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出仕(士)》 第1节 《科举出仕(士)》 作者:黄姜 文案 前世,黎池是一个三十啷当岁的单身青年,沉迷工作累倒在了办公桌上 今生,胎穿重生后的黎池依旧是黎池,依旧出生于贫困农家,不过幸好村子里有族学,为了不浪费他的好记性,黎池决定读书科举进而出仕为官 重点排雷↓↓↓ 这是一篇古早玛丽苏古言文里的男二,想将玛丽苏文活成正剧文的小说。(至于他能不能成功,渣作者在努力←_←)虽然这文几乎全部篇幅都在写科举朝堂,但从剧情走向清奇来看,或许与本站读者传统定义的科举文有些不同。 (1)本文男穿男,正常娶妻生子,同一时间段只会一对一(继夫人只会存在于史料记载中) (2)文中的科举制度糅杂了宋明清等多朝的制度,小天使们看看就好,准确的科举制度细节请查阅专业资料 (3)本文以科举出仕两部分为主,感情占比很少(真的很少)。 (4)本文是【士农工商】四部曲中的其中之一,希望我能将四部曲都写出来。 戏说版(不负责任)文案…… 作为《霸道皇子娇蛮妃》中的重要角色 男二黎池表示:呵呵,我们不约 男主赵俭声明:本皇子已经重生了,本皇子誓要夺得皇位,‘逍遥王爷’不是我的设定 女主严琳琅嘤嘤哭: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都不待见我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科举 主角:黎池 ┃ 其它:科举 作品简评 考霸黎池沉迷工作一朝猝死,胎穿于大燕一贫困农家。幸好远房族爷爷是三品京官,给族中置买了百亩学田以供族学。为了不浪费他的好记性,黎池决定去族学读书,通过科举进而出仕为官。本文情节曲折,高潮迭起,语言精炼。故事缓缓展开,黎池一步一步地走向‘六元及第史上第三人',一步一步地成就‘大燕第一首辅'…… 第1章 贞文九年,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 迈过年坎已有月余,春寒渐消,人们蛰伏过去一个湿寒的冬天后,又重新回到了田地山野间。 村东黎镖家,坐北一排三间阔正的黄泥青瓦房,东西两溜各两间低矮的黄泥蓬草房,南边用树干和荆棘编出一堵篱笆墙,墙中间开着一扇低矮的柴门,由此圈出一个院子。 院子里,黎池白白胖胖的一团,蹲在铺着细腻泥沙的小菜圃边,圆胖的手上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神情娇憨而认真。 “小池子,一起去前山玩吧!”一个猴头猴脑的瘦黑小孩攀在篱笆墙上,朝着院子里喊道。 “澎哥哥好~我不去。”黎池转头看向院外,估计了篱笆的承重和小孩的体重,说道:“澎哥哥,篱笆墙已经很久没拆换过,怕是已经朽坏不稳当了,你当心摔着。” 猴儿样的黎澎一跃跳下篱笆墙,怪模怪样地挤挤眼、撇撇嘴,“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果然白跑一趟。” 这小池子真跟个城里小姑娘似的,整天待在家里,只是据说城里小姑娘是在家绣花,他却是整天拿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亏得村里的大人还说小池子‘到底是文曲星诞辰日出生的,小小年纪就是个勤奋好学的’、‘那孩子虽名为‘池’,说不得却并不是池中之物’、‘小池子啊,真是再乖巧听话不过的一个孩子了’…… “谢谢澎哥哥来喊我去玩,可奶奶嘱咐了我,要好好看家。”黎池多少知道些‘别人家的孩子’的小话,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我爷爷还说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哼,我看你就是个笨的。” 黎池疑惑地看着这个大爷爷家的堂哥,“啊?” 黎澎昂着头、睨着眼,一副看穿一切的智者样子,“你们家的江河湖海四兄弟都出去玩去了,就留你一个人看家,你竟然也听话不去玩,可不是笨吗?” “啊哈……”黎池一噎,“哥哥他们比我大,是去帮爷爷奶奶做活了。” “嘁!”黎澎哼笑一声,一副‘懒得揭穿你这愚蠢凡人’的样子,“你信吗?” 说完也不再管黎池的回答,抻着脖子、像只斗胜的公鸡似的,转身就跑走了。 黎池:…… 作为一根刷绿漆装嫩的老黄瓜,黎池哪会去计较‘哥哥们都出去玩,我却要看家’这样的事。何况只是大人们看他人小腿短,怕他出门摔到哪了,才借口看家好让他在家玩而已。况且他作为这家中小儿子即他爹黎棋的唯一后人,加上他小孩躯壳里的成人芯子,在家中还是颇为讨喜和受宠的。 黎池这根老黄瓜的前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他出生于一个教育不兴的深山贫农家庭,幸运的是出生的时代正好,乘着国家发展和教育改革的东风、一路读到了重点大学毕业,毕业在外闯荡两年后又参加国考、顺利上岸成为了公务员,接着边熬资历边稳扎稳打地晋升。 等他三十多岁猝死时所担任的职位,勉强说得上一句――‘寒门出贵子’,但这句话仅能通行于他出生的偏远小县的范围内。 不去说全世界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只在国内甚至省内来看,他黎池也都远远算不上什么人物,经历得越多、见识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不过也只是众多普通人中的一员而已。 他顶多就是普通人中较会读书、记忆力较强的那一类人。能从教育不兴、师资不全的偏远小县的中学里,考到全国tpo3的名校,除了学习刻苦努力之外,还因为他有着比周围人都要强一些的记忆力。 可每年考上国内名校的人有多少?他黎池只是一年一度的众多之一而已。 芸芸凡人中的他,为何会在死后胎穿重生?有关这个问题,黎池尚在母胎里时就开始思考了,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出答案。 想不出就不想了,毕竟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的,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发展,那更应该做的还是把握当下、规划未来。 黎池在知道他生在了一个古代封建君主专制的社会中时,就意识到他前一世现代的记忆和经历,以后或许会成为自己的优势。 于是趁着婴儿时期幼小无事、前世的记忆尚还鲜明,就将记忆重新梳理了一番。 抛弃掉了前世生活中和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网和其中人物的相关信息,以及其他一些杂乱信息。 留下了只有借鉴作用的历史知识,以及一些学科专业知识和杂学知识,然后对这些记忆进行整理归纳和强化记忆,直到他满三岁时才完成这件事,才又重新构建好新的记忆宫殿。 将可能有用的记忆存储好之后,黎池就开始规划未来。天下万民可以被粗略地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可从古至今的上层阶级几乎都是‘士’,他前世也可算是‘士’中的一员,因此明白如果不是真的条件不允许,在这个封建社会里,成为‘士’中一员绝对是最佳的出路。 幸运的是,这个时代的朝廷选用人才的制度已发展到‘科举选士’,且历经两个王朝已经至臻成熟。现下的赵家燕王朝才迎来第二个皇帝,根据族中族长和族老们的谈论推测,贞文皇帝有着励精图治的决心和手段,显然这个王朝不像是会二世而亡的。 燕王朝开国不满百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这时科举出仕就占了天时之利。黎池每每感叹自己两世都很幸运——出生的时代很好,要是这一世生在了王朝末年或王朝更迭的动乱时代,别说科举出仕,在乱世洪流中寻得一生存落脚之处都很难。 他今世托生的人家,也非是不利科举的皂吏商户人家,而是耕读传家的农户人家,硬说官宦人家也说得上。 只因黎家虽不过是山野农村中以耕种为生的农户,朝廷上却有一位官至正三品工部右侍郎的四爷爷。虽工部在六部中权柄稍逊,四爷爷是右侍郎而不是尚书,也不是一品大员只是位居三品的高官,且那四爷爷算起来已经是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就连黎池的爷爷都没见过他,可黎水村的黎家人平日里也是沾了‘正三品高管族人’的光的。 因那四爷爷是个念旧恩的,在黎水村为族人置办了百亩学田,用以扶持族中学子。这也是黎池能谋划科举出仕的经济前提,不然以自家这二十来亩薄田的家资、丰顺年景时才能勉强混个温饱的家境,读书科举,那简直是妄想。黎池打算的就是去占族中那百亩学田的出息的便宜,来资助自己读书科举,等他科举有成后再反哺族里。 只是整个黎水村里几乎都是黎家人,和黎池同辈可求学的子弟就多达四五十人,百亩学田根本供养不起这全部子弟都读书进学,因此就产生了竞争,他想从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占得一个公中出资进学的名额,就必须有所表现。 黎池‘别人家的孩子’的名声就是他特意为之,从三岁开始、经过两三年的经营,他‘乖巧懂事’、‘听话孝顺’、‘聪颖好学’……等诸此形象已经得到黎水村族人的普遍认同,再加上他于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时出生的迷信光环加成,只需最后再稍加引导,一个名额就稳妥了。 不同于前世的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和宵夜,当下大多平民都是一天早晚两餐。当下正是春耕前的准备时候,家里大人挨得住饿,可以等到日落后再回家吃饭,堂哥们也能在外面打鸟摸鱼来填肚子,一个人在家的黎池到午后时候,肚子就饿得开始咕噜噜叫了。 黎池熟门熟路地踱进厨房,踩在木墩子上踮起脚,在老地方――灶上烟口处,找到了用灰烬余温保温着的一小碗粟米糊糊,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完,才感觉有了饱腹感。 填饱了肚子,黎池顺便把灶下的木墩子轱辘着滚到院子里,然后坐在木墩子上继续用树枝再泥土上写字。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黎池达成了默写《千字文》一百遍的成就。 《千字文》是三大蒙学读物之一,黎池在一年前读过十来遍后就背诵下来了,接着用繁体字默写全文,到刚刚已默满了一百遍。 不是黎池要和《千字文》死磕,以他的记忆力背上十来遍再默写个十来遍,就足够记牢了,主要这书是家里唯一的一本书,想要表现自己勤奋好学,可不就只能每天逮着《千字文》默写吗? 当然,《千字文》默写好后,他也可以去借《三字经》《幼学琼林》之类的蒙书,继续背诵和默写。可他虽一直经营着自己聪颖好学的‘别人家的孩子’的形象,却不打算表现太过――仅靠自学就读完蒙书,这事已经足够显出他的不平凡来,前世见过、听闻过不少盛名累人的例证,他不打算让自己被盛名所累。 太阳还剩一小半块才完全落山的时候,爷爷黎镖和奶奶袁氏就带着一家子大小回来了。 “爷爷奶奶!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爹娘!”黎池看见篱笆墙外往回走的一群人,站起身就颠颠地跑去迎接,一边跑、一边嘴甜地挨个招呼过去。 黎镖的一条腿才刚踏进院门,就挂上来了一个胖娃娃!一弯腰把香香软软的小孙儿捞进臂弯,“唉哟,爷爷的小池子哟,今儿怎么没在泥地里比划呀?” 黎池抬起一双藕节一样的胖手臂,一只搂住爷爷的脖子,一只则在空中挥舞着,“因为小池子刚刚已经默写完一百遍,完成任务了!” 把《千字文》默写一百遍,对黎池这么大的小娃娃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即使平日里看着黎池像是根读书的苗子,归来的一行人也都没有相信,只当成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语。 “小池子你撒谎!我都还没有默写到一百遍呢!而且你都还没有学会怎么读,是不可能背诵了再默写的!还默写一百遍呢,哼!”大伯黎桥家的大堂哥黎江,今年虚岁已满十岁,才刚刚将《千字文》读通顺。 被抱在爷爷怀里的黎池看着可就不服气了,“江哥哥!小池子才没撒谎呢!去年爷爷教你的时候我也跟着学会读了,然后就会背诵了,然后就会默写了,今天刚好默写满一百遍,我数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撒谎!” 黎池: “我没撒谎。” “你就你就!” 黎池:…… “我没我没。” …… 家里有五个‘七八嫌’的男娃娃,整天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这样的斗嘴场景时常出现,大人们在意都在意不过来,现在谁都没理会两个斗嘴的小孩,也用不上劝架。 一行人陆续进屋放下锄头镰刀家伙什后,妇女们又进厨房去做饭,爷们儿则搬个板凳或木墩子,坐在院子里和屋檐下歇息…… 黎镖抱着小孙儿坐到院子里的小木墩儿上,看看专门铺上细泥沙给孙子们练字的小菜圃,上面正写着‘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的确是《千字文》的最后一句,字迹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完全不像是一个五岁小孩儿写的。 “唉哟,我们小池子的字写得真好。”黎镖捏捏小孙儿的白胖脸颊,一张脸上笑得沟壑纵横。 黎池被夸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脸,笑得羞赧地脆声回答:“小池子还写的不够好呢……” “哈哈……小池子已经懂得谦虚了,这是好事。” 黎池眼看着被夸得羞红了脸,神情却又带着小骄傲,呐呐着:“爷爷,嗯,小池子谦虚……” 黎镖把腿上的小孙儿放到地上,“来,爷爷的小孙儿不是已经把《千字文》默写完一百遍了?今儿再给爷爷默写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黎池‘记忆宫殿’金手指 有《记忆宫殿》这么一本书(渣作者并没有读过),是介绍利玛窦本人如何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的书。 第2节 记忆宫殿法,一种快速记忆方法,并能长久的储存记忆。当记忆的东西太多时,可以把大脑想成一个宫殿、里面有很多房子,把需要记忆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里面。 简言之,小天使们只需要知道,记忆宫殿是渣作者给黎池安排的金手指就好了,不用管其他的。 第2章 黎池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的,小池子保证全部默写出来,爷爷不信的话可以拿书对比着看!” “好!爷爷就照着书看看我们小池子写没写错。”黎镖只学了《千字文》后就没再学了,现在看着书还能通读下来,背诵却是背不完全了。“大江,去屋里把书拿来。” “好的爷爷!”黎江嘴里还在答应着,人就已经蹿进了北边的黄泥青瓦房里。 作为家里最大的孙辈,黎江胸中有着一股大哥意气,他这个大哥都才将将把书读通顺,现在小堂弟却撒谎说他已经能默写出来了,那怎么行?他可是大哥! 黎江拿来了书,歇息着没事做的大伯黎桥、二伯黎林和老三黎父也搬了板凳围坐过来,江河湖海四个堂哥也插缝围拢来,像是看什么稀奇景。 大伯黎桥:“来来,小池子写来看看。” 二伯黎林:“来看看我们家的小文曲星写字如何……” 江河湖海四兄弟:“小撒谎精,快写来看看。”“写吧写吧!”“写什么啊?写吧写吧!”…… 被围着的黎池在心里一笑,他现在真像只耍戏的猴儿。不过就跟‘下雨天打小孩——闲着也是闲着’一样,白天忙完后闲着也是闲着,逗逗猴儿(小孩儿)作作乐也是个消遣。 作为一桩‘消遣’的主角的黎池,用树枝扫平泥土上的字迹,然后稳稳地下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随着黎池越往后写,几个大人玩笑取乐的声音渐渐消失,脸上神情也从轻松玩笑变成正色震惊,最后在沉默中显出震撼和骄傲来。 年纪最大的黎江刚能通读《千字文》,也就更知道全篇无误地默写出来的难度,此刻也不再说黎池撒谎的话了。 虚岁八岁的黎河去年冬里才开始跟着爷爷黎镖读这书,一遍还没读完,有些字句不会认,“‘户封八县,家给千兵。’然后是‘高冠陪什么,驱什么振什么’……” “是‘高冠陪辇,驱毂振缨’。”黎镖纠正了二孙子的读法。心里却不像脸上表情那样平淡,此刻颇不平静。 小孙儿两三岁时就表现出了好学的一面,他时常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且沉得住气一写就是好久,直到把两条短腿给蹲麻了,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去。 他看小孙儿这样,就在院子里砌了个小菜圃,里面铺上细泥沙,让孙子们用来写字。可这小菜圃几乎成了小孙儿专用,其他几个孙子都是没怎么用过的。 家里的这些儿子们和孙子们,都是等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在猫冬时开始教他们读《千字文》。他断断续续地教,儿子和孙子们跟着断断续续地读,他不指望将儿孙们教成京城四堂哥那样的,不过是闲着没事就教他们识几个字而已。 黎镖当然知道读书的好处大。京城的四堂哥因为会读书,竟做了比县令还高好几个品级的大官;当初和他一起读书的黎钦读成了童生老爷,就被选为了族长;族学里的先生读书考上了秀才老爷,这才能当来钱多又轻松的教书先生。 只是,他还是半大少年时,京城堂叔家的四堂哥考中进士老爷,给族里置办了一百亩学田,族里于是让年纪还不大的子弟都去读书,说不定也能读出一个光宗耀祖的进士来,当时他也被送到了族学去读书,读到两年才读完一本《千字文》,看着他实在不像是根读书的苗子,这才让他回来继续种田。 他黎镖羡慕读书读得好的,却不苛求自己的子孙要会读书,他自个儿都不会读书呢,哪能要求儿孙们会读书。 却是没想到,自己这小孙儿看着却是个会读书的。 很多人在他面前夸这小孙儿‘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看着像是不得了的呢’……他都笑哈哈地听着,只是却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自家婆子在外面碎嘴自夸的缘故,没想到…… 黎镖自顾自地出神,黎林他们两个伯伯和黎棋这个爹也是心中震惊,之后就带着点与有荣焉的自豪了。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黎池放下树枝,蹭进爷爷黎镖的怀里,“爷爷,我写完了,是不是没写错?” “是是,爷爷的小池子真聪明,一个字都没写错。”揉了揉钻到自己怀里的毛茸茸圆脑袋,黎镖此刻的心里简直柔软成了一汪水。 大伯黎桥也伸出大手掌拍拍黎池的脑袋,“小池子可厉害了。” 作为亲爹的黎棋自然更加自豪,“小池子做得很好,不过,可不能骄傲自满。” 被夸奖了的黎池努力抿着嘴,看着像是因为得了夸奖止不住高兴,却又记着不能骄傲自满而努力忍着笑容。“嗯,小池子记住了。” 一篇《千字文》写下来,也已过去不短时间,太阳都已落山好一会儿,晚饭都做好了。 奶奶袁氏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我就说我们小池子聪明,老头子你还不信,现在知道了吧?” “是是,这次是真知道了。”黎镖真心赞同,再不像以前一样点头‘哼哈’着敷衍。 