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1节 书名:所有人都想害我 作者:时久 文案: 作为彭国公府孙辈唯一的女孩、祖父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贵妃最疼爱的小侄女,贺绮瑶人生的前十五年说是长在蜜糖罐里也不过分。 除了第一次出去相亲一杯就倒,抱着柱子说了两个时辰的情话,还被祖父的死对头政敌全程围观脸面丢尽,没遇到过什么不顺心的事。 然而十六岁生辰前夕,生活突然对她这只小猫咪下手了…… 一朝被蛇咬,忽然看透人心,所有人的鬼蜮心思都在她眼前活灵活现、无所遁形,只有那个掌握着她黑历史的死对头居然是朵神奇的白莲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甜文 主角:贺绮瑶,虞重锐 ┃ 配角:贺微澜,长御,贺仲舒,俞岚月,邵东亭,凤鸢,晏言笑,邓子射,永嘉,信王,三皇子 ┃ 其它:金手指 ================ 第1章 姑姑说要亲自为我选一门好亲事。 其实去年我刚及笄不久,三婶就去央祖父的继室小周娘子开始张罗操办这事了。若父亲还在世,他比小周娘子还要大两岁,所以我是开不了这个口叫她祖母的,几位哥哥弟弟们也都没有改口。 三婶却没有这样的顾忌。她跟小周娘子只差三岁,小周娘子生得貌美,扶正当了家之后更加容光焕发,看起来比三婶还要年轻些,所以看到三婶恭谨孝顺地对她口称“母亲”,那情景委实有些怪异。 谁叫三叔和爹爹一样去得早,三婶膝下无儿无女,娘家也没人了,若不是姑姑留下她来照顾我,她恐怕已无处可去,娘家哥哥还留下一个孤女要靠她抚养。 三婶对我倒是很好,便是对她嫡亲的侄女俞岚月,也未必照顾得如此细心周到。小周娘子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总说也想要个我这般贴心可人的女儿。 因为同辈十几个堂兄堂弟,再算上年纪相近的叔叔辈,全家只得我这一个女孩儿,自然所有人都疼我,尤其是祖父和姑姑。 小周娘子花了大半年时间认真择选,最后挑中了三名议亲对象。 一个是宋相公的长孙,三婶眼里顶顶门当户对的好人选,右相的孙子配左相的孙女,还都是长房嫡孙,简直就跟上下联对仗一般地工整; 另一个是去年的新科状元,算是祖父的门生,家世不如宋家显赫,但也出自江南望族,估摸是小周娘子揣测着祖父有提携器重之意; 原本还有一个已故大周娘子那边的亲戚,中途不知怎么宫里的德太妃听说我要议亲,也来凑热闹说从小就喜欢我,不如嫁给她家信王,小周娘子就把最不起眼的周家亲戚剔掉了。 我才不信德太妃的话。以前我去宫里,信王经常来找我一起玩,因为我的新鲜玩意儿多。德太妃总是急吼吼地找各种理由把信王叫回去,唯恐跟我多玩一会儿就会带坏了他似的。 小周娘子怕我不好意思,没把宋公子和状元请到家里来,借着刘尚书夫人上巳祓禊宴饮的由头让我趁机相看。刘夫人最爱牵红线点鸳鸯,那天请了好多人,乱哄哄的,宋公子和状元也就一开始与我打了几个照面,后来我的心思都被别的事占去了。听说别人家倒是成了好几对,没让刘夫人白忙活。 姑姑听说了之后也十分关心,问我觉得这三人如何。我说状元可排第一,宋公子第二,信王最末。 姑姑问:“何以如此排序?” 因为状元长得最好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宋公子也算英俊倜傥,就是有点脂粉气,略逊一筹;信王么,可能是见惯他小时候胖乎乎的样子,就算现在瘦了也觉得不如这两人俊俏,将来可能还会再发胖。 姑姑失笑道:“选夫婿就看俊俏不俊俏?” “才见过一面,除了俊不俊俏还能看出什么?”我依到姑姑身边撒娇,“反正人品才学家世这些,祖父和姑姑会帮我把关的嘛。” 姑姑无奈地嗔我一眼:“好,帮你把关。” 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把那三人请到燕宁宫去,一番把关后对祖父说这三个人她都不满意,要另行择选。 她是宫中二十年盛宠不衰的贵妃,如今的后宫没有太后和皇后,贵妃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连陛下也经常征询听取她的意见,她的话自然是一锤定音,家中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据说连陛下也知道了,还去燕宁宫凑热闹看了一眼,不无遗憾地对姑姑说:“若是元愍还在就好了。” 元愍太子是陛下的嫡长子,比我大三岁,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陛下曾戏言说等我长大了做他的媳妇儿。可惜他九岁得天花夭折了,现在陛下最大的儿子只有十一岁。 小周娘子私底下抱怨说:“两位公子可是我足足挑了半年才挑出来的人选,信王更是天潢贵胄,贵妃却一个都看不上,这叫我去哪里找更好的?难道一定要元愍太子那样的身份吗?” 祖父却不甚在意:“现在没有合适的,那就再等等。” “姑娘家的年纪可等不得!” 祖父捋了捋美髯笑道:“我贺钧的孙女,就算过了二十岁,也不愁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瑶瑶还小呢,这两年正好留在家中多陪陪我。” 果然还是祖父最疼我。我一点都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生孩子,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四堂嫂刚嫁进来时跟我玩得可好了,没过半年就怀孕,现在大着肚子老气横秋地跟我讲什么为妻为母之道,真没意思。 可是姑姑不同意。以往都是姑姑比祖父更开明更宠我,这回却反了过来,她执意要尽快为我定下亲事,小周娘子办不好就由她亲自来办。 姑姑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把掌握着全洛阳适龄男女八字的刘夫人请去做参谋。刘夫人最爱搞这些事,得了姑姑的嘱托更加尽心,上巳过去不到三个月,到六月里我过生辰前,她又重新张罗了一批人,请他们去北郊别苑赴宴。 有贵妃莅临坐镇,刘夫人自然赚足了面子,一场寻常的宴会办得比上巳节还要热闹。 虽然刘夫人也请了不少贵戚小姐来撑场面,但全洛阳的人都知道,这次宴会的实际目的是姑姑为我招亲选婿。 我觉得这事十分不靠谱。姑姑说别人挑她都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看过了才知道,于是她就带我坐在别苑大门旁的角楼上,居高临下看着那些年轻公子们从门口鱼贯而入——上回我好歹还能看看相貌俊不俊,这回却只能比较一下他们谁的头发更黑更亮。 姑姑端坐楼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下面熙熙攘攘攒动的人头,面色沉凝。刘夫人陪在她身边,姑姑时不时指着楼下某位公子问起,她都应答如流如数家珍。 平日里我很少看到男子的头顶,现在这么仔细一比,有的公子年纪轻轻,顶上发髻却只能团成一个小球球,将来恐怕要秃。 数了几个球球我便觉得无趣,退到一旁去吃果子。从这里往后看,园子深处有个挺大的湖,比这大门口人挤人吵吵嚷嚷有意思多了,不如叫上长御去划船。长御祖籍江南,天生水性好,船划得又直又稳,每回只有他带着,姑姑才放心让我下水。 我左右一看,没找着长御,便问姑姑身边的女使君柳:“长御呢,怎么没见他?” 此言一出,我瞧见君柳执壶的手抖了一抖。她面色微变,转头看向姑姑那边,我才发现姑姑闻言也撇下正在应答的刘夫人,向我望了过来。 她的脸色更凝重沉郁了,刘夫人立即识趣地止住话语。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语惊四座了不得的话似的。 我不过是问了一句没见长御,怎么了? 过了好半晌,还是姑姑开口说:“长御……今日来不了。” 她转回去继续看楼下,君柳她们松了一口气,重新忙碌起来。 从我记事开始,姑姑身边似乎一直都有长御,从未离开过,连君柳都不如他受姑姑爱重信任。他比我大五岁,小时候陪我玩得最多的就是他了。 长御是我见过最温柔、脾气最好的人,不管我怎么耍性子无理取闹,他都不会生气,还会好言好语地劝解开导,最后常常反而是我无言以对,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而且长御长得也好看,这便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如意郎君了,我对姑姑说长大了我要嫁给长御。 君柳她们红着脸吃吃地笑,悄悄跟我说长御再好,我也不能嫁给他,因为他是个太监。我到十二岁才知道太监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区别。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长御的,听说不能嫁给他,我难过了好久。所以我也很清楚,楼下这些形形色色的公子王孙们,包括那个英俊的状元郎,我对他们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 我叼了一颗蜜枣在嘴里含着,趴在栏杆上眼馋地眺望远处可望而不可及的湖面,忽然觉得楼下鼎沸的人声似乎变小了,像刚才姑姑看我似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不但噤了声,还自动往两边退让,给门口新来的客人让出一条路来。 我一不留神差点把尖枣核吞下去,连忙咳出来吐了,跳到角楼正面去,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虞重锐?!他怎么会在这儿?谁让他来的?” 莫不是又来看我笑话的吧? 刘夫人马上道:“这虞重锐是哪家的公子?宾客名单上没有这个人呀。”她探身往楼下一看,瞧见了她夫君的顶头上司,“哎呀,虞尚书到了,贵妃请恕妾身失陪片刻下去迎接。” 说完她顿了一顿,似乎领悟到了两个“虞”之间的联系。 “是我请他来的。”姑姑起身凭栏,看向楼下众人让出的空地中央那人时,她的脸色忽然一扫方才的凝肃之气,变得明亮松快起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 她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我问:“瑶瑶认识虞剡吗,怎会知道他的表字?”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现在是不是第一人称很多人都不接受了…… 老规矩,前排沙发送红包,后排随机掉落。 第2章 我跟虞重锐……算认识,也不算认识。 我认识他,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们总共也就见过两次半。 那半次是我坐在祖父车上,在洛水畔桥头与他的车马撞到一起,看到祖父下去和他两个人皮里阳秋地互相道歉行礼,我才知道原来祖父在家隔三岔五就要摔杯砸盏破口大骂的那个竖子“鱼眼”就是虞重锐。 吓得我赶紧收了看热闹的心把帘子放下,免得被他看见认出我来。若他知道我是贺家的孙女,把我那些丢脸的丑事抖出去嘲讽攻讦祖父怎么办?祖父曾说此人私德败坏,手底下网罗结交的都是一帮鸡鸣狗盗蝇营狗苟之徒,为了私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说到底都怪我,不该去刘夫人的上巳春宴,更不该妄自托大喝那杯酒。 在家我从没喝过酒,但是旁边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劝说席上的是果子酒,专给女眷喝的,况且我已经及笄是大人了,小酌怡情,喝一点不妨事。我瞧那酒闻着确实有股甜甜的果香,而且别的姑娘都喝了,便也跟着尝了几口。 谁知道我天生酒量这么差,才一杯下去,便觉得头重脚轻脑子犯浑,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听说这醉酒的人也有酒品,那酒品差的,乱性失智胡言乱语都是小事,还有人脱光衣服当街裸奔,醒来羞愤上吊的呢。 我怕自己醉糊涂了当众做出不堪的事来,连忙叫纭香来扶我离席。这是别人家的地方,我只能在水边找了个僻静角落,希望吹吹风酒劲能快点过去。 然后来了个刘家的丫鬟,说左近租借了几栋房舍作临时储物休憩之用,可以带我过去暂作休整。 明明是纭香和那个丫鬟一起扶我从林子里穿过去的,中途纭香怎么就不见了,丫鬟又怎么换了人,我也记不清楚了。等我酒劲过去彻底清醒,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外头天都黑了。 我抱着柱子躺在一件阴暗潮湿的库房地下,外裳脱了,头发也散了,屋里还有一位陌生的俊俏公子。 不不不千万别误会,我没有轻薄这位公子,他衣冠楚楚整齐得很,被我轻薄的是我怀里的柱子。 我抱着那根柱子耳鬓厮磨,足足讲了两个时辰的情话。 这位公子就在旁边看了两个时辰。 我猜他定是憋笑憋得很辛苦,面上却还温文有礼,对我作揖道:“在下虞重锐,不知姑……” 不不不我觉得咱俩还是不要认识了,以后最好也别再见。 外头有火光人声由远及近,我这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尊荣,知道的人道我发酒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干了什么苟且之事。 我把散在地上的衣服钗环统统卷起来包成一包,趁着夜色从窗户里跳出去,自己偷偷溜回家了。 到家才发现别的都没少,唯独丢了父亲留给我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我的闺名“绮”字。 那间库房空荡荡的无遮无挡,连珠钗上掉的一颗珠子我都搜刮卷回来了,白玉落在泥地上我不可能发现不了,所以十有**是被那虞重锐拿走了。 那块玉确实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他看我半天的笑话还不够,还要顺手牵羊讹我一笔吗?若是寻常的金银器物,被他拿走也无妨,但那可是爹爹留给我的,上面的字还是他真迹亲笔。 我不敢去问祖父,就去找仲舒哥哥,问他认不认得一个叫虞重锐的人。仲舒哥哥是三叔公家的堂兄,去年刚领了光禄寺主簿一职,家中在朝为官的男丁,数他跟我关系最亲近,才好打听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他姓哪个于?朝中于姓的青年才俊有几位,倒是没听过叫这名字的,兴许是哪位大人家里未出仕的公子。”仲舒哥哥话头一转,目带探究地看我,“上巳节回来瑶瑶就打听年轻公子,莫非看上人家了?” 我若实话实说这人看我出丑还顺走我玉佩,仲舒哥哥定要去找他理论为我出头。我顺着他的话说:“既然哥哥都没听说过,想必他不是出自显赫高门,跟我们贺家不相匹配,所以我也不敢跟长辈说。哥哥能不能帮我悄悄打听一下?” 以往仲舒哥哥对我都是有求必应的,这回却沉下脸不悦道:“你也知道长辈不会答应,还去打听?趁早收了这心思。”破天荒地丢下我拂袖而去。 </div> </div> 第2节 这个虞重锐莫不是个扫把星,这还是仲舒哥哥头一回对我黑脸呢。 虽然没打听着,但没过多久我就又见着虞重锐了。他穿了一身素白布衣,单手拎一只食盒独自在南市人群里穿行,我一眼就瞧见他了。 我想追过去,但南市人太多了,而且身边有个跟屁虫见我想逆人流而行,马上阻拦说:“小姐小心跟着我,别又跟纭香似的挤丢了。” 跟屁虫是家里的厨子樊增,排行不是老大,但大伙儿都叫他樊大,因为他的体积有两个我那么大。 樊增其实也不是我的跟屁虫,他是纭香的跟屁虫。我跟纭香想出门,他便说正好要驱车来南市采买,让我们跟他一起,也好照应。 照应着照应着纭香又不见了。纭香是个路痴,跟我出来经常走散,多了樊增一双眼睛盯着她居然还是盯不住。不过她机灵得很,嘴巴也甜,每次都能问路找回家去,有时还能搭到便车。 我知道樊增喜欢纭香,但纭香看不上他,说他形貌痴肥、满脸横肉,不像个好人。是不是好人跟肥肉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樊增虽然看起来凶恶,但心地是好的,爱吃的人么总不会太坏,纭香就是嫌他长得不好看罢了。 但是长得好看就是好人吗?那边那个长得好看的,不但趁人之危看我出丑,还偷了我的玉佩呢。 不告而取为之窃,为了证明我没冤枉他,我决定上去问个清楚。 我猫腰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到街对面,虞重锐已经走到南市口快出去了。樊增块头大一时挤不过来,很快便被甩在后头。 南市热闹,四周街道也都人来人往,我一路跟着虞重锐往南过了两条街,左近才终于僻静些。眼见他就要进里坊了,我连忙喊道:“虞……喂前面那谁!” 虽然我心里虞重锐虞重锐地连名带姓呼喝,但当面我可叫不出来。 我离他并不近,他却立刻回过头来,见到我微微一怔,旋即开始发笑。 我瞧他笑得很是开心,一定是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这也不能怪他,若换作是我亲眼见一个人发酒疯发两个时辰,丑态百出,下次他再怎么人模人样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忍不住想笑的。 “是你呀,”他俨然已把我当成熟人了,一边笑一边走近,“这几日我一直在寻你。” 他寻我做什么?莫非是要还我的玉佩?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的玉佩,可在你那里?” “自然在我这里。” “快还给我。”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眉头一皱:“为何?” 这还要问为何?擅自拿了我的东西当然要还给我,物归原主。 他虽然不像樊增那么威猛雄武,离得近了我也得仰头看他。这会儿他也不笑了,从上往下盯着我,周围除了我俩再无旁人,我忽然觉得这么贸贸然地找上门来追讨是不是太莽撞了,万一他比顺手牵羊还要坏呢? 这么一想我便有些怂,退后一步说:“那是过世的爹爹留给我的,不能给旁人。” 他垂下眼睑顿了顿,说:“我瞧着也是个贵重的信物。”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看我的玉佩珍奇才拿的,轻易是不肯还了。我心里气得很,偏偏又说不出狠话来:“那……我用别的跟你换,行不行?” 他似乎有了兴趣,目光在我身上微微一转:“换什么?” 我也不知那玉佩到底有多值钱,但我今日跟着樊增出门,荷包里只有几粒碎银,铁定是不够的。 正寻思怎么办,一转头看到樊增带着两个帮手追上来了。他来南市采买,银钱定然带得足,于是我赶紧迎过去,小声问他能不能先支我几百两。 樊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虞重锐,整条小路上只有他一人:“小姐要这么多银钱作甚?” 我不知怎么向他解释,只囫囵说个大概:“我随身的玉佩在他手里,去赎回来。” 樊增一听大怒,脸上肥肉横作三道:“哪里来的毛贼不长眼睛,敢偷我家小姐贴身的玉佩,也不打听打听爷爷是谁!” 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二话不说,上去跟虞重锐打了一架。 之所以说“跟虞重锐打了一架”,而不是“把虞重锐打了一顿”,因为……被打的是樊增他们。我都没来得及劝架阻止,三人就躺在地上了。 都是我的错,樊增虽然长得魁梧凶狠,但他毕竟只是个爱吃的厨子而已。 我们几个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就像说书人口中常听到的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反被侠客义士教训的恶奴。 没想到虞重锐看着像个文弱书生,打架居然这么厉害。先前我只是丢脸,现在仗势欺人当街斗殴,我反而成了理亏的一边,最后居然还打输了!我不但理亏还更丢脸了。 幸好我及时拉走了樊增阻止他撂狠话自报家门,不然祖父的清名都要被我丢光了。 那时我见虞重锐身着布衣亲自去南市,家住城南寻常的里坊街巷,仲舒哥哥又打听不到,以为他只是个无名之辈,哪会想到他就是这几年扶摇直上、大名鼎鼎的朝中新贵。三个月前他还跟刘侍郎平级,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和祖父平起平坐。 我以为祖父骂他“黄口小儿后来居上”只是说说而已,能做到六部尚书,至少也是父亲那辈的人了,连仲舒哥哥也没想到他身上去。 堂堂的户部尚书,有布衣买菜的怪癖也就罢了,还黑我一块玉。 我觉着这玉佩别说是我,就算祖父出面也要不回来了,希望爹爹在天之灵别怪我。 如今他炙手可热,祖父都惹不起他,我更惹不起。 惹不起我就躲。 然而冤家路窄,洛水桥头险险躲过一面,今日竟在这场合又遇到他。难不成尚书大人也来相亲吗? 作者有话要说:  激情二更!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3章 “瑶瑶认识虞剡吗,怎会知道他的表字?” 姑姑看着我,等我回答。 就是嘛,他为什么不说大名只说字,不然我早就躲他远远的了。 “我……我听祖父说的。” 姑姑笑道:“父亲和虞尚书势如水火,骂他都来不及,背地里还会亲热地称其表字?” 呃,这倒也是。据说虞剡结党营私自成一系,朝中清流世家都不屑与之往来,仲舒哥哥老在宫里宫外办宴会,人缘交游是极广的,也不知道他字重锐。 “那就是听仲舒哥哥,或者哪位叔伯兄弟提起过。”反正家里人那么多,推给他们就是了。 姑姑却不依不饶:“祖父治家极严,家中子弟莫不仰仗其庇荫,还有人敢忤逆祖父的心意去跟虞尚书结交吗?” 我不知道怎么编了,只好耍赖打岔:“既然明知祖父厌恶,姑姑为何还要请他来?就算看上了我也不能嫁给他呀。” 我这反将一军的伎俩居然奏效了,姑姑笑而不答,也没有继续追问我跟虞重锐的瓜葛。 祖父说虞重锐在朝中不得人心人人厌弃,我看他倒是受欢迎的很,到哪儿都一群人围着,不但有好多年轻公子想与之攀谈结交,还有不少姑娘不远不近面带羞涩地偷瞧他。 说实在的,单论相貌,他是长得挺好看的,状元郎都要被他比下去了。状元郎似乎很是不忿,两人照面时都不曾见礼,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祖父屡次夸赞过这位状元郎出身清贵家学渊源,是个可造之材,大有提携栽培之意,他当然要跟虞重锐划清界限的。 按这个道理,我也应该跟虞重锐划清界限,姑姑自然更是。 那她为我议亲还特地把虞重锐请来是几个意思? 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喜欢他的。今天园子里的这些王孙公子我一个都不喜欢。 要是长御在就好了,即使不去划船,单是和他说说悄悄话,听他柔软悦耳的轻声细语,也比无聊地看楼下人头攒动吵吵嚷嚷要好;要是长御的爹没跟着永王造反就好了,他就不会获罪入宫当太监,如今也是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说不定就在楼下,叫我一眼瞧中了,我正好嫁给他,家里人也不用为我的婚事操心。 长御为什么没来呢? 我随意往外一转头,又看到虞重锐了,他在人群里真是乍眼。他正在四顾找人,恰好往这边看过来,吓得我赶紧缩到栏杆下面,离得远也不知看到了没有。 我不想跟他照面,于是趁姑姑和刘夫人说话偷偷溜下楼,躲到后院湖边人少清净的地方去。 老天垂怜,虽然没有长御陪我游湖,但是我刚到湖边绕过假山,就看见柳荫下站着两个熟人——仲舒哥哥和三婶的侄女俞岚月。俞表妹老家在江边,仲舒哥哥也会凫水,正好叫上他们一起去划船。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冲他俩喊道:“仲舒哥哥,俞表妹,你们也在这儿哪!” 一走到近前我就知道这一嗓子喊错了,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他们俩远离人群在这绿杨烟里假山石后僻静之处说话,说的当然是不能被旁人打扰的私房话,这不俞表妹脸上的羞红还没褪,看到我脸更红了。 俞表妹只比我小半岁,也到了摽梅之年。她父母双亡投奔三婶这唯一的亲戚,偏生三婶在家中又无依无靠,没法为她做主。倘若她跟仲舒哥哥两情相悦,亲上加亲,不正好两全其美。 我向来是有成人之美的,于是眼光滴溜溜在他俩身上转了一转,用媒婆的口吻说:“仲舒哥哥向来不屑这等相亲撮合之集会,今日倒是稀客,莫非是专程为哪位娇客而来?” 仲舒哥哥却不领我的情,板着脸硬邦邦地说:“我专程为你来的。” 呃……我瞧了一眼俞表妹,她似乎有些失望。 好在仲舒哥哥马上又说:“就你那点识人的眼色,谁知道你会不会糊里糊涂看上哪个虚有其表的纨绔,我不得来帮你掌掌眼?” 我点头接道:“就是嘛,陌生人这么见一面,也就只能看个相貌罢了,哪比得上自家亲眷,常来常往知根知底。唉,我怎么就没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世兄什么的呢?” 仲舒哥哥又不说话了。真让人着急,这种事难道要姑娘家主动吗? 俞表妹抓住我的手安慰道:“虽然没有表哥,但表姐有那么多堂兄弟呀,哪个不是待你如珠似宝,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一个比一个着急,我说的是兄弟的事儿吗? 我只好挑明直言:“表兄妹正好亲上加亲,堂兄可不行。” 俞表妹道:“亲兄妹不能成亲我是知道的,但表兄妹隔着一辈血缘,堂兄妹也是,像仲舒哥哥和表姐这样的,都已经隔了两辈,为什么却不行呢?” 她这话倒把我问住了。在我的观念里,这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哪需要问为什么。 “同姓尚且不婚,更何况同宗的堂兄妹?那不是乱|伦吗?” 俞表妹见我答不到点子上,又去问仲舒哥哥:“兄长学富五车见多识广,你来说说,为什么表兄妹是亲上加亲,堂兄妹就是乱|伦呢?” 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的仲舒哥哥也答不上来,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我瞧着他俩对视的眼神有些古怪,愈发觉得我不该来横插一脚,打个哈哈道:“啊——刚听君柳说贵妃正在找我,那我先过去了,你们俩慢慢逛、慢慢聊。” 