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后被太子抓回来了》 第1章 《出逃后被太子抓回来了》作者:伏池【完结】 简介: 谢念出生那天阴云笼罩,电闪雷鸣。国师断言他是不祥之物,会给国家招致祸患。 皇帝闻言挥袖离去,此后十几年对他不闻不问,就好像他从未出生过。 为避免成为皇权纷争中的炮灰,谢念男扮女装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旁人嫌他出身低贱也不愿靠近。 唯有谢告禅与他还算亲近,年龄尚小时谢念还敢跟在谢告禅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现在遇到谢告禅,谢念只敢垂下眼,行礼轻声道一句“太子殿下”。 谢念不敢得罪太子,只盼谢告禅能顾及昔日情谊,在他出嫁时能在皇帝面前提及几句,让他嫁个好人家。 皇帝最近几日心情不错,将他许给今朝探花郎。 及冠那日,谢念凤冠霞帔,眉目如画,明艳晃眼。 洞房花烛夜,谢念心平气和,等新郎来揭盖头。 视线前的红布被挑开,他看到的却是谢告禅的脸。 眉眼锋利,眼如点漆。 表情平静,谢念却总觉得平静表面下有股隐隐的疯劲儿。 谢告禅眼神温柔,指尖摩挲过他脸颊,声音低哑:“念念,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要嫁给别人……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无血缘关系】 纯情柔弱直球受x阴郁偏执高攻低防攻 cp名是年糕~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救赎 主角视角谢念互动谢告禅 一句话简介: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 立意:为美好生活奋斗 第1章 天历十九年,雪已经下了两夜未停。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呼啸的寒风卷起一地的霜雪,不住地猛烈拍打窗棂,夜色之中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发出骇人的震响。 殿内静谧,将呼啸狂风隔绝在外,只能听见烛火发出的“噼啪”的轻微声响。地龙产生的热气丝丝缕缕蒸腾而上,置身其中,会让人恍惚以为还是春天。 烛火轻晃,谢念垂眼,只能看见面前人那双绣着金线的皂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不是他的,是刚刚被拖出去,在今天下午污蔑他行巫蛊之术的太监的。而下令之人,正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谢念不知道谢告禅看了他多久。 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不清楚,只能感知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刺得他后背生疼。 “谢念。”声音自头顶传来,语气平淡,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他裹紧了身上盖的厚毯子,眼神有些失焦,像是还没从刚才的事情当中回过神,半晌才略微扬起脖颈,和谢告禅对上视线。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七年。 谢告禅面上特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飞扬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锋利的眉眼,和沉静无澜的目光。 他右手上带着的玄色手套紧贴皮肤,骨节分明,只有两根手指露在手套外,疤痕一路从指缝蜿蜒而上,到指腹才停止,长得吓人。 谢念收回目光,头还在一阵一阵的发晕,视线中地砖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他再次垂眼,深吸一口气,将不适压了下去。他手刚搭在紫檀木扶手上,谢告禅忽而转身,走到另一处木桌前,沏茶,回身递到谢念面前。 “喝了。”谢告禅言简意赅。 原本搭在扶手上的手一顿,谢念沉默片刻,接过茶盏。杯壁发烫,温暖顺着手心源源不断送往全身,仿佛骨子里的寒气也被驱散些许。 谢念低头小口抿茶,谢告禅也不催,只是在一旁伫立,直至目睹谢念苍白的唇逐渐泛起血色,才再次开口:“今日之事,是你说,还是孤替你说?” 像是早知道谢告禅会有这一问,谢念无意识地摩挲手中茶盏,轻声道:“今夜戌时,宫人忽然来报惠妃娘娘病危,等我赶过去时,已经是命在旦夕之际。” 说到一半,他偏过头咳了几声。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露出不正常的醉红,换气时还能听到一点不明显的气鸣音。 “情急之下,我别无他法,只能亲自替惠妃娘娘验看药性。” 听见“验看药性”四个字时,谢告禅眉头紧锁,谢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盯着地砖上随着烛花摇晃的影子,又急急换了口气,顺着想好的说辞继续说了下去:“没过多久,四皇子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闯入,说有人告发我行巫蛊之术,意图加害父皇。” 谢告禅没什么表情:“你做了吗?” 谢念抬头,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殿外寒风依旧肆虐,隐隐从雪地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像是一把利刃,要直直刺破人的耳膜。 “……太子殿下信我吗?” 攥着茶杯的手微微泛白,谢念垂下眼,等待审判的降临。 殿内一时陷入了安静。 少顷,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不会用巫蛊之术来害人。” 此话一出,谢念肩膀翛然松弛了些。他的脊背恢复了平常略微弯曲的弧度,像是得到某种宽恕一般,不再紧张地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连略微急促的呼吸声都缓和些许。 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重逢腹稿总算找到合适时机开口,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张嘴,视野中突而仓惶撞上谢告禅的眼睛。 不知何时,谢告禅蹲在了他面前,谢念大脑空白一瞬,原先想好的措辞全部卡在喉口,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所以,告诉孤,”谢告禅手背贴上他的额头,“那个太监为何会得知此事?” 哐啷—— 茶盏应声而碎,碎瓷片四处飞溅,茶水渗入柔软的地毯里,洇出一片深褐色的痕迹。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谢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与额头相贴的手背冰凉,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远,甚至能感受到对面之人的呼吸声。明明是前些年再熟悉不过的人,到了现在,谢念却有种仿佛被冷水浇头,一动不敢动的感觉。 面前之人还和从前一样吗? 他有些游疑不定地想着。 “说话。” “……我不知道。”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谢念无意识抓紧了一旁的木质扶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尾因为高烧而泛红,像一笔红墨长长拖曳。 “谢念?”谢告禅探着他滚烫的额头,眉头蹙得更紧。 谢念状态明显不对劲,他意识渐渐混沌起来,连谢告禅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眼前视野一阵阵发晕,扭曲,变形,所有物件在眼中都变了形状,只剩下谢告禅的眼睛依旧一成不变地注视着他。 沉静,冷淡,像亘古不变的千年玄岩,让人望而生畏,忍不住敬而远之。 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一双眼睛。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不动声色后仰些许,撤离谢告禅带着凉意的手背:“太子殿下为何不去问他?” 谢告禅的手滞在半空中,脸色冷了下来。 谢念错开谢告禅的视线,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死死掐着手心,试图保持清醒:“太子殿下肯出手相助,我已万分感激。只是我也不清楚巫蛊娃娃是何人放入了寝殿,更不知那名太监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谢告禅收回手,站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俯视谢念:“你当真不知孤为何不去问他?” 谢念神色坦然,仰头和谢告禅对上视线,脖颈折成一道脆弱的弧度:“太子殿下想让我知道吗?” 谢告禅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而泛起一丝讥诮,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叩叩”两声后,便有一名侍卫从门外踏入寝殿,朝着谢告禅利落行礼:“殿下,您嘱咐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慎刑司那边有人打点,不会让那太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他“嗯”了一声,转而看向谢念。 心底巨石落地,谢念掀起眼睫,借着扶手站起来,起身时极不明显地左右晃了晃,对着谢告禅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多谢太子殿下。” 旁边的黑衣侍卫欲言又止:“殿下,您此次回宫匆忙,太傅半刻钟前就来催,说……” 谢告禅抬手,止住了侍卫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继续俯视着谢念,半晌才再次开口:“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高热已经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谢念极其压抑地,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好看的眉头无意识蹙起,他却全然不知,对着谢告禅露出一点浅淡笑意:“既然太傅有要紧事找殿下协商,我不便过多打扰。” 谢告禅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他,谢念丝毫不避让,仰头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收回目光,朝着黑衣侍卫微一颔首:“告诉太傅,我片刻就到。” 谢念站在原地没动,背在身后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开始不自觉轻微痉挛起来。 第2章 “至于五皇子,”谢告禅没扭头去看他,语气冷淡,“让他待在这里,有什么状况就喊太医,不必告知于我。” “是。” 话音落下,谢告禅披上大氅,准备离开。 直至谢告禅踏出门外,谢念紧绷的神经才骤然间松懈下来。 久被压抑的不适瞬间席卷全身,来势汹汹,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没。谢念深吸一口气,浑身酸痛的肌肉还在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还处于高热状态中。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还要去告知太医试药的药性几何。 谢念强打起精神,刚要抬腿便踉跄了下——失重感霎时席卷全身,地面上的茶盏碎片在眼前急剧放大,仓促之间,谢念只来得及抬手护住脆弱喉管。 片刻后,谢念没等来本该遍布全身的刺痛感,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接住了他。 他抬眼,和去而复返的谢告禅四目相对。 殿门大敞,寒风刺骨,谢告禅大氅上还挂着尚未融化的霜雪,眉眼锋锐,令人望而生畏。 谢告禅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疾步走向屏风后的床榻。 侍卫在身后紧紧跟随:“殿下!太傅那边……” “传太医!”谢告禅厉声道。 谢念早就烧糊涂了。 他浑身无力,视线模糊,连眼前人是谁都不记得,下意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然而折腾再厉害,谢告禅都纹丝不动,几次三番下来,谢念反倒被抱得更紧。 谢念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用尽力气想要推开谢告禅的手臂,谢告禅反手一剪,牢牢捉住他本就没多少气力的手腕,还没等有下一步动作,便被人狠狠一口咬在了手背! “嘶……” 手背立即渗出点点血珠,牙印清晰可见,谢告禅强忍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在此刻按捺不住,他额角青筋凸起,刚要发火,便看见怀里的谢念不动了。 谢念神情恍惚,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当中,不再挣扎,不再乱动,只是轻轻地,像一片羽毛似的,凑近谢告禅的袖口闻了闻。 片刻后,他抬起头,有些困惑般开口。 “……太子哥哥?” 谢告禅一顿,松开了谢念的手。 谢念顺手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像考拉似的贴在谢告禅身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碎发黏连在脸侧,显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他又往谢告禅怀里蹭了蹭,语气很轻,像是在梦呓。 “你怎么才回来?” 作者有话说: ---------------------- 下本睡前小甜饼《你怎么也有系统!?》求收藏~ 接档文《无情道,但钓鱼执法》,文案在下面,求收藏~ 1. 第十八任道侣离奇死亡后,关于受的传言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整个仙界。 人们言他命中克夫,但凡是奔着他那张脸去的,最后都死于非命。 流言日复一日,甚嚣尘上,受却从未出面解释,依旧孤零零地拎着自己的剑,行走在仙魔两界间。 若干年后,众人忽然惊觉受再没出现过。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方小小墓碑,静静竖立在两界分界线处。 2. 受死遁了。 他换了张皮相,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讲话本,替街边小贩看会儿摊子,夜深人静时,顺手将过路的魔物宰掉。 漫长时光中,偶尔会有同行之人。 那人样貌平平无奇,说话却和气,行为举止进退有度,受与他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相处颇为愉快。 直到某天,魔物对着他身侧之人瑟瑟发抖,跪拜行礼,事无巨细地汇报魔界中的动向。 来活了。 受平静的想。 3. 刺杀失败,受被按倒在地上,盯着头顶的房梁,心中希望那十八位前夫已经轮回六道,下地府也能少些仇人追杀。 出乎他意料的是,贴上脖颈的并非锋锐剑尖,而是一双冰凉的手。 动作温柔,替他一点点擦拭掉脸上的鲜血。 “……许久不见。”攻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半晌哑声道。 4.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第2章 谢念彻底陷入了昏迷。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一会儿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当中避无可避,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天雪地,连牙关都冷得直打颤。 思绪混沌,偶尔能听见有人在他身侧低语着什么,他努力想要听清,却被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回床榻,冰凉羹匙碰上嘴唇,深褐色的药几乎满溢,顺着唇缝流入口中。 好苦。谢念忍不住蹙眉。 他偏头欲躲,又被捏着下巴扳回来,嘴唇被迫张开,药顺着滑入,苦涩立马充斥整个口腔。谢念双眸紧闭,手肘撑在背后竭力后退:“我不喝……” 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喂药之人并未理会他的请求,直到谢念靠到床角退无可退,就着现下的姿势半强迫性地将药喂了下去。 谢念虽然烧得耳聋眼黑,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却愣是紧抿着唇不肯松口,一番拉锯之后,小半碗药进了喉咙,还有大半碗顺着脖颈漫流,濡湿了衣襟,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与皮肤相贴,很不舒服。 几乎是刚喂完的瞬间,谢念便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近黄昏时分。 盯着陌生的月梁看了有一会儿,谢念才反应过来身上黏腻的触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干净宽松的衣袍。他略微动了下手指,能动。 意识到体力恢复后,谢念迅速起身,毫不犹豫将手指伸进喉咙,低头对着床边的痰盂开始干呕。 吱呀—— 殿门应声而开,谢告禅从门框后出现,手里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 谢念下意识停下抠嗓子的动作,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弹。 谢告禅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三两步走至床边,从上至下俯视谢念:“醒了?” 不等谢念回答,他便坐到床榻边,朝着药碗扬了扬下巴:“把这个喝了。” 汤剂散发出浓烈的酸苦气味,谢念忍不住皱眉,注视着碗里的药半晌,始终没勇气把碗接过来。 “怕我下毒?”谢告禅语气平淡。 谢念浑身僵硬半瞬,对上谢告禅毫无波澜的眼睛:“不……殿下多虑了。” “那就喝了,”谢告禅出言打断,将药碗递至谢念眼前,“太医还在外面等着。” ……躲不过了。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闭上眼睛,接过瓷碗仰头咕咚咕咚大口咽下去。 药碗比平常的碗更大一些,也更重,谢念小心翼翼,只是手上的力气还没全然恢复,端起来的时候手指不自觉颤抖,连带着不少汤剂也洒落出去,淋淋漓漓落在下颌,脖颈。 谢告禅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不发一言。 直至最后一点药渣都送入口腔,谢念才停下来。浓郁的苦涩带着侵略性,苦得他自己都没发觉眉头已经紧紧蹙在一起,只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多谢殿……” 话未说完,一丝清甜突然抵上唇缝。 谢念睁大双眼。 谢告禅不知从何处拿出来颗淡黄色的饴糖,抵到谢念的唇边。从谢念的角度看过去,玄色手套上未覆盖的地方还能看见昨日残留的牙印。 “昨天是这么喊的吗?”谢告禅平静道。 目光触及到那圈牙印时,沉睡的记忆逐渐浮现在脑海里。 他想起来了。 被碎发遮住的耳尖泛起一层薄红,谢念一边摇头,一边试图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殿下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还躲?” 谢告禅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一手摁住谢念节节后退的手背,扳开谢念唇缝,将饴糖塞进他的口中。 甘甜清冽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苦味被冲淡,面前之人指尖的温热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唇边,谢念垂下眼,不敢再和谢告禅对上目光,只是通红的耳朵已经将他完完全全暴露了。 “看来确实不记得了,”片刻后,谢告禅起身,将谢念的表情尽收眼底,“太医就在门外,让他给你把脉,开方子,等什么时候你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停药。”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别!”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念来不及思考,顾不上其他,一把拉住谢告禅的衣袖! 动作很轻,力气很小,微弱到近乎全无,但谢告禅还是停下了脚步。 谢念盯着被褥上的花纹,耳朵红得几乎要滴血:“我想起来了……” “太子……哥哥。” 最后两个字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小得几乎听不见。 谢告禅却听得一清二楚,如愿以偿,转身继续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五皇子记性不错,提醒一句便能想起来。” 第3章 ……太丢人了。 小时候不懂事喊两句便罢,可他都快要及冠年纪,喊这种话就显得矫揉造作,扭捏作态,更有讨好卖乖之嫌。 更何况,他也不清楚现在谢告禅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太医。” 冷淡嗓音从头顶传来。 嗯? 他不是都照着谢告禅说的做了吗? 谢念困惑抬头,和刚进入殿内提着药匣子的太医对上视线。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谢告禅衣摆,小太医视线往下一挪,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立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有些犹豫般开口:“那个,殿下叫我来是……?” 谢告禅睨了眼新来的太医,反手握住谢念手腕,指尖在腕骨上轻点两下:“给他看。” 小太医刚来太医院,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只能照着谢告禅说的做。 他走到床榻前,放下药匣子,搭上那节白皙贴骨的手腕,仔细把脉。 片刻后,小太医抬起头,朝着谢告禅毕恭毕敬行礼:“禀殿下,五皇子并无大碍,只是哮疾难愈,加上先前服用了不当的汤药,此后需得慢慢调理,才能将身体的亏空补上。” 谢念收回手,唇线微抿,不说话。 谢告禅略一颔首,语气淡淡:“以后由你专责五皇子的调养事宜,有什么事,向孤禀报即可。” “呦,这儿好热闹啊。” 不属于殿内任何一个人的声音突兀响起,随即殿外传来错落不一的脚步声。十几人浩浩荡荡堵在门口,谢昊明身着绛紫交领长袍,头顶直角幞头,像个大公鸡似的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见着谢念时眼前一亮:“我说呢,原来躲在这儿了。” 谢念没动,过于宽大的衣袍将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他只是垂眼道:“四哥。” 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像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动摇他。谢昊明刚想发火,眼角一斜,瞥见了自他进来一直没说过话的谢告禅。 谢昊明嘴角一抽,纠结半晌后,不情不愿地对着谢告禅行礼:“臣弟眼拙,不曾看见二哥在此,二哥恕罪。” “你来干什么?”谢告禅反问道。 “这个嘛……”谢昊明清清嗓子,昂起骄傲的头颅,朝着后方拍了拍手,“自然是来替父皇传口谕的。” 清脆拍手声落下,立即便有太监上前一步,拖着尖细的嗓音宣告众人:“陛下有旨,谢念出言不逊,虽无下蛊害人之实,但言有召祸,不得不罚,特令禁足一月,以儆效尤!” 谢昊明咧开嘴角,颇为得意地看向谢念:“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谢告禅指尖笃笃地,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谢昊明,半晌才开口:“父皇是这么说的吗?” 谢昊明没敢回看谢告禅,只是默默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理不直气也壮道:“二哥,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我,只是我再怎么混账,也干不出来编造父皇口谕这种事。你若不信,大可以找父皇去问。”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谢念大脑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谢告禅眉头紧皱,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变得不耐烦起来,一直隐没在阴影里的侍卫突然大着胆子走近一步,对着谢告禅低声道:“殿下,我们如今刚回宫,势孤力薄,不宜和皇上起正面冲突……” 见胜利的天平缓缓倾斜,谢昊明一不做二不休,对着身后的太监急声催促:“还不快把谢念抓过来!?” 太监极有眼力见,谢告禅不发话,就权当自己是个聋子,不管谢昊明在他耳边说什么,全都当做耳旁风,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你们要抗旨吗!”谢昊明恨恨咬牙,对着身后乌泱泱一群人大喊道。 “谢昊明。”谢告禅凉凉开口,“这是东宫。” 谢昊明立即噤声,面色隐隐透出愤懑。 “我跟你走。” 谢念终于出声。 高热退去,他面色重新恢复成长久以来的苍白色调,乌黑柔软如绸缎的长发散落在肩前,整个人静静跪坐在床榻上。不知为何,谢告禅莫名想起边疆有人供奉给他的月白色琉璃花。 谢念并未注意到谢告禅看他的眼神。 他费力起身,避过太医好意的搀扶,掀起眼睫,看向谢昊明:“四哥,父皇可还有说什么别的?” 谢昊明脸色变幻几次,最后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算你走运。父皇宽宥,只让你禁闭思过,若你还有别的谋算……就不只是禁闭的事儿了!” “那便好。”谢念轻声道。 他轻巧绕过乌泱泱的人群,过于宽松的衣袍层层堆叠,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埋没其中,谢念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慢吞吞地朝着自己寝殿的方向走去。 身影逐渐在众人的注视下缩成一个黑点,谢昊明这才后知后觉,拔腿就要去追! “谢昊明。” 脚步急急刹停,谢昊明不情不愿地扭头:“二哥还有什么事要嘱咐?”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告禅的脸刚好隐没在阴影当中。 他指尖不急不缓地敲击桌面,半晌才开口:“孤让你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夜色如墨。 几点稀疏星辰挂在夜幕之上,偶有云雾遮挡,夜幕便显得愈发暗淡起来。 谢念收回目光,伸手将木窗合上。 “是太子殿下让你跟过来的?” 面前的小太医战战兢兢,忍不住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是……太子殿下说五皇子您身体不好,特让我这一个月为您调理身体。” 谢念坐在一把半新不旧的木椅上,有些疲累般撑着头颅,片刻后才开口:“你也能看出来我这儿的境遇。你待在这里,连一口多余的吃食都分不出来。” 他确实没有说谎。 谢念所居的宫殿极为偏僻,大部分时间都无人经过。殿内陈设也乏善可陈,寝殿勉强凑齐了床榻,一套梨花木桌椅,被虫蛀过的木制屏风而已。 至于别的摆件,自从小太医走进这座宫殿之后,是什么也没见着。 小太医继续擦汗:“来之前太子殿下已经和我说了,只需要我听从五皇子的吩咐,别的都不用管。” “……他是这么说的?”谢念眉头微蹙,抬袖偏头,掩去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是,”说罢后,小太医忍不住抬眼偷偷看向谢念,观察片刻面色后,下意识问道:“五皇子的哮疾有几年了?” 殿内翛地安静下来。 ……坏。 他怎么没过脑子就问出来了? 万一这涉及到什么皇室丑闻呢?该不会把他给灭口吧? 他进宫之前家里人就跟他说过宫里错综复杂的各种秘闻,他爹还特意说了要远离皇子纷争,尤其是谢念——刚出生时阴云笼罩,电闪雷鸣,一道惊雷直直劈到了观象台上,将传承百年之久的观象台劈成了焦黑的废墟。 正在观象台上夜观天象的国师也没能幸免,拖着半具焦糊的身体禀告如今的皇帝,说谢念乃不祥之兆,此后必将为国家带来祸患。皇帝闻言后挥袖离去,从此不闻不问,权当谢念不存在。 此后什么传闻都有。妖魔鬼怪,怪力乱神之说不在少数,小太医虽然好奇,却也没在宫中见过谢念本人。昨天头一次见,谢念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弱,但却散发着和谢告禅相似的气质。 同样让人琢磨不定,难以揣度。 就比如现在。 殿内已经安静了有好一会儿,小太医心里愈发紧张起来——只是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而已,他甚至一拳就能撂倒,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谢念垂眸,注视着面前不停绞手指的小太医。 “你姓什么?” 太医头更低了:“禀五皇子,姓林。” “林太医,”谢念起身,“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啊?”林太医茫然抬头。 “惠妃娘娘那边虽然醒了,但后续医治还无人接手。” “我需要你替我去看看。” “这个……”林太医有点为难,“太子殿下只说要我负责五皇子您的调养,别人我不能随意插手。” “不是随我吩咐?”谢念的宫殿不比其他,刺骨寒风会从木窗缝隙透进来,他走到半明不灭的炭火旁,手伸出去,感受微不足道的暖意。 “那确实是。”林太医陷入纠结当中。 “我不记得了。”谢念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林太医茫然地望向谢念。 “九岁那年,我失足跌入玉寒池中。” 林太医脑袋里又不自觉冒出各种奇奇怪怪的阴谋论。 谢念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林太医继续乖乖听谢念说。 “被人救起后高烧三日,连带着有些事情也记不清了。例如哮疾,我也不知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落水后留下的隐疾。” 第4章 “怎么会这样?”林太医下意识皱眉,脱口而出,“您贵为皇子,落水后没有太医给您医治吗?” 在他眼中显得高深莫测的谢念忽然笑了,笑容里不带其他任何多余的含义,就好像只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唇角微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谢念反问:“你没听过有关我的那些传闻吗?” 林太医浑身哆嗦了下,用力摇头:“没听过。” 谢念显然不信这话。但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小太医,也实在觉得捉弄一个实心眼儿的太医无趣,干脆从炭火旁起身:“时值冬狩,宫里大部分太医都随御驾出行,一直等到烧退后,才有太医来诊治。” “惠妃娘娘与我生的是同一种病。现下她身体尚未痊愈,极有可能再次复发。” 林太医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谢念。 “我不想她也和我一样。” 宫殿内外都是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呼啸的寒风也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监守谢念的侍卫已经在门外打起了盹,只有偶尔能听见通红木炭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林太医沉默良久后,终于重重点头,语气严肃:“五皇子放心,我定当尽力而为。” 谢念笑了下。他笑起来很漂亮,如同无色无味的琉璃花忽而被注入一线生机,蜷缩的花瓣向外伸展,在夜色之下泛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多谢你。” …… 林太医走了。 走之前他并未惊动门口的侍卫,谢念一直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将殿门从里面落了锁。 哐当—— 谢念疾行至床榻前,费了些力气,将单薄被褥下的东西抽出。 是一个有些旧的木雕。木雕上规规整整贴了张黄符,上面赫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篆,隐隐渗透出阴沉的可怖气息。 谢念快速揭掉黄符,顺手扔在了炭盆里。 黄符瞬间被火星点燃,卷曲,发黑,而后卷缩成一个小黑团,隐没在木炭里,彻底看不见了。 木雕上还浅浅扎着几根银针,谢念一并取下,仔仔细细,全部收了起来。再然后,他将娃娃放在床头,一如往常。 一刻钟后,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五皇子?”林太医气喘吁吁,先探头在殿内环视了一圈,见谢念并未睡下,才踏过门槛。 “如何了?”谢念没动,依旧坐在床榻边,静静看向林太医。 林太医显得有些为难,眼神飘忽,嘴唇颤动了几下,却是无声的,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你直说便是。”谢念起身。 林太医眉头紧皱:“她现在旧疾未愈,又添新病,需要换新药方才能逼出余毒,可是所需的药引太稀缺古怪,太医院大抵也找不到。” “宫外有么?”谢念没有过多废话。 林太医纠结半晌才开口:“倒也没有那么麻烦……此味药引不算名贵,只是盛产于边疆,且很少被用及。太子殿下之前一直镇守边疆,说不定会有。” 谢念突然沉默下来。 “五皇子?”林太医有些困惑地问道。 “嗯?”谢念回神,又换了个方式问:“别的地方寻不到吗?” 林太医摇摇头:“宫内尚且供给不足,更别提宫外了。别的太医那里或许有私藏下的……只是我刚来太医院,和旁人不太相熟,也不知谁会有这味药引。” 左右的路径全被堵死,只剩下面前一条路。 谢念垂眸,烛火映照之下,眼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林太医有些于心不忍:“五皇子,若是实在不想求助于太子殿下,我也可以去问问太医院的老太医……” “不必。”谢念忽然出声。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谢念走至窗沿前,伸手推开木窗,向外一望。 夜半时分,外面已经换了一班新的侍卫,正在殿外紧锣密鼓地巡逻。 林太医忧心忡忡:“这班侍卫是四皇子殿下的人,臣刚才从外面回来就被详细审问了一番,连身也搜了。五皇子可还有别的能用的人?” “没有。”谢念转头,望向紧闭的衣橱,“不过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 皓月当空。 侍卫目光炯炯,在殿前来回巡逻。 吱呀—— 殿门从里面被打开,侍卫反应极快,迅速转身抽刀,大喝一声:“谁!?” 刀身雪白,在月光之下,映照出一双如同浸水的琥珀色眼眸。 那名“宫女”朝着侍卫施施然行了一礼:“五皇子又起高烧,林太医说是因为殿内太冷,派奴婢去取些炭火。” 他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顷刻便消失在风里。 侍卫皱起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宫女绸缎般墨发散在身后,随着低头的动作,露出一小截光洁白皙的脖颈。 “你,抬起头来。”侍卫语气强硬。 宫女的眼睫颤了下,落在睫毛上的雪粒跟着“扑簌簌”而落。 木窗后的剪影适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谢念抬头,下半张脸用面纱蒙着,一双眼眸在月色之下显得水雾朦胧,眼睑下方的痣恰好隐藏在长睫阴影之下:“侍卫大哥,五皇子身体羸弱,实在撑不了多久。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奴婢取完炭火马上就回来,绝对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殿内的咳嗽声越来越猛烈,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似的,侍卫听得心惊胆战,可又忽然想起四皇子下的死命令,咬着牙,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决断。 旁边正在巡逻的侍卫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慢慢靠拢过来。 见侍卫犹豫不决,谢念当机立断,从袖口中掏出荷包,迅速塞到侍卫手里,低声道:“侍卫大哥,还请您宽容一次……” 荷包沉甸甸的,不需要打开就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侍卫眼一闭牙一咬,摆摆手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若是一刻钟内回不来,别的我就不能担保了!” 谢念点点头,没有过多犹豫,提起裙摆朝着内务府的方向奔去。 直至瘦削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侍卫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手中沉得有些过分的荷包。 一旁的侍卫杵了杵他的肩膀:“喂,那个宫女给了你多少银子?你就不怕被四皇子发现?” “一个宫女而已,能闯出什么大祸?”侍卫抛了抛手中的荷包,越想越觉得这票买卖值,“放她一时片刻出去,能换我半年俸禄,何乐而不为?” 说着,他咧嘴笑了出来,朝着旁边的人开口:“赌吗?我觉得里面不只有银子。” “别卖关子了,里面是能有金瓜子怎么的?”那人也被他说的好奇起来,催促他赶紧打开。 侍卫志得意满,伸手解开荷包—— 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 —— 东宫。 寒风如同利刃一般割过人的皮肤,谢念身上的宫装单薄,耳尖被冻得通红,因为跑得太快,喉口很快泛起浓郁的铁锈味。 过长的裙摆沾染上地砖的污泥,谢念不敢停下,只能闷头往前跑,在甬道的岔口忽然转向,朝着东宫的方向跑去。 雪越来越大,视野中所及之处全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东宫殿前空无一人,换班的侍卫还没来。 谢念呼吸渐渐急促,东宫殿前还亮着灯,他硬生生又提起一口气,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踏上台阶。 呼—— 狂风吹过,卷走了虚虚挂在脸上的面纱。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尚未来得及抬手敲门,东宫的宫灯突然灭了。 谢念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刚刚后退一步,门忽地从内打开,手臂上传来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谁——!”刚发出第一个音节,嘴巴便被死死捂住,谢念没有丝毫犹豫,曲肘狠狠怼向身后之人,却狠狠落了空,不等他进行下一步动作,双手便被利落反剪,低沉声音自耳畔响起。 “别乱动。” 声音响起的瞬间,莫名的电流从后脑窜至头顶,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哑了火 。 漏尽更阑。殿内漆黑如墨,安静到只能听见身后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试探性开口:“……太子殿下?” “嗯。”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松手。怀中人呼出的气流在掌心打转,像毛茸茸的羽毛轻扫,有点痒。 谢念同样不敢轻举妄动,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和谢告禅说药引的事。 片刻后,反制自己双手的力道主动消失了。 如银月色从窗棂间漏出一线,谢念在心中默数时间,数到第十八下的时候,昏黄烛火逐渐亮起。 窗沿上的木雕被人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从小到大,从粗糙到精美,全部流淌着烛光映出的浅色黄晕。 第5章 谢念转身,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告禅身上。 谢告禅坐在紫檀木的罗汉床上,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伤疤从指缝一路蜿蜒而上,长得显眼。 “过来。” 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内地龙升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原本挂落在身上的霜雪已经尽数消融。谢念发丝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宫装裙摆沾染了地砖的灰尘,脚下变得一片泥泞。 太狼狈了。 谢念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心情,拉扯着他无法鼓起勇气,走到谢告禅面前。 为什么两次见面,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谢告禅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准备在那儿站一宿?” 谢念垂眼,避开谢告禅的目光:“不,不会耽误殿下多长时间。” 谢告禅没说话。 谢念右手虚虚搭在左臂上,肩胛骨略微前缩,以最不引人瞩目,最小的动作幅度挡住了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宫装:“我深知自己不该过多叨扰殿下,只是惠妃娘娘于我有生养之恩,如今她仍旧生死不明,我只能……我只能觍颜来见殿下,求一味药引。” 谢告禅略微坐直,话语简短,又重复了一遍:“坐过来。” 谢念瞥了眼自己身上半湿不干的宫装,仍旧低下头,盯着被自己弄脏的地砖。 “多谢殿下好意,今日行装不便,实在不敢脏污殿下的居所。” “你不是来求药引的?”谢告禅神色不变,“孤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谢念愣怔半晌,后知后觉听懂了谢告禅的言外之意。 他闭了闭眼,干脆压下那点莫名的抗拒,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缓缓走向谢告禅。 谢告禅一把拉过谢念,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细柔的布巾,覆上他被霜雪浸湿的墨发。 发丝被尽数捋到耳后,谢念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转身想要拿走谢告禅手上那块布巾:“不,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谢告禅将手抬高,毫无波澜地盯着谢念。 手和布巾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远,谢念鼻尖忽然萦绕起一缕似有若无的清肃沉香。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能对上谢告禅冷淡的眼眸。 “你若是还想喝药,大可直接来告诉我,”谢告禅语气冰冷,“而不是在风饕雪虐的天气跑过来淋雪。”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趁着谢念还没反应过来,谢告禅没再说话,继续做刚才没做完的事。 相比起不太客气的话语,脑后传来的触感堪称轻柔。 谢念垂下眼:“……我不该辜负殿下一片好心。” 谢告禅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谢念盯着衣袖上的点点脏污雪水,试图去擦,却晕染得更厉害,整片衣袖都变得脏兮兮的。 无论他怎么遮挡,脏污都极为刺眼,无法忽视。 少顷,他极为克制地,带着点颤抖深吸了口气,纤长手指绞在一起,指尖在手背上掐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没有任何征兆,谢念忽而起身,对着谢告禅匆忙行了一礼:“对不住,今夜是我行事欠妥,贸然赶来东宫,没想过可能会连累殿下……” 说着,谢念匆匆向外望了一眼,雪已经停了,殿外空无一人,交班的侍卫还抵达东宫。 “殿下就当我今晚没来过。” 话音刚落,他转身便走。 总还会有别的办法,只要躲过宫内巡逻的侍卫,出宫也未尝不可…… 疾步走到门扉前,谢念伸手拉门,没拉动。 再一用力,殿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外的锁传来“哐当”一声,重重砸在门上。 “谢念。” 声音自身后传来,谢念没动,手还搭在门扉上没来得及收回。 谢告禅看着他的背影:“把最左侧木雕拿过来。” 谢念望向窗户的方向,窗沿上木雕摆放整齐,如银月色从窗棂缝隙泻下,给木雕披上一层流光。 他迟疑片刻,外面传来侍卫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像是下定决心般,谢念走到窗前,伸出拿下那个最简单,最毛糙的山雀木雕握在手里,重新回到罗汉床边,递给谢告禅。 “坐。”谢告禅言简意赅。 谢念坐到谢告禅对面。 “惠妃那边无需你担心,”谢告禅将木雕放在桌案上,话锋一转,“还记得这个吗?” 桌上的木雕堪称粗制滥造,山雀鼻歪眼斜,翅膀可怜地耸在两侧,粗壮到和娇小身形不符的巨爪挑起重担,使木雕稳稳鹄立在桌案上,目光坚毅,一上一下地傲视远方。 谢念沉默了会儿,盯着这奇形怪状的东西良久,试图解释:“……现在做的不长这样了。” 谢告禅指节蹭了蹭木雕的头:“孤倒是觉得憨态可掬。” 谢念:“……” 他望向自己多年未见的皇兄,眉尖眼尾都淬炼如剑,强大气场让人不敢靠近,此刻却对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木雕夸可爱。 他试着闭上眼睛,又悄悄睁开一条缝隙,眼前场景依旧没有变化。 不是幻觉。 也不是谢告禅疯了。 难道是边疆没有他这般手艺高超的木匠? 谢告禅并未发觉谢念的小动作,抬眼看向他:“你那天要和我说什么?” 谢念立即收回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又恢复了恭敬温顺的神色:“只是些无用的闲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是无用,还是不想说?”谢告禅语气淡淡。 是说了一半,没能说完。 谢念垂眸,目光落在眼前的木雕上。时间没能在木雕上留下痕迹,十年前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只有虎口处浅浅的白色疤痕始终在提醒他,两个人原本的重逢应该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偏偏碰上这件事? 他几乎是有点懊恼地想。 或早或晚,他有还有解释和回旋的余地,还有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的机会,然而偏偏是他被押到养心殿后,才看见正在与皇帝商议的谢告禅—— 身姿颀长,神色沉稳,听到吵嚷的动静后,朝着他的方向看来。 于是想象中的重逢的场景被击碎成无数片,想要说的话也全扼在喉口无法说出,四皇子洋洋洒洒列出条条莫须有的罪证,他也忘了反驳。 反驳又有什么意思?总之惠妃那边已经有人去医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多治他一个杀头之罪,又不能诛他九族。 早在他出生那天就有的罪名而已。谢念意兴阑珊地想。 然而他隐隐的期待落了空。 四皇子罗列的罪证被谢告禅一条条辩斥,涉事到的太监被送入慎刑司,皇帝撑着额头让他们都出去,闹剧也随之落幕。 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告禅——这个曾经对他数次施以援手的兄长。 譬如昨日,又如今朝。 霜寒露重,殿内寂静无声。 当当当—— 清脆敲击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谢念有些恍然,看向不知何时已经皱了眉的谢告禅。 谢告禅放下手中木雕:“慎刑司的太监已经全招了。”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会!? 他明明…… 谢念茫然地张开嘴,混乱思绪一股脑全砸过来,还没来得及辩解,便突然咳嗽起来。 他偏头避开对面的谢告禅,握拳在唇边试图止住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可喉间传来的痒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歇,哮疾发作毫无预兆,他脸上逐渐泛起病态的潮红,眼前的视野也逐渐发黑。 “谢念?谢念!” 嗡嗡的耳鸣声下,他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谢念长吸一口气,死死掐住虎口,从眩晕中勉力寻求一丝清醒。再出声时,显得异常冷静:“殿下既已问过他,又何必来问我?” 谢告禅刚要招太医的手一顿。 谢念表现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冷淡和清醒,似乎病痛未能将他拉入混沌芒昧的深渊,更像是行走在极细绳索之上,九死一生间,居然激发出心性里无人知晓的另一面。 视野发黑,气短难耐,谢念反倒觉得痛快。 他像往常那样垂下眼,清癯身骨藏在不合身的宫装之下,露出的一节脖颈纤细柔弱,出口之言却如同利刃,雪亮,锋锐。 “他所招供之事,句句属实。”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谢告禅几乎被他的话气笑了,讥诮之意从眼底闪过,语气像淬了冰:“杀头之罪你也认?” 慎刑司刑罚千式百样,折磨人的点子层出不穷,就是让那太监说“我是皇帝他爹”这种话,怕也会在神志不清中全都招认。 谢念的胸口还在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伏,面色素白,嘴唇全无血色,神情却异常平静,端端正正坐在原处,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第6章 他微微颔首:“慎刑司公正无私,又是殿下亲自审问,定然不会流传出什么不实之词。”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谢告禅死死盯着他,眼神沉沉,像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似的。 谢念神情温和乖巧,语气恭顺:“殿下不是很清楚吗?” 殿内霎时间陷入了寂静。 殿外寂静无声,殿内只能偶尔听到烛花爆裂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向后一靠,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孤不清楚。说下去。” 谢念愣怔片刻,大抵没想到谢告禅会这么回答,愣神间想要草草混过去:“失心之言,殿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然而谢告禅毫无反应,听到这话眼也不眨,像是想就这么僵持下去。 谢念嘴唇微张,茫然半晌,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谢告禅依旧盯着他。 半晌,谢念闭了闭眼,垂下头,语气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开了口。 “殿下不会往深了查。” “一来,就算太监是我主动引来不假,但巫蛊娃娃不是。追本溯源,极有可能查到不想查的人头上。” “继续。”谢告禅言简易明。 “二来……”谢念再次深吸一口气,极为缓慢地开口,“殿下刚刚回宫,根基不稳,若是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只会引来父皇猜疑。” “所以无论如何,慎刑司最好的做法是顺水推舟,将一切后果推到那太监头上,谁都不会继续追责,让事情到此为止。” 一字一句,都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面前之人推得更远。 说罢,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谢念心底忍不住升起一丝懊悔,他抿着唇,低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谢告禅蓦然开口:“病积忽微,千虑一失。” 他抬眼望向谢念:“你疏忽了一点。” 谢念蹙眉:“怎么会……” “孤完全可以让太监签字画押,说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 “至于巫蛊娃娃,”谢告禅嗤笑一声,“孤若不下令,慎刑司谁敢轻举妄动,擅自去查?” 冰冷话语在耳边回响,平静心绪蓦然被投入一颗石子,霎时间掀起惊涛骇浪。谢念手指紧紧抠着桌案边缘,用力到近乎泛白。 不……不对。 自己为什么会遗漏这点? 真相就摆在面前,昭然若揭,谢念却不敢往下细想。 谢告禅冷冷盯着谢念半晌,而后转头朝着窗外道:“翁子实!送客!” 木窗应声而开,那天见到的黑衣侍卫从外面跳了进来,低头朝着谢念的方向行礼:“五皇子,请跟属下走吧。” 谢念抿唇,视线扫过桌几上的木雕后一触即回,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 —— 东宫东墙墙角有条秘密小道,夜色浓重,需要仔细看路才能避免被杂草绊倒,谢念跟着那名叫翁子实的侍卫向前走,谁都没有说话。 接连三日的雪虽然停了,寒风却不曾停歇,风一吹,就仿佛有无边无际的寒意裹挟全身,冷得出奇。 谢念刚打了个喷嚏,翁子实极有眼色地展开手里的黑色大氅,抬手往谢念身上披。 谢念侧身躲过,纷杂思绪将他内心搅得一团乱麻:“不用。” 翁子实站在原地解释:“五皇子,这不是我的,是太子殿下给您带的。” 谢念一顿,抬眼看向他。 “殿下还说路上寒凉,五皇子又体弱,若是回去之后听到五皇子又病了的消息,要拿属下是问。” 大氅领子上围着一圈毛茸茸的貉绒,样式不像是谢告禅平常会穿的那种……更像是专门给他准备的。 谢念沉默片刻后,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大氅。 一路走到寝殿后墙,门口还有不少侍卫在巡逻,隐隐从前面传来某个侍卫气急败坏的声音:“臭娘们,居然敢耍我!我今天非得逮住她!” 旁边有人劝阻他:“得啦,你当初非要占这点儿小便宜,现在找谁说理去?要是闹大了,你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儿了。” “哼,要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不过是个五皇子,见皇上的次数保不准还没咱们多……” “差不多得了,你快闭嘴吧……” 声音渐小,翁子实神色尴尬,转头看向谢念,张嘴半天,没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话,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谢念没什么反应。他抬头望了眼天空,银色弦月被云雾遮挡,连一丝月光都没漏出来,适合悄悄摸摸偷溜回去。 寝殿只有一条从正门进去的路,后面是墙,也就是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想要不惊动前面的侍卫进去很难。 谢念拉紧大氅,严严实实挡住了里面的宫装,正思考该如何避开那些人,翁子实突然开口:“殿下爬过墙吗?” 谢念:“?” “爬过。”他平静道。 翁子实:“?” 这个回答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翁子实呆滞片刻,而后试探问道:“那我们爬墙进去?” 谢念:“有别的方法。” 于是一刻钟后,林太医盯着“从天而降”的谢念目瞪口呆。 后面还有个他不认识的黑衣侍卫,那侍卫朝着谢念行了个礼:“属下还得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五皇子告辞。” 谢念点点头,翁子实便又转身从窗户翻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 林太医大脑宕机了。 谢念看了他一眼:“外面的人进来过吗?” “那倒没有……”林太医有些艰难地开口,满脑子都是刚才谢念颇为熟练地从后窗翻进来的场景。 后面不是堵墙吗? 他们到底怎么进来的? 谢念没注意到林太医在想什么,他没再说话,坐在圆椅上,望着桌前的木雕出神。 谢告禅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只是因为从边疆归来后身量更高,眉眼更锋利……更多的是,他感到有些陌生。 从重逢的第一刻起,就好像有一线刀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切割开来。 于是无论距离远近,中间始终隔着一道裂缝。 而他潜意识里还觉得谢告禅是他以前追着喊的太子哥哥,就算他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也会被全盘接纳。 可情况已经截然相反。 他阖上眼,向后一仰,靠在坚硬冰冷的椅背上。 林太医这才发现谢念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五皇子?你还好吗?” 谢念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轻一下重一下地揉着额角:“不用管我。你走吧。” 他脸色还是一贯的素白,纤长眼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淡淡阴影,眉头微蹙,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是有事……林太医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谨遵家里人的嘱咐,少掺和这些个皇室秘闻,最后选择乖乖闭上嘴,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 此后几天过得风平浪静。 林太医负责给谢念把脉,翁子实负责给谢念送药,送完也不走,硬是等到谢念喝完才会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涂涂写写,然后离开。 林太医好奇得很,几次想要偷窥翁子实写的什么东西,都被极为警惕地挡了回去,连本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而林太医除了给谢念把脉外也无事可做,陪着谢念养病这几日闲得快要发霉,每日都趁着侍卫换班出去透风,有时候还会给谢念带回点儿别的信息。 比如巫蛊一事后面不了了之,慎刑司已经将案由提交上去,皇帝一锤定音,将涉事的太监处以极刑,挂在宫墙上暴晒三日,以儆效尤。 比如四皇子那日因为擅闯东宫,被罚抄写《金刚经》十遍,至今还没抄完,也就没时间来找谢念的茬。 至于谢告禅那边,除了会派翁子实日日给他送药外,也再没有别的一星半点儿的动静。 林太医在一旁絮絮叨叨,谢念则专注盯着手中木雕。 他用刮刀刮去最后一点多余的木料,扫去上面的木屑,几经对比后,精准摆在了之前的木雕旁,木雕从小到大,全都摆在一条水平线上。 片刻后,他放下刮刀,看向林太医:“你刚才说什么?” “哦,刚才外面的侍卫聊天,说今晚皇上要给太子殿下办洗尘宴,被禁足的皇子也都要去。” “五皇子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 林太医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谢念像是没听清一般,蹙眉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林太医点点头。 他错开林太医满怀希翼的目光,十指交叉,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大拇指,连皮肤搓红了都没发觉,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开口。 “谢昊宇也去?” 林太医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四皇子的大名,不禁打了个哆嗦,寻思你们皇室之间真是毫不客气,都能直呼对方名字。 第7章 又想自己刚才不是已经说过禁足的皇子也被赦免吗,为什么还要问一遍……腹诽总归是腹诽,他不敢说出来,又点了点头道:“臣听殿外的侍卫说,四皇子现下已经在为晚上的洗尘宴做准备了。” “五皇子殿下,您要准备贺礼吗?臣可以……” 林太医一开始语气里还带着点兴奋,后面声音就小了下去,因为他发现谢念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儿了。 谢念基本没听林太医说了什么。 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大拇指,脑海中浮现的全然是前几日和谢告禅对峙的场景。 谢告禅派人给惠妃送去药引,替他擦拭半湿的长发,甚至还留着他之前刻得歪七扭八的木雕。 而他都做了什么? 承认涉事的太监是他主动引入,还挑衅似的臆测谢告禅会就此结案,防止引火烧身。 …… 相当不知好歹。 谢念思绪如同乱麻,半晌摇头道:“不,不去了。” 林太医愣了,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谢念深吸一口气,起身,伸手,将刚刚刻好的木雕轻轻推倒。 “就说我旧疾未愈,不宜露面,”他看向林太医,“这种场合没人会在意我是否在场。你若是想出去透风,就顺便替我转告一声。” 林太医被戳中了心思,面上白一阵红一阵,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殿下,臣不是那个意思……” “去吧。” 谢念开口打断,转身背过去,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乏:“我累了,不要让旁人进来打扰。” 林太医走了。 殿内又恢复一如往常的死寂,谢念坐在床榻边,仔细复盘了一遍自己这几日做的事情,而后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把事情搞砸了。 不仅一厢情愿地以为谢告禅没变,还接连犯错,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谋算,在谢告禅面前,将卑陋龌龊展现得淋漓尽致。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闭上眼,向后一仰,仰躺在床榻上,不动了。 直至夜色降临,谢念都没动弹一下。 殿外的侍卫在下午就全部撤走了,侍奉的宫女太监也不知躲到哪里去偷懒,此刻寝殿内外只剩下他一人。若是仔细去听,还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笙箫弦乐之声。 他望向木梁,心中开始默数时辰。 困意朦胧间,木窗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谢念瞬间清醒了。他没有轻举妄动,竭力放轻呼吸,侧耳去听殿内的动静。谢念手在被褥里摸索半天,直到碰到冰凉锋利的匕首,才安心些许。 进来的人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毫不掩饰,谢念心底升起一丝困惑,继续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当中,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而后脚步声停在床榻前,没了下一步动作。 谢念心中困惑更甚。 少顷,熟悉声线突兀响起:“五皇子殿下?您醒着吗?” 是翁子实。 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谢念起身,将匕首重新藏在被褥底下,顺手将床边的蜡烛点燃,烛火缓缓亮起,他这才发现翁子实手里还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翁子实疑惑道:“您怎么不点灯?我还以为您出去了。” 谢念:“……” 他转移话题:“手上拿的什么?” “太子殿下让我给您的。”翁子实双手将包袱递给谢念。 谢念沉默了下,伸手解开包袱。 是件裘皮大氅。 领口处有一圈毛茸茸的滚边,看起来就很暖和。 “殿下说穿上这个,去洗尘宴的路上就不会冷了。”翁子实解释道。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根本没准备去。 但显然翁子实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殿外金声玉振,音声如钟,翁子实朝外看了一眼,继续催促道:“殿下快穿上吧,人都快到齐了,再迟些就不好进去了。” 于是谢念怀揣着一心茫然,内心两个声音还没能分出胜负,就已经跟着翁子实抵达了德寿宫。 这次洗尘宴不光有皇室参加,三品以上的官员也全部受邀。宴席铺设到了极远处,一眼望不到头。万顷琉璃流金溢彩,乱琼碎玉映出莹莹冷光,宫灯摇曳,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翁子实伸手指给谢念看:“殿下,太子殿下就在那里,我带您过去。” 透过泱泱人群,谢念一眼便看见了远处的谢告禅。 圆领大袖的绛纱襕袍,金玉革带勾勒出劲瘦腰身,手搭在桌上,玄色手套显得格外显眼。 谢告禅身边的位置被空了出来,再往后是三皇子谢广玉,四皇子谢昊宇,官员不敢离皇子太近,同样空出一个位置,而后顺次坐了下去。 谢念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翁子实把他带到谢告禅旁边后得到了证实。 一边是几日前不欢而散的谢告禅,一边是打小就不对付的谢昊宇。 谢念果断转身,朝着谢昊宇。身边的位置走去。 翁子实伸手拦住他:“殿下,先坐到太子殿下旁边吧。” 眼前的路被阻断,谢念沉默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坐到谢告禅旁边,另一旁的三皇子谢广玉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五弟,许久不见啊。” 谢念礼貌点头:“三哥。” 他同样朝谢昊宇问好,谢昊宇一贯选择装聋作哑,当听不到,他也没放在心上。 转过身,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身侧之人。 谢念微微抿唇,不知为何,嘴唇像是被胶水黏住一样,对着谢告禅怎么也无法开口问好。 明明是挨着坐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像是隔着条楚河汉界,谁也没有跨过那条线一步。 宴席上人声嘈杂,唯有他们二人这一小方天地安静无声。 谢告禅眼神都没往谢念那边瞥,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纠结半晌,谢念总算鼓起莫大的勇气,开口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太子殿下好。” “嗯。”谢告禅依旧没看他。 至少没有不理睬他。也许谢告禅没有他想的那么生气? 谢念稍稍松了口气。 又过了半刻钟之久,皇帝临场。 自皇帝出现在殿门前后,嘈杂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皇帝眼神沉沉,扫过众人一圈。 谢念下意识屏住呼吸,垂下眼睛,避免与皇帝直接对上目光。 直至皇帝坐到上首的御座,声洪如钟,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今日将众爱卿聚集至此,是因为太子这么多年在外守疆御敌,沐雨经霜,餐风露宿,作为有功之臣,今日特地设宴替我儿告禅接风洗尘,各位不必拘束,尽情玩乐,以祝贺我大岚太子回归!”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齐齐出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告禅依据礼制起身,面朝皇帝敬酒:“多谢父皇抬爱,儿臣惶恐。” 说罢,一饮而尽。 皇帝年龄大了,一双三角眼的眼皮已经向下耸拉,遮去一半的眼球。他眼神里透露出满意之色,颔首道:“出去历练这几年,你还是成熟不少。” 谢告禅站在原地没动:“儿臣这几年一直谨记父皇教诲,能够有所进益,全都仰仗父皇的教导。” “好,不错!”皇帝突然大笑起来,指着谢告禅道,“我还当你还在记恨当初的事情呢!” 谢告禅后退一步,低下头,语气恭敬:“儿臣不敢。” “那便好。行了,站着不累么?坐下好好和你几个弟兄叙叙旧吧。” 谢告禅总算坐下。 谢念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一旁的谢广玉冷眼看着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心里霎时间冒出来好几个点子,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完选哪个,谢昊宇已经突兀开口。 “二哥,我先敬你一杯!” 说着,谢昊宇咧嘴一笑,豪气地朝着谢告禅举起酒杯,酒杯歪歪扭扭,一部分酒水顺势洒了出去,谢广玉嫌恶地看向袖袍上的酒渍,默默离谢昊宇远了点。 谢告禅颔首,却没有要举起酒杯的意思。 趁着谢昊宇还沉浸在仰头喝酒的豪气当中,谢念默默倒掉自己酒杯里的酒,换成清水,而后悄无声息地对换了谢告禅的酒盏。 尽管动作幅度轻微,谢告禅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察觉到谢告禅的目光时,谢念心头下意识一颤,谢告禅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便收回了目光。 谢昊宇一杯酒急头白脸下了肚,再睁眼却发现谢告禅根本没动,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面子有点挂不住。 “二哥,你不喝吗?” “孤记得你《金刚经》还没抄完。”谢告禅语气淡淡。 谢昊宇脸色瞬间变差,只是碍于谢告禅的威压,勉强道:“四弟思念二哥心切,洗尘宴不能不来替二哥接风洗尘。二哥放心,我明日定将《金刚经》全部抄齐,亲自呈给父皇看。” 第8章 “嗯。” 谢告禅语气不咸不淡,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谢昊宇面色变化几次,又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二哥,你这次回宫要待多久?”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谢广玉总算找到机会插嘴:“四弟这说的什么话?难道是还想着太子殿下回边疆吗?” 谢昊宇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这是关心二哥!二哥年纪渐长,若是这次在宫里待得久,不如把婚事也一起定下,也算好事双全嘛!” 婚事? 谢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谢告禅。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上首的皇帝听见他们的对话,放下手中酒杯,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几个聊什么呢?跟朕说说。” 谢昊宇兴致冲冲:“父皇,我们正问二哥这次要在宫里待多久,若是时间长,说不定能把婚……” 谢广玉见他嘴一张什么都要秃噜出去,及时打断:“若是时间长,不如多和我们几个讲讲边疆有什么趣事,二哥见多识广,定能让我们几个受益匪浅。” 谢念没开口,只是安静地在位子上摆弄面前的银器食具。 皇帝今日心情出奇的好,听见这话,又转头去看谢告禅:“是吗?” 谢告禅神色沉静:“边疆事务缠身,儿臣不敢怠慢父皇敕令,甚少外出。” 皇帝笑了,举起酒杯,望向下首众多朝臣:“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大岚的太子,下一位国君!有此国君,何愁我大岚的将来!” 谢告禅:“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齐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几乎要震破耳膜,谢念手上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淡淡,表情不变地饮下谢念换给他的那盏“酒水”。 宴席上的氛围渐渐活泛起来,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见上首的皇帝已经喝得烂醉,有人大着胆子走到谢告禅身边,与之交谈,人越来越多,将谢告禅挡得严严实实,连旁边的谢念都看不清他人在哪儿。 他面前的银器极为规整地摆在统一水平线上,菜肴一口没动,酒盏也安安静静地摆在原位,满满当当,映出他的脸。 谢昊宇还在和谢广玉争论:“三哥,你刚才为何要拦着我?婚约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二哥迟迟定不下来,你我二人又要等到何时?” 谢广玉依旧微笑,心里白眼要飞到天上去:“四弟你急什么?再过不久就是五弟的及冠礼,事情都赶在一起,未免太仓促。” 说着,转头看向谢念:“五弟,你说是不是?” 不等谢念回答,谢昊宇着急开口:“他?他算什么东西?还奢想什么及冠礼?” 谢念垂下眼,不发一言。 他已经习惯两人一唱一和的挤兑,谢广玉尚且还会假惺惺地保持表面友好,谢昊宇则是将嫌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恨不得一天找他八百次茬才舒服。 只要不说话就好了。 只要不说话,等到两个人觉得自讨没趣,就算过去了。 但谢昊宇不是这样想的。 他今天几次三番被下脸子,连谢念都不搭理他,心中火气更甚,碍于中间还隔着一个谢广玉,想动手也做不到,声音更大:“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吗!?” 谢念语气温顺:“四哥说得对。” 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再次激怒了谢昊宇,他“腾”一下站起来,气得五官变形:“谢念!给你脸了是不是!” 声音实在太大,连半醉的皇帝都惊动了。群臣见势不妙,急忙回到自己的位子。 谢告禅皱眉:“他刚才说你什么?” 无数次上演的场景突然出现新的分支,谢念猛不丁抬头,有些茫然地望向谢告禅:“不,没什么……” 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谢昊宇,他几乎要气疯了:“狗娘养的!当年父皇就该让惠妃给先帝陪葬,不然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扫把星!” 话一出口,喧闹的宴席猝然死寂。 刺耳丝弦声在寂静宴席中尤为凸显,久久回荡,坐在上首的皇帝脸色阴沉下去。 一直被精心遮掩的秘辛猛地被翻到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下首的群臣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空气寂静得可怕,谢念竭力平稳呼吸,一直藏在宴席下的手死死掐住虎口,疼痛使他头脑清醒。 这种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能说,说得越多,离死更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只有一瞬,皇帝沉沉开口:“五皇子。” 谢念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下,刚要站起,一双戴着玄色手套的手忽然按住他,他转头,发现谢告禅正眉头紧锁地盯着他。 谢念呼吸都在发颤,他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摇头,无声说了句“没关系”。 这种时候,谁帮他说话,谁就会被他拉下水。 他不想唯一还关心自己的人被连累。 谢念站起来,垂头避免和皇帝对上视线:“儿臣在。” “你也觉得,当初该让惠妃给先帝陪葬?” 谢念:“儿臣没有资格置评父皇的决策。父皇千古,无人有资格质疑父皇的决定。” 一旁的谢昊宇脸色更差了。 这不是明摆着说他在质疑父皇的决断吗! 谢念已经顾不上得罪不得罪谢昊宇了。就算谢昊宇之后再怎么刁难他也是之后的事,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保全自己这条命。 皇帝看了谢昊宇一眼后,又转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谢念:“你没有怨言?” 谢念:“儿臣自知罪孽满身,父皇仁慈,将儿臣抚育至今,儿臣心中只有感激,再无其他。”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良久,皇帝兀地大笑出声:“好,好!” 谢念仍旧站在原地,不敢擅自动作。 “不愧是我的孩子,识大体,懂大义!”皇帝又恢复了醉醺醺的模样,对着谢念举起酒杯,“来!” 谢念极不明显地顿了下,而后恭敬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辛辣酒水从喉咙滑下,谢念的脸皱成一团,酒水已经滑向胃部,本就空荡荡的胃骤然遭受这种刺激,几乎是瞬间开始绞痛起来。 皇帝醉眼朦胧,指着谢念继续道:“去给你几个皇兄也敬两杯,你长这么大,他们也没少教导你吧?” 谢念:“是。”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斟酒,饮尽,周而复始地重复这一动作。 谢告禅眉头紧锁,喝酒时也紧紧盯着谢念,生怕他出现什么意外;谢广玉笑吟吟地点了下头,酒盏依旧摆在桌案上,动也没动;谢昊宇冷哼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好。坐吧。” 谢念依言坐下。 “你还好么?”谢告禅瞥了眼下去大半的酒壶,看向谢念。 谢念语气平静得不像话:“我很好。” 眼神清明,动作自然,吐字清晰,除了脖颈耳根一片通红外,几乎看不出什么异常。 谢告禅心中怀疑更甚。 可没等继续问下去,一旁的谢昊宇不死心地再次开口挑衅:“喂,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谢念没回答,只是再次举起酒壶,汩汩地朝酒盏里倒酒。 他盯着酒盏,在酒精的作用下,眼尾开始发红,像打翻了的红墨水,长长地拖曳出去:“你觉得呢?” “什么叫我觉得!”谢昊宇又暴躁起来。 谢念微微抬起下巴,指了下酒杯:“喝完就告诉你。” “谢念!”谢告禅看不下去了,摁住谢念蠢蠢欲动的手,“别喝了!” 谢念眼也不眨地盯着谢昊宇,轻飘飘抚开谢告禅的手:“没关系。我有分寸。” 谢告禅沉沉注视着他,手不自觉微微攥紧。 旁边的谢昊宇纠结半天,还是屈从了好奇心,仰头吨吨吨喝完一整杯。 “这总行了吧。”谢昊宇朝着谢念展示酒盏底部。 谢念缓缓摇头:“不行。” “为什么!” 谢念:“你的酒杯刚才是空的,现在也是空的。怎么证明你喝了?” 谢昊宇傻了。 “我刚才喝的时候你没看到!?” 谢念一板一眼:“没有。” 谢昊宇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到底说不说!” 谢念:“你没喝。” “说不说!” “你没喝。” “说不说!” “你没喝。” …… 两人大战八百个来回,谢广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谢告禅注视谢念半晌,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太了解谢念。 唇枪舌战了有半刻钟时辰,不论谢昊宇怎么跳脚,谢念都显得尤为平静,也不嫌无聊,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你没喝”三个字。 终于,谢昊宇率先败下阵来,他又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得干干净净,对着谢念恶狠狠道:“这次看清了吧!” 第9章 谢念支着下颌,点头道:“看清了。” 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蠢货啊。”声音太小,太轻,寒风一吹便消散了,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谢昊宇脸色铁青:“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彻头彻尾,惊世骇俗的蠢货,”谢念抬眼看向他,语气波澜不惊,“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以为你的下场会和我有所不同么?” “你……!” “你什么你。”谢念又倒了一杯,谢告禅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 谢念端详着手中酒盏,清澈酒水在万顷琉璃下折射出千万种光彩,绚丽夺目,让人头晕目眩。 “再有下次,几个头都不够你砍的。” 谢广玉叹为观止。 谢昊宇面红脖子粗,怎么也想不明白平常柔弱温顺的谢念突然变得伶牙俐齿,气得指着谢念的鼻子指了半天,愣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想起来。 谢念也不理睬他,伸手又想去拿酒壶,刚碰到就觉得不对劲——比刚才轻了许多。 谢念不信邪,倒了半天,一滴酒都没从壶口流下来。 谁干的! 他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谢告禅将满满当当的酒杯向后一推,用手背隔开谢念的视线:“不能再喝了。” “我没醉。”谢念目光紧紧跟随着酒盏,小声道。 “没醉也不能喝。” 谢念目光紧紧跟随着酒盏,听见这话,仰头定定注视谢告禅半晌:“为什么?” 谢告禅语气平静:“凭我是你皇兄。” 皇兄……谢念思考半天,发现这话毫无破绽。一来面前之人的确是他皇兄,二来作为兄长,确实有阻止他的义务。 于是谢念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只是没了酒实在倍感无趣,他转回桌案前,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菜肴,像是要把菜式盯出个洞,试图加快时间的流速。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念整个人被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滚边遮住了他大半张近乎透明的侧脸,鼻尖小巧且微微翘起,半垂的眼睫挡住了大半神情,让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一张相当人畜无害的脸——如果刚才谢昊明没有被喷得狗血淋头的话。 谢告禅神色复杂地注视谢念良久,而后朝着身后一招手。 翁子实立即凑近:“殿下有何嘱咐?” “等会儿把他送回去。看着点儿人,别出意外。”谢告禅揉了揉额角,头疼道。 “是。” 此次宴席说是接风洗尘,其实更多人都在推测太子为何突然回宫。边疆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大岚改年号后国力日渐衰微,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偶有毗邻小国骚扰,也只是小打小闹,从未有过大的冲突。 但太子突然回来了。 一瞬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说周边几个小国正在密谋攻打大岚的,有说某某国人忽获神谕,各个武艺高超,刀枪不入,只待下次春收结束,就要横扫周边,一统天下了。更有甚者,说大岚边境已经被攻破,太子是回来商量割地事宜的。 但无论谁来打听,谢告禅始终闭口不谈。洗尘宴结束后,他便随着皇帝以及高位大臣们进入政事殿,此后殿门紧闭,殿外禁卫看守,无人进出。 一个时辰后。 谢告禅从政事殿出来,三更的夜漏梆声刚刚响起,银月挂在木梢上,宫内一片寂静。 他刚要走,便看见翁子实站在门口等他,旁边还站着谢念。 谢告禅皱眉:“孤不是让你送他回去?” 翁子实摆手解释:“殿下,不是我不想带他回去,是五皇子非要在这儿等您,怎么也不肯走,还说等不到就在政事殿前打地铺,什么时候等到您什么时候走。” 谢告禅:“……” 他目光落在谢念身上:“为什么不跟他走?” 谢念理直气壮:“他不认识路,我要皇兄带我回去。” 翁子实在后面无声大喊“冤枉”。 谢告禅盯着谢念,一时无言。明明耳根脖颈都在酒精作用下烧得通红,偏偏眼神清明,吐字清晰,让人根本分不清他到底醉没醉。 沉默片刻后,谢告禅走下台阶,谢念就那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要避开视线的意思。 “找不到路了?”谢告禅轻声道。 谢念点点头。 谢告禅闭眼,长叹一声。 他伸手,让谢念拉住他手腕。 殿外寒冷,谢念虽然裹着大氅,但露出的皮肤部分依然是冰凉的,指尖也不例外,所以谢告禅的手对他来说,就像冰天雪地里突然遇见的火炉,谢念当即喟叹一声:“皇兄的手好暖和。” 谢告禅没说话,将谢念的手攥紧在手心,严丝合缝,连一点寒风都透不进来。 路上谢念显得异常乖巧,他有点困了,走路时眼睛半阖,试图根据宫砖缝隙规划路线,然而眼前出现了好几道重影,他目光坚定,严格踩着缝隙走,走出一条曲里拐弯的“直线”。 这些也就算了。 直到甬道的岔路口,谢念突然急急刹住脚步,语气严肃:“不对。这里有问题。” 翁子实当即拔剑:“有埋伏!?” 谢念摇了摇头:“我的寝殿不走这边。” 他伸手指向东宫:“那边才是。” 谢告禅:“……” 翁子实:“……” 谢告禅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真没醉?” 谢念一本正经:“没有。” 说着,他指向夜空:“皇兄你看,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西侧是南河三,西北是参宿四……” 谢告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夜空。 夜色浓重,万里无星。 谢告禅长吸一口气,继续拉着谢念向前走。 今夜洗尘宴需要人手众多,宫里的大部分宫女太监包括侍卫都被拉过去帮忙,连谢念寝殿前看守他的那些侍卫也去了,以至于现在寝殿无人看守,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太监正靠着殿门打瞌睡。 看清远处是谢告禅和谢念后,小太监一下子清醒了:“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拉着谢念,推开殿门:“去给五皇子熬醒酒汤。” “嗻。” 刚走进殿内,谢告禅就皱起了眉头。 实在太空荡了。角落的半盆炭火已经彻底熄灭,殿内冷得和冰窖差不多,床榻上的被褥在冬日也显得单薄,甚至能隐约看见被面上绣的补丁。任谁看过,都很难相信这是个皇子的寝殿。 谢念相当自然地松开他的手,将大氅脱下,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桌案上。 因为太冷,谢念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汽,将被褥下压着的汤婆子拿出来,确认还热着后,递给谢告禅:“今年炭火不够,宫里的掌事姑姑就给我拿了几个汤婆子,像这样放到被子底下就冷得慢些。”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一时无言。 谢念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 “叩叩叩。” 殿门从外面被推开,小太监低着头,手里拿着醒酒汤:“殿下,醒酒汤好了。” 谢告禅思绪被打断,终于想起有个人莫名失踪了,语气淡淡:“林太医呢?” “林太医一早就回来了,没见着五殿下,就先在偏殿歇下了。” 谢告禅微一颔首:“放那儿吧。” 小太监放下醒酒汤,轻轻关上殿门,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醒酒汤被端在谢念面前,谢念没动,长发瀑布似的散落在身后,他双手向后,撑在床榻边缘,背后的蝴蝶骨凸起,他就着这个姿势,半瞬不眨地看着谢告禅。 “不想喝?”谢告禅心中了然,朝着翁子实一摆手,让他去准备饴糖。 谢念眼神困惑:“皇兄不喂我么?” 谢告禅的手僵在半空。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以前都是皇兄你喂我喝药的。”谢念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谢告禅一时哑然:“……什么时候?” 谢念好心提醒:“天历九年,我不慎落入玉寒池,是皇兄将我救起,找了太医,开了药方,日日将药喂到我口中,一连七日,高烧才退下去。” 谢告禅语塞:“你那会儿不是昏迷不醒么?” 谢念语气认真:“我都记得的。” “第一日太医没来,是皇兄彻夜照顾,我才没烧成个傻子;第二日太医没来,我唤冷,皇兄便歇在床榻外侧,把唯一的汤婆子塞我怀里;第三日太医也没来,皇兄便自己找了各种医书,一直看到深夜……” 他仔仔细细地数过去,最后才抬起头,重复道:“我都记得的。” “当时只是睁不开眼,张不了口,但还能听见。皇兄为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10章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无言。 谢念还想说什么,然而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迅速捂住嘴,弯腰对着床榻边的痰盂开始干呕起来。 “呕……” 谢告禅当机立断:“醒酒汤!” 翁子实立刻端了过来。 谢告禅将醒酒汤放在桌案上,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些茶水,一手轻拍谢念的脊背,一手将茶盏递到谢念唇边:“漱口。” 迟来的酒劲儿让谢念变得头昏脑涨,他头晕得厉害,大脑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完全停止思考,无论谢告禅说什么都乖乖照做。 漱完口,谢告禅替他擦拭掉嘴边的水渍,低声问:“还难受吗?” 谢念点点头。 谢告禅端过醒酒汤,像从前喂药那样先自己试了试温度,确定适宜入口后才给谢念喂。 醒酒汤里有安神的成分,谢念刚喝了两口,眼皮便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迷迷糊糊又被谢告禅哄骗着喝了几口,便觉得胃里涨得难受,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谢告禅也不强迫他,放下手中的醒酒汤,吩咐翁子实:“明日一早让林安平过来给谢念把脉,把完脉来东宫禀告。” 谢念刚刚还困得眼皮打架,听见谢告禅吩咐,一下子警醒起来:“皇兄要走?” 这醉鬼怎么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的? 谢告禅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谢念:“你不是没醉?” 谢念立即转口:“皇兄怎么能信一个醉鬼的话?” 谢告禅:“……” 翁子实见势不妙,偷偷在谢告禅耳边道:“殿下,边疆送来不少情报,都在桌案上堆着呢。” 谢告禅皱眉,见谢念脸色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惨白,脖颈耳侧的醉红也退下不少,思索片刻后,还是站起身:“先回东宫,让林安平随时待命,有什么问题让他立刻来找我。” 轰隆—— 殿外忽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随即倾泻而下。 谢告禅站定,忽然发现醉酒后话一直很多的谢念突然没了声响。 再转身,映入眼帘的是缩在床角的谢念。 