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1节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皇家妻 作者:九斛珠 文案 知道定王将来要当皇帝,阿殷决定抱住这金大腿,谋条出路。 这男人玉面冷情,尊号“杀神”,阿殷将大腿抱得小心翼翼。某天,阿殷发现定王不止把大腿递给她抱,竟然把身子也送过来。 这是想做什么!阿殷懵逼。 定王:腰比腿粗,不想抱? 阿殷:抱腰?听着怪怪的。 禁欲杀神王爷vs美貌帅气女侍卫,架空勿考据 我本可以忍受孤独,如果不曾遇见你。——定王独白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主角:阿殷,定王 ================= ☆、001 六月的京城,蝉声躁鸣,闷热欲雨。 阿殷被绑在床榻的角落,浑身酸软无力。 丫鬟琼枝推门进来,将一束盛开的木槿花供在桌案上,慢慢地摆弄花枝。粉萼重瓣,嫣红姹紫,鲜润的木槿花衬得她娇小的脸格外漂亮,只是那颗心…… 阿殷的目光钉子般扎在琼枝身上。 琼枝心虚,侧头躲避她的目光,讷讷的道:“姑娘觉得热么?我去找碗冰镇酸梅汤来。” “我只觉得冷。”阿殷咬牙,“心冷!” 用了多年的贴身丫鬟,却在前两天偷偷往阿殷饭菜里下药,趁着她手脚酸软无力反抗的时候,将她绑起来送到了如今这个地方,能不心寒么?琼枝是孤儿,自小在阿殷身边伺候,主仆关系一向不错,她敢做出这等背主的事情,仰仗的无非是阿殷府上那位嫡母——景兴帝亲封的临阳郡主。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这在京城里几乎凤毛麟角,也让她在府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琼枝显然也是吃准了阿殷这卑弱的身份,听了责备后只低头不语。 阿殷倚窗哂笑。 被困在这里三天,她几乎费尽了唇舌,却还是无法说动琼枝为她解缚。阿殷的父亲是武将,她自幼习武功夫不弱,若不是有那迷药拖累,这点绳索根本困不住她。可惜如今手脚酸软,即便心里急出了火,却还是挣不脱那打成死结的绳索,只能言语试探—— “外面没什么动静吗?没有兵马打进来?” 琼枝诧异的抬头看她,欲言又止,随即抿着嘴往花叶上洒水,手却是微微颤抖的。 阿殷肯定了心中猜测,紧追着问道:“有人率兵勤王,已经打进来了是不是——我已经听见外头的厮杀声了!你还守在这里,是要拉着我同归于尽?” “姑娘!”琼枝依旧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外头兵荒马乱,打得正紧。郡主和代王他们肯定会赢,到时候姑娘嫁给高二爷做相府的少夫人,也还是一样的荣华富贵。你,你别再逼迫奴婢了。” “他们这是在谋逆!”阿殷没忍住心中愤怒,斥道。 “郡主说这天下原本就是代王殿下的,奴婢自知对不住姑娘,不过高二爷一向待姑娘好,这回也是迫于无奈,等外头安定下来……”门扇砰然被踢开,琼枝身子抖了抖,骇然转身回望,就见一个身着重甲的男子提剑进来,直奔阿殷。 正是这宰相府上的二爷,高元骁。 二十余岁的男子身材挺拔,衣甲染了不少血迹,上前将阿殷的绳索挥剑斩断,声音有些嘶哑,“外头形势不妙,阿殷,我放你离开,你逃出京城去。” “高元骁,你这个混账!”多日束缚被困,阿殷一得自由,便挥拳打在他的胸口,可惜手臂酸软,加之他有重甲护体,并没有半分撼动。阿殷口中被他强行喂了一粒药丸,高元骁手臂像是受了伤,殷红的血正缓缓的从袖口渗出,蹭在她的脸颊。 “逃出京城后去剑南,带着这玉佩,那里的参事会照顾你。”高元骁将一枚玉佩塞在阿殷掌中,也不顾阿殷的怒目,猛然低头往她唇上重重吻过去,却被阿殷侧头躲开,扑了个空。 干燥的嘴唇蹭过柔软的肌肤,阿殷下意识的举起海棠红的薄纱衣袖隔在中间,高元骁分明看到她眼底闪过的厌恶。 他动作一顿,沉声道:“我高元骁的手段虽不光彩,但是阿殷,我喜欢你,只想娶你为妻!” 阿殷只是一声冷嗤,将玉佩丢回给他。 外头的动静虽传不到这深宅之中,瞧高元骁这幅模样,阿殷却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谋逆事败,勤王的军队已经掌控了局势,这座宰相府怕也是保不住了的。 阿殷不敢多逗留,迅速下榻要往外头走。 “郡主府很快就会被围,你千万别再回去。”高元骁意有眷恋,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臂衣裳,却最终化为紧握的拳头,“赶快逃出这里,找个地方藏身。东南角上人少,你能离开。” 阿殷没吭声,随手抄过一把短刀藏在袖中,也不理会面色惨白的琼枝,迅速出了屋子。 刚才高元骁喂给她的应当是解药,只这么片刻的功夫,身上的力气便回笼了些许。阿殷辨定方向,腿脚酸软的出了院子便往外逃。 高元骁追出院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愣怔了片刻,便拔剑在手,往西北而去。 * 走出数重院落,阿殷才听清楚外头的喊杀声,甚至有青烟在远处升腾,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她从东南的方向出去,果真没有多少兵丁把守,只有一队队的军士执刀跑过去,像是往高府西北侧集合。阿殷避过那队兵丁,转过街角后混入一处民宿,想了想,还是往郡主府上走—— 对于害死她生母的临阳郡主,阿殷当然不会有半点眷恋,她惦记着的是她的父亲。 那个因为爱妻临终的嘱托而委曲求全十数年,却终年郁郁寡欢,最终战死沙场的男人。 阿殷犹记得几个月前父亲的爱将带回噩耗时的情形,那个沉默坚毅的男人将一包衣冠交给临阳郡主后,又偷偷把半枚梳篦交给阿殷,道:“将军叮嘱过,请姑娘将来务必要找机会将这梳篦带回南郡安葬。他说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就只能在死后相守。” 生不同寝,死而同穴。 南郡是阿殷生母冯卿的长眠之处,陶靖为一双儿女在京城委曲求全十数年,临终时却只想回到那片故土,陪伴最爱的女人。 阿殷鼻头发酸。她什么都能丢下,唯独不能丢下父亲那半枚珍藏的梳篦。 临阳郡主谋逆事败,府上必定会受牵连,现在恐怕已十分凶险。可如果不回去,整个府邸就会在禁军手中化为废墟,一器一物皆查抄损毁,那她就再也寻不回父亲的痕迹。 阿殷抬起袖子狠狠的擦干眼角的湿润,藏好了短刀,迅速回府。 郡主府附近果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军士,阿殷对这座府邸熟悉万分,轻松避开杂乱的人群,熟门熟路的摸到住处取回那半枚珍藏着的梳篦。出了住处没多久,却意外的碰见了兄长陶秉兰。 陶秉兰少见的现出惊喜,“你回来了?” 兄妹俩是同胎而生,阿殷只是个郡主极力想抹灭的庶女,陶秉兰却被记做嫡子养在郡主膝下,因郡主自小教导的“阿殷克母”而不喜欢妹妹。兄妹二人感情淡薄,却到底是至亲骨血,几重院落外皆是呵斥和哭喊声,恐怕已经有人闯了进来,阿殷当即道:“咱们从西角的假山走,那边人少一些!” 她已有数日未曾回府,陶秉兰满腹焦急疑惑,此时却没时间细说,当即带着她绕过府中亭台水榭,到了西角假山。 外头纷纷嚷嚷的已经聚了不少军士,盛夏时节日头正烈,陶秉兰额头见了汗珠,朝阿殷道:“我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逃走。” “哥!”阿殷攥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得有人掩护你,否则咱们谁都逃不掉。阿殷——”陶秉兰罕见的露出爱护的姿态,“不要怪我这些年的冷落,我只是想护着你。蔡将军的嘱托我也听见了,父亲惦记了南郡一辈子,你务必要全他心愿!” 不容阿殷多说,陶秉兰叮嘱完了,拔剑便往外冲去。 他是郡主膝下的独子,锦衣玉服和诸般佩饰都格外显眼,一冲出去,当即吸引了周遭的军士围攻。陶秉兰平素虽也习武,身手却是平平,在围攻中险象环生。 阿殷想跟着冲出去,手里却死死攥着那把梳篦。她咬紧了牙,抹掉眼泪,扭身朝外跑。 可惜她终究没能逃走。 郡主府外面围了数层的士兵,阿殷闯进来的时候因为急切没有看明白,此时却发现除了方才那团团军士之外,暗处还藏了禁军。她纵然已经服了高元骁的药丸,到底被用了数日的药,此时力气尚未恢复,哪抵得住外头的层层围困? * 当朝皇帝被闯入皇宫的逆贼杀害,定王殿下率兵勤王救驾,控制局势后为大行皇帝治丧,随即在群臣拥立下登基为帝。 十五日后诸事尘埃落定,新帝下旨在正午时处决逆犯。 那一日天气晴好,阿殷跟着陶秉兰走出阴沉的牢狱,兄妹二人各自无言。 刑场外围了层层百姓,阿殷看着同代王一起跪在最前面的临阳郡主,目中是刻骨的恨。 ——生母产后血崩而死、父亲委曲求全郁郁寡欢,乃至今日兄妹二人被牵累,这个蛮横跋扈的女人为了一己执念,毁掉了她原本无比圆满的家庭。只是可惜了父亲,十数年的隐忍求全,到底没能让儿女逃过这个女人的祸害。 阿殷握紧了手中的梳篦,心中诸多遗憾未解。 不知道父亲临死时是怎样的心境呢?也许是隐约的解脱吧,就像此时的她一样——终于可以与父亲团聚,去看看从未见过的生母的脸庞。 听乳母说,她的生母有这世上最迷人的容颜和最温柔的声音。阿殷虽没见过她,却曾在无数个模糊迷离的梦境里梦到过她。 日影缓缓移动,阿殷仰头,瞧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嘴角扯出个弧度,像是在微笑。 高台之上,亲自监斩的新帝扫过底下跪成数排的附逆皇亲。这些人曾经是京城中最为尊贵的人物,如今却褪尽金玉装饰,穿着囚服跪在那里,潦倒而败落。代王和寿安公主意有余恨目光在死前怨毒的盯着他,新帝却只瞟了一眼便移开,随即看到那个刑场上绽出的微笑。 他蓦然身子巨震,扶着桌案牢牢的盯向那个女子。 平淡无奇的囚服,拿竹簪挽起的乌黑长发,白净的脸上不施脂粉,只是素面朝天的瞧着日头微笑。她长得极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新帝将那如画眉目瞧得分明,甚至能看清她微微眯着的眼睛,那目光定然像初夏的阳光般明媚清净。 竟然是她! 新帝不可置信的再打量一遍,终于确信了那张脸。那张他曾惦记过许多个日夜,即使穿着囚服,不做半点脂粉装饰,也还是美丽夺目、冠绝群芳的脸。 怎么会是她! 刑场上的屠刀举起又落下,新帝出声阻止已是不及,他万分错愕的起身,看到底下血迹溅开时,手中的朱笔骇然掉落。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填坑,每天又有起床动力啦~ 女主重生,男主会晚点恢复前世记忆,然后一起大杀四方。 第2节 然后,每章24小时内的留言每人送个20点的小红包聊表心意哈,作者菌要每天早上睁眼先发爱的红包~23333 ☆、002 阿殷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冷,才过了元夕没多久,外头月色很亮,透过纱窗漏进来,铺了一地的银光。阿殷下意识的握住放在枕边的短刀,只觉得背上汗涔涔的,心咚咚的跳着像是要跃出胸腔,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她坐起身子,有些发怔。 熟悉的帏帐锦被,妆台箱笼,外头的博山炉里是香丝袅袅,紫檀矮几上的那盆水仙在月光下愈发显得莹润。外间里如意似乎又在说梦话了,喃喃的念叨着什么,旋即发出极轻的笑声。 屋内安然静谧,还是她十五岁时的样子,可她却已不是十五岁的少女。 刑场上的记忆噩梦般萦绕在脑海,彼时觉得解脱,此时回想那血光飞溅,却觉得心惊。 阿殷怎么都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回到三年前,心跳急促凌乱,神思起伏不定,于是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就着寒凉的夜风站着。 从前几天自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忽然回到少女时光后,阿殷便狐疑万分,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梦境。连着数日的噩梦,梦中那些鲜活的记忆却清晰又真切,阿殷纵然心中惊骇,却不得不承认,她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神怪之类的事情,让她在被问斩后,又回到如今。 既然回来了,那就不要辜负这天赐的机会。 梦里那些令人愤怒遗憾的事情,绝对不能再任其发生! 阿殷握住窗沿,寒凉的夜风里,心绪愈来愈清晰。 今日是正月十八,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父亲陶靖从西洲回来的日子。想到久未谋面的父亲,阿殷便觉眼角发热,这一番心绪涌动,自然没法踏实睡觉了,于是睁着眼睛躺到天明,待天际鱼肚白的时候,便爬起身来,一个人到院子里练刀。 刀是父亲从关外带回的弯刀,如柳叶细长,带着微微的弧度,刀刃开得极为锋利。 阿殷平常都困在深闺中,虽然每天都会起来习武,却极少出门,这弯刀从前也是束之高阁,仅供赏玩。而如今捧出这把弯刀,阿殷纤细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刀锋,猛然一个旋身,便将父亲传授的刀法使来。 她的身材修长轻盈,腾挪之间灵活迅捷,那刀刃泛着寒光,在她身周飞舞。 如果这时候临阳郡主在这里,阿殷恐怕会忍不住靠近她身边,将这锋锐的刀刃抹在她的脖颈! 天色微明时,如意打着哈欠推门而出,站在廊下将阿殷看了会儿,才笑道:“姑娘这两天练刀,比平常更精神了。我听说郡马爷今儿要回来,要是看见姑娘这样的身手,必定高兴。”待阿殷收势驻足时,便上前将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这才出了身汗,可不能着凉了。” 她比阿殷小一岁,娇娇俏俏的容貌,笑起来脸蛋便漾出个浅浅的酒窝。 阿殷就着她递来的巾子擦拭颈间细汗,“父亲今儿就回来?” “我听郡主身边的徐姑姑说的,就是今儿回来。”如意陪着她进屋,使唤比她更小的琼枝和甘露,“姑娘沐浴的热水都准备好了?吩咐小厨房,今早上给姑娘多加一份鸡丝软糕。”遂陪着阿殷入内沐浴盥洗。 待得梳妆罢了,外头阳光才斜斜的搭在了院墙,阿殷理了心绪,往明玉堂去请安。 * 阿殷所住的合欢院离明玉堂有点远,阿殷照顾着身后的如意,走得不算太快。到得明玉堂门口时,迎面正碰上了兄长陶秉兰。 陶秉兰前两天不在府里,阿殷这还是回来后头一次见着他。 十五岁的少年郎衣锦佩玉,身材修长,才过了年节的热闹往来,身上还穿着簇新的檀香色云纹圆领衫,腰间勒了锦带,晨光下神采奕奕,见到她时却总透着冷淡疏离。 阿殷记忆中的陶秉兰,却还是那日为了掩护她而冲出去引开军士的兄长。 彼时牢狱里相依为命,陶秉兰将有限的饭菜匀给她,拿衣襟当蒲扇,不厌其烦的驱走潮湿闷热牢狱中的蚊虫。也会在深夜难眠的时候,隔着狱中冰寒的铁栅栏握着妹妹的手,告诉她这些年的冷淡疏离,不过是为了在临阳郡主跟前保护她。 多年隔阂,他大抵还不适应兄妹的亲近,然而临死前没有临阳郡主压着,他敞开心扉说起话来,对妹妹的疼爱却还是溢于言表。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又岂是临阳郡主言语挑拨所能消磨的? 曾经一同死在刑场上,如今阿殷见着他,忍不住便勾出笑意。 陶秉兰神情依旧冷淡,只斜着眼角扫了她一眼,却没说话,径自抬步进了明玉堂。 阿殷紧随其后进了院子。大抵是为了重新见到兄长而高兴,又期待着跟父亲的重逢,即便是要去拜见那个可恨的女人,她的心情还是很不错,鬼使神差的踩着陶秉兰踩过的方砖,亦步亦趋,自寻其乐。 陶秉兰走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停下脚步,皱着眉回头看她。 阿殷数年习武,这点应变自是不在话下,及时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兄长。 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了,眉头皱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瞪了她一眼,拂袖继续往前走。阿殷默默的吐个舌头,同他隔开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进了堂屋。 从院外碰见到进入堂屋,兄妹俩除了最初的问候,竟是连半句话都没说。 里头临阳郡主已经梳洗完了,正斜倚在短榻上,就着丫鬟跪地高举的盘子挑今儿出门要戴的金簪。她自幼心高气傲,除了会对使唤多年的人留情之外,对这些做杂事的奴婢向来都没有耐心,稍有不顺遂便会变卖打发出去,身边的人没几个月就要换一换。 这丫鬟也是才进来没多久,恭敬谨慎的侍候着,大概是跪了太久,胳膊都有些打颤。 好在陶秉兰的到来解救了她,临阳郡主一见着儿子,便将手中一枚金钗丢回盘中,旋即扶着丫鬟的手坐直身子,“秉兰今儿来得倒早。” “昨晚回来得晚,没敢打搅母亲,今儿特地早些过来了。”陶秉兰冲她行礼。 临阳郡主便叫丫鬟给他赐座,随即拿眼角扫了阿殷一眼,“你也来了。” “给母亲请安。”阿殷屈膝行礼,不去看上首母子其乐融融的模样。 比起重生后头一回见着临阳郡主时差点压制不住的愤怒憎恨,这会儿阿殷已经很能控制情绪了。上首这个人纵然嚣张跋扈害人匪浅,纵然与人串通谋逆,此时的阿殷却没有半点本事奈何她。 毕竟这位郡主的身后,是京城中占据了小半边天的势力。 临阳郡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京城世家中极有分量的怀恩侯姜善的爱女。 睿宗皇帝在位时膝下子嗣众多,几个儿子都很有本事,便择了嫡长的儿子做太子,封号“诚”,是当时人人称赞的东宫明主。待得他老来病重,几个儿子争皇位争得厉害,临终前被第三子串通禁军夺了皇位,将诚太子诬为弑君的叛贼后斩草除根,自己做了皇帝,年号景兴。 景兴帝所娶的正是临阳郡主的姑母,皇后姜氏。 姜家当时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数代勋贵经营,在世家门阀之中极有分量。景兴帝与皇后感情深厚,破格封了她的内侄女做郡主,而临阳郡主与当时的太子即如今的代王,还有姜皇后嫡出的寿安公主也是自幼来往,感情颇深。 后来景兴帝不知是怎么的,当了九年的皇帝,却一朝看破红尘,将皇位禅让给了诚太子的亲弟弟,就是如今的永初皇帝,随后出家为僧,不出几个月便销声匿迹。 永初帝初登帝位时自然要感念景兴帝禅位的宽仁大德,十分善待景兴皇帝膝下的几个子嗣,虽将当时的太子移出东宫封了代王,却也大肆赏赐,连同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都得了照拂。 如今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代王、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依旧是很得皇帝偏袒。 只是从他们先前串通谋逆的行径来看,恐怕这几位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王位尊荣。 阿殷的父亲出身微寒,她如今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倚仗的庶女,自然无力与这些人抗衡。在她谋得出路,丰满羽翼另寻靠山,有能力与临阳郡主抗衡之前,只能收敛、忍耐。 屋子里香气馥郁,阿殷没得到临阳郡主的吩咐,就只能杵在那里站着,倒是陶秉兰有些嫌烦似的,今儿头一回开口跟她说话,“都请安完了,还站着做什么。” 临阳郡主便也想起阿殷,看都不看一眼,挥手道:“去吧。”她向来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前的人只是微渺的蝼蚁,根本不屑一顾。 阿殷粗粗行礼告退,垂眸敛住眼底寒光。 ——前世的结局清晰印刻在脑海深处,终有一日,她要亲手将这可恨的女人送上断头的刑场,听凭国法裁处!那个时候,除了一副草席,这作威作福的郡主不会再拥有任何尊荣,除了骂名和家族的衰亡。 出了屋子,外头阳光已经洒满了庭院,有丫鬟正执了小银壶在廊下给笼中的雀儿添水,如意在门外伺候着,待阿殷出来时便探问似的瞧她。 阿殷笑着摇了摇头,出了明玉堂才问道:“父亲几时回来,有确切消息么?” “郡马爷回来后还要面圣,恐怕后晌才能来。”如意歪头笑着瞧她,“姑娘等不及了?” “一年没见,当然有些期待。”阿殷走在空旷的廊道上,没了合欢院里的人多眼杂,便问如意,“昨儿吩咐你打探的事情,可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闻言,愤愤道:“琼枝果真是个不安分的,我平常倒没瞧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8点见~~ ☆、003 琼枝是孤儿,从人贩子手里卖为奴婢,辗转到临阳郡主府上时还很小。 临阳郡主不喜欢阿殷,这合欢院里的丫鬟大多也只是差强人意,琼枝矮子里拔将军,渐渐的崭露头角,成了阿殷跟前的丫鬟。 如意平常挺照顾琼枝,将她当成妹妹看,如今说起来,便更加愤然,“姑娘不提我还不知道,琼枝平常偷偷往明玉堂里跑得可勤快了,已认了郡主跟前的何姑姑做干娘。这也是她会办事的造化,容不得我嚼舌根,可她仗着有几分姿色,竟还想往殆知阁钻。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能瞧出来!” 殆知阁是陶秉兰的住处,阿殷听罢哂笑,“倒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她有这般心思。” 陶秉兰与阿殷同胎而生,容貌相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貌郎君,且又是这府里的少主人,难怪琼枝会生出这心思。恐怕她前世之所以背叛,便是受了临阳郡主之命,指望着办成事情,被临阳郡主塞到陶秉兰跟前去,做个侍妾。 只是可惜了,阿殷虽不介意琼枝另攀高枝,却介意琼枝踩着她往上爬。 阿殷沉吟了片刻,嘱咐如意,“心里有数即可,不必打草惊蛇。” “琼枝心思都歪了,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姑娘难道要放过她?” “放过?”阿殷摇头,“怎么可能。” 在这座府邸里,她被郡主压着处处掣肘,哪怕处置个丫鬟都未必能随心如愿。但若是离开这府邸,临阳郡主的手又能伸到多远?能伸到西洲,伸到边塞么? * 晌午才过没多久,负责到外院打探消息的甘露就跌跌撞撞的跑进院门,脸上几乎笑开了花,“姑娘,郡马爷回城了,说是已经进了宫去面圣,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走吧。”阿殷已经在廊下站了小半个时辰,闻言而笑,带着乳母往明玉堂里去。 到那儿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便见父亲陶靖两肩风尘,大步踏来。 陶靖出身微寒,却是自幼聪颖,身手出众,且腹中也藏了些书,二十一岁那年上京参加武举,骑射功夫皆十分出彩。他生得躯干雄伟,英姿挺拔,身上没有京城纨绔们的奢靡气,风采十分出众,便不幸被临阳郡主看中,一心要招为郡马。 彼时景兴帝才登基没多久,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得帝位,要收服京城里那些树大根深的世家,少不得倚重姜皇后的娘家怀恩侯府。 临阳郡主是怀恩侯的掌上明珠,也格外受姜皇后疼爱,她原本就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喜欢的东西非要攥到手里不可,即便知道陶靖已有妻室,却还是不肯罢休。三番四次的恳求皇后,最后竟令姜皇后出面,告诉陶靖,若他执意不从,非但功名路断,就连南郡的妻子和双亲宗族都会性命不保。 那时候阿殷的母亲冯卿正身怀有孕,陶靖哪肯服软,当即丢下武举换来的功名,孤身回乡。 谁知道临阳郡主吃定了他,不远千里的赶过去,还调了当地的卫军护驾,也不顾外头说得难听,摆出一副誓要横刀夺爱,将所求的东西攥在手里的架势。 怀恩侯府位高权重,在京城虽有收敛,出了京城却没少仗势欺人。姜家的人霸占良家妇女、侵占农田、纵容家奴打死人命还逍遥法外的事情比比皆是,怀恩侯爷睁只眼闭只眼,对临阳郡主的行为竟是沉默纵容。 陶靖虽不怕她,家中二老却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不敢与这等蛮横的贵人为敌。冯卿不忍二老整日担惊受怕,最后以阖家性命和腹中的胎儿劝说,竟叫陶靖忍痛降她为妾,而后从了临阳郡主。 ——阿殷从前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那时自甘退让,委屈自己和孩子不说,还硬生生将陶靖推入悔愧的境地。直至她前世长到十八岁得知母亲的身世经历后,才明白母亲当时的迫不得已。 而陶靖的路也由此坎坷起来。 娶了怀恩侯府的千金,做了郡马,即便满腹文韬武略,又哪能轻易入伍,立功带兵,只能在京城对着临阳郡主想看生厌。满腔抱负被压制了整整七八年,直到永初皇帝登基,姜家的势力过了中天现出衰微的气象,才得以远赴西洲,投身军戎。 也终于能远离临阳郡主,在西洲的残月中悼念亡妻。 如今陶靖风尘仆仆的归来,阿殷未说半个字,泪花便先湿润了眼角。 前头临阳郡主已经带着陶秉兰迎了上去,陶靖与她虽是夫妻,却几乎没什么感情,避开临阳郡主的手,将肩上披风递给陶秉兰,硬邦邦的道:“皇上召问边防之事耽搁了时间,劳郡主久等。” “你能得空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临阳郡主却是软着语气,一面吩咐人奉茶捧果,一面问他路途是否平顺。 陶靖客气简短的答她几句,便问陶靖课业如何。 第3节 他自冯卿死后性子便冷硬起来,平常沉默寡言,郁郁少欢,只是他生得容貌出众,人过中年后愈发身材伟岸轮廓硬朗,叫人动心。临阳郡主一则贪恋,再则当年的事闹得难看,如今没脸和离,愈发不肯放手了。 夫妻二人同处时的气氛素来僵硬,坐了一阵,外头来人说寿安公主派人来请临阳郡主和陶秉兰去品茶,临阳郡主便安排人伺候陶靖休息,一面带着儿子赴茶会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阿殷这才缓缓上前,站在陶靖跟前。 陶靖瞧见她眼角似有泪痕,有些意外,却不愿在这明玉堂多逗留,带着阿殷到了书房,才问道:“怎么哭了?这半年她亏待你了?” “郡主没有亏待我,只是父亲归来,我很高兴罢了。”阿殷眼角发红,唇边却是满满的笑容,等陶靖落座后便给他添茶,手中茶杯稳当,声音却稍有哽咽。 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前世父亲战死沙场,她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父亲临终时将梳篦葬回南郡的心愿也未能达成。如今父亲好端端的坐在跟前,还是令人着迷的伟岸风姿,没有战死沙场,更没有那时的残破遗憾。 所有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陶靖跟临阳郡主成婚十数年却一无所出,膝下只有陶秉兰和阿殷这对兄妹。陶秉兰是临阳郡主自小带在身边,当成亲生儿子教养的,只是阿殷这个庶女瞧着碍眼,常受冷落。陶靖知道女儿的委屈,平常也更疼阿殷一些,如今见她如此,便觉心疼。 “我在西洲也总惦记你,”陶靖的目光笼罩女儿,叹了口气,“这府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女儿已经长大了,父亲不必担心。”阿殷微笑。 十五岁的少女渐渐长开,容貌里也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韵味,是京城上下无人能及的丽色。陶靖整年没见她,如今瞧着明显的变化,有些恍然,“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再过两年,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就再也不必悬心了。” 阿殷知道那个人家,是他同僚的儿子,前世若非那场变故,她本该在年底时出阁的。 可如今阿殷却不想毫无作为的等待,然后眼睁睁的看父亲战死,兄长被斩。 她取了一方绣凳坐下,将手臂搁在桌案上,望着陶靖,“听说父亲升了都尉,在凤翔城有自己的住处了?”她唇角翘起,若有期待,“我想跟着父亲去西洲,一直都听父亲讲那边的趣事,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西洲比不得京城,你去做什么。”陶靖失笑。 阿殷却是认真的,“我不想困在府里,与父亲两地相隔各自悬心。哥哥在这儿很好,我却不想任由郡主摆布,听说北庭都护的千金如今都当女将军了,我就算没那个本事,也想做些事情,自己挣个出路。” 如今风气比较开放,女儿家不必困在深闺绣花逗鸟,集市上有女商人,书院里有女夫子,边塞有女将军,宫廷中也有女侍卫,只要肯吃那份苦,总能找到出路。 陶靖未料女儿还有这份心思,迟疑道:“认真的?” “认真的!”阿殷斩钉截铁。 陶靖一时还拿不准该不该让女儿去西洲历练,便沉默着没说话,阿殷便续道:“还有,父亲教了我那么多弓马功夫,二月中旬的马球赛我也想去参加。”她靠近陶靖软了声音,是平素极少流露的撒娇顽皮情态,“父亲,你可一定要答应!” ——那场马球赛可是她在定王跟前露脸的最好机会。 定王殿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果敢决断,英武过人,因为几年前的墨城之战得了“杀神”这么个不为文臣所喜的称号,加之又是庶出皇子,如今朝堂上下都瞧着东宫的太子,对他不怎么看好。 阿殷却知道,代王等人谋逆时,太子软弱无能,是定王以雷厉手段稳住京城形势,得了帝位。 而阿殷想要丰满羽翼改变结局,跟随定王是最好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女主要又美又帅!大家走过路过按个爪印撒(*╯3╰) ☆、004 陶靖没有立时应准阿殷去西洲的事情,却答应了马球赛的时候允她参加,至于临阳郡主那边,由他去说。 马球是京城内外最受喜爱的活动,陶靖虽算不上精通此技,却也擅长。他去年在西洲整整待了一年,这回永初帝准许他在京城修养两个月,在最初的朋友宴饮过去后,便分出了数天的时间,还特地找了个擅长此技的朋友指点,专门教阿殷打马球。 到得二月中旬,马球赛如期举办。 京城里每年都有上百场的马球赛,最隆重的当属二月中旬由皇帝在北苑举办的这次。 北苑是皇家园林,里头草木丰美,密林阴翳,除了兽苑及各处景亭外,专门有片极宽敞的马球场,每日都有人除草清理,周围又修了高台凉棚供人休憩,是皇帝举办马球赛时最钟爱的场地。 这时节里草长莺飞,捂了整个寒冬的皇亲贵戚们纷纷换了轻薄的春衫前来,在马球赛开始前先赏玩北苑风光,就着惠风丽日,言笑晏晏。 阿殷换上窄袖衫,握住球杆时,心绪渐稳。 今日要打好几场,绝大部分都是男子,皇室有兴致的公主、郡主、县主们比试一场,各宫有头脸的宫女们赛一场,剩下的便是似阿殷这般十六七岁的贵家千金比赛一场。 这些贵女们平常往来交游,或者熟稔交厚,或者罅隙芥蒂,此时打趣笑语,闹个不住。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临阳郡主极力想要抹灭的人,平常也没机会跟她们来往太多,此时便也不去凑热闹,目光只在高台上逡巡。 那里正中坐着的就是当今的永初皇帝,旁边是雍容的孟皇后及得宠的几位妃嫔,下首坐着的是几位亲王和长公主、公主等人。 阿殷见过定王几次,留神往那里分辨,见他正盘膝端坐时,勾了勾唇角。 有了定心丸,待得公主们赛罢了,她便精神奕奕的上场。 二十位姑娘分作两队,阿殷穿着是零星点缀细碎白花的妃色窄袖袍,对面则是绣了缠枝牡丹花样的白色窄袖袍。对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殷视为榜样的北庭都护之女,已经能够独自率兵打仗的隋铁衣。 阿殷因为马术精熟,虽说以前没在马球场上露过头角,这几日试训时技艺精湛,被安排做了个先锋。待得场上挥旗令下,众人在鼓乐声里纵马驰入场中。 二十余位姑娘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都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纵马而来,自是引得一片喝彩,就连高台上的永初帝都起了兴致,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儿。 定王自然也注意着场上的情形。 他虽久在京城,这些贵女们却大多不认得,除了那厢领头的隋铁衣是他表妹外,其他的面孔皆是陌生。不过同样的衣衫装束,便更能显出各自气质的不同,比如那妃色队伍中的小先锋。 那姑娘身材修长,脊背挺得笔直,虽然隔得远不太能看清脸,却叫人觉得满身皆是蓬勃朝气,比之其他女子更多几分干练。 她马术娴熟,球技上乘,出手精准,应该是会武功,打起来比其他的贵女们都出彩。 定王举樽饮尽,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坐着是堂兄代王,三十岁的男子,通身皆是文雅,瞧定王多看了场上几眼,便打趣,“怎么,隋小将军一出来,总算是有兴致了?” 定王未置是否,只是再次举樽,“代王兄喝一杯?” 这动静惊动了上首坐着的太子爷,兄弟几个饮酒评点,等定王再度看向球场时,便见双方各自插了数面小旗,竟是旗鼓相当。 这倒是罕见的事情。 隋铁衣英武之名在外,也极擅马球,同她的夫君并称京城的马球双绝。但凡有她带头,哪怕往队伍里塞两个不顶事的弱女子拖后腿,也是稳操胜券,从无败绩。而今日,竟被人打成了平手? 定王留神看了片刻,才发现妃色队伍里那小先锋竟不比隋铁衣差多少,虽不及隋铁衣开阖的气势,胜在动作灵活机变,人马融为一体,甚至连手里的马球杆都像是她手臂似的,随心而动。 能与隋铁衣势均力敌也是少有的事,场外助威之声不绝于耳。 到得最后,妃色队只以一面旗帜的劣势输给了隋铁衣带头的白队,这还是隋铁衣在最后关头趁着对方松懈时出其不意打进了一球获胜的,当即引起满场喝彩。 阿殷额头见了细汗,在鼓乐声里退场,稍稍喘息。 * 更衣的内室里人渐渐少了,阿殷取过桌上凉了的茶猛灌几口,平复激动的心。 这场马球赛对于她来说极为重要,因此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虽然没能获胜,能够将隋铁衣的队伍咬到最后,已经是个奇迹了。阿殷脸上笑意不散,心满意足的脱下窄袖袍子,擦净细汗,换了家常的衣服走出来。 迎面隋铁衣也已换完了衣裳,正在一株柏树下站着,见她出来,那目光便穿透人群落在她身上。年轻的女将军大步走至她的跟前,笑容爽朗,“马球打得很好,功夫也该不错,你是哪个府上的,以前竟没见过。” “隋将军过奖。”阿殷也报以一笑,“家父是金匮府都尉,我叫陶殷。” “原来是陶将军的千金,果真虎父无犬女!”隋铁衣语含赞赏,“以前没见你打过马球,这回却是一鸣惊人。” 阿殷笑了笑,“叫将军见笑了,若非承让,哪能撑到最后。倒是将军本事过人,每回进球都叫人惊叹,阿殷是打心底里佩服。” 隋铁衣哈哈一笑,以军中养出的习惯往她肩上拍了拍,像是勉励的意思。 不远处定王走来,便瞧见笑容爽朗的隋铁衣和她面前身材修长的少女。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站在十九岁的隋铁衣跟前,几乎矮了大半个头,侧面的轮廓很好看,阳光下肌肤细腻姣白,勾起的红唇十分悦目。 这身形定王自然是熟悉的,正是方才妃色队伍里出彩的小先锋。 脱下那精干的窄袖袍,她穿了件象牙色绣昙花的高腰襦裙,用的是银线,若非阳光映照,几乎看不出那花样。上身则是对襟的半臂,露出两截皓腕,没有姑娘们爱用的缠臂金和手镯装饰,素净的手很好看。发髻倒是京城少女们常见的,装点也颇简洁,珠钗斜挑,簪了一朵宫花,很配她修长轻盈的身段。 她说话间往这边看了看,那张脸生得极美,如画眉目间隐然带着英气,十分美貌。 定王极少这样打量姑娘家,如今迅速扫上几眼,便留了印象。 那头隋铁衣也看到了他,待定王到来时略作介绍,便同阿殷作别,朝定王道:“那边场地都安排好了?我可是等了大半年才能回京,这回赛马必定不会输给你!” “试试看。”定王扫一眼告辞离去的阿殷,便带着隋铁衣往西北角走。 两人途经之处,三三两两聚着笑闹的少女们都自发避让,而后偷偷摸摸的瞄上一眼。 ——这位爷可是京城上下出了名的杀神,加之整日端着个冷淡肃然的脸,就算生得俊美,也叫人不敢亲近。除了隋铁衣这个自幼相熟的表妹外,旁的贵家姑娘即便有大胆的,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而另一边,阿殷则忍着腿上隐隐的痛,正往苑外走。 今儿虽然出了风头,然而她一个极少打马球的人拼尽全力与隋铁衣抗衡,就算有自幼练就的骑马和武功做底子,也还是磕磕碰碰的受了不少暗伤。手臂的擦伤就不说了,腿上隐隐的痛处应该是淤青了,回头还得抹些膏药才行。 比这更让她头疼的是临阳郡主—— 今儿她如此出风头,认识她的人必定会有所议论,临阳郡主原本就恨不得把她藏在窖里不给见人,听见旁人议论这郡主府上的庶女,又怎会乐意?今晚回到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她倒是能忍耐,就只怕父亲心存维护,跟临阳郡主闹起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这也是值得的。 瞧今儿隋铁衣的表现,应该是对她印象深刻,定王即便未必会记住她的模样,却也能对今日异军突起的姑娘有点印象。回头阿殷想办法到他跟前去做事,有隋铁衣的赏识和这点印象做底子,总能顺畅许多。 阿殷默默盘算着,忽然觉得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看她,诧异的抬起头来,就见宰相高晟的次子高元骁不知是何时来的,正站在七八步之外,沉默着看她。 阿殷的眉心突突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家立马更新,24内爱的小红包还在继续,别停呀~~︿( ̄︶ ̄)︿ 然后蟹蟹小院子的地雷~ ☆、005 此时的阿殷与高元骁并不认识,阿殷瞧着年轻的男人,霎时又想他身着重甲的模样。 前世被困的记忆无法抹去,阿殷见到高元骁时自然不怎么愉快。尤其高元骁那目光灼灼,直白的打量着她,叫人浑身难受。 阿殷皱了皱眉,挪开目光想要越过他前行。 高元骁却突然开口了,“姑娘好身手,能与隋将军争锋,着实叫人佩服。” 这一开口便不能视若无睹,阿殷敬着他身上的右卫军服侍,屈膝为礼,“将军过奖。” 高元骁往前走了两步,还待再说什么,阿殷却记着前世的教训,不愿再招来这般虎狼,忙与他错身而过,匆匆离去。走得远了,还是觉得如芒在背,到得拐角往后扫了一眼,就见高元骁还站在原处,负手瞧着她的方向。 阿殷心里咯噔一声—— 原想着在定王跟前露个脸,却忘了这个高元骁。前世他便是瞧上了她的容貌,几次三番的找临阳郡主求娶她,若非陶靖执意不肯,临阳郡主恐怕早就顺水人情把她送过去了。及至后来陶靖战死,临阳郡主举兵谋逆的关头将她绑起来送进高家,高元骁当即出手相助,可见他的贪婪心思。 阿殷这辈子可不想再招这个麻烦,也不敢在北苑闲逛,径直回府去了。 第4节 到得府中换了衣裳,果然身上有了些淤青。 阿殷自幼习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磕磕碰碰,抹了膏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准备迎接晚上的狂风暴雨。 * 今儿临阳郡主回来得很早,太阳还没落山,便沉着张脸回了明玉堂。上下丫鬟们都看得出郡主心情不好,于是提心吊胆,侍奉得愈发用心。 然而百密之中总有一疏,奉茶的丫鬟虽细心把握着茶水的热度,却忘了郡主满肚子的火气,按照往常的习惯将一杯茶端上去,临阳郡主才抿了半口,便将茶杯摔在地上,怒声斥责到:“也不知晾一晾,想烫死我吗!” 满杯茶水皆溅在身上,小丫鬟立马跪在地上,求饶不迭。 临阳郡主极力压制着的火气终于没法忍耐,拍着桌案,满面怒容,“去把陶殷叫来!” 阿殷到了明玉堂的时候,一干婆子丫鬟都是凝神静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临阳郡主就坐在里头的短榻上,怒色未解。 她跟着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恭敬行礼。 临阳郡主瞧着她,那火气就开始往头顶上冒,“我平常怎么教你的?行事克制,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轻易出风头,你都记到哪儿去了!你想打马球,我不阻拦,可是陶殷,谁教你去跟隋铁衣抢风头的?那是什么人,是守卫北庭的女将军,就连皇上都要高看几分,你算是什么身份,竟然跟她去抢风头!你当那是露了脸?班门弄斧,也不怕人笑话!” 鸡蛋里硬要挑骨头,劈头盖脸一顿骂,阿殷到底不能服气,道:“马球场上又不比官阶大小,各凭本事的游戏,有什么可笑话的。” “还顶嘴!”临阳郡主一旦想到白日里所受的言语奚落,便愈发恼怒,“你知道旁人是怎么说的?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别处也就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皇上皇后,各府王爷公主们都在,偏偏我这临阳府上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门外响起低沉的男声,陶靖带着陶秉兰走进来,目光落在临阳郡主身上,道:“整个京城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谁又惹郡主生气了?” 临阳郡主即便与他感情不睦,到底是她当年执意求来的郡马,盛气凌人是要不得的,于是稍稍压制怒气,冷声道:“你说让她去马球赛,我不阻拦。可今日是什么场合,她当着全京城贵人们的面,去抢隋铁衣的风头,叫所有人都笑话,她这难道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有人都笑话?”陶靖不悦的看着临阳郡主,“怎么我听到的却都是对阿殷的夸赞。” 临阳郡主冷笑,目光挪到陶靖身上,被他那神情气得呼吸不稳,胸膛起伏。 陶靖亦盯着她,缓缓道:“不知郡主所说的笑话是出自哪位的口中。难道是金城公主?” 他直言点破,临阳郡主纵然已是三十岁的年纪,却还是陡然涨红了脸。 除了金城公主,放眼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她面前奚落笑话? 她瞧着陶靖,声音微微颤抖,“你既然知道金城与我不睦,就该早些告诫她,不该出这个风头!当时周围坐着代王和寿安,还有太子他们,金城公然奚落,你可知我当时的感受!这些年我待她也不薄,她为人子女,难道不知道今日出风头是诚心要叫我丢脸面!” 为人子女?她鸠占鹊巢,累得冯卿丧命,居然好意思说阿殷是她的子女? 她当年做出来的丑恶事情,如今倒怕别人说,觉得丢脸了? 陶靖冷笑。 今日阿殷在外头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为女儿技艺激赏之外,他也将阿殷近来的努力看在眼中,知道她在球场上有多尽力。有认识阿殷的同僚出口夸赞,诚心佩服,陶靖自然也得意自豪,谁知道一回府就听见临阳郡主为此指责阿殷,甚至言语中全然轻贱,他哪里还能耐得住? 火气压抑不住,陶靖的声音愈发冷淡,“阿殷这般出色,你却觉得丢脸。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金城公主借着阿殷的由头,对临阳郡主当年强行嫁给陶靖,却多年无所出,不得不将妾生子当做嫡子,容忍庶女在跟前晃的事情明嘲暗讽,戳到痛脚罢了。 金城公主是当今皇上的爱女,临阳郡主纵然跋扈,却无可奈何。 阿殷身份的背后便是关于冯卿的往事,那是横在夫妻之间最深的刺。 心知肚明却极少直言戳破的事情,今日却被陶靖提及,临阳郡主脸上挂不住,冷笑了一声,也顾不上收拾阿殷了,只是死死盯着陶靖。 十数年的相敬如冰,他一直视她为外人,从不肯接纳,甚至连叫一声封号都不肯,只是疏离的称呼“郡主”。他时刻记着彼此的身份,哪怕她费尽了心思,也捂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期待与失望全都涌上心头,临阳郡主缓缓走近陶靖,伸指戳向陶靖的胸口。 “陶靖,你这里,究竟有没有心?” 陶靖冷笑,清晰的道:“没有。” ——心早就在冯卿逝世时死了,若非为了一双儿女,此时的他恨不能立时杀了临阳郡主。她竟然还在指望他对她有心? 夫妻俩剑拔弩张,像是要算旧账的模样。陶秉兰最知临阳郡主的性情,若争不过陶靖,必然又要把账记在阿殷头上,当即转向阿殷,低声斥道:“惹得父母亲争吵,很得意吗?还不回去思过!” 阿殷这会儿若是张口掺和,必然只会添乱,于是被陶秉兰冷脸驱赶着出了明玉堂。 临阳郡主身边最受器重的魏姑姑就站在门口,陶秉兰请她往院里挪了两步,才道:“今日惹母亲生气是阿殷不懂事,回头我会自会教训,叫她思过抄书。还请姑姑留意,劝着母亲,别叫她生气伤了身子。” 魏姑姑颇烦厌的看了阿殷一眼,却朝陶秉兰和颜悦色,“少爷放心,老奴知道分寸。” 既然是陶秉兰说了会教训阿殷,她也不惦记着这碍眼的庶女了,送走了陶秉兰,便回屋里盯着些,免得临阳郡主火气太盛跟陶靖扭打起来,闹得更不好看。 * 阿殷再一次被陶秉兰冷着脸罚抄书,她毫无怨言的受了。 晚间陶靖来看阿殷,瞧见她就着烛火抄书时就有些不悦,皱眉道:“秉兰又自作主张的罚你?”他今日跟临阳郡主吵得有点狠,瞧见女儿没做错什么却要受罚,更是心疼,将那书卷拿开,道:“早点歇息,不用抄了。” 阿殷却将书卷夺回,依旧拿镇纸压好了,请陶靖到桌边坐下,“我知道爹爹是抱不平,不过哥哥也是好意。他罚我,也不过抄书而已,若换了郡主,还不知是什么呢。” “这孩子,也是被她教歪了。”陶靖毕竟是个心系沙场的汉子,猜不透陶秉兰那九曲回肠里的隐秘心思,只知道临阳郡主自幼以“阿殷克母,害死冯卿”的由头来挑拨兄妹感情,对于陶秉兰亲近临阳郡主的行为,颇为不满。 阿殷也不戳破陶秉兰的苦心,免得弄巧成拙,便只任他感叹。 反正父子亲情天生,这么点小误会实在无关紧要。 倒是陶靖提起了旧话,“先前你说要去西洲,我还觉得不妥,如今看来,这京城未必能比西洲好到哪里去,在这儿缩手缩脚,到那边反倒能长些见识。” “那父亲是答应了?”阿殷喜出望外。 陶靖看她两眼冒光,心情好了不少,失笑道:“就这么想去?听说皇上降旨,让定王殿下去西洲平息匪患,有意让我早日返回,也好护送定王。” “匪患?”阿殷怔了下,“那边闹得厉害么?” “连着三年闹旱灾,京城里歌舞升平,外头流民匪类却不少。所以我才不想叫你去,那边的世道比不得京城太平。” 阿殷微微蹙眉,“西洲不是有十个折冲府么,且临近边防重地,难道官兵没能剿匪?” “剿过几次,却都没什么用,猫腻不少。”陶靖似是嘲弄,见女儿有些出神,便拍拍她的肩膀,“定王殿下可能下月就启程,这一路骑马过去,你备好骑马的衣裳。” 阿殷兴冲冲的应了,送走了陶靖,也顾不上抄什么书,便坐在案边细细盘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勤快的作者菌表示,下午6点还有一更!︿( ̄︶ ̄)︿ ☆、006 西洲虽然远离京城,却也是南北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州府凤翔城内繁华热闹,据说并不比京城逊色多少。 一应起居用物都可以到了西洲再采买,就只是路上的这些天麻烦,阿殷少不得带了如意出门,去挑路上要用的东西。 仲春的京城已经换了模样,街边柳树抽出嫩叶,细丝儿拂在行人发际耳边,送来的春风吹面不寒。珠市街两侧大大小小的成衣铺里皆换了春日时新的衣裳,中间的酒肆中抬出新启封的杏花春,酒香随风四溢。 阿殷带着如意走穿整个珠市街,选了几套方便骑马换洗的衣裳,又选了把精致的关外弯刀,打算到街角的茶肆里歇歇。 街角处今日像是有新铺子开张,里外三层围满了人,匾额上头还蒙着红绸缎,一身新衣的掌柜站在门口说着今日开张要送的菜色美酒,引得客人们跃跃欲试。 店里的伙计特地清出一片场子来,往中间放了一串爆竹,增添喜庆。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红绸揭下,一片欢庆,谁知道街角处往来行人熙攘,忽的一声马嘶响彻耳畔,阿殷闻声瞧过去,便见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腾空,像是受了惊。 这珠市街上皆是商铺,路面也不算太宽,寻常都不许人骑马,那白马之上骑着个锦衣玉袍的郎君,必然是身份尊贵才敢违令而行。这会儿他神色惶然,将手里的缰绳拽紧了,却半点都控不住马,只是大声喊着,“让开,快让开!” 爆竹声依旧劈啪作响,周遭行人纷纷避让,拥挤的路上腾出大片的空地,便见有个四五岁的女童茫然站在那里,攥紧了手里一串冰糖葫芦,不知所措。 那受惊的马离女童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受惊的马再跑一步便能踩到她身上去。 阿殷心下大惊,箭一般窜出去将女童抱住,抢在马蹄再度落下之前,抱着女童斜刺里窜出,借着道旁一棵参天的老槐树站稳身形。这动作只在呼吸之间,路上行人也只见得一团青白色的人影掠过,待回过神时,那马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高健的男子,扼着缰绳勒住了受惊的白马。 阿殷惊魂未定,余光扫向马背,大为惊诧—— 马背上的人穿一袭茶色长衫,腰间没有玉带佩饰,只是寻常男子的打扮,然而面容却是熟悉的,竟是定王!他双脚立在马背,高健的身材如鹤立鸡群,冷肃着一张脸,也不瞧周遭闲人,只揪着那锦衣少年的衣裳,翻身下马。 阿殷怀中的女童受了惊,瞧见那串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后知后觉的哭起来。阿殷只好轻声哄着,见女童的目光只在冰糖葫芦上黏着,便道:“别哭,姐姐待会再给你买一串好不好?” 女童这才停下哭声,抽泣着朝阿殷嫩声道:“多谢姐姐。” 那厢定王立在马边不作声,片刻后有个青衣男子拨开人群走来,阿殷瞧着他面熟,想了想才记起他是曾与陶秉兰有过交情的常荀,惠定侯府的二公子,当今太子爷的内弟。常荀是个直性子,瞧见缩头缩脑站在定王身边的少年时,抬手就招呼在他肩头,“怎么还不长记性!伤到人了?” 那少年面目清秀,怯怯的往阿殷这边瞧了一眼,“没……没伤到人。” 常荀闻言瞧过来,见着阿殷时却眼前一亮,“你伤到那美人了?” ——阿殷今儿还是寻常女儿家的打扮,柔软的烟罗襦裙衬出高挑的身材,发髻挽得利落,只选了珠簪点缀,没有多余的装饰,便更显出如画眉目。 常荀看美人的眼光过人,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她若认真装饰打扮起来,该是倾国之色。 心下多了几分好感,更觉得弟弟这骑马横闯街市的行为十分丢脸,常荀当即瞪向少年。 那少年显然很怕他,缩着头道:“没,没。” 常荀当即押着他的脖子走到阿殷跟前。少年会意,立马跟阿殷致谢,又同女童说了些抱歉之类的话,随手摸出锭银子扔给旁边的糖葫芦摊,吩咐他把下剩的几十串糖葫芦送到女童家里去,哄得小孩子眉开眼笑。 阿殷见没甚大事,便想离开,瞧见定王的目光瞟过来,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不过定王今日是普通装束,阿殷自然不敢贸然揭出他身份,于是远远的行了个礼。 定王看到了,只略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意犹未尽,听少年说了方才经过,瞧着阿殷离去时,啧啧叹道:“会武的美人儿,有意思。” 定王斜睨着他,“陶靖家的。” “陶——”常荀声音一顿,“临阳郡主府上的?就是那天据说差点在马球场打败隋铁衣的姑娘?嗐,可惜了。”感叹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满脸惊讶的看向定王,“你,你,你居然认识除了隋铁衣之外的第二个姑娘!” 定王:“……” * 阿殷回府后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趁着陶靖有闲暇,又缠着他教她练武。 前世的结局像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阿殷不想悲剧重演,就得另谋出路。以她目前的想法,陶靖是出身微寒的郡马,依本朝惯例,并没有休妻的资格,而临阳郡主是宁可相看两厌,也不肯放过陶靖,自然没有机会和离。 想通过这条路跟临阳郡主的谋逆撇清关系,似乎有点异想天开。 不能和离,又不被临阳郡主的谋逆之心牵连,阿殷如今能想到的,只有举告抵罪。 举告也要分时机。譬如现在,即便阿殷寻到了蛛丝马迹去揭发临阳郡主,她兄妹二人和陶靖在这京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回头是否搬石砸脚都不得而知——毕竟临阳郡主的身后是姜家和代王、寿安公主等一伙人,阿殷自认没那个本事跟他们对抗。 剩下的路,便是先丰满羽翼,铺好了退路,再从临阳郡主府这坑里跳出来。到时候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能保住性命东山再起,也比留在临阳郡主身边一起砍头的好。 这条退路就是定王。 定王这尊大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攀上的,阿殷久闻他杀神之名,律己待人都十分严苛,想要获得他的赏识,让他将来愿意出面保陶靖和阿殷兄妹,阿殷要走的路还很长。 她憋着一股劲练完了武,将弯刀递给如意,一面拿了软巾擦拭细汗,一面将琼枝叫到跟前,闲闲的聊天—— “我前儿听人说起你的身世,倒是叫人心疼。你还记得自己是哪儿人么?” 第5节 “奴婢记事时就在人贩子手里,已经不记得了。”琼枝还是平常的乖巧模样,给阿殷换了方干净的软巾,又添了茶水笑问,“姑娘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忽然想起来。记事的时候,你是在哪里?” “依稀记得是在鄯州一带,后来被卖来卖去,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京城。” 阿殷便道:“小时候走不远,恐怕就是鄯州那一带的人也未可知。” 琼枝面色一黯,“奴婢也不知道。小时候听那人贩子说,奴婢是他们拿银子买来的,想来是父母不肯要我,才拿去换了银子。” “那你心里怨他们吗?” “怨啊。”琼枝笑了笑,“不过奴婢也会时常好奇,不知道自己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若是有机会见着,奴婢必定要问问他们,当时究竟穷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要卖了我换银子。” 阿殷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父亲打算带我去西洲住一阵子,那儿比邻鄯州,若是机缘凑巧,会碰见故人也说不定。”她抬眉,觑着琼枝,“可惜这回我不打算多带人,不晓得母亲会不会让你也出去走走。” 琼枝闻言一愣,正往杯中倒的茶水溢出来烫了手,这才吸着凉气放下,讪讪的道:“西洲路途遥远,姑娘竟然要去那里?若是姑娘不嫌弃,奴婢想一直跟随左右。” 阿殷只是一笑,“这事儿全凭母亲安排,就看造化了。” 她这口风放出去,待得三月出行,临阳郡主安排人手的时候,琼枝果然有造化,被临阳郡主挑出来,和如意一同陪着阿殷去西洲。这一趟路途遥远,阿殷的乳母身子骨弱不能陪伴,也就只有这两个丫鬟能远途相随了。 阿殷对此没有异议,还特地谢了临阳郡主的好心安排,回去见着琼枝,却是哂笑。 其实以合欢院里目下的人手来看,当真要安排两人随行,如意当仁不让,剩下的一个不管从办事儿还是身子骨或是事主的忠心,乃至临阳郡主假意征询意见时阿殷提出的人选,都是甘露最合适。 而这差事最终却落到了琼枝的头上,这后头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琼枝那位干娘果然是能办事的,临阳郡主这哪里是要琼枝照顾她,该是沿途盯梢才对! 若琼枝这回没这番动作,阿殷或许还能宽宏些。可她既然已经背着阿殷投向了临阳郡主,这般胳膊肘朝外拐的隐患,还留之何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美人就要跟定王一起出差缴匪去啦~~( ̄▽ ̄) 然后谢池春的末章添了个福利番外,有兴趣的可以去瞅瞅哈 ☆、007 定王殿下这回到西洲去办剿匪的事,除了选派武将护驾之外,也安排了文臣跟随,人数倒是不少。这位殿下在军伍待过,做派并不骄矜,一行人都是骑马,只是有位定王故人的遗孀带了四岁的孩子随同,故而单独安排了两辆马车。 阿殷和如意、琼枝跟的是陶靖,没有定王那么大的脸面照拂,自然得作精干打扮骑马。 一大早赶到宫城外等候,巳时二刻,定王殿下率随同的官员向皇帝辞行罢了,整装出发。 算上随行的文武官员和侍卫,那两辆马车前后的仆从以及阿殷等人,林林总总倒有四十个人。 陶靖大概跟定王禀报过要带家眷的事情,定王扫了阿殷一眼,也没做声。 队伍缓缓行出城门,陶靖率侍卫开道,定王同随行的文官及两辆马车夹在中间,末尾又是武将率侍卫断后。那武将不是别人,正是阿殷避之不及的高元骁,据说这回定王是领了西洲大都督的头衔,高元骁素得皇帝赏识,便特地调拨过来,以司马的身份随行。 好在这是正经办差的时候,高元骁见着她时虽多看了两眼,却也没做什么。 倒是那日在珠市街碰见的常荀也在队伍里,瞧见阿殷的时候,特意笑眯眯的看她一眼。 看得阿殷毛骨悚然——以阿殷对他少得可怜的了解,这位常荀可是个风流郎君,固然性子直爽能干,对着美人却常会不正经,虽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言语调戏却是常有的。阿殷有位好友生得好看,某回被他碰上,便被打趣调戏了几句,加上他生得俊美,言语举止风流却不下流,倒叫那姑娘羞红了脸。 这是个什么队伍啊…… 阿殷暗暗的叹了口气,听从陶靖的安排,带着如意和琼枝两个跟在马车后面。 * 路上晓行夜宿,自有沿途的驿站安排住处。 因定王常冷肃着一张脸,路上也没人敢胡闹,规规矩矩的各司其职,颇为严整。 因为有两辆马车在,队伍走得并不快,过了五六日,也才走了大半儿。 这一日天气阴着,三月春雨如酥,随风落在脸上,柔润微凉。 意境固然不错,却也叫人着恼——靠近西洲的地方有一道起伏叠嶂的山脉,绵延百余里,中间皆是崇山峻岭,那官道还是几百年来自两封夹峙的山谷中开出来的,两边皆是高耸的山石断崖,晴日里行走都叫人心惊胆战,这等阴雨天气里,更是叫人畏惧。 路上泥泞湿滑,定王下令众人务必留意,紧跟着队伍,不可掉以轻心。 阿殷披着斗篷,也留神两侧的动静,那嶙峋怪石在雨雾中像是佛殿里怒目圆睁的罗汉,居高临下的俯视,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砸到人似的。 提心吊胆的行了大半日,后晌渐渐到了飞龙谷的谷口,曙光就在前方。 只是那雨势渐渐变大,阿殷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耳中听着刷刷雨声,忽然察觉山谷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正要留神细辨,就听前面常荀高声喊道:“垮山了,快往谷口走!” 一语惊醒雨中人,随行的侍卫当即策马往前飞驰,那两辆马车也没命似的往前跑。 后头依稀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两侧的山石开始晃动着滚落,阿殷夹着马腹,朝如意和琼枝喊,“快跑!” 队伍在雨中疾驰,不时有滚落的山石险险的擦着身子呼啸着落到旁边的河谷里,有两匹马被正正砸中,嘶鸣着滚入河中。 阿殷这还是头一回碰见垮山,心中却不觉得慌张,一面瞧着前面的路,一面留意侧方动静,算着那些山石的来势驭马躲避。 她这儿勉强能应付,前面那马车却跑得跌跌撞撞。毕竟车辆不及马匹灵活,轱辘在泥泞的路上打滑,仓促中慌不择路,车轮子好几次都险些滑入河谷,惊得车中丫鬟们扒住了车厢壁,嘶声喊着救命。 周围有身手灵活的侍卫疾驰而过,将几个丫鬟拽到马背上,阿殷跑了片刻,忽然见雨幕中有两道身影逆着人流疾驰而来,却是定王和常荀。 他们显然久经这等场合,灵巧避开滚落的山石,口中喊道:“秦姝!” 秦姝便是此次随行的遗孀,据说是定王挚友崔忱的爱妻。崔忱曾在几年前的关外墨城之战中为救护定王而死,秦姝这回跟着去西洲,便是想去墨城一遭,亲自带回亡夫的衣冠冢。 定王显然是怕侍卫们救护不力,亲自同常荀赶来。 靠前的那辆马车险象环生,却一直没动静,直到听见这叫喊,里头的年轻妇人才伸出手臂。 常荀当即握紧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拽上马背,定王让开常荀,就想去接里头那个孩子。 谁知那马车原本就在河谷边上打滑,秦姝蹬着马车这么一跳,侧面的轱辘当即滑空,被那疾驰的马儿拖着,却是猛然掉个方向,将正在车厢口蹲着的孩子横甩了出来。 定王伸出的手臂扑了个空,健马已向前飞驰,那孩子却是重重摔在了泥泞里。 这般凶险中,一个小孩子哪能逃脱? 阿殷就跟在马车后面,见得孩子甩落,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捞,只是孩子离得远,她哪里够得着。阿殷回马不及,便咬一咬牙松了缰绳,跃下马背捞起孩子。 她也不慌乱,抱着孩子就地跃起,借着后面侍卫送到身边的马背一点,身体再度腾空而起。她骑的马也颇有灵性,这会儿已经缓了速度,阿殷如是三次,竟抱着孩子稳稳骑回了自己的马背。 这动作一气呵成,濛濛雨幕中,劲装少女身轻如燕,像是在悬崖上轻盈腾挪的灵狐。 定王焦灼的回首,将她的举止看得清清楚楚。 谷口已经遥遥在望,后头垮山的动静越来越小,阿殷策马疾驰,猛然在河谷里的一方巨石后面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是琼枝。 琼枝伺候了阿殷这么多年,自然也会骑马,原本是跟如意一同逃命的,这会儿像是被山石砸伤了马,连人带马的落在河谷里,恰恰掉落在一方巨大的山石后面,半隐半现。 侍卫们飞驰而过,没人留意她,阿殷稍稍犹豫,打消了喊人去救琼枝的念头。 刷刷雨声响在耳边,琼枝大概是伤了腿,靠在那儿大声呼救,却被雨声和隆隆之响淹没。透过雨幕,阿殷仿佛能看到琼枝殷切向她求救的目光,然而——前世在高府中的情形闪过,彼时阿殷劝说甚至哀求,琼枝却总无动于衷,何曾顾念过主仆情分? 更何况,阿殷这回本就打着要将琼枝丢弃的主意,心念一转,便目不斜视的飞驰而过。 垮山似乎停了,雨势却愈来愈大。一行人飞驰出了谷口,没命的飞奔里斗篷雨披皆已散乱,各自淋雨落魄。定王命人粗粗点了随行之人,侍卫们虽有不少人受伤,倒是没有落下的,只有如意到了阿殷跟前,低声道:“姑娘,琼枝不见了。” 阿殷“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如意想要张口,看到阿殷无动于衷的模样时,到底没敢再开口劝说。 队伍里都是临时调来的侍卫,琼枝于他们而言也是陌生,只要阿殷不提,便无人留意,仓促点了人数便依旧前行。陶靖一直在前面开路,遥遥见得阿殷无恙,便也不再分神。 往前走了五里才是驿站,驿官们迎了定王入内,自有人去打理马匹。 方才的惊魂在此时终于安定,阿殷牵着那孩子的手进了驿站,便见秦姝满面惊惶的迎过来,用力将孩子揽入怀中,随即朝阿殷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孩子像是受凉了,快喝碗姜汤吧。”阿殷也不客气,急于归还孩子。 她浑身上下早已淋透,湿漉漉的难受,这会儿也急着想换身衣裳,再拿热水沐浴去寒。 秦姝叫那孩子也道了谢,才在常荀的陪同下上了二层的客房。 定王原本一直沉默,待得秦姝离开,才走至阿殷跟前,将一枚乳白瓷瓶递到她手里,“服一粒,比姜汤管用。”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犹自沾着雨水的脸上,如画眉目近在跟前,她的眼睛是极美的杏眼,眼尾微微挑出点弧度,隐然风情绰约之态。头发在顶心挽成发髻,此时被雨淋得湿透,有一缕贴在腮边,漆黑的头发与白腻的脸蛋相衬,就着润泽的红唇,是最素净的美。 他还记得方才在雨幕中如灵燕般救人的身姿,补充道:“身手不错。” “多谢殿下。”阿殷眼中的定王却还是那副冷肃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淋雨后少了往常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仪,倒让人觉得亲近。 她毕竟不敢放肆,只恭敬致谢,连笑都是收敛的。 定王不再恋栈,吩咐驿站伙计引她去客房,也不急着去换衣裳,先看看侍卫们的伤情。 一扭头瞧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已经过了楼梯,只留一道秀美的背影,精干的打扮竟叫他想起那日北苑马球场上飞扬的身影。 穿着襦裙的时候轻盈秀美,着了劲装却又爽利飒然,素净的脸上不饰妆容,天然美貌。倒还真是个美人,难怪连阅美无数的常荀都要交口称赞。 只是可惜,长在了临阳郡主府上。 作者有话要说:  洪荒之力用完啦,明天早上见哈~~ ☆、008 这驿站地处偏僻,里头一应器具算不上好,不过因为少有人至,这回又是定王殿下亲自驾临,里头归置得十分整洁。 阿殷虽不怕这么点寒雨,不过出门在外,少病少灾自然是好的,于是将那药取了一粒送服。如意的身子骨比不上她,这会儿已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阿殷逼着她用了药,瞧着里头备了两副浴桶,便也不用如意伺候,主仆二人各自沐浴驱寒。 浑身上下的湿腻寒凉在热水中驱散殆尽,阿殷惬意的闭目,听着驿站外犹自刷刷作响的雨声。 如意在那头沉默了会儿,忍不住低声问道:“姑娘,咱们真的丢下她不管了么?” 阿殷“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如意惴惴的思量了一阵,便也不再多问。 这一路上都是陶靖、高元骁和常荀三个人交替守值,待得晚间陶靖将事儿交给高元骁,过来阿殷这边没瞧见琼枝时,倒是意外,“琼枝呢,怎么不在这边伺候?” “父亲先坐,如意去外头问问,看驿站有没有安神香。”阿殷支开了如意,扶着陶靖坐下了,才道:“琼枝在飞龙谷受伤后掉进了河谷,女儿没救她。” 许是她的言语神情都太过淡然,反倒叫陶靖更加意外,“你不是连那个孩子都救了,怎么反倒丢下琼枝?”审视般将阿殷瞧了片刻,看到她眉目中的淡漠,才道:“你猜到了?” “父亲是说郡主的安排么?”阿殷自顾自的笑了笑,“琼枝很不安分,这回去西洲的时候我就故意给她放了口风,结果呢,样样适合的甘露没能前来,倒是她跟着来了。说是要伺候我,哼,谁知道她存了什么心。” 陶靖固然不知细节,却也了解临阳郡主的性情,知道她安排琼枝未必是好心。只是为女儿的割舍而遗憾,陶靖将阿殷的肩膀轻拍了拍,“既然有了二心,留在身边也是个祸患,去了就去了吧。” 阿殷点头,“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她造化。” 第6节 “那么如意呢?” “如意很让懂事,父亲不必担心。” 陶靖叹息了几句,又提起今日阿殷在谷中救人的事,瞧着天色晚了,且今儿在飞龙谷实在耗费精神,便叫阿殷早些歇息。 谁知道陶靖走了没多久,外头就又响起了敲门声,如意过去开门,却是平常跟在秦姝身边的丫鬟,款款施礼道:“我们少夫人想答谢姑娘对小少爷的救命之恩,只是夜深了不便过来,特地遣奴婢过来,送些谢礼。”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将手中的漆盘奉上。 先头的大丫鬟便续道:“路上行装简薄,这只是我们少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如意接了阿殷的眼神儿,轻轻将那漆盘上的锦缎揭开,里头黄澄碧翠,皆是上等的金玉之物。从钗簪手镯到耳珰玳瑁,一样样都寻了锦盒装好。 阿殷身在郡主府中,多少也见过世面,一眼扫过去便知这一盘谢礼价值不菲。 她今日救下那孩子也只是心有不忍,举手之劳,刚才跟陶靖说话时才知道那是柱国公的孙子,名叫崔如松。柱国公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且这孩子的父亲崔忱是为了救护定王而死,所以自幼金贵娇养,比王府世子差不到哪儿去。 秦姝毕竟是定王带着的人,今日又不算大事,即便要谢,言语加上合适的谢礼也就是了,如今却送了这般厚重的礼物,又是深夜遣了丫鬟前来…… 阿殷将那丫鬟的面容打量着,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府上少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太重,实在愧不敢受。” 那丫鬟犹豫了片刻,作难道:“奴婢奉命而来,姑娘若是不受,实在不好复命。其实少夫人原打算亲自过来的,也可跟姑娘说说话,只是小少爷受寒体热,少夫人才腾不开手,吩咐奴婢过来,务必要重谢姑娘。” 这说来说去,阿殷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便以探视受寒的崔如松为由,前去拜望。 那头秦姝像是早料到了阿殷会来,满面笑意的迎着她,“深夜叫人去惊动姑娘,实在是因为心中感激,不表谢意,心中难安。只是夜寒风重,姑娘怎么又过来了?” “夫人谢礼太重,阿殷愧不敢受。”阿殷含笑直言,“听说小少爷受寒,就过来瞧瞧。” “他服了郎中开的药,已经睡下了。”秦姝携她入内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崔如松,继而往外头的桌边坐着,“这些日子同行,跟姑娘也算有缘,今日姑娘救护如松,真是身手不凡。看姑娘举止必定是出自大家,不知是哪个府上的?” “家父金匮都尉。”阿殷不明白秦姝这般做派是要做什么,便是言简意赅。 秦姝便笑道:“原来是临阳郡主府上的千金,难怪如此出彩。” “夫人过奖。”阿殷谦笑,心内却是微沉。 陶靖这金匮都尉是才当了没多久的,这样的都尉朝堂上下有数百人,若非军伍中人,也不会留意,京城之中知道的并没几个。以阿殷近日对秦姝的观察,秦姝此人容貌柔美出众,性情也挺安静,白日里坐在车中,晚间也不见她在驿站外散步吹风,就连上下车马的时候都要戴个帷帽,怕被那些侍卫们瞧见。 似这般安静的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竟会知道这金匮都尉就是陶靖? 若说是途中定王跟她提过,她既然知道陶靖是金匮都尉,又怎会不知这队伍中仅有的另外几个姑娘便是陶靖的家眷? 心中疑虑一闪而过,就听秦姝又开口夸赞她今日救人的功夫,顺便打探她如何习武,为何要去西洲等等。 阿殷原就心存疑虑而来,此时便只敷衍作答。 末了,秦姝就着清茶果脯,闲谈道:“这队伍里的人都是定王殿下点出来的,姑娘既然能够同行,莫非也是与定王殿下相识?” “我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与定王殿下相识。”阿殷不喜她这般兜兜转转,渐渐不耐烦,“只是定王殿下宽仁,不计较罢了。” “我还以为……”秦姝抿着唇笑了笑,“似姑娘这等美貌,会是定王殿下旧识。” 阿殷只勾唇微笑。 秦姝虽然出身不算太高,毕竟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将一杯茶饮尽,适时的道:“夜也深了,姑娘今日劳累,还是该早点歇息。倒是没想到能与姑娘如此投缘,路上时间还多,咱们明日再说话儿。” “夫人车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阿殷起身,告辞出门。 里头秦姝待她走了,才走至内间将旁人遣散,嗔怪身边亲信,“不过是个郡主府上的庶女,容色虽好,却没什么心机,殿下哪会注意她,白费了我这半天精神。叫你准备的夜宵都好了么?” 那亲信丫鬟低声道:“兴许是奴婢看错了,殿下并不是对着她出神。夜宵倒是备好了,只不知殿下……” “你只管送去,他不受时再说。” 那丫鬟应命而去,秦姝取了榻上的软枕靠着,将一缕发丝儿绕在指尖,往微敞的胸口慢扫。她虽是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年纪却也只二十,身体轮廓曼妙起伏,目光瞧向紧锁的窗户,喃喃道:“定王,定王……你真能清心寡欲当一辈子和尚?” * 阿殷出了秦姝的客房,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大略能猜出秦姝今日拐着弯儿叫她过去,又说那一箩筐话是在做什么,却想不透秦姝为何如此。 这驿站就在郊野,前后不见人家,只有旷野的风凉凉掠过,撩起衣衫。 漫天星辰比在京城时更加繁多,明月悬在半空,将各处照得明亮。 已经月中了,不知道前方的西洲是什么模样,不过今日之后,定王对她的印象能更深些吧。阿殷漫步而行,有些享受这清凉的夜色。远处似有河流的声音回响,在夜里格外分明。近处就只有客房里的烛火摇晃,据说定王带兵时军纪严明,这侍卫之中也便没人敢胡闹出动静。 拐过长长廊道,忽然碰见巡夜的侍卫,阿殷瞧着服侍不对,收回心神时兀自一惊,竟是高元骁。 今夜该他带人值夜,小小的驿站占地并不多,值夜的侍卫们分头巡逻,衣甲严整。他原是右卫军中的人,身负守卫皇宫之责,且宫廷大内规矩严明,选的多是仪表悦目、身手出色的贵家子弟,这般静夜巡逻,自比旁人更加精神奕奕。 阿殷退无可退,假装忘记了那日在北苑的相遇,只侧身让开,并未招呼。 高元骁却缓了脚步,看着靠在木栏杆边上的她,“陶姑娘,还没休息么?” 他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阿殷对高元骁并无好感,便只客气道:“嗯,将军辛苦。” “我叫高元骁。”他像是有话要说,故意拦住了阿殷的道路。 阿殷只好再度侧身,客气的道:“高将军请。”抬目而视,蓦然瞧见廊道另一端拐过来个人影,颀长高健的身材投下斜长的影子,檀色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随风,却是定王。 作者有话要说:  秦姝以后会是个很妙的存在,嘿嘿嘿 ☆、009 高元骁察觉了阿殷的目光,回身一瞧,便也看到了定王。他虽存了趁着巡逻的时机月下跟美人搭讪的心思,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放肆,当即斜退半步,抱剑拱手,口称定王殿下。 定王走得很快,瞥了阿殷一眼,没做声,随即在高元骁跟前顿住脚步,“四野平旷,加紧巡逻。” “末将今夜点了八人,四人在外,两人在内,末将带人在上面盯着,请殿下放心。” 定王“嗯”了声,便又看向阿殷。 阿殷本想着再见到定王时将他今日那瓷瓶归还过去,然而方才出来得太仓促并没有带,遂按下了心思,落落大方的朝定王施礼,旋即告退,往自己客房里走。 高元骁的目光在她背上黏了两步,碍着定王在场,却未多言。 定王也往回瞧了一眼,继而斜睨着高元骁,没有说话。他素来有杀□□号,早年率兵抵抗东襄的侵袭,立下不小的功劳,在京城时也爱冷肃着脸不与人亲近,加之身份尊贵,天然便带几分威仪。 如此默不作声的看着高元骁,竟叫高元骁平白觉得脊背发寒,愈发恭敬行礼。 心里又是纳罕,他这一路值夜勤恳谨慎,并无大错,怎的定王眼神格外冰寒? 定王站了会儿,见高元骁犹自茫然,道:“既是在巡逻,就不能分心。” 高元骁有些尴尬,应道:“末将遵命。” * 次日离了飞龙谷,倒是个晴好的天气,阿殷趁着出发前找机会将瓷瓶归还给定王道谢,定王也没多说,瞧见阿殷身后只带着如意时,倒是将她留意了片刻。 出了这起伏叠嶂的山脉,渐渐又变得宽敞,进了鄯州地界。 如今正是四月初夏,出了崇山峻岭,这一带有大河流过,途中多有小镇村落。官道旁纵横的桑陌里尽是青嫩绿意,蜿蜒的河流边有片片花海,就着如黛远山,景色宜人。 晌午时在一处酒家用饭,不远处开阔的河边正有姑娘郎君们结伴踏青。隔了一道曲水,水这边是风华正茂的男子席地而坐,吟诗或者笑闹,那边则是衣裳鲜艳的姑娘们临水湔裙,斗草摘花。 这时节春风正好,酒家四面的窗户洞开,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陶靖带着阿殷一桌,就着窗边风光,心神颇畅。 阿殷自然也是如此,饭后慢慢的喝汤,叹道:“诗上说美人笑隔盈盈水,放在近处看也没什么,这样放在郊野里,倒是别样景致了。从前在京城,一眼望进姑娘堆里,先看到绫罗绸缎,金钗玉簪,明里暗里比的是妆容打扮,家世派头,这儿倒是不同。” 她自幼就得陶靖偏疼,说话时也自在些,兴之所至,感叹随心而发。 陶靖这些年极少有真心实意的笑容,在京城那座府邸中,即使是笑,他的眉目依旧收敛。这会儿他眉心舒展,神采焕然,跟着叹道:“确实。士女出游,原该如此。” “父亲今日心绪不错,”阿殷歪着头看他,也觉得愉快,“在京城里很少见父亲这样。” 陶靖没有否认,突然问阿殷,“记得你名字出处吗?” “士与女,方秉兰兮。士与女,殷其盈兮。娘亲临终时起的,正好分给我和哥哥。” 《诗经》里那么多朗朗上口的诗歌,人人都从关关雎鸠念起,阿殷最先记住的却是这首《溱与洧》。诗里说三月上巳节的时候,年轻的男女们在水边游春,熙攘热闹的人群里有人相识戏谑,结伴赏景,互赠芍药。 阿殷甚至还记得那时候父亲教她读这首诗的样子,她忆之莞尔。 陶靖瞧着外头景致,缓声道:“我跟她初见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踏青中。” 所以父亲这是触景生情了。 阿殷没见过亲生母亲,然而母女相貌承袭,且冯卿又是当年太子太傅捧在掌心当明珠呵护的幼女,娇养的容貌加上诗书凝出的气度,想来当年的也是极美的。从备受宠爱的太子太傅幼女,陡然成为受诚太子谋反案牵连的流放女眷,当时的她被人救下后辗转到了南郡,会是怎样的心境? 走过阴霾,年轻的男女在春日盛景里相遇,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美好。 如果不是临阳郡主蛮横的介入,此时她们一家四口,又会在哪里踏青游春? 阿殷虽已在前世知道了母亲的身世,此时却还是没听人说起过的,万般思绪收敛于心,只是叹道:“有机会我想去南郡看看她。父亲这样记挂,她那时候必定很美。” “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原本就无人能及。”陶靖适时的收敛情绪,瞧着定王那边像是要动身了,便将桌上的短刀递给女儿,“临近西洲便会有匪类出没,途中不知会有什么变故,记得刀不离身。” 阿殷当即应了。 * 出了鄯州边界进了西洲,景物倒是如旧,气氛却变了不少。 四十人的队伍在此处更见严整,晚间宿在驿站,巡逻的人也添了好几个,先前是陶靖、常荀和高元骁轮换着值夜,如今换成了两人值夜,悄无声息的便添了紧张氛围。 这一晚在驿站住下,此处离西洲的州府凤翔城还有两百里之遥,沿途虽然屋舍俨然,却也依稀可见三年大旱后废弃的农舍田地。 阿殷睡至夜半,迷迷糊糊的开始做梦,前世今生的事情掺杂,混乱无序。 梦里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高元骁,他还是穿着那身带血的重甲,手中执刀,朦朦胧胧的进了禁闭阿殷的那间屋子。他开口叫了一声“陶殷”,手中的刀举起来,却不是冲着捆绑阿殷的绳索,而是朝她面门落下。 腾的一下,阿殷自梦中惊醒,呼吸急促的坐起身来。 夜很安静,胸腔里噗通噗通直跳,阿殷习惯了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喘了口气后倒也没有多想,觉着口渴,便自己起来倒茶喝。 驿站里毕竟比不得京城富贵精细,茶水这会儿已经温了,倒是刚好入腹。 阿殷喝了两杯,听见远处隐隐有呼喝之声,快步过去推开窗户,就见隔了三四里的距离,远处火把在夜色中明明暗暗,那放肆嚣张的呼喝声却借着夜风清晰入耳。 山匪? 定王殿下剿匪的队伍就在驿站,却有山匪胆敢在近处劫掠百姓? 驿站里立时有了动静,常荀带了十名侍卫,已然骑马冲了出去。阿殷迅速穿好衣裳,到了驿站大堂,就见定王端坐在椅中,陶靖和高元骁分立在定王左右,那驿官满面焦灼的跪在他的跟前,却是大气都不敢多出。 阿殷不能贸然打搅,便在暗处站了会儿,不过片刻,便有侍卫飞马来报,“殿下,是附近林子山的土匪,有二十来个人,全都被围住了。” “全部生擒。”定王眼皮都没抬,“这林子山是什么地方?” 第7节 “林子山据此二十里地,里头约有五六十个土匪,”那驿官战战兢兢的,“从前他们也没敢如此猖獗,不过聚啸山林,偶尔抢个路过的客商,所以官府也没顾得上他们。不知今晚怎么会突然这样放肆,竟敢,竟敢……” 上赶着到剿匪的大都督跟前放肆,还能为何?定王冷笑。 “点十五侍卫,带上绳索,捉土匪引路,同本王去趟林子山。”定王看向陶靖,“陶将军留下,守在驿站。” 深夜去二十里外的山头剿匪?旁边的高元骁犹豫了下,“殿下,这些土匪固然不足为惧,咱们却是初来乍到不知地形,且今晚天气阴沉,不如明日天晓再派几个侍卫过去?” “就是今晚!”定王已然抄了随身的宝剑,“走!” 高元骁不敢抗命,只好出去点兵士随行。 这头阿殷看得蠢蠢欲动。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三年后临阳郡主和代王、寿安公主串通谋逆篡位,这种事情自然早有预谋,阿殷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若是坐着等定王慢慢发现她的本事,再慢慢赏识信重,愿意保她父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不会平白无故砸到她头上。 阿殷定了定神,自暗处走出,“殿下,土匪猖獗欺压百姓,我愿随殿下前往,荡平匪寇。” 定王回首,看到了身着劲装怀抱弯刀的少女,身姿修长,态度坚定。 她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从马球场上的英姿,到那日飞龙谷里救下崔如松时的迅捷,身手出众,反应机敏,未必比这些侍卫差到哪里去。 定王倒也没存男强女弱的成见,瞧着阿殷自告奋勇,便道:“走。” 十数骑健马飞驰而出,不过片刻就到了那土匪劫掠的村庄。此次随定王出来的侍卫都身手不弱,这么片刻的功夫,便将大半土匪生擒,剩下的几个虽负隅顽抗,却也是瓮中之鳖。定王目光一扫,辨出其中领头之人,随即吩咐,“冯远道,押他带路。” 冯远道是他府上的司马,身手十分利落,纵马掠过那头领身边,伸臂便将他捞上马背。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啊~~ ☆、010 被捉的这土匪头子约莫四十来岁,挺大的块头,蓄了一把络腮胡子,此时脸色却有些发白。他也不知是被冯远道碰了什么地方,竟自哀嚎了一声,辨出气势出众的定王是主事之人,当即告饶道:“军爷,军爷饶命!小的实在不知军爷在这里,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我若不在,你便抢劫无辜百姓?” 那土匪犹自告饶,“小的并不是想抢这些百姓,只是听说有一队阔气的商人要住在这村子里,行囊里带了许多宝贝,小的一时糊涂才起了贪念,奉当家的之命下山来探探,军爷饶命!” 也不知冯远道使的是什么手法,不消人逼问,他便先招了出来。那么五大三粗的汉子,脸色煞白,额间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声音都嘶哑了。 定王只瞧他一眼,“带路。” 从驿站到林子山不过二十余里的路程,一行健马飞驰过去,还不到两刻的功夫。 这林子山并不险峻,土匪的山寨虽也选了个好地方,也不算险要之处。阿殷随队驻马看过去,只见山腰的大寨里火把通明,汉子们吆喝的声音随着夜风隐隐送来。那火把迤逦而下,沿着山路,似乎正往这边走。 定王等人藏在暗影里,瞧见那土匪们各自打了包裹,倒像是搬家的阵势。冯远道皱眉,手下一使劲,冷声道:“这是做什么?”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冯远道冷声,手腕滑向那汉子腰腹,“你带人出来劫掠,不知道山寨动静?” 大概是冯远道下手太重,那汉子险些又哀嚎出来,声音都颤抖了,“军爷饶命,哎哟,军爷你轻点。是那个先生,他告诉我们今晚的财路,又说这财会招来祸事,叫咱们先离了山寨躲开风头。大当家吩咐小的带人去村子里,他带人先撤出山寨,回头咱们再碰头。” 阿殷听得有些恍惚,定王却是冷笑了一声,“那先生呢?” “先生大概还在寨子里。” “蠢!”定王冷嗤,朝冯远道比个手势,便见冯远道手下用力,将那土匪弄昏了过去。 那驿官说的人数倒是没错,刨去在村中抢劫的那一拨,这边也不过三四十个人。 定王率兵打仗时就极有才干,对付这么些软脚虾似的土匪更是不在话下,吩咐身后的侍卫们各自埋伏包抄过去,一路由高元骁带领,一路由冯远道打头,最后看了阿殷一眼,道:“你守在这里,若有人突出包抄,捉回便是。” 阿殷当即抱紧弯刀,“遵命!” 她的兴头倒是很高,可惜这一窝山匪着实不成气候,别说是打起精神突出重围,被那些侍卫们不费吹灰之力的包抄过去,竟连连后退,没半个漏网之鱼。