说罢脚底抹油赶紧开溜。仲舒哥哥似乎想跟上来,被俞表妹叫住了。 我装作回前院绕了一圈,刚转过假山看不到他俩的身影了,迎面过来一个人差点跟我撞上。 冤家果然路窄。 虞重锐往后退了半步,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就猜你今日会来,寻了你好久,果然躲到湖边来了。” 他找我?莫非是为上次我纵容家奴跟他当街斗殴的事寻仇来了? 自从我知道他就是祖父口中心思狡狯不择手段的虞剡,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似乎都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比如此时我看他的笑容,再看不出年轻公子的温文尔雅如沐春风,也不像嘲弄促狭看我笑话的意思,倒有几分三品大员城府深沉难以捉摸的意味。 我觉得自己跟他们那种人根本不是一个段数,还是认怂息事宁人为好,便诚恳地同他说:“那日是个误会。” 他稍稍一顿,问:“你说的是哪一日?” “都是误会。”我伏低赔礼道,“都怪我语焉不详,让家奴误以为财物被窃。他虽然脾气冲动了些,但也是护主心切,况且已经得到教训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他计较好不好?” 他挑起眉毛:“此等恶奴,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当街打人,看来是恃强凌弱惯了,吃一顿拳脚算便宜了他。” 他权势直逼祖父,若要对付樊增还不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我一急便说:“别看他长得凶恶,其实他只是个厨子,平素从不欺负人的,回家也受过罚了,你别去找他麻烦!要算就算在我头上了好了!” 唉,我为什么要说算到我头上,原本我是想跟他服个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不过倘若他一意要追究,当然还是我来抗,不能再连累樊增。 </div> </div> 第3节 “你倒还挺讲义气。”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说,“此事暂且略过不提,但是这玉佩的来历,我倒正要和你好好计较计较。” 我赔着小心说:“那就更是误会了,堂堂的户部尚书,怎会……拿我的玉佩呢,定然是我不小心遗失……在你身上?”这理由似乎有些勉强,“要不就是我酒醉糊涂,硬塞给你的?” 他点头道:“还真是你塞给我的。” 我真不会说话,为什么总给别人递话柄。这块玉我自小不离身,纭香说我睡着了都抓着不松手,怎么可能喝点酒就随便塞给不认识的人。 祖父说他狡诈诡辩,我可不能再着他的道。 “既然是我硬塞给你的,尚书大人想必也看不上我这区区一块玉,不如物归原主?” 他没有回答,转而问:“你知晓我的身份了?” “我、我也是刚知道的,先前……先前算我有眼不识泰山。” “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这话让我心里不由一慌,这时正听身后有人喊:“瑶瑶!” 是仲舒哥哥追上来了。若让他俩碰面,我的身份铁定藏不住。 眼见仲舒哥哥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把抓起虞重锐的袖子,拉着他绕过假山,一气跑到湖边树丛里、听不到仲舒哥哥的叫声了方才停下。 虞重锐被我拉着跑了一路,我跑得有些喘,他倒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问:“刚刚那人是在叫你?这回又带了什么帮手?” “不是!” 他也没追问我为何要跑,待我喘过气来,忽然说:“那块玉佩,你真想要回去?” 当然了,那可是爹爹的遗物。不过我嘴上还是客气道:“若虞尚书能成全,小女子感激不尽。”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就还给你。”说着他从袖内取出玉佩,单手举起悬在我面前。 那玉他竟随身带着。若我此时跳起来抢了玉佩就跑,不知能否得逞? 我寻思了一番他跟樊增打架的身手和方才跑路的架势,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傻的:“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我叫俞岚月,取义‘玉山风月’,祖籍荆州,是贺家的表亲,现暂居在彭国公府中。” 他跟祖父是死对头,总不会找上门去寻我的麻烦;借住的表亲,我犯的浑也算不到祖父头上。 我以为“彭国公府”四个字足以让他知难而退,谁知他却皱起眉问:“你也姓虞?” “是‘伯俞泣杖’的俞,不是你那个虞。” 他的眉目舒展开来,似乎有些庆幸:“那就好。” 好什么?难道我不配姓虞吗?玷污了他的姓还是怎的? “岚、月,玉山风月,”他回过神,重复了一遍我方才的话,忽然一笑,“这不是你的名字。” 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明明是照搬俞表妹的身世,他又不认识俞表妹,怎会知道我冒名说谎。 他将手中的玉佩举高,风一吹滴溜溜地两面旋转。他看着那玉说:“你的名字里,当有一个‘绮’字。” 我竟忘了这一层,要如何圆回来?玉佩是爹爹留给我的,所以“绮”是爹爹之名?不对不对,男人怎会叫这个;要不说那是娘亲的闺名? 但是我瞧他那神色,再说什么找补他也不会信了。我本来就不会说谎,说谎太难了,保不准我现在就是一脸心虚露怯的表情,叫别人一眼就看穿了。 仲舒哥哥还在找我,声音时远时近:“瑶瑶!瑶瑶你在这边吗?瑶瑶!” 虞重锐也听见了。他把玉佩放在手心里,刻字的那面朝上,递到我面前,一字一顿道:“绮罗锦绣,珠玉琼瑶,绮、瑶,我猜得可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并不是沙雕文!我只是不想辣么沉重! 想看沙雕文的指路出门左转作者专栏《朕就是这样昏君》,保证沙雕智商为负。 第4章 明明只是两个字的拼凑,但连在一起从他口中说出来,语声低缓,连绵悠长,竟生出一种别样的旖旎辗转之意。 我忽然发现,他的声音也挺好听的,不输长御。 “瑶瑶,原来你在这儿,怎么叫你也不出声,我就怕你一个人偷偷去玩水掉在湖里,多叫人担心!” 仲舒哥哥拂开柳枝向我走来,面露忧色:“你躲在树丛里做什么,太阳晒得脸都红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脸颊。他的手指很凉,冰得我一激灵——其实不是仲舒哥哥手凉,是我的脸太烫了。 日头真烈啊。 虞重锐被树丛挡住,仲舒哥哥走到我面前才发现左近还有一个人。他将我拉到背后挡着,回身上下一打量,语带狐疑:“虞尚书?” 虞重锐冲他略一颔首:“贺主簿。” 他们两个显然没什么交情,大约因为祖父的缘故,仲舒哥哥对他似乎还有些敌意,没有对他行礼。 他自然看见了虞重锐手中握着的玉佩,眉头一皱:“舍妹随身不离的玉佩,怎会在虞尚书手里?” 我瞥见虞重锐越过仲舒哥哥的肩头瞧了我一眼,目光微闪:“原来你就是贺相唯一的孙女。” 完了,被他知道了,不会借机小题大做吧? 我缩在仲舒哥哥背后,却听虞重锐道:“我只是路经此处,恰巧见贺小姐的玉佩遗失在地,正要归还。” 说罢他当真将玉佩给了仲舒哥哥,告辞而去。 我从仲舒哥哥手里接回玉佩,犹觉不可思议。这就还给我了?因为知道了我的姓名家世,言而有信?还在仲舒哥哥面前帮我遮掩,未提醉酒和斗殴之事,那先前故意刁难是捉弄我吗? 仲舒哥哥等他走远了,拉着我追问:“你这玉佩从未离身,怎么就遗失了,还正好被他捡到?瑶瑶,他没有欺负你吧?” 我低头抠玉佩上的穗子:“就不小心啊……人家堂堂三品的尚书,为什么要欺负我?” 其实我也想知道。 姑姑常说我少不更事,有家里人护着还好,出去怕是要被人欺负,简而言之就是我又傻气又没用。以前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她识人真是准。 仲舒哥哥看向虞重锐离开的方向,皱起眉头:“对了,今日他怎么会来?” 穗子被我抠得缠了结,再把结解开。“贵妃说是她特地请来的。” “他也是议亲人选?”仲舒哥哥的眉毛也打成结,“瑶瑶,你觉得他如何?” 这话竟把我问得有些结巴:“哥哥胡、胡说什么呀,我、我怎么会觉得他……祖父也不可能同意啊!回去你可别告诉祖父他碰过我的玉佩,说不定祖父一生气,把我的玉都砸了。” 其实我觉得,这事儿相当有可能发生。 午宴时我特地留意看了,虞重锐并未列席,已经先走了。这种男女相亲的集会,他本就不该来,估计只是拂不过姑姑亲自相邀的面子,来露个脸走过场罢了。 不过说起来,他也尚未婚配,不知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朝中身份相匹配的老臣,大约都不愿意把女儿孙女嫁给他;陛下倒是对他十分爱重,可惜没有适龄的公主招驸马。 这么一想,我竟有几分幸灾乐祸,这样不好,不好。 这种宴会其实也无趣得很,虞重锐走了我便松懈下来,更提不起兴致。席间又有人来向我敬酒,这回我可不敢再贪杯了,以茶代酒喝了一肚子的水。 到了下午就更难捱了,不管我走到哪儿,都有人借着各种由头来和我搭讪。我知道他们是想尽相亲的本分与我多说话,但我实在不擅长和陌生人攀谈,反而弄得双方都十分尴尬。 要不是有仲舒哥哥一直在近侧帮我解围,我都不知该如何脱身。他涉猎广泛,不管什么话题都能说上两句,这不宋公子拿着他新题的扇面来要我品鉴,仲舒哥哥就拉着他到一旁去高谈阔论书画之道了。 我赶紧溜到无人的地方。 午宴结束没多久姑姑就遣君柳过来,说她乏了先回澜园,让仲舒哥哥照应我。 澜园是姑姑进宫没多久陛下御赐的,以她名中一字命名,与刘夫人的园子相隔不远,这两天也下榻此处。 据说当年我就是在澜园出生的,姑姑是第一个抱我的人。 这场宴会是姑姑发起,她却半途离席,方才宴上我就见她面露倦怠不耐之色,莫非身体不适?或许我该回去看看她。 纭香又不知迷路迷到哪儿去了。我一个人提着裙子从后园湖边抄近路,后门出来过一座桥,再沿湖水岸走一段,穿过一座废弃的园子,可直达澜园侧门。 这片湖刘夫人家占一小半,废园占一大半。澜园本来也有一片湖面,因为陛下贵妃驾临,担心有刺客从水路潜入,就把湖填平了,如今园内只剩浅浅一洼小池塘。但陛下只在园子落成之初驾幸过几次,后来再没来过,姑姑似乎也不太喜欢澜园,很少来住,这湖算是白填了,否则我就不必羡慕刘夫人家,自己在澜园也可以划船,正好叫长御陪我。 说起来,长御到底为什么没跟姑姑一起呢? 几年没从这边走,过了桥才发现,废园的围墙已经修葺一新,没法从园子里抄近道穿过去了。我只得从围墙外头绕了一大圈,比直接走正路还远。 途中经过园子正门,门上尚未挂牌匾,但屋檐下的灯笼上墨笔写着“虞”字。昨日来澜园时我听管家说过一句隔壁园子被陛下赐给某位新贵了,仲舒哥哥也说过朝中姓虞的人不多,难道是虞重锐? 那他不就有了比刘夫人家还大的一片湖!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大约他赴完了宴在此处逗留,尚未回城。我怕再跟他撞上,远远躲着赶紧绕过去。 回到澜园,正要去找姑姑,先在花园里遇到了四堂嫂。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我有大半月没见她了,以为她闭门休养,没想到原来在这里。 四堂嫂解释说:“天气越来越热,府里人多嘈杂,我总觉得燥热烧心,夜里也睡不好。这边清静适宜,小周娘子就安排我过来了。” “要在这里待产吗?” “马上就要临产,恐怕受不了车马劳顿了。” 其实我觉得澜园没有家里好。我还未成亲,但我也知道女人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这边地处偏远,万一有个突发状况,请大夫搬救兵都很不便利。我娘就是在这里生我难产过世的,大概也是因此姑姑觉得澜园不吉利,从那以后就不爱来了。 姑姑冷置了澜园,园子里便长年鲜有人来,只放了一些年老的家仆在照应,吃穿用度肯定没有家里照顾得周到。我看四堂嫂在这里养得不好,虽然腹大如鼓,其他地方反而比月前我见她时更清减了,脸颊都凹了进去,面色委顿,精神头不足的样子,身边也只有一个陌生木讷的丫鬟陪着。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怀着孩子是不是特别辛苦?” 她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喜欢我这么碰她。以前我跟四堂嫂多亲热啊,堂兄赴职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俩头靠头睡在一张床上,整晚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她竟对我也见外。 或许初为人母就是这般,过于紧张战战兢兢罢了。 她抱着肚子说:“还好,这孩子很乖,不折腾人。” 不折腾人她还瘦成这样,看来生孩子真是个苦差事。我欣喜道:“乖巧贴心,是个女儿吧?” 我虽是长房长女,但祖父和爹爹成亲生子都很晚,所以叔公叔叔们家的孩子反而好多都比我年长,譬如四堂兄就是二叔公的孙子。如今堂兄们已经养育了五个下一辈的侄子,还没有侄女。 我们家天生没有女儿命,我和姑姑都是同辈里唯一的女孩儿,再往上的姑奶奶更是没有听说过。如果四堂嫂能生下孙辈第一个女儿,那祖父和二叔公该多欢喜呀。 我一想到马上要有一个软绵绵奶乎乎的小侄女儿,就觉得心尖像夏日的酥酪一般融化了,我就明白了姑姑为什么这么疼爱我。以后我也会一样疼爱她,让她做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 四堂嫂听了这话却脸色一变:“不到生出来,谁也说不准。” 她显然期盼的和我不同。世人多重男轻女,盼生儿子,我以为我们家的人不这样的。我有些失望,但不想惹四堂嫂不开心,便说:“男孩儿生来乖巧听话,那就更好了!” 四堂嫂到底还是生了芥蒂,没说几句便托辞要回去休息。我辞别她去姑姑下榻的院子,君柳在房门口守着,说姑姑精神不佳,正在午睡。 我看左右只有她一个人随侍,便问她:“长御呢?姑姑平日都带着他的。” </div> </div> 第4节 君柳赶紧把我拉到外间,侧耳细听确定房间里没有响动,方压低声音道:“姑娘以后可别在贵妃面前提长御的名字了,就当没有这个人吧。” 我当然要问:“为什么?” 君柳面露戚色:“长御……长御被陛下赐死了。” 第5章 “长御……长御被陛下赐死了。” “啊!?” 我骤然听到这个噩耗,来不及难过,只觉得难以置信。 长御,那么细心、那么可爱、脾气又那么好的长御,我从未见过哪个人讨厌他,怎会突然被陛下赐死? “他犯了什么错,惹怒陛下发此雷霆?” 君柳支吾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们都不清楚……只知道那天贵妃不知为什么惹怒了陛下,陛下头一回在燕宁宫摔了杯盏,当场命人把长御带下去赐他自缢,贵妃哭着求情都没拦住。” 我没听明白:“陛下和姑姑吵架,关长御什么事?是因为他伺候不周吗?” “不是,当时他不在里头。您也知道,陛下对贵妃信任倚重非同一般妃嫔,经常和她商议要事,大约是国政之类的,都会遣退宫人不让我们在旁侍奉,那天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就更不对啦!”我一想到那么好的长御就这样无缘无故突然没了,心气实在难平,“陛下就可以不讲道理、一生气随便杀人吗?总要有个理由吧?” 我有点儿怕这位天子姑父,他杀过很多人,天底下没有人不怕他。但是为了长御,我要替他争个说法。 君柳眼神闪烁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天子杀人,哪还需要理由?” 我想了想:“不行,我要去问姑姑。” 君柳急忙拉住我:“我的小姑奶奶,你还嫌贵妃不够伤心吗?” “那就更不能这么算了!她那么喜欢长御,就任由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 君柳一把捂住我的嘴:“话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我乱说什么了? 君柳把手放下,叹气道:“姑娘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当然是真不明白啊! 我果然是个傻的,完全不懂她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议论的啊,”君柳先撇清道,“据说是因为……长御年纪渐长,样貌俊逸出众,贵妃与他过于亲密,犯了陛下的忌讳。” 我脑子转了两转才明白过来:“这、这……长御他是太监啊,太监不是那什么……陛下连太监的醋都要吃?” 我太生气了。自从我知道太监的含义,我就一直很气。是谁想出来太监这个玩意儿,它毁了我的长御,让他不能娶妻生子,不能和我成亲;陛下把好好的人变成太监放在后宫里伺候他的妃嫔,现在却又容不下他,说他跟妃嫔过于亲密,应当赐死。 君柳有点难以启齿:“虽然是打小净了身,但……哎呀,这种事跟你一个小姑娘说不清。” 怎么说不清,我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太监不能人道,但也会有情意,就像我知道了长御是太监不能娶我,我仍然挺喜欢他的。 “姑姑跟长御绝对是清清白白的,陛下不知道,你们这些亲近的人难道也不知道吗?就没人为他说句公道话?” 君柳又支支吾吾了:“贵妃只跟长御最亲近,时常让他独自陪伴,我们也不知道他俩独处时说些什么……” 这话说得不地道,我不由抬高了声音:“君柳,别人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你在姑姑身边这么久,除了长御她是不是最信任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君柳还想辩解,身后房门忽然打开了,她立刻惶恐地噤声俯首。 姑姑一手扶着门,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素颜散发面色疲倦,淡声道:“瑶瑶,你过来。” 昨日和今朝上午她盛装打扮,我都没有注意到她已憔悴至斯。姑姑有心口疼的旧毛病,血气不旺,盛夏也是手足如冰。眼下虽已六月初,背阴地还是有些凉意的。 我跟着她走进卧房,看到衣架上挂着她的披帛外裙,湖水绿的蜀锦如水色波光粼粼,便过去拿来替她披上:“姑姑刚睡醒,可不能穿这么单薄,会着凉的。” 姑姑伸手握住衣角,我瞧见她左手小指上缠了一道白绢,似乎是受了伤,但伤口没有裹好,血迹从白绢下渗出来,在水绿蜀锦上蹭了个鲜红的血印子。 “哎呀!”我抓过她的手来,发现半边白绢都让血浸透了,“怎么回事!好多血!” 姑姑想把手缩回去:“无妨,卸妆时不小心被钗环划了一下。” 划一下手怎么会流这么多血,而且她卸妆午睡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抓着她的手不放,一边拆绢布一边呵斥君柳:“你们怎么照顾贵妃的,伤口也不好好包扎!叫大夫来看过没有?” 没了长御,这些人也太不尽心了! 待拆开白绢,指腹上却只有细细一条不到半寸的小伤口,向外缓缓渗出血珠。 姑姑说:“小伤而已,没必要看大夫。” 君柳重取了一条干净的白绢来,有些委屈:“贵妃一向如此,伤口出血不易愈合,太医也说了这是血气不足所致,并无良方,只能平时多加小心……让贵妃凤体受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但先前就已仔细包扎过了,没想到一个多时辰了还未止住……” 姑姑说:“不怪你,想必是午睡时不小心压到,伤口又裂了,重新包扎一下便好。” 姑姑脾气真好,对下人也宽厚仁慈从不苛责。我接过君柳手里的白绢,先替她把血迹擦拭干净,怕她疼又吹了吹:“那姑姑以后可得当心,千万不要再受外伤。十指连心,是不是很疼呀?” 姑姑抬起头来,看我的眼里似有星点泪光:“瑶瑶,这世上唯有你,唯有你和长御让我觉得……还有人真心待我。” 不过是吹吹伤口而已,断不至于生出如此感慨,姑姑这是又思念长御了。卸钗环都能划了手,她当时是不是神思恍惚,想起了从前每天伺候她的长御? 我也很想长御。方才和君柳说话,只顾惊愕生气不觉得,此刻姑姑一提长御的名字,我也觉得鼻头一阵发酸:“长御他……他真的……” 姑姑说:“他是因为我而枉死的。” 我吸吸鼻子道:“我知道姑姑待长御就像待我一样,把我们当孩子一般爱护亲近。如果好好向陛下解释……” 人们都说,如果贵妃生下一儿半女,早就已经正位中宫。但是她独得陛下盛宠二十年,却一直没有孩子。也正是因此,陛下对她格外信任爱重,因为她从不参与后宫的争斗。 “对,你们俩就像我的孩子。”姑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但……不是他们揣测谣传的那种原因。” “那为什么……” 姑姑把手拿开,笑容隐去:“因为我们的陛下,容不得别人对他一丝一毫的藏私和不忠。” 我不明白。姑姑和长御是清白的忘年情义,陛下并没有误会他们有私情,为什么要杀长御?既然是清白的,那为什么又说对陛下不忠? “陛下是不信任姑姑了吗?可是你救过他的命啊,他亲口说过,你是天底下他最信任的人。” 姑姑长得并不算天姿国色,当年祖父也只是苏州府一个默默无闻的六品文官,掌管漕运,因为先帝沿运河巡幸江南而伴驾。永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谁都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先帝、当时的皇后太子、随行的妃嫔皇子几乎全都惨遭毒手。陛下那时只有十六岁,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他恰巧碰见了姑姑。 姑姑把他藏在水底下,事后又通过祖父在漕运的人脉护送陛下回到洛阳,临危受命登基为帝。第二年姑姑一及笄,陛下就下旨召她入宫册封为妃。如果不是因为正妻乃先帝所聘、姑姑又出身不高,他恐怕是要直接立她做皇后的。 所以他们两个算得上是共过生死患难的少年夫妻,哪怕姑姑的容貌在姹紫嫣红的后宫中并不是很出挑,一年一年自有新的明媚鲜妍更迭,她也逐渐老去,哪怕她没有儿女,这二十年来陛下对她的恩宠信爱却始终无人能及。 为什么现在却变了呢?就因为长御年轻俊俏、姑姑跟他亲近了点吗? 即使是我这么不谙世事、傻里傻气的,也知道陛下不可能是嫉妒长御长得好看讨人喜欢。而且姑姑都说了,她对长御是像对我一样的长辈之情。 “不是因为长御。”姑姑无奈地叹口气,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唉,现在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所以她才不顾自己心痛神伤,强打着精神来为我选亲事吗? 我也不想她操劳伤身,于是说:“姑姑不用担心我,我自己有主意的。我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不认识的人,要嫁我也要嫁一个……像长御那样让我喜欢、对我好的人,可是他……” 说到这里我又难过起来。君柳让我不要在姑姑面前再提起长御,但他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怎么能当这个人不存在呢,我会一直怀念他的。 姑姑反过来安慰我说:“长御很好,他值得你喜欢。今天这满园子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他。只是他命苦福薄,跟你没有缘分。” 我揉了揉眼睛,转开话头问:“刘夫人说全洛阳适龄匹配的青年才俊都被她网罗来了,姑姑也没有看上的吗?” “大都叫人失望得很。”姑姑叹气道,“我倒是瞧上了一个,可惜他似乎无意于此,婉言谢绝了。” 她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好奇什么人能独得姑姑青眼。不过那人不想娶我,那就算了,我才不会强人所难,而且姑姑相中的我又未必会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就默默地看着你立fg. 