黎池从爷爷的怀里出来,哒哒地就往厨房方向跑,“奶奶,要吃饭了吗?我去拿筷子!” 他到底年级还小,端菜盛饭这些活还不能放心交给他做,若是摔了撒了就浪费了,因此每到开饭的时候他就只去帮忙拿筷子。可家里做饭的就有三个大人,哪里就会缺一个拿筷子的人了?不过是想表现一番他想帮忙的心意而已。 奶奶袁氏顺手捞过胖墩墩的小孙儿,弯腰一把搂住,“今天可不能还要我们小池子做活了,你就只等着我们端到你手里吃就好了!” 黎池一歪头,疑惑地看着奶奶。“吖?” 五个孙子里就这小孙儿长得胖嘟嘟的,现在小孙儿正歪头看着自己,袁氏这心里啊……只喊着心肝儿肉啊,真真是爱死了!“今天小池子是小寿星啊!哪有让小寿星劳累的道理?” 黎池对自己现在白白胖胖的外貌知之甚深,也没忘记今天是他满六岁的生日,六岁却是虚岁,实际是满五岁。“喔!我今天过生日啊?!” 苏氏端着一小碗面条从厨房里出来,“是啊,今天二月初三,既是文曲星的诞辰,也是我们小池子的生日呢,你奶奶可是特意提早回来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条呢。” “谢谢奶奶!谢谢娘!”黎池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向奶奶和娘亲道谢。 听到这边动静的堂哥们也跑了过来,只比黎池大了几个月的黎海看着眼馋也要吃,“奶奶、奶奶我也要吃面条!三婶、三婶我也要面条!娘、娘我也要!” 这一串叠声……叫得让人脑仁疼! 还没等奶奶袁氏说话,厨房里就传出二伯母声音尖利的训斥,“叫什么叫、叫魂啦?!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已经吃过面条了!” “我现在还要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了你弟弟吃什么?!今天是你弟弟过生日,不是你!” “呜哇哇~!!我就要吃!就要就要!” “你再闹!再闹看看!再闹我出来就是一顿柴火条子抽死你!” …… 黎池对眼下的场景已习以为常,其他人也同样都习惯了。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总有个小孩不听话的时候,训斥吵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一大家人分大小两个八仙桌坐下吃完饭后,媳妇儿们去收拾桌子和碗筷,爷们儿和奶奶袁氏就离桌,在椅子板凳上坐着歇息消食。 然后,又谈起了饭前黎池默写《千字文》的事。 “小池子能一字不差地把《千字文》默出来,看来是真的读背通顺了。”老二黎林说道。 爷爷黎镖看着门外快要黑下来的天色,在院子里玩耍的孙子们,“是啊,我原打算今年冬天再正经教他们三个小的读的,没成想两个哥哥读时小池子听了两耳朵,就能读、能背、还能一字不错地默写出来……” 爷爷黎镖的话落之后,屋里就静下来了,一时间也没人接话。 他们心里面都明白,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一些改变,至于这改变是否划算,短时间内还看不出来。 蹲在门外屋檐下的黎池听清了屋里的谈话,却似没听见一样,照常和堂哥黎海猜拳。 最后,还是奶奶袁氏开口了,“小池子从小就乖巧孝顺、聪明好学,没人教他就自个儿学会了那一大本书,且他还是文曲星诞辰那天出生的,说不定就是文曲星下凡呢!看着就是个有造化的。” 黎镖收回目光,斜了袁氏一眼,“老婆子,你说话可是要注意些,一个村里都能碰见两个娃娃同一天出生,满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个二月初三出生娃娃呢,难不成这天出生的就是文曲星了?哪能分出这么多个文曲星下凡呢?” 被老头子撅了一嘴,袁氏也没觉得怎样,“我还不知道说话要注意?这不是就家里这几个人在吗。虽说这满天下间二月初三出生的娃娃不少,不可能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可你看我们小池子这样乖巧聪明,肯定他就是那个下凡的真文曲星,其他这天出生的娃娃都是假文曲星!” 外面屋檐下一心二用听墙角的黎池:…… “照我说,我们家就送小池子去族学,而且要尽快地送去,我们小池子这么聪明,晚送去一天就亏了一天。”袁氏知道老头子和儿子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她就觉得送小池子去最合适也最划算。 一百亩的学田出息,只堪堪供养得起一个教书先生和三十来个学生。且若不是先生就是黎家族学里供养出去的,还收不了三十来个学生,因为一般一位私塾先生都只教几个或十多个学生。 而这三十来个还不是每年新进的学生数量,而是族学里所有学生的数量,里面有些是读了好几年的学生,每年新进学生名额不超过五个,且在逐年减少。 五个新进名额,适龄进学的却有四五十个不止。因此今年春节开祠堂祭祖的时候,就定了每家只能有一个进学名额。 黎镖这一房,有黎桥、黎林和黎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育有江、河、湖、海、池五个儿子,五个孙辈,却只有一个进学名额。的确黎池从小就显得更加聪明好学一些,可这个名额若直接就给黎池了,不说几个还不明事的孙子会不依,就是黎桥和黎林两兄弟心里也不得劲。 黎镖沉思着,黎桥和黎林也没开口,黎棋作为黎池的爹也不知道怎么说。娘提出的让自家儿子去上学,拒绝吧不舍得,接受吧,又占了两个哥哥尤其是大哥的便宜,他只好沉默不说话。 第3章 古代封建社会又是宗族社会,宗族社会重嫡长,嫡长子才是肩负家族兴衰重任的人。世俗定例中,分家产时长子占大头,长子供养老人,长子居家中正房…… 诸多陈规都表明一家长子的地位和重要性,因此虽袁氏可以任性地说直接把进学名额给黎池,一家之主的黎镖却不能附和。 黎桥是家中长子,孙子黎江是长孙,若不是小儿子家的黎池显现出了读书的天赋,这个名额毫无争议是黎江的。 但同时,大多数情况下,宗族社会中的长子在享受诸多特权的时候,也被培养出了家族责任感,有着牺牲小家利益而站在家族大局上做决策的觉悟。 黎桥明白他爹的顾虑,有些话也只能由他来说,“娘说的有道理,是该尽快把小池子送去,不然就白白耽搁了他的天赋。”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纷纷看向黎桥。 黎棋看着他大哥,心中百感交集,“大哥,你……”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黎桥也不会再表现出抠索不舍的小气样子,“小棋子,我们可是留着一样血的亲兄弟,不用在乎你啊我啊的。” “大哥……”黎棋感动不已,也佩服不已。 老二黎林只在一旁看着,却是事不关己。不论哪个侄子占了这个进学名额,对他来说都没甚差别,反正都轮不到自家两个只知道调皮憨吃的崽子,不管哪个侄子若是读出个名堂了,他都是一样的沾光。 黎镖也眼带赞同和自豪地看向黎镖。虽说大孙子大江看着不像是蠢笨人,可却不像小孙子小池子一看就是个读书的苗子,让小池子去读书才是最有把握的选择。而大儿子能不徇私地选了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很欣慰的:到底是家里的长子,还是有担当的。 “我这个大伯是看着小池子长到这么大的,他从小就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真是比那小棉袄闺女还贴心,俗话说三岁看老,想必他长大后也会是个厚道孝顺的。若是他真有出息了,应是不会漏了我们这两个伯伯的孝顺的,外顺便拉几个堂哥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哥都这么慷慨地将进学机会给了自家儿子,黎棋自然也不会吝啬承诺:“大哥说的哪的话!进学机会多珍贵,小池子日后若是真有出息了,大哥就是他的再造亲爹,小池子那必然是要像孝顺我们一样孝顺大哥的!我也没给小池子添个弟弟妹妹,他一个人独木难支,需要侄子们照应的地方多着呢,到时回报他几个堂哥那都是应有之义。” 既然大儿子和小儿子两兄弟也都说开了、说好了,黎镖也就不再顾忌担忧,“的确,独木不成林,兄弟间就要互相支撑,眼看小池子是个温良知恩的,你们现在对他多加扶持,以后若是他出息了,你们的好处还多着呢。” 袁氏眼看着小孙儿进学的事情已经定下,心里也就高兴了,“什么‘若是他出息了’,我们小池子眼看着是肯定会出息的,到时候你们就等着做状元的爷爷、状元的大伯、二伯和亲爹吧!” 黎镖又斜了袁氏一眼,只是这一眼没甚威慑作用,“状元的奶奶可都是端庄威严的诰命夫人,就没你这样碎嘴说大话的。” 袁氏‘哼’了一声,噘嘴扭头看向门外屋檐下的小孙儿,没有回嘴。 三个儿媳妇收拾完厨房回来,走在前面的三儿媳苏氏迈脚进屋,笑着逗趣:“刚只听了爹的半头话,像是说娘成了状元的奶奶了?” 袁氏瞄着三儿媳苏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玩的小九九,“就你是个耳聋的!我盼着小池子读书考了状元后当个状元奶奶,你爹在说我配不上呢!” 苏氏顺手拿了个小板凳,挨着袁氏坐下,也不说配得上配不上的,“我们小池子要去读书了?那为了让娘当状元的奶奶,我就是不错眼地盯着他也要他努力读书的。” 婆媳两又说了些赶场轱辘话,两个人都高兴得很。 跟在后面的二儿媳赵氏跟自家男人一样:事不关己,内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小池子一看就比大江聪明,小池子去读书才更可能读出个名堂,到时他们也就可以跟着沾光。 大儿媳王氏,则木着张脸没说话,进屋之后就拐弯进了自家屋里。 北边的三间黄泥青瓦的正房,中间是待客的正厅,左间住着黎镖老两口。剩下的右间就住着长子黎桥一家四口,房间用木板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住着江河两兄弟,里间住着黎桥夫妻。 王氏拐进里间,一屁股坐在她陪嫁来的红木箱子上,沉着脸翻出箱子里的几套衣裙,然后又慢慢地抚顺褶皱,又重新叠整齐…… 正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王氏的脸色,热烈的气氛有一瞬的冷却。 第3节 黎桥看着王氏一句话不说地就回了屋,只说:“一个冬天没怎么动弹了,今天陡然去费力地耙地,可能是累到了。” “她一向不像老二家的能当个男人用,累到了也是正常的。”袁氏接过大儿子的话顺着说道。一家人在一起过,就不能事事较真,要能装得了糊涂。 今晚这决定没错,也没人刻意偏心,可眼下看着毕竟还是大儿子家吃亏了,难道还不准她不乐意吗?且表现得也不过分,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吧。 王氏显然不乐意的姿态,到底还是给厅里热烈的气氛淋了一瓢凉水。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就有儿媳妇们站起身,去舀热水给小崽子们洗手洗脚洗脸,洗完后就顺手把小崽子塞到被窝里去。 黎池虽然白天在小菜圃里写写画画了一整天,身上却没沾上点泥土,依旧白白净净的一团。 在旁边盯着黎湖和黎海两兄弟洗脸洗脚的二伯母赵氏,看一眼白白净净的黎池、以及洗好了还是清清凉凉的一盆水,再自己这边看看还没洗脚呢就已经浑黄的一盆水,真是哪儿哪儿都是气! “你们两个看看!看看你们池弟弟一身多干净,再看看你们两个泥猴子!我真是要被你们气死!” 黎湖:“看了看了!” 黎海:“小池子干净!你认小池子当儿子啊!” 二伯母赵氏:“你!谁稀罕你这个儿子啊!我巴不得要小池子当儿子呢!” 黎海:“可惜三婶舍不得给你,呵呵。” 赵氏:!!! 黎池:……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母子。 苏氏意思意思地劝了两句,“大海,你怎么这么能气你娘呢?”“孩子们还小,你犯不上生气。” 虽没能化解争吵,也算尽了劝解的心意,于是苏氏把儿子脱下的小鞋子支在墙边晾着后,就抱着光脚丫子的儿子回了西边的黄泥蓬草房。 苏氏把儿子放进被窝,“小池子,你过几天要去读书了,高兴不?” 黎池看着竟惊喜地坐了起来,黑溜溜的一双眼看过来,“去读书?去族学里读书吗?” “是啊,去族学读书,里面还有三十多个同窗玩伴呢,高兴不高兴?” 一向乖巧沉稳的黎池,今儿竟高兴得拍巴掌了,“高兴!好高兴!那我什么时候去?是明天去吗?那我要早早地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苏氏揉揉儿子散了垂髫的毛茸茸脑袋,想着平日里再乖巧懂事,到底也还是个今天才满六岁的孩子,真高兴起来还是会像平常小孩一样拍巴掌。“不是明天就去学堂,要等你爷爷去找秀才老爷问过之后,才确定是哪天去。” “哦。”眼看着满身高涨的兴奋降下去了一些,不过黎池还是仰头笑眯眯地说,“那我还是要早点睡,明天要早起为以后去学堂做准备,书袋呀,毛笔呀,砚台呀……好多呢,都要准备着。” “唉哟,娘明天就给你缝一个书袋,不过笔墨纸砚呀这些都不用准备,族学里头有现成的直接取用就好。” “喔喔!这样啊,那我睡了,明天早点起来。” 苏氏看儿子竟是兴奋得没听懂明天是不用早起做准备的,心里直暗暗发笑。明早儿子还不一定能早起成功呢,就算早起了也无碍,也就没去纠正他的话。 看看被窝里乖乖躺平闭眼努力早睡的儿子,苏氏给他掖掖被角,起身出门回屋了。 身后的小床上,乖巧躺平早睡的黎池睁开眼,从被子里拿出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角带笑地看着窗纸间透进来的莹白月辉。 独木难支,受了大伯家的恩惠,得了堂哥们的支撑照应,以后他自然会有所回报。往亲近了说,这是互相扶持的亲情,往疏远了说,就是互利互惠的交易。 西厢的另一间屋里,黎棋和苏氏在临睡前,说起小话。 “我们小池子以后肯定是会有出息的,到时再照应他堂哥一些也不在话下,只是,看着大嫂像是不高兴呢。” “换你你能高兴?大嫂也没说出什么来,我们就当不知道,等小池子有出息后她也就没有意见了。且我们黎家可不像其他村的一些人家那样,就没有女人骑到当家男人脖子上撒屎撒尿的,大哥都已经决定了,大嫂还能有什么话说。” 黎水村的黎家虽说也是靠耕种为生,但到底自诩和一般粗鄙农户不一样,就比如:家中男人决不能让女人骑到头上,黎家人在娶媳妇时先多方打听后,再才请媒人上门去说和,性子泼辣的绝对不要! 二嫂平日里只是咋咋呼呼脾气急躁了一点,远说不上泼辣,娘都还后悔说看走眼了。 黎家不娶泼妇的同时,黎家男人也还算尊重妻子,因此也不愁没有好闺女嫁进黎水村。 苏氏能嫁进黎水村,首先她就不是一个泼辣的女人,然后她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时自然不会因为女人的立场,去和自家男人争个高低,她能让自己成为这个小家的实际当家人,也能让黎棋认为他是当家的男人。 苏氏一边帮着给黎棋脱外衣,一边附和:“也是,大嫂一向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应该不会当面说出不满来,那我就当不知道吧,忍着等到小池子长大有出息后就好了。” 黎棋坐到床沿上,“你这样想就很好了,虽说等小池子有出息了自然就能消了大嫂的不满,可现在我们还是占了大哥家的便宜,你在平日里多让着些大嫂。” “我知道的。”苏氏也脱了外衣上床,比起让自己的儿子去读书这个大好处,只是平日里言语间让着大嫂一些,那是再划算不过了。 夫妻间的睡前小话说完,也就身穿里衣睡下了。 而此时的北面正房里,把两个小崽子洗好安置下后,也有了一场夫妻间的睡前小话。 “你刚刚的样子摆给谁看的?”黎桥看着木着脸又重新坐回红木箱子上的媳妇儿,语气不太好地问道。 王氏将衣服一下摔在箱子上,转头看着黎桥。 “摆给谁看?摆给……”一时间,王氏竟也不知道究竟是摆给谁看的了。摆给公公婆婆看的吗,还是摆给老三两口子看的?好像都不是。婆婆说的没错,老三两口子生了个比自己儿子聪明的儿子也没错。 “摆给你看的!要不是你去装什么大度心软,把进学的名额给三弟家,我们大江不就能去上学了!” 黎桥打量了王氏几眼,也是深觉哭笑不得,他这婆娘哟平时话少心又软,吵架时都赶不上还嘴,等到事后才琢磨出几句‘当时我就该这么回骂她!’、‘谁还不知道她呀,只知道说些表面光的话!’。 现下兴师问罪吧,也只知道怪他,都不说几句三弟家怎样、小池子怎样,她其实也知道选小池子是正确的、也是必然的。“你呀……脸色摆了也就摆了,不会有人说你什么,至少也让人知道了……我们让出的这块‘肉’,是从我们身上生生割下来的……” “嗯,睡吧。”王氏站起身来,神情里的不舍转为颓丧。 “睡吧。” 一夜静谧。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说要早起的黎池就已经醒了。家里的大人也才刚起,还没出门到田里去。 站在门外屋檐下的黎镖,看见了西边屋里钻出来的矮胖一团,“小池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娘说我要去读书了,我要早起做准备。”黎池摸着黑,颠颠地往爷爷的方向跑去。 “看来小池子是真喜欢读书呢!”小孙儿这样喜欢读书,他对长子和大孙子的这颗愧疚的心也稍微好受些了,至少看着小孙儿的确是根读书的苗子,而昨晚的决定是没错的。 “嗯嗯,小池子好喜欢读书!”黎池抱住爷爷的大腿,仰着头认真地说,“爷爷,我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像京城里的四爷爷一样考进士、当大官!” “唉哟,小池子真有志气!不过你奶奶可是指望着当状元奶奶呢,你不但要考中进士,还要高中状元才行呢。” 小孙儿有志气是好事,但他也听说过进士有多难考,族长只考了个童生,族学里的先生也只考了个秀才……不过小孩子嘛,要顺着他哄哄,小孙儿能考中个举人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嗯嘛……状元啊,我努力试试看吧!”状元不是那么容易考的,除了实力也需运气与巧合,他也只能承诺努力试试看。 “那小池子可要好好努力啊……” 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屋檐下爷孙两人的对话回荡在这个黄泥院子里,后来再回想时,只感叹:当初只道是随口说的闲话呢,竟没想到…… 第4章 早饭后。黎镖没跟着儿子们一起下地去,把家里攒了大半个月才攒出的十五个鸡蛋装起来,提着去了族学的先生家里。 一个时辰后才回来,告诉等在院门外的小孙儿:先生让他明天一早就去学堂。黎池听了后,高兴得喜形于色不提。 当天晚上,苏氏在昏黄的桐油灯下,用自家织的麻布给黎池缝制了一个灰扑扑的书袋。黎池高兴地接过书袋,叠好后放在枕边,然后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早上,黎池早早地就起来,跟着家里大人吃完早饭,和爷爷黎镖一起往学堂走去。 一路上,黎镖就跟前世现代时、第一次送孩子上学的众多家长一样,边走边不放心地叮嘱黎池:“小池子你在家里时一贯就听话懂事,那到学堂后也要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黎池斜挎着书袋,张着双臂维持身体平衡,在蜿蜒不平的村中小路上,颠颠地往前走,“嗯,小池子听先生的话。” “你人小、力气小,和同窗小玩伴打架的话肯定是你吃亏,所以不能和同窗打架知道吗?” 像个小鸡崽似的黎池,呼扇着双臂歪歪斜斜地边走边点头应答,“嗯嗯,小池子不打架。” 黎镖则像只看着小鸡崽离巢的老母鸡似的,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叮嘱,生怕漏掉什么。这么一路走来,感觉很快就到了族学。 黎家的族学占地并不大,跟黎池前世小学时就读的村小差不多大。