好明黄的礼服,白缎抹额上镶了颗皎洁明珠。显然是做好了出席的准备。未回侍奉在身后,替他整理披风的貂毛。
“不妨事。父王身边,也得有人在。”
叙善往安意殿的方向望了望,似有幻无地叹了口气。安意殿的檐角乃是金云母雕就,光芒澹澹开阖,霞光幻异。只可惜住在安意殿的这个人,此生未曾安意过须臾。
叙善一来是担忧初九的身子,二来是恐怕自己带着初九,那些是非也要泼到初九身上去了。因还是拒绝道:“罢了,你留下,好好儿休憩。若是闲了,便去劝一劝……你族姐。”
随后他便踩着足榻上辇,扬长而去。身后跟着随从无数,有人在前头提灯引路,有人在身后举着华盖。琦玉琳琅,浩浩荡荡。
67
南帷殿。
若是往日,長君闲暇时,不是酿酒,便是去陪他收藏的那些尤物香料。或者是为他的斩霜剑挑选新剑穗。奈何如今正逢多事之秋,百兽族中彼此倾轧,要看的文书多了不知繁几。而初九怀有身孕,人又远在陵海。
细细想来,長君倒也有整整一月不曾好好儿放松过了。
恰逢蔻香换了身新襦裙,带着两壶好酒,与典君、贺君一起来寻長君,说是要好好儿聚一聚,庆他即将喜得麟儿。
四个人在南帷殿的院落中添灯摆酒,有说有笑,倒也快活。
長君撩着袍角落座,接过曲觞倒的芙香酒品了一口,叹息道:“近日里忙,你们喝酒的时候,我得看文书。啊,文书,看不完的文书。我太难了。我快死了。”
蔻香正一正发间的襄鸟发钗,调笑道:“有什么难的?顶多再难个一千年,千年么,眨眼儿便过了。”
贺君道:“此话怎讲?”
蔻香染作烟霞色的指尖轻轻扣在杯盏上:“一千年以后,嫂嫂腹中的小狮子便长大了。你让伯父教它好好儿看文书,你便无需劳碌了。”
長君将杯中潋滟光一饮而尽:“说起这陵海之乱来,也是烦闷。这乱子燃到初九身上了!”
典君亲自替众人添了酒,问道:“这却怎生说的?”
長君挑眉道:“陵海那一老一小,都撂了挑子,谁也不理政事。那些文书都堆在案上,让初九一本儿一本儿地看。他都有了身孕,怎么受得住。”
曾在试技堂的高台上,蔻香见过映雪,惊鸿一面,对这女乾元的内功和容貌都颇为惊艳。闻言,她不由开口问道:“当真?映雪姑娘都不管公务了?”
長君实话实说:“她自然是不管了。整日躲在房中呢。”
典君喟叹道:“哎,也怨不得她。无论是谁,知道养大自己的叔父便是弑父仇人,都是要疯了的。”
長君道:“若我说,造成这一切的,归根结底还是龙王。”
这话边说的有几分大胆了。毕竟,龙王还是長君的泰山大人。典君和贺君对视一眼,什么都不曾应承,只低眉饮酒。
蔻香拿象纹银筷去夹石桌上摆着的桃花糕:“族兄这话说得在理儿啊。映雪可怜,嫂嫂可叹,造成这一切的,不是龙王是谁?天道好轮回。他的狠毒心思,终究是为众人皆知了。”
長君勾唇,似笑非笑。为表示对蔻香的赞同,亲昵地夹了块儿茯苓糕喂到蔻香口中。
蔻香费事儿地咽下去,随后爽朗道:“多谢!”
長君饮罢两壶芙香酒,起身告个罪:“是我的不是,明儿随你们罚酒。我得去陵海一趟。”言罢带着锋刃和曲觞,转身离去。
典君调笑道:“这也是个长情的。一有空闲便往泰山大人那儿跑。”
“哈哈,谁说不是呢。只可惜这泰山大人忒狠了些,连自己亲兄长都不放过!”
初九在床榻上躺的一久,便有几分无聊。因为身孕,那些文书总也不敢多看。闲来无事,便翻一翻古籍旧典解闷。
他看得疲累时,未回就将书卷接过来,温言软语地读给他听。
初九发觉,百兽族研习出来的内功典籍,浩如烟海。可是多半的典籍,都是乾元和中庸通修的,其余的典籍,便是专门写给乾元修习的。而坤泽作为专司服侍生子的,加之其数稀少,竟从无坤泽可以修习的典籍。
甚至在百兽族众人的眼中,坤泽修炼内功,乃是一桩可笑之事。他们被安养在内帷便是,无需修炼。
初九一壁抿茶,一壁问道:“你看,漫漫百万年来,竟从未有过坤泽可以修习的典籍。”
未回陪笑道:“公子想什么呢?坤泽只须被宠爱服侍便罢了,何必修炼呢。”
初九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不曾说出来。
長君归往披香殿时,特意替初九带了一壶芙香酒。奈何走过去才思忖到,初九身怀有孕,怎能饮酒。他便笑吟吟对初九说:“无妨。你身子不成,那我喝给你看。”随即将芙香酒一饮而尽。
初九蹙眉道:“你只气我罢!”
長君把那空了的酒壶搁在桌案上,调笑道:“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惹你生气。”
初九不与他拌嘴,如旧安寝在软榻上,闭目休憩。
那長君往披香殿的桌案上一看,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生气。
初九将文书搬到披香殿来看了。六折的牍页上,仍旧是他的字迹。長君又翻了几页,满满当当都是初九写的字。
他心里的火气是压不住的,骤然回首,望向初九。曲觞知道,自家少主这番形容,定是心中暴怒。劝也不敢劝,只小心地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你又看文书了不成?”長君霍然道,“我不是要你安稳休养么?你便是如此休养的?”
初九也自知理亏,悄声道:“对不住。只看了那么几折,实在是在床上躺的腻烦了,才写的。再也没有多的了,不信你瞧。”
長君踏过去,紧紧攥着初九的肩:“往后,你给我躺着!不许下去!”
这话听在初九耳中,却是全无道理。他道:“哪有不让人下榻的道理?你也太霸道了。”
長君森然皱眉,好一副玉一般的面孔凛然含怒:“躺下!”
初九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他安稳的时候恁般温柔体贴,偏偏怒火烧起来便不可理喻。
这般时候,再不劝,便要出事儿了。锋刃唯恐两个主子再拌嘴,彼此生了嫌隙,忙道:“少主,这是何必?还请少主怜惜些,夫人还有着身子……”
偏偏長君什么都听不下去,怒吼道:“滚!”
“少主息怒,少主息怒。”如此一来,锋刃也不敢再劝。只得退下。
后来,每每想到此事,長君都觉得后悔难抑。自己最该善待的便是初九,缘何要将最暴戾的脾性对着他。
初九心里也是暗暗寻思,缘何便为了这么几折文书,他便生这么大的火气。
思绪还未回转,他陡然被長君攥住手腕。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嗓音:“现下,随我回仉山!”
初九也怒从心起,冷声道:“你放开!我不走!”
若是搁在往常,長君定会将他一言不合扛上肩,不由分说地送回去。然而此时初九是有身子的,他终究不敢强来。
未回跪在地毯上,暗道这两位祖宗怎么又成了冤家:“公子息怒啊。身子要紧。”
随后,初九躺在榻上,取薄毯挡住脸,一语不出。長君在殿中踯躅须臾,心里也想出言哄得初九回转过来,只是拉不下颜面。
入夜的时候,溯皎总是喜欢点一炉竹岑香,然后闻着它似有还无的气息,坐在桌案后整理自己的思绪。
只要龙王弑兄的消息越传越广,在百兽族激起千层浪来。那么,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映雪的眼神带着怜悯。这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映雪,把她养大的叙善,是如何阴冷可怖。
只要映雪承受得越多,直到她承受不住,失心而疯……
越是在抑郁绝望之时,人越容易做出极端之事。
68
侍女泊筝为青铜炉鼎添了香,她悄声道:“回少主,陵海安意殿的小厮,被奴婢买通了三个。”
“三个便好,无需太多。”溯皎满意地颔首,“若是太多,总不易掩人耳目。”
他想起初九那纯稚的眼神,心弦又被骤然拨动。
他还记得,初九喉结的形状十分精致,他含笑咽下長君送的酒时,喉结便翕动起来,像一尾游曳的鱼。
而初九的容颜,则是在少年气里揉合了酥骨的妩媚。他微微挑眉之时,整个人像一株芍药开得恰到好处。只是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心动数日,念念不忘,满心都想着占为己有。
至于初九的心性,他倒是丝毫不关心。无论他心性如何都好。初九犹如一份最美最华贵的贡品,只要拥有他,便预示着身处云端。
泊筝在他跟前儿服侍久了,自然知晓自家少主的心意。她回禀道:“安意殿的小厮说,龙族少主越发神情悒悒,谁来都不见。连折子都不批了,整日只躺在榻上神游天外。听说,龙王还多派了人看着她,以防她自戕呢。”
溯皎优雅地剪了剪烛花,他目光落在琉璃一样的火光上,眼眸里燃入火焰:“那她还寻回阳丹吗?”
泊筝思忖片刻,后回道:“奴婢不曾听那三个小厮说起来。想必,龙族少主已经放弃了罢。”
“她不会放弃的。”溯皎将剪灯花的金钩放下,唇边勾起笃定的笑意,话锋一转,“她这么痛苦,除了死,还能怎么解脱呢?龙王此人,杀人诛心,偏偏在杀死她父王之后善待她。想来,映雪的感情,已经被活活揉碎了。如此一来,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泊筝将金钩收起来,婉声道:“接下来,少主要奴婢怎么做?”
溯皎什么都不曾说,只伸手将泊筝推到桌案上,文书凌乱地落了满地。泊筝腻声呻吟,却也不敢挣扎。由于溯皎的动作狠了些,方才剪灯花的红烛落在泊筝肩头,留下一痕殷红烛泪。泊筝又是疼,又是舒服,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溯皎一壁云雨,一壁想,初九笑起来的时候,眉心的金色昙花越发璀璨。不由身子上加快了动作。
安意殿。
一日,一日,又一日。映雪将行就木,只是躺在锦榻上神志怔然,那一身襦裙穿了整整十日都不曾换过。
安意殿上下都知晓,自己的主子,这是心灰到极点了。
若是搁在往常,映雪每一日都要换衣裳的。朝会时穿礼服,不朝时穿常服,入夜则换上睡袍。而现下,映雪不出门,不下床,更没有心思换衣裳。
虽然初九有身子,不便久立。他一有闲暇,还是往安意殿来看映雪。映雪不言语,他总是温言软语地安慰,活着说一些有趣的逗她开口。几日下来,收效甚微。
初九再有耐心,也说不下去了。便为她每日梳理青丝。
“族姐,我有幸……有長君的小狮子了。”
初九说得温柔,可映雪仍旧斜倚在侧,一言不发。
“我只盼着这小狮子与我不同,莫要投成坤泽身。”初九为她细细梳着一缕极有光泽的青丝,“如族姐一样,是乾元也好。如父王一般,是中庸也罢……”
他看得很清楚。在无心提及父王的那一瞬间,族姐眼眸中泛出怨恨的光泽,随后是悲楚。
仿佛是被踩到了尾巴,映雪登时向旁边挣扎,那一缕青丝也从初九手中溜出去。
“对不住,我……”初九这才悲哀地反应过来。他和族姐与父王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其实方才映雪的本能反应是推开他,但是顾及初九怀有身孕,映雪活生生忍住了。只是自己退去。
映雪的贝齿咬得窸窣作响,初九看到她犹如困兽一样的神色。
未回跟随初九来安意殿,本就担忧映雪若是发疯伤到初九,那与自己也脱不得干系。忙将初九扶到一侧,低声道:“公子,咱们回去罢?您有身子,御医说……”
初九心中酸涩地比了个手势,示意未回不要再说了。
他想问一问,族姐,你我之间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但是难过结在嗓中,怎么也问不出来。
翌日,初九晌午睡罢,便令未回封了一碟荷叶霜糕,预备去送给族姐,哄她欢喜。随后初九坐上软轿,往安意殿走去。
离安意殿越来越近时,初九觉得自己心中千回百转。远远望着安意殿的金云母檐角,思绪不由排山倒海而来。曾几何时,彼时自己还没有中意上長君,他便依父王所言,偷偷想着往后要嫁给族姐。“初九你怎么了?一整日都看着我。”“族姐,往后你娶我罢。我给你切一辈子的西瓜,让你护着我一辈子,我最安心啦。”“说什么呢。”“好不好?族姐娶了我,往后我一辈子不想与你分开。虽然你性子……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冷若冰霜。”“我不娶你。”“哎——为什么呀?”
事到如今,初九才知道为何。
他从未回端着的檀木盘中取过荷叶霜糕,亲自捧到映雪跟前:“来,你尝尝。昨儿我尝着这东西,滋味格外的清甜,还有种荷藕的香气。”
映雪道:“你来了。”
只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初九耳中,便含着往昔无尽的情谊。有如此那一瞬间,初九几乎以为回到了从前。
初九坐过去,将一块糕递给族姐:“尝一尝。”
他都递过去了,映雪总不能不接。她伸手时,指尖有微微的颤抖。
这一日,初九说起过许多二人幼时的难忘事。从西瓜到红菱,从床边的帘钩到染上印子的绣垫。他说,幼时对弈,总是下不过族姐,族姐却守着规矩,一个子儿也不让他。履下履输。可他还是不气馁,仍旧欢欢喜喜地摆了棋局,求着族姐对弈。
说到最后,映雪她动容了,敛上颤巍巍的睫毛,心如死灰道:“我痛不欲生,是因为纠结。”
初九如何不知她纠结在何处。但是他对族姐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因为他终究不是族姐。
“有些时候,这世上的事,说不得对错。”在初九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映雪说这么多,“你的父王,杀了……之后他竟然待我比亲生的你还好。在我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那么感激他。我感觉,叔父就是我的父王了。他也要我唤他父王,我唤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唤了多年父王的这个人,他杀了我真正的父王。”
说到最后,两行清泪自映雪眼眸中流出来。可她的神情还是那样淡然,仿佛并不是伤心到了极点。
初九握住她的手,压抑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年你……”
映雪的眼泪,从面颊滑落到颈子里,沾染过水泽的肌肤,显得更加晶莹剔透。
她终究还不能展现出所有的柔软,朱唇轻启,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该怎么办?谁都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家不成家。亲不成亲。
長君来到披香殿时,初九正在榻上倚着,还未睡着。身上披着件墨蓝肷绒毯子。锦榻两侧点着瞳瞳烛火。
虽说上一回闹得不欢而散,但二人毕竟是伉俪,总不能有隔夜的仇。拌嘴后两个时辰,長君和初九都默契地将这一桩事忘却了。
未回端过安胎药来,初九正想自己喝了,長君却抢过来,道:“我喂你。你我一边儿说话,一边喝药,便没有那么苦了。”
初九颔首,道:“你从仉山回来了?这什么时辰了?未回,什么时辰了?都这么晚,你不在南帷殿歇下,还往这儿跑。”
長君将一勺药汁吹凉了,喂给初九,温声道:“不见你,我总不安心。”
听到这么一句话,饶是昨儿長君动气他再伤心,此时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初九想了想,道:“我家里不太平,连累你了。”
長君又喂他一勺药汁:“说这个做什么,嗯?你既是我的人了,还分什么彼此。你家里不太平,我也太平不得。”
二人闲话一晌,那安胎药也被初九喝得七七八八。他从榻侧的多宝匣里取出样物什儿,随后吃了进去。長君定睛一看,却是甜杏蜜饯。
原来,初九还是那么怕苦。
長君理着自己的玄紫暗纹袖口,闲闲道:“我听说,族姐上书给父王,要离开陵海。”
長君既如此说,他心中以为这桩事初九是知晓的。然而,披香殿上上下下都忌惮着二公子有孕,这些焦心的事儿谁都不敢回禀。自然,到如今,初九都蒙在鼓里。
闻言,初九微微蹙眉,只觉得方才安胎药的苦楚又泛上来了:“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長君也瞒不得了。他道:“不是一桩大事。你放心,父王自是不答应的。族姐不会离开陵海。”
听闻这个消息,初九自是心中萎靡难受。原来,族姐她这样选择。她不能报复父王,也不能继续留在父王身边,只好请求离开。
初九启唇,想要说些什么,还是一字未吐。
長君又宽慰道:“父王未曾答应。”
此时此刻,初九回忆起往昔,父王对族姐的那些照顾保护,怎么也不可能都是假的。他甚至亲手为族姐绾发。
奈何一想到族姐要走,初九还是心如刀割。
初九道:“无妨,我不妨事。你莫要紧张。”
長君向他那里靠了靠,随后服侍他安稳躺下,低声道:“过些时日,都能好的。”
二人正温存间,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嚣,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鏖战,厮杀出刀光剑影。
初九陡然想到父王和族姐,惊道:“怎么了?”
未回劝道:“没什么,公子。您妥帖歇着罢。”
長君直起身子,踱步到披香殿前一看,只见陵海极北之地有寒光闪耀,穿云裂石,定是在交战。
長君猜,能在陵海掀出这么大动静的,定与叙善和映雪有关。
家里都乱做一团,初九哪里还能妥帖歇着,他骤然掀开绒毯,穿上丝履便往外头走去。
長君揽住他的肩,沉声道:“我随你一起去。”
极北之地,日月兼覆,雕瑚层叠,瑰岩横列。
此事果真与映雪有关。
映雪的昙云绫熠熠映在曦光中,饶是陵海的禁军万般小心,手下留情,她还是身上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映雪微微俯着身子,单膝跪地,雪白的绣裙上沾惹了深深浅浅的血迹。
周围交战的禁军也死伤惨重,血染遍地,那些犹有命在的禁军,手中握着长剑,阻拦在映雪身前。为首的将军低声劝道:“请少主回宫!”
初九一见映雪,大惊失色:“族姐你怎么了!”正要走过去,却被長君和身边服侍的小厮们拦了回来。
長君紧紧握着他的腰,劝道:“别去!她失心而疯了!”
下一刻,映雪一扬昙云绫,不顾自身的疲累,继续与禁军们交战。源源不断的禁军自南面奋勇而来,昙云绫所到之处,血光乍破。
她哪怕双臂难敌百手,仍旧负隅顽抗,不肯住手。
初九联系方才長君说得话,便猜测出个大概。定是族姐要离开陵海,父王不允。然而族姐一定要走,父王便唤陵海禁军出动,以作阻拦。
映雪那一段昙云绫使得出神入化,转眼间,便夺了数百禁军的性命。初九看到族姐如此狠戾,心里忍不住疼起来。
長君思忖,此处颇不安全,还是带初九先走为妙。因不由分说,横抱起初九,往披香殿走去。
初九也不敢挣扎,唯恐伤了腹中的小狮子:“你做什么?你……”
“初九,先回去。”長君颔首,声音里有不可拒绝的意味。如此抱着,他感受到初九的身体格外柔软,触指生温。
長君将他放回披香殿的软榻上,低声道:“有些事,我作为你的夫君,必须得说。你自己也看到了,她疯成这副模样。近日以来,不许你去见她。她若是伤了你,小狮子怎么办?”
正值凛冬,披香殿内香寒恻恻,由于燃着地龙的缘故,忽热忽冷,潺暖与冰冽交融。初九心中起伏不定,凌乱不堪。他知晓,長君如此,是为自己着想,但是听到他如此形容自己的族姐,还是觉得万般刺心。
“我族姐不曾疯。”初九勉强道,“你再说这个,我当真要动气了。”
長君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只能是哄着。他沉吟道:“好好好,我再不说了。你莫要动气。”
初九听到他这番话,也并不曾多宽慰。方才映雪的模样,目露阴鸷,手染鲜血,何曾不是疯了的模样?
踏入披香殿这片刻,長君觉得身上颇暖,便随手脱下狐皮坎肩,递给小厮。他贴过去,一寸一寸抚摸着初九的面颊:“眼下,你得好好儿将养。知道吗?”
初九知道,長君并不曾与族姐一起长大,自然不如自己这般关心她。能够为了陪伴自己一有闲暇便往陵海赶来,不顾颠簸,已经是难得的了。自己也不该太过计较。
初九颔首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
虽如此说,但是初九的心,如何能放得下。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下。适逢云龙布雨,外头风雨交加,打在海面上,听着又是一番动静。待初九认命地睁开眼眸时,守在榻旁的只有未回,長君已是回仉山办他的公事了。
眼下,族姐的安意殿是不能去了。
不只是因为長君的嘱托。
想来此时此刻,族姐也不会愿意见他。
69
初九披衣起身,见長君的狐皮坎肩还落在榻上,尚未带走。便自然地将那坎肩披在自己身上。
長君的坎肩柔软得很,还有一段难得的沉水香味。他素日喜欢收集香料,连衣袍上都沾染了。
“公子不曾睡着吗?”未回忙点好烛灯,软声道。
初九道:“摆驾东翮殿。”
东翮殿乃是龙王的寝殿。初九能够断定,这些日子以来,父王不理宗务,不会在海昇宫,只能是在寝殿里。
未回劝道:“外头下着急雨呢……”
初九摇了摇头,很是坚持:“无妨。”
不出初九所料,龙王果真身在东翮殿。小厮禀报时,龙王正负手在殿中走动,沉思不语,眉目颦蹙。风雨吹得殿内银烛灯火摇曳,投在暗沉沉的八浮墨雕屏风上,将龙王的身影剪得形状怪异。
初九缓步踱至殿央,叠身拜下去:“儿臣见过父王。”
闻言龙王方如梦初醒,他声音醇厚,却又透着几分沧桑:“罢了。有身子的人,还跪什么。”
初九这才起身。一旁的小厮踏入殿内,为初九引路,让他坐在八仙桌后。随后,小厮便退下了,不扰殿中详谈。
此时此刻,对着这生身父亲,初九不知该是怨怼还是怜悯。
叙善往初九的腹部望了一眼,只见尚未显怀。初九的身子是微微有些清瘦单薄的,叙善回忆起从前在龟族学堂听学时,初九回陵海,身子却比此时要挺拔许多。兴许是为陵海之乱茶饭不思的缘故。
如此想来,不禁心疼几分。
叙善淡淡道:“你怎么消瘦了。”
初九却未曾发觉自己消瘦不消瘦。他道:“何曾消瘦了呢。父王,这,今日……族姐她……”
“本王不会让她离开陵海的。”叙善缓缓摇头,目光凝在墨雕屏风上。
殿外忽一声惊雷。初九下意识后退一。
“初九啊,这桩事……就这么被你们都知道了。为父心里真是,哎,终究是为父亲手造下的杀孽!”叙善低低沉吟,“当年……不只为公,也为私。虽说叙元再当这个龙王,龙族便要被鹿族收入麾下了,但是为父……也没少妒忌他是个乾元。这才……这才,这才下手。”
叙善想起今日映雪不顾一切也要离开陵海的模样,暗愧暗苦,他妒忌兄长是真,可疼爱映雪也是真。因为愧疚,他用心将兄长唯一留下的血脉养大。
况且映雪是乾元之身,乾元在百兽族恁般难得。只要映雪在,龙族便有与生俱来的骄傲。
“父王……您……”初九咬着牙开口,“您好糊涂!”
事已至此,不可转圜。
须臾后,初九又续道:“父王,当初您明明比伯父贤德百倍,唯独在出身上比不得他,旁的都先在前头。奈何世人愚信乾元,认为无论如何,中庸都比不过乾元!实则细细想来,这信仰无比可笑!可您又何尝不秉持着它?……您留下映雪姐姐,也是……因为她是乾元!”
言罢,初九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种滋味与生俱来。谁说所有的乾元都天赋异禀,乃人中龙凤?谁说中庸便无法与乾元相较?
谁说坤泽只能是摆在内帷中作泄欲产子之用?
百兽族秉持着此等思想绵延了数万年,细细想来,这其中有多少的不合理,又有多少人不得已。
初九令未回在书阁寻了恁久,连一册有关中庸修习的书册都不曾寻到。
“为父后悔了……”叙善喃喃而语,只有对着自己的儿子,他才不避露出此等失神模样,“为父疼你,也疼你姐姐,可是,可是终究是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不,是毁了你姐姐。”
他何尝不是养大了映雪,又亲手毁了映雪。或者是一壁为她施加养料,一壁心狠手辣地折下她的枝叶。
所以映雪才自闭了那么多年。
“……这桩事,倘若你和映雪一辈子都不知道,那该多好啊!”
蛇族的问幡塔顶层,藏着无数典籍,浩如烟海。夜深时,泊筝掌灯,带着十几个蛇族小厮,悄声抵达书海中。
泊筝素日在溯皎身边贴身服侍,故那些粗使的小厮们都肯听她的吩咐。她道:“快!你们都翻找那些可以使坤泽洗去标记的法子!一本一本地翻,统统不许放过!谁若是寻到了线索,少主重重有赏!”
虽是深夜,容易困乏,但是听到“重重有赏”四个字,小厮们无一例外都强打精神翻起书来。
溯皎这个少主,待下向来宽厚,恩多威少,赏罚分明。
整整一夜,翻书页的窸窣声都流淌在问幡塔中。
初九身怀有孕之事传到狮族,狮王狮后都颇为欣喜,觉得是一桩喜事。不只坤泽容易繁衍,且坤泽诞下的子嗣,想必中庸都更为天赋异禀。
那些乾元圣体,十有**都是由坤泽诞下。
为庆祝狮族有后,狮王还着人设了一场欢宴,时候便定在正月初八。出席的不只有狮族嫡系贵人,还宴请百兽族交好的世家。
長君亲自往陵海去接初九,他暗暗思忖,这桩事值得欢喜,更要多痛饮几盏。
彼时初九在披香殿里喝香羹,他低声道:“何须如何大的排场,又是设席,又是宴请。我这都尚未显怀……”
自从初九揣上小狮子,長君便不甚爱玩儿他的足踝,深爱抚摸他的小腹。
長君抚着初九的身子,笑道:“便是要在未显怀的时候才好,若是显了,我哪里肯让你去筵席上?人多之处都不能去了。”
在初九心中,他怀上狮族的嫡传子嗣这桩事,还是比较私密的,并不愿大张旗鼓让百兽族皆知晓。不过既然狮王有心,也不能退却,只得准备着开席。
未回服侍他换上一身儿金黄的暖缎云丝氅袍,还在袖口追上玉饰。初九又换了双小厮新送来的银缎瓜瓞纹的丝履。只是对镜相照时,未回叹道:“公子越发瘦了。”
他转念一想,自家公子又是劝主上,又是劝少主,百般操劳,何曾有不消瘦的道理。
初九摇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瘦的。”
未回取过一段灰猞猁皮做的抹额,笑道:“公子束上这个?暖和。”
初九颔首道:“无妨,来罢!”
东翮殿中,叙善亦是由着小厮服侍,换好礼服,预备到狮族赴宴。
他身前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女官跪在地毯上,为龙王系上腰间玉璧。与初九那儿不同,在龙王身边,无论是多亲近的小厮,都不敢与龙王调笑而言。
按照规矩,狮族宴请了龙族的龙王和少主二人。虽然无论是谁都心知肚明,这场欢宴,龙王可能来不了,而映雪少主定是来不了。但为体面,狮族的拜帖还是妥妥帖帖地送到映雪那里。
叙善也在心中默认,映雪今日定是不出席的。谁知他礼服未整好,忽然有映雪的贴身侍婢翠烬躬身到殿外禀报:“回主上,少主已收拾妥帖,随时可以跟随主上赴宴。”
如何今日映雪愿意出席?叙善先是感受到一阵蹊跷,随后是无穷无尽的欢喜。这时不时意味着,映雪快要走出来了?
而在途中,初九听未回说这次宴会上也会有族姐,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心里揣测着,族姐会穿什么衣裳赴宴呢?她寻常时候,十日里有八日是要穿白衣的,可是在那些重要的节日,她也会换一换颜色穿。譬如墨绿、玄紫、苍银。
一至狮族,只见要设宴的酬欢台上缀满描画十二花神的灯笼,还有一群侍女守在一旁,预备点烟花。甫踏入酬欢台,便闻得一阵龙涎香,暖馥馥直要熏得主宾皆醉。
初九落座后,发觉旁人的席案上都摆着美酒,唯独自己的席案上摆的是不温不火的清茶。想来由于身孕的缘故,狮族不许自己饮酒。
長君坐在他身侧,笑道:“初九,我带了一坛相思。只可惜你喝不得。无妨,我便喝给你看。”随后他取出一坛西瓜酒,为自己倒了满杯。
初九却出手将酒坛夺过来,搁在自己身后,谑道:“你倒会算计,自个儿享受,又把我馋住了!我不喝,你也别喝了。”
長君取过一方青碧瓷杯,倒满清茶,投降道:“都听阿酒的。来,不喝酒,我便陪你喝茶。”
听了这么一句,初九的心里又是暖,又是感动。忍不住便偷偷在桌案下握住長君的手。
开席后,当真是锣鼓声喧,笙歌鼎沸。南墙有乐师吹箫奏笛,脆敲编钟,丝竹落错有致。中央则是一群舞伎翩翩起舞,海棠红的水袖甩得人眼花缭乱。
席间,初九偏过头看自己的族姐看了三五回。映雪坐在叙善的下首,穿一袭绛紫华衣,青丝垂在身后,一缕一缕地散开,任谁惊鸿一瞥,都要叹一句,不愧是女身乾元,当真风华绝代。
只是映雪正襟危坐,面孔上是对世间诸事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今日开宴,最受关注的,除了狮族留后之喜,便是龙族这一对令人一言难尽的叔侄。众人都以为,映雪不肯见人,定是留在自己宫中,不肯出席宴会的。谁料竟然在宴上见到了映雪,她还坐在自己叔父身边,两个人仿佛谁都不介意。
百兽族众人对她的态度,不是怜悯,便是好奇。
而龙族的对面,便是蛇族的席位。溯皎神态自持,听着丝竹,看着舞伎起舞,无限惬意的模样。人们看到他,便想起上一回長君拔剑之事。今日至酒过三巡,他也不曾闹出什么风月轶事。
映雪无心于歌舞,她将桑落酒倒在红玛瑙杯里,随后一饮而尽。同时,她左手的指尖,紧紧镶嵌入掌心,留下一痕尖锐的痛楚。
其实,映雪何曾想开,哪怕是在这样盛大的欢宴上,她还是无法被感染。喧嚣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中只有孤冷。
破天荒地,溯皎倒不曾招惹初九,只是频频对映雪和叙善举杯。
長君以雕筷夹给初九一块儿茯苓糕,低声道:“来,你尝一尝,这个好不好吃。蔻香喜欢这个,都喜欢了几百年了。”
初九咽下去,随后道:“这糕点清甜得紧。茯苓糕?是名唤茯苓糕来着?嗯……与菱角茶的滋味倒配。”
長君对映雪陡然出席的消息,也觉得惊愕。不过惊愕一瞬间便罢了,他心思的大半都在初九身上。旁人如何如何,倒无心去研究。
宴上旁人见狮族少主与那小坤泽恩爱非常,彼此敬茶调笑,皆十分羡慕。人人都暗道長君果真有福气,映雪无心情爱,他这楼台不近水,也能捞到月亮。内帷得了这么一个美人,何等快活。
初九道:“哎,你看,我族姐来了!她时不时跟我父王……把这事儿过去了啊?”
長君笑着摇摇头:“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过去。”
弑父之仇,不比旁的。
70
長君听小厮悄声禀报后,雷霆震怒,指尖勾住那珍贵的碧玺剑穗,竟将那剑穗扯了下来,镂空的碧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锋刃和曲觞面面相觑,都急着劝自家少主息怒。
自从陵海出事以来,初九为映雪日夜悬心,唯恐她有什么想不开的。甚至连身子都瘦了。而映雪却为一己私欲,要将初九送到蛇族去,以饱她的私欲。
怒火在長君心中蔓延着,他自小万事顺遂,甚少动怒,可是但凡一怒,那必是毁天灭地地失去控制。
長君蓦然抽出斩霜剑,银光乍起,在四下幻化出狮族的图腾。長君深红的眼眸溢满邪气,已腾云起身,往陵海追去。
“少主,少主千万息怒啊!”
“怎么办?天哪……”
“少主!少主息怒!求少主再做打算——”
可長君如何肯理会小厮们的劝告,提剑而去,同时运生真气,将杀戮之妄凝在斩霜剑上,握住剑柄的指节都微微发白,显然是用力到了极处。
宴上,初九受了惊吓,却何曾坐得住,他知晓此时長君要去对族姐不利。委屈、痛苦、震惊、恐惧凝在一处,死死攥住心口。他自也顾不得什么筵席之仪,提起衣袂便往外追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拦住狂怒的長君。
奈何他身为坤泽,修不得凌厉,无法独自腾云,只能一路狂奔而去。
叙善尚不解此时的形势,他既顾不得初九,也顾不得映雪,只是询问着下属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長君即将接近陵海,驾雾腾云之时,好歹恢复了几分理智。他想,决不能动手杀了映雪。归根结底,映雪都是初九的姐姐。倘若自己杀了映雪,那初九便不肯跟着自己了。只是他心内火气颇盛,不向映雪发泄出来是不成的。
他转念又想,当初在龟族比试内力,自己与映雪打了个平手。无妨,就算自己动了杀意,全力向她出剑,想来也不会杀死映雪。但凡映雪本能地防御一二,一切都不会无可挽回。
她与溯皎交易,要把初九赠给旁人。着实是蛇蝎之心!
不知不觉,他便闯入陵海。映雪并不在安意殿,反而立在海昇宫前,她微微昂着头,侧面是无比的清冷自持,颇有冰清玉洁之意。長君看到她容颜,怒意更甚,呼之欲出。
映雪的绛紫华衣的衣袂裙裾随风飘动,她臂上还拢着几段明黄披帛。
“少主……您——”
“少主留神!”
翠烬和青缗都连声呼唤,提醒映雪小心满身杀意的長君。映雪却恍若未闻,目光只是落在海昇宫那镶满夜明珠的檐角。
長君手中稳稳端着斩霜剑,一言不发地靠近。
便在映雪行云流水地侧过身时,長君眉间凝着阴鸷,手中发力,斩霜剑霍然刺入映雪的胸口。
“啊——少主——”
“御医!快唤御医来!快!”
“啊,这——怎么办?来人啊,来人啊!”
四下侍女们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有去唤禁军的,有去唤御医的,七颠八倒,人仰马翻。唯有映雪和長君二人一言不发。
長君听到映雪胸前内丹碎裂的声音,先是感受到一阵蚀骨的快感,随后是天翻地覆的恐惧。快意有多少,恐惧便有多少。
他……当真把初九的族姐杀死了!他杀死了初九的亲人!
出乎長君意料的是,映雪连一分一毫本能的抵抗都不曾有,难道……她本来便不想活了?!
哪怕是被長君亲手斩杀,映雪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她的表情,既有痛苦,又有解脱。她渐渐地后仰在地上。落地时,由于内丹破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她逐渐变成一只通身菱纹鳞片的白龙。
在那一瞬间,長君心中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作出这样的事情,初九还怎么有可能原谅他?
白龙眼眸闭阖,安详地睡着。身下血流不止。
随后,長君听到初九犹如竭泽之鱼的呼吸声,就在自己身后。
他颤抖着回首,鼓起勇气抬眸一望,果真是初九。
初九浑身颤抖着,仿佛连呼吸都不顺畅。他的眼眸里映出一片血色。
是初九追过来了。
長君忽然很想解释,不是我要杀她!我没想杀她!是她自己连防御都不防御的!我……
可是他悲哀地意识到,说什么都无用,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初九仿佛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一切,他屏住呼吸,跌跌撞撞地靠近那早已死去的白龙。
“初九……”長君向他那里走过一步。
“别过来!”初九厉声道,再望他时,眼神里是十足十的冰冷恨意。随后,初九的眼泪狠狠砸在白龙的鳞片上。
此时此刻,整个陵海已经乱到极致。所有的御医匆忙来诊脉,都说少主早已回天无力。禁军也持刀而至,奈何長君是狮族少主,他们也并不能不经审问地斩杀,只将他压在一旁,等待上头传令如何处置。
71
“族姐……姐姐……”初九哽咽地都说不出话来了,他将面颊贴近白龙,可白龙的身体已经渐渐凉下来了。
初九并不曾身佩武器,他茫然地四下寻找着,随后迈入海昇宫,取过摆在屏风旁的金鞘长剑,未曾有一分一毫犹豫地拔出剑来,便向長君冲过去。
長君却不顾及自身的安危,只想着,初九还有身子,怎能如此伤心地疾走。
未回在一旁拦住初九,流泪劝道:“公子,奴才扶您回宫歇息罢……”
方才从仉山奔波到陵海,初九那并不纯厚的灵力便费得差不离了。他此时如何还有力气,手中一个无力,金鞘长剑应声而落,人也茫然地跌坐在地上。他看着族姐的尸殍,眼睛都被刺痛到睁不开。
随后,他仿佛是痛恨自己身软体虚,一定要去握那剑,手不曾握住剑柄,反而握住剑刃,登时鲜血淋漓。
“初九!”長君挣脱禁军的挟制,想要冲过来将他扶起。
“公子你——”未回低声道。
初九这一整日受的刺激格外多,坤泽又是经不得惊吓的,更兼怀有身孕,身子比往日更虚弱些。此时再也忍不住,竟阖目昏倒。
他再醒来,便是一日之后。
混混沌沌睁开眼眸,心里的酸涩便涌上来,自己中意多年的爱人杀了自己的亲人,这是何等难以接受的无解死局。
随后便是手掌传来剧痛,初九泄愤似的狠狠攥住锦衾,鲜血从包扎的白绢布中流出,触目惊心。
“公子感觉如何?”未回手持沾过温水的帕子,想要为初九拭面。
周围还有三个御医服侍在侧,见初九醒来,忙为他诊脉,诊罢还为他重新包裹了伤口。
“族姐如何?長君又如何?你说啊!”初九声音嘶哑,直直地看着未回。
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借未回九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实话。因惊吓,初九动了胎气,被御医嘱托卧床静养,不能再受惊。
至于映雪,自然是内丹尽碎,回天无力。在被長君刺过那剑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映雪的原形也维持不住了,逐渐化为无物。龙王震怒,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即刻派人向狮族去讨说法,还要宣战。由于長君杀了映雪,龙族和狮族都乱作一团,沸沸扬扬,都要遮掩过前段日子叙善弑兄的势头。
而長君,也被叙善下令,关入龙族的典狱。虽叙善不便就此杀了他,但是情况也是万般危急。百兽族人人叹惋,狮族的少主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在行事上不免随心所欲了些,谁料今日酿成大祸。如此一来,狮族拼命保他,能不能保下,却是两说。
龙王还下了一道谕令昭告天下,从此以后,二公子初九和他腹中子嗣,都与狮族两无干涉。也便是说,往后初九不必再回狮族的南帷殿了,如未嫁般重新住在披香殿。
旁的犹可,一想到族姐丧命的消息,初九便心如死灰。至于昨日她为求回阳丹将自己送出去这桩事,反而不放在心上了。
可是想来想去,初九都想不出,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既然長君杀死了他的亲人,两人自然是要断绝情谊的。
未回端过一盏安神的汤药,好言相劝道:“公子,无论如何,您自个儿的身子是最要紧的。公子喝药罢?”
初九却望着床幔上挂着的鎏金镂空香球,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未回又试探道:“公子……”
初九低低道:“你端出去罢,我要静一静。”
未回还想再劝,奈何看初九的形容,黯然无神,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初九迷迷糊糊地想着,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自己怀有身孕,却要与结契的坤泽和离。那十日一回的雨露期如何度过?往后这腹中子嗣,自己要如何把它养大?又回忆起幼时族姐待自己颇有耐心,她很少笑,欢喜的时候,便只有眼角眉梢透着些许笑意。
与長君却有竹马之情,彼时年幼,谁都不懂风月之事。長君却是说,“长大以后我要娶初九”、“初九何时给我娶啊”、“我谁都不娶就娶初九”,多年也不减深情。如今想来,字字犹在耳畔。
初九绝望地阖上眼眸,这番情形,又要如何收场?
72
倾甫宫中,溯皎孑然一身地饮酒,房中的小厮和侍女都被他屏退下了,即使是泊筝,也不例外。
倾注了多少心思算计在那坤泽身上,可终究是最后功亏一篑。
溯皎往青铜酒卮里倒入潋滟酒液,自斟自饮,对月独酌。
不过这般结尾,倒也甚好。那两个被众人奉若神明的乾元,一个身死,一个入狱。長君的性命虽然留着,但杀了龙族的少主,龙族怎么会容下他。
長君被拘在狱中,那初九,便好撩拨了。况且蛇族向来与龙族交好,他若是提出娶初九,龙族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如此看来,他暗中命人在百兽族散播叙善弑兄的消息,当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此事天下皆知,越发能刺激映雪的伤口,她心思浮动,自然能违背本心,答应他的交易,将初九牺牲。
如此想着,溯皎唤过泊筝,要她备厚礼,送至龙族。以慰龙王的失女之痛。
龙族的典狱里,乃是设了结界的。只要被关押进去,除非启开结界,否则人逃不得,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方才酬欢台上把盏言欢,此时伶仃狱内凄凄惨惨。
哪怕身处狱中,長君还维持着最后一丝狮族少主的尊严,不肯席地而坐,立在墙侧,纹丝不动。他想到初九那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后不可置信变成了伤感,伤感又变成了对自己的怨恨,只要想起来,便觉得心如刀割。
可怜初九在承受这一切的同时,腹中还怀着他的小狮子。
自己却一时冲动,亲手刺死了他的族姐。
哪怕映雪当真该死,看在初九的情面上,也不该如此杀她。
長君望着自己精致的广袖口,被玄紫的丝线绣成云纹,在暗无天日的典狱中,显得昏然失色。
而他在靠近初九时,初九嘶哑地说,别过来。
后悔自责之余,長君又觉得有几分委屈。分明是映雪在斩霜剑前不躲闪,否则,自己怎么能这么容易便杀了她?
可是无论怎么解释,初九都不会原谅了。
那些看守典狱的龙族禁军,一壁当差一壁用茶点,时不时还说道几句闲话。
“方才你们瞧见了吗?那狮族的乾元少主,当真是……风神如玉。从里到外,都是无可挑剔。”
“他风神如玉有什么用?!杀了咱们少主,还能活着走出这囚笼不成?”
“那也说不准,哼,咱们少主,整日冷着那么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活着和死了也差不多!”
“慎言,这些世家之事,咱们浑说,被小人参上一本,便是了不得的灾祸!”
“怕什么?都到了典狱了,有几个人是能出来的?”
“哎,话莫说得太满。狮族势大,想法子将此事摆平,也是有的。这百兽族啊,从来都是这么个规矩。不,不只百兽族,放在那儿都一样。只要你有本事,说日出西方,也少不了人附和。”
“狮族势大,咱们陵海时好欺负的不成?”