谢念身形极其单薄,露出的皮肤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他垂着眼,整个人缩在并不厚实的衾被里,一声不吭。 窗外雷声大作,殿内安静无声。 谢告禅揉了揉额角,半晌,对着翁子实开口:“去把那些折子拿过来。” 翁子实几欲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行礼道:“是。” 刚要离开,谢告禅叫住他:“宫里的银丝炭还有多少?也拿过来。” “……属下遵命。” 翁子实走了。 谢告禅注视着面前突然没了音的谢念,一阵头疼。 大抵是因为太冷的缘故,谢念呼出的空气都带着雾气,他有些不适地微蹙眉头,唇色苍白,看起来相当脆弱。 谢告禅三两步走至床榻边,坐下后,将大氅解开:“过来。” 谢念浑身都在极不明显地发颤,他半眯着眼看了半晌,确认面前之人是谢告禅后,才慢吞吞地一点点从床角处向外挪,挪到谢告禅附近后,略微仰起头,望向谢告禅:“皇兄不走了吗?” 谢告禅将大氅披到被褥外,将谢念裹成个大粽子才松手:“嗯,不走。” 谢念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问道:“那皇兄之后还走吗?” 谢告禅挑眉:“什么之后?” “这次回宫,皇兄还回边疆吗?”谢念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点血色,眼底映着轻轻摇晃的烛花。 谢告禅一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谢念立即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撇开脸,嘟嘟囔囔的:“你又骗我。” “当初明明说好的,说不过一年就会回来,还说每月都会给我寄信,”谢念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但只有前三个月能收到,后面不论我怎么等,都没有信再寄回来。” “后面我想,也许再等九个月就好,只需要将那几封信每个月轮流再看三遍,皇兄就会从边疆回来……” “但我没等到。” 谢告禅呼吸一滞。 “谢昊明非说你死在了边疆,我不信,他就把那几封信全抢走了,还扔到烛台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殿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细细密密的雨线连成了雨幕,轰隆雷声隐隐作响,黑暗会短暂地被闪电照亮一瞬,谢念两只手不自觉绞在一起,关节泛白,虎口处密密麻麻全是指尖掐出的浅白色痕迹。 “就是在这样的雨夜。”谢念突兀来了这么一句。 谢告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谢念紧紧绞在一起的手分开,握在自己掌心里。 “害怕吗?” “没有,后面我悄悄把谢昊明的课业也扔到烛台里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即使喝醉了,谢念也依旧嘴硬。 “嗯,做得好。”谢告禅这么说着,目光却看向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那天想和我说什么?”片刻后,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 谢念记性很好,谢告禅只是略微提起,便明白是在说什么。 刚和谢告禅见面那天,他确实有话想说。 谢念稍一用力,将手从谢告禅掌心中挣出,指向对面的桌案。 桌案上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排的木雕,从小至大,木材的颜色从浅至深,最后是谢念新刻的,是只山雀,和那天谢告禅让他拿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只山雀明显要精致的多,腿不瘸了,翅膀对称了,眼睛也显得炯炯有神,像是一只真正的山雀那样。 谢念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骄傲:“现在做的木雕真的不长那样了。” 谢告禅凝神注视半晌,低下头,而后伸手,将谢念唇边残余的茶水渍抹去:“嗯,皇兄看见了。” 而后谢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叨叨地把这七年里的事情说了个遍,谢告禅静静听着,也不打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 又一刻钟过去,殿门被人叩响。 谢告禅回神:“进来。” 翁子实用膝盖顶开了殿门,他怀里抱着一大摞的折子,背上还背着一筐银丝炭,炭火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刚跨过门槛,翁子实便将背上的炭火倒进炭盆,而后又将折子全放在桌案上,这才松了口气。 “殿下,折子和炭火都拿来了。” “嗯。”谢告禅微一颔首。 他低下头,发现不知何时谢念已经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谢念实在太困了。他这几日神经高度紧绷,不敢有半点松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好好休息的机会,加上殿内炭火的温度一熏,困意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连上下眼皮都跟着打架。 身边是熟悉的冷冽雪松气息,他不自觉闭上眼睛,逐渐放松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告禅刚好能看到谢念纤长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他微微侧开身体,让谢念平躺在床榻上,将每个被角都压好,防止有寒风钻进去——而后他就那么静静看着谢念的脸,片刻后开口。 “念念。” “……嗯?”谢念还没完全睡熟,迷迷糊糊地看着谢告禅。 “告诉皇兄。”谢告禅俯下身,将谢念脸侧黏连的碎发拂去。 “巫蛊一事,是你所为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三皇子身边的太监是我故意引来的,”谢念语气认真,“当时木雕出现在被褥的夹层里,他们既然敢大摇大摆来搜,就算我提前将木雕拿走,也会在搜寻时再次‘找到’别的证据。” 谢告禅:“是谁放的木雕?” 谢念摇头:“不清楚,但和三皇子他们不是一伙的。” “且我娘她确实已经……命在旦夕,我只能将计就计,先把事情闹大,挽回她的命要紧。” 谢念字字清晰,逻辑通顺,谢告禅却清楚他酒还没醒。 如果是在清醒状态下,现在的谢念决计不会向他透露这么多。 “若是我没有及时赶到呢?”谢告禅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 谢念愣怔片刻,而后慢慢将头埋在被褥里,声音显得有些闷:“皇兄,我困了。” 视野骤然陷入黑暗当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告禅都没再说话,谢念一开始还忐忑是不是在生他的气,可到了后面他困得连眼皮都有些睁不开,还没想好该怎么道歉,思绪便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梦境。 谢念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 他没再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梦到他和谢告禅以一种正常的方式重逢,他将早就想好的话全都说出了口,还给谢告禅展示了自己逐渐精进的木雕技术。 后面不知怎么回事,他莫名到了宴席上,喝醉了酒,痛痛快快地骂了谢昊明一顿,谢告禅将他带回寝殿,他理直气壮地让谢告禅给他喂药,外面下了雨,还要求谢告禅就在这里留下。 第11章 ……简直荒唐。 谢念从荒唐的梦境中睁开了双眼。 天还没完全亮,视线就显得模糊,殿外传来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和梦境中的清晨一模一样。 月梁和从前一样,静静横在头顶,谢念盯着眼前的木梁,莫名觉得有点安心。 还好是梦。 此次睡醒后谢念浑身神清气爽,连往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状态好得出奇。 他动了动,身上的被褥却像是有千斤重,一改从前轻飘飘的感觉,压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他蹙眉,费力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一点,而后视线落在陪伴他许多年的被子上——上面有件貉绒大氅。 还很眼熟。 谢念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他不敢轻举妄动,竭力放轻动作,连呼吸都有些凝滞,以极不明显的方式缓缓转头,看向桌案的方向。 殿内的宫灯都熄了,只有桌案上留着一座烛台,谢告禅借着烛火昏黄的光,正在看手里的折子。 桌案上的折子分成了两堆,大的那堆摆在谢告禅右手侧,谢告禅看完后就会把折子放进去,全程神情专注,连看都没有往他这里看一眼。 谢念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现在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了。 谢告禅在这里坐了多久? 发现他醒了吗? 如果他一直装睡,谢告禅批完折子是不是就会走? 谢念当机立断,再次闭上眼睛。 可没过多久,谢告禅的声音便突兀响起。 “还准备装睡到什么时候?” 谢念呼吸一滞,没敢动,过了半晌,才悄悄睁开一条缝,而后猝不及防和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告禅姿势不变,正淡淡看着他。 谢念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告禅转了回去,继续看手中的折子:“酒醒了吗?” 谢念神色一僵,知道这次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只能慢吞吞地从床榻上坐起,垂下眼睛,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顺疏远:“回殿下,已经好多了。” “林太医已经来过了。”谢告禅语气不急不缓,“他说你常年哮疾缠身,平日里应忌食辛辣酒水之物,若不多加节制,极有可能加重哮疾。” 谢念耳尖泛起一层薄红,他声音很小,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让殿下担忧了。” “我确实担忧,”谢告禅站起,看了谢念一眼,“若不是我拦着,你半夜怕是都要去找那谢昊明算账了。” 谢念一下子就和梦里骂谢昊明的片段对应起来,他低下头,一路从脖颈红到耳根,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对不起。” “不必和我道歉。”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念抬头,发现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熟悉的雪松气息冷冽而清晰,迎面扑了满怀。 戴着玄色手套的手贴上他额头,谢告禅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和我道歉,”谢告禅又重复了一遍,“是孤的错。” 谢念一怔。 “刚到边疆那几个月战事还算太平,闲暇之余,我就会在边陲小镇买信纸写信,”确认谢念没有发烧后,谢告禅才收回手,“到后来情况愈发复杂,战事纷乱不断,有时候写了信,也会在中途丢失。” “我总以为再过不久就能回来。” 谢告禅半蹲下去,和谢念平视:“念念。” “你能原谅皇兄吗?” 谢念和谢告禅视线相对,不知为何,胸口有点略微发堵,他几次张口,却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开口时声音显得有些发涩。 “我没有怪过皇……皇……殿下。” 话到嘴边转了好几圈,谢念始终没能喊出那个称呼,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似的低下头,小声道:“只要殿下回来就好。” 谢告禅摸了摸谢念的头,什么都没说。 谢念鼓起勇气开口:“殿下是不是还有要务在身?” 谢告禅瞥了眼桌案上的折子:“嗯。过会儿就走。” 谢念急忙掀开被褥,摸索着想要下床:“那我送殿下。” 谢念身上仅披着一件罗衫,单薄到连脊背凸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谢告禅蹙眉,摁住他的手:“不用。你身体好全了么?” “已经好多了。”谢念眨了眨眼,理不直气也不壮。 谢告禅显然不信这话。 翁子实从殿门后探出头来:“殿下?该走了。” 听见这话,谢念薄唇微抿,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推敲,几番纠结之后,还是仰头问道:“那殿下还会来吗?” 谢告禅一顿,率先错开了目光:“……忙完就来。” 他起身,准备离开。 谢念摸索着穿好鞋,谢告禅不让他出去,他就站在殿门口,目送谢告禅离开。直至人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谢念才收回目光。 桌案上的折子已经被收走,谢告禅的大氅还留在床榻上,算来算去,已经是谢告禅留在他这里第三件大氅了。 谢念思绪不由得飘远,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昨天晚上应该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吧? 殿外还在下雨,看守的侍卫陆陆续续开始换班,个个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宫人送来比往日要丰盛许多的早膳,态度也变得恭敬许多,谢念扫了一眼,就叫他们放下。 他对饮食一事恹恹,早膳大抵随便对付几口过去,但今早的膳食显然下了心思,没了噎人干巴的糕点,而变成了易入口好消化的鳜鱼粳米粥。 谢念一边慢吞吞地喝粥,一边思索自己昨晚到底说了点儿什么。 他平日里记性极好,不论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几年前的事情,也能说出个大致来。 但昨晚是他第一次喝酒。 他也不知道原来喝多了还会丧失记忆。 以至于无论现在怎么回想,他对昨晚说过什么话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但谢告禅没展现出什么不对,甚至态度比刚见面时更加和缓。 谢念放下调羹,嘴角不自觉上扬些许。 而且谢告禅说了,过几日还会来看他。 虽然这几日过得兵荒马乱,但好在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被禁足无事可做,谢念便坐在窗沿下借着日光继续做木雕。他手艺的确精进不少,不过三五下便能将一块笔直的木头削出大致的形状来。 他今日雕的是只银喉长尾山雀。 先是头颅,而后是圆滚滚的身躯,斜长笔直的尾部……谢念神情专注,山雀在他手下初具雏形,木屑在阳光下与尘埃共舞,是段难得安静的时光。 这种平静维持到黄昏时分后被人打破。 天色渐晚,宫人送来了晚上的膳食,与之同来的还有翁子实,以及他身后浩浩荡荡好几个木箱子。 翁子实指挥着身后的几个太监:“把这些都抬到五皇子寝殿里去,轻拿轻放,别弄坏了。” 各式各样的物什流水似的抬到内殿,从大件家具到织锦软缎应有尽有,谢念眼睁睁看着住了十几年的寒酸寝殿摇身一变,变成了锦天绣地,云窗月帐的银屏金屋,一时哑然。 半晌,他才开口问翁子实:“……这是做什么?” 翁子实手里还拿着前几日的小本本,一行行划去待办事项,朝着谢念行礼:“禀五皇子,太子殿下前几日让属下来看看五皇子殿内有没有什么短缺的,有缺的就记在本子上,一并抬过来。” 谢念指向墙面上五尺长的铜头槭树木弓:“你觉得我需要这个?” 翁子实解释:“这是太子殿下指名要给您的,说您身体不好,更应该多锻炼。” 谢念:“……” 翁子实继续说:“殿下今日被皇上留下用膳,让您不要等他,有要紧事直接找属下。” 谢念轻咳两声,朝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走吧。” 翁子实抱拳行礼:“是。” 翁子实离开后,谢念盯着屋内的陈设,看了许久,还是觉得陌生。 尤其是墙上的弓。 他试着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能拉开那把弓都属于天方夜谭,更别提射箭。 但谢告禅骑射学得很好…… 谢念开始畅想起来。 一直到晚膳变凉,谢念才回过神来,开始慢吞吞用膳。 天色已经完全擦黑,他用完晚膳便点起桌案上的烛台,烛火摇曳,充足的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殿内温暖如春,谢念等着等着,竟然渐渐升起一点困意。 一直到银月高挂柳梢,他没能等到谢告禅。 他等到了神色恍惚的林太医。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林安平神色恍惚,在殿门处敲了好几遍,就是站在门槛外不进来,谢念放下手中刻刀,忍不住皱眉:“我说第三遍进来了。” 第12章 林太医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他迅速进了内殿,关好殿门,将耳朵警惕地贴在门上半晌,确认没人在外面偷听后,才扭过头来。 他的神色依旧显得犹豫不决。 “五皇子殿下……臣有一事禀告。” 谢念语气淡淡:“你说。” 林安平深吸一口气:“殿下,我今天去看了惠妃娘娘。” 闻言谢念一怔,追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安平沉重地摇了摇头:“很不好。” 谢念心底猛地一沉。 林安平咬了咬牙,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全盘托出:“惠妃娘娘一直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臣心中起疑,便去翻了惠妃娘娘这几日的脉案……发现和这几天服用之药的药渣完全对不上。” 他翻过惠妃的药渣之后,第一反应是想要写信寄给家里人。可走到路上慢慢反应过来不对劲,果断放弃了这一想法,掉头先来了谢念的居所。 “殿下,是有人要害惠妃娘娘吗?”林安平的声音开始发抖。 谢念心中思绪一团乱麻,双眉紧蹙,有些神经质般一下又一下地咬着指尖。 “殿下……”林安平欲言又止。 “惠妃娘娘殿内宫人多吗?”谢念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林安平愣了下,随即摇头:“不,不多,殿内只有一个眼瞎耳聋的嬷嬷,还有一个不足年岁的小宫女,此外再无他人。” 话音落下,谢念撑着桌案起身。 他转头,看向林安平:“我要出去一趟。” - 后宫。 谢念躲过前殿巡视的侍卫,避开宫里甬道上打更的太监,左躲右藏,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等到接近惠妃的寝殿时,已经有些力竭。 他气息紊乱,缓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去,确认周围无人后,拉下头上的帷帽,抬手推开殿门。 殿内充斥着酸苦浓郁的中药气味,桌椅,屏风,全都凌乱地倒在地面上,床榻上围着层层帷幕,堆叠得极为厚重,连榻上有没有人都看不清楚。 那位眼瞎耳聋的嬷嬷靠在碧纱橱旁,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谢念进来没有惊动殿外熬药的小宫女,反而惊动了层层帷幕之后的惠妃。 “谁?”声音从厚重帷幕之后传来,沙哑难听,难以分辨。 谢念紧张地掐着手心,心中忐忑,半晌才开口。 “……娘。” “哗啦——” 帷幕被掀起,惠妃终于露出真容。 她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像是皮包骨头一般,连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不自觉汗毛直立。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相当嘶哑,像是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恶鬼,让人不寒而粟。 谢念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还是没忍住,泄出一丝焦急意味:“娘,我知道您不愿意见我,但林太医和我说……” “说什么了?说我快要死了?”惠妃打断他,眼神冷漠,语气尖锐,丝毫没有要和谢念寒暄的意思。 谢念闭了闭眼。 “是谁要害您?” 惠妃一把掀开层层堆叠的帷幕,抬手时衣袍滑落,手臂上的皮肉紧紧贴着骨头,像是一根枯枝:“谁会害我?你觉得谁会害我?” 即使基本没了人形,从惠妃的眼睛也能看出她曾经是个动人心魄的美人。只是她现在眼窝深邃,眼底仿佛带着两簇火苗,比起美丽,更让人感觉惊悚。 “就算我说出来,你又能如何?” 谢念一时情急,连平日里的谨慎也抛之脑后:“太子殿下回来了,我可以去求……!” “太子殿下,”惠妃将这四个字在嘴边砸吧一番,突然抬眼,看向谢念:“是那个你小时候追着喊太子哥哥的二皇子?” 一种说不清是羞耻还是自我厌恶的心情如同一座高山,顷刻压倒了谢念。 他耳边嗡鸣作响,死死掐着手心,半晌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他在干什么? 想要用那点儿可怜的,可笑的儿时情谊勒索谢告禅吗? 那他还能怎么做?还能求助谁? 惠妃倚在床边,冷嘲热讽道:“我还以为他会死在边疆。那皇帝老儿一开始不就打的这个算盘么?” 谢念无话可说。 惠妃神情漠然:“没人要害我。是我一心求死。” 谢念兀地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险些连音量都没控制住:“您为什么……!” 他知道惠妃一向不喜他。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看着谢念这副样子,惠妃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谢念,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痛苦,担忧,亦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她只是看着谢念,直到谢念脸色慢慢变得惨白,才突兀开口:“谢念,你是明年开春及冠吧?” “……是。” 惠妃语气恢复了平静:“那有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她再次伸手,指向了墙上的挂画。 “知道这是谁吗?” 谢念竭力维持呼吸平稳,看向惠妃手指的方向。 挂画挂了十几个年头,上面的墨迹已经逐渐斑驳,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之人是个女子。 但对谢念来说,却相当熟悉。准确来说,是小时候的他对这幅画记忆深刻。 惠妃从前喜欢对着这副画发呆。 谢念懵懂时还不明白惠妃对他的厌恶,总会追着问惠妃为什么一直盯着这副画,惠妃从不回答。等到谢念逐渐长大,心智成熟,明白了惠妃毫不掩饰的厌烦,就没再问过这种问题。 而到如今,惠妃却主动提起了这幅画。 谢念抿唇,有些拿不准惠妃到底想让他答什么。 惠妃也不急,静静等待谢念开口。 盯着画中神似惠妃的女子,谢念总算开口:“……这是娘。” 听到回答后,惠妃突然笑了起来,不带任何嘲讽亦或是悲伤的意味,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不对。” “你只答对了一半。” 她笑了很久,谢念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忐忑更甚。 良久,惠妃才停了下来。 她语气平静,一字一句道:“这确实是你娘。” “但不是我。” 轰隆——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闪电将夜幕照亮了一瞬,也照亮了谢念惨白的脸。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骤雨如注,厚重的雨幕将殿内外切割成两个世界,除了雨声雷声外,谢念什么都听不到了。 惠妃望向墙上那副挂画,像是陷入了某种长远的回忆当中,自顾自开口:“……你比我更像她,有时候你站在我面前,我会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谢念强行想要控制住紊乱的呼吸,唇色苍白,心跳如鼓,思绪却像是把利刃,破开了所有的迷雾。 画上之人虽然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但右眼正下方的痣仍然清晰可见,和他的痣位置一模一样。 “……她是谁?” 惠妃转过头,语气淡淡。 “我的胞妹。” 作者有话说: ---------------------- 有时候没有小粉花是因为不够三千字,不是没更。 第12章 “你娘人很好,就是太好了,才会在生你那天因为出血过多而难产而死。” “也是因为她人太好,你才会被送到我这里。” 谢念走在回去的路上,脑海中始终回荡着惠妃的话。 “你和我的孩子是同一天出生,但他命不好,刚出生就是个死胎。嬷嬷将我妹妹的孩子抱来,说这以后就是我的孩子。” “可你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越看,心中就越恨,恨当初活下来的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妹妹,而是你。” “那些传闻你也听过吧?国师说你天生不详,定会为大岚带来灾祸。” “我本来想抱着你一起去死,但你那会儿已经三个月大,和你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迟迟下不了手,总觉得让你去死,和让我妹妹再死第二遍没什么差别。” “所以嬷嬷被我弄瞎了,捅聋了,此后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身世的秘密。” “这些话我憋了十九年。现如今你已经得知,我也算完成了这些年的使命。” “此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无关。” “只有一点你必须牢牢记着。” 他清楚地记得,惠妃说到这里时整个人蓦然冷肃起来。 “离皇室远一点,越远越好。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离他们近了,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夜色浓郁,即使到了后半夜,也在不断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青石砖被雨洗刷过后泛起一层流光,谢念盯着地砖,地砖映照出他模糊而扭曲的面容。 第13章 我是谁? 谢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真正的亲人早就于十九年前逝世,宫内没有他的亲人,宫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在那场篡位中被血洗殆尽。 多年处心积虑,机关算尽,汲汲营营直到今日,发现世界之大,居然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他还能到哪儿去? 以后还能做什么? 雨水从他头顶落下,而后是眼窝,鼻尖,下颌,稀稀落落滴到地面,无声地融入水洼之中。 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来处,没有去处,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红墙青檐的皇宫里游荡。 游来游去,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谢念定定盯着面前的居所,莫名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宫殿两侧点起了昏黄宫灯,殿内同样亮着烛火,人的剪影投在窗纸上,随着烛花轻轻摇晃。 那是谁? 谢念带着混沌的疑惑,缓缓走上台阶,推开门—— 而后与屋内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殿内的光线很暗,谢告禅眼神沉沉,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的眼睛是标准的下三白,面无表情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不知为何,对上谢告禅的目光后,谢念下意识浑身瑟缩了下,仿佛虚空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让他一下子从那种虚无空洞的状态中被拽了出来。 “太子殿下……”谢念有些怯生生地开口。 “戒尺。”谢告禅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语气沉沉。 翁子实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把戒尺,立马双手递给谢告禅。 戒尺长七寸六分,铜制的,上面还带着金属特有的冷调光泽。 谢念只是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谢念,过来。”谢告禅那只戴着玄色手套的手垂垂握着戒尺,玄青色和古铜色相互交映,显现出一种相当少见的冷硬色彩。 谢念手还搭在门框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犹豫半晌,才跨过门槛,站定至谢告禅面前。 “伸手。” 谢念依言伸手,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 “啪!” 手掌立即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谢念下意识缩回手,谢告禅语气更凉。 “再伸。” 谢念有些颤抖地伸出手。 “啪!” 谢念眼泪都要出来了。 “孤之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谢告禅语气严肃。 谢念透过眼前的水雾看向谢告禅,眼神茫然中带着一点委屈。 说的什么话? 他这一晚上过得浑浑噩噩,哪儿还记得谢告禅说过什么话? 谢告禅指向殿外:“外面电闪雷鸣,你一声不吭,谁都不说就自己跑了出去……” “怎么,觉得自己过得太顺心了?非要给自己,给我,找点事儿干才成?” 谢念站在原地,神色茫然,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不知所措。 “再发高热怎么办?再犯哮疾怎么办?你当真不知道这病有多凶险,非要亲自试个几次才行?” 谢告禅语气越来越严厉,谢念喉口开始变得梗塞,胸口沉闷,他死死掐住掌心,几次试着深呼吸,试图将眼泪全都憋回去。 谢告禅敲桌面的手一顿,眼神更加阴晦:“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算找翁子实,找林安平,哪个不比你孤身一人跑到外面强?为什么要偷跑出去?” “谢念,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戒尺“哐当”一声扔在了桌案上,谢念泪水突然如同泄了洪,他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掉,他想伸手去抹掉眼泪,反倒颤抖得更厉害,整个人像是在雨中被淋湿的折翼鸟雀,仓惶而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 谢告禅揉了揉额角。 片刻后,他伸手,将谢念拉入怀中。 投入熟悉的怀抱中后,脑海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猝然绷断,谢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腔明显:“对不起,皇兄,我再也不这么做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片刻后,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拍向背部。 “呼吸……冷静,还喘的上气么?” 因为呼吸急促,谢念脸上逐渐泛起因为缺氧而带来的潮红,他忍不住蹙起眉头,像是要溺毙而死的窒息感渐渐笼罩了他,无论怎么深呼吸,都无法缓解这种感觉带来的痛苦。 “别慌,深呼吸……” 谢告禅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胸口,谢念神色痛苦,忍不住死死抓住谢告禅的手腕,试图缓解这种痛苦。 在这种时刻,谢念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谢告禅的手腕都被他掐出一圈淤青,谢告禅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神色,只是继续轻拍谢念的背部:“冷静,念念……继续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的呼吸逐渐变长,那种缺氧般的窒息感也逐渐消失,他闭上眼,胸口的起伏渐渐变得平缓。 “好点了吗?” 谢念依然没松开谢告禅的手,轻轻点头。 谢告禅扭头看向翁子实:“倒水。再把林安平叫过来。” 没过多久,林安平悄悄地进了宫殿,彼时谢念已经在谢告禅的安抚下变得平静,只是眼尾泛红,脸上还残留着几道不明显的泪痕。 他战战兢兢地给谢念把完脉,硬着头皮说谢念现下确实无事了之后,还是有些畏惧对上谢告禅的目光。 谢告禅的目光从上至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和五皇子说什么了?” 林安平心中绝望。 这能说吗? 不说会被谢告禅当场弄死,说了大概率会被谢念事后弄死。 怎么左右都是个死啊? 谢念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一点不甚明显的鼻腔:“不,不是林太医的问题。若不是林太医,我现在都不知道惠妃娘娘的现状。” 谢告禅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惠妃现在如何?” 谢念垂下眼,纤长眼睫挡住了他大半神情:“……她要自戕。” 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当中。 谢念脑海中又回想起临走前惠妃朝他说的话。 “你不是皇帝的儿子,和那几个皇子也没有血缘关系。” “你必须记住,离皇室远一点,越远越好。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对着亲生兄弟都能毫不留情地下手,你靠近他们,就是靠近了自己的死期,最后只会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 他仰起头,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柔。 “没关系……没关系,念念。” “无论如何,遇到什么事,你都能来找孤。” 谢念眼神怔怔,半晌才开口:“皇兄……” “无论如何,你都站在我这边吗?” 就算毫无血缘关系,也会站在他这边吗? 就算发现他其实已经和谢告禅想象中的自己截然相反,也会站在他这边吗? 谢念转头,看到的是驰向过去的梦。 谢告禅神情专注,伸手轻轻抹去谢念脸上的泪痕。 “无论何种境地,你我都是手足之情,息息相通。” “无论发生什么事,孤都相信你。” 一直漂浮无根的惶然随着这句话彻底生了根,谢念望着谢告禅,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无论如何,就算是打碎了牙,咽到肚子里,一直到死,他都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从此同利相死,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谢念闭了闭眼,伸手抱住谢告禅,整个人埋到谢告禅怀中,轻嗅着熟悉的冷冽雪松气息,声音显得有点发闷。 “皇兄……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我害怕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 谢告禅:自己的老婆自己哄.jpg 第13章 谢告禅还没说话,翁子实就了然般从身后掏出骨碌碌一长串的折子。 谢告禅:“……” 他轻抚谢念的后颈,半强制性地将人从怀里拽出来,嘱咐道:“以后不能乱跑,知道了吗?” 谢念点点头,落下的碎发遮挡住他微红的耳尖。 谢告禅拉住他的手,掌心上两道红痕交错,指尖轻轻划过时,像是有蚂蚁从上面爬过,刺痒难耐。 “嘶……”谢念下意识想收回手。 “疼吗?”谢告禅没有松开他的手。 谢念点头,又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点莫名的羞耻心。 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说疼岂不是在对着谢告禅撒娇? 所以他又摇了摇头。 谢告禅大概觉得有点好笑,继续问他:“到底疼不疼?” 谢念一方面想遵从本心点头,一方面强烈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这么做,左右为难间,一咬牙一闭眼,干脆豁出去了:“你接着打吧,皇兄。我不怕疼。” 第14章 谢告禅闷闷地笑出声。 他没拿起桌案上的戒尺,手伸远,把角落里的金疮药捞了过来。 谢念有点茫然。 其实那两道红痕根本没到皮开肉绽的地步,只是微微擦破了皮。他现在已经不疼了。 但谢告禅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拔开瓶塞,倒出药粉,细细撒在谢念掌心上,整个过程都显得相当熟练。 而后又叮嘱谢念先把他的木雕事业放一放,有什么事情都交给下人去做,才能好得更快。 太夸张了…… 谢念脖颈连着耳根都开始泛红,垂眼胡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而后谢告禅将谢念团吧团吧塞进被窝里,自己则让翁子实把其余的宫灯都熄了,独留一座桌案上的烛台,借着昏黄烛光,继续把皇帝留给他的那些奏折看完。 冬雨少见,下起来比雪还要冷,寒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后,整个寝殿里都会凝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地砖翘起的地方会返潮,阴湿黏腻,天长日久,砖缝里还会钻出几只虫豸。 如今殿内被上好的银丝炭熏着,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丝丝缕缕的暖意,谢念大半个人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一点点眼睛,透过缝隙去看谢告禅的动向。 他视力好,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然能看清谢告禅那一笔潇洒遒劲的字。 折子里大多是描述边境战况险急,谢告禅眉头紧锁,以极快的速度写下了一行行批注,那么一长串的折子在他手中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时,忽而从竹简的夹缝中露出几张画像。 谢告禅握着毛笔的手一顿。 谢念定睛去看,谢告禅却忽然起身,吓得他立马闭上眼睛,装作呼吸绵长,已经熟睡的样子。 谢告禅心情难得的烦躁,根本没发现谢念的小动作。 翁子实一直站在谢告禅身后,有些欲言又止:“殿下……” 谢告禅一抬手,翁子实立即噤声,低头站在原地,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良久过后,谢告禅才凉凉开口。 “他选定了哪几个?” “据说有太傅的次女,参政知事的长女,还有枢密使的嫡长女……” 谢念原本还在闭着眼睛偷听,听到这儿的时候,心跳下意识漏了一拍。 皇上在给谢告禅选什么? 太子妃吗? 谢告禅忍不住冷笑一声。 “枢密使来凑什么热闹?着急寻死吗?” 翁子实几欲张口,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干巴巴地开口:“殿下,小心隔墙有耳。” 谢告禅向后一仰,捏了捏眉心。 “把这几张画像都烧了。” 谢告禅现在显然心情极差,连那几张画像都没细看,翁子实不敢反驳,悄悄将几卷画像全收了起来。 宫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谢念心中思绪纷杂。 难道谢告禅真如他们所说,这次回宫是为了婚约的事情? 可他在宫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风声。 谢告禅长他七岁,过了今年,就要二十七了。 但从前皇帝从未谈及过这件事。他一直让太子镇守边疆,一守就是七年,中间无召不得回京,不少人都以为太子会战死边疆,却没想到今年年底,谢告禅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当今圣上脾气阴晴不定,圣意难以揣度,也许明日谢告禅就会大婚迎娶太子妃,也许明日太子就会换了人。 他的皇兄马上就要娶太子妃了吗? 娶了太子妃之后,是不是就会出宫立府,很少再回来? 谢念有些怔怔地想。 那边谢告禅也没了批奏折的心思,伸手让翁子实出去,自己将烛台熄了。 殿内倏尔陷入漆黑当中,安静气氛里,谢念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咚,咚,咚……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土腥气混合着青草味钻入鼻尖,没过一会儿,雨水的气息就被熟悉的雪松香代替。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床榻前,原本模模糊糊的月光被谢告禅的身影挡去大半,谢念大脑发空——也许再过不久,他的皇兄就会再次离他而去。 床榻的一角微微塌陷,谢告禅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念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道谢告禅想要做什么。 片刻后,谢告禅伸手,将谢念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谢念立马闭上眼睛。 直到被子被拉到了胸口以下,谢告禅才收回手,顺带将有点凌乱的被角压好,防止谢念半夜把被子踢走。 谢念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绪。 谢告禅还记得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谢告禅没有脱衣服,只是在床榻外侧躺下,和衣而睡。 睡不着的反而成了谢念。 他听着外面滴答的雨声,盯着房顶上的横梁,心中丝毫没有困意。 枢密使的女儿对太子的爱慕之心闹得满城风雨,前几任夫君全都死得悄无声息,此次得知太子回京后,已经开始暗戳戳地各方打听起来。 皇帝自然不会让太子迎娶枢密使的女儿。但放进去她的画像是出于何种原因?谢告禅又会怎么做? 轰隆—— 窗外电闪雷鸣,谢念思绪瞬间空白,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抖,唇色瞬间吓得惨白。 他整个人僵硬地像是被水泥浇筑,手指死死抓着被褥的一角,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船,试图找到一个归宿点。 然而窗外的雷声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在浓重的夜色中声势越来越大,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频繁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谢念布满薄汗的脸。 在这种时候,谢念总显得异常安静,他像是木雕一般了无生气,连呼吸都会忘记。 长久的噩梦再次席卷他的思绪,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想要将他彻底拉入无底的深渊当中。 莫名的,谢念逐渐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起来,灵魂像是要破开躯壳,晃晃悠悠地升入高空之中,再去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谢念试图抓住床榻,却也只是徒劳无功,即将要飘起来的时候,黑暗中,身侧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一双宽大的手随即围在他腰间。 “睡不着?”谢告禅声音低哑。 即将飘远的灵魂瞬间找到了锚点,重新回到了身体当中。 谢念没敢动:“……嗯。” 窗外还在电闪雷鸣,谢念却不怎么害怕了。 身边是熟悉的气息,绵长而清浅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 谢告禅没再说话,只是将谢念拉进怀里。 谢念有点僵硬地蜷在谢告禅怀中,那会儿谢告禅只比他高出半个头左右,需要双手才能将他整个人抱住。然而现在不同,他能感受到从谢告禅掌心传来的温度,还能看见半掀起的衣袍下的锻炼痕迹。 谢念盯着看了一会儿,低头悄悄捏了下肚子上的肉。 ……怎么人和人的差别能这么大?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第二日一早。 昨晚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刺目日光透过窗棂撒到内殿中,是个艳阳天。 在起床前谢告禅就已经离开,谢念不急不缓洗漱完,照例绕开前殿巡逻的侍卫,朝着玉寒池的方向走去。 自从他落水后,玉寒池便传出了阴气重,鬼气森森的传言。没人再敢去那附近散步,连晚上太监打更的时候都会刻意绕开那里。 作为事件的亲历者,谢念却没什么感觉。 他还是很喜欢夏天时候玉寒池里盛开的荷花,隔着半人高的围栏,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暮色降临时分,他才会顺着宫道慢慢走回去,算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活动之一。 虽然现在是冬天,湖面上都结了冰,只剩下些残枝败柳,但谢念还是会偶尔过去发呆。 今天路上同样没碰到人,路上湿滑不好行走,谢念便绕过那些光滑的青石砖,靠着宫墙边慢慢行走。 玉寒池比往常更加萧瑟。 湖面结冰,靠近栏杆的地方被人为凿出一个洞,偶尔能看见金黄色的锦鲤从底下缓缓游过,亭子上的雪在日光之下渐渐融化,滴答到地面上,又结成了薄薄一层冰。 谢念半倚在栏杆边缘,眼睫低垂,目光随着冰面下的锦鲤移动。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对襟长袍,因为太阳大的原因,并未披上貉绒大氅,显得他身形愈发清癯单薄。 他看得入神,连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理睬。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一道清朗声线响起:“见过五殿下。” 谢念偏头,目光落在面前的陌生人身上。 他半眯起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面前之人身着一身读书人的衣服,气质温润,眼神规规矩矩,没有四处乱看,打完招呼后也不着急,等着谢念回答。 第15章 谢念微微挑眉,仍旧倚在栏杆上:“我没见过你。” 苏文清恭恭敬敬朝着谢念行了个礼:“在下苏文清,是今年刚及第的进士,尚未入朝,唐突殿下了。” 谢念眼中警惕更甚,他稍稍向后退了一步,拉开和苏文清之间的距离。 他从未在外界露过面,为什么这人刚打照面就喊出了他的身份? 谢念语气显得冷淡起来:“还没入朝,不先去见皇上,就来勾结皇子么?” 苏文清笑了下:“臣不了解皇宫内部格局,一时迷了路,兜兜转转走到了这里,实在是无心之举。” 谢念不信。 刚才的脚步声不偏不倚,是直直冲着他过来的。 “第一次来皇宫?”谢念神色漠然。 “是。” 谢念转身,再次面朝玉寒池,伸手指向冰面上的洞口:“那你应该不了解这里。” “有人从这里跳下去过,”谢念开始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捞起来后便成了个傻子,成日乱喊有人要害他,还有人说那日确实看到了某个不知名黑影,从栏杆边猛地把那个傻子推了下去。” “怪力乱神之说由此流传开来,这地方就荒废了。” “你还敢来,真是勇气可嘉。”谢念嘲讽道。 苏文清笑意不减:“臣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谢念语气不变:“你信不信和我无关。” 苏文清:“臣同样不信有关殿下的流言。” 谢念神色冷了下来。 “谁派你来的?” 从一开始,这人就别有用心。 三皇子和四皇子若是想捉弄他,不会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他们喜欢在限度内极尽所能的直接羞辱他,这种委婉的手段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还能是谁? 苏文清朝谢念行礼:“臣对殿下并无敌意……” 谢念冷笑一声。 苏文清也不恼火,突然调转了话题:“有没有人和殿下说过,殿下长得并不像当今圣上?” 话音落下,谢念脑海中升起了一个念头——想把面前这个人推下去。 沉到池底,无人知晓。 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在禁足,没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苏文清笑眯眯地说:“反倒更像皇后呢。” 谢念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之意,他还是倚靠在栏杆上,一阵寒风吹过,碎发拂过脸侧,衬得他脸色更加素白。 想把他推下去。 但现在不是时候。 苏文清刚见面就能喊出他的身份,说明背后之人同样对他很熟悉,说不定就是谢念认识的某个人。 现在杀了,不能斩草除根,反而后患无穷。 谢念闭上眼,仰头感受冬日里寒冷的空气。 如果再次从这里跳下去,谢告禅还会像那次一样救他出来吗? ……思绪逐渐滑向不可控的深渊,谢念摇了摇头,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苏文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谢念,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若不是那人和他提前说过,刚才谢念转过来的时候,他倒是真有可能错喊成五公主。 皇帝以及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五官深邃,气质阴郁,让人不敢直视——然而谢念不同,他没有那种阴沉冷森的气质,身形虽然清癯,神色虽然冷淡,但更像是天上月,让人不自觉产生一种妄图水中捞月的旖念。 国师当初就是预言的这个人会给国家带来灾祸吗? “你会水吗?”谢念突兀开口。 苏文清思绪被打断,猛地回神,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谢念的意思,显得有些茫然:“啊?” 谢念盯着苏文清看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放弃了杀生的想法。 先留着,说不定还有用。 “滚吧,趁我还没反悔。”谢念面无表情道。 - 政事殿。 殿内烟雾缭绕,炼丹用的炉子明晃晃摆在正中央,却无人敢对此有所置喙,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上首的皇帝发号施令。 皇帝的脸隐藏在烟雾之后,一旁的贴身太监焦急地转来转去,一会儿到门口去望,一会儿又走到皇帝身边,悄声说着什么。 “今年的探花郎还没到?”皇帝懒洋洋道。 “奴家都找了好几圈了,”太监有些汗流浃背,“实在是找不到,皇上您看……” 皇帝摆了摆手。 太监会意,扯着尖利的嗓子开口道:“今日召集各位大臣,是为了边境战事……” 边疆战事频频告急,自谢告禅回来后败绩频出,驻守的将军在前线苦苦支撑,多次派人传信求救支援。 底下大臣开始窸窸窣窣地低声聊起来,谢告禅站在众大臣的前面,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皇帝视线扫过一圈,开口时显得兴致盎然:“众爱卿可有什么想法?” 有人大着胆子开口:“臣以为,当今要务是要向边疆输送粮草,以防前线供应不足。”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继续问道:“还有呢?” 又有大臣站出来:“我大岚有皇天后土庇佑,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忧虑,区区几个小国,实在不足为虑!” 皇帝神情没什么变化,陆陆续续又有大臣站出来,说什么的都有,谢告禅始终保持沉默,没有任何要发表意见的意思。 今日召集这么多大臣过来,就是做戏给他看的。 为了证明边疆并不是非谢告禅不可,为了证明这么多大臣加起来,总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决策出来。 谢告禅对皇帝的心思心知肚明,自然也不多言,只是站在前首,等着皇帝什么时候厌倦了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今天的任务也就算结束了。 果然,没过多久,皇帝就开始不耐地揉起额角。 炼丹的炉子还在源源不断的释放烟雾,整个大殿中烟雾缭绕,殿内所有人却都相当默契的视而不见,将咳嗽声压到最小。 “行了,”皇帝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一群废物,你们到底能干点儿什么?” 底下的人立即噤声。 “都滚吧!” 随着话音落下,众大臣暗暗松了口气,齐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便准备离开。 “太子留下。” 谢告禅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那些大臣显然不愿意搅进这对父子的暗流涌动里,不到片刻就散了个干干净净,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谢告禅二人。 谢告禅站在下首,抬头望向皇帝,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良久过后,皇帝才开口。 “告禅啊,”他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戏谑之意,“父皇昨日给你选的那几名女子怎么样?” 刚才的阴郁恐怖一眨眼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脾气阴晴不定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谢告禅神情不卑不亢,对着皇帝行礼:“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大概想过谢告禅会这么回答,皇帝显得并不惊讶,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哦?枢密使家的女儿也没有看上吗?” 谢告禅:“父皇多虑了。” 皇帝大笑出声:“你这孩子,怎么从小就经不起玩笑话?父皇不过是捉弄你而已,怎么还当真了?” 谢告禅没有说话。 他的态度丝毫没有扫了皇帝的兴,皇帝依旧兴致高昂:“当真不喜欢枢密使家的姑娘?” 谢告禅摇头。 皇帝笑了起来:“可我倒是听说,他家姑娘要死要活,非你不可,真是难办。” 谢告禅仍旧沉默。 “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才好?”皇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等谢告禅回答,皇帝突然又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着恶劣的光芒:“不如你去替她寻个好夫婿?”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谢念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望向没有宫墙遮挡的碧蓝天空时,还有些恍惚。 就这么出来了? 他收回手,又去观察袖子上的纹路。 宫中的服饰上总会绞尽脑汁绣上各种各样的纹饰,还会花心思藏在金线当中,走路时会流淌着别样的光彩,低调而华丽。然而他现在穿的衣袍上几乎没什么纹样,料子柔软,反倒比谢念平常穿的更舒适一点。 宫外的路相当泥泞,马车也不好走,颠簸之间,谢念不由得看向身侧的谢告禅。 谢告禅穿着同样低调,此次是便装出行,若是忽略掉脸,将两人放在一块,看起来便会像是民间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兄弟而已。 谢告禅脸上带着点淡淡的倦意,他闭着眼睛养神,轻捏眉间,像是在为某件事烦扰。 自从将谢念带出宫后,谢告禅就没再开过口。 马车上一应俱全,有供垫肚子的各样糕点,有熏安神香的鎏金香炉,若是产生了困意,马车也足够宽敞,足以让人靠在软垫上休息。 第16章 然而谢念心头却像是有蚂蚁在爬,让他心绪不宁,如坐针毡。 出宫之前,那个苏文清又好死不死找上他,还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谢告禅要选太子妃了。 就是这几日的时间,不会太长,最迟明年开春就会定下来。 曾经的设想将会在未来逐渐实现,谢告禅也会在他的预言当中离他越来越远。 他还能做点儿什么? 谢念脑子里一片乱麻,下意识想伸手去拿矮桌上温好的茶水,没碰到杯壁,碰到了同样伸手的谢告禅。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立即缩手,很快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该缩回还是重新去拿茶盏。 谢告禅碰了碰杯壁,确认过水温后,将茶盏递给谢念:“惠妃现在怎么样了?” 他语气如常,似乎没有被那些流言影响到。 谢念神色一顿,接过茶盏,垂着眼睛半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没再提自戕的事。” 谢念是惠妃养大的,对惠妃的行事准则再清楚不过。 若是想要央求她不要轻生,只会获得惠妃的连连冷笑,当场甩出白绫挂到房梁上,血洒寝殿也说不准——究其根本,是因为她对谢念没什么感情,一个陌生人在她面前莫名痛哭流涕,大概只会让她感到厌恶。 谢念便换了个思路。 他抛却即将被抛弃的惶恐和不安,一字一句地威胁惠妃,若是她敢轻生,他第二日就将自己并非皇室血脉的事情宣扬出去,让这件事变得人尽皆知,让她死后不得安生,让惠妃母族全族从此蒙羞,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 这招对惠妃果然有效。 谢念刚说出口,惠妃便变了脸色,大声地不断咒骂自己养了个白眼狼,早该在出生的时候就掐死谢念,让他早早去见自己胎死腹中的孩子…… 但惠妃果真不再寻死觅活了。 她只是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将床榻边的茶壶狠狠扔向谢念,让他滚,这辈子都不要再踏进这里的门槛。 茶壶擦过他的脸,滚烫的茶水泼在了颈侧,立即烫起了一连串的水泡。 前几日倒还好,没什么痛感,直至今日谢念洗漱时才发现水泡大了一圈,脖颈都跟着隐隐作痛。思来想去后,谢念特意将衣领拉了起来,暗自希望谢告禅不会发现。 刚上马车的时候谢告禅大抵没发现。 他记性太好,现在坐在马车里,脑海中回响的全是惠妃对他说的话。 惠妃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谢念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念没有回答。 他太贪心,得到的又太少,只能竭尽所能把手中的全部抓住,即使狼狈仓皇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谢念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杯壁,连指尖被烫红了都没发觉,试图通过机械性的动作平复心情。 谢告禅皱眉,抽出谢念手中茶盏:“谢念?” 谢念猛地回神,手不自觉蜷缩了下,却只触碰到了一片空气。 “不……我没事。”谢念无意识地摸了下颈侧,回答道。 谢告禅眉头紧锁,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隐隐的小贩叫卖声从马车外传来,路途也不似刚才那么颠簸,估算着距离,应该快要到地方了。 谢念紧急调转了话题:“皇兄要带我去哪儿?” 谢告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去见一个人。” 谢念心里咯噔一声。 见未来太子妃? 他立刻否决了这种想法,见太子妃何必要带上他,还专门乔装成这副模样。 他压下心底的疑惑,嘴角浮现起一点浅淡笑意:“我听皇兄的。” —— 马车停了下来,谢告禅先行走下去,谢念掀开帘子的一角,偷偷看谢告禅正在和马夫说着什么。 没过片刻,谢告禅又重新回到马车上,车外传来马的嘶鸣声,车轮再次缓缓滚动。 谢念有点茫然:“我们不下去吗?” 谢告禅闭目养神,没有回答他。 谢念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这种心情一直维持到马车再次停下,谢告禅依旧坐在原地,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从这里可以听见外面行人经过的动静,有小贩的吆喝声,也有儿童玩闹的嬉笑声,各式各样,显得马车内部更加安静。 谢念有些局促地坐在软垫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谢告禅语气淡淡:“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谢念愣怔片刻,犹疑了下,还是听从谢告禅的话,伸手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医馆。 谢念蒙了。 谢告禅倏然起身,一把拉住谢念的手腕,带着他下了马车。 一路进了大厅,见到了一把白胡子的大夫,谢念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大夫眼神相当慈祥,身后摆了好几排好几列的药匣子,甚至能闻到从身后传来的各类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您要看什么病?” 谢告禅将谢念推到大夫面前,伸手将立起的衣领拉下。 寒风穿过厅堂,水泡带来的痛感愈发清晰,谢念下意识“嘶”了一声,想要后退,却刚好靠到了谢告禅身上。 “胞弟顽劣,”谢告禅面无表情,“不慎烫伤,还请您开些药膏。” 谢念动作一顿,眼睫跟着颤了下。 作者有话说: ---------------------- (土下座)下章一定比这章长! 第16章 处理完谢念颈侧的伤口后,谢告禅才带着谢念重新回到马车上。 擦过药膏的地方微微发凉,还有点痒,谢念总想伸手去碰,但看到对面谢告禅的眼神后,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手。 谢告禅坐在对面,语气冷淡:“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念垂眼,避开他的目光:“今早太匆忙,本想晚点再和皇兄说……” 谢告禅反问:“晚点是什么时候?” 谢念一时卡壳。 嘈杂的人声被隔绝在外,马车当中只有他们二人,只有谢告禅那侧的门可以下去,谢念想要逃避都无处可去。 谢告禅继续道:“既然要晚点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竖起衣领?” “你那日和惠妃说了什么?” 谢告禅步步紧逼,谢念被逼问的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大肆威胁惠妃,如果惠妃还要寻死,就要到处传播自己是私生子的事情? “我……” 谢告禅盯着他,一言不发。 谢念有些无措:“我没有故意要隐瞒,只是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惠妃的状况从七年前起就已经每况愈下,谢念见她的大部分时间里,得到的都是冷言冷语,或者迎头被扔来一个物件。 他对这方面经验丰富,水泡大不过几日就会消下去,划伤更麻烦,他伤口好的比别人慢,有时新伤添旧伤,好得就更慢。 但大体来讲,起水泡是最不严重的伤势,谢念很少在意,只是今早看见之后,想起还要和谢告禅一起出宫,才想起来这件事。 ……还是不要让谢告禅知道的好。 但他常常事与愿违,越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最后往往都会呈现在他眼前。 这件事也不例外。 谢告禅还是生气了,眼底像是淬了冰,就好像刚回宫那天一样冷淡。 “惠妃这么做多久了?” 谢念立即否认:“没有,这是第一次。” “战场上首要保护的是脖子,而后才是心脏,”谢告禅身体前压,带着玄色手套的手指向谢念的脖颈,语气冰凉,“水泡范围再大些,拖延的时间再晚几日,你就会因为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最后窒息而死。” 谢念下意识捂住脖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后怕。 他不清楚战场上如何,却清楚呼吸困难有多难受。 谢念语气讪讪:“我不知道……” 谢告禅重新坐直,看向谢念:“还瞒我么?” 谢念摇头:“再不会了。” 谢告禅:“怎么保证?”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告禅面无表情:“再有下次,我就亲自替你验伤,从头到尾,一日一回,直到你不敢再瞒。” 谢念脸“腾”一下变得通红,他下意识捂住颈侧,声音极小:“再不会了,真的,皇兄信我!”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重新闭目养神去了。 谢念心有余悸,悄悄去看谢告禅,见他确实已经闭上眼睛,才暗自松了口气。 ……总之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谢告禅和他记忆当中的太子哥哥性情大相径庭,他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惹谢告禅生气。 就这么思索着,一个时辰后,车轮缓缓停下,翁子实在府外等了许久,见到马车时“蹬蹬”三两步走上前,替马车里的两人掀开帘子:“这边。” 第17章 谢告禅先一步下去,谢念紧随其后,扫了眼面前宅邸的大致格局。 门前摆了两个石狮子,上面还落了一层灰,像是许久无人打扫过。 三人没在门口逗留,直接进了府邸。 有个圆脸男子早就等在门口,见到谢告禅时眼睛一亮:“怎么这么晚才来!” 说罢,这才看见谢告禅身后的谢念,语气好奇:“这位是……五公主?”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有些久远,谢念顿了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谢告禅瞥了眼圆脸男子:“五皇子。” 圆脸男子也跟着愣了下,又仔细端详了会儿谢念,大抵是想到宫中的那些传言后领悟了什么,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眼睛不好使,五皇子别放在心上。” 既然是谢告禅带他来这里,说明这圆脸男子和谢告禅关系不会差,谢念思索片刻后颔首:“是我没有提前说明身份,你……” 圆脸男子连忙接话:“鄙人尚坚白。” 谢念点头示意:“不要说出去就好。” 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只要宫外的人不知道,他就能多一条退路。 尚坚白对着谢念笑了笑:“殿下放心,鄙人不说别的,就算是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不该说的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他伸手指向后院:“各位先随我来。” 宅邸不大,也不像新修缮的,尚坚白带着几人穿过游廊,一边走一边和谢念介绍:“殿下应当不认识我,我是太子殿下的部下。这次和太子殿下一起回京,宅子买了好几年,一直落灰,还没来得及收拾,还望殿下不要介意。” 谢念仔细去看尚坚白的脸,发现他脸上确实横着几道不明显的刀疤,只是因为太黑,所以不容易被注意到。 他接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他之前的寝殿还比不上这个,实在谈不上介意。 走到后院木门的时候,尚坚白朝着里面吼了一嗓子:“尚非玄!你好了没有!” “赶着投胎啊!你催什么催!”里面传来同样的大吼声,只是声音比尚坚白更尖细一点。 “你小子活够了是不是!”尚坚白跟着大吼。 谢念大为震撼。 他转头,看向一边的谢告禅和翁子实,发现他们两人都显得颇为淡定,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一样。 谢告禅察觉到他的目光,伸手拉住谢念手腕,伸手去推门,语气淡淡:“不用管他们。” 谢念乖乖跟着谢告禅走。 后院不算大,角落里种了一架葡萄,因为是冬天,只剩下枯黄的叶子在上面耷拉着。 葡萄架旁边是个用木板和绳索简易搭起来的秋千,正随着院子里的寒风轻晃。 院落正中间是个泥巴糊成的炉子,底下的木柴还没点燃,旁边几个矮凳,桌案竹篮上摆了各色鲜绿的蔬菜和肥瘦相间的肉片,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谢念有点羡慕。 他好久没有荡过秋千了。 一旁的尚坚白继续大吼:“尚非玄!我给你最后三秒钟!” “知道了!能不能别催了!” 一直没见人影的尚非玄终于掀开门帘,不耐烦地开口:“每次用完东西你都乱放!你知道打火石我在哪儿找见的吗?在炕上!” 尚非玄和尚坚白长得很像,同样是圆脸大眼睛,只是皮肤更加白皙,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 尚坚白有点心虚地继续大吼:“我错了行不行!别喊了!” 谢念耳膜都要被这两人震破了。 好在尚坚白说完之后两人果然不吼了,尚非玄同样看见了谢念,神色瞬间变幻,声线一改刚才的粗犷,甚至显得有点细声细气:“这位是……?” 尚坚白连忙介绍:“这是五皇子,这是我弟弟,尚非玄。” 谢念颔首示意。 尚非玄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们平常习惯这么交流了,五皇子别介意。” 谢念自然不会介意。他从小生活在皇宫中,接触到的人有限,尚家兄弟是他见过嗓门最大的人,自己也有点好奇。 原来手足之间是可以这么相处的吗? 谢告禅看了他们一眼:“边疆战况实际如何?” 刚发话,尚坚白便收起了轻松的神色,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非常不好。” 几人坐到炉子旁,尚坚白开始描述边疆的战况:“我不知道折子上是怎么说的,但自从你回京之后,就没再打过胜仗。” “前线的粮草供给也越来越慢,催起来也只说在路上了,却始终见不到人影。” 谢告禅:“林将军还没赶到?” 尚坚白摇了摇头:“这几日下了大雨,路况泥泞,估计还有个三日才能到。” 见谢告禅脸色不好,尚坚白又开口安慰:“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林将军在朝堂之上从不站队,又战功赫赫,肯定能挽回一点边疆的局势。” 谢告禅摇头:“担心的不是这个。” “边界线离通州只有三百里,一旦通州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尚坚白同样沉默下来。 大岚的国力早就不如从前,只是京城内毫不知情,依旧醉生梦死,不知外面已经变了天。 尚非玄同样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恨我这次又没考上,若是有机会,定然要好好肃清朝堂里的不正之风,让陛下心如明镜!” 尚坚白当即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击:“也就你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生才会信皇帝老儿是被蒙蔽的,他要是真在意边境战事,哪还会把太子殿下召回来!?” 尚非玄大吼:“你怎么能污蔑当今圣上!” “我就污蔑!怎么了!” “你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了!” “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边境递来的折子!有什么理由维护那个老不死的!” “你……!” 两人越吵越大声,翁子实见势不对,开口劝阻:“你俩别吵了……” 他声音太小,很快淹没在了两人的争吵声中。 谢念叹为观止。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不耐烦道:“闭嘴。” 两人瞬间噤声。 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饿了吗?” 谢念:“?” 他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告禅转了回去,面无表情道:“开饭。” 作者有话说: ---------------------- 谢告禅:天大地大比不上念念不能饿肚子重要.jpg 谢念:( ˙-˙ ) 第17章 尚坚白展现出战士唯命是从的特质,二话不说立即准备弯腰生火,还不忘指挥翁子实:“子实搭把手,从井里接点儿水过来。” 翁子实抬起汤锅,拿到井边去接水。 尚非玄还在生闷气,“腾”一声站起来,走到葡萄架下面去拔大叶白菜。 谢念盯着面前一篮子的蔬菜羊肉,半晌转头去问谢告禅:“皇兄,这是要吃什么?” “拨霞供,”谢告禅看了眼火候,将翁子实手里的汤锅重新垒到泥炉上,“京城少见,先试试,不喜也不必勉强。” 尚坚白相当积极地开口:“我做拨霞供这么多年,还没人不爱吃这个!殿下要是实在不喜欢,屋头还有面。您爱吃阳春面吗?” 谢念看着面前的炉子有些好奇:“不,不用。” 木柴在泥炉底下燃烧,偶尔会溅出一两点火星,又很快熄灭在尘土里。 汤锅里的骨汤散发出别样的香味,随着热气逐渐扩散到整个小院里,尚坚白咽了下口水,见骨汤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往外冒气泡,找准时机将那一篮子的红红绿绿全倒了下去。 肉片极薄,刚下锅就变了色,卷在一起,谢告禅夹了片到谢念碗里:“试试。” 碗中是尚非玄一早给众人调好的蘸料,谢念涮过蘸料后,小心翼翼放入口中。 谢告禅看着他:“如何?” 谢念眨了眨眼:“还挺……好吃的?” 羊肉一改往日的膻腥,变得酸辣爽口,吃的时候会冒出一身热汗,正好去去冬日里的寒气。 谢告禅继续给他碗里夹菜。 尚坚白一边往里面涮肉,一边问谢告禅:“殿下,我们要给林将军寄信吗?” “林将军虽然脾气臭,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若是我们将边疆有关事宜告知他,说不定会对战事有所助益。” 没等谢告禅说话,谢念先停下了动作,眉头微蹙。 尚坚白不了解他的性情,见谢念停下筷子,不由得结结巴巴开口道:“五殿下不喜拨霞供吗?属下现在去给您下碗阳春面?” 谢念放下碗筷,瓷碗在桌案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不能寄信,更不能表现出知道林将军正在奔赴边疆。”他语气淡淡,神色却很坚决。 第18章 尚坚白有些傻了,张大嘴巴:“……为什么?” 他看了眼尚坚白,心想这人真是表里如一,缺心眼到了一定地步。 一旁的尚非玄率先接话:“五皇子久居深宫,都比你这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强,你把信大张旗鼓寄出去了,别人该怎么看太子殿下?” 尚坚白反应慢了半拍,这才转过弯来,连声朝着谢告禅道歉:“对不住,太子殿下,我没想那么多……” 谢告禅没看他,而是看向了一边已经恢复安静的谢念。 谢念碗里满满当当,几乎冒尖,他也不急,一口一口吃着,反倒要比平常吃的更多些。 谢告禅将尚坚白刚下的肉全捞走,放到谢念碗里:“盯好朝中动向,林将军那边自有人替他说明情况,别让有心之人利用了。” “是!” 尚非玄看了看谢告禅,又看了看谢念,最后目光落在了刚和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尚坚白身上。 尚坚白端着碗眼神诡异:“看我作甚?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啊。” 说着,一筷子将尚非玄碗里的东西全都捞走。 尚非玄:“……”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吃完饭后,翁子实和尚非玄去收拾了,尚坚白和谢告禅继续商量相关事宜,谢念躺在摇椅上消食。眼前是布满繁星的天穹,月色流淌,如同一池活水,偶尔会有虫鸣声响起,惬意得很。 尚坚白偷偷看了眼摇椅上的谢念,对着谢告禅悄声道:“太子殿下,您和五皇子关系真好啊。” 谢告禅语气淡淡:“你说谢念?可孤现在都有些看不懂他了。” 谢念和他记忆中追着喊太子哥哥的那个谢念已经大为不同,这种陌生感不仅来源于谢念身量和容貌上的变化,更来自于谢念的沉默。 从刚见面的疏离,到现在的乖巧,只有在那一两个失控的瞬间里,谢念才会展现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依赖。 他走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害……我一直听人说被国师预言的那位是个公主,太子殿下您也是回来才知道的吗?”尚坚白觉得谢告禅感到陌生也是人之常情,谁能想到朝夕相处的皇妹会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呢? 谢告禅:“?” 他奇怪地看了眼尚坚白:“孤知道他是皇子。” 尚坚白傻了:“啊?” 谢告禅转头,继续看向谢念的方向:“为了逃避祸殃的手段而已。” “一场大病,一次落水,足以让许多事情变得‘名正言顺’。” “宫外尚且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他也能多一条退路。” 尚坚白楞了下,半晌理解了谢告禅话语中的含义,不禁感叹道:“五皇子真是不容易。” “还好殿下您还能护着他,五皇子也愿意依赖您,像我和我弟相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这么黏过我。” 谢告禅看向他。 “您看,”尚坚白伸手,指向谢念的方向,“原先摇椅不在这个位置的,五皇子刚才趁没人注意,把摇椅挪到这里,刚好能看到殿下您。” 谢告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确实如此。 躺椅上的谢念已经昏昏欲睡,手撑在下颌处,长发和层层堆叠的衣袍落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纤长眼睫。 苍白,脆弱,但同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尚坚白继续问道:“殿下今晚是回宫,还是留在这儿?” 谢告禅定定看了半晌,突然起身,答非所问:“孤和他是同胞手足,他不黏我还准备黏谁?” - 谢念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院子里忽然吹起一阵寒风,当即将脑子里盘旋的那点儿困意全吹走了,他不自觉打了个喷嚏,再睁眼时,发现谢告禅已经站在他面前。 谢念撑着扶手起身,还没等开口,又打了个喷嚏。 “……皇兄。”他揉了揉鼻子,声线带着不甚明显的鼻音。 “困了?” 谢念点点头。 谢告禅将他带到西侧的厢房当中,屋内生着足量的炭火,谢念进去没一会儿,鼻尖就开始冒汗。 他脱掉披在身上的大氅,刚坐到床榻边,门口突然传来“叩叩”两声敲门声。 “太子殿下?我现在能进去吗?”是尚坚白的声音。 谢告禅瞥了眼只着单衣的谢念,看向门扉处:“站在外面说。” 门口的声音沉默了下,而后门帘被掀起一个角,一壶果子酒被放在了矮桌的角落上。 “从门口李大娘那里买来的,太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睡前喝点儿,可以驱寒。” 随后尚坚白又顿了下,终究是没忍住好奇心:“殿下,枢密使那边……” 谢告禅言简意赅:“滚。” “得嘞。” 尚坚白离开了。 谢念晚上吃得太多,胃本来就胀得难受,又听见尚坚白隐晦提起太子妃一事,心里更不痛快。他显得神色恹恹,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躺下,卷起被褥,面朝墙的方向,连一点困意都没有。 已经定下来了吗? 再过不久,谢告禅就要迎娶太子妃,从此出宫立府了吗?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坐到身侧,谢念想象到大婚那日的场景,心里就有点发堵,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谢念?” 他不想理会,然而胃开始隐隐胀痛,谢念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一时间有点招架不住,额角冒出薄汗,牙关紧咬,连装睡都很难维持。 他想伸手去揉,身上的被褥却突然被人掀开。 谢念神色一僵。 隐藏的秘密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谢告禅不由分说地将人抱到怀里,低声问道:“哪儿不舒服?” 谢告禅离他太近,甚至能感到耳后传来的呼吸声。 太近了。 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悦耳,谢念脖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耳朵瞬间通红,声音极小,试图挣扎出谢告禅的怀抱:“没有……” 谢告禅一手环住他的腰不让他动,一手放在他肚子上,继续问道:“是这儿吗?” 谢念拼命摇头。 手继续向下,放到了小腹上,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布料传到小腹上,谢念整个人像是被煮熟的虾,慌不择路按住谢告禅的手:“不,不是这儿……” “是哪儿?” 谢念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他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是绝不可能让谢告禅改变想法的,努力压下强烈的羞耻心后,带着谢告禅的手往上探,碰到之前胀痛的地方才停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里。” 谢告禅神色不变,开始轻一下,重一下地揉起来。 谢念极其后悔。 他挣扎渐渐弱了下去,相当僵硬地靠在谢告禅身上,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好丢人。 怎么今日就这么嘴馋,明明饱了也不停筷,才会落得胃胀的下场……还被谢告禅发现了。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告禅倒显得坦然,他从前也不少为谢念做这种事,如今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他手法熟练,没过一会儿谢念便感觉不到痛了。 谢念呐呐:“……多谢皇兄。” 谢告禅松开他:“不疼了?” 谢念轻轻点头。 仔细观察谢念脸色,发现确实不像刚才那么苍白后,谢告禅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顺手拿起一卷书来看:“不疼了就去睡,明早我们回宫。” 谢念拉过被角,试图藏住自己的狼狈。他悄悄抬眼,烛火在谢告禅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丝毫未能融化那份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仿佛刚才那个耐心为他揉腹的兄长,与眼前这个沉浸在书卷里的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一股莫名的、细微的失落感,如同蛛丝般缠上了心头。 谢告禅翻过一页书,头也未抬,语气淡淡道:“不困?” 谢念刚要张口回答,却突然一下子停住了。 他的一举一动谢告禅都一清二楚,了然指掌……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思,谢念没有回答,鬼使神差般地伸手,去拿桌案上的果子酒。 作者有话说: ---------------------- 并非同胞 第18章 谢告禅愣了下,放下手中书籍:“谢念?” 谢念仰头,对准壶口“吨吨”喝了好几大口。 再看向谢告禅时,谢念眼底已经蒙上一层朦胧的醉意。 谢告禅皱眉,不明白谢念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谢念靠近,双手撑在谢告禅身侧,仰头四目相对。 “皇兄要去迎娶太子妃了吗?”藏了整整一天的问句,终于在混沌时刻问出口。 谢告禅神色一顿。 两人距离极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见,烛火映出的影子打在墙面上,随着烛花轻晃的角度纠缠在一起。 第19章 谢念伸手,搭上谢告禅腹间。 “太子妃不舒服的时候,”他掀起眼睫,“太子哥哥也会像这样替她揉吗?” 昏黄烛火在他眼中晕开,黑色瞳孔中奇异般映出一点别样的光彩,仿佛深海之中突然出现的漩涡,让人猝不及防沉湎其中。 谢告禅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倏尔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脑海中不自觉又盘旋起尚坚白对他说的那句话。 “五皇子是不是太黏您了?” “当!” 他猛然起身,拉开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谁和你说的?” 谢念有点茫然:“不是都这么传吗?” 他跪坐在离谢告禅不远不近的位置,长发如云堆叠,罗衫软薄,眼神茫然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谢告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谢告禅深深吸了口气。 他下意识错开视线,语气严肃:“传言就尽数为真?” 谢念显然不信这话:“可苏文清是这么说的,刚才尚坚白也问你了。” 谢告禅听见谢念口中陌生的名字,捏向眉心的动作一顿,皱眉道:“苏文清是谁?” “一个神经病。”谢念毫不犹豫道。 谢告禅:“……” “他自称是今年新中的进士,皇兄认识他么?” 略一思索后,谢告禅记起这人是谁:“今科探花,那日殿选还迟到了。” 谢念并不在乎苏文清的真实身份,他仍然固执地追问道:“皇兄真的要娶枢密使家的姑娘了吗?” 谢告禅:“……” 他闭上眼,有点疲惫:“……无稽之谈。” 谢念垂眸,语气带着点儿失落:“我以为皇兄又要离开我了。” 谢告禅一顿,看向谢念。 喝醉酒之后,谢念总会在某些方面显得坦诚。 “就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谢念声音很轻,“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谢告禅心忽然被人揪了下。 “不想我走?”他低声道。 谢念摇头:“不想。皇兄走了,我就无处可去了。” 他总是容易感到恐慌。 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仿佛这样自虐般的痛感才能使他感到安心。 然而谢告禅走的七年里,他却一直没办法接受自己设定好的结局。 皇兄走了该怎么办呢? 谢念一次次扪心自问,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垂下眼,纤长眼睫遮去大半情绪,心里有点堵。 谢告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这是小时候一直追着他喊“太子哥哥”的谢念,这是即便打盹也要看着他才能安心的谢念。 从始至终,面前人就未变过。 是他杂念太多,设心积虑,才会产生种种错觉。 “我不娶太子妃。” 声音突兀响起,谢念愣了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谢告禅。 “太子妃不娶,枢密使家的姑娘也不娶,”谢告禅替谢念整好衣衫,将人卷吧卷吧塞进被窝里,“父皇要给那姑娘选个好夫婿,涉及女子名声,不好传扬出去。” 谢念眨了眨眼:“真的?” “皇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告禅继续将被角塞好,被褥叠到胸口以下,防止谢念半夜因被褥过重而呼吸不畅。 谢念被裹成了个蚕蛹,只漏出一颗脑袋。 果子酒虽算不上烈,但谢念平日酒量也可见一斑,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吐露出去后,便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点困意来。 “皇兄,我好困。” 谢告禅“嗯”了一声:“睡吧,明早叫你。” 谢念实在困得厉害,眼睫交错间,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梦乡当中。 谢告禅坐在床榻边,视线落到谢念身上,定定半晌。 面前之人早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墨发绸缎般在身后散开,衬得面色素白到近乎透明,因为睡得不稳不深,眼睫还在轻微颤动,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即便熟睡时,他也总是浅浅皱着眉头,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似乎想要从这样的姿势中寻找某种安全感。 良久过后,谢告禅起身,将桌案上的烛火吹熄,自己则踏出门槛,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第二日。 天还没完全亮起,整个天色显得雾蒙蒙的,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几人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间回到皇宫。 谢念回了自己的寝殿,谢告禅要务缠身,一连忙碌好几日都不见人影,让翁子实转告谢念,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去东宫找他。 谢念确实有要紧事要做。 临近元宵,宫中各处都变得忙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需要人去安排,比如宫宴的布置,当天受邀的妃子大臣,皇子的穿着……总之不计其数,谢念往年都被忽略过去,今年太子回宫,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谢念的态度,于是宫里对着谢念也热络起来。 譬如今日清晨,居然有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而来,说是要给五皇子裁量宫宴上要穿的服饰。 谢念被堵在门口,眉头微蹙。 为首的掌事姑姑挤出一个笑容:“五殿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让皇上发现几个皇子有厚此薄彼之分,奴婢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 阶下之人全都低着头,手中长盘摆着各色料子,全都流光溢彩,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谢念收回目光,语气冷淡:“要多久?” 纠缠只会让被浪费的时间拉长,他还不如干脆将面前几人全部打发走,才好腾出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掌事姑姑喜出望外:“不久,只一个时辰就好。” 一个时辰? 谢念又皱起了眉头。 清亮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好巧,五皇子殿下你也在这儿吗?” 苏文清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润笑容,若无其事般忽略过别人的目光,走到谢念跟前。 “殿下,臣有要事想和您相商。” 谢念站在阶上,由上而下地俯视这位不速之客。 苏文清依旧笑眯眯的,没有露出丝毫不快。 谢念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看向苏文清身后的掌事姑姑:“找相同体型的人试衣是不是也行?” 