所谓学舍,就是一间阔长的黄泥青瓦房,在距学舍三四丈远的地方,还有一间低矮的蓬草顶茅厕,这就是族学的全部建筑了。 随着爷孙两愈加走近学舍,读书声从无到有,听得越来越清楚。 黎镖牵着黎池的小手,以免他冒冒失失地闯进课堂上去,然后站在门外等着。 黎池听话地跟着站在门外,用眼角余光打量门里的情景。 教室里的布局被分割成了三个长方块,每个方块从前到后每排坐了两人。再观察每组学童年龄,可以得出每个方块里的学生有着不同的学习进度,就如同他前世所在的村小一样——一所学校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里装着三个年级的学生。 此刻靠门的两组学童正在小声读书,有一两个调皮的学童,正把脑袋藏在书后面和同窗说着小话。而最里面的一组学生,正由先生领着在摇头晃脑地高声诵读:“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黎池在脑海中的记忆宫殿里搜索一番,没找到相关记忆,看来是他前世没有读过或听过的。 正在教读的先生身穿青白色儒袍、头系纶巾,身姿挺直如青松,背在身后的手上拿着一本书,浑然一身读书人的气质 。 先生踱步行到列尾后,转身回过头,也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等候的黎池两人。 先生没有立即出来,而是照常教读着学生。等踱步回到排头时,刚好教读完预先计划的章节,便道:“你们将先生我今天教读的章节诵读通顺,直至背诵出来,一个时辰后我就再为你们讲解文句深意。” 安排好学生后,先生向门外的黎池两人走来。 黎镖连忙弯腰问候:“问先生好!”黎池也神情严肃、奶声奶气地问候:“问先生好!” 先生微笑着颔首回应,“你们跟我来。”然后行走在前,黎镖忙拉着黎池紧跟在后。 三人在学舍南边的一块平坦坝子的边缘处,停了下来。这里垂眼即可看见坎下缓坡上的点点红黄野花,点缀在满眼青绿中,真是一派野趣朴素的美景。 黎槿的目光似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因缓坡上的美景而有些恍神的黎池,嘴角微勾。此子倒还有些灵气,不似诸多山野娃娃那样憨木得不知情趣。“这就是三伯家大名‘池’的五侄儿了?” 先生姓黎名槿,黎槿。和黎桥他们同是‘木’辈,论亲戚辈分是黎镖未出五服的侄子,可秀才老爷黎槿的这一声‘三伯’,却把黎镖叫得愈加拘谨,回话时都乱了逻辑方寸:“先生您,槿侄子您,哈哈,有礼了有礼了,这就是我家的小池子!” 黎池上前一步,给黎槿正经地行了一个师生揖礼,可奈何身体矮胖一团,软萌之气生生扰乱了他周身的恭敬肃穆。 “学生黎池,问先生好。”只谈师生,不论亲戚,才更显出他求学的庄重。 黎槿拢起下巴上的青须在手中轻捻慢捋,看着面前因弯腰行礼而团得愈加圆滚滚的小学生,“起吧,先生我认下你这个学生了。” 一直拘谨的黎镖此刻心中就只剩高兴了,“谢谢先生!谢谢!” “谢先生,学生以后定恭聆先生教诲、绝不敢忘。”黎池又作揖谢过之后才直起身来。 “嗯,看着倒像个学生样子。”黎槿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听说你已自学完《千字文》了,可是真事?” 黎池又微微欠身以示恭谨,“回先生,确是真事。” “《千字文》不过是官定的三本蒙书之一,考科举又还有四书五经共计九本书要读,读完这些科举必读书籍之后或许能去试试考个秀才,但要确保考中秀才或更进一步参加乡试甚至会试、殿试,就要将书往深处读、往广处读,书海无涯就是如此了,因此你万不可因自学了一本《千字文》就飘飘然。” 黎池的芯子并不是虚六岁的真小孩,他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生活过一世,在当下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刻地知道知识的海洋究竟有多广袤。因此他即使有过一世文明发达社会的生活经历,也不敢自傲自大,他也绝不敢说自己知道的就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多。 除此之外,黎池决定虚心求学还有另外的原因,一是术业有专攻,他前世生在教育不兴的小县,接受的是纯粹的应试教育,除了学习考试会用到及至后来工作会用到的知识外,他并没有闲情去专门学习其他的。在古文典籍方面,除上学时学过几篇语文课文中的诗赋文言文、以及后来因工作需要查阅过几篇赞美祖国山河的诗赋之外,现下考科举要学的蒙书和四书五经他一无所知,这些他都要从零开始学起。 二是知其意不知其深意。考试并不是将教材找齐并背诵默写出来就能得高分的,重要的是结合当下世情和规则去理解其内涵,就比如马克思哲学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运用和意义,而‘知其深意’这一步仅靠他自己揣摩是不行的,需要有先生和前辈的教导。 “是,学生谨记先生训诫。”黎池认真回答道,“且学生只是将《千字文》默写出来,还不知其字句涵义,学生是万不敢自傲自满的。” 黎槿愈发满意,连道三声‘好’,“就该抱着这样的姿态去学习!不过,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这样不好,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朝气。” 这样说着,黎槿就伸手捏了捏黎池的脸颊,温凉软嫩,手感极好。 第4节 被先生捏脸的黎池:……“先生,小池子记住了。”然后从善如流地把自称改成‘小池子’。 “嗯,先生以后也唤你小池子吧,如此才显得亲近。”黎槿也顺杆儿爬,决定称呼新收的小学生为‘小池子’。 被决定叫小名的黎池,看着面前这个外表君子端方、实则偶尔顽皮的先生,心中莞尔。“嗯,那好吧,先生就叫小池子叫小池子吧。”这句饶舌的话,又显出了小孩子的俏皮娇憨。 黎槿此刻的神情较先前愉悦许多,“就这样,三伯自回去做活去吧,小池子就交给我了。” “那劳烦先生,我这就回去了。”黎镖满脸笑容地提出告辞,然后对小孙儿说,“小池子你在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不可调皮。” “小池子记住了。” 黎镖离开后,黎槿就把黎池带进教室,安置在了靠门边年龄最小的蒙学班的空位上,又给他找来一本旧的《三字经》,“这本书经过了三任主人,你是第四任,要好好爱惜,然后将它完好地传给第五任主人,可记住了?” “先生,小池子记住了,定会好好爱惜书本的。” 在这个时候,书籍是能作为传家宝用以传世的珍贵东西。衡量一个家族是否是书香世家的标准之一就有:家中的藏书量,对于现在还没迈入书香人家范畴的黎水村黎家来说,书籍还代表着贵重——书价太贵买不起,怎能不好好爱惜。 “嗯,记住就好。蒙学班的学生大多已学完《千字文》,《三字经》才刚学到了‘孝悌篇’,你既已在家学过《千字文》,我也就不用再单独教你,现在你就将我今日教的《三字经》的篇章诵读熟练,我稍后就会讲解。至于这之前的篇章,等散学后你来找我,我给你补上。” 黎池点头答应,“先生,小池子明白了。” “那好,好好学习吧。”交待完毕,黎槿就离开了。 蒙学班里来了个新同窗,学童们都好奇不已。在先生将黎池带进来时起,就悄悄咪咪地偷看他,同处一个课堂的童生班和秀才班的学生们,也在诵读的间隙,时而投过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小学童们是年幼天性作祟,好奇心天然旺盛,这才对新同窗黎池好奇不已。 另两个班的学生们年龄多在九/十岁至十七八岁,多已明智懂事,也就想得更多、听得也更多,都住在一个村子里,多多少少也听过一嘴大人们夸奖小池子的话,现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来了,那部分心性还未完全成熟的大同窗们也忍不住瞄几眼黎池。 黎池对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未在意,也不显局促,转头对共用一张桌案的同桌一笑,笑得真是又甜又软!“我叫黎池,你呢?” 同桌是一个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的、精瘦精瘦的瘦小孩,不同的是别人是黒瘦,而他是黄瘦,看着病病弱弱的,不如黒瘦小孩健康。 此刻面对长得白胖可爱、笑得又甜又软的同桌,黄瘦小孩顿感局促,藏在桌案下的手捏搓着衣摆……“我,我叫黎炎。” “黎炎?‘火’字辈的?我是‘水’字辈的,比你长一辈呢。” 黎水村的黎家在京城里的四爷爷那支崛起做官之后,就拟定了黎姓二十代以内的排行,这之前祖辈的排行不再考究,自黎池的爷爷也即四爷爷那辈起,前五代的排行遵循五行——金木水火土,‘水’字辈的黎池比‘火’字辈的黎炎刚好长一个辈分。 “池叔叔。” 黎池:……真乖真懂礼貌。 “炎侄儿。”按年龄算,他比黎炎小,显然按辈分算他更占便宜些。 真乖真懂礼貌的黎炎同时还是一个友爱同桌的孩子,“小池叔叔,我教你诵读今天先生教的篇章吧。” “那谢谢小炎侄儿了。”池叔叔就池叔叔,又喊什么小池叔叔。 刚刚先生让黎池诵读、却又没有要教他读的意思,黎池也没多问。不管这是给他的考验,还是单纯地考虑欠周到,都没什么问题,仅《三字经》的话他还是能够简繁对照着诵读出来的。不过现在有侄子同桌帮忙自然更好,也减去了他费力地掩饰‘生而知之’的麻烦。 黎池并不是真正的五六岁小孩,自然不会出现第一天上学时,如坐针毡总想着放学回家的情形。他在课堂上能坐得住,也沉得下心来听讲,这样感觉很快就到了未时四刻末(下午两点)散学时刻。 蒙学班更多是诵读、背诵和理解蒙书,用笔墨书写的时候并不多,并未像童生班和秀才班那样每人配备一套笔墨纸砚,因此黎池只用将一本《三字经》装进书袋,就算收好了东西。 挥别‘小炎侄儿’,黎池去找先生留学补课。花了两刻钟,就读熟(背诵)了《三字经》‘孝悌篇’之前的内容,赶上了蒙学班的学习进度。 留学补完课,同窗们都已经放学了。黎池就独自一个人往家走,路上碰见了村里人,他也不吝啬笑容和甜言蜜语,和每一个碰见的人都甜甜地打招呼,一路走回来倒也不显得单调孤单。 黎池走到距黎家还有百来米的地方时,看到大伯家的大堂哥黎江正站在路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黎池走近,看到黎江脸上有难掩的怒气,疑惑问道:“江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这等你!”黎江的胸膛迅速起伏着,看上去情绪很激动。 第5章 “江哥哥等我做什么?”黎池问道。看他怒气冲发的样子,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黎江抻长脖子,横眉怒目地靠近黎池,“你说,你是不是抢了我上学的机会?!” 黎江的质问印证了黎池的猜测,他一直没去深想的问题,现在摆在了他面前……但黎江这个问题,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过一世生活经历的黎池,他觉得如果换个说法来看待黎江的质问,就相当于:清华/北大在该省的录取名额只有一个的情形下,享受加分政策的堂哥过了录取线,问凭借纯分数过了录取线、且还比他高的堂弟——你为什么抢我上清华/北大的机会? 但在这个重嫡长的宗族社会里,黎江的‘加分政策’,不但凌驾于‘竞争录取政策’之上,还起着决定性作用。除非黎江放弃享受‘加分政策’,不然就是他黎池抢了黎江的上学机会。 “我们家只有一个人能上族学,结果是你去了,你还说你没抢我的上学机会?!”黎江的情绪很激动,说着就伸手揪住了黎池的衣襟。 黎池保持着沉默,他并没有说过自己没抢黎江的上学机会这话。事实上,一定程度来说,他的确抢了黎江的上学机会。 “你抢了我的,就要还给我!”黎江揪着黎池的衣襟,使劲地搡了两把! 黎池被揪住衣襟搡得几乎站不稳身体,却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这个上学机会、是你的?” 黎池心里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长幼有序的宗族社会里,出生顺序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地位的高低。 黎江被问得一愣神,随即说道,“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孙!你的大哥!”作为大哥怎么能比弟弟差呢?! 果然,在这个宗族社会,家中嫡长子确实要贵重许多,没有所谓公平竞争。但黎池不甘心,“谁说的、是你的?” “……”黎江被问得一噎,“二奶奶……很多!很多人都说我们家应该是我去上学。” 黎池知道,有的老一辈人会开一类玩笑,如:以前这些玩具和零食都是你的,可现在有弟弟了,就要给你弟弟玩给你弟弟吃,那你还喜不喜欢你弟弟呀? 现在看来,大堂哥大概也遇到了这种情况,而开玩笑的人之中尤以二奶奶为主。可能说了许多的话: ‘你是家中长孙/你爸的长子/弟弟们的大哥,要去上学的人当然应该是你!’ ‘村里的人家都是长子、长孙去上学的,你池弟弟/五堂弟是抢了你的位置!’ ‘小池子读书出息了之后,你这个做大哥的好意思吗?’…… 黎江被堂弟的两个问题一打岔,心里翻腾的怒焰降下一些,却还不足以让他取消先前的打算,“你把上学机会还给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要把进学机会还给黎江吗? 黎池并不想放弃读书,他不想失去晋身‘士’官阶级的机会,就如同前世时,他抢了时任副职的上司正在争取的正职职位一样。那位上司对他也有指点之恩,可那并不能和自己越级晋升正职的事相比,这是影响一生的重大机遇。 在重大利益面前,又不涉及重大道德底线和律法问题时,他黎池一直都不做一朵‘圣父白莲花’。 他黎池有着比黎江更高的读书天赋、更大的科举成功可能性,他是没有理由还回去的,“我不能把这个机会还给你。” 原本怒火有所消减的黎江一听,‘腾’地一下更生气了! 先前想着堂弟还小,可能不知道自己抢了他的上学机会,不知者无罪,结果现在都说清楚了、让他还回来,他竟然拒绝归还!简直无赖! “你!小池子!你是听不懂吗!?我说、还给我!” “不。”黎池很坚决。 “你气死我了!你…你还给我!”黎池面无表情的拒绝,激怒了黎江,对着黎池的脸就一阵咆哮! 黎池依旧面无表情,油盐不进。 突然,黎江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到黎池的胸肩处,将黎池拍得一个倒仰,一屁股墩儿坐了下去!并不平坦的地,硌得黎池的臀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将黎池拍倒在地后,黎江又弯腰抢过去他的书袋。 黎池觉得自己肯定是坐到尖石子上了,臀部蔓延开的疼痛,刺激得他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还不会说话时,会靠‘啊啊’的哭声去吸引大人注意,可那时候是‘干嚎不下雨’的哭法。等能说话后,更是连哭相都没露过,更别说掉眼泪了,可现在这是生理性泪水,疼得忍不住哇…… 黎江看着白白胖胖的堂弟,竟然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一时间也有些慌了,丢下一句‘哼!这是给你不听话的一个教训!’之后,就拿着书袋仓皇跑走了。 黎池:……小孩子的外强中干。 感觉到撑在背后地上的两只手掌传来刺痛,于是抬起手掌一看,果然有几处蹭破了油皮正往外冒血珠。而先前支撑住一部分身体重量的双手抬了起来,那现在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就全压在了臀部…… “嘶!”黎池疼得直吸气! 赶忙伸手一撑、向前趴成一只青蛙状,将臀部解放出来,这才稍缓了疼痛。 缓了会儿之后,黎池尝慢慢爬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在地上找着了硌他屁股的元凶——一颗呈三角状的尖锐石子,上面还沾着血色。 看来,他的屁股被戳了个眼儿…… 黎池一瘸一拐地往百米外的家走去,在心里讪笑着:躯壳年轻了三十来岁的同时,莫不是连心智也返老还童了? 他刚才面对大堂哥时,只需要像往常所表现的那样,露出这个年岁该有的懵懂神情说:‘我不知道啊,是今早爷爷说送我去上学的’,就什么都够了。 六岁的他知道什么?才虚六岁的他,有读书的天赋,可于人情世故上到底还年幼不懂事。这样的话,之后的争执就不会有,他的臀部也不会见血。 他竟然还和黎江起争执,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今早因为要送小孙子去学堂,黎镖就没和儿子们一同下地去。而送完回来之后,他也索性就决定今儿不下地了,就在家把家里的活儿梳理梳理,下午到时辰后就去迎迎小孙子。 小池子那么小一个,若是走路不稳,摔到田埂下、倒进沟渠里、扑到石头上了怎么办?万一嗑到头了如何是好?要是摔折手了怎么得了?…… 黎镖正想着呢,就看见篱笆墙外一瘸一拐往家里走的小孙子,赶忙就扔下手上正编织的竹背篓,快步迎上去,“小池子,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摔到哪了?” 黎池避过准备将他抱起检查一番的爷爷,虚握着蹭伤的手、捶捶老人的胳膊,仰头笑着:“爷爷,没事,没摔着哪,就是屁股跌疼了。” 农家的大多小孩子,都是摔摔打打着长大的,摔跤跌屁股墩儿都是常事。若是放在家里其他几个崽子身上,黎镖必定不会这样担心,顶多帮忙拍拍衣裳上的泥土也就算了。 可他这白白胖胖的小孙子从小就沉静乖巧,和那四个上蹿下跳的猴儿不同,就没有磕到、碰到过的时候,今儿却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黎镖拉过小孙子查看他的伤处,裤子破了个洞,上面还东一块西一块地沾着血迹,“小池儿,可疼吗?” “不疼。”过了那一阵之后,就只有细细的刺疼了,忍忍就好。 小孙儿越是懂事地说不疼,黎镖就越心疼。若此刻在场的是奶奶袁氏,必然已经心疼地直嚷嚷了:‘裤子都戳出个洞了,屁蛋儿肯定也有个洞啊,这都流得血呼啦啦的了,连鞋子里都顺着腿流进去好多血,怎么能不疼呢?’ 可此刻在场的是黎镖,男人的情绪要内敛许多,“不疼就好,爷爷抱你进屋给你看看。” 黎镖避开小孙儿的伤处,将他抱进了他们老两口的屋里,正屋里亮堂,好看清伤处。 “小池子,忍忍哈,爷爷给你脱掉裤子看看伤口。” “好的,小池子不疼,爷爷你只管脱。” 黎镖小心翼翼地褪下黎池的裤子,就看到小孙子左边的屁股整个血呼啦一瓣,上面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洞的伤口,正在往外沁着血水。 “小池子你躺着别挪动,爷爷去你二爷爷家拿点草药回来给你敷上。”黎镖站起身就往外走,临出门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不要动啊,待会儿给你拿药敷好后,过几天就能好了。” 黎池非常乖巧,“爷爷你去吧,小池子不动。” 临走一眼看到小池子乖乖地趴着,黎镖心里又疼又软。“爷爷马上就回来了。” 果然,黎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妇人。 “来来,小池子不怕啊,二爷爷家刚好有现成磨好的止血药粉,爷爷给你撒上去,要不了几天就好了。”黎镖一边走一边拆开纸包,等到床前时就赶紧将药粉洒在了黎池的伤口上。 “唉哟!”跟在黎镖后面的老妇人是黎镖的亲二嫂,黎池喊她二奶奶,也即是先前黎江口里不小心漏出来的、搬弄是非的‘二奶奶’。 第5节 “小池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摔成这样了?可还坐得起来么?唉哟这可怎么是好?