“要我说,都怨咱们二公子太勾人,身为坤泽之身,你我光看上那么几眼,都觉得浑身酥软。莫说在榻上疼爱了!”
“我一直有个疑问啊,二公子那么勾人,少主为何不娶呢?她怕不是不吃坤泽这个口味?”
“怎么可能!放着坤泽不吃,难不成去吃中庸?要我看,她连中庸都不中意。”
“哎,也是造孽,昨儿咱们的乾元少主死了……这百兽族,还不一定怎么乱呢。”
此事一出,初九在榻上躺了许久,怎么也不肯见人。
那些曾经在狮族听学的同窗们,也常常带着几分礼物来看他。同窗们也知晓此时初九心中困顿、不愿见人,多半都将礼物放下便走。偶然说起来,也都叹几句初九可怜,族姐被自己的乾元杀死,这笔账要如何算得明白?
映雪身死三日后,叙善处理罢族中事务,便来瞧初九。
未回躬身请龙王上座,随后侍奉上茶点,适逢陵海的多事之秋,叙善如何有心思品茶,漾着清香的茶水摆在那里,他一回未动。
此时初九的身子已经微微显怀了,他躬身道:“儿臣见过父王。”
叙善颔首道:“多礼什么?快坐下。”
初九端详着自己父王,只见他亦是神情不虞,目露灰败。族姐的死,于父王也是磋磨。
叙善望了望初九的小腹,宽慰道:“身子可还好?”
初九艰难地点点头:“无妨。”说到子嗣,便想起長君。又是一阵难掩的酸涩。
叙善的指尖抚摸着青檀花雕矮几旁的花纹,低声道:“初九,不能将身子伤心坏了。你腹中的孩子,往后便是龙族的血脉。”
初九是知晓这句话中深意的。
父王的意思是,从此以后,无论是他,还是腹中子嗣,都与長君无关。
虽然初九亦是如此打算的。可是听父亲如此说,不免还是难过。
初九青丝未绾,绸缎似的一缕一缕垂在肩头:“是,父王。”
恍然间,初九看到矮几上摆着一方蕖半莲金篦,登时心又疼了几分。几日之前,長君还握着这金篦,为自己梳头。
这才几日的光景。
長君做出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往后他便与自己无关了。
为掩饰伤心,初九端过茶盅,饮了一口。
“他竟然杀了你族姐……”叙善目透杀气,生生将一只冰裂纹雪瓷茶盏握碎,“本王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初答应他娶你!一介狂狷之辈,他也配!初九,你尽早写一封和离书,给本王,本王寄到狮族去!从此与这竖子名正言顺地断了因缘!”
这一席话,听在初九耳中,又是字字诛心。
初九低眉道:“儿臣明白。”
叙善颔首,又嘱咐了几句初九,要他好生休养,随后便退下了。初九伏在青檀矮几上,什么都不愿理会,只是等着光阴一寸一寸地推移。
未回道:“公子回去躺着罢!本来公子的身子便虚的紧。”
初九摇摇头,悄声道:“取笔墨来……”
那一封和离书,是无论如何也要写的。
未回只得依言去将笔墨砚台端过来。他还想再劝,却也不知晓从何处劝起。自己本是陵海的小厮,自然应当为映雪和初九着想。奈何狮族少主已经与自己主子结了契,哪里是那般好和离的。眼下无论走哪条路,都是自己主子受苦。
初九强打精神,手握湖笔,勉强将一封和离书写完。收笔时,由于前些日子受了惊吓,手还是抖得厉害,一连落上去好几痕墨点。
狮族那边也是想着尽力弥补長君的罪孽,对龙族又是割让领地,又是赔偿银两,白花花的银两送到陵海,叙善却不肯领情,拂袖而去。狮王带着族中长老求见了三回,叙善都不肯一见。百兽族不免叹道,昔日二族结秦晋之好,如今却是凭空作下血海深仇。
二族谈了近两个月,总算是谈出个结果。总不至于开战,毕竟倘若开战,无论是对龙族还是狮族,都无益处。只能是降低实力,容易受其他兽族的欺压挟制。结果是狮族赔偿龙族良地千顷,黄金百石,随后将狮族少主送至狮族继续关押,还让狮族答应,废去長君的千年灵修。
无论是良地黄金,还是長君的千年灵修,于狮族而言,都是不小的代价。
如此一来,叙善便勉强答应了。同时下令,将長君送到狮族继续关押。
茶楼中,酒肆里,无处不在议论纷纷。
“哎,映雪姑娘就这么没了……可惜了,这一辈总共就只有两个乾元,还折损了一个,难啊。”
“剩下的那一个,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了!还当他是意气风发的尊贵少主呢?如今已经是阶下囚了!”
“我倒觉得,映雪姑娘一死,龙王肯定偷着欢喜呢!哈,又不是他的亲女儿,碍于颜面把她养在龙族,说不定啊,長君杀她,都是龙王筹划的。”
“哎,龙王再是大逆不道,好歹是个族王,做不来这等下作事。他家那个二公子,一日日妖精似的,只会勾引乾元。说不定他族姐被杀,便是被他蛊惑的呢!”
“这话儿没道理。他族姐死了,于他有什么益处?他都嫁出去了,一个坤泽,还能做族王不成?笑话!”
“这些王室的事儿,指不定有多少咱们不知道的腌臜龃龉呢!前时候是龙王弑兄,如今啊,轮到他儿子了!哈哈哈!”
世家大族这些带着香艳的刀光剑影,小厮们当罢差事,总也聚在一起浑说。
“我看,这两个乾元,都被那个下作的坤泽毁了!他的夫君杀了他族姐,与他也脱不得干系!”
“现下啊,那坤泽不归狮族了,被龙王要回来了。听说,那坤泽还怀有身孕,肚子里揣着狮族的嫡孙,就这么活生生地被龙王带走了,说是与狮族再无关联。”
“我听说了。后来狮王还想要将少主夫人要回去,被龙王狠狠回绝了。不过也是,都把人家的女儿折磨死了,还能把人家的儿子送到他们手上?”
到如今,長君被软禁了足有三个月之久。回到狮族以后,狮王虽然生气他酿成大祸,但终究是亲生的少主,将他安排到一间设了结界的院落中,既是行狱,自然不许人来探望。也不许小厮服侍,万事皆得亲力亲为。
73
長君将斩霜剑搁在桌案上,只见剑刃上犹带着血迹和内丹的碎片。
他冷静下来,便觉得万般沮丧,当真是把身边的人都连累个遍。连累了狮族上下,又是赔良地,又是赔黄金;连累了自己的父王母后,一把年纪陪他不要颜面,去向龙族致歉。还连累了他最爱的初九,本来初九便年少丧母,未曾拥有过多少亲人,自己更是一剑把他的族姐给了结了。
長君又握住剑柄,此时竟忍不住给自己一剑。好歹忍住了。
他忆及自己走过的一千余年岁月,从来行事随心所欲,不顾后果,渐渐习惯成自然。自己便觉得谁都得顺着自己。因为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有人奉承,都有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终于,这一遭他做出来的事,严重到百兽族人人震怒,狮族也护不住他了。
自己胡天胡地地闹,伤害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長君握住斩霜剑的手缓缓收紧,事到如今,如何挽回?他当真是后悔了,不该对映雪出剑,伤了她的性命。
转念一想,溯皎与映雪勾结,打的也是初九的主意。他觉得心里有一方无底洞逐渐幽幽浮现出来,虽然此次他未尝得逞,但是初九被迫与自己和离,自然是为溯皎制造出无数的机会来。
又思忖到初九的和离书寄到狮族,長君更是心痛难抑。只恨自己一时草莽!
关押在典狱中,远离初九、文书、香料、剑穗等软玉温香之物,長君蓦然间获得了无穷无尽的独处时间,他多半都伫立在墙角思忖,想自己寥寥草草过去的一千余年。
倘若他不是狮族少主,莫说杀死映雪,只要敢对映雪举剑,那结果便是个死。归根结底,还是狮族护了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都要护住他。
長君暗想,狮族护着他的这一次,应当是最后一次。自己身为乾元,合该护着自己的族人,哪里有让族人护着自己的道理。
之前过去的一千年光阴里,自己着实不知担当。
狮王为避百兽族偏袒护私的舆论,也不便去看長君。狮后去见过他一面,又是心疼,又是怨怼,母子二人隔着结界垂泪。此后,风头稍微过了些,蔻香与典君他们便偷偷去看他。为掩人耳目,并不能结伴去。只能是偷偷地单独过去。
这日,是蔻香去看長君。
蔻香让侍女苜蓿看着典狱门扉,自己怀里抱着个银器圆食盒,勉强破开结界一角,递进木枷栏里。
長君觉得自己对不住狮族,自然不敢看蔻香。见蔻香还记得他,给他带东西,心里自是暖得很。
蔻香虽然也怨怼長君不顾后果的一剑,但是他毕竟是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族兄。她低声道:“族兄,三个月未曾吃东西了罢?你尝尝。”
長君启开圆食盒,发觉是两碟精致的茯苓糕,还撒着星星点点的糖霜。心中登时思绪万千——在典狱这几月,几乎是换了一番天地,何曾见过这些精致的吃食?
蔻香注意到,族兄那一双常年养尊处优的手,处典狱多时,也沾染上不少肮脏的尘埃。
若是往常,長君定是戏谑一句,送点心做什么,你族兄想要的是酒!可现下,已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長君幼时顽劣,时不时被自己父王罚在祠堂思过。祠堂中为敬先人,不备腊斋美酒,只有清汤寡水。蔻香和典君他们便偷偷给長君送些吃食点心,長君收了吃食,一壁道谢,一壁笑着打趣,若是有酒便更好了。
“茯苓糕。”長君低声道。
典狱中幽暗,光也投不进去。蔻香只能看到長君的双手,却看不清長君的眉眼。
这等时候,蔻香也戏谑不出来了,她悄声说:“你还好吗?没事儿,咱们已经把地和黄金赔出去了,龙王不要处死你了。你放心。在这儿待几日,说不定伯父便松口,把你放出来了。”
其实,蔻香和長君都心知肚明,眼下,一百年以内放出来是不甚可能的。狮王不只是長君的父亲,他还要给百兽族交代。
長君声音有些嘶哑:“多谢族妹。”
蔻香颔首:“快些吃点心罢。什么时候禁军走了,我们再来瞧你。”她本想怨几句長君,害得族人在百兽族颜面大失,又转念一想,事到如今,他定是也知道错了,怨又何用?
長君问道:“他呢?他怎么样?惊动了胎气不曾……”
蔻香本想说,嫂嫂被龙王接回陵海了。转念一想,和离书都寄来了,初九哪里还是自己的嫂嫂。
蔻香道:“他在陵海养着,有龙王照拂,想来无事。族兄莫要担心了。”
闻言,長君心中也感受不到多少宽慰。香甜的茯苓糕咬在口中,登时苦涩起来。
“我连累了你……连累了父王母后,还连累了初九……连带着狮族也背上不齿之名……”長君咬牙道,声音里是十足十的悔恨,“我怎么就一时冲动杀了他族姐?他要恨死我了。可……”
蔻香也不知怎么宽慰,思忖片刻,她道:“无妨无妨,什么事儿都能过去。谁一辈子还不做几个孽呢?族兄,你从小便一意孤行,常有奋矜之容,旁人碍于你少主的身份,又是乾元,自然谁也不敢说你。你想想,等几千年以后,你再想起如今,再大的事儿它也不大了,都是小事儿,啊。”
長君陷入沉思,也无心去再尝那茯苓糕。
此时,门扉处传来苜蓿的声音:“姑娘,来人了!请姑娘从速!”
長君动容道:“族妹,你先走罢!再因为看我连累了你,我万死也——”
蔻香四下望了望,随后提着鹅黄的绣裙,带着苜蓿先隐匿身形,随后离开典狱。
龙族。安意殿。
殿中那悬挂的秋香色帷幔悉数被侍女们换成白绢,抬眼望去,清冷冷一片。按照龙族的规矩,祭祀逝去之人,皆须碎珠祭奠。便是将珍珠粉碎,洒在棺中陪葬,以求死去之人魂魄早日投胎重生。
映雪的贴身侍女翠烬和青缗彼此惨淡相望,悲伤之余,她们知道,自己的主子死了,也不知接下来要去往何方。但是无论到何处去,都不如在少主身边过得风光安稳。
白蜡满殿。棺中,映雪的原身都消失了,唯剩下几片玉一样的龙骨,这是她存在于世间的唯一痕迹。
为着送行的缘故,叙善摘下了旒冠,只以玉簪绾住青丝。初九虽然身子重了些,不便于行,但是想着是送族姐最后一面,还是到安意殿中去了。
叙善看着映雪的龙骨,登时落下眼泪来。
“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毁了你,对不住……孩子……”叙善低低哽咽着。随后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只是暗自垂泪,啜泣不止。
本来最亲近的族姐要将他送往蛇族,这是初九最难接受的事情。但是如今看到族姐的龙骨,他又觉得,那不算什么了。
初九悲哀地想,族姐这一生,何曾有几日宽心顺遂。
于叙善而言,他虽然杀死了映雪的亲父,但是养映雪这一千年来,几乎是朝夕相处,既有愧疚、又有怜爱,在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亲女儿了。
叙善又无助地低低唤道:“雪儿……你怎么就……雪儿……”
初九捧过一匣亲自研磨好的珍珠,轻轻洒在龙骨上。
又过了七日,典君带着几壶美酒去看長君。二人闲叙一晌,長君唯恐溯皎对初九仍有心思,便托付典君,要他唤禁军护着初九。
族姐厚葬在安意殿后,他也逐渐从悲伤里抽出几分思绪。
倘若族姐抵御分毫,長君也不至于杀了她。
74
彼时,族姐已经是生无可恋了。她不愿意继续活着。所以長君那一剑袭来,她欣然接受,连本能的反抗都没有。
那族姐究竟算是自杀,还是被長君杀死的?
初九咬着牙,不愿再想这些摧心蚀骨的往事。
未回将药端了过来,搁在青檀矮几上:“公子,到时辰,该喝药了。”
初九试探地抚着自己小腹,这些日子以来,小狮子长得越发快了。时不时还轻轻翕动,复苏一般。
无论長君如何,初九都想要护着这个子嗣。他端过安胎的汤药,一饮而尽。
随后,初九伏在矮几上,小睡一晌。
他梦见往昔岁月里,最甜美的一幕。仿佛是在龟族听学的时候,桂花开得繁盛,香风氤氲。自己和族姐在亭中对弈,白棋里埋着黑棋,他想要族姐让一让他,可族姐总是守着原则,不肯让。他顺着桂花香的方向望去,只见長君手持斩霜剑,意气风发地踏过长廊。
待醒来时,初九方意识到,族姐和長君,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四月十七,便是狮王的生辰。狮王一来是为挽回狮族的地位,而来是显示结交之心,便在仉山上设宴。上一回于酬欢台上设宴,出了那般煞事。这一回,为了避嫌,狮王便在另一处宫殿设宴。
蛇族、龙族、鹿族、兕族、鹤族等世家大族均在邀约之列。
映雪身亡,初九不便出席仉山,龙王便独自一人赴宴。
开宴之前,狮王曾写给龙王密函,望其念在初九腹中子嗣乃狮族血脉上,将初九还给狮族。那一封密函,龙王连回信都不曾回信,直接告诉狮族的使节,坚决拒绝。
往日百兽族看的热闹大多聚集在龙族,此番,狮族的热闹也不少。狮族少主下狱,这便是更大的传闻轶事。
为狮王祝罢寿辰,一行人不免将话题引到長君杀死映雪的话题上来。
“我族兄首先出剑不假,”蔻香坐在狮王下首第三个座位上,低声道,“可龙族少主修为深厚,又是乾元,想来实力与族兄不相上下。按理说,族兄是不能杀了她的。既然——”
溯皎捧着杯盏饮酒,温柔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这杀心一动,便无可转圜了。无论如何,龙族少主都躺在棺中了,前儿方入葬,是不是?龙王陛下。”
蛇族的几个世家公子,也纷纷附和溯皎的说法。虽然長君与他们素无私交,但長君身为乾元,那便是天选之子,无论是谁听到他的身份,唏嘘羡慕之余,也有不少忌恨之情生出来。
虽然映雪也是乾元。但是長君与映雪格外不同。他比映雪的性情更锋芒毕露,也常常出现在筵席上,所以比起映雪,其余人更为妒忌長君。
而且龙族的那个小坤泽,最后也是被長君收入掌心。
又有个蛇族世家公子道:“难不成这映雪姑娘,便这么活活死了不成?”
“我倒觉得,狮族少主杀映雪,更是因为妒恨。这一辈就这么两个乾元,他杀了映雪,自己不平步青云了?”
蔻香到底年轻,听不得旁人说族兄:“我族兄天生尊贵,需要妒恨谁了?罢了,随你们妄自揣测去!”
如此一来,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女针锋相对,在筵席上,自然是失了规矩。蛇王与狮王相视一眼,蛇王斥住溯皎等人,狮王也让蔻香噤声。龙王沉浸在失女之痛里,也不顾旁人说什么。
狮王饮了一口酒,声音温厚道:“这逆子做的孽,本就是我狮族,对不住陵海。”
蔻香底下头,用银筷将桂花糕撕成一块儿一块儿的,不再作声。
不知不觉,又过了三月之久,到了橘黄蟹熟的时节。小厮们将新摘的荷花荷叶摘下来,摆在披香殿里插瓶,无论何时,初九都能闻到一室荷香。
六月初二时,初九诞下一只小狻狮,通身都是与他原形一样的金色,满身软蓬蓬的金毛儿。
百兽族的后裔,从诞生到百岁,都幻化不得人形,只能以飞禽走兽的形象长大。
初九将小狻狮抱在怀里,它便总是往初九衣襟里钻。小尾巴总是翘起来,偶尔拂在初九的指尖,甚是**。
这小狻狮的出生,带给初九许多快乐。毕竟照顾小狻狮的时辰一久,便无需想起那些伤心旧事。
而且初九越来越沉迷于撸自己生的小狮子。
他将小狻狮的颈子上系上铃铛,一步一响,小狻狮先是害怕,随后便是好奇。它系着铃铛在披香殿里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也未曾寻到发声的物什。
小狻狮睁开深红的眼眸,潋滟滟地望着初九。
初九看到它那一双眼眸,心中登时一沉。他想到了長君的容颜,也是这么一双深红的眼眸,总是含着邪气的笑意。
由于小狻狮是中庸之身,初九方放了心,幸好与自己不同,不是坤泽。除此之外,小狻狮还是个姑娘。
门外有个海昇宫来的侍女,满面春风地询问:“主上一直惦记呢,敢问二公子,这小主子的名讳,可定下了?”
初九揉着小狻狮的软毛,低声道:“碧玺。它的名讳是碧玺。”
侍女行了个礼,随后退下,向海昇宫复命去了。
他听着碧玺颈子上活泼泼的铃铛声,暗暗思忖,自己的女儿长大了,性情与蔻香那般便甚好。又讨喜,又活泼。
碧玺伸出粉红的小舌来,舔了舔初九的指尖。
初九道:“松开,你连牙都不曾长,还要咬我?嗯?松开吗?不松开我把你拴起来。”
碧玺嘤咛两声,还是含着初九的指尖不放。初九看到它又软又小的肉垫,登时心都要化了。
“天啊,你的肉垫怎么这么软?”初九一欢喜,他毛茸茸的兔耳便长出来了。
每每与碧玺在一起时,初九便会暂时忘怀龃龉,偷得浮生半日闲,欢喜得什么都牵挂。
碧玺的名字,是初九偶然取的。他也不知是何缘故,心中觉得,名唤碧玺便合适得很。入夜时,初九依枕难眠,蓦然间,心中响起一段对白。
“你喜欢碧玺?”
“你如何得知?”
原来如此。
狮族典狱中,長君又孑然一身度过一个个时辰。逐渐地,光阴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蔻香带来的那些茯苓糕,被他尝了两口,便不肯再动。到最后,实在无聊的紧,便又悉数吃下去。
银食盒搁在案上,散发出些许幽幽光泽,盒壁雕着几痕仙鹤灵芝纹。
往日,長君的身边随处都是这样精致而灵巧的物什,只是他无心去细看。
三日前,蔻香与贺君来看他,告诉他,初九生下一只金色的狻狮,是中庸之身。長君听在耳朵里,心中欢喜得紧。几乎想劈开这结界,到龙族去看初九和小狮子。然后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已是缧绁中人,戴罪之身。
从前二人相伴在南帷殿,長君无数次想着,初九与自己的子嗣,会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两个人一直惦念着小狮子,结果当真生下了小狮子。
倘若自己不曾酿成那般大祸,此时定是初九与小狮子都在自己身边,琴瑟和鸣,天伦之乐。
長君抬眸,只能看到典狱木栏上雕刻的饕鬄花纹,以及一桩一桩的神话典故。
在这典狱中过得日子越长,他越觉得自己往昔对不住初九。初九嫁到南帷殿后,两人常常争执拌嘴,他也没少惹初九动气。可是动气之后,不会过很长时间,初九都会原谅自己,继续与自己举案齐眉。
直到他做出初九怎么也不能容忍的事情。
他意识到,从前自己常常不顾及初九的感受,任意妄为。或许发自内心深处,他都觉得初九身为坤泽,也无需去尊重。
長君又想,待他能出去这樊笼,第一件事便是求得父王母后的原谅,向他们请罪。第二件事,是要寻到初九,把初九重新留在身边。
只要映雪不能还阳,初九便不会原谅他。
无论多难,都要弥补自己的错。
半月后,六个狮族的资深长老前来典狱中,说是奉狮王之令,来废去少主的全部修为。
長君知道,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便算是已至强弩之末。
若要废去修为,须得服下汤药,涤荡去内丹中的修为。待内丹重生时,修为便废去了。一切重来。
为首的长老带着身后的随从们向他恭敬行了一礼:“少主。”
長君心如槁木,他犹遵循着礼节,颔首道:“诸位长老安好。”
哪怕是身陷缧绁数月,長君依旧风神如玉,气韵天成。只是这几月的深思,打磨去了他些许锋芒毕露的戾气,留下秉节持重。
长老向后使了个眼色,便有禁军捧着一盅汤药,踱步而来。
長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这一碗药喝下去,自己便暂且算是个废人了。天无绝人之路,还能继续修炼。更何况,这一千年来,他修炼也未曾多用心,不像映雪。
在长老心中,族中的少主想来年少狂妄,狮王唯恐長君不甘喝药,便唤了宗主年老有资历的长老前去说服。长老亦坐好了一番长篇大论的准备。
汤药上织出袅袅乳烟。
长老劝道:“还望少主体谅王上苦心,为保少主的性命,紫列荒那几座山涧,都交给龙族赔罪了。”
長君微微颔首,表示他晓得。随后端过汤药,一饮而尽。
那几个长老都未曾想到,長君喝药,喝得这般心甘情愿。
须臾后,長君任痛楚来回鞭笞着身体的每一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皆不放过。
按规矩,長君的药已喝完,长老们该告退了。只是狮后忧心長君的身子,唯恐那药的药性太烈,他有个好歹。便派了两个御医跟随着到典狱中。
長君双手握紧,剧痛之下,身子也不曾软下去。他死死紧咬牙关,不让疼痛的呻吟嘶吼出去。
是他身体里那颗内丹,在一点点散去修为,也在一点点重生。
不知不觉,長君冷汗凛厉,混着青丝,贴在白皙的面颊侧。蓦然间,清脆一响,原来指节都被他自己硬生生握断。
千年修为,毁于一旦。
75
此情此景,即便是见识颇广的长老们,也卒不忍闻。他们多半侧过身去,不去看忍受着痛苦的長君。
半个时辰后,長君也顾不上颜面,呻吟出声。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薄唇被他自己咬破了,鲜血四溢。
这一世,長君从来过得潇洒快意,头一回忍受这般摧心蚀骨的苦楚。
他一壁疼着,一壁默默想着,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来负责。那些长老和御医们问询的声音,都被自己的嘶吟遮盖了。
他整整疼了两个时辰,待痛楚之后,整个人如同从水中出来般冷汗淋漓。此时此刻,内丹里修炼的灵力被化得一分不剩。長君想,一场痛楚后,恍如新生。
他淡淡道:“我无事,请长老们退下罢。”
御医们留下几丸滋补身子的补药,之后随长老们离去。安静的典狱,又重归于冷寂。
哪怕疼痛消散,長君还是死死咬着牙关,他唯恐自己哽咽出声。
至苦时,人便容易变得脆弱。在方才的煎熬里,長君想到了初九和他素未谋面的子嗣,便忍不住哽咽起来。沾湿了眼眶。
这般痛苦的滋味,偏偏还不是受旁人所赐,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
“初九……”
寂杳无声时,他一开口,唤出来的却是初九的名字。
“初九……初九……”
在長君被毁去修为的翌日,便有禁军启开典狱的结界,放他出狱。
長君一步一步走得刻骨铭心,逐渐从阴暗处走到光明。随后,满目都是仉山的亭台楼阁,杏桃花枝,骤然重回人间,倒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湖边有侍女们守着,风吹皱池水时也吹皱她们的裙摆。时不时还有捧着药膳的小厮,穿行在花柳中。
与冲动之下杀映雪那日相比,長君觉得自己是换了番魂魄。
这几个月的牢狱之苦,着实使他升华了心神。
甚至连阳光落在自己肌肤上的触感,都是久违。
有个小厮提着灯笼,早已恭候在典狱门扉前,低声道:“少主,王上有请。”
長君一直抿着唇,什么都不肯说。闻言,沉寂须臾,随后踏往正殿。
小厮又低声道:“回少主,王上和王后都在寝宫。”
要去见长辈,長君伸手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口与下裾,往母后的寝殿踏去。
一路上,那些侍女和小厮们恭顺地行完礼,目光总是忍不住在長君身上停留,少主解禁,当真算是狮族的一桩大事。
人人都注意到,少主的神情已与往日不同。眼角眉梢的闲适戏谑和玩世不恭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敬畏。
走到母后的寝宫,長君在殿外踯躅片刻,随后淡然地踏进去。殿内点着上好的白檀香,令人闻之欲醉。
为见長君,狮王和狮后早已将殿内的侍女们悉数屏退了。
長君心中也颇有动容,既觉得对不住狮族和父母,又深恨自己的冲动。蓦然间,竟然连唇齿都在微微颤动。
他还未行礼,便被狮后紧紧地抱在怀中。随后,長君听到了狮后哽咽的声音。
長君哑声道:“佞子见过父王母后。此番佞子罪孽深重……”
狮后紧紧抱着他,又是疼惜,又是怨恨,一时间许多情绪纠结在一处,都不知如何开口。终究長君是被放出来了,她也算心安了几分。
“孽障,你当真是不知晓天高地厚了……”狮后泣道,眼泪坠到長君宽阔的肩头,“疼不疼?那药喝下去……你便是为了龙族的坤泽杀了龙族少主?你——天地都不容你如此胡闹!”
狮王虽说是生他的气,也心疼長君这些日子以来受的苦楚,叹道:“先坐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狮后犹在哭泣:“这么多年的修为都毁为一旦,你怎么办?長君,你怎么办呢?”
長君蓦然阖上深红的眼眸:“好歹儿臣还有性命在。母后莫忧。”
甫一见亲人,長君亦有落泪的冲动,终究是忍住了。
母子二人叙了一晌,狮王便去处理宗务了。狮后转身回到房中,斜倚在罗汉床上,暗自垂泪,心里一分一毫不敢耽误,计较这長君的前程。又想起好不容易那从龙族嫁来的坤泽怀上了長君的子嗣,却被龙王将人讨回去了,如何是好。
長君眷恋地变成赤红狻狮,身子趴在玄低撒花地毯上,头则蹭着自己母后的膝。
“那……初九呢?”
狮后摸了摸長君颈子上的鬃毛:“初九将你的子嗣诞下来了。乃是个女身中庸。”
听到初九与子嗣之事,長君登时觉得心中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原来,他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而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初九。
長君又思忖,自己何曾有做父亲的资格。他作出那样不可挽回的事情,对不住初九,也对不住孩子。
“初九如何?他身子还好吗?”
狮后叹道:“龙王又不许我族的人见孩子,也不许初九回来。他身子如何,谁又能知晓!”
長君暗暗思忖,坤泽在孕育子嗣时,会消弭自身本就稀薄的灵力,使坤泽身子虚弱。产子时更是受一番煎熬折磨。
没有自己在身边照顾,初九怎么会好?
眼下長君便想要到陵海去见他。
却听得狮后又道:“母后为你想法子,一定要把那坤泽和子嗣重新挪到我族才是。否则狮族子嗣流落在外,成什么体统?”
長君却想,我定是要将初九重新追回身边。因为我倾慕他。
无论他是不是身为坤泽,无论他心意如何,我都倾慕他。
長君又絮絮道:“孩子的名讳……”
狮后眉心一凝,她额上石榴红花钿耀出光泽:“碧玺。”
碧玺。
長君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登时毛茸茸的尾巴都忍不住翘起来了。
原来,在初九心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長君身出典狱之后,日日往陵海那里跑,只想见一眼初九。奈何陵海的守门禁军唯恐叙善罪责,说什么都不肯将長君放进去。
而長君令小厮带来的那些礼物,还有滋补身子的药材,也都被陵海的人拦了下来,不肯为初九送去。
初九那边,又是照顾着还是狻狮形态的小碧玺,又是替父王分忧,处理宗务,从卯时到酉时皆忙碌不堪。所以也不曾往陵海之外走去。自然见不得長君。
他不愿庸人自扰,横祸之后,将悲痛暂且抛诸脑后,一心打理眼下方是要紧。因映雪之事,父子二人敞开心扉地长谈,解开了不少过往的心结。纵使偶然想起長君,初九的心也不再那么疼。他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十日一回的雨露期,没有乾元在身边,初九只能服药,暂且压住。然而也有压制不住的时候,初九便被潮汛逼得大半夜睡不得,身子叫嚣着寻求抚慰。
好在有碧玺这么个可可爱爱的小生灵在眼前,唤声那么娇,皮毛那么软,还总是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看得初九的心都要化了。若是累了,便撸一撸女鹅,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初九还发觉,碧玺的肉垫简直是软到犯规。他一摸上去,便不愿撤下手来了。转念又想,長君幼年时候,时不时也是这般可爱?
待他反应过来,心中的负罪感便蔓延开来。不能再想長君了,二人已恩断义绝,自己这样岂非是对不住族姐。
倘若族姐活着,看到他诞下的那么可爱的小狻狮,会不会笑一笑?
長君与初九重逢那日,是元夕节。
初九将龙族的文书都看完了,便想着到陵海一旁的鲤族议事。议事一晌,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三个时辰,他归往陵海的途中,却遇到了長君。
長君守株待兔多日,都不曾得手。无奈之下,只得买通两个龙族的小厮,通风报信,终于如愿见到了初九。
初九自然知晓,此番重逢,不会是偶然。但他并不知晓该以何等姿态面对長君,他既是杀死自己族姐的仇家,也是碧玺的另一个父亲。
未回提着一盏风灯,跟在初九身后。见到長君,他低唤道:“公子,您看……”
初九低声道:“快走罢。”
多日不见,長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初九身上,思绪里心动激荡着心疼。只见初九着一袭湛蓝鱼纹广袖长袍,外披珠泽银纱袍。青丝松松地绾着,束着一方璧玉,玉下头是鹅黄的流苏。
他面色倒还好,只是眼角眉梢凝着些许愁绪,淡红的唇微微抿着。
長君情急之下腾身而去,这等时候,锋刃和曲觞都不敢跟过去。待初九反应过来,長君已离他不过寸远。
“你……”長君声音微微沙哑,“你可还好?”
初九正想绕过他离开,却被長君拦住。
万般无奈之下,初九低声道:“都好。”人在眼前,他却一眼都不敢去看。一看到長君,心里便觉得疼。
長君想要如往常般握住他的手,终究还是不敢。只得克制住自己。
“是我对不住你。我拿几千年来偿。”
初九冷道:“我要走了。你放人罢。”
与他见一面都是恁般艰难,長君如何肯轻易放人。可若是不让人走,又唯恐初九更生自己的气。两般艰难,着实不知如何抉择。
“碧玺……我知道她……”
初九这才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冰凌凌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你对我族姐拔剑,从此以后,你我早已两无牵涉。”
夺亲之仇,两无牵涉。
長君听得“两无牵涉”四字,心便骤然沉寂下去。
初九又抿唇道:“恕我告辞。”随后带着未回,绕过長君,往陵海的方向走去。
長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拳忍不住紧紧握起来。随后一激灵,此次若是放初九离去,再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辰。忍不住去追他,情急之下,竟握紧了初九的袖口。
“放开。”
“求你,看在碧玺的份儿上,你与我说两句话又如何!”
“放开!”
这是長君第一回,听到初九失控地吼出声。
在他的回忆里,初九从来都是柔顺温和的,永远不会嘶吼。
初九咬牙道:“你还要怎么样?你放开我!你杀了我族姐,是你——从此以后我都没有族姐了,你懂吗?你是不是觉得旁人的痛苦都算不得什么?从头到尾,你把我当人过不曾?想必一日都不曾将我当人罢?我族姐……你放开。正是你这只手,杀了我族姐。”
76
说到最后,初九的眼泪簌簌落下来。
“我会补偿你的!从今往后,我做的事情,样样都自己负责!”
初九还是颤抖着咬牙,声音嘶哑:“放开!”
见这二人闹到此等地步,初九又流泪,未回登时不知所措,低声劝道:“公子莫要这般,且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谁料長君还是握着他袖口,不肯放开。初九不肯再与他在此对峙,直接扯碎自己的袖子,随后转身离去,一步也不曾迟疑,一回也不曾回首。
長君摸着那一方湛蓝的袖袂,怔在原地。转念一想,是了,初九怎么会原谅杀死亲人这桩事。
袖袂上还留存着初九的余温。長君紧紧握着,怎么也不松开。
他想,该如何补偿初九?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使初九的族姐,重新回到他身边。
此后,長君一壁打听着有关起死回生的法子,一壁到陵海去求见初九。奈何无论求见多少回,初九还是不愿见他。费尽心机见了几回,初九还是不肯与他多说一个字。
如此看来,初九是不预备原谅他了。
逼得急了,初九便说,自己不可能与一个杀死自己族姐的人朝夕相处,琴瑟和鸣。
長君在狮族的书房中翻遍古籍,甚至去叩问那些资历长的长老,得到的答案是,天下能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唯有回阳丹。
回阳丹?長君心中思忖,自己该如何得到回阳丹?
百兽族心照不宣的是,回阳丹乃是蛇族的圣物,藏在一座孤山上。且有无数只银蛇把手,万夫莫开。而且,有了上一回的教训,他决不能硬来,若是得罪了蛇族,又须到典狱中熬日子了。
不能硬来,只能用计。
海昇宫中,侍女们折了芙蓉花插瓶,故殿内花香混着炉香,格外幽静。
初九坐在一扇蟠龙逐凤镂雕屏风前,一丝不苟地看着文书,提起湖笔朱批时,也越发行云流水。
叙善见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心中越发觉得疼惜。在着经纶事务上,他教习映雪无比用心,却从不花心思在初九身上。只想着他身为坤泽,此生的命运不过是留在房帷之内。
如此看来,自己的初九,当真是颇有天赋,一点即通,事事处理得滴水不露。
叙善低声道:“你若是累了,便歇一歇。无需难为自己。”
初九写完最后一个字,方搁笔,将湖笔重新搭至重山笔架上:“无妨。父王,初九不累。”
叙善一壁品茶,一壁叹一口气道:“偏偏你生为最柔弱的坤泽,世道不公啊。”
他这一句话,堪堪正触碰到初九心中最柔软的伤口。
初九咬唇须臾,茫然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怨恨这个。
若说这做坤泽的苦,四海八荒,无一人能与他感同身受。因为这一辈的坤泽,唯有初九一人。
叙善以杯盖轻轻拨动茶烟,声音里透着不忍:“哎,你和你族姐,都被为父连累透了。是本王没能好好儿对你们。现下本王日不心安、夜不能寐,都是报应。”
初九摇摇头:“父王别这么说。”
叙善还是满目愁云,心中一片戚戚然。
他又想到,往日映雪犹在人世,便坐在初九坐的地方看文书。而眼下,映雪化成一爿龙骨,魂魄灰飞烟灭。
叙善道:“你照顾碧玺,可有些力不从心?”
初九想起碧玺,心中又是一片柔软,他温声道:“不妨事,碧玺很是乖巧。长得也快,今儿合该抱过来给父王看一看。”
叙善想了想,终是开口道:“初九,为父让你与狮族少主和离,你觉得……”
初九垂眸道:“我不怨的。他动手杀族姐,那一剑下去,我便与他无甚干系了。”
叙善本想饮一口安神的参茶,终究还是没有那份儿情致,潦草地搁在案上:“也是你我父子遇人不淑,为父当初怎么会答应,将你嫁与这么个中山狼。”
初九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个了。往后我守在陵海,陪伴父王,也甚好。”
“前儿蛇王亲自来提亲了。”叙善望向初九,见初九容色无暇,观之可亲,见之忘俗,任谁都想要握在手中。怪道哪怕他被人破了身子,还生产过,那些世家也要提亲,“朱雀族、毕方族也交了婚帖,请求为父将你重新嫁出去,这一回,嫁还是不嫁,初九自己做主便是。”
叙善话音未落,初九便道:“罢了。”
叙善又道:“尤其是蛇族,他说溯皎中意你多年了,只求你看一眼他。还说,你嫁过去,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少主夫人,与在狮族时别无二致。”
提起溯皎,初九心中便是一阵冷意。当初在龟族听学时,他便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倘若落入他手中,自己还不知要如何。
初九下意识垂下眼眸,唇微微抿起来:“父王,初九还是留在陵海为是。”
叙善宽慰道:“你是恐怕碧玺随你再嫁,她要受委屈?无妨,便把她留在为父这儿,为父亲自教养。”
见初九还是摇头不语,叙善这才作罢,断了这再嫁的心思。其实,倘若初九二嫁,叙善心中便会觉得更安稳些。无论如何,这代表他和杀映雪之人彻底断了关联。
否则还有一个碧玺在。加之狮族那边日日试探着想要将初九和子嗣要回去,叙善唯恐哪日初九心软。
谁料,此后初九但凡要出陵海,必将遇上長君。两人纠缠一晌,讨个无趣。
这日初九往云山里踱步散心,本想是带着未回走小路,長君并不能寻到。谁知尚未走到云山,便看到一抹玄墨色的身影。
長君披着松泽貂氅,发间束金冠,足下绫缎靴。唯恐初九看了刺心,他来寻初九,并不带着斩霜剑。
“初九。”
初九看他一眼,随后便要转身离去。
“碧玺呢?我知道,你和我的孩子,名字是碧玺。”長君唯恐他离去,竟伸手拦住初九的去路。
初九甫一看到他,心中便是一阵酸涩的波澜。二人也算是有竹马之谊,自小一起顽闹,下棋、读书、闲言,时时待在一起,多年后也不减深情。
只是不知为何,不知不觉,便闹到了这不可收场的地步。甚至回忆起南帷殿中,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初九都觉得,眼下如此地步当为必然。
“碧玺她……”
初九摇头道:“我要走了。”
長君沉吟道:“倘若我有法子将你族姐送回来,一切如往常一样,你还肯不肯原谅我?她会活着,会说话,会走路,一切都……”
長君这一席话,不知不觉触动了他心中的伤口。若说族姐回来……族姐如何能回来?不知不觉,便回忆起书页上写的回阳丹。只是此物寰尘鲜有,世间难寻。
未回唯恐初九被長君说的难过,回到陵海,自己要被龙王责罚。便扯了扯初九的袖口:“公子,路上耽误时辰了,主上还等着公子呢。”
初九正是伤心的时候,连动都不敢动,唯恐自己一动,便要哽咽出声。回想起在学堂中,桂花香沁,自己便临窗兴致勃勃地切西瓜,一份儿给長君,一份儿给族姐。他们都是他在意的人。可惜后来一个天人两隔,一个恩断义绝。正所谓世事无常,兰因絮果。
“你怎能杀她……你……你怎能为我杀她……”初九的嗓音里有哽咽的痕迹,还是尽力自持地诘问,“一切都能解决的……你这一剑下去,我和她没有下文了,我和你也断了……何必呢……”
長君听到他喑哑的声音,知晓初九是伤心到了极处。一时间心中又煎熬起来,悔意交揉着自责,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神魂。
“我会将她还给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你信我!”
初九抬眸,神色悒悒地望着黛云积叠的苍穹:“世上何曾有起死回生之术?”
長君促声道:“你可知上古史书中的回阳丹?!可复死魂肉白骨,使离去之灵重归人世!再难我都会为你寻到它。”
闻言,初九又回忆起往昔,族姐那眉目漠然的面孔。長君的一句话,使他重燃希望。毕竟,長君答应他的事情,何曾有一桩食言的。
77
長君自从被汤药化了内功之后,幡然醒悟,此后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与放浪形骸,潜心修炼,不再一味捧着剑穗和香料,醉倒在温柔乡里。毕竟见不到初九,何曾有温柔乡给他醉。
原本他便天赋异禀,不在修炼上留心,比试时都能与映雪杀个平手。如此专心致志下来,修为更是一日千里。
看到自己胸中的内丹日益饱蓄灵力,長君便暗悔自己从前辜负光阴。合该如眼下一般,一日都不辜负。
此后,狮族三五日一回的世家儿女的酒宴,長君便推脱着,轻易不肯出席,多是躲在南帷殿中练剑或修炼。不过常日不去,贺君蔻香典君他们还是肯下给他请帖,为了众人颜面上好看,長君还会偶然去喝一杯。
“族兄,今日怎么还练剑呢?”蔻香一壁说着,一壁与贺君、典君从殿外迈进来。
典君笑了笑:“今儿是你的生辰,忘了?”
清脆一声,長君将斩霜剑收回剑鞘,随手递给曲觞。他眉间仍凝着愁绪与阴鸷,吩咐小厮道:“上茶。还有族妹的茯苓糕。”
贺君笑着推了推蔻香,叹道:“可当真是判若两人了,怎么生辰这一日,还是练剑,不与我等坐下来喝一杯了?”
蔻香在長君这儿,向来是无拘无束的,她寻了長君对面的软靠宽椅坐下,随手拿着桌上摆的千眼菩提把玩儿:“***怎么说的?族兄,你脱胎换骨了!”
因心中烦郁愧疚,長君并不似往常般与他们调笑,只能作出一副随和的模样,亲手将茯苓糕推给蔻香,竹尖茶推给典君和贺君。
贺君忙道:“不敢,你坐着便是。”
蔻香思忖片刻,道:“初九的事儿,你预备……”
一听到初九的名字,長君便心中更为不虞。往日这南帷殿中,初九与他鸳鸯被里影成双,此番二人相隔颇远,且心性疏离,当真不知如何才能补回来。
長君望着那秋香色鲛金翡翠剑穗,蓦然想起,这是往日初九赠的那一穗。
典君低声道:“吃你的茯苓糕!提这个做什么?”
