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陛下喊您回家》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 书名:殿下,陛下喊您回家 【完结全本】 作者:公子乐 章节:共 164 章,最新章节:政乐相性后五十问【平安夜福利】 备注: 【求评,求枝,求包养!】昭乐打小最看不起的人是楚政,结果最看不起的这个竟成了一代霸主,当上楚王。 楚王派使者前来。使者问昭乐:“殿下近来可好?”使者又说:“太子殿下,楚王陛下喊您回家。” 昭乐把手里的笔一扔,心里暗骂:滚犊子,老子是齐国太子,回你楚国干什么? 使者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道:“陛下说,殿下若不愿往楚国去,他就将楚国宫殿移到齐国来。” ================== ☆、第一章 有什么办法呢? (2283字) 天文六年,秋。是年,周王室渐危,赵少君灵宫二十岁,楚公子政六岁,梁王爱妃刚刚诞下一子,即日后公子羽。 位于周、楚、梁、赵四国之间的齐国,势力极微。在四国虎视眈眈的包围下,苟延残喘。洋河彼岸,一衣带水的邻邦吴、鲁二国,亦不时自洋河而来,攻打齐国。远在西面的晋王对势力微弱的齐国,也只能是爱莫能助。 无论是何方,都笼罩在战争的乌云之下。 在这个乱世里,没有谁能决定与主宰什么,只能任由乱世的伏流操纵,举起一柄柄利刃,刺向别人,也刺向自己。 齐国皇宫内,年仅十七岁的国主姜白手持陶杯,已凝视院子里的梧桐树多时。和煦的阳光下,枯黄的梧桐树叶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今年柳绿时节才纳的十三岁的爱妾卫姬,温顺地趴在他膝上,抬头看着愁容满面的姜白。 每逢此时,华姬的心头便若有冷风拂过一般。华姬与卫姬皆为齐国宰相管云之女,姐姐华姬于十六岁时嫁与姜白做妾侍,那一年,姜白方满十三岁。如今,她妹妹卫姬也嫁入宫中,与姐姐一同伺候国主姜白,这是不可多得的荣宠。 也正是因为这等荣宠,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全国上下,不时有传言说宰相管云,欲以女子祸乱后宫,以图推翻齐国。 “陛下。”华姬道。微风吹过,华姬繁复的裙摆重重飞扬,凸显出她柔弱的身姿。 姜白抬头望着华姬,眼里盈满悲伤之情。卫姬扬着头看姐姐和姜白,低声道:“陛下怎么了?” “卫儿,你去给我换壶茶来。”姜白抚了抚膝上卫姬的头。 待卫姬离去之后,华姬方才开口:“陛下可决定此番送哪位公子前去赵国了?” 姜白猛地抬头盯着华姬,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怒气:“朝堂之事,几时轮到尔等过问?” “陛下既说不容华姬过问,那可容妾身过问?”身着华服的女子携侍女而来,稚嫩的脸庞上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华姬见她走近,忙过去行礼搀扶:“密夫人。” 齐国王后密夫人,晋王之女,于两年前嫁与姜白,今年也只有十五岁而已。 看着这两位曾经为自己诞下三个孩子的女人,姜白沉默不语,握着陶杯的手指节发白,眼圈也不知不觉地红了。华姬本想开口安慰,却感到了密夫人制止的目光,便只好垂下头不敢开口。良久,姜白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便是小国之悲哀。不管是元孝还是昭乐皆是我之爱子,任是哪一个送往赵国为质,皆非我愿。我怎可为了苟且偷生,便……”他再也说不下去。 密夫人垂了眼睑,道:“作任何决定都需考虑长远的利益。若只送一子往赵国便可保全我齐国,那么请陛下送昭乐前去。”她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异常坚决,处处体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昭……”华姬一愣,“昭乐太子?” 不单是华姬,就连姜白以及随密夫人一同前来的侍女都大为吃惊。 姜白有二子一女,其中三岁的长子元孝与刚满一岁的长女夷光皆为华姬所诞。唯有嫡子昭乐为密夫人所诞,如今尚不满一岁。谁都知道,此番送去赵国的不管是哪位公子,都很难保证保全性命。朝臣与姜白亦是顾虑此节,已决意送长子元孝前去。孰料此刻密夫人竟前来要求送嫡子昭乐前往,这是何等器量? 面对沉默不语的姜白,密夫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陛下,昭乐身为齐国太子,理应有所担当。”一旁的华姬垂首不语,她此番方知,何为国母之器量?她方才询问,不过是为了请求陛下不要送元孝前往赵国,而密夫人前来却是为了请求陛下送她的亲生儿子昭乐前去赵国为质。同为母亲,华姬比姜白,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加能够理解此刻密夫人心中的悲凉与无奈,正如姜白所说,这正是小国之悲哀。 “阿密,你所说的可是真心话?” “妾身所言,句句皆出自于真心。” 姜白苦涩一笑:“恐怕你即便不是真心也不会说出来,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就觉得甚是悲哀。” 密夫人低垂着眼睛,以沉默应对。她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与其用无用的言语安慰,不如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给他思考。 所谓小国的悲哀,不单单是在这个乱世,便是任何时候,都是难以避免的。 弱肉强食,正是这个世界的规律。 在男人们频繁举刀的世界里,在这个崇尚战争、崇尚武力的修罗乱世中,女人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这个世界。而密夫人愿望也是这般,她希望齐国的公子们,不论是哪一位都好,只要他们可以成长为一代武将,来平定这个乱世,结束这个修罗世界,建立一个安定的世界。若可当真如此,不管是丈夫还是儿子,她都可以放弃,只要能还世人一片极乐净土。 “陛下。”卫姬捧着红漆茶盘回来,长公子元孝跟在她身后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三岁的元孝见到母亲,张开双臂笑着跑过去:“母亲!” 华姬拉过儿子的手,低声训斥:“母亲平日里教你的规矩怎么都忘了?” 元孝吐了吐舌头,转身向姜白和密夫人行了礼:“父王,密夫人。” 密夫人笑着揉揉元孝的头,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昭乐,不知道昭乐三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这般可爱? 姜白看着元孝,无奈地摇摇头。他很想拉过天真的元孝,告诉他比他更为稚嫩的昭乐要代替他前去赵国受罪了,可是这种话他又怎么说的出口?他的无奈与愤怒更多的是来源于自己的无能,在实力远逊于对手的时候,为了保全全族的性命,也只好如此委曲求全。他像一只困兽,困在了责任的牢笼中。 所谓天命者,拥有了权力,也同时具有责任。任何时候,这些都是平等且相互的,从来不容改变。 ☆、第二章 慈明世无双 (2510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 最先接到要送昭乐太子往赵国为质的消息的是楚国,而后方是赵国。 最后收到消息的是密夫人的故里,晋国。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素来骁勇的晋王默默地捂住了脸,既是可怜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孙,也是可怜那只有十五岁的女儿。 晋国国师赵躬亲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当日正是他提议将晋国唯一的公主阿密嫁与齐王的。晋王不单是采纳了他的建议,更是为此拒绝了赵国的求亲,险些挑起晋赵二国的战争。他久观天象,一度以为齐王姜白将称霸天下,却不想姜白竟会如此软弱,送子为质投诚于赵,以求苟延残喘。 晋王仍旧在看着手里拿着细作送来的那封信,头也不抬的说着:“国师对于此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直射到赵躬亲脸上,似是要从他眼中一直看到他心中一般。 “臣……”赵躬亲语带颤意。 晋王叹息一声,摇摇头:“一切皆是命运,我又何必怪你。”说罢拂袖而去,惊出赵国师一头大汗。 才入夜,赵躬亲便换上一袭黑衣潜入夜色之中。他知道,若是昭乐太子送往赵国为质,必是九死一生,与其等太子死后大王拿他陪葬,不如此刻先想个法子出来保全了昭乐太子的命。不单是自救,也是尽忠。 晋王盘腿坐在床上,身后美丽的妃子正用洁白柔软的双手细细抚过他的颈项,妃子低声笑着:“大王,赵国师果然出城了。”晋王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声压得很低。他回手握住妃子的手与她一起倒在床上,随手扯下了床幔。 他拉下床幔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亮,也很圆。令他想起了远在齐国的女儿,他十五岁的女儿阿密,也有着像月亮一样皎洁美丽的容颜。 赵躬亲要去的地方是晋王城东面的一处密林。 一条小溪从树林中穿过,溪水上飘散着半黄的落叶,也飘荡着红色的花瓣,偶尔还有几尾金色的小鱼在花瓣树叶间游过。林中载满了杨树和柳树,杨柳依依,每日都在诉说着别离之苦。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夹杂着一些会开花的矮树,一年四季四时常开。或红或白,总逃不出这两种颜色,红则如血,白则如雪。 密林深处,小溪之畔,有一栋不大的房子,虽不大却是雕梁画柱,极尽奢华。 赵躬亲要去的正是这里。 “哎!”赵躬亲一边大喊一边拍门。“师弟,快来给我开门!” 他的喊声惊起了林中正在休息的小动物们,随着小动物们在草丛中奔跑时带出的那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门打开了。“里面请!”来开门的侍女低着头,乌黑的头发从耳畔垂下,白皙的耳朵突兀地露在月光下。 府内一反其外之奢华,古朴且宽阔。左手边是一排青砖矮房,那里面供奉着菩萨,赵躬亲一直没敢进去过。右手边则是一颗极大的菩提树,菩提树叶伸展。树旁是一个不大的水池,每逢夏季,那里面开满了莲花。此刻时逢仲秋,院中只有角落里的黄姜花和菊花仍在兀自开放。 赵躬亲站在大堂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黄姜花淡淡的香味飘散在空中。 “国师大人。”坐在大堂上迎接赵躬亲的,乃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少年。他身着合体的华丽衣裳,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手里捻着一串很长的佛珠,身份不似一般人,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似画,甚是鲜明。若不是赵躬亲知他的身份,但看这容颜打扮,定会以为他是从哪个王府中逃出的侍童。 “师弟……”赵躬亲面对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少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师父可在?” “师父?” “对。我此番前来是有事要找……” 不等赵躬亲说完,少年忽然问了一句:“国师大人莫要忘了,您入世之时便已不再是清溪门人。您又何来的师父?”少年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男孩一样,撅着嘴看着赵躬亲。赵躬亲满脸通红,如同在燃烧一般,垂首不语。少年仍旧瞪着那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赵躬亲,像极了委屈却倔强的小猎鹰。 “师弟,师兄此番真的是……” “你今年多大了?”少年再一次打断了赵躬亲的话。“对了,师父年前就已经圆寂了。” “四十岁了。”赵躬亲顺口回答了少年第一个问题,随即一声惊叫:“什么?师父圆寂了!”他全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师父圆寂了!这个噩耗在此刻传来,对于他来说是如此刺耳,也是如此残忍。他不能想象,师父圆寂时的场景,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还有谁能够救他? 少年看着他错愕的表情,不着痕迹地笑了:“果然,师父圆寂时说过,你四十岁将有大劫……”少年顿了一下,看着赵躬亲脸上的表情变幻,低声笑道:“师父说,让我念在你年幼时曾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派人助你一臂之力。” 赵躬亲愣愣地看着少年,低声道:“师父的衣钵尽传于你了?” 少年垂了眸,捻着手中的佛珠,语气平淡:“各位师兄都想着出将入仕,唯有慈明一人无此大志,终是伴着师父走完了最后一程,承了师父衣钵。只可惜慈明素来寄情山野,此番助不助得师兄也说不大准,尽力而为而已。” “哈哈……慈明!魏慈明!”赵躬亲仰头苦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你若救不了我,这天下再没人救得了我!清溪八龙,慈明无双!慈明无双呀!当年若不是师父总说你天下无双,我们七人又如何会……” 慈明摆一摆手打断了赵躬亲的话,淡淡地笑着道一句:“师兄过誉了。今夜便在此处安歇吧,明日早早回去。我自会念在师兄弟的情分上,想法子救你性命。” 赵躬亲深深一揖,低声道谢。 慈明望着赵躬亲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去了佛堂。佛堂中并没有供着菩萨,菩萨早已被慈明裹上红布送回寺庙里了,昔日摆放菩萨的地方,此刻摆着的是慈明师父清溪掌门的牌位。慈明先是给师父上了香,又供了几朵新开的黄姜花,接着供了新打来的溪水,方才跪倒在牌位前。 “师父您在世时常说,清溪八龙,慈明无双。师父,慈明是否也该入世了?”慈明在师父的牌位前摇着龟甲,希望师父的在天之灵能够给他一个答案。慈明看着地面上的铜币,想起了师父的预言:“慈明,十八岁时你将出世,助天命者成大事,平天下,终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月亮渐渐隐去,天要亮了。 ☆、第三章 杀了你也活该 (2669字) 齐王姜白收到赵王回信的时候,齐国刚刚入冬,再有一个月,昭乐太子便满周岁了。 赵王因昭乐太子年纪尚幼,特许姜白多派几名随从照顾太子,同时与姜白定下了史上著名的‘杨柳之约’,即杨柳绿时,便是昭乐太子离开齐国前往赵国之日。 “阿密。”姜白走进密夫人所居的渌水宫中时,密夫人正在念诵《观音经》,全身上下蒙上了一层虔诚的光芒。姜白不敢过去打扰,退回外室,仰头欣赏悬在正中、密夫人亲手写下的‘渌水’二字。 他记得阿密当初嫁过来时,自己并不喜欢她,那时候他更喜欢的是华姬。华姬成熟窈窕的身体,比起毫无曲线可言,仍旧稚嫩的阿密来说,更为诱人。他曾经一度沉溺于华姬窈窕的躯体中,而忽略了他的王后,密夫人。 大臣们几番劝谏全是无用,最终是拗不过老宰相管云,才勉勉强强进了阿密宫中。 洞房花烛那一夜,他早早离去,并不曾认真看过这宫中的摆设。那一次前来,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正中悬挂的‘渌水’二字,问及,方知这乃是密夫人之手笔,也是那时起,才相信密夫人果然才貌双全。随着时间流逝,他留宿在渌水宫的日子越来越多,他渐渐发现自己的王后不单是花容月貌,更是才德兼备。 他曾问过阿密,为何要改长乐宫为渌水宫? 密夫人当时答他:“水有君子之德,以柔克刚,川流不息。渌水澹澹,便如君子之心,当如明镜,不染微尘。” 那一日,正是天文六年的秋天,姜白接见赵国使者那一日。 很多年后,昭乐长大了,回到渌水宫的时候,看到母后亲手写下的牌匾便会想起母后托人转达给他的话:“君子之心,当如明镜,当如渌水。缓缓流淌的水,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只要不停流淌,终归会汇成瀑布,汇成洪流。” 没等密夫人念完经,姜白便因国事离去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 “几时了?”密夫人站起来时用力略猛了,此刻她感觉有些眩晕。 旁边的小侍女立刻过去扶住她。这小侍女是陪着从晋国密夫人嫁过来的,今年十九岁,名叫玉台,出落的亭亭玉立,有一种妖艳之美。“已日入了,夫人可要用膳?” 密夫人点点头,吩咐玉台命人送些清淡的素菜来。 玉台应声而去,密夫人遣散一众侍女,独自来到窗边看着金乌西沉,隐没到纷繁的雪花中。墙角钻出了一只梅花来,红艳艳的颜色在白雪间分外出挑,密夫人看着梅花,绽出淡淡的笑容。她想起了自己刚到齐国的日子,不得宠爱的日子,那时候也是梅花绽放的时节。在玉台为她鸣不平的时候,她是如何回答的呢? “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何人来看。阿密当若梅花,行自己当行之事,为自己当为之事,余下的,便是天意了。” 她不知道当日的话是怎样辗转传到姜白耳中的,以至于姜白提及时,她羞红了脸。 “妾身当日不过是胡言乱语而已。” “胡言乱语的好!”姜白笑着捏她的脸,到底是年纪不大,虽贵为国君,不时的仍会流露出孩童般的模样。 姜白来的时候,密夫人已经吃过饭了,他仰头躺倒在床上,一边拉着密夫人的手,一边状似撒娇地说:“阿密,我好饿。” “妾身这就吩咐人去准备。” 姜白靠在床头,仰着脸看垂下的层层幔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密夫人进来时刚好与姜白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上前偎依到姜白身边,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符合年纪的笑容与做派。“陛下今日三番两次地前来,可是妾身做错了什么,陛下要来惩罚么?” “阿密怎会做错事呢?”姜白并不惊异于密夫人的开场白,他深知阿密的聪慧,她想必已经知道猜到自己的来意了,更深知此刻他开不了口的原因,便撒娇似的引他开口。“若错,也都是在我。” “怎会是错呢?分明是好事呀……”密夫人拉起姜白的手贴到脸上:“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陛下能给昭乐这等契机磨练,妾身甚是欣慰,待昭乐长大,自也会感谢陛下能给他如此契机。若昭乐活着回来,必是一代明主;若是昭乐客死他乡,那也是他命中注定,如此薄命怎可继承齐国大统?” 姜白刚要开口,玉台便进来告知饭菜已准备得当,就此打断了姜白的话。 因为天凉,密夫人陪着姜白也喝了两盅烫酒,满月一样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让人想起了丰收时的苹果,姜白探过头去轻轻咬了咬她的脸颊,醉醺醺地重复着昔日从探子口中听来的话。 “得阿密者,得半壁江山……哈哈……得阿密者,得半壁江山……” 这话是赵王说的,此刻再由姜白说出来,让人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凝视着醉的糊里糊涂的姜白,密夫人默默地阖上眼睛,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甚至想一刀结果了床上的齐王姜白。纵然夫妻和美、相亲相爱,那也抵不过因为丈夫软弱而被迫骨肉分离的痛苦。她可以忍着痛楚将亲生儿子送去赵国为质,也可以忍着寂寞等待着极乐净土的到来,却很难忍受丈夫醉酒后的讽刺。 她还记得两年前,她才十三岁的时候,父王拒绝了赵国的求亲,转而将她嫁往实力微弱的齐国。 那时她也曾质疑,为何不将她嫁往时正鼎盛的赵国,而是嫁到齐国去? “这是上天安排的姻缘。阿密,终有一天齐王会称霸于天下,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你一定要忍耐。” 当日,父王是这样答复她的。如今呢?她的丈夫,齐王陛下,已经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保护不了了,她还要继续忍耐下去么?她握着刀的手在颤抖,再有三步她就要到床边了,只要狠狠刺下,她这个无能的丈夫就要死了。那时候,昭乐就可以登基,她便掌握了齐国大权。密夫人相信,她可以处理的很好,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至少她不会像丈夫这样软弱,送儿子去做人质。 一阵冷风从窗户外面吹了进来,伴着凉飕飕的风,刀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密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险些杀了自己的丈夫,平日里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怨恨,在酒的作用下跑了出来,若不是那一阵风,她便要犯下滔天罪过了。 密夫人认为一定是菩萨感怀她侍奉虔诚,特意吹了这阵风来救赎她。她跪在窗前,感谢菩萨对她的救赎,回身看看床上的丈夫,也不再怪他了。既然上天安排了他们的姻缘,想必也安排好了他们的未来。一切顺应自然的,就是好的。 外面又刮风了,梅花上的雪都被刮掉了,红色的梅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密夫人唤来侍女关了窗子,将梅花和风雪都关在了外面,与此同时,玉台抱来了正在哭闹的昭乐太子。密夫人接过襁褓柔声轻哄,躲在屋子里享受着不可多得的幸福时光。她已经听说了,明年杨柳绿时,便是昭乐太子离去之时。 ☆、第四章 我就傲娇了,怎么地? (2359字) 魏慈明到齐国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 白雪盖满了屋顶,红绸压在厚实的白雪上,自屋顶垂下。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红花,房檐上挂着彩绳,随风而起,说不出的吉祥喜庆。 “这是有什么喜事儿了?”魏慈明操着一口晋地口音问着身旁的书生。此刻尚不到新年,他实在想不出有何事值得如此大肆庆祝。 书生被他一问,竟是潸然泪下,暖融融的泪珠滑过脸颊时,在这冰天雪地里蒸腾出袅袅热气。魏慈明打小跟随师父打坐修行,素来耐得住性子,也就站在雪地里听着那书生哭哭啼啼、抽抽搭搭地说完。 “阿嚏……”这已是他打的三个喷嚏了。“这么说来如此铺张浪费是为了那才满周岁的小太子?” “才满周岁怎么了?”书生听魏慈明语带不敬,便皱起眉头。“昭乐太子是整个齐国人的恩人。” 总算是说到了正题上,魏慈明忙追问:“怎么讲?” 那书生说起杨柳绿时就要送昭乐太子往赵国为质的时候,又哭了起来。魏慈明想知道的大抵也都知道了,自然就不肯再跟他耗着,借着尿遁就跑了。可怜那小书生还抽着鼻子,傻呆呆地在雪地里等着他呢! 慈明踏着已经融化的雪水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宰相府,只觉着眼前的宰相府还不如他在清溪隐居的宅子讲究。 “唉……”慈明摇了摇头,对齐国越发地失望起来,对于齐国乃是天命所归之处也就不大相信了。“守门的,跟你家宰相说,清溪魏慈明求见。” “每日求见宰相大人的多了,你可有荐书拜帖?” “荐书拜帖?我魏慈明的名号便是荐书拜帖!” 看着魏慈明骄傲的模样,守门人略皱了皱眉,他从未见过如此自负的青年人。正要开口训斥几句,忽然想起府里的谋士们,越有本事便越傲慢。此刻这青年如此自负,料来也是有本事的,倒也不敢怠慢,同一起守门的兄弟说了两句,便进府里通报。“禀大人,门外有个自称是清溪魏慈明的青年求见。” “清溪魏慈明……”管云的手开始颤抖,连鞋子就来不及穿便跳下床往外跑去迎接,边跑边说:“齐国有救了,齐国有救了……” 管云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魏慈明,眉目如画,眼神内敛,在宰相府门口的那一片空地上,映衬着身后的白雪红绸,遗世而独立。 “清溪魏慈明见过宰相大人。久闻大人礼贤下士,今日特来投奔。”魏慈明只向管云拱了拱拳,并不躬身行礼。 “啊,岂敢岂敢……” 魏慈明笑着直起身来,如描似画的红唇贴近管云的耳边:“大人忘穿鞋子了,这雪地冻不冻脚?” 管云窘了脸,尴尬地笑着引魏慈明进了宰相府,命人收拾一等的住处。 “大人,慈明不在府上久住。”魏慈明到这里顿了一下,认真地观察着管云的表情,见他的表情有些错愕,不禁在心里叹息,悠悠道:“慈明入世乃是为了与几位师兄一般踏上仕途,以求光耀我清溪门楣。今日前来拜见大人是想请大人助在下一臂之力,好在贵国谋个一官半职。” “好!好!好!”管云哈哈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后敛起笑容,微笑问道:“不知魏公子想谋个什么位置?” “官职么?”慈明似笑非笑,一副暧昧的表情,将管云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 “不错,只要魏公子肯留下,便尽管开口,管云自然竭力向陛下举荐!” 因求才若渴,管云这话说的太过急切,在魏慈明听来却觉得他略欠稳重。他本有心寻个太傅国师之位,却总觉得齐王姜白过于软弱,难成大事。思来想去,倒不如选个皇子打小教导,有他在旁,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待魏慈明说完,管云立即应下,当日便进宫去了。 三日后,魏慈明受封‘太子太保’,柳绿之时随昭乐太子同往赵国。 窗外白雪皑皑,魏慈明捻着手中的佛珠,合着双眼,无嗔无喜。任由宰相管云在前百般劝说,全不理会。 直到管云说到元孝庶出之时,他才睁开眼睛,淡淡道:“一切皆是命数,上天既然要慈明前去教导太子,那必有它的一番用意。”他的目光深长悠远,越过管云看向窗外的天空,似是要看明天意。 管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外面白雪萧瑟,天地间一片洁白,难得的寂静闲适。 神灵在冥冥中自由安排,并非人类的智慧所能企及。人类的智慧和力量,永远无法改变四季的更迭,寒则加衣,暑来纳凉。这将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大自然的力量,也是神灵的力量。 魏慈明望着窗外白雪,如是想。 一只黑鸟飞来落在了窗边,与白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日,魏慈明便要进宫了去。他看着黑鸟,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鸟,原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清溪,却偏要入世,来到这混浊的婆娑世界。 魏慈明命人捉住黑鸟,放到一只镶金的笼子里,低声道:“你我皆非自由身,从今往后,你便陪着我吧……” 黑鸟哑着嗓子重复道:“你我皆非自由身,从今往后,你便陪着我吧……” “好!”魏慈明哈哈大笑,旁边的侍者看着他,不知所措。 魏慈明进宫的时候,密夫人特意换上了参加大礼时才穿的那件滚金边儿的狐皮袍。听到魏慈明熟悉的乡音时,密夫人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泪。十五岁的密夫人双手合十,感谢菩萨赐给她的昭乐如此好的师傅。 她相信,这一定是佛菩萨的安排,就像魏慈明相信一切皆是命数一般,执着地相信着。魏慈明悄悄告诉她,齐国是天命所归之处。密夫人无奈地笑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从来不是天命所归之人。 昭乐太子正是才会说话的年纪,瞪着大眼睛软软糯糯地叫了魏慈明一声:“师傅。” 魏慈明被这软糯的声音融化了,回头看到躲在华姬裙后的长公子元孝,魏慈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觉得天意实该如此,有他在畔,昭乐太子一定能够生还,甚至衣锦荣归也不无可能。 魏慈明在抱起昭乐太子的时候,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逗笑了年幼的小太子。 ☆、第五章 老子就是天 (2411字) 天文七年正月,楚国的宫殿中挂满了彩绸和宫灯,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天王苑里的松树在冰寒的洗礼下,苍翠如昔。天空特别晴朗,偶尔抬头凝望,就会发现碧空在苍松的映衬下,色调十分迷人。 太子太傅李斯站在天王苑西侧小屋的窗边,看着院中正身穿女装嬉戏的公子政,无奈地皱起了眉。当六岁的公子政裹着一身七彩霓裳奔到李斯面前时,李斯更觉无奈,低声道:“公子,稍后还要去给大王请安,您快将这衣裳换下吧!” 公子政发出与身上女装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声:“为何?我听说国内有个人年过七十尚着彩衣娱亲,我今日着彩衣请安有何不可?师傅您不是常教导我以孝为先,今日我正是为了行孝道才穿彩衣,师傅却又说不可。敢问师傅,往日里说的以孝为先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您说它不对,我立即脱了这衣裳!” 李斯看着公子政,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师傅!您往日说讲究竟对还是不对!”公子政的问题已经不再局限于以孝为先究竟对不对了,而是进一步地质问李斯,他往日所教授的究竟对与不对! 面对咄咄逼人的公子政,李斯一愣。“什么?” “如果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再给您讲一次。”公子政往前探了探身子,他似乎带着恶作剧之态,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睛,“我是问师傅往日所讲究竟是对是错?以孝为先是师傅所讲,彩衣娱亲亦是师傅所讲。今日我着彩衣为博父王一笑,师傅却命我脱下,如此看来师傅似乎并不认可彩衣娱亲,师傅往日说讲的以孝为先也就失了依托。那么师傅往日所讲的是不是都是错误的呢?” “老莱子为行孝道彩衣娱亲,当为世间之楷模。”李斯很快便镇定下来,他知道五六岁的男孩子们刚刚开始懂了些道理,往往会急于表现自己。由其像公子政这种自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会更为傲气,更何况他还是楚国的储君,自然会更喜欢表现自己。“可若公子您亦着彩衣娱亲,那只会惹人非议。公子身为楚国储君,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岂是老莱子一届草民可以比拟的?” “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公子政仰头看着李斯。 “不错!” “哈哈!”公子政一把扯下身上的女装,狠狠地丢在地上,笑道:“师傅说得对,身在其位,当谋其事。”说罢,他便赤着身子跑到外边,大喊一声:“敬德,给本公子更衣!顺德,取刀来!” 两名十来岁的少年跑了出来,一个捧着衣裳,一个捧着宝刀。 捧衣裳的是敬德,他长得很漂亮,清秀有余略欠男子之气;那捧刀的顺德比敬德要高出半头,肩膀也宽他许多,眉目间满是英气。 公子政在雪地上打着赤膊,伸长胳膊等着敬德为他更衣。“敬德,方才师傅所说你可都听见了?” “是。”敬德头也不抬地为公子政套上衣服,旁边的顺德昂头捧着刀,很有成年将军的架势。 “那敬德你觉得师傅说的对不对呢?” 敬德抬起头看到公子政眯起的眼睛,忽然绽出了笑容:“敬德不知太傅所说是对是错,小的只知公子说的都是对的。” 公子政笑笑,转头问顺德:“你呢?” 顺德捧着刀跪倒在地,道:“顺德从小只知公子为天,一切唯公子马首是瞻!” “好!”此刻敬德已经为公子政穿好了衣裳,公子政伸手从顺德手中抓起宝刀。“敬德、顺德,随我出宫!”旁边的李斯并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带着两人越走越远,甚至都没有提醒他再有一个时辰,宴会就要开始了。 公子政三人回来时,宴会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楚王因为公子政不知所踪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被王后劝着喝了几杯酒后才缓和了些。此时见公子政一身血污的出现在宴会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哪里去了?还懂不懂得规矩?” “我给父王找贺礼去了!”公子政扬头看着楚王,一双明眸在灯烛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敬德,拉上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敬德已经换上了一身华丽的紫色衣裳,他面带微笑地扯着一根很粗的绳子。当他走到公子政身边的时候,他手里的绳子也到了尽头,大殿上的人顺着绳子望过去,立刻大吃一惊。 绳子的尽头赫然是太子太傅,李斯。只是不知为何,太傅穿了身火红的裙褂。 不等楚王开口,公子政拍了拍手,顺德也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手里同样拉着一根很粗的绳子,那绳子捆着一条极大的大狗,模样凶极了,大狗胸前还挂着红绸扎成的大红花。 公子政向楚王一拱手,道:“父王,师傅常教导我以孝为先。我身为师傅的弟子,理应孝敬师傅,今日我为师傅择一佳偶,还请父王主婚!” “胡闹!” 盛怒地楚王并没有震慑住公子政,他悠然地看着身后的李斯,问道:“师傅,弟子为您择一佳偶以尽孝道,对与不对?” 李斯望着可怕的大狗,咬紧了牙狠狠道:“对!”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 “好!今日我便为您主持婚事!” 楚王还想要斥责公子政,却怎么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最终,太子太傅李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嫁与一只大狗。 当此事已传遍天下的时候,李斯仍和大狗一起住在天王苑西侧小屋里,他依旧是太子太傅,依旧在教公子政读书,只是再也不指正公子政的错误了。他清楚地记得正月的那一天,他被迫与大狗同床时,年仅六岁的公子政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师傅,您说得对,身在其位,当谋其事。我是未来的楚王,我就是规矩,所有的规矩都只能是我定的,今日我定你可以与狗成亲,明日我就能定你死罪。今晚的事想必你一生难忘,那么我的话你也好好记住吧!” 大狗蹭蹭李斯的大腿,发出呜呜地低鸣。李斯舒了一口气,望着院子里方才抽芽的柳树。当然,他并不在意眼前的风景,只是他那满腔的心思不知该如何表达。早已没了怨恨,只剩下平淡而已。 公子政仍旧会尊敬地称他为师傅,仍旧会认真的听他的教导。公子政偶尔会看似不经意地问及他和大狗,然后出言取笑,言语龌龊的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第六章 昭乐太子震世 (2225字) “若昭乐太子没到赵国,而是去了楚国,天下都会震动。” 管云不语,只是看了打晋国来的赵躬亲一眼,抬眼望向西北方的天空,那边也是楚国的天空。习习凉风吹过抽芽的嫩柳,天空白云悠悠,夕阳将人马的影子拉的细长。如果经晋国之手将昭乐太子送往楚国,齐国该如何向赵国交代?管云的脑海里,齐王姜白的身影挥之不去。 “正是因为大王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难过,才会一片真心地前来相助!”赵躬亲提高了声音。“赵王阴险无比,他是想以昭乐太子要挟齐国成为对抗楚国的先锋,而齐国的诸位定会因为幼主被扣,从而拼死一战……赵国若如愿统一天下,不管是齐国还是晋国,都将成为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城。若是那样,您认为齐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那时候不管是您还是在下,都将成为亡国之臣!与其那样,不如将人质送到楚国,以谋求齐楚晋三家联合,方可与赵国抗衡!” 管云沉默不语,望着赵躬亲。为了拯救三国而劫持昭乐太子送往楚国,这样的发展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是晋王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意思!”魏慈明不知何时到了门口。“慈明身为齐国太子太保,理应想法子保护太子,而将太子送往楚国,便是最上乘的办法。此时的齐国已无力与赵国抗衡,而晋国与齐国间隔着鲁楚两国,目前唯有联合楚国方是上策。待我随太子一同前往楚国,自然会寻机联合楚王,那时齐楚晋三家联合,紧邻晋楚二国的鲁国自然不会将自己置于事外,待到四家联合,赵国还能奈我何?” 管云道:“可若转道将太子送往楚国,怕是很难向赵国交代。” 魏慈明笑道:“这大可不必担心,慈明自有安排。” 赵躬亲乘船从齐国边界划向月色朦胧的洋河时,齐国内外正在为昭乐太子出发做准备。 密夫人为昭乐太子换上了一身砖红色的衣裳,腰间配上洁白的玉佩。华姬、卫姬不时地抽泣,年长于昭乐的公子元孝已经知道了昭乐要往赵国为质,也不禁洒下了泪水。尚不知世事的夷光公主似也受到了旁人的感染,随之哭了起来。 姜白注视着眼前正襟危坐、似是要去游山玩水的魏慈明,一动不动。“太保大人,犬子就交给你了。” “是,慈明定不负陛下所托!”魏慈明难得的换上威风凛凛的武将装束,两眼熠熠生光,紧闭的双唇颜色鲜艳。齐王姜白还不知道他的计划。 华姬眼里噙满泪水,卫姬则紧咬双唇,用袖子遮住了脸。只有密夫人没哭,她静静地注视着不幸的儿子,十五岁的眼里一片清澄,仿佛在注视着比悲伤更深的东西。“昭乐,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你都要记住你是齐国太子!” 刚刚庆祝完一岁生辰的昭乐好像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 “昭乐啊……”密夫人再一次抱住了年幼的儿子,她感觉这乱世没能给她一块平静生活的土地,却在她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如此鲜活的生命。“昭乐,快去向你父王辞行吧,以后要听从慈明师傅的教导。” 昭乐踏着蹒跚地步子走到魏慈明身边,向对面的姜白叩了三个头,依依呀呀地说不清楚,只能听清‘父王’二字。姜白起身想对尚且不会说话的昭乐说几句话,却一句也未说出,眼睛便已经湿润了。不想在这个场合让人看到他的眼泪,他刚欲张口就哽咽起来,只好狠狠地咬住嘴唇。 魏慈明看出了他的窘迫,抱起身边的昭乐向姜白辞行。“该出发了,莫要误了吉时。”说这话的时候,魏慈明在心里笑了,这种去送死的事情,哪还有什么吉时不吉时可言? 这一次陪着昭乐一同前往赵国的还有一名武师以及六名侍童。六个侍童都是从齐国朝臣的家眷中挑选的,最年长的是大司空之子何九畴,他已经十一岁了,与其父一样善于计算错综精微的数字。领头的则是大司马之子伍齐射,他比何九畴小两岁,今年九岁。他似乎已经从父亲处了解到了此行的重要和相关之事,眉宇间显露出与他人不同的刚毅。其余的四名侍童分别是文太史之子文知礼和其侄儿王彩御、燕太傅之子燕于琴,以及李司徒之子李寄书。这些孩子都还是稚气未脱的顽童,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义,就要离开双亲和人质昭乐太子一起远赴赵国,踏上前途未卜的道路。 “我了解骨肉分别之痛,实是因为我的无能,才使昭乐和诸位走上这条路。”姜白看着几个孩子,用力地咽了口吐沫,方才说出这句话。 “不要只将忠义挂在嘴边,要发自内心地保护好太子。若是太子发生意外,你们谁也不要活着回来!”说话的是伍齐射的父亲大司马,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 “是!”孩子们响亮地回答。 魏慈明右手领着昭乐,左手捻着佛珠,回头看向前来送行的百官,淡淡笑道:“那么,出发吧。” 天早已经大亮,但天空却阴沉沉的,空中弥漫着浅淡的雾。魏慈明抱着昭乐坐在轿子里,唇边挂着笑,他捏捏昭乐的鼻子,笑道:“我的太子,你将是天命所归之人。这天下都将是你的。”昭乐似是听懂了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挂在轿前的黑鸟一直在叫,学着百鸟的声音,它一直叫到长平便不再叫了。 昭乐太子是在赵国境内的长平被人劫走的,同样被劫持的还有太子太保魏慈明和那六名侍从。派出保护太子的赵国武士都被匪徒杀死了,而伴随昭乐太子前来的武师也命丧匪徒之手。 天文七年三月,发生在赵国长平的被劫事件传遍天下,赵国颜面扫地。同年四月,齐国宰相管云出使赵国讨要太子消息,无果。同年五月,楚国传出消息,昭乐太子一行人被晋国救下,送往楚国。 至此,天下无人不知齐国这个命运多舛的小太子,昭乐…… ☆、第七章 喜欢点心还是喜欢我 (2385字) “昭乐,我来了!” 听到声音,正在写字的昭乐无言地抬起头,而他身后的李寄书略带厌烦地皱起眉。公子政身后跟着敬德、顺德,今日他们还牵了一只很大的狗来,昭乐知道那是四年前公子政强行配给他师傅李斯的狗丈夫。此时已是天文十一年的夏天,知了趴在树梢不知疲倦的鸣叫,这也是昭乐来到楚国的第五个夏天了。 “昭乐。” “嗯。”昭乐答应他的时候已经又低下头开始写字。 “莫要在写字了!” 昭乐略带惊讶的抬起头,问道:“为何?” “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你今年才五岁,不要急着读书,要多玩才对!”公子政突然拽过昭乐的手,拉着他一起走到窗外随便找了块大石头便大咧咧地坐下,顺德也牵着狗走到他们身边。 昭乐看了看顺德身边凶巴巴的大狗,道:“我可不喜欢大狗。” “这可不是狗,这是我师父的丈夫。”说起这件事时,公子政满脸都是得意的神色。 昭乐轻轻摇了摇头。“你可知道我的侍从都是怎样说你的么?” 公子政皱起眉头,板着脸道:“你的侍从竟敢随意评论我?”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 “那又怎么样?你难道认为你做的这件事很值得骄傲么?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尊师重道。” 昭乐一副天真的模样,被公子政看在眼里,虽是他说了大不敬的话,自己却又不忍心开口责备。公子政苦笑着叫过敬德,这时昭乐才看到敬德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提盒。“正是不懂得尊师重道的我,才会想到给你带点心来。来挑几块吧。” 昭乐看了看提盒里的点子,从里面挑出了九块,只剩下了两块小点心和一块碎掉的。 “喂,我可没有说要给你那么多!” “你不给我九块,我就不吃了。”昭乐用双手捧着包裹着九块点心的小手帕,瞪大眼睛看着公子政。 “贪心的小家伙,你的肚子装的下这么多点心么?” “文知礼!”昭乐叫道,等文知礼过来后,昭乐从点心中挑了一个桃子样的拿在左手,然后将手帕交给文知礼。“拿去分给燕于琴他们,最大的两给留给师傅回来吃。”文知礼捧着点心离开后,昭乐才捏着点心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回头冲公子政笑。 “哈哈哈……”公子政搂住身边的昭乐,放声大笑起来。“你真是个不能小瞧的孩子,竟然将我特意拿来给你吃的点心分给你的臣子。” “不,我还不是齐王。”昭乐的嘴里都是点心,混混吞吞地说不太清。 “喂,昭乐!不要吃了!”公子政猛地收紧了手臂,把昭乐紧紧地搂在怀里,笑着问他:“你喜欢这点心,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公子政捏着昭乐的脸颊哈哈大笑。“哈哈,回答得好圆滑。我过段时日再来看你。” 魏慈明回来的时候,公子政正好出来,他看到魏慈明手中的鸟笼,不屑的笑了:“笼中鸟,哈哈,笼中鸟!”他反复地念叨着这三个字,眼中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不知道‘笼中鸟’这三个字触动了他心中何处。 “公子,不管是您还是昭乐,或是世间任何人,只要这个乱世中生存,便都是笼中之鸟。”魏慈明微笑着捻弄佛珠,如深潭般沉静的眼睛仿佛洞察万物。几年后,有一个人爱上了他的眼睛。 “哼!” 望着甩着手离开、满脸怒气的公子政,魏慈明笑着打开了鸟笼子。“笼中鸟,你也不愿做个笼中鸟吧?”黑鸟没有回答魏慈明,它没有留恋地就飞走了,甚至没有多看魏慈明一眼,便回到了属于它的天空,然后消失在天空中。 昭乐来到楚国已经四年了,他被安排住在楚国宫殿的西边,离天王苑很远的天守宫中,富丽堂皇的天守宫便是他的牢笼。公子政常常走很远的路来天守宫中看他,给他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趾高气扬的楚国储君公子政,那时候的昭乐只有一岁多,曾抱着他的腿喊哥哥。当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再不是楚国的储君公子政,似乎真的成了昭乐的哥哥般宠着他玩。 昭乐三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不叫楚政,而是叫姜元孝。他的元孝哥哥远在齐国的宫殿中,他的楚政哥哥正在楚国的宫殿中陪他游戏。 暑去秋来,天文十一年的秋天到了。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非但没凉爽起来,反倒越发地闷热,屋外的菊花被秋雨滋润后开得颇为繁茂。魏慈明在房中看着满园菊花,仿佛回到了隐居的时候,秋丛绕舍,别有意趣。 “师傅!”昭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何九畴和燕于琴。 魏慈明招招手让昭乐进来,指着屋外的菊花,问道:“太子殿下,你看这菊花开得如何?” “菊花虽美却毕竟是彼国之花,终不及咱们齐国的梧桐。”昭乐心里是很喜欢这菊花的,只是前些日子何九畴告诉他,齐国种满了梧桐,每到秋天之时便会漫天金色。他想着自己是齐国太子,总该要想着自己国家的,因此虽未见过金色的梧桐,却也要说这菊花不及国内梧桐。 “殿下见过梧桐么?”魏慈明打小照顾昭乐,自然知道他从未见过梧桐。“世间之事均不可妄下结论,殿下从未见过梧桐便说梧桐胜过菊花,岂不草率。人往往跳不出自己的思虑之茧,从而困死其中。殿下身为天命者,当以事实为依据,从而得出结论。如此草率的言语,以后不要说了。” “是。” “菊花的高洁是非一般花卉可以比肩的,况且这是公子政特意送来给您欣赏的,殿下理应好好欣赏,莫要辜负他的心意。”魏慈明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内堂。 天空阴沉,好像又要下雨了,屋外菊花的花瓣上凝着一层如雾一般细小的雨滴。昭乐站在床边,稚童的脸上出现了好像大人一样的严肃表情,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菊花。 “你院中的菊花很美。”他去年秋天在天王苑中无意说起,今年公子政便送了满园菊花给他。昭乐挠挠脑袋忽然笑了,他这个人质做的未免太舒服了些,虽觉得可笑,他却从不曾忘记自己身为人质的事实。 ☆、第八章 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 (2383字) 天文十一年初雪之日,公子政一路迎着雪花,如孩童般调皮地倒退着数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那一串脚印。雪下得密集,落在公子政的头上和衣服上,纷纷洒洒,漫天的雪纯净异常,将世界映衬成了莹白。 “诶,顺德你说那小家伙会喜欢这个礼物么?” “昭乐太子么?”顺德看看手里的捧着的宝刀,轻轻笑了。“会喜欢的,这可是公子特意为他找来的宝刀。” “自然自然!该是这个道理!”公子政哈哈大笑。“敬德,你怎么不说话?” 敬德垂下眼皮,像女孩子一样的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公子选的这刀未免太大了些。” “大?”公子政从顺德手中拿起刀随手舞了几下。“不大呀。” “太子殿下的身量和公子的身量尚还有些差异,若是他使不了这刀怕是会生气。” “为何?” “太子殿下虽年小却心重。” 敬德唇边始终挂着浅浅地笑,公子政看得欢喜便凑过去亲了一下。“你说的没错,那小家伙向来脾气怪的很,那你说我送他些什么好?玩偶点心可不是该送给小男子汉的礼物,你就不用提了!” 敬德似已习以为常,只略微红了红脸。“公子不如再送太子一匹小马驹,待春天到来之时还可带太子外出骑马。” “好主意!” 公子政是让敬德送马过来的,那是一匹毛色很纯的小马,它的父母都是正宗的大宛驹。在敬德送来马的时候,昭乐很认真的感谢了敬德和公子政,敬德笑着请昭乐为这匹小马取个名字。 “名字吗?”昭乐挠了挠头,笑道:“就叫常念吧!无论何时,只要昭乐看到这匹马便会想起他的好来!” 敬德回去后把昭乐的话重复给公子政听,公子政不禁张大了眼睛,往前探了探身子,道:“那小家伙还说了什么?他喜欢这礼物吗?” “太子殿下并未多说什么,但是从殿下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十分喜欢公子送去的礼物。” “好!”公子政从座位上站起来,搂着敬德肩膀哈哈大笑。“果然是敬德聪明!你怎么知道那小家伙心里想的什么?我常与他在一起却从来也猜不出!” 敬德低下头,顺从的靠在公子政怀中,答道:“公子怕是忘了,我也是他国的人质。”公子政搂着敬德的手一僵便落了下来,看着尴尬的公子政,敬德默默地撤出一步离开了他的怀抱。“只是,太子殿下并非亡国之人,而敬德已是亡国之人。当日若没公子搭救,只怕现在已是归于尘土之身。” 公子政没有再说话,回到座位上看书去了。敬德也不多说话,安静地侍立在旁。整个天王苑中弥漫着一种掺杂着悲伤的诡异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着每一个人,也席卷了门外的大狗,以至于它疯狂地叫了一整日。 昭乐站在雪地里抚着小马驹‘常念’的毛,他幼小的心灵因为公子政送来的小马驹而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公子政认为他到了该骑马的年龄,而他却连如何上马都还不会。他记得夏天的时候,他曾前去天王苑拜访公子政,那一日公子政正在同顺德摔跤,他们赤着的双脚上沾满了泥泞。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 公子政擅摔跤,长马术。他不但努力训练过狩猎、祭祀舞蹈和游泳,还曾向有名的剑客学过剑术,同孟绿堂学过枪法,如此看来,不管是马上马下,他都颇为精通。不单如此,他的师父李斯对于奇门阵法也颇有研究,日日教习之下,公子政对于兵法的了解想必是更胜他人的。 每每想起这些,昭乐胸中便热血沸腾,抑郁难平。 “难道我就这样输给他吗?” 昭乐经常会这样问自己,这种想法总是让他激动不已。他经常和伍齐射在院子里练习,不管是多么寒冷的早上,还是多么炎热的下午,他都会按时脱去上衣,在严寒酷暑中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他有一只小竹弓,是王彩御给他做的,每到晚上,他们两个总会练习拉弓二百下。这些都是昭乐每天为自己定下的功课,年幼的他从未懈怠过。 在送来常念的第二天,公子政还是带着顺德将刀送了过来,他总是想要理由来天守宫中找昭乐玩,他对这个小家伙总有天大的兴趣。 “昭乐,我来了!”公子政一如既往地同昭乐打着招呼,昭乐看着他想不明白为何他能有那么多的热情。“莫要坐在那里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多谢了,昨日送来的马已经很好了。”虽是这样回答着,但昭乐还是站了起来。 公子政弯腰抱起昭乐,忽然发现昭乐已经长大很多,长大到他抱不动了。他只好松开昭乐,哈哈笑道:“马虽然很好,却不如我想送你的这样东西好!敬德说这东西应等你再大几岁送你,可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怎么?你要离开这里么?” “我想快了吧,吴国在洋河上攻打了周国的船队……或许又要开战了。”不知何时魏慈明已经站到了昭乐身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抱着昭乐的公子政,公子政也一样抬头看着他。“这一次,我也许可以出战……” “恐怕不大可能吧?我日前听说公子要去鬼谷学习兵法。”魏慈明说话时顺带往前把昭乐拉回了自己身边。 “哼!”公子政带着恼怒地哼了一声,摆摆手叫过顺德,将刀递到昭乐手中,微笑道:“或许你今日还使不到它,但终有一日会需要它,我想这楚宫之内怕是再没人敢送你这东西,所以便在走前早早地送过来了。若是明年今日我回不来楚宫,这便当是我明年送给你的礼物吧!” “好!”昭乐抱着刀,觉得很沉,却不愿意放下。他想,终有一天我会拿着这把刀征战沙场! 公子政看着小昭乐倔强的模样,不由地大笑起来,昭乐往公子政身边靠了靠,抬起头看着公子政。看到昭乐炽热的目光,公子政越笑越开心,他捏捏昭乐的鼻子,笑道:“你拿了我的东西,可就是我的人了!” 昭乐忽然一愣,退开一步答道:“昭乐是齐国的太子!” 公子政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悻悻地看着昭乐,不知该说什么。雪又下起来了,院子角落里还放着枯萎的菊花。 ☆、第九章 你的本事拿出来现现 (1892字) 天文十二年三月,又到了万物勃发的春季,吴周两国战争的火焰也随着春风蔓延到了各国。他们这场仗是从去年初冬开始打的,一直到了今年也没分出个胜负结果出来,还将各国都牵扯进来。 和煦的春风拂过河边青草,青鸟殷勤,跟着细细碎碎的风,为赵灵宫带来了各个国家的消息。 赵灵宫看着手里的信笺,苦笑着摇了摇头。父王与周国结了盟,自然是要出兵助周国一臂之力。 如今楚鲁晋吴四家联盟,预备从水陆两方面一同东征,赵楚二国接壤,易攻易取。而齐国太子尚在楚国手中,齐国到时候是偏向楚国还是赵国也还是未知之数,若是偏向楚国,五国结盟,那么赵周两国必沦为盘中肉。 “少君皱个眉头干什么?” “适之,你师弟去楚国辅佐齐国太子了。”赵灵宫抬手轻轻拍了拍适之方才放到他肩膀上的手。 适之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唇凑到了赵灵宫耳边:“师弟的本事很大。” “比你如何?” “比我大多了。”适之抱住赵灵宫的脖子,唇边带着冷冷的笑意。“我的本事少君见识的还少么?有没有少君心里最清楚不过。” 听着他带有怨恨的语调,赵灵宫抬手推开他:“你床上的本事比你床下的本事大。”适之咬咬牙,觉得自己无话可答。赵灵宫低着头看手中的信,冷不防地说道:“清溪八龙,慈明无双……不知道你那个天下无双的师弟是个什么味道……” 适之沉默地看着对面的赵灵宫,毫无预兆地转身走了。 赵灵宫嗤地一笑:“还真当自己是个女人了!”他忽然抬高声音:“到我房里等我。” “是!” 适之赤裸着身子坐在床边,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大已经开始发白。赵灵宫从他身后搂住他的肩膀,嬉笑着问他:“疼不疼。” “不疼。”伴随着这句话,适之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赵灵宫搂着他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忽然提起了边关的战争,说起了守关将军并不得力。适之试探地问道:“那不如让我去……” “你?”笑着扭了一下他胸前的突起,赵灵宫侧脸看着他脸红的样子,露出讥讽的微笑。“你在床上的本事我是最清楚不过,你在床下的本事如何我却不知,怎敢将如此大任交付给你?适之,莫要仗着我的宠爱便得寸进尺。” 适之靠在他怀中攥紧了拳头,胸中早已怒火翻腾,脸上却还是一片风和日丽:“少君说的是。”赵灵宫笑着捏捏他的肚子,适之并不胖,全身却又都是软软的,灵宫总爱捏他的肚子。他握住赵灵宫捏他肚子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仿佛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游戏一般。 赵灵宫亲亲他的耳朵,道:“你若真想去,我便封你做个军师……整个赵国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到了边关莫要给我丢人……” “是!” 适之想要起身跪谢,赵灵宫伸手拉住他,笑道:“你在床上谢我便够了。” 从赵都到边关的一路,千里莺啼绿映江,海棠开飘香玉,重重花影,春草有情。初到边关的这一夜,没有任何征兆地下起雨来,适之坐在帐中,一夜听雨到天明,清晨光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嘿,到底是个兔儿爷!这身子骨就是不成!” “没这本事就别想邀这个功,跟着出来了不管他也不成!” 适之偶尔会在不经意间听到将士们的闲谈,不是不在乎,只是他唯有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态度才可以,他知道,他想要出人头地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 “再不出来个喘气儿的,老子就带兵攻进去了!”楚国的大将孟绿堂手持尖枪跨在马上,银色的枪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脚下躺着四个受了伤的人,那是方才赵国方面派出迎战的将士。 楚国派来的是赫赫有名的将军,赵国派来的同样也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只是他们一个鸿运当头,一个噩梦连连。 正当危难之际,适之突然窜上一匹马冲了出去。 “来将通名!”孟绿堂手中的枪抖动起来。 “王适之!” 孟绿堂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清溪八龙?你是赵灵宫养的那个兔子!” 适之不受影响,手中长枪一抖,如闪电般刺向孟绿堂左肋。孟绿堂也不甘示弱,腕子一翻长枪缠上适之的那一杆长枪。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正午的阳光铺洒下来,两个人脸上都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被他们茶余饭后取笑的兔儿爷会生擒了敌方大将。按理说,军师是不能上战场的,适之突然冲上战场实是犯了军纪,可他此番立下大功,功远远大于过。 天文十二年的战场,适之毕生难忘。 赵灵宫看着桌上的捷报,哈哈大笑,他就知道他的适之是个好样的。 ☆、第十章 你没有说不的机会 (2391字) “先生是说少君想要用孟将军换回昭乐?”姜白侧身靠在椅子的把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王适之。清溪八龙之一的王适之,纵然雌伏人下,也绝非泛泛之辈,不容小窥。 “不错,少君每每想起远在楚国的太子殿下便会心痛不已,少君总认为是自己的无能导致了年幼的太子殿下受到如此苦楚。每当这时适之便会宽慰少君,告诉他陛下知道这并非是少君的无能,而是晋王的手段太过阴险。”王适之低声笑了一下:“陛下素来仁和,想必是不会怪我随意揣测您的心思吧?” 姜白看着王适之,淡淡道:“自然不会。” “如此就好。”王适之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仿佛真的害怕姜白动怒一般。“少君如此为贵国着想,实乃少君仁慈。” 姜白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先生替我谢过少君好意,我齐国的家务事自会自己料理。” 王适之眯起眼睛:“陛下!我国少君也是考虑到与贵国多年的交情才会做出这个决定,少君此刻已发信给楚王了。请您放心地将此事交给我国!”语气虽然很谦和,态度却十分强硬。 姜白知道自己已没有说不的余地,便淡淡地应了一声‘哦’,随后一脸严肃地道:“既然是少君的好意,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你们何以保证昭乐平安无事?关于此事我想听听贵国的对策。” 王适之对此早有准备,不然他也不会从战场上下来连赵宫都不回,便直接来到齐国。他白皙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点头道:“用立有显赫战功的孟将军交换齐国太子,楚国大概是不会拒绝的。若是拒绝此事,楚国只怕立时便会军心动摇,到了那时,楚国自顾不暇,便没空再参与各国的战争了。” “到那时,昭乐该怎么办?” 王适之笑笑,斩铁截钉道:“不会那样的!楚王必定会同意以昭乐太子交换孟将军的。” “那么……之后,就把昭乐送回齐国?”姜白急切地问道。 “不不不,是直接将昭乐太子送往赵国,少君很是惦念太子。” 姜白嗤地笑了,没有太多遗憾的感觉,早在王适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猜到了是这么个结果。 自有办法保护昭乐太子,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这不就是将在楚国做人质的昭乐太子再送到赵国去吗?昭乐太子从楚国到赵国,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往另一个火坑,本就没甚区别。甚至比在楚国做人质更加可怕,因为赵王远比楚王阴险狡诈,今后他定会凭借手中的人质要挟齐国,命其不断作为先锋去进攻他国。 “陛下!”王适之低低地喊了一声。“请陛下放心,少君不会将昭乐太子当做人质,而是作为客人……会当成是陛下您托付的客人。我国少君对和陛下达成的约定,一直信守不渝……我的话,您明白吗?” “十分意外。” “哦?现在想必陛下已经明白我国少君的意思了,那么陛下可有异议?” 看着王适之带有得色的面孔,姜白苦笑着靠在椅子上,此刻齐国的命运就像是老鹰爪下的小兔子,稍加反抗,便会性命不保。他想起密夫人对他说的话:“陛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您必须忍耐,只要忍耐就会有希望……” 姜白的眼前几次浮现出小昭乐的面孔,这一切既不像做梦,也不像事实。但他必须将这一切想的无比美好,才能继续坚持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国家生存下去。他感到痛苦不堪,胸口像是压上了沉重的大石。 楚王果然没有让赵灵宫失望,他痛快地答应了赵灵宫的要求。与其用昭乐太子要挟齐国出兵一起东征,倒不如用昭乐太子交换有着显赫战功的孟绿堂,若是能够因此稳定军心,倒也不失为一法。 “该在哪里交换呢?”这个问题一直徘徊在楚王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看似平常至极的交换场所,其实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在开战之前,他从未想过要送昭乐离开,如今他一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地点。 旁边的侍者提议道:“大王不如喊齐国太子太保来,毕竟是齐国的太子,让他们做决定是生是死都与大王无关了。” “太子太保?” “不错,您大概不知道,昭乐太子随行的太子太保可是魏慈明。清溪八龙,慈明无双的那个魏慈明。” 魏慈明听到楚王的宣召时,露出了笑容,他揉揉昭乐的头:“殿下,我们怕是要走了。” 没等昭乐多问,他已经被侍者带走了。 昭乐看着魏慈明离开的背影,喊来了伍齐射等人:“收拾收拾东西,师傅说我们怕是要走了。”年岁小的几个嘻嘻哈哈地应着,他们天真的以为是要回家了,只有最为年长的何九畴感到了气氛不对,低声问道:“殿下,我们要往何处去?” 昭乐摇摇头,不再说话,捡起地上的花瓣,他总是在春季告别一个地方。 此时的寺庙是少数可以避开凡事纷争的地带,在俗世中勉强维持着安稳。所以交换的地点定在了楚赵边界的一处寺庙里,进入山门便可看见赵楚两国的帐篷已经扎起,映着碧草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 山门前,两国的将士和好奇的百姓挤在一起。楚国的人质昭乐太子和楚国的大将军马上就要交换,百姓们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听说昭乐太子本就是要送往赵国的,是被晋国夺去送给楚国的。” “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会以什么模样出现呢?” “让开!让开!小心伤着!”随着叫嚷声,东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六匹马风驰电掣般驰来,人们立即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银甲,长发飞扬,不时高高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甚是威武。紧随其后的是个仅披着盔甲的中年人,赤手空拳。后面跟着的是四个年轻武士,他们冰冷的长枪紧贴着身体。 “是赵国的先锋!”人们一边让路,一边欢呼。 “停!”山门前,打头的那个人突然勒住马。他并没有下马,而是紧紧夹住马肚,在原地打转,后面的五匹马也和他一样兜起圈子来。 人们的欢呼渐渐盖过马的嘶鸣,响彻山门。 ☆、第十一章 同意与否你说了不算 (2327字) 山门的外的欢呼似乎还在,居于赵宫之中的昭乐总觉得那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依然在耳畔回响。昭乐不喜欢震耳欲聋的欢呼,因为不管是楚国胜利,还是赵国胜利,输的永远都是齐国。 作为一个人质,昭乐认为自己的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在楚国过的不错,在赵国过的也不错。唯一不同的就是楚国有一个待他很好的公子政,赵国也有一个待他不错的少君,可能是因为年纪的差异太大,昭乐对这位少君总感到不够亲切。 而赵灵宫也不大愿意过多的和昭乐接触,面子上话虽说的好听,但毕竟也只是个人质罢了,没有必要为他分神劳累。 时日如梭,不肯停留,魏慈明每天被圈在这个小院子里,他也不烦,仿佛悉心教导昭乐成为一代明主便是他最大的乐趣。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 前几天有探子带回消息,说楚国将军孟绿堂因有负皇恩,在回去的路上行了拙志了。 “师傅,他为何要死?能回家岂不是很好?”昭乐举着笔的手臂一动不动,心思早已飞到了楚国。 魏慈明摇摇头:“败军之将,有何颜面再见国人?与其回去后再被处死,不如自杀保全名节。” “为何要被处死?” “败军之将,楚国还留他何用?” “可罪不至死呀!”昭乐忽然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孟将军战败了也不单单是他的错,怎可全都怪罪到他身上。军法严明固然重要,可法外也不乏有情呀!孟将军战功显赫,只因这一次战败便否定他实在太不公平了。” 魏慈明点点头,抱起昭乐柔声道:“殿下说的没错。” 他对于昭乐的期待,不仅仅是出于爱,作为清溪门人,他更期望昭乐可以成为不世猛将。他甚至希望昭乐日后能够俾睨天下,成为一个拯救乱世之人,如天象所显现的一般。他希望昭乐可以用一颗慈悲之心,给天下苍生带来福泽。 “大人,少君有请。”门口的侍者打断了魏慈明的思绪。 “少君?”魏慈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挂着极为讽刺的冷笑。他转身面向昭乐,低声道:“殿下,慈明过去一趟。” 昭乐乖巧地应道:“好的。” “殿下……”魏慈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作为人质的昭乐身上,还不如靠自己。 走过赵国宫殿的长廊,松树依然那么苍翠,白云悠然往来,酷暑的中午仍无一丝风,连落在墙头的乌鸦都还是春天的模样。只有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就像他,初到时是齐国太子太保,如今虽仍是太子太保,却已有了残缺。 魏慈明怎么也忘不了第一次被赵灵宫召见的时候,那是他来到赵国的第三天。 那一天的天气也很好,和今天一样,松树苍翠,白云悠然。魏慈明踏进赵灵宫所在的大殿时,全身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早就做好了很坏的打算,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突然关紧的大门,和迅速袭上的侍卫令魏慈明大吃一惊。他知道反抗注定没有效果,便任由着他们捆住了自己。赵灵宫一直坐在正中的大椅上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直到魏慈明被绑住再也挣脱不开后他才过来。 “慈明……慈明……”赵灵宫像是痴了一般摩挲着魏慈明的脸,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魏慈明……我的慈明……” 魏慈明被他叫的肉麻,偏一偏头:“不知慈明做错了何事,少君要如此罚我?” “你什么也没做错。”赵灵宫捏着魏慈明的脸凑过去,舔了一下他的耳郭,低声笑道:“慈明,我想要你,你从了我可好?你师兄也都从了我了。” 魏慈明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长期修行早已过惯了清心寡欲的生活,此刻赵灵宫突如其来的挑逗,勾起了他身体深处陈藏多年的欲火,霎时间,天雷勾动地火,他竟有些昏昏然的意味。 赵灵宫的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伸到了魏慈明口中,魏慈明呆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脸,用力合上了嘴巴,牙齿也咬上了赵灵宫的舌头。血腥味充斥在他的口腔之中,也唤回了他的理智。 伸手抹去唇边的鲜血,赵灵宫很用力地呸了一声,将口中的鲜血尽数啐到了魏慈明脸上。他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怒火油然而生,挥挥手命令捉着魏慈明的侍卫:“把他裤子给我扒下来,我倒要看看世间无双的魏慈明是个什么滋味!”他阴冷的目光投到魏慈明脸上:“也让你们都看看,齐国太子太保是怎么被我干的!” 魏慈明这时候才觉出恐惧,他甚至生出了求饶的心思,可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侍卫扒下自己的裤子,看着两个侍卫分别抓住他的两条大腿将其分开,看着赵灵宫一脸阴冷的贯穿他的身体。 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道已经不知道是谁身上的了,或许是赵灵宫口中的,也或许是魏慈明股间的,现在谁都不那么在乎了。 赵灵宫眼里只有痛苦难忍的魏慈明,魏慈明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慈明无双,慈明无双!哈哈,魏慈明,你的屁股也是天下无双。” 魏慈明没有回答他,只是睁着眼睛空洞的看着前方,看着身上的赵灵宫,也看着身边抓着他腿和肩膀的侍卫们。他明白了眼前的事实,他,魏慈明,齐国太子太保,被赵国少君当着侍卫的面猥亵了。 一瞬间他想到了死! “抱到我床上去。”赵灵宫一边系裤子一边吩咐侍卫将已经昏迷的魏慈明送到自己房中,从此开始了他对魏慈明的猥亵之路。 赵灵宫回房的时候,魏慈明已经被捆好扔在床上。他略带怜惜地摸摸魏慈明的脸:“慈明,乖乖从了我可好?”魏慈明扭过头不看他,倔强的样子惹人心烦。“魏慈明!你他妈不从也得从!” 魏慈明伏在床上,股间的血顺着他的臀部的曲线流到床上,赵灵宫拿了块布随意的抹着,口是心非地安慰几句后,提枪又上。他趴在魏慈明赤裸的背上,嘻嘻地笑着:“慈明,你还是这样紧。” ☆、第十二章 有其师必有其徒 (2293字) 天文十二年冬,公子政踏着风雪归来,天王苑内瞬间传来了阵阵哀号。 公子政是携着雷霆之怒归来的,这半年多来他游学各国,总会听到一些关于天下、关于齐国、关于昭乐太子的消息。 传闻说,昭乐太子于交换人质之日,淡定从容地不像个小孩子。 他听到这传闻的时候,堂堂公子政,仓皇失措地好像个小孩子。 当日他便从云梦启程,快马加鞭未下鞍,却也耗了小半年才回到楚国。 其间他路过了赵国,在战争期间,想要凭他一己之力见昭乐一面实在太难。不单是想见昭乐难,便是他想平平安安的归来,就已是艰难至极。 路过赵国的时候,他与敬德、顺德分作两路。他自己扯破衣裳、涂黑脸面,与敬德装作难民方才得以保全。而顺德则是如姑获鸟一般昼伏夜出,尽捡着小路走,饶是如此,还在穿越赵国边境时被赵国士兵擒住,险些丧了性命。 “公子息怒!您对着他们发怒也是无济于事。”李斯看着公子政的时候无畏无惧,身后站着他的狗丈夫。 公子政勾勾嘴角,冷笑道:“文人祸国!今日我先杀了你们这群祸国的文人!” “公子!与其将怒气发泄在我们身上,不如拿起战刀去结束战争!还人们一个清平世界!” “拿起战刀?结束战争?”公子政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李斯。 “不错!唯有结束战争,公子方可再见到太子殿下!”敬德向前跨了一步,他上挑的凤眼中闪烁着嗜杀的光芒。“天下已经大乱,父子兄弟自相残杀,贫民苦主易子而食,沃土变作废墟,世间沦为地狱。如今,公子您只有握起战刀,跨上战马,远征各国平定天下方可将太子殿下带回。” 公子政盘着腿坐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异常兴奋的敬德,忽然皱起眉:“敬德!” “在!” “跪下!” 伴着公子政这一声‘跪下’,敬德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公子政的耳光也随之而至。“敬德,你几时可以替我拿主意了?” “敬德不敢!敬德只是……” 啪!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到敬德脸上。公子政捏住敬德脸,面如寒霜:“还狡辩?”敬德不敢再多说话,闭上双眼,连看都不敢再看公子政。公子政这才满意,把敬德甩到一边,吼道:“都滚出去!”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 顺德走过去扶起敬德回到两人所住的小屋掩好门后,顺德将他揽到怀中低声安慰:“你莫要委屈,公子他……” “别说了。”敬德靠在顺德胸前合上双眼,低声说:“你我都是奴才,公子打了也是应该的,你若当真心疼我,便安安静静地呆着。只怕以后便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为何?” “公子定会出征,那时你我随行,哪还会有如此平静的日子?” 与此同时,呼啸的北风带来了西侧小屋中李斯略带凄凉的诵读之声:“乱世浮沉,不堪遥望;兴亡之事,终难思议!”诵读声中带着大犬的呜咽之声,顺德听后似是有所感悟,紧紧地搂住怀中的敬德。 风由楚国吹往赵国,吹过昭乐所居小院中的枯枝残树,声音如泣如诉。 昭乐裹着棉袄和六位侍童团坐在火盆前,魏慈明身穿狐皮大氅站在前面,低声念道:“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好一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魏公子教导的好呀!”赵灵宫拍着手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和魏慈明一样的狐皮大氅,他身后的王适之看到魏慈明身上的大氅时愣了一下,随后便低下头并不多说。赵灵宫走上前拍拍魏慈明的肩膀,冷冷地看着他,微微翘起嘴角。 魏慈明在大氅下攥紧了拳头,身体也开始颤抖,脸上却还是一片云淡风轻。“魏慈明见过少君。” “呵!”赵灵宫冷笑过后便转向昭乐,低声问道:“小昭乐,你还记得哥哥么?” “是,昭乐记得少君殿下。” “殿下?”赵灵宫不以为意地笑笑。“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殿下呢!” 昭乐微笑道:“他们都叫我太子殿下,少君您贵为太子,也理应是殿下。” 赵灵宫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幼到可以做他儿子的人质太子,没来由地生出些许畏惧来。他不能露出丝毫的畏惧,昭乐身边的魏慈明太过聪明,若是让他抓住自己的软肋,定会难逃他的算计。 “你也配和我比?”赵灵宫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昭乐一眼,露出极为不屑的表情。“没听到你师傅教你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要记住,你此刻在我的宫殿中,只是齐国放在赵国的人质!我若愿意,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小命!” “少君,这不是您的宫殿,而是赵王陛下的!”昭乐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神色异常天真。 “你!”赵灵宫扬起手,却又受约于赵王,不可对昭乐动手,转而一个巴掌打向魏慈明。“你教的好徒弟!” 魏慈明被那巴掌打得险些摔倒,他运足力气强稳住脚跟这才没有跌倒在地。他的唇边还挂着方才被赵灵宫打出的鲜血,他也不擦,只微笑着与赵灵宫对视,沉声答道:“少君谬赞了!” 窗外的北风依旧呼啸,赵灵宫踏着北风离去,与魏慈明一样的大氅如旗帜般飘荡。魏慈明这才抹去唇边的血迹,转向坐在那里的七个孩子,柔声道:“我们继续读书。”昭乐几番想问问他的伤势,始终也没得机会开口。 ☆、第十三章 正是杀人放火夜 (1457字) 赵国宫殿的赵灵宫将太子太保魏慈明推倒在床饱尝温香暖玉之时,楚国的宫殿里正弥漫着肃杀之气,公子政站在大殿正中接下楚王递来的令箭,天文十二年腊月初三,公子政迎来了他渴望已久的初征。 在来到大殿领命之前,他以为要攻打的是一直与楚国作对的赵国,他也很希望攻打的是赵国,因为那样就可以见到昭乐了。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王下的命令竟是要他攻打鲁国,与本国结盟的鲁国。 同样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是鲁国的大王、鲁国的将军。 直到公子政兵临城下,鲁国方知,这浩浩荡荡的楚国大军是冲着他们来的。 十三岁的大将楚政跨坐在雪白的战马上,他手中的刀已染上寒霜,金甲在阳光与雪地的映衬下散发着寒冷的光芒。这是公子政第一次出征,他在冰雪中久立于鲁国边陲的久安城的城门之外,无助感袭上他的心头。 鲁国拒绝开门迎敌。 楚政扯着战马在队伍前面原地打转,他目光悠远,最终的目标永远是久安的城门。 “敬德!” “在!” 楚政冲着城门扬了扬下巴,敬德便已会意,马鞭一挥,策马上前。如女子般秀丽的敬德早已换上战服,额上的红带随风飞扬,纤细的手掌握着重约五十斤的长杆大刀。“久安城守城的听好喽,你再不开门迎敌,我们便攻进去了!” 没有人回答敬德的话,对面的城楼上有许多人在来来回回的跑动,却没有一人应答。 楚政拧起眉头看着对面,一声鸟鸣响起,他抬头时瞥到了天空中红彤彤的太阳,阳光刺眼,他低下头的同时,举起手中的宝刀,大喊一声:“撤!” “楚军撤退了!楚军撤退了!”久安的百姓沉浸在兴奋中,反复地喊着这句话。甚至有一些少年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拿出了社祭时跳舞用的扇子,在被白雪覆盖的道路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围城半月,粮草不济,今日楚国撤兵,对于百姓来说实在是可喜可贺。 守城的大将名叫许义庆,他看着欢呼的百姓,心不由地揪了起来,:“楚军若继续围城,不出七日,此城必破。此刻撤退,实在是……”伺候在旁的门子也随着叹了口气,心中明白此番怕是在劫难逃。 入夜时分,街上的歌舞停止了,整个城池陷入了一片宁静,许义庆坐在守备府的大殿中,面对着这个宁静的城池,扯出一抹苦涩地笑来。暴风雨前通常是宁静的,而此刻的宁静同样意味着暴风雨的到来,暴风雨前的宁静通常是最可怕的。 “太静了……” 许义庆的话还没有说完,更夫的叫喊声便已传进他的耳朵。“着火了!着火了!” 火光漫天,这场大火起的怪异,久安城东南西北四方同时起了大火,并且迅速蔓延到整个城池。 城中的百姓大都还在睡着,有醒着的大声叫嚷,可也逃不出火海了。与其在清醒的情况下被大火活活烧死,那些直接在沉睡中死去的恐怕更为幸福一些,可是,有谁愿意死呢?每一个人都在挣扎着,在火海中,挣扎! 旭日初升,楚政骑着马慢悠悠地踱到一片破败的久安城外,昨日还是人声鼎沸的城池,今日已化成一座废墟。焦糊的味道尚未散去,他微笑着嗅着并不好闻的焦糊味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他的算计。 沐浴在朝阳下的楚政心想:我这次初征,算是胜利了…… “公子公子!”顺德的声音是楚政再熟悉不过的了,素来沉稳的顺德不像敬德,他很少会这般焦急的呼喊。 楚政回头看了看顺德,他黝黑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想必是一路跑来的。“什么事?” “公子,藩王们造反了!” ☆、第十四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2395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 随着战争的加剧,楚鲁反戈相向,楚鲁晋吴四家联盟也随之破灭,时至今日,除了楚王自己都没有人知道,当日为何要放弃攻打赵国的大好时机,转而攻向鲁国。 赵灵宫搂着王适之靠在椅上,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胸膛。“适之,你说楚王那个老东西为什么要去打鲁国?” “适之愚钝,还请少君明示。” “我他妈要知道问你干嘛?”赵灵宫猛地站起来,把王适之推倒在椅子上,捏着他的脸颊,颇为不屑地说道:“不单长得不如你师弟,这脑子也不如他!”说着,赵灵宫扯开王适之的衣裳,外衣褪去便呈现赤裸之态。赵灵宫也不看他,粗暴地掰开王适之的双腿,两只手指毫无预警的进入他的身体。“就连这里,也不如你师弟。” 王适之听着赵灵宫的话,心中五味杂陈。“慈明……慈明……”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在听着这个名字,从小到大,他都只能生存于这个名字之后。小时候,师傅夸慈明;大了以后,世人夸慈明;事到如今,就连少君都开始夸赞慈明。他听着赵灵宫伏在他身上,一遍遍地喊着慈明的时候,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假装没有听见。 即便如此,他也只能默默地承受。承受被贯穿的痛苦,承受被嘲弄的难过,承受……承受身上的人即便在他身边,也要喊着师弟名字…… “少君,大王叫您过去呢!”门外侍从的声音压得很低。 “知道了!”赵灵宫不耐烦地应道,腰部的动作随着加快,引得王适之全身颤栗。赵灵宫冷冷地看着他,讽道:“想叫就叫出来呀!”王适之咬着唇不肯出声,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赵灵宫的娈宠,他也不想在人前丢脸。伴着赵灵宫玩味地冷笑,他把全部都释放在了王适之的体内。 “起来后把椅子擦干净。”赵灵宫扯扯身上的衣服,低着头对仍旧趴在椅子上的全身赤裸的王适之说道。话一说完,他便已如旋风一般离去,徒留王适之一人爬在椅子上,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空旷。 “父王!” 赵灵宫见到赵王并不跪拜,笑嘻嘻地便坐到了一旁。对此,赵王以及一众大臣早已司空见惯,待他坐定之后,赵王便道:“灵宫,楚国内乱你可有听闻?” “细作回报是齐王欲推翻楚王登基称王,以其为首,迅速在诸位藩王中展开的。” 赵王听后哼笑一声:“我早就知道留着藩王不成!此刻他国内大乱,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说着,赵王命人展开军事图,略一沉吟,朱笔点向其中一点,沉声道:“此番便由此处攻入楚国!” 那地方正是楚赵齐三国交界之处,正是当年昭乐太子被夺走之处。 长平。 “灵宫,派人给齐王送信,告诉他,我们要在长平开战了。” 姜白将手中的信摁到额头,他透过这封信可以想象到赵王下令时的样子。声音不高,语气也十分平和,却有着难以置信的威慑力。他拿着这封信,感到快要窒息了。赵国不会好心到通知他快要开战了,让他做好防御工事。 “陛下……”俯在姜白腿上的卫姬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去请夫人过来,我有要事与她相商。” “是。” 卫姬离去没多久,密夫人便到了。她进来的时候,姜白正在呆呆地望着屋里一株腊梅出神。 密夫人轻唤一声:“陛下……” “啊……”姜白回过神来,笑着挠挠头,低声道:“阿密你来啦!” “是,不知陛下命卫姬唤妾身前来是有何吩咐。”密夫人垂着头,和顺的样子掩不住她的睿智。姜白把手中的信递过去,密夫人忙摇摇手,低声道:“此等要信不是妾身该看的,日后让人知道,定要骂妾身牝鸡司晨的!” “无妨。” 姜白又把信往密夫人面前推了推。当密夫人瞥到信尾鲜红的印章时,不由倒抽了口气,那枚印章她曾见过,是赵国少君的印章。 这封信不用再看她便已知内容。 “陛下,事已至此,唯有出兵助赵国一臂之力,方可保全齐国。” “不是保全昭乐太子么?夫人你说话时需得问问自己良心!”年幼的卫姬不知何时也和华姬一起走了进来,年纪尚小的她还不懂得节制与示弱,自以为得了姜白的宠爱,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什么为了齐国,不就是怕陛下不肯出兵,赵王杀了太子么!” 密夫人不耐地看了卫姬一眼,转而望向华姬,微微皱起眉头。她并没有发怒,深吸一口气后,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低声道:“我身为母亲,对自己儿子有些许私心又有何错?此番若不出兵,赵王若是一怒之下挥兵南下,待到那时,昭乐回来倒不如死在赵国,总好过做个亡国的太子!” “放肆!”姜白拍案而起,举起颤抖的手指指着屋里这三个针锋相对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十天后,齐王姜白集结起一只八百人的队伍,亲自率兵去往长平。 他到达长平之日,正是天文十三年正月初一,在冬天开战一直是姜白所忌讳的,可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忌讳,他能做的只有奋勇直前,让楚国觉察到他的忠诚。 天文十三年正月初三,在各国都在阖家庆祝的日子里,齐军与赵军在长平汇合,一千六百名步兵,三百名骑兵,以及一百名弓箭手在这一天从长平攻向楚国。 战报一封封地送回赵国,也送回齐国。 魏慈明依旧被赵灵宫捆住双手压倒在床上,赵灵宫啃咬着魏慈明的脖子,笑道:“你的陛下都是我手底下的狗,那你是什么?” 魏慈明咬紧牙关,不肯回答。赵灵宫恨恨地捏住他胸前的突起,狠狠一拧。 “啊……”魏慈明难以抑制地叫了出来。 赵灵宫听到他的叫声,兴奋地加快了速度,手更是不停地拧着魏慈明敏感的地方,引得魏慈明痛呼不止。 赵灵宫喘息着骂道:“贱货!真他妈贱,越拧你你叫的越浪!”赵灵宫不满意地抓住魏慈明翻过身来,让他跪趴在床上,右手抡圆了打着魏慈明的屁股,一遍遍地骂着他。“贱货!继续叫呀!叫的浪一点,我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我要让全天下都看着,举世无双的魏慈明叫的有多浪!” ☆、第十五章 风风火火闯九州 (2509字) 正如赵灵宫看战报的时候从来都不避讳魏慈明一般,密夫人看丈夫托人带回的战报时,也从不避讳卫姬和华姬。自从姜白出征以后,她便让卫姬和华姬带上元孝和夷光都住到自己的渌水宫中来。 正月初五的的时候,她收到了姜白托人带回的口信,同时也收到了一封战报。 她唤过华姬卫姬,当着她们二人打开了战报。“陛下已于初三同赵军在长平汇合……”密夫人歪着头看卫姬的笑容,忽然羡慕起她的天真来,她以为汇合了就没有危险了,却不知道巨大的危机正在来临。 华姬往前探了探身,很激动地喊了一声:“夫人!” 密夫人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华姬,微笑着问道:“有什么事?” “妹妹她……”华姬咬了下嘴唇,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她已怀有身孕!” “这样很好呀!时值乱世,唯有子嗣旺盛之家族方可久存!”密夫人掩在衣袖下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除了昭乐,她再没有别的孩子了。“卫姬,你要好好休息,不可受凉。我去给陛下写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 “姐姐为何要这样说?”卫姬在从密夫人所在的内殿出来后,颇为埋怨地看了姐姐一眼。她根本没有怀孕,若是十个月后她生不出孩子该怎么办? 华姬垂着的头忽然抬起来,低声道:“卫儿,你若没有怀孕,怕是就见不到陛下了。” “为何?” “你近来太过放肆了,密夫人难保不会趁着陛下出征这段时间处死你。”华姬顿了一下。“若是你怀有龙种,她自然不敢对你下手,即便心中怨恨,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死怀有龙种的你。” “啊!” 卫姬吓得大叫出来,华姬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沉声道:“不可张扬!姐姐自有办法保全你性命!”卫姬捂住嘴,瞪着大眼睛怯怯地点点头,她没想过一向待下亲和的密夫人竟会对她起了杀念。 “好啦,不要张扬!走吧!”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楚国内乱未平,外战又起。难得的是,楚国各位藩王竟肯暂时放弃内战,一致对外。 当年轻的楚政率兵与齐王姜白的队伍厮杀时,远在赵宫中的昭乐,也在经历着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 年幼的他看着眼前的王适之,皱起来眉头,沉声道:“此处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魏慈明远远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徒儿和自己的师兄你来我往地叫骂着,忍不住想笑。他紧紧身上的狐皮大氅,这赵宫实在太冷了。他低声喊道:“殿下,莫要再与他纠缠,我们回屋去!” “魏慈明,你装出一副清高样子给谁看?有本事别要他的东西呀!” 王适之说的是那件狐皮大氅。 “我也不想要!是他硬塞给我的!” 魏慈明皱着眉,说的却不是那件狐皮大氅。 王适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挡在魏慈明身前的昭乐唬了回去,年仅七岁的昭乐太子,手持与他极不合衬的大刀,怒目相向。王适之胆怯了,悻悻地离去,口中不乏贬低斥骂。 魏慈明走上前去拉过昭乐的手,语气温柔:“殿下何必与他计较?” “重要的人是要保护的!师傅身为我师,与我父相同,昭乐自该保护!”昭乐昂起头看着他,语气笃定。 “这话是谁教你的?” 昭乐低下头,微微红了脸:“我刚到楚国的时候被人欺负,公子政曾帮过我,那时候他对我说的。” 魏慈明叹了口气,慈爱地揉揉昭乐的头。“殿下想念公子政么?” 出乎意料的,昭乐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是出了名的傻瓜,虽对我极好,我却瞧不上他。师傅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懂得尊师重道,我不喜欢!” “那殿下喜欢谁呢?” “师傅!”昭乐的眼里充满了孩童的纯真。 “除了我和齐国的,他国的……你喜欢谁?” “外公……”昭乐咬咬唇,想起了从未见过的外公,他想象中的外公,分外英武。 魏慈明笑着抱起昭乐,捏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我的殿下呀!” 昭乐忽然抬起头,像是顿悟了一般说道:“我还喜欢少君殿下!”魏慈明抱着昭乐的手臂一僵,讷讷地看着昭乐,问不出那句‘为何’。昭乐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自顾自地说道:“我听闻少君殿下骁勇善战,善用计谋,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并且礼贤下士,待人亲和,颇有风骨。” 魏慈明撇撇嘴,想起了赵灵宫在他身上时的那副嘴脸,不由地恶心起来。 “殿下!殿下!” “莫要大喊大叫!”文知礼快步追在边跑边喊着‘殿下’的王彩御身后,低声制止着。 王彩御恼怒地回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注重这些虚礼做什么!”文知礼闻言垂下头,退到一边去。 昭乐从魏慈明的怀里跳了下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他……陛下他被俘了!” “什么!”魏慈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文知礼年纪虽小,却是最懂礼数最会说话的一个,此刻凑过来低声说道:“方才我与彩御去取今日的午膳,在路上听他们说起的……说是陛下在攻入楚国时被俘,晋王这是来信要接密夫人回去晋国呢!” 昭乐无力地低下头,喃喃地重复着‘密夫人’这三个字。“密夫人……母后……” 魏慈明此刻已经镇静了,他捻着手中的佛珠,问道:“还听到什么了?”文知礼垂着头不再说话,魏慈明看向他身旁的王彩御,又问了一遍:“还听到了什么?赵国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密夫人的。” 得阿密者,得半壁江山…… 这句话早已从赵国开始,流传到了各个国家,任谁也猜得到,此刻,赵国怎会轻易放能得半壁江山的密夫人回去晋国? “我听他们说要把夫人嫁到梁国去……” “嫁到梁国去……”昭乐像是解脱了一般微笑道:“还好不是杀掉或是嫁到赵国来。”他对于母亲的被迫改嫁感到难过,却觉得这个结果已比自己想象的好了太多,他不责怪父亲无能,也不责怪灵宫无情,更加没有权利去责怪无法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母亲。他只有坚强起来,才能够在未来的日子里,风风光光地迎回母亲。 这一日是天文十三年的腊月,这一年,昭乐太子八岁。 ☆、第十六章 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2120字) “宰相大人!华夫人请您速速进宫一趟!”打宫里一路跑出来的小侍女跪在地上。 管云端着手中的陶杯,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小侍女,只摆摆手让人将小侍女请出去。小侍女跪在地上不依不饶,任由着宰相府的家人怎么拉扯也不肯离去。管云见她如此执著,抿了口茶后轻声说道:“闺女大了,管不了啦……你回去转告华夫人,太子尚在,元孝公子岂可越俎代庖?定要引得太子公子两兄弟同室操戈,她方才快意么?明日管云便会启程前往赵国,迎回太子殿下。” 小侍女仍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管云,冷笑道:“只怕此事不是宰相大人做得了主的吧?” “就算本官做不了主,也轮不到华夫人做主!”管云叹了口气。“你回去告诉她,守好本分,莫要觊觎不该属于她的东西。”说完,再不管小侍女仍跪在地上,管云已转身离去,任凭小侍女怎么呼喊也不再回头。 华姬坐在渌水宫里听着小侍女的回禀,没有说话,只是挥挥手让小侍女下去。她命人将已经年满十一岁的元孝公子带来,卫姬坐在华姬身后,低声问道:“姐姐,若是元孝当上齐王,这齐国便是……”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 “嘘!”华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妹妹不要多说。“等元孝来了再说。” 此时已是春季,齐宫里的梧桐正绿,华姬坐在昔日密夫人所居的渌水宫中再也看不到往年春季可以看到的梧桐,密夫人不喜梧桐,院中只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水潭,与几株枯梅。渌水宫中,抛却冬日有红梅绽放外,一年四季再没繁花翠色。 华姬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儿子的到来,她凝视着面前的矮几,想起了密夫人临行前对她说起的话。 “要保住齐国,就要让昭乐回来。” “可是赵国怎么肯放殿下回来呢?”华姬也知道唯有昭乐回来,方可保住赵国。 密夫人那一日坐在马上要往梁国去的花轿里,穿着大红的裙褂,低声说道:“我走后,你便是昭乐的母后,我已吩咐赐封你为夫人。这偌大的齐国,可就交给你啦。”说完,她抬起头看看华姬,苦笑道:“我虽贵为王后,却也难逃命运……华姬,你年长我几岁,与我姐姐无异,今日便请姐姐替阿密戴上盖头吧!” 华姬为密夫人盖上盖头的时候,还在问她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密夫人在盖头下笑道:“我相信你总会有法子……你只需记住一切要以保全齐国为优先,必要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牺牲。” 所有人都可以牺牲…… 已升做华夫人的华姬,忽然明白了昔日密夫人的心情。她扭过头看看年幼的妹妹,她正一脸兴奋地等着元孝过来,那兴奋的表情此刻在华夫人眼里只觉得可悲而已。“卫儿,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子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 “不!”卫姬大声地反驳着。“我不那样认为,我认为正是这个时代,才能给我施展的地方!” 华夫人摇摇头,刚要开口的时候,元孝公子到了。 华夫人将儿子叫到身边,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微笑着问及他近日的功课,元孝一一作答,毫无差错。 “真是聪明的孩子,到小姨这里来!”卫姬笑着向元孝招招手,元孝过去趴在卫姬腿上,一脸天真。卫姬捏着他的小脸蛋儿,吃吃笑道:“一会儿你母亲会有好消息告诉你哦!元孝先猜猜是什么消息。” “是父王要回来了吗?” “不是!”卫姬笑着抱起元孝放到自己腿上。 “那么是……”元孝还在猜测着。 华夫人打断了他的猜测,沉声说道:“是弟弟要回来了,而元孝你必须到寺庙去出家!” “姐姐!你在说什么?”卫姬听到这句话大喊起来,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 华夫人见她激动的样子,反而冷静下来:“我当初对外称说要元孝代替昭乐继承太子位,不过是个幌子,若非如此,赵国想必是不会放昭乐回来的。等到他回来后,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母子,唯有让元孝出家,方可保全性命!” 卫姬放下元孝,凑到姐姐身边,语含怒气:“姐姐到底在说什么!难道真的要让齐国落到昭乐那么个小孩子手中么!你莫要忘了,阿密她已经嫁到梁国去了,到时候难保昭乐不会与她联合起来侵吞了齐国!”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华夫人看着眼前的卫姬,感到很陌生。 “不错!” 华夫人叹了口气,冷冷地说道:“卫儿,齐宫中还轮不到你做主。来人呀!送卫姬回宫!”她不再理睬卫姬,转过头看着元孝:“母亲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是!” “可以做好吗?” “可以!” 华夫人闭上眼睛,眼前浮现了齐王姜白的脸庞,她将昔日姜白赐给她的手帕捂在脸上,默默地在心里说道:陛下,很快殿下就会回来了…… 正如华夫人所预料的一般,赵王担心由元孝做上太子,管氏一族在齐国作大,到时候昭乐便再也起不到威胁齐国的作用。再三权衡之下,终于答应了管云的请求,定于五月初五,送昭乐太子回去齐国。 赵灵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胸间空落落的,可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便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宫中,抓过王适之,当中亵玩一番。当他进入王适之的身体时,脱口而出地竟是魏慈明的名字。 天空中白云悠然飘过,魏慈明正拿着书给昭乐讲课,根本想不到在赵宫的另一个角落里,他的师兄正因为他的原因被人当众亵玩。 ☆、第十七章 你就要走了吗? (2691字) 时光如梭,转眼间便到了五月,赵灵宫站在御花园中看着眼前的如锦繁花,拉过身边的适之,难得温柔地揽在怀中,低声说道:“五月了……” “是……”适之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 “再有五天,你师弟就走了……”赵灵宫勾起王适之的下巴,沉声说道:“去问问他们需要帮忙么?”赵灵宫抿起嘴,露出令人不解地笑容,王适之匆匆跪拜之后,便带着人往昭乐他们的居所去。 昭乐对于王适之上次前来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对于他的前来并不欢迎,登时冷下了小脸,站在门口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少君命我前来……” 魏慈明从找了身后转出来,沉声道:“请师兄回禀少君,魏慈明代殿下谢过少君好意,五日后启程之日,自会前去与少君道别!” “好!” 昭乐拉着魏慈明的手,跟着他回到屋中,看着已经收拾好的衣物,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这次是要回家了……” 魏慈明点点头,心中也弥漫上了悲伤之感,他手中的佛珠因他长期持念已被侵润的有了光泽,他捻着手中的佛珠,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小昭乐。 “殿下。” “师傅有何吩咐?” “快回去齐国了,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齐国呀……”昭乐笑了笑,忽然抬起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见除了魏慈明外再无他人,方才低声答道:“昭乐对齐国根本就没什么记忆,都是何九畴他们同我讲的。若说思家之情,也是有的,只是父王母后都已不在齐国,比起尚在齐国的元孝哥哥……我反倒更想念公子政一些……” “不是前些日子才说瞧不上公子政么?”魏慈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昭乐的小脸儿因他的话,瞬间便红了。“现在我也是瞧不上他,只是他向来待我很好,才会……” 小昭乐略带窘迫地解释着,魏慈明看他急于解释的样子颇觉好笑,从箱子里拿起一串佛珠套在他脖子上,道:“昨日,公子政又胜了。” “真的么?”昭乐一下兴奋起来,他攥着魏慈明的手笑道:“我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厉害!”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 魏慈明给他整整衣服,将他颈上的佛珠拉正后道:“殿下只要努力,一定会成为强于公子政的大将的!” “我要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大将呢?”昭乐抬起头盯着魏慈明的脸。 魏慈明笑着答道:“殿下需心存善念,待下亲和。即便内心正在哭泣,脸上也需要微笑,因为您的一举一动,往往牵扯着齐国所有百姓的心。” “是!” “来吧,殿下!”魏慈明拉着昭乐的手进入佛堂。“我们便一起在这里念佛,祈请佛祖保佑我们归途平安。” “可不可以也祈请佛祖保佑父王母后的平安……啊,还有,也要保佑公子政在我长大之前不被别人打倒!” 魏慈明停住脚步,低头望着昭乐,道:“殿下,不可以这样贪心。” “那么……便求只求佛祖保佑公子政不被别人打倒吧……”昭乐攥着脖子上的佛珠,低声道:“只要公子政还在楚国,父王想必是没事的……” “殿下想要亲自打败公子政么?” “是的!”昭乐很用力地点点头。“不光是公子政,还有少君殿下,总有一天,昭乐会打败他们,成为天下第一人的!” “很好!一会儿殿下便把这个愿望告诉佛祖吧。” “是!” 楚宫里正在举行庆典,楚王在楚宫中赐宴群臣,以庆祝远在楚国南方奋战的公子政又一次取得胜利。 楚王赐的酒是在五月初四的晚上才送到公子政所处队伍里的,公子政坐在营帐里搂着敬德哈哈大笑:“七王叔实在不堪一击!来,敬德喝了这杯酒!”他把手中的酒杯送到敬德唇边,敬德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酒。 “顺德!” 伴着公子政的喊声,顺德牵着一只大犬走了进来。 公子政看着大犬,嘿嘿笑道:“师傅怎么把他丈夫交给你了?” 顺德抬头看了一眼被公子政搂在怀里的敬德,答道:“太傅忙于绘制地图,没空照看它。”公子政笑笑,不置可否。顺德也不看他,低着头继续说道:“明日便是五月初五,昭乐太子将从赵国出发回去齐国。” “哦?”听到这句话,公子政一下子推开了怀中的敬德,目光牢牢地定在了顺德脸上。“继续说下去。” “是!在昭乐太子回去的途中,会先行陆路,到赵国西部的三井上船,沿着衍水回去齐国。” “如此说来,他会路过楚国?” “说不上路过,不过在楚国是可以看到昭乐太子的船经过衍水的。” 公子政蹭蹭鼻子,笑道:“这小家伙也不怕我出兵攻打他!” 顺德沉声道:“听说这走法是赵国少君的安排!” “赵灵宫?”公子政皱起眉,摆摆手让敬德和顺德都下去。他必须独自想一想,赵灵宫为何要安排昭乐走衍水这条途经楚赵齐三国的长河? 素来衍水都是楚赵的分界线,衍水以西为楚,衍水以东为赵,衍水一直沿着这条分界线流入齐国,到齐国东北部的贺郡为终止。按理说,昭乐要从赵国回去齐国,走陆路会比走水路更快,也更加安全。 帐外青草茵茵,鸟儿的鸣叫将这个夜晚映衬的如此安详。 公子政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今天的酒喝得太多了,是该休息了。 五月初五就这样到了,魏慈明很早便起来前去同赵灵宫道别,他并没有任何不舍之情,他此番前去不过是为了礼数而已。临去前,他喊过六个从齐国带来侍童,分别嘱咐了这六个和昭乐一起长大孩子。最后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头,道:“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回去了,你们可欢喜?” 小孩子们脆生生地回答他:“欢喜!” 他笑着离开了居所,前往赵灵宫所居之处,他才走了一半便遇上了匆匆前往大殿的赵灵宫。“少君……”赵灵宫听到是他的声音,停下了匆忙地脚步,回过头看着他,颇为疑惑。魏慈明淡淡地说道:“今日慈明便要走了……” “我知道。”赵灵宫眯着眼,冷冷笑道:“难道你舍不得我?” “舍得。当日天寒,少君曾赠慈明一件大氅,每每见着,便是心中揣揣,今日慈明特来还礼。”说着,魏慈明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赵灵宫。 “是什么?”赵灵宫正要打开看的时候,一名侍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请少君即刻前往大殿。赵灵宫无奈,便当着魏慈明将锦囊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后塞回怀中。他伸手摸摸魏慈明的头发,沉声道:“慈明,你要记得想我!” 魏慈明皱皱眉头,冷冷答道:“慈明需教导太子殿下,怕是没时间想念少君!”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八章 归来之路也辛苦 (2130字) 昭乐登上马车的时候,没有丝毫留恋,甚至都不想回头看一看这个住了好几年的赵宫。赵王方才在大殿同他假惺惺地告别后便回去陪他的爱妃了,赵灵宫倒是一直带着大臣们送到宫门,直到他上了马车,赵灵宫还挥着手喊他‘齐国弟弟’。 “齐国弟弟?”昭乐坐在马车里皱起眉头,时至今日才想起来给予的温情,他可不需要。 魏慈明依旧和昭乐乘坐一辆马车,一如七年前昭乐离开齐国那时一样,如今他们终于要回去阔别了七年的齐国了。不单单是七个孩子,就连魏慈明也跟着兴奋起来,终于要回去了…… 前来赵国迎接太子的是大司马和太祝大人,大司马看到儿子伍齐射挺直腰脊站在昭乐太子身旁的时候,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其他的孩子也都一样长大了,而这六个随着太子一同长大的孩子,终将成为下一代齐国的中流砥柱。 那一声‘起驾’,太祝大人喊得尤为大声,仿佛要喊给天下听一般,仿佛要靠着这一声呐喊,告知天下人‘齐国太子回来了’一般。 由于赶着回去齐国,即便是年幼的太子也没有得到太多优待。累了便在马车里睡一觉,渴了饿了也只是停下来吃些干粮。就这样星夜兼程地赶路,十多天后,昭乐一行人来到了赵国境内的三井。 按照赵灵宫的安排,他们要在这里登船,顺着衍水下行,直到齐国境内的贺郡。 昭乐没有去握文知礼伸到身前的手,而是自己跳下了马车。他伸了伸懒腰,皱着鼻子一脸惬意。时值正午,红彤彤的太阳洒下和煦的光。昭乐抬手遮住阳光,拉着身边的文知礼走向河岸。 “殿下!”正在下车的魏慈明大喊一声。 两名黑衣人举着明晃晃的刀袭向昭乐,同时,不知从何处跳出了数十名黑衣人将魏慈明等人团团围住,隔开了他们和昭乐。 文知礼面对两名黑衣人马上要落下的刀,大惊失色,昭乐犹自镇定,却也难掩恐惧。 黑衣人并不急于杀掉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将刀架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沉声问道:“你们谁是昭乐太子?” 昭乐刚要答话,却被文知礼抢先一步:“尔等狗辈岂配提及本太子的名号?”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 黑衣人笑笑,拿刀背拍拍文知礼的脸,问道:“你是昭乐太子?” “不错!” “放他妈的屁!”黑衣人手中刀锋一转,刀柄打向文知礼的胸口,文知礼倒在地上,黑衣人追过去一脚踩在他肚子上,用力极大,引得文知礼不停呻吟。黑衣人举着刀指着齐国众人,怒道:“都当我是傻子么?谁不知道昭乐太子今年还不满十岁?我再问你们一遍,到底谁是昭乐太子!” 文知礼已被他踩得喘不过气来,却还冷笑着说自己便是太子。昭乐在旁冷眼看着,嘟着小嘴并不说话。他倒是不太担心他们因年纪认出自己便是太子,他身量比同龄的孩子高挑不少,怎么看都像个十多岁的孩子。此刻他所忧心的只是地上不停呻吟的文知礼,这是他未来的臣子,此刻正在为了他饱受摧残。 他将文知礼此刻的表情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决意今生不忘。 “说!谁是昭乐太子!”抓着昭乐的那名黑衣人将刀往他的脖子上压了压,刀身上便有了血丝。昭乐抬起头看他,大眼睛里布满了惊慌,张张嘴,只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黑衣人摇摇头,将他一把推开:“原来是个小哑巴!” 那黑衣人方才本是猜对了谁是昭乐,只是魏慈明等人的表情太过漠然,令他拿捏不准,此刻又听昭乐‘阿巴阿巴’的不会说话,自然以为这不是太子。而方才他分明听见魏慈明朝着河岸边的两人喊了‘殿下’,如今看来那地上的想必就是昭乐太子了。 黑衣人的刀驾到了文知礼脖子上,冷冷地问道:“你当真是昭乐太子?” “自然!”文知礼大声答道。 “好!”黑衣人一把扯起文知礼的领子,冷冷道:“我带着太子先走!其余的都给我杀了!” 文知礼本是本着代替太子赴死的心去自认太子的,而此刻他发现这些黑衣人要的并不是太子的命时,想要更改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扯着领子往河岸另一边走着,身后传来了厮打的声音。他努力回过头去看河岸边的昭乐太子,昭乐仍坐在那里,另一个黑衣人的刀马上就要砍下去了。 文知礼不禁悲从中来,大喊一声:“殿下!” 那黑衣人的刀到底没有落下去,一支箭从河对岸射过来,直中要杀昭乐的那名黑衣人的心脏。接二连三的箭以闪电之速疾射而来,河对岸那几个射箭之人想必是有百步穿杨之能,箭无虚发,支支中的。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所有的黑衣人都死于河对岸射来的箭下,就连那个拉扯着文知礼的黑衣人,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昭乐站在河岸边,看着对岸那跨坐在马上的青年,露出了笑容。 “小昭乐!你楚国哥哥来给你送行啦!”公子政坐在马上,朝着河对岸高声喊着。 昭乐笑着答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在心里记下了!” “好!我会派人在楚国沿岸一直保护你的!这不单是出于我对你的情谊!也是楚国对齐国的情谊!” “多谢!” 昭乐在公子政的注视下登上了返回齐国的船,他站在甲板上最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楚地,看了看衍水楚岸上的公子政。他把双手圈在嘴前朝着公子政大喊:“这份情谊,昭乐记住啦!” ☆、第一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2254字) 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河畔的原野上野草也已枯黄,不时地跑过几只灰色的野兔。 “今年又是一个丰收之年呀!”十五岁的昭乐身穿布衣坐在河边自言自语,他眯起双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秋风中掺杂着成熟果实醉人的香气。昭乐脱下鞋子将脚浸到水中,丝丝清凉自脚底传遍全身。 此时,已是天正五年,也是他回到齐国的第六年。昭乐已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人,他的皮肤不再似当年那般白润,圆润的脸颊也变得刚毅起来,至于身体,更是因为长期练武以及务农变得矫健结实。 他时常会想起远在楚国的公子政,想起年幼时曾羡慕他结实的脚踝,能挥动宝刀的双臂,如今,他也有如他那般结实的身体了,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够在战场上相见了。不知道那时候的公子政是否还能认出他来。 这些年来,战乱一直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厉。当年与他一起前往赵国为质的孩子们也都已经长大,成为了辅佐太子的要臣,其中大司马之子伍齐射更是继承父位,成为了齐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大司马。 或许,是因为齐国有赵国的庇护;或许,是因为齐王被擒,小小的太子对各国构不成威胁;或许,是因为小太子昭乐的楚国哥哥还一直顾念着这个齐国弟弟……有太多的或许,也有太多的也许,总之,熊熊燃烧的战火尚未烧到齐国。 “殿下!”侍卫牵着马来到河边,俯身对昭乐道:“派往楚国的细作回来了。” “带他过来吧……” 正午时分骄阳如火,昭乐轻轻叹了口气。 穿着商人服饰的矮小男人身上还背着装有陶碗的竹篓,他走过来将竹篓放到一旁后,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殿下,弦高回来了。” “这一路上辛苦了。” 弦高并没有回答虚伪的谦辞,而是坦然地承认道:“这一路可真是不轻松!” 昭乐抬头看着他,笑道:“不如你也一起来泡泡脚吧!” “恭敬不如从命。” 弦高笑着脱下脚上的草鞋,昭乐瞥了一眼他的脚有些后悔让他一起泡脚。那双脚很脏,上面布满了泥垢,还有已经结痂的伤。昭乐看着弦高将脚放到自己旁边的水里时,虽然心中不悦,却依旧轻声笑道:“感觉如何?” “简直太舒服了!”弦高仰起头,眯着眼的幸福样子让本有些不悦的昭乐也由衷地笑了出来。弦高听见太子的笑声,也憨厚的挠挠脑袋,跟着笑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转而严肃地说道:“弦高在途经楚国的时候听说楚王又纳了一名小妾。” “又纳了一名吗?这一回是谁家的姑娘?” “只是一位宫女而已,胜在年轻貌美。”弦高顿了一下,凑到昭乐耳边神秘地说道:“听说只有十五岁而已。” 昭乐摇摇头,想起了远在梁国的母亲,以及尚在齐宫的华夫人,这乱世中,女人往往都只是可悲又可怜的牺牲品。突然,昭乐心痛了起来,在这个无法预知明日生死的乱世中,他窥探不到任何幸福。弦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一路上的见闻,并且时不时地发布一些自己的见解。昭乐喜欢听他说话,如同他喜欢听魏慈明说话一般,他们都是拥有超越常人的大智之人。 太阳伴着唱着欢歌的农民悄悄向西面的云中移去,昭乐仰头看着空中的太阳,转头说道:“弦高,我要下地干活了,你也一起来吧。” “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家乡,应该好好享受下家乡的给予才是。”弦高撇撇嘴,还未及答话,一身白衣的魏慈明已捻着佛珠走来。 “师傅!”昭乐赤足站在河岸上,恭敬地同魏慈明行礼。 魏慈明微微颔首:“殿下。” “既然师傅来了,便同弦高好好叙叙旧吧!我要下地去了。” “是!” “这些年来殿下一直都坚持着下地务农吗?”弦高回头看了看正扛着镰刀加入到农民之中的昭乐。 “是的。”魏慈明也回过头去看着那个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弟子,虽同样贵为太子却从未如赵灵宫那般以权欺人,亦不像楚政那般骄纵任性。“自打六年前他回来时看到百姓食不饱腹、衣不遮体的惨状后,便下定决心要改善百姓的生活。他从第一年到现在,六年来从未间断过与百姓一起务农。”魏慈明停了一下,盘腿坐到弦高身边,笑道:“话说回来,齐国的百姓冬天能穿上棉衣还要多谢你呀……若不是当年你从赵国买回棉花种子,百姓们也不会有棉衣可穿。” 弦高挠挠头,略带尴尬地答道:“若非大人提议,殿下也不会安排我前去买种子的。”魏慈明仰头看了看天空中漫无边际随意飘散的云,几次想要开口,却始终没有出声。弦高从腰里解下一块粗布擦干脚,穿好鞋正要离去的时候,忽然弯下腰靠到魏慈明耳边说:“赵灵宫日前出征时受了些伤。”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6 “如此甚好。”魏慈明垂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佛珠上。“我倒是巴不得他战死,日后殿下征战天下的时候,也就少了一个劲敌。” 弦高摇了摇头,背上竹篓转身离开了河岸,也离开了家乡。 艳阳之下,昭乐挥舞着镰刀在田间和农民们一起劳作,汗水浸湿了衣裳。魏慈明站在田边捻着佛珠,看着挥汗如雨的昭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之年。”华夫人站在魏慈明身边,慈爱地看着田间的昭乐。魏慈明点点头,不再说话,和华夫人一起站在田间,静静地看着田间劳作的人。昭乐擦汗的时候看到了站在田间的华夫人,笑着喊了声母亲便跑了过来。 华夫人摸摸昭乐的头,取出了蜜枣放到昭乐口中:“殿下辛苦了。” 田间的风带着粮食成熟的香气飘散开来,香甜的味道抚慰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第二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2606字) 天正五年的秋天,九月初十的清晨,冷漠的阳光在乱云中时隐时现,庭院是那样安静,匆匆行过的侍者脚步轻得仿若从未来过一样,整个世界都像是空荡荡的,略有些死气沉沉的味道。 昭乐低头看着手中的陶杯,低声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侍立在昭乐身后的文知礼微微躬身,靠到昭乐耳边:“殿下,消息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消息是否确实。” “若不知来源,又如何判定消息是否确实?”昭乐皱了皱眉,觉得文知礼最近话有些多。 魏慈明察觉到昭乐细微的表情变化,嘴角逸出了一丝笑容,他的徒儿正在日益长大,长大的并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权力欲。 文知礼诺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仍站在昭乐身后。 昭乐抬眼看着对面燕于琴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燕于琴答道:“是草民家中门客自楚国带来的消息。” “那门客可是可靠之人?”昭乐挑了挑眉毛。 燕于琴垂下头,答说:“是新进前来投奔的,尚不知是否可靠。只因这消息过于重大,方才前来禀告殿下。” 昭乐点点头:“这么消息若当真属实,实是个极要紧的事。” “殿下不必操之过急,若此事属实,不日便会有文书发布昭告天下。”魏慈明抬头看着昭乐,微笑道:“待到那时殿下再做决定也不迟。” 昭乐起身同魏慈明行礼,恭敬答道:“师傅说的是。”他转头对身后的文知礼道:“文师兄,你和燕师兄先退下吧。” 文知礼又恭敬地给昭乐续上一杯茶后,转到昭乐对面和燕于琴一起躬身行了礼。 宫门之外只有一辆马车守候,燕于琴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师弟不如我府上坐坐,我府上新来了个极善烹调的门客。” “殿下要你广招天下能人异士,师兄倒是听话的紧,连厨子偷儿也全都不放过呀!每每路过你府上,总觉得杂乱不堪,鱼龙混杂。” 听着文知礼冷淡的口气,燕于琴倒也不恼,仍拉着文知礼的袖子:“师弟便是不去我府上尝尝,这天色如此昏暗,怕是快要下雨了,也让为兄送你一程可好?” 文知礼皱眉看着燕于琴拽着他袖子的手,只觉那双手分外纤长,应是常年操琴的缘故。若不是因肤色偏深,不够白皙,怕是东大街花楼中操琴的花娘也不如他这双手妙。“不必!时已入秋怎会有雨?我走回去便可。” “当真不去?我府上那门客调羹的手艺绝不比宫中差。” 燕于琴颇为失望的眼神映入文知礼眼中,文知礼淡笑道:“若师兄愿操琴佐餐也并无不可。” “此言当真?”燕于琴见文知礼点头,顿时笑开来,眉眼间尽是笑意:“只要师弟爱听,为兄愿日日操琴以博师弟一笑。” “满嘴胡言乱语,真不知你如何管束门下门客!”文知礼甩开燕于琴的手,径自走向马车。 驾车的车夫也是燕于琴的门客,见文知礼走近,忙跳下来摆好小凳,掀起车帘,一套动作熟练至极。“文先生请。”文知礼瞥了他一眼,冷着脸上了车。燕于琴笑眯眯地跟在身后奔到车边,那车夫嘿嘿一笑:“今儿文先生又恼先生了?” 燕于琴颇为憨厚地一笑,轻声叱道:“莫要乱说,一会儿你文先生也恼了你,看你儿子找谁取名!” 车夫嘿了一声,转头对帘内说道:“文先生可别恼我,我家婆娘就快生娃了,到时候可还得求您给取个好名字。” “哼!你将车赶得平稳些,我得了舒服便抽空给你想个名字!” “得嘞!”车夫一扬手中马鞭,马车扬尘而去。 太阳从云层中慵懒地探出头,几缕阳光挥散而出,映着楚宫中的砖瓦,也映着楚宫中的一簇簇菊花,美景浑然天成。 楚宫中的气氛不似阳光那般明媚,却似美景那般引人窥探。 楚政挥刀斩断院中的菊花,散落一地金色的花瓣。“顺德,告诉太傅,让他拟发文书,广发天下,昭告各国,楚王逝世,公子政继位。于九月十四日举行葬礼,九月十五日举行登基大典!” 顺德跪倒在地,俯首应一声:“是!” “敬德,过来给我捏捏头。”敬德出去后,楚政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唤过身边的敬德。敬德乖顺地过来伸手覆上楚政的额头,徐徐地揉捏着,手上的力量拿捏准确,楚政舒服地闭上双眼,将头靠到了他怀中。 敬德垂眸看着怀中的楚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近日来公子实在太累了。 楚政闭上了眼睛,心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脑海中依旧在一遍遍上演着父王逝世时的场景。他说不好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是悲是怒,是焦急,也是苦恼。悲的是父王逝世;怒的是父王是马上风死在新纳的小妾身上;急的是边关战事吃紧,他该如何稳住大局;这些情感与国事交加,令他万分苦恼。 他忽然想到了昭乐,想到了那个十五岁便料理国政的齐国弟弟,无奈的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敬德停下,独自回到床上躺好。 再有四天便是父王的葬礼了,当时究竟该如何是好?若有人发难,他该如何?后宫的妃子们又该如何发落?太多的问题困扰着楚政,这个刚刚从战场上得胜归来就赶上父王逝世的大将,来不及体会喜悦,就要进入悲伤。 太傅李斯站到门口请侍卫通报求见公子政,侍卫轻声道:“公子刚睡下。” 公子政在屋中听到门口的声音,急忙爬下床,问道:“可是太傅来了?” “不错。” “快快有请!”楚政坐到桌后,命敬德前去烹茶。 李斯进来之后,微微躬身:“臣见过陛下。” 楚政过来拉住李斯的双手,急道:“师父来的正是时候,我实在是……” “陛下莫急。”李斯慈爱地摸摸楚政的头。“为师便是为您排忧来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7 当年楚政年幼时做下的荒唐事,李斯作为太傅,自然不同他计较。为师者,毕生所求只是一个好徒儿。楚政这个徒儿虽不甚孝顺,却必是成大器之人。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事之后,仍牵着那只大狗,做楚政的师傅。 谁知前两年楚政竟自带着马鞭跪在他门前求他原谅年少荒唐。李斯无奈,只得接下马鞭,抽了楚政三鞭,自此师徒二人尽释前嫌。每每楚政出征遇到劲敌之际,常得李斯献策从而得胜。 李斯捧着茶,坐在楚政对面,温和地笑着,讲着他的计谋。 楚政举着茶杯放到嘴边,似喝似不喝地转着杯,盯着对面的李斯:“师父此计似是有些过激。” “如此行事,方是您的性子呀。”李斯笑着站起来。“行与不行,全看陛下了。” 太阳不知何时已隐入了云层,几只乌鸦从天际飞过,啊啊地叫着,甚是讽刺。 ☆、第三章 新的旅程也是心的旅程 (1720字) “什么!”昭乐拍桌而起,仿佛听说了多么不可思议地事情一般瞪大了双眼,盯着对面那个为他带来消息的臣子。“你再说一遍!楚政干了什么?” “公子政,哦不,现在应该是楚王了。他在其父楚庄王的葬礼上,踢倒香炉,用香灰砸上了庄王的牌位。” “他当真大闹葬礼?”昭乐无力地跌到椅子上,他不知道楚政该如何收场。难道楚政不知道他国中那些藩王和其余的公子们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的皇位?“楚政究竟想干什么!” 魏慈明摆摆手让那位大臣下去,这才走到昭乐身旁,抬手捋捋昭乐的乱发:“那是楚政的事情,你费不上为他忧心。” 在师傅面前,昭乐也不嘴硬,垂着眼的模样似是有些委屈:“他若战死,我该怎么办?” “楚政怎么会让自己战死呢?”魏慈明叹了口气。“楚国那些藩王殿下不必看在眼中,他们的本事是拿不住楚政的。他若当真战死,只会是和赵灵宫。若是他命大多活几年,那想必是死在殿下手中。” 昭乐摇摇头:“我从没想过要杀了谁。” “是。只是殿下要做天下人,要做大事,便不可拘泥于妇人之仁。” “师傅,此刻谈论此事为时尚早。”昭乐抿了抿嘴,看看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国中士兵尚是父王在时所征,距今六年,只怕早已用不得了。我又是受制于楚赵两国,无法征兵买马。只怕真到了上战场那一日,尚未开战,我国便已败了。” 魏慈明捻弄佛珠的手顿了一下,复而继续再无停顿。“兵书有虚实篇,所谓虚实之道亦为阴阳之道,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话已至此,以殿下智慧若仍想不出个合适的法子,那趁早将齐国拱手送给楚赵二国方是为国为民之上策。” 昭乐咬住唇,委委屈屈地答道:“师傅教训的是。” 魏慈明心知自己对昭乐要求过高,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到底是难以做到没有情绪,满心清明的。就连修行多年的自己,不也正是如此?每每遇到赵灵宫,总难自制。可这天下不容他的好徒儿慢慢地长大,这乱世浮沉谁能说得准?一个不经意,便会被别人的刀斩杀的分毫不剩。 很多年后,昭乐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那时候,他对魏慈明说:“师傅,我小时候你和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总归都是一句话。” “什么?” “活着。努力地活着。” 清晨的曙光方才崭露头角,便已有人踏着晨光而来。 华夫人尚未梳妆,听着门口的禀告微微皱了皱眉,隔着门问道:“殿下此刻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门外的昭乐也不管屋里的华夫人看不看得到,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母亲,昭乐是来向您辞行的。” “辞行?殿下要往何处去?” “回禀母亲,孩儿想去巡视一下各地粮仓。” 华夫人又问了随行之人,觉得此事并无不妥,便道:“殿下路上需谨慎些,僻静地方休要独自前往,需多带些人马。” “母亲教训的是,孩儿去后,齐宫诸事全仰仗母亲您了。” 那一日,昭乐太子率太子太保魏慈明、郎中王彩御、太卜何九畴及医师一名侍卫数名,踏着晨光出了齐宫大门。 旭日微红宛若姑娘脸庞,城门外的草屋上裸着一双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好像也在为昭乐一行人的到来和欢欣雀跃。 晨间的烟雾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侍卫中的一个人抬起头,掀起帽前的遮挡,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算出来了。” 昭乐回过头,轻声笑道:“伍师兄,你总是沉不住气。” “臣自然没有大师兄和几位师弟沉得住气,他们都不用遮遮掩掩,走的光明正大的!”说话间,那侍卫拽下头上的帽子塞到腰间,露出一张瞧起来理应可爱的圆脸,却因目光锐利,反而显得阴狠。 此人正是已官拜大司马的伍齐射。 旁边的医师抬起头看着马上的伍齐射,皱着眉道:“伍师兄总这般沉不住气,怎能成大事?” 昭乐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对那医师道:“文师兄,你也上马吧。” “是。”装作医师的文知礼跨上身旁一名侍卫牵过的马,一扯马缰,便到了魏慈明身侧。“敢问师傅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此行?为师也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是殿下的主意。” ☆、第四章 太阴即为太阳 (2794字) 当昭乐的人马踏过齐国大半的国土时,已是暮秋。 楚赵二国的战火从未停息,隐隐有蔓延之势。 梁周两国势力微弱,依仗赵国,三国结为联盟。楚国自不甘落后,与晋鲁互为盟国。如今天下,只有吴国尚未卷入这场战争,而夹在楚赵两国之间,南方与周国接壤,西部与鲁吴两国仅隔着一条洋河的齐国,再一次沦入了即将成为众矢之的困局之中。 深夜,昭乐看着一封封从齐宫中送来的书信,沉着脸将信一一送到烛边烧毁,复而抬头,目光扫过桌边几位从小一起同师傅学习的师兄,最终定格在伍齐射脸上。“伍师兄,时至此刻,你可知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么?” 伍齐射听到他的提问,回想起连日来昭乐率众人巡视粮仓之余,均是往深山老林中去,似是在找寻什么。“恕臣妄测,殿下似是在找寻什么。” “不错,几位师兄可知道我究竟在找什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8 “臣记得三日前因风势过大,殿下率臣等途经凌山之时,于密林处一山洞小避。莫非殿下是在寻找山洞?” 何九畴的答案令昭乐十分满意,他笑道:“师兄说的不错。正是要寻一处极大的山洞。”面对几位师兄诧异的表情,昭乐有些得意地笑了:“师兄们打小和我一同长大,日后齐国诸事大都也要靠着几位师兄的扶持。今日我便把心中打算和几位师兄说说,师兄们帮着端详端详。此刻并无外人,不必拘泥君臣之礼。” “是。”文知礼、伍齐射、王彩御和何九畴四人一同应道。 烛光微晃,一直坐在床上念经的魏慈明忽然张开眼,看看窗外的月亮,也下床走了过来,坐到桌旁坐定。“殿下少待,燕于琴即刻就到。” “燕师兄?”文知礼放下手中的杯子,立时便走到窗边,果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昭乐亦道:“没想到燕师兄到得这么快。” 魏慈明眼也不抬地点点头:“我信中同他说,知礼受了南方的潮气,一病不起。” “师傅说的是。”昭乐笑着为魏慈明斟了一杯茶。“文师兄确是受了潮气,此刻病已大好了。”昭乐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逗笑了在场的所有人,当然,文知礼除外,他正阴着一张脸等燕于琴进门。 燕于琴进门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心脏颤了好几颤,面对门内几位师兄师弟脸上意味不明的笑。他暗自捏了把汗,先是对着昭乐行了跪拜大礼,转而同魏慈明行了师徒之礼。 “师兄请起,此处并无外人,无需拘泥于礼。” 昭乐唇边挂着一抹笑,瞧得燕于琴心里发慌,坐好之后,怯怯地凑到文知礼耳边问:“师弟的病……” 文知礼见他靠近,眉毛一挑:“离我远点儿!”此话一出,满座皆笑。文知礼在桌下恶狠狠地踩了燕于琴一脚。 玩笑归玩笑,终是要回到正题。 “燕师兄这一路疾驰实在辛苦,先喝口水吧。”昭乐推了一杯水过去,微笑道:“此番请师兄赶过来实是有要事相商,若非李师兄身处参军之职,需替伍师兄留守军中,今日我们七人本该一同商议。” 燕于琴将空杯放下,沉声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不错!殿下只要一声令下,臣必当一马当先,以震我大齐雄风!”王彩御忽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边,死死盯住昭乐的眼睛,情绪激动地说道。 昭乐笑着伸手拍拍王彩御的胳膊:“师兄先坐下,此事尚不着急,待到开战之日,我齐国大军之中定少不了师兄的位子。”他环顾身边几位师兄,身子往前倾了倾:“如今楚赵二国已呈双分天下之势,虽然现在齐国仍在战局之外。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这场战争之中,天下八国,谁也不能幸免于难!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战火终会蔓延到齐国的疆土!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听昭乐提到了在座所有人都最关心的一件事,就连一直低头捻弄佛珠的魏慈明都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地听着。 “我有一个想法……” 伍齐射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想……征兵?” “没错!” “殿下此番想征多少士兵?”何九畴手中拿着一只龟甲,手指沿着龟甲的纹路来回描画。 “决不可少于五万!” 昭乐的话让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伍齐射皱着眉重复道:“五万?” “正是!”昭乐郑重地点点头。“几位师兄和师傅心中所想,昭乐自然明白。若国中有五万大军,楚赵两国必都来干涉,可我齐国国土并不小于楚赵两国,为何一直受制于人?如今天下大乱,唯有力量强大方可保障我国土平安!” 王彩御问:“若此刻征召五万士兵,楚赵两国前来干预该如何是好?” 话外之意再明朗不过,现在的齐国如何和楚赵两国较量?若说楚赵两国正是九天腾飞之龙,那么齐国只能算是一条方才破壳之龙。而且,楚赵两国那两条大龙爪中分别抓着齐国这条龙的父母。 “这正是我要说的。”昭乐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燕于琴和伍齐射二人道:“此事需两位师兄鼎力相助,方可成事!” “殿下但说无妨,伍齐射自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伍齐射说完,旁的燕于琴也点了点头。 “发征召文书之事,只写征兵一万。征兵之初先由伍师兄亲自挑选一万精兵,燕师兄于暗中留意可塑之才,暗中调遣,虽是暗中行事,却不可少于四万之数。伍师兄所选的一万精兵于军中操练,以骑射为主。”昭乐转头看向燕于琴,道:“而燕师兄则是挑选优秀善战的门客带你选出的四万士兵,前往凌山北部的山洞中秘密操练,以近战为主。燕师兄行事之时需万分谨慎,莫让他国察觉蛛丝马迹。” 燕于琴笑笑:“自然!” 何九畴转着桌上的龟甲,浅笑道:“太阴,太阳。殿下这步棋行的未免太险了些,若是楚赵两国连一万精兵也不许殿下留该如何是好?” “那一万精兵本就是我用来给他们看的!”昭乐皱起眉,目光坚定。“若能留下则是齐国之运,若不能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兵行险招,方可于此乱世存身立命。” 在齐国发出征兵文书的当日,余下七国国主均接到了这个消息。 已做了楚王的楚政看过细作的传大笑,连说:“有趣,有趣!” 已俨然有替代赵王之势的赵灵宫听到这消息后,挑了挑眉:“给我盯紧了,别让姜昭乐这小崽子给我玩出花儿来!” 梁王看过情报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让人将信送往密夫人处。 晋王说:“我孙儿长大了。” 鲁王说:“一万士兵能成何事?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 吴王站在吴宫之中眺望东方,与自己一水相隔的齐国,也要卷入战争了么? 唯有周王室,依旧沉迷于声色犬马之间,仿佛这天下早已与他无干,只沉醉于自己为自己所建筑起的,满是纸醉金迷的堡垒之中。忧国忧民的臣子一遍遍进谏,周王捏着酒杯,醉醺醺地答:“这天下事,便交由不懂享受之人去管吧!我大周是王室后裔,幅员辽阔,兵力充足,自不会似齐姜那般落为阶下囚!” ☆、第五章 愿向直中取 (2048字) 魏慈明站在贺郡的城门处,回头望着身后的土地。他踏出城门之后,往左走是前往楚国的路,往右走则是前往赵国的路。 此番他是前去求和的,求的是掌控着昔日夫人,与齐国早有‘杨柳之约’的赵国,而非囚禁着齐王的楚国。 魏慈明想,所谓祸从口出,大抵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殿下会想到结盟之事,也是他提出的。 那一日余下几位徒儿出去后,他同昭乐提及当今形势,以为不可形成孤岛之势。 “依师傅所言,我该如何才好?” “以齐国现今国力,谈起自成一家、孤军奋战,实是为时尚早。如今之计,唯有依附楚赵两国中任意一家,方可保全齐国实力。况且,殿下征兵之事不日定会传往各国。他国还好说,楚政与赵灵宫自不会放任殿下征兵坐大。与其等着他们动手,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与其中一国结盟。”魏慈明将手中的佛珠拿起来,一圈一圈地套在手上。“到那时候,这事便不再是我齐国之事,而是楚赵之争。”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9 “楚赵两国现成并列之势,师傅认为我该与哪国结盟?”昭乐如是问。 魏慈明答他:“楚国囚陛下而不杀,想必是有所求。赵国与本国早有联盟,只是年月久了,大多数都忘记了罢了。究竟是与哪国联盟,终归还是要看殿下的意思。” “楚国拿住父王,将其囚禁,无非是想要我们依附于他。我偏不称他们的意,出其不意,方可以生!师傅,我愿与赵国结为联盟。昔日齐赵两国本就有‘杨柳之约’,如今再提联盟,想必更得其心。”昭乐说完后,极认真地盯着魏慈明看,想看自己说的答案和师傅心中所想是否一样。 魏慈明笑着点了点头,摸摸昭乐的头道:“殿下深明大义,实乃百姓之福。” 其实,以国家的利益为出发点的话,他也是赞成前往赵国求盟的。只是想起赵宫中的那人,他便落到了踟蹰不前的境地。 他那好徒儿倒是体察入微,见他听说前往赵国后,回程路上总是闷闷不乐,曾问及:“师傅可是此行过于疲累?若是疲累了,不如先留在宫中休养。联盟之事,我自会派遣别人前去,若不成师傅再去也无不可。” “殿下,联盟事关国家百姓,慈明岂甘落人之后!”魏慈明拉了拉马缰,与昭乐并肩而行。“此事重大,只怕齐国之内,除却为师与管相二人,再无人可以。” 昭乐垂了眼帘,低声道:“辛苦师傅了。”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的分内之事。” “师傅,我从未拿你当过我的臣子!”昭乐顿了一下,转过脸盯着魏慈明,颇为严肃地说道:“师如父,在昭乐心中,师傅与父王无异!” 因周遭尚有多位师兄及一众侍卫,剩下的半句话,昭乐没有说出口。 那句话是,更胜父王。 魏慈明转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身边那个已经长大的小昭乐,笑道:“为师知道。” 他没有回宫,直接便往贺郡来,临别时,他对昭乐打下了包票:“为师定不负殿下所望,带盟书归来。” 昭乐嘱咐他:“师傅,这一回须向直中取,不可再如当年那般委曲求全!赵氏不允,我国尚有退路!” “愿向直中取……” 魏慈明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前方便是赵国了,是那个人的国土,他,会准许自己在直中取么? 或许,那个人当真可以说服赵王,不会再次让齐国委曲求全。可这一次,难免赵灵宫不会再让他屈身事权…… 魏慈明摇摇头,翻身上马,心道,赵灵宫的那张床,早在多少年前我就已经上了,现在又在怕什么呢?当日可为了殿下安康而上,今日便可为了齐国百姓而屈身。况且时隔多年,赵灵宫也不一定还对他有心。 思及至此,魏慈明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若赵灵宫当真对他无心了……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 魏慈明为清溪八龙中的佼佼者,那是何等聪慧之人,一点即通。 到底是谁对谁还有心,到底是谁还念着谁。 这会儿,他的心早已清明至极,多年来深埋心中的怨恨霎时间变得可笑起来,就连自己,也变得可笑起来。 当他以齐国使臣的身份,站到赵宫大殿之中,看着御座旁的金座上的赵灵宫时,只觉得自己多年来,当真分外可笑。 赵王已老,赵国国事早已交由少君赵灵宫掌管。 赵灵宫看着手中的盟书,又抬头看看挺直了背脊站在殿上的魏慈明,在竹简的遮挡下,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魏大人此番前来,路途遥远,可着实辛苦了。来人,带魏大人前去休息。” “多谢少君体谅,今日已是慈明到赵国第十六天。” 面对魏慈明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自己的目光,赵灵宫也盯住他,不可自制地笑起来。“魏大人这是怪我国怠慢了?” 魏慈明面上仍是一派恭谨模样,却早已恨得咬破了下唇内侧。“慈明不敢!” 赵灵宫站起身来,拍拍手掌:“来人,带魏大人前去休息。” “多谢少君关怀!”魏慈明满心衔恨,跪倒在地拜了一拜。“魏慈明告退。” ☆、第六章 唯有曲中求 (2628字) 赵灵宫看着厅中正在喝茶的王适之,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儿?” “自然是在等少君回来。”王适之放下杯子,冷笑道:“少君莫要忘了,屋里那位可是我师弟。” “那又与你何干?” 王适之答道:“他已多年没伺候过您,怕是身子大如前了,只求您别拿当日炮制我的法子炮制他。” 赵灵宫挑了挑眉:“你几时这么好心了?” 王适之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边拽紧身上的棉衣,一边往外走:“我待我师弟自不会如此好心,我只怕少君看到他那个惨样儿,又要冲我发火。” “我自然不会。” 正在往外走的王适之停了一下,想问他这句‘自然不会’是不会什么?是不会依炮制他的方法炮制魏慈明,还是不会冲他发火?可终究没有问出口,这十多年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赵灵宫的脾性。 外面已是隆冬时节,王适之踏着雪走了几步,虽是穿了棉衣却仍是觉得寒冷。看着眼前的枯枝残叶,他闭上了眼,走?该走到何处去? 少君不想自己打扰他和师弟亲热,却忘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是住在他屋里的,此刻冰天雪地,他该去那里呢?站在雪地里等着么?少君今晚怕是不会让师弟走的,难道就站一夜么? “先生。”常跟在赵灵宫身边的小侍从追过来,手中还捧着一件毛茸茸的衣裳。“少君让我把衣裳给您送来,还请您随我去偏殿休息。” 王适之笑了,跟在那小侍从身后往偏殿去了。 不同于外面的天寒地冻,赵灵宫的寝室里可谓温暖如春,他看着坐在床边的魏慈明,眉目依稀如旧,一点没有变老。 “慈明,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你。”赵灵宫走过去执起魏慈明的手,那双冰冷的手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突兀。“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不多穿些?我送你的狐氅呢?为什么不穿?” 魏慈明低着头,并不回答他的话,也不抽回手,任由他拉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0 赵灵宫坐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肩往怀里带带:“是不是不喜欢了,若不喜欢我再送一件给你。” “不必,我国也非穷困之地。” “我的傻慈明,我送你东西与国家何干?”赵灵宫的手放到魏慈明腰间,扯着腰带的一角,只需再轻轻一扥,那衣裳便开了。他偏不扥那一下,拉着魏慈明的手放到自己腰间:“你送我的那小玉狗,我一直戴在身边。” 握住那只青色的小玉狗,魏慈明一怔:“你一直带着?” 赵灵宫搂紧他,吻吻他的鬓边,笑道:“慈明所赠……” 魏慈明垂着眸,看不清情绪。他攥着赵灵宫腰间的小玉狗,淡淡道:“扔了吧。”赵灵宫吃惊地看着他,可他脸上仍是平淡至极,没有任何情绪:“当日我送你玉狗,无非是想羞辱你。” “我知道。”赵灵宫捏住魏慈明的脸颊,笑着答道。 魏慈明扭着头,挣开他的手,冷冷答道:“知道最好!” “慈明,这么多年,你还是一样倔。”赵灵宫捏住他的下巴,笑容暧昧。魏慈明仰着头,与赵灵宫对视的眼中满是寒意。赵灵宫亦不复温柔,一把将他推到在床,扬手就是一个嘴巴:“贱货!我差点儿忘了你喜欢犯贱!” 魏慈明偏过脸,紧紧地闭住眼睛,不肯睁眼看身上的赵灵宫一眼。唯有颤抖的睫毛和微蹙的眉尖,透露着他的感受。 “给我睁开眼!”赵灵宫扳过他的脸,俯身吻上他的唇,动作不似话语般凶狠,反是极尽温柔,舌尖细细地描摹着。 魏慈明咬紧唇,不许赵灵宫的舌头探进来,唇畔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晋国东郊旧宅里所饲养的蛇。那条花纹斑斓的蛇,正如身上的男人一般,用这副光鲜亮丽的外表,伪饰着阴冷狠毒的内心。 “给你脸不要脸!”魏慈明无声的反抗激怒了赵灵宫,他加大了摆动的幅度,过于深入的部分,刺痛了魏慈明的身体,也刺痛了魏慈明的尊严、魏慈明的心,无法抑制的呻吟到底是脱口而出。 直至听到魏慈明的痛呼,赵灵宫才算是满意,吻吻他的脖子,笑道:“这些年你乖得很,从没找过别人。”说话时,他的手指在两人交合的地方滑过,最终握住了魏慈明的那一处。“就连女人都没找过。” 魏慈明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刚要张口辩驳,却因赵灵宫的又一次顶撞而化作一声诱人的呻吟。 赵灵宫似是因为方才的发现十分欣喜,笑着吻吻魏慈明的唇角:“小贱货,别逞强了。乖乖听话,你想要的我自然会给你。” “我想要……”魏慈明趁着赵灵宫对他的冲击缓和一些的时候,握紧了他的胳膊。 赵灵宫见他主动说话,便笑着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他的唇,问道:“慈明,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死!”话音未落,魏慈明因身下的剧痛,握着赵灵宫胳膊的手忽然收紧,眼角也溢出了泪水。 赵灵宫不再与他温存,扯下魏慈明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将其双臂举过头顶,向外招呼道:“给我拿绳子进来!” 侍从进来送绳子的时候,看到少君愤怒的表情,不由一惊,吓得那侍从将绳子地过去后,立即便退了出来。 粗糙地麻绳牢牢捆住了魏慈明的双手,他合上眼,心想这才像六年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赵灵宫。魏慈明于赵灵宫,只可有恨,国仇家恨,除此外,一切皆为虚幻,如镜中花水中月,总会破碎。 夜深之时,赵灵宫起身,亲自点一盏灯放到床头的小凳上,看着床上的魏慈明。 他手上仍旧捆着粗糙的麻绳,闭着眼睡的极沉,那如描似画的唇还似六年前一般丰润诱人。赵灵宫伸手摸摸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六年前就不该放他回去,这些年操劳下来,都快瘦成皮包骨头了。 “我天下无双的慈明……”赵灵宫的吻,落在了睡熟的魏慈明发上。吻毕,他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吩咐人送盆热水来。那侍从去打水时,他特意嘱咐道:“再去拿块最上等的软布来,要母后擦脸的那种。” 就着微弱的灯光,赵灵宫坐在床边,拿着软布温柔地擦净了魏慈明的下身,最后倾身抱住魏慈明。他常年练武,这一抱,竟似将魏慈明包裹住一般。他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便翻身滚到床另一边,将熟睡的魏慈明揽入怀中搂紧。 赵灵宫还记得,六年前的魏慈明睡觉极轻。 这一回怕是累着了,久未经情事的人被他整整困在床上一个晚上,也难怪如此。 难怪如此,也难得如此…… 他的魏慈明,实在难得如此乖顺地躺在他怀中。 月亮在窗外看到这样和睦的场景,也露出了羞涩的笑,悄悄隐到了云后。 ☆、第七章 本是同根生 (2491字) 惨淡的天空,暗淡的月光洒在雪地之上,楚政跨坐在马上,睥睨被鲜血和融雪弄脏的地面。 残肢断骸间,楚政手中的刀直指一件华裳:“斩!”伴着的他的话音,数十名侍卫冲将过来,纷纷举刀斩落,霎时间,华裳便被鲜血染红。楚政在寒冷的雪夜里,勾起一抹笑,冷如月光,冷如命运:“翻过来!” 看着侍卫翻过的身体,那人灰败的脸色和满身的鲜血,通通都在向人昭示着他已死去多时。饶是如此,楚政仍是挥挥手命人前去查看,身后的顺德骑着马踱到死尸身侧,翻身下马探探鼻息,转头回禀:“陛下,樊期已死。” “成乔呢?”楚政骑着马踏过樊期的尸身,在微弱的月光中寻找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封为长安君的成乔。 他委实想不通,为何昔日乖巧的弟弟会在攻打赵国之际反戈相向,将伐赵的大刀斩向自己? 这令他本就坐的不安稳的王座,更加惴惴可危。国内流言四起,竟有人怀疑他并非父王亲生。 本是嫡亲的王子,最为顺理成章继承王位的本该是他。可转瞬间,便不再是他。 更有人质疑母后的贞洁,而这一切的制造者,就是这个不知何故而反戈相向的弟弟,长安君楚成乔。 楚政阴沉着脸指着往东方移动的点点黑影:“追!务必擒回长安君,生死不论!”众将士唯唯,纷纷追去。 那一场在雪夜中屠杀,始终在楚政的脑海中无法抹去。他的手上早已沾满藩王的鲜血,可这一日,若沾染上了弟弟的鲜血,他当真便到了万劫不复之地。 辱父弑弟,此等罪名,可否万劫不复? 没有人可以回答楚政的问题,正如没有人可以阻止他登上王位的道路一般。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他登基前夜的那场杀伐,他独自带着敬德、顺德二人,杀向了那几个反对他登基继位的几个老臣家,用沾满鲜血的战刀,保住了他继承王位的权利,从而改写了楚国的历史。 “敬德,快去追他们!”楚政焦急地指着离那几个逃亡的黑影越来越近的将士。“让他们无论如何留下成乔的性命!” “是!”敬德领命而去。 疾驰的骏马穿过残杀敌人的士兵身边时,敬德雪白的衣裳被溅上了斑驳的血迹。他的马忽然人立而起,一声嘶鸣过后,又急冲起来。敬德稳住心神,死死的抓住马缰,总不至于被甩下去。他顾不得马后腿上尚拖着一个敌人,更顾不得马腿上被敌人狠狠插入的匕首,他大叫着向将领传达楚王的最新命令:“陛下命你们务必留下长安君的性命!” 那一夜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热烘烘的血也融化了寒冰般的雪,马蹄和整齐的步伐踏碎了一地肮脏。留下收拾战场的小士兵手中握着铲子,将城中道路上的雪一铲子一铲子地铲到水沟里,仿佛这样那一场屠杀便不复存在一般。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1 用叛乱者尸体堆积而成的京观,坐落在城门之东,不单震慑着国内一切企图叛国之人,似乎也遥指着东方的赵国。 楚宫之内,李斯看着对面眉目清秀的长安君成乔:“李斯见过长安君。” 长安君眼皮也不抬地跪在床上,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铁链拴在了墙上,本是整齐的头发也凌乱地散落在眼前。 “殿下实在不该与陛下为敌。”李斯心疼地伸手去摸长安君的脸,却被他躲开了。“殿下是在记恨我们?” “难道不该恨楚政么?他一个杂种抢了我的王位!” 李斯摇摇头:“殿下,王位素来是贤者居之。况且,樊期已是一个死人,他说的话殿下不必记在心上。” 长安君突然抬起头,瞪着眼睛叫道:“樊期死了,可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向天下人揭露楚政他不是父王的血脉!” “殿下太天真了,难怪会上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的当。” 长安君不再理他,别过头盯着洁白的床帐。 李斯笑着坐到床边,微笑着捧住长安君的脸:“我的小徒儿如此天真,我怎敢放你出去再让人骗呢?你莫要恨了,陛下留你在此也是一片好心,他是不想你再变成别人手里刺向他的利刃。”长安君凌乱的散发落在李斯手上,他微笑着将那些散发帮他捋到耳后:“你该知道,陛下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他如此信任你,才会将军权交由你掌管。你这一闹,可着实伤了他的心。” 长安君看着李斯温柔的样子,狠狠地咬住唇,隔了许久才叫出那一句:“师父……” “嗯?殿下有什么要说的么?” “师父……我求求你……求求你顾念多年师徒情谊,让大哥杀了我吧!” 李斯佯作吃惊,立即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你是陛下亲弟弟,他怎会杀你!他将你安置在宫中好生伺候着,殿下还有何不满?” 面对逼近自己的李斯,长安君委屈地快要落下泪来。他没有想到,明明他和大哥都是师父的徒儿,竟是这般厚此薄彼。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在位者当权,师父才会如此么?他哭着恳求李斯,求他去求楚政赐他一死。 “师父……师父……成乔求求你,求求你让大哥赐我一死吧!成乔知道错了!” 李斯拿袖子蹭蹭长安君的泪水,柔声道:“好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已知错了,陛下定不会降罪与你。殿下便好生在殿中养伤吧!” 长安君声嘶力竭地喊着正往外走去李斯:“师父!师父!您回头看看成乔!成乔生不如死呀!” 李斯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答道:“殿下,此刻能活着便活着,到您该死那一日,为师自不会留你!” 长安君成乔依旧跪在那张柔软昂贵的床上,手脚被铁链牢牢锁住。 雕梁画栋的房间,是他的大哥为他画地为牢。 等候在花园中的楚政转头问李斯:“成乔可还好?” “还活着。”李斯的回答十分平静。“陛下的妇人之仁终有一日会酿下大祸。” 听着师父的批评,楚政无奈地叫道:“师父……我实在不能不顾念血脉亲情……” 李斯笑道:“当日您将军权交给成乔,故意让樊期撺掇他谋反之时,怎没顾念亲情?此刻提及亲情,未免为时已晚!呀!落雪了……”他伸出手接着空中飘飘荡荡的雪花,就这样牵着自己的狗丈夫,踏雪离去。 楚政站在雪里,扭头看看关押着成乔的小殿,摇一摇头,就此离去。 ☆、第八章 相逢便是恩泽 (2726字) 天正六年的正月,平日里冷清的边关小城贺郡,此刻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一派热闹繁华。 魏慈明靠在客栈的床头,也因外面喜气洋洋的气氛,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床边伺候的小二探过手来替他擦擦额头的薄汗,低声道:“大人此番受伤,怕是与楚国脱不了干系。” “这是你该说的话么?一切等你家主人来了再说不迟。”魏慈明说完,便闭目养神去了。小二起身给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就要离开,这时魏慈明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问:“你家主人说什么时候到了么?” “主人说快则月底,慢则下月月中。”小二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魏慈明的目光落在了小二的手上,低声道:“你练过武?” 小二一愣,回道:“小时候学过几手,与家里的各位先生是比不得的。” “那么,与来杀我的刺客……比不比得?” “这说不准,我没见过他们。” 魏慈明笑笑,问他:“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都十八啦?和我入世时一般大呢……”魏慈明的唇边噙着笑,朝小二招招手:“这些日子你伺候我时,也能看得出你是个伶俐孩子。今日,我便委你个重任,你做得好,我保你家主人给你个好差事。” 那小二受宠若惊地样子逗乐了魏慈明,他将包袱中的一个黑绸包裹拿出来放到小二手中,吩咐道:“去驿馆借最快的马,给你家主人送去,让他交给殿下。这一路上不得停歇,这东西也不能转交他人,你务必亲自交给你家主人。” “大人给我这……”小二跪在床边,接过魏慈明递来的包裹,抬起头怯生生地问道:“不会是盟书吧?” “正是盟书!”魏慈明的手还搭在包裹上,忽然一攥,又将包裹抓回自己手中,挑着眉问道:“你不敢?” 小二跪在那里,紧紧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敢!盟亡我亡!” 魏慈明赞许地点点头,伸手摸摸仍旧跪在床边的小二:“记住!你必须活着以最快的速度将盟书送回去!你不可以死,盟书也不可有任何损失。”他倾身握紧了小二的手,轻声道:“现在,齐国所有百姓的性命和齐国的未来,魏慈明就交到你手中了。齐国未来如何,全看你了!” “是!”小二重重地点点头,将包裹塞入怀中,转身就走。 “慢着!”魏慈明唤住小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二回头冲着他一笑:“我叫匡章。” “好。匡章,齐国的命运就到你手中了。”魏慈明看过去,正对上站在门边的匡章坚定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很多年后,匡章还是会想起边关的贺郡,想起贺郡里的魏慈明,想起他的知遇之恩。受到刺杀的魏慈明身负重伤,苍白的脸上不减半点血色,却总因为提起国事,就会立即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想起前几天的受刺,魏慈明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直咳的趴到床上才止住。他趴在床上,实在无力再去思索这次的刺杀是怎么回事,终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2 外面的风雪似更大了些,赵灵宫的衣上还沾着雪花,他走进了贺郡南边的客栈:“掌柜的,一间上房。”他将钱扔在了柜上,便往后院走,他早已查清了魏慈明住在哪一间。 当他真的走到那个房间时,他却停住了步子,站在门口抖净了衣上的雪,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迎接他的是在床头正襟危坐的魏慈明:“怎么是你?”对于赵灵宫的突然出现,魏慈明感到十分困惑,他方才听到外面有声音,以为是刺客来袭,袖中早已藏好了匕首,做好了偷袭的准备。 “嘘!”赵灵宫将食指竖到了嘴前。“我只是来看看你。” 魏慈明悄悄将袖中的匕首握紧,上下来回的打量着站在门口的赵灵宫,好像恨不得此刻便一匕首刺死他才算了事。其实,他心中有过这样的想法,在赵宫中,在贺郡中,甚至现在,这想法都没有消失过。 只是,赵国少君若死在齐国贺郡,他的小徒儿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这儿可不是赵国,可不能由着少君为所欲为!”魏慈明说着话,也从床上站了起来,扶着墙便往外走。唯有出来卧房,到了厅中坐好方是待客之道,他此刻坐在床边,岂不是自己便把和赵灵宫的关系拉近了么? “慈明……”赵灵宫边喊他名字,边过来要扶他,却被魏慈明皱着眉躲开了。 赵灵宫什么脾气?那是狗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主儿,可就偏偏碰上了魏慈明这么个倔脾气!他挠挠头,忍下这一口‘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怒火,放低身份地靠过去:“慈明,我不碰你,你只让我瞧瞧你的伤我便走。” 魏慈明蹭到椅边,已是疼出一头冷汗:“慈明与少君还不至于亲密到可以肉帛相见。” 瞧他虚弱成这副样子,赵灵宫也不敢用强,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语气中都带上了些许的委屈,全然不像他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慈明,我就瞧一眼就回去。我放下国事来看你,你都不肯看我一眼么?若非我悄悄派人跟着你,你在关外还不得被那群刺客杀了呀!你就瞧在我的人救了你一命的份上,让我瞧瞧。他们跟我回禀了你受伤后,我当天夜里便坐不住了,星夜兼程地赶来,连口水都没喝上,你就赶我走么?” 魏慈明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没什么大事,那刺客刺歪了,伤了肺叶而已。”待赵灵宫走近之后,魏慈明像是训斥昭乐一般道:“做那委屈的样子给谁看?堂堂赵国少君,成何体统?” 赵灵宫难得能得个魏慈明的笑脸,哪还顾得上反驳,伸手解开他的衣裳,去看魏慈明胸口的伤。看罢,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口袋来交给魏慈明:“这是我上战场时常用的药,对外伤极为有效。” 魏慈明没有接,目光仍定在赵灵宫腰间,那里有一只绿色的小玉狗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魏慈明扭过头不再看他:“药送到了,伤也看了。少君可以走了?” “好,你好好照顾自己。”赵灵宫把药放到桌子上。 直到出了贺郡才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怎么就那么贱?大老远来看个肯定不会买你好的人!他这一下可好,吓得跟随在身边的侍卫们都滚下马来连连磕头。赵灵宫摇摇头:“与你们无关,今日之事莫同他人说起。” “回先生,少君今日从贺郡回来时……自己……自己打了自己……”侍卫一边张望,一边磕磕巴巴地向王适之回禀着。少君他不敢忤逆,可这王先生又是少君面前的红人,他同样开罪不起。 王适之笑笑:“你放心,这事儿少君不会知道的。”侍卫离开后,他才垂下眼皮,喃喃地重复道:“自己打了自己……自己打了自己……魏慈明!你行!”伴着他的话音停止,一只折断的杯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被折成两段的杯子,突兀地留在地面上,裂痕仿佛是一个大大的笑脸,带着寒意,嘲笑着每一个人。 ☆、第九章 红尘之外,亦是红尘 (2330字) 楚赵两国的战火终究还是刚刚过了正月便点燃了。 楚赵两国的大军在日复一日的大雪中战斗着,昭乐听说了这件事,评价说:“糊涂!” 文知礼守候在一旁,替他披上披风,道:“日前燕师兄送来的盟书,殿下不看看么?” “师傅出马……”昭乐顿了一下。“看看也无妨,去替我拿来吧。” 文知礼将黑色的包裹打开,双手捧着竹简放到桌上,一点点摊开。昭乐站在桌旁,挺直了背脊,只垂着眼去看桌上的盟书。“赵灵宫竟然每年只要三十匹丝绸,五十担粮?呵,师傅果然好手段。” 文知礼跪在桌边,见昭乐已经抬头去看窗外,便把桌上的盟书卷了起来,重新装好。心里就琢磨着,师傅究竟用了个什么手段,竟能让赵灵宫让步。 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心里最尊敬的师傅,是用的什么手段,正如他永远不会成为天下无双的国士一般。 窗边斜逸着几枝初绽绿芽的树枝,昭乐走到窗边伸出手,一把折断了葱绿的嫩芽,皱着眉头说了一个字:“春。” 文知礼在他身后轻轻颔首,不知该如何答复。 “师兄,你往燕师兄府上问问,师傅几时能回来?” “是。” 文知礼离去后,昭乐仍站在窗边,直到他将手中的嫩芽揉捻成了嫩绿色的碎末,落到地上。他才唤过宫人道:“去取方才文师兄带来点心过来,我要去看看母亲。” 宫人提着食篮跟在昭乐身后,来到渌水宫外,昭乐指着‘渌水宫’三个字问道:“你可认识这字?” “识得,渌水宫。”宫人恭顺地答道,生怕有一个不妥,便惹恼了太子殿下。 昭乐笑着摸摸那宫人的头:“谁教你认得字?” 宫人答:“凡能在殿下身边伺候的,都是大总管选出最伶俐的,先学上半年规矩,再学了管相所著之书方可到殿下身边伺候。” “你这是夸自己伶俐呢?”昭乐歪头去看那一直垂着头的小宫人。 宫人一惊,赶紧跪下连连磕头:“不敢不敢!” “抬起头来让我瞅瞅。” 宫人依言抬起头,入眼是一张平常至极的脸,唯胜在平日里深居宫中,肤色比外面的人略白些。偏偏昭乐竟似发现珍宝一般,弯下腰捏住宫人的下巴,认真地左看右看,直看得那宫人红了脸,怯生生地喊了一句殿下,这才放了手。 昭乐不再理那宫人,起身在渌水宫门口站好,朗声道:“母亲,昭乐来了。” 话音落尽,一名侍女便迎了过来,开开门请昭乐进去。 待他在殿中坐定,只听旁边卧室中传出衣袂翻飞的声音,隔了少说也有盏茶的时候,华夫人才着一袭紫衣出来,同昭乐见了礼后,才笑道:“殿下从没这时候来过,这会儿急着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并无要事,母亲上次提过文师兄送来的点心口感细腻,今日文师兄进宫,又带了些来。我想着母亲喜欢,便送来孝敬您。”昭乐说完,抬起头看着华夫人之余,又用余光瞥了一眼卧室。 华夫人自然知道昭乐的心思,强作笑颜道:“殿下有心了。” 昭乐忽然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下,眯着眼看座上的华夫人:“母亲,父王不在宫中之时,这宫里的姬妾昭乐是不便管的。这些也就全仰仗着母亲了,您身在夫人之位,可得以身作则,别让后宫的姬妾闹出什么丑事来才好。”这话就再明白不过,明着是说后宫姬妾,暗着就是怀疑华夫人屋里藏了男人。 事关名节,华夫人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这话可是错了?昭乐说话若是有什么不得当的,还得母亲提点,切莫怪罪呀!” “罢了,元孝你出来!”华夫人抬手向卧室招招手,一名青年僧人从帘后走了出来。“元孝,这就是太子殿下。”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3 昭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僧人,这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姜元孝?他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哥哥?” 元孝微笑着低下头:“妙善已非凡世之人,这红尘羁绊不提也罢。” “若无红尘供养,哪来你超脱凡世?哥哥,如今红尘已乱,你在那寺庙中学佛念经可还做得安稳?”昭乐急切地握住元孝的手臂。 他的话,刺痛了元孝的心,他正是因为寺庙没了百姓的供养,才狼狈地进宫求援。元孝低着头,好像看透世事一般,怎么也不肯开口。 昭乐摇摇头,向华夫人行了礼:“母亲,昭乐先回去了,不打扰您与哥哥叙旧。”说罢,他又走过去执起元孝的手,微笑道:“哥哥,你临走时务必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渌水宫外的梅花还没有落去,昭乐看着梅花露出了颇为灿烂的笑容。 这会儿,他才想起问问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你叫什么?” “小的名良。” “我瞧你似是南方来的,便叫南良吧。”宫人顺从地点头,谢太子赐名。昭乐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回宫!” 他们回到宫中没有多久,元孝便来了,仍是那一袭僧衣,在未融的积雪中已然打湿。 元孝来时,昭乐正坐在桌边看书,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南良,给公子上茶,然后去把大总管叫来,我有事儿吩咐。” 南良依言为元孝端了茶过来:“元孝公子,请用茶。” 元孝接过南良递过来的热茶,稀溜溜地喝了两口,很是满足的闭上眼:“许多年没有喝过茶了。” 昭乐这才真真正正地抬起头看他:“哥哥若肯帮昭乐个忙,昭乐可保你日日喝茶,餐餐不愁。” “妙善已是皈依佛门之人,不可贪图享乐。”元孝想起寺中师父们的教导,连忙将茶放到一边,放下后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姜元孝!你莫要忘了,你也是齐国王室之人!这守住齐国的重任,你不可任由我一人承担!”昭乐忽然变得严厉起来,抿起的唇角泛着冷意。 ☆、第十章 神女探子 (2437字) 天气渐暖,齐宫里的梅花落了,梧桐绿了,太子太保魏慈明也回到了宫中。 魏慈明站在齐宫门口笑道:“每次去赵国都是五月回来。” 跟在他身边的燕于琴笑笑:“师傅这一次走的久,殿下定是想念的很。” “是殿下想我,还是你想师弟呢?”魏慈明这一路上走走停停,颇有游山玩水的意思,伤势早已差不多养好了,只是偶尔还有些咳。这会儿回来了心情也是不错,便和自家徒儿玩笑起来。 燕于琴红了脸,行了个礼就要告辞,不肯随魏慈明进宫。 魏慈明也不勉强他,待他临走时忽然想起那替他送盟书回来的匡章便问及燕于琴。“那替我送盟书回来的小匡章现在何处?” “正在凌山之中受训。” 魏慈明对此安排很是满意,笑着拍拍燕于琴的肩膀,便独自进了宫了。 燕于琴站在齐宫门口一直看着魏慈明离去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转身往自己府上去。这一路上他与师傅同行,虽然师傅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唯有在提及国事时方有些变化,可他总是觉得,师傅与原来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呢?燕于琴回头看了看魏慈明离去的方向,没有答案。 马车已经在拐角处守候,那号称天下第一的车夫也正坐在车前等候,见燕于琴过来立刻行了礼:“先生。” 燕于琴因觉得有些这一路有些疲累,实在懒得说话,只同那车夫点了点头便上了车。一掀车帘,只见文知礼在车内正襟危坐,见他上来顿时红了脸。 “师弟……”燕于琴看着车里的文知礼,也是一愣。 文知礼别过头不看他,将身子往旁边错了一下,腾出地方来给燕于琴。等燕于琴在他身边坐好才开口说道:“我想上你府上讨碗汤喝。” 燕于琴握住他的手,嘿嘿笑道:“莫说到我府上喝,若是师弟喜欢,我给你送去又有何妨?” 文知礼甩开他的手,又把身子往旁边挪挪,正色道:“师兄待我好,我心里是知道的。只是这心思日日挂在嘴边便显得不值一提了……嗯,恕我直言,你我之间实该发乎情,止于礼。” 燕于琴笑笑,不置一言,脸上一片云淡风轻的样子,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可是文知礼哪知道,他的燕师兄心中早已五味杂陈,酸咸涩苦辣都占上了。 齐宫里的梧桐正绿,魏慈明去见昭乐的时候,顺手折了根梧桐带去。师徒二人见了礼,昭乐便拿出一叠白绸交给魏慈明看。 魏慈明从洁白的绸子中随意捡了一条出来,举到阳光下一照,几个字渐渐显现出来。 事已办妥,元孝。 “你找了元孝公子回来?”魏慈明将绸子放回去,转头问昭乐。 昭乐凑过去,语气中有点撒娇的意味:“这次没来得及和师傅商量,我便自己做的主。” 魏慈明点点头,目光仍旧停在那一叠白绸上,心里想的什么也不得而知。 昭乐看他这样子,便有些迟疑,心里想着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策,而且不太认可呀? 别看他贵为太子,可心里还是十分敬重师傅的,这会儿师傅的沉默令他有些畏惧。试探着往前蹭了几步,还想像小时候似的坐到师傅怀里撒个娇,却又想到了自己的太子身份和年龄,迟疑了一下便停住了。 到底还是走回了正座上坐好,居高临下地喊了声:“师傅。” “恩?”魏慈明这才从白绸上撤回目光,平静地看了昭乐一眼。“殿下有话要说?” “师傅为何不问我要哥哥做什么?”昭乐对自己的计策是颇为自得的,自然也希望师傅问及并夸赞几句,哪料到魏慈明竟是不闻不问,毫不在乎的样子。 魏慈明抿了口茶,道:“殿下已到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纪了,为师不该多问。” 昭乐扁了扁嘴,问:“师傅这是再怪我了!” “没有,为师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魏慈明起身过去摸摸昭乐的头,怎么都还是个孩子,在人前再能干,也都是渴望得到夸赞的。“跟师傅讲讲你的计策,若好我自会奖你,若不好……” 不等魏慈明说出惩罚,昭乐便主动伸出右手去。“若不好便和小时候一样,打手板儿”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4 魏慈明笑着点点头,坐到对面听昭乐讲起他那引以为豪的计策。等昭乐拿起水咕嘟嘟地喝了好几口后,魏慈明才开口问道:“这便是殿下的计策?” “不错,师傅觉得如何?”昭乐的眼中满是期待地望着魏慈明。 “这点子……”魏慈明转转手中的杯子,微笑着答道:“倒是特别。” 昭乐听到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笑着趴到桌子上,歪着头对魏慈明笑:“以神女和灵童作为探子,去探听皇室的机密……” 魏慈明表示赞许地点点头,想着这个计策实在特别,世间最为神圣的神女灵童,却成为了探子,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吧?也难为了昭乐那小脑袋,自己教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佛,他却想出个如此亵渎神灵的法子来。 “此计虽妙,只是那些送去训练的人……”魏慈明有些担忧地看看昭乐。 昭乐道:“人都是我亲自选的。灵童是从宫人里选的,都是伶俐清秀的男孩子;至于神女,都是打各个重臣家里选出的美貌少女。临行前特意命人给他们讲了管相著的书,都是稳妥之人。” 听到清秀和美貌这两个词,魏慈明抿着唇笑了:“殿下果然长大了,都懂得已美人收买人心了。” 昭乐窘的低下了头,低声答道:“这与长不长大有何干系?师傅只说我这计策好不好!” 魏慈明笑着站起身,大声道了句好后,便出了正殿。昭乐绕过桌子追了过来,与他一同站在门口。 “殿下可还记得,您当年曾问过我如何成为楚政那样的大将?”魏慈明没有看昭乐,只是抬着头望着天空中漂浮不定的游云。 “不错,当年师傅的回答,昭乐仍记在心中,并如师傅教导的去做。” 魏慈明拉起昭乐的手,微笑道:“今日再教你一句,当心如游云,淡看世事。” “是!”昭乐说完,也抬起头和魏慈明一样,望着天空中的游云,思索着成为大将的奥秘。 ☆、第十一章 乱世佛敌 (2310字) 天正六年的夏天,发生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赵王死了。 楚政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因为他一直觉得他父王死的挺丢人的,没想到赵灵宫他爹死的比他爹更现眼。 昔日楚王好歹是死在新纳的小妾床上,而今日赵王却是死在了来宫里祈福的灵童床上。 更为可笑的是,那年纪幼小的灵童竟哭着指控已死在床上的赵王强行要他。 楚政摸着下巴,斜眼瞧着桌上的情报,露出了含义不明的笑容。 敬德在他身后给他捏着肩,似是无意地说道:“不知为何,近日来南山宗的神女和云台宗的灵童似是都下山了一样,总能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云台宗和南山宗么?楚国有这两宗的宗寺么?”楚政捏起敬德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笑道:“去,把所有僧人都给我赶出去,一月之内,我要楚境内再无佛菩萨。” 敬德应道:“是。” 当敬德跟着子玉将军前去驱赶僧人的时候,楚地的天空落下了绵绵不绝的雨。 被驱逐的僧人们称楚政为‘佛敌’,甚至有僧人拿起戒刀奋起反抗。 只有一位年长的僧人和他的徒儿难得的没有反抗。 他只是带着徒弟们对着楚宫遥遥一拜,为自己生存了半世的国土祈福过后,老僧人对徒弟们说:“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大,不度无缘之人。此处既然与我佛无缘,为师便带你们去寻个有缘地。” 老僧人的话伴着连绵的细雨不停地在敬德和子玉耳边回放。 子玉是楚国新晋的大将军,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生了张很英俊的面孔,却因为人倔强不通世故,常被同僚叫做呆子。 楚政是在巡视军营的时候遇到的子玉,他大大咧咧地笑着拍子玉的肩膀:“你是呆子,我是傻子,倒是命中注定的!” 当日,子玉便随着楚政进了宫,摇身一变,成了将军。 所以,子玉将军信命。他认为机遇这东西,时间很关键,太早了或太晚了都不行,就如他遇到陛下,若太早了,他的箭还在弦上;若太晚了,射箭的人便已换做了别人。 “你说陛下赶走僧人会不会有麻烦?”老僧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始终在子玉的脑海正徘徊不定。 敬德对于楚政的决定不敢多做议论,三言两语便岔开了话题。他与子玉不同,在陛下眼中他是没有地位的人,他认为在很多时候,他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他不能像顺德子玉那般以武安邦,又不能如李斯等人以文安国。他能做的只是在陛下疲乏的时候,为他捏捏肩,倒一杯茶。至多,也只是在某些夜晚,辗转在陛下身下,仿若工具。 那些时候,他就会想起顺德,顺德说若能立下战功,回来便向陛下讨要他。 敬德每每想起这句话,会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心情,既感动,又充满了厌恶。这话本是顺德说与他的情话,却在那些他辗转于陛下床上的夜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讨要?到底就像是个物件儿一样。 今年陛下已过了弱冠之年,莫说搁在别国,便是在楚国平民百姓家,这年岁也该是儿女成行了。可他始终未曾娶回一人,就连女子,陛下都不曾染指。初时,他还当陛下是未见着可心儿的女子,或是为了国事尚无闲暇选妃。直到时日久了,他才知晓殿下的心中有一处柔软,存着一把刀、一匹马,和一个小男孩。 如今,敬德站在楚地最好的花圃前,亲自选了两车开的最好的菊花。这是楚地的特产,也是齐国太子的心头好。 他把菊花带回楚宫的时候,楚政正在大发脾气。 敬德弯腰捡起地上被楚政扔的乱七八糟的竹简和帛书,一一整理好,才捧着茶送过去。“陛下息怒。” 楚政命敬德关好门,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伸长了两条腿,许是觉得不舒服,便又将腿蜷了起来,伸手抱住,深吸一口气后,将头埋到了臂间。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曲正则死了,跳了罗水。” 此时,距离敬德前去驱逐僧人、买办菊花已过了一个多月,他不知道这一个月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何以丹阳郡的曲氏大夫竟会跳了罗水而亡?他不敢提也不敢问,只能跪在楚政身边,等待他再次开口。 “曲正则列出三则罪,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我不该驱逐僧人、不该王室之内同室操戈、不该与他国开战。我心里恼他伤我颜面,且觉得他说的并不对,便下令将他流放。他行至罗水边上,趁着守备不注意自己就跳进去了。”楚政无力的垂下头。“如今他死前所唱的歌在国内传唱,他的死竟被传为佳话。如今流言四起……我心中乱的很,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敬德,你说我所作所为是否错了?” 敬德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他:“陛下以为您所做的,是对是错?” 楚政猛地抬起头,盯着敬德眼睛,冷冷地说:“你也如此油滑地来敷衍我么?” “不是的。”敬德也抬着头与楚政对视,他努力的绷直身体,想让自己看着坚定一些。“敬德以为,陛下所做之事无论对错,都应该坚持地走下去。过去已经不复存在,所以如果有遗留下来的东西令您感到遗憾或困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回归到做决定时的心境。” 楚政坐起身,没有想到一直顺从不爱言语的敬德,又一次说出了令他惊讶的话。上一次敬德说的话,令他拿起了战刀;这一次敬德说的话,令他回忆起他拿起战刀时的心境。他并没有错,他拿起的是救世的刀,他要用这把刀平定天下,结束这个乱世,还世人一个清平世界。 “我要你去买的花可买好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5 “是,已办好了。” 楚政笑笑,道:“我同你一起去瞧瞧我的齐国弟弟,上次见他,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笑着伸了伸懒腰,说:“这宫里的事便交给师父处理吧!” ☆、第十二章 北方来的贵人 (2406字) 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残照当空,冻云黯淡天气。 楚政穿着件侍从的衣裳坐在船头,手里拿着杯酒随着船的摆动轻轻摇晃着:“敬德,我最后一次见到昭乐便是在这附近。” 敬德听到他的呼唤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侧头往往衍水东侧望望,入眼处尽是红衰翠减,河岸冷落。“已入秋了,上次见着太子殿下他站在茵茵绿草间的样子,犹在眼前。” “呵,还要多久才能到齐都?”楚政仰头喝尽了手中的酒。“催他们快些,九月前定要把花送到的。” 衍水之上,楚王行船;衍水之东,少君继位。 昭乐坐在殿中支着下巴看对面的何九畴,笑问:“何师兄算得如何呀?” “殿下莫急,占卦需得心诚方可,您如此心急,心未免就不诚了。”何九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昭乐,露出了温柔谦和的笑。“话说回来,殿下今日怎么想起召臣过来占卦了?莫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我昨夜梦见雪地中有两只猛虎在相互撕咬。”昭乐直起身子,随意地动了动脖子。“此刻又传来少君继位的消息,我心里很是不安。” 何九畴微微一笑,垂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龟甲。“殿下,您可将此事同师傅讲了?” “未曾,师傅近日来咳的厉害,我不好拿这种事烦他。” “若是师傅,想来无需占卦便可为殿下解了烦忧。”何九畴眨眨眼睛,唇边露出了玩味的笑来。“殿下,从卦面上看,不日就会有贵人打北边来。” “贵人?”昭乐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师兄还是和我一道去看看师傅吧。” 何九畴笑道:“臣遵命。” “师兄又开我玩笑。”昭乐抬手锤了他一下,心里仍旧想着刚才的卦,便问:“当真是从北方来贵人么?” “自然当真,臣身为太卜又怎会欺瞒殿下?” 何九畴自打十多岁变声后,声音一直很柔,连带着他的笑容也跟着温柔和善起来。有时候魏慈明不在身边,昭乐便喜欢由他陪着。不论是师傅还是大师兄,其实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是有他们在,便总觉得安心些。 可毕竟师傅与大师兄不同,师傅始终是师傅,许多话可同师傅讲,却不能与大师兄讲。比如现在,昭乐心中所想,便不会同何九畴讲。 何九畴没有去打扰沉思的昭乐,只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往魏慈明的住处去,他知道此刻的殿下正忧心于方才的那一卦。 到了魏慈明房门口,昭乐又改了主意,命何九畴往军营中查看练兵的近况。何九畴知他心思,欣然领命而去。 “师傅。”昭乐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魏慈明正在看书,见昭乐进来便将书放下,同他行了礼后,略带责备地说:“殿下怎么自己出宫来了?若有事派个人来召我进宫不就好了?” “师傅此刻有恙在身,昭乐身为弟子来您府上瞧瞧您又有何不可?”昭乐笑着靠到桌边,拿起魏慈明刚刚放下书随意翻看。“师傅,今日大师兄给我占了一卦,他说卦面上显示,近日会有贵人打北边来。大师兄占卦的本事必定不会错,只是我心里觉得打北边来的统统都是贼子。” “殿下也不必多虑,若是楚赵两国有使者要来,不日定会送来书信。”魏慈明从昭乐手中把书抽了出来,皱着眉说道:“这书不是小孩子看的。” “师傅,您当日教我诗经之时,怎么没教过这首?”昭乐绕到魏慈明身后,伸手指着书上的诗,笑着读了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魏慈明将书放回桌上收好,答他:“你那时候年纪还小,教你这些岂不是乱了你的心性?”说着话,魏慈明便咳了起来。他咳的很厉害,似是要将心肺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一样,本来白皙的脸也因咳嗽憋得通红。 “师傅……”昭乐过去轻轻地替他拍着背,柔声道:“这病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明儿再派个医师过来给您瞧瞧。” 魏慈明捂着胸口伏在桌子上,轻声答他:“不必了,先前派来的医师都说是年初的时候伤了肺叶,只有慢慢调养。因这是今年的新伤,故而现在厉害些,等日子久了便也没什么事了。” 昭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站在魏慈明身边为他顺气。“师傅可知究竟是谁伤了您么?” 魏慈明一怔,答道:“不知,你也知道为师武的不成,莫说看出他们是哪的人,便是他们使得什么兵器我也不晓得。” 这个问题打魏慈明回来,昭乐已问了不下十遍,每次得到的答案却总是这一个。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师傅当真不知道袭击他的是何人。可当他回想起每次问师傅这个问题时师傅的表现,他又认为师傅必定是知道的。 昭乐扶着魏慈明走到床边,轻声道:“师傅好生休息,昭乐先回宫去了。” 魏慈明靠在床头,点点头算是同他告辞了。 “啊!”走到门口昭乐忽然停了下来。“我昨天做的梦还没同师傅讲呢。” 当他退回来将昨夜做的梦给魏慈明讲过之后,魏慈明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昭乐急道:“师傅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好受了?” “还好。”魏慈明摇摇头,仰起头靠在床边闭紧双眼。“殿下梦中的猛虎,一为楚政,一为赵灵宫,他们分别继位为王,年轻气盛,自然是要打上几场架来磨磨性子。” 昭乐不解地问道:“他们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呀。” “昔日之战,是楚赵之争,而如今之战,是楚政与赵灵宫之战,是成为一统天下的天下人之战。” “天下人?”昭乐咬住唇,他已很久没有听到‘天下人’这三个字了。 魏慈明轻轻拍了拍昭乐的手:“殿下莫急,如今我国力量尚不足以与他们抗衡,唯有静观其变方是上策。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候,便是战个平手,他们也必定因征战而大伤元气,那时便是殿下的天下了。” 听到魏慈明的教诲,昭乐很认真地点点头。 他不敢告诉对面的师傅,其实他并不在乎谁是天下人,他想要的只是单纯的快乐。若当上天下人便会无忧无虑,那么他不在乎多等几年。 ☆、第十三章 滋长的不单单是情意 (2307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6 楚政自认为他这次装作使臣前来齐国是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 事实上,他的师父做的的确很好,他已离开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有人察觉到楚王不在宫中。每逢大事他总会接到李斯的传书,国事之上,李斯的处理尽如他意,没有丝毫的不妥,更无丝毫纰漏。 九月的齐都要比九月的楚地暖和一些。 楚国使臣要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都城中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兴奋,好像他们将手中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扔到楚国使臣的身上,便能换回他们的齐王陛下一般。 街道上面的场面已乱得来不及进宫禀报昭乐太子,待其下令压制。 宰相管云下令从军中急调了五百精兵过来,才总算是镇住了场面,使得楚国的使臣们得以体面的进来齐都觐见太子,同时也保全了齐国已几乎不复存在的颜面。 管云从未见过楚政,自然想不到使臣身后的那个大个子的侍从便是楚王。 楚政脸上挂着扬扬自得的笑。 他想象着在昭乐接见使臣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想来是庄严肃穆的。而当昭乐见到他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想必是十分惊讶,若能露出些惊慌失措的表情便更加有趣了。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的想法,以昭乐的脾气,就算内心早已乱作一团,脸上也必定是要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实在无趣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个无趣至极的姜昭乐,霸占着他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处,使他无法忘怀。 这件事太过奇怪,楚政无法用他的理智分析,只能用心去感受,任由着那个小男孩在他心中肆无忌惮的奔跑,任由着这份情感在他体内滋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地肆虐起来。 那些年月,他每个清晨踏着晨光自天王苑前往天守宫,找寻年幼的姜昭乐。 反看今朝,他每逢闲暇匆匆忙忙自天王苑前往天守宫,找寻昔日的公子政。 这次来齐国,他很想见见姜昭乐,也很想告诉昭乐自己已经有能力保护他了,再没有人可以欺辱他的齐国弟弟了。 世事变幻,楚政渴望成为天下人的初衷却从未改变过,更加不会忘记他到底是为何拿起战刀。 唯有握紧战刀,跨上战马,平定天下方可将昭乐带回。 “使臣们可安排妥当了?”昭乐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手中的竹简上离开。 跪在殿中的臣子唯唯诺诺地答道:“已有管相陪着往行宫去了。” “有管相在我便放心了,倒是南方的涝灾尤为严重,不知李司徒和何司空怎么看?除了减免受灾几郡的税供,是否还需依照受灾程度拨些赈灾粮下去以安抚人心?” 昭乐方才问及的李司徒和何司空分别是他两位师兄李寄书和何九畴的父亲。 李司徒往前踏了一步,弓着腰答道:“殿下为民着想实是国之幸事,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贸贸然便送赈灾粮过去,只怕后患无穷。今日南方受灾您赈了粮,他日别处受灾也来讨要粮食,您该如何是好?” “司徒说的有理,不知何司空对于此事有何看法?”昭乐眯着眼睛望殿中的何司空,眼中泛着危险的光芒。 “臣亦认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单凭着几纸书信便减税赈粮未免……” 不等何司空说完,昭乐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案上:“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便任由着百姓挨饿受冻么?” 朝堂上的余怒未消,昭乐怀着满腔的怒火走进书房,他也知道自己所说太过鲁莽,只是两位老臣直白地指出他的错误,深深触及了他的尊严,更是碰触了他那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增长的权力欲。 书房之内,华夫人正穿着一袭极素净的衣裳等在那里。 “母亲……”昭乐向着华夫人行了个礼,方才的怒火还是徘徊在心间。 华夫人抬起头对他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殿下近来操劳国事,都没时间去我那儿了。今儿一早起来有些想念殿下,我便亲自做了些糕饼送来。” 昭乐看到华夫人手边的碟子,上面放着精致的糕饼。“多谢母亲挂怀。” “殿下尝尝这糕饼,馅儿里加了蜜糖,虽比往日里的略甜些,口感却更加细腻。”华夫人拿着块糕饼递到昭乐手中,脸上依旧挂着笑。见昭乐将糕饼接过去,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后,华夫人叹道:“你口中虽叫我母亲,心里却从未将我当做亲人。” 昭乐一愣,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温柔慈爱的华夫人。 他年幼为质,从未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做母爱。他的母爱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存在于母亲偷偷派人给他送来的那寥寥无几的信中。 母亲说,华夫人与她无异。 话虽如此,毕竟不是生母,昭乐总觉得华夫人给他的母爱太过虚伪。 其实华夫人是打心眼儿里疼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在身边,她便把对儿子的爱全部倾注在昭乐身上。这一份至真至纯的母爱,却从未得到她渴望的回应。昭乐对她素来恭敬,但她要的从不是这些,比起恭敬有加,她更希望的是昭乐能将她当做亲人,可以在昭乐需要母亲的关怀时,用母爱温暖这个孤独的孩子。 昭乐低着头咬着手中的糕饼,丝毫尝不到糕饼的甜味,满口苦涩。“母亲,昭乐始终视您如亲生母亲……” 华夫人不再多说,抬起手顺着昭乐的头发:“殿下的心思我懂得,今日我来也不过是想你罢了,并无责怪殿下的意思。” 眼见华夫人要走,昭乐忍不住脱口而出:“母亲……” 华夫人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他,门外的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面带微笑的华夫人此刻仿若神祗。“殿下?” 昭乐捧着手中的糕饼,就站在那里看着华夫人,再没了平时恭谨严肃的模样,反是小孩子似的一脸委屈,逗笑了门口的华夫人。 她笑着注视面前的昭乐,柔声道:“母亲在呢……” ☆、第十四章 在心里刻画了你的样子 (2630字) 近日来齐都的天气有些闷,没了刚入秋时那秋高气爽的感觉,惹得这齐都的人也大都脾气不好起来。 敬德倚在床头,一边摇着扇子扇风一边捏着块软布给床上的楚政擦汗。“陛下,不如我去烧些水来给您擦擦身子,好歹能凉爽些。” “也好!”楚政接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心里想着小昭乐此刻在做什么,为何不召见他们?他是八月末来的,今日已是九月初四,到了少说也有六七日了,怎么只有个管相陪着,昭乐究竟做什么去了? 等敬德捧着一盆热水进来时,楚政已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敬德笑笑,解开楚政的上衣,投了投手里的软布,便开始给他擦身。楚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怀里带,他知道楚政素来是想要就要,哪会管什么青天白日的,也就依着靠到了楚政怀里。 “擦身吧!”虽怀抱着敬德,楚政却突然没了心思,皱着眉头把搂着敬德的手松开。 敬德也乐得不做,继续拿着软布给楚政擦身,见他脸色稍霁,便试探着开口:“陛下,我方才烧水的时候听说太子殿下正在城外务农……”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7 楚政挑着眉,扭过头看敬德,带有疑惑的‘嗯’了一声。而后躺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心里面有点恼了昭乐,堂堂一国太子,置使臣于不顾反跑去务农。恼是恼了,又忍不住去问:“他在哪儿务农呢?”问了之后,要不是知道顾及着点儿身份,楚政当时就想给自己个大耳刮子。怎么就那么贱嗖嗖的? 敬德聪明,瞧着楚政脸上的风云变幻大抵也猜出他那些心思了,无外乎是想出城瞧瞧昭乐太子。“说是在城东呢。” “我们瞧瞧他去。”楚政是个急性子,向来行事都是雷厉风行的主儿,这回也是翻身下床系上衣带就要走。 敬德赶紧拦住正在系衣带的楚政,低声道:“陛下贸然前去只怕唐突了太子殿下,不如换身齐地的衣裳,只先偷偷瞧瞧。” “我堂堂一国之主,怎可做那偷偷摸摸的行径?”大概是刚刚起的太猛了,这会儿楚政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头坐到床边仍是不忘发脾气。敬德拿软布擦擦手,过去给楚政揉揉太阳穴。他的手一直泡在水里,此刻也还带着些水汽很让人舒服。楚政一歪头靠在敬德怀里,低声笑道:“还是你最懂得疼人,我可真舍不得将你给了顺德。” 敬德一怔,手指僵了片刻后立即又变回了原样。 楚政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你若当真想跟着顺德我自然不会拦你。这么些年可是委屈你了,当日我若知道顺德与你有意,我……”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含着笑抬头看敬德。 “敬德打小便是陛下的人,来走去留全凭着陛下做主。”敬德站在那里任楚政抱着,然而心思全不在此,眼神有些呆滞。这满腔的心思全都飘到战场上去了,他平日不常想起顺德,一旦想起又会想的入了神。 楚政知他的毛病,搁在平时他是不会去扰敬德的,只是今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昭乐。“敬德……” “陛下。”敬德知道自己又发呆了,红着脸应了一声。“您还是换上齐地的衣裳吧……若今日太子殿下便瞧着您,等到进宫之日可就没趣了。” 楚政笑笑,抬起手让敬德给他换上了身齐地的衣裳。他还是有些小孩心性儿的,既想着要逗逗昭乐,自然不会因一时的别扭破了功。伺候着楚政换完衣裳后,敬德自己也找了身齐地的衣裳换上,装作主仆两人便上了街往城东去了。 他们到城东的时候,看到了一派很热闹的场面。 魏慈明打着把伞站在田边,一改脸上的淡漠,看着田间劳作的人们,露出很快活的笑容来。 敬德拉了拉楚政袖子,提醒他不要靠近田边的魏慈明,免得被他瞧着认出来。 楚政点点头,装出一副很自然地样子绕过魏慈明坐到了田边一株大树下。 那树大的很,平日里百姓们常在那树下乘凉。但凡这种供人乘凉闲聊的树下,总会有一两个很会讲故事的老人,常坐在那里,挂着满足的笑,用那双因久经岁月而变得越发清澄的眼,看着比自己年轻的后生们下田干农活,等他们上来,为他们讲述一个个陈年的故事作为消遣。 今天也是如此,有两个穿着粗布褂子的老人坐在树下乘凉,所聊得无外乎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两个老人见楚政坐到树下乘凉,抬抬手算是同他打了招呼。 楚政也是颔首还了个礼。 过了几年后,两个老人看到了楚王的画像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在城东树下同他们打招呼的青年人,样貌已想不太起了,只是那气度很让人难忘。自那时候起,老人家的故事里,便又多了这一桩。 这都是后话,此刻的楚政坐在树下,看着田间务农的农民们,一眼就认出了正拿着镰刀收割的昭乐来。现在的昭乐和小时候的昭乐相比,变化还是很大的,不过楚政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楚政冲着农田扬扬下巴,然后在敬德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姜昭乐。” 敬德望过去,只觉得此刻的昭乐太子与小时候的变化实在很大。小时候那张可爱的圆脸早已不在,就连肤色也变深了很多。若说小时候的昭乐太子像只家养的小猫,此刻的昭乐太子便是只蓄势的幼豹。 他们正看着,忽见昭乐站起身来,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般,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没瞧见可疑的人,便将目光定在了魏慈明身上。 魏慈明冲他招招手:“殿下,上来喝口水歇歇吧。” “不了!近来天气闷得很,得快些了!这粮食若被雨淋了就要不得了。”昭乐喊完便又弯下腰去收割。齐国的农民们都很是喜欢亲民的太子殿下,此刻更是唱起了民间所写歌颂昭乐太子的歌儿来。 楚政笑着摸摸鼻子,笑着看田间的昭乐。难怪没时间见我,原来是在忙这个。 昭乐回宫的时候已经入夜,路过花园的时候闻到一阵很是熟悉的清香气味,顺着找过去竟是满院子的菊花。这味道太过熟悉,他只要一闻就知道是楚地来的菊花。“这花儿……哪儿来的?” 跟在昭乐身后的宫人赶紧答道:“是前些日子楚国使臣送来的,刚搬进宫的时候还没开,养了几天都开开了。” “楚国使臣?”昭乐皱着眉,这些日子忙着务农把他们都忘记了。 他已弯着腰劳作了多半天,此刻也是很累了,只想快些休息,是以揉着脖子道:“传令下去,明日在宫中宴请使臣,我累得很,菜色与陪同都请管相和魏太保做主便可。你趁着天色还早,带人把这些花给各宫都送上两盆。” “是!” 昭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往渌水宫里多送几盆。” ☆、第十五章 宫中御宴 (2604字) 楚国使臣进宫赴宴的时候,昭乐还在寝室中沐浴,听宫人禀报说使臣已经进宫了,也不甚在意,仍趴在桶边昏昏欲睡。“使臣到了先让管相陪同,我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实在累得很。” 及至开宴之时,楚国使臣已由管相陪着将齐宫的花园观赏了两遍。 楚政本是压着一腔的怒火,心里的不满简直就像杯中的酒一般即将满溢而出。然而当他抬头看到正座之上正襟危坐的姜昭乐时,便又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那一肚子的怒火怨气,统统都化作了烟云,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 他先前总是因为秋日寂寥不甚喜欢,而今忽然觉得齐国的秋日更胜楚地春朝。 昭乐端坐正位,抬眼扫过一众楚国使臣,略带疑问地看着为首的敬德,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敬德?”他虽口中喊得是敬德,眼睛却紧紧盯住敬德身边楚政,虽然多年未见,他依旧可以很快认出他的楚国哥哥。 “正是。”敬德站起来绕过身前的矮桌,走到昭乐面前跪倒。 昭乐笑笑,说:“这几日怠慢贵客实是事出有因,还请各位莫怪。”说着,他端起酒杯,向着一众使臣遥敬,脸上倒是笑意盈盈,心里却已是七上八下。他在寝室沐浴的时候,早已盘算好了如何应对才足够得体。 可是那座中不再只是楚国来的使臣,而是现下正如日中天的楚王陛下,他隐隐有些乱了阵脚的感觉。本想着兀自支撑,全拿楚政当个普通使臣,然而心中已有了疙瘩,那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 敬德的身份让在座的管相很不满,他本以为这敬德在楚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想得到竟只是个侍从。管相认为这是楚国的有意羞辱,却不知楚政心里这敬德的地位更胜过一众名臣。 昭乐拿筷子扒拉了两下盘中的菜,低着头也能感到打使臣方向传来的那道炽热的目光,心里恼着自然全无心思动筷。听敬德说起楚王顾念年幼情谊,特意遣了他来送楚地菊花给太子殿下,昭乐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楚政站起来,掸了掸衣裳,走到正中朝昭乐行了个礼:“殿下,我国陛下有要事命我与您密谈,可否……” 昭乐咬咬牙,抿着嘴硬挤出个笑容,道一句:“好,请随我到书房中谈。” 管相一惊,心道若是这使臣以密谈为名伤害太子,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便站起来拦道:“殿下!” “无妨。”昭乐摆摆手,带着楚政便往书房去。 看着已隐入花丛中的昭乐,管相只得埋怨为何魏慈明此刻不在宴中,若是他在,想必是可拦住殿下的。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8 远在宫外的魏慈明因连日来劳累,下午的时候又猛烈地咳起来,便告了假没来与宴。此刻他正伏在床上闭目养神,哪料得到会因此糟了埋怨? 书房内明明灭灭的灯火在这略微昏暗的屋子里,平添些暧昧的氛围。 昭乐命人送了热茶进来后,便摒退众人,独自坐在那里很认真地打量着下首的楚政,时而皱眉,时而展眉。他面前的桌上左面堆着许多竹简,右面是一只三足的瑞兽香炉,正袅袅地往外飘着轻烟。推开面前的竹简,昭乐朝桌边靠过去,抬起胳膊放在桌上支着下巴,仍是眯着眼看楚政。 到底还是楚政率先开口:“昭乐,这些年我……” 不等楚政说完,昭乐一直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冷冷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你。”楚政往前踏了一步,昭乐带有防备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多谢楚王关怀,不知您有何事要与昭乐密谈?” 楚政看他那冷淡模样,火不打一处来,也不愿再同昭乐装蒜。蹬蹬蹬地往前踏了几步,伸出双手撑在桌边弯下腰同昭乐对视,企图从他的眼中看出些波澜来。“姜昭乐,你一定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么?” “陛下身为楚王怎如此无礼,直呼我的名讳?”昭乐往后仰了仰身子,以期离楚政略远一些。 楚政不管他,伸出手一把攥住昭乐的手腕,皱着眉问道:“你躲我做什么?” “我……”昭乐咬住下唇,垂了眸不去看他。“我堂堂一国太子,怕你做什么?” “我几时说你怕我了?”楚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昭乐脸上,笑容狡黠,语气中略带着点得意。 昭乐动动手想要甩开楚政钳制着自己的手,但是并未如意,立时便火了,咬牙切齿地骂道:“松开我!你怎么一点没变,还是如此无赖!” 楚政笑道:“我怎么无赖了?” “我在楚宫的时候,你同我耍的无赖还少么?”昭乐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更觉委屈,又用力晃动了几下手腕,终是委屈地扁了嘴:“你松开我!” 楚政见他似是动了真火儿,便依着他松了手,蹭过去为自己叫屈:“小时候我待你多好呀!你喜欢吃的我便优先送去给你,你喜欢玩的我便去找来送给你,什么时候跟你耍过无赖了?” “你每次来时我都在读书练字,偏你讨厌非要拽我去玩!”昭乐说这话的时候,气呼呼的样子像极了生气的小青蛙,煞是可爱。 楚政见他模样可爱,心里也跟着欢喜,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面对面地握住昭乐的手:“明明就是个又小气又记仇的贪心鬼,偏爱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给谁看?和你那师傅完完全全一个德行!” “难不成跟你似的将无耻写在脸上么?”昭乐扭头不去看他,心里还想着怎么甩开楚政的手。 楚政一笑:“好好,我的齐国弟弟说什么都对,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你……你胡说什么?”昭乐被这突然而来的表白吓慌了,扭回头来看了楚政一眼,心中觉得别扭,又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小昭乐……”楚政用右手紧紧攥住昭乐的双手,伸手握住他的下巴将脸扭过来与自己对视。“我是真的很想念你,我现在能够保护你,不让你受人欺负了。” 昭乐听他说的认真,也不知怎么就觉得委屈起来,带着哭音儿说道:“最爱欺负我的就是你!” “我?我几时欺负你了?” “你扣着我父王不肯还我,我每日累得很你知不知道!”昭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见到楚政便会不自主地想要依赖,平时不肯流露在外的情绪此刻也都倾泻而出。“你扣着我父王不还我就是欺负我!” 楚政见昭乐眼里含泪,绕过桌子去抱住他,捂着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满腔柔情。“昭乐,你不要怕,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楚政的柔情与华夫人的母爱、魏慈明的师慈不同,似是带着诱人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沉迷。昭乐靠在他怀里,偷偷地想只靠这一小会儿就好,他太累了,难得他能有一个依靠,虽然这依靠如此易碎。 ☆、第十六章 擂响战鼓 (2396字) 在楚政离开后不久,战争彻底打响,战火燃遍了每一个国家,无一幸免。 以楚为首,联合鲁、晋、吴三国的西方联盟,向赵国挑起了战争。同为联盟的东方四国,不能眼看赵国独自御敌,齐、梁、周三国也纷纷伸出援手。很快,战争从战场蔓延到了各个方面。 战争已经影响到了百姓的生活,不再单单是由掌权者独自担忧。 赵灵宫亲自出征迎敌本只是想走个过场,增长士气。哪料得他方踏上前往边境的路途,楚政那边竟也亲自出征,闹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惧怕楚政的。楚政与他不同,他还时常要装出个仁爱亲民的样子,需顾忌的事自然是比那毫无顾忌的楚政多一些。然而只是多这一些,便足以让他行事难于楚政万分。 他与楚政皆已征战多年,也都有着战无不胜的名号。可他心中明白,楚政的战无不胜比他的战无不胜更具价值,他的战无不胜大多是用计得来,而楚政的战无不胜大抵都是硬拼回来的。 “大王,所谓兵行诡道,楚王那般只知拼命的打法才惹人耻笑。”王适之时常会同赵灵宫这样讲。在王适之心中,楚政也好,昭乐也罢,不过都是群黄毛小儿,便是再大本领也不过是多蹦跶几天,哪抵得上赵灵宫半分本领?他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愚昧的想法,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脑袋。起初他也曾为此感到苦恼,时日久了,也就看的淡了。尤其是当他看到赵灵宫的战绩时,便觉得自己这样也无不可。 赵灵宫的战马并不因主人的心事而慢行,反因自己此回在马队中是头马,跑的比往日更快了。到底是个畜生,赵灵宫也不能怪它不解自己的心思,唯有硬着头皮随军前行,还要时不时地发几句很震声势的感慨,激励士气。 行到三井之时,便已有人来禀:楚王亲军已于衍水西南的歧岭郡驻扎。 这个消息对于刚到三井还尚未下马的赵灵宫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皱着眉命令身后的将士们立即扎营,随时做好御敌的准备。 赵国的三井与楚国的歧岭仅有一水之隔,踏过衍水,东面便是赵国,反之,西面则为楚国。 衍水蜿蜒而下,带着些许缠绵的味道自楚国至北向南方流淌直到洋河之中。主干下游伸展而出的分支,灌溉了楚、赵、齐三国的农田与人民。分支之下仍有支流,楚国境内罗水的支流一直流经西方的晋鲁吴三国,赵国境内洛水也是绵延直至梁周二国。然而正是这饮着同一条河水的人民,此刻正在互相残杀。 战争的源头,同样是衍水的源头。 洛水之东的梁国同样已被卷入战争,梁王坐在宫中侧头看着身畔的密夫人,满是怜爱地拥住她:“阿密,天下各国皆已卷入战争。”他将手放到密夫人已经隆起的小腹上,无奈地叹了口气:“真不知你腹中的孩儿此刻来到于我大梁是喜是忧。” 密夫人低着头看自己的肚子,笑道:“无论何时何境,孩子的降生对于母亲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顿了一下,抬起头与注视着她的梁王说道:“在男人们频繁举刀的世界里,在这个崇尚战争、崇尚武力的修罗乱世中,妾身身为女人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这个世界。” 天文六年,这个想法蕴藏于十五岁的密夫人心中;天正六年,已将这个想法藏在心中十六年的密夫人终于对她第二任丈夫讲出了心中的想法。此时的她仍像满月一般美丽,仿若星子的眼中已有了岁月沉积下的睿智。 天文十三年,密夫人刚刚被迫嫁到梁国的时候,她一度想到了死。 她认为自己是个不忠的女人,她嫁给梁王后却仍想着被关押在楚国的齐王姜白,她认为这是一种不忠,她的内心不忠于现在的丈夫梁王。因为已嫁为人妇,迫不得已的行房,使她不再贞洁,这是不忠于她心中的丈夫姜白。 她最终是败在了与昭乐同岁的公子羽手中,也不该算是败给了公子羽,应该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的母爱,拯救了她。也还是密夫人的这份母爱,在战争的年月中,拯救了很多人,遍布天下八国。 那时候年幼的公子羽总是喜欢追着密夫人,白净的小脸儿很惹人喜欢,公子羽会追着她喊‘母亲’。一遍一遍地喊,像是一只小小的爪子,挠在她的心尖上,令她想起赵宫中的昭乐太子。从而将对亲生儿子的爱慢慢转嫁到了公子羽身上,这一点,与齐宫中的华夫人是完全相同的。 王室中的孩子们大多都有些早慧,比如昭乐太子,比如公子羽。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29 天文十四年的公子羽也和昭乐太子一样只是八岁的孩子,他能够看出新母亲密夫人的心思,时常会拉着她对她说起多么渴望拥有母亲的爱,多么渴望母亲能时时陪着他。等他长大后,他觉得自己做的简直对极了,他的新母亲对他产生的影响,甚至大过了父王,大过了教导他的师父。 公子羽在练武场中射完箭袋中的最后一支箭后,心满意足地笑了。他今天的成绩很不错,每一箭都是正中靶心。他很有信心,如果有一日他到了战场上,自己的箭也足以正中敌人心脏。 他回到寝宫以后,认为应该趁着天色还早去看看密夫人,又觉得因为练箭术的时候出了很多汗,气味不大好闻,很怕冲撞了已经怀孕的密夫人。 公子羽沐浴过后,已是傍晚。他特意换上了一身熏了香的衣裳,才过去密夫人的居所。 “母亲!”公子羽同密夫人行过礼后迫不及待地同她汇报今日的成绩。“我今日射箭的时候全中了靶心。” 密夫人点点头:“我儿的箭法越发长进了,若是你父王知道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公子羽撇撇嘴,道:“父王定会说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不愿听他鼓噪。” “你父王也是为了你好,才会严厉些。” “比起父王,我更喜欢母亲。”公子羽走到密夫人身后,很乖巧地替她捏着肩。“母亲,今晚我同您一起用膳可好?” “好。”密夫人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她想起了齐宫的昭乐,不知道此刻昭乐是否也能和华夫人如此亲密? 秋日渐沉,天空中红色的霞光,为这个乱世中难得一见的温馨场面,增添一个美丽的背景。 ☆、第十七章 殃及池鱼 (2087字) 战争加剧这件事,昭乐是知道的,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影响到后宫,比如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姐姐夷光。 夷光的突然到来让昭乐很惊讶,他与姐姐的交集一直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 若非夷光进来的时候喊了他一声‘弟弟’,他简直要以为眼前这穿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红色,耳边戴着一对镶着明珠的耳坠,头上簪着两根金钗的女人是父王的姬妾。 夷光也知道此刻宫中自己这小弟弟是主事的,唯有沉住气哄得他开怀方能得着好处。但毕竟是宫里的长公主,多年来被宫人们宠着捧着长大的,没赶上小弟弟昭乐打小被送去做人质的命运,也没赶上大弟弟元孝被迫出家的苦差。饶是心里明白,也自认为语气拿捏的很得当了,在昭乐听来仍旧很刺耳。 耐着性子听完夷光的抱怨,皱着眉头指指对面的座椅:“这胭脂买不到大可不抹,香脂买不到大可不用。姐姐此刻来逼我也是无济于事,难不成姐姐认为昭乐年幼时还曾学过调香制粉不成?” 夷光听他语气不善,心里虽有些小埋怨,但也明白这时候除了找这太子弟弟也再无他法。她只得依言坐到了椅子上,低声解释道:“我……”她只说了个我便停住了,又在心里酝酿一番才开口说道:“我并非是要同你讨要胭脂香脂,那些东西我不用也是不打紧的……” “那是最好了。”不等夷光说完,昭乐便接口答道,务求一语打消夷光的念头。他这几年历练的也圆滑多了,见姐姐眼中带有薄怒,忙又恭维一句:“况且姐姐便是荆钗布裙也是齐国第一美人。” 夷光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同昭乐寒暄几句便回了寝宫。 看着妆台上空空的银盒,夷光忍不住发火,顺手抄起一只装胭脂用的空银盒便往外扔去。 “哎呦!” 门外的动静儿吓了夷光一跳,赶紧提着裙子快步赶过去。只见卫姬正捂着头坐在地上,身边赫然就是她方才扔出去的那小银盒。夷光偷偷撇撇嘴,凑了过去,轻声问道:“姨娘,你可还好?” 卫姬识得那银盒是夷光的,伸手捡过来举到夷光面前:“你被这东西砸一下还能好喽?” “姨娘,是我错了。”夷光扶起卫姬,一同走进寝宫。 卫姬是齐王姜白三位姬妾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姜白被囚后,一度跃跃欲试,很有热血的想要以娘家管氏取代齐王姜氏称王。奈何有亲姐姐压制,时日久了,她也明白这齐宫之中的事情轮不到她来做主,逐渐就打消念头了。无事之余便常来同夷光玩耍做伴,一来二去,这两个倒是聊得分外投机。 卫姬甫一坐定,捏着那只小银盒便打量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不是你最心爱的胭脂盒子么?怎么到了院子地上呢?”她的唇边带着揶揄的笑容:“若是掉了也该是掉在屋里,莫不是你将这银盒当成什么玩意儿踢了?” “姨娘,你分明知道不是碰巧掉的。”夷光坐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同卫姬说了起来。“我刚去了昭乐那里,不过是想要他给找些胭脂香脂来用。他倒好,全不顾及姐弟情分,就更别说我的长公主身份了!当着宫人还有他身边那几个不中用的竖子便将我好一顿数落。说什么荆钗布裙也是齐国第一美人,面上说的那是极动听的,暗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嘲讽我呢!” “你是怎么同他说的?”等夷光同她学完舌,卫姬用食指点点夷光的脑门,颇为惋惜地说道:“你个小呆子!你是没摸清殿下的脾气,你为自己的吃穿用度求他,他有心管你,碍着身边有人也不能明说呀!可你若是能说出番大道理来哄得他高兴,甭提你的胭脂香脂了,怕是明珠也要送来几串给你。” “这话说的轻巧,不过是点胭脂香脂的小事,我又上哪儿给他寻出这番大道理来?” 卫姬两只眼睛向夷光脸上一溜,笑着说道:“你也不想想,你身为公主都买不到胭脂香脂了,宫外面百姓家的女儿们可还买的着?书上讲过,百年之政,孰若民先?若是不能满足百姓的需求,影响了百姓生活,难免不会生反心呀!若是那样,怕是日后行军打仗之时,也不会那么尽责尽力了吧?” 夷光听她说的玄乎其玄,心里也不大相信。给卫姬倒了杯水推过去,很是不屑地说:“不过是些胭脂罢了,让你一说竟成了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了。” 卫姬叹了口气,心道这可不是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只是你这丫头呆的很,又不爱读书,才悟不出这道理。也不去想想,胭脂香脂都到不了齐国了,那从他国购买的日常用度中常用的物件儿又有几样能到的? 当然,此刻已经悟出这道理的卫姬是不会去同昭乐谈论此事的。一来她不愿与昭乐有过从;二来她深知昭乐的智慧胜过他这姐姐百倍,这件事他定可窥一斑而见全豹,立即重视起来。 当战争殃及齐国后宫之际,楚赵边境的两路亲军已进入了备战状态。 那时候的战争很单纯也很规矩,英勇的大将冲出军中与敌方来将通名,而后来场马上或马下的较量,胜得一方留在场上,败得一方退下去再换人上来。场中交战时,后方的呼喝叫喊是不计的,便是谩骂对方来将,不十分难听的话也鲜少有人计较。 楚政坐在歧岭,隔着衍水遥望对面的赵军,想着这一次要不要亲自挑战赵灵宫。 赵灵宫站在三井,隔着衍水看对面的楚军,想着这一次要怎么避开楚政的挑战。 ☆、第十八章 王帐中的温柔 (2327字) 天正六年的十月末。 因地处北方气候渐寒,赵灵宫的王帐中已经笼上了火,王适之坐在旁边头枕在赵灵宫臂上。赵灵宫侧头看他,见他已然睡熟,熟睡的王适之比醒着时多了些稚气。赵灵宫摸摸他的头发,露出了在王适之身边难得展现的温柔笑容,他笑着将王适之的头移到自己腿上,让他睡的舒服些。 早已听闻王军师是大王的胯下之臣,然而谁也想不到大王会毫不顾忌的同他温存。 对面将士们脸上的诧异之情早已全部收入赵灵宫的眼中,他全然不管帐中将士诧异的目光,仍是把手搭在王适之肩上来轻轻抚摸,动作轻柔的像是怕他受惊一般。 帐中的火盆中燃烧的树枝,发出‘噼噗’一声。 “顾将军,楚国那边情形如何?”赵灵宫的目光在若干将士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了一个身穿绿袍的将士脸上。 被称作顾将军的将士往前踏了一步,先跪下行了礼,才沉声答道:“楚军此番是由楚王亲领……”赵灵宫抬抬手制止顾将军继续说他早已知道的事实,他听的并不是这些。顾将军明白他的意思,垂下头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禀告的,楚王亲军的将领,人数,就是连此次楚军中有多少口锅灶都已打探清楚,禀明大王。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禀告,只能垂着头等待大王发令。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0 赵灵宫微微蹙眉,说道:“这回楚军来了多少人?” 顾将军一愣,心说不是早上刚回禀过么?怎么这会儿又问一次?直到他看到大王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将士们时,忽然福至心灵,大声答道:“此番楚军似是没打算作长久战,只带了两千人马。” “如此说来,楚军的人马尚不及我军半数?”顾将军的回答令赵灵宫很满意,不愧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下属,话说的很适宜。他探手摸摸王适之的鼻子,王适之的鼻子和魏慈明的不同,他不似魏慈明的鼻子那样小巧玲珑,反而是笔挺的,很英气。赵灵宫的手还停留在王适之的鼻子上,笑道:“顾将军带人密切关注楚军一举一动,余下将士好生操练,随时准备上阵御敌。” 将士们出去后,赵灵宫仍旧坐在那里,手指像是抚琴一样滑过他腿上王适之的头脸,最终停在了适之的唇上,随意地捏着。他一面捏着王适之的唇,一面想着,今天已经是来到三井的第三天,大约是明天,最晚也晚不过后天,楚国就该挂出战牌了。 趴在他腿上的王适之闭着眼睛,无意识的抬手在脸前挥了两下。 “适之。”赵灵宫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王适之的脸。见他仍旧睡不醒,便将左手放回他肩上,右手伸到身旁桌上信手拿了卷书看。 眼虽停留在书上,心里却在想着王适之和魏慈明两人,一个在身边,一个在齐国。 他近来对王适之好了许多,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当年把他困在怀里不也是因为心存喜爱么?虽觉着适之不过是为了权势才会曲意逢迎,可十年下来,他几时忤逆过自己的意思,再不愿也只会咬紧牙关沉默顺从,就是这份忠心乖顺也值得对他好些了。至于远在齐国的那位,慢慢来吧。 王适之醒来时见自己竟睡在了赵灵宫腿上,吓得手指发颤,亏得有袖子挡着才不至于被人看到。他不清楚赵灵宫为何等着他睡醒,更加不清楚赵灵宫会在事后如何炮制他。“大王……” “恩?”赵灵宫放下书,微笑着把已经坐起来的王适之圈进怀里。感到怀中人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他疑惑地问道:“冷?” 王适之抿着嘴使劲儿摇头,心思早已千回百折,但怎么也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时候赵灵宫才明白怀里的人是怕了自己,笑着将其抱紧,轻声道:“以后再不打你,也不会拿那些东西炮制你了,别怕。” “奥。”王适之愣头愣脑地点点头。 赵灵宫看他的模样,怀疑他到底听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其实听没听懂并不重要,这些年也是自己吓坏了他,既然有对魏慈明慢慢来的信心,那么对这一直在身边的王适之,他自然是更加不会少了慢慢来的信心。 他捏着王适之放在他腿上的双手,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次想上战场么?”当对上王适之渴望并且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目光时,他笑着在手上用了点力气,将王适之的手紧紧捏住,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是我不许。我知道你有本事,但战场无情,我可舍不得楚国的蛮子伤了你。”此刻看来,前面那个漫不经心的问题,大约只是为了他这个一本正经的情话作为铺垫罢了。 突如其来的温存像是已经上了劲儿的弓弦,随时就会刺出一支要人性命的毒箭。然而王适之是想要珍存这只毒箭的。即便会死于箭上的毒药,即便那上了劲儿的弓弦不知会何时松开。至少现在,他还可以享受这份温存。 搂着他的赵灵宫自然体会不了王适之那好像是要去赴死一样的心情,还只一厢情愿地想着要怎样对他再好一些,然后等到魏慈明也乖乖顺从之后,如何去享受这与众不同的齐人之福。 暮秋的赵军王帐之中,赵灵宫与王适之各怀心事,做着不同的梦,一个美妙,一个惨烈。 秋风在帐外呼啸而过,楚政带着顺德信步走到了衍水西岸坐下:“顺德,我们泡泡脚吧!” 顺德点点头,自行除下了脚上的鞋袜,挽起裤腿坐到岸边。 他看着楚政也是一样除下鞋袜、挽起裤腿后,才悠悠开口:“陛下莫急着将脚伸到水中,秋寒水凉,贸然入水容易伤身。”说着他弯腰从浅水处掬起一捧水,缓缓地淋在楚政脚上,让他的脚熟悉水温。 楚政伸长两腿,任由着顺德往自己脚上淋水。“顺德,你说这次我们与赵军交战,战场该选在何处?” 顺德撇撇嘴,一边认真地淋水,一边答道:“三井境内有一座吊桥,直通我国。” “吊桥?”楚政若有所思的捏着下巴。 暮秋的衍水西岸边上,楚政和爱将顺德怀着完全相同的心事,共同寻找一个最佳答案。 战场初定,战争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第十九章 规矩都是人定的 (2476字) “今儿夜里带人直接杀进赵军大营。” 这主意是楚政出恭的时候想到的,原来楚政在楚宫里的时候,总是喜欢在深夜思考问题,但往往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当他在小树林里出恭的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所谓规矩这东西,大抵都是前人定下的,年月久了,也就不那么适用了。况且,他素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不管是在任何方面,及至现在,到了战场上,他同样不需要守规矩。 他把自己的不守规矩定位为谋略的一种,认为这是一种很有益的推陈出新。 打破旧规矩,树立新标准。这样做是很符合一个天下人身份的。 顺德站在对面听到楚政说完,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等别的将士出来反驳。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反对:“陛下,这样是不合乎规矩的!” “规矩?”楚政眯着眼睛看对面那名反对他的将领。“规矩是谁定的?”他问得那将领一愣,不容他回答,楚政已经继续说道:“是人!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你若知道可以告诉我。如今,我说的话就是新的规矩!” 将领们很是无奈地领命出去,如此不合规矩的打法,与山贼有什么区别? 然而,当这场战斗真的打破陈旧的规矩,将战争引向一个全新的方向后,他们又迫不及待地佩服起楚政来,认为他定是天命所归之人。 夜深了,楚国的军队毫无征兆地踏过那座吊桥突袭赵军。 没有人叫阵,也没有人报上名号,在赵军发出惨叫之前,这里一片静谧,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挥刀杀伐的声音。 在一片沉寂中,楚军们纷纷举刀,安静的斩杀着措手不及的赵军。 整个战场弥漫着鲜血的味道,那是有一点腥带着铁锈的味道,若有人肯抽空舔一下尝尝的话,还可以尝到些许甜味。在那个时节,这种尝到甜味的机会是不多的,可惜此刻没有人愿意珍惜这个机会。 楚政跨在马上在吊桥西面的注视着衍水对面的战场,心里琢磨自己的兵怎么都不嚷嚷几句以震士气呢?听听人家赵军,叫声此起彼伏的跟唱歌儿似的,多好呀。 他的想法中不乏幸灾乐祸的成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幸灾乐祸也要有幸灾乐祸的资格,他已就着月光看到了狼狈而逃的赵灵宫,就更加有幸灾乐祸的资本了。 见赵灵宫已经逃了,楚政立即下令收兵,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毕竟此番他们全军也只有两千人,而赵军是他的三倍。这会儿是措手不及才能让他杀得爽快,他不能等着赵军反应过来。 事后,他拉过那带军突袭的将领,问他:“你们打仗去怎么不出声儿呢?多影响士气。” 奉命带军突袭的将领正是傍晚反驳楚政的那个,他窘着脸答道:“臣……臣没敢。” “嗯?”楚政很疑惑地望着那将领。“有什么不敢的,但说无妨。” 那将领明白此刻已到了当头一刀的情形,不答是死,答也是死,干脆就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这场仗打的不合规矩,臣心里有愧。” 楚政已猜出大概就是这么个原因,嘿嘿一笑,问他:“这场仗谁胜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1 “自然是我国大获全胜!”不管心中有没有愧,但凡是个领军的说起自己这等大获全胜的光辉战绩都难免是要自豪的。 见那将领挺起胸脯的自豪样子,楚政笑了,勉为其难的做了回慈师,认真地开导心中有愧的将领:“这不就对了?打仗并不是靠规矩,看过程的,不论你多讲规矩,这场仗不打胜了就是无能。” 他本想告诉那将领,规矩都是用来约束无用的废物的。后来觉得不成,因他还要用规矩去约束这些臣子,便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心里想着自己的那几个亲信是不能算作废物打,理应立些新的规矩来约束他们才合用。 当楚政想着怎么立规矩的时候,赵灵宫正捏着自己手里的报告伤亡人数的文书阴着脸不说话。王适之也不敢惹他,自己偷偷躲王帐后面的小帐篷里睡觉去了。 赵灵宫阴着脸站王帐外面看着将士们收拾残局,很想大骂楚政一顿解气。然而他是赵灵宫而非楚政,他需得装出副风度翩翩的样子来给人看,不能破口大骂,唯有在心里将楚政骂个千百遍,略略解气。 当天,赵灵宫下令调集两万士兵前来三井,联合现有的五千将士共同攻打歧岭楚军。 还是那座吊桥,赵军在天正六年十一月初,以压倒性优势打败了驻扎在歧岭的楚军,攻占了歧岭郡。 天正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楚军派出五千人再次突袭,以期夺回歧岭,未果。 天正六年十一月末,楚军增派八千人,共一万三千人自赵军手中夺回歧岭。 自此,战争改变了,少了些个人主义,多了些集体力量,再没有了一对一的叫阵。 昭乐听说了这件事后,笑的分外开怀,这破坏规矩的坏人有楚政做了,不用他做了。 公子羽听说了这件事后,揉着鼻子想了想,还是接着练习箭法去了,这种打法,箭法的好坏变得更为关键了。 天正六年的十一月,是个值得纪念的时间,这个月里发生的几场战争,改写了战争的历史,谱写了全新的历史篇章。 寒蝉凄切,天下八国皆因楚赵这场充满创新的战争而产生了变化,就连周国也不可以免俗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军队。 腊月已至,新年将到,渌水宫中的梅花依旧开的鲜艳,楚王送来的菊花早已枯萎在了风雪中。白云悠然而过,与往年无异,昭乐穿着厚厚的棉靴站在雪地里,身边立着一匹马,他拉过马缰,轻轻唤道:“常念……” 马感知到主人的呼唤,偏头看着身边的主人,从鼻子里喷出了热乎乎的白气。 昭乐抬手摸摸常念的脖子:“常念,你说有朝一日我和楚政战场相见,他待我会不会像是待赵王那般毫不留情?”常念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却仍旧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低下头蹭蹭昭乐的肩膀。昭乐苦笑着抱住常念的脖子,把平时不敢对人说出口的话,轻声说了出来:“常念,我想父王也想楚政,我觉着很累。我常常梦见小时候和楚政一起玩耍的场景,那时候真好。”等到晚上入睡的时候,昭乐突然想起几个月前曾对楚政说过类似的话,他想了想,很快就释然了。 太子殿下说,这种示弱的话,只能讲给畜生听。 ☆、第二十章 新年伊始一抹红 (2947字) 有时候昭乐会想起天正七年的正月,这一年正月并不太冷,淅淅飒飒地落了几场雪,积雪很薄,像是宫姬们身上穿的薄纱,在砖瓦间飘散起舞。 新的战争在这个正月里继续,昭乐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锻炼自己的意志。魏慈明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身上的大氅已穿了许多年,那是从赵宫带回的,赵灵宫亲手给披上的狐皮大氅。 “师傅。”昭乐握着刀走到魏慈明对面,发现师傅并没有看着自己练刀,心中有点不满。 听到昭乐的呼唤,魏慈明转过头来微笑着看昭乐,想摸摸他的头时忽然发觉昭乐已长高了许多,再过些日子怕是要比自己都要高了。魏慈明又把手塞回手笼里,微笑道:“殿下的刀法又长进了。” 昭乐很委屈地撅着嘴,露出了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神情:“师傅根本没有看!” 啪! 一个耳光打的昭乐一愣,魏慈明也是一反云淡风轻的样子,厉声问道:“为何打你?” 昭乐很想捂住自己被打得通红的脸,然而那并不能减轻痛苦也就不做那小儿女姿态了,只揉揉脸后便将手垂到身边,低声答道:“我练刀不用心……” “还有呢?”昭乐被打得通红的脸,魏慈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这些年来将昭乐从小拉扯到大,与自己孩子无异,多年来在教习的时候,也没少打过这孩子。但是回到齐国后,他再没打过昭乐,这还是第一次。 昭乐绷着脸答道:“不知!” 魏慈明捻着手中的佛珠,沉声道:“身为太子,怎可做出那等小儿女姿态?”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昭乐的头,将声音压得极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你怎可在人前示弱?便是已肝胆俱裂,也不可露出半分悲伤。” “我……记下了。”昭乐抿着唇,一脸坚毅。 魏慈明扭过头瞪着练武场周围的宫人和侍卫,浅笑道:“杀!” 昭乐被师傅突如其来的的命令吓得一愣,抬起头看着魏慈明,露出惊愕的表情,见魏慈明又皱起了眉头扬手作势要打,立即一声令下:“杀!” 练武场的宫人和侍卫吓得跪在地上浑身战栗,那里面不乏伺候昭乐多年的,实在想不明白素来温和的魏大人为何会下此命令。纷纷膝行到昭乐太子身边,拉着太子的衣摆,跪着乞求太子饶命。 昭乐闭上眼不去看脚边的宫人侍卫,手起刀落,热烘烘的血溅到了他脸上,一个还带着热气的人头已经骨碌碌地滚了出去。跪在他脚边的宫人们吓得倒在了地上,颤抖着手不敢再去拉他。 魏慈明拿袖子蹭掉了昭乐脸上的血,一面拉着他走出练武场,一面道:“他们都是因你而死,你不可亏待了他们的家人。” “是。”昭乐点点头,心里想着那个被自己杀掉的宫人,不由一哆嗦。 魏慈明感到了身边人的颤抖,便加快了脚步拉着昭乐回到寝宫之中。 待他摒退众人后,才拉着昭乐坐到床边,搂住他低声道:“好孩子,没有外人了,你怕就说出来,没关系的。” 昭乐伸出手回搂着魏慈明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低声道:“师傅,我很怕。” “怕什么?”魏慈明抚着昭乐的头发,其实此刻他也是心有余悸,饶是平日里见过不少被处以死刑的犯人行刑的场景,这会儿见到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亲手杀人,他仍旧是有些怕的。 “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昭乐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个滚走的人头。“那血溅到我脸上的时候,我觉得眼睛都要瞎掉了。” 魏慈明搂住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昭乐的背,像小时候哄昭乐睡觉那样。 昭乐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师傅,我记住了,以后不能在人前示弱,是我错了。”说着他又往魏慈明怀里蹭了蹭:“日后上了战场只怕要杀更多的人,我心里还是会怕,怎么办?” 魏慈明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该死的人,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意义。然而要平定这个乱世却不得不杀人,若是你不肯杀人,便注定是要被人杀掉的。” “没有别的办法么?” 昭乐始终没有抬起头,魏慈明的胸口已经被泪水浸湿,他无奈地摇摇头:“土地,金钱,权利,只要这些还在,这个修罗世界便永远无法避免争斗。想要结束争斗,只有强大起来,一统天下,方可将这个修罗世界变成一个清平世界。这些年来这句话,只怕你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昭乐摇摇头:“师傅,我爱听你说这话,每听一次,我便坚定一些。” “好孩子。”魏慈明扶着昭乐躺下,为他拉好了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今日不读书了,你躺一会儿,为师去给你煮碗定惊茶来。”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2 昭乐点了点头,接着便把头藏到了被子里。 他咬紧了唇不许自己再落泪,心思却飘到了楚国。楚政说过有能力保护他,若是楚政一统天下,那么他是不是就不用杀人了呢?此时的楚政是有这样的能力的,他的希望大概是能够寄托在楚政身上的。 魏慈明再进来的时候,昭乐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魏慈明为他掖了掖被角,将定惊茶放到床头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走在齐宫之中,偌大的齐宫似乎都弥漫着血的腥气,魏慈明抬起手掩住了鼻子,快步走出了齐宫,准备去军营看看另外两个徒儿。到达军营时,伍齐射和李寄书正在巡视士兵们的操练,魏慈明径自进了伍齐射的房间,坐在火盆旁等着他们。 伍齐射听说魏慈明到了,便交待李寄书独自巡视,先行回去拜见师傅。 “齐射。”魏慈明本想伸手招伍齐射走近一点,但刚刚将手抽出手笼觉得很冷,便又塞了回去,只冲伍齐射扬了扬头。 伍齐射会意,走到魏慈明身边坐下,笑道:“师傅还是那么怕冷!” 他们几个与魏慈明年纪差的并不算多,相差最多的一个文知礼也只是和魏慈明差十岁左右,比起魏慈明和昭乐师徒间那酷似父子的感情,他们六人与师傅魏慈明的感情反而更像兄弟。 魏慈明拢了拢衣裳,斜了伍齐射一眼,道:“不错,为师最是怕冷。你既然知道,怎么也不见你这不孝徒儿去给为师猎个狐狸来做衣穿。” 伍齐射挠着头嘿嘿一笑,心里明白师傅这是玩笑话,便笑道:“师傅这大老远跑来只是为要个狐皮么?大不了明日我便去猎上几只来给师傅送去。” “罢了!”魏慈明抬抬手。“我可不要那骚臭的狐狸皮,有这一件便够了。” “师傅。”李寄书开门进来,冲魏慈明行了礼也不过去坐,转身去到桌边倒了杯茶捧到火盆边来给魏慈明后,方才坐下。 魏慈明捧着茶杯点了点头:“还是我大徒儿知礼仪。” “若说知礼仪哪个比的了文师弟?”李寄书笑笑,往火盆里添了两根小木枝。“师傅此番前来是为了前些日子楚赵两国的那几场仗吧?” 魏慈明点点头:“不错,楚政将战争的方式改变了,令很多国家都措手不及。” 伍齐射道:“过去的打法大都是要几个精英,从而一对一的对阵,成就英雄。而如今这种打法,则需要更多的人和全新的战法。” “为师前来正是要说这件事。”魏慈明抿了口茶,觉着味道不如宫里的好便放下了。“如今我们依旧需要精英,也依旧需要塑造英雄。然而,需要更多的是要服从命令,敢于前进的士兵。” 又落雪了,稀稀落落的雪花自空中落下,像是一个个小巧玲珑的仙女,为这个流淌着鲜血的大地,盖上一层庄严的白。 ☆、第二十一章 相煎何太急 (2654字) 楚政侧身躺在床上,右手撑着身子,左手拿着杯酒晃来晃去,两条长腿早已搭到了桌子上,漂亮的小宫女跪在他腿边为他捶着腿。他很舒服地眯起眼睛,叹道:“还是这宫里好,行军的日子可真是不舒服。” 那小宫女近来很得宠爱,便大着胆子说道:“陛下万金之躯……” 不等她说完,楚政已是一脚踹开了她:“国家大事哪容你个小丫头插嘴?敬德呢?去把敬德给我叫来!” 小宫女被他踹的滚了两滚,踉跄着跑出去喊敬德。直到跑出去后才想起前几日得胜归来之时,陛下已将敬德送给了荣升将军的顺德,这会儿已不在宫中。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宫女抬头看到了一只大狗,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冲了过去。见到李斯正蹲在那里给大狗梳毛,很欢喜地说道:“我方才看到那狗便猜太傅大人在此,果不其然。” 李斯头也不抬,冷冷地回了一句:“这狗可是我丈夫。” “大人……”小宫女后退一步,语气怯怯。“我不是有意冒犯您……您丈夫的。” “无妨。”李斯轻蔑地一笑,说不好是笑他自己,还是在笑那小宫女,抑或是在嘲笑这个无情的世界。他站起来看着小宫女,用一种很温柔的表情:“怎么了?” 小宫女几时见过这等表情,红着张脸答道:“陛下要找敬德,可他……” “知道了。”李斯制止了小宫女,牵着自己的狗丈夫绕过小宫女时,回头冲小宫女微微一笑。正当小宫女被迷得不知所以的时候,李斯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小宫女自然而然的往前踏了一步,与此同时,那只大狗扑向了小宫女,人立而起一爪子便拍在了小宫女脸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一条伤口。 摸着脸上的伤,小宫女含着泪不敢叫喊,直到这时,小宫女才反应过来,刚刚太傅大人冲她招手时,用的是平日里牵狗的左手。 李斯抬手叫过那只大狗,站在那里看着小宫女,方才的温柔不再,有些不耐烦地皱着眉道:“还不上前引路?” 小宫女咬紧唇,拿了手帕摁住伤口走到李斯前面引路。 小宫女脸上的血顺着下巴滴到了地上,温热的血滴到地上的积雪之上,红艳艳地融开一个小小的凹陷,像极了梅花。楚宫中没有梅花,李斯也是许多年没见过梅花了,这时候见了他禁不住想起了原先在晋国的日子,那里的人大抵都是喜欢梅花的,一到冬天,便会有馥郁的梅花清香在空气中飘荡。 “陛下。”李斯盯着床上的人,很温和恭顺的样子。其实,楚政此刻躺在床上那种放浪形骸的姿态令他略微不满。但是他深知即便说了也是无济于事,况且他的徒儿是成就大事者,也不必拘此小节。 楚政侧头见来人并非敬德而是李斯,连忙翻身坐起来,摆出一副正经模样。 李斯看着他,这才露出了笑容,又唤了一次:“陛下。” “师父。”楚政挠挠头,有点儿尴尬地看着李斯。“我忘了敬德已随顺德出宫去了,方才想起来再叫那丫头时,哪儿知道她已跑远了。我实在不知她会去饶你,待她一会儿回来我便罚她。” 李斯掸了掸袖子:“不必了,那丫头被我丈夫挠花了脸,就算是已经罚了吧。” 听到李斯提起丈夫二字,楚政再一次陷入了尴尬,他曾不下一次同师父提及那大狗的事情,然而每次均被师父拒绝。 师父总是说,这丈夫我是认下的,陛下做媒,先王作证,那是何等荣光?况且,我这丈夫可比旁人听话懂事的多。 “师父。您何必……” 楚政的话被李斯那看似古井无波,实则隐藏怒意的目光阻了回去。“陛下,您回来后可去看过长安君?” “未曾。”楚政拿着酒杯走到桌后坐好,吩咐人给李斯倒了茶。“成乔他心中恨我。” 李斯道:“到底是亲兄弟,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正月里本该是合家欢喜的时节,好赖也过去看看他。” 楚政想到此刻成乔的处境,认为这心结是解不开的,便反问李斯:“师父去看过成乔了?” 李斯的狗丈夫此刻正温顺地坐在李斯脚边,仰着头看楚政。李斯摸摸它的头,笑道:“成乔他也恨我呀。” 楚政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用力将酒杯放到桌上,严肃的样子简直像是要他去赴死一样。“师父,我们一同去看看成乔!” 依旧是那座小殿,雕梁画栋的小殿,挂着厚重的棉帘,阻挡了寒冷的北风进入。若非里面偶尔会传出阵阵哀嚎,这里倒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3 推开门,往里走几步再一转身,便能看见那跪在床上的长安君,双手双脚依然被沉重的铁链拴在墙上。人比刚被关起来时消瘦了不少,脸色也变成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听见有人进来,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楚政第二次见到成乔被关起来以后的样子。 当初关起成乔之日,他看着侍卫们将昏迷中的成乔锁在床上。那时的成乔,虽狼狈却掩不住那股子张扬狂傲。如今的成乔,竟像是个活死人一样,如此可怜。 他忍不住走过去坐到床边,伸过去想要摸摸成乔的手,停留在一半的地方,不敢再往前。 成乔感到有人坐在了床上,微微睁开一点眼睛,却因为殿里黑暗,看不清来人。“好大的胆子,这里也是你坐得的?”话说的威风,然而调子虚弱的仿佛濒死一般。 楚政深吸一口气:“成乔,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后,成乔浑身一震,想要往后蹭蹭躲开他,却因锁链的钳制而无法躲闪,弄出了很大的动静。锁链咣啷啷的声音深深刺痛了楚政的心,他不知道师父此刻心情如何,他只知道他很想要抱住这个可怜的弟弟,然后放了他。 成乔因无法躲闪,很认命地抬起头,盯着楚政的眼睛,问道:“你是来杀了我的?呵,这样也好,我这么活着倒不如死了。” 楚政没理他,抬手捏住成乔的下颌骨,迫使成乔张开嘴,探过头去审视着成乔的舌头。那舌头上面有很重的一道印迹,楚政看过之后,更加心疼:“成乔,你咬舌自尽?” 成乔冷笑一声:“咬舌自尽?被关进来以后我什么法子没试过?可每次都被你的人救回来,你楚王陛下不许我死我便死不了,不是么?” “成乔,你果真如此恨我。”楚政皱着眉,语带悲伤。 成乔听到他的话,淡漠地扭过头,审视着眼前的楚政,揣测那悲伤是真是假。 太傅李斯,楚王楚政,长安君成乔。 这三个楚国数一数二的人物,就在这间小殿里,很沉默地待了半天。 直到傍晚楚政和李斯离开时,成乔才缓缓开口:“哥哥,求你赐我一死吧……” 已出了门口的楚政,听到这句话时差点摔倒,他捂住胸口,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二十二章 声子渡江夺临沛 (2257字) 天正七年正月未出,天下八国皆已集结军队,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密夫人坐在床边抚着已经很大的肚子,在心里算着自己临盆的时间。 梁王已站在房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他觉得从外面带来的寒气已经全都消散之后,才走进去。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朗声道:“不必起来行礼,只坐在那里便好!”密夫人点点头,坐在那里等着梁王过来。梁王坐到床边,将耳朵贴在密夫人肚子上听了听,问道:“今日觉得如何?” 密夫人道:“还不错,现下战事繁忙,大王不必日日抽空到我这儿来。” 梁王笑着抱住密夫人:“你肚子里可是我大梁日后的大将军呢,我岂敢怠慢?” “若是个女儿怎么办?”密夫人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哈哈,这话你要去问羽儿,是他定要个弟弟的。我和聘聘倒是希望你能生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儿,聘聘常说想要个妹妹的。”梁王摸着密夫人的肚子,笑道:“当年李姬怀羽儿和聘聘的时候,我觉得惊讶极了,想不到才这么大点儿的肚子里,竟会有两个生命。”说着,他抱着密夫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阿密,我已失去一个李姬了,这一回我实在不愿失去你,你一定要保重身子。” 当日的李姬,难产而死。 密夫人拉着丈夫梁王的手,低声道:“自然,我会看着羽儿他们都长大成人的。” 梁王拍拍密夫人的手:“羽儿和昭乐都是你的孩子,我真希望他们可以和睦共处,保护好自己的国家。” “羽儿和昭乐都是懂事的孩子,我想这是不难的。”密夫人靠在梁王怀里,闭上眼睛想象着昭乐的模样。 梁王道:“我想着若是有朝一日齐国与别国开战,我想派羽儿带兵前去相助,以促进齐梁的邦交,也能促进这两兄弟的情谊。” 没等到梁王派公子羽出兵,齐宫之中的昭乐,已经开始井井有条地布置自己生命中第一场战役。 “殿下以五千人对战吴国三万人可有把握?”魏慈明如是问。 昭乐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盯着魏慈明道:“无把握又如何?难不成让我下令全国,自此齐国人再不食盐么?师傅,我想过了,我国国土虽辽却一直受制于人,与制盐技术有分不开的关系。”魏慈明满意地笑笑,等他继续说下去。“天下八国,唯有我国善制丝绸,可是丝绸并非必需品,可有可无。而吴国可以不足我国半数之地日益强大,正是因为他们善制食盐。” “嗯?只有这些么?”魏慈明捻着手中的佛珠,轻轻指了指吴国地图上的临沛。“由西到东最大的渡口,就在这里。”话音落时,魏慈明的手指死死地摁在了地图中临沛东面紧邻洋河的位置。“此处与鲁国交界,若殿下处理得当,攻下不难。” 昭乐心里有些惊讶,微扬起头看着魏慈明的脸,揣测他的心思:“攻下之后如何?” 魏慈明露齿一笑:“攻下后,还给他。” “还?”昭乐身后的文知礼不可置信地往前踏了一步,目光牢牢钉在魏慈明脸上。 “不还?不还你以为我国守得住么?”魏慈明弯起手指,叩叩地图上的临沛。“无论如何,此番定要夺下临沛。”昭乐用无比坚定的目光给了魏慈明肯定的答案。魏慈明捻着佛珠,抬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吴国正是强盛之际,诡道十二法中卑而骄之此刻最为合用。为师提点至此,剩下一切全看你的了。” 昭乐挺直背脊,微笑道:“请师傅静待我国得胜的消息。” “好!” 魏慈明走后,昭乐唤过文知礼:“师兄,替我给吴王写一封信,言词中需强硬些,要他释放我国前去贩货的商人。” “师傅不是说要卑而骄之?”文知礼轻声问着,手里已经拿好了笔,开始酝酿措辞。 昭乐伸伸懒腰:“他扣押了我国商人,我还低声下气地赞许他么?一来折损我国颜面,二来吴王也是懂兵法的人,怎会轻易上当?自然是要先强硬些,引他同我作战之时再给他些甜头,方才像是真的。” 吴王收到信的时候,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便将信掷到了桌上。“无知小儿。” “大王!”吴国殿中大司马上前一步。“来送信的使者带有五百精兵。” “去给鲁王送信,人是他要扣的,怎么处置由他来定。”吴王叹了口气,他是很不愿同齐国开战的。“他若不管,我明日便放人。” 殿中大司马领命而去,吴王站起来将桌上的信扔过去。“把这个带上,让鲁王看看。” 昭乐等了三日还没得到放人的消息,便命文知礼再修书一封,要更加强硬。同时命伍齐射派人带两千人前去支援。“文师兄,你去找燕师兄,令他从凌山中派出二百个水性好的,混入大军之中以备不时之需。”吩咐妥当后,昭乐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自己的计划,认为很得当了,便起身去了渌水宫。 天正七年正月二十八日,齐国派出两千余士兵从临沛渡口突袭吴国。 寒风萧瑟,被派往吴国作战的将军声子,握紧了手中的刀站在渡口。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4 他想倘若这是一场戏,那么不单是主角到了,便是配角都到齐了。他望着对面的鲁将,很无奈地挥了挥受下令进攻,他已经可以预知这场战役的结果。 来与他对战的是一个大概四十岁的将士,皮肤很黑,一双眯缝眼小的都看不到眼珠,留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干净利落惯了的声子,觉着此人极像一头肮脏的蛮牛。然而这头蛮牛并不可小窥,李寄书猜到了他的名字。 铁牛,曹沫,号称鲁国力气最大的人。 当那号称铁牛的曹沫曹将军将刀挥向声子的时候,他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他相信,对面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是挡不住他的刀的。 ☆、第二十三章 临沛之战 (2477字) 凛冽的寒风呼啸,声子举起刀抵御铁牛曹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他的心思早已转了许多遍。现今这种打法,是不需要报上名字,就是说他死了也就白死了,没人会传说关于他的事迹。 当身旁的人被砍倒后,血溅到他腿上时,声子转念又想,还是不报上名字的好,说不准哪句让人听见了,日后传出去变作笑柄,被人一刀砍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 正因为心里的那点弯弯绕,声子就连自己当真挡住了曹沫的刀这件事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那铁牛手上加力,他才后退一步,使上了借力打力的功夫,顺着曹沫的刀往下一滑,直削曹沫手腕子。 曹沫一击没中也挺惊讶,挥刀的空隙得了空,赶忙问一句:“你叫什么?” 战场上生死往往只是一瞬之间,若非曹沫心中惊讶,声子走神的片刻便已化作刀下魂。 “声子。”声子不愿分心,勉为其难地答一句,心里发狠地想着,让你这蛮牛死个明白! 曹沫刚想再说话,声子拿刀就砍他胳膊肘,他这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下手十分狠毒,招招取人关节要害,一经击中,非死即伤。 声子的功夫是跟伍齐射学的,伍齐射的功夫又是跟着他爹练出来,他爹是什么人? 齐国上一任大司马,齐国前些年在姜白手里没败了,少不了大司马和管相的功劳。 这两个一文一武,没少为保家卫国做贡献。 伍大司马没正统地学过功夫,一身功夫都是跟战场上摸爬滚打地练出来的,招招都是要人命的把式。那些年的伍大司马,是齐国人口称颂的大英雄,谁家生个闺女都说日后得嫁个大司马那样的英雄。 如今英雄已逝,但总会有新的英雄顶替上来,就像日夜更替一样平常。人走茶凉,正是这俗世间的道理。 声子且战且退,退到临沛渡口之际,杀伐之声乱耳,自北方传来。 身边仍旧是喊打喊杀的叫嚷,刀刃破风之声,剑啸龙吟之属,像是一首缠绵温柔的情歌,萦绕在情郎心间,久久不能散去。又像是一条夺命的蛇,顺着脚腕一直往上缠行,直到颈间锁紧,夺命。 曹沫猛然一刀落下:“全军撤退,支援沛郡。” 望着退回鲁国的鲁军,声子的部下跑过来问:“将军,要不要追?” “不必,殿下吩咐此役……”声子想到昭乐太子的吩咐,此役败于吴军。然而,吴军换做了鲁军,他也不知该如何才好,长长呼出一口气:“罢了,全军上船退回我国流域之内,静待大司马下令。” 这场战役,声子终生难忘,因他在这一役失去了左臂,曹沫前去支援沛郡之际,一刀斩落了声子的左臂。 坐在船上,声子侧头审视着自己左肩上的伤,他的表情太过平静,令他身边的军医都觉得恐怖。“将军。” “怎么?”声子偏头去看那年轻的军医,低声笑道:“你师父呢?” “师父说您这伤只需糊上创伤药,便派我来了……”年轻军医顿了一下:“您这伤端的厉害……我还是去叫师父吧……” 见军医要走,声子忙用右手拉住他:“不必了,余下的伤兵你师父若救得便让他去救,我这伤是没辙了,你只糊上药别让我这伤口继续流血,不然我流血也是要流死的。”军医叹了口气,紧闭着双眼拿起瓶药粉就往声子肩上撒,声子强忍着伤痛笑道:“没用的东西,见这么点儿伤就怕了还做什么军医?” “我……”军医一时词穷,仍是闭着眼撒药粉,撒过后睁开眼要包扎,看到声子的伤口又是扭过头去深吸了一大口气后,才转过来拿着绷带认真的给声子包扎好伤口。“将军,我并非胆小,只是见识还少,当我年纪大些自然就好了。” 声子伤口疼的很又流了许多血,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实在是懒得理他,抬抬手臂对那军医道:“扶我过去休息之后便出去帮你师父吧。” 军医唯唯,扶着声子到床边躺好后,明明看到声子疼的一身冷汗,却还是淡淡说道:“过会儿那创伤药融入伤口,会疼上一阵子。将军英明神武,想来是不怕的,我这就出去帮师父照看伤兵去了。” 将军声子传回齐都的消息到达之日,同时到达还有一个消息。 魏慈明听到这两个消息后,靠在自己床头想,如此甚好。 “鲁国将沛郡割让给了吴国?”昭乐的手再桌子上像是弹琴一样来回敲打。 “不错,我国攻上临沛之日,吴国绕过临沛带入攻入沛郡……” 昭乐抬手制止了伍齐射的回禀,摒退周遭宫人,压低声音问道:“我国攻打临沛何以鲁国前来对战?” 伍齐射答道:“声子回说,当日扣留我国商人的虽是吴国,其幕后指使却是鲁国。” 昭乐捂住眼睛使劲儿地搓了搓,大错特错了,师傅自小教导他要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这一回他的首站便输在此,也是输在了他的自以为是。“那么鲁国怎么甘心将沛郡割让给吴国?” “臣不知。” 昭乐挥挥手:“师兄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想想。” 声子回来时,带回了被吴国扣留的齐国商人。 这一战,在齐人眼中,是胜利了的。齐国境内所有人都在为此战告捷而欢欣雀跃。 声子回来后不单带回了被扣留的齐国商人,同时也带来了昭乐心中的答案。 “纵是吴国夺下了沛郡,以鲁国国势,也不至于就此割了沛郡给他。”昭乐的目光停留在声子左面空荡荡的袖管上,这是齐国的英雄,他应该得到嘉奖。 其实,奋勇杀敌死在战场的人很多,死掉的那是忠烈,只有活下来的才能成为英雄。 声子说,楚王给鲁王和吴王分别写了信,都是言辞谦恭,口气强硬,命他们释放被扣留的商人,并处理好沛郡问题,不要破坏联盟。 昭乐嘉奖了立下战功的声子后,独自去了马厩,跨上常念在寒天冷风里疾奔许久。 临沛之战,所有人都认为齐国胜利了,昭乐太子胜利了。然而昭乐心里再清楚不过,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达达的马蹄,伴着齐都内喜悦的欢呼声,践踏着昭乐的尊严。他紧紧攥住马缰,以宣泄自己的不甘,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自以为是。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5 风未止息,自北方吹来。 楚宫中的侍卫跑到楚政面前跪下,声音发颤:“陛下,长安君逃了!” ☆、第二十四章 劝君莫作有情人 (2398字) 饮马度秋水,水寒风似刀,赵国的军队从靖和出发,前往齐国。 魏慈明站在昭乐对面,立了半晌方才开口:“此等大事,何以不同为师商量?将国事寄于巫卜之术,殿下好决策呀!” 昭乐低着头不看魏慈明,师傅手中的佛珠在他眼前循环反复,一颗接一颗的落下升起。 魏慈明长长的呼了口气:“你师兄卜出的结果是什么?” 昭乐这才开了口:“师兄说,因我有障,是以他什么也算不出。” “障?很好,九畴的本领又精进了。”魏慈明笑笑,拍着巴掌绕过桌子走到昭乐身边,双手摁到昭乐肩上:“殿下可知道你的障是什么?” 昭乐点点头:“知道。” “好。”魏慈明点点头,仍站在昭乐身后,伸胳膊将手里的佛珠放到桌上。他握住昭乐的手一颗一颗数着桌上的佛珠:“殿下,如今我国之事便如这串佛珠上的珠子,需用一根线穿起方可,而殿下便是这根线。然而殿下之障若不除,便是此刻穿起这些珠子,怕也是经不住时日便要断的。” 昭乐摸着那串佛珠,仿佛心中也平静了许多:“师傅说的是。” “现今赵军已经开拔,虽是朝着齐国来的,殿下也无需忧心。以他此刻的处境,必定不会破坏与我国的联盟,赵灵宫此刻想要的并不是齐国。”魏慈明提到这个名字时,胸口的伤又疼了起来,他咳了一阵后继续说道:“他想要的是鲁国,这些年赵楚连年开战,无非是为了更多的土地。他如今几攻楚国而不下,便将目光转向了洋河西岸诸国,鲁国刚吃了场败战,正是他攻打的最佳时机。” 昭乐叹了口气:“师傅所言,昭乐心中全部明白。” “既然殿下已想明白,又有何畏惧?”魏慈明偏过头,逼视着昭乐的双眼:“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昭乐倒吸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头。他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道:“师傅,您容我再想想。” 魏慈明往前倾了倾身,整个胸膛都靠在了昭乐背上。他伸出右手拿起桌上的佛珠,左手则出其不意地掐住了昭乐的后颈:“殿下,此刻赵楚两国便如为师的双手,一手拿着佛珠,一手掐着殿下的脖子。该如何抉择全看您了!请殿下速做决断,齐国百姓的生死,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昭乐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魏慈明最后的话,如今的情况他实难抉择。 魏慈明出了齐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宫门口的老人,忙上前行礼:“管相。” 如今的管相已不似当年他初见之时那般意气风发,须发皆已花白的老人,伛偻的背影笼罩着落寞。十几年前的魏慈明,骄傲跋扈,对于管相毫不敬重;但当魏慈明看到这个已被天下压弯了背脊的老人时,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震动。 若说天文六年的管相是正在燃烧的火烛,那么天正七年的管相便是已濒临油尽灯枯的命运,却仍要为主人散发最后一丝光芒和热量的火烛。 年迈的管相见到魏慈明出来,步伐蹒跚地迎上去,紧紧握住魏慈明的手,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魏慈明反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管相,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您随我来。” 才一进到魏慈明家中,管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结果如何?” 魏慈明往火盆里扔了两块碳后,请管云坐到椅上,一面煮茶,一面说道:“慈明该说的都已说了,殿下如何决断,那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管云将头抵在拐杖的之上,无奈道:“我也进宫同华夫人讲明了厉害,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他又叹了口气,眼中浸上了泪水:“若殿下选了楚国,齐国只怕是挡不住赵军的铁蹄呀!” “管相喝口茶暖暖身子吧。”魏慈明不知该如何劝慰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的管相,只好寄希望于齐宫之中的昭乐太子,只望他的徒儿能谨记自己多年来的教导,肯饮尽一腔心酸,也不负齐国百姓。 管云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魏大人,日后我若不在了,还请您看在和殿下多年师徒的份儿上,多帮衬帮衬殿下。” 魏慈明一惊:“管相何出此言?” 管云笑道:“贺郡赠药之情,只怕大人不肯轻负。” 魏慈明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双手捧着杯子饮尽了杯中的热茶,也不肯给管云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直到深夜,他跪在菩萨前,一遍遍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想起了清溪的花草,想起了清溪幽居之时的自己,倘若他一直留在清溪,该有多好?那么他的生命里,不会有昭乐太子,不会有齐国,也不会有赵灵宫…… 天上斜河,疏星淡月,偶有断云微度。 昭乐跪在渌水宫前,目光坚定地望着紧闭的宫门。 身旁的宫人急的团团转,拉着渌水宫里出来的侍女低声道:“姐姐,求您在夫人面前说句话,让殿下进去吧!打晌午就跪了,此刻夜深露中,只怕再这么跪下去……”宫人掩了口,不敢讲不吉利的话。 那侍女微蹙着眉,低声答道:“你当夫人在宫里好受么?殿下在外面跪着,夫人在屋里跪着,都是一样的。” 伺候昭乐的宫人听了侍女的话,扑到昭乐身旁跪下,哭道:“殿下,您就顺着夫人的意思吧!这……您这跪坏了身子,齐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可仰仗谁去呀!” 昭乐扭过头看着身边的宫人,一脸平静地问道:“我若不在了,难道齐国就没了仰仗么?” 宫人用力地磕了几个头:“您若不在了,齐国哪抵得住那些虎视眈眈的诸王呀!” “罢。”昭乐抬手拍了拍宫人的头,对着渌水宫朗声道:“母亲,昭乐想通了!” 话音落尽,渌水宫门也打开了,一身素服的华夫人奔了出来死死抱住昭乐,哭道:“你莫怪今日母亲逼你做无情不孝之人,母亲也有自己的难处呀!” 昭乐任由华夫人抱着,将头抵在母亲肩窝,哽咽道:“母亲所作所为皆为齐国百姓,昭乐心中明白。况且作此决定,母亲想必是比我更加难过……” 冷月无情,将寒冷的月光铺洒而下,落在渌水宫前的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子身上。 ☆、第二十五章 你既无情我便休 (2251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6 天正七年二月的赵宫里已撤去了火盆,王适之躺在床上搂着赵灵宫的脖子,笑道:“大王此番攻鲁,大胜归来时可否赐适之一部书?” 赵灵宫揽过他,偏头盯着王适之的眼睛问道:“你所说的可是鲁王时代家传的那部经书?”他顿了一下,轻轻抚过王适之的腰背:“那书我已应了姜昭乐了,此番他肯助我夺鲁,不单要钱粮,还要那本书。” 王适之一愣,靠在赵灵宫胸口低声道:“罢了,我师弟既然想要,那谁也拦不住。” “什么?”赵灵宫搂着王适之的手臂一紧,随即恢复如常:“你不必着急,待我日后攻占齐国之时,便将那书拿来给你。” 王适之笑笑,趴在他胸口并不多言。 赵灵宫隔着里衣摸着王适之的背:“你比你师弟如何?” “我自然比不得师弟。”王适之笑如平常,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挑赵灵宫爱听的说,不再去与谁争锋。 赵灵宫顺着王适之的背,将手伸入裤子里揉捏着他的身体,手指在两股之间的缝隙来回游走:“你除了这处不如他紧致,旁的并不比他差。”他低头亲了亲王适之的额头:“你们清溪门人都练过长生不老术么?这么多年你的脸怎么还像我刚见到你那会儿似的?”说着手指捅入那个本该紧致的穴口:“只有这里有些松了,不似当年。” 王适之强笑道:“大王说笑了,天下哪有什么长生不老术?” 赵灵宫的手指在仍停留那里,来回搅动了几下:“那你告诉我,这里松了怎么办?”王适之抿紧了嘴唇,红着脸缩了缩下身。赵灵宫感觉到变化后,笑着翻过身体将王适之压在身下,轻轻咬了咬王适之的唇:“真乖。”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王适之站在城楼上,目光始终锁定着那一抹鲜红。他并不知道这春风一度过后,赵灵宫便要亲自前去靖和带兵出征。他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大王以为他已累得睡过去后才走的,这算是温柔还是抛弃?王适之分不出来,他只知道,这次的战役,途径齐都。 赵国王师自靖和前往齐国嘉陵这个消息传到楚政耳中时,惊得楚政当即从留守都城的一万五千军中拨出一万大军开拔,分别前往与齐交界的陆口和与赵频繁开战的歧岭,以期保护昭乐、保护齐国。 倘若此刻赵灵宫能够率人攻入楚国,想要以多胜少,一举拿下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赵军经嘉陵入齐都之日,正是绿芽初绽,满目浅色桃花含苞待放。 昭乐亲自率人站在城楼上迎接赵国王师,魏慈明站在他身边,手中的佛珠已绕到腕子上:“赵国王师治军甚严。” 昭乐抬眼望去,见为首的是一队重甲骑兵,泛着青光盔甲已武装到了马蹄之上;之后徒步的士兵手中,上百面赵军旌旗随风飘荡;步兵后的马上是几个看起来极威武的将士,那几个将士中披着鲜红披风的便是赵灵宫;后面的队伍虽长,有人有马,还有粮车等装运补给的马车或人力车,却一直整齐划一地朝着齐都前进。 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赵灵宫的场景。 霎时间,日子停止倒退,退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赵宫初见的那一日,退回到了他喊赵灵宫少君殿下的那一日,退回到了赵灵宫扬手打了师傅一个耳光那一日。 时光已轰轰烈烈地走过,他伸出手,感觉时间从手指间无声地掠过,却始终留下这些令人不快的回忆。他侧头去看身边的魏慈明,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目光清澈悠远,似在看着赵军,又似眼中什么都没有。 伍齐射、王彩御、李寄书三个人站在昭乐身后,踮着脚眺望赵国的军队,俱是将行军之阵偷偷记在心里。唯有侍立在昭乐身后的文知礼,轻轻摇摇头,似是对赵军的布局有何不满一般。 赵国大军并未进城,十数万在城外驻扎,不由得齐都百姓不感惊慌。 昭乐命人召燕于琴进宫,宫人到燕于琴府上时,他正在同一众门客饮酒唱歌,见宫人前来也不起身相迎,只笑道:“文大人呢?