掌事姑姑愣了下,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倒也可以……” 谢念走下台阶,系紧了身上的大氅,大步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连看都没有看旁边的苏文清一眼。 “让他试。” 苏文清脸上笑意僵硬一瞬。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谢念脚下步伐一转,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冬日寒冷,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白雾。 他裹紧身上的大氅,耳朵冻得通红,呼吸时像是有利刃划过肺腑,连喉口都带上不甚明显的铁锈味。 放在平常,谢念会相当识趣地窝在寝殿里,做自己的木雕。 但今日不行。 寒风呼啸,他反倒走得更快。但今日天气实在恶劣,谢念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后,脚下便感觉有千斤沉重,无论怎么尝试都提不起速度。 “咳咳……”他偏过头,咳嗽却愈发强烈,怎么也止不住。 没有他法,谢念只得停下,稍作休息。 能呼吸的余地越来越稀少,谢念闭上眼,下颌埋到毛茸茸的大氅滚边里,试图缓和下来。 他脸色苍白得要命,靠着墙缓缓滑了下去,紧绷的指尖连一丝血色都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上。 ……还不能停下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寒冷刺骨的空气刺入鼻腔,原本昏沉的思绪瞬间清醒,他借力起身,开始缓慢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半刻钟后,谢念仰起头,望向有些破败的门扉。 宫人居住的地方也有好坏之分,皇帝或宠妃身边的红人排场极大,在外居所堪称一个小四合院,不比尚坚白吭哧吭哧攒钱买下的宅子差多少。 若是跟着平常恩宠的妃子或皇室子弟,待遇就要差上许多,买不起宫外的宅子,只能和别的下人挤在一起,只不过大多会有自己的小厢房,也能凑合过。 还有一种,就是面前所呈现的下人房。 角落布满青苔,墙面在岁月的腐蚀下掉的东一块西一块,木质门扉上被虫蛀得破破烂烂,推门时还会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惠妃身边的嬷嬷就住在这里。 她瞎了眼,耳朵也被刺穿,被人赶到这里苟且残生。 谢念一开始的计划是杀了她。 原本已经找林安平拿到了毒药,临近下毒之日,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 倒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意识到他当初的身世真相绝不会仅限于惠妃和嬷嬷两人知晓,就算除掉面前这个嬷嬷,他也不能保证身世一事能够万无一失。 况且在跟踪嬷嬷的这几日,谢念发现她的行踪比起往日来说有所不同。 第20章 她在找某个人。 总是行色匆匆,在甬道的尽头焦急等待,却从没见有人经过那里。 谢念耐心极好,摸准嬷嬷的行动路线后,便每日雷打不动地跟着她,静静等待那人的出现。 今天被拖了一阵时间,谢念便不得不加快脚步。在这种天气中疾行容易让他旧疾复发,出于回去后谢告禅可能会询问他的顾虑,谢念只得缓下步伐,慢慢前行,今日到达下人房时,发现嬷嬷已经不在原来长待的地方了。 他心下一沉,转身朝着另一条甬道走去。 这次甬道传来的不仅是嬷嬷焦急的走动声。 他蓦地刹住脚步,在拐角处停下,屏息凝神,仔细去听甬道尽头传来的动静。 嬷嬷语气着急得要命,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还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在地砖上“咚咚”跳上两下。 “老东西,闭上你的嘴!”暴躁声音响起的时候,谢念整个人如坠冰窖,一动不能动了。 和嬷嬷做交易的是谢昊明? 他发现了什么? 又想要怎么做? 甬道尽头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嬷嬷同样气急败坏,“啊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宫墙上驻足的乌鸦惊起,“哗啦啦”飞起一大片。 “能不能安生点!?再吵别人就都听见了!” 嬷嬷完全不听,语气更加激烈了。 “哇啦哇啦!” 谢念蹙眉,想离得更近一点,刚抬脚,脚下地砖发出轻微声响。 “咔嚓。” 谢昊明猛一转头:“谁在那儿!” 谢念屏住呼吸,不动了。 然而甬道尽头没有安静多久,随后便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嗒……嗒……嗒…… 谢念下意识攥紧大氅的一角,大脑开始疯狂思考对策。 现在跑一定来不及,不消片刻他就会暴露在谢昊明面前,相当于不打自招。 原地等谢昊明过来也不行,同样会暴露自己的目的。 他还能做什么? 即将行动的下一刻,有什么在他眼前飞掠而过—— 谢念瞳孔骤然缩小。 黑猫轻巧落到青石砖前,对着谢昊明“喵”了一声。 黑猫的眼睛是翠绿色,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显得有些瘆人。 谢昊明摸了摸身上激起的鸡皮疙瘩,眉头紧皱:“这不是惠妃的猫?你不是说她有进气没出气了吗?她的猫怎么会在这里?” 嬷嬷呆呆地看了那黑猫一会儿,而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袋,又开始叽里呱啦朝着谢昊明打手语。 “都说多少遍了我看不懂!你能不能别比划了!” 嬷嬷依旧坚持。 “你是不是有病!!” 甬道尽头再次传来熟悉的争吵声,谢念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从黑猫出现后就悄然站在他身后的人——苏文清。 苏文清眼中是无声的笑意,他将食指放在嘴前,示意谢念不要说话。 谢念冷冷地看着他。 苏文清朝里望了下,确认那两人还在争吵后,指了指一旁的小道,意思是可以先躲在这里。 小道通往御花园,相当狭窄,只容许一人通过,谢念跟在苏文清身后不远处,盯着他的后脑勺,思考如果趁其不备砸向他头颅,后果会如何。 至少现在不行。如果要毁尸灭迹,应该找个熟悉的地方,再将尸体拖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谢念冷静地想。 苏文清丝毫不知他已经在谢念脑子里死过一回了,顺着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走了许久,面前才豁然开朗,抵达了一座假山前。 “这里他们就听不见我们说话了。”苏文清笑道。 “你跟踪我?”谢念保持着一定距离,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之人,语气森冷。 “五皇子殿下误会了,臣一早就说找殿下有事相商,可殿下根本不肯听臣说话,还让人拦住我。为了早点脱身,臣废了好大一番力气呢。”苏文清有点无奈。 谢念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苏文清和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有什么好相商的?要是想立足朝堂,就该去找人心所向的太子,要是想谋反,合该去和野心勃勃的三皇子狼狈为奸,就算只是为了巴结皇子,也该去讨好财大气粗还无脑的四皇子。 他孑然一身,唯一能被人利用的也只有出生时国师的预言。 想到这里,谢念又向后退了一步,拉开和苏文清之间的距离。 苏文清敏锐捕捉到谢念的动作,他笑了笑,显得相当平和:“殿下不必紧张,我刚才既然出手相助,就说明我和殿下是一伙的,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殿下的事情。” 说着,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紧贴的一株猫薄荷:“您看,我为了把那只黑猫引过来,废了不少劲呢。” 猫薄荷被他缠了一圈,虚虚挂在手腕上。 还知道惠妃宫中养了猫。 结合之前的推测,谢念略一思索,心中有了答案。 “大哥是怎么认识你的?”谢念语气平淡。 苏文清脸上一贯的笑意凝固了。 谢念坐在假山山石之上,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淡淡看向苏文清。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还要冷冽,身上的貉绒大氅却极为温暖,灰白色绒毛显得他面容更加素白无暇,像是个瓷娃娃一样,苍白到近乎透明,光滑到连一丁点儿瑕疵都找不出来。 苏文清定定看了谢念半晌,忽而笑道:“殿下确实不像皇室中人。” 谢念神情丝毫没有动摇:“刚见面那天你便说过。你认为同一招在我身上还会起作用吗?” 苏文清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突然很认真地开口:“殿下见过琉璃花吗?那是边境小国常年供奉的宝物,玲珑剔透,无一尘染,和殿下很像。” 谢念下意识皱起眉头。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早知道刚才就直接手刃把他劈昏过去了,在这儿和他说这么多简直是浪费时间。 见谢念已经有些不耐烦,苏文清紧急调转话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他自认一直小心谨慎,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 谢念是怎么知道的? 谢念眼神厌恶:“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文清一噎,发现确实如此:“那殿下会……” “不说出去可以,但我有条件。”谢念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来。 苏文清愣了下,片刻后才开口:“殿下要我做什么?” 谢念挑眉:“其一,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二,”他起身,望了眼逐渐擦黑的天色,“把谢昊明解决了,让他永远不敢再来。” 苏文清脸色显得有些为难,良久才斟酌着开口:“我一届小小探花郎,要如何对四皇子下手?” 谢念看着他,忽然笑了下。 “你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当今探花郎和谁勾结在一起么?”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苏文清当即表示了自己的忠心:“殿下放心,臣对殿下一片赤诚,绝无害人之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开口:“今日前来,其实是想告知殿下,之前太子要迎娶太子妃的消息是假。现下战事频繁,当今圣上为了稳住军心,欲给枢密使家的姑娘找寻新夫婿,如今还在挑人。” 谢念显得很冷漠:“就这些?” “还有一件事……”苏文清斟酌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殿下可知当年国师为何会做出那样的预言吗?” 谢念没说话,看向苏文清,等他把话说完。 苏文清正色道:“依我来看,殿下实属无妄之灾,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纯,只是想让殿下当这个替罪羊罢了。” 谢念挑眉:“这些也是他让你说的?” 苏文清笑笑:“自然不是。这是我想对殿下说的话。” “我对你不曾施过恩惠。” 苏文清笑得坦然:“殿下不必如此戒备,说不准您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伸手拉想臣一把呢?” 谢念没有回答,天色渐晚,假山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薄雾,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谢昊明自小害怕怪力乱神之说,之前被无影的女鬼吓过一次后,晚上出行必然携带十几个随从。” 苏文清忍不住好奇道:“臣听说宫中一向戒备森严,夜夜有人夜巡,四皇子为何会碰到这种事?” 谢念语气平静:“我干的。” 苏文清:“。” 堂堂今科探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殿下好胆量?”他试探性说道。 谢念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但今日,他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 这种秘密交易自然不会让旁人知道,谢昊明今日也是下定了决心,居然孤身一人来到了此地。 第21章 于是又被谢念抓住了机会。 苏文清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谢念的言下之意:“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去假扮鬼?” 谢念神色淡淡:“做不到?” 这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是苏文清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怎么知道鬼该怎么假扮?圣贤书上也没教过这个啊。 但谢念显然不准备给他辩驳的机会。 “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谢念干脆起身,二话不说准备离开。 算了,豁出去了! 苏文清一咬牙,一闭眼,狠下心来:“臣定不辱命!” 声音响起后,谢念脚下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苏文清。 “距离刚才不过一刻钟之久,谢昊明定未走远,你只需要趁着月色冲出去,便可完成。” 苏文清无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将身上的鹤白长袍裹得更紧了些,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还不忘带好兜帽,在夜色里,乍一看确实像只有件白袍在空中飘荡。 但谢念总归不放心,决定和苏文清先一起绕出小道,再做打算。 谢昊明尚未离开嬷嬷的居所。 小院里传来两人激烈的争吵声,主要以谢昊明单方面大吼大叫为主,嬷嬷被气得嗓子都哑了,用手语激烈地和谢昊明对话。 “我都说了你女儿还在家里!我还没对她动手!” “我不信!你不把她带过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我骗你作甚!” “不把她带过来,我是不会把东西给你的!” 听到这里,谢念心里忽地一跳。 嬷嬷手里有什么东西? 谢昊明已经在这里陪嬷嬷说了一刻钟的车轱辘话,整个人都快要被逼疯了,他干脆连连后退好几步,投降了:“行行行,我明天把她带过来总行吧?你能不能别叫唤了?” 嬷嬷死死地盯着谢昊明,如果眼底的愤怒能够化成实质,恐怕谢昊明早就在嬷嬷的怒火里被烧成一堆灰了。 谢昊明也实在是怕了这死脑筋的嬷嬷,想着今天再怎么样也拿不到那东西了,还不如先回去再说。 他转身准备往出走,谢念眼神一凛,示意苏文清先躲起来。 若是想要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就该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出现。 夜黑风高,最后一点月亮也隐藏在云雾之后,显得皇宫之中夜色更加浓重。 谢念和苏文清躲在谢昊明的必经之路上,屏息凝神,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昊明显得鬼鬼祟祟的,他本就心虚,如今路上没有人,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甬道中回响,便更加害怕起来。 一,二,三…… 谢昊明距离他们越来越近,谢念在心里数着拍子,片刻后,忽而扭头看向苏文清。 苏文清咬牙,干脆冲了出去。 呼—— 带起的寒风呼啸而过,谢念隐没在阴影当中,静静等待好戏发生。 …… “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昊明的惨叫声冲破天际。 谢念本以为苏文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看起来走一步喘两步的那种,没想到跑得倒是挺快,倏忽间跑动起来,像是留下了好几个残影,倒是真有点鬼来了的味道。 看来当初没有在冲动之下劈昏苏文清是对的。 谢念在心底如此评价道。 总归已经是上了贼船,苏文清干脆豁出去了,一边环绕着谢昊明东奔西跑,一边夹着嗓子怪叫:“此行有损阴德,定会亏心短行,早遭天谴……!谢昊明……四皇子……奴婢不会放过你的!” 谢昊明盯着面前眼花缭乱的白衣“女鬼”,“哐当”一声摔倒在地,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鬼啊!!!!!”谢昊明崩溃大喊。 谢念倚靠原先小道的月亮门后,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单纯的快乐。 没有任何弯弯绕绕,没有任何感官上的刺激,就只是纯粹地为谢昊明被吓得屁滚尿流而快乐。 谢念有点遗憾,若不是现在身体情况不允许,他还想自己亲自上阵试试。 苏文清跑得满头大汗,却也不敢随便停下来,只能继续扯着嗓子吓唬谢昊明:“殿下……殿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谢昊明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谢念弯起唇角。 苏文清抹掉头上的汗,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谢念跟前:“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气喘吁吁,谢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把他衣服扒了。” 苏文清:”?” 他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几乎有些不认得面前的谢念了。 这对吗? 五皇子殿下原来行事风格这么狂野吗? 派他来之前怎么没人和他说过? 谢念见苏文清神情呆呆的,不由得皱眉:“没听见?” 苏文清很想装听不见:“殿下,这四皇子好歹也是个皇子,臣这样贸然上手……” 谢念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越过他肩膀,看向地上人事不省的谢昊明,眼神不言而喻。 刚才鬼叫的时候没想起来这是四皇子,怎么现在要上手了才反应过来? 苏文清:“……” 算了。主子在来之前就吩咐过,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和谢念拉近关系……那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谢念让他干什么,他就要干什么。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臣现在就去扒!” 谢念顺口叮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可疑的物件,搜完拿过来给我。” “是。” 谢昊明躺在青石砖上双眼紧闭,嘴边白沫外溢,身体像是被电了一样,隔一下就抽搐一阵。 □□还有可疑的刺鼻的液体溢出。 “呕……” 苏文清竭力将想吐的欲望抑制回去,咬咬牙,干脆上手去摸谢昊明的衣裳。 谢昊明一向穿得像是京城里的暴发户,身上叮呤咣啷挂了一大堆鸡零狗碎的玉佩,搜罗时碰撞到一起,会发出清脆声响。 苏文清只得小心避开那些挂饰,继续摸索,希望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又在胸□□领处摸了一会儿,苏文清手上动作一停,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纸包。 “找到了!”苏文清惊喜道。 他“蹬蹬”两步跑到谢念跟前,连看都没看那纸包一眼,直接递给谢念:“殿下要的是这个吗?” 谢念也不知道谢昊明身上装的是什么。 他目光一凝,看向手中巴掌大小的纸包。 最好的方式不是现在打开它。 而是—— 宫中甬道狭长,每隔几尺远的地方就会放有一盏藏地灯,隐藏在簇拥的花草之下,连烛火都显得更加柔和。 谢念没有丝毫犹豫,找准面前最近的藏地灯,扬手准备烧了它。 苏文清瞳孔骤缩:“殿下——!” 声音急促高亢,比刚才模仿女鬼时还要凄厉。 谢念下意识回头。 视野中骤然出现一个人。 谢告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浓重夜色里,他的眉眼显得愈发锋利冰冷,如同平静海面下尚未掀起的滔天骇浪,明明毫无波澜,却让人不由得为了其中蕴含的恐怖破坏力感到不寒而粟。 谢念愣在原地,攥在背后的纸包皱成一团,连指节都因用力而不自觉地痉挛着。 他大脑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无声的恐惧蔓延开来,仿佛带着某种难以忍受的压抑气氛,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谢念从未面临过过如此强烈的恐慌感。 他感觉自己的喉口像是被人死死掐住,窒息感铺天盖地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张嘴半晌,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谢告禅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身后的纸包顿时成为了某种累赘,甚至成了揭发他身世的证据,让他在谢告禅面前变得赤裸一片,无处遁寻。 身后空空荡荡,连能让他倚靠的墙面都没有。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良久才开口。 “背后藏的什么?” 声音淬冷如寒冰。 谢念下意识将手中纸包攥得更紧,不知为何,原本流畅的思绪在此刻仿佛生了锈的齿轮,无论谢念怎么拼命去想对策,脑子里都空无一物。 “皇兄……”谢念语气极不明显地发颤。 这是一条分界线。 交过纸包,便意味着他自从得知真相后的种种努力将会全部作废,汲汲为营做出的各种行为也如同高楼在顷刻前崩塌成尘土,从此他和谢告禅之间便会隔着一条永恒的界线。 无法触摸,无法跨越——他又将变回孤身一人。 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背后纸包几乎被他攥成一团。 第22章 不,他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谢告禅敏锐察觉到谢念的异常,眉头紧锁:“谢念。要我说第二遍吗?” 谢念闭上眼睛。 一旁的苏文清只想装作自己不存在。他身上还穿着可笑的“女鬼”服饰,竭力避开两个人的视线范围,生怕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波及到自己。 忽地,谢念睁开双眼,他像是扔烫手山芋那般将纸包扔了出去,纸包在空中划过一道标注的抛物线,而后“啪嗒”一声,精准掉到了苏文清面前。 还没等苏文清反应过来,谢念便小跑着奔向谢告禅,散落的墨色发丝在寒风中飘起,衬得他面色更加素白,仿佛像是一幅活过来的水墨画。 他一把抓住了谢告禅的袖角。 谢念眼底带着明显的惶惶然,像是只受惊的白兔那般死死拽着谢告禅的袖子不肯放手,开口时声线颤抖。 “皇兄……皇兄……”因为用力,他连指节都微微泛白。 “皇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仰头时,一颗泪珠恰到好处地从眼角落下。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谢念眼角泛红,语气哽噎,固执地盯着谢告禅,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安心一样。 谢告禅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看向站在一旁的苏文清。 苏文清后知后觉低下头,看向脚下那个孤零零的纸包。 他又抬头,和躲在谢告禅身后的谢念对上视线。 眼神冷静,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惶恐害怕。 苏文清:“……” 苏文清:“…………” 苏文清:“………………” 他突然很想和地上的谢昊明躺在一起,陷入昏迷,从此人事不省,所有事都可以撒手不管了。 但现在显然不行,谢告禅还在看着他,他要是往地上一躺,极有可能就真的再也醒不来了。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费劲力气挤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朝着谢告禅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谢告禅眼神冷淡,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并未开口。 谢念略显无力地拽着谢告禅的袖口,只露出半侧身体,静静看着苏文清,看他准备如何应对。 苏文清现在属于人赃并获,连一丁点儿解释的余地都没有,他连脸上的笑意维持的都有些勉强:“太子殿下,这纸包我还没打开过……” 谢念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他的神情:“你要现在打开看吗?” 他声音很轻,神色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背在身后的手却死死掐住掌心,掐出道道浅白的痕迹。 苏文清愣了下,而后快速接话道:“殿下,臣只是……”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苏文清立马噤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 局面僵持在原地,谢念紧紧盯着地面上的纸包,恨不得这东西可以直接凭空消失。 然而谢告禅不是这么想的。 他扬起下巴,言简意赅:“捡起来。” 苏文清顿了下,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样,缓缓将纸包捡了起来,心中念叨自己真的尽力了,五皇子千万不要事后找他算账…… 他将纸包递给谢告禅,谢念一瞬间面如死灰,如坠深渊。 纸包被打开一个角—— “谁在那里!?” 谢告禅眼神一凛,转头看向身后。 夜色浓郁,远远地能看到好几盏宫灯在黑暗中露面,谢告禅看清是谁后,当机立断扔下纸包,拉着谢念大步流星朝着通往御花园的小道走。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谢念便被跌跌撞撞带到了月亮门之后。 谢告禅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有点粗暴,谢念小声吃痛,刚发出一点气音,便立即被捂住了嘴。 谢告禅仍旧带着他那副玄色手套,带着疤痕的拇指和食指露出来,疤痕粗糙,划过脸侧时触感分外明显。 “别出声。”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告禅与他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谢念甚至能感受到谢告禅胸膛起伏的幅度,能感受到喷在耳边的气息,还有谢告禅身上独有的雪松冷香。 像是陷入了谢告禅为他织好的网,越挣扎,反而越溺毙其中。 宫灯映起的烛火离他们越来越近,透过月亮门的一点,将草丛点亮,若是仔细去看,还能看向两人在草丛后若隐若现的长靴。 外面吵吵嚷嚷,唯有他们这一小方天地是静谧的。 “人呢!?都跑到哪儿了!?” 谢广玉冷声呵斥。 跟在身后的下人战战兢兢,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殿下,奴婢刚才已经找了一圈,就看见有个人朝着右边的甬道跑过去了,另外两个实在是没看清……” 谢广玉眉宇之间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他目光落在地面上昏迷不醒的谢昊明,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废物,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没人敢接话。 谢广玉便亲自上前,半蹲下去,毫不犹豫地给了谢昊明两个巴掌。 “啪!啪!” 巴掌声响亮清脆,谢昊明在强烈的刺激之下苏醒过来,人还带着一点恍惚,甚至没注意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这是哪儿……” 谢广玉神色变幻几分,最后又抓住谢昊明的肩膀,竭力放低了声音:“四弟?你怎么样了?我刚赶到这里,就看见四弟你倒在这里……” 像是被谢广玉唤醒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谢昊明的神色瞬间变得惊恐起来:“鬼,有鬼!” 谢广玉恨不得再扇两个巴掌,让面前的蠢货彻底清醒过来。 但谢昊明已经醒了,他只得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宫里怎么会有鬼?” 谢昊明依旧哆哆嗦嗦的:“真的有鬼!刚才就飘在这儿,还是好几个!” 谢昊明瞬间领会,迅速起身,扭头厉喝:“把这片地方全封起来!要是让我看到任何一个人出去,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 没有片刻犹豫,谢告禅以外面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为遮掩,拉着谢念继续朝御花园的方向走。 视野里黑乎乎一片,谢告禅迈的步子极大,谢念几乎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冷冽寒风如同刀刃割过他的皮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谢告禅依旧没有停下。 一直到了原先待过的假山处,谢告禅才松开他的手腕。 谢念忍不住轻嘶一声。 谢告禅拽他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谢念腕骨被磨红,碰到时会有轻微的刺痛感。 谢告禅没有做出丝毫反应,他眼神不明,定定注视着谢念。 “为什么会和苏文清出现在那儿?” 他语气冷然,陌生得仿佛面前之人不是谢念一样。 谢念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就想套用刚才想好的说辞:“刚才是因为……” “谢念,”谢告禅打断他,“你觉得那套说辞能骗过我?” 谢念整个人如坠冰窖。 谢告禅已经知道了吗? 发现他是假名托姓的冒牌货了吗? 谢念深吸一口气,忽然间连视线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整个人极小幅度的颤抖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绝望当中。 “我……是他跟着我……”谢念语句变得混乱,翻来倒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告禅冷冷看着他:“这就是你独自出去的理由?” 话音落下,巨大的恐慌和失控感奇迹般消失,谢念忽而一顿,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谢告禅还没发现。 他是在为自己偷跑出去而生气。 谢念思绪重归清明,略略仰头,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他眼角还挂着一滴欲坠不坠的泪,眼睫湿润,勾勒出某种异样的脆弱感。 “皇兄不肯信我么?”谢念轻声道。 在这种姿态下,谢告禅很难继续维持刚才的语气。 他只是皱眉半晌,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谢念刚欲开口,一山之隔后传来陌生的脚步声。 脚步声交错,是两个人的。 谢念立即噤声,谢告禅带着谢念进入假山。 这下连一点月光都透不进来了。假山内部相当狭窄,堪堪能容下两个人站立在里面,谢念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甚至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那脚步声很轻,带着点慌乱的意思,最终在山体外停下。 “这儿平常没什么人来,速战速决,别让别人发现了。”首先响起的是粗犷急切的男声。 再然后响起的,则是衣料被褪去的簌簌声响。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谢念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遇见的会是这种场景。 假山之后衣料摩挲声不断,女人被摁在山壁上,发出低低的呻吟:“陈郎……你轻些……” 男人语气轻佻,所尽之言皆让人不禁脸红心跳:“小骚货,等我多久了,嗯?” 第23章 女人声音娇嗔:“那老不死的最近总翻我牌子,人家想见陈郎都见不上……” 那被称为陈郎的男子毫无顾忌地笑出声,低而粗犷的声音透过石壁显得分外清楚:“怎么,是想我还是想……” 谢念抿唇,眉头不自觉轻轻蹙在一起。 后面那几个字清晰传入他耳中,污言秽语避无可避,只能全部接收。 假山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黏连起来,明明是寒冬时分,狭窄石道内却像在炎炎夏日里一般,空气都显得躁动不安起来。 两人之间的空隙小得可怜,耳边的呼吸声和假山外的暧昧水声交织在一起,谢念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后腰抵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之上。 然而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并未拉远多少,谢念反而能更清楚地看见谢告禅的神情。 夜色浓重,谢告禅神色不明。 他整个人笼罩在谢告禅的高大身形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谢告禅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 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谢念立即避开视线,浑身僵硬地像是生了锈,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好。 谢念偏过头,目光落在鹅卵石小路上。 外面的声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谢念煎熬等待,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甚至那声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碰撞声越来越大,几乎近在耳边。 谢念垂下眼睫,一时间无所适从。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告禅刚好能看清谢念纤长眼睫下的无措,以及被碎发遮挡的微红的耳尖。 半晌,谢告禅倏忽间抬手,捂上谢念的双耳。 嘈杂声响如潮水般褪去,谢念明显愣怔了下,仰头看向他。 谢告禅闭了闭眼,像是要极力压制住某种情绪一般,以极不明显的方式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无声开口:“再等等。” 耳尖微凉,透过玄色手套依然能感受到其温度。 谢念呼吸一颤,不知为何,莫名又觉得安心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谢告禅却侧开视线,没再看谢念。 两个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假山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男人粗犷的呼吸声和女人越发放肆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荤话,简直不像是来偷情,更像是来寻求刺激的。 假山中实在过于狭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触碰到对方,谢告禅竭力扬起头颅,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空气还是越来越稀薄,谢念身上特有的降沉香愈发凸显,混合着草木气息的甜香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仿佛要包裹他全身。 谢告禅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念倒是不像刚才那么窘迫。大部分声音被隔绝在外,他听不到,在夜色里也看不清,眼前只有谢告禅,所有感到恐慌的因素都已经被全部祛除,他甚至觉得有些安心。 站得久了,谢念小腿开始酸痛起来,他不适地蹙眉,有点支撑不住了。 谢念抬眼,带着点希望看向谢告禅。 好了吗? 他的眼神这样无声地说着。 谢告禅沉默片刻,捂着谢念耳朵的手没有松开。 谢念实在有些站不动了。 他腿上像是有千斤沉重,腰也跟着隐隐作痛,他轻“嘶”一声,想要活动一下的心情愈发强烈。 站的时间太久,谢告禅替他隔绝那些污言秽语太久,有一瞬间他忘记了外面的状况,他伸出一只手,拉住谢告禅的袖角,而后轻轻靠在了谢告禅身上。 谢告禅脑中轰鸣一声。 假山外是愈发放肆的娇声浪语,眼前是毫无顾忌依靠在他身上的谢念。 只有在这种距离之下,谢告禅才发现谢念其实有唇珠——像挂着晨露的浆果。 尚坚白那日对他说的话再次回荡在脑海当中,久久不曾停息。 “五皇子是不是太黏着殿下您了?” 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实在此刻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连根拔出地还有从回宫以来就对谢念产生的,从未消逝的陌生感,在此时此景下,仿佛寻找到了某种蔑伦悖理的答案。 雷池就在他眼前。 谢告禅为刚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答案感到惊悚。 然而这种念头像是野草的种子一样,一旦出现,就会在心底埋下去,在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淆乱梦境中破土而出,在无数次的视线交错中疯狂生长,直到无法抑制的那天,所有隐秘的,不该为人知晓的秘密就会暴露在众人眼前。 他垂下眼,目光所及之处是谢念柔软光滑的墨发,绸缎般散落在身后,衬得谢念肤色更加透明,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物,无暇到几乎不真实。 然而谢念还靠在他身上,证明这并非虚假的梦境,他甚至能感受到谢念突起的肩胛骨抵在他身上的触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告禅松开了手。 外面的污言秽语再次清晰传到耳中,谢念原本还毫无设防地依靠在谢告禅身上,声音再次传来后,他原本的困意消失地无影无踪,整个人再次变得僵硬无措。 他条件反射般想要拉开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然而假山内实在过于狭小,连幅度极小的动作都显得艰难,谢念有些慌不择路,慌乱间踩到了一颗滑动的鹅卵石,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去—— 谢告禅一把拉住他。 这么大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动静,假山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空气一瞬间显得寂静无声。 谢告禅别无选择,将谢念整个人牢牢桎梏在自己怀里,一手揽腰,一手捂住谢念的嘴,再没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女人娇弱的声音。 “陈郎……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动静?” 男人略带困惑的声音响起:“奇怪,也没见过御花园里有老鼠虫子一类的东西啊?” “臣妾听着,倒像是从假山里面传来的声响。” 谢念心脏猛地一跳。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起这个,你有没有听过前朝废太子的传闻?” 女人好奇:“什么传闻?臣妾是前年入的宫,只隐约听过些流言,具体的倒是不清楚。” 男人故作神秘:“你知道当年太子为什么被废吗?” 谢念同样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出生那年已经是大局已定,所有人都对废太子的事情忌讳莫深,谢念唯一能问的只有谢告禅,但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至今不清楚那个传闻里的大哥为什么被废除了太子之位。 谢告禅闻言一顿。但当下最紧急的事情是谢念和他贴得太近,趁着谢念的注意力被分散,他稍稍后撤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女人娇滴滴地回答:“陈郎,你就别折腾臣妾了,快些说吧。” “其实先帝当年中意的储君并非当今圣上,而是圣上的哥哥,圣上从没表现出要夺嫡的意向,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直到某个雨夜。” 男人说到这儿停了下,而后压低了声音:“先帝忽然暴死,圣上从先帝的寝殿中走出,手里还拿着一卷遗诏。” 女人惊呼一声。 “圣上登基后,就赐予了皇兄一杯毒酒。” 男人又继续道:“然而废太子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当即就指着圣上的脸指摘其薄情寡恩,居然要迫害手足到如此地步!” “然后呢?皇上说了什么?”女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圣上勃然大怒,立即让太子自裁谢罪,但当时朝中风向都偏向废太子,圣上只得放弃了让两人一起上路的想法,转而让废太子亲自将毒酒端给他的皇叔。” “废太子接受不了这种刺激,没几天就疯了,圣上顺理成章,将废太子贬为庶人,立了皇后次子为储君。” “听说御花园到了晚上,有时候会听见假山后传来呜咽声,就是废太子在哭呢。” 女人吓得浑身哆嗦:“陈郎……我,我有点冷……” 男人忽地出声:“听见了吗?现在就有哭声在旁边。” 女人没忍住,尖叫出声。 男人哈哈大笑。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吓他,语气娇嗔:“陈郎!你要再这样,臣妾以后就不来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男人从善如流开始哄那女子,两人大抵已经结束,响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 谢念有些恍然,还没从刚才听到的事情里缓过来。 然而那男子又忽地开口:“我还听过另一种说法。” 女人配合地询问:“什么说法?” 男子笑了起来,语气暧昧:“我听说,那废太子疯不仅是因为亲自给皇叔端了毒酒。” “他还偷偷地爱慕着自己的皇叔。” “违世乖俗,祸乱纲常……圣上这才废了他的储君之位。” 谢告禅心底顷刻翻起滔天巨浪。 第24章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谁在那儿!?”陌生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假山石外的男女顿时慌张起来,稀里糊涂连衣裳都没穿好就想跑,但如此大的动静将谢广玉的人全部吸引过来,两人跑了没多远,就被按倒在地。 “殿下!找到人了!”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念总算松了口气,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听闻之事中,久久不能平静。 片刻后,谢念仰头看向谢告禅:“皇兄?我们走么?” 不知为何,谢告禅的神色显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听到谢念喊他皇兄之后。他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下意识绷紧脊背,没有回答谢念的话。 “皇兄?”谢念又喊了一声。 面前谢念容颜纯净,他脑海中想起的却是男人聊起的秘闻。 违世乖俗,祸乱纲常……废太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偷偷爱慕着自己的皇叔。 谢告禅避开视线,匆匆拉着谢念向外走。 谢广玉已经带着人离开,现下御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念还有些别的想问谢告禅,自然而然地开口:“皇兄,当初大哥……” 谢告禅忽然放开了谢念的手腕。 谢念一怔,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显得尤为……烦躁不安。他揉了揉眉间,像是要强行压下某种不可告人的情绪,过了片刻才开口:“回寝殿。” 谢念完全不知道谢告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隔着有一尺远的距离,在浓郁夜色下神色不明,像是又回到了刚刚重逢的那天。 植根心灵深处的恐慌再次冒头,谢念下意识想要拽住谢告禅的手腕:“皇兄,我又做错什……” 谢告禅极不明显地僵硬一瞬,随后甩开了谢念的手,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 “先回去。孤还有事要做。” 说罢,大步流星走了,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他的意思。 谢念站在原地,再次陷入被抛弃的恐慌当中。 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连骨节都用力到泛白,呼吸在不自觉中变得急促起来,谢念深呼吸好几次,强迫自己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 不应该的。 谢告禅明明没有看到纸包里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他做错了什么?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谢告禅已经走远,背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寒风刺骨,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追上谢告禅。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宫中甬道上,隔着相当疏远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谢念寝殿前,谢告禅才停下来,谢念也停下脚步,站定在原地。 路上被冷风一吹,谢告禅心中种种复杂也跟着冷静下来,他面上恢复平常:“……明天若是有人问起你什么,什么都别说,等我赶过来。”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 谢告禅转头,发现谢念正在怔怔地注视着他。宫灯映出昏黄的光晕,打在谢念身上,显露出他容貌中瑰丽的那部分。 谢告禅心下忽地一跳。 谢念只是执着地看着他:“皇兄……我做错什么了吗?” 同样的问题再次摆在面前。 谢念做错了什么? 谢告禅无法回答。 一切的源头始于尚坚白那句无心之语,将他捕进无法摆脱的尘网,此后无论何时何地,这句话都会不合时宜地从脑海中冒出来,像某种烙印永远刻在了灵魂深处,无法被抹去。 不……不该如此。 这只是片刻失神而已。无关某种欲盖弥彰的旖念,无关两人之间从未消除的陌生感。陌生,只是因为他和谢念太久没见,谢念还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谢念。 谢念自小便一直依赖他,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觉得不适应?他们难道不是拥有血缘关系的手足么?他已经纵容谢念纵容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到了今日才觉得奇怪? 放任下去又如何? 谢告禅忽而想通了。 他们之间血浓于水,他是谢念的兄长,谢念是他的胞弟,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已经既定的事实。 他依然是谢念最倚赖的皇兄。即使尚坚白的话已经植根心底,即使此后的无数日夜里仍会出现片刻的晃神,他也不会跨过那步雷池。 手足之间亲密一些,又有谁会置喙?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他三两步走上前,将谢念身上的大氅系好。他系得有点紧,谢念有些呼吸不畅。 但路上一直提心吊胆的心情反而平复下去,谢念闭上眼睛,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兄……皇兄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抛下我一个人……” 谢念是真的害怕。 如果谢告禅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恳求,会在未来的某天失效吗? 他不敢想。 他只能牢牢抓住面前之人,贪恋这点残存的温暖。 “不会再这样。”谢告禅紧紧盯着面前之人,伸手替谢念拂去耳边墨色碎发。 殿外寒冷,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殿当中,谢告禅替谢念脱去大氅,将人安置在床榻之上,他自己则半蹲在谢念面前,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谢念手背上的红痣。 “念念,”声音低沉,眼底情绪像暂时平静下去的深海,“为什么会和苏文清出现在那里?” 他重音放在了“和苏文清”四个字上。 谢念愣了下。 没有问那个纸包,没有问为什么谢昊明会无缘无故昏倒在地面,只是问他为什么和苏文清一起。 一个探花郎,值得谢告禅如此关注吗? 谢念斟酌片刻,挑了些能说的,半真半假解释:“之前在玉寒池见过一面,寒暄几句后就散了。今日出门时恰好碰上,一同走了段路。” 谢告禅眼神变暗,手上力道不自觉变大。 他面色却如常,只是淡淡开口:“念念和他倒是投缘。” 难道这苏文清还有什么他不清楚的秘密? 谢念听见谢告禅这么说,心中狐疑更甚,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苏文清出身贫寒,对宫外各种事物都相当了解,我觉得好奇,便在路上听他说种种趣事……没多久,就迎面碰上了四哥。” 谢念垂下眼,眼睫微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四哥平日里如何,皇兄也是知晓的。苏文清替我说了几句后,四哥气急,当即就要来推搡,苏文清挡在我面前,不小心将四哥撞倒……” “再然后的事情,皇兄也就知道了。” 谢念忽然抬眼,轻声道:“就是这样。皇兄信我么?” 谢告禅神色不明。他没有回答谢念的问题,答非所问道:“苏文清有婚配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谢念越来越搞不清谢告禅的想法,他下意识顺着思路想了下去,苏文清倒是确未提过这件事。 没有婚配…… 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某个想法逐渐成型。 谢念摇了摇头:“不曾提过。但我觉得他是个仁人君子,应当配许才貌相当之人。” 他顿了下,将想法全盘托出。 “皇兄觉得,将他赐给枢密使家姑娘如何?”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又过几日,林将军抵达边疆后捷报频传,原先压在所有人头上那块巨石也跟着消失,众大臣跟着松了口气。 元旦当晚,谢念对着衣柜里各式衣裳犯了难。 毕竟是偷偷溜出去,不好穿得过于张扬,但谢告禅之前送给他的衣裳都显得太过华贵,一打眼就能让人知晓他的身份。 一旁嗑瓜子的林安平忍不住插嘴:“殿下,您还没选好吗?这都半个时辰了。” 今日一早谢念就在紧锣密鼓地为晚上赴宴做准备,连平日里爱不释手的刻刀都搁到一边,皱眉苦思晚上该如何躲过宫中的侍卫,又要怎么去谢告禅告诉他的那家酒楼,又该穿什么才合适。 看得林安平欲言又止:这不明摆着么,太子殿下肯定会带着他一起去啊? 但平日里颖拔绝伦的五皇子总在太子有关的事情上显得慢半拍。直到下午翁子实过来说戌时谢告禅会在殿门口等他,谢念才停止这些无用的准备,在寝殿乖乖等待夜晚降临——但也没等多久,因为谢念又想起来他还没想好穿什么。 此刻站在衣柜前,焦灼到自己都没发现已经咬了半个时辰的指尖。 林安平话音刚落,谢念就转身看向他,眼神上下扫了半天,一句话没说。 这次惶恐的人变成了林安平。 他有些局促地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左看右看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心中更加忐忑起来。 谢念又转了回去,语气淡淡:“你就准备穿着这身去?” 第25章 林安平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谢念这话什么意思:“去哪儿?” 谢念继续审视衣柜中的每件大氅:“醉仙楼。” 林安平瞪大眼睛:“我也去!?” 怎么没人告诉他! 谢念自然是故意的。他原本早上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要告诉林安平,但林安平唧唧歪歪,总要拐着弯儿地说他不用这么早准备——所以谢念改变了主意,直到林安平再次忍不住提出“建议”。 眼角余光扫到林安平惊恐的眼神后,谢念心情都变好了,从衣柜中拿出一件鹤白大氅:“林太医,你若是穿着这身出去,不消一刻钟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以及和你同行之人是什么身份。” 林安平忍不住惨叫一声。 谢念压下微弯嘴角,穿戴整齐后,不急不缓坐到金丝木椅上后,朝着林安平抬了抬下巴:“我只等你一刻钟时间。” 明明看起来清贵素雅,所作所为却相当孩子气。 林安平已经顾不上其他,风风火火跑到偏殿去找合适的衣裳。 谢念闭上眼,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世已经解决,提议苏文清做夫婿一事也已经禀告皇帝,就连边疆战事都缓和下来,一切都尘埃落定,让人安心。 从前他很少有出宫的机会,谢告禅得知后,便定下了元旦当晚醉仙楼的酒席,要带他一起出去。 再过不久,就是他的及冠礼。 他没想过自己的及冠礼谢告禅也会在场。 谢念嘴角微弯。 现下的一切都美好的有些不真实,有时午夜梦回,谢念总会以为这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不……这不是梦。谢念一次次在内心强调道。 片刻后,谢念睁眼,起身看向外面的天色。 天空逐渐擦黑,估算着时间,他应该到外面去找谢告禅了。 林安平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换上了当初家中常穿的衣衫:“殿下,这样行吗?” 谢念颔首表示了肯定,随后踏过门槛,和林安平一同出了寝殿。 谢念寝殿偏僻,离宫门不算远,两人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宫门口的谢告禅。 谢念眼睛一亮,小跑到谢告禅面前:“皇兄。” 谢告禅“嗯”了一声,将谢念的衣衫整理好后,掀开了身后马车的帘子:“先进去。” 谢念上去后,他也弯下腰进入马车中。 翁子实和林安平自然没有这种待遇,两人面面相觑,没有丝毫谦让,你挤我我挤你地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驶向醉仙楼,没过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尚坚白和尚非玄两人的宅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自然到得更早,谢念跟着谢告禅走进包厢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招呼众人坐下。 谢念坐到了谢告禅旁边,菜肴还没上,几人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太子殿下,属下听说那些小国已经被林将军打退到二百里外了,后备粮草也跟上了,现在战士们以逸待劳,战况总不像前几日那么焦灼了。”尚非玄虽是个书生,但也同样关心战事,听见喜报后比尚坚白还高兴。 谢告禅颔首,宫中消息更快,他前几日便知晓了这件事。 相比之下,尚坚白更关心另一件事。 “殿下,那枢密使家的姑娘……您想好怎么安排了吗?” 坐在一旁的翁子实和林安平瞬间竖起耳朵,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内里八卦之魂正在熊熊燃烧。 “此次科举的探花郎。”谢告禅言简意赅。 同样参加了这次科举的尚非玄思索片刻后,将脑海中的人和人名对应起来:“是苏文清吗?属下之前听说过他。” 谢念有些惊讶:“你也认识他?” 谢告禅扫了眼尚非玄。 尚非玄相当没有眼力见,继续解释道:“倒也不算认识。只是我那几个好友常常聊起他。说他文思敏捷,操翰成章,就是人比较古怪,从不参加各种宴席,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种人是怎么勾结上废太子的?谢念心想。 “他没有相熟的同窗?”谢念问道。 没等尚非玄回答,谢告禅声音突兀响起。 “你很关心他?” 谢念愣了下,总觉得每次提到苏文清时,谢告禅的表现都有些不同寻常。 淡淡的火药味儿在包厢内弥漫开来,尚非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 谢告禅侧脸线条冷硬,包厢内的烛火丝毫无法消解他眼底的冷淡,他扫了眼桌面,翁子实立刻会意,站起来给他倒酒。 “算不上关心……”谢念斟酌着措辞,“只是在想如果他性格孤僻,不好相处,是否会干涉到枢密使与皇兄之间的联系。” 他直觉不能说出废太子相关的事情。既然苏文清明里暗里暗示过那么多次他的身世,定然也是从废太子那里得知的。他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他。 “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包厢内都是相熟之人,谢告禅也免了那些弯弯绕绕,“且朝中之人有儿女的,自天历十五年后,再未在种种宴席上见过他女儿。” 这话几乎有些毛骨悚然了。 谢念呼吸一滞:“皇兄的意思是……” 谢告禅眼神平静:“天历十五年,枢密使家的女儿嫁给第一任夫君,此后夫君忽而暴毙,她被枢密使带回家,隔年又嫁了第二任夫君。” 翁子实跟着补充道:“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空隙里,才传出了爱慕太子殿下的流言,且第二任夫君暴死后,再没有人见过她。” “属下几日前去调查过,那宅子的西院只有几个下人,连续蹲了好几日,都不曾见过有人从厢房中出来。” 难道早就死了? “到时那么多人,枢密使要如何应付过去?”谢念眉头微蹙。 “那就是他该考虑的事了。”谢告禅端起酒盏。 谢念盯了谢告禅半晌,直到谢告禅放下酒盏,转头看向他后,谢念才开口。 “皇兄。” 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这个好喝吗?” 谢告禅神色一顿。 尚坚白趁此机会,开始大力推荐自己酿的酒:“五殿下试试!属下酿酒这么多年,就属这批酿得最好,连我弟都自己偷偷喝了两坛呢!” 尚非玄闻言脸瞬间涨红:“你说这些干啥!” “不是你偷喝是谁偷喝的!难不成家里还有老鼠!” “喝你两坛咋了!小气成这样!” “尚非玄你欠收拾了是不是!” 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斗嘴,声音大得像是要掀破屋顶,翁子实和林安平两人早就动筷,还不忘给那俩兄弟添油加醋地拱火。 谢念支着下颌,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唇角已经微微上扬。 现在这样就很好。 谢告禅只是定定注视着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 谢念看了半晌,转头想给自己倒酒,却摸了个空。 带着点温热的酒盏贴上手背。 谢念愣住,抬头对上谢告禅视线。 “少喝些,”谢告禅语气淡淡,“忘了上次怎么回去的么?”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谢念抿了口酒,试图挡住碎发下耳尖那层薄红:“……有吗?” ……只要喝醉了,皇兄就会亲自给他喂醒酒汤吗? 设想了下当时的场景,谢念又悄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好喝。 余下几人也没客气,纷纷将壶中的酒分了个干净,谢念想再喝几杯都没有机会。 酒过三巡,几人也不像平常那么拘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说真的,第一次见到五皇子的时候,我是真没认出来,殿下和太子殿下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出来玩了呢。” 这两次和谢念接触下来,尚坚白感觉谢念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疏远,他借着酒劲儿,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所言非虚,谢念和谢告禅确实不像是一对亲兄弟。 皇室子弟大多继承了当今圣上的容貌,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看向人时有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谢念的眼睛则更偏向于杏眼,展现出与其他皇子截然不同的柔弱。 他更像惠妃一些。 谢念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谢告禅盯着尚坚白,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尚非玄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还好意思说人家呢,长得不像又怎么了!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关系那么好,你看看你,我喝你两壶酒都要唧唧歪歪到现在!” “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大战一触即发,谢念相当识相地退出战场,开始不急不缓喝碗里的汤。 林安平与他离得近,盯着对面打打闹闹的尚家兄弟看了半晌,有点羡慕地开口:“真好啊……殿下和太子殿下关系那么好,就算是他俩,也能常常作伴。” 第26章 谢念偏头看向他:“你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么?” “没有,”林安平老老实实摇头,“家中就我一个,平常能聊天解闷的也就只有小黄了。” “小黄是谁?”谢念被勾起了好奇心。 “是我养的鹦鹉,可聪明了!不管教什么都是教一次就会,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主动贴过来。”一提到小黄林安平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开始手舞足蹈地介绍。 谢念倒是见过宫中其他人养的鹦鹉。他小时候羡慕,就跑到别的宫门口偷偷去看,后面被发现之后再也没去过,转而自己找了把小刀,削了小半日的时间才雕出个鸟型。 他没能拥有一只鹦鹉,但雕出的鸟雀反倒越发惟妙惟肖。 谢念窗台上摆着的全是不会动的,如今骤然听闻林安平讲的趣事,没忍住拉着他问了个遍。 谢告禅在邻座看着他,谢念眼眸在烛火之下显得极亮,他好像许久没有对什么事情产生如此大的兴趣了。 “你从前怎么没和我说过?” 谢告禅突然开口。 谢念轻轻“啊”了一声。 他从来没朝别人要过什么东西,即使当时和他最为熟悉的谢告禅,他也没有升起过这种念头。 所以谢念摇了摇头:“不想麻烦皇兄而已。况且当时自身难保,恐怕也照顾不好一个活物。” 谢告禅:“那现在呢?” 谢念愣了下:“现在?” 谢告禅看着他:“现在还想要吗?” 当然想。问题摆在他眼前时,谢念才发现小时候的渴望其实从未消失。 他还是想养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鹦鹉。 林安平极力推销:“殿下!养一只吧!若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带小黄一起找您的鹦鹉去玩!” 谢念有点犹豫。 谢告禅看出他的想法,干脆下了决定,没给谢念反悔的机会:“等回宫后我让人送到你宫殿里。” 他要有鹦鹉了? 谢念眨了眨眼,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嘴角已经先一步扬起,他仰头,朝着谢告禅笑起来:“多谢皇兄。” “还喊皇兄?”谢告禅语气淡淡。 谢念脸侧瞬间染上一层绯红。 他左右看了看,翁子实在和尚家兄弟聊天,只有林安平还在等着他继续聊该怎么养鹦鹉。 他伸手拽了拽谢告禅袖袍,声音很小:“要在这里说吗?” 谢告禅不置可否。 ……看来是躲不过了。 谢念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一闭眼,凑到谢告禅耳侧,相当快速地说了一句:“……多谢太子哥哥。” 声音很轻,很低,谢告禅却听得一清二楚。 谢念迅速退回自己的位置上,脖颈和耳廓上的薄红出卖了他。 谢告禅神色不变,只是将自己的酒杯放到谢念面前。 这是给好孩子的奖励。 谢念没有推辞,试图用酒意掩盖自己的脸侧的绯红。 林安平继续拉着他交代各种事宜,谢念认真听着,偶尔提问两句,时间便在几句问答中过去,到了后面几人都吃得太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别听尚坚白瞎说!我小时候能横渡整个护城河,不会水的明明是他好不好!”尚非玄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哥的谎言。 尚坚白梗着脖子:“谁说我不会!自从跟了太子殿下后,现在人称浪里小白条!” 一向诚实的翁子实替他作证:“是真的。坚白有时候喝多了,还非要下水和我们比比水性。” 林安平震惊:“你们怎么都会水!” 谢告禅他就不问了,领兵作战技多不压身,和他随行的翁子实也不必说,那么就剩下了谢念一人…… 他转头,有点期待地望向谢念:“五殿下,你会水吗?” “他不会。”谢告禅替谢念回答。 谢念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当初落水就是皇兄救的我。” 林安平这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头:“瞧我这记性,把这事儿都忘了。” 尚家兄弟并不知晓这件事,面面相觑,一副不知道该不该问的样子。 谢念思索片刻,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说了出来:“从前为了自保,我娘便一直对外称我是个公主。一直到落水之后,身份才公之于众。” 林安平有些手足无措:“对不住,我……” “没什么不能说的,”谢念打断他,语气淡淡,“恢复身份后,做别的事情也更方便些。” 起码当时谢告禅得知他是皇子后,照顾时便不像原来那么有所顾忌。 桌上气氛冷下去一点,谢告禅扫了眼众人,干脆起身:“走吧。” 众人纷纷站起,尚家兄弟准备回到自己的宅院,尚坚白有些歉意地说自己这次带的酒不够,等下次多送到宫里几坛。 谢念这次连一点醉意都没有,虽然遗憾,但也点头说好。 翁子实和林安平两人落在后面很远的位置,路上人很多,街道两边都是吆喝的小贩,谢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眼花缭乱。 谢告禅紧紧拉着他的手,防止被拥挤人群冲散。 目光扫过某处时,谢告禅忽然动作一顿。 “怎么了?”谢念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问道。 人潮太过拥挤,马车都行走不便,刚才马车的帘子被人掀起,露出枢密使焦急张望的脸。 马车的方向是驶向皇宫的。 这个时间,枢密使为什么还要去皇宫? 谢告禅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没有回答谢念的问题,只是将谢念带到了约好的马车附近,示意谢念先上去。 谢念台阶上了一半,又突然转身,拉住谢告禅:“皇兄和我一起走吗?” 他力气不算大,只是执着地盯着谢告禅。 谢告禅定定注视半晌,最后还是和谢念一起上了马车。 将谢念安置到寝殿后,谢告禅便先一步离开,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谢念等了半个时辰后,林安平先回来了。 他神色显得有些紧张,东张西望了半天,踏进门槛后反手将门合上。 谢念迅速问道:“发生什么了?” 林安平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路过政事殿的时候看见里面亮着烛火,听翁子实说,是那个枢密使正在和皇上谈什么事情。” “好像是说……他女儿已经失踪了。” “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最后定下要太子殿下去处理这件事情。” 谢念眉头微蹙。 明明早就失踪,却非要等到现在才说这件事……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他是冲着谢告禅去的吗? 林安平更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个新入宫的太医,遇到这些事情难免慌张,谢念随口安慰几句后便让他回去了,宫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 谢念躺在床上时还在想这件事。可他知道的信息太少,无法推断出一个有效的结果,只能先休息。 一连过了好几日,谢告禅都没来。但翁子实来了,说再有几日太子殿下便能了结那边的事情,鹦鹉也选好了,只待晚上就能送来。 谢念稍稍安下心。 一直到第五日清晨,谢念果真等来了他的鹦鹉。 是只玄凤,通体淡黄,脸颊两侧还有腮红,刚看到谢念就“哒哒哒”跑过来,去蹭他的手指。 谢念摸摸它的头,嘴角扬起一点笑意。 咔哒。 谢念抬头,和门口处乌泱泱一群人对上视线。 为首的太监神色复杂,手中还拿着圣旨。 “五殿下,接旨吧。” 谢念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像是没听懂太监话中的意思。 太监叹了口气。 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太监缓缓展开手中卷轴,尖细声音回荡在寝殿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五公主兰情蕙性,婉婉有仪,实为朕之爱女……” “探花郎才貌双全,方正贤良……” “朕心嘉之,特赐婚配,以彰恩宠。” “钦此——!” ---- 第26章 “五殿下, 五殿下?”太监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目光落到谢念身上,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 谢念木然呆坐在原地,整个人像是座木雕一般, 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实感。 “殿下, 此为密旨, 还请殿下在大婚前不?要宣扬。” 太监没?忍住, 长叹了一口?气。 他朝着谢念行了一礼:“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将?殿门合上。 随着关门的“咔哒”轻响后,殿内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玄凤自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学着刚才太监的说辞, 喊谢念“五殿下”。 第27章 明明是早春时节,窗外阳光明媚, 谢念却浑身冰冷僵硬,如坠冰窖,连动动手指回应玄凤都做不?到。 思绪前所未有地凝滞起来?, 他开始竭力回想刚才圣旨中的每一个字,却始终无法?将?其组合成有意义的语句。 为什么是他? 就因为他刚出生就被预言成祸端, 就因为他曾经为了苟活扮成公?主,所以就要榨干他身上每一分能利用的,将?他联姻给探花郎吗? 即使他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活到现在,也逃不?过作为弃子?一样被人随意舍弃的命运吗? 为什么? 他身形猛地矮下去,双手死死交叉抵在额前, 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从喉口?溢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五脏六腑狠狠攥在一起,谢念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肺部的空气像是被人抽干—— 他喘不?上气了。 此次病发比以往还要来?势汹汹,没?留给他半分喘息的余地,谢念眼睁睁感受到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少,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想要汲取逐渐稀薄的氧气,他像濒死的鱼那?般大口?大口?呼吸着,眉头因痛苦而紧紧皱在一起,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都开始不?自觉痉挛,却只?是徒劳。 身上的力气渐渐流失,眼前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发黑,谢念又急促地喘了口?气,喉间的气鸣音越来?越明显。 眼前景象变得天旋地转起来?,谢念连坐在原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抓住扶手,手背青筋暴起,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袖,将?桌面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啪——! 茶具四分五裂,发出清脆声?响。 殿外正倚着殿门打瞌睡的小太监登时被巨响吓了一激灵,他猛地清醒过来?,三两步闯入殿内,还没?等出声?,便被眼前场景吓得呆愣在原地。 地上茶具碎成了无数片,谢念跪坐在锋利碎瓷当?中,鲜血将?他一身素白衣衫染得淋漓,墨色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宛如刚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殿下!”小太监嘴唇哆嗦了半晌,居然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 谢念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手掌深深嵌入大小不?一的瓷片当?中,有的深可见骨,他却感觉不?到。 他只?是死死拽住自己的衣领,好像这样就能让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当?中一样,他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若是不?凑近去细听,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去……去找……林安……平……” 谢念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不?复平常的清冷悦耳。 小太监几乎有些认不?出来?面前之人了,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朝着偏殿的方向?跑去。 “林太医!!林太医!!!” 小太监撕心裂肺的声?音逐渐远去,小玄凤被刚才的动静吓了一大跳,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还在不?断地喊着“殿下”“殿下”。 林安平提着药匣子?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他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想打开手中的药匣子?,人在慌张的时候更容易出错,他手越来?越抖,花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打开匣子?,他忍不?住呵斥一旁呆愣站着的小太监:“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殿下扶起来?!” 小太监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跑向?谢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谢念扶回木椅上。 谢念痛苦地急喘一声?,脸色逐渐灰败下去。 在上三层下三层的匣子?里找了片刻,林安平终于找见救命用的药丸,立刻转头大步流星走到谢念面前:“殿下……殿下,先把这个吃了……” 他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眼睁睁看着谢念把药丸吞下去后,悬到嗓子?眼的心依旧没?敢放下。 他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眼目睹谢念发病时的模样。 平日里谢念虽说脸色总要比别人更加苍白,身形也更加清瘦,但从未表现出一丁点的脆弱。 即使高热也能冷静安排好所有事,即使咳嗽也表现地神?色如常,有时候几乎会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久病缠身之人。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那?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稍有不?慎,谢念便有可能被一直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带走。 一想到这点,林安平害怕地连手都开始发颤。 吞下药丸后,喉口?的窒息感总算逐渐消退。 谢念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后知后觉感受到手掌和膝盖传来?的阵阵灼烧痛感。 他抬起手,这才发现掌心当中嵌入了不?少碎瓷片。血水顺着手肘蜿蜒而下,滴到柔软地毯上,顷刻洇开一小片暗红色的痕迹。 膝盖处有衣料遮挡,伤势不?像手上那?么惨烈,但鲜血依旧染红了布料,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念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惨状,连开口?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聚成了一洼小小的血泊。 林安平颤抖着狠狠抹了把脸,相当?识趣,没?有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只?是将?匣子?里一卷卷的白布条抱了出来?,转头朝向?谢念的方向?:“殿下,让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谢念阖上双眸。 徒劳无功而已。 他什么也没?说,手向?后摆了摆——意思是让他出去。 林安平站在原地半晌,手中还抱着相当?沉的布条,谢念依旧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思。 “殿下……”林安平试图再挣扎一下。 谢念长叹一声?。 林安平什么都不?敢说了,他闭了闭眼,轻轻将?布条放在桌面上,刚准备转身离开,谢念沙哑声?音便从背后响起。 “不?要告诉谢告禅。” 林安平脚下动作一顿,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发问:“为什么!?殿下您都伤成这样了——” “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谢念睁开眼,漂亮的眼眸中空空荡荡,仿佛无底的空洞一般:“不?要告诉他。” 说罢,他再次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才渐渐远去,最后响起“咔哒”一声?轻响后,寝殿内重归寂静。 小太监还站在原地,相当?无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谢念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许久未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的弧度证明他还活着。他身上的血迹半干,映在雪白衣衫上显得格外狰狞。 又过了许久,谢念嘶哑的声?音才在殿内响起:“去备水。我?要沐浴。” 即便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下,小太监依然能看见谢念手掌上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欲言又止:这么深的伤口?,难道不?会感染吗? 但他提不?起勇气开口?,只?好怯懦应下,匆匆忙忙去准备热水。 热水放好后,谢念便把他赶了出去。 刚进木桶,清澈见底的水立即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色,身上每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仿佛有一把利刃反复地在他身上切割,连额角神?经都在跟着突突直跳。 谢念闭眼,脸色比往常还要苍白。 绸缎般墨发飘在水面上,将?水面下的情形遮挡地严严实实。温热的水流淌过膝盖,手掌上每处伤口?,将?新鲜涌出的,亦或是早已干涸的血迹尽数冲刷带走。 约莫半刻钟后,谢念才从水中缓缓起身。 水桶中的水呈现出淡粉色,碎瓷片跟着沉到木桶底部,谢念避开那?些瓷片,跨出木桶。 他仔细缠好布条,将?伤口?挡得严严实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他站在铜镜前,一瞬不?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墨发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脸色素白,下颌线顺着一路隐至衣领当?中,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除了手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过于醒目以外,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他试着动了下,膝盖处立刻传来?剜骨般的疼痛。 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擦黑,谢念包扎折腾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寝殿里还有个别的活物。 他在各个角落里找了许久,才在床榻后找见了瑟瑟发抖的小玄凤。 小玄凤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谢念后马上飞奔出来?,叽叽叽叽地叫着“殿下”。 谢念伸手,轻轻摸上玄凤毛茸茸的脑袋。 玄凤很是受用,绕着谢念的手指蹭了半天,连眼睛都眯在一起。 “……对不?起。” 谢念声?音极轻,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能飘散。 小玄凤自然听不?懂谢念为什么要和他道歉,只?是继续围着谢念叽叽喳喳。谢念找来?食水,静静看着玄凤吃完后,才慢慢起身。 第28章 他能感觉到鲜血再次渗出,要不?了多久,他就需要再换一次布条,防止染红衣衫。 旧疾复发来?得太过突然,直至此刻,谢念望向?窗外高挂柳梢的银月之后,意识才逐渐回笼。 密旨仿佛无情嘲弄着他的命运,将?他从一处囚笼换到了另一处,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告知他,他那?些费尽心思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打小闹,只?需一卷圣旨,寥寥几语,就能将?他所有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 除非死亡,他才能将?禁锢在身上的枷锁解除。 谢念盯着窗前明月,忽而想起殿前的水井。 水井早就废弃了,他年幼时曾好奇朝着里面张望,底下只?有纠缠的墨绿色水藻,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他邃然站起,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疯狂回响。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一切就能够一了百了。 他将?不?再经受任何身世被发现的煎熬,不?再惶恐于某日谢告禅发现他们之间的连接其实脆弱到一触即碎,不?再永远困于某地无法?逃脱—— 只?需要他跳下去。 念头像是水藻一样缠绕着他,谢念心中没?了一丝一毫的杂念,连身上丝丝缕缕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了,他当?即不?管不?顾就要朝着水井的方向?走去。 哐当?——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谢念漠然垂眸扫了一眼,在看清是什么后,忽而脚步一顿。 是他当?年送给谢告禅的木雕。 雕了一对,一个放在了谢告禅那?儿,一个留给了自己。 造型丑陋,头大脚轻,谢念却还能回想起当?初是怎么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 “叽叽叽叽叽叽!” 玄凤笨拙地飞过来?,像是对它身边的木疙瘩相当?好奇一般,跳来?跳去,试图和躺在地上的木雕交流。 刚才着了魔般的念头如潮水般褪去,谢念再次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来?自膝盖和手心的痛楚。 他轻“嘶”一声?,重新坐回木椅上。 玄凤还在围着木雕团团转,谢念垂下眼,注视半晌,心中奇异地平静下来?。 还有机会。 即使圣旨已经降下,也未必就说明事情已成定局。 圣旨忽然有变,一定和前几日枢密使家女儿失踪脱不?了干系。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已消失,却一直到今日才说出……这是针对谢告禅设下的一场阴谋。 皇帝也许知情此事,也许不?知情,探花郎本身无权无势,又为何要将?他这个名义上的“公?主”许配给苏文?清?再者说,又为何要密而不?发,将?这件事瞒下去? 千丝万缕在脑海中交织,思绪被阻断在了迷雾之外,谢念眉头微蹙,只?觉面前种种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叩叩叩—— 谢念回神?,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谁?”他一整日都未进水进食,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 殿门从外缓缓推开,露出了一张他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的脸。 谢念眉头紧皱,眼中嫌恶毫不?掩饰:“别进来?。” “踏进来?一步,我?不?介意今天就让你血洒当?场。” 苏文?清愣了下,而后果真?如他所言,乖乖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意,谢念看着便觉得反胃。 “殿下好生无情,臣那?日可是被三皇子?的侍卫追了大半夜,一直到天明才侥幸甩脱。” 谢念更想吐了。 他冷冷盯着苏文?清,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多说:“你来?做什么?” 苏文?清笑了下:“殿下刚才接到密旨了吧?” 原本抑制下去的反胃再次翻涌上来?,谢念强行压下心中想要杀人的冲动,冷眼看着苏文?清气定神?闲的模样,几乎是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种种关联。 “……是你做的?”谢念气极反笑,一瞬间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现自戕的念头。 早知如此,他就该原原本本地,积攒好所有力气等在这里,一等苏文?清踏过门槛,就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静下来?。 他经受不?住一天内两次病发,若是这样,他会先一步走在苏文?清前头。 苏文?清见势不?妙,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这件事虽然是臣主动请皇上赐婚,但实际是为了帮助殿下……” 谢念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嫌恶不?减反增。 对上谢念视线后,苏文?清一噎,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弯弯绕绕,硬着头皮将?最重要的信息说了出来?:“殿下,您当?年的亲人找到了。” 谁? 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不?是早被抄家流放,死了个干干净净吗? 见谢念不?信,苏文?清继续解释道:“臣也是和……大皇子?苦苦探寻了许久,才在一个边陲小镇找到了那?位公?子?的踪迹。” 谢念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原处。 “殿下当?初的宗族,支持的是先帝立下的原太子?,只?是当?今圣上登上皇位后,就将?原先太子?一党全?都赶尽杀绝,涉事之广,几乎将?半个朝廷都血洗了一遍。” “而后清算的当?天,殿下的爹娘将?殿下送入宫中,原本还想将?族中另一位公?子?也一同送出去,只?不?过皇帝的人来?得太快,只?能匆匆忙忙塞到缸中……而后那?位公?子?便一直在外逃亡,直到前两日才被我?等找到。” 苏文?清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原想找个位置坐下继续说,但看清谢念冷淡的眼神?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安全?距离后才继续说下去。 “臣那?日逃出宫后去见了他,和殿下您长得很像。” “他如今在何处?”谢念突然开口?。 “就在臣的宅邸当?中,因为身份原因不?好露面,臣不?敢让他出门。” “你觉得我?信么?”谢念挑眉,觉得苏文?清简直是把他当?成傻子?糊弄。 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何必大动干戈让皇帝赐婚? 一个不?知道隔了几代的所谓“血亲”,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去见面? 苏文?清长叹一口?气:“臣自然也不?是那?等好善乐施之人。” 谢念懒得与他废话,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说。 “殿下也知道我?与那?人的关系吧?”苏文?清斟酌着用词,决定先从相对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开口?。 “与我?何关?”谢念有点不?耐烦起来?。 见状,苏文?清放弃了原先的策略,简单而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大皇子?想和您见一面。” 谢念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心中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因为知道他绝不?会答应有关苏文?清的任何请求,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皇帝下旨赐婚,也要让他和废太子?见一面。 谢念连带着没?