阿殷最初还凝神待敌,瞧见那几乎碾压的态势,才发现定王安排给她的几乎是个闲差。 定王吩咐完了便在马背上闭目养神,半晌又觑了阿殷一眼,“怎么会想来剿匪?” 阿殷将背脊挺得笔直,“家父教我习武,便是希望能用在正途。这些土匪抢劫无辜百姓着实可恶,我这一路承蒙殿下照拂,怎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她义正言辞的说完了,想着没能在剿匪时立功,只好在言语上表忠心,“且这些土匪来得蹊跷,我怕这林子山里有古怪,月黑风高,防不胜防。侍卫们人数终究有限,我能尽一份力,自然不能退后。” “知道有古怪,还敢过来?” 阿殷抬头,朗然笑道:“不过区区山匪而已,为何不敢?” 今夜暗沉无月,远处火把照得亮堂,此处却是阑珊。她脸上绽出笑容,愈发显得容貌美丽,英姿飒然,叫定王想起了那一日她在北苑马球场上飞扬的笑颜,像是初夏的阳光洒在青青草地上。 他生长于宫廷,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华贵美丽的皇妃,乖巧懂事的宫女,或者是骄矜自持的世家贵女,一个个从眼前晃过,却没法叫他留下什么印象。倒是这个姑娘,从那日北苑中的异军突起,风采飞扬之后,便会偶尔在他脑海闪现。 挺不错的一个姑娘,可惜长在临阳郡主府上。 她这般随行西洲,殷勤立功,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 临阳郡主跟代王、寿安公主的交情无人不知,定王被她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想不怀疑都难。他回首瞧着阿殷,目光不咸不淡,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半晌也没见阿殷有躲闪之态,定王倒意外,随口又道:“如今没有用武之地,失望了?” 说实话,阿殷是有些失望的。她虽自幼习武,但在京城里几乎没跟人打过架,今日原本跃跃欲试,想要练练手,谁知道却碰上了这么一帮没用的土匪。她干笑了两声,“不会,不会,还是长了见识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 阿殷琢磨他言下之意,竟自隐隐雀跃,又道:“不过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个出谋划策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将这几十个山匪玩在股掌之间。” 这就是看出里头的猫腻了?还算聪明。 定王开始闭目养神,“我也好奇。” 两人百无聊赖的等了半晌,那边侍卫们将山寨料理清楚,把山寨里上下人等搜罗赶紧,拿了个长长的绳索,前前后后的捆成了一串儿,押送到定王跟前。 定王粗粗扫了一眼,没见着那位给山寨出谋划策的先生,便折返回到驿站。 驿站里倒是风平浪静,常荀见得定王安然归来,总算松了口气。他是定王的好友,平常插科打诨惯了的,瞧着那绑得跟秋收果子似的土匪,失笑道:“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土匪,敢来这边闹事,也不过如此。倒是白劳殿下跑了这一趟,深更半夜都休息不好。” “你觉得是白跑?” 常荀也不虚与委蛇,“这么点土匪,一看就不成气候,留着明日顺手捉了就是,殿下这般半夜突击过去,倒叫末将悬心半天。” 定王脚步一顿,“等到明日,他们就连影子都没了。” 常荀原本还是轻松笑意,闻言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定王自然不需详说,后头冯远道便将那土匪头子的话和在寨子里的见闻说了,道:“亏得殿下到的及时,否则这些土匪收拾了行李撤出山寨,连影子都不留半个,咱们还上哪儿捉人去?就算明日过去,也只剩个没人的空寨子了。” 这么一说,常荀自然也觉出了不对,“所以这些山匪其实是受人指使?” “受人诓骗。”定王纠正,“若非及时擒获,今晚的事必定会赶在咱们之前传到凤翔城。届时会是什么情形?” ——奉旨剿匪的西洲大都督,素有善战之名的定王殿下刚到西洲就碰见了惊扰百姓的土匪,虽然捉了几个活口,却连一个不起眼的土匪窝子都没能连锅端掉,任由这些山林毛贼逃走。这般名声传出去,自然会有人说着定王和身边的侍卫不过废物之流,待定王的队伍进了凤翔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目光? 常荀自然也想明白了这层,冷笑两声道:“这西洲的山匪,倒还真有意思。” * 次日清早,两串土匪跟秋天的瓜果似绑成一串的,垂头丧气的跟在定王的队伍后面。夜间宿在驿站,随便找些饭食给他们,又派了侍卫看守,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陶靖今儿因为要看守山匪,忙了一整日,此时才算是得空来看阿殷,说起昨晚的事情,心有余悸,“你贸然出言,我都有些吃惊,亏得定王大度不计较。” “女儿想做出些名堂,就得自己找时机。只是事先没跟父亲商量,父亲可别生气呀。”阿殷在陶靖跟前总还是容易露出女儿的顽皮情态,声音软了软,是在撒娇。 陶靖无奈,“这倒无妨,只是昨夜你跟随殿下去林子山,却叫我悬心。你毕竟没经过大风浪,不知外头险恶,这般冒险实在不该。我这一路都在想你的出路,军中苦累,我不舍得,不如安排你在定王殿下身边做个侍卫,你可愿意?” 这倒是与阿殷不谋而合。 倒不是她怕军中苦累,而是掂量过自己斤两后,觉得这条路显然更适合她。 似隋铁衣那般的女将军固然叫人艳羡,又岂是轻易能做到的?要率军作战,领军抗敌,武功和胆量固然要紧,兵法谋略、率军服人,那才是最难的。阿殷自幼不曾接触过军伍,若能给阿殷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她还有尝试的胆气,可短短两三年之内,恐怕她真难有什么建树。 倒不如做个定王身边的侍卫,还更早些出头。 阿殷忙不迭的点头,“女儿没有保卫天下的本事,保卫殿下还是可以的。” “那我便请人安排。”陶靖松了口气。 次日抵达西洲的州府凤翔城,一行四十余人,除了两辆马车外,便都是纵马的英姿。精神抖擞的侍卫后面,跟随着一长串垂头丧气的山匪,这场景着实少见,引得百姓纷纷观看。 西洲刺史姜玳率当地官员在城外迎接,热情满面。 这位姜玳乃是怀恩侯的嫡长子,临阳郡主的亲哥哥,当年景兴帝在位时,曾为代王入主东宫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主政一方,气度自是稳重威仪,带了众位官员迎接定王时,姿态精神不卑不亢。他与定王在京城就是旧识,此时寒暄几句,气氛倒是热络。 只是扫到后头那些山匪时,姜玳面上笑容却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阿殷混在侍卫之中,一直在观察她这位名义上的舅舅。 父亲说西洲的山匪中猫腻颇多,后头藏着的会是什么?姜家早年扶助景兴帝登基,又与代王、寿安郡主交好,前世谋逆的事情里,姜家可是出了不少的力量。即便他如今谋逆之心不显,跟代王和寿安公主的往来却依旧密切。 皇权相争,景兴帝即便善待代王等人,又岂会毫无防备忌惮? 此次派定王亲自来剿匪,会不会是已有所察觉? 那么定王真正要剿的,是猖獗横行的山匪,还是眼前这位西州刺史姜玳? 作者有话要说:  把阿殷收在身边做侍卫,定王你捡到宝贝啦!【doge脸】 ☆、011 姜玳率众官设了接风之宴,定王却不急着赴宴,而是将这途中捉来的山匪带到州府衙门,当着层层围观百姓的面,依律处置了罪行。 他们进城时已是后晌,待得这边事毕,已是黄昏日倾。 凤翔城内设有都督府,只是从前由朝中高官遥领此职,府邸一直空置。如今定王领命而来,姜玳在接到朝廷文书的时候便叫人打扫好了府邸,待得定王出了州府衙门,便直接住进都督府中。 秦姝母子是随行来的客人,在凤翔城内又无住处,为免出岔子,定王便专门在后院腾了个小院子给他们住。其余常荀、高元骁等各自有职务,便在外院分了住处,暂时安置。 阿殷此时自然不能往都督府里去,便跟着陶靖去了城南。 陶靖这住处只是个三进的院落,他常年在军伍之中,极少回凤翔城,这儿便只有个门房看家护院,两个就近雇来的婆子打扫庭院,并负责院中三餐。院子里头花木扶疏,屋内倒十分简洁,除了床柜箱笼、桌椅案台之外,并不见过多陈设,极为冷清。 阿殷却觉得自在,挑了个厢房同如意安置下,连日路途劳顿,此时终于有了安身的床榻,只觉浑身舒泰。躺了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好奇,往院子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看到后头有个果树园子时,大为欢欣。 陶靖吩咐婆子备饭,又叮嘱门房的刘伯明日去寻两个丫鬟,用以伺候阿殷的起居。 ——那婆子做饭时固然干净,味道却不怎样。陶靖自己不在意这些,却不想女儿跟着自己受委屈,固然是出来历练的,饮食起居上却也不能太简薄了。 父女俩这头正忙着,外头马蹄得得,却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家仆。 陶靖认得这是姜玳府上的人,接过他捧着的帖子扫了一眼,只道:“请厅上稍等,我这便携阿殷过去。”入了厢房,朝阿殷道:“姜刺史在他府上设宴,为定王接风洗尘,邀咱们也过去。” 阿殷有些不解,“他为定王接风洗尘,关我们什么事。” 第8节 “他毕竟算是我的舅兄,恐怕也是定王殿下的意思,算是犒劳这一路劳苦。咱们初来乍到,还是该过去瞧瞧。”陶靖随手将他帖子扔在桌上,“你收拾一下,早点出来。” 等父女二人跟着那家仆到了刺史府上时,外头两排灯笼在夏夜里朦胧生辉,绕过那气派的影壁,一路走至正厅,便听里头言笑晏晏,像是来了不少人。 阿殷这会儿依旧是劲装打扮,入内扫了一圈,除了定王身边几个熟人外,下首竟还坐了许多陌生的男子,左右有丫鬟斟酒,几架屏风后面身姿绰约,应是准备献舞的舞姬。 对面姜玳已然站起身来,摆出主人家的款款热情,吩咐人将阿殷父女送入席中,笑道:“刚同殿下说起这路上经历,未料有这些波折,实在辛苦。妹夫来迟了,先喝一杯。” 陶靖也不推阻,举杯一饮而尽,又同席上其他人打招呼。 他在西洲已有数年,与刺史姜玳、长史高俭言、录事何参以及六曹官员、凤翔城的官员都有往来,言谈之间倒显得颇为熟稔。 酒过三巡,有了几位舞姬助兴,气氛渐渐热络。 姜玳三十六岁的年纪却能坐到刺史的位置,靠的可不止是侯爵家族的助力,本人也是满腹文韬,政事经史之外,天文地理皆有涉及。席上与定王侃侃而谈,从西洲风物说到地理人情,渐渐又提起这几年的大旱和匪患,姜玳摇头叹息,十分的惭愧—— “……臣腆居这刺史之位,虽倾尽全力,却也未能平了匪患,实在愧对圣颜。殿下这回亲自过来,臣既喜且愧,剿匪之事虽难,但只要殿下开口,臣必定倾力而为。” 定王表情未变,只是举樽,“姜刺史过谦了。” “前些日子山匪惊扰殿下,是底下官员们失察,臣也觉得惭愧,俭言——”姜玳刚才已经哭诉了一通三年大旱后人财匮乏紧缺,官员有多尽力,剿匪却有多不易,这会儿便叫上席间众位官员,“咱们该敬殿下一杯请罪。” 经营数年的地方大员比定王这王爷的身份管用多了,定王说话时那些官员还有暗里怠慢的,如今姜玳一开口,官员们立马纷纷起身,惭愧请罪的声音不绝于耳。 定王只是笑了笑,满饮酒杯。 惭愧又如何?他不还是腆居其位,无所作为! 西洲的匪患被瞒了许久,如今闹到皇帝跟前,参奏姜玳办事不力的寥寥可数,借大旱之名为他开脱的倒是不少。他的父亲怀恩侯姜善是御史大夫,是景兴帝跟前的红人,当今皇上对他也有颇多倚重之处,朝堂上下,受他恩佑领俸禄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姜玳即使全无作为,等资历时机合适,自然还是能担负要职。 而如今在这西洲,他即便口绽莲花,每句话都不离鼎力相助又如何? 在林子山的那回,姜玳不就已经动了手脚,想给他个下马威么。 定王把玩着那酒杯,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位官员。 哪些阴奉阳违心怀鬼胎,哪些刚正率直在位谋政,留神瞧过去,还是能分辨一二。 * 一顿晚宴宾主尽欢,官员们散去后,姜玳特地请定王和陶靖留步,抛去朝堂官位,只以姜家长子的身份,关怀皇上龙体是否康健,询问临阳郡主顺遂与否。 因为景兴帝是禅位于永初帝,当今圣上特意教导诸子女,务必与代王、寿安公主等人和睦友好,他前两年在朝堂上也会给景兴帝的重臣几分颜面。就算如今时移世易,表面上的和睦却还需要维系,况姜玳也是一方大员,定王自然不能冷待。 他们在那儿秉烛而谈,倒让阿殷在外头坐得百无聊赖,困意袭人。 好容易熬到宴散,辞别姜玳后,陶靖自请护送定王回府,阿殷便也跟随。绕至都督府门口,昏黄灯笼光芒下父女俩告辞离去,定王颇含玩味的瞧着他们背影离去,才入府闭门。 阿殷一路观赏夜色,到了住处,陶靖才道:“今日已跟冯远道说定,明日他会向殿下保举,安排你到都督府做个侍卫。殿下刚来西洲,府内人手不足,这事儿不会有错,你也该心里有数。” “冯远道……就是那位定王府的右典军?” 陶靖点头道:“我跟他是过命的交情,你在那边若碰见疑难的事,尽可找他。” 阿殷点头应了,瞧着陶靖今儿喝了不少,便吩咐如意拿来早就备好的醒酒汤,请陶靖喝完后,送他回正屋。 * 冯远道办事很妥帖,没过两天便遣人过来知会陶靖,让阿殷到去都督府。 陶靖在凤翔城停留了两日,带着女儿熟悉了城中街市布置,打算等阿殷安定下来后,再回他的金匮折冲府去—— 正月里他带着几位部下造卫士名籍,将卫士们的宿卫、征防等事详尽报送至京城的十六卫官署,忙完这些急事,临走时又将操练等事做了安排,且这回是奉皇命护送定王,也未要求他何时回营,耽误两天倒是无妨的。 听得定王应准,父女二人自是欣喜,陶靖又跟阿殷叮嘱了好些话,说来说去,总是不放心将初来乍到的女儿单独留在这里。 阿殷听了只是笑着安慰,“父亲还当我是小孩子看呢?这一路从京城到西洲,父亲看我可有做得不妥的?何况金匮距离这凤翔城也不算太远,若有急事,城里有冯典军照应,我骑马跑上大半天就能到金匮找你,不必担心。” “我只是怕你冲动,像上回似的跟着定王去冒险。”陶靖再有雄心壮志,在女儿跟前,到底是多了情长,“你只记着我的话,有事尽管去找冯远道,不必有疑虑。不过毕竟都在定王帐下做事,为免嫌疑,寻常也不必过于来往。” 从陶靖言语中,阿殷能察觉出他跟冯远道必定有极深的交情。 不过这一路行来,他两人虽都在定王左右守卫,除了日常的来往之外,并未有太多熟稔之态,可见并不想太过张扬。 阿殷心领神会,“冯典军掌管都督府戍卫的事,我只当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尽礼就是。” 陶靖闻之宽慰,即便心内有不舍,却还是在次日清晨将她送到了都督府,而后策马离去,直奔金匮。 这头阿殷深吸了口气,踏入都督府中,按照门房的指引,到了冯远道处领命。 冯远道见着她,也是依例办事,试了她身手之后,便安排她进了右卫队,负责定王殿下出入的戍卫——定王既是亲王,又是领命来剿匪的大都督,虽然不能将京城中的卫队随身带来,出入还是要选精干侍卫随身守护,共选了八人,分左右两队轮流上值。 阿殷听罢职责,领了侍卫衣裳,到侍卫轮值歇息的地方换好衣装,便悬着腰刀,往定王处理机务的官署政知堂去。那边领头的队长本就是从京城带来的人,见到阿殷忽然成了侍卫,倒是有些意外,旋即安排她在署外站岗。 初夏的天气已日渐热起来,阿殷跟棵小松树似的站在那儿,没过片刻,就见定王同姜玳议完事情出来。 定王早就知道此事,瞧见阿殷那身侍卫的圆领袍穿在阿殷身上时,却还是将眼神驻留了片刻。他的身后,姜玳看清那侍卫的脸竟是阿殷时,立时腾起浓浓的不悦,只是碍着定王在场,未择一声。 阿殷自知姜玳不悦的原因,却是挺胸抬头,迎着骄阳站得更直—— 姜玳跟临阳郡主是亲兄妹,自然不想看到妹妹的眼中钉四处露脸。可他不悦又如何?往后是敌非友,从前又没什么交情,阿殷才不用顾及他的看法! 作者有话要说:  常荀:以后可以每天看到小美人儿啦,开心~ 定王:给你看的? ☆、012 阿殷这侍卫当得很卖力,跟着定王出门时护卫尽心尽力,回府后在他的政知堂外侍立,也是打了十分的精神,修长的身姿立在那儿,腰背挺直,眉目如画,自成风景。 最初的几天,定王只是来往于州府和都督府之间,阿殷除了随他中间一段路之外,剩下的时间都是站着—— 这可是个体力活。 若是在外走动,不管骑马或是徒步,阿殷都还能变着法儿的缓一缓腿腹,腿脚也不觉得怎样,这般侍立得久了,却叫人腿上僵麻。她的年纪比起其他侍卫小了不少,功夫固然不错,却也不见得有多突出,每日里除了上值,剩下的时间还会抽空习武,数天时间下来,小腿便有些浮肿。 早晨下值后回到城南的院里,如意帮她擦拭膏药,瞧着那腿肚子便觉得心疼,“姑娘这又是何苦?虽说姑娘有练武的底子,到底平常都在府里歇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手指头滑过小腿上两处不知何时磕碰出来的淤青,愈发不忍下手了,“若是郡马爷看见,可得心疼死。” “无妨。”阿殷捧了一卷新寻来的西洲地理志瞧着,浑不在意。 “可奴婢瞧着心疼,”如意撅着嘴,“姑娘这身子我最知道,细皮嫩肉的叫人羡慕,可再这么折腾下去,还不知会怎样呢。” “刚开始习武的时候不也常磕磕碰碰的么,过了这段时间就好。倒是每日里在太阳底下晒着脸上难受,回头寻个好些的膏子,可不能毁了这张脸。”阿殷说得一本正经。 如意噗嗤一笑,“亏得姑娘还记得这身份,膏子我早就备好了,睡前抹上一层,保准明儿醒来时又白又腻——说起来,今儿姑娘去那边当差的时候,那位高司马来了,给了我一盒膏药,说是舒筋活络,消肿最好。” “高司马?”阿殷的视线总算从那地理志上收回,定王身边就两位司马,一个是定王府司马常荀,另一个西洲大都督府司马高元骁,她不甚确定的问道:“是高元骁?” “嗯。”如意去柜子里翻出个盒子来,递给阿殷,“闻着倒是挺香。” 高元骁送她舒筋活络的药膏?阿殷接过那盒子,半晌没想明白。 这一路上虽然跟高元骁接触过几次,不过每回她都能迅速脱身,跟高元骁的来往实在少得可怜。甭管高元骁是瞧出她走路时姿态不同,还是猜出她初做侍卫腿会难受,两个人几乎没什么交情,他却特地送药膏? 这份关怀于阿殷而言,未免过头。 她将那锦盒递回给如意,“收起来放着,往后不许收他的东西。” 如意不敢抗命,只是有些可惜,“高司马说这药膏舒筋活络最好了……” “我瞧你是脑袋肿了,不如抹上去活络活络?”阿殷斜睨。 如意立马收起来,“姑娘说不用,咱就不用,明日我去寻更好的药膏来!” * 隔日,阿殷赶在辰时前到了都督府中,刚换了侍卫的衣裳往政知堂那边走,半路竟碰见了高元骁。 他在这都督府内有住处,此时晨练完了,也正往政知堂走。 见得阿殷,高元骁开口叫住,阿殷只好回身行礼,“高司马。” “都督府的侍卫不像御前严明,你不必时刻站得笔直。”高元骁瞧着劲装的少女,意有关怀,“那药膏是内廷制的,舒筋活络最好,每日睡前抹些,于你有益。” “多谢高司马——”阿殷抬头抱拳,“卑职筋骨如常,高司马的好意心领了。” 她穿了侍卫的精干装束,蟹壳青的圆领袍子明明做工只算上乘,穿在她身上却别显气度,愈发衬出玉白的颊色。她的身量跟男子比起来算不上高,腰间悬着宝刀,头发拿玉簪束在顶心,在晨光里投了颀长的影子,因神态恭敬疏离,便显得清冷。 陆陆续续有其他侍卫前来,阿殷也不逗留,冲高元骁施礼过了,往政知堂门前去接班。 高元骁尚且站在那里,看她的背影穿过洞门,拂开低垂的花枝,拐入右侧。 是在何时,他也曾这样站着,看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消失在院墙之后? 美人如斯,叫人时刻念念不忘,她忽然抛开京城的安逸富贵,跟着定王来西洲做侍卫,难道也是跟他一样?高元骁愣怔了许久,被同僚的问候声揪回了神思,便一同前行。 * 这一日定王的事情依旧不多,等到日上三竿时往州府衙门走了一遭。他昨儿已经吩咐姜玳将前几次负责剿匪的将领官员召来,这回逐个盘问了当时剿匪的经过,顺道在姜玳那儿用了午饭,才起驾回都督府。 到得政知堂,阿殷正要如常的在门外侍立,就见常荀一身贵公子的打扮,不知从那儿寻了把折扇抓在手里,上前招呼定王,“殿下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去拜访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姬,殿下可有兴致一同去?” “不去。” “殿下就算不去,也该叫旁人也沾沾这油水吧。陶侍卫——”常荀走到阿殷跟前,上下打量着,“这些个侍卫里就数你最卖力,每天站得跟松树似的,就连殿下都夸你。今儿给你多半天休沐,跟我去看美人儿如何?我好歹也是定王府的司马,身边带个侍卫,也更气派。” 他是定王挚友,更是定王的得力助手,有时身边缺了人手,也会跟定王暂借。 阿殷看向定王,那位抿唇肃容,未置可否。 这般神情,照往常就是默许了,阿殷并不知这薛姬是什么人,对看美人也没兴致,只是依命行事,少不得要陪着这不正经的常荀走一遭。她跨前半步拱手为礼,一个“遵命”还没说出口,定王却发话了,“回来。” 阿殷咽回声音,有些诧异。 定王却是随手指了另一个侍卫夏柯,“带着他。” 常荀嘿嘿一笑,“这个看着就笨,不够机灵,卑职还是想带着陶侍卫。殿下,那薛姬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没听说,带陶侍卫过去,更好行事。” “她今晚值夜,不能乱走。”定王不再理会无理取闹的常荀,竟自入了政知堂。 剩下阿殷跟夏柯面面相觑。 定王选出来的八个侍卫分左右卫队交替值守,每队从当日的辰时开始,值守十二个时辰。每天值守的四名侍卫从清晨开始便护卫定王出入,一直到晚间戌时二刻,若是定王这边无甚大事,便安排三人到值房暂时歇息待命,只留一人值夜,以备定王随时召唤,直到次日辰时换班。 这值夜的人自然是轮流来的,阿殷这队四个人,阿殷排在最末,今日按理该夏柯值夜。 可既然定王都这么说了…… 不管是他无心记错,还是有意为之,万事都得听他的命令。 阿殷同夏柯换个眼神,各自以眼神同意调换这回值夜的次序,夏柯道声“遵命”随失望的常荀离开,阿殷便又恢复了松树的模样,侍立在门口。 是夜用罢晚饭,到得戌时二刻,瞧着定王这里没有旁的吩咐,队长便带另外两人去值房暂歇,阿殷则还是笔直的站在政知堂外,听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虫鸣。 第9节 随定王前来的官员在酉时就已回了住处,此时政知堂内就只有定王一人夜读。 这座都督府比不得京城里的定王府,那边有整个王府长史司来打理万事,处处妥帖,这边虽在定王住处安排了伺候的人手,政知堂内外却不许闲人踏足,此时就只有阿殷站在阶前沐浴夜色,随时准备应付定王端茶递水的召唤。 她执刀而立,檐下昏黄的灯笼光芒笼罩着修长高挑的身段,在她身上添了层柔和。 定王坐在长案边,就着临门处半掩的窗扉,看向值夜的女侍卫。 确实很美,容貌和身材都极出色,加上那身有别于其他姑娘的飒然风姿,刚柔兼济,十分出挑。定王从前不怎么在意女色,一则是那些珠翠绫罗看着头晕,再则平常也没对哪个女子留心过,如今因阿殷的身份留意多看几眼,他不得不承认,门外这个女侍卫,从容貌到身材都很好看。 只是不知道这惑人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什么居心。 她是临阳郡主府上娇养着的人,明明可以在京城的繁华温软里安稳度日,却甘愿远赴西洲,吃苦受累的做一名小小侍卫;她也是西州刺史姜玳的外甥女,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原本该多拜访来往寻求庇护,可她却跟这个位高权重的舅舅没半点往来,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愈发叫人疑心—— 就像陶靖和冯远道深藏的交情,就算旁人不知道,他却还是能敏锐的觉察。那么在陶靖和姜玳客气疏离的态度下,会不会有深的来往?毕竟前者是骑兵都尉,后者是地方大员,都是西洲举足轻重的角色。 定王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注意到这个女侍卫了,欣赏又怀疑,却又瞧不出太多端倪,在闲暇的时候总是毫无防备的袭入他的脑海。 他从前可没在姑娘身上费过多余的神思! 定王想要收回目光,却见远处一盏灯笼挑来,有人随着灯笼移动,正缓缓靠近政知堂。 即便隔得远还看不清面孔,可这都督府里能有几个女眷,敢这般前来政知堂? 又是秦姝。 定王不悦,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你竟然偷窥人家!! ☆、013 秦姝今夜打扮得十分柔美,卸下惯用的金钗银簪,换了雕工质地上乘的木钗,挑上几串珍珠,在月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泽。衣衫也偏于家常,夏日里穿得单薄,那袭月影纱裙柔软的随风而动,有月下嫦娥衣袂翩翩之态。 她只带了两个随身的丫鬟,就着灯笼的柔光走至政知堂前,见门口值夜的是阿殷,稍稍诧异,“陶姑娘?”她不确信的打量了一眼,“你怎么在这?” “今晚该卑职值夜。”阿殷依着规矩询问,“崔夫人有事要见殿下吗?” “夏天夜长,我闲着无事,就叫人做些宵夜。想着殿下整日劳累,这会儿怕是饿了,便送过来。”秦姝笑了笑,回身指着丫鬟手中的提梁食盒,往窗户里睇了一眼,“烦请姑娘通禀一声。” 他并非定王的女眷,当初定王怕她有闪失将她安排在都督府中,却是将那住处改成了独门小院,离这政知堂和定王的住处都极远。如今她漏夜前来,裙角像是沾了夜露,想来路途遥遥,她这养尊处优的少夫人走得很辛苦。 阿殷冲她行个礼,走至门前轻扣,道:“殿下。” “进来。” 阿殷推门而入,里头定王埋首看着文书,像是没听见外头的对话。他走至定王跟前,“启禀殿下,崔夫人带了夜宵前来,正在门外等候。” 定王抬眉看她一眼,“本王在处理公文。” 所以是让她接了,还是不接呢?按理来说秦姝算是客人,不好冷代,然而……阿殷毕竟没当过差,对定王的性情也不甚熟悉,就这么一句话,还摸不准他的意思,便有些犹豫。片刻沉默,她壮着胆子想要开口征询他的意见,就见定王皱眉抬头,不悦的吐出两个字—— “谢绝。” 阿殷连忙抱拳,“遵命。” 头一回值夜又碰见这样尴尬的事情,阿殷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出去时甚至连门都忘了带上,走至阶前冲秦姝行礼,“殿下有事在忙,夫人请回吧。” “正因有事忙碌费神,才要用些夜宵。”秦姝却未动摇,朝阿殷笑了笑,“这一路上我和如松承蒙殿下照拂,姑娘都是看在眼里的,我送这夜宵来,不过是感念殿下照拂的恩德,别无他意。人都来了,烦请姑娘再通传一声。” 阿殷进退两难。 当侍卫的并非传话筒,守卫是一重责任,为主公分忧减少烦扰也是职责。入内通传、禀报事项,办事之前总得先过过脑子,否则听了旁人的请求便傻头傻脑的进去回禀,不止自身会落个责骂,还会打搅里头的人。 阿殷听陶靖教过这个道理,自然时刻铭记。 定王的态度是很明显的,刚才的不悦显然也不止是冲着她,这点阿殷倒是能把握。 时下虽然风气开放,男女若是相处不来,到官府开个和离的文书,也可各自再次婚假。或者像秦姝这样的丧夫之人,只消婆家同意,也能另行改嫁,并无拘束。只是秦姝如今还是崔家的人,且她亡夫还是定王的挚友,就这般白眉赤眼的深夜来送夜宵,定王能愿意收下? 再说这屋子开着窗户,外头动静未尝没落入定王的耳朵,他没有开口,意思已很明白。 阿殷拿定了主意,便再度行礼,“殿下已有吩咐,卑职不敢违抗,夫人请回吧。” 秦姝却是打定了主意,“既然不能打搅殿下,姑娘且先收着,等殿下有空时递进去。” 这不是难为人么……阿殷继续作难,却没什么理由来推拒,正想着自作主张的收下,屋内窗户吱呀作响,定王站在窗户内朝阿殷道:“拿进来。”旋即看向秦姝,面无表情,“夜色已深,嫂夫人请回。” 他从态度到言语皆是冷淡,甚至这最后的接纳,也不过是稍微全秦姝一点脸面。 秦姝抬眉瞧见定王的神色,竟连尴尬都没生出半分,将提盒递给阿殷,欣然去了。 这头阿殷将提盒拎进去,才想着放在案上,定王已然道:“拿去吃了。” …… 阿殷诧异又疑惑,抬头时就见定王颇不耐烦,随手取了一卷文书,却又烦躁的丢下。 他不怎么跟女眷打交道,此时也颇为烦躁。 秦姝是他挚友的爱妻,定王这回答应带她来西洲,也是受了崔家的托付,加之秦姝言辞恳切,才一时心软。谁知道这一路上秦姝竟是如此作为?从驿站里的夜宵,到如今都督府里不间断的夜宵,哪怕他已明摆着拒绝多次,她却还是装糊涂厚脸皮,我行我素。 做得更绝么?定王并不在意秦姝的情绪,却觉得亏欠崔忱。 崔忱是他的挚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自幼相交,定王很清楚崔忱有多爱这个妻子。在京城的时候崔忱就把妻子捧在手心里,秦姝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想办法摘下来,平常秦姝闹脾气,崔忱也十分宽容。后来墨城之战,崔忱为了救护定王而死,临死时惦记着的也是秦姝,托付定王务必要照拂崔家,照拂秦姝和才出生的幼子如松。 这几年定王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即使崔家因为孟皇后的关系,为辅佐太子而做些出格的事情,定王能装傻时就装傻,对崔如松更是视如亲子,常接到定王府上指点教导。 只是这个秦姝…… 定王并不关心她是否改嫁她人,那是她自己的事。然而秦姝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着实令人反感。 但凡他想狠心对秦姝说什么重话,逼她打消念头时,当时崔忱铁枪透胸,临终托付的样子便会立时浮现在眼前。他长在皇宫,知心朋友不多,除了常荀之外,便只有崔忱。而崔忱却为了救他而死,临终反复托付的只有一件,便是叫定王务必照拂秦姝,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如今秦姝却是这般作为,定王想来便觉得可笑。 “明日告诉冯远道——”他烦躁过后有了主意,“近来事多,务必加强府中警戒,二门外添一道防卫,不许人随意来政知堂。若有急事,派侍卫来禀报我即可。” ——他原本答应崔家在办完剿匪的事情后就护送秦姝到墨城,请回崔忱的衣冠冢。按如今这态势,怕是得要好几个月的功夫。不能违背崔忱的临终托付,更不能纵容秦姝出格行事,他能想到最温和的解决办法也就是这个了,彻底将秦姝堵在二门外,不给秦姝走近政知堂的机会。 这些心事阿殷自然不会明白,瞧着定王神色不豫,便提了食盒退出屋子。 她也不想吃这夜宵,索性回头找巡夜人递话,给正在值房候命的那几人吧。夜深漏长,从前阿殷虽不跟他们在一间值房,半夜时却也会听见他们说饿,兴致盎然的讨论明早该去那儿用早饭。 可惜等了半天也没见巡夜人,倒是定王已经熄了烛火,要回住处去歇息。 见阿殷手里还提着那严严实实的食盒,跟捧着烫手山芋似的,定王失笑,“没空吃?” “值房里那几位总是喊饿,卑职想着留着他们吃……”毕竟是秦姝做的,阿殷怕随意处置惹得定王生恼,声音渐低。 定王倒是没说什么,抬步往住处走。 阿殷便也顺道将食盒丢给了夏柯他们,只是嘱咐他们不许多说,收好食盒等她明早去拿——否则叫秦姝知道这份心意最终落在了侍卫腹中,秦姝不去怪罪定王,只会记恨她这个小咯罗,那可就不划算了。 * 阿殷从小到大都没熬过夜,如今头一回给人值夜,虽然知道都督府外围安排了暗处侍卫,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整个晚上打起精神在定王的寝居外站下来,简直腰酸腿痛。 清晨时头重脚轻的回到家里,蒙着被子便睡到后晌。 接下来的几天定王都挺忙碌,一面叫人将西洲境内的匪况打探清楚,另一面带着人亲自往最近的土匪窝那里转了一圈儿,便开始写折子给皇帝上报匪情,并请示剿匪的事情。 阿殷自然知道定王划出的那四窝土匪都是厉害角色,非上回林子山那点草包能比。 她虽有武功底子,却没有临战经验,且毕竟是京中娇养的人,功夫虽不弱,耐力和临战应变的本事终究不及旁的侍卫扎实。眼看着定王愈来愈忙,不出几天就要出兵的模样,阿殷更不敢懈怠。 于是她每日早起或者晚睡,多挤出半个时辰练习,拿出了这十五年来少有的刻苦劲头,叫如意惊叹不止。 转眼八天过去,又轮到她值夜。 这晚倒是风平浪静,定王如常的处理完公务,早早的回住处歇下了。只是阿殷连着劳累数日,又强打精神守了整夜,身体便有些吃不消。 阿殷毕竟是娇养出来的身子,即便从前习武也是把握着分寸,却没吃过苦,这一日回去掀开圆领袍下的裤腿,便见小腿又肿了起来。 如意见不得她这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劝她跟冯远道告假歇上两天再去。 阿殷自然不愿告假,却也不会跟身子骨过不去,免得耽误过些天的剿匪大事。于是暂时缓了缓,待得轮休的时候,阿殷便带着如意上街,去药铺里选个管用的膏药,顺道逛逛街市—— 来到凤翔城已有二十多天,她每日里跟着定王四处奔波,大致记住了街道两侧都有些什么商铺坊肆,却从未进去逛过。那些带着珍奇货物的胡商,大胆又妖娆的舞姬和异域的胡琴歌曲,道旁酒楼里的诱人饭菜香气,甚至兵器铺中琳琅满目的短刀袖箭,每一样都叫阿殷垂涎欲滴。 论威仪华贵,凤翔城自然无法与京城媲美,但要论往来客商的热闹,货物商品的繁杂,这儿还真是不遑多让。 阿殷带着如意走穿惦记了许多天的街市,尽头处是城里最有名的药铺。 她进去选了几样药膏交给如意拎着,俩人正兴致盎然的商量该去哪里吃饭,出了药铺一抬头,竟跟骑马经过的定王碰了个正着。 定王显然也有些诧异,抬头扫过匾额和药铺里的层层药柜,再一瞧如意手里拿麻绳儿串起来的药盒子,那上头的字迹工整清晰,一瞧就是消肿散瘀的药。他自幼习武,本就觉得阿殷近来走路不大对劲,当即明白了原委,心内便是一笑。 阿殷偷偷买药被抓了个正着,有些讪讪的,抱拳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她今儿是寻常姑娘家的打扮,五月初天气渐热,一头乌发以海棠玉簪简单挽起来,玉白绣锦交领半臂下是一袭柔纱襦裙,修长之外透着轻盈,随了街上掠过的风微动。这是跟平常的精干侍卫截然不同的风姿,定王久未见她女装打扮,乍一眼看过去,倒觉这简单修长的衣裙更衬她的气质。 定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受伤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得去加班,甚至可能熬夜,所以明早请个假哈tat ☆、014 阿殷进都督府并非经过寻常的选拔,而是托了冯远道的引荐,且她的父亲陶靖又是金匮府的都尉,她从进入都督府的那一刻便已下了决心,定不能丢他二人的脸面。这些天她始终倔强的坚持,不愿透露伤情,皆因不想叫人看轻她这个年纪尚小的女侍卫。 而今众目睽睽,她更不愿承认,便抱拳道:“只是染了点风寒而已。” “风寒用散瘀的药?”定王瞧她说得一本正经,唇角忍不住勾了勾。 他后头的几位侍卫虽非跟阿殷同队,不过从京城到西洲一路同行,多少也是面熟的,且每日交接往来,也都日渐熟悉。听了定王的话,侍卫们各自留神发现那几个药盒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阿殷诧异,随定王的目光瞧过去,见到那药盒上的字时,闹了个大红脸—— 这讨厌的药铺掌柜,没事把药名写在盒子外头做什么!刚才惦记着饭食没留意这个,只随手递给了如意,早知道就要个袋子装起来了! 定王瞧见她陡然红了的脸,倒觉出几分可爱,微笑之下融化了满身冷硬。 “这些天事情不多,允你休息几天,伤好了再来。”他觑着阿殷一笑,带人走了。 阿殷依旧红着脸站在那里,回头一瞧如意,她竟然也笑得肩膀打颤! 可恶! * 第10节 既然定王殿下有命,阿殷又被那膏药漏了底子,她便也不再强撑,安心在家休养。 如意三天两头的见不着她,好容易阿殷能在家休息几日,便带了新雇来的那两个丫鬟,变着法儿给阿殷做好吃的。 姑娘家皮肉娇贵,阿殷虽说自幼习武,却也没打算把自己磨成糙汉子。 在京城的时候,她临睡也要每日涂抹膏脂养好肌肤,加上习武后气色红润,这身肌肤可是能羡煞旁人的。这一路从京城前来西洲,诸事不齐,暂时耽搁了养护,阿殷惊得了空,便专门请了个女郎中过来开个药方,按着时辰抹药调养,一则散了小腿的淤肿,再则润腻肌肤。 每日上街逛逛,闲时到院子后头的果园溜达,茂盛葱茏的果树中亦有流苏木槿等花树,如意心灵手巧,编了花篮摆在屋里,自是十分悦目。 那一日冯远道过来探望她,主仆二人正在后院折花装篮。 如意就坐在石上编篮子,阿殷全身陷在流苏树细碎白花里,拿了银剪挑花。 青绿的枝叶,馨香的嫩花,是这时节里最清凉悦目的风光。海棠红的衫子在其中半隐半现,树上的姑娘回眸时尚带笑意,参差细碎的树影中,美丽俏皮。 冯远道瞧着她,霎时想起了家中顽皮聪慧的小妹,相似的美丽容色,叫他看着格外亲近。他还穿着右典军的官服,将手里的锦盒扬了扬,“殿下准你休息,可不是叫你爬树。” “冯典军。”阿殷一跃下了流苏树,跟他打招呼,“你怎么有空过来?” “原本要去州府衙门,顺道来给你送点药。”冯远道笑容明朗,“已经禀报过殿下了。” 阿殷会意,伸手相让,“多谢冯典军,请到厅上喝杯茶。” “不了,还得赶到州府衙门去。阿殷,我答应过陶将军要照顾好你,这回是我失察了,回头你若有作难的地方,尽管找我。殿下瞧着冷硬,其实待人宽和,会体谅人的难处,这些天你已经很出色了,力所不及的地方慢慢来,别强撑着。” 阿殷赧然,“我是蒙典军照拂才能去做侍卫,不想拖了后腿。” “别把自己想得太差,阿殷,右卫队里四个人,除了队长,再下来就是你了。殿下从前没开过这种特例,这回也是因为赏识你,不想你逼坏了自己。”冯远道同她往外走,又道:“往后无人处,你也能叫我一声大哥,不必见外。” 他个头比阿殷高了许多,那身典军的服侍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这般含笑说出来,竟叫阿殷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陶秉兰。 即便兄妹二人接触的时间依旧少得可怜,阿殷却能体会到陶秉兰深藏着的保护。而千里之外的西洲,当她在流苏树间转身,瞧见冯远道那朗然的笑容时,竟也觉得亲近,在那瞬间想起了陶秉兰。 她当即应道:“好,在这里,我只叫你冯大哥!” 冯远道笑着点头,出了院门后拱手作别,纵马离去。 次日陶靖从金匮回来,得知阿殷休息的原委时哭笑不得。他知道女儿好强,却没想到她竟然好强成了这个样子—— “刚入伍的军士都还有两三个月来适应磨合,你才多大,头两个月即便跟不上旁人也不算什么,何况你其实并不比别的侍卫差?想要出人头地,自己做事固然没错,却也不能不爱惜身子。”他瞧着旁边那些瓶瓶罐罐,“量力而为,懂么?” 阿殷怕他念叨,从善如流,“我记着教训了,往后不会这样。” 父女俩在后面的果园里漫步,陶靖从前虽住在这院子,却没心情来逛,这会儿倒是见了笑容,“在都督府里习惯吗?” “刚开始的几天有些吃力,如今好多了。”阿殷皱了皱眉眉头,“就是姜刺史,每回我跟着定王殿下外出,他见到的时候虽不说话,总要多看两眼,叫我心里发毛。西洲匪患闹得厉害,皇上派定王殿下亲自过来,姜刺史还不知是什么心思。他要总是这样,我怕殿下起顾虑。” “殿下说什么了?”陶靖脚步顿住。 阿殷道:“倒没说什么,只是有几回他瞧着我,像是探究似的。” “有郡主摆在那里,定王会疑虑也不奇怪。不过定王识人善任,明辨是非,你只记着你是都督府的侍卫,行事别乱了分寸,日久见人心,他自然明白。” 阿殷想想也是。 她这身份尴尬了些,空口白牙的表忠心和担忧都没用,还是该谨慎稳妥的行事,定王慧眼,自然会明白她的立场。心思定了,便问陶靖,“父亲不是在金匮练兵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定王已经上了折子要剿匪,召我回来议事。” 酝酿了半个多月,将西洲匪患的底子摸清楚,定王终于要动手了? 阿殷竟自有些蠢蠢欲动——一旦开始剿匪,可就不是如今这样清闲了,以定王的行事风格,剿匪时恐怕会亲自过去,届时四处奔走,又不像如今这般入夜就能歇息,有得忙呢。 而对阿殷而言,这般忙碌中,自然能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可得趁着这两天好好蓄养精力! * 五月中旬,定王收到兵部文书,准他调拨金匮府中骑兵五十,栎阳府步兵三百,择日前往狼胥山剿匪。 也不知姜玳这父母官是如何做的,西洲虽大旱三年,百姓中大部分都已重操旧业安居求生,却还是有许多土匪流窜,大大小小竟有十几股。像林子山那种小地方不足挂齿,定王摸清情况之后,在地形图上标了四处—— 狼胥山的土匪刘挞、眉岭的土匪屠十九、南笼沟的土匪周冲、铜瓦山的土匪周纲。 这四股土匪占着地势险要,攒了不薄的家底子,最少的刘挞有七百人,最多的周纲有千余。据说周冲和周纲还是堂兄弟,各自占了山头招纳匪类,抢劫往来客商,底下也有一干勇猛的兄弟,比别处更加悍勇,更有传言说其中藏有逃兵败将,破识战术布防,传得神乎其神。 当今皇帝在兵权上防守得严,除了几处都护府宽松些外,其他各州府调兵都要由兵部和十六卫官署签了文书,以铜鱼为信,调拨给当地剿匪的兵士每回也不过三四百人之数。 姜玳也是拐弯抹角的将由头推在这上面,每回提及前几次剿匪失利,翻来覆去,无非说人手不够、将领乏力,才会对这些土匪束手无策,丝毫也不提放任小股土匪流窜的事情。 ——也是因他的放任,西洲匪类日益壮大,最后瞒不住了,被人捅到皇帝跟前,永初帝盛怒之下,才命定王为大都督,亲自来剿匪。 如今定王领着大都督之衔前来剿匪,又有皇帝密令在身,验铜鱼时也未通知刺史姜玳,只同两位都尉招呼过,凭文书印信征调了人马,交由高元骁和冯远道两人悄无声息的去安排,定在十九日的凌晨围剿狼胥山。 五月十八的那日夜晚,姜玳瞧着月朗星明,又在自家府中设宴,慰劳众人辛苦。 席上有长史高俭言、录事、六曹官员、凤翔城两位官员和近处四个折冲府的都尉相陪,定王听得邀请也是欣然应邀,顺便带上了常荀。 这日该当右卫队上值,阿殷等人跟随定王进了姜府,厅上宾客坐满,便由队长和阿殷入内守卫,另留两人在外待命。 席间觥筹交错甚是热闹,姜玳同陶靖说话时,目光不时往阿殷身上瞟,甚至还夸赞陶靖教女有方,阿殷能得定王器重,必是身手出众。他以前从没拿正眼看过阿殷,这几句夸赞说出来也显得生硬,阿殷侍立在定王身侧,只作不闻。 歌舞毕,丝竹管弦暂时停歇,姜玳命丫鬟上前斟酒,忽听外头一阵琴声铮然传来,如有鼓角声声。 此时厅中正静,那琴声自敞开的门窗清晰传入,立时吸引了众人。 “将军令?”定王看向姜玳,“这倒合今晚情境,只是为何不入厅中,却要在外弹奏?” 姜玳有些汗颜,当即起身道:“殿下恕罪,这……这并非臣安排,听着琴声来处,怕是我那位堂妹又起了兴致,不成想扰了定下雅兴,臣这就叫她住手。” 这么凑巧的“一时兴起”? 定王觑着姜玳,“琴音上佳,何必阻拦。” 姜玳便顺水推舟的笑道:“这琴音能得殿下称赞,也是缘法。”遂召来厅中的侍从,命他让后面的乐曲晚些演奏,这会儿只听琴曲。待得一曲弹罢,席上众人纷纷称赞,这般铮然铿锵的琴声出自一位姑娘之手,着实罕见,可见技艺高超,胸有丘壑云云。 定王瞧着有意思,便也附和两句。 姜玳谦笑,吩咐道:“去将玉嬛请来,谢过定王殿下。” 不过片刻,厅外便走进一位美人,环佩叮当,罗衫绣裙,虽是当众拜见定王,却不慌不忙,缓缓行礼。她的面容很美,是京城中安静稳重的闺秀姿态,脂粉涂抹得恰到好处,就着厅上烛火,丽色逼人。 定王一眼扫过去,也觉此女容色不错,只是太注重妆容衣饰,反倒少了气韵,还不如…… 鬼使神差的,定王竟看向身侧的阿殷。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心中,阿殷已经成了美人的代名词^^ ☆、015 阿殷倒没发觉定王的注视,只是诧异的看着眼前的美人——怀恩侯府三爷姜哲的幼女姜玉嬛。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按辈分来说,这姜玉嬛还是阿殷的姨母。 怀恩侯府如今当家的是五十余岁的侯爷姜善,膝下有姜玳、姜瑁两个儿子和临阳郡主,本人又是能到御前参议朝政的御史大夫,声威甚隆。二爷姜嗸在家赋闲,朝政上没什么建树,但女儿容色过人,当年景兴帝在位时就已嫁入东宫,如今是代王妃。三爷姜哲是庶出,任兵部员外郎之职,今年才三十九岁,膝下一子两女,对次女姜玉嬛也颇为宠爱,养得她心高气傲,自命不凡。 阿殷年幼的时候,姜家人常会来临阳郡主府上做客,每回姜玉嬛来府里,两个人总要闹得不开心。 从小到大,年纪相若的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不少,积攒的旧怨也颇深,到如今,见面时若非有外人在场,连招呼都不怎么打,只有相看碍眼。 譬如此时,姜玉嬛冲定王款款施礼,目光扫过阿殷时,却分明带着轻蔑。连带着对陶靖,都没多少恭敬之色。 阿殷也以眼神回敬,旋即便是疑惑。 如今的西洲正是匪患横生之际,路上也不及别处太平,姜玉嬛不在京城娇养,千里迢迢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这头正自疑惑,那头姜玳已向定王道:“我这堂妹可是三叔的掌上明珠,这回来西洲游历,不巧却有此一段机缘。玉嬛——”他含笑看向堂下美人,“定王殿下夸你琴艺颇佳。” 姜玉嬛闻言盈盈而笑,“雕虫小技,叫殿下见笑。” 定王扫一眼姜玳,却没答话,只斟酒一杯,饶有兴趣的饮下。 姜玳续道:“方才一曲《将军令》叫人意犹未尽,玉嬛虽是闺中女子,却颇有疏阔胸怀。今夜既是诸位将军在场,不如请哪位舞剑助兴,玉嬛以琴相佐,如何?”席上众将看罢窈窕舞姿,亦有此意,便纷纷附和。 “殿下呢,意下如何?”姜玳看着定王。 这般上赶着献艺,定王见得多了。 他年过二十却尚未娶妃,这三四年碰见过不少这般场面——或是宴席上露面,或是后园里偶遇,或者在踏青时相逢,一个不慎便能有美人凑巧来到他的面前。不过比起京城里的繁花如簇,难以出彩,像姜玉嬛这般从京城远赴西洲一枝独秀的,却不多见。 他坐在软毯之上,稍稍倾向臂枕,道:“不错。” 姜玳便看向在座的几位都尉,“哪位将军……”他话音未落,却忽然被打断—— “姜姑娘琴艺固然有铿锵之音,到底是个闺中女子,不及诸位将军阳刚之意,恐怕不美。倒是殿下身边这位陶侍卫身手出众,若是请她舞剑,想必能与琴声相得益彰。”清朗的声音轻易压过姜玳,常荀举樽在手,神情惬意。 常家是能与姜家平分秋色的世家,且常荀又常跟在定王左右,姜玳自然知道他的底细。 “请陶侍卫……”姜玳显然有些犹豫,上首定王却已开口,“此议甚好。” 阿殷听得有些发懵——侍卫的职责五花八门,竟然还有舞剑助兴这一项? 她知道定王和姜玳在暗中较劲,虽不知这席上他们究竟是在唱哪出,却也知姜玳跟临阳郡主一样,绝不愿意让她这般显眼。不过既然是定王之名,阿殷断无不从之理,偷偷瞧向陶靖,见他点了点头,心中再无迟疑,抱拳道:“卑职遵命。” 剑是现成的,只是阿殷惯于使刀,刚握剑时有点手生。 她当然见过旁人舞剑,如游龙惊鸿,令人赞叹。她以前从没舞过剑,心中有些底气不足,不过既然已经被推上了场,自然要全力以赴,不能丢了定王和父亲的脸面。 她心中忐忑渐息,面上毫无怯色,执剑走至正中,冲在座诸人行礼。 姜玉嬛的琴声已经响起,阿殷舒臂执剑,踏着节奏而舞。她身材修长灵活,因是习武之人,握剑时自有其飒然姿态,心意随琴律而动,竟也不曾踏错节拍,舞到后来,甚至还先于琴音而动,急缓相间,迫得姜玉嬛不得不随阿殷的动作抚琴—— 毕竟是她要给定王献艺,即使想跟阿殷较劲,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表露,扰了局面。 反倒是阿殷少了顾忌,捏准了节奏随意挥洒,兴之所至,剑意酣畅淋漓。 待得最后抱剑收势,琴音余韵未去,阿殷含笑向定王行礼。 十五岁的少女如朝阳在空,眉眼中尽是明朗,如玉的肌肤在烛火下更显细腻,她穿着精干的侍卫圆领袍,抱剑躬身,修长的身材折出弧度,腰背依旧笔直,隐然昂扬姿态。 后面姜玉嬛脸上笑容消失殆尽,纤纤手指缩入袖中,暗暗捏紧了罗袖。 定王难得的击掌而赞,随即举樽道:“今日之宴,甚合我意,姜刺史,多谢了。”也不待姜玳答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道:“夜色已深,姜刺史留步。陶都尉,军中不许饮酒,诸位都尉难得来凤翔,又有姜刺史做东,你们只管尽兴畅饮,后日再议剿匪之事——姜刺史代本王招呼各位,改日再谢。” 那几位都尉都是军中带兵的汉子,平常严守禁令滴酒不沾,如今已勾起了酒瘾,且被歌舞美姬挑飞了魂魄,听定王如此说,哪能不高兴,当即纷纷道谢,“多谢殿□□恤!” 定王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不必相送。 第11节 他绕过桌案,带着常荀往外走,挺拔高健的身影迅速经过,正眼也没瞧姜玉嬛一下。 阿殷自然不敢怠慢,匆匆跟在身后。 到得都督府中,原先的宴席氛围被夜风吹得不见踪影,定王一入政知堂,便吩咐常荀,“叫人盯好姜玳和那几个都尉,明日寅时出城,提前打好招呼。” “已经安排了。”常荀自袖中取出一枚信筒递给定王,“这是才收到的消息。” 定王也不急着打开,吩咐阿殷等人今晚不必值夜,在值房养好精神,明日随他前往狼胥山。遣散众人之后,留下常荀议事,调了个护院在外头待命,便回屋歇下。 *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姜玳和客房里几位都尉醉醺醺的鼾声正浓,都督府却是往来脚步匆匆。被常荀选出来的侍卫都已衣甲齐整,列队待命,待得定王令下,便纵马飞驰出城,直扑狼胥山。 狼胥山离城百余里,借着山势险要,竟在刺史的眼皮子底下日渐壮大。 飞驰的骏马如风掠过,半个时辰后便已站在了狼胥山脚下。此时天上星子未落,弦月尚明,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棱的飞出去,定王将高元骁召至跟前,浑身冷肃威仪,“外围布置如何?” “半个时辰前末将已带人拔了周围的钉子,冯远道已从后面悬崖偷偷上山。那边防备松懈,他已经得手了。” “这么快得手?” 高元骁笑了下,意有所指,“没人送消息,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防守严密。加上此次是冯远道出手,又出其不意,所以才能顺利。” 定王了然点头。 这狼胥山的土匪能排在前四位,靠的可不止是这险要的山势,里头土匪备有强□□箭,据说前几次官兵剿匪时还看到了投石车,平常除了抢劫过路客商之外,竟还会学着兵士操练。 朝廷瞧不起土匪,每回只调拨四五百人,可这数百个山匪有□□在手,又占有地势之利,即便没人通风报信,想要以少制多攻上山头又谈何容易? 定王从前带军打仗,对易守难攻几个字体悟最深—— 他曾凭着手中的两百人马据险而守,击退了敌兵三千人马,以少胜多,广为将士称颂。只是后来被东宫那位安了个杀□□号,朝堂上下只记得他麾下的将士屠城,残忍攫取百姓性命,纷纷议论定王治下不严,冷厉无情,没人再惦记他的战绩了而已。 如今要对付这山匪,以三百多兵力去攻克据险而守的七八百山匪,也非易事。 定王并未掉以轻心,鉴于对方有劲弩,所有人都穿了严实的盔甲。 他本就身材高健,如今被冰冷的铁甲一衬,更显得气势威仪,叫人敬畏。 定王此前已命人探明地形,此时借着月光大致一瞧,心中有了分寸,便道:“高元骁、常荀按计划各自带人左右包抄,二十名侍卫随我从正面逼进——”他回头看了下紧跟在身后的左右卫队,“陶殷、蔡高,给你们十五名金匮府骑兵守在外围,若有人逃出,务必擒获!” “殿下,”阿殷抱拳,“卑职想随殿下冲入山寨!” ——有了上回在林子山的教训,阿殷觉得这回让她捉漏网之鱼依旧是个半闲的差事。 旁边常荀闻言而笑,“陶侍卫,我知道你不惧怕艰险,只是这狼胥山跟先前那点小土匪不同,冲锋陷阵那是要在强弩巨石里往前走的。这回你先往后躲一躲,瞧清打仗的阵势,下次我带你往前冲。” 他竟然还有心情调笑。 不过他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阿殷即便有勇气往前冲,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正经的架都没打过几回,更不曾经历过如飞的箭雨和血腥厮杀。贸然上阵未必适宜,循序渐进倒还能好些。 阿殷也明白了这一层,抱拳道:“谢常将军指点!殿下放心,我必与蔡侍卫合力,绝不会放半个漏网之鱼!” 定王点了金匮府的骑兵给她,“山匪冲不出来,能逃出的都是心思机敏之辈,当心。”说罢,便带了侍卫催马向前。 常荀就在阿殷身侧,临走还不忘在她身侧笑道:“陶侍卫办事机敏,殿下果然赏识你。” 剿匪的队伍渐渐包抄,山寨里面巡逻的土匪终于发现了这动静,示警的钟声响遍狼胥山,彻底惊醒了沉睡的匪寨。 作者有话要说:  年终一大堆总结报告杀过来,作者君快招架不住了。 最近请假的话不要打我呀,比如今天要写公司总结,木有时间摸鱼码字,明早别等了哈(惭愧的低下了头) 过了这小半个月,我就日更6k回报!!保证!握拳~! ☆、016 喊杀声在狼胥山此起彼伏,阿殷同蔡高将那二十五名骑兵布置在外围,挑了容易给人逃脱的地方把守。 这是阿殷头一回参战,多少有些紧张,留心着周围动静,也偷空看看寨中的情形。 果然常荀说的没错,林子山那一小伙人走得散乱没有章法,这伙人却截然不同。示警的钟声响起后,山寨四处立时有篝火点燃,旋即便见人影窜动,各处岗哨处有疾劲的□□嗖嗖飞出。 在高元骁和常荀带兵包抄的两侧,甚至还有巨石滚落,砸出军士的惨呼。 这哪里还是土匪?都快赶上叛军了! 姜玳究竟是多只手遮天,竟然将这些消息瞒得严严实实,上奏朝廷的文书里只说是小股流匪? 阿殷端坐马背,握紧了手中弯刀。 这一时半刻还没有人逃出来,待得山上打得愈来愈烈,土匪们顽固抵抗,竟是半点都不露怯。激战之间,狼胥山的顶峰猛然腾起一阵浓烟,随即有火光大放,映红了半边天空,有人在上面嘶声高喊什么,阿殷离得远,隐隐约约听着像是冯远道的声音。 旋即,冯远道便带了人俯冲下来,会同两侧的高元骁和常荀,正面的定王,将山匪团团包围。 火光冲天而起,随着夜风迅速蔓延,火舌舔向山腰的房屋仓库,将山间照得又红又亮。 冯远道带人一路冲杀而下,另一侧常荀已然冲破如雨的箭失和巨石,冲入了山寨。 山寨中的土匪登时乱了阵脚。 两面的防守被突破,另一面的高元骁也越逼越近,正面的定王不慌不忙的稳稳前行,侍卫们包抄向前,将意图逃出山寨的土匪斩杀。 阿殷从前只听说定王杀神之名,知他在沙场上勇武机变,气势慑人。如今远远瞧过去,他穿着铁甲纵马而入,并未横冲直撞的斩杀山匪,而是带头稳稳推进,将山匪逼得步步后退——若有人试图冲出时,长剑挥过扫清障碍,那背影却如山岳向前,令人敬畏。 阿殷甚至可以想象,他挥剑时必定连眼睛都不眨。冷厉神态落入山匪眼中,定能叫人胆寒。 山寨之外,依旧没有太大的动静。 阿殷不敢掉以轻心,连山上的战势都不敢分神去看,目光扫过周围的草丛乱石,细细搜查。夜风轻轻扫过,偶尔带得茅草微动,半明半暗的山石后面,阿殷忽然发现有个人影在挪动—— 果真有漏网之鱼! 这儿乱石堆积,最易于隐蔽,阿殷摸向身侧,取了旁边的弓箭,目光迅速搜寻,共在乱石堆里发现了三个人。 瞧清楚之后,阿殷迅速拈弓搭箭,射向为首那人。 对方显然也在留意这边的防卫,阿殷这一箭自挽弓至放箭都需要时间,自然被时刻警醒的对方躲开了。旋即,已经暴露的三个人飞身跃起,合力直扑阿殷。同山寨里那些土匪比起来,这三人的身手显然颇为出众——如同金匮府普通骑兵和都督府随身侍卫的差别。 阿殷当即举刀,迎向为首的那人,附近的两名骑兵也赶来相助。 三人之中,以为首那女匪身手最好,其余两个男人虽差了些,却比那骑兵不知好了多少。交手不过几息,一名试图拦阻对方的骑兵便被对方砍伤落马。骑兵的身手不够,强行对抗只能吃亏,而她一时间拿不下女匪,反而给了对方逃脱的机会…… 阿殷飞快考虑对策,旋即舍下为首的女匪,瞅着时机攻向身手最弱的男子。 一击得手! 弯刀自右侧斜劈而下,卸下那人半个膀子,锋锐的刀刃自前胸划过,伤及脏腑。 阿殷一鼓作气,眼角扫见那女匪逃离时也不急着追,而是跃向另外那个男人。对方的身手比之阿殷差了许多,阿殷速战速决,不守只攻,刀刃泛着寒光又急又密,拼命的架势显然震慑了那男匪,不过片刻便被阿殷砍伤。 待阿殷落回马背时,那女匪已然跑到了两三百步之外——那还是为了躲避骑兵的弓箭耽误了片刻。 能这般逃出来的人并不多,阿殷将两个伤了的土匪丢给骑兵,旋即纵马直追。 马背上颠簸起伏,她弯弓搭箭,待得渐渐靠近时,飞箭直射,正中那女匪小腿。 女匪逃跑的速度为之一缓,阿殷纵马疾追,靠近时借着马背跃起,挥刀直扑女匪。那女匪慌忙转身,袖中短箭飞出直扑阿殷面门。 这一下来势凶险,阿殷连忙侧身避过,那冰冷的箭头几乎是贴着面颊飞过,将阿殷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懊悔刚才的轻率,阿殷身体尚未落地时,那女匪手执短剑,已经反扑过来。冰凉的剑尖划过臂上肌肤,带出血迹。 阿殷仿若未觉,举刀相迎。 远处已有骑兵赶来相助,女匪显然急于逃脱,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势,想逼阿殷防守。她倒是够狠,拼着胳膊被阿殷砍伤,短剑被震落时,迅速逼近阿殷身侧,重重一拳捣向阿殷胸口。 对方年岁约有三十,显然极有经验,一臂重伤,另一臂便因痛楚而格外用力。 阿殷哪里受得住,往后缩身疾撤时未能躲开,只觉有重锤落在胸口,身体向后飞出,撞在后头粗壮的树干上。 那女匪一击得手,顾不得臂上重伤,便要转身逃跑。 阿殷此时胸口疼痛,想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一眼瞅见地上的短剑,抓在手里狠狠一掷,正中女匪背心。女匪此时疏于防备,中剑后脚步立时踉跄,阿殷用力过猛胸口剧痛,身体前倾扑倒在地。 百步之外两名骑兵飞驰而来,进了射程后便弯弓射向女匪,被女匪躲开要害被射中腰腿,却是再也跑不动了。骏马飞速掠过阿殷身侧,两名骑兵已然到了那女匪跟前,举刀便要砍过去。 阿殷高声道:“留活口!” 骑兵刀锋微偏,自女匪背脊划过,旋即将重伤的女匪扔在马背,带回去交给人看守。 阿殷歇了片刻,忍痛骑马回去。 * 天明时,定王与高元骁、常荀、冯远道会和一处,彻底拿下了山寨。随即命人四处搜捕,连伙夫厨子都不放过,将匪寨搜了个底朝天,就地取材找了绳索,将擒获的人挨个绑了起来。 而在外围,除了阿殷捉的三人外,蔡高那头也有五个人逃出,不过各自身手平平,被蔡高拦住去路,四死一伤。 山寨中火势渐歇,定王已经整兵下山,后头裹粽子般捆着土匪头子刘挞和他手下几名善战的副手,再往后是七八十个擒获的山匪。 这一场攻山显然很不容易,定王率领的人也都是血肉之躯,冒死冲破箭雨石阵,死伤颇多。原本的三百多名军士少了许多,剩下的大多挂了彩,除了定王和常荀两个经历过沙场的人毫发无损之外,就连高元骁都受了伤,铁甲之下的袖中有血渗出来,在微明的天光里,顺着手背蜿蜒。 阿殷与蔡高带着擒获的人复命,蔡高那头倒还好,阿殷却是脸色苍白。 刚才女匪的那一拳实在太重,加上阿殷手臂又被她短剑划破,伤得不轻。她毕竟在闺中养了十五年,哪里受得住?满目皆是带血的伤兵,山上必定还躺着土匪和军士们的尸首,阿殷后知后觉的有些庆幸—— 她不怕单独对战与人拼命,但若跟着定王杀进去,她未必能毫不犹豫的砍向山匪脖颈。就算曾经历生死,阿殷也还没杀过人,她可以重伤旁人将其擒获,却很难直接让对方毙命。 满目血迹令人心惊,阿殷这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强大、无所畏惧。 心中诸般念头飞掠而过,阿殷一时有些沮丧。 定王扫一眼阿殷身后被骑兵绑着的女匪,再瞧她手臂上的血迹和被树干擦破的衣衫,问道:“受伤了?” 阿殷低声道:“不碍事。” 定王点了点头。 打扫战场的事定王另有安排,这会儿兵士疲累,定王便命队伍回城。 山寨里头围剿的情形定王已了如指掌,待得蔡高回禀了外围的事情,他才知道刚才阿殷那边的凶险情势。那女匪不像刘挞手下的人,此时即便身负重伤,也还是半声都不吭,军士逼问时也撬不开嘴,显然是个硬茬子。 定王心里有了数,眼神扫过阿殷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时,一向冷肃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侧头问道:“撑得住吗?” “撑得住。”阿殷胸口闷痛,声音也微微发颤,“谢殿下关怀。” 当着众位将士的面,定王并未说什么,进城后吩咐高元骁等人将擒获的山匪关入大牢,他回到都督府,将阿殷带入书房,问了那女匪身手之后,道:“往后遇事不必逞强,这种山匪跑了还能抓回来,你不必拼死守着。” 阿殷犹自茫然,定王加重了语气,“那女土匪的袖箭有毒!” 有毒? 阿殷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对于他的前半句却不甚认同,“卑职向殿下保证过不放一人逃脱,必定说到做到!” 第12节 这般态度叫定王诧异,将她打量了几眼。她的神情中分明坚定,带着有诺必践的架势,只是手臂上的衣衫被血染红了,愈发衬出脸颊的苍白。 都督府里常备的郎中就那么两位,此时正在外头给其他侍卫瞧伤口,不知要到何时。 定王转身,取出个药箱子扔在案上。 阿殷不解其意,定王皱眉道:“要我帮你处理伤口?” “不敢不敢,卑职自己来。”阿殷忙不迭的摇头,见那边定王已经往案头翻文书去了,便自己卷了袖子擦伤口。幸好当时躲得快,伤得不深,只是力战女匪时撕裂伤口出了血,瞧着有点惊心。 她擦净血迹,瞧着药箱中五花八门的药瓶,懵了。 犹豫了半天,阿殷抬头小声询问,“殿下,哪个是剑伤用的?” ……定王丢下文书,瞧着那如玉的手臂,冷着脸别开目光,“站好。” 伸手取了个瓷瓶拔掉木塞,竟是要亲自给阿殷上药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阿殷只会打架不会包扎_(:3」∠)_ ☆、017 被赫赫有名的杀神亲自上药,阿殷觉得很惶恐,身体有些僵直的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定王殿下低头帮她抹药,离她不过一尺半的距离,阿殷怕鼻息吹到对方那儿,惹得定王不悦。 冰凉的膏药抹在伤口,尖锐的刺痛淡去,就连胸口的闷痛都似乎轻了许多。 定王娴熟的自药箱中扯了细布,犹豫了下,继续冷着脸吩咐,“抬起来。” 阿殷遵命,僵直的抬起胳膊。她习武日久,有时候扎个马步站半个时辰都不觉得怎样,然而这次,也不知是受了伤的缘故,还是她心里紧张,不过片刻功夫,她竟觉得胳膊都有些酸了。 定王神色如常,将伤处用细布盖着,拿食指按住,随即将细布饶了一圈,缠至接口处,向侧面挪开手指。那细布压得极低,他修长的手指离开细布,轻轻扫过阿殷的肌肤,留下柔软微热的触感。 有时候,最轻盈、若即若离的接触,往往能如烙印般刻在人的心里。 像是秋叶落在水面荡起微弱的涟漪,比之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更能叫人心笙动摇。 阿殷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定王动作微滞,随即不动声色的继续缠绷带。 然而室内的沉默却突然变得怪异起来,让阿殷渐渐生出局促。她知道缠细布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要将细布绑起来固定住,那是她一只手难以完成的,只能继续劳烦定王。没奈何,只能从混沌的脑子里挤出言语,打破尴尬,“殿下手法娴熟,经常受伤吗?” “沙场之上,受伤是常事。” 脑子似乎成了浆糊,阿殷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倒是定王开口了,“在郡主府上富贵安逸,何必要来西洲拼死冒险?” 这个话题倒是挺合适,阿殷当即道:“平白得来的富贵安逸,哪有自己挣来的好?” 定王动作顿住,抬眼看她。 这句话他并不陌生,常荀和当年的崔忱都曾这样说过,不想靠祖宗的荫封度日,只想凭自己的本事安生立命。京城中世家子弟数不胜数,能有这般志气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多少男儿都没有的心志,阿殷一个姑娘却能有这样的想法…… 心里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定王识人善任,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当即明白此前的种种揣测只是多虑。只是心中尚有疑惑不解—— “要自己挣富贵,投奔姜玳岂不更好?” 毕竟那是一方大员,手底下多的是适合姑娘的职位,比给他当侍卫好了太多。 阿殷脑中的混沌已然散去,当即明白了定王言语背后的意思。如此难得的机会,她不禀报实情,还要等到何时? 定王已然帮她绑好了细布,阿殷垂臂,衣袖掩住了玉臂。 “姜刺史那里固然不错,”她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只是卑职虽身份卑微,却并不愿受姜家半点照拂。卑职的父亲当年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用了五年的功夫才到如今的都尉,虽是在西洲做事,却也不曾受姜刺史半点恩惠。卑职又焉能坠了志气?”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自半开的窗户中照入,将仲夏明媚的阳光洒在阿殷的身上。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最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其中神采令人目眩。她的肌肤如玉般光滑,阳光映照之下,愈见姣白,极漂亮的睫毛被拉出侧影投在挺直的鼻梁。 他们站得那样近,仿佛睁眼时就只能看到彼此。 定王有片刻失神,旋即道出最后的疑惑,“可刺史姜玳不是你的舅舅?” ——怀恩侯府姜家的地位谁人不知?京城内外,跟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削尖脑袋去跟姜家攀关系,想借姜家的威势谋个出路,陶靖是姜玳的妹夫、阿殷是姜玳的外甥女,明明可以在临阳郡主的牵线搭桥下青云直上,他们却都不想受姜家照拂? 从那晚林子山下发现阿殷立功的心思有些迫切时,定王便存了疑心。后来冯远道同他举荐阿殷,他便也顺水推舟,打算将阿殷留在身边,正好窥探底细。其后往来于州府衙门和姜家宴席,他也会留神姜玳和阿殷之间的往来,瞧见他们那般疏离时,只觉得那是假象。 而如今看来,那或许并不是假象。 定王相信自己的判断。 阿殷也从定王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揣度与怀疑,于是朗然一笑,带着些自嘲的语气,“殿下难道没有听说临阳郡主一无所出,卑职不过是她想极力掩盖的庶女吗?当年卑职的父亲是如何成为郡马的,彼时虽然没泄露风声,如今也渐渐为人所知了。郡主以势压人,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亲生母亲的人,卑职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 最后的几个字,阿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连姿态中都不自觉的添了倔强。 定王从中嗅到了压抑的愤恨,看到了不屈的态度。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般姑娘,岂是京城里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定王沉默了半晌,没有妄议别人的家事,只是道:“有这般心志是好事,只是凡事当量力而为。假以时日,你会是个好侍卫,但这不能一蹴而就。准你休沐几日,养好伤再过来。” 阿殷这已经是第二回被人教导要量力而为了。 第一回是父亲陶靖,第二回竟然是顶头上司定王殿下。 这两个人都是阿殷钦佩仰慕的,她有所触动,抱拳行礼,声音里是熟悉的坚定,“卑职谢过殿下,往后必当尽心竭力,稳妥行事!” 内外皆受了伤,她确实需要休养。 只有尽快养好伤势,她才能继续稳步前行,以更加顽强机敏的姿态,努力成为定王的得力侍卫,尽早将京城里那个可恶的女人送上刑场。 * 阿殷回到城南时,陶靖已经在院中等着了。 他今日只穿着家常的长衫,仲夏时节天气热,衣衫的料子也薄,被院里的风撩起来,衣角摇动。陶靖本就生得身姿伟岸,这会儿负手站在廊下,远眺凤翔城外的青山。 阿殷见着他,心里便觉得安稳。 “父亲,”她加快脚步上前,脸上有雀跃的笑意,瞧着左右没人,便凑近些低声道:“今日定王殿下问我关于姜刺史的事情了,我禀明了心思,他应当不会再心存疑虑。” “这是好事。”陶靖也觉得欣慰,却一眼就看出女儿的脸色不太对劲—— 阿殷一向习武强身,平常气血养得好,脸色便是姣白中透着红润,而如今却显得苍白,甚至她走路时,也不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了。 陶靖立时担忧,“今晨去狼胥山,是不是受伤了?” 阿殷抵不住他锐利的目光,只好承认,“胳膊受伤了,不过只是划破了点皮,已经洒了药粉包扎好,父亲不必担心。” 她认得这样快,还如此轻描淡写,陶靖会信才怪。 他低头沉默着审视阿殷,那眼神虽不及定王的威仪,却也叫阿殷心中咚咚跳了起来。 阿殷原打算隐瞒伤情,不叫父亲担忧,转念一想,今晨她身边全都是金匮府的骑兵,回头他一逼问,那些骑兵必定会将她当时重伤的模样如实禀报,倒不如现在坦诚算了。 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了惭愧的笑意,“女儿今日行事鲁莽,差点着了女土匪的暗算。当时避她袖箭后防守得不够,被她一拳打在了胸口。当时确实很疼,不过现在已经无碍了!” “无碍?你当我看不出你的脸色!”陶靖扬声,“老刘,去请郎中。” 外头刘伯应命而去,陶靖瞧着阿殷衣衫上残留的点点血迹,叫如意伺候她换身衣裳。 如意跟着阿殷在京城娇养惯了,何曾见过阿殷受伤?瞧见陶靖板着脸时便觉得阿殷必定受伤极重,待见到阿殷衣袖上那满满的血迹时,当即吓得双腿发软。入内室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阿殷脱下衣裳,一闻见里面膏药味道时,如意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姑娘,你这是何苦!” 她的声音陡然酸涩,泪盈盈的给阿殷穿上中衣,声音都哽咽了,“当初姑娘腿上肿成那个样子,还咬着牙一声不吭。如今腿上才好,就又受伤了,姑娘也是娇贵的人,哪该受这委屈苦楚?本指望离了京城能安稳些,谁知道……” 知道阿殷的难处,也知道阿殷的志向,如意自知没本事帮她分担,便格外觉得难过,为阿殷的身世,也为阿殷的坚持。 如意的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阿殷只好笑着安慰,“一点皮肉伤,哪就值得你掉金豆子了?” “姑娘!” “好了好了,不哭。”主仆俩年纪相若,这一路同行,感情比在京城时还要亲厚,阿殷随手取了帕子帮如意擦眼泪,笑着逗她,“眼泪都快渗进我这伤口了,你还哭!” 如意哽咽,“哪就那么多眼泪了!”到底是渐渐停止了抽泣,为阿殷换好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明天早上应该木有哈,作者菌继续去加班,大家周末愉快呀~~ ☆、018 等刘伯请来郎中给阿殷诊治过后,陶靖板着的脸才算是平和了许多,挥退如意和两个小丫鬟,坐在桌边跟阿殷说话,“今日在狼胥山剿匪,情形如何?” 阿殷据实以告,说到当时山寨里的情形时,心有余悸,“我原以为狼胥山里不过是土匪而已,不会有多厉害,谁知道后面打起来,那边□□齐发,就连投石车都用上了,半点不像寻常的土匪——比起林子山那一伙,这狼胥山的几乎可以算是叛军了。” “叛军……”陶靖咀嚼这个称呼,又道:“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冯典军从后山偷偷潜上去,将土匪打得措施不及,方便了定王他们,所以围剿得快些。”阿殷瞧着父亲的神色,“很奇怪吗?” 陶靖缓声道:“定王殿下没来之前,剿匪的人围攻了四天四夜,也没能攻下山寨。” 阿殷从他语气中察觉出不对。 四天四夜没攻下,如今只消两个时辰?就算定王殿下再骁勇善战,前后的差距也不该如此之大! 她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酒宴上定王的言语误导,在陶靖跟前无需隐瞒想法,当即道出怀疑,“定王殿下这次剿匪出其不意,又安排周密,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可是,假如刘挞那边事先知道会有人来剿匪,应该就……”心里忽然一跳,她抬头瞧着陶靖,“果真是有人与土匪串通?” “昨夜宴上,定王说过两日再议剿匪之事,是在麻痹旁人。叫我招呼好其他几位都尉,将他们灌醉,是为方便他行事,也未尝不是试探。”陶靖站起身来,“定王剿狼胥山土匪的事安排得极隐秘,除了我和栎阳都尉,也没有旁人知晓。所幸今日剿匪顺利,若是有什么差池,我恐怕就洗不清嫌疑了。” 难怪…… 阿殷胸口砰砰跳起来,难怪她今早禀明实情时定王毫不迟疑的信了,原来是有此铺垫。 缓了片刻,阿殷才道:“那往后,他应当不会再疑虑了吧?” “不与姜刺史过从甚密,忠心做他的侍卫,自然无碍。” * 习惯了到都督府上值,如今陡然清闲下来休养,阿殷在院里坐了半天便觉得有些闷。可定王瞒着姜玳剿了一窝土匪,这会儿的凤翔城里未必太平,她不想旁生枝节,只能打消带如意去逛街市的念头,来来回回的在果园子里闲转。 用过晚饭,安静了整日的陶家意料之外的迎来了访客——高元骁。 彼时陶靖正在廊下读兵书,阿殷看着院中那个高挑沉默、面带疲惫的男子,叹了口气。 自从她成了定王的侍卫后,阿殷便跟这位都督府司马频繁照面,尤其跟着定王为剿匪的事情奔忙时,往来递话送个物件,避也是避不开的。她固然依旧不喜欢高元骁,却也渐渐看开,不再计较他前世所做的事情。 然而那也只是不计较而已,阿殷只以同僚身份待他,依旧不想跟他牵扯过多。 高元骁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今日在狼胥山下汇合时,高元骁便在打量她的脸色,阿殷当时正是伤势最重的时候,被疼痛磨损得只剩下半副精神,全都拿来放在定王身上,自然没注意到他。此后她一直跟在定王身边,高元骁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定王跟前造次,为狼胥山善后的事忙碌了整日,到此时下值,材记挂着阿殷的伤势赶来了。 第13节 阿殷招呼了一声“高司马”,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高元骁竟然又是来送药的—— “今日狼胥山的情形,我已听人说了。那女匪身手极好,生死之际出拳极重,恐怕会伤及脏腑。这药是内服的,对你有好处。”他瞧着阿殷不肯近前,便伸过去要给如意。 阿殷只拱手道:“多谢高司马,只是家父已经请郎中……” 她的话没说完,陶靖却已经迎了过来,有阿殷的冷淡拒绝做对比,他那一声招呼简直算是热情了——“高司马怎么有空过来,请里面坐。”越过女儿走至高元骁身边,他接了那药递给如意,便请高元骁入内。 他是郡马爷,又是前辈,两个人官职品级相当,高元骁自然敬着他,拱手道:“陶将军。听说陶侍卫负伤便有些担心,贸然造访,还望将军勿怪。” “这是哪里话。”陶靖陪着他入屋,却也没忽略阿殷脸上的冷淡不悦,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朝阿殷道:“刚才忘了一册兵书在园里,去寻回来,别叫晚上露水打湿。” 阿殷求之不得,当即应命而去。 高元骁原本是为了探视阿殷而来,下意识的就想叫住,陶靖已然伸手相让,“请!” “请。”高元骁不得不收回眼神应付陶靖。 两个人对坐说起今日剿匪的事和阿殷的伤情,陶靖如常应对,又说自己昨夜宿醉未能亲往,实为憾事云云,高元骁自然也是一番客气。两个人从前没什么交情,只是从京城到西洲的这一路轮换宿卫有所来往,陶靖又拿捏着分寸,气氛便也不咸不淡。 高元骁坐了一阵,总不见阿殷,晓得她又是有意躲避,心里就有些灰溜溜的—— 若他的推测没错,阿殷同他一样,那她必然是记着从前的事情,才会对他不悦。原打算趁着跟陶靖日渐相熟,早点定下婚事,如今看来,少不得暂时忍耐忍耐,寻到时机拿下阿殷芳心,才好提亲。若她还不肯,届时再拿媒妁之言压过去,先礼后兵,也不算过分吧? 高元骁长了教训,也自知理亏,强自按捺了满腔心思,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又说阿殷近日受伤颇重,都督府中几位同僚都很担心,要她务必安心养伤,等恢复了再去都督府不迟。 陶靖自然应承。 送走了高元骁,陶靖踱步到后面的果园里去,就见阿殷选了个粗壮的树干仰躺在上面,头枕在手臂上,半屈着右腿,仰望夜幕。 此时星子还未升起来,天色却渐渐昏暗,入夜的凉风里就连巷中孩童的喧闹都远了。 他走到树下,盘膝坐在地上,“跟高元骁有过节?” 阿殷一直没听见脚步声,此时倒是被惊了一下,转头瞧见父亲端坐在树底下,才放心,旋即道:“没有过节。” “那是为何?” 阿殷自然知道陶靖问的是什么,却又不能说前世的事情,只好拿高元骁的态度告状,“这个人贼眉鼠眼,时常做些奇怪的事,我不喜欢。” 贼眉鼠眼?高元骁虽比不上陶秉兰那样的美男子,亦比不上定王那样的英俊威仪风姿,到底也是仪表堂堂,女儿却这般说他…… 陶靖失笑。 其实从高元骁的言行举止中,他能察觉出对方的态度。自家女儿美貌,身手又出众,会有男子仰慕倾心也不奇怪。不过高元骁是宰相之子,久在内廷厮混,心性人品如何还不好说,且京城中水深,高门贵户相互牵系,没准哪天高相就跟姜家沆瀣一气了。 陶靖吃够了被人以权势威压的苦楚,自然不想女儿也受这委屈,私心里也不赞成此事。 不过私情归私情,阿殷和高元骁之间却还有公事。 “高元骁如何行事,那是他的事情——”陶靖欣然发现女儿成了大姑娘的同时,也存了隐忧,“可你既然是定王身边的侍卫,便该牢记身份,妥当行事。他今日好心看你,又是你的顶头上司,未尝不会是有公务在身,你那般冷淡,便是意气用事了。你常羡慕隋铁衣,也该多学学她的心胸。” 阿殷沉默了半天,才翻身下了树干,“女儿明白,往后会把握分寸。” ——大抵是心魔作祟,有前世的事藏在心底,知道高元骁存着非分的心思后,她便因此不悦,甚至烦厌。却忘了高元骁还是都督府的司马,连冯远道也要不时听命于他,阿殷这般作为,委实是失于恭敬了。 “敬重长官固然不错,却也不能白受委屈。”陶靖翻身立起,拍拍女儿的肩膀,“姓高的若行事唐突,只管告诉我。别忘了我是个都尉,官职武功都不输于他!” 阿殷莞尔,“我记住了,父亲放心!” 陶靖遂带她回去,心里却又开始琢磨另一件事。 阿殷如今十五岁了,是该姑娘家说亲出阁的年纪,冯卿不在,临阳郡主那边是绝不能指望的,他倒是该郑重考虑阿殷的婚事。 * 次日,阿殷又迎来了一位访客,不过这访客却令她颇为高兴。 冯远道也是来探视阿殷伤情的,顺便说说对狼胥山土匪的处置。那些山匪自然依律论处,土匪头子刘挞也落了个斩首的判决,只是那个女土匪嘴硬,至今也没从她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定王没撬开她的嘴,却能叫旁人来辨认,也挖出了她的身份—— 竟是铜瓦山匪首周纲的部下! 据说此人巧言善辩,最会以言辞惑人,往来于西洲诸土匪中间游说,大有要将土匪们都招揽到周纲旗下的架势。官府追捕过她几回,却总被她逃脱,也不知是她本事太高,还是官府太不尽心。 阿殷没想到自己还真捕了个漏网的大鱼,更没想到,当天夜里,这女匪竟然被暗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见呐~ ☆、019 阿殷如今伤势未愈,不必去都督府上值,便趁着夏日的好天气带着如意逛了圈儿街市,而后往州府衙门走了一趟。那头聚集了不少百姓,对于处决土匪们的事情议论纷纷,拍手称快,却没半个字句提到那女土匪。 显见得这儿打听不到消息,阿殷想了想,决定还是回都督府去。 负伤的姑娘歇了两日立马就来上值,定王见都有些意外。 他像是刚从城外回来,玄色披风的下摆沾了点灰尘,那马鞭还折起来握在手中,带着身后的四五个人大步流星的朝里走。在月洞门口瞧见已然换上侍卫圆领袍的阿殷,定王脚步微缓,道:“伤都好了?” “回殿下,伤势已经痊愈。”阿殷快步跟了上去。 定王也没再看阿殷,只招呼冯远道,“将供词都取来。” 冯远道依命而去,倒是常荀往后落了几步,手里不知是从哪找了个折扇风骚的摇动,对着阿殷啧啧称叹,“陶侍卫,那天你拿下三个土匪的事情我可是听说了,果真叫人刮目相看。挨了那么一拳头,恐怕伤得不轻吧?” “谢司马关怀。”阿殷笑了笑,“些许小伤,不足挂齿。” “然而美人负伤,总是叫人心疼。尤其像陶侍卫这样的,捧在手心里宠着都来不及,某些人竟然也舍得叫你负伤,冷心冷面,从不懂怜香惜玉,唉!”常荀悠悠长叹,阿殷看到前面定王的背脊似乎僵了一下。 她强忍笑意,自然不能去评判定王是否懂得怜香惜玉。 常荀意犹未尽,“今晚跟我去听曲儿看舞吧?百里春薛姬的舞可是凤翔城里出了名的。那边的酒菜也是上等,品酒观舞,才能慰劳陶侍卫跟着殿下剿匪的辛苦。” 他往往将正经事用不正经的话说出,阿殷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能擅自应答,只是客气道:“为殿下效力,是卑职的本分。”——再说了,定王身边这么多人,从常荀和高元骁起,到左右典军以及那位文官,再到左右队长和其他侍卫们,比起他们的辛劳,她这个不足挂齿的新侍卫算什么? 常荀摇头,旋即抬高了声音,“殿下,能把小美人借给我一回吗?” “今晚我也去。”定王头也不回,声音冷冷淡淡的。 * 百里春并不在闹市,而是在西城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巷子两边皆是独门独户的小院,门脸瞧着不起眼,据说里头住着的却都是往来各地的富商豪贵。走到最里面,迎面蹲着两只石狮子,左右的院门拆除,里头却停满了香车宝马,衣衫新鲜的伙计们照顾着马匹,偶尔跟擦肩而过的小侍女调笑。 常荀已经是这儿的熟客了,方进门时便被那盛装丽服的女老板迎住。 女老板态度热情,声音却不轻佻,“常三爷,可算是盼到你了,这几日没露面,又是发财了吧?薛儿正招呼贵人,常三爷稍坐坐,我先给您上两壶好酒?” “贵人?”常荀面露不悦,“多大的贵人?” 那女老板平常将口风收得极紧,这会儿却像是忘了避讳,掩唇而笑,“这凤翔城里,能耽搁了常三爷的贵人还有几个?常三爷也别恼,那位是刺史大人,路过来看支舞,用不了多少工夫。” 姜玳居然也在?常荀和定王相顾诧异。 逼着那女老板进去递了个话儿,定王在门口只站了片刻,就见姜玳匆匆走了出来。 他一个“殿”字还没吐出来,常荀已经开口了,“姜刺史好兴致,一起喝两杯?” “请请请。”姜玳挥退了那女老板,引定王、常荀和身后的四名侍卫入内,里头歌舞暂歇,他隐然羞惭之色,“臣不知殿下驾到,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定王觑着他,目含审视,“本王听闻姜刺史持身极严,从不踏足声色之地,今日倒巧。” “是我堂妹听闻百里春藏有音律高手,非要来瞧瞧。她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臣总要应承三叔之命照拂,叫殿下见笑。”姜玳倒是从容,引着众人进了珠帘掩住的内室,正中的座位上摆了精致小菜,侧面一人跪坐在软毯上,不是姜玉嬛是谁? 两人的对面,一名盛装的舞姬正盈盈而立,后头摆了把琴,只有一位妙龄女子抚奏。 见得定王,姜玉嬛盈盈起身拜见,阿殷惯性的目光四顾,瞧见那舞姬时,微微顿住。 她长得很美,典型的东襄长相,眼中有淡淡的蓝色,鼻梁高挺,长发微微卷曲。恰到好处的妆容衬托她的容貌,身上一袭银红洒金的舞衣,材料绣工却都是极上乘的,腰肢处只有一段薄薄的细纱,将里头细嫩的肌肤半遮半掩。胳膊上也只有小半截纱袖遮掩,底下赤着双足,脚腕上装饰金环,应能随她舞姿而有妙音。 这大抵就是常荀时常念叨的薛姬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东襄人。 大魏周围有十多个邻国,各自强弱不一,要说最让人头疼的,便是这东襄了。 东襄土地辽阔,民风彪悍,尚武的风气传承了数百年,年轻的男女几乎都能挽弓举枪上战场。早年大魏偃武修文,很是受了一阵东襄的欺压,北庭都护府往北的几座城池都被东襄占领,耀武扬威。 景兴皇帝登基后,为了缓和两国的关系,便遣了爱女北宁公主前往和亲。北宁公主才思敏捷、行事干练,不多久便得东襄王的宠爱,两国关系也为之缓和。东襄并不限妇人干政,北宁公主在东襄弘扬文法,又常为东襄王出谋划策,渐渐站稳脚跟,威势直逼中宫王后。 及至永初五年,东襄王病重逝世,王位交替之际,永初皇帝不知是听了谁的进言,遣使臣前往东襄,索要被东襄占领的城池,很快便被对方拒绝。于是永初帝发兵北上,由定王领了征北大将军之衔,一口气夺回了被占领的城池,其中便包括墨城。 墨城之战十分惨烈,定王夺回城池后继续率军北进,崔忱的庶出弟弟崔恒却在定王刚离开后便下令屠城,将城中东襄百姓残杀殆尽。事后崔恒因不遵军令等数条罪名被夺去所有官职,吃了军棍后在狱中蹲了半年,两年之后翻身一跃,又成了皇后嫡出金城公主的驸马。 而定王因他而背负的杀神之名,却是再也没能洗脱。 在东襄那边,这场大战削去了王后的一半势力,北宁公主也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凭借三寸之舌撇清自己,将战事失利和墨城百姓被屠的罪名全都推给了王后一党,随即将亲生儿子推上王位,自己成了太后。 那之后,东襄和大魏便又有交恶之势,北宁公主虽碍于礼节在重要节日送些贺礼以为邦交,却也只是以东襄太后的身份,再也不提北宁公主之号。北庭都护府之外的东襄军官们却记着数年前的战败之辱和屠城之恨,不会轻易放东襄商人往来大魏,除了一些胆大彪悍、为利冒险的商人,几乎无人能出关防。 可眼前这个名冠凤翔的薛姬,却是个东襄人? 阿殷不免将薛姬多打量两眼,随即朝姜玳施礼,与姜玉嬛目光相触时,却是各自若无其事的挪开。 上首姜玳客气了几句,便叫薛姬献舞。 