他怎么不来?” 如今文知礼已升任太史之职,再不干来他府上传话的差事了,因此,燕于琴也少了见到文知礼的机会。 来传话的宫人哪知道文知礼与燕于琴这宛若欢喜冤家一般的关系?正在为燕于琴的无礼而生气,冷言冷语便抛了过去:“文大人身处太史要位,传唤燕先生入宫这等小事还需劳文大人尊驾么?小的来办足矣。” “足矣……”燕于琴捏着手中的酒杯,眯着眼看了看,而后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笑着站起身,与身旁门客交待一声后,便随着那宫人进了宫。 齐宫梧桐初萌碧色,燕于琴走在梧桐树下记起一年前,齐宫门口的马车上坐着他的文师弟。他走进大殿,跪在殿中,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他的师兄师弟,还有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文太史。 昭乐抬抬手:“燕师兄请起!” 此时殿上的人倒是齐整的很,魏慈明、昭乐、以及当年六侍童,今日都到齐了。 昭乐道:“各位师兄今日想必都看到赵军的阵仗了?” 燕于琴笑笑:“我一介草民,从何得观?” “从何得观?只怕赵军尚未落脚,你府上门客便已将赵军行军之阵画好送到你桌上了。”文知礼死死盯着燕于琴的眼睛,生怕遗漏他一丝情绪。 燕于琴最受不得文知礼这样,冷冷淡淡地回他一句:“是又如何?” 眼见这两个又要吵起来,昭乐连忙抬手制止,不让文知礼再说话,沉声道:“各位师兄今日得见赵军阵仗,不知心中有何想法?” 当齐宫之内诸人各抒己见之时,赵军驻扎于齐都之外的消息辗转传到了楚国。 楚政这时候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提着刀大发雷霆。他想不到,他心心念念想着的昭乐,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也好,你既无情我便休! ☆、第二十六章 痴情总被无情负 (2356字) 天牢中的阴寒与外面初春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已被关在天牢里多年的齐王姜白望着天牢中那仅有的一扇小窗,外面的蓝天白云,茵茵鲜花,悠悠碧草,都已与他毫无干系。他与外界的接触,除了这扇小窗,便是前来送饭的老狱卒了。 他听老狱卒说起外面的事,天下的事。 他听老狱卒说起齐国的事,老狱卒说:“你那儿子比你能干些,却也是个软蛋!” 姜白很想反驳老狱卒的话,然而他有什么立场呢?他从未见过长大后的昭乐,更不知道昭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难道就凭当日魏慈明曾说过的语言,便以其来反驳么?那只会惹人发笑罢了…… 更何况,他身为阶下囚,又能说什么呢? 姜白每天就这样,看着窗外相隔甚远无法触及的风景,听着狱卒或褒或贬的谈论着天下大事。 日复一日,不曾有过更改,姜白靠在天牢的墙壁上,反复思索着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唯有懦弱无能可用作评说自己往年所为。 他听着牢外传来的脚步声,这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不是老狱卒能够发出的。脚步声渐近,随后又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似是追随着那第一个进来的人而来。 终于要死了么? 姜白撑着墙壁,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纵然他曾想过就此死了,却总舍不下。 舍不下的太多,唯有苟延残喘地活在楚国的天牢之中。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7 所以如今的齐王姜白,也一样不想死。但是他的性命早轮不到他来做主,他的咽喉已被人紧紧的攥在手中。 站在牢门外的青年剑眉星目,身穿纯黑的袍,胸口绣着麒麟纹,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厚重的大刀,甚是英武。只是目光涣散,虽身在牢门前,那目光却是飘飘荡荡的,竟似不在此处一般。 青年开口问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姜白偏头看了看身后追过来的狱卒侍从们,低声念出了青年的名字:“楚政?” “不错!”青年爽朗一笑:“可知我来所为何事?” 姜白冷笑一声:“杀我。” 楚政问:“可知道为何?” 姜白看着他,露出很轻松的笑容来,这个问题不必回答便知道答案,无非是无用了。留住他不过是想要挟齐国,如今杀了他则是因再无用途了。 狱卒侧身推开牢门,将牢中腐朽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一同释放出来。楚政迈步进入这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天牢,环视一番后,最终驻足在姜白对面,皱着眉头凝视眼前的人,这是昭乐的父王,是他心中的那个人的父王。 姜白站在楚政面前,神色并不似笑容那般轻松,微微颤抖的指尖也出卖了他的情绪。 楚政叹了口气:“你不如昭乐。” 姜白无奈地笑笑:“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了。” 楚政有些好奇,笑道:“还有谁说过?” “他。”姜白抬起手指指牢门外的老狱卒,自嘲地笑道:“他说我不如昭乐,但昭乐还是和我一样是个软蛋。如今你要杀我,想来也是因为我儿不济事,你再留我也没什么正经用处了。” “软蛋?”楚政像是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着。 电光火石间,楚政的刀尖一转,直直穿透老狱卒的身体:“小小狱卒也敢妄谈国事?”他趁着老狱卒未死,蹲在他身边,眯着眼睛靠近他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要怪只能怪你说的是昭乐,是我的昭乐弟弟,你们未来的王后!”大概是很满意老狱卒惊诧的神情,楚政笑着将刀又刺入了几分,结束了老狱卒的生命。 刚刚追过来的狱卒侍从都愣在原地,张大眼睛惊愕地看着站在监牢中楚政,吓得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楚政见他们屏息凝神的样子很想发笑,摆摆手:“都下去吧。” 侍从们还想说什么,却因惧怕陛下手中的刀,均随着狱卒一同退下。 望着远去的狱卒和侍从,姜白轻声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楚政歪着头看他,忽然笑道:“其实你也不傻。” 姜白长舒一口气,心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傻了? 楚政将刀放到一旁,盘腿坐到了铺着干草的地上,他冲姜白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也一同坐下。待姜白坐下后,楚政倾身过去捧住姜白的脸,吓得姜白脸色煞白,不明所以。半晌后,楚政放开他,苦笑道:“你一点也不像他。” 这下姜白算是明白了,冷冷地看了楚政一眼:“我实在没想到堂堂楚王竟是个好男色的。” “嘿,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楚政大大咧咧地往后一仰,伸出胳膊撑住身体。“赵灵宫不也好男色?只是我好的是你儿子,他好的是你们的太子太保。” “魏慈明?”姜白想起那年见到的魏慈明,十八岁的魏慈明,眉眼如描似画,美艳的不可方物。如今,不知是副什么样子了…… 那一日的楚国天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楚王和齐王又谈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侍从们只知道那一日陛下出来时站在门口用刀指着牢中的齐王说:“我不杀你,你也不许死!记住我们的约定。”当晚,陛下命人将齐王带往宫中一处小偏殿,后来听人说起,正是昔日关押长安君那一处。 那一日李斯在楚政寝宫外听了一夜的歌,那是楚政醉酒后唱起的歌,齐地歌颂昭乐太子的歌…… 乱世的业火并未因为谁的无情、谁的有情而任何发生改变,反而越烧越烈。 面对古老而沧桑的土地,掌权者便如同绘画之人,执一只画笔,沾上浓墨重彩,或是只染些淡墨,画出一幅幅雄伟壮阔的蓝图。然而这些雄伟壮阔的蓝图中,并没有百姓的位置,他们不愿顾及百姓因战祸连年而导致的贫瘠,他们要的只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金钱,以及更多的权利。 正如魏慈明所说,土地,金钱,权利,只要这些存在,这个世界就不会终止争斗。 人,终归无法从迷茫与执著中得到解脱。乱世浮沉,谁能揣度? 唯有苟活乱世,持刀杀伐也好,默然赴死也罢,只求功成名就的快活而已。 ☆、第一章 攻占大道岛 (2211字) 天正七年,赵齐伐鲁。 史官铁笔,只一言便将那一场大战囊括,然而参与了战争的天下诸国,直到多年后都在讲述着天正七年春的往事。 城门旁的茶楼里,老人捋着胡子给年轻的后生讲起天正七年春的往事,他说那时候,赵国大军可是吓坏了人喽,马蹄子踏到刚栽的菜苗上,四处都是青色的菜汁。说到这里,老人不再说话了,他想起天正七年的时候,他唯一的儿子也被征入军中,至今也没个消息,若还活着大概和门口的小贩一样大了。 门口的小贩回头看了看茶楼里讲故事的老人,无奈地叹一口气。这老头子总是这样,明明是提起那年的往事便要难过,却总是要提起,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说起天正七年呀,小贩笑着摆摆手,不愿提起天正七年,那一年赵军渡洋河之日,正是他娘子生产之时,马蹄声连绵不绝,吓坏了他的娘子,憋死了他的孩子。小贩摇摇头,不愿想起那娘俩儿,继续招呼摊前买菜的大娘。 大娘拿着菜挑挑拣拣,选出了一小堆极好极新鲜的菜来,末了摇摇头,抱起了另一堆已有些发蔫的菜,付了钱后慢悠悠地走了。路过买陶器的小摊前,大娘笑着从篮子里拿出一块饼,递给买陶器的瘸腿小贩。 坐在地上的瘸腿小贩接过大娘递给他的饼,也不道谢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天正七年,他是先锋馆,同样是天正七年,他失去了腿,再上不了战场了。 天正七年的战场,是鲁国人永存于心中的噩梦。 赵灵宫用一支小木棒点着地图上洋河中的一个小黑点:“七日之内,攻占此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天正七年二月二十七日,身在洋河东岸齐国历阳郡内,而他点中的那是洋河中唯一的岛屿,名曰大道,是鲁国的领地。 同样是天正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伍齐射率六千兵马自齐都附近的军营赶往历阳,援助赵国。燕于琴跨上骏马,奔赴陵山,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陵山中的兵马也快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入夜时分,由何九畴和文知礼陪着,魏慈明给昭乐占了一卦,看着卦辞,魏慈明淡淡一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何九畴偷偷瞥了眼那卦辞,上面八个字,他记了许久。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身在齐都的昭乐不知道攻占大道岛的那场战役死了多少人,三月四日赵齐联军攻占大道岛之时,他正带着人在齐都郊外插秧播种。昭乐认为,无论战争如何蔓延,播种收割保证粮食的充足,才是一个国家最为重要的事情。倘若百姓都吃不饱肚子,又会有几个人愿意为国拼杀呢? 赵灵宫命人往齐宫中送了封信,在信中大肆夸奖伍齐射本领高超、齐军治军严谨,之后又说鲁王的动作快的很,他们攻上大道岛时,岛上只有军没有民。末了告知昭乐,大道岛死守的将军是由伍齐射亲手斩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8 一封信写的轻描淡写,但上面分明还沾染着血花儿。三月的空气中弥漫着的花草香气,浓郁芬芳,掩盖了血腥。 鲁国的都城迎着融融暖阳,正中的鲁宫像是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一般,高贵庄严。天下诸国,最为庄严的宫城便是鲁宫,最为华美的当属位于东部的周王室。 鲁宫背依罗水支流凌河,左靠穿山郡,右临沛郡。若非年初将沛郡割让给了吴国,那么此处的天然屏障大概是可保其平安的。在将沛郡割让给了吴国后,鲁国迅速在沛郡与鲁都城交界处筑起了城墙,时至今日,已几近完工。 鲁宫的正殿中传来了激烈的争吵,站在殿外伺候的小宫人偷偷数着,从几位将军进去后,这已是大王第五次摔碎东西了。 听见鲁王命人送茶进去,小宫人叹了口气,认命地捧着茶送了进去。刚放下茶盘,便听到大王拍着桌子大骂几位将军无用,小宫人低着头将茶放到桌上,生怕大王迁怒于己。他捧着茶盘匆匆往外走,脚步急的仿佛这殿中的将军和大王俱是妖魔一般。 行至鲁宫宫门处,小宫人自腰间解下一块令牌,举起给守宫门的侍卫看了看,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他走在都城的小路上,笑嘻嘻地买了一包糖果,边走边吃,笑容爽朗,全不似方才在宫中的模样。 七转八转,他来到了一座两层楼前,楼顶垂下的飘带掠过宫人的头顶,带着阵阵香气。才一进去七八个美貌的少女便迎了上来,拉着他便要往各屋里去,他一一推开后迈步上了二楼,转入了角落里的一间小屋。 宫人单膝跪在地上:“参见夫人!” 坐在桌边的女人转过头来看着小宫人,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小宫人跪在那里将在宫中听来的,不管有用没用统统讲给女人听后,又叩了个头,问道:“夫人,小的几时才能回到故土?” 女人站起来摸摸小宫人的头,苦笑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心急,什么时候夫人我能回归故土,你便能回去了!” 小宫人仰起头叫道:“大……” “闭嘴!”女人柔和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伸手捂住小宫人的嘴,冷冷道:“你想把大伙儿都害死么?” “不……”小宫人在女人手下扭动着身子,闭着眼睛感受从腹部刺入的尖刀,他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他这时候死了,又有谁能在宫中刺探消息,助大人成就大业呢? 女人叫人进来处理了小宫人的尸体后,独自进到内室,打开桌上的鸟笼,将小鸟紧紧抱在怀中:“小雀呀小雀,我与大人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你,你莫要让我失望……”说罢,她将一张小小绢帛系在了小鸟腿上,将其放飞。 门外传来了侍女的呼唤:“越女姑娘!李丞家的公子有请!” 她这座花楼里叫越女,在齐国叫班辛。她是弦高的夫人,却非弦高唯一的夫人。 ☆、第二章 弱国的无奈 (2270字) 踏上大道岛的土地时,声子捂着肩上的伤口,眺望西方的临沛,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那笑容并不像他自己想象中那样冰冷,反而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捂着伤口问身旁的李寄书:“参军此番有何打算?” 李寄书偏头看了声子一眼:“打算?还不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做,夺下沛郡,与赵军相应和。”他伸手摸了摸他所骑白马的鬃毛,幽幽叹了口气:“声子你又忘了,这回我是将军,你才是参军。” 声子愣了一下,冲李寄书笑着拱拱手:“是,将军!” 李寄书翻身下马,伸手去扶独臂的声子,却被他着意躲开了。李寄书并非执着的人,放下手站在一边,看声子用他的独臂支撑马鞍,十分艰难的下了马,这才收回目光,率先走进军帐。 声子跟在他身后进了军帐,才放下帘子便见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窘的声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站在门口观看新任将军上演的这一场……他也说不好这是一场什么剧,大概是能算场闹剧了。 趴在李寄书身上的四名少女分别穿着绣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抱腹和褐色的裙,洁白的手臂全都露在外面,更有甚者是那穿着绣有秋景抱腹的少女,正坐在李寄书怀中任由他掀起长裙抚摸她纤细的小腿。 见声子进来,那四个少女像是见怪不怪一样,仍如同四条小蛇一般缠在李寄笑着对声子招招手:“声子,你瞧我这四个小妾可美?” 声子冷着张脸不愿理他,正待转身出去,李寄书那四个小妾便扑了过来,有拉他胳膊的,有搂他脖子的,同时娇声娇气地挽留声子不许他走。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声子哪受得住这等莺声燕语,顿时红了脸,想要推开四人,却因一瞥眼就看到少女雪白柔软的胸部和肩膀,怎么也不敢妄动。 看声子实在是窘的不知所措了,李寄书才拍拍手叫回四个少女,命她们站到一旁伺候。 他伸手指指身旁的位子,示意声子坐下。 声子皱着眉头坐到了李寄书身旁,低声道:“军中怎可带有家眷?更何况还……”说到这里,他偏头瞟了一眼身后的四名少女,便闭了嘴,定定地看着身旁的李寄书。 李寄书嘿嘿一笑,抬手搂住了声子的肩膀,将嘴唇贴近声子的耳朵,做出了个要说见不得人的悄悄话的架势,然而声音也未见得有多小:“她们可不是一般的姑娘,此番伐鲁可少不了她们。” “就算如此……”声子本要同他据理力争,可偏李寄书的唇紧贴着他的耳朵,喘息中带着些许热气,令他浑身燥热,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寄书正是吃准了他性子害羞,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笑道:“既然声子你不喜欢她们留在军中,我这便遣了她们走。”他扭头对着四个少女使了个颜色,少女们便走到他与声子面前,款款一拜,仰着头的模样像是在等李寄斜眼看声子的大红脸,觉得好笑之极,摸摸他的脸颊后松开他走到四个少女面前,满是怜惜地看着她们,低声道:“委屈你们了。” 少女们均是温柔一笑:“为太子殿下效命,有什么委屈的?” 李寄书捧着四个少女的脸一一端详,最后在每个人额头都落下一个轻吻:“你们为齐国大业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殿下还是寄书,都会永远铭记于心。你们的故事将在齐国的后代中流传,齐国的百姓世世代代都会记得你们姐妹四人。” 穿着春景抱腹的少女抬手扭了下李寄书的耳朵,笑道:“不必别人记得,你要你这没良心的能记住我便好!” 李寄书点点头:“不论何时何日,寄书永不忘你们四人。” 目送四名少女出去后,李寄书转过脸苦笑道:“她们呀,是送往吴国的人质。” “吴国?”声子不解地看着李寄书。 李寄书道:“吴王因殿下与赵军联合出兵伐鲁,深恐殿下伐吴,便要求殿下送上人质,而殿下为了减少攻占沛郡的阻碍,便答应了吴王的要求。不然也不会将我提为将军,将你降为参军。” “那么赵国送上了谁?”声子理所应当地问道。 李寄书一笑,苦涩至极:“赵国?他哪敢去要求赵国呀!” 声子感到喉间一紧,哑着嗓子问道:“赵国作为我国联盟就……就这般看着吴国欺辱我们么?” “我的傻声子,赵王是什么人?他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但赵王不开口阻止,殿下便是不愿也是无济于事。如今的齐国……”李寄书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声子愣住了,他恐惧地看着落下的帐帘,方才李寄书四名小妾在帐中留下的脂粉香气犹在,他像个孩子般跺着脚,既是愤怒,也是无奈,人生如此不可思议,又如此冷酷无情。他握住李寄书的手,带着些委屈地问道:“你……你就忍心让她们去送死?她们可是你最心爱的小妾!” “忍心又如何?不忍心又如何?能够改变这些么?”李寄书从声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反握住声子的手,在他手面上轻轻拍了拍:“若想改变这些,只有日益强大起来,才能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一切。况且……她们几个是主动来求我让我送她们去吴国为人质的。” 见到声子眼中的悲哀,李寄书轻笑一声,拍拍他的脸:“你这副样子若让外人看来,大概都会以为送去的是你的小妾呢!”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 李寄书站在地图前看着地图,想着如何部署,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坐在一旁的声子,见他仍是满脸悲伤地低着头也不理他,仍低下头径自看桌上的地图。 直到李寄书壶中的热水已变成了凉水时,声子才缓缓开口:“她们可知……”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39 “可知命运如何么?我早告诉她们了。”李寄书打断了声子的话,不愿意再谈及四名小妾。他知道现在的洋河上有一艘小木船,上面坐着两名士兵和四名少女,那是送往吴国的人质,有去无回。 ☆、第三章 我不愿与你为敌 (2556字) 昭乐将手中的战报放到桌面上一封封摆好,最右的是伍齐射初踏鲁地时送回的,最左的是李寄书自大道岛攻往沛郡时送回的。 从右到左,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赵灵宫已带领赵齐联军攻占鲁国六郡中的三郡,日前更是攻占穿山郡,想来不日便能攻入鲁都了。 目光从多封战报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手中那张丝帛上,只几个字而已,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丝帛上的字迹他似曾相识:昭乐,我不愿与你为敌。 这是楚政亲手写下的字。 昭乐不知道送信的信使经历了多少危险才将信送到他手中,他也不愿知道,只是丝帛上的血迹随时提醒着,这封信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才送到的。甚至有时候,昭乐会担心丝帛上的血迹,会不会是楚政的。 文知礼在他身边垂着头,不去看昭乐桌上的战报,也不去看昭乐手中的丝帛。 直到日落时分,昭乐才开口吩咐:“文师兄,你先回去吧。” “是。”文知礼应了之后便施礼离去,出了宫门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后,轻轻叹了口气,掀帘上车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燕师兄他还没回来么?” 车夫笑笑,眼睛贼溜溜地打量文知礼:“文先生这是惦记我家先生了?” 文知礼皱皱眉头,放下车帘,不再理他。 车夫自己讨了个没趣也不大在意,吁的一声,驾着马车离开了宫门。 昭乐将丝帛塞到怀中,绕过花园来到宫中一处偏殿,这里名为书房,实是他为魏慈明设置的一处佛堂。推开门走进去,见魏慈明正垂着眼跪在菩萨前,沉静慈悲的样子与龛中的菩萨如出一辙。 昭乐走到他身边,行了礼:“师傅。” 听见他的声音,魏慈明仍垂着眼帘跪在佛前,只低声道:“既然来了,就和为师一同念经吧。” 昭乐跪到魏慈明身边,从颈上取下几年前魏慈明给他戴上的那一串佛珠。佛珠因他的长期佩戴,在他的汗液浸润下泛出了木制品特有的柔和光泽,使之看起来更为厚重,充斥着沧桑感。佛珠在他手里一颗颗捻过,时急时缓。 魏慈明闭着眼睛听昭乐念经,忽然开口道:“殿下,今日你的心不静。”他顿了一下,转过头半张着眼睛,似是窥探猎物的猎豹一样:“殿下,若是心不诚,祈求什么佛菩萨都不会帮你的。” “师傅。”昭乐从怀中将楚政派人送来的丝帛拿出来交到魏慈明手中。“这是楚政送来的。” 魏慈明并不去看手中的丝帛,只定定地盯着昭乐的脸:“这件事,需得殿下自己决断。” 昭乐抓住魏慈明的手,黑亮的眼睛充满了委屈与不解:“师傅,您若不帮着我,谁来帮我?您不……” “殿下!”魏慈明打断昭乐的话,将手中的丝帛塞回到昭乐手中,站起来掸了掸袖子后拉着昭乐的手走到佛堂右侧的桌边坐好。他微微一笑:“殿下此刻的苦恼,也恰恰是为师此刻的苦恼。情之一字,为师也参悟不透。” 昭乐皱了皱眉:“情之一字?师傅对谁有情?” 魏慈明扬起头,目光悠远深长:“为师念得是故乡之情,终有一日殿下的军队将踏上晋国的土地,也将踏破为师宅院的大门。虽此刻为师身在齐国,心在齐国,然而幼年的回忆始终是无法忘记的。” 昭乐偏头审视着魏慈明脸上的变化,轻声道:“师傅,你有事瞒我。” 魏慈明笑笑,并不回答昭乐的话:“殿下有身为齐国的太子有您当做的事情,也有不当做的。任何事物都不该令您感到苦恼,当您感到苦恼时,理应回归自身,审视内心,只有这样才能明白,您所有的苦恼不过只是梦幻而已。” 昭乐抿了抿唇,素来清明至极的眸子也变得迷离起来,他像是看到了那个令他苦恼的男人一样,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合在一起捂住了脸,不愿再看到外界一切。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回归自身,却不知心魔诚在心,外界如何变幻都是无法改变的。 姜氏的家国,百姓的生存,以及这个混乱的天下在他心里。 承诺要保护他的楚政,不愿与他为敌的楚政同样在他心里。 沉默良久,昭乐低着头抓住椅子的把手,轻轻说道:“我也不愿与他为敌。” 魏慈明慈爱的笑了,拍拍昭乐的肩膀,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带着支持,也带着悲哀,若肯往深处发掘,就会看到他眼睛深处的怜悯。 梁宫深院里传来的喜讯使因战乱而万分烦躁的梁王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他喜冲冲地跑向密夫人寝宫,红通通的脸蛋儿像是第一次做父亲一般兴奋。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长子公子羽,当他赶到密夫人寝宫之时,他的长女聘聘已经等在哪里。 聘聘拉住梁王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父王快进去看看母亲吧,那些嬷嬷都拦着不许我进去看。” 梁王笑道:“那是自然,哪有没出阁的大姑娘看人生产的道理?”他走过去掀起帘子的一角,匆匆闪了进去,生怕漏进去一丝冷风伤了他心爱的夫人。他走到床边拉住密夫人的手:“阿密。”他只喊了一声密夫人的名字,便不再说话了,这个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只一个眼神,他的夫人便该明白了。 密夫人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虚弱的笑容,方才的生产已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 梁王握紧了她的手,温柔地笑道:“你是大梁的功臣。”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公子羽的喊声:“父王,父王,我能不能进去瞧瞧母亲!” 梁王低头看了看床上的密夫人,回道:“不可!你母亲方才生产完,你身为男子是不可进来的。” “那……”公子羽站在门口想了想,又问:“我瞧瞧小妹妹成么?” 一听公子羽提出这个要求,聘聘也不甘示弱,喊着要随哥哥一起去看小妹。 梁王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掩盖不住欢喜的情绪:“乳母,去把小公主抱到外间给公子他们瞧瞧。” 密夫人由他握着手,轻声问道:“您还没给女儿取名字呢。” 梁王道:“过来的路上我已想好了,她姐姐叫聘聘,那她就叫婷婷吧。夫人觉得可好?” 密夫人点点头:“聘婷,很好的。”她反握住梁王的手,低声道:“婷婷的出生正是一个契机,与晋国交好的契机。” “好。”梁王将密夫人的手抵到额前,柔声道:“我一直记得你是晋王之女呢!阿密,你大不必如此辛苦,好好休息,国事有我和羽儿呢。” 密夫人微笑着闭上眼睛,她实在太累了。 ☆、第四章 事与愿违 (2384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0 时下纷乱的战争并没有令楚政感到烦恼,反而刺激着他,让他兴奋无比。 端坐在楚宫的大殿上,他含笑把玩着手中的虎符,这只可以调兵遣将的虎符能够带给生存于乱世中的他一种满足。 楚国大批兵马已在久安驻扎,他在等待,等待昭乐下达撤兵的命令。只要齐国撤兵,那么他的兵马即可前往鲁国,与赵灵宫的兵马相战。 赵军泰半前往鲁国,以求一举攻占鲁国,而留下的赵军分出少许驻扎在赵都守护国都,余下部分赵军则在三井和歧岭附近和周军合盟,这所谓的赵周合军,虽人数众多,却也不过是徒有其表,为了分散楚军军力罢了,并无需他费心。 “去,把子玉将军给我叫来。”楚政沉声吩咐道。 子玉来的很快,身上的盔甲向楚政昭示着他想要在战场上一展身手的渴望。“陛下!”子玉下跪的时候盔甲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大殿里,有些许的突兀,就像是开启一场新的战争时鸣响的钟鼓一般。 别问丧乐为谁而鸣,丧乐为每个人而鸣。 楚政捏着下巴看一身盔甲的子玉:“将军想上战场了?” “不错!”子玉昂起头,毫不畏惧地与楚政对视:“身为将军,理应身在战场,为国效命,是子玉唯一光荣的归宿!”他的话说的愤慨激昂,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为国捐躯矢石间的渴望。 楚政点点头:“将军说的不错,武将本该马上定乾坤。”他将手中的虎符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子玉将军听令,即日出兵,攻占三井!” 子玉一愣,蹙眉重复道:“三井?赵国的三井么?” “自然。此刻赵军……” 楚政话未说完,宫人的叫喊已经打断了他的话:“陛下!鲁境传回战报,齐军自穿山郡南下,攻打沛郡!” 楚政撇撇嘴,笑容僵硬,他抓起桌上的虎符,举起后重重拍在桌上,因用力过大,掌心感到有些发麻。“子玉听令,即刻启程前往久安,挥军南下,以助鲁国保住疆土。”他顿了一下,目光发冷:“无论如何,绝不可让鲁国疆土落入赵齐手中!” “是!”子玉给他磕了一个头后便匆匆离开了楚宫。 楚政靠在宽大的椅上,阴沉着脸回忆方才的战报,齐军攻打沛郡,到头来昭乐还是不肯放弃。他想要把昭乐拉到自己身边,让他们的关系近一点,然而,他最在意的齐国弟弟毫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只把冷冷地将他远远推开。 用战刀鼓角将他们的距离远远隔开,这或许才是昭乐想要的,却是他不能给的。 他想他所做的在昭乐大抵只是场笑话,娱人娱己,倒也不错。楚政勾起一抹冷笑,用舌头舔舔牙根,仿佛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这燃起了他嗜血的渴望,他用舌头一遍遍地舔过自己的牙根,像是当真有血流出一般。 直到有带着腥气的液体流进他的喉咙时,楚政才恍然大悟的捂住脸,倒吸一口冷气,用舌头堵在牙根。含含糊糊地命令宫人捧了痰盂过来,对着痰盂就是一口浓稠的鲜血吐出,吓得宫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 楚政摆摆手:“不过是近日太着急了,才会如此。” “陛下!”宫人的手中还捧着痰盂,抬起头忧虑地看着楚政:“急火攻心不是小事呀!” 楚政舔舔方才流血的地方,笑道:“是我牙肉破了,不碍事的。你去命人召顺德入宫。” “是。”宫人放下痰盂,奉命而去。 楚都的子玉将军前往久安的同时,远在博山的齐军正在将军李寄书的带领下攻打沛郡。 李寄书巡视过后回到帐中,又想起了他从穿山来博山之前与伍齐射的对话,他问伍齐射为何不与他同来。 伍齐射答他:“殿下命我助赵王夺取鲁都,无论成败均不可离开赵军。” 李寄书站在地图旁,想着伍齐射的话,又是一个用以昭显诚心的人质,不知道伍师弟的命运与他那四个爱妾是否相似? 声子用独臂抱着手中精致的木盒,在李寄书的军帐外踌躇良久,手心中的汗液沾在手中的木盒上,使木盒的表面也变得光滑。 久久徘徊的脚步声早已传入李寄书耳中,却始终不见有人进来,李寄书道:“帐外的是谁?”声子深吸一口气,用肩膀蹭开帐帘走了进去。李寄书抬眼看到他怀中的木盒,便迅速地垂下眼帘去看桌上的地图。“这次送来的是什么?” 声子听到李寄书的问话,沉默着将怀中的木盒放到他眼前。 李寄书伸手推开木盒,低声道:“这东西挡住地图了。” 声子不答话,只是执拗的将木盒移回方才的位置,语调温柔:“看看吧。” “看了又能怎样?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你与其拿这东西给我看……”李寄书冷哼一声:“倒不如拿去给将士们看看,也还能激励士气。” 声子道:“她们毕竟是你的爱妾,你当真不看?” “不看!”李寄书挥手将桌上的木盒扫到地上,木盒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盒子应声而开,里面滚出来的东西沾湿了地面上干燥的土。他的眼角瞥到了地面上的东西,却强忍着不去看。直到见声子弯腰要去捡起盒中掉落的东西时,突然怒气冲冲地冲过去一把推开声子,指着地上的木盒:“第一次送来的是她们四个人的手指,第二次送来的是左脚,第三次送的是眼珠!这一次送的不是鼻子就是耳朵!还有什么可看!”李寄书蹲下来摸着木盒,眼中已含满了泪水。“声子,你何必逼我……” 声子蹲下来将滚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到木盒中,目光始终胶着在手中那血肉模糊的耳朵上。“她们为国所做的,与战场上的勇士一样伟大。”他合上木盒将其推到一边,倾身过去用独臂搂住李寄书的肩膀。“将军,与其压抑自己的感情,倒不如将它释放出来,这样才能全心全力的作战!” 李寄书无言,只把头埋在声子肩上,那个没有手臂的肩膀此刻竟是如此厚重,如此温暖。他并不后悔让四个爱妾前去赵国为质,但这不能代表他不伤心,不难过。他以为一切易逝,然而事与愿违,往昔的温柔终难忘怀。 ☆、第五章 初伐鲁都 (2271字) 天正七年,赵齐盟军攻上鲁境。同年五月,齐将李寄书率兵南下,攻打沛郡。同期,楚将子玉率军延凌河南下,分走陆路水路前往穿山,以助鲁军。吴军北上,以守疆土。这一场波及五国的战争就这样在沛郡往北的穿山沂水两郡拉开了序幕。 赵灵宫站在穿山郡令尹府的院中,环顾四周,唇边荡出笑容。 时处春夏交接,令尹府因处于穿山郡西北部,离城门甚远,所以并没有受到战火的洗礼,还保持着曾经富丽堂皇的样子。赵灵宫此刻正站在一丛开满淡黄色小花的矮树旁边,嗅着淡淡的花香,他已许久没有闻到花香了,身处战场,无论多么浓烈的花香都终将被血的味道所掩盖。 站在花旁,他想起年幼时母亲说过的话:“小子爱花怕媳妇!” 他捻起一朵小花举在眼前细细端详,想起了魏慈明的脸,也想起了王适之的脸。当天下尽归他手之日,谁能容下这两人?他必定要立后纳妃,他们已经注定了没有未来,那么不如抓紧现在。 想起身在赵齐二都的两个人,赵灵宫脸上的笑容染上了些许温柔。 前来请命的伍齐射在门口有些恍惚,这并不该是出现杂赵灵宫脸上的表情。赵王在他心中,是高高在上、战无不胜的代表,应该是冰冷的、无情的,他崇拜赵王,如同崇拜武力与智谋一样。 赵灵宫看到门口的伍齐射,立时敛起了笑容,语气严肃:“伍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赵王陛下。”伍齐射曲了一条腿,单膝跪到赵灵宫面前。 面对赵灵宫停留在他身上的严厉目光,伍齐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到底是年纪还小,太子殿下远不像赵王陛下如此令人生畏。他身为一个将军,只懂得马上定乾坤的法子,不懂得治国的道理,是以他也说不好究竟是太子殿下那般亲和比较好,还是像赵王陛下这般令人敬而生畏的比较好一些。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1 伍齐射低着头道:“不知赵王陛下可看了今日晨间送来的战报?” 赵灵宫皱了皱眉:“那战报我还没得空看,伍将军有话大可直说,你我都是征战沙场之人,不必拐弯抹角。” “是。”伍齐射应了一声,右手撑在曲起的膝盖上,头压得更低了。“今日晨间战报上称楚军已经安丘到达沂水境内,不日便可到达穿山。末将以为此时正是攻打鲁最好的时机,还请陛下慎思。” 赵灵宫将手中的花随手扔到地上,冷笑着打量跪在面前的伍齐射:“伍将军这是在教本王如何打仗么?” “齐射不敢!”伍齐射听到赵灵宫的话,搭在右膝盖上的手难以抑制地用上了力气,抓紧了自己的膝盖,嘴上却还在说着‘战机稍纵即逝’的话。 赵灵宫眯起眼睛盯着他,轻轻勾了勾嘴角:“伍将军说的没错,战机稍纵即逝。那么,这场仗就由齐军去打吧!” 伍齐射抬起头,不相信似的睁大眼睛死死盯住赵灵宫:“齐军?” “不错!”赵灵宫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那笑容此刻在伍齐射看来是如此残忍。“此番就由齐军为先锋攻打鲁都,伍将军这是……”他微低下头,笑着与跪倒在他面前的伍齐射对视。“怕了?” 伍齐射苦笑着答道:“齐国将士无所畏惧,末将领命!”他抬起头望着赵灵宫的眼睛,像是想要看到他的内心一样,然而他能够看到的只有嘲笑、讥讽、冷漠以及渴望战火点燃的光芒。赵灵宫就用这样的目光与他对视,并说着祝他‘旗开得胜’的话语,在伍齐射听来如此讽刺,如此虚伪。 当初他从齐国带出的六千兵马,在连月的征战中,已损失部分,现今剩下的兵马还不到五千人。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想着该如何调遣,方可一举得胜,以少胜多,方不辱齐国声威。 一声呼哨响起,齐国大司马伍齐射亲上战场,率齐军三千兵马攻打鲁都。 鲁都紧闭的城门将城外的杀戮与刀光剑影隔开,城内仍是一派安宁。 南山宗神庙里的神女听到城外传来的杀伐之声,满眼慈悲地望着跪拜她的百姓,轻轻抬起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驱使赵鲁展开战争的,正是利之一字。”她明知城外的是齐军,却故意不提及。她以劝慰百姓为名,实则是在煽动一场动乱,这是她酝酿已久的计划。当赵齐合军趁着百姓动乱攻入鲁都之时,便也是她的死期,身为神女,理应和她的信徒同身共死。 神女闭上双眼,合掌向着东方默默祈祷:“远在东方的故土,身在东方的家人,不久之后女儿就将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点燃这副尘世间最为无用的躯体。惟愿殿下早日平定天下,结束乱世!” 城外的杀戮声远远传来,神女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她抽泣着跪倒在神庙中一众信徒面前:“杀戮该何时才能结束?为何不能压制蓬勃的欲望,避免利益的驱使!为何要将苦难加诸与你们身上!”她将双手举向虚空,无力地嚷着:“仁慈的天神,请您取走我这无用的躯体,以换取鲁国的太平!”趁着抬手的瞬间她瞥到座下百姓们脸上的悲愤的目光,她则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以激发百姓的怒火。 然而,神庙中的这名神女,永远也不会知道,此刻在城外冲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哥哥。多年以后,没有一本史书,也没有一个传说,记下了这名神女的名字,唯有伍氏族谱中留下了她的名字,妙君。 鲁都之外的战场上已满是残骸断臂,伍齐射抹掉脸上的鲜血,咬紧牙关,再一次挥刀命身后的士卒发起冲锋。 他听着身后传来的蹄声阵阵,苦笑着想,终于来了。 与伍齐射对战的秦堇自然也听得到赵军大批兵马到来的声音,面对再次袭来的齐军,只有仓惶退回鲁都,关闭城门,再保一日平安。 神女听到鲁军退回的声音,仰起头面对天空,再一次发出乞求:“愿战火早日熄灭!” ☆、第六章 更胜沙场 (2200字) 入夜时分,淫雨连绵,伍齐射顶着斗篷,冒着雨,前往赵灵宫所居的令尹府。 马在疾奔中颠到了他的腿,他感到方才刚刚包好伤口似是又流血了。他默默咬紧牙关,仍旧奔波在雨中。他想起他在帐中包扎伤口时,前去唤他去令尹府回禀战况的那个侍从说起的话。 “伍将军,你就别耽搁了,大王和各位将军可都等着您呢。” 为了这句话,他匆匆包上伤口便赶了过来,偏这伤口此刻还要同他作怪,恼的伍齐射一拳就砸在了自己腿上,直疼的咬破了唇这才解了气。 雨幕萧索,他将马驻在令尹府门口,门口的侍卫立即迎过来:“哎呦,伍将军你可来了!大王和将军们都等急了,你快进去吧!这马小的给你牵到马厩去!” 伍齐射点头谢过,瘸着腿就往大厅快步走去。雨滴连绵不断地落在他的蓑衣上,本该舒适温暖的初夏夜晚因这场雨变得微凉,地面上的雨水透过靴子洇进去,寒意便从脚下升腾而上,转瞬间便已传到手指。 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伍齐射仍是单膝跪下:“末将来迟,还请赵王恕罪!”他将赵王二字咬的极重,说话间,他的目光扫过厅中众人,只见此番随赵王出征的四位将军都已到了,那骠骑将军更是已皱起来眉头。 赵灵宫抬手指了指末位的那张椅子:“伍将军坐。” 伍齐射点点头,朝着那椅子走去,未等他坐定,那皱着眉的骠骑将军便已发难:“伍将军这腿是怎么了?要不要本将军命人喊个军医过来?” 伍齐射回头看他一眼:“受了些小伤,不碍的。” “不碍的?”旁边的廉将军冷笑着重复着伍齐射的话,他素来是不大瞧得起齐国这位年轻的伍大司马,这会儿又等了他许久,心中早已不耐烦。“伍将军这腿都瘸着还不碍事么?您说这话可是瞧不起我军中的军医?” 伍齐射心知他们是有意刁难,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那马上要爆发的怒火,强笑着答道:“自然不是,是末将无礼,白白糟蹋了几位将军的一片好意,还望几位将军瞧在末将年少无知的份儿上,莫要怪责。” 廉将军哼了一声:“伍将军贵为齐国大司马,岂是我等怪责的了得?” 伍齐射听到这冷言冷语,也只能苦笑着沉默。 赵灵宫已看够了自己麾下几位将军戏耍伍齐射,放下手中的茶,笑着说道:“伍将军身为齐国名将,在齐国也是位高权重,有些脾气那是自然的。况且他此刻身上有伤,难免口气冲些,几位将军莫再同他为难。” 听到大王发令,赵军的几位将军立时化嗔为喜,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 独独苦了伍齐射,明明是赵国几位将军刁难,此刻赵王轻飘飘地几句话,便成了他胡乱同人发脾气。 “今日夺占鲁都一役……”赵灵宫的目光定在伍齐射脸上,直到见他变了脸色,才悠悠说道:“虽未得胜,却也大大煞了鲁军的锐气。伍将军功不可没呀!” 伍齐射默然无语。 赵灵宫也不在意,转向一旁的被封做威武大将军的李放之说道:“李将军今日战况如何?我军将士死伤多少?” “今日一役,我军将士无一死亡,只百余人受了些伤而已。”李放之说着,将头转向伍齐射:“不知道今日齐军作为先锋,可有死伤?” 伍齐射暗暗咬了咬牙,心里明镜一般。此刻若将伤亡人数如实说出,便似邀功一般,免不了要面对这四位将军的冷嘲热讽。然而,若是有所隐瞒,赵王再次派他带军攻打鲁都,却也为难。 见伍齐射不答话,骠骑将军冷笑道:“伍将军治军有方,想来是没什么伤亡的。”身为骠骑将军,他当然知道出战必有伤亡的道理,更何况是作为先锋的齐军,以三千人攻打鲁都上万守军,别说没有死伤,便是全军覆没也实属平常。 “末将哪如骠骑将军那般神勇?此番齐军损伤过半。”伍齐射叹了口气,虽有些做戏给赵军一干人等看的成分,心中却也是实打实的难过:“只怕如此下去,末将能不能回去见太子殿下都是……”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叹一口气,摇一摇头,霎时间周身便已满是无奈与悲伤之感。 饶是那四位赵军将领,也难免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纷纷垂下头,起了思乡之情。 赵灵宫瞥了伍齐射一眼,心中恨恨地骂道:魏慈明,你教出的小崽子! 然其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道:“此番齐军出手相助的恩情,赵国记下了。”一句话轻描淡写,便算谢过了。 数千齐军为攻占鲁都所付出的生命,数千齐军为赵国所流淌的鲜血,全被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记下了’所掩盖。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2 伍齐射常年征战沙场,也明白战场便是战士最终的归宿,难以释怀的是多年来袍泽之情罢了。他不同于那些普通的士兵,他不能在伤亡过半后难过消沉,只能将情感藏于心中。他必须保持着大司马的威严声势,方可稳住军心。 “伍将军?”赵灵宫轻声喊了伍齐射一声。 伍齐射这才发觉自己陷入沉思,失了礼节,连忙站起来行了个半礼:“赵王言过了。太子殿下曾说,齐赵早有联盟,此番我国出兵相助本是情理之中。再者能与赵军同行,与我国治军大有益处。为此,殿下还曾谈及要亲自谢您。”说着,他单膝跪下,往前倾了倾身子,算是一谢。 赵灵宫脸上仍是挂着笑,和和气气地请伍齐射起来,心中却难免腹诽:谢?少要点儿东西就算是谢过了! 屋外的雨仍旧在下着,绵绵雨声将屋里的六个人下一场谈论战役的声音掩住,却掩不住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第七章 再战凌河之滨 (2913字) 昨夜的那场大雨并没有将鲁都城门外的血冲刷干净,反而因是雨后,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更为浓烈。子玉皱了皱鼻子,想要将这些冲鼻的血腥味阻隔在外,他不喜欢这种味道,这种由别人的厮杀而造成的血腥味。 由于子玉与楚军的到来,战争很快再次打响,赵齐联军与鲁楚联军的的战役是在沂水郡中,凌河之滨展开的。战场上的战士的厮杀声像是一首令人战栗的悲歌,在本来平静的沂水唱响了。 很快,几场仗打下来,沂水上空已笼罩上死亡的气息…… 凌河之滨的地面上,有很多的断肢和残破的尸身,或是手臂,或是头颅,或是上身,或是下身。偌大的战场,曾经绿草茵茵的凌河之滨,现在仍旧有茵茵绿草,然而,那些腐臭的残骸此刻代替了往年的落英,在草地上开出一片缤纷。 多年后有人谈及这段日子,忽然有人发出感慨:“当日凌河之滨可有一个全尸?” 答案是否定,大概是真的没有,就算是有,在那时节,又有谁会愿意去河边在漫无边际的残骸中寻找一个整尸? 伴随着城外战争的展开,鲁都中南山宗的信徒们因对统治者失去信心,而发起了一场暴动。 鲁国瞬间陷入了内忧外患的情况中,外有联军虎视眈眈,内有信徒作乱连连。 神女坐在神庙中望着街上的信徒们,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这一回,无关信仰,无关家国,她是确确实实地由内心发出怜悯。她身为一个生长于乱世的女人,有着一颗异常矛盾的内心,坚硬果决却也充满柔情。此刻,她怜悯这些将无上信任寄托于她身上的信徒,同时也怜悯她自己。 当日那朵落雨的乌云已沿着洋河的上空移到了东方,此刻不管是齐都还是坐落于它西侧的历阳,都浸在雨幕之中,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境一般。 昭乐放下手中的战报,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场梦。一直侍立在他身边的文知礼瞥到战报上的内容,默默地记下来了,并不去打搅昭乐的沉思。 “师兄。”昭乐捏着手中的战报,并不看身边的文知礼,自顾自地说道:“我的确无能,此番又败了……” 文知礼冷冷淡淡地答道:“殿下何出此言?与鲁国之战尚未结束,一切还是未知之数。” “师兄早已看到我手中的战报,又何必与我绕弯子?”昭乐抿住唇,脸色有些苍白:“与鲁国之战虽是未知之数,却也早有定数……而我国与吴国之战,此刻才刚刚开始,便已吃了场败仗,实在是……” 文知礼默默地听着昭乐的话,想着此刻殿下的话要不要记下来,这是他身为太史之位,当谋之事。 宫人站在门口禀报道:“魏大人求见。” “请。” 魏慈明看到昭乐阴郁的脸色并不意外,站在门口掸掸袖子上的水,遥遥地朝昭乐行了礼。 昭乐的脸色并未因为魏慈明的到来而改变,手里的战报也并未放下,只扬扬下巴,示意魏慈明坐下。他拿着战报,没来由地就想起了楚政,世间人皆称楚王战无不胜。他一直也想成为那样的大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一次又一次的在战场上失败。 如今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的悲伤,又有谁能明了?就是师傅也都有了隔阂…… 他曾在那日从佛堂中出来后,多次想起师傅的话,同样是为情所困,师傅究竟是为了和谁的情所困呢?依师傅的年纪,若是娶亲生子,怕是儿子也要和自己一样大了。师傅,是不是因为他而耽搁了? 昭乐不得而知,他只能想到此处,如今的情势不容他为此等小事深思。 等不到昭乐开口,魏慈明只好选择率先开口:“为师听说……前线送了战报回来?” “是。”昭乐将目光投向魏慈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以窥测他是否已知道了前线的情况。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连唇边的弧度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始终不像师傅,可以将一切隐于无形。 魏慈明偏头看他,微笑着问道:“结果如何?” 昭乐将手中的战报叠好,命宫人送到魏慈明手中:“师傅自己看吧……” 打开战报的那一瞬间,魏慈明被袖子盖住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他拿起战报的时候便已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他看完战报最后一个字,将它放回宫人手中时,他感到全身都在颤抖,但脸上的笑却像是一副摘不下来的面具,仍旧突兀的挂在那里。 “殿下这一手卑而骄之,用的倒是不错!”话虽是对昭乐说的,眼睛已望向了昭乐身后的文知礼。他很希望身为太史的文知礼能将此话记下,从而掩盖昭乐的失败,在历史上为他最宝贝的徒儿留下一个好名声。 昭乐不解地摇摇头,皱着眉看他。 魏慈明走近昭乐,微蹙着眉问他:“此次沛郡之战战败,难道不是殿下安排好的么?”他当然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是他不能让昭乐否定他。昭乐是要成为天下人的,他不容有失。“寄书之死虽是意外,却也是个机会……” “机会?”昭乐微微张开了嘴,皱着眉头看眼前的魏慈明,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魏慈明不愿看昭乐错愕的眼神,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封带回了他徒儿死讯的战报上:“卑而骄之的机会!” 城中的雨连绵不断,像是天神也为这残酷的人间落泪了一般…… 遥远的楚地因地处内陆,并未受到雨水的洗礼。 楚政处理完国事后,见天色还早,便独自出了寝宫,兜兜转转间来到昔日软禁长安君,今日关押齐王姜白的那间偏殿。 大概是知道姜白跑不出去,所以姜白的待遇要比长安君好得多,不止没有锁链,甚至还派了两个宫人伺候他,完全都不像是在关押一个俘虏。 姜白见楚政进来,只是点一点头,他没有必要同他行礼,即便他只是个人质,是个俘虏。但他仍与楚政一样,是一国之主。 楚政并不介意姜白的无礼,坐到他对面笑道:“你可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住的这间偏殿?” 姜白笑笑,推了一杯茶过去:“无外乎是藏娇之类的。” “不错。”楚政哈哈大笑,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问:“你可听说齐吴之战,齐国战败?” “一时战败,并不一定一世战败。” 楚政叹了口气:“昭乐此刻一定很难过。”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3 “那又如何?”姜白冷笑着看楚政的脸,他与楚政的约定他还记得。 “你不心疼?”楚政从姜白的脸上得不到答案,只好自顾自地说:“我一想到他会难过,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姜白想起往日来楚政同他谈到昭乐时所说的话,心里有些好奇楚政想怎么做。“你想怎么做?” 楚政答道:“我若说想去封信安慰他,你可信?” “当局者迷,你若当真做出这等事也不足为奇。” 楚政呵呵一笑,目光中的锋锐霎时全变作了笑意:“有他亲生父亲在此提点,我怎会做此傻事?信是要去的,但不是我写,而是齐王陛下你来写。” 姜白指指自己:“我?我同他说什么?告诉他你将我从天牢里移到高床软枕的偏殿中么?” “要写什么随你,你就权当这是封家书。”楚政顿了一下,眼中的笑意消失殆尽,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苦涩:“你随意说说,什么都成,我想昭乐看到你的信,知道你还安好,心里大概会好受些。” 姜白面对宫人送来的绢帛,淡淡道:“楚王对我儿还真是上心。” 楚政坐在他对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 ☆、第八章 知天容易逆天难 (2276字) 天正七年夏末,昭乐再一次登上那处城楼,身后的人是王彩御和文知礼。 魏慈明没有来,他前两天旧伤复发,镇日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何九畴来看他的时候曾问过他,是不是因为李寄书的死才会如此,魏慈明没有回答他,将桌上的龟甲推到他面前:“九畴,今日你给为师卜一卦。” 何九畴拿起魏慈明桌上的那副龟甲,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会儿:“师傅不是常说善卜者不问,今日怎会想起要卜卦了?” 魏慈明道:“为师问问自身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何九畴拿起龟甲的时候,瞧了魏慈明一眼,浅笑着做到桌边,脸上浮现出一种教人琢磨不透的沉静来。 在赵宫的时候,王彩御曾让何九畴为他卜过一卦,那时候王彩御说:“师兄,你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实在适合去街边摆摊算命。”如今,魏慈明在何九畴对面,细心观察之下,很是认同王彩御的话。 何九畴的这一卦算的很慢,当他把卦辞解出来正要开口告诉魏慈明的时候,听到了魏慈明的声音:“原来已是注定之数,方才为师自己卜出的结果与你一样。”魏慈明何等通透,相同的结果早已让他明晓一切,看透未来。他将占卜之物拢到自己面前,神色漠然:“九畴,知天容易逆天难呀!” 何九畴摇摇头,默然无语。 夏末时节的齐都里,没有一丝风,昭乐举起袖子拭去了额上的汗珠,低声问身旁的王彩御:“大司马他们到了何处?” “正在历阳境内,明日就能到了。” 其实战报早在前几天就送回来了,伴着战报而来的还有和谈书,鲁国与齐国的和谈书。鲁国答应补偿给齐国一定数额的战款,并且承诺每年给齐国进贡金子和铁器,以换取平安与贸易往来。 昭乐认为这个结果已很好了,他还不想在这个时候浪费自己的实力,既然有人要送,他自然是接着的。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回想起日间的和谈书,总会好奇,鲁国究竟给了赵国多少好处?想必是要比给他的多得多,不然以赵灵宫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在在这种时候鸣金收兵? 他想的并不错,鲁国答应给赵国的好处确实比给他的要多得多,然而赵国却非为此鸣金收兵。这些东西与夺占鲁都相比,不过是些蝇头小利,赵灵宫并不大在乎。唯有他,早知道就算得了鲁都自己也占不到多大的好处,此刻得了这些好出才会感到满足。赵灵宫其人,岂有餍足之时? 和谈书送到的第二天,吴国来了使者,向昭乐谴责齐国的所作所为。 昭乐强压下李寄书丧命战场为他带来的悲伤,谦恭地应和着,与鲁国一样答应奉上丝绸和金银作为此战的补偿。 使者并不满足于这个结果,揪住了齐国答应不侵犯吴国领土却又突袭这件事不撒口,反复谈及昭乐言而无信。“殿下身为一国太子,岂可言而无信?当日您送上人质与盟书都可违背,此刻您空口白牙说的话,小人实不敢信。若是小人回国同大王禀报后,太子您不履行诺言,大王定要怪责小人。还请太子您可怜可怜小人……” 昭乐听他说这话也不恼,毕竟是他不守信在先,与其强辩不如安静地听听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自信自己开出的条件已足够了,这场仗他虽败了,却像师傅所说,这只是个开始,一切要从长计议。此刻他要保证的并非邦交,而是要保证吴国对齐国食盐的供给。他总不能没有攻破吴国之前,要求他的百姓不再食盐。 吴国的使者还在那里滔滔不绝,一国使者虽不至于词穷到车轱辘话来回说,可不管如何引经据典,到头来却还是方才的主题。 一句话就能概括:吴国信不过齐国,尤其信不过昭乐太子。 昭乐摸摸鼻子,也不知怎地就神游天外,想起了在寻找陵山洞穴时,于洋河沿岸小馆子里吃过的那道盐焗虾。盐果真是不能缺少东西,他缺不得,百姓更缺不得,既然现在还是不信任,那么也只好再送上些别的。 站在昭乐身后的文知礼想不到只是摸摸鼻子的工夫,昭乐便把亲姐姐给算计了,竟是提出要以和亲来昭显诚意,将齐国夷光公主嫁与吴王。 按理说,以吴王现在的身份地位娶夷光公主为妻本属合理之事,但使者提出吴国已有王后,并一再强调王后与吴王情深意重。 昭乐沉吟片刻,道:“吴王与王后伉俪情深,昭乐心中羡慕至极。只是和亲之事既是本国提出,这说出的话断无收回的道理。”原本恭顺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将这股锐利的目光投向吴国使臣:“况且以吴王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亏待了夷光公主。待日后齐吴两国互成姻亲,昭乐为了姐姐也不会再向吴国出兵。” 这等大事使者是做不了主的,同昭乐说还需同吴王请示,方可作出回应。 昭乐也不急,笑眯眯地说道:“相信使者您必定能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完就命人送使者回驿馆。 使者才出了殿门,昭乐忽然叫过身边的宫人命令道:“快追上去,告诉他们将这使者带到富贵巷里去住。” 宫人不解地问道:“殿下,那巷子怕是不太妥当吧……” 富贵巷,并不如其名一般富贵堂皇,反而是齐都最为破落的几条街道之一。 “我的话几时容你质疑了?”昭乐眯起的眼中泛着严厉。 宫人见他这种眼神心里害怕,战战兢兢地说道:“可……可富贵巷中没有驿馆呀!” “那就找个客栈让他住。” 等宫人离开后,文知礼倾身问道:“殿下如此做是何意?” “师兄不知?” 文知礼微笑道:“臣身为太史,需得如实记载,怎可妄自推断?” 昭乐答道:“那你便记为攻占鲁国的方略之一吧。” “是。”文知礼笑着将昭乐的话记下来,心里却是明白,殿下这是生气那使者出言不逊、不知餍足,定要让他吃些苦头方才满意。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4 ☆、第九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 (2323字) 兵马驻于齐都城外,赵灵宫心里还是有些许愧对的,毕竟当日齐国几乎倾巢而出,以助他夺取鲁都。随他前去西方征战的八千齐军,而今所剩已不足半数,其中难免还有些伤的极重,怕是再也上不了战场的。然而这心思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在他提起笔给昭乐写信的时候,便全心全意运筹信中之事,再没了别的心思。 昭乐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不动弹,迷迷糊糊地就想到母亲,齐宫中的母亲以及梁宫中的母亲。伺候的宫人见他不动弹,也不敢贸然过去,都愣愣地看着他。昭乐在床上打了滚,伸着懒腰露出了一个带着些天真的笑容:“还不过来伺候我更衣?” 这语调甚是温暖,是宫人们以前惯常听见的,可是自打开战后,他们已许久未见过这样的太子了。 宫人们分头行动,有那喜滋滋地抱起衣服跑来,也有先捧着茶水过去给殿下漱口的,更有那已经抹好桌子,只等着殿下穿好衣服过来,便给殿下梳头的。 这些忙碌的身影落入昭乐眼中,他忽然觉得如此可笑,他从未想过一个笑容就可以为这么多人带来喜悦,既然如此,他为何总要吝惜笑容呢?心里的想法永远是最为美好的,正当他刚想好要多笑笑的时候,王彩御的话便打碎了他的笑容。 “殿下,大司马已率军归营。” 昭乐的手一抖,偏头去看王彩御的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是累的,还是因见到了营中战士而落泪了。他觉得有很多话想问,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到头来一句也问不出。 走进朝堂之际,第一个映入他眼中的是伍齐射,随后是声子,他们身上的盔甲未脱,站在一种穿着官服的官员间甚是显眼。 昭乐坐在上首细细观察眼前的伍齐射,这一场战争好像并未给他留下任何痕迹,那双眼睛还是如此锐利。 感受到昭乐的目光,伍齐射撩袍下跪,盔甲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安静的朝堂上听起来很是清晰。“殿下。” 昭乐抿了抿唇,伍齐射的声音让他觉得嗓子干涩,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场面话是少不得的,他沉吟片刻后,说了些不疼不痒的场面话。面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他在说这些话时有种在抽自己大嘴巴的感觉。 公子羽路过齐都的时候,正好碰到赵军在城外扎营,他愣了一下,吩咐车夫不要张扬后,自己偷偷在马车里换上了齐人的衣服,又对着车座自言自语了几句,认为说话也已是无碍了。“你在此守着,我独自进城去。” 他此次前来是受了密夫人之托,拿着密夫人的密信前来与姜昭乐结盟的。 密夫人对他说:“此事若是别人去做,母亲心中不踏实。” 密信是一张素白的绢帛,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的字和证明身份的金印。 昭乐皱着眉接过伍齐射手中的密信,完全想象不到里面的内容,更加想象不到不久之后他会再次收到一封密信,一封他母亲的密信。他现在只能全神贯注的去处理眼前这封密信,赵灵宫让伍齐射带回来,务必亲手交给他的密信。 “他这是什么意思?”昭乐将手中的密信拍到桌子上。“赵灵宫未免太过分了!” 伍齐射并不知道信上的内容,疑惑地盯着昭乐,心想这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值得殿下发这么大的火儿?莫不是怪我等战场失利?若果真如此,我可定得跟殿下说清楚,决不可让赵王挑拨离间。 昭乐又看了一遍信才开口喊了句‘伍师兄’,外面的宫人便来禀告吴国使者到,他只好道:“伍师兄先回去歇歇吧。” “是。” 吴国使者一进门行了礼后立即就给昭乐道喜:“殿下大喜呀!” 昭乐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要问一句:“何喜之有?” 使者笑嘻嘻地将吴王的话转达个昭乐,并与昭乐议定吉日后便告辞了。 望着使者离去的背影,文知礼低声问道:“殿下就此决定将公主殿下远嫁到吴国,不知公主殿下是否愿意。” “由不得她愿不愿意!”昭乐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随我去姐姐寝宫,别到了日子再闹起来,到时候齐国的脸面可没处摆了。” 站在夷光公主寝宫外,昭乐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定要等到自己看起来极为困扰才肯进去。门口伺候的宫人匆匆忙忙的过来行礼,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抬抬手,苦着张脸道:“长姐呢?” “公主殿下正在后院打鸡,小的这就去请公主殿下过来。” 昭乐摇摇手:“不必了,我去找她。” 他本以为是有宫女陪着夷光一同打鸡,来到院中却只见到夷光一人,提着裙摆,以一种十分美丽的姿势独自玩着,棕色的鸡毛毽子在她身边飞起、落下,在这个清晨成就了一幅很美的图画。 也是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的长姐当真是个美女,不单是比他往日见过的那些美女多几分贵气,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尤为诱人的娇憨。 他勾了勾嘴角:“长姐。” 夷光停下来接住落下的鸡毛毽,皱了皱眉:“你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长姐?我可从没听你这么叫过我,太子殿下有话还是直说为妙。”昭乐扁扁嘴不说话,只苦着脸注视眼前的夷光。夷光被他看得不自在,又见他一脸苦相,想到他小小年纪便重压在身,也难免有些心疼,只好努力将声音放柔,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听说前线打的很凶。殿下可是为这事儿心烦?” “长姐,李师兄战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昭乐抬起袖子抹抹眼睛,说起李寄书他确是伤心难过,真真切切地掉下几滴眼泪。 夷光安慰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生死死都是难免的。” “可这次我军攻打吴国几乎全军覆没,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夷光一愣,拿起桌上的点心递过去:“你吃块点心吧,我听母亲说心里苦的时候吃些甜食便能好过一些。” 昭乐接过夷光递给他的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咬着,目光始终没从夷光脸上移开。 ☆、第十章 女人的手段该是什么 (2329字) 魏慈明是个不大看得出年纪的人,多年前见过他的大臣们,如今见到他总觉得他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人。而且他还是个很难让人看出情绪的人,比如他现在进宫,明知道自己徒儿战死沙场,脸上仍旧挂着盈盈笑意,被人在背后指责无情也并不在意,捻着串已经发亮的佛珠缓步而行。 他在心中计算着,今天已是赵军在齐都外扎营的第三天了,三天来还没有任何动静实在不像赵灵宫的脾气。待了三天还不走,赵灵宫究竟在等什么? “慢着些。”他抬手叫住前面引路的宫人,停下掩住口咳了一阵。“走吧。” 那宫人低声问道:“魏大人病还没好么?” “已好多了,殿下现在何处?”魏慈明认得这并非往昭乐宫中去的路。 宫人答道:“殿下近日来一直在公主殿中,方才小的们禀了殿下后,殿下命小的引大人去公主殿中。” “公主即将出嫁,我去公主殿中只怕于公主名节有损。” 宫人道:“魏大人,您可别为难小的了,两位殿下都定要您到公主殿中去,您要是不去只怕殿下们是要发火的。” 魏慈明瞟了他一眼,心想既然公主都不在意名节了,自己行的正坐得端又怕什么?何苦令这小宫人为难?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5 他抬起手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心思还是飘到了城外赵军的身上,赵灵宫究竟在等什么,又想干什么?他始终琢磨不透,就像他常常说起的一样,赵灵宫是个难懂的人。无事时常会去揣测赵灵宫的想法,然而每次他以为他想对了,却又很快会被自己推翻,认为想的是不对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时,他才明白,今日所思所想,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 公主的寝宫与昭乐的寝宫格局相似,只多了些花草鸟雀。 一进门便看见昭乐和夷光公主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他过去行了个礼后,觉得有些拘谨,他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并未娶妻,平日里与女子几无接触,此刻乍见公主,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夷光公主见魏慈明行动拘束,偏过头掩唇一笑:“我常听人说才子风流,没想到魏大人名动天下却如此……”说到此处突然掩住了嘴,想说什么不言而喻。妙目流转,望向魏慈明:“大人既是昭乐之师,今日我也腆着脸喊您一声师傅,还请师傅指教,是师傅您与众不同,还是才子风流这话只是讹传?” 魏慈明脸上流露出少见的窘迫,微低着头:“公主殿下说笑了。” 昭乐看到魏慈明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姐姐莫要同师傅玩笑,师傅您坐下说。” 魏慈明依言入座,挺直的背脊透露出他的紧张。夷光公主偶尔瞥过来的带笑的目光,都是让他觉得紧张不已。 “魏师傅,方才是我失礼了,您莫要见怪。”夷光笑着用胳膊肘撑在石桌上,大眼睛直盯着魏慈明,心里想着这男人实在好看。“昭乐刚在我这里,听说您来了便要走,是我硬拦下来的,您也知道我不日便要嫁往吴国。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故而特意请您过来提点几句。” 听着夷光的话,昭乐回到三天前,那时候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而来,他仍记得很清楚,但他从不为自己算计到长姐头上而感到羞愧。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顺利,当他把和吴国和亲之事告诉长姐后,长姐的回答令他改变了对长姐的看法,也增加了对这个乱世的恨意。 长姐如此答他:“若只是这件事,你又何必吞吞吐吐?我身为王室女儿,你将我嫁给吴王也好周王也罢,是早已注定了的命运。为我齐国未来带来好处,让我齐国百姓幸福安康,本就是我等身为王室之人分内之事。说起来我还要谢你是将我嫁往吴国,好歹那吴王也是个正当年的,总好过嫁往晋国或梁国。若让我去对付老头子,我可当真是不大愿意了。”说着便又笑了起来,笑意深达眼底,绝不是伪装。 “可我总觉得委屈了姐姐,那吴王已娶了王后……” “那又如何?你难道信不过姐姐?你既将我嫁过去,我自然不会辜负你的用意。” 昭乐噙着笑想着三天前的姐姐,无心去听此刻身边两人的对话。而魏慈明面对夷光公主的问话,露出了一贯的沉静表情:“慈明曾听华夫人说起过,当日密夫人初到齐宫之时,并不受陛下喜爱,密夫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任何,当若梅花,行自己当行之事,为自己当为之事,余下的,便是天意了。公主只需谨记密夫人这句话,理应就够了。” 夷光公主笑笑:“师傅您说的轻巧,那吴王想来不似父王那般好相与呀!” 魏慈明略一沉吟,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倘若公主不愿像梅花一样静静开放,便学丁香那般散出芳香,自是能留住吴王的心。只是公主切记,莫要招摇,倘若在后宫之中展出牡丹之态,必招来祸患。” 夷光歪着头想了想,认为魏慈明说的很有用,便扭过头来冲着他绽出了一个很大方温柔的笑容。 魏慈明见她露出笑容,也是长出一口气,心说当年亏了没让我教这公主,对她说话可真是累死了,还得如此斟酌词语,若是对昭乐可不用这么复杂。 “师傅吃块点心吧!”夷光公主左手拿着丝帕捏着袖子,右手拿起一块点心递给魏慈明,娇滴滴地说道:“尝尝我这点心,虽是甜了些却不腻,是很好吃的。”说着偏过头一脸惆怅:“这深宫中的女人过的都是苦日子,要吃些甜的来弥补心中的苦。” 昭乐见她这样子是见惯了,自斟自饮毫不在意。 魏慈明却是第一次见,刚吃进嘴里的点心差点儿噎着,再一次认定女人实在可怕。 见魏慈明差点儿噎着,通红着一张脸,夷光笑道:“师傅瞧我做这样子给吴王看可好呀?” 魏慈明捏着点心很认真的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含含糊糊地点头,盼着昭乐开口,快些离开此地。 ☆、第十一章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2654字) 从夷光公主寝宫出来后,魏慈明对女人仍是心有余悸。 昭乐回头看到他的窘样,咧嘴一乐:“姐姐这是吓着师傅了。” “为师此刻十分庆幸,当年教导的是你,而非公主殿下。”魏慈明半垂着头,只能看到他红红的耳朵。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窘迫的样子,昭乐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却在对上魏慈明眼睛的那一刻敛住了笑意,低声道:“师傅随我来。” 仍是那桌子,摆过战报、放过地图,他与师傅在桌边一次次谈及天下、论及社稷,而今,桌上没有了战报、没有了地图,就连往日放在桌上的香炉都拿去了。素净的桌面上只有两张洁白的绢帛。 左面的字迹娟秀,右面的字迹刚劲。 他将两张绢帛往前推了推:“师傅请看。” 他死死盯住魏慈明的手,想要看看他会先拿起哪一张,是左面的,还是右面的。 当魏慈明微蹙着眉拿起左面的那张绢帛时,昭乐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师傅会直接拿起右面的那一封。 他有着存活于世间本该有的敏感,也许曾经他看不出来,而今他似乎能够猜出些什么,只是这些东西在他心里像是躲在云朵烟雾之后,飘飘渺渺,但却始终真实的存在着,不容他质疑与否定。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师傅,将左面的绢帛看完,又拿起右面的绢帛,面无表情地看完,就连眼中都没有一丝波动。 “师傅以为如何?”昭乐不会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是多么的咄咄逼人。 魏慈明抬起头面对他的目光时,扯出了一丝笑容,并不被他的目光所左右:“殿下以为如何?” “我认为梁国之盟可结,赵国之事不可应。” “为师反而觉得是梁国之盟不可结,赵国之事可应。” 昭乐低声问道:“师傅难道就这么想到赵国去?” “不是为师想,而是赵王想。”魏慈明垂下眼帘去看手中的佛珠,他感受到了昭乐对他的怀疑。他没想过昭乐有朝一日会怀疑他,他的心在昭乐质疑的口气中揪紧了。“倘若他同殿下开口想必是有十分的把握,殿下就算拒绝,又能如何?他能以战事失败请我前去指导为名让我离开齐国,就能派人来杀了我。” 昭乐眯起眼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魏慈明脸上打转,企图寻找他情绪的变化。“他会么?赵王……会杀师傅么?” 魏慈明抿着唇笑了笑,依旧是很平静的笑容:“赵王已有谋士百人,并不需要我做他的谋士,他同殿下提出要我跟他走,不过是为了少一个人帮您罢了。若我不肯走,那想必也就是死路一条了。” “倘若我不许师傅跟他走呢?”昭乐对魏慈明的怀疑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随着魏慈明的话在他心里疯长。 魏慈明笑道:“殿下若不许,他便不要我跟他走了么?若当真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伴着这句话,本来气势汹汹的昭乐瞬间撤下了气势,垂着肩膀坐在那里。 师傅说的对,他就是赌这一口气又能怎么样? 不让师傅走,可能么?赵灵宫怎么会同意? 也许那时候齐都外的大军就会攻进来,为了堵这一口气、为了他的怀疑,赔上齐都的百姓,真的值得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6 魏慈明走过来将他的头搂在怀里:“昭乐,你放心,为师不管到了何处,心都是向着齐国的,都是向着你的。你已经长大了,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为师相信以你的本领,不日就能将为师从赵国迎回,那一日将是为师生命中最快活的一日。” “师傅此言当真?”昭乐在他怀着抬起头,神情酷似一个即将失去亲人的孩子。“您当真会等着昭乐去接您?” 魏慈明顺了顺他的头发:“会的,师傅不单会等你,还会助你。” 昭乐仰着头看他,对于魏慈明的一切怀疑早已烟消云散,他抱紧魏慈明的腰:“师傅,昭乐错了……我方才疑心你了。” 魏慈明搂着他不说话,只带着慈爱的笑容,一遍遍顺着他的头发。 “师傅,为何不可与梁国结盟?” “此刻我国势弱,不可贸然与他国结盟。否则遭到赵国疑心,对日后大业多有不利。况且密夫人信中写到要让公主嫁来,以和亲结盟。若与梁国和亲,以楚王的性情,只怕是会对齐国,也会对梁国不利。”魏慈明蹲下来,直视昭乐的眼睛:“殿下,你要记住,忽略了感情的策略,永远是失败的策略。” “策略……感情……”昭乐反复咀嚼这两个词,就连魏慈明的离去都不曾注意。 很快就到了魏慈明该跟随赵军走的日子,明天早上他会进宫去同昭乐道别,然后跟随赵灵宫回去赵国。他不想猜测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他,即便那些可以为他占卜未来的龟甲一直在他手边。 他的桌子上放着那件叠好的狐皮大氅,他在想该不该带上这件大氅。 带上,会让赵灵宫觉得自己对他有情,那么以后若要做什么手脚大概会方便些。 不带,会让赵灵宫觉得他是难以得到,到那时候若是赵灵宫彻底放手,日后行事只怕是万分艰难。可若赵灵宫不放手,那么一切则是易上加易。 他点燃火盆,拎着那件狐皮大氅扔到了火盆里。 一点一点燃烧殆尽的大氅像是不满意自己的命运,在火盆里随着跳跃的火焰而发生变化,直至化为灰烬。 魏慈明笑着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口袋,是赵灵宫在贺郡给他送药时留下的。他白天的时候特意拿着它去了药庐,在里面装上了黄连。 躺在床上他想起了昨日管云来时同他说的话:“还望大人莫为一己私情而负了齐国,负了殿下。” 魏慈明没有料到,他离开的日子,也正是夷光公主远嫁的日子。 当他和夷光公主一起站在大殿上同昭乐道别的时候,他觉得很可笑,好像他也是要远嫁一样。 昭乐一直将他和夷光公主送到宫门口,他拦住昭乐对他说:“殿下,为师走前再教给您最后一句,水至柔却可点滴穿石,然水之柔虽可化万物,却也需谨记恩威并施这四个字,为师走后,齐国能否称霸天下便看殿下的了。”他握住昭乐的手攥了攥:“为师等着殿下来迎我归齐。” 秋风飘零人远行。 身着大红嫁衣的夷光公主带着一行车马出了齐都西门,前往吴国。 依旧素净衣衫的太子太保独自一人骑马出了齐都东门,期望赵国。 望着师傅和长姐离去的背影,昭乐从宫人手中拿过一卷竹简递给身边的何九畴:“师兄,这是师傅托我交给你的。” 何九畴打开竹简看了一眼,赫然见一个易字。他大吃一惊连忙把竹简卷好,同昭乐一起眺望远行的师傅。 师傅,你将如此重任交由九畴,九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十二章 时光流过,情谊不变 (2792字) 管相双手捧着一沓白绢恭恭敬敬地递到昭乐面前:“殿下,这是魏大人走前交给老臣的。” 那是魏慈明在得知要随赵灵宫离去时,连夜赶着画出来的,他本是想着等明年过完年再同昭乐谈及灌溉的改革。然而,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他无法将这些图亲手交给昭乐,更加无法亲自指点工匠们。 ——这些改良图像是有千斤重。 昭乐拿着这些薄薄白绢,感受着饱含于其中,师傅对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管相在下首深深地凝视着昭乐,这是他未来的国君。随着时间的流淌,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齐国还有一个远在楚国监牢里的陛下,渐渐所有百姓心中,齐国的掌权者已由陛下变成了殿下,就连他也不例外。 殿下,陛下。 想到那个他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的陛下,管相垂下因年迈而变得松弛的眼皮,脸上灰褐色的斑、以及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在昭显着他已不复从前。 昭乐望着管相,脸上露出了一种不符合他现在年龄的神情,或者说,那是一种超于他年龄的神情。他握着手中的改良图,轻轻地对着管相说了一句话,年迈的管相脸上露出了些茫然的表情,他知道这个老人并没有听到自己话。 “外公,多谢你。”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管相这一次听到了昭乐的话,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殿下,您折煞老臣啦!折煞老臣呀!这……这您要老臣如何消受的起?” 昭乐过去扶起管相,笑意盈满了双眼:“您本就是我的外公,有什么消受不消受的?” “殿下!您应该铭记!”管相本来浑浊的的双眼一下子睁大了,目光变得尤为坚定。“您的生母是密夫人,您的外公是晋王陛下!这是永不可改的事实!您……你不可忘记呀!”他握紧了昭乐的手,握紧了他的太子殿下。 昭乐抽出被管相握紧的双手,反握住那双已经发皱的老手,轻轻拍了拍:“我未曾忘记我生母是谁,也未曾忘记晋王是我的外公。但母亲曾说过,华夫人与她等同。这些年来华夫人待我如何,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昭乐以为,生母待我也不过如此……”他抬起头与管相对视,回以他同样坚定的目光。“昭乐比别人要幸运,我有两个疼爱我的母亲,同样,也应该有两个外公。身为晋王的外公,昭乐不能常常见到;而您,时时刻刻都可在我身边。请您接受昭乐的孝心可好?” 管相听着他的话,心里一阵阵地发酸,他抓住昭乐的手,一遍遍地喊着殿下,终于落下了两行清泪。 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还偏偏都嫁入了王室。纵是大女儿育有一儿一女,他也不曾体会过弄孙之福,却想不到在外孙女嫁往吴国、亲外孙出家为僧之后,竟会得了这样一个便宜孙儿。 除了落泪,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心中的激动。 昭乐始终紧紧握着管相的手,笑着倾下身子,甜甜地唤一声:“外公!” 花园中的鸿鹄大约是迷了路,带着几只小小的、新生的鸿鹄溜达到了昭乐殿外,它偏着头看殿中的少年人和老人,鸿鹄张开洁白的双翅,发出了如歌叫声。它身后跟着的几只小小鸿鹄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张开短小的双翅,发出稚嫩的叫声。 子玉带兵凯旋归来时,楚政摆出了很大的排场迎接他,并封他威猛将军。 “谢陛下!”子玉跪在地上,诚心地感谢着这个给他机会、并且信任他的男人。 楚政抬抬手,示意他起来,之后一一加封了这一次前往鲁国助战的将士们,令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出骄傲的笑容。 楚政从朝堂离开后,本想带着子玉回到天王苑再细问他战场上的情节,但他走着走着不自觉地便到了天守宫的门口。他回头看看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子玉,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你可知道这地方是哪儿?” 子玉抬头瞧了瞧院门上的牌匾,从右往左一字一句地念道:“天,守,宫?”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7 楚政一乐,笑着推了这个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威猛将军一把:“我还能不认识这三个字么?我是问你……”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柔情,他从不在亲信面前遮掩他的柔情、遮掩他对昭乐的眷恋。“我是问你知道这里是谁住的么?” 子玉摇头:“宫内之事,臣自然不知。” 楚政摸摸木质的宫门,上面没有一丝尘埃:“这里原来是昭乐住的,他走后我没有让任何人住进这里。” 他推开宫门,里面已经堆满了菊花,清香的气息在空气中萦绕。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即便昭乐不住在这里,每年秋天他还是会命人放上许多菊花,好像昭乐还在一样。 他闭上眼睛,嗅嗅院中的花香,感到十分舒心。 天守宫里住着两个侍女,都是当年伺候昭乐侍女,她们是这天守宫中唯一改变了的。昭乐在时她们还是漂亮的小姑娘,现今她们的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碎的皱纹。 从楚政发现她们的改变后,便减轻了她们的工作:“今后你们只需要好好收拾天守宫,保持和当年昭乐太子在时一样。我来的时候,你们不必再出来迎接。” 子玉对于楚政的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作为楚政的亲信,他一直清楚地知道陛下对齐国昭乐太子的情意。虽然他并不认可这份情意,但是这是他的陛下所作的决定,他只有无条件的服从、无条件的认可。 楚政没有进屋,一撩袍子大大咧咧地就坐到了地上,他的左手边就是昭乐最为喜欢的楚地菊花。他伸手摸摸菊花的花瓣,笑道:“子玉,你也坐吧。那屋子是昭乐住的,我不爱带人进去。” “是。”子玉笼着手坐到楚政对面地上,偏头看看右侧的菊花,没来由地想起了当日在沂水之滨与他斡旋的齐国大司马伍齐射。他听说那是昭乐太子的师兄,是世袭的大司马,多年前似乎也曾住在这里。 “我听说这一回,齐国损兵折将,不知具体如何。你讲给我听听。” 子玉想了想,道:“这一回齐国确是受了大创,听说他们倾尽全力以助赵国,统共来了八千兵马,回去的大概只有半数。不单如此,昭乐太子的几个亲信之一,李寄书李将军也死于临沛之战。” “这些我都知道,别的呢?”楚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菊花之上。“咱们杀了多少齐兵?” 子玉笑笑:“说一个都没杀是不大可能的,然而臣谨遵陛下之令,能不对齐兵下死手则放他们一条生路。初时还好,只是伤了些人而已,到了最后我军连败赵军,得到了议和的机会。但鲁国拒不退兵,反而借着我国之势越战越猛,杀伤了不少齐军。赵军在这等情况之下,便以此为战机,再次引兵攻打鲁都。”他顿了一下,仔细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话,以求平和,不会有邀功之嫌,更不会触了陛下的逆鳞。“情势危急下臣请示不及,带兵夜袭,杀了几个赵军将领,总算是压制了赵军,逼迫其与鲁国议和。” “鲁国呢?”楚政想起他少年时夺取久安的经历,笑道:“想必是不同意的。” 子玉点头:“不错,是以子玉自己做主,带兵进入鲁都杀了鲁国一个反对和谈的大臣。” 楚政拍拍跪在那里请罪的子玉:“无妨,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就算你杀了鲁王也无大碍。” ☆、第十三章 美人祸国,兄弟乱国 (2383字) 由于赵齐伐鲁的战争结束,远赴赵国的周国大军也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周国。 他们并不指望大王会对他们这群只是远赴赵国助阵,而未与任何人开战的大军有何封赏,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从赵国归来后,大王连见都没有见他们一面。 带军前去赵国的大将仲方搂着怀里的漂亮军妓,望着对面的年轻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们却在此处喝酒享乐!” 年轻男人看起来很斯文,他抬起头本想迎着仲方的目光与他对视,却是有点怕的样子,垂下头,抿起嘴笑的有些羞涩:“常听人说将军大人惯会说笑,这会儿怎么也取笑起下官了来呢?” “取笑个屁!你个小兔崽子,趁早告诉爷爷,大王得什么时候才能见我!”仲方推开怀里的军妓,大手一伸薅住男人的头发,将男人扯到眼前:“别他娘想骗你爷爷!你爷爷可不是傻子!” 男人因为头发被狠狠抓住疼的红了眼圈,回答的声音也带上了哭音儿:“将军,将军,下官……下官真是不知……” “你不知?”仲方把男人的脸拉到自己面前,用一种长期在战场上磨练出的、满载凶狠的目光瞪着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你不是大王的宠臣么?怎会不知?”他把‘宠臣’这两个字咬的很重,唇边也露出了猥亵的笑容。 男人慌乱地摇头:“下官真的不知……大王也已经很久没召……没召下官进宫了。” “嗯?你要是敢骗我……”仲方把他粗壮的腿硬挤进男人两腿之间,用力地磨了几下,吓得男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就把你扔到军营里给士兵们玩去,他们没玩过男人,可不知会怎么对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玩意儿!” “不……将军……你……你不能这样对我!”男人像是竭尽全力一样喊出了这句话。 仲方挑了挑眉,将男人掼到了地上,抬脚踩上他胸口用力一碾:“本将军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谁敢多说一句?” 男人紧紧抓着他的脚哭叫着,身上的衣服也因为在他脚下不停地挣动而变脏了,就连那张斯文的脸,现在也已经沾满了土,变得不再斯文。“我……我是大王的人……你不能……你不能……” “大王的人?”仲方蹲下来,踩着男人的脚也因为他的下蹲而加重了力道,他掐住男人的两腮,迫使男人张开嘴。 男人依旧抓着他的脚在他脚下挣动,气息已十分虚弱,被迫张开的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仲方往前倾了倾身子,将舌头探入男人嘴里舔了舔。 “我呸!”他抬起头往地上啐了口吐沫,仿佛刚才干了件多么恶心的事情一样。仲方扬起手狠狠地扇了男人一个耳光:“你个骚玩意儿跟女人能比么?不过你既然能伺候大王,想必也能伺候我的兄弟们,一会儿我就给你送过去!” 男人的左脸虽然被仲方打肿了,却也因此去除了双腮的挟制,可以开口说话了。“你不能这样,我是大王的人!你这样大王会……” 啪的一声! 又是一个狠狠地耳光扇在了男人已经肿起来的左脸上,仲方低下头,皱着眉的脸与男人近在咫尺:“要不是因为你是大王的人,本将军还真懒得看你这骚玩意儿!” 男人顾不上嘴里往外涌出的鲜血,含糊地问道:“为……为何?” 仲方把脚从男人身上移开,又一次死死地抓住男人的头发,迫使他把头仰起来与自己对视:“因为你这骚玩意儿该死!没有你在宫中祸害大王,大王才能把心思放在国事上,我周国才能富强昌盛!” 男人见他神色阴冷,已起了必杀之意,更是抖得厉害,颤抖着双手抓住仲方的双手,瑟瑟说道:“不……不是我……大王已很久没有找我了!是齐国送来的那两个女人!是她们迷住了大王……不是我……不是我!” 仲方不再去听男人的哭号和求救,拎起男人的领子扔到门口守卫的士兵身上,命令道:“把他给我扒光了扔到营里去!” 守卫的士兵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男人,低声叫道:“这不是……” 仲方瞪了士兵一眼,道:“让你做,你就做!你要愿意跟着他们一起玩玩这骚玩意儿就一起玩够了再回来!”说着,他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一脚倒在士兵怀中男人,那一脚,正中他胯下。“玩够了要是还没死,就把他跟军妓们扔到一起看管!” 树梢上的一只黑鸟突然飞起,发出扑棱棱地振翅声,朝着空中的明月飞去。连飞鸟都知道追逐明月而去,而人呢? 这个乱世中的人,又有多少懂得‘弃暗淡之星,逐明月而去’的道理呢? 成乔认为他就是这个乱世之中,懂得‘弃暗淡之星,逐明月而去’这个道理的少数人之中的一员。 他知道是有人故意将他放出来的,而且他大概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成乔在楚都的贫民巷里躲了很久,却也没有看到楚政发出追捕他的消息,他想大概是楚政丢不起这个人吧……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8 他用身上的锦衣换了一身破烂的衣裳和很少的钱。 换上破烂衣服的成乔将自己的印鉴紧紧地贴在胸口收好,拿着那些连他过去吃一顿饭都不够的钱,望着天大地大,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离开楚国,他就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安君,不再是皇弟,他往昔荣耀的身份都将不复存在。然而他并不在乎,他所在乎的是现在应该去哪里,他应该去投奔谁才能够东山再起? 楚国是待不下去了,楚国的官员也没有哪一个会帮着他推翻楚政。那么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其余几国,与楚国联盟的三国自然是不能去的。 齐梁两国之力微弱,尚无法和楚国抗衡;周国虽地势广阔、兵马充足,却是个奢靡之处,那周王是成不了大器的;最终所剩的,只有赵国了,因赵国一直与楚国交战,他曾身上战场,也见识过赵灵宫的实力,也知道赵灵宫对楚政的仇视。 他认为联合敌人的敌人,将推到楚政的希望寄托在赵灵宫身上是一个可行之策。 成乔也同样了解赵灵宫有多么贪婪,推翻楚政,也同样意味着赵国吞并楚国。 但是他现在又能怎样呢?除了赵国,他已无处可去。 ☆、第十四章 女人的心计 (2802字) 魏慈明平安到达赵都的消息是在入冬的时候,由弦高带回齐都的,同时带回来的消息中最为重要两件事分别是关于周国与楚国的。 “殿下,楚国的长安君如此正深居于赵宫之中。”弦高的声音低沉柔和,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用这种沉静的语调讲出一个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赵宫里的细作偷偷传出的消息,具体长安君和赵王有何打算尚没有消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针对的是楚王。” 昭乐点头,长安君之事他并不意外,结合年幼时的往事,他甚至可以猜出释放长安君的人是谁。“还有别的么?” 弦高眨了眨眼,露出一丝笑意:“当日殿下命人送往周宫的两名细作已完成使命。” 昭乐笑了笑,手指摩挲着桌上的竹简,淡淡道:“弦高,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有吴国的消息么?我姐姐在那儿还好么?” “夷光公主嫁过去后很得吴王喜爱,大有专宠之势。” “姐姐把吴王迷住了?”昭乐歪着头皱了皱眉,以他对吴王的认知,他并不认为吴王可以这样轻易地被女人迷住。吴王和周王不同,对周王奏效的招数,对吴王却并一定奏效,他已经不能再走错一步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 昭乐摆摆手,示意让弦高下去。 弦高从背上的背篓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陶罐:“殿下,这是奉给夫人的礼物,还请殿下代夫人收下。” 傍晚的阳光洒入大殿,昭乐卷起手中的竹简,对身边的宫人道:“拿上是早上弦高送来的那个陶罐,我要瞧瞧母亲去。” 晚风习习,渌水宫中梅花含苞,薄雪化作雪水,溶进土地之中,孕育下一季的花草。这是大自然对土地之爱,是大地母亲的爱。 昭乐在殿中行了个大礼:“母亲!” 华夫人朝昭乐招招手:“殿下快起来吧,怎么这会儿来了?” 昭乐命宫人将弦高带回的陶罐交给华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呵呵笑道:“一是来许久未见母亲故而前来看看,二来是给母亲送这罐子。” 华夫人拿起陶罐细细端详一番,问道:“这东西是周国带回来的吧?” “弦高倒是没说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昭乐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跑到华夫人身后,与她一起观赏陶罐。 华夫人笑着站起来,拍拍昭乐的手:“弦高回来了么?” “是。”昭乐坐到华夫人身边将夷光公主的消息讲给她听,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姐在吴宫得宠本是好事,只是到时候我攻打吴国时,该如何护着她?她若不得宠还好救她出来,如今得宠,再救她可就难了。” 华夫人笑道:“若到那时,吴王顾念你长姐与他的情谊,不也是一桩好事?” 昭乐哼了一声:“若是如此,他便不是吴王了。这会儿他独宠长姐,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华夫人声音低低的,却饱含着一种很特殊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将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了昭乐的脑海里,再也不会忘记,也不能违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你长姐虽愚,却是长在王室,这些东西年幼时便见得多了,她想必也有自己的计较。殿下不必顾忌她,只行当行之事便可。” 华夫人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天文六年的密夫人。密夫人当日能够送亲生儿子前往生死未卜之路,她今日如何不能为了齐国的未来牺牲女儿? 昭乐垂着眼睛不敢去看对面的华夫人,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母亲的力量,也许应该叫做女人的力量。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不单男人是勇敢的大将,就连女人都变得如此果敢。世人常说,乱世出英雄,巾帼亦是英雄。 “母亲,昭乐还有一事想求您相助。” “殿下但说无妨,你我母子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 昭乐抿住唇,几次张口后终于将已徘徊内心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日前母亲派公子羽送来了和谈书,欲将聘聘公主嫁与昭乐,以秦晋之好结齐梁之盟。” “这事儿可没听殿下提起过,想来是被殿下婉拒了。”华夫人摸摸昭乐的头,低声道:“殿下这年纪,也该娶亲了。” 昭乐一怔,随即笑道:“天下未平,昭乐怎会有心娶亲?” 华夫人没有多言,慈祥地看着昭乐,微笑着问道:“那么殿下想让我做什么呢?” 昭乐道:“我想请母亲写封信给我母亲,日前我虽拒绝了公子羽,却并非不想与梁国结盟,只是和亲这法子不好。可我才回了公子羽,不等我多说,他一气之下便离开了,此刻若我贸然送信前去,怕是不妥。所以还想请母亲助我一臂之力。” “只一封信而已?” “正是。”昭乐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这一封信便能决定了齐梁两国的邦交!” 华夫人微微颔首,唇边挂着温柔的笑:“如此说来,这信倒是要好好斟酌斟酌了。待我好好想想,明日写好了给殿下送去过目,可好?” 昭乐躬下身:“多谢母亲出手相助!” 位于北方的楚国,已落了一场雪,一场大雪为楚都披上了银装,楚政久久立于风雪之中,身上的披着黑色的裘裳。他摸摸脚边那只有着阴狠目光的大狗,低声笑着,一遍一遍笑的越来越大声。 他扭过头望着右侧的枯树,顺手拍了拍大狗的头,沉声道:“师父若不是为了这家伙,还不会来见我呢吧?” 李斯面无表情的从树后走出来:“陛下说笑了。” 楚政身边的大狗见到李斯之后发出了兴奋地低吼,不停地扭动着脖子,想要挣脱楚政的牵制。楚政松开手里的绳子,偏过头对李斯笑笑,笑意不明。 大狗哪知道这些,得到了自由后立即冲向李斯。它到李斯面前兴奋地人立而起,两只爪子搭着李斯的肩膀,用舌头舔着李斯的侧脸,舔够之后还要亲昵的蹭蹭方才作罢。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49 楚政嗤笑道:“它与师父倒是亲热。” “这是自然,这狗与人相似,也是有感情的。”李斯蹲下来抱着大狗的脖子,笑着用脸蹭蹭大狗的头。 楚政冷眼看着这一切:“师父说不错,狗尚有情,您却是好狠的心!” 李斯抬起头,脸上笑容轻蔑:“我早说过陛下的妇人之仁会乱了大事,此刻我国兵力日强,长安君便再留不得!” “他是我弟弟!”楚政听到李斯的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大跨步来到李斯面前大叫着。 李斯蹙了蹙眉:“那又如何?他还是我徒儿呢!” 楚政像是承受不了一样摇摇头,满目悲伤:“您这是让成乔步入万劫不复之地呀!您这是要逼死他……” 李斯低下头逗弄怀中的大狗,再不看楚政一眼,只是低声说道:“让他万劫不复也好过让天下人说陛下同室操戈、亲手嗜弟的强。” “师父……”楚政知道师父所为都是为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您去把成乔找回来吧……告诉他,我不怪他……” 楚政的背影消失在银装素裹的路上,慢慢淹没在这一片纯白的天地间…… 李斯圈住大狗的脖子,哽咽道:“你听到了么?陛下让我去寻回成乔……” ☆、第十五章 滴水之恩何以报 (2536字) 时已腊月,天黑的也早了起来,昭乐穿着厚厚的皮靴踏在寒冷的道路上,心里乱糟糟的。跟在他身后的王彩御因知道自己素来口笨,也不多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不知又在想着哪一桩心事。 “师兄?”昭乐停在离城门有一段距离的街角,低低唤了一声。 王彩御向他点了一下头,走到了昭乐前面,两人又走了一段,到城门处,他拿出自己的令牌向守卫一亮:“开门!” 守卫是见过王彩御的,知他是太子殿下的身边的近臣,自是不敢得罪,然而上面的命令,他同样是不敢违逆,只苦着张脸左右为难:“王大人,这……您这不是要小的命吗?这宵禁可是太子殿下下的命令呀……” 王彩御道:“我出城也是奉了殿下之命!你快给我开门,若是耽搁个大事你可担待的起?” “小的真做不了主呀!”守卫摊着手。 “罢了,去给我把你们什长叫来!”王彩御回头看了一眼昭乐。 昭乐今日穿了件大斗篷,兜头盖下来的帽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分明是有几分不耐烦了。 王彩御握紧了腰间的刀,因用力过大,就连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 守卫听了他的话,似是松了一口气,匆匆跑走,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则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一同跑了回来。男人握住刀柄,单膝跪下,给王彩御行了个礼:“不知王大人驾到,小的失礼了!” “礼不礼的不必再说,你快把门给我打开!”王彩御瞥见昭乐越抿越紧的唇,心里更急。 那什长跪在地上应了一声,站起来便命城门口的守卫们把城门打开,方才拦阻的守卫跟在他身后劝了几句,他也不听,硬是命人将城门打开。 直到王彩御和昭乐双双离去之后,那什长才松了口气,一巴掌打到了守卫的后脑勺上:“你他娘的傻呀!没看见太子殿下在么?”守卫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什长。什长像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方才王大人身后那穿斗篷的,便是太子殿下。你没瞧见那靴子上的椒图纹么?” 椒图,龙生九子之第八子,性情温顺,反感别人进其巢穴。 昭乐与王彩御走到城门外,已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王彩御走上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车上的可是燕师兄?” 车内传来极平淡的一声:“王师兄,是我。” “文师弟?”王彩御没有想到文知礼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不免有些吃惊。 “上车吧!”昭乐不管身边的王彩御仍处于惊讶之中,已伸出手由文知礼拉着上了车。文知礼的突然出现,虽在他的预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上车后,他坐到文知礼身边,问他:“燕师兄呢?” 文知礼答道:“师兄已带着人先去了营里。他带着那么些人实在不太方便,才遣了人去喊我来。” 昭乐点点头,不再说话,大大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 马车扬尘而去,渐渐融入了月色之中。 李斯紧了紧身上的棉袍,牵着大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之中。他此刻正位于楚国边境的来宁郡中,只要再行半日,便可到达赵国的三井境内。离他不远的歧岭郡中,正驻扎着由顺德率领的楚军,虽然现在楚赵两国并未交战,但长久的战争已融入了这片地域。他行走于此处,总觉得风中隐隐带着些金戈杀伐之声。 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战争的洗礼。 那是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出生的地方,那个国家、那个家,都统统毁于战火之中。 他和三岁的弟弟,还有邻居家十岁的大哥,是村子里仅有的、幸免于战火的三条生命,他们苟活下来,一路乞讨,只求一条生路。 十岁的大哥是死在鲁国的,死在鲁国的久安郡。 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太饿了。 为了李家的两弟弟和他自己的肚子,他偷了街口买饼的寡妇三个饼。然而饼还没有送到弟弟们手中,也没有塞进自己的口中,他就被人捉到了。那寡妇哭天抢地,招呼出很多人来,仿佛他干了天大的坏事一样。 李斯抱着弟弟站在拐角处,含着泪看邻家大哥被一群壮年男人生生打死。 他望着邻家大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来,染红了地面。他看到邻家大哥直到死前,仍死死攥着那三个饼,不肯松手。 他望着死去的邻家大哥,抬起袖子抹掉自己的泪,决绝地转身离开了那个拐角,再不回头看一眼伏在地上、已断了气的那个人。这时节这样乱,他又这样弱小,除了自己和弟弟,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更何况还是个死人? 邻家大哥死去的当晚,他三岁的弟弟忽然发起热来,那时候,他以为他和弟弟也会死在这里。 他抱着弟弟长久地坐在久安城郊的药庐门外,在多次求助无果后,他已放弃了乞求别人救他弟弟一命。如今,他所求的不多,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让他尚还发着热、已濒临死亡的弟弟,能够在死前不再受到风吹雨打的摧残。 药庐里有个帮忙的青年,他做不了赠药给李斯的主,只能偷偷塞给李斯半块饼或一碗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他们。 李斯记得二师兄赵躬亲也是在这么个大雪的日子里来的,二十五岁的二师兄正当年,披着白裘站在他和弟弟面前,像天上下来的仙人似的。就这样,跟着二师兄回了清溪,师父为他们治好了病,养好身体后,他和弟弟一同拜到了清溪门下。 不久之后,大师兄救回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大弟弟一岁。 那孩子来后,师父便不再收徒,按照他们几个的年岁排了大小,弟弟是最小的,是小师弟。也是自那时候起,世上便有了‘清溪八龙’之说。又过了几年,当年的小孩子们都长大了,青年们都蓄起了胡须,他弟弟在师兄弟中脱颖而出。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0 师父总会抱着他弟弟对剩下的七个人说:“清溪八龙,慈明无双!” 不久之后,大师兄离开了,然后是二师兄,陆陆续续地,就连他都跟着离开了。 从此清溪八龙,真的就只有慈明一人而已了。 他有一个弟弟叫魏慈明。 这是他的秘密,只有二师兄和师父知道,就连‘天下无双’的魏慈明都不知道。 李斯把牵着大狗的绳子往手里收了收,柔声道:“到我身边来,你离我那样远,不冷么?” 大狗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凑到他身边紧挨着他的腿一起走着。 ☆、第十六章 男人的伎俩 (2206字) 马车直接驶进营中,停在了伍齐射的房门口。 王彩御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文知礼则是等车夫放好踏脚后扶着师兄的肩膀下了车。昭乐等在最后,将自己的斗篷拉好方才掀起车帘,根本不看已经放好的踏脚,直接跳了下来。 在他来到军营之前一直以为营中的夜会是一片杂乱吵闹的场景,完全想不到会如此安静,简直可以称得上寂静无声。他站在马车旁环顾四周,营中有不少巡视的士兵,他们大概是提前已听到了消息,对于这辆突然出现在营中的马车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但昭乐依旧可以从他们严肃的表情和紧握枪杆的手感觉到他们的戒备之心。 他在黑夜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感慨什么。只觉得有一口浊气堵在胸腔,涌到喉间,不吐不快。 文知礼在他身侧听到这一声轻叹,霎时间竟觉着自己也似是有满腔苦涩无处发散一样,微微摇了摇头,推开房门:“殿下请。” 昭乐无法想象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还能保持安静是怎样做到的,不得不说,房中的将士们令他大吃一惊。没容他缓和下来,众将士整齐划一的无声参拜再一次令他惊讶。他低头对上伍齐射有些得意的目光时,毫不吝啬地露出赞赏的表情:“好!我军军容整肃,大司马治军有方。长此下去,迎回陛下便是指日可待!我国百姓不日便可过上免于战祸的好日子。” 迎回齐王也许不能激起这一众将士的斗志,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是必定能够激励这群来自百姓的将士们的斗志。 没有人回答昭乐太子的话。 他们只是跪在那里,用一道道咄咄的目光告诉他们的太子殿下,告诉他,他们对平定天下的渴望、对战争的渴望、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 燕于琴身无官位,在所有人都站起来后仍跪在角落里,不能起身,唯有等着昭乐开口:“燕师兄请起!” 站起来的一瞬间,燕于琴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对上文知礼的目光,他对已将近一年未见的文太史绽出了一个自认为极合礼数的微笑,却只换回了文太史一个没好气儿的回瞪。他心里不免后悔,若早知合了礼数也是这等结果,倒不如不掩饰自己的思念爱慕之心,仍拿他当做师弟一样看待。不去管他当了太史后端出的官架子,仍如往常一样看他,他也仍只是文师弟而已。 所谓情之所钟,钟情的正是这个人而已,与身份地位无关,只和所钟情的这个人一颦一笑、一苦一乐相关。 “天下时值风雨飘摇之际,我国始终保持着外求和平、内求安稳的作法,以保我国百姓安康!周将仲方却在这种时候突然带军攻入清水,令我国百姓叫苦迭迭,也令我等悲愤不已!诸位将士日前送往宫中的请战书、陈情表,我俱已看过。尔等心系百姓、忠君爱国之情令我甚是欣慰!然而……”昭乐双手撑在桌子上,双目暴睁,已被怒火染红,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仿佛在压抑着极大的怒火。“我迟迟不肯下令,并非似传闻那般怕了周国势强,而是此番我想亲上战场!往日里,我国虽也参与过各国战争,却从未受到如此大辱,我不亲身上阵,不足以消我怒火!振我国威!” 将士们再一次哗啦啦地跪倒在地:“振我国威!斩尽周狗!” “好!”昭乐响亮地喊了一声。 突然,他感觉有一道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他顺着望过去便看见了似笑非笑的燕于琴。燕于琴的神情似乎没有变,又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昭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起来握紧,燕师兄的眼睛里有一种洞明的清澈,被这样的眼睛凝望着,令他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难免有些紧张。 燕于琴自然也看到了他的变化,微微一笑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昭乐收敛心思,不再去想燕于琴的眼神,绷着脸继续侃侃而谈,以激励一众将士的士气。 这一回,是他筹谋了两年的计划。他不容有失,也不能有失! 两年来他步步为营,处处留心。不管是当日送出的美人,还是后来对周国的拉拢,甚至是赵国与周国的盟约,全部都在他的计划之内。然而这个计划也有了意外,他本以为在仲方杀了那两个美人之后,周王会杀了仲方,却没想到被仲方跑到了齐国境内。也正是如此,才给了他一个攻打仲方、攻打周国更加正当有利的理由。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管是燕师兄的眼神,还是师傅的离去都不能阻拦他的脚步,影响他计划。 他要周国,他要从已外强中空的周国开始,一步步扩张齐国的国土、增强齐国的实力,他再也不会任由别国欺辱,再也不会任由战祸荼毒,再也不会任由百姓受苦。终有一日,他将会成功的成为天下人,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赵灵宫搂过靠在床头的魏慈明,捉着他的下巴迫他抬头:“周王杀了齐国送去的美人,齐国却是隐忍不发。你的好徒儿究竟想做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嗯?” 魏慈明只对与他对视,紧闭着嘴巴不肯回答。 “不说么?”赵灵宫不屑地撇撇嘴,收了收手臂将魏慈明往怀中带了带。“不说便罢了,那是你的心尖子,你护着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天寒了,你怎还穿的如此单薄?我送你的大氅也没见你带过来,是旧了么?” 魏慈明仍不答他,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赵灵宫也不在意,仍在自说自话:“必定是旧了,你不喜欢了。一会儿我命人去找两块好皮子,给你和适之一人做一件,可好?你是喜欢白狐皮的,还是喜欢火狐皮的?适之是喜欢火狐皮的,你大概是喜欢白狐的吧?” “你只给师兄便好。”魏慈明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悄悄握紧了腰间装满黄连的小口袋。 ☆、第十七章 是什么重逾千斤 (2528字) 楚政这些年在战场上看过很多生生死死,也杀了很多人。他很明白战场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地方,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回想着他所经历的一场场战役,纵然那些凶险至极时的焦虑不安,也抵不上他现下心中的焦虑。 一杯茶递到了他面前:“陛下,用杯茶吧。” 楚政听到这个声音有些疑惑,抬起头便见到敬德带笑的脸。“你不好好的在将军府里当敬德公子,怎么进宫来了?” 敬德答道:“不论到了何时何地,敬德与顺德也都是陛下的人,进宫来看看陛下也不许了么?早晨顺德派人往府上送了信,说起了齐国昭乐太子亲自带兵南下清水。” “你也知道了。”楚政扶着额头往后仰倒在椅子上。“来给我揉揉头,一想到昭乐我就头疼。” 敬德顺从地站到楚政身后,轻轻地给他揉着头:“其实陛下也无需如此忧心,您初战时只有十三岁,不也是毫无畏惧地便去了,还全胜而归么?若我没记错,今年昭乐太子也十八岁了,比陛下当年整整大了五岁。”他见楚政仍旧闭着双眼不答话,只好继续说道:“陛下可是信不过昭乐太子的本领?” “自然不是!”楚政坐起来。“昭乐的本事我当然信得过。” 敬德垂下头,柔声说道:“陛下这是关心则乱了。当初陛下派顺德上战场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一段日子,恨不得跟着他一起去才好。总觉得战场上九死一生,然而能与他一同死在战场上,也总好过在宫里等着他的消息。”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1 楚政‘唉’的叹了口气,握住敬德放在他头上的手拉到身边轻轻拍了拍:“前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 “若没有陛下,也不会有今日顺德将军,更加不会有敬德的今日。”敬德微笑着,十分满足的样子。“当初是陛下留了敬德一命,敬德无论何时都会铭记于心。” 楚政摇摇头:“那时候我才四岁,不过是看你生的好看才把你留下。你总说是我救了你,实则是顺德救了你呀!我那时虽小,却也还记得你骂我留你为仆是辱你国体,几次自尽都是顺德把你救回来的,又与我何干?” 敬德道:“若没陛下留我,自然也没有顺德救我,只怕我这亡国的太子早已死了。” “罢了,你与顺德过的怎么样?” 提起顺德,敬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上战场前和人学了句话回来,我学给陛下听听。他同我说,我与你必定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终有一日羡煞旁人。”说到白头偕老这四个字时,敬德的语调越发地温柔起来。 楚政低下头,握住腰间的佩玉,沉声重复道:“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真好呀。” “陛下。”敬德蹲到楚政身边,扶住他的膝盖柔声安慰道:“等平定了天下,您与昭乐太子才是真的羡煞旁人。” 楚政苦笑一声:“你不必拿好话来哄我,他要的只是这个天下,从来不是我,我要这天下却一直是为了他。他比我大气的多,瞧不上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罢了,敬德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敬德知道这时候再多说也是无益,诺了一声,便退下了。 桌上的笔被楚政拿起来,提起落下,一滴浓黑的墨汁落到了丝帛上。他叹了口气,拿起丝帛丢到火盆中。 情之一字,重逾千斤、仿若泰山,谁又能以一己之躯肩负的起? 暮雪重重,昭乐站在莱芜的城楼上眺望清水郡,他已从齐都来到莱芜五天了,初到之时便已派五百人突袭清水,无果。 他只能站在莱芜,看清水的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是仲方的失策,却是他的机会。他压抑住自己对百姓的怜悯之心,带着将士们一次次爬上莱芜的城楼,一同眺望与之相邻的清水郡。 李寄书死后,他的可用之人则少了一个。此战他既亲身上阵,便将伍齐射留在了齐都守卫,只留了身为太史的文知礼和身为郎中的王彩御跟在身边。 他喊过王彩御:“我让你带人护着城中百姓退到嘉陵之事办得如何?” “多数百姓已退入嘉陵。”王彩御沉吟一下。“只有一家不肯退居嘉陵。” “嗯?为何?”昭乐皱了皱眉。“你们没有告诉他即将开战么?” 王彩御道:“已经说了,还将殿下在战后定会弥补百姓们损失的保证再三说了,那家却是怎么也不肯走。” 昭乐抬头看看天,见天色还早,便道:“你带我去那家看看,若是当真不肯走……”他的眼中泛着冷意。 那是个很别致的二层木楼,鹤立鸡群一般立在巷子尽头处。小楼四周围着一圈修竹,因时值冬日,虽都枯萎了却仍可想见春夏之时是何等美景。门上悬着个匾额,写着‘寄武’二字,不知是何用意。 守门的已见熟了王彩御,只过来给他开了门并未引路。王彩御也不理他,引着昭乐走进大厅。 一名白须老人端坐厅中,见昭乐二人前来,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昭乐同他表明身份后,再次提及要他举家退居嘉陵后,老人和蔼地一笑:“老朽数日不离莱芜,便是等着太子殿下光临寒舍。” 昭乐一惊,心中闪过一丝惊惧,脸上仍作镇定:“老人家等我做什么?” 王彩御则是在老人说完这句话后,立即抽出佩刀,全身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之中。 老人笑着伸出两指,连看都不看王彩御便夹住他砍来的刀:“你这小匹夫倒是心急!”说着两指一拨,竟将王彩御的刀折断了。“老朽还没和殿下说明用意呢,你就急着出手,实在无礼!这一回若非老朽有求于殿下,定然是折断你这只作恶的狗爪子,岂会只折断你的刀这般便宜?” 昭乐听完的话,朝王彩御使了个眼色令他退下。 王彩御听这老人言语狂妄,却因自己功夫不济,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依着殿下之令退到一边。 “老人家方才说及有求于我,不知是何事?”昭乐顿了一顿,“这求字大可不必再提,我身居太子之位,自当为百姓做事。若论起来,可轮不上老人家求我,而该是昭乐求您退居嘉陵!” 老人家哈哈大笑:“殿下以为老朽听不出您的话外之音么?只要您应允老朽的要求,便是这会儿就要了老朽的命,老朽也绝无二话!” 昭乐勾勾嘴角,唇边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老人家有话但说无妨!” “老朽复姓司徒,单名一个玄字。”老人说完后盯着昭乐和王彩御,见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很满意地笑了笑。 ☆、第十八章 初攻清水,兵临城下 (2328字) “司徒玄?”昭乐瞪大了双眼,眼前这个老人竟然是名震天下的剑客司徒玄。这个消息令他感到难以置信。“您不是晋国人么?怎会在莱芜?” 老人笑着捋动白须:“若老朽说是大王下令,让来助殿下一臂之力,殿下可信?” 昭乐并不作声,只盯住老人的双眼,希望从其中找到令他满意的答案。 “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老朽奉命率徒儿效忠殿下。”老人拍了拍手,从门外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腰间悬着剑。“这是老朽女儿,名唤晋女,不过是随老朽学了几手家传的剑法,不足一提。倒是这徒儿宋兰很有些本事,可同时驭七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便是千军之中取人首级也难不住他。老朽的徒儿殿下也见过了,是杀是留,全凭殿下一句话。” “既然是外公的心意,昭乐自然不会拒绝。”昭乐笑着站起来,心里面也有了新的打算。 司徒玄点点头:“既然如此,老朽无憾了!”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短剑,直插入自己心口,立时便绝了性命。 昭乐大惊,跑到司徒玄身边,几次伸出手去,却也不敢碰触。生怕司徒玄按了坏心,会发起突袭。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殿下无需惊讶,这是江湖上的规矩。爹爹是给您发了个效忠的死誓,也是给我和师兄定下了效忠殿下的死约定。” 昭乐转过身,低声嘱咐了王彩御几句,便默默地离开了。王彩御在他身后招呼晋女和宋兰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昭乐身后回了军中。 天边的云缓缓地移动着,这是在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景色。昭乐只瞟了一眼,便低下头。他无心欣赏天空的美景,满心想的均是眼前的战事,及至此时,莱芜的百姓均已迁往嘉陵,他此番作战,再无后顾之忧。 他走在空无百姓的街道上,想起司空玄死前说的话,原来是外公派他来的…… 无奈地笑笑,昭乐摸着腰间的佩刀,不再去想外公,连带着也不想再想起这赠刀之人。个人的心思还来不及理清楚,国家的危难已逼到了眼前。搁在往日里,他许还要矫情思索一番,现今却不用了。 早在出兵伐鲁之日,他便已经选好了只要姜氏江山、齐国百姓。然而,在他选择与赵军结盟放弃父王后,楚政竟会留下父王一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楚政不像当年的楚王,留下父王的命只是一场阴谋;而楚政留下父王的命,不过是怕伤了他的心而已,楚政于他,从没有那样多想法。 他拿拇指蹭着镶在刀柄尾端的宝石,用力地咬住下唇。他想,自古世事沧桑,天意难测,有几人最终能主沉浮,看到云开雾散后的清明岁月?既然此刻看不到,那么所有爱恨,便就此作罢吧! 腊月二十四,在这个时近新年、本该合家欢乐的时候,清水郡的百姓再一次遭受到了周军的洗劫,抢走了他们本是留着过年的粮食。与此同时,昭乐正站在城楼上看一队三百人的齐军骑兵马队冲出莱芜城门,数十杆‘齐’字旗迎风招展。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2 “击鼓!”昭乐一声令下,战鼓擂响。 齐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仲方正在阴沉着脸啃一只鸡,他面无表情的听着手下的禀告,仍旧在啃着手中的鸡,好像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样。直到手下焦急地喊了他好几次后,才缓缓闭上了双眼,开口道:“去吧,你带上咱这回带出来的所有骑兵,先与齐军拼杀几个回合,看看他们的实力再说。” 等手下出去后,他用沾满油的双手捂住脸,想大哭一回却无泪可落,只无声地呜咽着。 他本着忠君爱国之心杀了那两个妖孽,却惨遭大王记恨,竟要致他于死地。若非他提早得了消息,想到周军不敢攻入齐国,匆匆率众亲信逃亡齐国,只怕他现在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一想到现今这‘前有齐军如虎围堵,后有周军若狼追截’的情况,倒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只是苦了他那帮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将军!”一直跟着仲方的建忠都尉冲了进来。“齐军势如破竹,已攻到清水五里外!” 仲方深吸一口气,抓过桌上的军刀,出外上马,朝着建忠都尉一招呼:“带上八百人,随本将军出城!” 建忠都尉在他离开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只拉着身边的伯长道:“你拿了我的腰牌去调八百人跟着将军出城。” “八百?”那伯长一脸惊讶地大叫起来。“那咱城里不就空了么?” 这一回出逃,仲方只带出了一千三百人,其中两百多人死在了逃亡路上。余下的一千多人中,除去一百多名骑兵和两辆战车外,便全是些步兵。开战之初,骑兵已尽数出去,再带八百步兵出去后,这清水郡便差不多空了。若是让郡里百姓得知,只怕这清水郡也守不住了。 建忠都尉恨恨地踹了那伯长一脚:“叫个屁!还不快去找人,这城里有我守着!你只管做好我吩咐你的事儿就成!” “是。”那伯长攥着腰牌匆匆跑走。 建忠都尉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往日里仲方所教过的兵法,登时心里就有了计较。他站起来后也顾不上掸衣裳,匆匆忙忙地去了营里,翻出不少旧军服,抱在怀里,碰上周国侍从便发一件,令他穿上。再集结的时候,郡里所剩不到百数的士兵,已因掺入了不少侍从假扮的兵而达到百人。 他压低声音命令道:“都给我拿出些精气神来!随本都尉上街巡查!”刚转过身要走,他便瞧见有个小兵走路不大便利,走过去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开口骂道:“你个瘸腿狗跟着混在里面干什么?这是要告诉百姓我周军无人了么?” 那人被他打了一个跟头,跌在地上抬头看他。 建忠都尉看清了那人的脸,冷笑道:“你个让人玩儿的玩意儿还想上战场御敌?快滚回去洗好屁股撅着,等得胜归来后,好好让兄弟们爽一爽才是真的!” 那人正是当日被仲方当做军妓扔入营中的青年,他听着建忠都尉的话,默然无语。 ☆、第十九章 莱芜之战 (2483字) 齐军的战鼓第二次擂响的时候,两队三百人的步兵分别由左右先锋官带领,冲出莱芜城门后,分左右包抄过去,以期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城下是大队交战的兵马,厮杀声声乱耳,正是这万分关键的时候,昭乐的心思忽然乱了。 他想到了楚都里的那个人,想到了昨天夜里的那个梦。在梦里,无数敌军兵临城下,他站在城楼孤独无依,楚政一人一马,不辞风雪劈荆斩麻,远远奔赴而来。清醒之际,发觉这场楚政金戈铁马夺下江山的戏,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空欢喜而已。抱紧身边的被子,不自觉的就难过起来。 不要怕,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这二十四个字像是一个咒语,不时的在他心里闪烁。这才发觉,原以为没有放在心上的,其实是从不曾忘记。到如今,百般相思,亦是枉然。 “殿下!”说话的是宋兰。“请让宋兰上战场!” 昭乐回首,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这才开口:“你一个人?” 宋兰单膝跪倒在地:“正是!” “你师父已死了,你若在战死沙场我该如何向晋女交代?”昭乐说完便不再看他,仍就盯着城下的战场。 宋兰再次唤道:“殿下!请让宋兰上战场!”得到的回复依旧是沉默以对,这一回,殿下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了。攥紧腰间的剑柄,他朝着身边的殿下狠狠地磕了一个头,道一句‘恕罪’后,便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宋兰尚未落地,半空中的背影像是一只大鸟,引出了昭乐唇边冰冷的笑容,惆怅仿佛被这大鸟带走了。 “这是……”文知礼指着飞身下了城楼的宋兰低声一呼。“这是司徒玄的徒儿!” 昭乐道:“文师兄倒是博闻广识,只瞧着他的下城楼便知道是司徒玄的徒儿。” 文知礼摇头:“不是我博闻广识,而是我前不久才见过这功夫。殿下稍待!”迎着昭乐好奇的目光,他握住腰间一枚牙制刀币,攥了攥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口唤道:“你们几个还不出来?” 不知从何处冒出三个黑衣人来,令城楼上的士兵都大吃一惊,饶是他们训练有素却都不知道这城楼上竟躲了三个人。有个打陵山出来的弓箭手眼尖,一眼看到了黑衣人中的一个拿着弓的精壮汉子,不禁脱口叫道:“师父!” 昭乐皱起眉,都有人喊出师父了,他若还不明白这三人是谁的手下,他岂不成了傻子?“文师兄好大的官威呀!这会儿都带上护卫了。” 文知礼垂下头:“这是燕师兄派来保护殿下的,我也是在路上才发现的他们。” “如此说来,我是该夸文师兄功夫高强,竟能发现这一众将士都发现不了的人了?” 文知礼如何听不出昭乐话中的揶揄?仍只垂着头答他:“若非是他们瞧见我有这牙刀,也不会出来见我的。” 昭乐侧目去看他腰间的牙刀,微笑着问道:“这牙刀是个什么意思?”文知礼刚要答话,昭乐便抬抬手不许他说话,转向那三个黑衣人道:“你们告诉我,这牙刀是个什么意思?也让我长长见识。” 那方才被弓箭手喊‘师父’的黑衣人答道:“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个佩件罢了。只是燕先生说过,这牙刀的主人可令我等做任何不违背国家大义之事。” 昭乐嗤笑一声:“这话倒是有趣?你们不是燕师兄的门客么?这话说的倒像是他养的护卫一样。” “此话差矣!士为知己者用,燕先生于我等有知遇之恩!”说这话的是一名剑客,他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昭乐,不卑不亢的态度很是少有。“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知遇之恩?” “好!说得好!”昭乐笑着拍拍巴掌,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些话。“文师兄,你方才说起的那与宋兰功夫相同之人便是这位吧?” 文知礼点头:“正是豫礼。” 昭乐盯住那名剑客,问他:“你叫豫礼?你可认识宋兰?就是方才跃下城楼那位剑客。” “自然认得!”豫礼冷笑一声。“他便是化成了灰我都认得!若非我这大师兄,我也不至于从晋国逃到齐国来!唉,也亏了是他逼得我出了晋国,我才能得到燕先生的赏识,得以在齐军中效力。” 豫礼本拟着昭乐会问他与宋兰有什么仇怨,不料昭乐连提都不提,只吩咐文知礼好生看管他们三人,便仍盯着战场去了。 昭乐眼见城下厮杀,战车辚辚,战马萧萧,烽火狼烟之中,相互追逐、相互砍杀。一会儿这马上的骑兵一枪刺穿了对方持刀的步兵,一会儿那拿剑的步兵又一剑刺穿了我方战马的肚子,再一会儿,这个步兵杀了那个步兵,那个骑兵又伤了这个骑兵。恍惚间,觉得这战场上的你追我逐,种种场面竟好似游戏一场。 昭乐低声在王彩御耳边下了命令。 很快城楼上的弓箭手便接到了他的命令,伴着王彩御手中高举的小旗落下,一支支羽箭飞射而出。这次的弓箭手都是陵山培养出来的,昭乐有心看看他们的本领,故而给用的都是不同于别人的红尾羽箭。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3 弓箭手们攻了一轮之后,逼的仲方一众往后退了两里半,众骑兵步兵自然顺竿而上,逐着仲方的周军步步紧逼。 仲方见齐军来势汹汹,重重地叹了口气,率余部匆匆退回了清水郡中。 昭乐在城楼上见此情景,大略看了看城下战场,知道对方关了城门,便命王彩御敲响收兵的锣鼓。 等到傍晚的时候,昭乐再一次带着王彩御和文知礼登上了城楼,他站在城楼仔细数着城外战场上的红尾羽箭,又问王彩御今日共有多少弓箭手,每个弓箭手配发多少支箭。王彩御一一答过后,昭乐又令文知礼给他算出总共该有多少支箭。 文知礼算过后答道:“四十个弓箭手,每人八支箭,白天的那一轮攻击应是共射出三百二十支箭。”昭乐略一沉吟,指着战场让文知礼再数一次战场上有多少支红尾羽箭。文知礼聪明,不单数了有多少支红尾羽箭,还顺带数了那红尾羽箭有多少支是射在了敌人身上,又有多少支是射到了自己人身上。“回禀殿下,这战场上共有二百七十三支红尾羽箭,射中了一百三十二个敌军,以及四名我军,约合每两箭射死一个人。” 昭乐拍拍文知礼的肩膀:“文师兄总是明白我的意思,看来这批士兵燕师兄给我训的不错!” ☆、第二十章 最难肩负的恩情 (2367字) 昭乐在月光下望着清水的方向,他轻轻抖抖衣袖,想要抖掉冬夜里的寒冷:“仲方确实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只剩下这么少的人竟还能活着退回清水。呵,我都有些舍不得杀他了。” 他因对仲方起了惜才之心,故而将仲方逃回清水的事实转为了退回。 文知礼和王彩御在他身后低着头并不说话,他们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殿下并不需要他们的回应,只需要他们静静地聆听。 他仰起头看看空中的月亮:“王师兄,宋兰可回来了?” 王彩御如实答道:“方才清点人数时未见宋兰。” 昭乐了然地笑了笑:“派人看住了晋女……我容不得半分意外。” “是。” “文师兄,借你牙刀一用。”昭乐抿嘴一笑,在月光的照射下不甚分明。“豫礼是晋女的师兄,派他去吧。” 豫礼出现在昭乐面前的时候,与白天不同的是他这一次异常恭谨:“谨遵殿下之令。” 昭乐拿着牙刀在手中来回抛了两下:“这牙刀的威力倒是不小!方才我说的话你既都听到了,便去办吧。” 豫礼飞身下了城楼,姿态与白日里的宋兰完全一样,仿若一只大鸟。凝视着豫礼的身影,昭乐的惆怅仿佛又被带回来了。 文知礼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轻轻披到了昭乐肩上:“雪夜寒凉,殿下要保重身体。” 昭乐抬起右手拽紧了身上的披风,用左手轻轻拍了拍文知礼的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一个简单的笑,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为文知礼带来了一身的冷汗。 昭乐借着月光瞥到文知礼苍白的脸,幽幽叹了口气:“师兄,你……怕我了么?” 文知礼一愣,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身为臣子自然是怕了太子殿下的,况且近年来殿下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他又岂能不怕。