见过面的废太子?也一并厌恶起来?。 “为什么觉得我?会乖乖照做?就凭刚才那?点儿筹码?”谢念语气漠然。 他连亲爹亲娘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苏文?清口?中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公?子?,见了面都不?一定能认出来?的人,为什么会为之赴汤蹈火? 再者说,这种未经允许便擅自主张的行为与挟持无异,他能让苏文?清现在还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仁慈。 大抵是看穿了谢念的心思,苏文?清笑了下,继续道:“当?然不?止于此。” “那?位公?子?手中还有当?初抄家的证据,”他低下声?音,在夜色中低语,“殿下不?想为自己的宗族平反么?” 平反?谢念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自己似乎隐隐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 “换种方式来?说,”苏文?清与谢念四目相对,“殿下不?想出宫吗?” 谢念沉默片刻。 苏文?清见谢念隐隐有被说动的意思,继续趁热打铁道:“殿下其实早就厌恶了在宫中的生活,是吗?” “玉寒池池底有条密道,殿下无意发现后,便想趁着无人从密道逃出去,却没?想到反被路过的太子?殿下救起了。对吗?” 谢念盯着他,不?置可否。 苏文?清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这些也是大皇子?告诉我?的。所以臣那?天确实是在那?儿专门等殿下到来?的。” “说话能不?能不?那?么恶心?”谢念有些不?耐烦道。 苏文?清笑了笑,不?是很在意谢念的评价:“臣也只?是奉命行事。殿下,您当?真?不?想试一下吗?只?要出了宫,大皇子?自然有自己的门道帮您恢复身份,又或者您不?想再参与相关的纠纷,大皇子?同样可以给您一笔足够衣食无忧的钱,此后您再也不?用和皇室扯上关系……” 第29章 “只?需要见一面,您就能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谢念眼神?怀疑,装成平常警惕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既然如大皇子?所说,我?以后可以恢复自由身,又为什么要见我?这个庶人的面?” 苏文?清被谢念反问得愣怔片刻,半晌摇了摇头道:“臣只?是转述,具体?大皇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臣也不?清楚。” 谢念嗤笑一声?:“看来?大皇子?也不?是完全?信任你。” 苏文?清丝毫不?因为谢念的话气馁:“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臣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谢念甚感无趣。 “其实大皇子?还说了一件事,”见谢念仍然没?有应允的意思,苏文?清顿了顿,决定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大皇子?说,若是五殿下肯去见他一面,可以将?自己积攒多年的私家军送给您,您可以任凭自己喜好处置。” 一直显得兴味索然的谢念忽而一顿。 他掀起眼睫,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笑意的苏文?清。 “此话当?真??” “臣绝无半句虚言。” 这招果然对谢念有用。就算他自己不?需要,也会考虑到谢告禅的需求,最后不?论?他愿不?愿意,都会先去和大皇子?见一面。 谢念没?再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桌面。 一刻钟……两刻钟……近一个时辰过去…… 苏文?清站得腿都酸了,才听见谢念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知道了。” 苏文?清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殿下您答应了!?” 他都做好了再和谢念扯皮大几个时辰的想法?,没?想到谢念这么干脆就答应了!?他来?之前都和大皇子?说好了,要是谢念不?管不?顾当?真?让他血溅当?场,还请大皇子?记得照顾他一家老小…… 苏文?清这边还在神?游天外,谢念已然皱起眉头。 “还不?滚?” 苏文?清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是,准备脚底一滑,溜之大吉。 临走之前,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探头对着谢念道:“殿下,臣还有一事忘记说明。” 谢念冷冷看着他。 “那?个姓何的小公?子?说,他很想见您一面。” 谢念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件事,一时沉默下来?。 “他在外逃亡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同族血亲,”苏文?清想了想,继续说道,“他说您爹娘都是好人,虽然无缘再见,但很想见见他们的孩子?,亲自感谢。” 话音落下,谢念显得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整个人向?后一仰,语气里带着点不?甚明显的疲惫。 “滚吧。” 苏文?清“诶”了一声?,麻溜滚了。 殿内重归寂静。 千头万绪全?都纠结在一起,就算想要从头开始梳理,也显得相当?费力。 想了半天,谢念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毫无关联的念头。 原来?自己应该姓何。 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想要与他见上一面。 他坐在原地没?动,半晌才发现手掌上的白布已经再次被鲜血浸透。 只?是这次渗出的血总归要比第一次少些,连痛感都减去不?少。 谢念慢吞吞起身,开始不?急不?缓地给自己换布条。 有一部分血肉黏连在原先的布条上,若是直接扯下,定然会连皮带肉地撕下一块。谢念盯着那?些粘连的皮肉半晌,忽而伸手,狠狠将?布条撕了下来?。 撕拉—— 手掌上顿时变得鲜血淋漓,原先已经结好的,薄薄的一层血痂也尽数被他扯落,伤口?显得愈发触目惊心起来?。 谢念眉头微蹙,半晌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等血滴得差不?多后,谢念才重新包扎起来?。鲜血很快再次渗了出来?,看起来?和第一次包扎没?什么差别。 余下几处伤口?他都没?再故意撕扯,只?是循规蹈矩地包扎起来?。 待全?部换好后,谢念起身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立在偏殿门前,谢念抬手,“叩叩”两声?敲响了房门。 林安平焦灼地一直没?敢睡,听见敲门声?后立即开门:“殿下!您……您怎么样了?” 谢念举起手,向?他展示手中规规整整缠绕了好几圈的布条。 “替我?准备马车,”谢念语气淡淡,“我?要去见谢告禅。” —— 马车在深夜的皇宫中辘辘而行,他的居所离东宫极远,需要横跨整个皇宫才能到达。 谢念干脆闭目养神?,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枢密使与三皇子?定然是一丘之貉,也许一开始将?女儿失踪上报给皇帝,就是为了给谢告禅设局。 而苏文?清背后的大皇子?亦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不?知道大皇子?为什么非要见他,但手中的筹码正好是他所需要的。 至于皇帝……谢念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制衡三皇子?党派和太子?党派?还是单纯想要恶心谢告禅而已?毕竟他都能让谢告禅在边疆待那?么久…… 那?么谢告禅呢? 谢念思绪忽然停滞了片刻。 他的皇兄,又会在其中有什么图谋吗? “殿下,东宫到了。” 谢念回神?,趁着甬道无人,悄然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东宫当?中。 东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翁子?实正在殿外看守,看清来?人是谢念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五殿下?您怎么来?了?” 谢念朝他颔首:“我?找太子?殿下。”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谢告禅之前一直不?许谢念一个人过来?,这次还是谢念头次主动踏足东宫。 翁子?实连忙道:“那?我?去禀告太子?殿下。” 说罢,他转头进了寝殿当?中。 不?消片刻,翁子?实又急匆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尴尬:“五殿下请。太子?殿下有令,以后若是您来?,不?必禀告,直接进去就好。” 谢念点了点头,抬手推开了殿门。 殿内烛火摇曳,谢告禅大半个人都被高高堆起的卷宗挡着,眉间还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之意。 看见谢念后,他脸上的神?色才缓和些许:“念念,过来?。” 谢念关好殿门,三两步走到谢告禅跟前。 “皇兄。”谢念神?色与往常无异,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的声?线,不?像刚才那?么嘶哑了。 还未等他再次,谢告禅眼便睛敏锐捕捉到谢念手上还在渗血的布条,眉头当?即紧锁:“怎么回事?” 谢念摊开双手让谢告禅看,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划伤了手。” 谢告禅立即放下手上的卷宗,一边去找桌案上的金疮药,一边忍不?住皱眉:“为什么不?去找林安平处理?” 谢念垂眼,目光落在担忧神?色明显的谢告禅身上。 “我?想来?找皇兄。” 谢告禅手上的动作一顿。 谢念声?音很轻,继续垂眸看向?谢告禅,目光专注,像是想要将?谢告禅脸上每处细节都细细描摹下来?一般:“我?不?想让他包扎。我?想来?找皇兄。” “皇兄,你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我?好想你。” 字字清晰,尽数落入谢告禅耳中。 谢告禅呼吸一滞,蓦地抬头看向?谢念。 谢念的脸比平常还要素白一些,到了近乎透明的地步。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宛如一尊精雕玉琢的玉人。 谢念神?情专注,瞳孔中的倒影仿佛只?能盛下他一人。 谢告禅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他闭上眼,试图压下心底那?些不?受控制的,疯狂生长的欲念。 片刻过后,再睁眼时,谢告禅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坐过来?,孤替你处理伤口?。” 谢念没?有丝毫犹豫,坐到谢告禅身边,伸出两只?手。 大抵是常年征战沙场养成的习惯,谢告禅的动作明显要熟练许多,他拆解布条时,谢念甚至没?感觉到一丝疼痛。 当?手心处狰狞的伤疤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谢告禅神?色一冷,握着谢念手腕的手不?自觉收紧几分。 “划伤的?” 谢念点点头,语气乖顺:“瓷片太锋利了,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 谢告禅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谢念不?欲过多解释,他被桎梏在谢告禅掌心里的手动了动,食指指向?谢告禅手上那?副玄色手套。 第30章 “皇兄为什么要带着手套?” 玄色手套紧紧包裹着谢告禅的手,骨节清晰而突出,只?有两根手指露在外面,疤痕从指缝处蜿蜒而上,一路延伸到指尖方才止住。 “皇兄的手也受过伤么?”谢念语气里带着点好奇。 谢告禅垂眸,视线落在谢念脸上:“想知道?” 谢念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告禅语气淡淡:“先上药。” 不?知道是不?是谢告禅这里的金疮药和外面的成分不?同,撒到伤口?上后居然没?有想象中那?般刺痛。 但谢念还是配合地轻“嘶”一声?,垂下眼睫,声?音发颤:“好疼……” “真?的?”谢告禅手上动作果然慢了几分,撒药的时候比方才还要细致。 即便如此,谢念也没?能让这段时间拖延得更久些。 包扎好后,谢告禅像往常那?样叮嘱谢念:“下次再受伤,就派人来?找我?,不?要自己赶过来?。” 谢念眼神?透出执拗来?:“可我?想马上见到皇兄。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等,自己坐马车来?,才是最快的。” 他若是以后真?的要出宫,是不?是能见到谢告禅的机会就更少了?就算谢告禅不?嫌弃他只?是个庶人,原先的感情会不?会也慢慢被时间消磨掉? 假如……假如谢告禅有一日得知自己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就从此不?见他了? 谢告禅下意识皱眉。放在平常,谢念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种话说出口?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念今天才会这么急切来?见他? “念念,你……” “皇兄。”谢念打断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执着,仿佛要望向?他的灵魂深处。 “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第27章 一直潜藏于灵魂深处的?声音轰然作响, 原先所有的?自我欺骗的?说辞都在此刻被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剧烈震荡,谢告禅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手中还攥着那瓶用了一半的?金疮药, 在听见谢念说的?话后下意识松开。 哐当?—— 金疮药顺着撒了一地, 瓶子骨碌碌滚到柜底。 谢念并不期望谢告禅有所回应。 一直隐藏的?秘密以这种方?式说出?口后, 悬在心间的?巨石忽然落了下去, 谢念反倒觉得轻松许多。 他笑了下, 起身离开。 —— 谢念走后,谢告禅做了个梦。 梦中他身处迷雾当?中,面前是无数个岔路口。无论他选择从哪条路出?去,最后都会兜兜转转, 回到一开始的?地方?。 逐渐地,岔路口随着他的?选择而逐渐变少, 走过?的?路口被浓重?而厚密的?雾气遮挡,摆在面前的?只剩下三条路。 谢告禅走向最左侧的?路。 没?走出?多远, 眼前变成了一片沙场。 人的?咆哮声与血液齐飞,战马在地面上留下凌乱痕迹,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名战士, 箭羽或者刺穿他们的?胸膛,或者刺穿他们的?咽喉, 只是无一例外,脸庞都被浓雾遮挡,看不出?是谁。 谢告禅身着甲胄, 手持长剑,战士穿过?他奔向敌军,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 “杀——!!!” 身后传来熟悉的?破空声, 常年征战沙场的?警觉在耳边作响,他蓦然转身,抬手挡住自上而下劈来的?长剑! 当?!长剑交汇激起一串火花,谢告禅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折腰下弯,躲过?自身后横扫而来的?雪亮匕首,反手前刺,捅穿面前人的?胸膛! 被浓雾遮挡的?战士缓缓倒下,身后的?匕首却越来越快,像是能预测到谢告禅每一步动作,谢告禅转身抵挡,那人的?动作却如同鬼魅,谢告禅转身不过?瞬间,顷刻便抵上了咽喉! 利刃距离喉口不足一寸,谢告禅当?机立断,扔下长剑,手直接握住白刃,以一种极为恐怖的?爆发力硬生生将匕首寸寸掰弯!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登时将匕首从那人手中抽出?,反手握住刀柄,自下而上迅速划开喉管—— 血液喷涌而出?,谢告禅偏头?避开,沙石飞走,他不出?所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跟随他七年的?护兵脸上带着相当?清晰的?愤恨,一手死死抓住喉咙试图延缓血液喷涌,一手直指谢告禅,口型张得极大,血沫自他嘴边不断地溢出?,将他下半张脸染得通红。 扑通—— 护兵轰然倒地,溅起一地尘土,谢告禅眼前场景骤然变幻,片刻后,他又回到了原点。 和梦中场景不同,他现在还能记起那位护兵临死前对他的?诅咒。 沙哑而撕裂的?声线犹如恶鬼,以最恶毒的?话咒他死前当?千刀万剐,死后不得超生,声音忽高忽低,代替了那把没?能刺进他咽喉的?利刃,直直刺向太阳穴。 谢告禅闭了闭眼,试图忽略额角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片刻后,他睁开眼,选择了最右侧那条路。 眼前景象摇身一变,变成了烟雾缭绕的?政事殿。 皇帝站在上首,双手背后,珠帘挡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告禅。” 声音不怒自威,谢告禅站在原地,心中毫无波澜。 大抵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作为储君,你?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在边疆几?年,你?可有所进益?” 谢告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开口。 “父皇希望儿臣所受,儿臣已经尽数蒙受。” “当?年的?错,你?可承认?” 谢告禅眼神?不变,语气平静:“我没?有做错什么。” 皇帝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谢告禅!你?为何不知悔改!?” 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政事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断木从身边擦肩而过?,激起一地尘埃。谢告禅眼也未眨,仍旧站在原地,语气不卑不亢:“非我之错,为何要认?” “你?放肆!” 一阵狂风经过?,掀起皇帝面前的?珠帘,露出?他因愤怒而扭曲在一起的?脸。 摆在角落的?炼丹炉忽然发出?刺耳的?声响,铜盖在蒸汽的?作用下疯狂乱跳,仿佛有什么即将要破土而出?—— 丹炉轰然炸裂成千万片,从里面骨碌碌滚出的并非丹药,而是皇叔的?头?颅。 头?颅一直滚到他脚下才止住,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他,眼神中的惊恐与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谢告禅闭上眼。 再睁眼时,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谢告禅走进去,路径越来越狭窄,最后面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玉寒池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尤为宁静,水面还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有个单薄身影身披罗衫,邻水而坐,墨发挡住他的?侧脸,纤长眼睫微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直至谢告禅的?脚步声渐渐接近,那人仰头?,露出?脆弱脖颈。 “皇兄?你?怎么在这儿?”见到是谢告禅后,谢念笑了下,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心中欲念呼之欲出?,谢告禅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点不能为人知晓的?扭曲心意。 谢念见他不答,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毫无设防地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皇兄?为何不理我?” 袖袍随着谢念的?动作滑下,层层堆叠至手肘处,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 谢告禅注视半晌,忽而反手握住谢念的?手,顺着滑入指缝间,十指相扣。 “念念……”直至开口,谢告禅才惊觉自己声音竟然如此低哑。 谢念无知无觉,紧挨着谢告禅的?肩膀,指向池中游弋的?锦鲤:“皇兄你?猜,那些锦鲤为什么都朝着远处游?” 谢告禅依然没?有松开手,他顺着谢念所指的?方?向看去,锦鲤正?成群结队地排成长列,朝着被迷雾遮掩的?深处游去。 他转头?,谢念正?目光专注地望向远处,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直至此刻,谢告禅才能放下平日?种种枷锁,肆无忌惮地扫过?谢念脸上每一处,从微微上扬的?眼尾,再到直挺光洁的?鼻梁,最后目光一停,落在了带着淡淡血色的?嘴唇上。 “原因其实?很简单,”谢念继续说了下去,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再远些的?地方?,在玉寒池的?池底,有条仅容许一人通过?的?密道,只要从那里出?去,就可以逃出?皇宫。” 话语落下,谢告禅手上力道又大了几?分,几?乎像是要将谢念融入骨血那般。 谢念转头?看向他,声音很轻:“皇兄。我想逃出?去。” 第31章 过?了许久,谢告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不行。” “……为什么?”谢念愣了下,试图抽出?自己的?手,抽了下,没?抽动。 谢告禅力气极大,他定?定?注视谢念半晌,而后伸手,轻轻抚上谢念脸庞。 “念念……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紫玉尺,白银铛。 信物?被尽数收在匣中,只要一打开,所有的?心迹将会遵从着他们本来的?命运,展露在谢念眼前。 眼前场景骤然变幻,脚下的?玉寒池变成了床榻,软烟罗账自梁顶垂下,将面前之人的?脸庞都变得模糊。 谢念身上仅着单薄罗衫,顺着身形折出?柔软的?弧度。他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烛火摇曳间,眼下那颗痣显露出?别样的?妖异。 “皇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某种蛊惑意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谢告禅呼吸变得灼热起来。 他目光寸寸描摹过?谢念的?脸庞,谢念眼神?专注,仿佛只能容下他一人一般。 半晌,谢告禅伸手,粗糙指腹轻轻划过?谢念嘴唇。 始料未及的?变故突然发生,谢念忽而张口,低头?咬住谢告禅指尖。贝齿在指腹间来回轻磨,谢念再次仰头?望向他,眼底却没?有一丝杂念。 手腕被谢念虚虚握住,像是在预防着他的?抽离。 “皇兄……”谢念声音变得虚幻起来,“念念知道,你?喜欢念念,对吗?” “皇兄”二字一出?,谢告禅顿时清醒过?来。 面前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跨坐在他身上,墨色长发尽数落在肩前,长睫微垂,眼中烛火摇曳,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谢念指尖轻轻划过?他胸膛,又顺着一寸,又一寸向下。 指尖即将抵达下袍时,谢告禅一把抓住他的?手,谢念眼神?似有不解,反倒凑得更近。 谢告禅甚至能感知到面前之人清浅的?呼吸声。 谢念眼睫轻颤:“皇兄不喜欢这样吗?” 妄念自心底腾然升起,心中困兽带着残暴的?力量几?乎妄图冲破囚笼,兀地,谢告禅狼狈避开目光,极力克制着呼出?被情欲沾染的?气息。 他抓着谢念的?力气极大,眼中痛苦与情欲交织,没?有推开谢念,更没?有拉近谢念。 “皇兄……”声音如同咒语般在他耳侧反复回响,“皇兄在害怕什么?” 谢念凑得更近,两人鼻尖相距不足一寸。 “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轰—— 无意间的?引爆让他耳畔轰然作响,谢告禅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谢告禅忽然起身,反制住谢念双手,以面对面的?方?式被迫让谢念只能直面着他—— 做万人敬仰的?将军有何用处,做天命所归的?储君又能如何? 他的?命运早在与谢念重?逢那刻就已注定?,在无数个选择的?分叉路口中,唯有将一切献祭给?面前之人,才是他命定?的?归宿。 即便罪孽满身,万劫不复…… 他也甘之如饴。 第28章 此后几日, 谢念过得异常平静。 那晚的密旨像是从未颁布过,谢念生活一切如常。晨起喂玄凤,午时用膳,有?时下午谢告禅来看他, 谢念也没表现出异样, 直至谢告禅离开后, 才会抽出床榻底下藏着的短匕。 短匕雪亮而锋利, 稍不注意便可能划破人的皮肤。 他坐在?床榻边缘, 将?白布蒙在?自己?眼前,在?后脑勺处打了个?松散的结,而后握住匕首,一次次尝试出刀的角度。 或高, 或低,只要稍有?偏折, 便无法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 他只有?一次机会。 谢念并不完全相信苏文清的话,如果他们有?足够大的诚意, 就算冒着丧命的风险也会让大皇子进宫和他见?一面,而不是用赐婚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来逼迫他。 他们有?别?的目的。 但他们同时也很清楚谢念想?要什么。 出宫的自由,以及谢告禅相关的利益。 并且自信于这两点能够打动他, 即使明知赐婚的方式会触怒他,也丝毫没有?动摇。 谢念手上动作?未停, 脑海中思?绪逐渐串联起来—— 当。 随着清脆而微小的声音,谢念短刀精准刺向木雕的咽喉,直取脆弱纤细的喉管, 分?毫不差。 他闭上眼,微微喘息着,额角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身体还是太差了, 支撑不了太久时间。 夜幕再次降临,谢念望了眼窗外?,重新将?匕首藏回被褥之下。 而后站在?衣橱前,精挑细选了一段时间,抽出件纯黑大氅来。 上面还沾染着谢告禅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谢念照旧跪坐在?床榻上,将?大氅认认真真,整整齐齐铺好,而后掀起一个?角,钻了进去。 周身被熟悉的冷香围绕,谢念蜷缩在?其中,因为练习而加速的心跳渐渐平息下去,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仿佛也跟着被安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所有?的焦躁不安都奇迹般消失了。 还好,还好皇兄还在?他身边。 困意逐渐上涌,谢念意识沉沉进入梦乡,结束了周而复始的一天。 宫中残雪渐渐消融,御花园重新变得欣欣向荣起来,两道的枯枝上长出新芽,各式花卉争先恐后簇拥着绽开花苞,绚丽夺目,让人眼花缭乱。 距离谢念的及冠礼也更近了。 不知为何,谢念身形反倒更加清减下去。他比谢告禅刚回宫时更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平常衣衫层层堆叠之下还看不出什么,只是有?时无意间露出腕骨时,会让人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 骨头上只挂着薄薄一层皮,青筋凸起,连走向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消一眼,便能想?象到谢念身上其实连二两肉都没有?。 “……为什么不肯吃饭?” 面前嘉肴美馔摆了满满一桌,谢念筷子在?玉碗中捣来捣去,闻言总算停下动作?,朝着对面的谢告禅笑了笑。 “皇兄,我刚吃完小厨房送来的糕点,实在?没什么胃口。” 他眼下还带着淡淡的疲倦之意,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显得像在?勉强。 “到底怎么回事?”谢告禅眉头紧锁,自然不会信谢念的话。 莫名的不安感总会在?悄然间升起,比如谢念越来越清癯的身躯,比如谢念眼下越来越明显的青色。 林安平多次诊脉,都显得一头雾水,说是因为肝气郁结,心情低落,所以会有?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症状。 但谢念面上一切如常,谁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 也只有?在?谢告禅陪他用膳时,看起来会稍微活跃些,进食也比往日要多,林安平观察了好几日,最后下了定论:只要谢告禅陪着,谢念便能恢复。 作?为太医来说,这个?结论显然十分?荒唐。 但似乎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两人默不作?声答应了提议,每日一起用膳,谢告禅忙碌时谢念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刻木雕,等谢告禅忙完就给?他看自己?的新作?,而后再去御花园或者玉寒池散步,等到晚上才会分?开。 只不过随着及冠礼的临近,谢告禅的陪伴也在?无声中渐渐失效。 谢告禅心中不好的预感也越发?频繁起来。 眼看着谢告禅的脸色逐渐变差,谢念紧急转移话题,起身越过桌案,拉住谢告禅袖袍:“皇兄陪我去看雪绒好不好?他昨天刚学会一句,还没来得及给?皇兄听。” 桌上的菜肴基本没动几口,谢告禅扫了一眼,心想?着让小厨房晚上再做些别的清淡菜式。 他随着谢念一起走到殿门口,“雪绒”待在用金丝缠绕的鸟笼中,看见?谢念时眼睛一亮,扑闪着翅膀飞出笼外?,口中还喊着“五殿下”“五殿下”。 声音清脆,像是山间冷泉击打乱石。 谢念伸出食指,接住玄凤,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诺,看看这是谁?” 雪绒歪着头看向谢告禅,片刻后又叽叽叽地叫起来。 “皇兄!皇兄!” 谢告禅眼神?微动,有?些意外?。 他当时从属下送来的一群玄凤里选择了雪绒,却不曾想?雪绒是个?反应迟钝的,平常玄凤一两日就能学会的话,雪绒却怎么也学不明白,只会歪头状似不解的看着人,而后自以为领悟般跳上人的肩膀,用毛茸茸的头蹭来蹭去。 雪绒之前看到他只会叽叽乱叫。 谢念唇角微弯:“我教?了它许多日,中间连哄带骗,将?藏下的东西全喂了吃,才总算学会。” 他仰头,与谢告禅四目相对,眼中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皇兄是不是该奖励我些什么?” 第32章 谢告禅眸光沉沉,眼神?不明。 半晌,他才开口:“念念想?要什么?” 声音低哑,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情。 谢念重新转回去,指尖蹭了蹭雪绒的头,将?雪绒重新放回笼中木枝上。 “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是做梦……”谢念声音很轻,缓缓走向另一处桌案,指尖划过整齐摆成一排的木雕上,“梦见?小时候和皇兄一道读书?,梦见?和皇兄一道去秋猎,梦见?和皇兄在?玉寒池边看锦鲤游弋。”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谢告禅心头忽地一跳,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那个?淆乱的梦境当中。 “可总觉梦中时分?太过短暂,梦醒后,又常常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谢念顿了下,继续说道:“我总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便会坐立不安,彻夜难眠。”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般笑了下,看向谢告禅:“所以这几日总有?些恹恹的,又觉得这实在?羞于说出口,让皇兄担心了。” 像拙劣的借口,但谢告禅没有?丝毫怀疑。 谢念从不在?有?关他的事情上撒谎。 “但刚才看到雪绒时,我突然想?起来,梦中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了。” “再过几日就是及冠礼,”谢念垂眼,纤长眼睫挡住他眼中大部分?情绪,“等到那时,我是不是就该出宫开府,无召不得入宫……” 等到大皇子真的如他所说,让谢念重新恢复身份,是不是就再难回到宫中见?谢告禅一面了? 等到那时,他又该以何种身份面对谢告禅? 更重要的是……谢念想?到此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得知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后,谢告禅是否会觉得自己?一直在?欺骗他,是否不会再愿意见?自己?? 随着日期的临近,谢念几乎被这些疑虑折磨到精疲力?竭。 他甚至升起了将?一切坦白的念头,但望向谢告禅的眼睛时,嘴边的话却总是说不出口。 再等等…… 拖的时间越久,那种噬心的痛苦便愈发?强烈。 他只好编造梦境,假借幻象之口,诉说真心。 谢念深深吸了口气,将?没说完的话说出。 “等到那时,我还能见?到皇兄吗?” 声音落下,殿内变得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谢念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轻一下,重一下地掐着虎口,仿佛疼痛能将?他抽离出面前的场景般。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的声音才响起。 “……在?担心这个??” 语气平静,听不出好坏。 谢念轻轻“嗯”了一声。 掐头去尾,将?最重要的事件隐去,却依然想?要从谢告禅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他自欺欺人般期待着。 谢告禅忽而抬腿,走到谢念面前,以最不紧不慢的速度整理好谢念略微揉皱在?一起的衣领,指尖有?意无意划过他下颌。 “害怕和皇兄分?开?”谢告禅不动声色地问起。 谢念微微仰头,毫无察觉地在?谢告禅面前暴露出脆弱易折的脖颈,漂亮的双眸一瞬不眨地看向他:“害怕。” “即使出宫,也想?要日日见?到皇兄?” 谢念紧张地点了点头。 “因此彻夜难眠,茶饭不思?,”谢告禅伸出手,将?落下的碎发?重新别?回谢念耳后,“连木雕都不做了么?” 谢告禅的声音低沉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的魅力?,谢念耳尖不争气地泛红,他低下头,声音比刚才还要小。 “……嗯。” 他垂眸,注视谢念半晌后,忽然轻笑出声。 谢念有?些茫然不解地抬起头,不明白谢告禅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 谢告禅眼底带着一丝极不明显的,相当隐秘的愉悦意味,他半俯下身,将?谢念肩膀褶皱的布料重新捋平。 “……真可爱。”声音太小,太轻,以至于谢念都没能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不必担心。”谢告禅平视着谢念,眼底隐藏着某种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即便出宫,开府,我也可以让你此后在?宫中仍然畅通无阻。” 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到谢念手心当中。 “见?此玉佩,犹如见?我本人。” “不论是你想?来东宫见?我,还是我出宫去见?,”他缓慢地,将?谢念手指一根根搭到冰凉玉佩上,“何种缘故,何种境地……” “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 第29章 “好了, 五殿下。” 嬷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谢念缓缓睁开双眸,望向铜镜中模糊的人影。 原本流水般的长发?被一丝不?苟束在脑后,挽成同心髻, 珠翠凤冠插在上首, 搭配各式钗钿插在左右, 高低错落间, 随着人的动?作轻微摇晃, 在铜镜里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他的脸反而?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自己?脸上的妆容,更看?不?清自己?现在是何神情。 视线顺着再向下,赤缎抹胸外披着绛罗大袖衫,云凤金丝霞帔沉沉搭在肩膀两侧, 黛青百迭裙长及地面,走动?时暗纹流淌, 低调华美。 谢念无言,手撑着梳妆台借力, 缓缓起?身。 身上如同有千斤重,层层堆叠的衣袍让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是个无人之夜。 知晓密旨的人被压缩到了最小范围内,寝殿门口几个太监进进出出, 却?连一丝脚步声都没发?出。他们将殿内陈设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抬进金丝楠木箱里。谢念走至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 回头看?向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寝殿。 殿内陈设被一点点搬空,寝殿内逐渐空荡起?来。桌案上排列整齐的木雕被全部收走,衣橱内空无一物, 只有雪绒还站在笼中木枝上,好奇地探出半颗淡黄的脑袋转来转去,看?着太监们来回忙碌。 嬷嬷极有眼色, 见谢念目光扫过了门口的玄凤,立即压低声音道:“殿下要将这鸟也一起?带过去吗?” 带过去?谢念心中莫名升起?一点荒诞的心情。 他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并非蕴含着讥讽之意,也并非感觉到嬷嬷的说法有多好笑。若是仔仔细细去看?,大概更趋近于自嘲之意。 嬷嬷觉得那是幻觉。她再眨眼时,那点笑意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谢念最后伸出手,食指轻轻蹭过雪绒的头顶。 雪绒相?当亲昵地回蹭着,谢念顿了下,还是抽回了手。 他收回目光,语气?显得平静。 “留在这儿吧。” 他转身,拎起?两侧过重的裙摆,踏过门槛。 皇宫门口早有轿子在等他,身后还跟了好几辆马车,用来存放他的“嫁妆”。 这是及冠礼前一晚。 夜色浓郁之际,有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跨过皇宫侧门。小轿身后还跟着几辆规格普通的马车,辘辘朝着京城的西南方向前进。 京城此刻家家大门紧闭,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在黑漆漆的夜晚中更显得寂静无声。 谢念坐在轿子正?中央。繁复华丽钗钿压着他的脖颈,工艺复杂的霞帔压着他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都僵硬到动?弹不?得,更别说拿出袖口里藏着的短匕了。 谢念双手规矩交叠在腿间,心中忽然变得茫然。 困了他十几年的皇宫正?在身后远去,他正?走向更加未知的道路,不?知等待他的到底是想象中的自由,还是下一个金丝笼。 时间并未容许他想清楚这个问题。 一个时辰后,轿子轻轻晃荡了下,随后“咔哒”一声,轻轻落下地砖上。 帘内伸进来一只手,帘外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五公主,请跟臣来。” 谢念思绪还未回神,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伸到面前的手,强行压制住了想要抽出匕首捅上两刀的冲动?。 他随手抓起?放在软垫上的红盖头,自己?盖到了头上。 视野受阻,谢念只能看?到脚下的一小方地面。 他绕过那只手,自己?掀起?帘子,扶着门框,走下喜轿。 苏文清手还停滞在半空中,他笑了下,像是想到谢念会这么做一样?:“那公主跟紧我?。” 喜轿所停的位置在宅邸后门,木门狭窄,一次仅容一人通过。 谢念不?紧不?慢跟在苏文清身后,进入布置好的厢房。 刚踏进门槛,谢念便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走了。 他倚在门框边上,将遮挡视线的盖头扯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烛台上的红烛。 烛火摇曳,床榻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枣,花生,桂圆,栗子等物,绣着金线的红色被褥相?当显眼,在冷清厢房内显出一点诡异的喜气?洋洋来。 第33章 谢念感觉自己?眼睛被针扎了。 他立即收回目光,眼底是掩盖不?住的嫌恶:“你摆这些做戏给谁看??” 苏文清眼神似有受伤,捂住胸口:“五殿下何必如此?臣一片良苦用心,只是怕有宾客贸然闯进后露馅罢了。” 谢念根本不?信他的鬼话:“你哪儿来的宾客?”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你这种怪人哪儿来的同窗好友? 苏文清:“……” 他沉默了下,解释显得很无力:“臣虽然平日不怎么和同窗来往,但婚丧嫁娶到底是人生大事,多少还是会给臣一个面子的。” 谢念懒得与他多废话:“密旨不能外传。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臣只说是远方表妹……”苏文清说完又迅速找补了一句,“并非是想占殿下便宜,殿下不?要误会。” 谢念连扫都没扫他一眼。 “大皇子人在哪儿?” 苏文清笑了下:“殿下不?先见见你的同族血亲吗?” 谢念揉了揉眉间。片刻后,他掀起?眼皮,眼神冷淡。 “是不?是觉得只要将我?带到这里,我?就没办法把你们怎么样?了?” 沉重服饰压得他小腿酸软,层层堆叠的衣衫毫不?留情地挤压着肺腑间剩余的氧气?,谢念半个身体彻底倚靠在门框上,不?动?声色地盯着苏文清,眼底寒意像是淬了冰。 “以为我?孑然一身,就可以任由你们摆布?” 他最恨有人假借关心的名义控制他。 苏文清脸上笑意不?变:“微臣岂敢?只是何公子确实离臣的府邸更近些,殿下若是不?着急,可以先与他聊一聊。” “至于大皇子,”苏文清顿了下,深觉顾左右而?言他对?谢念是没用的,干脆说个清楚,“大皇子身份特殊,早在被贬为庶人后就被下令不?得踏足京城。现下正?居城郊,要想赶过来,最少要一个时辰。” 谢念实在是不?想和苏文清这种人打交道。看?起?温和好说话,其实像狗皮膏药一样?,会先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目的,达不?成再找补各种理由,将自己?圆成个有苦衷的体面人。 苏文清眼见谢念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厌恶,迅速开口转移了话题:“那殿下……先在此处等着?宾客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臣总不?好将他们晾在外面。” 谢念没说话。 他眼神真诚,似乎真的感到为难一般:“殿下,您就当行行好,臣为了殿下和大皇子将自己?婚约都搭进去了,若是在今天还闹出别的笑话,臣也不?想活了,干脆一尺白绫吊死?在房梁上好了!” 声音慷慨激昂,若不?是场景不?对?,会让人以为今科探花郎在发?表什么哀民生之多艰的大论。 谢念沉默了下,最后还是没把那句“没人拦着你”说出口。 他闭上眼,干脆摆了摆手:“滚。” 苏文清利落接旨:“嗻!” 临走前,他还是没忘记提醒一句:“殿下记得盖上盖头,若是让人看?见殿下的脸就不?好了。” 说罢不?等谢念有所反应,便脚底一滑,溜到了庭院当中。 谢念额角隐隐跳起?,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抚平烦躁心绪。 过了一会儿,谢念才动?了下,坐到床榻边缘处,重新将盖头盖在头上。 眼前视野再次被遮挡,能看?到的只有交叠在腿间的双手。 视野被遮住后,听觉变得更加灵敏起?来。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投壶投进后,会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厢房内相?当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谢念一点点摸索向袖口的匕首,直到触碰到冰凉锋锐的利刃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即使?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可以自保。 谢念心中默数着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杂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人们有一阵没一阵的聊天声传入耳中,预示着外面即将散场。 谢念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哐当! 邃然间变故横生,一声巨响猝然将所有声音全部盖过,院内响起?刺耳的尖叫声! “太子殿下有令!今科探花郎涉嫌重案,立即拘审,所有人不?得离开!” 侍卫的声音让整个庭院炸开了锅,杂乱脚步声交织着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门外火光冲天,谢念大脑一片空白,呆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怎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片刻后,谢念忽而?耳尖一动?,听见了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不?足半尺远处。 谢念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绣着金线的皂靴。 他浑身僵硬,彻彻底底,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旁的桌案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不?过片刻,他眼前的红布被挑开—— 映入眼帘的,是谢告禅看?不?出喜怒的脸。 眉眼锋利,眼如点漆。 表情平静,谢念却?总觉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的,可能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谢告禅半俯下身,与谢念四目相?对?。 谢念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后缩。 谢告禅忽而?伸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谢念后脖颈,让他丧失了任何躲藏的余地。 “念念……”谢告禅眼神温柔,指尖轻轻摩挲过他脸颊,声音低哑。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谢念喉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张口半天,连一个音节都难以发?出。 谢告禅指腹不?轻不?重擦过他嘴唇,低沉声音里情绪不?明。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第30章 一刻钟前。 谢告禅放下手中奏折, 向后一仰,闭目养神。 锋利俊美的眉眼?带着些?许疲倦,月光透过窗棂打进来,恍若冰冷而完美的雕塑。 翁子实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片刻后听?见谢告禅的声音响起。 “……林将军那边怎么说?” 翁子实立马回答:“林将军愿意和殿下合作, 也愿意交出手中兵符。他说他相信殿下的人品……这天下也该易主了。” 说道最后几个字时, 翁子实特意压低了声音。谢告禅没做回答, 只是看向窗外, 恍然?发觉银月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夜空。 今夜没有星星,半轮弦月也被遮挡在云雾之?后,只在梢头撒下一点点暗淡的月光来。 谢告禅注视半晌后,忽而起身?, 朝着殿门的方向大步走去?,还不忘拿过门口?挂着的大氅:“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 已经是子时。”翁子实回答道。 夜漏邦声刚刚敲响,谢告禅揉了揉眉心, 将疲倦强行压制回去?,踏过门槛,没有丝毫犹豫, 朝着谢念寝殿的方向走去?。 夜半时分?,宫中寂静到了恐怖的程度, 翁子实紧紧跟在谢告禅身?后,甬道中只能听?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空荡回响。 早春料峭,寒风如同利刃般刮过人的皮肤, 谢告禅眉头紧蹙,心中想的却是谢念有没有忘记关?窗。 谢念殿中没几个宫女太监,那小太监更是个没眼?色的, 有时晚上值夜自己都不知?道要多盖几层被褥,还是谢念看见了叫他去?内殿休息,更别?说关?心其余琐事。 心中这般想着,谢告禅脚下步伐更快,几乎是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翁子实甚至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远远地,谢告禅便看见隐藏在夜色中的宫殿。 宫灯早就熄了,殿内烛火也并未点起,黑暗像是一头巨兽,无声将宫殿吞没其中,连半点儿声响都未发出。 谢告禅心头陡然?一跳,经年累月对危险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了什?么,心下即刻升起不好的预感。 太安静了。 即便谢念寝殿偏僻,宫中也没有几个人,但也不该是这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的死寂。 不对。 在殿门口?值夜的小太监去?哪儿了? 谢告禅额角狠狠跳了下,一种莫名的恐惧无形中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疾步朝前,翁子实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在后面远远追着—— 而后谢告禅忽然?停了下来。 殿门打开,露出黑洞洞的,空荡无物的宫殿。 地上一片狼藉,梳妆台上七零八碎摆了一桌钗钿,窗沿上的木雕消失地无影无踪,唯有殿门口?的金丝笼还在夜色里摇晃。 笼门紧锁,雪绒极大幅度地上下扑扇着翅膀试图出逃,羽毛纷纷扬扬掉了一笼子,却毫无察觉般继续死命撞着笼口?,声音尖利刺耳。 “五殿下!五殿下!” 雪绒撞得头晕眼?花,直至注意到谢告禅后,口?中声音猝然?变了个调。 第34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五公?主兰情蕙性……” “探花郎才貌双全……” 谢告禅瞳孔骤缩。 “朕心嘉之?,特赐婚配,以彰恩宠!” “钦此?——!” 玄凤尖利诡异的音调似乎预兆着某种不争的事实,翁子实懵了,连开口?都有些?结结巴巴:“殿下?我们……” 谢告禅猛地回头,血丝布满眼?眶,犹如恶鬼刚刚爬出炼狱。 “备车!” ——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谢念心神俱震,还尚未从谢告禅忽而出现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人送上马车,摇摇晃晃间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宅子。 夜色浓郁,谢念还穿着那身?繁丽沉重的嫁衣,下车时险些?将自己绊倒。一旁的翁子实手疾眼?快扶住他,而后迅速松手。 谢念深吸一口?气,抓起两侧过重的裙摆,缓缓朝前走。 一直走到宅院门前,他才发现旁边便是尚家兄弟的宅邸。 翁子实没做任何解释,只是替谢念推开了宅门。 宅院内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谢念心中愈发忐忑起来,现下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随着翁子实的步伐走进厢房里。 厢房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烛火逐渐亮起,翁子实退后一步,眼?观鼻鼻观心,语气毕恭毕敬,并未看向谢念:“还请殿下在此?稍作等候,属下就在门外看守,有什?么事直接叫属下去?办就好。” 谢念站在原地,心中思绪几乎搅成了一团乱麻,分?不出片刻心神来思考为什么会变成现下的情景。 “……为什?么突然?把苏文清抓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却感受不到喉口?的震动,仿佛凭空发出的声音一般,颇为陌生?。 能将这件事抖落出去的会是谁? 大皇子尚未进入京城,那位姓何的公?子更不可能主动扳倒自己的靠山,那会是谁? 翁子实这才看了一眼?谢念,表情欲言又止:“殿下当真不清楚吗?” 他思绪凝滞得可怕,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无法转动,连面前人说出的话都要相当费力才能分析清楚。 谢念茫然?地望向翁子实。 见谢念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翁子实要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今夜的动静惊动了宫中,太子殿下已经被陛下传召回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宫里? 谢念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然?而翁子实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行了个礼,让谢念有什?么需要直接叫他,随后便退后一步,合上了木门。 “咔哒。” 木门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响,谢念忽然?回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三两步走到门前,试图伸手去?推—— 推不开。 门外传来铁锁碰撞的清脆声响,而后是翁子实显得有些?模糊的声音。 “……殿下不必白费力气,钥匙在太子殿下手中,属下也打不开这门。” 谢念转头,眼?神扫过厢房内部,连木窗处都上了锁,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用来通风。 这和之?前被皇帝下令禁足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当时门外侍卫松散无序,后窗也可以轻易打开,他几乎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就能逃出去?。 然?而这里不是。 “殿下先去?休息吧,门外有属下把守,不用担心出意外。” 谢念心彻底沉了下去?。 一天的波折几乎让他精疲力竭,种种设想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却无法抑制越来越强烈的困意涌上心头,他有些?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地在思考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谢念缓缓走回去?,坐到床榻边缘时,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逐渐浮现在脑海里。 ……皇兄将他关?在这儿了? 他曾想过种种可能性。也许和大皇子的交易会被有心之?人揭发,也许苏文清只是诓骗他,也许皇帝只是对他厌烦至极,随意找了个理由将他打发了出去?。 但谢念没想过被谢告禅发现的可能性。 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能顺利拿到大皇子承诺的私家军,恢复自由身?份,从此?摆脱皇宫中种种束缚后,再?偷偷去?和谢告禅坦白这一切。 也许潜意识的恐惧让他不敢思考这种可能性,连思考都会下意识避开直接将一切全盘托出的路径,于是设想浅尝截止,他顺着原先想好的方向走了下去?。 直至此?刻,谢念才想起很少有什?么事情最后是如他所愿的。 他搞砸了。 谢念闭了闭眼?,心中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实在是太累了,连脱去?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衫都难以做到,最后废了半天力气,只把头上最重的珠翠团冠摘下来放到一边,便忍不住靠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场景混乱不堪,一会儿是惠妃站在他面前说自己早就该去?给她死去?的孩子偿命,一会儿是他陡然?落入寒冷湖水里连呛好几口?水,一会儿场景又变成了大婚当日皇帝赐下圣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直至梦境的最后,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谢念看见自己躺在寒酸半旧的床榻上,脸上是因为高热而升起的红晕,口?中胡言乱语,手和脚还在不自觉地乱蹬。 彼时还是少年的谢告禅正坐在床榻边,有些?不熟练地哄着他把汤药喝下,将被褥的角重新掖好,旁边还搁着没来得及看完的课业。 药太苦,谢念稚气的脸皱在一起,谢告禅无措地看了半天,最后让翁子实去?拿了些?饴糖,亲自喂到他嘴里,约定好一次只能吃一颗,不能贪多。 他看见自己点了点头,但其实谢告禅之?后从未认真遵守过这一约定,只要自己稍一撒娇,谢告禅就会叹着气把身?后的饴糖拿出来。 谢念半飘在空中,思绪混沌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的皇兄现在在何处? 轰隆—— 一声惊雷顷刻间照亮了如墨夜空,谢念从梦境中邃然?惊醒,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短烛早就燃尽,闪电将殿内照亮了一瞬,同时也让谢念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至他面前。 不是梦。 现在的谢告禅和梦中相比大相径庭,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早就褪去?,眉眼?仿若陵劲淬砺的剑,眼?神沉沉,让人看不分?明。 谢念呼吸忽而一滞。 “……皇兄?”他有些?不确定性地开口?。 谢告禅并未回答,只是略弯下腰,伸手时擦过谢念耳廓,将他脑后缠在一起的钗钿轻轻取下。 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对待花烛红妆下的妻子。 谢念心中忽然?升起这般荒诞的念头。 ----------------------- 作者有话说:雪绒:有时候开窍只在一瞬间 第31章 钗环被?卸下, 流水般长发顺着散落至腰间,谢念垂下眼,一时间不敢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谢告禅半张脸隐没在房间的阴影里,如同一座没有温度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轻声开口, 却带着仿佛能将空气凝结的寒意。 “重吗?” 话音刚落, 谢念眼睫轻颤了下。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绞紧, 呼吸略微急促起来?:“皇兄, 我……” 谢告禅拇指抹上他的唇。 这?次比前几次力道都?要重些,粗糙指腹在唇角留下明显触感,口脂擦过脸侧,带出一点艳丽的绯红。 “别动。” 谢告禅声音很轻, 气息流经耳侧,如同一串电流酥酥麻麻经过全身, 谢念不由自主瑟缩了下,向后缩了缩。 谢告禅以不由分说的力道将他带至梳妆台前坐下, 这?次谢念从铜镜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墨发垂落两侧,妆容浓艳,眼下的痣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靡丽, 几乎认不出来?是他自己。 谢告禅站在谢念身后,铜镜看不到他的神情?。 谢念盯着镜中的自己, 心中不受控制般升起一丝恐慌。 他下意识想?要转头去看谢告禅,一双大手却死死按在他肩膀两侧,让他动弹不得。 “皇兄……”恐慌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谢念声线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告禅生气了吗? 为什么?这?次连话都?不肯和他说? 谢告禅并未回答他,只是拿过梳妆台上的木梳,一下, 又一下,极致轻柔地?替谢念梳理长发。 墨色长发在他手中如同绸缎般光滑,谢告禅动作不急不缓,甚至有心情?挑出两绺发丝,依照从前的记忆编起侧发。 他指尖抚过谢念下颌,动作轻柔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谢念瑟缩了下,条件反射想?躲,反倒靠得谢告禅更近。 第35章 “知道苏文清为什么?被?抓吗?” 谢告禅语气如常,平静的像是随口提起一般。 然而他的手掌依旧压在谢念肩膀上,只要谢念有丝毫想?要挣脱的想?法,都?会被?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道重新压回原处。 谢念闻言呼吸一滞,心跳陡然间加快。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谢告禅发现了什么??是有人把他的身世告诉了谢告禅吗?还是苏文清和大皇子的密谋被?发现了? 无论哪一条,对他而言都?无异于灭顶之灾。 “……我不知道。”半晌,谢念才开口回答,呼吸有些发颤。 身后之人忽而俯下身,谢念终于能从镜中看清谢告禅的脸。 俊美双眼中并非如他想?象中带着怒火,甚至能从中寻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 触及到那点笑意后,谢念忍不住全身颤栗,毛骨悚然起来?。 谢告禅唇角微微勾起,在谢念耳边轻声道。 “你觉得造反这?个?罪名如何?” 谢念心中陡然一跳。 “受贿请托,徇私舞弊……”谢告禅语气随意,“或者?说,你更喜欢这?两个??” 这?是要编织罪名吗? 谢念心跳越来?越快,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我……” “无论何种罪名,”谢告禅忽然毫无征兆地?打断谢念,眼底笑意遽然消失,如同淬了冰般寒冷,“我都?能让他在狱中招供画押。” 他掐住谢念下巴,逼迫谢念转头看向自己:“你呢?你准备怎么?做?和他继续同甘共苦下去?” 谢告禅力道极大,谢念眉头微蹙,下意识轻“嘶”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皇兄,好疼……” 话语刚落,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他松开谢念,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作为新婚妻子,你今晚本来?也该和苏文清一起下狱招供。” 谢念垂下眼,没说话。 “明日随孤去大理寺。有什么?要交代的即刻交代完,孤不能保证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 谢告禅一边说,一边替谢念脱下了沉重繁丽的外袍,谢念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趁着谢告禅不注意,忽而转身,仰脸看向谢告禅。 “陛下有为难皇兄吗?”谢念轻声道。 谢告禅愣了下。 他似乎没想?到谢念会问这?个?,神色闪过一瞬间的惊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冷淡。 “为什么?问这?个??” 谢念身上只着单薄里衣,显得身形愈发清癯。他脸色素白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眼神纯净,仿佛今夜发生的种种都?没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瞳孔中倒映的始终只有谢告禅一人。 “自从皇兄回宫后,父皇就一直对皇兄心存芥蒂。皇兄此次所为,说不定会惹恼父皇。”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语气不好不坏:“惹恼与否都?和你无关。你不如担心下自己会不会受苏文清牵连,到时一同下狱受罚……” “皇兄不会的。” 谢告禅顿了下。 谢念语气笃定,一瞬不眨地?看向谢告禅:“皇兄既已将我带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将我摘出去吗?” 谢告禅没说话。他无声定定注视谢念半晌,最后从鼻间发出一声近乎于无的轻嗤声。 他后退一步,看了眼窗外的天气。 雷电除了刚开始降下一次外再没出现。小雨淅淅沥沥,在夜幕中织成?细细雨幕,寒风一吹,将带着泥土气味的雨丝一同吹了进来。 谢告禅拿下挂在木架上的大氅,头也不回地?开口:“明日卯时,准时去大理寺。” “没有孤的准许,你踏不出宅院一步,不必白费力气。” “在这?儿好好反省,”谢告禅大步流星踏过门槛,夜色将他身影吞噬其中,“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哐当?—— 木门落锁,厢房重归寂静。 谢念坐在原处良久,最后对着木门的方向长叹一声。 他还是搞砸了。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谢念疲倦至极,总觉得有把锯子在用力切割他的神经,连额角都?跟着突突直跳,让人安生不得。 刚沾上枕头,他便睡着了。 床榻和他在寝殿时的没什么?不同,谢念难得没有认床,睡得相当?安稳,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来?。 他呆坐在床榻边半晌,直至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旁的嫁衣,意识才逐渐回笼,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到底都?做了点儿什么?? 皇兄肯定还没消气,他若是现在解释…… 谢念设想?了下场景,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一想?法。 若是知道两人连血缘关系都?没有,说不到会更加生气。 瞒着谢告禅和已经被?抄家的宗族后代联系,甚至还准备和被?贬为庶人的大皇子交易…… 谢念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向后一仰,在床上躺成?个?“大”字型。 他到底在干什么?? 如果早点把一切坦白出来?,是不是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谢念开始后悔。 不该这?么?做的。 若是早点告诉谢告禅,事情?的走向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也许谢告禅也不必大费周章做这?么?多,甚至差点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简直就是蠢货。 他在心里唾骂自己。 谢念一边在心中复盘,一边脑海中不由自主开始闪过昨晚的种种场景。 谢告禅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谁告诉了皇兄?又对那个?人有什么?益处? 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之中,甚至都?没听见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殿下?五殿下?”门外的翁子实又喊了几句。 谢念这?才回神,从床上坐起来?:“进。” 门从外面被?推开,翁子实手里还提着个?鸟笼。谢念定睛一看,笼里的雪绒显得相当?凄惨,羽毛灰扑扑的,笼底还七零八落掉了不少毛。 看见是谢念后,雪绒一下子扑棱起翅膀,在笼子“叽叽叽”地?叫出来?。 翁子实将笼门打开,雪绒立即俯冲般奔向谢念,谢念急忙伸手接住它,指尖轻轻蹭了蹭它的脑袋。 “怎么?把雪绒带过来?了?”安抚了雪绒有一会儿,谢念才抬头问道。 “太子殿下还在忙探花郎的案子,宫中也没有能帮忙照顾的人……”翁子实指了指雪绒,“从昨晚就叫个?不停,属下给他放了食水也不肯吃,只好带它来?找殿下。” 谢念又摸了摸雪绒的头:“辛苦你了。” “属下应该做的,”说罢,翁子实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补充道,“太子殿下今日事务繁忙,可能没办法带殿下到大理寺了。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喊属下便可,只要不出院子,属下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谢念“嗯”了一声,雪绒还在不停蹭他的手,他只好一面安抚雪绒,一面问翁子实:“雪绒今日还未进食吗?” “吃了,但不多。属下去将谷粮拿来?,殿下稍等?。” 说罢便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将门重新上锁。 谢念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略显凄惨的雪绒。 羽毛凌乱,头顶还不知从哪儿蹭上了灰,谢念替它擦干净,雪绒“叽叽叽”地?叫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对不起,”谢念看着它,声音很轻,“我以为不带你走,你会过得好些。” 雪绒歪着头,像是在努力理解谢念话语中的含义一般,苦思?良久后忽然眼睛一亮,开始喊那天听到的内容。 “五公主……探花郎……朕心嘉之……特此婚配……钦此!” 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 谢念:“……”他现在知道谢告禅是怎么?知道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抑制住想?要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雪绒扔出去的冲动。 算了,和它计较个?什么?劲儿? “殿下,谷粮拿来?了……”翁子实刚踏进厢房,就看见谢念已经拎着雪绒的后脖颈将它重新关回笼中。 “让它饿着吧。”谢念收回手,转头对着翁子实面无表情?道。 第32章 话?虽这么说, 翁子实还是悄悄将谷粮放在了桌案上。 谢念面?无表情盯了雪绒半晌,最后还是抓了一把,让它站在掌心里慢慢吃。 “殿下?殿下!” 谢念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眼, 湛蓝天空被黛青墙面?分割开, 隔壁就是尚家兄弟所处宅院, 那里空无一人。 他刚转回去, 木窗外又传来熟悉的声音:“五殿下!是我啊五殿下!” 雪绒在掌心里吃得正欢, 忽然被谢念重?新?揪回了木桌上,眼神相当茫然地“叽?”了一声。 第36章 谢念眉头微蹙,三两步走至窗前,试图推开木窗, 半晌只?能?推开一条缝。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问站在门外的翁子实。 翁子实指了指墙头:“尚非玄在喊,刚才?不?小心掉下去了。” 谢念:“……” 没?过一会儿, 尚非玄果然重?新?趴回了墙头,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五殿下……诶?您出不?来吗?” 谢念抬了抬下巴, 示意门外有翁子实看守。 “你不?拦着他么?”谢念手肘撑在窗沿处,有些困惑于翁子实的淡定。 “太子殿下只?说您不?能?踏出门槛一步,并未嘱咐属下其余事宜。”翁子实解释道。 谢念沉默了下, 没?说话?。 “五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苏文清那狗日的东西对您做什么了吗?”尚非玄焦急问道。 “……”谢念仔细想了下, 从昨晚到今日,他睡得还不?错,送来的吃食也是平日里喜欢的, 除了不?能?出门,早上没?见到谢告禅,自己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以外, 甚至比在皇宫中过得要好一些。 “我没?事。”于是他这么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尚非玄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我见这次太子殿下气狠了,这次抓人连皇上那边都没?打招呼,直接就拉去了大理?寺,宫内外都议论纷纷,也没?出来留个说法。” 谢念愣怔片刻:“那皇上那边……” “据说将太子殿下留在政事殿整整一晚,”尚非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今早传了纸条给我哥,他看完就出门了,没?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谢念心脏停跳片刻。 为什么谢告禅一句都没?提过这些? 现在呢?谢告禅现在在哪里?还被皇帝关?在政事殿中吗? 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会不?会……会不?会像从前的废太子一般,毫无征兆被皇帝重?新?废弃? 想到这里,谢念脸色“唰”一下白了。他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整个人手脚发软使不?上力,一瞬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抓着窗框用力向外推:“放我出去!我……” 他手背暴起?青筋,骨节都跟着泛白,窗框却被死死固定在原地,纹丝不?动。 “五殿下!”尚非玄见状不?对,立即大声喊道,“殿下先别着急,你听臣说,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翁子实连忙冲过去,查看谢念有没?有受伤。 话?音落下,谢念依然紧紧抓着窗框,抬头看向尚非玄,脸色煞白,让人瞧着心惊胆战。 明明是再瘦弱不?过的身形,木框却在刚才?的剧烈撞击中由上至下裂开一条不?明显的缝隙。好在外面?的锁链还好端端地挂在两侧,就算想从空隙中逃出去,也需要先将铁链扯开才?行?。 尚非玄快被他吓死了,也不?敢卖关?子了,迅速说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表面?是在调查枢密使失踪女?儿的时间,实际上在联系走之前和他关?系还不?错的臣子以及部?下。” “原先太子殿下处处受限,想要调动兵马都需要先行?上奏问过才?行?,回宫之后就一直在处理?相关?事宜,只?是皇帝不?知,以为太子殿下还是原来那个受他限制的提线傀儡。” 尚非玄说得很快,谢念却听清了,他心跳慢慢平复下去,半晌闭了闭眼,手逐渐松开了木框。 “……总之皇上若是还想稳住边疆战事,不?流出任何父子相残的流言的话?,暂时不?会对太子殿下有所动作。” 尚非玄一口气说完后,才?小心翼翼看了眼谢念。 还好,看起?来像是平静下来了。 他松了口气,刚想抬手抹汗,手上一打滑,哐当又从矮墙上摔了下去。 还在琢磨该怎么给谢告禅复命的翁子实:“……” 谢念看了眼空荡的矮墙:“……” 趴在旁边看热闹的雪绒:“哈!哈!” 尚非玄龇牙咧嘴第三次爬上矮墙,终于说出自己的来意:“臣记得殿下对拨霞供颇为喜爱,若是不?嫌弃,晚上一道来吃口?” 谢念思绪逐渐回笼,他看了眼尚非玄,而后摇了摇头:“不?了。我等皇兄回来。” 尚非玄欲言又止:太子殿下现在都不?一定能?出宫,又怎么会回来这里? 然而谢念晚上还是等到了一辆马车。 浓郁夜色里,马车不?声不?响地停在宅院门前,翁子实警惕环视一圈,确认周遭无人后,才?让谢念上了马车。 马夫自两人上车后便没?说过话?,只?是沉默地驾着马车,将两人送到大理?寺门口才?离开。 正门灯火通明,翁子实并未选择带着谢念走正门,而是从旁边的杂草堆扒拉了半天,扒拉出一条密道来。密道狭窄,只?容许同时有一人经过。今晚连星星都没?有,谢念只?能?摸索着石墙前行?,走了有半刻钟,面?前才?豁然开朗起?来。 密道通往后门,谢念小心翼翼推开木门,而后便看见了正在闭目养神的谢告禅。 谢告禅眉头紧锁,一下又一下地揉着眉心,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卷宗,烛台上的烛火将将要熄灭,他也并未发觉。 “皇兄?”谢念小声道。 谢告禅睁开眼,扫了眼谢念后便收回目光,朝着翁子实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翁子实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谢念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无措。 谢告禅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睡,下巴上冒出了不?甚明显的青色胡茬,眉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谢念抿了抿唇,向前走了两步。 谢告禅抬眼看向他:“你要做什么?” 谢念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烛火昏黄,恰好能?让他瞧见谢告禅脸侧浅浅的,刚刚结疤的伤痕。 “皇兄受伤了吗?”没?经过片刻思考,谢念忽然开口问道。 谢告禅眉头皱得更紧。 谢念像是没?看到谢告禅的表情一样,立即凑上前想要去触碰那处伤痕,谢告禅蓦地伸手抓住他手腕,让他顷刻间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寸,甚至能?感受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谢念,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本该被关?在牢里?”谢告禅语气冰冷,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谢念试着动了下手腕,谢告禅力气极大,将他腕骨紧紧攥住,连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他垂下眼睫,呼吸略微发颤:“我知道,可皇兄刚刚受伤……” “然后呢?”谢告禅冷冷看着他,“你准备做什么?” 谢念被噎了下,目光落在桌面?上的金疮药上。 “……上药?”他停顿片刻,试探着回答道。 “就像皇兄之前为我做的那样,”谢念伸出食指,极为轻微地碰了下那处伤口,“都是我的缘故,皇兄才?会遭此劫难。” 谢念声音很轻,像是片羽毛轻轻扫过人心尖。谢告禅盯着他半晌,忽而松开了手。 谢念连忙去拿桌上的金疮药,拔开瓶塞,将药粉倒出一部?分到手心,而后凑到谢告禅面?前,用食指蘸上一点药粉,小心翼翼地抹到伤口上。 伤口边缘浅,中间深,像是被什么瓷片划到的一样,谢念目光专注,看着忍不?住眉头微微蹙起?。 “会不?会很疼?”谢念下意识问出口。 谢告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时语气显得冷淡:“疼又准备怎么做?” 谢念神色微怔:“那我就再轻些……” “还是难以接受呢?” 无论谢念怎么看,都觉得谢告禅不?像是疼到受不?了的样子。他对着谢告禅的目光,一时间显得有些为难,指尖僵在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半晌,他沉沉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低落:“为什么偏偏是皇兄受伤?” 谢告禅神色一顿,定定看着他,没?开口。 谢念还维持着和谢告禅相当接近的距离,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甚至快要听不?见了:“假若受伤的是我,也总比是皇兄好……” 本来就是他该承受的。 为什么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谢告禅替他承受了这些?就因为他们二?人是兄弟,所以谢告禅就愿意为他做这些吗? 谢念几乎有些茫然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谢告禅忽而抓住了他指尖。 谢念愣了下,掀起?眼睫,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继续说下去。” 什么? 谢念眨了眨眼,没?听懂谢告禅什么意思。 “说下去,”谢告禅声音低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愿意做到哪种地步?” “我……” 谢念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地避开目光:“只?要皇兄愿意,我什么都能?做……” 第37章 “是吗?”谢告禅语气意味不?明,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兀地轻“嗤”一声。 像是从鼻腔当中发出来的,分不?清是自嘲亦或是别的意味,他语气淡淡:“即使再不?合理?,你也心甘情愿?” 谢念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要他去杀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做过这种事,估计还得问问该怎么做能?毁尸灭迹。 还没?等他想好,谢告禅忽然将谢念一把拉近! 谢念重?心不?稳,猛地摔进谢告禅怀中,他呼吸乱了半拍,猝然惊觉自己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连眼前之人有多少根眼睫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直至此刻,谢念才?发觉,原来谢告禅眉骨上是有颗痣的。 谢念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谢告禅脸色不?变,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心、甘、情、愿?” 第33章 谢念呼吸一颤, 心中莫名紧张起来。他?目光像是被什么猛然间?烫到了似的,一瞬间?慌乱起来,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他?避开谢告禅的视线,抿唇半晌, 有些别扭地维持着现下的姿势, 一只手?被死死紧攥, 另一只手?被迫搭到谢告禅肩前保持平衡, 防止自己真的整个?人?紧贴在面前之人?的身上。 即便如此, 在万籁俱寂中,他?还能感受到谢告禅胸腔处传来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才鼓起勇气,抬眼望向谢告禅:“……皇兄会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情吗?” 他?在赌一个?概率。 赌谢告禅并没有真的对他?失望至极, 并没有真的想?要利用他?去做什么事情。 赌面前的谢告禅一如既往,还是他?原来的皇兄。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 半晌无言。 殿外隐隐能听到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再由近及远。殿内无人?出?声,显得愈发寂静,只能听到偶尔的烛花轻微爆裂的声响。 谢告禅冷硬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变得柔和许多, 只是眼底仍然漆黑一片,仿佛深不见底的海面, 让人?无处探寻。 “若孤不知道呢?”谢告禅忽而开口。 谢念神色微怔。 谢告禅松开他?,语气淡淡:“什么是你喜欢的,什么又是你厌恶的?” “孤若是事事都能看得明白通透……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他?语气不明,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意?味。 谢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指尖微蜷,听着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谢告禅的心跳声变快, 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谢告禅起身,顺势拉开了和谢念之间?的距离,头也不回地朝着牢狱的方向前进。 “跟我来。” 谢念尚未来得及消化谢告禅话中的含义,谢告禅那边已经走远了。无法,谢念只得先?放下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抬腿快步跟了上去。 牢房设在了大理?寺地下,需要穿过一道长长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阶梯才能抵达。谢念小心翼翼跟着谢告禅的步伐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关押犯人?的牢房。 火把?在眼前逐渐亮起,映照出?木栅后囚犯面黄肌瘦的模样。 谢告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朝着牢狱最深处前进。 越到后面,两侧牢房关押的犯人?就越少,透过火把?,甚至能看清牢房内半干的溅射血迹,以及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不明刑具,光是扫一眼,便让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毛骨悚然之意?。 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黑暗处像是随时会有妖魔鬼怪伸着鬼爪跑出?来,谢念默然快走两步,直到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不足半臂远,才稍稍安下心来,小声松了口气。 苏文清被关在了大牢最深处。 谢念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四?肢乱飞鞭炮齐鸣的场面,然而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他?预料,牢房内相当整洁,别说血迹了,他?连刑具都没看到。 咔哒—— 谢告禅应声推开门,苏文清正坐在矮桌前吃晚膳,瞧见谢告禅和谢念后便放下筷子,朝着两人?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五殿下。” 谢念定睛一看,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营养均衡,冒着热气,比在外面过得还舒坦。 谢告禅神色未变,扫了眼苏文清后便淡淡开口:“对好口供,以防之后被有心之人?揪出?差错。” 苏文清笑了笑,语气恭敬:“臣明白。太子殿下一片良苦用心,想?必五殿下定然能够知晓。” 谢念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谢告禅,谢告禅却像是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闭眼揉了揉眉心:“限你半刻钟。” “是,”苏文清收起笑意?,低头从袖口处掏了半天?,抽出?张微黄带汗的纸条,递给谢念,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五殿下请看。臣昨晚上也没闲着,苦思冥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这般招供,能最大限度地将殿下摘出?去。” 谢念条件反射般蹙起眉头,站在原地不动,没接他?手?中汗津津的纸条:“你有话不能直说?” 脏兮兮的,也不知道那纸条有没有馊掉。 苏文清:“……” 他?迅速看了眼旁边正闭目养神的谢告禅,而后转头朝着谢念拼命眨眼示意?:纸条里可不仅是要对的口供,还有两人?之前许诺的交易内容。 谢念假装没看见:“就在这儿?说。上面有什么是不能念出?来的?” 苏文清:“………” 大皇子可还在外面等着消息呐!推着轮椅在郊外苦等一个?昼夜,他?就算出?狱,大皇子还能等到那时候吗? 然而他?快把?眼睛眨出?残影了,谢念也丝毫没有要改变想?法的意?思,他?眉尾微挑,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文清,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就算我不配合,你现在又能拿我怎么样? 苏文清:“………………” 算了,斗不过。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卷吧卷吧重新塞回袖口中,语调变得毫无起伏:“那臣就直说了。若是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连根带拔居然将五殿下也牵连进来,殿下只需说当初收到了臣寄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是:臣为了同窗旧友一直在奔波,想?要借殿下的进宫令牌一用,殿下不知臣其?实?是为了走私行贿,将令牌夹到信封中后,被太子殿下截胡,进而才发现了臣的所作所为。” “此后的事情五殿下便也知道了,”苏文清将桌案上提前写好的信向前一推,“殿下只要咬死不知情便可。” 谢念连眼神都没赏给那封信一眼,转而看向一旁的谢告禅:“皇兄觉得如何?” 谢告禅语气平淡:“照他?说的做。目前你的真实?身份还未挑明,若无必要,待在宅院内不要随意?外出?。” 谢念轻“嗯”了一声,不知为何,望向谢告禅的侧脸,脑海中又莫名冒出?了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这点自心底产生的疑问自然没人?回答。囚牢中毕竟阴湿寒冷,谢告禅没有让他?在牢房中多待,大致对完口供后便带着谢念离开。 谢念没有理?睬身后苏文清越来越热切的目光,跟着谢告禅走出?地下牢狱,心头那点疑问还在不断盘旋,连自己一路走到了大理?寺后门都未察觉,直到马车前的马传来轻微嘶鸣声,他?才骤然回神。 “五殿下?我们该走了。”翁子实?站在马车前,替他?掀开帘子。 谢念定定注视面前马车半晌,忽然间?回头,看向站在台阶之上的谢告禅。 霜寒露重,夜幕中零星散落着几点星辰,如银月色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谢告禅沐披着玄色大氅,身形修长,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月光下的雕塑,眉骨锋利,鼻梁高挺,连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挑不出?来。 “……皇兄跟我一起回去吗?”良久过后,谢念轻声开口道。 “孤有要务在身,”谢告禅语气冷淡,“有翁子实?陪同,路上不会遇到危险。” 意?思就是不回去。 谢念盯着谢告禅许久,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来涌出?的勇气,“噔噔噔”两三步跑上台阶,连谢告禅的视线都不敢对上,只好一边低头数阶上石砖,一边硬着头皮小声道:“既然皇兄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他?声音太小,谢告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立即皱起来:“你说什么?” 一旦谢告禅摆出?这个?架势,就是要生气的前奏,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整个?人?后退一步,可又实?在不想?再坐着马车回去,硬生生止住步调,站在原地。 这次分开,下次见面又要到什么时候? 况且他?还没搞懂谢告禅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有预感,如果今天?没弄清楚,以后再想?得知就难了。 第38章 最后憋了半天?,谢念干脆一咬牙一闭眼,大声道:“我不回去!” 这次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到了谢告禅耳朵里,他?甚至有些气笑了,声音愈发冷了下去:“谢念!这儿?是大理?寺!不是你撒泼打滚的地方!” 谢告禅语气冷得出?奇,谢念浑身一抖,心中害怕到了无以言喻的地步,却仍然死死咬住牙,不肯退后一步:“皇兄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算皇兄讨厌我,不想?见我……” 他?声音愈发颤抖,却还是忍住喉头哽意?:“我也不走!” 随着话音落下,大理?寺重归安静当中。 翁子实?站在马车前,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谢念还低着头,看不见谢告禅的神情,也没听见谢告禅再开口,于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尴尬。 