百里春的名声在凤翔城几乎无人不知,而薛姬又是百里春最耀眼的招牌,她的舞姿,自是非同凡响。 大抵是习惯了应对男客,即便如今有姜玉嬛在场,薛姬的舞姿依旧大胆,甚至偶尔夹杂着轻佻——款摆的纤细腰肢,修长曼妙的腿,纤细的胳膊舒展开,浑身每一处都是女子身上独有的美态。琴音缓缓流动,她回首微笑,眼眸中是勾人的光彩,那指尖凌空徐徐划出弧度,如同无声的邀请。 即便阿殷是个姑娘,看到这般神态举止,也竟有些脸红。 她觑向那头的姜玉嬛,那位也是红着脸微微垂首,手指藏在案下,揪住了衣袖。 姜玳在为定王劝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玛瑙杯中流动,盛夏的夜晚在这内室里显得燥热。 常荀觉得气氛不太对,招手叫阿殷近前,吩咐道:“隔壁的雅间空着,你去那边吃菜听琴,走时再叫你。”这道寻常听着可恶的声音在此时宛如天籁,阿殷当即点头,退出内室。 外头夜风微凉,阿殷走出来闻到清爽气息时,才明白里头的香气有多么馥郁。 那小丫鬟显然是受了常荀的嘱咐,伺候阿殷到隔间坐着,问她要些什么酒菜。 阿殷要了几样小菜,闲闲的问那小丫鬟,“这位薛姬,我瞧着怎么像是东襄人?” “薛姑娘原是东襄一位大将的千金,后来获罪逃难流落到了此处,这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小丫鬟掩唇为阿殷斟酒,“您是头一回来百里春吧?” “嗯。”阿殷漫不经心的点头,听到隔壁的琴声隐约传来。 第14节 东襄将领的千金,落难后逃至此处……似乎有什么念头浮起,却被琴音扰得无影无踪。 而内室之中,薛姬的舞越来越妖娆妩媚,馥郁的香气与浓烈的酒混杂,定王渐渐有些心烦意乱。女人妖娆的身姿在眼前曼妙舞动,长腿玉臂,纤腰嫩肌,说不好看那是假的。她的指尖掠过手臂,带得薄纱缓缓摩挲而过,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定王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的指尖贴着阿殷的手臂擦过,若即若离。 他有些愣怔,眼前的舞姿都模糊了,竟幻化成那日姜府上阿殷舞剑的模样。他看向身侧,没寻到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于是举起玛瑙杯,将浓烈的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此文的盆友记得收藏下呀~不然一换榜,就找不到文啦 ☆、020 舞曲正酣,姜玳频频劝酒,大多都被常荀挡了回去。 他们今日来百里春并非寻乐,瞧姜玳要赖着不走的架势,常荀反守为攻,招呼了两个侍卫,开始给姜玳劝酒—— 这时候酒酣耳热,又是在歌舞旖旎场合下,尊卑上下就无需太过分明。那三名侍卫都是京中子弟,曲折婉转的跟姜家攀个关系,有常荀在那儿撑着,每杯酒都敬得极有胆气。定王就端然坐在旁边,姜玳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几杯酒下肚,便认清了形势。 这劝酒就跟打群架似的,不管他酒量好坏,人数多了,总能占个优势。 姜玳自然不是闲得没事来这里逛,领略了常荀的猛烈攻势,怕自己酒意沉了招架不住,便吩咐小丫鬟,将斜对面的长史他们请来,一起热闹。 常荀却是按住了他,“斜对面坐着高长史么?那倒不能不见。”他龇着牙笑得热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顺道将文臣姜玳也拎起来,“薛姬舞姿过人,却该慢慢欣赏,人多太吵了损其妙处。常某见过多回,姜刺史想必也是见惯了,只是殿下头一回来,咱们还是去那边找高长史喝酒取乐,别打搅殿下。” 姜玳不肯走,借着酒意赖在那儿,又指着姜玉嬛,“玉嬛今日来此赏琴,必有心得,这原也是个雅致的场所,不如请玉嬛雅奏,咱们同庆狼胥山的大捷。殿下那日也是听过玉嬛抚琴的吧?我这堂妹姿色出众,琴艺高绝,向来仰慕殿下,想侍奉殿下左右……” “姜刺史。”定王脸上浮着的笑意消失殆尽,“你喝醉了。” “臣没醉,玉嬛——”姜玳唤旁边早已涨红了脸的姜玉嬛。 那头姜玉嬛几乎已经将脑袋埋进了胸前,脸蛋涨得几乎与腮边鲜红的滴珠耳珰同色,双手紧紧握着衣袖,削瘦的肩膀微微发抖,似是在极力强忍着什么。泪水滚落后滑过脸颊,没入胸前的衣裳,她死死的咬着唇,几乎想钻到这地毯下面去。 “令妹累了,姜刺史请。”定王扫一眼姜玉嬛,便朝常荀使了个眼色。 常荀跟着定王往来,自有一股横劲。 姜玳借酒装疯,他便也装出醉态,双臂牢牢钳住了姜玳,口中笑个不止,“走吧姜刺史,殿下想单独看美人跳舞,咱们杵着做什么。你也知道殿下身边没人侍奉,今儿若能得个伺候的人,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会感激姜刺史玉成美事的德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定王皱眉,却也没阻止常荀的胡说八道,见姜玉嬛犹自跪坐在那里,便朝侍卫递个眼色。 那头姜玳已经被常荀用蛮力拖拽了出去,这边侍卫上前开口,姜玉嬛连声音都哽咽了,低垂着头行礼告退,也不抬头看人,几乎是盯着脚尖退了出去。 也是个可怜人,定王收回目光。 ——同他一样,因庶出身份而束缚的可怜人。 姜玳敢这般轻贱姜玉嬛,还不是因为姜哲是庶出,在怀恩侯府地位不高?所以为了他这个刺史的安危,便能肆意折腾这个不起眼的姑娘,打些见不得人的算盘。 就像是他深居宫中的父皇,为了东宫的安稳,不惜放任皇后与太子暗中使手段,在他拼了性命夺下墨城后,却怕他功劳压过太子,扣了那样难听的屠城罪名给他,免得他这个庶出的皇子风头盖过东宫太子。即便后来皇帝大肆封赏,得知真相那一瞬的寒心却铭心刻骨。 纷纷乱乱的旧事袭上心间,耳边的琴曲和眼前的舞姿全都湮灭,眼前只有沙场狼烟和浴血奋战的将士。 这温柔乡的□□,那沙场上的刀枪,虽则外形不同,其实同样锋锐冷厉,或刚或柔的,取人性命。 而他要做的,只有不动声色的穿过刀林剑雨,直抵彼岸。 定王原先应付姜玳时还稍有温煦之色,此时神色却渐渐冷淡,杯酒入腹,挥手叫过薛姬,“你是东襄人?” 薛姬面不改色,衣衫在舞中滑落,露出半个浑圆的肩头,盈盈道:“是。” * 阿殷坐在隔间,没了那断续的琴声,便只安心尝菜。 这百里春处于深巷,外头又多的是独门小院可供住宿,不怕夜深出去时违了宵禁,是以晚间格外热闹。哪怕是这单独隔出来的雅间里,也还是能隐隐听到楼下的欢歌笑语。 她这间的屋门敞开,可以窥见对面门口的情形,常荀拉着姜玳往斜对面去了,阿殷饶有兴味的瞧着门口,便见姜玉嬛低垂着头走了出来。 门扇合上的那一瞬,姜玉嬛似乎有些无力,靠在门边的抬头,像是要重拾骄傲。 两处目光相接,阿殷诧异的看着姜玉嬛的满脸泪痕,霎时猜到她方才的酸楚隐忍。 ——姜玳满口都是对堂妹的照顾,可他是如何照拂姜玉嬛的呢?那日在姜府献艺虽然刻意了些,却也不降姜玉嬛的身份,可今日他带着姜玉嬛来百里春,以赏琴为名,却又安排了薛姬这般露骨妖娆的舞蹈,岂是闺中女儿所宜。 连常荀都知道阿殷不适合这氛围,安排她到隔壁休息,姜玉嬛却始终坐在那里。 内室香气馥郁,酒意深浓,男人们喝酒观玩美人,姜玉嬛坐在那里,算是什么? 堂堂西州刺史姜玳的心中,究竟有多轻这贱个庶出叔叔膝下的姜玉嬛?这无疑也是掉姜家脸面的事情,姜玳这般行径,是想掩饰什么? 这念头迅速飞过脑海,那边姜玉嬛看到阿殷,神情微微僵滞,忙抬步走了。 阿殷继续盘膝而坐,琢磨这些人究竟是在唱哪出。 姜玳的反常举止就不说了,以定王的性子,哪怕是塞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到跟前,他也未必会眨个眼睛,今日却同常荀来百里春胡闹?刚才内室里香气馥郁,酒气浓烈,姜玳和常荀怡然自得,定王却是坐得笔直,与那靡靡氛围格格不入。 阿殷才不信他是为了薛姬的舞姿而来! 思及近来都督府的大事和那被刺杀的女匪,难道是薛姬与此有关? 诸般猜测绕在心头,阿殷坐了几乎有一个时辰,外头吵吵嚷嚷的,竟又是一堆声音往隔壁去了。里面有些声音听着熟悉,像是刺史姜玳和长史高俭言,常荀酒后含糊的声音被淹没在杂七杂八的话语里,也不晓得是真被这些官员围攻灌醉了,还是假装的。 阿殷继续耐心等候,听隔壁琴音响起,男子粗犷的笑声偶尔传来。 * 直至子时,那伙人才出了内室。 阿殷听着动静推门出去,就见女老板引了些壮实的伙计过来,扶着沉醉的姜玳等人离去。前前后后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官员们之后便是眼神迷离的常荀,他早已没了平常那副风流贵公子的模样,沉醉之下连步子都不稳,被两个侍卫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口中还含糊念着什么。 随后便是定王,走路比旁人稳当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廊道里灯烛光芒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泛红,眼神也不似平常冷厉,反倒有些茫然的沉静。 他也不用旁人扶,往前走到阿殷身边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身上,却没说什么话,手臂像是抬了抬,随即收回去,“走吧。” 夜风微凉,吹过百里春的长廊,浓烈的酒气就在鼻端,阿殷亦步亦趋的走在定王身后,察觉他的身体其实也有些摇摆。楼梯处光线昏暗,前头有个烂醉的官员脚步不稳险些摔下去,被伙计们抬下了楼梯。 常荀也是摇摇欲坠,被两个侍卫扶着,跌跌撞撞。 同阿殷一起跟在定王身后的是夏柯,定王吩咐他先去备马,近处雅间和厅中依旧笑语依约,定王走至楼梯拐角,身子晃了晃,扶在阿殷的肩头。 他的掌心很烫,想来刚才那一场旖旎盛宴之后,也喝了不少的酒。 阿殷站得稳稳当当,任由定王扶着下了楼梯。夏日的衣衫单薄,那袭侍卫的圆领衫下便是轻薄的中衣,他的掌心里有茧子,阿殷甚至能察觉掌心摩擦过肩膀的痕迹。 她心里也咚咚跳了起来。 外头的马匹早已备好了,定王却站在中庭,仰头望着当空皓月。 沉醉的时候思绪纷乱,从前没有细想过的许多事隐隐约约浮上心间,杂乱无章,又跳脱荒谬。他的手掌还在阿殷的肩头,不知为何,从来没碰过女子的他,在触碰阿殷时竟觉得很自然,甚至安稳,像是心里空缺的某处被填满。 高健挺拔的身子拉了细长的侧影,定王低头,忽然道:“陶殷——” 阿殷仰头看着他,明亮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廊下的灯笼光影模糊迷离。 少女的容颜极美,这等柔和灯烛之光下,更见莹润。可她的眉目却是明朗的,杏眼里仿佛藏了笑意,不点而朱的双唇微抿,瞧着定王半晌不语,便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殿下?” “我们——”定王犹豫了下,目光锁在她的脸庞,“我们是不是见过?” “卑职与殿下当然见过,几个月前就见过了。”阿殷只当他是醉了,闻言莞尔。心内却还是失笑,平常冷肃威仪的定王殿下,居然也会有这样露出懵懂之态的时候,可真是少见。 外头夏柯已经备好了马,返回来迎接定王。 定王即便醉了,行事也不含糊,当即收回了按在阿殷肩头的手,抬步向外走。心里那个奇怪的念头却还是挥之不去——几个月前见过么?他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身姿在北苑马球场上飞扬,几乎能与隋铁衣比肩。那个场景不知何时落在了他心上,日渐深刻。 可他分明又觉得,他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阿殷。 难道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却各自不知?或者,是在某个被他遗忘的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  嗷~码出来就赶紧更新,周五早上见呐︿( ̄︶ ̄)︿ ☆、021 一路提心吊胆的护送沉醉的常荀和定王回到都督府,府内的侍卫赶来迎接,阿殷总算舒了口气。常荀已经醉得摇摇晃晃,脚步都有些虚浮了,被定王命人架回屋里,口中含糊的嚷着什么。 定王倒是清醒许多,翻身下马时身子微微一晃,旋即站稳了独自前行。到了岔路口,驻足问道:“今晚谁值夜?” “今晚该当卑职值夜。”阿殷恭敬回答。 定王回身看了看,旋即吩咐,“今晚无事,都退下。” 于是一群人悄无声息的退散,只剩下阿殷跟在定王身后,沉默着走向书房。 如今已是半夜,天上明月当空,地上灯笼散射着朦胧的光芒。单薄的夏衫在夜风里微微摇动,无声的静默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刷刷的扫过地面——阿殷自做侍卫后就有意放轻脚步,几乎没发出声音,倒是定王有点醉了,深一脚浅一脚,从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 进了政知堂,定王走到寻常处理机务的案边,有些疲惫的坐入椅中。 旁边有常备的热水,阿殷挑了茶叶,摆开茶壶瓷杯,娴熟的冲茶。氤氲的袅袅香气后面,定王看着她泡茶的侧影,脑子比平常转得慢,疲累之下也没有旁的想法,只觉得她很美。 不止是脸,身体的轮廓也很美,即使穿的是侍卫的圆领长袍,依旧修长轻盈,有绰约之态。他记得她女儿打扮时的样子,半臂之下是柔软垂落及踝的襦裙,斜挑的珠钗在耳边微晃,抬眼瞧过来的时候,自有神采。 她端着茶杯走过来了。 定王觉得喉咙有些干燥,接过茶杯灌了进去。 这时候自然没什么细细品茶的雅兴,他喝茶入腹,嗅到了阿殷身上残留的香味——百里春用的香料也是极有名的,但凡沾了香气在衣上,七八日萦绕不散。是以有些惧内的人在百里春享乐之后,会特地沐浴换身衣裳,免得被鼻子灵的老婆嗅出来吵闹。 脑海中立时浮现起薛姬的妖娆舞姿,与那香味印刻,将心神勾向邪路。 “再来。”他递回茶杯,有些莫名的烦躁,站起身来。 阿殷回身去倒茶,定王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她的背后,有种陌生的躁动在体内升腾,他很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年的时光,他看人的眼光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没有叫他心动的姑娘,便格外克制,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到她突兀的闯进来。 酒意翻腾,他站得离阿殷极近,看着她纤细的腰背触手可及,很想靠得更近—— 就像那天清晨一样。 阿殷斟了茶,回身递给他,定王的胸膛近在眼前。他的身上散着浓烈的酒味,呼吸比平常粗重许多,咫尺距离,他的宽肩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他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鼻息几乎能落到她的脸上。 阿殷从未发现侍卫这差事如此难熬,心里砰砰跳着,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奉上茶杯。 定王伸手接过,醉后失了分寸,险些捏住她的指尖。 第15节 那一瞬的触碰令人心颤,定王呼吸一顿,猛然醒悟这般失控的神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莫名的烦躁驱使他靠近,阿殷站在跟前,更是叫他失了往常的冷静自持。然而她显然只想做个尽职尽责的侍卫,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想法…… 书房愈发逼仄燥热,理智压过乱绪,定王转身便出了屋门,“陪我走走。” 勤恳尽职的阿殷当即跟了上去。 两道细长的身影在月下沉默漫步,微凉的夜风捋清混乱的思绪,也慢慢压下心头躁动。 前尘旧事和深埋的伤口皆被朦胧夜色清晰照见,在醉酒后渐渐鲜明,定王走得漫无目的。童年时被冷落、被长兄欺负,他觉得委屈,会在母妃怀里哭。再长大些,他明白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他,所以用力的习武读书,然后兴冲冲的告诉父皇,却得不到夸赞。后来他明白了世事,不再去妄想父子亲情,只是怀抱了志向沉默着前行,除了挚友,再无人陪伴。 再后来,他就连最好的朋友崔忱都失去了。 于是他更加习惯沉默,不愿与人亲近,在冷夜昂首独行。直到有一道笑容,如初夏的光照进心里阴湿的角落。直到她倔强的说绝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不肯坠了志气。 定王没想到,触动他的竟是这样一位少女。 并肩的身影在后园漫步,极远处的阁楼里,午夜梦醒的秦姝坐在窗边,瞧窗外冷寂月色。自那日定王下令封闭二门后,她便识趣的收敛了许多,只是夜深无寐,总爱临窗远眺。 这都督府的景致没有半分不同,只是—— 秦姝眯了眯眼,看到远处有人缓缓行过甬道,月光下身影分明。 定王?她觉得诧异,招手叫来丫鬟,“你瞧那是不是定王?” “看着像。” “旁边是……”秦姝认真辨了辨,才瞧清那个有别于其他侍卫的身影,“是她!” “他是谁?”丫鬟没太明白。 “就是殿下新收的那个女侍卫。”秦姝竟自微笑了起来,一直瞧着那两道身影没入拐角,才心神舒畅的关上窗扇,躺在榻上把玩着柔软的帕子。 原以为定王百毒不侵得都快成佛了,谁知道也还是个没绝了凡念的和尚。只是没想到,勾出他凡心的,竟会是临阳郡主府上那个不起眼的庶女。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她要的不过是一盘上乘的肉,能让定王闻到荤腥的妙处。但凡能叫定王破了戒,识得香软红尘的妙处,再想办法将旁的荤腥摆在面前,他难道还会推开不成? 只消他有那么片刻的摇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也无虞了。 像是连日阴天后终于从云隙窥见阳光,秦姝颇为自得,绞着帕子笑了起来。 * 次日清晨,阿殷换值后回家倒头就睡,定王却精神奕奕的去了政知堂。 一惯的冷肃威仪,迅速处理完了属下禀报的几件事情,便将随行的文官叫到跟前,让他拟了道奏章送呈御前。日上三竿的时候,常荀顶着张睡意困顿的脸晃进来,全是宿醉后的落拓,“殿下,昨晚探得如何?” “薛姬的身份需要深查,不过——”他回身指着那张简略的西洲舆图,“咱们下个目标,改成周冲和周纲。” “不管屠十九了?” “擒贼擒王,剿了这两股,屠十九慢慢收拾不迟。姜玳那边呢?” 常荀往椅中靠着,蹭了定王的茶慢慢喝,“老狐狸拿着姜玉嬛当幌子,殿下不应,便露出真面目来了。殿下也瞧见了,昨晚跟着姜玳一处来的有七八个官员,里头还有两个是太子的人。这些人抱成一团,倒是齐心协力。” “他这是要我们投鼠忌器?” “这两年赈灾和剿匪,朝廷的银子流水般拨过来,山匪横行之下,这些人未必没拿好处。这些银钱最后落到哪个口袋里,殿下心知肚明。姜刺史昨晚可是说了——”常荀呲着牙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冷嘲,“肥肉已经吃到嘴里,没人愿意吐出来。西洲的匪患既然闹到了御前,这回肯定是得平息下去。殿下若是圆融些既往不咎呢,众人帮扶着平了匪患,皆大欢喜。若殿下还跟狼胥山那样出其不意,深刨硬挖,将见不得人的事情翻到御前,恐怕东宫那位也未必高兴。” ——反正京城之中,比起稳固的东宫和盘根错节的世家,定王也不算多厉害的人物。 定王闻言,眼底浮起冷笑。 这就图穷匕见了?姜玳竟这么沉不住气。 他琢磨着姜玳的态度,嗤笑,“姜玳不是胆子挺肥,还怕我挖出旧事?” 常荀把玩着茶杯,“我也觉得意外。不过他这回连那个姜玉嬛都祭出来了,想必还是很忌惮。毕竟上回咱们干脆利落的剿了狼胥山,追着刘挞严加审问后斩首,姜玳是捏了把汗的。如今殿下盯上了百里春这个销金窟,姜玳做贼心虚,自然要见机行事。殿下——”他瞧着定王的神色,“咱们要玩真的?” 姜玳的身后是怀恩侯府和代王、寿安公主,其余官吏里也有太子的人,跟京中高官盘根错节。定王若不稍作变通,横冲直撞的将一切撕开晒在太阳底下,虽能立了剿匪之功,大概也要把京城里不少人给得罪了。 到时候,便是得不偿失。 定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只淡声道:“为何不来真的?” 太子如何、代王又能如何?姜家尾大不掉,削减其实力是大势所需。这开头的第一刀,自然要稳而狠,才可震慑群臣。这个时候,更需要果决的的魄力。 而他要做的,本就是逆流而上,另闯出片天地。 定王立起身来,宣召门口侍卫入内,“叫高元骁、冯远道过来议事。” * 等次日清晨阿殷到了都督府时,事情已然敲定了下来—— 定王决定点选些侍卫,亲自到南笼沟、铜瓦山一带去查探情况。这两窝土匪都远离城池,处于深山僻林之中,相距不过百余里,却遥相呼应,互为援救,叫官府剿匪时吃了不少大亏。 这回定王依旧没跟姜玳打招呼,在府中歇了两日,便点了十五名精干侍卫随行,带着常荀、高元骁等人,一路直奔铜瓦山。 铜瓦山距离凤翔城有三百里的路程,二十余骑健马自官道飞驰而过,大白天的动静不小,道旁百姓早已听说定王将狼胥山土匪连锅端的事情,见状纷纷说定王殿下又要出手,拍手称赞不止。 阿殷自然也在队伍之中,肩上还奉命斜垮了个包裹,里头装了套寻常衣裳。 晚间住宿在离铜瓦山六十里外的一处镇子,小地方的客栈不甚讲究,阿殷又是有任务在身,粗粗擦洗之后,换上那套寻常衣衫,便和衣而睡。这晚自是睡得格外警醒,到得半夜,听见门外响起极轻的扣门声,她立即翻身而起,将短刀藏在身上,迅速过去开门。 外头天阴沉沉的,不见半点月色。 黑暗中就见定王站在门口,隔壁房间也陆续有人开门出来。阿殷还是头一回深夜行动,放轻脚步跟在定王身后,到马厩中取了马匹。所有人都在马上待命,等定王一声令下时,便纵马朝四面的道路疾驰出去,迅速没入夜色——这二十余人以两三人为队,趁夜分头驰出后,各有任务。 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跑出二三十里,回头才发现后面已经没了旁人。 郊外暗沉无月,她望向定王黑魁魁的身影,“殿下,现在去哪?” “铜瓦山。”定王回身,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挺立在马背上的轮廓。他忽然笑了下,身子微微后倾,冲阿殷道:“记住你这如今的身份,是我夫人。” 这是要……假扮夫妻?阿殷惊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殷:我不是个侍卫吗,怎么还有这些五花八门的职责?? 定王:别怕,往后还有更多。 当当当,明天这篇文要入v啦,意味着明天早上10点会有粗长的两更!【鼓掌】 这也意味着往后每天会更肥,如无意外,会日更六千~ 作者君力求靠码字换饭吃呢,希望各位支持正版,给我更多动力呐! 明天10点见^^ 顺便开了个新坑的文案,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下 文案:她挖空心思进入东宫,原本是想取他的命,却不料被他骗走了心。 ☆、第22章 扮夫妻就扮吧,反正这回要去铜瓦山附近打探情况,不能摆出王爷和侍卫的身份,男女同行,扮作夫妻似乎更适宜些。阿殷默默想了会儿,接受了这职责,随即催马往前,就着夜路走了半天,才忍不住问道:“殿下,咱们现在去哪里?” “找个人家,借宿。” 这会儿还是深夜,郊外荒芜,因天气阴沉也瞧不清远处景物,只能摸索着向前。 阿殷还没走过这样的夜路,好奇又紧张,倒是定王气定神闲,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后看见个门扉紧闭的农户,便翻身下马,前去扣门。不多时屋里点亮了灯盏,一位老丈出屋,隔着院墙问道: “什么人?” “过路的行客,途中碰见土匪逃命到这里,想借宿一晚。”定王换了身普通的青布衣衫,言语中没有往常的冷肃威仪,倒透着疲倦。 那头老丈将信将疑,将门开了条缝,定王便将一个小小的钱袋递进去,“身上还存了点碎银子,老丈若是不嫌弃,明日可以打点酒吃。” 那老丈却没有接,瞧着定王在门口站得端正,不像歹人,便开门笑道:“都是落难的人了,我哪能再贪你这点银钱。夜里走路碰见土匪,你这胆子也是不小,头一回来吧?” 定王跟着他向内走,暂且将马拴在屋后,“从前听说西洲的凤翔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所以慕名带了些货物来,谁知道……”自阿殷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便是定王的身份,说话做事总透着威仪,若非必要,不会多说什么废话。 这时候跟着老丈闲闲谈天,不去计较身份,言语神情倒有些平易近人了。 那老丈便叹了口气,“早几年确实是好光景,可惜这两年不行啦。这儿闹了几年土匪,好多客商都是绕道走的,我原本还靠着过路客商卖点茶钱,如今也不景气了——这位是?”进屋后,他借着烛火看清了阿殷的容貌,亦看清了定王的轩昂英姿,便十分讶异。 “这是拙荆。”定王的手臂随意搭在阿殷肩上,“原想带她见识凤翔的繁华,谁知道却跟着遭罪了。” “嗐……嗐……”那老丈久处僻野,何曾见过这般美人,也不曾见过定王这般轩然风华,一时间只觉这对璧人遇到土匪,当真是倒霉之极。怜惜之下,他拿袖子擦了擦木凳,“两位先坐坐,要是不曾用饭,我这就叫老婆子点火生灶去,这年头,做生意也难呐!” “贸然借宿已经是搅扰了,”定王忙拦住了他,“只是想借个地方住一宿,老丈行个方便就是。” 如今夜已深了,他俩路遇劫匪逃命至此,想必已是疲惫。老丈便不再客气,带着两人进了东侧一间屋子,言语里还有些不好意思,“两位一看就是出身大户人家,大概还没住过我们这样的破屋子,今晚就委屈住住吧。”他取了两床被子放在泥砌的炕上,那上面还铺着半新的干净褥子,“这是我儿子和儿媳的,他俩如今不在,这被子才做了没多久,还是新的,放心用吧。” 阿殷不曾有过跟人借宿的经历,只跟在定王身后,看他应付。 原本就为叨扰人家而过意不去,瞧着老丈这般热情时,阿殷只觉得心底暖和,忙上前接过来,“我来铺吧。” “好好好。”老丈退后,让给她忙活,赞赏的目光便看向了定王。 ——这位夫人瞧着年纪美貌,像是娇生惯养的贵家姑娘,却原来还肯做这些。有这般美貌贤惠的小媳妇,这年轻人有福气啊! 定王借着烛光打量了阿殷一眼,她铺床的姿势略显生疏。 “深夜叨扰了,老丈也请歇息吧。”他勾了勾唇,依旧将那钱袋子塞在老丈手中,谢他好意。 那老丈便也不再打搅小夫妻俩,端着油灯出去了。 屋里霎时又暗了下来,阿殷久处京城,见惯了拜高踩低、唯利是图的嘴脸,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事,难免感慨,“这位老丈真是好心,这床被褥恐怕也花了不少钱,却肯白白拿出来给人用。”她将褥子铺得齐整了,才退下炕来,“殿……请歇息吧。” 定王却没有动,“我睡上面,你睡哪里?” “我……”阿殷刚才感念着老丈的热心,却不曾考虑这个问题,一时语塞,“我……” 没有床榻,难道在地下睡么?或者搬个凳子坐着? “上去睡吧。”定王却像是笑了下。 这农家的炕既是夫妻二人睡的,自然也颇宽敞,他翻身到角落里盘膝坐着,却将整个被褥都留给了阿殷。 阿殷哪敢夺了定王的被窝,当即道:“不行,殿……我坐着就好了。” “我排行第五,”定王见她确实是局促,便道:“行军在外,风餐露宿是常事,这里能遮风挡雨,已是很好的。”他靠着窗坐稳了,见阿殷还欲推辞,便摆出了王爷的姿态,“才来几天就想抗命?别叫老丈起疑。” 这罪名阿殷可担待不起,当即溜上去,却又放不开手脚,连衣裳都不敢动,扯了被子边缘盖住自己,也不知道手脚该摆在哪里。这也不能怪她,平常她都只是个小侍卫,在定王跟前从不敢放肆,而今不止要扮夫妻同宿,还抢了他的被褥自己睡,怎么想都不踏实。 闭着眼睛躺了半天也没什么睡意,外头的风吹得草木微微作响,定王忽然开口,声音极低,“若不适应,明日回也可凤翔去,不必同行。” 阿殷心里大惊,只道他是看不上自己了,立时坐直起来,“卑职知错了!” ——难得有机会出来跟着定王访察匪情,若就这么被赶回去,往后的路岂不白白断送?如此一想,只觉方才的扭捏实在太过矫情了。 出行在外诸事不备,无非是借个地方暂歇而已,她纠结那么多做什么?她矫情了,反倒叫定王难堪。若换了是隋铁衣,恐怕她定能视旁人若无物,随遇而安,不计较男女高下之别,只会养好精神,潜心做事。 阿殷低垂着头,很有些懊悔,“刚才卑职只是怕僭越,委屈了殿下,没有旁的意思。卑职这就养好精神以备明日之事,殿下,殿下别赶我回去。” 第16节 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是怕他生气? 定王原本阖上的眼睛徐徐睁开,黑暗中看向对面的轮廓,她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适应黑暗后目力稍增,此时能看到她脸上的沮丧与不安。 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又不像隋铁衣那般打小就在军中历练打磨,贸然跟个男子同宿,又是同榻独处,心里难以接受也是自然的。 定王本想拍拍阿殷的肩膀以示安慰,然而孤男寡女,这般行径似乎不妥。可若不安慰两句,她恐怕还会沮丧下去。定王只好抱臂在胸,道:“我只是觉得,你既有上进之心,便该多加历练。若是暂时做不到,便量力而为,不必强求。” “做得到!”阿殷坐直了抱拳,“卑职做得到,谢殿□□谅。” 他这般反应反而叫定王有些愣怔,没想到她会将这不起眼的机会看得这样要紧,反倒有点后悔刚才的唐突。不过既已说开,心里便坦荡起来。 “睡吧。”定王说罢,闭眼养神。 阿殷躺回被褥间,心绪翻腾不止。 这确实是她从不曾想过的经历,以前闲时幻想,也常希望自己能像隋铁衣那样昂扬骄傲,凭自家本事寻得立足之地。只是她看到了那样的风光,却没看到这风光背后的磨砺,如今看来,自己比起她,实在还差得太远。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会奋力向前的。阿殷闭上眼睛,默默安慰自己。 外头草木依旧随风,偶尔留神,还能听到定王极轻的呼吸声。 京城上下都说定王殿下冷淡狠心,平素不与人亲近,战场上狠辣威仪,却纵容部下屠城,平白取了万人性命,令人敬重,也让人畏惧。 杀神之名传遍京城,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也默默受了这名声,除了跟常荀偶尔打趣外,几乎不会与谁亲近。阿殷当了这么久的侍卫,更不曾见过他对谁有过和颜悦色之态——除了他挚友的孩子崔如松。 阿殷一向也敬畏他的威仪,而今才发觉,这位殿下其实未必就如传言那么冷厉。 她偷偷睁开眼睛,外头天气阴沉,屋里自然昏暗。哪怕隔得极近,她也看不太清他的面孔,只有挺拔的身影靠在窗边,不语却沉稳。 莫名的,让阿殷觉出心安。 * 阿殷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外头在下雨。 雨点刷刷打向屋檐,檐头的水滴滴答答的落在青石板上,满耳皆是雨声。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阿殷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更不知道定王是何时离开的。难道他还是觉得她不足以作为同伴,所以不辞而别,婉转的告诉她,叫她回凤翔去? 这猜测浮上脑海,阿殷心底升腾起沮丧,随即迅速翻身而起。 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挺拔的人影走进来,阿殷刚睡醒的脑子还有点迷糊,险些撞进他怀里。抬头瞧清了对方是谁,阿殷登时惊喜异常,“殿……五爷?你居然没走!” “嗯。”定王恢复了肃然的神情。 “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耽误了事情?”阿殷着实不好意思。 “不算晚,出去洗脸喝粥。” 阿殷走出门去,昨晚那老丈带着一位婆婆和男童,正在桌边收拾碗筷。那婆婆一见她,便和善的笑了起来,“果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怪道他这般疼你。快来,这边有热水,就只是这抹脸的膏子是寻常的物件,夫人可别嫌弃。” “婆婆客气了,是我们叨扰,要感谢你才对。”阿殷见那婆婆总是含笑瞧着她,心里有点奇怪。 出门在外自然与府中不同,粗粗洗脸毕,见那婆婆还是笑眯眯瞧着她,阿殷有点奇怪,“婆婆在看什么?” “嗐,就是觉得夫人好看又有福气。”她热情的递上儿媳用的胭脂香粉,叫阿殷别嫌弃,又悄悄的道:“我瞧着他生得那般容貌,必定是大户人家出身,难得的是会疼人,说夫人昨晚受惊劳累了,多睡会儿。今早老头子又杀了只鸡,我专门熬的鸡汤,夫人待会尝尝。” 这鸡显然是为了昨晚定王给的那包银子了,只是婆婆说定王疼她? 阿殷打了个寒颤。 虽然昨晚发现定王并非传言说那样冷清狠厉,阿殷却也不信他有这般贴心,八成是做样子给这户人家看,等人家对他有了好感,便于套话——那头定王跟老丈坐在檐下,就着雨声慢慢儿聊天,询问这几年闹土匪的事情和官兵剿匪的事。 他轩昂身姿坐在农家木椅中委实有点滑稽,然而闲谈中慢慢套话,竟叫老丈知无不言。 阿殷留神听她们谈话,慢慢的就着清淡小菜喝粥。 大清早的喝鸡汤委实油腻了些,她谢过婆婆好意,将一碗鸡肉和鸡汤全送给了孩童,叫那孩子喜笑颜开。 檐下两个人还在闲谈,老丈吧嗒吧嗒的拿着水烟袋慢吸,定王竟然也耐心的坐在旁边,细细套问——这户农家世代居于此处,最清楚附近的山势地理,对南笼沟和铜瓦山两窝土匪的来龙去脉倒是知道不少。 南笼沟和铜瓦山里有土匪的时候,老丈还只是个孩童,那时候土匪还不像如今这么明目张胆,几个人聚在一处,也不敢太抢劫来往客商,不过在山里混口饭吃,偶尔碰上荒年,才敢闹些事罢了。那时候官府也曾管过,奈何两个匪窝都在深山之中,官兵进时他们便藏起来,官兵撤了就又开始经营。后来成了痼疾,也没人去管他了。 两个匪窝站稳了脚跟,渐渐的人多了起来,前两年闹旱灾,也有不少人去投奔。到两三年前更是日益嚣张壮大,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官府前前后后征剿了几回,据说都是惨败,连两位大当家的面都没见着。 琐碎的细节陆续入耳,阿殷用心记下。 而后定王便闲谈起了附近的山势,方圆百里之地,老丈都有了解,未做隐瞒。 晌午时分雨势渐渐小了,阿殷和定王戴上斗笠辞别,继续往前走。 待碰着下一户人家,定王便依旧以夫妻之名借宿,将预先备好的钱袋当谢礼送过去,农户感恩戴德之余,自然也让定王探出了不少消息。阿殷这回也学乖了,听到要紧之处,也会询问深究,渐渐对两窝土匪和官府这几回剿匪的动静也有了数。 * 昨夜众侍卫四散奔驰,姜玳那边即使看到定王出城的动静,安排了人手跟踪盯梢,也没可能在暗夜中追上所有人。这些人两三人为一队,分头行动打探,各有章法。 定王显然事先定了线路,两日之后的黄昏,他在官道上驻马,指着远处连绵高耸的山峰,“那就是铜瓦山,周纲的地盘。” 阿殷这一路学到的东西着实不少,听过关于周纲凶悍、铜瓦山固若金汤的诸多传闻,此时远远望过去,夕阳之下,也只见其山岚浮动,云影变幻。 “殿下,咱们要上去么?” “从后山上去——”定王扭头看她,两日形影不离之后,神情也平易了些许,“敢吗?” “为何不敢!”阿殷策马跟在他的身后,腰背笔直,愈见轮廓。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简单,没有金银珠翠的装饰衬托,素净的容颜别有韵味。夕阳的金色余晖落在她面容时,细腻的肌肤蒙了层柔润的光,将她的眉眼唇鼻都勾勒得极为精致,甚至也将衣领间微露的锁骨描摹得清晰,叫人目光恋恋。 阿殷自是浑然不知,遥望远处壁立的群峰,手中马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笑容眼神皆是明朗—— “殿下若放心得过,等征剿铜瓦山的时候,卑职必定率先冲到那里,将周纲擒下!” 口气倒是不小! 然而定王欣赏的就是她这志气与飒然。不像京中有些闺秀那般工于心计、迂回婉转,她有志向、有勇气,更愿意为之努力,一点点的坚定前行。自来到西洲后,她便渐渐展翅,长进飞快。假以时日,她即便不能成为隋铁衣那样的率兵将才,风采怕也不逊于那位女将军。 而这般出彩的人物,是他的贴身侍卫,是他指点□□出来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定王有些得意,也有些惊诧。 “好,到时你便跟常荀同去,活捉周纲,荡平铜瓦山!今天就宿在那里——”他被阿殷勾起了豪气,抬鞭指着远处一户才升腾起青烟的农家,侧头觑向阿殷时,唇边若有笑意,“走吧,夫人。” …… 阿殷觉得,定王以前必定没有调戏过任何姑娘。 这一本正经的严肃腔调,比起常荀那浑然天成的调戏神态,何止相形见绌。 不过这样偶尔展颜打趣的定王殿下,确实罕见。 两人依旧以夫妻的名义借宿,却比前两天多费了点口舌。这地方离铜瓦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能在这土匪窝附近居住的,要么是无力搬走,只能苦挨着,要么就是有些本事,能够跟土匪周旋。 诚然,这户人家是后者。 从院落屋宇来看,这户人家颇为殷实,半点不像被土匪劫掠过的样子。那三十余岁妇人倒苦水似的说了许多难处,无非家中人口多,实在住不下客人,趁着天色未完,两人若一直前行,两个时辰后能找到客店。她的身后,那三十余岁的男子始终沉默,身子却微微绷紧。 阿殷看得出来他会武功,甚至这妇人也是个练家子,骨骼瞧着格外结实。 自那晚深夜搅扰老丈,被殷勤善待后,阿殷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难缠的人家。 定王却是认准了这家,听着那妇人满口的无能为力,却没挪动脚步。 他显然也没了先前对待老丈时的耐心,只从腰间掏出个沉甸甸的绣锦钱袋,放在桌上。 屋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那妇人打开钱袋时低声惊呼,拽着那男子的衣袖叫他瞧。男子瞧罢,满面诧异的看向定王,“这是做什么?” “十两黄金,换一夜借宿。” 黄金的力量显然胜过千言万语,那妇人的满口推辞霎时无影无踪,跟男子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后面。那男子往前半步,略显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定王,这么一侧身,阿殷才瞧见他颈侧有道两寸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男子审视两人,“铜瓦山下,不是任何人都敢住的。何况你身上还带着黄金,又带着这么个美人。” “只说可否。”定王面露不悦,将阿殷往怀中拉近,随即夺过钱袋,“她走不到那么远。” 他这下出手极快,甚至之间有意无意的扫过对方虎口,轻触间便令对方虎口酸麻。那男子一愣,旋即明白此人功夫极佳,所以有恃无恐。器宇轩昂的贵家公子带着个美貌少女独自来投奔,肯花十两黄金换此一宵,图的是什么?他猜不到。 然而贪念已起,他自知比不过定王的身手,想要留下十两黄金,就只有顺从。 “那边有空房。”他示意夫人将阿殷他们带过去,“两位要热水或是吃食,跟她说就是。” 定王点头,带着阿殷进了屋中,又叮嘱道:“若有人问,就说不曾见过我们。” “晓得,晓得!”那妇人变脸倒快,寻了上等的枕头被褥铺好,言语中全是热情,“两位先歇歇,我去打些热水过来,那屏风后头就是浴桶,两位——”她语焉不详,只是意味甚深的笑了笑,“两位请便。” 屋门吱呀关上,阿殷才要开口,定王却忽然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你在干什么!! ☆、第23章 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进怀里的时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极高,肩宽腰瘦,浑身都蓄满力道。阿殷纵然身材修长,毕竟才十五岁未曾完全长开,比起二十岁的定王来,也只刚到他的肩。陌生的气息霎时将她包围,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人,别动。”她听见他低声说。 阿殷当然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头传来谈话声,是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有什么人经过没?” “有个带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两银子住一晚。这锭银子孝敬豹哥,打点酒喝。”是方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的声音旋即压得极低,“就在东厢第二间,兄弟捏不准,豹哥帮我掌掌眼?” 旋即,脚步声便往这边靠近。 阿殷立时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头脑空白过后,迅速做出应对。她放柔了声音,将双臂虚环在定王腰间,低声抽泣,“……我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打死我的。你说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只要离了西洲,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儿家声音娇嫩,满是依赖,那柔软的手臂环在腰间,像是藤蔓缠绕在树干。 她委委屈屈的诉说,仿佛真的是为了情人不顾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耳边似有春雷乍响,随后就只剩下她柔软而温存的声音。抽泣中的长短呼吸都仿佛变柔了,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依恋,充盈在他耳边,迂回婉转。 像是春天的嫩草顶破泥土,像是树梢抽出了嫩芽,绽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觉得欢欣。 屋外的人向内瞧,只能看到两人拥抱温存,美人依恋,男儿抚慰。 第17节 这时妇人恰巧拎了水过来,碰上豹哥便是热情招呼,见对方瞅着手中水桶,当即朝屋里比了个手势,粗俗的往身上摸了一把,随即笑了。 这场景,众人心领神会,那豹哥便回身上马,“若有旁人经过,立时来报。” “豹哥放心!” 待得马蹄远去,定王才放开阿殷,稍稍有些不自在,退回去坐在桌边,斟茶猛灌,神色却是如常。 阿殷初近匪窝,知道这户人家不同寻常,刚才一心掩饰,不曾深思便假意顺从演戏。而今回想刚才那声音,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在她明白定王是在掩饰,她也不过随机应变、顺势做戏,所求的无非是稳住对方,能顺利的夜探铜瓦山。 公务所需,也不算对殿下无礼吧?她想了想,心中渐渐坦然。 外头那对夫妇却还在压低了声音交谈—— 妇人语含不悦,“又被他捞走了多少?这杀千刀的,没事就来要魂,当老娘是银库吗!” “五两。”男子低声笑了笑,“五两银子给他,十两黄金咱留下,不吃亏。” “那就好。”妇人笑着,“我去送水。”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到门口敲门,得到应准时才进来。此时定王坐在桌边,阿殷站在屏风边上,两个人像是各自避着,落在妇人眼中,反倒是欲盖弥彰——私奔的男女,在外人面前总要做出点掩饰姿态的。 妇人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笑眯眯的出去了。 阿殷已有两天不曾沐浴,即便这两日天气大多阴沉不曾出汗,此时也是浑身不适。她当然不可能在这儿沐浴,抬步就想离开,定王却忽然开口了,“热水既备好了,你先沐浴。”未等阿殷回答,便踱步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水声就好。” “嗯。”阿殷会意,也不看定王,自转入屏风后面去。 这屏风倒是不错,木质虽是平平,中间却镶了块打磨平整的玉白色石头,将前后完全隔开。 定王坐在桌边,阿殷趴在浴桶外,不时的拨弄着水珠。其实很想沐浴一番,可惜定王还在外头,阿殷遗憾的叹了口气,不能沐浴,便拿浸湿的软巾随便擦擦,也能驱走不适。 因不知道出去能做什么,阿殷这个沐浴,整整花了半个时辰才罢。 * 晚饭倒是这几日难得的丰盛。 阿殷晓得今夜要出力,瞧着饭菜没什么问题,便格外多吃了点。 等那妇人来收拾碗盘时,阿殷正奉了定王之命开了窗扇透气,她的发梢被晚风拂动,侧脸的轮廓极美。而年轻的男子也正瞧着窗口,不知道是在看外头风景,还是在看窗边美人。 那妇人知情知趣,也不多打搅,留下一副灯盏,便退出去带上了门。 夏夜里凉爽,此时外面几乎不见半个行人,阿殷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铜瓦山的侧峰。这边地势确实显要,铜瓦山坐落在群峰环绕之间,阿殷跟着定王一路行来,走过了数道险要的山沟,若有官兵来犯,贼人在那山沟设防,都能有道道关卡。 最叫阿殷惊诧的是南笼沟和铜瓦山的关系—— 从官道上走,两者相距百余里,遥相呼应,互为援救。而撇开这明面上的官道,两者却都处在连绵山脉之中,隔着数座高山背靠而立,中间是否已经凿出了通道,就连官府都不得而知。按路上探到的消息,两处匪窝已有了数十年的光阴,早年两处各自占山为王,互不相扰,中间官兵围剿时,是否已暗中联手,自是无人知晓。 周纲、周冲二人落草为寇是六年前的事,土匪窝站稳了脚跟,便成了独立的江湖势力,里头自有规矩,轻易不许外人进入。定王初来乍到,来不及安插钉子,官府又软弱无能,这几年里,还真没人知道两处是否连了密道。 如今阿殷站在山脚下,仰望那高耸的山峰时,也觉其巍峨险峻,不易功克。 天色渐渐昏暗,定王不知是何时到了她的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并肩而立。 两人都沉默不语,遥遥将山峰走势熟记于心,待得月上柳梢,便关了窗户,各自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人定时分,万籁俱寂。 山里的禽鸟都已栖息,除了掠低而过的风,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站在了屋门口。阿殷和定王都凝神留意动静,此时对视一眼,便轻手轻脚的出门。这院里住着五六个人,白日里那汉子久睡在门口,手边放着大刀,显然是在值夜。 定王常年习武,脚步极轻,动作也极快。他疾掠至那汉子跟前,周身的威压气势惊醒了梦中人,那汉子尚未睁眼开口,喉间便被定王扼住,半点声息都未曾发出,只能惊骇的看着定王。 阿殷已然开了屋门,外头高元骁和冯远道执刀而入,随阿殷步入内室。 铜瓦山下的农户自非善类,却也不算太厉害的货色。定王和阿殷投宿在此数个时辰,已大约摸清了各自处所。此时悄无声息的潜入,片刻功夫后,便已将旁人制服,拿布帛封口噤声,冯远道麻利的拿绳索捆住了。 这些人跟铜瓦山土匪往来,自是了解其中情形的,比之前几日的农户有用许多。 高元骁和冯远道将他们拖出来,定王便道:“人呢?” “有四名侍卫在外等候,魏副典军也在外面接应。” “回头带到府里,别弄死了。”定王稍稍松了手下劲道,问那值夜的汉子,“铜瓦山外围布防如何?”见那汉子似有反抗之意,当即抽出短刀便往他胸前刺入。 这下出手毫不犹豫,却是又狠又准,刀锋若稍稍偏离,便能伤及脏腑。 那汉子的喉咙重新被定王扼住,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胸口剧痛分外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呼吸却难以为继,双份痛苦交杂,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惧轻易将他制服。那汉子几乎窒息的时候,定王才松了手。汉子白日里瞧着阴鸷凶狠,此时脸已经痛得扭曲,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滚落。 “我说……”他的声音已然颤抖,为定王狠厉所慑,几乎没有半点隐瞒,将外头布防尽数道来。 定王又问他上山道路,他也不敢违抗,吐露殆尽。 此时夜深人寂,屋中虽有变故,却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铜瓦山的土匪纵有巡逻经过的,也没发现屋内半点异常。 定王将最要紧的探问过了,同冯远道递个眼色,两个人身强力壮,片刻后便将擒获的几人交给了魏副典军,由六名侍卫护送,深夜偷偷带回凤翔。 而在这边,定王却不急着动手,将那汉子所言揣摩了片刻,问高元骁,“探得如何?” “末将探到的与他所说相近,只是有几处防卫藏得深,末将也未能察觉。” 定王将短刀归入鞘中,“从南侧上?” “可以。”冯远道点头,“那边山势最险,防卫较弱,岗哨设在悬崖顶,看不到底下情形。山下只巡逻,间隔一个时辰。” ——他早年曾是军中斥候,打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后来被定王赏识,带入王府做了右典军,虽是执掌帐内守卫陪从等事,打探消息的本领却与日俱增。这回他与高元骁各自带了侍卫分头探消息,在铜瓦山下会和后将侍卫交给魏副典军,他便与高元骁探查山下布防形势,虽然官位低了些,这件事上高元骁却也服他。 定王便也不再多言,带三人离了这农家,绕至侧峰底下,算着时间等那波巡逻的山匪过去,便开始悄无声息的登山。 这边地势果然险峻,站在底下仰头望上去,一段段峭壁直立,如刀削斧劈。 前头冯远道已率先开路,定王紧随其后,高元骁却怕阿殷有闪失,非要跟在她的后面。这时节里计较不了那么多,阿殷也不敢拖延,将衣衫累赘处拧成结以免不慎挂在哪里,随后将短刀别在腰间,紧跟着前行。 远处瞧着垂直竖立的崖璧,走进了也稍有坡度,且一段段层叠而上,只消身手足够敏捷,倒也能瞅稳落脚处,盘旋而上。 今夜又有薄云遮月,天色时明时暗,倒能便宜众人行事。 夜色掩护下四道身影迅速攀援而上,自底下几乎看不到那几个黑点,也未惊动任何人。 定王和冯远道攀过的险峻山峰不知有多少,自是熟稔,高元骁也颇经历练,有冯远道开路,跟得极稳。阿殷跟他们比起来显然缺了经验,可她胜在身体轻盈,灵活机变,冯远道踩不住的地方,她却能够借力,冯远道跨不过的地方,她却能一跃而过。 于是陡峭的山崖间,劲装少女如灵狐腾挪,比其余三人走得都要轻松。 碰到有些地方不能太重着力,她还能回身给定王递出手臂,稍稍拉住他,免得踩落山石。 两人数日来假扮夫妻,晓行夜宿均在一处,如今又是在险境中相互扶助,偶尔接触时并不觉得怎样。 后头高元骁看着,却是暗暗心惊—— 他当然记得阿殷刚进都督府时的样子,那会儿她常在外侍立,跟小松树似的站得笔直,碰见定王时只恭敬行礼,敬畏之态分明。至于定王,他原本就是个冷肃威仪的人,身边没有王妃滕妾,平素除了隋铁衣和嘉德公主,几乎不曾跟哪个女子来往,对于阿殷,他虽也曾在言语中赞赏过,却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态。 可是如今,他们忽然就这样了! 右卫军中的侍卫久处皇宫中,除了要伺候皇帝,守卫几处要紧官署,平素来往最多的就是后妃、宫女和内监。这些人各个都是七弯八绕的心思,做事情隐秘又幽深曲折,总要见微知著,才能担得重任。时间久了,高元骁观察这些细枝末节的功夫便比旁人高出许多。 且他原本就心系阿殷,自是格外留心,瞧着前面两人浑然不自知的默契扶助,心中阵阵泛酸。 定王平常都是不近女色的样子,多少京城的世家贵女送到跟前时也不曾眨下眼睛。就连千里追来的姜玉嬛诚心献曲、百里春的薛姬妖娆作舞,也不曾叫他多看一眼。高元骁原以为他挑选阿殷同行,只是为了照顾,如今看来…… 蓦然觉出紧张,他瞧着前头灵活腾挪的修长背影,昏暗月光下她的侧影几乎令人颠倒。 可她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握住了,那个人还是皇子。 这一路同行同宿,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元骁暗暗咬牙——这次回到凤翔,趁着定王这会儿还没动心思,他必要早点出手,跟她剖白心意! 一路爬至峰顶,四人躲在暗处,先观察布防。此处位置绝佳,能将整个山寨一览无余,因此也是防守的要害,别说外人不能轻易踏足,就连山寨中的小土匪也是不许上来的。远处哨楼上篝火熊熊燃烧,三个土匪坐在那儿,轮换着划拳喝酒。 这会儿早就已是后半夜了,山顶除了呼呼吹过的大风便没有旁的动静。 放哨的几个土匪毕竟熬不过深长夜色,轮换着喝酒提神早已习以为常,即便大当家前些天刚下了严令务必提高警惕,土匪们一时间却还没能改了旧习。 何况后山险峻,几乎都是陡峭的断崖,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从那儿上来过。至于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知道不许私自上山顶的禁令,多年来无人敢违抗,哨楼里一向安稳无事,自然不够警觉。 定王并不打算暴露这条不曾防守的通道,便也不贸然出手,只小心翼翼的寻好藏身处,就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打量山寨内的布防。站在这极高处,也能瞧见后山的情形—— 果然两峰间有修好的栈道浮桥,必是通往南笼沟的。 山寨之内屋舍俨然,有专门的操练场,还就着山势之便修了数道石门,都有土匪把守。 可惜今夜月色昏暗,定王目力再好,也难以看清其他细节。 旁边冯远道不想白白浪费了机会,瞧着底下的山寨跃跃欲试,低声道:“殿下,这里面的防守有章法,不像是寻常匪类,想要拿下这里,会比狼胥山那次艰难许多。末将想进入山寨探探底细,知己知彼。” 其实定王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太过冒险。 阿殷今夜跟着上山,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这窝土匪的防守显然重得多,若不摸清地形贸然攻来,便是带了三四千的将士也未必够。她跟冯远道是同样的心思,便道:“冯典军一人孤掌难鸣,不如卑职与他同去,也可相互照应。” “不行。”这回定王却是断然拒绝了。 “可是这般良机哪能错过!既然来了,就该把能拿的全都拿了,下次想潜伏上来,未必能有这样的好天气。”阿殷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力争取。 如今虽是夏夜,山顶上的风却颇冷,阿殷穿得单薄,爬山那会儿尚不觉得怎样,此时偷偷潜伏了许久,身上寒冷,脸色便不大好看。对面定王只是沉默,阿殷怕他不许,张口就想继续劝说。 高元骁却抢在了她前面,声音低沉,“陶侍卫毕竟年纪小,这铜瓦山里虎狼盘踞,她未必应付得来。不如末将与冯典军同去,能探多少探多少。” 定王瞧了他一眼,没再反对,“量力而为。” 阿殷有点意外,诧异的看向高元骁。 这探查山寨的事情说来简单,实则是将脑袋悬在腰间做的,若是稍有不慎被对方发觉了,想从千余人的匪寨中周旋生还简直难比登天。冯远道对定王忠心,又是斥候出身,自请入寨并不奇怪,阿殷也是有旁的原因,可高元骁是丞相之子,这回跟着剿匪,无非也是沾沾功劳,怎的却要做这般危险的事? 她的眼神泄露了心事,高元骁垂目瞧着她,只沉声道:“护好自己,切勿犯险。” 这原不该是都督府司马对侍卫说话的语气,哪怕高元骁可能觊觎她的容貌,也不该是这样…… 月色下他的轮廓坚毅冷硬,神情却依稀熟悉,阿殷微怔。 丑时已经过半,再过两个时辰天光就会大亮,届时这山寨上下便能瞧清远近动静。为免打草惊蛇,定王不再逗留,嘱咐高元骁和冯远道多加小心,便带了阿殷悄然返回。 哨楼里的土匪们还在喝酒,开起了粗俗的玩笑,高元骁瞧着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拳头微握,断然收回视线—— 必须早点探明情形赶回凤翔,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变数,他不想阿殷被任何人捷足先登。微寒的夜风吹动衣袍,他同冯远道换个眼神,循着暗处偷偷潜入了山寨。 而阿殷走至悬崖边时,倒吸了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抱抱够定王回味几天了23333 明天早上7点半见~~ ☆、第24章 10.19 第18节 俗语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概因上山时虽费力,却能紧贴崖璧攀援向上,眼睛盯着峰顶,心里脚底都会踏实。下山时身体向外难免前倾,眼睛盯着底下的断崖,心中极易恐惧。这时候不止考验功夫,还考验胆量,若稍稍露怯,脚下不慎打滑,便可能跌落悬崖,闹出大动静。 阿殷从前也曾在京城登山游玩,却不曾走过这般险峻的山峰。 任她有多大的胆子,头一回走这般险峰,难免露怯。 山风呼呼刮过,她抬头看着定王,那位正俯身打量下面的情势——云层渐渐的散了,又有月光漏出来照在山崖,崖璧虽陡峭,却是层层相叠而上。上山时腾挪跳跃,每回不过丈余的高度,所以在险峻之处,只能小心翼翼踩着极逼仄的地方前行。往下时自然不能再往逼仄出落脚了,好在这回不限丈余的高度,但凡控制好了力道,跳个两三丈也不成问题。 他心中有了数,转头见阿殷微露怯意,便道:“我开路,你跟在后面。” “不能换条路吗?” “别处防守严,绕道太远费时间。”他安慰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只管跟着我走,别往下看,只看两三丈内的路。脚下控制好力道,不能打滑,更不能踩塌山石。” 阿殷原是侍卫身份,如今却要被定王照顾,微微赧然,“是卑职……” “已经很好了,其他姑娘都没胆量上来。”定王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指着下方,“到时候剿匪,要选功夫出类拔萃的从这边潜上来,你走了这一趟,必要将地形牢记在心,回头好叫人画舆图。” 这便是探路的意义所在了,阿殷上山时就已将道路熟记于心,当即抱拳,“殿下放心!” 两人不再耽搁,定王在外行军,也曾走过这般险峰崎道,选定落脚处后先跃过去叫阿殷记好,而后再选下一处。等他将那落脚处腾出来,阿殷便跟随过去,因记着定王的嘱咐,她也不敢看下方,目光只紧紧跟在他的身上—— 仿佛这百丈悬崖之间,他是她唯一能够指望的救命稻草。 每一回的腾挪都慎之又慎,定王专心探路,除了提醒阿殷何处结实何处松垮之外,便没有旁的语言。这样沉默笃定的态度却叫阿殷心安,最初的惴惴不安渐渐淡去,她稳稳当当的跳了两回,目光牢牢锁住那道挺拔坚实的背影。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宽阔的肩,皇家养出的威仪姿态本就令人敬仰,月下看来,愈见高大挺拔,英姿威武。 阿殷心中愈来愈沉稳,将定王的背影深深烙在心里。 最初她投奔定王,是为了他将来能登上帝位,掺了不少私心和利弊权衡。 而今她紧跟着定王走下悬崖,看他专心探路,以身试险,那认真笃定的模样竟比身着铁甲挥兵克敌的英姿更叫人着迷钦佩。明明她才是侍卫,是身份更轻、更应该以身试险的那个,此时却是他当先探路,将她护在身后。 山风刮过,眼角的潮热很快便被化作冰凉。 阿殷觉得,哪怕将来定王不会当皇帝,她也想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相随同行。 能为这样的王爷效力,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 两人到了山脚的时候,天色已是微明。 天边月残星稀,山野之间晨风微凉,却叫人精神振作。这一趟下山不止费力,更耗费心神,此时阿殷身上竟自出了层细汗。极度紧张的神经在此时终于放松,晨风吹过来,衣衫立时冰凉的贴在脊背,凉飕飕的渗入骨髓。哪怕阿殷常年习武的人,此时也有些承受不住。 阿殷脑子有些昏沉,就连呼吸都不顺起来,她伸指揉着双鬓,“殿下,现在去哪?” “取马,去虎关。”定王看她无恙,避开巡逻的山匪,便大步朝昨晚借宿的农家而去。 阿殷快步跟上,用力驱走脑海中的昏沉,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能不熟悉嘛!前世陶靖为他物色夫家,寻的是西洲一位跟他交好的都尉之子,儿子叫夏铮,父亲名叫夏青,正是这虎关折冲府的都尉。 她听陶靖详细说过夏青父子,因为是父亲极力夸赞的人,心中自然久存好感,此时便颇期待。 到农户里取了马和简单的包袱,里头冷火冷灶,也没什么热水。阿殷觉得自己大概是受风寒了,手头又没有姜汤热水,便找了件衣裳裹在身上,随定王翻身上马。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一个时辰之后,抵达虎关折冲府。 这会儿已近巳时,府中兵士正在校场上操练,守门的军士入内通传,不过片刻,便见身着都尉官服的中年汉子带了两名副将迎出来,持礼参见定王。这人自然就是夏青了,方正的阔脸上蓄了胡子,皮肤黝黑,他本就生得虎背熊腰,被那甲胄所衬,更显威武。 阿殷自幼习武健身,寻常不怎么受寒,一旦病了便如山倒,来势汹汹。 她这会儿脑海中混沌,只粗粗打量过夏青,跟在定王身后持礼拜见。 少女下马时身形明显晃了下,定王眼角余光瞥见,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对劲。平常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点苍白,阳光映照下,两颊却微微发红,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清澈明朗,睁不开似的微微耷拉眼皮。 心下微惊,定王当即转身道:“怎么了?” “像是染了风寒。”阿殷并未隐瞒,声音都低落了。 “夏都尉——”定王当着旁人也不便试她额头温度,只朝夏青道:“这是此次随我出来的侍卫,昨晚从铜瓦山下来受了寒,先安排她歇下。” 夏青原本还疑惑定王怎么带了个美貌少女前来,却原来是他的护卫! 这自然是不能怠慢的,夏青是个粗人,也不作他想,当即叫来军士,“请这侍卫歇息,安排军医过去瞧了熬药,不得耽误。用药前先备些饭菜送过去,想必她也饿了,叫两个军士在身边照顾。” “她是个姑娘,“定王赶紧打断,“营中有女人能照顾吗?” 夏青心里惦记着铜瓦山的事情,方才也只是依例安排,并未考虑阿殷的女儿身份,听得定王提醒,当即讪讪的,“是末将粗心安排不周,殿下恕罪。营外不远就有农户,末将也常烦劳她们,末将这就叫她们过来帮忙。只是女郎中不好找,营中只有军医,恐怕还要到十里外去请。” “只是寻常风寒,召军医便可,用药别太猛。再备上热水,饭菜清单些,加碗姜汤。”定王最知军营风气,一群糙汉子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病了,便喝药跟吃饭似的,恨不得一顿便治好了病。阿殷毕竟是京城里娇养的姑娘,寻常活蹦乱跳、不输须眉,病了却还是个弱质少女,哪受得住虎狼之药? 夏青应诺,立时叫人去安排,心里却是纳罕极了。 久闻定王殿下英勇善战冷面铁血还不近女色,身边别说侍妾了,连正妃侧妃的位子都还空着。夏青有限的几回接触,也知此人冷肃威仪,行事说话皆是简练,谁知如今却这般细心,连饭菜热水都要叮嘱? 这少女当真是他的侍卫? 夏青不敢揣度这些,只是格外叮嘱了帐外军士,务必照顾好这女侍卫。 * 这头阿殷被人昏昏沉沉的带入营房,因这是给往来朝廷官员准备的,便是仿照驿站布置,里头桌椅床榻、屏风杯盘俱全,比其他士兵的住处要精致许多。她进屋后便在桌边坐下,勉强打起精神问那军士,“有热水吗?” “已经去取了,姜汤也正在熬,小将军先歇会儿么?” 常接待往来官员的军士倒会哄人,阿殷头一回被人称呼小将军,倒是十分新奇。不过她也只是个寻常侍卫,哪怕来日能到定王府中去,以目下的资历,至多也只能是个八品小官,自然不敢拿大,便道:“多谢了,烦劳将热水放在桶中,饭菜我待会再用。” 这便是要沐浴的意思了,那军士脸上微红,当即道:“遵命。” 不多时热水送来,从外头叫的两位年轻农妇也到了。那两位常会做些这等小事换点银钱使,自是十分殷勤,“我们伺候小将军沐浴么?” “不必,我自己来。”阿殷想了想,又将那套侍卫衣裳翻出来放到屏风后的浴桶边,道:“待会烦劳将换下来的衣衫洗洗,晾在屋里便可。饭菜先放着,姜汤若是到了,先拿给我喝,多谢。” “小将军客气,小将军客气。”农妇依言退到屏风外,另找军士要热水木盆洗衣裳。 阿殷连着奔波数日,这回终于能沐浴了,瞧着那热气直冒的浴桶时,就连脑海中的昏沉都似乎轻了不少。褪尽衣衫,散开头发,修长的腿伸入桶中,温热的水蔓延上来,立时驱走了昨夜劳苦后的疲累。 她惬意的叹息一声,将整个人埋入浴桶。 浑身像是要散架了,这一趟铜瓦山走得甚是艰难,阿殷瞧着双腿,虽然累得发酸,好在没没肿起来,只是小腿和膝盖不知是磕在了那里,小小的两块淤青,过两天自然就能痊愈。她放心了,哗啦一声钻出水面,吸着蒸腾的热气,因受寒后头脑略微昏沉,倒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她勾唇笑了笑,乌黑的头发被水浸透,湿哒哒的垂在腻白圆润的肩头。 闭上眼睛,认认真真的将昨晚上山的路回想了一遍,对照下山时的路比了比,确信没有记错的,她才敢放松心神,就那么泡在浴桶里,享受温暖的浸润。恍恍惚惚之间农妇送了姜汤过来,阿殷喝完了,因为正泡在浴桶中,倒是出了身汗,身体为之松快。 出浴后擦净了水珠,外头饭菜已然备好,清清淡淡的倒合阿殷如今口味。 饭后睡了会儿,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阿殷睁开眼,床边有人正在看他。 这会儿大概是晌午了,屋里头十分敞亮,阳光自窗户漏进来,能看到空中浮动的微小尘埃。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床边,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冷肃威仪模样,只是颇有疲色。 “殿下?”阿殷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都有些神志不清了,还当自己是在梦里。 定王往后让开半步,道:“喝药。” 阿殷出门时并不曾带寝衣,此时穿了那套侍卫的衣衫将就着和衣而睡,倒也不怕什么。她也不用农妇过来搀扶,自己撑着坐起来,尚且潮湿的头发缕缕垂落在肩头,问到那苦涩的药味儿时犯了愁,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 农妇的药碗已经送到了跟前,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若眼前换了是陶靖,阿殷必定要撒个娇,宁可撑两天自己熬过去,也不想喝药。哪怕要喝,也该讨两粒蜜糖或是蜜饯在旁边备着,待会儿压住那腥苦的味道。然而军营里显然没这些东西,阿殷原本就怕因病耽搁行程,哪还敢趁病犯娇气? 偷偷抬眼,定王就站在跟前,不辨表情。 阿殷心里咚咚的跳。她这一病,必定是给他拖后腿了,定王会不会生气? 心里又愁又愧,阿殷苦大仇深的盯着那碗汤药,心下一横,拿过碗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苦涩的汤药味道充斥在口中,她甚至连气都不敢换,丢下药碗,取过旁边的清水便漱口。这中间动作无比迅捷,仿佛刚喝进去的是□□,若不赶紧漱出来,便会蚀了唇舌似的。 定王在旁看着,微不可察的勾唇。 “好生休养,明日休息,后日再回凤翔。”他顿了顿,“我在斜对面,有事可来回禀。” “遵命。”阿殷连忙答应,潮湿漆黑的头发披散在两肩,包裹着中间素净美丽的容颜。 定王不再逗留,走出门口,才吩咐外头的军士,“去寻些蜜饯送到这里。” 是夜因有蜜饯在手,阿殷很痛快的喝了药,晚间蒙头大睡,次日清晨起来,便觉得浑身轻松。军营中穿女子裙衫太惹眼,她依旧换回了侍卫的衣衫,遥遥听见远处军士们操练的声音,便是蠢蠢欲动。 她手边只有短刀,好在这军营里多的是兵器,阿殷选了把趁手的弯刀,瞧着外头有片安静的空地,便纵身跃入场中,开始练刀。 自来到西洲后,每日清晨练刀早已成了习惯,这些天耽搁了,加之昨日因病浑噩,此时阿殷霍霍抡开弯刀,只觉酣畅淋漓。 清晨的光洒满校场,定王站在窗边,目光扫过极远处正操练的军士,落在晨光下如玉燕般腾飞的女侍卫身上,心神却还停在梦境。 因连日劳累,昨天又跟夏青商议剿铜瓦山土匪的事,昨夜定王睡得格外沉,梦境便模糊而断续。梦里不知身在何处,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恍惚的梦中虽看不清她的脸,定王却万分确信,那是他的侍卫阿殷。 他不记得梦里的衣衫妆容,只记得她双臂环在他腰间,头枕在他胸膛,触感无比真实。 依稀记得她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像是新出浴的模样,令人心中砰然。 定王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做梦了,即便有梦,也是年少时的模糊记忆和沙场朝堂,梦里他坚定的杀伐决断、挥剑厮杀,或激昂或悲痛,都是一个皇子隐藏着的人生。他没想到,他竟然会梦见一位姑娘,而且梦里的他,竟然会贪恋那双藤蔓般缠绕的手臂,甘愿被她依靠,想将她揉在怀里。 那种心境,是这么多年从不曾体尝过的柔情。 他竟会在梦里有柔情,还是对着贴身侍卫? 定王觉得这很荒谬。 纵然他确实欣赏她的容貌、气质与性情,会怜惜她的处境、赞赏她的志气,然而——铜瓦山下那片刻的假意拥抱,不过是为了瞒骗巡逻的山匪,她当时也只是应变做戏而已,她努力尽侍卫的本分,他却做这般荒谬的梦? 梦境颠倒,当真荒唐! * 阿殷练完刀用完饭,没见定王召唤,便各处去转转。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练兵的校场,虎关练的是步兵,校场上刀枪与□□俱备,汉子们分队操练。 阿殷不好走上前去,远远的站着瞧,忽觉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位十七八岁的郎君。 这张脸看着有些熟悉,阿殷想了想,昨天受寒后头脑昏沉,模模糊糊看到那位虎关都尉夏青,这人跟他长得倒是有些像,大概就是夏铮了。只是少年人风华正茂,脸型不像夏青那样方正,倒有点圆,英挺眉目嵌在中间,且身上带点沉静的书生气,便成上乘之姿——不过比起定王和陶秉兰,这容貌就显得略有点寡淡了。 阿殷前世并不曾见过夏铮,有些好奇的打量,那头夏铮看着她的打扮,便道:“陶侍卫?” “夏校尉?” 夏铮显然十分诧异,“陶侍卫认得我?” “昨日入营时曾见过夏都尉,便猜了出来。”阿殷和善的笑,暗暗觉得老话说的可真没错,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夏铮生得一副圆脸,加上气度沉静,看着就和气,若陌路相逢,她必定会以为这是个年轻的读书人。然而夏铮自十岁起就在军中,到如今七八年过去,已然升了校尉之职—— 比起隋铁衣那等奇才,校尉的官是低了些,但跟其他军士相比,夏铮这般年纪任校尉,已是很出色的了。 夏铮啧啧称叹,“陶侍卫可真是好眼力,难怪定王殿下那般器重。只是……” “家父是金匮都尉,一向与令尊交好,曾多次提过这虎关的事情,夸校尉年纪虽轻,本事却是不小。” 这般一解释,夏铮惊喜之下,当即笑了起来,“原来你是陶叔叔的千金!我也常听陶叔叔提过他膝下的龙凤胎,今日终于有缘相见,实为荣幸!”双手抱拳,神态中便多几分朗然与亲近,“听说你昨日受寒,可都好了?” 阿殷亦抱拳行礼,“都痊愈了。” 第19节 两人相见如故,此时陶靖也不曾与夏青商量过儿女亲家的事,年轻人无所顾忌,品谈校场上的军士和西洲风物,倒是精神抖擞。 因夏青父子都是南郡人,难免又说起故乡。 阿殷自幼便离了南郡前往京城,从未去过故土,陶靖和奶娘讲起旧日的事情时,总因缅怀冯卿而伤神,不曾细说。如今碰见夏铮倒是少了顾忌,于是从那边风土人情说到名胜古迹、有趣习俗,听得阿殷向往不已——冯卿是太傅之女,被人救出后有许多地方可以落脚,她最终选了南郡,想必那也是个极美的地方! 真的很想去南郡看看,亲自为生母扫墓叩首,陪伴说话。阿殷神往。 两人言笑晏晏,远处夏青陪着定王走过来,各自讶然。 阿殷偷懒了整个上午,既然碰见定王,虽然他已说了可以休息,却还是自觉的站在他身后回归侍卫的位置。夏铮行礼过了,便颇为兴奋的看向夏青,“父亲你猜猜,这位陶侍卫是谁?” “陶侍卫不就……”夏青一瞧儿子神情,愣了一瞬,猛然反应过来,“你难道是陶殷?” “夏伯父!”阿殷站在定王身后,含笑行礼。 “原来你就是陶殷!”夏青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你都长这么大了!上回碰见陶靖,他还说带你来了西洲,不成想,哎呀,陶靖有本事,原来女儿也这么厉害!铮儿看见没,人家都能跟着殿下做事了,你却还就这点本事,多学学!” 他这惊喜溢于言表,定王都有点动容,“认识?” “末将跟陶靖是好兄弟!”夏青并没有避讳两人的关系,甚至有点自豪。 瞧着阿殷时,夏青脸上的笑意就更盛了——他和陶靖交厚,熟知陶靖坎坷的经历,虽然没有挑明,却都有了结亲的意思。自家儿子虽比不得京城那些豪门贵公子,秉性却好,也肯上进,陶靖向来赞赏。如今见着阿殷,这姑娘当真是整个西洲都无人能比的美貌,精神奕奕的往那儿一站,风采夺目。 果真虎父无犬女,陶靖文武兼修、姿容出众,生个女儿也是这般出色。 回头看看自家儿子……夏青赶紧以目鼓励—— 陶靖的女儿这般出色,你可得更加上进,才能配得上她!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要是会读心术就好了!哈哈 ☆、第25章 10.20 阿殷同定王回到凤翔城的时候,已是六月初十。 前往南笼沟的常荀早已回到了都督府,待得定王抵达,便先将此行绘出的南笼沟舆图奉上。定王也不耽搁,叫来了擅画舆图的属官,凭记忆勾画铜瓦山的地形山势。他本就是行军作战过的人,这方面极具天赋,依见闻将大致山势画出来,若有记不清的,便问阿殷。 阿殷在这上头并不擅长,进了那深山便容易犯糊涂,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她记性很好,即便不辨方向,却记得沿途地标,将些要紧的地方记清,标在上面,还可互为印证。 至于铜瓦山后头的山崖,阿殷跟着走了一趟,下山时又留神核对,倒是记得分毫不差。 待那舆图画完,一直在旁边闲站的常荀便啧啧道:“原以为陶侍卫只是身手好,原来这记性也不错,有前途,有前途——”他睇着定王笑了笑,“难怪殿下要带着你去铜瓦山,殿下眼光也很好啊!” 这般调侃,阿殷自然不敢应声,倒是定王横了他一眼。 “魏清带回来的那几个人都审了?” “审过了,吐了不少东西。”常荀将茶喝尽,“我那边也捉了两个,回来问了问,嘿,倒是给我吐出了条大鱼。” 眼见他两人是要商议正事,阿殷不能杵在跟前,便默默的行礼而退。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定王开口了—— “回家歇两日再来。” 这屋里此时并没有旁人,这话自然也不是对常荀说的,阿殷讶然回头,定王还在低头瞧案头的文书,连头也没抬。比起前两日在外的可亲态度,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往常态度,穿着玄色织金长衫立在那宽大的紫檀长案后面,身后是刀架舆图,令人敬畏。 阿殷哪会拂了美意,当即抱拳,“多谢殿下!” 定王只嗯了声,常荀却笑着打量了阿殷两眼,目光满含打趣,平白叫阿殷一阵心虚。 匆匆出了政知堂,阿殷懊恼的拍了拍脑袋——平白无故的,她心虚什么! 定王体恤她铜瓦山辛苦,又受了风寒,特准歇两日也不算什么的,对吧? 回到城南住处,阿殷将马递给门房的刘伯,才一进门,如意便飞扑了过来,“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她闲居在家,阿殷不在时无所事事,此时只穿着轻薄的纱衫,彩蝶般扑过来,叫阿殷心情大好。 “几日不见,学会饿虎扑食啦?”阿殷任由如意拉着手臂,笑盈盈的先往清凉的厢房里钻。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哪怕道路两旁多有林荫,也还是叫人闷得慌。阿殷跟着定王一路疾驰回城,那位殿下怎样阿殷不知道,她反正是已经热出了一身的汗。出了都督府时又正是晌午酷热的时候,那身侍卫的衣裳比不得纱衫透气,走街串巷回到城南,已叫她身上出了层细汗。 如意迅速的叫人打了水来,伺候阿殷沐浴,又吩咐那小丫鬟把冰镇的酥酪拿来。 饶是阿殷立志要在定王跟前博得青睐,这会儿躲了酷暑,藏在屋内拿银勺吃酥酪时,也忍不住感慨万端,生出偷懒的心思。还是当姑娘好啊,天气热了想躲就躲着,不必冒着酷暑在衙署间来往,也不必深夜不眠吹了凉风去爬山崖,趁着早晚天凉习武逛逛街市,剩下的便是修身养性,读书弄花了。 ——当然也只是感慨罢了,若只是贪恋这般安逸而无所作为,到时候被临阳郡主连累,她又哪来的筹码保住父兄性命? 阿殷惬意的叹息,沐浴后换上纱裙薄衫,寻个团扇打着,只觉浑身松快。 * 次日在家歇了整日,待恢复了精神头,阿殷便带着如意逛街去。 主仆二人将西螺街逛了大半,进了家首饰铺,意料之外的竟碰见了姜玉嬛。 姜玉嬛也是来挑首饰的,将整套的钗簪耳环选了个齐全。两下里碰见,各自微怔。 自那日在姜府上碰面,两人虽曾在百里春又见过一次,却都没单独说过话。姜玉嬛素来心高气傲,上回在百里春被阿殷瞧见满面泪痕,乍见之下便有些尴尬,随即将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还以为你攀了高枝就飞上天了,跟班当得不亦乐乎,竟然还有心思来挑首饰?” 阿殷不喜她这见面就嘲讽的态度,便回敬道:“我又不通乐理香道,闲了只能来瞧瞧衣衫首饰。” 姜玉嬛面上笑容微僵,旋即语含轻蔑,“似你这般心性,自然学不会乐理香道。” 这话倒叫阿殷诧异。 按姜玉嬛往常心高气傲的性子,容不得人半点嘲笑,这回被阿殷指着百里春的事情说,她只言语反击,却未恼羞成怒,却是为何? 那头姜玉嬛并未离开,只是觑着阿殷笑,看得阿殷渐渐疑惑。 “笑什么?” “笑你实在心宽——”姜玉嬛抿着唇角,凑近了小声道:“你那位郡马父亲都成阶下囚了,居然还有心思来挑首饰,啧啧,果真与众不同。” “什么!”阿殷闻言大惊,一把钳住她手臂。 姜玉嬛皱眉想将阿殷的手掰开,却敌不过阿殷的巧劲。半天都脱不开桎梏,姜玉嬛脸上现出恼怒,冷笑道:“你父亲下狱了,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阿殷被这消息震得有些发懵。昨天她回住处的时候一切如常,从刘伯到如意都没说什么,在都督府的时候也没人提醒异常,可姜玉嬛却是这般笃定的态度……阿殷意有不信,盯紧了姜玉嬛的眼睛。 姜玉嬛并未躲闪,只是冷笑,全然幸灾乐祸的态度。 阿殷即便与姜玉嬛不睦,却也知道她的性子,看起来不像是说谎。 心头突突直跳,阿殷再也没心思跟姜玉嬛浪费时间,叫如意自回住处,她却出门拐个弯儿,往都督府去了。父亲一向都在金匮的,怎会突然下狱?姜玉嬛无从知道这些事,八成是因为此事恐怕是姜玳的手笔,他会定什么罪名?姜玳即便跟父亲交情不深,却总会碍着临阳郡主的面子维持面上和气,这回怎的突然捉了父亲? 诸般揣测直往脑子里窜,阿殷深吸口气按捺乱绪。 ——只要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都有转圜的机会,天塌不下来。 到得都督府中,定王正召了手下得力的助手和随行来的那位文官议事。阿殷即便着急,也不敢为这等私事去打扰定王,在政知堂外站了片刻,瞧见右副典军魏清出来时,忙迎了过去,“魏典军!” “陶侍卫?”魏清觉得奇怪,“殿下不是准你休息了?” “我有急事想请教殿下,正好典军出来——”阿殷压低了声音,“你近来见过我父亲吗?” “陶将军在金匮,我哪能见到。”魏清笑了笑,又觉得不对,“怎么,出事了?” 看来这位是不知情的,阿殷还不能确信此事真假,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随口道:“有些事想寻他罢了,典军既然没见过,我还是等着殿下。多谢典军。” 陶靖是一府都尉,掌府中两千余人的军务,官阶又比魏清高,魏清自然不好探问,便先走了。这头阿殷依旧站在政知堂外,等了两炷香的功夫,里头才议罢事情。 常荀带着一群人出门,瞧见本该休息的阿殷站在外头时,颇觉意外。他扯出个笑容往前走了两步,见阿殷焦灼的望着屋内时,心里猜到缘由,遂敛了笑容。经过阿殷身边,他低声提醒,“殿下刚生了气,小心点。” 阿殷感他好意,上前跟值守的侍卫打个招呼,蔡高便进去通禀,不过片刻叫阿殷进去。 屋门虚掩,里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阿殷调匀了呼吸,入内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她今日匆匆赶来,身上穿的还是一套姑娘的衣衫,修长的身材掩藏在垂落的象牙色襦裙下,头发也挽成发髻,缀以珠钗宫花。旁边的窗户洞开,有风徐徐吹入,偷偷撩动她的衣衫。她行礼时动作周正,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只眉间焦灼之色难掩——到底还年轻。 定王坐在长案后面,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问道:“是为陶都尉的事?” “殿下知道了?”阿殷微讶,忍不住道:“我父亲现在好吗,殿下可知是什么罪名?卑职听说消息后一时着急,又无处探听消息,只好来打搅殿下,请殿下恕罪。” “无妨。”定王示意她在圈椅中坐下,“姜玳给的罪名是通匪。” “通匪?”阿殷差点没坐稳,一双杏眼睁大,忙道:“我父亲不可能通匪!”见定王点了点头,才小心问道:“殿下知道我父亲是冤枉的吧?” “刘挞供认兵曹与他有来往,我欲上奏处置时,他又供出陶都尉也有此行径。姜玳趁我们还在虎关,骗陶将军回凤翔,捉了起来。”定王靠在椅背,将杯中茶水徐徐喝尽,等阿殷自己想明白。 原来是因为刘挞的攀咬,罪名尚未坐实……阿殷心中渐渐镇定下来。 慌乱的思绪平复,她也猜出原委,“姜刺史想保那位兵曹,也是在警告我父亲?” 若定王认为刘挞的供词可信,要据此惩罚那位兵曹,那么刘挞对陶靖的供认也同样可信。然而上回出兵狼胥山之前,陶靖曾灌醉了姜府席上众人,他协助定王的态度一露出来,姜玳借机敲打,算是一石二鸟了。 那么这件事,她便不是孤立无援了。 ——姜玳摆明了是为难定王殿下,定王又岂会让他如意?且既然只是攀咬,父亲也未必没有自救的法子,倒不必她在这里担心上火。 见得定王点头,阿殷暗暗吁了口气,犹豫过后,没有再追问下去。对面定王眉目朗然,却藏着疲色,想来这一趟回来后又要审问两处土匪的事,还要应对姜玳猝不及防的出招,也颇耗费心神。她身为侍卫不能为之分忧,至少不该多添烦扰,遂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多谢殿下指点。” “我既叫你歇息,你只从命就是。”定王挥手示意她退下。 这话让阿殷心安,于是再度拜谢,告辞回家。 后面几日,阿殷听了定王的话,在家休养,顺便翘首期盼消息。隔日在街上碰见夏柯,才知道定王严审那伙从铜瓦山下捉来的人家之后,又牵扯到了那位兵曹。定王将奏折呈上,却未立即处置那位兵曹,连同陶靖也一处关着未动——他此行奉的是剿匪之名,虽有都督之衔,没有皇帝开口,还不想擅自处置官员,自留把柄。 随他而来的文官中还有一位刚直御史,正好巡查官员功过,将那兵曹的政绩与过失核查清楚后,连同定王的奏折一同送入京城。 过些日子京中旨意下来,却是叫定王便宜行事,会同刑司裁决处置,将结果呈报刑部即可。 待得六月下旬,那位兵曹按刑律处置,陶靖被释放,安然归来。 阿殷就算吃了定心丸,没见着陶靖的面,这些天也有些夜不安寐。清晨从都督府下值回家,还有些无精打采,乍然看到正要出门的陶靖,当即欣喜万分,“父亲,你回来了!” 正要出门的陶靖收回了脚步,瞧着女儿欢欣的模样,便是一笑,“觉得意外?” “我以为姜刺史会借机狠狠为难一番,怕父亲在狱中吃苦,担心了好多天!”阿殷凑到陶靖跟前,低声笑了笑,“没想到还是定王殿下神通,逼得他这么快就收手了。” “也是姜玳自作孽,把柄太多。”陶靖并未深言,瞧着阿殷稍见憔悴的神色时,却皱了皱眉,“怎么脸色不好?” 阿殷嘿嘿笑着避而不答,又问:“父亲是昨天回来的吗?” “昨晚。” “还要回金匮么?” “那边的事务暂时交由副都尉打理,我在凤翔还有事做,殿下已经得了文书,征调我协助剿匪。”陶靖在女儿肩上拍了拍,又想起什么,“今晚都督府设庆功宴,养养精神,傍晚记得过来。” 庆功宴的事情阿殷是知情的,遂道:“冯大哥也跟我说了。” 陶靖放了心,便出门往都督府去。 * 第20节 晚上的庆功宴设在都督府东侧的花园中。 盛夏时节天气热,到了晚上才有凉意,在临水的敞厅里摆上桌案杯盘,水边柳枝间挂了辉彩灯笼,愈见朦胧。厅上灯烛通明,都督府上的仆役并不多,定王也不请什么出名的歌舞美姬婉转唱曲,只寻了凤翔城一处不知名的教坊,隔水奏乐助兴,不至寡淡,也不会打搅厅中谈兴。 今晚宴请的宾客都是常荀定的,在狼胥山剿匪的将士自然都在,陶靖坐在常荀下首,阿殷同将士们在一处,随定王而来的官员亦在座中享宴,除此之外便是西洲刺史姜玳、长史高俭言和凤翔城的长官,及州府中剩下的五曹官员。 