感谢投雷么么哒! y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7 00:24:37 锦鲤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525 16:17:23 锦鲤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525 16:17:49 窝窝窝ing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05 13:13:39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06:35:26 123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90618 08:55:51 尾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90618 10:08:39 尾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90618 10:11:11 尾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90618 10:11:33 航哥的小结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10:44:05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18 12:12:09 众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12:29:02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19:11:49 甜甜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21:31:44 甜甜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21:32:12 甜甜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21:32:27 甜甜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21:34:29 甜甜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21:34:58 谷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8 23:23:18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9 07:23:10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9 07:23:29 鸭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9 08:51:01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9 09:59:05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9 23:44:10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19 23:46:33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0 07:07:30 </div> </div> 第5节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0 08:52:37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0 16:02:59 啊尔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0 17:26:30 若小指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90620 21:27:41 第6章 我一向睡得很好,夜里却毫无缘由地突然醒了。夏初六月的夜里,锦被也并不薄,身上却是冷的。 我往纱橱外踏床上一看,纭香不在,夜间伺候我就寝的仆妇也回自己屋了。说起来今日在刘夫人园子里和纭香走散,午后就一直没有见着她,难道这郊外路生,她找不回来了? 我把被衾裹紧,觉得暖和了些,这一闹腾却再也睡不着了。城郊听不到谯楼打更,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 窗外看不到月亮,星子半明半昧,微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地下,青砖上像蒙了薄薄一层霜。 我躺在榻上琢磨着,不知纭香是不是滞留在刘夫人家,明晨天亮了就派人去把她接回来;万一她是在外面走失,正好樊增在澜园,他老家就在附近,对这片定然熟悉,不如让他去英雄救美;樊增因为在街上打架误事,弄丢了采买的车马银两,被贬到别苑来,都是受了我的连累,回头我得想个法子补偿他。 想的最多的还是姑姑和长御。晚间我想和姑姑一起睡,她说白天受了风寒有点咳嗽,怕把病气过给我,我跟她撒娇说我血气旺正好给姑姑暖手脚,她也没有答应。 我放心不下她,担心她的风寒严不严重,又怕生病只是她推脱的借口,因为她看起来心事很重。回房前她还摸着我的头发说:“瑶瑶,你从小没有父母,倘若以后我也不能照顾你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那不还有祖父、三婶和那么多兄弟亲戚吗?而且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照顾,以后应当换我来照顾祖父和姑姑。” 现在想来,她的话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隔壁院子看看。我一个人睡都冻醒了,姑姑总不忍心不收留我了吧? 我掀开被子从榻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到衣架前把外衣披上,还是冻得打了个哆嗦。都已经六月了,为什么还这么冷? 打开门外头夜露寒气就更重了。姑姑住的院子和我这边隔着荷塘,绕塘而行有些远,我寻思不如从水上的九曲廊桥穿过去,能省不少路,少挨会儿冻。 这个时节的荷叶已经长出水面,高高低低影影绰绰,荷塘上黑黢黢的一片,风一吹暗影摇曳,像蛰伏的巨兽睡梦中翻身。夜里起了雾,潮湿冰凉的水气一个劲地往衣服底下钻,我觉得后背全是凉意。澜园人少树多,夜深人静鲜见灯火,四周一片寂静,只时不时冒出几声寒鸦突兀的叫声,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有点害怕,走到一半想回头,但回去屋里也是又黑又冷没有人。一弯眉毛似的新月挂在西边树梢,尚不及廊桥中间水榭檐下的灯笼明亮,视野所及仅有那一处亮着,还是快走几步去那边好了。 待我走到水榭近前,稍稍能看清,我就更懊悔了——水榭的石桌旁好像有人。 半夜三更的,谁会不声不响坐在这水中的石桌边?听说临水阴气重易闹鬼,不会是被我碰到了水鬼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鬼怪,别自己吓自己,阿弥陀佛。 我拍了拍胸口,壮起胆子扬声道:“谁在那边?” 没有动静。那人趴在石桌上,裙幅曳地,好像是个女子。 夜里跑到水榭里来乘凉,不小心睡着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檐下灯笼一点微光,认出她身上正是日间我给姑姑披的那件湖水绿的蜀锦披风。 我顿时松了口气,想想自己被吓得不轻,不由嗔怪道:“姑姑,原来是你呀。你怎么半夜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叫你也不应。” 她背对我趴着一动不动,看来睡熟了。 真是的,白天已经受了寒,夜里还贪凉睡在外头,病情加重怎么办?没了长御,姑姑变得这么不爱惜自己了吗? 长御是江南水乡人,人也是温柔似水、润物无声。他好像与一切和水有关的事物都格外有缘,燕宁宫院子里摆两只大水缸,养出来的莲花也繁茂娇艳亭亭玉立,堪与御花园的荷塘媲美。 姑姑是想长御了吧,和我一样睡不着,所以独自跑到这荷塘中来追思缅怀他。 这么一想我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不忍惊扰她,又怕她在石桌上睡久了当真要着凉生病,便放轻脚步绕到她面前去,打算小声把她叫醒。 走到她侧后方,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黏答答的东西糊住了鞋底,地下背光也看不清,只见这片地面好像比那边的石板颜色深。我蹲下去摸了摸,冷不防指尖一阵剧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 我痛得惊叫一声,姑姑仍然没醒。 坏了,不会是有蛇吧? 我举着受伤的手跑到灯笼下一看,满手的血。居然被咬得这么严重! ——不对,如果只是手指被蛇咬一口,怎么会掌心里全是血? 我回过头去,终于看清了姑姑的正脸。 她侧趴在石桌上,双目圆睁,胸口水绿色的罗裙上洇开一大团深暗浓艳的花,再沿着裙裾凝成一线滴落下来。 我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踢到地上的刀,当啷一声。腿软得站不住,我一下跌坐在地上,坐在满地的血泊里,她的血把水榭半边的石板地都淹没了。 姑姑!怎么会!怎么会!!! 手上被咬的地方更痛了,我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血液似要沸腾,耳朵里嚣叫轰鸣。张开嘴却喊不出声来,咽喉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手扼住,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模糊。 我被蛇咬了,姑姑死了……也好,也好,就让我随她一起去好了。 —— 醒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然而指尖的疼痛又提醒我那一切并非全是虚幻。我想看一眼伤口,稍稍一动便觉得头疼欲裂,心跳如鼓,胸口仿佛着了火一般灼痛,四肢也使不上力气,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犯晕。 我闭眼躺在床上喘气,听到外头有两个人窃窃私语,一个是纭香,另一个仆妇声音陌生。 陌生仆妇说:“幸好你昨夜不在,园子里所有人都被抓去那个什么寺……哦大理寺!抓去审问了。听说那里边是专审重犯要犯的,十个进去九个横着出来!人都抓空了,把我叫过来使唤顶差。我平素只会种菜,哪能伺候得好这些金贵主子!” 纭香问:“贵妃当真在园子里叫人杀了吗?” 仆妇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一刀捅在心口,血流得满地都是,要不怎么把人全抓了呢?哎哟真是吓人!” 纭香说:“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澜园刺杀贵妃?” 仆妇道:“谁知道呢,要我说肯定是内贼,不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出就把人杀了。这些豪门深院、皇宫大内的事复杂得很呢,我看这回得死不少人。” 纭香又问:“我家小姐是目击者吗?” 仆妇回答:“早上发现的时候她昏倒在旁边,估计也是吓昏的,要真看到了凶手还不把她一并灭口?不过也不好说,大理寺的官爷交待说等她醒了把她叫过去问话。” 纭香哀叹道:“贵妃是全家的靠山,突然死了,还是在自家园子被杀的,以后可怎么办啊?” 后面她俩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我头疼得厉害,手指伤处也疼,心口疼嗓子疼眼睛疼,我浑身都在剧痛。 我太疼了,超过以往所受的任何伤痛。 眼泪从滚烫的眼眶里止不住地往外涌,越来越多,我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 那不是噩梦,姑姑没有了,世上最疼我爱我护我的人,她和长御一样没有了。咬我的蛇为什么不更毒一点,那我就不必醒过来,不必听到这样的噩耗。 我的哭声惊动了门外的人,她俩推门进来,仆妇道:“小姐醒啦?大夫说你受了惊吓气血攻心,现在可好些没?” 我不管她们,只顾嚎啕痛哭,除了哭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 一直到我哭累了,嗓子也哑了哭不出声音来。仆妇说:“我先去给大理寺的官爷回话,顺便给小姐取点汤粥过来。” 对,大理寺的人还在等我。我是第一个看到姑姑遇刺的人,一定能给他们提供些破案的线索。 心里的悲痛逐渐转化为忿恨。是谁,是谁杀了姑姑,我要把他找出来,要他偿命,要把他……碎尸万段!对,碎尸万段!然后挫骨扬灰! 我想坐起身,但浑身无力头晕眼花。纭香站在床前地下,我对她说:“纭香,扶我起来,再给我倒杯水。” 纭香依言走到榻边。我扶着她的手臂借力坐起,还未缓过神来,纭香突然扬起手,劈头打了我一记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生活突然给了女主这只小猫咪一记猝不及防的响亮耳光。 前面忙着猜剧情的妹想到吧!作者还有个大招叫神——展——开! 剧情从这里才算开始啦,前面给男女主制造机会撒点糖。 第7章 我一下被她打懵了。纭香,我的丫鬟,她居然打我? 纭香打完还不解气,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前后摇晃,冲我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吼道:「宋公子哪里不好,你们俩门当户对,右相还比左相位高呢,你有什么不满意?我们都说好了,只要你嫁过去,他就把我收了,我们两个恩恩爱爱双宿双飞,也不会亏待你这个正头娘子,体面总会给你的!你个水性杨花的小表子,好好的世家公子乘龙快婿不要,大街上跟小白脸回家,你爷爷的脸都让你丢光了!你不就是仗着有贵妃给你撑腰吗?现在好了,你的贵妃姑姑让人一刀捅死了,你爷爷靠裙带关系当的宰相,也风光不了几天!宋公子不会要你了,我的大好前途全毁在你手上!」 她在说什么?她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我本来就头晕,被她掐得更是眼冒金星,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只能伸手在空中胡乱推搡,却又什么都抓不到。 “小姐,你怎么啦?你在干什么呢?” 眼前一晃神,只见纭香端着一杯茶站在桌案旁,又换回了平时谨慎恭敬的口吻。 她变脸变得可真快。 我捂着脖子仍觉后怕,鼓起主人的底气怒斥道:“纭香,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打我?” 纭香脸色骤变,手里的杯子应声落地。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你、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我一个伺候人的奴婢,做事不周到都要担心受罚,我怎么可能以下犯上,还、还打小姐?” 我稍稍回过神,摸了摸方才被她掌掴的半边脸。她那一巴掌打得那么狠,我的脸却一点都不痛,而且她明明还在掐我脖子,怎么瞬间就到了一丈开外,还倒了一杯茶? 纭香跪在地上膝行两步,小心地觑着我:“小姐,你是不是受惊过度,还在做噩梦呢?” 是吗?方才是我脑子吓糊涂了,臆想出来的吗?还是被蛇咬了余毒未清,以致出现了幻觉? 我只听说过吃五石散、毒蘑菇会让人产生幻觉、神智失常,却不知蛇毒会不会,咬我的又是什么蛇。 我举起手来看,右手中指指腹上确实有绿豆大一个小血洞,已经结痂了。 毒蛇咬人,是不是应该有两颗毒牙,咬出两个洞? 我以前也没被蛇咬过,不知道洛阳城郊的蛇厉不厉害,便问纭香:“大夫来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纭香道:“一早就看过了,大夫说只是骤然受惊急怒攻心而昏厥,休息半日便好。” “没说别的吗?给我用药没有?” “开了安神的药,正在熬呢,就等小姐醒了喝。” 不对呀,如果是被毒蛇咬了,怎能不用药施救就自己醒转;但若没毒,我现在气血翻涌头痛心悸四肢乏力的症状,只是因为被血腥场面吓坏了惊魂未定吗? 我已经不害怕了,那是我最亲的姑姑,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怕她。我只恨自己半夜没有早一点醒,没有早一点去找她,昨晚没有坚持和她同住,或许那样她就不会出事。 纭香还跪在地下。我暂且平定心气,对她说:“你先起来吧。” 她站起来后仍有些瑟缩畏惧,望了我两眼小心问道:“小姐,这茶水凉了,我去给你换一壶热的来吧?” 我点点头,她拎着水壶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纭香跨出门口,正好碰到仆妇回还,两人险些撞上。仆妇嘴里埋怨了一句,绕开纭香端着汤药走进屋里,把托盘药碗放在桌案上。 </div> </div> 第6节 然后她当着我的面,大摇大摆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她一边转一边四下打量,看到值钱的玩意儿便拿起来藏进自己袖子衣襟里。博古架上的钧窑花瓶太大了,实在塞不进衣服里,她反手把那瓶子掼在地上摔碎,口中忿忿道:「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我的干净衣裳熨好了挂在床边紫檀架上,她也拿下来往自己身上披,发现穿不上便不屑地团成一团丢在地下,不忘踩上两脚。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夜之间,我们家已经落魄至此了吗,下人奴仆都敢这般嚣张,公然劫夺损毁财物? “小姐,该喝药了。小姐?” 我一闪神,仆妇分明弓着腰低眉顺眼地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药碗,与我眼神一对,立刻躲闪垂下眼帘。 我越过她看向其背后的衣架,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架子上,一丝褶皱也无;博古架上的花瓶也安然无恙,其余小物件都在原处。 方才我看到的是什么?又是臆想幻觉吗? 我不会是突逢剧变吓傻了,或者蛇毒把我脑子毒坏了,得了癔症吧? 所以就算那碗安神药滴滴苦,我还是一点不剩全喝完了。喝完我回想了一遍昨日从早到晚的经历,包括在湖边和虞重锐说话的情景都历历在目,觉得自己脑子应该还算清楚,记性也没出差池。 我得赶紧去找大理寺的人,尽快把凶手抓住。 仆妇扶我起来穿衣。或许是我先入为主、疑人偷斧了,总觉得她看那件价值不菲的莨纱襦裙的眼神里带着些艳羡、嫉妒、不忿的情绪,我还看到她悄悄用指尖捻了捻衣领。 这感觉真是微妙而别扭。 我没让她伺候,接过裙子来自行穿上。 大理寺卿受命亲自查办此案,正在澜园正堂里讯问管家。他是个面如圆盘、身形肥胖的中年人,查了半天、抓了一堆人,大约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愁眉不展,脑门上全是汗,看上去有些焦躁。管家胆小如鼠有问必答,把能交代的全交代了,末了还是被他一顿威慑喝骂,叫差役带下去收监待审。 大理寺卿见我来了,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擦,坐到临时摆放的条案之后。案上堆着他收集的证物卷宗,他拧眉翻看那些供词,一边问我:“是你最先发现贵妃遇刺的?当时大约什么时辰?” 我想了想,昨夜出门虽不知道几更天,但我记得看到新月挂树梢,若是找个懂月相的人,应当能推断出大致时辰;或者今晚再看一遍,也能知晓。 正要回答,坐在桌案那边的大理寺卿却忽然站起来,盯着我冷笑道:「陛下责令我七日之内必须破案,否则就要我提头去见,这没头没尾的连个嫌疑人犯都找不出来,怎么侦破?你们贺家人在贺家自己的园子里丢了性命,怎么反倒要拉我垫背陪葬?」 大理寺奉旨办案,他身为正卿,怎能说出这等推脱抱怨不负责任的话? 我刚想反驳,他又绕过案牍,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自顾自地说道:「现场没有挣扎缠斗的痕迹,必是亲近之人趁其不备突袭。下人们说贵妃矜持高贵、不喜生人,闲杂人等都不让近前,只有从宫里带来的一个女使贴身伺候。那女使已经拿去大理寺审问了,但她有多人作证夜里未曾离开过房间,怕是审不出什么来。除她以外,能让贵妃亲近不设防的,就只有你了。」 「没有嫌犯,这案子怎么审下去呢?不如……就由你来充当这嫌犯好了。」他踱到我面前,阴恻恻地看着我,「同院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没人给你作证;按我以往办案的经验,最先发现举报案情的,许多都是凶犯假装、消除嫌疑罪证;至于你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嫡亲姑姑,理由也不是没有。听说你是贺相的独孙女,自小溺爱娇纵,你的丫鬟招供说你作风不检,在外头勾搭了布衣后生,因此对贵妃安排的婚事很不满,昨天还对她说不想嫁人。」 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推测联想,击掌道:「这就对了!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富家千金,与布衣九流有染,家里长辈却要棒打鸳鸯,逼你嫁给豪门贵戚。你反抗不成心生怨毒,加上奸夫撺掇,就把逼迫你的长辈杀了,又怕事发后摘不干净,便假装胆小受惊昏倒,听起来是不是很合理?」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从何反驳起好。堂堂的大理寺正卿,就是这么葫芦办案、草菅人命的吗?我一句话都没说,他就已经给我把罪名缘由都网罗编织好了! “你是贺相的孙女、贵妃亲侄?” 我悚然一惊,抬头去看,面前的大理寺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条案后端坐,一边翻卷宗一边板正严肃地问我。 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接着问:“是你最先发现贵妃遇刺的?当时大约什么时辰?” 这句话他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忽然回过神来——我又出现幻觉了。 只是这回的幻觉却和前两次我自己的臆想不同,他说的那些审案细节都是我不知道的,譬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凶手还会故意去报案,譬如他说现场无争斗痕迹、君柳有人证而我没有、丫鬟污蔑我行为不检点…… 等等,他说“你的丫鬟”,难道是纭香? 之前我发癔症被纭香掌掴锁喉,她好像是有骂过我水性杨花?还说我大街上跟小白脸回家,把爷爷的脸都丢光了? 我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如果是癔症,我为什么要臆想自己被冤枉,它们之间还互相联通印证? 我久不回话,大理寺卿又追问了一遍。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也变了,带着狐疑和猜度,不像讯问证人,倒像在审视嫌犯。 心里乱糟糟的,头愈发疼了。我要怎么回答?他会为了应付交差把罪责硬栽到我头上吗? 要是姑姑还在就好了,她一定能知道怎么回事,会告诉我怎么办,不会任我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孤立无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家里为什么还没人来?祖父呢,那么多叔伯兄弟呢? 姑姑说得没错,我果然少不更事,离了家人的庇护就一点用都没有。 一想起她我就止不住地难过。这样纷乱芜杂不知所措的当口,我竟忽然想到了虞重锐。 他是朝中重臣,陛下新赐了澜园隔壁的园子给他,昨天他有没有在那边留宿?现在知道我们家的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歪,下线3章的男主,你听到隔壁女主在cue你了吗? 第8章 正堂里只有我和大理寺卿两个人,外头忽然冲进来一名皂吏,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大卿,园子里有个女人要生孩子,让不让门口的稳婆进来?” 大理寺卿已经很烦躁了,听到这消息愈加皱眉斥道:“怎么又赶上生孩子了!大门全部封锁,谁也不许进来,里面的更不许出去!万一让人犯趁机逃脱、毁灭证据怎么办?生孩子就让她自己生去罢了!” 皂吏道:“好像是贺相家的孙媳妇,晨间听说这园子里发生了命案,吓早产了,都大半天了死活生不下来,怕是要难产!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尸两命,卑职可担待不起呀!” 我一听这话,明白定是四堂嫂,忙说:“这是我堂嫂在此处养胎待产,她的夫君、我堂兄乃监察御史贺珹。” 大理寺卿一听堂兄是督查弹劾百官的御史,改口道:“稳婆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一个盘查清楚了,记录在案才准放行。” 皂吏道:“是他们家早就找好的,有人担保,身份都清白。” 大理寺卿挥挥手示意他去放人。我放心不下,请求道:“大卿容我先去照顾堂嫂,待她平安生产完再来回话。现在园中缺人手,我是女子,过去也方便些。” 大理寺卿又用那种狐疑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我一着急,就说:“我是贺家的孙女,您不用担心我跑了。” 他顿时露出尴尬的笑容:“贺小姐说的哪里话……您快去吧,但愿令嫂母子平安无事。” 四堂嫂住的小院偏僻得很,也没人给我引路,弯弯绕绕走了一刻多钟才找到。我过去时两个稳婆已经先到了,正在屋里给四堂嫂接生。四堂嫂的叫声小猫儿似的,气若游丝,生了半天已然没有力气了。 我想进去看一看,推门时一个年纪五六十岁、满脸皱纹的稳婆正好出来。她看见我脸色一变,马上堆起笑把我推到一旁:“产房里头腌臜得很,小姑娘家家就别来添乱了。” 我说:“里头生产的是我嫂嫂,让我进去帮忙吧,我不怕脏。” “你是贺府的孙小姐?”稳婆眉头一皱,“贺家还有孙女儿哪?” 我家有孙女儿怎么了?外人难道以为我们家全是男丁吗? 她死活拦着不让我进屋,说:“你还没嫁人吧?妇人生孩子血糊糊的不成个人样,我怕你一个小姑娘看了受不了,以后都不想成亲生子了。你要是想帮忙,就去催那丫鬟多烧些热水来,还有净布也不够用了。” 偌大的院子除了两个稳婆,竟只有先前我看到陪着四堂嫂的木讷丫鬟在伺候,难怪一直生不下来。四堂嫂在澜园养胎待产,受的竟是这等冷遇,若叫四堂兄知道了,还不得多心疼。 那丫鬟笨手笨脚,话都说不利索,一催促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办好。我看得着急,索性自己卷起袖子到厨下干活。 