然而他?已经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只好吸了吸鼻子,倔强地站在原地,以宣告自己的坚定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并且渐行渐远。 可眼角余光里,大理?寺的后门也并未合上。 谢念转头看了眼,翁子实?悄悄朝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而后便跳上马车离开了。 深深吸了口气后,谢念重新走进大理?寺。 踏过门槛后,他?没忘记将后门合上,再转头时看见谢告禅正半仰在椅背上,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疲倦之意?。 谢告禅没睁眼:“屏风后有歇息的地方,天?亮前就离开,让旁人?看到了,孤也保不住你。” 谢告禅不知几日没睡过好觉,似乎无论何时看向他?的时候,他?都在闭目养神,亦或者是捏眉心缓解压力。 谢念目光落在他?俊美面庞上,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我其?实?……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谢告禅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谢念。 第34章 “除了皇兄, 很少有人问过我的意?愿。”谢念垂眸,盯着眼前的地板,在?烛火映照下地砖逐渐扭曲,变形, 像是一斡小小的漩涡, 即将要将他吞进去。 “我总以为自己不喜欢被人管, 被人控制……”谢念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可?这一切放在?皇兄身上, 又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甚至,甚至……”后半句话在?嘴边绕了好?几圈,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谢念耳廓悄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他还挺喜欢被谢告禅管着的。就好?像昭示着某种安全感, 他不必再担心被抛弃,无论何时?何地回头, 似乎谢告禅都会在?不远处注视着他。 但这种话说出来实?在?不太合适。过了今晚,他便到了及冠年纪——本该立府成家?的年纪。谢念最后还是把没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垂首不说话了。 殿外再次传来隐隐的雷鸣声,由远及近,闪电划破夜空, 登时?将天?穹照得亮如?白昼。 轰隆—— 谢念被吓了一跳,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手?指下意?识紧抓住身旁的被褥,如?同深海中颠簸的船只试图找见自己的锚—— 然?而锚没能抛出去,反而被人握在?手?心。 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 仿佛周身都跟着温暖起来。 谢念眼睫微颤,略略仰头,看?向不知何时?走近他的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淡淡:“害怕?” 谢念点了点头。 “听?到圣旨的时?候不害怕么?”谢告禅伸手?将木窗合上, 雷声顺势被隔绝在?外,面前之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清晰。 谢念神色一僵,大脑倏忽间变得空白。 “……害怕。”过了半晌,谢念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 他仍能想起那天?的每个细节,想起那天?仿佛濒临溺死的窒息感。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忽然?叹了口气。 他将谢念抱在?怀中,轻拍向还在?不断发?抖的脊背。 谢念下意?识攥紧谢告禅衣角,骨节泛白,不断地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可?是越想要平静下来,鼻子就越酸,喉口就更哽咽,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点雾气。 直至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初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他就没有家?了。 即便恢复自由身,从此也会和谢告禅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不想离开皇兄……”谢念声音不自觉带上一点哭腔,又觉得丢脸,伸手?想抹去泪水,手?腕却被谢告禅攥住。 谢告禅越过他的手?,神情专注,指尖蹭去他眼角的泪。 粗糙指腹触感明显,过了许久,却还像在?他脸上停留着一般。 “这么大了还哭?”谢告禅语气里带了点无奈。 谢念撇开脸,声音有点发?闷:“……没哭。” 鼻音明显,谢念又吸了下鼻子:“外面下雨,感冒了。” 谢告禅好?整以暇,语气不急不缓:“那孤把林安平喊来把脉,开药。” 谢念:“……” 他埋进谢告禅肩窝中,手?指还抓着衣角,像是鸵鸟将头埋进了沙里,原先不敢说的话,此刻也敢理直气壮说出口。 “皇兄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熟悉的降真?香重新萦绕在?鼻尖,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他能清楚感觉到谢念清浅的呼吸声,透过布料,仿佛皮肤也跟着升温。 谢告禅喉结微滚。 “我以前怎么样?”他语气已经有些不对劲,然?而谢念并未发?觉,开始从头一件件细数。 “皇兄以前事事都顺着我,每次从宫外回来都会给我带新奇的小玩意?儿,功课也是亲自辅导,从来不会大声凶人……” “谢念。”谢告禅忽然?打断他。 谢念略仰起头:“嗯?” “人是会变的。”谢告禅眼底情绪不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念。 谢念缓慢地眨了眨眼,半晌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不管以前还是现在?,皇兄都还是我的皇兄,永远不会变,对吗?” 片刻后,谢念才?再次开口,语气带着点固执。 谢告禅注视谢念半晌,而后忽然?起身,拉开了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不早了,先睡觉。”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那皇兄呢?” 谢告禅脚步一顿,而后恢复如?常,重新走回了堆着卷宗的桌案前。 “我既然?是你?皇兄,你?觉得我们该躺一张床上?”他反问道。 这大抵是个从未有人提起的角度,谢念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个问题,直至今晚谢告禅提起,心底某处似乎被撬开了一个口,通向不知名的深渊。 ……不能一起睡吗? 谢念嘴唇微张,半晌无言。 一直到短烛燃尽,谢告禅的身影都未变化。谢念面向墙壁,脑海中满满当当都是谢告禅最后那句反问。 天?亮后谢告禅将他送到大理寺门外,马车早已停在?面前,谢念反而有些不敢对上谢告禅的视线,他胡乱应付了两句,便随着翁子实?上了马车。 回到宅院后心也没能就此安定?下来,谢念心不在?焉地逗着雪绒,目光始终望向漏出一条缝隙的木窗。 矮墙切割了湛蓝天?空,一墙之隔外是尚家?兄弟的宅邸,谢念停下逗雪绒的动作,开始在?厢房内翻找起来。 雪绒站在?桌案上,疑惑地“叽?”了一声。 谢念并未理睬他,在?各个角落翻了半天?,发?现厢房内配置相当齐全,大概怕他无聊,连平日常用的刻刀和木块都准备好?了。 他挑了块不大不小的木头,拿起刻刀,将其分?割成数块,放在?掌心里掂了掂,确保不会砸死人后,走到了窗前。 随后他一块又一块地扔出去,一开始还会砸到矮墙上,后面调整角度后,便能越过墙面,掉到尚家?兄弟的宅邸中。 扔到最后一块时?,他如?愿以偿,听?见墙的那边传来“嗷!”的惨叫声。 片刻后,尚非玄捂着脑袋出现在?矮墙上:“谁砸我!” 翁子实?看?了眼站在?窗边的谢念,保持了自己一贯的诚实?:“可?能是五殿下吧。” 尚非玄:“……” 谢念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尚非玄过来。 尚非玄看?了眼翁子实?,翁子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太子殿下只说五殿下不能出宅院,倒也没说别人不能来找五殿下。 于是尚非玄了悟,屁颠屁颠翻过墙,凑到窗根下:“殿下找我什?么事儿?” 谢念扫了眼翁子实?,确保这个距离翁子实?听?不见后,才?回头看?向尚非玄,脸色变得严肃。 尚非玄看?他这样,同样变得紧张,洗耳恭听?谢念准备说什?么。 第39章 谢念沉思半晌,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你?和你?哥会睡一张床吗?” 尚非玄:“???” -----------------------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微醺找找灵感,结果打字都不利索了,遂放弃。假酒害人,朋友们。 明天把缺的补上,之后等我琢磨琢磨加更规则,么么叽[鸽子] 第35章 尚非玄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谢念:“殿下你……” 谢念毫不犹豫:“替我一个朋友问?的。” 尚非玄:“。” 行吧。 他斟酌半晌, 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有?时候会。” 谢念微微睁大眼睛:“什么时候?” “我哥比较抠门,他出门不愿意?开?两个厢房,总说?挤一挤就行,”尚非玄表情有?点?嫌弃, “还不喜欢洗澡, 臭烘烘挤在一块, 晚上睡都?睡不着。” 谢念静静听着, 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 谢告禅对他从不吝啬, 身上也是好闻的雪松气息,睡在一起的时候天然有?种奇妙的助眠效果。自己日日沐浴,睡姿良好,也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就够…… “除此以外呢?”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什么?”尚非玄没太听懂。 “除了这些因素以外, 会很抗拒和尚坚白睡在一块吗?”谢念问?道。 尚非玄:“。”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五殿下问?问?题角度这么邪门呢? 谢念见他一脸牙疼的样?子,语气更加执着:“会觉得别扭吗?会觉得因为是亲兄弟, 所以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吗?” 尚非玄:“……”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随着谢念的追问?,他脑子里条件反射浮现起尚坚白的脸, 一个没忍住,扶着窗框低下头开?始干呕。 “呕——” 一直在偷摸朝这边看的翁子实大为震撼。 这是聊到什么东西?了,能把尚非玄给?聊吐? 谢念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雪绒扑扇着翅膀飞到谢念指节上,跟着尚非玄同步开?呕, 声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仿佛某种奇妙的二重奏旋律。 场面更壮观了。 谢念伸手捂住雪绒的嘴, 探出半颗头慰问?尚非玄:“你还好吗?” 尚非玄还没从刚才的灵魂发问?中缓过神?来,脸都?白了,摆了摆手道:“殿下你等我缓一会儿……” 谢念便真的乖乖站在原地, 顺手摸了摸雪绒的毛。 过了半晌,尚非玄撑着窗框重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是这样?的,殿下,”尚非玄虽然站了起来,但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嘴角还在抽抽,“一般没人会这么问?。” “为什么?”谢念不明白。 尚非玄开?始一本正经地给?他科普起来:“手足之间,无论在不在一起睡都?是正常的。” 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他突然停顿了下,抬眼看向谢念:“殿下,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 “你问?。” “您说?的朋友是谁?” 谢念:“……” 他偏头轻咳一声,声音发虚:“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说?。” 尚非玄目光死死盯着谢念,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但他很快表情恢复如?常,将那点?儿怀疑藏得很好:“那我就继续说?了。” 谢念紧跟着松了口气。 “没人会特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睡在一起,也不会抗拒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尚坚白伸出两根手指,“而其中第一种情况,多少是怀有?不轨之心。如?果是这种情况,建议你的朋友赶紧跑,有?条件的话记得报官。” 谢念有?点?懵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第二种情况……也需要分成?两个方面来讨论。”尚坚白放下一根手指,另一只手又竖起两根手指。 “假如?两个人因为种种缘故,闹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那就别说?睡一张床了,半夜起来捅死对方都?有?可能。”尚坚白语气平和,“如?果是这种情况,建议你的朋友坐下来和他哥好好谈谈,毕竟血浓于水,没什么是不能说?开?的。” ……谢告禅应该没有?生气到这种程度吧? 谢念否决了这条可能,而后又点?了点?头:“我会和那个朋友说?的。” 尚非玄不置可否,放下右手,左手食指点?了点?窗沿:“假如?两人好到不分彼此,甚至愿意?为对方付出所有?,在这种情况下,却有?一方死活不愿意?睡到一张床上……” “那人心里必定有?鬼。” 他语气冷静,字字清晰。 谢念抚摸雪绒的手一顿。 “这种情况和第一种的情况区别在于,起码这人还尚存良知,知道底线在哪里,也知道有?些雷池是不可跨越的。” “但也最不好解决。当事人因为种种原因,可能一时间没办法接受这一事实。” “……但选择也很多,”尚非玄看了眼雪绒,随后收回目光,“当面说?开?,装不知道,或者像第一种情况一样,跑得越远越好。” “殿下……殿下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尚非玄话到嘴边,紧急转了个弯。 谢念回过神来:“不知道。” 他看了眼不远处已经摇摇欲睡的翁子实,确保刚才的对话一个字都没传到翁子实耳朵里:“我有?机会问?问?他。” 尚非玄点?了点?头:“好。殿下若还有什么问题,直接喊我就行。” 他摸了把头上的肿包,龇牙咧嘴道:“还好砸到的是头,没砸进?锅里,不然白忙活一下午了。” 谢念又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心虚,顺手将手里的雪绒推了出去:“那……把雪绒借给?你玩?” 雪绒歪了歪头。 尚非玄眼睛一亮:“真的!?” 没等谢念回答,尚非玄立即伸出手,雪绒相当配合地飞到他掌心里,甚至还伸头蹭了蹭。 尚非玄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谢念颔首,目送着尚非玄活蹦乱跳爬上矮墙,带着雪绒回到自己的宅邸。 而后他合上木窗,重新坐回床榻上。 种种情形已经清晰摆在他面前,谢念反而比问?之前更加茫然。 他目光扫过这座厢房的每处,基本都?是按着他原先的寝殿来布置的,原先常用的物件都?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一伸手就能碰到。 唯一有?所变化的,大概是同样?门外有?人看守,却比在宫中戒备更加森严——起码他没有?在翁子实眼皮底下逃出去的可能性。 为什么谢告禅要这么做呢? 谢念望向摆放整齐的木雕,和一旁的刻刀,心中忽然想起一个人。 大皇子。 如?果当初和皇叔的传言是真,他是不是能从大皇子那里得到不同的答案? 谢念想着,心中忽而产生了新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门外翁子实的影子,微微侧过身,将袖口中的纸条抽了出来。 离开?牢狱之前,苏文清从那个微黄带汗的纸条夹层里抽出一张全新的,随着那封信一起摆在谢念眼前。 谢念犹豫片刻,还是趁着谢告禅转身的空隙,将纸条塞进?自己袖口。 他不清楚苏文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最后歪打正着,居然让他找到了新的用途。 谢念竭力放轻动作,以相当微小的幅度一点?点?捻开?那张小破纸条,字迹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月圆子时,墙下相候。” 谢念:“……”这都?什么和什么? 苏文清入狱后还和大皇子有?联系?在那种环境下,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 这处宅邸虽然不位于京城中心,但同样?处在繁华地带,大皇子要怎么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推着轮椅来到这儿? 这几日倒是不担心谢告禅回来……毕竟苏文清一案还未审完,这儿又有?翁子实看守,足够安全的情况下,谢告禅不会回来。 伴随着焦灼与?疑虑,谢念等到了晚上。 一轮银月高悬夜空,月色如?水流淌,院子里偶尔传来微弱的虫鸣声。 是圆月,似乎比平常离得更近,仿佛伸手可摘。 他收回目光,心中焦虑更甚。 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可他该怎么出去? 翁子实怀里还抱着把长?刀,虽说?不会捅向自己人,但会不会捅大皇子就是两回事儿了,大皇子还坐着轮椅,怎么想都?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谢念下意?识开?始轻咬指尖,连自己都?没发觉眉头微蹙,甚至没听见宅院外传来的轻响声。 片刻后,木门从外被人打开?。 谢念兀地回头,和带着满身霜雪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第40章 早春时节的雪相当少见,比寒冬的雪更加坚硬,连形状各异的冰花都?更加明显。 谢告禅半边眉骨隐没在阴影之下,勾勒出立体又清晰的五官,霜雪显得他瞳孔更加漆黑,仿佛深不见底。 谢念一时间没能回神?。 谢告禅收回目光,在门口脱下大氅,防止寒气沾染到厢房内。 “皇……皇兄。”谢念张了张嘴,忽然卡了壳。 “嗯。”谢告禅语气不咸不淡,抬头看了他一眼,“还不休息?” “……”谢念一下子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编出一个相当拙劣的理由?:“木雕还没刻完。” 没扔完的木块被他整齐摆在桌案上,刻刀也放在了旁边。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喜欢的?”谢告禅忽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别的? 谢念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谢告禅看了他片刻,将手中的小匣子打开?,放到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谢念骤然间思绪回笼。 “昨天本该是你的及冠礼。”谢告禅走进?他。 谢念神?色微怔,心中莫名升起一点?紧张。 谢告禅停下脚步,垂眼看向谢念。 “……就算略去别的礼数,有?些东西?也不该省略。” 谢告禅手中不知何时藏了块玉佩,他伸手,一丝不苟将玉佩系在谢念腰间。 玉佩温润透亮,上面还刻着两个字。 “思远。” 做完这一切后,谢告禅重新看向谢念。 “谢思远。” 他又重复了一遍。 -----------------------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一千的时候有一更,以此类推[饭饭] 感谢大家对小告同学和小念同学的喜欢,鞠躬。 第36章 轰隆—— 早春雷雨多发, 不过片刻,外面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刷啦”一声冲洗着地面的泥土,雷声隐隐作响, 木窗未关紧, 雨丝斜斜地闯入厢房内, 还带着泥土特有的草腥气。 闪电将夜幕照亮的瞬间, 谢念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脸庞苍白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 墨色碎发黏连在两侧,蝴蝶骨凸起,像是一把刀,即将要刺透单薄罗衫。 明明站在原地, 却给人一种马上会被寒风吹倒的错觉。 “我……呃……”谢念忽然?痛苦地皱起眉头,捂住胸口大口呼吸起来, 嘴唇都在不自觉哆嗦,如同被扔上岸濒临死亡的鱼。 谢告禅脸色一下子变了, 冲到谢念面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谢念?谢念!” 谢念死死拽住谢告禅手臂,整个?人都在极大幅度地发颤,如果不是谢告禅扶着, 可能已经瘫软在地。 “皇,皇兄——”发出每个?音节时都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谢念只能发出短促又急切的气鸣音,眼尾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谢告禅当机立断,一脚踹向还在不断送进寒风的木窗! 当啷! 木窗死死合上, 隔绝了外界冷冽刺骨的空气,他没有片刻犹豫,从桌上捞起药瓶, 拔开瓶塞,倒出药丸,将药丸送到谢念嘴边:“念念,张嘴……” 药丸有拇指食指圈起来那么大,谢念只是看了一眼,便迅速侧过脸,一边颤抖一边摇头:“我不……” 怀中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回响,谢告禅死死捞住怀中谢念,干脆将药丸咬成两半。 一半在他口中迅速融化,弥漫出酸苦气息,另一半放到谢念唇边,不过片刻时间,谢念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眼前开始一阵一阵的发黑,只能感?受到有什么停留在他唇角,恍惚间他张开口,将谢告禅的指尖连同药丸一起含进口中。 谢告禅指尖一僵。 温热口腔的触感?不过瞬间便消失,谢念脖颈后仰,拉开了一点距离,随后相当艰难地将药丸吞下,喉结滚动间,药丸顺着落了下去。 谢告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拍向谢念的脊背。 口中的酸苦气息还在不断蔓延,谢告禅却无察无觉,只是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语气放轻:“念念……和皇兄说,有没有好些?” 谢念还在喘息,只是不像刚才?那么剧烈,他脱力似的靠在谢告禅身?上,指尖还无力地拽住谢告禅衣角:“皇兄……皇兄……” 他只是一遍遍重复着。 谢告禅将人抱到床上,久违耐心地一遍遍回答:“皇兄在。” 谢念无声啜泣起来。 他喉口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音,几乎听不到,眼尾发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太?子哥哥……” 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心口狠揪了下,谢告禅半坐在床榻边缘,伸手替谢念擦去眼角的泪:“嗯。我在。” 谢念反倒哭得更?凶:“我以为刚才?自己要死了……”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头顶时,谢念真真切切感?到了害怕。他甚至感?觉有什么正在逐渐脱离他的身?体,在即将要飘出去的那一刻,被半颗药丸重新送了回来。 “不会。”谢告禅长叹一声,一点点擦掉谢念的泪水,“有皇兄在,你?怕什么?” 谢念抽了抽鼻子,刚要回答,脑海中电光石火,突然?想起了什么。 半颗药丸。 ……剩下半颗在哪里? 谢念:“……” 有时候记性太?好也不是好事。 他一下子从刚才?被死亡笼罩的恐惧情?绪中抽离出来,有点尴尬地坐在床榻上,眼睛半垂,不说话了。 谢告禅盯着面前眼睫被打?湿的谢念,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又怎么了?” “……没怎么,”谢念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感?觉有点丢脸。”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却清清楚楚传到耳朵里。谢念脸上臊得慌,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谢告禅,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墙壁,试图转移话题。 “皇兄今日怎么回来了?” 见谢念已经逐渐恢复平静,谢告禅站起身?,重新走?到屏风后:“有事要处理。” 谢念耳朵一动,听见谢告禅的声音越来越远。 于是他转过身?,发现谢告禅已经躺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窗外的雷雨声渐渐平息下去,谢念目光落在谢告禅身?上,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白天尚非玄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人心里必定有鬼。” “尚存良知,没有踏过雷池……” “选择很多……全看自身……” 谢念忽然?开口:“皇兄。” “嗯?”谢告禅睁眼,和谢念对上视线。 “我不敢一个?人睡。”谢念看着他,长睫微湿,显得雾蒙蒙的。 谢告禅沉默了下。 “皇兄能不能和我一起?” 他声音里丝毫没有别扭,含羞,亦或者是别的意味,显得相当坦荡。 谢念定定注视着谢告禅,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如果同一个?问题问两次,会不会有不同的答案? 在种种已经列好的可能性中,谢告禅是否处于这些可能之外? 他想要知道答案。 厢房内安静了许久。随着时间一点点被拉长,谢念心里忽然?没了底,他有些慌乱地找补起来:“皇兄先歇息吧,我……” 没等他说完,谢告禅率先起身?,走?向他的位置。 不知为何?,谢念比刚才?更?慌张了些,他呼吸停止片刻,总觉得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起来。 谢告禅走?到床榻跟前,微微俯下身?,拉近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距离太?近,熟悉的雪松冷冽气息再次将他笼罩。 “睡不着?”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谢念却莫名紧张起来,张了张嘴,不知将刚才?开口询问的勇气扔到哪儿去了,半晌只点了点头。 谢告禅拉过旁边的被褥,将边缘向下折了两次。他做这事儿显得很熟练,修长手指分外显眼,谢念一眨不眨地看着,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注意过。 将被褥折短一点后,谢告禅便把被褥拉到了谢念身?前,拉到胸口以下的位置,防止谢念半夜因为喘不上气而偷偷踹掉被褥。 随后他掖好被角,确保连一点寒风都钻不进去后,才?起身?,拉开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被褥上沾染了谢告禅身?上的熏香,有助眠安神的作用。 谢念立即便有些困了。 谢告禅没躺下,也没离开,只是坐在床边,垂眼看向谢念:“等你?睡着我再走?。” 原来还有第四?条路。 谢念心中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只好先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 他本来只是想装睡。 第41章 但困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谢念逐渐连眼皮也睁不开了,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柔软的云朵里,下一秒便会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指尖抽搐了下,皱着眉睁开眼,余光里谢告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谢告禅走?之前还替他熄掉了烛火,厢房内变得昏暗一片。 月光顺着木窗洒进厢房内,勉强算作照明,谢念翻身?坐起来,目光落在门外的位置。 翁子实不在。 是被谢告禅带走?了吗? 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甚至带上丝丝缕缕的抽痛,谢念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心跳逐渐平复下去。 刚刚病发,他身?上没什么力气,连下床都要撑着床边才?能勉强站起,脸色还是惨白的,但他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这么多,仰头看向窗外。 圆月高悬。 现在是子时了么? 厢房内外寂静无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谢念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挪。 他试着伸手拉了下木门,铁链虚虚挂着,只要向内一拉,就会从门锁上掉下来。 常年的警惕让谢念心底升起一丝疑虑,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他从两扇门的缝隙之中伸出手,细瘦的手腕刚好能卡在空隙间。谢念摸索了一阵儿,将铁链放了下去。 门开了。 眼前场景一览无遗:院子里没人,偶尔有寒风吹过,地面的杂草跟着轻轻摇晃。 谢念轻手轻脚穿过抄手游廊,宅邸不大不小,他废了点功夫才?将宅邸内部摸了个?七七八八。 后院大概荒废了很久,杂草横生,几乎将矮墙也遮挡住了。谢念出来时只批了一件罗衫,寒风呼啸而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然?而寒风将杂草吹倒,露出草后一扇极不起眼的木门来。 盯着那扇破旧木门看了有一会儿,直觉伴随着心底升起的疑虑浮现在谢念脑海中。 大皇子会在这里和他见面……? 没等他想清楚,叩门声忽而在夜色中响起。 “叩叩。” 声音很轻,仿佛是他的错觉。 谢念眉头蹙紧,半晌后,伸手将木门拉开。 “啊……”温润声音响起,“你?果然?和皇室中人长得不一样呢。” 谢念脸色冷了下去。 第37章 “五殿下先别生气, ”大皇子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伤感,“只是一时?感叹,毕竟孤之前从未见过你?。” 谢念眉头微挑, 眼神冷淡:“威胁我?” 大皇子愣了下, 随后微笑颔首:“五殿下聪慧。” 谢念:“呵。” 大皇子语气慢慢悠悠, 丝毫没被?谢念的态度惹恼:“既然苏文清都?已经和殿下聊过了, 那?孤便不卖关子, 开门见山和殿下说清。” “殿下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便也知?晓那?位何?公子的存在了吧?何?公子现在还在城郊焦急等待,想要见你?一面。” 谢念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然后呢?” “……五殿下不想见何?公子一面么?毕竟仔细算来,五殿下原本也该姓何?, ”大皇子说到一半,忽然抬眼, “孤应该叫你?何?念。对吧?” 谢念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你?们皇室中人确实?都?很相似。” “五殿下指的哪方面?”大皇子面上笑意不改。 “傲慢, ”谢念微微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皇子,“总以为所有事都?尽在掌控……” “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大皇子神色微怔:“你?不想为宗族平反……” “想平反的人一直不都?是你?么?”谢念打断他, 神色嘲讽,“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欲望映射到别人身上, 你?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点当做诱饵。” 大皇子脸色变幻片刻后,又将将维持住了那?点风度, 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五殿下果然聪慧。孤当初没有看错人。” 谢念被?他瞧得反胃恶心?,心?想被?他赏识难道是什么荣幸吗? “你?无非就是想给那?位已经被?赐死?的人平反,”谢念后撤一步, 嘲讽道,“如果他泉下有知?,知?道你?对他有断袖之意,又会有何?感想?” “……谢念。”大皇子脸色一冷。 “你?果然是为了他。”谢念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大皇子死?死?握住轮椅扶手,片刻后才松开,重新恢复了平静:“孤知?道了。你?就是为了探求这件事来的。对吧?” 谢念没说话。 “孤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轮椅朝前稍稍滚动,停在了谢念面前,“但人死?债消,他不该因为孤经受更多流言。” 大皇子有些艰难地抬头,和谢念对上目光:“五殿下如何?作想?” “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谢念显得相当冷淡。 大皇子笑了下:“是吗?那?五殿下为何?会故意提起这件事?不是因为……” “是告知?你?。”谢念看了眼外院的方向,“你?以为的把柄对我没用。” 大皇子会意,开始不急不缓地讲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当初被?贬为庶人后,孤被?扔出?宫外,被?人打断了腿,靠着讨饭勉强过日。” “从前的部下找了孤很久,最后冒着生命危险将孤带到自己?的住所,此后许多年?,孤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旁人如何?想法孤无从得知?,但当孤得知?你?的存在时?,便知?晓你?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大皇子笑意不减:“我说的对吗,五殿下?” “有话直说。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耗。”谢念眼神厌恶。 他笑了下,转移话题:“听闻殿下出?生时?有国师预言,说五殿下先天不祥,一定会为大岚带来灭顶之灾。” “为惠妃接生的嬷嬷是孤的人,一早便得知?了五殿下的身份。” 谢念渐渐不耐烦起来。他不清楚谢告禅什么时?候会回来,更不知?道眼前人到底要东拉西扯多久,若是被?谢告禅发现,到时?候就解释不清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念冷声打断,眼也不眨地盯着大皇子。 大皇子还未说完的话被?噎了回去,他有点无奈地开口:“五殿下性情怎的如此急躁?谢告禅没有说过殿下吗?” 谢念眼神骤然冷了下去,他心?中开始不受抑制地升起别的想法—— 把这人杀了。 反反复复,无一句话不是在挑衅他。 见谢念脸色越来越差,大皇子及时?打住:“孤手中还有一批死?士。五殿下不是就想要这个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谢念语气很轻,“我不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但现下起码有一件事可以确认。” 如银月色在他眼底流转,透出?某种冷淡又肃杀的气质来。 谢念抽出?袖袍间匕首,寒光倒映出大皇子的脸。 “赌吗?一刀,还是两刀就能了结了你?” 清冷声音在院中回响,显得后院愈发寂静起来。 大皇子没想到谢念聊着聊着会掏出?刀子来,他整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僵硬了下,随后强迫自己?舒缓下去,以最柔和的方式开口:“五殿下不必如此。毕竟无论孤想法如何?,都?不会对谢告禅造成任何?伤害。” “谢告禅现在还不知?道五殿下的身世吧?五殿下放心?,孤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谢念冷冷盯着他,显然是不相信这话。 大皇子又笑了笑:“毕竟孤与殿下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何?非要激怒五殿下?这么做对我不利。” “孤别无所求,只是想等到谢告禅继位后,将当年?皇叔的冤案平反而?已。” 大皇子脸上还带着笑,然而?声音里已经沾染上一丝毫不掩饰的落寞。 “他是至性至纯之人……不该遭此劫难。” 庭院内安静了片刻。 “这就是你?仰慕他的原因?”谢念忽而?开口。 这问题将大皇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难得没有扯着嘴角假笑,沉默下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值得尊敬的储君。”过了许久,大皇子才缓慢开口。 “孤幼时?软弱,常因此受责,皇叔得知?却从不责怪我,只是耐心?教导,每个无法自我纾解的夜晚,都?是皇叔与我一同经历。” “他不该遭此劫难。”大皇子又重复了一遍。 “想必五殿下也能?明白这种心?情吧?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很难不生出?仰慕之心?。” 谢念沉默了下,转移话题:“为何?不直接与我皇兄说明?” 第42章 “就如同孤与你?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谢告禅继位后,出?于不能?反他老子的缘故,可能?会将此事从此掩埋,不闻不问。” “然而?你?不同,你?与谢告禅走?得极近,只要能?说服你?,谢告禅就算为了你?也会将此事纳入到考虑之中。”大皇子看着谢念的目光灼灼,就好像谢念是他的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谢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搞错了两件事情。” “其一,你?沉浸于自我感动的幻想当中,所做之事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要打着为了给那?人平反的名义。” “其二?,”谢念微微直起身,语气冷淡,“你?今天说的这么一大堆,都?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想而?已。” “既以认为谢告禅是那?等权衡利弊不分黑白之人……我为什么还要帮你??” “你?不愿你?心?目中的皇叔被?外人评判所玷污,却要我在这儿听完你?对谢告禅的恶意揣测后心?甘情愿的帮你?……” “把谁当傻子呢?”谢念嘲讽道。 大皇子愣在原地:“你?不是想要出?宫……” “我有千种万种方式能?达到目的,不过是因为别的缘故所以来见你?一面,”谢念声音平静,“显然你?没明白这点。” 大皇子头一次露出?慌张的神色,他抓着轮椅两边的扶手,竟是想要站起来:“不,先听我说,我能?给你?想要的……” “晚了。”谢念说得疲倦,闭了闭眼,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谢念听见 大皇子声音骤然拔高,惊起了矮墙上排列的鸦雀。 谢念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他转身,大皇子狼狈跪倒在地,手指插在泥土里,一时?间都?没能?拔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念真情实?意地困惑了。 不是都?说清楚了么?为什么还是这么执着? 在月色之下,他总算看清了大皇子的脸。 面色焦黄,嘴唇起皮,几乎看不出?来原来养尊处优的境遇。 大皇子疼得嘴唇都?在不住地打哆嗦,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决心?说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除了出?宫的身份,我还能?让谢告禅比预计中更快登基。” 谢念神色一顿。 “不需要冒任何?风险,所有事情一力由我来承担,只需要等候消息,”大皇子急急换了口气,“即便有意外,也查不到你?们身上。” 谢念没说话,开始评估这话的可靠性。 “现在呢,五殿下认为我的筹码还够上桌吗?”大皇子扯着嘴角笑了下,显得相当勉强。 “就为了给那?人平反?”谢念问他。 “……只为了给皇叔平反。”大皇子语气毫不动摇。 谢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问出?的却是别的事情。 “你?和那?人血浓于水,没想过一旦被?世人知?晓,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大皇子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平静,即便谢念这么说,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五殿下。” 他看向谢念:“殿下既然并不为此困扰,为何?又要这么问?” 谢念心?底陡然一跳。 第38章 “还是说, 五殿下也?……”大皇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谢念面色沉下去,眼底像是淬了冰,冷冽到像是要将人冻在原地:“你再说一遍?” “所以今日五殿下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大皇子手搭在轮椅扶手上, 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儿和这个死瘸子废话? 谢念下意识头?疼起来, 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额角青筋的跳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 强行压制住想要杀人的欲望。 “我?和你不一样。”谢念眉头?紧蹙, 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 大皇子笑了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你说得对。可你既然和谢告禅没有血缘关系,又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述既定的事实。 “……都说了我?和你不一样!”谢念脑海中的弦忽地崩断, 他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着,眼底发红, 紧攥匕首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 只要触及到那个念头?,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触手将他下拉, 下拉,一直到深不见底的泥潭,无法脱身。他一直努力维持的, 摇摇欲坠的平衡也?会被打破,此后再也?不能回头?。 不,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原本可以和谢告禅做一辈子手足,都是面前的人将这些打破,他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先别这么激动, ”谢天驰试图安抚谢念情绪,“至少?谢告禅还不知道呢,是吧?” 如同有一把锯子在不断切割他的神经, 谢念大脑空白,所有思绪都被抛在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谢天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谢念大步流星向前,带起的寒风将他长?发吹至耳后,漂亮冷淡的眼眸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他高?高?举起手中雪白的匕首,抬手狠狠刺下! 噗呲—— 眼角余光处忽然横空伸出一只手,死死握住了刀身! 鲜血瞬间流了下来,顺着血槽一滴一滴落到地砖上。 熟悉的玄色手套映入眼帘,谢念脑中轰鸣一片,下意识松开了手。 哐当。 匕首落地,后院倏然变得死寂。 谢念盯着地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浑身僵硬如同雕塑,每个关节都像是生锈的齿轮,一动也?不能动了。 谢告禅扫了谢念一眼,顺手拿过翁子实递来的手帕,不急不缓将手上的鲜血擦净。 谢念刺下去的力道极大,连带着谢告禅原先的玄色手套也?被割破,伤口极深,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骨头?。 谢告禅神色毫无变化,他看向脸色煞白的谢天驰,语气不咸不淡:“大哥。” 谢天驰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个弟弟。 他心?脏还在因刚才死亡的接近而狂跳,见到谢告禅后更?是有种自己被做局的感觉,过了许久,才勉强回答道:“……二弟,许久不见。” 翁子实适时开口:“大皇子,按理来说,您应该叫他太子殿下了。” 谢天驰渐渐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朝着谢告禅露出一以贯之的笑容:“抱歉,常年不知外界变化,一时间没改过口来。” 他从善如流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谢告禅微微挑眉:“大哥既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何还会与苏文清有纠缠?” 谢天驰脸上笑意僵硬一瞬。 “……你怎么知道?是谢念告诉你的?” 即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谢念也?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待在原处,盯着地砖,眼神焦点已?经不知道跑在哪里了。 谢告禅语气平静:“既然你不想让我?知晓,谢念自然也?不想。” 谢天驰勉强扯起嘴角。 “我?只是没想到,”谢告禅停顿了下,眼神掠过还呆站在原地的谢念,“几年没见,他胆子能大成这样。” 谢念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下,思绪逐渐回笼,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即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几乎要将他吞没其中。 好冷。 谢告禅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从哪里开始听的? 他一直小心?翼翼想要隐藏的秘密,就这么被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了吗? 谢念颤抖着深吸了口气,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溺水的那天。 喘不上气,更?不敢开口,害怕自己只要张口,就会被死亡拉向水底。 谢天驰沉默了下,同样摸不准谢告禅在这里等?了多久,他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谢告禅收回目光,俯视面前坐在轮椅上的人。 和记忆中高?大的,永远站在台阶之上俯瞰众人的太子不同,现?在的谢天驰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裸露在外的四肢都像是萎缩了一般,脸色憔悴,只剩下眼睛没变。 甚至比起以往的平和来说,还多了点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观察了有一会儿,谢告禅才淡淡开口:“倘若一开始你找的是我?,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可你……” “但?你把谢念卷进来了。”谢告禅打断他,声?音一下子冷了下去。 他微微俯下身,和谢天驰四目相对。 “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他卷进上一辈的恩怨中。” 谢天驰闭了闭眼。 “谢念并?非谢氏一族,凭什么替我?们承担因果?” 谢告禅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如同久悬在谢念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在此刻降下,宣判死刑。 第43章 谢念脑中轰鸣一声?,忽而什么都听不到了。 “苏文清一案还未盖棺定论,”谢告禅直起身,眼神冷淡,“不论你们有何苦衷,我?都可以将事件原原本本,昭告在世人眼前。” “你疯了!”谢天驰急了,甚至想抓着轮椅扶手站起来,“把这件事捅出去,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谢告禅神色毫无变化:“是又如何?” 谢天驰连嘴皮子都开始哆嗦,指着谢告禅颤颤巍巍道:“你真是,你真是……” 谢告禅没再看他,转身朝着翁子实道:“把他带回去。” 翁子实一拱手:“是。” 谢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厢房内的了。 自从谢告禅出现?在院中后,他思绪变得混混沌沌起来,所有事物在眼前都仿佛被蒙上一层纱,看不清,也?无法靠近。 直至坐回床榻前,他才勉强找回一点实感。 厢房内安静得可怕,木门并?未合上,如银月色洒下,谢念却丧失了逃出去的勇气。 过了很久,他才恍惚间听见谢告禅开口。 听不出喜怒,亦或是别的情绪。 “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 作者有话说:昨天摔了下,左手挫伤,昨天更完三千就疼得受不了了,今天从下午四五点开始写,断断续续写到现在,也只有两千多一点,对不起大家。 我已经写完两本,前两本从来没有过断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是一直日更到完结。我不想断更,大家愿意在连载期陪伴小告同学和小念同学,我已经非常,非常感激,不该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大家白等。 这几天还是日更,可能字数到不了三千,估计在两千到三千浮动,等我找到适合语音码字的场所就恢复正常更新。 感谢大家的喜欢,鞠躬。 第39章 谢念闭了闭眼, 心中忽而奇异般升起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来。 香炉内的轻烟袅袅升起,遮住了他靡丽而疲乏的眉眼。 “你想让我说什么?” 谢念语气里带上?一丝自嘲:“说自己鸠占鹊巢二十年,得知身世后依然死不悔改,为了保住皇子身份和前朝废太子交易, 直到今夜被瓮中捉鳖, 应该认命了吗?” “那把我交出去好了。”谢念倏地俯身, 抓住谢告禅的手, 指向?自己的脖颈, 目光直直看向?谢告禅。 “将皇室丑闻告示天下,告诉他们那个?曾经被国师预言会给大岚带来灾害的孩子并非皇子,而是?当年被血洗的何氏一族……” “……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说到最后,谢念的声?音越来越轻, 几近于无?。 谢告禅抽回?手。 他以一种冷静到几乎让人毛骨悚然的姿态看着谢念,反问道:“不想活?” 谢念没?吭声?。 谢告禅敲了敲木质扶手, 清脆声?响回?荡在空荡厢房内:“玉寒池落水时怎么不说?” “你怎么知道岸上?没?有别人?还能保证一定?能够重新游回?去,按照原本的计划揭示皇子身份?” 话音刚落, 谢念一瞬间心神俱震,他长睫颤动了下,没?忍住看向?谢告禅:“你怎么会知道……”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会水。 “宫里无?数人的眼睛都在暗中窥伺, ”谢告禅语气冷淡,“你当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为什么落水当天刚好所有太医都被带走, 为什么宫外?传召的郎中迟迟不到,为什么那几日只有孤在你的寝殿,如果孤什么都不做, 你想要金蝉脱壳的计划如何实施?” “谢念。你现在还想不通吗?”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眼中情?绪深不见底,仿佛无?底深渊。 所有线索在顷刻间串联在脑海中, 谢念呼吸猛地一滞,答案就摆放在他眼前,昭然若揭,谢念却有些不敢上?前。 “……是?有人做局。”沉默良久后,谢念才开口。 目标并不是?他。 他只是?成了算计谢告禅的一环。他孑然一身,能被利用的只有当年的预言。而谢告禅作为太子,自然有无?数人的眼睛盯着他,想要伸出手,将谢告禅拉下那个?位置,取而代之。 而他的存在损伤不到任何人的利益,是?最完美的棋子。 谢念颤抖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握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掐出浅白的痕迹,他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 “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当初谢告禅什么都不做,不才是?正确的选择吗?这种浅显到恶意几乎要溢出来的陷阱,为什么偏偏还要一脚踩进去? 谢告禅垂眸,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总是?穿得很单薄。 蝉翼般轻软罗衫勾勒出清癯身形,墨发如云披散在身后,将面色衬得几乎素白到透明。 他眼睫很长,乖顺而靡然地垂落下去时,会将大半眼眸遮挡住,看起来常常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将他和旁人之间隔上?一层无?形的纱。 一个?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人,不该卷入这种无?谓的,徒增伤害的纷争当中。 谢告禅只是?没?想到,当初救下谢念之后,自己就收获了一个?会在身后喊“太子哥哥”的小挂件。 还在不知不觉间,越陷越深,直到沉沦。 “谢天驰没?说实话。”谢告禅没?回?答谢念的问题,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他城郊的住宅中,还藏有两个?十岁不到的孩童。” 谢念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和前朝储君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会……?当初不是?将皇叔一家满门抄斩……”谢念思绪越来越乱,几乎变成了一团浆糊,难以理清背后的真相。 “他也许真的想为皇叔平反,”谢告禅语气嘲讽,“但绝不是?以沉冤昭雪的方式。” “……而是?血洗前朝。” 说到此处,谢告禅看向?谢念,一字一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件事被揭穿,你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一旦被人揭发,他就是?有通天的手段,又要怎么才能保下谢念,让他毫发无?伤? 谢念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不,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万一谢天驰真的成功了,他岂不是?害了谢告禅? 谢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险恶之处,一股寒意从脊背窜向?头顶,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冻结一般,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面色“唰”一下变得煞白,连嘴唇都在发颤,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可他说,说可以帮你拿到一部分军权,还说能让你更快登基……” “都是?骗你的。”谢告禅语气冷静。 谢念愣怔片刻,而后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是不是害了你?”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谢念有些狼狈地想用手背擦掉眼泪,反复擦了好几遍,擦得眼角发红,却也丝毫没?有要停止水闸的意思。 他和谢告禅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把谢告禅害到这个?地步? 他怎么就那么天真,信了那谢天驰的鬼话,差点把十几年来唯一对他好的人给害死? 谢念几乎是?有些失控地,不由?自主地朝着最坏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后怕,五脏六腑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其中搅动,压得他有些踹不上?气来。 他眼前水雾弥漫,甚至看不清楚面前人的神色,巨大的恐慌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谢念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哭腔明显:“我本来想等一切都安顿好后就说出来,等可以逃出宫后就告诉你一切,可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谢告禅会不会不要他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熟悉的气息忽然笼罩了他。 谢告禅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腹抚过他微红的眼角,动作轻柔的像片羽毛,生怕把面前之人弄疼了似的。 谢念神情?怔怔,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鼻尖发红,唇色苍白,还未能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谢告禅视线寸寸下移,最后停留在了谢念唇边。 许久过后,他才轻声?开口。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关心tt已经看过医生,没啥事,恢复后就会照常更新。 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第40章 声音带着些许无奈, 谢告禅眼中情绪复杂,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空气里。 谢念愣怔片刻,他抽了抽鼻子, 浓黑眼睫被泪水沾湿, 眼神茫然, 思绪像是生?了锈的齿轮般缓慢卡顿, 没能够第一时间谢告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第44章 “……你不怨我吗?” “怨你什么?” “我轻信了谢天驰的话, 引狼入室,还险些真的要按照他的话去做……” “我差点害了你。”谢念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将嘴边的“皇兄”二字咽了回去。他垂下眼,心里有点堵。 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了。 反复推敲, 好像现下唯一合适的称呼又回到了原点,他只能对着谢告禅毕恭毕敬称呼“太子殿下”。 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 将两人之间再次隔开。 四下寂静如水,只能偶尔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虫兽鸟鸣之声, 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其余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念才听见谢告禅的回答。 语气平静, 似乎完全没被刚才的话影响到。 “那你准备怎么补偿?” 嗯? 谢念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谢告禅仍然静静看着他, 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谢念一下子犯了难。 于情于理,他都是做错了,除了让谢告禅徒增许多不必要的事务之外, 还引起了狗皇帝的猜忌,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因为他才发生的。 可他该怎么补偿谢告禅? 补偿身外之物, 一来谢告禅不需要,二来他也没有;补偿精神创伤,他和谢告禅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更谈不上温言安慰,说不定会加剧疏离;刻木雕?之前送给谢告禅的倒是在东宫窗沿上摆了一排,他应该也不讨厌…… 谢念在心里数来数去,绞尽脑汁,最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要木雕吗?” 谢告禅:“?” 怎么跳转到这一步的?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在一起:“你说什么?” 谢念立即会意,看来谢告禅也不需要,之前也是碍于他皇弟的身份才勉强收下的。 想到这里,谢念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那样,耸拉下眉眼,有些苦恼地盯着排列整齐的地砖。 那他还能做什么? 谢告禅盯着谢念看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而谢念眼睛一亮,兀地抬起头看向他。 谢告禅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我做谋士如何?”谢念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兴奋。 谢告禅:“……” 谢告禅:“…………” 谢告禅:“………………” 他竭力维持住面无表情的样子,几乎是暗暗磨着后槽牙道:“做谋士?” 谢念认真点了点头:“我身无一技之长,若你不嫌弃,我就做些出谋划策的活计,当做报答。” 一来能补偿谢告禅,二来即便他失去了皇子的身份,从今往后还能以谋士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待在谢告禅身边,简直是一举两得! 谢念有些开心地想。 谢告禅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想叹气,又硬生生止住了。 见谢告禅久久不应答,谢念心中又忐忑起来,他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大拇指。 该不会谢告禅嫌弃他愚钝? 可他小时候的课业都是谢告禅亲自教导的,虽说后来有七年未见,但他也从未落下功课,一直勤勤恳恳…… “可以。”谢告禅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还没来得及高兴,谢告禅微微向后一靠,眉峰微挑,烛火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眼底情绪被尽数隐藏,只能看清他立体而俊美的眉眼。 谢告禅继续道:“知道谋士该做什么吗?” 谢念被噎了下。 他当然不知道。 他对谋士的了解仅存在于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里,贫瘠的想象力中,谋士应当是在主上身后出谋划策,在特殊情况下临危受命,舍身赴死之人。 谢告禅指尖敲了敲木质扶手,语气淡淡:“不知道?我教你。” 谢念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谢告禅手上的玄学手套不知何时已经褪下,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疤痕遍布,或浅或深地叠在一起,其中尤为狰狞的便是从掌根蜿蜒到指尖的一道疤痕,只是看着,便让人深觉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双好看的手。 掌心处被匕首划伤的伤口还未愈合,皮肉卷了边,被暗红的半干涸血迹沾染,显得尤为恐怖。 “第一步,”谢告禅声线冷淡,“处理伤口。” 谢念愣怔片刻。 谋士还要做这个么? 可他到底对这方面孤陋寡闻,愣完之后很快恢复了心情,乖乖“哦”了一声后,起身去拿桌案上的金疮药。 金疮药瓶精致小巧,一个不注意便可能撒出来,谢念小心翼翼拔开瓶塞,走到谢告禅跟前,半俯下身,目光专注地一点点将药粉洒到掌心处的伤口上。 谢告禅垂眼,目光寸寸描摹过谢念的脸庞。 他头发并未完全束起,半披半扎地散在身后,随着低头的动作落在肩前,略微挡住了脸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纤长而柔软的眼睫微微下垂。 熟悉的草木香混合着丝丝缕缕的甜香消融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放松下来。 谢念并未察觉到谢告禅的目光,看着皮开肉绽的伤口,心中忍不住后悔起来。 早知道还和那谢天驰废话什么? 如果没有被激怒,没有随身带着匕首,他也不会伤到皇兄了。 他心里这般想着,手上动作愈发轻柔起来,每往伤口上洒一点药粉,就要停下来一阵,这么拖拖拉拉了半刻钟时间,还有一大半地方没能上完。 弯腰久了,谢念脊背渐渐酸痛起来,他不适地略微蹙起眉头,小声叹了口气,趁着谢告禅不注意,将手伸到背后悄悄揉了揉。 还没等放下,身后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没留给谢念丝毫反应的时间,谢告禅宽大手掌扣住他的腰,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向后一带—— 谢念重心不稳,结结实实摔到了谢告禅怀里,耳边清晰传来谢告禅的呼吸声。 清浅气息像是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如同一道电流窜过,谢念不由自主瑟缩了下,连带着脊背和颈椎都变得酥麻起来。 他耳尖泛红,谢告禅却像是无察无觉般,贴着谢念通红的耳廓开口。 他尾音压得很低,声音低沉而悦耳,仿佛带上某种灼人的温度。 “……你就是这么做谋士的?嗯?” ----------------------- 作者有话说:有人以权谋私啊(指指点点.jpg 第41章 这句话几乎是贴着他脸侧说的, 谢念脖颈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有些狼狈地拉开些许距离,甚至没发现手上的金疮药洒出去大半。 谢告禅目光扫了一眼,而后松开扣在谢念腰间的手, 语气淡淡:“重来。” 谢念手指微微蜷缩, 脸上燥得慌, 却又拿不准谢告禅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自己是该站起来, 还是就这么继续上药。 身后之人的体温透过薄薄一层布料传递而来,大腿肌肉紧实的触感清晰可察,谢念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赶出去。 可熟悉的雪松冷香再一次环绕上他, 甚至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伤口上,谢念手恍惚间一抖, 药瓶里的粉末又抖了出去。 谢念:“……” 谢告禅显得气定神闲:“这儿没有多余的金疮药。” 谢念试着晃了下药瓶,轻飘飘的, 连一点儿可怜的份量都没有了。 谢念看了眼抖出去的药粉,又看了眼谢告禅,试图商量:“掉在桌上的那些能用吗?” 谢告禅:“……” 他定定注视着显得有些心虚的谢念, 半晌才开口。 “谢念。” 谢念低头,露出通红的耳垂。 “孤之前不曾亏待你吧?” “殿下自然没有……”谢念声音很小。 “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主上?”谢告禅语气不明。 “我……我之后会改进的。” 谢告禅敲了敲木质扶手:“那现在呢?” 谢念抿了抿唇, 没有多余的金疮药,掉在桌上的也不让用,他去哪儿变出来一瓶药去? “上药都没上完, 是不是该罪加一等?”谢告禅道。 谢念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委屈:好歹曾经作为手足相处了那么久,谢告禅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变得不近人情起来? 他有些赌气似的撑着扶手, 拉开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同时远离了滚烫的温度来源。 “那我该怎么做?” 谢告禅撑着下颌,语气不咸不淡:“孤和你算笔账。” “从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你大婚那日算起。” 第45章 谢告禅特意加重了“大婚”二字,谢念抖了抖,那点理不?直气也壮的委屈像是微弱的火苗,“唰”地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彻底熄灭了。 ……算了,算账就算账吧,反正也是他理亏。 “……损失的人力物力,算你做五年年谋士,过分么?” 五年!? 谢念微微张大了嘴,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还有将谢天驰引狼入室一事?,算你两年,过分么?” “以及今晚上药没上完,多算你三?日,过分么?” “共计两千五百五十?八天,你觉得如何?” 两千……两千多少来着? 谢念被突然降临的天文数字砸得头晕眼花,一时间说不?出来话了。 谢告禅语气淡淡:“之后若还有别的差错,就在这个数字上继续加。” 继续加。 往后的人生?仿佛一瞬间看到了头,在头昏脑涨间,谢念勉强调动起为?数不?多的神智,开口?问道:“那做什么能减几天?” 谢告禅眉峰一挑:“什么?” 谢念:“。” 好像也不?太对。他一开始提出要做谋士,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留在谢告禅身边么? 想清楚后,谢念立即摇了摇头:“不?,当?我没说。”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而后起身,准备朝外?走:“今晚待在这里,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谢念下意识开口?:“殿下不?在这里休息吗?” 谢告禅头也未回:“你见过主上和谋士睡一张床?” 谢念:“……”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边谢告禅便已经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将木门落锁,直到传来“咔哒”一声,谢念才回过神来。 全新的身份和仍被禁足的体验微妙般错位,谢念目光落在还在轻轻摇曳的烛火上,心情逐渐复杂起来。 即使过程出乎意料,波折不?断,但他好像还是达到了一开始的目的,终于摆脱了多年被束缚在皇宫的皇子身份。 但同时也脱离了谢告禅的皇弟这一身份。 从此?往后,只能作?为?谋士站在谢告禅身旁。 这意味着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黏着谢告禅,不?能像以往那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用担心谢告禅会从此?不?理他。 联系变得疏远而脆弱,仿佛一层薄纸,轻易便会被戳破。 两千五百五十?八天,如果有一天谢告禅厌烦了他,那这个数字还作?数么? 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熟悉的,丝丝缕缕的恐慌,焦虑使他下意识开始咬指尖,连指腹上布满牙印都?没发?觉。 该怎么办? 怎么做能够一直留在谢告禅身边? 除了做谋士,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能让他堂堂正正留下去?? 指尖刺痛发?麻,满头思绪缠在一起,他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谢念在忧虑中入眠。 他睡得不?稳不?深,做了冗长而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到自己落了水,这次没人来救他,水草不?知不?觉缠上他的脚踝,他越想挣扎,反而被缠得越紧,最后氧气耗尽而死;一会儿梦到形销骨立的惠妃对他说他不?是皇室中人,他惊慌间跑出去?,却正好碰到了站在门外?的谢告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最后场景一变,眼前红烛软帐,掀起盖头的人成了苏文清,还笑着对他说大皇子正在外?面等…… 谢念吓出一身冷汗,想要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眼,他着急得要命,手指无力地抓着被褥,想要出声,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不?受控制的恐惧感才渐渐消失,谢念竭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床边的谢告禅。 手掌撑在床榻边,正垂眼看向他。 他还没从混乱的梦境回过神来,甚至分不?清面前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尚未结束的梦。 他怔怔地望着谢告禅:“皇兄……” 与平常冷泉般的声线不?同,谢念声音有点哑。 他动了动手指,很快被谢告禅抓住。 细长手指上的牙印还没消,谢告禅垂眼看着,指腹轻缓摩挲,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刻意为?之。 触感太轻,却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意味渐渐深入骨髓。谢念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又在半途中被谢告禅握得更紧。 梦境中的惶然尚未散去?,现实的温度却已将他死死锁住。 “我做了个噩梦……” “嗯。”谢告禅收回目光,略微低下头,嘴唇像是无意间掠过那一圈浅白的痕迹。 他语气温柔而怜惜。 “我知道。” “皇兄在。” 第42章 彻底清醒后, 谢念盯着眼前的横梁发呆。 半刻钟前发生的事情像蒙了层水雾,将本该清晰的五感隔绝在外,看不分?明?,也无法触摸。 他动了动手指, 羽毛般的触感残留着些许温度, 将本就混沌的思绪变得更加茫然。 是梦?还是现实? 他不知?道。 木门依旧紧闭, 就好像没人来过。 那刚才是梦吗? 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的谢告禅卸下了平日里?冷硬的盔甲, 嗓音更悦耳, 神情更温柔,眼底情绪不明?,但谢念总觉得自己离得不远了。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能明?白那种情绪是何含义。 谢念伸出手。刺目日光透过窗棂洒下, 指尖在逆光下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浅白的牙印还未消失, 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叩叩叩—— “谢念?该起床了。” 话音刚落,门就从外侧被人推开。谢念猛地回神, 慌乱间拢好衣领,恰好和从门外进来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谢告禅今日穿着相当低调。 大?抵是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藏青交领长袍上没有多余的花纹, 宽阔挺拔的脊背随着衣料向下收束,勾勒出窄而劲瘦有力的腰身, 长腿一路向下,踩了双玄色长靴,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穿着, 却硬生生穿出了一种和别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他垂眼看着谢念,没有要挪开目光的意思。 谢念下意识错开视线,口中模模糊糊应着:“嗯……皇……太子殿下早。我马上好。” 他一面说着, 一面起身下床,还抽空悄悄抬眼看了下谢告禅的表情。 平淡,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起伏。 难道真的是他做的梦? 谢念心中愈发困惑,只?是没将这种困惑表现出来。他像平常一样洗漱,穿衣,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换上,和谢告禅一起出门。 翁子实在前面驾车,他和谢告禅坐在车厢内,谁都?没有说话。尴尬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谢念眼观鼻,鼻观心,一时间不知?怎么做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挑起话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你的族亲。” 谢念愣了下,不说话了。 沉默一直延续到了马车停下才得以?结束,翁子实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周遭没人后,替两人掀开了帘子:“太子殿下,五殿下,这边请。” 宅院很小,只?有普通宅邸一半大?,显得逼仄狭窄,木门只?能打?开一侧,需得人侧着身子才能进去。 周围更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相邻的宅院不是倒塌,就是蒙了厚厚一层灰,久无人踏足的样子。 谢念收回目光,跟着谢告禅的步伐踏入宅院中。 宅院内的景象比外面还要凄惨,院子无人打?扫,尘土沙砾遍布,林安平正焦头?烂额地哄着面前半大?的孩童,试图让他把汤药喝了。 “就当是我求你了,今天早点把药喝了,我就早些带你去玩,不好吗?” “你哪天说到做到了,天天都?说要带我出去,这都?七日了,我连门槛都?没踏出去过!” “……你也没好好喝药啊!” 崩溃之际,林安平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转头?看清几人后,眼睛一亮:“五殿下!太子殿下,翁大?人,你们来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药碗塞到翁子实手里?:“来来来,替我一会儿,我先?将这几日的情况汇报给太子殿下。” 翁子实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汤药,而后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走向那个眼神警惕的小孩。 林安平总算松了口气。 他朝着谢告禅汇报道:“我已?经?替这两个孩子把过脉,那个女孩儿没什么问题,能吃能喝能睡,昨日太累,现下还在屋子里?歇息。” “就是这小子……”林安平头?疼起来,“身有旧疾不说,前几日还偷跑出去淋了雨,染上风寒,摁住灌了四五日药才逐渐好转,今天一有力气,就怎么也不肯喝药了。” 第46章 那小孩一面应付着翁子实,一面朝他们这边看来。 他和谢告禅长相有微妙的相似,尤其是眼睛,明?明?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经?继承了皇室特有的阴冷和疑神疑鬼,像是在洞内暗中窥伺的毒蛇,时刻等待着冲上来,一击毙命。 谢念收回目光,问道:“为什么?” 林安平:“说我往里面下毒药了。” 谢告禅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淡淡:“把毒酒端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 林安平恍然大?悟:“太子殿下这招好!” 他刚准备去拿个什么药瓶糊弄那个孩子,又急急刹住脚步,有些好奇地看向谢念:“五殿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您这几日去哪儿了?您寝殿被搬空了,太子殿下和翁大?人也不在宫内,我在宫中也不认识旁人,只能在太医院干等。” 他实在是过得战战兢兢,想打?听也没人愿意告诉他,生怕是几个人背着他串通一气,跑路了,就剩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待下去。 谢念愣怔片刻,有些卡壳。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以?后别叫我五殿下了。” 前因后果都?被他省略,最重要的消息以?一种巨大?的冲击力直直砸向林安平,林安平张大?了嘴,瞳孔微震。 他听到什么东西了? 谢告禅毫无反应,看了林安平一眼:“把何桥叫出来。” 林安平张着嘴,同手同脚离开了。 谢念垂下眼,仍旧站在廊檐下,没有动。 “为什么告诉他?”谢告禅声音冷淡。 “……早晚的事,”谢念目光落在砖缝中东倒西歪的杂草上,“我总不能一直占着原来的身份不放。” “原来的身份,”谢告禅加重了语气,“孤有说要将你的身世告知?天下了吗?” “你就这么想认祖归宗?”谢告禅语气不明?。 谢念片刻后明?白了其中含义。 他现在确实还不能将这件事捅出去,如果让皇帝听到了风声,大?概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道:“我明?白了。以?后一切听殿下命令,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说。” 不知?为何,谢念说完后谢告禅脸色更差,他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忽而甩袖离开。 “给你一刻钟时间,和你那族亲聊个痛快。” 谢念有点茫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告禅突然生气,又突然离开,还让他和那个族亲聊个痛快。 林安平没注意到这一小方天地的插曲,带着何桥走到廊檐下:“这位就是五……五……” “五”了半天,林安平也没“五”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道:“你和这位殿下聊吧。” 说完,立刻踩着风火轮似的逃走了。 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 何桥率先?开口:“五殿下。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谢念没有纠正何桥的用词。他看了眼何桥,和谢告禅差不多大?的年纪,但更瘦弱,眼神更平静,对同样是族亲的谢念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激动,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和惠妃很像,和他也有点像。 “你想和我说什么?”谢念半倚在廊柱上,语气带着点疲倦。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簇拥着他去见所?谓的血亲?从未见过的人,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 何桥斟酌半晌:“当年若不是殿下爹娘将何某塞到了水缸中,何某也无以?活到今日。”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道谢,好在遇到了大?皇子,才能有幸见殿下一面。” 话音刚落,谢念抬眼看向何桥:“是你主动找的谢天驰?” 何桥摇头?否认:“不。何某前十?年一直都?在躲藏,是某次躲避追杀时,大?皇子及时赶到,将我救下。我并?不知?晓大?皇子是如何得知?的,到现在大?皇子也未和我说明?。” 见谢念没什么表情,何桥继续补充道:“殿下放心,大?皇子虽与我有救命之恩,但何某也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殿下的身世,何某一个字都?不会和无关人等透露。” 谢念这次沉默了很久,他垂着眼,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他最想瞒住的人都?已?知?晓,再瞒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本就覆水难收。 “嗯,”谢念没有多说,直起身准备结束对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何桥没有客气:“那我便腆着老脸,和殿下多嘱咐一句。” 谢念听见这话,忍不住微微蹙眉。 何桥继续道:“我和殿下虽然并?非同胞手足,但也算流着相同的血。我虚长殿下几岁,有些话不得不说。” “……殿下与太子殿下虽是一同长大?,但终究不是亲兄弟。”他顿了顿,“我不是质疑,只?是与皇室中人相处,有些话,有些情分?,未必能长久。” “若哪一日他不再似今日这般待你,也不是你的错。” 谢念没什么反应,只?是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落回地上。 廊下的光被风吹得动了动,一片枯叶晃晃悠悠飘进来,落在阶前石缝里?,躺在残雪当中。 何桥行了一礼:“多有冒犯,告辞。” 他转身离开,走得很快,没有多做停留。 谢念站着没动,影子被光线拉得细长,一寸寸被廊柱切断。 又来了…… 又是这句话…… 为什么一个两个,一而再次,总是要他远离谢告禅? 简直像是有把锯子在切割他的神经?,谢念额角青筋直跳,一时间无法承受,干脆蹲了下去,试图将仿佛浓雾般的恐慌压制回心底。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念不由自主地啃咬指尖,有些神经?质地想着。 可怎么会呢? 明?明?梦里?……谢告禅是那样看着他的。 第43章 “都说了我不喝!我要出去玩!”小男孩毫无悔改之心, 一把推开了看起来更好欺负的翁子实,大声嚷嚷道。 林安平急匆匆从里屋出来,手里还端了杯“清水”,“啪”一声放在了小男孩面前! “喝药还是喝毒酒, ”林安平有了靠山, 嚣张似的抬了抬下巴, “来, 选一个。” 哼哼, 小兔崽子,还治不了你了! “好啊!”小男孩借杆上爬,拍案而起,“你早就想这么干了是吧!” 林安平:“?” 还没等林安平反应过来, 那边的小男孩已?经声泪俱下,指着他泣声控诉:“天驰哥哥已?经两日未出面, 你们是不是已?经把他害死了!?” “不光要残害大皇子殿下,你们还要来残害我和我妹妹, 假惺惺地喂了几天药,现在就等不及露出真实面目了!” “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 林安平:“……”谁能?管管这小混球! 他两眼一闭, 气?得要厥过去了。 见林安平被气?得半死不活,那男孩并未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他幅度夸张地抹去眼角泪水,同时极不明?显地,极快速地扫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谢告禅。 谢告禅垂眼, 正凉凉看着他。 谢望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但他很?快将脊背挺得更直,眼神倔强, 直直回向谢告禅的目光,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慌。 “说完了吗?”谢告禅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 “……说完了。你想干什么?”谢望警惕地后退一步。 “门开着,”谢告禅收回目光,“你随时可以走。” 刚才的种?种?无理取闹似乎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谢告禅根本不吃他这套,语气?带着些许厌烦:“想去见谢天驰,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上路。” 小孩毕竟是小孩,就算有再多的阴谋诡计在大人面前也只是些可笑?的小伎俩而已?。谢望愣了下,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了。 “林安平,”谢告禅稍一摆手,准备离开,“动手。” “哦哦哦,”林安平总算回过神来,有些不忍似的看向谢望,“过来点,你自?己喝还能?了结得痛快些。” 谢望盯着林安平手上那杯“毒酒”,双拳紧握,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毒酒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半尺远处时,谢望忽然一伸手,打翻了朝他靠近的酒盏! “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朝着谢告禅的背影大喊。 —— 厢房内。 正厅处的小方木桌显得尤为狭小,几个人需得挤一挤才能?坐下,谢念坐在谢告禅旁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告禅并未发觉,只是看了眼正一脸愤懑的谢望。 “说。”他言简意赅。 生杀大权都掌握在谢告禅的一句话?里,谢望纵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先咽下去,他抿唇半晌,最后还是开了口。 第47章 “……是天驰哥哥一直东躲西藏,才将我和我妹妹两人抚养大的。” 林安平嗑着瓜子:“说点儿我们不知道的。” 谢望瞪了林安平一眼,林安平坦荡回瞪,谢望气?得牙痒痒,继续道:“他一直说对不住我们两个,说等他大计得逞后,就为我们的爹娘平反。” “我不知道他说的大计是造反。” 谢望说到这里,目光落向还在里间?睡觉的妹妹谢希。 “……他说如果好几日他都没回来,还有别的陌生人来到这里,就尽量拖延下去,一直拖到他回来。” “他现在死了吗?” 谢告禅语气?淡淡:“没有。” 谢望抿了抿唇:“他说要造反,是要拥护你做新帝吗?” 新帝二字一出,林安平嘴里的瓜子吓掉了,他连忙闭上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谢念耳朵动了动,看向身旁的谢告禅。 新帝…… 谢告禅没说话?。 “你要是做了新帝,能?为我爹娘平反吗?他们是无辜的。”谢望语气?逐渐变得焦急,他“嘭”一声站起来,眼神希冀地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抬眼,语气?平静到仿佛不是在商量谋反这种?会掉头的大事:“谢天驰是这么和你说的?” 谢望愣了下,眼神闪躲片刻。 “……是。他是这么和我说的。” “让孤想想,”谢告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语气?淡淡,“他承诺你会平反,却同时告诉你,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要拥护孤谋反。” “好一招祸水东引。”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谢望脑子转得很?快,立即补充道:“不,我只是想让爹娘沉冤昭雪,别的纷争和我无关。只要你愿意答应这件事,我可以和谢天驰商量,我保证,他一定?会听我的。” 他语气?很?笃定?,显出和同龄人截然不符的沉稳。 谢告禅神色毫无变化:“……孤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你们都笃定孤要造反?” 他向后微微一仰,锋利而微微上挑的眼尾如同一把利刃:“理由是什么?” 谢望神情微怔,他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声音都变得吞吞吐吐:“你不该对皇帝……” 不该对皇帝心生怨恨吗? 谢告禅听懂了谢望的言外之意。 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向这个过于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变得冷肃。 “外忧尚未解决,还要赶着制造内患?” 