“无妨。”長君将那剑穗收到锦盒里,连看都不忍心看了,“待我取得回阳丹,将龙族少主送回来,想来彼时初九便能随我回来了。”
蔻香宽慰道:“毕竟嫂嫂都与你结契了,便也是你的人了。哎……只是这回阳丹,飘飘渺渺的一桩事,是真是假,谁也不知。若要真将回阳丹求来,恐怕是难上加难。”
長君坚定道:“难上加难,也难不住你族兄我。”
他转念又想起,那几个陵海的小厮偷偷回禀,初九在伤神之余,犹日日辛苦,替龙王处理政务,批阅文书,事事做得有条不紊。
如此一想,不免有些歉疚。因坤泽之身,他是有些看不起初九的。如今看来,初九看似温柔随和,心中实则是有计较的。
長君心道,眼下若要初九回心转意,自己先得取出这回阳丹。
典君和蔻香佐酒闲话时,長君陪在一侧,虽说他满面温柔,心中却一寸一寸地布局。
三日后,長君带着七八个蛇族小厮,赴琯山求见蛇王。
又是夏荷垂露的时节,長君腰佩斩霜剑,肩上却不曾坠着华美的剑穗,显得整个人雍容利落不少。琯山幽僻静美,因虺蛇适凉,遂选了此处开山立族。
琯山上多的是曲曲折折的回廊,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屏开锦绣,檐缀珠玉。蛇族侍女们的纤腰皆颇为袅娜,还缀上各色绸锦,倒是人比花娇。
長君提早一日,令曲觞向蛇族递了拜帖。蛇王手下,心中筹谋,暗自道長君此来多半是为了初九,且他素与溯皎不睦,为免二人所谈,多有龃龉,便寻了个借口,不在正殿见他,反而是选了琯山僻静的后苑。
長君令小厮与“证据”守在亭中,自己四处走了几步,那些侍女见他容色俊美,剑眉星目,言语又不敢,只得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盼着他多在此留一晌,便多看他一晌。
莲塘中开满水红色的淡雅芙蕖,長君留神望了一眼,心中蓦然想到,若是以这种芙蕖酿酒,那酿出来的酒,兴许亦是水红一碗,匀了朱砂在里头似的。
他有多久不曾酿酒了?
哪怕是从典狱中出来,时辰也不敢再撂在玩乐上,日日练剑修心,不曾荒废须臾。
“少主。”蛇王来的倒是及时,不早不迟,恰恰落在旬约的时辰上。他身后跟着一排小厮,捧炉香的捧炉香,执华盖的执华盖。兴许是主上提前有令的缘故,蛇王一迈入亭中,那些小厮便悉数退下大半。留下来的,都是蛇王的亲厚心腹。
長君依着礼数放下斩霜剑,躬身行礼道:“晚辈见过主上,请主上安。”
蛇王一壁说着何须客气,一壁令小厮捧茶奉酒,以礼相待。同时还分出神来看長君带来的那些人,暗自思忖他究竟要做什么。
長君亦思量着,若是搁在往常,他还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此番定要胁迫蛇王交出溯皎来,如何能做到以礼相待。
他终究是逐渐知晓,莫说是自己,便是父王和龙王那些族王,都不可事事随心所欲。
蛇王的颈子上长着细细碎碎的尖菱鳞,他原形本是一只墨皮斑蛇。只是面容格外敦厚温敛,且川渟岳峙,不怒自威,一看便知是身居高位者。
“琯山乃是破落的小门户,”蛇王笑道,“不比你们狮族,样样儿都是好东西。此处茶酒粗陋,请少主宽恕一二。”
長君寒暄道:“主上何出此言,晚辈知晓主上日理万机,事务纷繁,斗胆求见,已是有失礼仪。”
蛇族的小厮摆上桌案几碟茶点,又为镂空金炉鼎中添了几勺香。
“今日来,不知少主所为何事?”
長君的眸光掠过那几个跪在身侧的“证据”,目光再收回来时,玄红的眼眸越发锐厉几分。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回阳丹。”
回阳丹?
这狮族少主讨要的,竟是蛇族的秘宝。蛇王不便直言,却在心中叱一句竖子狂妄。
長君却是有备而来,侃侃而谈:“晚辈素闻蛇族少主,前些日子与内子之族姐走得甚近,也不知其中有何因果,内子族姐向来平和,突然便要将内子赠给蛇族少主。”
蛇王面上仍是云淡风起,举盏饮茶。
其中一个“证据”开了口,低声道:“奴才……这……”到底是对着蛇王,他还未开口,已吓得瘫软如泥。
曲觞低声道:“说。”
那“证据”只得道:“这……奴才在少主那儿当差,替少主送文书……少主乃是以回阳丹,三番五次诱龙族的少主……将那坤泽赠给他。”
曲觞冷声道:“三番五次?是几回啊?”
“证据”道:“七回……奴才送了七回信件。”
原本蛇王便知晓,長君剑杀映雪,不为旁的,为的是他内帷那个勾人心魄的坤泽。蛇王也知道,溯皎对那坤泽也是虎视眈眈。却不承想,溯皎却有这份儿筹划,将一切都网入己局。
“他竟对旁人的妻室有觊觎之心,”蛇王愠怒道,“今儿本王便替天地伦常教训他。”
長君又侧目过去,随后那些蛇族小厮的供言此起彼伏,供出来的,分明是溯皎在百兽族散布谣言,道是当今龙王叙善,暗害自己兄长之事。
其实这一桩,并非谣言,而是实情。只是,倘若被龙王知晓,蛇族该如何自处?
几百年来,龙王与蛇王私交甚好,二族互通有无,在百兽族皆过得高枕无忧。
蛇王听到小厮们的供词,心中登时烦乱起来,他本以为長君是个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却不曾想他倒一线穿珠,将这些知晓秘事的蛇族小厮握在手里。
那小厮们也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几欲魂飞魄散。无论今日结果如何,留在長君手中,还是落到蛇王手中,结果都不会善终。
長君笑道:“晚辈知道,主上与龙王陛下道义深厚,只是少主忒不知深浅……”
蛇王暗暗思忖,哪怕長君拿到这些证据,作为交换,也决不能将回阳丹给他。毕竟回阳丹世间唯有如此一颗,被先祖夺回,供奉在问幡塔中,乃是稀世之宝。
他握紧紫铜朱雀酒卮的手逐渐舒展开来。
蛇王道:“少主将这几个小厮送来琯山,本王感激。只是少主莫忘了,自己还是负罪之身,倘若百兽族有个风云变幻,少主可要继续往典狱中关着了。”
其实,在典狱中的那些日子,長君初回忆起,自然是痛苦。可是再细细品味,倒昧出了自己的脱胎换骨。
長君将酒卮中琼浆一饮而尽,无谓道:“也好!在典狱中,自有清静!”
“你要拿这些来换回阳丹?”蛇王凝了深厚剑气在指尖,暗自调息内力,欲趁其不备,出手将这些知晓蛇族诡事的小厮们了结。
他此番如此回护溯皎,却也不是为了父子情谊。只唯恐此时被百兽族知晓,自己如龙王般身败名裂。且此时蛇族如日中天,怎能有差错。
長君颔首道:“无论王上答不答应,这回阳丹,都必落入晚辈手中。”
蛇王冷声道:“少主莫忘,回阳丹是蛇族至宝!”
哪怕長君此时知晓了天高地厚,也仍旧留着几分狂妄。
散传秘闻、挑唆映雪、觊觎初九……样样皆惊世骇俗。
二人几番折冲樽俎,蛇王终究是妥协了,令心腹往问幡塔,为長君请出回阳丹。
長君亦作出妥协,答应蛇王,这些知晓秘闻的小厮们全部交与蛇王,至于南帷殿那些知晓秘闻的,此遭尚未带出来,也即刻交与蛇王。且他立下字据,用不将此事与他人提及。
蛇王拂袖而去。须臾后,心腹捧着一方暗青伏羲纹的宝匣,送到長君面前。
長君暗道,这些日子的心血,将回阳丹谋划到手,也不亏。
启开宝匣,是一颗泛着乌金光芒的宝珠,横躺其中。
長君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与初九之间,终是有救了。回阳丹可以救活他的族姐。
“收好了,带回去。”長君低声吩咐锋刃。
锋刃取出万宝囊,施了术法,将那宝匣藏入其中。
随后,長君马不停蹄赶到陵海,一个时辰也不肯耽搁。他先是求见龙王,道是自己取到了回阳丹,可以动手救活他的女儿。
龙王思忖片刻,一改往日态度,竟令小厮放長君入内。
長君径自往披香殿走去,只欲寻到初九,道一句我可将你族姐重新送回来,你我重新来过。
初九正坐在桌案前观书,穿一袭素缎云纹长衣,怀中抱着碧玺,金灿灿一团儿。
未回在一次端茶,见長君入得披香殿,轻声提醒初九:“公子……”
披香殿中其他小厮,此时也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倘若是贵客,须得奉茶引座。而此时,也不知長君是不是披香殿的贵客。
初九正想道一句,你如何来了,却听得長君朗声道:“初九!我取到回阳丹了!我能救你族姐!”
闻言,初九心中惊骇,他这是何意?又思忖着,他说能够救活自己的族姐,心下泛起一阵难抑的欢喜。
他顺手将熟睡的碧玺放到桌案上,碧玺蓦然离开温暖的怀抱,恍惚是醒了,发出低低的叫声,睁开浑圆的小眼睛,恰是与長君相似的玄红色。
長君看到碧玺的眼眸,心中一阵难抑的激动。
初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道:“你说救我族姐……这是何意?”
長君的目光落在初九那里须臾,又看向碧玺,如此反复。仿佛是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初九问了什么:“是!我取到了回阳丹!可使魂魄重返……”
碧玺被初九喂的丰腴了些,皮毛也金灿灿的,它爪子往前探了探,又退回去了。仿佛是不敢跳下来。
長君声音都颤抖着:“那是……碧玺?”
初九颔首。
長君令锋刃取出万宝囊,将从蛇族讨要的回阳丹递与初九:“这便是回阳丹!你看!”
初九蓦然想起,曾经在龟族学堂中,与族姐闲谈时说到的回阳丹。
更等不及的,乃是龙王。長君将回阳丹递与龙王,龙王着人,放入安意殿中盛放映雪龙骨的棺椁里。虽说回阳丹乃是百兽族传得神乎其神的奇物,却也要等些时日,魂飞魄散之人缓缓生出骨肉,方可起死回生。
初九守在映雪的棺椁前,心中满是激动,唯恐回阳丹不是真的。
長君趁叙善去海昇宫处理宗务时,也顾不得身侧满是守墓的龙族小厮,竟从身后抱住初九:“别等了,一时半刻,你的族姐还回不来。”
初九紧咬着自己的唇,唯恐一开口,便会哽咽起来。
長君贪恋地感受着初九身上的气息,心下动容。初九的气息,却是有种暖暖的香泽味道。長君闻着闻着,想要咬他的后颈,却是忍住了,只恐怕初九推开他。
“过些日子,你族姐便回来了。只要过些日子。”
初九望着那棺椁中的龙骨,正被回阳丹的魄泽吸引,原本散落,此时正缓缓凝成一起。長君说的不错,那果真是回阳丹,是他的族姐在一点一点地回来。
長君低声道:“跟我回家罢?”
初九一言不发。
長君又道:“你、我,还有碧玺。我知道,碧玺是你给我生的小狮子。”
映雪原本晦暗的龙骨上结出潋滟的光泽。
78
初九蓦然想起,在大云荒,映雪舍身救他。彼时他待在族姐身边,便觉得什么都无需害怕。后来,族姐不知怎的,不想再保护他了。
人间事,便是如此。
初九回到披香殿时,发觉碧玺趴在床榻上,时不时咬一咬绣枕,饶有兴趣的模样。
長君守在初九身边,看一眼碧玺,眼神颇为柔软,轻声道:“眼睛像我,毛色像你。”
方才初九心情激动,那一双金灿灿的兔耳朵也长了出来。
長君柔声道:“我信守承诺,将你族姐还给你了。”
碧玺在锦衾上翻了个身儿,又吐出淡粉色的小舌头。
初九忍不住摸一摸它的肚子。長君看到,碧玺背后的毛是金色的,肚子上的毛却是雪白的。
他续道:“你什么时候肯陪我回家呢?我可以等,等你回心转意。”
初九思忖片刻,抱起小碧玺,递到長君怀中。
这一递一送间,長君颇为惊喜地发现,初九的掌心那么暖,又那么软。
也许,这个动作便表明,初九原谅他了。
長君摸了摸碧玺的小爪子,翻开肉垫,是淡淡的粉红色。
他暗暗叹道,也好,小狮子的前一百年都变不成人形,时时都是兽态,那是相当可爱了。
“初九……”
这是恁久以来,初九第一回与他对视。
長君又道:“我发誓,从今日起,永不会伤害你和你的亲人。”
二人言谈间,小碧玺又瞧上了春凳缎垫上垂下来的流苏,翻着小爪子去扑。扑到了又咬,露出尖尖的小牙齿。
長君看一眼碧玺的模样,登时笑出声来了。
初九道:“我信你。”
映雪从棺椁中醒来,是三日后。她仿佛从一场荒诞的迷梦中醒来,随后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又是玉臂,再是身体的每一寸。棺椁是半透的美玉雕成的,可鉴人影,她抬眸望去,正是熟悉的面孔。
美玉上,映出个面孔冷漠的美人。妙瞬目,薄菱唇,杏脸桃腮,国色天香。
只是像丢去魂魄一样,像个傀儡人。
她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如愿被族弟的夫君杀死了?映雪不可置信的摸上自己的肌肤,竟然是温热细腻的。
而她做了什么?她背叛了自己的族弟。明明伤害她的是叔父,她却伤害了无辜的族弟。
经此一劫,从阴间走一回,映雪反而没那么想死了。活着也好。
“少主?啊,啊!少主醒了!”
“快去回禀主上,快啊!”
“少主醒了!少主终于醒了!”
映雪轻巧一个腾身,自棺椁中跃出来,雪袂蹁跹。
阴差阳错,重生一遭。
半个时辰后,东翮殿。映雪脚步微微凌乱,雪纱织成的裙裾拖在身后,颇有颤抖之意。
叙善坐在龙王御座上,满目复杂地看着她。目光中有荒凉、同情、怨怼、心疼、期盼……叙善的额角亦长着一对龙角,枝杈嶙峋,光泽浮漪。肌肤上星星点点散落着半透的白鳞片。与初九比起来,原身同为白龙的映雪,倒更像是龙王的亲生子嗣。
殿中燃着鲛烛无数,斑斑金烛光烙在二人身上。少主醒来后觐见主上,东翮殿里的侍女们皆识趣地退下了。
映雪深深吐息了一口气,随后微微颔首,俯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王。”
“起来,起来。”龙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父王”与“儿臣”,如今听起来,自然是有些讽刺。
从前,映雪无数次望着叔父头上顶着的明珠旒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顶旒冠,原本是自己生父的。愤怒、不甘、疑惑、悲哀织成一掌缚网,将她缚进去,越收越紧,最终割碎她的灵魂。
映雪依着礼数道:“多谢。”她心中一凛,锁骨处的肌肤微微收紧,越发显出肌肤胜雪。
叙善步下御座,踏到映雪身边,低声道:“你回来了。映雪……你……”
映雪,你回来了。
闻言,映雪再也忍不住,唇齿颤抖,哽咽声几乎溢出喉咙。晶莹剔透的眼泪坠在浓黑的羽睫上。
“父亲与你,不……义父与你,须得好好儿谈一谈。”叙善温厚道。须臾后,他又道:“映雪,坐。”
映雪万万不曾想到,叔父并不曾追究她出卖初九之事。
映雪艰难地颔首,寻了个丝绣青夔龙软垫,跪坐下来。
叙善不知在想什么,亦落座在她对面。
“无论如何……映雪,”叙善垂了垂狭长的眼眸,“你和叔父,都相处了一千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哪怕你不信,哪怕你怨恨叔父,叔父都……渐渐地把你当成了亲女儿。”
映雪第一遭向叔父说出了心里话,她泪珠划到脖颈上:“可你杀了我父亲,又把我养大。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映雪,你大了,叔父不能再瞒你了。”叙善亦是真诚又动容,“你父亲确是我杀的。叔父不怕告诉你,将什么都告诉你,当年龙族萎靡不振,鹿族虎视眈眈,想将我族收为附庸。而你父亲,他只知淫乐放纵,不理宗务,再这么下去,陵海迟早沦为附庸!你能明白吗?映雪,陵海决不能沦为附庸!你看如今,毕方族、鹤族都是饕鬄族的附庸,它们连主意都不能拿,甚至势力逐渐被饕鬄族架空!”
她知晓,叔父所言,都是真的。自小,百兽族便传闻,前龙王叙元暴戾放纵,无守族之力。
“可你杀了他……”映雪复艰难开口,寸长的指甲刻入自己的掌心,“你杀了他,我便没有父亲了!叔父,你怎么忍心,彼时我还未出生,你怎么忍心?”
叙善阖上眼眸,叹道:“映雪,叔父对不住你。你一时糊涂,将初九推出去,叔父谅解你。只是……你和叔父,还有初九,三个人不能永远如此啊。”
“我又能怎么办呢。”映雪认真胸口剧烈的疼痛,艰难地摇头,“太难了,您知道吗?理清这一切,太难太难了。痛苦时,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人间走这一回。”
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人间走这一回。
“所以,長君拔剑时,你连躲都不躲?”叙善又睁开眼。目含哀痛之色。
映雪诚恳地颔首。
因为太纠结,太苦,太难,所以宁愿被長君一剑杀死。
映雪茫然地望向自己掌心,只见指甲留在上面几缕红痕。
叙善心中微疼,开口问道:“如今,你还想走吗?映雪。”
映雪摇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当初映雪拼了命似的要离开陵海,叙善令禁军全力抵抗,勉强将她留住了。
细细想来,她与叙善,还有那么几分骨肉亲情。与初九,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恩仇缠在一起,最是为难。
“这一次,叔父不会拦你。”叙善思忖片刻,终艰难地开口,“倘若你觉得离开陵海,能够过得安心,那便走罢。”
映雪的目光望向东翮殿的殿门,眼眸中漾出几段神往。究竟是留是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定夺。
待她收回目光时,与叔父的双眸对上。这些年来,两人第一回彼此都觉得对方如此柔软脆弱。
过了许久,叙善又叹道:“不过叔父还是想要你留下。想来,初九也是如此。哪怕你曾经下手害他。”
映雪方低低道:“是我对不住初九。”
叙善怅惘地望着映雪:“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初九,还有叔父我,三个人坐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说话儿。这不知晓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也许你都不记得了。”
映雪却想,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记得。
叔父笑起来时,总是抿唇,显得整个人温厚可亲。而初九喜欢吃西瓜,红瓤切得薄薄的,摆在盘子里,摆成莲花的形状。那时候她还小,什么痛苦都没有,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当真是无限美好。
南帷殿。夜。
初九重回故地,望着曾经熟悉的席案床帏,心中一片遐思。南帷殿的小厮们为他行了礼,道是恭迎少主夫人。初九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免礼。
小碧玺乍到此处,颇有些不习惯。动作却还是活泼泼的,四处顽闹。長君将自己收藏的剑穗都摆出来,逗弄小碧玺。
初九随口问道:“我送的那个呢。”
長君对初九所赠之物,向来颇为珍惜,指着自己温柔笑道:“你送的那个呢,只能给大狮子顽儿,不给小狮子顽儿。”
初九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倚坐在榻上,看着碧玺欢脱地在剑穗中扑来扑去。还有一条系着铃铛的剑穗,被長君握在手中,逗弄碧玺,最终碧玺将流苏都扯得散了。
初九趁長君与小狮子玩得正欢,他披衣起身,往南帷殿的院落走去。
这等时节,院落中的牡丹开得格外糜艳,一簇簇花盘斜坠,拥彩描金,玉蕊垂露。一轮弯月映在夜空,云丝缠绵。
想到“映”这个字,初九便想到了自己的族姐。
族姐弃世时,他一心都盼着族姐醒过来。如今族姐安然无恙,他便匀出心思,去盛下对她背叛的哀凉。
初九微微垂眸,清隽的容颜上漾出几分悲色,不由自主裹紧衣衫。
未回向来是贴身跟着初九的,也素来知晓初九心思,他料到初九如今伤心,不是因为映雪,便是因为長君,因劝道:“公子,如今少主回魂,是值得欢喜的事儿啊。您可莫再伤心了。”
初九摇头道:“无妨。”
言罢,初九寻了个汉白玉石雕花矮墩坐下,望着月色缥缈,暗自思忖起来。
那厢長君踱步而来,他腰间束着两方青玉,问初九道:“怎么了?有心事?都到了我狮族的地界儿了,你再想跑,是不能了。”
長君取回回阳丹,方消弭了初九对他杀死族姐的怨怼。这些日子不见,初九也觉得甚是思念。毕竟从小到大,他只属意过長君。
初九主动握住長君的手,道:“没想什么。”
長君抚上初九的面颊,仔仔细细地描摹着,自眼角勾画至眉梢,他想起从前自己的纨绔习性与任意妄为,心中颇有愧疚:“是我对不住你。”
初九道:“从前的事,别再说了。”
長君眉间又染上几分欢欣:“多谢你给我诞下小狮子。”
便在長君带初九回仉山的翌日,長君便带着初九所出的碧玺,去拜见狮王,给狮王看几眼。
狮王与狮后听闻初九愿意跟随長君回仉山,且龙王默许,心已放下大半。狮族嫡孙流落在外,终究意难平。
由于百兽族的坤泽稀少,绵延子嗣越发困难。世家大族中,十几年乃至百余年出生一个晚辈,是常有之事。所以每逢血脉延续,都是难得的快意事。
狮王将碧玺抱在怀中,摸了摸碧玺软软的肉垫,心中自是欢喜。只恨这嫡孙女还未修成人形,如今还是兽态。狮王又将指尖伸进碧玺的口中,任它含着,便发觉碧玺的舌尖虽软,却也长了狻狮该有的倒刺。
長君低眉,且愧且悔:“儿臣对不住父王,对不住狮族。”
狮王听锋刃说,他取到了回阳丹,唯恐長君与蛇族有龃龉纷争,便着人到蛇族打探,以便及时善后。谁料探子回禀的消息乃是风平浪静,他倒猜不出長君是如何取到回阳丹的了。随后又追问几句,長君也不好瞒着,便招供了。
長君复道:“是儿臣拿罪证,与那蛇王陛下交换的。岂不安稳?”
狮王一思忖,又联系長君往日的行事,暗道这少主果真是变了。好歹会瞻前顾后,留有分寸。
長君眉目温柔地将碧玺抱过去,揉着毛茸茸的后颈。碧玺被父亲蹂躏,想要跑,却被抓住,避也避不得。
此后,長君一改往日的散漫,潜心修习。不是看文书,便是练剑,或是调息内功。那些风雅的嗜好,却也不曾全然放下。也时不时为初九酿两盏西瓜酒,调一调香料,只是节制自身了。
長君心中筹谋着,自己本就天赋异禀,若是勤学苦练,三百年便可积攒往日散漫度日修习的一千年修为。
世间光阴,原来荒废不得。
一日,長君试剑归来,见初九在榻上睡着,一侧的矮几上摆着几碟点心。抬眼望去,南面儿的是鹅黄春卷和薄荷糯米酥,北面儿的是菱藕糖糕和鸳鸯枣泥。摆在一起,格外精致。
長君最中意的便是这薄荷糯米酥,他端起来,先自己尝了尝,又双指夹起点心,往初九鼻端蹭了蹭:“初九。”
如此一来,初九如何不醒来,他轻声道:“你做什么?”
長君随手将薄荷糯米酥递给初九一方,趁灯下无人,戏谑道:“你我多日不见,你的身子……”
初九正想下榻,却被長君握住足踝,细细狎玩儿。
他的足踝弧线优美,任谁看了,都想揉上一把。
長君狎玩时,时不时还想将他双腿分开。
初九抿唇道:“快放开我。”
長君说起销魂字来,偏偏一本正经:“这个好说。待会儿你夹我紧了,我便放开你。”
二人许久未见,最耐不得的自然是長君,更兼之此时初九在身侧,耳鬓厮磨,贴肤温存,如何不能让長君生出云雨的念想来。他将一方薄荷糯米糕搁在初九胸脯前,又贴唇去舔,濡湿了初九胸前的寝衣。
那厢初九亦是难耐,毕竟他身为坤泽,久不承雨露,身子里也烧得厉害。经一撩拨,越发忍不住喘起来。二人上榻云雨几番,自不消说。
而蛇族那边,蛇王被長君连诓带迫,丢了回阳丹,心中酝酿着雷霆震怒。溯皎到底心性狡黠,知晓父王之怒,因己而起。这几日便格外恭谨勤勉,不敢触这个怒。
蛇王思忖几日,竟将溯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少主位废去了。唯恐他再仗着依势,惹出些要不得的烦难。
溯皎却未曾自僝自愁,他想,若我不能东山再起,也辜负了这些年受的苦楚了。
初九闲来无事,便观一观书,动一动笔墨,日子也过得自得其乐。有毛茸茸的小碧玺在身边,闲了累了都能上手揉一揉,亦添了不少意趣。
長君从外头进来,任曲觞和锋刃服侍着摘下外衫,他随口道:“你的族姐醒来了。”
听到这句话,初九先是激动,随后感到一阵细碎的失望与隐痛。
“那便好。”
言罢,初九搁下手中的游记,抬眸望去,只见窗外天染鸦青。他思绪纷飞,族姐醒来后,回想到曾经这般对待自己,回不回悔恨?族姐又会与父王如何相处?他们三人,可还能回到从前?
初九转念一想,罢了,万事莫求全。族姐能够醒来,已是万幸。他记得,族姐是想要离开过。也许对族姐而言,离开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
長君走过来,温声道:“对她……你怎么想?”
世上最难过的,莫过于被骨肉至亲背叛伤害。
初九被溯皎调戏觊觎,他心里只有忌惮,从未放在心上。说到底,是他难过的,还是映雪。
明明从前愿意舍命救他的族姐,天塌地陷他首先想要去依赖的族姐,怎么如今把他当做筹码,去与旁人交易。
初九一壁思忖,指尖一壁抚摸着游记的页脊,声音不疾不徐:“罢了,我还能怎么想呢?从前……她是我最亲近的人,甚至比父王都亲近,比你都亲近。我知道她心里难受,也知道她过得不好。她是我族姐啊,在我心里,谁都能对我不好,唯她不行。可她……我,我不想再想了。事已至此,怨怼又能如何。她还是我的族姐,我还当她是族姐,我只是不再信她了。”
長君拦住他身子,轻声抚慰道:“好,往后不信她,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护在你身前。她能给的,我也能给。她不能给的,我也能给。”
初九又感叹道:“小时候,她对人都冷,唯独记得令人给我送西瓜吃。我惹了祸,父王气急要上家法,她还把我藏在安意殿一夜。彼时我二人都年纪小,以为彼此耍一耍小动作便能瞒天过海。族姐很少笑,有时候眼睛笑了,唇也不勾一勾。其实,我很心疼她。”
長君细细品味着初九行云流水的回忆,心中如山泉流过,润物细无声。他虽有蔻香、典君、黧君等人一起长大,可他心知肚明,这种关系与初九映雪的不同。无论世事如何,初九总怀一份平和之心,急不肆乱,伤不哀怼,哪怕被至亲背叛,所想到的,也是她那些值得珍惜的瞬间。
在龙族,龙王与映雪关系复杂,龙王又向来对初九多有忽视,更兼之映雪孤僻抑郁,初九夹在其中,当真令人心疼。
初九又释然道:“我不妨事,你莫皱眉。”
長君往初九眸子上烙了一吻,叹道:“说起来,你自小也是辛苦,让我如何不心疼?也难怪,缘何一处长大,你性子被打磨得这样好,我却是个不懂事的。还总是惹你动气,着实该打。”
这一席话,倒将初九引得笑了。他云淡风轻道:“罢了,不舍得打你。”
后来,長君每每闲暇,总是唤小厮端来薄荷糯米酥来吃。他觉得这糕点香甜清凉,颇为爽口。
初九笑道:“我倒未曾发觉,你是个爱糕点的。”
長君指尖点了几痕薄荷粉,伸手抹在初九鼻尖,戏谑道:“嗯?那你如今发觉了。蔻香,她中意茯苓糕,我却觉得茯苓糕香甜归香甜,若是絮得过多,便要腻了。”
初九取巾帕拭去痕迹,道:“从前蔻香他们说起你嗜好甜糕,我还不信。”
長君道:“这薄荷酥便如你一般滋味,香甜又不絮腻。我吃几辈子都不肯丢下。”
初九遐思道:“少主请放过。下辈子我仍预备投胎成男子,与个女子在一起。也不论什么乾元中庸了。”
長君那俊朗的眼眸中泛起危险的光泽,一把握住初九的手腕,还肌肤相贴抚摸着,拖长了声调道:“初九你说什么?再说一回?”
初九连连往后躲,目光躲闪,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招惹了这狻狮:“莫怪,我浑说的,当不得真。”
長君将他扯过来,倾身按倒在长椅上,连床笫间都不去。他含笑解开初九腰绫,指尖探进身子,在腰肢上肆虐:“怎么当不得真?初九说的,我偏要字字当真。既如此,下一世我便投胎成个女乾元,合了你的心意,如何?我还未动,初九的腰怎么先软了?”
那些侍奉的小厮,都守在翡翠青檀屏风外,一旦房中微有响动,便能听个真切。初九心中窘迫,忙求饶道:“着实是我错了,无论如何,先回床上……”
若是在往常,長君性子上来,也无心去管榻上椅上,随时随地便将初九就地正法。可是如今,也逐渐学会了顾及初九的感受。長君也不似往常般横抱起他,直接扛在肩头,送入内帷。
守在外头的锋刃与曲觞只见房中的月碧色流苏帐轻轻颤动,一双人影抵死缠绵在一处。
二人云雨罢,初九推开長君,自个儿往一侧歇着,气息犹有几分不稳:“莫抱着我,让我自个儿待着。”
長君餍足地一笑,却伸手往锦衾下,摸着初九的腰肢:“好,我不抱着你。真软,你这里。”
初九垂下眼眸,觉得累的紧。也不欲再与他私语。
须臾后,長君又絮絮道:“待会儿我让曲觞将避子汤端过来,你喝。”
初九毕竟是坤泽之身,诞下子嗣后,伤了元气,须得调养。倘若再受孕,定是更损身子。長君思忖着,二人已有了小碧玺,也算是后继有人。何须再为子嗣之事桎梏。
初九低声应道:“好。”
長君笑道:“你可不许再生下个小狮子,与我争宠。”
79
十日后,初九正在南帷殿中自己陪自己下棋,黑棋覆掩白棋,拆局解招,玩得起劲。
他与長君下棋时,長君局局让他,还让得不动声色,只为见他赢局后的欣喜。而映雪最是循规蹈矩,坚守原则,无论初九怎么浑赖,映雪都不肯让一个棋子。
至于叙善,他身为龙王,宗务繁忙,在初九的回忆中,只陪伴初九下过一局棋。这一局棋,只下到一半,叙善便想起还有文书不曾看完,起身离去了。留初九守着残局,等了两三个时辰,父王也未能回来。也许是忘记了。
初九想着想着,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怅惘,最终还是释然地笑出来了。
蓦然间,从锦屏外迈入一个小厮,与未回耳语片刻。未回禀道:“公子,有客来了。”
初九的心思还搁在棋局上:“什么客?”
此时此刻,在初九这边儿,映雪的身份也复杂起来。未回思忖片刻,也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未回低眉道:“是……是家中少主。”
家中少主。初九的映雪姐姐。
彼时初九掌心正握着一枚白棋子,动作凝住,不知在想什么。
映雪姐姐回来了。
未回端详初九的神色,一时也辨不出是雨是情,思忖着劝道:“公子,不如奴才去说,公子此时正病着,不便见客?”
初九还是敛眉不言,不知在惦记什么。不说妥帖,也不说不妥帖。
少顷,初九终于开口了:“罢了,我去见。”
随后,初九对着落地铜镜理了理衣衫,重新又望了镜中人一眼,在心底微微叹气,复转身离去。他穿着一袭蓝纱夏衣,腰间坠着两方羊脂玉,显得身姿风流。
初九撩着袍角迈出南帷殿,见映雪等在仉山的一方自雨亭中,亭外长满芭蕉。初九看到那青碧的颜色,便觉得有清凉之意。当真是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
映雪仍旧是一身白裙,万年不变。今日的白衣,锦绣是微微透的,犹如鲛纱。她前襟微敞,半露一痕雪脯。头上绾了高髻,青丝盘云,额饰贝母,整个人倒比寻常时候明艳不少。
未回与映雪的侍女翠烬都远远守在亭外,不扰二位主子相谈。
映雪抬眼,看见初九。启唇想要说什么,终究是什么都不曾说出来。
二人沉寂须臾。
终究还是初九先开口,他温声道:“族姐。”
听到这族姐二字,映雪心中便一阵激动,又是一阵自愧。原来,初九还是肯将她当族姐的。
初九也不唤未回奉茶,亲自倒了两盏碧盈盈的浓茶,递给映雪一盏:“来。”
每当看到初九乖巧懂事时,映雪总是会心疼他。叔父对她含愧,且她又是乾元之身,总是偏疼。初九不被疼,也不争不抢的,自己陪伴他,他倒肯跟在自己身后,整日族姐长族姐短地唤她。
“对不住。初九,是族姐对不住你。”映雪抬眸,望着初九,“对不住。”
初九听她提及此事,心中尖锐地疼起来,握着杯盏的冰裂纹都觉得锋利。唯恐委屈到哽咽,也不敢言语。
归根结底,族姐曾经想要把他送给蛇族少主。
“谁料,彼时我深恨叔父,反而将你牵连进来。”映雪声音颤抖着,“若要你不放在心上,也是不能了。我只求,你还当我是那个在陵海一起长大的族姐,莫将我丢下。”
初九摇摇头,低声道:“不会的,族姐。你永远是我族姐。你恨父王,是该的。谁料阴差阳错,让你纠结这么多年呢。当年我便想着,不知为何,你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芥蒂似的,我想知道是为什么,可终究还是不知道。”
可是映雪意识到,在她应下溯皎,将初九当筹码送过去时,二人之间已经有什么被打碎了。再也拼合不起来。
却听初九又道:“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我只盼着,你我还有父王,能安安稳稳地守在一起。如此我便能安心了。”
映雪动容道:“我不走。我与叔父谈好了,我不会离开陵海,此后,叔父不是我父王了,他仍旧是我叔父。你,还是我的族弟。”
此时此刻,初九与映雪的目光相触,彼此都一眼望进心底。
说到底,映雪这一句“不走”,总算使初九安心了些。毕竟映雪一去,自己又嫁到狮族,父王便是孤家寡人。倘若族姐留下,那家还未散。
映雪饮了口初九泡的寒酥茶,心中百味交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抬眸望去,见初九面色倒还好,眼眸清泠泠望着她。
风拂过簌簌颤抖的芭蕉,赤红的美人蕉映着她玉一样的面容,格外有种富丽堂皇的凄清之感。她耳上坠着海水蓝鹞珠,显得容颜冷光潋滟。
须臾后,映雪道:“初九,我做了这样的事,本不能求你原谅。”
初九看了看美人蕉,又看了看自己的族姐,他轻声道:“不,族姐,我原谅你。”
他轻言软语时,微微触动了映雪的心。原本映雪劫后余生,那颗万年不动的心,也复苏几许。她暗叹,自己这个族弟,着实是当之无愧的绝色。
绝色不只在皮囊,还在眼波流转间,言语温存间。
初九行云流水地为映雪倒茶,雪白的指尖使人望之心动。映雪又想起,她幼时便发觉,初九的锁骨上有一颗红痣,若是衣襟松些,是可以在不经意间瞧出来的。若非自己是个清心寡欲的乾元,又怎能不见色起意。
“你为我抄一遍《风华集》罢。”
听到这个刁钻的要求,映雪蓦然抬眸,不知初九意在何处。
初九又轻声道:“用清水抄。抄完,我便原谅你。”
映雪心忖,这《风华集》本是在龟族听学时世家子弟常修的典籍,其中道的不过是修炼之方,束身立道之法。
初九缘何要她抄这个?
不过,既然是初九要她抄,她无论如何都是要抄的。映雪道:“好,我抄。莫说一遍,多少遍我都抄。”
初九唤过未回,要他捧来《风华集》,再研水展宣。少顷,未回带着两个小厮,将《风华集》、熟宣、湖笔皆带到此处。
映雪拢袖躬身而立,端的是世家女儿该有的模样。风拂起襟袖裙裾,映雪觉得肌肤上被吹得寒凉。她提笔落字,见未回应初九的嘱咐,准备的并非墨汁,而是清水。
她以清水写字,字字落在熟宣上,不过是留下一痕清浅的印记,其余旁无一物。
映雪抄录时,初九便守在一旁,手中端着茶,看几眼族姐。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映雪便将《风华集》抄录完了。她递给未回,未回又倾身呈给初九:“公子。”
初九接过去,随后以眼神示意未回退下。未回便机灵地退到亭外,静静候着。
果不其然,熟宣上的字,都逐渐消失不见,唯有映雪最后落笔的几行还完整着。字迹消失后,会留下些许凹凸不平的印。不经意则看不出,如雪泥鸿爪。
“族姐。”初九微微抬眸,“你这么对我,我难过是真。可又何曾当真怨恨过你?我对你的怨,便如这笔迹,总能缓缓消失的。”
姐弟二人又闲坐一晌,对坐饮茶,随后映雪返回陵海。经今日重逢,初九心中终究是安稳不少。一来他看见映雪毫发无损地回来,二来与映雪将话说开,也算结了心事。
随后,初九看了一会儿美人蕉,便觉得身子疲乏,漱了口便回房小憩。他昏昏然躺在床上,日晖耀在面孔上,显得肌肤凝脂一般。
随后長君从外头回来,屏退小厮,自己解了衣衫,又取过一段青衣带,缚住初九的眉眼。初九尚未清醒,犹神凝魂驰,不知今夕何夕。他只启唇片刻,長君亦不知说道了什么。他将初九压在身下,又扯过双手,以钩上流苏缚在床栏上。初九这才清醒少许,知晓身上人要做什么,却为之已晚。
“你……做什么?”
“初九的身子真软……嘘……”
云雨后,由于長君在榻上孟浪了些,初九便不愿再搭理他,连话儿都不肯说。長君便得伏低做小,讨他欢喜。
初九半阖眼眸,低声道:“我是不陪你睡的。今夜,你别处睡去。”
長君去握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口:“我不在这儿睡,又要到何处睡去?初九,你让我上去罢。”
初九想要翻个身儿,避他一避,怎料腰肢酥软,连动都动不得。身子里还湿腻得很,心中又是一阵无奈。
長君穿着身玄黑寝衣,青丝披散,由于方才云雨酣乐,一时情急,那深红的狻狮耳亦露了出来。他自己还尚未发觉,自己身后的狮尾,已经欢喜得翘起来的,在空中打着旋儿。
“初九……初九你是最疼我的。”
初九看着他的尾巴,想要笑,又忍住了:“谁疼你?你也太折磨人了。尾巴收一收,你尾巴再摇,我也不许你上去。”
長君回眸一看,果真看到了自己的尾巴,心中哭笑不得。他向来是只在至亲父母跟前儿如此无拘无束,没想到在初九这里,也露出此番模样。
初九将床帐散下来,表明不愿再见到他。怎料長君直接扑上去,轻轻握住初九的兔耳,还细细抚摸:“让不让我上来?不让我上来,我不也上来了?嗯……初九的耳朵真软,软得我又要硬起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初九便道:“下去。去跟碧玺睡去。”
長君钻进他的衾被,服软道:“我知道错了。”原本醇厚的声音,无端添了几分软意。这反差一落入初九耳朵中,他便觉得心颤。
如此一来,初九便心软了,决定饶他这一遭。
初九在将睡未睡、神志拂乱时,長君一壁饶有兴趣地抚摸他的耳朵,一壁轻声说着什么。
“这耳朵,好软啊。”
長君想要尝试将初九的两只耳朵打个结儿,又唯恐将他弄醒,只得作罢。
“你族姐摸过它不曾?还有旁人,都摸过不曾?他们是不许摸的,只有我能。”
初九平复平复心情,想要将耳朵收起来,谁知一时还收不起来,只能任他玩着:“还有谁如你一般?快放下。”
長君如何肯放下那香香软软的耳朵,另一只手还探到他身下,在圆圆的毛球尾巴上揉了揉。
初九叹道:“你还是下去罢。”
说话间,初九敏感的金耳朵还颤了颤。
長君笑道:“你莫动气,我一时玩儿得欢了。”
初九觉得,再劝也是劝不得了。他干脆变作原形,变成一只毛茸茸的金兔儿,不过巴掌大小,趴在绣枕上。心忖長君那么爱玩儿他的原形,便让他玩儿个够。
長君小心翼翼地将金兔儿抱在自己心口上,揉着耳朵,窃窃私语:“你可还记得,你我在学堂偷欢……欢好之后,你没了力气,便如这般化成软软一团被我抱在怀里。”
金兔儿伸出软嫩的粉舌头,舔了舔長君的指尖。
長君又道:“你看,转眼之间,你我连小狮子都有了。”
此后,每至雨露期,初九便被長君狠狠满足。从前在陵海,他都是喝药来纾解潮欲,然而那药也不能完全压制,如今被痛痛快快地解了渴,怎能不腰酸身软又酣畅淋漓。
初九被長君折腾后,长长的金耳朵还要被玩上一玩,長君将其握在指间,又是揉,又是捏。
初九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在是有点累,不仅是累,还难。
蔻香甚喜小兽物,便时常来南帷殿寻碧玺,还总是带着茯苓糕来喂它。至于碧玺那边儿,一双父亲整日芙蓉帐暖度春宵,鲜少顾得上它。有一个活泼的姐姐来陪她玩儿,自是求之不得。
且蔻香的原形是一头白狮,碧玺对于与自己是同一种的兽物,天生有亲近感。
这日蔻香来南帷殿小坐,初九还倚在锦榻上休憩。
外头有小厮通传,初九正想连忙起身,谁知蔻香走得快,已迈入房中,见嫂嫂慵倦地躺着,衣衫半敞,缎袍遮不住肤上春色。她如何不明白,忙按住初九:“嫂嫂躺着罢。我来看看碧玺,不搅扰嫂嫂。”
初九掩一掩衣衫,道:“你喝什么?我来。”
蔻香不容拒绝地将初九按在榻上,笑道:“嫂嫂歇着。夜里便够疲累了,白日怎敢再劳烦。”二人言谈间,曲觞已摆上糕点牲酒。
初九听她这一席话,心中登时窘迫起来。他亦知晓蔻香心知肚明,可万万料不到她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碧玺听到蔻香的声音,已经开始激动了,在房中跑来跑去地寻她。这些日子,见到長君,碧玺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失宠。
从前在陵海,爹爹都是抱着自己睡的,还耐心地给自己梳毛。如今到了这里,爹爹整夜都要陪父亲,都不肯抱着自己睡了。
“哎,这么快就长大了!”蔻香笑着揉了揉碧玺的颈子,“想我不曾?嗯?”