只是不知殿下是想他回答怕还是不怕,所谓祸从口出,他今日已犯过一次,绝不敢犯第二次。 “师兄。”昭乐伸出手抹去文知礼额上的一滴汗水,柔声道:“我瞧你这棉衣与别人穿的没什么区别,怎就如此暖和?竟然在这样冷的天气里都能出汗,可见燕师兄府上的工匠之巧。”他抬起手整了整文知礼棉衣的领子,然后在他胸口轻轻拍了两下。 文知礼猛然抬起头,一张脸登时又苍白了几分:“燕师兄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昭乐笑道:“我从未对几位师兄起过疑心,文师兄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瞧着燕师兄对文师兄的百般用心,感到有趣而已。”他因练武的缘故比常年读书的文知礼略高了半头,他站在月光下低着头文知礼,觉得脸色苍白的文知礼十分可怜,不禁伸出手去摸摸文知礼的脸。“文师兄,衍水河岸救命之恩,昭乐一生不敢相负。” 听到昭乐的话,文知礼浑身都开始颤抖,就连嘴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历史上有多少于帝王有恩之人死于非命,他作为太史又怎会不知?他从不认为当年的自己有恩于殿下,管相选他们几个作为侍童,不过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替殿下赴死,那是他份内之事。 当殿下将其称之为‘救命之恩’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昭乐当然可以敏锐的感觉到他的恐惧,因为这是他为师兄制造出的恐惧。他对于师兄的恐惧并不作出任何反应,只是轻声道:“文师兄,你带上两个伶俐的人前往赵国,邀他与我军共同攻打周国,以赵王性子想必是愿意与我们合作的。若是他不肯,你便同他说,待攻下周国之后,由他来分地。那时候,他肯定就肯啦……等从赵国出来,你不必急于回来,直接前往梁国,邀梁王共同出击。” “是。”文知礼垂下头,恭谨地应道。 昭乐望着当空皓月,又转头去看对面的清水城楼,略一沉吟:“今夜就动身!来不及了!” 文知礼皱紧眉,从昭乐手中接过令牌:“是,臣定不辱使命。” 昭乐回过头来盯着文知礼看了一瞬,忽然一笑:“师兄,你该知道,你就算是做错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的。” 月光如洗,铺洒在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仲方的两只手肘支在桌面上,他把头深深地埋入那双早已沾满鲜血的大手之中。这双常年拿着杀人之刀的手上有许多粗糙的茧子,蹭的他脸生疼;手上浓重的血腥味儿更是刺激得他想要呕吐。“你再说一次,我军还剩多少人?” “骑兵仅剩九十人,两辆战车尽毁。”那盔甲破烂的军官抬眼瞧瞧仲方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步兵中伤亡最大,死伤人数达到二百四十人,其中有六十七人重伤,一人失踪。如今我军所剩不足七百人。” 仲方一声苦笑:“不足七百人?哈哈,这是天要亡我呀!天要亡我!” “将军莫急,只要还有性命在,就总有转圜的余地。” 建忠都尉的话逗乐仲方:“转圜的余地?呵呵,你带上人趁着夜色快走吧,这是天要亡我仲方,谁也拦不住改不了了。” 建忠都尉咬紧牙关,低着头不肯说话,也不肯动。 方才禀告伤亡人数的军官以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说道:“将军,就算战死到最后一个人,我军也不会放弃!战死沙场才是我等身为军人的宿命!” 仲方用交叉的双手捂住脸,浑身一起颤抖:“宿命?好一个宿命!”他猛地站起来,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你们到营中问问各位兄弟,若有愿意走的便让他们趁着夜色快走,若不愿走,便留下来和我战到最后!” “我军之中怎会有如此贪生怕死之辈?若有要走的,老子第一个杀了他!”建忠都尉受到了仲方的感染,抽出刀用力插在了地上。 仲方笑笑:“若有那想走的,留也留不住,倒不如让他快滚!别扰了那些好兄弟的心思。” 月亮沉了下去,清水郡的百姓又在踢踢踏踏的行军声中迎来了黎明,他们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就像清水郡中的仲方一行周军,也不知道不远处的莱芜郡中那位太子殿下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那个剑客在黑夜的墙角中,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4 ☆、第二十一章 这一次,无人可以幸免 (2295字) 城楼下的厮杀声像是看不见的风吹过田野,枯草随着风的方向柔顺地偃倒。楚政站在久安的城楼上久久未动,他对这座城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今日站在这里,内心里澎湃的豪气简直要直纵入天际,与十三岁攻下久安时相比,已胜过千倍万倍。他抱臂站在这里,大有一种已俾睨天下的错觉,他坚信这错觉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他必将俾睨天下! 厮杀声犹未绝耳,这是他与吴国俩和伐鲁的第一仗,他却已无心再看,注定了结果的战局,自无需他去费心。 转头远远地望着东南方向,他极目远眺,想要看到莱芜战场上的情形,却只看到天苍苍、白茫茫的一片,不由地嘲笑起自己的儿女情怀太重了,难怪昭乐总也瞧不上。 纵然是笑话自己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仍旧忍不住去想莱芜境内天气如何,可寒?可冷?昭乐的衣服可暖?可够?他实在想不明白昭乐为何非要选这大冷天的出征,便是不怕冻着自己,也该知道雪天出征不利行军。 若说是因为仲方之事刻不容缓,那昭乐早该在仲秋之时便发兵清水,何苦等到现在? 楚政摸摸鼻子,唇边牵扯出一抹笑容,他从来都清楚的知道昭乐不可小窥,以昭乐的聪慧来看,近来这些事端必在他的算计之中,便是他此刻出军鲁国,恐怕也是在昭乐的运筹之中。 饶是如此,他依旧忧心战争是否会为昭乐带来危险,忧心寒冷是否会冻坏了他的小昭乐。在他心中,昭乐永远都只是个孩子,一个任性执拗、十分要强的孩子,他同时也希望昭乐能永远只是个孩子,在他的庇护下单纯快乐的成长。 他笑着摇摇头,这愿望是难以企及的梦想,他只能轻轻地收回手心中窝好,自己看、自己听、自己品尝这份心酸。 紧紧握在手心中的梦想,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剖白给他听? “陛下,吴军的密使来了。”身穿盔甲的青年长相英俊,白脸黛眉,斯文之中不乏英气。 楚政点头:“知道了,你父亲呢?” 青年答道:“正在营中安抚受伤的将士。” 楚政微一怔,他竟未发觉城楼下的这一仗已经结束了,顺着望过去,果见地上尽是断刀残剑,鲜血漫过荆棘和枯草,在褐色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花。他拍拍青年的肩膀:“你与你父亲都是好样的,你们是项氏之光,也是我国的栋梁之材!” 青年名叫项梁,是此次阵前大将军项燕之子,自幼随父习武,少年时便已跟随其父身上沙场,年纪虽轻,却也是经验极其丰富战场之花。 对于陛下的夸奖,这位战场之花并未表现出如其父一般的谦逊,而是以一种青年特有的骄傲回应着这位同样年轻的上位者:“多谢陛下夸奖,项梁必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识才知遇之恩!” “呵,我以为你会说不敢当!你父亲向来都是这样说的。”楚政唇边笑意更浓,除了关于昭乐的事情外,他向来就是个极为自负的人。没有哪个上位者会喜欢自负的属下,但他从不压制属下们的自信,往往这种具有自信的属下更能得到他的欢心。 楚政认为,战争中为最为重要并不是军队的实力、财富的多少,更加不是计谋的奇险、盟友的忠诚,而是自信,统领的自信往往可以增长士气,也就是增长士兵们的自信。故而,战争中必不可缺的正是这看似虚无廉价、不值一提的自信,少了自信,则再无取胜之道。一支缺乏自信的军队,必输无疑! “吴军密使下榻何处?” “郡东的神庙中。”项梁如是答道。 他扭头看了项梁一眼,径自下了城楼,临行前问了一句:“我命人送往齐国的礼物可都送到了?” 项梁还沉浸在楚政那意味不甚分明的一瞥里,没有听到楚政的问话。 楚政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命人送往齐国的礼物可都送到了?” “是,已经送到了!”项梁赶紧躬下身,回答了楚政的话。 楚政笑笑,很满意项梁的反应:“那就好,送到了我就放心了。” 他喜欢自信的人,也明白自信过头便会成为自负,他自然懂得如何让他们的自信不变成自负。 烈烈冬日,肃肃凄风。潜鳞在渊,归雁载轩。 晋王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花园里在冰湖里垂钓。冬日的风像是现在的天下大势一样,吹过他的头发,扰乱了他的视线。“躬亲,你说本王该如何自处?” 侍立在晋王身边的赵躬亲已经花白了头发,他认真地答道:“大王不如签下先前齐国送来的盟书。” “齐国?”晋王年迈的脸上露出了有些天真的笑容。“小昭乐离我也太远了些。这会儿楚吴联合伐鲁,待他们平分鲁地之后,下一个恐怕就轮到我国了。国小式微,本王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躬亲道:“大王,其实现今天下东西方的大势大抵是相同的。赵齐梁三国正在集结,马上便要合军伐周。楚吴联合伐鲁,您不如学习梁国,依附于楚吴二国,趁机分的鲁国一杯羹。依楚王的性情,他自然不会允许吴国坐大,自然会将土地多分一些给大王您。那时候我国便不再是国小式微,也就可以幸免于难了。” 晋王笑笑:“想来当日小昭乐派往梁国的说客,说的大概也是这一番言论。” “臣实是为国着想!”赵躬亲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严肃至极。“并非说客。” 晋王叹了口气,过去扶起他:“这么些年来,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忠君爱国之心?既然阿密的两个儿子都作出了这样决定……我相信我女儿的选择。” 凝望着冰湖中的衰荷,晋王仰天长叹:“这乱世,谁能幸免于难?” 冻雪连荒野,寒云出乱山,人间瑶草不知名,窗外乱飞蝴蝶影。 昭乐拿着晋女的剑来回翻看,低声问她:“这剑可杀过人?” ☆、第二十二章 高处不胜寒 (2300字) 天正八年的正月不像往年一样喜庆,整整一个月里,只落了一场雪,稀稀拉拉的直下了三天才止。 落雪之前,赵灵宫的王师已到了卢郡备战。与此同时,公子羽所带领的梁军也已驻扎在西邻赵国卢郡,南邻周国临卢、沫后二郡的长水。 无论是赵国王师,还是梁国大军,都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他们停在这里,都在焦急的等待着齐国莱芜战场上的消息,等待着昭乐太子的消息。 文知礼自长水回去莱芜的路上会路过卢郡,途经之时,他骑在快马上远远地望了望赵国王师在城外所筑的工事。 只一望,便见到了站在高台上的师傅,素来高高在上的赵王正在为师傅披上一件衣裳。见到这场景,文知礼的心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许多原来理不清楚的事情在一瞬间都已经明朗于心。这些忽然明朗于心的东西令他感到十分可怕,倘若一切如他所想,那么殿下和齐国现今的处境就太过危急了。 他最后回头望了望渐渐缩小的身影,抓紧马缰,飞奔而去。 “慈明,你瞧!”赵灵宫抱住身前的魏慈明,将披在他身上的衣裳拢起来。“那也是你的徒儿吧?你说他瞅见我给你披衣裳会怎么想呢?又会怎么和姜昭乐说呢?” 魏慈明冷笑:“你既这样做自然已有了你的打算,又何必来问我?” 赵灵宫幽幽叹了口气,偏头将下巴放在魏慈明肩膀上,唇贴在魏慈明耳边:“若我说给你披衣裳的时候并未瞅见他,你可信?”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5 “信,自然信!”魏慈明的声音不像往日一般平静,不经意间拔高的调子,使他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这样的语气,就是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中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掰开赵灵宫箍在他腰间的双手:“赵王请自重。” 赵灵宫毫不气馁地拽住魏慈明的袖子不让他走,柔声道:“慈明,我方才当真没有瞧见他。” 魏慈明回过头很无奈地笑了笑,以一种很包容地态度回答他:“赵王说没有便没有吧。” “慈明,你不信我!”赵灵宫笃定的语气掩饰了他的失落。“你从未信过我!” 魏慈明脸上仍是平淡如水的样子:“慈明向来胆小,现如今我的性命都攥在您的手中,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有岂敢忤逆?哪里由得我信与不信?” “魏慈明!你该知道,我要的从不是这些……早些年是我年少不懂事,你别再怪我了!”说到动情之处,赵灵宫不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你这次同我回来,我几时逼过你?你怎就不肯……”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忽然注意到魏慈明与自己仍是保持着三步之遥。他向前一步,魏慈明也同样向后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赵灵宫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看看魏慈明平静的脸,一声苦笑:“这高台上风大寒冷,你一个人在此莫要受凉。我这就下去了……”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首时,看到了高台上一动不动的魏慈明,心念一动,又折回来走到魏慈明面前,微笑道:“慈明,我还是爱听你叫我少君。”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魏慈明平静的眼中荡开了阵阵涟漪,只刹那的工夫,他便已收拾起失措的表情,微微笑着应道:“是,少君!” 赵灵宫摘下脖子上整张狐皮做成的领巾,围到魏慈明颈上:“你总爱站在高处俯览众生,却不知自己的身体抵不住寒冷。先前我命人给你做了大氅你不肯穿,这个领巾你就暂且收下!等你下了这高台不再寒冷之时,是烧了,还是扔了,便全由着你的心意可好?只戴一会儿就好……” 魏慈明摸摸颈上的领巾,紧紧地抿起唇,不肯去看赵灵宫,也不愿去回想方才赵灵宫所说的话。然而他越不愿去想,那些话就越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在他的体内上窜下跳地叫嚣着,搅乱了他心中那一池碧水。 他动了动紧抿的唇,恢复到最为平静的表情,面向西方的齐国,目光悠远。唯有盖在披风下的左手,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小口袋,泄露了他的心思。黄连虽苦,长久的咀嚼,也会使它的苦涩慢慢淡去…… 昭乐斜靠在桌子上,拿起王彩御递来的箭,偏着头笑了一会儿后,才道:“你说这箭是仲方射得?” “臣也只是推测而已。清水郡中能有此等本领的,除却仲方之外怕是再没有别人了。”王彩御交给昭乐的那支箭是今晨守城门的士兵交来的,说是黎明之时一人一骑自清水奔来,往莱芜城门上射了一箭便匆匆退回了清水。 昭乐深深地望着他,忽然道:“传令下去,即刻出兵攻打清水!自然有人替我军打开城门!”他拿着箭在眼前转了一圈,手指轻轻描摹着箭身,不再开口。 兵马踩乱了一地皑皑白雪,仿佛一张染了污渍的白绢,写满了为国为民的齐地之歌。 利剑破长空,公子羽将手中的弓扔到身边伺候的士兵怀中,望着十五丈外的箭靶,仰天大笑。 身边伺候的士兵殷勤道:“又是全中靶心,公子好技艺!” 灯前角断忽霜飞,王适之放下手中的书信,揉揉自己的头,望向窗外。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悲伤。 “适之,你留下来替我看住赵国,我只信得过你!” 赵灵宫的话还是很动听的。 王适之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他早知道,这世上动听的往往是谎话,真话向来伤心逆耳。就像大王同魏慈明说的那样,是逆耳的真话,纵然不好听,却真实。 “魏慈明,跟我走,我不信你!不能留你在这里。” 他回想着赵灵宫的话:呵,再动听的话也只是为了将他留在赵都,再难听的话也还是为了将魏慈明带在身边。 赵国大军驻扎卢郡,梁国大军停于长水,齐国大军正在攻打清水。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莱芜境内的齐军攻破清水之日,三国一齐发兵伐周。 ☆、第二十三章 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2356字) 昭乐笑着抚上那只木盒,唇边含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一样,神色说不出的诡异:“是你杀了他?” “不错!”宋兰撑着剑跪在厅中。 “你倒是很有主张。” 昭乐向王彩御使了个眼色,王彩御很快会意,过来打开了盒子。 一个狰狞的人头赫然陈于桌面,那是仲方的头,颈上刀口齐整,蓬乱的头发遮不住他爆睁的双眼。即便在死去整整一天之后,那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与之相对的时候,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双眼中的不甘。灰败的脸色下,有暗紫红色云雾状的斑痕透过皮肤呈现出来,就像女子脸上贴的花钿。 王彩御将正对着昭乐的人头转了个方向,使其正对厅中的宋兰。 昭乐的头向右偏了一点,冲着宋兰绽出了一个有些天真的笑容:“赏!”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亮,但是很快便敛住了那亮光,依然天真地笑着。不单是宋兰,就连伺候昭乐的小宫人都在等待着他再次开口,他们都很想知道,昭乐会赏些什么给立下了战功的宋兰。 “王师兄,你去把我那只玉匣子取来。”昭乐抬起右手撑住脸,属于少年的清澈目光被烛火映的熠熠生辉。“宋兰,我待会儿要赏你这东西,可是我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你务必要好好珍惜。” 宋兰本就因杀了敌方大将而沾沾自喜,此刻听到太子殿下在众人面前如此一说,更是自得。放下手中的剑,对着昭乐磕了个头:“草民自当万分珍惜。” “如此就好。” 王彩御已捧着玉匣子过来,他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昭乐面前的桌子上后便退开了。 这是一个略有些发黄的青色玉匣。打眼看去,方方正正,上面浅浅雕着些花纹,虽看不太清是雕了些什么花纹,想来不外乎是龙纹或是兽面。匣盖正中的那只螭虎高高立在那里,雕工精细,甚是精妙。 昭乐摸了摸这玉匣,脸上是一副很不舍的表情:“这玉匣很精巧,我一向喜欢,今日便将它赏给你。” 身旁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的将玉匣自桌上拿起,然后又小心翼翼的将其交给宋兰。 昭乐道:“王师兄,此次宋兰立下大功,总还要赏他些什么才好?你说呢?” “臣以为,此次宋兰立下的功劳,便是赐个都尉也不为过。只是他初来乍到,若封了都尉,难免老兵心中不服,不如先暂屈尊做个伯长。宋兰既有这等本事,做到都尉、将军,也是指日可待。”王彩御缓缓说道。 “那便这样办吧。来人,带宋兰去军中述职。”昭乐摆摆手让众人都下去了。 王彩御等到众人都下去后,才低声唤道:“殿下!” 昭乐依旧用右手撑着脸,很疲惫地看了王彩御一眼:“打了个一个白天的仗,你也不累!” 王彩御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累自然是累得慌,可心里这结若一直都在,臣怕是睡不着了。” 昭乐笑了一声:“呵,我就知道你是想问我这事儿?方才我教你背的那一段倒是背的不错,只教了一次就背顺溜儿了。别的几位师兄总说你愚笨,可我今日一瞧,王师兄也不比他们差嘛!” “臣本就愚笨,今日之事若是文师弟在,臣也不用来劳烦殿下了。”王彩御的笑容略略带着些羞涩。“方才殿下教臣背那什么都尉、伯长的给宋兰听,臣也是偷偷念了好几次才背顺了,不至于出差错。”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6 “甭管怎么样,这次算是糊弄过去了。” “臣实在不知,殿下今晚所为究竟是何意,还请殿下明示!” “师兄或许没有看出来……”昭乐脸上的笑意尽失,扭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王彩御一眼。“这宋兰在骗我们。” 王彩御惊道:“什么?” 昭乐指了指桌上还没有撤去的木盒:“你打开瞧瞧仲方的头。” 王彩御已经打开了那个木盒,仲方死不瞑目的头颅再次暴露在他们的眼前。昭乐毫不畏惧地翻过他的头,指着仲方颈上的齐整的刀口道:“你看这刀口!若我猜的不错,他的头是被刀砍下来,而非是剑。当然,仅凭这一点我也不会肯定宋兰在骗我,是仲方死前的表情告诉了我,他绝非宋兰所杀。”昭乐拿起桌上一块软布擦了擦手。“他这样不甘的神情,虽然很有可能会在输给宋兰后出现,但更有可能是因为杀他的人是他的亲近信任之人,才会令他如此愤怒、如此不甘。况且……若当真是宋兰杀了他,宋兰怎会只拿着他的头来?仲方的身子又在哪里?” “殿下是说有人杀了仲方,然后托宋兰将其送来投诚?” 昭乐摇头:“是托宋兰,还是被宋兰抢了,这就说不准了。” 王彩御已惊讶地张大了嘴,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疑惑地问道:“殿下既已知道宋兰在说谎,为何还要如此厚赏?” “一来是他为我军打开城门,也算大功一件;二来我军正是用人之际,他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此刻他虽骗了我,却也只是为了在军中求个位子,好施展抱负。”昭乐笑笑。“若他是个聪明人,必已觉出我不信他,日后行事会小心些。若是没觉察出也无所谓,反正他还有个师妹在我们手里。” 王彩御听着昭乐的话,后背上满是冷汗。他是听文师弟说过殿下已长大了,却没想到殿下的心思竟会越来越深,深到他们谁也揣测不出来。 昭乐撑着椅子站起来:“我实在累得很,要先歇下了。你把仲方的头拿出去吧!还有,挑几个一直跟着你,嘴严实的,给我去找真正杀了仲方的那个人。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都要把仲方的尸身给我找回来!唉……他是个好样的,等找回他的尸身后,也好将他的头和身体一同合葬,让他能够再入轮回,重新做人。” 北风呼啸,自楚地吹来。 昭乐合上眼,想到明日便要联合赵梁两国大军共同出兵伐周,他感觉不到预想中的喜悦,只觉得疲累至极,紧紧抱住被子,陷入了沉睡。在睡梦中,他来到了熟悉的天守宫,楚政赤着脚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对他说:“昭乐,我来了!” ☆、第二十四章 攻占临卢 (2236字) 天正八年的上元节,狼烟代替了往年的彩灯在清水燃起,冷森森的刀光似是在充当着往年灿烂的焰火。 没有元宵,也没有欢笑,百姓们收拾着周军过后留下的一地狼藉。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清水郡中的百姓依然可以猜灯谜。 这一回的灯谜悬于城门之上,青色的灯笼降下来,红色的灯笼升上去。百姓们像是往年猜花灯上的谜语一样,猜着这轮换着的灯笼是个什么意思。 坐在房檐下的老人迷蒙着一双眼,目光越过身边忙碌的人们。 他已经老了,什么也做不动了,也只能倚老卖老地说上几句,给年轻的那些解解乏:“你们可知道这青灯笼降下去,红灯笼升上去是个什么意思?”当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所有人都在忙活着。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要开战了,不单是灯笼,还有狼烟,都是要开战的征兆!” 旁边忙着搬东西的年轻人说:“张老爹,您快歇会儿吧!这开不开战,也不是咱们这等小民说得上话的,能保住性命就是大幸了!” 老人无奈地叹息就这样传入了昭乐耳中,他闭上双眼,周遭陷入了一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静谧之中。狼烟还在空中飘荡,刀光还在身边闪烁,灯笼还在徐徐升高,这一切正如老人所说,是开战的征兆。 昭乐走到老人身边,声音低沉:“老人家,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老人惊讶地抬起头,盯着昭乐看了许久,终于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是太子殿下!” “不,我不是什么高高在上殿下。”昭乐笑了一下,很优雅的笑。“我与您一样,只是个在这乱世中谋生存的人。” 老人摇摇头,大着胆子去握眼前这位少年太子的手,颤声地叫道:“殿下……” 昭乐没有躲闪,任由老人握住他的手,他在老人唤了那声殿下后,反握住老人的手,拍了两下,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向老人表达了他的决心。 “殿下,您此战必定大胜而归!”老人脱口而出的话并不是恭维,而是深深发自内心。 昭乐点头,放开老人的手离开了这条街道,临走前轻轻在老人耳边说道:“胜利的不会是我,而是我们大齐。天下太平之日,便是昭乐放下屠刀之日。” 身边的年轻人凑过来问老人,方才那个英俊的少年人是谁? 老人对着昭乐离开的方向笑了笑:“那是来拯救我们的菩萨。” “菩萨?”年轻人顺着老人的目光望过去,带着疑惑地歪了歪头,然后一笑,又去忙手上的活去了。 开战了。 昭乐亲自骑着马跟在大军最后压阵,在他身边护卫的晋女告诉他,这一回的先锋名叫匡章。 “匡章?”他觉着这个名字很耳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过了。“除了他还有谁?” 晋女道:“还有王大人和大师兄。” 昭乐想了想,说:“让他们一个侍郎、一个伯长去做先锋,怕是有些不妥吧?是谁定下的?” “虽然不妥,却也是无可奈何。王大人和大师兄在建安将军眼里是殿下您身边的红人,自然要给他们安排立功的机会。”晋女笑着指指阵前冲锋的三路军。“您瞧,只有中路军匡章才算是凭着自己本事争到的这机会。” 昭乐直起身,目光越过重重兵马,只见硝烟弥漫,最前面冲锋的三路齐军正在竭力攻打周国的沫前郡西方的防御工事。很快他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王彩御带着兵马便杀了过去。东北方向的两道狼烟在空中徐徐升起,那是赵国王师和梁国大军出兵的标识。“其余两国也出兵了。” 文知礼的马离着昭乐的马很近,他听到了昭乐的话后心中一震,忽然想起在卢郡看到的一切。他从梁国回来后军中琐事太过繁杂,他一直没有机会将卢郡所见禀告给殿下,此刻听到殿下提起赵国,便犹豫着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将所见所感告知殿下。 齐国大军由西方攻入沫前,梁国大军由东北方向攻打卢郡,赵国王师则是分为两队,分别协助齐梁两国大军攻打沫前、卢郡。 沫前和临卢很快便被三国联军攻下。 昭乐特意选在正月十五出兵,就是知道素来喜好奢靡享受的周国官员在这个欢庆的时节,必定没有防备。 其实就算有了防备又能怎么样?他已经除掉了最厉害的仲方,余下的何足为患? 多年来奢靡的生活已经让那些士兵们外强中干,哪里敌得过三国合击? 最可笑的是,公子羽率兵攻入临卢郡府衙的时候,在府衙的正厅中看到了一桌用到了一半的宴席,菜色丰盛诱人。桌边的地面上还扔着琴,想来是刚才宴中伴奏用的,琴边卧着那个女人,大概是方才弹琴的人。 公子羽想,这女人应该是很美的,只是此刻已经香消玉殒。 三军在临卢和沫前会师的时候,昭乐已经从文知礼口中知道了师傅被赵王带来的消息。然而会师的时候,他没有如预料中的那样见到师傅,他只见到了高高在上的赵王,以及神情骄纵的公子羽。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7 他在会面的时候,心思并不全在战事之上,因为他在心里偷偷地羡慕起公子羽来。 公子羽是有资格骄纵的,他有父王的疼爱,又有母亲的呵护。昭乐想到自己的经历,不禁自怜起来,生父生母均被当做人质留于他国、不在身边的苦楚,已令人难以忍受。前不久在形势所迫下与楚政为敌的心酸尚未减少,因自身指挥失当而导致师兄丧命沙场的内疚又接踵而来。他的心早已经被痛苦麻痹,只剩下一条条计谋,一个个手段,以及一条从未改变过的、坚定的信念。 平定战乱,成为天下人,将这个修罗世界变为一片净土。 同样是天正八年的正月十五,西方三国伐鲁的战场上也取得了第一场胜利,并会师于前一年的战场,凌河之滨。 ☆、第二十五章 真凶,刺客,探子 (2680字) “殿下!”豫礼在帐外喊了一声。 在得到昭乐的许可后,豫礼拎着一个脏兮兮的人进了昭乐的军帐。 那个人被豫礼像是扔一块抹布一样扔在了地上,他俯在地上,身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充斥在整个军帐之中。 文知礼见他可怜,往前踏了一步想过去扶他,但被昭乐用目光制止住了。 昭乐很温和地问地上的人:“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俯在地上的人是昨天夜里在营外巡查的士兵抓到的。 本以为是个刺客,直接带回来便上了大刑。 在他一次又一次昏倒在刑房之后,行刑的士兵才发现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再一次用凉水泼醒他之后,行刑的士兵举着带有倒钩的鞭子问他:“你深夜在我军营外徘徊,究竟有何目的!” 他躺在地上,偏过头看着那闪着冷光的鞭子,吓得往后爬走,就连指尖都开始发抖。“我……我要见昭乐太子……我要见他……” 行刑的士兵并没有因为他要见太子而停下行刑:“想见我们殿下的人多了,那能是你想见就见得么?说!你从哪里来!” 啪的一声! 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身上,他流了很多血,鼻子里、嘴里都是自己的血了,还不时地又血沫子涌出来落在衣服上。 这脏衣服上再加些血沫子,还真像是冬天被人踩烂了的梅花,清高不再后,又有谁会待见?他现在和那被人踩烂了的梅花又有什么区别?若说有区别,大概是那梅花尚有惜花人为它可惜,他却只能徒遭白眼。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想开口求行刑的人直接杀了他,他这种人再苟活于世也是没有意义了。然而在他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他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要见昭乐太子……我要见他……” 行刑的士兵又一次用凉水泼上他的身体,他却没有因此清醒,仍是紧闭着双眼,一遍遍地重复着:“我要见昭乐太子……” 士兵将这件事报告给了什长,又由什长报告给了伯长。 那伯长觉得这事大有蹊跷,往日里也常听人说起有毛遂自荐的能人被当成刺客捉起来,若这一回当真如此,只怕到日后殿下少不了要责罚他们。 一想到这个,他直接就去了太史帐中,他是粗人鲁莽,不比文太史文人纤细。况且文太史是殿下身边的红人,这种事儿还是请文太史前来一看,甭管最后结果如何,总是文太史做的决定,碍不着他和兄弟们的事。 文知礼往行刑处去时问那伯长:“你瞧着那人如何?” 伯长道:“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跟个姑娘家似的。若不是他太脏了,怕是早被营里的兄弟当姑娘干了。” 文知礼皱了皱眉:“说的什么混话!莫说他有可能是来投奔殿下的,就算他只是个俘虏,你们也不可动这种歪心思!” 伯长嘿嘿一笑,不太在意地点了下头。 文知礼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他也知道这些士兵行军辛苦,疲累过后总爱找个姑娘睡上一觉解解乏。征战在外,实在寻不着姑娘的时候,若能找到几个秀气些的男孩,他们用起来也是不忌的。 文知礼命人去打了盆水,亲自拿布沾着水为趴在地上、已经失去行为能力的‘刺客’擦脸。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清秀面孔,文知礼并没有表现太过吃惊,只微微皱了皱眉,便继续拿着布为其擦脸。“醒醒,醒醒!告诉我你是谁?” 刺客的嘴动了动,文知礼将耳朵贴过去,又一次听到了伯长禀告时反复说起的那句话:“我要见昭乐太子……” “那你总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让你见殿下。”文知礼蹲在他身边徐徐善诱。“我瞧着你也不像个刺客,你告诉我你从哪来、叫什么,我也好去同殿下禀告。” 他的徐徐善诱并没有起到效果,刺客依旧在重复着他那句一成不变的话。 文知礼叹了口气:“瞧他这样子也不像是刺客。我去同殿下禀告一声,你们弄醒他!” 昭乐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俯在地上的人依然在喃喃重复着:“我要见昭乐太子。” 王彩御哼了一声:“别是给打傻了吧!” 昭乐想要过去看看,被王彩御拦住了:“殿下,保不齐是个刺客呢!凡事小心为上。” 豫礼用脚尖勾起了地上男人的下巴,使其面向昭乐,沉声道:“太子殿下看着你呢!有话快……” “丁望!” 昭乐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连昭乐也觉得奇怪:丁望何以沦落至此?若是攻破周都后,身为周王宠臣的丁望沦落至此并不奇怪,可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丁望清醒已是深夜时分,昭乐则是捧一杯茶,独自坐在小榻旁等着他醒过来。 “殿下……”丁望的声音里还是有掩不住的虚弱。 昭乐皱了皱眉:“你应该称我为昭乐太子!” 丁望点头:“是,昭乐太子。” “你怎么回来了?”昭乐把手中的茶放到了一旁。“这个时候你不是正应该在周王胯下承欢呢么?” 丁望的脸一红:“我已经很久没见着大王了。” “哦?你失宠这事儿,我倒是没听说……”昭乐见丁望要起来,倾身摁住他。“你身上有伤,不必起来。先前我交代你的事情,你都办得很好……只是有一件,引仲方杀死我国两位美人的,可是你?” “是。”丁望微笑着与昭乐对视。“虽我不知道太子您将此事吩咐给谁办了,但总归都是这个目的,谁做都是一样的。” 昭乐笑笑,并不肯定他,而是问:“怎么这一回来就是如此境地?周王再不宠你也不至于如此待你。” 丁望闻言闭上双眼,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昭乐。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8 昭乐掐住他的脸将他扭过来,冷冷道:“说!别想着不说话,你还没有那个资格!” 丁望叹了口气:“昭乐太子,我从没想过要欺瞒您,但您也得容我想想该如何开口呀!” “不需要!”昭乐掐着他的双颊的手加了点力。“直接告诉你我你做了什么就好!” “我杀了仲方。”丁望将这句可以激起千层浪的话很平静地说了出来,并告知仲方的尸身藏在何处。“我当日将仲方的头交予您手下的人,让他告知您丁望在此,却不想一直没有回应。今日在阵前看到他便知道是我信错了他……” 昭乐没有理会他的话,起身出去吩咐了几句后回来说道:“我希望你没有骗我,毕竟你在周王身边那么久。” 丁望咧了咧嘴,却扯不出一个笑容:“您派人去看了便知道了。” 昭乐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很是伤人,尤其是眼前的这个人曾为探听消息而付出了男人的尊严,但他实在不敢轻信于这个从小就已经离开齐国前往周国做探子的人。昭乐仍旧坐回床边:“丁望,给我讲讲你最近的经历。你怎么会在清水,又是如何杀了仲方?” ☆、第二十六章 有此佳人在畔,夫复何求 (2331字) “砰——” 鸣鼓声起,宛若利刃一般,划破静谧的黎明,刺痛了太多人的耳鼓,割破了周国大臣们为周王所营造的华丽帷幕,同时,也斩断了周王今后的奢靡生活。 饶是昭乐、赵灵宫、公子羽这三个如此精于算计之人凑到一处,所思所想尽是一件事,也无法想象、更加算计不到……当他们三国大军已压至周国都城外三十里处时,周王会依然沉溺于声色犬马,搂着他新寻来的美人饮酒。 “三十里处……”周王手中的金樽已在不知不觉中脱手,落在怀中美人彩线精绣的碧色罗裙之上。凛冽的酒香掺杂着美人身上脂粉的甜香,是国破家亡的味道,于甜腻浓厚中醉人心弦,掩饰了人间所有悲苦。 美人捏着丁香熏的帕子,轻轻拭去周王手上的残酒,附和着殿上群臣说道:“请大王迁都于砚郡别宫!” 周王扶着额头,十分痛苦地摇摇头。 说什么迁都砚郡?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还不是为了王室颜面说的好听?说到底不过是他治国无方,在大军压境之日也只好弃宫逃命,得以苟活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因长期饮酒而有有些迷蒙的双眼扫过殿上跪着的众人:“今日迁往砚郡别宫,待他日三军到达砚郡之外时,是迁往会康,还是迁往浓郡呢?” 只一语,道破了隐于人心深处的天机。 伏在地上请命的臣子们,听过这句话后,感觉各有千秋。有人觉得诧异,有人觉得悲哀,有人觉得愤慨,有人觉得感动,也有人……觉得很好笑! 周王就是那个觉得好笑的人。 他一直沉浸于王室后裔、天下正统的记忆中,沉溺于大周兵强马壮、幅员辽阔的假象里,沉睡于倩倩美人、玉臂生香的怀抱中。 何时真?何时假?他早已分不清楚。 何人忠?何人奸?他已不想再辨别。 “大王!”美人脸上的脂粉已被泪水融化,原本装点精致的脸孔也因此变得丑陋可怕,不知道这张脸若洗去铅尘又会是怎样的光景。美人叫道:“请大王下令!即刻迁都前往砚郡,以保国本!” “国本?”周王苦笑。 伴着她的凄凄哀求,大臣们磕头的声音接连响起:“请大王下令迁都!请大王下令迁都!” 周王站起来看着殿上连连磕头的百官,看着不远处还在哭泣哀求的美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大王!”美人哭着膝行到周王脚边,染着艳色丹蔻的双手紧紧抓住了周王的衣角。“请您速做决断!即刻迁都!贱妾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您是国之根本,手中掌握着我大周千万百姓的未来!只要您此刻平安前往砚郡,运筹一番,必定能夺回一切!” 周王倾身扶起脚边的美人,命令道:“传令下去,即刻迁都前往砚郡!唉……愿能如你所言。” 迁都之事除了需要周王亲身前往外,再没有什么需要他操心、操劳。 他窝在马车里搂着身边的美人,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满宫佳丽,我只带你一人前往砚郡?” 美人脸上的妆还不及修补,甚至都没来得及洗一把脸,便已随着周王上了马车。她顶着这张像是唱神戏一样的花脸看周王,许久无语。 周王微笑着搂紧她,亲了亲美人的额发,也不再开口。 周王迁都这件事,在赵灵宫看来是一件十分可笑又十分合理的事。 他靠在椅子上傲然说道:“这傻东西向来只会玩儿,他逃亡砚郡又如何?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他若此刻乖乖留在都城,将周国土地拱手奉上,我或许还能饶他一命。” 魏慈明不算是他的谋士,更不似王适之那般时时情愿陪伴他。所以,这话是他们已攻破周都东城门后,一个将士与别人说笑时才让魏慈明听见的。 魏慈明掐指算来,发觉距离周王逃亡之日已有半月之久,比起之前轻而易举的攻下沫前和临卢来说,这攻破周都倒也是耗时已久。现今已耗费半个月的时间,还只是攻破了东城门,之后城中之战,也不知会是何样结果? 他捻着佛珠走向赵灵宫的王帐。 “魏……”守门的小兵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魏慈明才好。 听人说起这个魏慈明的时候,总会说他是齐国送来的人质,大王信不过他才带在身边看守。然而他日日跟在大王身边,瞧见的却不似传说中那样,大王待这魏慈明,竟比昔日待王大人更好上几分。 魏慈明也不愿听这小兵如何唤他,若是唤出几句不爱听的,倒是更添烦忧。他皱了皱眉:“劳烦军爷通报一声,齐国太子太保魏慈明求见赵王!” 小兵进去通报了。 魏慈明独自站在王帐前,嗅着营中满溢的铁锈味。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慌张突兀地侵入心中,刹那间便乱了心思。一时难耐,他不得不捂着胸口又一次咳了起来,自打正月那场雪后,他身上旧疾又起,总是会不停地咳嗽。 小兵出来的时候正赶上魏慈明因咳个不停蹲在那里,他也蹲下身对上魏慈明已憋红了的脸,略带歉意地说道:“大王此刻尚有要事,不能见您。” “为何?”魏慈明还是咳个不停,是以这只有两个字的词,在他说起来也是不容易。 小兵低下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正犹豫间,忽听帐中传出大王的声音:“还不快滚出去给他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将你乱棍打死!”赵灵宫的声音犹未落绝,军医已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伸出手就要搭魏慈明的腕子。 军医手上那一抹红色如此鲜明,如此刺眼,尚且带着温度,滑腻腻的血就这样印在了魏慈明的手腕上。 他知道,这一定是赵灵宫的血。 魏慈明并未因这一抹红色止住咳,反而因其触动内心而咳得更加厉害起来。他抽回手捂住胸口,推开身边的军医,毫无顾忌闯进王帐之中。王帐中他深藏于心中的那个男人,正在流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59 ☆、第二十七章 最难下的决心 (2420字) 他觉得体内有另一个魏慈明在叫嚣着,叫嚣着让他冲过去,抱住躺在床上的赵灵宫,用像和昭乐说话时一样的温柔语调问他伤势如何。不,不该是对昭乐的那一种,而是更加温柔,满含爱意的那一种。 然而体内叫嚣着魏慈明并未得到满足,站在帐帘边上的魏慈明依旧是沉静如水的样子。 赵灵宫并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虚弱,脸色红润如常,一双眼睛神采奕奕。若非胸前还裹着白布,床边还扔着方才擦血的布,那么绝没有人会相信赵灵宫受了伤。 “你好些了么?”赵灵宫撑着上身坐起来。“行军之时不及宫里药石足备,我也没空时时瞧着你,你若再咳得厉害便自己去找军医。他们知道你身份特殊,定会用心医治,你不必担心。” 魏慈明垂下头,低声道了谢,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发僵,不愿离去,也不肯开口。 沉默令赵灵宫皱了眉头:“怎么了?” 魏慈明抬起头用目光扫了扫帐中的几个侍从,赵灵宫会意,摆摆手令帐中侍从出去。 待最后一个侍从打魏慈明身边走过后,他将佛珠从右手交到左手,然后绕到右手的腕子上戴好。他稍偏了头望着赵灵宫,眼中的沉静不变,却在仓促间染上了一抹浅淡的温柔,不易察觉,又确实存在。 “已没了旁人,你有话便直说吧。” 魏慈明摇摇头,走到床边道:“坐下说,可好?” 自从他随着赵灵宫前往赵国之后,赵灵宫几次欲与他亲近却总不被拒绝。 今日赵灵宫已不复往昔一般,再不肯用强,魏慈明不许,他便不做。这回魏慈明肯主动坐到他床边,他自是求之不得,却也知道能让慈明示好,必是难办之事。“坐吧,有什么事么?” “我来找你是想知道战况如何。” 魏慈明的手很随意地放在床上,十指纤长,右手上有明显的茧子,该是长期持笔所致。赵灵宫半倚半靠的躺在床上,凝视着这双手,几次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这双手,却总怕唐突了他,不敢肆意妄动。 他胸口的伤仍在作怪,疼痛并未因为魏慈明的到来止息,反而是在听到这句话后,由内而发的疼起来。“战报就在桌上,你若想看便拿去看吧。” 魏慈明没有想到赵灵宫会这样轻易地答应他的要求,心中诧异:“少君就不怕我看了战报后与别人里应外合?” “你不会。”赵灵宫的口气肯定的令人心里发冷。“若是那样,害的必定不会是我,而是你的宝贝徒儿。你身为他的师傅,一向最疼他,怎么会舍得害他……” 魏慈明道:“我若下定决心要害你,你也逃不过去。” 赵灵宫低叹一声:“你若要害我,我也只能受着。” 魏慈明一愣,低下头不再说话,沉默中却又伸出双手去握住赵灵宫的左手,纤细的手指来回地揉搓赵灵宫的手指:“我总下不了决心害你,不然此刻我一刀杀了你,简直易如反掌。” “你呀……”赵灵宫由着他揉弄自己的手指。 魏慈明抬头一笑:“我怎样?” 赵灵宫摇头:“你很好,往前坐一些,我的右手抬不起来。” “你这是怎么伤的?”魏慈明依言往前蹭了蹭,坐到赵灵宫身边,仍然握住他的手。“我方才见那军医一手的血,心里很怕你真的死了。” 赵灵宫抽回手反握住魏慈明的手,微笑着看他。 魏慈明曾经满眼恨意地对他说的那一句‘我想要你死’,犹在他耳畔回荡;这会儿,听到魏慈明说起这一句‘心里很怕你真的死了’。前后对照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悲,还是该喜。 他很想问魏慈明一句:你不舍得我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姜昭乐,为了你想要的那个清平世界? 然后要求这个被他握住双手的人,用最诚挚的话语给他一个真实的答案。 这个问题,他永远不会问出口,他不想听到那个答案,即便这个答案,或许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正是他所想要得到的答案。 听着赵灵宫将自己受伤的经过娓娓道来,魏慈明的心里一抽一抽的。他可以想见那场战争是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低声问道:“既早知道了这场仗十分凶险,你又何必亲上战场?” 赵灵宫拍拍他的手:“你的好徒儿都上了战场,我若不上岂不是丢了我赵国的颜面?”他明显感觉到魏慈明的手一僵,心头一片苦涩。“你别怕,姜昭乐并未伤着,他身边有个剑术高手护着。” 魏慈明低声道:“他毕竟是我的徒儿,是我一手带大,与我儿无异。” “我知道。”赵灵宫笑着看他。 不曾停息的伤痛在这一刻蓦然发作,伤口的疼痛来势汹涌,持之以恒的态度令人痛恨。 魏慈明在看到赵灵宫因疼痛而变色的脸时,口腔中极为突兀地泛出一股子苦味,充斥在嘴里,他赶紧搅动舌头制造唾液,以求冲淡口中的苦味。 他用袖子去擦赵灵宫额上的冷汗,微微皱了眉,忍不住责备军医无用。 赵灵宫听他骂的情真意切,竟是忍着痛,强扯出了一丝笑容:“能得慈明为我开口骂人,赵灵宫此生再无他求。” “这是清溪特制止痛药,很管用,但若是吃得久了会上瘾。”魏慈明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铜瓶,倒出一枚赤红色的小丸递到赵灵宫面前。“吃不吃由你。” 赵灵宫一笑,攥着魏慈明的手腕就把他的手拉到嘴边,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慈明的好心我怎可辜负?” 魏慈明抿了抿嘴,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水过来。” “好。” 赵灵宫靠在床上等着魏慈明回来,又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那药十分管用,很快便镇住了痛。他紧紧握住魏慈明的手,笑道:“我若知道受点小伤便能得慈明青眼,必定早就安排人刺杀我了。” 魏慈明嗤笑一声,倾身趴在赵灵宫身上,问他:“这药会上瘾,你就不怕我以此要挟?” 赵灵宫细细抚着他的头发,笑道:“我早已上了你的瘾,还怕这药么?” 魏慈明在心叹了口气,趴在那里微笑着看赵灵宫的下巴,思绪乱淌,久久无语。 ☆、第二十八章 意外,接踵而来 (2417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0 哪怕是固若金汤的城池,但凡打开一个缺口便会如河水决堤一般,迅速被攻破。 事实,似乎与之相悖。 赵灵宫在攻打东城门的时候受了重伤,难以领兵,虽说赵国仍有猛将可用,他却以伤重为由拒绝出兵。继续攻打周都城的重担,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公子羽和昭乐分别率领的梁、齐两路军身上。 正是晨光明媚,昭乐站在高台上眺望不远处的周都,再过一会儿,梁军出兵的同时,他所带来的士兵们也要随之一同前往周都。 他想起了昨晚下达的命令。 他迎着太阳的方向抬起头,感受冬日暖阳:“文师兄,你说我昨天下的命令可对?” 文知礼站在他身后想起了昨晚殿下在帐中对今日领兵的几位将士所说的话。 “夫战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一仗,并非简简单单攻下周都便算赢了,而是要让周都、乃至周国的百姓知道,周国已经完了,周王已经完了。要狠狠敲碎他们的信心,让他们从内心就失去继续战斗的勇气!这就是此战的目的,我要的不单单是攻下这座城池,而是要击碎他们的希望!” 文知礼回忆着昨晚的话,笑道:“殿下自幼随师傅学习兵法,如今已融会贯通,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 “文师兄也学会敷衍我了么?” 文知礼答道:“我所说的并非敷衍,而是事实。殿下的战术与赵王的战术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赵王善以人数压倒对方,殿下今日则是以气势恫吓敌军,皆是攻心之法。比起公子羽伐兵攻城之法,更胜一筹。” “公子羽?他们已经出兵了。”昭乐指指东边的周都,那里已扬起尘嚣。鼓声响起,他站在高台望着齐军整齐有序地奔赴战场,不由扬起笑容:“文师兄,给我讲讲公子羽。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的先锋依旧是匡章。 他谨记着殿下的命令,大声呼喊着一马当先冲向周都。他手上举着威风赫赫的大刀,催马向前之际,背上的军旗会随风飞扬,显露出旗面上醒目的‘齐’字。 他要让所有的周军看到,让所有周都的百姓看到,他们是齐军!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昭乐身后,他声音极低:“殿下,您吩咐小人带人去查的事情已有结果了。” 昭乐道:“可确认了是仲方的尸身?” “确认无误,刀口都对的上,已带去和仲方的头一同合葬了。” “甚好。”昭乐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战场,转过头来对文知礼道:“文师兄随我去瞧瞧丁望。” 昭乐挑起帐帘,微笑着走到桌边坐下:“你不必起来了,我来只是知会你一声,仲方的尸身已找到了。” 丁望笑了笑,还是披上衣服下床,跪倒在昭乐脚边:“太子!” 昭乐道:“你放心,待我军归齐之日,便是你再见兄长之时。” “丁望谢过太子!”丁望听到昭乐的话后,在他脚边连连叩头,再抬头时,脸上已满是泪水。昭乐低声安抚了几句便带着文知礼走了。 “殿下,这丁望究竟是何人?”文知礼终于问出了积压在内心许久的问题。 昭乐轻笑一声:“师兄可还记昔日得建都将军丁虹?” “丁虹?”文知礼身为太史自然记得这位建都将军,人如其封号,是名符其实的建都将军,偌大的齐都便是他带人建的。 建国之初,丁氏一族,从祖父到孙儿,皆是战功显赫之辈。在齐国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丁氏一族的族人并不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的道理。他们一次次在朝堂之上提及自身战功,目无尊长挑战王权,终是为自家惹来了杀身灭族之祸。 “这丁望便是他的后人,他还有一个大哥,叫丁期。早在我出生前,丁望便已被送到了周国。我想父王能有此招,大概也是怀有攻打周国的心思,我此番攻打周国,也是想圆了父王的愿。” 攻打周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夜晚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到来。 昭乐紧闭双眼靠在椅子上,由于黑夜的到来,这场战争正在急剧的发生变化,涌现出大量问题,形势变得不再是有利于他与梁国的盟军。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埋怨起公子羽,若非公子羽一意孤行,不肯及时撤兵,又怎么落得夜战这个结果?公子羽应该知道,这场因为他的拖延而导致的夜战,对于常年驻守周都,熟悉周都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周国将士来说,简直是天假其便。 战争之际,不容有一丝分神,他在做决定的时候必须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才不至于做出任何错误的决定。他摇摇头,将这些许埋怨抛之脑后,现在要思考的是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而非埋怨他人。 齐梁两国的盟军要怎么做,才能扭转战局? 这个问题久久徘徊于他的脑海里,有诸多回答,但都被他一一驳回,到底应该怎样做?他只能在这些回答中,寻找一个最为可行的答案。 一道道军令送出去,一封封战报送回来。 疲惫至极的昭乐仍旧强硬地坐直身体,很认真的看完最后送来的那一封战报,不大相信似的问道:“这是胜了?” 文知礼拿起战报看过后,笑道:“是胜了,我军已经撤回来。烧杀抢掠的事,也都留给梁军去做了。” “好!”昭乐长长舒了口气。 “殿下这一夜也累了,就先歇下吧!” 昭乐对文知礼笑笑,点头道:“文师兄也快歇着去吧!” 待文知礼离去后,昭乐到床边坐好准备休息,便有随军伺候的侍者过来为他脱靴。 这侍者与往日不大相同。 往日里,侍者为他脱靴时都是跪着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只是蹲着。 他马上警醒起来,皱着眉看为他脱靴的侍者,手悄悄伸向床头,按住了枕下的短刀。 “别想着拿刀杀我。” 一个不太陌生,却又并不熟悉的声音从他腿边传来,但是很快他就分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昭乐不禁大惊失色,道:“怎么是你?” 来人抬起头,轻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第二十九章 痒 (2538字) 昭乐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除了吃惊之外,还另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自体内窜过。那就像是一条正在燃烧的火线,从被那人握在手中的脚腕处急速上升,从脚腕到小腿,自腿及腹,再升到心间,从心头发散开来,直至弥漫到四肢百骸。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在激烈地灼烧着他的身体。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1 那个人还蹲在床边为他解靴带,略低下头便可以看到那张极为认真的侧脸。 他感到自己握着短刀的手已经汗津津的了,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不禁茫然:已过了这么久吗? 其实不然。 他很想多看一看这张认真的脸,很想将其久久留住,很想让时间在这一刻停下。但时间不会因为他的渴望而驻足停留。他的眼睛像是不会转动了一样,目光始终凝固在腿边的侧脸上,像是中了术法,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开、无法逃离。 昭乐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所中的术法:名曰情,存于心。 一丝凉意自左脚传来,击破了存于他四肢百骸的灼热。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脚已暴露在寒夜之中,而那个人则是转向了另一边,仍旧认真地解着靴带。 昭乐抬起头,帐中的长桌上还放着今夜的战报,一封封沾染着鲜血的战报在敲击他的心灵。 顷刻间,桌上的战报像是一个个讨命的冤魂一般纠缠在他心头。 霎时间,如五雷轰顶击向他的头顶,那些战报变成的冤魂在提醒他:清醒过来,已刻不容缓。 他紧紧地抿起唇,想到了自己所必须担负的一切。 他是昭乐太子,是齐国百姓的指望,他握上刀、封住心是为了齐国的未来,而非他自己。即便握着刀的自己无法拥抱任何人,也无法享受任何人的拥抱,只能孤单的体会高处不胜寒,却也不可因贪恋一时温暖便放下手中的刀、打开封闭的心。 感情令人变得软弱,心则是最大的弱点。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然而正在为他脱靴的那个人感觉到了,那个人扬起头,笑着问他:“怎么了?我碰到你的痒处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嘲讽一般。 昭乐一惊,猛地抽回腿紧紧抱在怀里,怒视蹲在床边的那个人:“我怎敢劳楚王脱靴!” 那人还蹲在那里,并未因为他猛地抽回腿而发生任何变化,还是扬着脸朝他笑:“为你脱靴有何不可?我是堂堂楚王,只要是我乐意的事,谁敢多说一句?” 昭乐略低了点头,与蹲在床边的楚政对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楚政穿上齐国的衣服,大概也是唯一一次。 “你是正如日中天的楚王陛下,自然无人敢多说什么。只是陛下没有问问我,乐不乐意让你给我脱靴?” 楚政沉默了,笑着看他。 昭乐的手从枕头下抽出来,他以为楚政会因为知道枕下有刀,而对他突然抽出来的手有一丝戒备。 他一直很用心地观察着楚政的神色,那眼中没有一丝慌乱、一丝戒备,满满的只是苦涩,就连一丝柔情也没有了。然而,在楚政与自己的目光相触时,却又有着异常真实的笑意直贯眼底。 “楚王陛下,您不怕死么?竟敢私闯我军军营!”昭乐的手里并没有短刀,微微蹙起的眉头,比任何一把锋利的刀都能更快地侵入楚政的心。 楚政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昭乐吓得倒吸了一口气,瞪大了双眼与他对视。 楚政停了下来,微微笑道:“我自然怕死。殿下,脱靴吧!”说着,他又蹲了下来,为昭乐脱下了右脚上的靴子。在他脱靴子的时候,昭乐一直很安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笑着抽抽鼻子,道:“嚯,真是累了一天呀,够味儿!殿下等着,我出去要盆热水来给你烫烫脚。” 昭乐因被说到脚上有味道,又羞又怒,可是楚政的话,令他将羞和怒都抛到了九天云外,只剩下担忧与急切。楚政已经走出了几步,他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光着脚便追过去,死死拽住楚政的衣袖:“你不要命了吗?我知道你是楚王,他们可不知道!若是让他们听到你说话并非齐国口音,定会将你当作奸细拿下!” 楚政扑哧一笑,转过身来摸摸昭乐的脸:“我既能混进来,自然有我保命的法子。” 昭乐一扭头,躲开楚政的手,斥道:“你私闯军营本是死罪,我若假装不知你是楚王,杀了你也就杀了!” “你便是此刻假装不知,日后让人查出来我堂堂楚王死在你昭乐太子帐中,你便是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楚!” “我为何要说清楚!我本就和你没什么!”昭乐大窘。 他的话逗乐了楚政:“小昭乐,我几时说他们要问的是你与我的事?他们那时候要的只是一个交代,楚王死在你帐中,你必定要给我国臣民一个交代。那时候,最先死的必是你父王,而后便是我楚军大举侵齐!” 昭乐气的咬牙切齿,冷冷问道:“你威胁我?” 楚政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昭乐的赤足上,他笑着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昭乐不再理他,兀自大喊一声,吩咐人送热水进来。他嘱咐道:“你等下只低着头不要开口,不然若让他们以为你是敌国派来的刺客在威胁我,莫说是被抓起来,就是此刻杀了我也救不了你!” 楚政抬起右手,用小指挠挠眉毛,唇边挂着不在意地笑容:“是是是,知道了!” 双脚浸在热水中,徐徐的暖意贯彻身体,昭乐本该舒适地眯起眼睛。 然而面前还有一个令他不舒适的人在,这使他即便如此舒适的时刻,也还是保持着一脸冰霜之态。 “你怎么混进来的?” “你这小侍从平常就不爱与别人打交道,我冒充他岂不容易?”楚政蹲下来,拿起桌上的布在热水里揉搓两下,拧干后略用了些力,擦拭着昭乐的小腿。“你这次冬日出征,不单要泡脚,还要搓一搓腿,免得寒气自下肢入体,伤了本元。” 昭乐听他真心关怀,心里不落忍,将本想踹他的脚收了回来,静静地泡在水里。“我那小侍从呢?你把他……杀了么?” “我把他丢到不远处的一座山里去了,大概再有半天他就跑回来。”楚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们……也只有半天可以相聚了。” 昭乐本想揶揄几句,将楚政推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 可怎么也说不出揶揄讥讽的话。他不敢去问自己的内心,是否也楚政一样凄惶? ☆、第三十章 如此乱世,谁能当真 (2429字) 天还没有亮。 楚政已经在床边坐了很久,他注视着昭乐的睡颜,忽然很想亲一亲他。他也真的这样做了,他俯下身,在昭乐眉间亲了一下又一下。当他抬起身体的时候,昭乐的睫毛仍在颤动不已。楚政轻笑道:“既然已经醒了,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的呢?” 昭乐依言睁开眼,眼中有一些红血丝。 楚政也时常会因国事熬夜,此刻见到昭乐眼中的红血丝,心里大抵也猜得出是什么缘故。“你既不肯信我,又何必留我在此?”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2 昭乐道:“我身为太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 楚政摇头:“我于你,到现在也仍是他人么?你若早同我言明,让我昨夜趁早离去,也不会耽误你休息。这一夜假寐,可比起睁一夜眼睛还累呢!” “我累不累与你何干?”昭乐皱起眉。“你愿何时离去是你的事情。我不过是齐国太子,怎么做得了你楚王的主?” 昭乐没有起来,躺在床上与楚政对视。楚政的眼中有着比他更多的血丝,想来是连日奔波才会如此,昭乐心中有几分不忍。很快,他又想到:是楚政自己要来的,谁也没强求他赶过来! 昭乐的冷言冷语令楚政为之变色,笑容尽去,满目恻然:“你说的对,是我扰了你休息。” “你身为楚王,岂可轻易让人看出喜恶?快敛起你这副样子,别给我惹祸上身!”昭乐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坐了起来。 楚政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已是挂上了笑颜。殊不知,他应昭乐要求露出笑颜后,迎接他的却是响亮的一巴掌。 啪——! 就连昭乐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打出这一巴掌,他红着脸想骂楚政一句,却又不知道该骂什么。 “你干什么?”楚政站起来,低着头怒视昭乐。 昭乐强硬地抿住唇,也同样瞪着双眼与他相对。 到底还是楚政先败下阵来,苦笑着坐回床边:“你是怪我没让你休息好是吗?你从小就这样,一睡不好就爱闹觉。” 昭乐忽然低下头,就像小孩子似的很用力地蹬着腿,一下一下都踹到了楚政身上。 楚政一动不动地受着,直到昭乐自己停下来,才伸出手,用袖子抹去昭乐额上的薄汗。他低声笑道:“不过是打我而已,犯得着用那么大力气么?真是长大了,踹起人来可比小时候疼多了。” 昭乐听了他的话,顿时泄了气,问道:“真的很疼么?” “不……”楚政刚答了一个字,便又被昭乐踹了一脚,赶忙改口道:“疼!特别疼!” 昭乐笑笑,说:“趁着天还没亮,你快走吧。” 楚政一时不能理解昭乐的转变,很是意外地说道:“现在?” “不然你还要等到天亮了吗?快滚回你的楚国去,天亮我们就要拔营了!” 楚政道:“好吧,我这就走。” “等等!”昭乐叫住他,很认真地问道:“你来我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昨天你睡前我不就和你说了吗?就是来看看你,你第一次出征,我不放心。” “就为这事儿?”昭乐昨晚睡前已经问过楚政一遍,这回又问一次仍不相信楚政会只为了见他一面,而奔波于数个战场之间。 楚政知道他的心思,笑着揉揉昭乐的头:“你总是不信我。” “我没有!”昭乐脱口而出。“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听着昭乐急切的辩解,楚政脸上立即挂上了粲然的笑容,他倾身过去亲了亲昭乐的额头:“是,你要记住,我心里始终有你。” “好,我会记住。”昭乐答。 楚政走了,在黎明之前悄然离开。 昭乐并没有出去与他道别,只在帐中躺下,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休息。 情况,不允许他们惜惜离别。昭乐也不允许自己被楚政所牵绊,楚政说的话他会记住,也顶多是记住而已。 当此乱世,有什么能够当真的? 他躺在床上想起了昨晚楚政给他洗脚的场景,嘴角不受克制地往上翘起来。 昭乐想:一夜未眠,能换得楚政一夜相守,其实也不算亏。 阳光穿透云层,一扫黎明前的黑暗,投洒在这片大地上。 昭乐披上厚重的大氅走出营帐,眼见一众士兵都已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拔营,不由一笑。 昨晚大捷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送到赵王那里了,在攻占周都之后,下一步便是抓住时机、乘势而起,一举拿下沫城。 这是昭乐的打算,也是赵灵宫和公子羽的打算。 文知礼前来请安了,他见昭乐脸上略有疲态,却掩不住眼中的神采,便问道:“殿下,昨夜休息的不好么?” “不,我休息的很好,从没有这样好过!”昭乐扬起了嘴角,指着东南方向。“你看,那里就是沫城了,攻下沫城之后,便是利郡和沫后。这样的话,很快便可擒下周王,攻破周国了!” 文知礼顺着昭乐的手指看去,指尖在朝阳下很美,仿若殿下指点的不是江山,而是普照万物的阳光。他笑道:“这一路上我们步步为营,也该是时候了。” “自然!”昭乐的语气带有得意。 文知礼猜不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就算他猜到了又揣测出什么呢? 昨晚发生的与昭乐此刻的得意并没有半分关联,可就是这没有半分关联的事情,偏偏影响着昭乐的心情,令他如此快乐,就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忽然想到了昨晚的那场夜战,昭乐问道:“昨晚公子羽的部队做了什么?” 文知礼嗤笑一声:“除了奸淫外,所有殿下想他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 昭乐摸了摸下巴,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箭术好有什么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这辈子也只能治于人了!” 文知礼笑笑,咂摸着昭乐的话。“他确实不聪明。不然又怎会参与伐周?待攻下周国后,天下人不敢指责赵国,更加不会指责我国。到那时,三国之中,只有他梁国是不义之师,会遭到千夫所指。” “不然呢?你以为我当真是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才叫他同来伐周么?”昭乐一笑。“兄弟?他算我哪门子兄弟,不同父也不同母!” ☆、第三十一章 攻城前夜 (2578字) 薄暮时分,齐国大军已到沫城三十里外,及至入夜,赵军与梁军也相继到达。三国盟军在沫城三十里外的空地上横向排开,一座座营帐连绵,帐外竖立的三国旌旗是空地上蜿蜒的花纹。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3 三国拟定:明日清晨,共同出兵攻打沫城。 沫城,是一座孤单的城池。 没有从属的村镇,只有内城与外城,以及外城周围深深的壕沟,将其严严实实的围起来。它横膈在往来于周都与砚郡间的唯一通道上,犹如一座难以跨越的孤岛,守住要塞,阻挡了虎视眈眈的三国盟军。 “你该知道,这一战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昭乐站在桌边,用食指用力摁着桌上的地图,瞪视着对面的王彩御。“只有夺下沫城,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王彩御道:“殿下,臣并不是前来阻止进攻沫城的,而是劝你等一等。” “等?为什么要等?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军刚刚获得一场大胜,正是军心大振,不借着这个时候一举攻下沫城,难道要等到士气渐落再去么?” “正是因为此刻士气大振才不能去。” 王彩御的话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就连在昭乐身边负责记录他举措的文知礼都忍不住要问一句:“为何?” “因为……” 王彩御抬起头面对昭乐逼视的目光,这让他非常紧张,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简直是失语了一样。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的,来之前他已经打好了腹稿,甚至在帐外独自练习了很多遍,但他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张口结舌地望着昭乐。情急之下,他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十分生气地骂着自己:“让你笨!让你笨!” 昭乐皱起了眉:“王师兄究竟想说什么?如果没想好就回去继续想,直到想好了再来!” 王彩御摇头:“想好了就来不及了。” 昭乐从未见过王彩御这样执拗的否决自己,不由有些恼火:“那就说!” “好!”王彩御把心一横,大声答道。“臣阻拦殿下是因为知晓此战必败!”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王彩御之前打好的腹稿也都回来了。这句话就像是堵在喉头的一块痰,只要吐出来,一切便都舒坦了。 王彩御的话不得不让昭乐提起警惕,他的神色变得极为严肃,等待着王彩御说出原因。 “殿下!”王彩御往前迈了一步。“沫城处于要地,我军知晓它的重要性,周军也同样知晓它有多重要!此前的半个月里你一直在竭力攻打周都,所以并没有太过关注沫城的变化,是以你并不清楚……现今的沫城里的守将已不是先前那位了,而是换成了苏赫之!苏赫之擅长守城,我军实难一举攻下。现今军中正是士气高涨,若是此刻吃了败仗,只怕会军心大乱!那时,便得不偿失了!” 昭乐一惊:“苏赫之?” 王彩御道:“不错!既然已知此战必败还要一马当先,实是有勇无谋之为!” “一马当先?有勇无谋?” 昭乐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而且他所忽略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抓住要点。现在这两个词像是一把钥匙,让他突然明白了,他所忽略掉的是什么。 他走近王彩御,眯起眼审视着眼前的人:“王师兄的情报从何而来?” 王彩御一愣,脸上瞬间变色。 这样明显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昭乐的眼睛,他又往前了一步,沉声问道:“还有这些话,也不该是王师兄说得出来的。到底是谁让你这样说的!” 王彩御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急切地说道:“不论是谁,总归都是为了殿下好,为了齐国好!” 昭乐在心里偷偷一笑,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王师兄。 “若给你传讯的是周国的人呢!我们此刻依着消息停下,耽误进攻,不就正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昭乐弯下腰,冷着脸问道。“王师兄,告诉我到底是谁给你的消息?你既然想救我军,就该告诉我实情!” 王彩御咬紧了唇,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殿下的话。 昭乐见他实在倔强不肯回答,心头忽生一计,低声唤道:“师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不成?” 王彩御摇头苦笑:“师傅说的对,殿下必会追问来源。他本期望臣能瞒过殿下,到底还是被瞧出来了。” “师傅?”昭乐接过王彩御递过来的信,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确是师傅的字迹。“他为何要你瞒着我?” “师傅说他身在赵军之中,时日已久,只怕殿下防着他。他本拟着将信传给文师弟,可因文师弟身为文官,怕有不妥……只好将信传给了臣。”王彩御挠挠头,笑道:“若是传给了文师弟,大概就不会这样费事儿了。” 昭乐见到是魏慈明传回的消息,自然不会怀疑,苦笑着摇摇头:“到底是晚了,就算我国想不出兵,梁赵两国也不会答应的……” 夜色四沉,赵军王帐中铺张开来的地图尚未收起,是以魏慈明来给赵灵宫送药时,一眼就看到了地图上被画了圈儿的沫城。他知道,这是明日三国盟军要攻打的城池,也同样知道,这座城池的重要性。 “等得久了吧?”赵灵宫抬起头,眼中笑意盎然。“明日要攻打沫城,所以耽误的久了些。” 魏慈明走到放着水的矮桌旁,背对着赵灵宫:“我是不怕等,就不知少君等不等得了?” “不过是个药,我有什么等不了的。”赵灵宫走过去,从后面搂住魏慈明的腰,颇为暧昧地贴在魏慈明耳边说道:“倒是你,才是真的让我等不了。” 魏慈明就着他的怀抱转过身,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枚药丸:“吃药吧。” 赵灵宫拿起他手心中的药丸含在口中,自魏慈明手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他面对着魏慈明,伸手将杯子放到了魏慈明身后矮桌上,使两人的身体也更加贴近了一些:“慈明……” 暧昧潮湿的气息呼在魏慈明耳畔,让他感到焦躁,轻声斥道:“胡闹!明早还要攻城!” 赵灵宫听到他的话,脸上笑意更胜,笑着亲了一下魏慈明的鼻尖:“我知道,只亲一下也不成么?” 魏慈明不理他,去推赵灵宫搂着自己的手。 “慈明。”赵灵宫搂着魏慈明往左边错了几步,往前略一倾身,便将魏慈明压到了身下,紧贴着他耳边说道:“留下来陪陪我……” 魏慈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寒夜帐冷,赵灵宫将背对自己的魏慈明圈到怀里,低声说道:“慈明,我知道你心疼姜昭乐,所以明天我会命梁国为先锋。” 他的话没有得到魏慈明的回应,回应他的只有帐外呼呼作响的风声。 ☆、第三十二章 初攻沫城 (2366字) 曙光遍洒的时候,三国盟军已经做好了开始攻城的准备。阳光带着暖意照射在成千上万的兵马身上,也无法令冷森森的兵器温暖,肃杀的气氛早已遍布全军。攻城之战已如箭在弦上刻不容缓,所有人均已握紧兵器,只等一声令下。 嘭——!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4 战鼓第一响! 盟军中的第一队士兵冲了出去,如出笼猛虎般狂奔而去,从沫城城墙上射出来的箭自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有人倒下了。箭射中了他的胸口,他倒下时手脚都在抽搐,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在干涸之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释放自我。 他还没有死绝,另一个人就倒在了他的身上。那个人是与他面对面倒下的,身上中了两箭,从后背穿透,长长的箭尖因倒下而刺入了他的身体。他用力睁开眼睛望出去,眼前只有死在身上那个兄弟大大睁开的双眼,他仿佛被这双毫无意义的双眼吸进去了,他从这双眼中什么也看不出,却又好像能看出世间所有的奥秘。 世界慢慢地黑下来,而他自己,也越来越轻,慢慢从人群中飘离、从死亡的同伴身下飘离,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没有人去注意死去的他们,身为士兵,他们有他们的使命,不能因为同伴的死亡而牵绊。 这一队士兵太过清楚他们的命运,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必然。 其实这个世界上,谁的死亡不是必然? 能够拥有生命才是偶然,而死亡恰恰是隶属于生命的必然。 他们是去搭路的,一群人举着一条条九丈长、三尺宽的木板奔向沫城。 这些被他们举在头顶,暂作盾牌的木板是用来铺在壕沟上的,只有通过那道壕沟,后面的同伴才能架梯攻城。而他们的使命就是将这些木板铺好,为后面的乐曲起一个前奏,奠下完美的基石。 又是一轮箭雨落下。 这是一场凌厉且有目的性的雨,全然不像现在这个季节该有的。雨点落在地上的时候是红颜色,带着一种特殊的腥气。 终于到了,到壕沟前面了,他们的生命也即将到达终点。 一条条木板从头顶拿开,放到了地下,搭在了宽阔的壕沟之上。 没有了木板的阻隔,那场雨下的更大了,自此例无虚发,穿透一个个身体,下了一场红色的雨,倒下的身体扬起尘土。 尸体堆积在木板前面。 后继而来的士兵们没有空儿去看地上的尸体,他们拨开这些已失去气息的身体,或者,直接踩着过去。 死在战场上,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战场才是每一个军人的归宿。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屍为荣! 铺在壕沟上的木板并没有起到作用,没有一个士兵能够走过这些木板,更别提架梯。 沫城外,杀声鼎沸。在笼盖四野的温暖阳光中,这些声音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如此令人振奋。 “此番攻城不比往日平地之战,需以精良之师打响首战,以激励士气。赵军素战于野,不善攻城,此战还需齐、梁两国为主帅,赵军愿奉领军国差遣。” 赵灵宫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人分别前往齐军和梁军传话,这是今天黎明前的事情了。 这个消息太过仓促,却也是意料之中。 昭乐听到消息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师傅传回来的消息没错,守城之人果然难缠。 公子羽听到这个消息后,勾起唇不住冷笑,他悄悄握紧拳,双臂在桌下颤抖,说不清是源于兴奋,还是愤怒。 可以差遣赵军固然让他兴奋,更加令他兴奋的是,如果此战大胜,那么他的名声也同样将会大振。连赵王都却步的沫城,却被他攻下来,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又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只要能够大胜,他梁国将不再是积弱之国,也不会再将希望系于盟国,更加不会再受到别人的欺凌。 那时候,谁还敢小瞧梁国? 然而,这场仗必定不会是如此轻易便能够得胜的,不然赵灵宫不会将这个扬名的机会留给他。 至于赵军,说是任由差遣,却又怎么差遣的动? 到时候,前去拼命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兵?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要付出多少将士的生命才能功成? 公子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混乱的思绪,平复他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想,不,他下定决心:这一仗,必须要胜,不论付出什么。 他喊来了麾下亲近的将领,抓紧了最后的时间,认真地做了部署。 “公子!这样与我军损伤太大,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值得?”褐衣的将军往前踏了一步。 公子羽严整神态,答道:“若是此刻自损一千可伤敌八百我也肯!最怕的是我军自损一千也难以伤敌八百!” “那公子如此部署,岂不是……” 面对难以理解他想法的部下,公子羽只能晓以大义并许之以利。 在情绪激昂的将领离开后,公子羽终于无力地跌到了椅子上,方才他那一番慷慨激愤的话实在是费尽了力气。但只要能够激起士气,让这些将士积极迎战,便是要他做做抛头颅洒热血的假象,使上苦肉计也在所不惜。 他回想着他说话的时候,各个将士的反应。 有的在说到国家大义的时候开始激动,有的在说到百姓平安的时候染上兴奋之色,还有的是在许以重利的时候才露出期待和向往。 “义感君子,利动小人。”公子羽笑笑,将这些人在心里一一划分。 谁为君子,谁为小人?谁可起用,谁不可用?都已经在他心中。 公子羽笑着拉开弓,射出了此次沫城之战三国盟军中的第一箭! 作为先锋冲出去搭路架桥的齐梁先锋已濒近全局覆没,但是随着公子羽这一箭的射出,又有更多的士兵前仆后继的杀了出去。 昭乐望着公子羽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晋女总是跟在他身边保护他,时日渐久,似也能对他的无奈和悲伤感同身受。她轻声道:“殿下,今日我军之损失,他日必定能够夺回。” 昭乐扭头看了看她:“愿如你所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5 ☆、第三十三章 没有人和,便制造人和 (2788字)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断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公子羽的马停在了射程外的空地上,他举目极望,沫城城墙上一簇簇箭尖分外闪亮,仿若无月的夜晚,天空中亮晶晶的星星。 面对着这些闪亮的星星,公子羽无奈地摇摇头,即便是箭法如他,也很难从下往上射到城墙后的守军,更何况是履于平地的士兵?想要将箭射向城墙上的守军,就必须进入守军们的射程之内,那样,先死的必定是他大梁的将士。 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现今,怕是自损一千,也难伤敌一百。 一匹马停在了他身边,公子羽扭过头去看,冷笑道:“太子?你不该是被人保护着,怎么也到了阵前来了?” 昭乐微微低下头,道:“这里在射程之外,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对这次攻城怎么看?”说着,他回头看看四周的三国盟军,公子羽也随着他一起回头扫视了一圈。昭乐继续道:“这一回赵王没有露面,攻城之事还得你我兄弟相互联手,方可有取胜之机。” “兄弟?”公子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勾起嘴角笑笑。“不错,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一回,只盼你我兄弟联手,能够一举得胜。” 昭乐见他笑的诡异,也不计较,跟着他一同笑起来:“这个当然好!”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相视而笑。 “你看这些士兵如此英勇,却连壕沟都没有过去,更别提架梯了。”昭乐指了指战场上累累尸身。“兄弟可知这是为何?” 战场上死去的大都是齐梁两国的兵马,昭乐提起来也是十分难过。 然而他的话落到公子羽耳中,却是如此令他愤怒。看着昭乐抬手指点尸身时毫不在乎的样子,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将对战死沙场战士们的抱憾之情,通通化作了对昭乐的仇视。他压住满腔怒火,强笑道:“还请大哥不吝赐教。” 昭乐道:“我听说守城的是周国丞相苏赫之,想来周国是没什么人了,不然也不会让这老丞相出来守城。” 不等昭乐说完,公子羽便已皱起眉头:“苏赫之?清溪八龙?” 昭乐笑笑:“不错,清溪八龙各有擅长,我听师傅说过,苏赫之最擅长的则是守城。” “各有擅长?大概如此。”公子羽命身边的人扬旗停兵,暂缓攻城之事。“我听说‘清溪八龙,慈明无双’,大哥的师傅魏慈明乃是天下无双之人,想必是厉害之极。大哥自幼受他教导,自然是通达识鉴之辈,此番攻城还需大哥拿主意。” 他的心思,昭乐怎会不明? “我常听人说,作战之时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讲。此刻沫城守兵据城而战,占了地利;而沫城百姓又都是向着周国的。所谓人心向背定成败,我们只有得到沫城百姓的支持,才能够成功的攻下沫城。兄弟以为如何?”昭乐顿了一下,定睛看着公子羽,等待他的答复。见公子羽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我想,若是要得到百姓的支持,唯有取信于民方可得民心。现今正是春时播种之际,百姓因战而耽误了播种,心中难免会有埋怨,不如我们便从此处下手,取信于民。” 公子羽挑了挑眉:“播种?这倒是关乎民生的大事,不知大哥想怎么做?” 昭乐笑着摊开手:“为兄愚钝,还没想出对策。” 嘭——! 位于三国盟军最后方的赵军忽然擂响战鼓,示意齐梁两军再次出兵。 战鼓第二响!拉开了新一轮攻城的序幕,公子羽和昭乐的对话也淹没在了喊杀声中。 面对一波波的死亡,昭乐不顾身边人的阻止,也不顾赵军统帅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令收兵。 傍晚的时候,昭乐换了身衣裳,带着晋女和文知礼亲自去了梁军公子羽帐中。 公子羽笑着打量昭乐,低声笑道:“大哥这是想到对付苏赫之的法子了?” 昭乐点头:“想到了。” “兄弟洗耳恭听。”公子羽往右歪了歪头,抬手撑住,眼神冷冷。 晋女看不惯他的样子,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对他的鄙视。 她的眼神深深激怒了公子羽,他冷笑着去追逐她的目光,直到见晋女红了脸,才嗤笑一声,放弃了对她的追逐。 这个时候,他等待的答案也从昭乐的嘴里说出来了。 “一个字,等。” “等?”公子羽坐直身体,将两肘架在桌上,双手交叉垫住下巴。“大哥这法子有意思的很。大哥也是带兵的,想必知道出征在外,一天需得耗费多少粮草;更该清楚,出征与在国内驻守不同,所分发的军饷也是不同。等,这个字,怕不是我们能耽搁起的!” 昭乐微笑着与他对视:“不等又如何?兄弟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将士如此毫无意义的战死沙场?我不比你,没那么狠的心思。” 公子羽注视着他,见他的笑容其实是有一点儿勉强的,隐隐约约带着喟叹的意思。 他终于被昭乐打败了,他的确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将士毫无意义的赴死。 “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这个字是魏慈明通过王彩御传达给昭乐的。魏慈明所说的等和昭乐此刻所想的等却是不同的。 魏慈明要昭乐等的是他下令调来清溪门人,但是昭乐要等却不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帮手。 昭乐道:“我们要等的是一场雨,是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公子羽不懂得昭乐的意思,皱着眉重复他的话。 “不错,这正是我们所拥有的天时。只要有了上天的帮助,及时落雨,我们便能够轻易地拥有人和。那时候,沫城守军所据的地利也将轻易瓦解。第一场春雨过后,万物萌生,正是播种的时节。对于百姓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填饱肚子,保有足够的粮食。若是耽误了播种便会耽误收成,这对于百姓来说是很可怕的事情。现今我军围城,苏赫之必定不会打开城门,必定会耽误百姓播种,那时候,民心必会有所动摇。”昭乐对于这一点非常有信心,这得益于他多年来同百姓一起务农。“我们便抓住这个时机,对百姓们播种实行一些有益的对策,以得民心。” 公子羽边听他说,边随着他的话一同思索,认为他所说的很有道理:“那大哥以为该怎么做才能取信于民得到民心?” “派人前去洽谈,我军率兵退出农耕范围,给百姓们一个及时播种的机会。” 公子羽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么?让他们出来播种又如何?到时候还不是会被战马踩烂?” 昭乐摇摇头:“不会的,如果我猜想的没错,到那个时候,苏赫之会投降。” 公子羽想到当前形势,认为等等也无妨,但是对于开城门放百姓出来播种这件事,他有着与昭乐不太相同的想法。 昭乐从梁军往自己军中回去的路上,抬头看了看天,问身边的文知礼:“你说,天会顺应我的意思么?” 文知礼答:“四时运转,各有所依。殿下今日所为本是顺应天意,上天又怎会不顺应呢?”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6 这一夜,月朗星稀,想来明天不会下雨了…… ☆、第三十四章 第一场春雨 (2481字) 隔天午后,天正八年的第一场雨在昭乐的殷殷期盼中轰然落下。这场雨来势凶,去势缓,足足下了半日,干涸了一冬的土地都已被大雨润透了。 蹲在沫城外的耕地上,昭乐捻起土在手上搓了搓,笑道:“可以播种了。” 晋女微微皱了眉,道:“殿下还懂农耕之事?” “我在国中每年春秋两季,都会随着百姓一起耕种。” 昭乐将手中的土扔回耕地,蹬上马镫子正要上马的时候,一个年轻卫兵徒步奔到他身边,先是曲膝行了一礼:“殿下!” “怎么了?” “都城传来消息,管相病危!” 他的心里一震,感到手指尖都在这个瞬间变得冰凉,一股酸涩堵在胸腔,想要发散却又无处发散。他动了动嘴,终是扯平了嘴角,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传令回去,命医师竭力救治,许华夫人出宫探视。” 士兵点头:“是!” 待士兵走后,昭乐仍是继续先前士兵没来时的动作,刚抬腿要蹬马镫子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抓过缰绳:“我们走回去。” 晋女自然无异议,牵着自己的马,跟在昭乐身后随着他回去军营。她见昭乐神色不似平常,却因不知管相是谁,也无法说出劝慰的话,想了好久才开口道:“殿下这马似是大宛驹?” “不错。”昭乐拍拍马脖子,道:“它父母都是大宛名驹。” 晋女本也不善言辞,这会儿再找不出话来,只好沉默。 昭乐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必多想,管相是我国重臣,他出了事我自然担忧。” “啊?”晋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 “去叫文知礼过来见我。”昭乐牵着马停在了离营不远的一棵树下。 晋女道:“殿下独自在此,怕是会有危险。” 昭乐摇摇头:“无妨,去叫他过来吧,我在这儿等着。” 晋女无奈,领命离去。 昭乐靠在树旁终于松懈下来,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以及周遭的景物都开始旋转,并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这样的旋转让他感到目眩,黑夜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一样。 浓浓的无力感袭上身体,昭乐唯有背靠大树方能支撑住身体。身边的马探头过去蹭蹭他的胸膛,昭乐拍着它的头,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常念,你听到了吗?他们说管相病危了,这偌大的齐国我还有几人可用?” 话,到此嘎然而止,文知礼已近。 昭乐直起身,随意扯了扯衣服,仍摆出高位者的严肃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文师兄。” “殿下。”文知礼行了礼。 “晋女呢?” “臣没有让她跟来。” 昭乐道:“正该如此,师兄大概也知道我叫你来所为何事了吧?” “是。”文知礼停了一会儿,终是没等来昭乐开口,只好继续说道:“只是臣以为,此事臣去不合适。” 昭乐没有想到他会推脱,皱着眉瞅他:“那文师兄以为何人适合?” 文知礼垂下头,躲开殿下的目光,他那样定定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样:“臣以为师傅更合适。” “师傅?”昭乐摸摸脖子上的佛珠,这是师傅送给他的。 他已经没有没有念过佛了。 昭乐苦笑:“师傅现在已不是我能够派遣的了。” 雨后新晴,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香,没有一丝灰尘。 赵灵宫对于魏慈明的话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用手指叩击着桌面,从食指开始,到小指结束,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直到那四根手指由于连续地叩击而有些微微发麻,才肯开口:“慈明,你真的决定了吗?” 魏慈明已在他对面站了一会儿,一直垂着的头突然抬起来,语气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定:“不错,苏赫之是我师兄,此番交涉,三国之中我去最适合。” 赵灵宫冷笑:“三国?你莫忘了,你此刻可是我赵王的客人。” “赵王?”魏慈明一笑,撩袍跪下。“那么还请赵王下令,由魏慈明出使沫城!” 赵灵宫微笑着注视跪倒在地的魏慈明,轻声道:“你竟肯为了姜昭乐跪我?” 魏慈明摇头:“慈明并非为了殿下,而是为了沫城百姓。” 赵灵宫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魏慈明:“我不许你去是怕你在沫城有什么危险……你该知道,我宁肯自己赴险,也不愿你亲去涉险。” “赵王说的是。”魏慈明从赵灵宫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慈明,我说过让你叫我少君。”赵灵宫往前一步,再次握住魏慈明的手。“方才是我不好,但那也是因为我不愿你涉险,情急之下才会口不择言。” 魏慈明道:“我不是怪你,而是以齐国太子太保的身份请赵王下令,由我出使沫城!” 赵灵宫握住魏慈明的手微微使力:“姜昭乐?他不过是你徒儿,你又何必……” 魏慈明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慈明所作所为并非全为了他,而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为了那个清平世界。” “是,我的慈明向来是心怀天下。”赵灵宫包容地笑笑。“明日我便命人陪着你去沫城。”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7 天下百姓。清平世界。 魏慈明没有告诉赵灵宫,这天下百姓、清平世界中也有赵国的百姓,也有赵灵宫。 这是他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不能告诉赵灵宫的秘密。 灯影摇曳,魏慈明把手中的药递到赵灵宫的面前:“吃药吧。” 赵灵宫刚刚就着他的手把药吃下去,一杯水便已递到了唇边。吃过药后,赵灵宫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你平日里若能待我像是给我吃药时这样好,就再好不过了。” 魏慈明瞥了他一眼:“你平日时也不会像是吃不到药时那般焦急。” “急么?” 魏慈明垂着头,撸起袖子,将手腕递到赵灵宫眼前:“你昨天抓的。” 想起昨日魏慈明送药来的晚了些,自己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赵灵宫很是尴尬地笑了。抓起魏慈明的手腕递到唇边亲了亲:“是我不对,伤了你。” 魏慈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亲自己的手腕,终是红了脸,恨恨地抽回手,转身出了王帐。 ☆、第三十五章 缺少的崎岖和坎坷 (2557字) 在沫城外,魏慈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本以为昭乐会派文知礼来,却没有想到来的是个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走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魏大人。” 魏慈明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你是?” “我叫丁望。” 魏慈明曾听过丁望的名字,知道他是周王宠臣,明里说是宠臣,也无外乎娈宠二字。他在心里不免叹息,觉得自己此刻也与当日丁望无异,也只是娈宠而已。 丁望见魏慈明沉默,大约猜到了他在想昔日周国宠臣之说,不禁脸上发烫,低声说道:“如今我已投靠了太子殿下。” 这并不是魏慈明想听的话,既然昭乐能派他前来出使沫城,必定是此人已投奔齐国,说与不说都是无异。其实他也并不想听着青年说什么,只是想到他的过往,又想到自身,难免就想问一问,他与周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魏慈明道:“良禽择木而栖。只是不知丁先生为何离开周国,转投齐国?” 他见丁望变了脸色,一张本是神采飞扬的脸霎时变得煞白,于心不忍:“若是不便说,便不必说了。” “能有何不便?魏先生想必也听过色衰而爱弛这句话吧?”丁望停了一下,他不想将仲方营里的事告诉魏慈明,这等丑事,知道的人理当越少越好。 魏慈明抿起唇沉默无言,色衰而爱弛,这不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城外的鸟雀纷纷叫起来,尖利的叫声如催促一般,响在树荫里二月的清晨。 “不知丁先生此番来和谈是准备怎么说呢?” 丁望道:“并无准备,只是殿下交待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昭乐是怎么交代的?”魏慈明大概猜得出昭乐的想法。“我听说他是打算以春雨后需及时播种为由,请苏赫之打开城门放百姓外出播种?” “正是。殿下交代我到沫城来,正是为了同苏赫之商量此事。” 丁望歪头去看身畔的魏慈明,清溪八龙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位于八龙末位的魏慈明最为出名,普天之下,怕是少人不知他的大名。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这般相貌,若非昨夜殿下给他看过画像,他今日绝不会相信这个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魏慈明。 魏慈明一笑:“那昭乐有没有告诉过你,若是苏赫之不同意该如何?” “殿下并未交代此事,他只说要我大声一些,让守门的侍卫听到便可。” “他这是要让百姓闹事呀!”魏慈明轻轻一叹,“不过这样也好,总好过厮杀进城,让沫城之内生灵涂炭。”他扭过头正视丁望。“可你想没想过,若是苏赫之不许,你纵然把话传出去,自己也是性命难保!” 丁望忽然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容:“这个……我自有打算。” 魏慈明捻动手中的佛珠,头也不抬地问道:“不知丁先生究竟有何打算?可否透露一二,待苏赫之不同意时,也好让慈明自保。” “那样的话,丁望怕是要让魏大人失望了。”丁望脸上忽又恢复成了神采飞扬的模样。“丁望的打算,正是一死了之。魏大人理应知道,这天下之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两国开战,不斩来使’,此刻我若死在苏赫之手中,便是他触了众怒。到那时候,殿下的话也传出去了,这人心自然而然便会倾向齐国,倾向殿下。这也正是我向殿下请命来此的缘故,文大人是殿下的得力帮手,不能丧命于此。而我曾为周臣,今又投靠殿下,早已为人所不齿。苏赫之若见到我以齐臣身份到来,只会立时就想杀了我。若是能以一死襄助殿下成以大事,又有何所惜?” 两个人已到了沫城城门之外,各自的随从跑过去送上拜帖,表明身份。 在等待中,魏慈明轻声说了一句话,随从们没有听到,只看见丁望俯身跪倒在地,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那是他单独说给丁望的一句话:“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要回去帮昭乐,代替我帮他。” 丁望是信任魏慈明的,没有缘由。这是打内心生出的信任,魏慈明说不会让他死,他相信,自己就一定不会死在沫城之中。 苏赫之和他们是在外城相见的,地点选在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神庙。 这座神庙里面供奉的不知是哪个宗派的神像,眉眼间不见慈悲,反是一副颇为凌厉的神色,身上披红挂彩不见威严。常年礼佛的魏慈明从未见过这等神像,只觉面对它便已压抑至极,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 丁望低声道:“这是周地长期以来所供奉的一种地方神,时日久了,谁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什么。” “那为何还要供奉?” “世代相传的习惯。”回答魏慈明的不是丁望,而是一个年逾花甲却目光精烁的老人。 魏慈明向老人躬了躬身:“师兄。” 老人摇头苦笑:“师父说过,从我离开清溪之日起,便不再是清溪门人,也不再是你师兄。” “师兄永远都是师兄。”魏慈明的语气非常坚定,隐隐带着些决绝的意味。 苏赫之随意地坐到一张稍显破败的椅子上,斜睨着魏慈明身边的丁望:“没有想到丁大人失踪几个月,竟投奔了齐国!也好也好,堂堂男子自该以真本领扬名立万,何苦雌伏人下?” 他的话令丁望感到十分意外。 丁望沉住了气,不动声色地走到苏赫之对面,一脸平静地将昭乐的话大声地转达给他,末尾处还加上了几句:“还请苏丞相多为沫城百姓着想,不要为了周国王室,而置百姓于不顾!” 苏赫之抬头笑着看他,沉声道:“你不必这样大声,沫城百姓也会知道昭乐太子的提议。”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8 魏慈明垂着头看他,轻声道:“师兄,你可否同意开城门放百姓外出播种?” “同意,自然同意!”苏赫之忽然站了起来,眉眼间竟是带有狂态。“没想到小师弟你会为了齐国太子这么个小娃娃甘心入世,当日有人告诉我我还不信!” 魏慈明道:“我并非为了昭乐入世,而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 苏赫之摇摇头:“早在城门上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今日没有我不同意之理,打你小时候我就辩不过,如今想必也是一样。你们说的对,我不能不为沫城百姓着想,你们的提议我同意。” 这件事情解决的太过简单,简单的让人难以置信。 苏赫之送魏慈明二人出城的时候,魏慈明想到自幼常得苏赫之照料,想到周国未来心有不忍,低声道:“师兄,你不如随我离去,周王奢靡不理朝政,实在不是位明君,你又何必为他效命?此刻离去还有一线生机。” 苏赫之撑着拐杖,苦笑着摇头。 ☆、第三十六章 选择 (1774字) 丁望将消息带回的时候,昭乐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夸奖他几句,却又觉得与他多说无益,便只笑笑,算作夸赞。 至于夸不夸赞,丁望本也不在乎,作为一个怀着赴死心情前去和谈的人,他早已将名利置于身外。他恭敬地拜别了昭乐,独自回到他休息的帐中,没想到竟会有人坐在帐中等着他。 “是你?”丁望皱着眉,眼前的男人让他不舒服。 男人站起来,腰边悬挂的剑上垂着的穗子随他的走动而摇摆,他停在丁望对面,笑着对他说:“是我,没想到么?” 丁望对上他眯起的眼睛,轻轻摇头:“想到了,从我来到齐军营中就想到会有遇到你的那一天。” “我没想到你竟然敢来齐军营中。” “我更没想到堂堂司徒玄的徒弟也会做韭菜炖蛋的勾当。”丁望瞥了男人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是来杀我的么?” 男人耸耸肩,笑道:“你此刻是我军的大功臣,我怎敢动你分毫?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叫宋兰,先前夺你功劳,是我对不住你。” 丁望不屑的笑笑,转身绕过宋兰:“我并不在乎,你若没有其他的事情,便滚吧!” 宋兰叹了口气,撩帘出去。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候,昭乐命人去查探沫城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没有人出来。 他不禁摇了摇头,食而无味地就着腌菜吃了一碗糙米饭,佐餐的一条肉干根本未动。 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沫城里正在经历着什么,也不知道苏赫之正在为此做着怎样努力,背负着什么样的骂名。当然,这些他并不在乎,一个与他没有丝毫交际,甚至可以称之为敌人的人,无论背负什么都与他无关。 饭菜撤下去后,晋女走了进来,她怀中抱着一个窄颈铜瓶,瓶中插着几朵不知名的花。一枝枝子上有很多朵小花,一串一串的,鲜亮的黄色像是小块的金子,鲜花为整体灰败的军帐中迎来了春的气息。 晋女将花瓶放到了昭乐桌上,轻声道:“殿下。” 昭乐看着桌角的花瓶,轻声叹了口气:“过一会儿就把它扔掉吧,正是行军之中,供花会乱了军纪。” “是。”晋女垂首,神态恭顺。 还带着雨珠的小花儿让昭乐的心也变软了,软绵绵的想起了一些事情,唇边露出了笑容。这软绵绵的心境不是他所喜欢的,却是他所珍视的,因为有关怀人,有关思念,有关他不可见人的情爱。 他已经无法细数为了这些不能放弃的东西,他都放弃了些什么。细数不尽,久存于心,像是一把把带刺的匕首,刺进去疼一回,拔出来,依然痛彻心扉。 直到午后还没有得到结果的公子羽渐渐沉不住气,他下令让将士们做好攻城的准备,决意明日清晨再次攻城。 跟在他什么的谋士想到赵王是默认了齐国做法的,想到赵国的威势,不得不提醒公子羽:“公子当日既已答应了昭乐太子,现今突然决定出兵怕是触犯了昭乐太子的尊严。我国虽不必惧他,但若是当真惹恼了他,凭白多个敌人,也是烦恼。倒不如派个人前去知会一声,面子也给了,咱们也不算背叛盟约。” “多他这么个敌人又如何?”公子羽对此丝毫不在乎。“我国虽在八国之中算不上强国,比起赵楚两国犹可言弱,可若说比起区区齐国,我国便可谓是强国了。何足惧焉?” 谋士知他的脾性,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还是知会一声的好。” 公子羽有些烦了,摆摆手:“你若觉得有必要知会一声,便由你去好了!” 谋士依言,出外寻了匹马,亲自前往齐军营中,将公子羽的决定很委婉地转达给了昭乐。 纵然他如此委婉,昭乐也还是通过他的委婉看到了公子羽的不屑一顾。这让昭乐发自内心的想笑,他究竟是想要笑公子羽的自大,还是想要嘲笑自己的自大?或许他们都太过自大了。 他以为自己的计策一定会成功,他以为可以不战而胜,但没有结果。 他想:苏赫之与其这样没有结果抻着他,还不如当初直接拒绝来的有意义。这大概就是苏赫之的计谋,整甲缮兵,以乘其弊。苏赫之所等待的是他们的衰败,比起他们来说,苏赫之更有本钱拖延时间。 昭乐靠在桌子上撑住额头,不知道该如何决定。 是与公子羽一同出兵,还是继续等待一个结果? 他无法决定。 桌角的花还没有扔掉,鲜黄色的小花在这个尚还寒冷的夜为他带来了些许暖意。 ☆、第三十七章 粮食的珍贵 (1715字) 天正八年二月,沫城。 这时节正适合播种,却因战事而耽搁。 百姓们并不抱怨守城的苏大人,而是将满腔怒火都寄托在了在城外随时等待攻城的三国盟军。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齐国的太子会派人来请求苏大人放他们出城播种。 他们并不信任这个少年太子,百姓们坚定的相信,这位太子将他们骗出城是为了屠杀,而非播种。同时,在这场屠杀中,三国盟军可以借由开城门的时机攻进城来,这样的话,不单是外出播种的男人会丧失生命,便是守候在城中的女人、孩子和老人,都将难以逃过这场厄运。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69 春天,常常能够带给人生机盎然的感觉,而这一次,春天为沫城的人民引来了浓浓的悲凉。 他们仰起头看站在神庙门口的苏大人,苏大人散落的白发被春风吹动,为这个年迈的老人添了些许青春的活力。 “沫城的百姓们!”苏赫之用一种很慈祥的目光扫视面前的百姓,那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老人们抱着年幼的孙子孙女,通通都抬起头,仰视着他。苏赫之握着拐杖的手有些微的颤抖:“齐国的昭乐太子一向是以仁厚著称,赵王也是位君子,我相信他们的承诺,相信他们真的是为了你们的生计着想!错过了这次播种,你们今年秋收的时候很可能就没有充足的粮食!沫城的男人们!你们即便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为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着想!女人还可以和你们一起想尽办法充饥,但是老人和孩子呢?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让他们拿什么充饥?难道你们想看到昔日的邻里间易子而食,想看到沫城变成一个死气沉沉、饿殍遍野的地方么?” 他的话停下时,整片空地上像是没有一个人,安静至极。 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静:“大人这样做,不是对大王不忠么?” 苏赫之透过人群去看那个提出问题的男人。不,不应该叫他男人,应该叫他少年。 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苏赫之笑笑,他本就知道,能问出这样问题的不会是个年长的人,只有年轻的孩子才不知道粮食的珍贵。 少年感受到了苏赫之注视的目光,伴随着苏赫之的目光,空场上的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感到很骄傲,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他认真一想,自己的确做了很了不得的事情,能够指摘丞相大人的错误,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 为此,他将声音提的很高,声音中不单有少年的尖锐,还掺杂着未脱的稚嫩:“只为了区区粮食便将城池置于危险之境,大人这样做未免太过自私!身为大周的子民,我们怎可为了填饱肚子,便将处于要害之地的沫城拱手相让!” “区区?”苏赫之注视着这个淹没在人群中的少年,少年此刻已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挺着胸脯,很挑衅的望着他。苏赫之摇摇头,叹息道:“你年纪还小自然不知道粮食的珍贵。你不要小看这小小的一粒米,它其中的智慧是你所不能了解的,就是我也无法将其全部说清。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一个国家的兴衰往往与粮食积贮的多寡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仓廪实而天下安,稻谷欠则天下乱’,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你今天可以小看这些粮食,等到今年秋后你饿肚子,要与人易弟而食的时候,你还会这样想么?” 少年昂起头,目光锐利:“会的!即便是死,我也会保持我的忠义和气节,不会为了区区斗米而置城池、置大王于不顾!如此下去,国之安在?” 苏赫之面对沉默的百姓,以及尖锐的少年,有一种极为深沉的情感在他心中激荡。 他感到自己体内仿佛燃烧着和少年一样的热血,他也不想放弃,也想坚守着自己的梦想,忠诚于大王。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面前那些年老体衰、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和牙牙学语、黄发垂髫的孩童身上时,他知道梦想终归要破碎。 “保证忠义和气节的前提是百姓都填饱肚子,倘若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你拿什么要求他们知礼节、识荣辱?”苏赫之很用力地顿了顿手中的拐杖,“由于战争的加剧,大多数的粮食都要先供给军队,现在整个周国粮食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我们不及时播种,到了秋天恐怕我们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了!” 他的话像是一个雷,落到人群中,将其炸得沸沸扬扬。 少年沉默了,他没有想到现状会是如此。 ☆、第三十八章 心的质问 (2163字) 在齐军营中,昭乐登到高处便能够看到,梁军已经整装待发。 昨天夜里,他以为自己理应不愿看到整装待发的梁军,但是今天早上他却忍不住披上衣服,来到此处眺望已经做好攻城准备的梁军。 精神抖擞的梁军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昭乐看了一会儿,便扭头去看赵军的方向。 赵军的士兵们虽然已经开始忙碌,却并不是为了战争做准备,而是在准备早上的饭菜。他不禁一笑,这次梁军怕是要孤军奋战了。 初现的阳光缓缓铺陈开来,迎着步履坚定的梁军。 同时,也迎着沫城紧闭的大门。 昭乐和所有关心这场战事的人一样,眯起眼迎着阳光,眺望那座孤单的城池。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梁军吹响号角准备出发的同一时间里,沫城的城门打开了。 那是一个宽阔的木板,缓缓落下,落到了壕沟之上,成为一座桥。随后是两扇大门,分别向左右敞开,门打开的很慢,一点一点……两扇门间的细小缝隙中有阳光投射过来,由于门缝的窄小,使得其间的阳光显得异常明亮,晃痛了昭乐的眼。 从开始打开城门到城门大敞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昭乐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沫城的大门,直到它完全敞开,才合上双眼,轻轻揉了两下解乏,很快便揉红了眼睑。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人牵着牛走出来了,又一个青年扛着犁跑了出来,接着是越来越多的壮年劳动者带着各式各样农具走出来了。昭乐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他猜想着,应该是带笑的吧? 这已是成功的第一步。 他满怀期盼地畅想未来,想着不久之后沫城上空会飘起盟军的旗帜,而百姓们还依然安居乐业。但现在,他已无法再继续畅想这美好的未来。如果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是他所意想不到的,那么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就该是他意料之中,却因为意外带来的喜悦而忘却的可怕事实。 梁军与他的距离非常远,可是他仍觉得那一阵阵的铁蹄声震耳欲聋。 昭乐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望着沫城的百姓,望着与百姓渐行渐近的梁军,无力地摇着头,狠狠咬住颤抖的嘴唇。 他无声地叫着:“不!” 一个梁军骑兵砍杀了方才扛着犁的青年。 因离得太远,他看不太清具体的情况,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乘着马的梁国士兵收回右手。他身上已经一片血红,大概是因为方才砍杀青年的时候,染上了青年身体里喷出的血。 昭乐想,能够喷出血的地方,通常都是脖子。他又去找地上有没有带血的头颅,他想寻找那个青年的头颅。 他找不到。 他并没有清楚地看到那个青年的模样,所以他无法从地上诸多头颅里找到青年的头颅。 周围突然都安静下来,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战争的声音,死亡的声音,营中做饭的声音,晋女唱歌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声音,他陷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不再是单纯的安静,而是无声。 眼前这个无声的世界里的动作也仿佛随着声音的抽离而变得迟缓。 血喷溅出来的速度降了下来,先是一柄闪着阴冷光芒的刀自上而下的砍去,落在穿着粗布衣的百姓脖子上,鲜血从伤口里溢了出来,先是漫过刀刃,然后随着刀体的移动而染上刀背,深入的速度代表着刀刃是否锋利。 骨碌碌,一个头滚到了身体旁边,身体定格在那里,接着像是一棵枯萎的、空心的树一样,轰然倒下,扬起一地尘土。 在这个无声的环境里,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令他措手不及。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声音里带着些许戏谑,带着些许嘲笑,带着些许……不管带着什么,昭乐感到这个声音无比熟悉,熟悉的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声音的一样。 像他自己的声音一样…… 结果令他惊慌不已,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他的独语。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伤害沫城的百姓。”他痛苦地抱住头。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0 另一个他笑了:“你当然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们,你一直都打算让公子羽做这个恶人,不是么?” “不,我没有!” “呵,姜昭乐,我就是你,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么?”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昭乐又一次陷入了静谧无声的世界。 轰的一声,这个无声的环境崩塌了,他的耳中充斥着真实世界的吵闹声,这让他安心。 守护在他身边的晋女仍然焦急地望着远处的战场,昭乐摸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梁军仍在城门外厮杀,城楼上的沫城守军已经架起弓箭,纷纷射向梁军。 这时候,一队梁军冒着被箭射杀的危险攻向城门,只要夺下城门,便等同于夺下沫城。 昭乐摇摇头,他有心叫齐军去阻止梁军,却又有何立场? 大批的赵军奔赴战场,扬起漫天尘埃,他们宛若神兵天降,来助梁军一臂之力。同时,摧毁昭乐想要派兵阻止的幻想。 他已再没有立场和资格阻止了。 晋女在他身后轻声提醒:“殿下,赵军都已经出兵了,我们是否也该出兵?” 昭乐感到有一个‘不’字卡在他的喉咙,迫不及待地想要脱口而出。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血液中的慈悲在驱使他,然而战场上的,需要的是冷酷、是杀戮,而非慈悲! 他该如何抉择? ☆、第三十九章 战中之战 (1556字) “殿下!”王彩御来到昭乐身边跪下。“请让我上战场吧!” 跟在王彩御身后跑过来的文知礼摇摇头,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来得及阻止王彩御来同殿下请战。 昭乐收回远眺的目光,偏过头将其定格在王彩御脸上,他可以看到王彩御眼中的闪烁着的杀意。他略一沉吟,低声道:“今日我国不参战。” “为何?”王彩御错愕地抬起头。“这样好的时机……” “不要说了。”昭乐抬手制止了王彩御继续说下去,转而看向晋女。“你和王师兄去将今日不参战的命令传达下去,让诸位将士借由这个时机好好休整。我相信赵梁联军很快便会将沫城拿下……” 话到此处,他情不自禁地望向沫城。 外出务农的百姓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惊醒过来,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农具与梁军厮打。兵甲齐整的梁军怎会畏惧这些手持农具的百姓,他们像是戏耍一般,几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将百姓分散着围在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圆圈中。 百姓紧紧握着手中的农具,发出含义不明的吼叫,次次冲杀,次次失败。 围成一个个包围圈的梁军在笑着,好像他们正在作一个多么有趣的游戏似的。 在百姓又一次想要突围而出的时候,一名梁军忽然抡起胳膊,手中的刀落向那名正在奋力突围的男人肩头,扑哧一下,斩落了一条手臂。那男人抱着血流不止的肩膀倒在地上,他一边痛苦地吼叫着,一边爬向那条被斩落的胳膊,拖出来一条血路。 梁军还在笑着。 另一名梁军走上前,哈哈大笑着踩住已经缺了一条手臂的男人的左小腿,他转动脚腕,很用力地一碾,听到了如愿以偿的叫声。 笑声,忽然停止了。 那名梁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镶嵌在自己左胸口的锄头。 黝黑的锄头像是一只正在捉虫的啄木鸟,落在他胸口,深入地搜索着他内心的病灶。 男人笑着仰倒在地,他的腿还被这名梁军压制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扭转的上身,又是怎样杀掉了这个梁军。但这正在倒下的梁军胸口上那个锄头不正是他们家的么?黑黝黝的,他家传了两代的锄头,还是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买下的。他本打算将这个锄头传给儿子,现在想来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围着他的几个梁军都举起了刀,有的砍向了他另一条手臂,有的砍向了他的腿,有的砍向了他的腰,还有一个砍向了他的头。当他们收回刀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众让人说不明、道不明的复杂笑容,似乎带有仇恨,似乎带有快意…… 昭乐看到他们扛着刀骄傲地走向了另一个包围圈,只留下了那个梁军和男人的尸体。 男人的头被劈成了两半,从两分的头颅中流出一些发黄的物质,像是糟烂的豆子,稀汤挂水的流到了地上。他的两条手臂都已离开了身体,一条在身边滚动着,另一条在离他不远处的草地上,压弯了新绿的小草。腿上还压着那个被锄头扎死的梁军,他压住了男人的腿,令男人的裤子上沾了片片血迹。 昭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必须继续下去:“拿下后便要开拔,尽快攻打砚郡。” “是!” 对于没能如愿出战的王彩御来说,他并不愿去传达这个消息,正当他磨磨蹭蹭地离去时,文知礼突然往前踏了一步,指着沫城方向大惊失色地叫道:“那是……” 昭乐只当他是看到了自己方才看到的场景,叹息着闭上双眼,轻声道:“这次是我失策了。” 王彩御顺着文知礼的手指望过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残酷的屠杀,以及梁军脸上的笑。这让他痛苦,他并非嗜杀之人,此番请战在他看来本是情理之中,可当他看到地上被残忍杀害的百姓时,他胸中熊熊燃烧的战火瞬间被浇灭,令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极寒。 那是一匹马,一匹毛色普通的马,不普通的是马上的男人。 王彩御惊叫出声:“师傅!” ☆、第四十章 重中之重 (3945字) 昭乐闻声望过去时,一柄利刃方才堪堪擦着魏慈明的小腿落到了地上。他不由大声呼喊着‘师傅’,纵使知道他们之间隔得极远,他这样喊师傅是听不见的,他还是坚持着大喊出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心安。 “晋女,你去!”昭乐焦急地下着命令。“去保护师傅!”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1 “嗨!”晋女点点头,发一声喊,纵身跃到了不远处的马上,扬鞭便走。 文知礼站在昭乐身边 ,轻声道:“赵王不会让师傅涉险的。” 昭乐没有回应他的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只是前倾着身子去看远处的魏慈明。 他看到魏慈明骑着马穿梭于战场,绕过一个个梁军的包围圈。 魏慈明的马本是疾驰的,但当他绕过一个包围圈的时候,忽然拽紧缰绳,迫使马停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他用力过大,致使马受了惊,竟然人立起来,他紧紧夹住马腹才得以稳住身形。 看到这个情形,昭乐忍不住想要知道魏慈明突然停下的原因。 他的目光从魏慈明身上移开,落在了魏慈明左手边的土路上,黄色的土因长期被人践踏而变成了很深的褐色,有些发黑。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魏慈明右边,那是路旁的草地,有两棵柳树,才发了新芽。 这些想必都不是魏慈明停下的原因,那该是因为什么呢? 带着疑惑的昭乐,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魏慈明马前的路面上…… 那里躺着一个少年人,脸色很白,从而显得他的唇色异常鲜红。少年的头发扎得很随意,额前还垂着齐眉的头发,还只是个没有加冠的孩子而已。眼睛圆圆的,还透着稚气。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衣襟,双腿蜷在胸口,呈现出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他身旁还扔着农具,他或许是随着父亲一起出城务农的。 魏慈明下了马,蹲在少年面前痛苦地看着他,喃喃道:“还只是个孩子呀……”他伸出手盖在少年的眼睛上,缓缓合上了少年圆圆的眼睛,又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我是否做错了?” 他上马离开后,只留下少年一个人在那条土路上。 这时候旁人才看到,少年窝在胸前的双臂间插着一把刀,从臂间直插入腹,在他的身下有一小滩鲜血。 这时候,一小队赵军疾驰而来,他们没有像魏慈明一样,因为少年的死亡而停顿。赵军的铁蹄踏过少年单薄的身体,终将那一小滩鲜血转化成为了一大滩,少年的身体也随之变得面目全非。 少年终于不再孤单、不再特殊,他也和其他亡者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孤零零的。 “魏先生!”赵军的马蹄上沾了血,留下了一路血糊糊的蹄形印。 魏慈明听到了他们的叫喊,却没有停下步伐,依然连连扬鞭,促马前进。 追赶他的赵军无法,只得大声地喊着:“沿途的梁军听好了,前面骑豆沙色马的是我们大王的贵客,是齐国的太子太保魏大人。甭管你是干什么呢,都仔细地躲着魏先生走!你们哪个不长眼的若是伤了他,赵齐两国定不轻饶!” 这番话为魏慈明带来了好运,也带来了坏运。 梁军听了这番话自然都会绕开他,刀剑无眼,他们哪个胆敢一个不小心伤了魏大人?然而沫城城楼上的守军却巴不得立即伤了这魏大人,向三国盟军示威。更何况这魏大人可是正朝着城门冲过来呢? 正在城门与梁军作战的守军们立刻将矛头转向魏慈明,身旁的梁军并没有停止攻击,他们还在舞动着手中的兵器,企图斩杀更多的敌人。 一个本在和梁军互相攻击的守军在魏慈明奔到城门的时候,忽然转了方向,即便这样会使他整个后背都暴露给了梁军也毫不在乎,只举起手中的矛,恶狠狠地刺向魏慈明。 矛已到了距离他肚子很近的地方,却快速地坠了下去,饶是如此,锋利的矛尖还是划伤了魏慈明的腿。 他扭过头,惊诧地看着与矛一起倒在地上的那名守军。 这是方才还要杀他的人,此刻却已经被别人所杀。 这名守军正值壮年,家里应该有一个利索漂亮的年轻媳妇儿,或许还有一个十分可人疼的孩子。魏慈明望着他,渐渐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他身边的杀戮还在继续,还是有人奋不顾身地攻击着他,但因已有了前车之鉴,梁军均已万分警惕,所以诸多守军再没有一个人伤得了他。 他不忍去看这些为了国、为了家而拼上自己性命的男人们。 他想起华夫人的话: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子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 现在看来,同样是这个时代,身为男人也同样是件可悲的事情。 他实在不愿意去了解,究竟是这个乱世使得人们如此可悲?还是人们本就可悲,从而造就了这个乱世?这是他不愿思索的问题,因为只要略加思索,这世上的一切都将不再可悲,而是分外可笑。 追随着他的赵军杀过来了。 魏慈明就像是一尊石像一样,骑在马上,站在这场大规模战役中的最重要一环的正中心,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想要离开,也已经无能为力,身后是与赵军相对的沫城守军,身前同样是与梁军相战的守军,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魏大人!”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从最初的‘魏’字到末尾的‘人’字结束时,那女孩子已经笑吟吟地落在他马前。 女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剑,笑吟吟地对他说道:“晋女奉殿下之命前来保护魏大人。” 魏慈明一愣,问道:“你是晋人?” “不错!”说话时,晋女手中的剑已经出鞘,斜里刺向身畔守军。 晋女染血的双手令魏慈明再次感到痛苦,他咬紧牙不肯让自己闭上双眼,他要瞪大双眼去看这个残忍无情的世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坚持下去,要不然,他极有可能倒下去一蹶不振。 晋女已经加入了战局,身为司空玄女儿的她,终于等来了从军后的第一场战役。她兴奋地挥动手中的剑,频繁的刺出、收回,令她的长发轻盈地摆动着,发丝拂过魏慈明的马,就连马都为她所惊艳,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在晋女的护卫下,魏慈明成功的了内城。 内城已经大乱,兵不像兵,民不像民。内城里仅剩的老人、女人,还有孩子,纷纷从魏慈明的马旁跑过,擦着晋女的肩膀匆忙地跑着,却不知道这些人要跑到何处去?要跑到哪里他们才不会因为战争而变成牺牲品? 一个老婆婆从晋女身边跑过时停了下来,身后的中年妇女撞到了她身上,骂骂咧咧地绕过她,接着逃跑去了。老婆婆胸前用布条绑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孩子在她怀里啃着自己的手,只沉浸在属于他的小小的快乐游戏里,完全不能理解外界所发生的事情。老婆婆拉住晋女手说道:“好孩子,快跑吧!回头梁狗杀进来就跑不了啦!你一个好好的大姑娘,若被他们糟蹋了……” 晋女冷眼瞅着这个劝慰她的老婆婆,不发一语。 魏慈明轻轻叹息,劝老婆婆先走,并同这个善良的老婆婆保证,他们很快就走。 晋女问他:“大人为何对她这般好言劝慰?” “为何啊?”魏慈明抬起头,头顶是湛蓝的天空,他轻声道:“大概是为了求个心安吧……” 他们是在一座大宅的后花园中找到苏赫之的。 魏慈明翻身跳下马,拉起苏赫之的手,沉声说道:“师兄,是慈明害了你,害了沫城的百姓!” 苏赫之摇头:“不是你的错。” “师兄,你跟我走吧!”魏慈明叫道。“离开沫城,你是回清溪也好,随我效命齐国也好,总归好过在这里等死!” 他拍拍魏慈明的手,慈爱的样子与很多年前还在清溪的时候一模一样,眼中满溢着的都是他对这个小师弟的慈爱。他笑着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曾教你为人需得懂得忠孝节义这四个字?当日我离开清溪,置师父于不顾,弃师恩而去时便已是不孝;你我师兄八人各侍一国,如今天下大乱,兄弟间频繁举刀,已是不义;现今我身为守城官,却大开城门放百姓出城,迎来外敌,是不忠于君。师兄已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难道师弟还不肯让师兄保留下这一点节气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2 魏慈明瘫软了一样跪坐在苏赫之身前,死命地攥住他的手,开口时已经带有哭音:“师兄不能死……林师兄已经死了,大师兄不能再死了……” 苏赫之微笑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个孩子似的?师兄问你,你可知道你林师兄怎么死的?” “是梁王下令杀死了的。”魏慈明叹息。“林师兄为了梁国尽心竭力,却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苏赫之摇头:“不,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是我使计让梁王杀了他。我是个残害同门的人,师弟你是否应该清理门户了呢?” 魏慈明仰起头,泪水到底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跌落在地面上,如同一颗破碎的珠子。 “慈明,师兄看开了……”苏赫之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管是你我,还是君主,都不过是这乱世苍生中的一员,即便拼劲全力去改变,也不过是这浮世中沧海一粟。” 这是苏赫之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魏慈明坐在地上,凝视着面前已死的苏赫之,他真想放声痛哭…… 与此同时,赵梁联军攻破沫城,当晚,梁军进驻沫城。 五日后,三国盟军同时发兵攻打砚郡别宫,耗时十四天,齐国侍郎王彩御生擒周王,至此,周王朝在历史上消失。 周王在囚车中仰天大笑,状若疯癫,当他的空想世界破碎后,他还剩下什么? 与此同时,鲁国也在楚、晋、吴的三国联攻下,彻底消失。唯一不同的是,鲁王刚毅,自缢于鲁宫正殿。 天正八年三月九日,初占周国的三国在昔日周都里将周国十四郡分为三份,赵国分到靠北六郡,梁国分到东部四郡,余下的四郡便是属于齐国的了,史称‘三家分周’。三月十日,西方三国依样效法,楚国分到鲁国北部三郡,吴国在南部两郡以及早已被他们占领的沛郡土地上树立起吴国的大旗,而晋国只分到了与他相邻的穿山一郡,史官称之为‘两家夺鲁’。 天正八年的春风,使这个天下迎来了新的形势…… ☆、第一章 治国的道理 (2097字) 天正八年秋,天下六国在经历过年初的战争后,都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正所谓秋收冬藏,这个时候往往是要休息,才算是顺应天意。 公子羽却不这样认为,他搂着怀中的美人坐在暖阁门口,心不在焉地喝着美人递到唇边的美酒。眼见着梁王从暖阁前走过,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松开了搂着美人的手,转而倒在美人膝上,要美人给他掏耳朵。 他是故意做给父王看的。 自从征战归来后,父王除了在人前夸奖了他几句之外,与他独处时从不曾夸过他。前些日子他在院中练箭时,父王还当着追随他攻打周国的几名亲信,劈手夺下了他的弓,命他前去读书。 美人扶着公子羽的头,尽心尽力地为他掏着耳朵:“公子,大王已经走了。” 公子羽听到父王走了,也就没有了做戏的兴致,摆摆手让美人不要再掏了,躺在美人腿上闭目养神。 “公子。”梁王身边的宫人站到了暖阁门外,冷眼看着美人腿上的公子羽。“大王有请。” 公子羽就势打了个滚,躺在美人腿上伸了个懒腰才坐起来:“我换身衣服这就过去。”他向美人招招手:“来,伺候更衣。” 