二奶奶这就去喊你娘回来,她唯一的儿子摔成这样了她怎么能不回来?!”说着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出门去了。 想回答插不进去话、想阻止没来得及的黎池:…… “你二爷爷是个能干人,就是娶的婆娘……”黎镖话到嘴边,又陡然止住了。在孙子面前说他嫂嫂、小池子的二奶奶行为不太得体,好像也不太好。 于是转了话头,“你二爷爷虽只是给村里的人看个头疼脑热的病,可一身本领却是不错的,撒上他配的止血药粉,你过几天就能好全了。” “嗯,谢谢爷爷。” 黎池这世的这个二爷爷,在附近几个村子这一片,的确算个能干人,能瞧些跌打损伤、头疼发热的普通小病。自己进山采些草药配一配成药,遇上病人后就开上几副,又打了个药碾用来磨一些现成药粉以便应急,药效还都不错。 二爷爷念着亲戚情谊不收诊金,可每次出诊都能带回些东西,不拘是野味山货或菜蔬蛋粮,多多少少都能贴补着家里。 也许是家里过得好了,据说在娘家时还算勤快贤淑的二奶奶,嫁过来后近些年来竟越来越懒散了。尤其还嘴碎,爱道个东家长西家短,黎池现在这个情形,就少不了她在黎江面前碎嘴撺掇的缘故。 “小池子,你怎么就摔着了?你的书袋呢?”黎镖不相信小孙子是自己摔的,要不怎么连书袋也不见了,定是哪个淘气孩子欺负了他的小孙儿。 “我想早点回家来,走得快了没仔细脚下,脚一滑就跌了个屁墩儿,我当时又疼、又被吓着了,也不知道把书袋忘哪儿去了,对不起,爷爷,我把书袋弄丢了。”黎池可怜兮兮地道歉。 小孙子都伤成这样了,黎镖哪里忍心责怪他丢了书袋。刚满六岁的小孩子而已,小池子又不像其他几个孙子那样,从小摔摔打打着长大的。跌跤后又疼又吓的,忘了捡书袋也情有可原。 “没事的,到时问问村里人,看看有没有捡到你书袋的,肯定能找回来的,找不见也没事,让你娘再给你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嗯。” 黎池略去了书袋里装有一本《三字经》的事没说,他想等大堂哥晚上回来后,看看书还在不在。 二奶奶说去喊黎池的娘快回来,果然没多久苏氏就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 那时,黎镖已经给黎池的伤口上好药,又给他换掉了沾血的裤子,就连蹭破油皮的两只手掌都处理完了。苏氏赶回来后见儿子没事,问清缘由、确认过伤得不厉害之后也没再多说。时间也不早了,也索性就留在家里找了些小事做,之后就去准备晚饭。 等下地的大人们都归家,甚至连晚饭都快吃完了的时候,大堂哥黎江才终于回来了。 第6章 当时,黎池还趴在爷奶的房里没挪动,晚饭也是趴在床上吃的。刚放下碗筷,就听见外面正厅里大伯训斥晚归的大堂哥的声音。 “你一天就知道疯玩!现在竟然玩得连饭都不知道回来吃了!鸡鸭都知道天黑了要进笼子里去,你作为一个人还不知道天黑了就要往家里走吗!?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给你长个记性,让你记住天黑就要往家里走!晚饭时候已经过了,饭菜也都吃完了,你今晚没得饭吃,饿一饿长长记性!” 大伯黎桥训斥完,大堂哥黎江没有出声,这时爷爷黎镖问话道:“你这个书袋哪来的?看着像是小池子的那个。” 外面一片安静,大堂哥没回答爷爷的问话。 大堂哥一直没回答长辈的问话,大伯就又开口训斥道,“你长着耳朵没?!你爷爷问你话呢!” 屋里的床上,趴在麦麸枕头上的黎池抬起头,提气出声:“江哥哥,你捡到我书袋了吗?” “谢谢江哥哥!不然我的书袋就丢了,里面还放着书呢,否则到时候先生要训我的!” 黎江不过是一个虚岁才满十岁的小孩子,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推倒他、抢他书袋,都只是一时孩子气。而他自己明知道跟小孩子讲不通道理,下午他就不应该和黎江争执,弄到现在趴在床上的这种情形,也有他自己的责任。 若易地而处,他前世在黎江这个年纪,遇到家中只能供一个人上学的情况,那也是不会轻易退出竞争的。 前世家中有四姐弟,姐姐小学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两个妹妹一个读到初中毕业、另一个高考没过本科线索性没去读大学。却只有他坚持读到大学毕业,从山旮旯里走了出来,这就是他从来都选择积极争取的最好例证。 他成绩好是一方面原因,不想放弃读书,放弃改变穷困人生的可能,是另一方面原因。同样地,他今生也不会轻易放弃读书的机会,哪怕是‘抢’来的机会。 黎池恍神间,正厅方向传来大伯黎桥的吼声, “给你池弟弟把书袋送去!” 黎江进屋后,就慢慢地地往黎池挪蹭,终于走近之后,也低着头,眼睛不敢看黎池,最后终于伸手将书袋递过去,“你的书袋……对,对不起……” 黎池伸手接过书袋, “没关系。还有,谢谢……” ‘谢’字刚落,黎江就转身越走越快,眨眼就出屋了。 黎池回想刚刚看到的大堂哥那张涨红的脸,暗叹:这稚嫩的善良啊,心思稍稍不纯的人见了都要脸红。 然而黎池的心理年龄,已经不是会羞愧得脸红的岁数了。脸皮这东西,早就已经被社会磨损得所剩无几了。 没脸皮的黎池继续趴下,躺平。 而此时厅里的黎镖也在暗叹:小池子还是太心软了。 一看大江的神情和他手上的书袋,就知道小池子的伤和他有关,可小池子还给他掩饰,真是太心软了。 不过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兄弟间有些摩擦也正常,既然看样子他们兄弟两已经互相原谅了,也就没必要再多说。 一旦事情被戳破后,就要去追究其中的原因,那样兄弟两之间就有了隔阂,等以后兄弟两都长大知事了,再想起来就会感到别扭,说不得就影响了兄弟两的感情。而像现在这样,不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定等明天两人就又和好如初,到时候还是好兄弟。 黎池的臀部被戳出一个眼儿,上了药又过去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还不能正常行走坐卧,若放在前世的学生身上会请病假不去上学。 但显然这个时代在上学这件事上更加看重,轻易不肯耽搁一天。黎池依旧要去上学,只是没用他自己走着去,黎父找了块废门板来,将他像端菜一样端去了学堂。 而黎江与黎池兄弟两,果真如黎镖所料,当天黎池下学回家后,黎江都没出去玩,围着黎池跑前跑后地照顾他。 过了几天,黎池的伤几乎好全后,兄弟两的相处又恢复如常,且黎江对弟弟黎池又更多了几分爱护,黎池也对大堂哥更加耐心。 之后,黎池的学习也步入了正轨。 黎池上学时,每天卯时四刻末(早上六点)起床,在院子里读一两刻钟的书以复习前一天所学,随后吃完早饭,在辰时一刻或二刻(早上七点十五或七点半)出发去学堂。辰时四刻末(早上八点)就开始一天的学习,学习三刻钟至四刻钟不等后就休息约一刻钟,直至下午未时四刻末(下午两点)散学。 在学习进度方面,黎池需要先在蒙学班花一年时间学习《千字文》、《三字经》和《幼学琼林》三本官定蒙书,若有余力也可学些其他适合蒙童学的书。 学完蒙书后就进入童生班,开始粗学四书五经,先是先生教读、学生跟着诵读直至背诵,再是先生讲解字句涵义,最后学生争取背诵并默写原文及注解译文。若能一丝不苟地做到这些,就可以去试试参加县试和府试,或许能中个童生。 童生班三年,粗学过四书五经之后,就进入秀才班再读三年。 秀才班学生,继续再深读、精读和广读四书五经,若将这九本书读精、读透了,就可以去参加院试,或许能中个秀才,但却不一定能名列前茅。 因为,读死书或许可以得中童生,可自秀才起、至进士止,需要的就更多了,比如文采辞藻、字体笔迹、文章内涵等等。 虽说后两个班取名叫‘童生班’和‘秀才班’,却不代表从这两个班读出来后就一定能考中童生和秀才。不但不一定,得中的可能性还很低,甚至还有不少的学生,在读满三年后还要留级重读,或者感觉读不出什么名堂后,索性就辍学不读了。 自族学开讲这三十多年以来,真正名义上从童生班毕业的,就只有黎家现任族长黎钦。而从秀才班毕业的,也只有现在的族学先生黎槿。 这些年来,族学的教学目标也变了。从最初的:供出像京中四爷爷那样的进士大官,慢慢变成:功名随缘就好,更多还是要让族人开慧明智。 黎槿在观察过自己教的这届学生后,就决定暂时不要妄想学生考取功名了,还是安心等小池子下场吧。 相比先生黎槿对黎池的信心满满,他自己反而没那么有把握。 黎池觉得他虽然记忆力好,加上特定的记忆方法,所以才能构建记忆宫殿,如此,在识记、背诵和默写方面有着优势。 但他却并不是万中挑一的天才,不然前世他就是省状元了,不但如此,他进大学后,也没在满校的天才里脱颖而出。 即使他能比较容易地就背诵出所学文章,但毛笔字却是要从零练起的,以及若想要脱颖而出、往更高处走,就要有比一般读书人更突出的优势,比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等。 黎池想比一般读书人更优秀,不仅要学精、学透官定的科举书籍——四书五经,还要在这之外拓宽阅读面。 在这个没有写不完的精讲题、模拟题和历年真题等针对性训练题,也没有读不完、背不完的满分范文的时代,只有尽可能地拓宽阅读面以积累辞藻,再辅以新颖而不出格的理念观点做出的文章,才能在众多同类科举文章中让人眼前一亮。 拓宽阅读面这事,黎池一直都在做。在学习和帮助家中做活之余,他也借书来看。只用了两年,他就把先生家里的、村里的本就藏量不多的书给看完了。那些书更多是科举相关的,也正是黎池当下所欠缺的。 即使这样,也还是没能达到拓宽阅读面的目标。 可在这事上,是急不来的。不仅是贪多嚼不烂的问题,也是经济现状制约,家中支持不了他购进书籍。 黎池也一直都在想办法挣钱,在看到先生抄书以添补学堂消耗的书册时,黎池就有了一个想法——抄书,不仅在誊抄的同时能看书以拓宽阅读面,还能挣钱。 虽然黎池表现出来的读书天赋和勤奋刻苦,让家里人都没说过后悔送他去族学的话,觉得供他读书应该会是值得的,可若有办法挣钱、改善家境,并为以后赶考存下路费自然就更好了。 黎池既已定下抄书挣钱的想法,就开始谋算。想要抄书,就必须将毛笔字练好,字体端正好看、无墨团错漏是必要条件。 因此,黎池在蒙学班读完一年,进入童生班领取了笔墨纸砚,开始书写练字后,就对练字空前重视起来。 因为族学免费下发的纸张有定数,黎池平时就用毛笔沾了水在青石板上练习,只在完成先生布置的习字课业时才会写在纸上。 如此,时间一晃眼就是四年后。 黎池在童生班读满三年后,考核得了‘上上’,升入秀才班。他下苦功练的字,同留级秀才班的同窗们相比,差距也不大了。 在学习和练字之余,黎池也会教兄弟们读书认字。 对,黎池有弟弟了,两年前他亲爹亲娘给他添的亲弟弟——黎溏,现在时常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软软地喊着‘咯咯’,正是可爱好玩的时候。 黎池每天散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顺路到田间去,把被放在一边爬着玩的弟弟带回家,然后陪他玩、教他认字读书。 家中六个孙辈,每房两个儿子。他们家这种专生儿子的情况,让村里那些光生女儿的人家看着,真是羡慕坏了。 大堂哥黎江已经十四岁成丁,可以算大人了,正跟家中爷爷和叔伯学着侍弄庄稼,以后也好守家立业,不至于守着田产却饿死了。 而二堂哥黎河,据黎池观察下来,发现他有着比一般村里娃要强一些的学习天赋。 虽然他会守诺以后多照应大伯二伯家,但却比不上他们自家有出息,这样会显得更有底气。若是二堂哥能考个童生秀才、甚至举人进士的,比他怎么扶持照应都要更有用。 于是,黎池每天都会把当天学的内容教给黎河。因为是在学堂学过的内容,他前世又是在公务员系统里的,语言表达能力自然不差,假设考个资格证当个小学或中学老师也是可以的,因此他来教二堂哥不是什么难事,教学效果也不差。 秉持着不能厚此薄彼,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是赶,黎池也一起教了二伯家的黎湖和黎海堂哥。 但或许是资质差异,二伯家只三堂哥黎湖要稍微好些,按先生的说法:若勤奋刻苦,以后或许能考个童生或秀才,再往上却是看自身造化了。 至于黎海,他太过跳脱,就跟得了多动症一样,根本静不下心读书。黎池暂时也没办法,只能让他先这样了。 因此家里虽只有黎池一个人在族学读书,可实际读书的人却增加了两个,家里人对此很欣慰,并且乐见其成。 如此一来,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年,黎河和黎湖也要下场一试了。那先前计划的只用存他自己一人的赶考费用,就不够了,还需要再多存两人份的赶考费用。 并且迫在眉睫的是,黎河和黎湖练字急需用纸墨。族学中只发给黎池一份笔墨纸砚,就算他再节省,也不够三兄弟用的,总不能让两个堂哥一直蘸清水在青石板上写字吧,因此黎池觉得他必须要想出个办法来。 第7章 一天晚饭后,一家子坐在院子里歇凉时,爷爷黎镖对开年后就一直东忙西窜的黎池说:“小池子,爷爷知道你友爱兄弟,可他们识字读书的花费,却不应该由你来操心……” 黎镖到底没说出……那就不让黎河黎湖继续识字读书的话来。 黎河和黎湖也是他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以前没开始识字读书也就罢了,那是没起那个心思、没指望过。可都已经开始读了,且读得虽比不上小池子却也不错,现在让他们不读了,就是生生斩断他们的指望。 “爷爷,堂哥他们能读书是好事,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心。” “村里像你这么会读书的娃很少,可像他两那样能读书的还少吗?”若有人教,能读书的像二孙子和三孙子这样的村里娃并不少,可村里人家的家境都明摆着,哪里能供得起? 这也是大多读书人,至少都出自小富之家的原因。农村娃小时候就比那些读书娃蠢笨吗?是天生就不会读书吗?并不是这样,只是读不起而已。 黎镖又沉默半响后,“小池子,你专心读书就好,读出去了考个秀才甚至举人,若万幸像你四爷爷一样考个进士,我们这一家子也就好过了,你爷爷奶奶、伯伯们和兄弟们也跟着沾光,万万不能为其他事分心,从而耽搁了你自己的学习,不然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三个月前已经满虚十岁的黎池,在这个平均寿数远不及现代的时空里,已经算是个小大人了,若是少年老成些,都已经能掌事经事了,因此黎镖才和他讲道理。 “小池子明白,我定不会因为其他事分心,而耽搁读书的。” 黎镖已经看清他这孙子了!他并没说不再管两个堂哥的事,那必然是还要操心的。“唉……小池子你啊……切记不要耽搁你自己读书。” 第6节 “我与你大伯、二伯和亲爹,都还年轻着呢,我们虽不会什么手艺,却也还有一把子力气。就商量着在年底前,去县郊张地主家佃四五亩地来种,这样明年家里也多个进项,慢慢积攒吧……” 黎池两世都出生在贫农家庭,深知农民的无奈和困难。以种田为生,并不似想象中‘种田文’里那样的诗意,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再等等吧,也许就有办法了呢……” “嗯,这都是年底的事了,说这些还早着呢。”其实也不早了,过几天端午节一过、再有个二十几天,今年也就过去一半了,一个转眼就能到年底。黎镖心中苦涩无奈,可也只能顺着小孙子的话说。 黎池几年前就决定抄书攒钱,可两个堂哥却不能也抄书――这会耽搁他们学习和做农活,那他就需要另找一些能勉强供他们三个的笔墨花用的来钱路子。 以他们家二十亩地、每年价值约三十两银的出息,再扣去丁税和地税,就只剩下二十五六两银,也就堪堪够一大家子一年混个温饱的。 若不想办法,再过几年兄弟们都长大成丁了,一下子就会多出五个男丁的近二两丁税支出,可维持生计的田地却没增多,到时连温饱兴许都维持不了。 还有紧跟着的事,几个堂哥成丁后就要开始相看人家、娶妻生子,聘礼、婚房、养家等,这些都需要银子。 若去张地主家佃四五亩地,不讲究地凑合着过,或许能刚好维持家中生计,在族中帮助下勉强能供养黎池一个人读书。可再多黎河黎湖两个人读书,那必定是供不起的。 在这个时代,挣钱路子其实很少也很窄,一是给人做工,长工或短工,力气活或手艺活。二是自己经商,行商或坐商,自产自销或买进卖出。 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句历史课本上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这个社会整体上自产自用、自给自足,商业并不发达,而商业又影响着用工需求,给人做工也不容易。 第一条路子,给人做工。想找到能兼顾家中田地的工作,可能性几近于无,那种好事早就被占满了,哪还有他们的份儿。 第二条路子,自己经商。商品呢,肥皂?黎池记忆宫殿里的化学知识里倒是有肥皂配方,可在大多数贫民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油星儿的时候,用油脂去做肥皂还不如直接卖肉卖油划算,用诸如猪油、羊油等油脂去做肥皂怕是要被村里人骂败家子,用草木灰不能洗衣服、还是用皂角不能洗头?那用植物油?然而并没有合适的油料作物。 吃食?他前世全靠外卖养活自己,家里人并没有厨艺非常好的,且即使做出来味道不错,也不会有多少人买。附近村子即使是五十多里外的县城里住的也都是些平民,家里存粮都还不一定能吃到来年春天呢,竟然花钱去买外面的吃食?吃了是能长寿升仙,还是能十天半月都不用再吃饭? 这个时代的顾客群体多是乡绅富商、达官显贵这类有钱的人,而很不巧的是,这些人多集中在那些名城和大城里,黎池所在的府县属于没甚名声又不富裕的地方,商业基础和氛围都很贫瘠。 倒是可以卖肥皂方子,一次性挣他一笔。可是,先不说金玉无罪怀璧其罪,横财不是那么好得的,容易招人觊觎。利益当前,说不定后面还有多少事呢,到时影响到读书了就因小失大了。 而且,黎池谋算的是长远利益。肥皂等等配方,相比一次性买卖赚的银钱,显然是等他立住脚跟后再去操作、要赚得更多。到时候不仅是银钱方面的利润,还有因此带来的政治上的话语权等多方面利益,都会比现在简单转手卖配方,要划算得多! 做工和经商都不行,最后除了抄书的办法外,竟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能缓解家中窘境。 直到三个多月后的夏末初秋,事情才有了头绪。 那天,黎池散学回家路上没有接到弟弟,他爹说小溏子和奶奶伯母娘她们都在家,他就只好一个人回家去了。 黎池到家时,奶奶袁氏带着伯母们和他娘,正在院子里绩麻。二堂哥和三堂哥正看着小溏子,防止他把麻线弄乱了。 在这个时代,丝绸纱锻这些蚕丝织物,只有富裕人家才穿得起,像黎家这样的平民,大多穿麻布衣裳。 麻布有着透气清爽的优点,可一年四季连冬天都穿麻布衣服的时候,这个优点在严冬里也就成了缺点。且麻布粗糙易皱,皮肤稍娇嫩一点就能被刺得满身红痕,直至将皮肤也磨得粗糙耐磨。一天劳作下来,身上的衣服就皱得跟一条梅干菜似的了。 麻布在这个时代的受欢迎程度,和黎池前世时人们对纯麻的追捧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黎池身上穿的也是麻布衣服,只是因为要讲读书人的体面,这是他奶奶花费了更多心思织出来的细麻布裁做的。比家里其他人穿的麻布衣服,要舒服些许。是的,家里人身上穿的都是麻布衣服,是家中女眷一丝一缕地织出来的麻布做的。 所谓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就体现在衣食住行可以自给自足,穿的衣服自己织,吃的食物自己种,住的房屋自己盖,出行就全靠自己一双腿。 其他地方的情况黎池虽不知道,但猜想也差不远。 黎水村及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家,每家每户基本都会有一块麻田。每到夏末初秋的时候,就将麻杆齐根割下、剔去叶子,剥了麻皮拢成一捆,抱回家放在水里沤着,沤好后再搓洗、淘去麻皮上残留的胶质只留下麻纤维。