比起姜府上两回宴会的温和雅致,这回的气氛就截然不同了—— 定王一袭青金披风,威仪端贵,旁边那位御史性情刚直,眉目凌厉,下剩的常荀、高元骁、冯远道及一干将士都是习武强健之人,西洲几位文官被零星安排在武将之间,气势便有不及,如被虎狼环饲。 阿殷进厅后一见这架势,思及近日定王和姜玳的较量,便猜到了这庆功宴的意图。 果然,酒过三巡,乐曲遥遥,常荀便徐徐开口了,“殿下此次前来剿匪,多承诸位倾力相助,上回狼胥山擒获土匪刘挞,查处兵曹过失,皇上都有旨意嘉奖。定下早就命我设宴庆功,慰劳诸位,只是事多了耽搁,延至此时,我先自罚一杯。” 常荀将酒饮尽,底下众将士便也举樽,难免说起那日狼胥山的事。 说这些土匪猖獗日久,欺压百姓,这回定王率军将匪窝连锅端了,实在大快人心,百姓交口称赞。这些夸赞尽数向着定王,虽绝口未提之前姜玳办事不力,放任土匪横行的事,相形之下,却还是如一记记重掌掴在姜玳脸上。 姜玳自然晓得底下百姓的议论,好在他脸皮厚,虽知定王来者不善,却还是笑道:“此次平了狼胥山匪患,殿下安排得当,也蒙诸位将士出力,为我西洲百姓换得安宁。我便以此薄酒,代百姓们谢过诸位辛苦!” 众人又应景的喝了。 定王将眉目一转看向姜玳,动作虽缓,目光却是凌厉慑人—— “其实这匪患原本不难平定。”他一开口,底下便自觉的安静下来,“不怕姜刺史见怪,如今西洲治下混乱,官员领着俸禄,非但不谋其政,竟敢与匪类勾结骗取军资,更收受贿赂,甘与匪类为伍。先前剿匪不力,自也是因这些人从中作祟,本王有意先取周纲、周冲二人,望刺史严整治下,莫再纵容。” 姜玳即便与定王暗里争锋,却都心照不宣的不曾戳破,而今定王当众提及,便脸现尴尬。然而这是证据确凿的事,他无可辩驳,只能道:“微臣汗颜,往后必定严查。” “自当严查。本王已请旨,择日征缴周纲、周冲二人,姜刺史想必也愿意襄助本王。”定王又看向陶靖,“陶都尉骁勇,皇上特地调你协助剿匪,也望尽心襄助。” “末将既奉皇命,必当尽心竭力!”陶靖没有任何犹豫,态度语气皆是坚决,掷地有声。 “还有在座诸位——”定王目光扫过,冷肃态度轻易压住了方才的欢庆氛围,“此次严审刘挞,牵涉人员众多,本王虽只惩处了兵曹一人,然众人作为,本王和黄御史已具本呈奏,皇上也心中有数。今日之宴,一则庆功,再则诫勉,各位既然食君之禄,还是该忠君之事。” 厅中鸦雀无声,他的声音缓慢有力,重重压在西洲几位官员心头。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惯用的威胁手段,由定王使出来,却仿佛更叫人畏惧。 姜玳和高俭言有恃无恐,尚且能从容应对,底下心里有鬼的几名官员却连头都不敢抬。上首那位的眼神实在太过凌厉,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刺入心头,更何况有那位兵曹的前车之鉴,这些个文官是扛不住的。 好半天的沉默,常荀和高元骁也扫视几位官员,隐隐压迫。 姜玳想要开口缓和气氛,却被定王以目光震慑,生生将言辞咽了回去。 厅中无人敢说话,几位小文官知道这是定王的警戒,在沉默又压迫的气氛中,额头见了汗,连呼吸都有些收敛了。三十余岁的功曹想要喝水缓解,放回水杯时却因手腕颤抖,在案上磕出极小的动静。 此时乐曲暂停,四下安静,这微弱的动静清晰撞入众人耳中,昭示这某些人的慌乱。 目的已然达到,定王缓了气势,举了茶杯慢喝,道:“方才本王的劝言,诸位回去尽可琢磨。今日的庆功宴是常司马费心筹备——”他转而看向常荀,声音中的冷肃淡去,“后面是什么曲子?” “回殿下,是胡笳鸣。”常荀向外比个手势,那头讯息传出去,隔水便有乐曲响起。 厅上气氛为之一松,众位将士互相敬酒笑谈起来,几位文官也举杯缓解情绪,唯有姜玳不高兴。他自到任西洲,有怀恩侯府和代王作为倚仗,恩威并施,以利相诱,很快便笼络辖制了治下官员,拔掉有二心的硬茬子,将西洲管得严密又和气,唯他马首是瞻。 而定王今日这么一出,不止令他颜面扫地,更动摇了他的人心。有陶靖做榜样,定王威逼之下,这些官员胆小如鼠,未必不会心生动摇,向定王投诚,跟着他扑向西洲的匪寨—— 一个二十岁出头,不受宠的王爷而已,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皇上都不敢轻易动摇京城里盘根错节的世家们,他却如此不知避讳,当怀恩侯府是软柿子可以任意拿捏?不自量力! 恼恨与盘算尽数藏入胸腹,姜玳勉强举杯,继续与众人欢庆。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殷也是偷偷捏了把汗。 倒不是为了方才陶靖的当众表态——她既已投入定王麾下,陶靖也有意襄助,跟姜玳闹翻是迟早的事,这宴席上借皇命道明立场,自是应有之意。 叫她心惊的是方才的氛围。 虽然久闻定王杀神之名,她也常心存敬畏,却极少见过定王发怒。方才他冷厉的目光扫过,短短几句话便以威压气势震慑在场众人,着实令人心惊胆战。恐怕不止那些营私舞弊的西洲文官,就连这些将士们也被同时震慑,更不敢生出二心了。 敬畏之下又忍不住想,他剿匪时尚且如此威仪,当年率兵北征,又该是何等风采气势? 厅中灯烛通明,定王端坐在上首,阿殷瞧着他,目光微驻。 隐隐又觉得不对劲,阿殷目光稍错,便将高元骁举樽侧身,目光正越过人群打量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想知道是何等风采?下回带上你。 阿殷惊喜抱拳:谢殿下! ☆、第26章 10.21 高元骁今日喝了不少,铜色的脸上已经现出醉意,目光灼灼。 阿殷与他目光一触,便忙挪开,心里竟自突突而跳——高元骁的眼神有点熟悉,那还是前世琼枝将她捆入高相府的时候,她从昏迷中睁开眼,就见高元骁这般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薄醉后的眼神里满是侵占的意味。若非她当时疾言厉色的喝止,还不知道高元骁会做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阿殷别开目光斟茶喝下,吃了块软糯的糕点,却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今晚的宴席是定王为了震慑姜玳而设,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阿殷自然不敢与因这点小事闹出动静。阿殷尽力忽视那不时瞟来的目光,宴席将尽尾声时,趁着高元骁被侍卫们围着灌酒,起身去外头透气。 夏夜薄凉,隔水乐曲浑厚深沉,随风入耳,仿佛将人带到广袤的狼烟沙场。 阿殷随手撕一片芭蕉叶,折而为扇,驱走脸上因酒而生的热气。 这座都督府她早已熟悉,沿水走了片刻拐入凉亭,忽觉背后有人,她警觉回首,就见高元骁不知是何时尾随而来,就在她身后十几步处。他显然已经被侍卫们敬了不少酒,虽则身形依旧稳当,眼神却不像平常灵便。 “陶殷——”见阿殷回首,高元骁开口了。 “高司马。”阿殷后退半步,恭敬持礼。 “陶殷,我有话同你说。”高元骁打量着她,大步朝她走过来。他的目光黏在阿殷身上,并无收敛,因为个头比阿殷高,身材也更魁梧,走近时几乎将阿殷笼罩在影子里。 酒气扑面而来,他是府中司马,阿殷不能退缩,只抱拳道:“高司马有何吩咐?” “我……”高元骁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表述才更合适。他在右卫军担任统领之职,辖制底下的侍卫们,多是靠威压,言辞上不太擅长。此时对着时刻惦记的美人,前世今生积攒着的言辞纷乱涌入脑海,有愧疚有爱慕,更叫他不知从何说起,心绪翻滚之下,忍不住去抓阿殷的手臂,道出最直接的念头,“我想娶你!” 脱口而出的话语太过唐突大胆,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阿殷更是骇然。 他的指尖还未沾到,阿殷便灵活的翻腕,自他手下滑出,随即后退半步—— “高司马慎言!” 高元骁既已放肆了,索性一鼓作气,“从第一回看到你,我就记在了心上。陶殷,你跟京城里所有的姑娘都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见阿殷逃开,多年习惯使然,下意识的再度伸手去扣。 阿殷却未留意他说什么,只不喜他借酒行事,身如游鱼,肩膀微缩,再次逃开—— “高司马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 礼仪已尽,阿殷后退得极快,声音落下时,人已远了两步。 连番被阿殷躲避,高元骁酒后本就莽撞,瞧着美人含怒,登时起了制服的心思,当即疾步赶上,“陶殷你听我说完。”他身高腿长,腾身而起拦住阿殷退路,继续去捉她手臂,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这回来西洲,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样,为了追随定王殿下。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见阿殷险些逃脱,也顾不得说话了,忙又出手拦她。 若论身手,阿殷并不如高元骁。 高元骁既然能在右卫军担任统领,功夫自然出类拔萃,加之年轻气盛,经验老道,往那儿一站便是堵铁墙。阿殷是个姑娘,气力不及男儿,却胜在灵活轻盈,反应机敏,岂是高元骁轻易能捉住的。 一个要捉,一个要躲,高元骁不肯放她走,紧紧纠缠,阿殷也被惹得恼了。 高元骁是司马又怎么了?她恭敬持礼,他却步步紧逼的纠缠,算是怎么回事,仗着身份欺压她一个女侍卫?他如此蛮横唐突做派,叫阿殷骤然想起前世被困在高府的事,心中愈发恼恨,拳头紧握,没忍住飞腿反击过去。 两个人便在水边的树影下打了起来。 这场架打得悄无声息,动静并没被席上宾客发觉,只是被侍卫瞧见,悄悄报给了定王。 席上已是尾声,定王岿然不动,只向常荀示意。 常荀今日留了分寸,此时也不过四分醉而已,摇摇晃晃的出了客厅,循着侍卫所指过去,就见水边树影深浓,两人拳来脚往,打得正酣。高元骁的身手疾劲,出招稍微莽撞,不似平常章法井然,阿殷倒是清醒的,只不知为何丢了平常的机灵,反倒跟高元骁争锋相对,半步不让,那身形如脱兔灵动,竟有倒逼之势。 两人衣袂翻飞,除了扰动树枝外,并没半点声息。 “有意思。”常荀在假山边瞧了片刻,听见厅中已经有了辞行之声,当即飞步上前,将两人隔开,低声斥道:“殿下设宴待客,胡闹什么!” 他是定王最倚重的副手,也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这一声低斥当即叫高元骁住手。 远处同定王含糊辞行的声音此起彼伏,高元骁和阿殷昏了头脑打架,此时却也不敢叫人发觉,丢了定王的脸面,于是各自噤声。 高元骁若有悔意,阿殷却偏头负气。 常荀也不则声,只冷然看着高元骁,目光扫过阿殷时,亦含着责备。 树下一时安静,等宾客散尽,定王叫陶靖在厅中稍候,便带人赶过来。 阿殷留意那边动静,见父亲没有跟过来时,稍稍松了口气,只看向定王。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走路不像平常那样无声无息。显然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沉着脸走过来,往两人跟前一站,目光便重重压向高元骁,“高元骁,怎么回事!” “殿下恕罪。”高元骁含醉抱拳,声音有些含糊,“是末将喝醉昏了头,看到陶侍卫……”他的声音未完,便被阿殷打断。她屈膝半跪在地,仰头望着定王,声音清晰,“卑职方才失了分寸,搅扰殿下,请殿下降罪!” “陶殷。”高元骁诧异,侧头想要解释,阿殷再次打断了他—— “卑职向高司马请教功夫,却忘了殿下正在设宴待客,是卑职考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高元骁解释的话语被彻底堵住了,旋即便是深深的诧异。 他刚才分明察觉到了阿殷的恼怒,此时她却将责任一力往身上揽,将两人的打斗说成是请教功夫……瞧见阿殷那笔直的腰背时,因定王的到来而稍微清醒的高元骁猛然明白了她的打算——如果任他解释,说是他对陶侍卫无礼才打起来,那么即便定王会将罪责全都算在他头上,旁人又会作何感想? 喝醉酒的男子在僻静处对妙龄美人无礼,还能是什么? 娇养闺中的千金千里迢迢来都督府中做侍卫,她有抱负,有骨气,默默承受了做侍卫的苦累,却怎能承受旁人无端的言语议论? 他方才一时冲动,都做了些什么! 夜风吹过,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高元骁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是混账透顶。冲动尽数化作懊悔,他重重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身为都督府司马,不止未能为殿下分忧,招待宾客,却在此处比试武功,惊扰宴席,是末将失职,请殿下降罪。”他甚至连阿殷都不敢多看一眼,“陶侍卫是因末将挑衅,才出手反击,望殿下明察。” 定王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没有则声。 只是比试武功? 方才两人如何打斗,他并未瞧见,然而席上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高元骁黏在阿殷身上的目光。血气方刚的男子将目光黏在十五岁的妙龄美人身上,高元骁打得还能是什么心思?乃至于现在,高元骁虽则能沉住气,阿殷的脸上的不忿却没法隐藏—— 她自始至终只仰头或垂目,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给高元骁。 这比试功夫的背后藏着什么,定王几乎能立时猜出来。 阿殷是他的侍卫,高元骁纵然是长官,又岂能轻易低看?况这都督府中规矩严明,高元骁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绝不能纵容!定王的目光如重刀砍在高元骁身上,微微躬身时,威压迫人,“既然自知失职,当如何处置?” “末将但凭殿下处置!” “玩忽职守,搅扰大事,“定王转身欲走,冷声吩咐,“二十军棍,明日领罚。”走了两步才想起还有个涉事的阿殷,若不惩罚,难免失于偏颇,叫人议论,便道:“陶殷违纪,罚俸半月。” 阿殷没有异议,等定王离开,便直起身来抬步欲走。 第21节 高元骁心中百味陈杂,惭愧的声音愈发低沉,“陶殷——” “高司马!”阿殷转身,低头看着他,脸上是少见的冰寒,态度中却分明藏着傲气,“既然你惯于用武,就等你清醒时能打过我再说,以身手论高低,公平公正。否则,就请你闭嘴!” 阿殷渐渐远去了,高元骁却还直挺挺跪在那里。 少女的话像是一记巴掌裹在脸上,将藏在心底的幻想击得粉碎。他并非打不过她,皇宫右卫军的统领岂是平庸之辈,真个硬碰硬打起来,目下的阿殷绝非他的敌手。然而——他的苦练武功是为守卫皇宫、报效朝堂,却不是为强迫一位姑娘。更何况他这次的初衷,只是想跟她剖白深藏于心的事情…… 方才他沉醉之下,到底做了什么! 都督府里渐渐安静,高元骁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前尘往事飞速掠过心头,他记得她当时挣脱绳索束缚后对他的嫌恶,亦牢记今夜她话语中的轻慢。他似乎总在选择她厌恶的方式去接近,鲁莽又冲动,连从前的心结都未解开,便又添一层寒冰。 次日清晨,高元骁领了二十军棍,强忍疼痛回到住处,就见陶靖不知何时进了他屋中。 他似乎已站了一夜,石刻的雕塑般立在那里,脸色阴沉。三十余岁的男子身材魁梧,如渊渟岳峙,看到高元骁的那一瞬,眼中便腾起恼怒。 高元骁才阖上屋门,陶靖便踏步上前,二话不说,抡开拳头便砸向高元骁。 * 都督府中一切如常,定王和常荀更加忙碌,阿殷便尽职尽责的跟随在后,随时待命。 定王前次安排侍卫们兵分两路探查匪窝动静,显然成效很好,加上冯远道和高元骁深入铜瓦山的匪寨之中,更是拿到了许多新的情报。常荀这些天奔驰在虎关和凤翔之间,就连冯远道都受命奔忙,在府中几乎不见踪影。 只有高元骁似乎变了些,闲时总爱独坐沉思,做事却又愈发勤恳。 都督府司马挨了军棍的事情并没有瞒过姜玳,这些天高元骁收到了不少请柬,或者邀请他去赏月游山,或是往酒楼品菜叙话,一天都没消停过——然而除了这些请柬外,姜玳似乎突然安分了,即便被定王处置了两个副手,也不曾多说半个字。 而高元骁看过之后只随手丢在一旁,仿佛从未见过。 某日,定王得知此事,便命高元骁应邀赴宴,高元骁欣然前往。 阿殷这头跟高元骁除了避不开的公事外,不曾多说半个字,高元骁有所收敛,她便乐得清静。她每日跟着定王办事,自然能听到不少消息,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如今的进展,回家后同陶靖请教,两下里核对,倒是慢慢练出了揣摩推测的本事。 从前父女俩相处的时间不多,而今正好都在,每日晚饭后父女俩比试身手,偶尔冯远道过来指点,叫阿殷身手也长进不少。 如此一晃,便到了中秋。 都督府中日益紧张起来,铜瓦山和南笼沟是难啃的骨头,定王布置安排了两个月,快到收网的时候,自是更加谨慎,务求周密。 这日阿殷跟随定王前往虎关,都尉夏青看见,忙殷勤迎了进去。 是夜在虎关歇了一宿,定王同夏青连夜议事,阿殷在外面守着无事,便听夏铮讲关于南郡的故事。次日清晨辞别,夏青却将一道火漆封住的信递给她,叫她回去交给陶靖。 阿殷欣然应命,跟随定王出了军营,同行的夏柯被派往城中去传口讯,剩下两人缓缓前行,等夏柯传讯后赶来。 中秋之后天气渐凉,却比酷热沉闷的夏日更见爽朗。秋阳已在半空高悬,天地间被秋风扫得明净开阔,远处山上已有树叶渐渐转黄,层层叠叠的与绿树交织。偶尔有树梢鸟雀扑棱棱的飞离,踩下半黄的落叶打着旋懒懒的落下来。 定王走得慢,阿殷便隔了半匹马跟随在后,催马缓行。 郊野里风光疏阔,阿殷偷偷阖眼,任阳光肆意洒在脸上。秋日的侍卫衣衫换成了青金色,阿殷却罩了件象牙色的披风,迤逦拖在马背上。深蓝的绸带在胸前系成蝴蝶,她将头发全都束在乌帽之中,只留了素净美丽的一张脸在外面—— 没有钗簪耳环,不饰螺黛朱丹,如画眉目在青衣乌帽的映衬之下愈见韵致,那双平常灵动的杏眼微阖,浓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分明。 定王稍稍侧目,便见少女在秋景中纵马怡然缓行,腰背挺直,精神奕奕。修长的腿屈出弧度,柔软的披风随风拂动,天然图画。 而她的容色,即便毫无妆扮的搁在秋日明艳阳光下,也不见半点瑕疵。 定王的目光停留了片刻,恍然回神时,发现她眼睫微动,像是要睁眼了。 “来到西洲已有半年”定王当即正了神色,侧头觑着阿殷,“长进如何。” 阿殷从惬意中回过神,听见他问话,忙在马上坐得更直,唇角一翘,竟是半点都不谦虚—— “跟在殿下身边,自然大有长进。卑职的身手自不必说,跟人交手后才懂得应变的重要,也才知学以致用,多练多琢磨,上回常司马试我的功夫,也赞我进步不少。再则跟着殿下去过狼胥山,也去过铜瓦山,长了许多见识,这两月谋划布局,更是从前在京城中根本想不到的。”她冲定王抱拳,真心实意,“卑职能得此机会历练,深感殿下之恩。” “你能长进,便不算我都督府委屈人才。”定王回首,毫不掩饰的打量她。 阿殷不知他这打量的意图,又不能躲避,跟定王对视了两息,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他的风采一向令人折服,颀长高健的身材和俊朗英挺的容貌衬以皇家养出的贵气,沉着脸时威仪迫人,叫人心生敬畏,像如今稍有温和之色,便觉如春阳朗照,万物生辉。这般风采,莫说限于京城,就是翻遍了整个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个。 阿殷也是个俗人,这般容貌风姿摆在跟前,两相对视间,心里竟自砰砰跳了起来。 定王收回目光,徐徐道:“还在跟高元骁置气?” 阿殷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旋即回答,“卑职不敢。” 片刻后没见定王出声,阿殷怕他误会,便解释道:“卑职当初仰慕殿下威名,请求冯典军代为引荐,入都督府中做侍卫时,便暗下决心,定要做出些名堂,方不坠我父亲名声。上回的事情固然不愉快,卑职却也不会因此影响了正事。卑职承蒙殿下栽培,又怎会意气用事。” 定王颔首。 如此甚好,否则铜瓦山之战在即,若将旧日小怨凌驾在公务之上,难免耽误正事。她根底子好,又有志气,这回着实是锻炼的良机,不容出差池。他原本以为—— “我原本担心你会因私误公,”定王回首,看向阿殷,“毕竟此次会由高元骁带人攻上后山。”而阿殷当日曾在铜瓦山下豪气的说,会带头冲上后山悬崖,攻入匪寨,取下周纲的人头。 时隔两月,他竟然还记得她当时挥鞭豪言,笑容明朗的模样。 阿殷闻言而笑,“殿下多虑了。那晚的事只是意外,卑职早已抛在脑后,只想做个出色的侍卫。” “只想做侍卫?” “嗯!” “好——”远处蹄声得得,夏柯的身影渐渐趋近,定王夹动马腹,道:“就先做好侍卫!” 回到凤翔时在城门口碰见常荀,定王与他并肩入城。因天色已晚,定王便叫阿殷直接回家去,不必再去都督府中。阿殷拱手告辞,扯着缰绳择了进了旁边巷子,常荀打量定王神色,低声打趣,“怎么,殿下舍不得了?” 定王横他一眼,并未答话。 常荀却是跟他惯熟的,将随行的侍卫甩开些距离,对定王紧追不舍,“我跟殿下相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陶侍卫是个美人,殿下要是连她都看不上,那就别想找王妃了。” 定王不欲理会他,“你最近很闲?” 常荀不吃威胁,依旧穷追,“难道是我猜错了?若真如此,殿下才是真正太闲。” “她想做好侍卫。”定王缓了速度,看向常荀,“而她如今,还差不少。” ——至少比她期待的,还差很多。 常荀听了却是啧啧称叹。 陶殷还不算出色的侍卫?政知堂前笔直的小松树,都督府上下哪个没听过?姑娘家娇贵的身子给他值夜跟班,吃苦受累从不吭一声,受了委屈也忍着,连铜瓦山那等地方都去过了,还不算好侍卫? 瞧着定王那副冷肃的神情,常荀暗暗撇嘴。 是谁不时走神看向窗外,是谁有意无意的表露出对这个女侍卫的欣赏,是谁身为事务繁忙的王爷,却要分出时间去敲打高元骁,说阿殷是他的侍卫,不许旁人欺负的? 都对人家姑娘上心成这样了,却还在口中嫌弃。 活该至今娶不到心仪的王妃。 * 阿殷回到家中,正巧陶靖也刚从府衙回来。 他被定王特地调来协助剿匪,这段时间除了去金匮做些安排外,其余时间便在都督府中,同常荀一处筹划剿匪的事。 阿殷同他进了院子,如意自去安排人备水呈饭,阿殷却将夏青的书信掏出来递过去,“今日跟定王去虎关,夏都尉叫我将这封信给你。”她坐在桌边斟了茶喝,眼中藏有笑意,“夏铮讲了许多关于南郡的事情,真想去看看。” “若有时机便带你去。”陶靖随口回答,利落的剥掉火漆,将那信看了片刻,却抬头瞧向阿殷。 阿殷手臂搁在桌上,瞧见陶靖奇怪的眼神,有些莫名所以。 陶靖又垂头看信,最后折起来原样放回信封里,却朝阿殷道:“夏铮跟你讲南郡的事?” “风土人情,无所不包。” “你喜欢听?” “当然,我从没去过南郡!”阿殷小心试探,“父亲闲的时候,能跟我讲讲娘亲的故事吗?”那些陈年旧事像是那半枚梳篦般被陶靖深藏,阿殷连影子都窥不到,只能凭借前世奶娘说过的只言片语来揣测。听夏铮说得越多,她便愈是神往,愈想勾出娘亲冯卿的过往。 陶靖却未置可否,手中尚且握着那封信沉吟,又不像是为什么事情烦恼。 片刻后,陶靖站起身来,自顾自的在桌边走了两步,低头问道:“你觉得夏铮此人如何?” “夏校尉……”阿殷猛然顿住,诧异的看着父亲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他见过,在前世陶靖跟她提起和夏家的婚事的时候。 回想今日夏青将信交给她时那满面笑意,阿殷猛然明白过来——她今日带回来的这封信里,夏青不会是提起了婚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 ̄▽ ̄)赶紧解决土匪回京城嗷~~ 蟹蟹地雷~~萌萌珍妮花扔了1个地雷 ☆、第27章 12.22 赞赏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阿殷作势喝茶,心思转得飞快。 对于夏铮,她的印象其实不错。毕竟有前世的好感垫着,此生几番接触,夏青的豪爽和夏铮的平易也叫人觉得亲近。然而那也只是因南郡同乡而生出的亲近而已,并不掺杂旁的情感。 阿殷还未考量过嫁人成婚的事,更未曾想过夏铮是不是良配。不过在将临阳郡主送上刑场之前,议定婚事显然不合适——万一中间行事不慎有什么变故,何必拖累无关的人? 阿殷定了心思,便无犹疑,抬起头时,神态一派安适—— “夏校尉说起南郡的事情,自然叫人神往,至于他么,固然比旁人出色些,却也算不上多出彩。我在虎关时,曾跟他比试过,比起都督府上的同僚们,他的身手应变,终究有所不及。”她含笑仰头看向陶靖,“听说这回剿匪夏都尉也会前往,父亲突然提起他,不会是夏校尉也要去吧?” 不算出彩么? 陶靖打量女儿的神色,斟酌半天后终究压下了信中的内容,顺着阿殷所言,道:“前往铜瓦山剿匪的事,怕就在这这几天内。届时夏铮或许会与你同行,协力潜入铜瓦山,你该心中有数。” 阿殷点头,“铜瓦山的舆图已经画好了,殿下依上回所走的路,也叫人备了爬山的绳索铁钩,不必担心。” 话题被生硬的转到公务,陶靖心里还想着儿女婚事,只道:“想阻挠殿下剿匪的人不少,这些日子要格外留神。”遂步入卧房,将那封信收起来。 阿殷应命,回屋去换衣裳。 * 剿匪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廿五,除了定王倚重的将士,旁人一概不知。 二十的那天下了场秋雨,定王连着劳累多日后心神俱疲,便同常荀一道去百里春去听薛姬抚琴。那天恰又是阿殷当值,正好过去听曲。 一行人踏着秋雨进了百里春,老板娘当即殷勤迎了上来,安排了最好的雅间,将薛姬请过来。 比起上回姜玳所选的旖旎处所,这回的雅间显然当得起这称号——阔朗的屋中陈设简单,没有女子惯用的纱帐甜香和意味暧昧的画卷,倒是挂了几幅山水画作,却也只是寻常点缀。靠窗处设了半尺高的台子,三面垂了柔软厚重的帷帐,正前方则摆着矮案蒲团,案上瓜果齐备,婢子跪坐在侧,以备奉茶。 矮案之前原本还设有纱屏,隔屏赏乐,另有滋味。 定王倒是没这般心思,瞧着那纱屏碍眼,便叫人撤去,于是抱着琵琶坐在矮凳上的薛姬便在眼前,一举一动,皆无处遁藏。 第22节 薛姬这回的打扮也严实了许多,交领绸衣之内,以繁复的颈饰遮住肌肤,没半点春光外泄。她的头发微微卷曲,梳了庄重发髻,将一半垂落下来,松松散散的搭在肩头,就着两侧的金钗珠串,天然然韵味。没了上回的轻佻之姿,她甚至连妆容都是淡的,颔首致意,令人赏心悦目。 阿殷跪坐在定王后面一排的蒲团上,瞧她抱了琵琶端坐,也觉此女容色过人。 琵琶弦动,修长的手指翻舞,泠泠乐曲入耳,阿殷难得有时间这般安静下来赏曲,渐渐的闭了眼,手指落在矮案上,随了她的韵律轻按。 薛姬的曲子弹得很好,阿殷即便不太通音律,却也觉其情韵深藏,动人心弦。 渐渐的那曲声却不对劲了,最初只是曲意不畅,渐渐的就连韵律都变了,甚至错了半拍。 阿殷诧异,睁眼看向薛姬,她依旧抱了琵琶坐在那里,弹拨琵琶的动作依旧熟稔,然而那神情……总觉得不对劲,像是有些紧张似的。 名冠凤翔的薛姬竟会在弹琵琶时紧张?这显然不合情理。 阿殷当了半年侍卫,渐渐也能察觉周围环境的变化,这雅间屋外显然没什么动静,前面的常荀和高元骁等人也都静坐赏曲,不曾有半点变化,唯独定王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常人来这百里春听曲,多是散心怡情,就算屋内摆设庄重,坐姿也多松散。 譬如常荀,此时便是侧坐,将左臂撑在桌上,右手指尖缓缓扣在桌上,随韵律而动。 相较之下,定王的背影就过于挺拔笔直了。明明是在温柔乡里,他却仿佛绷着似的,脊背笔直,盘膝坐在蒲团上,如渊渟岳峙。阿殷在他背后尚且觉出隐隐的威压,若是处在薛姬那个位置,恐怕也要乱了心神—— 正中间的位置上,定王似乎对乐曲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薛姬,目光没有半分波动。 像是审视,像是探究。 薛姬的掌心竟自出了层细细的汗,心中越是慌乱,便越觉得定王那眼神威压迫人,直要刺入内心深处窥探藏着的秘密一般。她原本平稳如水的心神一旦起了波澜,便开始泛滥,就连指尖都颤抖了,强自镇定心神,指上的力道难免重了,拨都弦上掺杂铮然之音,与此婉转乐曲不同。 席上众人终于察觉了她的变化,俱将打量的目光投过去。 薛姬原本一直避着定王的目光,此时却像是被压迫似的,不由自主的抬头瞧他。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她的指尖颤抖,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手臂用力太大,随着指尖波动,精致的琵琶发出极突兀的鸣音。 乐曲戛然而止,只有被勾动的弦尚且微微颤抖。 定王不待薛姬喘气,便站起身来,有周遭低矮的家具摆设衬托,愈发显得高健威武。 “带回都督府。”他说。 高元骁等人犹自怔忪,常荀却紧随着起身,后面阿殷和同行的侍卫上前,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薛姬团团围住。 薛姬抱紧了琵琶,错开目光,勉强行礼,“殿下这是何意?” 定王冷然不答,常荀亦收了方才的怡然之态,道:“薛姑娘技艺高绝,咱们殿下想请你到府上小住,讨教技艺。薛姑娘是识相的人,想必不会令殿下难堪。” 满屋子都是定王的人,如同虎狼环饲,奉茶的婢子早已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独她困在正中。 薛姬看向常荀,看向身侧凶神恶煞的侍卫,再看向面目冷然的定王,终于认清了形势。 “既是殿下相邀,怎敢推辞。”她矮身将琵琶放下,理了理衣裳,“走吧。” 从方才的慌乱到从容不迫,她的态度折转,叫阿殷都暗暗佩服。 她并不知这背后藏了怎样的较量和权衡,只是奉命行事,借女子身份之便,扶住了薛姬的手臂。在握住薛姬的时候,阿殷刻意使了力道,旋即便是洞然——东襄尚武之习俗流传百年,不论男女,都能弯弓搭箭,上阵杀敌。依上回的丫鬟所说,薛姬是东襄败落的将领之女流落至此,那么即便她未必有多高的功夫,秉承家学和国中尚武之俗,身体也该比旁的女子强健才对。 然而方才阿殷试探之下,才觉她臂上柔软,与京中惯于吟诗作画的女子无异。 显然,这位美姬的身份值得深究。 屋门打开,老板娘满面笑容的迎近来,定王当先抬步出去,后头几位侍卫簇拥着薛姬跟随在后,老板娘惊诧而不敢阻拦,只能将目光投向最熟悉的常荀。 “殿下赏识薛姑娘才华,请到府中小叙,过两日送来。”常荀出言安抚,脸上殊无笑意。 老板娘迎来送往,自然有眼色,虽舍不得薛姬这个摇钱树,却也怕被牵累,迟疑之后便堆出笑容,“这是她的福气,该多谢殿下赏识。只是她毕竟娇弱,还请常爷多加照拂。” “自然。”常荀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便两步追到定王身侧。 * 薛姬被安排住在了都督府,就在秦姝所住闲情阁的隔壁。 这都督府里占地颇广,除了外围调军士把守外,侍卫防守最严的只有两处——政知堂和闲情阁。 政知堂是定王处理公务、商议要事的地方,是府中防卫的重中之重,自然不能将薛姬安排近来。倒是闲情阁那边安排了不少得力侍卫,能保护秦姝母子不受扰乱,也可就势看守薛姬。 阿殷带两名侍卫将薛姬送过去时,秦姝撑了伞,正带着如松在池边观鱼。自她最初行事出格,被定王加派人手“保护”在闲情阁后,不止自身没法随意出入,就连外人都见不到几个。沉闷枯住了数月,难得看见阿殷,她便开口叫住——“陶侍卫。” “崔夫人。”阿殷拱手为礼。 秦姝缓缓踱步过来,瞧见阿殷身后戴着帷帽的女人时,有些诧异,“这是?” “殿下请了位客人过来,暂时安置在此。” “女客人?”秦姝打量着薛姬,像是要窥视纱帷下的容颜,旋即笑道:“可真是奇事。” 阿殷只应景的笑了笑,“夫人若没有旁的吩咐,卑职就先去安顿。” “我闲居在此,哪能有什么旁的吩咐。只是如松成日闷在这里,有些无精打采,若是方便,还请跟殿下通禀一声。这些侍卫防守严密,固然是为了我和如松的安危,然而天天足不出户,谁都难以忍受。”秦姝回首睇向池边逗鱼的崔如松,眼中藏着疼惜,声音也愈加柔和,“说起来,当日在那山谷中,还是你救了他的性命,如松一直感念。这都督府里女眷少,我成日闷在此处无人说话,你若是有空,该多来坐坐。” 阿殷笑了笑,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拱手道:“夫人的话,卑职必定禀报殿下。” “那就多谢陶侍卫。”秦姝宛然而笑,复回池边去。 这头阿殷带人安置了薛姬,因有定王的命令,便安排两名得力的侍卫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这屋中陈设简单,因疏于打理,甚至可说是简陋。 薛姬平常住在香闺软帐,一应用物皆精细上乘,将屋中陈设打量后便皱起眉头,手指拂过桌上积尘,像是自言自语,“定王殿下邀我来小叙,却是这般招待客人的?”她抬眼看向阿殷,再看看门口两名悍勇的侍卫,缓缓施礼,“凤翔城里贵人如云,这般待客的却不多见。烦请转告定王殿下,我虽是一介孤女,不敢冒犯殿下威仪才应命而来,却也不愿在此粗陋处久住。殿下若要小叙,也请早些宣召。” “姑娘放心。”阿殷拱手,回到政知堂后便将薛姬的话转达。 定王正负手站在舆图前,瞧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标记,听了阿殷的转述,浑不在意,“不必理她,先关十天。你过来——”他叫阿殷走至跟前,指尖落在铜瓦山主峰的匪寨处,“冯远道递的消息,周纲已在后山悬崖增了人手防卫,就在此处。”他又取过后山悬崖的详图,指着崖顶圈出的位置,“这边的防守不能不除,届时需提前拔掉。你可愿前往?” “卑职愿意。”阿殷答得利落,毫不犹豫。 “后日你同冯远道提前潜入其中埋伏,行事全听他吩咐。” “带人上山的事呢?” “交给魏清,回头你将上山时要注意的事详细告诉他。”定王侧头,将目光落在阿殷脸上,“周纲既然知道剿匪的事,山寨的防卫只会比从前更严密。此次上山会更难,怕吗?” 阿殷朗然而笑,“聚啸山林的土匪而已,何必畏惧?殿下放心,卑职定不辱命。” 定王也是一笑,自架上取了个铜扣封住的檀木盒递给她。这盒子不过一尺见方,高才两寸,素净的檀木纹理上不见半点装饰,然那铜扣做工精致,想必里头装的东西也颇贵重。他交代完了正事便又回到长案跟前,执笔时见阿殷还站在那里,便投以询问的目光。 阿殷迟疑了下,却还是如实回禀,“卑职方才路过闲情阁,遇到了崔夫人。她说如松被闷在那里,成日无精打采,叫卑职禀报殿下。” “嗯。” 果然是这般反应。 阿殷既然已经转达,便不恋栈,只是将手里捧着的檀木盒举了举,“殿下,这交给谁?” 定王手中狼毫顿住,抬头看着她,像是奇怪她为何会这样问——“给你。” ……这檀木盒居然是给她的?阿殷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想要推辞,然而瞧定王已然执笔忙碌,不敢再打扰,只好行礼道:“多谢殿下。” 出了政知堂后先将檀木盒放在值房,阿殷便往常荀处送那信筒。 比起定王的冷淡,常荀显然对薛姬的态度抱有好奇,慢慢拆着信筒,问道:“那位大美人被安排在闲情阁外,可有反抗?” “薛姑娘不曾反抗,只是叫我转告殿下,让他早些宣召叙话。” 常荀靠着椅背,啧啧称叹,“也算是识时务。吩咐人简薄招待,不许旁人接近,不许她离开,也不许帮她传话。熬上十天,她自然就变乖了。等咱们剿匪回来,正好用得上。” “这位薛姬……”阿殷瞧着常荀的神色,小心探问,“很要紧么?” “姜玳看重的人,自然是要紧的。对了,回去提醒陶将军一声,你那位舅舅若是探问关于薛姬的事情,一概不理。她是东襄人,却不是什么将领之女,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满腹蛇蝎,跟她沾得多了会倒霉。说起来——”他还不忘夸赞阿殷一句,“像咱们陶侍卫这般心地善良的美人,是很少的。” 阿殷忽视了最末那句,只道:“谢司马提点,卑职记住了。” 辞别常荀后在去找魏清,就着地图将该说的都说罢,忙碌至入夜时总算闲了些。今晚并非阿殷值夜,她回到值房,一眼就瞧见了定王给的檀木盒。先前满心揣测,此时将门窗都掩上,开了铜扣,便见里头躺着件玉白色的衣物,抖开来看,却是织得极细密的软甲,质地柔韧牢固,寻常刀枪轻易刺不进去。 翻遍了京城的兵器铺子,也寻不出这样上好的软甲。 屋子里尚未掌灯,昏暗的天光下,阿殷捧着软甲,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 八月二十三那日,阿殷穿了软甲,腰携弯刀,天色微明时跟着冯远道悄悄出了凤翔城。 城外晨风料峭,前儿一场雨后天气更冷,此时骑马驰过官道,掠过脸颊的风冰凉。 好在如今天气转晴,她跟着冯远道潜伏在铜瓦山下,倒免了冒雨隐藏的苦楚。这半年她除了练好身手,也会跟冯远道讨教些潜伏藏身之类的本事,如今跟着经验老练的冯远道,自是行踪隐秘。铜瓦山的防守果然比上回严了许多,巡逻的山匪添了两拨,阿殷跟冯远道藏身至月上柳梢,才悄无声息的到了崖底。 半弯弦月悬在空中,夜色稍稍昏暗,两人身手绝佳,避开新添的岗哨上山,神不知鬼不觉。 当晚以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到得入夜人静,冯远道带了阿殷摸索过去。 那边新添的岗哨礼是两个面目凶悍的山匪,因此处离山寨稍远,又要吹悬崖边冷飕飕的夜风,两人口中各自抱怨。哨上火把熊熊燃烧,那两人不知是从哪里猎了两只野兔洗剥好,拿铁箭挑了放在火上慢慢烤。 不过片刻,便有诱人香气逸开,两人注意着火上兔肉,防备稍有松懈。 阿殷和冯远道便在此时动手—— 山风疾劲吹过,将火把吹得晃动乱窜,两道身影迅捷扑过去,同时扣住山匪的脖颈。 被扔到山崖边吹冷风放哨的显然都是小咯罗,手上未必沾了血,是以冯远道并未取两人性命,只是手肘重重垂向后颈,将两人击昏。随后麻利的剥了衣裳套在外头,将土匪拖到暗处藏起。远处巡逻的山匪并未察觉这边的动静,瞧见火把边一坐一立并无异常,没人愿意过来吹冷风,便遛个弯儿往别处去了。 这头阿殷吁了口气,正好腹中空荡,同冯远道一起将那香喷喷的兔肉吃了。 今晚定王和常荀分头带队攻取匪寨,自然免不了恶战,吃饱肚子养精蓄锐,也是应有之意。 月光在飘动的薄云遮掩下忽明忽暗,阿殷站在崖顶望下瞧,隐隐约约能看到蠕动而上的小黑影,时隐时现。这些人身手弱一些,攀爬悬崖时自然不及阿殷和冯远道灵活,以铁钩和绳索攀崖时又难免耽搁时间,站在崖顶一览无余,若留神盯着,还真能发现端倪。 好在岗哨已被拔除,阿殷和冯远道偷梁换柱反成掩护,一个时辰之后,魏清带领的四十人尽数到了崖顶。阿殷借着火光细瞧,大半儿都是陌生面孔,其中亦有相识的夏铮,劲装之下倒也精神奕奕。 子夜,万籁俱寂。 约定的时辰一到,冯远道便将崖顶的火把熄灭。 不过片刻,铜瓦山下便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随山风隐隐送至顶峰。整个铜瓦山都被这动静所惊动,示警的钟声响彻山野,虽夜风送到远处。 阿殷的弯刀已经出鞘。 冯远道一声令下,魏清带领的四十个人按照原先的计划,分队摸向山寨的要紧角落,夺取山匪守卫的要害。而阿殷则跟着冯远道潜向周纲的住处——先前冯远道和高元骁前后三次偷偷潜入山寨,军中出色的斥候与宫中右卫军统领联手,已将里头情形摸了六七成,周纲住处的底细尤其清楚。 此时趁乱过去,山寨中的土匪即便不曾慌乱,山脚却已燃起了延绵的火把,巨龙般盘旋。 阿殷居高临下,在凛冽山风中看向山脚,只能看到迅速蔓延而上的火光。 ——在那里,定王必定纵马当先,率军杀入山寨,势如破竹。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 第23节 ☆、第28章 12.23 周纲的住处并不难找,甚至那周围的防卫都不像阿殷料想的那般严密,只是他已不在那里,阿殷和冯远道便就势潜往议事厅。 这铜瓦山在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凶名赫赫,四成是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三成是因其中土匪悍勇势众、刀枪弓.弩俱全,比别处的流匪难对付,还有三成则是托了姜玳不作为的福,被数次战败的官兵烘托出来的。 然而再怎么凶悍,也不过是群粗通战术的山匪,如何能与骁勇善战的军队相比? 更何况这骁勇的军队还是由定王这威名赫赫的杀神率领。 定王既已将寨中情形摸清,动手前便已有谋篇布置,此时魏清率人自顶峰攻入,两翼是他特意请旨征调的八百精兵,正面由他率领三百军士攻向寨门,声势极大。而魏清率领的侍卫突如其来的出现,也令平素井然有序的山寨现出乱象。 外面的争杀自然有人操心,阿殷同冯远道潜向周纲的住处,里头灯火通明。 议事厅正中间的虎皮交椅上,年约四十的男子端然稳坐。他生了张方正的国字脸,眉目凶悍,皮肤黝黑,大铜盆内的熊熊火光晃动,在他脸上照出古铜般的红色。他的头发散着,看样子像是才从梦里惊醒,来不及收拾就过来议事的。厅中站着四个人,同样眉目凶悍,只是气势不及周纲。外头喊杀声此起彼伏,周纲面目虽然镇定,另外四个人却渐渐现出焦急之色。 报信的土匪奔入又奔出,将外头官兵的攻山情形细报。 说到山寨最外一层大门已被攻破时,周纲猛然起身,提起大刀就要往外走。 “当家的!”为首的高瘦男子连忙上前,“官兵都是些软脚虾,当家不能乱了阵脚。我去会会!” 他说罢便提枪奔出,周纲面目阴沉,“老二那边呢?” “已经叫人给二当家去报信,却没动静。恐怕……”下首干瘦的老头脸色难看,“恐怕这回咱们被那姓高的耍了。他说此次官兵不过四百,但外面那声势,来的应该三倍不止。咱们已经示警,南笼沟那边一直没动静,恐怕那边也有官兵。” 砰的一声,周纲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 “姓高的这贼子!等退了这帮官兵,老子就杀了这匹夫!” “姓高的向来都按命令行事,这回要么是他也被人耍了,要么就是把咱们卖了。”这话音一落,剩下两个立时色变,当即怒声咒骂。这头还没闹清,便有个土匪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当家的!当家的!上面突然冲出好些官兵,夺了咱们的卡子,看样子想把官兵放出来!” “什么!”周纲厉喝,“哪里来的!” “就是老虎石那边,恐怕是从后山悬崖上来的。” 干瘦老头皱眉,“后山不是增添了岗哨,谁能上来!” 那土匪战战兢兢,“那边的岗哨已经……已经没动静了。” “混账!”周纲厉声暴喝,随手抄起旁边半尺高的铜狮子便砸过去,冲那土匪发脾气。他原先的镇定荡然无存,因为生了双浓眉大眼,暴怒之下瞧着愈发目呲欲裂,抬起大刀就要往外走,“他娘的,老子非得宰了这姓高的混蛋!” ——那悬崖是整个铜瓦山最危险的地方,安排两个人盯着便能防得死死的,那些人是怎么上来的?姓高的说这回剿匪无非是为安抚朝廷那些文臣的议论,端了狼胥山就够,这回不会动真格,怎的又有上千官兵前来?这几年里,铜瓦山跟姓高的同在一条船,这紧要关头更是深信不疑,谁知这姓高的竟然将他们卖了! “告诉弟兄们,拼了命也得官兵杀回去。守住了寨子,老子重赏!”周纲叫两个粗壮的汉子先去传命,随即走到干瘦老头跟前,“走,咱们看看情况,商议个对策。” 这声音还未落下,外头猛然轰隆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坠地,巨大的声响几乎掩盖了喊杀声,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千斤石!糟糕!” “日他娘!” 周纲与干瘦老头齐齐变色,拔腿就想往外冲去。 阿殷与冯远道便在此时动手,自暗处现身,挥刀疾向周纲攻去——那千斤石是这山寨里最险要的一道关卡,一旦落下便是门户大开。方才那声巨响,显然是魏清已然得手,不止破了道防守,巨石落地后还会将下面的防守砸毁。这般动静,山寨里几个头目都会被吸引过去,周纲这边没了帮手,此时便是活捉他的最好时机! 锋锐刀刃在熊熊火光下闪动寒光,周纲即使在此陡然变故之下,也还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阿殷身法比冯远道更为迅捷,率先掠至跟前,刀锋逼向周纲。而周纲在察觉暗处有动静时就已缓了脚步,此时安稳如山岿然不动,举起手中重刀,急急抵挡。他的刀重有几十斤,且又是正当壮年的悍勇男子,这一下兵刃相触,即便阿殷已中途偏了刀锋,两相擦过时,却还是被他震得手臂发麻。 弯刀未能划向周纲脖颈,却还是在他胸口留下一道伤口。 阿殷灵狐般险险避开周纲的重刀,与他擦肩而过,转向身后。 冯远道紧随而至,剑锋直逼周纲。 厅内熊熊的火把映出三道身影,周纲稳如山岳,重刀带着劲风在手中挥开,如铜墙铁壁。他是匪寨之首,铜瓦山和南笼沟成千的土匪皆听他号令,不止为其悍勇,更为其无人能及的功夫。阿殷和冯远道虽然武功不弱,但都以技巧取胜,论起蛮力相拼,根本不及周纲。 好在两人身法灵活,可互为援救,冯远道执剑攻其正面,阿殷仗着身法灵活应变机敏,避开那重刀的锋芒,攻其防守薄弱处。 外头喊杀声如有雷动,魏清带领的人拿下道道防守,可令官兵长驱直入。 铜瓦山地势险要,由山脚攻打实在艰难无比,如此由内而外的突破,着实令众匪措手不及。 官兵的呐喊渐渐趋近,厅内铜盆里的火被刀剑带出的疾风扑得乱窜。周纲摆不脱两人的纠缠,甚至渐渐被两人联手迫入下风,内外交困之下难免生出急躁。 他原本就是凶悍勇武之人,数次被阿殷逼入险境后怒从心起,拼着肋下受了冯远道一剑,却将重刀陡转,斜劈向正飞身袭向他背心的阿殷。 此时阿殷身体腾空,原本算好了周纲该回护肋下,谁料他摆出这等架势。那重刀携着劲风扑来,若当真撞在阿殷身上,还不将她砍成两半?冯远道的剑已刺入周纲肋下,他却仿若不知疼痛,暴怒后狰狞的双目盯着阿殷,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拦腰斩做两段。 这一刀又重又疾,且变招突然,猝不及防,换成旁人,必然难以躲过。 庆幸的是阿殷身材灵活,修长而柔软,此时收势已是不及,阿殷半空中当即折腰向后,同时使力下坠。 刀锋扑来,堪堪擦过她的腰肢。 阿殷身体柔韧如竹,折腰后上半身已然低过腰际,那刀锋擦着腰滑过,震开她的衣衫,碎布纷飞。 后面的冯远道腿上负伤,行动迟缓些,此时救护不及,竟自失声惊呼。阿殷只觉粗粝沉重的刀擦着腰滑过,也不知那刀锋是否剖开她的腰腹。然而此时良机难寻,周纲奋力一击后,几乎是门户大开。阿殷折腰的同时脚下已然用力,方落地时便斜划向周纲腿边,腰间被擦过的同时,手中弯刀挥出,重重扫向周纲的腿根。 他的身体像是铁铸的,阿殷的刀锋撞到周纲腿上骨头,竟被他震得手腕发麻。 周纲一声痛呼,手中疾劲的重刀脱手飞出,撞向厅侧的兵器架,乒乓作响。而阿殷已然划至四五步开外,平躺在地。 换成其他时候,阿殷必会双足使力以手撑地飞身而起,此时却暂时歇了这个心思—— 以仰躺的姿势划过时,她分明看到周纲腿根鲜血飞溅,那山岳般岿然不动的凶悍匪首屈膝痛呼,一条腿已然废了。而他的身前,惊怒之下的冯远道自他肋下拔剑,刺向周纲的琵琶骨。练武之人,但凡臂上的琵琶骨被废,那便再难拿刀使剑,更无反抗之力。 阿殷知道周纲必然是败了。 她若想要飞身立起,必得靠腰腹之力,此时她的腰腹隐隐作痛,着实没有这般力气。 电光火石之间尘埃落定,周纲噗通跪在地上,冯远道的剑刺穿他的琵琶骨。 厅门口一道黑色的身影疾掠而来,手中执剑,身上的披风鼓起,衬着那英挺身姿,被火光照得恍如天神。 “殿下……”阿殷翘起唇角,眸中陡然焕出神采。 定王手中黑沉沉的剑上还带着血迹,有土匪前来营救周纲,他反手将其斩落,目光紧落在阿殷身上。 熊熊火光下,少女面颊莹白如玉,却落了点点血迹,清晰的落在定王眼里。 他率众攻破匪寨山门,拿下最要紧的几处卡子后便直扑这议事厅来,从远处就已看到交战险恶,匆匆赶来时将阿殷折腰侧滑、继而挥刀斩断周纲大腿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纵然万分欣赏她的勇气与应变,纵然经历过许多争杀搏斗的生死险境,那一瞬间,定王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那般沉重疾劲的大刀,别说是斩向她的腰,即便是轻飘飘的擦过,阿殷又如何经受得住? 呼吸在那一瞬停顿,定王看着血花溅开,看着少女滑向地面,心底竟然涌出了恐惧。 他已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 也不知是哪根弦被触动,定王模模糊糊的,竟然看到另一幅画面。像是盛夏时节,明艳艳的阳光洒在地上,有些刺目,有位美人含着微笑望向天际浮云,而泛着寒光的大刀却陡然斩落,令鲜血四溅。他甚至觉得,那美人的面目依稀与阿殷相似。 错觉一闪即逝,定王记挂阿殷伤势,无暇顾及,只是纵身扑向阿殷。 她腰腹处的外衫已被震得破碎,露出银白色的软甲,未见血迹。她的脸颊像是有些苍白,然而眸中唇角皆带着笑意,大抵伤得并不重。这会儿她已缓过气来,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瞧见腰腹处破碎的衣衫,脸颊泛红,瞧了定王一眼便避开目光。 定王稍稍放心,不动声色的解下披风护在她身上,随即往周纲而去。 阿殷默然裹了披风坐在地上,扭头去看时,周纲腰腿处鲜血渗出,一只胳膊无力的耷拉着,方正的脸上现出颓败,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强忍痛楚。 “给点药,要活的。”定王检视吩咐过了,走向阿殷,“伤势如何?” “不碍事。”阿殷努力报以笑容。 定王审慎瞧她,见她笑容虽然勉强,不过既然能站起来,想必也还能支撑。只是周纲那大刀着实凶险,她未必承受得住,此时又捡了弯刀在手,是想着再捉两个土匪玩玩?那可不行。 他脚步微驻,沉声吩咐,“冯远道扫清外围土匪,陶殷留在此处看守,不许离开。” 阿殷偷眼窥他,为其目光所慑,连忙缩头,“卑职遵命!” 外头官兵与土匪厮杀,这铜瓦山地势险要,多有机关,还需定王坐镇指挥,他依旧执剑出去,又调了两名侍卫过来看守。喊杀声此起彼伏,冯远道来不及处理伤口便又提剑出去,有人站在高处大喝一声周纲已经伏诛,土匪们的呐喊便霎时安静了许多。 阿殷守在周纲身边,目光往外便是定王执剑的挺拔背影,天神般临风而立,叫土匪不敢近前。再往远处,则是掩在夜色下的起伏山寨,火把游动,人影交错。 明明暗暗的火光渐渐聚集,将土匪们围困在正中。 定王站在厅外指挥几名头领擒拿残匪,指点挥洒,黑袍猎猎。 直到天色将明,整个铜瓦山才安静下来。 阿殷此时已然恢复了许多,因定王的披风过于宽大,便将两角拎起来在腰间打个结。这披风正好解了衣衫破碎的窘迫,只是上半身看着宽大,被夜风一鼓,像是要平底起飞一般。她执刀看守周纲,那位的伤处被侍卫草草洒了金疮药,又被刺穿另一边琵琶骨,既死不了,又无力反抗。 这匪寨里的头子果然刚硬,哪怕是这般苦楚,也是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只是随着山寨里愈来愈安静,周纲的脸色亦愈来愈灰败,从愤怒不甘到丧气灰心,眼神再不似最初锐利。 天际渐渐现出鱼肚白,厅内铜盆中的火苗晃了晃,终至熄灭。外头的军士们清点完毕,这边死伤有四百人之多,土匪虽有几个逃脱的,绝大多数却被围困在中间,或死或伤。但凡还留有性命的,皆拿麻绳捆成一串。 冯远道已带了军士在外列队,阿殷带人将重伤的周纲拖了出去。 一行人整装下山,行至陡峭的石阶,因阶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所有人列单队前行。阿殷率先过去,后面两名士兵抬着周纲。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秋日清晨凛冽的风中,忽然有疾劲的破空声袭来,铁箭直奔周纲。 阿殷悚然一惊,听风辨音,迅速腾身而起,挥刀去挡,那铁箭被刀背撞击,铮然一声响,改了方向射往侧方,深深钉入粗壮的树干。阿殷足尖在阶侧一点,腾身回到石阶上,看向那铁箭来处,只见十数步外建了座瞭望塔,有数丈之高。塔上四面有洞,正对着阿殷的方向,有个乌衣身影猛然自洞中扑出,直直坠向地面,看其模样,似已被铁箭穿胸而过。 她骇然之下,猛的明白过来,心中发急—— 这队伍中有定王有将士,那铁箭舍了旁人,直射向周纲,必然是有人怕周纲吐露内情,不欲留下活口,趁这段路上难以放手突施杀手。这袭击来得突然,又悄无声息,射箭之人随即被灭口,等定王后面这残弱负伤的将士反应过来后追过去,恐怕背后黑手早已逃之夭夭,又如何捉获人证? 阿殷这念头还未落下,就见有道青金色的身影飞身直扑出去,如同振翅而起的巨鹰,绕向瞭望塔后。 她只觉眼前一花,往队伍中看时,定王早已不知踪影。 而清冷的晨风之中,只有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看好周纲!” 阿殷不敢掉以轻心,下令军士将周纲抬至平缓处。等了片刻,就见瞭望台后青金色的身影疾掠而来,一如去时的迅猛。到了跟前,定王将一名劲瘦的男子扔在地上,将缴获的劲弩递给冯远道。 “带回去严加审问。”他的目光刀锋般剜在男子身上,“务必挖出实情。” * 回到凤翔城的时候,已经是日倾西山了。 阿殷整日劳顿,加上昨夜激战时被周纲重刀所伤,虽没见血迹,腰腹处却着实难受。她并不怕刀剑伤,那种伤虽刺痛,却也好打理,只消小心用药,连疤痕都不会留。然而如今是伤在腰腹,虽然有那软甲护体,到底也受了重击,先前还不觉得怎样,这一路骑马颠簸,渐渐就难受起来。 女儿家的身子全系在腰腹之间,若这儿有什么闪失,累及整个身子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阿殷固然想要早日建功博得定王赏识,却也不会拿这幅身子去换,强忍了半日,此时便再不敢拖延。她抬眼看向定王,那位骑马走在最前面,脊背挺直,长剑在腰,正侧头同魏清说话,想必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阿殷不敢打搅,只催马到了冯远道身边。 “冯典军——”她的声音比平常虚弱些,“这是要去哪里?” “先去州府衙门将这些山匪交接清楚,还要审问周纲和那刺客。等常司马他们从南笼沟回来,也还有事要商议,怎么?”冯远道见她面色略显苍白,关切道:“身子不舒服么?” 第24节 “有些不适。”阿殷点了点头,“我想告个假先回家去,典军能否行个方便?” “交接的事也用不到你,既是身子不适,早些回去歇息。”冯远道当即应了——他执掌定王帐内守卫陪从等事,左右卫队都归他管,这点事自然是能做主的。 阿殷便也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到得城南的家中,陶靖尚未归来,只有如意焦急的等在门口。见她进了巷子,如意便从门口奔来相迎,待阿殷下马后,将她手臂扶住上下打量,“姑娘这回无碍吧,有没有受伤?”见阿殷身上不见血迹时稍稍松了口气,旋即便碰了碰那黑沉沉的披风,“咦?” “暂借的。”阿殷并未详细解释,只吩咐道:“去请女郎中来。” 这又是受伤了?如意脸上还没浮起的笑容当即消失殆尽,到了院里传话给门房,扶着阿殷进入卧室,将那披风解下时,低声惊呼,“姑娘!” ——她腰腹处的衣衫已然消失不见,只有银色的软甲在烛火下映出柔光。 姑娘家的衣衫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破碎,必然是激战时被削掉的。 如意大为心疼,吩咐两个小丫鬟铺好被褥,去巷外街角买阿殷爱吃的馄饨和糕点小菜。她小心翼翼的帮阿殷除了衣衫,手指都不敢触碰腰腹,“这里伤得重么?姑娘且先躺会儿,郎中很快就能来了。”又将阿殷的药箱子搬来,只是不知该如何用药,有些手足无措。 阿殷钻入松软的被褥间,顿觉浑身松快了许多,于是勾出笑容,“小伤而已,又吓成这样。” “姑娘伤的可是腰!”如意着急。 阿殷其实也心有余悸,怕周纲那一刀太重伤了内里,等女郎中来时,便着意问腹中是否有碍。 那女郎中是凤翔城里出了名的,阿殷到此三个月时,陶靖便请了她来给阿殷认识,以备不时之需。此时郎中细心诊过了,才道:“姑娘这是被重物擦伤,压着了腰腹。虽说没伤着脏腑要害,但姑娘多娇贵的身子,腰腹断然伤害不得。我且先开幅药出来,每日早晚煎服——” “又喝药?”阿殷皱眉。 “姑娘若不想喝药,便该顾惜身子!”女郎中横眉,丢下她去旁边开药方,又凶巴巴的转头叮嘱,“若不想留后患,这半月必须仔细喝药,半碗不落!” 阿殷委屈——又不是她故意不顾惜身子,抢着受伤的,何必凶她? 当时周纲本该回刀自救,谁知道他会回刀反攻,鱼死网破?那重刀来势疾劲,她能躲开刀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换个反应稍微迟钝些、身子不够柔韧的,刀锋必然要砍在腰上,那才叫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阿殷但凡想想那场景,便觉得浑身汗毛直竖——这般惊险的教训,可足够她记一辈子。 待得用罢晚饭,散步过后,如意去熬汤药给阿殷喝,阿殷坐在廊下竹椅中,闭上眼睛,回味铜瓦山上的激战。她跟人交手的次数不多,更不曾跟周纲这般悍勇之人动过手,这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经验,如今静下心回想当时攻守应对,反省得失,很能叫人长进。 夜幕沉沉,此处灯火阑珊,都督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定王交割了铜瓦山的土匪后,直到此时,才等到了常荀一行。此次兵分两路,他亲自在铜瓦山压阵指挥,南笼沟那边分派了常荀、高元骁和陶靖三人,这三个都是军伍中的好手,合力出击,也是大获全胜。 三人前来复命,定王听罢战果,问过要紧的事情,便命常荀先去趟州府衙门,又叫住陶靖,“今夜别无他事,你先回去,旁的事情明日处置。” 陶靖昨夜率先冲入寨中活捉周冲和两个副手,身上也负了伤,此时正自疲累,闻言抱拳,“谢殿下。” “告诉陶殷,叫她安心休养,养好伤在过来。此役之功本王会给她记上。” 他说得漫不经心,陶靖却是闻言一怔,脸色变幻,最终吐出的却只有“遵命”二字。 山匪的事定王已布置人手看守查问,他这头处理了几件要紧事,便也去歇息,养好精神好对姜玳开刀。 是夜,定王沉睡之中竟又做了个梦。 梦里,竟有位美人。 ☆、第29章 12.24 定王已有许久不做这样美好的梦。 梦里像是京郊的一处苑林,千百株桃花在斜坡上盛开,如有阳光艳艳洒满。坡下是开阔的草地,有美人在其中纵马嬉戏。梦里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却能看见翻飞的衣袂,两骑健马在草地间飞驰而过,带得美人身后披风猎猎鼓起。 定王心里竟很清楚,后面那个是嘉德公主,只是嘉德公主如今才十三岁而已,梦里她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 前面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健马,骑马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像是随时能腾身而起。骏马淌过粼粼河水,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 像是有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衫,吹皱满目桃花。 定王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看着那身姿时,却不知怎的想起了阿殷。 只是那美人年岁既长,比如今十五岁的少女更具风姿神采,一跃之间,修长的腿、挺直的背,曼妙的身段便已浮现。 定王不知身在何处,只看着她抱了满怀的桃花纵马而来,递给嘉德公主。 梦里的嘉德公主喊着“皇兄”向他奔来,定王拔腿往前走,却不知怎的一脚踩空,猛然自梦中惊醒。 微屈的腿仿佛抽搐了下,残留方才踩空的余韵。 定王怔怔看向帐顶,梦境消失无踪,只有方才美人的身姿在脑海回荡,在静夜里分外清晰。 他躺了片刻,翻身坐起,觉得这梦境着实奇怪——从前只梦到旧时的事,这回却梦到了将来的?梦里的嘉德公主已经十五六岁,那位肖似阿殷的美人也该有十八岁,两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在梦里突兀出现,可真是荒唐。 窗外风声飒飒,秋夜已经添了寒凉,定王踱步走至窗边推开条缝。 此次铜瓦山和南笼沟之役,定王身边的亲卫皆随行参战,今夜便让他们在值房休息待命。此时廊下只有临时调来的侍卫值夜,站得笔直。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作为侍卫,他比常人要精神挺直很多,然而此时却还是微微佝偻脊背,耷拉着脑袋,显出困顿萎靡之态。 都不如陶殷。 定王摇头阖上窗扇。 * 此时的城南,陶靖抹完最后一点药膏后,取了早就备好的白布缠在伤口。 昨夜一场激战,常荀和高元骁分头带人进攻,他却是按着计划率先潜入匪寨,拿下了周冲。南笼沟的土匪固然凶悍,周冲的身手比起陶靖来,却还是差了一截子。麻烦的是那边人手多,当时厅中有五六个好手,陶靖要活捉周冲,也费了不少的力,大腿和腰背都被刺伤。 好在伤势并不沉重,他在激战后收兵的间隙里草草处理,状若无事的疾驰回到凤翔,路上伤口崩开,时时作痛。他强忍着回到家,中衣上已有两片黑沉沉的血迹,外头的玄色长衫被血浸染,只是不甚惹眼罢了。 陶靖并不在意这点伤口,因如意那边备有热水,便自拎了两桶入屋中。洗净伤口敷上膏药,再将那带血的衣衫扔到热水中稍稍揉搓,只消倒了带血的水,便能将伤势掩盖得毫无痕迹。 夜已经很深了,陶靖连夜鏖战又带伤奔驰,此时身体十分疲累,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推开屋门,如意还在院子里的竹桌边坐着,正在捣一团黑乎乎的膏药。 秋夜风寒,她裹了件冬日才用的长袍,手脚却还是被夜风吹得冰凉。见得陶靖开门,如意忙站起身来,“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步下台阶,端起那团药膏,“阿殷受伤了?” 如意点头,叹了口气,“姑娘腰上受了伤,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破得不成形了,平常走路时站得直,那会儿却弓着腰。女郎中诊了脉,叫姑娘这半月不许多用力,要好生养着。”如意既是阿殷的贴身侍女,这半年相处,对陶靖的敬畏少了些,此时眉目间全是忧虑,壮着胆子道:“驸马爷,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姑娘身子金贵,却总不肯当回事情,来凤翔也才半年,却受伤好几回,总叫人悬心。奴婢劝了她不肯听,还请驸马爷劝劝她吧,不该这样拼命的。” 陶靖接过石杵,寒凉的夜风里,那石杵却是温热的,想来如意捣得十分卖力。 这丫头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算不上多聪明伶俐,对阿殷却是极忠心的。 他“嗯”了声,将石碗放到桌上,手腕用力,接着捣药,只问道:“郎中怎么说?” 如意便将白日里女郎中诊脉时候的说辞复述一遍,许多担忧的话没说,却都写在脸上。 陶靖颔首,目光落在厢房紧掩的窗扉,耳边却又是白日里冯远道说过的事。铜瓦山上的恶战、重刀滑过阿殷腰际时的凶险,经冯远道的口道来,不经任何润色,却也叫陶靖胆战心惊—— 他前两天忙于筹备南笼山那边的事,并不曾细问阿殷要做什么,只当她会跟其他侍卫一样,跟在定王身后去剿匪。以她的身手,应付那些毛贼倒真不必担心。 可谁知道,阿殷竟会毛遂自荐,想要活捉周纲? 周纲那是何等狠厉的角色?陶靖先前也曾跟周纲交过手,知道那把重刀的威力,别说是砍在身上,就是贴着擦过去,铁打的汉子也就罢了,换作女儿家必要伤筋动骨。那般凶悍狠辣的匪首,哪怕陶靖自己出手,也未必有稳赢的把握。可阿殷却去了,命悬一线,腰贴刀刃,险些被那重刀拦腰斩断。 陶靖但凡想到那情形,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在临阳郡主府上受委屈,如今哪还经得起这般凶险? 她想要做一番事业,挣个出路,他不反对,甚至为女儿的志气自豪。然而这出路,却不该在如此险境里寻求。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不晓得这些利害,这回如此冒险,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了。 陶靖心中自责,挥手叫如意自去歇息,将药膏捣好后回到屋里,依旧没有睡意。于是翻出先前夏青托阿殷带来的信件,到罗汉床上坐着慢慢看了一遍。随后从床头的柜屉里取出个乌沉沉的铜盒,开了锁扣翻开盒盖,里头是半枚珍藏着的梳篦。 卿卿。他将梳篦捧在手心,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眉头紧紧皱着。 夏青又提起了阿殷的婚事,是否要答应?夏铮固然不是最出色的男儿,夏家却会是个很好的归宿,只消应了这门亲事,阿殷便能远嫁西洲,再不必在京城委曲求全。即使她想如隋铁衣那般建功,或是谋取出路,也可以从长计议,缓缓图之,而不必像目下这般冒险。 可看女儿的模样,她对于夏铮,并没什么情意。 陶靖犹豫辗转,一夜难眠。 * 次日清晨,阿殷因为喝药后睡得早,天没亮就醒了。 起身洗漱后如常拿起刀想要练练,想起女郎中的嘱咐又悻悻的放下,往后面的果园里散步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巧陶靖推门出来。 “父亲!”阿殷面露喜色,三两步赶上去,“你没在南笼沟受伤吧?” 陶靖摇头,目光只在她面上打量,见得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才算放心。 因如意还在沉睡,阿殷没打搅她,又不会梳发髻,此时便只将头发束在顶心,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润白的玉冠簪在头顶,乌发白簪,显得格外精神。她的容貌很漂亮,有当年冯卿的精致眉眼,因自幼习武身材修长,更多几分焕然神采,此时杏眼里如有亮光,笑吟吟的邀功,“女儿这回去铜瓦山,跟着冯大哥一起活捉了周纲!” “这么厉害。”陶靖自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洗脸,问她,“怎么捉到的?” 阿殷还不知道冯远道已经说过前情,此时便将当时的打斗复述一遍,只隐了周纲重刀滑过腰际的那一段。她说完了,又兴冲冲的将昨夜回思的体悟讲出来,说周纲下盘稳、刀法狠、力气重,与她从前碰见过的对手截然不同,凭技巧未必能够取胜,往后碰见这般对手,该当如何应对等等。 陶靖对此倒是极赞赏的,对的加以引导,错了便也点拨。 阿殷在这上头记性不错,将周纲的招式拆开来说,父女俩探讨应对之策,竟自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得早饭备好,父女俩吃饭时,陶靖却将话锋一转,睇向阿殷—— “方才你说,在铜瓦山时不曾受伤?” 阿殷微怔,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碰见父亲隐然严厉的目光时卡住了。她很清楚父亲的性子,纵容她的时候,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答应。然而他一旦严肃起来……阿殷被父亲的目光压着,心里渐渐忐忑,声音压低,“其实受了点小伤。” “小伤?” “嗯,郎中也说了不碍事。”阿殷低头将软糯的清粥送入口中,声音更加含糊,“不信你问如意。” 从如意那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的。陶靖搁下筷箸,徐徐道:“昨晚碰见了冯远道。” …… 所以冯远道其实已经将铜瓦山上的情形告诉他了?那他刚才为何不直接戳破,还放任她口若悬河?阿殷将头埋得更低了,将那地面当成冯远道狠狠踩了两脚,才嗫喏道:“父亲都知道了,还问我。” 陶靖强忍笑意,片刻后才道:“知道错了?” 阿殷默默抬起头,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后怕。当时轻率了,往后会记着教训的。”见陶靖缓了脸色没有穷追的意思,便就势道:“不过也是我立功心切,想着活捉了周纲能被殿下赏识,才会冒失。” “你年纪还小,不必急着立功。况我送你去做侍卫,原始为了历练,殿下赏识与否,有什么要紧。” 阿殷停了筷箸,因正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便过去掩好门窗,郑重道:“有件事,我近来总觉得担心。父亲或许听说了,殿下在前往铜瓦山之前,请走了百里春的薛姬。百里春虽被认作是销赃的地方,然薛姬的身份却十分可疑。定王殿下金尊玉贵,却两次亲往百里春,这般郑重的态度,更是异于平常。”她深吸了口气,这半年来压在心头的话语,此时很自然的,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流淌出来—— “当年景兴皇帝禅位,代王从东宫迁出,难道是心甘情愿的么?父亲回府时,恐怕也听郡主说过,她与金城公主不睦,甚至有时候,连寿安公主都为金城公主的骄纵而不忿。代王和寿安公主难道就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忍受旁人作威作福。毕竟——”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连近在咫尺的陶靖都听得模糊,“这天下,原本该是代王的。” “阿殷!”陶靖绝未料到女儿竟会有这般想法,听到如此骇人之语,立即出声喝止。 阿殷却将想说的都说了,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坐回椅中,肃然道:“女儿所说的,固然骇人听闻,但是也请父亲细想。怀恩侯府固然贪财,姜刺史却冒这般大的风险,与这些土匪串通,难道仅止是为侵吞军姿?这罪名议定,皇上若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他怀恩侯府能扛得住?再说了,偌大的凤翔,去哪儿销金不好,为何偏偏要找那个东襄来的薛姬?” 这确实是陶靖先前不曾细想过的问题—— 姜玳倒也罢了,怀恩侯府在朝中的稳固地位,靠的不止是老牌世家的名声,更是金银打造了坚实的底座。早年景兴帝在位时放任其敛财,待永初帝即位后就每况愈下了。姜玳会在此时以匪类为幌子敛财,虽则大胆,却也不算太过费解。 第25节 奇怪的是那个薛姬。她竟是个东襄人? 陶靖固然不会立时深信阿殷之言,却还是疑惑,“薛姬的身份,定王曾查过?” 阿殷稍有犹豫,旋即断然道:“据女儿所知,薛姬是在东襄太后主政后来到凤翔,随即声名鹊起。而且在此之前,姜刺史治理西洲有方,我偶尔能去看马球赛时,也听过人夸赞。怎么这两年闹了旱灾后,便到了土匪横行的境地?这其中缘故,父亲也可细想。” ——她未说定王是否查过,实是确实不知此事。定王做事经络分明,各有安排,要紧的事绝不会对她这等侍卫泄露风声。她之所以笃定,不过是凭借前世所发声的事,加以推测罢了。 陶靖却是越听越骇然。 他在姜玳之前来到西洲,不过想着女儿渐长,不必像幼时那般谨慎守护。他远离京城,正好脱离临阳郡主的压制,另闯出天地,为女儿谋个出路。即便后来姜玳到任西洲,两人面上客气,私下里没多少交情。 而今阿殷一说,许多事便可疑起来。 东襄太后与代王是一母所出,据说自幼亲厚。那个女人野心勃勃,掌控了东襄的局势,焉知不会对这边的皇权更替坐视不理?更何况陶靖曾听过些关于景兴帝禅位内情的风闻,此时细想起来,只觉背后出了层冷汗。 假若景兴帝禅位并非出于自愿,代王和寿安公主不甘心看旁人作威作福,东襄太后不甘心原本属于亲兄弟的江山旁落他人之手,那么他们会如何应对?姜家当年拥立景兴帝,如今与代王藕断丝连,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冷汗涔涔的劲头背心衣衫,陶靖看着女儿,又是震惊又是惭愧——女儿来到西洲不过半年,就有此察觉,他却全无知觉,这是何等迟钝!假若姜家当真有此野心,临阳郡主必然难以开脱,万一来日事发,他和一双儿女当如何自处? 陶靖的脸色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严肃,甚至如意扣门提醒他到了该出门的时间时,都冷声喝止。好半晌,他才问道:“你已察觉了什么?” 阿殷摇头,“女儿就是觉得疑惑,但是并不曾掌握什么证据。” “好,这事你往后只做不知。”陶靖断然,没了方才教导阿殷时的缓和,态度全然不容置疑,“不管他们是否有此图谋,你都不能卷进去,否则太过凶险。十月时,我会带金匮府兵至京城宿卫上番,届时会暗中查访此事。阿殷,你千万记住——” 他扶着阿殷的肩膀,是从未见过的严肃,“这件事情你绝对不可轻举妄动,若稍有流露,被人知觉,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其中厉害!”阿殷亦沉着点头,有父亲在跟前,却不觉得慌张,“这些事若属实,定王必定有所发觉,自有常司马等人去操心。女儿只做个忠心的侍卫,只求博得定王殿下的赏识,旁的事情,一概不会操心。” 陶靖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她在铜瓦山冒险立功的心思。 一时间,也不知该为女儿的懂事欢喜,还是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悲叹。 当年临阳郡主的一时执念、姜皇后和怀恩侯府的无耻威压,拆散了原本和睦安乐的家庭。而今姜家有此野心,却平白将他和一双儿女拉下了水。不管女儿所猜测的是否属实,将来想要在跟临阳郡主割裂后还能有立足之地,跟随定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比起东宫中庸碌善妒的太子,这位殿下对军伍和袍泽有特殊的感情,也更加是非分明有主张。 昨夜想好的许多劝阿殷的言辞皆被消息震得退了一射之地,陶靖震惊之下,回到屋中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门去了都督府。 * 阿殷不露痕迹的跟父亲揭出了临阳郡主的心思,却难免想起前世的父死兄亡,待陶靖走后,去果园里足足坐了两个时辰。 剿了铜瓦山和南笼沟两处匪寨,定王先前派出去的人手差不多都收拢了回来,都督府中人手增补了不少。据陶靖所说,此役中折损了几名侍卫,有重伤的,定王皆准他们休沐数日。似阿殷这般拼力擒获匪首的,功劳非寻常侍卫能比,既然负伤在身,休沐两日也不碍事。况且她也不敢拿身子冒险,于是这些天乖乖在家卧床。 陶靖倒是格外忙碌,连着数日早出晚归,皆是奉定王之命处理剿匪收尾的事情,做事也比从前更添两分勤谨。 周纲和周冲既已被擒,后面审问查访,必然会牵扯出姜玳等人。这等事非阿殷所能置喙,陶靖有意叫她养伤,加之晚间回来时疲累,也不说这些事情,只是吩咐如意务必精心照料,不叫阿殷调皮乱动。 等阿殷养好了伤前往都督府时,已是九月初了。 西洲临近北地,比京城稍稍寒冷些,这时节里黄叶凋落,艳阳当空,刮过去的风却日渐寒冷。 阿殷数日不曾清晨上值,这回穿好了衣衫出门,才觉寒风侵骨。到了都督府中的值房换好装束,前往政知堂时,定王竟然已经在里头跟常荀、高元骁议事了。 窗扇虚掩,经那一道缝隙窥进去,可以看到一袭玄青织金的长衫,磊落挺拔。 阿殷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到门口时跟夏柯打招呼。 夏柯数日未曾见她,此时见阿殷无恙归来,眼中分明是惊讶,小声道:“听说那日你与冯典军打败周纲,受伤不轻,都好了?” “将养数日,已经无碍。”阿殷瞧着队里另补了个新人,有些诧异,“咱们换人手了?” “蒋虎战死了。”夏柯面色一黯,低声道。 阿殷一怔,半晌无言。那晚都督府除了秦姝和薛姬那边的人手未调动之外,几乎倾巢而出,定王的八名侍卫自然也不例外。她记得当时蒋虎是跟夏柯一起往南笼沟去,她走前在值房碰见他,蒋虎还说让她多加小心,回来同享庆功宴。 却未料一夜恶战,她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蒋虎却已不见踪影。 阿殷自入都督府已有半年,每日里同其余三人守卫跟随在定王左右,或是各自传讯办事,或是一起默然值守,有时候得空也会笑谈,说说凤翔城中的美食好酒,说说亲友将来,都有些交情。 蒋虎也是京城人士,不过出身平平,爹娘都是寻常布衣,他因生就勇武,又有副好身手,加之体貌端正,便被选做侍卫。兼之他为人热情,阿殷对他印象极好。 这队中四人,除了阿殷之外,便是蒋虎最勤恳上进。他说京城繁华富贵,爹娘劳碌一生,他必会竭尽全力出人头地,挣个体面的官职,叫二老面上添光。 言犹在耳,音容如昨,那般鲜活的人却还是无声无息的去了。 阿殷怔忪半晌,低声叹息道:“回京城后,咱们去看看二老吧。” 夏柯点头,半晌,也是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地雷,蹭蹭~~ ☆、第30章 10.25 阿殷站了有小半个时辰,里头定王才带着常荀和高元骁出来。瞧见阿殷这棵小松树又出现在了门口,定王目光驻留片刻,旋即挪开,只吩咐高元骁,“将薛姬带来。” 高元骁应命,带着阿殷和夏柯前往闲情阁。 约有十数日不见,阿殷再次看到薛姬时,大为讶异—— 原先她是百里春当红的美人,舞乐精通,容色逼人,而今发髻略微松散,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面上没了脂粉妆点,略见苍白。更明显的是她的眼神,原本春波荡漾勾人心魂,即便被定王“请”到都督府中,也不见过多慌乱。而今双目黯然,在屋门打开的那一瞬,甚至逆着光眯眼躲避。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屋中,看向屋中布置陈设,几乎跟她当日所见的没什么分别。 薛姬被困在此十数日,最初还能镇定自若,静坐考虑对策后请求见定王。谁知那头不闻不问,求见的话递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每日里饭食固然精致,却不许她踏出屋门,甚至连窗扇都不许开。如此形同□□的苦熬,着实考验人的心志,此时见有人来,薛姬当即起身,甚至带着些惊喜与彷徨,“殿下得空了?” 高元骁只点了点头,“走吧,殿下有话问你。” 薛姬打量高元骁,屈膝行礼,“请将军带路。” 一行人将薛姬带到政知堂后头的小书房,定王跟常荀正在里面喝茶。高元骁将薛姬送入屋中,便回到门口把守,连阿殷等侍卫都退到了门外三丈处,不许旁人靠近。 深秋天气渐寒,府中树叶凋敝,阳光毫无阻滞的洒下来,比春夏时节还要刺目。 薛姬方走入门窗紧闭的屋中,没了那刺目强烈的阳光,反倒有些不适,缓了片刻,才看清上首端坐的两人。 常荀还是老样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倒是定王面色冷淡,搁下茶杯,问道:“想清楚了?” “奴家在百里春,确实是受姜刺史照拂。”薛姬盈盈下拜,“这两年姜刺史与周纲往来的账册——” “说你的身世。”定王不耐烦的打断她。 薛姬的话卡在喉咙,仰头看着上首。那边常荀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冷淡下来,身体微微前倾,道:“殿下已派人暗中前往东襄查访,姑娘见事伶俐,知道该说什么。若还未想清楚,回去再关两月不迟。” ——至于她跟姜玳之间那点银钱往来,定王早已查探清楚。 薛姬赫然色变,半晌才垂首,双手紧紧握住了衣袖。 * 姜玳的罪行很快便被摸了出来,贪污军饷,官匪勾结,足已将他从刺史的位子上踢下去。只是周纲受伤颇重,回来后熬不过一天就死了,虽也招供了不少,却还是未能吐露殆尽。定王将这些理清,呈报入京,不过四五日便有旨意下来,令将姜玳羁押,查抄府邸,交由特使带会京中审讯。 随同宣纸内监一起前来的,是皇上新任命的的西洲刺史——常荀的兄长常茂。 常家出了个太子妃,除了常荀因与定王自幼相交、感情深厚外,府中其他人皆是太子拥趸。这位常茂比常荀年长十岁,今年已是三十一了,面相瞧着敦厚,然作为府中嫡长子,却是不怒自威。 他同定王行礼过,便看向常荀,“父亲上月感了风寒,一直挂念,你何时回京?” 常荀朝兄长见礼,却只是持礼的客气姿态,“西洲匪患尚未平定,眉岭的屠十九虽已逃脱,匪寨却还未清。待平定西洲匪患——”他看了定王一眼,见他点头,便续道:“我便即刻回京,侍奉父亲。兄长既已来到凤翔,想必父亲那边,已经无恙了吧?” 常茂面有不豫,“自是无恙,只是挂念你罢了。”却是将目光一转,看向宣旨的内监。 那内监笑着将脑袋一拍,道:“瞧老奴这糊涂得。临行前圣上有口谕,殿下此次平定西洲匪患,着实功劳不小,那周纲周冲既已伏法,剩下的小股土匪已不足为虑。殿下离京已有半年,皇上和谨妃娘娘都十分挂念,这边剩下的事情交给常刺史打理就好,殿下交割完了事情,还请早些回京复旨。”他那双小眼睛眯了眯,堆满笑意,“再过三个月就是年节,这西洲又地气寒冷,皇上心疼殿下呢。” 皇上记挂他?定王心中嗤笑。 西洲的剿匪结果刚报上去,常茂便被任命成了新刺史,这后头,还不是太子盯了许久,及时补缺?他手捧圣旨,只淡声应命。 那内监便又转向高元骁,“西洲匪患已清,皇上命将军随我一同回京。恭喜将军了。” ——京师中的左右卫军多是贵家子弟,固然能在富贵京城享清福,却也没多少建功的机会。高元骁此次随定王剿匪,可立了不小的功劳,回头到了京城,必然加官进爵。 高元骁自知其意,便含笑拱手。 随后便是场例行的接风宴,常茂与常荀感情平平,这场宴会也说不上多热闹。 宴后定王回到政知堂,属下递了京中消息过来,他看过之后独坐了片刻,便召来了常荀,将消息递给他看,“原以为是太子盯着刺史之位,却原来还有代王在后煽动劝说——”他语声渐沉,“姜玳与这山匪之间,果真非银钱这么简单。” 常荀看罢,亦皱眉道:“代王怂恿太子,由头必然是怕殿下抢了功劳后安插人手。太子怕被占了先机,便举荐我兄长过来,顺便将剿灭残匪的事揽过去。这原本与代王无关,他却这般热心,着实可疑。” “太子来这么一手,我便无法插手屠十九那边的事。”定王沉吟片刻,猛然觉出不对。 他自决定征缴周纲、周冲二人后,姜玳虽也做了点手脚,却不似他预料的那般激烈。甚至在查出贪贿、与匪类勾结等罪名后,也未有过多抵抗,于是他顺利的剿匪、审问、上报,继而迎来圣旨,虽未明说,然事权交接之后,几乎是去了他的都督之权。 这一切在此时回想,难免顺利得过分。 而姜玳放任西洲匪患横生,直至瞒不住闹到御前,难道只为这点银钱? 这太不合情理! 姜玳与周纲银钱往来甚多,却并未过多阻挠我剿匪。 定王扶在桌案,面色愈来愈沉,“代王此举,恐怕不止是怂恿我与太子争斗。土匪屠十九那里,必有蹊跷!” 常荀微诧,“这话怎么说?” “当日剿灭狼胥山土匪刘挞后,你我原本有意扑向屠十九。”定王见得常荀颔首,才续道:“然而百里春一事,他带西洲众官前来,软磨硬泡,却将我目光引向周纲。”当时他还曾疑惑姜玳身为一州刺史,为何会那么快图穷匕见。而今回味,当时的姜玳,恐怕早已是丢车保帅,抛出周纲这块肥肉,诱他暂时不理会屠十九。 那么姜玳不多阻挠、如实招供银钱之事,背地里却请代王出手,眉岭的土匪弃寨而逃,所做的无非一个目的——让他早日离开凤翔,不去深挖其余内情。 常荀显然也渐渐明白了这点,寻常嬉笑不羁的面容在此时严肃得可怕,“薛姬虽未吐露殆尽,然而她与东襄丞相有关,这点无需怀疑。姜玳在西洲弄鬼,屠十九寨中,难道真如传言,藏有……余孽?” 定王面色微变,“此事必须深查。” “然而皇上已叫殿下将剿匪之事交给我兄长,若逗留不去,恐怕徒惹猜疑。”常荀想了片刻,低声道:“殿下前往北庭时,我便暗中留在此处,探查屠十九详细。殿下觉得如何?” “暗中潜伏,切勿打草惊蛇。” 常荀应命,出了政知堂,只回住处歇息,也未向常茂处去——他与定王自幼相交甚厚,可称莫逆。自打姐姐成为太子妃后,常家上下皆向太子倾靠,打压定王,常茂数次斥责他不与父兄同心,甚至借他之后对付定王。兄弟二人志向性情迥异,几年磨下来,感情已日渐寡淡。 * 阿殷在值房歇了一宿,次日出门时,却碰见了高元骁。 他今日只穿便服,像是已经等了半天,见着阿殷时,神色如常,“明日我将启程回京,殿下要去北庭,恐怕你也会随行。我还有要紧事要同你说,一道去用早饭,如何?” 上回的尴尬在连日的奔忙中消于无形,阿殷拱手,“高司马请。” 两人出了都督府,往东街而去。那边有家小店卖极好的馄饨,皮滑肉鲜,汤料可口,因为在凤翔城里极出名,便特地租了店面伙计照应,比别的馄饨摊热闹许多。阿殷每常下值,若觉饥饿,也会先去那边。 两人到得店中,老伯认得阿殷,忙请他二人到里头安静处坐着,送来两碗馄饨。 阿殷舀汤慢喝,只觉浑身舒泰,“高司马有何吩咐?” 第26节 “已经出了都督府,就不必这样叫了。”高元宵看着阿殷,状若随意,笑道:“序齿我比你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叫声高大哥如何?”见阿殷没什么反应,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鲁莽唐突,大概配不起这声大哥。” 阿殷停了动作,看着那张端毅的脸,不知是不是近来过于忙碌的缘故,颔下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这半年相处,固然有过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杀敌,一同在都督府当值往来,到底也能养出些同僚的情谊。 况且高元骁除了感情上鲁莽之外,别处却叫人敬佩—— 他虽是右卫军统领出身,身上却少有世家子弟的骄矜气,待下虽严苛,却也常关怀。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义敢担当,征战时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着实是个值得敬佩的硬汉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样早的事何必挂怀。