碧玺热情地往蔻香怀中钻去,还伸出舌头,舔她的指尖。蔻香染了鲜红的蔻丹,衬得肤若凝脂。
初九毕竟还在雨露期,腰软体乏,轻易下不得榻。他出身陵海,毕竟是熟知待客规矩的,蔻香坐着,而他躺着,怎么说也不合规矩。
蔻香笑着打趣道:“我怎么看着,嫂嫂今儿直不起腰来了?也是,怪我那族兄,忒不会怜香惜玉。”
原本初九便与蔻香关系亲近,只是经过長君剑杀映雪一事,二人久不相见,关系微妙了一阵儿,后来又好了。偏蔻香又是那不拘往事的性情,再见了面,亲近如故。
初九道:“谁说我直不起腰来?我能……”言罢便直起身子,端过矮几上的茶,浅啜一口。
“啊,这个真的好可爱。”蔻香在小金狮的全身揉了个遍,觉得心都要沦陷了,“嫂嫂,你再生几个给我玩儿罢?”
初九:“……”
蔻香桌案前摆着几碟糕点,有茯苓糕,亦有经荷露煮过的青梅,还有蟹卷儿,色泽看起来错落有致。
初九回嘴道:“若是喜欢,怎不自己生两个?”
蔻香眸间一粲,显得额前昙纹金钿越发秾艳:“嫂嫂这话儿错了,我是中庸之身,哪儿那么容易好生养。”言罢,她揉搓着小金狮的前爪,笑问,“是不是?碧玺?”
碧玺如何能说的了话儿,它看了两眼蔻香,又渴盼地看了看茯苓糕,示意蔻香拿给它吃。毕竟它的腿太短了,跳不上去。
初九又道:“近来,你族兄格外喜欢薄荷糯米酥。”
蔻香一壁喂着碧玺,一壁爽朗笑道:“你才知道不曾?他啊,从小就喜欢吃点心。喜欢吃甜的。说出去,堂堂狮族少主喜欢点心,不知要让多少人哭笑不得。”
初九回忆起往昔听学的同窗岁月,長君的房中,仿佛是常常摆着各种精巧点心。初九向来以为是锋刃和曲觞伶俐殷勤,却不曾想是長君喜欢。
碧玺吃到了甜甜的茯苓糕,欢喜得尖耳朵都颤起来,从蔻香的膝头跳到嵌象牙紫檀足踏,又从足踏上跳到地毯上,随后一眨眼便不见了。
蔻香道:“听闻龙族的映雪姑娘安然无恙,恭喜了。”
初九听她提及映雪,心中一阵暗波轻涌。
他端过安神的桃叶茶,饮了一口,温和道:“多谢。”他心中又不禁将蔻香与映雪比较起来,二人都是同一辈的世家女子,性情却完全不同。蔻香极暖,映雪却极冷。
初九看着蔻香,见她眉眼间自有一段笑意盈盈,未语三分笑意,七分欢喜镶嵌在眼角眉梢,一看便知,她是无忧无虑长大的。而映雪,满心里盛的皆是苦涩与纠结。
蔻香伸手讨了盏茶:“嫂嫂,不是我护着自己的族兄。他心里着实是有你的,当初为你入了典狱,还捎话儿给典君,要他们调遣禁军护着你。”
蔻香又想,若非你那早就不想活了的族姐丝毫不躲,族兄也不至于一剑杀了她。回忆起映雪那清冷厌世的模样,蔻香复觉得可惜。
初九闻言,又勾起了心里的酸涩滋味。
此后的日子,初九便觉得,与長君相处起来越发容易。他那些要不得的性子,也改了十之**。
二人那些互不相容的争吵,逐渐烟消云散。長君越发性情沉稳,行事温存,带着初九过上那神仙日子。
“怎么不记得吃避子丸了?”
一日行事后,長君匀出一分神儿,伸手探向叠几中的耳屉,摸出一颗原本盛在锦盒里的丸药,随后喂给初九。
初九阖目噙了,耳语道:“看你怕的,还怕再生出一只小狮子来争宠?”
長君吻了吻他额角:“说什么实话。”
初九闲道:“既如此,倒不如直接不行周公之礼。”
闻言,長君的手抚着初九的身子,细细赏玩,又抚到他腿侧:“那可不成。不行周公之礼,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嗯?只怕到时候……你要求我了。”
“我不求你。”初九似笑非笑地动了动身子,在玄紫锦衾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肌肤凝白,看久了便目眩神驰。他红唇轻启,眉目中的少年气悉数化成了绕指柔,“你当我在陵海时怎么过的?吃药也能度过去。”
長君闻言,一时兴起,就想听他说出露骨的话儿来:“度过去?什么度过去?你教教我。”
能度过去的,自然是雨露期。初九抿了抿唇,不肯再说了。
長君伸手狎昵地扣住他下巴,中指在初九的喉结上摩擦,引得那喉结如珠子般上下浮动:“怎么不说了?我这儿还虚心请教呢。”
怎料在床笫之间,初九也是有几分情趣的,他轻道:“雨露期。”
那“期”字尚未萦出喉咙,初九便被他钳制住喉结,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長君轻笑道:“好,你倒提醒了我,明儿我便令御医们,谁都不许给你抓药。你雨露期一至,便只能靠我。”
成婚已久,初九也被滋润得越来越风情,再不是往日那提及****便羞赧的少年。他顽笑道:“你莫逼急了我,若是寻不到药,我总能到陵海寻我族姐……你说是不是?”
長君一想到映雪也是乾元之身,便无端烧起一阵火气。此时,初九也意识到,自己这顽笑有些过分。他正想哄一哄这喜欢动醋的大狮子,谁料下一刻自己的双腿被硬生生分开,抬眸只见長君眉目里存着火气,仿佛正要再来一回。
初九忙服软道:“对不住,饶我这一遭。我再不敢了。”酸软的手脚还微微地挣扎着,动作并不敢激烈,唯恐又犯了長君的火气。
長君眉间微蹙,作出疑惑的模样,笑问:“那你再有雨露期,该如何纾解?”
初九的青丝悉数散落在暗青缂丝鹓鶵枕上,又因为方才顽闹戏谑的缘故,几缕青丝横斜在颊边,泼墨作画一般的恰到好处。初九微微抬眼时,双眸中隐有涟漪浮动,勾魂摄魄。
長君心中一紧,颔首便咬在他胸脯上。摄夺红梅。
“说啊,如何纾解?”
初九低声道:“求你为我纾解。好不好?”
長君微微挑眉,在他身子上细细描摹:“那须看你求得好不好了。”
“那……先放开我?”
“怎么可能。趴下。”
“嗯……”
80
枝头梨花初绽,蕊丝鹅黄。树上被蛇族侍女们挂满了红绦,按照蛇族传闻,那红绦是祈福所用。
溯皎的少主之位被褫夺,他今日懒怠束发,青丝散了满肩,显得人桀骜不驯。
他随手折下一枝梨花,沁香氤氲,放在掌心端详片刻,又搁置在桌案上。
泊筝奉来一盏茶,低声道:“公子,请用。”
溯皎嗤笑一声,并不理会她。他看着雪白的梨花,没由来便想到初九的肌肤,也是那般凝白。
这些日子以来,泊筝小心服侍着,倒越来越猜不到自家公子在思忖些什么。从前,公子贵为少主,在蛇族呼风唤雨,彼时他还时常折磨自己,私下里云雨一晌。近来却是碰也不碰她了。
溯皎穿一袭白纱宽袍,眉目间匀出一分邪气,又仿佛一尘不染。
他执过茶,轻轻喝了一口:“让你打探的事,如何了?”
泊筝躬身行礼,随后到院落中取出几封被蜡痕封住的密函。呈给溯皎。
密函的内容,皆是溯皎令人打探的初九的日常起居。
原本泊筝以为,这等时候,公子应当是让人打探蛇王的心意与龙族、狮族的动向,不承想,他一心还在那坤泽身上。
溯皎展开信函,一字一字读起来。
百兽族的世家大族中,侍女和小厮繁冗,鱼龙混杂。各个家族彼此安插眼线暗桩,是心知肚明之事。溯皎在陵海与仉山都点了眼睛,看着初九的动静。
眼线们呈上来的密函,写着初九在陵海如何替龙王观宗务,排忧解难。又写初九处理起事情来,滴水不露。
溯皎一壁将梨花瓣在指尖碾碎,一壁思忖,他本以为初九是个只知身***的坤泽,万万想不到,他还有这份儿胸襟。
他又拆开一封密函。上头写着,映雪亲自到仉山为初九致歉,初九颇通情达理地原谅了她。
越了解初九,溯皎越是觉得,他逐渐脱离了自己的印象,犹如滴上水珠的画,一层层晕染开来。
自己执念的这个初九,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一直以来,他私心里将初九当成自己的猎物,用尽手段也要握在掌心。可是渐渐地,反而自己成了猎物,逐渐被初九的一颦一笑所征服。
倘若将初九比作掌心的梨花,溯皎望着那花枝,目透戾气,如果真的得到了初九,自己究竟是想妥帖对待,还是如方才般,将他的花瓣碾作残痕?
他心中只叫嚣着占有。
溯皎又展开最后一封信函,函中禀报,初九为狮族少主诞下一个金狮中庸,乳名碧玺。
他们之间,竟是连子嗣都有了。
陵海。安意殿。
映雪坐在香色镶云丹秋银屏后,握着一支湖笔沉思。
叙善迈入殿中,向翠烬和青缗挥挥手,示意无须通报。他的目光投向映雪,见映雪稍加妆扮,青丝中斜插一对珠雀金簪,锁骨上画着一朵叠瓣红芍药。
“映雪。”
映雪这才发觉叙善走了进来,她连忙起身,行礼道:“侄女见过叔父。”
叙善撩起袍角,坐在一侧的锦榻上,随口道:“多礼什么?本王说过了,都是一家人。”
映雪起身,坐会原处。
叙善温声道:“你近来,心情如何?”方才他看到映雪妆扮过,便放心几分,觉得映雪是渐渐回转过来了。
映雪颔首道:“我很好,叔父。从前的那些,我都不想了。前儿些日子,我还去了仉山。”
叙善亦担忧着初九,便问道:“初九如何?他定是不会怪你的。从小,他与你便是最亲近的。”
映雪暗愧暗苦,指尖握紧了那黛石雕就的湖笔,低声道:“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初九。”
叙善叹道:“可曾见到碧玺?它长大了不曾?”
映雪摇头道:“上一遭来去得急,不曾见到。初九的面色倒好,想来那狮族少主待他甚好。”
闻言,叙善亦放下了心。他转念一想,若非長君的心都在初九身上,也做不出为他杀映雪这桩事。
“你身上画的芍药,倒是精致。”
映雪下意识摸上自己的锁骨,眸中微漾:“让叔父见笑了,是今儿青缗描的。”
叙善叹了口气:“从前,你是没有心思做这种事的。这样也好。”
近些日子,典君发觉,長君除了收集香料剑穗之外,还多了个嗜好,那便是收集铸造武器的玄晶。
蔻香把玩着一块儿泛着酡红色的玄晶,比对了比对自己的七耺锏,觉得成色颇佳:“怎么,族兄,这个都开始收集了?”
典君神色随意地坐在一侧,锦扇展在胸前:“行了,莫疑惑了蔻香,兴许你族兄不是只狻狮,而是只松鼠。”
想起整日整日搜集松果藏起来的松鼠,蔻香忍不住笑出声来,将面颊埋在双臂之间。
長君赏玩着另一块碧玄晶,揶揄道:“你笑什么?再笑出去笑。”
她这一笑,唇上的胭脂一部分抿在雪白的腕上,还有一部分抿在水色的襟袖上,十分凌乱。
長君又面不改色地戏谑:“还说为兄是松鼠,族妹你现在是只花猫。”
原本典君在一旁作壁上观,瞅着他们互相伤害,如今也忍不住凑上来,指尖轻巧地蘸了蘸案上摆的朱砂碟,反手将朱砂抹在蔻香粉颊上,笑道:“这才是花猫呢!”
蔻香握住七耺锏,作势要给典君一下,典君侧身躲开了。见她满面朱砂,心中甚悦。谁料那边儿長君也抹了朱砂,蹭在蔻香的另一边儿粉颊:“来,对个衬。”
蔻香道:“走,你们两个,我们出去打过。”
恰好此时初九端着几盏寒针茶走进来,见房中三人一壁赏玩玄晶,一壁闹得欢喜,蔻香的面颊上还被抹了朱砂,看起来颇为有趣。
長君笑道:“初九怎么来了?”
蔻香搁下七耺锏,反手抓住初九的墨蓝玉珧纹衣袖,笑道:“嫂嫂,今儿我得告一状!你看他把我脸抹的。”
偏偏長君还不放过,戏谑道:“我怎么了?初九你看,是不是相当喜庆?”
初九自袖中取出一方随身带着的白缯帕,走过去,贴心地为蔻香将双颊擦干净了。
蔻香抬眸,见初九赫然是一幅翩翩少年郎的模样,眼角眉梢还浸润着几分温柔,心中不免一动。
她又往下看,映入眼帘的是初九锁骨上一痕红痣,便随口笑道:“啊,嫂嫂,你锁骨上还有痣!真好看!”
初九收起缯帕,细细端详蔻香时,问她这一言,道:“再说不给你擦了!”
長君听在耳中,虽说蔻香是自己的族妹,不免也有些顽笑意味的醋意,又蘸了朱砂,作势往蔻香粉颊上再抹:“谁许你看的?嗯?蔻香你找打?”
初九将茶盏搁下,一壁为房中人分茶,一壁暗暗思忖,他们狮族子嗣繁多,彼此之间,关系也是亲密无间。不似在陵海,唯有自己和族姐,族姐还总是沉默寡言。
長君作势要推搡她,蔻香则笑着躲,还趁長君不备,抹了满手朱砂,悉数蹭在長君脖颈上。
那典君摇着锦扇,在一旁叹道:“哎,你俩真是,从小到大都互相伤害。”
随后蔻香笑得在软椅上直不起身子,发间的石榴珠流苏步摇轻颤。
初九只得又将那帕子取出来,为長君擦拭。
他的指尖触及長君的肌肤,感受到微微暖热,直要透入自己的掌心。
再顺着肌肤望上去,便看见長君那一双他万般熟悉的玄红眼眸,眸中是五分桀骜,五分风流。
初九一寸寸地擦拭,同时感受到与自己结契乾元身上的滋味。
不知不觉,初九感受到左手被長君握住了。
長君先是轻轻吐息,随后在他耳边道:“不过,她说得对,你锁骨上的红痣,当真好看。”
初九:“……?”
随后,蔻香唯恐族兄再寻她的烦难,干脆借花献佛,捧一盏嫂嫂酿的茶,递给長君,笑吟吟地赔罪:“族兄,族兄我错了!不过,你也抹了我一脸,咱们都不吃亏。”
長君一壁抚摸着初九的手,还在掌心划着圈儿,初九感受到酥酥软软的滋味,直传到心口。他一壁与蔻香道:“这是初九的茶,你怎么偷来了?”
初九抬眸,在房中看了片刻,见得满墙笼柜上都摆满了長君收紧来的玄晶,皆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初九随口道:“我听锋刃说,你最近在收集玄晶,这是为什么?”
長君笑乜他,道:“你猜。”一瞧见初九,心里便满满当当都是宠溺。
典君笑道:“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因为你的乾元是只松鼠。”
初九心道,你们狮族的人,当真会调笑。
几日后,初九正在房中小睡,却被碧玺给踩醒了。
他慵懒地支起身子,抬眼一望,便看到一团金灿灿的毛团儿,毛团儿的尾巴还悠闲地拂来拂去。
初九自是哭笑不得,他伸手提起碧玺的后颈,把它悬空了:“你做什么?自己玩儿去。”
碧玺委委屈屈地张开口,露出粉红色的舌头。
初九这才心软了,将碧玺放在床下,自己继续睡下了。
他睡到舒坦时,软软的金兔耳便幻化出来了,兔耳掩在枕边。看在碧玺眼中,它觉得疑惑,怎么爹爹凭空变出来一双耳朵?那耳朵还长长的,它看到了,便想……咬上一口。
于是小碧玺再次跳上床,试探地蹭了蹭爹爹的兔耳,这一遭初九不曾醒来。小碧玺长牙不久,正是要磨牙的年纪,它咬住初九的耳朵。
初九再次睁开眼,感觉到自己耳朵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于是,小碧玺的后颈,再次被初九不留情面地提起来了。
“嗷。”小碧玺呲牙。尝试过吐舌头和眨眼睛,这一次,爹爹都没有心软,怎么也不松开。
初九睡眼迷离,心忖,把这小金狮留在卧房当真是大错特错。他本该扔给未回的。
“嗷,嗷嗷……”小碧玺发出可怜的声音。
長君迈入卧房,便看见小金狮被初九提在空中。小金狮楚楚可怜,初九无动于衷。
“怎么了?碧玺招惹你了?”長君随手将外套脱下来,只着暗碧伏羲纹中衣。他随手接过小碧玺,摸着被初九揪过的后颈。
初九将身子埋进衾被,使唤道:“你,把它给未回,不许放进来。这小东西把我弄醒两回了。”
小碧玺无辜地叫唤了几声,随后亲昵地蹭了蹭長君。
長君含笑颔首,当真旋身而去,把小狮子递给未回。遂折回来,却看见初九又昏沉沉睡下了,眼眸半阖,朱唇微抿。
兴许是因为坤泽修不得内功的缘故,初九颇容易乏累。而乾元与中庸自小修习内功,身子便好上许多。
長君坐在一侧,望着初九的睡颜,蓦然间想起从前二人尚小时,在龟族学堂中,每至骑射课业,所有学生都得去拭技堂,除了初九,他等在房中便是。拭技堂里,夫子们对他和映雪二人的期望格外高些,只因他二人是乾元之身。
日常的一饮一食,一起一坐,旁人都格外照顾初九。更逞论是身为初九夫君的他和身为初九族姐的映雪。然而初九并不觉得理所应当,他曾私下说过:“你们都在保护我、怜爱我,是因为你们心里都歧视我。因为我是个坤泽。”
如此想来,初九更有几分值得心疼。
長君在心中叹气,伸手为初九紧了紧湖青缂丝衾被。
一个月后,映雪在陵海得了闲暇,便腾云至仉山陪伴初九。
翠烬与青缗跟在映雪身后,几人行至南帷殿。映雪拢住深碧色的流云广袖,微回首,低声问道:“给二公子的如意糕,你拿得小心些,莫磕碰了。”
青缗低眉应道:“是。少主放心,如意糕还完完整整地端在奴婢手里呢。”
映雪知晓,初九喜欢吃西瓜,她便唤人将薄荷霜酿的瓜瓤盛进如意糕中,想来初九会喜欢。
其实从小,映雪便在初九身上留了许多心。如今与他在宴上有龃龉,是她对不住他,更是愧怍。
映雪带人踏入南帷殿,便有守门的小厮倾身作揖。彼时未回正守在一棵杏树下,见映雪,忙道:“奴才见过少主。少主如何得空儿来了?”
她微微侧目,颊边一缕碎发迎风吹起,红唇启开:“初九呢?在睡?”
未回赔笑道:“哪能啊,少主,您往这儿来。”随后引路而去。翠烬为映雪提着长裙摆,青缗端着如意糕,跟在身后。
亭廊中却不知有初九一人,他身侧还守着一个明黄锦裙的狮族女子,映雪抬眼而望,看出那女子的原形乃是一只白狮。
蔻香脑后一左一右绾着一对儿垂云髻,饰以黄蕊与青碧玺,显得面容饱满又白腻。细细看去,她怀中还抱着什么,随后探出一团儿金灿灿的毛团儿。
映雪心中一动,她早就听闻初九诞下一个中庸狻狮,名唤碧玺。可惜之前一直未有机会见到。
“族姐。”见到映雪,初九颇欢喜地抬眸,“你怎么来了?快坐。”
在龟族听学时,蔻香与映雪有过几面之缘,她向来觉得这个乾元冷若冰霜又韵致天成,仿佛天生拒绝人亲近一般。
蔻香蓦然想到,映雪背叛过自己的嫂嫂,正是因为她,自己的兄嫂方分隔两地,因缘都险些断了。不由有几分不自在。不过转念一想,事已过去,何必再拿出来徒增烦恼,且与自己又不相干。如此想来,蔻香含笑直起身子,行了个平礼:“蔻香见过映雪姑娘。”
映雪亦循着礼数,行了平礼,嗓音如寒霜凝露:“蔻香姑娘好。”
未承想除了二公子,还有旁的客在。终究是青缗伶俐,先将如意糕分了给蔻香,再分给初九。
初九身子孱弱,哪怕是在这初秋时节,肩上还披着丝氅。
映雪问道:“这便是碧玺?”
初九尝了口如意糕,发觉里头是熟悉的瓜瓤馅儿,心中登时一软。他轻声道:“这是族姐第一回见碧玺罢?族姐抱一抱它。”
蔻香将小碧玺递给映雪,笑道:“请。”
小碧玺亦可感受到,映雪是乾元,身上自有一阵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它不似在旁人怀中那般肆无忌惮,反而有些拘谨,抬起玄红色的眼眸,防备地端详着映雪。
映雪摘下冰琉璃银护甲,方小心地摸上碧玺的皮毛。
须臾后,她低声道:“这毛色与初九相似。”
小碧玺试探地伸出粉舌,舔了舔映雪的指尖,又将舌头收回去。
蔻香笑意盈盈:“呀,不过眼眸和耳朵像我族兄。”
随后,小碧玺跳下映雪的膝头,蔻香想去抱它,可它仿佛是不愿见人了,撒开短腿逃到一颗杏树下,不见了踪影。杏树枝叶轻摇,花瓣簌簌落了满地。
初九看着映雪,见她眉目间的悒郁少了些,眼眸澄澈,因笑道:“姐姐忙完了?记得来看我了?还是只记挂着我的小碧玺?”
蔻香饮了口琥珀似的桂花酒,笑谑道:“嫂嫂整日说我们腻在一起,独你离家远。今儿你的族姐也来了,咱们算是齐全了。”
映雪轻声道:“记挂你。也记挂碧玺。”
初九与蔻香道:“桂花酒,分我些。”
蔻香把玩着酒盏上的银丝流苏,笑道:“这可不成。嫂嫂你不能喝酒。”
听闻初九不能饮酒,映雪便留了心,唯恐他是不是罹患自己不知晓的病症。惑道:“劳烦蔻香姑娘,我族弟是身子不好?”
蔻香又为自己倒了一盏桂花酒,自斟自饮:“你宽心,非是你族弟身子不好,你也知晓,他是坤泽,饮酒多了总不好。喝酒,倘若让我族兄知晓了,又该说我浑闹了。”言罢,蔻香亲自斟了一盏酒,唤侍立在身后的苜蓿送过去。
映雪颔首道:“多谢。”
那厢長君听罢朝会,本想走回南帷殿,与初九温存一晌。怎料有个狮后殿中的侍姬前来透传,说是狮后传召。
对着自己的亲娘,長君向来是万般随意的。他把玩着斩霜剑的剑穗,蹙眉道:“我不去。”
侍姬行礼道:“还请少主走这一趟。”
長君在心中推断着,倘若此番逃回南帷殿,这侍姬回禀母后,自己不愿赴约,下回见面少不得被母后剥一层皮。便只得不情不愿地跟随那侍姬过去。
狮后的寝宫唤作月仲宫,亭廊下载满金桂,望之让人想起月内广寒。長君恍惚忆及,自己小时候,便是碧玺这个年岁,尚未化作人形,便长养在这一丛丛的桂花下。
未入月仲宫前,長君还是人形,待他踏入其中,已化作兽态。锋刃和曲觞守在殿外,長君闲庭信步地在桂树下踱来踱去。
狮后察觉到他的气息,便令侍姬卷帘,以视院落。忽见長君变作狻狮,倚在桂花树下,神情颇悠然。
狮后心下莞尔,搁下青铜柄团镜,行至長君身边,伸手亲昵地摸上他的额毛。
蓦然间長君一双前爪扑到狮后肩头,他化作狻狮时,立起来比人都高:“不知母后所为何事?”
狮后勉强将热情的红狻狮搁下来,自己寻处石凳坐下,远处的侍姬走过来殷勤奉茶。她也无心啜饮,只望着長君道:“你说为什么事?我查御医的脉案,怎么查到你令人日日为初九送避子汤药?”
長君心忖,我当是为什么,原是为这个。他大大方方承认了:“有了一个碧玺,儿臣已经有血脉了。还求什么。”
狮后腕间的一对儿鸽血玉玛瑙镯子相撞,发出泠泠响声。她揉了揉長君的毛耳朵,声音里又是无奈又是愠怒:“莫浑说!你是一族少主,定要将开枝散叶放在心上才是!”
“开枝散叶?”長君只做疑惑,还时不时遵循本能地舔一舔自己的前爪,“我是只狻狮,又不是棵树,开什么枝散什么叶?”
“……”狮后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拿起石桌上摆着盛荔枝的碧青水晶盘,戏谑地往長君身上一扔,谁料長君张口咬住了。
狮后思忖片刻,又道:“听曲觞说,你近来修炼倒用心得很。常常一日练功五六个时辰。”
長君抬首,将那咬住的水晶盘又送回桌上:“那是自然。我最用心了。”
狮后拢一拢自己如云的鬓髻,道:“你早该如此了。从前在龟族听学,我听他们说,你与龙族少主的本事差不多,比试也拭了个一来一往,不分伯仲。我良心说,你比人家龙族少主用的心少多了。龙族少主一心都在练功上,你呢?你整日就想着哄初九欢喜。”
長君将自己的毛耳朵蹭在狮后膝头,低声道:“哄初九欢喜,怎么便不是正事了?母后,你看,如今我与初九连子嗣都有了,龙族少主还是孑然一身。”
这一席话听在狮后耳中,无端觉得長君强词夺理,怎么说都是他的理多。便让侍姬将長君撵出去,自己饮茶而眠。
長君被她撵出去,自是求之不得。旋身儿便带着锋刃和曲觞回南帷殿。一壁走,一壁惦记着,这个时辰,初九该是醒了,必得寻他白日宣淫一回,煞煞火气。
怎料回到南帷殿,不只有初九,还有两位客在。一位是惯会打秋风的族妹蔻香,另一位,便是他曾经一剑斩杀的映雪。
映雪见長君来,直起身子,行起平礼:“少主安好。”
長君心中也是复杂,心道,幸得你用那回阳丹还阳了,否则我还怎么将初九留在身边。他毕竟是经过礼数熏陶的世家子弟,亦是回了礼道:“族姐今日怎生来了?锋刃,备好酒。”
他二人见面,在场的初九和蔻香心里都紧了紧,唯恐他们轻则不相理睬,重则刀剑相向。不料他们竟将往日龃龉一笔勾销,见面问安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長君面上虽平和,心里却不甚自在。只觉得若非你是初九的族姐,我何必赏你这几分薄面。
蔻香见锋刃搬来了一坛秘酿的酒,忙笑道:“映雪姐姐,哎,你是我嫂嫂的姐姐,我便也钩一个沾亲带故的便宜,唤你一声姐姐了。你可知晓,我族兄他惯会酿酒的,比那酒官酿的都有滋味。”
因映雪与蔻香都是非一般的贵客,锋刃便不假手其他小厮侍奉,亲自为二位斟酒。
長君也不顾礼数,直接坐在初九的软榻上,握着他手腕,低声问道:“你今日可还好?碧玺闹你不曾?睡了几个时辰?”
若是家戚不在,初九定要回他一句,你不闹腾我,我便算是烧了香了。奈何有客在侧,不好说道这些房中私语。初九挣脱他的手,望了他一眼,示意动作安稳些。
長君何曾想管这些,他只惦念着蔻香和映雪何时告辞,好与初九白日宣淫。倘若只是蔻香在,長君直接闭门撵人便是,难办的是这个映雪。
席上,最能妙语连珠的还是蔻香。她饮了几口美酒,眼角便染上几痕薄红,眸中则是笑盈盈水光潋滟:“却说,不知嫂嫂在陵海时,有什么趣事儿不曾?映雪姐姐,你不知道,我族兄为了讨嫂嫂欢喜,将我小时候的趣事儿说了个遍。”
長君斜乜蔻香,谑道:“你好不害臊!谁说你的事儿了?”
初九心中无奈,只叹道:“十回有八回,你都得听你跟你族妹拌嘴。”
多年不曾身入这等热闹言谈里,听他们旁若无人地戏谑起来,映雪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滋味。
映雪望着杏树上檀红的花枝,指尖轻轻摩挲着六角玲珑酒盏,低低道:“许多年前,初九打碎了叔父的玺印,他唯恐叔父责罚,便逃到我的安意殿里,睡也睡在我榻上,就是不肯露面。”
81
初九听族姐说起旧事,眼眸亮晶晶的,随口道:“我记得这一桩事!夜里睡时,还看见你穿着身儿鸦青色的寝衣!”
一听到这“鸦青色的寝衣”,長君又联想起初九和他族姐自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尤红殢翠,如何能不翻了心里的醋坛子?便勉强等到席散,蔻香与映雪都离开视线,長君将初九扛在肩头,什么也不说,只送入房中。
初九疑惑道:“好祖宗!我又怎么惹你了?快放下!你——”
長君仍旧一言不发,眼眸里氤氲起冷戾之色。卧房中侍奉的小厮都会看眼色,皆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还替少主关了门。
初九惊喘道:“你为什么动气啊?哦——是我不对,我不该说我族姐的寝衣。”怎料话音未落,自己的栌黄外袍已被長君扯了下来。
長君细细端详初九的身子,仿佛是在审视猎物,他一字一顿道:“寝衣?我倒要仔细瞧瞧,初九的寝衣是什么颜色的。”
初九勉强笑道:“好長君,你且息怒。幼时我与我族姐只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冷淡性情,何曾是有情的!”
長君却并不放过他,指尖探上初九的足踝,直欲分开双腿,笑道:“她无情,那你呢?”
初九被他逼得,一时还立不住身子,只得双手攀上墨檀床栏,低吟道:“我只对你有心思,成不成?”
他身上的淡朱色中衣被長君撕扯得微微凌乱,露出锁骨上那颗红痣。初九言语时,颈上玉结上下翕动,看在長君眼中,竟如活物一般。長君目不转睛地望着,身下似火燃起。
長君已是动情,声音低沉,笑道:“你将我伺候好了,哪有不成的?”便倾身将初九压在身下,随手将床帏掩上,遮住其中熠熠春光。
那厢在琯山,蛇王唯恐溯皎出门,再生事端,沾惹是非,一道禁令下去,将他禁足了。
溯皎倒也不曾颓废,在殿中闲来无事,便看典籍度日,或是修习内功。
他的禁军被蛇王折去大半,也难再去打探初九的消息。泊筝也不再接收密函,整日只是替公子煮茶烹酒。
泊筝将盘中西瓜摆成花状,低眉笑道:“公子,今夜是月圆呢。”
溯皎俊美的面容上无一丝动容,只冷淡地翻过一页薄薄的书:“月圆月缺的,与我甚么相干。”
泊筝将西瓜捧过去,柔声道:“少主请用。”
下一刻,极致的恐惧便在泊筝心中弥漫开来。她将溯皎唤成了少主!这……溯皎已经不再是少主了。
泊筝忙跪倒在地,口中戚戚唤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溯皎只冷冷嗤笑一声,也不理会,轻描淡写道:“滚出去。”
泊筝心惊胆战地退出去,只惦念着,等到少主消了气,再来赔罪一遭。
正在那月圆的方向,一弯灌满灵力的机关弩,钩至极致的形状,对着溯皎。
溯皎在蛇王身边逢迎多年,自然不是愚钝的。他警觉地发觉了危险所在,在机关弩射箭至身边时,轻巧地躲开了。然而这一躲,使他的心耳神意都放在那身前的机关,不曾留心身后。
在溯皎身后,又有一副机关。这一遭,羽箭直穿溯皎的心口,一分不差,击碎了他的内丹。
待泊筝向前侍奉时,发觉溯皎的尸身已是凉透了。
奈何蛇族,不再有第二颗回阳丹。
仉山后山,有一处活水山泉,名唤仙骨池。乃是狮族开宗立族时,祖先留下的一处宝地。在此修炼,可保养世家儿女的仙骨,使其坚不可摧。
山泉外有黛石掩映,五色交辉,移步换景,处处别有洞天。嫁来这些年,初九还是第一回游来此处。
便是長君,也是近些日子发愤图强以后才对这里逐渐熟悉的。如狮后所言不假,从前他满腔心思都系在初九身上,不念练功,自然不在意这修身养性的仙骨池。近来修炼内功后,常常内丹燥热,狮后便着人与他道,可来此处休养生息。
初九望了望倒映在泉池里的圆月,叹道:“不知不觉,又快到仲秋了。”
長君勾着他的腰,上下揉弄,低语道:“蔻香她会做月饼,等中秋的时候,让她给你做个西瓜馅儿的。”
初九戏谑道:“你们兄妹两个也是登对,一个酿酒,一个做月饼。”
長君笑着叹道:“人活一世,谁没有几个怪癖。你说是不是,初九?”
初九临亭坐下,歇一歇身子:“这话倒是在理。不过,你的癖好着实多了些,我看。又是酿酒,又是调香,又是收集剑穗,最近还与铸造兵器的玄晶较上劲了。”
長君在他耳边轻轻吐息:“你错了,初九。”他指尖猝不及防地探到初九的腰眼,“我最喜欢的,明明是在床笫间折腾你。”
初九专心望月,被他这么一戏,登时坐不稳了。思前想后,觉得婚配这些日子,長君越发对他的销魂处了如指掌。任意撩拨上一处,便让他无所招架。
“放开。在外头也要不规矩?”
長君低低道:“我偏挑在外头的时候不规矩,越是在外头,越是人多,我越不规矩。”
初九:“……”
虽说長君在外头仍旧是口无遮拦,但是好歹把握着个尺度。只两人在时戏谑,若有旁人,他定是正襟危坐、颇有风度的。
初九觉得,做人无须完美无瑕,此时的長君便十分合他心意。
宛在水中央的月华如涟漪般流转,山石中多生桂子,夜风一拂,也悉数拂入水面。初九一壁望着这仙骨池,一壁道:“御医不是说了,碧玺还小,不许它吃那么多的糕点饼饵。你怎么还由着它的性子来。”
長君托腮倚在初九身边,指上套的黑玛瑙扳指漾出光芒,他眸间微动:“饼饵而已。它愿意吃,便吃罢。”
初九被他这几句话弄得哭笑不得:“你也当真是偏心。怎么到我这儿,道理便不是这一番了?还嘱咐蔻香不许我喝酒。桂花酒那样温吞,还一口不许我喝,少主你是不是过分了?”
“被你看出来了,”長君作出无所畏惧的表情,眼眸中含笑含情,“我就是这么过分。”
闻言,初九的目光下意识寻找起斩霜剑来。这厮言语忒气人了些。倘若斩霜剑在此,初九当真想要给他一剑。
每每長君不在时,初九便有了偷喝酒的机会。他令未回挖出長君在后院亲手埋的各色美酒,揭开封蜡,随后舌尖便尝到了那销魂滋味。
長君酿的酒中,有荷露酒、桂花酒、桃叶酒、松繆酒……还细心地在酒坛上镌刻了名字。
長君曾说,他给他酿的西瓜甜酒,唤作“相思”。
想到此,初九不自在地笑了笑,随后启开一坛桃叶酒。登时沁香四溢,霞红色的酒浆映入眼帘。
“公子,你少喝些。”未回劝道,“无论如何,公子且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
初九无意识地摇摇头,随性儿地将桃叶酒倒入盏中,在饮下肚。
南帷殿的六角凉亭之侧挂了鹅黄色的帷幔,风萦过,则拂暗香,乱疏影。初九久不近酒,如今乍然饮起来,醉起来如何不容易。帷幔缭乱,外头隐约可见美人醉酒。
心旌神摇时,初九忆及往日旧事。長君与他第一回**,是因为小厮忘带了药。長君与他对弈,次次让他让得不动声色。他鼓起勇气对父王说,自己不中意族姐,中意長君。
两个在南帷殿外服侍的小侍姬偷偷踱步过来,躲在杏树下,只为了偷看两眼这传说中的少主夫人坤泽。
时不时帷幔被风吹起。两个小侍姬隐约看得清,那坤泽美人已经和衣睡下,肌肤雪白,都蒙上层缥缈的光泽。
“你看……”
“嘘,小点儿声。”
“他可真是……坤泽都是妖精么?”
“我听说啊,他母家陵海,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族姐,那族姐是个乾元。缘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收了他呢?偏偏嫁到外头来。”
“谁知道啊。这都不动心,他那族姐还是乾元吗?”
“还是咱们少主的福气大。”
“前儿他族姐来,案官还唤我捧茶呢。我见过他族姐,不过只是远远地望一眼……”
“那女乾元容色如何?”
“我怎么看得见呀!穿着一身儿深碧色的衣裳,绾着高髻,很端庄的模样。”
“嘘,咱们该走了……贪看少主夫人这么久,不合礼数。若是被案官发觉,又要责罚了。”
狮族朝会时,族臣、长老一个个地禀奏,狮王一丝不苟地处理。長君的坐席正在右侧,在往常,朝会时他有一百种法子打发时辰,看似认真,实则在桌案下偷偷玩儿剑穗,玩儿香料。
蔻香、典君、黧君他们立在殿下,因是世家子弟,亦须在侧旁听。
朝会一久,長君便与蔻香典君眉来眼去,心中思忖着,待朝会散了,大家一起去吃什么、玩什么。
经过典狱那几个月,長君由内而外都懂事了不少。狮王说着宗务,長君都留神听着,那些为政之道、为君之道,也渐渐收进心耳神意。
却不想,今日朝会上,出了桩大事。贺君之父,为谋得私产,与兕族私通。
長君素来与贺君一起长大,这一桩事听入耳,下意识与贺君对视一眼。
狮王坐在金鹫宝座上,闻言,只是沉寂须臾,未表现出什么愠怒。只是令属下们细禀,一个一个说起来,这桩事的细节便逐渐全了。
“勾结外族,按照例律,该当如何?”狮王心下叹惋,面上却云淡风轻问了出来。
为首的狮族长老躬身禀道:“按例律,当逐出我族,永世不得回归。”
那贺君怎么办?長君心中千回百转,他思忖着,伯父有错,既有错便应罚,只是何必牵连贺君。
可是在百兽族中,一人犯乱,必殃及家眷。
狮王叹道:“既如此,有律当依。”
这便是要将伯父逐出狮族了。贺君见父亲遭祸,欲跪下求情。長君却蓦然起身,行至大殿中央,向狮王行礼。
贺君与蔻香、典君的关系亦是亲近,此时,他二人亦是相视一眼,行至長君身后。蔻香撩起石榴红烫金百褶裙,跪在地毯上。典君则收起佩剑,按朝会之律法,向主上回禀不得佩剑。
蔻香道:“王上三思,归根结底,都是一家人。何必要逐出狮族。”
長君的目光落在贺君身上,凝望片刻,随即朗声上谏道:“父王发落伯父,儿臣不敢求情。但求莫要牵连贺君,他处在狮族,一心只为狮族着想。倘若遭受牵连,岂不是寒了狮族诸位后辈的心。”
他这一席话摆出来,满座细细品来,都觉得颇有道理。贺君心中七上八下,且忧且怒,又记挂着父亲与自己的安危。见長君为自己进言,竟如雪中送炭一般。
狮王依照律法发配了贺君之父,却留下贺君在狮族,仍旧留着府邸与宗势,只是势力遭受重创,并未除去。
散了朝会后,典君与贺君一道走,预备宽慰他。長君此时不便,因为发落他们宗族的,毕竟是長君的父王。他便预备回到南帷殿陪伴初九,正巧蔻香要到南帷殿讨一坛桂花酒,二人便一道同去。
長君与蔻香走在前面,一个穿玄紫,一个着朱红,映在横斜的杏花枝间,倒是相得益彰。服侍長君的曲觞与服侍蔻香的苜蓿跟在后头,提灯把盏。
因是赴朝会的缘故,蔻香穿的比往日端庄不少,一袭百裥裙堪堪遮住足尖,上面绣着烫金芍药纹。她又性情跳脱,行路带风,总能时不时乜见里头雪白的足踝。
長君拂开垂柳,自己先过去,又替蔻香撑着,让她走过去。
蔻香笑道:“族兄你今儿都不取笑我了,我一时还不惯啊。”
長君随口道:“你不说,族兄还忘了。这就取笑你。”
朝会上终究拘束,好不容易散了朝,蔻香舒坦地伸了伸懒腰:“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对着嫂嫂,便万般呵护,对着我们,怎么舒坦怎么来。”
長君端详着自己广袖上以玄线绣出来的狮鹫图腾:“哎,父王给你安排了几次见面,都是百兽族显赫世家的男儿,你怎么都推了?”
蔻香挑眉,笑得玩世不恭:“我过得好好儿的,成什么亲呢?”
長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年纪成亲了。”
“这话儿没道理。”蔻香随手折下一枝杏花,把玩在指尖,她染了浅水红的蔻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肌肤凝白,“哪有什么到年纪不到年纪呢?你中意我嫂嫂,不到年纪也想把人家拐进来。我修不到这福分,心里没有中意的人,勉为其难寻个人成亲也不会舒坦。你想想,是也不是?在我这儿,永远没有到年纪。情爱之事,到的是心意,不是年纪。若非要纠结到年纪,难不成有朝一日,族兄你一万岁余时,我要跟你说——你到年纪了,你该死了。”
闻言,長君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在狮族,若论唇齿伶俐,蔻香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長君颔首,赞同道:“这话儿说的有道理。”
二人一路闲言,终是到了南帷殿。
蔻香将路上摘的杏花枝递给初九:“哟,嫂嫂,这个给你。”
小碧玺玩得累了,睡在初九膝头。初九接过来,他与蔻香关系亲近,也不必言谢,只抬眸望了一眼。
初九伸手为小碧玺顺着金毛,道:“朝会散了?”
長君看一眼蔻香,调笑道:“朝会不散,她能来这儿打秋风?”
蔻香舒坦地坐在初九对面,肩头靠在软枕上,笑吟吟道:“我可不是打你的秋风。我是打嫂嫂的秋风。”
長君一见初九,心中便软了几分,他旁若无人地握住初九一只手把玩,指尖细细描摹掌心:“一日不见,想我不想?”