晾晒后,再经过绩麻工序——将细小麻线并连接成麻线,绩麻的同时还需挽麻即将长麻线挽成麻团。 接着用木架将麻线排成长线,用米浆刷浆让织出后的麻布能稍稍细滑些,不致于粗剌得不能穿上身,此为梳布。再在雨天闲暇或冬天农闲时,用织麻布的织布机将麻线编织成布,最后量体裁剪后缝纫成衣,就是家里人穿在身上的麻布衣服了。 黎池从出生以来,每年都能见到在夏末秋初那段时间,奶奶袁氏带着两个伯母和他娘,在院子里沤麻、绩麻、挽麻、梳布,年年如此,从无例外。 黎池的心中万千思绪,却也不过在几个闪念间。 黎池走进院子,将两个人都看不住的弟弟小溏子拉过来。 小溏子调皮多动到娘亲苏氏都降不住他,可他却买他哥哥的账。此刻被黎池拉过来之后,就乖巧地站在他哥哥旁边,抱着哥哥的腿,玩哥哥的衣摆,立即乖巧下来。 黎河和黎湖两兄弟纷纷松出一口气,黎河庆幸地说道:“幸好小池子你回来了!不然我们就看不住小溏子这猴儿了,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样皮。” 黎池对二堂哥笑笑,低头看着抱住他大腿的弟弟,摸摸长着稀黄头发的圆脑袋,“小溏子,你怎么这样皮啊?” “不皮!我不皮,我听话!”两岁的黎溏对哥哥的说法非常不满,奶声奶气地反驳。 正在绩麻的苏氏抬头,嗔怒道:“你还不皮?你河哥哥和海哥哥两个人,都差点看不住你!” 黎溏不依了,抱紧哥哥的大腿,埋头就‘嘤嘤’地开始‘扭麻糖’,对着哥哥又摇又扭地撒娇,“嗯嘤~嗯嘤~哥哥~” 黎池一直都拿小孩子没办法,只得妥协,“好了好了,别撒娇了!不皮,小溏子不皮!好了吧。” 哄好弟弟,黎池给奶奶袁氏打招呼,“奶奶,今年又到收割苎麻的时候了啊,您又得辛苦好一段时间了。” 小孙子,啊是五孙子,这话说得体贴,袁氏心里熨帖极了。“辛苦什么,奶奶不辛苦,每年都要经一遭的事,若是怕辛苦不收麻织布,小池子你明年就要没衣服穿了。” “要穿衣就只能自己不怕苦不怕累地织布,要用什么家伙什也只能自己琢磨着去做,不然就没得穿的、没得用的啊。小池子你读书费脑子,听说要多吃鸡啊鱼啊的补补,奶奶就想着啊家里这十几只鸡不够,得再孵个几只鸡养大后给你补补……” 电光火石间,黎池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并迅速被捕捉!“奶奶,我想到办法了!” 正叨叨念念的袁氏被孙子激动的喊声打断,疑惑问道:“小池子,你想到什么办法了?高兴成这样。” “奶奶您刚才的话点醒了我,我想到怎么挣读书练字用的纸墨了!”要穿衣就自己织布,缺家伙什就自己做,那没练字的纸张?自己造纸不就好了! 黎池的芯子里,已经不是热血冲动的半大小伙子了,可是这世以来第一个把他难住的问题此刻终于被解出来,他到底抑制不住地激动高兴! 袁氏抬头看着喜形于色的孙子,不禁放下手中的麻线,“小池子,奶奶哪句话点醒你了?你想到挣来纸墨的办法了?” 院里听到奶孙两人对话的人也纷纷投过来目光,黎河和黎湖的目光尤其灼热。若是真的,他们就能继续读书了,即使考不上功名也能多一项谋生本领。 王氏和赵氏停下手中的活儿,双眼铮亮地看向侄子黎池。 苏氏也放下麻线,问道:“小池子,你真想到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第8章 “刚刚奶奶说要穿衣就自己织布,那用纸不也可以自己造吗?我们可以自己造纸来练字!我在《齐民要术》这本书上看到过有关过造纸的记载,工序并不难,纸料也可就地取材——麻就可以,也不用好麻,野麻、劣麻和废麻都可以,不占用织布的好麻。” “那……能造得出来纸吗?”苏氏心中怀疑。若很容易就能造出来纸了,那不都自家去造纸来写字读书了?县里四宝店的纸,哪还会贵得让人买不起呢。 “书上记载了工序步骤,先照着试做几次,应该可以造出纸来的。”事实上,造纸并不像黎池说得这样简单。只知道造纸步骤,并不一定能造出可用的纸来,这就如同虽然有菜谱,大多数人也做不出美味佳肴来。 但是,黎池是知道如何造纸的。 起初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通过历史课本知道造纸术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若不是后来工作关系,他对造纸术的认知也只会起于此、并终于此。 那时他任职的县里计划发展特色旅游业,就建了一个特色旅游区,里面就有古法手工造纸作坊。建成后包括他在内的县领导班子要去视察,而他习惯每次在视察前都做足准备,那次的准备资料里就有一本潘吉星所著的《中国读本:中国的造纸术》。看过这书后,他对古代纸史、纸原料、制造技术及其应用就有了些了解,在视察实地参观之后,又基本掌握了如何实操上手造纸。 托他记忆力强的福,他有把握能够照葫芦画瓢,造出可用的纸来。 袁氏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对读书人格外信服。而且现在说可以造纸的,还是她宠爱的读书人孙子,她就更是深信不疑了,且她又是做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性格,信了就要着手做! “小池子说能行,那就肯定能行!等晚上爷儿们回来了再商量商量,早点把造纸这事定下来。快点的话,还能赶得上一茬晚麻,不然拖拖拉拉的,就只能等明年收麻的时候了。” 众人无有异议,纷纷表示要尽快商定下来后着手去做。 就连两岁的黎溏也表现得很是积极,“哥哥,造纸造纸!小溏纸也要造纸!” 黎池好笑不已地抚摸着弟弟枯黄稀疏的毛茸茸头发,“好,小溏纸也造纸,等小溏纸造出很多纸来之后,哥哥就用你造的纸抄书挣钱,然后给你买肉、买糖、买黑芝麻吃。” “吃黑芝麻!溏溏的头发就又黑又密,像哥哥一样!”小溏纸很羡慕哥哥头上的头发,总盼望着也能有那样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 黎池低头,看着仰起头、双眼亮晶晶看着自己的弟弟,认真地说:“小溏子长大后肯定会有一头像哥哥一样的头发的,又黑、又密、又长、又顺滑!” 弟弟黎溏或许是在母胎里时营养吸收不足,生下来后虽然没怎么生过病,却并不像他小时候一样长得白白胖胖,而是和大多小孩一样精瘦精瘦的,头上的毛发枯黄稀疏。也许是大人们说的次数多了的缘故,其余什么他都还不太懂,却总是嚷着要有哥哥那样的头发。 等造纸成功后,无论是抄书挣钱还是卖纸换钱,都能改善一下家中的窘境,到时再买些鱼肉、杀些鸡鸭,改善改善家人伙食,吃得好了、营养足了,小溏子的头发慢慢也就能长黑长密了。 “又黑又……又又的头发!”长句子都还说不清楚的黎溏,还不懂纸、钱、肉三者之间的关系,却知道黑芝麻等于黑头发,也就跟着傻乐。 当天晚上,下地除草一整天的黎镖几人刚一归家,袁氏就说出了造纸的事。 黎镖年轻时自己学习不好,现在到老了,就格外听得进能识字、会读书的人说的话,在询问过黎池之后立马就拍腿定下了:造纸这事要做起来! 至于黎桥、黎林和黎棋,一家之主黎镖都已经做了决定了,而且只是费点劳力和时间去试试看,他们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一把子不值钱的力气,再加上若真如侄子/儿子所说,造纸成功后不仅能减轻家中负担、还可多出一个进项,何乐而不为? 虽已一致通过尝试造纸的决定,第二天黎镖也没耽搁地里的活,而是吩咐大孙子黎江听黎池的吩咐,去做这事儿。 首先,黎池让黎江去麻田里割一些不得用的麻,然后剥皮成捆抱回来浸泡在水里沤着,此为第一步杀青。其实这一步若是加石灰水蒸煮,会更加快速,但这样需耗费柴火和更多时间精力,大的造纸作坊才会这么做,他们造纸量少又不赶产量,也就用不着这样做,就让它慢慢在水里沤上几天就好了。 第二步洗涤,麻皮在水里浸泡沤满三天,基本就将皮上的青色胶质组织沤烂了,再揉搓淘洗一番后,直至剩下麻纤维。 第三步舂捣,将麻纤维放到大石板上,用洗衣时捶洗衣服的宽木棍捶打,翻来覆去地捶至黏糊状 。这一步等以后确定能造出纸来了,再移到村中舂粮食的大石舂臼里面去,或者自家凿一个石臼,在石臼里舂捣,比在大石板上捶打要轻松快速许多。 第四步制浆,事先用一个口大盆深的大木盆装上大半盆清水,然后将捶打至黏糊状的麻纤维放入木盆里,搅拌均匀制成纸浆。 不过等试验后,改进造纸效率和纸张质量的时候,在这一步可以在纸浆中加入植物黏液如:黄蜀葵梗叶、杨桃藤、木槿叶及野葡萄的水浸液,此黏液即所谓的“滑水”、“纸药”、“纸药水”。 植物黏液使纸页呈滑性,放入纸浆后抄成的湿纸堆积到一起时更容易揭开,否则湿纸黏在一起不可揭开,这点等改用活动帘床抄纸后就至关重要了。而且还有助于使纤维在纸浆中悬浮,而不致絮聚沉淀于底部。 第五步抄纸,用事先准备好的纸张大小、中间绷着麻布的木框,稍稍倾斜地插入水中,等麻布上都均匀地漫过纸浆后将其捞起。 等慢慢摸索出诀窍之后,这一步抄纸的模具就可以换成活动帘床,抄起一张纸就倾覆下来一张,将其叠放在一旁沥过水后再搬出去,一张张揭起后或晾干、或烘干。 第六步晾纸,将抄纸后的木框斜着支在透风的地方晾晒,需注意在纸将干未干的时候进行‘砑光’,即用光滑的木片或竹片对纸面进行刮压打磨,使纸面光滑不毛糙,这样才好下笔着墨。 不过,等以后改用活动帘床了,晾纸的话就要砌几堵墙,将未干的纸贴在抹得光滑的墙上,墙后烧火加热墙面,以烘干纸张。 最后一步,待纸晾干后,用薄竹片小心地将纸揭下来,纸就造好了。 试验造纸这事基本上是黎江全权负责的,当然黎池对每一个步骤都进行了仔细指导,且试验过程中,对每个步骤中以后如何改进造纸效率和纸张质量,两人也大体做到了心中有数。 黎池之所以有意地让大堂哥黎江全权负责,除了因为大堂哥才十四岁脑子灵活,更能领悟他的意思外,也是为了让他能掌握一门手艺,以弥补他没有读书的亏欠。 五天过后,兄弟两个真的造出了雪白的纸张! 黎池散学后一踏进院子,就看见地上斜斜支着的、二十几个纸张大小的木框,框中是晾晒着的雪白纸张。 听到院中响动的黎江,手里捧着一叠纸,快步从屋里走出来,声音异常激动:“小池子,你回来了!你快来看,这是我今儿中午揭下来的纸!” 黎池一听也很高兴,快步迎了上去!“江哥哥,真成了?纸张如何,当用不当用?” 虽然他确信能够造出可用的纸来,可真等有成果后心里还是高兴不已!只因造纸这事关系到两个堂哥的求学之路,关系到家中以后的日子能否过得宽松些。 “当用!看着该是当用的!按你说的,我将纸料捶打得细细的,又在晾纸的时候用磨得光滑的木刀‘砑光’了,纸揭下来后正面非常平顺,没有出现纸面麻线交错、毛糙松散的情况。” 他黎江虽然读书天赋不显,甚至连二弟和三堂弟都不如,可却不是一个蠢人。自那次和小池子起过矛盾之后,四年多时间过去他懂得也更多了,这几天也领悟到了小池子让他试验造纸的良苦用心……激动高兴之余,又感觉心里酸酸软软的。 黎池接过纸细看,纸面洁白平滑,触摸后有质感却不毛糙。凑近细看,纸面也无植物纤维纹理,和前世常见的书籍印刷纸及a4/a3这类纸不同,倒是与专门卖来写毛笔字的宣纸类似。 “看着和我们平日用的纸张差不多,江哥哥可试写过没有?” “倒是还没试过。” “走,我们去试试,看看这纸写出来的字如何。”黎池抬步往西边自家屋里走去。 和二伯黎林他们一样,他们这个小家有两间屋子。弟弟黎溏年幼还和黎棋夫妻两睡在一起,黎池因此得以依旧独享一间房。虽然这间房是黄泥墙、蓬草顶,空间也不大,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房中里面靠墙处支着一张架子床,光线明亮的靠窗处摆着张书案,黎池平日在家学习就在这书案上。 黎池取出一张纸在书案上铺平,将纸的上部两角压上木镇纸,一旁的黎江也很快将墨汁研好。 第7节 取下案头笔架上的大号毛笔,黎池挥笔写下‘和而不同’四个大字,然后又换小号毛笔在大字的空隙处提笔写出《中庸》中‘君子慎独’篇,写毕停笔,然后拿起来端详细看。 站在一旁的黎江也凑到近前来观看,“看池弟的字,已小有所成。”小池子小小年纪,字就已经能写得和族学先生的差不多了,到底是天纵英才啊…… 对于大堂哥忽然不同往日的称呼和文绉绉的语气,黎池在心里一笑,“谢过江哥哥夸赞,我已经练字三四年。怕是在青石板上都已写干了好几盆水,之后又费了许多纸墨,要是一笔字还像起初那样,我都无颜见人了。” 大字书法以后用的地方不多,无非是在诗会或书会上,写两首诗或一篇字时用用而已,最多也就再用来写几幅对联、题两块匾额,因此黎池他也就不时地随意练练。不过也初步练出了自己的书法风格:严正而暗藏锋芒。 他从一开始花大力气练的字就是以后科举会用到的‘台阁体’,该字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他练了近三年时间,也算是小有所成。至少去抄书挣钱的话,不会因为字体字迹而被拒之门外。 现在纸可以自己造了,抄书时也就不用从四宝店里用押金拿纸张,抄好后再退还押金、结算酬劳,而是可以直接用自家造的纸抄书,再卖给四宝店。比如卖500文一本的《论语》,若从四宝店里拿纸张笔墨抄好后,可结算150文的笔墨费,但若是用自家的纸抄好后拿去卖给他们,黎池觉得讲价之后应该能得400文左右。 家中一年的收入才价值二十五六两银,黎池只要用自家的纸抄上六十多本《论语》拿去卖了,就能得到相当于家中一年收入的进账。但这些钱却连一部去年朝廷编纂的史书都买不起,可知读书有多费钱。 黎池他要想博览群书,从众多读书人中脱颖而出,即使有抄书的进账也不容易,最多能缓解一下家中窘境。 不过,若是能卖纸……黎池一细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虽说纸张就如同盐粮这类货品一样,只要世道太平、有人读书就不愁卖不出去,实在算是个好买卖。可实在是黎水村或说浯阳县没有足够的造纸原料,竹子、楮树皮、麻皮、藤皮等都不多,若大批量造纸则需要靠人工种植,长期以后或许能有颇多盈利,可黎池他们等不到那么长时间,他们急需用钱。 第9章 黎池心中思绪百转,双眼却仔细观察着纸上的字。 “落笔时触感流畅、纸面平滑,墨色浓厚、着墨良好。可笔画边缘的墨迹有轻微的扩散,纸上墨汁并未淤积、纸的背面却有墨汁渗出来,晕墨和渗墨这两点问题还需改善。” 黎江原本觉得这纸已经足够好,却没想一试写还试出了问题,“小池子,那这纸就造失败了?” 黎池放下纸,对大堂哥安抚地笑笑,“不,成功了七成。把晕墨和渗墨的问题改善,就可以补足剩下的三成。” “那要怎么解决?” “首先,江哥哥要将纸张抄得再厚一些。”黎池在一叠纸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稍厚些的纸,“差不多和这张一样厚。” “然后,我们需要在纸浆里加一种‘纸药水’,至于这纸药水怎么配,还要等我大后天休沐时去前山找找材料。以及,在纸浆里或者抄纸后进行‘施胶’工序,就像浆洗衣服时刷米浆让其挺括结实一样,当然我们不用米浆而是选用合适的树浆。” ‘纸药水’是肯定要加的,可是否要‘施胶’这事,黎池暂时还拿不准主意。 施的‘胶’可以是植物淀粉剂的植物胶,也可以是动物油脂加上明矾调和的动物胶,它们都能提高纸张的着墨能力和抗透水性能,能有效解决晕墨和渗墨问题。 可同时,施胶后也有着明显的缺点。如表面刷淀粉剂后,纸张存放过久并经反复卷曲,便容易龟裂,纸面便会有些小片隆起,这样就会使纸面墨迹脱落。 黎池决定等到时加入‘纸药水’之后再看看,‘纸药水’虽呈滑性、却也有胶性,或许能够改善晕墨和渗墨问题。 “那好,等你休沐,我们就一起去前山里仔细找找,但愿能找到。”黎江脸上的神情略显遗憾,却也没丧失斗志,只等两天后去找所谓的‘纸药水’材料。 黎池将书案上的纸卷起来,投入一旁的木制书画缸(木桶)里,“我们造的这纸,已经成功了七成,供我们几兄弟练字自用是差不多够了的,那一盆纸浆也不好浪费了,江哥哥你这两天就尽管抄纸,这些纸抄出来后我们自用。” 既然有‘自用’一说,对应也就可以售卖出去‘他用’,这一进项眼看就能成了!他黎江也读完了《千字文》,识得几个字、写得两笔鸡爪刨出来似的字,自然知道纸的价值。 只要不是战乱时候,纸就不用愁卖,只要能造出足够多的纸拿出去卖……“好!我保准把剩下的纸料都抄出来,让你们三兄弟练字练个够!” 黎池并不知道黎江心里萌发了‘造纸赚大钱’的念头,不过也无碍,等家中缓过去后再过些时间,他们兄弟、至少他自己估摸也已考出个结果来了,到时名声在身,也能消解他没能赚大钱的遗憾了。 “那就多谢江哥哥了,等河哥哥他们回来之后,肯定得高兴得蹦起来!” “哈哈,我们兄弟间扯得清应该是谁谢谁吗?兄弟嘛,就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 黎池从善如流地收回道谢的话。心中暗想,大堂哥到底是大哥,小时候还有些冲动急躁,可越长大就越有大哥样了:爽朗豁达、爱护兄弟、孝顺长辈,给弟弟们树立了个不错的榜样。 可于他这个三观已养成的老黄瓜来说,却是不能重新怀有大堂哥那样的赤子热情了。 稍晚些时候,黎河和黎湖砍柴回来了,看到满院的纸张果然非常高兴,接过黎江给他们的纸就立即回屋写字去了。 虽然两人写出来的字和堂弟黎江的,有着天差地别,可他们近来在青石板上练的两个月的字也没白练,至少他们写字能写得横平竖直,比一般蒙童写的字还要稍微好点。 天将黑时,下地归来的大人们也知道后,都喜笑颜开、高兴不已。 黎镖一双结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洁白的纸面,神情和语气都难掩激动,“这可是纸啊,读书人写字用的纸,竟被我们造了出来……” 袁氏从老伴手里抽出来一张纸来回翻看,“读书人的纸怎么了?我们大河、大海和小池子,还不是读书人了怎么的?要不是小池子书读得多,我们谁造得出这纸来,所以还是多亏了小池子会读书。” 黎棋如同过去四年里那样——时不时地就说些笼络人心的话,比如:小池子读书后是要回报这个家的。我们把小池子供出去是使了大力的,他以后再怎么也要对我们好…… “小池子能指导他江哥哥造出纸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我们全家人的功劳!要不是大哥爱惜侄子,我们全家又省吃俭用地供他读书,以及要不是大江这几天忙上忙下,难不成他一个人能造出纸来?” 黎池微笑地听着他爹的话,暗想要不是他爹长年累月地替他说了这些话,那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不过幸好,他读书带来的效益现在就已经开始有所体现,再过些时候就不用再刻意地去说这些漂亮话了,事实会有最好的体现――供他读书是值得的、并不亏。 “是啊,爹说的很对。小池子可不敢认为能造出纸来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能有今天、甚至以后或许会有更大的成就,都离不开这个家对我的付出和帮助。”黎池也像以往每次一样,和他爹黎棋配合默契地附和道。 黎桥也哈哈笑道:“哈哈,小池子到底是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大伯对你的帮助是有的,却不及整个家对你的培养,大伯不求你怎么报答我,只要你以后不忘记这个家就好。” “当然,小池子决不会忘记!” 一家人又其乐融融地说了好一会儿赶场轱辘话,再才先后散开去洗漱后进屋睡觉,一家人一夜好梦。 待到黎池两天后休沐时,他和黎江、以及参与热情高涨的黎江和黎湖,一行四兄弟,就去了前山找“纸药水”的配料。 等四人漫山遍野找了半天,吃了半肚子的野果后,才在前山的一个小山沟里找到一种合适的原料——黄蜀葵。 四人撑起衣摆各自采摘了一兜的黄蜀 葵梗叶,然后打道回家。 到家后,黎池将黄蜀葵梗叶洗净捣碎,再用麻布包住,随后将其放进纸浆里晃荡淘洗。随时观察纸浆的反应,再酌情往里加量,直至纸浆中被翻搅起来的麻絮沉淀的速度,明显减慢为止。 黎池他们赶在天黑前抄出了十几张纸,不出所料,‘纸药水’的效果明显。 加入‘纸药水’后,纸浆中的麻絮悬浮于浆液中,不仅省去了频繁搅拌纸浆的麻烦,还使抄纸动作更加简便。以前需多次晃荡使麻絮均匀地铺平、以免纸张各部分厚薄不均,现在纸浆中麻絮均匀悬浮,只需将纸模具沉进去再抬起即可,速度提升了有两倍不止。 