高司马既然知道不妥,往后不再鲁莽便是。” 馄饨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热气后面,她笑得坦荡而无罅隙。 高元骁颔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话要劝你。铜瓦山上活捉周纲的事我已听说了,虽不知当时情况如何,但周纲凶悍之人,想必很难对付。你的功夫固然出类拔萃,毕竟经验尚浅,贸然对上那般敌手,难免凶险,往后断不可如此——”他搁下碗勺,显然心不在早饭上,“这一趟去北庭,路途艰难,你当真要随殿下去?” “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问。 “我曾揣测过你为何要做侍卫。”高元骁打量阿殷,如画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愈发叫人挪不开目光。即便有意收敛,其中的炙热却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头,“然后呢?” “我猜你是为了临阳郡主。”高元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与陶将军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在府中的处境,想必也不算平顺。与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来到西洲,有陶将军照拂,能改变处境,是不是?” 阿殷动作微顿,诧异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经心的道:“是又如何?” “当侍卫着实辛苦,这般出生入死身临险境,不该是你该经历的。你这般辛苦,我瞧着也心疼——”高元骁目光流连她的容色,口里的话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阿殷面色微变,他才发觉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数位官员受罚,不止怀恩侯府吃亏,就连太子也吃了暗亏,来日回到京城,必定会有场腥风血雨。陶殷,临阳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边出入做事,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阿殷抬头,眼中殊无笑意,“高司马这话我不明白。莫非是劝我知难而退?” 高元骁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离别在即,已不容他犹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愿,未必非要定王。高家虽然比不得侯门富贵,然我父亲身为宰相,我在宫中宿卫,未必不如临阳郡主。你也无需跟在定王身边吃苦犯险,我可以护着你……” “高司马!”阿殷立时猜到了他后面的话,有些头疼,继而尴尬,“我暂时无意于此。” “陶殷,你不知这后头有多少凶险。京城里的角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高元骁猛然顿住声音,回头看向门口,就见冯远道带着两人进了店门,正在跟人要馄饨。他心中一凛,暗悔方才铺垫得太多误了正事,眼瞧着那几人已朝这边走来,便匆匆道:“陶殷,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头冯远道却已经走近。 换下官服,便无太多尊卑之分,冯远道看着一脸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骁人高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这话说得奇怪,你跟陶侍卫怎会是同样的人?” 高元骁打个哈哈笑过去,没再多说。 待阿殷吃完馄饨率先离去,高元骁被冯远道缠着说话没能脱身,半天后出了小店,却是连她的背影都见不到了。这该死的冯远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骁站了片刻,毕竟还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不将事情说清楚了,这往后阿殷跟着定王去北庭,还不定会发生什么,便往城东阿殷的住处去了。 谁知道才到那巷口,却见定王骑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陶靖。 高元骁愣住,脚步不由缓了缓。那边两个人已经在门口下马,拐进了院门。 院内,阿殷已然换了身女儿家的打扮,搬了个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长的腿沐浴阳光,却将头藏在阴影里,正自看书。罗衣在身,乌发侧垂,发髻中坠着一串精巧浑圆的珍珠,衬在腻白的脸颊。偶尔有风穿过廊下,撩动衣角,秋阳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这样慵懒看书的美人与政知堂外的小松树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却是脚步一缓。 阿殷听得动静,当即从书页后头探出双眼睛,见了是定王,诧异之下忙将那北庭风物志搁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礼。 定王却适时的伸手虚扶她手臂,“不必多礼。”随即觑向那本倒扣的书,“在看什么?” “北庭风物志,写得翔实有趣。”阿殷仰起脸,眉目带着笑意,“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旁边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匮看看骑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虽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务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书又有些犯困,闻言懵了片刻,才道:“当真?”面上立时浮起惊喜,她看着陶靖,跃跃欲试,“现在就走吗?” “换身衣裳,现在就走。” 阿殷当即应命,回到厢房换了身轻便衣裳,出来一瞧,不知高元骁是何时来的,竟然跟定王一处在厅上喝茶,父亲陶靖作陪。那头陶靖见她出来,便起身笑道:“高司马回京,原该践行,只是还要陪殿下去金匮,路途遥远,须当早些动身,还请见谅。来日回京,我必定记着这顿,专程把酒补上。” 高元骁忙起身,笑道:“将军言重了。原不知将军还有要事,是我来得不巧,反倒打搅了。”瞧见阿殷那身打扮时,略微诧异,“陶侍卫也要去吗?”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带她同去。” 陶靖眉目朗然,先前虽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骁,这几回并肩作战后却已冰释前嫌,只招手叫来阿殷,“高司马明日启程回京,特意过来辞行。这段时间你也蒙他指点,今晚宿在金匮来不及践行,便在此时作别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别。 高元骁纵然藏了满腹的话语,然而当着定王和陶靖的面,却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按捺心绪,只以辞行为由头,糊弄过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礼,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指点,言辞却是分外恳切,半点都不馋假意。 定王便也客气几句。 高元骁却知定王这一去金匮,他临走前便再没机会陈情投诚,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将还有事要讨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定王侧眼觑他,那边陶靖便带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简陋,却也清净,我在外面静候。” 这院子地处僻静,后头是个果园,院中此时无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听了去。高元骁不再犹疑,拱手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一家三口要出行度假的感觉~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大家圣诞快乐! ☆、第31章 12.26 高元骁所说的话让定王有些意外。 他先是简略说了此次剿匪经过,继而话锋一转,“……末将奉命协助殿下剿匪,临行前皇上也曾特意叮嘱,务必将匪类剿清,不留后患。而此次常刺史前来,将眉岭的事接过去,想必是有人进了谗言,欲迫殿下从速离开凤翔,不再深究残匪。末将曾听过几则有关眉岭的传闻,而今匪寨虽然空了,人却都还在,恐怕其中藏有内情。” “所以呢?” “末将以为,既然有人存心掩盖,这内情必定干系不小。殿下应设法继续追查此事。” 定王觑他一眼,面上水波不兴,“本王也有意深查,奈何圣意裁夺,总不好——抗旨吧?” “抗旨”二字格外清晰的落入耳中,定王面上似笑非笑,叫高元骁眉心一跳,旋即升起浓浓的疑惑。他是凭着前世的经历,才能知晓眉岭深藏的猫腻,而看定王的反应,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难道他已凭蛛丝马迹,推测出隐情? 高元骁还记得前世定王登基后的杀伐决断,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却是不敢逼视,只抱拳道:“殿下奉旨剿匪,又岂能抗旨?此次北庭之行,来回至少四十余天,若殿下有意追查,末将回京后必当劝谏皇上。没有小人蒙蔽,皇上自然会另有裁决,届时殿下奉旨行事,名正言顺。” 定王审视着他,没有则声。 在京城时他便知道,皇上派高元骁做这都督府的司马,不止是为襄助,也是藏了观察他言行之意。毕竟高相是皇上倚重的大臣,这两年又与太子来往渐深,皇上一向偏袒太子,会选高元骁来牵制,实属常事。 况高元骁方才也说了,皇上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他,所叮嘱的必定不止剿匪。 只是他坦诚此事,其意倒耐人寻味。 半年相处,定王对于高元骁品性能力也有所了解,若能得他助力,何乐而不为?然而仅凭这点就贸然信重……他稍稍侧身,看着高元骁,语意含混,“剿清匪类,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你能有此见识,也是百姓之福。” 高元骁心下洞然,当即道:“那就请殿下静候佳音。” 话既已说完,定王便抬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是专程来找陶将军辞行?” 高元骁一笑,“末将与陶侍卫不打不相识,欣赏她身手志气,认她是个好友,故来辞行。” 堂堂司马来找名不见经传的侍卫辞行,还认她是好友?定王脚步不停,面无表情—— “哦。” * 金匮距凤翔约四五百里,骑马跑上大半天就能抵达。 定王、陶靖和阿殷都是马术娴熟之人,出了凤翔一路疾驰,途中在道旁小酒店垫垫肚子,申时二刻左右,便已到了金匮折冲府的营中。 陶靖率先开路,定王一袭青金色披风在身,头上玉冠束发,虽不曾戴彰显王爷身份的佩饰,然那般神武英气就连陶靖都要持以恭敬之态,自然非等闲之辈。副都尉蔡清迎出来,见到陶靖时面露欣喜,抱拳作礼,旋即看向定王,亦含有恭敬之意。 “这位是定王殿下。”陶靖介绍。 蔡清忙屈一膝跪地抱拳,“末将蔡清,拜见定王殿下!”上回定王征缴狼胥山的刘挞时,曾来金匮府调骑兵,只是彼时蔡清恰巧不在,过后引以为憾。此时当面见到,三十余岁的男子,目中全是景仰—— 定王虽有杀神之名,然而在军伍之中,但凡有些志气的男儿,无不佩服他引兵夺回北庭五城的神勇。况西洲匪患拖延日久,虽数次征缴,然被人打岔作祟,事败后又将原因推在士兵庸碌,武将们大多憋屈愤懑。而今定王将刘挞、周纲、周冲等人尽数活捉,其余小股流匪也都四散消匿,无异于劲风吹过扫清乾坤,令人精神振奋,愈发敬佩。 蔡清在营中全副铠甲护体,如此跪地行礼,姿态愈见断然凝重。 定王对军旅之人总多几分敬佩,便伸手扶起。 蔡清扫向他身后身着劲装的少女,微讶之下,就听陶靖道:“这便是犬女,阿殷。” 此时的阿殷也正看着蔡清,那位身着铠甲意气风发,不过与陶靖几个眼神交换,却能叫人感受到两人的信任与默契。前世陶靖战死,蔡清带他衣冠交给临阳郡主,又将半枚梳篦托付给阿殷,那场景深深印刻在阿殷的脑海,半点都不曾褪色。 而今两位迎风而立,魁梧挺拔,阿殷心中竟自涌出悲喜交加的情绪,上前半步抱拳道:“蔡将军!” 蔡清知道阿殷是定王身边侍卫,看她挺立在尊贵英武的男子身后,不由赞道:“果真虎父无犬女,阿殷英姿飒爽,不输儿郎!” 此时军士们还在校场训练,趁着天色尚早,陶靖带定王和阿殷过去检看。 深秋天寒,因金匮府今年要进京上番,这几月便训练得愈发严格。从清晨到傍晚,阵法、搏击、刀枪、队列、马术……骑兵训练的课目比步兵繁多,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比平常更加苦累。 秋风瑟瑟吹过,校场上的士兵分作数队训练,整齐的呼喝响彻原野。 远处开阔的草地上,战马嘶声此起彼伏,远望过去,叶落草枯,苍白单调的天地间只有健马雄姿往来,黑的油亮,红的灼目。 阿殷从不曾见过骑兵操练的场景,只在剿匪时看过骑兵的神姿,此时身处校场,胸中竟自升腾出豪气。那种疏阔明朗,是京城繁华胭脂、绫罗珠翠中绝难寻到的。 看罢操练已是傍晚,阿殷一路疾驰颠簸,用过晚饭后便自去歇息。 次日清晨起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 一大早骑兵便列队训练,纵然晨风凛冽,校场上却热火朝天。定王用罢早饭,翻身上了马背,看向阿殷,“走,去那边山头。”俊朗的眉目舒展,没了平常的冷肃态度,他极目望向远处,睇向阿殷的眼神如同邀请。 阿殷身为侍卫,自然要尽职尽责,纵马跟在他的身后,驰出军营。 这一带地势开阔,又有远处操练的士兵呼喝入耳,愈发增了豪气。两人纵马疾驰,冷风掠过肌肤,叫人精神愈振,到得稍高的山头处驻马,但见校场上乌压压的士兵队列分明,整齐威武,而远处一队十来人的骑兵飞驰而过,在晨光下留了道神骏背影。 “崔忱以前也曾担任骑兵校尉。”定王手握缰绳,感叹。 阿殷侧头看他,玉冠束起的乌黑头发披散在肩上,此时在晨风里向后微扬。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愈见眉目英挺,只不辨神情。她手指微缩,壮着胆子道:“卑职也曾听过崔将军的威名,是京城中难得的少年英才。” 是啊,当年的崔忱直率爽利,即便是风姿卓然的常荀,也盖不住他的风头。 他训练出来的那队骑兵,如今都已在北庭身负重任,在隋家麾下,守关建功。 定王看向阿殷,冷峭的秋风里,她的鼻头微微发红,然而眼眸却是清亮的。青金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玉簪将头发束得干净利落,整张脸沐浴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色泽。呼出的气息遇寒而凝,散成极淡的薄雾。 若是寻常女儿家,此时必定呵手哈气,深藏在温暖的斗篷里,她却还只是穿着侍卫衣衫,陪他临风受寒。 定王不知为何腾起愧疚,解下背上披风递给她。 阿殷诧异,劝道:“殿下,这里风寒……”她的话语未落,定王却抖开披风,手臂伸来擦过他的肩头,背后便忽然多了道沉厚,隔开冷冽的寒风。 阿殷受之若惊,忙去解那披风,“殿下,使不得。” 定王却不容她反抗,按住她的手,侧头道:“安心穿着就是。”他向来身子强健,即便在寒风中执缰立了良久,掌心却还是温热。而她到底是个姑娘,寒风中手背发凉,被他按在指下,冰凉而柔滑。 第27节 阿殷一时怔住了,手背上的温热像是成了滚烫的炭火。 他的指腹稳重有力,将她的手按在锁骨处,片刻后才发觉失礼,便状若无事的挪开,道:“叫你做侍卫,不是为了受苦。”目光投向校场,心思却还在右手上,方才的触感牢牢印在心里——柔弱无骨却又滑腻冰凉,他在那一瞬,甚至想将其裹在掌中,渡以温暖。 他这只手握过冰冷的剑,执过坚硬的铁枪,砍下过硬骨头的敌人,拍过征杀后袍泽染血疲累的肩。这是头一回,落在冰凉柔滑的女子手上,心生眷恋不肯放开。 面无表情之下是翻滚的心绪,他蓦然洞察了那些断续梦境下深藏着的心思。 二十年来的心无波澜,终究是被她漾出涟漪。 “回营吧。”他拨转马头,瞧见远处立着的一排箭靶时,却又问阿殷,“会射箭吗?” “会一点。”阿殷如实回答——陶靖纵然弓马娴熟,教她自幼习武,也指点过射箭的技巧,然而临阳郡主府毕竟是文秀雅致之地,往常没地方练习,箭术便没什么进步。况她手上力气毕竟有限,拉不开劲弓便少些趣味,往常碰得少了,箭法自然平平。 定王颔首,带她在射箭处停下,取了箭支走向靶场。 * 阿殷回到住处的时候,满面笑容。 陶靖刚好经过门口,瞧她对着一支羽箭傻笑,忍不住踱步进来,“碰见了什么高兴事?” “定王殿下教我射箭。”阿殷冲陶靖得意的笑了笑,“女儿发现,我虽没有力气拉开大弓,射箭的准头却还不赖。殿下说我腕力不错,回头若用袖箭,会有用许多。” “袖箭是适合你。平常背着大弓来往过于显眼,带些小巧的袖箭,还能防身。”陶靖在桌边坐下,接过阿殷斟来的茶,含笑望向女儿,“怎么殿下突然想起教你射箭?” 阿殷双眸弯弯,“大概觉得孺子可教,有意培养!” 陶靖笑着示意她坐下,旋即正色道:“这趟去北庭,随行的人马折半,护卫的职责更重。你毕竟经验不足,万事该当格外小心。” 阿殷笑着应下,又道:“父亲回京后,也别忘了大事。” “忘不掉。”陶靖拍这她的肩,到底还是担忧女儿,又叮嘱了许多。 待得晌午饭后,陶靖恭送定王离开。几回往来,两人各自心上,陶靖因怕阿殷途中冒失出错,便先跟定王客气,说她毕竟年纪阅历有限,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定王多担待云云。 定王自然答应,走至营门口时,却道:“陶殷已是及笄之年,不知陶将军可曾为她安排亲事?”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陶靖愣了一瞬,才道:“尚未安排。” 定王闻言颔首,道一声“将军留步”便带了阿殷拍马离去,剩下陶靖站在营门口,满腹狐疑——当王爷的,还需要关心身边侍卫的终身大事? * 凤翔城里夜色渐浓,如意百无聊赖的在廊下,看着院里昏黄的灯光。 今儿后晌天气转寒,冷风刮来堆积的层云,傍晚时候冻得人手脚冰凉,到此时,便有雪渣子簌簌的往地上落。她寻了冬衣出来裹在身上,耳朵竖起来,静候外头的动静。 巷子里有得得啼声传来,不一会儿院门口便有马嘶响起。 如意立时窜起身来奔向门口,便见阿殷翻身下马搓着手,身上裹了件陌生的银红披风。 门房的刘伯牵了马去安置,如意手中捧着厚暖的斗篷,也顾不上问那披风是哪来的了,只迎过去给阿殷披上,“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么晚没消息,还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她半撅着嘴,眉间担忧未散,那神情或像是等夫君归来的小媳妇。 阿殷忍俊不禁,呵手取暖,侧头笑她,“你家姑娘连土匪头子都不怕,还能出什么事?倒是你,鼻头红通通的,不在屋里烤火,跑出来做什么。”迅速跨入屋中,如意早已拢了旺旺的火盆,帘帐落下时将寒冷的夜风隔绝在外,便只剩屋中熏人的暖意。 如意又往里头加了些炭,将阿殷的斗篷解下,继而看向外头那件银红披风。 阿殷也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烤得,面上竟自一红,飞速解下披风搭在衣架上,“叫碧儿她们做些热汤来,这一程飞驰赶路,连饭都没顾上吃。”怕这般冒雪迎风会受寒,又叫她熬一碗姜汤来。 如意自去外头吩咐,阿殷目光挪向那袭披风,却是失笑。 ——他们是行至中途时碰上了雪渣,定王身强体健之人都觉得有些寒冷,更别说她一个姑娘了。于是到就近的镇上去买披风御寒,小镇上东西不算太好,阿殷挑了几件定王都说难看,最后大手一挥,选了这件银红的。因阿殷昨日出门匆忙没带银子,他还甚为慷慨的代付,也没等店家找零,便满意的带她离开。 阿殷瞧着那烛火下分外亮丽的颜色,觉得定王殿下的目光……嗯,也没能免俗。 倒是如意在整理衣裳之前,将那披风往阿殷身上比了比,啧啧叹道:“虽说材质绣工都有点粗糙,但被姑娘一穿,登时就好看起来了,更衬姑娘的肤色。正好下了雪,明儿不如披那件银红洒金的斗篷吧,保准比谁都好看!” 阿殷想了想,忙说不必。 那件银红洒金的斗篷是陶靖帮她挑的,还说她穿了格外好看,这一点上,他跟定王的眼光倒是一致。可惜她如非必要,不怎么爱穿太鲜艳的衣裳,明儿更不打算穿去招摇。 里头如意又捧着个漆盒走过来了,“对了姑娘,高司马昨晚送来这个,叫奴婢转交给你。” 高元骁? 阿殷诧异,接过那漆盒揭开,里头躺着柄平淡无奇的匕首。炭盆火红的光照在匕首上,皮制的刀鞘上花纹有些模糊,像是被人摩挲太多次损了原貌,刀柄上襄着两颗宝石,此外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花纹。 如意站在旁边,有些惴惴,“姑娘吩咐过不许收他的东西,可他就要走了,硬是……” 她的声音阿殷已经听不进去了,目光紧紧锁在匕首,想起高元骁的诸多古怪行径时,心底渐渐升腾起震惊。手指将那匕首抓得越来越紧,阿殷死死看着那熟悉的刀柄,忽然明白了高元骁某些古怪话语的意思。 都督府夜宴那回,他喝醉了说“不知道她是否记得”;昨日清晨在馄饨店里,他有几次欲言又止,在冯远道等人过来时,却仓促说了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阿殷当时并未留意,而今回想……她只觉得心跳愈来愈快,某件事呼之欲出。 高元骁,他也有前世的记忆! 否则,他无缘无故的为何要送这把平淡无奇的匕首?刀鞘上的花纹、刀柄上的宝石,在京城中着实算不上多好的东西。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阿殷前世困于高府,出门时曾拿着它防身! 高元骁特意将它送来,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阿殷只觉得手都有些抖了,思绪乍然纷乱,阿殷震惊之余,立时便想,该怎么办? 高元骁知道前世的结局,甚至知道的比她更多——临阳郡主如何谋划安排、如何逼宫篡权、朝中都有谁参与其中、外头如何应对、京城之外又发生了什么……他那时在禁军官职颇高,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定王在登基前做过的许多安排,都已被他窥破。 若他此生能为定王所用,那自是无往不利。 可若他的心思与定王相悖,定王对从前的事毫不知情,岂非处处受制?阿殷既已随父亲投靠定王,往后定王荣,她未必荣;定王辱,她必定辱。她自然不愿定王落入逆境。 高元骁两次都看中她的容貌,表露得十分明显,他送来这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不得等来日回京,去寻他探个明白了。 阿殷思绪翻腾,一顿饭吃得没甚滋味,饭后粗粗梳洗过,听着外头风声呼呼,一夜辗转。 * 两日后,定王带秦姝母子启程,欲经北庭都护府前往墨城,由冯远道、魏清两位典军带着十数名侍卫护送,阿殷自然在列。 临行前,阿殷特地找了趟休沐在家的夏铮,请他得空时照拂如意,不叫人欺凌,夏铮欣然答应。又因北地天寒,夏铮也不知从哪里寻了个貂裘送给阿殷,叮嘱她务必保重身体,绝不能受寒。 陶靖此时正忙着启程进京上番,阿殷也不去打搅他,自己收了个简单包裹,随行护驾。 离了凤翔一路往北,天气日渐寒冷。走出西洲地界后,魏清带几人暗中折回凤翔,剩下六人守在秦姝母子的马车两侧,只剩冯远道、阿殷和另两名侍卫跟在定王身边。到得后来,定王以秦姝母子无力自保为由,安排阿殷入车厢内随身保护。 这自然是变着法儿体贴阿殷,不叫她吹风受寒了。 秦姝猜度其意,闲行时也打趣阿殷两句。阿殷因知她居心,这种事上更不会应和,于是谨记着侍卫的身份应答进退,倒叫秦姝兴致索然。 二十日后,一行人终于安然进入北庭都护府地界。 如今的北庭都护是定王的舅舅隋彦。都护作为一府长官,不止执掌辖内军政,也需料理民事行政,手中权力比一州刺史更重。隋彦治下十分严明,这北庭都护府虽处于边境,却比西洲还要太平许多。 定王自入北庭地界后显然也松了口气,这一日后晌遭遇寒风大雪,便不急着赶路,只在投宿的客栈中避雪。傍晚时分雪势愈来愈大,漫天皆是白茫茫的飞雪,被呼啸的寒风一吹,刀子般刮在脸上,更是让人连方向都辨不清楚。 阿殷见惯了京城里规规矩矩的雪片,起初还因好奇而观玩,此时冻得手足发寒,更不敢逗留,便要入屋。 定王不知是从何处寻了两坛酒,饶有兴致的拎过来,叫住阿殷,“过来温酒。” 这一路没有丫鬟仆从伺候,侍卫便身兼数职,日常帮定王打点些起居之事,也在分内。这日该当阿殷值守,她应命随他进屋,解下腰间弯刀,自去寻温酒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举樽感叹:别人红袖添香,我却要红袖温酒。 阿殷公事公办:哦,卑职遵命。 感谢地雷^^ zzzlll扔了1个地雷 ☆、第32章 12.27 北地天寒,如今深雪之际,屋中炭火更旺。 阿殷在外头值守时披了件貂裘,此时穿着燥热,便将其搭在门口衣架上,只着侍卫惯用的圆领袍。这套客房内外共有四间,最里头是盥洗寝卧之处,外头状若书房,有几案桌椅,议事闲谈皆可。 靠近窗边笼着炭盆,旁边一张膝盖高的矮案,两侧是质地不错的厚毯。 定王将两探究拎过去,盘膝坐在矮案边,拍开上头泥封,兴致颇高。 这头阿殷没费片刻功夫,便找到了套白瓷的温酒壶拿过去,跪坐在他的对面。 这炭盆不止能取暖,也可煮水。四周的红彤彤的炭火围着中间的圆形泥台,上头隔着把铜壶,此时水已沸了,滋滋作响。 阿殷取了铜壶,上头副手稍稍发烫,她将热水注入母壶中,又过去舀些冰凉的水过来,兑在一处。对面的定王已然举起酒坛,将冷冽的酒注入子壶,而后递给她。 “这是当地酿的酒,入口绵软清香,后劲也小。”他取了两只梅花杯,往阿殷跟前递了一只。 阿殷此时才将温酒壶放稳,见状诧异,“殿下,卑职今夜还要值守。” “北庭天寒,喝点热酒,可活血暖胃。有冯远道在,无妨。”定王甚少有这样怡然的时候,低头把玩着酒杯。目光斜落,恰恰能看到她腻白修长的手指落在白瓷上,经炭火映照,愈显纤细柔软。 深雪封路,外头连过路的客商都不见半个,冷风的呼啸被隔绝在窗扇之外,这炭盆旁边,却是暖气逼人,只有沸水作响。 阿殷脸上有些发红,大抵是衣衫略厚之故。 温热的水将酒烫热,渐渐便有清香散逸。阿殷取酒给定王满上,双手递过去,“殿下。” 定王食指落在杯底,以指腹稳稳挑住,像是有意避开阿殷的手指。待得阿殷撒手时,他指腹用力一旋,酒杯划出弧度,稳稳落入他五指之间,随即送入唇边,默然饮尽。 阿殷曾见过许多喝酒的场面,却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行云流水的姿势,瞧着赏心悦目。 对面定王手执空杯也不递还,目光只落在阿殷手中酒壶上,“你也满上,随意饮吧。” 他甚少有这样平易的时候,阿殷应命斟满,又为定王斟了酒,举樽道:“卑职这半年多蒙殿下照拂,今日借花献佛,先谢殿下一杯。”言毕将酒饮了,只觉其入口绵润,不像从前宴上喝过的那般辛辣刺喉。 定王浮出个笑容,一饮而尽,自取过酒壶饮了两杯,才道:“自幼习武吗?” “幼时体弱,家父为叫我强身健体,便叫我练些浅显的。后来觉得有趣,便认真练了起来。”阿殷虽曾与他接触过半年,到底敬畏深藏于心,此时正襟危坐,答得颇为恭敬。 定王不以为意,抬头看她一眼,竟自斟酒递给她,“天赋不错。” 阿殷接了酒杯在手,被夸赞后忍不住莞尔,“殿下过奖了。” 外头的风像是停了,也不知是哪里的客商冒着这般风雪前来投宿,遥遥传来抱怨之声。没过片刻,又传来些动静,却原来这一带每日都有军士骑马巡逻,盘查过往客商,以保治安。 掌柜的大抵是惯熟了的,带着他到□□,声音热情,“军爷放心,但凡有客人过来,小的都会问问来处。今儿雪大,除了方才那几个,就只有位贵气的郎君带人前来,你瞧——”他应该是指着这边,“那位就是他的随从。”这语声落下没一会儿,便是冯远道的声音响起,应付那军士。 定王此行并未刻意彰显身份,冯远道大概是给那军士看了腰牌,那边道两声“失敬”便忙走了。 屋中,温酒壶中的酒已渐渐饮尽。阿殷另注了酒温上,“殿下,不如卑职叫人送几样下酒小菜?” 第28节 “不必。” 阿殷便不再多言,两人静坐着等候酒热,定王屈指扣在桌上,却是望着盆中炭火不语。阿殷最初还觉得他兴致怡然,然而渐渐的定王愈来愈安静,好半晌,眉目微抬,目光清炯,“你做侍卫,当真是为给朝廷尽力?保家卫国,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卑职……”阿殷起了个头,却没说下去。 换在从前,她大概能立时厚着脸皮扯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戴上顶报效朝堂的帽子。而今她却已明白,她固然钦佩隋铁衣的风范,固然也有昂扬向上的志气,却还没有隋铁衣那等情怀和抱负。对上那双眼睛,违心的话更难出口,于是低头笑了笑,道:“卑职本事有限,不能守卫天下人,能守卫殿下,就知足了。” 定王目光一顿,驻留在炭火映照下的美丽脸庞,那双杏眼目光清澈,不躲不避。 阿殷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僭越,自顾自的笑了,“殿下大概觉得卑职异想天开吧。” “没有。”定王却是斟酒递给她,闷头饮尽。 已经有十几年了吧,那时候景兴皇帝还在位,他只是个王府庶出的孩子,因为出生时被相士预言会“弑兄杀父”,便不得父亲喜爱。彼时他已经跟崔忱熟识了,两人性情相投,崔忱比他年长两岁,习武更早,体格也更健壮,有一回不知说起了什么,崔忱拍着胸脯说,“我没本事保护天下人,不过保护你,却还是可以的!” 前因后果都已在记忆里模糊,隔着遥远的时光,定王却总记得这句话。 尤其是那年墨城之战,崔忱为救他而铁枪透胸后,便更深刻的印在了脑海。 窗外寒风再次怒号,像是那年纵马疾驰在荒漠间,掠过耳边的风沙,夹杂着将士们的狂歌与喊杀声。这北庭都护府世代相袭,战争无数,不知承载了多少人的回忆。 不知是怎么提起崔忱的,定王讲起了从前的事,阿殷却想起了铜瓦山上战死的蒋虎。 从傍晚至深夜,温酒壶中的香气一遍遍飘散,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从北庭的征战,到京城的旧事,再到沿途风物人情。压在心底的愁绪被美酒冲散,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红炉水沸,阿殷说起小时候练武吃了多少苦,又提起对隋铁衣的钦佩,定王便跟她讲隋铁衣在成为女将军之前的趣事。 阿殷酒量并不高,最初还守礼不敢僭越,只是偶尔陪着喝两杯,后来渐渐有了醉意,前尘往事翻出心头,竟跟定王对坐,喝得沉醉。 少女双颊醉红,眼眸亦是朦胧,趴在矮案上像只醉猫。 没了从前的敬畏,听定王讲起旧时趣事,阿殷眼中便现出慧黠的笑意,“原以为隋小将军自幼便是铁胆傲骨,不输男儿,原来还有过哭鼻子的时候。”她瞧着嘴唇懒懒的笑,回想那位传奇女将的身姿,着实有些不可置信。 “谁都有过软弱的时候。”定王倒醉的不深,屈了一膝斜坐,执杯的手搭在膝盖,目光只在炉火与阿殷之间逡巡,“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贫寒百姓,谁不是由弱而强。” “所以我将来,也会比目下更厉害吧。”阿殷伏案低笑,举樽饮尽。 深夜里万籁俱寂,冯远道先前已送了烛火进来,此时满屋皆是朦胧的光晕。 阿殷侧头,瞧见了书桌上一束嫣红的梅花。 这风寒雪冷的北地竟然会有梅花?她心中诧异,撑着桌案起身,走过去时身子有些摇晃。好在中间只隔了七八步的距离,她在软倒前撑着书桌站稳,凑过去嗅那梅花时,却又噗嗤笑出声来—— 哪里有什么梅花,却原来是匠人堆出来的,醉眼中却跟真花无异。 她觉得有趣,随手取了一支在手里细瞧。 炭盆之侧,定王原本只沉默看她嗅花,白腻的肌肤上染了胭脂般的薄醉,站在梅花之侧,更见丽色。她似乎长高了些许,修长的身子微俯,那束梅花堪堪只到她鼻端,映衬如玉脸颊。 她取了梅花在手,抬头冲他微笑,“殿下,能给我一枝吗?” 相似的记忆猛然在脑海浮现,定王唇边笑意凝固,只觉得这情景熟悉极了。然而要细想,两人相识以来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只除了……对,那个曾困扰过他的梦境。梦里的美人怀抱梅花,纵马渡水而来,气韵几乎与她分毫不差。 定王搁下酒杯走过去,那头阿殷脚步有些踉跄,被他稳稳扶住了手臂。 “陶殷——”定王紧盯着她,“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这问题听着耳熟,阿殷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在凤翔的时候,有次从百里春出来,定王喝多了酒,也这般问过。 她从前何曾跟他见过呢?在京城十五年,她只是个临阳郡主想要极力抹灭的庶女,他却是尊贵的王爷。头回相见还是在那次马球赛上,她拼尽全力打好马球,只为能博得他一丝注意,他却带着隋铁衣去赛马,半点多余的眼神都不曾分给她。 若说前世,倒是见过的。 那时候她已是十八岁,早已定下了婚事。那年春天陶靖在京中上番结束,临行前带她去城外游玩,在满坡桃花下小住了几日。彼时嘉德公主也在那里,瞧着阿殷马术和功夫很好,两人颇为相投,相与过数次。因定王是陪同嘉德公主前来,便也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那也只是几面之缘罢了,她知道他是定王,他却连她的名字都未必知道。 只是可惜了,那片桃花开败的时候,北边战事突起,陶靖战死,继而便是京城中那一场变故,令她刻骨铭心。 阿殷迟缓的想了好半天,脚下有些发软,下意识的便借定王手臂的力道,勉强站稳。 “从前并没见过。”她借力之下,几乎是整个人靠在了定王的手臂上,语气却是笃定的——这半年观察,她确信定王并不记得那些事情,那么两人自然是没见过的。 定王瞧她着实喝得有些醉了,任由她抱着手臂,另伸了手去扶她。 真的没有见过?定王皱眉。 是了,即便是那些荒唐的梦境里,那个美人也比她年长许多,风姿神采都比十五岁的少女更加夺目。梦境缥缈荒唐,无据无由,他心底生出的幻像,她又怎会得知? 定王扶她走了两步,阿殷抱着他手臂也走得东倒西歪,没奈何,定王只能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打算送她回屋。她的身材就算比之同龄姑娘修长些,比起他还是低了不少,靠过来的时候,正好在他胸前。发间没有珠钗金翠装饰,定王垂目时只能看到她顶心的乌发玉冠,那柔润的玉质如同她的肌肤…… 也不知是酒意促使,还是这念头潜藏已久,鬼使神差的,定王竟然伸手扶住了她的侧脸。 触手滑腻温软,合着紧贴在胸腹前的身段,竟叫他脑海有片刻空白。 阿殷茫然抬头,“殿下?” 美眸红唇,玉肌黛眉,如画的面庞不过咫尺距离,甚至就连醉后烫热的呼吸都毫不客气的向他拂来。定王只消稍稍低头,便能触碰到柔腻的肌肤,温软的唇瓣。 向来水波不惊的心忽然狂跳起来,绵软的酒意也在此时疯狂涌上脑海,屋中登时燥热。 定王虽喝了不少,神智却还是清醒的,今夜深雪找她喝酒,可不是为了醉后的轻薄。 他惭愧而眷恋的挪开手指,再不敢多耽搁片刻,扶着她就往外走。出了这道门,是个小小的隔间,冯远道执刀护卫,听见动静便迎过来。 瞧见醉猫般贴在定王身上的阿殷时,冯远道满面诧异,甚至忘了伸手相扶。 “叫店家找个妥帖妇人照顾。”定王嘱咐,推开外侧屋门。 外头寒风凛冽,卷着雪砧子往脸上直扑,他举衣衫挡住寒风,连扶带拖的将阿殷带回她的屋中。阖上屋门后,胳膊实在被她拽得难受,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三两步送至榻上,才算是松了口气。 浑身上下似乎都沾惹了她的气息,这一路扶持相贴,定王明显觉得口干舌燥。 他不敢多逗留,出去吩咐跟至门口的冯远道找人照料,便脚步匆匆的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  阿殷那儿下雪,作者菌这儿也下了场大雪>< 作者菌已经被感冒打趴下了,这章瘦了点,见谅哈tat 蟹蟹地雷~~ 啊啊啊扔了1个地雷 ☆、第33章 12.28 阿殷睡醒的时候,屋中已十分明亮。 外头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似在往这边靠近,她惊得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毕竟是一宿酒醉,身上还是不舒服,脑袋也稍觉昏沉,她无暇回想昨夜的事,三两步走至窗边推开条缝,就见外头冯远道领着二十余名军士走进来,为首的小将执枪披甲,正同冯远道笑谈。 庭院里积了极厚的雪,店家只将甬道上的积雪铲在两边,阳光下十分刺目。 阿殷以手遮着眼睛,抬头瞧了瞧,太阳升得也就半人高,不算太迟。只是北地阳光格外明朗刺目,如今初冬深雪,阳光落在白雪之上,竟叫人难以直视,连带着屋内都比平常明亮了几分。 她不敢耽搁,回到榻边换了身清爽的衣裳。 才将衣带系好,外头轻轻几下扣门声,她才走了两步迎过去,门却已被人掀开了。 “姑娘醒了?”那妇人明显一愣,忙赔礼致歉,“昨夜姑娘喝醉,那位爷请了我来照顾姑娘。这不,瞧着姑娘快醒了,赶紧去打水,扣门没动静还以为姑娘在睡,就这么进来了。水是热的,姑娘且先洗洗吧。”又瞧向阿殷才换下的衣衫,笑道:“昨晚姑娘睡得沉,我也没敢惊动,委屈姑娘囫囵睡了一宿。这衣裳都压得皱了,我拿去洗一洗,回头烤干了送来,姑娘不怪罪吧?” 阿殷这会儿还有点头疼,那么一长串话也未听进去多少,只冲她笑了笑,“昨夜劳烦了,多谢你。”转身从行囊中取了些碎银子给她,“那就烦劳将这衣裳洗洗,只是这边天寒,不知何时能干了?” “姑娘放心,这场雪下得大,不到后晌,马车走不动。赶姑娘走之前,我将衣裳烤干送来就是。” 阿殷便接了铜盆先洗脸,那水温兑得刚好,将宿醉后的昏沉带走了些。 盥洗梳妆完毕,也顾不上先吃饭,系了弯刀在腰间,出门过了三四间屋子,就见夏柯站姿严整,正在门外值守。他见着阿殷,先是一笑,继而压低声音道:“陶侍卫竟然也有迟了的时候,怎么没睡醒似的?” “屋里炭盆太热,睡不踏实。”阿殷含糊过去,“来的是谁?” “隋大都护知道殿下到了北庭,派人来迎接,殿下正在里头跟人说话。”夏柯努嘴指着庭院里的二十余名军士,“这么些人来护送,咱们也可稍微歇歇。对了,冯典军方才吩咐,说这一路劳顿,这边我盯着便是,你自管去歇着。大雪封了路,明儿马车才能走。” 阿殷闻言放心,因为昨晚喝了不少,回去后便只就着清淡小菜喝了碗粥。 因昨夜未脱衣裳囫囵睡了一宿,头上还昏沉得很,阿殷便请那妇人拎了两桶热水进来,锁好门除了衣裳慢慢泡着。温暖的水浸润全身,渐渐驱走身上的不适,她仰头靠在桶壁,氤氲的热气在眼前蒸腾而上,闭上眼定了定思绪,努力回想昨夜的事。 ——深雪暖酒,醉后酣睡,这固然是惬意的事,她却也怕因此行事唐突。 起头的事自然是很清晰的,阿殷记得那凛冽的寒风卷雪,记得炭盆中的火光与沸水,也记得就被在定王指尖飞旋时的行云流水。从最初的小口陪酌,到后面开口闲谈,虽不算清晰,却也都记得大概。 后来呢? 似乎是越喝越多,飘飘然的醺醉中,她暂时忘却侍卫身份,同定王天南海北的瞎扯。 虽没有饭菜,那些故事和情怀也是极能佐酒的,于是最后……她忘了克制,喝醉了。 依稀记得书案上灼目的红梅,记得自己似乎腆着脸跟定王讨要,因为走不稳,似乎是抱住了他的手臂走路? 阿殷猛然坐直身子,揉了揉脑袋。 都说人沉醉后会忘了发生过的事,可她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微末的细节记不清了,举止往来还是有印象的……她抱着定王的手臂,毫不客气的将身子重量交给她,走路时偷懒,甚至后来直接靠在了他身上? 越往下回忆,阿殷脸上越来越红。 后面的细节已然模糊,她却记得自己走路不稳,定王无奈之下扶着她的腰,送她出门。那个时候她脑袋里几乎成了浆糊,只想着赶紧找个踏实的地方靠着,已然忘了尊卑身份。 定王当时必定……很嫌弃她吧? 明明是他想喝酒解闷,她只是陪着说说话而已,到最后却是她先喝得混沌了神智,做出尊卑颠倒的事来。这样的侍卫在他看来,必定是差劲极了的。 怎么办?阿殷默默把脸埋在掌心,只觉两颊发烫,不知是不是水太热的缘故。 跟定王认错道歉这种事她做不出来,也着实尴尬,不如…… 反正许多事都记不清,索性她直接假装不记得了?嗅梅花之后的事,统统都不记得! 阿殷斟酌了半天,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 在屋中躲了整个中午,后晌的时候阿殷不能再拖延,便去给夏柯换班。 夏柯并不在门口,倒是冯远道正在跟早晨来的那位小将说话。见到阿殷,冯远道上下打量过了,才道:“过来拜见雷将军。” 阿殷这会儿已经传了侍卫的衣裳,上前抱拳行礼,“见过雷将军。” “这就是陶侍卫了?”年轻的小将亦抱拳为礼,报出姓名,“雷湛。” “陶都尉的千金,跟着殿下已有半年了。”冯远道冲他解释罢,又叮嘱阿殷,“你和夏柯辛苦了许多天,后面的夜间守卫都交给雷将军带的人,可以歇上两天。晚间殿下叫店家备了几桌饭菜,酉时到东南角的那间阁楼里去用饭。” 阿殷应命,朝两人行礼告辞。 到得傍晚,阿殷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抄东南角的阁楼去。 第29节 这阁楼的门面宽有五六间,上下两层,彩绘漆镂,雕饰格外精美。阁楼周围辟了假山亭台,门前左右两方水池旁掩着翠竹,此时结冰的池面和冬日凋敝的竹枝皆被积雪掩埋,上面印了几只浅浅的猫爪印。这一带比之西洲还要荒凉许多,因天气寒冷干燥,途中甚少能见到这般建筑,倒是别有意趣。 门口衣着鲜亮的伙计引着阿殷进去,里头的军士们整整齐齐围坐在桌边,冯远道就在其中招呼。 见着阿殷进来,他招呼着雷湛入席,继而向她走来,“还有一刻才到酉时,殿下稍后过来。倒是那位崔夫人已经到了,就在纱屏后面,你先陪她坐坐。”说罢给阿殷指了方向,便又去忙碌。 阿殷穿过人群,绕过那张百鸟朝凤的硬木纱屏,后头一张八仙海棠收腰的小圆桌,秦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她从西洲出发时带了三个小丫鬟在身边,这会儿只有最年长的那位侍立,旁边是被按在椅上满脸不情愿的崔如松。 今晚的宴席人多眼杂,阿殷身上穿的还是侍卫衣裳,不自觉的抱拳,冲秦姝行礼,“崔夫人。” “陶姑娘快坐。”秦姝倒是热情,叫丫鬟挪开椅子请阿殷坐了,便笑吟吟的道:“原以为你昨夜喝醉了,这会儿恐怕没兴致来,倒没想到陶姑娘身子好,竟跟没事人似的。这店家的汤倒是可口,先喝些罢。” 她这般摆出主人家的架势,阿殷只笑着道谢,目光落向如松时,孩子滴溜溜的眼睛也打量着她。 “夜里天寒,如松穿得单薄,不怕冷吗?” “我也要习武强身,不怕冷!”孩子挣脱开秦姝的手,将两只手臂搭在桌上,“陶姑姑,外头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是北庭都护府的军士们,特地来接咱们的。” “我想出去看看!”如松眨巴着眼睛,瞧瞧秦姝,又瞧瞧阿殷。 阿殷虽不喜秦姝的做派,对这个孩子却颇有好感,尤其昨夜听定王提起零星的旧事,对崔忱增了好感,便愈发怜惜这少年。她笑着往外瞧了瞧,透过纱屏看到外头军士们安静整齐的身影,“去找冯典军吧,他会带着你。” 如松重重的点头,跳下椅子时又迟疑了下,“母亲,可以吗?” 秦姝坐得端正,那笑容却有些勉强,“去吧。” 崔如松一出去便扑向了冯远道,纱屏的这头没了孩子,倒有些冷清。秦姝举茶慢饮,笑吟吟的目光只落在阿殷身上,看得阿殷颇不自在,寻了个话题,“如松身子强健,听说殿下也为他聘了教习,想必进益不小吧?” “没什么进益。”秦姝搁下茶杯,“我没叫他学武。” “这是为何?” “陶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也听说过鄙府上的事情。先夫当年也是自幼习武身手出众,然而结局如何呢?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秦姝面色渐渐淡漠,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俗话说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若是学会了武功,难免就往这里头钻,步他父亲后尘。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学,倒能绝了这念头,姑娘说是不是?” 阿殷不敢苟同,却也无意与她争辩,只笑了笑没做声。 倒是秦姝若有感慨,“与其到兵器堆里摔打,倒不如乖乖在书斋里读书,将来挣了功名仕途顺畅,岂非清贵。就像是——”她睇着阿殷,便又现出了笑意,“像是陶姑娘的兄长一样,才名在外,不愁没有名躁京城,得天颜眷顾的日子。” 她倒是对外头了解得详细,连毫不相干的郡主府上子女的才名都能听说。 阿殷觑着她,唇角勾起,眼底殊无笑意,“夫人当真耳聪目敏。” 秦姝笑了笑,“我又不是读书人,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昨夜雪下得厚,到了夜里格外寒冷,半夜里睡不着对着烛芯出神,不小心又瞧见了窗外事。姑娘年纪不算大,喝多了必定难受,今晚宴席虽好,到底还是吃得清淡些,对身子也好。” 她两回提起昨夜的事,却又不肯直说,话里藏了弯弯绕绕,却又牵扯不上要紧事,听着着实累。 阿殷懒得琢磨,故意装作不知,只谢道:“确实有些难受,夫人良言,我先谢过了。” 到底这位是定王殿下的客人,纵然定王能够冷脸相待,她却还不能多摆脸子。 桌上的灰陶小碗里盛着炸好的兔肉,阿殷礼让,“这家店的兔肉据说做的不错,当零嘴磨牙极好,夫人尝尝?” 秦姝搛了尝尝,道:“这肉确实比京城的劲道些。” 说话间外头军士纷纷起身,隔着纱屏便见定王大步走来,入了主位。 冬日里天短,这会儿已经四下朦胧了,这大厅建得颇高,四壁每隔三步便点了极亮的灯烛,将内里照得敞亮。 定王请诸位入座,又将正玩得高兴的如松安排在身边,一侧是冯远道带着夏柯,另一侧是雷湛带着副手。晚饭不算正式的宴席,只是聚众人共同用饭罢了,伙计们将饭菜流水般送进来,便开始用饭。 那纱屏虽隔开了女眷和军士们,却未隔开上首的人。 阿殷面朝定王的方向,看他与雷湛说着都护府里的事情,几乎是目不斜视。偶尔崔如松指着这边说些什么,他目光平静扫过,也不曾多驻留半分。 她惴惴的心稍稍安定。 秦姝今晚奇怪得很,明明这一路上在车厢同乘时都没说过多少句话,今晚却总挑起话头,譬如此时—— “我记得从京城刚出发的时候,陶姑娘同身边的姑娘说说笑笑,十分活泼。没想到在殿下跟前当差半年,倒是越来越不苟言笑了。今儿只是便饭,没什么规矩,咱们说说笑笑的多好。” “殿下跟前当差,不敢掉以轻心,倒让夫人见笑。” “说起来也是殿下冷肃,唬得大家不敢放肆。不过陶姑娘是个例外,不必如此。” 阿殷笑的漫不经心,“能有什么例外?” “女儿家做侍卫,当然与旁人不同。昨儿瞧见殿下扶着姑娘回屋,我算是瞧出来了——”秦姝状若打趣,压低了声音道:“这位殿下,待姑娘可是不同于旁人。” 所以这便是秦姝绕了三次要说的话? 阿殷倒是想探探她的意思,“夫人怕是想多了,无非侍卫下属,哪有不同。” “自然有。陶姑娘容貌出众,气度也跟京城里其他闺秀不同。早年先夫与殿下交好,曾说过殿下眼光甚高,寻常女子难入法眼。陶姑娘行事性情独树一帜,兴许反倒能入了眼。”桌边除了伺候她的丫鬟,便再无旁人,妇人爱捕风捉影的天性使然,秦姝低头笑了笑,语气态度皆显得亲近自然,“殿下的神姿卓然,声名在外,也不知是多少闺秀的梦里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姑娘难道不觉得,这算是大福气?” 阿殷没想到她想说的是这个,不由诧然。 若是寻常亲近的人,对她这般年纪的姑娘打趣也不算什么,可阿殷跟她并不相熟,这难免突兀。 “夫人说笑了,阿殷身为侍卫,只知尽忠职守。殿□□恤下属,也容不得无端揣测。”她的语气比之秦姝的暧昧,简直算是严肃。 秦姝却是娇笑两声,打量着阿殷的神色,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定王—— 比起阿殷来,秦姝已经在公府做了数年的儿媳,婆婆是当今孟皇后的亲姐姐,妯娌也是出身名门,在这般府邸中打滚,察言观色的功夫便练得极好。况崔忱是个直率任性之人,当年看上了秦姝,便将门第不高的她娶进门;因与定王自□□厚,便在父兄皆帮扶太子的时候,执意追随定王。他是府中嫡子,自然无所畏惧,只是为难了秦姝,在婆母妯娌的夹缝里度日,又不肯被人看轻,每日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留心细辨,虽不算炉火纯青,却也是常人难及的。 如今观察阿殷神色,再留意静王动静,心中更是洞然。 姑娘便罢了,虽是肃容纠正,到底也能窥见一丝心事。最明显的是定王,昨日找了美人喝酒,深夜送她回屋,今晚虽是目不斜视之态,却在她有意跟阿殷笑谈的时候,忍不住瞥来目光。不管他是好奇还是防备,对于秦姝都不要紧,重要的事,他记挂着阿殷。 这就够了。 男子已然有情,姑娘才初初萌生朦胧情意,这般状态,正好便宜她行事。 确认了这一层,秦姝便安分了许多,直至晚饭结束,都不曾多说什么。 外头军士散去,冯远道受命裴雷湛出去,定王故意缓了两步,待阿殷跟上来时,侧头觑她。 此时天已经黑了,两侧的灯笼晕黄朦胧,在雪中映出柔光。 他打量阿殷脸色,问得一本正经,“酒醒了?”然而眼底语尾,到底藏了些许揶揄。 阿殷可不敢在此时跟他打趣,极力压住心底尴尬,面不更色的道:“卑职昨夜喝多了糊涂,也不知是否搅扰了殿下。今日又因此偷懒,恳请殿下见谅。” “搅扰?”定王咀嚼着两个字,看她神色如常,未有异色,方才的揶揄渐渐淡去。 昨夜扶她回屋,她倒是睡得踏实甜香,却苦了他,平白多泡了两次冷水澡,直至后半夜才昏沉入睡。而她睡了一宿,却是将什么都忘了,醉得那般糊涂! 定王唇角抿了下去,“并没有。” 阿殷悻悻的垂头,没敢多话。 * 从这客栈到都护府,不过两三天的路程,有雷湛带人护送开刀,路上走得更是顺畅。 都护府在北庭最繁华的城池——巩昌。 定王一行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大都护隋彦带着隋铁衣和留守城内的次子亲自来接,先将定王迎入都护府中叙话,余下的人要安排在隔壁的一处宅邸。 阿殷自那日晚饭回去后便来了月事,她自幼习武,经脉活络,每回月事都格外顺畅,几乎不曾有半点痛楚。是以当了半年的侍卫,最要紧的几次剿匪大战又避过这个,便从未出过纰漏。这回大抵是不适应北地冬日天寒,加上这一路寒风疾劲深雪覆盖,初来月事的那晚腹中便是隐隐作痛。 她顺畅了多年,自认身体强健,也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次日骑马行了半个时辰后发觉不妙,忙找个由头躲在了马车里。 饶是如此,深雪中两日颠簸也叫初来乍到的她难以承受。屋漏偏逢连夜雨,身子稍露弱象,便又添了点水土不服的症候,着实折磨人。 此时阿殷裹紧貂裘下了马车,却还是觉得小腹空洞洞的难受,面色微微泛白。 定王见惯了她面色红润的昂扬姿态,瞧见那稍显憔悴的面容时,只当她是路途颠簸所致,便命她先去歇息,不必跟在身边。 阿殷如蒙大赦,听从管事安排,先到住处歇下。 ☆、第34章 12.29 北庭大都护隋彦是定王的舅舅,两个儿子隋谋、隋诚及长女隋铁衣也都随父戍边。 这都护府建成百余年,几经战火,每回被毁重建时都会留些痕迹,连带着隔壁安排贵客居住的府邸都带了沧桑意味。 阿殷跟着管事往里走,墙角道旁,偶尔会有烧得漆黑、血渍渗透的巨石横梁、残垣断壁,拿低矮的木栅栏围起来。 秦姝走在前面,昏暗的天光里大抵觉得害怕,问那管事,“这些是做什么的?瞧着有些瘆人。” 管事肃容道:“边疆一旦起战火,敌军破关而入时,最先遭殃的就是这巩昌城。都护府和这府邸里都有这些遗物,为的是时刻警醒。不过夫人放心,女眷都住在后院,不会有这些遗物。” 阿殷闻言肃然,不自觉的挺直了脊背。绕过游廊甬道,走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经一处海棠洞门进了后宅。 如今冬日万物萧条,高高低低的花树松柏都失了颜色,被深雪掩盖。 阿殷被安排跟秦姝住在琪芳院,秦姝带着丫鬟进了正屋,她在东厢房暂歇。 这院子占地不小,虽是正屋和东西厢房的格局,中间却堆了个假山,借着花树掩映,倒也互不相扰。 厢房里有两位十六七岁的大丫鬟伺候,因惯常接待贵客,行事十分利索。瞧着阿殷面色泛白,问过缘由后,便去备姜汤热水,又请了常驻府邸的女郎中来把脉,将一粒宝香丸给阿殷服下,再将皮囊里装了热水给阿殷抱着,折腾了半天,总算让阿殷面色恢复如常。 是夜阿殷安睡一宿,次日问过管事,先去寻冯远道,再到定王住处去上值。 因两天前大雪封路,巩昌城外的积雪虽已融化,前往墨城的路却尚未完全清尽。若是骑马过去自是无碍,可若要马车通行无阻,恐怕还得等上两日。隋彦常年戍边极少回京,定王与他久未相见,这两日便先留在巩昌城里。 此时已是十月下旬,天气格外严寒,阿殷跟在定王身边候命,身上总得披着貂裘方可御寒。 不过这北地冰雪世界也是她在京城从未见过的,跟着定王四处走走,也开了些眼界。 那一日天气甚好,城外校场上的冰雪已全部消融,隋铁衣便将军士带出来操练,隋彦和定王在一旁指点。 待得操练完毕,隋铁衣身上铠甲未换,却是驱马上前,“这校场被大雪封了许多天,难得今日干净,来一场马球如何?”她的目光扫向阿殷,藏着灼目的风采,“春日北苑马球场一会,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跟陶姑娘相遇,也算是天赐良机。” 阿殷亦蠢蠢欲动,笑道:“那日隋小将军的风采,我也是至今铭记。” 隋铁衣哈哈而笑,目光一转,落向定王,“殿下以为如何?” 定王转而看隋彦,“舅舅觉得呢?” 隋彦四十余岁的身板十分壮实,鹰般的目光往校场上一扫,道:“确实是良机。铁衣曾说年初在京城打马球,有位姑娘风采不逊于她,想必就是殿下身边这侍卫了?”他看向阿殷,微微颔首,“果真精神。” 他这么说,自然是同意了的。 隋铁衣当即叫来副将挑人,要组两支队伍。 这巩昌城里不像凤翔那般繁华温软,军中规矩又严明,寻常没机会去寻欢作乐,马球便成了最好的闲暇活动。且这些军士据守北地,要对抗东襄人悍厉的骑兵,自身操练便格外严格,是以骑兵各个精熟马术,随便点几个便能是个中好手。 不多时人数凑齐,隋铁衣挑了定王身边最擅马球的冯远道带一支队伍,她的夫君同阿殷带了支队伍。如此一来,隋铁衣毕竟是个女子,技艺稍逊色于夫君,冯远道又能比阿殷强健许多,两处相抵,领头人勉强算是势均力敌了。 第30节 因场中多是军伍中粗豪的男子,定王怕阿殷不慎受伤,便叫人寻了副皮革铠甲给她。 阿殷这还是头一回穿铠甲,在隋铁衣的指点下将自己包裹严实,对着铜镜瞧了瞧,蜂腰猿背,修长劲瘦,单看身形,倒像是个初入军营的少年。她满怀新奇,心念动处取了把□□在手,站得笔直,“隋将军带我上阵杀敌吧?” 她毕竟不是久历风沙苦寒之人,尤其脸蛋娇嫩腻白,与其他军士的黝黑粗糙孑然不同。 隋铁衣失笑,拍拍她的肩膀,“你年纪还小,我十岁来到军营,也是满了十六岁才被父亲带上战场。过两年你若有此意,我倒很乐意带着你。”她在沙场上号令威风惯了,杀伐取舍,也只在一念之间,虽只比阿殷年长四岁,却老成持重许多,这语气听着便是不容反驳。 阿殷便扬眉而笑。 外头众人已经聚齐,场上挥旗令下,军士击鼓助威齐齐呐喊,气氛霎时热烈起来,比之北苑那次更令人紧张激动。 阿殷上回还存了比给定王看的意思,这回心无旁骛,便将全副心思放在场上,策马驰骋,全神贯注。 上回在北苑,除了隋铁衣来时劲猛之外,余下的多是闺中姑娘,纵然技艺甚好,力道终究不及。这回场上却全是久经训练的军士,策马掠过身边的时候好似带着风,硬生生将冬日冻硬的地面踏得泥土飞溅,如碎石屑般飞舞纵横。他们的速度显然也要快许多,马球杆重重击过去,绝非姑娘绵软的力道所能比拟。 阿殷跟着打了片刻,便全然被气氛感染,纵马疾驰穿行,尽力挥洒。 半场球打下来,阿殷已是汗湿重衫,因怕被风吹了着凉,便先到附近的帐中躲寒喝茶。 隋铁衣见她走路时竟自气喘吁吁,不由笑道:“如何?” “过瘾!”阿殷拿帕子擦净额头汗珠,只觉得畅快极了。 从前在京中,她因为身份之故而有所退让,许多事便不能随心所欲。到了西洲之后,虽则比在京城自由了许多,不过既然做了侍卫,还是得把握着分寸,甚至还得在定王跟前小心翼翼。直到这场马球赛—— 军伍中的汉子大多心思耿直,既然上了马球场,便没什么尊卑上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也没因阿殷是定王的人而有所谦让。这场马球各凭本事,两方竞逐互不相让,阿殷拼尽全力,也无所顾虑,心思集中在场上,势均力敌的打下来,常有人出招奇绝,令人喝彩。 她是真觉得过瘾极了。 休息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回场上继续,阿殷神采飞扬。 定王同隋彦坐在上首,看场上的人各展拳脚,定王的目光黏住那略显纤瘦的身影,不时开口赞好。 隋彦最初还不曾注意,直到中场休息时,发觉定王的目光不时瞟向阿殷,这才有所察觉。待得后半场,他在观看场上比赛的间隙里,也不时分神留意定王,才觉他许多喝彩赞赏之声,竟是与阿殷的出彩举止吻合。 这位外甥竟如此留意那女侍卫? 即便是隋彦这般粗豪爽直,不善体察儿女情长的人,也觉出不对来——虽说他常年驻守北庭,但京城中的事,却还是能知晓的,尤其关于定王母子,往来书信中更是格外关心。定王年过二十,至今不曾纳半个滕妾,王妃和侧妃之位也都空悬,据隋夫人所说,谨妃曾给他物色了数位京城名门毓秀,皆被他以种种理由推辞,横竖就是眼高于顶,半点都看不上。 而今,他居然在留意那个叫陶殷的女侍卫? 难得! * 一场马球赛打得酣畅淋漓,阿殷赛罢已是满身大汗。那副皮革的藤甲虽能保护她的身子,也不影响她纵马打球,到底质地沉重,也难以透气,如今身上出了汗,更是捂得难受。 隋彦看罢马球赛,安排了几件要紧事,便约定王回他府上。 定王瞧阿殷脸色红扑扑的全是热汗,猜得她身上更难受,便让她先回去,不必跟着。 这校场离城不算太远,阿殷待得身上汗稍微收了些,重新裹了貂裘在身,一路疾驰回去。到得住处,也顾不得喝茶润喉了,径直脱了外裳,请那两位丫鬟送了些热水进来,将满身腻汗尽数泡走。 激烈角逐后,身上的疲累也在热水中驱散,阿殷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没想到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她竟会打出满身的热汗。更没想到,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打球,棋逢对手的时候,竟是如此过瘾痛快! 泡完了穿好衣裳,走出去才见桌上多了两盘糕点。 门口侍立的丫鬟过来为她斟茶,道:“隋小将军说姑娘打完马球必定饥饿,先用些糕点充饥吧。她还说姑娘在咱们这里的时间不长,今儿既然得空,该去街上多逛逛,瞧瞧本地风光。姑娘若是有意,只管去都护府里找她就好。” 阿殷被说得心动,匆匆拿糕点充饥果腹,便往隔壁去寻隋铁衣。 对于这位名闻京城的女将,阿殷满心都是佩服景仰,加之两人性情投契,将巩昌城内最有意思的街市逛下来,收获颇丰。从兵器铺中锋锐精悍的短刀,到首饰铺里造型有趣的北域钗簪,乃至当地特有的糕点美食,阿殷即便极力克制,待得最后看向随从的军士时,也有点惭愧了—— 两名军士,每人身上叠叠串串,竟各有二十来个包裹。 也不知将来会不会被传作笑谈。 阿殷顾不上那么多,同隋铁衣满载而归,回府后又将那两名军士重重谢了。 此时月上柳梢,站在中庭抬头望去,比别处更见爽朗明亮。 阿殷今日出去逛街市,动静闹得不小。她与秦姝和如松路上同行,如今又同住一处,总不能闷声不吭的独吞了,遂挑了几样糕点和有趣的小玩意,送去给她母子二人。 秦姝含笑谢过,感叹几句她和隋铁衣投缘也就罢了,倒是如松十分喜欢,缠着阿殷问清楚怎么玩,便自玩耍去了。 而在另一头,浓烈的酒气从破开泥封的酒坛散逸,火上架着的羊腿滋滋冒着油,香气四溢。 后晌的骄阳斜挂,照在宽敞的院落。隋彦取了半尺长的弯刀,割下已然烤熟调味过的羊肉递给定王,已被风霜雕刻了皱纹的脸上挂了笑意,“这么说,陶靖这女儿,倒是跟临阳郡主截然不同了?” “临阳郡主只知倚仗姜家势力骄横跋扈,陶殷却愿意舍下京城富贵自谋出路,不肯坠了志气,很难得。” “既然要做侍卫,身手如何?” “身手在同龄人里十分出色,加上应变机敏,假以时日,恐怕能赶上常荀。”定王因喝了酒,又是在舅舅跟前,言语之中掩不住的激赏。 赶上常荀吗?隋彦心领神会的笑了。 常荀的身手确实是很不错的,不过自家女儿隋铁衣的身手已然与他不相上下,早几年的时候,甚至还曾打败过他。当年定王也曾在旁观战,瞧见隋铁衣的身手英姿,虽也赞叹,却全不似今日这般发自内心、流露于神情。再论定王所说的不坠志气,隋铁衣身为女将率兵守卫疆土,难道就比陶殷差了吗? 陶殷这点本事就得定王激赏,恐怕背后还有旁的缘由。 而这点不合常理的缘由,隋彦思来想去,只觉得——他这外甥被那貌美独特的姑娘吸引了。 这是好事,隋彦自然高兴,满了两碗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上回收到家书,宫里谨妃娘娘想把太师的嫡长孙女给殿下做正妃,她的出身不低,教养想必也很好。怎么殿下就辞了?” “无趣。”定王举碗饮了两口烈酒,辛辣刺激的酒液一路从喉咙烧到胃中。这酒自东襄传来,在北庭极受欢迎。酒不算太浓,喝上十碗八碗也不见得醉,只是够辣够烈,在严寒冬日拿了陶碗喝,比玉杯中的绵软香酒爽快许多。 隋彦盘膝端坐,目光炯炯盯着他,“殿下见过那姑娘?” “见过一面。” “一面就知道无趣?” “嗯。”定王仰头将酒饮尽,眼中浮起深深笑意,“舅舅是想为母妃分忧了?” 隋彦哈哈大笑,“这事上我是有心无力。不过殿下已年过二十,却还是不肯娶亲,难道京城内外,天地广大,就没一个能入眼的?” 入眼的吗?那自然有。 定王笑而不语,拎着酒坛将两个空碗满上。 隋彦察其神色,“我看今日那个陶殷,殿下倒是挺上心。”见定王笑意更甚,便道:“我修书一封给谨妃娘娘,请她安排周全,殿下觉得如何?” “有劳舅舅费心。”定王破天荒的没拒绝,抬碗敬他,“只是请转告母妃,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这里自会安排,请母妃静候佳音即可。” 好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隋彦哈哈大笑,取过已然烤熟的羊腿。 * 定王回到住处的时候,酉时才尽。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盏,桌上放着个一尺见方的小小提梁食盒,揭开雕刻海棠图样的盖子,里头共有四层。每层一个精致的碟子,里头整齐码放几块糕点。他扬声叫门外值守的夏柯进来,问其来处。 夏柯回禀,“是琪芳院送来的,说陶侍卫今日跟隋小将军去了街市,选这些糕点,请殿下得空时尝尝。” 原来是陶殷买了送的,定王也听说她后晌去了街市,只是未料她和隋铁衣如此投缘,笑着暗叹之际,手已经不自觉的伸向碟中,取了枚糕点送入口中。 倒还算好吃。他挥退夏柯,每样尝了两块。 今晚喝得酒委实太烈,他这一路吹风走来,竟渐渐涌上了后颈。胃中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又慢慢回来,浑身上下都似有些热了,定王诧异于这酒的后颈,倒了两杯茶灌下去,竟是没有半点用处。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没过片刻便消停下去。 定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觉得屋里闷,过去开窗透气,瞧见外头站着的人时,却愣住了,“陶殷?” “殿下!”阿殷拱手,像是要值夜的样子。 “今夜无事,天气又寒冷,不必值夜。”定王免了她的苦差,回头见那提梁盒,便道:“糕点味道不错,只是桌上乱,剩下的归在一盘,将这食盒带回吧。” 阿殷应命入屋,瞧着那食盒眼熟,想了想,似乎是在琪芳院见过。精致的碟子里,糕点每样剩了一两块,却跟她买的一模一样,她有些诧异——这糕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儿来,她不曾送过,难道是秦姝转赠的?殿下向来不喜秦姝送东西,怎的这回却开口夸赞? 这疑窦压在心里,阿殷并未唐突询问,到水盆边洗手擦净,寻了个盘子,将剩下的糕点整齐码放。 定王就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她姣白的后颈,她垂首时背脊微微向前倾,划出秀美的弧度。腰肢藏在侍卫衣袍之内,便显得衣裳有些宽大,令人遐想掩藏于内的纤细。甚至她的手,握在红漆上,指节匀称秀美,更见白嫩,若是握在手中,怕是极柔软的。 那种躁动愈来愈明显,就连思绪都有些难以控制,定王甚至诧异于这古怪的命令—— 食盒放在这儿能碍什么事?他非要她带回去,不过是寻个由头同她独处罢了。 心意既已洞明,他站在阿殷身侧,道:“陶殷。” “殿下有何吩咐?”阿殷已经收好了食盒,一抬头发现他近在咫尺,满身的酒气清晰可闻。 “陶将军说你尚未许下人家——”定王只觉得阿殷身上有古怪的力量牵引他似的,越靠越近。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可有中意的人?“ “卑职……”阿殷绝未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瞪大了眼睛看他。 心念电转,她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定王忽然凑近,然后,亲在了她的脸上。 滚烫的唇触到温软的脸颊,酒气随他的呼吸蔓延过来,阿殷脸上登时灼热起来,彻底懵了。 定王的唇像是在她脸上眷恋的磨蹭了下,旋即扶住她的肩膀,胸膛靠过来,像是要将她困在怀里。他的声音低沉又正经,却像是极力克制什么,“想必你还——” “殿下!殿下!”门外忽然响起了女子焦急的声音,定王声音一顿,不悦的皱眉。 “殿下,小少爷出事了,求你去看看!”外头女子的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进来,满含慌张。 定王此时只觉得满身血液似乎都被那烈酒烫热了,大抵是烈酒后颈大,甚至思绪都有些昏沉迟钝了,能清晰感受到的,却只有她的气息。入梦数回的美人已然被困在怀中,他的心从未跳得像如今这般快。本是极好的契机,奈何外头的声音太聒噪,吵得人心烦。况她口中提的是如松,那是崔忱留在世间唯一的骨肉。 定王皱眉走至门边,“何事?” “小少爷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的,郎中也瞧不出缘故。殿下,殿下求你快去看看。” 定王对着丫鬟有印象,是秦姝身边的。 然而秦姝此人居心不正,定王纵然关怀如松,却还不至于闷头就冲过去,问道:“先把事情说清楚。” “今日后晌陶姑娘送了些糕点过来,小少爷贪吃就多用了些,原本也没什么,谁知方才突然说腹痛,接着就吐起来,脸都白了。”那丫鬟满脸焦急之色,跪在冰凉的地下重重磕头,“殿下,殿下求你过去看看。” 定王闻言大惊,一则为担忧如松,二则因此事牵扯了阿殷——秦姝居心叵测,若以此诬陷阿殷,也是个麻烦。 他不再耽搁,转身取了斗篷,带上神思恍惚的阿殷便匆匆走向琪芳院。 琪芳院里静寂无声,正屋的门紧紧掩着,丫鬟匆匆跑过去开了门请定王进去,却将阿殷拦在了门口,“小少爷病了不能被打搅,姑娘请留步。”说罢,竟是阖上了屋门。 阿殷尚且被定王突兀的亲吻震得恍惚,便懵然留步。 而在屋内,定王方一进去,便觉浓烈的甜香扑鼻而来,有些呛人。 此时也只酉时二刻,不算太晚,屋子里没太大动静,只有西次间似乎有孩子呕吐的声音传来。定王心中记挂,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异常,立时驻足——那声音固然是孩子呕吐的声音,可这屋中太过安静,着实异常。 若搁在平时,他还未进门时便能觉出异常,而今日头脑略微迟钝,进门后又被香气熏,被声音所惑,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 悬着的心忽然归于原位,他并未前行,只开口叫道:“如松?“ 第31节 “殿下总算来了。”回答他的不是如松,却是绵软的女子声音。 秦姝? 定王循声望去,就见绣帘之后走出个女人,身上披了件薄纱,赤着双足走来,身上只穿件嫣红色的肚兜。 “如松无碍,只是我等了殿下许久。”秦姝的声音极软极媚,又细又柔的腰肢微摆,双眸缠着他,缓缓走近。 屋中的香气馥郁得让人难以呼吸,方才的昏沉在此时陡然剧烈起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叫嚣着冲向脑海,像是有人在体内点了火。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定王自然明白,他最初的担忧消去,瞧着渐渐走近,柔媚万分的秦姝,终于理清了原委,怒声道:“那糕点是你送的!” “殿下英明。”秦姝与平日的守礼模样截然不同,眼神似有娇羞似有大胆挑逗,就连声音都十分惑人—— “我备下那样柔软的糕点,就是为了殿下。其实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比糕点还要好吃很多。殿下不妨,尝尝?” 柔媚到骨子里的声音如同魔音,她解开身上的薄纱,连同浓烈的香气蛊惑人的心志。 秦姝看向眸中通红的定王,笑得愈发柔媚惑人。 苦心孤诣的等了这么多天,总算寻到了合适的机会。那盘糕点里的□□分量并不重,不过有阿殷在,必然能勾起定王隐秘的*。而只消火苗被点燃,有了这屋内浓重的熏香助力,立时就能蔓延成火。她对于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更何况今日定王还喝了酒,酒催药效,任他有再理智的心神,也熬不过这活色生香的诱惑。 只要他忍不住碰了,那么不管他过后是否懊悔生怒,都不重要。即便此事惹得定王憎恶,她也有办法掐住死穴,磨着他将她纳入王府。 反正她求的,不过是光鲜亮丽的身份,让她既能摆脱崔家,还能享受旁人给不了的荣华。 馥郁香气熏得人神智都散了,定王极力克制,看穿秦姝的心思后立时怒不可遏。 山岳般的身形猛然扑过去,绕开秦姝扯下厚重的绣帘。 未待秦姝诧异出声,定王便将帘帐重重砸在她身上,隔着帘子用力捏住她的脖颈,“你找死!”定王捏住秦姝的脖颈,怒不可遏。 ☆、第35章 12.30 秦姝的脖颈被用力捏着,呼吸险些难以为继。她涨红了脸,方才的镇定与媚色消失无踪,只是惊慌的看着定王——那位眼中赤红,如有火焰翻腾,手下的力道却重得吓人,像是要将她的脖颈捏断。 她大惊之下忙伸手想挪开定王的铜铸般的手臂,却撼动不了半分,喉中只是“嗬嗬”作响。 “饶……饶……”断续的恳求,满含恐惧。 定王满面怒色,将她往后推开,收回手臂,怒声道:“如松呢?” “殿……殿下……”秦姝腿脚发软踉跄,险些跌坐在地上。动手之前曾揣度过定王的诸多反应,却绝未料到这种。她以为,即便定王恼怒之下来掐她的脖颈,柔腻软滑的触感也会击溃他的理智,谁知道,他竟会在中间隔上粗厚的帘帐?脖子痛得快要断掉,背水一战、斩断退路求来的唯一机会,秦姝自然不肯放过,决定转变战术。 她靠在旁边的漆柱上,声音已然沙哑,“如松他,他很好。殿下——”她眼中立时滚下泪来,“我这也是迫于无奈,求殿下,看在,看在先夫的份上,不要绝了我的路。” 迫于无奈? 定王怒气满胸,斥道:“谁曾迫你!” “崔家,是崔家。”秦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水掉落得更疾,“殿下也该知道,先夫虽与殿下交好,但崔府上下,从国公爷、老夫人,到世子爷、大嫂,谁不是向着太子的?老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三弟是金城公主的驸马,阖府上下,谁不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当年他在的时候,我还能勉强立足,可如今,殿下你可知我母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哀哀哭泣,将处境全怪在了定王的头上。 定王被药物所激,浑身上下似有火烧,然而今日之事必得有个了断,否则便是无穷后患。 他猛然抄起旁边的铜制香炉,用力掷向窗扇,随着一声闷响,窗扇被击出个大洞,立时就有冷风灌进来。 那一隙的冷风牵回了定王的清醒神智,他目光渐渐阴沉,盯着秦姝,“所以你便使这龌龊手段?” “殿下你想想,崔府中谁不是身份尊贵,出身名门?就只有我出身低微。当年他任性行事,本就惹得国公爷和老夫人不满,这些人不去怪他,反说是我不知规劝,德行有失。自他战死墨城,整个崔府里,还有谁给我和如松撑腰?我那位大嫂是什么身份,殿下也知道,她原本就看不起我,这几年里更是处处欺压。”秦姝像是受尽了委屈,大抵是怕冷,将身上的绣帘裹得更紧,哭道:“我守着如松四年,还不够吗?殿下难道以为我天生下贱,不要脸面?若不是走到绝路,谁愿意用这般手段,自轻自贱。” 她的话真真假假,定王不去细听分辨,只冷声道:“仲诚临死的话我曾如实转达,你不肯留在崔家,自可改嫁。” “改嫁?”秦姝哀哀的笑了一下,双目盈满泪珠,全然是孤苦无依之态,“殿下觉得我能嫁给谁?谁敢娶皇后亲姐姐的儿媳?谁敢碰柱国公家的寡妇?京城内外,谁不是拜高踩低,但凡有些势力脸面的人家,谁又会娶个寡妇?殿下,除了你,谁还愿意收留、照看我?” 这话未免强词夺理,定王反倒冷笑了出来,“你是想改嫁再入公府侯门?” “不然呢,殿下觉得我该嫁到哪里去?我不到十六岁就嫁入崔府,生下了如松,难道如今还要低了身份,嫁到小户人家去吃苦?”秦姝像是觉得此事极为好笑,边哭边落泪珠,“若是如此,我当初又何必嫁进崔家,去辛辛苦苦的守这个寡。殿下可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处处要看人的脸色,处处受人欺压,府里哪怕是个丫鬟婆子,都知道我没人撑腰好欺负!” 难以在崔家立足,又不肯下嫁吃苦,公府侯门里没人愿意娶个寡妇,除了定王,还有谁能给她荣华? 毕竟,当年崔忱是为了救他才死的!若非如此,有崔忱在,她也不会落入这般境地。 秦姝觉得理直气壮,看着定王的时候,倒像是看着忘恩负义之人,“殿下也记得先夫是怎么死的。他是为救殿下而死,殿下答应他照顾我,难道要食言吗?先夫舍了性命救殿下,殿下难道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她看着定王木头般情.欲渐消的眼神,心知即便弄尽姿态他也不会入觳,便裹紧了衣衫站起来,将勾人媚色收去。 定王看着绣帘烘托下的那张脸,极度的愤怒渐渐转为好笑,继而是失望悲愤。 他的挚友爱着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不值得,真不值得! 她不肯受委屈,她要改嫁,这些都不算什么,定王从没觉得秦姝该一直守寡。甚至她舍不下富贵,想要银钱,若是坦坦荡荡的来说,他也愿意给她,这几年里他给如松的东西,不全都照单收到她名下了吗?可她竟然会为了荣华地位,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做出这样恶心人的事情!甚至在诡计失败后,露出这般挟恩图报的嘴脸。 她以崔忱遗孀的姿态出现,却将崔忱置于何地? 当初的崔忱,真是被那副善解人意、温柔多姿的表象骗昏了头! 墨城之战,崔忱舍命救下他,定王绝不会忘记。然而那是崔忱的恩情义气,与她秦姝又有何干系?她做出这般龌龊事情,居然还有脸以崔忱的遗孀自居,要挟他报恩?她就不觉得恶心? 定王强压怒气,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她,冷声道:“夫人此举,着实辜负仲诚之心。” “辜负?”秦姝咀嚼着这个词,徐徐道:“我辜负了他,他难道没辜负我?明知我在府里处境艰难,却还是丢下我去了墨城。他舍弃性命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和孩子该怎么办!他既不顾念我,我又哪来的本事顾念他。”她渐渐站直了身子,受尽委屈后生出的偏执念头全然道出,反倒觉得无畏无惧。只是毕竟忌惮定王的怒气,说话时也软了姿态—— “殿下既已说得明白,我也不敢再做奢望。殿下必定鄙薄我轻贱,笑我攀附,我索性将话说明白,若不是他,当年我还是能寻得别的去处,也不至于守寡受辱。事已至此,崔府我不会再待下去。殿下若还有些良心,恳请多照拂我些资财度日,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 向她还崔忱的恩情?定王怒极反笑。 即便见惯了朝堂上官吏攀附的种种嘴脸,然而从挚友遗孀身上看到这般姿态,却还是让他觉得失望。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崔忱捧在心尖。她有什么资格,来挟崔忱的恩? 话都懒得说半句,定王抬步就想往外走,秦姝怕失了机会,忙三两步上前,跪地去抱恳请,“殿下!” “我会照顾如松,但你——”定王低头盯着秦姝,一字一顿,“不配。” “殿下!”秦姝还想再说,身子前倾去抱他的腿,未料定王猛然抬腿,脚尖勾起时,将她直直踢飞了出去。胆大包天给他用春.药,以阿殷的糕点做诱饵,乃至此时她对崔忱的态度和嘴脸……积攒强压许久的怒气在秦姝碰到腿边袍角的时候再难控制,定王悲愤又恼恨,怒气倾泻而出,绝无犹豫的将她踢了出去。 不值得,绝不值得! 秦姝的身子直直撞向后面的桌案,定王头也不回,大步出了屋子。 阿殷还在屋外站着。她听见窗户上的闷响时便觉得不对,然而没有定王的召命,也只能在外站着。 等屋门掀开,瞧见定王身影时,她才悄悄舒了口气,旋即诧异—— 定王面上发红,脸色却又阴沉得像是能冻成寒冰,满是怒气。他通红的眼睛迅速扫过,瞧见阿殷的时候却又避开了,只将步伐迈得更疾,腿脚似乎有些僵硬。 阿殷从没见过他这样,不放心,追到了门口。 定王的脚步稍顿,脸上凝着寒冰,两颊却是病态的红色,赤红的双目仿佛有火焰。他盯着阿殷,声音有些发哑,“回去歇下。防着秦姝,绝不可理会她。”夜里刺骨的寒风刀子般刮过去,冻得阿殷脸颊冰凉,却丝毫没吹去他脸上的温度。甚至呼吸都急促凌乱,粗重异常。 不待阿殷答话,他嘱咐完了拔腿便走,仿佛有什么事迫切等着他似的。 昏黄的灯笼照出暗夜里萧条的甬道,阿殷等定王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满怀疑窦的回屋。 显然方才屋里发生了什么,定王进去时为如松担忧,出来却那般异常,又不曾叫郎中…… 倒了杯茶坐在窗边,凝神听了半天,正屋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没过片刻,却是冯远道带人过来,站在屋外向秦姝禀话,说定王担心如松身体,安排他将如松带过去住。过了会儿秦姝遣丫鬟出来,说如松才睡下没多久,请冯典军小心抱过去,打搅殿下了云云。 如此一番闹腾,等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夜色已极深了。 阿殷今儿打马球极累,方才又被定王突如其来的亲懵了,此时睡意困顿,躺下去翻腾半天睡不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定王的脸,突然凑过来亲住她,呼吸蔓延。 虽说前世命短,算起来她也活了两辈子,却还是头一回被人亲。 而且,定王竟然会亲她?这位殿下今儿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 心里头小鹿乱撞,阿殷翻来覆去,摸不透定王的心思。他难道是看上她了?可瞧着又不像。况他是王爷之尊,京城中多少公府侯门的贵女,多少端方贵丽的才人他都看不上,眼光必然是极挑剔,甚至苛刻的。阿殷虽对容貌自信,却还不至于盲目,平常顶着这张脸来去,兴许能叫定王看得顺眼,然而扪心自问,却也没本事打动他的心。 那可是皇家尊贵的王爷,是武将尊崇、战功卓著的杀神。 而她呢,不过是郡主府上地位尴尬的庶女。 今晚那突兀的亲吻,大抵是因喝醉酒,一时兴起的缘故。瞧他从秦姝那儿出来,不就是半眼都没多看她吗。 真可恶!她是侍卫,又不是通房丫鬟,他说亲就亲了?迟早要把账算回来! 阿殷暗恨,拉起锦被遮住半张脸,将定王的面孔驱出脑海。 此时的定王,却坐在浮满冰块的浴桶中,眼前脑海,全是如画的眉目,和被偷亲后愣怔懵然的表情。 * 阿殷次日如常往定王那边去上值,到得门口,才见外头站了数名军士。 定王竟然也在院里站着,穿了身黑光铠,头戴盔帽,腰悬长剑,因为生得高大挺拔,便格外威仪。此时的他格外严肃,面上半点表情都无,正稍稍俯身同如松说话。四岁的孩子精神奕奕,穿戴得格外精神,仰头望着定王,不住点头。而在两人身后,则是同样披挂整齐的冯远道和夏柯。 这大清早的,是要做什么?要去打仗也不必带上孩子啊。 难道是要去请崔忱的衣冠冢了?只是怎么不见秦姝? 阿殷大步上前,冲定王抱拳行礼,脸上也是同样严肃的表情,“卑职参见殿下!” 定王起身,肩宽腰瘦,被那铠甲一衬,愈见雄姿英发。他看一眼阿殷,像是全然忘记了昨晚的突兀行径,眼中几乎没有波澜,“我带如松去墨城,路途遥远,你歇在这里。”见外头军士来报说马已备齐,便牵着如松抬步往外走。 五六位军士呼啦啦的跟过去,不过片刻,就只剩阿殷独自站在那里。 她满心以为定王既然路途遥远的带了秦姝来到北庭,便是要她亲自过去请崔忱回京。谁知道此时突然出行,却只带了个四岁的如松?秦姝都还没梳洗完呢,阿殷出门的时候还看见她的丫鬟出来泼洗脸的残水,想必秦姝并不知道定王这里的动静。 想想昨晚“如松呕吐”的峰回路转,阿殷觉得,必定是秦姝做什么事惹得定王生气。 只是定王也太能迁怒,既不通知秦姝,也不通知她,叫她今早白跑一趟。 自从成为都督府的侍卫,阿殷做事便是勤勤恳恳,即便偶尔定王宽大体恤叫她休息几日,也是提早一两天过去上值。说不上形影不离,但只要是她上值时,定王出行总会点她随行,今日来这么一出,着实叫人心里不舒服。难道是为昨晚的一时兴起,定王自觉不妥,决定要远着她了?这可怎么行! 闷头丧气的回到琪芳院,阿殷胡思乱想了好半天,没理出个头尾,索性去找隋铁衣。 这位女将军风姿飒然、胸怀宽大,阿殷见着她的时候,便觉开朗许多。同她相处半日后,更是豁然开朗,将今晨的纠结揣测抛在脑后。 是夜人定时,前往墨城的人马才回来,定王带着如松去了隋彦处,只有冯远道和夏柯率先回来歇息,却都是脸上冻得发青。 彼时阿殷才辞别隋铁衣回来,路上碰见两个人瑟瑟发抖的模样,难免意外,“原来你们也会怕冷?” “亏得你没去。”夏柯搓着双手,脑袋缩在衣领里,说话都像是在打颤,“原以为巩昌够冷了,谁知道墨城简直就是冰天雪地。尤其中间那六里长的峡谷,又要翻一座山,那风冰刀子似的直往铠甲钻,披毛毡都未必挡得住,能冻死人!我手脚都麻木了,得赶紧拿热水泡泡。” 阿殷听他描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旁边冯远道是曾经历过的,即便也冻得面色发青,却不像夏柯似的,只朝阿殷道:“殿下明日就要启程回凤翔,你收拾好东西,免得到时慌乱。对了——崔将军是定王的心病,他这些日子恐怕心绪不佳,做事多留心。” “记着了。”阿殷点头。 * 次日果然启程回凤翔,比来时仓促许多。 第32节 阿殷观察定王神色,也觉其格外严肃,自然不敢拿儿女心思来搅扰,抛了诸般杂念,只做个尽职的侍卫。 回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两倍,若遇见难行的路,定王便抱着如松骑马,命马车夫紧紧跟上,倒把里头的秦姝颠得七荤八素。 五日之后,凤翔城已遥遥在望。 定王却未入城,弃了官道绕城南下,天擦黑时抵达一处小镇,却未去客栈,而是进了处庄园。 这庄园在小镇东南,不算太起眼,门口有两位老仆迎候,接了定王的马,便引众人入内。 阿殷是随身侍卫,亦将马匹交给老仆,同冯远道、夏柯一道,脚步匆匆的随定王入内。转过两排飞檐翘角的屋宇,隔着片极大的空地,对面抱厦里有人迎出来,却是多日未见的常荀。他已然换了身行头,换下平常光鲜贵丽的锦衣缎衫,只穿件灰布长袍,见着定王,便带魏清等人上前跪迎,“殿下,末将恭候多时。” “打探的消息如何?” 常荀请定王入屋内,冯远道和魏清带着阿殷、夏柯把守在屋门口,不许旁人靠近。 这庄园到底比不上都督府,隔音不够,里头说话的时候,外头就能隐约听到。闲杂人都被拦在两三百步之外,阿殷站在门口,留神守卫的间隙里,便不可避免的听到定王和常荀的谈话。 即便内容是推测预料到了的,等真听见详细时,阿殷却还是惊讶—— 常荀在定王走后便潜伏在此处,暗里留心眉岭的动静。那边的匪寨原本逃遁一空,待定王离开时,却陆陆续续有山匪回来,起初只是些不起眼的毛头小山匪,常荀按兵不动并未打草惊蛇,待得半月一过,暗里就有些匪寨中主事的回去,而其中有个人,竟是判流放后在烟瘴之地“身亡”的石雄! 阿殷并不知这石雄是何人,听常荀和定王说了半天,才闹明白他的身份。 当年景兴皇帝在位时,曾有过一位十分倚重的将领,名叫石盛。