烧火烧得我一脸灰,炉膛险些被我捅穿,好在火总算还是烧旺了。来来回回几十盆热水送进去,再变成铁腥深红的端出来。稳婆把脏水泼在花坛里,那片泥土都快被染红了。 四堂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后面几乎听不见了。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正拿着空盆回厨房去,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啼惊破夕照。我心头大喜,把铜盆随手一扔,掉头折回去。 两个稳婆都在屋里厢,没人堵门。我掀开门口防风的布帘绕到床榻前,四堂嫂的长发尽被汗水淋透了,湿哒哒地凌乱覆在面上额前。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嗓子也喑哑发不出声,但仍挣扎着对我伸出手,用气声道:“孩子……快……” 孩子呢?是侄儿还是侄女? 婴儿不在四堂嫂身边,也听不到哭声。除了落地的第一声啼哭,好像就没再听见其他动静。 我左右一环顾,两个稳婆站在帷幄后头,手里好像抱着孩子。我绕过去喜孜孜道:“快让我看看,是男孩儿还是女……” 后半句话我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看到其中一个稳婆抓住小娃娃扭动的手脚,那个年纪大的正拿一块布巾按住孩子口鼻,脸上皱纹因用力而扭曲狰狞。 我又魔怔了?为什么总是看到害人的幻象? 我甩了甩头,睁眼再去看,幻象并未消失。倒是那两个稳婆没料到我会突然回来,回头惊愕地看着我,手一松布巾落在地上。 小娃娃一阵呛咳,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这不是幻觉,是真的。 我没有细想,冲过去一把将孩子抢过来,退到她们一丈开外,怒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年纪大拿布巾下手的稳婆率先反应过来,堆起笑往前走了一步。我立刻后退,侧身把孩子护在怀里:“别过来!” 我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两个稳婆看起来都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人,身强体壮,而我手里抱着孩子,四堂嫂有气无力自顾不暇,厨房那个丫头也指望不上;倘若她们当真起了歹意,我定然抵抗不住,但我离门近,拔腿就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逃出去喊人。 这院子太偏了,我也没有把握。 稳婆站在原地没动,菊花似的脸假笑着嗔怪道:“姑娘这是闹什么呢!” 我威胁她们:“你们两个都不许动!现在这园子外面铁桶似的围满了官兵,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只要放声大喊,你们俩休想逃脱!” 稳婆马上赔笑道:“别喊别喊,我们绝不轻举妄动。” 另外那个抓娃娃手脚、四十多岁年轻些的稳婆埋怨道:“我就说嘛,进门的时候有官兵盘查,今日别做这事了,一百两银子不要也罢,你非不听!” 她们俩被我当面撞破对一个新出生的婴儿下毒手,居然一点悔意都没有;又是谁出了那一百两银子,买通她们干这等阴毒之事? 我继续威胁道:“你们说出谁是买|凶|杀|人的主谋,我就放你们一马,不向大理寺举报。” 两个稳婆互相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来。动手的年老稳婆说:“你们家自己的腌臜事,你不知道?倒来问我!” “你要是不说,我就只好让外头的大理寺卿亲自来问你了!”我心里也没底,但嘴上还是故作凶狠道,“大理寺你知道干什么的吗?专审重犯要犯的,十个进去九个横着出来!” “算了算了,告诉你便是!”年轻稳婆挥手道,“你听好了,是你家当家的主母亲口允诺给我们一人一百两,吩咐若生的是个女娃,便立刻掐死,只说生下来就是死胎!我们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好像倒成了十恶不赦了,现在又反悔摆这一副正经八百的嘴脸给谁看呢!” 年老稳婆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大户人家,要脸面!脏手的事情我们做,好人他们当!” 当家主母,小周娘子?她为什么要害四堂嫂的孩子? 四堂嫂确实是小周娘子安排到澜园来的,下人伺候不周,权算作小周娘子的过失,但何至于要害孩子性命?一个小娃娃能碍着她什么呢,还是个女孩儿? 我觉得这不合情理:“你们胡说八道,休要胡乱攀咬!” 年轻稳婆道:“不信你自己去问她,反正这事我不干了,白惹得一身骚!” 四堂嫂在榻上呻|吟,嘴里嘶哑地喊着“我的孩子”。我不信这两个恶婆子的话,又不敢离了门口,怕被她们堵在屋里。 正两相对峙着,屋外有男子声音喊道:“瑶瑶,你在里边吗?嫂嫂如何了?” 仲舒哥哥!是仲舒哥哥来了!有他在一切都好了! 我屏着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扬声回答:“我在呢!嫂嫂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 仲舒哥哥不能进产房,在外头应了一声。这下我不害怕了,把孩子抱到四堂嫂身边,她一下扑上来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发紫的嘴唇颤抖翕动,显然是后怕极了。 我安抚她道:“别怕,堂兄来了,她们不敢再为非作歹。还有我呢,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这是我的第一个侄女,软绵绵奶乎乎的小宝贝儿。我要爱她护她,就像姑姑曾经爱我护我一样。 这孩子今日出生,是否也是姑姑冥冥之中传递给我的念想? 四堂嫂却成了惊弓之鸟,连我碰她也直往后缩,抱着孩子一直发抖。我给她盖好被子,回头发现那两个稳婆趁我不注意偷偷跑了。 我追到门外,院子里只有仲舒哥哥和两个仆妇。我问他:“稳婆人呢?” 仲舒哥哥说:“已经走了,说是门口的官兵严令接生完了就要赶紧出去,连赏钱都没拿。” </div> </div> 第7节 我跺足道:“还给她们赏钱!这两个歹……”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仲舒哥哥稳婆咬出小周娘子的事,这件事太突然了,超乎我的意料想象之外。也许她们只是胡乱找个人推脱担责,连小周娘子的名号也不晓得,只模糊说是主母。 仲舒哥哥倒是很高兴,喜形于色:“嫂嫂生了女儿,我们有侄女了?家里总算还有件好事……你们俩,快进去好生照应着。”他指使带来的两个仆妇。 我心生警觉,拦住她们问:“这两人从哪儿来的?是小周娘子安排的吗?” 我到底还是对小周娘子生疑了。万一,万一稳婆说的是真的,这园子里的人说不定也被她收买笼络,都靠不住。 仲舒哥哥说:“澜园不剩得力的人手,我特地央人去刘夫人那边求借来的。这两人都在刘家做奶娘,照顾产妇婴儿经验足道,需要的物什也都带全了过来。” 原来是刘夫人家的,那我就放心了。我放她们进去照顾四堂嫂和小侄女,悬在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方觉得自己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太阳快落山了。这一天过得真是惊心动魄、峰回路转。 作者有话要说:  小猫咪别着急,后面还有更多的等着你呢。 第9章 我跟随仲舒哥哥走出院子,一边走一边低头踢路上的小石子。澜园的树长得非常茂密,这个时节正是最繁盛的时候,疏于修剪,枝条都伸到石径上来,我们俩如同在枝山叶海中穿行,浓绿的波涛快要把人淹没了。 “仲舒哥哥……”我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觉得小周娘子……她……” 仲舒哥哥转过头来:“小周娘子怎么了?” 要怎么说呢?我虽没法把小周娘子当祖母一般尊敬,但也从未觉得她是个心肠恶毒、手段狠辣的女人。仲舒哥哥是三叔公的孙子,在同辈兄弟中排行不前不后,朝中领的也是光禄寺闲职,权位不高,在家里并不是个举足轻重、说话有分量的人物。我跟他说这事,是不是把烫手山芋丢给他,徒增他的烦恼?还是我应该先去找小周娘子对质求证,免得稳婆空口白牙无端诬陷她,抑或是直接告诉祖父让他来定夺? 我犹豫不决,仲舒哥哥却看着我笑了起来:“你这脸怎么了?跑哪儿去弄得脏兮兮的,都成小花猫了。” 在灶下烧火沾了一头灰,一忙乱都忘了。我抬起手想擦,仲舒哥哥却先行一步,帮我把脸颊上的污痕拭去。 他用的是手,不是汗巾。 他的指腹在我脸颊上慢慢地摩挲,流连往复,擦完了仍没有放开,反而两只手都伸过来捧住我的脸,凑近了目光迷离地盯着我。 小时候仲舒哥哥总喜欢捏我的脸,但过了十岁,有一回被三婶撞见说了几句,他就没再这样摸过我了。 我被他看得有点毛毛的。“仲……” 「瑶瑶,」他先开口打断我,语似梦呓,「你不要嫁人,好不好?」 眼下我确实不想嫁人,但往后的事可说不准。再说一直不出嫁,长辈们也不会答应吧? 「从你去年及笄、有人上门说媒提亲开始,我就一直提心吊胆……昨日来了那么多年轻公子,我真怕你会看上其中哪个……尤其是那个虞剡,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俩不对劲,绝不是初次会面。你什么时候跟他扯上的关系,我竟毫不知情?」 我跟虞重锐……我们能有什么不对劲嘛! 仲舒哥哥继续喃喃道:「贵妃突然出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我……我竟有些暗自庆幸。这样一来,你的亲事肯定要耽搁了;贵妃膝下没有儿女,你和她亲如母女,如果我劝你执礼替她守孝,你肯定会答应的,那我就又多了三年……」 他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贵妃是我的姑姑,难道不也是他的亲人吗?他不伤心也就罢了,怎么还暗自庆幸? 我板起脸来正想斥他,他却欺身上来,几乎贴着我的脸:「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想叫他隔远一点好好说话,他突然低下头,把嘴唇覆在我的唇上。 就算我未经人事懵懂无知,也知道他这是在亲我;我更知道,兄妹是绝对绝对不能做这种事的! 我忽然明白了方才他为什么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仲舒哥哥,他、他竟然对我有那种不轨的心思!我们可是系出同宗的从祖堂兄妹啊! 我用力挣开他,心里觉得又气愤又难过,追上去又使劲推了他一把。 仲舒哥哥——不,是贺琚,以后我不会再那么亲密地叫他了。 贺琚被我推了个趔趄,撞到背后的树丛才没有摔倒。他一手扶着树干,诧异地问:“瑶瑶,你推我干吗?” 他还好意思反问我! 我指着他控诉:“我没有兄弟姐妹,自小就把你当亲哥哥看待的!你、你、你怎么能对我做这种……这种龌龊的事呢!” 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比生气更多的是失望和伤心。就算小周娘子真的是个手上沾了人命的毒妇,也没有这件事让我难以接受,因为我跟她不亲,但是仲舒哥哥……贺琚,我是真的当他作嫡亲的兄长,全家除了姑姑和祖父我最亲近信赖的人。 记得小时候读到《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还跟他说:你看,我们两个的名字多相称,分明就是嫡亲兄妹,你是不是我爹爹生的,抱养给的三叔公家? 他当时还不情愿:谁要跟你是嫡亲兄妹。 我说:你就是嘴上故作嫌弃,实际心里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他就扭扭捏捏地把脸转过去不说话了。 原来,那并不是我以为的喜欢。 刚才他居然亲了我的嘴,这种事我以为将来一定是要和两情相悦、打算长相厮守的人才能做的。就连长御,我那么喜欢他,但是他对我并没有男女情思,我也从未想过要让他亲我。 贺琚,他玷污了我,也玷污了他自己。 想到脸颊和嘴唇都被他碰过,我心里说不出地别扭难受,举起袖子来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气。 袖子上擦下来一大片黑灰。 我的脸这么脏?刚才不是已经……被贺琚擦过了吗? 心里咯噔一下,脑筋这才转明白过来——他没有轻薄我,那又是我的幻觉。 我顿时觉得尴尬无比、无地自容。我不但臆想跟自己的堂兄有不伦之举,还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指责他。 仲舒哥哥平白被我冤枉,没有疑惑气愤,反而心虚地低下头:“你……你都知道了?” 这是……? 他马上又解释:“瑶瑶,你别怕。我是枉读了圣贤书,对不起列祖列宗、长辈教诲,对你起了……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但我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分逾矩!自从十五岁时三婶提醒说兄妹之间也不能没有男女之防,我就连你的手都没碰过了。昨日……昨日是我一直找不见你,担心你出意外,一时心急情难自禁摸了你的脸……以后我绝不会再犯了,不然我就剁了自己的手!这不你脸上沾了灰,我也只是出言提醒,没有再碰你么?” 他举起手,手上果然拿着一块干净的汗巾。 他居然承认了,所以我没有冤枉他?那我的癔症又是…… 我问他:“你没有那么做,但你心里想了没有?” 他颓然垂下双手,羞愧地把脸转向一边,微微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还想……还想……”我实在说不出口他想亲我,“对我做更过分的事来着!” 他低着头不说话,算是默认。 我一口气追问道:“你是不是还在心里偷偷庆幸姑姑突然过世,我的婚事因此耽搁,又可以在家多呆几年才会出嫁了?昨天你来刘夫人的集会,也不是为了相看别家闺秀,是专门来阻挠我的亲事对不对?” 这回换他震惊了:“瑶瑶,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我没有得癔症,那些不是我的妄念臆想,而是他们的。 我看到了他们心中邪恶的念头。 纭香和宋公子暗通款曲,想跟着我陪嫁过去做妾,我不喜欢宋公子,姑姑拒绝了这门亲事另选他人,她的美梦前程泡汤了,心里怨恨我们姑侄;临时征召来的菜农仆妇贪财好利、手脚不干净,看到我的衣服珍奇、屋内饰件贵重,心中蠢蠢欲动想据为己有;大理寺卿糊涂武断、怠忽职守,对陛下的重责施压不满,恨我们家的事牵累他,想栽赃陷害我囫囵交差。 还有仲舒哥哥……贺琚,我看到的,正是他心里想象意淫的情景。 方才我还庆幸是我冤枉了他,仲舒哥哥仍旧是我的仲舒哥哥,但一转眼又不是了。 “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想的却尽是猥琐龌龊的念头……”我又委屈又愤怒,“当着我的面你就敢……背地里不知还想过什么过分的!” 他面露愧色,头垂得更低,仿佛被我说中了心事。 他、他竟然真的想过! 我感到一阵恶心,毛骨悚然。 两边的树丛拥挤茂密,张牙舞爪地争相向小径上挤来,几丈之外转过弯就看不到路了。天色快黑了,把我们俩全都拢在树木的暗影里,四周静得听不到一点人声。 澜园本就人少,今日更不剩几个,这里又地处偏僻,倘若他真对我做点什么,我就算放声大喊求救,也不会有人听到吧? 贺琚向我走近一步:“瑶瑶,你听我……” 我马上后退三步:“你别过来!离我远点!” 他还想再往前,我心里越想越害怕,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转身拔腿就跑。 我再也不会信他了。 我真是没用,一边跑一边就被眼泪模糊了视线。澜园的树为什么这么多,为什么到处都是岔路,为什么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哪里有人,我要去人多的地方,有其他人在我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我跑得太急,转弯时冷不防和一个人迎面撞到了一起。对方身量和我差不多,我们俩撞得各自倒退了几步,没有摔倒。 “表姐?”那人是俞表妹,她发现了我神色不寻常,“你怎么了?有人在追你吗?” 她探头往我来的路上望去。 也不知贺琚追过来没有,如果被俞表妹碰上看出端倪,她会伤心的。一想到昨天我还试图撮合他们俩,我就觉得又荒谬又愧疚,好像是我横刀夺爱抢走了贺琚,才让俞表妹一片芳心错付。 说起来,俞表妹昨天故意问为什么表兄妹是亲上加亲而堂兄妹是乱|伦,是早就看出贺琚用心不良了吗? 我还以为她天真傻气不谙世事,原来只有我是个傻子。 我掩饰道:“没事,就是看天要黑了,树林子里暗昏昏的有点吓人,想走快点赶紧回屋去。” 俞表妹说:“表姐还在为昨夜所见后怕吧?正好我闲着无事,我陪你回去好了。” 我确实很怕,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你胆子倒挺大的。” 俞表妹转过脸来,忽然对我诡异地一笑:「你要是跟我换一换、把我的遭遇挪到你身上,你也没法不胆大心硬。」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标题党会不会把人吓走? 第10章 俞表妹八岁那年,三婶回荆州娘家省亲,不料正好碰上百年难遇的洪水,俞表妹的父母兄弟、家中一应亲眷都在大水中丧生,只剩她孤身一人被三婶带回来,恳求长辈兄嫂容留收养。 三婶寡居多年,无儿无女,在府里也是仰人鼻息而活,所以她们姑侄两个这些年一直是伏低做小、唯唯诺诺,过得十分低调谨慎。 按理说俞表妹是家里除我以外仅有的女孩儿,我们俩又同龄,同受三婶的照料,应该亲如姐妹才是,但俞表妹一直用一种客气到近乎卑微讨好的姿态待我,好像她不是我家的亲戚,而是我的丫鬟似的,所以我跟她也不太投契,还不如刚嫁过来的四堂嫂亲近。 所以我从未见过俞表妹露出这等让人发毛的笑容,更别说她对我讲这种语中带刺、阴阳怪气的话。 我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心里想的。 我是疯了吗,还是中毒脑子坏了,为什么会看到别人心里想的事? 我一直以为俞表妹是个怯懦柔弱的小姑娘,她却说自己心肠硬。家人死于非命、小小年纪便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确实可怜,但这跟胆大心硬有什么关系? </div> </div> 第8节 我望着她没有吱声,她又冷笑道:「我真讨厌你这副没心没肺、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派做作天真的样子。同样是贺家的姑娘,凭什么你就能受尽万千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就必须夹着尾巴做人、战战兢兢躲躲藏藏,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能认?就因为我比你晚出生一个月?」 她说什么?她的娘亲不是已经在洪水中遇难了吗?“同样是贺家的姑娘”,她毕竟只是表亲,并不姓贺,而且她不是比我小半岁? 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的命真好,长房嫡女,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宫中还有个呼风唤雨的贵妃姑姑,宠你如珠如宝。」 我的姑姑待我好,但她的姑姑何尝不是对她情深义重? 「凭什么呢,就只差一个月……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就是光明正大的彭国公府孙小姐,母亲在府里再也不必忍辱负重看人脸色,仲舒哥哥的眼里也只有我……」 她喜欢贺琚,所以心里嫉妒我,这点算我有愧于她,但她想彻底取代我的位置,这便有些过分了。 她话锋一转,面色又变得冷酷起来:「算了,我若是贺家大小姐,全洛阳城的青年才俊、未来栋梁都任我挑选,区区一个贺仲舒,不值得我为他隐瞒身份牺牲锦绣前程。说到底还是堂兄妹呢,别人不知道,母亲也不会同意我嫁给他的。」 我吃了一惊,忘记这只是我窥见她的心思,脱口道:“你是仲……我的堂妹?贺家的女儿?” 俞表妹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有此一问,她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辩解,而是下意识地惊骇反问:“你怎么知道?” 说完她就懊悔了,面露惊慌。 回想她说的“母亲在府里忍辱负重看人脸色”,不难猜出她的身世:“你是三婶亲生的?在舅舅家养大?” 我听说三婶确实怀过一个孩子,和我娘亲前后脚差不多时候,但那孩子没有我命大,生下来便是个死胎…… 等等,这句话……一刻钟前我刚从稳婆嘴里听到过。 我猛地抓住俞表妹的手:“为什么?如果你是三叔三婶的女儿,他们就你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舅舅家去养?为什么瞒着大家说你姓俞?” 俞表妹挣了一下没挣开,她望着我冷笑:“你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装什么无辜!堂嫂今天生孩子,你非要凑过去,难道不是去做帮凶?” 帮凶?所以连她也知道,确实有人要害四堂嫂的孩子。 “四堂嫂有惊无险,刚刚生了个女儿,母女都安然无恙。”我把她抓得更紧逼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是谁要害她们!” “生了个女儿,呵呵……原来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贵妃姑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她凄楚地笑了起来,眼中透出恨意,“好,今天我就告诉你,凶手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是小周娘子,是你的宰相祖父,是这家里所有人!” 我已经打算好了小周娘子可能不清白,但没想到她竟满口胡言,一下咬出这么多人,连祖父都敢诬陷。“你胡说!” “从来没人告诉过你是吗?也对,家里就你一个女儿,女儿迟早是嫁到别人家去的,你的贵妃姑姑有意袒护,谁敢在你面前多嘴?”她一边惨笑一边摇头,“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谎称夭折、寄养在舅舅家,为什么堂嫂临产送到这里来、行事偷偷摸摸,为什么家里同辈十几个兄弟,女儿却只有一个?” 她的笑容里染上残忍决绝之意,仿佛要跟我同归于尽:“因为你们贺家……不,是我们家,从曾祖的曾祖开始,听信风水命理玄说,六代洗女,一个女儿也没留下来!贵妃是祖父出使西南、与乡野女子生下的私生女,祖父自己都不知道,十三岁才认祖归宗,马上又救驾立功受宠封妃,这么好的运气才活下来的!你出生时贵妃守在旁边,一落地马上抱进宫里抚养,谁还能对你下手?而我呢,我难道就不是她的亲侄女吗?为什么我只比你晚生一个月,她就对我不闻不问,母亲只能偷偷把我送到荆州舅舅家去,改名换姓骨肉分离,一辈子遮遮掩掩不敢相认!” 洗女……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嘴唇都在哆嗦。 俞表妹,或者说我的堂妹岚月,我惊惧恐慌瑟瑟发抖的模样取悦了她,她又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园子里死过多少人、有多少怨气,为什么贵妃会突然横死,凶手杳无踪迹?要我说根本就没有凶手,这是报应,是我们家作孽太多的报应,是那些屈死的婴灵回来索命来了!” 如果是报应,为什么要报应到姑姑头上?她也只是幸存者,而且她至少保下了我。 姑姑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磨难,我竟全然不知,以为她身为独女,也和我一样自小受万千宠爱;她又对我那么好,苦痛艰辛都由她挡着,我只做我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 我不信老天无眼,专拣好人欺负。 “贵妃没了,这六代洗女积攒起来的风水气运也到头了,荣华富贵全都是空中楼阁。还有你,没有贵妃做你的靠山,谁还能保得住你吗?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明明是因为姑姑救过陛下做了贵妃,我们家才跟着飞黄腾达,是贺家女儿的功劳,怎么成了洗女洗出来的气运?岚月幸灾乐祸的模样更让我心寒:“既然我们是血亲姐妹、侥幸存活,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同舟共济吗?我要是遭难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威胁我?”她却误解了我的意思,脸色一沉,“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身世的?还有其他人知情吗?” 我看到她偏过头去托着下巴小声嘀咕,这必又是她心里打的小九九:「难道是织香那个死丫头泄露出去的?不应该啊,她刚拿到钱就解决了;舅舅那边一直靠这个吸母亲的血,也不会主动往外透露,而且我跟母亲明明看着他们一家老小全都锁在屋里,没一个逃出来的,都过去七八年了……」 岚月确实有过一个丫鬟叫织香,跟纭香一起进府的,性子闷闷的话不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三婶说她干活不得力,给点钱打发回老家去了,岚月说的“解决”,是这个意思吗?还有她养父母一家人,锁在屋里,死于洪水…… 我咬紧牙关,这回忍住了没有失控出声。 岚月当然不知道我看穿了她的心思,换上一副凄惨可怜的表情,拉住我的袖子哀求道:“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我肯定会性命不保的!