家中白日里下地的大人们缓缓归来,听了四人汇报他们今天的进展后,劳累一天而疲倦的脸上也展露出了笑容! 纷纷夸赞四人能干,这可把跟着大人下地去玩的黎海和黎溏,给羡慕坏了。 黎池趁着伯母们和他娘生火做饭时,顺便就在灶洞前端着纸模具烘纸,烘干一张纸后揭下来,立即就进屋去试写了。 黎池试写过后,发现果然晕墨和渗墨的问题大为改善。也就没必要因为这点儿几乎已说不上是瑕疵的问题,再画蛇添足地去‘施胶’。 吃过晚饭后,天色将暗。一家人,依旧是家中女眷们去收拾碗筷和整理厨房,而家中男人们在做了一天重活后,早已劳累不堪,就搬了个板凳,坐到屋檐下和院子里歇息。 黎池把刚试写过的那张纸拿出来,递给黎镖看,“爷爷你看,这是我们今天改良过的纸,字写上去后晕墨和渗墨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们这纸已经是十成十成功了。” “果真?”黎镖借着逐渐昏暗的天光,凑近了仔细观察着纸张,“这纸看着竟比四宝店里买的还要雪白些,字写着也好看,看来小池子你们是真的造成了。” 黎桥兄弟三人也挨个把纸拿过去细看,纷纷表示不但这纸看着不错,配这纸的字也很好。 闻言,黎池心中暗诽:若让文人来说,该会是‘配这字的纸尚可’,毕竟字比纸的地位更高。又一想,他读了几十本‘之乎者也’,终于沾上一丝文人气味了。 黎池肚中腹诽着,脸上带笑道:“江哥哥和我忙了这十来天,终于是大有所获。既然有纸了,河哥哥和湖哥哥就要把字练起来,无论是用先生给我的字帖,还是自己琢磨着先写些字都可以。” 黎河一把揽住小自己两岁的堂弟,笑嘻嘻地,“小池子,我看你写的字和先生相比也不差什么,我也不用先生给你的字帖,我就拿你平日练的字照着临摹吧。” 黎湖也满口附和,“是啊是啊,小池子你也分我几张你的字,我也照着写。” “好啊,睡前你们到我屋里去,自己选几张拿去临摹吧,我一直练的都是科举用的‘台阁体’,你们从一开始就练着,也省去来日改来改去的麻烦。”黎池笑着答应。 真不是黎池不谦虚,他的字是先生亲口承认‘这字尽得我真传’了的,堂哥们避讳占用弟弟的先生所赐的字帖,黎池赞同他们的恭谨品德。 “至于哥哥你们进学读书这事……”黎池略微沉吟…… “你们先把字练着,把我教的先记住。等我们的纸有富余后,就拿出去卖钱,到时再想想办法,不管是自家出钱去族学读,还是去找个私塾就读都行。爷爷,您看呢?” 第10章 黎镖在昏暗下来的天光中,怔怔地看着孙子黎池。 “小池子你说的可行,大河大湖你们两个先跟你池弟弟学着,反正我听过几耳朵后觉得,小池子和先生讲得也差不多。等家里日子好过些后,就送你们去专门地读书。” 黎河和黎湖听后,心中亦是震荡不已。虽然小池子几年如一日、一天不落地教他们读书,年前又恰巧碰到族学里的先生后就考教了他们一番,得了句‘若刻苦些或许是根童生或秀才的苗子’的评语,可他们并未当真。 他们跟着学,起初就是为了哄弟弟开心,只当是陪当时才七岁多的弟弟玩先生和学生的‘过家家’游戏。后来继续跟着学却是觉得既然感觉学着不难,那就多学点吧,多认些字、多背句圣贤之言总是有好处的。 他们并不知道,这半年来黎池是为什么在焦虑和忙碌,也不知道他竟然在给他们筹谋着上学的事。 “上学? “我们去上学吗?不是说每家只能有一个人去上族学吗?” 黎桥心中也感慨不已,他这侄子啊……“是每家只有一个孩子能在族学免束脩上学,如果你有银钱,族里还会拦着不让去找个私塾读书吗?你们两个听你池弟弟的,先把字练起来、把书学起来,等家中宽松些后就送你们去读书。” “好的,我会好好练字的。” “我也是,一定会认真跟着池弟弟学的!” 黎河和黎湖这时只是纯正的十二岁和十岁的小少年,知道或许不久后就能去学堂读书,两人都激动不已。并不会去多想这其中的困难,以及要费多少功夫。 “那好,我可是记住了。”黎池的目光随后又投向黎江,“江哥哥你是全程参与了造纸的,也已经掌握到诀窍,以后就要麻烦你在家里领头造纸了。” 黎江拍着胸膛满口答应,“当然,家里还要靠造纸来改善生活呢,我定会做好造纸这事的。现在也才刚入秋,还能赶得上一茬晚麻,我明日再去村里其他人家找些劣的孬的麻料来,入冬前应该还能造出不少纸来。” 大人们对黎江的担当表示满意,随后又对造纸这事增增补补地提了一些意见。 等聊得尽兴后,才陆续去洗漱后回屋睡下。 若以后黎河和黎湖也去读书,那家里就有三个学生,三兄弟每房一个也很公平。而且,若是造纸真能供得起家中三个人读书的话,那造纸就是项不错的手艺了,而现在看来是大房的黎江习得了这门手艺,大房是占便宜了的。 不过一家人本就应该同气连枝,这么多年早已分不清、也不用分清是谁占了便宜,这就是宗族社会中的宗族啊,一家人劲儿往一处使、互相扶持着坚强求得生存。 宗族内部会有矛盾、甚至会吵架动手,可一旦真有谁遇到大难事了、或者被外人欺负了,立即就会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这一点和黎池前世童年时生活的家乡一样,大山里信息交通不便,很多思想和风俗都还保留着古风古韵。 院子西间,黎棋夫妻的卧房里。 苏氏将支在靠墙小床上的小儿子拍睡后,才坐回大床的床沿。“当家的,我们小池子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你看他多聪明,只看了一本什么书就能造出纸来,眼看着这家就要因此好过起来了。我可是打听过了的,四宝店里一刀纸就卖20文钱,竟比一斗米的价还贵了四五文钱,我估摸着家里已经有三四刀纸了。” 黎棋知道自己妻子是个知事的,她这些话也只两个人在屋里时说说,他也就没说她不该说,反而岔开了话头。 “你看着小池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或争过嘴,心思却很重。他怕是一直都惦记着家里的境况,想着只有他一个人读书,就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其他兄弟也去读书。” 苏氏轻叹一口气,“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哪能不懂。四年前,小池子读书第一天时发生的事,他怕是一直记在心上呢,现在总算是让他想出了法子弥补大伯一家。 不仅如此,还将二伯一家也带上了,不然二伯一家不上不下的,没有大湖这个孩子去进学读书、长点硬气,以后就算兄弟们照应他一把,他们也会觉得不得劲。” “是这个理啊……”黎棋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帐,“有了造纸这事,该弥补的也弥补了一些,他兄弟们也进学有望了,家中多个进项后就会慢慢变好的,小池子应该能放下心思,专心读书了。” “是啊,小小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能操心呢……”苏氏叹着气,心里是又酸又软。 正房的黎桥夫妻两和东间的黎林夫妻两,也有一场夫妻间的睡前小话,感叹着往日里的不容易,畅想以后好起来的日子会如何,再说说黎池到底是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8节 且不提正房和东间里各自的小话,躺在床上的黎池,正看着窗户纸透进来的月光,心里琢磨着事。 明天开始就抽空开始抄书吧,不,开始默书。他记性好,却不是过目不忘,默书可以加深记忆,是一举两得的事。等中旬休沐时,就把默写出的书拿去县城的四宝店,看看能卖多少钱一本,若是价钱太低,他就费些功夫直接把书卖给需要书的学童或书生,总归要有钱赚。 黎池琢磨着、琢磨着,就睡过去了,模模糊糊中最后的念头是:终于可以拓展阅读面了,不然写的报告全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整篇都干巴巴的没一点文采内涵,那书记的职位就不用想了…… 黎池记性好,能够在脑海中构建有利于联想回忆的记忆宫殿,也能够对记忆宫殿进行整理和打扫。这件事在他这世一出生后就开始做了,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完成。 两年多时间,只是梳理强化记忆的话,是用不了这么久的。他还扫除了某些记忆,遗忘那些人、事和对应的情绪。 重生十年,在意识朦胧的时候,黎池第一次想起了前世自己死前的短期奋斗目标——下次考核的时候书记就要退下来了,他一定要抓住机会坐上去。 这个目标也是他死亡重生的诱因,若不是为争取表现而太过努力工作,事事亲力亲为,他也不会累到猝死在办公桌上。 …… 黎水村里住户并不分散,当然不像城里那样一家挨着一家,彼此间却也鸡犬相闻,谁家若是有点事,过不多久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黎镖他们家对造纸这事,并没想过要把它做得隐秘些,也没避讳过人,那些路过他们家或专门到访的人,一眼就能看见晾晒在院中的纸张。 慢慢地,全村的人也就都知道黎镖家在造纸的事儿了。 等黎江领头造出快一令纸后,黎水村黎家的族长黎钦登门了。 黎钦走进院子,环视地上斜支着的纸模具,上面正晾晒着纸张,脸上浮现出惊讶和赞叹。“真是没想到,小池子竟根据《齐民要术》上记载的造纸工序,就能造出这等的纸来!” 黎镖知道族长今天下午要来后,就没下地去,而是专门等在家接待他,“哈哈,小池子就是脑子灵活了些,哈哈!” “小池子那脑子灵活得可不止一些呀!《齐民要术》这书村里就我家有,书我也是翻看过的,就没能造出纸来,为何小池子借去看看就能了?那是他的脑子,比我们这些人的要灵活很多啊!三哥你有这么一个孙子,以后就享福了啊。” 黎钦这个童生老爷族长,是黎镖的远房堂弟,论年龄排辈要叫黎镖一声‘三哥’,可今儿这声‘三哥’黎镖听着最舒服,“哈哈,还要多谢钦弟你的借书之恩哪,我们小池子虽然聪明些,若没你的书,他可不能凭空造出纸来的。” “三哥,我们之间就不要互相吹捧了。”黎钦看到院子一角有两堵砌到半截的墙,一旁还堆着些黄泥和几块泥胚,“那是在做什么?砌墙吗,可砌在那里能做什么用?且两堵墙也隔得太近了。” 黎镖赶紧为黎钦解惑,“小池子他们正在鼓捣个活动帘床用来抄纸,这样就不用把纸模具支得满院子都是了,而这两堵墙就是配着那活动帘床,用来晾纸的。 等这两堵墙砌好后就用泥糊把它仔细抹光滑,再刷一遍三合灰,等干透后就在两堵墙间的夹道里烧火,再把抄出来的湿纸贴在墙上就能把纸烘干了。” 黎钦听了感叹不已,“小池子巧思啊!我当年去府城参加府试时,听过一耳朵四宝店的造纸作坊的事,好似就是这样做的,小池子能自己琢磨出这样的晾纸法子,可谓心思灵巧啊。” “心思灵巧些好啊,我以前还担心他读书久了,会读成个不知变通书呆子,这事一出我也就放心了。”黎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只看小池子从小到大的机灵样儿,他才没有过这样的担心呢。 黎钦觑了黎镖一眼,能理解他那隐秘的得意。“我今儿来,是听说你们家造出纸来了,所以就来看看,现在一看果然没有假。” 黎钦停顿几息后,又说道:“其实也还有一件事,要和三哥你商量商量。” 黎镖当然知道族长不会是真闲的没事了,就来他家闲逛逛、串串门,“钦弟你尽管说,若三哥能帮上忙,那是绝不会推脱半句的。” “既然三哥这么说,那我也就厚着脸皮说了。是这样的,我看你们家这纸比四宝店里的也不差,族学里的学生也完全能用,我就想着是不是能从你们这买纸。当然我不是来白占你们便宜的,你们卖我一个实惠价,我就去给先生说说,让你们家黎河和黎湖也去族学上学,不收束脩,就像小池子一样。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刀纸=25/75/100张,这里是100张 相应地,一令纸=10刀纸=1000张 第11章 将纸以实惠价卖给族学,换得黎河和黎湖两兄弟上族学且免束脩,值不值得? 黎水村只有一个学堂即黎家族学,附近村子也只二十里外的春鸦村有一个老童生开的私塾,再就是五十多里外的浯阳县县城里一家书院和几家私塾,黎河两兄弟能求学的地方就只有这些。 县城里的首先排除,五十多里的距离太远,若去求学就要在县城租房住下,花费太多。春鸦村的那个私塾还可以考虑,二十多里远,早去晚归地求学也行,只是一路上荒无人烟,两个半大小子若遇上野畜猛兽就太危险了。如此,就在村中的族学显然是最优选择。 那么,值不值得就要看这个实惠价究竟是多实惠。若真的只是给些优惠的实惠价,那就值得。若实惠太过、实惠的银钱比去县城读书花费的还多,那就不值得了。 黎钦考得上童生,又安稳地做了十多年族长,自然不会不懂人情世故,一看黎镖听了他的提议后就沉默不语,也就明白他的顾虑。 而且,黎钦还有他自己的考虑。听黎槿先生经常夸小池子的那些话,若无意外他以后的科举成就必定会比自己高,或许还可能是另一个京城里的‘四哥’。黎水村黎家一族大体上本就还算和睦,眼看着再过几年小池子就要下场科举的情况下,他只有给黎镖家卖好的份,哪会短视地盯着他们造纸的这点便宜。 “三哥啊,我算过了,族学里一个学童三个月发给一刀纸,三十来个学童一年就需约一百二十刀纸,即十二令纸。以前纸张都在县城四宝店里采买的,一刀纸20文,一令纸就是200文,族学一年光纸张一项就要花上2400文,合约二两半银。虽族里学田不用交赋税,却要分四成收成给帮忙耕种的族人,如此一年也就能落个100两银不到。” 黎镖只认真地听着黎钦给他算账,没贸然挑起话头,权看黎钦想如何个‘实惠价’。“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不知道学田能有这样的收益,还是钦弟你看管有方。” “我既已当了这个族长,总是要为族人做点事的。三哥啊,这看着100两银很多,能抵得上你们家四五年的田地收成进账了,可实际用起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光纸张一年就要花二两半,还有笔墨砚台、书籍耗费都是要花钱的,还有每年付给先生的四十两束脩,以及若有学子赶考下场也还要资助些许,一二两或四五两不等,我真是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半儿花呀。” 黎镖知道学田收入的银钱的确不丰裕,节省些能维持,大手大脚地花用是绝不能的,于是也就只听着黎钦叫穷,没有冲动地承诺什么‘实惠价’。“钦弟辛苦了,你的操劳付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黎钦原本就没惦记着要占黎镖家多大的便宜,只是本着互惠互利而已。“哎嗨,身在其位、应谋其事,我也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我没少从黎槿先生那儿听说你们家三个孩子读书好,可惜了还有两个却读不上书,我心里难受啊,可我也不能坏了族学的规矩,若收了黎河和黎湖两个,对族里其他人家来说就不公平了。” “唉,理应如此,族里规矩不能坏,怪只怪我和他们的亲爹没本事。”黎镖知道黎钦说的在理,只能无奈地叹息自家没能耐供子孙读书。 黎钦拍拍黎镖的肩膀,拿过一旁的板凳坐下,黎镖也跟着找了个木墩子坐下。“三哥不要这么说,你们这就叫没有本事的话,那村里那些守着一样多的田地却过得上顿不接下顿的族人,怕是要羞红脸了。我看着你家另两个读书苗子心疼啊,以前无法,现在你们能造纸了,我就想到机会来了!” 黎镖只感激地笑着,知道族长前面铺垫了那许多话后,终于要说出他今儿过来的最重要目的了。 “三哥你看,四宝店里一刀纸卖20文,我算着给你10文一刀纸,也就是一令纸100文,然后你们家黎河和黎湖两兄弟免束脩去族学读书,不过他们的笔墨纸砚和赶考资助却是没有的。你看如何?” 黎镖心里计算着,按一年卖给族学十二令纸算,他们会少赚1200文即一两二钱银,相当于每个孙子只付六钱银子的束脩,与县里面的二两束脩相比要便宜太多了。至于不贴补他们笔墨纸砚和赶考费用,县里学堂也是没有的。 而且,根据小池子说的,他们没有足够的纸原料来造纸,每年造出的纸张数量不会很多,想赚大钱是不太可能的。粗略一估算,说不得抄造的纸张供应够族学后、就只够孙子们自用和抄书用了。而且直接供给族学,也省了他们去五十多里外的县城找买家的麻烦,毕竟四宝店有自己的造纸作坊,是不会按一刀纸20文的价格收他们的纸的。 如此,黎镖也是真的确定族长是为他们着想了的,族学收下两个学子也就是多两张书案的事,他们家却的确是赚到了。“哈哈,那当然是答应了!这样的好事不赶紧答应,恐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黎钦也哈哈笑着:“那好,我回去就给先生说好,你看大河和大湖两兄弟什么时候去族学?” “读书的事哪能拖拉,他们两明天就去!” 正事说完,黎钦又稍坐片刻、唠嗑了一些闲话,这才离去。 黎钦走后不久,去前山担黄泥砌墙的江、河、湖三兄弟就回来了,黎镖给他们说了这事后,黎江非常为两个弟弟高兴,黎河和黎湖两更是高兴得走路都蹦蹦哒哒的! 真是没想到,读书的事竟然这么快就妥当了。 黎池散学回来,听说了这事也很高兴,心里的石头是完全搁踏实了。又给明天就要正式上学的两个堂哥说了些上学的注意事项,比如上课时的坐姿和纪律、先生的脾气性格等。 晚上一家人都回来齐候,都好生高兴了一番。袁氏甚至亲自下厨给老伴儿和六个孙子每人煮了一个荷包蛋吃,以庆祝家中近来的好事连连。 待到中旬休沐时,黎池带上默写好的一本《论语》,和黎江、黎河和黎湖一起一行四兄弟,卯时初(早上五点),外面天还麻亮的时候就出发往县城去了。 县城距黎水村有五十多里远,沿途路况说不上坎坷崎岖,除去开始的两三里路有些起伏外、后面都平坦无比。可是路却是小路或说是林中小径,路两旁荒草萋萋、灌木藤蔓茂盛,时常有野畜出没、甚至还有人见到过老虎。 前两天黎池说了要去县城的事后,家里就一致决定让江、河、湖三个陪着他一起去。黎江顺便去了解下县城的纸张生意是怎么做的,黎河和黎湖都已经正式读书了,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比黎池大不了几个月的黎海,平日就喜欢东窜西跳到处跑着玩,而兄弟们都已经有自己的事做了,就他还没个定性只知道疯玩,听说哥哥们和小池子要去县城,就撒泼打滚吵着也要一起去,最后被赵氏一顿大骂后抽了他一顿柴火条子,终于给制住了。 最小的黎溏倒是没闹着要跟去,只是在黎池出发去县城的前一晚,把过年收到的一文钱压岁钱交给了哥哥,“哥哥,你给我买麦芽糖回来,嗯,我、我可以给你分一小块。” 黎池揣着一本《论语》和一文钱,在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上前行,想着临走时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来送他、顺便叮嘱不要忘记给他买麦芽糖的弟弟,嘴角不自觉地就牵出一个微笑来。 一行兄弟四人,除黎江外其余三人都是第一次去县城,一路上都怀揣着期盼和兴奋,五十多里长的路只歇了四次脚,用了两个半时辰(五个小时)、在距正午还有半个多时辰的时候,到达了县城。 黎池这世还没一次走过这么长的路,后来小腿肚子都酸疼酸疼的了,想起下午回去的时候还有一遭,连脚踝都酸软起来。 黎池看着眼前的浯阳县县城,心中不无感慨:除了外围有一圈低矮黄泥城墙外,这县城竟跟他前世家乡未拆迁前的老县城相差无几。放眼看去一片低矮的黄泥蓬草房和木石砖瓦房,只在视线尽头的城中部分、间或有一两间稍高的二层木石砖瓦房,入城后,脚下踩的是夯实的泥土街道,能够想象下雨后泥泞不堪的场景。 黎河环顾四周后,脸上的兴奋就褪下许多,“这城里除了房屋挨得近、有些茶酒肆和杂货铺这类小铺外,看着和我们村里也没多大不同,而且,这味儿……” 浯阳县只是一个小县,它的县城当然不会像京城或江南的大城一样繁华,也不会专门凿挖地下排水渠或修建专门储蓄人畜粪便的池子,只在房前或屋后掏一条阳沟或阴沟用来排水,这些水有雨水也有生活污水、甚至是人畜粪水,这味儿……可以想象。 黎池放轻呼吸,尽量忽略萦绕在鼻间的味道,“浯阳县只是一个小县,看着朴素一些很正常,以后有机会去府城、省城、甚至京城,就能见到大城的繁华了。” 黎河和黎湖兄弟两闻言,双眼立即亮起来。