宫人站在暖阁外等待公子羽换衣服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内室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呻吟,他皱起眉头,转过身背对暖阁,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你瞧不惯我?”公子羽的笑声从宫人身后传来,“若是那样,你大可去向父王禀告,不必站在这里等我!” 宫人摇头:“小的怎有资格妄断公子所为?” “妄断?哼,你们面上总是恭谨至极,心里却都是坏水儿!你这会儿嘴上同我说着好话,心里指不定正怎么诋毁我呢!”公子羽怒道。 宫人仍是一脸平静:“小的待公子不论是表面,还是内心都是一样的。” 公子羽抚额笑道:“罢了,你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前面引路吧。” 当公子羽见到正襟危坐的梁王时,撇着嘴哼笑一声,拜倒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父王!” “起来吧。”梁王沉着脸。 “是,父王。”公子羽坐到一旁,仰着脸笑对梁王。 梁王见不得他脸上状若嘲讽的笑容,皱着眉问道:“你近来都读了什么书?” “儿子身为武将,自然是要练武,何须读书?” “混帐,你是我大梁的储君,怎可以武将自居?你需得学会治国的道理,而非一味的使用蛮力拉动弓箭!” 梁王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逗笑了公子羽,他笑道:“在儿子眼中,治国与习武无异!” 梁王怒道:“混帐话,治国需仁孝,习武需狠戾,怎会相同?” “父王此话差矣!以仁孝治国,百姓必懦弱;以狠戾治国,百姓必骁勇。若是百姓犯了过错,以仁孝治国者定会轻判,而以狠戾治国者则会施以重刑!”公子羽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红,紧攥成拳头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挥动。“儿子以为,治国需用重典,重典之下,安有勇夫?何人胆敢不从?” 梁王简直无法理解儿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让他对梁国的未来感到无比的担忧:“你错了,作为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百姓。唯有百姓认同你的存在、认同王室的存在,你才有资格享受王室的一切待遇,当享受这些的时候,你也要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并不是说你只享受就足够了。” 公子羽道:“父王的方法放在几年前或许还有用,但现在这个世道,您的方法已经不适合了!我始终认为,治国需用重典。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百姓胆敢行恶事。” “重刑之下,未必只有懦夫,也会有勇夫!你这样的想法将会是君逼民反!” “反?”公子羽冷笑。“若有人敢反,我便率军诛杀,来他个杀鸡儆猴!那时候还有人胆敢违抗我的意思?” 梁王瞪大了双眼:“你怎会有这般想法?” “世事如此,父王的仁慈已经不适用与当今的世道了!”公子羽站了起来。 “我本以为你同赵王与昭乐一起行军,会从他们身上学到优点,却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是如此不济!”梁王也随着激动起来。“你瞧瞧你回来以后都做了什么?宠幸美人,沉迷玩乐,你以为分到周国四郡就算完了吗?根本不是这样的,你要学会治理它们!你听听各国的风评是怎样说你的?残忍嗜杀!再听听别人对昭乐的评价!你与他同为储君,年岁也差不多,你为何不能像你哥哥学学?” 公子羽坐了下来:“哥哥?父王当姜昭乐是你的儿子,姜昭乐却未必当你是父王?” “我若有他那样的儿子便好了,也无需我如此操心。”梁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道:“方才我路过你那里时看到你房中有个女人,她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您说的是浓姬?她是我之前去浓郡巡视时遇到的。”公子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是世家的女儿,日后娶她,并不会有损我的身份。” 梁王在意却并非女孩的身份,而是地点:“这样说来,她是周人?若当真如此,这个女人不能留。”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3 浓郡,正是当日三家分周时,分给梁国四郡之一。 公子羽双手都已握成了拳头,他怒道:“父王,你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不,我这是宁枉勿纵!”梁王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着想。” ☆、第二章 何愿为敌? (1765字) “殿下。”何九畴轻声呼唤着站在窗边远眺的昭乐。“你方才让我卜的卦已有结果了。” 昭乐转过来冲他一笑:“何师兄觉不觉得我将管相的生死寄托于占卜有些可笑?” 何九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悉心地将卦象一一讲给了昭乐听。 “如此说来,这一回管相是必死无疑了?”昭乐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他能够坚持这半年多便是无碍了呢!” 何九畴收起桌上的用具,安慰道:“生老病死,本就是顺应天命,任谁也无法更改。殿下理应清楚,管相的病能够坚持到现在,也只是因为殿下顾念旧情,一直以名贵的药材为其吊命。” 昭乐苦笑:“我本以为我能够以名贵药材为管相续命,如今看来是无法了。哎,这世上再好的药材也有用完一日,万物也都是有生有死,是我想错了。今年我得胜归来后,总以为我的本事很大,竟以为能够逆天改命,留住管相的生命。今日听完师兄的话方才顿悟,一切都是天命,我实在无能为力。” “师傅教导我时常说,一切都是命数。”何九畴微微笑着,神态间颇有些飘飘欲仙。“起初我也不信,随着越来越年长,也就明白了。这世上的一切总逃不脱命数二字,神灵在冥冥中自有安排,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永远无法与上天相比拟的。” 昭乐在何九畴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认真地注视着他,他感到何师兄的身体中似乎迸发出一种光芒,十分柔和,令人温暖且安心。这让他想到了师傅,想到了华夫人与母亲,这些都是让他感到温暖安心的人。“师兄……” 被唤回思绪的何九畴垂下头,轻声道:“臣失礼了。” 昭乐摇头:“自从师傅命我将那部书交给你的时候,我便不再只当你是大师兄,而是半个师傅。你与其他的师兄不同,他们往往与我交谈都是就事论事,而大师兄你却总是能够看到一些我所看不到的东西,并且教导我。” 何九畴走到昭乐身边站定,与他一起观看窗外的梧桐:“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几位师弟都是身在要位,自然是要全心全力为殿下、为齐国打算。只有我拿了个闲散官职,每日除却卜卦便是读经,这样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一些事情。” 昭乐点头:“是的,能够有师兄你替代昭乐思考,昭乐感到很好。” 何九畴明白,话到此处,关于这段对话,殿下便已经不想继续下去了。他躬身行礼:“能够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 窗外的梧桐仍是绿色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掺杂着几片枯黄。 昭乐在何九畴离开后独自前往花园,那里面满是昨日楚政才遣人送来的菊花,本是香味寡淡的菊花,现在因为堆积了太多而变得芬芳馥郁起来。他走在菊花丛中想到了昨晚得到的消息,关于楚国的消息。 被称作佛敌的楚政竟然亲自上云台山,请了云台宗的灵童之首下山前往楚国居住。当然,被称作佛敌的楚政想要请下云台宗灵童是没有那样容易的,听说他为了请这名灵童可没少吃苦头,若是搁在往常,怕是早就要将这灵童抓起来暴打一顿才能消气。 想到这儿,昭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能够想象得到,楚政在面对灵童的刁难时会有多么恼怒。他倾下身捏住一朵菊花的花梗,凑过去嗅着花香,揣测着楚政现在的打算,从乱世佛敌转而敬佛礼佛,他是想做什么呢?而楚政又会不会知道,南山宗的神女和云台宗的灵童中很大一部分都与齐国有关呢?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殿下。”华夫人微笑着观赏满院的菊花。“这楚地的菊花是别的地方无法相比的,这样大的花头,宫里的花匠可种不出来。” 昭乐应道:“每次看到这些菊花,我便会想到楚王对我国的友好之情。” “楚王对我国确是很好。”华夫人虽身处后宫,却也知朝堂之事,只是平日不肯妄谈而已。此刻身边再无他人,便随意同昭乐聊了起来:“从当年与赵国结盟到与赵国一同出兵伐鲁,我一直以为楚王会一怒之下杀了你父王,当日不管是后宫之中,还是满朝臣子,都已做好了牺牲陛下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楚王会如此仁慈。这真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楚王每年都会命人千里迢迢的送来礼物。礼物不在大小,贵在心意,楚王欲与我国相交的心,实在是令人感动。” “是。”昭乐垂下头。 华夫人见他有些不耐烦,只好笑道:“我也是多嘴随便说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昭乐摇头:“母亲说的在理,昭乐会记住的。” ☆、第三章 非我族类 (1568字) 秋日的午后正是适合休息的时候,昭乐却未得半刻空闲,他端起手旁放着的一杯热茶轻轻抿着,眼睛仍旧盯着手中的奏议。 在旁伺候的小宫人见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由也跟着欢喜,上前为殿下的杯里续上茶。 “殿下,大司马求见。” 昭乐放下手中的奏议,蹙起了眉:“请他进来吧。” 说完后,他不禁开始思索:这个时候,伍师兄来此所为何事?是为了征兵之事?还是何处又起战乱? 伍齐射走路很快,当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殿上时,身上还隐隐挟着风:“殿下!” 昭乐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伍师兄这样着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回禀殿下,臣是为了征兵之事而来。” 果不其然是为了此事,昭乐轻声问道:“可是征不上来?” 伍齐射面露尴尬:“是臣无能,东部四郡的百姓拒绝为国效力……” 昭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笑着问他:“其余的郡县呢?可能如数征来?” “其余郡县倒都还好说,臣遵照殿下的意思,不征独子,并重重选拔,仍能够数。”伍齐射叹了口气,“别的郡县所征人数可比东部四郡多的多,偏偏都能够数,只东部四郡征不上来。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司马!”昭乐听到伍齐射最后一句话,登时冷了脸。 伍齐射因征兵之事本就心有不耐,此刻被昭乐一吼,心中更是郁结,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是臣失言了!” 昭乐自然瞧得出伍齐射的不满,若搁在往常自然是顾念旧情迁就于他,只是这一回关系重大,不肯轻易迁就:“知道失言就好!东部四郡既已归属我国,便与原有百姓一般无异。四郡年初之时才经战祸,如今正是重建家园的时候,最需要的,便是国家的帮衬。你身为国家要臣,怎可将非我族类挂在嘴边?需知上行下效,你已如此看待东部四郡,百姓们又该如何看待?” “是臣错了!”伍齐射人如其名,善骑射武功,他并没有像昭乐一样想那么多,他每日所想的只是如何治军,如何取胜。此刻听到昭乐的话,他立即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很诚恳地跪下来承认错误。 昭乐叹了口气:“伍师兄请起吧,方才我所说的你务必记住。上行下效,唯有师兄你以身作则,方可使全军不再存有此心。东部四郡百姓不肯送子入伍,大概与师兄所想脱不了干系。” “是,臣定当如殿下所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4 “前不久我听闻楚王新颁了条法令,伍师兄可曾听说?” “殿下说的可是凭军功进爵?臣以为此法甚好,正有意效仿,奏议也已写好,正准备明日派人送来呢!”伍齐射说到治军的事情时,眼中的光芒便再掩饰不住。 他爱这个国家,为了保卫这个国家,一定要有一支好的军队。将齐军培养成骁勇之师,率领齐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是他毕生的梦想。 听着他一一讲出何等军功该赐予何等爵位,昭乐会心一笑,他从伍师兄眼中看到了齐国千千万万的好儿郎,看到了齐国的未来。 光明坦途已在近在眼前。 等到伍齐射全部说完,昭乐微笑道:“好,便如伍师兄所说,明日师兄送来奏议后我便遣人下令。” 伍齐射抚着手掌,连连点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这样一来,营里的兄弟们必定更加努力!” “这有什么可谢的?能激励军心就好。”昭乐笑笑。 “殿下,臣还有一事乞请殿下下令。” “伍师兄有事但说无妨。” 伍齐射搓搓手,憨厚一笑:“这是臣刚刚才想到,怕是还不够稳妥,可若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殿下方才提及东部四郡正需国家的帮衬,不如派出一队工兵前去帮助四郡百姓重建家园,一来可安抚民心,二来也可加快重建的速度。” 昭乐略一沉吟,觉得伍齐射说的在理,便道:“这样也好,此事便交由伍师兄前去安排。” “是!”伍齐射笑吟吟的领命而去。 ☆、第四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1816字) 王适之在魏慈明的居所外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勉强安定下来。然而当他推开门看到魏慈明还能如此平常地跪在菩萨面前念经时,他满腔的怒火又一次自右手握着的红布中升腾起来,很快布满全身。 他走过去站到魏慈明面前,冷冷地说道:“你做下如此不堪之事竟还有脸念经礼佛?”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更加没有人理会他的愤怒,魏慈明连半阖的双眼都没有抬起来。 “魏慈明!”王适之咬牙切齿地叫着他的名字,仿佛魏慈明正在他口中,已被他的牙齿咬碎一般。 魏慈明依然没有抬头,半阖着的双眼仍在观心,手中的念珠如世事循环,徐徐转动。 王适之再也忍耐不住,把手中的红布恶狠狠地扔到魏慈明脸上:“魏慈明,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红布砸到魏慈明的脸上后掉落在地上,一枚小小的药丸滚了出来,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红红的药丸就像是一颗新摘的果子,瞧上去甚是诱人。 饶是如此,魏慈明仍是保持着方才的样子丝毫不变,只有口中念出了这样一句话:“师兄,你可知道有情皆孽?” 王适之听到他的话越发愤怒,冷笑着讥讽:“我还当你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呢!我不管什么孽与不孽的,我只问你一句,这是什么!” 魏慈明好像不懂得他的愤怒,缓缓站起来,脸上微笑如常:“师兄看不出么?” “我问你这是什么!”王适之侧头去看地上那枚已经停止了转动的药丸。 魏慈明笑着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药丸,口气中满是可惜:“这红丸炼制不易,师兄怎可如此糟蹋慈明的心意?” “心意?你常年礼佛,怎会有如此狠毒的心?”王适之劈手夺过魏慈明手中的药丸扔到地上,用脚恨恨地碾碎。“你想害死他,还要先问问我允不允许!” 魏慈明一笑,颇为可惜的目光停留在王适之的脚上:“现在想害死他的可不是我,而是师兄你。师兄既然能拿着这药丸前来质问我,自然是已经知道他现在一日也离不开这药丸了……早在当日给少君服下此药之时,我已同他说过,这药丸吃了会上瘾,他自己都不在意,师兄又何必在意?” “你我师出同门,他人不知此药的危害,我还会不知么?” “知又如何?只要不断药,除了会有些瘾头,还会有何危害?”魏慈明捻动手中的佛珠。“少君他是不会放我回去齐国了,我日日在此,还能断了他的药么?况且还有师兄在,你不也能为他炼药?” 王适之感到万分痛苦,他皱着眉轻轻摇头:“慈明,你不该这样做。你不该害他!” “呵,师兄又怎知我不是因爱他才会这样呢?” 魏慈明的笑容是寒冰制成的锥子,狠狠地扎入了王适之的内心,锥子上的寒冷刹那间冻结了他心中流出的热血。 屋外的小鸟歪着头,窥探着屋里的情形,它们在等待着魏慈明出来喂食。 魏慈明看到了这些喜鹊,忽然莞尔一笑,从腰间一直佩戴着的口袋里拿出一块黄连递给王适之:“师兄,吃到嘴里尝尝。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眼见着王适之含住黄连后脸色大变,魏慈明脸上笑容越发悲悯:“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是什么样的苦涩,经过长久的咀嚼也会慢慢淡去。” 王适之皱起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正是这句话,我该去喂鸟了,师兄也一起来么?”魏慈明探身到桌子下面,从那里的口袋中抓出一把谷子,走了出去。 王适之的愤怒还没有消散:“魏慈明,我真不知道为何当年师父会说你天下无双!” 魏慈明专心致志地喂鸟,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慈明也不知。” “啊,赵大人果然在此,大王请您过去!” 望着还在喘着粗气的宫人,王适之冷冷一笑,扭头将口中的黄连啐到魏慈明脚边。 “魏先生何必与赵大人针锋相对,他可是大王最宠爱的臣子。” 听到宫人的话,魏慈明微笑着偏过头去,像是不解其意一样地笑着。 洒下最后一把谷子,围绕在脚边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吃着,魏慈明站在鸟群之间仰头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 宫人见他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也不愿多说,摇头叹气地退到一边去。 小鸟吃完了地上的谷子,扬起头叫了两声,便都飞走了。 这是它们今年最后一次来这里吃食儿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凉,它们要迁徙去南方了。 魏慈明在心中不切实际的祈祷着,祈祷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鸟,跟着这些鸟飞到南方,飞到齐国去。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5 ☆、第五章 风马牛 (2153字) 秋风萧瑟处,万山红遍,昭乐跨坐马上,抬头仰望漫漫秋色,看到山下粮仓来来往往的粮车,顿觉满足。 跟在他身边的晋女随他一起看景色,却没有他这等好心情,总显得焦躁不安。 昭乐问她:“你怎么了?何以如此不安。” “殿下,此处景色虽好,却也不能令晋女心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昭乐转过头来面对晋女。“我并非如你所想不愿出手相助。此刻形式未定,我若急于出手只会使未定之数须臾化为定数。不如安心等待,待一切成为定局再做决策不迟。” 晋女摇头:“殿下,臣女还是不懂!难道就这样任由吴国欺辱晋国么?” “那你认为应该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吴国现在的作法摆明了就是故意制造事端,要寻晋国的晦气!”晋女跳下马,不自觉地往前倾着上身,双手摊在胸前。“臣女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国家会派出使者来讨要一头耕牛!况且牛大都相似,他又如何能够确定晋王送回去的那头牛不是从吴国跑过去那一头?” 昭乐一笑,也下了马:“如你所说,既然吴国是摆明了寻晦气,那么牛是不是当初跑过去那一头又有何意义?就连当初是否有一头牛跑到了晋国都是未知之数。不管是与不是,还不都是吴国说了算?连你都能够看出吴国是故意的,外公又怎会看不出?更何况外公身边还有赵躬亲等人,又怎会看不出吴王的伎俩?” “那么……”晋女不理解这些,她皱起了眉头。“殿下的意思是,晋王都知道?” “不错。”昭乐拍拍晋女的肩膀。“他们都知道却还这样做,正是因为不愿与吴国为敌。若此刻我国贸然出手相助,岂不是正中了吴王下怀?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出兵攻打晋国?” 晋女摇摇头,咬住嘴唇:“这……” 芳草如烟,随风而动,草拂过晋女的脚腕,隔着靴子搔动痒处,无法慰藉她。 她对于吴晋两国间的关系感到难以理解,撅着嘴的样子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是……吴国不是晋国的盟国吗?” “盟国?” 晋女的话让昭乐觉得有些可笑。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竟然还有如此单纯的人,再想到与晋女初见那一日的情形,只觉得难以相信。他完全没有想到,当日那个能够镇定地面对父亲死亡的晋女,竟会如此单纯地相信联盟。 晋女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不停地摇头,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将这个她不能理解的世界改变。她既不是对于殿下的不作为而感到愤怒,也不是因为吴王的反戈相向而感到愤怒,她愤怒并且感到委屈的源泉仿佛都是在晋国,仔细想想又好像不是。她找不到自己情绪的来源,只好靠着像孩子一样的摇头跺脚来排遣。 昭乐学着魏慈明对他那样,轻轻抚摸着晋女的头发,语气轻柔地安抚她:“在这个时代里,或者在以后更加长远的时代里,结盟都不会是坚不可摧的。结盟的初衷是为了利益,之所以会是吴国和晋国结盟,而非我国与吴国结盟,那因为当时的吴国和我国并没有共同利益。如果现在我国也要出兵攻打晋国的话,那么吴国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来和我国结盟,因为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同样也是共同利益。” “难道世间的一切都要为利益所驱使么?” 偏过头略加思索后,昭乐答道:“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难道只为了利益便可背叛昔日的盟友,弃忠义于不顾么?” “所谓的背叛与坚守,往往是因为背后的利益。不背叛通常是因为那一点利益,并不足以使其背上背叛的恶名;但如果背后的利益能够满足其需求,甚至超出其渴望,那么太多的人都会选择为了利益而背叛。”昭乐扬起头,颇为感慨地说道:“如今,能够为了忠义而保持节气的人已经太少了。” 晋女觉得殿下的话是正确的,同时又觉得这件事情听起来如此荒谬……是她所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荒谬的世界?还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存在于她心中、她能够理解的那个世界才是荒谬的。 她没有答案。她甚至无法将自己内心所想清楚地表达出来,请求殿下给她解答。 她只能摇着头,否定自己,也否定这个荒谬的时代。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的没有错,然而这个时代也没有错。”昭乐的声音很轻,在晋女听来却是如雷贯耳。“是很多人一同造就了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也同样逼迫着人们抛弃忠义,抛却那些美好的品德。现今的天下,唯有有能者方能存活……在一次次征战中,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强者在看到弱者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想要将弱者踩在脚下,将他所拥有的一切夺过来,充实自己。” 晋女沉默着,她眼中的单纯在渐渐隐去。 昭乐知道,从这一天起,曾经的晋女将不复存在。 然而对他来讲,曾经的晋女太过单纯并不适合为他做事,太过单纯的人通常容易为人所用。只有将她的单纯抛却,这个女孩才能为他所用。 说着话已到了午间,昭乐忽然想起前几天丁望托文知礼带话给他,说想见他一面。他跨上马对晋女道:“回到城里后你到军营将宋兰给我找来,我在丁宅等他。” “是。” 回到齐都之后,昭乐他如当初所答应丁望的那样,让他与其长兄丁期相见。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丁望。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猜想丁望要求见他的原因,是为了讨要奖赏,还是为了什么呢? ☆、第六章 意欲何为 (1639字) 来给昭乐开门的是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他是丁期。 见到昭乐的到来,丁期感到很高兴,匆匆拜倒:“殿下。”昭乐命人把常念牵到一边,随着丁期进去了。 丁望刚刚大概是在做饭,出来迎接昭乐的时候,袖子还没有放下。 昭乐不愿与丁望久处,问话也是开门见山:“你们兄弟为何事找我?” 丁期憨厚一笑,道:“丁氏一族本是戴罪之身,如今舍弟已经殿下恩典回到故土,本不该再乞求什么。只是现今世道混乱,四处皆已燃起战火,罪臣听舍弟说起战场凶险。故而想到我兄弟二人乃是将门之后,却不能为国效力,实在惭愧。”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昭乐盯着丁望的双眼,想从他那双满盈着忠勇的双眼中找出不稳定的因素。“难道你是想让我恢复你丁家门楣,还你祖宅不成?” 丁望听他冷言冷语,心里发堵,扬起头来:“我兄弟忠心为国,即便恢复门楣有何不可?” 昭乐不再理财丁期,而是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丁望脸上:“若当真是忠心为国,那么恢复门楣与否,又有何干?况且你莫要忘记,你丁氏一族可是罪臣之后,便是我恢复你家门楣与你二人又有何好处?倒不如我与你们行个方便,送到军营中从小兵做起,若当真有本事,断然不会埋没。等你们兄弟二人立下战功,自然光宗耀祖。那时候,风风光光地将祖宅还给你们,谁还敢说你们半句闲话?” 这并不是丁望想要的结果,刚支起上身要与昭乐争辩,便被丁期拉着一起拜了下去:“多谢殿下恩典。” 丁期已经应下,丁望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昭乐饶有兴味地看着丁望,摸摸自己鼻子:“既然如此,等一会儿便有人来带你们前往兵营。趁着这会儿,快去收拾些衣物,才不会耽搁训练。” 丁期再次道谢:“谢殿下,我兄弟定当忠心效国,以振国威!”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6 “如此最好。” 昭乐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随从的通报:“宋大人到!” 将丁氏兄弟交给宋兰后,他便回了齐宫,没有时间继续耽搁,齐宫里还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拍拍常念的脖子,借由回宫路上的这一点时间,去想念那个送给他常念的人,去想念开在天守宫中的楚地菊花。 菊花的香味还未淡去,却已被屋中焚着的凝神香替代。可即便是凝神香,也无法以其自身的香味来起到静心凝神的作用。倘若一个人的心不肯安定,那么多么名贵的香料,都无法使其感到安宁。 楚政恼怒地指着桌角的香炉:“什么云台宗的名香,也不如此!把它给我扔出去!” “是,陛下。”伺候他的宫人不愿触霉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一把抱起还燃着香的香炉,就往外跑去。在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很用力地丢到一边,使香炉发出了闷闷的响声,这才作罢。 他扭过头来,偷偷看陛下,见陛下仍是怒火炽盛的样子,不由哀哀地叹了口气,打前些日子晋王的消息传过来后,他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自哀自怨的宫人没有注意到身后,所以当顺德发出声音时,吓得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还快去通传。” 宫人拍着胸口,老大不乐意地唉了一声。 他一向不服气敬德和顺德,本都是宫里的奴才,偏偏陛下疼爱他们两个。 一个做了将军,高高在上,只能仰视不说;另一个没什么本事,却也出了宫,还能被人尊称一声先生。 顺德来到楚政面前,屈膝跪下:“陛下,吴王将晋王送去的耕牛退回了。” “吴王他这是要干什么?”楚政拍着桌子。 早已知道了吴晋两国之事,本拟着若不开战便两不相帮,大不了就是让晋国赔上些牛羊钱帛。如今看来,这些似乎是不能满足吴王的胃口……他想要的若非钱财,那么只可能是晋国的疆土了。 楚政皱起了眉:“吴王那老匹夫想要晋国的疆土,也要先问问我肯不肯!” “是。”顺德抬起头,神色肃穆。“顺德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他的神色令楚政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什么事?” ☆、第七章 守株待兔,远交近攻 (3308字) 顺德道:“日前有大批的僧人来到我国境内,大肆宣传陛下昔日遣散僧人之事。” “什么?”楚政站起来。“没有人阻止他们么?” 顺德颇为无奈地说道:“派出了大量有学之士前去劝阻,却没有效果。” 楚政眉头拧的紧紧的:“劝了不听的,就打出去!我楚境几时允许僧人入内了?” “因为不久前陛下曾亲自迎回云台宗灵童,所以僧人入境官兵并不敢阻拦。”顺德又低下了头。 楚政冷哼一声:“传令下去,楚境之内四处兴建云台宗庙,所有百姓均须信奉云台宗。从今往后,除去云台宗以外任何宗教,不得入我楚地,否则格杀勿论。再派士兵前去驱赶境内僧人,若还不肯走,便已枭首示众。”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腿长长地伸出去,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啊!说起来晋国与齐国乃是姻亲之国,齐国对于当前的事情怎么看?” “齐国似乎是有自己的打算,直到现在仍未表明态度。” “还没有表明态度么?盯着齐国,他们不出手,我们也暂且不要动手。”楚政摆摆手,让顺德离开。 昭乐是怎么想的呢?楚政摇摇头,不愿再去揣测昭乐的心思。 关于吴王将晋王送回去的耕牛退回这件事,昭乐知道的比楚政要晚三天。 这三天并不足以改变什么,昭乐这样想。就连与之相邻的楚国,都没有做出任何举措。 他没有想到,在他等待楚政出手的同时,楚政也在等待着他出手。 这日下午,所有粮食均已装入仓库,面对满仓堆粮的场景,百姓们高兴地跳起了舞。 昭乐在宫中听闻街上正在举行庆典,摇摇头将晋国之事暂且抛之脑后,命人前去通知华夫人,邀她一同出宫。不一会儿,华夫人便已身穿华服,乘坐车辇而来,她向昭乐伸出手:“殿下。” 昭乐摇头拒绝:“昭乐已经长大,与母亲同乘一辇怕是与您名节有损。” “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华夫人微笑着收回手。“殿下可是要骑马?” “正是。”昭乐在宫门口上了马,与华夫人一同出了宫,来到齐都的街道上。 百姓们有感于殿下亲民,围在昭乐马旁,唱起了歌颂他的歌谣。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胆大,第一个抛出了手中的丝帕,接下来便是接二连三的丝帕抛到昭乐身上,就连他所骑的常念都已被丝帕装点,像是瑞兽一般五颜六色。 看到这样场景,华夫人由衷地感到欣慰。 她早已经对陛下的归来不抱有任何希望,甚至在当初齐赵联合伐鲁的时候,她便已在心里判了自己丈夫死刑。华夫人如今所想,不过是全心全意扶持殿下成才,她等待的不是丈夫的回归,而是殿下成才的那一天。 等到殿下成为天下人,成为齐王的那一天,她就去出家。她早在心里下了这个决定。 喜悦还在蔓延,漫上了每个人的眼角眉梢;歌谣还在传唱,传到了各个郡的街头巷尾;战争还在扩大,扩及了全天下的山川河泊…… 赵灵宫微笑着听对面使臣复述着他们大王的话,直到他全部说完才冷笑着答道:“吴王这步棋走的未免太远了些,本王与他相隔两国一河,实在是爱莫能助。他与其同本王结盟,倒不如将这些礼品送往楚国,同楚政结盟岂不便利?” “赵王说的是,本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家大王素来仰慕赵王品德,今日派小人前来祈请结盟,也并非是攻打晋国,而是发自内心愿与大王结好。”使臣抬起头,面露狡黠。“况且,待得有朝一日,赵王您攻打楚齐两国,独拥东部之时,便是与我吴国接壤之日。大王这样做,也只是将结盟之日提前而已。” “你倒是伶牙俐齿,问一说十。若当真如你所说,本王便收下礼物,签署盟约可好?也不至于使你回去为难。” 使臣连忙拜倒:“自然是好!小人多谢赵王垂怜。” 赵灵宫摇头:“可别忙着谢,本王便是签署盟约也不会出手相助吴国攻晋。” “这是自然,如何行事全凭赵王您的意思。小人只是奉命送上礼品和盟书,能得赵王垂怜签署盟书已是感激不尽。只是……” “哼。”赵灵宫斜睨殿中使臣。“有话便说,堂堂男子何必扭捏?” 使臣答道:“只是大王曾提及,若赵王能顾念结盟之义出手牵制楚国,我国臣民必定感激不尽。”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7 赵灵宫挑眉:“哦?感激不尽?本王倒要瞧瞧吴王是怎么个感激法。” 使臣听了,忙从背包里掏出另一书简递给身旁宫人:“大王所说全在这书简之上,还请赵王过目。” 赵灵宫只看了几行便已感到惊讶,他没有想到吴王会许下如此重利。然而他脸上并不动声色,将手中书简随手往桌上一扔:“吴王所许并非本王所需,有与没有并无大碍。至于这上面所说的穿山一郡,于本王更是毫无意义,此郡虽临楚国,却也是在吴晋两国包围之下,况且离我有一楚之遥,我赵军根本无法前往驻扎,与我有何意义?再者说了,这穿山郡……现在可还是晋国属地,若是吴王夺不下来,岂不是一个空许诺?” 使臣擦擦额头上的汗,苦思冥想着该如何应答。 孰料赵灵宫突然一笑:“你回去禀告你家大王,这穿山郡本王不要!只要他攻下晋国之后留下清溪莫动,赠与本王即可。清溪门人与我的关系你家大王理应清楚……他若胆敢毁坏清溪一草一木,就莫怪本王不顾结盟之义!” 临来之时,吴王曾下令务必达成与赵国的联盟,此刻使臣听闻只要清溪一郡自然立即应允。他带着盟书离开赵宫时,回头望了望偌大的赵宫,轻轻叹了口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堂堂赵王也不过如此。 这次结盟尤为隐秘,为了不让此事泄露出去,赵灵宫并未将结盟之事告知魏慈明,就连他身边亲信中也只有王适之一人知晓。 一场情事过后,赵灵宫趴在王适之背上用手指在他身上缓缓滑动:“适之,你近来对我总不够热情。” “大王已有新欢,又何必来要求适之?”王适之翻过身,握住赵灵宫在自己身上作怪的手指。“我既已不够热情,你还是去找师弟吧!” 赵灵宫见他并非真的生气,也饶有兴趣地同他调笑:“做这事儿非得有情方得快意,若无情苟合岂不如禽兽一般?我与慈明有情,慈明却未必同我有情,怎抵得上你我两情相悦、情深意笃来的快活?” 他这边说着,虽是平平常常、语带欢笑,一双眼里全是王适之的笑脸。可当他一说到如同禽兽之时,他的眼中浮现的全是几年前的魏慈明和王适之,那时候的他们两个似乎都很少笑,至少很少当着他笑…… 那些年里,他的所作所为已不止是如同禽兽,甚至是已禽兽不如。 他想到自己的改变,忽然觉得好笑。一个人若在人前做久了好人,在百姓面前做久了仁君,当真是会影响到自己,连带着有时候在人后都会忍不住想要做个好人,对身边的人好一些。凑过去亲亲王适之:“适之,早些年是我亏待了你。” 王适之一愣,转过身去背对他:“过去的事情还多说什么?折腾了一晚上还不累么?快睡吧。” 赵灵宫不再动他,揽着王适之往怀里带带,前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清晨的阳光唤醒了沉睡的赵灵宫,他摸摸身旁的空被,触手已无余温。 适之一定又是半夜就自己走了,他仰躺在床上想。这是前些年他给适之定下的规矩,做完就走,到旁边小屋去睡,不许留下。这些年没少同他说起这件事,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不必离开,他却再不肯留。 洗漱过后,他来到一旁小屋,见王适之还未起床便坐到床边。哪知道他才一坐下,便已惊醒了王适之:“不必起来,我早就同你说过半夜不必离开,你怎么就不听呢?夜里寒凉,你那样离开难免会受寒。” “大王现已贵为一国之主,怎可由男子在旁伴驾过夜?传出去怕是于大王声誉有损。” “罢了,我来是问你昨晚我同你所说结盟之事你可还记得?”赵灵宫拽过王适之被外的手,一根接一根地捋着,从拇指到小指,又从小指到拇指。“吴王请我出兵牵制楚国。只是我国年初才经过一场大战,百姓尚未从中恢复过来。此刻楚未犯我,我若贸然出兵,怕是会遭失了民心……” 王适之任他摆弄手指:“我说怎么不找师弟呢!原来是想让我做坏人。” “要做坏人也要凭本事!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赵灵宫伸手摸摸王适之的脸,忽然端正了神色:“至于慈明……我并不信他!” ☆、第八章 云雾皆散,心中唯有明月 (3451字) 转眼间,距离吴国退回晋国送去的耕牛已有半个多月的时间。 吴国始终还是要求晋国送上当初跑到晋国的那头耕牛,这样的要求实在太过无理,激起了晋国民愤。晋王极力免除战争,他一面安抚着情绪激烈的百姓,一面命大臣带着吴国的使者游走在晋国各处,寻找那头——或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耕牛。 在这段时间里,楚政一直饶有兴味地观看着吴晋两国这场关于耕牛的事故。同时他派出大批的云台宗僧侣及灵童在楚国各地宣讲佛法,并且大肆修建云台宗庙。 按理说,这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工作通常会遭到百姓的不满。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宗庙可以朝佛的缘故,当楚政下令修建宗庙的时候,并没有百姓对其表现出不满,甚至更多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正像云台宗的灵童所说:“能够参与修建寺庙,是你们多世修来的福分,也是你们今生用心修行、广结善缘的结果。你们应当为能够拥有这样一位肯衷心侍奉神灵的君主而感到幸福,因为如果没有他,你们的来生、你们的子女,都将因此而得不到庇护。” 不知道是不是因灵童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话很容易便得到了认可。 楚地百姓在对楚政感恩戴德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当初是谁将全国的僧人赶出去的,也忘记了当初是谁下令捣毁一切寺庙,烧掉各派经书,就连庙里供奉的菩萨也没能在那一次幸免于难。 这些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楚政检视寺庙修建的时候,因要与灵童同行,所以没有骑马,同灵童一同乘车。 当他看到那些百姓眼中的虔诚时,拽过坐在身边的灵童问道:“你们究竟说了什么?”灵童将那段话重复给楚政听,他听后哈哈大笑:“你们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骗子!” 灵童微微低下头:“这并不是欺骗,而是事实!能够参与修建庙宇,是多世修行才能够得到的福分。” “哈哈!好!”楚政抬起灵童的下巴,凝视着他的双眼。“我当初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灵童抿起唇,只睁大双眼盯着楚政,并不回答他的话。 楚政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灵童的下巴:“我说过,我要这世上所有厌恶战争及贫苦而愿意追随我楚政的人,都得到和平和安乐的生活。我要这个乱世成为一个清平世界,这是我所有作为的最终目的!因此一定要一统天下,不能让任何人扰乱我的道路,妨害这个和平世界的到来。正是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才会请你们来,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的神灵么?”说着,他一把甩开灵童,灵童摔倒在了车内,撞到了座位上。 前面赶车的侍卫听到声响,在帘外喊道:“陛下!” “没你的事,继续赶车!”楚政弯腰,冷冷地看着灵童。“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可以拿神灵之说欺骗我的臣民,却不可以拿这些无稽之谈来糊弄我。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同我说这些前世今生的鬼话,我便杀了你!反正你云台宗的灵童并非只你一个,我再去请一个下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灵童咬紧了嘴唇,眼中的泪水泫然欲泣:“陛下既然不相信我们,又为什么……” 楚政用脚尖抬起灵童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我说了,只是为了统一天下而已。不要对我做出这副样子,你们当年可以成功勾引赵王那个老东西,今天却只能失望了!你这样的长相,还不足以使我动心。”他盯着灵童的脸,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圣洁与肮脏竟然能够同时存在……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是否最圣洁的同时也是最肮脏的呢?” 几乎是在想到的同一时刻,他便立即在心里否定了这句话,最圣洁的怎么可能是最肮脏的呢?他心中最为圣洁的是昭乐,他的昭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肮脏的。昭乐,注定是最干净圣洁的存在。 圣洁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昭乐存在于楚政的心中,而此刻真正的昭乐却静立在红尘的烟火之中。 眼前的火映照在昭乐眼中,他紧紧地抿住双唇,不肯泄露出一丝情绪。 他身后已经是一片恸哭,在侍立于他身后的百官之后,还有自发前来的百姓。他们都在哭泣,或真或假,反正是通通都要洒下几滴泪水才肯作罢。 他右手边有一架马车,那里面坐着华夫人和卫姬。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卫姬,那个只闻名未见面的卫姬。 他记得开始前华夫人曾唤他过去,细细叮嘱他不可流露出过于哀伤的表情。那时候,坐在华夫人身边的卫姬始终在冷眼旁观,她那种审视的目光让昭乐感到很不舒服,那分明是不信任的目光。 僧人们围坐在火堆四周念着经文,人数众多却是整齐至极,想来是没少参加这类活动。 随着木柴的燃烧,香味渐渐发散出来,这是他对于管相的特殊恩典,以香木焚化身体,以彰显其生前如兰芷一般美好的德行。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8 他一边嗅着空气中的馨香,一边想着管相去世前的场景。师傅临去前曾留给他几句话,管相也一样。 管相是在深夜去世的,他没有来得及前去见管相最后一面。 听说当天夜里,一直病着的管相忽然精神起来,命人送笔墨过来,待管相写完那封奏议后,便倒在了床边,气息奄奄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请乞求殿下将我尸身焚化,骨灰洒到粮仓之外,让我能永远看到我大齐昌盛!” 管相最后的奏议上写着的话很简单,只有两句…… 第一句是: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第二句是:情字祸国,魏慈明不可用!殿下切记!切记! 最后的那两个切记,管相写得尤为用力,倾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昭乐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管相,又想起多年以来对自己淳淳教导的师傅,无可奈何地瞥了瞥嘴。他想,我又不是僧侣灵童,无法启用鬼神之力,比起已经死了的管相,我也只能用师傅了。 “殿下。”这一次前来超度管相亡灵的正是元孝公子,他走到昭乐与他一同观看火势。 昭乐的目光停留在火堆上:“哥哥,外公这一死,与我亲厚之人便又少了一个了。” 元孝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指尖:“殿下节哀,生死有命,谁也无法阻挡……将亡者安放于内心,将其教诲付诸行动,则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哥哥说的是。”昭乐扭过头对元孝淡淡一笑。“是昭乐失行了。” “殿下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只是在我面前算不得失行。”元孝往昭乐身边靠了靠,声音越来越轻。“楚国李斯已潜入赵王别宫之中,想来不日便会有大事发生。” 昭乐皱起了眉头:“别宫?赵王肯把长安君送出赵宫了么?” “是,大约是半月前送往别宫的。” “半月前?”昭乐已经猜到了赵灵宫这样做的原因,可是他不明白这个时候对楚政出手又有什么好处。“战祸方平,赵王到底想做什么?” 元孝道:“不管是我手下的神女,还是弦高方面都没有消息带回。只知道赵王悄悄将长安君送往别宫后,曾多次派人送一些极为奢华的用品往别宫之中,除此之外,则是忙于国事,再无任何动作。” “他这是在告诉李斯长安君不在宫中了。李斯呢?李斯那边除了潜入别宫,可还有什么动作?” 元孝想了想,道:“这些日子来李斯一直眠花宿柳,并未有何特殊之处,只是前些日子一直跟着他的那条大狗突然不见了。” “那只狗不见了?大概多久以前的事情?” “大约十天了。” 听完元孝的话,昭乐叹了口气:“这样算来,楚政大概也该知道这件事了。” 元孝没有再说话,悄悄离开昭乐身边回到了念经的僧群之中。方才他与昭乐两人的交流,在身后百姓以及百姓中混着的奸细看来,只是一个僧人前来征求殿下的意见,简直再平常不过。即便是身后的官员知道这名僧人曾是宫里的元孝公子,却也并未察觉出他们之间的特别之处。 葬礼结束的时候已经濒近日落,昭乐回到宫中后命人唤来了燕于琴等五位同门,将日间元孝告知给他的事情讲给五人听。 伍齐射一如往常的首当其冲:“这个时候如果赵国与楚国开战,对赵国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赵王为何要这样做!” “他已经养了长安君那么长时间,没有理由现在不想养着他了!”王彩御颇为不理解地摇摇头。“况且他将长安君单独送往别宫岂不是花销更大?” 王彩御的话让其余五人都感到哭笑不得,何九畴笑道:“王师弟说的在理。” 昭乐抬抬手,示意大家不要再笑,转过头问燕于琴道:“燕师兄门客众多,可听到了别的消息?” “并未收到消息。不知文师弟对此事有何见解?”燕于琴抬头望着文知礼,语调温柔。 文知礼道:“倘若有人予赵国以重利的话,他此刻与楚国开战便并非全无好处了。” “文师兄是说吴国与赵国结盟了?” ☆、第九章 随雪花一同消逝 (3821字) 渌水宫中,寒梅初绽。在枯枝衰草中尤欣欣向荣的梅花,令昭乐不禁感叹:世人常说,荣枯不可一处存,可是最朴实自然的花草却可以荣枯共存,这究竟是因为神灵的力量已臻化境,还是人的见识太过短浅? 华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来到院中:“殿下,夫人请您进去呢。” 昭乐点了点头,跟在侍女身后往屋里去。 华夫人正等在那里,她朝昭乐招招手,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递给他一块糕饼:“快吃吧,这是刚刚做好的,吃完了你就十九岁了。” 当他接过华夫人递过来的糕饼后,心中突然一紧,十九岁,他已十八年没有见过生母。 “殿下?”华夫人见他拿着糕饼发愣,温柔地唤他。 听到华夫人的呼唤,昭乐抬起头,对华夫人绽出了一个颇为稚气的笑:“这糕饼可是母亲亲手做的?只有母亲亲手做给我吃的,才能作数!” 面对他装出来的稚气笑容和情不由衷地撒娇,华夫人感到心疼,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自然是母亲亲手做的,我儿一年一次的大日子母亲怎会偷懒?快吃了吧,一会儿还要去看奏议呢。” 昭乐咬下一块糕饼,哀哀地叹气撒娇:“母亲只会把我往外赶。” “我儿……”华夫人忽然抱住他的头,凄凄地叫着。“昭乐,我的好孩子……” 被华夫人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昭乐刚咬下的那块糕饼卡在了嗓子眼儿,啊啊的下不去。 见太子殿下被夫人吓得噎着,旁边伺候的宫人侍女们想笑又不敢笑,连忙奉上水。 直喝了几大口才缓和过来,昭乐由于被噎到,憋得眼圈儿都红了,一脸不解地望着华夫人。平日里万人景仰的昭乐太子,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华夫人本是想到昭乐承担太多心里难过,才会突然抱住他,哪知道会惹发后面这些事端?这会儿也是不尴不尬的,心里明明哀伤,却又忍不住想笑。“殿下可好了些?方才是我鲁莽了。” 昭乐又喝了一大口水:“无碍的。” 守门的宫人跑进来禀告:“殿下,您宫里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楚王送了贺礼来。” “知道了,下去吧。”遣退宫人后,昭乐向着华夫人行了一礼。“母亲,昭乐告辞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79 华夫人微微颔首:“殿下既有要事便去吧,稍后我遣人将今早做的糕饼送去。” “多谢母亲挂心。”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这回楚政又会送什么来呢?正日子到的通常都是盒点心,其余的都是过了日子才到,只有一盒点心是快马加鞭赶在正日子送来的,年年如此,没什么新意。可正是这没什么新意的贺礼,撩拨得他心急火燎。 当他看到桌上堆着的几个礼盒后,有点发懵,一一打开后却没见到如他所想的那盒点心。他问道:“楚王送来的贺礼呢?” 被他这样一问,伺候的宫人也是一愣:“都在桌上呢!” 桌上那几个刚刚被昭乐拆开的礼盒正孤零零地敞开着,里面尽是些金器玉牌,名贵却疏离。 盯着这些名贵的礼物,昭乐心里很不舒服,一股无名火就涌了上来,抓起一块玉牌就要扔。拿在手里忽觉触感冰凉,再一细看,雕工也颇为精致。这一来,他可就舍不得扔了,将那玉牌又放回了盒里。 他坐了下来,挥挥手让宫人将礼物撤下去,而他自己,则像是赌气一样在想:哼,不就是盒点心么?谁稀罕? 那盒点心,的确不值得太子殿下稀罕,太子殿下稀罕的是送点心那个人的心意。 只有每年快马加鞭送来的那盒点心,才能向他证明,楚政还记得他喜欢桃子样的点心。 在楚政深刻地贯彻着昭乐的自保纲领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为贯彻他的纲领而惹恼了他。 赵王别宫中的水潭旁边错落有致地堆砌着大块的青石,青石后载着一片方竹,竹叶映到水里,平添雅致。成乔斜倚在青石上,他身下垫着厚厚的棉垫,身上披着月色披风,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池塘水面的月亮倒影上,与周遭的景物相映成画。 他望着水里的月亮,一动不动,从刚刚来到这个水潭开始,他就能够感觉到师父就在他身边。 师父是来做什么的呢?成乔一厢情愿地相信师父是来帮他的…… 不过这并不可能,他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有不抱太高的希望,才不会摔得那么疼。 “师父,既然来了还不出来么?”成乔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在他喊‘师父’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冷。 李斯从一块青石后转出来,微笑道:“许久不见,殿下可好?” 成乔环顾四周,勾起嘴角不屑地笑着:“师父以为成乔寄仇人篱下可会好?” “这是殿下自己的选择。” 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成乔撑着身边的青石坐直身体,静静地望着李斯,一言不发。 李斯走到成乔身边,微笑着注视成乔:“我已来了有一段时间,却一直没有现身。殿下可知道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师父还舍不得成乔死吧?”成乔扭过头,冲他咧嘴一乐,笑容凄楚。 李斯摇头:“殿下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呢?” “我已叛国投敌,楚政又怎会饶我?他派师父前来杀我,实在是高招!他一向知道……我不会对师父出手……” “殿下!”李斯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怎可如此误解陛下?陛下命我前来,是要我接殿下回去本国。陛下从未对您起过一点杀心!陛下对殿下的心意,与殿下对陛下的心意相比,简直是与天空中皎洁的明月一般高洁!” 成乔痛苦地仰起头,几乎喘过气一样:“他……是明月高洁,我是泥里龌龊……师父,在你心中,成乔与楚政相比就如此不堪么?你心中可曾有过我这个徒儿?又可曾有过成乔这个人?” “殿下既是我的徒儿,我又怎会不记得?”李斯走上前,握住了成乔的手。“小的时候我就最疼爱殿下,殿下怎不记得了?你大哥若是不好好读书还会打骂他,你不好好读书时我可曾打骂过你?” 称谓的改变,以及交握的双手,似乎在向成乔证明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飘忽,流露出令人怜悯的懊恼神色。 李斯一直在关注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此刻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在心中感叹成乔的幼稚,更是气恼楚政的命令。他不着声色地将已经开始动摇的成乔揽到怀里:“好孩子,你还记得师父曾经对你说的话?” “什么话?”成乔的眼中满是憧憬。 他在期待什么? 周遭传来了整齐的跑步声,许多红色的亮光向着这个水潭聚拢过来,他们喊着的是:“抓刺客!” 李斯依然搂着成乔坐在青石上,他将已经开始惊慌的往外推他的成乔紧紧搂在怀里。 成乔用力地推着他:“师父,你快走!” “不必了,师父既然来了,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李斯把成乔的头摁到自己怀里。“成乔,师父一向疼你,只想你做个富贵闲人。哪知道你竟会有这般狼子野心?竟想弑兄而代之……你可知道你根本就没有保卫楚国的能力?陛下要我带你回去,他心里还拿你当兄弟……” 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李斯捧起成乔的脸,亲亲他的额头:“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师父说过……要你能活着便活着,到您该死那一日,为师自不会留你!” “师父!”成乔叫了起来,他攥住那柄直直刺入心窝的匕首,由李斯刺入的匕首。“你……” 成乔跌到了水潭里。 “殿下须谨记,要杀你的是李斯,而非陛下。” 李斯脸上的表情温柔的像是三月的花瓣,四月的春风。 他用就是以这样温柔的表情,凝视着成乔在水潭中一点点死去。 脖子上已被人架上了刀,双手也被人绑了起来。李斯在被身后侍卫推着踉跄离开时,最后看了一眼水中的成乔,看了一眼成乔睁大的双眼。 那双眼里,有不甘,也有不解,或许还有爱意。 李斯摇摇头,他的小徒儿,既是好孩子,也是傻孩子…… 水潭并不深,根本漫不过长安君的尸体;月光也皎洁,投到水潭中冷清清的发亮。 然而,就是这样明显,也没有人去管水中长安君,甚至在这个别宫里,都没有人知道水中这个尸体有着这样尊贵的一个身份。 大王的命令只是擒住入侵别宫的刺客,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余的命令。 下雪了,洁白的雪花落下,落在了水潭里,落在了长安君身上,落在了齐宫的梧桐上。 赵灵宫将楚国探子李斯被俘获的消息广为散布,却瞒下了长安君死亡的消息。 昭乐得到李斯被擒的消息时,私以为这天下再没有比自己能够了解楚政心思的人,毕竟他们的师傅都是被赵王扣下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0 他决定不顾前嫌,写一封信表示一下关怀,等拿起笔来却又不知道写什么好。 最后,他来到了渌水宫,亲自跟着华夫人一起做了数十个糕饼,还趁着热就装盒让人星夜兼程送往楚国。 当楚政收到昭乐的点心时,他正在调遣死士前去赵国救李斯。 待一切处理完毕后,他瞥到桌上的点心,想到方才送点心来的那人所说的话:“这是殿下亲手做给楚王陛下的点心。” 他摸着盒子笑开了怀,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打开时,入眼的竟是一堆渣子。 旁边伺候的宫人忙解释道:“想来是昭乐太子送来得急,尚未定型便已送出,连日奔波下,难免颠簸碎了。” 屋外的雪还没有停,楚政笑着捧起一把渣子塞到嘴里,只觉得分外香甜。 ☆、第十章 如同梦中之梦 (3562字) 随着李斯被抓起来,昭乐越来越能够确定,吴赵已于暗地里互结为盟国。 这使他对晋国未来的境况感到担忧,同时也开始为齐国的未来感到担忧。 他派人送信给外公后,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事到如今,他除了静静等待外,再没有任何办法。倘若他不顾一切的出手,那么迎接他的必定是灭顶之灾。 当他正在为吴晋之争劳神之时,伍齐射为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对于昭乐来说,这个好消息意义重大。 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消息关乎整个国家的命运与将来,更是因为,这是他十九岁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伍师兄,你所说的可是真的?”昭乐兴奋地抚着手掌。 伍齐射也同样是喜形于色:“当然!臣怎么敢拿这样的事情欺骗殿下?莫说臣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就连那些日日与四郡百姓相处的工兵都没有想到!起初那工兵头领也是不信,生怕这些百姓尚有异心,可后来四位郡守请了极有声望的长者来都城见臣。同他们协商后,臣认为四郡百姓是真心归顺,才让那队工兵带着他们回来。” 昭乐笑道:“真没有想到会因帮四郡百姓修建房屋而得到这样的结果。对于国家来说,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得到四郡百姓的归顺,实在是令人感到欣慰。这一回,伍师兄功不可没。” “殿下过誉了!”伍齐射跪下来。“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实是因为百姓感受到了殿下对他的眷顾!一切都是殿下的功劳。” “我一向赏罚分明,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你与那一队工兵都当赏!” 喜悦的情绪仍在蔓延,因为民心的归顺,也因为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大街小巷上的百姓都在为新年做着准备,齐国善制丝绸,自然是漫天红绸,喜气洋洋。至于擅长制作鞭炮的梁国,则是大大小小的作坊都在忙碌地赶制鞭炮,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崭新一年增添喜气。 也许是因为有感于新年的欢快的气氛,梁王父子间的矛盾渐渐平复下来。现在,两个人正坐在公子羽宫里的暖阁中饮酒。 公子羽为父王斟上一杯酒:“父王,时近新年,让我们共饮一杯!为今年的成就庆祝!” 梁王微笑着点点头,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这酒实在太凉!怕是喝下后会腹痛,不如叫你宫中的人热过再喝。” “是儿子大意了。”公子羽拍拍手。“来人,把酒拿下去热一热。” 出来的人并不是普通的侍女,而是他朝夕宠幸的那名美人,浓姬。 “你进去,这等小事不需你动手!”公子羽知道父王一向不喜欢浓姬,便摆手让她回去。 浓姬眼波流转,走到公子羽身边执起酒壶:“公子,这等近身伺候的事,妾身不愿假手于人。” 浓姬拿起酒壶袅袅娜娜地离去,梁王望着她的背影变了脸色:“这女人……” 公子羽打断了父亲的话:“父王!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不愿与您因为她的事情争吵。我知道您对浓姬仍旧怀有戒心,但是请您相信儿子的判断力。浓姬她绝非是您所想的那样!她日日在我身边伺候,若当真存了害我之心,又何必等到现在?” “或许……”梁王迟疑了一下。“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你呢?如果她是为了给周国报仇而来,就不光是要杀害你那么简单了。” “父王!”公子羽的语调提高了。“您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儿子的判断力呢?况且若她当真是为了报仇而来,那么请父王告诉我她迟迟不动手的原因!” 梁王此时听到公子羽的质问,心情沉重。他在内心中祈祷着,不要像我想的那样…… 公子羽的话还在继续:“父王请您回答我!如果我从不同她提及国家政事,也不许别人同她提及,更加不许她与外人接触。她要如何害人?请您相信儿子的判断力,以及儿子对国家的热爱!” 梁王对于儿子的话没有做出回应,他沉默地听着公子羽的话,想起了今早与密夫人的对话。 密夫人说:“大王,您是为公子的父亲理应多多规劝他。正如您所想,儿子应当听从父亲的命令,即便是为此而打骂处罚儿子也是情理之中,这是您作为父亲的权力。但是,您切莫忘记,公子他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不光是您的儿子,同时也是梁国的储君,有多少双眼睛在随时盯着他。”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严格要求他!” “大王,请您试想一下,如果因为您的严格要求,损伤了公子对您的感情,会怎么样?” “会怎样?” “如果让梁国的百姓知道大王与公子不合,难免会为国家的未来而感到焦虑,从而变得人心惶惶,民心不定。可如果是让他国以及有心之人知道,拿着您与公子不和睦这件事大做文章,煽动他人,乃至煽动太子……那么楚国的内乱也许就要在梁国境内再次重演!您难道愿意看到公子与您持刀相向的画面么?”说到这里,密夫人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着梁王,眼中含上了泪水。“大王,请您多多为了国家以及公子的未来着想,也同样是为了您的未来着想。” 梁王问她:“阿密的意思……可是让我迁就他?” 密夫人含着泪,紧紧地握住了梁王的手:“并非是无条件的迁就,而是不涉及原则的小事,就请大王不要计较,或者能够私下与公子协商。只有您维护了公子的尊严,才能够使您与公子变得和睦。” 密夫人一针见血指出了梁王夫子间矛盾的根源。 公子羽的话拉回了梁王的思绪:“父亲,您的回答呢?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其实当梁王回忆起密夫人的话,就一直在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儿子的话。要如何应对,才能钩使儿子与他的矛盾不再加深,才能够如密夫人所言不伤害公子羽的尊严。 他很清楚,阿密的话是正确的。 然而这并不能令他抛开对浓姬的不信任,他从始至终都坚定的相信,这个女人不简单。 “你说的也许是正确的。”最终,梁王还是做出来妥协。 公子羽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满意,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极为严肃地说:“如果父王只能给出这样敷衍的答案,倒不如不要做出回应。”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1 “我并非是对你敷衍。”梁王以冷淡的口气回应。“我只是在想,或许是因为我并不了解她才会对她产生质疑,而你每天和她在一起,理应比我更加了解她。” 对于父亲的突然转变,公子羽感到诧异。他微微偏着头,审视着对面的父亲。 梁王了解他目光后的含义,微笑道:“这都是你母亲的功劳。” “母亲?” 这个词,让公子羽想到了已死去多年的生母,也想到了密夫人。 “是的,是你母亲对我说要我尊重你的决定,她对于我们之间的问题十分担忧。”梁王夹起一个肉丸放到嘴里。 公子羽明白了,这个母亲指的是密夫人,而非他的生母。 他道:“是我的错,不该总和母亲抱怨。” “不,这样很好!你不肯同我说的话却肯同她说,这让我很欣慰。在她刚来的时候,我一直怕你不能够接受她。”大概是因为刚才吃的肉丸味道很好,梁王又夹起了一个放到嘴里。 想到慈爱的密夫人,公子羽由衷地赞叹:“密夫人她……”他想了一下接下来的措辞,要怎么要说才不会使父亲产生误会。他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很疼爱我……恩,应该说,母亲对于我的疼爱比父亲更甚!” 听到这样的话,梁王情不自禁的笑了。 突然而来的腹痛令梁王停止了笑容。他弓着身体,用力地捂住小腹,企图压制腹间的疼痛。豆大的汗珠从梁王额头上流下来,紧紧皱起的眉头在向人宣示着他正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公子羽蹲下去扶住梁王,焦急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忽然,一道冷冽的光从梁王眼前闪过! 年轻时在战场上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光芒只有冰冷的利刃方可发出。他抬起头,看到公子羽身后的浓姬时,忽然明白了一切。他拼尽力量将儿子推到了一旁,同时,浓姬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他的胸腔,然后迅速地拔出刀,又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割了一刀。 眼前的这一切让公子羽感到不可思议,他瞪大了双眼看着走向自己的浓姬,也看到了浓姬脸上的泪水。 浓姬一边走向他,一边哭着情深意切地喊着:“公子……公子……” 公子羽虽然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却很快清醒过来,在浓姬来到他身边的一瞬间,抽出腰刀斩杀了浓姬。 他把已再没有活命之理的浓姬扔到一旁,朝着父亲扑了过去。 浓姬在他身后,用垂死的双眼凝望着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一直都想要告诉他,自己是东部四郡派来的细作;也很想告诉他,她爱他。 直到浓姬完全死绝,公子羽都不知道浓姬身为细作从未执行过任务,就连刺杀梁王也并非是她的任务。如果他肯在浓姬和梁王死后,看一看浓姬的遗物,就会发现浓姬刺杀梁王是为了他。 天空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作坊里正在试验新制的鞭炮。 ☆、第十一章 就在不远处 (3482字) 当人们还没有从梁王猝死的震惊中平定下来时,又一个令人感到震撼的消息传了出来。 赵王决定处死楚国派来的奸细,腊月二十二日行刑。 不管是昭乐,还是楚政,都不相信这个决定是赵灵宫由于新年将至而下的。 昭乐想要去一封信提点楚政,当他提起笔时,虽并不似上一回那般不知该如何落笔,却仍未写下这封信。他想,如果楚政连这些都无法察觉便去打一场无把握之战,那么楚政也不配做楚王了,甚至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乱世。 乱世之中,爱或者不爱,都是水塘中虚无缥缈的倒影。谁能在这世间,只靠爱而存活? 他放下笔的那一刹那,想起来那是满脸凶相的大狗,对谁都露出凶相,独独对李斯无比温顺亲密的大狗。他忽然感到万分惊讶,难道说这只大狗真的懂得什么吗?这些动物是否真的能理解一切,并在人的身后窥探。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只善解人意的大狗令昭乐感到恐惧。 至于此刻的楚政则是沉浸在勃然大怒中,弟弟还没有找到,师父却已经要被处死。 他感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在被愤怒灼烧着,被灼烧的痛感不能令他清醒,只会使他渴望疯狂。 面色阴沉的楚王没有人敢去碰触他的逆鳞;躺在棺材里的梁王已没有能力去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晋王听说了这件事后,微微摇了摇头,沉默无语;就连最应该表现出欣喜的吴王也只是沉默…… 明天就是行刑的日子了。这件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却成功的瞒住了一个人——魏慈明。 赵灵宫一如往常地来到魏慈明的居所,他摒退了身后的随从,独自入内:“慈明,我来了。” 魏慈明也一如往常地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应,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 对于这样的魏慈明,赵灵宫早已经见怪不怪,径自走过用握住魏慈明的双手:“外面可真冷!”他冰凉的双手冻得魏慈明手一缩,皱起眉头,略带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同为兄弟,这厢是温室之中情初定,那厢是铁牢之中命将竭,既讽刺又荒诞。 若是此刻让魏慈明知道李斯明日即将行刑的消息,是否还能这样安心的被赵灵宫握住双手? 王适之往李斯的杯里倒了一杯酒:“喝吧!你明日就要行刑了,我不会来害你的。” 李斯的手上还带着镣铐,他一动就会发出声响:“哈哈,我倒希望你能顾念旧情,给我杯毒酒,免了我明日行刑之苦。” “师兄说笑了。”不知为何,王适之的脸色不太好。 “你脸色不好,可是在赵国仕途不顺?”李斯喝掉杯中的酒又往前推了推。“再来一杯。” 王适之强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适之比不得师兄你在楚国位高权重,自然是没有珍馐美酒滋养身体。” 李斯早知道王适之与赵灵宫之事,听了他的话后笑道:“你既得赵王宠爱,只要肯开口,又怎会少了这些俗物做伴?想来是师弟你心比天高,不肯开口讨要。只怕你这样下去,会落得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下场。” “你已将死,竟还如此刻薄。”王适之大怒,不懂得李斯发自内心的谆谆劝诫。 “师弟,你该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知为何,李斯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慈爱之情。他不知道是发自对眼前这个师弟,还是对同在赵国却不知被赵王关在何处的弟弟的。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2 王适之不是不能感觉到李斯眼中的慈爱,却是本能地将其视为对自己的怜悯之情。这让他感到愤怒,凭什么他弟弟分走了大王的爱,而他又来怜悯自己? 王适之道:“师兄,你可知道慈明也在赵国?” “自然知道。” “那么你又可否知道赵王与慈明的关系?” 李斯微微一笑:“虽知道并不确切,却也能大概猜到。” 王适之被李斯堵的哑口无言,紧抿着嘴瞪视对面的人。 “师弟。”李斯见他这副样子与小时候同慈明怄气时无异,不免想到年幼时的往事,他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王适之的脸。“你从小就爱与慈明怄气,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这些年在赵王身边,堂堂男子,承此之辱,实在是苦了你……” 这样的温情令王适之难以呼吸,他在这里感觉快要窒息了。 他来是想要嘲讽,想要看一看师兄临死前的丑相的,而非是来听师兄的温言软语,更加不需要师兄临终前给他的慈爱。 已经不敢再待下去了,他推开李斯的手,踉跄着跑出了牢房。 李斯轻轻地叹了口气,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夜,想起了慈明,想起了楚政,想起了成乔…… 最后,他留下生命中所有的时间去想他的丈夫,那条对他顺从亲密的狗。 晨曦乍现,腊月二十二日在李斯对大狗的怀念中到来了,再过不久,他的生命就将结束。 他对死亡并没有想象的恐惧,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只是用尽了全力去怀念。 方才听过往的狱卒提起他所受将会是腰斩。 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死法,腰斩过后,身体不会即死。 这意味着他受刑之后还要去体会这刑罚的痛苦,还要蠕动着他上半截身子在地面上翻滚,像是生命中最后的滑稽舞蹈,在刑场上,博人一笑。 先笑的是他自己,想到那样滑稽的场面,李斯不禁发笑。 狱卒走过来踢踢栅栏:“笑什么笑!疯了么?” 狱卒的口气极为严厉。 这份严厉来源于他的恐惧,他身为狱卒见过许多被处死的犯人,他们或哭或闹或疯癫,却从未像眼前这个人那样开怀大笑。他可以清楚地断定,眼前的这个犯人,他的笑与以往其他犯人的疯笑不同。 他的双眼并不像那些疯子一样发直,而是明亮清澈。 这样明亮清澈的眼睛,不该属于一个将死之人。 距离前往刑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李斯也已经停止了大笑,只有笑容仍旧停留在脸上。 今日的天气看起来并不适合的行刑。 路上的积雪已经消融,天空中的太阳不再羞答答地躲于云后,成为了天空中独一无二的主角,绽出灿烂与温暖给它每一个尘世间的观众。 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李斯听到街旁的百姓在抱怨:“这样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却要被敌国的奸细玷污了。” 李斯苦笑,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下了什么样的罪过,足以玷污明媚的阳光。 他无法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说‘不’,或者说‘明天,今天的天气太好了,不适合死亡’,死亡与刑罚无法推迟。 生命是那么地纠缠不清,不同的生命在相互纠缠,不同的时间也在相互纠缠。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导致另一个事件,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这一件事又接上了新的事,然后一直继续下去,没有尽头也不会结束。 赵都城门外,前来拯救李斯的死士正在想尽办法进入赵都。 赵灵宫早就预料到楚国会派人来救李斯,他为此在都城四周布下一围重兵,严防死守,只求将前来营救李斯的人挡在城外。只顾着防人的守卫们没有注意到,一只大狗已摇摇摆摆地从东城门而入。 身后的行刑人推了李斯一把:“跪下!” 李斯被他推得往前错了一步,站定后他展现出了被抓住后从未显示出的强硬,他昂着头:“李斯生为楚人,亡为楚魂!上可跪天地楚王,下可跪楚国百姓,却绝对不跪你们这群赵狗!” “好一个嘴硬的贼子!”行刑人的助手扯住了李斯的头发,扭过他的脸,扬手便打。 在李斯的脸被助手扭过来的那一刻,行刑人的心中忽然一动,很想擦净这张脸看一看。 他想要看一看这张尖削的、犹带伤痕血污的脸,擦净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够有这样一双清澈高傲的眼睛,令这张已经看不出本相的脸上显出万种风采。 行刑人呵斥着自己的助手:“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折腾他干什么!” 助手一愣,指着李斯道:“他是敌国奸细!” “你忘了我教给你的了么?不管他上刑场之前是谁,只要上了我们的刑场,他就是个死人了。”行刑人低头看了一眼比他略矮半头的李斯,觉得心里越发地难过,连忙又收回目光。“他都是将死之人了,莫要折磨他。你去将断头酒拿来!” 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断头酒,行刑人走到李斯身边,对他说:“你这身份必定是不能有人来给你送这杯断头酒了,就由我喂你喝下吧。” 李斯微笑着道了谢,伸过头去就着行刑人的手喝下了这杯断头酒。 滴漏声声,已到了行刑的时辰。 行刑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斯被助手拉往重斧旁。 他已是带徒儿的行刑人,除了穷凶极恶的重犯,他已不用再亲自行刑。 眼见助手一面拉扯,一面辱骂地将李斯送往重斧前,行刑人一反平常地快步走过去,从助手手中扯过李斯:“我来!” ☆、第十二章 多年梦,醒来归一眠 (3550字) 时候正好,阳光洒到李斯的脸上,仍旧无法为他灰暗的未来,增添任何光彩。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3 然而即便如此,李斯的风采在行刑人的眼中也是无法用言语述说的,他仿佛从李斯的眼中,看到了他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最灿烂的阳光。 作为一个行刑人,他从来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一双眼睛而折服。 所以当前辈们讲起姜子牙斩苏妲己的故事时,他只是一笑置之,那不过是传说里故事,如何能做准?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被一双眼睛所折服,为一个即将行刑的犯人所折服。 他很想问问李斯:“你是不是苏妲己?” 但脱口而出却是自己的名字,他竟然如此渴望这个将死之人记住他的名字,如鱼渴水。 李斯扬起头,对这个给予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尊重的行刑人微微一笑。 没容他回答是否已经记住行刑人的名字,也没容行刑人再多说什么,重斧便已经落下。 赵都城门外的死士并无法看到里面行刑的场景,只能看到天空中的太阳。这个时候,他们还被挡在外面,陛下交给他们的任务无法完成了…… 他们带着强烈恨意抽出手中的刀剑。 在他们于城门外宣泄愤怒的时候,刑场之内,李斯的腰斩之刑已经圆满完成了。 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重斧落下的速度很快,在力的作用下,并没有来得及让李斯去感受斧刃的冰冷与锋利,便已经将他斩成两段。上半身还有感觉可以动,而下半身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李斯感到恍惚,他不适应地动着上肢。 虽然早就已经有了上半身在腰斩之后还可以动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发现手臂还可以动的时候,依然很惊讶。 行刑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忽然间,一直大狗闯进了刑场,这只狗像是疯了一样往里冲,谁也不敢拦它。 李斯听到了那边的动静,扭过头去看着越跑越近的大狗,笑着朝它招招手。 由于疼痛已经醒过来,从他的腰部开始延至全身,李斯难以抑制地在地上滚动起来。这样的情形下,行刑人往前踏了一步,想要伸出援手帮他减缓痛苦,被突然而至的大狗呲着牙吓了回去。 大狗低头去拱李斯,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李斯伸手摸摸大狗的头,声音低沉:“只愿来生我做树你为鸟,你再也不必受到我的牵制。只要记得偶尔来树上驻足,让我瞧瞧你就好了……” 大狗听不懂李斯的话,只会用头去蹭李斯的身体,一点一点,终于来到了李斯的腰间。 强烈的鲜血气味引诱着它与生俱来的兽性。 当它来到弥漫着血味的刑场时,也许还能够压制住自己的兽性。但是当它的舌头和鼻子已经真切地碰触到新鲜的血肉时,它再也压抑不住体内蓬勃而起的兽性。它贪婪地舔着李斯腰间的血。 李斯感到刺痛中的麻痒,微微叹了口气,勉力伸出手去摸摸大狗的脖子,无声地告诉它尽情地吃。 大狗咬住他的一块肉扯了下来,囫囵吞下,又张开嘴要咬第二口。 忽然想起了年幼时曾经听师父讲起过的刀螂,听说母刀螂会吃掉公刀螂。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像一只刀螂呢?被这个陪了他许多年,陪着他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陪着他走过一处处险地的狗丈夫吃掉,当时是要好过被赵人收尸。 “给我杀了那畜生!” 李斯听到有人在这样喊着,他闭上了双眼,在心中祈祷大狗快点把他吃掉,不要让他的尸体也落到赵人的手里。 他的狗丈夫还是让他失望了,当它吞掉李斯的胃时,终于被守卫用刀刺死了。 还好,已经吃掉胃了…… 这是李斯死前最后的想法,他就这样以残破的身体离开了这个乱世。 他的忠诚,他的梦想,他的渴望,都随着他生命的消逝而成为了永恒的梦,归为一眠。 行刑人在为他收敛尸体的时候,湿了眼眶,他恨恨地踹了大狗很多脚,简直是想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大狗的身上。他以为是大狗咬死了李斯,完全忘记了,他才是亲手行刑之人。 一切都这样可笑…… 李斯临死前遇到了一个为他而心动的人,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行刑人。 行刑人行刑前遇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人,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将死人。 李斯的尸体上的温度已经开始降低,行刑人将他裹在草席里,想要拖出去亲手葬了。 “等等!”监刑的官员站到了行刑人的面前。“这贼人的尸体大王要亲自检验!” 行刑人一愣,把手里拖着尸体的麻绳交到了官员身边的侍从手里,他想:这个人到底是敌国奸细,就连死也不得安生……看来当真是不能做出卖大王的事情呀,不然就会落得像他这样一个坏下场! 这样想着,又不免想起那双眼睛,行刑人摇了摇头,想将关于这个犯人的一切抛离脑海,却又不免想到大王会如何处置他的尸体呢? 赵灵宫其实并没有要亲自检查李斯的尸身,他相信赵都中没有人会为了救李斯而作假。 这是王适之提出来的。 李斯的尸体被运到赵宫偏门的时候,魏慈明正在房中念经,手里的佛珠忽然断了,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赵灵宫在旁边看着,心里一紧,生怕是李斯的鬼魂前来索还了。 魏慈明见他发愣,冷冷地说道:“让开些,别妨着我捡珠子。” “我来帮你。”赵灵宫弯下腰去握住魏慈明的手,与他一起蹲下来,心中冷笑:哼,什么李斯,你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你,死了就更不用怕你了! 王适之翻弄李斯的尸体时,守城门的士兵赶过来禀告他:“王大人,城外的楚人突然发疯,伤了不少咱们的人。” “让他们把人都撤回来吧。”王适之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湿布擦了擦手,对着地上李斯的尸身扬了扬下巴。“他毕竟是我的师兄,将他烧了之后,把骨灰送回去。还有,我听说行刑之时来了只狗是么?” “不错。” “狗呢?已经死了么?” “是。” 王适之叹了口气:“他们倒是人犬情深。你们先把那只狗的尸体收敛起来,等烧了我师兄后,将他的骨灰一齐送给他们。” 说完这些话,王适之便离开了,他一面嗅着手上是否还有血腥味儿,一面想着自己是不是太高估了师兄对楚国的忠诚?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4 他一直以为师兄会以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承载,向楚王透露消息,然而经过检查之后却完全没有任何线索。饶是如此,他也丝毫不敢大意,只有将师兄化作一堆骨灰还给楚国他才安心。 即便思绪再缜密,也始终无法预料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并不知道行刑之后,守卫们没有拦住那只狗,让它吃掉了李斯的身体。 为了隐瞒自己的失职,官员告诉王适之,李斯身上的伤痕是由于来的路上碰蹭所导致。 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他和侍从们还特意将李斯的身体拿到草席之外,用力地拖了很长一段路,在赵都的某个偏僻小道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午后出门晒太阳的妇人看到家门口的血路,吓得一声尖叫,吵醒了午睡的婆婆。 老妇人走出来看了看门口的血路,扬手给了儿媳妇一个大耳刮子:“叫什么叫!快去打盆水冲洗干净!” 儿媳妇去打水了,老妇人盯着路面上的鲜血想:又死人了…… 守候在赵都城门外的楚国死士们接过了太傅李斯的骨灰,以及太傅丈夫的尸体。 死士们冷冷地看着手中的骨灰和地上的狗尸,他们听说,这只狗吃了太傅的身体。 拖着狗的尸体走了一段路后,他们停了下来,既然已经离开城门有一段距离,在此刨开狗尸也不算制造事端了。死士们想要将狗身体里,属于太傅大人的肉拿出来,和骨灰放在一起,让他死后得到完整。 一个死士顺着赵国守卫杀死狗时留下的刀口,将手伸了进去,用力抓着两边一扯,便在狗的身体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他接过刀,开始分割狗的身体,将它所吞下的肉一一取出来。 血肉模糊的肉一块块地被掏出来,忽然间,触手处感到了一份不该属于肉体的坚硬。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纤细竹筒,被蜡密封着,竹筒上刻着‘论统一书’四个小字。死士惊讶不已,翻看着方才包裹竹筒的那块红肉,却不知道那到底是太傅大人的什么器官,更加不会没有人知道,太傅大人究竟是怎样将这个竹筒存放于体内。 他们捧着这个小小的竹筒,仿佛捧着无数个太傅大人一般沉重。 一个死士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将已被他们撕烂的狗尸包了进去:“它也是我国的功臣。” “是。”旁边的伙伴应承着。 就这样,他们带着一罐骨灰和一个狗尸踏上了归途。 树后闪出了一个人,刚想转城里去禀告王大人方才发生的事情,就被一支冷箭射死了。 ☆、第十三章 昭昭之战,冥冥之行 (3736字) 这些天里,昭乐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两件:一是吴晋争端的发展,二是梁王之死。 如果说,对于第一件事他还可以保持观望的态度,那么对于第二件事,他就不得不采取正视的态度了。 楚国与赵国的矛盾仍在激化,晋国和吴国的一牛之争同样不会结束。 他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公子羽竟还会因宠幸怀有复国之心的浓姬而导致梁王猝死。 他恼怒地将手中的信笺丢下:“蠢才!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蠢的人!” 身为太史的文知礼正在他身边记录着,昭乐将手中的信笺递过去,激动地说道:“这样情况下,公子羽不去思索该如何安抚民心、免除祸乱,竟还扬言要出兵征讨东部四郡为其父报仇!他身边难道就没有一个懂得道理的么?” “殿下不用过于担忧,日前不是有消息传回来说西部四郡已经归顺我国了么?” “那又怎么样?”昭乐揉揉额头,公子羽的做法实在让他感到头疼不已。“如果现在东部四郡揭竿而起为复国而战,就极有可能会一呼百应,莫说我们的西部四郡,恐怕就连赵王统辖的中部也会卷入这场战争之中!” 文知礼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机巧?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劝慰殿下平静下来,以思对策。 昭乐喊过身边的宫人:“去把大司马给我请来!” “殿下这是?”文知礼略带疑惑地问。 昭乐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他说道:“还请师兄亲自去请燕师兄过来,有急事相商。” 不一会儿,文知礼与那名宫人便分别将伍齐射和燕于琴请来。 等二人行过礼后,昭乐单刀直入:“今日请两位师兄过来是为了西部四郡的事情!你们应当听说了,梁王之死是由于公子羽宠幸周女所导致的。如此看来,周国遗民们尚有复国之心,我们不可不防。” 他转向伍齐射:“伍师兄,我且问你,此番从西部四郡带回的新兵之中,可有选出优秀之人送往陵山?” “此次送往陵山受训的新兵中并没有来自西部四郡的。”伍齐射顿了一下。“臣始终不敢完全相信四郡之人,便在挑选优秀新兵送往陵山之时,隔开了四郡来的新兵。” 昭乐点点头:“之前是我低估了他们,以为周王室覆灭之后,他们无树可依,便可以真心归顺,却没有想到竟还会有人存了复国之心。燕师兄,你近日来可有听到什么关于西部四郡的消息?” 燕于琴侧头想了想,道:“日前草民的一名门客曾前往丹安郡采购,回来的路上途径咸郡以及沫前,听沿途百姓多次说起厌恶战争,并指责周王室奢靡。” “如此说来,西部四郡似乎并无反意?”昭乐撑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借着殿下思考的工夫,燕于琴对着侍立在昭乐身后的文知礼嘿嘿一笑,得到了文知礼一个恶狠狠的回瞪。即便在思考的时候,昭乐也并非不顾一切,他用余光扫到了这两人的互动,在心里笑了一下,则再次陷入了关于西部四郡的思考。 “燕师兄,你的门客之中既有往来于丹安的商人,可有往来于中部以及东部的商人?” “有倒是有,但是自从东部归属梁国之后,则不常去了。” “为何?” 燕于琴想到自己的生意,不由叹了口气:“自从东部四郡归属梁国之后,梁军驻守于四郡之中。他们行事霸道,过往商队在缴纳税金之后,还要拿行路钱给守卫的赵军,方可得过。” 昭乐轻蔑地笑道:“他们倒是雁过拔毛,难怪四郡百姓存有复国之心!燕师兄,你回去组建四支车队,一支前往东部四郡打探消息,一支前往中部六郡,同样是用来打探消息。周国的领地新近才划分的,我怕弦高手下的人来不及安插进去。这个时候最便捷的方法,便是让你门下的商人做探子。” “是,余下的两支可是前往西部四郡?” “不错,这两支商队之中,其中一支所贩卖的物品可由你自行决定,而另一支商队则是由粮仓拨出粮食,运往沫前。” “运粮?”燕于琴不解地皱起了眉。 昭乐道:“正是!我此番是要你以商队为掩饰,提前运送军粮到沫前去。燕师兄,此事颇为要紧,你切莫大意,需选出一队武功精绝的卫士随行才是。”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5 燕于琴明白了自己这几个车队身上所需担负的重任,严肃地应道:“此事不难,草民门下尚有几个武功高强之辈。” “殿下,为何不让臣派人直接押送军粮前往?”伍齐射对于昭乐这种以商队作为掩饰的做法感到疑惑。 “此刻西部四郡尚未表现出怀有复国之意,你若此刻带着兵前往,不论之后发生什么,难免都会使四郡百姓心存不安。到时只要东部四郡前来煽动,则必定会导致东西联合。” 伍齐射道:“是臣鲁莽了。不过当前这样的状况,若日后突起战乱,我国大军距四郡甚远,不免……” “我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师兄你来。”昭乐走到一旁的桌边,指着地图上与昔日周国交界的莱芜、清水、临清三郡。“这三郡此刻各有守兵多少人?” 伍齐射答道:“临清目前有守军千余人,清水及莱芜各有不足三千人,三郡共有七千人。” “好,你再派五千人前往三郡分别驻守,随时准备应对西部四郡的动乱。”昭乐敲击着桌面上的地图,轻声笑道:“今年征兵结果如何?现今营中共有多少人?” “如今我国国势渐强,再无需顾忌他人。此次征兵已破十万,加上昔日老兵,共有十五万之数,然为谨慎起见,臣仍是亲自选出五万优秀士兵送往陵山密训。” 昭乐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安排不要派上用场。 事实很快验证了昭乐的安排并非杞人忧天。 公子羽登基即位之后,下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处死浓姬的家人——浓郡之中声名极为显赫的徐氏一族。 在这样的命运的重压之下,本就怀有复国之心的徐氏一族揭竿而起。几乎是同一时间内,这半年来一直被梁军压迫的东部四郡发起响应,加入了复国的军团之中。 这些平日里的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激发出了他们体内的潜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他们用手中的农具,甚至是厨房中做菜用的菜刀,去与梁军抗衡。 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女,都从房屋中赶了出来…… 他们手中有的只拿着一根木棒,便冲上去与驻守的梁军相斗争。 还有很多老人,他们手中并没有任何武器,就连一根木棒都没有,他们将自己的拐杖给了儿女们做了武器。他们能够依仗的只有自己年迈的躯体,他们纷纷扑向正在与壮年男人们搏斗的梁军,用自己的身体禁锢住梁军,使其行动困难,为与梁军厮杀的儿郎们制造一个机会。 这场暴乱持续了整整一夜,当月亮隐去,徒留一片黑暗等待光明的时候,他们渐渐平静下来,领头的几个氏族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我们这些人是无法战胜梁军的!”首先开口的是会康郡守,他从最开始就不赞成以如此激励的作法复国。他的打算一直都是以柔克刚,静静地等待一个好的时机。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的想法与昭乐的想法很相像。 听到他的话,濒临梁国的沫后郡郡守立即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错,我们的力量与梁军相比,简直是萤火与月亮的较量!”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浓郡的徐先生,正是他点燃了这场暴乱。 “难道你们就想要这样放弃吗?你们忘记了梁军对百姓们的迫害了么?莫说百姓们,就连你们身为郡守也没有逃过梁军的迫害不是么?当初大家商定好,要牺牲浓姬,让她前去做探子,如今也忘记了么?她是一个女人都可以为了成就复国大业而牺牲,我们这群男人却要怯步么?” 长山郡守站了起来:“徐先生,你说的话并没有错!然而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为了这场你口中的复国之战,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人。街头上的尸体有多少是我们的百姓,又有多少是梁军,我想你也能够分得清楚!” “正是这样,你看看街头的老人和孩子,还有那些勇敢的妇女们,难道我们就此放弃,让他们白白牺牲么?”徐先生越说越激动。“他们是为了心中美好的将来而死去的,如果我们不为了他们心中那个将来而努力,他朝死后有何颜面面对这些百姓?” 会康郡守刚刚抬起手想要发表自己的想法,就被匆忙跑进来的侍卫打断了:“梁王!梁王派出了三万兵马前来镇压……今日一早已从梁国安云开拔,约明早便能够到达沫后。”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梁王这是在逼他们不得不反呀…… 一直主张以柔克刚的会康郡守慢慢站起来,站定之后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便让我们拼死一搏,便是全民覆灭也不再受梁狗压迫!” “不错!” “正该如此!” 不管是郡守们,还是守卫的小兵都在大声地应和着,他们确实已经不想再受到压迫了。 长山郡守走到徐先生身边:“我想与其我们孤军力敌,不如联合中部六郡以及西部四郡一起反了……现在楚赵两国的战争一触即发,正是我们复国的好机会。” “你莫忘了还有一个齐国。”徐先生的心里其实是赞成这个法子的。 长山郡守一笑:“我们暗地里联合他们,偷偷行事,齐国那个小娃娃未必能够知道。” 沫后郡守凑过来:“你们这可是在赌!” 长山郡守道:“人生之中又有什么事情不是在赌呢?一生中能得此豪赌,不论输赢,已是快意!” 天已经大亮,再过三天便要迎来新年了。 ☆、第十四章 仁慈为友,仇恨乃敌 (3595字) 昔日的公子羽已经成了今日的梁王,当他坐在昔日父王所坐的王座之上时,并没有感受到应有的快乐与满足,他所拥有的只是愤怒与悲哀。他是为了自己的自负而感到愤怒,如果他可以听从父王的意见,也就不会使得那个贱人有了可乘之机。 公子羽下定决心要父报仇,不论牺牲多大的代价。 关于复仇的代价是母亲提出来的,一身重孝的密夫人坐在他对面,神色冷静地为他分析着当前的形势。他明白母亲的心,也知道母亲是为了他好,为了梁国好,可是他能够感受到,母亲阻止战争并不单单是为了他,为了梁国。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思考过后得出的结果很简单:为了姜昭乐。 一定是这样没错,自己毕竟不是母亲亲生的,再多的疼爱也比不过对亲生儿子的疼爱。正是由于想通了这些,他对于密夫人给出的建议并不完全采纳,就连对密夫人也变得冷淡起来。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又犯了老毛病…… 至于公子羽对自己的冷淡和否定,密夫人是能够感受到的。 她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这样的情况下,她只能靠念佛来祈祷百姓的平安。 她已无法去同公子羽说明,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和平。 无法告诉他,身为母亲的自己此刻已不在乎给予百姓平安的那个人是谁,可以是公子羽,可以昭乐,甚至可以是赵灵宫,是吴王……她都不在意,她所渴望的,只是能够有一个人结束这个修罗世界,建立一个安定的世界。 聘聘忽然闯了进来:“母亲!” 密夫人偏着头看她,想从她的表情中窥探她内心的想法:“怎么?我的女将军又和大王意见相左了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6 “母亲,您休要取笑我!”聘聘坐下了,脸上仍然保持着不忿的神色。 密夫人凝望着聘聘,等待着她的开口。 说起来,称公主聘聘为‘女将军’还是梁王在世时所提到的。当然,这并未传到朝堂之上,只是同聘聘玩笑时的话。 聘聘从小便不像是个女孩子,总是如她哥哥一起外出打猎,起初梁王还会阻止,可无论如何也无法使聘聘变成一个闺阁女儿,干脆一反平常,允许聘聘与公子羽一同进出武场,学习射箭。多年的训练下,聘聘的箭法可以说是丝毫不逊于其兄。为此,梁王曾说:“聘聘的箭法这样好,不如父王封你为将军,你便成了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将军!” “怎么?既然来了母亲这里,难道不是有话要说么?”密夫人命人给沉默的聘聘倒了杯茶。“你是否去与大王谈周国遗民暴乱的事了?让我猜猜,你一定是主张安抚为主,镇压为辅对不对?” “难道不该如此么?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采取以暴制暴的方法,只会令四郡的百姓对我国更加失望!” 聘聘的话让密夫人感到心寒,公子羽身为一国之主,竟然还没有聘聘的见识。 密夫人抿了口茶:“这样的话,早在四郡百姓发起暴乱之前,我便已经同大王说过。” 聘聘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既然母亲早已经同他说过利弊,为何哥哥还要这样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王这样做也并没有错。” “不,不是这样的。”聘聘快步走到密夫人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母亲,您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您不要把哥哥当作大王!请您还把他当作您的儿子,当作昔日的公子羽!请您告诉聘聘,公子羽是否应当这样做?” 密夫人皱起眉头,抚上聘聘的手:“聘聘,你抓疼我了。” “啊!”聘聘惊叫一声,忙松开手。“母亲,聘聘太过激动了!” “你也是为国着想。”密夫人垂下眼帘,轻轻地揉着被聘聘抓疼的手腕。“方才的话……以后不要说了,你要记住,大王就是大王。” 聘聘低着头重复着密夫人的话:“大王就是大王……” 她站在那里,执拗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去浇灭自己心中对哥哥的期许。 密夫人心疼地摸摸她的头:“走,我们去看看婷婷吧……” 公子羽的所作所为,除了令聘聘感到心绪不佳外,也同样使昭乐感到十分不快。 宫人进来通报的时候,昭乐正在大声地对身边的文知礼说着什么。等候在门外的王彩御吃了一惊。 “文师兄,我知道邻邦友谊有多么重要,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让我静静等待,不去谴责梁王的行为?这样做只会令齐国的百姓感到失望,令西部四郡的百姓感到失望!梁王的行为,已经不是收复自己的领地这样简单了!” “可是殿下……”文知礼的话刚说了一半,看到宫人站在一旁,便闭口不言了。 门外的王彩御握紧了手中的奏议,心里五味杂陈。 通过殿下的话,他大概能够猜出殿下大发脾气的原因。 梁王的作为确实超过了应当的范畴,镇乱的同时将驻守沫后的兵力扩张到几倍以上。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尚不敢与赵国抗衡的梁王,是否在觊觎着齐国的领地。 他低头望着手中的这一份奏议,想象着看过奏议后的殿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由于燕于琴身份仍是庶民,所以这封奏议是燕于琴所述,他执笔所写,其中的内容则是来自于派往周国旧地的商队。 东部四郡派出人分别前往中部和西部,协商共同起义复国。 经过两天的协商,其中中部六郡中有两郡表示会共同起事,余下四郡均表示愿意在暗中相助。这样的结果虽然无法使东部四郡感到满足,但也聊胜于无。当他们带着成功的喜悦,等待西部四郡的消息时,得到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们不需要复国,我们的国主还在!” 西部四郡就只用了这样一句话,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东部四郡。 四郡的领头人们纷纷痛骂着西部四郡:“这群卖国贼!这些趋炎附势的蠢猪!” 这样的话如瘟疫一样迅速流传到了百姓耳中,东部四郡的百姓迅速集结起来,同仇敌忾。不知是否是因为感觉受到了背叛的原因,很对人对梁国的仇恨减弱了,转而变成对于西部四郡的仇视。 这一天已是腊月三十,本该守岁的日子,他们仍同去年一样,陷入在战争之中。 宫人来到王彩御身边:“王大人,殿下请您进去。” 王彩御想到稍后的情形,颇为堪忧地摇了摇头,跟在宫人身后走了进去。他将手中的奏议交给宫人,请他上交给殿下。 昭乐拧着眉看完了王彩御递上的奏议,一本正色地问道:“四郡的百姓果真这样说?” “是的,虽不能肯定每个人都是说的这句话,但郡守的回答的确是征询了百姓的意见。” “这样说来他们的确是真心归顺我国了。”昭乐将奏议放到桌上,抬起头摸摸鼻子。“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能置四郡百姓于不顾。侍郎王彩御听封!” 王彩御匆忙跪下。 “今敕封你为固土将军,率两千精骑前往清水与当地三郡驻军汇合,往沫前、丹安等四郡,保卫我国领土!” “臣遵命。”王彩御领命离开后,立即前往营中调兵,赶往清水。 文知礼抿了抿唇,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如此行事,只怕会被梁王会意成故意宣战。” “会意?”昭乐眯起了双眼,唇边扬起了一抹算计的笑。“我正是要他这样想,若他有能力平定四郡叛乱,我不在乎与他一战!” 到这样的境况,再多说也已经没有意义,文知礼沉默下来。 昭乐有感于他的沉默,微笑道:“世事如此……我若对他心怀仁慈,便会成为他刀俎之下的鱼肉。” “殿下说的是。”文知礼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将心里的话告诉他。“只是,臣望殿下谨记,好战必亡。” 文知礼的话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引起昭乐的不满,反而得到了昭乐会心的笑容:“师兄所说,昭乐句句铭记于心。明朝便是新年了,我要去后宫瞧瞧母亲,师兄也早些回去吧。” 走过齐宫的时候,那辆熟悉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车夫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文先生!” 文知礼只微微用眼神示意后,便径自上了马车。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燕于琴正坐在马车上等他:“文师弟。” “你怎么会在?” 文知礼的问题令燕于琴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师弟的话倒是有趣,这是我府上的马车,我为何不能在?”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7 “既然如此,我便只好下车了。”文知礼说着,便要起身下车。 “慢着!”燕于琴急忙扯住文知礼的袖子。“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坐马车要怎么回去?” 文知礼冷笑道:“这路上许多行人均没有马车可坐,不也照样走回家去?” 眼见文知礼要甩开自己的手,燕于琴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只管我的文师弟冷不冷,饿不饿!明天就是新年了,难道在这最后一天里你也不肯给我个好脸色吗?”听到他的话,联想着刀剑连绵的天下。文知礼心中一紧,覆上燕于琴交叠于他腰间的双手,默然无语。 一骑快马从马车旁奔过,马上的人抱着一个圆形的盒子,那里面是楚王千里迢迢送来给齐国昭乐太子的礼物。 ☆、第十五章 尘世中最坚强的小乌龟 (3515字) 喜庆的鞭炮声在各地响起,独独抛开了周国故土中渴望复国的六郡。 鞭炮声连连,从离他们不远的各郡传来。在鞭炮和欢笑声的对比之下,卷入战争的他们是这般可怜。 年轻的青年手里握着各自的武器,坐在房檐下啃着手里的干粮,积蓄力量等待梁军发动下一次战争。 从不远处的闻喜郡中,传来了女孩的歌声,唱的是昔日的周曲。 这是昭乐的命令,分到周国的土地后,他除去减去今年的赋税外,再没有对四郡做出任何整改。昔日的郡守在审查合格后可以继续担任,昔日的歌曲和语言可以在日后慢慢学习,就连昔日的耕地的分割都不曾改变。 黑衣的青年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不要脸的小淫妇!既然已腆着脸去做了齐狗,为什么还唱我大周的歌曲!” 他身旁的几个青年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一边痛骂着这个不要脸的小淫妇,一边走向了闻喜郡。他们就这样忘记了徐先生的命令:“在与梁军的战争结束前,切莫招惹西部四郡的百姓。” 他们在闻喜与长山交界处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找到了那个不要脸的小淫妇。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身喜气洋洋的花衣裳。她应该是农户家的女儿,院中还摆放着木质的农具。 她的年龄和家庭情况不能制止这些已经被火燃烧了的生命。 他们叫骂着冲进来,将小女孩打倒在地,恶狠狠地骂她个小淫妇。这样的辱骂触发了青年们隐藏的欲望,不知道是谁的手第一个抹上了女孩的身体,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扯掉了女孩儿的衣服。 在屋里的母亲听到外面的声响,举着菜刀冲着出来,企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女儿。 等她冲到现场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女儿代表着贞洁的那一汪红色,正在因为外界的碰触而流到土地之中。 没有人因为畏惧她的菜刀而停手。 两个青年从小女孩身边站起来,劈手夺下了母亲手中的菜刀后,将母亲推倒在女孩身边,粗鲁地扯掉母亲的衣裳。 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个小院子中还存活的生命,只有角落里的那几根枯草,就连院子里的鸡鸭,他们都没有放过,全部带走了。 院子里,那个小淫妇最贞洁的血还在流着,但她已经没有办法去看看,在她身旁的母亲。母亲的胸口,那个方才被凶手舔舐亲吻的部位,此刻不知道被捅了多少刀,成为了一个仿若溃烂的洞。 他家的男人正满心欢喜地揣着刚从集上换回的一对金耳环和一个小玉坠往家里来,这小玉坠是给女儿的,这一对金耳环自然是给家里那婆娘的,为了一对金耳环她已念叨许久,年前攒够钱,今日便圆了她的愿吧! 当他走进院门的时候,还在大声喊着:“快出来瞧瞧,我给你们买什么好物件儿了!”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只有两具赤裸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静谧回应他。 眼前的一切都在向他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赤裸裸的躯体,大大张开的双腿,女儿腿间的血迹,妻子胸口上的印记…… 每一样都在清清楚楚地、大声地告诉他:“你的女儿,你的女人,都已经死了,就算死也保全不了她们的贞洁和名声!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她们都没有了!她们就连死都是可耻的!是污浊的!” 男人蹲下来,痛苦地抱住头,开始不停地大叫。 坐落在村外的独门独院曾经被人羡慕,如今却成了他女儿与妻子丧命的帮凶。 男人的尸体是在第二天后被人发现的。 前来探亲的亲人见到院门大敞,心中正兀自好奇的时候,三具尸体映入了眼帘,他大叫着跑向村里,引来了许多人。 男人跪在女儿和妻子面前,身上没有伤痕,却也同地上的女儿、妻子一样,死去多时。 正月里的惨剧令每一个人心惊,人们开始查探究竟是谁导致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凶手只需要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找到,前去讨要说法的人,又一次倒在了青年复国者的刀下。这些讨要说法的人,激起了血气方刚的青年们对西部四郡的仇恨,也激起了西部四郡对复国者们的仇恨。 随着西部四郡与东部复国者们战争的展开,昭乐在正月初三的深夜里,不禁开始怀疑,那首周国的歌中是不是带有周王室的诅咒?诅咒这些复国者与叛国者,都将陷入自相残杀、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时也诅咒着他们这些入侵者…… 太多问题纠缠在一起,让昭乐在深夜之中也无法安眠,他感到一个个问题像是荆棘顽强地生长在他床上,刺得他在多么疲累的情况下都没有办法安寝。 西部四郡与东部四郡的战争已经打响,接下来很有可能就会发展为齐国与梁国的战争,这是他渴望看到,又不渴望看到的结果。当他还在是否与梁国宣战中踟蹰不前时,东部四郡的复国者已经替他做了选择,这样快速的转变令他感到不安,他没有做好立刻与梁国开战的准备。 梁国以及东部四郡的危机尚处于萌芽阶段,如果梁国不能成功迅速地压制住东部的叛乱,那么他此刻的危机还可以暂缓,但是,随着战争时间的延长,在双方的拉锯战中,埋下的祸根只会越来越多…… 他翻了一个身,想到东部与西部的战争,难免就会想到赵国与楚国一触即发的战争。 赵国现在大概是在全力防备楚军吧? 听说与楚国接壤的三井、屯留附近已经驻扎了重兵,就连附近的钟离、靖和、洛安等郡都已安排了众多人马,随时防备楚军的突袭。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中部六郡趁机联合东部四郡的复国者卷上赵土又会如何呢?赵军是否还能控得住场面?又如果他们是等到楚赵开战后才去攻打赵国,那么这一切又将会如何发展? 世事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昭乐扯了扯身上的棉被,将自己与寒冷的空气隔开,他深深地陷入了被子里,开始思索吴晋的争端。 他能够肯定,吴国必已同赵国结成联盟,吴王迟迟不同晋国撕破脸面,一定是在等待赵楚开战。 照这样想来,赵王已经拖得太久了,吴王是不是会有些不耐烦了呢? 日前有一支吴国的船队在咸郡登陆,从咸郡前往内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8 这支商队里会不会混着吴王的使者呢?这支船队如果是要往赵国去的,又为何要在我国的咸郡登陆,而非赵国的宁郡呢?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要做给谁看的?是外公?还是楚政?或者根本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好冷,昭乐忽然觉得。他缩起身子,连头一起埋到被子里。 此刻,他身上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壳,能将他保护起来。 被子制成的壳还在昭乐身上,他蜷缩在被子里,紧紧地抓着几封信。 那是他全部力量的来源,他坚持下去的来源。 第一封信来自母亲,第二封信来自父王,第三封信来自师傅…… 那么第四封呢? 昭乐轻轻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楚政。”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那封信,想到了五岁的那个冬天里,他也曾同这个人一起蜷缩在被子里。 那时候楚政对他说:“小昭乐,你莫要怕,有你哥哥我在这里,谁也不敢欺负你!” 他问楚政:“如果你不在的时候,别人欺负我该怎么办?” 在他记忆里,楚政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他:“那么就躲在被子里装成龟,等着我回来了好了!你不要小瞧龟,它们并不是胆小鬼!在楚政眼中龟其实才是最坚强、最勇敢的动物,它们懂得等待时机。” 这些话对于当初的楚政来说,或许只是敷衍而已,却足以影响昭乐的一生。 现在的姜昭乐,即便装成一只小乌龟,也再没有人能来拯救他,对他笑着说一句:“小昭乐,你莫要怕!” 昭乐摇摇头,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抛诸脑后,手里的信也塞到了一旁的被子下面。 掀开这床被子面对阳光的时候,他还是齐国的昭乐太子,不是等待别人拯救的小乌龟。 与齐宫中突然的软弱不同,正月初三的赵宫里,同样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场景,强硬的场景。 赵灵宫、魏慈明、王适之,三个人同时出现,在赵灵宫的书房里。 赵灵宫坐在正位上,听着魏慈明与王适之为了赵国而展开激烈的争辩。 这让他感到十分欣慰。适之对赵国、对他有多么忠心,他再清楚不过;他没有想到有一天,慈明也会对赵国表现出这样的忠心。他是不是可以将慈明对赵国的忠心,当做是对他的爱呢? 沉浸在这份喜悦中的赵灵宫,没有用心去听魏慈明与王适之的对话。 他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兴奋,像是一只只小虫子在他体内爬过,既痒痒又舒坦,他抬起手阻止了王适之他们的对话:“慈明……” ☆、第十六章 言语无用,皆为讨死 (3466字) 天正九年正月初四,方才奉命到达闻喜的王彩御,便要面对群情激昂的百姓,这令他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僵局中来。一向不善言辞的他只能用沉重的表情,来告诉百姓们,他的内心与座下百姓相同,同样为那一家三口的惨死感到痛心。 这样无言的行为似乎不能得到百姓的认可,新上任的固土将军紧张的就连手心里都已经开始冒汗了。 闻喜的郡守抬起手,在半空中按了按,压住百姓们的叫嚷。他已经察觉到了将军的紧张,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好时机。 王彩御在感谢郡守为他解围的同时,认真地听着郡守的话,他忽然发现郡守看似大义凛然的话语中,隐藏着极为强烈的煽动性。若非早已得到殿下的提点,要他小心应对这些人,他大概也会变得和百姓一样亢奋。 他不得不承认,郡守的话说的没有错。 损坏了女人一生中最为宝贵的贞洁后,还要残忍地杀害她们,复国者们的作为已经触及为人的底线。残忍地杀害妇女和奸淫幼女的罪行,确实会令人产生同情,并且渴望为他们复仇。 然而,这场惨剧背后所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令他不能立刻给百姓们一个答案,不管是否定,还是肯定。 他揉揉头,想到当下时局的,便会不由自主的感到头疼。他很担心,这样下去,闻喜、乃至四郡的百姓是否会对国家感到失望? 帐外突如其来的吵闹令他更觉不安,叫过身边的小兵吩咐道:“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小兵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脸色通红,极为激动:“将军!大事不好了!” “怎么?百姓闹事了?”王彩御站起来,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最大的危机。 小兵摇头:“是……是东部四郡的来营外闹事,我军失手杀了一个统领。” “什么……”王彩御颓然坐倒。 不管是出于国家的立场,还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他都不想于此刻同东部四郡开战。 当前的形势下,梁国与东部四郡的战争仍在继续,如果这个时候,他带领齐国的军队和百姓卷入了这场战争。 这场涉及三方的战中,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演变成齐国与梁国的战争。 身为一个将军,他清楚的知道,现在的齐军并不适合与梁军的开战。 然而在他拒绝给出闻喜百姓肯定的答案后,却发生了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令王彩御不禁恍惚,冥冥之中是否已有定数?齐梁的战争真的势在必行么? 忽然间,他想到了年幼时听师傅讲过的那个故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开始思索,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亡羊补牢,避开这场战祸?竭尽脑汁想到的办法在他自己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但也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派人将统领的尸体送回东部四郡去,并同他们表示哀悼。 副统领认为,这样的示弱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折损了齐军的颜面,会令百姓对齐军感到失望。 王彩御笑了笑:“若是能免除一场战争,令百姓们保住性命,这些颜面又算什么呢?” 副统领道:“将军,这不像你!” “我从未变过,只是此刻尚不到一马当先的时候。”王彩御平静的说道。 谁能够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内心深处对于攻打东部四郡,有着无比深切的渴望。他多么渴望这一刻便可立马横刀,亲自斩杀那些残害女人和孩子的畜生!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89 可是他不能这样做,如果他还只是王侍郎,那么他可以这样做。 事到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殿下亲封的将军,他在闻喜的一举一动,不仅仅关系着自己,也同样关乎殿下和国家。他不能一意孤行,做下任何决定之前,都要思及国家,思及殿下,思及百姓。 他的封号是固土,所应为之事,同样也是‘固土’。 这让王彩御想起了早年间曾在与赵国联合伐鲁的时候,偷偷腹诽过殿下的软弱。如今他也到了这种情境下,才发现没有人可以永远强硬,适当的示弱只是为了积蓄力量,成为真正的强者。 当王彩御还在思考这个关乎自己未来人生的问题时,楚国与赵国的战争打响了。 几乎是顺德带兵攻往赵国的同一时间里,吴国也对晋国发起挑衅,放任一队士兵以讨要耕牛为名,前往穿山郡驻扎。 昭乐靠在椅背上,轻声问身后的文知礼:“文师兄,你说我国会与梁国开战么?” “殿下希望臣说会,还是不会?”文知礼将手中的笔放下。 “我希望你说实话。” “会,这场战争已经势在必行。吴晋、赵楚已经开战,我国与梁国也同样不能幸免。” 昭乐伸了伸腿,舒展了一下在椅子上窝了许久的身体:“看来我应该给母亲写一封信了。” “殿下!”宫人捧着固土将军送回的信笺,颤抖着递到昭乐手中。 看到写信人的落款时,昭乐轻笑着将信放下:“果然梁王是不会让我国置身事外的。” 文知礼微笑道:“臣倒是以为不愿我国置身事外的是周国遗民。” “你是说闻喜的百姓在暗中反我?”说完这句话后,昭乐突然觉得手指有些僵硬,轻轻动了两下才发现并无异常。“我还当他们已真心归顺了呢。” “臣也只是推测,殿下还是先看看将军的信吧。” “不了,先给母亲写信……”昭乐摸着自己的膝盖,低头一笑。“若是我与梁王开战,不知道母亲会作何感想。” 文知礼张了张口,却没有勇气将那句‘殿下不该在此刻考虑密夫人的感受’说出来。 他一直站在殿下身旁看着殿下给密夫人写信,信的内容也只是些平常琐事,就连对密夫人的思念之情,都控制的滴水不漏。 他和殿下都清楚的知道,这封信送到密夫人手上之前,一定会是先送到梁王手上。 将写给密夫人的信送出去之后,昭乐才拆开王彩御送回的信,他草草地将信看过后道:“传令下去,命大司马派一万士兵前往闻喜相助王将军。” 宫人领命而去后,昭乐苦笑道:“王师兄总将人想的太好,他竟没有看出一切都是闻喜郡守所操纵的。”他指指信上的‘贼人硬闯军营’。“他也不想想,军营位于闻喜与丹安交界,若非闻喜的守卫有意放纵,这一小伙贼人怎可入内?” 文知礼安静地听他讲着,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必发言,只需要聆听即可。 “这郡守不知道是安得什么心思……”昭乐伸了个懒腰。“有些累了,我回去歇一歇。文师兄也回吧。” “是。” 文知礼正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被昭乐叫住:“师兄与王师兄素来交好,一定要多多提点他才是。”文知礼一愣,知道殿下说的是闻喜郡守之事,连忙应了。一回到家里,立刻修书一封送往闻喜。 大野入苍穹,明月傍云生。 位于楚国边境的歧岭,并无边城常有的荒芜,就连天空中的月亮,也要比地处北方的楚都要柔和一些。在寒风侵体的冬日里观月,总会因寒冷,以及脚边映衬着的枯草,使人倍感凄凉。 顺德所率领的军队正驻扎在歧岭,月色之下,营口矗立的大旗上‘楚’字依稀可见。 他正在站营口仰视着那面大旗,旗后的月亮就这样不经意地落入了他眼中。望着月亮,顺德想起了远在楚都的敬德,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久安。 那一次,他曾与敬德一起,跟在陛下身旁征战久安;现如今,他独自来到歧岭,等待与赵国的战争。想到这里,孤独感油然而生。他连忙甩甩脑袋,将这些无用的想法甩出去,明日就要开战了,他怎可为这些儿女情长所纠缠? 抬起头便能看到东边的山头上那面平静的旗帜,即便是在夜晚,上面的‘赵’字也还是清晰可见。其实顺德并不知道,他根本没有看到旗帜上的字,那个清晰可见的赵字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顺德立刻警醒起来,握住了腰间的佩剑:“是谁?” “将军,是我。”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看着比顺德略大上一两岁。 顺德听到他的话,紧握佩剑的手微微松开了一点,却还是没有离开佩剑:“白虔?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并没有事,只是在巡营的时候看到将军独自在此,前来问候一声。”白虔声音不大。 “若是没事便先回去吧。”顺德又扬起了头,去凝望空中的月亮。 白虔在他身后抿了抿唇,与他道了别便回去了营中。 等白虔走了一会儿后,顺德才扭过头去看营中白虔军帐的方向。 顺德眯起了双眼,开始回忆起这一道上白虔的一举一动。这个从他升为将军开始,便追随他的副将,近日来总是欲言又止。白虔究竟想说什么? ☆、第十七章 一山不容二虎 (3494字) 在接到文知礼的信后,王彩御立即派人前去盯着郡守,以防备他做出对国家不利之事。 谁能料到,王彩御手下人尚未达到郡守府,与闻喜相邻的长山,便传来了若隐若无地喊杀声。 梁军与一队复国军在长山开战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闻喜的没一个角落。 更有那好事者前去看过后,回来信誓旦旦地同大伙儿说:“做下那桩惨案的贼子们,正在这队复国军中!”须臾间,大街小巷便已满是持刀持棍的百姓。 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前去长山战场,为那一家人报仇。 不知道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句‘雄雄大齐,扬我国威’,人群中立刻就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跟着他高喊起来。他们一面喊着,一面奔向长山战场,就连在路旁看着的女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跟着他们一起高举手臂喊了起来。 已来不及阻止了,激动的情绪已经延展到了每一个人。 “雄雄大齐,扬我国威!雄雄大齐,扬我国威!”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0 匆忙赶来的王彩御听着这一声声震聋发聩的喊声,隐藏在心底的渴望在蠢蠢欲动。他用力去握紧手中的缰绳,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会随着百姓们一起振臂高呼。这八个字已经在他嘴边徘徊,只要张开嘴,就会不自觉的流出来。 马旁的士兵们也已经攥起了拳头,他们与王彩御一样,受到了百姓的感染,同样在渴望着这场战争。诚如百姓所说,这场与复国军的战争,并不单单是报仇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扬大齐国威的战争。 王彩御看到身旁的士兵们眼中已燃起了烈火。 他无法在克制自己,克制他们,到达闻喜后他已经软弱了太久,这一次他也该是时候挺身而出了。做为大齐的军人,他岂可让百姓们在前线孤身犯险? “大齐的好男儿!随我赶赴长山,扬我国威!”王彩御抽出佩刀高高举起,在正午的阳光下,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光辉,仿若天神降临一般。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学着他的样子,抽出刀高举后,开始跟在他的马后奋力奔跑,丝毫不觉得高举手中的刀会为他们带来不便。 “雄雄大齐,扬我国威!” 他们的喊声十分洪亮,从闻喜响到了长山,又从长山响到了沫后,终于响遍天下。 除了天真的百姓之外,所有参与或者不参与这场战争的人都能够清楚地知道,这场战争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然而,没有人会在乎了。 沙场上的儿郎们要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 杀敌!竭尽全力地杀敌! 如同昭乐早先预料的那样,齐军只要参与到这场混战中去,就会不可避免与梁军产生冲突,从而引发齐梁的战争。果不其然,距离长山的那场混战才刚刚结束了不到三天,梁王谴责齐军的信便已送到了昭乐桌上。 昭乐捏着信在眼前晃了晃,复又扔回了桌上。 如果胜利的是梁军而非齐军,自己会怎么做呢?会不会也送上这样一封可笑的信给梁王呢?昭乐在心中问自己。 他没有得到答案,或许送,或许不送。这样一封信,又能做什么,起到什么作用呢? 毫无意义,惹人发笑,就像是现在梁王的信对他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一样。 当他知道齐军和闻喜的百姓一起高喊着‘雄雄大齐,扬我国威’时,他感到惊讶;他的惊讶尚未平复,信使便报上了了一个足以令他震惊的消息。 王彩御不仅带着这群人战胜了复国军,驱散了梁军,还为齐国攻下了长山。 其实作为昭乐的立场来说,他并不需要长山,齐国也同样不需要长山。 攻下长山,对于齐国来讲毫无利处,甚至可以说是弊大于利。这只会加剧齐梁之间的矛盾,也许还会激化齐梁间的矛盾,成为新的战争的引火索。 这种时候,往往应当选择将长山归还给梁国,继续来维持两国间的友谊。这样也是避免战争,最正确的作法。 但是昭乐没有这样做,他也不能这样做。 他选择留下了长山,因为这是闻喜的百姓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为他博来的。他唯有倍加珍惜,方可让百姓们得到满足。 在民心与邦交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民心,放弃了邦交。 放弃邦交,这让他忍不住想起了楚政来,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了与楚国的邦交,放弃了与楚政的情意。与一直坚守在着这份情意的楚政相比,他是如此的懦弱、不堪一击。 放弃,从来都是最简单、最轻易的决定。昭乐用手捂住脸,他羞于承认的自己的懦弱。 “殿下,梁王的信……”文知礼打断了昭乐的羞愧。 昭乐抬起头,沉默地拿起桌上的信,大拇指在上面来回摩挲:“我并不介意开战。” “是。”文知礼将殿下的话记下来,他叫殿下也正是这个意思。他的位置,并不需要去左右殿下的心思,只需要记录下殿下的而一举一动就够了。“殿下可要回一封信给梁王?” 昭乐想了想,觉得出于礼,回一封信也无不可:“你代我写封信给梁王,告诉他,我国并不介意开战……嗯,言语恭顺些。” 文知礼微微颔首,应下了。 昭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问文知礼:“你常去燕师兄那里,可曾见过他门客中有擅于调弄畜生的?” “畜生?”文知礼皱皱眉。“殿下所说的可是杂耍?” “与杂耍倒也类似,你可曾见过?” “臣倒是听燕师兄说过,他的门客中有几个擅于逗弄畜生。其中有一个人饲了只金雕,因啄瞎了人眼,才投奔到燕师兄门下。” “那金雕什么样子?” 文知礼想到那一日前去燕于琴家里,见到空中盘旋的那只金雕,便觉得心有余悸:“足有半人多高,勾嘴立眉的。很吓人。” 昭乐一笑:“瞧这样子,文师兄想来是被吓过了。” “确实可怕。”文知礼点头。 “文师兄,劳你前去燕师兄府上,让他将门客中擅于调弄畜生的都聚起来,今晚我要到他府上看杂耍。”昭乐摸摸鼻子,笑着说道。 听闻太子殿下亲临,燕于琴府上自然不敢怠慢,好一阵鸡飞狗跳、虎啸鹰旋,才将门客中会调弄动物的都聚到一处。文知礼先来瞧着他们准备,见有人牵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进来,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指着燕于琴大叫:“你怎可留着这等恶畜在府上!” 燕于琴嬉笑着凑过去:“师弟可是怕我被它吃了后,没人待你像我这样好了么?” “还是吃了好……”文知礼怯怯地绕过那大虫,见有人怀中抱着只小猴儿倒还讨喜,正要过去忽觉得脚下一滑,低头看时,正见一条长虫正抬起头与他对视。这一回可是吓得文太史大惊失色,什么礼仪全不顾了,哆嗦着就倒在了椅子上。 燕于琴见状大笑不已,遣了门客们出去院里后,才过来问他:“怎么跟着上了战场都不怕,在这儿见个长虫就怕成这样?” “那是人,你这是畜生,怎可同日而语?”文知礼抹抹额头,满是冷汗。一只手覆上了他那只正在擦汗的手,他不必抬头也知道那人是谁。 “师弟,你本是文人,又何必亲身追随殿下上战场?你当真不怕么?” 文知礼推开他的手,笑着对他说道:“我若说一点不怕你必定不信,可我确实不怕。”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燕于琴顿感词穷,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好话,也被文知礼堵了回去,全说不出来了。“殿下得晚上才来呢,师弟不如随我去用些点心吧。” 文知礼应了一声,站起来跟在燕于琴身后到了桌边坐好。眼见着燕于琴殷勤倒茶伺候,心中有感,轻声道:“我不怕是因知道你会派人护着我。” 燕于琴一愣,随后抬起头对着文知礼无言的一笑。 齐国里的杂耍尚未开始,楚宫中的法事已经进行了好几天。 楚政坐在殿中听着外面传来的念经声,只觉得厌烦,揉着脑袋在屋中转来转去。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1 门外的宫人瞧他这样子,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放来送信的信使进去。正犹豫间,听到陛下的问‘是谁在外面?’。这才再不再犹豫,回禀道:“是打陆口来的信使。” 陆口毗邻歧岭,在与赵军歧岭一战中,顺德兵败,被迫退入陆口。此刻顺德所率的一路楚军,正在陆口休整,只等援军一到便往东部反扑,卷上赵国土地。 楚政看过手中的信,皱紧的眉头渐渐舒缓,信上说项燕已经带兵到了陆口,不日便可再次开战。 门外的念经声还在继续,楚政闭上眼睛去聆听佛音,却始终不得要领,干脆又趴下来处理国事。手肘不小心触到桌边的盒子,楚政连忙直起身,珍而重之地将这个盒子往里挪挪,这是昭乐送来的盒子。 听说齐国和梁国在长山开战了,不知道他的小昭乐怎么样?楚政摸摸鼻子,又低下头去看奏议了。 ☆、第十八章 燕府夜,百兽争锋 (2326字) 月色寒凉,三星照人,与燕于琴府上的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燕府的后院里正是灯火通明,恍若白昼。