我死不要紧,但是我母亲……家里一定不会再容她,到时候她就真的孤苦无依了!看在她照顾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可怜可怜她,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如果她不是心里暗暗盘算把头上的银簪子拿下来藏在身后,想趁我不备扎我,我可能真要被她说动了。 虽然只是幻象,但那闪着冷光的簪尖猛然间向我脖子刺过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偏了一下头。 簪子一下扎在我的左肩上,深及过半。我只觉得半边肩膀一麻,过了片刻才感到剧痛蔓延开来。 这不是幻象,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洗女”恶行取材自曾国藩外祖父家,有兴趣可以度娘一下…… 感谢投雷么么哒!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1 06:51:55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1 07:55:36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1 09:20:11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1 12:49:49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2 06:34:12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2 08:41:08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2 12:46:17 千山独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01:21:33 yu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01:54:22 谷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07:27:15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07:57:56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08:32:21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09:02:22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11:52:34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11:55:31 哔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3 17:52:07 yuyuhuang52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4 07:20:19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4 07:30:56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4 08:03:04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4 08:20:41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5 07:51:17 若小指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90625 13:49:54 第11章 岚月一边扎一边还凶狠地念叨:“反正这里已经死了贵妃,多你一个不多!回头把你的脸划花,换上丫鬟衣服扔在水塘里,谁知道你是哪个!我早就看你这张妖精似的脸不顺眼了,仲舒哥哥就是受了你的色相蛊惑!” 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了。 岚月看着柔弱,力气却大得很。她把我推到背后假山上,光用一只手就压制住我两个手腕。第一下没能扎中我的要害,她还想拔|出|来再扎,但簪子陷得过深,卡在我的骨肉里,她又拔得太急太用力,簪尖没拔|出|来,自己的手却叫簪尾的珠花银钿划伤了。 我双手十字绞开她的钳制,趁她又去抓簪子,把她受伤的手用力往珠花上一拍。 她痛得尖声大叫起来。我趁机往她肚子上踹了一脚,把她踹倒在地,然后转身就跑。 我又跑了。为什么今天我总在逃跑。 我要逃去哪儿?不知道;谁能来救我?没有人。 我原以为身边亲近的人,仲舒哥哥、三婶、俞表妹、纭香,一个个其实都暗藏祸心;家中威严慈爱的长辈,祖父、叔伯、小周娘子,岚月说他们都是杀人的帮凶主谋;就连查案断案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也在暗暗琢磨栽赃陷害我。 我不能回去了,这儿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可信得过。 我飞奔穿过花园里的抄手游廊,速度太快,檐下挂的一个东西“啪”地打在我的脑门上,痛得我差点打了个跌。 我捂着脑门回头去看,廊下正中一块铁八卦被我撞得滴溜溜打转。 祖父笃信风水命理,家里砌堵墙、种棵树都要叫风水先生来看过再动土。我在好多地方看到过这种铁八卦,都是风水先生布的,用来解各种奇里八怪的风水煞。有的铁八卦就碍事地挡在道中央,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但祖父严令我们要避着走,不许碰坏。 所以,他也会为了风水气运,做出其他更不合常理的事来吗? 我来不及细想,转身埋头继续跑,一直跑到前面没有路了才停下。岚月暂时被我甩掉了,还没追上来。 她的簪子还扎在我肩膀上,虽然扎得很深,但伤口细小,流了一点血便自己止住,衣服上染红了一小片。 我把簪子拔下来丢在草丛里,转念一想这也算是个凶器证物,又捡回来用布巾包住收好。 眼前是一堵一丈多高的围墙。墙那边就是以前的废园,两个园子一墙之隔,中间没有路,所以这里也没有大理寺的官兵把守。 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以前我也偷偷爬树翻墙溜进废园去游戏探险,现在身量长长了更不费力,踩着墙边的树干几下爬上墙头,再从院墙上跳下去。 落地后我才发现废园已经修葺过了,墙边的杂草灌木清理一空,几棵歪脖子老树也挪走了,新植了一排手指头粗细的小树苗,跳下来时还被我踩断了两棵。 我没法翻回去了,而且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现在是虞重锐的地盘。 ——要去找他吗? 我在想什么!他是祖父的政敌,现在指不定正隔岸观火看我们家的好戏呢,没了姑姑之后祖父就更难与他匹敌,而且他肯定早就回洛阳城里去了。 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如丧家之犬的样子。 我回头看了一眼比我高一倍有余的围墙。反正我也不想回澜园了,找找其他路吧。 废园比澜园更大,沿湖这一带人迹罕至。我顺着湖岸走了半刻钟,离澜园已经远了,找着一处墙边有树的地方故技重施翻出园外。 院墙外头是可容两车并行的官道,往南一马平川,暮色尽处洛阳城廓的剪影遥遥在望。 我一边走一边想,还是得回城去,去找祖父。岚月的话也不可尽信,她说家里迫于姑姑的地位权势才留下我,那我应该不受待见才是,为什么反而过得很好?尤其是祖父,他那么宠爱我,总说爹爹年华早逝是他毕生遗憾,要全部补偿在我身上。这么多年的悉心呵护不是假的,我不信他会下得了手戕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定是岚月嫉妒我、见不得我好,心里又怨恨祖父,才这样编排抹黑他。 太阳落山之后,天色就暗得特别快。洛阳城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仿佛固定天边尽头。澜园离城北最近的安喜门只有不到十里地,不知来不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走回去。 我身上什么也没带,空口说我是贺相的孙女,他们会让我进城吗? 身后有车马辚辚,我让到路边,一辆马车从我身边越过,驶出去几丈后忽然停下,有人从车上疾步走下来。 “贺小姐?”那人走到我面前,“真的是你?这时辰你怎么一人独自走在野外?” 天色有些暗,我多看了几眼才认出他,是相亲见过两面的状元郎。 “那……你……”我想跟他打个招呼,开口才发现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div> </div> 第9节 他看出我的尴尬,施礼自报家门:“鄙人邵墉,字东亭。” 哦对,邵东亭,这个名字祖父倒是经常提起,语气亲昵。我还记得上月祖父刚举荐了他去做户部郎中,安插在虞重锐手下。 “我……我跟家人走散了……邵郎中这是要回城吗?” 邵东亭解释道:“昨日在刘夫人处饮多了酒,一直昏睡到下午才醒,惭愧惭愧。贺小姐也往城里去?如不嫌弃,邵某可护送小姐一程。” 坐车确实比我自己走路快,与他同行守城吏那里也会方便一些。我跟他只见过两次,他曾与我议过亲,又是祖父的门生,最多不过是贪图我家权势,当不会加害我。 如此一想我便答应了,谢过他上车,两人相对而坐。 车里挂着风灯,一到亮处他发现了我肩头的血迹,讶道:“贺小姐这是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我的遭遇一时解释不清,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家里的事,就随口说:“天黑不小心被树刺挂了一下,不妨事,让邵郎中见笑了。” 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忽然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一看你就是从澜园逃出来的。贵妃昨夜在澜园遇刺,朝中现在谁人不知?编什么瞎话。」 我有点尴尬,没想到这仪表堂堂的状元郎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现在是我形迹可疑,他提防不信我也无可厚非。 然而他又接着说:「贵妃遇刺这么大的事,倒是可以借机做做文章。没了贵妃靠山,贺钧必定大不如前,却还动不了根基。但如果贵妃之死是你们自己家人下的手,结果恐怕就大不一样了吧?」 他这么想,是像大理寺卿一样把罪名扣给我?他不是祖父的得意门生吗,但话语之间好像是……想对付祖父的意思? 「贺钧老贼背信弃义、卖友求荣,只是没落失势,怎么抵消得了他犯下的罪孽?」他的表情渐渐狰狞,突然从对面扑过来扼住我的喉咙,「你们贺家的荣华富贵,是踩着别人成堆的尸骨换来的!我要你们姓贺的血债血偿,一个都别想跑!」 我被他推在车厢壁上,咽喉受制挣脱不开。假的,都是幻象而已,闭上眼不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吗?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祖父,这个邵东亭是假意投靠奉承,其实心怀仇恨,欲对我们全家不利。 我闭了一会儿眼睁开,邵东亭果然又换回了斯文有礼的表情,仍端坐对面,对我柔声道:“小伤也不可马虎,我马上送小姐回城里去医治。” 他转身掀开车厢前方的隔帘,吩咐车夫加速赶路。 但是他心里打算的却是:「我正愁抓不到贺钧的把柄,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一会儿天就黑了,只说带你去医馆,先找个地方关起来,再慢慢想对策与老贼周旋。」 他竟然想囚禁我,拿我做对付祖父的筹码!我不能跟他回去! “停车!快停车!” 邵东亭眉头一皱:“怎么了?” 不行,我喊得太着急了,不能让他生疑。我低下头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绪,装作羞涩的模样说:“那个……人有三急……” 刚上车片刻的功夫就说内急,也不知他信不信。不过他没有立刻撕破脸,还维持着风度翩翩的模样,说要陪我下去护送我到路边。 可惜这洛阳城外四野空旷一目了然,连个树林子也没有,草丛不过及膝高。我故意对他说:“你就站在路边,背过身去,莫要偷看!” 我钻进草丛里,弄出些声响,然后悄悄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十余丈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了,转身拔足狂奔。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厢邵东亭也觉察出不对了,拨开草丛追过来,追了几步又折回去,上车赶着马来追我。 我的两条腿是铁定赛不过四条腿的,只能尽量往草多路不平的地方跑。可是我要跑到哪儿去,洛阳城还那么远,他有马有车,还有身强力壮的车夫做他帮手,我若落到他们手里,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只顾一气往前跑,穿过草丛,竟又回到了转弯的官道上,眼前再无可以藏匿遮挡之处。身后马蹄车轮声越来越近,我心里绝望极了,摸到身上还藏着岚月扎我的银簪,不如我就跟邵东亭同归于尽好了,省得他再去害我家里其他人。 马车速度极快,呼啸着从我身边越过,竟没有停下来抓我。 那是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不是邵东亭的油壁车。赶车者人高马大体型魁梧,我看他背影非常眼熟,追在后面大声喊:“樊增!樊大!是你吗?” 赶车人闻声勒住缰绳,回过头来。天无绝人之路,性命攸关之际,竟让我遇到了樊增!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已经背上壳出门了,正在爬过来的路上,别急。 第12章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披头散发,樊增第一眼都没认出我。 我用力向他挥手:“是我啊!” 他听声音终于辨认出来,十分惊讶:“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遇到歹人了,正在后面追赶,你快救救我!”我跑到他身边跳上他的平板货车,催他快走。 樊增反应倒快,马上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驱车疾行。 他的板车是装货物的,不如坐人的舒适,车身就是几块木板,上头捆了一团麻绳,跑起来颠簸得厉害。我抓紧了麻绳往后看,生怕邵东亭还会追上来。 樊增一边赶车一边问我:“小姐怎么会一个人在城外落了单,遇上歹人?” 我盯着后面没回头:“说来话长,待脱险了再与你细说。”天色已经全暗了,十几丈外就看不真切,板车声音太吵,我也听不出后方有没有动静。 樊增把鞭子抽得叭叭响:“小姐现在想去哪儿?回澜园吗?” 我立刻否决:“不行!” 他停下马鞭稍稍减速:“那是要回城里?恐怕有些晚了,不知城门关了没有。” 我们奔逃的方向背离城门,此刻离洛阳城更远了,何况后头还有邵东亭,现在掉头不是正中他枪口。“歹人还在后面,不能回头。” 樊增想了想说:“我家村子就在附近,不如小姐先跟我回去。村里人多,想必歹人不敢进村胡作非为。” 我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哪管得了那么多,一听到有人多的地方马上答应:“就去你们村!还有多远?” 好在樊增的村子很快就到了。村落不大,大约二三十户人家,大多都亮着灯。 进了村看到人我就放心了。我们俩又在村口守了一会儿,邵东亭大约是见我找了帮手他的奸计无法得逞,没再追过来。 樊增牵着马带我去他家,边走边问:“小姐又是从澜园溜出来玩耍的吧?我早说过,外头不比国公府,坏人多得很,还是不要独自出行的好。” 看来他还不知道澜园发生了血案。我问他:“你这两天没在澜园?” 他顿了顿说:“家里有些事,正好告假,没想到这还能遇到小姐,兴许也是天意。” 樊增的家在村子最北边,和其他人家有些距离,家里只有三间瓦房配一栋茅草屋,四周围着竹篱笆。樊增是个有名的孝子,家里有位常年卧病的老母亲,辛苦奔忙赚的工钱都给母亲买药了,日子过得不算好,年近三十还未娶妻。若不是在国公府做厨子,他恐怕连饭都吃不饱。 这么一想我就更愧对他了。他被贬到澜园,工钱肯定不如府里,也没有额外的油水,现在澜园还被封了。 原本我还想给他和纭香做媒,现在看来这媒没做成也是好事。纭香看不上樊增是他的福报,不然娶这样一个不安分又心肠不好的女人,家里也不会安宁。 院子里没有马厩,樊增就把马系在篱笆柱子上。我理了理鬓发衣裳对他说:“今日我贸然打扰,只能这样拜会令堂了,恕我失礼。” 樊增愣了一下,说:“小姐说的哪里话,我家粗鄙简陋,承蒙小姐不嫌弃。母亲回永州舅舅家了,不然我还没有多余的房间招待小姐。” 我听说他母亲不在家,心里微微打了个突。若老人家在,我借宿一宿还说得过去,现在岂不是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孤男寡女? 以前我从不会把人往坏里想,但是今天我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了,忍不住起戒心。 我问他:“你母亲身体好些了,能去永州那么远的地方?” 樊增道:“还要多谢小姐善心照拂,经常赠我药材,这几年尽心奉养,已经好多了。洛阳生活不易,永州舅舅家有几亩薄田,愿意收留我们母子,回去总能糊个口。上月舅舅过来先把母亲接走了,我把行李收拾停当宅院变卖,过几日也去投奔。” “你要离开洛阳?” 樊增原本干得好好的,都是因为我才丢了好差事,现在还要回永州乡下去种田。可惜我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江,身上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临别也未能补偿他。 堂屋里乱糟糟的摆着正在收拾的箱笼行装,看来他所言非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岁年纪,长得干瘦矮小、尖嘴猴腮,一见面两只眼睛便盯在我身上,油腔滑调地问樊增:“哟,从哪儿带回来这么一位美貌的小娘子,哥哥好艳福!” 樊增斥道:“休得胡言,这是彭国公府的孙小姐,今日偶遇,来我家借宿一晚。”又对我说:“这是我兄弟姓朱,排行第二,过来给我打帮手的。” 我看着朱二就觉得心里不喜,没有跟他多说话。 樊增领我到东边厢房:“这是我母亲的卧房,家中最好的一间,白天刚打扫过的,小姐就委屈凑合一晚吧。” 那房间虽然床椅简陋,但还算整齐干净,门窗也都是好的。樊增从箱笼里拿出一条棉被来铺在榻上,对我说:“小姐一定累了饿了,先休息片刻,我去厨下做些汤饼来。” 我从中午醒来到现在就喝了一碗汤药,粒米未进,一直心神紧张顾不上五脏庙,早就饿过头了,坐樊增的马车颠了一路还有点反胃恶心。身子疲惫不堪倒是真的,我和衣躺在榻上,明明眼皮都累得撑不开了,但还是提着一颗心,没法放松下来。 棉被有些受潮发霉,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床榻也硬得硌人,我始终无法安然入眠。迷迷糊糊地眯瞪了一会儿,有人叩叩敲门,朱二在房门外说:“小娘子睡着了吗?” 他说话怪里怪气,让人浑身不舒服。我马上警醒了,掀开棉被起身把衣服整理好,端坐榻边。 朱二推了推门,我从里面把门闩上了,他推不开,又嗲着嗓子说:“小娘子,汤饼做好了,起来吃些吧?” 我虽然没有胃口,但想着还是应该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今日我能再三遇险逃脱,都亏了我腿脚灵便体力好。 我起来打开门,从朱二手里接过汤饼碗筷:“谢谢樊大哥。” 朱二站在门口不走,笑得流里流气:“妹妹光谢樊大哥,怎么不谢哥哥我呢。” 我心生厌恶,正要关门送客,朱二却把手一伸卡住门,涎着脸道:「樊大真是运气好,出门埋他老娘路上都能捡个小美人回来,我不信他送上门的肥肉会不吃?不如我先替他尝尝!」一边说一边手就向我脸上摸来。 门口狭窄,我端着碗侧身想躲没躲开,被朱二摸了个正着——他的手虽然在我脸上乱摸,我却什么都没感觉到。 原来这只是他心里打的歪主意,我就知道他定不是什么好人。樊增是个老实人,怎么结交这样的兄弟。 「妹妹这小脸蛋儿真白,身上想必更白吧?」他嘴里说着污言秽语,那只虚幻的手继续向我领口探去。 我恶心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哪怕只是幻象,我也不想被他这样猥亵玷辱! 我大叫了一声,把汤饼摔在地上,打断了他的意淫幻想。 汤碗正好砸在朱二脚边,他烫得怪叫一声往后跳开,手忙脚乱地把落在脚背上的汤饼拂去:“妹妹这是做什么?” 我一脚站在门里一脚跨在门外,背靠门框,以防他意图不轨:“碗太烫了,一不小心没抓稳。” “怎么了这是?”樊增听见动静赶过来,看到满地的汤饼残渣和碎瓷片马上拦住我,“小姐你别动,我来我来!”转身踢了朱二一脚:“去拿扫帚来把地上扫干净!” 朱二好像很怕他,缩着肩乖乖去打扫。 樊增转回来跟我说话,又换了恭敬谦卑的语气:“一共只做了三碗汤饼,那两碗已经被我们吃过了,待我洗过锅碗为小姐重做一份,就是要劳小姐多等一会儿。” 樊增做菜油腻,汤饼里放了腩肉,表面一层浮油,洒在地上油味儿和肉腥气升腾起来。我一想到刚才朱二的猥琐形状就更反胃了,对他说:“算了,我困倦得很,什么也不想吃。我先睡了,你不必忙碌。” 樊增点头道:“我跟朱二都睡在西厢,小姐若有吩咐叫我们一声便是。” 朱二把汤饼碎瓷扫了倒在院子里,还探头探脑地往我窗户这边张望。樊增从后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拎小鸡似的拎起他往西厢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趁早收心!今晚你跟我睡一间,不许靠近东厢!” 原来樊增知道朱二的人品,那怎么还跟他称兄道弟? 我把门窗重新检查了一遍,关紧闩好回到榻上。今夜比昨晚更暗更黑,星月无光,远远的有闷雷声滚滚,似乎还要下雨。 樊增好心救我收留我,我实在不该嫌东嫌西,但棉被的味道确实太难闻了,心口一直翻腾,更加睡不着,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开始不断地循环重复今日经历的那些可怕景象:纭香打我、仆妇偷窃、大理寺卿构陷、稳婆想闷死小侄女、贺琚轻薄、岚月用簪子扎我、邵东亭在身后驱车追赶、还好追上来的是樊增不是他…… 我忽然想起刚刚看到朱二心中的邪念,他说樊增是出门干什么捡到我来着? “埋他老娘”?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这一个接一个的连环boss什么时候是个头!好歹让我脱战回复一下! 男主已经爬到剧组,正在脱壳化妆换衣服,马上就从天而降帅气登场。 </div> </div> 第10节 第13章 我一下从榻上弹坐而起,把身上的棉被甩开。这个被子的奇怪味道,难道是…… 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哪里还敢再睡,跑下榻远远躲到门边。 别怕,樊增的母亲年事已高,又一直生病,老人家寿终正寝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樊增为什么要说他母亲去了永州舅舅家?他在说谎? 如今我是杯弓蛇影,看谁都带三分疑,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一向老实巴交的樊增也是坏人。或许他只是担心我会害怕,才没有告诉我母亲刚刚过世,而且他如果真有坏心思,我应该早就发现了。 ——那他为什么还让我住在已故之人的房间里,让我盖他母亲盖过的棉被?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不如出去探个究竟。 我把房门打开一半,想想又闩上,改从窗户里爬出去,绕到西厢背后。 樊增和朱二还没睡,正在屋里喝酒,桌上摆着好几样菜,有鱼有肉。 他真的在说谎,明明还有别的食物却说他俩也吃的汤饼,而且这酒馔称得上丰盛,不像是他这样的家境日常所用。 朱二抓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又喝了一大口酒,啧啧叹道:“哥哥真是大方,每天都有好酒好肉招待。只是这大官家里的肥差没了,往后还能天天这样吗?” 樊增道:“哥哥我财运旺,老天爷都急着给我送钱,跟着我保管你有酒有肉吃。前脚刚卖了一匹好马一辆车得了五十两,后脚就有更大的肥羊送上门!这回起码值这个数!”他向朱二比了三根手指头。 朱二张大嘴:“这么多!” “你不看看什么货色!”樊增放下酒碗,“今天你给我安分点,喝酒归喝酒,可不许喝醉了耍酒疯跑过去胡来。开了苞就不值钱了,最多只能卖一百两。” “二百两开个苞,”朱二嘿嘿一笑,“开不起开不起,有这钱我都能去胡三娘家耍一年了!哥哥放心,我就算有那贼胆,也舍不得银子。” 他们在说什么?听起来不像好事。 两人碰杯又喝了几盏,朱二问:“不过这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会惹上麻烦吧?” 他们说的是我? 樊增说:“你放心,哥哥办事牢靠,有十足的把握才下手。今天他们家出了大事,宫里的贵妃娘娘在别苑里叫人杀了,园子四周全是官兵。