科举考试,县试在县城、府试和院试在府城、乡试在行省治所即省城、会试和殿试在京城举行,若他们的科举之途顺畅,可不就能见识到府城、省城甚至京城的繁华了吗。 他们若是科举不顺畅,这一生都没多大可能走出浯阳县,更别说去府城、省城和京城看看,那些大城不仅仅是繁华的风景,还是他们的前程。 回去的路程耗时不短,走夜路不安全,他们要留足在返程上的时间,这样算下来下午未时末就要返程,他们在县城只能逛上两个时辰。 不过看这县城里也没什么好逛的,尤其鼻间还萦绕着一股味儿的时候。 兄弟四人兵分两路,黎河和黎湖去找几个杂货铺,购买奶奶袁氏、伯母和婶婶要求买的盐和针线。黎江和黎湖则直奔四宝店,黎江想问问纸张的生意,虽没多余纸张和四宝店做生意、了解一下心里也有个数,黎池则是去卖他默出的《论语》这本书的,再谈谈以后这类生意要怎么做。 约定若黎河与黎湖买好东西后时间还早,就去四宝店寻人,若不然就在城门口集合。 第12章 黎池在族学读书不但免束脩,还有一份定量笔墨纸砚的资助,因此他虽已经上了四年学,倒也没有因这事而额外花费银钱。 也是因此,黎江虽和他爹来过几次县城,家里也有正经读书的堂弟,却没往家里买过纸张,自然也就没去过四宝店、不知道它在哪。 兵分两路后,黎池和黎江是边走边问,才找到四宝店去的。 四宝店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几栋二层高楼之一,青砖黛瓦的木石建筑,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韵致和书香气。 走进四宝店,打眼看过去,半遮半掩的竹帘后面,靠墙三排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堂中还摆着几个书画缸,缸中放着不多不少的卷轴,就如整个四宝店的布置一样——不多不少,既不显得拥挤也不感觉空旷,恰恰好的布置,刚刚好的雅致和书卷气。 黎池正欣赏着店中布置的时候,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公子,可有需要解疑之处?”四宝店在浯阳县店的掌柜姓徐,人称‘徐掌柜’的就是他了。 作为一店掌柜,只要有客人进店掌柜就能有所察觉。徐掌柜也不例外,黎池兄弟两一进店,他就察觉到了,而他之所以没叫店中书童、而是亲自去招呼,是因为好奇两个客人中较小的那一位的一身气度。 两人看着应该是兄弟,年纪大的哥哥并无甚特别。倒是较小那一位,虽未着绸缎而是身穿麻衣,他的步伐行走间却舒缓从容,整个人的形态间都透出淡然儒雅。这样的气度若出现在一个而立之年的读书人身上,则无可探究,可却出现在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身上。 少年的一张脸长得俊秀雅致,可却无法忽略他肉呼呼的两颊,看年龄和外貌都还是个小童,可却有着一身读书人的气度。徐掌柜想着反正现下手中无事,于是就亲自迎上前去招呼。 黎池听见有人招呼,转过头就看见正走上前来的掌柜模样的人,此人一身天青色长衫、脸盘微胖蓄着黑胡须,整个人既有商人的和气生财、又有读书人的温和儒雅。 “劳烦掌柜了,烦请看看这书如何,可收不收?”黎池拿出书递向徐掌柜。 徐掌柜接过书翻看起来,片刻后合上书,“字是好字,这一笔‘台阁体’写得非常好,我在浯阳县还没看到过写得这样好的。书也无字句错漏,只是装订稍有瑕疵。《论语》我们店里卖500文一本,可收书的话是没这个价的。” 黎池微微一笑,“掌柜过奖,我这字只勉强能看罢了,书也是在下自己尝试着装订的,只起个防止散页乱页的作用。只不知收这书的话多少钱一本?” “250文一本。”掌柜回答。 价格怎么会这样低?黎池一听掌柜说的价格,心中惊诧不已。除去纸、笔和墨的耗费,才得210文,和他原先想的400文相差甚远。 站在一旁的黎江闻言,惊讶地出口问道:“怎么收的价格这么低?”小池子有和他提过抄书挣钱的事,可现在他们出纸抄书和留押金拿纸回去抄书,价格竟然才相差60文。 徐掌柜对于黎江的询问并无异色,笑着答:“我们四宝店在很多府县都有,有着自己的造纸作坊和印刷作坊,店中售卖的如《论语》这样的官定科举用书都是统一印刷的,印刷的量大后成本均摊下来也会相应降低些,收书的价格自然也就跟着降了。一般在店中拿纸笔墨回去抄写,一本《论语》是150文笔墨费,你这书因是自己出的纸笔墨,补上40文后,你的字写得好、或许会有学童买回去做字帖临摹用,就再多给20文,刚好凑个整数。” 听完,黎池恍然大悟。他真是一叶障目,竟没去考虑这个时代已经有了成熟的印刷术。 四宝店既有自己的造纸作坊,又有印刷作坊,书籍的产销都可以一条龙解决,节省的成本可不止一点点。甚至抄一本《论语》能给150文的报酬,都感觉是在接济和交好读书人,否则《论语》这样销量大的书可以成百上千本的印刷,印刷成本再怎么都不会有150文。他先前所想的一本《论语》卖400文,是不可能的。 黎池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羞恼得转身就走,而是心念一转,继续问道:“掌柜,那你们这儿可有售卖量不大、开版印刷不划算的书,这些书需要抄写吗?” “这样的书是有的,例如话本、诗词、杂文等,鄙店幸得笔者们踊跃投文,店里每月总要出几本这类的书。因无法预知书籍摆上架后的售卖情况,只能先手抄几本摆出去试卖一段时间,若卖得好才会开版印刷。我们店里一直都有这样的书需要手抄,每抄一本的笔墨费根据篇幅长短在200文到300文不等,公子可有兴趣?” 黎池并不准备抄话本这类的书。他抄书的初衷是为了拓展阅读面,或者巩固所学知识,若仅仅是为了赚钱而去抄写话本,那就本末倒置了。 第9节 抄写话本类的书并不能对他的科举之路有很大帮助,那他宁愿忍着穷专心精研科举书籍,等考出功名后挣的钱、比现在荒废科举去抄书挣的钱不知道要多多少。 “可还有其他类型的书需要手抄的?” 徐掌柜看面前这人通身的读书人气派,略一思忖,就想到这客人可能是和很多经济拮据的读书人一样,既想挣钱又不愿耽误科举。 “倒是还有一类,律法和史书。这类书不如科举书好卖,有时一年甚至两三年都卖不出去一本,幸得去年圣人新编纂印发了《资治通史》和《燕律》,官员们有圣人赏赐,富商和书香人家还是要自己买的。我们四宝店也印刷了一版卖过了,可偶尔也还有漏掉的客人要添置,两三个月就能卖出去一套。可开版印刷就不划算了,只好手抄。” 史书和律法,正是黎池计划扩展阅读面的书类中排在首两位的,是比四书五经更加理想的抄写内容,毕竟四书五经他早已记熟并能默写出来,再多默写几遍收效也不大,现在哪里比得上史书和律法对他的作用。 “掌柜,你看这样可好?我自出纸笔墨,等抄写完成后我拿书籍售价的八成。” 《论语》售价500文,售价八成即400文。黎池现在依旧准备拿售价的八成,和原先的计划一样,甚至因为史书和律法书的重要性,他还愿意降低分成。 徐掌柜两根手指捋着胡须。店里不出纸笔墨,得售价的两成,这就和寄卖差不多,只是还需要店里进行装订。 “公子的想法可行。这就和公子抄的书放在我们店里寄卖差不多,只是拿来店里寄卖的书画都是装裱好了的,公子手抄的两套书要想卖出去且不被查罚,必须要由四宝店进行统一装订,毕竟史书和律法书不同于其他书。装订费三两,这是要从售价里扣去的,《通史》对外售50两一套,售价只算47两,《燕律》售15两一套,同理售价算12两。公子你看可行?” “可行。在下黎水村人黎池,这位是我堂哥黎江,今日身上没带足够的银钱用以质押,改日我这堂哥会带着押金过来取样书,待我抄好后还是由他送来。”四宝店定既然有专门装订书册的人员,装订费用也就要不了三两。可他若自己找人装订好再拿来,麻烦不说、外面的要价也不一定比三两银子低,而且自己装订的就相当于盗版,卖不出去不说或许还会被官府查罚,所以也就没必要再纠结这三两的装订费了。 听黎池说完,徐掌柜笑容大增,拱手道:“原来是黎侍郎的族人,幸会幸会,免贵姓徐。既然这样,黎公子就不用付双倍押金,只按照售价付就好。我这就写个便契,权作凭证,也好让黎公子放心抄写,免去担忧抄好后、我们却翻脸不认账的情况。” “徐掌柜,幸会幸会。徐掌柜做事周到,有坦荡君子之风。”黎池回了一个拱手礼。 徐掌柜喊过来店中的一个书童,吩咐他去准备纸笔,然后移步到一张书案前,提笔很快写好一份便契交给黎池。这便契就跟借条一样,不像田契和宅契这类契书需要到官府去备案并记录到户籍黄册上,只需在上面写明二人的交易内容就好,以后拿出来对质也是有效用的。 便契写好后,三人顺便就围着书案坐下,又客气地交谈了一小会儿,随便谈两句店中的某本书,再说两句有关这书的轶事,还谈了两句黎江想知道的纸张生意,纯粹是交际场上无话可说时随意找的话题,并无多少实际内容。 黎池今世还是第一次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交流会、餐会上的交际场,交际场的应对技巧许久不用有些生疏了,不过聊下来也还顺畅没有尴尬冷场。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今天还要赶回村去,也该说告辞了。”黎池说完站起身,拱手道。“告辞。” 徐掌柜觉得和黎池聊得还算开心,对面的人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小少年,而像是一个同龄人。这种感觉少见,可他还有些事要做,这感觉还不至于让他抛下事务挽留他再聊一会儿。“那我也就不再挽留,以免黎公子回去太晚令尊令堂担心。” 徐掌柜将黎池送到门口,拱手作别,“黎公子慢走。” 黎池拱手回礼,“告辞,来日再叙。” 黎江也跟着微微弯腰,以作道别。 很凑巧,黎池和黎江从四宝店出来没走多远,就迎面遇见了正准备去找他们的黎河和黎湖,于是又一起往城门走去。 路上凑巧碰见了走街串巷的卖糖人,黎池拿出小溏子托付给他的一文钱压岁钱,买了一小纸包麦芽糖揣在怀里。带来的那本《论语》并没有以250文的价钱卖给四宝店,不太划算,黎池准备揣回去交到族学里去,新升入童生班的几个学生还没有书。 第13章 动身回去的时间比预计要早半个时辰,兄弟四人一路上可以比早上来时走得稍微慢一些,边走还能边说说话。 说到黎池抄书的事,没在场的黎河和黎湖两人听后,情绪也跟着跌宕了一回。 黎河算了一笔账,“一套《资治通史》售价按四十七两算,抄一本得八成也就是37两6钱银子,除去笔墨和纸张,至少能得30两,同理抄好一套《燕律》至少能得8两。都抄好了就能得差不多40两,这可差点就是我们家两年的田地进账了啊!” 黎池接过话来,“一套《通史》共290卷,约300万字,即使每天抄一卷即约1万字,也要抄近十个月,这怕要到明年入夏才能抄完。《燕律》共三十卷,假使也每天抄写一卷,只需一个月就能完成,所以我预备先抄写《燕律》。也就是说,没有40多两,只有8两。” 黎湖激动地接过话去,“每个月8两啊,一年就是96两啊!算一算,抄写《燕律》比抄写《通史》划算,前者一个月才能得3两,后者一个月却能得8两,我也想去抄《燕律》了!” 黎河也激动地附和,“只要我抄三个月的《燕律》,就能得到相当于家中一整年的田地收入了,我也要抄!” 重生后几乎还未黑过脸的黎池,闻言脸沉了下来仿佛寒霜加面,声音也冷了,“你们两个是抄不了《燕律》的,字写得像鸡爪子刨的,即使你们抄三个月也抄不出三本来,你们还是安心读书练字吧,别三心二意地想一出是一出,要想挣钱等考出功名了还会比现在少赚不成?” 黎河和黎湖走在黎池后面,还没看见自家堂弟已经黑下来的脸,可光听声音也感觉得出弟弟生气了,于是非常乖巧(识时务)地承认错误。 黎河:“是是,小池子说的对,等我们的字练好后,再在不耽搁读书的情况下抽空帮忙抄书,我们再来一起承担养家的重任。” 黎湖:“是啊是啊,不好总叫小池子你一个人操心家里的事,我们也想分担一些。当然!是、是、要等练好字、读好书之后,再挣钱分担。” 黎池:……怂得一匹。“我抄书也不完全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能够顺便看到更多的书。就像这次《通史》和《燕律》,我会先抄《燕律》,因为它押金较之低些、赚得更多来钱也更快,可等我抄够付《通史》的50两押金后,还是会去抄《通史》,哪怕它没那么赚钱。” “因为我想知道当今的律法、以前的历史,科举虽不考史和律法,可这两样却非常有用。知史明法,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读书人甚至是普通人的最基本要求。到时我抄书时,你们也可以趁机翻阅一番,这对我们以后科举甚至是过日子都很有用。” 虽然黎池年纪小是弟弟,可直到前不久黎河和黎湖两人都还在他手下学习,笑闹时还称呼他‘小池子先生’,这让两人对黎池有种天然的敬畏。“好好,到时我一定仔细翻阅。“”我也是,我也要学习小池子你的学习态度!” 黎池笑笑,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他并不指望他们自此之后就转变学习态度,毕竟他们是真正十二三岁的少年,玩性未消,需要时不时地提醒,然后才能逐渐养成良好的学习态度和习惯。 黎池兄弟四人经过两个半时辰的步行,终于在天黑前走到了家。 四人吃着家里留给他们的晚饭,一边回答家里人对他们县城一行见闻的问题。 黎池事无巨细地把自己与徐掌柜的交谈复述一遍,还加上了一些当时他自己的想法,围观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的。说完又把便契拿出来,递给众人传阅完毕,最后交给他娘苏氏帮忙收好。 黎河和黎湖也将他们如何货比三家、买到家里人让买的针头线脑的事,仔细说来,家里人对他们有褒有贬,还传授了一些诀窍。 黎池前世小学是在大山里的村小上的,每天翻山越岭走二十来里路,一天一个来回也有此次去县城的单边路程一样长了。可今天还是他这世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大约10个小时、来回一百来里路,他现在还是一个虚十岁的男童,即使心理坚韧没在半路上喊累,身体也诚实地给出了反应——腿肚子疼、脚疼。 睡前洗漱时,苏氏看到儿子脚底的水泡,就去篱笆墙上掰下来一根野花椒刺,给他把脚底没破的水泡小心挑开,已经破了的就仔细洗干净,最后又给他按揉了一会腿肚子以缓解酸疼。 收拾干净后,黎池进屋倒床就睡,一直睡得第二天上学都差点起晚,脚底的水泡被处理过后过了一夜好转不少,只是穿上鞋子走路时还有些刺疼刺痒。 过了两天,黎江揣着十五两银子——那是家中大半的存款,同他爹黎桥一起去县城,交了押金带回了《燕律》的样书。 样书拿回来的第二天,黎池就选了家中造得纸张中较好的,在他的书案上摆开架势开始抄写。 那一套书可是用家中大半存款换来的,是这个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了,黎池连洗笔和喝水都不敢在自己的房里,生怕弄湿书册。 家里的其他人也一样,轻易不往黎池房里去、即使找他有事都只在墙外的窗户下喊两声。以前经常粘着哥哥的黎溏也被全家人一起看住了,在书抄完前愣是没让他进过他哥哥的房间。 毛笔虽是软笔,和黎池前世用的钢笔和签字笔等硬笔不同,可写字是‘唯手熟尔’的事,只要用熟了写字速度自然也就上去了,从他散学后到吃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他能够勉强抄写出一万字。更别说,他连晚饭后都还点灯再抄写一会儿,抄完一套30卷的《燕律》,最后并没有花到一个月。 只二十三天后,黎江就和他爹黎桥一起,带着抄好的书,到县城的四宝店换回来9两6钱银子(售价15两减去3两装订费,即售价12两的八成)。 黎池继续抄写,又抄好五本《燕律》送去县城后,徐掌柜让黎江带话说《燕律》可暂缓抄写。到此时他一共抄写可六本《燕律》,以他的记忆力已经记住了《燕律》的内容、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 把《燕律》的样书交还后,也就拿回了那15两押金,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年底,黎池抄书总共挣了57两6钱银子。 黎家祭祖的规矩是十四成丁以上的男性族人参加,黎池才十岁就没去祭祖。等大堂哥黎江祭祖回来后,给他讲了祭完祖从祠堂出来时,他爷爷、他大伯二伯和他爹的嘚瑟样,语气昂扬地逢人就炫耀。 “我们家小池子年前三四个月的时间,抄书挣了近六十两银子,我们家两年的田地收入全换成了银子都没那么多!唉呀,我原先还担心即使有族里资助、都凑不出他读书赶考的银钱,现在啊,我可不担心了!” 黎池听后倒没觉被夸得不好意思,反而坦然地跟着笑了一场。 走亲访友年过完后,黎池再次和黎江、黎河和黎湖一起,带上从抄《燕律》挣的钱中拿的五十两银子,去四宝店交上押金,拿回了《资治通史》的样书。 一套《通史》共290卷,最后还是找徐掌柜借了两个书篓才背回来的。 而一开年,黎池进入秀才班就已满一年,再有两年他就要从秀才班毕业了。他并不准备像几乎所有秀才班同窗那样留级,他准备像先生那样真正意义上地从秀才班毕业——考取秀才功名,而且是一次性地考取成功。 为此,黎池觉得可以开始准备了。他保持着在课堂上认真听讲、在学堂里就解决掉疑问的习惯。除此之外,在询问过先生并得到建议后,他每天散学后固定要写一篇策问、做一首诗或赋。 因为黎池散学后还要抽出时间备考,他花了十一个月即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一套《资治通史》抄完。 这套书显然不可能像《燕律》那样,抄写六遍最后都抄得能够默写出来了,他在抄完一遍《通史》后,又花了约二十天的时间,有选择性地精读了一遍。 托他的好记性的福,他将有代表性、有借鉴作用的精读过的几段历史记了个大概。并在写策问时尝试着活用进去,得了先生一句:‘你能在引经据典之外,又加入用史,圣贤之言外,又有历史为鉴。不错!’。 在又一个年底到来、距过年只十来天时,黎桥和黎棋陪着黎池一起,将《资治通史》的样书和黎池手抄的一起背上,去到县城的四宝店换回来五十两的押金,以及拿到了除去装订费后、47两售价的八成即37两6钱银的报酬。 抄写《通史》的37两6钱报酬,再加上抄写《燕律》所得的57两6钱,黎池抄书的这一年多以来,总共挣了95两2钱银子。除去笔墨纸砚的大约消耗,最后赚了约70多两银子。 他赶考童生试的费用,是挣得足足的了。 年坎儿一迈过去,距离黎池科举下场的时间就又短了一年。 黎池出生于贞文三年的二月初三,一年后即贞文十五年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日那天县试开考,而那一天也刚好是他满虚十三岁的生日。 第14章 年关一过,黎池下场考童生试的时间就在一年后了,也就是下一个开年后的事情。 黎池不再继续抄书,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科举上。 专研、精研科考内容,即使四书五经及其译文都是统一的官定版本,黎池在再三精研几遍后,又还是将族学里和村里所有私刻的版本都精研了一遍,力求在官定版本的思想框架里加入自己的理解,又与《通史》中的思想相互印证,以求达到融会贯通。 每天一篇策问、一首诗或赋的习惯也在继续坚持,等到年底的时候,黎池几乎已经将四书五经中稍有些深意、可能会以策问形式出题的句段都写了一遍,各种类型和主题的诗几乎都已涉及到。 坚持练习到现在,不说下笔如有神,但真的是写得手熟了,即使一心二用也能想出固定的写作套路。 过年前,族学先生黎槿把黎池叫了过去。因为火候已到、今年可以下场一试的学生就他一个,就单独给他做了针对童生试的讲解。然后就让他年后就不用再去族学了,就在家备考,有不懂的再去问他。 在先生的讲解中: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场考试都考三场:帖经、墨义和策问。不过在院试的第二场覆试上有时会加考一场诗赋。县府院三场考试的考试内容都是四书五经,题型也大都是帖经、墨义和策问三种,只在难度上会依次递增,以实现选拔人才的目的。 帖经,即将四书五经上的某句或某段贴住几个字或几句,要求应试者将贴住的字或句填写出来,类似于前世语文试卷中的原文填空题。 