初九笑了笑,随口道:“想你了。一日想好几回,满不满意?”
長君并不作罢,追问道:“几回?”
初九胡诌道:“二十回。”
長君微微一笑,同时与他十指相扣:“好。想了几回,今晚几回。”
蔻香觉得,在兄嫂面前,尤其是族兄,几乎将她视若无物了,随意地打情骂俏。她这个秋风打得相当没有存在感。
外头侍奉的小厮为蔻香端来四碟精致点心,搁在案前。
蔻香她一样儿尝了一口,觉得色香味俱全,便向長君笑道:“族兄,你看哪个好吃?”
長君侧过身子去,诚恳地望着蔻香:“我看你有毛病。”
蔻香走后,長君颇有兴致地从内室中取过一方通体泛着银光的弩弓。弩弓上机巧勾连,还镌刻着精致的符箓。尾部则坠着长长的白流苏。
初九是坤泽,一世不曾摸过武器,他蓦然看见这弩弓,便问道:“此为何物?”
長君试着搭弓上弦,娴熟地摆弄弩弓上的机巧:“这唤作彻骨。”
何谓彻骨?银芒锋曜,无坚不摧。
82
初九询问道:“怎么来的?”
長君笑道:“玄晶炼的。”
初九回忆起从前,長君仿佛在一夜之间嗜好起了收集玄晶,原来他是要锤炼兵器。
入夜,碎月如烟。映雪看罢宗务,不知不觉便踱步到了披香殿,从前这里是初九的宫室,后来初九嫁去了狮族,此处便空下来。唯有当差的小厮们定期前来洒扫。
她也并不曾多担心初九。毕竟此时初九有乾元,有子嗣,在仉山上过得甚好。
从屏风绕过去,走三十来步,那便是初九的卧房。映雪也不唤侍姬,亲自点上鲛烛,烛火曈曈,将房中照得恍若白昼。
映雪轻轻撩起床帐,坐在榻上,她不禁想起了初九出嫁那日,她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务,赶来披香殿,为他梳发。
到如今,那是她最后一次为初九梳发。
她随手抱起一只初九曾经枕过的嵌软玉瓷枕,上头精细地描着麋鹿与翠竹。映雪端详须臾,又将瓷枕搁下了。
又往披香殿深处走去,映雪定了定神,只见此处茶室被人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
黑檀木供桌上只摆着一方灵位。
她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亲生父亲的灵位!
她不知,究竟是叔父一直在此供奉着灵位,还是在初九出嫁后,才供奉在披香殿!灵位前上着三炷香,烧出银灰色的香烬。
看来,这灵位被人祭拜过不久。
初九在南帷殿闲来无事,便翻阅典籍,寻求凝集内力之功。
他思忖,自古以来,从来都不曾有坤泽练功的。何不新创个术法,以供坤泽修炼。
钻研三月后,初九总算是学会了如何以坤泽之身凝结内力。他将法子落笔在宣纸上,取名《寒暑辞》。
長君听闻了,也不干涉,只打趣道:“你何不创立一个可以与我双修的?那岂不好。”
初九将湖笔搁在鹤纹笔架上,轻声道:“再胡说,今夜便不许到床上睡。”
長君今夜倒是颇有兴致,拢袖走过去,温热的掌心握住初九:“来,陪我酿酒去。”
初九斜乜了他一眼,当真陪他往后苑走去。他常常听闻長君酿酒,却不曾陪他酿过。初九心中暗忖,他也颇好奇,那些荷风酒桂花酒究竟是如何酿出来的。
二人寻了个长亭坐下,長君广袖一拂,使出术法,变出万宝囊中的花瓣、戥子、药草等物。
長君一笑:“今儿酿杏花酒如何?”
初九小心翼翼地拢着自己襟袖,指尖抚摸着陶罐里的粉白杏花瓣,道:“原来你还有这般本事。”
長君一丝不苟地将杏花瓣取出来,濯洗洁净,一壁折去花萼花茎,一壁叙道:“我是谁。我有的本事,旁人都不曾有呢。”
初九望一眼那早已被锋刃与曲觞分好的药材,笑道:“不过夸你两句,你还来劲了。”
長君戏谑道:“你不信,今夜便让你尝一尝?嗯?”
初九难得的不曾动气,低眉道:“新婚夜你为我酿的相思酒,滋味我如今还记得。”
闻言,長君心中熨帖,点了一指泡过杏花的清水,蹭在初九面颊上。
随后,長君施诀,将甘草、麦冬、青梅切作小块,一并放进坛中。初九看在眼中,觉得颇有趣,这狮族少主酿起酒来,倒比看文书更上心几分。
初九笑道:“若说在文书上,你还真不如我族姐认真。她也没有你这些‘精致的嗜好’。”
長君偏偏头:“那还是我更有情趣些。是也不是?”
“是了,我认识的谁,都不如少主你有情趣。”
“方才我给你看的彻骨弩弓,却是我炼来替你杀那九头白虎的。”長君将杏花瓣一片一片撒入坛子,“改日我到大云荒,为你了结了那孽畜。”
“你去寻那个麻烦作甚?”初九微微蹙眉,“你不顾惜你自个儿的安危了?”
况且長君因为典狱之祸,被毁去内功不久,哪怕这些日子勤学苦练,在初九心中,亦不足以与那九头白虎相抗衡。毕竟以他族姐的至深内功,都抵不过那九头白虎。
長君却浑不在意,温和道:“恰好练功这许久,也该寻个什么煞煞性子。你安心便是。”
長君酿罢杏花酒,唤曲觞封好,遂如常埋至地下。他今夜颇有兴致,又开了一坛相思酒,在月下与初九对饮起来。
而小碧玺白日里睡多了,夜间便精神些,循着酒香跑过来,还咬着初九的下裾,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初九心忖,你也要喝酒不成?
長君笑乜这小金狮,寻过一只杯盖儿,倒上香甜的相思酒,一阵瓜瓤香味弥散开来。
初九道:“你做什么?这使不得!”
長君一只手拦着他,一只手将盛了酒的杯盖儿放在地下,笑吟吟道:“如何使不得?来,碧玺,尝一尝。”
小金狮茫然地看一眼長君,有些摸不准这个整日霸着爹爹的父亲在想什么。它先是伸出舌尖,试探地喝了一口。终究是西瓜酒,颇为香甜。除了点心,小金狮还从未尝过如此滋味。且它比点心还多几分幽醇。不知不觉,小金狮便将所有的西瓜酒都舔净了。
初九担忧地将自己诞下的小金狮抱起来,小金狮意犹未尽地舔一舔唇,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長君偏还一壁喝酒一壁笑谑:“你莫挂心,初九。它早晚是要学会喝酒的。”
初九心疼地抚着小金狮,愠怒道:“难不成我生下它,是给你玩儿的不成?”
長君伸手,欲抚初九手腕。却被初九毫不留情地拂下去。
他满心都在饮了酒的小碧玺身上,眸露忧色,唯恐它有什么不适。
長君在一侧戏谑道:“果然,你生了小狮子,便不宠我了。”他作出萧瑟的模样,叹惋道,“失宠了。”
初九只恨方才自己怎么不拦住他,冷道:“你何曾是失宠了?我就不曾宠过你!”
長君仰颈饮酒,含笑道:“你看,我当真是美人薄命,怎么遇上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坤泽。”
初九觉得,再与他聊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抱着碧玺回陵海。他将小碧玺抱在臂弯里,转身回了卧房。
小碧玺却不曾因这相思酒染病,反而被灌醉了,几个时辰都不曾醒来。初九唤御医来瞧,诊了几回方放下心来。
長君睡袍半掩,调笑道:“这却是个好法子。往后它再荒唐调皮,咱们便将它灌醉,至少清静这大半晌。”
初九心疼地摸着小碧玺的前爪,发现它的肉垫是浅粉色的,摸起来颇为柔软:“人言否?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因为醉着的缘故,小碧玺的身子微微发烫。
長君蹭过去,抱住初九的腰肢,吻他的颈子。再从颈子吻到锁骨,吻着那颗红痣。
初九道:“放开。”
長君笑道:“回回都要我放开,我果真是失宠了。”
83
半月后,長君与映雪第二回见面,是在鹤族的筵席上。
鹤族因近日以来,领地风调雨顺,又与朱雀族喜结连理,鹤王便设宴款待百兽族的显赫世家,以增势力,将来好在百兽族纵横捭阖。
長君着一身玄黑大氅入席时,便看见映雪已端坐在筵上。她套着琉璃护甲的手执了银卮,正举盏与宾客对饮。任谁前来寒暄,映雪也能附和几句,性情不似往日般冷僻。
“少主,”鹤王亲厚地颔首,笑道,“少主来了?请入座。狮王陛下如何?身子还安稳?”
長君道:“劳谢主上挂念,父王身子无碍。”随后,便有殷勤的鹤族小厮取来锦垫,请長君跪坐在狮族的座位上。
長君往去处踱步时,但逢百兽族的族王、少主、长老,皆按规矩颔首致意,他一番风度看在旁人眼中,皆满心惊叹。原本長君便丰神俊朗,此番又多了些沉稳。
走到映雪身边时,長君顿了一顿,随后亦颔首示意。映雪亦按照礼数回礼。
席上,初九不在,宴上人的目光多流转在長君和映雪两位乾元身上。只是他二人之间的龃龉,人尽皆知,此番照了面,又对彼此甚是客气。这亦足以使人议论纷纷。
長君的目光只落在桌案上的点心上。鹤族的膳官谨慎,知晓狮类嗜腥膻,故長君与其余二位狮族长老的案上膳馔皆为荤食。譬如水晶羊脍、胭脂鹅脯、枸杞炖乌鸡,長君往桌案的一角望去,终于寻到了他喜爱的点心。
于是長君握着雕筷,先将一碟点心吃了个干净。
映雪坐在一侧,任翠烬和青缗布膳,也不肯动一动。只是时不时饮酒。
鹤王坐在高台上,以侍女递来的白绢拭手,笑道:“诸位无需拘束规矩,须得宾客尽欢才是!”
随后,筵席上的丝竹声、寒暄声、举杯声不绝于耳。
映雪穿了袭白纱留仙裙,外面套着宽大的墨蓝广袖缎袍,遍绣银光潋滟的龙纹图腾,背后则是赤红的朝阳,颇有龙族女儿的风度。她稳稳地端着酒卮,道:“敬鹤王陛下新婚之喜。”
鹤王颔首,温声道:“请。”
映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卮搁在案席上。
须臾后,映雪微微侧目,与長君道:“初九如何?他身子可还安稳?”
長君万万不曾想到,映雪竟会主动与他攀谈。
因为一来,映雪性情冷僻,很少主动说什么;二来,陵海那穿心一剑,使二人关系微妙到极致。
長君道:“回族姐,他身子甚好。只颇挂念陵海。”
于映雪那边,她虽对長君拔剑之事颇有怨恨,但念及终究是自己对不住初九,便将恩怨搁置了。况且狮族与龙族结秦晋之好,他二人皆是少主,怎能不睦。
映雪低眉,额间点的云母芙蓉银钿熠熠生辉:“既如此,便劳烦你照拂初九了。”
長君道:“初九是我的人,自然由我照拂他。”
闻言,映雪一颔首,翠烬便往银卮里倒满深碧色的酒液。映雪执酒道:“我敬你。”
“请。”長君亦是握住酒卮,向映雪处一推,随后仰颈饮下去。
“初九小时候,他便中意上你了。”映雪低低开口,指尖抚摸着银卮上雕就的灵鹤纹,“总是惦记着要去学堂见你。还常常与我道,長君如何如何。他知晓你喜欢剑穗,便往龙王陛下处求了鲛金翡翠剑穗,赠与你。即便是亲手写了和离书,仍然给你们的子嗣取名碧玺。是因为你喜欢碧玺。”
这些年,長君从未听过映雪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
長君心忖,幸得初九如此中意,是他自己三生有幸。
宴后,長君唯恐酒气冲撞了初九,先去仙骨池练了一个时辰的内功,方回南帷殿寻他。
不知是什么缘故,初九却不曾维持人形,而是变作兔子的模样,趴在枕上。長君不禁一笑,伸手抚过兔子的长耳朵。
细细看去,那兔子的眼眸竟是浅碧色的。望之如两颗明珠。
未回端着茶迎过来,见長君,躬身行一礼:“少主,公子今儿喝醉了。”
長君心中颇为欢喜,随手挥一挥衣袖:“罢了!你且下去。”
金色的兔子眼中秋水潋滟,神情却有几分诱人的迷离,连眨眼的动作都迟钝得很。長君看得心中酥软,伸手揉捏起兔子圆圆的尾巴,引得小兔子蜷缩起来。
“怎么?你也醉了?”
初九什么都不曾说。只伸出小爪,捂了捂自己的脸。
84
長君却自己脱了长靴上榻,掩下斛青色帷帐。他把醉酒的小兔子抱在怀里,低声道:“来,变回去。你不是雨露期快到了?变回去我才好满足你。”
怎料小金兔摊开四爪,茫然地看着前方,也不变回去。
“变回去啊。初九。”長君揉着金兔子的耳朵。
须臾后,初九方回过几分神来,乖巧地变回去了。只是变成人形后,身子依旧软绵绵的,双颊微微绯红,显得格外诱人。
他原本穿了身雀蓝灵芝蟠桃纹的寝衣,因沉醉的缘故,未记得整理衣衫。领口的交襟便松松垮垮的,露出锁骨上夺人性命的红痣。
“我变回来了……”初九目透茫然,只是碧色的眼眸还是清凌凌的,“嗯……你帮我看看,耳朵还在不在?尾巴呢?”
见他这副妖精模样,長君何曾有心去看他的耳朵尾巴在不在,倾身压在初九身上,剥开他的雀蓝寝衣,剥出白玉似的身子。初九也早已习惯频繁的缠绵,只如常承受着,也算是食髓知味。
仉山深处,杂花生树。金黄的月桂一重一重地开着,仿佛是到了嫦娥月宫。细细看去,那月桂花里有几处玲珑雅致的长亭。
長君寻过来时,蔻香便躺在长亭中,一壁看话本子,一壁吹桂风。他暗忖,她倒是会消受。还有几壶清酒和一碟茯苓糕摆在侧。
侍女苜蓿和茯苓都穿着白裙,侍立在蔻香身后。见長君前来,忙出言提醒道:“姑娘,少主来了。”
蔻香的目光从话本子上移开,她掩口打了个呵欠,抬眸一望,果真是自己的族兄。
与往常不同的是,族兄身后不曾佩着斩霜剑,而是一柄泛着银光的弩弓,弓上散着难遮难掩的灵力。
“哟,怎么啦?”
長君姿态随意地坐在一旁,将彻骨弩弓把玩着。闲闲道:“族兄来求你一桩事儿。”
蔻香将话本子掩上,亲厚地递给長君一杯杏仁白桃酒:“给。这个很甜。你要尝一尝。”
長君接过来,举杯尝了一尝,当真是滋味别致。
二人言谈间,时不时有细细碎碎的桂子落入杯盏中,衬得酒浆越发晶莹剔透。
長君饮罢酒,便开门见山道:“好族妹,借我你的丹力用一用。明儿我便还给你。”
所谓丹力,储藏在内丹中。乃是百兽族子弟修炼时所储存的灵力,在对战时,进攻防御,调遣的都是丹力。
这些日子以来,長君虽勤学苦练,不曾松懈,然而终究时日短了些,赶不上往常上千年的修为。
若要出战,便只能暂借族妹的丹力了。
其实说起来,蔻香她懒怠修炼,不如贺君。只是贺君近来因父辈之祸,心情烦忧,長君也不便去搅扰他。
闻言,蔻香黛眉微蹙,脱口而出道:“你要丹力做什么?”
長君淡淡道:“赴大云荒,降九头白虎。”
蔻香偏偏头,道:“啊?你开什么顽笑。”
“我何曾是开顽笑了。”長君拨弄着彻骨弩弓上垂坠的流苏,“这便是为降伏那孽畜铸造的宝器。让他没福气见明儿的太阳。”
蔻香蓦然思忖起,缘何前些日子,族兄总是收集各种各样的玄晶。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蔻香推开一盘茯苓糕,腾身到長君身边,“那九头白虎性子有多烈,你我都是知道的。你去了便是送死。”
長君则将彻骨弩弓地给她,指给她看这其中机巧,解释道:“你怕什么。这装了夺魂珠的箭头,专破虎兕之内力。”
即便如此,蔻香又劝了劝他,仍旧是劝不住。長君还威胁蔻香不许告诉父王。她无法,只得将丹力借给他,眼睁睁看着族兄远去了。
長君此行,不曾告诉初九。免得他忧心。
他带着狮族的禁军数百,一路赶至大云荒。長君也无意借禁军的力,只是指望他们围住大云荒,使那九头白虎无处可避。
長君觉得,在典狱中走过一回,自己的胆识也多了不少。大战在即,他还有闲心看几眼长在黛川石棱里的桃花。
相比中庸,九头白虎更喜欢吃乾元和坤泽。乾元天赋异禀,可增长灵力。
長君令禁军们以“蚍蜉阵”围住大云荒,待阵成,他手持彻骨弩弓,闲庭信步踏入阵中。越往大云荒的深处走去,越有野兽横行的膻腥之气,传闻,九头白虎噬尽了大云荒所有的生灵,为它滋补功力。
忽有狂风凛过,天际漫上阴戾之色,无数桃花被卷下枝头,簌簌飞舞。長君心中微动,知晓是那九头白虎来了,忙搭弓而起,运气将灵力周转满身。
铺天盖地的浓雾中,九头白虎果真是现身了。九双血红的眼眸,带着嗜血的冷戾之感,明晃晃的獠牙映入長君眼帘。
双方缠斗起来时,長君进退有度,也不一味猛攻,也不一味退让。装了夺魂珠的肩头刺出,带着阴冷的杀气,使九头白虎先本能地后退,随后狂怒而起,腾身剥碎一座不小的山峦。
三个时辰后,長君衣衫染血,那白虎死在弩弓下。
九颗头颅凑在一起,都是同样冷戾的表情。長君伸手,示意曲觞凑过来,他随手将彻骨弩弓递给他。
由于白虎常年霸踞大云荒,那些桃花树逃过一劫,不曾被九头白虎杀死,却也压制着它们不许修炼。此番九头白虎骤死,一丛丛一簇簇的桃花登时妖异地绽开花瓣,仿佛在欢喧着重归自由。
長君用着蔻香的丹力,他的内丹有几分孱弱,故此时维持不得人形,化作深红的狻狮。
蔻香虽不曾告诉狮王狮后,却转身与初九说了,要他开口劝一劝自己的族兄。
在初九的记忆中,那九头白虎异常凶猛,想起来都害怕得紧。一听,長君竟然去与它交战,便又想起自己族姐后背重伤的模样。長君在他心中,重若千钧。
奈何初九是坤泽,不能腾云,而他身边的小厮侍女,譬如未回,也不加修炼,亦腾不得。
忙乱之下,还是蔻香设法腾云,带初九去往大云荒。
蔻香想,嫂嫂是坤泽,这般前往那九头白虎处,岂不是送死。便在路上拖延时辰,直到传来消息,族兄杀死了那九头白虎,她才带着嫂嫂降落在桃花深处。
初九心急如焚,修长的身影往血腥气浓厚处奔去。
看到的却是已经化作虎骨的白虎尸殍。
和变作狻狮原态的長君。
初九俯**子,摸了摸長君的狮耳,询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来大云荒……你……”
他着实不知晓,缘何長君要来大云荒这危险之处。
長君从地上立起来,见到初九,狮尾登时翘起来了:“为你。”
因为这九头白虎,曾经险些害死你。
回到狮族,長君便将借蔻香的丹力还给了她。还回赠一盒儿雀翅香。蔻香说:“往后你再行这没缘法的事儿,休要来寻我。”
待初入冬的时节,仉山落了层雪霜,鸡茸一般压在枝上,颇玲珑有致。小厮们则在花木上设了术法,不至于让冬雪凛风冻枯。
退了朝会,狮族的世家儿女们都爱顽耍,便聚在蔻香住的红棠殿行酒令,说典故,对诗词,谁若是对不上来,便任人差遣。
典君笑道:“初九怎么没来?别是你使坏,把人家弄得下不来床。”
蔻香摆了满桌的酒令牌子,她亦道:“我看也是。”
長君坐在火炉旁,把玩着斩霜剑上的玄紫剑穗:“一个个的,惯会闲打牙!来,开局。”言罢端起一盏醅酒,洒脱地一饮而尽。
酒令行了几番,黧君被罚了一回,蔻香也被罚了一回。这第三个被罚的,却是長君。
贺君笑道:“快,我们想个法子,好好罚一罚他。”
蔻香夹了一筷银鱼烩鲜笋吃,笑吟吟道:“族兄,后悔了罢?晚了!谁让你方才罚我到院子里吃梅花呢!”
典君的目光落在蔻香云髻上的鹓鶵衔珠金钗,他一时兴起,伸手摘下来,赏玩在指尖,那金钗上还坠着一排浑圆的珍珠。
蔻香偏过头:“怎么?”
典君的目光乜着她,戏谑道:“不若,让你族兄戴上这个?”
長君:“……这就过分了。”
蔻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伸出玉指往庭院里一晃:“怎么便过分了?愿赌服输!我还没让你吃梅花呢。”
長君剑眉蹙起,无奈道:“我宁愿去吃梅花。”
黧君亦笑道:“戴这个!我也赞成。少主,请罢!”
归根结底,長君也是会玩儿的人,且是在同族玩伴间,丢一回颜面也没什么。他以眼神示意典君,若要给他插金钗,那便快些。
蔻香的手探向自己发髻,又解下几支精致的钗子:“来,族兄你选一选,看看哪一只合意。”
典君扬了扬手中的鹓鶵金钗,笑道:“这一支便是了!”
随后,他走到長君身边,见長君青丝散着,两侧的几缕端正束在脑后,绾上块璧玉。他将蔻香的金钗斜**去。
長君都不愿意面对此时此刻的自己,他齿冷道:“你们等着,明儿我就把你们全灭了口。”
蔻香笑得直不起身子,眼眸中十足十的玩味儿:“族兄你真美哈哈哈天仙下凡哈哈哈。你比你房里的坤泽还美……”
長君等他们都欣赏完了,伸手将那鹓鶵金钗取下来,还给蔻香:“你还笑!何须等到明儿了,今儿我就把你灭口。”
蔻香还是掩面笑着。窗外的红梅簌簌落了满地。
然而这口是灭不得的。長君威胁他们几个,尤其是蔻香,谁都不许把这桩事告诉初九。几个人一壁饮酒,一壁含笑答应了。
85
晚些时辰,長君回到南帷殿,发觉初九坐在软榻上观书。
他习惯地将外氅递给前来服侍的锋刃,低声道:“初九。”
初九抬眸,唇边忽漾起一抹笑意,伸手端过矮几上的一盘儿点心:“给你。”
長君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定睛一看,却是他素日里喜欢的薄荷糯米酥。
“今儿怎么这么体贴我?”長君笑着握了握他的手腕,觉得肌肤细腻,触之不忍离去,“看来我是又复宠了。”
初九又温声道:“我做的。”
長君心下一暖。初九是龙族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竟会为他洗手作羹汤。
这样的日子,長君也觉得颇为受用。与同族子弟顽闹罢后,再回他的南帷殿,初九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長君迫不及待地拢着广袖,尝了一口点心,果真是又甜又细腻:“这滋味倒好。初九的手真巧。”
又回忆起在龟族听学时,初九常常唤未回给自己送西瓜,自己也常常唤曲觞为初九送点心,一来一往间,许多风月故事便从其中生出来。
“当真?”初九在软榻上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这是第一遭做点心。那薄荷粉儿碾碎了不曾?”
“管它碎不碎的。”長君勾唇一笑,“入口有滋味便够了。”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随后長君将那一碟薄荷糯米酥吃完,一块儿都不曾剩下。
寒食夜,映雪在陵海亲自下了拜帖,道是龙王生辰将至,唤初九从仉山回来,陪父王用膳。
虽说族姐和父王和解了,但是初九终究是未曾回去过,还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他便提早启程,去往陵海。
初九回到披香殿时,见族姐等在房中。他颇为惊诧,道:“族姐?族姐怎么在这里?”
见初九来,映雪随手挽一挽藕纱披帛,直起身子,信步走到初九身边:“我在等你。”
一听到这四个字,初九心里骤然一暖。
“族姐,有日子不见,你身子如何?”初九已释怀了彼时映雪对他的出卖,对她一如往昔,“我看啊,族姐的脸色好了。是不是?”
映雪点点头,温和道:“是。心情平稳了,脸色自然便好了。”
“是西瓜。”初九的目光望到紫藤案上,赫然摆着一盘切好的西瓜。
映雪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
初九取过一块儿深红的西瓜,尝了尝,又问道:“父王如何?”
提及龙王,映雪亦是释然了,表情里的纠结和痛苦已是无影无踪,她颔首道:“叔父很好。只是惦记着你,不知你在仉山过得称心不称心。”
初九笑了笑:“都称心。”
逢龙王生辰,这在陵海,是举足轻重之事。蛇族、狮族、鹿族等族王都派出使节前去恭贺,还带去了厚礼相赠。
这一年生辰,叙善却不曾摆宴,只预备与初九的映雪,三个人团圆一番。
海昇宫里,叙善令人摆下满桌菜肴,等着二人前来。
日日处理政务,总难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趁着生辰,叙善他歇息一回,提前三四日不问政事,一概推给映雪。
初九和映雪一道前来,二人依次下了软轿,推开殿门,只见龙王穿一袭深红腾龙卷云纹氅衣,因是家常相见,头上也不曾束旒冠,只以一根成色极好的翡翠簪束住青丝。他正在使唤小厮们端盘更盏,眼角眉梢颇有几分安然。
“少主喜欢吃这道菊煨熟蟹,哎,往那边端一端。”
“西瓜?西瓜备好了不曾?”
“你,着人去问问,二公子和少主动身了不曾。”
龙王一抬眼,便瞧见映雪和初九一左一右立在前头。
随后,二人齐齐跪下,道是给父王拜寿。
行罢跪礼,便有小厮搬过春凳,请二人入席。龙王坐在主位,初九和映雪则坐在两侧。
龙王抬眼望向初九,只见他面容柔和,言语行事皆云淡风轻,便猜测到在狮族过得应当是称心如意。
初九理着自己的湖蓝广袖,取过镶着象牙的银筷,为父王夹了一块炙烧鲤鱼。
“小碧玺呢?怎么不把它带过来。”
“它今儿起不来,在南帷殿睡着呢。”
映雪以蟹八件剥着蟹肉,问道:“小碧玺长大了不曾?”
初九含笑道:“长了一点儿,尾巴也更长了些。这狮子啊,总是调皮。谁也看不住。”
言罢,初九又亲自斟酒,一盏给父王,第二盏给族姐。
初九一壁久久凝视着父王和族姐,一壁思忖,许久许久,三个人不曾如此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了。
他对父王有情,对族姐亦有情,哪怕每一段情,其中都有瑕疵,都有辜负,都有龃龉,也是无妨的。
映雪今日是精心妆扮过的。青丝绾成重山髻,左右各插两支一模一样的芙蓉半开银钗,眉勾如弯月,眼角匀开酡红的胭脂,显得整个人仪态端方。
初九侧目看了看,忽笑道:“族姐今日真美!”
叙善亦看了一眼映雪,含笑颔首。
初九又道:“族姐既这么美,何不寻个中庸结契?那些中庸,做梦都想与族姐结契呢。何况,我如今嫁了人,族姐却还形影单只,成什么呢?”
叙善叹道:“你族姐无心于此,莫再说了。”
初九颇为放松,象牙雕筷把玩儿在食指:“为何?族姐,你当真不预备成家不曾?莫不是见我嫁出去了,此后对旁人再无心思了?”
映雪伸手揉了揉他耳朵:“我若对你有心思,此时你还能嫁去狮族?”
至于映雪的终身大事,初九出嫁后,龙王与她提了几回。也给了她几家显赫兽族的中庸们的画像。映雪一概婉拒了。
银碟中摆着一道芭蕉煨鹿脯,香气袭人。叙善心中轻叹,随后伸手夹了一筷鹿脯,咽下去了:“哎,倘若当初你们二人喜结连理,一举两得,两个人都有了归宿,本王也能放心。”
映雪难得地露出几分笑意:“谁说的?初九那么调皮,我可不娶。”
初九的筷子伸向蜜汁杨梅羹,也笑了:“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三人一壁用膳,一壁闲话家常。倒也轻松自在,仿佛从未有过隔阂。
初九尝着杨梅,又叹道:“其实一个人过,也甚好。缘分是最强求不得的。”
叙善为自己斟上寒叶茶,颔首表示赞同。
映雪道:“初九,在狮族,除了陪少主,你还做什么呢?”
初九的眼眸微微亮起来,他道:“我看古往今来,都没有坤泽能修习的术法,便自创了个内功籍,唤作《寒暑辞》。”
听到“寒暑辞”三个字,映雪心中也是骤然一动,她下意识望向初九。世人只道坤泽此物,如物品般摆在内帷里,宛转承欢,绵延子嗣。其实坤泽也是可以修习内功的。
她道:“如此甚好。”
叙善亦郑重地点头:“你还小,还有那么长的年岁可以修习功力。莫要虚度了。”
散席之后,初九回到披香殿里休憩。他与家人长叙一晌,也觉得畅快,解一解思乡之情。
初九倚在贝母雕成的座椅上,铺展开宣纸作画。他自己调妥了颜色,正细细思忖该画些什么。须臾后,初九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落笔,预备画一画小碧玺滚绣球的模样。
近来小碧玺皮得很,非要四爪都攀在绣球上,还非得站稳。如此一来,它被绣球摔下来无数次。摔得耳朵都折起来了。偏偏它还不肯放弃,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爬上绣球。
初九用乌金色的颜料,描出一只可可爱爱的小金狮。
未回在一旁侍奉茶盏,他担忧道:“公子今夜宿在陵海,若是姑娘睡不着,该如何是好?”
虽说小碧玺尚未化作人形,但南帷殿上下都尊唤一声姑娘。
若有初九不在的时候,便是長君陪着小碧玺睡下。長君左哄右哄,小狮子就是不睡,他便常常用安神香引诱小狮子睡下。
初九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且由他们闹去。”随后继续提笔作画。
炉鼎中熏出鹅黄的轻烟,扶摇直上。初九聚精会神,又画了半个时辰。
“初九。”
闻言,初九下意识执笔抬眸,却是長君抱着小碧玺立在他跟前。
他怎么来陵海了?初九疑惑地抬眸:“你来了?”
長君不留情面地提着小金狮的后颈,与初九道:“是。我不来寻你,可还有什么法子?它夜里只闹,也不肯睡。明明是狻狮,却比犬类还要缠人。”
初九端详着長君的动作神情,悲哀地觉得,这小狮子看起来不像是大狮子亲生的。
初九笑着把小狮子接过来:“你呀,只是会嫌弃它。”
“它害我失了宠,我不嫌弃它,又该嫌弃谁呢。”長君亲昵地坐在初九身后,双手眷恋地环住他,指尖还意犹未尽地在他腰肢上揉了揉。
初九摸着小狮子雪白的肚皮,轻声道:“这画还没画完呢,你就来缠我了。我还要嫌弃你。”
長君望了那绣球金狮图一眼,又一口吮在初九后颈,探索着他身子里那若有若无的香泽:“嫁都嫁给我了,再嫌弃也没有法子。”
小碧玺重回披香殿,想起往昔的岁月来,更是格外兴奋。它跳下初九的膝头,撒开四腿奔向紫檀画架下,时不时还咬两口檀木。
初九看在眼中,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又开始咬东西了。
長君倚在初九身边,抱着初九,顺便阖目养神:“你是不知道,这狮子成精了。我是镇不住它了。昨儿还打碎了我的一盒睢月香,落了满地,捡起来也不能再要了。”
初九安抚似的抚了抚他肩头,二人亲密无间:“然后呢?它知道错了吗?”
長君语调带着十足十的刁钻,还伸手玩着初九的下巴:“它这么个小东西,能知道错处?然后我就把它的尾巴打了结儿,拴在床柱上。看它还怎么作怪。”
初九低声道:“看你狠的。改**化成原形,我也把你的尾巴打结儿。”
長君不顾未回等小厮侍奉在侧,直接将初九压在身下,他情动时,狮耳与狮尾悉数变出来了。尤其是长长的狮尾翘起来,又垂下去,邀请似的勾住初九的足踝。
“嗯……我变出来了,随你怎么打结儿。”
初九蹙眉道:“明儿我还得去给父王请安!你闹什么?”
長君只笑道:“你明儿请你的安,我先用身子给你请一个安。两不妨碍……”
未回见他二人缠绵在一处,便习惯地搁下茶盏,退出房去。还不忘掩上屏风垂门。
初九的呻吟声被垂门掩住大半。
二人缠绵罢,初九轻轻喘息地俯在榻上,银钩挽着流苏帐,隐约可见帐内春光。
長君支着下颏,另一只手抚上初九的身子,笑道:“怎么样?我伺候得可好?这个安请得如何?”
初九被这灵魂三问弄得面飞红霞,他偏过身子,低声道:“你只知道欺负我。不许再说了。”
“我哪里敢欺负你。”長君抚着他清瘦的腰身,“这可当真是冤枉了。”
初九觉得身子里酸软得很,只是倦倦地不愿挪动。便阖目眠在衾枕间,房中又暖得很,须臾便睡下了。
几日后,蔻香在自己房中一壁喝泡了莲子的荷风酒,一壁看着有趣儿的话本子。看到最后,再有趣的话本子,也千篇一律起来。便令侍女茯苓去寻贺君与典君,想与他们再行行酒令,或是藏钩射覆。
怎料茯苓一去,都扑了个空,这两位狮族公子都去鹿族赴宴了。
蔻香无法,只得在红棠殿换了衣裳,往南帷殿寻自己的族兄和嫂嫂。为着给龙王陛下祝寿,他们在陵海留了几日,眼下回来不久。
行在途中,她一壁走一壁说:“这才几日,天儿便冷起来了。茯苓,明儿你和苜蓿架个锅儿,我要煮羊肉吃。”
茯苓颔首道:“是,姑娘。”
到巍峨的南帷殿前,蔻香随口问那守门的小厮:“族兄和嫂嫂,都在不在?”
狮族小厮为蔻香行了一礼,道:“禀姑娘,自然是在的。姑娘来的巧。”
然而待蔻香走进去,她方恍然大悟,自己哪里是来得巧,来的一点儿也不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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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海。
映雪常常独身出来行走,连贴身侍女翠烬和青缗也不带。
她走到陵海的尽头,望着这片深蓝的海域,心里便只余下四个字:这样也好。
现在她又重回人世,和叔父、族弟的关系如常。这样也好。
只是一切虽然过去了,总会留下雪泥鸿爪一样的痕迹。发生是毕竟发生了。回想起叔父,她还未完全忘怀叔父对自己的伤害;而回想起初九,她也不会忘怀自己对初九的背叛。二者终究是意难平。
映雪久久凝望着自己细腻的玉腕,她的肌肤上,零星缀着几点龙鳞。这预示着,她是龙族的女儿。
映雪与过往和解的方式,是忘记。她会尽量不去想从前的事。
她又觉得四下有几分熟悉。当初正是在此处,她抵死也要离开陵海,可是叔父派禁军抵死阻拦。罢了。
当初她一念之差,将自己深爱的初九送给溯皎。此时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
是她自己做错了。
如今再回想起来,映雪便惊叹于感情的脆弱,也惊叹于感情的坚韧。脆弱在于,一念之差,一步踏错,她便摧毁了和初九这么多年的情谊。
而坚韧在于,哪怕经此一劫,初九还是肯原谅她。还是与她姐弟相称。
映雪伫立须臾,她眸中一沉,又转身往回走。陵海的宫殿皆是金碧辉煌的,檐角镶嵌着夜明珠、翡翠、宝石,耀得人睁不开眼。
便是在眨眼间,又有许多过往,涌上映雪心头。仿佛离此时此刻很近,又仿佛遥不可及。初九为自己送的那些西瓜;初九画自己穿着紫衣的模样;在夜半惊醒的梦魇;以及让一切都错综复杂起来的、自己年少发现的那封密折。
“少主。”翠烬提着鹅黄六角灯笼走到她身边,婉声道,“少主怎么在这儿?让奴婢好找。”
映雪不知在看什么,她微微仰首。翠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什么都不曾看到。连映雪也不知晓,她是在看披香殿的方向。
“走罢,回宫。”须臾后,映雪收了那目光,吩咐翠烬。
翠烬道一声“是”,便殷勤地为映雪引路,提灯在前。
夜里的陵海,比寻常时候更好看些。五色珊瑚散出朦胧的光芒,月华落入水中央,又被涟漪揉碎了,自水面下往上看,柔美得很。
映雪想,自己重回人世,赖的还是蛇族的回阳丹。当初溯皎以回阳丹作饵,她上钩,归根结底在于映雪想要将自己死去的父亲复活,解脱这爱恨交加的残局。
如今这回阳丹已不在人世。此局无解。
因蔻香的性情跳脱,故知交遍布百兽族。常常有闲暇的世家子弟,腾云驾雾,到仉山去寻她顽闹。
譬如这鹭族的世家公子南洵,便常常带着几壶新得的美酒,来与蔻香一同品鉴。
南洵的原身是一只墨鹭,乃属飞禽一族。
蔻香想,自己是走兽,没想到与这飞禽趣味相投。也算是有缘分。
恰逢十二月霜冷雪降的时节,红棠殿的九曲回廊里烧着几个颇暖的火盆。蔻香和南洵一左一右坐着,斟酒对酌。
细细碎碎的雪花在人间飞舞,蔻香抬眸,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这么冷的天儿,你不在家里待着,怎么还肯出来?你们飞禽不怕冷的吗。”
有几片雪花落在温好的酒中,顷刻便丝丝缕缕地消融。南洵身上披着墨与灰渐变的羽氅,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他微微一侧目,蔻香看到他眉心有一痕乌金图腾。
“飞禽岂会不怕冷,”南洵轻轻笑了笑,在唇边抿了一口酒,“鹭族要我去见龙族少主,探讨寒食夜宴。谁料今儿映雪姑娘身子倦了,不肯见客,我便没地儿去了。这不就来寻你了。你看,这是用去岁雪水酿的桂魄酒。”
与族兄待得久了,便是蔻香这个俗人,也略微知晓什么是桂魄酒。桂魄指月亮,桂魄酒便是收集每月十五月亮散下来的光辉所酿成。
几百年前,長君也酿过桂魄酒。那月华光辉收集不易,蔻香在一旁看着,心里只觉得,族兄你做什么要为难自己。她诚恳地问了,族兄便诚恳地回答:因为我实在是闲。
蔻香接过南洵的桂魄酒,凑在唇边尝了尝,果真滋味不差:“啊,你跟我族兄一样,都是风雅之人不成?”
南洵自然知晓,蔻香口中的这个族兄,指的是狮族少主長君。
百兽族中传闻,長君生来即是天之骄子,偏性情又有些桀骜不驯,还带着些许风雅。便是他娶到了龙族那个唯一的小坤泽。
“风雅不敢当。”南洵折了一枝触手可得的梅花,将花瓣摘下来,洒在酒壶里,“这样喝起来。还有梅花香,你试试。”
蔻香却惬意地偏头倚着朱栏,金丝芙蓉耳坠贴着雪白的颈子:“好好儿,映雪姑娘怎么不见客呢?”
“这个谁能知晓。”南洵随口道,他一口酒饮尽,唇边还贴着一瓣红梅花,“她性情向来冷得很。我与她不熟。”
“我也是。”蔻香颔首。
见鹭族的南洵与狮族的蔻香来往频繁,二人又门当户对,两族便动了联姻的心思。怎料,无论是南洵还是蔻香,都对家里说,二人只有知己情意,一块儿喝个酒说个话儿还成,过日子便免了。两族只得作罢。
此时,南洵想到長君,便顺带想到他娶得那小坤泽。
百兽族的子弟们都去龟族听学时,初九的香艳名声,传了个遍。说他容色惑人云云。鹭族的世家子弟与旁的兽族不同,他们在自己族中听学,无需前往龟族。故南洵从未见过初九。
南洵噙着梅花瓣,暗暗思忖,这坤泽究竟是何等模样?
怎么传闻里便说,看着他,便移不开眼了呢?
侍女苜蓿穿着一袭石榴红的水仙裙,手中端着一个长托盘,她小步小步踏过来,躬身行礼,随后将托盘里的点心都摆在二人之间的小几上。
蔻香定睛一看,托盘里不只有点心,还有棋子和酒令牌等玩意儿。她又收回目光,这些日子她已经是玩儿够了。
南洵闲叙道:“也不知我家里人怎么想的,让你我结亲,这哪里是可以儿戏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蔻香咬了一口软糯糯的茯苓糕,笑道,“结什么亲?那可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饶是我族兄嫂嫂年少时便彼此倾慕,成亲以后也有龃龉。我自己跟茯苓糕过便痛快得很。”
听到蔻香的最后一句,南洵忍不住笑了:“说的是。来,我敬你一杯。”
蔻香想了想,举起勾青白釉酒盏,笑吟吟地与他碰一碰:“为我们的孤独干杯!”
二人都将桂魄酒一饮而尽。南洵问道:“蔻香,你那嫂嫂,是坤泽之身。他是怎么样的?”