那些擅于调弄畜生的门客早已等在那里,院子里除了他们外,还有不少门客也都纷纷凑到了院子里,想要逮着这个机会在太子殿下面前一展身手。 昭乐撩袍坐好,抬了抬手:“哪位先来?” 那抱着小猴的率先走出来,将小猴放到地上,带着它一同向昭乐行了礼。 昭乐见那小猴模样讨喜,不由一乐,等着看这小猴能演出什么来。然瞧了一会儿,却全是些老把戏,鞠躬跳舞全无新意,他蹙起眉,低声问道:“可还会些别的不会?若只是这些便下去吧。” 听到昭乐的话,旁人也都笑了起来,纷纷取笑那驯猴人。 驯猴人面子上挂不住,心想自己若不露一手,日后在这府上是再没法待了。他走上前,跪到昭乐面前同他道:“我这猴儿还会个把戏,名叫‘猴子偷桃’。方才是因沾了个偷字,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要它演出来瞧瞧。” 驯猴人吹了声哨子,那小猴从他肩上跳下来,在昭乐面前停住,又是挠头又是搔弄腋下,十分可爱。驯猴人嘻嘻一笑,指着那小猴笑骂道:“你个小畜生,长得这样丑陋,怎敢在殿下面前戏耍?还不快把东西拿出来!” 小猴扭头看了驯猴人一眼,撅起红红的屁股朝他摇了两摇,似是对他的话颇不认同。摇过之后,小猴四爪着地跑到昭乐身边,说话间就要攀上椅子,吓得不管是跟随而来的护卫也好,还是燕于琴的门客也好,都是一惊,生怕这小猴子伤了殿下。 昭乐自己也是一惊,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错了错,靠到了椅背上。 谁知道那小猴只是跑到他腿边,朝昭乐努努嘴便坐下了,坐下后这小猴先是挠挠自己的背,挠着挠着忽然停住,朝着昭乐举起了小爪子。此刻灯火辉煌,论谁都看得清那小爪子上挂着的那只明晃晃的金指环。 昭乐从小猴爪上接过金指环,细细看过后道:“这指环倒是眼熟。” 燕于琴自然也看到了那枚指环,顿觉得尴尬至极,心里骂这倒霉的小畜生,平日里引它有趣,没少喂它点心果子,这会儿却偷到他头上来了。“回殿下,这金指环正是草民的,不知道这该死的小畜生什么时候偷去的。” “你这小猴儿这一手倒是不错。”昭乐将手中的金指环交给身后的文知礼,命他给燕于琴拿过去。“你让它再偷个东西给我瞧瞧。瞧见这文大人了么?这回你就让它从文大人身上给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个东西出来。” “这都说出来要偷文大人的了,草民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驯猴人很为难地挠挠脑袋,蹲下来对那小猴说道:“小畜生,你可听到了?殿下这是有心要试你本事呢!还不快去偷个回来?” 文知礼一笑,心道我早有防备,你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 岂能料到,那驯猴人对小猴说出这话后,小猴瞧都不瞧文知礼一眼,又径直跑向昭乐,仍乖巧地坐到他脚边,扬起小爪子,爪子上赫赫然,又是一枚金指环,与方才那枚除了大小不同,几乎全无差异。 “文师兄,这可是你的?”昭乐拿起那枚指环,仔细端详。 文知礼摸摸自己腰间,他明明记着这指环是放在腰间的锦囊里了,这会儿锦囊还好好地挂着,指环怎么就跑到了小猴爪子里去了呢?把手探入锦囊里摸了几回都没能摸到自己的那枚指环,殿下手中的果然是锦囊中的那一枚。 文知礼红着脸走过去:“正是臣的。” 昭乐将指环交还到文知礼手上,弯腰摸摸小猴的头:“你这小偷儿!” 小猴听到他的话,啊啊地叫了几声,跑回驯猴人腿边,顺着他的腿就爬到了他肩上坐住。 “你这小猴儿训得倒是不错。”昭乐摆摆手。“接下来是谁?” 燕于琴和文知礼本打算是让那些调弄小猴小狗的先来,用以拖住时间。等天色晚了殿下自然就走了,也就轮不上那些猛兽上场,他们也能心安些。 当昭乐连着看了两个训小狗的之后,道:“燕师兄府上只有这些小狗儿小猴儿的么?我听文师兄说起过,你府上有个门客饲了只金雕,把他叫出来给我瞧瞧。” 听到殿下点名唤他,那饲雕人不等燕于琴唤他,自己就挤了出来,跪倒行礼。 昭乐见只有他独自前来,奇道:“你那金雕呢?” “请殿下看上面。”饲雕人一声唿哨,天空中顿时多了一大团黑影,在燕府上空久久盘旋。 “你这金雕会什么把戏不会?” 饲雕人摇头:“草民这金雕不同与那些个小猴儿小狗儿的,不好算数也不会偷东西,不过是凶猛而已。好不夸大地说,草民若是指着一个人要这金雕啄瞎他的左眼,这畜生绝对不会去啄他的右眼。” “空口白牙,但说无凭。你想个法子让我见见它的本事!若果真如你所说,我定当重赏。” 饲雕人想了想,亲自去他房中搬了个草人过来,请昭乐检查其中并无异处。 饲雕人将草人立在院中,请旁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在中间留出块空地,好让他那金雕有地方落脚。这都料理好了,他才一声呼哨,将金雕唤了下来。金雕尚在半空,他只扬手指了指草人的左脸,那金雕便朝着草人左脸直冲过去,勾嘴开合处,已咬下一大口的草来。金雕落在地上站好,咬着那一口草走到饲雕人身边,把草吐到饲雕人手里,换回了一大块肉干,自己在旁大快朵颐。 昭乐惊喜地拍拍巴掌:“好!好的很!” “这算什么!草民的蛇比他更本事!”一个弄蛇人不服气,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好,就让我瞧瞧你的蛇有什么本事!” 弄蛇人并未将脖子上架的大蟒摘下,而是从腰间解下一只小竹筒,倒出了条碧绿的小蛇来。他指着这小蛇道:“草民敢说,他那大笨鸟绝斗不过这小小长虫!” ☆、第十九章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2368字) 那饲雕人也是不服,一声唿哨,指着地上那条小蛇,便命那金雕啄它。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2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这条小蛇和巨雕的战争中。它们一大一小,一缓一快,这场动物间的较量,倒比人与人间的较量还要好看有趣一些。 初时还是那金雕占了上风,一爪子就抓向小蛇。正当人们屏息凝神替小蛇担忧的时候,小蛇便已盘上了金雕的脚腕子上,它的速度快极了,就连一直目不转睛关注它们的人都没有看清那小蛇是如何转败为胜,爬上人家脚腕子的。金雕不甘示弱,弯嘴尖掾直扑小蛇头下要害。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金雕此刻所为,已与人无异。 所有人都替可怜的小蛇担心起来,以为它无法逃脱金雕的利嘴。说时迟那时快,小蛇头一昂,顺着金雕脚腕就往上爬,不仅仅是顺利地躲过了金雕的利嘴,还爬到了它颈子上,尾巴一勾,竟是缠到了金雕颈上,企图将其生生勒死。 正在这紧要关头,昭乐拍拍巴掌,示意弄蛇人停止。 弄蛇人收回自己的小蛇,来到饲雕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却没有说话。 昭乐道:“你这小蛇的本事也不小,各位谁还又这等本事都拿出来给我亮亮!若是好的必有重赏,可若还是那逗猫弄狗的可就不必了。” 眼见着那一群饲养猛兽的门客都站了出来,燕于琴蹭到文知礼身边,轻轻拉着他的袖子问:“殿下这是要干什么?我怎么瞧着不像是为了看杂耍?” “你才瞧出来么?”文知礼甩了甩袖子,将燕于琴拉着他的手甩开。“我看殿下这是要效仿昔日舜帝驯象耕田。” 燕于琴一愣,指着满院子的凶禽猛兽道:“你的意思是殿下要让它们上战场?” “大概如此。” 燕于琴正欲再次发问,昭乐便已开口,使他不得再问。 文知礼猜得不错,昭乐正是因李斯的那条大狗萌生了这个想法,今日前来本没抱太大的希望,全没想到会有这样多的人训练各式猛兽。回到宫里一数,竟是除了象外,虎蛇狮子各类猛兽一样不少。 昭乐将自己的想法同众门客说了,自是得到大片应和,还有那些训犬的也都凑上来,纷纷表明自己也可训练猛兽参战。 当晚昭乐便下令,将这群驯兽人划入乐籍,以宫中驯兽师的身份驯养猛兽,以期他日开战,带领种种猛兽自成一阵。 回去的路上,昭乐问文知礼:“你觉得我这个法子如何?” “殿下这法子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听到文知礼的话,昭乐笑了起来,模样纯真可爱:“正是要惊世骇俗才好!我就不信这些凶猛的畜生吓不住那些窝囊废!”见文知礼沉默无言,昭乐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不惊世骇俗又能如何?战祸日增,我国虽国势渐长,军中人数也增长了许多,却也不足以与他国相较。若此刻我再大举征兵,怕不单是赵王,就连吴王都会前来干预,与其如此,倒不如我另辟蹊径,赵王总不能管着我调弄畜生吧?” “自然不会干涉,只是殿下肆意调弄畜生,不止赵王会对殿下放松警惕。”文知礼停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严肃地说着。“就连百姓,也会对殿下此行多有指摘。” 昭乐笑笑,不再说话。 北风仍在喧嚣不止,房檐下喜庆的红灯笼已被摘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出了正月。 在这个不平静的正月里,吴军仍旧稳稳地驻扎在晋国穿山郡中,并征用郡中民团对付晋军,每逢开战必以民团的为先锋,迫使晋军屡屡退兵。 昭乐说:“吴王他瞧准了外公宅心仁厚,不忍晋国百姓自相残杀。他使得好计谋!” 对于外公的做法,昭乐既认同又不认同。他心中确实也不忍百姓自相残杀,然而他比晋王更加懂得,到了必要、危及国体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放弃。他摆摆手,不再去想晋王的做法,转而对弦高派来的人问道:“可有楚赵之争的消息?” 弦高派来的是一名歌姬,名唤采薇,是弦高的夫人之一。弦高的手下因采薇长期呆在赵国钟离,所以通常称她为‘钟离夫人’,为齐国在赵国的细作首领。 “回禀殿下,日前楚军两军会合后,由陆口攻往歧岭,经三日夺回歧岭后趁势东行,攻占赵国屯留南部。近日来,楚赵双方正在屯留郡中打得不可开交,衍水都被他们染红了。”采薇抬起手拢了拢头发。 “楚军派出的援军将领是谁?” “是项燕,项将军。” “项燕?他可带项家军去了?”昭乐微微皱着眉头,脸色并不算好。 采薇答道:“是,听说带去了一半项家军。” “另一半呢?可是留在楚都里了?” “听说是这样的。”采薇抬起头,美目流盼。“还有人说,楚王将有战场之花美誉的项梁留在了宫中。” 战场之花?昭乐在衣袖下攥起了拳头,脸上不动声色:“我让弦高查的事,他查的怎么样?长安君究竟在何处?” “恕民女无能,至今微探得长安君的消息。” 昭乐略一沉吟,轻声问道:“你久在赵国,竟然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长安君的消息?就连值得揣测的也没有么?” 采薇摇摇头:“若有长安君的消息,民女自然不敢欺瞒殿下。倒是有不少百姓传说,赵王于后宫之中囚禁了一名美男子作为娈宠,与王适之平起平坐,不知是否会是长安君……” “那不是长安君。”昭乐当然知道采薇口中所说的是谁。他想到师傅的处境,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问道:“屯留之战,赵王派的是谁?” “是廉云将军。”采薇说到这里,忍不住掩住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昭乐问她。 采薇仍是掩着嘴止不住笑一样:“民女是笑廉将军蠢。” “你且说来听听,廉云蠢在何处?” “他蠢在一个礼字上。”采薇娓娓道来。“他分明已占据了地利之便,却定要同楚军讲求一个礼字,几次突袭的好机会都白白被他给错过了,也不知道现下结果如何。” ☆、第二十章 当局者迷 (2286字) 屯留此刻已分作了两部分,北边是赵国的军队,南边是楚国的军队,屯留的百姓夹在战火之间叫苦不迭。 楚国的军队是在正月二十三攻到屯留的,他们势如破竹,一举攻下屯留南部,占领了多个村子。楚军的脚步还在北上,他们在刺杀了屯留守军的将领后,更是军心大振,期望一举攻占屯留。 驻守屯留的赵军在守将遇刺后,并未如楚军所预料的那样军心溃散,他们死死守住了屯留中部防线,阻止了楚军北上的步伐,并且在缺粮的情况下坚持了五天,等来了自钟离赶来的廉云将军所率领的大军,以及补给军粮。 廉云到达后立即投入了战争之中,他来不及安排好补给和策略,屯留南部的楚军便已经叫嚣着宣战。 衍水的支流洛水,自北向南穿过屯留,不管是北方的赵军,还是南方的楚军,抑或是屯留的百姓,都要依靠这条支流生存。在屯留中部有一条名为‘有莘’的山脉,自屯留西边边界开始延展,直到与屯留相邻的洛安北部。洛水从北方流经有莘山脉的时候,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瀑布。 在没有开战的时候,这个瀑布是极美的景观,常有文人骚客自各地赶来,只为一睹瀑布成就千古文章。如今,楚赵开战,这个瀑布反而成为了最好的天然屏障,阻隔在楚赵两军之间,成就了赵军的地利。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3 现今,顺德正带着白虔站在瀑布之下,他们仰头观望着激流从高处滚滚落下,低头观看瀑布在低处激荡起万朵水花。 “白虔,你究竟想说什么?”顺德猜不透白虔这个时候邀他来这里是何意。 白虔低着头,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同将军说起,说起那些或许不该这个时候说起的话,然而他很怕这个时候不说,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从他听说这一回赵国派来的是廉云后,便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会死于这次战争,会死在这美丽的瀑布之下。 实在不该在冬日里观看瀑布,瀑布落下激起的水花会让人感到寒冷。即便是长年习武的顺德,也一样搓着手,为自己增添些许温暖。 “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只是将军位份尊贵,我实在不忍看您……”白虔垂下头,似是不敢去面对顺德。“看您坠入深渊,您可知道现下军中都是如何谈论您的么?” 话到此处,倘若顺德还不知道白虔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他这些年就算是白活了。他扭过头来冲白虔微微一笑:“没想到你大费周章请到我此处,竟只是想同我说敬德之事,我还道你有军机要事要同我私下相商。” “将军的威名与军机要事同等重要!”白虔死死盯住顺德眼睛。 顺德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种时候怎可为此事牵绊?好好练兵迎战才是紧要之事。” “可是将军……” “不必说了。”顺德仰起头去看飞流直下的瀑布。“军中的闲话我并非没有听过,然情之一字,你等未经历过自然不会懂得……待有朝一日,你也遇到有情之人,便会懂得我的想法。” “我纵然遇到也绝不会是个男人。”白虔抬起头,倔强地盯着顺德。“将军行如此为人所不齿之事,可曾想过我楚军声威!” 顺德听到他的话,心中一阵喟然,终是掩住心思,沉声应道:“倘若我府上是名女子,你可还会同我说出今日这番话来?” “自然不会。” “既然如此,可见今日这话并不急于一时,非说不可。此刻大战在即,这等无谓之事日后再谈。”顺德缓缓闭上了眼睛,聆听着瀑布的声音。他没有等到白虔再次开口,便已经睁开双眼,转身离开。“我先回去了,你若愿意再次继续观看瀑布,便找找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破了赵军的地利之便。” 白虔望着正在离去的顺德,唯有摇头叹息,心中的话再不知该向谁倾诉。水声不断,玲珑叮咚,敲击着白虔的心房。他想起了方才将军的话,顿时将满腔心事抛诸于九霄云外,转而去寻找一个破除赵军地利之便的方法。 华月初上,白虔仍在有莘山脉中寻找着破除地利的方法,而顺德也在思索着白虔的话。 关于他和敬德的流言蜚语,军中传的并不少,他自然也听到过。 其中说的最多的,无外乎是陛下与敬德的关系,这让他感到尴尬。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属于他的,他都不愿是别人用过的。但是,敬德确确实实是陛下曾宠幸过的,这点毋庸置疑。 每每听到有人议论陛下和敬德的关系时,他总会悄悄走开,假装没有听到那些话。 顺德突然想起了自己对敬德说的话:“我与你必定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终有一日羡煞旁人。”想到那一日敬德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再为这件事忧心劳神,无论别人怎样说都好,只要敬德能好就好。 这是顺德的愿望,也是他这样努力的原因之一。他在心中责备自己忘记当日的初衷,他独上战场为的不就是让敬德过的好一些么? 顺德躺在床上,按捺不住对敬德的思念,他将手探入裤中,想着敬德在他怀中承欢的模样,想着敬德温暖的躯体,陷入了久久不能自抑的沉醉之中。在盆里洗过手后,他又一次躺回床上,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不再去想念敬德。 借着月光,白虔独自在有莘山脉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没有光也没有方向,在不知不觉中,他迷路了。夜已经越来越深,没有人注意到副将的失踪,更加不会有人前来找寻白虔,只好任由他独自一人继续在有莘山脉中自行寻找出路。 白虔心中很不安,明天大战在即,他身为副将不在军中必定影响士气,他一定要在开战前赶回去。 青山依旧风呼啸,白虔孤立山中,寻路无门,只觉天地苍茫,万物寂寥,他便是这天地间小小一孤雁,漂流瀚海青山之中。 ☆、第二十一章 困局 (2392字) 宋兰带兵到达闻喜与王彩御汇合的时候,正是齐梁之战的开端。时至今日,距离齐梁两军的初战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那一场战争并未令局势有所改变。在攻占长山后,齐军和军中民团都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早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时备战,以求保住他们夺来的土地。 战争所争夺的,从来都是土地,而非人心。 昭乐的身体像是被浸入了水中,毫无力气,医官说他的病是因太过操劳所致。 他命人将书房的奏议拿过来,靠在床头一一看过之后,痛苦地捂着额头:“更衣,传大司空和大司徒立刻进宫。” 伺候他的宫人忍不住劝道:“殿下,医官说您需卧床静养,方能痊愈。” “那又如何?快去命人传大司徒和大司空进宫!”昭乐推开宫人扶着他的手,声色俱厉。“立即来人更衣。” 宫人们再也不敢劝解,纷纷领命而去。 昭乐从床上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他不愿在人前露出疲弱之态,坐在床边等到这阵眩晕褪去方才再次起身。更衣之后,他推开了搀扶自己的宫人,慢慢地从寝宫走出来,前往书房。 昭乐穿过花园的时候,看到昔日摆满了楚菊的花圃,此刻已换上了红梅与矮松,虽还是郁郁葱葱景致非常,却怎么也再不见旧时繁荣。 停在花圃旁,昭乐看不到一朵红梅、一株矮松,在他的眼中,花圃里仍是朵朵楚菊。 “殿下。”跟随在他身后的宫人见殿下站在风口发呆,忧心他的病体,忍不住低声唤他。 昭乐听到他的呼唤,回过神来:“你先到书房去把地图铺好,我这就过去。” “是。” 宫人离开后,昭乐仍站在那里看着空无一朵楚菊的花圃,仿佛看到了楚政,站在那里向他伸出手。 “小昭乐……”他听到楚政在喊他。 他的心里很不平静。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生病的原因,他竟变得十分脆弱,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思绪万千。 他一会儿想到方才奏议中提到的灾情,一会儿想到闻喜、长山两郡之中的战争,一会儿又想到楚政,想到屯留的赵楚之争,想到楚宫中的父王。 总是无法平静…… 扯扯身上的衣服,冷风过处,又一阵眩晕袭来。他开始难以自制地颤抖,并且随着风开始摆动。他紧紧环住自己的双臂,在花圃旁蹲了下来,直到那阵眩晕略有平复后,方才迎着风向书房缓缓移动。 书房里已经笼起了火盆,为偌大的书房带来了如春温暖,大司空和大司徒已经候在了房中,见昭乐进来便立即上前行礼。 昭乐在门口站了一下,表面上他是在接受臣子的跪拜行礼,实是因为热气骤然而至,又一次引发了他的病。直到那阵头晕平定下来之后,他沉声开口:“两位大人可知我今日急请尔等进宫所为何事?”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4 “想必是为了黄岭北部衍水决堤之事!”大司徒很激动,往前踏了一步。 昭乐微微颔首:“正是为了此事。” 大司空和大司徒跟在昭乐身后来到铺开地图的桌边,一同看着桌上的地图。昭乐指着黄岭北部的衍水大坝,扭头问身边的大司徒:“李司徒,可是这里决堤了?” “正是。”大司徒抿紧了唇,表情认真。 昭乐皱起眉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地图上黄岭北部的衍水大坝,喃喃自语:“时值冬日,衍水怎会决堤?” 大司空几乎是扑到地上,双膝与地面发出了闷闷的响声:“臣惶恐!” 昭乐偏头看他,冷笑道:“何司空确该惶恐。此事本该由你负责,却是李司徒上的奏议,你是否应该和我说明一下此事的原因。” 大司空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额头几乎已经碰到了地面。 “何司空?”昭乐严厉的目光停留在大司空的背上。 “不,不是这样……”大司空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粒粒汗珠,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颇为扎眼。“臣并非有意隐瞒。” 又是一阵头晕,昭乐扶住桌沿,稳住身形:“衍水决堤这等大事你都胆敢隐瞒,你还有什么不敢?” 大司空听到他的话后,跪在那里连连磕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臣惶恐。” “罢了,黄岭灾情要紧。”昭乐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起来吧!” 大司空站起来,抹去额上的汗珠。 昭乐沉声道:“黄岭灾情刻不容缓,两位大人以为该怎样做,才能将灾害减到最低?” 大司空与大司徒各抒己见,俱是为国为民的法子,昭乐听着他们的话,起初还会发出几句评论,到最后已是不撑着桌沿便会站不住了。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顷刻即倒的房屋一般,令人心惊不已。 大司空轻声道:“殿下,不知方才臣所说……” “方才何司空所说……”昭乐撑着桌沿,努力地回想着方才大司空说了什么,却是昏昏沉沉,半句也想不起来。 大司空看出了他的尴尬,赶紧说道:“臣认为与其填补堤坝,不如从源头治起,开源分流,既可治理水患,又可灌溉耕地。” 昭乐点点头:“这法子好,可是黄岭灾情片刻也耽误不起。你等需立即带人前往黄岭救助灾民。开源分流之事,等到日后再谈。”话到这时,昭乐再也坚持不住,撑着桌沿的手开始颤抖,他的额头上也同大司空一样,挂上了一粒粒汗珠。“黄岭之事,有劳两位大人了。” 在遣走两位大人后,昭乐独自坐在书房里久久不动,宫人也不敢贸然说起扶他回寝宫的话,就这样一直坐到火盆燃尽。书房再度陷入寒冷,昭乐拢拢身上的衣服,轻声道:“回寝宫吧。” 宫人一边扶着他往寝宫走,一边劝道:“殿下不能只为国事操劳,而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您若是病倒了,这泱泱大齐还有谁能够担得起这份重任呢?” 昭乐笑笑,并没有说话,他也确实没有力气再去说话。 河道上的变故令他彻夜难眠,而时常突然袭来的头晕则令他缠绵病榻,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八百里加急自闻喜送来。 ☆、第二十二章 祸起萧墙 (2335字) 梁军与齐军再一次于长山开战,这一回梁军派出了多于齐军三倍的兵马,残忍地屠杀了大批齐军以及西部四郡民团中的百姓。这一次的长山之役,梁军大获全胜,一扫先前败阵而归的阴霾,整个军队里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在主将的率领下,梁军乘胜追击,攻打长山以西的闻喜。 齐军在王彩御和宋兰的带领下,紧紧守住闻喜防线。虽在一次次与梁军的交锋中退到了城内,却也因占据了地利人和之便,据城一战。故此战未大获全胜,却也暂时拖住了梁军西征的步伐。 宋兰派人送回八百里加急,请求殿下增派援兵,以保疆土。 昭乐将八百里加急放到床边的矮桌上,轻声道:“请大司马进宫。” “可是殿下……”宫人担忧地望着床上的昭乐。 昭乐叹了口气:“请大司马来我寝宫商谈,我实在无力再往书房去了。” 安排好增派援兵的事后,昭乐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睡去,只好清醒地感受病痛带给他的折磨。 春天即将来临,身陷战火之中的屯留百姓,跪在佛殿里虔诚地乞求战争快些结束,乞求他们凶猛的将军将楚鬼赶出屯留去。 廉云途径佛殿的时候听到百姓们的乞求,暗暗地咬紧了牙,快步回到军营。 他无法面对那些虔诚的百姓,上一战由于他的迂腐和愚蠢导致了战争失利,让楚军取得大捷。幸好他所率领的赵军比楚军了解屯留的地形,方才保住了屯留北部不受到楚军的侵袭,不然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真的不敢想象。 想起那天自己可笑的决定,就连他都情不自禁地嘲笑自己。 为何在楚军渡河之时要安然等待? 若是那时肯听从参军的提议,率兵攻下河中,不愁不一举攻散楚军的队伍。 为何在楚军布阵的时候安然等待? 若是那时肯听从参军的提议,借楚军阵脚未稳的时机,攻下楚军易如反掌。 错过这些时机的原因太过简单,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的愚蠢,为何定要坚持那所谓的仁义道理?当今的战场上,再没有人会同他讲求所谓的战场礼仪,他们所讲的只会是谁的箭更快,谁的刀更利! 廉云在深深地自责中得到了升华,或许是堕落也说不准。 他喊过贴身的侍卫,悄悄在他耳旁下了命令。那是一个毫无礼仪和仁义可言的命令,更是一个不光彩的命令,他悄悄地下令,侍卫悄悄地去办。明明是这样该在暗处进行的一件事,他却偏偏在太阳当空的正午去做。 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是否可以用自身的光辉,来减少廉云心中的罪恶感呢? 太阳悄然退隐到云层之后,拒绝给出一个答案。 楚政站在窗边看到隐于云后的太阳,猜测明天是否会下雪,或是下雨。他更希望是会下雨,因为那样的话,代表了春天的到来。 他一直很喜欢春天,喜欢春天万物萌生、生机勃勃,最喜欢的,是在春天遇到昭乐。 楚政伸了伸懒腰,走出了寝宫,前往齐王姜白所居住的偏殿。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5 他想,是时候让姜白给昭乐写一封信了…… 梁军在屡次攻打闻喜城失败之后,选择了围城,他们在等待着齐军失去士气、军心动荡的那一刻。 宋兰唤来身边的副将问道:“援军要什么时候到?” “这……并未收到任何有关于援军的消息。” 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宋兰一愣,他停止了追问。事到如今,再追问这一名小小副将也是无济于事,能够解答他的疑问的只有王彩御。“好了,你下去吧,我去见见将军。” “大人!”那名副将叫住他。 “怎么?” “大人此刻前去参加将军怕是不妥。” 副将把话说的吞吞吐吐,令宋兰生疑:“你究竟知道什么?” “小人是说……”副将脸上忽然显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人与其去为难将军,不如擒住郡守!” “什么?”副将的话令宋兰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说的是郡守?” “正是,小人听跟在郡守身边伺候的人说,是郡守派人拦住前往都城的信使,不许他将闻喜的消息送往都城的。”副将停了一下,声音变小了许多。“关于这件事,大将军似乎已经知道了。” 宋兰愣住了,副将的话令他措不及防,明明从来到闻喜后他就已经一直提防着郡守,为何到现在还是会被他摆了一道呢?宋兰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为何王彩御已经知道了此事却毫无作为。 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了王彩御的住处,现在他们因驻守在闻喜郡中,所以借了百姓的房屋居住。宋兰绕开来来往往的小兵和百姓,径自来到了王彩御居室门口,不等守门的小兵通报,便已经闯了进去。 王彩御见他进来毫不吃惊,微微一笑:“你是来问郡守之事的么?” “不错!”宋兰往前踏了一步,将手拍在了王彩御面前的地图上。“这个时候再看地图还有用处么!难道你要等到那叛贼将刀驾到你脖子上才出手么?” 王彩御定睛望着宋兰,轻声道:“小点儿声,莫要让外人听见。” “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兰压低声音,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王彩御面向一旁的椅子,坐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宋兰先坐下再说。待宋兰坐下后,他走到另一面坐好,面带微笑:“想必你是从身边副将处听来的吧?” “正是!你……” 王彩御抬抬手,制止了宋兰继续说下去:“你先听我说,郡守派人拦下的那个信使是我特意安排的,真信使早已到达都城,若我猜测不错,大约再有两日,大司马派来的援兵就该到了。如此一来,你可放心了?”宋兰脸上的变化尽数落入了王彩御眼中。“怎么?你还在担忧什么?” “我只是不懂你既然知道了郡守存有异心,为何还要留着他?” ☆、第二十三章 忠者何所惧 (2320字) “你怎么知道叛贼是郡守呢?”王彩御的一边微笑,一边提出问题。 宋兰面对王彩御的诘问,十分惊讶:“难道不是么?文大人和殿下都提醒小心郡守。” 王彩御摇头:“不是他,起初我也以为他行为有异,对他怀有戒备之心。在你来前,我曾到他府上险些要了他的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闻喜的百姓,并未存有异心。” “他安排人放复国者进入闻喜闹事,逼迫我军出手也是为了闻喜百姓么?”宋兰站了起来,怒目盯着对面的王彩御。“你莫要被那老奸巨猾的贼人骗了!” “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你相信?”宋兰走近了一些,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心平气和,但暴怒的情绪已不受他的控制。 “不错,我相信他不会骗我。”王彩御微笑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平静的语气令宋兰怒气更炽,忍不住上前拽住王彩御的衣领,大叫道:“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只因为一句你相信就将我大齐上万好儿郎推入火坑么?你凭什么?” “凭我知道他不会害我们。”王彩御伸手去掰宋兰拽着自己的手,掰了两下并未成功掰开,便轻声道:“你先放开我,我自然都会告诉你。” 宋兰表情严肃地摇摇头:“你若不给我个合理的答案,我便直接杀了你!只要能保住我大齐疆土和百姓,便是军法处置我也无妨。” “你不必如此忧心,我早说过,两日之内援兵即到。”王彩御低头看看宋兰紧紧抓住自己衣领的手,颇觉无奈。“你既然不肯放手,我也没有办法。你且静下心来听我说,听完之后要杀要剐,我们再做决意。” 宋兰冷哼一声:“但愿你不要再用一句你相信来糊弄我,不然我当真会杀了你。” “你虽是司徒玄的徒儿,却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罢了,我将一切说与你听,听完后再说吧。”王彩御动了动上身,使自己在被抓着衣领的情况下坐的舒服一些。“我去郡守府中同郡守相谈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当日我在郡守府中并未遮掩,直接便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那时候我已打好了杀鸡儆猴的主意,然而郡守说的话却让我感到惊讶。” 王彩御与郡守会面,是在长山之战的第二天晚上。从长山战场上回来的王彩御只休息了一晚,便前往郡守府中,投入了这场他从未经历过的战争。在他同宋兰谈起这一晚的时候,王彩御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从未想过,勾心斗角远比征战沙场要累得多。我从郡守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郡守府并没有接到固土将军要来的消息,是以当王彩御进门的时候,着实令郡守府内热闹了一阵。外出迎接的郡守一边往头上戴冠,一边往外跑着:“小人参见固土将军!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进去再说。”王彩御冷着脸绕过正在行礼的郡守,独自走进了郡守府中。 坐定之后,王彩御开门见山地问道:“当日郡守派人向百姓透露长山开战之事,所为何意?” “这……这……” “不必吞吞吐吐,说实话理应没有那么难。” “小人是为了闻喜的百姓。” “闻喜百姓?将百姓推上战场还敢说是为了百姓么?”王彩御压抑着翻腾的怒气,目光冷冷地望着郡守。“倘若如此,郡守怎么不上战场呢?” 王彩御这样一说,郡守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打量着王彩御。对于王彩御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他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固土将军会上门质问,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有这一天,固土将军亲自举着刀来杀了他。 “为何不说话?你在思索如何欺骗我么?”王彩御对于他的沉默感到不满,生硬地逼问他。 “小人并没有这样想过。” “哦?没有么?说实话是不需要思考的,我希望你能够对我说实话。”王彩御偏着头,故意眯起眼睛。“你应该知道,我今日能坐在这里,就是想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如果你决意不说实话,那么我也只好对你略施惩戒。”说着,王彩御将腰间的匕首拿出来,拍在桌上。 “小人也有一句话想问将军,若非当日百姓亲身前往长山战场,将军可会前往长山?”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6 “自然不会!”王彩御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愣住了,面对郡守的笑容,他问道:“你是为了逼我出兵?” 郡守答得坦然:“是,小人如此行事正是为了逼迫将军出兵。” “你!”王彩御站起来,满腔怒火升腾,抬脚就将郡守踹了个跟头。“你只想着逼我出兵,怎么就不想想与梁国开战会为我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么将军可曾想过倘若您执意不肯出兵,闻喜百姓会怎么想?” 他的话令王彩御哑口无言,这正是他曾经日夜忧心的问题,比起充斥在胸间的怒气,更多的是感慨,一种莫名的凄凉在他体内涌动。他无法想象若果真如郡守所说,没有郡守的这一臂之力,他将会如何抉择,他又是否会令百姓失望? 他盯着郡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可想过开战后会令多少百姓丧失性命?” 郡守冷笑道:“怎会没有想过?可是与其让百姓失望,不如拼死一战!” “你好狠的心!”王彩御冲上去掐住了郡守的脖子,手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他颓败地摇摇头,松开了掐着郡守脖子的手。“我不信你所说的,此刻就能杀了你。” “可是将军信了,若您仍旧不肯全信,可随着小人到内堂一看。”郡守摸摸自己的脖子,声音低沉。“小人的儿子也随着百姓,死于长山之战……” 当王彩御看到内堂的牌位时,扭过头惊讶地望着门口的郡守:“这当真是你的儿子?” “这种事岂有作假的?”郡守苦笑着拿起四支香点燃,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青烟袅袅,在这个夜晚里,慢慢飘散,祭奠着城中的每一个亡魂。 ☆、第二十四章 命运的刀锋,如同闪电 (2441字) 天正九年的二月发生了很多事。 在漫天烽火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倒下,绽成了遍地春花,停留在茵茵绿草上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白虔跨在马上沉默地望着有莘山脉的那座瀑布,他不是一个善于屈服的男人,然而在人生这把利刃刺入他身体的时候,他只好在巨大的痛苦下屈服了。他渴望与其斗争,却无法得到胜利。 他蹲到瀑布下方的水潭旁,将双手探入尚还冰冷的水中,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泼到自己脸上,自言自语:“已到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如此软弱!你要站起来,你要接替将军!你要……”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跪倒在水潭边,双手死死地抓在土地上,指甲缝里已经流出了血。 顺德将军死去的那个早上,似乎一直没有存在于他脑海里的那个早上,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有看到将军是怎样死去的,只能通过自己的揣测,然而就算是揣测也好,一切在他脑海中是这样清晰真实,就像是他亲眼所见。 那个刺客是在将军早晨梳洗的时候混进来,刀很快、很锋利,割向将军的脖子,一刀致命。将军大概是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抽出贴身的匕首,猛力刺入了刺客的胸口,左手掐住了刺客的脖子…… 待到发现死去的将军以及那名刺客的时候,验伤的医官说:“刺客死于窒息。” 白虔上前去拨了拨刺客的脑袋,发现刺客的脖子已经被将军生生掐断了。 毫无疑问,这名刺客是赵国派来的,能够成功地混入楚军军营,并且成功地刺杀了大将军,的确是好本事。 白虔仍旧跪在那里,他的脸倒映在清澈的水潭里。 这让他想起了今天早上,想起了他从项燕老将军手里接过顺德将军佩剑的时候,那代表着此次行军的最高指令,代表着他成为了新一任的最高指挥。他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能够清楚记得的,只是自己痛不欲生的心情。 他在将军死后,不止一次地乞求上苍,让他代替将军死去,即便知道这只是无济于事。 望着水中的倒影,他在心中发誓:我一定要为将军报仇! 白虔深知,没有顺德将军便没有今日白虔。他愿意倾尽自己所有力量。为顺德将军报仇雪恨。春江水暖鸭先知,一对小鸭子从他身旁走过,摇摇摆摆地下到水里,在水中追逐嬉戏。他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楚政接到顺德的死讯后,第一个命令便是要众人向敬德隐瞒这件事。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顺德了,不能再失去敬德。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身在顺德府外,他下马走入顺德府中,迎接他的是敬德尸体。 敬德是在昨夜上的吊。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得知顺德的死讯的,当人们看到悬于梁上的敬德时,无不惊讶。 天空中的月亮看见了,看见敬德死前曾经跪在大堂上,朝着楚宫的方向叩了三个头。 月亮听见他说深知身为楚国血性男儿,理应在顺德死后代替他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然而他做不到,唯有一死,追随顺德而去,方才能够解脱,请陛下宽恕他的无能与懦弱。 最后的最后,他说:“若有来生,只盼莫在有死别。” 直到他的双眼由于上吊突出来,舌头也长长地伸出来时,他仍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句话,无声地,在心里重复。 月亮在空中安静地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死去,终是闪入了云层。 连续的死亡给予了楚政深深地打击,他在看到敬德尸体的一瞬间,患上了和昭乐一样的头晕症。与昭乐不同的是,他的头晕症只持续了一瞬间,不像昭乐的那般缠绵。 敬德已经死了,他再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离去前下了命令:“将敬德与顺德将军合葬。” “陛下,如此怕是不妥!顺德将军位高身……” “本王的话你也敢反驳么?”楚政皱着眉打断了反驳者的话。 他扭过头注视着敬德尸体,默默地念叨着:你们均是因我而死,我令你们生不能同,只好使你们死得同穴。这样,来生才好离得近些,能圆了今生之缘。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更在乎的是生同衾,而非死同穴。 楚政难得地跪在了菩萨面前,轻声乞求着让顺德与敬德在来世相逢,一为女子一为男,光明正大地去享受这红尘喜乐。 先前被他踩在脚底的那名灵童走到他身后,轻声道:“陛下,与其求来生,不如在今生相守。” “你知道什么?闭上你的嘴!”楚政抬起头望着面前的菩萨,那是他前不久才派人修的。“就算是你的菩萨,倘若没有我也无法立在楚国土地上,你更是一样!若是没有我,你将无法在楚地立足。” “我知道。”灵童的声音很轻。“但是该对陛下说的话,也还是应该说。” 楚政站起来,冷笑着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跪在你的菩萨面前,你就有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若不是瞧在你是天台宗灵童的份上,我早活剐了你这小骗子了。” 灵童笑笑,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陛下会任由着我骗人,想来不单单是为了我是灵童而已吧?若我不是云台宗的灵童,怕也是早被陛下杀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7 “你倒是明白!既然看得如此通透,又何必来找死?”楚政掐住灵童的脸。“若不是我怕一个失手杀了昭乐的人,早就要了你的命了!” “我在接到殿下命令身入云台宗的时候,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即便是被楚政掐住了脸,灵通仍是保持着笑容。他的笑容,在楚政手中呈现出一种可笑的姿态。“我今日来同陛下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打算。然而方才那些话,不管是为了殿下,还是为了陛下,都是不得不说……” 楚政挑起了眉:“说完了?” “是。” “算了,你走吧。”楚政放开灵童的脸,苦笑着摆摆手。“谁知道再弄一个来能不能有你那么懂事儿,能明白我早知道你们的身份?” 灵童笑着行了礼:“多谢陛下。” 楚政叫住正要离去的灵童:“你叫什么名字?” “阿吟,我曾与正在吴国的南良一同伺候太子殿下。” ☆、第二十五章 昔日之耻今犹在 (2250字) 在收到楚政派人送来的信后,昭乐的病奇迹般的好起来,他望着信上的字句,感到十分温暖。那封署着楚政之名的信,实是父王所写,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那样平常,却令他感到温暖,仿佛父王就在身旁。 他在心里默背着父王信上的话:“楚王待之甚厚。” 楚政果真对我很好。昭乐摸了摸挂着墙上的刀,不知道何时这柄刀才会再次亮出锋芒,听说顺德和敬德死了,也不知楚政现在怎么样了? 踟蹰许久,昭乐终究没有写信给楚政。他突然很怕和楚政继续纠缠。 他命人请来了伍齐射,向他询问闻喜的战况,在援军到达后,便再没有闻喜的消息传回来。 伍齐射来的很快,他恭敬地同昭乐行了礼,然后说道:“两日前豫礼已经带着援兵到达闻喜,同王师兄他们汇合当晚,斩杀了军中奸细。是以第二日开战时,梁军并不知我军有援军到达,我军得胜而归,已夺回被抢占的土地。” 昭乐点点头:“伤亡如何?” “亡者不过百,伤者不过千,按照出兵的人数来说,伤亡并不算大。只是王师兄受了点伤……” “征战沙场,伤亡也是在所难免。”昭乐并不感到惊讶,他低下头去翻弄桌上的奏议。“怎么我没有收到前线的消息?” “是臣失职了。” 昭乐抬抬眼皮,不经意似的瞧了瞧伍齐射:“军情一分一毫都差不得,师兄可要记住了。” “是。” “听说吴国已经攻入了晋国的领地?”昭乐试探着问道。 “正是,日前吴国的军队已经进入了晋国的绵安。听说吴王新下的命令,说是吴军众人皆要凭着自己所杀的晋军人头领军粮,杀的多便领的多,若是杀的少,就要饿肚子。”伍齐射感同身受似的摇了摇头。 “吴国胆敢如此行事,也是因为有赵国牵制着楚国,少了劲敌自然胆大些。只是他下这般残忍的命令,就不怕上天的责罚么?依照赵灵宫的性子,怎么任由他的盟友如此肆意妄为?” 伍齐射道:“恐怕赵国也是自顾不暇,不然不致如此。” “怎么?前两天才听说赵军刺杀了楚军的统领,正该是得意的时候,怎会自顾不暇?” “坏就坏在刺杀了楚军统领上!”伍齐射对于赵军施以刺杀之计颇觉不屑。“顺德将军一死,他那副将便升了上来。这升为将军后下的第一条命令便是要为将军报仇,带领楚军竭力进攻,将赵军打的连连后退,整个屯留郡都已落入楚国囊中。” 昭乐听完,又同伍齐射聊了几句,便要他退下了。 楚国连连大胜,赵军节节败退;吴军肆意进攻,晋军严防死守。由此昭乐想到了齐梁的战争,前线的战火并未熄灭,梁王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进攻齐国的机会,当赵楚开战,没有人回来影响齐梁的战争。 我该怎么办,进攻还是防守?昭乐仰起头默默地问着天空,希望天空能将他的疑问带给师傅,希望小鸟能将师傅给的答案带回来。 兜兜转转,他来到了昔日魏慈明念佛的那间屋子,菩萨仍在,却没有了师傅。 昭乐抬起头,对上了菩萨悲悯的目光。这尊菩萨像是师傅请来的,是否也能如师傅一般为他指导方向?他跪倒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向菩萨叩了个头,轻声祷念:“愿战争早日结束,天下尽早统一。” 天下人都如同昭乐一般,有着这样的想法,然而结束战争的方法只有一个:以战止战。 梁王,也就是昔日的公子羽,他正是这样想的。 当公子羽得到齐军方面的消息后,立即派出了更多的援军,令其继续进攻齐国,夺下齐国的土地。他没有依从密夫人和妹妹的建议,在他心里,不管是密夫人,还是妹妹,都不过是一介女流,即便再有见地,也不过是女人,目光终远不过男人。 聘聘不甘不愿地伏在地上,照理说她贵为梁王的孪生妹妹,是不需要行这等大礼的。然而为了乞求公子羽收回成命,她不得不这样做。初春的石阶还带着冬日的寒冷,她已在殿外伏了半日。 从这里她能够看到哥哥拿起一封封奏议,也能够看到哥哥享受着美人香茶,同样能够看到哥哥偶尔扫向她的目光。在这里乞求了半日,却始终没有得到哥哥的回应,她已无力出声,唯有伏在地上,希望哥哥能因心疼她而放弃攻打齐国。 在公子羽就着美人的手饮下第三杯酒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聘聘还在殿前的石阶上跪着。到底是兄妹情深,公子羽推开伺候的美人,走到聘聘身边,居高临下地说道:“本王既已下令,自然不能收回。春夜寒冷,你一个女孩跪在地上总会受凉。回去吧,不必再来为了齐国求我。” 聘聘不依不饶地拽住公子羽衣裳下摆:“哥哥,求求你收回成命,昭乐哥哥他……” “聘聘!”公子羽抓着聘聘的胳膊将她扯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叫道:“你叫姜昭乐什么?你记住,你是梁国的公主,你只有我一个哥哥!你莫要忘记天正七年的耻辱!” “那并不算是耻辱!” “不必说了,我既然已经下令就不会收回!”公子羽松开聘聘,冷冷地注视着她:“你就算是跪死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到时候莫要怪我不顾及兄妹之情。” 北风吹过殿前的石阶,公子羽坐在殿中远远地看着依旧跪在石阶上聘聘,窗格呜咽有声。他的目光始终没能从妹妹身上移开,借着月光,仿佛有晶莹剔透的光从聘聘脸上一闪而过。他猜不透,身畔徘徊不止的呜咽声声,究竟是北风还是妹妹? 星夜兼程赶往长山的梁军,已经到了会康,不久之后就会到达长山。 公子羽端着酒杯想到汇合后的梁军会一起攻向闻喜,他要这场战争,谁也不许幸免。 ☆、第二十六章 世事百转,念载千回 (2566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8 公子羽期盼的战争在天正九年二月十六日正式拉开了序幕,多于齐军数倍的梁军以旋风之势攻来,不一日便攻占了闻喜,将齐军逼至丹安。这一战,史称‘闻喜之争’,齐军将领宋兰于战中丧命。 “宋兰死了?”昭乐早就想过这次的战争必定会有人丧命,却没有想到第一个丧命的会是武功最好的宋兰。难道正如书中所说的那样,善骑者坠于马,善战者殁于杀?人世真是变化莫测。 昭乐猜不到伍齐射是怎么想的,竟会安排晋女将这个消息送来。更加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从晋女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悲戚之情,晋女平静地好像不明白方才向他禀报的是什么一样。“你师兄是怎么死的?” 晋女垂着头答道:“送信的人说是死于阵前,被梁军左先锋斩于马上。” “斩于马上?近身作战你师兄应当不落人后呀?”若说是死于箭下,昭乐或许还能够理解,但这个斩于马上却是昭乐不能理解的,以宋兰的功夫并不会轻易被人杀死。“关于宋兰的死,可还有别的消息?” 晋女沉默地摇头,表示除此外没有任何关于宋兰的消息。 昭乐道:“既没有别的消息了,你就先退下吧。” “大司马还有一个消息要臣女告知殿下。”晋女抬起头,得到昭乐的应允后,小声说道:“吴宫里传回来消息说夷光公主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昭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长姐怀孕了?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想来不该是假的。” 当一个生命殒去时,则有另一个生命在孕育。在这个战乱四起时候,吴晋交战的当口,夷光竟然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让昭乐再一次地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时时都在变幻着天下令他不安。 他迫切地渴望能够见师傅一面,然而这是他无法达到的梦想。只好舍近求远,请了何九畴进宫。 “大师兄。”昭乐与何九畴会面的地方,正是魏慈明的那间佛堂。 何九畴望着那尊菩萨,微笑着问道:“这是师傅请来的?” “不错。”昭乐并不想就着这尊佛像多做谈论,便岔开了话题。“我请大师兄来是有事相谈。前线之……” “殿下。”何九畴打断昭乐的话,恭谨地跪到他面前。“请恕臣失礼,然臣身为太祝,不可妄谈军事。” “可你是我大师兄呀……”昭乐的语调听起来着实有些委屈,望向何九畴的脸上也带有孩子气的表情。“师傅不在了,我有很多话不知道该和谁说。” 何九畴见他委屈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却仍是强硬道:“殿下有事自可吩咐,但军政大事实在不是九畴该听的。” 昭乐抿抿唇,无言地点点头。 大师兄说的对,这种事确实不该同大师兄说,既有百官之职,自然各司其事。若是事事如他所想,处处用信赖之人。总想着亲力亲为,坏了君子不器的规矩,怕是齐国朝堂之内,早晚会有一场大乱。 “大师兄,你陪我一起念念佛可好?”昭乐小声问着,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何九畴点头,应了一声‘然’,随着昭乐一同跪在了菩萨面前,不急不缓地念诵经文。 现今赵宫里的诵经声并不比齐宫小,可是,诵经声阵阵,再安逸也抵不过战火轰鸣。 赵灵宫从身后握住魏慈明的手腕,俯在他耳畔柔声道:“慈明,莫在念经了。廉云这会儿虽败了,不久后便会取胜,你不必担心。” “知道你的本事大,我并不担心。”魏慈明晃晃手腕。“松开。” 赵灵宫不舍地拂他意思,只好依言松开手:“你可还是因为先前出兵的事恼我?” “没有。” 魏慈明简短的答案并没有令赵灵宫死心,他仿佛认定了魏慈明是为了出兵的事和他闹脾气才不肯理他,喜滋滋地从后面搂住跪在蒲团上的魏慈明,紧挨着他的耳朵说道:“我知道你是因我出兵之事听从适之的意见才恼我,可就算适之不说,我也会出兵的,这与适之并无干系,是我的决定。” “我知道。”魏慈明皱着眉头掰开赵灵宫搂着他的双臂,扭过头来同赵灵宫面对面。“师兄的话对你并起不了什么作用,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师兄也只是将你的想法说出来而已。所以你口中所说的,因你听从了师兄的意见令我着恼,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早已经同你说过,我并未因你出兵之事有任何想法,你不必每日来同我闲话。” 赵灵宫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一样,凑过去亲亲魏慈明的脸:“慈明,我很想你。” “菩萨面前怎敢放肆?”魏慈明红着脸推开赵灵宫,口中喃喃念着‘罪过罪过’。 赵灵宫笑道:“你既然不愿我在菩萨面前放肆,就随我到屋里去,不然我还会在菩萨面前放肆的。” 魏慈明叹了口气,无奈至极:“你若想找人泻火温存,大可去我师兄那里,何必来我这里讨没趣?” “来你这里怎会是无趣?我只要瞧见你便觉得十分有趣。”赵灵宫拉起魏慈明,嘻嘻哈哈地笑着,全然不像朝堂上的赵王那般不近人情。“你快随我进去吧,不然我当真在菩萨面前放肆了。” 进屋后,魏慈明坐到赵灵宫对面,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慈明。”赵灵宫握住魏慈明放在桌子上的手,语调温柔。“你何需怕我?从你随我回来以后,我不是一直依我所说那般从未碰你,便是那几晚你陪着我一起睡觉,我不也未曾逾矩?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魏慈明垂眸凝视那只被赵灵宫握住的手,只觉得心中有苦,说不出道不明。 “怎么不说话了?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你师兄吃味,想必是为了我出兵会影响齐国才会如此烦恼吧?方才外屋有人在,我不好说这些。”赵灵宫见魏慈明并没有推开自己,反而任由他握住手,便微笑着把玩那只手。“你心里所想的,很多我都明白。只是不明白你对我是怎么想的……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当局者迷呢?” 就算被他道破心事,魏慈明仍然只是安静地笑着,好像进到里屋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哑巴。 赵灵宫抬起魏慈明的手放到嘴边,正要亲吻,忽觉体内四处如有小虫撕咬一般,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本是轻轻握着魏慈明的手,此刻换做狼爪,死死地抓住:“慈明,药……” 魏慈明没有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发作,挣开他的手跑到床边拿来药丸,塞到他口中后,又亲自喂他喝了杯水。 望着正在恢复的赵灵宫,魏慈明闭上双眼,露出了一丝令人不解的笑容。 ☆、第二十七章 身如梓弓,一去不复栖处 (2237字)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是二月末。白虔率众跪在有莘山脉的瀑布旁,他们现在要做一件事,一件他们想做了许久,今日终于达成了事。 他们捉住了赵军的大将廉云,那个下命暗杀了顺德将军的贼人。 白虔小声的问身边的人:“项将军和他的部下呢?” “已被围在营里,项将军闹得厉害,几个兄弟将他捆在了椅子上,不许他再闹。” “好,等到事成之后,我亲去向他请罪。” 今日随着白虔过来的都是原来顺德部下,他们俱是感念顺德多年来的情谊,这才不顾项燕的命令,定要在有莘山脉附近杀了廉云,以祭奠顺德的在天之灵。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99 白虔在部下的催促声中走向廉云,心中总是想着项燕老将军的话:“逝者已矣,若能用廉云之命保住赵楚和平,那么顺德将军的在天之灵想必会更感欣慰。” 会吗?将军真的会更加欣慰么?白虔在心里问着自己,他几乎在问出这些问题的同一时刻,就已经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将军不会因此感到欣慰,他反而会责备我们的无能,并为此感到愤怒。区区一个廉云,怎么可能保住和平,况且现在所需要的也并不再是和平,陛下是要争霸天下之人!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不顾一切地去忽略一些势必到来的东西。 廉云见白虔持刀走近,开始奋力地摇动脑袋,被塞住的嘴里也发出唔唔的声音。 白虔上前扯下廉云口中的布:“你这就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尽可以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多谢你。”廉云的话让人意外。 “多谢我?谢我为你选了这样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么?赵国人还真是乱讲究。” 廉云微笑道:“死在何处都是一样的,我只是谢你能杀了我。” 白虔哼笑一声:“你不必拿话引我,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会杀了你。” “不。”廉云摇头,目光灼灼地与白虔对视。“我是真心谢你,与其被当作交换的俘虏,倒不如死在你们手中,总算是我死得其所。” “你倒是还有几分血性!”白虔见他目光坚定,料想说的都是实话,不由夸他。“念在你这几分血性,我便让你少受些苦,一刀砍下你的头,用它来祭我们将军。” 廉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谢你了。” “不必。”说话间,手起刀落,廉云的身体还未倒下,他的头已经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廉云的死态很安详,甚至还带着笑容,这让很多人感到不满,但是没有人敢去责备新任将军。他们认为,作为新任将军的白虔,能够记得顺德将军的恩情,为他报仇已经是很不错了。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在这个地方,白虔曾经痛不欲生。 白虔带领将士们将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在有莘山脉中回响着楚地的歌声。 明天他们就要退回楚国了,拼尽力气打回来的屯留也要还给赵国。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迫不及待地斩杀廉云,否则就将没有为顺德报仇的机会了。 作为出战的士兵,他们不可能知道两国君主间的交涉,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命令,随时准备为国征战,这是他们身为士兵的天职。 嘹亮的楚歌惊醒了草丛里的小鸭子,一对对小鸭子摇晃着身子走向楚兵,在离他们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们,似是在研究他们在做什么。 看到这群小鸭子,白虔忽然想起来之前忘记的事情,顺德将军府上的那个人——敬德。 他望着水面叹了口气,仍然是对着水中的倒影发誓,他会替将军照顾敬德,即便他不喜欢那个人。一只鸭子摇摇摆摆地下了水,踏散水中的倒影,它或许是在告诉白虔,这个誓言无法成真。 松涛响起,空气中充盈着松树的清香和湖水的凉意,那一点血腥气在空气中微不足道。 这里的血腥气微不足道是因为空间过于庞大,而军帐中狭窄闭塞,那股血腥味就变得异常明朗,充斥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每一寸角落。 项燕将军是自裁的,他留下的血书中叙述着自己约束不住白虔的罪过,并表示能够谅解白虔急于报仇的心,最后用他的生命来乞求陛下饶过白虔,以及那些追随白虔一同斩杀廉云的部下。 白虔握着那封血书,跪在项燕尸体旁,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出了军帐,他命人收敛项燕的尸体,并下令将看守项燕的几名士兵一同收敛。话至此处,但凡是有点心的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久后,军营的东边传来了声声惨叫,方被赐死的几名士兵唱响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曲。 曲声凄凉,一如现在身在莱芜的豫礼。半个月之间,梁军从闻喜一直打到沫前,将分给齐国的西部四郡悉数夺去,而王彩御也继宋兰之后,丧生于沫前战场。与宋兰不同的是,王彩御的尸身残缺不全,节节败退的齐军甚至无力去战场上敛回他残破的躯体。 梁军的打法很像赵军,派出多于敌人数倍的兵力,以多攻少取得胜利。 豫礼捂着腿上的伤口,在心中细数着剩余的兵力。 带出来的士兵还剩下不足五千人,面对数万之数的梁军他该如何是好?豫礼现在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感慨,若非有边境的城墙和守军。他恐怕也会身陷战场之内,就连最后一道防线都守不住。 请求援军的信已经和王彩御的死讯一同送回去了,豫礼的伤口又疼了起来。他揭开伤口上裹着的麻布,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腿上那块已经溃烂发臭的肉,连伤药都没有了,援军要何时到? 也许他真的该听副将的,隐瞒王彩御的死讯,这样的话,援军是不是会因为王彩御的关系到的快一些? 死亡像是传播迅速的瘟疫,在各个地方散播开来。 ☆、第二十八章 福兮祸所伏 (2286字) 各国还没消化掉楚赵双方突然停战这个消息,另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大概不该这样说,在消息传出来前,更加措手不及的是梁军和吴军,楚军和赵军没有任何征兆,像是天降神兵一般分别出兵,突然攻向吴军和梁军。 从齐都派出去的援军也在第二天到达了莱芜,与豫礼的军队汇合,在赵军的帮助下扳回一城。当齐赵双方的军队已在沫前驻守了三天,赵灵宫写给昭乐表示愿助齐国一臂之力的信才迟迟而来。 昭乐冷笑着将信扔到一旁,说什么顾念盟国愿鼎力相助,说到底不过是怕梁国作大,到时候赵国多个劲敌。这会儿才想起制衡之策,怕是已经晚了,公子羽岂是善罢甘休之辈?就算不血战到底,怕是也不会轻易认输。他想到这些,便已开始打算是否要去梁国迎回密夫人了。 他已经完全可以认定,这一战梁国必输无疑。 公子羽端坐在殿中,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上的每一个人,面对这些劝他收兵的臣子,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不肯收兵,他要战到最后。 如果说这样回答令人惊恐,那么他接下来的话边只会带给人恐惧了:“本王已命亲兵守在边境处,凡是有人胆敢叛国,不论通敌与否,格杀勿论,如有违抗者则诛杀九族。为免各位大人遭到误伤,特此奉劝一句,若没有本王的许可,千万不要往边境去。” 格杀勿论以及诛杀九族的命令太过可怕,殿上大臣战栗着伏到地上,头紧紧地贴到地上,根本不敢去看座上的梁王。 一切都在如意料中发展。 赵齐联军从沫前攻向咸郡,而后前往丹安,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够夺回闻喜。与此同时,数十万的赵军从沿兆攻入梁国本土,经沿兆到达长水,数十万大军将梁都团团围住,逼迫梁王收兵。 当所有事情都按照预料中那样发展的时候,赵灵宫想象不到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并不是说梁王的负隅顽抗,依照梁王的脾气,他们早已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意外是他自己。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奇怪,越来越离不开慈明的药,这并不足以令他担心,慈明就在身边,离不开那药也没有关系。他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体,他叫来了王适之,轻声问着他关于红丸的一切,终于揭开了困惑。 这是一种会上瘾的药,能够阵痛,也能使人感到兴奋。相应的,它也会为身体带来伤害,伤害会从肾脏开始,向四处延展。世间的事情大抵都是这样,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不管什么都是相辅相成的。 王适之轻声安慰他:“师弟他……” “适之,你不必违着心为慈明说话。”赵灵宫打断了王适之的话,拉着他的手拽到自己怀中,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头发。“你方才不是也说了,只要好好调理身体,这药于身体也是无碍的么?我偌大的一个赵宫,难道连调养我身体的药品也没有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0 王适之低下头,手掌覆上赵灵宫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大王倒不如将它戒了,逐本寻源总好过医表。” 赵灵宫早就猜到王适之会对他提出这件事,就算是知道适之是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着想,却也舍不得拂逆了魏慈明的心意。他微笑着摇摇头:“不必了,这小小红丸于我也没什么大碍,况且我还有你呢。” 在听到这番话后,王适之心里几番唏嘘,顺从地将头挨到了赵灵宫肩上:“大王说的是。” 赵灵宫的气息喷在了王适之耳畔,湿热的触感挑不起王适之半分情欲:“适之……” 在这个夜晚,交叠的躯体没有泄露出不该让人知晓的秘密,也许该是不敢让人知晓的秘密。王适之在赵灵宫身下,一次次用心演绎着情动难耐的表情,直到赵灵宫伏在他的身旁睡去。 他用右手支起头,半躺在床上定睛看着身边的赵灵宫。他忽然很想摸摸赵灵宫,就像是赵灵宫抚摸他那样。 王适之抬起左手想要放在赵灵宫头发上,最终却停留在了离头发尚有寸许的地方,左手就这样悬空的举着,模仿着在抚摸头发的动作,从上到下。他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能够这样想象着,他已经感到欣慰和满足。 他明白,在大王心里自己永远比不上师弟,师弟可以随便做的事情,他只能够靠想象。 垂下头凝望着身边的赵灵宫,王适之微微一笑,在心里想着:大王,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是只属于我的…… 月色凝练,是谁的情肠在月下暴露? 魏慈明跪在菩萨面前,轻声念着经,只有在深夜中,他才会将自己心里埋藏在深处的愿望掏出来。他轻声地乞求:“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保佑赵灵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平安活着。” 他要的从来都不多,与其坐享赵灵宫的爱,倒不如还灵宫一世平安。 窗边落了几只深夜造访的喜鹊,长长的尾巴上还站着露水,它们安静地站在窗边,等待魏慈明的回顾。 魏慈明轻柔地抚摸着喜鹊的羽毛,一只只摸过之后,总算是在一只花喜鹊翅膀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已经缝合了的伤口。他抓住那只喜鹊拿到卧房,凑到灯前拉开它的翅膀,一边低声悼念着,一边用小剪刀悉心地剪开伤口上缝合的细线。 这只喜鹊在承受伤口撕开的痛苦时也很安静,它扭过头用黑润的眼睛盯着这个扯开它伤口的男人,看着他从自己的伤口里抽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它不甘心地扑棱着翅膀,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早在被选中作为传信的鸟时,它便已经失去了啼叫的能力。 如今,这本不该属于它的任务,它也已经完成了。昭乐太子的消息已成功地传到魏慈明手中,而它身为一只喜鹊,却再也无法唱出委婉的歌。 天就要亮了,魏慈明在小喜鹊的伤口上洒了伤药,他轻声对小喜鹊说着抱歉,不管这只小鸟听不听得懂。 ☆、第二十九章 食人之食,以不施人之食 (2380字) 昭乐所渴望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从赵国卷入齐梁的战争后,他就一直在静静期盼着梁王对赵国宣战的那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梁王站在梁都的箭楼上,亲自向着赵军的大将射了一箭,虽未伤及性命,却也足以表明梁国的决心。 血战到底的梁国在四月中旬失去了东部四郡,如今的他们,只剩下梁国的本土。 赵齐双方的军队在梁国附近的郡县汇合,围住梁都的士兵们在隆隆篝火旁唱歌跳舞,今晨刚从梁都里传出来的消息是百姓已经开始易子而食,相信过不了多久,梁都的百姓就将无法忍受饥饿投降了。 聘聘一生中从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从小锦衣玉食的她从没有饿过肚子。 她有气无力地趴在密夫人腿上,和她一起嚼着已经长了毛的炊饼:“母亲,你怪哥哥么?他若肯听你的话,梁国也不致如此。” 密夫人掰了一小块饼,放到旁边的水杯里用水泡软后喂给幼女婷婷,照顾婷婷的乳母已经逃出宫中,梁宫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梁王命人将宫中较好的食物送到了密夫人宫中,他即便是饿着肚子也要与赵国血战到底。 他不会认输的…… 梁都的城门打开了,百姓投降的消息使梁王激动不已,他的决策令他落入了众矢之的。 梁王握紧手边的弓,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声是他作战的序曲,为他即将迎来的战争奏响了哀乐。他扭头看着身边的宫人,这些残缺的男人是最后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在失去城池之后,他能够坚守的只是这一座梁宫。 面带菜色的宫人听到大王肚子里的声音,走上前问他:“大王,可需要我给您拿些吃的来?” “不必,你去给我打桶水来喝就好。”梁王冷冽的神色中看不到屈服。一阵哭叫传来,他皱着眉问身边的宫人:“这种时候,谁在哭叫?” 宫人出去探寻过后,回来答他:“是后宫中的美人们。” “美人?”梁王听到这句话后眼中突然闪烁起了光芒。“去!去给我数数除了我两个妹妹和母亲,后宫中还有多少女人!尤其是这些美人!” 一碟肉送到了密夫人面前,她默默地注视着桌面上的那碟子肉,无奈叹息。 “母亲,您为何不吃?”饿极了的聘聘已经囫囵吞下一块肉。“难道您不饿么?” 密夫人摇摇头,不准备将自己心里的猜测告诉聘聘,方才还能够听到哭叫意外消失后立即就送来了这样一碟肉,怨不得她会多想。 聘聘夹着一块肉递到密夫人嘴边:“母亲您就吃一口吧,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保证体力。” “不!”密夫人惊叫着推开聘聘递到嘴边的肉。那块肉落到了地上,滚了两滚,沾满了尘土。密夫人闭上双眼,死活不愿再去看地上的肉。“母亲一向信奉佛法,是不吃肉的……”她只能以这样的理由来阻止聘聘将肉送到她口中。 她的理由不足以令聘聘相信,她蹙起眉头、审视着密夫人:“母亲!” “什么!”密夫人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抱紧了怀中的幼女。今天大王能够杀别人,明天大王会不会也来杀她们? “母亲,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告诉我!你不要瞒着聘聘!”聘聘放下筷子,双手用力地抓住密夫人的大腿。疼痛和心中的惊恐,在密夫人脸上汇聚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厉表情,她始终还是个女人,也会感到害怕。 “聘聘。”梁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的问题由我来回答。” 随着梁王越走越近,密夫人脸上的表情映入他的眼帘,那双饱含着恐惧与悲伤的眼睛令他不忍直视:“母亲,请您放心,不论何时何地,我均不会伤害您!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哥哥,母亲究竟是怎么了?”聘聘站起来抓住梁王的胳膊,焦急地问着。 梁王凄然笑道:“母亲是嫌我已失了为人之本。” “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方才给你们送来的肉是昔日宫里美人们的。” “美人们的?”聘聘并不能理解梁王的意思,歪着头看他。“美人宫里有食物吗?早在围城的时候不就已经要求各宫都把食物拿出……”话还没有说完,聘聘便已经反应过来,她难以控制地呕吐起来。 人肉!她刚刚竟然吃了人肉!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1 然而更加令她感到恶心的事情发生了,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在她转过身后,冲到了她刚吐出的秽物旁,争抢着舔舐地上的秽物。饥饿,令她们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梁王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母亲,我来是要送你和妹妹们出宫的。” “那你呢?” “自然是战到最后一刻!” “不!”聘聘用力地摇着头。“哥哥我不走!我身为你的妹妹,怎可任由你独自战死!你送母亲和妹妹走吧!凭着母亲与昭乐哥哥的关系,赵军必定不会为难她们的……” 梁王笑着抱住聘聘,用下巴抵着她的头:“聘聘,你要去保护母亲和妹妹。若是没有你一路护着她们,只怕会有人对母亲不轨。”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聘聘,无论今后国家是否安在,你都要记住,你是我大梁的公主!”梁王最后用力抱了聘聘一下后,推开她走到密夫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母亲,今后聘聘就交给您了……” 密夫人拉起梁王的手:“现在投降还来及……” “不,我不能这样做!”梁王挥挥手,叫来了已经装备上刀剑的宫人。“护送夫人和公主出宫!” 梁宫里的宫人方才饱餐一顿,他们握紧了刀剑守在宫中,等待最后一战的到来。 夷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靠在吴王怀中轻声道:“大王,我想请南山宗的神女来宫中为我们的孩子的祈福。” 吴王呵呵地笑着,他并不信任眼前的夷光,这是姜昭乐送来的女人,他不可能相信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他所防备着的女人,孕育了他的孩子。 子嗣匮乏的吴王不得不向此屈服。孩子,对于没有子嗣的他来说,正是命门…… ☆、第三十章 国破家亡双泪暗 (2325字) 天正九年五月,梁宫中由宫人组成的兵团,被冲入梁宫的齐赵联军尽数消灭。自此,梁国灭亡。昔日梁国本土的土地尽归赵国所有,当日分给梁国的东部四郡则与西部四郡一同归入齐国的版图。 从这一日起,再没有了梁国,再没有了梁王,然而公子羽的故事还在继续。 他怒视着床边的昭乐,大叫道:“你放开我!” “你只要不再寻死,我自然会吩咐人放开你。”昭乐笑望着床上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的公子羽,声调低沉。“梁宫中的宫人想尽办法将你和母亲一起送出来,只是为了保你一命。你若继续寻死,可对得起他们?” “我便是死了也不愿受你的恩惠!”公子羽努力抬起的双腿,由于绳子的牵制沉沉落下。 昭乐笑道:“你是我弟弟。” “呸!姜昭乐你个骗子,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么?我能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 “你能有今日全是拜你自己所赐,与我何干?”昭乐斜睨着床上的公子羽。“事到如今,你还不知反省,将自身的过错栽到我头上?罢了,你便在这里好好反省吧!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见你!” 公子羽咬牙切齿地大喊:“姜昭乐!” 昭乐本已走到了门口,听到了他的叫声又退回到床边坐下。他低下头,伸手掐住公子羽脖子,迫使他仰起头与自己对视:“你记住,现在你已经不是梁王了,就连梁国都没有了!你若不愿叫我一声兄长,便得尊称我为殿下!” 出了关着公子羽的寝宫,昭乐决定去一趟密夫人带着聘聘和婷婷所居住的地方。 眼前这条路像是被无限地延长了,他走在路上,踏着石子铺成的道路,两旁的树仿佛成了精,撕拉撕拉地呼啸着。他身边的宫人不见了,他独自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看不见尽头,只有妖孽一般的树在他身边撕扯着他的身体。 梧桐! 曾经生长在他心中的梧桐,全部在此刻化作了妖孽。他以为妖孽是梧桐,却不知妖孽其实是他的心。 “殿下!殿下!”身旁的宫人看着好像魔障了的昭乐,迟疑着不敢上前。 “在宫里大喊大叫地成什么体统!”循声而来的女人趾高气昂地训斥着那几个叫喊着的宫人,她顺着宫人们的指点看到了在梧桐树下来回兜圈子的昭乐,不禁一愣,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不知,殿下走到此处忽然就这样了!” 女人略一沉思,推开面前的宫人,快步追上昭乐,扬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扇上昭乐的脸。她收回手后,咧着嘴抖了抖手。 昭乐回过神来,捂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女人,呐呐地不知该说什么。 女人冷哼一声:“我是卫姬!” “多谢姨娘相救。”昭乐大概还记得方才入了魔障,咬着下唇低下了头。 卫姬道:“这是怎么了?便是生母回来也不至于如此呀!” “是昭乐失仪了。” 他低头咬住嘴唇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无处发散委屈的孩子。卫姬心里一动,到底也还只是孩子,这样多的苦楚都加诸于一个孩子身上……她动了动嘴,有心再问一句是怎么了,到头来却还是没有出声。 在无声的对峙中,两个人都低着头,昭乐恭谨地垂着头,心里却在埋怨着卫姬挡住了路。跑步声由远而近,一个宫人匆匆跑到昭乐面前停下,看了一眼他对面的卫姬,凑到昭乐耳边轻声说句话。 昭乐脸色瞬间大变,冲着卫姬匆匆行了礼后便急着离去。 昭乐边走边问:“豫礼将军重伤不治死于路上?这是谁送回来的消息?” “是大司马命人送进宫来的。”方才赶去报信的那个宫人跟在昭乐身后,亦步亦趋。 卫姬在他走后,含义不明地哼笑一声,也离开了这条石子铺成的道路。路旁的梧桐还在毫无意义地摆动着肢体,恍若鬼魅。 接二连三的死亡令昭乐在午夜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从宋兰到王彩御,再到豫礼。这一次的战争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用人命换来的土地,是否能耕耘出更多的粮食? 听说吴晋的战争也结束了,穿山还给了晋国,吴国依然没有讨要回那头牛。 今日因为豫礼之事也没来得及去见见母亲,明日一定要抽空去一趟。昭乐挠挠头,想起了母亲与公子羽带着聘聘婷婷来到齐都的那一天,他一眼就认出了母亲,即便他对母亲早已没有了记忆。 密夫人和聘聘坐在华夫人对面,恭敬地向她行礼,卫姬在一旁陪着。 “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三人还可得以相聚。”华夫人笑着执起密夫人的手。“夫人,我很想你。”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2 密夫人低下头,神色恭顺:“我已亡国之人,还叫什么夫人?华夫人折煞我了。” 华夫人摇头,两位夫人执手相看泪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卫姬似乎也受到了她们情绪的感染,走上前握住了她们的手,三个曾经一起侍奉齐王姜白的女人在十多年后再相聚的时候,唯有泪眼凝噎。 渌水宫里梧桐初绽新芽,寒梅随着雪一同消融。密夫人站在这里,仰头看着那块亲手写的匾额,有些陌生。她忽然笑了,轻声重复着一句话:“水有君子之德,以柔克刚,川流不息。渌水澹澹,便如君子之心,当如明镜,不染微尘。” “君子之心,当如明镜,当如渌水。缓缓流淌的水,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只要不停流淌,终归会汇成瀑布,汇成洪流。”昭乐走进院中,双眸如星辰般闪光。“母亲,您让人带给昭乐的话,昭乐一直不敢忘记。” 密夫人冲他笑笑,并没有开口。她站在树下,向昭乐伸出了手。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的儿子是公子羽,而昭乐已成了华夫人的孩子。 当思念多年的亲生儿子站在面前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第三十一章 最是年幼快乐时 (2278字) “殿下,臣请战!”声子的独臂撑在身前,当他听到吴军攻占大道岛的消息时,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直接跑到了宫中请战。“大道岛是臣一生的耻辱,臣请求参加此次大道岛之役!” 在吴王争夺穿山失败后,他并没有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平定下来,休养生息。他的目光从内陆转向了洋河,那个在伐鲁之战中一直被人所遗忘的无主之岛——大道岛,成为了他全新的目标。 天正九年的夏天,洋河之中被人遗忘了将近两年的大道岛,隐隐有了兵家必争之地的势头。 其实这兵家也只有两家,西面吴国,东面齐国。 晋国自不会在这个时候搀和吴齐的争夺。赵灵宫则是忙于收拢旧日梁国百姓的心,对这座与他相隔一个齐国的大道岛,暂时还提不起兴趣来。至于与齐吴两国一样,位于洋河北面沿岸的楚国,竟也随着赵国一起,打出了偃旗息鼓的招牌,摆明了是要看这一东一西的姻亲之国,自相争夺。 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情况下,昭乐并不想与任何国家开战。 战争是消耗,没有哪个国家经得起长久的消耗,他现在必须以有限的资源去博取最大的利益,否则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座被战争拖垮的空城。他的国家经不起战争的拖累。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赌徒,企图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回报。而吴王比他更甚,他简直就是一个身陷赌场的疯狂赌徒,他在不停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疯狂地丢向这个巨大而残酷的赌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管付出多少,都要得到他想要的,博取这份胜利。 现在,昭乐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敌人,他不能够选择低头和退缩,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迎头而上。 那些曾经长久停留在他身体内的不安、迷茫、无措,都已经随着一条条生命的流逝,而消失殆尽。这样的变化,令昭乐觉得既可喜又可悲,喜的是他在向着成为一个强者迈进,悲的是他这条强者之路是由鲜血与尸体堆砌而成。 成熟总要付出代价。 望着前来请战的声子,昭乐很快下定了决心,他应允了声子的请求。 声子离去前,举起他的那只独臂屈在身前,紧紧地压在心口处,以一种近似喊叫般激昂的声调对他说:“斩尽大道吴狗日,便是声子归来时!” 昭乐与他相比,就显得沉静的多,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愿如将军所言。” “声子定当谨遵今日所言。”声子雄赳赳的样子,为昭乐灰暗的心情洒上了光。 战事当前,开往大道岛的军队只用了三天便已集结完毕,分成三队,分别从沿山、黄岭、齐都三处前往历阳,乘船开赴大道岛。声子率军自齐都西城门离去,队伍逶迤,在这个黎明留下了一地整齐的脚印。 “文师兄,你觉得这一战声子能胜么?”昭乐的目光仍停留在渐渐远去的军队上,他在看那些绣着‘齐’字的军旗。总有一天,他要齐国的旗帜插满天下每一个角落。 “战场上风云变化不过是转瞬之事,谁也说不准。” “文师兄,你变了很多。”昭乐扭过头,咄咄的目光逼视着身旁的文知礼。“从前的你有话便说,不会思前想后。如今你也开始顾及后果,许多话都不再敢像当日那般直白地同我说出来。” 文知礼垂下头不去看他:“那时候是臣年幼无知,才敢贸贸然的肆意妄言。” 年幼无知?昭乐脑海中不合时宜的浮现出楚宫中的画面。 也是一个这样的夏天,不管是他和六位师兄,还是楚政和顺德敬德,都只是爱玩爱闹的孩子。他与伍齐射、王彩御、李寄书三个人打着赤膊,同一样光着上身的楚政与顺德在稀软的泥地上展来了一场激烈的摔跤比赛。你来我往间,他滚到了泥地上,沾了一身的污泥,楚政笑着拉起他:“你莫要怕顺德,有我在呢!” 烈日将楚宫里的河渠晒成了温泉。楚政拉着他的手一起跳入其中,用暖洋洋的水洗净身体。通常,那几个没有一起摔跤的,会禁不住水的诱惑,也脱光了衣裳跳入水中,一同享受这份惬意。 那一年的魏慈明,也还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有着所有青年的骄傲,也有青年的活力。他会平静的站在河渠旁,注视着水中的孩子们,然后带着笑说着严厉的话,要求他们上岸来。最终,总会被爱玩的孩子们拖到水边,将一双赤足浸入水中。等到魏慈明也享受到这份温暖惬意的时候,则不会再去教训水里的十个顽童。 今日,楚宫中的那条河渠理应还如年少时一样温暖,他们却再也不会脱光了衣裳笑闹着跃入其中,就连人都已少了一半。 人越年长所拥有的东西就会越多,顾虑也就随之而来,难免就会变得胆小起来。世上没有什么是白来的,年长时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用年少时的纯真快乐换来的。不然,为什么拥有了越多,我们就会越不快乐? 成长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昭乐拍拍文知礼的肩:“师兄,我很怀念你我年少的时候。” 文知礼愣了一下,吃惊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呈现在脸上,就已被他生硬地压了下去,他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这样回应着昭乐的话:“臣惶恐。” 昭乐微侧着低下头,盯着‘惶恐’的文知礼,发出一声似无奈又似苦涩的笑,很轻,追着齐军的兵马离开。他转过身对文知礼道:“回去吧。” 文知礼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下了城楼。与此同时的西方,晋国的使者悄悄地从晋国的许安来到楚地久安,他得到大王的命令,要经过楚国前往齐国,与昭乐太子会面。 天空中万里无云,湛蓝色的天空用这一身湛蓝去尽力掩盖即将到来的红色。 楚政叹息着摸上那只昭乐冬日用来送点心的盒子。他命人在里面装上点心,假装那是昭乐送给他的点心,却再也尝不到当初的香甜。 ☆、第三十二章 牝鸡亦司晨 (2572字) 在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战场上,坐山观虎斗的戏码还在上演,大道岛上的两只猛虎越斗越勇。吴齐两宫中的牝鸡受到猛虎的感染,再也按捺不住渴望飞翔的欲望,她们在等待着起飞的机会。 吴齐的男人们在大道岛上为了土地争斗,吴齐的女人也已插手这场争夺战。 密夫人将早年间托人带给昭乐的话说给了公子羽,并耐心地为他讲解了当今的形势。在经历过国破家亡后,公子羽不再似过去那般自负,他已经认清了自己,明白了身为男人的自己并没有母亲的长远眼光。 在母爱的引导下,公子羽跪到了昭乐面前:“殿下相救之恩不敢相忘,唯有以身报之,方可得以安心。” “你我兄弟之间说这些,实在太过见外。”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3 昭乐走过去想要扶起公子羽,却被他躲开:“我本亡国之人,受殿下恩惠方得苟全于世,岂可高攀殿下互称兄弟?还请殿下体谅我苟活不易之心。” 公子羽的剧变,令每一个人都十分惊讶,就连聘聘都忍不住前去询问:“哥哥,你与昭乐哥哥所说的可是真心话?他与我们有恩,你万万不可害他!” “在你眼中,哥哥是一个好坏不分、恩将仇报之人么?” “原本不是的!”聘聘咬住唇,泫然欲泣的样子惹人怜爱。“从周国回来以后,你就不一样了……” “殿下也是这样说的,他说能有今天皆是因我自作孽。初时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他说的分毫不差……从一开始,殿下就看的比我更加透彻,我又有什么本事去害他呢?你放心,我对殿下是心悦诚服,绝无二心。倒是你要记住,日后要尊称为殿下,不可再哥哥哥哥的乱叫一通,一来是对殿下不敬,二来是怕有人会说闲话。” “可这是昭乐哥……”被公子羽一瞪,聘聘立即改口道:“这是殿下让我叫的。” 公子羽沉声道:“殿下待人亲和并不是你不懂礼节的理由。你莫要忘了,不管何时你都是梁国的公主,身为公主岂可不知礼节,惹人笑话?” 聘聘点头:“是,聘聘记住了。” 江山任寥落,残灯旁谁人寂寞。夷光扶着腰坐到坐到桌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火,晃动的灯火在黑夜中一跳一跳,映照在她的脸上,像是一朵闪烁跳跃的花。 夷光微垂着头,目光柔柔地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面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当女人成为母亲的时候,那会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感觉到那个小小的生命在她体内一点点长大,这让她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一双手掌从她身后伸过来,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夷光把头往左边微微偏了偏,挨到了吴王抵在她左肩的脸上:“天气太热,我睡不着。” “是天气太热还是心事太重?”吴王转到夷光面前,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只管好好养着身体,大道岛之事你不必多想。” 夷光低下头:“我便是想了,也是无用。” “你是我的女人,既然来了吴国,就该忘记齐国的一切。夫为妻纲的道理,我想你还是懂的。” “自然。”夷光扶着腰站起来。刚起身,吴王便迎了过来,扶着她往床边走去。她轻声说道:“大王还是去别人宫里吧,我此刻有孕在身也伺候不了您。” “不必了。”吴王扶着夷光坐到床边,微笑着在夷光额头落下一吻。“我今夜就在你宫里睡。我早说过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不必将我当做吴王。你我既为夫妻,你有孕在身,我自然要陪着你。不但要陪你,我还要陪着我的儿子呢!”说着,吴王将脸贴到了夷光肚子上,去感受她腹中的孩子。 夜深人静,夷光看着躺在身边的吴王。这是一个矛盾的男人,对她温柔之余却始终防备着她,夷光总会想,如果她没有怀孕,恐怕吴王会更加不信任她?她来到吴国之前一直在担心日后的生活,当真的嫁入吴宫后,才发现昭乐口中的那个吴王,与日夜同自己相处的丈夫并不同。 世人口中的吴王,阴险狠戾,是战场上一个不折不扣的疯狂赌徒。而她身边的丈夫,却是一个温柔的男人,那种温柔不是伪装的,她从他的眼中看出来,所有的温柔对待完全都是发自内心。 丈夫对她说:“夷光,你若给我生个儿子,我便要他继承吴国大统。为了让我的儿子能坐稳江山,我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土地。” 按这样说来,他接二连三的出兵扩张土地,是不是与自己肚中的孩子有关系呢?夷光站在床边如是想。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在心中对床上的吴王说道:“大王,夷光心里是有你的。” 然而,手上的动作与她的心意完全相悖,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柄利刃刺入吴王的胸口。由于用力过猛以及情绪激动,她的肚子疼了起来。跌倒在床边,她的手还停留在吴王温热的胸膛上。 “贱人!”吴王大叫着踢开她,门外的侍卫也都冲了进来。 望着被自己踢倒在地的夷光,吴王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那是为他孕育了孩子的女人,也是聚集了他全部宠爱的女人。曾经有那么一刻,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将爱给予夷光,夷光就会全心全意的待他。 他从来没敢忘记过这个女人是昭乐的姐姐,只是他想象不到,时至今日夷光还会为了齐国而与他作对。 这一夜,是吴宫中最为混乱的一夜。大王受刺,而刺客正是大王最为宠爱的、正怀着孕的夷光。这一件宫闱秘事很快便传遍了吴都,传遍了天下。 吴王伤的并不重,他摸着自己的伤口,冷着声音下令:“将罪妇夷光乱棍打死,尸体送往大道岛交还齐国。”没有人敢去提醒他,夷光怀有身孕。吴王也并没有忘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就能够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在哭着对他说:父王,不要杀死我。 夷光在接受死亡的时候很平静,她从容的趴在地上,等待乱棍的到来。 棍子打在她的背上,落在她的肚子上,当她感觉到双腿间的濡湿时,终于落下了泪水,她的孩子并没有陪她一起走到最后,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直到死前,她才豁然开朗:我不过是个女人,为何要用孩子和婚姻去换取国家的平安? 为了保护齐国,一切都可以放弃。多年的坚持,终于在死前土崩瓦解。 夷光的手指抠入地面,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她想告诉吴王她后悔了,她觉得用孩子和他换取齐国的平安并不值得。 吴王蹲在夷光尸身旁,盯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和地上那汪鲜血,久久无言。 ☆、第三十三章 欲要人灭亡,必让人疯狂 (2338字) 大道岛的战争仍在继续,本就如同虎狼一般的齐军,在得知夷光公主的死讯后,顿时势若疯狂,拼死也要斩杀吴人。 昭乐在面对夷光的尸体时表现尤为平静,古井无波的双眼并未在尸体上停留,只匆匆扫过便吩咐人择日下葬。走了几步,他又退了回来,看着夷光的尸体,终于迟疑地伸出手,却在快要摸到夷光肚子的时候,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昭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他转过身轻声吩咐:“葬了吧。将长姐脸上的粉擦厚些,将那些斑点盖住。长姐生前最爱美了,还曾因没有脂粉来同我讨要呢……” 他还记得长姐活着时候,肤若凝脂,是一等一的美人。 负责丧葬的礼官道:“长公主已和亲到了吴国,若还以我国长公主之制下葬,怕是于理不合。” 昭乐很想对那礼官大吼,想告诉他这是大齐的长公主,这是为了齐国的未来而丧失生命的女人,但是他没有这样做:“既然如此,你便依照礼数葬了长公主吧。” 夷光的死完全是昭乐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死比起昭乐所预料的时间,要来的晚很多。同样,齐宫中的华夫人也能够预料到夷光的死,早在将女儿送往吴国的时候,她便已经做好了牺牲女儿的准备。 在这样的情况下,齐国呈现出一种十分奇异的状态。 每一户百姓都在为因国家前往吴国和亲、终一尸两命而归的夷光公主哭泣时,与之最为亲近的几个人却都极为平静,齐宫中除了小宫女的哭声之外,再没有人为了夷光公主恸哭落泪。 这个季节并不适合征战。暖洋洋的夏天会使人不自觉地慵懒,也同样会使人的心不自觉的柔软。它缺少冬日的凛冽、没有秋天的萧索,春发夏生之时,不宜征战。 夏生之时的战争,踏碎了娇嫩的花朵,踩烂了初长的庄稼。这一场不合时宜的战争,本就为人所诟病,终于在夷光公主死后,在天下人眼中成为了一场不义之战。 大道岛上的疯狂,一如吴王所料。这正是他想要的。用夷光的死去激起齐军的愤怒,在这种时候的齐军看起来强悍,实则不堪一击。 听着司马禀报,他脸上始终挂着不屑的笑。 他蛰伏多年,如今到了他振翅而飞的时候,又岂会有失?若非先前梁国那不知事的竖子不自量力,现在晋国理应已是他囊中之物。想到公子羽,他便有些气恼,无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玉,想用玉石的冰冷来镇压心中的情绪。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4 “谁动了我的玉佩!”方一碰到玉佩的时候,吴王立即大叫起来。 望着勃然大怒的吴王,小宫女颤颤巍巍地答道:“是……是夫人吩咐奴婢换的绳节。” “夫人?”吴王想到许久未见的发妻,有些不耐烦的摇摇头,“换回来。” “可是之前的那一条已经污了,而且也不结实了。” 也是,日日被他捏着手中,又怎还能好呢?吴王苦笑:“那便将它收到锦囊中,我随身带着。” “是。” 装着旧绳子的锦囊挂在腰间,吴王轻轻叹息,唯有那一截断绳寄托了他全部思念。他没有后悔杀了夷光,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他不能留下。他一直都知道,在夷光心里只有齐国没有他。之所以要将夷光送回齐国,更多的只是为了让夷光能够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作为一个和亲的女人,这大概是她最好的归宿。这也是他身为吴国之君,所能够给她的最后的宠爱。 在声子顺应了吴王的期待后,昭乐也如同吴王所想的那般,派了大批的兵马来到洋河之上。这一次,他们并没有上岛,而是操纵船只,在洋河之上对吴国的船只围追堵截,大有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放任一人的感觉。 吴王笑着仰倒在榻上,小小姜昭乐岂会是他的对手? 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一个紧急传回的消息冻结了他的笑容:“你再说一遍!” “臣收到前线传回的消息,齐军新派来的参军已于昨夜到达,今日齐军所有船只退回历阳渡,大道岛上的齐军也已退到岛东。” “新派来的参军是谁?” “是个没听过的,名叫丁望。” “丁望?”吴王皱了皱眉头,“周王曾有个娈宠也叫这名字。” “我军细作探不到此人底细,只知他是昭乐太子一力提拔上来的。” “再探。”吴王对于丁望充满了好奇,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跟周王的那个娈宠是什么关系? 丁望把信放到声子的桌子上,严肃地说道:“将军,这是殿下命小人带来的信,请您看一下。” 声子接过信后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不住地打量着对面的丁望。他完全可以确定这是第一次见到丁望,然而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惊讶不已,他轻声问道:“丁参军可曾与我见过?” 丁望笑笑,没有回答,只是把桌上的信又往前推了推:“将军先看信吧。” “信上无非也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我此番确实太过莽撞,险些就中了吴王的奸计。”声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信,一边以近似于虎狼探索猎物的目光观察对面的丁望。“你是……齐都人?” 丁望点头:“是,小人世代居于都城。” “可曾到过清水?”天正八年正月的战场,正是声子的家乡。 听到清水这个地名的时候,丁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直:“小人从未到过。” 他的变化尽数落入声子眼中,他垂下眼继续看着手中的信,笑道:“那是我瞧错了,总觉得在哪儿和参军见过。” 丁望抿紧唇:“小人相貌平凡,将军觉得眼熟也不足为怪。” “或许吧……”声子微微一笑,将目光收回到手中的信上,殿下对他的责备与教诲仿若就在耳畔。“殿下命我凡事多遵循参军的意见,看来殿下很信得过参军的才华。” “不敢当,将军才是此战主帅,小人不过是区区参军。日后若说了不得当的话,还请将军宽恕。” ☆、第三十四章 守 (2265字) 六月的楚都很是燥热,楚政想了很久,决定前往楚国极南、与洋河相临的陆口避暑。 朝堂上的臣子们纷纷劝阻:“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洋河上齐吴之战正是激烈的时候,陛下尊贵之躯,岂可身往险地?” 楚政笑笑,挥挥手阻止臣子们继续发言:“齐吴小儿,本王何惧?他们若敢进犯楚国,本王则亲率军拒之。”顺德敬德都已经死了,没有人再能够如同他们那样明白的知晓楚政的心思。 一直因为战争而兴奋雀跃的楚政,第一次有了想要远离战场的想法。 可是,这一次是昭乐的战争,他又如何忍心?唯一能做的,就是离战场近一点,在无形之中给吴国压力,虽不至于能令其退兵,好歹也能让吴王行事稍有顾忌。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的纹路,纠纠缠缠一如他与昭乐。 似是信步而走,实为心中所导,楚政从殿中出来后,又一次来到了天守宫。 手指滑过桌上的书简,时隔多少年,他依旧能够从这些旧物上触到昭乐的笑容。耳边是牙牙学语时的昭乐,用一声软软糯糯的哥哥,俘获了岁岁年年的公子政。 坐在天守宫中,楚政想起了灵童阿吟的话:“与其求来生,不如在今生相守。” 守之一字,实是最艰难的。 不管是相守一生,还是守住疆土,都要面临重重艰难险阻。 丁望随着声子来到大道岛上,他看到身旁声子脸上颇为沉重的表情时,无言地垂下头:究竟有多少条生命为了这片土地牺牲?所谓兵,是否都注定要为了土地、为了百姓而牺牲? “丁参军。”声子低声叫他。“我想起来了。” 丁望回过头,皱着眉看他,等待他继续。 声子遥望着大道岛上的土地,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备战的士兵,最后还是落回到丁望脸上:“丁望?丁期?参军的兄长此刻正在军中。” “将军好眼力。”丁望从善如流,毕竟丁期在军中的事情,他早就知道是瞒不住的。 “参军不去见见兄长么?” “不必了,此刻相见无非是徒增牵挂,倒不如得胜之日再去拜见兄长。”丁望也学着声子的样子,遥望正在备战的士兵。“那时候,对兄长来说乃是喜上加喜。” 声子点头:“既如此,我也无需多言。参军以为此战我军可有必胜的把握?” “有。”丁望语气笃定。 听着他简洁有力的回答,声子心里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表述的感觉,它从心底中的某一处翻涌而出,把胸口填的满满的,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够宣泄而出,可该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心中的感觉也无从宣泄。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5 就在这时,丁望的声音再次传入了他的耳中:“将军不信我的话?” “不,我相信!”声子脱口而出,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说出来后,他满腔情绪都得到了宣泄。难道方才心中满盈的都是对丁参军的信任吗?声子没有答案。 声子急切的回答令丁望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多谢将军对丁望的信任,丁望必全力以赴,以报将军。” “你是殿下亲选的参军,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本事。”声子笑笑。 丁望蹙起眉头,偏头望向声子:“你这样相信殿下么?” 他的问题让声子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笑着回答道:“当然!别说是营中将士、朝中百官,就连是街头小儿口口传唱的歌谣中都在歌颂殿下的仁德。我相信像殿下这样仁德兼备的君子,眼光必有独到之处。” “仁德?”丁望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然扭过头望着遥远的齐都,在心里默默的说道:殿下,我终于知道你是笼络住人心的了…… 而他不得不承认,就连他自己也已经被昭乐笼络住了,却不是因为昭乐的仁德。 夷光下葬的时候,正是齐吴之战持续蔓延的时候。昭乐没有参加夷光的葬礼,因为他觉得在战争结束前,他都没有颜面去面对长姐,面对这个为了齐国而奉献出生命与孩子的女人。 丁望已按照命令到达大道岛,而晋国的使者也理应快回到晋都,只要再等上几天,大道岛上的战争就将写定结局。昭乐方才放下大道岛上的战报,便已拿起另一份奏议,那是大司空送上来的奏议,关于衍水分源的奏议。 战争并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当将士在前线征战,国内的百姓仍要生活。 昭乐细细读过手中奏议后,命人请大司空以及一众相关官员进宫,当日便定下了分流改道的措施,并于三日后颁布了《衍水分源令》。 令中提及,凡参与衍水分源工程的百姓均可依照工量而减免部分税款,不参与工程者则需缴纳一定税款作为工程补给。若家中壮年均已参军导致无人可参与修建分源工程,则无需增加税款。除此之外,各郡囚犯均需参与当地分源工程,若有立功者则可因功量刑。凡立功者,无论百姓或是囚犯,均需一视同仁,不得有所隐瞒。 法令颁布后,虽褒贬不一,却仍是迅速地依令行动。就这样,在大道岛战场上的战火熊熊燃烧之际,齐国国内也在进行一场意义不凡的战争。与此同时,晋国方面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回来,数万晋军已围住吴国博山,只等大道岛再次开战,便一举攻入,从后方帮助齐国夺得大道岛。 天正九年六月二十日,楚王亲至陆口别宫避暑,从者威猛将军子玉。又一层压力重重加到了吴王身上。 六月二十二日,大道岛上齐吴交锋,晋军亦于当日自穿山南下,攻打吴国。 此战,吴军大败,自大道岛中部后退至大道岛极西处,晋军也占领了穿山附近的几个属于吴国的村落。 这一战是否结局已定?吴王摇摇头,亲身前往神庙,求一个答案。 当四国均注目于洋河战场的时候,远在内陆的赵国,正在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遍及全国的捉捕行动。 ☆、第三十五章 无奈之举 (2239字) 晚风为炎热的夏天带来一丝清凉,昭乐放下手中的战报,合上双眼在心中寻找一片宁静。当宁静打碎,一切虚妄都成为现实。 在强压之下的吴国并没有选择认输,反而在压力之下,越发勇猛。 战报中说吴军演练了新的阵法,他们通常分为六人一队,背靠着背将手中的盾牌在身前合起,六个人栖身中央,将自身用盾护得滴水不漏,在不时分开的盾缝中,迅速挺出长矛,攻击齐军。无论得手与否,一击之后,便会立即退回到盾后,再次用盾牌将自方守得严严实实,令对手无法攻击。 面对如此严苛守御的阵法,原本占据优势的齐军,顿时陷入了颓势。在几次交战之后,齐军的士气也有了明显下落的趋势,这些事落在丁望和声子眼中,同时也悬于昭乐和他们的心头。 必须要尽快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法。昭乐这样告诉声子和丁望,也这样告诉自己。然而,究竟要怎样才能解决眼前的麻烦?他完全无从下手。 七月四日的大道岛上,晨曦初显,战鼓已响。齐吴两军于大道岛及其附近水域再次交锋,晋军与之前一样在这一天同时出兵。 齐军在丁望的指挥下,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人守在大道岛营地之外,其余的人都随着将军上了战船。 丁望说:“既然在陆地上我军无法取胜,那么只有另辟蹊径!” 这条蹊径就是位于洋河的水上战场。 浩瀚洋河之上,一艘艘战船鸣响号角。将士们刚毅的脸上被清晨之光镀上了温暖,被洋河之水写上了柔和,浮于表面的温暖柔和持续到两军交锋,须臾之间,温暖柔和皆已不复存在,被刀光剑影所替代。 箭从齐军的船上射了出去,临近吴军军船的时候,箭尖竟在半空之中突然起火。 着起火的箭落到吴军的船上,点燃了吴军的衣裳、吴军的船,身处于齐军船头的声子,仍然可以听到身处火海之中的将领,操着一口吴地口音大声的叫嚷着:“不必慌乱,我们身处洋河之上,何惧这小小火箭!” 声子笑笑,扬起手朝身后的弓箭手挥了挥,又是一批火箭射了出去。与此同时,齐军之中也响起了慌乱的叫声。 “起火了!起火了!” “箭为什么会起火!” 这些人不是声子所安排的,却是丁望算计之内的。齐军的喊声越来越大,喊声夹杂着慌乱的脚步声,声势之大,已不输于此刻的吴军。 到时候了!所有事都像丁望所料想的那样。 声子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高喊起来:“慌什么!这一定是公主殿下显灵,来助我军灭不义之师!” 事先安排好的人也在各处分别应和起来,顷刻间,齐军中响起了全新的口号:“灭吴狗,偿血债!” ‘灭吴狗,偿血债’的口号,从洋河响到了大道岛。丁望站在瞭望台上,笑了。 七月四日的洋河战场上,另辟蹊径的齐军与吴军打成了平手,而另一方的晋国则是败于吴军的新阵法之下。 时已月升,齐营中的士兵仍在侃侃而谈,不必用心去听,只从每个人的只言片语,便可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战场上突然起火的箭。声子大致听来,发现极大一部分士兵都相信今日之事是夷光公主显灵。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公主显灵这等虚无之事,成功地鼓舞了日渐衰落的士气。 这不能不算做一件好事! 晚饭时,声子曾问过丁望:“参军在涂抹箭身所用的油中加了什么?” “不瞒将军,那究竟是什么,小人也不知道。”丁望目光诚挚,没有丝毫欺骗。 声子并不尴尬:“如此说来,那当真是天佑大齐,方有此机遇。” 丁望不以为然:“与其说是天佑大齐,倒不如说是殿下佑我大齐。” “不管是公主殿下还是老天爷,总是向着我军的便足矣!”声子笑的洒脱。 “小人所说乃是太子殿下,而非夷光公主。”丁望摇头。“将军当真相信一个已死之人,还能显灵帮衬我军么?”他没有给声子回答的时间,便已去到营帐角落的箱子旁,拿起一块布垫在手中后,自箱子里取出一块白色的石头,递到声子面前。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6 那是一块并不圆润的石头,有许多棱角,就像一粒未去外皮的野栗子。它有玉石的晶莹,却少了玉石的剔透,似玉非玉,似石亦非石。 乍见到这件新奇的事物,声子的眼中有几分茫然,就连斥责丁望对公主殿下不敬都忘记了。他举起那条孤独的手臂,想要去碰触这块奇怪的石头。 丁望警告也在同一时刻响起:“不能动!殿下说这石头奇的很,略微一碰便会无声无息地将人灼伤,必须要隔着厚布方可拿取。” “这样奇么?那我还是不摸了。”声子悻悻地收回手,他已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不想再失去第二条。“丁参军往油里加的也是这个?” 丁望道:“正是!小人将这奇石磨成粉末加入油中,命人涂抹于箭身之上。当箭射出时便借由射出之力在空中燃起,如同天佑神助一般。” 声子赞道:“参军的法子妙极!既可以威慑敌人,又可以伤敌,实为一箭双雕之法。” “这并非为小人所想,而是殿下教给小人的。小人来营之前,曾蒙殿下召见,亲赐此奇石,并教授妙法,以作万全之策。”说到这里,丁望垂头苦笑。“这一招,本是要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方可使用,却这样早便用了出来……只怕日后的战事会更为艰难。” 声子拍拍他的肩:“参军无需多虑,事到临头之际,必有应对之策。” 听了他的话,丁望更觉无奈困苦,忍不住摇头叹息。 身在大道岛的丁望,不会想到此刻的陆口,正有一声叹息在与他遥相呼应。 ☆、第三十六章 先行后进必相见 (2199字) “唉,这阵当真难破。”楚政揉揉两边的太阳穴,扭头问一旁的子玉:“你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末将愚钝,未想出任何对策,不如遣人回都城中请诸位大人同谋对策。” 楚政似是当真为此事所困扰,十分痛苦地摇摇头:“那怎么来的及?” 子玉略一沉吟,道:“陛下若能将近日想到的法子先告知昭乐太子,以太子的聪慧,或许会因陛下的提点而寻到破解之法也说不准。” “也只好这样了。” 楚政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总想把最好的给昭乐,就连这破阵之法都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必胜的法子,并不管这是否是他的应为之事。他在信尾写下最后一个字,心绪飘到了齐宫之中,他的小昭乐,必定是在齐吴之战忧心,而自己什么也帮不了他。 他笑着对自己说道:“楚政啊楚政,你自己力不能逮,又怪得了谁?”末了,在心中叹息:若是师父还在就好了。 昭乐将信放到一旁,不屑地撇撇嘴。 信上说的自然是无比动听,一下子说是顾念旧日情谊,一下子又说是吴国行不义之师,说来说去也只是提点一句破阵之法,偏偏想讨一个天大的人情!昭乐摸摸下巴,并不否认楚政的这封信为他开启了一个新的方向。 他放下手中的信,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为匡章。”站在伍齐射身旁的年轻男人朝着昭乐行了个礼。 “匡章?我记得你,在征周之时你很勇猛。”昭乐笑笑。“我总觉得你这名字甚是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了。罢了,你将你方才所说的破阵之法再细说一回。” “是,臣以为破阵之法需从头上或脚下着手,然头上唯有以箭破之,而脚下则可以刀贴地斩之,或以矛戳脚尖。” 昭乐笑笑,匡章的想法和楚政的信中所说极为相似,只是这三个办法都已被楚政否决。“这三个法子皆有弊端,以箭破之需绝妙箭法,贴地斩足以及矛戳脚尖亦皆不可取。你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匡章道:“臣以为虽无箭法精绝之辈可从上破阵,却可将兵器改制以破吴军之阵。我军难破吴军阵法是因我军士兵所用长矛短于吴军,所以当吴军盾阵分开时,我军士兵不及击杀吴军便已被吴军刺中。” “长矛?”昭乐摸摸鼻子,沉默下来。 “不错,正是矛杆的长度。”匡章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一步,伍齐射忙抬手挡住他,朝他使了个眼色,警告他不要逾矩。他点点头,又退了回来:“我军现在所使的长矛杆长为八尺五寸四分,而吴军所用为八尺八寸一分,相差两寸七分。若我军矛杆能增长到八尺九寸以上,便可有取胜之际。” 昭乐抿了抿唇:“矛杆过长是否会影响士兵使用?” “此事臣已问工坊,如此更改并不会对士兵使用有影响,只需多加训练,想必可以使用自如。”伍齐射答道。 昭乐皱起眉:“前方战事吃紧,现在新制武器送去,怕是已来不及了……若能想出一个简便的法子就好了。”听到昭乐的话,匡章低下头咬住嘴唇,欲言又止。昭乐察觉后,沉声问道:“匡章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匡章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伍齐射,低声答道:“臣曾想过以短棍接在矛杆尾端,以增长度。” 不等昭乐回应,伍齐射便已抢着说道:“臣以为此法不可!” “大司马不必再说!”昭乐抬手制止了伍齐射。“便依匡章所说行事。” “殿下!”伍齐射又叫了一声,但当他看到昭乐坚持的目光时,也只好沉默。他也明白,这个办法纵然冒险,却也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 昭乐伸手拿起楚政送来的信,仿佛那封信能够给他力量一般:“我心里还有一个法子,是将攀墙钩牢牢捆在矛尖之后,倘若一击不中尚可用钩勾住敌军脚腕。” “此法需演练方可应用。”伍齐射道。 昭乐点点头,下令命伍齐射带人演练,尽快将此法付诸应用。伍齐射和匡章领命而去,徒留下背影威武。 哼,你瞧瞧我的臣子都比你有办法!昭乐拿起楚政的信,屈起手指弹了两下,瞧着晃动不已的信,不由喜笑颜开。他越来越期盼天下一统、太平安乐的那一天了。 门外的宫人跑进来:“殿下,旧梁公子与聘聘公主求见。” “请!”昭乐放下信,坐直了身体,心里猜想着公子羽求见大概也是为了前线战事。 果不其然,公子羽前来正是为了请求上战场的机会。 昭乐摇摇头:“你尚不了解齐军作战之法,此战贸然前去也是无用。你若当真有心,我可将你送到军中受训,再图征战之事。” 公子羽暗暗攥紧了拳头,却还是应了下来:“多谢殿下。” “聘聘呢?”昭乐对着聘聘露出了温柔的笑。“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聘聘红着脸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却也同公子羽一般遭到了昭乐的拒绝:“你身为旧梁公主,身份尊贵,岂可身入军中!” “殿下!”聘聘美丽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坚决。“身份尊贵不过是往日之事,与过眼云烟无异!唯有以身从军,方可报殿下收留之恩,亦可有朝一日报灭国之仇!” 见她神色如此,昭乐只得长长舒一口气:“罢了,随你哥哥一同去军中,随晋女习武!若是受不住军中劳苦,便让晋女带话给我,我自会派人去接你回来。” 聘聘笑道:“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7 昔日公主的话语坚定无比,伴随着聘聘和公子羽前往军中受训,对付吴国阵法的对策也已付诸演练,经几日调整后,亦可于战场上应用。匡章带着全新的破阵之法,踏上了前往历阳的路。 ☆、第三十七章 尘埃里开出的花 (2273字) 采薇躲在洛安城外的茅草屋里,等待着接应的人。虽然早在跟随弦高的那一天,她便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但她还是不想死。 “采薇夫人,我是大人派来接应您的班辛。”门外响起了如泉水一般优美的女声。 采薇谨慎地握住怀中的短刀:“班辛?大人怎会派你来接应我?” 她知道班辛,这个人与她一样都是弦高的妻子,也同样不是他唯一的妻子。更加相似的是,和被称作赵国夫人的她一样,曾经留在鲁都的班辛被手下人称为鲁国夫人。她不禁苦笑,昔日的天下八国又有哪一国没有弦高的夫人。 门外的班辛又一次开口:“大人本想亲自来接应你!但你也该知道大人的身份不可轻易暴露,所以才派了我来!” “大人他可……”采薇走到门口打开门,后面‘还好’二字尚未说出,已被门外的班辛一刀割断了咽喉,瞪大着双眼倒了下去。 班辛提起裙子,轻巧地跳过那一滩鲜血,来到采薇的头前,悲哀地望着,喃喃道:“你莫要怪我,也不要怪大人。你该知道,我们这种人一旦暴露了就只有死亡的命运。大人不来接你,是因他实在不忍亲自杀你。” 班辛在茅屋外点了一把火,熊熊烈火焚尽了采薇的尸体。为班辛离去的身影增添了一个红艳艳的背影,将班辛那张俏脸烘托得暖意融融。 活着并不意味幸运,死亡也不仅仅是一场悲剧。比起作为一名细作继续生活在这个乱世里的班辛,死去的采薇也许更加幸运。 破阵之法被丁望等人很快地推广到了全军之中,经几日的演练已是十分熟练。匡章见状便再一次启程,前往穿山,依照殿下的命令,将这个方法教授给穿山的晋军。 这一日,大道岛的士兵们终于迎来了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同样是最后一战。 直到暮色四起,这场战争也已告终。 声子斜睨着因被士兵压制着而被迫跪在马前的吴军大将展悠然:“带回营去!” “是!”士兵们推推攘攘,将展悠然往营里推去。 远远地传来了展悠然的叫骂:“齐国小儿,有种的便杀了我!何苦还要羞辱于本将!” 声子笑笑,并不理他:“带进去吧!” 丁望在声子旁边,指着本已溃散,却在后军将军的带领下重新汇聚起来的吴军:“看来这一场夜战是免不了的了。” “夜战又如何?本将会怕他么?”声子因取胜而斗志昂扬,挥起的独臂带起了一阵阵激动呼声。士兵们举起的刀剑长矛,在夕阳下反射出令人惊颤的瑰丽色泽,丁望的目光为其所吸引,忽视了眼前的尸横遍野。 重新集结起来的吴军似是有感于齐军的激昂,也大声地呼喊起来,仿若多年前的叫阵一般。吴军和齐军像是两只猛虎,在大道岛上凝望对峙,谁也不肯先出手,谁也不肯先脱离战场。 本以为已经结束的一役,这一刻才真正的开始。 班辛回到弦高等人的驻地时,远远地便发现那间不大的小屋外有重重黑影,心里一惊,忙停住脚步躲到树后悄悄窥探。一个个黑影在小屋外徘徊,身上赫然穿着的是赵国衙役的衣服。 已经来了么?班辛紧紧咬住唇,手也用力地抓在了大腿上,手上的指甲不知不觉地已经扣到肉里,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感觉到小屋里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大人已经被抓走了。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她前去执行杀掉采薇的任务前,大人还在对她说:“若是有一天殿下不信我了,我就去死!” 如今已经轮不到殿下信不信大人,大人便已经要去死了么?班辛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无声地流着泪,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她要回去齐国,大人都被擒的话,那么能够统领各国细作的只有她,她必须要活下去! 她要活着回去齐国,活着回去继续大人未完的事业。 为了救回主将,后军将军率死士冲入了齐军阵中,为数几百人的队伍瞬间便已陷入了齐军浩瀚如海的阵营中。相互间的信任与共同的目标,是支撑他们冲进去齐军这片汪洋的力量。 频频挥舞的长剑,舞起了一片血色,马蹄踏过处,皆是身后哀荣。 勇敢的死士有着他注定的命运。 左右两侧的齐军弓箭手纷纷举起手中长弓,一支支利箭如同飞鸟入林,射向死士的胸膛。那些死士将用他们胸腔中的热血,染红齐军射出的箭,染红齐军的双手,染红大道岛的土地。 不知道明年的春天,经历了战祸滋养、鲜血浇灌的花是否会开的比往年更加鲜艳? 后军将军的剑尖已经刺到了声子面前,声子冷笑着挥动独臂,拨开了刺到身前的剑。那被拨开的后军将军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再次攻向他,而是剑尖顺势刺出,直晃晃地便朝着他身旁参军丁望的心口刺去。 “贼子!吃我一剑!”后军将军大声骂着,从最开始他所要杀的人,一直都参军丁望。 丁望手中并无长物可用,徒有几分功夫也丝毫用不上。 正是紧急关头,一柄长剑迎面击上朝着丁望刺来的利剑,一名齐军士兵挡在了丁望身前,与深入重围的吴国后军将军展开了搏斗。声子亦是跳下马来,想要加入战局,却被死士们牢牢围住,死士的目标与后军将军不同。 后军将军要做的是不惜生死也要杀了参军,而他们要做的则是救回大将军展悠然。 丁望无措地左右张望,身边的士兵和守卫都已身陷战局,没有多余的兵器能够给他参与争斗。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与吴军死士争斗,却无能为力么? 一个死士来到了丁望身边,狞笑着朝他举起刀。这时候丁望才看到,有一支箭横插在那死士的胸口上。 死士手中的刀,落了下来。 ☆、第三十八章 在荆棘中寻找玫瑰 (2897字) 突然,一股大力将丁望扯到旁边摔倒在地,迎头而上的男人面容平凡,手中的长矛昭示着他是齐军中最为普通的一名步兵,就是这名最为普通的步兵,在丁望的心里却是最不普通的一个。他大声喊着那名步兵:“哥!” 声音落尽,丁期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回头冲着丁望笑了笑,似是在说你看我赢了。他手中的长矛已经贯穿了那名死士的身体,红色的血落在了死士的脚面上,一滴一滴,融入脚下的土地。 丁望慌张地跑过去,脚下踉跄,来不及接住丁期倒下的身体。 丁期胸前的刀伤,深至断骨,艳若桃花。夕阳残照之下朵朵飘零,归于尘土。停留在他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是丁望的那一声‘哥’,而他停留在丁望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是他脸上的笑容,能够笑着死是悲哀,也是幸福。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8 丁望趴在丁期的尸体上,干涩的双眼流不出泪水。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只是为了等待与家人团聚,然而短短的团聚后却又要面对另一场死亡,若是如此,倒不如没有当初的团聚,也少了今日的悲戚。 吴国派来的使者与押送展悠然的齐兵是同一天到达齐都的,那一队死士没能够救出他们的将军,余下的吴军同样也没有守住大道岛。当大道岛被齐军占领之后,吴王终于遵从了神女给他的启示,奉上大道岛,与齐国结为兄弟之国。 使臣的谦恭令昭乐心里发笑,他微笑着告诉使臣:“天下群雄四起,征战连连。若能与贵国结为兄弟之国,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国夷光公主尸骨未寒,此刻结盟未免遭人诟病。然而我国向来以和为贵,若能保得一方平安,我愿一力承担他人诟病,只望日后吴王莫再相负我的一番真心。” “自然,自然。”吴国使臣战战兢兢地磕了两个头,再没有天正七年的高傲。 声子踏着脚下一朵朵血液和尸体布成的艳丽鲜花,在大道岛上支起齐国的大旗,祭奠死去的战士。 遍野哀鸿,从大道岛飞往陆口,在天空中留下一道暗色的影。楚政站起来,对身边的子玉笑着说道:“酷暑已过,启程回宫吧!” 一场战争,从夏初打到夏末,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 赵灵宫得知这个结果后,闭上双眼,面无表情地下了斩杀齐国细作弦高一党的命令。 水塘里的荷叶干枯,颜色苍苍,昨夜落了一场霜,寂寞池塘中。 “太子的仁慈……”昭乐站在水塘旁喃喃念着,心中茫然一片。这个用无数条性命堆积起来的仁慈,他该如何面对?他仰起头凝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蔚蓝的天空中浮云朵朵,若人世间的一切都能如浮云过隙该有多好?风乍起,吹皱碧绿湖水。 文知礼站在他身后,轻声道:“殿下,请派臣前去赵国。” 昭乐没有回头:“不是已经说了要派燕师兄去么?” “他……”文知礼咬咬唇。“他不过是一介庶民,派他前去怕是……” “不必多说了。”昭乐转过身,噙着笑盯着文知礼看。“我意已决,文师兄只要做好你该做的就足够了。” 文知礼从齐宫离开后,熟门熟路地上了那架马车,燕于琴正在府上等他。看着燕于琴身上的官服,文知礼的眼中有了湿意:“师兄,你何必去求殿下让你去赵国?你不过是一介庶民……” “文师弟,这是我自己所选的路,你不必多说。”燕于琴拉着他坐下来。“师兄这一走,要许久见不到你,你还不乖乖坐下让我多瞧几眼,以慰相思?” “可是这次前往赵国是为了弦高之事前去求和!”文知礼站了起来,目光咄咄逼人。“你凡事看的比谁都通透,怎么这回就犯糊涂呢?你该知道这次前去赵国乃是满路荆棘。” “那又如何?我一旦选择了这身官服,就意味着我愿意为它献出一生。”燕于琴拉着他坐下来,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不是贪恋官职之人,可你忘了,我虽不贪恋官职,却是贪恋我国太史大人。燕于琴此番能得师弟的提点,便是前路荆棘遍布,在我看来也是花香满径。你可知道当日我听人说起你出使梁赵,可真是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实在不想再为此牵肠挂肚,这一回要牵肠挂肚的人也要换做师弟你了。” “你……”文知礼红着脸说不出话。 燕于琴笑笑:“师弟,我选择这条路,不单是为了你,同样也是为了国家。我的身份虽只是庶民,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实与你在朝为官并无差异。大丈夫当为国尽忠,师兄我没有别人那般本领,只好做些微末小事以尽其忠。明天就要走了,师弟还不陪我多坐一会儿?” “好。” 赵灵宫在赵宫中等待着齐国求和的使臣,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齐国开战。杀了弦高只是要威慑一下姜昭乐,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强国,不要因为一场胜仗便要翘起尾巴来! 他没有等到前来求和的燕于琴,反而等到了他的死讯。 燕于琴是在赵国靖和遭到的围攻。 他的葬礼上,文知礼来的很晚,所有人都到了之后他才翩然来迟,一身重孝尤为招眼。 燕太傅知道燕于琴与文知礼素来交好,可这一身重孝却未免太过,忍不住问道:“贤侄这是何意?” 文知礼没有回答,走上前凝视着燕于琴从赵国送回来的尸体,在心中默问:他离开时没有说过要等他回来,所以等回来的只是一具尸体么? “贤侄。”燕太傅又叫了一遍,提醒着文知礼如此行为实在失礼了。 文知礼这才转过头,苦笑着答道:“何意?未亡人之意。” 活着的时候总要顾及礼数,唯有死后才能展露出的深情,令人动容,却也令人发笑。 燕于琴的死令昭乐明白求和无望,他叹息着给楚政写一封信,与他达成联盟一同攻打赵国。 齐赵联盟的破裂后,吴赵联盟便显得尤为重要。当楚齐两国共同攻打赵国的时候,吴国也从后方出兵,攻打楚国。同时,晋国也派出大军,拦在了吴晋交界,阻止吴国干扰楚齐伐赵。 一直没能逃离战祸的天正九年,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迎来了波及天下五国的战争。 吴国配合着赵国攻打楚国的时候,历史在天正九年的秋天开始重演,南山宗的暴乱在吴国境内爆发,而派出去的士兵已经来不及回来镇压这场暴乱。不管正在与吴军作战的晋国和楚国,还是正在与赵国开战的齐国,都踏上了吴国的土地,分得了一杯羹。 天正九年秋末,吴王在暴乱中被南山宗信徒拖到会川,溺凌河而亡。鼎盛一时的吴国,就此从史书中抹去了名字。 分身乏术的楚国在这场战争中无法裁定他的胜负,他败给了赵国,却颠覆了吴国,楚政说:“三心二意的盟友,本王自不会留。” 齐国也同样败给了赵国,与楚国不同的是,国势略弱的齐国将沫后等东部六郡割让给了赵国,换回来和平。 不知道是不屑于吴国的土地,还是为了补偿齐国的损失,楚国没有要吴国的一分一毫,通通分给了齐晋两国。 在占得临沛几郡后,齐国成为了第一个拥有全部洋河水域的国家。 昭乐将这些年楚政写给他的信一封封摆好,他摸着这一小沓信,会心而笑:楚政,你对我的情谊,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会铭记于心…… 连年的征战令天下各国都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便是首屈一指的赵国都已陷入了战后的困局,在这样的局面下,天下四国不约而同地停战。百姓们也终于在连绵的战祸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第一章 不忍 (2285字) 老人说,天正十一年是一个丰收的年份,就连洋河里的鱼都像是被人施了法似的,没头没脑地自己向网子里钻。 老人还说,天正十一年自打入冬便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到腊月末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直从腊月下到了来年正月,楚王陛下便是踏着那场雪来的。 小童抬起头问爷爷:“楚王陛下来的时候热闹吗?” “热闹,楚王陛下亲临又怎么会不热闹?”老人摸摸小童的头,目光悠远深长,仿佛回到了楚王陛下身穿黑色大氅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 楚政从车帘后探出头来看着眼前热闹的情景,映眼的是皑皑白雪漫天装点。勤劳的百姓便是正月里也一早就起来了,纷纷走上街头,扫净前夜积雪。他听着齐都百姓的声音,没缘由的心中发怯。 大概是因为很快就能够见到昭乐了,才会有这种酷似近乡情怯的感觉吧?楚政笑笑,近乡,这个词并不适合放在齐都。他可是大正月里背井离乡地来到齐都,若说近乡情怯,那该是回去的时候才有的感觉。 踏到地面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脚陷入了雪中,低头看去,白色的雪、黑色的靴,泾渭分明的像是齐国与楚国。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09 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经过了将近三年。这三年来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而他与昭乐却是越行越远。 战时积下的情谊,到安定时成为了如烟往事,再没有人去提起。 昭乐不提,他也不提。 “楚王亲临,实是我国之荣。”昭乐翘起嘴角,用谦恭的调子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 楚政亦是笑着回应,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无论是谁来看,都会瞧出只是敷衍。 直到宫宴过后,才真正迎来了楚政一直期待着的相聚,他与昭乐的独处。 房,人也还是当年的人,就连三足的瑞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一如六年前的那个秋天。 昭乐站在楚政对面,合拢手躬一躬身:“本该是由我前往楚国拜会陛下,奈何我国国势微弱不似楚国朝中能人甚多,实在是脱不开身。” “是么?”楚政绕过他,坐了下来。“昭乐,我只是来瞧瞧你,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虚话。” “我所说的俱是心中所想。”昭乐转过身,扯动唇角,凝眸于他。 楚政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便是国中有人,也不会去瞧我,不是么?” 昭乐垂下头:“若是脱得开身,自然要往楚国去拜会陛下。只是,我身在太子之位,实在脱不开身,倒不如……” “不必再说。”楚政扬起头,与昭乐对视,目光中的柔情尽去。“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同你叙旧,不想在此刻还谈国事。若是要谈论国事,还请殿下修书送往我国,本王同众臣商议后自然会有定论。” 昭乐咬了咬下唇,恶狠狠地低声道:“楚政!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还我父王!” 楚政见他这恶狠狠的模样,竟是喜笑颜开。他抬手去拉昭乐的袖子:“这样才是我的小昭乐!” “放开!”