这位草莽出身的将军也算是个英雄,从普通的士兵做起,在西境十数年,积累军功无数,只是无人提拔,郁郁不得志。后来景兴皇帝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加以重用,石盛也是当时排得上号的名将,对景兴皇帝更是忠心不二。 后来景兴皇帝禅位给当今的永初帝,虽则皇位顺畅交接,石盛却藏有怨意。 平常倒也罢了,这位大将军功高之后难免自傲,爱喝点酒。喝多了管不住嘴,便妄议朝政,数次对人说当今皇上登基,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逼宫,景兴皇帝是为顾全大局才禅让皇位,以保天下黎明百姓。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传到永初帝的耳朵里,自然惹得龙颜震怒,于是翻出许多石盛的旧账,将其斩首。其膝下满十三岁的儿子,全部流放东南烟瘴之地。 石雄便是石盛的次子,据说当年流放后挨不住瘴疠,重病身亡。 谁知道,如今他却摇身成了山匪,藏身在北地的匪寨中? 除了石雄,常荀还报了两三个名字,皆与景兴皇帝有关。这么多景兴旧人藏在凤翔,姜玳又宁可舍了周纲、周冲两处大匪窝、拼着自己被处置,也要力保眉岭不被注意,后头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定王听罢常荀之言,语声愈来愈沉,愈来愈冷。 末了,常荀问他将如何应对,定王便道:“前几日在北庭收到急信,父皇已派遣左武卫大将军樊胜暗中前来凤翔,届时与我会和,共决此事。眉岭藏奸已有铁证,切莫打草惊蛇,只盯紧即可。” “樊胜可是皇上的心腹!”常荀讶然,“皇上是从哪里听的消息,竟会派他前来。“ “我虽请先生向皇上进言,却拿捏了分寸,火候不够。父皇如此重视,恐怕——”他声音压低,道:“是高元骁所为。” “高相不是与东宫走得挺近?” “高元骁与高相不同,可以审慎用之。” 常荀默了半天,才道:“也是,若非皇上青睐的高元骁进言,皇上也未必就会信了殿下。” 两人商议完毕,便各自歇息。因此前高元骁回京时带走了一半侍卫,常荀又分了些人手在眉岭盯梢,此时定王身边也只剩十名侍卫,加上左右两位典军,共十二人。此处比不得都督府防备森严,夜间更要加紧巡逻,便分了各自职责,魏清和冯远道各带四人在外围轮班巡逻,剩下阿殷和夏柯,轮流在定王宿处值守。 ——这庄园后院里安排了秦姝母子,因雇了当地几名壮汉看守,又在夜间巡逻范围之内,倒也无妨。 冬日天寒地冻,在屋外吹着寒风站半天能把人冻死。定王自非苛待下属之人,便命值夜的人到屋内,以免夜里受寒耽误事情。这屋子建得深,他寻常起居都在内室,议事又在西边宽敞的侧间,东边空置着,侍卫在此值夜,哪怕是开个窗户,也两不相扰, 这晚阿殷如常上值,进屋后呵手才关上屋门,就见定王站在里面,像是在等她。 这几日事多,两人还不曾单独说过话,阿殷见其眼神,心头一跳,抱拳问候:“殿下。” ☆、第36章 12.31 屋内笼着暖热的火盆,定王脱了外头的厚罩衣,换了件玄色长衫。白日的严肃威仪在此时全然收敛,他状若随意,问道:“后院一切无恙?” “一切无恙,请殿下放心。”阿殷道。 后院里住着秦姝和如松母子,秦姝倒不算什么,如松却只是个孩子,自需精心照料。定王自离了北庭,便叫阿殷每日往如松那里去两回,看他身子如何是否有不悦,像是怕孩子出事似的。好在秦姝虽然风寒未愈依旧卧病,如松那里还活蹦乱跳的没什么差池。更要紧的是,在母子二人的院落之外,隐蔽处还囚着个要紧的人物——薛姬。 自定王将她从百里春请到都督府,薛姬就再没能回去。 原先百里春的女老板还曾打着姜玳等官员的名义探问过,常荀使些银两打发走,待得姜玳等人失势后,女老板便再也没有出现。及至定王前往北庭,常荀便将薛姬带走,囚在此处。这女人的来头像是不小,来日回到京城,恐怕还能有大用处。 阿殷晚间亦住在后院,常荀便叫她早晚去那边瞧着些,加层防备。 定王听罢颔首,又问几件关于如松的琐碎事,阿殷如实回答,见定王是要倒茶喝的样子,忙过去代其劳。 倒好茶双手奉上,阿殷回过神就见定王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站姿位置皆十分熟悉。 阿殷一愣,就听定王问道:“巩昌的那晚,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如春雷撞进阿殷的耳朵里。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晚。刻意摆出姿态唤起记忆,无非是提醒那个贸然出现的亲吻罢了。 阿殷定定神,行礼道:“还请殿下明示。” “我亲你那晚。”定王直言不讳。 “那晚殿下从大都护处回来时已经喝多了——”阿殷尽力让声音不起波澜。 “不,没喝多。”定王却打断了她,从阿殷掌心接过茶杯搁在桌上,徐徐道:“我是认真的。” 阿殷被这直白的话震懵了。 自认识定王以来,她听他说过许多话,哪怕是下杀伐之令、议诡谲之事,那些话都不及这句让她震撼。不止为了言辞,更为其态度——高贵冷肃的王爷,令行禁止的杀神,他向来都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仪态度,而今却是面色和缓,语气如春,仿佛是极认真的解释,与平常判若两人。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说他是认真的? 她双唇微张,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与他目光相交,对面深邃清炯的眼神中像是渐渐燃起火焰,令阿殷不自觉的面上发热。 “殿下……” 定王俯身靠得更近些,低声道:“你意如何?” 咫尺距离,他的胸膛近在眼前,熟悉的气息压过来,叫人心慌意乱,也叫阿殷霎时想起许多记忆——铜瓦山下假扮夫妻环住他的腰拥抱,旅途客栈里雪夜喝酒,她醉后抱着他的手臂,甚至靠在他怀中,以及那个叫她心猿意马、思绪难平的亲吻。这些举止对姑娘家来说着实越矩,她却在当时没有深想的做了。大抵内心深处,也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才会寻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个男人无人可及,无疑对她有着强大的吸引,让她在不自觉中退让,毫无察觉的陷入。 然而他将来会是皇帝,或许还会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他会居于至高的帝位杀伐决断,威仪不可侵犯,那时的他,必定与今晚泄露的些许柔情不同。 他这“认真”能持续多久,阿殷着实不知道。 阿殷努力克制着狂跳的心,压下隐然的欢欣羞窘,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回答,“卑职敬重殿下,决意跟随守卫,从无二心。殿下若有差遣,卑职也会尽心竭力。只是这事,”她握紧双拳驱走芜杂的念头,沉声道:“殿下或许觉得一时新鲜,才会有此念头。卑职却清楚自己的分量,绝不敢存非分之想,能跟随殿下左右已是卑职之幸,绝不敢再求其他。” 她在理智驱使之下说得义正言辞,然而脸上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红,像是有炉火在旁边烤。 半天没等到定王的回答,他锁在她脸上的目光却叫她心慌意乱,于是阿殷拱手就想转身,“卑职该值守了。” “陶殷。”定王却伸臂拦住她的去路,嘴角不知何时浮起笑意,瞧着她通红的面颊和羞窘之态。 相识以来,她向来都是姿态昂扬,笑容明朗,只在那晚醉酒后才露出些娇憨情态。定王是庶出,知道这身份的难处,更何况她还是郡主府的庶女,自然比别人更艰难,也比别人更懂事、更有志气,有时候看其举止,竟跟十七八岁的人相似。十五岁的少女像是挺拔的青松,难得今晚露出羞窘情态,定王瞧着她的面容,头一次发现姑娘家羞涩起来,竟是如此动人心魂。 他凑得更近,“那也是在我身边值守,你还想去哪里?” 他的语气固然一本正经,话里的意思却可恶,阿殷回头,分明从他眼中看到戏谑与促狭。 她从不曾被人这样瞧过,更没想到定王那么严肃威仪的人,竟会流露这种神情。招架不住的羞窘被转为薄怒,她杏眼圆睁,自认为极具气势的肃然道:“殿下,卑职尽心竭力守卫左右,只是想忠于职守,尽侍卫的本分。卑职当初投靠殿下,也并非有其他图谋,殿下一时兴起的盛意卑职愧不敢受,还请殿下能体谅。” 说罢,转身便往窗边走,忽觉背后似有动静,知是定王偷袭,连忙斜身躲开。 未及她再度开口,定王却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忽然就闪到她面前,猝不及防的又亲向脸庞。 阿殷目下还只是个兢兢业业的侍卫,对这位杀神心存敬畏行事谨慎,自然不敢还手,往后躲时不及他来得势猛,被亲了个结结实实。兴许是头一回偷亲姑娘,他的力道失了分寸,唇落在阿殷脸颊,坚硬的轮廓却也将阿殷侧脸撞得隐隐发疼。 这横冲直撞,偷袭耍横,哪是王爷做派! 阿殷羞而为恼,更不肯平白被他占了便宜,抬掌便推向定王胸前。 定王应变极快,侧身躲开袭击,继而故意欺身向前。 两人相距极近,变招也快。阿殷身形灵活,使个花招引开定王目光,不进反退,仗着身材稍矮,自他腋下疾撤,而后侧跃数步,站在窗边拱手,“殿下,冒犯了。” 定王没有再追,饶有兴味的瞧着窗边修长身影,“我亲过你,你就是我的人。陶殷——”他恢复了惯常的端然姿态,只是目光依旧灼灼,“来日方长,你会改变心意的。不,应该说,你会看清心意。”说罢,竟自冲她笑了下,继而抬步往内室走去。 那背影高大挺拔,一如往常。经过灯台边,他挥手熄了灯烛,继而从里面取了件大氅扔给阿殷。 “夜间风寒,别着凉。” 阿殷将那大氅抱个满怀,低头一瞧,却是女子的样式,她也不曾见过。 方才没躲过偷袭亲吻,被定王轻易得手,着实丢脸面,即便后来从他手下安然撤离,到底没能扳回来。她不能冲回去跟定王再试身手,只好扬声赌气道:“卑职不会!”到底还是记挂着身上职责,将那大氅披了,依旧去窗边守值。 ——围剿眉岭的事恐怕在等到樊胜之后就会开始,这些日子定王出入忙碌,也曾往眉岭去过几次,着实劳累。阿殷即便恼怒他这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却也不会因此耽搁头等大事。 仗着白日里多睡了几个时辰养过精神,她手握弯刀,专心值守。 * 樊胜抵达西洲的时候,已是腊月初五了。 他此行隐秘,并未惊动官府,只派个随行之人去凤翔城给常茂打个招呼,却不许常茂走露风声。 随即,樊胜带着身边十名挑出来的随行将士,按着约定到庄园里来拜见定王。 樊胜四十来岁的年纪,出身世家,自幼习武,十八岁进了北苑禁军,而后按部就班的升迁,后来被永初帝引为心腹,便领了左武卫大将军之职,极得信重。两下里相见完毕,便入抱厦议事。 常荀这边已将地形探明,将寨中底细也摸了个四五成,详细说罢,樊胜甚是赞赏。而后他转达皇帝圣意,说定王英果善察,懂得事权从急,皇上称赞有加,厚赏了谨妃娘娘。随即将随身印信等物取出,说了永初帝的安排,继而由定王安排常荀、冯远道和魏清三路分头去调兵。 阿殷暂时免了值守的任务,跟着冯远道前往虎关,点选精兵五十。由夏青和夏铮父子以巡查为由亲自带过来。 自上月别后,阿殷将如意托付给夏铮,如今重逢自是亲近些。回来的路上无意间说起南郡,夏铮说起幼时调皮捣蛋的事来绘声绘色,惹得阿殷笑个不止,到了庄园外的时候,唇角还挂着笑意,笑话夏铮幼时的顽劣。 正巧定王带着常荀出门,瞧见她春风满面的跟夏铮说话,目光不由一顿。 这头阿殷见着定王,哪敢胡闹轻率,当即正色下马,同冯远道一起复命。定王当时没说什么,及至晚间议事后阿殷跟着他回住处,他才斜睨阿殷,道:“跟夏铮谈笑风生,看见我就冷脸,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他当然不会吃了她,但万一行事不慎叫老虎发威,阿殷可招架不住——这位爷志在皇位,虽然还未曾明显表露,但行事果决,极少偏袒护私。阿殷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能得赦免,行事自然不敢越雷池半步。恭敬严肃的在他手下办事,这难道也有错了? 这些话不能辩白,阿殷陪着笑,忙解释道:“殿下威仪尊贵,卑职一向敬重,所以不敢嬉笑轻率,请殿下明察。” “哼。”定王轻嗤,进屋关上门,“回去吧。” 阿殷在外头抱拳行个礼,这才离去。 * 到得腊月十四,诸事齐备。 西洲各处都已渐渐进入年节的氛围,小镇上杀猪宰羊,集市热闹似一日。眉岭的匪寨里,土匪们等了许久见没什么动静,听说常茂初为刺史忙着理清案头事务无暇去理会匪寨,而定王据说已从北庭回了京城,剿匪的事情早已偃旗息鼓。如此平安无事,土匪们少了顾忌,人也渐渐回来,开始置办年货。 定王和樊胜筹备了许久,便择了腊月十五月明之夜动手。 此次剿匪不同往常,景兴帝既已知道眉岭屠十九的寨中藏着什么,自然不会掉以轻心,给樊胜的权力更大,各处精兵选出来,无声无息的从四面八方围拢,共有两千人之多。除了这些精兵,樊胜老将横刀一马当先,定王铠甲俱全威严压阵,此外常荀、冯远道、魏清和樊胜带的四位小将皆可带兵,从西洲征调的三位都尉也都各领一支,如此阵势,直将匪寨围入铜墙铁壁。 第33节 比起铜瓦山,这眉岭地形的险峻稍有不及,此前各处要紧地方都已安排了人手,待得号角声响,两千将士便齐声呐喊,举刀围向匪寨。这么多人来往,到底不会无声无息,匪寨里似已察觉动静,倒没有猝不及防之态,两处呐喊交杂在一起,声欲震耳。 阿殷此夜并未单独行事,只跟在定王身后,穿一副轻甲在身,纵马执刀,冲入匪寨后直往土匪要害攻击—— 按着定王的命令,眉岭的土匪能活捉就活捉,即便是个小喽啰,擒回去审问刨东西,也能比死了的管用。 两千精兵由十多位将领带头,自非土匪所能抵挡,通明的火把渐渐聚拢,被砍伤的土匪拿铁链捆在一处,或是哀声嚎痛,或是奋起反抗,寨里乱成一团。 阿殷虽已当了半年多侍卫,跟着围剿过刘挞、周纲的匪窝,却还未这般冲入人群厮杀过。 锋锐的弯刀抹过人的膝盖肩头,指向的全是关节穴道等要害,温热的血飞溅出来,染透衣衫。纵然这些伤都不会致人毙命,然而那四溅的鲜血还是令人心惊,她虽是死过一回,到底从未经历过这般围杀,手背上沾了别人的血,黏腻得难受。然而此等境况,只能勇往直前,不可有半点退缩动摇,她咬紧牙关,硬着心肠挥洒,胳膊却在微微发抖。 混战中马腿被土匪砍断,阿殷没了坐骑,腾身跃起,借着寨中房屋地势,腾挪辗转。 抬头看,定王铠甲之外披了件墨黑色的战袍,夜风里袍角烈烈,如山岳挺立,出手果断迅捷,重剑过处,土匪立即匍匐在地,痛嚎挣扎。血光在月色下格外鲜明,这场围剿几乎是碾压之势,除了山势地形难攻克外,余下的并不算太费功夫。 阿殷手中弯刀稍驻,猛然想起那些关于墨城之战的传闻。 从东襄人手中夺回城池时,据说死了两三万名士兵,斩敌四五万人。那个时候,定王也是这般手起刀落,直取人性命么? 阿殷记得那晚深雪喝酒,她曾问过定王杀那么多人会不会迟疑,定王笃定的说不——那些人都是军士,既然执刀而来,便是将生死都放在战场。执刀的将士沙场厮杀,是为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安居,生或死全凭本事,无需犹豫。 那么这些土匪呢? 若不及时清剿,待前世的事重演,就该是兵变后的浴血厮杀了,彼时不止军士厮杀丧命,更会有百姓无辜受难。 阿殷再不迟疑,提刀飞身。 这场围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匪寨中但凡能搜捕出来的,或死或伤,全都被军士清点记下。 那个叫石雄的人虽极力反抗,却哪能拼得过定王和樊胜等人?此时两肩被刺穿,拿铁索紧紧捆住,单独被几位都尉率军围住。除却石雄,另几位常荀提过的人也都被揪了出来,只是翻遍匪寨,却全无屠十九的踪影。 当场拷问几位山匪,才知道屠十九藏匿后不曾轻易现身,只说半年后若无动静再回来,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 定王和樊胜也晓得这个道理——屠十九是一寨之首,且寨中藏着景兴余孽,自然更为警惕。不等风波全然平息,铁定不会轻易现身。不过樊胜显然也不能平白拖着等他回来,如今既已捕获这些人,想要摸出屠十九等人的底细,却也非太难的事。回头对擒获的土匪,尤其是石雄等人严加审问,不愁画不出屠十九的相貌,届时顺蔓摸瓜,总能有解决之策。 此役全胜而归,擒获土匪三百余名,悉数带往就近的折冲府审问。 百姓直至次日才听说官兵突袭眉岭匪寨,将西洲最后一窝土匪铲除干净,自是拍手称快,称颂不止。 整整三日之后,对土匪的审讯才算全部完成。樊胜身负皇命而来,自然不止捉几个土匪这么简单,将石雄等几个要紧的人审讯掏净后交由定王带回京城交给皇上,他却还留在西洲,查访漏网之人。 这些都是永初帝旨意安排,定王也不插手,腊月二十那日,启程回京。 阿殷临行前将如意带上,想到京中父兄,竟自生出归心。这一路晓行夜宿,定王特地选了折冲府中几名悍将带些军士随护送,倒是无甚差池。只是腊月底下了场雪影响行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三十的晌午抵达京城外。 石雄等人早已在半路被皇上派来的队伍暗中接走,此时回城,也只定王带着常荀和随身侍卫而已。 一年时间晃过,阿殷竟还记得当初随定王离开京城时的情形。而今久游归来,巍峨城阙肃穆庄重,为年节奔忙的百姓商贩来往劳碌,街市上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已然早早挂起了红灯笼。两侧扑鼻的饭菜香气随风而来,是久违的热闹繁华市肆味道。一切仿佛都还是旧时模样,她却已不是离开时卑微无力的郡主府庶女。 阿殷站在朱雀长街,极远处皇城钟楼隐约在望,她握紧了马缰,勾出个笑容。 “先回府去,初五之后,来我府上。”定王恢复了往常的端贵威仪,侧头瞧着她,“届时,我会给你个职位。” 这个职位就是正式有品级的位子了,与她在都督府中临时的侍卫身份迥异。虽然不会太高,但对于十六岁的阿殷而言,能得到这么个职位,却是极有意义的。 从此之后,她便是定王府的人了,不管将来会否长留定王府中,定王府侍卫却会作为最初的烙印伴随她一生,荣辱沉浮,都跟这位殿下密切相连。而这一路往来,曾共同深入险境,也曾雪夜把酒,谈说往事,阿殷对定王的敬重早已深植于心,只要定王不舍弃她,哪怕他将来未必当皇帝,她也愿忠心跟随。 阿殷抱拳望着定王,目光明亮逼人,“卑职遵命!说罢便带着如意拨马告辞,心中隐约生出激动—— 虽然那座郡主府并非她喜欢的归处,但那里有父亲和兄长在等她,有久别的乳母在盼望她。还有那个该上刑场的临阳郡主,在等着她清算旧账。 ☆、第37章 1.1 即将入春,腊月底的天气也日渐和暖,照在人身上,依稀能嗅出春天的气息。 阿殷同如意每人背个小包裹,穿街走巷抵达府门口时,青石铺就的路面已扫得纤尘不染。门口两座怒狮威风凛凛,后面家仆踩着木梯,正在悬挂八角彩灯。见得阿殷回来,门房的老仆惊喜交加,立时迎过来,接了阿殷和如意的马,还未来得及派人去向内报喜,阿殷已经拉着如意匆匆进门。 满目喜庆氛围自然也感染了阿殷,绕过影壁后脚步匆匆,先往陶靖的书房扑去。 陶靖果然在书房里,正跟陶秉兰在架上寻书。 书房的门半开,后晌的和暖阳光斜斜照进去,他穿件墨色长袍,因身材魁梧,背后看着格外磊落。 听见院里的脚步声时,他回头而望,便见阿殷身如脱兔,步履如飞。 “父亲,我回来了!”阿殷扑入书房,朝陶秉兰朗然而笑,“哥。” 陶靖显然觉得意外,随即便是欣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将阿殷上下打量一遍,见其风尘仆仆,英姿飒然,似乎比十月离别时长高了些,又瘦了些,心中百味陈杂,“这一路可还顺利?没做什么事惹殿下不快吧?” “怎么会!殿下刚才还说,叫我过了初五去他府上,会给我个职位。”阿殷双手接过陶秉兰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喝了两口,道:“原以为雪后不好行路,恐怕赶不到除夕,到底还是赶回来了。殿下带人先入宫复命,放我回家歇息。父亲一切都好吧?” “都好。”陶靖含笑。 阿殷看向陶秉兰,他也一笑道:“京城中安居能有什么事,倒是你,父亲说你曾跟着定王殿下剿匪,还活捉了个土匪头子,听得我心有余悸。后来还说你要去北庭、去墨城,那都是苦寒之地,多少男子都不敢去的地方,父亲担心坏了。” 一年时间的分别相隔,从陶靖家书中得知阿殷成为侍卫还在剿匪时,他可是悬心了许多个日夜。再怎么故作淡漠,对同胎妹妹的挂念担忧都还隐藏不住。 “北庭很有意思的。”阿殷叫如意进来,搁下包裹摊开给他们看,“这些都是我在巩昌城里买的,那边的匕首和弯刀比京城的还要精致,也便宜。有京城里极少见到的风崖石和水沉石,回头可以做个砚台用。马鞭皮革,风土人情,都与这边不同,叫人大开眼界。要不是路途遥远,真想买上半车厢,回来慢慢玩。” 陶秉兰闻言失笑,“你这又不是出去游玩,怎么还买这些东西,千里迢迢背回来,也不怕沉。” 阿殷只笑不答,对面陶靖便道:“她出去这半年倒是长进不少。那边情形如何?” “殿下去墨城请回了崔将军的衣冠冢,回到西洲又剿了眉岭的土匪,只是屠十九不知所踪,还在追查。”阿殷没敢提樊胜等人,这也不是细说要事的时候,抓过水壶又斟茶饮尽,“今儿天还没亮就起来赶路,一路上水都没喝半口。如意比我还惨,没骑过快马,恐怕颠得骨架都要散了,快回去歇着吧。对了——”她又拿出封信递给陶靖,“这是夏都尉托我转达的。” 陶靖自接了信拆开看,阿殷便将一路见闻讲给陶秉兰,听得陶秉兰都有些动心了,笑如芝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常年待在京城里,倒不及你远游北地,见多识广。明年求得父亲允准,也该出去走走。” 三个人说了好半天的话,外面日头渐渐倾斜,陶秉兰才道:“母亲必定知道你已回来了,多耽搁下去难免惹出口舌,先去那边看看,你再回去歇着换身衣裳。今晚除夕,不能这样风尘仆仆。” 阿殷也觉天色渐晚,便在父兄的陪伴下,前往临阳郡主的住处明玉堂。 整个府邸皆浸在年节的喜庆当中,游廊下挂满精致的灯笼,朗柱窗上贴了春联窗花,精致现眼。因临阳郡主自恃身份性好铺张,冬日凋敝的树枝上也扎了彩花装饰,尤觉华贵。 临阳郡主已得了家仆报来的消息,这会儿端坐堂上,瞧见阿殷跟在陶靖和陶秉兰身后走来,眼底便聚起阴云。 阿殷如今更不惧她,进屋后行礼拜见,中规中矩。 临阳郡主满身绫罗,金银丝线彩绣辉煌,头上整套的赤金头面镶嵌宝石翠玉,一支飞凤步摇斜挑出来,衔着一串少见的粉色珍珠。她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将阿殷上下打量,也不叫她起身,皮笑肉不笑的勾起笑容,道:“我以为你攀上了定王,已是荣华满身了,竟也肯来拜我。我且问你,定王在凤翔时对土匪严刑逼供,构陷攀咬你舅舅,说他是勾结匪类、侵吞军资,这些你可知道?如今你舅舅已被革职查办,你居然还有脸来叫我母亲?” 阿殷倒是真不想叫她母亲的,仰起脸来,沉声道:“姜刺史所为,定王早已查得实据,朝廷依律论处,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临阳郡主满面怒色,“你说你舅舅被人构陷,是公平公正!” “律法公正,阿殷所言有何不妥?”陶靖伸臂将阿殷扶起来,脸色也是冷淡,“郡主久居京城不知外面情形,西洲匪患横生,官匪勾结,不止骗取军资,还收取土匪贿赂,瓜分赃银。这些事都有人证物证,三司会审,皇上亲自裁夺定下的罪名,革职还是皇室念姜侯爷劳苦功高,从轻发落。郡主若有异议,只管向皇上禀报,何必质问阿殷?” 他自归来后,便因姜家的事被临阳郡主闹了几回,如今看她似要刁难阿殷,更没好气。 临阳郡主闻之更怒,“哼,你可真会往外拐胳膊。三司会审,冤狱还少吗?定王构陷兄长,你也有份是不是?” 她又胆量底气指摘朝堂,陶靖却不敢妄议,将阿殷护在身后,道:“只是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难道不是攀龙附凤,想攀上定王的交情,另谋富贵?你们父女二人倒是齐心。不过陶靖你可想明白了,这座府邸是先帝赐给我的郡主府。姜家如何,这府邸便是如何,你这般行径,将来若是姜府受损,你也讨不到好处!”临阳郡主盯着他,眼中不复从前偶尔的情意流露,只缓缓道:“你记清楚,你是我的郡马,是我临阳郡主的丈夫!十多年前咱们就绑在一处,我若有损,你和两个孩子,谁都逃不掉。” 若放在从前,陶靖或许还会忌惮她的狠话,毕竟那时姜家势力如日中天,临阳郡主恃宠而骄,若当真要对两个年弱的孩子和他远在南郡的亲人下手,有孟皇后和姜家撑腰,他未必能够保得住。而今时移世易,儿女已然长成,阿殷更是比他原先所想的要顽强出色许多。皇上削姜家势力之心更是日渐明显,她临阳郡主,早已不是当年只手遮天、为所欲为的情形。 这般威胁,又能有几分重量? 陶靖冷笑,回敬道:“姜玳之事,原只为天理昭彰法网恢恢,我就没打算讨好处。” “陶靖!”临阳郡主怒而失声,“好,好,这就是我的郡马!” 她越过陶靖,盯向阿殷,因怒气而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和下来。她打量着阿殷的面容,竟自微笑了下,“即便你曾攀附定王,却也还是我的女儿。我不与你计较,回去吧。” ——这张脸果真是越长越像那个女人了,不知还会蛊惑多少男人。 十六岁的姑娘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自当她这个做母亲的安排。在府里能有陶靖袒护,若是嫁入别家,难道陶靖还能跟去插手? 临阳郡主看向陶靖,碰上他比从前更加淡漠疏离的眼神,像是冬日檐下结着的冰柱,锋锐刺人。十数年的夫妻,她原以为百般手段使出去,总能将这个男子征服,彻底成为她的郡马。她出身高贵,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所受荣宠,甚至比有些公主还有丰厚,她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得不到?然而光阴蹉跎,十数年的心事,竟然还是落了空。 他们父女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姜家,她可知姜家得知此事,是如何怒斥她的? 他可知这般行径,无异于往她背后狠狠查刀! 他既无情,也别怪她无义! 临阳郡主强压愤懑,看他父女二人时更觉碍眼,重哼一声转而往内室去了。 陶靖也不再逗留,叫陶秉兰自去书房整理书籍,却带着阿殷回了合欢院。 奶娘听得阿殷归来的消息,早已喜不自胜,迎至院外翘首期待。 阿殷与她久别,自然倍觉思念,不过既然陶靖有话要说,她也不想耽误,叫人去备热水新衣,便请陶靖进了次间。这算是她的小书房,地处僻静,窗外是开阔的一方水池,丫鬟们平常不能随便进来,算是说要紧话的好地方。 陶靖进屋落座,单刀直入,“西洲那边,情形到底如何?” “女儿推测的没错,眉岭果真有猫腻。我随殿下前往北庭时,常司马暗中留在西洲,发现其中藏着要紧人物——”她将石雄等人的事简略说了,继而道:“皇上不知是听了谁的劝谏,改了主意,竟派左武卫大将军樊胜前来,持密令从各折冲府征调两千兵马,活捉石雄等人。不过屠十九当时在逃,并未捉住。樊胜如今还在西洲追查,定王先行回来,带着那位薛姬。父亲,姜家这回,恐怕是真的能倒了!只是不知这些事何时会被摆上台面,我们还是该早些筹谋,不能被连累。” “不会太早,”陶靖沉声,“即便眉岭的事情都被查明,那也只是个窝藏犯人的罪名,即便姜家逃不出干系,皇上却也不能仅凭这点事情就处置了代王和寿安公主——如今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若理由不够服众,反而被代王等人煽动,朝廷就不会安宁。皇上不会这么轻率。” “所以他们谋逆的事情,暂时还不能翻出?” “除非能一击毙命,否则贸然出手,反会受害。” “父亲这两个月,可曾察觉什么?” “有蛛丝马迹,只是证据不足。代王与旁人不同,皇帝又是受先帝禅位登基,若要定代王的谋逆罪名,必得叫人心悦诚服,否则这蛛丝马迹只会被人说成构陷。况且既然有你说的那位薛姬,恐怕代王与东襄还有勾结,东襄兵强马壮,战力强劲,若是不先防着此事,若边将起了兵患,京城中又被代王煽动世家,内忧外患,皇上未必能够应付。” 阿殷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所以皇上现在只会按兵不动?那咱们只能先忍着郡主?” “也未必要忍。姜家是代王臂膀,皇上在收拾代王之前,必定会先拔了姜家,应该就在这一两年内。”他站起身来,安慰般轻拍阿殷肩膀,“我先前被皇上召见,此次上番结束,就会留在京城任职。阿殷,能处置临阳郡主的是皇上,我只消为他尽忠职守,待临阳郡主等人被皇上厌恨,寻个时机和离,岂不更能置身事外?” 和离? 阿殷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她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这么多年她都知道郡马无权和离,这根深蒂固的念头,让她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和离。可若能让局面变迁,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到时候皇上可能为维持颜面而重责陶家,但只要保住了性命,还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她朗然而笑,抬眼瞧着陶靖,眼中光芒闪动,“父亲言之有理!” * 至夜爆竹阵阵不绝于耳,厅外灯笼琉璃焕彩,厅内暖烛珠光朦胧。 一家人用过饭后,临阳郡主因正跟陶靖闹别扭,坐了会儿便觉得无甚趣味,推病回屋去了。 郡主府中以她为尊,她这里动身,丫鬟们自然呼啦啦跟随,战战兢兢的侍奉着,前呼后拥的随她回去。厅中的人立时去了大半,剩下陶靖带着兄妹俩,倒觉舒心。外头小厮应命点了爆竹,阿殷玩心大起,同陶秉兰点爆竹放烟花的玩了半晌,回到桌边时见陶靖在独自喝酒,陶秉兰取酒壶为他斟了,低声感慨,“父亲,将来咱们是不是可以去南郡过年?” 阿殷闻言稍怔。 离家一年,似乎陶秉兰也变了不少。往常临阳郡主盛怒气闷,他总还会过去劝解些,免得家里闹得太大,兄妹二人会吃亏。看今日两回,他却并未有什么动作,与从前对临阳郡主的恭敬态度迥异。 陶靖杯酒入腹,缓声道:“灵修在南郡孤单冷清,将来终须回去陪着她。” 第34节 灵修是冯卿的字,陶靖已经喝了一壶酒,脸色有些发红,瞧着外围还有侍女环列,便起身道:“走吧,咱们去书房。” 这书房内外都是陶靖挑出来的人,偌大的郡主府里,也就此处无需太避忌。 天上无月,星光暗淡,反将次第绽放的烟花显出绚烂多彩。陶靖这几年跟儿女聚少离多,而今说起当年与冯卿的旧事,竟自伤怀不已。好在儿女皆已长大,他终究是委曲求全的走了过来,圆了她当年的心愿。三人对坐举杯,是少有的畅怀圆满。 而在皇宫之内,笙箫丝竹入耳,妖娆舞姿入目,定王坐在案后,略有些心不在焉。 上首帝后并肩而坐,他的母妃坐在侧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被周围年轻的妃嫔们衬托,虽更有沉静稳重气度,姿容却稍显失色。她向来都是沉默收敛的性子,即便也是出身侯爵之家,兄长又守着北境重地,行事却向来谨慎,虽不得多少宠爱,却颇受皇帝的看重信任。 反观皇后,虽则年纪比谨妃还要长些,却是穿得格外庄重贵丽,雍容夺目。 歌舞渐歇的间隙里,太子起身敬酒,还是那些熟悉的殷勤话语,即便是献媚恭维,他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不过他表忠心的话说得天花乱坠,行事却终究担不起东宫之责,永初帝在宴会之前才狠狠责骂了他一顿,此时看着他,面色依旧不豫。不过有皇后在旁劝说圆场,加之他是皇帝亲选的东宫,永初帝生完了闷气,照样还是举樽饮尽。 待得宴罢,永初帝自有皇后陪伴回后宫,定王才走出文华殿没多久,太子带着太子妃便匆匆赶了上来。 “玄素,你站住!”太子喝了酒,又是兄长的身份,这一声喝命甚有气势。 “太子殿下。”定王徐徐转身,一贯的冷肃端贵。因为比太子高了大半个头,即便是躬身行礼,也让太子觉得态度倨傲。 “你做的好事。我去见父皇时顾念兄弟情分,对你满是夸赞,甚至还建议父皇嘉奖剿匪之功,重赏于你。你倒好,一回来就进谗言,令父皇怒责于我。”太子平常尚且易怒,如今因气闷多喝了点酒,加之方才宴上永初帝的态度实在过于冷淡,便更难压住脾气。 定王拱手,“皇兄错怪了。西洲匪患初平,父皇询问经过,我只是如实禀报,谈何谗言。” “老五,你我心知肚明——”太子冷笑,“西洲匪患既已平定,父皇本该高兴才是,无缘无故怎会斥责。常茂是我推荐的人没错,不过那也是量才而用,为朝堂百姓着想,怎么就成了藏私愚顽,受人蛊惑?还不是你在捣鬼。” “父皇英明,岂会轻易受人蒙蔽。”定王全然事不干己的模样。 ——今日永初帝问罢西洲匪患的事,难免提到当时派去的常荀。常荀一到西洲,皇上就收了定王的大都督权力,隐藏的打压之意再明显不过。谁知道,后面会查出眉岭那档子事。永初帝当时偏袒太子,险些酿成大错,拉不下面子承认是自己有失,为了安抚定王,便将太子拉过去骂了一顿。 太子还不知眉岭藏着的蹊跷,更不知代王当日怂恿他的险恶居心,被永初帝臭骂一顿后,想不通缘由,便把账全算在了定王头上。 太子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恨恨冷哼一声,被太子妃劝着拂袖走了。 定王哂笑,补了句“皇兄慢走”,而后缓步走出宫门。 太子的车驾早已走远,只剩百姓们在护城河外三五成群的欢呼笑闹,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相携夜游,比之那隔阂严肃的宫宴亲热许多。年轻的郎君新妇提了灯盏并肩缓行,那新妇畏冷,趁人不注意时将手臂环在郎君腰间偷暖,像是那次铜瓦山下借宿,阿殷将双臂软软的环在他腰间;像是北庭那晚深雪夜酒,她醉后靠在他胸前。 数丈高的灯楼上光彩流转,河边的御柳间悬着各色彩灯,散射朦胧光晕。 不知为何,定王忽然就想起了百里春的那个夜晚。他喝得微醉,扶着阿殷的肩头下了楼梯,站在庭院里的时候也是这般场景,远处有酒客笑闹,近处是灯笼昏茫。 他原来有那么多关于她的记忆,无知无觉中留在心底。 她这时会在做什么?纵然临阳郡主不是善类,陶靖却是个慈父。 此时的她,应该是跟父兄一起守岁,共享天伦。 而他呢,兄长的嫉妒自不必说,就连父皇也总是冷淡疏离,为的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几句疯话—— 定王出生的时候是在寒冬,那时候永初帝还只是个王爷,府外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个道士,疯疯癫癫的断言这孩子将来会弑兄杀父。当时谨妃也只是个侧妃,还因为生育的辛劳而在榻上昏睡,外头的动静惊动了永初帝和时为王妃的孟皇后,亲自到门外呵斥,命家丁将那道士轰走。 道士满口胡言不肯走,来来去去都是弑兄杀父、命道不吉几个字。 孟皇后大怒,说谨妃辛苦怀胎诞下孩子,道士却妖言惑众,竟下令家丁将道士活活打死,还哭哭啼啼的为谨妃抱不平。 当时永初帝就在旁边,眼睁睁看那疯道士被打得皮绽肉开、血肉模糊,临死还在念叨弑兄杀父几个字。 那场景必定能在永初帝脑海中印刻一辈子,甚至在最初的几日,从未做过噩梦的他,竟连着好几夜噩梦缠身。后来孟皇后特意换了亲自调制的安神香给他,那梦境才算停了,只是永初帝从此对定王十分冷淡,甚至连从前最得宠的谨妃,地位都一落千丈。 定王幼时还闹不清其中原委,等长大了,才明白孟皇后的险恶用心。 只是这些伎俩,当时的谨妃未能看穿戳破,此时的他更是无力回天。 穿过热闹的街市人群,两侧的喧嚣笑语皆如风刮过耳边,他回到定王府的时候,里头也被长史安排得十分辉煌华彩,却冷冷清清的不见几道人影。拐角处有银红的衣衫随风扬出,定王加快脚步走过去,却见那只是个丫鬟,端着盘中金杯前行。 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定王收回目光。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杀伐征战,顽强独行,这些年他从未羡慕过东宫的簪缨繁华,从未羡慕过常荀闲时的珠环翠绕,却在此时,不知为何觉出种孤独,陌生又清晰。 走近书房,外头守卫共有八名,却没有他想见的人。 定王进了书房铺开纸张,原本想要提笔练字,回过神时,满纸都是遒劲的两个字。 陶殷。 ☆、第38章 1.2 正月初一,天气晴好。按往年的惯例,临阳郡主今日必要去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万寿寺进香。 阿殷原以为昨晚闹得冷淡不快,临阳郡主今年不会再叫她随行,是以并没做动身的打算,梳洗过后带着如意将北庭带来的东西往多宝阁上摆了欣赏。她从昨日后晌回来便没得空,昨晚守岁到后半夜才回合欢院,且因喝了些酒,沐浴后赶着歇息,话都没跟屋里众人多说几句。 此时得了空,奶娘才问道:“姑娘去时带了如意和琼枝两个,怎么不见了琼枝?” 她既然会如此问,必定是如意不知是否该说出实情,未曾解释。阿殷目光微收,却未急着回答,只问道:“我走的这段时间,郡主可曾为难过你?” “这倒不曾。”奶娘想了想,“只是四五月里的时候,她来这边看过两回,问我是否收到姑娘的家书。我也只能恭敬回答,说姑娘自幼敬重郡主,若有家书,必定送到郡主那里。郡主坐了会儿就走了,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阿殷闻言点头,暗想临阳郡主既安排了琼枝随行,没收到琼枝的回禀,必定心中生疑,才会来问。 据昨夜跟父亲的夜谈,临阳郡主同他问起的时候,他也只不悦的含糊了过去,那么琼枝究竟下落如何,便只凭她怎么说了。 阿殷有心将身边的丫鬟清一清,将旁人都遣出去,只留了奶娘和如意在身边,道:“琼枝背主弃义,听了郡主的指使想加害于我,途中就已被我发觉。后来碰到滑山,她没能躲过去,我也便将她丢下,任她自生自灭。奶娘——”她容色渐肃,“郡主如今对我愈发不满,这府里的人都仰她鼻息听她使唤,若她想动手脚,着实防不胜防。合欢院里不必太多的人伺候,奶娘这些天多操点心,查查这上下丫鬟婆子,若有手脚不干净的,早些清出去为是。” 奶娘闻言叹气,“这儿的人手本就不多,姑娘若再清些出去,岂不更受委屈?” “谈什么委屈?先前在凤翔,就只有如意陪伴我,反倒舒心。”阿殷笑了笑,“初五之后我会去定王府领个职位,往后在府里的时间更少,也没那么多事情可做。这屋子里面,奶娘和如意看着也就是了,平常若没旁的事,别叫旁人进来。” 奶娘大感意外,“姑娘当真要做侍卫了?先前我听外面人议论,说姑娘在西洲做侍卫,郡主从怀恩侯府听见,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当时还不信,姑娘这是当真?” “如何不当真,困在这府里只能任人拿捏,成了侍卫还能另有出路。奶娘觉得不好吗?” “好是好,到底是让姑娘受委屈了。这件事姑娘放心,我会跟如意做好。” 阿殷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前世的事不能不防,如今想来,当初若不是琼枝,也会有其他人来对她动手脚,只是琼枝更得信任,所以做得更无知无觉罢了。这府里上下仆役,莫不仰仗临阳郡主求存,她即便想弹压,也拼不过郡主的威势,谁知道哪天会有谁被收买过去。倒不如将容易有异心的先遣出去,留奶娘和如意盯着,总能少些隐患。 这头才说罢,外头来人传话,说是临阳郡主要去万寿寺进香,叫她过去陪伴。 这等事上阿殷自然无需触其逆鳞,因为是年节的头一天,本就穿了新衣新裳,精心装扮过,此时也无需收拾,带了如意便往明玉堂里去。那边陶秉兰也到了,玉冠长衫,风姿出彩。 因万寿寺久负盛名,京城侯门贵家的夫人们多爱在这日带着儿女媳妇前去进香,临阳郡主大抵是不愿单独前往被人指点,才会叫她兄妹二人。到底是昨儿后晌才生了气,此时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话都没说半句,径自往外面去乘车。 到得万寿寺里,果真是车马成群,贵者如云。 阿殷同陶秉兰跟在临阳郡主身后,将最要紧的几炷香上了,因为碰见与姜家相交甚密的熟人,临阳郡主便驻足招呼。 到了这个时候,后面的路就是相熟者陪伴了。 阿殷已经跟她来了十多年,知道撑过最初那点场面,临阳郡主碰到熟人后便再也不欲她在跟前碍眼,便适时跟陶秉兰说了一声,带着如意退往别处。 她的腰间藏着把匕首,也没心情在各处殿宇间乱走,带着阿殷穿过熙攘热闹的人群,站在石碑跟前赏玩。 万寿寺传承已有八百年,京城中文人墨客如云,留下的墨宝和善刻石碑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带共有两三百的石碑林立,无一不是大家手笔,若碰见沉迷书法碑刻的人,一辈子就能搭在这里。 阿殷自然没这等雅兴,目光虽在石碑间游移,却也不时将余光往四处瞄着。 果然,没站一炷香的功夫,远处便有个人渐渐走近。 还真不出她所料,他真的听着消息来了。 阿殷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硬邦邦的匕首,待得那人走近,叫了她的名字,才转过头去,面上几乎沉静无波,“高将军。” “你在等我?”高元骁自然也猜出了她站在僻静处的意图。 阿殷一笑,将那匕首取出,双手奉上,“只是为了归还将军的匕首。” “这是我送你的,何须归还。”高元骁神色复杂,像是欣慰喜悦,像是有些担忧。因是众目睽睽,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并未走近。 阿殷哂笑,“高将军原也不是诚心赠我此物,留之何用?” “此处人多眼杂,寺外就是眉州馆,咱们去那边说话,如何?” 阿殷点头,带着如意出了万寿寺,先去里面选个雅间坐着。这眉州馆诚如其名,做的全是眉州极具特色的饮食,据说十分地道可口。京城里有不少官员是眉州人,惯常爱来这里聚会饮酒,或是有在眉州任职过的,或是有人想为眉州籍重臣溜须拍马,也都会在此处设宴。渐渐的,这馆便成了官员往来之地,装饰陈设更加精致华美,因所商议的多有秘事,老板又特地加了隔板等物,隔音是极好的。 伙计先行上了茶水,阿殷令如意守在外面,坐了片刻,便见高元骁掀帘而入。 隔着一世的时光重会,又是专为此事而来,高元骁神情比之从前更多几分凝重。对坐沉默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你认出了这匕首,想来也是跟我一样的。” “高将军慧眼,”阿殷笑了一下,“若非这匕首,我倒是从不知道,高将军竟然也有这般奇遇。” “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宁可你像从前那样斥骂我的名字,也不想你这样疏离的称呼。”高元骁抬眼看着阿殷,“其实最初我也没想到,只是觉得你忽然离了郡主府去西洲,有些奇怪。后来你成了定王殿下的侍卫,为了剿匪的事情几乎豁出性命,每回见到我,也总是躲避不悦。我想这其中缘故,可能就是如此。” 阿殷哂笑,啜一口茶,挑眉瞧过去,“高将军的行事,令人不能不畏惧躲避。” “那时候是我莽撞,未料到会有那样的恶果。陶殷,其实当时城中混乱,我又给了你解药,以你的机灵和身手,先寻个地方躲躲,再伺机而出,完全可以逃出京城……” “都是旧事,何必再提。” “我觉得愧疚!”高元骁却坚持要说清楚,声音中是难以压制的痛苦,“我是上刑场后才看到你的背影,才知道你竟然没逃出去,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后悔!”——尤其是当刽子手的断头刀落下时,他看着鲜血飞溅,染红白布,想着那样惊艳灵动的美人竟会身首异处,只觉呼吸都难以为继。那一幕清晰深刻,梦魇般在此生缠绕了他许多个日夜。 阿殷不曾见这画面,感触反倒不深,就势道:“既然高将军后悔了,就该明白,我也不愿这种事再发生。” “我倒不觉得。”高元骁眼底竟自浮现些微笑意,瞧着阿殷缓声道:“老天既然给了你我这等奇遇,而不是其他人,这其中自有缘故,也注定该是你我的缘法。” 阿殷也是一笑,“高将军这话错了,未必没有别人。” 高元骁闻言稍惊,道:“还有别人?” “人世茫茫,高将军或许自诩独特,我却不敢这般想。兴许旁人也有这等奇遇,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 高元骁被她嘲笑自诩独特,倒稍见讪讪,“这等奇遇,并非人人能有。” 阿殷倒不是诚心要嘲笑他,见高元骁神色稍见尴尬,便拐过话题,“说起来,将军既然知道京城里那件事,可曾想过如何应对?” “京城兵患,非百姓之福。” 不同于阿殷被困深宅,高元骁在外卷入混战,对当时的情形知晓的要清楚许多。 当时代王骤然发难,不止是在京城,也是在北庭——在逼宫篡位前将近半个月,东襄已然举二十万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前所未有,北庭告急。永初帝随即调动军马支援,由定王领行军都督,朝中数位名将跟随,连夜赶赴北庭。而在京城之中,没有了定王,代王便少了许多顾忌,因太子庸碌无能,逼宫当日就已被困,随后他串通的逆贼——当然也包括他——哗变生乱,宫中宿卫瘫痪了大半,永初帝前一刻还在为战事忧心,下一刻便被代王逼宫,勒令其效仿景兴皇帝之法,以帝王失德为由禅位于他。 谁知道眼看大局将定,原本该在北庭做都督的定王却不知何时潜回京城外,也不知他是如何取得了兵符,竟然调得就近数万大军入京勤王。代王与寿安公主等人暗中行事,虽也勾结了许多对永初帝不满的世家武将,到底不及定王骁勇善战、名正言顺,于是京城被攻破、勤王之军扑向皇城。 代王眼见事败,临终为泄愤弑杀了太子和永初皇帝,于是江山天下,便落入定王手中。 这些事情,全都是深宅里的阿殷所不知道的。 高元骁却还清晰皆当时京城里混战血杀,记得无辜受害的百姓,更记得事败后的幡然醒悟。 他短短吁了口气,道:“定王殿下骁勇善战,虽在文臣中有杀神的恶名,却颇得武将敬佩。比起东宫那位,也着实更具才能。我与你一样,想追随定王殿下,于私是企求从龙之功,于公也算是为百姓辅佐明君。”雅间宽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因进门前先看过周围,倒不怕被谁听去,“此次西洲的眉岭之事,便是我征得殿下允准后,向皇上进言,皇上才会知事情严重,派了樊将军前往。” “原来是你!”阿殷虽曾猜过是他,真的被确认时,还是觉得诧异。 “我们都不希望那件事再发生,自然要提前筹谋。我虽对眉岭之事不够清楚,但代王举事前打点人手,带人闯宫弑君,据临阳郡主对我透露的一点消息,都与眉岭有关。那里多有今上铲除的先帝近臣,更容易被代王招揽利用,提前拔除,有益无害。” 第35节 他这样说,阿殷总算是放心了许多,于是举起茶杯,认真道:“未料高将军有此见识,是我从前错看了。” “错看的岂止这点。陶殷,兴许你觉得我是贪图美色,手段卑劣,但我高元骁确实爱慕你,从前是,如今更是。” “高将军。”阿殷见他旧话重提,有些头疼,直言拒绝,“承蒙抬爱,但我并无此意。” 高元骁笑了笑,却还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又因前世之事芥蒂,便道:“假以时日,你总会看到我的真心。” “那也无用。即便三载五载,十年八年,我对高将军无意,就是真的无意。” 她拒绝得太干脆,神情也太严肃,高元骁面上笑容微收。 阿殷今日虽是女子装扮,见到高元骁时,却还是下意识的以侍卫身份见礼。事情既已说完,她也无需多留,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先离去。 外头如意不知其中底细,虽然被阿殷说过不许受高元骁的东西,然而在她看来,高元骁是相府嫡子,能在皇上跟前露脸的右卫军将领,加之生得器宇轩昂,虽不及自家郡马爷和定王殿下,却也是京城中难寻的了。自家姑娘这般美貌性情,身手又出众,除了他,还真没人能配得上。最难得的是高将军有真心,送药看望无微不至,上哪找这么贴心的男人。 见阿殷出门,如意稍有期待,因为阿殷走得疾,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姑娘,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阿殷不欲多留,迅速下了楼梯走出店门。 如意快步跟上去,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恕奴婢僭越,姑娘今年都十六了,总该议婚事。难道高将军不好吗?” 这妮子!阿殷失笑,到了街面上也不急着离开了,扭身捏住如意的脸蛋,“你倒操心起这个来了?藏了什么小心思呀,快给我坦白。”即便年龄相近,阿殷身材更高,在外历练得行事明练,而如意却又性情柔和可爱,这般捏脸笑语,反而水到渠成。 如意急了,红着个脸,“我是为姑娘着想,哪有什么小心思!” 不远处的巷口,定王跟常荀因与人有约,正要来眉州馆里,见阿殷恰好在门口,倒是稍觉诧异。 他俩行至跟前,阿殷也发现了,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常司马。” 她今日是久违的女儿家装扮,且因为是年节的头一日,打扮得格外用心。发间是平常少用的金钗,镶嵌了两粒红宝石,在漆黑的发髻中格外好看,鬓边有两串珍珠,并不算长,随着动作微晃,显得俏皮却又不觉累赘。如画的眉目也稍作修饰,面上抹了些许脂粉,更见姣白柔腻,衬得双唇都格外红润柔软。底下是交领锦衣,领口微微竖起,绣了两支初绽的海棠,往下则是象牙色的襦裙,因为腰高腿长,格外修长轻盈。 衣衫之外,则是件银红洒金披风,那是陶靖特地给她挑的,阿殷今日自然要穿着。 艳艳春光下,街市间人流穿梭,她修长的身姿站在那里,习武之后独有的挺拔昂扬姿态十分夺目。 定王看着她,头一回发现这金钗宝石原来也不尽是俗艳之物,用在对的人身上,竟更能衬得她出彩夺目。昨夜的陌生孤独在一宿沉梦后消失无踪,定王诧异于自己对这个姑娘的上心,此时路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挑眉笑道:“陶侍卫换回姑娘装扮,风采立时不同。一道进这眉州馆吗?” “卑职只是闲逛路过,殿下、常司马,请。”阿殷侧身,给他们让路。 常荀并不恋栈,笑了笑就走。定王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驻,却也没说什么——总归过了初五她会来定王府里,届时有了官职成了他府上的人,还怕没有良机? 他不甚在意的同常荀进了眉州馆,迎面见高元骁独自缓步下楼,心中却是一动。 * 十五岁的少女成了十六岁,搁在别的人家,便是要认真论起婚事了——京城里成婚早的,十五岁就能嫁作人妇,晚的也是十八岁出阁,阿殷若不想做个老姑娘,算起来也就只有两年的时间。 陶靖因为别有打算,暂时不曾提及此事,倒是临阳郡主不知是哪里起了热心,那日竟跟陶靖提起阿殷的婚事。 以她素日对阿殷的态度,这自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的。 陶靖当时便明确的揽了过来,说阿殷不同于旁的姑娘,在京城中寻亲恐怕不便,他打算在西洲寻个同僚之子,定下亲事。 临阳郡主闻之不悦,当时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得初四那日,在两场盛大的宴请过后,临阳郡主歇了一天,只请了相交最亲近的代王妃和寿安公主过来。 代王妃是怀恩侯府姜嗸之女,因为家中姐妹不多,跟堂妹姜玉嬛的交情向来不错,这日便也请了她来赴宴。 这是临阳郡主所设的小宴,倒也不算多隆重,加之今日陶靖在外与同僚有应酬,带走了陶秉兰,府中也就只剩下临阳郡主和阿殷了。临阳郡主破天荒的竟叫了阿殷过去陪宴,说姜玉嬛这几日心绪不佳,她也算是个表姐妹了,该当好生陪伴,哄她高兴才好。 阿殷固然不欲当这个表姐妹,却也没什么理由推拒,过去拜见过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对着姜玉嬛,却也没多少话说。 两个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凤翔的街头,姜玉嬛告诉她陶靖入狱的事,两人便匆匆离别。之后阿殷在定王处当差,姜玳既已跟定王撕破脸皮,也没再把姜玉嬛往定王跟前送,直至后来姜玳在西洲的府邸被查封,据说姜玉嬛因为卷入其中,被人单独照看了两天,后来便跟着高元骁等人回京了。 而今相见,姜玉嬛竟比前次清减了许多,从前那股傲慢隐藏些许,见到陶殷,只有淡漠。 阿殷原以为姜玉嬛会因姜玳的事而迁怒,跟从前一样刻意挑刺找茬,没见什么动静,反觉意外。 倒是尊贵端方的代王妃开口了。她生得美貌,有皇家诸般华贵衣饰装点,尤觉雍容。她高居坐上,下巴微微抬着,只拿眼角打量阿殷,“你便是定王身边那个侍卫了?” “回王妃,是我。” 代王妃笑了下,收了目光不再看阿殷,只扭头对寿安公主笑道:“世上竟有这般自甘轻贱之人!”说罢,仿佛是遇见了极好笑的事情,竟自咯咯笑出声来。 阿殷不由生恼。 这应该就是临阳郡主的目的,前些日子从陶靖那里受了气没办法撒,如今便特特把她拉来,给两位更尊贵的人嘲笑。 可是,她们凭什么嘲笑? 阿殷原本恭敬在旁站着,闻言不曾装聋忍耐,隐然锋锐的目光瞧向代王妃,“王妃这话,恕我听不明白。” ☆、第39章 1.3 代王妃今日驾临郡主府,原本就来意不善。 怀恩侯府屹立百余年,先出了孟皇后,又出了她这位东宫的太子妃,若非景兴帝突然禅位,此时的她与孟皇后携手,怀恩侯府的地位必定是分毫都不可撼动。然而如今,竟会有人朝姜玳出手,翻出他在西洲的贪贿之事,又拿家奴侵占良田等事为说辞,不出两月时间,竟将一位正三品刺史革职查办,丝毫不顾怀恩侯府的脸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纵然察觉世家尾大不掉,有削其势力的意思,可东宫的太子都没出声呢,定王他算哪个台面的人物,竟敢闷声不响的就对姜玳动手了?再说眼前这个庶女,原不过是乡野之人,靠着陶靖当年姿容过人才跟着鸡犬升天,得以在郡主府享受京城的荣华富贵,如今不思知恩图报,竟反过来帮着定王那等奸佞来对付姜家? 听临阳说,陶靖竟还为了这庶女跟她翻脸,年节也过得不安生。 代王妃再好的修养,想到这些糟心事时也难免气怒,瞧着阿殷,端坐时的神情愈发倨傲,冷笑道:“听不明白?临阳是哪里亏待你了,你竟这般跑出去丢她的脸。定王剿匪,带在身边带着的全是粗劣男子,你整日跟这些人厮混,难道不是丢人?侍卫说穿了也只是伺候人的,怎么说你也是郡主府上的人,巴巴的跑去伺候旁人,难道不是自甘轻贱!”她徐徐说完,举茶杯润了润,缓声道:“临阳性子好,容你如此放肆,我却看不惯这吃里扒外的做派。” “王妃怕是误会了。”阿殷气怒之下纵不能厉声反驳,声音却也冷硬起来,脊背笔直,面上殊无惧意—— “定王殿下在西洲的行事,为的是百姓安定、朝政清明。侍卫与军士合力剿匪,舍了性命安危搏杀,连皇上都赞赏嘉奖,却不知王妃怎会觉得这是自甘轻贱?至于王妃所说的丢人,古往今来多少女将,不都是与男儿为伍报效朝廷,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北庭的隋小将军。她是伯府嫡女,率军作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佩服,依王妃所言,难道也是在丢人了?” “强词夺理!”代王妃被她反驳,登时恼了,凤目倒竖。她虽能随意斥责阿殷这个庶女,到底不敢平白指摘皇上赏识的隋铁衣,气怒之下反倒一时语塞。 临阳郡主也恼羞成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也与隋将军相提并论。” “阿殷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道理原本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难道还要看身份高低,因人而异?” 上首代王妃冷笑两声。这件事说不过阿殷,自然还能挑别的刺—— “我倒不知你有这般志向,从前倒是小觑了。”代王妃语声依旧柔缓端庄,却是收了怒意,端坐哂笑,“不过似你这般目无尊长,随意顶撞,全无半点端庄温柔风范,在京城里确实寻不到第二个。” 旁边临阳郡主就势斥责道:“叫你来是为陪伴玉嬛,你却枉顾尊卑,顶撞王妃,还不快回去!” 这一声斥责堵住了阿殷所有的话语,虽则不满,到底上首既身份尊贵又是长辈,说多了她也吃亏,便只行个礼,退出去走了。 里头寿安公主瞧着阿殷渐远,才搁下茶杯,笑道:“临阳竟就这样放她走了?这可不像你。” ——若搁在以前,按临阳郡主的的盛气,陶殷若敢顶撞半句,临阳郡主当场就会怒而惩罚,叫她知道厉害。今日却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回去了? 临阳郡主故意叹了口气,道:“今时不比往日,皇上一惩罚兄长,就有人见风使舵,令人心寒。她能有多少本事,后面还不是陶靖撑着,纵容她顶撞于我。也是我当初瞎了眼,竟觉得他勇武过人,痴心了十几年。到头来,反遭此辱!” “你是郡主。”代王妃听出其中稍许凄苦语气,握住了临阳郡主的手,“这府中上下,一饭一物,莫不是你赐予。早年我也觉得你不该为个男人就固执至此,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步,你就该拿出郡主的身份来,该惩治就惩治,有身份摆在这里,他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 寿安公主也道:“王妃说的对,府里唯你独尊,要杀要剐,全凭你裁处。他陶靖算得什么,更别说让这卑微的庶女放肆。” “我还不是为顾全大局,兄长这么革职,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临阳郡主压低了声音,“况且如今他要留在京城,必定要时刻护着这丫头,但凡动点手脚,就要闹得不高兴,也叫我心烦。跟他吵了这几个月,静下心来想想,为这么个庶女就毁了这十数年的心血,着实不值当。” 代王妃笑道:“所以你啊,还是舍不得那位郡马。” 临阳郡主摇了摇头,“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甘心。” ——已经荒废了十多年的时光,若到头来还是未能将陶靖征服,那岂不是太过失败? 寿安公主道:“那你就这么放任她无法无天?” “那倒不是,在这府里还有陶靖护着,等她出阁,难道也能被人护着?”临阳郡主瞧了代王妃一眼,笑道:“先前我跟陶靖提起她的婚事,他的意思是要把她嫁到京城外。若搁在从前,我也不计较,放过她也就是了,省得心烦。可如今她这般狂妄,我岂能坐视不理?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去处,最能合心意。” “哦?” “王妃若是不嫌弃,我就把她变着法儿送到你那里去,交给你来调.教,如何?” 代王妃有点意外,迟疑片刻,意有推拒,“这事还得王爷点头,况且府中滕妾本就不少,你那位郡马哪里肯。” “王妃先听我说完。”临阳郡主与她是堂姐妹,自然熟知其性情,亲自斟茶给她,“陶靖今年起要留在京城,我听他的口风,是能进禁军的样子。以他的本事,官职也不会太低。若将陶殷送到王妃身边去,一则把她送入王府,往后捏圆搓扁,全凭咱们的意,陶靖也不敢擅自插手。再则陶靖最疼这女儿,代王殿下若是把她捏在手里,便是捏住了陶靖,将来在宫里,也能多个照应。“ 这么一说,代王妃倒是颇为心动,倒不是为了磋磨阿殷,而是为了这宫里的照应。 不过还是方才那个顾虑,“你那郡马既然宝贝她,哪里舍得叫她来做滕妾。” “这便看咱们的手段了。她这张脸生得不错,只消让代王殿下也动这个念头,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还能嫁给别人去?这事横竖只有咱们知道,到时候我劝劝陶靖,他不能不愿意。”临阳郡主眼底掠过冷笑,徐徐道:“当年他为了一双儿女,在我跟前委屈求全。若是陶殷进了王府,他为这个宝贝女儿,难道还不肯俯首听命?” 这主意听着不错,代王妃却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却也想不出来,只道:“既是如此,回去我与王爷商议。” 这头两人商议得兴致勃勃,底下姜玉嬛出神般喝茶,目光落在远处假山上,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 到得初六清晨,阿殷早早就起来洗漱完毕,卸下金钗脂粉,只拿玉冠将头发束起,穿了套明练爽利的劲装,往定王府上去。 定王府坐落在皇城脚下,距离宫门不算太远。这一带住着的都是极得倚重的王公大臣,是以街道修得格外齐整,两侧垂杨整齐林立,掩着朱墙,没有顽童杂贩穿行其间,便格外显得安静。 冬日的萧条在春光下仿佛焕发出了生机,北墙根下的积雪早已融尽,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阿殷今日是徒步而来,到得王府门口递上名帖,不过片刻,就有人引着她往里走。 她这是头一回来定王府,自然心存好奇,顺路观望。 绕过两丈宽的大影壁,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直通正厅。王府尊贵,这正厅除了身份高、威望重的人过来,平常从不打开,府中仆役甚至都不许随意靠近。阿殷跟着走了两步,便拐向侧面的长甬道,两侧的房屋装饰华贵,却仿佛是空置着的,直到过了一重拱门,才见一座雄伟的议事厅,原来是王府长史司的衙署。议事厅两侧有许多屋门,或开或掩,有仆役侍卫匆匆来往,想必长史司诸事都是在此处裁决了。 阿殷得的命令是先去见定王,便也不入长史司。她跟着那引路的门房走了半天,绕过飞檐翘角的几重院落,却是拐到了王府的后园。 如今草木凋敝,唯有春光初生,走至一处水池边,阿殷以手遮阳望过去,就见定王端坐在池边的亭下,似在钓鱼。 管事在此处驻足,恭敬的伸手道:“姑娘这边请。” 阿殷道了声谢,走至亭外,也不敢贸然进去,只拱手道:“卑职参见殿下。” “来了。”定王也不回头,“过来。” 阿殷步上石阶进入亭中,见定王坐在一方矮凳上,因为双腿修长,此时便是交叠盘着,只剩挺拔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下。她的左侧是个木桶,里头放着清水,空空荡荡的不见其他,右侧则是一方矮凳和钓鱼的器具。 她不解其意,问道:“殿下这是?” “钓鱼。”定王总算是转过头来,抬起眉目将她看了眼,“会吗?” 阿殷点头道:“小时候钓过。” “那么今日午饭,就看你的身手。”定王说罢,依旧过去瞧着鱼竿,阿殷没奈何,只能过去拿起鱼竿,放好鱼饵。这水池子此时尚未解冻,冰上有丝丝细缝,透过冰面,可以看到底下有游鱼来往。池面上已经并排凿了两个冰窟窿,定王占了一个,阿殷便将鱼线放入另一个,只是不敢贸然入座,就先站在那里。 定王仿佛脑袋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明明没往这边看,却知道她的动作,吩咐道:“坐。” 第36节 阿殷应命坐了。 钓鱼要的是心静,阿殷虽然平常习武骑马爱动弹,却也秉承了冯卿的一些性情,若安静下来,就能极安静。这些年里,每逢冯卿的忌辰,阿殷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抄佛经,那时候万籁俱寂,心里安静得连半点波纹都荡不起来。 这会儿拿出那劲头,往那矮凳上一坐,便是岿然不动。 两个人都没说话,日影缓缓移动,风似乎静了,周遭没什么干扰,甚至能听到对方刻意放轻的呼吸。 鱼线微动,阿殷才发觉这动静,就见定王也往这边看了过来——奇怪了,鱼线动得不算太明显,他怎么立时就发觉了? 来不及深思,阿殷提线,果然揪出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冬日里池水冰寒,即便是阳光和暖,那水珠溅在脸上也绝凉得透骨。因木桶在定王那边,阿殷便将鱼线递给他,趁他收鱼的功夫,偷偷擦掉脸上水珠。那鱼看着足有三斤重,够他吃的,她正想收拾东西,便听定王道:“这条赏你,继续。” 于是阿殷静坐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算是钓到另一条。 定王这才满意,招手叫来远处候命的侍卫,“一条红烧一条炖汤。” 侍卫应命而去,阿殷已经在池边看了半天,透过冰面将远近游鱼看得清楚,见里头清一色的都是鲫鱼,且大多长得肥美,便道:“殿下这池子里养的全是鲫鱼,倒是与别家养的红鲤鱼不同。”毕竟是个女儿家,习惯了在池边喂鱼观水,此时难免恋恋瞧着冰下,看远处鲤鱼游来游去。 “红鲤鱼不好吃。”定王睇着阿殷,唇角微露笑意,“先去找冯远道,午时来领奖赏。” 阿殷应命,跟着他走到岔路口,便往方才经过的议事厅去。 到得厅中,正巧冯远道从外面进来。 他是王府的右典军,今儿已然正式上值,穿了典军的服制,比在西洲时更见英气。见到阿殷,他也是露了喜色,招呼他进了里面,对着一位正同常荀说话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回禀曹长史,陶殷来了。” 那曹长史四十来岁,留着把两寸长的胡子,鹰目高鼻,将阿殷上下打量过了,道:“殿下称赞她身手出众,应变过人,便任右副卫帅,旁的事你来安排就是。”他说话字正腔圆,因为举止端方凝重,不自觉的令人生出敬服之心。 阿殷跟着冯远道行礼,那边常荀斜靠在椅中,冲阿殷一笑,“不错,从八品的官职。王爷有意栽培,好好做事。” “谢常司马指点。”阿殷拱手,跟着冯远道出了议事厅,才问道:“右副卫帅是什么?” “王府□□有府兵近两百,左卫负责内外守卫,共有一百八十人,由领军和几位副领军负责。另有十四人负责出入跟随,便是你们右卫。这回从西洲回来,人事稍有变动,原先出挑的两人去做副领军,殿下擢拔蔡高任右卫帅,右副卫帅的位子便给了你。” 阿殷掐指一算,右卫中除了蔡高是她上司之外,手底下竟有了十二个人? 她头次当个小官,且底下都是王府侍卫,与合欢院里的丫鬟婆子截然不同,未免觉得新鲜,继而便深吸了口气——定王给她这职位,自是信任她的本事,身在其位当履其责,且手底下还有了人,她觉得,任务忽然艰巨了。 冯远道像是能猜透她的想法,笑了笑,“放心,殿下这么安排绝非偏私,时间久了你便知道,右卫当中,你的身手是最好的。不过蔡高毕竟跟随殿下日久,行事老练稳重,且经历的事情多,殿下以他为正,以你为副,正好跟着学学。殿下他很看重你。” ——自从在前往北庭的客栈中看到定王酒后扶着阿殷回屋,冯远道每回说到“看重”,总还是有些别扭。 阿殷倒没察觉,经他介绍后心里渐渐有了数。 在西洲大半年,对于自己的身手,阿殷还是自信的。王府中固然藏龙卧虎,不过身手出众如常荀、冯远道者,都提拔做了更高的官职,右卫中出色的被调入左卫做副统军或者底下头领,留在其中的人要跟随定王出入,身手固然比左卫的普通人出色,却也绝对无法与冯远道等人相比。 而阿殷跟冯远道比起来,气力固然不及,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放在右卫中,该是很突出的。 这么一想,阿殷也不再怯场,跟着冯远道去了右卫值房,领了给她备下的服侍。 王府中的右卫依旧要每日跟随定王出入,只是不必值夜罢了。此时右卫中其他人已然上值,阿殷初来乍到,没像上回那样直接去做事,而是被冯远道领到一处屋中,将她交给一位教习——“跟随殿下在京城来往,规矩礼仪十分讲究,你先学透这些,再去上任不迟。” 于是剩下的一个时辰,阿殷便在教习的枯燥声音里昏昏欲睡,只是多年习惯使然,坐姿依旧端正挺直。虽然没听进去多少,却还能不时对着老先生点点头,以示她在认真听,惹得老先生更有谈兴。 ——这位老先生以前曾在礼部任小小官职,后来换了闲差,来这里当教习。老人家从礼字源头说起,掉书袋一般背了半天书,一个时辰过去后并未说到正题,却意犹未尽的赞赏阿殷,“你听得认真,比旁人都强,往后必成大器!且先歇歇,过了到了未时二刻再过来。” 阿殷如逢大赦,出了屋子瞧着旁人经过此处总要加快脚步,猜得其中缘由,不由失笑。 她走到岔路口站了会儿,吹着和风驱走残余的昏沉睡意,便去找定王。 定王果然犒赏她钓鱼的功劳,不止给了鱼,顺带让她随意尝尝桌上其他菜色。阿殷前晌才听了老先生唠叨,此时不敢与定王对坐用饭,死活站着吃完了。不过这府里的饭菜倒是很可口的,阿殷喜欢那一道烧茄子,厚着脸皮多吃了些。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顿饭很快便在私下传开,众人皆知殿下欣赏这新来的右副卫帅,故而不敢轻视。 剩下的几日,阿殷便是在老先生的催眠声中度过。 * 到得正月十三,该当阿殷轮休。 年节的氛围至此时已渐渐淡了下来,十三这日,城外的法源寺做法会,城里善男信女纷纷前往,再度热闹起来。 阿殷对法会不太热衷,这日前往,却是为陪伴好友——兵部侍郎的千金傅垚。 据说傅垚出生的时候,傅侍郎还只是个末等小吏,原本想给女儿取名叫傅瑶,因他夫人略会掐算,觉得女儿五行缺土,便改成了傅垚。再则当时的傅侍郎正因公事挫折而灰头土脸,取这么个名字,也是想着借借女儿的福气,盼望他将来能够如高山般巍峨挺拔,直插云霄。后来傅侍郎果然仕途顺畅,三十余岁官至侍郎,也是很难得的。 傅垚也喜好弓马,与阿殷性情相投,交情不浅。 这大半年没见,年节里阿殷先是困在郡主府,后又忙于定王府,难得今日休沐,便被傅垚拉出来。 好在今日临阳郡主也是要来法会的,一早就出门去,阿殷得以顺利出门。 此时两人弃马登山,傅垚喜欢热闹,拉着阿殷进了山门,一路往内,在大雄宝殿前的烛塔边驻足。 这寺里每年春节做法会,都要堆一座烛塔,底下约有丈许方圆,以两寸长的特制佛烛层层堆叠而上,约有两丈之高。这佛烛燃烧得慢,清晨僧人们逐一点燃,至晚方熄。因其造型精美,顶上有个镀金的佛像,但凡到寺里的人,都要来这边拜拜。 寺里虽云众生平等,到底也做了区分,平头百姓只在外围跪拜,那些香油钱够多的,却能到里面绣了金莲的蒲团上单独跪拜上香。 此时正是怀恩侯府的女眷被沙弥引至此处,姜家妇人拜完,轮到姜玉嬛上前。 因是相识,阿殷未免留意了下。这一瞧,她猛然就觉出不对—— 也不知是不是僧人们堆塔时粗心,今日这烛塔稍稍倾斜,全不似往年端正。若在近处或许还瞧不出来,站在侧面却能明显看出,那烛塔经历了大半天,已经歪向正面,此时不知何处来了风,火苗乱窜,那塔在风中摇摇欲坠,看看就要倒下。 若真个倒了,跪在正前方的姜玉嬛必然逃脱不掉,会被上千支燃烧的佛烛掩埋! ☆、第40章 1.4 阿殷站在烛塔之侧,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对于怀恩侯府,阿殷并没有半点好感。当年外祖冯太傅受牵连被害,其中姜家便是极大的推手,及至后来娘亲冯卿逃到南郡,好容易遇到父亲安定下来,怀胎数月,却硬生生被临阳郡主仗势介入,于是夫妻生死分离,母子阴阳相隔。比起这些,后来临阳郡主的跋扈和跟姜玉嬛的口角已然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瞬,阿殷觉得,这是姜家的报应。做多了恶事,便在这佛家烛塔之下被埋,终会沦为笑柄。 可为何要埋姜玉嬛? 做恶的是姜家那位侯爷,是姜玳兄弟,是临阳郡主,是嫁出去的代王妃。而姜玉嬛呢,单算她跟阿殷的过节,其实也只是幼时的口角相争,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若这烛塔当真倒下去,以姜玉嬛的反应,未及起身就可能被埋。不说那些蜡泪烫过去几乎能毁了容貌,如今冬日天干,火苗一旦沾到身上,姜玉嬛那身衣裳起火,头发脸蛋,便会被烧个模糊。那么她的后半生,就是真的毁了。 阿殷忽然想起了西洲百里春的那晚,她被姜玳带入薛姬的屋中,出来时泪流满面,继而惊慌的离开。 她跟姜玉嬛自幼不睦,但真的眼睁睁看她被烛火掩埋而无动于衷…… 那烛塔在风中微微晃动起来,想出声提醒姜玉嬛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让她自行躲避已来不及。阿殷再不迟疑,立时纵身跃过人群,扑向了正跪向蒲团的姜玉嬛。 暗角余光落处,能看到上头已经有佛烛滑落下来,阿殷几乎使尽全力,才能拖着姜玉嬛的双肩,迅速挪向旁边。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惊呼声,阿殷瞬息间拖着姜玉嬛到了外围防护的栏杆处,回身便见那烛塔上的成千佛烛倾倒坍塌,在地上乱成一堆。周围善男信女皆被这场景所惊,惦记着到烛她下跪拜的姑娘,没在地上见到什么,往旁一看,才发现她并没被掩埋。 ——是了,刚才有道人影闪过,快得仿佛只是眼前一花,原来她是被人救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夸赞声响起,姜玉嬛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后倾塌满地的佛烛,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刚才被人强行拖走的惊慌尚未消却,惊恐之后便是庆幸,她来不及整理沾了灰的衣衫,只仰头道:“多谢——” 抬头之后,姜玉嬛怔住了,看着站立在旁的阿殷,脱口低声道:“怎么是你?” “是我。”阿殷瞧见已经围拢过来的姜家众人,也看到了身在其中的临阳郡主。好在她们都只盯着姜玉嬛,这霎时间还没人留意她。阿殷着实不愿看姜家那位老夫人的脸,更不愿因为这随手举动,跟姜家有更多的牵连。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迅速转过脸,纵身跃出人群,而后冲傅垚比个手势,身形如风,往大雄宝殿后面窜过去。 待姜家众人看到姜玉嬛无恙,想要致谢时,旁边已经没了人。 姜老夫人命人将姜玉嬛扶起来,由沙弥引路,先往精舍里去歇息。问及姜玉嬛是否看清那人面容时,姜玉嬛只摇头道:“当时吓坏了,并没看清。”佛寺里藏有高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姜家众人自然念佛感恩,称善不止。唯独姜玉嬛知道实情,想到阿殷那一瞬的行事与神情,只觉得心里像是压了重石,叫她喘不过气。 * 阿殷跟傅垚将整个法源寺逛了一遍,便往后山去。 那儿有处凌空横出的巨石,站在上头能将寺庙内外一览无余,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两人才要出后山门,僻静的佛殿后忽然有人出声,“陶殷,你等等。” 阿殷闻言回首,就见姜玉嬛已然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正往这边走。她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脚步似也有些迟疑,走至跟前时,没有笑容,也没了从前的倨傲,只是道:“陶殷,我来跟你道谢。”她稍稍僵硬的跟阿殷行了个礼,“谢你今日救命之恩。” “这倒不必。就当没看清是谁好了。”阿殷跟姜玉嬛吵架习惯了,不太适应这氛围。 “我看清了,自然会记住。”姜玉嬛看着阿殷,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迟疑了片刻才道:“你为何救我。” “为何不救你?” “我们素来有怨,吵了十多年。说得直白些,我们都希望对方不好过不是吗。若是今日我遭此劫难,你本该高兴才对。”姜玉嬛难得的平心静气,双手无意识的绞着手帕,喃喃道:“可你居然会救我,我实在想不通,也不愿存着这个疙瘩。” 阿殷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记忆里的姜玉嬛高傲蛮横,几乎是用模子刻出来的小临阳郡主。往常两人相见,也是尚未说话便露出三分战意,今日她却会是这般态度?难道那趟西洲之行,对她的影响太大,才会让这位骄矜的侯府贵女改了心性? 阿殷理不清楚,只是道:“我们确实不睦,但要我看着你被烧伤毁容而无动于衷,我们两人的仇怨还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 “所以我只是看不过眼随手帮个小忙,我做过便忘,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玉嬛低笑了声,手帕越绞越紧——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从小到大,在这个郡主府庶女跟前,她一向是骄傲而尊贵的,即使容貌稍欠,但出身、教养、地位,她向来都自认高人一等。可今日,却明明白白是陶殷救了她,若非陶殷出手,此时的她必定容色尽毁,烧成了重伤,那么容貌出身教养,于她都成了空谈。 一旦想着这点,姜玉嬛就觉得浑身难受。她可以欠任何人的情,却绝不肯欠陶殷的——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在陶殷跟前矮了一头。 姜玉嬛甚至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心中涌出种复杂难辨的情绪,让她对着陶殷,竟难以像从前般说出刻薄话语。 阿殷站了片刻,见姜玉嬛没再说什么,便道:“你若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片刻没等到回答,阿殷也不再耽误,去找已经自发走到十几步外等候的傅垚。 后面的姜玉嬛却又突然开口了,“陶殷——”她看到阿殷转过身来,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这些日子你谨慎些,元夕之夜,最好不要出门。”说罢,仿佛觉得这样的提醒像是种和解,令人太过难为情,再不做片刻逗留,有意识的仰头挺胸,匆匆走了。 阿殷站在原地,觉得莫名其妙。 提醒她谨慎些,甚至不要出门,难道是有人要加害于她? * 阿殷前世曾被临阳郡主下黑手坑过,知道那个女人的性子是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不能重蹈覆辙,自然要提前应对防范。元夕躲着不出门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已被人虎视眈眈,若不想法子铲除这些人,就难以安宁,反倒要时时留意地方,费心费神。 阿殷定了主意,晚间陶靖归来,她便往陶靖的书房走了一遭,将今日的事说给他听。 陶靖闻之大惊,“她真这样说?” “我看她的神情举止,不像是骗人。”阿殷搬了个圆凳坐在陶靖的书桌旁,“父亲也知道,我跟她从小就不睦,每回见了面都要吵几句,哪怕上次在西洲,两回见面连招呼都没打,话都懒得跟对方说。她也是心高气傲的人,犯不着这样软下态度骗我。回来的路上我想了想,姜玉嬛能知道此事,必定是在姜家听见了什么风声。” 第37节 “姜玳被查处,姜家至今记恨。”陶靖沉吟,怒道:“可他算账本该找我,何必算在你头上!” “我瞧着不像,若是只为了姜刺史,那必是怀恩候做主,姜玉嬛哪里能知道。倒是前阵子父亲不在,郡主请了代王妃和寿安公主来言语奚落,我回敬了两句,她们不高兴,想在我身上还回来,也未可知。” 陶靖倒不知此事,跟阿殷问了当日情形,一杯茶没喝进去,气得丢在了案上,“郡主行事,真是越来越蛮横!此事十之八.九便是她的手笔。不过为几句口角就劳师动众,不像她们的行事,背后必定另有缘故。除夕夜你别出门,我去探探实情实情,看这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若不出去,父亲又怎能探出实情?” 陶靖看向女儿。立时猜到她的打算,“不许你冒险!” “父亲!”阿殷软了声音撒个娇,“女儿总要长大的,难道要时时畏惧她们?这是郡主她们看着我好欺负才要生事,我若一味躲下去,难道就能消弭了?这次我躲在父亲身后避开,还会有下次,终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倒要时时提防她们算计,劳神费心。女儿是想借这机会,给她们长点教训,叫她们也有忌惮,不敢轻易动手,那才能够安生些。” 陶靖闻之一愣。 这么多年,他心目中的阿殷始终是那个叫人怜惜保护的小女儿,纵然教了她功夫,也只是让她自卫防身罢了。大事上,总还是想着让她躲在身后,避开风波。他倒是没想过,女儿已经有了反抗临阳郡主的心思,而且不止是言语上的反驳,更是行动上的 ——她要给临阳郡主教训,听着有些不可思议,然今时今日,也并非全无可能,令人振奋。 陶靖缓缓坐回方椅中,缓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她们既然把时间选在除夕之夜,应该是想借那晚街市人多眼杂,趁我不备时做手脚,叫我吃亏。到时候我便遂了她们的意,去灯市上引蛇出洞,父亲在暗处跟着,待得他们动手,便出手擒获。等捉到了人,父亲有了实实在在的把柄,咱们把人送到官府去,虽然未必能借此将她们怎么样,却也能敲山震虎,叫她们知道,我绝非毫无反抗之力。怀恩侯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她们未必敢把事情闹大。” “毕竟——”阿殷翘着唇角,面上微露调皮,“我是定王府的右副卫帅,定王殿下正跟姜家较劲,我趁势狐假虎威,未必没有用处。” 那眼底的一抹慧黠如同暗夜里点亮的烛光,她杏眼中竟自堆出笑意,活泼生动。 女儿真的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在临阳郡主淫威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了。 陶靖想了片刻,欣慰之余,忍不住在她眉心敲了敲,“鬼丫头,也长心眼了。” “父亲要多放我出去历练,我才能长出心眼,否则只会任人欺负。”阿殷得寸进尺。 陶靖也不计较,想了片刻,“她们知道你身手不错,安排的必定也非庸碌之辈,仅凭你我,把握不够。明日你跟冯远道说一声,十五那夜我请他喝酒,别叫他安排旁的事情。” 这便是要拉冯远道做帮手的意思了,阿殷稍稍迟疑,“冯典军他……能乐意吗?毕竟咱们要对付的,是临阳郡主和姜家。冯典军是定王心腹,为了我这点芝麻大的事情蹚这浑水,太不合算。” “这不算蹚浑水,阿殷——”陶靖收了眼底些微笑意,正色道:“你已经长大,这事我不必再瞒你。冯远道他与我不是兄弟,而应该,叫我声姑父。” “姑父?”阿殷觉得这称呼陌生极了。 姜玳膝下的孩子也曾叫过陶靖姑父,冯远道跟他们绝不是一路,那么……心念一转,阿殷瞪大眼,几乎是不可置信,“他是我舅舅的孩子?他——” 对啊,他姓冯,他必定是娘亲的侄子! 这世间竟然还有旁人,同娘亲有着如此亲厚的血脉关系,而且就在她身边? 阿殷惊喜交集之下,几乎是跳了起来,继而将两只手搭在陶靖肩膀,喜而忘态,“你是说真的吗?真的吗?他果真是我表哥?”惯于舞刀的手臂上力气并不算太小,她用力晃动陶靖双肩,竟让这山岳般魁梧的男子随她动作晃动。 陶靖眼底笑意愈来愈盛,“我没骗你,他确实是你舅舅的儿子。” 阿殷满面笑意,半天都收不住,胸腔里那颗心快要跳出来。她以为当年冯太傅遭人构陷,子女流放后除了娘亲无人逃脱。她以为这世上再也寻不到关于娘亲的其他踪迹,却原来,表哥还活着!她记得冯远道曾经提过,他还有父亲在偏僻安静的乡下开了学堂教书,他还有个妹妹长得和她一样美貌,在乡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那是她的舅舅,她的表妹啊!也是她娘亲的至亲之人! 阿殷头一回知道什么是喜极而泣的滋味,眼底泛出了泪花,嘴角的笑却愈来愈盛,她甚至想要原地跳两圈,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害我蒙在鼓里这么久!冯大哥说我像他妹妹,让我叫他大哥,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就只瞒着我一个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助涨了胸中激动,她不知如何安抚,瞅着桌上半杯茶水,拿过来一口灌了下去。 “阿殷。”陶靖笑着拉住她手臂,“看你这样子,我哪敢告诉你——” 话才说到一半,就听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父女二人都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敏,加之这书房平常不许人轻易涉足,安静得很,此时便将那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屏息分辨片刻,听见是熟悉的步伐,才松了刚绷紧的神经。 不过片刻,书房外响起叩门声,陶靖应了一声,陶秉兰进屋见得阿殷满面笑容,忍不住也浮起笑意,“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她知道了冯远道身份。”陶靖示意他关上门。 陶秉兰掩好了屋门走过来,丰神如玉的面庞,笑起来更添神采,“原来是为此事。” “你已经知道了?”阿殷双手还留在陶靖肩上,狠狠晃了两下,“果然只瞒着我一个!” “秉兰比你沉得住气。”陶靖示意她坐下来,倒了杯茶递给她安抚心绪,“这事我也是到了西洲才知道的。你舅舅被流放至边地服苦役,远道那时候还小,险些死在那里,幸亏命大才活了下来。当今皇上是诚太子的亲弟弟,登基后大赦天下,指名赦免了你舅舅一家。那时候你外祖父早已过世,皇上想请你舅舅回朝堂,他不肯,便到乡间隐姓埋名,不多问世事。远道到底年轻气盛,没法找先帝清算,却也不肯平白放过为虎作伥的姜家,才投身军中,一步步走到今日。” “所以他投入定王麾下,也是为了扳倒姜家?” “也不尽然,复仇固然是目的,定王殿下的魄力胸怀却也令他佩服敬重,即便不为姜家,他也愿意追随。”陶靖续道,“他的身份虽没张扬,却也无需掩藏,毕竟是皇上亲自赦免的。倒是你和秉兰,当年你母亲是流放途中逃脱,这罪名不小,搁在先帝在位时,必定要闹出极大的风波,所以当年她宁可委屈自己、委屈你们,也不敢让临阳郡主深挖,翻出此事。到如今虽然时移世易,但实情若被有心人察觉,交给刑部那些严肃较真的人,恐怕连皇上也保不住。” 这道理阿殷明白,当即道:“父亲放心,我就只在这儿高兴下,出了门,绝不流露半分!” 陶靖点了点头。 