“什么怎么样?”蔻香又吃了一块青梅糕,“坤泽与我们中庸不同。不同之处颇多。不过,我嫂嫂性情好得很,还总是给我切西瓜吃。”
蔻香如此一言,也未曾说出什么。只是南洵心中微微一动,登时生出想要见那小坤泽的心思。
南帷殿亦有梅花盛开。红白二色梅花交相辉映,幽香十里。让初九想起来,幼时族姐教他的一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他一时兴致起来,便唤未回捧来笔墨,想要作画。
初九画道最后,神思沉浸,物我两忘。他以笔尖蘸了朱砂,甩在宣纸上,便成了飘舞的红梅花。
在作画上,初九从来都是甚有耐心的。他一丝不苟地画了一个时辰,画出三幅梅图来。心神不倦,身子却疲累得紧。毕竟夜夜承欢,長君将他的脊梁骨都要揉断了。
未回低眉一看,只见初九伏在案上睡着了,他忙上前劝道:“还请公子先醒一醒,回房中再睡。睡在这儿,恐怕要生寒症。”
初九低声道:“嗯……你别吵,我不睡,我只休憩一会儿。”
未回见自己劝他不动,只得回房中取出来一件银尖白狐氅,披在初九身上。那氅衣一披上身,初九昏沉沉发出舒坦的声音。
饶未回只是个小厮,也被自家公子激得心中一颤。
而南洵那边儿,他会罢蔻香,二人将两壶桂魄酒一饮而尽,便分别了。不知什么缘故,他心里只是记挂着身在南帷殿的这个小坤泽,便想要去亲眼看一看,此人究竟是何光景,让这些百兽族的子弟们惦记。
南洵先令自己贴身的两个小厮回鹭族,无需再跟着他了。
若要直接叩访南帷殿,这是不合规矩的。因为他和長君并无私交。
南洵思忖片刻,竟自己化作原形。一只浑身墨羽的鹭鸟。他振翅飞上南帷殿,敛了自身灵气,如此一来,旁人看去,只知是仉山的寻常鸟雀。
他果真看到一个身穿碧色衣衫的美人,坐在雪中作画。心中暗叹,这男儿坤泽,果真是妖孽。自襟袖中露出的一段手臂,犹如雪枝一般嶙峋秀致。
美人画到最后,竟然睡下了。青丝披散了满身,还时不时被清风拂起。
南洵原本想着,君子不作窃墙之举,他只看那坤泽一眼。谁料当真看到了初九,只恨一千眼也不够看的。
他本能地飞下檐角,落在离初九最近的一枝白梅上。
这美人睡起来时,睫毛会轻轻地颤抖,还沾惹上几痕细雪。
南洵他伸开双翅,思忖片刻,又将自己的翅膀收回去了。不能再靠近了,若是被人发觉,这鹭族的颜面便不能要了。
偏偏初九睡着的时候,比灵动起来更有一番风韵。好一副雪中美人图。
“嗯……”不知梦到了什么,初九还在沉眠中发出诱人的声响。
几个弹指后,雪中隐隐有靴履踏着枯枝行走的声音。初九睡下后,因心情格外轻松,连金耳朵和圆尾巴都幻化出来了。
金耳朵耷拉在身前,微微遮掩住眉眼。圆尾巴被白狐氅遮住了,南洵并不能看见。
南洵顺着声响望去,见一个原形是狻狮的公子向此处走来。
想来那便是狮族少主長君。
長君看到熟睡的初九,冷峻的面孔便泛上几分温柔。他行云流水地落座,将初九抱在怀中,低声道:“怎么又在外头睡了?嗯?未回他还会不会当差?”
侍立在一旁的未回面露惧色。
初九低声道:“不妨事的。是我不要回去。”
長君让他枕在自己膝头,又为他紧了紧狐氅:“怎么了?方才在画画?”
初九还是昏醉了一般,声音又软又暧昧:“嗯……”
枝上的南洵这才如梦初醒,他发觉自己今日做出的事情,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岂不是鬼迷心窍了。可是若要飞走,又不舍,美人当前,触碰不到,看上几眼也好。
長君思忖片刻,深红的眼眸泛起几分笑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促狭之事。
随后,他的手微微解开初九的衣衫,露出他的锁骨。因初九披着狐裘,无需担心冻出寒症。
“唔——你做什么?”
長君覆手取过紫铜双鸳笔架上的一支毛笔,蘸了初九方才调好的朱砂,竟刁钻地在初九锁骨上画起来。
初九感受到锁骨一阵酥麻,微微睁开眼。南洵可以看到,美人的眼眸是碧色的,仿佛含着一池春水,既纯净又温柔,却无端让人充满占有的欲望。
“放下……不行……”
長君却在他锁骨上描了几朵红梅,细细端详,觉得无比香艳。他笑着桎梏住初九的手腕:“怎么不行?初九等我画完。看我画的好也不好。”
仿佛这等促狭的情事,这美人已经习惯了。初九连挣扎都不挣扎,只低声道:“别再折磨我了……你今儿辰时不折磨过我了。”
長君却又蘸了蘸赭色,横斜一笔,在初九锁骨上画了梅枝:“辰时归辰时,此时归此时。初九打的好算盘儿,想要一劳永逸不成?”
初九本就昏睡着,见他言语间越发放浪。也不肯再说什么了,只阖上双目,任他为所欲为。
未见初九时,南洵还未曾料到,一入南帷殿,便见到如此香艳的画景。
坤泽情动时,会散发一种香泽,引人遐思。不只对乾元又用,对中庸亦是。
待長君画完红梅,方横抱起美人,将他抱入房中。南洵又在落着雪的梅枝上立了须臾,回想起方才满目香艳,自觉得回味无穷。初九一离开他的目光,便觉得想得心口发紧。
一个时辰后,南洵方飞出南帷殿,化作原形,腾云离开仉山。
鹭族坐落于绥谷,谷中多云雾,经年不散。
南洵坐在寝殿弄岚殿中,令小厮取出几壶陈酒,对着冷月便自斟自饮起来。
醉到浓处,初九那星眸半阖、青丝乱洒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他锁骨上还被自己夫君画上了红梅。
雪肤衬红梅。
南洵自问,向来是正人君子的行事,却不承想对那小坤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颦一笑,尽是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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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洵又给自己斟了满杯的陈酒,不由自主地盘算着,下一回再去狮族,该怎么见到这个小坤泽。
几日后,南洵主动给蔻香传书,道是想见她。蔻香不疑有他,亦将书信传回来,道是随时可以来仉山,二人见面。
蔻香一袭鹅黄对襟云衫,下面穿着映霞红的锦缎百裥裙。她笑道:“你最近怎么寻我寻得这么殷勤?岂不是看上我这儿的茯苓糕了?”
南洵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想,茯苓糕哪里有南帷殿的美人香甜。
“我仰慕你族兄已久。”南洵一本正经道,“只是从前无缘见到。不若,今儿你替我引见引见?”
蔻香把玩着自己腕间的红玉髓冰花镯子,道:“这却不巧。这个时辰,我族兄跟着主上到兕族去了,给兕王拜寿。”
南洵心中一沉,他知晓,此时若是再坚持,自己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便也不曾再说什么,继续静待时机。
蔻香遥望着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叹道:“今儿这个族王做寿,明儿那个族王联姻,东奔西顾的,我族兄他也没个清闲。”
南洵思忖片刻,温和道:“蔻香,我带了两坛杨枝甘露,尝起来清甜得很。要不要一块儿尝尝?”
蔻香道:“杨枝甘露?啧,你们鸟儿就是精致。在我们狮族,可没有喝这个的。我们只喝酒。”
于是二人在红棠殿里摆下杨枝甘露,且饮且叙,不知不觉便度过了两个时辰。
其间,蔻香能够细微地察觉到,南洵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她性情爽朗大方,也不细究,继续谈笑。
南洵为蔻香斟甘露时,蔻香察觉到,他的指尖套着一枚墨蓝宝石的戒指,衬得十指修长。
蔻香随口道:“我这红棠殿里,就只有你我二人。微微有些冷清了……不若,我带你去访一访我嫂嫂,咱们讨点儿西瓜吃?”
闻言,南洵心中一阵激动。万万不曾想到,蔻香竟然说出这等合他心意的话儿来。
而蔻香那边,话一出口,她便微微有几分后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嫂嫂身为坤泽,怎么这般随意示人。转念一想,却也无甚妨碍。
南洵恍若无意地抚摸着自己宝石戒指,低声道:“既如此,蔻香,你带路罢。”
蔻香起身,令苜蓿跟着自己,茯苓在红棠殿守着。便带着南洵前去。
入得族兄的南帷殿,果真只有初九在。
初九见得南洵,只当是初次见面,万万不曾想到,雪中作画那一日,落在枝头的墨鹭正是来人。他忙唤人将客请进去,三人都落座后,初九亲自烹茶。
蔻香托着腮,笑吟吟道:“嫂嫂,你不知道,这位客,可是从绥谷来的。他呀,是飞禽。”
绥谷?初九细细思忖,好不容易想起来,绥谷当是鹭族所在之处。
初九的目光甫落在南洵身上,他心中一阵惊鸿,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这是第一回,美人离他不过半丈远。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南洵定神后,轻轻抿唇道:“在下南洵。南风之南,洵直之洵。”
蔻香笑吟吟道:“他是我嫂嫂,名字唤作初九。”
南洵心驰神荡。虽说他名唤初九,可是自己却不能唤他一句初九。
这一声初九,想必也只有狮族少主可以唤得。
南洵垂眸道:“夫人。”
初九斟了三盏石斛茶,先分给南洵,再分给蔻香:“公子何必如此。唤我初九便是。”
蔻香抬起茶盖子,拨弄着袅袅的茶烟:“他名唤初九,是因为生在九月初九。”
她却不曾看到,初九分茶给南洵时,南洵作势伸手欲接,他指尖恰好触碰到初九的掌心。
不过一瞬的触碰,南洵便觉得心头酥麻。
初九虽身为坤泽,却不甚在意这些,他笑吟吟道:“公子请用。尝尝我新调的石斛茶,合不合滋味。”
蔻香先尝了一口,觉得淡然中透着清香,她道:“香是香,不过淡了些。再给我掺一勺子蜂蜜?”
初九的目光望向未回,未回会意,转身捧过一匣子玉簪花蜜来。初九亲手为蔻香加了一勺,又眉间含着戏谑之意,点了些蜂蜜在指尖,抹到蔻香鼻尖。
二人正顽闹,南洵在一旁看着,首尾之间目光都落在初九身上。只觉得他戏谑时,又格外有一番生动的美。
尤其是他那一双浅碧色的眼眸,凝眸垂目间,顾盼生姿。
南洵压抑住心动,道:“初九,你煮的茶颇有药草之香。”
初九道:“是石斛。”
南洵登时觉得,今日回去之后,要多一个擅饮石斛的新癖好。
蔻香将那一抹蜂蜜留在鼻尖,也不擦拭去,她笑道:“掺了蜂蜜,果真有滋味了。”
玄窗外落梅簌簌,夹着细雪,一并吹入窗里。殿内烧着地龙,暖和得紧,一冷一热交替下来,使人心驰神荡。
南洵暗暗想着,从前不曾见初九,当真是此生一大憾事。
初九却一壁饮茶,一壁思忖,今日如此寒冷,可不许小厮们放碧玺出去顽闹。
“原来初九的原身,是一只金色的兔子。”南洵的目光只落在他身上,一寸也不掠开,“在下孤陋寡闻,还以为你出身龙族,原身必是鲛龙。”
初九敛眉道:“我随母妃。不随父王。”
蔻香又往自己的茶盏里添了一勺蜂蜜,叹道:“我倒觉得,做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比什么龙狮虎兕好得多。”
他登时想起,那一日见初九睡在雪中,一对儿金色的兔耳朵长了出来。那样一双耳朵,任谁见了都像抚一抚。
茶烟缭绕间,南洵察觉到自己身下有渐起之势。他越是克制自己,不可再想到初九,那初九的音容笑貌便在心里越发清晰。
“嫂嫂,变出你的兔耳朵,给我摸一摸,如何?”
初九摇摇头,调笑道:“别再想了。喝你的茶。”
随后的时辰里,蔻香漫不经心地饮茶,南洵亦是饮茶,只是目光总凝在初九身上。初九今儿还是穿着那身冷碧锦绸袍,颈子处镶着云纱,隐约露出锁骨一痕。
南洵不禁想起彼时香艳的红梅。
倘若执住毛笔的手,是自己的,那又会是何等光景?
他不仅要画红梅,还要用浓墨描一只鹭鸟,以彰示这尤物似的坤泽是自己的。
只可惜他并非属于自己。
后来,南洵仍旧是一有闲暇,便往仉山走。倒不是去寻蔻香喝酒,而是来南帷殿访初九。
如此一来,饶是蔻香再豁达,也瞧出什么来了。她觉得,这个狼,是自己亲手引进嫂嫂室中的。唯恐出什么变故,只要一听闻南洵去见嫂嫂,蔻香便也跟着到了南帷殿。
至于初九那边,他起初觉不出什么来。平日里来南帷殿寻他的客,自是颇多,常来的有蔻香、典君他们,半月一去的便是族姐映雪,再多南洵一个,也不妨碍。
只是时日一久,再加之南帷殿小厮们的言语暗示,南洵的行为越发狎昵,初九也察觉出了端倪。
从前,他是万万不曾想到,自己与長君已有骨血,竟还有人在自己身上放心思。
只是这南洵终究是客,且并未真的对他如何,总不好拒之门外。
这日初九躺在软榻上小憩,眼眸半阖,有些疲累的模样。他身上裹着件儿赤红的寝衣,衬得肌肤雪白,甚至那白里透着微微的淬青。
“公子,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常法儿。”未回低声劝道,“不若公子称病,说不见外客?”
闻言,初九缓缓睁开眼,似是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这也不是法子。总归还得绝了鹭族公子这念想。”
未回一壁正了正楠木架山上的雀尾纹银瓶,一壁道:“奴才斗胆,劝公子将话儿说的软和些。哎,这软硬之间,不好拿捏。莫伤了鹭族的颜面。”
初九心里觉得也是如此。他望了望桌案,见煎好的滋补汤药已摆着了,水烟并不堆簇,想是凉的差不离了。初九软声道:“端过来,我喝。”
未回便转过身儿,端了汤盏过去,递给初九。
初九先用玉勺儿喝了些,觉得苦味狠压着舌尖,便也没了耐性。随手想要将汤药倒进腊梅花里。
未回忙拦着道:“公子且忍一忍,将药喝了,好补身子。”
初九垂一垂眼眸,仿佛是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将玉勺拿开,端起来一饮而尽。
恰在此时,有小厮踏进来通传,说是鹭族的南洵公子又来了,还带着几柄玉如意作礼。
初九与未回相视一眼。片刻后,初九道:“罢了。迎客罢。先给我更衣。”
待初九换好衣裳,他踏出寝房,到前头见客。因是霜降时节,南帷殿的小厮们在回廊上挂满了麂皮帘子,以御寒凉。
南洵换了身儿象牙色夹缎摧羽纹广袖长袍,额间束了条朅蓝玉璧抹额,显得整个人气度出尘。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捧着赠给初九的玉如意。
初九面色温柔,躬身行了礼。南洵亦不怠慢,从座上立起身,与他见了平礼。
南洵往身后一瞥,两个鹭族小厮便将盛着玉如意的锦盒放在桌案上,随后告退。
初九抿唇道:“公子今儿怎么又来此处,寻访在下?”
“绥谷里新开采出几方缠丝岫玉,我令人雕成如意,赠给初九。”南洵展颜一笑,将那锦盒推往初九处,“看一看,合不合意。倘若不合你的意,我再着人重雕便是。”
初九并不看那锦盒,只柔声拒绝道:“你我并无牵涉,我怎能收下。”
“不碍。”南洵仍是满面春风,一双眼眸明如琥珀,“只要你合了心意,便是这几方玉的造化。”
初九却缓缓将手抚在玉如意上,感觉那岫玉触指生温,柔腻无暇,确是上品。南洵以为初九肯收下了,心中乍然欢喜。谁料初九却将锦盒重新推远,推给他。
初九低声劝道:“对不住。公子还是带回去罢。”
不料突如其来局势一转,南洵面上的笑意尚未来得及消退,他望着初九,劝道:“既都从绥谷带过来了,便万万再带回去的道理。初九还是收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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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洵见初九的左手格外修长白皙,指尖还泛着潋滟的光芒,倒比那缠丝岫玉更美上几分。
他心中骤然一动,便借着推拒玉如意,一把抚上初九的手。触碰到初九的一瞬间,身子里仿佛有什么凛冽之处呼之欲出。
初九暗忖,自己也以礼相待地忍了这许久,万万不能再忍下去了,当即撤了手,冷声道:“请公子自重!”
便是这四个字,击碎了南洵那难得的遐思。他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是从美梦中退出来不久。
其实南洵何尝不知晓,自己此举,世人称之为“亵渎”,实在算不得君子所为。可是初九此人,让他宁愿当不得君子,也要靠近一二。
他桎梏住自己想要去握初九袖袂的冲动,后退几步,片刻后,抬眸观初九神色,竟是无悲无喜,眉眼里还透着几分悲悯不忍。
南洵低声道:“对不住了。可……是在是你,太过……”
他本想说,是在是你太过香软,又觉得这两个字是亵渎了初九。
梅香随着清风拂入房中,满室幽泽。
南洵悲哀地意识到,从相见起,初九便是他的求不得。
恰好小碧玺滚着它的红绣球,经过此处,初九俯**子,将它抱在怀里。
南洵看到他怀中的小金狮,登时意识到,这个尤物与狮族少主连子嗣都有了。
可有的人,明明知晓不会有了局,还是忍不住去触碰。
初九抚着小金狮的皮毛,道:“今日之事,我权当不曾有过。只是还请公子知矜身份,莫要如此行事。毕竟我是已与人结契的坤泽。”
“你若肯舍了……狮族少主,与我回绥谷,旁人能给的,我亦能给。”南洵望着窗外的红梅,回忆起当日香艳,又一阵神往,“且我的闲暇颇多,可以日日陪伴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
初九含笑摇摇头,揉起了小碧玺的前爪,翻出粉红的肉垫:“公子又说笑了。且看我连孩儿都有了,还怎么舍下。再说,我和结契之人琴瑟相调,何曾有参商两隔的道理。”
南洵直起身子,目光萦过初九的面颊,又落在桌案上静静躺在锦盒里的玉如意,方才还对此饱含期待,此番却不忍再看一眼,仿佛那玉如意上的缠丝,缠的丝丝入扣的是他的心。
“可他曾经杀死过你的姐姐。我听说了。”
小碧玺在初九怀里躺得倦了,便开始挣扎。初九行云流水地将它放回地上,怎料它登时跑到雪里去了:“是,他是伤害过我。但那都是从前了。此时,他也将姐姐还给了我。”
南洵还要再说什么,初九一抬眸,嗓音温柔而坚定:“这玉如意美而不可方物,初九受之有愧,还请公子带回。”
听闻初九吐出“不可方物”四字,南洵先是一怔,旋即轻笑:“这玉如意算什么,你才当真是……”
初九心中暗叹,只因自己身为坤泽,惹下了多少没由来的祸端。
長君自外头风尘仆仆踏进来,见初九有客在,一时也不便与初九有所亲昵。只将自己披在肩头的外氅递给前来服侍的锋刃,笑道:“怎么了?初九。有客?”
初九见長君退了朝会,回到这里,心中陡然一颤。有上一回剑刺映雪的前车之鉴,初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动怒了。他忙如常道:“正是客。你先去歇一歇,我陪完客,便去寻你。”
長君微微一笑,也不疑有他。只在初九肩头揉了一揉,自己踏往寝房。自从二人几番龃龉后,長君也逐渐学会了尊重初九的意思。
南洵见他二人一来一往,亲密无间,心中自是难耐。
他又望了初九须臾,终究是带上自己的那两个小厮,告退了。
初九在心中喟叹,唤来一个守门的小厮,要他明儿将这几柄缠丝玉如意送归绥谷。
那厢蔻香与黧君散了朝会后,二人并肩在仉山走来走去,雪上留下两串足印。
蔻香抱着狴犴掐丝金手炉,一壁走,一壁烦恼道:“你说说,姐姐我该怎么办?”
“族姐何必愁呢,”黧君比蔻香小个几年,便唤她句族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蔻香摇摇头,她随手拨开一处横斜的白梅枝,自己先过去,又让黧君过去。黧君笑道:“多谢族姐,这么会疼人。”
“你这猴儿嘴,平日里看着一声不响的,如今嘴甜起来了。”蔻香伸出玉指,点了点他的眉心,“你给姐姐想个法子,该如何是好。”
黧君拢了拢自己的襟袖,思忖片刻,道:“要我看来,姐姐还是告诉族兄。”
“不成。不成不成,这个当真不成。”蔻香微微蹙眉,此时天色欲晚,月华下彻,映得她肌肤凝白,“族兄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晓!当初他拔刀向映雪姑娘,你忘了?若要给他知晓,南洵对嫂嫂有非分之想,我看,他非得再回典狱里待一回。”
“族姐莫担心,我看未必。”黧君娓娓道来,“那一回事儿出来以后,族兄他变了。不再如往常般冲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便是告诉他也无妨。”
蔻香随手拍了一下梅枝,雪霰簌簌落下来:“告诉了他,他再向鹭族的公子抡一剑,我便成了罪人了。”
黧君眉心微锁:“可你若不说,鹭族的公子若是对嫂嫂做出什么无可挽回之事,又该如何是好?我看,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蔻香抬眸望月,心中一阵左右为难。
黧君又续道:“不若现下,你我去一趟南帷殿。将此事说给族兄。”
“等等。你让我再想想。”思忖须臾,蔻香道,“罢了,走!若是嫂嫂被旁人染指,只怕族兄更要发疯了。”
二人相视一眼,一路往南帷殿走去。仉山上天色凛出一阵黛墨色,又四处都点了赤红的灯笼,匀开月色朦胧。
行至南帷殿,只见長君在后苑练剑,初九在一旁煮茶。
见他二人,長君一个腾身,收起斩霜剑,迎过来道:“怎么了?你们两个要行酒令,凑不足人?”
蔻香万万想不到,嫂嫂也在一侧。黧君也颇为惊诧,二人登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坐在石桌旁,喝茶喝一晌。
長君一壁同他们闲言,一壁抽出斩霜剑,取过随身带的巾帕擦拭着剑锋。
约莫半个时辰后,未回从寝房中走出来,恭谨地行了礼:“见过二位主子。公子,药端出来了,也凉的差不离。公子趁这个时候儿,不冷不热喝下去罢。”
蔻香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当即咽下蜜渍杨梅,笑道:“嫂嫂先喝药去罢。这个耽误不得。”
方才長君一直留着神,发觉初九在跟前儿,蔻香和黧君频频望向自己,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说。
他暗忖,即使是狮族的秘事,也不必瞒着初九。
初九笑了笑,如此容颜,让人望之便想到眉目如画四字:“既如此,我失陪了,你们聊罢。蔻香,杨梅还够不够?不够了,我便让未回再取。”
蔻香笑吟吟举起盛着杨梅的美人觚:“无妨无妨,嫂嫂只放心地去便是了。还有这么多,够吃的了。”
侍奉在亭外的狮族小厮一左一右拂起银纱帘栊,初九撩起袍角走出去,回房中喝药。
黧君忆起方才映雪说的“族兄剑杀映雪”,長君一将斩霜剑搁在案上,他便握过去,不许長君再拿在手中。
長君觉得今日他二人颇反常,不似往日相处起来无拘无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拿起一颗深紫杨梅,放入口中:“怎么了这?依我看来,你们两个有事儿瞒着我。”
夜幕降临后,南帷殿里时不时有寒雀飞过,留下几痕碎影。三人对坐在亭中,帘栊勾住的纱幔随风肆动,亭檐的细细雪沙时不时落下来。
長君回首,递给几个小厮们个眼神,他们便都利落地退下了。
“人都走了,有什么,也该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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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又让他坐下,殷殷道:“你可伤着了?鹭族的南洵,他对你做过什么?”
初九回想起方才蔻香与黧君的神情,一线穿珠,登时知晓了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像是蔻香将一切都告诉長君了。
他唯恐長君再动怒,即刻拦住長君。初九思忖须臾,道:“他何曾做什么了?没由来的事儿。你千万莫放在心上,我还好好儿在这儿呢。”
長君眼眸中泛起继续温柔,伸手扣住初九的下颏,一个吻落在他眉心。
初九低声道:“我什么都不会瞒你。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罢。莫要搁在心里,做那没嘴儿的葫芦。”
这一句话落在長君耳中,只觉得字字熨帖。初九能如此说,必是把他搁在了心上。
而绥谷那处,南洵自是收到了狮族小厮带的话儿。
谁都能看出来,何曾有什么相冲不相冲,分明是長君护着初九,不肯让他见到。
南洵也说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他许久不出一言,先是在寝殿弄岚殿中怅惘踱步,心乱如丝,不可收拾。须臾后,便撑起一柄淡紫图腾纸伞,往绥谷的浓雾中走去。
与其说是烦乱,毋宁说是后悔。他觉得自己心中最深处的自私被人看破了,再也保不住“正人君子”的一层皮囊。
归根结底,觊觎初九,正是错在己不克制。
昨日,初九不仅字字拒绝,还着人把那几柄玉如意送了回来。南洵惆怅地想起一桩典故,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他暗自责怪自己许久,便作出了个决定,往后再也不去南帷殿见初九。初九这样的人,看一眼,没有能轻易移开目光的。既然克制不住自己,则相见不如不见。
发乎情,止乎礼。这也是彼此最体面的结局。
将此事想得开了,南洵从中寻出真意,他也是自私的。这一回又一回的撩拨,他只顾着初九美色,从未想到,如此行事会毁了无辜的初九。
一个时辰后,南洵撑着纸伞,回到弄岚殿。
门口守着的鹩雀小厮忙殷勤地接过纸伞,躬身道:“奴才见过公子。那……狮族的蔻香姑娘,来看公子了。此时正等在殿内。”
蔻香?她来做什么?
将初九放在心里这些时日,南洵几乎要忘却了,世上还有蔻香这个人。
又有个灰燕小厮不知从何处探出来,与南洵陪笑道:“公子,今儿有客至呢。公子快去看看罢。哎,衣裳给我,我服侍公子宽衣。”
南洵恍若无意地摇摇头,道一句“不必”,便拂袖往殿内走去。步上石阶时,袍裾微开,露出青碧衔云长靴。
谁料蔻香却不在殿内,她立在弄岚殿院落中的一树梧桐下,肩上披着深红落地猞猁皮氅,整个人如同一团秾艳的芍药花。她鸦翅似的重重青丝上落了些许薄雪,眉目间是三分欢喜,七分灵动。
“蔻香。”南洵抬眸望去。
“是我来找你。”蔻香走近他,声音温和,“不曾搅扰了你的正事罢?”
看到蔻香,南洵觉得微微紧张,毕竟蔻香见证了他妄心起落的所有过程。
“自然不曾。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蔻香却是开门见山:“所为何事?自然是为我嫂嫂。”
二人沿着寻花小径,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之间倒是以礼相待,只是气氛略有些微妙。
蔻香抬眸,端详了他一会儿,诚恳地开口:“你中意谁不好,怎么中意上我嫂嫂了呢?他与我族兄连子嗣都有了。是一只金狮子,年未过百岁,不曾化成人形。”
南洵心中一阵酸涩,他思忖,你说的金狮子,我已是见过了。
蔻香叹惋道:“哎,当初说好了,为我们的孤独干杯,现在我还孤独着,你已经看上旁人了。你这人不甚厚道啊。南洵。”
“……”南洵被她这么一戏谑,更觉得无地自容,“你与狮族少主都安心便是。往后,我不会再去搅扰初九了。”
蔻香道:“你早点想开,不就成了?大家都少些烦难。”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处石雕浮桥。南洵停留在桥上,觉得心中涩然。绥谷多云雾,踏入其中,便如世外仙宫一般。
蔻香神态不羁地坐在桥上,猞猁氅欲落入冰面,她也不甚在意:“哎,无论如何。这事儿都算翻篇了。往后咱们还是为孤独干杯的好知己。”
南洵拢一拢广袖,道:“你且放心,往后我再不行这无礼之举。只是,因着我的缘故,你族兄可曾为难初九?”
蔻香摇摇头,笑道:“这个不会。他呀,将嫂嫂捧在手心还来不及,怎会难为他。”
有朔风吹起,浓雾渐散,冰凝落花。
蔻香四下看了看,由衷道:“一到你们绥谷,真如瑶台九重天似的。果真是好地方。”
南洵抚着自己袖口的衔云绣纹:“仉山也是钟灵毓秀,一方水土一方风光罢了。”
蔻香揉了揉自己额角,笑道:“哎,前一阵事情多,忙得我难受。族兄的宗务忙不过来,逮着我们做苦工。往后,你若是有兴致,还如往常一般,来红棠殿寻我吃酒。”
南洵亦笑:“一定。”
白泽族摆宴。
灯笼绣珠,宝鼎含香。宾客在座,绸纱绕廊。
十七个舞伎扬着广袖,在莲花台上翩翩起舞。皆云髻高盘,露出一痕凝白的螓首。藕霞色的绸缎飞得人眼花缭乱。
初九望向自己族姐的方向,见映雪不曾绾髻,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后,她身上是一件玉色绫缎齐胸襦裙,臂间挽了几条霜色披帛。
他正暗自疑惑,筵席上,族姐如何穿的这样家常?
初九正要给自己斟酒,却被長君握住了手腕:“不许。”
他只得放下长颈鎏金酒壶,疑惑道:“嗯?”
長君低声道:“你雨露期将至,不得饮酒。”
白泽族侍宴的侍女忙迎上去,躬身道:“奴婢给公子换成安神清露?”
長君低声道:“换了。”
白泽族侍女听到他醇厚的声音,心中一荡。旋即回过神来,将初九案上的酒壶捧了去。
于映雪、南洵、長君这等世家儿女而言,筵席不光只是喝酒谈笑,还得趁机处理事务。
酒过三巡,一袭华服的南洵捧着一盏酒行至龙族少主映雪身边:“南洵见过龙族少主。久仰。”
映雪以眼色示意青缗,青缗连忙为南洵取过一方坐席:“公子,请。”
南洵从前见过映雪多次,不过离这么近,还是头一回。他感受到乾元身上特有的压迫感,心中蓦然想到了長君。
映雪亲自为南洵斟了一盏酒,递过去:“近来鹭族与龙族在南诩荒共斩妖孽,鹭族出力颇多,我龙族感激不尽。”
“少主言重了。”南洵微微颔首,正看到映雪胸前一痕银环璎珞,镶嵌着三颗珍珠,“斩除妖道所获的珍宝灵器,皆收藏在南诩荒前的洞穴中。鹭族分毫未动。既是两族共同的功绩,还是一块儿分配为好。”
映雪双手端起酒卮,温柔地向南洵身前一敬:“既如此,多谢。请。”
南洵依着礼数,也敬给映雪:“请。”
長君亦与外族的子弟应酬了几盏酒,回到席上,见初九乖巧地等着自己,心中欢喜,又灌了自己几盏。
初九看着那些貌美舞伎扬襟挥袖,同时手中还剥着褐栗,長君回来时,只见他已是剥了满碟了。
“只喝酒有什么滋味,给。”初九含笑将满碟子栗子都推给他。
長君端详着满碟的新栗,笑吟吟道:“你怎么越来越宠我了,嗯?”
初九低声道:“因为你越来越乖了。”
二人不由自主相视一笑,随后長君在桌案下,握紧了初九的手,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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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南洵辞别映雪,回到他鹭族的席位。映雪往初九的方向看一眼,道:“初九。”
初九本以为,族姐注意到自己这里,長君便该将那不规矩的右手松开。谁料長君不止不松开,还以指尖细细勾弄他掌心,作怪作得乐此不疲。
“族姐,怎么了?哎,今日参宴,你怎么穿的这么素?还不梳髻。是不是因为族姐太懒。”
映雪颊边透笑,朗声道:“安意殿里堆的文书太多了,待我看完,便余不出时辰换衣裳。”
初九随口道:“想来,近来是多事之秋。長君也是日日都劳碌。说起来,便唯有我是个闲人了。”
映雪取过自己案上的香梨,优雅地尝了一口:“你何曾是闲人了。你得将你自己的身子调理好。”
“父王如何?”
映雪道:“父王身子尚可。只是想你想的紧。”
初九偏头笑了笑:“我得了空,还去陵海瞧你们。”
怎料白泽族的宴酒甚烈,長君又自恃酒量好,贪饮了七八倍。约莫一个时辰后,那醉意便上来了。
初九本想唤锋刃和曲觞拂他去外头歇憩,怎料長君谁都不让他扶,只是安安稳稳地枕在初九膝头。
若是在南帷殿,这却没什么,只算得上鹣鲽私乐。奈何此时是在宴上,百兽族世家无数双眼睛都能看见。
初九眉心一簇,推了推他:“你喝醉了!快起来。”
長君却蹭了蹭他膝头,又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偏不。”
初九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这里在哪里?莫要犯浑!”
長君唇一勾,继续醉枕美人膝:“在宴上啊。”
初九到底是正正经经儿出身龙族的二公子,他只觉得欲哭无泪:“你疯了!好!你要发疯,也莫带上我!快起来!”
说来也是奇怪。若是旁人醉在宴上,定要人人谑一句没规没矩。可長君是百兽族数一数二的俊俏公子,他醉在小坤泽膝头,旁人看到了,只叹一句风流。
映雪端着一盏酒,要行到首座为白泽族王敬酒。她走在阳雕玉阶上,齐胸襦裙的裙裾和丝帛寸寸拂过。待路过初九处,映雪只略微停了停,白缎广袖便被初九求助似的握住了。
“族姐,救我!”
長君却安详地阖上眼眸,将面颊贴在初九身上。
映雪凉凉道:“族姐是救不得了你。”随后,初九依依不舍地将族姐的袖袂松开,看着映雪端酒离去。
半日后,筵席尽散,宾客皆欢。長君的酒也醒了,他也不知缘故,为何之前还主动为自己剥褐栗的初九,此番看起来眉宇里都藏着愠怒。
回到南帷殿时,初九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怒道:“你可知道,你喝醉了,谁也不顾,只是枕着我……你!”
長君思前想后,逐去了心头混沌,方想起这一桩来。他唯恐初九动气,忙赔罪道:“是我错了!往后再不会如此。好初九,你便容下我这一回,如何?”
初九咬了咬唇,也不愿说什么罪责之言。转身往寝房走去,解衣卧榻,阖目休憩。
長君跟了他去,见清浅月白色的纱帐里,初九静静地躺着,眉心还攒着些许嗔怒。当即暗叹,美人动怒,与旁人也格外不同。
初九的丹唇微微抿着,看起来仿佛是两瓣儿开得糜艳的芍药。
使他心驰神荡。
与初九结识多年,他一分一毫的神情皆未消减过。比起容色,他倒是更欢喜初九的性情。
也活泼,也静敛。温柔的同时又肯坚持自己的原则。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知晓,此时初九并不曾睡着。
長君思忖片刻,伸手拨开朱砂红的锦被,妥帖地盖在初九身上。
“不若我起个誓?”長君凑近了,也不敢去乱动初九,只低声道,“我起誓,倘若再敢醉在你膝头,让你丢颜面。我便丹魂俱焚!”
丹指的是内丹,魂指的是神魂。所谓丹魂俱焚,自然是极正经的誓言。
初九低声道:“莫再说话了。无论你说什么,我听着都觉得不舒坦。”
長君细细思忖他的语调,腿侧初九应当是气消了七八分。便伸手将初九抱在怀中,果真什么都不再说了。
翌日卯时末,恰逢朝会不升。長君便带着一壶洛神花酒,去往狮后的寝宫月仲宫里问安。
昨夜落了几个时辰的霜,長君行途中,看得梅花上都沾染了一层雪白。他不由心泛欢喜。若是初九看到了,必要比作是“撕碎的白绫”。
若是蔻香,她则要说成是“霜糖”。
長君将绕在食指五六圈的剑穗松开,带着小厮曲觞踏入月仲宫。
狮后穿着金绸寝衣,正在赏玩一盆姚黄牡丹。她见長君走进来,眉间便存上一缕笑意:“哟,终于是知道回来了?”
曲觞将洛神花酒搁在桌案上,行了个礼,转身退下。月仲宫里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岚纱,若是放下来,便有与世隔绝之感,飘逸风雅。
狮后向来嗜好饮洛神花酒,長君从来都记在心上。
狮后望一眼那酒,启开一看,果真是洛神花酒,她与長君闲话家常道:“得了空,你劝劝蔻香那丫头,也不知什么缘故,她总不肯成家。”
長君的指尖勾上姚黄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他轻笑道:“不成家也无妨。她不成家,不也日日过得逍遥自在。”
“话不能这么说。”狮后摇一摇头,她以指尖轻轻拢着绾成倾鸾髻,“不成家,终究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長君朝狮后笑了,“规矩二字,颇多束缚,好没意思。哎,由着蔻香罢!其实不只是蔻香,母后,你看,外族那些年纪比蔻香大的,譬如龙族的映雪,不也孑然一身。”
狮后黛眉微蹙,声音一紧:“你看你,又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你到底劝不劝蔻香?”
“劝,自然劝。”長君笑着应下,心里却思忖,今儿出了这月仲宫,我便将此事跑到九霄云外去。
与此同时,初九临窗而坐,见窗外雪景旖旎,心中蓦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桩陈年往事。
小小的他追着小小的族姐,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族姐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又变得冷漠。初九如今犹记得,族姐的腕间挂着一对儿如意纹银镯。
“族姐,你等等我!”
“你快一点儿。嗯?”
“族姐,我听父王说,乾元与坤泽天生登对。呀,真巧。族姐是乾元,我是坤泽,往后族姐娶了我罢!”
遇到長君之前,初九向来觉得,他的族姐又温柔又沉稳,还会照顾他。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映雪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不能娶你的。”
书台下,赫然是一本龙族的典籍《恪子经》。初九看着这本典籍,便会不由自主想起往昔岁月。
未回捧过来一碟藕丝芙蓉酥,搁在初九案上:“御膳那儿新送来的,请公子尝一尝。”
初九微微一笑,拿起随着酥点一并送来的霜青瓷筷,尝了一口,觉得满颊香甜。未回好歹是从小便伺候在初九身边的,初九的目光落他身上须臾,道:“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还想着嫁给族姐。”
未回的原身是一只黄鲤,世代在龙族为奴。自初九一出生,便分在披香殿里服侍二公子。
“要奴才说啊,公子和少主前生未曾结下缘分。”未回笑吟吟地替初九揉着肩,“不,也有缘分。不过是同族之缘,而非姻缘。”
芙蓉酥被巧手食官雕作半开芙蓉的模样,还有白生生的藕粉洒在上头,看起来格外讨喜。初九又尝了一口,叹道:“不知不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当真是岁月如梭。”
“公子还是有福气的。”未回垂眸,替初九按揉的手法便放软了些,“狮族少主多宠爱公子,这南帷殿里谁不知晓?公子咳嗽一声,少主便紧张起来了。不只这个,日常里过日子,他还肯顾及着公子。奴才看史书里,那些坤泽都被当做泄欲之物,专司服侍与绵延子嗣。”
每每初九一想到从前那些坤泽的命运,便觉得心如刀绞。
初九抬眸,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冬雪上,红梅横斜在枝梢,欲落未落的模样:“未回,你该知道,生为坤泽,向来都是我的意难平。”
百兽族这些灵仙,分男女尚可,缘何偏偏还分出乾元、中庸、坤泽这三种。且这三种,细究起来,又各有各的难处。
乾元身负众望,行事都有拘谨。
坤泽修不得灵,被当做物什对待。
中庸只怨自己生来俗常、微不足道。
“公子何必愁这没缘法的事儿呢。”未回垂下眸,“这一辈,唯有公子这么一个坤泽,世家明里暗里都看重着公子呢。”
初九笑着摇摇头:“身为坤泽的难处,我是体会了个遍。罢了,事已至此,也无处后悔。”
未回行至案前,冲了盏龙井茶:“公子,只吃酥点,口中涩不涩?来,喝口茶水。”
初九道:“我不喝。”
未回又劝道:“好歹公子喝一口。润一润。”
初九拿起案上摆的暗紫琉璃花樽,细细赏玩起来:“你且预备预备,明儿我要回一趟陵海。看看族姐和父王。”
映雪与蔻香乍然见面,是在大云荒。
几月前,大云荒的孽兽九头白虎被長君所杀。那大云荒的生灵都吸收起被它独霸的日月精华,莺飞草长起来。
“映雪姑娘。”蔻香清脆地唤出声。
映雪仍旧穿着宴上的那件玉色齐胸襦裙,胸前的裙幅绣着戏珠的银鲛龙。不知什么缘故,她此刻未曾穿鞋。蔻香细细望去,在映雪身边的一棵老桃树旁看到了她脱下来的丝履。
“蔻香姑娘。”映雪转过身,看到是蔻香后,她有片刻的失神。
方才映雪孑然一身在此,蔻香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不过蔻香知晓,映雪定是收了灵息,否则怎会连她的存在都探不到。
原来映雪一个人在时,会将丝履脱下来。赤足踏在地上。
蔻香道:“从前嫂嫂说,他族姐是个妙人儿。如今一看,当真如此。”
大云荒与别处不同,四季如春。即使在这腊冬时节,仍旧桃花满陌千里红。
映雪此人,总是与旁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她颔首道:“姑娘过奖了。”
虽说当年族兄与映雪曾有龃龉,但蔻香从来不肯记仇。与谁都愿意结交一二。这些窘迫之事,不自觉便抛诸脑后。
蔻香四下望了望,只见桃红若霞,合似朱砂,展如烟锦,她扬唇一笑:“从前忌惮着那孽畜,都不敢往大云荒里来。如今一看,竟有这等如画景致。”
映雪的指尖拂过桃花,道:“姑娘说的是。”
有冠顶丹色的仙鹤闲庭信步而过,振翅而飞,带起香风一阵。风又吹起映雪的青丝。
“这是你我第一回独处。”蔻香似笑非笑地望着映雪,“你看,有乾元的,唯你我龙族狮族。平日里,我见我族兄见惯了,如今见你这女子乾元,还觉得新鲜。”
这话里有几分轻浮,可映雪却不曾介意。
“乾元又如何,”映雪仿佛是轻笑了一声,眼眸逐渐深邃起来,“众生皆苦。苦起来,何曾还分乾元中庸坤泽。”
“说的也是。”蔻香交臂而立,身形显得格外飒落。七耺锏搭在臂弯,耀出流霞色的光芒。
这日已过了朝会的时辰,長君却迟迟不曾回来。
初九在南帷殿闷了许久,觉得颇为烦闷。便带着未回出门,预备去朝会上寻一寻他。
仉山檐角的雕纹,与旁的世族都格外不同。初九抬眸望去,只见玄檀木上雕镂着细碎的狻狮图腾,四下还有寿桃、五蝠、如意等纹路。甚有意趣。
相比龙族的典雅清贵,狮族更活泼富丽些。
未回跟在初九身后,他悄声道:“公子且将冬氅紧一紧,莫凉着身子。若是少主追究下来,又是奴才服侍不周。”
行朝会殿之侧,满是巍峨的红墙,墙上镶嵌的则是明黄的琉璃瓦,天地寂静时映着朔雪,别有一番风韵。
初九随手将手中捧得手炉递给未回,道:“这朝会,我还是第一遭来。看来,仉山与我们陵海,果真有几分不同之处。”
山海之间,自然风景迥异。
未回道:“公子,奴才便不进去了。在这儿等着。”
初九颔首,应下了。各族的朝会都至关重要,甚少许闲杂人等进去。其实按着规矩,初九也是去不得的。只因他是坤泽身。
初九心里不甚在意,他暗暗思忖,便是自己进去,想来也无人阻拦。
朝会殿中,群臣早已散去。唯有几个当差的玄衣狮族小厮在勤勉地擦拭着编钟与炉鼎。
小厮们见了初九,先是为美色所惊,随后搁下手中劳作,向他躬身行礼。
初九道一句“免礼”,随后望向長君的席位。他的席位紧挨着狮王主上的宝座,且有一方银朱色的半透落地帷帐遮掩着。其中有人影挺拔,看来長君果真在此处。
“長君。”
片刻后,便传来長君含着笑意的声音:“来,进来。”
初九撩起袍角,一步一步踏上石阶,随后撩起银朱帷帐踏进去。只见長君的坐席旁,一左一右皆镇着一双紫铜仙鹤。
“朝会都散了,你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呢?”