正厅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谢望看着谢告禅,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蹦出一个音节。 “周遭小国虎视眈眈已?久,边境一旦被攻破,你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吗?” 谢告禅敲了敲扶手,声音仿佛一道惊雷,震耳欲聋。 “在座各位,谁能?担得起那么多百姓的颠沛流离?” “至少孤担不起。”谢告禅收回手,语气?严厉。 这次安静持续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各人心怀鬼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直至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 “哥……”声音很?轻,柔软而纤细,谢望浑身一僵,快速扫了眼里间?的情况,有些踟蹰似的想要开口。 “我妹妹她?醒了……”谢望双手绞紧。 林安平恍然初醒般,急急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说罢,便拉着谢望一起急匆匆走向里间?。 翁子实极有眼色,一边说自?己该去值守了,一边向外走。 脚步声越来越远,这一小方狭窄天地内就又只剩下谢念和谢告禅二人。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谢念缓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主动开口。 “皇……太子殿下是何时得知此事的?”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你和苏文清大婚那日。” 谢念原本准备好的话?语被噎了回去,他下意识掀起眼睫,和谢告禅对上目光。 瞳孔漆黑,眼神意味不明?。 那点隐秘的心情仿佛重新被挖掘,谢念细长手指绞在一起,莫名卡了壳。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他却觉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我并不知晓他们有这等谋算。”谢念声音渐低,几近于无。 说到最后,他心里莫名有点堵,立即转移了话?题:“殿下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谢告禅语气?淡淡:“与?你无关。” 又是这种?话?。 为什么连谢告禅都要把他一次次往外推? 就因?为那个该死的血缘吗? 谢念闭了闭眼,试图将心底那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然而他越想压制,那点情绪却反弹得更厉害,像是黑雾中伸出的无形大手,要将他整个人都拉近深渊当中。 片刻后,他突兀开口。 “为什么和我无关?” 谢念眼也不眨地望向谢告禅:“就因?为我并非谢氏血脉?所以我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 谢告禅还在思索该如何安置那两个孩子,闻言神色一顿,转头望向谢念,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他语气?中已?经带上警告意味,可谢念眼神丝毫不惧,他只是直勾勾盯着谢告禅:“因?为我现在只是最下等的谋士,所以殿下觉得不必和我多言?” 谢告禅脸色一沉,声音冷了下去:“谢念。” “既然如此,”谢念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殿下昨晚又为何要来我这个最下等,最低贱的谋士的房间??” 一瞬间?万籁俱寂。 正厅安静得落针可闻,如银月色从窗外点点洒下,谢念漂亮又冷淡的双眸被月光笼罩,沾染上奇异而昳丽的色调。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无言。 “是吗?”谢念声音很?轻,“那不是我的梦吧?” 谢告禅向后一靠,语气?冷然:“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他只是想让谢告禅承认,无法割舍过去种?种?的,不光只有他一人。 第44章 “谢念, ”谢告禅面无表情?,“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身份质问孤?” 谢念定?定?注视谢告禅半晌,他像是想要从?中探寻什?么,却?没能从?那双冷淡的眼睛里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 他倏地收回目光, 直视前方目不转睛, 将所有本该困顿茫然委屈的思绪通通封锁, 手指却?无意识间死?死?扒在桌角边缘, 用力到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片刻后,他放下了?手。 “是属下过界了?,”谢念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殿下恕罪。” 他扶着桌沿起身,挺直脊背, 伶仃肩胛骨随着动作凸显,透过薄软丝绸, 像是要化作展翅欲飞的蝶。 “你要去哪儿?”经?年?累月的直觉像把利刃,直直刺向太阳穴。谢告禅皱眉,伸手想要拉住谢念, 却?只触及到一片轻飘飘的衣角。 “……我要回家。”谢念看都没有看一眼谢告禅,他一面喃喃自语, 一面往外走,心?中茫茫,不知自己该通往何处。 他要离开?这儿。 “谢念!”谢告禅猛地起身, 大步流星向前,试图抓住谢念。 谢念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自顾自向踏过门槛, 月光顺着流淌而下,谢念单薄身影显得愈发朦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他想回家。 他不想待在这里了?。 谢念心?中一丝杂念都无,只是固执地想要走出这方小院。 逃出去。 逃离这个最终让他一无所有的地方。 谢念脚下步伐越来越快,袖袍带起的寒风冷冽,将他眼尾冻得发红。 哐当—— 脚下忽然一空,变故发生得太快,谢念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脚踝在台阶处猛不丁一歪,他整个人被带倒,重重摔在地上! 谢念有一瞬间大脑是空白的。而后关节处传来刻骨铭心?般的疼痛,那种疼像是要直接钻透他的骨头?般,每处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耳边传来连续不断的嗡鸣声,几?乎震耳欲聋。 “念念!” 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谢念才勉强在连绵不绝的疼痛中捡回所剩不多的一点神智,他倒抽一口冷气,有些茫然地侧过脸,对上谢告禅恓惶的目光。 如此惊慌,如此害怕,就连手都在发抖。 谢念浓黑长睫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透,眼尾洇出的微红还未褪去,望着谢告禅的眼睛许久后,眉头?微微蹙起。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在意他?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身体便忽而失重,被谢告禅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对面空闲的厢房。 床榻狭窄,谢告禅轻手轻脚将他放下,然而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疼痛再一次席卷的谢念的思绪,他忍不住轻“嘶”一声,手指紧紧抓住被褥,冷汗打湿了?耳边的碎发,将他脸色衬得更加素白。 第48章 谢告禅立即看向他:“哪儿扭伤了??脚踝?” 谢念垂眼盯着谢告禅,不吭声。 疼痛几?乎将他的思绪撕裂成两半,一半沸火连天,要将他的理?智烧个精光,另一半如坠冰窖,让他得以冷静地审视面前的男人。 眉目锋利,总是无波无澜的眼眸中,此刻被情?绪牵引着,只能倒映出他的影子。 片刻后,谢念忽而伸手,指尖轻轻碰上谢告禅眉骨上那颗极不明显的痣。 “……殿下是以什?么身份在问?” 谢告禅神色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林安平焦急的声音。 “刚才发生什?么了??!我怎么听见嗵的一声!?太子殿下!五殿下!你俩没事儿吧!” 声音越来越近,木门被人“嘭”一声从?外打开?! 林安平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谢念坐在床榻边缘,一手向后撑着,一手轻轻搭在谢告禅眉间。谢告禅半跪着握住谢念脚踝,抬头?望着谢念,眼中情?绪不明。 谢念条件反射般收回手,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谢告禅不咸不淡地扫了?眼闯进来的林安平,林安平被这一眼看得汗毛直竖,连想说出口的话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最后还是谢告禅率先打破了?沉默:“拿活血膏过来。” 林安平立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连声应“是”后快速退出了?房间。 不过片刻,他便将活血膏拿来,还有些别的七零八碎的膏药也一并抱了?回来,分门别类摆好后,倒退着离开?,从?头?至尾连头?都没敢抬起,假装自己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木门轻轻合上,谢告禅转过头?,摁住谢念小腿,以最轻柔的方式将鞋子脱下。 脚踝已经高高肿起,淤青和擦伤交错,看起来触目惊心?。 扭伤骤然被暴露在冷冽空气中,那种刺骨的疼痛变得愈发明显,谢念死?死?咬住牙,冷汗从?他额角滴落,他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谢告禅手掌覆上瘦白脚踝,掌心?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向扭伤的地方,尖锐痛感似乎都跟着缓解些许。 “有没有好些?”谢告禅问他。 谢念抓着被褥,依旧没说话。 谢告禅动作停顿片刻。他没再多问,只是缓而又?缓地一下下轻揉着谢念的脚踝,另一只手打开?活血膏,将清凉药膏在掌心?抹匀,而后涂抹在关节肿胀处。 “嘶……”谢念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下意识想要收回脚,小腿却?被谢告禅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 “再忍忍。”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而后伸手,想要将谢念落下的碎发重新掖回耳后。 谢念侧过头?,避开?谢告禅的手。 谢告禅动作一顿,手停留在半空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属下罪身,”谢念不去看谢告禅的脸,“担不起殿下如此大动干戈。” 谢告禅闭了?闭眼。 他声线带了?点极不明显的沙哑:“念念。” 谢念心?头?陡然一跳,他转头?,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目光沉沉,眼中情?绪不明,像是要将他拽进无底深渊一般。 “念念。”谢告禅又?重复了?一遍。 谢告禅手上力道极轻,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块皮肤,莫名的电流从?脚踝处升起,一路向上延伸到尾骨,再到脊椎,连每处椎骨都好像有电流窜过,谢念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抓着被褥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不是说要我做谋士吗?”谢念开?口时仍旧咬着牙,不过这次是为了?将某种难以启齿的心?绪压制回去。 他垂眼,看向谢告禅:“为什?么还要这么喊?” 要否认,要撇清关系的人到底是谁? 他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已,只是想要所有事情?都和以前一样而已,为什?么不肯让他如愿? 谢告禅就那么讨厌他吗? 就因为那个该死?的血缘关系,所以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吗? 直至此刻,谢念才后知后觉事情?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驰向过去的梦已经?不再会出现,一道无法?跨过的隔阂带着些许疲倦,如同利刃般将他和谢告禅永远分割开?,从?此无论?距离远近,都无法?跨过那条裂缝。 他已经?无力回天。 事实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连狡辩都会显得荒诞可笑,谢念喉头?不受控制似的哽塞起来,他急急忙忙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把即将要溢出的的眼泪试图全部憋回去。 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刺骨般的疼痛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消退,谢念吸了?吸鼻子,想要一如往常将起伏的心?绪重新压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两千五百五十八天。”谢告禅忽而开?口。 “从?我离宫那一天起,”谢告禅站起身,声音极轻,“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回到京城。” 谢念眼角的泪水尚未掉落,他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带着些许茫然,注视着面前之人。 “一开?始以为是一个月。” “后面以为只要平定?边疆战乱,最多一年?,就能回京见你。”谢告禅伸出手,指腹轻轻划过谢念发红的眼尾。 “再后来一纸诏令,将我彻底留在了?边疆。” 谢告禅目光一寸寸描摹过谢念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说不分明的情?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对回京这件事变得麻木起来? 边疆战事反反复复,始终无法?得到彻底解决。即便将敌军击溃至八百里外,也会在回城时遇到不明袭击。 他便知晓,京城内有人不想让他回去。 于是即便收到谢念寄来的信,他也不再回复。 与其让谢念怀抱着那点几?近于无的希望等下去,还不如早日切断联系,早寻他路。 两千五百五十八天。 分别了?两千五百五十八天,见到谢念的第一面,他甚至感到陌生。 原先总是跟在他身后喊“太子哥哥”的小团子已经?脱胎换骨,学会带着疏远的笑意,行礼温顺地称他为太子殿下。 如同边疆有人敬奉给他的琉璃花,脆弱,美丽,无法?接近。 一道无形的隔阂将他和谢念分割两侧。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原本想要留下谢念的手段变成了?割伤他的利刃。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谢念声音略略发颤。 “我费劲心?思,”谢告禅略微俯下身,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般,指尖轻轻碰上谢念眼尾,语气变得复杂,“想要回来见你。” 可怎么还是伤到了?他的念念? “皇兄……”谢念怔怔望着谢告禅。 谢念鸦羽般眼睫被泪水打湿,显得愈发浓黑,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显露出某种蜜糖似的琥珀色彩。 谢告禅定?定?注视半晌,良久后凑近,靠上谢念眼尾欲坠不坠的泪珠。 一触即分。 第45章 敲门声自外响起。隔着一道木门, 翁子实?的声音显得分外沉闷:“殿下?谢望说他想通了,要见您。” 谢告禅收回手,只是仍未从谢念脸上移开目光:“等我片刻。” 谢念耳廓染上一层绯红,他有些?慌乱避开谢告禅的视线,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好。” 他没抬头, 烛火下的影子逐渐拉长?, 消失在视野中, 而后?木门传来“叩”地一声轻响, 谢念才放松了紧绷的脊背,长?长?舒了口气。 在床榻上静坐了有一会儿,谢念手指动了动。他似乎有些?犹豫般,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 抬起手,指尖碰了碰单薄眼皮。 滚烫。 分不清是他自己的体温, 还?是谢告禅残留下的温度。 想到这一点后?,谢念迅速收回手, 霎时间脖颈到耳根全部烧得通红,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烫得吓人?。 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可好好的, 他又没受寒…… 谢念有些?晕乎乎的,整个人?和宫宴那天喝醉了酒差不多, 感觉自己像是踩上了柔软的云朵一样,脚下发轻,大脑变得成了浆糊, 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试着伸手掐了下自己的虎口。 疼痛瞬间把他从晕头转向的状态中扯回现实?,谢念激灵了下,脚踝关节上丝丝缕缕, 连绵不绝的刺痛感再次传向大脑,将他混沌思绪破开一线清明。 不是梦。 在神智清楚的状态下,谢念记忆力一向很好,他能清楚回忆起刚才和谢告禅对话?里的每个字,能回忆起谢告禅看?向他时温柔而怜惜的眼神,以及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情绪闭上眼后?,眼皮上传来的温热触感。 第49章 这一切都不是梦。 谢念将手放在胸口前,心跳比往常加快几分。 好奇怪的心情。 一想到谢告禅就会莫名涌上期待,嘴角还?会忍不住挂上笑意……从前想到谢告禅也会这样,但又好像和以前有所不同。 他这是怎么了? 谢念有点茫然地想。 —— “我想清楚了。只要你们?许诺绝不伤害我妹妹,我愿意和你们?做交易。”谢望紧紧拉着谢希的手,以一种?防卫的姿态将人?护在身后?。 他虽然口中说着“愿意做交易”,然而看?几人?的眼神仍是警惕的。 “谁闲的没事儿干要去害你妹妹……”林安平小声吐槽道。 他刚才不过是看?谢希年纪太小又体弱,出?于太医的素养想多嘱咐两句,就被这小兔崽子龇牙咧嘴龇了回去,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神经病! 搞不懂你们?这些?有弟弟妹妹的! 谢告禅扫了林安平一眼,而后?重新将目光落在谢望身上。 “你有什么筹码,值得孤和你交易?”谢告禅语气淡淡。 “我可以劝说大皇子放弃谋反的想法。”谢望仰头,对上谢告禅目光,语气坚定。 谢告禅微一挑眉:“你准备怎么做?” 谢望道:“天驰哥哥是个正直纯善之人?,他愿意为了我爹娘奔走这么多年,我很感激。” 停顿片刻后?,他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边疆战事未停,不该将京城也搅得一团糟。那些?百姓是无辜的,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该让更多人?流连失所。” “所以我可以再等等。只要不出?意外,你最?后?大概率还?会继承皇位吧?到时候再平反,我也能等得到。” 谢告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忽然开口:“谢天驰将你教得不错。” 谢望愣了下,而后?倔强地侧过头,仍在嘴硬:“少?说些?有的没的,你就说行不行。” 林安平举手提问:“我有个问题。” 谢告禅:“说。” “那个……谢望谢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皇子要选今年干这事儿呢?” 谢望也没想过这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筹备很久了,每年还?会悄悄去我爹的墓前去烧纸,之前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不过如?果是我和妹妹一起去劝他,应该能让他回心转意。毕竟我们?从小由?他照顾大,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希望我们?‘健康平安’。” 这话?天真得近乎残忍。谢告禅没有多言,只是问道:“皇叔的墓在哪儿?” 京城上上下下都戒备森严,谢天驰这么多年一直带着孩子在城郊苟存尚且不易,又要如?何?立起已经被盖棺定论的死?人?的坟墓? 谢望眼神重新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谢告禅神色丝毫未变:“你应该明白一件事。” 他敲了敲窗沿:“现在决定交易的人?不是你,是孤。” 谢望咬了咬牙。 翁子实适时开口:“谢望殿下,大皇子已经被控制起来,不管您说的话?是真是假,他都暂时丧失了谋反的能力。” 但谢天驰能忍辱负重在京城脚活这么多年,定然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是从未和旁人?提过的。 “他如?果单单想要平反,”谢告禅语气平静,“不会做这么多。” 边疆现下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平浪静,一旦京城内出?了什么事,大岚可能就要变了天。 皇叔的墓里,很有可能藏着谢天驰真正的目的。 谢望后?退一步,和满脸茫然的谢希紧紧相贴。 “哥……他们?要找爹娘做什么?”谢希声音很小,发着怯。 谢望脸色变幻片刻,他扭头安抚谢希:“没事。他们?只是想去祭拜爹娘而已,小希别怕。” 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谢告禅:“我可以答应你。” “但前提条件是,我需要先见到大皇子,确认他的死?活。” 谢告禅答应得很痛快:“可以。” 谢望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你不怕我和他私下交流些?什么吗?” “太子殿下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做出?承诺。谢望殿下大可不必担心这点。”翁子实?语气恭敬。 谢望咬牙,半晌重重“哼”了一声。 此处宅院地处城郊,离京城尚远,想要去见被关押的谢天驰比较困难,翁子实?照例去租马车,林安平自告奋勇,和翁子实?一起前往。 回来的路上,林安平悄悄戳了下翁子实?:“那什么,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 “那天……”林安平话?刚开了个头,突然又犹豫起来。 这能和翁子实?说吗?万一翁子实?不知道,他把谢念的秘密捅漏了怎么办? 翁子实?目不斜视:“你问就行。不能回答的我也不会说。” 也是。翁子实?都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了,不可能会有自己知道而翁子实?不知道的事情。 林安平将没说完的话?说完:“那日五殿下和我说,以后?不必叫他五殿下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林安平忧心忡忡,“五殿下和太子殿下吵架了?还?是……” 翁子实?沉吟片刻,开口道:“出?门在外,能不暴露殿下身份就最?好不要暴露,如?非必要,喊‘五公主’更为恰当?。” 林安平:“?” 难道是他想多了? 心中疑虑仍未消失,他欲言又止,刚要再说,翁子实?忽然越过他,牵着马走向不远处的谢告禅。 翁子实?行了一礼:“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今晚可能需要在客栈借宿一晚,第二日清早大约就能抵达。” 谢告禅“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转身面朝谢念,伸出?手:“上来。” 谢念脚踝仍旧高高肿起,只能半倚着门框,将重心放在没受伤的那只脚上。 他闻言耳朵发烫:“不,不必……我能自己走。”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他实?在没有娇气到这种?地步。 谢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他们?一眼后?就收回目光,搀扶着谢希登上马车:“来,小心点。” 谢告禅面色不变,低声道:“抓紧。” 什么抓紧? 谢念尚未反应过来,腿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向上的力道,他下意识揽住谢告禅脖子维持平衡,距离在瞬间被拉近,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席卷全身,距离之近,连谢告禅有多少?根睫毛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他脸侧变得通红,浑身僵硬得要命,又不敢松开手,整个人?紧紧贴在谢告禅身上,感受着胸膛处传来的巨大的,缓慢的心跳声。 好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没有维持多久,谢告禅一手抱人?,一手掀帘,三两步踏上马车,而后?将谢念放下,收回手。 谢念坐在软垫上,心跳还?尚未平息下来,他目光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只好盯着马车的一角,小声道:“……多谢皇兄。” “嗯。”谢告禅语气如?常。 那种?奇怪的心情好像再一次笼罩了他,让他心跳变快,呼吸加速,连思绪都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谢念垂下眼,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身下的软垫。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兴奋?他已经出?宫许久,按理来说不会再为这种?事情感到兴奋;害怕?不,一路都有暗卫保护,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紧张?可面前之人?是他相处十余载的皇兄,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一次次尝试着想要剖析清楚,却被种?种?思绪搅得一团乱麻,愈发看?不清迷雾背后?的真相。 这种?心情于他而言太过陌生,连分析都无处下手。 ……谢告禅此刻和他的心情会一样吗? 谢念掀起眼睫,恰好撞进谢告禅眼眸当?中。 平静无波,让人?琢磨不透。 “在想什么?”谢告禅问他。 谢念连忙避开视线:“只是在想……皇兄离开皇宫这么久,皇上不会有什么意见吗?” 谢告禅语气淡淡:“皇上染上了风寒,密而不发,下令不许任何?人?探望。” 谢念思绪被拽了回来,听见这话?,下意识蹙起眉头:“风寒?怎么这么突然。” 谢告禅略微后?仰,靠在靠垫上,闭目养神:“宫中眼线传来的消息。他炼丹时太过贪心,月满则亏,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倒下了。” 谢念轻轻“啊”了一声。 倒是符合皇帝平日里的作风。 “会对边疆产生什么影响吗?” “不会,”谢告禅开口道,“此事只在宫内小范围流传,况且他正值壮年,根基不会因为一场风寒就风吹草动起来。” “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第50章 “什么?” “谢广玉和谢昊宇。” 谢念闻言眉头皱起。 谢告禅尚在宫中时他们?就不怎么安分,更别提这段时间事故横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谋划着什么。 “其实?……”谢念犹豫了下,还?是将那晚的情况尽数道出?,“我那天骗了皇兄。”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你骗我还?少?么?” 谢念:“……” 他哽了下,更加不敢对上谢告禅的目光,心虚似的硬着头皮道:“是皇兄带着我躲到御花园那次。” 不知为何?,谢告禅神色略微一顿。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不明:“……然后?呢?” “我那日其实?是去杀嬷嬷灭口的。”谢念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不曾料想,碰到了谢昊宇。他和嬷嬷吵得激烈,我没躲好,差点被发现。” “而后?苏文清出?现,谢昊宇昏迷不醒,谢广玉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后?脚也跟着赶到了。” “后?面的事皇兄便也知晓了。” “我只是觉得,”谢念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谢广玉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谢昊宇那种?蠢货也就罢了……也许只是纯粹为了给我添堵,但谢广玉不会做对他无益的事情,那日出?现在那里,定然有他自己的缘故。”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谢念有些?茫然地看?着谢告禅:“我说错了吗?” “没有。”谢告禅替谢念将因马车摇晃而落下的碎发别回而后?。 “……真可爱。”他垂下眼,声音极低地叹息了一声。 连一本?正经骂人?时,都显得那么可爱。 谢念脸“唰”一下红了,被谢告禅触碰到的地方滚烫起来,仿佛要时时刻刻提醒他似的,存在感变得尤为明显。 还?没等他想好对策,那边谢告禅已经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我知道了。回宫后?,会找人?调查此事。” 谢念愣怔片刻,心中忽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什么啊。 他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等到京城中时,夜幕已经降临。 华灯初上,高悬在楼阁之间,如?同缓缓流淌的星河,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比白日还?要热闹。 翁子实?驾着马车,在前面适时解释道:“今日是上巳节,不少?人?都出?来玩乐,说不准这会儿客栈都满了。” 一语成谶。几人?抵达客栈后?,一层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掌柜挂着歉意的笑容出?来道歉:“真不好意思,今天人?实?在太多了,只剩下一间上房。几位看?……” 谢念站在后?面,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不必看?,便也知道比早上肿得还?要高。 他对这种?程度的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并未多言,只是拉了拉谢告禅的衣角。 谢告禅转头,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指了指离他们?不远不近的谢望谢希:“皇兄。先让他们?住进去吧。” 两个半大的孩子困得东倒西歪,却又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几人?会趁机将他俩丢在这里。 谢告禅收回目光,那边的店小二忽然对着掌柜说了什么,掌柜点点头,朝着谢告禅笑道:“这位客官,刚才恰好有两位客人?退房,现下客栈能腾出?三间上房,您看?……?” 谢告禅颔首示意。 林安平眼皮本?来也快合上了,听见掌柜的好消息又清醒过来,他兴奋道:“太好了!那我就和五……” 翁子实?肯定要保护太子殿下,自己和五殿下住一起,刚好还?能问问雪绒—— 话?还?未说完,就被翁子实?捂住了嘴。 林安平:“???” ----------------------- 作者有话说:手好差不多啦!!来吧!!!请用狂风暴雨般的营养液砸向我吧!!!! 第46章 客栈掌柜朝着几人行了一礼:“各位随我来。” 林安平“唔唔唔”地被?翁子实拖走了, 谢氏兄妹紧随其后,谢念紧紧搭着谢告禅的手,靠着扶手缓慢走上木梯。 掌柜说?的三间上房是连在一起?的,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将众人带到厢房门前后, 掌柜便转身道:“店小二随时侯着, 各位客官有?别的需要, 直接喊他们即可。” 掌柜离开后, 谢氏兄妹选了最靠里的厢房, 出于安全考虑,翁子实和?林安平歇在最外侧的房间。留给?谢念和?谢告禅的只剩下位于中间的厢房。 厢房不算大,月色透过木窗洒进来,勉强能让人看清里面的布置:一张狭窄床榻, 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桌上摆着茶具和?烛台, 烛台上的蜡烛只剩半截,即便点?燃, 也撑不过半刻钟。 谢告禅关上木门,将谢念扶到床榻前,合上带来呼啸冷风和?嘈杂人声?的木窗, 点?燃烛芯,放到离床铺更近的地方。 谢念乖乖坐在床边, 看着谢告禅不急不缓做完每件事,而后走到他面前,替他脱下了鞋子。 淤青还未消退, 看起?来相当触目惊心。 谢念抿唇片刻后,鼓起?勇气开口商量:“今日?能不上药了么?” 谢告禅刚打开瓶塞,闻言抬眼?看向谢念:“理由。” 不喜欢活血膏的味道。 他对?气味相当敏感, 浓重的中草药味总是久久不散,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一股脑涌入鼻腔,赶走本就不多的困意,被?迫独自面对?着漆黑又安静的晚上。 这种?理由说?出来又过于矫情,谢念沉默了下,换了个蹩脚的理由:“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小伤而已,不必如此劳烦皇兄。” “上药好得更快,”谢告禅平静驳回,“还是说?其实你想再多养几日??”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药膏化在手心,贴上谢念脚踝。 药膏冰凉,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谢告禅摁住他的小腿,不让他乱动弹。 谢告禅力?道极轻,最开始上药那点?凉意过了之后,就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动作了,浓重的药味再次弥漫开来,谢念眉头微蹙,不过很快就强制让自己放松下来。 “……只是觉得太麻烦皇兄了。”谢念声?音很小。 谢告禅一开始没说?话。 他手上动作没停,过了会儿才开口:“不算麻烦。你小时候也摔过,从玉寒池那里,比现在严重。” 嗯? 谢念回忆了下,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落水之前,”谢告禅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头也未抬,语气淡淡,“七八岁的小不点?儿,居然敢一个人往那偏僻的地方跑……真是一点?没变。” 谢告禅话中有?话,谢念耳根微红,声?音显得更小:“……我不记得了。” 他一直以为和?谢告禅熟稔起?来是在落水之后,没想过在此之前还有?过接触。 “皇兄怎么发现的?”谢念又问道。 “当时你身边没人跟着,又走在池边,我便唤翁子实将你带过来。” “你当然不从。” “然后我亲自将你带到太医院,”谢告禅面无表情,“你又哭又闹,不肯让太医靠近,我只能把你带回东宫,亲自上药。” 谢念默默将头埋下去,以此掩盖自己越来越红的双耳。 然而谢告禅并未有?要停下的意思。 “你当时还未恢复皇子身份,非说?若是有?了肌肤之亲,就只能嫁给?我,所以誓死?不从,喊得连太傅都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谢念闻言,有?些震惊地抬头,眼?眸微微睁大,张了张嘴,一时间哑然。 “我以前这么,这么……” 这么蛮不讲理吗? “骗你作甚?”谢告禅语气淡淡。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谢告禅那时候也是头次遇见敢在他面前这么撒泼打野的,震撼到连太傅问他时都回得支支吾吾。 太头疼了。 谢告禅温声?哄劝,谢念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哭喊着要回到自己的寝殿。谢告禅无法,只能又拉着谢念的手,走过大半个皇宫,回到谢念那破破烂烂又寒酸的寝殿里。 说?是寝殿,其实四处漏风,连个能落脚的地都没有?,谢告禅一走进去,甚至还看到了从角落逃窜出去的野耗子。 生存环境可谓相当恶劣,可谢念回到寝殿后反而安静下来,和?谢告禅掰扯半天,最后被?读书更多的谢告禅绕了回去,乖乖在眼?前系上白纱——看不到,那就等于没有?接触。 直至谢告禅将层层叠叠的长裙卷起一点后,才明白谢念为什么不让旁人碰。 脚上布满冻疮,溃烂红肿,他抬起?头,才发现谢念一直好好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上也长了好几个,大面积连在一起?,隐隐还有脓血流出。 第51章 谢告禅帮他上好药后,看了一会儿才离开。后面几天他一如往常给谢念上药,又让翁子实将份例里的银丝炭拨出来一部分,接连过了好几日?,看见谢念手上脚上的冻疮渐渐消下去,他才放心下来。 念及此处,他又扫了眼?谢念搅在一起?的细长手指。 好在没有?留疤。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以前这么难缠……”谢念试图辩解。 虽然自落水后九岁前的记忆变得一片空白,但谢念实在想象不出,自己以前撒泼打滚是什么样子,光是听谢告禅这么描述,都觉得脸上烧得慌。 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谢告禅语气没什么变化:“现在也一样。” 谢念一怔,片刻后脸变得更加滚烫。 像是打开了记忆的旧匣子,从前的回忆争先恐后般朝他涌了过来,像是片片肆意飞舞的雪花,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仔细想想,他以前好像也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白日?里缠着谢告禅教他写?字,晚上还要贴着谢告禅才肯睡,平日?里就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天天跟在谢告禅身后喊“太子哥哥”…… 好丢脸。 谢念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脸上的燥意也一并压下去。 “好了。”谢告禅松开手,起?身。 他走到铜盆前,细细将指缝里残留的白色药膏洗净,确认那种?浓郁又古怪的药味消散了之后,才重新回到床榻前。 这间客栈的床榻十?分狭窄,将将能躺下两个人,想要翻身,或者略微动作,都很可能会和?另一个人碰到一处。 等他转过来时,谢念已经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他本就纤瘦,占不了多大地方,面对?如此窘迫的长度,竟是硬生生给?谢告禅留出大半空余。 谢告禅垂眸,没说?话。 烛火适时熄了。 厢房陷入一片漆黑。在夜色当中,平常听不见的声?音好像都被?无限放大,衣料摩挲的声?响在谢念耳边响起?,而后身侧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雪松气息再次笼罩了他,那点?古怪的药味好像也被?压制住,几乎闻不到了。 谢念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他试着闭上眼?。按理来说?,奇怪的味道消失后,他应该很快就能进入睡梦中才对?,可今日?不知为何,他眼?皮沉得都要抬不起?来了,神智却分外清醒,不给?他丝毫钻空子的余地。 ……睡不着。 谢念极小心,极轻微地翻了个身,确认身旁谢告禅清浅均匀的呼吸没变后,他便平躺在床上,视线落在头顶的横梁上,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 谢告禅的声?音自黑暗中冷不丁响起?。 谢念被?吓了一跳,他手指动了下,却恰好碰上谢告禅摆放在身侧的指尖。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条件反射般收回了手,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 “其实……还是有?所长进的。” 这话没头没尾,谢告禅刚要再问,谢念便飞速又接了一句。 “……至少现在不会吵着让皇兄陪我玩过家家了。” 声?音很小,片刻便消散在空气当中,谢告禅却听得一清二楚。 “嗯。”谢告禅同样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念从前热衷于玩这种?游戏,明明每次的流程都差不多,却还是乐此不彼。 谢告禅也任由他去。 后面谢念还会翻出新的花样,比如让谢告禅扮演刚从战场回来的大将军,自己则扮演在家中苦苦等待的妻子,会装模作样拿片叶子在谢告禅身上扫来扫去,口中念念叨叨,说?这就算是除去晦气。 迎进门后,还会将自己做的护身符挂到谢告禅腰间,说?只要带着这个,谢告禅必然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针脚歪歪扭扭,还在布面上缝了两只相对?而立的白鹤。 当然也不太好辨认得出来。 想到这里,谢念又急急补充道:“现在做的护身符也不长那样了。” 他专门恶习过一段时间,手指都被?扎了好几个针眼?,但还没等将新做好的护身符送出去,谢告禅便被?一纸诏令送往边疆。 这次厢房内安静了很久。 难耐的沉默不断蔓延开来,黑暗之中,谢念看不见谢告禅的神情,他抿了抿唇,悄悄抓紧了被?褥的一角。 许久过后,身侧仍然没有?声?音响起?,谢念垂下眼?,松开了手。 “是吗。” 随着平静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谢告禅翻身的声?响。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间被?拉近,彼此相隔不足一寸,明明是在夜色里,谢念却能看清谢告禅的眼?眸。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握住谢念的手,手指一寸寸滑入指缝当中。 “……护身符我还留着。” 谢念心跳陡然停了一拍。 “念念……”谢告禅声?音很轻,“再给?皇兄做一个,好不好?” 第47章 咚……咚……咚…… 巨大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几乎要将?耳膜震破。 谢念脸庞不由?自主飞上一层绯红,他有些慌乱似的侧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皇兄不嫌我做得丑吗。” 床榻太窄,他以一种别扭的方式半蜷缩在谢告禅怀里, 手还十指相扣在一起, 紧密到?连半点空隙都没有。 手心逐渐发汗打滑, 谢念面色微窘, 想要悄悄挣脱, 意?头刚冒出来一个?尖尖,便被谢告禅敏锐察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谢告禅面色丝毫未变:“怎么会?” “刚做好护身符的时候,你拿出去和东宫的人炫耀了个?遍, 拦都拦不住。” 谢念更窘了,低头埋进谢告禅怀里, 试图藏住自己通红的脸庞和耳朵。 “皇兄别取笑我了。” 头顶处传来一声轻笑,只不过声音太小, 太轻,顷刻间就消散在空气中?,谢念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脸烧得更滚烫, 拽着谢告禅的衣角,微微仰起头, 试图扳回一城,语气稍急:“为什么又笑我?” 谢告禅没答,反而伸手覆上谢念额头:“怎么这?么烫?” 他声线低沉而悦耳, “是不是刚才?受寒了?” 炽热鼻息喷在耳廓上,仿佛有一串微弱的电流直直窜进大脑,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变得酥麻起来。谢念不自觉抓紧了谢告禅的衣角, 缓了片刻,才?将?即将?要从喉咙溢出的喘息声压了回去。 “……没有。”他声音略微发颤,总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当中?,思绪变成了一团浆糊,仿佛身处云端,浑身使不上力气。 谢念停顿片刻,再次仰起头,怔怔地望向谢告禅的眼睛。 “……皇兄。” “嗯?”谢告禅半垂着眼,立体眉骨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眼睫微垂,挡住了锋利而上挑的眼尾,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削弱不少。 谢念有些费力地抽出手,而后拉下谢告禅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处。 “皇兄能?听?到?吗?” 谢告禅呼吸暂停片刻。 “……什么?” 谢念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眼中?真真切切闪过一丝疑惑,抓着谢告禅的手四处摸索,口中?还念叨个?不停:“应该就在这?儿的……” 谢告禅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反手握住谢念捣蛋的手。 手指细长,骨节分明,被谢告禅抓住后仍然在不安分地乱动。 “你到?底要做什么?”谢告禅强行压下种种杂念,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道。 谢念有点茫然。 “你听?。” 他将?谢告禅的手又往左侧挪了挪。 “……它跳得好快。” 嗵。 仿佛有什么落入水中?,一瞬间万籁俱寂,周遭声响尽然被隔绝在外,谢告禅忽而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念白皙纤细的脖颈向后折成脆弱的弧度,眼尾微红,眼神纯粹,只倒映出谢告禅的脸。 ——他在谢念眼中?看清了自己的欲念。 嗔痴妄念,在此刻无处遁形。 谢告禅十指相扣的手力道骤然加大,似乎要将?谢念融入骨血。 “念念……”他声音带上一丝沙哑。 谢告禅目光寸寸下移,落在那颜色极淡,看起来毫无温度的唇上。 谢念有些迷糊:“嗯?” 谢告禅略微凑近。 距离不足一寸时,窗外忽而春雷乍现。 闪电将?厢房内照亮了一瞬,而后很?快又陷入了黑暗当中?,雨声紧随其?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雷声轰隆作?响,将?谢告禅从那种仿佛被水膜隔绝在外的状态中?一下子拉了回来。他低下头,忽然发现怀中?人正在颤抖。 第52章 谢念不知何时彻底埋进了谢告禅怀里,他死死抓住谢告禅衣角,张着嘴大口呼吸,连声音都在发颤。 “念念,念念?”谢告禅眉头紧蹙,拎着后脖颈将?人强制拉开一点距离。 谢念脸色愈发素白,墨发黏连在脸侧,呈现出苍白又惊心动魄的美丽。他呼吸仍在颤抖,却丝毫不肯松手。 “没有……我没事?。”他竭力压制住颤音,摇了摇头,重新缩回谢告禅的怀抱当中?。 “有皇兄在……我什么都不害怕。” 谢告禅闭了闭眼。 他没再拉开谢念,将?人抱在怀里,手搁在谢念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 春雷渐歇,外面的雨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谢念逐渐从不受控制般的恐慌心绪中平复下来,困意?上涌,他放松下来,在周遭熟悉的气息中?,不自觉进入了梦乡。 没睡着的反而成了谢告禅。 第二日一早,碰见从右侧木门出来的谢告禅时,谢望有些狐疑地瞅了他一眼。 然后又看了一眼。 又…… 谢告禅视线扫过谢望:“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没睡好,语气倦怠,边说还边揉了揉眉心。 谢望收回目光,嘴硬道:“你今天确实会带我和我妹妹去见天驰哥哥,对吧?” 谢告禅头也未回,搀扶着刚起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谢念往下走,语气冷淡:“再废话,你就该和谢天驰一起押入大牢了。” 谢望:“……”烦死这?种有话不能?好好说的大人了!!! 几人在客栈内用完早膳后,便重新上了马车。 大理寺离此处客栈并不算远,谢念靠在谢告禅身上补觉,谢告禅同样?闭目养神,林安平在另一侧发呆,谢望谢希缩在角落,和众人离得远远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马车停了下来。 进入大理寺后,谢告禅让地牢内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 林安平只是看了眼带着血肉的刑具就吓得半死,说什么都不肯下去,谢念同样?神情恹恹,陪着林安平待在上方。翁子实在门外把守,余下四人下了地牢,一直走到?尽头,终于见到?了已经形销骨立的谢天驰。 “天驰哥哥!”谢望惊叫出声,一下子扑到?谢天驰身上。 谢天驰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谢望的头,笑容显得无力:“让你担心了。” 他抬头看向谢告禅:“谢谢你还肯让他来见我。” 谢告禅语气冷淡:“交易而已。” 谢天驰又看向一边的谢希:“来,到?我这?里来。” 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继续问道:“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谢告禅未答,谢望抢先开了口:“天驰哥哥,你能?不能?将?计划再暂延几天?” 谢天驰一愣。 “为什么,你不想为你的爹娘平反吗?” 谢望迟疑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他指了下谢告禅:“他说得对,现在外忧未除,不该再增加内患。” “如果?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到?时候又要去哪里给我爹娘平反呢?” 谢天驰脸色骤变,他忽然死死抓住谢望肩膀,语气倏地严厉起来:“说!除了这?些,他是不是还跟你说了别的!?” 谢望被谢天驰扭曲的面容吓了一跳,刚想后逃,却像是被死死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 他吃痛出声:“好疼!” 谢告禅兀地摁住谢天驰的手。 常年习武之人的手劲儿总是大得超乎常人,恐怖的力道施加上来时,谢天驰几乎有种自己的手要被谢告禅捏碎成好几截的恐惧感,他一下子松了手,谢望顺势逃出去,拉着谢希到?了远处才?停下。 谢告禅面无表情地看向谢天驰。 谢天驰脸色同样?阴沉。 牢房内的死寂持续了许久,谢告禅身后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半俯下身,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程度。 “谢天驰,”他语气发冷,“你到?底是为了那两个?孩子,还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谢告禅仍未松开手,谢天驰头上逐渐冒出豆大的冷汗,他咬着牙,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 “要我提醒你吗,太子殿下?” 谢天驰声音极低,一字一句道:“你与我之间,又有何分别?” 第48章 谢告禅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谢天驰见他?这副模样, 反而笑得更加猖狂,连眼泪都出来了:“怎么,太子殿下被?我说中了吗?”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痴人妄语。” 谢天驰完全没被?这话影响到,他?笑容愈发扩大, 几乎变得诡异起来:“太子殿下, 你有没有想过, 此事一旦被?发现, 你和谢念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你以为你们的结果会和我有所不同吗?” “谢念出生时的预言可是人尽皆知……你说, 要是皇帝知道了你对谢念的心思,他?到时候会怎么做?” 他?说着,忽然凑近,在谢告禅耳边轻声道:“难道你要和我一样, 对着坟墓睹物?思人吗?” 谢告禅目光丝毫不移,死死盯着谢天驰, 盯着那令人作呕的嘲弄笑意,而后?手指倏一用?力! 咔! 谢天驰手骨骤然错位, 弯折出恐怖的弧度。他?面容瞬间扭曲在一起,豆大的冷汗直接砸到了地上。 “啊!!!!” 惨叫声在阴冷牢房中声声回荡,谢望急忙捂住谢希的眼睛, 胳膊不住地发抖。 谢告禅甫一松开,谢天驰的手便软软垂了下去, 像是被?悬吊起来的一样,皮肉和骨头尽数分离,再?无法动弹。 他?疼得直接跪倒在地, 手指如同鸡爪一样痉挛,呼吸急促,像是残破的风箱中发出来的声音。 “区、别。”谢告禅不急不缓擦净手指, 居高临下地看向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的谢天驰。 “你的性命已如风中残烛,生或死都由我掌控。” “你说,”他?拽住谢天驰的头发,逼迫谢天驰只能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你和我的区别是什么?” 谢天驰五官全部挤在一起,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掉落下去,他?死死咬着牙,眼中恨意不减:“储君和阶下囚间不过一线差别,你以为你永远不会漏出分毫破绽吗?” “这又与你何干?”谢告禅语气平淡。 谢天驰呼吸愈发急促,脸色发青,以这个姿势被?迫盯了谢告禅许久后?,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不,不对。啊……我明?白了,谢念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这些龌龊的心思?” 谢告禅手上力道倏地加大! 看清谢告禅的表情后?,谢天驰“扑哧”笑了出来,他?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竟然连锥心的痛都忘记了,他?语气中甚至带了些许怜悯:“真是太可怜了,为谢念做了这么多,他?甚至都不知道吗?” “谢、天、驰,”谢告禅声音像是淬了冰,“你想死就直说。” 谢天驰眼神嘲弄,语气变得更加兴奋:“是啊,他?都不知道,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你连累……” “谢告禅,你现在,和我还有分别吗?” 谢告禅额角青筋突起,眉骨阴沉下压,眼底发寒,几乎要将面前之人冻结。 他?手上力道不断加大,谢天驰眼球逐渐充血,攀上红血丝,却依旧笑着,甚至还有力气开口:“太子殿下,你还不肯承认吗?”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良久,忽而松开了手。 谢天驰猛地摔到地上,手还下意识在冷硬地面上撑了一下,本就脱臼的手骨再?次重伤,疼得他?五官都扭曲变形。 “皇叔如果泉下有知,知道死后?你还在利用?他?的一对儿?女……” 谢天驰的表情终于变了。 谢告禅语气讥讽:“恐怕会后?悔当初亲自教导你那么多年。” 话音刚落,谢天驰面色巨变,大声嘶吼道:“谢告禅!!!!” 谢告禅没再?看他?,转身面向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谢氏兄妹:“走。” 谢望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丝毫不肯松开谢希的手:“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谢告禅垂眸半晌,没有回答。 他?先一步走出牢房,声音极为平静:“还没到你应该明?白的时候。” —— 谢念手撑着下颌,等?得有些困了,头跟着一点一点,却始终顽强对抗着困意,不肯阖上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念回头,和台阶下的谢告禅四目相对。 “皇兄!”谢念眼眸一亮。 他?起身,想要去迎接谢告禅,还没等?完全站起,脚踝处就传来钻心似的痛楚,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第53章 好在谢念反应极快,手撑了下木桌,这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谢告禅眉头一皱,大步流星走到谢念面前,扶着他?坐下:“站起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还没好全吗?” 谢念仰头望向谢告禅,声音很小:“因为想快点见到皇兄。” 平常总是显得冷淡疏远的眸子如今极亮,仿佛有繁星点点,眼中倒映出的,只有谢告禅的影子。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不知为何,他?先一步错开了目光。 他?松开手,望向门外的位置:“翁子实。” 门立即被?推开,翁子实踏过门槛,双手行礼:“属下在。” “将他?们二?人送回去。”谢告禅语气淡淡,像是突然想到还有林安平这个人似的,补充道,“把他?也送回家。” “是。”翁子实利落应下,转而对着谢氏兄妹:“请和我来。” 谢望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盯着谢告禅的背影:“你不会伤害天驰哥哥的,对吧?” 谢告禅语气倦怠:“他?自己想寻死,孤不会拦着。” 谢望语气坚持:“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 “翁子实,送他?们走。”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翁子实不敢再?怠慢,连忙带着两?个小孩离开。 房间内剩下林安平和谢念谢告禅三人。 林安平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他?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多余。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谁都没说话,林安平最害怕这种氛围,绞尽脑汁,刚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声音极为紧密,如同催命符般不断作响,谢告禅眉头一皱,厉声道:“谁!?” “太子殿下!是我!尚坚白!”尚坚白焦急的声音响起。 “进!” 尚坚白立即推开房门,几乎是用?跑的方式三两?步奔到谢告禅面前,“嘭”一声半跪在地上! 他?双手握拳,声音颤抖:“不好了,殿下!边疆出事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念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谢告禅。 谢告禅眉头紧锁:“你站起来回话。” 尚坚白是一路骑着骏马赶过来的,到现在胸膛还在不住地剧烈起伏,他?站起身,声音变得愈发急促:“七日前,向边疆送去的信件迟迟不见回复,弟兄们便日夜兼程赶到了边疆,然后?便发现……林将军不见了!” 谢告禅神色忽变:“什么!” “我们的人仔仔细细找了方圆几里,就差把地皮翻过来了,可还是连一点林将军的踪迹都没发现。” “林将军营帐周围也找了一圈,地上那些脚印都没了,属下怀疑是有人故意掳走了林将军!” 谢告禅手紧紧抓着扶手,眉头都皱在一起:“宫里的人知道了吗?” 尚坚白摇头:“不。消息暂时还没传回去。” “现在去传!”谢念和谢告禅的声音同时响起。 “可……”尚坚白还没反应过来。 谢告禅一顿,看向旁边的谢念。 谢念目光坚定,看着尚坚白道:“现在不论宫中形势如何,都应该先将此事告知陛下,让他?来做定夺。” “他?就算再?忌惮别的,也会明?白现在不该让外敌趁虚而入……你即刻去传,不管借谁的口,让陛下尽早知道这件事,越快越好!” 谢念语速极快,尚坚白听?得一愣一愣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一步应下:“好,好。” 谢告禅收回目光,语气冷静:“告知尚非玄,这几日如非必要,绝对不要出门。” 含义之重,不禁让尚坚白变了脸色。 “是!” 说罢,他?便急匆匆离开了。 林安平感觉自己再?一次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消息。 他?刚想开口,谢告禅就扫了他?一眼:“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林安平打了个寒噤:“是,是。属下明?白。” 林安平虽然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但家中多年的循循教诲告诉他?,如今什么都不做是他?最好的出路——于是林安平眼观鼻,鼻观心,倒退着退出门槛:“我去外面看看翁子实回来了没。” 房间内只剩谢念谢告禅二?人。 谢告禅额角青筋直跳,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念目光落在谢告禅脸上,有些欲言又止。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皇兄不必太过忧心。” 谢告禅闭目养神,眉宇之间竖成一个“川”字:“你怎么看这件事?” 谢念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极为缓慢:“……像是人为。” 谢告禅睁开眼,转头望向谢念:“说下去。” 谢念摇了摇头:“直觉而已。若是敌国所做,不会将痕迹处理得这么干净。” “现在最怕的,就是内鬼出在位高权重之人里……” “会更棘手。”谢告禅接话,眉毛皱得更紧。 谢念定定注视半晌,而后?有些费力的撑起身,拉近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 他?目光专注,一瞬不眨地望向谢告禅。 “有我为皇兄筹谋,皇兄是否能宽心一二??” 谢告禅揉眉心的动作一顿。 他?抬眼,和谢念对上目光。 谢念眼也未眨,指尖轻轻碰上谢告禅眉心隆起的地方。 “皇兄不要皱眉……”他?声音很轻,“不论何种境地,我永远站在皇兄这边。” 第49章 翌日清晨, 几人乘着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 谢氏兄妹被送回?城郊的宅院处看守,尚坚白按照谢告禅的吩咐继续行事,走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从身后掏出个鸟笼, 递给谢念。 雪绒在鸟笼里蹦跶来蹦跶去。 尚坚白挠了挠头:“殿下, 我弟弟听说你要回?宫了, 特地让我把?雪绒还?给你。说雪绒在他那儿待了好几日的时间, 差点忘了还?给殿下。” 谢念接过鸟笼,将叽叽喳喳个不?停的雪绒放了出来,还?不?忘用指关节蹭了蹭它的下巴。 几日不?见?,雪绒变得愈发圆润起来, 围着谢念跳来跳去地喊“五公主!”“五公主!”。 谢念:“……” 他悄悄伸手捂住雪绒的嘴,朝着尚坚白点头示意:“替我谢过尚非玄。” “殿下客气。” “那我就走了, 各位保重。” 尚坚白朝着众人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林安平总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雪绒, 心中急切得很,一边想凑近点去看玄凤,一边又害怕于坐在对?面的谢告禅, 呈现出一种半近不?近,抻着脖子离谢念二里地的姿态。 谢念瞥了他一眼:“要看吗?” 林安平疯狂点头。 谢念将雪绒递给他, 林安平如获至宝,将雪绒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手指轻轻蹭它的脑袋。 雪绒对?谁都一样亲切, 相?当配合林安平摸头的动作,舒服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林安平摸头更加卖力。 这次谢念捂不?到它的嘴,雪绒一面眯着眼, 一面又开始不?停地喊“五公主!”“五公主!”,嚣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林安平语气好奇:“它为什么要喊殿下五公主啊?” 谢念:“…………” 这次谢念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下意识暼了眼谢告禅那边,见?谢告禅没在听他们的对?话?,心才放下去一点。 他直起身,面无表情道:“不?该问的少问。” 强烈的求生?欲在此?刻压倒了好奇心,林安平“嗻”了一声,眼观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也没问,继续低头逗雪绒玩。 “雪绒?雪绒,来,叫一句林太医听听。” 雪绒歪头盯着林安平,半晌忽然像乌鸦似的“啊啊”叫了起来。 林安平吓了一跳:“它怎怎怎怎怎么了这是?!?” 谢念头疼,很想把?一人一鸟全部打包扔下马车:“雪绒记性不?好,又容易着急,学?不?会的时候就会这么叫。” 也实在是?不?明白,明明当初好吃好喝哄着教都教不?会,怎么那太监念了一遍圣旨就全学?会了? 好的不?学?光学?坏的…… 谢念揉了揉额角,刚想说什么,忽而全身一僵。 雪绒该不?会把?他那天和尚非玄的对?话?也记住了吧? 他倏地面向林安平,神情庄重而严肃:“背过论语吗?” 林安平:“?” 谢念指向还?在乱叫的雪绒:“给它背。” 林安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照做,开始念经。 多给雪绒耳朵里灌点儿,应该就能忘记那天他和尚非玄说的话?了吧? 谢念松了口气。 第54章 路上没再出别的差错,回?寝殿前?,谢念本想把?雪绒干脆也塞给林安平,眼角余光看到身侧的谢告禅后一顿,犹豫片刻,还?是?将雪绒接了回?来。 毕竟是?皇兄送给他的,就这么塞给别人也不?好。 “准备回?寝殿么,五公主?”谢告禅语气淡淡,垂眼看向谢念。 谢念哽了下,捂住雪绒的耳朵不?让它听,声音极小,像是?生?怕谢告禅听见?一样:“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谢告禅听觉敏锐,他略微俯身,与谢念四目相?对?,目光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想让我怎么喊?” “五皇子,五殿下,皇弟,念念……你想听我怎么喊?” 谢念一向知道谢告禅声音好听,只是?此?刻离得太近,微弱气流被吹进耳朵里,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耳尖微红,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点距离:“……都可以。”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谢念不?知为何,总觉得目光带上了灼热到能将人烫伤的温度。 谢念错开视线:“不?喊五公主就好。” “不?喜欢这个称呼?”谢告禅微一挑眉。 谢念沉默了下。他抿唇,半晌仰头望向谢告禅:“皇兄,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谢告禅神情怔了片刻。 他没问谢念为什么,将谢念带上轺车,回?到东宫。 —— 谢念行走依旧不?便,谢告禅搀着他坐到罗汉床前?,才再次开口。 “为什么不喜欢?” “……”谢念垂眸,盯着眼前?的地砖。 “因?为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谢告禅手指动了下。 午夜梦回?里,谢念总会梦到那天的场景。 无从反抗,无从逃脱。 只能被迫接受发生?的一切,等待既定命运的降临。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会在梦里一次次缠绕住他,让他动弹不?得,呼吸不?得,几乎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虚妄的梦境当中。 谢念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那时当真以为,自己要和皇兄永远分开了。” 无法相?见?,一个显得轻描淡写又极为沉重的词,意味着此?后两人距离或远或近,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即便在宫宴能够见?到,也只能是?远远地望一眼,寒暄几句,而后又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如同水滴落入湖面,没能带起一丝波澜。 他当时是?那么想的。 但那日谢告禅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就那样站在他面前?,眉眼锋利,眼如点漆,眼中寒意让人骇然。 想到这里,谢念忽而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是?怎么和皇上说明的?” 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宫当中不?可能不?激起一点反应…… 他眉头渐渐蹙起,思绪逐渐滑向另一个方向。 谢告禅静静听完,指尖摩挲过谢念的衣袖,没有回?答谢念的后一个问题。 “以为要与我永远分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咀嚼刚才谢念说过的话?,目光落在谢念因?担忧而蹙起的眉头,“所以才会不?喜欢那个称呼?” 谢念一怔,连刚才自己要问什么都忘了。 他眼睫颤了颤,张口却只能发出半个音节:“我……” 谢告禅伸手,将谢念耳边碎发捋至耳后,指尖有意无意般碰到谢念发烫的耳尖。 他看着谢念,眸光变得越来越深,让人看不?分明眼底中的情绪。 “如果那日当真是?永别,”他凑近谢念,呼吸拂过耳侧,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你会怎么做?” 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连烛花的轻微爆裂声在此?刻都变得格外?清晰。 谢念心口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收紧,攥住了自己衣角。 ----------------------- 作者有话说:这里太适合断章了,绝对不是我偷懒[鸽子] 第50章 “如果?是我, ”谢告禅开口,眼?中情绪难辨,“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和旁人大婚。” 他刻意咬重了“旁人”二字,而后一字一句道:“就该不论昼夜, 将你永远锁在东宫里。” 谢念呼吸颤了下, 纤长眼?睫像是展翅欲飞的蝶翼。 “……这样你才能乖乖听话, 不逃出宫殿半步。”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 目光不曾移开分寸。 “我……我没有不听话。”谢念耳尖发红, 侧低下头,碎发随着动作掉落至肩前?,遮住他因害羞而薄红的眼?尾。 “是吗?”谢告禅视线像是钉死在了谢念身上,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不听话吗?” “……”谢念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闭了闭眼?, 试图将那种难耐的心绪压回去:“当初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谢告禅语气淡淡。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过?了有半晌,他才掀起眼?睫, 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皇兄为什么想知道原因?” 谢告禅没说?话,也没挪开视线。 “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听话, 还是在意我和旁人大婚?”谢念放轻了声音,像是云端间的一片羽毛,轻柔般从心尖上扫了过?去。 他眼?神纯净, 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 谢告禅呼吸停滞了下,率先挪开了目光。 “只要是皇兄想知道的, 我不会隐瞒。”谢念伸手,轻轻拉住谢告禅衣袖。 “皇兄呢?皇兄会瞒着我吗?” “……瞒你什么?”谢告禅再次开口时隔了很久,他没有抽出手, 任由?谢念拉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 谢念盯了半天,而后伸手勾住谢告禅小指。 玄色手套轻薄而软滑, 隔着薄薄一层料子,仿佛将所有触觉都无限放大。 “皇兄从未和我说?过?手上的疤。” 谢念垂下眼?,目光落在那蜿蜒而上,直至指腹的恐怖长疤上。 从重逢起第?一天,他就相当在意谢告禅手上的玄色手套,以及长到有些刺眼?的疤痕。 像是沿着血管爆裂开来的伤口,沿着主干路分支出许多?细细密密的短横线,几乎覆盖了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显得触目惊心。 到底是在边疆经历了什么,才会受到这样的伤? 他数次想问,都被谢告禅悄无声息地挡了回来。 “想知道?”谢告禅淡声道。 谢念点了点头。 “……公?平交易。”谢告禅拉个把椅子,面?对面?坐下,目光略微向下,触及到谢念正勾着他小指的手。 指尾纤长,润白如玉。 他收回目光:“你说?原因,我说?来源。” 怎么感觉自己被套进去了? “……可以,”谢念犹豫片刻,而后点了点头,“不过?我想先看看伤口。” 谢告禅不置可否。 谢念食指和拇指轻轻勾住手套边缘,一点点顺着接近皮肤的地方将手套剥离下来。 他动作极轻,生怕这样的动作也会加重原本的伤口,脱手套时显得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告禅有心逗弄他,谢念动作进行刚一半,就假意蹙眉,“嘶”了一声。 谢念立即停下动作,抬头忧心忡忡地望向谢告禅:“对不起……我弄疼了吗?” 长发落至肩前?,将他脸色衬得愈发素白,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唯有眼?下那颗痣显得愈发显眼?。 谢告禅静静盯了他一会儿,而后手指碰了碰谢念纤细腕骨。 “继续。” 于是谢念乖乖低下头,继续以极轻极缓慢的动作褪下谢告禅的手套。 动作太轻,以至于指尖划过?皮肤时有些发痒。 谢告禅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 被折磨的反倒成了他自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缓,拉长,看不到尽头。 谢告禅闭上眼?,压制住所有纷乱思?绪,极为克制地长长吐了口气。 ……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才开了口:“好了。” 他将褪下的手套叠好,放在一边,而后开始细细观察谢告禅掌心处的疤痕。 从掌根一路蜿蜒而上,直至食指指腹才停下来。乍一眼?看过?去,会以为手被劈成了两半。 谢念看清后,呼吸都停滞了:“不疼吗?” 待他看完,谢告禅便收回了手,语气平淡:“六年前?的事了。” “那不就是皇兄刚到边疆一年的时候?”谢念反应极快,下意识蹙紧了眉头,“是谁这么大胆!?” 谢告禅停顿片刻。 “……或许那个人你认识。” 谢念一愣:“我吗?” 谢告禅颔首:“当初跟着我离开的除了翁子实?,还有另一个侍卫。” 第55章 谢念想了下,发现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年龄和皇帝差不多?,比翁子实?待在谢告禅身边的时间还要久,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不过?有时候见到谢念,会从怀里掏出来几颗饴糖给他。 谢念心跳停止片刻:“是他……” 谢告禅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惋惜或愤恨之情,他语气淡淡,平静地像是在讲别人经历的事。 “信件往来的事务全权是他在做,包括你寄给我的信。” “你当初寄信寄了多?久?” 谢念还有些茫然:“一年多?吧……” 谢告禅目光落在了虚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将这几个字咀嚼了一遍:“一年多?。” “我只收到四封。”谢告禅抬眼?,看向谢念。 “剩下的信被他藏了起来,还有我送去皇宫的折子,也被他篡改了几处……零零碎碎别的东西,只要经由?他手,都无一幸免。”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谢念眉头紧皱。 “他一直是谢广玉的眼?线,”谢告禅语气轻嘲,“前?些年藏得很好,直到边疆才被我发现。”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他明明记得那个侍卫对谢告禅很好,无论早晚都会陪在身边,从不说?苦说?累……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被发现后,那侍卫反应极其迅速,没有丝毫犹豫,拔出匕首反手握住刀柄,自下而上刺向谢告禅喉管—— 是他亲自教给谢告禅的招式。 说?只要距离足够近,就能做到一击毙命,不留给对面?的人一点反应时间。还说?这招只能用一次,只要见过?这招,第?二次想要下手就会被提防。 所以这一招就藏了二十年,藏到了谢告禅及冠礼的后一天。 确实?如他所说?,谢告禅手无寸铁,无可后退,只能迎面?直上,死死握住刀刃,硬生生将刀尖停在了距离喉管不足一寸的地方。 侍卫再了解谢告禅,经验再老练,都已经是垂垂老矣的年纪,比不上已经反应过?来的精力和反应力都在鼎峰状态的谢告禅,被反手夺去刀刃后,账外兵卫“呼啦啦”全冲了进来,将侍卫压到在地。 从掌根处延伸到指腹的伤疤,也随着谢告禅留到了今天。 “然后他被斩首示众,挂在城墙三天三夜,”谢告禅语气没什么变化,“叛徒的下场一向如此。” “皇兄……”谢念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所以说?,”谢告禅抬眼?,淡淡望向谢念,“念念,你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吗?” 谢念呼吸一滞。 谢告禅眼?神温柔中又带着点别的情绪,他伸出带疤的那只手,指关节轻轻勾向谢念下颌,像是要将谢念此刻的神情寸寸刻印下来,烙在心底一般。 他声音极轻,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如果?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不经容许就跑出去……” “无论是何种原因,下半生,你都休想再踏出此处一步。” “明白了吗?念念。” “孤说?到做到。” 第51章 “太子殿下?您睡了吗?”殿外?传来三声清晰的叩门声, 是翁子实的声音。 谢告禅收回目光:“什么事,说。” “陛下派人来找,说有要事相商,让您现在过去。” 翁子实话音刚落, 谢念眉头就蹙了起来。他仰头望向谢告禅:“皇兄要去吗?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也要去, ”谢告禅起身, 理了理大氅, “这?种时?候不能给旁人留下话柄。” 林将?军刚刚失踪, 如果不去,极有可能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面对多人的指控,脏水会顺理成章地泼到他身上;除了推诿扯皮之外?,此次商议定然会围绕着新的将?军人选来商讨, 只有去了,才有机会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去, 而不是被动?等待自己的权势被谢广玉等人侵蚀。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今夜都必须要在场。 谢念抿了抿唇, 虽然听谢告禅这?么说,心中担忧还是丝毫未减。 “那我?和皇兄一起……” 谢告禅动?作一顿,垂眼?看向谢念。 “不行。”他声音斩钉截铁, 不给谢念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念愣了下。 单是看谢念一眼?,谢告禅就明白他在想什么。 谢告禅放缓了语气:“并非不信任你, 也不是将?你当做外?人。此事凶险,若是你去了,极有可能被当做集火的对象。” 谢念简直是个天生的活靶子, 如果去了,都用不着讨论“责任在谁身上”这?种无聊的问题,只要推给谢念这?个国师钦点的“天煞孤星”即可, 而后?便可以开始新一轮的争吵,做利益纠纷…… 谢告禅不想让谢念承受这?些。 本来也不是他该承受的。 谢念一点就通,但还有些不甘心。 虽然谋士只是他想要留在谢告禅身边的借口,但真遇到什么事情,他还是想为?谢告禅分担一些。 哪怕一点就好,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能躲在谢告禅身后?。 “先?走?了,等我?回来。”谢告禅望了眼?渐黑的天色,转身离开。 翁子实替他合上殿门后?,谢告禅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还叫了谁?” 凌冽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谢告禅大步流星,没做任何停留。冷风将?他发?丝吹至耳后?,露出锋锐而俊美的侧脸。 翁子实紧随其后?:“据说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没叫别的大臣。” “谢昊宇,”谢告禅语气略带不耐,“叫这?个蠢货来干什么?” 翁子实:“……” 他总不能顺着谢告禅的话喊蠢货,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也不清楚。不过据咱们的眼?线说,三皇子这?几日相当神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需要属下派人盯着他吗?” “盯住他,”谢告禅语气冷冷,“他翻不出什么大浪,但有可能对谢念出手。” 翁子实神色一凛:“是!” 涉及到谢念的事总会被排在第一位,翁子实不敢怠慢,急匆匆找人去着手这?件事。 政事殿内。 谢昊宇和谢广玉早早就等在里面,皇帝坐在上首,珠帘从上至下垂至地面,细小的玻璃珠在烛光下映出别样的色彩,将?帘后?的皇帝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告禅踏过门槛,行礼:“见过父皇。” “咳咳……起来吧,先?坐。”皇帝的声音犹如强弩之末,即使费力?想要将?声音压实,却还是能从中窥见虚弱之意。 谢告禅坐下,静等上首的皇帝发?话。 “都是自家人,朕也就不说那些废话了,”皇帝简明扼要地开口,“今日朝外?来报,说林将?军已经失踪。这?件事,你们三人可曾知晓?” 谢昊宇急不可耐地抢先?道?:“自然已经得知!只不过这?林将?军本来本事也就一般,要我?说,换个领头的说不准还会让边疆战事出现转机!” 一旁的谢广玉忽然轻笑出声。 谢昊宇皱眉:“三哥,你笑什么?” 谢广玉摇了摇头,带着点笑意道?:“四弟,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的?若不是父皇今日将?我?叫到这?里,我?都不知林将?军竟然已经失踪。” 谢昊宇瞪大了眼?睛:“你——” “放肆!”皇帝忽然重重敲了敲皇椅扶手,沉重的敲击声在空荡殿内不断回响,仿佛所有心思都在回响中变得无处遁形。 谢昊宇张了张嘴,不敢说话了。 谢告禅冷眼看着两人狗咬狗,始终未发?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声音才从帘后?响起:“告禅,你来说说,应该怎么做?” 谢告禅起身,表情不曾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皇帝能看见他的神情。 “禀父皇。儿臣在来的路上知晓了此事。” 皇帝起了兴趣:“哦?是谁和你说的?” “来时?见到了四弟的手下,行踪可疑,鬼鬼祟祟,儿?臣便将?他拦下,才得知了林将?军失踪一事。” 谢昊宇脸色骤然变了,他急得连行礼都忘了,起身疾呼:“父皇,我?不是——” “闭上你的嘴,”皇帝声音冷了下去,一字一句道?,“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谢告禅继续道?:“儿?臣已经将?他关押起来,此事应当还没有大面积流传出去。” 帘后?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听见皇帝开口:“好,做得好。你先?坐下,我?还有别的事要问。” 谢告禅依言坐了回去。 “今日叫你们来,是商讨之后?应该如何行动?。” 皇帝声线恢复平静:“国不可一日无君,边疆不可一日无将?。边境传来的折子,这?几日敌国骚扰不断,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发?现林将?军已经失踪的事实。当务之急,是将?新的将?领派往边疆。你们心中可有人选?” 第56章 谢广玉脸上笑意不变:“儿?臣以为?,只要是父皇心中人选,定能绝地贯通,将?那些爪哇小国打个落花流水。” 圆滑,挑不出错,且没有用的废话。 皇帝坐在上首,指关节轻一下,重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吗。你没有别的想法??” 谢广玉脸一僵。 谢昊宇有些幸灾乐祸:叫你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吧? 皇帝又咳了几声。他身体显然不比从前,皇位更替也就这?几年的事。他自己也清楚,如果是商议将?领人选的事情,单找谢告禅一人即可。对边疆足够熟悉,拎得清,能顾全大局,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安插自己的眼?线进去。 但只要坐在这?个皇位上,他便必须平衡皇权,防止一方向另一方倾斜,最?后?直至崩塌。 皇帝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谢告禅。你的想法?是什么?” 谢告禅语气平静:“儿?臣以为?,此事应当交给众臣决断。” 不出意料的回答。 谢告禅接着道?:“交与父皇信任的大臣去相商,一来能够将?这?件事多瞒几天,二来众臣商议过后?的结果,也不必担忧该如何权衡。” 谢广玉又笑了下:“二哥这?话,倒是把自己摘出去了。” 谢告禅语气丝毫不变:“只是尽我?所能。” 谢告禅神情过于坦荡,以至于谢广玉张了张嘴,愣是没想到该如何反驳。 “在边疆这?么多年,”皇帝声音忽然又毫无预兆地冷了下去,“你竟然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挑不出?” 谢告禅起身,又行了一礼:“儿?臣无能。让父皇失望了。” 皇帝冷笑一声:“行了。” “你们两个走?吧,太子留下。” 谢广玉朝着谢告禅隐晦地挑了下眉,带着一贯的笑意弯腰行礼:“是。父皇切勿气坏了身体。” 谢昊宇没搞清楚状况,只听懂了让他离开的指令,同样行了一礼后?,和谢广玉前后?脚离开了政事殿。 待殿内只剩下谢告禅和皇帝二人后?,皇帝缓慢起身,掀开了珠帘。 即使早有准备,但真正看到皇帝目前的身体状况后?,谢告禅心底还是不由得一惊。 比起几月前宫宴上的模样,甚至是一月前为?苏文清的事在政事殿相见时?还要苍老,憔悴,仿佛整个人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连眼?神都变得死气沉沉。 皇帝一手握拳捂在嘴边,咳嗽着缓缓走?下长阶,坐到了谢告禅旁边。 “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要叫你们三人来?” 谢告禅压下心中惊异,垂眼?道?:“父皇所为?,必有深意,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谢告禅没说话。 在众多孩子里,谢念最?不像他,谢告禅是最?像他的一个。 有时?候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谢告禅心里在想什么。这?种相似有时?会让他觉得欣慰,有时?又不由得会让他感?到心惊。 如同世?界上的另一面镜子,一举一动?都被倒映出来,相似到了让人心生畏惧的程度—— 也许某天,谢告禅同样会提剑指向他的脖子,逼他禅位。 “将?你留下,也只是给他们二人做个样子,”皇帝声音带着淡淡疲惫,“再过一时?半刻,你就可以走?了。” “多谢父皇。” 话音落下后?,政事殿内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当中。 也许人在遭受病痛折磨时?总是显得格外?脆弱,破天荒的,皇帝又主动?开了口:“你还在恨朕?” 谢告禅语气毫无波澜:“父皇说笑了。” 皇帝注视了谢告禅许久,见谢告禅始终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一下子泄了气似的,长叹一声。 “朕知道?你还没忘记当年的事。只是朕当年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谢告禅没接话。 谢念不等到他必然不会入睡,现在又快子时?,回去还要大约半个时?辰的脚程…… “你也老大不小了……现下连个太子妃都没有,这?像什么话?”皇帝絮絮叨叨着,不知从哪儿?将?话题转移到了这?儿?。 要是能早点回去就好了。谢告禅心想。 “你如今……真就没有娶妃的想法?吗?”皇帝又长叹一声。 谢告禅猛然回神。 他站起身,朝着皇帝标准行礼:“父皇,儿?臣该走?了。” 皇帝眉头紧锁:“朕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 谢告禅过了许久才开口,他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已有心上人。” ----------------------- 作者有话说:小告同学,表白应该当面说.jpg 第52章 回?到东宫是已是深夜。 瓮子?实站在殿门处看守,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谢念睡着了?吗?” “没有?,还在等殿下。”翁子?实老老实实回?答。 谢告禅“嗯”了?一声,伸手推开殿门。 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昏昏欲睡的谢念,他猛地清醒过来?, 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皇兄?” 谢告禅将大氅挂在门口, 防止从外面带来?的寒气沾染到谢念身上, 而?后才回?答道:“怎么还不睡?” 谢念略微坐直了?身体:“想?问皇兄一些事情。” 虽说没睡, 谢念却已经换上入睡时才穿的寝衣, 长发如云,散落在身后,昏黄烛火摇曳间,原本冷淡疏远的容貌都好似跟着柔和下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 谢告禅率先避开了?目光。 他坐至谢念对面:“想?问什么?” “陛下叫了?谁去?林将军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此后新的将领人选可有?定?下?以及……陛下有?为难皇兄吗?”谢念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略微急促地换了?口气后, 将最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眼中忧虑丝毫不减。 “谢昊宇, 谢广玉二人各有?心思。他的意思是先按下不表,不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以免人心惶惶。” “新将领要和重臣相商, 一两日?内便会定?下。” “没有?为难,”谢告禅顿了?下, “只是问我有?没有?娶妃的意愿。” 谢念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缩了?下。 过了?很久,谢念才再?次开口:“那皇兄是怎么说的?” “……” 谢告禅向后一靠,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我说我已有?心上人。” 话音刚落, 谢念便觉自己心跳停跳半瞬。 一瞬间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谢告禅二人。 他另一只手开始无意识地掐向手心,连掌心被掐出浅白痕迹都似乎无知无觉, 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谢告禅说的话。 心上人…… 谢念不自觉地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像是想?要从中咂摸出些别的意味来?。 心上人会是谁? 答案仿佛近在眼前,只要他问出口,或许就会被揭晓。 谢念站在不远处,心里忽上忽下,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理?智告诉他应该停在此处,可直觉又一遍遍地催促着他,诱惑着他,让他去问出口。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没有?说话。 “皇兄……”谢念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忽然转了?朝向,“皇兄可和那人表露过心意?”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不知道。”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什么?” “不知道该不该说,不知道他是否知晓……也不知他会不会应许。”谢告禅垂下眼,语气显得分?外平静。 谢念愣了?下,像是有?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心跳变得缓慢而?带痛,连呼吸都跟着停了?下来?。 “……他不愿接受皇兄吗?” “是我不能?说。” 