昭乐皱着眉,猛地一甩手,将袖子从楚政的手里抽了回来。 楚政偏头去看自己那只什么也没有抓住的右手,唇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过他很快便收拾起脸上尴尬的表情,换上了一副笑颜:“是我失礼了。” 昭乐抿紧了唇,表情严肃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无言地将手放到了楚政膝上。 “你不必如此。”楚政握住他的手,从自己的膝上抬起来,心里想着若能多握一会儿那该有多好,手上却只能将他放开。“此刻只有你我两人,你不必将我当作楚王,只当是个童年玩伴就好,用不着这样委屈自己。” 昭乐哼了一声,仍将手放回去:“这是齐宫,我的手愿意放在哪里,还不是楚王说了算的吧?” “你若真心愿意放在这里,我不单不会拦你,还会觉得十分高兴。”楚政低头去看昭乐放在自己膝上的那只手,骨节清晰有力,指甲也修剪的十分整齐。这让他想起了昭乐的脚,他甚至还记得他脚心的弧度。“只是你此刻若是委屈自己,日后想起来定会不快。到那时候,我也一定会为此难过。” “好,那我便不委屈自己了。”昭乐有些生气,绷着脸将手收了回来。 楚政苦笑:“怎么?被我道破机关恼羞成怒了?我只是……” “我是气我自己太拿你当回事了!”昭乐打断他的话,站到他对面低头死死地瞪着他。“若不是瞧你信中说的可怜,我绝不会见你!” 楚政从天正十一年的夏天便开始给昭乐写信,在信中道尽了思念,一次次提及渴望与他一见。其实以楚政现在的实力,若他不问及昭乐的意见便自行前来,昭乐同样也要以极高的规格迎接他。 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是以一种极低的姿态来请求昭乐给他一个相见的机会。 这让昭乐很感动。 三年来,楚政每次给他来信时总会说很多很多的话,关于国家、关于天下、关于思念,却从来不提及天正九年那一战,从来不肯言及楚国给予齐国的帮助与恩情。 当面对强大的楚国和往日的恩情,若楚政挟恩自重,那么昭乐唯一的选择只有顺从。 然而楚政不会选择这样对待昭乐,他无法用恩情和实力来挟制昭乐,这件对别人能够十分平常便做出来的事,对昭乐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烛火跳动,影子在昭乐的眼中闪烁不定,在两人久久地凝眸相望中,昭乐说:“我记得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也时常会想起四年前你来我营中的时候,你为我洗脚……恐怕这天下能劳楚王陛下给洗脚的,也只有我姜昭乐一人,是不是?”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如同无声一般。 “不错!除了你,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人能有此殊荣!”楚政的笑容里有几分落寞,包含着月光的温柔。 ☆、第二章 真心,也是斗争 (2296字) 昭乐弯下腰,神色认真地将自己的脸贴近楚政的脸,唇在他耳边缓缓开合:“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热气呼到了楚政的耳朵上,如同一把密钥,企图打开他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当真?”楚政的眼中充满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是昭乐能说出来的话吗?或者说,这话可是昭乐真心实意想说的吗?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昭乐给他的答案:“自然是真的,我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昭乐同他说这句的时候,楚政刻意地躲开了他的眼睛,眼睛流露出的情感往往比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加真实。楚政不敢去看昭乐的眼睛,他很怕从昭乐的眼中看出真实,他宁可选择虚假。——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楚政抬手搂住昭乐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却还是不敢将他一把搂进自己怀中,生怕一时鲁莽惹恼了他:“能得你今日这句话,楚政便是他日战死疆场,此生亦可无憾!” “若有朝一日,你战死疆场,必将是我今生第一大憾事。”昭乐的唇抵在楚政耳边,语调认真至极。 这样的相拥,虽仍有隔阂,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再温暖惬意不过。在这样动荡的年代里,这已是难得,又怎好继续奢求? 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月已中天,半弦月悬于天际,渌水宫中的梅花踏着月色送来芬芳。昭乐站在书房门口,微笑着与楚政道别,同他定下明日之约:“明日朝堂事毕,定去拜会楚王陛下。” 抬起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一直等着书房阶下的那个青年,被称为‘战场之花’的项梁。不经意霎时变成了刻意,他上下打量着阶下的项梁,白脸黛眉,长相英俊,倒是衬得起‘战场之花’的美誉。 楚政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却在雪地上留下长长一串脚印,从昭乐身边一直延伸出去。 昭乐望着这串脚印,用目光追随楚政的脚步,一步一步,从身边走到阶前,一阶阶踏下去,走过楚政所走的路。忽然一串脚印变作了两串,在提醒他,还有一个人跟随着楚政步伐一同离开齐宫。 他脸上的笑意尽去,绷起脸来吩咐宫人扫尽地上积雪。转过身来却又笑起来,笑自己。 忽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放下了心中的那把刀。他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站在雪中,用寒冷惩罚自己贪恋楚政的温暖。然而,寒冷无法使他心中的那头名为‘思念’的野兽停止躁动。 昭乐摇摇头,妄图将方才那些微的情丝从体内剔除,奈何那一个拥抱便已是永久。 他从未这样期盼过月落日升。 在寂寂黑夜中,他笑过后,终于沉寂下来。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0 握紧了双手,仰起头望着天空中的那弦月,想起了师傅当年教给他的那句话:“忽略了感情的策略,永远是失败的策略。” 他想,如果我也没有感情,那么我又拿什么去揣摩别人的感情? 那天夜里,楚政始终无法入眠。 在他回到住处后,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便已消尽,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和冷酷。他的目光落在了项梁脸上,白脸黛眉的年轻将军垂下了头,他问项梁:“你怎么会到宫里等我?” 项梁低声道:“陛下是我国之根本,岂可冒险孤身入齐宫?” “你在教训我?”楚政挑了挑眉,眼神更加锐利,仿佛要将项梁刺穿。“看来本王确实太纵容你了。” “臣不敢!”项梁垂下头,不敢与楚政的四目相对。“臣只是担心……” 楚政抬手制止他:“不必说了,明日我或许还要入齐宫,你无须再去等我!” “是。” “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项梁点头:“已有了些眉目,只要陛下能够拖住昭乐太子,想必再有几日便可查清。” “好,你仔细查探,小心别走露了风声。” “是。” “好了,你下去吧。我今日已经很累了。”楚政不等项梁出去,便已脱去了外衣,见项梁回头看他,轻声笑道:“怎么?还有话要说?” 项梁抿紧了唇,到底还是摇摇头,告别了楚政。 楚政在他离开后,由人伺候完更衣洗脸便躺下了。 其实项梁根本不用说出来,他也能明白项梁想说的是什么? 此刻他孤身在齐,谁能保证昭乐不会突然捅他一刀?就连身为齐王的姜白都曾提醒他,要他小心昭乐。月光从门缝里泄了进来,他睁大双眼凝视着房梁,心想:也许突然捅我一刀的那个才是真的昭乐,今日的他终究只是假象而已…… 然而即便今日的只是一个假象,他也迫切地希望,这个假象能够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这一回要死在昭乐手中会不会后悔? “会,一定会!”他在心里大叫着。 屋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房中微弱的光不见了,整个屋子都已陷入了黑暗,并且伴着深夜特有的安静。楚政再一次陷入了天正八年的回忆中,他记得昭乐脚心的弧度,记得昭乐眉间的温度,这些在他记忆里曾一度变得模糊的过往,却在他防备着昭乐的时候,忽然跳到了他脑海中,让他变成一个笑话。 他把藏在被子里的刀往身下藏了藏,并没有因为那些温暖的过往而放松。 天下未平,他还不能死。 这句话是太多人的心声,是楚政,是姜昭乐,同样也是魏慈明。 赵灵宫握着魏慈明的手,温柔地同他说着情话,而此刻的王适之,则是身处赵军营中。 王适之坐在高台上,抱着一坛酒,笑着回忆与赵灵宫朝夕相处的日子。 他想,有些人穷尽一生去追求也难以拥有的东西,有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总是费心的那一个更加懂得珍惜。如他对大王,如大王对师弟,如师弟对天下。 ☆、第三章 愿为你举刀 (2375字) 天正十二年的正月十日,是百姓们口口相传的一段佳话。 这是楚政来到齐都的第五天,明天就要回去了,这最后一天则显得尤为珍贵。 昨天与昭乐在郊外赛马的时候,他们曾经到过一处矮山,两人在银装素裹的松林间并髻而行。 苍绿色的松枝上还有白色的雪,听着耳畔的阵阵松涛,令他出奇地渴望温暖。余光扫到了身旁的昭乐,他知道昭乐骑着的那匹大宛驹名叫‘常念’,说是要一直念着他给予的恩情。他轻声问:“冷不冷?” “还好。”昭乐把身上的披风拢了拢。 “若是觉得冷,我们便回去吧。这到处都是雪,也没什么好看的。”楚政笑笑。“我又不是文人雅客,与其邀我赏雪倒不如陪我烫壶热酒,一醉方休。” 昭乐微微蹙了眉:“一醉方休?你就不怕喝醉了以后有人害你?” “怕什么?”楚政注视着昭乐的双眼。“有你在,谁敢在齐宫中害我!” 昭乐抓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些:“不错,有我在,绝不会有人能在齐宫中害你。” 楚政笑笑,假装没有看到昭乐抓紧缰绳的双手,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灯影摇曳间,楚政只身入了齐宫,跟在宫人身后兜兜转转,终点却不再是往日的书房。 眼见道路越来越陌生,楚政心中不由有些紧张:“我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宫人被楚政比寒夜更加冰冷的语调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哆哆嗦嗦地答道:“往殿下的寝宫去。” “休要骗我!”楚政的刀早在进宫前就卸下了,然而制住一个宫人对于常年练武的他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他的手紧紧扣在宫人的脖子上,冷冷地问道:“说!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去殿下……殿下的寝宫。”宫人吓得脸都白了,双手抓着楚政的手腕,却又碍于他是楚王而不敢用力。“殿下在寝宫中备下酒宴,请楚王陛下……” 楚政钳制着他脖子的手松了一点:“此话当真?” “小人不敢欺瞒!”宫人被松开后立刻跪倒下来,将头抵在冰凉的雪地上。 楚政皱起眉,无声地望着脚边的宫人,在心里认真地揣测他话里的真假。此刻身在齐宫之中,许多事都由不得他,唯有万分警惕方可保得性命。他想,方才自己所为实在是缺乏计算、打草惊蛇了,可若是当真能够惊蛇,让那条夺人性命的小毒蛇不敢动手,倒也不失是件好事。 他跟随宫人走到寝宫外,宫人正要高声禀报却被他捂住了嘴,伸手推开殿门后,又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殿中有些昏暗却很温暖,他打开门的同时,分明看到昭乐在往桌下藏一把刀。他心中一紧,却还是扯动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昭乐,我来了。” 若是他能够知道,在他来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么他一定笑不出来。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1 在他来之前,昭乐曾经举着那把楚政送给他的刀,用决绝的态度面对自己的亲人。 在午后的书房,树影斑驳地落在地面上,像是一双双无力的手在渴求什么。昭乐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那些枯枝的影子,无力且孤单。对面的亲人们神态各异,但是他们的渴求却是相似的。 昭乐的声音在颤抖着:“我早已经说过!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为大齐带来战争!” “不!不会的!”元孝往前踏了一步。“我们只要你扣下楚王,用他将父王换回来。这样并不会伤害到他,他不会出兵来攻打我们的。阿羽说过,我国国力与楚国相比虽仍有悬殊,却也已经不可小视。当父王回来后,必定民心大振,在那样的情况下,楚王必定不会贸然出征!” 昭乐摇摇头:“你们不明白的。” 卫姬道:“不明白?我的确不明白你为何要维护我国的仇人!你莫要忘记,是谁生了你!又是谁给了你齐国的太子之位!这一切都是陛下给你的,而非楚王!莫非你在贪恋这个位子么?” “我从没有忘记父王!”昭乐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一直都在设法迎回父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齐,为了父王!” “昭乐,我们只是想用楚王换回你的父王,这并不会伤害到谁,同样也不会引来战争。你应该相信母亲的话。”密夫人走上前,慈爱地注视着面前的昭乐。 不会伤害到谁?昭乐无力地摇着头,扣下楚王确实不会伤害到谁,但如果是姜昭乐扣下楚政,那么就注定会伤害到楚政。他宁可与楚政相遇于战场,也不愿利用楚政对他的信任,令楚政对他感到失望。 家国也好,天下也罢,终归不是独属于他的。楚政的情谊与这些相比,则显得弥足珍贵,只有楚政是属于他的。 “母亲,我不会那样做的。”昭乐坚定地说。“您说过要我做一名君子,身为君子怎可做此小人行径!” “母亲也教过你:君子之心,当如明镜,不染微尘。”密夫人的声音低柔。“你的心不可以被权力而蒙蔽。” 昭乐惊讶地看向密夫人,不可置信地眼神令密夫人心疼,然而她不能退缩。 迎回陛下,不止是华夫人和卫姬的愿望,同样也是她的愿望。 昭乐想,所谓当局者迷,大概就是母亲他们这样吧?由于迫切地希望能够迎回父王,竟然开始怀疑他。 他垂下头反思自己,究竟有没有被权力所蒙蔽呢? 大概是有的吧,他在心中叹息着。 面对亲人们的咄咄相逼,昭乐的脑海中出现了混乱的场景。父母的相聚,以及楚政的怨恨,那是他想象中的场景,他扣留楚政后必将出现的场景。 这些混乱的场景快要将他逼疯了,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 昭乐转身抽出桌上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句话完全不该是也不像是他说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谁若要害他必先杀了我!今日有姜昭乐在,必让楚政安然出境!” “罢了,昭乐说的也在理,我们不要再逼他了。”华夫人拉住密夫人的手,带着卫姬和元孝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昭乐一眼。 ☆、第四章 即使是陷阱,仍要继续前行 (2251字) 对于这场完全是昭乐安排,并处于他的掌控下的会面,楚政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的。但是,他不后悔没有带上项梁一起来。这并不是因为项梁会打搅到他与昭乐的独处,而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的书房外,昭乐曾因项梁变了脸色。 到头来还只是个孩子,这是楚政对昭乐的看法。 然而,在他没有见识到之前,他永远不会想到,昭乐在对待除他之外的人时,是怎样的不动声色。 若说方才楚政的不安只是乍起的火苗,那么在昭乐遣散所有宫人后,他的不安已经隐隐有了燎原之势。当身入火中后,则可发现,在强烈的不安中,还偷偷藏着些许欣喜,如石头一般顽固的留在火中。 他是喜欢昭乐的。 这件事早在很多年前楚政就已经认定了。 作为一个男人来讲,他对喜欢的人渴求碰触并不可耻,同样也无需隐瞒,即便眼前的这个人是一条会咬人的小毒蛇。 他来到昭乐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桌后的昭乐:“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昭乐的表情很平静,他在等待楚政接下来的话。 “我很舍不得你。”楚政一边说着,一边绕过桌子坐到昭乐旁边。他伸手去握昭乐的手,见他没有躲闪便胆子大了些,拉着昭乐往自己怀里靠。昭乐的顺从令他心惊,他猜不到下一步会是什么,也许是一把刀,也许是一柄匕首,都说不准。但他还是不愿放手,他还是用手臂把昭乐圈在了胸前。他低头嗅着鼻间的发香,心里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不舍:“明日一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够再次相见。” 昭乐没有回答他,从微蹙的眉头可以看出,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他忽然想起了聘聘。 聘聘曾经对他说:“哥哥,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喜欢他,就要把他留在我身边。” 她说的是展悠然,天正九年大道岛上战败的吴国将军,如今只是一个亡国的俘虏。他很倔强,一直不肯屈服,在知道吴国已亡后,曾多次寻死。这样倔的展悠然,不知是何时得了聘聘的青目,自此求死更是无路。 昭乐曾不止一次和聘聘谈到展悠然这件事,他说的话聘聘完全听不进去。 聘聘说:“我心里有了他便再容不下别人了!我已是亡国之女,不必再像两位哥哥所说还要顾及公主的身份!不,即便我还是梁国的公主,我也一样喜欢他。他恨我不让他尽忠又如何?他能够在我身边,我已知足!” 昭乐想,若是能将楚政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自己会不会像聘聘一样知足快乐呢? “在想什么?”楚政亲亲他的头顶,语调中带着些许戏谑。“舍不得我走?” “是。”昭乐诚实地回答他。 楚政哑然,他惊讶地发现,在长期选择虚假的境况下,这份真实竟令他如此畏惧。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来冲淡他内心的恐惧。他低头去亲昭乐的额头,昭乐的温度在他唇间辗转:“也许很快就会再见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楚政这话什么意思?昭乐心头一紧,猜测着楚政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抿了抿唇,低低地‘恩’了一声,以上扬的调子来表示他的疑惑。 “你不会不知道晋王病重。”楚政的语气笃定,他认定了昭乐是知道这件事的。 事实上,昭乐的确知道晋王病重这件事,但他并没有想过要参与。 楚政的右手还揽在昭乐肩上,左手像是闲不住一样,捉住昭乐的手来回捏弄。在这样暧昧的时候谈论政事,他还是第一回:“晋王病后,晋国之内的王储之争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相信不管是谁成为储君,晋国之内也免不了要有一场内乱。而你与晋作为姻亲之国,势必会被牵扯进去;我作为齐晋的盟国,同样不能袖手旁观。”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晋国的战场上见面么?”昭乐蹙起眉。 他不是楚政,他没有楚政对战争的热情,比起战争,他更加渴望和热爱战后的和平。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2 楚政摇头:“不,不是晋国。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里。” 昭乐彻底沉默了,楚政说的话,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不管是他,还是楚政,乃至于赵王,这三个怀揣着同样梦想的人,亦敌亦友,相互间却是极为了解。这样的机会,不管是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都不会选择放弃,赵王也一样。 齐楚参与晋国内乱之际,便是赵王出兵攻打齐楚之际。 听说,王适之请命前去练兵了,少了这个最大的阻碍,师傅的计划理应行的通。 他将头枕在楚政肩上,衣上的纹理使他的脸有点痒,眼前是楚政的下颌,线条刚毅。他的手还被楚政握着,肩膀上也传来楚政手心的温度。在他耳边说话的人还是楚政,可传进他耳中的话却已经变成了师傅往日的教导。 ——人往往跳不出自己的思虑之茧,从而困死其中。 ——心如游云,淡看世事。 ——力量尚不足以与他们抗衡时,唯有静观其变方是上策。 从小到大,师傅教授了他太多的道理。 临行前师傅交给他的最后一个句话,他一直记着:“忽略了感情的策略,永远是失败的策略。”师傅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只能迫于情势将师傅送给赵国作为人质。他很想知道,师傅现在好吗? “不要说了!”他仰起头,双眼在灯火的掩映下如波光潋滟,沉静且灵动。“你我难得相聚,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昭乐顿了一下,低低地追问了一句:“好吗?” 楚政抬手摸摸他的头:“好。” 灯影灼灼,燃尽后,谁来成就它的辉煌? ☆、第五章 破茧而出 (2419字) 明月照积雪,朔风烈且哀。 昭乐的寝宫里很安静,静静地,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喘息。 楚政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风声哀叹,收了收胳膊,将昭乐带往怀中,搂的更紧了些。侧头看他时,见他仍是睁大双眼,不由叹息:“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不信我么?” “没有。”昭乐抿抿唇,将赤裸的身体蜷缩到了楚政怀里。 见他蜷起身体,楚政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伸手将他和被子一起圈到怀中:“还冷么?” “不冷。” “那就好。”楚政吻吻他抵在自己胸前的头顶,语调温柔。“睡一会儿吧,你也累了。” 昭乐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蜷着身体,像是报复一样用头使劲顶着楚政的胸口。 楚政被他蹭的很痒,只好笑着将他搂紧一些,令他在自己怀中无法动弹:“乖,别蹭了。” 这个晚上,在楚政的记忆里是旖旎且疯狂的,简直就像是一场幻梦。 唯有还留在怀里的昭乐能够向他证明,这一切并非虚幻。 他和昭乐都没有喝酒,所以他们都是清醒的,但他们似乎又是疯狂的,就像是两条离水的鱼在拼尽最后的力量摆动尾巴一般,拼命的抓住时间温存。 “还不睡?” 昭乐没有抬头,温热的气息尽数喷在了楚政胸前:“睡不着。” “因为我在?” “因为我疼!”昭乐忽然抬起头,似怒还怨地盯着眼前的楚政。 楚政笑着摸摸鼻子:“不然你转过来,我给你看看?” “不必!” 听着昭乐又羞又怒的口气,楚政不禁笑起来,唇贴到他耳边尤嫌不够,还要伸出舌头去勾勒耳朵的弧度:“怕什么?你全身哪里我没看过?” “无耻!”昭乐拽着被子转过身,只留给楚政一个后脑勺。 正月的夜晚,即便是燃了火盆仍是十分寒冷,被昭乐卷走被子的楚政只好孤零零地感受寒冷。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楚政的声音,昭乐有些不放心的回过头,入眼便是楚政略带着些委屈的脸,全没了平日里的张扬。昭乐心里觉得好笑,眉眼间也就流露出几分笑意:“不觉得冷么?” “冷。”楚政死不悔改,凑过去亲昭乐的额头。 昭乐的额头被楚政带着凉意的嘴唇冰了一下,分明是冰凉的感觉,却暖到了他的心尖。 他掀起被子,嘴角已经随着被子的掀开一同翘起:“还不进来?” 楚政寒冷的身体熨帖在昭乐身上,体温在这个狭小的床上彼此纠缠,颇有些至死不休的意味。突然间,天正八年战场上的那条火线,在昭乐体内重新燃起,燃烧在他身体的每一寸土地。 他坦然地接受着这把烈火,即便他清楚地知道,火将会把他焚烧殆尽。 楚政很享受地搂着昭乐,温柔地亲着他的额头,亲过他的双眼,目光深情且虔诚。 他还记得在桌旁的时候,昭乐靠在他怀里,脸上如古井般平静。他忍不住腹诽,果真和魏慈明一个样子。 然而,事情就在这个完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发生了。 发生的太过突然,楚政感到措手不及,在惊讶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年幼时就被他拉上床的男人——敬德! 他抓住昭乐的肩膀将他拉开,蹙着眉看昭乐的微红的脸:“别这样,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昭乐平静地拉起楚政的手,放到自己腰间。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3 楚政记得当时自己那双惯于举刀的手在不停的颤抖,多年来的梦想终于达成时的激动,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的双手游走于昭乐的每一寸肌肤,像是顶礼膜拜一般亲吻着他渴望已久的人。 曾经他把敬德压在身下的时候,总是在幻想着敬德就是昭乐。 当他真的能够随心所欲地亲吻碰触昭乐的身体时,他才恍然发觉,他们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昭乐皮肤不似敬德那般润滑,反而是带着粗糙质感,身体也不似敬德那般柔软,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身下的这个人与他一样,是能够驰骋沙场的男人。 楚政忘记了,在最初的时候,敬德也同样可以驰骋沙场。 在他膜拜着昭乐的同时,昭乐也垂下头去追寻他的热情。 昭乐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无法看透此刻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 他能够做的只有跟随楚政的脚步,去经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性事,像是献祭一样。当他的身体被楚政翻过来后,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饮鸩止渴,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只有不合时宜的悲哀喧嚣不止。 心中的悲哀在喧嚣的同时,身体间的碰触却带给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疼,从被侵入的地方一直蔓延到全身。 楚政仍在亲吻着他的背,细碎的吻带着楚政的柔情落在他的身后:“别怕,等一下就不疼了。” 楚政的话不是华佗的麻沸散,能止住疼痛。昭乐摇摇头,回手去拉楚政放在他腰上的手,轻声道:“我不疼的。” 楚政摸着昭乐的苍白的脸,心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拱起腰就要退出来。 昭乐微笑着蹭着他停留在脸旁的手:“我很好。”他没有说谎,他真的觉得很好,很满足。 皓月当空,遍地清辉,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积雪,惊落树梢枯叶。 楚政搂紧已经睡着的昭乐,目光沿着他的脖颈一直向下走过,终落到了他圆润的肩膀,他很想咬一口,在昭乐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昭乐的腿还蜷在胸前,整个人像是一只蛹,窝在他怀里。 很怕么?楚政抚过昭乐的肩膀,心中那个平定天下的信念更加坚定。 他们不能等到天亮,当这一夜最后的黑暗来到时,他叫醒了昭乐,用牙齿。正如他所愿,他在昭乐圆润的肩膀留下了极深的痕迹。 他咬的很用力,昭乐一直咬住牙,安静地承受。 天亮后,进来伺候的宫人只看到衣装齐整的太子殿下和楚王同塌而眠。有通晓人事的宫人瞧出端倪,却权作未见。后来,昭乐太子与楚王秉烛夜谈同塌而眠,传为一时佳话,留在了百姓的记忆里,天长地久。 ☆、第六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 (2360字) 楚政离开的时候,昭乐正在书房中翻阅奏议,想到这个时候楚政理应出了城门,他扭头看了眼窗外的雪,微微一笑。 雪再不过了多久就要融化了吧?昭乐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翻看手中奏议。 直到桌上垒成一小堆的奏议消减下去,一一看过后又整齐码好,昭乐才移步窗边,眺望着北方。窗外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宫人走过,本自谈笑打闹间,回首瞥到了窗后的殿下,立刻便收拾起孟浪,恭谨地快步离开。 昭乐含笑望着他们,这群小宫人让他想起了昨夜的荒唐。 规矩无处不在,想要逃避它的也大有人在。真正能够人前人后都守住规矩的又有几人? 规矩,只在人前守住便够了。 昭乐面无表情地凝视窗外,心中却无法如积雪般安定下来,他还在想着昨晚楚政说的话。 战争已经势在必行。 “文师兄。”昭乐开口呼唤身后越来越沉默的文知礼。 自从三年前燕于琴死后,文知礼则变得越来越沉默。很多时候,沉默的文知礼会给昭乐一种他已经死了的错觉。 现在的文知礼,不只是文太史,同时还是燕府主人。 说燕府主人有些不大恰当,毕竟他是一个男人,与他同朝为官的燕太傅自然不会认下他是儿子的未亡人。这不单单是因为对这段有悖世情、伤及体面的感情持反对态度,更多的是出于对儿辈们的爱。 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 对于燕太傅来说,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他实在不愿昔日旧友的儿子,为了他的亡子而贻误终身。 然而,文知礼不在乎。他不在乎他人的指点谩骂,不在乎自己贻误的终身。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延续燕于琴未完成的梦想,而他本身,也同样曾是燕于琴的梦想。 生世不可同长欢,故后独守孤独冢。 让文知礼感到欣慰的,是燕于琴府上的门客。 在燕于琴死后,他们主动找到文知礼,表示愿意听从他的号令,他们愿意一生遵从他手中的那枚牙刀。直到燕于琴死后一年有余,他才在无意间从一个喝醉了酒的老者口中听到燕于琴早在前往赵国便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告诉他的门客,说牙刀便是他,他便是牙刀。 那一晚,文知礼抱着那枚牙刀像是疯了一样不停地喊着燕师兄。 让这些门客遵从文知礼的命令,是燕于琴生命中最后的忠义,同时,也是他能够给文知礼的最后的保护。 文知礼垂着头应道:“是。” “对于晋王病重之事,你有何看法?”昭乐看了文知礼一眼。“若外公当真病故,师兄以为我国应助谁夺得王位?” “此事干系重大,臣不敢妄谈。”文知礼笼着手,头压得更低了。 “师兄但说无妨。” “臣以为皆不可助!与其助他人夺得王位,倒不如趁机将晋国纳入囊中。” “皆不可助?”昭乐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却刻意忽略了后半句话不提。 “此刻晋内夺嫡的是两位公子以及两位公子的叔叔镇边王。三人之中大公子最为名正言顺,但是大公子为人自大且好大喜功,若以他称王,必会穷兵黩武、四处征战,到那时,密夫人的故里将面临的不再是战乱,而是一场浩劫。”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4 “那么二公子呢?师兄怎么看?”昭乐勾动嘴角,露出了一抹近似于温柔的笑。 “二公子虽为人谦和却胸无大志,且名不正言不顺,只怕若晋国落到二公子手中,国内必将内乱四起。”文知礼停了一下,偷眼去瞄昭乐的表情,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余下的那一个镇边王,完全不足一哂。” 昭乐一笑:“依师兄的意思,这三者都不适宜为王?那师兄说说,谁适宜呢?” “臣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地禀告给殿下。”他难得地抬起头,与昭乐目光一触而过,复又垂下头去。“晋国王位之争关乎天下,臣不敢肆意推测。” “文师兄。”昭乐本还想和他谈论晋国王储之争,但想了想,终还是换做了别的。“燕师兄……他的那些门客可还好?” 文知礼点头:“很好。” “那么……”昭乐抿了抿唇,看着文知礼在提起燕于琴时平静的表情,他反倒觉得十分悲伤。“那支队伍训练的怎么样了?” “兽通人性,整支队伍都已按照殿下的吩咐训练妥当,随时可以随军上战场御敌。” 昭乐点点头,朝着他摆摆手:“去吧。” “是。” 文知礼走到门口的时候,昭乐望着他在逆光下的背影,开口叫住了他:“师兄,你还好吗?” “臣很好。”文知礼遥遥地朝窗边的昭乐行了个礼。 “方才师兄说,认为我应该趁机会将晋国纳入囊中?” 文知礼扯扯嘴角,本想笑一下,却怎么也无法在面对将燕于琴推上死路的昭乐笑出来。最后还是谦恭地垂下头:“这不是殿下所想么?” 昭乐摇摇头,没有说话,仍扭过头去看窗外正在一点点慢慢消融的积雪。 王适之的马蹄踏碎了赵宫外的一地琼葩,朵朵碎梨花在他的马蹄下展现出自然中少有的脆弱。翻身下马,迎面望去便是他日夜期盼着的人。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大王会在宫门处等待他,他一直以为那是只属于师弟的恩宠。 “大王。” 他撩袍下拜,却被赵灵宫拦住:“你我间,不必行此等大礼。” 赵灵宫扶起他,温柔地替他掸去了方才下跪时沾膝上的雪。王适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场景。赵灵宫看他的样子,柔声道:“怎么了?我平日既能这样待慈明,自然也该这样待你。这些日子可在军中待够了?我宫里的那间屋子,始终都在给你留着。” 到头来还是师弟,王适之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还是挂着笑,乖顺地跟在赵灵宫身边。 ☆、第七章 两者之间总有一个要先消失 (2303字) 晋王的死,对谁来说都不会觉得意外,比起死于倾国之乱和美人床上的那几位,晋王理应算是寿终正寝了。令人们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早在天文四年便已嫁往齐国的密夫人在晋王死前回来了,带着齐国的军队。 桃花半开,黄莺婉转,晋王死在了一个美丽的季节,他的死亡伴着莺语,伴着花香。 一时间,流言四起。 玉台将百姓间的传言说给密夫人听,密夫人只是笑笑,置若罔闻。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帛书,那是晋王死前留下的诏书,除了已经躺在棺中的晋王,只有她知道诏书的内容。她现在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安静的等待她的哥哥们,来到这里拜祭父王,完成这场夺嫡之争。 密夫人着一身素服,安静地坐在殿中,等着兄长们和叔父的到来。 一切如她所预料那般,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公子偃,晋王的第三子,却是大家口中的二公子。公子夷进来后,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密夫人的手上,即便是跪拜父王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密夫人的手。 “阿密。”公子偃走到密夫人面前。“你能够回来,我感到很欣慰。” 密夫人扯扯嘴角:“是吗?我以为三哥不想我回来的。” “怎么会!”公子偃夸张地张开双臂。“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 不等公子偃表现完,公子夷便已经来到殿外,人尚未到殿内,哭声已经通天。密夫人听着他的哭声,不由扯出了一抹冷笑:“二哥,四哥的冤魂附在你身上了么?怎么哭的这样惨?” 外面的哭声停住了,公子夷冷着脸走进来:“阿密,你此刻算是齐国的夫人还是梁国的夫人呢?” 密夫人早在回来前就已经知道要面对这些,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回答道:“梁国已灭,阿密早已不算是夫人了。此刻阿密能坐在这里,就还是梁国的公主,二哥拜完父王就坐下来,等着大臣们来了一同。” 公子夷撩袍坐下,斜睨着密夫人:“你手中这诏书有谁看过?” “只有阿密一人看过。”密夫人转过头去,目光咄咄地望着公子夷。“二哥是在质疑我手中诏书的真伪么?” “你嫁出去那么多年,早已不算晋国王室之人。你手中的诏书,怕是难以服众吧?” 公子夷的话立刻得到了公子偃的响应:“阿密,你还是把诏书拿给我们看吧,这样也好服众。” 密夫人垂下头,仍旧在看自己的双手:“服不服众,不是两位哥哥说了算的。父王交代了阿密一件事,让我务必在他棺前问两位哥哥,好让父王死得瞑目。”她的语调很柔软,就像是慈母在向顽皮的孩子说话一般。然而就是这样柔软的语调,照样惊得两位公子出了一身的冷汗。 公子夷沉下脸:“阿密,你想问什么?” “四哥。” “果然是他。”公子偃一声极为讽刺的嗤笑,让人听起来觉得颇为诡异。“二哥,我早说过了,父王能为了将王位传给他而杀了大哥,你我这一步怕是失策了。” 公子夷不屑地笑道:“你败了是你败了,与我何干?你莫要忘了,四弟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能做什么!不过你这个活人……也做不了什么。阿密,告诉二哥,诏书中写的是由谁继承王位?” “果然如父王所料,是两位哥哥合谋杀了四哥。”密夫人满月一样脸上满是悲哀。“同室操戈,实不可取。哥哥们未免将这个王位看的太重了些。” 公子偃并不愿就这样放弃,他既然在公子夷之前来,就一定有他先来的道理。他走上前,朝着密夫人伸出了手:“阿密,把诏书给我。” 密夫人抬起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位兄长,无奈地摇摇头:“不。” 公子偃和公子夷几乎是同时抬起的手,两队黑甲士兵分别从两侧鱼贯而入,左侧持刀的是公子夷的部下,右侧举剑的则是公子偃带来的人。兄弟俩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四目相对,同时冷哼出声。 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像是一对兄弟。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5 “阿密,把诏书给我。”公子夷朝密夫人伸出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你把诏书给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还是我晋国的公主。” “没有二哥,我也是晋国的公主。” 公子夷往前跨了一步,怒视密夫人:“阿密,把诏书给我!” 正在逼迫密夫人的公子夷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公子偃已抽出来剑,举起落下一气呵成,就连密夫人卡在喉间的那个‘不’都来不及说出口,公子夷便已经身首异处。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拼杀,密夫人闭上双眼,不忍去看。她能够听到挥舞刀剑的声音,能够听到那些持刀将士口中喊着的报仇,能够听到持剑将士的冷笑,能够听到公子偃叫的那一声:“阿密。” 密夫人抬起头,目光中写满了嘲讽:“怎么?三哥也想杀了我?” “我没有那样想过。”公子偃的背后布满了杀戮,鲜血溅到了他脸上。“大哥、二哥还有四弟,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要你把诏书交给我,我是一定不会杀你的。” 密夫人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公子偃面前,仰着头与他对视:“太晚了。” “什么?”公子偃无法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四面八方突然涌出的齐军令公子偃感到无措,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密夫人:“阿密,你要帮着别人掠夺你的家乡吗?” “不。”密夫人摇头。“我是在为百姓们寻找一条可以过上安定生活的道路。” “你以为你的儿子就能让他们过上安定生活吗!”公子偃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他手里的那把剑还在滴着他兄弟的血,他就已经克制不住地想要让它上面再裹上一层亲生妹妹的的血。他举起剑斩向了密夫人:“你以为……” 他的喊声伴随着剑的落下,戛然而止。 ☆、第八章 余心之所善兮 (2568字) “玉台!”密夫人惊叫出声。 玉台回眸一笑,就像是每次外出时同密夫人告别时一样。现在她也同样用这样美丽的笑颜,最后一次告别她从小伺候的阿密公主,告别她的生命。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牙色的衣裳,因晋王新丧的缘故,只用了一支木簪挽住长发。 此刻,那支木簪已被公子偃的剑劈成了两半,连带着玉台那张有着妖冶之美的脸,也堪堪裂开。血从她的脸上流到肩头,流到胸前,染红了衣裳。 玉台那样美,直到她死的那一刻仍旧美如荆虹,令人欷歔。 面前依旧直立着的玉台令公子偃感到恐慌。 公子偃为自己逃避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他的胸口有点麻,还有一点痒。他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惊愕,他看到自己身上有一支透胸而过的箭。 箭身上还有他的血,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妖艳并且悲哀的红。 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眼中仍旧只有这妖艳的红,耳边充斥着妹妹的苦喊,却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听到妹妹在叫一个很熟悉的名字,玉台。 这是谁呢?很熟悉也很陌生,他已经无力去想。能让妹妹哭的这样悲伤,理应是个很重要的人…… 他很用力地伸展手臂,想要摸摸妹妹的脸,人之将死,什么都看开了。 他现在只想摸摸妹妹的脸,让她不要哭,告诉她自己也要死了,王室正统的后裔只有她一个人了。 他能够感觉到生命正在流逝。 他看到二哥和四弟在厮杀,他看到二哥扭过头对他露出了狰狞的笑,他看到那些已经死去的部下在跪迎他,他看到……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一柄利刃从他的背后刺下,再一次透胸而过。 “臣女恐夫人有失,故未经夫人下令便擅自出手,请夫人责罚。”晋女跪到密夫人面前。 密夫人望着面前的尸体,毫无防备下,她被附着在死亡上的力量震碎了悲伤。她的眼泪,只在满月般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她拢拢头发站起来,目光越过跪在身前的晋女,喃喃自语:“他们来了……” 晋女扭过头去,远远地看见正在赶过来的晋国大臣。 “望你能戴罪立功。”密夫人的声音很轻,晋女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端正地坐了回去。晋女起身退到一侧后,命人收敛地上的尸身,立即遭到了密夫人的阻止:“不必!现在还不到时候。” 早在晋王尚未生病的时节,群臣便已分为几派,分别支持几位公子以及镇边王,余下的那些则都是保持中立,却又鱼龙混杂,完全不同。 有的当真是刚正不阿,不愿拉帮结伙;有的却是诡计多端,时而倾向这一派,时而倾向那一方,总是那一方势强便依附于那一方。这两种人,前一种虽惹人恨却能得人敬,后一种则是既惹人恨又让人瞧不上,然而,这两种人中,总是后一种活的长久一些。 随着大公子和四公子的死,以及镇边王出逃,多个党派顿时锐减成三派,分别支持两位公子以及保持中立。 就在他们前来晋宫的路上,分别支持两位公子的大臣们尤在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也不知道,晋宫大殿上没有他们的公子,等待他们的只是尚有余温的尸体。 密夫人端正地坐着,眼中无悲无喜。 赵躬亲位极人臣,此刻在慌乱的群臣之中隐隐有些首领的味道,不管是哪一派的,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人走茶凉,世间常理。在场每一个人都明白,人已经死了,他们便是再支持也是无用了。他们之中,没有想要去给公子陪葬。 赵躬亲隔着地上的尸体,偷偷打量密夫人。 事已至此,他已看透结局,唯一能做的便是支持密夫人,帮助她完成昭乐太子的大业。 这是不单单他无路可走,更多的是他还记得当年看到的天象:终有一天,齐会称霸于天下。 也许还有一些对小师弟的报恩之心也说不准,他极不合时宜想起了李斯,怕是到慈明死的那一天,慈明都不会知道李斯是他的亲哥哥。 赵躬亲垂下眼听着密夫人宣读晋王死前留下诏书,听她用平静的语调讲述方才在大殿上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对于所有人来说,密夫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包括她手中的诏书是是真是假,都已经毫无意义,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齐军冰冷的刀刃和密夫人平静无波的美丽脸庞。 传位于姜白。 在场的人听到这件事时,都从心底发出了冷笑,就连密夫人都有些不相信,然而这却真的是晋王留下的遗命。 赵躬亲措不及防地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时,并没有如他所设想那般意外。他本以为密夫人会说大王要传位于昭乐太子,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6 他隐隐约约地觉着这真的是大王的命令。 他想起了大王往日的所作所为。当大王对儿子们的争斗感到失望后,曾一度毫不计较地帮助齐国,那时候是否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定?大王对百姓的热爱,他一直看在眼中。为了百姓的未来,大王选择这条路并不奇怪。 原来一切,早在晋王的算计之中,只是到了现在他才看清。 殿中很安静,密夫人放下手中的诏书,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 晋女微微颔首,齐军手中的刀剑发出了整齐的声响。 赵躬亲第一个跪下来,表示愿意遵从王命。余下的文臣跟着他跪下来,屈服于齐军手中的刀剑。只有几个武将仍旧梗着脖子,不愿屈服于刀剑之下,甚至已经有人去挑战齐军手中的利刃。 “各位将军。”密夫人的声音不大。“与其此刻与齐军厮杀,不如想想如何保卫国家不受人侵袭。” 一名武将嗤笑一声:“公主不是正带人在侵占土地么?末将此刻正是为了国家而战。” 密夫人摇头:“将军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不愿因顺从齐国而被人指摘,而父王的诏命乃是为了晋国的百姓能够得到安乐的生活。将军的名声和百姓的生活,究竟孰轻孰重,将军心里想必是有计较的。” 武将们到底是被密夫人的话所打动,还是被齐国的军队所压制?没有人知道。 晋史上也只留下了这样一句:天正十二年春,晋王薨。甚至连晋国的未来和归宿都没有提及。因为,在那之后的晋地,已改为齐地。 国已易主,它的历史自然要载到齐史中。 密夫人于晋宫里上演这一场易主大戏尚未结束,另一场大戏也已经在昭乐的安排下,于赵都拉开帷幕。 ☆、第九章 珍贵的技艺 (2309字) 楚政心里一直很清楚,昭乐在觊觎着晋国的土地。 他相信,昭乐也同样清楚,他也在觊觎着晋国的土地,不然昭乐不会这么快就出手。 子玉将晋国的消息告知楚政时,楚政正准备去军营。他听了子玉的话,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无妨,昭乐他徒有土地也是无用。这种时候,他还不敢动用晋国的军队,至多是拿些钱粮充当军饷。真不知他要这块烫手的山芋有何用!” “但是……”子玉还想说什么。 “不必多说。”楚政顿了一下。“三月之内,昭乐定会将土地双手奉上。” “这……” “你不信我?” “臣不敢。” 楚政摸摸鼻子,又想起来昭乐:“他急于扩张国土已是犯了大忌,赵灵宫不会放任不管。昭乐一国应付不来定会找我出手相助,到那时候,想要什么还不都由着我?” 看子玉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楚政蹙起眉头:“姜昭乐,他别无选择。” “可他的师傅还在赵宫。” “那又如何?赵灵宫对魏慈明是什么心思,别人看不出,我倒还明白几分。况且燕于琴死后,他的所有门客都已经归到文知礼手中。昭乐若要与赵国结盟,恐怕最先出来反对的就是燕于琴的那些门客。”楚政想到了项梁给他探回的消息,本有心将那些消息透露给子玉,想了想后,还是没有说。“那都是些能人,昭乐不会愿意轻易放手的。” “臣只怕……只怕……”子玉支支吾吾地说了好几个怕,却也没说出是怕什么。 楚政看了他一眼:“你是怕昭乐知道是我派人杀了燕于琴么?” 子玉抿了抿嘴,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呵。”楚政笑了一声。“这件事只要你不说出去,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是我派人杀了燕于琴。” “是。” “下去吧。”楚政叹着气站起来,决定在去军营前,先去一趟关着姜白的那间偏殿。 姜白在楚宫的生活可以说的上是悠闲至极。 楚政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姜白在修剪院子里的一株桃花。红艳艳的桃花映得姜白的脸有些发红,直到这时候,楚政才发现姜白的双眼与昭乐如出一辙。他沉默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姜白修剪花枝。 姜白从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他,却仍是拿腔作势地修剪着花枝,心里揣测楚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近来他并未听到任何关于齐国的事,那么楚政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让他给昭乐写信。 其实,姜白心里是不太愿意给昭乐写信的。就像是楚政说的那样,他总觉得这个儿子和他不太像。直到他修剪完眼前的这一株桃花,楚政仍旧没有开口。姜白心里便有些发毛了,扭头飞快地扫了楚政一眼,又扭回去修剪花枝。 “齐王陛下。”楚政走上前,笑的很讽刺。 姜白放下手中的花剪:“楚王。” 楚政将密夫人在晋国的所作所为告之姜白,并道:“我想过不了多久,昭乐大概就会来接你回去了。” “是么?”姜白感到很难过也很无奈。“我的儿子没有住到这里前,你会让我回去么?” 楚政摇头:“不,如果他杀了我,你就能够离开。” 姜白看了楚政一眼,唇边带着不屑的笑:“他不会。” “不会什么?”楚政明知故问。 姜白明白他是在明知故问,只好扯扯嘴角,答道:“不会杀你。” “你怎么知道?他长大后,你从未见过他。”姜白肯定的语气令楚政兴奋。 他很希望他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能由昭乐亲口说出来,但如果不能由昭乐亲口说出,退而求其次,由昭乐的父亲说出来也是一样。 “他到底是我的儿子,多多少少我还是能知道些。”姜白抬起头,注视着楚政的眼睛。 “你知道多少?”楚政的口气很不快,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7 “楚王想我知道多少?”姜白话锋一转,“楚王可否帮我一个忙?” 楚政拧着眉头问他:“什么忙?” “我想要一台织布机和一些生丝。” 楚政不由笑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会织布?” “不会。”姜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觉得这十根手指还算很灵活。“但我想试一试。” 楚政失笑:“试了又如何?你织布有什么用?况且我国水土并不适合种植桑树,我没有地方去找生丝。” 姜白略带羞涩的笑了:“我若学会了,便可教给你的百姓。到那时候,天下便不止齐国可以生产丝绸,楚国也可以了。至于生丝……”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后面的话,“昔日鲁国的章丘、博山,还有吴国的会川、临沛,都早在几年前就已种植了桑树。只是他们无法掌握纺织的方法而已。” “他们无法掌握,你就可以么?”楚政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姜白。 姜白道:“所以我只是说试一试,我在齐国的时候,曾去过几次丝绸作坊。” “姜白。”因为尊重他是昭乐的父亲,所以楚政从未这样叫过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想让我去为了那些桑树和纺织丝绸的技术,去掠夺昭乐刚刚得到不久的土地,从而引起我和齐国间的战争?那样的话,你能得到什么?还是说,你以为你可以趁乱逃走?” “我没有这样想过。”姜白的目光十分坦荡。“我只是不想我的儿子死,而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楚政心里一颤,仍不动声色地望着姜白:“你胡说什么?昭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如日中天?”姜白勾勾嘴角,不屑一顾。“聪明如你,怎会不知他急于扩张的下场会是什么?” 楚政抿了抿唇,轻声道:“过些日子,我会把织布机和生丝给你送来。但愿你能够如你所说,纺出丝绸来。” ☆、第十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2682字) 春天里的赵都景色怡人,街角的少女们也融入景里,成为了他人眼中的风景。少女们的眼中也有着属于她们的风景,那是一个很俊俏的青年人,许是因在寺庙中待得久了,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火味。 他每天都会从这条街上走过,正因为这香火味,少女们总能在他刚刚踏上街口,便知道他来了。他从不吝惜自己的笑容,当感受到少女的注视和爱慕的目光时,他总会施施然地报之一笑,然后继续前行。 不管是他也好,还是少女们也好,双方都知道,这短暂的爱慕,并不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今天自打他走上这条街道后,少女们就开始议论。 “今天寺庙中有法会么?” “没有呀!” “那么南良师傅他为什么走的这样急?” 这些议论传入了南良耳中,他在心里埋怨自己沉不住气,但脚下还是没有丝毫减缓。 早在今天日出的时候,就应该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生。他必须要搞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殿下交代他的事情,必须要尽快完成。 因为,晋国易主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赵国。 南良毫无意识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云台宗灵童之首做久了,有些习惯就跟着形成,比如总会无意识地捻动佛珠。但是他心里是不信的,他能够在殿下的安排下,这样轻易地成为灵童之首,便足以证明,这些宗教都只是统治者的工具。 总算来到了赵都城正中的云台宗庙,守门人都知道南良的身份,自然是恭恭敬敬地迎到主屋中。一个守门人悄声告诉南良:“南良大人,有一个女人从家里来,说是要请您为她的家人做一场法事。” 南良愣了一下,匆匆地瞥了那守门人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黎明到的。”守门人抬头看了看南良的脸色。“她从家里带了贡品过来。” 听到这样的话,南良更加惊讶。 他们口中所谓的家正是指的昭乐,能从家里带来贡品之人便是带了昭乐的命令来的。通常这样的人,要一两年才会来一次,昭乐明白这些灵童和神女的重要性,所以不会轻易便派人前来,以免露出破绽。 南良皱着眉走进庙中后,便命人关上了大门。这一次前来下达命令的人,与下达上一个命令的人,之间只差了三天。南良十分不安,他几乎是跑到主屋的,停在门口时,还在大口地喘着粗气。 屋里的女人听到他喘气的声音,立刻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一眼。 南良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他整了整仪容,走上前去:“请问夫人要为家中何人做法事?” “为夫为父。”女人在说到‘夫’这个字时,脸色变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如常了。 听到这个答案,南良笑了一下:“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下令,今早点燃云台宗庙之事,暂且搁置。命你安排人手,于两天后清晨,同时在赵都城内所有的庙宇放火。不管是云台宗,还是南山宗,乃至供奉祖先的神庙,都要一同放火,以造声势。”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盯着南良,随后皱起来眉。“赵宫中可有神庙?” 南良点头:“有也无妨,我自有安排。” “好。”女人站起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说道:“殿下说做完这件事,你就带着人随我一起回去。” 回去?南良在心里摇摇头,脸上却还是和煦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女人正要离开时,忽然回过头,极认真地问道:“你可真的会做法事?” “自然。”南良笑道。“我身为灵童之首,若不会做法事岂不露了破绽?” “那么……”女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南良善解人意地问道:“需要我为谁做法事么?” “为夫。”女人说完又折了回来,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了一个名字。“麻烦你了。” 南良侧头去看桌上的名字,轻声问道:“你是弦高大人的夫人?” “是。”女人点头。“我叫班辛。” “班辛夫人,若是两日后我行迹败露,还请您带着我的师弟们迅速撤离。”南良向班辛行了礼。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8 班辛道:“殿下希望你能活着回去。” 南良低下头:“我自然也是这样希望。” 傍晚,南良为赵王讲完经后,悄悄来到了赵宫中的神庙,那里供奉着人的始祖——女娲。明早,他将亲自在这里点燃一把火。这间神庙早在天文元年就已经废弃,只因是往年供奉先祖的神庙才得以保留,而明天这里就将不复存在。 “你怎么来了?”神庙中只有一个人,一名穿着法衣的神官,他略带疑惑地望着南良。 南良有点磕巴:“我……我来看看你……” 神官苦笑:“你是云台宗的灵童,不该来这里的,你走吧。” “我不走。”南良走上前,拽住神官的胳膊。“你换上我的衣服离开这里吧!” “我不能走。”神官回头望望身后已经有些斑驳的女娲塑像。“我的家族世代都是宫中供奉女娲娘娘的神官,从我出生就已经注定,我到死都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南良叫道:“早在你父亲死的那一年,这里就没有人来了,也没有人再供奉女娲了!你为什么不能走!你可以走。” “谁说没有人?”神官冲他笑笑。“不是还有我么?南良,究竟你要在这里做什么?” 南良愣了一下,开口:“今天走不走都由不得你。” “南良。”神官在女娲塑像前面跪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同南良说话。“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灵童。早在几年前,我就知道。” 南良并不惊讶,他冷静地注视着神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别怕,大王他们并不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灵童。”神官磕了一个头。“云台宗的灵童,是不会来拜祭女娲娘娘的。” 南良抿了下唇,走上前拉起跪在那里的神官:“你走不走!” “不走。”神官笑的很温柔。“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我不用你帮!”南良气愤地甩开神官,一脚踩上他的胸膛。“我让你走!滚!我明天会在你这里放火,如果不想死就给我滚!” 神官摇头:“我不会走的。” “那你就陪着我一起死吧!”南良气得咬牙切齿。 “从你来此赠我冬衣之日起,我便已决心用一生偿你之情。”神官笑容灿烂。 南良叹息着把地上的神官扶起来:“你何苦?” 神官说:“这里烧了以后,便在没有什么能够束缚我的族人了,而我又能同你共死,何苦之有?” 第二天清晨,整个赵都所有寺庙一同起火,无一幸免。 百姓传说,是上苍不满于赵才会降下此等惩罚。一时间,人人恐慌。 ☆、第十一章 哀民生之多艰 (2153字) 赵都的大火点燃了战争,在天正十二年的夏天,短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铁蹄踏处,碧草竞折腰。 昭乐站在廊上,看着廊外小雨,天空因为乌云的缘故,在这个午后,呈现出向晚天空才会有的青灰色调。忽然间,他心里升起一个十分童真的想法,他想冲进雨里,任由雨水击打他的身体。 清凉的小雨冲走了夏日的粘腻,昭乐张开双臂在雨中体会着清凉。 “殿下。”华夫人的口气中带着几分埋怨。“雨水寒凉,若是你受了凉该怎么办?” 昭乐回头笑了:“母亲,我素来用心练武,这小小雨水并不会令我受凉。” 华夫人朝他招手:“那也不要淋雨了,你过来,母亲有话对你说。” “是。”昭乐穿过雨幕走到廊前,“我身上都是雨水,就在这里听母亲说好了。” 华夫人道:“那就先回寝宫换了衣裳,再到渌水宫来。母亲有要事要同你相商。” “是。” 回到自己宫里换好衣服后,昭乐匆匆赶去了渌水宫。 这会儿,昭乐穿了一件蓑衣,立于渌水宫门外,门上悬着的那块密夫人亲手写下的‘渌水宫’三字匾额,隔着层层雨幕,看起来有些不大真切。 门口伺候的宫人替他脱下蓑衣,轻声道了句:“夫人已在宫中备好茶等候殿下了。” 昭乐坐下后,华夫人先是让人给他上了一杯热茶和一碟点心,才开口:“殿下先喝杯茶。” 昭乐依言捧起茶杯,啜了一小口热茶,等待着华夫人说下去。 “近日来,边关战祸四起,无论是诸城守将,还是边关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军人为国杀敌实属常理,战死沙场可称荣耀,然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兄弟?母亲每每想到那些战死沙场的大好男儿与他们的家人,则心有戚戚焉。”华夫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是以我想带着卫姬以及宫中女眷,一同到庙中为将士们和边关百姓诵经祈福。一来,令我心中好过一些;二来,也能激励士气,为国家尽我一点绵薄之力。” 昭乐垂着眉眼,并不看华夫人,仿佛一直都只是在认真喝茶,完全没有听到华夫人的话一样。 华夫人见他不开口,也沉得住气,索性端起杯子开始品茶。 “母亲。”在华夫人准备喝第二杯茶的时候,昭乐忽然开口。“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 华夫人望着他,笑容温和:“我为何要怪殿下?” 昭乐低下头稍一沉吟,道:“母亲定是在怪我挑起三国之战,令天下苍生不得安宁。” “哦?”华夫人心里早已猜到边关之战少不了昭乐的操纵,却因身处后宫无法完全探出脉络。此刻昭乐主动提起,正和她心意。“齐赵边关之战,不是由赵国主动出兵而挑起的么?与殿下何干?” “母亲当真不知?”昭乐挑了挑眉。 华夫人笑道:“比起他人来说,我更愿意殿下亲口讲给我听。”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19 “好。”昭乐放下手中的杯子,脸上笑容柔和。 每次来到渌水宫中,见到华夫人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十分安心,仿佛一个离开母亲已久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体中一样。他甚至觉得,渌水宫中的华夫人才是那个孕育了他生命的女人,华夫人能带给他的温暖,是密夫人给不了的。 这三年来,他独自谋划、独自调遣,无形的压力一重接一重地压到他的肩头,他确实有些疲惫,渴望一个出口。 能够给予他母爱与温暖的华夫人,大概就是最好的倾听者。 “当日我本是想亲自带兵前往晋国,以平定内乱为名,夺下晋国土地。就在我准备发兵之前,母亲主动找到我,她说她有平和的法子来助我夺得晋土,并且会比出兵攻占得到的更多。因为若我是出兵,楚国也必定会出兵。” “你母亲做的很好……至少,晋国的百姓们并未被夺嫡之乱所扰。”华夫人想起死于晋宫宫殿、死在密夫人面前的两位公子,心中有些难过。 不过是为一个王位,竟是兄弟之间同室操戈,血溅灵堂之上。她无法想象当日密夫人心里会是怎样的缠绵悱恻,她那副孱弱的身躯是否能够支撑的起。她低声道:“你母亲为了你牺牲了太多,你务必要好好孝顺她。” 昭乐点头:“是。” 华夫人命人给昭乐上了一杯新茶:“茶凉了,换一杯热的吧。” “是。”昭乐侧头看了一眼刚送上来的茶,却没有端起杯子。“至于边关之乱也是在我的计算之中,我于春季派人烧毁赵都所有寺庙,在赵都百姓中撒播流言,以惑乱百姓。赵都城内人心大乱,赵王不会不动怒,他当然不会相信是天降责罚,势必会查到是我在幕后主使。这种时候,即便他同百姓说明是我在背后主使也是无用,民心已动,断难轻易安抚。他盛怒之下,必会出兵攻打我国,他则成不义之师,我国将士士气大涨,正是大好的时机。” “殿下好算计。日前划给楚国的那几郡是否也在殿下算计之中呢?” “我早想着这一战要与楚国结盟,准备将晋国这块烫手山芋拱手送他。”昭乐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他竟不要晋国的土地,而是要昔日鲁国的章丘、博山,以及吴国的会川、临沛等地。我想他大概是要将我和晋国的联系隔断,以保楚国平安。这点变故于我的计划,倒是无碍。” 楚政不知道他的算计,正在昭乐的计算之中。当华夫人和昭乐相谈的时候,楚政正把织布机和生丝送往姜白所居住的那间偏殿。 ☆、第十二章 一片芒心千万绪 (2174字) 华夫人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她没有想到昭乐会有这样的心思。 “母亲。”昭乐走到华夫人身边,“您心中还是在怪我,是不是?” 华夫人摸摸他的手:“没有。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对母亲来说,你比元孝更加亲近。这世上,有哪个母亲会怪自己的儿子呢?只是母亲不懂,你既然早已打算将晋国让给楚王,又何必让你母亲这样奔波劳累?” “若是没有晋国,昭乐该拿什么去送给楚王呢?他拿了我的土地,到了用他的时候则不好推脱。” “我看楚王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国的援助,大多是不计较得失的。” 听了华夫人的话,昭乐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我都给了他了,他还计较什么得失?昭乐笑着答道:“总是给了他东西,心里便踏实些。况且,晋地也只有他能治理的好。母亲毕竟是晋国的公主,我治理晋地手段不可太过强硬。他到底与我不同,在治理晋地的时候,可铁腕铁血,一横到底。” 华夫人笑着拍拍昭乐的手:“母亲相信你做的都是对的。” “母亲!”昭乐的鼻子有点发酸,他忙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生怕眼眶也跟着湿润。 “好孩子,天下事担在你肩上,这余下的事便由母亲来做吧。母亲会带走卫姬,则再没有人渴望在后宫中干政了。”华夫人的眼神还是那样慈爱。“母亲会替你看住她,让她无法干政。” 昭乐惊道:“母亲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卫姬干政吗?我是她姐姐,她心里有什么打算我会不知?”华夫人叹了口气。“她其实也算是个聪明女人,只是被魇住了而已。她的心中没有你的天下,只有管氏天下,却忘了若是元孝在她的相助下,登上王位,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雨已经停了,从门外洒进片片阳光,暖融融地罩在昭乐身上、罩在华夫人身上。 赵灵宫一把甩开前线送回来的战报,勃然大怒:“攻了半个月,还没有攻下一个小小嘉陵!” 王适之见他发怒,忙过去安抚:“大王莫急,总会有办法的!” 赵灵宫愣了一下,站起来匆忙离去。王适之望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满是悲苦。 旁边伺候的宫人怯怯道:“赵先生,近来大王总是易怒,您可得多劝几句。” 王适之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毛:“我何德何能?” 宫人声音很低:“大王并未册立任何夫人姬妾,素来只有先生一人……” “好了。” 王适之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他只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悲。出了殿门尤可听到殿内宫人们的议论:“不就是个娈童?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了吗?” “何止是娈童?这等年纪,若不是大王重情义,怕是早就被丢出去了,竟还自以为是。” 他皱紧眉头不愿去听,比起被大王好好保护起来的师弟来说,他实是既可笑又可悲。 “慈明!慈明!”赵灵宫一进门就开始大声喊着,他急切地想见到魏慈明。 魏慈明从屋里走出来:“这样急着找我,可是又要吃药了?你这药近来吃的太勤。” 他说的,赵灵宫心里也明白,可是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药物的渴望,他的身体已经离不开那枚小小的药丸。 他想过要克制,但无法忍受瘾头上来时那份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麻痒。 在战场上,什么样的疼,什么样的苦,他都能挨得过,但那说起来轻巧至极的痒,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长出了一条条小虫子,从骨头缝钻到骨头里面,在他的骨头里啃咬蠕动。 赵灵宫背对着魏慈明坐下来,低声道:“慈明,你来给我揉揉肩吧。每次你给我揉肩的时候,我闻着你身上的味道,总能忘记骨头里的痒。” “好。”魏慈明走上前,将手搭到他的肩头,揉揉捏捏。 动作熟练之极,令站在窗外的王适之,只匆匆一瞥便已心痛难当。 赵灵宫不知道窗外还有一个人,仍自顾自地念叨着:“慈明,我这些日子常想若是战败,便与你和适之一同隐居山野,再不理这些凡尘琐事。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可愿同我和适之一起?” 魏慈明面无表情地答道:“就算我愿意,师兄也未必愿意。大王若有闲心去思索这些事,倒不如多想想朝堂之事,百姓之事。那方是明主所为。” “叫少君,我说过的。”赵灵宫摸上魏慈明放在他肩头的手。 魏慈明依言叫了一声:“少君。” “你总是和适之不同,我若是同他说这些话,他势必很高兴。”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0 魏慈明垂下眼,凝眸看着赵灵宫覆在他手上的那只手。那只手变得苍白,已和原来未服药的时候不同了,曾经的茧子还在那里,有增无减。即便已经离不开魏慈明手中的药,赵灵宫还是始终没有放下他手中的刀剑。 “我只是不愿看到天下开战,你若肯此刻与我一同归隐……”魏慈明停下,嗤笑一声。“想来是不可能了。” 赵灵宫沉默了,他的确做不到。 王适之在窗外抿了抿唇,很想告诉大王,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都愿意与他在一起。然而,大王从不会将这些话说给他听。 那一日,王适之独立小窗外,魏慈明相偎窗前榻。 时为天正十二年六月十九,当晚魏慈明放飞一只小鸟,被王适之于城楼射下。 捡起地上的那只小鸟,王适之摇摇头。 罢了,这小鸟若让大王看见也是徒增伤心。他叹了口气,将小鸟的尸体扔给了军犬。 ☆、第十三章 凡事需谨慎,不逞匹夫之勇 (2358字) 送走华夫人和卫姬后,昭乐再一次来到魏慈明念佛的那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他总会觉得师傅还在,他能够在这里找到心灵上慰藉。 母亲带着姨娘去祈福了,母亲大概已经猜到,他这一战要的是什么。 距离楚国传回来愿共同征讨赵国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十多天,相信三天之内,齐楚就能够合兵歧岭,到那时,三年前的一幕就将重演。这次,再没有一个吴国,能够帮助赵国了。 “这一回,我要历史改写。” 昭乐跪在菩萨面前,对着满眼慈悲的菩萨,发下了这样誓愿。真是讽刺。 “殿下。”是何九畴。 昭乐恭敬地在菩萨面前磕了一个头,才来到外间与何九畴相见:“师兄怎么会到这里?” “臣到书房求见殿下时,宫人告知的。” “急着见我可是有要紧的事?” “这些事情本不是臣该插嘴的……” “师兄,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既然有事就直接说出来便可。” 何九畴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为难:“臣昨夜夜观天象,见东方将星黯淡无光,怕是嘉陵前线有大将折损。” “嘉陵前线?”昭乐闻言,微蹙眉头。 “是的。” “嘉陵前线并未传回任何消息。战事眼看就要开始,此时若是有大将折损,怕是对士气大有影响。” “正是因为如此,臣才会在这种时候急着进宫来见殿下。”何九畴一边说话,一边仔细地观察昭乐脸上的表情。昭乐几乎是不动声色的举动,令他觉得难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要对殿下察言观色了? 嘉陵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美,独属于边关战场上的壮美。树叶在阳光下,娇弱地卷起身躯,城墙被战火养蕴的别有一番风情,夏风过处却未添上半分清凉。齐军营中的将士们身披重甲挥汗如雨,他们明白,如果现在因惧怕炎热而偷懒,那么在战场上,他们就会因为这一时偷懒而死的比别人早。 匡章觉得他带到嘉陵来的这群士兵十分有趣,他们每个人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却又十分怕死。 殿下说,这才是真的英雄。他无话可说,殿下说的,总是对的。 他走过一队正在拿着长矛练习击刺的士兵时,听到士兵们的呼喝,也跟着激动起来。他走到兵器架旁,信手抓起一支矛在空地上舞了起来,出势凶如黄蜂,招数狠如毒蝎,一招一式端的妙不可述。 耳畔满是士兵们的叫好声,匡章按捺不住体内翻腾的热血,扯过马缰翻身上马,竟要独自杀入敌军营中,斩下敌方统率李放之的头颅。 一人一骑冲出军营,顷刻间,大半士兵追随而去,余下的则是架上战车,紧着赶上。 晋女跨坐在马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跟身旁的聘聘交代了几句后,便策马追了上去。 聘聘守在营口,拦住了最后一批赶过来的士兵:“你们若也跟着去了,谁来同我守营?杀入敌营固然光荣,守住家园却更为重要!试问匡将军此刻带人出征,你们尽数跟去,偌大的齐军大营由谁来守?赵军攻来又该如何应对?” 她已经将弓握在手里,沉着地近似冷漠。 一身蓝衣的晋女已经赶到了匡章身边,聘聘看到他们两个人一马当先,淹没在赵军之中。他们手中的剑和矛,在发挥着最大效用,击刺,砍伐,不一而同,却依旧杀出了一条血路。 尾随于晋女和匡章身后的齐军也陷入了厮杀之中,霎时间,血色如虹。 聘聘望着这一切,想起了昭乐曾经对她说的话:战争让素不相识的人变成了仇人。她没有昭乐哥哥的斯文,在国破家亡后,她所信赖的、能够信赖的只有手中的弓箭。 有敌军朝着齐军的营地冲了过来,已深入敌军腹地的齐军被敌军牵制住,赶不回救援。聘聘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拉满弦,目光坚定地射出了这一战中她的第一箭。 一个人的武艺高强与否,完全无法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毫无策略仅凭一腔热血便冲杀上去的那一方,从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比起懂的在这种危急时刻,还懂的运用‘围魏救赵’之策的赵军统率李放之来说,匡章的经验和策略实在太过匮乏。 正护着匡章退出赵军大营的晋女感到肩头一麻,扭头去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和声子将军一般被人斩下了一条手臂。她咬紧牙关,将手中的剑攥得死死的,越发奋力地将剑朝马前的赵军挥下。 战场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它可以让人忘却疼痛。 被晋女护着退出战圈的匡章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导致了多少兄弟命丧沙场,又令一个年轻女子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想到这些,就连握着长矛的手都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些罪。 “将军,握紧你的矛。”晋女说完这句话,便匆匆转过身防备即将来到的敌人。 “晋女……” “快走!”敌人不给匡章把话说完的时间,面对涌过来赵军,晋女扬剑拍在匡章所骑的马身上,将匡章和他的马赶离了自己身边。 匡章想回头,他想回去帮助晋女,却因齐军的今后而无能为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称这时候的无能为力为怯懦。他朝着晋女喊出了一句极为不合时宜的话:“活着回来,我娶你!” 晋女听到了他的话,被削去手臂的肩头蓦地疼了起来。 回到营地的匡章,立刻与聘聘汇合,带着士兵们驱逐了入侵的赵军,保住了嘉陵。然而,跟随他出去的士兵,大半已经回不来了。聘聘没有问匡章她的师傅晋女在那里,她只是淡淡地瞥了匡章一眼,便足以让匡章无地自容。 晋女的尸体是被一个百姓找到的。他在军营外徘徊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对守卫说起在林子里发现了那名女先锋官的尸体。那时候,匡章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畏缩,直到见到衣不蔽体的晋女时,匡章落下了比血更加珍贵的泪。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1 聘聘咬住嘴唇,几次举起弓箭想要杀了匡章,却在看到晋女的尸体时放下了手中的弓。 ☆、第十四章 孝义总难全 (2459字) 距离华夫人和卫姬从寺庙中失踪,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若昭乐猜得没错,母亲应该是被赵王派人劫走了。 在华夫人离开齐都以后的这段时间里,齐楚联军自楚国歧岭与齐国贺郡起,一路东行,势如破竹,已于七天前攻到洛安和钟离,不日便可直取赵都。 正身处于洛安的齐军是由伍齐射亲自带兵,从靖和后方拦截正在攻打齐国嘉陵的赵军,使其无法赶回赵都救援。而另一方面,公子羽和昔日燕于琴的几名门客,带领五千精兵,自齐国沫前,经临卢来到昔日梁国的领土。 赵灵宫在治理昔日梁国的领土时,为了表现他的仁慈和大度,对梁国的一切做出了很大的保留,其中之一便是保留了梁国的军队,他只派出不到二百名赵军前去担当统领以及督军要职。 正是因为他这一项失策,为公子羽带兵从梁国攻打赵都后方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赵国,这个昔日极为鼎盛的东部强国,在短短三个月中,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这样的结果,很大程度是得益于骁勇善战的楚军。 子玉所率领的楚军正驻扎在钟离,与处于洛安的齐军相互呼应。他们在等待的是同一个命令,出兵攻打赵都的命令。 赵灵宫并非不作为之人,当四面八方都涌来敌军的时候,他表现出其几年前曾拥有、近来却越来越缺少的沉着来。 他冷静地样子令魏慈明心中颇为忌惮。魏慈明在看到冷静的赵灵宫时,甚至觉得这几年来,眼前的男人从不曾为药所惑。然而,赵灵宫对药物的渴望却又那样急切,一时间,魏慈明分不出何时的赵灵宫才是真实的。 魏慈明远远地注视着冷静筹划的赵灵宫,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师弟,在想什么?”王适之身上穿着战甲,他即将回到军中,为国为赵灵宫效一份力。 魏慈明扫了他一眼:“要到军中去了么?” “不错。”王适之忽然贴近魏慈明,目光锐利地盯着魏慈明的双眼,仿佛想要看到他心里一样。“师弟,我希望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再害大王。他对你的心思,你理应比我知道的更加清楚。这种时候,你若还要狠下心来害他,实在是有违师父所教导的仁德之道。” “现下是什么时候?”魏慈明笑微微地望着他。 “大王此刻不在身边,你不必同我装傻。若非痴恋于你,大王也不会被你蒙蔽心神这般久。六月十九日夜里,你做了什么要我提醒你么?” “既然师兄都知道,为何不去提点赵王,反而来质问我呢?” “你心里明白!”王适之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一脸云淡风轻的魏慈明,从小到大积攒的嫉恨,眨眼间盈满在他体内。“若非是为了大王,我早就一剑杀了你这无情无义的伪君子真小人。” 魏慈明微笑着转过身,缓步离开。 等听到王适之气冲冲离去的脚步声时,他才扭过头拧着眉看王适之的背影,喃喃道:“你为何不杀了我呢?我如今活着,比死了还要难过。” 赵灵宫正等在殿中,见王适之进来,便招手将他叫到自己身边:“你穿上战甲倒是威风凛凛,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比之大王当日,差得甚远。”王适之因身穿战甲,无法与赵灵宫亲热,只好半蹲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手放到赵灵宫腿上。“大王,适之此次一走,也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来,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告之大王。” 赵灵宫摸着他的手,低声斥道:“不许胡说,我的适之必要活着回来,便是战败,我也不会怪你。” 王适之几时得过赵灵宫此等对待,心中一软,将头靠在赵灵宫膝上,轻声应道:“我必会打场大大的胜仗回来。” “这才是正经话。”赵灵宫摸摸王适之的头发。“你方才说有要紧事,是什么事?可还是叫我防着慈明?” 王适之抿抿唇:“正是。” “好了,我记下了。我也另有一件要紧事要交代给你。”赵灵宫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按到王适之手中,低声道:“你拿着这个悄悄地去找姜昭乐,只要把这里面的东西给他看过,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王适之很好奇这里面是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赵灵宫知道他的脾性,微笑着握住他的手:“适之,你才是我最相信的人。” “是,大王。”王适之乖顺地垂着头,攥紧了赵灵宫交给他的锦囊。 “回去换下战甲,宫门外我已命人为你备好了马。”赵灵宫松开王适之的手。“记住,此事成与不成,我都在赵宫中等你归来。” “适之定不辱使命。” 临行前,赵灵宫拉着王适之的手轻声说道:“楚国已经侵扰我国太久了,这一回若能斩草除根才是最好。” 当王适之穿越战场,来到齐宫的时候,公子羽所带领的齐军已经过赵军位于临洮的防线,正在集结军队,准备攻打洮的守军。只要攻下洮郡,偌大一个赵都便尽在齐楚联军的掌握之中。在这样的时候,王适之将赵灵宫给他的锦囊交到了昭乐手中。 昭乐打开锦囊的时候,王适之也认真地等待着,想要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王这是何意?”昭乐信手拨弄着桌上那几件东西,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利得像刀。 王适之此刻也已看清楚锦囊里的东西,冷笑着答道:“太子殿下不知么?” 昭乐把手收回来,眯起眼睛打量王适之:“赵王是想让我降,还是让我和?这种时候,不管我是想降还是想和,怕是楚王都不允呀!” “大王既不要殿下降,也不要殿下和。”王适之抬起头。“大王想要的是长久平安,大王是很愿意与像殿下这般渴望安定和平的君主共享太平的。” “赵王的意思是让我反戈相向?” “齐赵早是多年的盟友,您与赵联合攻楚怎么能说是反戈相向呢?分明是明主所为。” “王先生的话说的可不大准,我国的君主还是我的父王。” “是我失言了。”王适之乔模乔样地打了自己的嘴一下。“殿下此刻选对了,也可让齐王陛下早日归来。” “选?”昭乐冷笑一声,将桌上那几样方从锦囊中倒出来的东西摆弄的叮当作响。“我还有的选么?孝义总难全。” ☆、第十五章 算有遗算 (2389字)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2 送别王适之后,昭乐回到桌边坐下,来回地摆弄着桌上那几件赵王送过来的东西。 他首先拿起来的是一串佛珠,木质甚佳,不必亲眼见过亦可知是师傅伴手之物;再拿起的是一支金钗,样式简洁大方,正是那一日华夫人离开时所戴;余下那件是一只镯子,色偏水绿,料来应是卫姬身上的东西。 他撇撇嘴,在心中不住咒骂赵王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然这不入流的手段,正中了他的命门。常言道,蛇打七寸。魏慈明与华夫人,恰恰是昭乐的七寸。 将金钗与佛珠抵在额头,昭乐轻声唤出楚政的名字,语调哀凄如埙。 洛安,齐军大营中已是一片沸腾。 在每一名士兵都摩拳擦掌地等待着攻打赵都的关头,却收到太子殿下下令转攻盟军的消息,将士们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伍齐射将几个心腹将领叫到帐中,低声吩咐道:“殿下另有密令。你等听好,此番与楚开战是为了保全夫人以及魏大人,殿下已与楚王商议过,在与楚军开战之时,你等只需带兵佯攻便可,楚军亦会佯装败阵。待到殿下将夫人救回后,我军再与楚军一齐攻取赵都。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轻易外泄,以免被赵王得知。” “是!” 奉命潜入赵都救人的细作万万没有想到,多方探听也遍寻不着的华夫人和卫姬会仍在位于齐国境内的那间寺院中。 昏藤老树,华夫人所处的寺院中,最为妙者当为青砖黛瓦下,隐隐于之相应的石子小路。此刻她正由妹妹卫姬伴着走在那一条条石子小路间。 卫姬低声道:“姐姐,你可有觉出此处有些不妥?” “什么?”华夫人歪头看身边的卫姬,眼中的疑惑似真似假。 “姐姐,你当真觉察不出,还是在心里提防着我?”卫姬望着华夫人,唇边挂着一抹笑。 华夫人眉头紧锁:“卫儿,这种话岂可乱说?在我心中,你素来都是我至亲之人。” “那姐姐有事为何不愿与我相商?你心中到底是信不过我。” “我……”华夫人一时语塞。其实,对于卫姬所说的不妥,华夫人也早已察觉,还曾几次三番地派人外出调查。然而出去的人,却没有一个再回来。并且,就在前几天她的金钗丢了。身为齐王夫人的她,自然明白这一切代表了什么。“我并非是不信你,而是……而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卫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姐姐你理应知道,我们此刻身陷此处,是谁所为。他又为何要这样做,你心里应当清楚。” “是,我已猜到是赵王所为。” “既然如此,还谈何保护?他既要拿你我二人威胁昭乐,想必是会先对我下手。毕竟,你对于昭乐来说,比我对于他要重要的多。在他心中,你是母亲,而我,只是他父王的一个姬妾。” “卫儿,你不要这样想。昭乐他是个好孩子……他……”华夫人抓住卫姬的胳膊。 卫姬笑笑:“姐姐,时至今日,你仍是不懂我。” “我……”华夫人低下头。“我确实不懂你,也不懂阿密,姐姐一向比不上你们两人。” “姐姐,其实你才是三人中最聪明的那一个。”卫姬拍拍华夫人的手。“我早已想开,不会再惦念着齐国王位。倒是你回去后,要提防着密夫人,她心中总是疼旧梁的公子羽多一些。若有朝一日,有人与昭乐争夺王位,那必是公子羽。” “卫儿,你在说什么?”华夫人不解地皱起眉头,急切地问道。 卫姬拉着华夫人走完石子小路,来到一处假山之后:“姐姐,这里有一个小门,通向后山。你从这里出去,尽快赶回齐宫,并告诉昭乐一切皆无需顾忌,抓住时机攻下赵国才是他当为之事。” “你呢?”华夫人拉住卫姬往外推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妹妹。“留下等死么?我是你姐姐,岂可留你一人身处险境?” 卫姬狡黠一笑:“姐姐,你莫忘了,我打小便比你聪慧,又岂会让自己身处险境?赵王也是个聪明人,你若是跑了,他再囚着我也是无用。到那时候,我自会逃回齐宫,你不必担忧。” “此话当真?” “当真。”卫姬推了推华夫人。“姐姐你快回去,告诉昭乐,抓住机会一统天下。” 华夫人咬了咬唇:“你自己保重。” “好。” 华夫人从小门离开后,卫姬笑盈盈地绕过假山,仍是回到她与华夫人常去念经的那间禅室。走进禅室,她先是如往常一般焚好香,安静地盘膝坐下,五心朝上,虔诚地在佛前念着经,就像华夫人还在时一样。 时至傍晚,有婢女送来斋饭,敲了许久门也不见有人应答。她推开门,发现华夫人不见了,只剩下卫姬。正要叫人的时候,忽然被卫姬捂住了嘴,一柄冰凉的短刀随之刺入她的腹间。 那一晚,华夫人和卫姬念经的禅室莫名起火。 一场大火,烧死了卫姬,同样烧死了华夫人。 这样的消息任谁也封不住,辗转间传到了昭乐耳中,他攥紧拳头,下令攻打赵都。 天正十二年秋,雨自寥落月自愁,城倚霜树。 昭乐率众等待城门外五里处,迎回了卫姬和那名婢女被烈火烧至枯碳般的尸体,风光大葬。在那名婢女以华夫人的身份风光大葬的同时,受人尊敬的华夫人已经死于那间寺院的后山之上。 卫姬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后山之上有一只猛虎,更加算不到她的姐姐早在她死之前便已成了猛虎的食物。 前线上的战争还在继续,节节败退的消息领赵灵宫无法相信。他哀戚地叹道:“天亡我。” “少君,此刻退出战场还来得及。” “你说什么?你直到现在还在想着怎么帮姜昭乐么?”赵灵宫已很久没有对魏慈明露出这等狠戾的表情。 “我是在想怎么帮你。” “不必再说!” 赵灵宫才站起身便倒回椅子上,虽紧抿着唇,却仍可从他颤抖的手指看出他正在忍受煎熬。魏慈明摇摇头,取出一粒红丸塞到他口中。 ☆、第十六章 爱,始于自我欺骗 (2346字) 朔风起瑞雪飘摇,时如飞絮时如蝶。天正十二年冬天,美丽的公主率军踏雪而来。 聘聘举起手中的弓,一支箭如雷霆般射向对面的赵军,一战起。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3 从嘉陵到靖和,她与匡章带兵杀遍敌军,在枯黄的草地上播撒了血红的花种。只剩下这最后几千敌军了,只要打败他们,便可越过靖和,来到洛安与大司马伍齐射汇合,一同攻打赵都。 王适之跪在床边握着赵灵宫的手:“大王,你好些了么?” “适之……”躺在床上的赵灵宫偏头看了看床边的人,语气中有难掩的失望。“前线战事如何?” “还好。”王适之垂下头,不敢将齐楚联军在城外叫嚣之事告知赵灵宫。“今日我便往军中去,大王只需养好身体待我凯旋便可。” 赵灵宫拍拍他的手:“你也学会瞒着我了。” “适之不敢。” “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放宽心,这几日我日日头昏脑胀起不来床,怕是……”赵灵宫笑笑,伸手去拍王适之的脸颊。“苦着脸做什么,你这副样子要我如何相信你能凯旋归来?或许,当初我该听慈明的……退出战场未必不是件好事……” 王适之抿紧了唇,与赵灵宫告别后便退了出去。 他认为自己在去军营前,应先去见见魏慈明。推开房门,还是一如既往地见到魏慈明跪在菩萨面前,捻动手中的佛珠。 “师弟。”王适之站在门口,并不准备入内。冷风顺着敞开的门进入房中,再多的暖炉也抑制不住寒冷。魏慈明扯了扯领子,将自己捂得严实些,站起来,转身面对王适之的时候,发出了几声轻咳。王适之冷笑:“现在咳未免太晚了些。你将大王害成那副样子,以为只靠着几声轻咳便可让我饶了你么?” 魏慈明边咳边道:“该来的总会来。从开始我就知道。” “你倒是看得很开。”王适之抽出剑点在魏慈明肩头,歪着头看他,唇边的冷笑一如屋外的风雪。“你可知道,我此刻轻轻动一动手,便可杀了你?” “那师兄便动手吧……”魏慈明表情未变,似是毫不在意。“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么?” “慈明。”王适之难得的这样称呼魏慈明,他的声音很低,表情也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只求你看在大王痴恋你多年的份上,保他一命。他如今已离不开你,也离不开红丸了,你放过他吧!他已无力和姜昭乐争天下了。” 魏慈明苦笑:“师兄,不放过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王适之不禁咬牙,火气蓦地窜起:“若非是你给他吃红丸,他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究竟是谁不肯放过谁,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实在搞不懂,你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魏慈明,你告诉我!” “自然是爱他,不然我早就下毒杀死他了。”魏慈明淡漠地笑着。 “你喂他吃红丸还不算是下毒么?魏慈明,你的心太狠了!” 魏慈明笑笑,不再回答他的话。 王适之无奈道:“你就当师兄求你了,保他一命,可好?” “好。”魏慈明与王适之相对而视。“便是师兄不求,慈明也保他一命。” “多谢你了。” “师兄也要活着回来。”魏慈明站在门口,望着离去的王适之。 大雪已经停了,楚军和齐军都在为再次攻打赵都做准备,就连楚政和昭乐也在这一天,跨上战马,分别自楚都和齐都前往赵都城外的联军营地。 跟在楚政身后的项梁不止一次地对他说:“陛下莫急,还不到攻城的时候。”楚政爽朗一笑,并不回答。项梁怎会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是急于攻城,而是急于见到昭乐。 正是因为楚政星夜兼程,所以当昭乐到达唯一洛安与钟离交界的联军营地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楚政,以及楚政棉衣上所用的丝绸。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4 昭乐不由一愣,心里想着他的丝绸是从何处而来。 今年战事频繁,齐国上下并未制造多余的丝绸可以卖给别国,况且这种丝绸的颜色质地,亦非齐国所造。 他们的相见总免不了客套,昭乐行过礼后,抬起身正对上楚政停留于他脸上的目光。 楚政引着昭乐来到已经笼起火盆的主帐中,甫一坐定,立即有小兵捧上热腾腾的肉羹给他,楚政抬一抬手:“一路奔波,先喝碗肉羹暖暖身吧!” 昭乐也不客气,拿起肉羹几口便喝下肚,喝完后才笑微微地望着楚政:“楚王陛下的脚程实在是快。” 楚政笑笑,并未回答,只摆摆手让众人下去后,才走到昭乐身边,将他扯到怀里:“我心中时刻想着你,自然马不停蹄地先赶过来。” “放开!”昭乐低声斥道。“这可不是我齐国王宫,岂容你如此放肆?” 楚政嬉笑着挑起昭乐的下巴:“小昭乐,你齐国王宫我都能放肆得了,这小小军帐倒不容我放肆了?” “若让人看到该如何是好?”昭乐的双颊是在冬日绽放的桃花。 “让人瞧见?那我便迎你入楚,如何?”楚政笑眯眯地亲了亲昭乐灿若春花的脸颊。 听了他的话,昭乐登时沉下脸,一把推开楚政:“楚王陛下请自重。” “昭乐。”楚政焦急地拽住昭乐的手腕,语带疑惑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齐国虽国力微弱,却也不会任由楚王欺辱。” “待到我们攻下赵国之后,这天下便只剩你我两国平分秋色,你怎么会国力微弱?” “平分秋色?”昭乐挑挑眉。“只怕楚王陛下是想一枝独秀。谁知道攻下赵国之后,楚王陛下您会不会攻打我国?” “你这样乖。”楚政笑着捏捏昭乐的脸。“我怎舍得去攻打你?” 昭乐哼笑一声,不再说话,内心却如帐外冰天雪地一般寒凉,他直到这一日才明白:于楚政心中,他姜昭乐与齐国始终都需仰他鼻息。 帐外烈风呼啸,楚政在温暖地军帐内亲着昭乐的脸颊,仿佛那是世间最甜的蜜糖一般。 ☆、第十七章 坚守 (2380字) 王适之身披战甲,立于城楼,望着朝阳不由感慨:又是十二年,天文十二年他第一次上战场,天正十二年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上战场? 他想起昨夜回去宫中的时候,大王的身体已好了许多,想来是红丸的缘故。 他还记得昨夜大王一如往常那样捏着他的肚子,来来回回地揉着那一块被捏起来的肉。 大王说:“适之你瘦了。” 王适之仰头叹了口气,将赵灵宫从他的脑海中驱逐出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安心地投入战斗之中。 距离楚政和昭乐的到来,已经过去十天。 在这十天里,守在靖和的大将李放之死于齐将匡章之手,本在嘉陵的齐军也到达了洛安,与齐赵联军会师。局势虽未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却也使赵国陷入了将亡之际。然而,尽管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赵军将士还依然愿意坚守在城楼上,守护赵国最后的国土。这不得不让人佩服! 更加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赵都城内也是一片平静,百姓并未因为战争而影响到生活。 他们依旧如往常那样工作,如往常那样生活,似乎是将生命和城池连在了一起,没有惊慌,也同样没有议论。在经历过春季的那一场大火之后,赵都的百姓像是浴火重生后的凤凰,散发出令人着迷的生机。偶尔,会有百姓在抬头的时候将目光落在城楼上,但他会快便会对城楼上的将士们露出微笑,然后低下头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 城门外的齐楚联军,没有城中百姓这般悠闲,他们即便是在起锅造饭的时候,也要时刻警惕着随时会攻出来的赵军。洛安、钟离、洮以及徐城四郡的将士战败后,俱退入赵都,此刻五郡人马合至一处,其兵力不可小视。 昭乐坐在帐中,与伍齐射等将商议攻城之策:“上一战,我军以云梯登墙,遭赵军以火箭破之。这一次楚军方面愿以冲车攻其城墙,我军该以何法相助?” “若我哥哥在就好了,我和哥哥可以将箭射上城楼。”聘聘第一个开口。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5 “有你一人亦可,你只需瞧准了是谁在城楼上指挥赵军,一箭射杀他便是立了大功。” 聘聘点头:“好。” 昭乐望向其余几个人:“你们呢?有什么好办法?” 伍齐射道:“臣以为可用投石机助楚军一臂之力。” “只用投石机怕是不妥。”昭乐摇头。 “殿下。”声子往前踏了一步。“臣以为可将当日攻占大道岛时的灵石拿出来一用。” “你是说……将那怪石的粉末涂在投出石头上?” “正是。” “我且再想想。”昭乐撑着下巴,似是有些困顿。“你们先下去吧。” 时值入夜,楚政身披黑色大氅来到昭乐帐外,向守在帐前的士兵微微颔首:“劳烦禀告太子殿下,楚政来访。” 听到他的话,那小兵吓了一跳,立即冲进帐中禀报。 昭乐早在帐中便已听到了楚政的话,心里忍不住要骂他装腔作势。 “小昭乐。”楚政环顾帐内,见只有昭乐一人半倚床边,便走上前坐到他身旁。 昭乐瞥了他一眼:“谁许你坐下的?” 楚政不以为杵地站起来,朝着昭乐微笑道:“是,太子殿下,您不许我坐,我便不坐。” “当真?” “当真。”楚政弯腰扶住昭乐的肩膀,用唇磨蹭着他额头。“你总是不肯信我。” 昭乐闭着眼享受楚政的唇,落他眉间时候的痒,这让他觉得真实。他低声道:“还不快坐下,一会儿若有人进来看见了该怎么办?” 楚政本想再说初见那日时的话,却想起昭乐当日的反应,便不敢说了。唯有依着昭乐,坐到他床边,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宽大的袖子中握住,这样就算有人进来也是无妨。其实,他一直很想提醒昭乐,若没有昭乐的应允,有谁敢进昭乐太子的营帐? 他轻轻抚弄着昭乐的手:“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休息了?可是近日来太过劳累?” “没有,只是有些头晕,休息一下便好了。”昭乐窝在被子里,用屁股往前蹭了蹭,蹭到楚政身边才停下,将自己下巴抵到楚政肩头。“你给我揉一揉会好的更快些。” 楚政笑着亲亲他的额头:“只有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不愿?”昭乐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楚政。 “愿。”楚政拍拍他的腿。“转过来躺到我腿上,我给你揉一揉。你放心,这是太子的营帐,若没得你的允许是没有人敢贸然闯进来的。” 昭乐笑笑,躺到楚政腿上,瞪大眼睛看着正上方的楚政,不时还会露出痴笑。 楚政一边给他揉着头,一边笑道:“笑什么?再笑下去可要成痴儿了。” 昭乐扁扁嘴,并不理他,仍是盯着他不时傻笑。笑着笑着,昭乐的心就沉了下去。 “楚政。”他轻声唤着。 “恩?”楚政垂着头与他对视,眼里只有他的影子。 “明日便要再次攻城了,你回去歇着吧。”他扒开楚政停留在他头上的手,坐起来。 楚政一愣,随即笑开:“无妨,你睡下后我便回去。” 昭乐皱了皱眉,径自躺好闭上双眼,就像真的要睡去一样。楚政痴迷地摸摸他的脸,俯身把嘴挨到他耳边,伸出舌头在他耳上迅速地舔了一下:“我在你身边,你可睡得着?” “自然睡得着。”昭乐睁开眼,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有通红的耳朵在出卖他。 “不怕我害你了?” “不怕。”昭乐笑容狡黠。“你若害了我,最难受的总不会是我。” 楚政笑着去亲他的唇,亲过后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你伤了分毫,便似要了我的性命。” “明日攻城……”昭乐微微起身,抬手环住楚政的脖子,生硬地往下一拉,在他唇上轻触一下。“你也切莫受伤,不然我就在你的伤口上撒一大把盐巴。” “你好狠的心,就是为此,我也不敢受伤了。”楚政捏住昭乐的脸颊晃了两下,脸上的笑容一直漫到昭乐心尖上。 ☆、第十八章 合围赵都 (2319字) 又是一年年末。天正十二年腊月,赵都。瑞雪飘飘洒洒,向世人昭示来年的好年景。 赵都的百姓闭上眼睛,倾听城外的声音。 从今晨开始,齐楚联军就像是暴风雨一样席卷而来,冲车接连不断地向着城墙冲上来。 “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自城墙外传进来,悠远绵长,战士们高昂的呐喊也无法将其掩盖。百姓们亦难再强作平静,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退回家中,紧闭房门,企图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将战争拒之门外。 驻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们仍在奋力抵挡,冲车巨大的冲击力令厚实的城墙也为之颤抖。 他们弦上的火箭对冲车毫无作用,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城墙撞破么? 远处,齐军的投石车上已经放好了石块,只等着拉动绳索便可以将其投向城墙。 虽然知道投石机在这样的距离下,对于城墙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但王适之心中仍怀有惊惧。早在齐军攻向屯里之际,他便已经知道今日的齐国,已非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齐国。不知不觉间,齐国已经悄悄地成长起来。 这一切离不开姜昭乐的功劳。王适之想,慈明的选择也许是对的。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6 他挥挥手,下令放箭,紧绷的脸上写着坚定。他不管慈明的选择是对是错,他认定的王只有大王一人,便是错了,他也愿意一错到底。 城外战事激烈,城内亦有变故。 “是殿下命你来的?”魏慈明平静地望着眼前的宫人。 宫人垂着头:“是,还请大人随小的离宫。” “此刻离宫又能如何?我们出的去赵都么?” 宫人一时语塞,魏慈明此刻提出的问题,正是这几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按照殿下的吩咐,他早应来寻魏大人,但是城门严密的防守令他对退路感到担忧。他作为前来营救魏大人的细作,并不怕死,他怕的是无法保证魏大人的平安。 魏慈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宫人的肩膀:“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吗?难不成,你要带着我去爬狗洞么?” “当然不会!大人您身份尊贵,我岂可带您去爬狗洞?” “呵,就算是我们想爬,怕是也没有一个狗洞可以给我们爬呀!”魏慈明笑笑,仿佛对生死并不在乎。 宫人的口气变得急切:“可是……大人!殿下和楚军已经杀到赵都城门外,过不了多久就会攻入赵都,只怕那时赵王会拿您作为威胁!” 魏慈明摇头:“他不会。” “大人,小的有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你若不想讲也不会这样问我。” “小的近来混在赵宫之中,听到不少流言蜚语,大多是说赵王病重,时长缠绵于病榻。”宫人往前倾了倾身子。“小的以为,若是此刻擒住赵王,理应不难。或许,还能够助殿下一臂之力呢!” 魏慈明一惊,他不知道这宫人的话,究竟是昭乐的吩咐,还是宫人自己的决定。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仍是一脸漠然:“擒住他可不容易,你莫要因他罹患疾病而小瞧了他。” “大人也莫要小瞧小的。”宫人一直低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况且,小的手中还有大人您!”话音落时,他的手已经扣在了魏慈明的脖子上,表情阴狠。“小的在赵宫里不单听说了赵王病重,同样也听说了大人您与王适之以及赵王的纠葛。那时候,小的就在想,若不急着救您出去,在关键时候也许能在宫内助殿下一臂之力。” 魏慈明被他掐住脖子也不在意:“是殿下让你这样做的么?” “不,是小的自己这样决定的。” “你若觉得此计可行,我也并无异议。” 冲车还在一遍遍地向着城墙奋勇前进,砰砰的撞击声与呐喊声在赵都的天空中联成乐曲。坚固的城墙已被撞的松散,便是冲车退开后亦会动摇,每一个站在城墙上的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动荡。脚下的震动,引燃了他们心中的火。 在摇晃之中,有人看到了西面的空地上有一队骑兵飞奔而来。 为首的人,白马金甲,在漫天纷飞的战火中极为显眼。 王适之眯起眼睛,想要看的更远一些。他要看清楚,这个人是谁。当他真的看清的时候,立即握住腰间的佩剑,严厉地命令道:“弓箭手准备!”伴随着他的命令,城楼上所有的弓箭手都已经拉开手中的弓,利箭已经上弦。 箭头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点,在提醒着城外所有联军——城楼之上,箭在弦上。 王适之咬住牙,盯紧那一队骑兵,从旁人手中接过弓,瞄准为首的人,拉满弦。他松开弓弦的刹那,一支利箭以闪电之速飞将出去,越过冲冲箭雨,直朝着那白马金甲之人而去。王适之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楚王?” 那白马金甲之人正是楚政。 王适之死死地盯着自己射出的箭,他在等待着楚王的应对,同时也再次拉满弓弦。 楚政的刀早已握在手中,见利箭来袭,立即挥刀而起,一刀拨开了迎面射来的箭。 箭落到地上,深深地扎进土地。 在楚政才拨开那一箭的瞬间,又一箭飞射而来,势头丝毫不逊于第一箭。由于方才的挡箭的动作,使得他右侧身体完全暴露在敌箭之下。为了战争的胜利,他拼着右肩受伤的危险,仍在前进。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箭即将射到他的时候,另一支箭从不远处的齐军中飞过来,将王适之的箭撞到一边。 楚政偏头去看,迎上了聘聘的笑颜。战火中的红颜。 一笑过后,聘聘凝目远眺,瞧准了是谁在城楼上发号施令。她拍了拍马屁股,往前移动了一些,到达了赵军的射程之内。同时,也到了她的射程之内。聘聘举起弓,对准了城楼上的王适之,唇边勾起一抹稍显残忍的笑容。 嗖——! 聘聘的箭射出去了。 ☆、第十九章 慈明的心 (2442字) 赵宫之内,早晨才服过红丸的赵灵宫正在殿中与几位将领商议着如何应对城外敌军。 由于敌军势力过强,赵灵宫不得不大量地服用红丸,以保证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处理国事。 魏慈明被那名装作宫人的细作用匕首抵着腰,缓步来到了大殿外。 魏慈明一边走一边捻弄佛珠,他低声道:“你便是不拿刀抵着我,我也会去的。” “魏大人与赵王的关系非比寻常,小的不得不防。此刻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莫怪,事成之后定自刎谢罪。”细作的声音十分坚定,透露着他并不怕死的决心。“况且……如此行事之下,便是此计失败,亦可保全大人。” 魏慈明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佛珠在同一时间断开了,圆滚滚的珠子滴溜溜地滚落一地。 ——这令他更加不安。 他蹲下来,一粒一粒地捡着地上的珠子,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诸多往事。 那细作最初的时候,曾蹲下要陪他一起捡珠子,却被魏慈明拦住。 细作此刻在他身边,见他时而含笑,时而蹙眉,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心中不由升起疑惑,当然更多的是担忧。他既怕计划失败,又怕伤了魏大人。 魏慈明唇边还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深潭般沉静的眼睛在望向左手中那一把佛珠的时候,变得越发幽深。他将佛珠缓缓地倒入了那个放有黄连的小口袋中,复又挂回腰间。接下来,他握住了细作正在抽出的匕首:“把刀给我。” 细作没有回答,左手迅速地抓上了魏慈明的手腕,使他无力夺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7 魏慈明抢在细作对他再次出手之前,解释道:“由我出手,胜算大一些。” “大人……”细作抬起头与他对视,迟疑着不肯松开手。 “你信不过我?”魏慈明的笑容染上了凄苦。“你莫要忘了,殿下是我从小带大的徒儿,他于我来说……胜过一切。”最后四个字,笃定的语气像是在对谁承诺,但绝不是眼前的细作。也许,是在对自己…… 听到他的话,细作缓慢地松开手,由着魏慈明从他手中把匕首拿过去。他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连刀和匕首都分不清楚的魏大人将匕首认真地藏到衣袖中,平日里大多舒展着的眉头在藏匕首的时候拧成了一个疙瘩,大概是在为了如何藏好匕首而苦恼。 他不知道,将此等大任交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魏大人手中是否正确。 城内与城外的战争仍在进行。 聘聘的箭正中目标。 王适之左腋旁还插着箭,疼痛令他在这个冬日里汗湿里衣。他想赶回宫中见一见大王。他抽刀斩断了体外的箭,忍着痛同另一位统领交代过后,由小兵扶着下了城楼。他并不利落地翻上马,朝着赵宫奔来。 正殿中已安静下来,那几位前来商议军情的将领已经带着大王的命令离开,赶往城门处加入战斗。目送将领离开时,赵灵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魏慈明,他走过去握住魏慈明的手:“等多久了?手怎么这样凉。” “我见少君在与将军们商议要事,便不敢打扰。” 只有魏慈明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是由于心中的杀意而变得寒凉。那股与冰冷的杀意纠缠不休的温暖爱意,在赵灵宫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如枯木逢春般蓬勃而起。 赵灵宫拉着他往正殿中走:“你怎就不知叫人通报一声,就算你不便入内,我也好安排你到别处等我。天气寒冷,你也不多穿些?还在门口冻那么久,这手凉的,可是要心疼死我了,快随我进去暖和暖和。” 魏慈明低声道:“你遣开宫人,我有话要同你说。” 赵灵宫望着他,眼底深处藏着警惕,但他还是依照魏慈明的要求,遣离殿中宫人。待宫人走尽后,他还亲自走到门边把本已被宫人关上的门,又象征性地再关了一下。这才转向魏慈明:“慈明?” 殿门外除了那名扮作宫人的细作,已经没有其余的人。 “你过来。”魏慈明坐在火盆旁边,朝着赵灵宫招手。 赵灵宫在走近魏慈明的同时,身体绷得死紧,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他不想伤害魏慈明分毫,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他伤害。他甚至在想,若不是在今天这样兵临城下的境况下,他还是很愿意让慈明不深不浅地刺上他几刀,只要不致命,何处皆可。初相识时,他对慈明犯下的错,这一生都无法抹灭。若刺上几刀可以作为微末的补偿让慈明心中好过些,他乐意之至。 他走到魏慈明身边,魏慈明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唯有那双仿佛洞察万物的眼睛中显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柔情,还带着一点痴迷。 赵灵宫忽然想起了天文十二年,他第一次见到魏慈明的时候。 那是天文十二年的夏天,姜昭乐刚来到赵宫的那一天。他途经花园的时候,看到一个俊俏的青年站在水边招呼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水中的波光映到青年的眼中,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魏慈明,看到魏慈明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洞察万物。 旁人告诉他,那个青年正是他惦念已久、天下无双的魏慈明。 他低声唤着魏慈明的名字:“慈明?” “少君。”魏慈明回过神,盯着赵灵宫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恨我么?” 赵灵宫心中一凛,强笑着答道:“胡说什么?我心里爱你都来不及,又怎会恨你?” “你若当真爱我,为何从不信我?”魏慈明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你根本不信我。” 赵灵宫感到自己的手心发潮:“我怎会不信你?” “少君,你若当真信我,今日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至少,你还有力气亲自上战场。”魏慈明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逼近赵灵宫。“你不信我,所以你一直不肯真的吃我给你的药,总是藏在舌下,等我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吐出来。” 赵灵宫脸上的惊愕,无声地回答了魏慈明的问题。 魏慈明笑笑:“少君不必惊讶,那药是我亲手制的,自然知道的比别人清楚,想必也是我师兄将此药的害处告知于你的,对吗?其实……我给你的药根本不会上瘾,最初我和你说的话,也只是在哄你……” 他向着赵灵宫又踏出了一步,手中匕首绽露锋芒。 ☆、第二十章 人生,并非时刻都需工于心计 (2442字) 天空中密云堆积,层层厚云越压越低,仿佛已到了触手可及的位置。 昭乐的马因即将到来的风雪而变得怯懦。 昭乐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刀,一边在心底暗自后悔为何要骑这匹马出来。若是骑常念出战定不会如此。但是常念已经老了,它已经从一匹小马驹变成了一匹老马。 他的余光瞥到了远处正在与敌军厮杀的楚政,那一身金甲在乌云之下也变得黯淡。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楚政联盟,却是他第一次与楚政并肩作战。 两个人在同一个战场上,向着同一个目标奋勇前进,这难得的机会,让他感到十分珍贵。 昭乐是在楚政上了战场之后才从营中出发的。 当他听说楚政亲临战场令楚军士气大振时,便也起了上战场的心思,除了想要振奋齐军士气外,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不甘人后的执拗。 因连日来的落雪,松软的土地变硬梆梆的,战马踏在上面,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昭乐的刀在扎入敌军心口时卡住了,他运足力气将其拔出。抽出刀后,他右手虎口处有些发烫。但是,没有时间给他去查看自己的手怎么样了。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继续挥刀与敌人战斗。 联军的队伍离着赵都的城门越来越近,城门上的弓箭手已经来不及射杀城楼下不断涌上前的敌人。 这一刻的赵都是孤独的,它从昔日的鼎盛沦落到今日的衰败,只经历的很短的时间。 这短暂的时间里,它变得支离破碎,而承载着这支离破碎的城池的人是赵王。是他用自己的力量,使百姓臣服,使将士忠诚,让他们在这最后一刻里,仍然愿意为他而战。 赵灵宫无法躲开魏慈明突然刺出的匕首,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他抓住魏慈明握着刀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这种时候,他本该折断魏慈明的手腕,可是他不忍心。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魏慈明的右手被赵灵宫包裹在手中,而他自己的手心中包裹着刀柄。食指和拇指因握着匕首的缘故,紧紧的贴在赵灵宫的小腹上。他的手指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从赵灵宫的腹腔中流出来,流到他的手上,然后一滴滴的滴落到地面上。 赵灵宫感觉他全身的力量都在顺着魏慈明刺开的那个缺口流失。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8 在巨大的冲击下,他完全忘了喊人这回事。 他皱着眉,哀伤地望着魏慈明,艰难地开口:“慈明……” 魏慈明转过头,不愿面对赵灵宫的双眼,以及他因疼痛而紧紧皱起的眉头。这让他感到难受。就像那些沾在手上的粘腻的鲜血一样,让他觉得难受。 “慈明,松开手。”赵灵宫的声音很轻。 魏慈明没有依从他的话,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有右手往前探了探,将匕首又扎深了一点。赵灵宫抓着他的手松开了,同时,他也松开了手。 赵灵宫捂着受了伤的腹部倒在地上,目光始终停留在魏慈明的脸上。 魏慈明避开他的目光,走到门口将那个细作叫进来,低声吩咐道:“捆起来!” “大人!为何不杀了他?” 魏慈明瞟了赵灵宫一眼,转头面对那细作:“我说过要保他一命,殿下那边自有我来交代。你按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赵灵宫被细作捆好后拖到了一边。 魏慈明走上前让细作到一旁去,说是有话要单独和赵灵宫说。他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后就要往赵灵宫的伤口上倒。 “你要做什么?”赵灵宫说话的时候,已无底气。 魏慈明头也不抬地答他:“给你治伤……放心,我不会再伤你了。” 赵灵宫已经没有力气,他漠然地望着魏慈明把药粉一点点地洒在伤口上。 真是可笑。魏慈明想,明明是我伤的他,我现在又在为他疗伤…… 他忽然又想问那个问题了:“少君,你恨我么?” 赵灵宫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答道:“不恨你,爱你。” 魏慈明的手抖了一下,垂着头轻声说道:“可我恨你,从天文十二年就恨你。” 赵灵宫听到这话虽毫不意外,心里却还是咯噔一下,他咧咧嘴:“我还以为你已不恨我了……” “恨,怎么会不恨?若你是我会不恨么?”魏慈明低下头,轻轻地吹着赵灵宫的伤口,为他减缓疼痛。“好些了么?” “慈明。”赵灵宫抬起手在他脸上来回摩挲,“我这一战大概是输定了。战败后,若我还能活下来,你可愿随我和适之一同隐居?这世上的争斗我们不管了……” 魏慈明低着头,没有回答。 城外,楚政的那一队骑兵已与昭乐所率领的骑兵汇合,两人在阵前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城楼上刚刚从赵宫中赶来的将领高声喊道:“楚王陛下!您当真不顾念亲情了么?长安君可还在宫里等您呢!” 楚政一愣,高举着刀的手也落了下来,他险些忘了,成乔还在赵王手中。 昭乐见到他的变化,心中着急,拉着马凑近到他身边,沉声道:“你莫要忘了,我师傅也在他们手中,只要我们攻入城去,还怕救不出你弟弟么?” “可是……”楚政开始犹豫。 赵军将领再次开口:“楚王陛下,只要您肯退兵,我们大王定不会伤长安君分毫!” “楚政!”昭乐抓住楚政的胳膊,厉声叫道。“这种时候,你要退兵么?” 楚政无奈道:“成乔是我弟弟……” 昭乐扭头远远地瞪了城楼上的将领一眼,转而面向楚政道:“那我呢?你要为了你弟弟置我与数万齐军于不顾么?” “你……你和他不同。”楚政抿了抿唇。“昭乐,攻城之事我们再回去商议一番,可好?” “呸!”昭乐勃然大怒。“楚政,总有一天你的妇人之仁会害死你,也会害死我!” 楚政拉住他:“你不一样么?你比我要仁慈的多!听我的,撤兵!” “这种时候你要撤兵?” 昭乐眼中冷厉的光,并不能让楚政退缩:“是,我要撤兵!” “好!”昭乐甩开楚政的手,“你要撤便撤!我齐军不会撤!”说完,便拍马而去。 ☆、第二十一章 赋予死亡新生 (2274字) 昭乐的背影像是催命的钟鼓,不停地敲打着楚政的心。 他骑着马在原地不住地打转儿,好像这样做就可以宣泄掉他心中的焦急一般。他停留在那里,忽而想到昭乐,忽而想到成乔,忽而想到师父,忽而想到身后的士兵。 他很无奈。 忽然,他想到了顺德,也想到了敬德。 这些年,他为了争夺土地而不停地发动战争,使他失去了太多亲近的人。 曾经他一直以为拥有更多的土地比起这些来说更为重要,而今他已经发觉,这些亲近的人比起权力、比起土地要重要的得多。如果可以用土地和权力换回他们的生命,他定会毫不犹豫。 在这一战中,由于天气的原因并没有飞扬的尘土作为映衬,这让楚政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正向着城门冲杀过去的昭乐。昭乐的坚持令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是唯一的亲人,一方是多年的爱恋,他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城楼上的将领们远远望着停在原地的楚政,无不惊讶。任谁也想不到那躲在赵宫中、素未谋面的长安君竟可让楚军停止前进,就连正在攻击城楼的冲车都已经停了下来。 一名将领拉住方才喊话的将领问道:“为何不将那长安君押到城楼上来?若那样楚王必会立刻撤兵,不再犹豫。” 方才喊话的那名将领早已是一身冷汗,这会儿听到同僚的话,不由为接下来的应对感到担忧。他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若是将那长安君押过来,只怕楚王会一怒屠城。” “这……这是为何呀?”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29 “为何?”将领瞥了同僚一眼。“因那长安君早已被李斯杀死!他比李斯死的还早!”说完,他再次想起了那一晚躲在别宫中等待抓捕李斯时听到的话,李斯和长安君的对话。正是因为听到了那一晚的对话,他才会在危急时刻铤而走险,选择用已经死去的长安君来博上一把。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一个死人竟还能有这样大的作用。 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安能不中? 昭乐面临连绵箭雨,心中升起一股少见的豪气,就算是拼着性命不要,他也想攻入城去。 这不像他。楚政摇摇头,如是想。 昭乐举起左臂挡在脸前,他左臂上的盾并不大,但在这种情况下,聊胜于无。从城楼上射下来的箭大都是冲着他而来,他的手臂隔着盾牌感受着箭身上附带的力量,持续的冲击令他的手臂发麻,并且僵硬。 箭身上携带得浓浓的恨意,让他既为之战栗,又为之振奋。 矛盾的情绪在他体内盈满,他急切地需要用战斗来缓解心中几欲勃发的情绪。他需要一个出口。 从昭乐拍马而去起,楚政就一直在原地注视着他,看他策马奔向城楼,看他举刀砍杀敌军,看他抬臂阻隔利箭。昭乐每行进一步,楚政的心就跟着提起来一大截。直到他看到昭乐跨坐在马上的身体开始发僵时,他长叹一声,举起刀,率众追上。 他不能放任自己看着昭乐涉险。 头顶上乌云越积愈多,一场大风雪恐怕很快就会来了。 正在给赵灵宫包扎伤口的魏慈明扭头看了看殿外,阴天并不是个好兆头。他手下的身体忽然激烈地颤抖起来,而后变得僵硬。 赵灵宫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了一个字:“药。” 魏慈明按住他,凝目与他相对。终于,他被自手心中传来的僵硬所击败。 “少君,你在这里等我。”魏慈明松开赵灵宫,将他靠在墙边,自己起身走向了一旁的书桌。 书桌上摆放着精美的漆器。制造漆器的工艺,一直是赵国百姓引以为傲的本领。 他倒了一杯水,走到赵灵宫面前,低声道:“少君,你看好了。” 赵灵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魏慈明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两个小瓶子。其中一个赵灵宫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每日都要服用的红丸,另一个呢?他盯着那个小瓶子,眼中露出了不解的神色。迎着他的目光,魏慈明从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小瓶子中倒出了一些黄色的药粉,继而放入杯中搅匀。那黄色药粉溶于水后,变得无色无味。 魏慈明道:“这才是真正的毒,长期服用会让你上瘾,伤及脑,令你易怒,并且让你的力量逐渐减小。我早就猜到你不肯真的信我,从最初给你服用红丸的时候,我便已经将此药下到每次给你服药用的水中。”说着,他叹了口气。“你若肯信我按时服用红丸,虽免不了上瘾和力量受损,却至少不会伤及脑。” 赵灵宫服下药后,身体不再僵硬无力,他扯动有些发僵的嘴角:“你我之间,彼此彼此。我没信过你,你不也一样没有信过我?” “是。”魏慈明放下水杯,定睛看着他。“但我有时还是会想,如果你肯信我该多好。” “呵……”赵灵宫笑了一声。“我可以宠你、可以爱你,也可以为了让你欢喜而装作服了药的样子,却不可能信你。” 魏慈明不在意地笑笑:“知道了,歇一会儿吧。” “不急。”赵灵宫望着魏慈明,忽然说道:“你方才的话,我很爱听。” 王适之是在距离宫门两条街的地方跌下马的。摔得不轻。 那截断箭随着他跌下马,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肉里。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伤,脸上荡出一丝苦笑,现在这样的伤势,便是及时医治怕也是徒劳了。 疼痛以及伤口不住地涌血,已经令他丧失了太多的力量。他勉力捂住伤口因无力上马,只好跌跌撞撞地往宫门缓步走去。他要赶在血流尽之前回到宫中,他要在奔赴黄泉之前再见一见大王。 王适之口中发干,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支撑他的只有渴望再见到赵灵宫一面的念头。不知不觉间,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他已经不需要‘男儿流血不流泪’这句话了,他快死了…… ☆、第二十二章 莫问身疫魂归处 (2394字) 城门处战争的加剧使得赵都所有的百姓都陷入了沉默。 街道十分安静,因为没有一个百姓还愿意呆在屋外。他们谨记着大王在兵临城外的时候曾下过的命令:“若有一日我方战败,城池将陷之时,尔等只需守在房中,切莫参战。齐太子仁慈,定会善待城中顺民。” 王适之咬着牙抬起左手,抽出剑撑在身前。曾经伴随他生死的剑,在此刻变成了拐杖,撑着他回到他的大王身边。他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撑着剑的左手不住地摇晃,双腿也开始打颤。 忽然一阵巨响传来。他痛苦的闭上双眼,这是城门被攻破的声音。 他停住脚步,倾听城门处传来的声音。街道旁的一间屋子突然打开了门,然后是接二连三的门打开,青年人拿着家里的菜刀冲了出来,他们还想着和装备精良的敌军一战。王适之哀哀地叹了口气,对离着最近的那家人奋力喊道:“回去!记住大王的命令!” 他能够预感到,城中各个街道都会有这样勇猛的青年人渴望参加战争。 然而,他又怎么能让这些可怜的青年去参加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他严厉地命令道:“你们几个……”说完这四个字,他已站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他还在继续:“去通知所有人,不要出屋……做顺民。” 有人要反驳他,却被旁边的邻居拉住了。 王适之身上的战甲和血迹足以证明他的身份,就连方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都如此吩咐。 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青年们皆泪如泉涌,没有人愿意做一个亡国之人。可是,他们还有家庭,父母妻儿,都希望他们能够活着。他们的王,他们的将军,都一样希望他们能够活下来。 所有青年都已散去,他们按照王适之的命令前去阻止想要参战的其他百姓。王适之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他推开扶着自己的那个青年:“回去吧,我要进宫……你不能和我一起进去的。” “可是将军您……”青年抿住唇,关切地看着王适之的伤。 “无妨。”王适之撑着剑站起来。 青年见他坚持,也不好继续勉强,追过去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我?”王适之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就是王适之。” 青年愣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目光让王适之心中一痛。很多年后,青年成为了老者。他在这些年里不断地告诉别人,当日死守城门终死于宫门外的那个大将军是王适之,但是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相信大王的娈宠会保卫国家。 当昭乐和楚政率领兵马踏破赵都西城门不久后,公子羽也带着人破了东城门。 为了阻拦联军,西城门上布防甚是严密,相比之下,东城门就要松懈的多。按照最初的安排,公子羽等人是要想办法不惊动守城门的将领混进城来,与联军里应外合。但是再松懈的防守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让敌军混进来,公子羽在听到联军铁蹄踏破西城门的时候,下令放火。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0 在烈火的侵扰下,临近居民区的东城门也被攻破了。 公子羽率军进入东城门的时候,还看到从城楼上下来的守将在居民区忙着救火。 浓浓的挫败感袭上心头,他不是因为火攻而胜利。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胜利。他败了,败给赵军对百姓的仁爱。城楼上的赵军宁肯城门失守,也不愿战火殃及百姓的民居。若非因此,恐怕他攻不下东城门。 这样的认知令他愤怒,他拉开弓,一箭射杀了那名正在救火的守将。由于他的出手,跟随着他的士兵们也接二连三地攻向正在救火的赵军将士,以及百姓。在昭乐不知道的情况下,赵都东部展开了残忍的屠杀。 这一次,也是联军攻打赵国以来的唯一一次。 如同赵灵宫说的一样,昭乐在攻入赵都之后立即对联军下令,命其不可侵扰百姓,只同楚政二人率四队精骑向着赵宫进发。 烽火照都城,铁骑绕城来。 魏慈明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才想起来时常伴手的那串佛珠已经在来正殿路上断了。他叹了口气,拉着赵灵宫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到自己肩头:“少君,昭乐攻进来。我大齐……胜了……” “是。”赵灵宫不能再强作笑颜,悲哀的气息已萦绕在他四周。“慈明,杀了我吧。” 魏慈明身体因他的话僵住了。 紧紧靠在他身上的赵灵宫当然感受得到他的僵硬,只是他的双手还被绑着无法行动,不然他一定会去摸慈明的脸。他用头代替自己的手,蹭蹭魏慈明的脸,低声道:“杀了我……我不愿做亡国之君。” “不,我不会让你死。”魏慈明语气笃定。 赵灵宫抬起头,大笑起来:“慈明,到了这种时候,你同我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魏慈明平静地看着他:“我答应过师兄,要保你一命。魏慈明说到做到。” “适之……”赵灵宫念着王适之的名字,垂下头去,看起来益发悲哀。 王适之仍在拄着剑前行,他走不了几步就会摔一个跟头,硬梆梆的土地磕破了他的脸,热乎乎的血流进他嘴里,让他忍不住想吐。