長君将手中的书卷阖上,笑吟吟道:“看书看得入神儿了,初九莫怪。”
初九暗忖,从前听学时,夫子让你抄《风华集》,你一个字儿也不戳。现下怎么又一副学究模样了。
“我看看。”初九伸手便要取他的书卷。
一看不要紧,初九登时心中一颤。何曾是什么正经儿典籍,是龙阳春|宫。
他竟然在朝会上看这种书!
初九无奈道:“你……”他登时将那书卷阖上。
“我如何了?”長君托腮,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剑眉微挑,“整日看那些一团浆糊的东西,本少主换换滋味,调一调心情,那又如何?”
龙族的族规密谨,至于这等春|宫等物,谁也不敢让映雪和初九触碰。久而久之,初九便惯常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而長君自小无法无天惯了,他觉得,食色性也,看了便看了,那又如何。
初九想,我总算是知道,夜里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混账手段是从哪儿学来的。
長君笑了笑,伸手探往案下,竟取出厚厚的一摞书籍:“这些都是。初九若是喜欢,细细赏玩便是。嗯?”
初九却是羞窘得连看都不忍看:“你……朝会上,你在朝会上看这个?你还真是……”初九想,你这么可怕,你父王知晓不知晓?
長君笑弯了狭长的玄红眼眸:“是呀。这些书我藏这儿几年了。什么朝会,动辄便上几个时辰,够人缠的。无趣儿的时候,总要寻些有趣的事情做一做。”
初九又往他桌案下看去,堆着层叠的书籍。他翻出几本来,见不是极香艳的春|宫,便是极正经的圣书典籍。
他暗暗喟叹,自己真不该来这么一回。
“好,我算是识破你这么个豺狼的真面目了……”
谁料長君还是极有风度地笑着,薄唇浅勾:“美人儿,你说错了,我非豺狼,乃是狻狮。”
初九细细看过去,只见長君的唇色,透着微微的檀紫。
“管你什么豺狼狻狮的,我要回陵海,不跟你过下去了。”
他正要起身,冬氅一角却被長君给握住了。長君的轻笑声泠泠入耳:“还想走?想都莫想了。你现**在我掌心里,我是如何都不肯放你走的。”
“我觉得,你还是收起罢。”初九静默许久,方出声,“被你父王看到了,怎么办?”
長君抚着一页春图,浑不在意:“看到了便看到了。有什么可忧心的?我看春|宫,又不妨碍我看文书。”
初九:“那……你开心就好。”
長君立起身子,曲觞为他披上玄黑貂氅,他笑看初九:“走,今儿的天色甚好,你陪我出去走走?”
初九思忖片刻,随后应下。二人并肩走出朝会殿。未回与曲觞知晓他二人心意,便也不曾跟着,行礼后退归南帷殿。
细碎的落雪声回荡在人间,似有还无。
“初九,你的《寒暑辞》,修的如何了?”
说起《寒暑辞》,初九唇边噙着几痕笑意:“甚好。存下了几缕灵力。”
長君把玩着指间的玄玛瑙扳指,戏谑道:“既如此,改**我双修如何?”
初九自然知晓,長君口中的“双修”,指的是什么。
“一日一日的,只会想着这些事儿。”初九道,“我看你早晚要活生生折磨死我。”
長君指尖一触那寒梅枝,雪霜便簌簌落下:“你放心,我怎么舍得折磨死你。将你折磨死了,来日我折磨谁呢。”
此时天色欲晚,风霜更寒。初九感受到寒凉,不由自主裹了裹身上冬氅。须臾间,長君将他的玄貂氅披给初九,低声道:“我们回家罢。”
初九摇一摇头:“无妨,我不冷。”说着便要将玄貂氅还给他。
長君不容拒绝道:“穿着。”
“那你怎么办?”
長君只轻笑道:“我是当真不冷的。不信,你摸。”言罢他握住初九的手。初九感受到,哪怕穿得单薄些,長君的手比自己的暖上许多。
可即便如此,初九还是忧心長君冻出寒症。便随他一并往南帷殿走去。
初九又飘飘渺渺地回忆起,小时候,族姐在寒冷时,可运气暖身;在炎暑时,可屏息去热。族姐和長君都是乾元,既然族姐能做到,那想来長君也能做到。
“近来,碧玺总是贪嘴吃茯苓糕。”
“定是因着蔻香的缘故。”
初九偏过脸,恰发觉長君也在看着他。二人当即相视一笑。
南诩荒。
因龙族与鹭族合力斩妖的缘故,此处阴气缭绕,血腥冲天。两族的将军与资深长老行在其中,以长明灯探测妖孽的气息。
龙王叙善带着人,前来巡查。
映雪正拢袖敛神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穿一袭秋香色留仙裙,胸前掩着嫩黄的芙蓉垂露抹胸,面上微施粉黛,檀赭画眉,酡红点唇,眉目间还是淡淡的,任是无情也动人。
昙云绫便拢在襟袖里。一至这南诩荒,不由自主地,映雪想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她的父亲名唤叙元,曾经也是陵海之王。
“映雪。”叔父叙善淡淡开口,“不承想,我们收了那么多神兵利器。这一步走得值。”
映雪双手前合,袖口相并,温声道:“恭喜叔父。”
“眼下如此,也甚好。”叙善沉沉地叹息一声,旒冠上的珍珠串彼此想触,发出泠泠之音,“初九在仉山,与夫君琴瑟相调。你还留在叔父身边,心结也解开了。”
映雪道:“儿臣既答应了叔父,便不会离开陵海。”
叙善蓦然握住映雪的玉手,另一只手也抚了抚:“叔父知道,让你受委屈了。可是叔父养你这一年余年,可有一日让你受过委屈?”
一切皆已尘埃落定。映雪想,再纠结,再痛苦,再愁怨,皆无济于事。
“叔父,我不再怨你了。”映雪轻轻阖上清冷的眼眸,面孔沉静,“从前那些事,我都释怀了。往后,叔父,我,还有初九,我们三个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龙王身边的那些提灯小厮和引路小厮,见少主和龙王说着私密之语,皆一声不响地退到数丈之外。
叙善含笑道:“你能想得开,叔父便放心了。”
与此同时,叙善望着南诩荒那些诡异而巍峨的怪石,亦幽幽地沉浸在回忆中。
当年他设局谋害兄长,是向蛇王讨的秘药。如今他还记得,那是一颗冷碧色的丸药,搁在锦盒里,散着幽幽的寒光。
非他叙善狠心,着实是兄长太过荒淫无道,简直要将偌大龙族拱手让人,任其被他族鲸吞蚕食。若再不行动,便是灭族之苦。
是他在几经纠结下,买通了兄长身边的侍婢,让侍婢将这冷碧色的丸药放入烈酒里。然后他再令禁军斩杀这侍婢,生生灭了口。
兄长死后,叙善从此背上沉重的自责,感念自己的弑兄之举,永远痛心疾首。
好在兄长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这是个绝佳的女儿,既是陵海嫡传的白龙,又是乾元。他只有一个坤泽子嗣,可以将欠兄长的,都还给兄长的女儿。
叙善再望向映雪时,只见映雪微仰着玉颈,不知在看向天边什么方向。她眼角的龙鳞,正随着霞辉闪耀着。
92
大云荒之北,菡萏簇生,冷雾潋浓。此处唤作酌莲雾境。
鶊娘提着一盏灯迈入山洞,低声道:“师父,已是卯时了。”
鶊娘是个穿白衣的美貌女子,原身乃是一只翙羽凤凰。此时此刻,偌大百兽族唯一的凤凰。
山洞里另走出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她温和地看了一眼鶊娘:“你,叫这封拜帖送到仉山。要他们将少主送来修炼。”
随后,老妪屏息化诀,掌心凭空出现一封带着象牙白纹路的书帖。鶊娘恭敬地接过拜帖,提起灯笼,转身欲走。
却被老妪苍老的声音唤住了:“鶊娘,留步。”
鶊娘朱红的唇缓缓一抿,温和道:“师父请吩咐。”
“狮族的少主長君……”老妪深邃的眼中忽明忽暗,道出来的声音却温柔,“为师的这个外孙,可是留给你的机会。鶊娘啊,为师疼你。凤族能否重回元气,可都看你了。”
鶊娘沉吟片刻,她额前的凤纹金花钿在山洞中散出微光,显出整个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媚:“鶊娘明白。”
这日一夜骤雪,落满南帷殿的阳雕石阶。長君本想抱着初九睡到辰时,怎料狮后的月仲宫着人来报,道是狮后请少主去一趟,有要事相谈。
初九先直起身,任由未回服侍着穿上烟青色缎袍,他垂眸道:“你快些去罢。莫让母后等着。外头凉,你穿厚些。”
長君却仍旧躺着不起身,他襟前绣着一方獬豸图腾,白皙修长的手慵懒地撑着下颏:“不,我不起来。”
初九被他的模样惹笑了,自己衣袍尚未系好,径自走过去,摸着長君的青丝:“乖一点。快起来。说不准母后有什么要紧事儿。”
長君促狭地握住初九的手腕,捉过来,在指尖咬了一口:“要我起来也无妨。不过你得亲我一口。”
初九抬眸望了他一眼,走出去几步,淡淡道:“与我什么相干,你起不起的。我走了。”
见初九被自己调戏得腻烦了,長君低眉一笑,登时穿着寝衣起身,捉住初九,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随后方唤锋刃与曲觞给他更衣。
月仲宫。
長君为狮后请了安,便坐在黑檀木弥勒榻上,自己斟酒喝。
狮后将一方镶银九瓣莲手炉握在掌心,闲话道:“你看你,早上喝酒,不怕冲了身子!放下来。”狮后话音未落,服侍在長君身边的侍女便将案上的酒壶端走了。
長君笑吟吟看着母后:“好,母后说的是。儿臣在这儿不喝了,回到南帷殿再补上。”
殿堂中央的鼎炉里,银灰的炭火烧出银红的色泽。狮后被他这么一席话弄得哭笑不得:“你莫气我。好好儿回话。此次召你来,为的乃是正经事儿。你且收拾收拾东西,到酌莲雾境,跟随你外祖母练功。因为混账事儿,你被化了千年功力,正好这一回补回来。”
闻言,長君隐约想起,自己的外祖母并不住在仉山,而是长居酌莲雾境,修习佛法。
外祖母在百兽族极有威望,创立佛法秘笈《瓣锦令》,百兽族皆尊她为“莲洲尊姥”。不过从小到大,她醉心闭关修炼,長君一回也不曾见到。
他疑惑道:“外祖母?什么外祖母?啊,儿臣想起来了。”
狮后佯怒道:“你这灭祖的孽障!连自己的祖宗都浑忘了!”
端走了酒,長君只能拿小几上的椒煨杏仁吃:“去哪儿?去多久?其实,母后,儿臣不想去。”
“去酌莲雾境。你外祖母在那儿修炼。”狮后拢一拢自己肩头的青莲色毛氅,续道,“从前你不曾见过外祖母,这一遭好好儿见一见,岂不好?”
長君心忖,这一去,便不是时日几何,见不到初九,便不愿意。可是转念又想,自己也该担起狮族少主的责任,化了千年修为后,也合该勤学苦练补回来。
“也不要你在酌莲雾境一直留着,待上个半年,母后便唤你回仉山,陪你的小坤泽。”狮后如何不知長君的心意,劝道,“短短半年而已,眨眼的功夫便过去了。”
長君颔首道:“既如此,全凭母后安排。”
狮后把玩着自己腕间青玛瑙镯子,宛笑道:“说不准,你外祖母还要将《瓣锦令》传给你呢。你是她外孙,她不疼不,又要去疼谁?还有,带上蔻香,你不劝蔻香成家,我知道。便让你外祖母劝她。”
“母后都安排好了,还问我作甚。”長君笑得眉间轻挑,看在狮后眼中,她暗叹,好一个风流的俊俏模样。
長君行过礼,请罢安。便转身回到南帷殿,陪他心尖上的小坤泽去了。狮后无奈地看着長君留在小几上的杏仁壳子,随后唤侍女拾掇。殿外雪亭,曦光初绽。
曲觞掀开南帷殿的绣帘,長君踏进去。他抬眸望去,只见前殿不只坐在初九,还坐着蔻香和贺君、典君,几个人围炉而话。
“族兄?族兄来了。”“族兄,快进来。”“長君?这么快便回来了。”
長君扬唇一笑,归至座上,随口道:“今儿倒齐全,我也不曾下拜帖请你们,怎么都来了。”
典君一壁倒酒一壁道:“狮后说,你要去酌莲雾境,我们也得跟着去。我倒没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一分开,是嫂嫂愿不愿意,答不答应。”
贺君笑着颔首:“这一遭,我去不得。朝会上还有事儿牵绊着。你们去罢。”
此时,長君无心去理旁人去不去这些琐事。他只望向初九,缱绻道:“初九,你愿不愿意我去?我不愿意,我便不去。酌莲雾境算什么,去不去的,都不妨碍。”
此时,初九的神情却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長君暗忖,今辰离去时,他也未尝是这幅神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去罢。”初九温声道,“我在家里等你。”
蔻香笑着闲叙道:“哎,你们不知道。今儿我起来,看见雪都把我那儿的莲池埋了。水都冻住了。可见是到深冬了。”
典君戏谑地点了点蔻香姣美的下巴:“怎么就没把你冻住?嗯?”
長君向初九那儿靠近几寸,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可是我又招惹你了?”
“不妨事。”初九摇头道,“你该去便去,我在这儿等着,还能丢了不成?”
“半年回来,我再好好儿陪你。嗯?”長君也不顾同族子弟在侧,肆无忌惮地握住初九。
初九唯恐旁人看见,忙挣脱开,为蔻香和贺君斟酒:“冷天便喝些暖酒,暖好身子。”
蔻香笑着将酒盏端过去:“多谢嫂嫂。”
贺君剥开蜜桔,分给蔻香几瓣,又分给典君几瓣:“你们往酌莲雾境练功,我在仉山等着,半年后见。”
他三人正谈得欢喜,長君握住初九的手,低声道:“跟我来。”初九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便隐约泛起涟漪。
二人走到寝房,屏退闲杂小厮,连贴身的锋刃和未回都不曾留下。
長君扶他往榻上倚下,低声道:“怎么了?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身子不爽利?”
初九却不看長君,他右手紧握着金缕枕,垂眸暗自出神。
“宣个御医来看一看罢。曲觞呢?”
初九骤然抬眸,低声道:“方才御医已经来过了。”
闻言,長君方稍稍放下心来,坐在床边,把玩着初九的手指:“他怎么说?”
初九本想告诉他,二人又结下胎嗣了。
然则此时说这个,却是不稳妥的。有孕的坤泽,须得乾元时不时在一旁照拂,方少受些苦痛。而長君要往酌莲雾境去练功,半年方能归来。
方才初九令未回说给南帷殿上下,谁都不许告诉少主。又吩咐那御医,只当是诊错了。
“御医说我身子好得很。”初九恍若无意道,“等你去了那什么……莲花境。”
長君看着他说不出词儿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儿,伸手碰了碰初九的面颊:“酌莲雾境。”
“你去了酌莲雾境,我正好儿歇歇身子,省得整日被你折腾。”初九伸开衾被,盖在自己身上,浅碧色的眼眸缓缓垂下。
他指尖搭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描摹着。如今小腹尚平坦着。
七日后,長君与蔻香、典君抵达酌莲雾境。为了使后辈弟子潜心练功,莲洲尊姥在拜帖里写,每人只许带着一个随从,服侍起居。
長君自小被人服侍惯了,乍一看到这拜帖里的话,心下无谓地轻笑。也不知这“外祖母”究竟是何意思。认不认真练功与多少人服侍有何干系?然而莲洲尊姥终究是长辈。三人都依言而行。于是,長君带了锋刃,蔻香带了茯苓,典君带了庭鸦。
一到酌莲雾境,见到莲洲尊姥,長君当下明白了。原来此处的规矩便是如此,即使是尊姥身边,也只是留着一个人。且那个人还不是服侍起居的丫鬟,而是尊姥的关门弟子。
三人立作一行,長君居中,蔻香和典君一左一右,皆躬身行礼:“晚辈见过尊姥。”
尊姥拄着龙首梨木杖,缓缓颔首道:“都来了?进来罢。”
長君微微一抬眸,看出这外祖母的原身乃是一只乾元白狮。眉目自持,神情清冷。長君暗自思忖,怎么有几分映雪的气韵。难不成所有的女乾元都是冰山?
尊姥身后,立着一个白衣美人。美人身着广袖云丝裙,裙子颇为素净,只以银丝绣了翙翙腾飞的凤凰。青丝垂腰,未曾绾髻,只在发间斜插了几支琉璃珠银簪。她额前有一枚凤纹金花钿。
蔻香是颇喜欢看美人的,旁人都受不得映雪的性情,偏她愿意多看映雪的样貌。如今看到这么一个凤凰美人,不由多贪看几眼。
白衣美人绕到尊姥身前,躬身行礼道:“在下鶊娘,见过三位贵客。”
他三人便依着规矩还了礼。
尊姥唇边噙起几分笑意:“这是老身收的关门弟子,年纪比你们不过大了几百岁,哎,整日跟着老身这么个避世之人,性子都磨坏了。你们年纪相仿,兴许有的聊。”
鶊娘看一眼長君,随后将目光移开。
闲叙一晌,尊姥唤鶊娘带着客人往后山的住处走,先安顿下来,歇憩一日,再谈练功之事。鶊娘依言而去,领長君三人往后山去,并排三孔山洞,便是尊姥安排给他们的住处。
从灵台宝殿换成了山洞,長君觉得,自己离开心爱的小坤泽,来到此处,实在不是个有趣儿的选择。奈何没有法子。
那鶊娘的性情极矜持内敛,带他们走到住处,便行礼离开了。
三人的侍女、小厮前往山洞里收拾行礼,長君和典君蔻香围坐在一丛金菡萏前,彼此相对无言。
“说实话,我真不想来。”蔻香穿着一袭藕霞色齐胸襦裙,显得整个人娇憨不少。
“我也是。”典君随手摘下一朵金荷花,赏玩在指尖。见遮掩的荷花被摘走,原本躲在花下的红鲤鱼游曳而去。
長君亦是发自内心地颔首。没有初九抱在怀里,他感觉自己很烦闷。
“无妨,只是半年罢了。”典君轻声自我宽慰。
蔻香撩着自己襦裙上的粉白色流苏:“族兄,你怎么了?离开嫂嫂不过几个时辰,便要相思开了?”
若是往常,長君定是要说,不如趁着无人,咱们三个人逃走罢。可惜这功是必须要练的。再是无奈,也须作罢。
典君将金荷花瓣一瓣儿一瓣儿扯下来,拂落在水中,逗弄那些锦鲤:“族兄这是‘一日不见,隔三秋兮’。”
自来到酌莲雾境的翌日,三人便跟随尊姥练功。尊姥不愧是修炼多年的乾元,稍加指导,三人的内功便突飞猛进。尤其是蔻香,从前她不在修炼上留心,缘法随意,经尊姥一点化,便算是拨雾见青天了。
三人练功时,鶊娘总是捧着尊姥的佛经侍立在侧,或是观书,或是作画。虽说她是尊姥唯一的关门弟子,却不甚练功。
一日风轻云淡,荷香浸雾。尊姥在洞中看佛经,并不出去看着他三人。唯有鶊娘立在一旁,似是看风景,似是看長君。
鶊娘此生,从未出过这酌莲雾境。
也从未见过如此的翩翩公子。
長君似笑非笑时,眼眸会泛起几分潋滟之意。鶊娘心中一颤,想到了书中所叙“剑眉星目”。長君练剑时,衣袂纷飞,出手瞬疾,仿佛翻云覆雨间可摘日月星辰。他的剑上总是挂着各色精致剑穗,剑穗擦着衣袍,吟出裂锦之音。
虽然長君与他身边的两个同族弟妹颇为熟络,从未与她说什么。
每每長君在,鶊娘便很难将目光移开。
93
恰好有一只青鸟飞入洞中,此乃是尊姥养来送信的灵物。
是狮后寄来的信笺。
尊姥展开一看,狮后道,長君已娶正妻,乃是一位出身龙族的金兔坤泽。只是尚未纳妾。
狮后还说,若是鶊娘姑娘愿意,不日便可将其抬为南帷殿的妾室。
尊姥将信笺中所言之语,一一讲给鶊娘听。
此时出乎鶊娘所料。原来長君与蔻香,并无私情。而在仉山,他另有坤泽妻室,甚至还有了子嗣。鶊娘暗忖,長君不过千余岁,怎会有妻有子。
鶊娘长叹一声,随后温柔地倚在尊姥膝头,无限眷恋的模样。
尊姥觉得颇心疼她。这样骄傲的凤族姑娘,须得屈居妾室。
“怎么,不愿意了?”尊姥低声哄着她,沧桑如树皮的指尖顺着她的如云青丝,“师父知道,这是委屈了你。你要想想,你的爹娘,你的家族,暂且委屈几分,也算不得什么。”
“师父,我不觉得委屈。”鶊娘声音温柔。
那日辰时,長君持剑踏出山洞,正欲前去练剑。
迎面却遇到了一袭白衣的鶊娘。
“少主留步。”鶊娘拢着襟袖,眼眸清凌凌望着長君。
那厢長君因从未见过凤凰,故多贪看了几眼。虽说鶊娘杏面桃腮,身纤腰袅,然而長君自小是见惯美人的,也未曾多在她容色上留神。
他又暗叹,凤族一朝覆灭,着实是滔天之祸。
兴许,倘若当年龙王不杀死他的兄长,如今的龙族也会落到如此地步。
“敢问姑娘,有何指教?”長君温声开口。
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黛山,此起彼伏,青碧连绵。看上一眼,便觉得心醉神迷。这酌莲雾境,果真难得。
短短的八个字,听到鶊娘耳中,便泛起一重又一重的涟漪来。
哪怕她知晓,他有妻室,亦有子嗣。
“这个赠给少主。”鶊娘的眼眸微微缠了须臾,她从袖中取出一痕金色的翙羽。
那是凤凰的羽毛。
只因百兽族中,凤族覆灭,故这些年,甚少有人知晓,凤族有一桩旖旎的风俗:若逢心上人,则折羽相赠。以表倾慕之情。
長君一时迷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正预备询问,谁料再一抬眼,鶊娘身影已不见。
“锋刃。出来。”
锋刃从山洞中踏出来,躬身道:“少主。”
長君随手将翙羽递给他:“收起来罢。我去练功,回来时,煮一壶青梅酒。”
终于将她的尾羽赠出去了,鶊娘心跳愈快,她走回自己住的山洞中,觉得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苦涩。
長君终究是收下了。
鶊娘安抚自己似的,抚了抚胸口,随后将妥帖搁在石架子上的一册书取了下来,她凝视那未着一字的书皮,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地翻开书册,那动作里,小心翼翼透着虔诚。
那是凤族未灭时的世家族谱。
有她父母的名字。有她祖辈的名字。
只可惜,最后留下的名字,是鶊娘。
倘若嫁给長君,则可借狮族的力,光复自己的家族。
而且長君,当真是个世间少有的翩翩公子。
春分。雁归。南帷殿。
“你好歹吃一点儿。”映雪端着一盏鹿肉羹,黛眉微蹙,望着初九。
自从有身孕之后,初九更是倦怠了,整日只躺在锦榻上,一日要睡六七个时辰。仉山的長君和蔻香他们都远去了,也甚少有人来陪初九说话。
映雪便在闲暇时,从陵海赶来,陪一陪初九。
“好族姐,你饶了我罢。”初九只是摇头,怎么都不肯动用一口,“方才我吃了。如今再吃,便要难受了。”
听他如此分辨,映雪本想将瓷盏搁在案上,想起医官的嘱托,又端起来:“你忘了御医是怎么说的了?好歹为了你的子嗣着想。”
初九碧眸一乜,言语里有几分促狭的意味:“那要族姐喂我,我才肯吃。”
映雪一时神情喂沉。
喂?虽说姐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但是一口一口地喂着用膳,还是从未有过的。映雪又细细想来,在许久之前,大云荒里,她为救初九伤了后背,彼时初九倒给她一勺一勺地喂过药汁。
她转念一想,初九的乾元不在身边,不得信香安抚,初九自然是百般不适的。倘若自己能用亲手喂他,换他多进一些,也是值得的。
“张嘴。”哪怕是做起如此亲密的事情,映雪的嗓音里还是带着寒气。她取了一勺鹿肉,喂到初九唇边。
初九温柔地笑了笑,果真张口吃下去了。
映雪见这个法子好用,便又取了一勺鹿肉,喂给他。
不过初九因身子不适,终究咽不下去多少。映雪喂了没有几口,他又不肯吃了。
她只得将瓷盏放下,行云流水地为初九盖好锦毯。
“族姐,你看我,怎么这么可怜。”初九躺着还不肯安稳,含笑握住映雪的白纱广袖,“自己有着身孕,他还不在身边。嗯,不过没关系,我有族姐陪我。”
听到自己主子这一席没由来的撒娇,连未回都被逗笑了。他转身去看,公子的药可曾送来。
“人不是你自己赶去外头的。”映雪淡淡道,“而且此时此刻,他还不知你怀有身孕。”
初九:“……”族姐你不要总是说实话。我现在需要哄的。
他指尖勾着她袖口上精细的鹭鸶刺绣,软声道:“你说,他要是在外头捡个美人儿,回来不肯要我了。我怎么办?”
映雪偏头,髻上的流苏轻轻颤了颤:“回陵海,我要你。”
“那族姐,趁着他不在,族姐带我私奔罢?”初九玩心更盛,指尖勾着她雪白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放开,“你我私奔去大云荒,谁也找不到。”
虽说初九已与長君结契,二人信香相融。然则映雪毕竟是个未结契的乾元,被他这么一撒娇,亦是激得骨血酥软,信香潮涌。
尤其是珠胎玉结的坤泽,格外香软,易惹乾元。
“我的小祖宗,你先放开。”映雪无奈地去拂他手。
“完了,连族姐也不肯要我了。”初九作出神伤的模样,抿唇道,“你真狠心。我这么可爱,你说扔便扔。”
映雪暗忖,平日里初九格外乖巧懂事,虽有几分顽闹,也不是这番模样。
典籍上写,坤泽怀有身孕时,格外容易心慌情乱。
她垂眸望去,见初九肌肤雪白,整个人都笼上一层朦胧的柔和光泽。被她放下了,也不再搅扰,只是渴盼地看着她。登时触动了映雪心中柔软之处。
“你乖乖的,”映雪轻声道,伸手摸他前额,“族姐给你带来了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初九咬咬唇,眸中满是期待。
映雪看一眼侍立在旁的青缗。青缗便呈上一方瓷匣子。初九捧过去,启开来,一阵甜香。
原来是茯苓糕。
映雪眼眸微抬,温柔道:“我看仉山的蔻香喜欢吃这个,想来滋味不错。”
初九心中一动,暖意一丝一缕地融化开来:“我就知道,还是族姐最肯疼我。”
春分之后,酌莲雾境又逢客至。
狮后顶着银纱斗笠,迈入莲洲尊姥修行的山洞中。原本她身后是有两个侍女提着裙裳。行至洞口,二人感念此处乃是佛法重地,位低者不可随意入内。便行礼等在洞口。
待银纱斗笠摘下后,狮后看着自己的娘亲,忙躬身道:“女儿给娘亲请安。这么多年不见,女儿……”
“无妨。”莲洲尊姥仍旧盘膝打坐在紫檀莲花座上,言语温柔,“为娘心向佛法,不是你不尽孝,是为娘不曾给你机会尽孝。快坐罢。”
狮后落座后,抬眸环视这山洞。只见其中陈设朴素,奢靡棋局一应具无,洞壁镌刻着金字经文。想来是娘亲常常颂读,故经文上都流动着灵气。
鶊娘端着茶,奉给狮后,柔软的纤腰轻轻一低:“鶊娘见过贵人。”
狮后知晓,这是母亲唯一的入室弟子,极得母亲看重。便亲手扶她起身:“何必多礼。”
“说的是。何必多礼。鶊娘是我的弟子,你是我的血脉,这里都是一家人。”莲洲尊姥腾身而下,离开莲花座。
狮后看了两眼鶊娘,知道这是四海八荒最后一只凤凰。又生的如此标致,螓首蛾眉,望之生喜:“这便是鶊娘姑娘?当真是美,不知是多少钟灵毓秀化出来的!”
鶊娘神情自持,挺身拢袖后退一步,声音清冷:“贵人谬赞,鶊娘愧不敢当。”
“怎么?难不成鶊娘配不上你的儿。”莲洲尊姥戏谑道。
“分明是長君配不上鶊娘姑娘。”狮后笑吟吟地抿一口鶊娘斟的茶,“哎,这样的美人,怎堪为妾。我做主,替他抬个平妻,莫让我狮族看轻了她。”
94
“我也跟你走。”蔻香此时最盼望的便是回仉山,不再受这份儿折磨。
“你们带上我。”典君默默跟了一句。
怎料三人走到山门口,却被莲洲尊姥设的经文结界拦下来了。長君连番催动术法,皆不可撼动。想来这结界是他们来时便设下的,修行不满半年,无可解开。
“何事喧哗。”
長君目带烦乱地回首,见来人正是鶊娘。
鶊娘眉心一蹙,问道:“三位怎么擅自离开雾境?”
長君握紧了斩霜剑,眼眸望着寒月:“我不留在这儿了,什么《瓣锦令》,也不修了。”
鶊娘听他语气生硬,如遭斥责,心中不虞:“三位请回罢。这是尊姥设的结界,没有尊姥的令,便是狮王陛下来了,也破不开。”
蔻香恼道:“我且问你,这是什么道理?敢是我们三个犯了错,来这儿受牢狱之苦的?”
典君拂了拂她鹅黄的锦袖,低声劝道:“族姐,慎言。”
他想,这结界并不是鶊娘姑娘设的。族姐又何必对她出言不善。
長君握着斩霜剑的右手蓦然一抬,他望了望蔻香,又含着冷笑望了望鶊娘,拂袖离去:“好,既如此,我去寻莲洲尊姥。”
彼时清冷的月华照在莲花上,又辉映入山洞,留下满洞银光。莲洲尊姥穿一袭枣红长袍,雪白的发髻上坠下银灰色轻纱,直垂至足踝。衣衫环佩皆带着向佛之人的灵动飘逸。
每一夜,尊姥都要亲自点燃九十九盏明灯,供奉在佛经前。
“長君拜见尊姥。”他躬身持剑行了一礼。
最是隔辈之亲,尊姥却并不曾对長君显出几分热络。她淡淡道:“何事?”
“母后要将鶊娘姑娘赐给我,是不是?”長君也无心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我没有那个福气。消受不得她。”
尊姥将插在玉净瓶里的白菡萏握在掌心,指尖轻抚花瓣:“你终究还是年轻。错过了这么一个命定之人,往后是要悔恨的。”
長君朗声道:“長君命定之人,唯有龙族初九。”
字字斩钉截铁。
闻言,尊姥心中微有不欢。他既对原本的妻子情根深种,那鶊娘嫁过去,自然不得偏爱。
“要你娶鶊娘,并不意味着要你放弃家中坤泽。”尊姥缓缓开口,“老身知道,你嫌鶊娘是中庸之身……”
“她是什么我都嫌。”長君剑眉冷蹙,“还请外祖母为鶊娘姑娘着想,我这个人,性情不好,也没什么风度,整日只知道酿酒喝酒。跟了我,岂不是断送她一辈子。”
尊姥哭笑不得。万万想不到長君说出这么一席话来。
“娶不娶鶊娘,不是正经事。”尊姥又将白菡萏插回去,行云流水叙道,“正经的是,你来这儿,跟着老朽练功,便不可半途而废。说了半年,少一日也不成。你可省得?”
長君暗想,少不得为了外祖母的颜面,在这儿留半年。他从前也是这番打算。半年之后,再见初九也不迟。
“長君省得。”
“回去罢。”尊姥轻扬下颏。几缕霜丝落下来,拂在皱裂的耄老之面上。
半年里日日相见,兴许鶊娘的好处,長君便看见了。不怕他一时抗拒。
長君去见莲洲尊姥之后,蔻香与典君二人也不便在结界处守着,二人边走边叙,往后山走去。
“这才过了多久?我的天,怎么这么慢。”
“族姐,过了一个月。不,还不到一个月。”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蔻香抬眸望着辉影朦胧的月,满心叹息。
“你忍一忍。”典君软声劝道,“说到底,我们三个在一块儿呢。走,回去吃鱼。”
蔻香思忖片刻,心中荡出鶊娘的面孔。远山眉,潋滟眸,凤纹钿。古传凤族中人,无论男女,皆姿貌昳丽,顾盼生姿。
“典君。”
典君侧目,薄唇淡抿:“如何?”
“你觉得,这个鶊娘姑娘,怎么样啊?”
“容色颇盛,然心性不通透。”典君思忖片刻,缓缓开口。
“缘何这么说?你不喜欢她?”蔻香惑道。
“非也。我不是不喜欢她,我是怜悯她。”典君低低叹息一声,遥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黛影,“她倾慕族兄,你我皆知。然则这倾慕里,可有几分真心?她不得不倾慕族兄。我想,鶊娘姑娘是骄傲之人,可族兄已娶妻室,乃是显赫龙族的二公子。她只有枉屈自己,身为妾室。”
“她有什么可怜悯的?她又不是我嫂嫂那样,身不由己的坤泽。”蔻香顺着他的言语想下去,“既然要枉屈为妾,何不另配旁人,舍了族兄。”
“她别无选择。”典君又是一声喟叹,“若要为凤族复族,只得如此。”
远方的黛影中掠过一只鸟雀的影子,留下几声哀啼。万重山阙,并无回响。
95
南帷殿的庭院中,落了满地玉兰花。
映雪道:“你既想他,何不寄书一二,暂慰相思。”
初九看着那盈白的玉兰花瓣讨人欢喜,便要弯**子去捡,却被族姐和未回一左一右拦了回来。
未回劝道:“公子现下是双身子,怎能弯腰。”
映雪叹道:“祖宗,我一会儿不看见,你便折腾起来的。”
未回将地上的玉兰花瓣捡起来,笑道:“有什么差事,公子使唤我去做便是。”
初九暗忖,偏你们这般留神。他转身坐在石凳上,再不随意动作。
映雪走过来,坐在他对侧,从深红广袖中探出雪白的指尖,抚弄着玉兰花瓣:“族姐方才说的,你听到了不曾?这些日子,可曾为長君传书?”
“我又不想他,还传什么书。”初九低声道,“我自己在南帷殿养着,便甚好。”
他一壁说,一壁折去花瓣上的茎萼,将玉兰花摆入琉璃铸成的圆盘。心里思忖着,将玉兰泡入茶中,斟给族姐喝。
须臾后,有守门的小厮疾步来禀,狮后驾临。
初九听着,只觉得出乎意料,与長君成亲这几年,狮后甚少来南帷殿见他。只是長君隔几日往月仲宫去一趟,请一请安。
却不知狮后前来,所为何事。
映雪直起身子,温声道:“狮后贵人既来看你,我先回避。”
“族姐……”初九咬唇出声,孕期多思,他也顾不得什么礼道规矩,伸手握住映雪的朱袖,“族姐别走。”
映雪心忖,自己与長君有一回龃龉,一个身死,一个被迫封入典狱。此时若要当面见長君的母后,恐怕不妥。
“我不走,我到后头等你。”
他二人言谈间,狮后已踏入庭院中。她望了一眼开得葳蕤的玉兰花,一副颇为愉悦的模样。
“少主也在。”狮后见了映雪,面上却不露旁色,只是声音温慈亲厚,“狮族粗陋,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少主宽宥。”
狮后身份尊贵,不比旁人。初九欲起身,亲自为她斟茶,却被狮后的侍姬拦下了。狮后笑道,既有了身子,便不必劳碌。
约莫喝茶喝了一刻钟,映雪便寻了个由头,踏着玉兰花瓣避到房中。初九下意识往后一看,却看不到族姐,只看到摆在院落里的雪青缂丝九扇屏风。
初九心中漾上没由来的慌乱:“初九见过母后。”
“都是自家人,你这孩子,还客气什么。”狮后含笑望着初九,眼眸中却不含温情,反而多了几分探索的意味,“近来身子如何?可有不适?”
未有结契的乾元在身边,坤泽自然是得不到慰藉的。然而初九如何能实言相诉,只道:“初九胎息安稳,少有不适。劳烦母后惦念。”
他暗忖着,上一回怀着碧玺的时候,長君身在典狱中,也不能陪在他身边。这一遭亦是。也不知他初九是作了什么孽,回回身孕,皆要忍着。
“你既身子安稳,我便安心了。”狮后以保养得宜的纤手拨弄茶盖,待香茶温下来,徐徐饮了一口,恍若闲话家常般,“却有一桩事儿要告诉你。孩子,你可莫要动气。”
初九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看向未回。也不知狮后此言,究竟是有何意。
未回回了他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初九莫要心慌。
“母后请讲。”
“这酌莲雾境中,有个凤族的女子,名唤鶊娘。想来你也有所耳闻,数千年前,凤族便灭亡了。这姑娘,也是可怜。这些年来,是我亲娘一壁修炼,一壁悉心养着她。”狮后的目光静水一般落在初九面孔上,留意他神情的浮动,“母后是想,将鶊娘送来南帷殿,与你作伴,可好?你们一并服侍長君,也好有个人说说话。”
初九万万想不到,狮后说出如此一席话。
她是要将旁人送到長君身边?
初九齿冷道:“我……”
“母后知道你不愿意。”她将茶盏搁在案上,声音慈爱,“你是四海八荒唯一的坤泽,自小人人追捧珍爱。可有时候,须得容忍,不可一味任性。”
初九霍然抬眸:“我不愿意。任性也好,不容也罢,我都不愿意。”
“可長君已经应下了。”狮后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滋味,“你是龙族的二公子,她家世萎败,也比不上你,更威胁不到你。你便是容下她,又能如何?”
听到“長君已应下”这一句,初九骤地冷下心,整个人如坠冰窟。好歹是握住木几的马蹄足,方不至于跌下去。
他怎会应下。他又怎能应下。
“長君他应下了?”初九低声问道。
狮后目光沉静,似是在宽慰:“自然。他若不曾中意鶊娘姑娘,我何以为他打算,预备将那姑娘纳为平妻呢。你还年轻,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往后总能想得明白。”
随后,她又嘱托了未回几句,要初九安心休养,注意膳食。便带着侍姬们离去了。
原本便是愁多绪浓的时候,乍一听到長君要娶平妻,初九只觉得心都被活生生揉碎了,苦味咬在喉咙里,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未回在一旁悄声劝着:“公子莫要动怒,仔细身子。这事已至此……”他又替初九不平,“当初狮族求娶的时候,说的千般万般好,如今娶回来了,也不把公子当回事儿了。”
初九又想到,若非是因自己身为坤泽,何须被锁在庭院一方,画地为牢,受这等苦楚。想要去那什么莲花境去问一问長君,可又不能腾云,当真是要被磋磨到死。
長君当真应下了?他当真中意那个凤族姑娘?
初九发狠道:“他若是变了心,你便随我回陵海!再不在这儿过这混账日子!”
未回唯恐初九气出个好歹,又是哄,又是劝:“公子千万宽心啊!只是个平妻,且少主素日又爱宠着公子,莫放在心上便是了!公子既倾慕少主,何不忍让一二。”
初九却是丝毫不肯松口:“我正是因为倾慕,才一分一毫都不能忍让。他若是答应了,那便和离算了。”
言谈间,映雪拢着秋香色的披帛踏过来,见初九贝齿紧咬,目透悲色,一时不知是怎么了:“初九?初九你怎么了?”
未回见这等生死攸关的时辰,也不敢拖延,连忙将方才狮后所言,悉数说给映雪听。
映雪抚着初九的肩头,宽慰道:“初九,你且想,若是長君当真琵琶别抱,狮后该是瞒着你才是。这事儿有几分蹊跷。狮后将这个说给你,恐怕意在要让你提早答应了,将那平妻抬进来,彼时你都答应了,長君更是不能不答应。”
初九一时情急,将琉璃盘中的玉兰花瓣都扯碎了:“莫说什么旁的了。只怕便是他唤狮后来替他游说!族姐,带着我和碧玺,咱们回陵海。再也不来这儿了。”
然而多狠的言语,皆是初九的一时失言。他自己思忖了半个时辰,也渐渐冷静下来了。
兴许長君不晓此事,也未可知。
他只恨自己不能亲自去酌莲雾境问一问。
“族姐。”
闻言,映雪连忙握住他的手,软声道:“怎么了?初九不动气了?”
初九望着玉兰残花,叹道:“烦请族姐为我走一趟,亲自去问一问他……”转念一想,初九又不肯再说下去了。毕竟他二人有过一剑的龃龉,让族姐去见長君,只是为了自己,初九觉得这不甚妥当。
“我去。”映雪伸手为他盖好薄毯,“我去亲自问一问他,若他当真负你,我便带你走。回陵海,可好?若他也不知此事,我们认真商议出个对策,方是正经儿。”
未回道:“好在公子还有少主相助,少主一问,什么都分明了。公子宽心便是。”
映雪道:“我问出结果,便说给你听。”
随后她化诀而去,在初九眼前只留下一抹暗朱色的残影。
腾云更胜御剑,可抵“千里江陵一日还”。映雪先是回到陵海,换了身更正式的广袖交襟白裙。随后腾去酌莲雾境,见四处冷雾弥散,一时寻不到山门。
待寻到山门,便发觉被人设了结界。饶她是功力高深的乾元,也破解不得。
映雪一袭白裙游荡在深山中,恍若青溪里的白莲。想到初九,她满心喟叹。若是長君当真琵琶别抱,三心二意,初九又该如何是好。
她思忖须臾,化符唤出一只可遁地的鯫鱼,将他投进溪泉,要他去寻長君。
“族姐?你怎么来了?初九如何?”前后不过几个弹指,長君便御剑而来,立在山门后,二人只得隔着几仗之远言谈。
奈何映雪一言不发,只是目透冷色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挂心初九。”映雪冷冷开口。她的袖袂与裙裾被冷风拂起,肆荡在风中。声音清冷如霜,带着天生的疏离感。
長君素来觉得映雪的性情诡僻得很,平日里肯给她三分薄面,都是托了初九的颜面。如今听她字字冷凛,長君也不知所为何事。只是神情稍变。
他不耐地将薄唇一抿,侧目道:“龙族少主寻我,究竟何事?还请直言。”
映雪眼眸一垂,声音愈寒:“我来寻你,所为不过是初九。难不成你对初九,皆是虚情假意?连我的几句话都不肯听完。且问你,你的心,可还放在初九那儿?”