谢念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无论是进还是退,都没了?后悔的余地。 谢告禅忽然想?通了?。 作为兄长,他无论如何,都不该成?为那个?将谢念推向流言蜚语的人。 “念念,”谢告禅忽然抬眼,“你?有?心悦之人吗?” 这问句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心口上。 “我……”谢念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慌乱,他眼睫微长,空气在此刻都变得逼仄凝滞起来?,让人无法呼吸。 谢告禅却显得像是随口一问,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如果?有?,你?就能?明白为什么。” 第57章 “不说出口,也许会对彼此都好。” 宫殿内沉寂片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死寂逐渐从空气里蔓延出去,仿佛要将身处案几两端的人一并吞噬。 “……不,我不明白。”谢念从短暂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算不被世人所容,就算他并无此意,我也会清清楚楚地和他说明白。” “就算说之后他永远不理?我,我也要试一试。” “皇兄在害怕什么?是害怕那个?人不答应吗?还是不敢面对世人的眼光?可这些算什么呢?如果?不说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万一……万一那人也喜欢皇兄呢?” 谢告禅忽而抬眼,看向谢念。 谢念被那目光看得呼吸停滞片刻,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谢念,”谢告禅语气平静,“你为什么问这个?” 谢念眼睫微颤,桌下的手死死掐住虎口。 “……为主上分?忧,是谋士的职责。”谢念避开视线,目光落在桌上已经烧了半截的烛火上。 烛花摇摇曳曳,窗前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谋士?”谢告禅又重复了一遍,眸光发深。 “问这么多,只是想?为我分?忧?” 谢念嘴硬:“是。”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忽而?靠近。锋利而?俊美的眉眼一下子?在眼前放大,谢念下意识想?躲,却又惊觉这样做实在太过显眼,只能?硬生生忍着没动,清楚察觉到两人几乎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你?准备怎么替我分?忧?”谢告禅一字一句道。 距离太近,谢念几乎有?些不敢直视谢告禅的眼睛:“皇兄如果?不介意,可以和我详细商议一下。” 谢告禅轻笑一声,其中情绪不明。 “可以。”他稍稍拉开距离,盯着面前丝毫不知自己耳尖已经染上绯红的谢念。 “你?想?知道什么?” “那人的家世,容貌,脾性,和皇兄的关系……”谢念犹豫片刻,一项项列出来?,神情专注,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一点。 谢告禅微微挑眉:“这些很重要?” 当然重要! 他几乎和谢告禅形影不分?,这心上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居然毫不知情! 不过谢念没说这些,只是一本正经道:“皇兄贵为太子?,门当户对,总不好差距太大。” 谢告禅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而?后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你?又不认识他。” 谢念心又沉下去一点,面上丝毫没表露出来?,继续据理?力争道:“皇兄不愿说吗?” “家族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难以说清。容貌出众,脾气却差得要命……刚见面的时候还咬了?我一口。”谢告禅看了?谢念一眼。 谢念越听越心惊,心想?这得是个?什么人物,居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敢咬谢告禅一口…… 他有?些半信半疑地开口:“皇兄没有?骗我么?” “没有?。”谢告禅语气平静,“第?二日?一早,他还翻脸不认人。” 谢念听得心又猛跳一下。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他不由自主开始排查身边认识的人:翁子?实?不,他一直都对谢告禅极为恭敬,打死他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林安平……也不可能?,他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谢念没见过比他脾气还好的人,每日?絮絮叨叨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回?家,甚至害怕卷进皇室纷争当中;尚坚白尚非玄……怎么想?都不会是他们两人。 谢念排查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能?对得上的人,心下焦虑起来?,开始下意识啃咬指尖。 难道他不认识? 谢告禅淡淡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念回?神,“啊”了?一声:“那他和皇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皇兄不愿和他说清楚?”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殿内安静了?许久,只能?偶尔听到烛花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谢念看了?眼烛台: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会完全燃尽。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如果?错过今天,谢告禅也许再?也不会和他说这些。 于是谢念又试探着问了?一句:“皇兄?” 谢告禅像是陷入了?某种长久的回?忆当中,没有?听到谢念说的话,只是半垂着眼盯着桌面上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旦说出口,我和他也许就无法回?头。” 谢告禅情绪不明:“世事维艰,他费尽心思活至今日?,不该因我一句话就被重新推进火坑里。” 谢念神情微怔,涌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他……还不清楚皇兄对他的心意吗?” “清楚如何,不清楚又如何?”谢告禅语气带着点不甚明显的自嘲,“即便他和我之间真的有?一个?昏了?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于事无补。” “为什么?”谢念突然出声。 他眼神显得相当执着:“如果?他当真喜欢皇兄呢?皇兄也不准备说出口吗?” 谢告禅手指蜷缩了?下。 没等谢告禅回?答,谢念继续道:“如果?是我,就算有?千难万险,我也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即使最后什么都没留下,我也不会遗憾。” “皇兄呢?”谢念定?定?注视着他,“皇兄连说都不愿说出口吗?” 谢告禅没看他。 过了?许久,谢念感觉自己的心都随着沉默高高吊起时,谢告禅才转头望向他。 “……即使说出口后,会让对方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声音极轻,近乎残忍地说道。 嘭—— 仿佛有?什么一下子?在脑海中炸开,谢念大脑瞬间变得空白,张了?张嘴,却连半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我不知道。”谢念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 谢告禅看着谢念,没有?挪开目光。 “念念,”他语气温柔不似往常,半晌伸出手,指腹轻轻划过谢念眼尾。 “没关系,”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不管发生什么,皇兄都会永远陪着你?。” 第53章 谢念这几?日一直有?意无意躲着?谢告禅。 脚踝上的伤还没完全好, 此时提出回自己的寝殿定然不会被应允,谢念只好仍旧待在东宫,早上装睡,直至谢告禅离开, 晚上早早灭了烛, 等谢告禅回来时, 他早已陷入沉睡当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情这么做。 谢告禅也许发现了, 也许没发现, 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昼夜都待在政事殿中,和皇帝以及众大臣商议边疆战事应当如何处理。 据翁子实所说,这几?日边境小国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临时顶上去的将领没有?经验,几?次小的摩擦中都没能占到优势, 折子雪花似的一封封飞来京城,每封都在催促京城抓紧派人。 然而大岚多年重文轻武, 培养出的将军屈指可数,更别提能够指挥边疆战事的了。现下唯一能担当此任的,大抵只有?谢告禅一人。但皇帝忌惮, 自然不会放谢告禅再次前往边疆,于是一连讨论?了好几?日, 也没能商议出个结果来。 谢念坐在桌案前,笔杆戳着?下颌,眉头微微蹙起。 面前的宣纸上寥寥写了几?个字, 几?方势力错综复杂,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自从?皇帝沉迷炼丹之后,已经常年不上朝, 更别提处理国事。大岚国力日渐衰微,边疆小国蠢蠢欲动,只要情形一日不发生扭转,总有?一日会发生纷争。 到那个时候…… 谢念眉头皱得更紧了。 谁知?道?谢昊宇谢广玉那两个蠢货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即便是为了自己和谢告禅的安危,也应该早做打算才是。 谢念放下笔,门外忽而传来激烈的叫嚷声。 “谢念!谢念!你是不是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谢昊宇的破锣嗓子像是要将整个东宫震翻天,谢念望向门外,果真发现有?两个人影:翁子实稳稳当当站在门口,不让谢昊宇进去。 “四皇子殿下,此为东宫,不得擅闯。” “用得着?你说!我来找谢念,又不是来火烧东宫的!放我进去!” 翁子实声音不变,连脚都没有?动一下:“殿下恕罪。” 谢昊宇气得吱哇乱叫:“你敢拦我!” “职责所在。” 谢昊宇开始哇哇大叫。 “谢念!你个怂货!躲在东宫里不出来,算什?么男人!” 谢念向上推开窗,半靠在窗沿处,目光落在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谢昊宇身上。 他一手托着?腮,盯着?谢昊宇,没说话。 第58章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谢念半垂着?眼,眼睫乖顺而靡然地落下去,眼神却冷静,一眨不眨地,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谢昊宇。 谢昊宇恼羞成怒:“你看什?么呢?” 谢念不急不缓地开口:“看四哥准备怎么证明?自己是男人。” 谢昊宇:“?” 谢念收回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沿:“反正这里也没别人,四哥心雄万夫,不如脱了亵裤,让我和翁子实看看你是怎么当的男人。” 翁子实在身后悄悄给谢念竖大拇指。 谢昊宇一下子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脸红得像是煮透的虾,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你在说什?么东西!” 谢念故作惊讶:“难道?四哥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立即捂住嘴,摇了摇头:“对不起,四哥,我不该戳你痛处的。” 谢昊宇气炸了:“你有?病吧!!!” “没关系,四哥,”谢念根本不管他死活,温声安慰,“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常有?憾事,四哥不必太过?在意。” 谢昊宇脸都发绿了,哆嗦着?伸出手,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念恍然大悟般,又补充了几?句:“我不会让翁子实说出去的,四哥大可放心。” 他故意加重了“说出去”几?个字,翁子实立即了悟,朝着?谢念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谢昊宇快被气得背过?去了。 连着?怼了好几?句,谢念顿感心气通畅,连这几?日的郁结好像都跟着?消失了。 他拍了拍手:“翁子实,送客。” “是。” 刚要放下窗,谢昊宇才从?心梗中缓过?来,想起自己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谢昊宇脸色铁青:“谢念!你别太嚣张了!当真以为我现在治不了你吗?” 谢念语气懒散,手上动作未停:“是吗?我好怕啊。” 谢昊宇:“……” 气死他了!!! 他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窗框,力道?极大,像是要将窗框一同捏碎。 翁子实见势不妙,立马要拦,谢念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过?来。翁子实犹豫片刻,还是站在原地,手搭在刀鞘上,时刻准备待命。 谢念松开手,神情变得冷淡:“要说什么就抓紧,我懒得和你废话。” 谢昊宇心里有?了底,冷笑?一声,死死盯住谢念的脸:“你装什?么呢?以为你那点?破事就没人知?道?,是吗?” 谢念脸色冷了下去。 谢昊宇见状,脸上顿时显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怎么,戳到你痛点?了?怎么这会儿不让我证明是不是男人了?” 谢念:“……”和这种蠢人说话太费劲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那点?儿不耐烦,揉了揉眉心:“你想表达什?么?” 谢昊宇放下手:“做个交易,你帮我做件事,我就不把你那点?破事儿流传出去。” 谢念:“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你威胁?” 谢昊宇咧嘴一笑?,眼神恶劣:“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事情传不传出去的决定权在我,你没得选。” “有?一个人知?道?了你是私生子,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猜父皇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处理你?” “况且,”谢昊宇盯着?他,“谢告禅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谢念心脏陡然一跳,手指蜷缩了下,面上却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欺君是大罪,这个节骨点?儿上,你敢让父皇知?道?吗?”谢昊宇继续说。 早知?那日让苏文清一手刃劈死谢昊宇,现在还得考虑怎么封住他的嘴……谢念冷静想着?。 “你要我做什?么?” “拖住谢告禅,能拖几?天是几?天。反正你就只有?这点?用处。”谢昊宇嘲讽道?。 谢念丝毫没在意谢昊宇说的废话。 他早晚有?天要解决身世的事情,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谢告禅着?想。 他不想成为谢告禅的软肋。 “说完了没?”谢念收回目光,抬手下拉窗框,狠狠砸在了谢昊宇手背上。 “啊!!”谢昊宇疼得面色扭曲起来。 “好走不送。”即便隔着?木窗,他依然能听见窗外谢昊宇传来的激烈叫骂声。 声音被隔绝在外,谢念坐在木椅上,垂眼盯着?脚踝看了半晌。 而后他弯腰俯下身,伸手,摸索到关节连接处—— 咔嚓! 脚踝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弯折过?去,刺骨铭心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谢念冷汗都下来了。 -----------------------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54章 深夜。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念转头,门正好应声而开。 大抵没想到?谢念还没睡,谢告禅进门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停顿,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 将沾染上寒气的大氅挂在?门后, 关好门, 眼神无意间扫过谢念一眼, 而后便皱起?了眉。 谢告禅大步流星走到?谢念跟前?, 半跪下去,看清楚弯折的脚踝后,皱着眉抬起?头。 他眼如点点寒星:“怎么弄的?” 谢念双手后撑,脸不红心?不跳:“不小心?摔了下。” 谢告禅眉头蹙得更紧:“摔倒?” 整个东宫连个凸起?的倒刺都找不见, 还特意铺满了柔软的地毯,要怎么摔才能摔成这样? 谢念接着补充道:“闷得慌, 想出去转转,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去了。” 他眼神相当坦荡, 似乎毫不畏惧谢告禅的质问。 谢告禅盯了谢念半晌,忽而收回目光,宽大手掌握住谢念纤细红肿的脚踝。 刺骨的疼痛骤然传上肩胛骨, 谢念手指像是被电流激了下似的,忍不住紧紧蜷缩起?来。 “很疼?”谢告禅问他,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念死死掐住手心?,咬着牙,不肯说话。 谢告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忽而又转移了话题:“这几日为什么躲着我?” 谢念从疼痛中回过一点儿神来,声音都有些发虚:“没有……只是精神不太?好,睡得比平常多些。” 谢告禅闲聊似的, 语气淡淡:“是吗?林安平昨日刚好入宫,我叫他来给你开副药。” 谢念显得有些抗拒:“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 咔嚓! 谢告禅手用力一顶,脚踝立即复位,发出一声脆响! 骨骼连接处传来清晰又恐怖的痛楚,谢念有一瞬间大脑变得空白,还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成了无声的气音,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再然后就是比脱臼时剧烈千百倍的疼痛传向四肢百骸,谢念下意识往前?靠倒,双手死死抓住谢告禅双肩,痛苦的喘息声自嘴边溢出。 “呃……!” 谢告禅松开手,顺势抱住谢念,擦去他额角冒出的汗:“还痛吗?” 谢念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墨色碎发粘连在?脸侧,痛得连谢告禅的话都没力气回了。 谢告禅起?身,将谢念捞到?自己怀里,坐到?罗汉床上,伸手越过桌案,将对面的茶壶拿了过来,斟了盏茶。 他把?茶杯放到?谢念唇边:“喝一点。” 谢念唇色仍旧苍白,仿佛刺痛让他思绪都跟着迟缓起?来,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告禅说了什么,略微低下头,就住谢告禅的手抿了点茶水。 白皙纤细的脖颈随着动作露出一小截,柔软而乌黑的长发贴在?后面,显得愈发显眼。 痛楚如潮水般缓缓退下,谢念极其轻微地动了下,感觉没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 谢告禅同样喝了口茶,而后放下茶杯,单手环住了谢念的腰,目光落在?一旁带回来的折子上:“即使复位也不能立刻下地走动,短时间内再次经历脱臼,不好好养,你这条腿迟早得废掉。” 谢念原本还在?极不明显地试图挣扎,闻言也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地半靠在?谢告禅身上,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 隔着薄薄一层寝衣,他能清晰感觉到?谢告禅掌心?的温度正源源不断传来,连带着小腹周围都比平常的体温要高。 谢念的耳朵不争气地红了。 他试图小声商讨:“我可以自己坐的……不耽误皇兄看折子。” 谢告禅目光仍旧停留在?那?些折子上,看都没有看谢念一眼:“嗯。” 说是这么说,他环在?谢念腰间的手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谢念耳朵爆红,将头埋在?衣领里,权当自己是缩头鸵鸟,不说话了。 不知?维持了这个姿势有多久,直到?谢念感觉自己身上都微微发汗,谢告禅才淡淡开口。 “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第59章 “……”谢念悄悄攥紧了手,心?跳因询问而不自觉加快了点,他半晌才摇头道,“没有。” 谢告禅语气没什么变化:“确定没有?” “…………” “没有。” 谢告禅:“那?我喊翁子实?了。” 谢念心?下陡然一惊,下意识摁住想要起?身的谢告禅:“别!” 他慌乱间摁上了谢告禅大腿,而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收回手,停滞在?半空中,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谢告禅同样僵了下,而后顷刻间恢复平常:“……你急什么?” 谢念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没什么。” 好在?谢念现在是背对着谢告禅的,看不到?他的表情,滚烫的体温才降下去一点儿。 过了许久,谢念重新积攒够了勇气:“……皇兄不必去问翁子实?。” 谢告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准备坦白了?” 谢念微微点头:“今日下午的时候,谢昊宇来找过我。”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谢念一口气说了下去:“他威胁我要把?身世的事情传出去,说如果我这几天能拖住你,他就可以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后,宫殿内陷入安静当中。 谢念原本七上八下的心?跳一下子沉入谷底,他抿了抿唇,有些泄气。 早该知?道的……他这么做,谢告禅怎么会?不生?气? 身后一直没传来声音,谢念愈发忐忑起?来,从未有哪一刻比现?在?还紧张过。 生?这么大的气吗? “谢念。”谢告禅冷不丁开口。 谢念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脱离谢告禅怀抱,还没等挪动一分?半寸,环在?腰上的手力道骤然一紧,距离瞬间被拉近,连耳边的清浅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谢告禅语气不明:“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生?气?” 他语句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全部收进谢念耳朵里。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不是为了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生?气? 他最近也没做别的事情……总不能是谢告禅嫌他这几日刻的木雕太?多了吧? “那?是因为……”谢念有些费力地半转过身,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鼻尖与鼻尖之间相隔不足一寸,距离太?近,足可以直直望到?对方的眼眸里。 不知?为何,在?接触到?谢告禅眼神的那?一瞬间,谢念愣神片刻,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谢告禅伸手,绕过谢念脖颈,轻一下重一下地捏着他的后颈,眼神不明:“现?在?明白了吗?” “……”谢念望着他,半晌轻声道,“……明白了。” 谢告禅总算松手:“我不曾疑心?过你。” 谢念垂下眼,手掌撑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借力站起?身,拉来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我知?道。” “谢昊宇和?谢广玉两人无非是想要打个时间差,趁此机会?将眼线安插到?边疆去。” 但?哪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先不说谢告禅在?边疆有多少势力盯着,就算是炼丹烧昏了头的皇帝,也决计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去做。 谢念没担心?过这点。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既然知?道,还要选择自行脱臼?”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但?谢念知?道,一般谢告禅表露出这种神情,大概率就是在?生?气。 他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告禅敲了敲桌案,拉回谢念逐渐飘远的思绪:“我在?问你。” “……我也有私心?。”谢念垂下眼,目光落在?排列整齐的地砖上。 一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没彻底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直隐隐扎根在?心?底的焦虑情绪作祟,让他有时无法以正常的想法去思考一件事——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可以,过程与后果,都不是他要考虑的。 直至脱臼后的痛楚一遍遍刺向神经,他才恍然大悟。 简直是小孩子撒泼耍赖的方式,以为只要脚上的伤不好,谢告禅就会?一直将他留在?东宫之中。 再往深处想,这种想法是从谢告禅说他有心?上人之后冒出来的。 一整个下午,谢念反复剖析,咀嚼,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还是自私,即使知?道靠近会?让彼此攘肌及骨,却还是想贪心?一点。 “皇兄,”谢念忽而抬眼,眼眸中倒映出的烛花随之摇曳,“等一切结束后,你会?去迎娶你的心?上人吗?” 谢告禅目光一顿。 寂静在?两人中逐渐蔓延开来,谢念有点固执,没有挪开目光。 “皇帝总有一天会?让出那?个位置,纷乱也总有一天会?结束……到?了那?个时候,皇兄准备怎么做?” 是主动参与进去,还是急流勇退,带着他所谓的心?上人从此隐居,相伴一生?? 谢念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告禅眉头微蹙。 “我很清楚。”谢念平静道。 谢告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好一个清楚。” “知?道夺嫡这条路上是踏着多少人的尸首过去的吗?知?道会?付出多少预计外的代价吗?知?道有些事一旦做出,就是无可挽回的吗?” “这些,”谢告禅一字一句道,“你都清楚吗?” 谢念手指蜷缩片刻,又很快松开了手。 “我知?道。” 谢告禅站起?身,他身量高,谢念顿时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连脸上的神情都一览无遗。 “即便如此,也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谢念没有片刻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谢告禅俯视着他,过了半晌才开口。 “那?好。” “作为谋士,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主上坦诚。” 话音刚落,谢念神色一怔。 谢告禅略微俯下身,平视谢念的眼睛,缓缓道。 “你那?日所说的心?上人……又是真是假?” -----------------------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出门旅游中,回家就把加更补上[求求你了] 第55章 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念晃了?下神,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谢告禅仍旧维持着?现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念。 谢念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比之前在宫宴上被皇帝当场叫起,比之前战战兢兢害怕谢告禅发现自己身世时还要紧张。 他?也不明白这?是出于何种心?情, 只是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我之前有?说吗?”他?略微侧过脸, 不去看谢告禅。 “……别?装傻。” 谢念抿了?抿唇。 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用这?种回答搪塞过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连成了?雨幕, 遮去了?大部分的夜色,显得宫殿内尤为安静。谢念垂下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分外清晰而缓慢地在耳边响起。 咚……咚……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皇兄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谢念习惯性将问题抛了?回去, 谢告禅太熟悉他?这?一套,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 语气淡淡:“听你说真话。” 谢念一愣,缩在袖子里的手蜷缩了?下, 从未觉得简简单单几个字的回答会这?么棘手过。 回答有?,谢告禅大概率会问那人是谁,但他?就能说得上来吗?似乎只是给自己出了?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回答没?有?, 就违背了?谢告禅让他?说真话的初衷。 他?有?点艰难地开口:“我……” “太子殿下!” 门外忽然传来短暂而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殿内略微有?些?诡异凝滞的气氛。 谢念刚想松口气, 抬起眼?,却发现谢告禅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皇兄不让翁子实进来吗?”谢念试图转移话题。 “你还没?回答。”谢告禅站直,目光仍旧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看来今天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促, 翁子实声音愈发高昂,大抵真的有?什么急事,否则平常这?么做早就被谢告禅训斥了?。 可谢告禅始终没?有?要让翁子实进来的意思, 他?神情和平常差不多,锋利而俊美?的眉眼?沉沉压在烛火之下,眼?底无?波无?澜,像是尚未掀起风浪的深海。 令人心?生恐惧。 不知怎的,谢念莫名觉得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谢告禅,也许才是最真实的。 他?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一点,脊椎压上了?冰凉椅背,整个人被冰得瑟缩了?下。 第60章 “……只是顺着?皇兄的话设想了?下。” 谢告禅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直至谢念感觉有?点呼吸不上来了?,才淡淡收回目光。 “进。” 翁子实立即推开门,朝着?谢告禅急匆匆一行礼:“殿下!大皇子他?割腕了?!” 消息一经抛出立刻像是平底惊雷那般炸响,谢念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谢天驰不是一直筹谋着?要造反吗?为什么会突然割腕? 谢告禅当机立断:“备车!” —— 大理寺内。 林安平本来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翁子实连人带药匣子拎到了?大理寺,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到底什么事儿……” “大皇子要自戕,”翁子实语速极快,“旁人殿下不放心?,需要你给大皇子紧急处理一下。” 林安平被吓得一激灵,哪儿还有?什么困意,赶紧跟着?翁子实走进了?正对的大殿里。 刚进去,就看见谢念和谢告禅已经坐在了?殿内。 林安平连行礼都顾不上了?,眼?神匆匆扫了?一圈,这?才看见旁边面色惨白如纸的谢天驰。 手腕上的伤被谢告禅简易包扎了?一圈,鲜红的血还在源源不断渗出,乍一眼?看过去,显得分外恐怖。 “别?让他?死?了?。”谢告禅言简意赅。 “是。”林安平擦了?擦脸上的汗,三两步上前,解开布条,开始替谢天驰处理伤口。 创口边缘粗糙,像是拿什么钝器切割的,血肉一股脑翻涌上来,手筋断了?一半,隐约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林安平倒吸一口凉气:这?么重的伤,得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下得去手? 再一看谢天驰,整张脸连个有?血色的地方都找不见,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好在还算平缓,没?什么生命危险。 他?动作快,没?过一炷香的时间便重新包扎好,起身朝着?谢念谢告禅二人行礼:“太子殿下,五殿下。” 他?眼?尖,瞧见谢念神色有?点恍惚,大抵还没从谢天驰割腕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却和谢告禅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带着?些?许微妙的距离。 难道是和谢告禅吵架了??林安平在心中推测。 还没?等林安平想清楚,谢告禅略一摆手,翁子实立即会意,挡在林安平面前:“林太医先和我走吧,接下来的话题不是你我该听的。” 林安平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噢噢”两声,跟着?翁子实走了?。 合上门后,殿内只剩下谢天驰,谢念,谢告禅三人。 谢告禅没?有?迂回,单刀直入道:“你有?什么目的,说吧。” 谢念顺着?谢告禅的目光看向谢天驰,忽然发现谢天驰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虚弱得要命,只是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犹豫:“让我走。” 谢告禅盯着?他?,指关?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理由。” 谢天驰:“今天是皇叔祭日。”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突兀又不自然的行为在此刻有?了?答案,谢念看着?谢天驰,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雨还在接连不断的下,银月被云雾遮挡,夜色沉沉,只能听到沉闷的雨声。 谢告禅看了?他?一会儿:“多久?” 谢天驰语速飞快:“一刻钟。我知道皇叔的墓在哪儿,带我去,不会耽误你们多长?时间。” 谢告禅站起身,谢念下意识要跟着?站起,却被谢告禅敏锐察觉到:“你留在这?儿,别?乱跑。” “可我也想去……皇兄。”谢念对上谢告禅的目光,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消失时,又低低补上了?皇兄二字。 谢告禅有?些?头?疼似的,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什么也没?说,脱下大氅,系到谢念身上,直至将谢念裹成个大粽子,只能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后才停手。 “走不动了?就和我说,别?勉强。” 谢念身上暖乎乎的,周遭都环绕着?熟悉而好闻的气息,这?让他?感到安心?。 他?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好。” —— 谢天驰所说皇叔的墓不算近,翁子实叫了?辆马车,带着?几人前往城郊。 车轮在夜幕里辘辘而行,激起的水花飘在半空中一瞬,而后很快又落回了?水洼当中。 谢天驰坐在两人对面,脸色还是惨白的,神情却显得相当平和,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中,像是在等待什么到来。 他?下手确实相当狠,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如果谢念谢告禅赶来的再慢一点,说不定就等不到了?。 谢念对谢天驰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只是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对面之人对皇叔的感情似乎也不是作假。 不然有?一万种办法,一万种理由,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最狠厉决绝的方式? 一个时辰的路程,翁子实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郊。 马车刚一停下,谢天驰就掀开帘子下了?车,翁子实紧紧跟在他?身后,防止人一不留神跑了?。 谢告禅下车,撑开伞,回头?看向谢念,伸出手:“下来。” 宽大手掌就在眼?前,谢念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将手搭了?上去。 谢告禅手心?滚烫,将源源不断的温度传到手脚冰凉的谢念身上。 谢告禅微一用力?,将人拉到了?伞下。 伞面不算宽,将将能容下两人在其中,需要两人紧紧挨着?,才不会被雨淋湿。 谢念身上被裹得极厚,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谢告禅,他?几次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但伞实在太小,很快又会撞到谢告禅肩膀。 谢念有?点窘。他?又往左走了?走,这?次干脆被谢告禅一把拉了?回来。 谢告禅一手打伞,一手搂住谢念,目不斜视:“快到了?。” 他?神情太过坦然,以至于谢念感觉自己做什么反应都会显得太夸张。 谢念抿抿唇,将大氅解开,略微踮起脚,将另一半大氅披到了?谢告禅身上:“皇兄不冷吗?” 降沉香混合着?泥土的草腥气涌了?上来,谢告禅步伐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很快恢复如常。 “现在不冷。” 谢念松了?口气:“那就好。” 之后的路上没?人再说话。大抵半柱香的时间后,谢天驰的背影映入谢念眼?帘。 谢天驰跪在泥地里,翁子实站在一旁,两人的空隙中有?座墓碑竖立,是大理石做的,在雨夜中反射出湿滑的流光。 走近后,谢念才看清墓碑上居然空无?一字。 谢天驰毫无?预兆地开口:“我自觉不配为他?立碑,更无?资格评判他?生前种种,所以墓碑上什么都没?刻。” “等到谢望谢希长?大,这?件事便交给他?们来做。”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别?人,目光仍旧停留在光滑墓碑上,连一眼?都不愿意移开。 谢天驰语气平静,没?有?流露出一丝悲痛亦或者是哀伤,只是看着?墓碑,眼?神不明。 对他?皇叔倒是一往情深…… 谢念心?中想到。 皇室中人大抵都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便现在谢天驰形销骨立,面黄肌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略微上扬而锋利的眼?尾仍旧和谢告禅如出一辙。 谢念盯着?谢天驰半晌,忽然从谢天驰眼?神中看出一丝熟悉。 他?在哪里见过……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几日里混沌的,一团乱麻的思绪在连绵不断的雨夜中蓦然找到一个出口,电光石火间,谢念想起了?什么。 他?猛地转头?,骤然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告禅单手撑伞,伞面朝着?谢念的方向倾斜—— 他?看向谢念的眼?神一如往常,半边肩膀早已被雨淋湿。 第56章 仔细想想,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身世复杂,脾气不好,刚见面的时候还咬了谢告禅一口…… 一旦跳出当时的情景,就会发?现谢告禅所指种种实在是太?明显了, 几乎到了明示的地步。自己居然没发?现。 再者说, 哪有人会亲自己弟弟的手……呢? 谢念想着想着, 忽而对自己的结论有点?不确定起来。 他伸出手, 盯了右手指尖好一会儿, 依然没能从上面看出个什么花来。 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就像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就算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也不算特?别出格的事情。 如果只是这一点?,他小时候和谢告禅还要?更亲密些。落水高烧那几日都是谢告禅替他擦身, 换里?衣,也从未表现过?嫌弃的意思。 第61章 难道是自己推断的有问题? 怎么会? 谢念万分确认, 谢告禅看他的眼神和谢天驰看皇叔的眼神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认错的可能性。 可不知为何, 他心里总是没底。一边觉得自己决计不会看错,一边又觉得这件事简直离他太过遥远,像是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假设—— 一旦越过中间的浓重雾气, 或许现在的生活就会被彻底颠覆。 迈出去,就无法回头。 谢念眉头不知不觉间蹙在一起, 下意识又开始啃咬起指尖来。 “五殿下?您在想什么?” 声音自背后突兀响起,谢念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来人。 尚非玄手里拎着一套茶具, 正有些困惑地看着谢念。 他放下茶具,坐在谢念对面:“殿下想什么呢?叫了您好半天都没应。” 谢念眼神闪了下:“……” “在想皇兄什么时候回来。” 谢天驰扫完墓后没再说话,任由谢告禅处置。大理寺离城郊极远, 谢念行走不便,谢告禅就先将他安置在了尚家兄弟的宅邸当中,等审讯完谢天驰后再返回来接他。 谢念等了许久,始终不见谢告禅人影,思绪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别的地方。 “五殿下不必心急,”尚非玄提起茶壶,倒出来的“茶水”却飘着一阵酒香:“太子殿下或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很快就能回来。”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你倒的什么茶?” 尚非玄略微羞涩地一笑:“我哥酿的酒。” 谢念:“……” “他平日里这不让碰那不让碰的,如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趁此机会,偷喝几口酒他也发现不了。” 尚坚白酿的酒确实没话说,清香扑鼻,回味悠长,谢念虽然对这方面不怎么了解,却也明白这是好酒。 “殿下试试。听说我哥酿的这批改了配方,还藏着掖着,不肯和我说。” 谢念接过茶杯,小抿一口。 好辣! 辛辣自喉口一下子冲至头顶,谢念相当罕见地没能控制住表情,五官都皱在一起。 艰难咽下后,身体仿佛踏上了柔软的云端,轻飘飘的,浑身使不上力气。 尚非玄眼神期待:“殿下觉得如何?” 谢念闭了闭眼,勉力从飘忽不定的状态中拉回思绪:“不错。” 尚非玄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一般,更来劲了,又替谢念斟了满满一杯:“殿下快喝!等我哥回来就喝不到了。” 谢念将茶盏推开一点:“先等会儿。我有问题想问你。” 尚非玄愣了下,停下手中动作:“殿下要问什么?” 谢念张了张嘴,又觉得上来就问“你哥有没有亲过你”这种问题实在太过惊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换了个话题:“你平日里都怎么打发时间?” 尚非玄:“打弹弓,看话本,偷喝我哥的酒……” 谢念:“看话本?” 尚非玄点点头:“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大岚盛行各类话本,风格奇异,形式多样,我这些年各式各样的话本收集了不少,各个都是精品!” 一说起话本,尚非玄滔滔不绝起来,开始给谢念事无巨细地介绍话本的分类,还拿出自己最喜欢的几本用来举例。 “……就比如说《锁金笼》这本,讲的就是一对表兄妹之间的旷世虐恋,笔触细腻,故事出彩,颇受大岚百姓欢迎。” 谢念“啊”了一声。 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有这本吗?” 尚非玄刚说到一半,闻言停了下来:“有是有……” 可谢念怎么会看这种东西? 谢念眼神平静:“消磨时间而已。” 谢念理由充分,无可辩驳,直觉虽然告诉尚非玄有哪里不太对,但又拒绝不了,只好点点头:“我去给殿下拿。” 尚非玄进去厢房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还卷着两个缝线本子。 谢念接过,封皮上赫然写着《锁金笼》三字,还辅以繁复花纹装饰,看起来颇为精致。 “殿下慢慢看,这本需得细品,才能了悟其中情意。”尚非玄叮嘱道。 谢念翻开,从第一页开始读。 他此前所读,大多都是谢告禅看完觉得不错才给他看,诘屈聱牙,晦涩难懂,“之乎者也”的书看多了,骤然看到这种直白到近乎肤浅的东西,谢念一下子就沉迷进去了。 一直读到表妹遭人陷害几近失明的桥段,谢念心也跟着不自觉吊起来。 到底是谁干的? 然而揭露真凶的剧情写得含含糊糊,直接跳到了表兄照顾表妹。表兄日夜不离,每日细心照顾,表妹也逐渐对这位表兄产生了情意,两人暧昧了好几十页,直至某个夜晚表妹陷入沉睡,表兄就站在她的床榻前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忽而半俯下身,在表妹眉心处落下一吻。 尚非玄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殿下看到这儿了?”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不管看多少遍,还是觉得这段写得真好。” 谢念被尚非玄的声音骤然拉回现实,他转头,忽然想起自己一开始想问尚非玄的问题。 谢念放下书,有些游移不定地开口:“我还想问个问题。” “殿下尽管问,”尚非玄语气兴奋,“这本我看过好多遍了,后面的反转相当精彩,现在都记得里面的细节!” 谢念:“你哥对你做过这件事吗?” 尚非玄:“?????” 他呆在原地,眼中闪过巨大的震撼,问题像是平地惊雷似的,直接给他炸懵了。 “不是……”过了许久,尚非玄才勉强开口,感觉舌头都不听自己使唤了,“殿下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什么鬼问题!怎么五殿下每次问的角度都这么刁钻!? 谢念眼神飘忽:“好奇。” 尚非玄:“……”好一个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殿下别吓我了。” 谢念也有点歉意,每次都逮着尚非玄一个人薅,好像确实不太好。 但他身边没有能解决此类困惑的人,林安平是家中独子,翁子实会告密,尚坚白不熟,思来想去,能一直问还不用担心谢告禅知道的,好像只有尚非玄了。 “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谢念尝试找补。 “殿下,”尚非玄心有余悸,“这种问题实在太惊悚了,和我说说便罢,切记不要去问别人。” 谢念皱眉不解:“为什么?” “因为正常手足间不会做这种事,《锁金笼》是虚构的世情话本,那对表兄妹本就互生情愫,才会做出这种事。”尚非玄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顿了下。 “殿下问这个,是因为……” 谢念反应极快:“替友人问的。” 尚坚白眼神狐疑:“是殿下上次说的那位吗?” 谢念脸不红心不跳,颔首。 尚坚白看了谢念一会儿,没从他眼中发现丝毫破绽,这才收回目光,语气变得谨慎起来:“这倒是有些棘手……” “为何?” 尚坚白:“殿下若是有机会,还是劝您的友人跑吧。如果此事为真,几乎可以断定您友人的兄长对他有别的心思了。” 谢念略微睁大眼睛:“真的吗?” 尚坚白:“?” 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出乎常理,谢念轻咳几声,试图掩盖心虚:“我是说,他如果想跑,我该怎么帮他?” 尚坚白:“殿下是担心这个啊。如果殿下的友人并非世族之子,以殿下和太子殿下的身份,想要保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皇兄确实很可靠。谢念心想。 见谢念又走了神,尚非玄有些犹豫,半晌才试探道:“殿下折腾这么久,总不会是在拿属下取乐吧?” 谢念回过神来,随口敷衍他:“没有。只是在想回去如何和皇兄商议。” 尚非玄松了口气:“那便好。” 两人又在院中坐了一会儿,院门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应声而开。 谢告禅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外,雨滴顺着伞檐落到地面上,积成了小小的水洼。 他今日穿着简单,比往常要随意得多,可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衣袍,放在谢告禅身上,似乎总能穿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谢念看得几乎有些出神。 谢告禅眼神淡淡:“谢念,走了。” “啊,好。”谢念思绪跟着回笼,慌忙回应,刚准备起身,一个完整的计划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第62章 谢念因?兴奋整个人不受控制般轻微颤抖起来,他动作一顿,直到抑制住来自心底的激动才平静下来。 “五殿下?”尚非玄语气疑惑,不明白谢念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谢念看向他:“你哥酿了几坛酒?” 尚坚白:“十多坛吧……怎么了?” “帮我个忙。” 谢念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道:“分我一壶,有用?。” 第57章 外面很?冷, 还下着雨,谢念下意识打了个喷嚏,整个人缩在大氅里,鼻头冻得通红。 他转头看向门外的谢告禅:“皇兄不进来吗?” 皇宫离尚氏兄弟的宅院不算近, 翁子实去找马车了,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谢告禅也知道这点, 片刻后?收起伞, 踏过门槛。 谢念惯常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 眼底还带着朦朦胧胧的水雾。 “发?烧了?”谢告禅眉头紧蹙,极其自然地?伸手,手背贴上谢念额头。 谢念感觉自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又吸了下鼻子:“不知道。” 谢告禅一面解开大氅, 将人拉到怀里,一面皱眉看向里屋:“尚非玄!” 尚非玄急匆匆从里屋跑出来, 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属下在!” 谢告禅:“多余的厢房在哪儿?” “西厢房。太子殿下稍等,我去找两?床新的被褥来!” 明明距离打完喷嚏也没多久, 谢念就开始感觉浑身?发?冷,连站在原地?都有点困难。 他轻轻拉了下谢告禅衣角,艰难仰起头:“皇兄……我没力气了。” 谢告禅安抚似的捏了捏他后?颈, 低声哄他:“皇兄知道。” 怀中人的体?温开始急剧升高,谢告禅没再犹豫, 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踹开西厢房的木门,三两?步走?近床榻, 将人放下后?,又伸手探了探体?温。 怎么会这么烫?谢告禅眉头不自觉皱紧。 谢念双手撑在身?后?,不舒服似的闭了闭眼睛。他眼尾透着点薄红, 比平日显得还要脆弱。 头好晕。好难受。 他很?少受寒,从谢告禅回来后?更甚。谢告禅知道他一旦受寒就容易引起哮疾,每次出门都会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防止因穿得单薄而引起发?热。 但今日不知为何,谢念明明已经裹成了粽子,只是在院里逗留了片刻,就开始发?烧。 尚坚白那边已经将新的被褥拿来,还不忘提了热水,拿上毛巾,一并带了过来。 “太子殿下,需要我去叫太医来么?”尚坚白眼神忧心忡忡。 谢告禅刚要说什么,谢念忽而伸手,拉住了他。 谢念显然没什么力气,只是虚虚捏着谢告禅的衣角,摇了摇头:“别去叫太医。今日本就是偷偷出宫,如若在这个节点让别人知道了,对皇兄不利。” “别的事情可以暂缓,”谢告禅语气斩钉截铁,“你的病耽误不得,等诱发?哮疾就来不及了。” 谢念愣了下,一时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谢告禅对尚非玄道:“去找太医。” 尚非玄:“是!” 尚非玄跑得很?快,一转眼就没了影。谢念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刚收回目光,便发?现?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铜盆前,将毛巾打湿,确认好温度后?又走?到谢念面前。 “躺好。”谢告禅将毛巾折成合适的宽度,转头对谢念道。 谢念乖乖躺下,滚烫的毛巾顺势贴在了额头上,缓解了部分不适。 谢告禅坐在床边,目光落在谢念的脸上。 “皇兄……”谢念声音还带浓重鼻音,少了平日的疏离。 “嗯。我在。”谢告禅伸手,替谢念将黏在脸侧的墨发?捋到一边。 “……我好难受。”谢念总觉得自己像是和外界隔了一层窗户纸,在海中浮浮沉沉,抓不到一个可供搭载的漂浮物,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费力动了下手指,因为看不见,只能胡乱摸索,半晌摸到触感熟悉的手套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皇兄。” “嗯。” “皇兄。” “嗯。” “皇兄……” “我在。”谢告禅语气温柔不似往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谢念。 谢念呼吸都开始发?烫,一遍遍重复着:“皇兄不要走?。” “我不走?。” 谢告禅伸手去探谢念体?温,额头上的毛巾已经放凉,他刚准备起身?去换条新的,不知道谢念哪儿来的力气,倏地?一把抓住谢告禅。 “皇兄不是不走?吗!?”谢念烧得有些糊涂了,甚至分不清现?在是何年何月,语气惶急,生怕谢告禅再一次丢下他。 “皇兄怎么能骗我……”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谢念眼眸蒙上层水雾,语气开始哽咽起来。 七年前也是这么说的,现?在还是这么说。 谁知道谢告禅会不会一去不回,从此杳无音讯? “只是换条新的,不走?。”谢告禅一怔,手里还拿着毛巾,朝着谢念示意了下,显得颇为耐心。 “我不要。”谢念极为固执,紧紧抓住谢告禅的手不肯松开。 “我不需要那个,”谢念语气极轻,又重复了一遍,“皇兄抱抱我,好不好?” 谢告禅动作一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揉了揉眉心。 他把毛巾放到一边,将谢念抱到怀里,将被褥仔仔细细掖好,防止有冷风钻进来。 “还冷吗?”谢告禅问道。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遭,谢念松了口气,又往谢告禅怀里钻了钻,语气喃喃:“不冷。有皇兄在,我就不冷。” 谢念只穿了件单薄里衣,里衣随着动作下滑,光滑白皙的脖颈彻底露出,连带着还有半边凸起的锁骨。 “……皇兄冷吗?”他掀起眼睫,侧头稍稍仰起,和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告禅闭了闭眼。 他眼不见为净,把谢念头扳了回去,还顺手把谢念里衣拉上去:“不冷。” 谢念有点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身?后?人的体?温还在源源不断传来,原本冰凉的手脚都被捂热,思绪变得愈发?混沌起来,难以理清现?在的状况。 ……他要干什么来着? 谢念迷迷糊糊地?想。 一开始是谢天驰要自戕,他和谢告禅赶到后?,谢天驰又说要见皇叔……再后?来,他们就去了一座坟墓前,墓碑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写。 对了。 是谢天驰看墓碑的眼神。 谢念总算想起今晚的经历,连带着自己准备要做的事情也想起来了。 “我要喝酒。”谢念毫无预兆地?开口。 谢告禅:“?” 他再次伸手去探谢念的体?温,果然更烫了。 谢告禅皱眉:“再过一会儿太医就来。” “我不。我要喝酒。”谢念语气平静。 谢告禅:“……” “谢念,你发?烧了。” “我知道。我要喝酒。” 谢告禅额角青筋开始乱跳:怎么病中的谢念这么难说通? 谢念浑身?没什么力气,却有力气和谢告禅讨价还价:“皇兄不让我喝,我就不看太医。” 谢告禅头疼:“谢念,你多大的人了?” 谢念理直气壮:“刚及冠,怎么了?”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伸手弹了下他脑门。 “嘶……”谢念立即捂上额头,有点委屈,“为什么要打我?” “胡闹。”谢告禅语气平淡,“受寒还喝酒,你不要命了?” 谢告禅揽住谢念不让他乱动:“坐在这儿等太医来,等烧退了再说。” 谢念一下子来劲了。 他本来就烧得稀里糊涂,连自己身?处何处,面前人是什么身?份都有些搞不清了,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只剩下雨幕里谢告禅看向他的眼神。 还说他胡闹…… “谁胡闹?”谢念费力,想一点点掰开谢告禅手指,又发?现?谢告禅的力气远比他大,掰到最后?急了,干脆抓住谢告禅肩膀,借力侧身?,以更好地?看清谢告禅的表情。 “不想看太医算什么胡闹?想喝酒算什么胡闹?” 谢念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皇兄都不敢承认喜欢我,到底算谁胡闹?” 轰—— 仿佛平地?惊雷般炸响,将两?人间那层捉摸不透的,不远不近的窗户纸彻底捅破,原本的心意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连说出口的必要都没有。 话音刚落,谢告禅便松开了手。 他脸上不知作何神情,锋利而俊美的眉眼仿佛都有所变化,眼底如同古井般无波无澜,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你说什么?”谢告禅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到了异常的地?步。 第63章 谢念目光丝毫不避:“皇兄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谢告禅语气淡淡,松开谢念,起身?准备离开。 “你烧还没退,今日的话我便当未曾听?过。” 他全程都显得极为平静,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极好地?压了下去,连一丝一毫都没能泄露。 如果不是谢念真的极为确定,绝对会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皇兄要装到什么时候?”谢念头还在发?晕,双手撑在床榻边,几乎是咬着牙开口。 谢告禅步伐一顿,转头,垂眸看向谢念。 “……你既还知道我是你皇兄,”他语速极为缓慢,清晰到了残忍的地?步,“就该清楚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谢念接话时没有片刻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 “皇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念一步步向前,脚下绵软无力,却硬撑着走?近谢告禅,站定,“如果真的只想做手足,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谢告禅没说话。 “我知道那天不是梦。”谢念再一次开口,停下脚步。 谢告禅站在原地?,没有动。 “即便现?在,”谢念气息发?紧,又急急换了口气,“我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将所有力气都凝聚在一只手上,拽住了谢告禅衣角。 他借力踮起脚,仰头欲吻,却被谢告禅躲过,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谢告禅牢牢抓住了他,瞳孔浓郁而漆黑,目光连片刻都不曾挪开。 谢念急促喘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后?脑勺倏地?被人擒住。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我……” 谢告禅迫使谢念仰起头,死死盯着他,眼中情绪不明。 “……我真是疯了。” 声音极轻,片刻间便消散在空气里。 他低头,吻上冰凉而柔软的嘴唇。 第58章 这个吻来得又狠又急, 细细密密狂风暴雨般落下?,带着极强的侵略性,让人避无可避。谢念几乎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自唇角溢出, 生理性泪水自薄红眼尾滑落。 “唔……” 墨色碎发粘连至脸侧, 谢念有些?狼狈, 刚想侧过头换口气?, 又被谢告禅强制性掐住下?巴扳回来, 连丝毫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躲什么?”谢告禅手上力道?逐渐变大,漆黑瞳孔死死盯着谢念,连片刻都不曾放松。 “我……”谢念趁着空隙急急换了口气?,四目相对间?, 大脑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变得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像是要将所有该沉抑不该沉抑的情绪全都在此刻连根拔起, 谢告禅一反往日的服就妥协,根本不给?面前人半分逃跑的机会?, 游刃有余支配着谢念的呼吸,让他保持在一个刚刚好能喘口气?,又没有力气?逃脱的频率上。 几经纠缠间?, 谢念身?体开?始渐渐发软下?滑,连站立都有些?做不到, 只好拽住谢告禅衣袍,试图保持平衡。 “不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谢告禅捞住谢念,轻一下?重一下?地咬着他唇瓣, 逼迫似的询问着,目光半寸不移,古井般的眼神让人不禁浑身?颤栗。 铁钳似的大手牢牢扣在腰间?, 谢念颤抖着闭上眼,牙关紧咬,漂亮的肩胛骨因惊慌而凸起,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唇上触感让人无法忽略,谢念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脖颈连着耳廓全都红透,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谢告禅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捏住谢念下?巴,逼迫谢念只能和自己四目相对:“现在呢?现在也清楚?” 谢念大脑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呼吸因高烧而灼热,琥珀色的瞳孔在烛火下?像是要被融化:“我……咳咳!” 话刚说到一半,谢念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一下?子岔了气?,尾音倏地走了调,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谢告禅眉头一皱,松开?手:“谢念?” 谢念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唯余剩下?一点儿也全用来抓住谢告禅了,他不肯松开?,偏头咳了半天,眼角泪花都出来了。 “咳……”谢念渐渐平息下?去,只是脸上的薄红还未消散,唇色殷红,像是清晨挂着露珠待人采撷的浆果。 他手上青筋凸起,消瘦腕骨骨节凸起,皮肉紧紧依附在上面,因刚才的衣料摩挲而微微发红。 谢告禅眉头紧锁,覆上谢念额头。 不似一刻钟前滚烫,只是还要比寻常体温高一点。 谢念总算缓过神来,胸膛不住地微微起伏,呼吸还带着点急促。 “先?躺好。”谢告禅将人抱回床榻上,将厚实被褥牢牢压在谢念身?上,掖好被角,防止有冷气?顺着缝隙钻进来,再将被褥向?下?折叠两次,一直折到谢念胸口以下?,确保他不会?被压得喘不上气?后才松手。 谢念烧得有些?迷糊,本能却让他拽住了谢告禅的手。 “……别走。” 他声?音很小,说的时候嘴唇只能极轻地翕动,若是仔细去看,还能看见他唇角被咬出了血。 不是很明显,在谢告禅眼里,却显得分外刺眼。 他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谢念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许久没听见谢告禅回答,心下?又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手指动了下?,勾上谢告禅尾指。 “皇兄……”他极小声?地呼唤着。 没过片刻,他便?察觉到床榻边缘微微下?陷,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围绕住他,仿佛身?处于冷冽冰原当?中,一脚踩下?去,还能听到松软雪地发出的轻微声?响。 谢念放下?心来,长松一口气?。 谢告禅看着他,许久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在他唇角出血点按了下?。 “还疼吗?” 轻微的刺痛感传入神经,然而比这剧烈千百倍的是汹涌而来的羞臊情绪,连带着唇上无法忽视的触感铺天盖地般朝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谢念脸一下?子变得爆红,拽住两边被褥,试图将自己埋进去:“……” 他干了什么? 亲了他皇兄!? 连尚坚白带来的酒都没喝!? ……简直,简直是…… 谢念越想越害臊,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简直是无地自容。 他想闭上眼掩耳盗铃,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可是谢告禅的目光过于灼烈,即便?闭上眼睛,依然能感受到他刺骨似的视线。 谢念悄悄掀开?一点眼皮,猝不及防和谢告禅四目相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他。 谢告禅眼神看不出喜怒,就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发生什么都无法让他眼神产生一丁点的波澜。 谢念赶紧闭上眼睛。 “叩叩。” “太子殿下?,五殿下?,你们还在吗?我把林安平带过来了。” 尚非玄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谢告禅闻言转头,淡淡道?:“让他进。” 片刻后,门应声?而开?。 林安平拎着他的药匣子走进来,眼皮聋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五殿下?怎么……” 话还没说完,看清厢房内的情景后,林安平下?意识闭上嘴。 谢念被严严实实裹在被褥里,只露出漂亮而略显疲倦的眼眸,一只手垂在床边,正轻轻勾着谢告禅手指。 见林安平进来,谢念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迅速收回手,显得愈发欲盖弥彰。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直觉告诉林安平刚才两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他想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这种诡异的气?氛到底因何而来。 尚坚白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一时间?犯了难:“林太医……?” 林安平被尚坚白喊回了神,干脆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甩了出去:算了,琢磨这个干啥?不管是什么事情,他少问少打听怎么也不会?出错。 他三两步走到谢念面前,打开?药匣子:“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浑身?轻飘飘的,大脑混混沌沌,好像所有事情都被一层雾气?隔绝在外,感受不到实体。 这是发热的症状……吧? 谢念有些?不确定。 他半颗头还埋在被褥中,声?音显得有点闷:“头晕,没力气?。” 林安平耳朵不太好使,没听清谢念说什么,伸手想把被子往下?拉拉:“殿下?刚才说什么?” 谢念:“!”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死死抓住了被褥,不让林安平往下?拉:“别碰!” 林安平被他吓了一哆嗦,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谢念:“……” 第64章 他自知自己反应有些?过度,手还抓在被角上,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对着林安平道?:“头晕,乏力,替他诊脉即可。” 明明是再普遍不过的描述,谢念却像是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刚才的情景中,不知想了些?什么,干脆整个人埋到被子里,视死如归,自暴自弃般露出一只手来。 “……你诊。” 既然两人都发话了,林安平也松了口气?,开?始像往常那样正常诊脉,开?药方。 忙碌了半天,他将配好的药方递给?谢告禅:“太子殿下?按这个方子给?五殿下?抓药即可,我这里还有些?用于安神的药,让殿下?今晚先?服下?,等明日再让殿下?开?始服药。” 谢告禅接过药方:“谢天驰那边如何了?” 林安平:“还好,姓名已经没什么大碍,估计要再修养几天,不过手筋不一定还能接上,说不定右手从此就动不了了。” 他有些?唏嘘道?:“好好一个人,怎么还自戕了?” 谢告禅沉默了下?,没回答林安平的问题,转头看向?尚非玄:“让尚坚白这几天看好谢天驰,别让他再做出过激的事情。” 尚非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是!” “林太医,我送你回去吧。” 林安平眼睛一亮:“好好好,辛苦你了!” 两人走之前没忘记合上门,脚步声?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后,厢房内重归寂静。 谢告禅放下?手中药方,转头去看谢念。 也许是在几人聊天过程中,也许是在林安平和尚坚白走后,总之等谢告禅转过头时,谢念早已筋疲力竭,闭上双眼,陷入沉睡当?中。 他呼吸变得均匀而清浅,脸上红晕已经逐渐褪下?,唇角破了的地方相当?显眼,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谢告禅刚才发生的荒唐事。 谢告禅垂眼看了谢念许久,看着谢念眉头逐渐紧蹙起来,口中还说着什么。 “皇兄……” 谢告禅忽然长叹口气?。 他半蹲下?去,指尖一点点滑入谢念指缝间?,十?指相扣。 “我在。” 谢念就跟真的听到了似的,原本略带急促的呼吸又渐渐平息了下?去,眉头舒展起来,指节蜷缩了下?,同样扣上谢告禅的手。 他这一觉睡得极好,除了最?开?始梦到了点淆乱的场景之外,之后几乎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刺目日光照在眼皮上,暖洋洋的。 谢念头痛欲裂,皱着眉想了半天,昨晚的记忆像是断了层,连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他昨天干什么了? 谢念坐起来,试图回忆,却百思不得其解。 好像也没喝酒…… 不管怎么想,昨晚的记忆都好像是被刻意抹去,连一点踪迹都巡查不到。 好奇怪。 谢念眉头还蹙在一起,一面起身?想要下?床,一面忽而发现身?上没什么力气?,鼻子也有点堵。 感冒了? 谢念有些?茫然地想。 他抬眼环视了一圈,发现谢告禅正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 听见谢念起身?的动静后,谢告禅才睁开?眼。 他语气?平静,声?线却带着一点极不明显的鼻音。 “醒了?” 第59章 刚说完, 谢告禅便偏头?开始低声咳嗽,声音略带一丝沙哑,过了有一会儿?才勉强停下。 谢念鲜少见谢告禅这副模样,立即起身下床, 连鞋都?没穿, 三两步跑到谢告禅面前?, 伸手要去探他?额头?温度。 比平常的体温要高, 烫得?吓人。 “皇兄昨夜受寒了吗?”他?眉头?微蹙, 眼神中担忧不掩。 话音刚落,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谢念。 “……受寒?”他?语调带着些许怪异,又重复了一遍。 谢念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难不成皇兄被人传染了?” 谢念眼神坦荡, 连一丝一毫的心虚都?不曾表现出来?,眼中似乎只剩下对谢告禅的担忧, 对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谢告禅:“……”好,好得?很?。 谢告禅差点被气?笑, 很?快又克制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后退一步, 避开谢念的手。 “我也不知?是被谁传染的。”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醒了就抓紧洗漱, 给你一刻钟时间。” 说罢也不等谢念反应,转身披上大氅,踏过门槛朝着小院走去。 谢念盯着谢告禅的背影, 尚且没能反应过来?,迟钝的思绪一团乱麻,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昨天做什么了吗? 不论他?怎么回忆, 昨晚发生的事情都?在记忆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谢念干脆放弃了回忆,慢吞吞洗漱完,穿好衣裳,又回去把放在床塌下的鞋穿好,才出了厢房门。 谢告禅早就等在门外,正皱着眉和尚非玄说着什么。 “林将军还没消息?” “没有,已经派殿下的人去找了,将方圆百里翻了个遍,连一点线索都?没发现。” “属下现在怀疑……也许林将军不是被人掳走的。” 谢告禅闻言眉头?一挑:“说下去。” “如果林将军是被人掳走的,无论如何也会留下痕迹,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人见到有人进去过林将军的帐篷。在周遭的军士们都?可以相互证明自己当时所在的位置,事情就变得?更加可疑。” “所以……属下猜想,也许林将军是自己走出军营的。” “然后呢?” 尚非玄摇了摇头?:“更多的属下也不清楚了。等有新的线索后,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谢告禅语气?平淡:“林将军不曾站队朝廷中任何一方,他?是忠臣,只会听从皇上的指令。” 尚非玄瞳孔骤缩:“殿下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能下任何结论,”谢告禅眼角余光捕捉到站在门口的谢念,“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除非皇帝真的疯癫了,才会主动让边疆陷入混乱。更有可能是有人狗胆包天,借皇帝的名义进行了秘密谋划。但能深得?皇帝信任的又有几人?更何况是这种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砍头?的罪。 尚非玄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心中有人选了吗?” “到时候会交给尚坚白去做,小心行事,切勿暴露自身。” 尚非玄愣了下:“殿下的意思是……” “如有暴露的风险,立即脱身,不可犹豫,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谢告禅被发热影响,思绪不似平日清醒,说一半就要停下来?咳嗽两声,待缓和片刻后才再次开口。 “记住了吗?” 尚非玄虽不明白谢告禅为?何这么说,但还是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安顿好一切后,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收拾好了?” 谢念走到谢告禅跟前?,眼中担忧依然不减:“皇兄真的没事吗?” 谢念同样鼻音浓重,单薄眼皮微微发红,精神倒是看着不错。 谢告禅:“……” 他?揉了揉眉心,避开谢念的视线,朝着门外的马车走去:“回宫再说。” 一路上无言,来?接两人的翁子实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见两人见气?氛诡异,相当有眼色地闭了嘴,专心赶自己的马车。 到了东宫后,谢告禅罕见地没有全身心扑在那堆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折子上,和翁子实嘱咐几句后,便坐到一边,闭目养神。 谢念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又怕自己说错话,惹得?本就在病中的谢告禅生气?,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没过一会儿?,谢告禅睁开眼看他?:“在那儿?站着干什么?” “……我以为皇兄在生我气?。”谢念声音愈发小了下去,最后几近消失。 生气?? 谢告禅一顿,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在气?什么,气?谢念把昨天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告禅心情变得微妙起来。 ……像是他?上赶着想找谢念要个名分似的。 他?面色变幻几次,最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恢复了平静:“念念,过来?。” 谢念依言,乖乖站到谢告禅面前?。 谢告禅将他?拉到怀里,手背贴上谢念额头?,确认烧已经退下去后,才放下心。 “这几日忌食生冷辛辣,等好了再说。” 谢念眉头?微蹙。 他?能感?觉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下谢告禅过高的体温,简直就像是要将人灼烧似的,高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连声音也比平常更低哑,虽然谢告禅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可谢念总觉得?他?现在应该是不怎么舒服的。 第65章 “那皇兄呢?” “不需要你担心,”谢告禅语气?随意,没把受寒当回事儿?,“现在还头?晕吗?” 谢念抿了抿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谢告禅没等到他?说话,又问了一遍:“谢念?” 谢念毫无征兆地开口:“皇兄为?何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谢告禅像往常那样揉了揉额角:“……什么?” 他?思绪慢了半拍,没听清谢念说了什么话。 谢念有点生气?:“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就算皇兄的身体是铁打?的,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他?从谢告禅的怀中挣开,对着谢告禅一字一句道:“……” 谢告禅盯着谢念半晌,一时间哑然。 他?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只是相当不合时宜地看着面前?的谢念,忽而觉得?生气?时的谢念也有点可爱。 谢念见谢告禅这副样子,更生气?了:“皇兄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谢告禅回过神来?,顺手替谢念拢好衣领:“嗯,听见了。” 谢念:“……”根本没听他?说话! 他?深呼吸几次,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和谢告禅生气?,又开口道:“我去找林安平过来?。” 林安平昨夜便回了宫,一直待在东宫的偏殿内随时待命。他?本以为?今早会是谢告禅来?找他?,一打?开门看见是谢念后,脸上惊讶丝毫没有掩盖:“五殿下?” 谢念:“皇兄病了,需要你去替他?诊脉。” 见谢念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林安平一边收拾药匣子,一边问道:“五殿下现在感?觉怎么样?殿下昨夜高热,太子殿下连夜让尚非玄叫我过去,吓了我一跳。” 这次茫然的人轮到了谢念。 “什么高热?”他?好看的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没听懂林安平在说什么胡话。 林安平也有点懵:“就昨晚呀,殿下受了寒,突发高热,我进去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守在殿下身边,那会儿?看太子殿下还挺好的,怎么今早就病了?” 混乱的思绪中被逐渐牵引出一条清晰的线,谢念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该不会是他?传染的谢告禅吧?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猜想的可能性都?是最大的。 可平日里谢告禅一向身体很?好,又为?什么会被他?传染? 谢念这边还没想明白,那边林安平就已经站起身,拎着自己的小药匣子准备往东宫走:“殿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春寒料峭,受寒是常有的事,太子殿□□质好,将昨晚给殿下开的药方加量喝个几副就行,不过三日就能好全。” 谢念吸了下鼻子,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林安平的说法。 要真是他?传染的,那他?刚才和谢告禅说的那一大堆…… 谢念甚至都?有些鼓不起勇气?走进东宫了。 “你能自己进去吗?”走到半路,谢念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 林安平:“?” “殿下你知?道的,我天生胆子就小……”让他?单独面对看起来?阴晴不定的谢告禅,光是想想,林安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念:“……”算了。 他?几不可察地长叹口气?:“当我没说。” 后半截路谢念走得?越来?越慢,像是硬生生要拖出一步路走两个时辰的架势,林安平见谢念这样,忍不住开口。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谢念一面应付林安平的问句,一面想着自己一会儿?进去该怎么说,一心两用间,疑虑尚且盘旋在脑海中,没能打?消。 林安平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殿下身体本就亏损,平日里更不应该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对调理身体也不好……” 谢念一个字都?没听见林安平说的什么,焦灼困惑间,又条件反射似的咬上指尖。 可这次指尖刚触碰到唇角,轻微到像是电流经过的刺麻触感?瞬间传向大脑,谢念还没反应过来?,又压了下唇角。 “嘶……” 林安平转头?看向谢念,眼神困惑:“诶?殿下嘴怎么破了?” 谢念动作一顿。 所有隐秘而淆乱记忆像是无数片雪花似的朝他?飞涌而来?,记忆的旧匣子随之打?开,昨夜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似的一点点呈现在他?眼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指尖,唇瓣,交缠在一起的呼吸…… 谢念:“……” 从脖颈到脸颊,从里到外,谢念红了个透彻,像是要滴出血来?。 第60章 一刻钟前?。 谢告禅精神好了?点后, 就坐在桌案边开?始看折子。面前?折子层层堆叠,大多是皇帝专门挑了?些过来,所言皆是太子妃应当尽早立下的种种规劝。 看得多了?,额角青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 转头对着门外?道:“翁子实。” 翁子实立即推门进?来, 低头行礼:“属下在。” “折子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翁子实回忆了?下:“约莫是昨日午时。” “据说是陛下亲自派人?来送的, 要殿下无论?如?何在这几日都要去回禀他。” 谢告禅头更疼了?。 刺骨似的疼痛直直扎进?太阳穴, 避无可?避, 他脸色极差,将折子全都推到一处。 “把这些扔了?。” 翁子实欲言又止:“殿下……宫殿周围必然?有皇上的眼线,若是如?此明目张胆,恐怕会引起陛下不快。” “陛下还说, 若殿下当真无法割舍那心上人?,可?以先从人?选中挑出个太子妃来, 将那人?娶做侧妃,一并嫁入东宫。” 谢告禅盯着他, 怒极反笑:“侧妃?” 翁子实低下头:“属下不敢妄言。皇上的确是这么说的,说只要不是什么罪臣之女,他就不管殿下娶谁做侧妃。” “……哈。”谢告禅极短促地笑了?声, 像是从喉口发出来的,眼中连半点笑意都没有, 显得比往常还要冰冷。 翁子实立即跪下:“殿下息怒!” 谢告禅脸上彻底没了?表情,向后一靠,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扶手。 “最近有谁在宫中?” 翁子实:“四皇子这几日外?出未归, 三皇子常侍陛下左右……” 刚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头看向谢告禅:“殿下的意思是, 这件事是三皇子撺掇的?” 谢告禅面色极冷:“不会是别人?。” “殿下希望属下如?何去做?” “折子先放下,”谢告禅改变了?主意,“戌时我会去一趟政事殿,看好谢广玉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异常立刻向我禀告。” “是!” —— 谢念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蹲在门口,不肯往里走了?。 林安平语气疑惑:“五殿下?你?怎么了??” 谢念头埋在臂弯里,声如?蚊呐:“……想找个地方跳下去。” 林安平大骇:“五殿下!别想不开?啊!!” 谢念崩溃。 林安平原本还想说什么,刚一抬头,对上了?谢告禅的目光,噤了?声。 谢告禅倚靠在门扉边缘,脸色比平常青灰一点,目光淡淡,落在了?谢念身?上。 “太子殿下……”林安平不敢大声说话,畏畏缩缩道。 谢告禅抬手,示意他闭嘴。 林安平立即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不存在。 “谢念。” 谢念极不明显地颤了?下,露出的半边耳朵更红了?。 “你?准备在这儿蹲到什么时候?” 左右今日也没什么事,谢告禅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向谢念,大有一副要耗到底的架势。 谢念头埋得更深了?,像是要干脆埋到地里似的,仿佛这样就能将昨晚发生的事一笔勾销。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一会儿,忽而抬头:“你?还有什么事?” 林安平倏地被点名,慌张起来:“啊?我……” 他朝左看了?看谢念,又朝右快速扫了?眼谢告禅,终于?恍然?大悟自己在这儿太多余了?,二话不说拎起自己的药匣子,行礼作辑:“我就是路过,路过,哈哈。太子殿下,五殿下,臣先告退了?。” 谢念耳朵一动,似是不可?置信般抬起了?头:你?怎么能就这么临阵脱逃!? 然?而林安平光想着如?何赶紧撤退,根本没对上谢念的视线,行完礼一溜烟跑得飞快。 谢念:“……” 林安平一跑,偌大的东宫就显得空荡起来,谢念连头都不敢抬,生怕直接对上谢告禅的视线,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再次响起,却比刚才还要近一些。 “谢思远。” 声音近在咫尺,谢念抿了?抿唇,悄悄掀起一点眼睫。 第66章 俊美立体的眉眼在眼前?不过半寸远,根根睫毛都清晰可?见,谢念呼吸一滞,忽然?忘了?自己要怎么狡辩了?。 谢告禅瞳孔漆黑,让人?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谢念有点泄了?气:“……皇兄。” 谢告禅站起身?,手伸在谢念面前?:“起来。” 谢念犹豫片刻后,还是搭上了?谢告禅掌心。手立即被握住,向上的力道一拉,谢念同样站起,低着头,乖乖跟在谢告禅身?后走进?内殿。 坐到床榻边缘后,谢告禅才松开他的手。 谢念头埋得极低,双手撑在身?侧,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 谢告禅似乎也没有要提起昨晚的事的意思,又坐回木椅上,翻看堆叠如?山的折子。 谢告禅一直没开?口,谢念心中反倒更加忐忑,乱成?一团,愈发迷茫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自己昨晚烧糊涂了?其实刚才想起来的都是梦? 他确认似的又摁了?下唇角,丝丝缕缕的刺痛感还在,不是梦。 那……是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谢念心沉了?下,忍不住去看不远处谢告禅的脸。 眉眼锋锐,鼻骨立体,神色微沉,正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折子——丝毫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谢念心中五味杂陈起来。 好像什么都已经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两人?之间仍旧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法交汇,无法触碰。 与世俗纲常无关,与外?界眼光无关,似乎只是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谢念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岔路口后的可?能性?,可?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后,他又想逃避。 谢念闭了?闭眼,紧攥的手将掌心掐出道道白痕,无法即刻消去。 是他太过鲁莽,太过冲动,还是因为他理?解错误,其?实谢告禅的心上人?真的另有其?人?? 谢念逐渐不确定起来,且这种疑虑在一次次反复叩问中变得愈发深刻,根基被动摇后,连原本确定性?的细节都仿佛有所模糊。 “在想什么?”谢告禅冷不丁开?口,把谢念从越陷越深的思绪里强行拽了?出来。 不知何时,谢告禅已经放下手中折子,和谢念对上目光。 依旧没什么波澜,平静一如?往常。 谢念垂下眼:“……没想什么。” 声音极轻,一眨眼便消散在空气中。 谢告禅眉头微蹙,直觉谢念又开?始胡思乱想,起身?三两步走至床前?,抬起谢念下巴:“谢念。” 谢念仍旧垂着眼睫,长睫乖顺而萎靡的垂落下去,遮挡住他大半瞳孔。 “看着我。”谢告禅加重了?语气。 谢念倔强偏过头,不去看谢告禅的眼睛:“……不。”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眼神愈发浓黑。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扣住谢念后脑勺,一点点用力,强迫谢念低下头。 