墨义,即选取四书五经中的句子,考生需对句子进行译释并稍加引申,相当于前世政治试卷简答题里的句子理解题。 策问,是帖经和墨义融合后的更高层次的考试方法,答题方法需结合前世的论述题和写作题中的议论文。给出一句从四书五经中截出的语句,既要求考生先对语句上下文及相关语句进行帖经(默写),又要求考生再对语句进行墨义(译释),最后还要求考生写出自己的理解(‘为什么’、‘怎么办’、‘意义/影响/重要性’等)。 诗赋,又称‘帖诗’,给定主题或限定韵脚,进行赋诗。上任圣人燕太/祖在位时每科院试都加考了诗赋场,可自从现在这位圣人继位十八年以来的十二次院试中,只有三次加考过诗赋场。至于明年即贞文十九年的院试,有无诗赋场还不确定。 关于童生试的三场考试,黎池盘点了一下,觉得还是有些把握的。 帖经和墨义,以黎池已经将四书五经及其注文倒背如流的记忆力,他不怎么担心。但是敢下场一试的学子,大部分都是将官定四书五经、及其注文版本都翻来覆去地读过的,这两科较难拉开差距。 真正能确定高下、裁决去选的是策问。而事实上,做策问的套路,和黎池前世做《申论》题的很接近。黎池前世是国考公务员上岸的,后来又经过了几次公务员的遴选,因此市面上的各个版本的《申论》题,在国考和几次遴选后他几乎都做过了。而且他经过的部门不少、写过的材料报告自然也不少,策问题的套路他再熟练不过了。 大方向上的套路一致,剩下的就是文言文行文习惯、用词避讳等细枝末节,而这些小节也早在这几年的学习中就已克服掌握了。 算下来,黎池每天一篇策问、练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引经据典外加用史,都是已经写熟练了的。因此策问这场他有些把握,希望在确保帖经和墨义不失的情况下,靠这一场达到一举考中秀才的‘毕业目标’。 最后是可能考、也可能不考的诗赋。经过两年死记硬背诗赋的意象,如飞花、芳草、落叶等等,再每天用这些意象拼凑出一首诗或赋来,如今也能在规定时间内写出一首诗来了。虽然匠气十足,可勉强能应付得过去。而且,看当今圣人对诗赋的态度,不像会是似前世的唐朝那样‘以诗取才’的样子。 一番盘点下来,黎池也建立起了对童生试的信心。这也是他前世每逢大考时必做的事,盘点自己的备考情况和优势,在心里建立起对考试的信心,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并降低紧张情绪。 贞文十五年二月,县试作为科举试的开端,在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日这天开考,由知县主持。 在开考前一天,黎池在他爹黎棋和大堂哥黎江的陪同下,提前赶到了县城。 他们虽提前赶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有些考生都是提前四五天就已经到达县城。等黎池他们到时,小小的一个县城里感觉像全都是赶考和陪考的人,客栈、酒栈等但凡能住人的都已经客满。 黎棋从一间客栈里出来,面带焦急和懊恼,“唉,又是客满。这都是最后一间客栈了,这时间怕是未时都已不止,再有两三个时辰天就黑了,我们却还没找到晚上住的地方,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小池子需要洗漱后早早歇息才好,明早还要早起去县衙考试呢……” 黎江也紧皱眉头,“我们应该再早来两三天的,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忙乱,还不知道今晚歇在哪里,若是平日里我们还可以去城隍庙凑合一晚,可今天却是不行的。” “城隍庙里虽然能遮风避雨,可这二月天里的夜晚霜寒露重,一个不小心把小池子冻出个好歹来怎么是好?唉,明明你抄书挣的钱已经足够赶考用了,哪还用省这一天两天的花费。”黎棋此刻真是又悔又急。 两年的时间,黎池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翩翩少年郎,即使面对开考前一晚要露宿城隍庙的情况,脸上都带着温润浅笑,依旧不急不慌的,“爹、江哥哥,不用急,我们再去找找看,或许还有其他漏下的客栈也不一定呢,我觉得还好不怎么累。” 黎池的心里也是懊悔失算了。先生考县试都是太上圣人(太上皇)在位时的事了,那时候天下初定,参考的学子并不多,县城里完全住得下。竟没想到现在会出现赶考学子太多、而无处可住的情况,而他竟也没去近几年下过场的族学同窗那里取取经。 第10节 他上学后就忙于想法挣钱、学习和抄书,没分出心去经营同窗之情,若不然平日相处时同窗们顺嘴一说,他们现在也不会杵在大街上。就连第一天上学时的同桌小炎侄儿,也在后来两人拉开学习进度、一人升班一人留级后就淡了下去。这点需要引以为诫,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 此时黎棋三人站在路上――尤其之中还有个温润翩翩的俊秀少年郎黎池,吸引住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三人正在苦恼下一步要往哪走、要去哪找住处的时候,一个热情高昂的声音响起。 “老乡可是带着公子来赶考的?今晚可是没住处可去?” 黎棋转过身,搭话的是一个面相大方、脸上带笑、身姿丰腴的四十来岁妇女,“是啊,来晚了,客栈都已客满,正愁着要去哪个方向找住处呢。” “哎嗨!明儿辰时一到学子就要开始核检入场,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找着住处的确是愁死了。我们也真是有缘,我从妯娌那儿唠嗑一出来就碰见你们三儿,又一看小公子就觉得定是能高中的,就想行个善行、请你们去我家住一晚静候明日开考,你们看如何?” 黎池对大妈夸他‘一看就能高中’的话回以颔首微笑。笑得微眯的眼遮掩住了眼底的打量,面盘和善、身宽体胖、言谈大方,观其穿着虽也是麻布制衣,却是染色明艳的细麻布、比他现在身上穿的麻布更加精细,感觉是个热情爽朗、乐善好施以及家境小富的妇女。 黎棋一听,顿时惊喜不已!“大姐,当真?大姐你家可住得下我们三人?” “当真!严大姐我不能眼看着开考在即,小公子却还要跟着你们到处奔走、今晚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着落。我夫家姓严,都唤我严大姐,家就住在县衙以东半刻钟脚程的东衙坊,家里的两间客房正空着呢,你们去住刚刚好。” “严大姐,那真是太谢谢了!我们是离县五十多里外黎水村的人,我是三房的三儿子,严大姐唤我黎三就好。我们族学先生考秀才已经是太上圣人在位时候的事了,叮嘱我儿时就忘了要提前几天赶到,我们今早才出门,可不就找不着客栈住了。幸得严大姐心善,收留我们住一晚,若不然今晚找不着住的地儿、耽搁了我儿明天的考试,我这个做父亲的可要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黎池暗赞他爹的警惕和精明。黎水村黎家在浯阳县还算有名,虽然京中的‘四爷爷’已是五服之外、户籍黄册上的住址都不在黎水村了,可黎水村黎家却也是正三品侍郎承认了的族人,只因有侍郎购置的一百亩学田。 县里的官吏和富人都是知道的,虽因为和京中那位的亲戚关系隔得远且也不多亲厚,那些人不需多敬着他们、却也不敢欺他们。他爹点名自己是黎水村人,在互通来历的礼节下,也有震慑严大姐的深意,若她心怀鬼胎则必会有所忌惮。 而即使严大姐不知道黎水村黎家,在他爹提到‘族学’二字时,也会意识到他们不是好欺负的无宗无族之人,而且一般的宗族还不会有族学。且话中还提到了他的先生是名秀才,秀才见知县不跪,要是秀才的学生出了什么事、那是可以很快就找到知县的。 他爹的这一番交待来历的话说得很有水平,若严大姐心无鬼胎,就显得他爹礼貌亲和,若她心怀鬼胎,也起到了震慑警告的作用。 黎池心念电转间,神色无异,面上满是感激之情。 “嗨,为人父母的心大多如此,总怕亏着了他们,严大姐我也感同身受啊。也不说住一晚,就多住几晚住到县试放榜后再说就是,那些赶考的学子必然也是要住到那时候去的,也不会有房空出来,你们就安心住着吧。” “这真是不知如何感谢严大姐了!”黎棋感激不已地谢道。“既然严大姐这样说,那就厚颜麻烦了,只是却不用住到县试放榜,只麻烦到三天县试考完就好。” 也不知严大姐是听出了话中的深意、依旧行个善行,还是没听出、仅因热情好客而邀请他们由住一晚到让他们住到县试放榜那天的,不管怎样看着不像是个歹人。 “多谢严伯母。”黎池上前一步,微笑着拱手行礼道谢。 严大姐看着面前温润翩翩的俊秀少年学子,连忙上前扶直行礼的黎池,笑得眼睛眯眯的,“唉哟,举手之劳,可受不得小公子的大礼。” 黎棋看着有礼有度的儿子,心中很是欣慰满意,“应该的、应该的!严大姐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嗨,我们也别在这大路上谢来谢去的了,还是快随我走吧,从这走到我家也就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早点到也很好让小公子早些歇息养养精神。”严大姐笑着边说边在前面带路。 果然,一行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东衙坊地界。 黎池抬头看了一眼坊门上写着的‘东衙坊’三字,心想这坊名该是来自‘县衙以东’的地理位置。 进入坊中,严大姐在前面领着路,一边走一边和黎棋说话,不时又和两旁相识的人家打招呼,遇到相熟的人还会多说两句,看得出来她在坊中的人缘很好。 又走了片刻,在一处立着石狮子的门前停了下来。严大姐上前轻扣铜环叫门,“开门,开门,我回来了。” 喊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娘亲,你回来了!” 第15章 来开门的是一个豆蔻之年的十三四岁少女,面容姣好、身姿窈窕,铛环叮咚、灵动非常,好一个娇俏美好的灵动豆蔻少女。 严大姐见是女儿来开门,想到自己身后还跟着人,就转头一看:黎三正温和地笑着、面无异色,他的两个子侄似是正在谈论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来开门的女儿。 严大姐回头,问来开门的女儿:“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还是你来的?” 少女好奇地偏头瞧了一眼门外的人,声音活泼地回答:“哥哥刚刚出门会同窗去了,我在后院听不清扣门声,这才来晚了。”对于自己娘亲怪她开门来晚的指责,她可不认,全是因为自己待在后院听不清前面的声音。 “你哥哥也是,每天每天地出门会友,也不知道下次县试能不能下场试试。”严大姐想起身后的人,“算了算了,你赶紧进去、让张婶儿烧一锅热水来,家里来客人了,晚饭也要开始准备着。” “是,娘亲,女儿这就去。”少女答应下来,临走时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那道温润翩翩的身影,只是那道身影正在和他兄长说话,似是没注意到她。 待女儿进去之后,严大姐才完全地推开大门,请黎棋他们进去,“黎三哥,来,快快请进。” 黎池终于和大堂哥说完话,跟在后面进了门。 严家房屋是栋两进院,却又不是传统内院外院的两进院。外院更像是一个四合院,在正对大门的正厅旁边开了一个角门,想必角门深处就是内院,内院布局如何不得而知。外院北边是正房、南边是倒座房、东西两侧大概是客房和书房。 严大姐将黎棋三人往东侧的屋子引去,“东边这两间屋子平常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有亲朋好友来家里时就歇在这里,屋子只有两间,还要委屈你们挤挤了。” “嗨,哪里的话!严大姐待客实在太周到,我只不过是种田为生的泥腿子,哪里会还讲究那么多,委屈更是无从说起。” “我们家也不是那些讲究的富贵人家,也就不说那许多有的没的了。”严大姐开门将三人带进客房。 “那黎三哥你们先歇歇脚,待会儿张婶儿就提热水过来,到时你们洗漱好了我们就用晚饭,之后再就早些歇息养神,让小公子明日能神清气爽地去县衙应考。” 黎棋连连道谢,“劳烦了,劳烦了。” 严大姐又一一指明了常用东西的摆放位置后,就转身准备离开,“那你们歇息歇息,我先走了。” “唉,好,劳烦了。”“叨扰府上了。” 严大姐离开后,黎池环顾屋子,布置简朴大方、干净利落,没有书香人家的风雅韵致,也没有富贵人家的奢华堂皇,严家应该就是一般的小富人家。 “这严大姐真是热情好客。”黎江感叹道,“唉,刚刚开门的女子…这家女儿,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小池子拉着说尝试找其他纸原料的事,不过只一眼就知道这家女儿很是……” “江哥哥孟浪了。”黎池打断黎江的话。看大堂哥一脸少年慕艾的样子,他觉得有些话要说得重一些才行。 “看严伯母刚才的样子和这严家的房屋,就能知道他家是有些讲究的人家。这里不比在村里都是亲里亲戚的、不必苛守男女之别的规矩,所以江哥哥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爹已经是儿子都有十多岁的人了,以长辈身份处之也就没什么避忌,可我们还是要避讳着些的,我先前拉着你说话就是避免冲撞了别人。严伯母好心接待帮助我们,若坏了她家女儿名声,那我们就成了那忘恩负义之辈了。” 黎棋点点头,看向黎江,“大江,小池子说的很对,县城里的人家不比村里的自家族人,我们还要在这住三天,你可记得要谨慎守礼。别人好心帮我们,可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粗鲁无礼。” 一直以来,黎池的话,黎江都是听的,一想刚才的确是自己孟浪了,他竟还大剌剌地准备说这家女儿‘很是娇美灵动’,这样在背后谈论一个闺中少女的确粗鲁无礼。虽然在场的只他们三人,可若不认识到要谨慎守礼,难保以后不会在外人面前也这样谈论。 黎江这样被父子两个、算得上是疾言厉色地一顿说教,心中那抹因见到美丽少女而起的悸动都被打散了,只想着反省自己的错误,“是我孟浪了,三叔和小池子你们说得对,以后我一定注意规矩。” 两刻钟过后,仆妇张婶儿提来几桶兑好的水温适宜得热水,倒进床尾处用屏风遮挡住的浴桶里。 黎棋和黎江都说这二月天里,一路上又没怎么出汗,就不沐浴了。 谢过张婶儿后,黎池脱去衣裳,坐进浴桶里好好地泡了一会儿。 出浴后,黎池找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此时感觉浑身的疲乏都消去了大半,晚上再睡上一觉,明早应该就能神清气爽地去赶赴县试。 半个时辰后,这家的男主人归家了。 又稍过片刻,主人家严诚——一个和黎棋差不多年岁的面容严肃的男人,来请黎棋他们去正厅用饭。 一番相互认识后,三人就跟着去了正厅吃饭。 严大姐和她女儿没在席上,她们口中出去会友/会同窗的严家儿子也还没回来,于是饭桌上就他们四个人。 严诚虽看着面容严肃,却并不是面瘫高冷的人,席间交谈也能找着不少的话题。从田间地头的农事庄稼,到科举读书的四书五经,都知道一些也都能聊得起来,因此一顿晚饭吃得是严肃而活泼。 吃完饭又移步一旁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之后,就散了。 黎池送走送他们回房的主人家后,就躺到床上准备入睡。 可能是他平时不喝茶、今晚却灌了一杯醒神的苦茶的缘故,又或许是终于想起来考前紧张这回事,他失眠了。 最后他愣是将四书五经都过了一遍后才迷糊睡着,不过估摸睡着的时辰,应该能睡够四个时辰即八个小时——这是每天标准的睡眠时长,应该不会影响考试的。 第二天卯时两刻(早上五点半),黎池准时睁开眼。 黎池一件一件地将今天赴考要穿的衣服使劲抖开,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夹进去什么东西,这才穿上身。又将袜子翻过来检查一遍、鞋子里也伸手进去仔细摸了摸,之后才穿到脚上。 黎池穿好了衣裳鞋袜、梳好了头发,打开门深吸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气。 嗯,感觉今天依旧会是一个晴天,不会太冷。 辰时一到,县试就要开始核检入场,因此,黎池在主人家严诚的领路和黎棋与黎江的陪同下,卯时四刻(早上六点)就出门往县衙走去。 黎池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刚蒙蒙亮,都还看不清别人的脸上五官,而县衙外的大街上影影幢幢的,已经有一二十个学子和送考的人等在这里了。 辰时一到,县衙大门准时开启。 门内走出来一群人,身着武官服应是县尉的官员走在前,指挥着身后数名衙役维持秩序,开始核检。 在大门开启之前队伍就已经排好,黎池到的不算晚、得以排在队伍的前端,排在他前面的二十几个考生很顺利地进入核检,再有几个就轮到他了。 “爹,江哥哥,我就要进去了,你们回去吧。”严诚将他们领过来之后就有事忙去了,只他爹和大堂哥一直陪在一旁等着。 “你自进去就是,待你进去了我们再走。”黎棋拍拍儿子的肩膀,“小池子,不要思虑过多,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呢。” 黎江才十七岁不到,相比黎棋的豁达,有着更多的年轻人的锐气,“小池子,你一定行的,你若都考不中,在场大多学子怕是都考不中了。” 黎池粲然一笑,“我尽力。”虽他一惯都是没有把握考中就不下场的习惯,可还是不及大堂哥对他有信心。 排在黎池后面的一位学子听到黎江他们如此大言不惭,竟放言若他都不中就没人能中,一脸怪异地看着黎池,“那得祝愿兄台一定高中啊,不然我等不就只能名落孙山了?” 闻言,黎池回头一看,二十多岁的年纪,可担不起他‘兄台’的称呼。“刚才在下兄长所说只是戏言而已,戏言而已。” 此时喊名的衙役已经在喊‘下一位’了,黎池没再多说,赶忙提着自己的书篮快步上前,“久等,久等。” 进入县衙大门右行几步,来到一间小屋。 屋里空旷无物,只在上位放置了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位身穿文官服应还是县丞的官员,其左右站着两个衙役和一个文书。 其中一个衙役伸手,“书篮拿过来核检。” 黎池递过书篮,书篮里除笔墨砚外,还装有他的报考文书和他家的户籍黄册——相当于前世的户口簿,以及结保文书——上面有四名村子里的人和一名秀才的签字画押。 秀才分癝生、增生和附生,只有癝生才能保举童子应试,恰好的是族学先生就是癝生,因此黎池很容易就找了黎水村的四位族老和先生签下结保文书。 让考生所在村子/厢坊里的人结保,很能预防考生作弊。因为一旦考生作弊被查到后,保举的村庄/厢坊里的人(多是聚居的族人)也要受到惩处,那这学子就无颜面见家乡父老了。 在这个交通不便、出门要路引、宗族多聚居的年代,一旦村里或宗族里待不下去了,那这人几乎就成了无根之萍,连隐居山林都不能——因为山中多猛兽,除了成为黑户乞丐或强盗贼人外,再不会有其他生路。 黎池心中感慨时,又一个衙役上前:“脱衣核检。” “好。”黎池温文和煦地一笑,依言一件一件将衣服脱下来、递给一旁的衙役检查,最后身上只剩下贴身的亵衣亵裤。 核检书篮的衙役将报考文书、黄册和结保文书递给上座的官员,“县丞,县外五十里处黎水村考生黎池,带书篮一个,笔墨砚一套,文书齐备无误,未带食水,核检后未见夹带异物。” 核检衣物的衙役留下黎池自己在一旁穿衣服,也上前回道:“县丞,考生上穿五件麻布长袍单衣、下穿两条麻布长裤,核检后未见夹层、未见异物。” 站在一旁的文书奋笔疾书,将两个衙役所说一一记录在案。 上座的县丞看了一眼正在系外穿长衫腰带的黎池,答了句:“善,上前签字画押后,就去礼房入座吧。” 黎池穿好衣服,上前接过文书递过来的核检记录,签字画押。 签字画押后,又理了理衣袍袖口,就朝上座的县丞拱手行礼,“学生告退。” 黎池接过衙役手中的书篮,退行几步后才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