長君细细品味她的这一番话,只觉得含蓄太过,也听不出什么头绪。
可他隐约能听出来,是映雪在斥责他。
他抬眸看着映雪,只随口道了一句“与你何干”,便转身离去。
四个字被映雪听着,只觉得字字透着疏淡。若非是心意付给他人,何必这般遮掩,不肯被她知晓。
况且她还是初九的族姐。
映雪亦觉得心中渐寒,長君他明明知晓初九怀有身孕,还如此不管不顾地寻欢作乐,罔顾他的心情。
这几日,長君等三人每日跟随莲洲尊姥练功四个时辰,灵修技艺亦是突飞猛进。不练功时,便在后山架起火,靠上两只鲤鱼打打牙祭。
只是他们三个吃鱼,既瞒着尊姥,也瞒着鶊娘。他们潜意识觉得,鶊娘是尊姥的弟子,若是被她知晓了,定是要告诉尊姥。
冷雨后,深山满目皆是青翠欲滴。三人唤小厮升起篝火,侍女以术法捉鱼,又预备幕天幕地吃一顿。
長君挽罢广袖,将生鱼架在火上烤:“也不知这个时辰,初九在做什么。”
蔻香示意侍女茯苓将椒叶给她,她亲自来碾碎:“你想嫂嫂了?”
典君笑道:“族兄不想嫂嫂,难不成还想你?嗯?”
96
長君又漫不经心道:“前儿初九的族姐来这儿寻我,她仿佛是动了气。也不知什么缘故。问她初九如何,她也不说。倒不知她怎么想的。”
典君悉心地往烤鱼上洒了些肉桂,低声道:“龙族的映雪姑娘,从来都是这个性情。”
“熟了吗?我尝尝。”蔻香的朱唇探过去,小心地咬上一口。
典君眉心一蹙:“熟了?还生着。莫吃了。”
長君却道:“莫管她。已经熟了。”
这厢三人正笑谈“熟不熟”,溪涧之前蓦然银光一凛,随后幻化出个美人。正是鶊娘。
她今日是经过悉心妆扮过的。穿一袭明黄色八幅水墨彩画留仙裙,广袖上坠着朱红的流苏,发间青丝盘如碧云,斜插三支扁勺金簪。
腰佩芙蓉玉,耳坠玲珑珠。
这些年来,鶊娘在此陪伴尊姥,亦身染佛气,甚少如此珠光华艳。方才为自己插金簪时,她不由心驰神荡,倘若長君看着自己这副模样,会不会目透惊艳之色。
奈何此回相见,長君不仅不觉得她惊艳,眼角眉梢甚至透出几分厌烦。而蔻香与典君二人,反应更是让她觉得羞窘。
蔻香登时将烤鱼藏在身后,一副防备的模样。典君欲化诀遁隐,心忖万万不可让这尊姥弟子知晓他们在后山烤鱼。
鶊娘盈盈一拜,道:“见过三位。”
蔻香满脸都写着,“千万莫告诉尊姥求你了”。
長君仍旧往烤鱼上洒椒叶,仿佛那鶊娘不是个美人,手中的鱼才是。
鶊娘思忖片刻,主动坐在長君身边。
典君温和道:“在下见过鶊娘姑娘。”
“公子可知道,我凤族有一桩有关秦晋之好的典故。”鶊娘缓缓开口,声音如莲花轻绽,听的人心猿意马。
原本長君对鶊娘毫无感触,不喜不厌。自从知晓母亲和外祖母要将鶊娘许给他之后,便对鶊娘存了十足十的疏离。平日相见,也不过是予十分礼数,不予一分亲近。
此时此刻,蔻香倒想,族兄你哄一哄她,说不定她一欢喜,便不将咱们烤鱼的事儿说出去了。
長君淡淡道:“不知道。”
“在凤族,若逢倾慕之人,便以自己的尾羽相赠。深表相思。”鶊娘抱膝而坐,玉指间把玩着自己的裙上纱带,“受赠之人,若是同心同意,便也折下一支尾羽回赠。如此方算作心有灵犀。”
長君骤然想到当日她含羞带怯赠给自己的金翙羽。
想来是鶊娘误会他了,長君暗思,凤族都覆灭几千载了,他如何得知这么个规矩。当初赠他礼,他还以为不过是寻常的见面礼。
“锋刃。”
“公子,奴才在。”
長君道:“将前儿鶊娘姑娘赠的礼,再妥妥帖帖地还给姑娘。记住,一点儿也不许损坏了。”
闻言,鶊娘忍着心中难耐滋味,勉强自持道:“凤族送出的翙羽,哪怕得不到回应,也绝不收回。”
長君见手中的鱼烤的够火候了,便递给蔻香。他道:“姑娘还是收回去罢。”
鶊娘抬眸,缓缓看着長君棱角分明的容颜,一阵心驰神荡。
与世隔绝三千年,一朝得见如此妙人,怎能不沉醉。
可无人给她沉醉的机会。
映雪回到南帷殿时,已是月上中天。她心中冰冷如霜。
院落中的玉兰花瓣都被侍女扫尽。只因初九动气时,将手中的玉兰花撕碎了。南帷殿上下唯恐他见了再不虞,便悉数扫走。
映雪提着白裙,往灯火通明处走去。
绀色灯笼下守着个狮族小厮,他一见映雪,登时行礼:“奴才见过少主。”
映雪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夫人睡了不曾?”
小厮低声道:“夫人今儿受了刺激,还睡不下。御医来了趟,开了些安神药。”
映雪走入殿内。见铜雀烛台上点满了黄烛,烛泪盈盈。映雪心中徘徊踌躇。
要不要将狮族少主的始乱终弃说给族弟听?不说给他,他坐立不安;说给他,他肝肠寸断。
却是守在寝房屏风前的未回眼明,先看到了她。连忙转身前去通传:“公子!少主回来了!”
一听到“少主”二字,初九恍惚之间,尚以为未回唤的是長君。心下一阵惊颤。怎料抬眸,看到的却是映雪。
是族姐。
“他怎么说?”初九的掌心抚在自己小腹上,眼眸雪晶晶看着映雪。
映雪微微启唇,却是什么都不曾说出来。
初九从她的面孔上,便将一切推断出来了。
初九先是委屈的疑惑,長君当真中意那凤族的姑娘?随后是心痛到极致的愤恨。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新婚之夜的西瓜酒,相赠的鲛金翡翠剑穗。还有尚未结亲时,長君说,你事事依我,我事事护着你便是了。
映雪将他抱入怀中,安抚道:“族弟,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我们陵海,还不肯与仉山结这桩亲事。他变了心,不肯要你,族姐要你。”
初九登时觉得,自己和腹中留下来的性命,皆成了笑话。
映雪虽说平日里冷淡,在初九如今黯然神伤之时,言语间字字体贴入怀:“你莫伤神,跟着腹中的子嗣也遭罪。”
初九低声道:“族姐,是我错信了他。”
映雪抚着初九一缕缕的柔软青丝,族弟如此,她亦心疼:“从彼时听学,一路到如今,他心里眼里都是你,本以为磐石无转移。谁料如今……”
偏偏在此时,映雪转念一想,彼时長君只是冷淡淡说了四个字,与你何干。
会不会是自己想错了?
这等事关缘起缘灭的字句,可千千万万错不得。
蓦然间,映雪的眼眸定定地望着翕动的烛火。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促声道:“初九,你等等族姐,族姐再去问一问他。”随后化诀隐去。待初九回神,人已不见。
初九哑声吩咐未回:“收拾东西,明儿跟少主回陵海。”
酌莲雾境不必别处,这里四季皆开莲花。
山洞中,蔻香正陪着長君夜话。他二人手中还捧着烤好的鲤鱼。
虽说被鶊娘发现了,但是已经发现了,吃一只和吃十只,皆是动荤之错。并未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趁着机会痛痛快快儿吃个够。
绾发的璧玉被小厮摘下,長君青丝披散着,他开口道:“若是被尊姥发现了,她会怎么罚我们?”
“不知道。”蔻香摇摇头,口中还嚼着雪白的鱼肉,“爱怎么罚怎么罚。”
長君不羁地笑了笑:“也是。说不准尊姥一动气,赶我们回仉山。那便是……”
“那便是烧了高香。”蔻香笑出了声,“等得就是那一日。”
同族兄妹二人相视一笑,随后举起酒盏,相碰后对饮。
“不过这儿景色甚美。”長君将初九送的秋香色剑穗把玩在指尖,“荷花满塘满塘的开,也是旖旎。”
二人言谈间,蓦地天地走光。長君警觉地抬眸,只见上次来过一遭的鯫鱼小厮又自溪涧里跃出,跪倒在山洞里:“奴才拜见狮族少主。”又一抬眸,见蔻香也在,续道,“拜见姑娘。”
長君讥诮地笑了笑:“怎么?你主子又寻我?”
鯫鱼小厮恳切道:“着实是我家少主有要事。”
虽说上一回与映雪不欢而散,然而为了初九,長君还是要给映雪几分薄面。
多年后,長君心有余悸地回忆这一日,便会庆幸,亏的是自己去见了映雪,否则还不知要与初九生出多少波折。
山门前。幽花垂露,影倒莲塘。云月相映,萱草生香。
映雪看着長君前来,她温声道:“昨儿是我言语不当,先给你赔罪了。只是此事有关初九的胎息……”
長君登时抬眸,询问道:“胎息?什么?初九他——”
映雪万万想不到,事到如今,長君还不知晓初九怀有身孕。
“难道你不知晓?”映雪眉心一蹙,朱唇淡抿,“你走之前,他便怀有身孕了。这些日子以来,你不在他身边,他过得不好。”
長君想,又要来一只小狮子跟他争宠了。
随后,他心里便溢满细细碎碎的心疼。初九有着身孕,若是没有乾元在侧安抚,定会辛苦万分。偏偏初九什么都不曾告诉他。
映雪看他神情,觉得此事另有转机。她喟叹一声,续道:“可你不顾他有孕辛苦,又中意上了此处的凤族神女。”
“我何曾中意凤族神女了!”長君霍然道,“敢是没由来的谣传!我心里中意的,唯有初九一人,少主,你莫浑说。传到初九耳中,他该不要我了!”
原是一桩误会。
映雪激动问道:“当真?”
長君道:“千真万确。你且与我说,初九怎么了?”
“初九他身子不好。”映雪声音里满是心疼,她顿了顿,又道,“因为狮后告诉他,你要将凤族神女纳为平妻。”
说到此处,長君已无心与映雪道下去了。他登时化诀,欲去请莲洲尊姥去除结界,无论如何也要到南帷殿安抚初九。
尊姥住的山洞外,栽了九棵菩提树,呈佛经之阵。長君降临在此,带起一阵寒风。
97
山洞中烛火曈曈,佛像无数。
“你怎么来了?”尊姥将龙首杖摆在一旁,疑惑看着長君。这外孙满身行色匆忙,还蕴着些许怒意在眉心。
長君躬身一礼,随后起身,急促道:“晚辈在仉山有要事在身,还请尊姥放行。破除结界。”
尊姥那一双苍老的眼眸,晦暗而有神。她端详長君须臾,道:“无论有何事,你都得沉得住气。过了这半年再走便是。”
过了这半年,初九早就回陵海,再也不回来了。
烛火在長君的玄黑外袍上覆了层清辉,映得上头的亭台楼阁、梧桐松柏分外真切。
“等不得,一刻也等不得。”長君坚定地看着尊姥的眼眸,“今夜晚辈便要走。请尊姥成全。”
尊姥想了想,叹道:“你这孩子,也不唤我去外祖母。好歹——”
“外祖母。”長君还未等她说完,登时斩钉截铁唤出来了。
他唤完之后,又道:“晚辈唤了。此番可放我回仉山了?”
尊姥听他句句惦记着仉山,知晓心已不在此处。心下未免觉得可惜。原本还想要将《瓣锦令》传给他。
传给典君和蔻香的,都是些修炼之法。皆不如《瓣锦令》珍贵。
尊姥眼眸一深,右手浮在空中,凭空幻化出一本泛着潋滟红光的典籍。長君望上一眼,也无心去思忖那是何物。满心都扑在初九身上。
“这佛法典籍《瓣锦令》,你也不要了不成?可莫要一时冲动,因小失大。”
長君倒是一分一毫的犹豫都不曾有,躬身道:“晚辈无心与此。请外祖母破除结界,放晚辈回山。”
尊姥思忖片刻,觉得将人强留下,也只是徒增烦扰而已。仉山典藏颇多,他不留恋《瓣锦令》,这也说得过去。只是缘何对鶊娘这么个尤物似的美人,也无留恋。
她化诀而去。腾至山门,见原本生成的结界流动着光彩,天衣无缝的模样。尊姥暗叹一声,口中念着几句符咒,伸指往符咒处一点,登时流动的光彩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咒已破。你走罢。”
長君留下一声多谢,便持剑而去,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暗夜里,一痕酡红色的影儿藏在嶙峋山石后。原是一心想着被長君带走的族妹蔻香。只可惜方才長君走得太疾,她都没有机会凑上去。如今尊姥在前,因为后山烤鱼那一桩事,她也不敢去见尊姥。当真是两难。
蔻香只得眼睁睁看着族兄离去,她翻着玉指,无奈地算日子。自己和典君还要留在这儿四个月。
尊姥的身影一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甫踏回山洞,只见烛火下蜷缩着个美人儿,正泪涟涟地看着她。
尊姥心疼地喟叹一声,俯身将鶊娘扶起,亲自为她抹去眼泪:“你哭什么。还有机会。”
实则鶊娘心中无比委屈。她委屈的不只是失去了重振凤族的机会,更是委屈自己痴心错付。
“师父,师父怎么放少主走了?”鶊娘心中骄傲,从不肯在人前落泪。如今却是忍不住了。
她竭力忍着,不可在师父面前落泪。除了徒惹师父伤心,又有何用?可是越想克制,越不能得偿所愿。清泪如断线珠子一般簌簌落下。
尊姥抚着她的肩,温声劝道:“鶊娘,快别哭了。狮后已经做主,要纳你做平妻了,说不准儿过个几日,仉山便来人抬了你去,做名正言顺的少主夫人。别哭了,哭得为师心疼。你自小便命苦。”
鶊娘一时伤心,便口不择言道:“难不成我凤族,永无出头之日了。何必留下我自己在人间苦苦苟活……我、我宁肯跟随族人一并去了……”
“休要说这种浑话。”尊姥抚着她耳畔青丝,软声安抚道,“好歹还有师父在这儿。再说,長君何曾便不中意你了,他即便是不中意你,也不能不听狮后的话。”
鶊娘唯恐师父看着她伤心,也跟着伤心,便竭力将眼泪忍回去了。她蓦然想起,当年凤族未灭时,为数不多的几痕记忆,绵绵薄薄地飘浮在心中。
倘若凤族还在,她此时也该活得如長君蔻香一般逍遥自在,毫无牵挂。
可在她说服自己,将自己赠给狮族少主之后,少主却不肯要她。
長君腾云回到仉山时,已至深夜寅时。天地间星月晦暗,南帷殿也掩在一片缥缈辉光下。
他心下暗忖,如此急促地赶回来,想来初九已经睡下了。初九有着身孕,身心不安,他何必再将人搅扰起来。有什么心事,只得明儿再解释给初九听。
“少主?”
“少主如何回来了。”
長君抿了抿唇,将玄黑外袍递给小厮,自己冲入殿内。他这一回风尘仆仆归来,连锋刃都未曾来得及带回。
出乎他所料的是,初九并不曾睡着。
殿内燃着琉璃明鲛灯,映得满室皆是银光,初九躺在软榻上,面色疲乏,却未有睡意。
“初九……”長君往前踏了几步。
“你还回来做什么。”初九却仿佛是不认得他了,说起话来字字绝情,“你纳了那凤族女子,我便回陵海。往后只当不曾认得。”
未回原本在初九身旁守着,见他二人对峙,也不敢留在寝房里相扰。只思忖片刻,随后行礼退出去。
“初九,你身子……你又有了?”長君往他小腹处望了望。
说到这个,初九心中一冷。随后便是一重一重的酸涩涌上来,使他招架不得。長君既要纳了旁人,何必还管他的身子。
初九冷声道:“与你何干。”
听到这四个字,長君只是无奈地苦笑。他说给初九族姐的,又被初九还回来了。
“怎能与我无关?你是我娶的妻室!”長君霍然靠在他身边,指尖探到初九身上盖的薄毯,“我何曾要纳旁人了,你听谁浑说的?你得信我,不可信旁人。”
夜风入窗,拂得锦屏后的纱帷缓缓摇动。
初九听他解释的这一席话,心中更是酸楚起来。
“你……为何从那莲花境回来了?”
“为你。”
98
初九蓦然抬眸。
長君鬓边的缕缕青丝被夜风撩起,一双星眸越发深邃:“往后我只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会去了。初九,你信我。”
初九思量着其中的前因后果,登时也知晓了。缘何狮后要長君纳了那凤族贵女。
如今凤族覆灭,只待一个契机,得以重振家族。鶊娘是凤族留下的唯一的后人,倘若長君纳了她,则能名正言顺地控制凤族。以丰盈狮族之力。
如此看来,大局之下,他一个坤泽的意见,便不重要了。
“可仉山需要你娶她。”初九望着窗外,只见仉山宫阙连绵,檐角横陈,他沉吟片刻,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娶。”長君骤然抬眸,握住初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不愿娶,谁能逼我?我答应你的事儿,永远都不会变。难不成我这个少主,成了个物件儿,任人摆布?说要我娶谁便娶谁,竟成了个傀儡了。”
初九方才还满心愤恨,觉得長君始乱终弃。如今却有些愧疚,将一切都说开,却发觉是自己对不住長君。
可他原本是信他的。只是族姐去问过,他的心才乱起来。
長君见初九松了口,低笑一声,坐在软榻上,将初九抱在怀中。两月未见,一朝终于到了眼前,心总算是放下了大半。
初九依偎在他身上,须臾后,缓缓开口:“族姐,是我唤她见你的。”
長君身上有一缕极烈的檀香。
初九探到这一缕熟悉的滋味,蓦然便将心安下来了。
“你族姐也未曾问我什么,我也未说什么。”長君摸着他的锁骨,格外愿意在那颗红痣上流连,“也不知她怎么与你说的。这可当真是冤了我。”
初九暗忖,他令未回将离去的东西都拾掇好了。如今看来,倒是白拾掇了。还得放回原处。
“那……母后唤你娶她。你怎可不遵孝道。”初九又低声说起来。还是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
虽说初九如此担忧,長君心里颇是心疼。然而这也是初九将他放在心里,才会如此在意。
長君伸手描摹着他的睫毛,低声道:“我只肯娶你。母后中意她,让母后自个儿娶去。”
二人正闲言着,長君将手探入初九衣襟,从锁骨一路向下,抚到他微微显怀的小腹。
这些日子因记挂着長君,初九夜里几乎不曾睡着,眼眸疲乏,身子酥软。如今心结启开,骤然放下了心,自然一切都不记挂了。二人相拥而眠,一夜睡的安稳。
酌莲雾境,后山,辰时。
蔻香倚着菩提树擦拭七耺锏,蓦然想到長君,她启唇,轻轻道了一句:“走便走,怎么就忘了捎上你我。这是什么千年难得的族兄。”
典君倒是无甚所谓,他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奇的?族兄心里只有嫂嫂,何曾还记得捎上你我。”
蔻香握着七耺锏,直起身子来,笑道:“罢了,罢了,咱们不指望他了,自立更生。”
白菡萏上有一对儿云鹤穿过,留下几声渺远的鹤唳。
典君仰首,望着那云鹤,与蔻香闲言道:“依我看,族兄不会娶鶊娘姑娘。”
蔻香颔首,表示她心意也是如此。
正闲谈见,蔻香的侍女茯苓在前,典君的小厮庭鸦在后,二人端来了尊姥分的膳馔。
“姑娘,今儿的膳馔到了。姑娘请用。”茯苓虽如此说,她却是心知肚明,这些清汤寡水,自家姑娘是不肯吃的。
典君以眼神示意庭鸦端走,随后与蔻香道:“我是不动的。嗯,我都做好了接下来三四个月不用膳的准备。”
蔻香笑吟吟道:“何至于此!走,咱们再去抓鱼吃去。”
他们身为散仙,多久不饮不食,仍可从容如旧。就算是烤鱼,也只是吃个新鲜甘美,未有旁的用处。
茯苓端的碧桃缠枝纹木托盘里,是一碗莲瓣莼菜汤,一碟清炖莲子,半点荤腥也不沾。
见主子们不肯动用,茯苓和庭鸦相视一眼,又将膳馔端走了。唯恐将膳馔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拂莲洲尊姥的颜面,每一日的膳馔都被他二人消受了。
蔻香抚着自己的海棠红丝绢袖子,笑叹道:“你看,族兄已经逃出生天了,剩你我在这儿受罪。”
典君施了术法在水中,缠住来往的鲤鱼。他道:“族姐,无妨,四个月,一眨眼儿便过去了。”
蔻香将一束浅碧色荷花握在手中,道:“嗯,说的是。”
不远处,一只身带银光的青鸟振翅而去。
典君暗忖,也不知什么缘故,往日都是鶊娘姑娘,亲自来为他们送膳馔,今日却不是鶊娘姑娘。而是尊姥豢养在身边的青鸟。
兴许是長君不中意鶊娘,鶊娘不肯来见他们了。
“族姐,看,今儿来送膳馔的,不是鶊娘姑娘。”
蔻香望着荷花簇簇,荷叶攘攘,随口道:“那又如何。不是她便不是她。”
“想来是因为族兄,鶊娘姑娘不愿来见你我了。”
蔻香随手将荷花重抛入水,道:“也许狮后腾了片云,将她送入仉山了,也未可知。”
与此同时,南帷殿。
满殿的玉兰花簌簌而落,在天地间都留下些许幽香。
南帷殿中的白玉石板上,雕满各色图腾。细细看去,分明是十二神兽。狻狮、烛龙、螭吻、狴犴。
鶊娘便跪在这些图腾之间。她一袭雪白纱衣,被翦翦春风吹起衣袂,显得香影弱柳扶风。青丝也未绾,随风而散,露出雪白的面颊上是精致的眉眼。
偶有路过的洒扫侍女,抬眸看到她,也惊于那不俗的容颜。她们暗暗叹息,不愧是凤族的美人,果真绝代风华。
鶊娘着实是美,只是那美里藏着几分苦相。
99
有两个并肩而行的狮族小厮,绕过连廊,见鶊娘听不见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凤族不是灭族了么?怎么还……还有这么一个美人啊。”
“我说给你,你莫说给旁人听。这美人啊,兴许以后便是咱们的夫人。”
“夫人?咱们不是有夫人了么。难不成……要抬平妻?”
“正是。狮后亲自来见夫人,要他容下这凤族美人。那一日,我亲自听到了。”
“原来如此。又抬进来一个,这坤泽美人,要受苦楚了。”
“可不是!要我说啊,他还不如当初嫁给龙族那族姐呢,近些日子,咱们少主不在,都是坤泽美人的族姐来陪着他。”
说起世家的风月之事来,自然是一篇接着一篇。两个小厮又窃窃私语着,时不时还萦过几缕促狭的笑。
今日長君睁开眼眸,见窗外天明,便知晓时辰不早了。初九却还在一旁睡着,双目紧阖,薄唇轻抿。兴许是心结启开的缘故,初九的眉心是舒展的。
長君看着他,唇边不由自主便含着一缕笑。
随后心下又有几分心疼。也不知这些日子,初九的心里是如何晦暗凌乱,难以休憩,否则如今也不会睡到这个时辰。
長君动作甚轻地下榻,亲自为他紧了紧云丝锦缎衾被,又取过镇帐子的玉如意,为初九分开帷帐。随后以眼神示意曲觞服侍他更衣。
曲觞手中捧着宝珠缨绶,一壁为少主系在腰间,一壁低声道:“少主,有桩要紧事儿,非得请示。”
長君淡淡道:“何事?”
曲觞亦略有耳闻,近来因为尊姥身边的鶊娘姑娘,少主心中颇为烦乱。故回禀的时候,字字斟酌:“这……鶊娘姑娘来了仉山。现下正跪在外头,求见少主。”
長君随手推开曲觞,剑眉蹙起,径自往院落中走去。
这鶊娘怎么阴魂不散地,一路追到仉山了。
果真见到了跪着的鶊娘。
長君见她满面绝望枉屈,便觉得,该绝望的是自己,该枉屈的也是自己。
“姑娘请起。”長君虽说的客气,却是字字冷漠,“姑娘跪在这里,在下受不起。”
鶊娘看到南帷殿的金碧辉煌,浮檐飞甍,甚至连回廊上都挂满了六角宫灯,满目罗绮锦绣。若是凤族还在,应当也是这番模样。
她却不肯起身,只以细白的贝齿咬着红唇,低声道:“少主救我。我……”
長君声音愈冷,广袖一拂:“我该怎么救你?明示罢。”
“倘若少主娶我,则我凤族起死回生指日可待。今日不妨将一切都说开。只要凤族恢复元气,我便是凤族唯一的继承人,彼时我是少主的人,凤族也是——”
長君抬眸望了回廊上挂的描金灯笼须臾,随后漫不经心地摘下来,搁在掌心把玩。他淡淡道:“你想要嫁给我,是为了光复凤族?”
“不只是。”
鶊娘微微垂下美眸,她在心中一字一顿地想,凤族女子的真心,绝不轻付。
可是她的真心,已经付给長君了。
起初,兴许当真是为了光复凤族。可是按照尊姥的指点,她一日一日接近長君,却发觉,長君不只是她实现使命的途径,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
他性情通透,沉稳里还透着几分不羁。还常常说些趣事,惹他同族弟妹欢笑。
“若非对公子付有真心,我何必赠给公子我的尾羽。”鶊娘低声,絮絮而语,将真意都道出来。
長君轻抚着灯笼上坠的流苏,低声道:“姑娘的情谊,在下受之有愧。还请姑娘快些回酌莲雾境罢。在下娶的龙族坤泽快要醒来了,若是被他看到,未免误会。”
闻言,鶊娘只觉得满心委屈晦涩。
她原以为,委屈了自己,一切便可顺理成章。谁料情爱之事,勉强不得。
“少主既心疼妻室,鶊娘便不要名分。我会说服狮后贵人,无需受封平妻。孑然一身留在公子身边。做侍妾也罢。”
長君叹息一声,将描金灯笼搁在石桌上。
鶊娘阖上眼眸,仿佛是自己这副卑微模样,连自己都不忍见:“少主还要我如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少主垂怜凤族。”
長君的目光,骤然落在她身上。
彼时鶊娘还思忖着,莫不是長君他答应了。答应了将她无名无分地留在身边,答应了为她光复凤族。
長君看了她须臾,蓦然轻轻叹了口气:“姑娘,若要我这个旁观之人来说,你从一开始,便错了。”
鶊娘细细品味了许久,也品不出他此言何意。
“光复凤族,此事无错。然则凤族覆灭三千年,这三千年间,你在做什么?”長君往玉兰树走去,“你何故要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相见不过两月的人身上?这一切该指望你自己才是。”
鶊娘叹息道:“少主不是不知,我非乾元,乃是中庸之身。”
“若成大事,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况且你连尝试都不曾尝试过,如何能轻易断言不可?皆自身之力,比皆旁人之力,可要容易百倍。”長君在她身边踱来踱去,又续道,“你和你自己日夜相处,应当明白,最靠得住的,不是母后,也不是我。你是尊姥的徒儿,难不成她不曾教过你术法?虽说中庸资质不如乾元,但是成百上千年如一日地苦修苦练,什么事儿做不成?”
这番话听在鶊娘耳中,只觉得如雷贯耳,将一切纠结都抚平了。
三千年,她只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何曾真正悉心练过术法?
鶊娘不由自主抬起右手,目光拂过自己白腻的玉指,目露陌生之意,恍惚那不是她的手,而是旁人的手。
她是凤族后人,是最该为凤族悉心修炼的人。
怎能只因为身为中庸,便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将复族之望放在旁人身上?
“少主说的是……这三年前来,我什么都不曾做。”
長君唇边亦浮上些许笑意:“好好儿的姑娘,本该自立门户,何必要去做旁人的妾室!待你光复凤族那一日,百兽族人人都该唤你一句凤王。况且,你想过不曾,即便因我狮族之力,为你复族,百兽族提及你,定会存有微词。这便罢了,他们更会觉得,凤族之兴,名不正言不顺。”
鶊娘并未未曾想过,借力狮族而复族,百兽中会觉得凤族名实不符。她只是从未想过,一切都依靠自己。
“依少主之言,鶊娘该如何是好?”
長君含笑将描金灯笼又挂了上去,温声道:“回到你师父身边,潜心修炼。”
鶊娘思忖片刻,眼眸中的意味云销雨霁。她抚着石凳直起身子,道一句“少主,就此别过”,便身影一晃,归去酌莲雾境。
長君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极轻促地一笑,随后唤曲觞:“事儿了结了,来,继续给我更衣。”
却说那鶊娘回去之后,果真依長君之言,潜心修炼。她向师父请赐武器,此后满心都是复族之愿。
真的去做之后,鶊娘才发觉,自己禀性上佳,修炼起来得心应手。又不免喟叹,三千年的光阴,不知不觉便枉度了。
入夜,鶊娘熄了灯烛欲眠,山洞外忽走来师父。
鶊娘只得将青捧烛搁在案上,躬身行礼道:“师父。”
莲洲尊姥坐在明黄的蒲团上,闲言道:“你如何回来了?少主肯不肯娶你?”
鶊娘望着青烛的光芒,摇了摇头道:“他不肯。就算他肯,我也不肯了。”
二人相伴三千余年,尊姥也算是知晓鶊娘的心意,不只为了复族,单说情意,鶊娘对長君也是有情的。
万万料不到,鶊娘说出这一番来。
鶊娘抬起美眸,殷切道:“师父,从一开始,我便想错了。虽然我只是中庸之身,然而也该为凤族付出一二,绝不该一味指望着旁人。”
尊姥往山洞中一看,只见到处都是被鶊娘翻乱的修灵典籍。
“那你如何打算?”
鶊娘骤然起身,郑重地向尊姥一拜:“师父肯收留我,无异于再造之恩。此后还望师父传我修习之术,凤族的元气安复,全在我身上。待到复族那一日,我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师父!”
尊姥叹道:“你这孩子,怎么想的。若是靠你一己之力,还不知要修炼到几千年后……”
“这都不妨事,鶊娘愿意等。”鶊娘亲昵地伏在师父膝头,低声道,“一千年也好,三年前也好,弹指一挥间。哪怕要修炼到我油灯枯竭那一日。这也是我的命,我是凤族遗孤,合该如此。”
几日后,狮后又来了一趟酌莲雾境。她本欲说服鶊娘,住到仉山南帷殿去,做長君的平妻。谁料不过十来日,那鶊娘便换了一副心肠。亲口谢绝了狮后的好意。
狮后心知肚明,这桩亲事不成,多半是因为長君一心只有初九,不肯娶鶊娘姑娘。此事未免有些对不住鶊娘。便向尊姥进言,将《瓣锦令》传给鶊娘。助她早日光复凤族。
鶊娘谢过二人的恩典,此事由此作结。
100完结
初九闲来无事,唤未回捧来院中的玉兰花,以露水濯洗过,泡在清茶里,掺进去一缕花香。
随后,他亲手将茶分给長君和族姐。
自从有身孕之后,初九白日里也容易困乏,眼眸时常将阖不阖,看得人满心旖旎。只可惜胎息未稳,御医嘱托过,二人须忌行云雨。
映雪觉得有几分歉疚,毕竟他二人误会,也是自己当初不曾问得明白。彼时她心疼初九,何曾还能想旁的。
初九戏谑道:“你看你,自己回了仉山,留下蔻香他们在那莲花境,没有一副族兄的模样。”
長君优雅地品了一口玉兰茶,觉得经初九之手一调,格外清香:“你还说。我回来,为的都是你,若是蔻香怨我,我只将你推出去便是了。”
映雪叹道:“你回来得及时。若再晚上几日,恐怕初九便带着肚子里的那一位,回到陵海了。”
長君也不顾映雪在此,伸手摸了摸初九的面颊:“那又如何。初九,你走到何处,我都能将你逮回来。”
初九低声道:“你做什么?我族姐在这儿,你——”
那厢映雪只当不曾看见,她启开细瓷茶盏,仰首将玉兰茶一饮而尽。
長君未回来时,映雪将有关那凤族贵女之事,悉数说给初九听了。她尚在襁褓时,凤族覆灭,流离失所,幸得莲洲尊姥收留在身边,方留下性命。
初九暗叹,他常因为母妃早逝之事伤怀,怎料还有更命薄之人。感叹之余,对鶊娘也多了几分怜悯。
長君笑着戏谑道:“你们陵海姐弟一谈,倒把我冤进去了。初九,你说,该怎么赔我?”
映雪含笑将杯盏放在菩提木案几上,悄声道:“赔你个族弟,我陵海再不要回去了,可好?”
初九的心结一解开,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性情。他随口道:“这却不成。族姐,你是我的族姐呢,还是他的?”
映雪与初九登时目光相触,移开后,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素闻酌莲雾境乃是世外之处,”映雪恍若无意地开口,与族弟和弟婿闲话家常,“長君,你有幸去了一遭,感觉如何?”
初九剥着短案上的枇杷,笑谑道:“他啊,自然是受用得很。还险些捡回一个美人儿回来。享齐人之福。”
若不是映雪还在此处,長君只想握住初九纤细的足踝,将他给消受了。
長君道:“你说如何?连膻荤都沾惹不得,还能如何?典君犹可,最受不了的,是我和蔻香。最后,实在没了法子,我们三人在后山逮几只鲤鱼,烤了吃,倒也颇有滋味。”
初九便将剥好的琵琶搁在一方半透碧色菱碟中,递给長君:“这个赏给你。”
長君接过来,勾唇一笑道:“谢夫人赏赐。”
映雪思忖片刻,叹道:“你的那个族妹蔻香,性子倒好。”
長君望一眼映雪,客气道:“她性子好什么?整日家只知道顽闹谈笑茯苓糕,一千多岁了,连《端方》都修不全。”
初九又信手剥开黄皮的甜杏,淡淡道:“那凤族的鶊娘姑娘,容色可倾城?”
長君莫名有些心虚,他不敢看初九,便只得看向映雪,谁料映雪也是一幅疑惑的模样看着他。
“容色倾城,却不如初九十之一二。”
翠烬自回廊踏过来,向房中三人行了一礼,低声与映雪道:“少主,到时辰了,安意殿里还有好些文书未曾看呢。”
映雪只得起身告辞,道:“陵海还有事务,我先走了。初九,你身子重,平日里注意着。”
初九颔首,唤过未回来:“你且送一送族姐。”
待映雪一走,長君便扑过来,将他桎梏在软榻的方寸之间。初九软声求饶道:“你做什么?御医说了,不可……”長君却笑道:“不可云雨,我遵旨便是。”言罢吮上了他的锁骨,贝齿在红痣上流连。
“不云雨,你要受的罪也少不得。”
有一日朝会后,長君本想回南帷殿酿酒,人却被狮后宫中的小厮唤住了。
長君也知晓,母后寻他,所为何事。便淡淡吩咐道:“走,带路罢。”
一路上分花拂柳,曲径通幽。
鹅黄的迎春开在岩缝之间,一枝枝此缠彼绕,分外旖旎。
至月仲宫。
長君见到自己母后,心中微微动了气。毕竟是母后不顾初九有孕在身,使他心生误会。
也是母后不顾他的心意,想要将鶊娘抬入南帷殿。
因是暖春的缘故,月仲宫里的炭火被小厮们撤下了,回廊上的锦帘也换成了纱帘。
長君迈入宫内,躬身请了个安。
狮后坐在罗汉床上插花,小几上摆着一方稍有几许斑驳的青玉瓶儿,她见長君到了,也不说旁的,只道:“你外祖母,将《瓣锦令》传给鶊娘姑娘了。原本是要传给你的。”
長君拢着自己的衣袖,毫不在意的模样:“如此甚好。”
“你只要纳了她,她是你的,《瓣锦令》也是你的,甚至往后复族的凤族,也是归了你。”狮后斜乜着他,颇有恨其不争之意,“你怎么就想不开呢?母后都给你安排好了。”
長君坦诚道:“可是母后,这三样,儿臣哪一样都不中意。”
狮后将一枝杏花折去茎叶,低声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初九,可初九都是你的了。”
長君颔首,思忖片刻,又道:“正是因为喜欢,才不能失去。况且南帷殿里,我和初九过得甚好,再容不下旁人。”
狮后揶揄道:“我竟看不出来,自己生了个情种。”
長君叹道:“母后,往后莫再如此伤初九的心了。且他有着身孕,承受不来的。我若是另娶旁人,平妻侍妾的,岂不是辜负了他。”
狮后思忖着这个,也有些后悔不来。暗叹果真是自己行事孟浪了些,初九怀着狮族的子嗣,她便逼到南帷殿去,让初九容下鶊娘。不妥之下,还失了风度。
“此事,是我做的不稳当。”狮后侧目望着那青玉花瓶,心里一阵悔意,“便劳烦你,替母后赔个礼罢。”
“便不是为了初九,权当为了儿臣,母后也不许再往南帷殿送人了。”長君声音软了几分,玄红的眼眸看向她,“赔的这个礼,我替母后带到。”
回到南帷殿,已是暮夜时分。
初九沿着后苑的浅湖走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溯游的孔雀鱼。
未回道:“公子如今不能久立,快去歇一歇罢。”
初九摇摇头,道:“不妨事。”
仲春时节,湖中亭亭长满了蒲絮,些许红丝如胭脂般浮在水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孔雀鱼相戏其间,留下一串又一串的涟漪。
未回将一盏少主亲手酿的相思酒温在石桌上,不过须臾,暖香便弥散开来。
“初九。”長君几步走到他身后,行云流水地将人打横抱起,随后搁在石椅上。
初九也不挣扎,只望了一眼桌案,低声道:“相思酒。你酿的。我让未回摆出来了。”
長君唇边勾起一痕笑,摆开琥珀杯盏,将酡红的酒液倒满。
酒映月,影暗分。
初九正要端起离自己近些的酒盏,却被長君拦住了:“眼下,你不能喝。”
经他这么一言,初九才想起来,自己是有身子的。他道:“我既不能喝,你缘何倒两个杯里?”
“随手罢了。”長君微微一笑,将初九拿在手里的酒端过来,自己一饮而尽,“今儿这酒,我喝,你看着。”
初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
長君伸手撩着初九的青丝,绾青丝的丝绦上系了两缕暗灰的流苏,他凑近初九的耳垂,噙住了:“我偏偏就是这么没道理。除了宠着,你没有旁的法子。”
初九推了推他,低声道:“是了,我除了宠着。没有旁的法子。”见苍穹上银盘皎洁,初九略一思忖,“我想起从前的一桩事儿来。彼时你我都在龟族听学,闲暇时,大家都爱摆几局棋,和族姐下棋的时候,她一个棋子都不肯让我。你不同,你局局都让着我,还让得不动声色。让我瞧不出来。”
長君见指尖伸在他腰侧,彼此耳鬓厮磨:“我不让着你,怎么把你带回仉山,嗯?”
二人闲言得太过投入,谁也不曾注意到,几朵粉白杏花悠然落在相思酒中。
初九轻轻伸指,触碰一瓣杏花,将它带出来。
“说起来,有一句多谢,我向来不曾说给你听。”初九垂了垂眼眸,“无论如何,总是你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你的心在我这里。”
長君将下颏贴着他肩,笑道:“你我之间,是不许言谢的。”
初九微微一阖目,思绪便飘回了过往。
他曾赠给長君一缕鲛金翡翠剑穗,看到長君常常挂在斩霜剑上,心里如饮醇浆。長君轻笑之际,玄红色的眼眸会微微勾起,弯成新月的模样。他还偷偷看过,長君在听学时,与族中弟妹悄然传着纸团儿。他的笑怒顾盼,都是那般传神。如今再想起来,仍旧如在眼前。
几经周折,聚散离合。他二人终究是修成正果,两个人合在一起,合成坚不可摧的模样。
世人只道長君恣意风流,唯有初九知道,他还可爱得紧。
新婚之夜,他酿了香甜的西瓜酒,取名“相思”。他变回原形时,露出一双毛茸茸的耳朵,触指生温。趁長君睡着时,初九还偷偷摸过他的狮尾。
長君又抿了口相思酒,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初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含情:“既然不许言谢,那我该对你道一声歉。”
我不该不信你。
这世间,我最该信的,便是你。
杏花落在杯盏中,長君也不在意,连着花瓣一并饮下去:“怎么了?初九缘何道歉?”
初九主动伸出手去,握着長君,殷切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误会你。不该不信你。”
酒香不绝。
長君握紧了他,佯作枉屈道:“你伤了我的心,可要怎么补给我?嗯?初九。”
初九眼波流转须臾,软声道:“那我,对呀,我该怎么补给你?不如,不如我任你处置罢。”
听到“任你处置”四个字,長君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激动起来。
下一刻,他将初九推到石桌上,琥珀杯盏簌簌落地。这等时候,也无人去管甚么“葡萄美酒夜光杯”。他知道,初九的肩背上,压着几痕粉白的杏花。
他的衣衫微微下落,露出锁骨,和锁骨上的潋滟红痣。
哪怕是被人压倒了,初九还是不透露一分一毫惊色,眼眸里还是情意绵绵。
“任我处置?”
初九温柔地颔首:“任你处置。我任你处置。”
長君又是一笑,自他眉心开始吻起,唇瓣一路划到细颈,随后是锁骨,再往下,便是胸脯和红珠。
“嗯……”初九轻轻呻吟出声。
“那……还要任我处置?”
初九虽说身子承受不得,却还是低声道:“嗯。还是。”
鸟雀嘶吟,响在耳侧。月华洒在二人交缠的身子上,犹如清凌凌的玉醅。初九尚未反应过来,二人又十指交缠了。人间无别事,伴君过荒年。肌肤相贴时,長君想到了初遇初九的模样。他二人竹马多年,以至于从前都忘却了,何时初遇,何时结缘。
彼时初九尚小,他一触碰初九,初九便长出了金灿灿的兔耳朵。那一双浅碧色的眼眸望着他时,長君第一回知晓,什么唤作心驰神荡,什么唤作一见倾心。后来,再多见几遭,長君又知晓,什么唤作相思入骨。
“还要……还要任我处置?”
“嗯?初九,初九……”
“还要不要任我处置……”
初九轻轻咬着唇,感受着逐渐透入肌骨的酥软。整个人不久便化作一弯春水。長君的指尖划着他掌心,顺着纹路探寻。初九轻轻抬眸,月华凛入碧眸,云开月明。
“还是……还是。”
二人厮磨渐深,连枝上鸟雀都惊上檐角。从初遇到如今,已过数千年,又仿佛是在旦暮朝夕。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