这小丫头一个人逃出来,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还说有人追她不敢回去,你说这里头有没有猫腻?” 朱二惊道:“她是凶犯?跟杀人犯住在一个院子里,刚才我差点还……哎呀太吓人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咱们两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樊增鄙夷道,“是不是凶犯不好说,但她逃在外面肯定是有由头的,找不着人官府只会往凶案上查,谁也想不到咱们头上。明日喂点蒙汗药塞在箱子里,去永州路上随便哪个城里出价高的勾栏院一卖,天高皇帝远没人认识她,谁能查得出来!” 我躲在窗户下面捂住了嘴。原来他们俩在商量把我卖到青楼去! 天上猛然间一声炸雷,把我吓了一跳。屋内朱二也吓坏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胆怯顾虑起来,犹犹豫豫地说:“到底是曾经的主子,哥哥还说这小娘子善心送过我婶好多药材,这么干会不会不太好?” 我一直以为老实可靠的樊增竟是个凶险不法之徒,纭香看人的眼光真是毒辣精准;反倒是这见第一面就让我觉得不怀好意的朱二,还有一点畏惧恻隐之心。 “曾经的主子,哼!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樊增忿然将酒碗顿在桌上,“我丢了国公府的肥差,被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偏僻园子来,就是因为她!还有那高高在上的死鬼贵妃,前天刚到园子里,我不过是想去看一眼宫里人的排场见见世面,隔着老远呢,她就让管事的把我赶了出来,不给人活路!老天开眼,把这踩在咱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娘们儿收了,还将她侄女儿送我手上来。当时我在路上看到她就想,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补偿啊,我怎么能往外推呢?赶紧把她诓回家里来了。” 原来樊增刚遇到我就起了拐卖的心思,只是那时我光顾着看车后头邵东亭有没有追来,竟没有留意。 朱二说:“赶你出来不是因为私吞了他们家车马钱财?” 樊增道:“厨房里管采买的捞点油水,那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的,不然谁白费这辛苦?再说那是之前的事了,这回我确实没犯事儿。” “哦,我想起来了,把你从国公府赶到别苑来是因为这个。”朱二道,见樊增不悦又立刻改口奉承,给他敬酒递菜,“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哥哥是干大事的人,当然得胆子大有魄力,偶尔不慎失手罢了!这不马上又要发财了!” “本来是不会失手的,运气不好。”樊增跟他碰杯,两人喝得高兴了什么话都说,“我跟你说,屋里这小娘子也不是什么安分货色,在南市大街上看到俊俏后生,就不知廉耻地勾搭上跟人回家了,结果叫人在僻巷里摸了身子,贴身的财物都给摸走了!我本来想揍那厮一顿,正好把丢钱财车马的事赖给他,护主有功还能讨个赏。谁知那后生看着单单条条的,我们三人打他都没打过,回去没瞒住还受了主母的罚。” 他说的南市大街上遇到的俊俏后生,莫非是虞重锐?我尾随他才不是因为……因为那种原因好吗?再说我哪有让他摸身子! 纭香也对大理寺卿说过我作风不检与布衣后生有染,大约指的就是这回事了。那天她跟我们走散了,并不在场,原来是樊增告诉她的。 朱二咂嘴道:“啧啧啧,竟还是个浪荡豪放女,难怪哥哥一叫她,就巴巴地跟着回来了,莫不是对哥哥也有意思!——哎呀,身子都叫人摸过了,不会已经不是雏儿了吧?” 樊增也嘿嘿地笑:“明早把你舅娘叫过来给她验验身,若已经不是了,卖之前咱哥俩也快活快活!” 后面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樊增,樊增竟是这样的人,而且是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的,确凿无疑。 我身边难道一个好人都没有?为什么每个人的心思都这么坏? 我不能留在这儿坐以待毙,我得赶紧逃。 闪电将漆黑的夜幕撕成两半,下端没入北方连绵不断的邙山。豆大的雨点转瞬落了下来,打在泥地上噼啪有声。 雨骤风急,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从小生活在洛阳贺府的方圆之地,最远也只去过邙山扫墓,熟悉的地方只有家里、皇宫、别苑那几处地方。祖父说洛阳往西还有新安、渑池,往南有颍阳、汝州,往东有管城、陈留,还有那更遥远的、只在文章里听说过的巴蜀、荆楚、苏杭、岭南。 出了洛阳天下那么大,我却不知能逃到哪儿去。 跑出去一段路,风雨里传来朱二尖锐刺耳的嗓音:“樊大哥哥,那小娘子不见了!你的金蛋跑了!” 他们一定追上来了,不管骑马赶车还是徒步,我都跑不过他们。我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手脚都在发抖,只靠着一口气支撑。 贺琚追我的时候我遇到了岚月,从澜园跑出来遇到了邵东亭,从邵东亭手里逃脱遇到了樊增,这回我还能遇到谁?是一个更坏更凶恶的坏蛋吗? 听说邙山里有狼,夜间会结伴到附近村落狩猎觅食。我宁可遇见一群狼,被狼吃了也好,我不要再看到这些人丑恶的样子了。 樊增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就在身后不远处,朱二跟在后头嚷嚷:“哥哥等等我,我跑不动了!”樊增骂他:“没用的东西,连个丫头都追不上!” 其实我也跑不动了,但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轻易得逞。 雷电一阵急似一阵,雨越下越大。没有闪电的时候四野一片漆黑,远处一点微弱的灯火摇摇晃晃,逐渐由远及近。 借着闪电的白光,我辨认出那是马车檐下挂的风灯,那辆车正朝我们这边驶来。 难道是邵东亭?他还没走,仍在附近寻我吗? 前有豺狼,后有追兵。 算了,就正面迎上他罢了。我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我也逃不掉,左右都是生不如死,让他们两拨人狗咬狗好了。 我甚至想,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就等两边聚到一起时落个雷下来,把我们全都劈成焦炭。 我被地上的土坑绊了一跤,扑倒在泥水里。樊增和朱二从后面扑上来,一个反剪扭住我的双手,一个手里拿着麻绳想把我捆住。 与此同时,那辆马车也到了跟前,有人从车上下来。 压在我后腰上的重量忽然一松,樊增放开我站了起来,往后退却。 朱二说:“哥哥别怕,只是个文弱书生而已,我去拦住他,你把这小娘子捆了!” 樊增的声音却带着恐惧:“快走。”朱二没反应,他又大吼了一声:“我叫你别管了,赶紧走!” 朱二吓了一跳,樊增已经把麻绳一丢转身跑了,他也连忙丢下我跟着飞奔而去。 邵东亭,这么可怕吗? 风灯到了我跟前,头顶上的雨也停了,一把伞为我挡住了风雨。 我满头满脸都是泥水,费力仰起脖子才勉强看到他的脸。 不是邵东亭。 怎么会是他……虞重锐。 难怪樊增一看到他就跑了。 我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再遇到虞重锐。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我隐忍许久的泪水好像变得更难忍住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把桐油雨伞往我身上偏了偏。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向我伸出手,想拉我起来,我没有回应。我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看了许久。 他挑挑眉,把手缩回去,也蹲在地上看着我。 他见过樊增,还跟他打过架,心里肯定在笑我识人不清,被一个家奴玩弄于鼓掌、逼到这步田地,是个没用的大傻子。每次遇到他我都在丢脸,要笑就让他笑去好了。 他笑我,我却哭了。 因为他除了一声不吭蹲在那儿看我的笑话,其他什么都没有做。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男女主分别8章之后再次同框。 第14章 我坐虞重锐的车回了洛阳。 从安喜门入城,往南经过上林坊时,他问我:“要不要……” “不要!”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家——彭国公府就在上林坊,但我不想回去。 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之后没有再说话。 城内已经入夜宵禁,不过他有三品大员的特权,遇到几次巡防守卫都恭敬地放他过去了。车马过了上林坊、洛水桥,从南市东侧一路往南,直到看见南城的城墙时才拐入里坊。 他住在集贤坊,隔着一两座里坊就是东南城墙。皇城在西北角,所以洛阳有西富北贵的说法,洛水以北是权贵们的专属之地,越往东南则越多贫苦人聚集。 上次我尾随他走的路确实是去往他家,他居然住在这么偏的地方。 樊增和纭香说得没错,我真的跟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回家了,那人还是祖父口中心怀叵测、不择手段的竖子鼠辈。 虞重锐的家也很小,前后只有三进,比我在国公府的院子大不了多少,庭院房舍更是清贫简陋,黑瓦灰墙,完全不像一个尚书家该有的样子。 祖父说他网罗的那帮人贪赃枉法、唯利是图,专拣户部、工部这样不算显贵但油水丰厚的衙门。虞重锐身为他们之中的翘楚领袖,更是屡屡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数落他的罪责足够凌迟一百遍。 如果他真的贪了那么多,都贪到哪里去了呢? 他家的仆从还没有伺候我的人多,进门后我统共就见到兼管养马护院的车夫、一个与其说守门不如说打瞌睡的白发老仆和一个正在扫地浇花的厨娘。 “没想到我家这么穷,是吗?” 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眼光。我不擅说谎,在他面前尤其如此,所以我就抿着嘴不吭声。 虞重锐笑笑说:“这院子是刚到京城时租赁的,升官升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换。” 我忽然理解了祖父为什么总把青砖地当作他的脸,用茶盏、镇纸、笔架以及一切手边能拿到的重物猛砸。 那三名仆人都忙得很,没空搭理我,所以我什么都没看到。能在一个院子里同时遇上四个举止寻常没有歪念的人,对此刻的我来说,这个清寒小院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走到后院门口,迎上来一位风姿绰约、粉面绿鬓、浓妆艳抹的丽人。我心里一咯噔:虞重锐他竟然有老婆了?! 不对,昨日姑姑还请他来赴宴,说明他尚未娶妻成婚。 那就是他的妾侍?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来他跟宋公子一样轻浮孟浪,还没娶妻就先纳妾。 </div> </div> 第11节 那丽人眉目灵动,第一眼没有落在虞重锐身上,而是先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遭。我看见她朝天翻了个白眼,鼻孔里冷哼道:「哪来的狐媚小妖精,跟我的少爷贴这么近!身上还披着少爷的衣服!」 我的衣裳全淋湿了,虞重锐就把他的披风给了我。 须臾她又换了一副妖娆妩媚、脉脉含情的面孔,对虞重锐柔声道:“少爷这么晚才回来,用过饭没有?” 原来她不是妾,不过也差不多,宠婢或者通房丫头之类的;这院子也不是我以为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里头的人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真叫人失望! 虞重锐转头看了看我,吩咐丽人:“去弄两样清粥小菜来吧。” 我又看见她咬牙恨声咆哮:「什么!清粥小菜!少爷从不喝粥的!难道是专门给这小妖精吃!」但面上她又装作好像刚注意到我的样子,怯怯地问:“这位是……” 虞重锐大约在想如何介绍我的身份,我抢先道:“我叫齐瑶,我是……你家少爷捡回来的!” 虞重锐对我说:“这是凤鸢,家里杂务都归她掌管,凡事你跟她说就行。” 看吧,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寻常丫鬟。 我盯着凤鸢,她也盯着我,心中向我点了点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捡回来的丫头得意个什么劲儿,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安排你到厨房烧火去!」 不一会儿凤鸢就麻利地从厨下端过来两碗粥和四碟小菜。虞重锐陪我一同入座,但把那两碗都推到我面前:“慢慢吃。” 他这么做就太替我招人恨了,凤鸢看我的眼光怕不是要把我毒出一个洞来。我捧着粥碗,想起在樊增家的遭遇,心中犹疑:凤鸢猜到虞重锐是专门给我点的粥,不会在里头偷偷加了料吧? 凤鸢气得直绞手帕:「看什么看,怕我害你不成?对,我放耗子药了,一碗粥里半碗药,吃完叫你七窍流血肠穿肚烂,死得很难看!」 她这么想我反倒放心了,因为我见过毒死的老鼠,耗子药是不会让人七窍流血肠穿肚烂的。再说一碗粥里放半碗药那还怎么吃? 我故意吃得有滋有味,气死她。 一整天没吃东西,我是真的饿极了,两碗粥片刻就被我喝得精光。 凤鸢又在心里埋汰我:「女孩儿家家,吃起饭来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似的!少爷才不会喜欢这种姑娘!」 反正我在虞重锐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形象可言,她这么想,我就把碟子里剩的一点小咸菜也扫荡光了。 等我吃完放下筷子,虞重锐说:“凤鸢,你带……齐瑶下去沐浴洗漱,给她找身干净的衣裳换上。” 凤鸢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两个人都没动。 厨娘扫完了院子,进来收拾碗筷。她各瞄了一眼凤鸢和我,一边慢腾腾地收碗一边幸灾乐祸:「哎哟,凤鸢来了个对手,两个抢一个,要有好戏看嘞!可别打起来吧?」 我早该明白,哪有什么世外桃源,每个人都是面上谦卑有礼,实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念头。 而且我才不会跟凤鸢抢虞重锐。 这么想着,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从遇到他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他从未离开过我的视野,我还是从他身上什么都没看出来。 为什么唯独他和别人不一样呢? 凤鸢忽然上来拉了我一把:“走,带你去洗澡。”她拉着我走得飞快,一边回过头来瞪我:「再用那种眼神看少爷,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少爷是你能肖想的吗?」 我眼神怎么了?再说我哪有肖想你家少爷! 我又不能跟她争辩,只好平白吃了这冤枉。她自己倾慕虞重锐,就觉得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都是她的情敌,也不看看他什么德…… 其实,仔细想想,虞重锐好像也没那么多缺点。以往我听说他的劣迹,都是从别人口中传来的,但我现在知道那些都做不得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我今天遇到的人里,只有他不是坏人。 离开虞重锐的视线,凤鸢就不再装模作样了,把我带到沐浴的净房里,指给我冷热水和胰子等物,拉长了脸问:“要我帮忙吗?” 当然不用,我怕她忍不住把我按在浴桶淹死。 凤鸢拿来一套换洗衣裳放在屏风外头。她给我的衣裳可真丑,上襦艳红,裙子翠绿,腰间配一根土黄色的腰带,尺寸能塞下两个我,都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 出去一见凤鸢,她就直皱眉头,心里叨咕:「真是个妖精!散着头发勾栏做派是想勾引谁?」 散发是因为刚洗完头发还没干好吗?再说你都让我穿成这样了我还能勾引谁?你穿这身衣服去勾引一个试试? 我只好用发簪把湿发挽起来。 凤鸢还不满意:「就不该让你洗干净,这张脸最好用泥灰糊起来,别让少爷看见!」 只见她提起一只脚,手在脚底胡乱摸了两把,把那鞋底的黑泥都抹在我脸上。 我…… 算了,起码她没像岚月那样想把我的脸划花。 凤鸢把我带回前厅,虞重锐正在喝茶。他倒是稳如泰山镇定得很,没有把嘴里的水喷出来,及时忍住吞下去了,还饶有兴味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这身打扮,倒是有些神似集市上用麻绳倒吊起来的萝卜。” 我看不到虞重锐心里的恶念,是不是因为他表里如一,明面上已经够毒了? 凤鸢拿手帕捂住嘴做作地笑了一声,问虞重锐:“今晚齐瑶姑娘安置在哪里呢?前院倒是有两间空着的客房,但素来都是招待男客;家里还未接待过女宾,后院一时腾不出空房来。” 虞重锐想了想,问我:“要不你先和凤鸢住一起,她的屋子比其他的要好一些,两人作伴也不害怕。” 跟她住一起我才害怕!半夜她把我拉出去埋了我都没地儿喊冤! 其实让我一个人睡我也害怕,而且虞重锐都说了,后宅是凤鸢做主,她想害我睡哪间都没区别。 “我不要跟她睡,”我站得离凤鸢远一点,“她想拿鞋底涂我的脸。” 凤鸢张大了嘴,像吞了一颗咽不下去的鸡蛋。 现在这个院子,乃至整个洛阳、全天底下,只有一处地方对我来说是放心安全的。 “我要跟你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架空胡扯,会有一些瞎编的现代元素,比如男女主有专门的浴室还天天洗澡。 开启疯狂撒糖模式! 第15章 凤鸢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天哪!居然还有比我更不要脸的女人!这种话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我也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虞重锐就比她淡定得多,他忍着笑耐心地跟我解释:“男女有别,你不能跟我睡一起。” 我当然知道男女有别,我又不是小孩子,但男女有别哪有性命安危重要。 “我就在你房间里打个地铺,或者在桌子上趴一宿都可以,反正……”我看着他说,“反正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虞重锐收敛起笑意,思索片刻,居然同意了:“好。” 凤鸢在一旁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什么?!少爷竟然答应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鬼才信你会打地铺!我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得逞,这小妖精来第一天少爷就把她收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拉根面条上吊算了!」 咦,她跟虞重锐还没有……那什么吗? 其实仔细想想,凤鸢也没有那么坏,虽然恶劣心思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但都是说说而已,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拿鞋底灰涂我的脸,和之前那些恶人不可同日而语。 我看她脸上绷着娇柔妩媚的微笑,其实心里想的是抱住虞重锐的腿撒泼打滚,不禁觉得还有点好笑。 虞重锐的卧房在院子最后一进西侧,进去右手边先是一方坐榻,背后隔一扇门与书斋相通,往左隔着屏风才是就寝起居之处。我看那坐榻有七八尺长,我睡绰绰有余,可不比打地铺趴桌上强多了。 正要开口把这宝地占下来,虞重锐先指了指屏风后卧榻道:“你睡那边。” 让我睡他床上? “现在知道害怕了?” 他又笑话我。我松开抓住前襟的手,望着他道:“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心里没有坏念头。”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走到屋子内侧,取出火折来把四处的蜡烛灯笼都点亮。屋内顿时被明亮柔黄的烛光笼罩,没有阴影暗处。 他竟然知道我心里还在害怕,睡觉也要亮着灯。 虞重锐,我越来越发现他好像和我以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一床薄被和枕头捧到坐榻上,炕桌移到角落。“你睡里头,我睡门口。” 他的身量睡这坐榻就太拥挤了,而且是我硬凑过来要跟他睡一屋,怎么能鸠占鹊巢,反把主人挤走。 “不用不用,我个头矮,我睡这边就行。”我摆摆手说,“再说他们都以为我是你捡回来的丫头,哪有丫头睡床主人睡门口的道理?” 他坐在榻边,倾身向前:“这是打算赖上我了的意思?” 被他识穿了,我就不吭声,低头抠腰上麻绳色的腰带结。 “为什么不肯回家?”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继续抠腰带:“家里……有人要害我。” “是跟贵妃的案子有关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今日我遭遇的那些可怕的人,除了大理寺卿,其他其实早就暗藏了祸心歪念,与姑姑遇害并无关联,但这一切恰恰都在她被刺的第二天一齐爆发出来。尤其是我突然能看到别人心里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至今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虞重锐沉默了一会儿,说:“遇到你之前我经过澜园,大理寺的人说你畏罪潜逃,若找不着明日就满城贴海捕文书通缉。” “不是我!”我急忙争辩,“不是我害的姑姑!”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他温言安抚道,“你这位姑姑于你……胜若亲母。” 胜若亲母的姑姑,我不但不知道是谁害的她,连守在她灵前尽孝都做不到。姑姑若在天有灵,她知道我现在如此落魄无家可归,还被冤枉作杀害她的嫌犯么? 虞重锐坐在榻边,我抬起头将将好与他平视。我跟他只有数面之缘,我相信他是因为我能看到别人心里对我不利的念头,他相信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错开与我对视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向榻后的书斋:“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休息吧,明日起来再商量你的去留。” 书斋和卧榻就离得远了,中间还有门相隔。我连忙跟上去:“你、你别走。” 他一手扶着书斋门回过头来:“我就在隔壁。” “那我、我也去。”怕他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他低头看了看被我牢牢攥在手里的衣袖,无奈道:“我把文书拿到这边来看,可否?” 我乖乖地松了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进书斋,取了笔墨和案牍,再寸步不离地跟回卧房。书案上积累的案卷有些多,我主动跑过去说:“我帮你拿。” 那些东西可真沉,外头都套了硬壳封皮,大约是户部的公文。我故意问他:“凤鸢不在书房里伺候笔墨吗?” 虞重锐把拿过来的东西堆在炕桌上,尺余宽的小桌立刻堆满了,还有一些只能放在榻上。“她识字不多,案头上的事做不来。” “那你需不需要一个书童?”我念过书,我做得来。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这些小事我自己做惯了,不需要。” 他还是不肯收留我。 </div> </div> 第12节 我是他政敌的孙女,又卷进了震惊朝野的重大命案里,我对他来说就是个烫手的麻烦。他从樊增手里救下我、把我安然带回洛阳已经仁至义尽,完全没有必要再管我。 我全然没有困意,坐在他对面屏风旁的扶手椅上。那椅子是按他的身量做的,进深很长,我把腿缩上去才能贴到后面的靠背。椅子两边都有扶手,我抱住膝盖,这样的三面围绕让我觉得安全。 虞重锐自顾做他的事,低着头问:“怎么还不去睡?” 我问他:“明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手里握着一卷公文,沉默不语。 “是把我送回彭国公府,还是交给大理寺发落?” 他放下手里的案卷,对我说:“贺相会为你做主的。” 我看着他身边炕桌上小山似的案牍,那里囊括了全国各地送到户部来的邸报奏疏,千千万万的生民计命。 “虞重锐,”我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我心里这么想,嘴上便也这么说,“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世百态?” 他没有谦虚:“比一般人多一些。” “那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洗女’?” 他凝眉想了想,说:“我在洪州做过三年太守,那里再往南去的吉州、虔州等地,山穷水恶、民生困苦,重男轻女更甚别处。