他既已明白说了,便是相信阿殷能做得到,便又嘱咐,“见到冯远道也不能流露,这两天也该格外当心。” 阿殷连声应是。 * 次日阿殷到得定王府中,因为在准备明日的元夕,府里也格外忙碌。 元夕之夜一年一度,是京城男女老少最爱的灯节,无论王公贵戚平头百姓,但凡手头有点银子的,总要买几盏灯笼挂着添光溢彩。定王府中除了长史安排人去采办的,另有宫里赏出来的、同僚赠送的,往游廊里每隔五步挂上一盏,也不嫌少。这时节灯笼都还空着,待明晚入目后次第点亮,那才叫银光蛇舞,流光溢彩。 今日定王并没什么要事,前晌静极思动,却往王府的北边走了一遭—— 自打薛姬随行来到京城后,便被定王安置在了北边一处僻静的院落,除了安排两个丫鬟服侍、有侍卫看守之外,也没说要她做什么,至于衣食供应,却又不曾苛待。不过既然薛姬身份特殊,他这般安排自有道理,今日又是带着常荀一道去的,恐怕还是想盘问薛姬,挖出些东西来。 王府里的来往无需右卫动身,阿殷到值房里坐了会儿,瞅着冯远道临近晌午时得空,便专门去找他。 纵使走之前已经努力平复心绪,然而两世之中陡然得知自己尚有至亲的表哥在世,又岂是轻易能压住的?阿殷一路面色平静的过去,见到冯远道的那一刻,到底是脚步稍缓,眼神儿都不像平常那般自然,仿佛刚认识此人一样,认真打量着——仿佛能够从冯远道的面容里挖出点冯卿的影子一样。 冯远道留心阿殷举止,微觉诧异,“是有何事?” “家父想请冯典军明晚赏光,一起喝杯酒,不知冯典军有空吗?”阿殷极力让声音平静。 “陶将军相邀,自然有空。”冯远道察觉阿殷的眼神比平常黏着了许多,甚至藏了微亮的光芒。她平常看他,都是下属对着典军的敬重,眼神利落,举止干练,从不像今日这般失态。他立时猜到了什么,却又不甚确定,更不敢宣之于口,只低声道:“你这是?” 熟悉的关怀语气,在此时听来却截然不同。阿殷深吸口气,低声道:“冯……大哥。” 片刻的安静,两人都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虽是在僻静处,却也都不敢多说。 好半晌,阿殷才眨了眨眼驱走涌上眼眶的湿润,“明日午后,家父敬候。” “必当前往。”冯远道也敛眸。 阿殷再不逗留,转身先行离开,低头沿着甬道走了半天,忽觉前面不大对劲,抬头时就见定王逆着光走过来,正看着她。 “殿下。”阿殷忙低头行礼。 定王走至她的跟前,停下脚步。 刚才那一瞬的对视,她整张脸都清晰的露在阳光下,容色固然夺目,眼睫的些微晶莹却也被阳光映照。 那必然是泪花,定王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方才的沉思谋算暂时抛开,他低头看着阿殷,问道:“怎么了?” “没……”阿殷话一出口,便觉得语气不对,急忙吸气抬头,以平静的口吻道:“没什么。” “那么——”定王竟然抬手晃过她眼前,指腹拂过眼睫,有点痒,却也能觉出湿润。他的手停在她脸侧一寸的地方,指尖的潮湿在风中渐渐消失,声音都平缓了起来,“哭什么?” 离得这么近,她的神情举止必定已被看穿,想掩饰只能是徒劳。 阿殷念头飞转,旋即低了声音,垂眸道:“只是碰到些烦心事罢了,有劳殿下关怀。” “哦?”定王挑眉看了看远处的冯远道,招手叫她跟上,道:“说来听听。” ☆、第41章 1.5 阿殷自然不敢透露她跟冯远道的关系,然而定王又不是三岁小孩,可以随便扯个谎就能蒙骗过去的,说话若稍有纰漏,他都能看出来。况她才得了赏识,正是该尽忠职守为他效力的时候,没有半点耍花招的资本。心念电转,只能八成真里面再掺上两成假,把他对冯远道的主意打消—— “卑职因遇见了烦心事,刚才跟冯典军告假,虽得了他的允准,却还是越想越烦心,所以走路没见着殿下。唐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她语声低沉,脚步也不似平常轻快。 定王“嗯”了声,“何事?” “其实也只是……”阿殷欲言又止,只含糊的道:“卑职得罪了贵人,得知元夕夜有人要对卑职不力,怕受其害,所以来找冯典军告假。那人势大,卑职力弱难以应对,心中害怕担忧,才会一时失态。” “势大?”定王侧头觑她,“是谁。” “是我的母亲,临阳郡主。”阿殷语带惶恐,“卑职初入王府,却为这等小事而耽误职守,还请殿下降罪。” 定王却没听后半句,只道:“她也算贵人?” “对于殿下或许不算,对于我,却是难以违逆的贵人。”阿殷这确实是真心话——若不是陶靖留在京中,若没有定王府侍卫这个身份,她还真没有足够的胆气来跟临阳郡主叫板。那位即便未必得圣心,到底也是跟皇家沾边,有怀恩侯府做后盾,以她从前卑弱不起眼的身份,确实难以违逆。 定王却是脚步一顿,想起了她的身份。 庶女不敢违抗嫡母,哪个府中都是如此,更别说她头上压着的还是纵横跋扈的临阳郡主。即便她身手不错志气昂扬,身后却没什么倚仗,向来民不与官斗,她不敢违逆临阳郡主,也是情理之中——想必这便是她远赴西洲,甘为侍卫的缘由了。没有深厚的靠山做倚仗,只能自己丰满羽翼,才能有本事反抗。 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心疼。 前面是阿殷初来那日两人钓鱼的水池,定王站在水边。春日明媚的阳光铺在水上,池面坚冰渐渐融化,这位性情冷肃、态度威仪的杀神,此时的声音也似温柔起来,“你如今是我王府的人,遇事尽可找我,怕她作甚。” “卑职不敢搅扰殿下。” 还是这样小心谨慎。 定王侧头,看她面颊莹白如玉,平常神采飞扬的杏眼在此时微敛,像是初升的朝阳被蒙了层薄云,让人想伸手将其拨开。 “除夕夜晚,你照旧随我赏灯。旁的事情,我会安排。”定王道。 阿殷有些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他,对上他的目光时,心中却是突突猛跳。 固然曾在西洲时被定王言语戏弄,甚至有那个捉弄似的亲吻,她也在当时信而不疑,然而清醒下来,阿殷总还是觉得不真实。 定王殿下前世登上帝位,此时虽不曾过于表露,却也是志在天下。在朝堂宫廷中沉浮的人,为人最是理性。皇家娶妃,向来都是出身尊贵、品性温柔,见惯了皇家侯门富贵,能够在勾心斗角中得心应手,能够凭借娘家之力襄助夫君的人。这些方面,阿殷着实没有半点能拿得出手。定王惯熟于这些门道,不可能不清楚王妃家世背景的重要。 所以他对她,应该也只是一时新奇而已。 这样的新奇他尝试过后能随时撂开手,她却玩不起。阿殷有胆气杀入匪寨以命相搏,有胆气冲入箭雨刀林,但要抛下理智误以为定王是真心喜欢她,继而为定王沉迷做白日大梦—— 还是把她扔到北庭去打仗更实际些!至少那是实打实的军功和本事,而不是建在男子喜好上的空中楼阁。 所以阿殷即便曾在某些时刻被触动心弦,却未深信当真,更没期待定王会因这个缘故偏帮于她。 此时自然觉得诧异。 定王将那抹诧异尽数收入眼底,旋即一本正经的道:“你已经是我府上的人,谁也不准动。” “卑职……”阿殷眉心一跳。既然他主动提出,那便却之不恭,旋即微笑,应道:“卑职多谢殿下!” * 元夕之夜,暮色尚未四合,各处便次第点亮了灯盏。 除夕家宴才过,今晚宫中嫔妃各自赏灯,也没设家宴。定王后晌入宫给永初帝和谨妃问安,出宫时天色已是不早,也未回王府,带了侯在宫门外的侍卫,直往朱雀街的呼家酒楼里赏灯。 第38节 这呼家酒楼位于朱雀大街和南武街的交汇处,北可望皇城登楼,东西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两条长街,加之地方宽敞,便成了赏灯的绝佳去处。往年定王对这灯会兴致不高,今年难得说要来看看热闹,常荀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拍着胸脯说要请殿下吃酒赏灯,早早将呼家酒楼的上等雅间定了下来。 街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朱雀长街两侧的店家百姓已将高低参差的灯笼尽数点亮,随着逐渐昏沉的暮色,焕出愈来愈夺目的光彩。楼内早已装饰一新,从各地采买来的灯笼在此处流光溢彩,底下衣衫鲜丽的贵家美人款款走过,让蹲守在此处观美人的少年纨绔们兴奋不已。 常荀定的雅间在三层,比之底下要清净宽敞许多。 定王过了楼梯口没走两步,忽见侧方珠帘掀开,里头走出个衣饰华贵的男子,不是代王是谁? “代王兄?” “这不是玄素吗。”代王今日穿得随意,家常的青金色长袍,手里添了把折扇,便现出文雅。京城有不少人都传颂代王仁德慈和,看起面相,确实常带笑意,平和亲近。代王仿佛觉得意外,将廊道左右望了望,“玄素这是自己来的?难得。我还当你跟往年一样,不屑来凑这等热闹。” 定王微露笑意,“有热闹自然要来瞧,代王兄请。”他侧身稍稍让开,叫这位堂兄先行通过。 代王才一抬腿,就看见了定王身后那个身段明显不同的侍卫,不由收回脚步,笑道:“听说玄素新近收了个女侍卫,想必就是这位了?”说话间,目光却是迅速将阿殷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发梢到腰间再到脚尖,末了回到脸上,稍稍驻留。 定王目光微露锋芒,“代王兄好灵通的消息。” “京城中的巾帼英雄太少,前有隋铁衣带军打仗,如今难得出个女侍卫,还能到治下严苛的你那儿,想必她有过人之处,自然叫人好奇。”代王目光仍旧在阿殷身上逡巡,瞧见阿殷只垂目侍立,虽不见其眼眸神采,然而眉目生得好看,如今朦胧灯烛之光下愈见肌肤嫩白,加之身材修长,腰背挺秀,真真是个美人。 他感叹罢了,意有不舍,忍不住多看两眼。 定王将他眼神看得清楚,眼底聚了墨色,拱手道:“代王兄,告辞。”说罢,便先拔步离开。 这头阿殷并不知临阳郡主等人究竟作何打算,碰见代王也没当回事,见得他动身,自然立即跟上。 到得雅间,常荀却早已候着了。他出身世家,又是嫡出的幼子,从小见惯繁华。虽跟定王相交莫逆,两人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定王性情冷肃,人前总是威仪之态,因为多年收敛心性,于声色舞乐之上已没多少兴致,整个人便显得冷清,令人敬畏。常荀却是惯爱温软酒乐的,虽则在定王跟前行事周正、一丝不苟,私底下却颇有放浪形骸的风骨,折扇在手中一摇,眼神扫过,便能辨出每个美人的好处来。他在家中有娇妻,在外面也有美人缘,虽不会把缘分拉到床榻上去,然而喝酒散心时言语调笑,甚至偶尔讨个美人欢心,他却乐此不疲。 譬如此时,他便靠在窗边,噙着笑意称赞屏风后的美人十指灵活好看,在京城难得一见。 定王抬步进去,见这雅间颇宽敞,除了靠窗的桌椅酒菜,角落里纱屏隔出另一方天地,里头有琵琶声婉转传来。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才入春,百花还未开放,常荀也不知是从哪里寻了盛放的花枝来,凑了一捧贡在美人颈的白瓷瓶里,放在窗台角落,平白添了鲜艳绮丽。 定王惯于冷清简单,一进门正瞧见那束花来,听着那乐声,不由皱眉。 “殿下来了。”常荀却仿佛没看见,起身招呼着定王坐下,见他后头跟着冯远道和阿殷,便也叫他们入座—— 因定王开口说要安排,命冯远道今晚随行,他自然不能再与陶靖同处,今日便替了蔡高跟着。到了门口,叫旁的侍卫在外守候,他和阿殷这个右副卫帅便跟了进来,贴身守卫。 四个人虽则尊卑不同,但常荀既然热情招呼,倒也不必太过拘礼。 冯远道往定王那儿瞧了瞧,才敢坐下,阿殷更是谨慎,只欠身坐在桌边,目光却落在那束花上。 女孩子天性使然,对于这时节里不怎么见到的鲜花,却还是有天然的喜好。这屋子原本精致华美而没人烟火气,添上这瓶花却顿时增色,叫人看着欢喜。加上窗外华灯初上,笑语依约,便更叫人觉出欢庆喜悦的氛围。 伙计殷勤上来斟酒,屏风后头的琵琶声愈加玲珑婉转,像是春日泠泠流过的溪水。 定王眉头依旧皱着,想开口叫那乐声停下,目光微转瞧见阿殷唇角翘着笑意时,却硬生生忍住了。 常荀命人端饭菜上来,招呼着定王喝酒。因为是私底下的以朋友身份相聚,他也不甚拘礼,反倒数落起定王,“殿下明明是来看灯取乐,怎么还这副样子?是这琵琶不好,还是这雅间不好?”不待定王答话,他又指着窗外,笑道:“这元夕夜虽然叫花灯节,但有几个人是只冲着花灯来的,还不是为花灯美人相映,平常难得一见——比如咱们的陶侍卫,就比花灯还值得看,灯下辉彩,也比平时更美。” 阿殷因为路上走得渴了,这会儿正捧着茶杯喝茶,陡然被常荀提及,差点被呛到。 她跟常荀相识这么久,虽也佩服他的身手和处事的手段,最佩服的还是他这腔调的拿捏——旁的陌生男子若说这种话,要么语声轻浮,好似调戏一般,叫人心生不悦;要么就太刻板,好似场面的恭维话,叫人心生隔阂。常荀却偏不,他夸人的话信手拈来,不轻佻,也不像客气恭维,带着那么点笑意落进耳朵里,叫人听着不能不喜欢。 她搁下茶杯咳了两声,才答道:“多谢常司马夸奖。” 常荀笑了笑,转而看向定王,“殿下觉得呢?” 定王没他这么厚的脸皮,更没法在人前夸姑娘长得好看,闻言只道:“嗯。” 常荀忍笑,瞧着菜色齐备,便招呼众人用饭。 此时夜幕已降,整个朱雀长街和南武街的花灯皆凉起来,彩纸琉璃,纱罩翠屏,辉彩迤逦。 街市间已经满是行人,少年郎鲜衣玉冠握把折扇,女儿家罗裙珠钗挑盏彩灯,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而在雅间之内,琵琶声时断时续,婉转的撩动心扉。 这般喜乐的氛围似乎也感染了定王,眉目间常年不化的冷清渐渐消去,偶尔瞧向阿殷,也会闲聊两句,问她觉得哪个灯盏好看。常荀今夜选这雅间,安排屏后琵琶,特地找来瓷瓶中的插花,为的便是这个。是以端然而坐,面不改色的跟冯远道品评街上哪个女儿家穿的衣衫好看、挑的灯盏有趣——像是其他趁着灯夜赏美人的纨绔一般。 热闹的锣鼓来了又去,游灯人群的热情却丝毫未曾消退。 戌时将尽,阿殷以身体疲累为由,先行告辞离去。定王嘱咐她路上小心,又叫冯远道亲自送去。 剩下常荀跟他对坐在雅间,常荀挥手叫那乐姬退下,喝酒之后,语气愈发散漫,笑道:“跟殿下相识十多年,殿下还是头一回为姑娘担心。别看这瓶花平淡无奇,却也是我花费了大心思的,刚才陶侍卫笑不离唇边,就是因为它。殿下若想讨美人欢心,可不能总是这副样子。若只管板着脸,叫人家敬畏害怕,可就失了趣味。” 这世间能跟定王说这些的,恐怕也只是常荀这么一个了。 定王举杯笑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还是该谢你。” “殿下这么说就是见外了,唉——”他故意叹了口气,腔调揶揄,“我那儿娇妻在怀,年底都能有儿子了。殿下却还是孤身冷清,我瞧着也不忍心呐!我旁的本事都不及殿下,唯独这讨美人欢心,却是天分独到。殿下若是有意,我便也帮着出谋划策?” 他那笑容明显带着揶揄,定王别开目光,淡然道:“她不是寻常女子。” “是是是,陶侍卫独特出众,不是我那胭脂俗粉。殿下倒是说说,什么时候能有动静?” “不可操之过急。”定王斟酒满上,给他递了一杯,“只能徐徐图之。” ——然后令她节节溃败,终至失守。 * 阿殷同冯远道走出热闹的南武街,便装作告辞分别,独自往郡主府的方向走。 今夜各处街市上都是赏灯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拥挤。她此时无意赏灯,便只挑了人少的偏僻陋巷行走,渐渐的便察觉似乎有人尾随跟从。她也不动声色,只是脚步愈来愈快,仿佛有急事赶着回家似的,选择的路也越来越偏僻,免得碰见拥挤的人群耽误时间。 街市上的热闹喧嚣仿佛已经隔了许多道巷子,此时已隐约难闻。 这倒巷子两侧都是人家宅院的背墙,因为无人来挑灯笼,便显得昏暗。她凝神疾行,忽觉背后如有疾风突袭而至,手立刻握住刀柄,矮身躲过背后偷袭,挥刀便迎上去。 来的是个蒙面的汉子,手里是把匕首,攻势疾劲。 阿殷并不惧他,这巷子偏僻狭窄,虽令她腾挪不便,然而两三过去,阿殷的刀锋却还是将那人衣衫割裂。蒙面汉子立时一声低低的呼哨,周围立时有五个人围拢过来,各个都是深色衣裳,像是混在人群里观灯的打扮,只是脸上蒙了布,分不清面容。 六个男子将她围住,两人守在上方,四人分守左右,几乎堵住她所有的退路。 ——若非早有准备,阿殷竟也恐怕要真的落入这些贼人手中。 她收刀护身,厉声斥道:“什么人!” “有人想请姑娘去喝茶。”粗嘎的声音响起,那人像是不欲耽搁时间,道声“得罪了”,便朝阿殷扑来,却是极厉害的擒拿手。 阿殷脚下用力,自两人间隙中滑出,右手弯刀挥出,左手在袖口处翻动,立时便有数枚袖箭飞出。 只是与其他袖箭不同的是,这袖箭上绑了极小的鸣哨,如此破空而出,便发出极低的呜咽。 这呜咽声才落下,冯远道便带了数名王府精挑的侍卫自暗处围拢过来,陶靖也沉着面容赶来,山岳般拦在巷口。 那六人虽也是好手,然而如今反被围困,加之阿殷身手灵活他们轻易捕捉不到,被她逃脱至陶殷出,于是情形陡然折转,着人的匪徒反被困在中间。 巷子里的争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冯远道和陶靖已然备好了器具,合力擒住贼人后便拿铁索捆住。 随后,巷口的马车缓缓驶来,将六个贼人尽数装入车厢。随后冯远道遣人到呼家酒楼去给定王报讯,他带着马车驶出巷口,拐向了城里一处不起眼的民宅。 冯远道让阿殷在外稍后,便同陶靖入内审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王便已然赶到。这民宅在巷子最深处,附近的百姓都出去赏灯,此时便格外安静。他面容微沉,进来瞧见阿殷无恙,也没多问,只掀门进屋,问道:“如何?” 里头陶靖和冯远道才审讯吧,脸色也很难看,“是些亡命之徒,受命将她捉住,送到城外的曲水居。” 城外的曲水居,那是代王的别苑! 定王目光沉沉扫过那几个贼人,“既是奉命行事,想必已得金银?” “已经搜到了。”冯远道指向桌案,上头摆着五锭黄澄澄的金子。 “割下右手,连同黄金一起送到代王门前。”定王冷声吩咐,“派人假扮陶殷,到曲水居探虚实!” 对于那位堂兄的脾性,定王了解得不算太浅。早年景兴皇帝在位时,那是东宫之主,比之当今的东宫太子要厉害许多。后来虽退居王位有所收敛,整日摆出仁善闲游的王爷姿态,然而治下之严,并不曾有半点松懈。那曲水居虽是他的别苑,风景好,却没什么机关,外人知道的并不多。若这几个贼人所说不差,那么他们将阿殷带到曲水居,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难怪今日在呼家酒楼相逢,代王兄竟会往阿殷身上多留意,原来是早就存了贼心! 那代王妃固然仰仗姜家,在代王跟前却一向谨慎,此事她绝不敢擅做主张,必定是得了代王的首肯。 好大的色胆! 定王心中生怒,回想代王那眼神时,更觉得那目光不怀好意。当时就该将那眼睛给废了,看他还能随意觊觎! 定王当下不曾多说,只让陶靖先带阿殷回府歇息,余下的事他命人查办,明日再给交代。他肯出面解决,于陶靖而言,也是莫大的帮助,父女二人当即深深谢了,赶回家中。 此时夜色已深,外头街上的欢笑还未散去,临阳郡主府外的灯笼尚且明亮。 陶靖走至门口,先问那门房,“郡主出门赏灯,可曾回来?” “回驸马爷,郡主自出门后一直没回。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摇头不语,带着阿殷进去了,吩咐她先回合欢院去歇息,他也没回书房,沉着脸径直往临阳郡主住处去等她。 而在另一边,冯远道找了个少年假扮阿殷,按着贼人所述,将他装在黑麻袋里,送到了城外的曲水居。那边平常人就不多,此时更是冷清,门房像是早已知道此事,心照不宣的接了麻袋,然后让人取来肩舆,抬入院中。 冯远道一路尾随,就见那少年被抬入一间屋中,里头烛火通明,点了极重的熏香。只是此时屋中尚且安静,那些人没敢多动,将麻袋原样放在床榻上,便都退了出来。 他猜得其意,恨得暗暗咬牙。 偷偷潜出曲水居,躲在暗处等了有半个时辰,就见月光下有几匹健马飞驰而来,为首的人,不是代王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a ☆、第42章 1.6 冯远道回到定王府时,已是子夜。 定王尚未歇息,正在书房看书,听了冯远道的回禀,面色愈来愈阴沉。 冯远道一向将阿殷当成妹妹来疼爱,知晓此事便格外愤懑,道:“陶殷是殿下身边的右副卫帅,代王这般行事,着实欺人太甚!幸而她提前得知,有意防备,否则今夜,便难逃此劫。” 定王手中书卷已被握得褶皱,目中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二十四那日太子在西苑打马球,代王与太子交情好,必会前去,届时叫陶靖同去。” “卑职遵命!”冯远道领命退下,立即往陶靖那里去传话。 正月二十四,春光已然烂漫,早春的河堤边嫩芽微露,和煦的风吹化冻土,性急的人早已换了单薄春衫。西苑坐落在山脚河畔,暖风一过,也渐渐回春。 今日官员休沐,大多都趁着年节的余韵小聚设宴。太子年节里宴请的都是皇亲贵戚,今日在西苑打这场马球,也是奉了皇后的旨意——一则皇上每年二三月要在北苑举办马球赛,太子这儿先来一场,算是带起氛围挑选人才,为北苑的隆重比赛铺垫造势。再则太子身处东宫,先前因为西洲刺史的事而被皇帝重责,皇后怕他威严有损,待得永初帝消了气,便求得圣意恩准,让太子在西苑打马球,好在一年的开头彰显身份,叫百官敬服。 是以这日西苑人头攒动,虽远不能与北苑的球赛相较,却也召集了不少皇亲重臣。 阿殷跟随定王前往,走至西苑的东门外,不远处正逢代王缓步过来。他的身边是宰相高晟,后面却是只穿常服的高元骁和一位妙龄美人。几个人踏着松软的春泥徒步而来,看高晟那掀须而笑的模样,像是相谈甚欢。再往后,则是代王的数名随从侍卫,因他是个长于文事的王爷,底下侍卫也不及定王府的精神。 定王有意放缓了马速,恰恰在门口截住了代王。 第39节 “代王兄。”定王并未立即下马,慢慢收着缰绳,以准备下马的姿态冲堂兄行礼,锋锐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射向代王。 他骑着的是心爱的黑狮子,这是从北边引来的马种,骨架生得高大,皮毛分外油亮,看着极是神骏。这马体格远超普通战马,四蹄疾劲有力,跑起来犹如闪电,是男儿人人垂涎之物。只可惜它性子烈,轻易难以驯化,即便御马监里养了数匹,也没多少人敢骑,养得也不及定王精心,外形稍逊。 有本事获得赏赐的王公贵族没本事驯服烈马,敢于骑马的硬汉子又没资格得皇帝赏赐。 纵观京城上下,也就定王能骑着黑狮子威武来去,加之他也生得挺拔,两相衬托,更见威仪。 代王站在地上,那头定王迟迟没有下马,他不免要仰头说话。 那位的眼神像是两把冰寒的利剑,锋锐的戳过来,代王即便惯于朝堂上的明暗往来,却还是下意识的躲闪了下。 定王心中冷笑,翻身下马,又看向旁边的高晟,“高相也在。” “路上正巧碰见代王殿下,所以结伴而来,见过定王殿下。”高晟也同定王行礼,后面高元骁带那妙龄女子施礼。 定王平素与高晟的来往不算密切,此时也只客气稍笑,目光往代王身上一定,道:“代王兄请。”后面阿殷等十来个侍卫纷纷落马,列做两队跟在定王身后。到得那片马球场外,太子携太子妃早已在看台上坐定,一侧是皇家公主、郡主、王妃等人和众臣女眷,另一侧则是诸位王爷众臣及驸马郡马。 陶靖今日是以临阳郡主驸马的身份前来,此时早已在台上坐定。只是临阳郡主毕竟是先帝册封的异姓郡主,远不及正宗的皇家女儿尊贵,位子也摆得靠后,倒便宜了陶靖,在角落里独自酌酒看景。 定王与代王、高相三人上去拜见太子,阿殷同诸侍卫在台后侍立。 高元骁沉默了一路,此时终于得空,走近阿殷,“听说你已经入了定王殿下府中,做右副卫帅?” “高将军消息灵通。”阿殷如今视他为同路,旧日芥蒂消去,笑容也是明朗,“这位是想必就是令妹了?” “陶副帅眼神敏锐。”高元骁也是一笑,招手叫妹妹高妘走过来,道:“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陶侍卫。去年北苑的马球赛上,你恐怕见过她打马球,身手出众,性情磊落,骑马打球的时候,几乎能跟隋小将军比肩。你不是一直想见吗,今日便是良机。” 高妘即便已不记得去年那场马球赛,有高元骁这话在,也得做出点记得的态度来,盈盈笑道:“久闻陶副帅姿容身手出众,今日得见,果真如此。”她口中虽是这样说,唇边也勾出了笑意,到底眼神儿没能装出来。 阿殷一听便觉出她这不是真心,恐怕还是为了照顾高元骁的面子。 这也是常事,阿殷也不在意,冲高妘笑了下,“姑娘过奖了。” 京城中的贵女们来往时大多讲究门第,也注重诗书文采,虽也会艳羡隋铁衣那般传奇女将,但在女将还是微末小兵的时候,也不会有多欣赏。况且阿殷是郡主府的庶女,高妘却是宰相府的掌上明珠,惯于跟闺阁女儿探讨脂粉钗簪、玉食锦衣,讨论文辞笔墨、歌赋雅音,跟舞刀弄剑的姑娘终究有天然的隔阂,乍然相见,也没什么话好说。 高妘与阿殷年纪相当,被父兄捧这宠惯了,不是能虚伪做笑的人,便也装不出熟稔亲近的姿态。 她招呼完了并没立刻走,像是稍稍踟蹰。 阿殷觉得这对兄妹有趣,噙住唇边笑意,目光无意间扫过,便见高元骁将高妘衣衫拉了拉,像是提醒催促。 高妘看向阿殷,犹豫了下,才道:“陶副帅打马球的技艺过人,我一向敬佩,有心请教,只是怕唐突了。”她语声稍顿,瞟了高元骁一眼,像是下了决心,续道:“以前跟陶副帅缘浅,来往的机会不多,冒昧想请陶副帅指点我的马球,不知陶副帅可有空么?” 给她指点马球? 阿殷瞧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高妘,“高姑娘怕是太高看我了。” “你当得起。”旁边高元骁插话,高妘便也道:“是啊,京城里能跟隋小将军相比的女子能有几个。” 阿殷能从高妘的态度中觉出牵强。她跟高妘没什么来往,但若高妘是真心喜爱马球想要讨教,阿殷自然愿意多个玩伴切磋,可看她如今这模样,恐怕未必是出于真心。 女儿家的感觉总是又细又准,阿殷便看向了高元骁,“我记得高将军马球打得也极好,放着这般高手在跟前,高姑娘可是舍近求远了。” “他毕竟是个男子,哪里会指点我。倒是陶副帅跟我年纪相当,知道我有多少力气,教起来我能学得更快。”高妘双眼微弯,渐渐没了方才那点牵强之感,说话也更顺了,“陶副帅若不嫌弃我愚笨,往后我便常请你去我家的马球场,切磋技艺顺便指点如何?我虽不会武功,却也喜好马球,这回……可是诚心求教。” 诚心与否阿殷并不知道,不过人家都这样说了,她再拒绝,难免作态。 阿殷不去计较高元骁那点小心思,便朝高妘点头,“当然乐意切磋。只是我平常都要在王府当差,得空的时间不多,怕会耽搁了姑娘。” “不会不会,陶副帅能指点,我已满足了。哪怕每月只一两次,也足以欣慰。”高妘满口答应。 阿殷听得此言,更觉高妘不是真心想学马球,只不知这高元骁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宰相的掌上明珠来跟她堆笑求教? 她瞧了高元骁一眼,丢去个鄙弃的眼神。 高元骁心思被看破也不觉得尴尬,朝着阿殷笑了笑,便带妹妹先行离开,“陶副帅还要当差,等她下值有空,再来打搅。” * 今日太子举办的马球不算正经的比赛,不过是开辟了场地,召集了皇亲重臣,大家稍微切磋罢了。 此时场上几位少年才打罢,这些都是公府侯门的贵公子,太子击掌赞好。 定王自入座后一直没说什么,趁着这间隙,朝代王道:“代王兄,咱们也试试如何?” 代王那头才跟寿安公主驸马说完话,举茶杯的动作一顿,看向定王,“玄素莫不是在说笑?” “这事何必说笑。京城中虽常打马球,我却从未领教过代王兄的身手,听太子说,代王兄当年也是精于马球,能否赐教?” 他今日自到西苑,除了会面时礼节上的应答微露笑意,其余时候都是绷着脸,肃容端坐。 代王除夕那晚收到六只断手及退回的黄金后,便知强占陶殷的事已败露。当时虽也觉得陶殷身边防卫未免太强,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冷情冷性的杀神身上,只当是陶靖提前发觉,为了维护女儿才安排人手,事后不敢撕破脸面,故隐晦提醒。他久居高位,瞧着当晚没什么动静,也不曾放在心上,直至今日在东门口碰到定王,对上那毫不掩饰的挑衅锋锐目光时,才觉出不对—— 平常定王虽然冷肃不好亲近,却也不是轻狂莽撞的人,在他这堂兄跟前,礼仪从不荒废。今日却怎的露出那般目光姿态? 至此时定王开口邀战,代王愈发起疑,哪敢跟着心狠手黑的杀神对打,当即道:“我那点雕虫小技,怎能跟你比。这场地里多的是身手出众的少年将军,你随便点几个陪你切磋解闷即可,何必折腾我这把身子骨。”怕孤掌难鸣,还往太子身上扯了两句,“早年玄素你年幼,我曾跟太子殿下切磋过,那微末的本事太子也知道。如今荒废的几年更是力不从心,玄素还是挑别人吧。” 太子对这位常帮他、提醒他的堂兄观感不错,便也道:“既是技艺荒废,我便命几位将军陪战如何?” 定王拱手朝太子行个礼,“多谢皇兄美意,不过我今日,只想跟代王兄切磋——”他看向代王,挑衅之意毫不掩饰,“代王兄尚未出手,便已怯战了吗?” 当着一众皇亲的面,代王要害无动于衷,那也未免太软弱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料想定王既已表露挑衅,众目睽睽之下应当是不敢把他怎样的,便起身道:“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了。只是我毕竟不及你年轻力壮,玄素,适可而止。” “代王兄请。” 两人各自整理衣衫,入场切磋。 高台上的太子哪里嗅不出定王的挑衅味道,怕定王闹出什么事不好收拾,忙点了九名技艺精湛、身手出众的男子分给代王的队伍,又有意给定王分了几名弱的。最后瞧着人手短缺,刚想要另召人来,就见角落里陶靖起身,“微臣愿在定王殿下队伍中,凑个热闹。” 他是临阳郡主的郡马,太子料其是想当个“卧底”帮代王,当即应准,“好!” 于是两队人各自整好衣装,选了马匹球棍,在鼓乐声中入场。 方才的少年们虽然年轻鲜活、身姿飞扬,到底还年轻压不住场子,几场打下来都还只是试身手的轻松氛围。如今定王和代王率众上场,两人本就是尊贵的身份,代王那边一应是禁军和侍卫中年轻的小将,一溜骑马上场精神抖擞,而定王本就冷厉威仪,骑着黒狮子更见威风,两方人马在场中站定,气氛登时变得不同。 原本只为看热闹而来的人此时也三三两两的聚到了马球场周围,安静观赛。 锣鼓声响,二十骑健马开始在场上驰骋追逐,马球穿梭来去,却是势均力敌—— 代王那边虽都是身手出众的男儿,但因为得了代王的暗示,却都分出了一半的精力要盯着定王,免得他出黑手伤人。定王这边都是些平庸俗货,好在有陶靖这么个强大的助力,两人虽然平时少打马球,却都是能在沙场上驰骋的猛将,比之禁卫军中徒有其表的小将,气势不知胜出多少,两处相抵,倒也不甚悬殊。 阿殷今日出门前就得了定王吩咐,叫她不要乱跑,此时自然留在场边看热闹。 锣鼓声里人马穿梭,黒狮子上挺拔高健的男儿独领风骚。 阿殷从未见过定王打马球,今日第一回相见,才发觉他的本事与陶靖相比也不遑多让。最敬重的王爷和最敬爱的父亲通常,去打那可恶的代王,阿殷自然是满心期待,眼神紧紧黏在场中,一错不错。待发现代王队伍中各个身手矫健,而定王和父亲队伍里的都是软蛋时,心中不满,更加希望定王和父亲大显神威,能将对方杀得丢盔弃甲—— 那才见真本事呢! 将士们打球,势如虎狼,比之其他要精彩许多。但凡哪边进了球,便是一阵锣鼓,引得众人喝彩。那马球如飞梭穿行来去,旁边锣鼓声响了暂歇,歇后又响,比平时更紧凑,也更威风,几乎将西苑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场上的矫健身姿驰骋得更加迅疾,有小将被激起斗志,暂时撇了代王,全副精力扑向马球,令定王和陶靖愈发吃力,却也更加不慌不乱、章法井然。定王队中的人也被两人带出了战力,虽然技艺身手拼不过对方,却也凝神对敌,不再拖后腿。 马球几乎是轮番进的,两队相互追咬,毫不相让。 场边沙漏渐进,人群中的呼喝鼓励也更加热情激动,阿殷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拳头,甚至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鼓点般的锣声响起,那是提醒沙漏将尽。 马球不知是被谁失手击向空中,三四个男儿蓦地腾身飞起,俱扑向马球。众人凝神屏气,便见黒狮子上定王亦是腾空飞身,像是展翅腾起的巨鹰,衣衫猎猎随风。他的黒狮子体格健壮,比旁的马都能受力,他这一踩速度更疾,倏然越过众人,在那扬出的马球杆上借力再跃,那马球已然到了他的杆下,只是方向不对。 半空之中,他凭扭腰之力折过身体,球杆划出道弧线,击向马球。 像是有钝重的击打声响起,那马球裹挟着极重的力道飞向球门。 几乎毫无悬念。 虽然像是偏了那么一点点,但以定王的身手,必定不会失手。 众人都这么想,就连阿殷也当真了。 目光随着马球疾转,那道白色的影子直扑球门,却并未如意料那般飞进去。砰的一声巨响,马球竟不偏不倚的撞上球门处的木杆,旋即飞弹出去——那样迅疾的转折,所有的目光都已在球门内等候,竟无人发觉它陡然折转的方向。 代王此时已经打得力竭,眼瞧局势将定,他喘着气,失望的等候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仿佛是眼前花了一下,代王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有道白光闪过,旋即颧骨传来极重的疼痛,撞得他左眼几乎发黑。剧烈的疼痛袭上脑海,他身子随之晃动,还未来得及痛呼,又觉肩胛被重物一扫而过,带得他忍不住前倾,而后便听见惊天雷动的欢喝声和锣鼓声。 却原来陶靖已然算准了马球折转的方向,复将马球击回球门,敲定胜负。 这瞬息间的折转实在精彩,别说是场外之人,就连场上的小将们都有片刻失神,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原本不可能再入球门的马球在最后一刻被击入,旋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雷动的欢呼声里,定王稳稳落于马上,透过交错的人群,冷厉而沉静的看着球门之侧—— 代王的痛呼声已被淹没,他手掌捂着左眼,一头栽倒在地上。 场外的人还在欢呼,高台上的太子却骤然站起来,大惊失声——“代王!” 近处的人最先发现了场上的变故,当即噤声,随即是后面一波,再后面一波。欢呼声如同水浪般渐渐远去消失,马球场上的小将惊慌失色,纷纷围向代王,将匍匐在地的人扶起。 重击之下,代王面色惨白如宣纸,颧骨被擦破后沁出血迹,已经高高肿起。 定王与陶靖齐齐冷笑,旋即翻身下马,也围了过去。 太子安排了人手匆匆将代王抬往就近的清音殿医治,代王妃面如土色,也匆匆跟了过去。 太子安定下乱居,瞧见气定神闲的定王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寻旁人切磋,偏要拉上代王,如今这般伤势,可如何是好!”原本代王就身份特殊,太子为博个仁善之名,拉拢姜玳一系的世家,素来待他格外有礼。今日是他办这马球赛,双方队伍也都是他安排,谁知百密之下仍有一疏。来日皇上问起,即便事情是由定王而起,他也免不了落个不能主持场面的罪名,更有损他今日的本意,此时想想便气急败坏。 定王缓缓收整衣袖,徐徐道:“我也不知代王兄怎的偏就站在那里,是我不该言语相激。此处还需要太子坐镇,免得大家慌乱,代王兄那边,臣弟过去照看吧。” 太子也没有旁的办法,又不敢夸大伤势叫人慌乱,便只说是擦伤,让众人不必慌乱担忧,只着定王和寿安公主过去照看。 定王同陶靖换个眼神,各自走开,到了场边见阿殷尚且目瞪口呆的站着,才道:“走吧。” 阿殷回过神,忙跟在定王身后,匆匆往清音殿去。 她心中满是震惊,在明白最后这招是定王和父亲联手教训代王时,更是翻起惊涛骇浪。 虽然定王曾说会为她讨回公道,阿殷也以为他只会在私下里提醒,叫代王不再放肆而已。谁知道,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京城里的皇亲贵戚和重臣几乎来了一半,激烈竞逐的马球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惊人的手段将代王击翻在地,还叫人捏不住任何把柄!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那般绝地一击下,不偏不稳的击中球门杆,而后打中代王。 更难以置信的是,父亲竟然恰好在那边等候,适时救场挽回胜局,让代王在雷动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栽下马背。球场之上没有只言片语的交谈,他们究竟是多心有灵犀! 虽然未能亲手将代王怎样,然而这样的场景于阿殷而言,却比亲自对付代王更觉痛快、更觉解气,将前两日的郁闷一扫而净。 她看着前面高大的背影,竟自有种惊为天神的感慨。 ☆、第43章 1.7 阿殷跟定王到了清音殿时,代王已然醒转。他颧骨处的血污被擦洗干净,眼圈儿已经青了,御医正小心翼翼的上药。 第40节 定王命侍卫们在外等候,只带着阿殷入内,瞧见代王那副样子,便问御医,“代王兄无如何?” 因太子今日全然没料到会有这等事情,带的御医也很年轻,他跪伏在地,声音微微颤抖,“回禀殿下,代王殿下被马球砸得重,颧骨的伤口倒是无大碍,只是眼处受伤,还需静养。”他又转向代王,心惊胆战的看着那阴沉至极的脸色,道:“微臣斗胆,抹完膏药后需用软布裹住殿下左眼,免得落下眼疾。这些日子殿下视物怕有不便,还请殿下稍作忍耐。” “无妨。”代王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闭眼任由御医涂抹药膏。 清贵尊荣的王爷何时受过这般重伤?旁边代王妃回想方才的血污,看看那青肿的眼圈,早已是满面泪痕,恨恨的将定王偷瞧了两眼,再一看后面若无其事侍立的阿殷,更是恼恨。然代王上场打球是他经不住激,被砸成重伤也是他倒霉站在了球门附近,能够怪谁?她怒而不敢言,只能低头拭泪。 寿安公主纵也有怀疑,却没什么实据,只能过去握住了代王妃的手,柔声安慰。 好半天御医才上完药膏,代王缓缓睁开了独眼。 他面上阴沉渐渐消去,叫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先行出去,继而看向定王。 目光相交,定王欠身向前,“代王兄无恙?” “是我技不如人,已然无恙。”代王面无表情,独目直直盯过来,“玄素今日邀战,果真是场恶战。” “代王兄过奖。” 代王心中气怒,冷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 定王面不更色,依旧昂然立于榻前,“元夕之夜,代王兄应当收到过六只断手——”他看着霍然变色的代王,徐徐道:“那晚有贼人欲对我的侍卫不利,我便顺手捉了,想看看究竟是何人这般大胆。随后贼人招供,他们是想将我的侍卫送到城外的曲水居。不知代王兄那夜可曾在曲水居见过一名少年?” “你——”代王骤然明白过来,扫向他身后的阿殷。 那般美貌的姑娘,穿了侍卫服侍后更见眉目分明,姿态挺拔。右副卫帅的官府在颈处是宝蓝色,她面上不施脂粉,不见钗簪,拿冠帽将头发收在头顶,只露出姣好的眉目唇鼻,黑金交织的细带系下来,愈发显出肌肤细腻莹白,神采奕奕。比起京城里花枝招展的贵家千金,她身上自有一股别样的美丽,别说是旁人了,即便是他这过尽千帆的人,元夕那晚在呼家酒楼见到她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当时他虽听说这姑娘入定王府做了侍卫,却也不曾多想,只当她身份平淡无奇,虽不曾见过她容貌,代王妃抛出那等诱惑时,也还是答应了。及至在呼家酒楼见到,他甚至庆幸,为他能够将这样一个独特的美人收入帐中。 谁知道这身份看似尴尬卑微的美人,竟然会被定王如此维护? 代王自知理亏,最初的气怒愤懑没法撒出来,便冷笑道:“好得很,为了一介小侍卫,玄素你便行如此阴毒的事?” “阴毒?”定王嗤笑了声,“代王兄方才也说是技不如人,这话从何说起。” 代王被噎得无话可说,因疼痛而布了血丝的独目往定王身上盯了片刻,转而低笑,“是我说差了,只是没想到玄素会对一介侍卫如此用心。” “陶殷是我府上的右副卫帅,当然要用心。今日误伤代王兄,实属无心之失,我在此处同代王兄告个罪。不过那六只断手,却是有意为之——”定王踱步往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榻上面色犹自苍白的代王,目光如同两锋冰冷的利剑刺入,就连声音都是冷厉的,“但凡对我府上的人不怀好意,便当自食恶果。那六只断手算是薄礼,只是想劝诫代王兄一句,不该伸手的时候,还是收敛些的好。” 他平常虽然冷肃,却极少这般咄咄逼人,今日如此直白的威胁,令代王十分意外。 “很好!元夕那晚是我行事轻率。”代王受伤、受辱、受威胁,素来仁善的面容也冷了下去,“只是你为一个女人便罔顾兄弟情分,着实叫我大开眼界。如此护短,不顾分寸,实在不是皇家儿郎应有的行事。” 定王却是后退半步,“今日马球实属无意,代王兄想多了。眼眸金贵,当好生休养,代王兄歇着吧,不该看的就别看了,免得费眼。”说罢,只冲代王行个礼,便带了阿殷扬长离去。 代王躺在榻上,气结。 对于耳朵软、没主见,拼命想保住东宫位置、博个仁德之名的太子,他有许多种方法来拿捏。然而对于这位我行我素、声名不佳的定王,他却少有手段来对付,盖因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握不住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法制住。所以即便今日定王行事如此荒唐嚣张,他也想不出能打他七寸的法子——最多来日皇帝问及时添油加醋,令皇上对他更加不喜罢了。明面上,即便他险些被打瞎左眼,却也没法子去兴师问罪,简直憋屈! 满胸愤懑在定王离开后再也压制不住,代王将脸色拉得阴沉。 代王妃和寿安公主眼睁睁看着定王带了那该死的陶殷昂首离开,因旁人已被遣走,进屋后便开始低声抱怨。说来说去,无非说定王仗着是皇帝之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目中无人,若当日不是景兴帝禅位,此时他不过是个王府庶子,哪有资格在她们跟前耍威风。今时不同往日,竟然被这庶子带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欺压,着实可恨! 这念头何尝不是代王胸中压着的? 他本就满胸愤懑,听见这般抱怨,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代王妃道:“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还说这些!” 代王妃仗着娘家之势,在代王跟前极少受责,见代王勃然作色,忙站起身赔罪,“殿下息怒。” 寿安公主也劝道:“皇兄何必怪嫂嫂,她还不是为了皇兄着想。” “我知道。”代王倒不是胡乱迁怒的人,“只是下回行事,先摸清底细。” ——这回若知道定王那般看重陶殷,以代王的行事,绝不会如此轻率。 * 阿殷跟着定王回到马球场外,那边已然恢复了秩序。 定王上高台同太子回禀了代王伤势,说那只是擦伤,休养数日便可,不必担心。又说今日代王负伤,虽属意外,到底也与他有关,改日他会在府中设宴,令从西洲带来的乐姬献曲,以慰代王之伤。 他撇得干净,又提出设宴安抚,众位皇亲和百官跟前,太子不能斥责他兄弟阋墙,也寻不到错处,只好吩咐人多去照看。 旁边临阳郡主在针毡上坐了半天,听得代王无恙,瞧着太子面色缓和了许多,才上前提出想去探望——方才太子怕代王伤重,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欲太多人知晓,并未允她前往。 太子此时既已宽心,便叫她前去。 临阳郡主告退离去,定王对这马球会也没了兴致,不懂声色的下了高台,因为腿长步伐快,没片刻就赶上了临阳郡主。 他沙场征战、气势威仪,平常冷着脸走过去,总能叫周围的人退避半步。 这样的人无疑是难以忽视的,临阳郡主没走两步,便觉得身后氛围不对,忍不住回头一瞧,便见定王带着几个侍卫,正大步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陶殷是谁?临阳郡主习惯了她在府中的俯首帖耳,陡然见着阿殷这般神采奕奕的走在定王身后,愈发觉得碍眼。 然而定王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她不好视而不见,只好行礼招呼,“定王殿下。” “郡主。”定王生得高,目光微垂。 对于皇家出身的郡主,他尚且未必有多敬重,这临阳郡主不过是仗着当年姜皇后之势才得封号,借此飞扬跋扈、蛮横专断,于定王而言,她身上那郡主的封号早已的名存实亡。加之有元夕夜的事情在,更没什么好脸色。 临阳郡主自然能察觉他的冷淡,两人素无交情,也没什么话好说,招呼过后,她便想离开。 谁知定王腿长步快,不过瞬息就已越过她的身边,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 “有件事想跟郡主商议,”他驻足回身,目光压在临阳郡主身上,“陶殷如今是本王府上的右副卫帅,进了吏部名册,身上自然负有职责。本王有意让她搬到王府来住,出入随行方便,郡主意下如何?” 这话一开口,阿殷和临阳郡主齐齐变色。 阿殷固然觉得这提议十分荒唐,在摸清楚定王真实意图之前,并不愿发出异议拂他颜面,故而没有吭声。 倒是临阳郡主立时道:“此议太过荒唐!”她步伐慢,此时已然落在了阿殷和两名侍卫的身后,抬头向前,便见阿殷长衫冠帽,背影挺拔,离定王只差了一步的距离。见到她这个母亲,阿殷除了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行礼之外,此时连头都每回,只丢了个后背。而定王则面容沉肃,听其语气,像是认真询问似的。 “太过荒唐!”临阳郡主又重复喃喃。 ——让阿殷出去抛头露面做侍卫,已经是她做出最大的退让了,如今定王竟是要让阿殷搬去王府? 此事若传出去,她的脸还往哪里搁! 临阳郡主下意识的站直身子,断然道:“殿下此议,断不可行。” “为何?”定王脚步稍挪,正对上临阳郡主,气势愈发威仪。 “陶殷是我府上的人,哪能搬到别处去住。” “可她也是我府上的官员,本王理应为她安置住处,便于出入护卫。待休沐时再回府居住,有何不妥?”他稍顿了顿,不待临阳郡主回答,语气愈发冷厉,“还是郡主自认为尊府贵重,自持身份,怕本王委屈了陶殷?” 跟这个皇帝亲生的王爷比起来,她这外姓册封的郡主哪还有“自持身份”的资格? 定王这语气,无异于当面提醒她,她不过是个沾着裙带得了封号的外姓郡主! 临阳郡主面上如有火烧,忍下了这含蓄的羞辱,只坚持道:“只是怕她年龄有限,不懂事,打搅了殿下。鄙府虽然寒微,却也有宅院够她栖身,殿下的好意我明白,只是她毕竟是个姑娘,多少要顾及名声,还请殿□□谅。” “哦。”定王低头,瞧见阿殷脸上也隐然焦急,目光中写满了两个字——不妥!绝对不妥! 他故意停了片刻,惹得阿殷愈发焦急,皱着秀眉微微摇头,生怕他蛮横裁断,把她安置到定王府去似的。 定王压下唇角涌上的笑,肃容轻咳了一声,道:“是本王唐突了,郡主见谅。”虽像是致歉之语,然而语气漫不经心,着实没有半点诚意。 临阳郡主哪里听不出他的轻慢,握拳入袖,强忍着道:“殿下客气。” 她的声音还未落下,定王已然转身离开,身后侍卫呼啦啦整齐跟上去,不过片刻就甩下了她。 临阳公主从前被金城公主嘲笑,如今被定王这般轻慢,脸色都变了,却又不敢发作,只忍恨往清音阁去看代王。 这头阿殷跟着定王出了西苑,已有侍卫奉命牵来马匹备着。 定王翻身上了黒狮子,带着众侍卫驰离西苑,叫旁人落了两丈的距离,只留阿殷贴身跟随。 原野间风已清和,他高居马上,侧头看阿殷一眼,“心有余悸?” 阿殷知他所指,赧然而笑,“卑职还以为殿下是当真要这样做,确实惊了一场。临阳郡主固然待卑职冷淡,毕竟那府中还有我的父兄,贸然搬出来,卑职认为实在不妥。” “我只是警告她——”定王解释似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不曾挪开,甚至眼底都浮起了笑意,“好教她知道,京城之大,多的是你的栖身之处。她那座庙太小,没什么可得意的。” “郡主当时脸色都变了,必定已知殿下之意。卑职不该拿这等家务琐事来烦扰殿下,心实惶恐。” 惶恐确实是有的,然而更多的却是高兴。虽然对贵为郡主的“母亲”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好事,然而看到素来高傲蛮横、目中无人的临阳郡主吃瘪,她还是觉得高兴,忍不住的高兴!不止是为那种隐隐的报复快感,更因为当时临阳郡主在定王跟前连多余的话都没敢吭半句,这让阿殷看到了希望——能够扑灭临阳郡主这团毒火的希望。 定王亦看到她眼底的笑意,甚至那唇角都翘起来了,强忍之下,微微抽动。 他只觉心情大悦,稍稍凑近低声道:“其实你若搬过来,我也会很高兴。”说罢,也不顾阿殷目瞪口呆,双腿夹动马腹,便在这原野之间驰骋起来。 后面阿殷愣了片刻,才赶忙跟上,扑面而来的春风撩动衣衫,随身形起落。 定王难得有骑马的兴致,将黒狮子骑得飞快,电光一般驰过原野,拐上了旁边的玉山。那黒狮子雄武非常,四蹄疾劲,即便是上山的盘旋路,也是又快又稳,偶尔拐出个急急的弧度,神骏之上身姿岿然,着实悦目。 阿殷马术精绝,也不惧这等山路,只是骑的马远不及黒狮子脚力,远远循着定王的身影跟过去,最后在山腰一处突出的悬崖边看到驻马观景的定王。 她在众侍卫中跟得最快,此时竟自微微喘气,然而这一路疾驰委实畅快,令人心生愉悦。 阿殷见他气定神闲的停在那里,依旧催马到了身侧,“殿下骑得好快。” “差了一炷香的功夫。”定王回头,没见有旁的侍卫跟上来,语含赞许,“你也不慢。” 两人就站在平地之上,身后是越来越陡峭的山峰,前面断崖凌空,有一棵老树斜生。今日天朗气清,渐暖的阳光洒遍山野,可以看到西苑马球场中如蚂蚁搬蠕动的身影。越过西苑,是纵横棋布的农陌桑田,柳荫覆盖的官道如绿龙般蜿蜒向前,城郭隐隐,那座雄浑威仪的城门在护城河的环绕下静默而立。越过鳞次栉比的民居,朱雀长街笔直向前,极远处便该是辉煌巍峨的皇城,肃穆又庄重,富贵又险诈。 这是京城,帝王之乡,富贵之所。 几年之后,眼前这位王爷将会在巍峨的皇城中登基,君临天下。他的才能胸怀远胜于东宫庸碌的太子,当得起那个位子,当得起众人的忠心跟随,也该当得起万千百姓、锦绣河山。 而此时的她,竟然已经离他这么近。 阿殷有些出神,看着定王的侧脸。 定王从极远处收回目光,看向身侧时,就见阿殷正看着他,似是失神。 “你总在后面偷窥我?”厚颜之语,说得一本正经。 阿殷骤然回神,对上定王似笑非笑的目光,竟自失措。他原本就比她高,黒狮子也比阿殷的马健壮,此时那道微俯的目光瞧过来,竟像是直直撞入心中。阿殷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察觉刚才自己真的是在偷窥他,忙道:“卑职……不敢。” 心里突突直跳,他的目光虽冷肃,却像是藏了蛊惑,总能击溃她的理智。 阿殷忙垂目,想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卑职只是在想,今日殿下那一球如有神助,平生之所未见,着实令卑职拜服。元夕那夜本就惊扰了殿下游灯的雅兴,今日殿下又如此照拂,卑职实在惶恐,怕当不起这厚恩,不知该如何致谢才是。” “那就——”定王看着她眉目低垂,竟然无师自通,“以身相许。” 阿殷骇然抬头,对上他一本正经的目光。 以……以……以身相许?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满腔的感激被这能算是调戏的回答冲击得七零八落,阿殷微张樱口怔了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殿下……殿下别说笑。”她甚至不敢在与他目光相对,作势去观景,却又心烦意乱,目光游移来去。 这神情落在定王眼中,便知她心中极乱。 崖边只有二人驻留,旁的侍卫依旧在三丈之外等候。 定王见她始终躲闪不应,便收了戏谑之心,道:“我不是说笑。陶殷,你在旁的事上一向胆大,怎的此事却总不肯信?” 第41节 “回答我。”他固执的盯着阿殷,如同命令。 阿殷不得不应命,收回目光看向侧前方,继而上挪,对上他的目光。 这回她稳住了阵脚,一瞬的心跳过去,渐渐寻回了镇定。她的面上早已烫热,如玉的脸颊微露粉色,心知定王今日是认真询问,她稍稍握拳,决心说个清楚——毕竟,躲避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 “殿下对卑职器重赏识,从西洲到京城,多次照拂,卑职一向感激。”阿殷徐徐开口,竟是意料之外的镇定,“只是卑职素有自知之明,除了这身功夫勉强能有点用,此外别无长处,更承受不起殿下的任何心意,所以恳请殿下莫再出言戏弄。殿下文韬武略,治下严明又能体恤,实在是难得的良主。卑职能够追随殿下左右,已是至幸,旁的不敢奢求。” 说罢,拱手深深一礼。 定王半晌未语,见她始终保持行礼的姿势,握在手中的马鞭伸出,抬起她的手,算是免礼,也不越矩。 “这不是戏弄,陶殷。”四目相对时,定王缓声道:“我是想娶你。” 娶她?说得倒是轻巧!阿殷竟自勾出无奈的笑。 有些事可以争取,譬如男儿靠寒窗苦读求功名利禄,她靠着出众的身手自寻生路,不管最终能否得到期待的结果,至少努力和付出是有用的。不管三年五年,十载二十载,怀抱着希望走下去,总能有出头之日。 然而有些东西却是难以逾越的,譬如出身,譬如家世。 阿殷因庶女的身份而受苦,更因临阳郡主的横刀夺爱,目睹过父亲前世毕生的痛苦。一人一心,白首不离,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她心中种下的观念。 可是这些,定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知是何处涌出的悲哀,竟令她心中微微作痛。阿殷鼓足勇气,拼着僭越冒犯,抬头缓声道:“殿下身份尊贵,自该知道门当户对之理。卑职不过庶出而已,虽在临阳郡主府中,却比旁的庶女更加卑微尴尬。殿下说想娶我,是想娶了做什么?只做个侍奉起居的人,或者给个滕妾身份,更或者不顾皇家仪制,抬举卑职做个侧妃?” 未等定王回答,她已摇头道:“这些均非卑职所求。也请殿下别再为难卑职。”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7点半还有一更哈~~ 蟹蟹地雷~~ 21969372扔了1个地雷 清水涵扔了1个地雷 ☆、第44章 二更 定王悬在半空的手微僵,半晌才徐徐收了回去。 这件事,是他从前未曾思量过的。 孤身二十余年,难得碰见可心意的姑娘,他所想的也只是将她娶到身边,再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至于如何娶,给什么身份,在欢喜之中,他倒是不曾深思过。而今阿殷提起,才骤然意识到她身份特殊,即便他想要娶她,皇上、母妃、礼部那里又会怎么说?她不愿做侧妃、做滕妾,可皇家会给她王妃之位吗?礼部的仪制和父皇的脾气他都清楚,这件事委实全无把握,即便他执意要娶,怕也拗不过皇家最看重的仪制和颜面。 定王不是信口开河、胡乱许诺之人,在解了这个难题之前,他确实无法给出承诺。 山风吹过,扬起袍角翻飞。定王看向阿殷,半晌才如实道:“目下,我确实无法许你正妃之位。但是陶殷,我既然想娶你,就会竭力安排。” 阿殷笑了笑,“卑职也知此事绝无可能,所以从不敢有此念头。殿下不必为难,强做安排,天下之大,总有家世出众,才能容貌皆胜过卑职之人。到得那时,这些许小事也就不足挂齿了。”这么说着,心中竟然失落起来。然而皇家规制绝无转圜的余地,纵观朝堂,也没见过哪个王爷会娶个身份低微的庶女,还只守着一人不再另娶。 她既然不肯委身做侧,不肯让孩子也背负庶出的身份,自然只能狠心舍弃。 好在此时陷得不深,阿殷静了片刻,强自收拾心绪,继而道:“山风虽不冷,久了毕竟伤身。殿下可要回去?” “回吧。”定王拨转马头。黒狮子似也被主人的情绪感染,稍稍垂着马头。 * 一日驰骋快意,阿殷暂且将那点失落抛在脑后,护送定王回府后,便迅速归家。 郡主府上的气氛不大对,就连门房都比平常谨慎,整个府邸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来往的奴婢皆谨慎小心,大气都不敢出。阿殷今日与临阳郡主在西苑偶遇时不曾格外见礼,回府后自然得先到明玉堂去。 才进了垂花门,就见如意站在日落后渐凉的晚风中,满面焦急。 阿殷诧异,尚未开口时如意便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她连忙凑过来,低声道:“郡主回府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还险些跟郡马爷吵起来。这会儿都在明玉堂等着,郡马爷派人递话出来,好叫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过郡马爷怕姑娘受委屈,一直在明玉堂没走。” “哥哥呢?” “郡主寻了他的许多错处,罚他去跪着面壁。 阿殷便点了点头。临阳郡主向来颐指气使,虽则将陶秉兰记为嫡子养着,平常也容易对他和颜悦色,然而前提是陶秉兰对她言听计从、不做半点违抗,甚至能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前些年陶秉兰有心护着妹妹,少年郎又没什么手段对抗临阳郡主,便常对她恭顺,以保兄妹平安。自打去年冬天陶靖归来,陶秉兰对临阳郡主似乎也没那么恭顺了,临阳郡主会出手发落,也不足为怪。 她叫如意先回合欢院,将衣衫重新打理齐整,便快步往明玉堂去。 明玉堂里果然像是入冬般冷清,上下嬷嬷丫鬟们来去,半点动静都不曾发出。 阿殷径直去了正屋,丫鬟掀开入春后换上的轻薄帘子,阿殷绕过那一架紫檀雕人物插屏,就见临阳郡主坐在侧间的矮榻上,满面冰寒。父亲陶靖坐得离她有十来步远,面目沉肃不见表情,微垂着双目岿然不动。满屋子安静,唯有玉香薰中的烟气袅袅腾起,旁边的沙漏里,细沙缓缓流下,无声无息。 “给母亲问安。”阿殷上前行礼,继而又朝陶靖行礼。 临阳郡主眼皮微抬,冷笑了一声,“好威风的右副卫帅,也会同我行礼。我只当你攀上了定王,已经能飞上天去!”想起今日两番受辱,见着阿殷时更是气怒,双目圆睁,沉声道:“我郡主府上不养吃里扒外之人,明日你便辞了那微末官职,回府里老实待着!一介闺中女儿,成日跟在定王身后打杀,成何体统!” 阿殷道:“恕女儿不能从命。” 临阳郡主愈发恼怒,“哼,当真是翅膀硬了,想搬到定王府上去?你还知不知廉耻!” “郡主!”旁边陶靖陡然睁开双目,沉声道:“是否继续当差,要问她自己的意思。你问便是了,何必出语羞辱!” “羞辱?这就算羞辱了?”临阳郡主霍然站起身来。 她后晌跟陶靖险些吵起来,原本就强压着怒气,此时经过酝酿,哪还忍得住,疾步走过阿殷身边,直往陶靖冲过去。若非阿殷稍稍后仰,那膝盖都快撞到她脸上了。 临阳郡主站到陶靖跟前,目中怒火,恨声道:“我训诫她是羞辱,你可知真正的羞辱是什么!今日马球场上,你跟定王合力坑害代王,你当我看不出来!代王妃可是我的妹妹,为着此事数落指责,你可知我当时脸面尽失?定王也就算了,你是我的驸马,与代王也是姻亲,偏偏去帮着定王,是何居心!” “郡主此言荒谬。”陶靖缓缓起身,目中射出精光,“无非马球而已,怎说是我坑害代王?” “代王兄肩上被那马球打得青紫,连骨头都伤了。你是习武之人,若非故意,怎会错伤!” “这就怪了,我与代王素来无怨无仇,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他?”陶靖逼近半步,容色更冷,“或者郡主觉得,代王曾做过什么恶事,所以我才怒而报复,趁着马球赛下黑手?万事皆有因,郡主认定我是刻意重伤,莫非已是知道这缘由了。” 临阳郡主心怀鬼胎,闻言面色稍变。 今日她原本没想过陶靖在代王落马中的作用,直到去了清音阁,被代王妃狠狠一通数落,才知当时代王是被背后飞来的马球击中肩胛,加之头上昏重,才会栽下马背。击球入门的是陶靖,代王妃自然将这笔账算在临阳郡主头上,她不敢在代王那里火上浇油,恰巧临阳郡主送上门去,当即从临阳郡主没摸清底细乱出主意,到陶靖胳膊肘外拐重伤代王,絮絮叨叨的数落了半个时辰。 临阳郡主耐着性子致歉,这才知道陶靖原来是助纣为虐,帮外人来打自家人。 此时陶靖这般质问,临阳郡主立时理亏,气势稍矮了半分。 陶靖冷笑了声,索性挑明,“元夕那夜我就已知此事,却未跟你计较。你不知悔改,反来指责阿殷?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母亲,黑心黑肝,心肠恶毒,竟跟外人合谋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你哪里还有郡主的气度,分明就是恶妇!”他虽是武夫,脾气却不算暴躁,即便跟临阳郡主数次红脸相争,也不曾出口骂人。这回着实是被气得狠了,又不能像打代王那般对这女人出手,满腹怒气随着“恶妇”二字倾泻而出,竟骂得临阳郡主目瞪口呆。 屋内安静了片刻,临阳郡主反应过来,立时怒不可遏,扬手就想掴陶靖的脸。 陶靖抬臂格开,目中怒火未息,沉声道:“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阿殷不会离开定王府,更会忠心跟随。若非定王仗义相助,她的命早就被你害了。” “陶靖!”临阳郡主惯于骄横,何曾被陶靖这般反抗过,被戳穿短处后恼羞成怒,气得浑身发抖。 陶靖更不相让,“你若想家宅不宁,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 “好……好……好!”临阳郡主气不成声,“以为攀上定王我就怕了他!当真是她翅膀硬了,还是你们看着我姜家败落,欺我如今式微?我倒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落井下石、趋炎附势的人!” “欺你式微又如何。”陶靖冷笑,挥臂甩开临阳郡主的手。 屋内霎时安静,临阳郡主呼吸稍顿,就听陶靖沉声道:“你或许能仗势欺人一时,但别指望仗势欺人一世!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做过的恶事,我一件件全都记着,终会有清算之日!从前是秉兰和阿殷太小,你姜家只手遮天,敢欺鬼神,但今日,奉劝郡主一句,最好相安无事!” 他恶狠狠的说罢,再不理临阳郡主,过去单手拽起阿殷,也不打招呼,径直出门走了。 临阳郡主依旧站在那里,心中翻江倒海,震惊之下,甚至连刚才的怒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心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多年夫妻,他还记着旧账,他知道当年冯卿是怎么死的了?他到底哪来的胆气放如此狠话,当真只是因为攀附了定王?而她这么多年对他的痴心,这么多年平白流过的时光,他竟自视若无睹,随意践踏? 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少女时的爱慕与执着,十多年来的不甘与赌气,甚至怀着的些微希望和多年维系的骄傲,在此时全然崩塌。 临阳郡主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骄横而要强,几乎从未哭过。 她将拳头攥紧,想要止住眼角不断流下的温热,心底渐渐又腾起愤恨。 如果不是景兴帝禅位,如果不是代王挪出东宫,如果……她依旧是帝后格外疼爱的骄蛮郡主,又怎会有如此被人欺辱、四面楚歌之时?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明玉堂外,阿殷被陶靖拉着往前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她从没见过父亲像今日这般凶狠的骂人,更没想到他会全然不顾临阳郡主的脸面,那样恶语相向。 暮色中风凉,她跟不上陶靖的步伐,脚下稍稍踉跄。 将近陶靖的书房时,她才一把拽住了陶靖的手臂,“父亲,你刚才是认真的?”那一番怒斥,说郡主是恶妇、翻出旧账,甚至直言要欺郡主如今式微,还说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固然都没错,可毕竟冲击太大。临阳郡主会不会因此恶向胆边生,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陶靖似是猜透她的心思,冷声道:“郡主向来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不必担心。” 这意思是临阳郡主欺软怕硬,若陶靖气势不够狠、盖不住她,她吃准了陶靖怕她,便会怒而报复不择手段;但若陶靖的气势完全压过了她,她反倒会被击溃,从而生出忌惮。 阿殷隐约明白了陶靖的意思,却还是道:“可她总不会坐以待毙吧。” “今日激将,就是不想让她坐以待毙。”陶靖脚步稍顿,压低声音道:“我已有了四成把握,最晚五六月,你且静候消息。” 阿殷闻言大喜,“我等着这天!” * 阿殷如常在定王府当值,因为开春事多,加上去年西洲姜玳一系落马后牵出些旧案,定王也被安排了些事,渐渐忙碌起来。 西山之事暂时搁置,定王并未再对阿殷多说什么,只是愈发器重,不需出入随行时,许多要紧的事情都由常荀带着她去办。常荀也肯指点维护,加之阿殷当差时本就应变机灵,倒是得了些夸赞,甚至有一回跟着常荀去了趟内省,出来碰见华安长公主时,因阿殷当日精神奕奕,女儿家行礼比之男子更为悦目,被长公主留意,询问夸赞了两句。 到得初八那日,恰逢阿殷休沐,多日不见的高妘特意递个帖子来,请她过去指点马球。 京城内地方有限,马场多在郊外的别居里。 高家有高晟这个宰相,长子是青年才俊,高元骁也能得皇帝青睐,家底子不薄,在郊外也有处极好的别居。 阿殷过去跟高妘练马球,探讨些技艺,没过半个时辰,果然高元骁也来了。 这意图着实明显,阿殷不动声色,继续留心马球。直至高妘喊累说要歇会儿时,久在场边闲坐的高元骁才走了过来。 春和日丽,挺拔健朗的男儿,观之也算悦目。 他先夸阿殷马球打得好,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些事,说这别居附近有处山坳地气和暖,花开得比别处早。阿殷平常忙于差事,难得出来一趟,高元骁盛情邀请,必要带着她和妹妹去看看。 阿殷笑而不语,认真听他说罢,才挑眉笑道:“高将军何必如此费周折。” 她的目光清朗、明媚,高元骁被她窥破心意,也不觉得赧然,笑道:“平常我在宫中戍卫,你在王府当值,难得能休沐碰到一起,自该游春赏景——好吧,如你所猜,我依旧贼心不死,想借此机会套个近乎。” 阿殷被他这态度逗笑,道:“多谢高将军美意,只是我依旧并无此意。”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临阳郡主如何对你,将来会如何,你我一清二楚。令尊如今留在京城,恐怕也是你劝说的?他们有什么打算,如何安排人手,我虽不能尽知,当初却也被告知了些许。这事上我会与令尊同心,好让你早日得偿所愿。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的心思从未变过。” 这便是要帮陶靖揭露临阳郡主的意思了。 他投靠定王是为自保,但是出手帮助陶靖,这由头阿殷自然是明白的。 她驻足侧身,认真道:“高将军若能相助,家父必定感激,事关重大,我也不会刻意拒绝,将来我与父兄必当铭感恩情,以图报答。只是有件事我须提前说明白,这件事是我会在别的事上报答致谢,但绝不是将军想的那件事。所以将军出手相助前,还是考虑清楚为是。” 高元骁未料她会说得如此直白分明,稍见诧然。 “令妹的马球功夫不错。”阿殷转而看向远处歇息喝茶的高妘,“不过看得出她志不在此,这般探讨,委实强人所难。今日多谢厚意,将军也不必再勉强令妹,叫我与她都作难。时辰不早,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她今日穿的是便于打马球的劲装,行的也是抱拳之礼,退后两步,继而往高妘处辞别。 出了高家的别居,驱马驰于官道上,两侧柳树已然抽了嫩芽,有缱绻的燕儿穿梭来去,春光里生机勃勃。 第42节 她极目望着远山近水,天地开阔,宇内分明,柔美春光令人心神也舒朗起来。 阿殷吐了口气,失笑。 半月之内连着推拒了两份心意,两人都是京城中难得的好儿郎,只可惜她都没福分—— 一个是她不爱,没有两情相悦的婚事总是食之无味,所以推拒后也不觉得如何。另一个,却是她爱不起。从西洲到北庭,再从北庭到京城,情愫不知是何时滋生的,所以错过了便觉失落,偶尔午夜回想更觉得遗憾。 却也只能遗憾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7点半替换太仓促了,所以后面改改时间,晚上7点半更新哈~依旧日更六千! 彼岸扔了1个地雷 蟹蟹蟹蟹~~(*╯3╰) ☆、第45章 1.8 二月中旬,满京城春光正浓,定王特地在城外的别居设小宴,邀请太子、代王和永安王赴宴,由头便是先前的那场马球。 ——代王因被马球打伤了颧骨和左眼,起先的三天都在府中休养,半步也没出去。后来永初皇帝从太子那儿听说了代王与定王打球,代王负伤之事,特地召入宫中关怀,才知其伤势不轻。以当时的情形,众人皆目睹是代王倒霉站错了位置,然而太子添油加醋,硬是将定王挑衅的事报了上去。 当今皇帝是受景兴帝禅让而即位,登基当日便宣布要善待景兴帝子女,这般状况,自然要将定王召入宫去,不管是否真心,总归是斥责了一通。定王也颇有懊悔之意,说当日只是一时兴起争强好胜,虽非有意伤害,到底也是失手不巧,他难辞其咎,便提出趁着春光正好,他待代王伤愈后设宴赔罪,还望代王见谅云云。 永初帝见儿子识趣,自然顺水推舟,代王没奈何,便只能应了。 那马球未伤筋动骨,只是左眼处毕竟凶险,代王整整在家休养了十日才算是恢复过来。 今日天气晴好,百官休沐,京城里男女老少皆结伴踏青出游,定王递出帖子去,代王顶着个仁善之名,只好来了。因当日永初帝说要兄弟和睦恭敬,定王便也邀请了太子和永安王前来,共赏春景——永安王是甄妃所出,今年十六岁,虽不及太子和定王能独当一面,却也渐渐崭露头角,颇受太子喜爱拉拢。 这别院自然也是依山傍水,后园里不曾栽植过多的花木山石修饰,却圈了一段曲折溪流进来,溪上修建亭台阁楼,余下便是天然风光。 宴席就在溪上的闲情阁里,定王昨日就已叫长史安排人去布置,数丈阔的敞厅三面皆是半敞的门扇,中间设了矮案蒲团,瓜果茶酒俱备。 一大早阿殷便先带着被困许久的薛姬前往,待得晌午十分,定王才同太子、代王、永安王前来,此外又添了鸿胪寺少卿姜瑁和嘉德公主。 这姜瑁乃是姜玳的亲弟弟,也算是阿殷的舅舅,只是也没什么来往。 倒是嘉德公主的到来令阿殷有些欢喜。她前世认识嘉德公主时已是十八岁,嘉德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性格却活泼平易,当时虽只相处了短短数日,两人脾性却颇合得来。没想到这一世她到定王跟前做侍卫,竟在此时就见到了她,也算是意外之喜。 厅上宴席已经备好,定王请众人入座,因有姜瑁这个外臣在,定王便令设了道屏风隔开给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活泼好动,没坐片刻就不乐意了,也不管那头几人正自谈赏春景,也不打发随行的宫女去传话,只频频招手,“定王兄,定王兄!” 她这声音着实不小,定王即便有意忽视,底下的几人却也能听到。 永安王见他无动于衷,便提醒道:“定王兄,嘉德似是有事。” 这丫头简直是个话精,定王早年曾在宫中照顾过她,因为担负着兄长之责,每天被嘉德念叨得头疼,却也只能忍让。此时肃着脸看了一眼,有些无奈,过去道:“何事?” “我一个人闷!”嘉德公主立时揪住了他的衣袖,仰头眨巴眼睛,“定王兄能不能安排人陪我说话?” “不是有随行宫人。” “她们都无趣!我可是跟父皇求了半个时辰才能出来的,你当真忍心委屈我?”嘉德公主长相随了她的母妃,眼神更是楚楚动人,撅着嘴软了声音,“一年到头,我能出来几回?定王兄如今也不在宫里陪我,给我安排个解闷的人又能如何?” 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撒娇,定王不能像对别人那般冷脸,又没法软语哄着,便有些僵硬的站在那儿。 他将扯着衣袖的纤秀五指取开,“我这里都是随行侍卫,或者别院婢女,谁能陪你。” “我可听说了,你这儿有个女侍卫,叫她来陪我。” 果然话精消息也灵通,定王扶额,“好。”旋即命人将正在看守薛姬的阿殷调来,令她到屏风后陪坐,并添了副碗盏果菜。 阿殷今日依旧是右副卫帅的打扮,头发皆束在冠帽内,官服衬出修长的身材,腰间悬着弯刀。 嘉德公主见着她,眉眼里已然藏满笑意,“你就是定王兄府上的女侍卫吗?” “卑职陶殷,拜见公主。”阿殷含笑行礼。 前世阿殷见着嘉德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连驸马都选好了,待嫁之人,气度稍见沉静。此时的她却只十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且她自幼玉雪可爱,又心思灵巧会哄着永初帝,这些年格外受宠爱,天之骄女,便格外大胆任性些。那双水眸灵动俏皮,将阿殷上下打量着,左颊旋出个酒窝。 她待人平易,倒也没摆公主的谱,过来扶着阿殷的手臂道:“今日是我厚脸皮来蹭王兄的宴席,你也不必多礼。”遂拉着阿殷入座,叫身后宫人斟酒剥果子,又问道:“你当真跟着定王兄去过西洲和北庭吗?” 这叫阿殷有些诧异,“公主也听说了?” “上回见着兰蕙姐姐——哦,她是定王兄身边常司马的妹妹,我说整日在宫里太闷,她就提起了你。”嘉德公主倒是直白,握着阿殷的手捏了捏,“你当真会武功,还会使刀吗?怎么看着不像,我还以为习武的女子,都会像隋小将军那样凶巴巴的,或者像我宫里那个侍卫,手上有茧子。还有,听说北庭格外寒冷,滴水成冰,连呼气都能冻住,可是真的?” 这性情倒是与那时无异,阿殷微笑,“公主一下子问这么多,叫卑职先回答哪个呢?” 嘉德公主笑了笑,“哪个有趣便回答哪个!” 这厅里虽阔敞,到底空间也有限,两人这头叽叽喳喳,定王那边虽不能分神听得清清楚楚,却也偶尔能捞两耳朵。他倒是没料到这话精妹妹会跟阿殷这般投缘,听阿殷说起在西洲和北庭的见闻,那唇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只是听见嘉德有两回提及常兰蕙,那眼神便忍不住瞟向常荀——难怪处于深宫的嘉德会知道阿殷这女侍卫,还满含好奇,却原来是常荀惹的头。 常荀察觉,有些尴尬的低头喝茶。他虽跟兄长的关系不佳,对妹妹却格外疼爱,定王顶不住嘉德公主的痴缠撒娇,难道他就能顶住了?给妹妹讲讲沿途故事,也不算什么嘛! 定王一笑而过,多半心神放在席上,少半心神却还是在留意屏风后面。 底下代王曾为东宫,又从太子之位跌落成平淡无奇的王爷,身份骤转之下,那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日益精深。虽则定王表现得不明显,然而他毕竟也只二十出头,论城府之深,尚不能跟三十余岁的代王相比。那一道道不经意间投过去的目光被代王细心捕捉,思及马球场上的事,心底里便是冷笑—— 原以为这冷面杀神无欲无求,所以叫他无处下手,而今看来,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譬如那个美貌的女侍卫。 酒过三巡,春风正和,定王朝侍宴的人吩咐一声,过不多时,厅外盈盈行来个女子。 她的长相风情与京城的女子不大相同,微微卷曲的头发散在两肩,头顶是个简单的束发金环。身高也颇修长,穿了袭玉白色的长裙,怀里抱了琵琶,脚步盈盈而来,屈膝抬步时还能看到裙下勾出的腿形。走至近处,才见其肌肤柔白,眼眸深邃,阳光之下眼睫微垂,鬓边垂下一缕细发,却像是隐隐泛着金色。 “此人叫薛姬,精通乐理,也是当地出名的美人。”旁边常荀开口。 太子倒是极少能在京城看到这样美貌的异域女子,目光驻留片刻。代王已经在定王那边吃过亏,见着美色也不轻易动心,只觑向定王,笑道:“向来都说你性子冷清,不为声色所动,这回带回个女子,倒是容貌不俗。” “容貌无非皮囊。”定王笑了下,示意薛姬入座准备,“只是她乐理颇通,今日安排她献曲,代王兄可赏鉴赏鉴。” 薛姬被定王困了将近半年时间,从西洲来到举目无亲的京城,性子也被磨得软和了不少。她抱着琵琶盈盈施礼,琵琶声泠泠漾开,代王眼中稍见诧异。 嘉德公主原本正问阿殷关于北庭的趣事,听说有异域女子献乐,好奇的往外瞧了瞧,便暂时停止发问。 阿殷趁机喝两杯茶润喉。 薛姬的琵琶乃是百里春一绝,能在凤翔城夺得头筹,放在京城也是极出色的。加之她本就生得极美,异域风情又与京城常见的乐姬不同,厅外吹入的春风抚动她发丝,垂顺的裙儿随风摆动,勾勒出腿脚轮廓。 美人美酒,佳乐佳景,确实令人沉醉。 厅上无声无息,各自酌酒听曲,弹奏既罢,永安王率先开口称赞,“果真弹得极好!” 太子也是心神摇动,看着定王的目光里便多几分玩味,“玄素的眼光倒是很好,不知是从何处寻到这等佳人?” “只是碰巧遇见,便带了过来。”定王缓声,“她原是凤翔城百里春的人,名叫薛姬,是个东襄人。” 太子和永安王各自颔首,代王似未在意,只说她能将琵琶弹得如此高妙,着实令人意外。 而在宴席最末,姜瑁听到百里春三个字时,心中便是一动,待听得薛姬姓名和身份,立时脸色微变。 今日之宴,原本就不是真心给代王赔罪,常荀因身份之故,本就坐在姜瑁对面,此时留意观察,便将他反应瞧得清清楚楚。 定王那头并不流露半分异常,命薛姬退下,依旧饮酒观舞。 宴席一直持续到后晌,太子和代王等人才含醉离去。 嘉德公主这回出宫是打着定王的旗号,哪里甘心出来几个时辰便回去,出宫前早已求得恩准,要在定王别居住上一晚。因她幼时曾在谨妃身边养过几个月,后来定王也常照顾着她,兄妹二人交情不错,且永初帝虽因旧年道士之言而怀有芥蒂,对定王的行事却不担心,也就准她留宿一夜。 送走太子等人,嘉德公主瞧着天色尚早,便提出要去外面骑马。 定王在城外别院极少,但每一处都占地宽阔,这里面沿着溪流蜿蜒数里,踏青骑马十分方便。 他今日陪着兄弟三人喝了不少酒,原本的冷肃面容也被渐渐融化些许。对于嘉德公主的胡闹他本就招架无力,见得是阿殷相陪,便也没有异议,叫人备好马匹,他选了个开阔之地闲坐,看阿殷教嘉德公主骑马。 春日惠风和畅,郊外的景致更是明媚艳丽,溪畔零星的野花开放,底下绿草茵茵。嘉德公主出身皇家,当初学骑马是为了有兴致是打马球,因为年纪有限,马术不算太好,多半还是为了骑着散心。于是阿殷同她走走停停,将远山近水看遍,直至夕阳斜下,才恋恋不舍的被定王带回去用饭。 * 是夜郊外月明,嘉德公主被安排早早歇下,定王在屋中闲坐片刻,听得常荀过来,便立时召他过去议事。 常荀今儿回城,可不单是为了护送太子等人,还是为了看看姜瑁的反应。 果然,姜瑁虽然喝得沉醉,进城后却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借口想起了件要紧公文,怕耽误要事,往鸿胪寺的衙署去了一趟。常荀将探得的消息尽数禀明,定王听罢,面露哂笑,“这怀恩候府,果真是胆子不小。薛姬今晚就带回王府,不许跟任何人来往,姜瑁若有动作,尽管报来。” 常荀应命离去。 此时天色不算太晚,定王虽常行军在外,但也极少有闲情逸致在郊外星夜观景,瞧着屋外是蔡高带人值守,眼前便又浮起阿殷的面容来。心神再也难以安定,他喝了两杯茶,便起身出了屋门,也不叫蔡高跟着,径直出了住处,往后面行去。 因为今夜有嘉德公主留宿,这别居的防守便格外严格,走不过三步便有带甲的侍卫值守,直至河畔溪边,才算是清净了些。 月色朗照,溪水的声音渐渐可闻。 定王极目而望,近处山峦,远处城郭,皆在月光下清晰分明。 今日答应让阿殷陪着嘉德公主,他原也是有深意的。一则嘉德性情活泼平易,不像旁的公主那般自持身份,所以能跟阿殷合得来,不存成见反而欣赏,不至于叫阿殷受委屈。再则嘉德幼时体弱,有阵子甚至卧床三月,不能多活动,如今虽然康健了,却还是羡慕那些身体强健之人,对于习武的姑娘也多亲近,以阿殷的机灵应变,两人半日相处,想必也能颇愉快。 固然以嘉德的身份,并不能帮什么大忙,但能让阿殷跟她交好,总归是有好处的。 他负手漫行,思及那日西山的情形,心中竟自微微作痛。 ——即便贵为皇子,是人人称羡的王爷,他终究也有许多力不能及的事。 北庭途中那次雪夜酌酒,他分明能察觉她的变化,巩昌的那突兀亲吻,也能看得出她并非全无情意。 正因如此,才让人格外心疼。 不知道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渐渐行到迤逦的院墙,定王于夜色中举目四顾,蓦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溪畔有块一丈高的大石,在圈出这别院之前就已有了,定王因吩咐不动天然之景,这石头便也保留了下来。 此时石上月光清明,那道纤秀的背影独自坐着,夜风里发丝舞动。她身上还是白日里右副卫帅的服侍,只是摘了冠帽,头顶玉冠束发,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比平常女儿家打扮时梳起的发髻更多些柔和意味。 定王望着那背影,回过神时,竟已然到了石头跟前。 阿殷正在出神,因知道此处防卫极严,也没察觉定王的脚步声,知道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她才微微一惊,扭头看清面容,忙道:“卑职……” 拱起的手被定王握住,旋即他仿佛察觉失礼,立时收了回去,道:“不必多礼。” 这样说罢,才发觉她身周有淡淡的酒气,目光越过,便见她另一侧放着个小小的酒囊。 深夜独酌?定王觉得意外。 阿殷也觉赧然,将那酒囊往旁边挪了挪想藏起来,谁知定王已然坐到了她身畔,右手伸出,绕过她的身子,将那酒囊拿入手中。两人回京之后,已极少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如今身子挨近,清淡的酒香萦绕在她身周,鼻息徐徐扫过面颊,像是拂过心尖。 有那么一瞬,定王想要就势将她抱进怀里,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然而他不能。 拎着酒囊坐回原位,他拔去塞子,喝了一口,笑道:“嘉德不爱喝酒,倒是委屈你了。” 第43节 “没有委屈!”阿殷稍窘。听他的语气,好像她是个酒虫,白日里没能喝到酒,所以跑来这儿独酌似的。 “那还在这里独酌?或者是在——借酒浇愁?”定王扬手将那木塞丢了,递给阿殷。 阿殷接过来喝了一口,依旧递回给他,“殿下难道不曾独自喝酒过?” “当年崔忱战死的时候,我曾连着三晚坐在墨城的城墙,独自喝光十个酒囊。”他比了比,像是要哄阿殷似的,“这么大。” “那殿下肚量可真够大的。”阿殷微笑,再次接过酒囊喝了一口。 “那时候心里苦闷,除了借酒浇愁,没有旁的法子。” “崔将军是殿下挚友,沙场上袍泽之谊本就非常人可比,想来当时殿下,也是十分痛惜。” 定王猛灌了两口酒,“你呢,浇什么愁?” “也不算借酒浇愁,只是看今夜月色甚好,平常极少在这郊外居住,所以顺手提了袋酒,算是散心。”阿殷苦笑了下,“家事繁琐,方才出神,叫殿下见笑。” 她不肯细说,定王也没深问,便只同她坐在那里,一来一去的,将囊中的酒尽数喝光。 * 是夜,定王沉醉而睡,迷迷糊糊的似是又在骑马。 还是白日里的场景,阿殷和嘉德各自纵马在青青原野中欢笑,甚至梦境之中,看得能比白日里更加清楚——马上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抖动缰绳沿溪而行。旁边嘉德公主断续发出笑声,追逐阿殷的马。梦境渐渐又模糊起来,一时是白日的清溪绿原,一时又像是满坡的桃花。 定王在梦里,依旧是坐着观景的,看她们音容渐而清晰渐而模糊,猛然冒出个念头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梦中的他一旦生出这念头,梦境便随之变化,像是有满坡的艳艳桃花盛开,骑马的人嬉戏笑语,那身姿修长的美人纵马淌过粼粼溪水,跃过别居的院墙,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笑声隐隐传来,依稀跟阿殷相似。 定王猛然惊醒坐起,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帘帐长垂,月光斜漏,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响着,像是要胸出胸腔。 定王只觉得口干舌燥,清晰的记得有次在西洲,他也是做了这样的梦,而后从梦中惊醒。 前后两回做同样的梦,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定王走至桌边,灌下两杯温水,眉头越皱越紧。自打认识阿殷后,他便常做梦,在西洲的时候尤其频繁,回京后虽少了些,然而今晚这梦境委实太突兀、太清晰了,甚至在梦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然后被这个念头吓醒。 如果今晚的梦能被解释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那么在西洲的时候呢,他怎么可能预见到这个场景! 难道是真实发生过吗?阿殷和嘉德公主在水边骑马,而他在一旁观看。 定王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心跳得愈疾。他忽然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上回梦境中,阿殷和嘉德骑马欢笑的事情真实发生了,那么阿殷纵马去山坡上摘梅花的事情,会不会也发生? 这念头着实有些荒唐,甚至让定王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神智错乱。然而这梦境实在太难解释,他也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就想验证。离这别居六十里外有处苑林,此时桃花开得正好,不如明日,带她们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哈哈哈哈 蟹蟹地雷~~ 萌萌珍妮花扔了2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46章 1.9 离定王的别居六十里处,有个叫桃谷的地方,以漫山遍野的桃花闻名。 嘉德公主常困在宫中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难得有空出来散心,听定王说要带她去桃谷看桃花时,高兴得几乎雀跃——如今正是二月中旬,宫中的桃花虽已打了花苞,盛开的却只有零星几枝,不够尽兴观赏。