他没有力气压制体内翻腾的恶心,趴在地上,秽物便从他嘴边涌了出来。 他需要歇一歇,因为他爬不起来了。 王适之趴在地上,用已经脏了的衣袖擦擦嘴角,心中想着天文十二年前的赵灵宫,想着没有见过魏慈明的赵灵宫。他又一次落下泪,或许他的泪一直没有停过。他很恨,恨天正六年他派去的刺客为什么没有杀了魏慈明,恨魏慈明为什么如此好命。 身后传来战马奔跑的声音,他伏在地上,扭头看着威风凛凛的楚政和昭乐并辔而来。他试着想要叹一口气,却发现自己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用生命最后的时光来回忆赵灵宫。 “少君……灵宫……” 这是王适之生命中最后的声音,没有人听见,只留在王适之一个人的生命里。 与此同时,魏慈明正强行扒着赵灵宫的嘴在灌药,那是一种会使人疯掉的药。一瓶药全部灌进了赵灵宫口中,魏慈明终是红了眼眶。 ☆、第二十三章 唯叹已非昔颜矣 (2349字) 楚政一直极力使自己的马和昭乐的马保持相同的速度,得以并排而行。这不单单是处于对盟国的尊重,更多的是出于对昭乐自身尊严的保护。 以他同昭乐的身份来说,昭乐身为太子和他并排而行是于礼不合的。 进入赵都之后,楚政对于都城中的平静感到惊讶且不安,就连他胯下的马都显出了不安。 “别担心,这大概是赵王的命令。”昭乐微微一笑。 楚政挑挑眉:“他的命令?他这是何意?” “他想用这种方法,请我们饶过赵都中的百姓……难为他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想着百姓,便是冲这一点,我也会如他所愿,饶过赵都的百姓。楚王陛下,你呢?”昭乐转过头望着楚政,目光如电。 楚政微微一皱眉头,随即笑起来:“哈哈,昭乐太子既已开口,我岂有不允之理?莫说是都城百姓,便是赵氏王亲,只要你开口,我便一个不杀。” “多谢陛下成全。”昭乐朝他拱了拱手。 那一本正经的脸上藏着狡黠的笑,逗得楚政心痒痒。若非正在人前,他定要亲一亲昭乐那双精明的眼睛。 在前方探路的一名齐国先锋走马归来:“禀殿下,前方宫门处有一死尸。” “可有查明身份?”昭乐皱起了眉,怕是哪个不愿顺从齐楚的百姓到宫门前自裁示威。若当真如此,只怕收拢赵都民心,还会有一番大的波折。 先锋摇头:“那死尸身穿战甲,身上却并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其身份的物件。” 听到这话,楚政也皱起了眉:“身穿战甲?” 两人对望一眼,双双皱紧了眉头,策马奔向宫门。来到宫门外,昭乐正要上前查看,却被楚政拦下,他唤过身后的一名楚国士兵:“过去看看。” “是。” 楚兵走马上前,停在死尸三步之外,用手中长枪探入身下,用力一挑将其翻转过来。昭乐探身去看,不由一惊,低声道:“怎么是他?” “这是谁?”楚政也往前探了探身,却见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昭乐笑了一下:“呵,大名鼎鼎的王适之……” 楚政皱起眉:“赵王养在宫中的那个娈宠?” “正是。”昭乐点头,随后吩咐道:“将他抬起来带上,一会儿好给赵王看一看。” 王适之死前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赵灵宫了,谁曾想,他死后遇到了昭乐,将他带回到赵灵宫身边。然而,若他知道赵灵宫此刻的境况,是否还会这般渴望见到他呢? 因为,此刻的赵灵宫,怕是会让痴恋爱慕他一生的王适之,感到十分难过。 昭乐和楚政站在正殿门口,看着嘴角流涎的赵灵宫靠在魏慈明怀里,双眼无神地看向门口,俱是一惊。昭乐快步走上前,伸手就要把他从师傅怀中拉开,刚一伸手却听到了师傅的话:“殿下……不要动他。” “什么?”昭乐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慈明仰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昭乐:“殿下可否饶过他?为师答应过师兄,要保他一命。” 昭乐像是听不懂魏慈明的话一样,沉声问道:“师傅您究竟在说什么?您答应了谁?”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1 “王适之,他是我的师兄……殿下理应知道。” “那又如何?他已经死了,师傅与他的约定不必遵守。” 昭乐伸手又要去扯靠在魏慈明怀中的赵灵宫,却被赶过来的楚政拉住,他摇摇头,示意昭乐不要再动手。 这时候,赵灵宫忽然死死抓住魏慈明胸前的衣裳,含含糊糊地开口:“适之……适之,你要到哪儿去?” “大王,适之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您。”魏慈明抬起袖子,擦擦他嘴角的口水,柔声应和着。 昭乐和楚政看到这一切更是吃惊。 昭乐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沉声道:“师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如殿下所见,他已经疯了。您看,他已经疯傻至此,还怎么和您……”魏慈明瞥了一眼楚政。“和楚王争夺天下呢?” “我是问他为何会疯?” 魏慈明不以为然地笑笑:“殿下忘了么?为师的计划中曾提到会一直喂他吃一种伤脑的药物,那药吃多了便疯了。” 昭乐自然不信:“那为何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我要杀他示警的关头疯了?” “那自是因殿下与楚王攻破城池……”魏慈明的话还没有说完,赵灵宫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还从他怀里抬起头去看昭乐和楚政,眼中流露出害怕至极的神色。魏慈明轻轻顺着他的头发,极温柔地笑了笑,继续和昭乐说道:“令他心焦,才会至此。” 当看到魏慈明的那个笑容后,昭乐立刻明白了一切,不由怒火上升:“师傅!盟军既已攻下赵国,岂有还留下赵灵宫之理?必要杀他示警方可安定人心!” 楚政却是因早已知道魏慈明和赵灵宫的关系,所以并不吃惊。他沉默地看着这对师徒。 “殿下,您杀了他对赵都的百姓也起不到示警的作用,只会令他们感到心寒。为师早已说过,殿下的仁慈才是最有力的武器,您一定抛却仁慈,举起屠刀吗?这些年来,殿下的仁慈已越来越少。若有一朝失去了仁慈,您就会失去最锋利的刀!” 昭乐咬住唇,一言不发。魏慈明则是抬起头,慈爱地望着昭乐,同样沉默。 在这场沉默的对战中,昭乐败下阵来。他颓然道:“罢了,我岂可让师傅失信于人?他既已疯傻……”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转而面向楚政。“楚王陛下可否应允不杀赵灵宫?” 楚政点点头:“你说不杀便不杀。” 魏慈明对昭乐行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大礼,他跪在昭乐面前磕了一个头:“多谢殿下!臣定当带其归隐清溪,今生不复踏出清溪半步!” 昭乐极为不快地皱着眉,没有回答魏慈明的话,转身匆匆离去。 楚政躬身扶起魏慈明,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也追着昭乐出去了。他在殿门外抓住昭乐的袖子:“你莫要气恼!陪我去寻成乔可好?我很想让你见见他。你和他,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最为要紧的两个人。” ☆、第二十四章 寻找 (2404字) 如今的赵宫与多年前昭乐作为人质住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变化。 伴着楚政一同走过赵宫中的小径,昭乐心中感慨万千。他指指当年所居的小院:“当初我就住在这里,当年,我时常会在这里……”他引着楚政进了小院,在一株树下站定,“想起你……” 树还是那棵树,只是比当年更加挺拔;人也还是那个人,却与当年天差地别。当年的昭乐站在这里,是朝不保夕的人质;而今的昭乐站在这里,是方才攻下赵都的齐国太子,他有权利俾睨赵宫中的一切。 但他不愿这样做。 师傅说的话久久萦绕在他心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反思自身。 楚政四顾无人便抬臂搂住昭乐,用鼻子蹭蹭他的头发:“我不管在何处,都时常想起你。” 昭乐笑了笑,推开他:“先去找你弟弟吧!” “对对对!先去找成乔。”楚政松开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昭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无暇顾及周边的风景与匆匆跑过的宫人,双眼始终停留在楚政身上。很多时候,他无法将自己所熟识的楚政与那些密探送回情报中的楚政联系起来,他们一点都不像。 楚政扭头看迟迟没有跟上他步伐的昭乐:“还在想魏大人的事么?” 昭乐无奈地笑笑,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可知道长安君身在何处?” “听说是赵宫之中,一点点寻下去总会寻到他。” 楚政笑了,仿佛已经看到了唯一的亲人站在他面前。他看到成乔消瘦了许多,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对他伸出了手,对他说——哥哥,我想回去了。这样的幻想令楚政感到欣喜,他抓起昭乐的手笑道:“一会儿你见到成乔定会大吃一惊,他和我长得毫不相像!他瞧起来可比我好看多了,却及不上我威武!” 听到他的自夸,昭乐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楚政见他眼中都含了笑意,便知他心里已经好受了些。他伸手捏了捏昭乐的脸:“这才是我的小昭乐!” 昭乐打开他的手:“人来人往的干什么动手动脚!” “那无人之处便可动手动脚了么?”楚政虽这样说着,却还是收回来手。 “还不快找你弟弟!” 昭乐瞥了他一眼,明明是嗔怪的语气,唇角却泄露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 楚政没有错过这一丝微笑。 他就像是一个敏锐的猎手,恰时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微笑。 他凑过去,极快速地在昭乐嘴角亲了一下。之后,立刻便站直了身体端出了副楚王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在身边。若非昭乐的嘴角还留有楚政唇间的湿意,就连他都会认为方才所发生的,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除了昭乐,楚政没有叫任何人跟着他一起寻找成乔。 他想要亲自找到那个叛逆的弟弟,告诉他,自己不怪他,然后带他回去楚国。他还是楚王陛下,他的弟弟也还是长安君。 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望,楚政和昭乐两个人走遍了赵宫中的每一处,就连已经毁于大火中的神庙他们都没有错过。 他们没有找到成乔。他们不可能找到成乔。 楚政怀疑赵宫中还有他人不知的秘道或是地牢,然而能够知道这些的赵灵宫已经疯了。所以,楚政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时已入夜,他毫不顾忌地在已经走过一遍的赵宫中探寻着,每一块砖,每一处墙,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件,他都不肯错过,他都要动一动,看看是否是秘道的机关。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2 昭乐看到状若疯癫的他,心疼地摇摇头,却依旧在他身边陪着。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昭乐皱起了眉头,他开始怀疑,怀疑成乔是否还在这里,他甚至开始怀疑成乔是否还有命留在这里。但是,他无法对已经急红了双眼的楚政说出这些。 有齐国士兵找到他们。昭乐听过他的禀告后,轻声道:“将魏大人与赵灵宫秘密送往我军营中,派人和楚军一同守住宫门,以防百姓作乱攻入赵宫。” “是。”齐军的士兵大多都十分懂规矩,他应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楚王一眼便离开了。 昭乐抬头看了看越发阴沉的天空,这酝酿整整一天的大风雪,怕是就要来了。他叫住那名士兵:“去找两个斗笠来。” 听到他的话,楚政扭过头,看起来有些恍惚:“要下雪了吗?” “是。”昭乐点头,凑到楚政身边。“方才来人禀告说赵宫的宫人都已安置妥当,你可以安心找成乔了。别急,我陪你一起找。”说着,他伸出手敲了敲身旁一块青石,然后微笑着摇摇头:“不是。” 楚政也笑了笑,弯下腰继续敲击着地面。半弯着腰的昭乐停了下来,看到这样的楚政,他心里有些忧伤。不一会儿,士兵送来了斗笠,昭乐接过来后,将一个斗笠随意放在自己头上,又拿着另一个斗笠给楚政戴。 楚政握住他正在系带子的手:“多谢你肯陪着我。”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昭乐抽回手,开始整理自己头上的斗笠。 天亮了。 楚政无力地坐到一块大石上,从昨天攻入赵宫后,他便一直在寻找成乔,那整整呼啸了一夜的风雪更是耗尽了他的体力。而毫无踪迹可寻的成乔,令他本就已经无力的身躯,更加沉重。 昭乐拍拍他的肩,手下那件披风已因风雪变得冰凉:“或许长安君趁乱离开赵宫了,天大地大,不定跑到哪里去了。你莫要着急,回去后,我也撒出人手帮你一起找他。他一个大活人,总不会钻到地下去。慢慢寻找,总会找到的……” 找遍了赵宫每一处都毫无线索,看来成乔确实不在这里。楚政叹了口气,轻轻拍拍昭乐的手:“我们回去吧,这一夜你也累了。” 昭乐点点头,两个人踏着泥泞肮脏的雪地,向着宫门口走去。他们的士兵还在那里等着。 在之后的日子里,不管是楚国,还是齐国,都派出了许多人在四处寻找长安君成乔。 没有人告诉他们,长安君早就已经死了。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疯傻了的赵灵宫,其余的都已经死了。当年在城楼上喊话的将军和知道这件事的将军,都在攻城之日死于楚政手中。 唯一的答案,被楚政亲手扼杀,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第二十五章 聘聘之死 (2463字) 一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在楚政和昭乐出城回营的时候发生了。 赵都城内的百姓在赵都令的带领下,于城门附近围住了正要出城的昭乐和楚政。百姓手中并没有可以威胁到他们的兵器,对于二人所率领的骑兵来说,百姓手中的菜刀和木棍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然而,百姓们愤怒的目光足以焚烧一切。 这是怎么了?昭乐向身旁的楚政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楚政摇摇头,他和昭乐一样无法理解昨日还躲在房中的百姓为何会突然发难。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们昨天入宫之后,联军对百姓做过什么?但是楚齐两军向来军规森严,岂会有违背军令之辈? 他身后的骑兵已经蠢蠢欲动。 跟随楚政的自然是楚国最为精锐的骑兵。他们都是这个年代罕见的铁骑,精铁马掌以及身上精铁和坚韧皮革制成的马具足以令百姓畏惧。此刻,战马正在不停地撩动铁蹄踩踏地面,为首的那几匹战马已经高仰头颅发出嘶鸣,向百姓也向楚军,表明了它们的不耐。 战马的变化无疑让双方的形势更加紧张。围住楚政他们一行人的百姓中已经有人开始畏缩,但是有更多的人则选择了举起手中的刀棍。一场军队与百姓间的战斗,已经到达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年迈的赵都令笼着手,站在楚政和昭乐马前。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赵都百姓。 老人浑浊双眼中迸发着的是愤怒与仇恨:“我们东部的百姓已经死在尔等铁蹄之下,难道我还有什么畏惧吗?尽管让战马踏过我的身体,为楚齐联军和赵都百姓的仇恨再添上一笔吧!” 昭乐一愣,扭头怒视身旁的楚政。他了解自己的军队,知道他们不会违抗他的命令,那么袭击百姓的只可能是楚军。 楚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昭乐瞟了他一眼,不顾楚政和身后齐军的阻拦,翻身下马,拉住赵都令的手:“老人家,您放心,姜昭乐定给您和您身后的赵都百姓一个交代。若是我齐军伤了百姓,姜昭乐绝不姑息!” 听到昭乐已表了态,楚政也对赵都令微微颔首,说了类似的话。 身后的骑兵早已飞驰而去,前往城外大营调查是谁杀害了赵都东部的百姓。起初,那两名骑兵离去之时,还有些许百姓阻拦,生怕他们是出去寻找帮手。赵都令摆摆手,让百姓放行。 赵都令反握住昭乐的手,早已老泪纵横:“能得殿下这句话,老朽便安心了。” “昭乐身为太子,自当一言九鼎。老人家您大可放心。”昭乐拍拍老人的手。 在这时,不管是昭乐还是楚政,都认为残杀赵都百姓的是楚军,而答案令他们吃惊。包括回来禀报的骑兵,也对这个答案感到吃惊不已,他不敢将这个答案公之于众。骑兵凑到昭乐耳边:“殿下,是旧梁公子……” 昭乐心中的惊讶可想而知,脸上却仍不动声色,对赵都令笑微微地说道:“我已查明是谁率军残杀百姓,然尚需审问方可军法处置,老人家可否让百姓们让出一条路,也好让我与楚王陛下回营审问。” 赵都令听着身后百姓们的叫骂,无奈地摇摇头,抬起手,命令百姓们为昭乐和楚政、以及他们身后的铁骑,让出一条路。直到楚政和昭乐出了城门,城中的百姓犹在叫骂不休,赵都令皱起一张老脸,语气极为严厉:“休要吵闹?若非为了尔等性命,老朽便是拼死也会与之一搏!方才那昭乐太子虽是商量的口气,然他身后的楚王早已按捺不住!若老朽仍与尔等那般不通道理,只怕楚军的铁蹄早已踏碎了尔等脑壳!” 年长些的知道厉害,已然安静下来。唯那些年少的,不知厉害,空有热血,竟是操着粗陋的刀棍便要追出城去。赵都令怒道:“当真有本事,方才为何不使?偏到此刻才肯追逐叫骂!”他大步走到城门边上,一扬手。“想去送死的,老朽绝不阻拦!此刻城门大开,尔等尽可冲杀出去!”沸腾的人群安静了。 公子羽被反绑着手臂推入昭乐大帐之中。 “绑我做什么!”公子羽怒目而视。 昭乐捧着手中的茶,安安静静地并不说话,将审问公子羽之事全权交给了楚政。楚政偏头看了昭乐一眼,暗暗揣摩着昭乐的心思。一时之间,竟猜不出昭乐是要公子羽生,还是要公子羽死。 对于楚政的责问,公子羽供认不讳,并朗声说道:“我军既已攻下城池,杀他几个百姓又有何干?” 昭乐放下茶杯,悠悠地叹了口气:“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这般屠杀百姓,令我军失去民心,难道不算过错么?况且,早在入城之时,我便已下令严禁屠杀百姓,你违背军令还有何话可说?再者说来,依照命令,你应在我等攻破城门之前便已进入赵都,而你却是在我等攻破西城门后,方才破了东城门。这三条加起来,该当何罪?” 公子羽狠狠一咬牙,骂道:“姜昭乐,你就是想我死!” 昭乐笑笑,刚要开口回答,便有人冲入帐中,他定睛一看,竟是聘聘。他绷起脸,命令道:“聘聘,出去。” 聘聘摇摇头,眼中饱含泪水:“昭乐哥哥,你饶了哥哥吧……” “聘聘,听我的话,出去!”昭乐站起来,指着公子羽。“今日他必要为赵都百姓偿命!你与我多说无益,只会令你我徒增伤感!” 他身旁的楚政忽然勾勾嘴角:“公主还是请吧!今日若无人为百姓偿命,怕是民心大乱,这一仗可就是白打了……”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3 聘聘一愣,抬头对上楚政阴狠的目光,心中霎时了然,抽出腰间佩剑往颈上一横:“昭乐哥哥,聘聘愿以身代兄,一死安抚赵都百姓!万望昭乐哥哥成全!” 不容昭乐开口,聘聘一剑已经深深割下,血自她颈间喷出,如同她往日射出的箭——无回头。 昭乐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政,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疾步跑到聘聘身边,抱住浑身是血的聘聘,大声地喊着军医。 一旁的公子羽冷冷开口:“没用的,聘聘死意已决,谁也无力回天!” 昭乐摇摇头,仍揽着聘聘不住地喊着军医。 聘聘睁开眼,动了动嘴,已经发不出声音。 昭乐从她的口型,分辨出了她的话,轻声道:“你放心,回去后我便下令放了展悠然!” 聘聘点点头,唇边含笑,就此睡去,不服苏醒。等到来年化作泥土,方可再览尘世风姿。 ☆、第二十六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2315字) 即便愤怒,昭乐仍然选择遵从聘聘以身代兄的遗愿,将其尸身送往赵都。这并不仅仅是为了聘聘的遗愿,而是因为他不能够再多折损一员干将。虽然他看不惯公子羽,但他必须承认,公子羽百步穿杨的箭发,在两军对垒之际,往往会有扭转乾坤的作用。就像聘聘一箭射上城楼,杀死王适之那样。 赵都的百姓焚烧了聘聘的尸体,年迈的赵都令在听说聘聘的公主身份后,哀哀叹了口气,命人以精美的陶罐将其骨灰收置,亲自送到了联军大营。 当他抱着陶罐,踩着泥泞湿滑的雪地前往大营之时,昭乐正气冲冲地坐在楚政对面。 “你为何要让聘聘死!” 楚政的王帐中燃了四个火盆,偌大的王帐温暖如春。帐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他人,昭乐不用再掩饰他的情绪,他很乐意将自己的怒不可遏完全展示给楚政看。因为,楚政便是他愤怒的始作俑者这一。 楚政拉着昭乐的袖子让他坐下来,并递过去一杯酒:“先喝一杯?” “不必了!”昭乐扭过头,没有去接酒杯,并将袖子也收了回来。 楚政笑笑:“你就这么舍不得她死?她若不死也必有人会死,你以为公子羽会这么轻易地听令赴死么?只怕聘聘当时不替他死,最终也还会是你这白来的妹妹替他去死。只有他们二人身份相当,能担得起公子羽之罪的,也只能是聘聘。” 昭乐摇头:“若你当时不逼迫聘聘,我自有方法让公子羽听从军令。” “你的方法?”楚政勾勾嘴角,晃动手中的酒杯。“无外乎是一杯毒酒。” “那又如何?总好过让聘聘血溅帐中!”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宁肯箭法不及公子羽的聘聘活着,也不愿让公子羽活下来?还是说……”楚政将怒气冲冲地昭乐揽到怀中,用下巴若有似无地蹭着他的脸。“你心中还记着六年前和亲之事?” 昭乐一愣,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看着楚政。 楚政勾起他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亲:“天正六年,公子羽前往齐国求亲,你忘了么?” “你就为了这件事,所以让聘聘死么?”昭乐被楚政箍在怀里,扬起头看着楚政。 “不,我是为了你。公子羽比聘聘更加适合战场。”楚政低下头,舔舔昭乐的下唇。“小昭乐,你不要怪我,我当真是为了你好。短暂的难过,总好过在战场上伤了性命、输了土地。” 昭乐挣脱开楚政的怀抱:“在你的眼中,土地这样重要么?重要到亲人都可以不顾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昭乐的心中再一次结满了寒冰,他很怕楚政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楚政没有令他失望,他的回答是:“不是,如果说可以用土地换回亲人的生命,我会毫不犹豫。但是土地换不回民心,徒有土地却失去民心,那还要土地何用?你与我的选择本就是相同的。唯一的差别在于,我是要一个女人死,而你,是让一个男人死。” 昭乐抿抿唇:“你不是不知道公子羽的野心,与其留下有野心的公子羽,我更希望留下的是聘聘。” “有野心又如何?如果我的姜昭乐连一个区区公子羽都料理不了,那么他就不是齐国太子了。”说到这里,楚政倾身靠近昭乐,靠在他耳边轻声道:“若当真怕他,不如你搬到我楚宫来,我护着你。” 昭乐脸一红,又羞又恼地推开他:“休要胡说!” “好了。”楚政抬手摸摸昭乐的头,顺势拉着他往前,与自己额头相抵。“逝者已矣,你莫要悲伤。明日便是你我分别之期,我实在不愿这最后一夜与你为一个已死之人争论。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安寝。” 昭乐没有回答,只是把嘴往前凑了凑,轻轻啄了一下楚政的唇。额头相抵两个人,唇边都绽开了淡淡的笑意。帐中的火盆燃烧更旺,为案前缠绵的二人,增添了一抹带着火光的艳丽色泽。 不可避免的分别,在第二天清晨到来。 屯留境内,北上为楚,南下即齐。有莘山脉旁,两军相对,正是告别之际。 昭乐走马至楚政马前,拱一拱手:“此番攻赵,如无楚军大力相助实难成事。昭乐在此,仅以水酒一杯聊表心意。”他身边已经有侍从以漆盘托着两杯酒等在那里。昭乐拿过一杯酒自己抿了一口后,将其递给楚政,自己则是拿起了另一杯。 “你我兄弟之邦,我又岂会疑心于你?不必如此拘礼!”楚政一边说着,一边就着方才抿过的地方将那一杯酒饮尽。他饮酒的时候,故意拿眼瞟着对面的昭乐,饮罢,还拿舌头舔了一下方才昭乐嘴唇抿过的地方。 这小小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并无不妥,落在昭乐眼中却是大大的不妥,令他皱起了眉头。 楚政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同昭乐拱拱手算作道别。蹄声如雨,自有莘山脉纷沓而去。 至此,天下双分,六十六郡重新划分,南齐北楚,各占三十三郡,当真应了当日的那句平分秋色。 距离攻赵之战已过去了三个月,昭乐望着窗外新绽的绿叶,久久无言。 他在想方才太宰呈来的奏议。 时至春季,正该是各地都开始积极采买丝绸的时节,为何今年楚地对丝绸的需求降低了?若是在战乱之际尚属平常,而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岂会丝绸滞销?若不能够及时地将这个问题解决掉,那么很可能使司事纺织的工匠对国家产生不满,进一步影响到更多百姓。虽不至于危及到国家存亡,却也是不容小窥的问题。 昭乐在看到奏议的时候,立即想到了楚政身上所穿的衣裳。 当日,他曾问及楚政身上的衣裳,却被楚政几句话搪塞过去。再思及当初楚政定要章丘、博山、会川、临沛四郡。他所搜寻的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沉吟片刻,唤过身后的文知礼,低声吩咐道:“师兄,派人查查楚国境内的商人可有从章丘、博山、会川、临沛等地购买生丝。” “是。” 窗外的绿叶,无声地舒展着。天正十三年的春天,似乎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4 ☆、第二十七章 他人笑我太疯癫 (2485字) 文知礼出宫的时候,在宫门处遇到了风尘仆仆的丁望。他在两个月前奉命护送魏慈明回清溪,及至今日方归。 丁望下马后来到文知礼身边,半躬了躬身:“末将见过长史大人。” 文知礼扯扯嘴角,笑容矜持:“丁参军多礼了。” 至此,两人再无话。对于知道自己底细的文知礼,丁望一向是能躲开便躲开,而文知礼则是在燕于琴死后,对琐事向来不大上心。若非方才丁望主动见礼,那么他至多是予以丁望一瞥,便会离开。 守在宫门外的车夫从未变过,他从燕于琴活着的时候就在那里等文知礼,现在燕于琴死了,他仍在那里等文知礼。多年来,即便文知礼已身居长史高位,他依然坚持听从燕于琴曾经吩咐,唤文知礼为文先生。 文知礼也从来不会反对,或者说,比起‘文大人’他更加喜欢燕于琴这些门客唤他‘文先生’。他一直期盼着某一天,他能够听到这些门客在府上唤起‘先生’,这独属于燕于琴的称呼。然后,他走出去,就能看到燕师兄抱着琴在院中,等着为他弹奏一曲。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幻想,但他喜欢这些幻想,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路边的花不懂美人的矜持,已在春风的吹拂下扬起了娇嫩的容颜。文知礼瞥到这些颜色明丽的小花时,眼中闪过一抹悲伤。他一边撩袍踏上脚凳,一边吩咐道:“先不忙着回去,你载我到师兄那里,看一看他那儿的花可开了。” 车夫应了一声,扯动缰绳,马车缓缓离开了宫门。 丁望已身入宫中,正跪在大殿上,向昭乐禀告他已将魏慈明平安送回了清溪。 “恩。”昭乐捻弄着年幼时魏慈明送给他的那串佛珠,似有些漫不经心。“一路上舟车劳顿,丁参军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 丁望离开了,大殿中只剩下了昭乐一个人。 他看起来有些孤单。 昭乐捻动手中的佛珠,回想着与师傅相处的最后一个月。从今往后,若非他亲往清溪,怕是再也不会见到师傅了。 他想起了从昔日赵国回到齐国的那一路上,与师傅相处的一点一滴。 第一次进入魏慈明帐子的时候,是攻下赵都的第四天,他们还没有离开赵都。 他才掀起帐帘,便听到了赵灵宫的声音:“慈明……” 昭乐心中一紧,他一直无法肯定师傅是否当真毒傻了赵灵宫。赵灵宫的话,让他的心再一次提起来。 他并不知道,此刻赵灵宫心中的焦急。 赵灵宫只觉眼前一会儿是慈明冷清的脸,一会儿是适之带笑的脸。他拉住了慈明便不见了适之,可若拉住了适之便不见了慈明,来来回回,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两个人的手。他急得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这是赵灵宫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再没有别的了。 魏慈明守在他身边,抬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听到他唤适之时,便软下调子回他一句‘大王,适之在呢’;若听他叫慈明,就冷冰冰地问他一句‘少君,何事’。反反复复,一个人却要分作两个人。 疾步入内的昭乐看到泪流满面的赵灵宫,再无怀疑。他的心在随着魏慈明和赵灵宫的一举一动而产生变化,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楚政。甚至,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燕于琴,想到了在齐都独自活着的文知礼。 多少人用一个情字困住了自己的一生?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5 天下之大,唯动情者才堪称‘作茧自缚’之最。最终,就连师傅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时常看到师傅端着小小的木碗,一口一口地喂着赵灵宫。 师傅看到他站在帐中也毫不避讳,仍温柔地喂着赵灵宫吃饭,并对他说:“殿下,你长大后,为师已许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在楚国,我常怕有人会借着饮食害你,定要餐餐顿顿都是我亲口尝过,再亲自喂给你才能安心。” 他问师傅:“师傅,你曾说为情所困,可是为了赵灵宫。” 魏慈明笑笑,拿起一块软布擦着沾到赵灵宫脸上的汤汁:“殿下觉得呢?” “我说不准。”昭乐摇摇头。 “既说不准,便不要想了。事过境迁,多想无益。” “师傅,我不懂。你若心中当真有他,当年他正如日中天,你为何不帮他夺取天下?” “他?”魏慈明垂下头,搅动手中的肉汤,又舀了一勺递到赵灵宫唇边。“他非统领天下之才,他虽瞧起来仁慈,却非心存善念之人。比起他清醒时候,我更愿意与这个傻掉的他呆在一起。他清醒时坏得很,反而不如疯傻,至少他疯了之后,心中只有我和师兄而已,再没有这个天下了。” 昭乐愣了一下:“我既已答应不杀他,自然不会动手。师傅不必多次提及。” 魏慈明摇头:“殿下,你不仅是仁心越来越少,就连对人信任都减少了。你要记住,日后在朝堂之上,便是疑心他人也不可表露出来。若让臣子感到你对他们不信任,是会让他们对你失望的。” 昭乐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常听师傅自顾自地同他讲起日后的生活。 师傅说,他回去清溪后,要命人将路旁的花都拔去,改种一种黄色的小花,那是赵灵宫最喜欢的花。 师傅说,他要走了,日后这个天下便再没有魏慈明,也没有赵灵宫,他会在清溪看着昭乐一统天下。 师傅说,殿下,你要保重。 昭乐在齐都外多次请魏慈明随他回去齐都,却遭到了魏慈明的婉拒:“殿下,为师实在不愿再入这伤心之地。况且,昔日赵王与我同住,难免会遭人诟病。若是寻常之人,自然无碍,然而我身为殿下之师,岂可令殿下蒙羞。为师就此别去,若你我师徒缘分未尽,则必有再见之期。” “殿下,你要小心公子羽。”这是魏慈明临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对昭乐最后的提点。 昭乐叹了口气,将那串佛珠放到一边,拿起一份奏议,认真地看起来。不管心中痛苦几何,他仍然要做身为齐国太子该做的事情。 宫人送来了新的奏议。 昭乐接过后,笑着眯起了眼睛,他才刚刚派人去查探楚国的消息,楚国便遣使来齐。 宫人出去后,昭乐反复翻着手中的奏议,喃喃道:“心有灵犀么?” 在这种时候,他和楚政的心有灵犀,怎么都让他高兴不起来。l ☆、第二十八章 一味沉溺于愤怒 (2333字) 春天是一年之中最有生机的季节,展悠然的脸上却毫无春日的气息。 昭乐完成了他对聘聘的承诺,亲自入大牢释放展悠然。 那是展悠然第二次见到鼎鼎大名的昭乐太子,他本以为太子是来杀他的,完全没有想到,这位齐国太子会亲自释放他。是以当他面对敞开的牢门时,竟生了些许胆怯,思索许久方才踏出牢门。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6 昭乐看着他,苦笑着摇摇头,递给他了一只小小的陶罐,那里面装着聘聘一部分骨灰。 “这是什么?”展悠然警惕地盯着昭乐递过来的陶罐,并不去接。 “聘聘的骨灰。”昭乐顿了一下。“她直到死前都在想着求我放了你……我带这骨灰来给你,只是想让聘聘在死后也能见到你。至于收下后,你是弃是留,全由你自行做主。”说着,他往前踏了几步,将手中的陶罐郑重地放到了展悠然手中。 展悠然觉得此刻自己手中捧着的并不是一只装了骨灰的陶罐,而是聘聘对他的情意。那样重,那样轻。他突然跪了下来,将那个陶罐紧紧地抱在怀中,手指抠在罐子上,仿佛他只要足够用力,就能够从冰冷的陶罐上感受到聘聘的温度一般。 昭乐站在他身边,冷眼望着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展悠然抬起头,并不与他辩驳,轻声问道:“聘聘是为何而死?” “战死沙场。” 昭乐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聘聘是为了替公子羽顶罪而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为了保护公子羽做出的这个决定,给了公子羽可乘之机。 公子羽着一身布衣,坐在酒馆的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展悠然。自从展悠然被释放后,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会面了。 第一次的时候,展悠然极为不耐,几次开口都如利剑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二次的时候,展悠然的态度虽有所转变,却仍是他咄咄相对,总谈不投机。 及至今天这一次,公子羽相信,展悠然一定会同意与他结成联盟,共谋大事。 “你几次三番的找我究竟想做什么?”展悠然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出的这个问题。 公子羽把桌上的酒杯往展悠然面前推了推,还不及开口要他喝酒,那酒杯便被他推了回来。公子羽心中不快,却仍微微一笑,道:“早在第一次会面时我便已说过,我想与展将军结为同盟,共谋大事。” “大事?展悠然已是亡国之人,还有何大事可图?”展悠然定睛瞧着对面的公子羽,眼里透露出几分恨意。“难不成你是想让我跟你一样,投靠姜齐一族做他们的走狗么?展悠然虽是亡国之人,却还有几根硬骨头!断然不会去做姜齐的走狗!” 公子羽暗中攥紧了拳头,若不是想到日后欲成大事还需展悠然相助,他定会杀了展悠然这满口喷粪的混帐。他虽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却再也装不出笑颜。他人无法理解他亡国后的痛苦,更加无法了解他内心中的凄凉。 展悠然皱皱眉:“怎么?还有话说么?若没别的事,展悠然就此告辞!” “慢。”公子羽抬手拦住他。“你尚未听我说完便胡乱揣测,岂会知道我要所说的共谋大事是为何事?你且听我说完,再做决断。那时,你是去是留,我绝不阻拦。” 展悠然不耐烦地拧起了眉头,却还是坐了下来。 公子羽道:“我所说的共谋大事,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投靠姜齐,而是夺回吴梁两国。”他在这里停了一下,抬起头极真诚地望着展悠然的眼睛。“为聘聘,也为我吴梁两国死伤的战士报仇。” 如他所料的那样,在听到聘聘的名字时,展悠然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展悠然还在沉默。 公子羽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万分焦急,他来不及等展悠然慢慢思索了。 他必须在楚国使臣进宫前杀了他,不然让使臣见到昭乐,他便再无下手之机! 公子羽低下头,眼中竟隐隐地含了泪水:“看来,聘聘是选错人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聘聘中意的竟是你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她被姜昭乐害死,我身为她哥哥却无力独自为她报仇,而你能够为她报仇,却不肯这样做……” 展悠然迅速地扑捉到了公子羽话中的要点:“你说是姜昭乐害死了聘聘?” “当然,谁不知道聘聘是自刎于姜昭乐帐中的?谁知道他对聘聘做了什么,竟会逼得聘聘自刎。” 公子羽凄怆的样子,让展悠然信以为真。他愤怒地将剑拍在桌子上,怒道:“好一个满口仁义的畜生!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我之恨!” 看到展悠然的变化,公子羽在心中偷偷一笑。他凑过去低声安抚着展悠然,似有意似无意地几次提及聘聘对展悠然的情意,还顺带提起了当年齐梁和亲之事。只是,他没有告诉展悠然,昭乐当场就拒绝了和亲。 展悠然没有莽撞地准备杀入宫去,千刀万剐了昭乐。他知道,公子羽能邀他共谋此事,必定有所安排。他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公子羽摇头:“不是帮我,而是帮你自己。按照我的安排,不单能为聘聘报仇,也能让你吴国与我梁国双双复国。” 展悠然一怔:“复国?” “不错,只要覆灭齐国,你我便有复国之机!”公子羽指指不远处的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那里坐着的是楚国使臣,杀了他就能让楚齐两国开战。到时候,你我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好。” 展悠然点头,他并不信任公子羽。只是他们现在有共同的利益,也有共同的仇恨,这为他们结为同盟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楚国使臣的死,震惊了齐国,也震惊了楚国。楚国上下,流言四起。 昭乐派人查探也始终查不出一个结果,就连猜,都没有一个人猜到是本该已经去往洋河彼岸的展悠然刺杀了楚国使臣。 一切尚未清楚,齐楚交界处的百姓,则因为纷乱的流言,展开了一场百姓之间的战争。 齐国的百姓抵不住楚人的彪悍,这一场百姓间的战争以齐国大败告终。 ☆、第二十九章 祸起沿山 (2266字) 楚政并未因使者的死而迁怒于昭乐,他给了足够的时间去让昭乐查明这件事。 然而,他的忍让与包容并非毫无界限。他能够忍受齐国杀了他派出的使者,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数万齐兵压境的危机。 他必须警醒起来! 在子玉带兵前往与齐国沿山郡相接壤的陆口后,楚政独自来到天守宫。 天守宫中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昭乐当年居住时的模样,他坐到那张昭乐曾经坐过的椅子上,他常常坐在这里想念昭乐。 他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他这一次派出的使者与此处有关。 现在,他沉静下来,将近来所发生的事情慢慢梳理清楚后,开始怀疑杀了使者的人并非他人,而是昭乐。 昭乐是在怪他。 楚政走到床边,手指滑过床上的被褥,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天在这张床上抱着他的昭乐一起睡去。他想将自己的希望付诸于现实,所以派出了那名使臣。他对使臣说请昭乐太子过楚宫相聚,并愿在昭乐太子到来后,送齐王姜白归齐。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7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甚至说出了近似威胁的话语:“你记得对他说,天守宫一直给他留着。若昭乐太子仍坚持不愿到楚宫一聚,你便告诉他,本王并不介意将楚国宫殿搬到齐都去!”而今想想,或许将楚宫搬到齐都去并不是一个坏主意。 春草芬芳,子玉站在楚国陆口与齐国沿山交界处界碑旁的高台,眺望着不远处的齐军大营。这几年来,齐军的成长有目共睹,他曾多次与陛下讨论起齐军的变化,他们不清楚齐军为何会突然多出数万精锐之师。 子玉与楚政不同,他一直很期待与齐国交战。 从多年前,他就在盼望着这一天,他很想和那个年轻的大司马打上一仗,做梦都想。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如愿以偿的盼来伍齐射,而是等来了一个独臂的将军,他知道这个人叫声子。跟在声子身边的那个白净的青年,是他的参军,叫做丁望。 子玉撇了撇嘴,一个缺了条胳膊的将军和一个长得像小娘们的参军,能成什么大气候? 他对即将而来的战争,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声子所带领的队伍已经到达沿山将近十天。 齐楚间的交界,并不像别处边关那般萧索,而是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在界碑附近,有三四个不大不小的集市,齐楚两国大多数商人都是在这些集市上对商品进行买卖交换。即便争斗每日都在发生,这里依旧热闹如昔。 在这十天里,丁望派出了许多能言善辩之辈到百姓家中,劝阻他们莫要与楚国百姓发生冲突。他知道,如果百姓之间再有冲突,那么这场齐楚间的战争势必就会展开。天下初定,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他都不想再次开战。 沿山的百姓却不像他这样想,在面对前来劝阻的士兵们时,百姓均都答应不挑起事端。士兵们一走,百姓们便阳奉阴违,与相隔不远的楚国百姓,以及过路的楚国商人,多次发生冲突,而起因往往只是一件小事。 在双方军队没有到达前,百姓间的冲突除了最初的那一次械斗外,通常只是叫骂。 在双方军队接连到达后,百姓间的冲突从叫骂转为相互殴打,再往后则均成械斗。 前来镇压争斗、守护百姓的军队,隐隐间成为了为百姓械斗撑腰的利刃,随时准备出鞘。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清晨。前一晚百姓间械斗时死伤百姓的家人来到了齐军大营外。妇女们抱着或领着年幼的孩子,跪在大营外不住哭泣,她们请求营中的大将军为他们死去的丈夫和儿子做主。 声子不能拒绝。楚国面临同样情况的子玉,也同样没有选择拒绝。 战争,在妇女们的哭声中,拨开了它弥漫许久烟雾,露出了残忍的笑脸。 这是一群常年生活于安逸之中的边关百姓,不然他们也不会兴致勃勃地挑起战争。当战争真的如他们所愿而来后,他们则变得惊慌失措。妇女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包袱慌乱地跑着,男人们推着车在路上横冲直撞。 所幸声子和子玉都能够预料到这些生活在安逸中的百姓不懂得如何躲避战争,所以将战场选在了关口,这里距离百姓聚集的地方有很大一段距离。 两军对垒,没有呼号没有叫嚷,出奇的安静。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安静背后意味着更为猛烈的风雨即将到来。声子与子玉几乎是同时下令,双方的士兵提起长枪,举起战刀,迎着对方冲杀而上。路边树上的小鸟哗啦一下,全都飞了起来。 一场战争必定要有一个输家。今日的输家,似乎已经定下来了。 倒在地上的大多都是齐兵,再精悍的齐兵,也抵不住楚军的彪悍。声子被这股浓烈的血腥味激起了恨意,他一鞭抽到马身上,呼啸着冲入遍地残花飘零的战场。绽放在地面上的花在提醒他,他兄弟们死了,这是他兄弟们的血。 在之后的日子里,所有参与了这场战争的士兵,不管是齐军,还是楚军,都不愿提及这场战争。他们所有人都记得,这场战争是在一个血红色的大肉球四处滚动中结束的。 ——那是声子! 在这场战争中,声子的另一条手臂也被斩断了。浑身浴血的他仍然不愿承认这个败局,他滚下马,咬住一根断了的长枪,在地面上蠕动着拖出一条血路。每一个受伤了楚军都是他攻击的目标,甚至那些没有受伤的,从他身边走过也会受到他的攻击。在疼痛的刺激下,又一名楚军斩断了他的腿,先是左腿,然后是右腿。而他借着那名楚军斩断他腿的时机,杀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敌人。 这一战,齐军大败。主将声子以极其惨烈之姿态死于战场,一干副将及参军丁望皆被俘。 战败的消息传回齐都,百姓自发地到城外祭奠声子将军。而宫中的昭乐则是在盛怒之下,操刀砍碎数十个花盆。 宫人说,那是昔日用来种楚菊的花盆。 ☆、第三十章 君子和而不同【圣诞双更】 (2327字) 沿山郡的景色十分优美。花间杜鹃啼,柳旁黄莺婉转,绿叶浓荫,莹莹小池水。 伍齐射看到这样的景色,不仅毫不动容,还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的好兄弟声子,以及上万的大齐将士就死在了这里,再好的风景也无法掩盖这里是战场的事实,同样无法抹去死亡。 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小人参见大司马,太子殿下吩咐小人在此恭候。” 伍齐射皱皱眉:“你就是殿下所说的那位能人?” “能人二字,小人可不敢当。”矮个子男人笑了笑。“若非殿下慧眼识珠,小人和一干兄弟也只能是在江湖上卖艺混口饭吃。” 伍齐射冷笑:“你倒是会说话!口上说着不敢,心里却拿自己当颗宝珠!” “是小人失言了。” “无妨,人生在世,若无信心安能成事?”伍齐射收起冷笑,锐利的目光在矮小男人脸上来回打转。“百兽阵在何处?临行前殿下特意交代,让我到达沿山后立即察看百兽阵!” “阵在山中,请大司马随小人来。” “慢。”伍齐射叫住正在往山里去的矮小男人。“你那半扇玉玦呢?” 矮小男人笑道:“在这儿呢!您瞧小人这记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珍而重之地捧到伍齐射面前,打开后里面正是半扇青色玉玦。伍齐射微微颔首,走上前,掏出另外半扇玉玦与其手中半扇相对。 伍齐射点头:“没错了。走吧!” “是。”矮小男人应了一声。 伍齐射边走边问:“你叫什么?” “小人擅训鹰,旁人都唤小人鹰奴。” 不知是不是因上送伍齐射出兵沿山时,在城楼上受了风,昭乐还未回到宫中,便已经被旧疾缠上。昏昏沉沉间,竟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都不知了。 他醒来时,密夫人正坐在他床边,吓得昭乐立刻将手伸到枕下摸刀。 “好些了么?” 密夫人温柔慈爱的问询唤回了昭乐的神思,他一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一边抽回了手。不知为何,在密夫人回来前,他总是盼着母亲能够回来,但当她真的回来后,他却始终和母亲亲近不起来。这样的感觉,在华夫人死后变得尤为强烈。 密夫人温言道:“医师已来看过了,说是旧疾复发。你几时有了这旧疾?母亲竟都不知。” “已有几年了。”昭乐的笑容有些虚弱。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8 他没有告诉密夫人,他的病正是与梁军开战的那一年落下的。 密夫人摸摸他的头:“起来喝了药再睡吧。” “好。”昭乐撑着床铺坐起来,已有宫人将药送到床边,他正欲伸手去接,药碗已被密夫人接了过去。密夫人舀起一小勺药,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后,便凑上前来,要给昭乐喂药。昭乐微微一怔,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密夫人摇头:“你自幼离了母亲,我从没亲手喂过你。这一回你就当是圆了母亲一个心愿吧。”说到最后,密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小小的昭乐还被人怀里,便要经历那么多。 昭乐没有继续坚持,安静地吞咽着密夫人送到唇边的药。 才吃完药,昭乐就已经发了汗。密夫人捻着帕子为他抹去了额上的汗珠儿:“发了汗就快好了。” 昭乐微笑着点点头:“是,多亏了母亲亲手喂药。”只有他才知道,这一身汗实是虚汗,与药无关。 “就你嘴甜。”密夫人摸摸昭乐的头,眉宇间尽是慈爱。“母亲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莫要再看奏议了,那些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密夫人离开后,昭乐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宫人将书房的奏议取来。 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忽然就想到了楚政,想到了和楚国的战争,愤怒之余,还有些委屈。他查不出是谁杀了楚国使臣,心里本就焦急万分。偏偏边境百姓又起争端,他已是焦头烂额。本以为楚政也会同他一般设法镇压百姓,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楚政竟是丝毫不懂他的心思,不止派出了好战的子玉,竟还引发了齐楚之战。 其实,这也怪不得楚政,乱世之下,谁能看着他国大军压境还不动容的?况且,楚政的心思与昭乐向来不同。比起杀戮与征战,昭乐更愿笼络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楚政则一向认为,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战火已起,便是此刻昭乐想将其熄灭,也断无可能。昭乐揉揉头,他的头又开始晕了。 宫人已将奏议送来,昭乐道:“可有都城令送来的奏议?” “有。” “先拿来给我看看。”昭乐轻声叹息。“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出杀了使臣的凶手,方有可能令双方停战。” 宫人捧着一卷奏议递到昭乐手中。昭乐打开后,立即皱起了眉头,原因无他,自然还是没有查出结果。昭乐将奏议放到一旁,心中奇怪究竟是谁杀了使臣,竟做得这般滴水不漏密不透风?昭乐心中更为好奇的,是楚政派使臣来齐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楚政于天守宫中负手而立,久久沉默。门口传来的声响唤回了他的思绪,他禁不住拧紧眉:“何人在外喧嚣?不知道本王的命令么!” 那已不是妙龄的侍女仍迈着年少时的碎步小跑而来:“禀……禀陛下,是灵童!” “阿吟?让他进来。” 侍女一愣,慌不迭地跑到门口,柔声道:“陛下有请。” 灵童阿吟并不似侍女那般慌忙,仿若游玩一般进了这鲜少人进的天守宫。 他听说,除了楚王亲自带人进入外,便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没有人敢肆意踏入天守宫半步,同样没有人敢到天守宫中求见陛下。他还是第一个。 天守宫的房檐下落了一只黑色的鸟,那鸟看起来已很老了。楚政望着这只鸟,想起来魏慈明的话:“公子,不管是您还是昭乐,或是世间任何人,只要这个乱世中生存,便都是笼中之鸟。” 事隔十几年后的今天,楚政命侍女去取了一副弓箭,射杀了所有楚宫上空的黑鸟。 ☆、第三十一章 小猴子的妙手空空 (2275字) 从伍齐射到沿山郡的第一天开始,子玉便已经忍不住想要出兵与之一战了。伍齐射的到来,重新点燃了子玉对这场战争的热情。及至今日,伍齐射的名字已在子玉口中整整辗转了三天。 楚军的将士们禁不住主将子玉每日的问询,不由感叹道:“那齐国的大司马不知有何本事,竟值得子玉将军如此谨慎,日日问询!” 听到这样的话,子玉不由在心里偷笑,他一点都不打算告诉这些将士他日日问询的原因。 他这三日的等待与问询,并非是因为畏惧伍齐射的本事而谨慎行事,而是为了让伍齐射好生休整,能够与他全力一战。 子玉背靠着一株已经满是绿叶的树坐下来,陆口的初夏已像是楚都仲夏时那样热了。不远处的楚军大营中,传来了将士们的歌声。他微笑着闭上眼睛,聆听将士的歌声。常年生活在军中的将士们,唱起来并算不上好听,却仍是令子玉听的如痴如醉。粗糙的嗓音配上洒脱的战歌,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夕阳的余晖轻柔地抚摸着子玉的脸庞,瑰丽的光泽在他英气的脸上平添了些许妩媚。 楚军大营的上空,已经升了炊烟。子玉站起来,边往回走边想:明天该出兵了。 三天,是他能够等待的极限。 子玉走后,一个果核儿从树上掉了下来,刚巧落在了他方才坐的位置。树上的小猴子挠挠头,攀下树去捡起来那个果核儿,又坐在地上不解地偏头望了望歌声依旧的楚营,便四肢着地地跑走了。 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铜片,那是它适才从子玉发带上偷的。 伍齐射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小小的铜片来回翻看:“这当真是子玉头上的么?” “这是自然!”伍齐射的质疑,令抱着小猴子的男人有些着急。 “你这小东西倒是也有几分本事!当赏!”伍齐射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很爽朗,还带着一抹天真。“赏点什么好呢?你让它自来我案上选吧,这时令的果子和都城带来的糕点,它喜欢哪个便拿哪个好了!” “是!”驯猴人拍拍小猴子的头。“听到没有?大司马要赏你果子吃呢!还不快去?” 小猴子很欢快地叫了一声,从驯猴人身上窜了下来,三步两步就爬上了伍齐射身前的长案。这小东西甚是伶俐,爬上去后先是瞧了瞧伍齐射才开始动手。它坐在案上挑挑拣拣,总算是选定了几块点心。正当伍齐射以为它就要回去主人身边的时候,它突然伸出捧着点心的小爪子,黑溜溜的眼睛水润润地盯着伍齐射,是何意不言而喻。 驯猴人一惊,喝道:“你这恬不知耻的小畜生!还不快把爪子收回来?大司马何等尊贵,岂会碰你那脏爪子摸过的点心?” “无妨!无妨!”伍齐射哈哈大笑,伸手从小猴子爪上拿过一块最小的点心塞进嘴里。“猴子兄弟!多谢你的点心啦!” 小猴子见他吃了点心,又啊啊地叫了两声,便翻下案回到驯猴人身边去了。驯猴人忙解释道:“这小畜生不懂事儿,大人莫怪!” “你也说了它是小畜生,我又何需跟他计较?况且,你这小猴子聪明得很,可不是那不懂事的小畜生!” 齐军大营中的欢笑,到明日是否还能继续? 灵宫阿吟盯着楚政手中那方才射罢黑鸟便已转向他的弓箭,缓缓垂下头。 楚政问他:“阿吟,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阿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低柔:“阿吟身上罪状累累,若是一一细数下来,怕是死上千百回也都够了。” “你可知你所犯下最大的罪是什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39 “在陛下眼中,阿吟最大的罪大概是于天守宫门外吵闹吧?”阿吟抬起头,笑了一下。“可对于楚国百姓来说,我是齐国的探子,这才是最大的罪。” 楚政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箭对准了阿吟的左胸:“你知道就好。” “陛下,阿吟可否求你一件事?”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求我答应你?” “阿吟确实没有资格,可陛下连太子殿下的愿望都不愿完成么?” “呵。”楚政冷笑。“这时候,你和我提昭乐?你可知道齐楚交界正在开战?” 阿吟点头,对于直对着自己心口的箭视若无睹:“自然知道,不然今日阿吟也不会贸然到天守宫来。” “说吧,你有什么事求我?” “阿吟想求陛下,杀了阿吟……” 楚政笑道:“这你不必求我,我现下本就是要杀了你!” “不是的!”阿吟叫道。“阿吟是想求陛下,若一定要杀齐人泄愤的话,就杀了阿吟吧!只求您能在杀了阿吟后饶过齐王陛下!太子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国的百姓,为了迎回齐王陛下!若是您此刻杀了齐王陛下,太子殿下定会怒而攻之,于楚国百姓、于陛下您皆为不利!” 楚政握着弓箭的手抖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阿吟。猜不透到底是谁告诉他,自己有以姜白生死胁迫昭乐这个打算的?他厉声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阿吟苦笑:“无论是谁,都是为了陛下和百姓好!” “将国家要事泄露给你一个敌国探子也算是为国为民?”楚政嘲讽道。 “那人并不知阿吟是齐国的探子,更加不知阿吟躲在菩萨后面听到了这些。”阿吟垂下头,笑容既苦涩又甜蜜。“阿吟心里从不把楚国当做敌国,相信陛下也从未将我国太子殿下当做敌人。” 楚政抿了抿唇:“好,我答应你。滚吧!” “陛下不杀我?”阿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楚政。 楚政一声冷哼:“哼,我堂堂楚王,岂会自损身份去杀你一个小探子?滚去好好做你的灵童!” “是。”阿吟转身退了出去。 “慢着!”楚政叫住他。“日后不要再躲在菩萨后偷听别人说话了!不然就算菩萨不降罪于你,我也饶不了你!” ☆、第三十二章 百兽阵初显神威 (2518字) 伍齐射一直记得天正十三年五月四日的清晨。 太阳从东方缓缓地升起来,一点一点地将光芒洒向人间。那样耀眼的光令他的眼睛有一瞬的失明,但很快便恢复过来。日后有齐兵说起那一日,他们说:“那一天的大司马,眼睛可比日头还亮!” 今天,伍齐射身后跟随的不单单是齐国的士兵,还有一群为齐国的效力的动物。他回头看了看右侧那一群排列整齐的动物。 为首的是四头大象,在伍齐射回过头时,骑在它们身上的主人立刻下了命令,四头大象都仰起头发出了响亮的象鸣。大象后面跟着的是二十多个或高或矮的男人,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但伍齐射知道,他们的武器在天上。天空中盘旋着的二十多头鹰,拥有比齐军刀剑更加锐利的爪子。 这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囊括了所有的猛禽野兽。末尾处的几只大虫虽此刻还被驯虎人拉着,但到了开战之时,它们必将化作夺命的恶鬼。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告诉伍齐射,最后的队伍也已经到齐,那些躲在草里的长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它们的小牙,咬上楚军的身体,慢慢研磨。 这不是子玉第一次看到大象,但却是子玉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大象。他看着阵前慌乱的队伍,怒喝道:“不过是群畜生!怕什么?莫要为此乱了阵脚!” “是!”楚军们齐声回答着。 子玉振臂一挥:“击鼓!” 陌上花开,戎马倥偬。马鸣虎啸相应而起,鹰爪锋利,象鼻凶猛。这一战,楚军大败。 伍齐射看到了楚军后方的子玉,不由哈哈大笑。子玉的脸被鹰抓伤了,为他脸上抹了最艳的胭脂。 楚政一把推翻了桌上的香炉,怒道:“你说我大军败给了什么?” 前来送战报的官员被楚政一声怒吼吓得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答道:“是……是一群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冲出来的……”官员都恨不得要把头抵到地面里去了,后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来。 “说!”楚政拍桌而起。 “是……是一群畜生!” 楚政听罢,气得咬牙切齿。早在天正十二年前往齐国之时,项梁便已探到兽阵端倪。但是楚政从未没想过昭乐会用此阵来对付他,故而虽早已知晓却依旧毫无防范。这是他的失策。“好你个姜昭乐!竟是派这群畜生与我堂堂楚军作战!” 身在陆口的子玉也捂着被鹰爪抓伤的脸,发出了类似的怒骂。骂声未止,一名军医便匆匆跑进:“将军!被长虫咬中的士兵已经毒发!” 咣的一声! 子玉的拳头狠狠地砸到了桌上:“能救多少救多少!救不了就杀,免得让他们活着受罪!” “是。”军医又跑了出去。 子玉死命地握住拳,恨不得此刻就将伍齐射和他派出那群畜生都拉过来杀个干净。忽然,他想起来关在营中的齐军俘虏,唇边浮现出冰冷的笑意。 天正十三五月六日,楚威猛将军子玉于陆口西坑杀齐军俘虏万余人。 当时,伍齐射正在奉命送解药往陆口楚军大营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他气愤地将解药投入衍水,调转马头回往沿山,心中暗自决定:不杀子玉,誓不为人! 楚军坑杀俘虏的消息,迅速传遍齐国上下,霎时间,举国震怒。 这个夜晚分外漫长,昭乐坐在廊下,看着头顶的月亮,月色很美,美得令人心寒。 为何一定要与我国结下死仇呢?昭乐垂下头,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去问楚政了。子玉的一场坑杀,点燃了百姓心中的怒焰。怒火熊熊,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安抚的了?唯有齐楚间斗一个你死我活,方可灭了这一场大火。 昭乐缩起腿抱在怀里,环住自己的双臂,轻声念着:“楚政……” 他觉得很冷,也很怕。 小时候,昭乐常说:“我要亲自打败公子政!”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在年长后变得如此可怕。可怕到令他无法承受。他很怕自己的刀无法落到楚政身上,他更怕自己的刀真的落到楚政身上,这两种结果都让他害怕。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0 忽然间,他很想大哭一场,以宣泄自己心中的情绪。他已下令,明日便要亲上战场。 昭乐收紧胳膊,牢牢地锁住自己的身体,他很冷。与昭乐的孤单寂寞不同,这一晚同陆口相邻的饮江却是热闹非凡。 一场大火照亮了饮江的天空。伍齐射站在沿山最高处,遥遥望着饮江的上空,抚掌大笑。 “禀司马,楚军新送来的粮草已于饮江尽数烧毁。”驯猴人上到高处,低声禀告。 “好!”伍齐射转过身,拍拍驯猴人的肩膀。“你那群猴子能这般聪明伶俐,少不得你的功劳,待凯旋之后,我定在殿下面前为你美言!” 驯猴人忙跪下谢恩:“能得大司马夸赞,已是小人三生有幸!” 伍齐射笑笑,不再与他客套。他在考虑日后作战的方法,百兽阵虽是管用,却也不可多用。到底还是要靠着人来打仗才最实在。 眼前的场景有点熟悉。昭乐上一次看到类似的场景是在赵都,与楚政一起。 “殿下!前线危机重重,您切不可以身犯险!”跪在昭乐的马前的百姓们俱是说着相似的话。 齐都的百姓于今日天还未亮之时,自发的来到城外这条前往沿山的必经之道上,为的就是阻挡太子殿下前往前线。他们并不怕死,他们怕的是太子死。这或许有些大逆不道,却是事实。前线危机人人尽知,他们实在不愿太子以身犯险。 一个年迈的老人膝行到昭乐马前:“殿下,为了齐国的未来,您不能有半分差池呀!” 望着老人那张满是沟壑的脸,昭乐一惊,翻身下马,扶起老人:“您……您是清水的那位……”他并不记得老人叫什么,当日根本从未问过。 老人听到他的话早已老泪纵横:“是,老头子星夜自清水赶来,就是为了拦住殿下呀!” “殿下!请回城吧!”随着老人的话,跪在地上的百姓们开始不住地磕头请求。 昭乐无奈地抿紧了双唇,他不愿退,他宁可死。 “啊!”脚边无边无尽的百姓忽然都叫了起来,除了那个从清水赶来的老人,没有人再拦他,他们都万分惊讶地看着齐都。 最后,昭乐还是没有上战场,他留下来了。不是因百姓挽留,而是齐都忽然着起了大火。 那一场火,几乎烧了半个齐都。他走不了了。 没有人胆敢拦住素来暴戾的楚王陛下,所以楚政在这一天自楚都出发了,前往陆口战场。 ☆、第三十三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2461字) 世人都以为太卜何九畴何大人只会占卜,殊不知,何九畴还有一手好剑法。此刻,他的剑就已经出鞘,直指的是造成齐都大火的罪魁祸首,同时也是杀害了楚国使臣的罪魁祸首。何九畴没有说话,他的剑已经足以说明所有他想要说的全部。 他想要他们死! 展悠然冷冷一笑,并不多言,侧身躲开何九畴手中的锋芒,仍将火把扔下身旁的酒窖。 何九畴见火势又起,心中起急,生怕伤了酒窖中的百姓。有心去救却也无法可施,只好将满心怨恨尽数融入利剑,朝着展悠然刺去。展悠然一个纵跃躲开,冲他嘿嘿一笑,转身就跑,并不与之交锋。 展悠然丝毫不怕暴露了身份,他正要回去吴国旧土,便是被人查出是他在齐都纵火,也是天高地远拿不住他了。他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待他回去吴国旧土后,便带着旧部偷偷重新整合起的军队于洋河偷袭齐国。到时候,若是公子羽能于东方整合梁兵,再助一臂之力,那是最好。三方夹击下,齐国覆灭无疑。若是公子羽无力整合,也是无妨,他身在军中,行事更为方便。 “还没追够?”展悠然在西面城郊停下来,背对着何九畴问出了这句话。 何九畴不答,又是一剑猛地刺出去。扑哧一声,剑已入身。入得却并非展悠然的身,而是何九畴的身,用的也是何九畴的剑。展悠然踹了何九畴一脚,将那半截断剑刺入地更深了一些。何九畴死命地抓住他的脚:“你何以对我大齐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展悠然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打量着脚下的何九畴。“姜昭乐不止与我展悠然有灭国之恨,还有杀妻之仇!我焉能不报答他?”他脚下用力一捻,听着何九畴的呻吟笑了出来。 城郊已经归于寂静,何九畴的生命之光也已沦于黑暗。 公子羽从树上跳下来,用脚尖轻轻点了点何九畴,问身边的展悠然:“死了?” “如你所见!”展悠然不在乎地耸耸肩。“马呢?” 公子羽一声唿哨,一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不知它方才隐在何处。展悠然飞身上马,朝着公子羽拱了拱手。 扑灭齐都的这场大火,足足用了半天的时间。这场火来得怪,任谁都能瞧出是人为。初时,大伙儿都以为是哪个百姓为了留住昭乐的脚步才会如此,待到查明是展悠然所为时,他已躲入吴国旧地的山中。 何九畴的死对昭乐触动很大,再一次加重了他头晕的病症。 他撑着头靠在椅上,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莫要说操刀舞剑,便是动一动都似要摔倒一般。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眼前浮现过一个个人影,先是李寄书,然后是王彩御,接下来是燕于琴,最后是何九畴。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为了他的大业,为了齐国的大业,一个个牺牲,一个个的离他而去。 “殿下。”一个轻轻柔柔女声传入昭乐耳中。 他听到这个声音,险些落下泪来,他朦朦胧胧的双眼中映出了华夫人的身影。他唤道:“母亲!”开口时,已带有哭音。 密夫人蹙起眉头,快步上前抱住昭乐的头,让他靠到自己怀里:“这是怎么了?” 昭乐一愣,这才记起华夫人已经死了,眼前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密夫人。华夫人从不会问原因,只会沉默地用母爱来安慰痛苦的昭乐,而密夫人不同,比起沉默的安慰,她更加喜欢也更加擅长用言语开解。 “大师兄的死,始终令我无法释怀。”昭乐靠在母亲的怀中,渴望得到来自母亲的温暖。“不……应该是说,不管是师兄的死,还是母亲的死,就连晋女他们的死,我都无法释怀……我一直以为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可当我真的再次面对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胆小和懦弱。母亲,我觉得很对不住他们……他们都是为了我……” 密夫人道:“不,他们不是为了你,他们是为了大齐,为了他们的国家。” “可是……” 密夫人把昭乐的头推离自己的怀抱,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眼前的昭乐:“不管是你,还是我,甚至是大齐的每一个百姓,所有人都与你一样为他们的死感到悲伤。但是你要记住,你是大齐的太子!大齐所有的重任都在你身上!所有人都可以倒下,都可以哭泣,都可以悲伤,只有你不能!” 昭乐咬了咬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坚强的样子令密夫人痛彻心扉。她身为一个母亲,怎么会不愿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个愉悦的坏境中?他们若非生在乱世,便是昭乐此刻抱着她大哭一通,她也只会软语劝慰,断不会对他说出这番狠话。然而,他们恰恰身在乱世,昭乐身上承载的是大齐的未来,是大齐的一切,她不能纵容他的软弱。 昭乐收拾好情绪,坐正身体,沉声问道:“母亲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密夫人缓步走到一旁坐好后才开口:“一来是母亲怕你因何九畴之事心中难过,旧疾复发特来看看。二来,是我日前听到传闻说齐都大火是旧吴将军所为,不知传闻是否属实,故特来问询。” “正是展悠然所为!”昭乐的语气很平静。 “若是如此,请殿下立即下令派昔日晋军驻守旧吴!”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1 “母亲的意思是展悠然可凭一人之力重整吴军?” “不错!殿下切莫轻敌,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昭乐微笑着点点头:“母亲所言甚是,我这便下令让公子羽带兵……” 他话未说完,密夫人便抢着说道:“殿下不可!” “为何?”昭乐凝眸于密夫人,他方才所说命公子羽带兵不过是试探而已,却没想到密夫人会这样答他。 “他心怀复国梦,派他前去领军,只怕会与吴军同流合污,将矛头转向我大齐。”密夫人顿了一下。“殿下将他留在身边,他会是平定天下的利器,可若给他翻身之机,大齐便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在母亲心中,你是我的儿子,他也同样是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你们兄弟二人同室操戈。”说完,密夫人站起来,凝望着昭乐的眼睛,声音很轻:“我是你的生母,你也不信我么?” 昭乐抿抿唇,扭过头去不敢直视密夫人:“昭乐总觉得母亲心中更偏向公子羽一些。” 密夫人听到他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傻孩子,母亲的心便是向着他,也比不上向着大齐和天下百姓的多,而你在母亲心中正是大齐的未来和百姓的安康!” “昭乐必不会让母亲失望!” ☆、第三十四章 沿山之战 (2467字) 将近两个月过去了,沿山的战争还在继续。 在楚政亲自带兵吃了几次百兽阵的亏后,抓住了牲畜惧火的特点,以火攻之法初步破了百兽阵之势。子玉则是特地派人去抓了数十只小猴子,将其活斩成数段,分别悬于粮车之上,那些前来烧毁粮草的小猴子见后吓得心惊胆颤,不论主人如何叫骂呼喝,也不敢再上前半步。及至仲夏之时,风光一时的百兽阵,只有长虫和鹰隼还可运用如常,余下的动物无一胆敢再上战场。 放下手中的战报,昭乐独自来到齐宫中的那处水塘,水塘里开了几朵荷花,鸿鹄一家在其中来回穿梭。午后的天空万里无云,空荡荡的就像是昭乐的心。 他回想着那一日班辛偷偷送来的竹简,她说:“这是在何大人的遗物中找到的。” 那卷竹简已烧了大半,但班辛说无碍,因最要紧的那一处并未烧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指着竹简上的字——天正十二年正月十日夜,客星犯帝座。 看到最后五个字,昭乐的脸不合时宜地红了起来。想到那一晚所发生的事,谁人是帝星,谁人是客座,再清楚不过。 班辛抬起头:“殿下,您可还记得去年正月十日之事?” “记得。”昭乐小声答道,心里有些怯怯的。 班辛早年间叫越女的时候,何事没见过?此刻也并不揭露,只轻声道:“那殿下必定知晓这竹简上的意思。为了殿下日后天下一统,臣女有一事相请!” 多少年来昭乐一直在听别人对他说着天下一统,说着让他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这时候,再听班辛说来却是一愣。班辛见他发愣,也不说话,仍旧跪在地上等他开口。昭乐没有让她等太久:“你有何事相请?但说无妨。” “臣女请殿下下令,由臣女带人往饮江、临罗等地。” 昭乐一笑:“你要代替猴子去毁掉楚军的粮草辎重?” “正是!”班辛温婉的脸蛋上笼罩着一层寒霜。“臣女不止要毁其粮草辎重,还要毁其粮仓!从根源断绝楚军的补给,殿下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 班辛朝昭乐磕了个头:“求殿下下令!” “罢了,你既如此坚持,我便允你又有何妨?”昭乐叹息。“只是弦高已死,我实在不愿你再去赴险。” 班辛听到弦高的名字后,鼻子发酸,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她克制想要哭泣的欲望,朗声答道:“班辛唯有为国而死,日后身到黄泉方可与弦高大人相见!若是苟且偷生不肯为国出力,便是身到黄泉也无法与弦高大人相会!” “这是弦高教你的?” “是,大人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教导臣女的!” 昭乐苦笑着摇头:“这个弦高……好,我明日便下令。” 班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毫无畏惧的带人前往了楚国的临罗、饮江等郡,并且成功地烧毁了楚国在临罗的一处粮仓。这些都是班辛的功劳,她却坚持要昭乐记在弦高头上,她说:“殿下,待到天下太平之日,班辛只求您能为弦高大人立一块碑!” 昭乐答应了她的请求。 沿山之战在伍齐射的记忆中是由一场雨开始的。 正是仲夏时节,雨水泛滥的日子。伍齐射想不到楚国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兵,在这样的大雨天出兵,既违反了天时的原则,更是不利行军。是以在那时来说,雨天理应是最安全的日子。 然而,令伍齐射没有想到是,就在齐军俱在帐中休息之时,楚军会予以偷袭。 大雨漫漫,子玉带着一队楚军在雨里快步走着。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穿蓑衣,因为那会让齐军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这次突袭是子玉的决定,他请示过楚政后,便亲自带着兵来到了齐军大营。 早在半个月前,楚军已经在楚政的带领下攻入齐国疆土,如今正驻扎在沿山北部,而伍齐射所率领的齐军只能徘徊于沿山南部与历阳交界处。 伍齐射知道,自己必须守住这里。历阳之后便是齐都,他不能让楚军长驱而入攻占齐都。 趟着地上的积水,子玉忍不住开始幻想攻入齐军大营后擒住伍齐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一想到那情景,他的心里就会异常激动,就连脚趾头都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天知道,他是多么期待这一天。 被偷袭的齐军根本来不及披上蓑衣便要外出应战。 伍齐射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很小的偷袭,说老实话,就连带着楚军的子玉也是这样的,这将是一场很小的偷袭,却可让齐军惊慌。他们都没有想到楚军方面会有源源不断援兵前来,更加令伍齐射感到震撼的是,楚军的战马在大雨中依旧奔跑如常。 子玉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一入营便与伍齐射交手,等到他冲入伍齐射的大帐时,伍齐射已经受伤了。他身边还躺着七个楚军的尸体。 伍齐射捂着受了伤的手臂,冷眼望着子玉,咬一咬牙就要出手。 “慢!”子玉横剑于胸,制止伍齐射上前。“你且先止住血再与我战!”伍齐射哼了一声,停下脚步退回床边,随意从衣上扯了块布下来就要往右臂的伤口上裹。子玉看了那块布一眼,没有开口。伍齐射并不擅长使用左手,所以包扎起来很是不便。子玉叹了口气,走上前蹲到伍齐射面前,夺过他手中的布替他包裹伤口,一边包还一边说:“你可不要趁机偷袭我!” 伍齐射扭过头并不看他:“子玉将军说这话未免将伍齐射看到忒低了些!” 子玉低着头,专注地给伍齐射包扎着伤口。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明显,看起来很有力道,包扎伤口的时候,手法却十分巧妙,与他的手看起来很不相符。他打好最后一个结才笑着开口:“我一向不敢将你太高看了。” “你!”伍齐射举起剑就朝着刺过去。 子玉后退一步,同时举剑格开了伍齐射的这一剑:“你这出手也忒快了些!” “慢了就是死!”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2 “好!” 两个人你来我往间,剑影闪烁,一招一式俱是杀招,不置对方于死地,誓不罢休。 一个浑身都被雨水淋透的小兵闯了进来,突生的变故令子玉大吃一惊,剑也慢了。伍齐射正要趁机攻击子玉的时候,那小兵忽然出手,子玉愣在了原地。接二连三的小兵冲进来,他们合力擒住了已经受伤的伍齐射。 伍齐射被推到了子玉身边,小兵问子玉:“将军!此人要如何处置?” ☆、第三十五章 有时候,把感情藏得太深并不是件坏事 (2325字) 今天这个场景,子玉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每一次幻想都会让他兴奋至及。可当伍齐射真的被人擒住推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愣住了,生平头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他看到自己的手抽出剑,杀了自己的士兵,杀了那些擒住伍齐射的楚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动着,他开始怀疑伍齐射会使妖法。 伍齐射的脸上同样是一脸惊讶,他不似别的师兄弟那么多心思,他和王彩御一样,自幼习武,心思比别的师兄弟要单纯得多。如果是别人,一定懂得收起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而他的讶然一直停留脸上。 子玉收回带血的剑,冷冷地看着伍齐射,忽然举起剑,猛地刺入伍齐射的胸膛。 伍齐射倒下了,与他一起倒下的子玉摸着他胸膛中流出来的温热的血液,喃喃自语:“只有杀了你才是最好的!我……我一直想擒住你,可擒住之后该怎么办我却不知道。如今陛下的大军就要到了,如果陛下到了他必会生擒你……你是齐国最好的大司马,你可以死,但你不能败,不能被俘虏。我不能看着你那样,我……” 伍齐射会心一笑:“伍齐射死前能得一知己,此生无憾矣!我曾发誓不杀了你,誓不为人,如今……誓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他话音方落,白虔便已率军冲了进来,他看到地上的伍齐射,不由大叫道:“你把他杀了?陛下特别叮嘱我要擒住他,不可伤他的!” “如你所见,他已经被我杀了。你来晚了。”子玉头也不抬地拎着剑从白虔身边走过。 一想到回去后受到陛下的责罚,白虔愤恨地抽出刀就要往伍齐射身上砍。子玉见势,抬起手一把抓住白虔手臂,用力一掐,位置拿捏的十分巧妙,白虔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已死了,你就莫再折辱他。” 白虔咬咬牙,不敢再上前。子玉看他愤愤的表情,仍不安心,弯腰抱起地上的尸体,往肩上一扛,沉声道:“我亲自带他到陛下面前请罪。” 如果说上次楚军坑杀俘虏时候,昭乐是盛怒。那么这一次伍齐射之死,昭乐就已经不单单是愤怒了,各种感情,各种往事,全部积压到了昭乐心中。那些百转千回的往事,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时已深夜,他仍坚持让人急召文知礼进宫。 文知礼自然也知道前线战场的事,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披上外衣便随着宫人进了宫。 昭乐见到他,状若疯癫地冲上来,不停地摸着他的脸,他的胳膊:“还好,还好……还好文师兄还在……”他突然哭起来。“也只有文师兄还在了……是我……是我害死了师兄们……都是我……” 文知礼冷眼看着恍若疯癫的昭乐,忽然扬起手,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殿下,醒一醒!” “文师兄……”昭乐揉揉脸,抬起头目光恍惚地唤着文知礼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殿下叫我来的。” 昭乐摇头苦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着我的头很晕很疼,然后……” “殿下的病又重了。” “近来前线战事繁忙,我实在是……” 文知礼打断昭乐的话:“殿下若仍执意瞒下病症,讳疾避医,您的病只会越来越重。” “再过三天我便要上前线战场了,若此刻让人知道我的病症……”昭乐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似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怕真就到了我大齐亡国之期了……师兄能不能帮帮我?” 文知礼叹了口气:“殿下此法未免……” “师兄,就算不是为了我,你就当……”昭乐皱了皱眉,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就当是为了师兄们,若是大齐亡了,师兄就白死了……” 三天后,昭乐太子亲自率军赶往沿山战场,国内大事尽交密夫人与长史大人文知礼。 齐都的百姓那天都来送行了,他们知道这一次再也拦不住太子殿下。所有百姓都站在街道旁,默默无语地目送着昭乐太子以及他身后的齐军远去。 夏季的沿山,遍地绿草,四处繁花。昭乐跨在马上,隔着繁花碧草与楚军中的楚政遥遥相望,就在短短半年前,他们还曾并肩作战,而今只过了半年,冥冥中的那只命运之手便将他们推上了敌对的战场。 让他们在这样一个温柔惬意的季节,在这样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展开生死的决斗。 昭乐瘦了。这是楚政看到昭乐时的第一个想法,他很想抱住昭乐,蹭蹭他的脸,然后让他多吃一点。可是,他现在不止不能这样做,他还要对昭乐举起刀。 他和昭乐不同,他并没有将这一切归咎于命运,而是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契机,让他将齐国和昭乐一起收入囊中的契机。 战争开始了。战车碾碎了繁花,战马踏乱了碧草。 躲在山中的百姓支起耳朵听着战场上的声音,一会儿齐军的声音胜过了楚军,一会儿楚军的声音又胜过了齐军。百姓们聚到一起,跪在院中对着山神许愿:“天佑大齐,天佑殿下……天佑大齐,天佑殿下……” 战伐声起,楚政于挥刀之间,瞟到了昭乐手里的刀,那是他送给昭乐的刀。 昭乐正在与白虔缠斗,楚政则是在和匡章相斗。楚政对着匡章举起刀的同时,昭乐也对着白虔举起了刀,楚政送给他的刀。两把刀,隔着血河人海,在阳光的照射下交映生辉流光溢彩。 公子羽的箭尖直指楚政。起初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箭尖直指楚政的时候,还有另一副弓箭对准了他。 当他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知道了。 他每射向楚政一箭,便会有人射出箭来撞开他的箭。他顺着箭找过去,入眼之人正是子玉。子玉知道他看到了自己,冲他冷冷一笑,又是一箭射出。 日头当空,楚王陛下与昭乐太子的第一战结束了。暖意盎然的太阳,无法令地面上的尸体重新温暖起来,被踏碎的花,被残破尸身代替了。这一战,楚军伤亡惨重,齐军的伤亡同样惨重,楚军副将白虔与齐军先锋匡章,皆亡于这一役。 ☆、最后一战 齐楚之间战争仍在继续,昭乐和楚政一次又一次在战场上相遇,却都默契地没有向对方举起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杀敌。楚政的刀下有多少齐军的冤魂,昭乐刀下就同样有多少楚军的冤魂。 在日复一日的战争中,楚国的军队又往南推进了一些,时下,齐国沿山已尽入楚军囊中。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3 时光荏苒,正如文知礼所说的那样,昭乐的病又加重了许多,但他仍旧不敢让人知道他的病。若是被人乘虚而入,他该如何是好? 秋风卷过,已是收获的季节。 由于战争的原因,沿山陆口等郡的粮食并无法如往年那般尽数收入粮仓,大部分都烂在了土地,整个战场都飘荡着粮食腐朽却又香甜的味道。伴随着战马踢踏而来的声音,开始腐烂粮食柔顺地躺倒在地上,又是一战要开始了。 开战的之前,没有人知道这将是齐楚之间的最后一战。而当昭乐从马上跌落到地面的时候,楚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他知道,这大概是齐楚的最后一战了。 无论今后如何,结果如何,他都不忍心再和昭乐争斗下去。或许百姓们还会忿忿不平,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停战的决心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 太子堕马后,齐军迅速地撤离战场,退回历阳大营。 昭乐回去后没有立即休息,他命军医将他的病情瞒下,只说是一时失手跌下马来。他从马上跌落并未受重伤,只是擦破了些皮。他靠在椅子上,轻声问身边的侍从:“都城和班辛可有派人来?” 侍从答道:“只文大人派了人来。” “让他进来。” “可是殿下您的身体……” 昭乐撑着额头揉了揉,确实晕得厉害。“无碍的。” 文知礼派来的燕府门客,为昭乐带来了他盼望已久的消息。 齐国的百姓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愤怒,他们在入秋后,迫切地渴望停止战争。听到这个消息,昭乐险些落下泪来,终于可以停战了。他激动地咳嗽起来。 昭乐决定用沿山郡换取楚齐两国的和平。 因为昭乐正在军中,所以和谈书只需在军中拟好,待他盖印便可送往楚军大营交给楚政。 一想到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躺到床上休息的昭乐,满足地笑了起来。 平分秋色有什么不好?为何一定要一统天下呢?他的笑容有些顽皮。我偏要和楚政平分天下,违逆天命又如何?谁能奈我何? 楚政焦急地在大帐中踱着步,一刻也不能安静。见到项梁进来,立刻便问道:“和谈书拟好了没有?” 项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虽已入秋,沿山的天气还是热得像夏天。更何况,他才从沿山跑到历阳探听消息回来?“陛下,您是派项梁去齐军大营探听消息了。” “啊!是了是了!你可有探到什么?昭乐!昭乐太子他怎么样了?”楚政很用力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他的伤怎么样?可有摔坏了哪里?”说话间,楚政注意到了项梁身上的血,不由皱起眉头。“你和齐军发生冲突了?” 项梁摇摇头,低声道:“这是今日在战场时染上的,末将还未来得及换下。”自从白虔死后,与楚政一同来到沿山的项梁便替代白虔承担起了副将之责。这朵战场之花,终于在这一战中浴血绽放。他看到楚政大失方寸的样子,不由在心中道一句‘关心则乱’。“末将探得昭乐太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擦伤而已。” “万幸万幸!”楚政合十手掌,不住念叨。“真是老天保佑,没摔坏实是万幸!” 项梁半低着头,偷偷笑了一下,继而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末将还探得,齐都派了人来。” “齐都派了人来?” 楚政在听到昭乐并无大碍之后,便逐渐冷静下来。此刻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他很担心齐都派来的人会打乱了他和谈的计划。他愿意不拿齐国一分一毫、一土一木便退回楚国,可不代表齐国的百姓会愿意。若百姓不愿,夹在中间的只会是昭乐。 起昭乐咬住下唇的委屈模样。楚政在心中暗自决定,便是再多让几分也无妨,只要能够停战,让昭乐少吃些苦就好。 “是。” “可知是为何事?” “不知。” 楚政沉声道:“再探。” 与此同时,子玉走了进来,他手中还捧着方才拟好的和谈已拟好,请陛下过目。” 楚政大概翻看了一下,压低声音开了口:“再加上一条……” 没等他将加上哪一条说出来,便有人来报:“禀陛下,齐国派了使者前来。” 楚政听到他的话不由大笑,这种时候派使者前来能为何事? 不用说,必是和谈之事。他将手中的和谈书塞到案上的那一堆奏议之中,吩咐子玉和项梁侍立一旁,等待齐国和谈使者的到来。 和谈的使者将和谈书双手奉上,轻声叙述着殿下,以及齐国百姓的愿望。哪知楚王竟是随意翻看几下,便丢到一旁,着实惊出了他一身汗。他忙将太子殿下临行前嘱咐的话说出来:“殿下说,若陛下对此仍不满意,齐国愿每年献上五千金!” 楚政失笑,他与昭乐的想法,有些时候倒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傍晚,和谈的使者回来了。 昭乐撑着身体坐起来,急切地问道:“楚王可同意了?”使者搓了搓手,看起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见他如此,昭乐内心霎时冰凉,试探着问了一句:“他……他不同意?你可有说愿奉五千金?” “臣说了。”年过半百的使者跪下来,语调中有些不和年龄的委屈。“但楚王陛下说臣身份低贱,不配与他和谈……” 昭乐听到这里,立即明白了楚政的心思,他唤过侍从:“伺候更衣,我要去楚军大营……” “不必了!本王已经来了!”打断昭乐的话,掀帘而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楚政。 昭乐抬起头,注视着门口的楚政,眼中大放光彩。他微笑着拱拱手:“楚王陛下。” ☆、第三十七章 爱,绝不轻易放过被爱的 (2666字) 待昭乐屏退众人后,楚政立即来到昭乐身边,不由分说地将还半坐在床上的他揽入怀中。 “你且容我起来!” “你身上还有伤,不要乱动!”楚政握住昭乐推拒的手,柔声问道:“今日从马上跌下来,可摔疼了?” “自然会疼。”昭乐顺从地靠在楚政胸前,久违的温暖令他眼眶有些发酸。“我身上擦伤了很多处,还扭了脚。”在过去,他从不曾对楚政说这样的话服软,而今日,他却忍不住要同他诉苦,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个人可以依靠了一样。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4 楚政低头亲亲他的头顶:“无妨,一会儿打盆热水来,我给你揉一揉就不疼了。” “今时可不同往日!这会儿,我齐军大营中人人都知道是楚王在帐中与我和谈。你却要盆热水来给我揉脚,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不怕。”楚政认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一份失而复得的幸福,情不自禁地收紧了手臂,将昭乐又往怀中搂了搂。“只要你能好,谁笑我,我都不怕。” 昭乐扬起头,歪着脑袋冲楚政笑:“你个恬不知耻的!” “我向来只同你无耻。”楚政手臂上又用了点力道。他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那身金色的战甲,此刻再一用力,昭乐的头便狠狠地磕上了去,发出了不大不小地一声闷响。楚政一阵尴尬,连忙放开昭乐,低头亲亲昭乐的脑袋。“我一时欢喜,都忘了身上还穿着战甲,可磕疼你了?” 这些日子与楚政在战场上遥遥相望,早已让昭乐心中饱受折磨。此刻难得相见,他实在不愿扫了楚政的兴,便扯出个笑容来:“不疼,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正是这轻轻碰了一下,已让他眼前一片模糊,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到楚政一个大概的轮廓。昭乐抬起手,用力地揉着眼睛。 楚政正背过身去脱身上的金甲,他回过头来,正看到这样一幕。他不知道昭乐的病症,还当他是困了。只觉他这副模样天真动人,并不知这天真动人背后的病痛。他笑着坐到床边点点他的鼻子:“你再揉下去,明日让外人瞧见,定是以为我欺辱你了。” “是有些累了。”昭乐主动靠到楚政怀中,他早已因坠马后便一直持续的眩晕而疲惫不堪。“不过很快就会不累了。”昭乐捉起楚政放在他肩上的手,扯到唇边亲了亲。“不知为何你一来了,我就安心很多。” 楚政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有一个问题他想问很久了。“昭乐,若我将你父王送回齐国,你可愿随我到楚宫中长住?天守宫我一直给你留着。” 早在冬天的时候,楚政就说过相似的话,那时候昭乐怒气冲冲地甩开了他的手。而这一回,昭乐想到自己的病症,把脸紧紧地贴到楚政的胸膛上,苦笑道:“这是和谈的条件么?” “不,便是你不愿随我回去,我也依然会同齐国和谈。” “那若是我愿意呢?”昭乐的笑容很是凄苦,只因他靠在楚政胸前,所以楚政并看不到。 “那自然是最好。”楚政低下头,幽幽地望着昭乐,神态认真。“小昭乐,我同你说这些,并不要是趁人之危,早在春天我派出的使者的时候,你便该知道。你若心中不愿,我自不会勉强。” 昭乐一愣:“使者?你派来使者便是同我说这件事么?” “当然!难道他同你说了别的?”楚政蹙起眉头。“他同你说了什么混帐话么?” “没有,我根本没来得及见到他,他便被展悠然杀死了。” 其实,昭乐并没有证据证明是展悠然杀了使者。但既然齐都大火是他所为,昭乐便推测着使者之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便是没有关系,展悠然也是身犯死罪,为了两国和平再多一条,又有何妨? 楚政点头:“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你一怒之下杀了他呢……” “你就这样不信我?”昭乐坐直身体,直勾勾地盯住楚政的眼睛。 楚政微笑着伸手去揽他:“我若不信你怎么敢把你带回天守宫?你也会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岂会在楚宫之中,留一个我不信任的人?” “天守宫如今是什么样子?”昭乐忍不住好奇。 “和你小时一样。”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触动了昭乐心中最温暖柔软的一处。他从楚政的怀抱中抽出双臂搂住楚政的腰身,靠在他怀中闷闷地说道:“若是我不是齐国太子,你也不是楚王,该有多好……” “是太子,是楚王又如何?我同样会让你过的很好!”伸手扒开怀里的昭乐,楚政一只手摁着昭乐的双手,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低下头像头野兽似的一口咬住昭乐的下唇,细细研磨。 积蓄了时近一年的情感,一瞬间之内爆发开来,像是最璀璨的烟花。砰地一声,炸开了。 楚政的手指滑过昭乐裸露的背脊,刚经历完一场性事的男人,嗓音有些沙哑:“你瘦了很多,和我回去后,我定要将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昭乐窝在他怀中,哑然失笑:“你当我是什么?还白白胖胖的?” “我当你是我的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楚政的表情十分严肃。 “尽胡说!”昭乐的脸上烫的要命,他赶紧转过身去背对楚政。“你若还这样胡乱说话,我便不和你回去了!” 楚政扳过昭乐的身体,探头过去蹭蹭他的鼻子:“你住在我楚宫之中,不是夫人是什么?楚政一生能得姜昭乐青睐,便已满足。”昭乐淡淡地叹了口气,不愿再扫他兴致。楚政搂紧昭乐,语调低柔:“你先睡一会儿。” “和谈书还没有签。”即便已经累极,昭乐仍念念不忘那份和谈书。 “那也先睡一会儿。” 睡前,昭乐问楚政:“楚政,你为何只在沿山与我国开战?别的地方却是十分太平?”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我若别处也一齐出兵,你定会记恨我。”楚政笑着捏捏昭乐的鼻子。“你有多爱计较,我再清楚不过!” “哼,就算你只在沿山与我国开战,我心里仍记恨你!” “好,那你就记恨一辈子,日后我再慢慢讨好你。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躺在床上,昭乐抬手搂住楚政的脖子,他实在很累了。 秋月无边,清冷的光辉洒满天下。 在齐军大营中最温馨的时候,远在洋河彼岸会川的展悠然,正被一群燕府门客围攻,几把刀同时贯穿他的身体,送他去与聘聘团聚。 比起生龙活虎的楚政,昭乐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太好,他趴在床上看着楚政在桌边签下和谈书,心中的那块大石总算是落地了。他冲楚政招招手:“我的腰都酸了。” 楚政坐到床边,伸手覆在昭乐腰部,才揉了两下,便又俯下身去亲昭乐胳膊上的伤口。那是白天堕马时摔得,他一边舔一边笑道:“你也真够命大的!堕马都没摔伤!” 昭乐被他舔得很痒,不住地笑着,根本无法回答楚政的话。两人的欢笑,在夜色中流淌。 ☆、第三十八章 长相守【年尾第二更】 (3561字) 翌日清晨,又到了两人告别之际。 大帐中,楚政不舍地搂着昭乐的腰:“你的腰还没好,我却要走了。” 他这话说的无耻,气得昭乐红了脸,恨恨地骂了一句:“我巴不得你快些走!”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5 “是呀!我快些回去将你父王送回来,你就能随我回宫做我楚国的夫人!是不是?”楚政笑着捏捏昭乐的脸。“你就这样盼着快些和我回家么?” 昭乐一怔:“家?” “当然!难道你随我走后,楚宫还不算是你的家么?” “自然不算!”昭乐坐起来。楚政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国家大事,神色瞬间变得黯然。昭乐自然是看到了他脸上的变化,心里偷偷一乐,抬起胳膊搂住楚政的脖子:“楚宫不是我的家,只有天守宫才是。有楚政的地方,才是姜昭乐的家……”话未说完,楚政已将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昭乐推推他:“快走吧!我送你出去。” 下床的时候,昭乐又是一阵头晕,他扶着额头在床边站定,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 “怎么又头晕了?”楚政扶住他,柔声问道。 昭乐揉揉额头:“大概是近来太累了。” 他从没打算把自己的病告诉楚政。若是父王回来,他便随楚政走,用尽余生来陪着他。只是不知道,这余生还能有多长? 公子羽已在树上躲了许久,他在等楚政和昭乐出来。握着弓的手已经汗津津的了,他只准备了两支箭,一支是杀楚政的,一支是杀姜昭乐的。按照安排,这个时候展悠然应该已经带着人在旧吴起事了,他只要杀了昭乐,便可给展悠然制造机会趁虚而入。 帐帘掀起来了,先出来的是楚政。 他侧着身体,眼睛亮晶晶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夜未眠。随后,昭乐也出来了,他正要张口说什么的时候,公子羽出手了。 楚政其实并没有看到箭,但常年在战场上求生的本能让他感受到了危险。他二话不说,抬手就要把昭乐推到一边。方才张开双手,公子羽的箭已挟着雷霆之势到来,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楚政的双手落到了昭乐的肩膀上,然后无力地往下滑,滑到了昭乐的胸前。 昭乐这时候才想起抱住他,他大声地喊着军医,整个齐军大营都乱了。 公子羽搭上弓,准备射出第二箭的时候,一支箭裹着愤怒射向了他的面门。来势之猛,令他在树上根本无法躲避,他仰面从树上跌落下来。这支箭,是子玉射的。 看看自己胸前的箭,楚政无奈地笑笑:“昭乐,我不能带你回家了……” 昭乐抓紧楚政的肩膀,却仍止不住自身的颤抖。他浑身都在发颤。 “没事的,你放心!我军……”昭乐用力地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他已经无法保持平静,他不知道命运为何要这样对待他,总要夺取他已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周遭还是很乱,但他觉得很安静。 安静的令他濒临崩溃。 楚政握住昭乐搂着他的手,轻声道:“小昭乐,你没事就好。”这句话,是楚政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伤口还在往外涌着血,不一会儿,那些血便在他身下汇成了一滩。昭乐就抱着他跪在这一滩血上,血很烫,烫得昭乐也快要倒下了。 看到昭乐的样子,齐国的将士没有一个敢过去,还是子玉和项梁上前从昭乐怀中扒出了楚政的尸体。 项梁说:“陛下昨日来齐营之前已吩咐末将,若他在齐营之中意外丧生,便将楚国托付给太子殿下。”子玉也知道楚政的吩咐,他站在项梁身边,冷眼看着仍跪坐在地上的昭乐,他不明白为何陛下已知姜昭乐不安好心,却还要来见他? 跪坐在血泊中,昭乐苦笑着摇头。眼下的情况,除了楚政,谁会相信他是无辜的呢? 是公子羽杀了楚政,这件事很快便会天下皆知。那么,是谁让公子羽杀了楚政?没有人会相信是公子羽自己的决定,所有人都只会相信这是齐国昭乐太子的命令。 楚王陛下,有口难言;姜昭乐,百口莫辩。普天之下,无人理会昭乐的悲痛与他的无辜。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6 子玉在楚政死后,亲自压灵回到都城,并请命终生守陵。 项梁遵从楚政的遗愿,将楚国交到了昭乐手中。昭乐接过楚政的大印时,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然而在百官退下后,他便连着吐了好几口血。那血很红很烫,像极了楚政死的那一日。 昭乐接管楚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回他的父王姜白。 他来到楚宫,走过天守宫时,没来由地跌了一跤。他没有立刻爬起来,他趴在天守宫门口的地面上,忽然大哭起来。楚政死后,他一直没有哭,这一次像是要把所有的悲痛都哭出来一般。 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他面前,那人弯下腰扶起昭乐,他说:“殿下起来吧,陛下一定不愿看到您这样。”——是项梁。 项梁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昭乐见过那男孩,这是他培养的探子——灵童阿吟。 阿吟走上前,目光漠然地从他脸上扫过,轻声道:“殿下是来接齐王陛下的么?”没容昭乐回答,阿吟便已接着说道:“齐王陛下已经服毒自尽了。本来阿吟也是要跟着走的,可偏偏他不许我走。” 项梁扭过头,十分悲伤地看了阿吟一眼,接着对昭乐说道:“我方才赶到的时候,齐王陛下已经……阿吟他也被毒瞎了眼睛……” “哈哈哈哈!”昭乐忽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便又哭了起来。“父王这是怪我无情无义,他才宁愿死也不愿见我,就连阿吟都不愿再看见我……” 秋雨落下,打在昭乐的脸上,项梁将他和阿吟拉进天守宫,项梁说:“殿下,末将愿留下助您一保天下太平。” 回到齐宫,文知礼已和班辛等在宫门外,文知礼是来请辞的。班辛则是来告辞,她要跟随密夫人一起出家。在班辛和密夫人出家后的一个月,文知礼也离开了朝堂,回到燕府后他收养了很多孤儿,他说:“殿下,臣会养大这些孩子,好让他们为国效力。” 时隔半年,昭乐将宫殿迁往楚宫,他想离楚政近一些。 临行前,他在齐都修建了一处高楼,人称功臣楼。那楼里有所有为国牺牲的将士,以及那些不知名的神女和各种探子的牌位,第一层摆的便是弦高。 昭乐坐在昔日楚宫中,看着殿下的臣子,忽然惊觉,那些脸都很陌生,陌生到让人害怕。 无论他如何恳求,师傅始终不肯回来。他记得最后一次去清溪的时候,师傅对他说:“殿下,你要坚强起来。死很容易,真正难的是活着。”说这话的时候,魏慈明正跪在王适之的牌位前,赵灵宫在院子里独自玩耍。 师兄们除了文师兄,都不在了。可是文师兄似是记恨自己了,再不理朝堂之事。 如此看来,即便是做了天下人,又有什么呢?除了权利,更多的是义务。 战争后国家的贫瘠,人民的不安,以及那些仍蠢蠢欲动的势力,随时在仰望着他,也威胁着他。人民等待着他的安抚,国家等待着他的整治,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等待着他犯下错误。哪怕一点点,足够他们颠覆这个尚不稳固的王朝。 这些从不停歇的痛苦,自出生之日起就始终压制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年少时,他曾以为师傅口中所说的天下人,便是没有痛苦的,殊不知,成就天下人,需要那么多鲜血和生命。他想起几年前和师傅谈起年少时的事时,曾说过师傅所教导的不过是:“活着,努力的活着。” 如今,他终于懂得,只要活着,就会有义务、有责任、有有所为、有不所为。 宽大的龙椅并不舒服,硬,而且无依无靠。即便如此,臣子们退下后,他仍旧坐在那里,像是非要体会这高处不胜寒的孤单一样。 昭乐看着自己那双可以号令天下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师傅,徒儿定不负你所望,还你一个空前盛世,以报师恩。 师兄们,你们献出的生命,昭乐永不会忘,能有如今的天下一统,少不了你们浓墨重彩的那一笔。你们不要着急,在奈何桥等我,来世,我们仍做兄弟,做足六世。以后的六世,由昭乐来为你们奉献。无关天下,无关世事,仅为这一世的情谊而已。 最后的最后,昭乐用左手握住右手,冰冷的手掌像极了楚政死前的手掌。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7 楚政,我现在能守住的,除了这天下,就只有和你的回忆了。你张狂的笑,你挥刀的身姿,你死前的笑容。我都记得。 你死前说:“小昭乐,你没事就好。” 这八个字,我一直记得。 你死去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宫里种了一株桃树,长成之后,我每年都会吃树上的桃子,然后把桃核全都留下来。如今,桃核已经装满了两个箱子。 近来夜间我总难成眠,日前又咳了血,医官们总是宽慰。我的身体我知道的,明年我怕是没办法留下桃核了。 安平六年,高祖薨,享年三十六,终身未娶。兄元孝继位,史称成祖。 元孝继位后,命史官将高祖‘终身未娶’这四个字抹去。 历史是留给后人看的,所有悲欢离合,最终不过是变作笑谈。他不想有朝一日,弟弟和楚政的故事沦为他人笑谈。 宫里的桃花开了。 ☆、政乐相性前五十问【庆祝推荐】 (5598字) 话说,在天正六年腊月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是类似楚政小同学放火烧城的那个夜晚…… 在楚齐边境的贺郡中,展开了一场访谈…… 好像贺郡出镜率有点儿高呀,其余六十五郡会吃醋的……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各个郡县间的私情是要算做拟人文的,本文CP已然很多,众郡县的基情只能容后再谈…… 现在首当其冲的一件事是欢迎我们今天的两位受访者! 请看,骑着马自北方而来的,就是我们伟大的楚王陛下! 再看,坐着车自南方而来的,正是我们可爱的昭乐太子! 热烈欢迎两位的到来!【诶,别打架,昭乐不许一见到你家男人就炸毛!不是早说好了吗?采访时不许涉及国别国事!】 好了,我们的访谈,现在正式开始,请两位受访者入座! 呃……好吧,你们身份特殊,容忍一下…… 恭请陛下入座!恭请殿下入座! 1请问您的名字? 楚政:我的名字还用说么?天下谁认不识我? 昭乐:哼,天下谁人不识君?楚政,我看你真是把无耻直接挂脸上了! 楚政:呃,这是直播,你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昭乐:不留又如何?留了你便把父王还给我? 楚政:昭乐,访谈之前不是都说好不谈国事么? 昭乐:切!我是齐国的昭乐太子。 2年龄是? 昭乐:我已十六岁。 楚政:我大他五岁。 乐乐:那你今年二十二岁了? 楚政:二十一!你不会算数呀!难怪年份算的乱七八糟…… 乐乐:我是主持人…… 昭乐:你不必怕他,一届莽夫罢了! 乐乐:还是我家小昭乐会心疼人儿…… 楚政:放屁!你自己算不利索数儿还不许人说么? 乐乐:下一题! 3性别是? 昭乐:男。 楚政:男。(扭头凝视昭乐)昭乐,我其实一直希望你是个女的,这样就能嫁到楚国来了。 昭乐:我是女的也不嫁你!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8 楚政:那就算是男的,我也照娶不误! 昭乐:你!下一题!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楚政:无耻。 乐乐:好有自知之明……昭乐呢? 昭乐:呃,和师傅一样吧…… 乐乐:那师傅的性格呢? 昭乐:(垂头苦思)大家懂得…… 5对方的性格? 楚政:我先来我先来! 乐乐:放心,没人和你抢,说吧。 楚政:小昭乐他看着友善温和,其实一肚子坏水儿,又小气又贪心,而且特别记仇儿! 昭乐:楚政他就是个又无耻又自以为是,不讲道理而且还不懂以礼待人的混账玩意儿! 乐乐:我在想你们真的适合在一起么?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楚政:天守宫。 昭乐:天守宫。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楚政:圆滚滚的可爱小孩子,看见就想抱。 昭乐:那时我太小了,没记忆。 乐乐:那长大以后的,对他的第一印象呢? 昭乐:他当时刚摔完跤,挺脏的。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乐乐:呃……节目暂停一下,这四面八方尘土飞扬是个什么情况,古代不兴沙尘暴吧? 昭乐:齐国那边来的是我师傅和六位师兄。 楚政:楚国方向来的是我楚国将士和……东面那是什么玩意儿? 乐乐:那是赵王陛下和他的……呃……他的门客王适之! 楚政:他们来干什么? 乐乐:参加节目……呃,各位观众快请入座,我们的访谈继续。重复一下问题,喜欢对方的哪一点呢? 楚政:不知道。(随着楚政的回答,在座的观众魏慈明、赵灵宫、王适之三人均陷入沉思。) 昭乐: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他。 楚政:那你也没说过不喜欢我呀!你还抱着我哭呢! 昭乐:那我现在说可以么?我不喜欢你! 9讨厌对方哪一点? 昭乐:哪一点都讨厌。 楚政:哪一点都不讨厌。 乐乐:你们还真配合……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楚政:没试过,但我认为一定很好。 昭乐:这等事情岂可肆意宣扬?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昭乐:楚王陛下。 楚政:小昭乐,我还是喜欢你喊我哥哥。 昭乐:好呀,我亲哥哥去做僧人了,你要不要也去?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昭乐:太子殿下! 楚政:政哥哥…… 乐乐:编导我牙疼,请求换主持!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昭乐:虎。 楚政:狐狸。 昭乐:你是想说我狐假虎威?我齐国几时仗过你势?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49 楚政:那……那就猫吧…… 昭乐:你也想把我嫁给一直狗么? (观众席上的李斯默默扭过头,问魏慈明如何教导的徒弟……魏慈明无言以对,赵灵宫反驳道:我们家慈明教出来的孩子多聪明,这一说猫就知道是老虎的师父!李斯攥住令旗,登时振臂高呼:楚军……但是被编导拦住了……) 乐乐:哎,一言之祸呀,昭乐你的小心眼儿都用到楚政身上了吧?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昭乐:他?他最想要的无外乎是我国国土,我就送他幅地图!恩,是假的…… 楚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他父王送给他。 昭乐:那叫还! 楚政:那我送你楚国的菊花…… 昭乐:这个还可以。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昭乐:天下太平。 楚政:他日楚政必定送你一个太平盛世。 乐乐:那你呢?楚王陛下想要什么礼物呢? 楚政:昭乐,跟我回家……就这个礼物。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昭乐:不还我父王。 乐乐:换一个,这个涉及国事。 昭乐:他不还我爹爹,爹爹是爹爹,父王是父王!不一样。 楚政:他老非让我还他爹爹! 乐乐:下一题吧,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会无止境地循环下去的。 17您的毛病是? 楚政:脾气急。 昭乐:犹豫不定。 18对方的毛病是? 昭乐:无耻! 楚政:表里不一。 昭乐:你说谁表里不一? 楚政:主持人,下一题!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楚政:跟我逞强。 昭乐:他做什么都会让我不快。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昭乐:不理他。 楚政:一切事……诶?小昭乐,我送你花和礼物也让你不快么? 昭乐:那就除去送我东西的时候吧。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昭乐(指文知礼):他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文知礼,文知礼哭着扑倒在地:小师弟你别害我呀!我知道个屁呀!) 楚政(看昭乐):他当我是哥哥。 乐乐:甭废话,问你呢,转移什么话题! 楚政:我当他是楚国王后。 昭乐(咬牙切齿):齐军听令! 乐乐:编导!编导!赶紧拦着点儿,早说了不应该访问这对儿,怎么就没人听呢?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昭乐:天守宫。 楚政:齐宫。 昭乐:为什么是齐宫呀?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再天守宫。 楚政:是约会,不是见面!难道昭乐你每次见到我都会觉得是约会么? 昭乐(脸红):无耻!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楚政:他特难过,我也心疼。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0 昭乐:楚王陛下,您可曾听说过祸从口出呀? 楚政(擦汗):下一题……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楚政:抱了一会儿。 昭乐:…… 乐乐:太子殿下?殿下,您还没回答呢! 昭乐(冷笑):楚王不是都说了吗?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楚政:…… 昭乐:…… 乐乐:约会都没约过两回呢!我就说不该采访这对儿的!下一题换人得了!(翻名单)呃……算了,其余的更没有采访价值……(台下几对CP纷纷扔上各式武器)哎呦,怎么攻击主持人呢!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昭乐:楚政,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楚政:……我知道你生日就够了…… 昭乐:好,你送我什么? 楚政:送你歧岭郡。 乐乐:楚王好大的手笔呀!那昭乐多过几次生日,你是不是就得把楚都都送出去啦? 楚政(瞪):胡说,我不会抢别人的地送他呀! 昭乐:这种事情都敢光明正大的说!无耻! 赵灵宫(轻蔑一笑):只怕抢不到别人的地还要把歧岭赔上呀!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政:你找死! 乐乐:淡定淡定,下一题!(指赵灵宫等人)台下观众请安静!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昭乐:…… 楚政: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昭乐:不喜欢。 楚政:很喜欢。 (观众席鸦雀无声……赵灵宫扭头看看魏慈明,又看看王适之,无奈地叹了口气:鱼与熊掌,吾愿兼得……王适之和魏慈明难得师兄弟同心,一起抿起了嘴……)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楚政(大声):爱! 昭乐(冷笑着鼓掌) 乐乐(擦汗):下一题……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昭乐:说爱我…… 楚政(泪光闪闪):昭乐,我爱你。 昭乐(咬牙):我不是让你说爱我,我是说你说爱我我会很烦恼! 楚政:……他现在说的我就没辙…… 乐乐:我的政儿呀,你不是贱攻呀……你别这样…… 楚政:诶?我是攻呀?我怎么没觉出来? 乐乐:算了,下一题!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昭乐(拍手):再好不过。 楚政:杀了! 乐乐:杀了谁?第三者还是? 楚政:赵灵宫! 赵灵宫(瞪眼):凭什么! 楚政(回瞪):因为他出轨的唯一可能就是魏慈明! 魏慈明: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楚政:可以。 昭乐:不可以。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1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昭乐:不准备和他约。 楚政:每次都是我去找他。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昭乐:…… 楚政:…… 乐乐:好吧……下一题。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昭乐:他送我礼物的时候。 楚政:他对我笑的时候…… 乐乐:楚政!瞧你那点儿出息!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昭乐:幸福?现在还不是时候。 楚政:的确,现在还不时候,唯有平定天下之后,方能品味幸福。 燕于琴:所谓乱世幸福,怕是你们都懂不了喽! 楚政:你懂? 燕于琴(看文知礼):似是懂得。 39曾经吵架么? 昭乐:嗯。 楚政(不自在):不止一次。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昭乐楚政:家国天下。 41之后如何和好? 昭乐:你觉得和好了么? 楚政:…… 乐乐:真后悔答应采访你们!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楚政:我想要今生! 昭乐(低头脸红):若有来世,愿我们不必再为家国牵绊,做一对凡世幸福人。 乐乐:表白了!昭乐你表白了! 昭乐:……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昭乐:送我礼物,和来齐国看我的时候。 楚政:上一题的时候…… 乐乐:政儿,你到底有多苦逼……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楚政:保护他。 昭乐:依靠他。 乐乐:真协调。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楚政(苦笑):若理智下来,便会知道姜昭乐从未爱过楚政。 昭乐(抿嘴):现在就会觉得了。 乐乐:呃,政儿你别多想……下一题!麻利儿的!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楚政:凡是带刺的,都像。 昭乐:大喇叭花。 乐乐:……下一题……气氛好冷……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楚政:…… 昭乐:…… 乐乐(摔题板):所有要求采访这一对的,都给本宫滚出来站成一排!就不会选别人么?啊?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2 楚政:那是什么? 昭乐:……国弱家破…… 楚政:昭乐……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昭乐楚政:……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昭乐:没有爱,谈何长久? 楚政(怒目):姜昭乐! 昭乐:恩?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本次采访因嘉宾突然离场到此结束,请观众朋友们下次选一对和睦些的CP可好? ☆、政乐相性后五十问【平安夜福利】 (5773字) 时隔七年,我们的访谈终于能够继续了!鼓掌~~~! 现在我们是在赵都外的联军大营中,受访者还是我们的主角,姜昭乐小朋友和楚政小朋友! 呃,又他娘的对我拔刀相向!迫于淫威之下,我们再次重新欢迎二位! 欢迎太子殿下和楚王陛下大驾光临,实在是本栏目组的荣幸呀!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昭乐:什么叫攻? 乐乐(小声问):政儿,他真不懂? 楚政(点头):昭乐,你那个就叫攻!真的! 乐乐:……政儿,你这样骗昭乐真的好么? 楚政:难道你想他反攻?(拔刀) 乐乐:呃……不想……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昭乐:…… 楚政:那当然是因为我疼他! 乐乐:好吧,下一题……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昭乐(脸红):还好…… 楚政:很满意! 乐乐:多新鲜,你又不是受!怎么知道受的痛苦! 昭乐:他不是受么?他不是说我是攻么? 楚政:你别听她扯,她根本不懂什么叫攻受! 昭乐(眯眼看楚政):你懂? 楚政:呃……我其实也不懂 昭乐:那你为什么说我是攻? 楚政:因为说是攻好呀!我想你好…… 昭乐:奥,主持人,纠正一下,楚政是攻,我是受! 乐乐:(惊!)什么……什么情况? 昭乐:楚政说了,说是攻好,所以我说他是攻呀! 乐乐:……倒霉孩子还是不懂什么叫攻受…… 54初次H的地点? 乐乐:恩?在哪儿? 昭乐:你写的,你不知道么? 楚政:我要求换主持人,这主持人笑得太为荡漾! 乐乐:(泪目)我不笑,我哭成么?不要换主持人,主持人也是要吃饭的……主持人替你们回答还不成么?他们初次H的地点是昭乐的寝宫…… 55当时的感觉? 楚政:挺想哭的,盼了那么多年,总算成了! 乐乐:瞧你那点儿出息,小昭乐呢?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3 昭乐:…… 乐乐:太子殿下!你忘了那天的感觉了么? 昭乐:……没有,但只记得挺疼的了…… (我们的楚王陛下滚到角落,默默流泪去了。)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楚政(从角落冲回来):很美! 乐乐:这就完啦? 楚政:(点头)完了 乐乐:好吧,你个词穷的孩子,昭乐呢? 昭乐:他……他当时样子挺凶的,跟要吃了我似的……但是事后很温柔。 (楚王陛下再次滚到角落,默默流泪去了。)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楚政:快收拾! 昭乐:恩,我也是这样说的 乐乐:……这两个苦逼的孩子,完事儿还得亲自收拾床铺。 58每星期H的次数? 昭乐楚政:星期是什么? 乐乐:……就是多久H一次? 楚政:(咬牙切齿)你说呢? 乐乐:好吧,下一题!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昭乐:别耽误国事就好…… 楚政:视昭乐的喜好而定 乐乐:如果昭乐喜欢不做呢? 楚政:……不会吧? 昭乐:(肯定的点头)不会的!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昭乐(脸红):不告诉你! 乐乐:楚政呢?你是不是也要这样说? 楚政:恩…… 乐乐:(摔题板)你个妻奴!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昭乐:不知道,问他吧…… 楚政:我也不知道 乐乐: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做什么呢? 昭乐楚政:你每天没事自己在身上乱摸么? 乐乐:(翻题板)下一题吧,你们肯定没问题……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昭乐:这乃是两国政要之软肋,岂可轻易透露于人? 乐乐:你不是连星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么?现在会说这个了? 昭乐:方才我是头疼 乐乐:……娘的…… 编导:主持人注意啊!不许爆粗口!不然换主持! 乐乐:(哭)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昭乐:挺好的 楚政:和他一样 乐乐:……下一题吧,你们真无趣,早知道后五十题采访别人了 (观众席上已经只剩下魏慈明、赵灵宫以及文知礼三人了,看着已经傻了的赵灵宫,主持人默默地低下了头,终于明白为什么不采访别人了)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楚政(一把抱住昭乐):只要是昭乐,什么我都喜欢 乐乐:这和题目有关系么?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4 昭乐:他的意思是他很喜欢,恩,我也觉得不错,可以解乏 乐乐:(小声)不是完事儿你跟死猪似的了……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楚政:寝宫 昭乐:大帐 乐乐:到底是哪里? 楚政:好像大帐里比较多一些…… 乐乐:(不屑)切,总共也就那么几次,哪里多有什么区别么? 楚政(抽刀):那还不是你安排的! 乐乐:下一题下一题!快快快!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楚政:天守宫! 昭乐:(扭捏)其实我想在常念上试一试 乐乐:(囧字脸)小昭乐,你真闷骚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楚政:都洗 乐乐:……政儿,你亲娘我都不知道你还有洁癖 昭乐:是我有,好了,下一题吧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昭乐:他老说等一下就不疼了,算么? 乐乐:不知道,这道题我也没弄懂…… 楚政:那还不赶紧下一道!快点,本王很多奏议没看呢!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昭乐:没有 乐乐:(坏笑)政儿~你呢?有没有? 昭乐:无妨,我知道他和敬德之事 楚政:(悲伤)…… 乐乐:敬德呀……下一题吧 70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昭乐楚政:反对! (魏慈明抬手给赵灵宫擦擦嘴角的口水,苦笑)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麽做? 昭乐:他不会的。。。。。。 乐乐:我也觉得,政儿呢?小昭乐被强奸的话? 楚政(恶狠狠地看向主持人):你让他被人强奸一个试试! 乐乐:|||==编导,嘉宾威胁主持人……你怎么不管呀…… 编导:主持人手里没刀,嘉宾身后有好几十万把刀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昭乐:(脸红) 楚政:如你所见 乐乐:懂了……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昭乐:(扭头)我没有朋友,只有师兄弟,他们不会这样…… 楚政:除了昭乐,不管是谁这样说我不会同意 乐乐:政儿,你真不是借机表白来了么? 楚政:(站起来)这俱是楚政真心话! 乐乐:行啦行啦!别激动,真心话就真心话呗……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楚政:当然! 昭乐:不擅长,但是我会努力的 楚政:(紧张)你要怎么努力? 昭乐:你说呢?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5 楚政:(拉住昭乐的手)不不不,你不用学了,你已经很好了 乐乐:(掩面)我真不想告诉楚政,小昭乐的意思是和他多搞几次,学习一下…… 75那麽对方呢? 楚政:很好很好!(攥昭乐手)真的,昭乐你很好了 乐乐:看来楚王陛下还没从上一道题中脱离出来……太子殿下呢?觉得怎么样? 昭乐:他是真的很好……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楚政:只要是他,什么都好 乐乐:政儿,其实我觉得我应该让你做受…… 昭乐:没有什么特别希望的,只要是他就很好了,说什么不多奢望 乐乐:(咬手绢)昭乐~~~~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楚政(眯眼回味):所有 昭乐:不大记得了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昭乐:若是为国牵绊,也无不可,若非是为了国家,余下的皆不可 楚政:(窘迫) 昭乐:(拍楚政肩)你与敬德之事我已知道,无妨 79您对SM有兴趣吗? 楚政:没有! 昭乐:那我也没有吧…… 乐乐:这种失望的语气是怎样?小昭乐,其实你还是对这个很有兴趣吧? 楚政:没有!昭乐他绝对没有!除了赵灵宫谁都不会对这个有兴趣! (观众席上的魏慈明淡淡地扫了楚政一眼,昭乐连忙在暗地里拧了楚政一把) 乐乐:……呃,下一题吧……提醒下两位嘉宾,开口需谨慎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昭乐:会吗? 楚政(抱住昭乐):不会! 81您对强奸怎麽看? 昭乐楚政:(一起看向观众席上正在玩魏慈明衣袖的赵灵宫)…… 乐乐:好吧,下一题……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楚政:他再疼也不肯说,我总怕伤到他 昭乐:他总是小心翼翼…… 乐乐:昭乐,你这个大闷骚!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楚政:就那么两次!你觉得呢? 昭乐:大帐中那一次 乐乐:还是我家小昭乐乖巧可爱~~~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昭乐:第一次就是我主动 乐乐:你居然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 昭乐:我为何不要隐瞒? 乐乐:……不为何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昭乐:很惊讶,好像还有点难过 楚政:不是有点,是很难过 昭乐:(惊讶)为何? 楚政:我怕你是要用身体和我…… 昭乐(哀伤):你不信我也是常理之中 楚政:…… 乐乐:我们的嘉宾执手相看泪眼去了,申请插播广告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6 【广告时间:项梁抱着楚国战刀上!……好吧,改广告为卖艺吧!】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昭乐楚政乐乐:(目光再次瞟向观众席) 慈明:你们但说无妨,少君他……他听不懂的 乐乐:算了,还是下一题吧……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乐乐:跳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昭乐:他就很好了 楚政:我理想中人,从来都只是姜昭乐一人 昭乐:(笑)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乐乐:不用问了,下一题吧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昭乐:事前喝得酒? 乐乐:不算! 昭乐:那就没有 乐乐:政儿,你就让你家受这么坦然地答题? 楚政:这不是很好么 乐乐:……你真的是攻? 昭乐:(抢白)当然! 乐乐:(掩面)……倒霉孩子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昭乐:天正十二年正月十日 楚政:……下一题! 昭乐:(斜睨)你不记得了? 楚政:是 昭乐:(冷笑)好吧,下一题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昭乐:恋人?这我说不准,能肯定的是那人正是楚王陛下 楚政:(紧张) 乐乐:咳咳,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后果! 昭乐:主持人,楚王陛下经人太多已记不得了,下一题吧! 楚政:(着急)不不,昭乐,我记得的记得的!是敬德!敬德! 昭乐:奥,敬德呀…… 乐乐:……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次访谈又要延续上次的命运?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裏呢? 昭乐:额头 楚政:昭乐亲我手指的时候,我很兴奋 乐乐:……都不正常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裏呢? 楚政:头顶 昭乐:手指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楚政昭乐:…… 乐乐:好吧,下一题…… 96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楚政:那时候,什么都想不起了 昭乐:(笑)偶尔会想到今后该如何吧? 楚政:(贴近昭乐的耳朵)下一次,我不会让你有力气去想这些了 乐乐:咳咳……我还在呢! 楚政:你在又如何?我即刻便可唤楚军进来将你扔出去! 殿下,陛下喊您回家_分节阅读_157 乐乐:……我怎么养了这么两个白眼儿狼? 97一晚H的次数是? 昭乐:一次就很好了 楚政:听他的 乐乐:(奸笑)小昭乐你刚才不是很闷骚么?怎么这会儿倒这样了? 昭乐:(脸红)他一次……已很久了…… 乐乐:噗!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楚政昭乐:互相脱 99对您而言H是? 昭乐:解乏的良药 楚政:……昭乐的药 乐乐:哈哈!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楚政:昭乐,跟我回家~ 昭乐:楚政,还我父王! 乐乐:……差距真大,不过我们的节目到这里还是要结束了!至于正在吵架的楚王陛下和太子殿下呢~~~就已经和我们栏目组没关系啦~嘉宾退席~呃?还在打?没事没事,有联军在,不怕的~~~~~ 编导:主持人,你去请联军,我来放结尾曲 乐乐:(泪目)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