吉州的户籍上,每年新增的男丁比女子多出半数不止。” 以前若听说这样的轶事,我定会天真地问:“他们是有什么只生儿子的办法吗?” 但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他们把女孩儿都杀死了。” 虞重锐看了看我。他大概觉得,这样的话不该从我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嘴里说出来。 “洗女比这更加残忍无道,只在少数极度愚昧闭塞的家族中施行。那些人死守祖业,认为女儿无用,只会浪费财力物力,带走父家气运兴旺别家,损己而利人,生下女儿便全都溺死,因此叫作‘洗女’。有此恶行的家族,往往一族几十口男丁,女儿却只有……” 他突然停住了,抬起头来望着我。 “没想到吧,洛阳城里、天子脚下,也会有这样的人家。”我自嘲道,将自己抱得更紧,“以前还有人特意来我家打听生儿子的秘方……” 秘方就是让生下的女儿都变成死胎,你家便只会生儿子。 生男生女本由天定,阴阳各半。我有多少个兄弟,就有多少个死在自己亲人手里、未见天日的姐妹。 如果没有姑姑护我,我也早已是其中之一,贺氏生儿秘方里的一味药引。 这样的家,我还要回去么? 许久不闻虞重锐言语,我从膝盖上抬起头来:“你好像并不惊讶。” 他挑了挑眉说:“像是你祖父的做派。” 眼前这位祖父的敌人,还有那个恨贺家入骨的邵东亭,也许我还不如他们了解自己的祖父。 大概是我的境遇太惨太可怜了,虞重锐盯着我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罢了,贵妃昨日召见时还嘱托我照应你,今晨就已香消玉殒天人永隔。今晚先按我的安排就寝,明日我让凤鸢把这硬榻铺上软褥,你再睡这边吧。” “姑姑?她为什么要让你照应我?”昨日她就能预料到我今后这么惨吗? 难得在虞重锐脸上看到不自如的神色,他把视线转开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照应”,并不是普通的照应。 姑姑说她昨日集会上相中了一个人,难道就是虞重锐?她想让虞重锐娶我?这根本行不通,祖父绝对不会答应的。 而且她又说,对方无意于此,婉言谢绝了。 难怪虞重锐午宴都没参加就走了。 心里有点微妙的失落。从我去年及笄开始,上门求亲的媒婆不说成百上千也有好几十个,姑姑一说要亲自为我主持婚事,更是全洛阳的适龄青年都趋之若鹜,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嫌弃过。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不了解我,只是贪慕贵妃和彭国公府的权势荣耀罢了。就我在虞重锐面前这几回的表现,他能看得上我才奇怪。 再说我也没看上他呀,我们两个扯平了。 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气,闷声说:“我去睡觉了。” 不等他反应,我自行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绕过屏风,爬上卧榻把被子蒙在头上。 被褥上有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气味,让我觉得亲切而熟悉。我躺在被子里很久都没有睡着,想姑姑,想长御,想我蒙昧无知的过去和看不清前路的未来,还有……屋子那一头的虞重锐。 越想我越觉得难过,心口隐隐作痛。 隔着屏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还在挑灯批阅公文,堆成小山的案卷一点也没见少。 他收留我并不是因为同情怜惜我,而是他昨天拒绝了姑姑,隔夜就听到姑姑的噩耗,他觉得亏欠愧对亡者、以此弥补罢了;我们俩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却对我没有半点邪念,也不是因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只是他看不上我而已,我在他眼里就是个麻绳倒吊的萝卜。 而我却以为,他和别人是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15章了,仔细一想剧情好像才过了两天??? 感谢投雷么么哒! 菜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6 00:30:25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6 08:20:54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6 08:37:33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6 08:41:58 啊尔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6 15:32:01 啊尔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6 15:32:03 啊尔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6 15:32:06 啊尔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6 15:32:03 啊尔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6 15:32:07 迷醉扶风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90626 22:11:48 _优也_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6 23:09:22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7 07:59:45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7 10:26:55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7 16:43:57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7 16:45:17 若小指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90627 20:36:55 鸭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8 07:54:13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8 07:56:33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8 08:34:57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8 08:39:17 阿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8 13:52:53 ek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8 15:12:23 菜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9 01:14:21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9 07:52:28 an09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90629 08:40:34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9 09:34:09 若小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9 10:13:23 ek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29 14:38:38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06:30:01 白昼降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06:37:38 谷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06:41:17 吾系辣锅高仿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08:44:07 3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16:19:46 ek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17:05:23 菜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630 23:18:51 第16章 折腾这一天我确实累了,身心俱疲,最后也不知什么时辰昏昏睡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其实不是我自己醒的,而是有人大力摇我:“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少爷怎么捡回来这么一个懒婆娘!” 我听那声音像凤鸢,没往心里去,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好困,累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不要抢我被被……” 我喜欢这个被子,香香的,厚薄适中又软又贴身,我想抱着它再睡一整天。 “你睡在少爷的床上,盖着少爷的被子,你还撒娇喊累!啊啊啊啊你是要气死我!” 凤鸢尖叫起来,“就抢你被被!抢你被被!” 她的声音尖细锐利,我耳朵都要炸了。我拿被子蒙住头,冷不防她把我身上的盖被掀开全抢了过去,冻得我立时打了两个喷嚏。 我揉了揉眼睛,这下彻底醒了,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细眉细眼、面色苍白还有几颗雀斑的姑娘捧着被子站在榻前。 “你是谁?”我吓得往后一缩,左右环顾屋里并无其他人,“虞重锐呢?” “大胆!少爷的名讳是你叫的吗?”她柳眉倒竖怒瞪我,但因为眉眼柔和寡淡,这个表情着实没有威慑力。 一边她又捧着心口自怨自艾:「她都直呼少爷的表字了,叫得这么亲热,他们俩昨晚一定那个过了!早上少爷出门还吩咐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定是昨夜纵欲过度、承欢无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玩了一百零八式……」 你给我赶紧打住!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看发式还没嫁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叫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还一百零八式? 我都替她脸红了。不过我听她声音,加上这副内心戏很多的模样,“凤鸢?” 她把脸一拉,表情倒是和昨日如出一辙:“干吗,没见过人不上妆的样子吗?” 你这妆前妆后差别也太大了吧? 她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毫无形象地往床前脚踏上一坐,开始嘤嘤嘤地哭:“少爷都跟你好了,我还打扮给谁看?” 我觉得有必要为我的清白澄清一下:“其实我……” “从老家到洪州,从洪州到沅洲,再从沅洲到洛阳,我跟着他整整六年,他连我的手都没摸过,我都快熬成老姑娘了!而你才来第一天,他就跟你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div> </div> 第13节 “我跟他……” “你认识少爷才几天?我认识他十二年了!从我八岁情窦初开就一直喜欢他,发誓以后非他不嫁,哪怕只能做妾,甚至没有名分也不要紧……” 八岁就情窦初开非君不嫁是不是太早了点?虽然……呃,我八岁的时候也发誓说长大要嫁给长御。“那个你……” “娘子把我送给少爷做通房的时候,我别提多开心了!家里那么多丫鬟,比我好看比我能干的都有,她却偏偏挑中了我,一定是老天爷也被我的痴心感动,降给我的福报……” 我实在插不上嘴,还是让她说个尽兴好了。 凤鸢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从小恋慕虞重锐的心路历程回忆了一遍。我听得昏昏欲睡,可惜被子让她抢走了有点冷,就把垫被掀起来裹在身上。 凤鸢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末了恨恨地瞪我一眼,总结道:「都怪你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妖精!」 就算这样她也只是自暴自弃不事打扮,没想趁虞重锐不在家把我拉出去埋了,我琢磨着凤鸢应该还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 我对好人的标准真是越来越低了。 虽然我不喜欢虞重锐,理解不了她的一腔痴情,但被人嫌弃看不上这点还是很能感同身受的,一想起来仍觉得心口堵堵的不是滋味。我觉着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其实虞……你家少爷也没看上我。” 凤鸢掏出手帕用力擤鼻涕:“看不上他还跟你睡觉?” “谁跟他睡觉了!”我把裹在身上的被单掀开给她看,“昨天沐浴完你给我的衣服,睡觉我都没脱,这不是还穿得好好的?” 呃……睡了一觉麻绳色腰带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裙子皱巴巴地扭在腰上,上衣因为能塞两个我,没了腰带更是无拘无束,一直掀到胸口肚皮都露了出来。 我这副尊容就像刚被人按在床上蹂|躏过一样。 凤鸢捂住脸哭得更大声了:“你还气我!你还气我!” “我真的没有!昨晚我们一人睡一边,我睡这儿,他睡门口的坐榻上!” “你骗人!那个坐榻那么短,少爷怎么睡得下?” “他就……蜷着睡的不行吗?” “呜呜呜少爷把舒服的床铺让给你,自己委屈去睡那么窄那么硬的坐榻,他肯定是真心喜欢你!他是不是打算娶你了?” 她的脑子思路真是让人望尘莫及,拍马都跟不上。 “他没打算娶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打算让你给那张榻铺点褥子,以后换我睡在门口。” 凤鸢从手帕里抬起头来:“真的?”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我立马就见识了她从如丧考妣到笑逐颜开的过程,变脸之快胜过我之前看到的内心戏码与表面功夫。 我看到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睡了一晚少爷就把她赶到门口去,肯定是她伺候得不好,空有一副妖精面孔婀娜身段,其实床上功夫差得很。反正少爷也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以后总要娶娘子进门,三妻四妾都是寻常,我要大度一些!一夜夫妻露水姻缘,只要少爷以后不再宠幸她,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没有睡过了!我就不一样了,少爷还没碰过我,说明我仍然有机会呀!我得回去把那几本房中术再好好研究研究。」 你爱研究什么房中术床上功夫一百零八式的你随意,但是请不要污蔑我好吗? 她心花怒放地跺脚,把脸埋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少爷身上的味道真香!光是闻着就觉得骨头都要酥了!」吸完又回过头来瞪我,「现在被你这小妖精的狐骚味儿给污染了!不行我得拿去洗洗!」 “快起来,误了午饭可不会等你!”她凶巴巴地催促,抱着被子自行先出去了。 等等,那个被子上……是虞重锐身上的气味吗?不是熏香? 我赶紧把搭在身上的被单甩到一边,理好衣服下床。 午间用膳时凤鸢又换回花枝招展的打扮,走路一步三扭十分妖娆。我很想提醒她,既然六年了她都没能染指虞重锐,说明他不喜欢这种妖艳型,不如换个别的路子试试? 白天虞重锐不在家,家里只有下人,合在一桌吃饭。除了昨日见过的看门老仆和厨娘,家中还有一个粗使丫鬟、一名厨下帮工和一名杂役,加我和凤鸢一共七个人。车夫跟着虞重锐出去了,日间也不回来。 虞重锐大概是有史以来家里最寒碜的尚书了。 这顿饭吃得很是热闹。 厨娘还是跟昨天一样看好戏的眼神,心里期盼着我跟凤鸢快点打起来,虞重锐在家的话她押我赢,不在家就押凤鸢赢; 帮工听了她回去嚼的舌根很是不屑,觉得厨娘就是个长舌妇,分内本职不好好做,自己厨艺比她好却只能给她打下手,早晚得想办法把她挤下去; 粗使丫鬟原本以为凤鸢这么多年也没爬上主人的床,不得上意,美貌都是靠打扮出来的她也可以,自己有机会顶替她,但现在突然冒出个我来,她十分沮丧失意,只能希望凤鸢早点让我滚蛋; 杂役心里偷偷垂涎凤鸢,但凤鸢是主母给少爷安排的通房,自己跟少爷自然无法匹敌,也不如护院大哥英武威风武艺高强,凤鸢恐怕看不上自己,要不退而求其次勾搭勾搭粗使丫鬟?她看起来就很容易勾上手; 最安分的是看门老仆,他年事已高眼花耳背,吃饭抖抖索索地夹不起菜,凤鸢把菜都夹到他碗里,让他用勺子吃。就算这样他心里也断断续续地想:现在日子好过了,吃得饱穿得暖,要是夜里再有个婆娘暖被窝就更好了,比如斜对门那个风骚小寡妇嘿嘿嘿…… 好在他们虽然各有各的算计心思,饭桌上群魔乱舞,但大抵还算平和收敛,没有出现提刀互砍鲜血四溅的惊悚画面。 吃完饭凤鸢叮嘱我:“少爷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许出门。” 六个人就已如此,出门走到大街上人群里还不知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而且外头说不定已经开始满大街贴告示通缉我了。 下午日头烈,凤鸢当真把我盖过的那床被子拆开,连丝绵被芯都洗了,晾在屋檐底下背光处阴干。 她把原本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衣服拿下来扔给我:“你的衣服,早上洗的已经干了,自己收!” 我正要接,她又把手缩回去,展开衣裳仔细看了看。 “你这衣服料子还挺好的啊,”她狐疑地看看我,再摸摸衣襟,“你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 我不由一阵紧张。 “——逃妾吧?” 你才是逃妾呢,你全家都是逃妾! 我劈手从她手里把衣服抢回来。幸好虞重锐家境贫寒生活简朴,凤鸢虽然穿得比一般丫鬟好,但这价比黄金的贡品茛纱她还没见过。 这件衣服我不能再穿了,万一叫人认出来,就算没见过我,也猜得出洛阳城里能穿这种料子的人家没有几户。 我把那件衣服胡乱折了折,瞧见薄如蝉翼的浅绯色纱衣里有一团黑黑的线头,拨开一看,是肩上被岚月用簪子扎破的洞已经补上了。 补的人女红还不错,没有贴补丁,而是就着丝线的经纬用刺绣补的,绣工也精细灵巧栩栩如生。 就是这颜色和图样…… 我问凤鸢:“这是你帮我补的?” 凤鸢努努下巴:“我给你绣了只蝴蝶,怎么样,完全看不出来破过吧?” “你确定这是蝴蝶,”我指着那团黑黑的胖球和它背上两只短短的小翅膀,“不是苍蝇吗?” “什么苍蝇,当然是蝴蝶,黑蝴蝶。”凤鸢翻着白眼上下打量我,“很称你。” 毫无疑问,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只叮着她家香饽饽少爷不放的苍蝇。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凤鸢跟虞重锐一样,总是让人在感激她和想打她之间徘徊纠结。 不知虞重锐什么时候才散值回来,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他。祖父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他肯定也早不了。 正想着呢,院门就打开了,虞重锐绕过影壁走进院来。 我心头一喜,刚要举步上前,凤鸢从后头抢过来把我推搡到一边,笑盈盈地迎上去:“今日不是休沐呀,少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虞重锐取下纱帽递给她,眼睛却看向我:“宫中贵妃骤然薨逝,陛下无心理政,辍朝三日。”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 有读者说分不清真实和幻象,其实文字描述上都有体现的。我把幻象部分的引号都改成繁体「」了,希望可以帮助理解。 第17章 “贵妃?”凤鸢显然以为这只是一桩与我们无关的天家轶闻,“早间我好像看到里坊门口贴了皇榜讣告,就是说的这件事?陛下不过而立之年,贵妃应当也还年轻,怎么就突然没了?贵妃过世不会与皇后一样举国丧吧?这三日少爷是不是都不用上朝了,可以在家休整?” 姑姑的身后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恍惚竟离我那么遥远。 “不上朝也有别的事。”虞重锐回道,视线仍朝着我,“你随我到书斋来。” 我脑子里昏昏的,以为他在和凤鸢说话,呆站着没动。 凤鸢跟着他走了两步,他见我没动,停下步子顿了片刻,开口唤我:“……齐瑶。” 这是他第二次当面这样唤我名字,我愣了愣神:“啊?” “不是说要做书童的吗?” “哦……”我低下头跟上他的脚步,凤鸢在后头冲我咬牙切齿地挥拳头。 我只顾闷头走路,到后院门口时虞重锐忽然停住,我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去,膝盖还在他手里的书箱尖角上磕了一下,痛得我嘴都歪了。 我弯腰一边揉膝盖一边吸气:“干吗不走了?” 他用目光示意手里的书箱:“我是书童还是你是书童?都不给主人拎东西的?” 那箱子有两尺多高,我看他拎着轻松得很,便伸手去接过来。 他一松手,箱子就直接砸在了地上。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及时缩脚,我的脚趾头就要遭殃了。 什么东西这么沉!这是装了一箱子石头吗? 我扎着马步,两只胳膊一起上,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勉强将书箱提起离地。 虞重锐在旁边束手望着我笑:“拿得动吗?” 他就是故意想看我笑话,我才不要让他瞧扁了。我梗着脖子点头,觉着自己从脸到颈肯定都涨红了,此刻我在他眼里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萝卜。 “都会瞪人了,看来精神头还可以。”他转身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进后院,完全不管我在后头三步一停只差在地上拖着箱子走。 等我把书箱拖到书斋里,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只能蹲在地上喘气。我从没干过力气活,原来拎个重物竟比我昨天一路亡命奔逃还要累,心口疼得一阵阵血气翻涌。 “方才我去了一趟大理寺。”虞重锐走到书案旁,发现我蹲在地上脸色不好,又折回来问,“你怎么了?” 我按着心口说不上话来,只能冲他摆摆手。 他提起一旁的书箱上下举了举,好像很疑惑:“有这么重吗?” 你可是一个人能打樊增三个的隐藏高手,我能跟你比?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干不了的娇弱千金,扶着门框尽力站起来,问他:“大、大理寺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虞重锐挑着眉毛反问:“你不先问问大理寺有没有发海捕文书满城通缉你?” 他就想气我,然后看我恼羞成怒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取乐,我不着他的道。 “如果他们查到有用线索,自然明白我不是凶手;若没有进展,姑姑沉冤未雪不得安息,我是不是被通缉又算得了什么?” “你倒是把你姑姑看得比自己重要。”他点头道,“他们没有下令通缉你,但是案子也没有进展。” 那你专门把我叫过来告诉我这个是寻我开心吗?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给你提箱子吧? 但我确实拿他没办法,人在屋檐下还得伏低认怂,只能趁他背过身去时悄悄做鬼脸瞪他。 </div> </div> 第14节 “不过我已经责成下面得力的人去查了,若有消息自会送到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我问他:“大理寺也归你管?” 虞重锐正从笔架上挑选用笔,闻言手下微微一顿:“大理寺不归我管。” 我懂了,虽然大理寺不归他管,但是里面有他的人,就是祖父口中投靠依附于他的那些羽翼朋党。祖父说他网罗的都是一些名声不良、做事不择手段的“干吏”,只重才干而不重德行,那些人也是因利驱使,与他狼狈为奸。 但这起码说明虞重锐托付的人很能干,能破案抓到凶手才是最要紧的。再说才干不佳的人德行就一定好吗?我看那大理寺卿这两样就都没有。 