桃谷地气和暖,桃花开得比别处早,每年二月初就进入花期,如今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 既有好景,当然不宜再拖,嘉德公主还要赶在傍晚前回宫,当即催着定王动身。她身边自然有宫里带出来的二三十名侍卫,定王又传令冯远道和魏清过来,阿殷和蔡高带十数名侍卫随行,这般防护之下,在京郊自然不怕出岔子。 嘉德公主十四岁,马术不算精,却也会骑。因怕马车来回太慢耽搁时间,当即骑了性情温良的小红马,寻了个精致的帷帽遮尘,命侍卫在前开道,疾驰向桃谷。 桃谷外游人如织,远近闻名而来者数不胜数。 定王自然不会让嘉德公主往这人堆里钻,事先已派人去知会主管此处的官员,命他早些开道迎候。 这桃谷既是京城赏桃花的佳处,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皆慕名而来,官府因此特地辟了一处通道,专供皇亲权贵及公府侯门使用,沿途桃花绝佳,也无外人烦扰。 嘉德公主远远就能望见满坡如云的桃花,出了官道后便是青嫩草地,她摘了帷帽,在水畔驻马,隔水仰望坡上桃林。 这里已是桃谷深处,寻常百姓不能踏足,只有远处几位贵家子弟赏景,瞧见这几十名虎狼般扑来的侍卫,哪敢过来打扰,只远远观望。 谷内风清水净,如今春日艳艳,满坡如彩织锦绣,赏之不尽。 “定王兄,咱们到桃花林子里去玩好不好?” “你们去,别走太远。”定王目光落向阿殷,“贴身陪着公主。” 嘉德公主见他还要点选侍卫,当即拦住了,“这桃谷外面守得严,里头能有什么事?派这么多人过去,什么赏玩的兴致都没了。定王兄既然不肯去,我就跟陶殷去,你们——”她环视一圈,便指着河对岸,“都去那边等着吧,我也不走远,有事立马能赶过来。” 定王也无异议,放任她和阿殷去了,叫侍卫们沿山脚护卫。又嘱咐冯远道和魏清、蔡高三人远远跟随,只别叫公主发觉。 众人依命而去,只剩下定王骑着黒狮子立在原地。 满坡桃花的景致在定王眼中如同无物,他的目光锁在阿殷和嘉德公主身上,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昨晚那个梦境。 因怕睡觉后忘了那匪夷所思的梦境,定王昨夜惊醒后便彻夜未眠,此时依旧精神奕奕。 骏马趟过粼粼河水,她们两人并未嬉戏,在山脚弃马,进了桃花林子。 阿殷来这里的机会并不多,今日也算是趁着公务玩赏,瞧见嘉德公主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愈发兴致勃勃。她前世十八岁的时候遇见嘉德公主,也曾陪她在林中赏玩桃花,随后又在水边策马,也是难得美好的回忆。而今隔了一世,故地重游,看着这小她两岁的公主,也觉愉快。 两人整整在桃林中逛了一个半时辰,才从桃林里出来。 定王最初还精神奕奕的等着,谁知半天没动静,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无非是个梦境,这般郑重其事的做什么?难道他梦见了鬼神,也要特意印证不成?无非是事涉阿殷,当时又觉得震惊,才如此疑神疑鬼。 跳出来想想,着实好笑! 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瞧阿殷和嘉德这架势,自然不会有在水边骑马嬉戏的事了,索性不再枯等,翻身下了玉狮子,就地盘膝而坐,开始赏景。直至阿殷和嘉德公主走出桃花林,才算精神稍振。 嘉德公主显然是累及了,扶着陶殷的胳膊,双腿像是灌了铅。 阿殷是习武之人,走走停停的一个半时辰完全不当回事,依旧精神奕奕,扶着嘉德公主上了马。 两人渡水而来,嘉德公主虽然疲累,面上却全是笑意。 侍卫早已在此处铺了可供休息的毯子,嘉德公主席地坐下,意犹未尽,“这回出宫,可算是畅快!能把这满坡桃花挪到皇宫里去就好了——或者回去跟父皇说说,往上林苑里种满桃花?”她看了看定王的神色,自知这是在白日做梦,遂叹道:“有时候真羡慕皇兄,想来这里就能来,我缺要费尽口舌求得父皇恩准,才能来这儿,还限着时辰。” 定王将侍卫倒好的清露给她润喉,“想随时来看,也不是不能。” “真的?”嘉德公主眼含期待。 “等你出宫建府,父皇母后还能拘着你?” 嘉德公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立时脸上浮起飞霞。公主从小养在宫里,只有招驸马后才能出宫建府,定王这打趣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她将喝完的空杯掷回定王怀中,嗔道:“皇兄!” 定王接住,向来冷肃的面上,也有了些微笑意。 旁边阿殷陪玩有功,此时也在毯上坐着歇息,闻言道:“公主不能将满坡桃花带回,不如卑职去折几枝给公主,也算寻得春归。” 嘉德公主闻言甚喜,“好,多谢你了!” 阿殷原就是想起了前世为她折花的事,觉得有趣便想再送一束桃花给她,闻言起身,纵马向河岸而去。趟过粼粼河水,满坡如烟霞般的桃花已然不远,阿殷纵身跃起,足尖点在马背,跃向那片桃花林。 定王几乎是有些惊骇的看着与梦境相似的场景,见对岸春风拂过,满坡桃花随风而起,她身如玉燕,轻盈盈的窜入桃花之中。她的官服是深色,与粉白交织的桃花迥异,坐在此处远望,便见她蜻蜓点水般在桃花林中来去,起起伏伏,如燕儿轻飞。没等多久,她便怀抱一大束桃花出来,飞身上马,依旧渡水而来。 娇艳花姿映衬她如玉的面颊,原本就美丽的眉目愈发显得娇艳夺目,连那笑容都愈添光彩。 定王怔怔的看她翻身下马,抱着满怀桃花走近,而后到了嘉德公主跟前—— “公主,这便是满坡桃花。” 嘉德公主喜悦的声音几乎是搁在云外,定王牢牢盯着阿殷,猛然伸手攥住了阿殷的手腕。他的力道很重,重得让阿殷吃痛吸气,仿佛她只是个梦,若不抓紧便要飞走似的。 阿殷吃惊,扭头时便见定王双目牢牢的盯着她,像是要直射入她心底。 “殿下?”阿殷没敢动手腕,皱着眉头提醒。 “皇兄做什么?”嘉德公主也惊着了。 定王不发一语,也不看嘉德公主,猛然站起身来,拽着阿殷快步走到十数步外。 “陶殷——”定王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我们以前当真没有见过?” 阿殷也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被那几乎泛红的双目盯着,意识到定王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了。难道是他同她一般,记得些旧事?这也未免太荒唐!且不说看定王如今行事,全然不像记得前世之事的人,就算记得,前世那么仓促的见面,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会记得。 可这发问也着实奇怪,阿殷眼眸流动,探问道:“殿下何故这样问?” 定王审视她的眼睛,继而看向不远处好奇观望的嘉德公主。她们两人全无异常,只有他心中翻腾惊涛骇浪,就算质问陶殷,又能问出什么来?这疯狂的猜测既然源于荒诞的梦境,只能从中求证探寻,他又常在阿殷值夜时做梦,不如—— “明日起,你与蔡高轮流值夜。”定王松开阿殷的手腕,沉声吩咐。 阿殷圆睁双眼,没明白这前后两件事有什么联系,更想不通他为何突然这般安排。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的每个表情都被定王收入眼底。春光里她的容貌极美,唇色娇艳肌肤细腻,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斜投暗影。这愣怔的一瞬,不见平常的敬重持礼和机灵应变,也没像从前那样说“卑职遵命”,呆呆的望过来,反倒现出姑娘家该有的憨态可爱。 要不是不远处有嘉德公主和成群的侍卫,定王甚至想俯身亲一亲。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 阿殷回府后跟陶靖禀报了此事,当晚便与蔡高约定轮流值守。当然,定王府中守卫齐备,右卫帅和副帅无需亲自执刀守夜,只是在定王住处的厢房辟出两间值房,他们夜间宿在此处,便于待命。 自定王将薛姬带到别苑献曲之后,定王府外夜间便热闹了起来,阿殷从冯远道处得知这消息,值夜便愈发尽心。 到得三月初三上巳之日,阖城男女外出踏青,京城上下期待已久的马球赛终于在北苑举办。 正是春光浓盛之时,从帝后众妃、公主王爷,至百官公卿,皆换上了春衫,熙攘而来。 阿殷去年前来是为打球,这回却是跟着定王观赛。高台之上是皇帝带众妃、重臣和皇亲公侯,没有侍卫的立足之地,便只在台侧列队等候。这球赛由礼部和诸司奉旨举办,自然齐全周到,特地搭了凉棚供众人休息,阿殷同蔡高、冯远道入内坐着,举目但见锦绣绫罗、珠玉满目。 才坐了没多久,就见台上宫人团团簇拥一人过来,却是嘉德公主。 阿殷稍觉诧异,忙同冯远道等人行礼拜见。 嘉德公主也不看他两个男子,直奔阿殷而来,“定王兄说今日你也来了,咱们先去骑马!” 阿殷倒没料到嘉德公主还惦记着她,见冯远道首肯,便陪着去了。 北苑占地极广,里头林木阴翳葱茏,清风徐徐。从这马球场出去,有兽苑、有猎场,亦有花圃亭台,一路观玩过去,竟在途中碰见了傅垚。阿殷旧日的好友,有两人已随父迁出京城,如今能常见面的也就傅垚了,驻马打个招呼,傅垚性情直率,也颇得嘉德郡主青睐,虽同行观玩。 第44节 一路赏春踏青,终在一处亭外驻足。 嘉德公主有些累了,入亭内稍稍歇息,忽见亭中有投壶箭支,便问道:“你们会射箭吗?” “都会一点。公主想玩投壶?” 嘉德公主道:“以前定王兄教过我投壶,只是宫里没人能投好,所以这些年都没玩过了。你们既然会射箭,想必也会这个,咱们试试?”她既然起了兴致,阿殷自是听从,叫宫人在空地上摆好壶箭,与傅垚陪她共投。这投壶源自射礼,原本是宴饮中颇庄重的仪式,有礼官主持,乐工奏乐,流传至今渐而为游戏,其仪礼渐渐淡化,便没什么拘束。 阿殷既会射箭,还能放袖箭,投壶自然不在话下。 嘉德公主虽是娇生惯养,不会弯弓搭箭,这投壶的准头却极好,十来支箭递出去,竟无一支落于壶外,倒令阿殷意外。只是傅垚毕竟是文官之女,虽则性情直率,这上头技艺有限,好在她口齿伶俐言辞大方,说说笑笑逗得嘉德公主十分开怀。遂起了比赛的兴致,翻着花样比,竟自不相上下,整整玩了半个时辰,直到宫人来请才停了下来。 那宫人小跑而来,瞧见嘉德公主时,便跪地行礼,笑眯眯的,“可算是找着公主了,马球赛打了两场,刘妃娘娘没见公主心里,心里着急。皇后娘娘有命,请公主早些回去,看那边比赛呢。” “哎呀,倒忘了马球赛!”嘉德公主接过帕子自擦了汗,便被宫人扶着上马,“母妃必定等得着急了,咱们走吧!”走了一程,又有些遗憾,“你若是我宫里的侍卫就好了,能常陪着我玩,不像那些人木头似的,连说笑几句都不敢。”说罢,便挥着马鞭儿驰回马球场,被一群宫人簇拥着上去了。 这头阿殷辞别傅垚,进入凉棚还没坐稳呢,便见一位内监脚步匆匆的来了。 “哪位是定王府上的陶副卫帅,皇后娘娘召见。” 阿殷同冯远道对视,上前道:“卑职正是,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有什么吩咐,上去不就知道了。”那内监脸上倒是带着笑的,在前面引路,直将阿殷带上高台。 这儿全都是权贵皇亲,阿殷从远处眺望,大略记得方位,此时往皇帝左侧瞧过去,果然看到了定王的背影。他生得原本就比旁人高大,又是军伍中历练过的,比及太子的庸碌和代王的文气,那背影挺拔如山岳高峰,十分夺目。阿殷心里不知为何就踏实了下来,她放轻脚步,跟着内监从后面绕过去,最后走到帝后跟前—— 活了两辈子,阿殷这还是头回离皇帝、皇后和众妃如此近,只是不敢抬头乱看,低垂双目盯着脚下的地面,而后依着内监指点恭恭敬敬的行礼。 上头帝后还未发话,就听旁边嘉德公主道:“母后可瞧见了,就是她。” 继而便是一道端庄的声音,来自阿殷正前方,“起来我瞧瞧。” 阿殷依命起身,不知嘉德公主提起她是为何事,只站直了身子,目光依旧落在帝后脚边的台阶上,未敢直视天颜,只看到了台阶之上的一角明黄。那是帝后才能用的尊贵颜色,绣了繁复细密的檀色云纹,庄重而威仪。 ——若她此时抬眸,必定能捕捉到永初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旁边孟皇后倒是没什么异常,只道:“长得倒是精神,也好看。年纪多大了?” “十六岁!”嘉德公主抢着回答,继而过来拉住阿殷的手,道:“母后刚才问我在哪里绊住了脚,我便说了投壶的事。宫里面能陪我的人不多,且她们的身手也不及你,陶殷,我想求定王兄帮个忙——”她笑着睇向定王,道:“把你讨到我身边来做侍卫首领好不好?” 阿殷未料她竟真有这个心思,大为诧异。 这种事由不得她做主,阿殷不能当着帝后的面拒绝公主,也不能自作主张的应了,眼光偷偷瞟向定王,暗祷他能开口。 好在他果然开口了,还是惯常的清冷态度,“这侍卫是我新挑进府里的,身手还算勉强,只是毕竟年纪有限,行事欠妥当。若是进了宫,恐怕不能护好嘉德。”见嘉德公主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就想撒娇,定王先发制人,“况父皇母后叫你这两年多读书叫性子沉静些,若送了她进去,你还不趁势胡闹,辜负父皇幕后的苦心?” 这么一说,孟皇后便笑了笑,“果然是了,不能总纵着你的性子。” 嘉德公主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蔫蔫的退了回去。 孟皇后便笑道:“嘉德夸你这两日将她陪伴得极好,定要我重赏,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阿殷哪敢要呀,当即跪地道:“定王殿下安排微臣侍奉公主,便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虽是如此,她的心意也不能辜负了。”孟皇后命女官将个漆盘托到阿殷跟前,将里面润泽的羊脂玉如意赐给阿殷,又安慰嘉德公主,“虽不能给你调入宫里,往后多召她入宫陪伴,好不好?” 嘉德公主蔫蔫的精神头总算好了些,软声笑道:“多谢母后!” 阿殷便也跪谢赏赐,而后在内监的指引下退回原处。 定王端然坐在案前,目送她走下高台,修长的身影、挺直的脊背,在平常看来,跟松柏般欣欣向上,此时却忽然令他生出种怜惜——嘉德公主虽是妃子所出,却自幼受皇上疼爱,十四岁的年纪也还是贪玩活泼,撒娇耍蛮也是常事,虽生长于宫廷,却还是一团烂漫。阿殷只比她年长两岁,行事却稳重艰辛许多,除了那回雪夜醉后露出狡黠软语,平常都是以侍卫的身份行事,渐渐能独当一面。去岁在西洲,十五岁的她深夜值守,负伤了也闷声不吭,甚至数次剿匪,冒险拿下了悍匪周纲。 她从前在临阳郡主府中,到底是在过怎样的生活? 定王的目光停留在高台之侧,一时出神,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叫他—— “……玄素?玄素?” 定王回过神,发现是太子在叫他,遂道:“太子有何吩咐?” “我是说你府上人才辈出。”太子面上是和煦的笑意,“先前那薛姬一曲,叫我和代王兄念念不忘,没想到这女侍卫也如此出彩,叫嘉德也上了心。这侍卫虽不肯给嘉德,乐姬却是能借吧?初九那日我想设个小宴,届时借你的乐姬献乐,玄素不会舍不得吧?” 他虽是与定王说话,声音却也不算太低,上首帝后及周围诸王在观看马球赛的间隙里,也饶有兴味的留意这边动静。 定王徐徐往杯中斟酒,道:“薛姬不过乡野之人,怎能跟太子身边的乐工相较?” “各有所长,我的乐工弹不出那味道。怎么,连乐姬也舍不得了?” 先前她已寻了借口拒绝嘉德公主,如今帝后和皇亲俱在,定王若再拒绝,那也未免太过冷硬。他睇向太子,道:“那倒不是。太子既然青睐,到时我派人送她过去就是。” “那么为兄先谢过了。”太子面上笑容大盛,仿佛真是为此高兴。目光瞟过代王,两人却是心领神会的一错即过。 这插曲只如石子掠过湖面,只荡起些微涟漪而已,马球场上依旧精彩迭出,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到得球赛结束,日头尚早。 北苑的春景自与别处不同,永初帝命众人各自散开游赏,他在高台上连着坐了两个时辰,此时也有些疲累,便带皇后和众妃到就近的宫殿歇息。定王随太子等人一道送他过去,待告退时,永初帝却开口叫他留下。 定王依命驻足,待得众人退出,掩上殿门,永初帝才开口道:“今日你那个女侍卫,是从何处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我的侍卫,谁都别想拐走。 ☆、第47章 1.10 定王没料到永初帝竟会对阿殷这不起眼的侍卫留心。 不过既然他想将阿殷娶入府中,这身份迟早是要禀报的,当下如实道:“她是临阳郡主之女,身手极好。去岁儿臣在西洲剿匪,因见她有些志向,又应变机敏,胆气过人,便应陶靖之请,收她做侍卫。父皇或许还记得那匪首周纲——”定王抬眸,见永初帝点头,便道:“那便是他与儿臣的右典军冯远道合力擒获。” 永初帝觉得意外,“她一个年弱的姑娘,还有这等胆气?” ——看那娇美白皙的面容和浑身气度,说她身手不错,也颇可信。但若说她和悍匪周纲交手,永初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定王便道:“儿臣初时也这样想,后来见她在剿匪时屡立奇功,才会刮目相看。” 他平素极少谈论女子,偶尔谨妃为他的婚事提起来,说哪位姑娘美貌、品行好、行事稳重大方时,也没什么兴致,仿佛偌大的京城里诸位千金贵女,都不能入他眼中似的。谁知道今日,却会对那个身份不高的侍卫交口称赞? 永初帝稍觉意外,笑道:“头一回听你对哪个姑娘刮目相看。” “岂止儿臣刮目相看,就连铁衣也颇看重她。儿臣去墨城时,因大雪封路在巩昌驻留几日,铁衣竟带她去逛街市,令儿臣都大为吃惊。” 永初帝更觉意外,“铁衣那样的性子,竟也会做这种事。朕记得她性情刚冷,也颇自负,最不屑于这等事。” “所以儿臣才觉吃惊,未料她跟铁衣如此投缘。”定王就势道。 父子俩感情不算亲近,往常若非谨妃牵系着说说定王的婚事,余下时间里谈话的内容便多关乎朝政。今日难得谈论这些,永初帝想起北边的事,遂指个座位给他,“铁衣和隋彦父子在北地驻守,十分艰辛。这回你过去,那边境况如何?” 北庭是边防重地,隋家世代为将,出了个谨妃娘娘,又有个做王爷的外甥,以永初帝的性子,即便不会平白疑心,又怎会丝毫不设防备?那边的境况如何,自然有人为他千里递来,时时传送。 定王只做不知,道:“儿臣从前率兵北上,虽也在北庭墨城一带驻留,只是当时正值夏秋之际,虽叹其荒凉,也不觉苦寒。此次深冬前往,途中数次大雪封路,才知北地艰难,远超儿臣所知。”遂将当日所见所闻说给永初帝听,提及路上狂风卷雪,活生生冻死战马的事情,父子二人皆是叹息。 末了,永初帝才道:“隋家忠心为国,其志可嘉。隋彦父子皆是男儿,尚能苦守,铁衣女儿之身,能在那苦寒之地率兵卫国,叫朕都觉得钦佩,所以朕格外偏疼她。” “父皇器重铁衣,她自然更要尽忠职守。” 永初帝笑着点点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又旧话重提,“数遍京城也就这么一个铁衣,你那女侍卫既然能得她青睐,想来也是志气过人。只是临阳一向深锁府门,竟也肯让她出来?”——比起定王,永初帝对于临阳郡主府上的来龙去脉要清楚许多。 绕了这么一大圈,没想到又回到了阿殷身上,看来永初帝对于阿殷确实也颇留心。 定王便道:“临阳郡主府的家事,儿臣倒不知。只是她既有此志向,儿臣欣赏,便给她个机会历练。” 永初帝目光扫过,细辨定王神情,也不再多问了。 他很早就知道临阳郡主早年仗势欺人,夺人夫君的事,这些年虽也不时听到她府上的消息,却从未见过那对龙凤胎。而今回想今日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有些怀疑,却又不敢深信。 世上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那个叫灵修的姑娘早已死在了流放途中,奏报上写得明明白白。 永初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方才说的冯远道,他练得如何?” “身手长进,做事也更沉稳。” “如此甚好。”永初帝颔首,也没再多说,想起旧事,到底叹息了一声。 当年诚太子被诬谋逆,景兴帝迅速登基,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时,连皇兄的骸骨都不曾见到。彼时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王爷,因素来敬重亲近诚太子,跟东宫众人也颇有交情,其中最熟悉的,便是冯太傅之子。怎料偏远之地的流放竟持续了八年之久,等他终于夺回皇位大赦天下时,昔日文采俊秀的贵公子早已灰心不肯回京,只剩下他的儿子,尚存一分志气。 而那个只有数面之缘,名叫灵修的女子,更是芳魂早散。 故人俱去,音讯难寻,他换不回诚太子的性命,挽不住冯太傅府中的倾覆,也只能在这后辈身上,寄托些许。 “假以时日,那女侍卫虽不能与铁衣相比,却也能成器。”末了,永初帝如是叮嘱。 定王自知其意,起身道:“儿臣必当留意栽培,必不辱没她的天分志气。” * 进了三月,朝堂上事务渐多。 姜玳被革职查办,怀恩侯府并非无动于衷,老侯爷姜善是御史大夫,朝堂中也多有受他照拂之人,哪肯轻易放过定王? 一些御史和官员受了指使,弹劾的言论蜂拥而上,从当年定王“屠城”,到这些年性情倨傲、行事狂妄,再到如正月马球场上失守打伤代王殿下,历年的小错小过皆被翻出来,将折子堆满了永初帝的案头。 好在这回处置姜玳是永初帝的意思,他也不好叫儿子代为受过,便将这些折子都按下不提。御史的折子石沉大海,朝堂上论及时又被永初帝开脱压下,倒不曾伤着定王半分。只是姜善如此行径,永初帝愈发不悦,太子又庸碌不敢得罪世家,有些事便交给了定王去办,出入愈发忙碌。 一日定王受召入宫议事,阿殷率侍卫随行至宫外,因不能跟着入宫城,便在护城河外的一排屋中静坐。 这一排房屋前后共有三十余间,在朱雀长街左右排开,修葺得十分整洁。里头陈设长椅茶几,专供人休憩——当然不是闲杂人等都能进去的,而是随着皇亲贵戚或是公府侯门过来,却不能入宫的卫队家仆。 因是春日,屋子的窗户尽数敞开,几个侍卫坐在长椅中闲谈,阿殷站在窗边,看天上云层渐拢,风也变得凉快起来,像是要下雨。 朱红的宫门口出来了个人,深蓝长衫磊落,步履沉稳迅捷,正是高元骁。 护城河畔的垂柳被风拂动,天际隐隐一声闷雷,那风声愈发响了,卷走前晌的温煦,带了凉意。 阿殷想要掩上窗户,却见那头高元骁正往这边望过来,两人目光对个正着,已是避之不及。果然没过片刻,高元骁走过护城河上的拱桥,径直往这边走来,到得门口,招呼道:“陶副帅,好巧。” “高将军。”阿殷官职低微,率先行礼。 后面侍卫纷纷起身,高元骁挥手示意免礼,便朝阿殷道:“方才在宫里碰见定王,跟着皇上去了谨妃娘娘那里,一时半刻出不来。有件事我想请教陶副帅,能否借一步说话?” 因今日蔡高轮休,阿殷便是众侍卫之首,并没立即出去,只朝高元骁客气拱手道:“高将军有话,还请吩咐。” 高元骁也不看屋中侍卫,只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舍妹有句话叮嘱我,务必要转达过来,这里说着不方便。”见阿殷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才道:“跟她赠给陶副帅赏玩的匕首有关。姑娘家心思细腻,还请陶副帅包涵。” 阿殷闻言,抬目看他。 高妘从不曾送过她什么匕首,自相识以来,也就高元骁送过那把匕首。他以此为借口,自然是暗示他要说的事情跟临阳郡主她们的事有关了。阿殷不敢耽搁此事,遂笑道:“果真是高姑娘心思细腻,请吧。” 她这“高姑娘”三字咬得颇重,高元骁自知打趣,笑了笑也不在意,同阿殷缓缓步过街面,走至护城河边。 皇宫门外的护城河两侧都栽植了杨柳,只是除了节庆之外,寻常不许人踏足,便颇清净。 此时天阴风冷,河中缓缓流动的水面也被吹起波纹,杨柳丝袅袅拂动,渐渐沾了潮润。 高元骁的声音化在风里,压得极低,“初六那日,我已与令尊商定,要在京郊做件要事。此事不便让外人插手,需得你出力方可,能否告假一日,随我们前往?” 第45节 关于临阳郡主的事情上,高元骁是热心相助。阿殷心存感激,哪会拒绝,只问道:“是为何事?” “与寿安公主的驸马有关,回去询问令尊便是。” 阿殷心头一跳,手扶在护城河的栏杆,只做闲话之态,“高将军费心了。” 两人才说了几句,宫门再次打开,走出个高健挺拔的人来,却是原本该在谨妃宫中的定王。他一出宫门就瞧见了阿殷——阴沉的天气里柳丝飞得凌乱,她站在护城河边,双手扶着玉白色的栏杆,冠帽的系带在颔下微动。天上已经飘下了雨丝,牛毛般沾衣欲湿,她仿佛全未察觉,隔着朦胧的雾气站着,唇角挑了从容笑意,正跟人说话。 她身边的人定王自然也认得,正是当日曾对阿殷起过贼心的高元骁。 那头阿殷瞧见了他,脸上的笑容立时收了,旋即朝高元骁匆匆拱手,继而往这边迎来。 定王腿长步快,等她迎过来时,也已过了护城河。 雨丝渐渐密了,她的冠帽衣衫被浸得潮湿,面容也似更加柔润,只是没了方才的从容笑意。拱手行礼时,她的态度是如常的恭敬,“殿下。” 明明刚才还跟人从容笑谈,见了他就摆出这副样子,他有那么令人畏惧?定王低低“嗯”了声,越过她径直往对面走去,就连高元骁过来行礼问候,也只敷衍罢了。 阿殷哪知道他的心思,只当是在宫里遇见了什么事,也不好多言,匆匆跟了上去。 * 回到府中,定王径直去书房中召了常荀和长史来议事。 雨势渐渐的大了,天幕沉沉压下,才刚入暮,天光已然昏暗下来。冯远道下值前特地过来嘱咐阿殷,道:“这两天府外不安生,虽然闹不出大动静,到底也需留心。夜里更需警醒,殿下若是有事外出,务必时刻跟着。”他叮嘱完了,又道:“今日殿下点破了我跟令尊的交情,他可曾跟你说什么?” 阿殷微诧,道:“不曾跟说过什么。殿下怎的忽然提起此事?” “在西洲时,我举荐你来府上做侍卫,后面也曾跟令尊来往,殿下心思细致,但凡留意,总能看出破绽。” 这倒是实话,定王肯用冯远道,自然是探过底细的,加之冯远道虽不曾张扬,也未刻意隐瞒,要探知并非难事。只是平白无故的,定王为何说起了这事? 阿殷心里不踏实,“殿下没有责怪吧?” “寻常交往而已,哪会责怪。只是这问得突兀——”冯远道瞧向洞开的窗扇,外头雨声淅淅沥沥,下值的众人各自匆匆离去,也无人靠近这边。他压低声音,问道:“那日你被内监带上高台,我后来不曾问你,当时皇上可曾跟你说话?” 阿殷摇头,道:“当时只皇后说我陪伴公主有功,赏了玉如意,而后便没有旁的事情。怎么,殿下突然提及,难道也跟这个有关?” 冯远道闻言怔了片刻,才道:“恐怕是我想多了,也不算大事。”他有心要细说,瞧着远处有人走来,便咽下话头,只嘱咐道:“殿下那边快忙完了,早点过去准备。”说罢,同阿殷一同出屋,正碰上来传话的小侍卫。 “启禀冯典军。”那侍卫是定王书房外值守之人,此时冒雨而来,也不曾打伞,只道:“殿下今晚留韩相和季先生用饭,命卑职传话,请冯典军将西洲带回的乐姬请来助兴。” 薛姬如今安排在王府西南处的吟香屋里,四周树木葱茏,茂林阴翳。因这屋子取的是山中之态,便修得颇为整洁秀致,与王府中别的恢弘建筑迥异。此处远离长史司的官署,寻常少有人踏足,加之防守严密,里外消息难通,薛姬即便在此住了数月,也不曾出过半点岔子。哪怕近来夜访王府的人不少,也没半个人摸到这附近来。 阿殷同冯远道冒雨过去,吟香屋门窗紧闭。 此处比之别处更加隐蔽阴翳,雨声刷刷打在头顶的高树上,更显急密。屋外的守卫认得冯远道,听得是定王之命,当即上前开门,请他二人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薛姬坐在一方短榻上,正抬头望过来。比起百里春时的端贵多姿,此时她只薄施脂粉,眉眼虽也画了,到底王府不会挑上等的给她用,不似从前鲜妍。满头的珠翠金钗都被收在了匣子里,她似乎也懒得装扮,头发拿金环束起,而后披散在两肩,身上穿一袭豆绿长裙,倒现出清丽之态。 冯远道在屋外等着,阿殷入内将她打量,旋即道:“殿下请姑娘过去奏乐,请吧?” 她们也算是老熟人了。当初薛姬初被“请”到凤翔的都督府时,还曾稍微闹腾过两回,而今姜玳倾覆,她孤身上京,便变得格外顺从,抬眼朝外望了望,缓缓起身道:“可要梳妆?” “寻常家宴,不必了。”阿殷招手叫来那小丫鬟,寻了披风和伞给她。 薛姬站在那儿任由小丫鬟为她系披风,瞧着外头潺潺的雨,眼底掠过暗色,“殿下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快要春末了吧,这边地气暖,想来花也都快开败了。”她勾起一抹笑意,睇向阿殷,“这般关着着实苦闷,就不能放我在园中走走?哪怕是有人盯着,透透气也好。久闻京城繁华,王府尊贵,我却连这里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殿下请姑娘过来,非为游春散心。”阿殷微笑,如有歉意,侧身道:“请。” 薛姬只笑了笑,出门撑了伞,直往定王会客用的清知阁而去。 清知阁在王府的客厅之侧。只是客厅庄重恢弘,里头陈设古朴肃穆,多用于接旨或迎接有身份的贵客,平常甚少使用。清知阁在其东侧,外头同样的雕梁画栋、翘角飞檐,里面陈设却平易许多,西边两间用于寻常会客议事,东边则是与亲近之人谈话议事之处。从东次间的偏门出去,走过后头的游廊,便是一处颇宽广的荷塘,中间一座阔敞的大厅,四面通透,可闲来议事,也可设点小宴怡情。 譬如今日,定王就在此为季先生和韩相设小宴 季先生已是五十余岁的高龄。他自幼文思聪颖,后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进中书省,官至中书侍郎,是当年睿宗皇帝颇依赖的重臣。他也是当时名动京城的大儒,与阿殷的外祖冯太傅交情极厚。后来景兴帝谋了皇位,将诚太子诬为逆贼,并将东宫属官清洗殆尽,季先生身居高位而无能为力,眼看着好友皆受污名,心灰意冷之下辞了官位,只在家闲居。 其后永初皇帝即位,诚心请季先生重回朝堂,奈何他老人家闲散惯了,不愿再回中书。只是毕生学问不愿荒废,遂入国子监中,以教书育人为事。 定王杀神之名传遍京城,旁人想到他,皆觉其勇武过人,骁勇善战,倒忽略了其才学—— 生在王府之中,自幼受名儒教导,他又天分不低,论才学见识,其实比之东宫太子更好。只是永初帝介怀旧事,又有意树立东宫威信,这些年但凡是编纂文典、修撰经籍,皆付于太子手中。所以常人只觉太子腹有诗书,反倒忘了定王的才学,其实不输乃兄。 季先生才学休养极高,目光见识独到,自非俗人。 永初帝先前曾延揽他入东宫辅佐太子,他不喜太子庸碌,更因介怀当年景兴帝的作为,不喜太子与代王的来往亲密,反倒看中定王的性情,称其颖悟,收为弟子。定王向来对他执以重礼,这么多年往来,师徒之情亲厚,反倒要胜过父子间的罅隙疏离了。 另一位韩相,则是如今的中书侍郎,也是季先生的得意弟子。 今日他二人前来,原本是为国子监中些许琐事,之后趁着天雨心静,品谈文墨、议论时事,不觉便是入暮。 定王去岁在西洲耽搁,回京后又诸事繁琐,这一年半中还不曾与他二人深谈,便设此小宴。 等阿殷和冯远道送薛姬过去时,外面雨势更浓,雨滴密密匝匝的落在荷塘水面上,漾起圈圈涟漪。如今荷叶初生,色泽新嫩,经雨敲打之后韵律相迭,十分悦耳。阿殷撑了伞,经架于水面的曲廊进入厅中,便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居于上位,定王和一中年男子左右坐着,中间的矮案上摆了各色蔬果饭菜,四角燃着通明的灯火。 那须发花白的老者自然就是季先生了。 他是定王的恩师,另一位又是仅次于高晟的宰相,阿殷自然不能慢待。入内同冯远道行礼过后,猜得定王今日是真心要请薛姬抚奏,便道:“回禀殿下,薛姬已经请来,就在厅外等候。” “请她到隔壁抚琴。”定王侧头,见阿殷身后还跟着冯远道,便冲他递个退下的眼神,却是迅速挪开目光,看都没再看阿殷。 上头季先生原本是端坐品茶的,此时抬头望外面的雨幕,也正瞧见了阿殷和冯远道,手中茶杯便是一顿。 阿殷自然不曾察觉,应命出去,请薛姬入数扇屏风隔出的侧间,果然那里已经摆了把古琴。 阿殷虽觉此物与寻常的琴不同,却不识得出处,薛姬看见,却是目光一亮。她原以为那日别居中一曲琵琶,今日定是代王前来,然而方才从门外窥探,却并未看到他的影子,倒是这把琴,可真是难得一见!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躬身将修长的手指拂过深色纹理的琴声,指尖着魔般勾过去,却是琴音悠然。 “原以为殿下军旅之人,不想府中竟有这般好琴。”薛姬跪坐在琴后的蒲团上,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惊喜,“不知殿下想听何曲?” 屏风之外,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听闻姑娘琴艺绝佳,今日春雨细密,但求应景,不限曲调。” 薛姬应命,将玉葱般指尖落在弦上,须臾,琴音缓缓漾开。 阿殷此时无事,又不能去那边打搅定王和两位贵客,目光环视,便见薛姬身后四五步处有一张矮案,上头摆着一壶清茶,一只瓷杯,另有三盘糕点,居然都是她爱吃的。她过去坐在案侧,手指触上茶壶,觉其温热,应是才刚沏就。 她此时还未用饭,腹中稍稍饥饿,看到那糕点,更是犯馋。然而贵客在外,她又不敢轻易动,便回头招手叫角落里侍立的小婢女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备给谁的?” 小婢女摇头,“殿下吩咐备下这糕点,叫人自取,奴婢也不知是给谁。” 原来是无主之物。 阿殷目光黏在那软糯的糕点上,腹中更觉饥饿,馋虫大作之下,终究是没忍住拈了一块送进嘴里——这侧间是为抚琴而设,以定王的行事,必定不至于在这不起眼的角落给薛姬备糕点。既然说了是自取,她偷吃两块应当无妨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樱桃当个官都沦落到偷吃的地步了,心酸呐。 ios版本出了bug,修改了下哈^^ ☆、第48章 1.11 三月的雨但凡下起来,便缠缠绵绵的没个尽头,外头雨声忽高忽低,屋内却只有薛姬的琴音起伏。 阿殷虽不通音律,却也会赏鉴,拿可口的糕点先垫上肚子,那琴音便愈发悦耳起来。她的身侧就是半掩的窗扇,侧目瞧过去,正可见满湖荷叶亭亭,在春雨中随风微荡。水面对岸便是抄手游廊,透过游廊可见对面一座紧闭屋门的殿宇,那是定王的书房。而此时雨丝斜落,打湿檐头屋瓦,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就连那书房都似被雨幕所遮,看不清了。 琴音渐而舒缓起来,仿佛带得那雨势都缓慢了,阿殷自斟茶慢喝,却是望着那书房微微出神。 从正月里来这定王府,她虽升了官,到定王书房的机会却少了许多。 从前在西洲,她隔日就要在书房外值守,诸般人员往来,她也都清楚。到了此处,值守之事交给左卫负责,她虽省力,不能时刻跟着,许多事便不能知晓。这样想着,便觉自己跟定王之间仿佛是更远了——譬如今日,先是随他入宫,继而在宫门外等候,回府后也不必她值守,算起来,两人同处还不足一个时辰。 心绪似乎被春雨润泽,比之平常柔软了许多。 那琴音缓缓荡在心间,外头暮色四合,书房门前的灯笼次第点亮,是雨幕里模糊的光点。 琴音缭绕,勾动往事,触绪回肠。 阿殷忽然觉得,比起这座辉煌巍峨的王府,其实在西洲的日子,似乎还更值得留恋些。那时定王身边人手不够,许多事也都交给她办,甚至那次探访铜瓦山,都是定王亲自带了她指点,叫她学到好些东西。 这般思绪漫漫,不由又想起那晚借宿农家。两人在那简陋屋舍之中,她占了定王的被褥睡,起初还谨慎小心,后来却睡得深沉,次日醒来,外头也是这样迷离断续的雨声。那次的探访着实有趣,彼时她多大胆,敢吟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说要将周纲亲手拿下,还敢在定王做戏时,环住他的腰说那些浑话。 而今回想起来,有趣又好笑。 其实定王也不是那样冷肃不可亲近。假扮夫妻同行的那回,他不就十分体贴,常照顾着她,甚至在下断崖时亲自探路吗?还有去北庭的路上喝醉那回,也是他纵容酒后枉顾尊卑的她,亲自送回屋中。 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无可指摘,哪里都让人眷恋倾慕,只有一样不好,他生在天家。 他不是王爷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王爷,她其实很想,嫁给他。 阿殷忍不住望向屏风那侧,可惜这几道都是檀木嵌云屏的,瞧不见对面的情形,只能作罢。 ——若这是纱屏,她便能看到,此时的定王,也正将目光投往这个方向,面容虽冷肃,眼底却温柔。 阿殷咬了咬唇,随手去拈糕点,手下扑了个空,这才发现那一盘软糯的金丝卷居然已经被她吃得精光。至于剩下的两盘,也都被吃得七七八八。她便又取了块蟹粉桂花糖糕慢慢吃着,决意不去想那些无能为力的事,甜腻的味道浸透唇舌落入腹中,像是在北庭的巩昌城喝过的牛乳甜茶,让人心中稍添愉悦。 琴声渐渐消去了,在厅中回旋萦绕,而后随着雨声远去。 厅里很安静,薛姬双手扶在琴上,啪的一声,有泪水落下。 阿殷耳听得雨声淅沥作响,逐渐暗沉下来的夜幕中,只有雨声回荡。 方才的失神与感怀都消去,阿殷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薛姬的琴音真的能与心意相通。那么薛姬方才又是想到什么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后又为之伤怀?她以将领之女的身份示人,却能以化外之身,奏得如此精妙乐曲,琵琶琴曲无所不通,舞姿曼妙不说,香道诗词上也有涉猎,哪怕是京城男儿们趋之若鹜的教坊头牌,也未必有这样齐全的本事。她会是什么人? 阿殷注视薛姬的背影,猜度出神。 忽然听见定王召唤,阿殷忙起身理好心绪,绕过屏风拱手行礼,“殿下。” “护送她回去,谢以赏赐。”定王目光落在她脸上,瞧见那尚未收尽的柔和神态,声音也带了几分温度,“今晚我陪先生和韩相,晚些回去,你在静照堂等着。” “遵命。卑职告退。”阿殷恭敬的冲上首三人行礼,旋即带了薛姬回吟香屋。 外头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薛姬撑伞缓行,阿殷同等候在外的六名侍卫一路护送。 待得阿殷回到静照堂时,才知此时已是戌时二刻。 她所居厢房外已然灯火朦胧,阿殷将伞递给门口的婢女,进屋抖落披风上的雨气,便见桌上放着个食盒。阿殷打开,里头却是热气腾腾的鹧鸪汤和两样小菜。她稍觉惊喜,问外面的婢女此物是谁送的,那婢女只道:“回禀副帅,是厨房差人送来的。” 能这般往静照堂安排饭食的,难道是定王? 阿殷也不再多问,洗了手将饭食用了,也不敢就睡下,只等候定王归来。 * 定王回来时,夜已极深。 王府中屋宇众多,因定王没有王妃滕妾,许多院落都是空着的。今晚雨势缠绵,他自然不放心季先生和韩相冒雨回去,便安排他们在客房住下,裹了满身雨气回来。 彼时阿殷在屋中坐得发闷,正在廊下观雨,见着他,自然得迎上去。 他的身后是负责夜间值守的侍卫,因为身高矮了大半个头,步伐又跟不上身高腿长的定王,亦步亦趋的撑伞随行,十分吃力。 阿殷上前行礼,口称殿下,定王脚步微驻,觑着她,“还未休息?” 第46节 “殿下尚未归来,卑职不敢疏忽。”阿殷谢他两份美食,言语便格外精神。 定王将她瞧了两眼,也没做声,只是自顾自的笑了笑,便又拔步往廊下走。这一路冒雨而来,身上虽未落雨,披风却也是沾湿了的,他随手解下,回头见阿殷还跟着身后,便问道:“有事?” “卑职想在初六那日告假,已经禀报过冯典军,特来请示殿下。”她站在阶下,仰头望着他。 定王“哦”了声,“是有急事?” 阿殷刚入府那日,礼部来的老先生便教诲过,似她这等近身随侍定王的人,告假时必得求得定王点头。且告假的理由必须正当,断不能欺上瞒下、谎报胡诌。她自然不敢欺瞒定王,便道:“初六那日家父有事要带卑职去京郊,叮嘱务必前往,还请殿下通融。” 她长身而立,身后便是连绵的雨幕,两侧朦胧的灯笼散射昏光,照得她面容愈发精致。 定王瞧了片刻,才道:“是高元骁说的?” 阿殷微诧,旋即回答:“正是。” “那不算要事。不准。”定王丢下这么一句,再不多留,转身便进了屋——初六的事情还是他拍板定下的,些许小事,阿殷去了固然更好,却也不是非她不可。高元骁这厮,虽然办事勤恳,却未料还学会了耍这花招。更可恨的是这陶殷,明明是他的侍卫,他叮嘱的话不放在心上,却把高元骁两句诓骗当真。她深夜等他,冒雨迎来,就原来只是为了告假? 无关紧要的事情,才不用准假。 阿殷尚且站在阶下,瞧着两扇闭合的屋门怔忪——就这样轻易的,拒绝了?呆站了片刻,想着今晚定王陪客劳累,必定没心思听她细讲,还是缓一缓,明日再请示的好。于是摇摇头,自回屋歇息去了。 * 人语渐歇,夜幕寂静,定王没想到,他让阿殷过来值夜的法子还真是有些效用。 也不知是因为相处的时间渐多,还是因为她住在近处,叫他睡前总忍不住想想,自回京后就极少做梦的他,近来又开始做梦了。外面的雨声时断时续,梦里似乎也是一片迷蒙,像是今夜被雨幕笼罩的情形,梦里竟然又是她在告假,只是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束,是他从前给她挑的那袭银红洒金披风。 定王即便是在梦里,也在赌气,愣是冷着脸没答应。她也没有辩驳,只是有些沮丧,竟然还小声咕哝着骂他霸道。 两人似乎正行在朱雀长街上,两侧人群熙攘,倏忽又走到刑场,天气渐渐放晴。 定王依稀觉得今日似是有什么大事,京城的百姓将刑场团团围着,他不知怎么的就站在了刑场对面的高墙,目光随意扫过去,竟然在其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那分明是陶殷的眉眼,却比如今的她更成熟而有韵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早已不知所踪,她跪在刑场上,满头青丝皆被竹簪挽着,素面朝天的望着日头微笑。 她的容貌极美,哪怕京城佳丽如云,后宫粉黛三千,也没有人能及得上她的眉眼。 定王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他的小侍卫怎么就突然上了刑场,瞧见刽子手的屠刀高高举起,心里又惊了一跳,扑过去就想拦着。却见日光映照在刀上,那一瞬血溅白练,方才还含笑的美人忽然就倒在了血泊里! “陶殷!”定王梦中惊呼,猝然惊醒坐起。 这一声他是低声喊出来的,醒过来的那一瞬,他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低沉,却满是惊恐焦急。 定王心中狂跳,如有鼓擂,抬起手背放在额头,只觉全是冷汗。 他立时睡意全无,坐在榻上许久,拳头不知在何时握起,眼底阴云翻滚,面色略显苍白,神情却难看得可怕。他分明记得梦里阿殷的眉眼气度,应该像是十八岁的样子,跟前几回梦中纵马跃入桃花林时的气度身形仿佛。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梦里的事已然真实发生,虽则阿殷年貌稍有不同,情形却是没有多少差别的。 那么,今晚这个噩梦难道也会发生? 是谁杀了阿殷? 背后掌心皆是冷汗,定王甚至觉出一丝冰凉。 如果前面那些荒诞怪异的梦境只是让他怀疑,那么这个梦境,就是让他惊恐了! 那一瞬血溅白练的场景清晰分明的留在脑海中,甚至比真实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他不忍想象,如果这梦境照搬到现实中,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孤身行走二十余年,难得有个姑娘闯进心里让他寝食牵挂,她的容貌冠绝京城,她的志气胜于男儿,她身手出众应变机敏,她醉后憨态、笑容明媚,她怎么能丧身刑场! 定王腾的起身,匆匆走至桌边,斟了两杯茶灌下。 极力平复了方才的惊恐,他最先思考的,便是如何应对。 假若这些梦境真的是预示,那么阿殷会因为什么而上了刑场? 定王思来想去,能让阿殷背上斩首罪名的,目下也就只有一样——她作为临阳郡主女儿的身份。 他原先虽也怀疑代王不安分,却并没有挖出太多蛛丝马迹。直至西洲剿匪时,从屠十九寨中捉到景兴余孽,回京后又从高元骁处查得些隐情,才知代王和寿安公主私下里有许多小动作,临阳郡主也牵涉其中,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目下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人心本就不稳,代王的野心又证据不足,若不能一击必中,反而会自陷危境。所以他如今在做的,只是先掏空姜家的根基,待得他们无力煽动,才能稳妥除了心怀不轨之徒。 若此时不出差错,代王、寿安公主背负谋逆罪名,临阳郡主也逃不掉干系。 阿殷是临阳郡主的女儿,虽会受此牵累,可他必定会力保。可梦中她却被斩首了,难道是父皇对他的恩宠有限,连他也保不住她? 按理来说不应该。然而定王对此并无十成把握,加之梦境实在骇人,反倒有些不敢深信。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这梦境是否属实,阿殷会被临阳郡主牵累,这是毫无疑问的。 定王早已没了睡意,听外面雨声停了,推窗望过去,她值夜的厢房里一片漆黑。就着夜风站了几乎两柱香的功夫,定王翻来覆去思索,觉得能稳妥保住阿殷的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脱离临阳郡主府,变成他的人,届时即便母家获罪,她也可以无碍。即便她不愿屈身做侧室,然而比起身家性命,这点身份之限又算什么? 定王瞧着厢房紧掩的窗扇,决定此事该及早安排。 * 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又是一夜无恙,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值了这夜,正好轮到今日休沐。外头天光尚且昏暗,阿殷又阖上眼睛——若今日就是初六多好,她也不必告假,自可心安理得的去京郊。如今可好,定王殿下昨晚找借口不肯准假,那事儿又关系重大,少不得多去磨磨嘴皮子了。 阿殷翻身坐起,迅速拿温水洗漱毕,值房里比不得府中繁琐,迅速抹了润肤的膏子束好头发,便整整齐齐的推门而出。 天际只有一线鱼肚白,还未全然放亮,早起的婢女脚步匆匆的来去,见到她时也会问候一声“陶副帅”。 阿殷虽没得到准假,精神头却是不错的,虽然王府里诸多规矩,不能像在府里那般酣畅淋漓的练,却也能伸伸胳膊踢踢腿,吊起精神。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婢女们次第抬了热水进去,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据说定王不喜欢被人服侍,即便在王府里,洗漱穿衣也是自己来的。婢女们所要做的,无非备好热水和洗漱之物,在他离去后,由老嬷嬷领着收整衣衫床榻而已。 经了一夜春雨,此时空中虽还有薄云扯絮般浮着,然看那间隙里一抹微蓝,便知天是要放晴了。 雨后空气清新,阿殷深吸两口,站在院里一株桂花树下等定王出来。 卯时三刻,定王如常推门而出。 阿殷面上含着盈盈笑意,精神抖擞的冲他拱手行礼,“殿下。”晨起的精神头比之平常更足,她双眸蕴着光华,头顶的玉冠都仿佛比平常更显柔润,两臂屈出好看的弧度,那袭墨青色的披风长垂在背后,在晨风里鼓荡。她的身形一向修长轻盈,清晨站在春雨浸润的桂花树下,更如花苞含露,俏丽姣好。 定王“嗯”了声,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有些不确信的道:“你昨晚是否说过什么?” “卑职明日想告假一日,不知殿下能否恩准?” 阿殷没想到定王会主动提及,当时应答,稍有忐忑。 “无妨。”定王却浑然忘了昨晚的事,又吩咐刚从屋里出来的老嬷嬷,面不改色的道:“叫人做碗醒酒汤备着。” ——竟是厚着脸将昨晚那冷脸全都推给了醉酒。 老嬷嬷应命去安排,阿殷求得允准已是大悦,哪还有心思计较旁的,既然值守已毕,便先告退。 * 初六那日,陶靖如约带了陶秉兰和阿殷兄妹二人,往京郊的绿螺矶去。这一带山清水秀,多有奇峰俊岩,最难得的是沿水有上百株朱砂玉兰盛开,虽不及桃谷的满坡桃花壮观,胜在周遭天然锦绣峰峦,极有野趣。 三人自然不是纯粹为赏花而去,纵马到了绿螺矶,三三两两的倒有不少游人。 沿着河流蜿蜒而上,一边是峻秀奇峰,另一边是清平旷野。 自自朱砂玉兰间穿行而过,碰巧遇到高元骁,四人结伴而行,直往前面的酒家去。这酒家离朱砂玉兰不过几百步远,建得富丽堂皇,算是这一带最精致贵丽的酒家,里面的客人自然也多是达官贵人。今日春风和畅,天暖气清,酒家坐落在山水之间,内里客人多将窗扇打开,喝酒观景。 阿殷目力极好,迅速扫过几处窗户,便瞧见了三层东侧那窗户里独坐的男子。 “父亲,那边坐着的是不是他?”阿殷驱马赶到陶靖身旁,低声问。 那窗扇中的男子生得十分文雅,坐在窗户边只露出上半身,却也是气度卓然,颇有风华,正是寿安郡主的驸马贾青岚。 此人虽则文试上的本领有限,诗词歌赋上却极有才思,加之年轻时生得丰神俊秀,上京不久便被寿安公主看中招为驸马,而后经由公主的举荐应试,取了个进士的身份。他原也没什么仕途抱负,既然已成驸马,自是求得了想要的荣华富贵,于是安心陪着公主,每日风花雪月诗词唱和,过得好不快活。 因寿安公主与临阳郡主交好,阿殷也见过贾青岚好几回,此时看其侧影,便认了出来。 陶靖随之望过去,旋即同高元骁换了个眼神,往那酒楼而去。 到得门口,正碰上两位官员携家眷出来游玩,陶靖与高元骁在京中为官,也有人认识的,难免停下来招呼。因众人都是来游春赏景,心绪极佳,七八个人团团围在一处,也不急着进去,倒先评点起景致来。 高元骁就在阿殷身侧,趁着陶靖跟人说话时,便问阿殷,“往北十里就是虎头石,要去看吗?” “虎头石就在此处?”阿殷的惊喜颇为逼真,当即道:“难得今日过来,怎可错过!” 高元骁便朝几位同僚告辞,带着阿殷往虎头石那边去,陶靖则带了陶秉兰入酒楼,到得三层,父子谈话声吸引了正在窗边独坐的驸马贾青岚。 贾青岚是个文人,跟陶靖的交情有限,不过因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交好,常来常往之下,跟同有才名的陶秉兰倒是来往不少。 此时各自瞧见,陶秉兰便率先行礼笑道:“驸马爷也在此处散心?” 贾青岚起身迎了,见他们只是父子二人,便道:“郡马这是?” “他兄妹二人要看这朱砂玉兰,我便抽空带了过来。阿殷却又去看虎头石,我们先在此等着。” 比起陶靖的魁梧健朗来,贾青岚到底失于文弱,闻言退回座位,笑让道:“想请不如偶遇,既然郡马也无他事,不如坐着喝一杯?” 陶靖就等他这句话,谦辞了两句,便同陶秉兰坐下。 而在另一头,阿殷和高元骁纵马往北边的虎头石去,马速却并不快,只散漫催马前行,闲聊起来。这边风景比之南侧稍逊,行人也颇少,远远瞧见前面有道斜坡,高元骁便驻马,道:“咱们就在此等候。” 阿殷看过那边地势,低声道:“隔得有些远,来得及吗?” “无妨,等他们走近时,咱们再往前走。届时冲过去顺手救人,更见自然。” 阿殷闻之有理,又不能就这么干站着惹人注意,于是同高元骁指指点点,左顾右盼的赏玩两侧风景,眼角余光却总打量着斜坡往北的路口,等待那位鸿胪寺少卿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个采访小剧场~ q:对于这个梦,身为主角有话说咩? 定王:居然敢骂我霸道!罚你天天值夜不准告假。 阿殷:……我只想说,不是别人杀了我,是你下旨杀了我!╭(╯^╰)╮ 蟹蟹彼岸的地雷~~~muaa!! ☆、第49章 1.12 这绿螺矶风景极佳,下游常有人游玩散心,上游却少有人至。百余株朱砂玉兰生在上游,春日里京中男女前来赏花,多是从下游逆流而上,北边人并不多。阿殷跟高元骁在这边缓慢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还只见到两三个行人匆匆路过而已。 此时已近晌午,天气浓热,阿殷久在阳光之下,竟自出了层薄汗。 两人离那斜坡愈来愈近,正在阿殷有些焦躁的时候,便见斜坡对面的路口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队人马。 阿殷立时精神稍振,细心望过去,便见打头两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前行,后头跟了四五个男仆。 “是他们吗?”阿殷看向高元骁。 高元骁也正往那边望,低声道:“右边是翟绍荣,鸿胪寺的少卿。左边的就是他弟弟翟绍基,待会你只需救下翟绍基,旁的事情我来处置。”遂提了缰绳,同阿殷加了马速,往那边行去。 还未走两步,翟家兄弟已然到了斜坡之下。 此时远近并无行客路过,阿殷和高元骁也都是寻常布衣打扮,状作观景的游人。不远处山涧的水声依约传来,忽听斜坡之上一声唿哨,而后便有五个蒙面的大汉举刀冲向翟家兄弟——看其身手,却都各自精悍,并不比宫廷侍卫差多少。 翟家兄弟哪能料到此处还有强人,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惊慌之下,忙扯了缰绳想要逃跑。 然二人只是儒生而已,哪里逃得过? 第47节 那蒙面大汉中,三个人冲往男仆隔开他们,另两人则举刀直扑翟绍荣。锋锐的尖刀搠过去,透胸而过,另一人则举刀斜劈,利索的将翟绍荣耳鼻削下,厉声痛呼之中,马匹男仆立时乱做一团,翟绍荣哪里受得住这等重伤,当即大叫着扑倒在马下,气息微弱。 这头高元骁再不迟疑,厉声喝道:“何处小贼放肆!”双腿夹动马腹,直往斜坡冲刺过去。 阿殷紧随其后,手中备了匕首,紧盯着那边情形——强人应是被高元骁厉喝所惊,动作微滞,旋即举刀,向同行的翟绍基砍过去。尖刀才举过头顶,阿殷手中匕首已甩了出去,叮的一声脆响,将那尖刀震得脱手飞出。这瞬息之间,阿殷离那伙强人已不过十来丈之遥,亦厉声喝道:“谁敢放肆!” 这斜坡地处偏僻,五个强人原打算速战速决,依命杀了这两个文弱之人便撤,哪料会有人冲过来救? 为首那人身材瘦高,手中没了兵器,立时将翟绍基扯下马背,伸手往翟绍基脖颈间捏过去。其余四人则迅速列成一排,迎向率先冲来看着更凶猛的高元骁。 翟绍基已然被人捏着脖颈举起,双脚乱蹬,口中含糊断续的吐出呼救之语。 阿殷此时已趋近,足尖点着马背飞身而起,旋即凌空出招,踢向那瘦高男人的耳门。 这一脚若踢中了,那男人即便不死,整个脑袋也要废了。他哪敢硬接,将翟绍基掷向身后,旋即矮身躲过阿殷飞脚,未待他站稳时,阿殷的袖箭已脱手而出,直扑他胸前要穴。这袖箭来得太快,男子侧身躲避不及,胸前便被袖箭刺入,只是未伤及要害。而阿殷落地时,已迅速抄起了方才飞掷出去的匕首。 这一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殷身法轻快迅捷,借着骏马疾驰之势,更是难以抵挡。 那高瘦男子在五人里身手最好,此时本就着急,又连番受挫,心中更是惊骇万分,回身瞧过去,便见高元骁拳脚大开大阖,已将其中一人踢成重伤。他这才觉出惊恐,心知五人合力或许能有一线胜算,然如今毕竟是光天化日,他干的是突袭杀人的勾当,哪能拖得片刻?当下再不迟疑,口中一声唿哨,立即向斜坡逃去。余下四人得令,哪敢恋战,亦匆忙逃窜。 高元骁瞧一眼尚存点气息的翟绍基,朝阿殷道:“护好他,我去追!” 阿殷应命,眼瞧着高元骁追强忍上了斜坡,这才看向翟绍基,见他虽满面惊恐没了血色,到底气息尚存,死不了人。再往旁边看去,便有些骇人了——鸿胪寺少卿翟绍荣原本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美男子,此时却是耳鼻尽失,面颊带了血迹,胸前更是大片的血红,倒在地上,气息俱无。 那翟绍基缓过气来,瞧见兄长丧命,当即涌出泪来,“大哥!” 阿殷来之前就已知此二人底细,虽知翟绍基这眼泪乃是假意,然而闻其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难免动容。 身后的男仆们有三人被打成重伤倒地不起,另有两人吓得屁滚尿流,滚到道旁的草地里战战兢兢,半天也没爬起来。满地血迹散乱,翟家兄弟的两匹马受惊,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阿殷与翟家兄弟素不相识,又不敢多看翟绍荣那骇人的面目,便只看向翟绍基。 那翟绍基似也察觉她的注视,面上依旧惊得毫无血色,朝阿殷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旋即又是放声大哭,手脚并用的爬到翟绍荣身边,满面泪痕,如丧考妣。哭了半天,竟自晕了过去。 阿殷缓缓将匕首收入怀中,却也未有旁的动作——这般拦路杀人的事,必定要报到京兆衙门去审理,杀人的现场,自然当保留原貌为上。只是看着翟绍基那痛哭失声继而昏厥的模样,却也不愿多待片刻,于是往外几步走到她的坐骑旁,静候高元骁回来。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高元骁拎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强人回来了。 他瞧过翟绍荣的惨状,却是面不更色,只上前往翟绍基人中上重重掐了掐,待其醒转,才沉声道:“节哀。”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翟绍基满面泪痕未干,二十余岁的男人,却是悲伤得声音颤抖不止。 高元骁撕下一方干净衣襟暂时遮住翟绍荣眉目,才道:“你是何人?” “国子监助教翟绍基,叩谢壮士大恩。这位被恶贼杀了的,是我的兄长。他现任着鸿胪寺少卿之职,怎料在此被贼人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害,这般狠毒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他渐渐收了悲伤容貌,怒目看向高元骁捉回的那两人,想要过去厮打,却被高元骁拦住了。他目中眼泪收尽,只是面色依旧苍白,“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鄙人姓高。”高元骁伸手将翟绍基半拎半搀的拉起来,道:“那位是与我同行之人。此事必得报官府处置,我便将马借于你,你同她去报官如何?剩下的人便先留在此处,以做见证。” 翟绍基哪有不从的,当即道:“我这就报官,这就报官!多谢壮士仗义相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此处离京城颇远,骑马过去也得小半个时辰。翟绍基再不耽搁,即便面色惨白,却还是挣扎着上马,跟阿殷往城里赶。 跑了一阵,经过那朱砂玉兰附近的酒楼,阿殷瞧见父亲和陶秉兰正跟驸马贾青岚在楼外的水边漫步,便策马过去禀报道:“父亲,我与高将军途中遇见些事情……”这话还没说完,就听旁边翟绍基忽然一声厉喝,接着便大声喝骂道:“贾青岚,你这黑了心肝的东西!”末梢带了哭音,翟绍基竟自翻身下马,直往贾青岚身上扑过去,扯住他的衣领就要厮打。 陶靖习武之人,哪容这般胡闹,伸手隔开两人,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冒犯驸马?” “我是何人,你只问他!”翟绍基虽是个男人,眼泪却是说淌就淌,声音中愈见悲愤,指着贾青岚道:“你原说邀我兄弟来此赏春,怎的却在半路设伏,要害我兄弟性命!亏我还认你是个朋友,百般劝说兄长过来,你……你……你这黑心肝的恶贼!”他这一声连哭带骂,动静极大,立时引来不少人围观。 驸马贾青岚最初似是有些愣了,听到这番话时面色陡变,旋即道:“翟绍基,你……” “我怎样!”翟绍基立时打断了他,要不是陶靖挡着,恐怕就快过去对贾青岚拳脚相加了,“你就算嫉妒我兄长得公主殿下青睐,又怎能下这等狠手!指使人杀了我兄长还不算,竟叫他们削了耳鼻毁他面容!我兄长如今就在那边躺着,走,走!我们去见官!”他说得涕泪横流,一句驸马嫉妒他兄长得公主青睐,更是吸引众人的视线—— 这附近赏春的有平头百姓,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其中多有认识翟绍荣的,皆知他是京城排得上号的美男子。听如今翟绍基这意思,竟是驸马心生嫉恨,骗他过来赏春,却在半路设伏,杀害情敌? 这等艳事与朝廷官员被杀的事混在一处,令人惊骇,又十分好奇。 周围众人全都往这边瞧着,贾青岚骇然之下,厉声道:“你别血口喷人,你兄弟遇袭,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谁会知道我兄弟要来这里,又在半路设伏?若不是你,那贼人又何必在杀了我兄长之后,割了耳鼻!”翟绍基怒声痛斥,竟是已经认定了这背后主使之人。 贾青岚脸色发青,“你……你……”到底是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来,只是目呲欲裂,仿佛比翟绍基更为愤怒。 周遭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陶靖手臂后撤,带得翟绍基也退了两步。 “既是出了人命案子,还不去京兆衙门。”他沉声道。 翟绍基便恶狠狠的瞪着贾青岚,几步退回马边,翻身而上,“我这就去报案,天理昭彰,你等着!”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贾青岚被翟绍基撕扯了一通,衣衫凌乱,见周遭人都看着他,脸色愈发难看,道:“此事与我无关,都滚!”却仿佛有些悬心似的,又往翟绍基离去的方向瞧着,身子竟微微颤抖。 陶靖不动声色,朝陶秉兰递个眼神,陶秉兰便上前道:“驸马先到里头坐坐吧,既然此事非驸马所为,朝廷必定还以公道,不会冤屈了谁。”说罢,便陪着贾青岚入酒楼去,陶靖不放心,便也跟上去。 * 这头阿殷报了案子,京兆衙门听说死的是鸿胪寺少卿,立时有些慌了。撇开翟绍荣那点虚名不谈,这回死的可是五品官员,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行凶,委实嚣张,立时点选人过去。那头有高元骁镇着,案发现场留存得极好,又有翟绍基、高元骁、阿殷以及一干男仆做证,杀人的经过已是明了,剩下的,则是审问高元骁捉回的两名强人,将逃犯缉拿归案,追溯源头了。 一整日的劳顿,阿殷回府后往合欢院歇了会儿,便去陶靖的书房等父兄归来。 直至夕阳斜下,陶靖和陶秉兰才风尘仆仆的回来,一进书房,便叫人阖上了门。 阿殷已经等得急了,“父亲,外面如何?” “翟绍基一场闹,此事几乎众人皆知,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坊巷里都传开。虽然案子没有定论,不过百姓捕风捉影,以讹传讹,都认定此事是驸马所为,皆说驸马太过猖狂。”陶秉兰接过阿殷递来的茶润喉,问道:“情状当真可怕?” 阿殷回想当时那情形,也还是起了些鸡皮疙瘩,“你没见着那强人下手多狠,难怪翟绍基哭得情真意切,当时必定也是被吓到了。”她搬了椅子给陶靖,满腔好奇,“先前不肯说的,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先前是怕你预先知道,做得不够真切,露出马脚惹人猜疑。”陶靖颔首,带他兄妹二人进了内室,才压低声音道:“翟绍基说的并非全是假话。今日的事,确实是驸马亲自安排。驸马对翟绍荣嫉恨已久,翟绍基又妄图私吞家产,所以两人合谋,原是要骗翟绍荣独自过去,让埋伏的人将那几人斩尽杀绝不留痕迹。” 阿殷迟疑,“可翟绍基今日不是也……” “原本是如此安排,只是后来有人去寻翟绍基,威逼利诱之下,翟绍基才会演今日这一出,将罪责全都推给驸马。” 这事儿知道的人极少,陶秉兰先前也不知情,闻言道:“难怪今日驸马见到翟绍基时,震惊又不安,原来是为此。” “翟绍基这人倒是够狠,也会演戏。”阿殷低叹,回想他今日的涕泪横流,忍不住嗤笑,“他这般张扬一闹,平常兄弟又瞧着和睦,来日哪怕驸马供出两人合谋之事,无凭无据的谁还会信?他倒是推得干干净净。” “蛇鼠一窝,也是驸马嫉恨之下蒙了心智,才给人可趁之机。”陶靖缓了缓,道:“这事尽管让他们去闹,除了衙门查问,不许多说半个字,记住。” 兄妹二人当即应声,出了内室,往明玉堂去。 才走到半路,便见临阳郡主带着寿安公主脚步匆匆的赶来,面色焦急。 她们的来意几人心知肚明,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究竟找了个屋舍进去,寿安公主也顾不得陶靖在场了,拖着阿殷三两步就走进去,道:“今日的事,你当真看见了?他……真是被人杀害,隔了耳鼻?” 阿殷肃容而立,“回禀殿下,是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将军原本要待我去看虎头石,路上靠近那斜坡时远远见有人行凶,便赶过去相救,谁知只救下了翟助教,没能救下翟少卿。我们赶过去时,他已被人杀害,我守在那里,高将军追过去,也只捉住了两个贼人。”阿殷如实回答。 寿安公主指尖微微颤抖,身体晃了晃,忙扶住了桌案。 临阳郡主跟在她的身侧,搀住她手臂,劝道:“别急,先问问清楚。” “还问什么,人已是死了……”寿安公主面色凄然,悲伤之下脱口而出,又察觉这言语不妥,便立时转了话锋,“人已是死了,无可对证,那翟绍基又血口喷人,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郡马,当时你跟驸马在一处?” 陶靖点头,却未做声。 “他怎么说?” “驸马直言此事与他无关。” 寿安公主犹自不肯死心,将当时来龙去脉又细细的查问了,连同驸马说了些什么,都不肯放过。当时是陶秉兰陪着驸马居多,便将前后情状如实说了,从翟绍基的激愤怒斥,到驸马的面色变化,乃至当时围观人群的反应,原原本本的告知。 这已经足够了。 寿安公主原本面带哀戚,听罢前后因果,目中早已腾起了怒意,铁青了张脸走了。 临阳郡主近来与陶靖已颇生分,送走了寿安公主,自回明玉堂去歇息,陶靖也未再多言。 * 寿安公主的驸马情杀鸿胪寺少卿的事,在京城迅速传开,京兆衙门初步整理了人物证据,便立时上报刑部和大理寺——事涉五品官员和公主驸马,底下的小官儿是不敢乱判的。满朝上下皆对此事议论纷纷,永初帝听了也是大怒,斥责京城戍卫不力,竟纵容恶贼在大道上行凶杀人,下令有司严查,可疑之人必不放过。 而在定王府中,这事似乎也没荡起多大的波澜。 今年征收春税时,地方上有百姓聚众闹事,从地方一层层报到户部,查下来,却是户部有人营私舞弊,假做账目之故。因太子正忙于另一处的赈灾之事,永初帝便将此事交与定王督查办理,这两天定王往来户部盯着官员核查账目,对此事也是只字未提。 到得初九那日,虽则情杀之事依旧在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太子的小宴却是如期举办了。 太子现居于东宫,毗邻皇城,这等小宴不好设在其中,便选在了京城有名的竹园。 当日,太子派人来请薛姬献曲,难免要请定王前去。定王正好有空,便命阿殷和两名侍女陪着薛姬,他也自骑马过去,赴宴赏乐。 竹园位于城之东南,原先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官员外放,府邸闲置,便有人买下来,加以修葺之后,专供宴会之用。里头屋宇陈设依旧保留旧时模样,更着意添了许多贵重之物做装饰,后院引了活水进去,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却是仿了南方的精致玲珑,在京城恢弘大气的宅院中独树一帜。 这般环境,自然引得富家豪门趋之若鹜,许多不便在自家府邸设宴的,也多来此处。 今日太子设宴,虽名曰雅会,实则是为犒赏——此次他主理赈灾的事,国库的银子拨下去,少半儿给了灾民,剩下的则有不少进了太子和办事官吏的口袋。太子得了便宜,又想笼络人心,自然要设此宴会。 席上邀请了十来人,领头的便是户部尚书常荪,次则户部左侍郎崔恪。 常荪是常荀的叔父,崔恪则是崔忱的兄长,两人都襄助太子,却也跟定王相熟。定王带着常荀走进去时,众人自是起身热情相迎,太子今日心绪甚佳,也自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来,将定王安排在自己身侧,将常荀安排在了常荪的下首。旋即席上觥筹交错,言语甚欢。 此时的阿殷,则陪着薛姬,静坐在一处临湖的屋舍里。 今日的薛姬乃是盛装,怀里抱着琵琶,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她的面上似是一派淡然,脊背却弓得有些紧,阿殷从后面看过去,甚至觉得她整个身板都比平常挺拔了许多,一路曝在春阳下走过来,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显然很紧张。而这紧张,必定也不会是为献乐——以薛姬的技艺和经历,实在不是个怯场的人。 阿殷站在她面前,从旁取过一方帕子递过去,目光微露锋锐,“薛姑娘这是在紧张吗?” “太子殿下尊贵,自然叫人敬畏紧张。” 阿殷笑了笑,拿了壶慢慢斟茶,“那姑娘可得喝茶静静心。方才来时,看到原先姜刺史的弟弟也在这园中设宴,他是鸿胪寺卿,也是怀恩侯府如今的主事之人,若闻得姑娘琴音,怕也要请过去一会。届时姑娘若紧张弹错了调子,被人听出不对劲,可是要损了我们殿下声名的。” 薛姬眼皮一跳,却还是未睁眼,只有长睫颤动,似是被触动了心绪。 “自当全力以赴。”她缓声说。 阿殷一笑,将茶杯放在她的面前,轻微的磕碰之声在这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薛姬的手指蓦然缩入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我的微博就叫九斛珠,大家可以来玩呀~~ 然后蟹蟹小院子的地雷~(*╯3╰) ☆、第50章 1.13 阿殷陪薛姬等了有两炷香的功夫,便有人过来递话,请薛姬过去奏乐助兴。 太子设宴之处就在这湖心的岛上,从这屋舍沿曲折的木桥过去,也不费多少功夫。薛姬抱了琵琶先行,阿殷紧随其后,到得湖心,薛姬自入屋中拜见众人,阿殷停在门口,朝里望过去,正巧定王也往这边看过来。 今日他穿了身墨色长衫,玉冠束发,愈见眉目英挺轮廓分明。比起上首稍稍躬身塌下去、精神略欠的太子,他坐得端正挺拔,更见肩宽腰瘦,风采卓然。 第48节 四目相交,阿殷心中愈发镇定,于是侧身立在门外。 里头薛姬琵琶轻拨,曲声玲珑。 阿殷不知这已是第几回听她弹奏了,先前在西洲时就有过两回,彼时薛姬修饰雍容,姿色过人,抱着琵琶端坐时,曲乐之中情韵深藏,令人神摇。今日她弹得依旧极好,如珠玉落盘,却又情致婉转,更兼她容色姝丽,席上众人,无不凝神细听,甚至有两个坐在后排的小官员眼睛都直了,一错不错。 薛姬却惯于这种情形,眉目微垂,唇角紧抿,唯有十根玉葱般的手指玲珑拨弹。 一曲既毕,席上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太子似也心悦,命人重赏于她。旋即看向定王,“玄素这一趟西洲之行果真是收获极丰,不止剿了土匪博得父皇盛赞,竟还得了这般妙人。京城中乐工甚多,似薛姑娘这般的,却凤毛麟角。听说她舞跳得也极好,若有机会,真想一观。” 定王便挑眉看向太子,“不止太子是从何处听得她会跳舞?” 这满京城里,除了定王府上的人,便只有曾在西洲为官的姜玳、高俭言等人知道薛姬的底细,其中姜玳已然革职查办,高俭言也治了重罪,原本要贬谪到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做个微末小官,太子力保之下,才免了这苦楚,只是丢了官职,赋闲在家。定王府中众人的嘴是封严了的,太子不能从姜玳处得知,自然是从高俭言那里听闻,可见两人依旧有所往来——太子对这高俭言还真是格外赏识。 太子自也发觉不妥,笑了笑没做声。 下首坐着的正是崔忱的兄长崔恪。当年永初帝还是王爷时,崔家便与他府上来往颇多,崔恪不敢轻慢王府中人,跟定王也有所来往。后来崔南莺成了太子侧妃,崔恪自然投向东宫,却也未彻底与定王交恶。加之崔忱是为救定王而死,定王又常照拂如松,两相往来,面子上也算和睦,闻言便笑道:“向来只听定王惯爱沙场征伐,舞乐也喜雄浑刚武,倒不知也爱这等美姬。” “听着有趣,顺手带回罢了。” 崔恪便又笑道:“这岂不埋没了薛姑娘。”他冲定王拱了拱手,依旧笑得和煦,“殿下恕微臣多嘴一句,这位薛姑娘琴艺精湛,观其体态,必也是玲珑善舞之人。只是琵琶多情,恐怕未必对殿下的胃口。微臣访得一位公孙姑娘,曾是将门之后,虽流落坊间,却颇有刚武之子,最擅舞剑,所奏的破阵乐也是无人能及,想来更合殿下胃口。今日既是雅宴,微臣斗胆,不如将那公孙姑娘赠与殿下如何?” 他郎朗说罢,目光扫过体态妖娆的薛姬,继而看向定王。 定王但笑不语,旁边常荀正将一杯酒喝罢,啧啧叹了两声,笑道:“崔侍郎若果真有此美意,我倒要先替殿下谢过了。只是有一句我可得说在前头,虽说这等雅事该当礼尚往来,不过这薛姬,却是绝不能赠予崔侍郎。回头我便另访美姬,答谢厚意如何?” 崔恪那一番话,原本是说定王不懂欣赏婉转琵琶,推出公孙姑娘来,便是想换薛姬过去,转赠给太子以投其所好,哪还需要另寻别的美姬?不过常荀旁边就坐着他二叔常钧,这位是户部侍郎,且常家又是京城世家门第中的翘楚,崔恪不敢得罪,于是只笑了笑,却将目光投向常荪。 常钧身为长辈,对常荀说话,自然威仪些,道:“崔侍郎是与殿下说,你怎可擅自替殿下做主,还不向殿下赔罪?” “二叔冤枉我!”常荀立时摆出点委屈的神情来,对着长辈也露恭敬,“这位薛姬当初是我寻访得来,引荐给殿下,其中良苦用心,实不足为外人道。薛姬虽说住在定王府,我却尚未明言赠予殿下,细算起来还不是殿下的人。”他回头笑着看向定王,续道:“殿下已经领了我的情,如今除了听那破阵之音,偶尔也愿意赏鉴琴曲琵琶,不怕诸位笑我脸皮厚,算起来这都是我引荐有方的功劳。” 他在这等酒乐场合,天然便带几分笑意,旋即举樽看向定王,“殿下应不会怪我多事吧?” “人是你的,自然仍旧由你处置。”定王当即应了,举樽饮尽,目中稍有笑意。 常钧看着旁边笑眯眯的侄儿,却是无话可说了。 惠定侯府常家,如今当家的是侯爷常钰,如今的中书令。 常钰为人行事方正有节,虽是太子的岳丈,却不涉足党派之争,凡事只以忠君事主、为百姓谋福为上。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常茂与太子亲近,去年姜玳被查后,便是他被太子举荐,任了西州刺史。次子常荀却与定王交好,战场上袍泽之谊结下来,丝毫不为太子招揽所动,依旧留在定王府做个司马,自得其乐。 两个儿子各有选择,常钰也不曾评说谁优谁劣,只是有一条,绝不能因势结党、欺君罔上。 常钧虽有意扶持太子,却不敢太过违背兄长,且常钰向来偏疼行事玲珑的常荀,如今他挑不出常荀的错处,自然没法指责了——别瞧常荀总是含笑,若真个惹恼了他,回头变着法儿捅到常钰那里,他这个做弟弟的也兜不住。 倒是常荀又看向崔恪,弥补道:“虽说不能赠予,不过崔侍郎若欣赏薛姑娘技艺,何妨常来相会,聆听雅音?往后但凡崔侍郎有意,不管听曲还是观舞,我自当命薛姬相陪。说起来——”他含笑睇着崔恪,“近来定王殿下正为那户部的账目头疼,崔侍郎最擅此道,听曲之余若能襄助一二,岂不两全其美?” 这一招崔恪可不敢接,当即哈哈笑着以敬酒为由扯开话题。 太子原打算讨要了薛姬过去,既已受挫,难免有些不悦。 他今日特地请薛姬过来,自然不止一曲而已,遂命她搁下琵琶换了琴,又是一番妙音。 其时春光正浓,湖心小岛上曲乐玲珑,早已惹了旁人注意。那曲折木桥上有人手持折扇缓缓行来,驻足听了许久,待得薛姬弹罢,便上前来。他衣衫华美,佩饰雅致,取了随身的名帖递上去,不过片刻,便得允准,走了进来。 此时乐曲才罢,众人尚且评谈,他跪地朝太子和定王行礼,“国子博士詹师定,拜见太子殿下、定王殿下。” 太子问道:“是有何事?” “微臣与家父应邀在湖边观景,听得这琵琶琴音,十分仰慕,一时没忍住,便寻了过来。唐突搅扰,望太子殿下恕罪。”他生得倒是颇好,虽不及陶秉兰的丰神俊朗,却也容貌出众,加之浑身儒雅,言语愈发悦耳。 太子闻言便道:“令尊何人?” “家父鄯州刺史,那边席上还有怀恩侯府的姜二老爷,听得琵琶,交口称赞。得知是太子殿下在此设宴,遣微臣斗胆问一句,能否借这雅音片刻?”他说完了,回头将薛姬打量一眼,便又冲上首行礼。 这竹园里来宴饮的多是富贵豪门,各家养的歌舞姬妾各有所长,若恰好碰见令人惊艳的,便会借去助兴,次数多了,倒传位风雅佳话。所以似詹师定这等行径,实是常有之事,不足为怪。 太子没能借崔恪之言讨到薛姬,原本有些失望,听了詹师定之言,便挑眉看向定王,“玄素,如何?” 定王面不更色,“乐姬而已,借之何妨。”他又看向常荀,“上回路过鄯州未去拜访詹刺史,你也一道过去,打个招呼。陶殷——送薛姬过去,切勿叫她失礼于人。” 外头阿殷已经等候了许久,此时应命,抬头时便见定王的目光越过众人望过来,其中竟有些许担忧。她自然知道他担忧什么,遂微微勾唇,笃定道:“殿下放心,卑职定不辱命。”等常荀走出来,便带了薛姬,由詹师定引着往湖边假山后的阁楼中去。 这头定王应付了太子一句笑语,目光忍不住望外,隔着窗扇,春光下的美人背影挺拔,腰间弯刀醒目。那把刀是定王依她身形手法特意情名匠制作,而后以配刀的名义送给她的,锋锐灵活,削铁如泥,刀柄也按她手掌制作,格外趁手。 除了那弯刀,她那袭官服之下,应还穿了护身的软甲,正是上回阿殷对战周纲时穿过的。 今日会有场恶战,她主动请命,他也未阻拦。若此事功成,她入定王府的事,便又多两成的把握。 定王按下担忧,目送她走过曲桥,广袖之下五指微收。 * 此时的阿殷却并无畏惧退避,前面常荀正同詹师定闲谈,她便跟在薛姬身侧,开口道:“薛姑娘妙音,每回听了,都令人心驰神摇。” “陶副帅过奖。” “待会要见的是怀恩侯府的人,先前那位姜刺史的二叔。”阿殷低声,将弯刀换了个方向,声音却更沉了,甚至有凉意,“薛姑娘可要好生弹奏,若还像上回在百里春时那样心有旁骛,殿下知道了,必会震怒。”她平常都是明朗飒然之姿,极少用这种略带阴沉威胁的语调说话,薛姬诧然看过来,便对上阿殷锋锐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定王影响,明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那目光里却含了威压。 薛姬心跳骤然乱了些许,想要避开目光,却听阿殷道:“兴许今日姑娘会遇到熟人,不过无需担心,殿下英明,会将那熟人请来,与姑娘……单独相会。”越来越低的字句却如同雷声贯入耳中,薛姬怀里抱着琵琶,脚步未乱,声音却有些发颤,“陶副帅的话,我听不明白。” 阿殷却未再细说,只冷哼了一声,刀鞘微抬,惊得薛姬心神大乱—— 他们难道是发觉了吗?今日的事本该隐秘,神鬼不觉,他们怎会知道? 薛姬拿余光看向阿殷,便见她纤手按在弯刀之上,如同临敌之态。 到得阁楼,詹师定带常荀入内,里面除了姜家的二老爷姜嗸,还有三老爷姜哲,及一位气度端方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鄯州刺史了。环视一圈,却没见姜瑁,想必是被前日鸿胪寺少卿翟绍荣被刺案连累,如今奔忙在衙署,没能出现在这场合。 ——倒是方便了她行事。 常荀几乎与所有人都能说上话,进去先是一番含笑的客套,同鄯州刺史致意,继而问候姜嗸兄弟,两府都是京城世家的魁首,往来熟悉,常荀顺理成章的入席坐定。 阿殷紧随薛姬进去,待薛姬坐入绣凳,便隔了一步的距离,站在薛姬斜侧。 上首姜哲见了,皱了皱眉,“那侍卫,你且去外面等着。” 他是姜玉嬛的父亲,明明是认得阿殷的,此时却只称呼那侍卫,阿殷便也拱手为礼,“回禀侍郎,定王殿下命卑职贴身陪伴薛姑娘,卑职不能违抗,还请侍郎见谅。”语声清晰,不卑不亢,随即不再理会,手按在刀柄上,依旧如小松树般站立。 姜哲不悦,欲待开口,常荀便道:“姜侍郎有所不知,这薛姬得定王殿下看重,贴身陪伴确实是殿下之命。” “可她执刀在此,叫人如何赏曲?” “诸位是为听曲,又不是为了看曲,这有何妨?若是不便,近处应有屏风,挪一件来遮住她二人,想来也是无碍的。” 他这话要反驳并不难,譬如听曲之时看看美人妙手弹拨,也是乐事。然而姜哲心里藏了事情,又不肯太过刻意引得常荀猜疑,只好按下话头,装出个笑脸感谢定王大方,点了个曲子,请薛姬弹奏。 薛姬琵琶精通,自是弹得极好,只是比起从前在百里春的得心应手,今日却总有滞涩,若非留神,轻易察觉不出。 曲乐过半,外头有人来禀事,悄悄附在姜嗸耳边。 姜嗸点头挥手,令他下去,片刻后又换人来禀报,似是琐碎事务颇多。 如实四次,也没人注意他身边的人来人往了,便有个身形粗壮的男子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跪在姜嗸身侧,目光却不时扫向这边。 阿殷此时就在薛姬身后站着,因为时刻留意,便发觉这男子进来时,薛姬的脊背有些僵硬。 她立时看向那男子,穿着袭不起眼的蓝布长衫,与寻常府邸中的下人无异。只是身形颇高大,即便跪坐在姜嗸身侧,也要高出一个头,那脸上生了把浓密的络腮胡子,面容瞧着总有些怪异——应该就是他了! 阿殷微不可察的挪动弯刀,薛姬的琵琶立时错了半个拍子,继而生硬折转,如同催促。 那汉子原本是往薛姬脸上偷瞄的,不期与阿殷目光相触,立时惶恐的垂首,全然恭敬胆小。然而即便如此,目光相触的时候,阿殷也还是觉出其中精光,心中再无犹疑,看向常荀时,便见他也点了点头。 那汉子已经起身,悄无声息的往外退,阿殷不动声色的退出去,招门外两个侍女进去陪着薛姬。她握紧了弯刀四顾,绕至阁楼之侧,见那汉子脚步匆匆的出来,立时隐了身形。目光向阁楼后的另一处假山瞧去,便见假山不起眼处摆了朵折下的牡丹。 看来冯远道已经得手。 阿殷不再犹疑,立时跟了上去,远远盯着那汉子。 这竹园占地颇广,离了此处阁楼,便是两处颇恢弘的宅院。不过近来外出踏青的人多,这两院暂时空着没有客人,那汉子身法极快,瞧着左右没人,便闪身钻入院门。片刻后,他又换了身灰白的短衫出来,络腮胡子依旧,只是戴了顶破茂,身形微微佝偻,看其打扮,与市井中不起眼的贩夫走卒无异。 阿殷怕他掉包,看向屋脊,那头冯远道露出半个头,冲她比了个手势。 她稍松了口气,待得那人走远些,才走至那边隐蔽处,低声道:“如何?” “外围安排的人已拔去,无人察觉,不过此人戒心甚高,刚才在桌上留了字条。安排的人已经跟着了,你先尾随,我随后就来。”冯远道低声说罢,飘然自后窗进了屋中。 阿殷远远随着出了竹园,便见那汉子赶着辆半旧的马车,里头装了几个箱子,却是平常屠户送生肉用的。 ——有了这车马掩饰,再看身其形打扮,还真像是个屠夫行当中的人,就连那络腮胡子都顺眼了。 然而也只是像而已,此人一瞧便是身手极好,恐怕比周纲还要厉害许多,即便有意伪装,步伐却十分稳健。 阿殷一路跟随,从竹园出去,绕过两条巷子,便是闹市。穿过熙攘往来的街市,从东南一路行至西边,他似是察觉了被人追踪,变着法儿的甩了几回,要不是有冯远道在,阿殷还真得跟丢了。 眼看着他是要将阿殷引向某处,冯远道哪会中计,叫阿殷跟紧了,他仗着对京城地形熟悉,在几处巷口设个疑兵,硬是将那汉子骗进了一道僻静的所在。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苑,远离闹市,草木葱茏阴翳,多用于夏日避暑或是加价卖钱,这时节里人烟稀少,且因宅邸外多有空地,颇为宽敞。 马车辘辘行过,那汉子加快步伐,却在见到对面冯远道快步走来的身影时顿住了。 无声的交战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那汉子哪能不知对方来意,疾退两步,手伸入车厢底下,竟从中取出个狼牙棒来。他生得粗壮高大,那狼牙棒也做得骇人,上头生满倒刺,怕是有几十斤重,若是沾了身,立马能给人刺出许多窟窿。 阿殷弯刀已然出鞘,见冯远道出手,当即飞身过去。 那汉子举起狼牙棒来迎,口中一声唿哨,不过片刻,便有七个人赶来相助,都是市井贩夫走卒的打扮,身手却都出挑。 阿殷同冯远道并肩而立,面前是那汉子,周围却是七人环伺。 那汉子忽然冷笑了两声,操着不熟练的大魏官话,“两位,久等了。” “果真机变过人。”冯远道也盯着他,道:“我竟不知你是何时传讯,引来这些暗桩。” 那汉子也不答,只道:“你们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如今还要纠缠吗?你们打不过我,趁早认输的好。” “我们还有句话,不知尊驾是否听过,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远道也未料他竟会招这么多人,抬手时袖箭发出尖锐的呼啸,直窜出去。那汉子面色大变,举起狼牙棒便猛力袭来,后面七人各自露了兵器,直扑阿殷。 而在不远处,四名冯远道精心挑出来的暗卫无声无息的飞身赶来,如同鬼魅——这四位是定王府最精锐的暗卫,身手出众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跟踪和隐藏的功夫极好,即便那汉子发觉了阿殷的尾随,却是从头至尾都没发觉这四人的踪迹。如今六人对八人,并非没有胜算。 阿殷与冯远道心有灵犀,合力直取那汉子,剩余四人则如屏障般拦住那七个助手,将对方分割两处。 拉车的马早已被袖箭射杀倒地,这附近除了春风摇动枝叶的微弱声响,便只剩往来招式所带的劲风。 阿殷这几个月身手又有许多长进,且与冯远道相处日久,熟知各自短长,联手攻击,更见威力。那汉子却比周纲还要厉害许多,狼牙棒带着尖刺呼啸来取,每一式都带着重力,像是要将人砸成肉泥,加之他招招攻取要害,手法凶险,一时间竟叫阿殷寻不到破绽。 大开大阖的狼牙棒将阿殷笼罩在寒芒之下,自跟随定王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碰上如此强劲的对手。 额间渐渐见汗,袖箭趁着空隙飞出,却箭箭落空。那大汉虽生得粗壮,却极敏锐灵活,袖箭好几回擦破他的衣衫,却总未能伤他,甚至有及至被他借势扫向冯远道,叫阿殷掣肘。在她渐感吃力的同时,那汉子也稍稍现出迟滞之态,毕竟那狼牙棒粗重,比之弯刀长剑耗费体力得多。 这对于阿殷自是好事,她原本就身体灵便,弯刀轻巧,此时反倒占了便宜。 双方各自受了些伤,冯远道腿上已是鲜血淋漓,长剑依旧翻转挥舞,几乎缠住了那狼牙棒。阿殷身如灵燕,罔顾腰肋间的疼痛,又一次从侧面袭击,将弯刀侧滑向他手臂,趁他反应慢了一瞬,刀刃立时划破肌肤,闷重的触及骨头。那汉子大喝一声,竟自腾身飞起,狼牙棒隔开冯远道,双腿却是踢向阿殷。 阿殷眼疾手快,折身躲过。旁边冯远道拼力疾攻,汉子添了新伤,又是凌空,难免顾之不及,阿殷瞅准时机,弯刀借势蓄力,直取那汉子胸腹,刺破小腹深深没入。 那汉子一声怒吼,竟不顾重伤,陡然沉身坠下,腿脚飞旋,再踢阿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