虞重锐挑了一支紫狼毫,唤我道:“过来替我磨墨。” 他把我当书童使唤,那就是暂时不会赶我走了。我读书写字都是自己磨墨裁纸,虽然裁着裁着就去折青蛙小鸟玩了,但认真起来我还是能做好的。 他在案上铺开一张信笺,指了指那只很重的书箱:“身上这套衣裳以后别穿了,给你新买了两身成衣。” 他终于受不了麻绳倒吊的萝卜一直在他面前晃悠。我打开书箱盖子,最上头摆着两套叠好的交领短衣,一套水绿,一套天青,外层材质是寻常夏布,衬里倒是用的边角丝绢,摸起来还算光滑。 “这是……男装?” “书童不穿男装?”他举着笔一边思忖一边回我,“出门也方便一些。买不到更好的了,你先凑合穿着,要是不合身就找凤鸢改一改。” “你要带我出门?” 他放下笔抬起头来:“既然没被通缉,为什么不能出门?” 我不想出门,我也不想回家,我只想躲在这个小院子里,除了虞重锐谁也不见。 他以为我只是怕被人认出来:“你家的人寻常也不会来南城这种地方。平日无事,你不爱出门便不出吧。” 衣服底下都是硬皮的文书奏本,满满一箱,难怪那么沉。我把两套衣服拿出来放在一边,带出来一个小瓷瓶,骨碌碌滚到书案底下。 “什么东西?” 我追过去捡,一碰它就滚得更靠里。虞重锐的书案比一般的都宽,我趴着够了两下没够着,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去。那瓶子就在他脚边,他也不帮我踢一脚。 一直钻到书案另一边才终于把瓶子抓住了,我撑着地面爬起来,一下起太猛,“噗”地一声撞在案桌底下的雕花边角上。 虽然力道狠,脑袋却没有撞痛。我侧过头一看,是虞重锐伸手给我垫住了。 他把手缩回去揉了揉掌心,神色如常:“毛手毛脚的,这么不小心。” 桌子的尖角那么硬,他用手背垫着,一定很痛吧? 其实我想问他“疼不疼,手给我看看”,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还不都是你在衣服下藏个瓶子,也不说一声,差点摔碎了。” 他面色无辜又无奈。 说都说了,我还能吞回去不成?只好接着问:“里头装的什么?” “金创药。”他低头俯视我,“昨日怪我太粗心,今早凤鸢说你衣服上有血,我才知道你受伤了。你怎么不说?” 我早习惯了虞重锐落井下石冷嘲热讽看我的笑话,他忽然这样,我、我很不适应。 “就……破了一点点,不用上药……”我低下头说,怕他不信,拨开领口给他看肩头已经结痂的伤口,“你看,都快长好了。” 麻绳萝卜上衣本就肥大,随便一拨就要从肩上滑下去。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把我的衣襟拢起拉回原处,问:“这是利器所伤?” “我说家里有人要害我,你还不信……”我小声嗫嚅道,“她本来想扎我脖子的,幸好我躲得快。” “我没有不信你。”他叹气道,“好了,你只管放心住在这儿,我不赶你走就是。” 我顿时开心起来,仰头冲他咧嘴一笑。 “虞重锐,谢谢你。”我真诚地望着他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或许已经被麻晕了塞在箱子里,卖到外地哪个青楼去了。 我说这话是真心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懂。别人待我好,我自然也要以诚相待,加倍报答。 虞重锐可能觉得他只是路过顺手把我救下,又被我死缠烂打不得已而收留我,家里添双筷子也养得起,但在我眼里,他……他不仅仅是雪中送炭救命之恩。在我这两天见过的人里,他是独一无二的。 或许在所有人里,他也是独一无二的。 虞重锐也是个矫情人儿,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他,他反倒别扭起来,把视线转回书案上:“你就打算一直钻在桌子底下跟我说话吗?” 我蹲得脚有点麻,周围也没个可以扶着借力的地方,举起手对他说:“我脚麻了起不来,你拉我一把。” 虞重锐看了看我,没有伸手。 有那么为难吗?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手也是不能随便碰的,但是有必要一副好像怕被我占了便宜似的表情吗? 我只好抱着桌腿自己爬起来。蹲着不觉得,站起来仿佛瞬间有一万只蚂蚁一齐咬我的脚底板,骤然起身还有点堵心犯晕,我脚底下一软往后趔趄一步,正好跌在虞重锐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坐在男主腿上。 两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嘴巴渐渐地长到了一起…… 好了脑补过就等于写过了。 第18章 我马上跳起闪到一边。我才不要占他便宜呢! 这一跌一跳就撞了他正在写字的右手,笔尖在信笺上划出长长一道墨迹,还洒了几滴黑墨在桌面上。 虞重锐握着笔摊开双手,表情十分无奈。 好在那封信才刚写了一个抬头。我赶紧说:“我重给你拿一张!桌子也马上擦干净!” 待我把桌面擦过重新铺好笺纸,他在右上角写下“父母大人钧鉴”几个字后,又提着笔凝眉不动了。 我问他:“家书很难写吗?” 我从来没写过家书。自小我就没离开过家,我也没有父母。身边年纪相近的伙伴,长御、信王、岚月,他们也都没有父母,所以我并未觉得自己有所欠缺。听说别人家的孩子受了委屈会回去向爹娘哭诉,但我也没受过委屈,因为我有姑姑。 然而现在我体会到了。我有满腹的委屈想向姑姑倾诉,甚至向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娘,可他们却都不在了。 “不难写。”虞重锐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信笺,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来。 我觉着他关心我的伤势给我买金创药,我也应该礼尚往来为他排忧解难。“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知如何跟他们开口?” 他看了我一眼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悬而未决,想与他们商量,但又怕我爹听了气得从病榻上跳起来赶到京城来打我。” 他就会拿我寻开心,我又不傻。“你才不是怕这个呢,你肯定是怕他们担心你,因为你而病情加重受到牵累。” 他望了我一会儿,垂下眼去继续盯着笺纸。 我并不认识虞重锐的父母,但我直觉他们父子母子之间感情一定很深,就像我和姑姑一样。 我劝慰他说:“令尊令堂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想必也不是一般人。若他们胆小怕事患得患失,早年就该把你拴在身边,侍奉榻前端茶奉药做个孝子,怎么还会放你到京城这等虎踞龙盘波谲云诡之地来做官?既然松了手中线让你自己闯荡,说明他们信任你,也不需要你顾虑。你现在深思熟虑做的决定,他们肯定会支持你的。” 虞重锐像是被我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说辞打动了,盯着我看了许久。我趁机狗腿地握拳对他说:“我现在是你的书童了,我也会支持你的!” 他失笑道:“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你也别想甩开我,嘿嘿。 “若我要做的事对你……祖父不利呢?”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朝堂之事。我撇撇嘴小声道:“说得好像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对他有利似的……” “倒是……也对。”他想了想,似乎终于想好了如何下笔,将半干的笔尖重新润满墨。 以前祖父每天都要骂虞重锐,他们两个水火不容我是早知道的,但是现在……我忽然希望他们不要再针锋相对了。 我试探地问他:“我看你不是个瞻前顾后做不了决断的人,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呀,会把你父亲气得从病榻上跳起来?” 他垂着眼睑说:“家里又多了一口人吃闲饭,我那点微薄的俸禄不够用了,想叫他们再寄点钱过来。” 我顿时一口气叫他堵在嗓子眼里:“你堂堂的三品官,还要向父母要钱?” “尚书一年的禄米不过四百石,经常拖欠要到年底才发,新领的职田今年还没有收成,我现在是入不敷出。”他还好意思笑,“难道你没听过,借钱最是伤感情,父母兄弟之间也不好开口啊。” 我被他气得够呛:“那你说对我祖父不利,是也要向他借钱吗?” 他挑眉道:“少不得要贺相也出点血。” 我说不过他,赌气转过身去远离书案。我气的不是他拿我寻开心,而是他用这种胡扯的玩笑话来敷衍我,难道怕我转头去向祖父告密不成?那我不看他写信就是了。 我把书箱里的公文奏本一封一封拿出来,堆在窗边的矮几上,拿了一半几面就堆满了。我再把上面的塞回去,剩下的按大小分成一摞一摞地堆叠整齐。等书箱全清空在矮几上堆成几座方塔,我又觉得按大小分除了看着整齐并无用处,不该这么分类,又把它们全都打乱。 “你先按地理方位区分即可。”虞重锐看我和那一箱公文较劲,吩咐道,“知道哪些州县邻近、在什么地方吗?” 我只认识洛阳附近和闻名天下的地名,不过我有办法。“你给我一张舆图,或者州郡列表,我不就知道了?” 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地理志给我。那本书开头便是全国十道三百余州及下属郡县的图表,清晰详尽,只需对照着便可将奏本分门别类,十分方便。 才分了二三十封,就看到好多吉州、虔州、郴州一带上报来的,以及樊增提过的永州。有的说水患,有的说虫灾,有的报饥荒,还有流民作乱盗匪横行,总之就没有一件好事,听起来那些地方简直水深火热民不聊生。永州更有人为了躲避徭役赋税进山捕毒蛇,每年都有很多人因此丧命。 我被蛇咬过,至今仍心有余悸,难以想象竟然有大批人为了活命而去冒险捕蛇,可见他们之前的日子岂不比蛇口夺食更艰难? 但与这些州郡相隔不远的洪州和沅州就好多了,仅有的两封说的也是洪州的水坝防住了今年的洪水没有遭灾,望户部协同工部拨款支援在上下游再造几座;沅州梯田试行灌溉之法初见成效,宜向西南山地推广云云。 虞重锐说他在洪州做过三年太守,凤鸢也提过跟着他从洪州到沅州再到洛阳,看来洪沅两地都被他治理得不错。他在地方上必是政绩斐然,才会被陛下征召入京,短短一年多就接连升迁,官至三品。 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而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洛阳方寸之地,认识的人掰掰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我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虞重锐,”我转过身问他,“你来京城之前,一共做了几年官?” 我真是没有气节,方才明明还在跟他赌气,这么一会儿我就不生气了,又忍不住主动和他说话。 虞重锐坐着没动,只掀起眼帘瞥了我一眼:“怎么忽然问这个?” “快告诉我!” 他想了想说:“先在丰城当了两年县令,之后做了三年洪州太守,再调任沅州又任职三年,再然后便奉召进京了。” 我掰着手指头反复算了算:“你、你出仕已经九年多了!” 他一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神情:“我是延兴十一年的进士。” 延兴十一年,那就是十年前。 “你、你、你今年多大了!” 他不会已经三十好几、有我年纪两倍大吧! “廿六。” 廿六岁,还好还好,不到我的两倍,还不算太老。 </div> </div> 第15节 “那你……十六岁就中进士了?” 这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模糊往事。延兴十一年,我才六岁,进了家塾读书,但仍常往宫里去;元愍太子也还健在,时时到燕宁宫来找我玩。 那天陛下和祖父都在,祖父夸奖元愍太子的文章写得好,陛下说:“今年会试三甲,最小的仕子只有十六岁!那才是作得一手锦绣文章!” 陛下有意点他为状元,祖父劝诫说少年人最易气盛而骄,过早成名只会揠苗助长捧杀英才,还是应该令其静心沉志、戒骄戒躁,多加磨炼方成栋梁。 等陛下走了,祖父却对姑姑说,这个少年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他亲自去招揽居然不识好歹,他身为主考官,怎能让这样的狂徒进一甲前三?殿试读卷官八人,多半都是他的门生好友,定不会再让那人跻身前十进呈御前。 后来殿试,这人果然只得了二甲中游,也未能入选翰林,发放到穷乡僻壤做县官去了。 祖父向堂伯说起这结果的时候,我正被逼着写我人生的第一篇文章:《论孝》。我连字都写不全,哪会论什么孝。我在纸上画了一圈乌龟,还对先生振振有词:祖父说了,少年人早秀易折,先生这么急着让我作文章,是揠苗助长捧杀我。 原来那个少年就是虞重锐,祖父与他的龃龉由来已久。 当年投入祖父门下的那些人,包括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如今或仍居其下,或不知去处,而虞重锐却已直上青云,与祖父平起平坐。 以前我从未怀疑过祖父说的话、做的事有什么不对,倘若祖父说哪个人不好,一定是那人的错。但是现在我回想起这件事,似乎……似乎是祖父理亏一些。 “怎么了?”虞重锐砸过来一个小纸团,“傻不愣登的发什么呆呢?” 那纸团正中我脑门,砸得我一个激灵,虽然不疼,但显得我傻透了。 我对他的一点点愧疚之心顿时烟消云散:“我没想到你已经这么老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祖父肯定也是被他气的才会假公济私,将他远远打发到丰城去做县令好眼不见为净! “老?”他拿笔杆托着下巴,“你方才话里的意思不是惊叹我如此年轻有为吗?” 我要是再主动跟他说话就是乌龟,麻绳倒吊的乌龟!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你的fg立得过于密集了。 第19章 我掉头回去继续背对他整理那些公文,把封皮拍得啪啪响。起初还要对照地理志的图表,后来我就心里有数了,知道哪些州在哪一道、哪些地方地域相邻问题也差不多,可以合并到一起处理。 从前只知道我们大吴地大物博,祖父出使一趟岭南要半年才回来,老家毗陵距离洛阳有两千里之遥,我从未回去过。我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全天下的州郡即使不如洛阳繁华昌盛,但也不会差太多。北方的鲜卑、女直有近百年未大肆兴战了,永王在金陵一带作乱也已过去十几年,现下是个国泰民安、百姓安居的太平盛世。 原来洛阳之外并不太平,即使没有战乱,春天多下几场雨、扬子江发一次大水,成千上万的农户就要颗粒无收流离失所。泗水北岸有个龚县,先是三年大旱,而后接连遇上泗水决堤黄河改道,整个县都被淹成泽国;大水之后瘟疫泛滥,全县人口近乎减半;好不容易有一年风调雨顺可以缓一缓,北方来了蝗虫,把新种的禾苗啃噬一空;偏生上任县令是个糊涂蛋,官逼民反,一群流民在附近的山上落草为寇,县令剿了三年匪都没平定,两边打来打去,百姓又要出资又要防着土匪劫掠,苦不堪言;如今那县令被土匪杀了,主簿上表请求朝廷来解决这一堆烂摊子。算一算这个县的人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安生过了。 光是看奏表上所言,就足以叫人心口发紧难受极了。我不过昨日一天接连遇险、饥寒交迫,觉得半条命都快没了,若换作是这个县山下的普通百姓,持续十年都是连环的灾年匪患,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他们一定也同我一样,期盼着有一位从天而降的英雄来结束这无休止的灾厄,将他们从苦难泥淖中解救出来。 最后我们求助的,竟是同一个人。 我不禁转过头,虞重锐也正支着笔杆子瞧我,我跟他视线相对,不由心里一颤,没好气地喝问:“你看我干吗?” 他好像观察我很久了,心情颇为愉悦:“我瞧你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哭丧个脸,一会儿又咧嘴傻笑,怎么这户部的公文比话本子还要精彩跌宕,让你看得如此投入真情实感?” 他直接说我像个卖蠢逗趣的傻子得了!我是脑子坏了吗,居然把他比作从天而降的英雄,英雄若是这副德行,龚县的百姓还不如全都上山去当土匪! 我气得胸口疼。明明刚刚才发誓不再主动跟他说话,为什么又沉不住气先开口,怪我,我是乌龟行了吧? 我把分好的奏本一摞一摞搬到他面前案上,咬着牙紧闭嘴巴,绝不再理他了。 “这么快就分完了?”他放下笔,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还是只有抬头的空白信笺,“你看,我光顾着瞧你,一个字都没写。” 什么叫光顾着瞧我,你那是光顾着瞧我笑话好吗?自己用心不专还嫌我碍事,你以为我乐意跟你呆一块儿? 说不理就不理,我一声不吭搬完公文,抱着那两身书童短衫回隔壁房间去。 等试穿完我就更气了。两套衣裳的袖子、衣长、下装还算合适,但腰身肥了足足一尺有余,上衣明显和下装不是一个尺寸,穿在我身上就像只晃荡的麻袋。 我好歹是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身姿不说多窈窕曼妙,但也胸是胸腰是腰。虞重锐是眼瞎了吗,他以为我是个水桶? 活该他到现在都娶不到老婆! 我只好继续换回麻绳萝卜装,拿着那两套衣服去找凤鸢给我改尺寸。 凤鸢见我拿来的是两套男装,心里乐开了花:「原来少爷捡她回来是当小厮使唤的,在少爷眼里她根本就不算女人呀!嘻嘻,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我好气啊。凤鸢给我按腰身尺寸放宽两寸剪裁时,我故意说:“腰太宽了,再裁小一点。” 本姑娘倒要让你们瞧瞧,小厮的衣服我也能穿得玲珑有致摇曳生姿,看你们谁还说我不是女人! 凤鸢说:“衣服大点不要紧,小了可就不能改大了。”她心里却在腹诽:「知道你一尺八水蛇腰,嘚瑟什么呀!腰身改这么紧,回头饭吃太饱,一个喷嚏把线给崩开喽!」 她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实在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们一个两个全都笑我,我有那么愚蠢可笑吗?我才不会吃太饱打喷嚏把衣服崩破呢!气死我了! 我抓起剪刀一剪子下去把多余的布料全裁了:“就这么大!一分也不要多!” 等改完上身一试尴尬了——腰身倒是正贴身,但胸口好像太紧了,绷在身上十分乍眼。 凤鸢心里叨咕:「小丫头片子,看着瘦筋巴骨的,胸上倒是没少长肉!」 我从小家里养得好,爹娘把我生得好,你嫉妒吗?嫉妒你也没有,哼! 我问她:“你是不是把上面也改了,方才明明不紧。” 凤鸢道:“腰身裁那么多,上面当然也得跟着依次收小一点,不然这衣服不就成两截儿没型了?”她心里继续叨咕:「幸好少爷把上衣买大了,不然这男人的衣服还真塞不下你胸脯两坨肉!——不对啊,少爷不是没把她当女人看吗,他的眼睛瞄到哪里去了!我就知道,男人都是色胚,没一个好东西嘤嘤嘤!」 你在心里这样骂你家少爷他知道吗?再说他要是色胚的话,你还能留着清白之身到今天? 虞重锐可能是个祸国殃民的坏蛋,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混球,但唯独不可能是个脑子里龌龊下流的色胚——起码他对我和凤鸢都没有那种念头。 第二套衣服我乖乖听凤鸢的留宽了两寸,上身正好。 凤鸢这丫鬟别的不说,干活倒是极麻利,穿针引线迅捷如飞,我都看不清她是如何下针的,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两套衣服全改好了。我琢磨岚月要是有她手这么快,我身上早就被扎了十七八个窟窿,哪里还能躲得掉。 今日凤鸢洗干净了我沾满泥水血迹的脏衣、在破洞上绣了一只苍蝇、拆洗了虞重锐的被子又重新缝好、给我改了两套衣裳,到夜间就寝前,她又按虞重锐的吩咐在坐榻上铺好了垫褥枕头和薄被,看针脚都是新的,一天中光浆洗缝补就已经做了这么多活计,另外还要管全院的家务杂事,一人能顶好几个用。我猜虞重锐不收她做通房又留她在身边,大约就是看中她这点,这倒是很符合他重才干的用人之道。 相比之下,我确实是个吃闲饭的累赘。 那一桌子奏本虞重锐看到亥时还没有看完,我蜷在扶手椅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平日这个时候我都已经做过好几圈美梦了,但是现在,他不睡我也不敢睡。 真是没用,白日里再怎么嘴硬赌气,天一黑我就只敢呆在亮堂堂的、能看见他的地方。那些黑黢黢的夜幕暗处,总是让我回想起前夜的荷塘,姑姑趴在冰冷的石桌上,满地都是血;要么就是昨夜无处可逃的洛阳城郊,后头有邵东亭、樊增甚至举着带血银簪的岚月在索命追赶。 凤鸢说虞重锐经常挑灯夜读到三更天,昨晚我睡着前他也一直在屏风那头看公文,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椅子靠背太硬了,没有地方搁脑袋,而且夜里有些凉。 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眼前忽然被一团阴影笼罩。我抬起头,看到虞重锐站在我面前:“别在这儿点头了,去睡吧。” 我揉了揉眼睛说:“没关系,我等你。” “我也打算睡了。” 我稍稍清醒了一点,转头见书案上还有矮矮的几小摞奏本没有批完:“那些你不看了吗?” 他说:“那些不急,明日再看也是一样。” 书案旁的架子上摆着计时的铜壶滴漏,刚过亥初二刻。我心里一动:他不会是为了让我早睡,所以放着公文不批完提前睡觉吧? 我坐着没动,虞重锐又说:“夜里冷,别在椅子上睡着凉了。” 蜷腿在椅子上坐久了,两腿有些发麻。我撑着椅子扶手起身,第一下没撑起来,他居然伸手来扶我。 白天我叫他拉我一把他都不肯,到了晚上怎么就变了? 我抬起头,只见他沐在暖黄摇曳的烛光里,五官神情似乎都比白日柔和了。他的声音也低沉轻柔:“腿又麻了吧?” 怎么办,他这样我、我会瞎想的。 我没好意思握他的手,抓着椅子两边蹭下地去。蜷坐把衣服都坐皱了,上衣爬到腰间,我小心地把衣裳拉下来抻平。 虞重锐皱眉道:“衣裳我特意买大了一号,仍旧太小么?还是叫凤鸢去扯两块料子回来给你做吧。” 这身衣服别的地方都不小,只有胸口有点紧,所以……他当真也会往那里瞄吗? 我有点害臊,忍不住缩肩含胸,但转念又想我把这件衣服改这么紧不就是为了证明本姑娘不是个水桶,我为什么要怕他看?遂又抬头挺胸站直了。 虞重锐没说什么,转身去西阁净房里洗漱。 我一早就洗漱过了,趁他不在便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面朝着坐榻里厢,我听见西阁传来盥洗的水声,听见他掀帘进来,宽衣脱靴上榻,听见他转辗反侧了片刻,然后渐渐没了声响,大约睡熟了。 我却完全没了困意,躺在被窝里许久也没睡着。凤鸢按虞重锐嘱咐,特地给我铺了双层软褥,硌倒是不硌了,但褥子和被面都是夏布做的,我从未用过这么粗的布,贴在身上又糙又痒。我烦躁地翻来覆去,肌肤与夏布相蹭就更痒了,忍不住伸手去抓挠,越挠越痒。 我把胳膊和腿伸到被子外面,离了夏布,外头凉凉的终于觉得好些了。模模糊糊正要睡着的时候,一翻身忽然看到榻边有个人影,吓得我差点失声尖叫。 我及时捂住了嘴,认出那是虞重锐。屋子里留了两盏灯,他散着长发背光而立,只见素白单薄的中衣歪在身上,领口微敞,看不清神色。 我们俩虽然同居一室,但都是隔着屏风非礼勿视,他忽然跑到我榻前来做什么,还是这副衣冠不整慵懒散漫的模样,难道他…… 我连忙把裸露在外的手脚缩进被子里,拉高被角想把自己遮严实,他却突然倾身过来,一把将我身上的被子掀开全抢走了。 我咬住下唇,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虞重锐他……他终于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要露出邪恶的一面了吗?樊增都打不过他,他若对我用强,我、我肯定是抵抗不了的。 我咬牙闭上了眼睛。 一团软绵绵的重物兜头盖在我脸上,砸得我有点懵。 我把那团东西扒下来一看,是虞重锐的丝绵锦被。再去看他,他抱着我的夏布棉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转身绕回屏风那头的卧榻上躺下,不一会儿就传来轻微而绵长的酣声。 我抱着锦被在榻上坐了好久,不知该欣喜还是失望,有点尴尬。 他还真的是……对我一点邪念都没有啊。 虞重锐的被子又宽又长,足够我一半盖一半垫在身下。被子下午刚洗过,那股淡淡的气味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新幽远了,又亲切又熟悉,好闻得让人心口一阵阵发紧,不舍得放开。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包进又软又香的被窝里。 那是虞重锐身上的味道,今天下午……跌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榜单压一压字数,补完。 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更新太快????? 第20章 陛下辍朝三日,我也在虞重锐家窝藏了三日。 我想陛下对姑姑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今上算得上一位勤勉克己的君王,当年皇后和元愍太子接连过世,他也没有悲伤过度不上朝,可见姑姑在他心目中有多重要。他现在一定懊悔难过极了,懊悔姑姑离世前他最后一次去燕宁宫居然是和她吵架,还赐死了长御,让她人生最末一段日子都在伤心忧郁中度过。 这三天我哪儿也没去,除了吃饭都窝在后院里,望着院墙上的一方天空发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每天想着姑姑和长御,一边等虞重锐回来。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