鼻尖相触,呼吸交缠,谢告禅眼睛半瞬不眨,死?死?盯着谢念。 “昨天?说得那么痛快,”他一字一句,字字清晰,“现在又不肯承认了??” 第61章 距离太近, 谢念一张口就会擦过谢告禅的唇。 他竭力想向后躲,后脑勺又?被谢告禅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谢念呼吸发颤,颤抖着侧过脸, 光洁瓷白的脸庞被碎发挡去一半, 眼?睫颤动, 如同蝶翼。 “说清楚, ”谢告禅没?松手, “把昨天的话重复一遍。” 谢念唇抿得更紧,试图伸手去推谢告禅,然而即便是在谢告禅生病的时候,他也毫无招架之力, 推得更用力,反而被禁锢得更深, 呼吸交缠,唇角被似有似无般擦过, 却不?带一丝暧昧情欲。 “……不?是说要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吗?为什么还要我再说?”谢念死死咬着牙,一次又?一次,不?死心似的想将谢告禅推开。 “改主?意了, ”谢告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手上力气大得惊人, “要听你再说一遍。” “……”谢念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死死盯着谢告禅, 一言不?发。 谢告禅依然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 “……我不?说!”片刻后谢念彻底崩溃,大喊道。 听见谢念这?么说,谢告禅反倒显得平静异常, 伸手拂过谢念眼?尾,将散落的墨发重新别至耳后。 “嗯,我听见了。” 他低头啄上谢念唇角,温柔至极,手还搭在谢念后颈上,安抚似的捏着。 谢念还想躲,纤细白皙的脖颈弯折出一个弧度,露出脆弱的喉管。 他被吻的断断续续,连话也说不?全。 “都……说了我……不?说……” “我知道。”谢告禅还是没?松手,说道。 “松……松开……” “什么?” “你根本没?听……我……说什……!”谢念说到一半尾音蓦地?走了调,没?说完的话变成?了破碎而急促的喘息声。 谢告禅的手不?知何时顺着颈椎骨一路摸了下去,隔了层薄软布料后触感?反而被无限放大,一直到尾椎处时,明显感?觉到面前人浑身颤栗了下。 谢念彻底放弃了顽隅抵抗,一下子埋进谢告禅肩窝里,双手死死抓住面前人的肩膀,呼吸发颤:“别碰那儿……” 谢告禅手指在谢念深陷下去的腰窝处打转:“为什么?” 谢念一激灵,头埋得更低:“……疼……别碰了……” “撒谎不?是好习惯。”谢告禅任由谢念靠在他身上,一只手抬起谢念下巴,逼迫他只能?和?自己?四目相对。 眼?尾薄红,像打翻的红墨被长长拖曳出一尾。 谢告禅低头吻在柔软唇瓣上,声音压得极低:“没?了信誉,下次真疼的时候该怎么办?” 谢念被亲得说不?出话。 逐渐地?,原本因气恼而急促的呼吸随着谢告禅的节奏平息下去,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谢念开始头晕,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外,此天地?间只剩下他和?谢告禅二人。 “皇兄……”不?知过了多久,谢念有些?失神,双手下意识搭上谢告禅脖颈,试图借力,不?让自己?滑下去。 谢告禅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双手穿过谢念臂弯,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谢念:“!”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跨坐到谢告禅身上,一低头就能?和?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念:“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告禅语气平静,将人向下压了压:“我是这?个意思。”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谢念唇角,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将谢念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眼?睁睁看着绯红从脖颈一路向上,染至谢念脸侧,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连刚才被逼迫选太子妃的事情感?觉也没?怎么糟糕了。 “还在生气?” 谢念呼吸一滞,避开目光:“……没?生气。” “那躲什么?”谢告禅顺着谢念的嘴唇向上,又?亲了亲他鼻尖,眼?皮,缱绻缠绵到仿佛和?平常不?是同一个人。 谢念耳朵也跟着红了,像是才发现这?个姿势比之前还要更近更暧昧,一时间无措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他眼?睫微颤,向后躲了躲,半晌才开口:“……我只是以为,皇兄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把这?些?都翻了篇,从此不?再提。” 谢告禅停下动作,看向谢念:“为什么这?么想?” 谢念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告禅也不?急,静静等待谢念回答。 但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谈心的姿势,隔着层单薄衣料,腰胯会随着动作磨蹭到一起,谢念很难全身心将心思放在谈话上面。 他有些?别扭似的,想从谢告禅身上下去:“能不能等会儿再说……” 谢告禅揽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原因。” 眼?神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谢念:“……”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几欲开口,又?觉得不?管怎么粉饰,其后的原因都显得昭然欲揭,干脆把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谢念只能?一边尽力避开和?谢告禅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边试图糊弄过去:“我也不?清楚,皇兄别问了。” “不?清楚?”谢告禅眉头一挑,手上力道更大,“如果我不?问,你准备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到什么时候?” 谢念被他问得一怔:“我……” “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准备就这?么误会下去,等到哪天再偷偷离开?” 谢念下意识就想反驳,然而刚张嘴,又?泄了气。 第67章 谢告禅太了解他。 以至于?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会做什么,都一清二楚。 谢念垂下眼?,语气显得低落:“……我知道错了。” 谢告禅看着他:“准备怎么补偿?” 谢念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过了很久才“啊?”了一声,眼?神茫然:“补偿?” 谢告禅语气淡淡:“不?然呢?” 谢念大脑一片空白,半天只憋出来一句:“那我继续当谋士?” 谢告禅:“?” 谢念已经开始心算:“原来是两?千五百五十八天,半月过去,还剩两?千五百四十三天……加一个月行吗?” 谢告禅:“不?行。” 谢念试图讨价还价:“两?个月?”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不?行。” 谢念好看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那半年?” “不?行。” 谢念微微瞪大了眼?睛:“总不?能?一年吧?” “也不?行。” 谢念彻底放弃了:“那怎么办?皇兄说多久就是多久?” “多久都不?行,”谢告禅牵起谢念一只手,指尖一点点滑进指缝中,“我要别的。” 谢念看着谢告禅,一时茫然。 良久过后,他才想起这?场谈话的开头,抿了抿唇:“我昨晚说的那些?……” 谢告禅打断他,目光片刻不?移:“嗯,我都听见了。” “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 谢念低头看着谢告禅,心跳像是弹错的弦,忽然错了半拍。 谢告禅将谢念朝自己?的方向向下压了压,而后接了个绵长的吻。 破碎的喘息声自唇边溢出,周身似乎都沾染了熟悉的雪松气息,神情恍惚间,谢念仿佛听见谢告禅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这?是利息。” 第62章 戌时, 天色渐晚。 政事殿灯火通明,等在门口的老太?监看?见谢告禅后?,急忙迎了上来:“太?子殿下快进去吧,陛下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谢告禅语气淡淡:“父皇近几日身体如?何?” 老太?监愣了下, 或许没想?到一向?冷情冷性的太?子会问这个, 极为隐秘地望了眼政事殿, 而后?摇了摇头:“……老奴看?着太?子殿下长大, 有些事情也不想?瞒着殿下。” 他扫了眼殿内, 确认这个距离皇帝听不到。 老太?监叹了口气:“陛下身体远不如?前,殿下若有机会,还是该多来看?看?皇上才好?。” 在将谢告禅发配至边境之前,两人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僵。至少那时候在皇室中还像是一对正?常的父子, 皇帝会去指导谢告禅课业,宫宴之上谢告禅的祝词也出自?真心。 但一纸诏令下来后?, 一切就变得天翻地覆,不可回头。 听老太?监这么说, 谢告禅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一颔首,示意自?己听见了。 走进政事殿内, 谢告禅和皇帝四目相对。 正?如?那老太?监所说,皇帝确实病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脸颊两侧深陷下去,眼眶更加突出,下三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 会让人不自?觉感到毛骨悚然。 盯了谢告禅有一会儿,他慢慢咧嘴笑起来,露出空洞的口腔:“来, 到这儿来。” 谢告禅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恰好?能让皇帝看?见他在哪儿,又不至于离得太?近,让人误会成诡异的亲近之意。 大抵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皇帝还没到马上咽气的程度,但脾气确实要比从前好?些,见谢告禅这样?,也没多说什么。 “人已经定下,今夜就赶往边疆,”皇帝语气平和,“你?对那儿的情况更了解,和他说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连州不可退让半步,如?有必要,让他早日上呈,调派人手。” 连州地处险要,易守难攻,一旦被攻下,防线就会摧枯拉碎般一溃千里,连带着其他城池也无法防守,对大岚不可谓不重。 谢告禅同样?明白这点:“儿臣知晓。” 和聪明人对话不用需要浪费时间?,皇帝简单交代完后?,话题一转,绕回了正?题:“那几个折子你?看?过没有?可有心仪的女子?” 谢告禅语气平静:“没有。” 皇帝也不急,摆了摆手道:“无妨,总归是要迎娶太?子妃的,你?多选选也好?。” 谢告禅脸色没什么变化:“父皇,儿臣心系边疆战事,无心婚娶。” 皇帝一顿,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了谢告禅身上。 “无心婚娶?”他极缓慢地问道。 “是。” 皇帝语气慢慢悠悠,让人听不出喜怒:“你?还年轻,大岚的天下总会是你?的。边疆的是有旁人去解决,你?操心什么?” “你?还想?在边疆继续待下去?” 谢告禅反应极快:“儿臣并无此?意。” “没有就对了,”皇帝哼笑一声,意味不明,“就算你?有什么狗屁心上人,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就算真对什么人有情分,到时给个侧妃也算是仁至义尽,你?是大岚的太?子,太?子妃绝不会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当……趁早死了这条心。” 谢告禅一言不发。 皇帝盯着他许久,半晌才开口:“承安啊,你?以前可不是会被情爱耽搁的人。” 承安是谢告禅的小字,皇帝已经许久不这么喊谢告禅。 谢告禅脸上没什么表情:“父皇多虑。” “是我多虑吗?”皇帝咳了两声,脸色变得更加灰白,“是,你?以前也这样?,心上人没看?出来,倒是和谢念玩得近,对他像对一母同胞……” 谢告禅心跳猛地停跳片刻,他下意识想?转头,却又硬生生停住,手指扣在扶手上,用力到青筋突起。 那边皇帝还在死死盯着谢告禅,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赐婚那日,你?还亲自?带人去逮捕了苏文清。” “承安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殿内一时沉寂下来。 没人说话,安静到落针可闻。过了很?久,谢告禅手上力道才减小了些。 “权衡之计而已,”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父皇一开始下旨,不就是想?让我这么做么?” 皇帝俯视着谢告禅,良久笑出声,咳嗽得更厉害了:“知父莫若子,咳咳……你?知道便好?,不要浪费父皇的一番苦心。” “起码在走之前,我还能多替你铲除些障碍。”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谢告禅起身行礼,离开。 早春的夜晚总归还带着寒意,刚走出殿门,凌冽冷风便扑面而来。 老太?监在门口昏昏欲睡,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一直等在殿外?的翁子实立刻走到谢告禅面前:“殿下。” 谢告禅语气淡淡:“嗯。谢念呢?睡了吗?” 翁子实点点头:“五皇子已经歇下,走的时候属下看?见灯已经熄了。” “谢昊宇那边的动向?如?何?” 翁子实:“今夜有眼线在政事殿周边,属下按殿下所说,没有拦着他们。” 翁子实有些疑惑:“殿下,真的不用管他们吗?今夜的对话流传出去,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需要,”谢告禅朝着东宫方向?走,心中还在思索别的事,“让他们狗咬狗,之后?才是出手的时机。” 翁子实恍然大悟:“是!” —— 另一边。 谢昊宇皱着眉头,又确认了一遍:“你?是说去边疆的人已经定下了?父皇还要给谢告禅找太?子妃?” “是,都是属下亲耳所听,没有半句虚言。” 谢昊宇咬牙,狠狠拍了拍桌子:“父皇真是太?偏心了!” 谢广玉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茶:“四弟急什么?二哥迎娶太?子妃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谢昊宇烦躁得要命:“都要迎娶太?子妃了!等有了太?子妃的助力,那谢告禅的太?子之位岂不是更加稳固!?” 谢广玉心中暗道谢昊宇蠢货,连谢告禅不想?娶妃都看?不出来,本来就是离间?太?子和皇帝的计划,居然让谢昊宇说成了稳固太?子之位的助力! 他面上依然笑着:“四弟不必疑心,我自?有自?己的道理,事情还在把控之中,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什么把控!?”谢昊宇听他这么说,火气更旺,连兄友弟恭都不想?装下去了,脸色极差,“那天让我去东宫,害得我被谢念臭骂一顿,然后?呢?最后?去边疆的人选不还是定下来了?!是三哥你?的人还是我这儿的人!?” 谢广玉皮笑肉不笑:“谢昊宇,你?自?己蠢能怪谁?” 谢昊宇瞪大了双眼:“你?……!” 第68章 谢广玉茶盏往桌面狠狠一放,发出清脆声响:“怎么,你?连自?己的位置都认不清了?” 他总算撕下那层虚伪的面具,看?向?谢昊宇的眼神?丝毫不掩嘲讽:“人脉,势力,军队,你?有什么?” “你?不过是有个皇子身份,仗着父皇前几年比较偏向?你?,就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谢昊宇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谢广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广玉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我说的够清楚了吧?没了我的助力,你?还能干点什么?。” 谢昊宇脸色扭曲:“你?威胁我!” 谢广玉笑了下,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慢悠悠道:“四弟这话说的就太?伤感情了。我不过是将筹码都摆到了明面上而已。四弟若是还想?合作呢,就乖乖照我的话去做,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你?说呢,四弟?” 谢昊宇气得想?发疯,又不敢真的和谢广玉撕破脸,只能死死盯着他。若是怒火能化为实质,恐怕谢广玉都要被烧成灰了。 谢广玉满意点了点头:“看?来四弟还没那么蠢,至少能看?清局势。”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四弟好?自?为之。” 一直到谢广玉走出殿外?,谢昊宇才敢大发雷霆,将殿内的东西砸摔了个遍:“狗东西!!” 怒吼声在殿内久久回荡,一旁的贴身太?监试图去劝:“殿下息怒……” “息怒!?”谢昊宇又摔了个大瓷瓶,声音更怒,“你?刚才没听见吗!?他就差直接骑到我头上了!!” “殿下先别急……哎那个是圣上赏赐的,不能砸啊!” 谢昊宇急忙刹住动作,伸手把已经抛在半空的珊瑚摆设捞了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谢昊宇又发怒道。 “唉……殿下,你?也不听奴婢说啊……” ——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要长,绵绵细雨很?少,更多的是雷雨交加,倾泻而下,轰隆隆的雷声听着都让人心惊。 谢告禅走得快,没等淋湿就先一步回到了东宫。 灯已经熄了,殿内漆黑一片,借着外?面暗淡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床榻上蜷缩起来的谢念。 长发如?云披散着,衬得他脸色愈发素白,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不知梦到了什么。 谢告禅垂眼看?着,没打扰谢念,替他拉好?被子,脱了大氅,到旁边的罗汉床上歇息。 夜半时分。 闪电将夜空照亮了一瞬,紧随其后?的便是轰隆轰隆的雷声。谢告禅被第一声雷惊醒,目光下意识落在床榻处,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谢念呢? 谢告禅没有犹豫,当即就要起身,却忽而察觉到什么。 他低下头,发现谢念不知何时钻进了怀里,正?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皇兄回来了?”谢念显然还没睡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告禅垂眼看?着他:“……嗯。” “回来就好?,”谢念又往谢告禅怀里蹭了蹭,声音逐渐变小,马上要睡过去似的,“回来就好?……” 谢念闭上眼,呼吸重新变得清浅而绵长。 定定注视半晌后?,谢告禅低下头,在谢念额间?落下一吻。 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吻。 第63章 这几日朝内堪称平静, 边疆战事虽然守得勉勉强强,但好在连州防线一直未被攻破,朝内大臣也暂时都?收起了各自的心思,全力为?防守出谋划策。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 有时只?是坐在皇座上听?众臣讨论, 还会主动问起谢告禅的想法。除了需要他决策的时候, 基本不怎么说话。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皇位之?争即将尘埃落定。比起当年争夺时的血腥和不当不正, 显得尤为?平静。不论是朝内的三皇子党派还是四?皇子党派,都?该早做打算,替自己和家人谋求后路了。 谢念脚踝上的伤好了不少,下地?走路是没什么问题, 但他不喜出门,更何况这几日等在东宫门口想见谢告禅的人太多, 他便更少露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东宫里看书。 下午日光好的时候, 谢念还会操起刻刀雕木头,几日过去?,行云流水似的在窗沿处又摆了一排, 各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和摆在最?前面形状惨烈的木雕形成了鲜明对比。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翁大人,求您行行好……等太子殿下回来后,替我把这个纸条递进去?……” “陈大人, 太子妃全权由陛下来抉择,您将画像送进去?也没用,恕属下不能从命。” “诶呦翁大人, 你就通融通融吧……” “陈大人,还请您不要为?难属下……” 类似的对话谢念这个月已经听?了三四?次,耳朵都?快起茧了。 他仍旧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木雕,小心翼翼削掉多余的木屑。 “翁大人,翁大人!你听?我说完!”那?名被称为?“陈大人”的男子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家姑娘和别人真的不一样?,她和太子殿下可是青梅竹马啊!” 话音刚落,谢念手上力道一下子没控制好,刻刀下斜,指尖立即冒出大颗血珠。 “什么青梅竹马?”这次疑惑的成了翁子实。 “害,翁大人您贵人多忘事,我家姑娘以前……” “谁在这儿?”谢告禅的声音响起。 谢念动作一顿,放下手中刻刀。 “啊,太子殿下……” “殿下,陈大人有话要对您说。” “哦?陈大人要说什么?” “不不不,没什么,只?是顺道路过东宫,想来给太子殿下请个安……” “见太子殿下安好,臣就放心了,等下次有机会再来找太子殿下……” 对话到此结束,门外没了声音,同时响起的则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谢念抬起头,刚好和推开?殿门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没等他开?口,谢告禅先一步看见了他手上的血珠。 “怎么弄的?”谢告禅三两步走近,回头对还在门外站着的林安平道,“药匣子拿来。” “哦哦,来了,”林安平反应慢了半拍,随后立即将药匣子放在桌案上,替谢告禅打开?,递上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 谢念似乎没想到林安平也会来,愣怔片刻后才回答:“……不小心划到的。” 谢告禅动作利索,三两步将金疮药洒上去?,又将布条细细缠好,中途还看了下谢念表情:“疼吗?” 刻刀只?划破一点皮肉,即便不上药也能自愈,实在不到如此大动干戈的程度。 谢念耳尖微红,试图抽回手,没抽动。 “……不疼,真的。” 谢告禅“嗯”了一声,将布条打好结才起身,对着林安平道:“东西都?带了么?” 林安平急忙回答:“都?带了。” 谢念心下当即升起不太好的预感,默默往后退了退。 “替他诊脉吧。”谢告禅语气淡淡。 “是,”林安平看向谢念,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五殿下,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谢念:“……”算了,逃不过。 谢告禅就在旁边盯着,谢念想躲也没处躲,只?得硬着头皮伸出手,心中暗自祈祷林安平能懂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别开?出一大堆药让他吃。 但他的愿望显然落了空。林安平诊完脉后,收起手,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五殿下的身体还是不行,前几日是不是还受了风寒?亏空更严重了,这次得多开?几副药才行,先喝半个月,之?后再替换成别的方子……” “林安平,”谢念打断他,磨着后槽牙,声音极低,“你准备说到什么时候?” 林安平愣了下,看着谢念半眯起的眸子,后知后觉开?始变怂:“啊?我就是一时间没控制住……” “继续说。”谢告禅语气淡淡,扫了眼谢念。 谢念:“……” 林安平有谢告禅撑腰,犹犹豫豫大胆起来,一口气说了个痛快:“……总之?,殿下前段时间擅自停了药,还受了风寒,更应该好好喝药才是,平常也应该多出去?走走,对恢复有益。” 谢念面无表情听?着,心想下次绝不借林安平雪绒玩了。 竟然恩将仇报! 林安平将写?好的药方递给谢告禅:“有几味药材太医院里没有,等臣找到之?后,就可以给五殿下熬药了。” 谢告禅接过,谢念目光落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字上,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喝……” “先下去?吧。” “是!”林安平完成了任务,也不管谢念看向他的表情,乐不颠拎着药匣子退下了。 殿内又只?剩下谢念谢告禅二人。 下次见到林安平,一定要让雪绒啄得他抱头逃窜…… 第69章 谢告禅目光落在谢念身上:“不想喝?” 谢念陡然回神,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嗯。” 他最厌恶浓郁酸苦的汤药,平日里极其抗拒,只要谢告禅不盯着,就会偷偷倒掉,直到被发现为止。 即便后来每次喝完药谢告禅都会给他喂饴糖,谢念还是显得不情不愿,勉勉强强。 谢告禅:“来的时候林太医和我说了,要你一日喝两剂,日日都不能落下。” 谢念抿了抿唇,伸手要去拉谢告禅的手:“皇兄……” 他拖长了尾音,掀起眼睫与谢告禅四目相对,小指还轻轻勾着谢告禅的手指,含义不言而喻。 “别撒娇。”谢告禅这么说着,反手扣住谢念不安分的手指。 谢念丝毫不气馁,站起来,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搭上谢告禅肩膀,踮脚亲了下。 “真的不行吗?”谢念轻声道。 谢告禅略微垂眼看着他,没说话。 谢念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似的,就着这个姿势又踮起脚,晃晃悠悠亲谢告禅的唇角。 他眼睫微颤,亲一下就要抬眼去看谢告禅的表情,因为身高的原因,踮脚时还有些站不稳。 谢告禅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下。 “皇兄……”谢念轻声唤着,清浅呼吸开始逐渐错拍,变得略微急促。 谢念平日里漂亮又冷淡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掀起眼睫看人时,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磨人精。” 谢告禅揽住谢念的腰,将他另一只不安分的手同样扣在身后,捧住他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唔……” 一开始还是在唇角摩挲,过了一会儿,谢念逐渐发出细小的,破碎的喘息声,刚想换口气,忽然被撬开了唇齿。 谢念:“!”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告禅就不再像之前那般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似的亲吻,而是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寸寸扫过他口腔每处角落,像是要席卷掉所有空气似的,攻城掠池般压缩掉谢念所有呼吸的空间。 “嗯……” 寂静当中,衣料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谢念唇间不受抑制地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身体逐渐发软下滑。 谢告禅稳稳将谢念捞在怀中,朝着他耳垂低声道:“念念,换气。” 谢念脸一下变得爆红。 谢告禅虽然这么说,却也没给谢念喘息的空间。湿热呼吸交缠,谢念下意识想躲,又被谢告禅捏着下巴转回来。 于是空气变得彻底不畅通起来,谢念感觉神智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中一般,呼吸愈发急促,只能靠着接吻来渡气。 “皇,皇兄……”谢念艰难地从唇边挤出几个字来。 “嗯?”谢告禅声音比平常还要低哑,传进耳朵里时像是带上了微弱的电流,谢念浑身一激灵,险些瘫软下去。 谢告禅牢牢禁锢住谢念,目光落在他身上,连片刻都不曾挪开。 谢念眼眸逐渐失神,水雾将琥珀色的瞳孔浸湿:“皇兄……” “我在。” 谢念悄悄挣脱开谢告禅的手,双手揽住谢告禅的脖颈,踮脚主动凑了上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分每秒都在意乱情迷中变得分外清晰,谢念感觉整个人都被投进了滚烫的岩浆当中,化成了一滩水。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在门被彻底推开前,谢告禅率先反应过来,谢念同样猛地回神,一下子拉开了距离。 “太子殿下——”老太监踏过门槛,话说到一半,看见殿内的谢念时停顿了下。 “……诶呦,五殿下也在。”他眼皮耸拉着,眼睛却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念。 谢念脸上的绯红刚刚褪下去一点,呼吸有些乱,看起来像是呼吸过度,也或许像别的。他胸膛还在不住地微微起伏,注视着老太监,没说话。 殿内的气氛陡然冷寂下去,老太监收回目光,慢吞吞行了一礼:“老奴不知五殿下也在此处,还请太子殿下,五殿下恕罪。” 谢告禅不动声色地挡在谢念身前,脸色冷淡:“你来干什么?” 老太监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将画像一张张展开:“老奴奉陛下之命,特带这几名女子的画像前来,供殿下选妃。” 第64章 空气一下子变得寂静, 谢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告禅脸色冷了下去:“滚下去。” 老太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并非老奴有意为难殿下,这是皇上的口谕,老奴不得不从。” “皇上说殿下虽还年轻, 也该考虑婚约的事了。即便不为自己着想, 也要为自己几个弟弟想想。您说是吗, 五殿下?” 老太监语气温和, 猝不及防点了句谢念。 思绪像是生锈僵硬的齿轮, 良久过后,谢念才抬头,和老太监对上目光。 “你在和我说话?” 老太监愣了下,没琢磨明白谢念这话是什么意思:“……是, 五殿下也到了及冠的年纪,按理说您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谢念盯着他, 漂亮冷淡的眸子像是无机质的琉璃珠,空洞般盯着人的时候, 会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婚配?”他声音轻飘而虚渺,“不是早就将我当成五公主赏赐下去了么?” 谢告禅眉头一皱,直觉现在谢念状态不对劲:“谢念, 先等等。” 谢念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老太监, 又朝前走了一步:“这次又准备将我赏赐给谁?” “……不,老奴并不是那个意思。” 站在老太监身后的几名侍女太监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继续站下去, 还是先将画像收起来。 “念念。”谢告禅声音压低,伸手揽住还要往前走的谢念。 前进的路途被人阻拦,谢念停了下来, 只是眼中依然什么都没有,空荡的让人恐慌。 他极为削瘦,像是一把利刃,单薄,锋锐,又像是一片白纸,顷刻间就能被凌冽寒风吹倒。 站定在距离老太监不远不近的地方时,谢念轻声开口:“你说‘不是这个意思’。那如果当真是在考虑皇兄的婚事……为什么不先去把大哥找回来?” 老太监表情瞬间变化:“五殿下,慎言!” 谢念半倚在谢告禅身上,似有不解:“大哥不是还尚未婚配么?我说得哪里不对?” 老太监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转头扫了身后人一眼:“你们都先下去!” “是。” 侍女太监如潮水般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老太监转回头来:“五殿下,您既已及冠,就不能再像个孩子那样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您心里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谢念依在谢告禅怀里,看起来小小一只,他假装成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既然你们要遵循三纲五常,那么哪有越过兄长自己先婚配的道理?” 谢告禅垂下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清谢念纤长的眼睫,以及白皙瘦削的下半张脸。 老太监张了张嘴,半天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长叹了口气:“唉……五殿下,您今日说过便罢,老奴权当做没听见。只是切记,有些话打死也不能在陛下面前提 ,提了就是死罪,到时候牵连下去,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 谢念倦怠般合上眼,没回答。 “况且……”老太监又扫了眼二人,心中不自觉升起一丝疑虑,很快又觉得这种猜想实在是过于惊悚骇然。 “就算现在糊弄过去一时,您和太子殿下以后迟早都要娶妃,”老太监缓缓道,“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一直黏在一起。” 谢念浑身一僵,下意识抬头想去看谢告禅的表情,又硬生生忍住动作,只是略微僵硬的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露出丝毫破绽来。 他冷冷盯着面前的老太监:“你想说什么?” 老太监同样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耸拉眼皮下的瞳孔却相当有神,像是要从谢念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似的。 谢念毫不避让,连目光都没挪开半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谢告禅忽然开口,声线冷淡。 老太监瞪大眼睛:“太子殿下……” “滚。”谢告禅言简意赅。 这场僵持以谢告禅开口而告终。老太监愣怔片刻,而后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您心中有数,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那老奴就不多嘴了。” 老太监又扫了眼两人,似乎想再次确认自己荒诞的猜想。然而刚抬起头,谢告禅冷冽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第70章 他浑身颤栗了?下?,干脆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道:“老奴告退。” 他倒着退出去,走前替两人合上了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传来时,谢念瞬间脱力,顺势就要滑下?去,谢告禅反应极快,蓦地接住他。 谢念面?色素白,额角不知何时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唇色苍白,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津津一片。 “……差一点……”他低声喃喃道。 那老太监发现了吗? 仿佛从脊梁骨窜上去的寒意仍未消散,心跳声?依然巨大而清晰地在耳边轰鸣,过了?好一会儿,谢念才从那种像是被人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恐惧感中缓过神来,身体仍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念念,没事了?,”谢告禅伸手拂去谢念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将?人抱得更紧,低声?哄道,“人已经走了?,不用害怕。” 谢念嘴唇翕动着,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下?意识缩在谢告禅怀里。 鼻尖再次萦绕起熟悉的雪松冷香,明明是寒冽冷淡的气?息,他却莫名觉得安心。 谢告禅将?人抱回床榻上,拿手帕擦去谢念脸上的冷汗,又将?一旁的被褥拉过来,掖在他胸口以下?的位置,又将?他冰冷的手攥在手心里。 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谢念迟钝的思绪仿佛也跟着破冰,渐渐恢复到平常。 他缓慢抬眼?,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坐在床边,俊美立体的眉眼?带着淡淡阴影,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眼?底带着一丝担忧。 谢念眼?神怔怔,脑海中后知后觉浮现起一个想法。 他是不是……差点又害了?他的皇兄? 明明谢天驰的事情?在前,他却一点都没想过,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谢告禅上,会不会沦为和谢天驰一样的下?场? 他自己也就算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可?谢告禅在太子之位上待了?这么多年,已经承受了?许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他要是因为一念之私害死了?谢告禅…… 谢念又不自觉颤抖起来,且幅度越来越大,牙齿也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是个孩子那样蜷缩在床角,低着头,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谢告禅敏锐发觉谢念的状态不对劲,眉眼?蓦地沉了?下?来:“谢念,谢念!” 有那么几秒,谢念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他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仿佛有尖锥刺进了?太阳穴,每处神经都在剧烈跳动着,叫嚣着疼痛—— 谢念张了?张嘴,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无声?地弯下?腰,削瘦的脊背上蝴蝶骨呼之欲出,像是要刺破单薄衣衫。 豆大的冷汗滴到床榻上,立即洇出一小片水渍,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手下?意识在空中乱抓,片刻后抓到了?一条手臂。 谢念胡乱向?下?摸索着,颤抖着摸来摸去,直到触碰到熟悉的玄色手套后,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去一点。 “念念,看着我……” 谢念思绪混乱,甚至没能听出谢告禅声?音在发抖。 他浓黑眼?睫被冷汗浸湿,勉强换了?几口气?后,才疲倦般抬起眼?。 看了?谢告禅许久,谢念唇角扯起一点笑意:“……我没事,皇兄。” 谢告禅无声?将?人抱在怀里。 也许谢告禅的怀抱的确有镇定的作用,那种针扎般的疼痛逐渐退却,谢念缓慢地小口呼吸着,手指动了?下?,感觉力气?也在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仍旧缩在谢告禅怀里,目光落在窗沿上摆了?两排的木雕上,半晌开口道:“皇兄。” “嗯,我在这儿。”谢告禅摩挲着他的手指,侧头亲了?亲他略微发红的眼?尾,带着某种隐秘的安抚意味。 谢念本想问?自己是不是差点又害了?他,话刚到嘴边转了?个圈,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谢告禅骨节分明的手上。 疤痕清晰可?见,横贯掌心的那道伤口是他的匕首划出来的。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谢念心一点点沉下?去,周身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入了?无底的泥潭。泥潭粘稠,即便挣扎,也只会加速陷下?去。 “不要胡思乱想。”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动了?下?,将?谢念的手扣在手心里。谢念下?意识一惊,偏头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眼?神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是将?谢念的手握在掌心里,反复摩挲着,一点点把冰冷的手捂暖。 “我没有胡思乱想……”谢念反驳得理不直气?不壮,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于无。 “没有吗?”谢告禅看着他。 谢念和他四?目相对,没一会儿就泄了?气?。 谢告禅语气?淡淡:“就算发生什么,后果也由我来担。” 他伸手,温柔拂去谢念额角细密的汗:“我绝不放手。” 第65章 一月后。 春日渐暖, 草长莺飞,边疆战事迎来了第?一场胜利,消息传到京城后,病重的皇帝像是被凭空注入了一口气, 拍着龙椅大笑出?声:“好, 好!” 如同回光返照般, 皇帝重新恢复了活力, 不仅一连许多日将积攒的政务全部批阅完, 甚至还主动问起了各地的财政状况,大有一副要重新做出?番事业的架势。 朝中议论纷纷,说皇帝这次要是挺了过去,恐怕太子之位还有待商榷。 于是有些人?心思又活泛起来。 为了庆祝战胜, 皇帝今日在宫中设下宴席,皇室宗亲与?朝中大臣皆受邀前往, 定在梅林举行,谢念同样受邀, 却有些不情不愿。 自?从那日受惊过后,他五感变得愈发敏感,有一点儿?动静都会被吓到。以至于一连大半个月过去都没什么精神, 即便春天已经来临,他还是像冬日那般病恹恹的, 面色素白到近乎透明,只愿意待在东宫中,不肯出?门。 谢念脑海中始终不受控制地浮现?起老太监那天的眼神。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如果没发现?, 为什么还要说那番话?如果发现?了,为什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谢念日日夜夜被这种?疑虑折磨着,思绪变得混沌, 晚上也睡不安稳,眼下泛起淡淡的青黑色,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状态不对劲。 谢告禅找林安平来给?他看过,林安平诊脉后只说是因为思虑过重,光喝药是调理不好的,还得解开心结。等林安平走后,谢告禅便问他最近是怎么回事。 谢念看着面前人?熟悉到闭着眼也可以勾勒出?的眉目,一时?哑然。 他要怎么说呢? 明明谢告禅已经给?过承诺,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思维的深渊——他这么做,是不是在让谢告禅步入谢天驰的后尘。 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时?,他便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冷,颤抖,以至战栗。 也许一开始显得荒诞的国师预言,其实早已昭示了他的命运。 谢念精神更差了。 原本就没几两肉的身体愈发瘦削,到了瘦骨伶仃的程度,衣袍显得空空荡荡,直让人?怀疑那衣裳下是否只有一副骨头架子。 窗外日光刺目晃眼,照射进殿内暖洋洋的,谢念身上却发冷,盖着被褥,手脚也是冰凉的。 “咳……咳……!” 发呆了有一会儿?,谢念忽然咳嗽起来。 他握拳放在唇边,身子板像是在大海中飘摇的小船,脆弱,不堪一击,咳嗽声伴随着哮鸣音越来越剧烈,动静之大连门外的翁子实都听见了。 殿门一下子被推开,翁子实脸色震惊:“殿下,五殿下!?您怎么样了?我?现?在就去禀告太子殿下!” “咳……”谢念急急换了口气,制止了翁子实,“……回来!” 翁子实停下来,害怕再刺激到谢念:“那您——” 谢念疲倦地合上双眼,脸侧冷汗滴落:“……找林安平来。” 翁子实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朝着偏殿去了。 得到消息后,林安平慌不迭拎着他的小药箱踏过门槛,替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谢念诊脉。 林安平面色沉重,谢念却没看他,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门口笼子里?的雪绒身上。 雪绒不似往日聒噪,只是歪着头与?谢念四目相对,发出?一声疑惑的“叽?”。 林安平收回手,欲言又止:“殿下,您这样下去,底子会亏空得更厉害,到时?候想要再补,难于登天啊。” 谢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单刀直入:“我?还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林安平手一抖,哆哆嗦嗦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林安平罕见地没有喊殿下,也没有喊“您”。 谢念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雪绒:“把?你家的小黄带来宫里?玩几天,雪绒总待在笼子里?,我?也没时?间?陪它?。” 第71章 “谢思远!”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林安平脸色一下子灰白下去,大喊道。 谢念五感本就敏锐,听他喊这么一嗓子立即皱起了眉头,捂着耳朵往后退了退:“你喊什么?” “你……我?……”林安平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边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谢念,一边疯狂朝着翁子实使眼色,让他赶紧去把?上朝的谢告禅叫回来。 翁子实立即会意,瞬间?冲了出?去! “行了!”谢念烦得要死,一巴掌拍掉林安平的手,“我?就是随口问问,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还以为你要轻生……”林安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又是问能活多久,又是要托付雪绒的,殿下,咱有话能不能好好说?真的太吓人?了。” 谢念:“……” 他再一抬头,发现翁子实已经跑得没影。 谢念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现?在要去跳井了。” 林安平大骇:“殿下!” 谢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滚。” 林安平小心翼翼似的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谢念确实没有要跳井的意思,才试探着开口:“真不跳吗?那我走了?” 谢念默默咬后槽牙。 林安平见状,拎起药匣子溜之大吉,走之前还不忘对着谢念道:“殿下,那下次我?带小黄过来玩啊——” 声音逐渐飘远,谢念盯着门口看了许久,忽然长叹了口气。 头疼。 等会儿?谢告禅问起,他又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只是咳嗽了两声?可谢告禅一定会去找林安平证实,林安平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不能指望他保守秘密…… 做噩梦?这个理由可行么?万一谢告禅追问起来,他该怎么糊弄过去? 谢念撑着下颌,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当中,连谢告禅走进殿内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直至一阵微风裹挟着熟悉的雪松冷香袭来,谢念才愣怔片刻,抬起头来。 谢告禅连朝服都没换,朱红窄袖长袍,勾勒出?宽阔脊背和劲瘦腰身,眉眼被衬得愈发锋锐,眼如寒星,让人?望之不由得呼吸一滞。 谢念呆呆注视了好一会儿?,将刚才组织好的措辞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皇兄真帅啊。 谢告禅见他这样,眉头皱得更紧,掀开一点被子去探谢念的体温:“怎么还是这么凉?” “嗯?”谢念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感知到了谢告禅滚烫的温度,耳尖微红,“……我?也不知道。” 谢告禅眼中忧虑丝毫未减,闭了闭眼,用力揉了揉眉心。 谢念主动转移话题:“这次朝会有说什么吗?” “还是宫宴的事。” 谢念“啊”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不想去?” “……人?太多了,不舒服。”谢念垂着眼,双手撑在身后,肩胛骨随着这个动作突起,碎发落在脸侧,遮挡住他过于瘦削的脸庞。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浓黑如鸦羽般的眼睫,光滑高?挺的鼻梁,以及苍白的唇色。 谢告禅坐到床榻边,指尖蹭了蹭谢念眼尾:“即便我?去也不行?” 谢念眼尾有些发痒,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了下。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谢告禅立即反应过来:“不想和我?一起出?现??” 这话实在是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谢念即刻就要回答,张嘴半天,又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来。 殿内一时?间?陷入安静当中。 任由沉默这么蔓延下去,很可能让事情滑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仿佛有两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的拉扯,一个声音告诉他如果什么都不顾忌,很有可能真的将谢告禅推向最坏的境地,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反复回响,让他去看谢告禅现?在的表情。 谢念抬眼,对上谢告禅目光后,心不由得一颤。 他有些慌张地抓住谢告禅手臂:“我?没有那个意思——” 谢告禅反手扣住他手心,一点点滑进指缝当中,不留空隙。 谢告禅看着他,看不出?神色喜怒:“不想说?” 要他怎么说呢?谢念几乎有些绝望地想。 谢告禅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背,语气不明:“谢思远。” 谢念闭了闭眼。 无?数心绪交织成?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将人?罩在其中,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抓住谢告禅臂膀,头埋下去,声音略微发颤:“皇兄……我?想……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他确实不在乎世俗纲常如何评判,但他在乎谢告禅。 他可以被唾骂,被责罚,但不能接受谢告禅也被这么对待。 ……他不能接受。 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谢告禅像往常那样抱着谢念,安抚似的轻拍着他的脊背:“很害怕么?” 谢念鼻头一酸,拼命止住了想哭出?来的冲动,用力摇了摇头。 谢告禅语气平静:“怕就说出?来。” “我?没有……”谢念几乎忍不住哭腔。 谢告禅撤开一点距离,垂眼看着谢念被水雾浸湿的眼眸,和发红的眼尾。 明明全身都在颤抖。 “还说不怕?”他淡淡道。 谢念颤抖得更加厉害,忽然低头死死咬住自?己手背,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泄露出?来。 谢告禅抬起谢念下巴,逼迫谢念和他四目相对。 谢念泪珠大滴大滴地从眼尾落下。 谢告禅俯身,先?是亲掉谢念眼尾的泪珠,而后顺着向下,到光滑高?挺的鼻梁,再然后以不容拒绝的力道,一点点把?谢念的手抽开。 谢念再也抑制不住,哭得愈发凶猛:“皇兄……” 谢告禅堵住他柔软的唇,将微咸的泪水渡了过去。 唇齿交缠间?,他伸手拂去谢念脸侧的碎发,声音低沉而婉转。 “乖孩子。” 第66章 最后谢念还是和谢告禅一起出了门。 谢告禅哄他说只要在宴席上露个?面?即可, 等正式开始就?带他去别的地方透透气,还说只要这次出去,可以考虑将一日一副的药剂酌情减为两日一副。 谢念很难不心动。 毕竟汤药实在难喝,之?前他无论怎么说, 谢告禅都始终不松口, 后面?精神?更?差, 谢告禅管得也更?严了。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谢念不可能拒绝, 只犹豫了不到半刻钟,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告禅表情变幻一瞬,眼底像是闪过?了一丝笑意,只是还没等谢念看清楚, 就?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 “过?来,给你?穿衣服。” 出门前, 谢告禅亲自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能漏出一双眼睛, 连行动都显得有些艰难。 谢念眨了眨眼,呼出的空气全都化?作?了白汽:“皇兄,我不冷。” 谢告禅牵着?他的手踏出门槛:“我知道。” 殿外阳光大好, 刺目日光透过?云层直直照射下来,谢念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前变成一片流动的,温暖的橘红,间或有细小的脉络和圆圈漂浮其中。 他好像真的很久没出来过?了。 设宴的地方离得不算远, 谢念跟着?谢告禅的脚步慢慢走在后面?,路上有不少杏花已经开了,淡粉浅白的花瓣中抽出深红色的花萼, 满满当当挂在枝条上,风一吹,便会纷扬而落,在地上铺满薄薄一层。 也许是因为谢告禅的原因,路上再碰到人时没人再露出避之?不及的模样,只是恭恭敬敬朝着?两人行礼,称“太子殿下”,“五殿下”。 谢念懒得搭理。 一直走到梅林附近后,尚坚白和尚非玄的身影映入眼帘。两人站在不远处,颇为迷茫地目光乱扫,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看见谢念谢告禅之?后,两人眼睛一亮:“太子殿下,五殿下,我们在这儿!” 谢念跟着?谢告禅走过?去,颔首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你?们也来了?” 尚坚白解释道:“新派过?去的将领之?前和太子殿下相熟,太子殿下便让我负责和他通信,这次打?赢了对面?他说也有一部?分我的功劳,我便受邀来了。” “至于这个?落第?的混小子……”尚坚白朝着?尚非玄翻了个?大白眼,“非要跟着?我来,不来就?撒泼打?滚耍无赖,我没办法,只能带着?他过?来了。两位殿下不介意吧?” 尚非玄面?红脖子粗:“什么叫我撒泼打?滚耍无赖!这叫友好协商!什么叫协商,你?懂不懂!?” 尚坚白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好意思说的!?扬言要把?我酒坛子全扔了是谁!?” “你?放屁!不准在殿下的面?前污蔑我!” 第72章 “苍天有眼,我要是说的有一句假,现在就?让雷给劈死!” “来啊!谁怕谁!” “……” 谢念听着?两人吵架,眼底不知不觉间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好在还有他们,宴席好像也显得没那么乏味了。 眼见尚氏兄弟马上要开始就?地决斗,谢告禅才淡淡开口:“行了。” 两人收势,噤声,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不敢说话?了。 “先进去,等宴席结束到东宫找孤。” “是。” 谢告禅看了谢念一眼:“跟着?我。” 宴席上人头攒动,放眼望过?去,最靠里的位置已经被谢广玉和谢昊宇占据。谢广玉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依旧笑眯眯地和大臣们谈笑风生,谢昊宇则脸色阴郁,看谁都是一副臭脸。 谢告禅坐到一侧,让谢念在他身边坐下,隔绝了那两人的视线。 然而谢广玉并未放弃,目光一转,落到了两人身上,笑着?开口:“五弟,平日里就?常听说你?和二哥关系好,怎的来宴席还要一起?” 闻言谢告禅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什么,一旁的谢昊宇冷哼出声:“他不过?是看着?蠢而已,其实心里门儿清,知道该巴结谁。” 谢念连眼神?都没看向谢昊宇,专注盯着?席面?,挽起衣袖替自己和谢告禅斟酒:“谁在说话??怎么酸里酸气的。” 话?音刚落,谢昊宇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你?说谁呢!” 谢念全当成耳旁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好看的眉头微蹙:“皇兄,这个?不好喝。” “宴席上用的是烈酒,你?身体尚未好全,不宜多?喝。”谢告禅将谢念的酒杯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谢念目光紧紧跟随在酒盏上,见谢告禅确实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脊背一下子弯下去,显得有点蔫:“哦……” 谢告禅看着?他,本想伸手去碰他的脸庞,又想起这是在宴席上,硬生生忍了回去。 “等尚坚白下次来,让他给你带一小坛。” 谢念眼睛一亮:“真的?” 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白皙的脸侧光洁无比,淡粉色的唇瓣看起来相当柔软。 谢告禅心有点痒。 座位与座位之?间挨得不远不近,席面?下的空间狭窄,空气也不流通,谢告禅借着?衣袖遮挡,扣上谢念的手。 “真的。” 他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寸寸滑进谢念指缝中,面?色不变,大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谢念腕骨。 谢念浑身极不明显地一僵,这种隐秘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暗流涌动让他从脊椎处升起一阵微弱的电流,顺着?脊背蜿蜒向上,流经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 他耳尖泛起一层薄红,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多?谢皇兄。” 借着?衣袖遮挡,没人发现两人的手已经十指相扣。 一旁的谢昊宇还不死心:“喂!和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 谢念这次是真没听见,他正对着?谢告禅窃窃私语:“皇兄,我们一会儿去哪里?” 谢告禅偏头,和他离得极近,低声道:“想去哪儿?” 谢念皱眉苦思:“玉寒池?好像有些远。” “你?有一月未出门,多?走走也是好事?。” “嗯……听说玉寒池的雪已经化?了差不多?,我想去看看池子里的锦鲤。” “嗯,听你?的。” 谢昊宇被无视了半天,脸色愈发铁青,谢广玉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四弟,看来你?说话?没什么分量,二哥和五弟可是谁都没听你?说话?呢。” 谢广玉这么一拱火,谢昊宇开始咬牙切齿:“谢念!你?聋了吗!?” 谢昊宇声音实在太大,谢念总算分出一点注意力来,转头看向他,眉头紧蹙:“你?说什么?” 谢昊宇:“……” 他使劲压下火气,一字一句道:“天天巴结二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二哥是一母同胞呢!” 谢念讨厌他尖利刺耳的语调,回答显得相当不耐烦:“四哥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站错了对,后悔巴结错人了?” 此话?一出,不仅谢昊宇脸更?臭了,一旁隔岸观火的谢广玉也变了脸色。 谢念这话?,不就?是连着?把?他也一起骂进去了吗? “你?什么意思!” “五弟这话?可就?不合适了,三哥没得罪过?你?吧?” 眼见谢昊宇声音越来越大,有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里来的架势,谢告禅放下酒杯,酒盏在席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闹够了吗?” 他声音不大不小,听不出什么喜怒,那两人却同时一僵,变得鸦雀无声。 谢告禅仍未松开谢念的手,语气淡淡:“这是庆功宴,你?们准备让所有人都看笑话??” 谢广玉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二哥说的对。是三弟唐突了。” 谢昊宇不情不愿,嘴里嘟嘟囔囔:“……二哥教训的是,我不敢了。” 谢告禅收回目光,不再看向二人。 没过?多?久,庆功宴正式开始,皇帝不急不缓,最后才露面?。 他看起来精神?确实比以往好上不少,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除了庆祝胜利外,皇帝选择这次出现在宴席上,也是为了警告某些人自己还没死,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先全都摁下去,再说别的事?。 简单说了两句后,又开始了一贯的流程,无非就?是敬酒说些祝词,然后就?是相互寒暄,谢念有些坐不住,朝着?谢告禅眼神?示意了下后,偷偷溜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谢告禅也跟着?出来了。 “皇兄。”谢念唇角不自觉弯起来,眼底淌着?星星点点的光。 谢告禅摸了摸他的头:“走吧。” —— 宴席上。 谢昊宇烦闷得很,一口酒连着?一口酒喝,看谁都觉得不顺眼。 谢广玉在一旁谈笑风生,他这边却寥寥无几,仿佛默认他没有夺嫡的资格似的。 凭什么! 他怎么就?不能争一争了! 就?算他没什么势力,手里也没军队,但好歹父皇之?前对他还不错……万一能找见谢告禅和谢广玉什么错处,他说不准就?能上位! 谢昊宇越想越觉得可行,逐渐激动起来:谢广玉做的事?儿列出来诛九族都不够了,不足为惧,至于谢告禅……刚才不是和谢念一起出去了吗?指不定在商量什么大事?儿呢,要是让他逮到…… 他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谢广玉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谢昊宇:“四弟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谢昊宇连忙收好表情:“不,没想什么。” 刚才他们说去哪儿来着?? 什么寒池……玉寒池?去那种鬼地方计划谋反? 谢昊宇心底升起一丝疑惑,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却又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他站起身:“三哥,我去外面?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想这些作?甚?只要能抓到谢告禅把?柄就?行。 第67章 谢念身?体比以往要差,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就开始体力?不支,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连抬脚迈步子都显得艰难。 谢告禅看向他:“走不动了?” 谢念半倚在宫墙上试图平复呼吸,唇色苍白?:“歇一会儿就好。” 一般情况下, 只?要是谢念认定的事情, 他就不会轻易放弃。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谢告禅是一类人, 都一样的固执己见, 认死理儿, 不达目的不罢休。 谢告禅也知道这点?,没有劝谢念,只?是同样靠在宫墙边,目光落在他身?上:“小时候身?体还没这么差。” 谢念眼神飘忽一瞬, 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显得含糊不清:“小时候跟着皇兄跑, 身?体能差到哪儿去……” 如果仔细去算,他自九岁那年落水后就一直粘着谢告禅。而谢告禅那时已经身?为太子, 要做的事情太多,总是奔波于?各处,谢念就总是跟着他跑, 也不管是不是自己能去的场合,总之谢告禅总是一转头就能看见默默跟在后面的谢念。 彼时谢念还小, 身?量还不抵谢告禅肩膀,非要仰起头才?能艰难和谢告禅对视,对上目光后也什么都不说, 就那么固执地注视着,试图让谢告禅自己意会。 换成是谢广玉和谢昊宇任意一个,谢告禅早就让他们滚出去了。 但谢念不同, 他不哭不闹,就是单纯盯着人看。谢告禅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做什么都带着谢念,原本极为低调的人,为了谢念出行都开始乘坐马车了。 谢念记忆力?太好,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总是会臊得慌。 第73章 怎么就能那么死皮赖脸缠着谢告禅的? 谢告禅盯着谢念逐渐变红的耳尖,伸手碰了碰。 “又在想?什么?” 谢念不由自主?瑟缩了下,呼吸停滞片刻后,才?缓了过来。 “只?是在想?……如果落水那天没有偶然遇见皇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包括现在。” 谢告禅看着他,眼神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会变,”谢告禅起身?,将谢念拉起来,“是我?听到了风声?,你才?会在池边见到我?。” 谢念愣怔片刻,一时间没能挪开目光。 谢告禅替他将略微松开的衣领系好:“好了。还能走动吗?” “哪里传出去的风声??”谢念一面被谢告禅拉着往前走,一面追问道。 “现在还不是知道的时候。”谢告禅没有正面回答他。 谢念实在好奇,路上不断询问,谢告禅嘴相当严,说不让他知道就一点?都不透露,目光直视前方,把谢念的追问当耳旁风。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处的时候,林安平拎着他的药匣子急匆匆出现,看清谢念谢告禅后眼睛一亮:“太子殿下,五殿下!诶,你们这会儿不是该在宫宴上吗?怎么会在这儿?”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和谢念保持着挑不出错的距离。 谢念看了林安平一眼:“出来透气。你呢,怎么在这儿?” 林安平:“师傅说太医院里有味药材没有了,我?见是五殿下您药方里要用的,就抓紧出宫去采购了,刚刚才?回来。” 谢念:“……”他很想?说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但碍于?谢告禅就在他身?边,只?好硬生生又忍了回去。 谢念似笑非笑道:“辛苦你了。” 林安平:“。”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他没搞懂这股阴风是从哪儿来的,说完后便?准备溜之大吉,又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急急刹住脚步,叮嘱道:“对了,之前那副药方药性太烈,以殿下的身?体状况喝一月足矣,多了反而倒行逆施,对身?体有损。所以臣又去开了副新的方子,两日一副即可,殿下要记清楚,别喝错了。” 嗯? 谢念倏而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头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若无其事般避开他目光,对着林安平道:“知道了。你还不走?” 林安平连声?答应,朝着两人潦草一挥手:“那我?走了,两位殿下再见!” 说罢,拎着自己的小药匣子便?跑了个没影,不过片刻,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了。 谢念彻底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拉着谢告禅的衣角抬头问道:“皇兄!你怎么能骗我?!” 谢告禅眼底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知故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谢念:“本来就改成了两日一副,为什么还说要看我?表现?” 谢告禅:“若是乖乖出门,就奖励成两日一副药。若是撒泼打?滚死活不出门,皇兄也算你意志坚定,换成新药方继续喝。” 谢念一哽:“这怎么能算……” 谢告禅气定神闲:“不能算么?” 谢念张了张嘴,半天没想出反驳的话。 谢告禅看着谢念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念气得磨了磨后槽牙: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干脆松手不理谢告禅了,箭步流星就要往前走。 谢告禅也不追,不急不缓跟在后面,保证谢念仍在他的视线内。 玉寒池距离这里不远,谢念走了没多久,只?剩残余冰面的寒潭便?映入眼帘。 柳条已经抽出嫩芽,丝丝缕缕垂落在池边,水面泛着粼粼的冷光,锦鲤在水下游弋,金黄或殷红,织成绸缎似的景色。 虽然是春天,玉寒池还是有些阴森森的,风一吹,便?仿佛有无边无尽的寒意被裹挟着吹来,密不透风般包裹全身?,让人无处可躲。 谢念下意识颤栗了下,而后又意识到谢告禅还在他身?后,再次挺起脊背,昂首阔步向亭子的方向继续前进。 亭子许久无人,垒砌的石柱已经出现道道裂纹,残雪镶嵌在其中,有的滴落成水,落到地上便?成了一片泥泞。 谢念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将大氅整整齐齐叠好,放到腿上,避免脏污。 “还在生气?”谢告禅坐到了谢念旁边,整个人靠在石栏上,眉目舒展,神情显得相当放松。 谢念冷哼一声?,转过去不理他。 “谢念。” “谢思远。” “念念。” 谢念本想?坚持一动不动做石雕,不管谢告禅怎么喊都不理睬,可身?后的声?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一只?熟悉的大手顺势环上了腰间。 谢念一激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腰上力?道骤然变大,视线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就已经跨坐在了谢告禅身?上。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他:“怎么把大氅脱了?” 谢念从脖颈到脸侧都染上了一层绯红,侧脸避开谢告禅视线:“就是不想?穿……” “会着凉,”谢告禅长手一捞,又重新将大氅披回谢念身?上,“不怕哮疾又发作?” 谢念实在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假装什么都一切如常,他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碎碎念道:“这根本不公平……” 谢告禅揽着他的腰,好整以暇:“什么不公平?” 谢念理直气不太壮:“为什么皇兄能喊我?的表字,我?却不能喊皇兄的?” 谢告禅眉头一挑:“你想?喊?” 谢念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谢告禅轻笑一声?,他今天笑得次数仿佛格外多,连那种阴郁冷淡的气质都消融不少?:“可以。” 谢念眨了眨眼:“真的?” 谢告禅手指扣上谢念腰窝:“嗯。念念,就在这儿喊。” 平常总是疏离平静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若是仔细去看,还能在漆黑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谢念脸更红了,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谢告禅又往上坐了坐,手依旧没松开:“害羞?” 最敏感的地方正被人不轻不重地捏着,谢念搭在谢告禅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抖了下,不自觉靠得更近,连头都埋了下去:“这让我?怎么说……” 谢告禅侧头,对着谢念耳边道:“什么?” 声?线低沉而婉转,气息顺着吹进耳朵里,仿佛有微弱的电流流经向四肢百骸,谢念瑟缩了下,躲得更厉害:“谢,谢承安……” 谢告禅有一搭没一搭地亲着他滚烫的耳廓:“再说一遍。没听清。” 谢念声?音愈发抖了起来:“谢承安……” 谢告禅扳回谢念下巴,对上被水汽浸湿的眼眸:“现在满意了吗?” 谢念使劲摇了摇头。 谢告禅将谢念的头向下一压,吻上柔软的唇。 怀中人逐渐发出断断续续的,极力?抑制又从唇角溢出的轻喘,谢告禅心情也跟着变好,一只?手捏着谢念后颈,另一只?手顺着脊背向下探。 “别……!”谢念细碎的声?音倏而走了调,听起来像某种小兽发出的求救声?一般,纤细而急促。 “怎么了?”谢告禅停下来,看向谢念。 谢念眼中仍旧水雾弥漫,抿了抿唇,半晌才?小声?道:“……会被发现。” 说罢,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低头将大氅的带子解开,拽到头顶处。 周遭视野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谢念一瞬不眨地看向谢告禅:“这样就好了。” 谢告禅看着谢念的眼睛,心中一动。 借着大氅的遮挡,谢告禅亲得愈发放肆。 谢念思绪愈发混沌,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岩浆当中,所有感官都跟着融化,流淌,只?有眼前人的清浅呼吸变得更加明晰。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 另一边。 谢昊宇走得腿都麻了,才?堪堪看见个玉寒池的影儿,心下骂骂咧咧起来:这俩人去哪儿不行,还非得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谈!? 他一面在心里骂,一面目光四下搜寻:就这么大的地方,他们在哪儿躲着呢? 玉寒池不大,谢昊宇目光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在了旁边的石亭上。 他眼睛眯了起来:那儿怎么有两个人?还抱在一起,光天化日,真不知道廉耻—— 不,不对。 谢昊宇瞳孔骤缩。 那件大氅,不是谢告禅的吗? 第68章 不知过了有?多久, 谢告禅才松开手。 谢念软趴趴靠在谢告禅身?上?,脸上?的薄红还尚未褪去,浑身?使不上?力气。 谢告禅替他整好?揉皱的里衣:“现在回去?” 第74章 谢念声音略闷:“再等会儿。” 太?累了,比刚才走路还累得多。 谢告禅没再说话, 将从身?上?滑下?去的谢念重新牢牢抱好?, 稳当支撑着, 好?让他感?觉不那么累。 “皇兄……” “嗯?” 谢念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定定注视着谢告禅:“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谢告禅垂眸看着, 伸手替他整理略微凌乱的长发?:“会的。” 谢念却摇了摇头,思绪清晰到?近乎残忍:“皇兄总有?一天会迎娶太?子妃,不可能一直陪着我胡闹。” 话音刚落,谢告禅眉头皱起:“……为什么这么想?” “和我怎么想无关?, ”谢念感?受着自己的呼吸,确认恢复得差不多了后, 撑着站起身?,“只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 总要提早做好?心理准备。” 他仰起头,脖颈折出脆弱的弧度,朝着谢告禅一笑:“皇兄, 我现在就很知足了。” 起码以?后都不会遗憾,自己没能将当初的心意说出口。 谢告禅盯着谢念的脸, 眉头皱得愈深:“我不会娶妃。” “有?皇兄这句话就好?。”谢念唇角笑意仍未消散,转身?先一步朝着亭外走了,“我们快走吧, 再迟些就要引人怀疑了。” “谢念!” 声音自背后响起,谢念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右手蓦地被狠狠向后一拉, 摔到?一个怀抱里! “唔……”谢念吃痛,发?出轻“嘶”声。 身?后人的双手像一双铁钳,死死将他箍在怀中,连分毫空隙都未留下?,紧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皇兄……!”谢念一惊,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 “你不信我?”谢告禅一点?点?加大手上?力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有?,”谢念摇头否认,呼吸都显得艰难,“我信皇兄。” 谢告禅抬手捏住他下?巴,逼迫谢念转头,和他对上?目光。 他漆黑瞳孔盯了半晌:“不,你不信。” “看来是我错了。是不是还该像之前那样,将你关?起来,日夜不得踏出殿门一步,你才肯相信?”他声音极轻,却故意贴着谢念耳朵开口,清浅呼吸打在耳廓上?,激得谢念激灵了下?。 不知为何,对上?谢告禅眼睛时,谢念倏而从心底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瞳孔太?黑,深不见底,像是风平浪静的深海,无人知晓何时会掀起惊涛骇浪。 “皇兄,你听我说……”谢念费尽力气,抽出一只手来,艰难向下?摸索着,直到?摸见了熟悉的光滑的玄色手套后,将手指从谢告禅指缝间挤了进去,严丝合缝,十指相扣在一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放缓语气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想离开皇兄。” “我刚才……我刚才只是……”谢念说到?一半,抿了抿唇,又没声了。 “是什么?”谢告禅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定定注视着,眼神片刻不移。 谢念干脆破罐子破摔:“……是装的!”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气得发?疯,绞尽脑汁要搞砸这门婚事,即便把所有?搭进去都在所不惜! 谢念忽而想通了,咬牙道:“皇兄不许娶太?子妃,不许娶侧妃,通房也不许有?!” 谢告禅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那种浓郁的,像是要将人吞噬殆尽的情?绪也逐渐消退,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他手上?力道减轻些许:“那你准备怎么做?” “如果皇兄不遵守约定,我就咬死皇兄。”谢念眼神不似作假。 谢告禅被他逗笑了,彻底放松下?来:“尖牙利齿。” “皇兄不信吗?”谢念皱眉。 “信,”谢告禅握着他的手,扶着走下?湿滑石阶,“但?只嘴上?说说还不行。” 谢念心中疑惑:难道真的要他下?口咬?现在吗? 还没等他犹豫完,谢告禅已经转过头来看向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太?子妃的职责是不是也该念念代为效劳?” “什么职责?”谢念更糊涂了。 谢告禅定定看了他片刻,倏而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话语刚落,谢念脖颈到?脸侧逐渐泛起一层薄红,耳垂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可我……” 谢告禅看着谢念通红的脸,眼中揶揄笑意毫不遮掩,半晌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好?了,先回去。” 谢念思绪成了一团浆糊,也没听见谢告禅说什么,同手同脚跟着走了。 一直等回到?宴席上?后,谢念还处于大脑发?蒙的状态,好?在没人主动凑上?来找话聊。谢告禅周遭围了一群人,谢念便一边发?呆,一边趁谢告禅不注意,将酒壶捞回来给自己倒满。 这次宫宴是为了庆祝战胜,自然话题也绕不开这个,谢念迷迷糊糊间听了几句,大多都在聊新派去的将领年轻有为,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和太?子殿下?齐名。 呸,一群白眼狼。也不想想前十几年都是谁在边疆,现在才几天,就要和谢告禅相提并论? 后面还说了些别的,大概是说林将军人还没找见,但?总不好?一直瞒着他家?中妻女,商量派个人去说清楚。 谢念没再听,酒劲儿上?来后,就干脆趴下?去闭目养神。 谢告禅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谢念也没听清,迷迷糊糊就往谢告禅身?上?靠,连眼皮都不愿意掀一下?。 谢告禅无法,只能带着谢念先行离席。 走在宫道上?后谢念也不老实,非要证明自己没醉,顺着石砖缝隙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直线”,还硬要拉着谢告禅的手,给他指星星看。 “皇兄你看,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西侧是南河三,西北是参宿四……” 谢告禅抬头,今夜依旧夜色浓重,万里无星。 他一点?点?将谢念手指弯回去,放在掌心里暖着:“嗯,看见了。” 谢念总算满意。 回到?东宫后,谢告禅让人煮了醒酒汤,给谢念喂完后就强制他歇下?,不许他乱动了。 谢念小?声念叨:“白天刚亲完,晚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谢告禅动作一顿:“什么?” 谢念趁谢告禅不注意,又一骨碌翻起身?,被水汽浸湿的眼眸显得湿漉漉的:“不是要我担起太?子妃的职责么?” 他只着一件雪白寝衣,衣领下?的锁骨若隐若现,再往下?探,甚至能看见肩窝处一颗极淡的红痣。 谢告禅忽然有?点?渴。 他避开谢念过于灼烈的目光,起身?到?桌案前,给自己也倒了盏醒酒汤。 “殿下??你们在吗,我现在能进去吗?” 尚坚白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谢告禅先回头望了眼谢念。 “……等等。” 他放下?醒酒汤,走到?床榻前,替谢念拉好?被褥:“皇兄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待着别动。” 谢念还没完全醒酒,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谢告禅这才放心,大步流星走出宫殿。 翁子实一直守在门口,他朝着谢告禅一行礼:“殿下?,人都到?了。” 尚氏兄弟和林安平是一道来的,刚准备行礼,谢告禅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尚坚白率先开口:“属下?有?事要向殿下?禀告。” “说。”谢告禅言简意赅。 “林将军的行踪有?线索了。那日有?人刚好?起夜,在营外看到?有?个身?影正朝着山上?走,因为天黑,再加上?那人没穿盔甲,便以?为是路过的百姓。” “若不是这几次细细排查了一番,恐怕连这点?线索都没有?。” 谢告禅一下?子抓住了重点?:“朝山上?走?” 尚坚白点?了点?头:“是,他说自己应当没记错。” “扎营的地方在哪儿?” “连州城郊。” “连州城郊的山只有?一座,”谢告禅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翻过山,只有?一条通往京城方向的小?道。” 一旁的尚非玄瞪大了眼睛:“殿下?的意思是……” “不要打草惊蛇。派人去搜查皇宫附近,发?现人就先跟着,看他到?底要去哪儿。” “是!” 尚坚白即刻便要出宫,翁子实拦住他:“现在不要去。今日宫宴,他就算想见什么人,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出现,等到?明日我和你一起行动。” “噢噢……”尚坚白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得对,那我再等等。” 林安平听不懂他们乱七八糟说的这些,努力伸出脑袋往里探了探:“五殿下?呢?今天不在吗?” 他抬手,这次手里拎的不是药匣子,而是鸟笼:“我把我家?小?黄带来了。殿下?之前说让我家?小?黄和雪绒一起玩,交流交流感?情?。” 第75章 尚非玄同样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还有?桃花酿。之前说要给五殿下?带的,一直到?今日才兑现。” 谢念酒醒了大半,听见殿外的交谈声后穿好?衣服,狠狠搓了把脸,试图保持清醒。 “皇兄,我醒了。”谢念开口道。 谢告禅颔首示意:“进吧。” “五殿下?!我把小?黄带来啦!” “唔……殿下?刚喝完酒么?那今日就不宜再喝了,我让太?子殿下?替您保管好?……” 不同的声音高低错落,透过门扉盘旋而上?,逐渐消失在静谧无垠的夜空中。 宫墙外的谢昊宇蹲得腿都麻了,确认什么都听不到?了之后,才龇牙咧嘴转过头:“你刚才听清了没?他们是不是说那个什么林将军跑到?京城来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是……好?像是这么说的。” “殿下?,那个人说的消息好?像都是真的。” “他连太?子殿下?和五殿下?的事情?都知道……该不会真的能助殿下?夺嫡吧?” 谢昊宇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忽而咧嘴一笑:“管他呢。再过几日,不就知道了吗?” 第69章 小黄和雪绒刚见面, 雪绒便相当?大度地让出一半栖息的木枝让小黄踩,小黄站在笼边犹豫了?一会儿,确认雪绒没有恶意后,才扑扇着翅膀飞了?上去, 整个鸟缩在角落, 像是怕雪绒嫌弃它似的。 雪绒热情得?很, 挪蹭挪蹭到小黄旁边, 拿头蹭了?蹭小黄, “叽叽”叫着。 林安平感?叹道:“雪绒脾气真好。” 殿内炭火充足,谢念困意逐渐上涌,撑着下颌看向两只彼此亲近的玄凤。 “它记性不好,即便有什么, 过几天也就忘了?。” 好在那日林安平在马车上背的论语没有白费,雪绒被?念叨完之后再没从嘴里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谢念也就放下心来。 之前是害怕让谢告禅发现,现在是害怕被?旁人察觉到不对劲。 尚非玄皱眉盯着桌面上的桃花酿半晌, 大着胆子开口道:“五殿下,您今日喝的多吗?” 他?可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尚坚白那儿偷拿出来的,为此还差些挨了?尚坚白一顿暴揍。 尚坚白嘲讽道:“活该, 谁让你不早说是给五殿下拿的?你做成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自己?偷拿着喝呢!” 尚非玄理直气壮反驳回去:“哪有抠门成你这样的!我就算是自己?喝, 你也不能打我吧!” “我是你哥!怎么不能打你!” “我是你弟!你怎么能为了?一壶酒打我!” “就打你怎么了?!” “尚坚白你是不是人……” 两人依旧话不投机半句多,眼瞅着又要吵起来,林安平赶紧把鸟笼往远挪了?挪, 防止两个脑仁没有核桃大的玄凤把这白痴对话听了?去。 谢念收回目光,悄悄对旁边的谢告禅小声道:“他?俩一直这么吵么?” 谢告禅半倚在桌前,目光不变:“嗯, 没变过。” 一旁看热闹的翁子实开口道:“其实尚兄挺疼他?弟弟的。小时候尚非玄生了?重病,父母都不在了?,全靠尚兄自己?,找郎中,开药方,煎药,送服,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直到后面跟了?殿下,他?才安心将尚非玄交给我们照顾,实在是不容易。” 翁子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七年前尚坚白刚跟着我们要去边疆的时候,尚非玄还哭了?呢。” 林安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听见此等?消息后瞪大了?眼睛:“哇,真的假的?他?看起来像个硬汉啊?” 翁子实语气认真:“骗你作甚?” 还在吵架的尚非玄耳朵极灵敏,霎时间扭过头来,脸涨得?通红:“翁子实!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还拿出来说!” 翁子实仰天望地,就是不看他?:“今天怎么没星星……” 尚非玄长嚎一声:“你是人啊你!” 眼见战火有朝着这里蔓延开来的架势,林安平赶紧往后躲了?躲,目光恰好扫到了?窗沿上:“咦?这些是五殿下刻的吗?” 刻刀就在桌面上放着,左右谢念闲来无事,抄起块木头在手?中打转:“是。要给你家小黄刻个吗?” “真的吗!?” 谢念握着刻刀,开始削出大致的形状:“嗯。带回去让小黄玩。” 他?现在刻鸟雀类的木雕相当?熟练,不过片刻小黄便初现雏形,林安平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殿下还有这门手?艺……” 谢告禅替谢念关?上木窗,呼啸寒风被?隔绝在外,连手?都没那么冷了?。 那边两人也吵累了?,尚非玄总算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是来干什么的,一肘子怼向尚坚白:“喂,你之前不是老做酒酿桂花圆子么?” 尚坚白没好气地翻了?他?个白眼:“你要干啥?还指望我现在去给你做吗?” 尚非玄:“……” “你是不是蠢?我专门把桃花酿带回来,是想让你给五殿下做好吗?” 尚坚白愣了?几秒,而后又一巴掌拍向尚非玄:“那你不早说!吵半天,浪费我口水!” 他?站起来,撸起袖子抱着酒坛就往小厨房走:“各位稍等?!我过会儿就回来!” “我也去!”尚非玄生怕他?往自己?那碗里专门下别的东西,急匆匆跟着走了?。 谢告禅收回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几句话的功夫里,谢念已经将小黄刻好,推到了?林安平面前:“给。” 林安平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收到了?自己?袖子里,一本正?经道:“多谢殿下,以后它就和小黄同吃同住,做拜把子的同胞兄弟!” 谢念嘴角抽了?下:“倒也不必……” “你今日是不是还没服药?”谢告禅忽而毫无预兆的开口。 谢念:“……” 他?先放下刻刀,侧身去拽谢告禅的衣角:“不能先停一日吗?” 没等?谢告禅开口,刚才还显得?感?恩戴德的林安平将呲着的大牙收了?回去,认真补充道:“不能,今日是换药方第一天,殿下稍等?,我现在就去熬药。” 谢念:“…………” 怎么一个两个都…… 即便他?有心想贿赂谢告禅,碍于殿中人太多,也做不了?别的,谢念只能定定注视着谢告禅的眼睛,试图用眼神传递自己的心意。 谢告禅大手?落下,捂住谢念的眼睛:“看我也没用。” 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谢念眨了?眨眼,轻声开口:“就一天……” 他?还想喝酒酿桂花圆子呢。 眼睫纤长,羽毛似的扫在掌心处,带起一阵痒意。 谢告禅手?微微蜷缩了?下,随后收回手?,对上谢念目光。 “故意的?”他?语气淡淡。 谢念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烛火下流淌着细碎的光。 谢告禅不为所动:“今天不行?。” 谢念还想说什么,那边尚坚白已经将酒酿圆子做好,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筷踏进门槛:“来了?来了?,都趁热吃!” 林安平紧随其后:“殿下,您的药熬好了?!” 于是其余几人都端着冒热气的酒酿圆子,谢念那份被?放在了?桌案上,他?只得?抱着汤药,目光略幽怨地盯着谢告禅。 谢告禅假装看不见,转头对翁子实道:“饴糖呢?” 翁子实:“属下这就去拿。” 谢念幽幽长叹一声,缩到旁边独自喝药去了?。 第二日还要去找失踪的林将军,几人略微闲聊几句后便没多逗留,纷纷准备离开。尚坚白略带歉意地说下次有机会再给谢念做,谢念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等?人都走后,翁子实照例在门外看守。 谢念看了?眼桌案上的酒酿圆子,又长叹口气。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想喝?” “我哪敢——”谢念拖长尾音,他?又指了?指谢告禅手?里的饴糖,“皇兄不是连饴糖都备好了?吗?” 谢告禅手?背向身后:“改主意了?。” 谢念愣了?下:“嗯?” 谢告禅:“过来。” 谢念乖乖走过去,坐到谢告禅腿上,视线像是黏在了?那碗酒酿圆子上一样,片刻都不肯挪开。 谢告禅心中觉得?好笑:“就那么想喝?” 谢念平日里倒也不会那么执着,只是他?刚喝完药,嘴里本就发苦,就更想喝点别的来对冲一下汤药的酸苦。 于是谢念认真点了?点头。 谢告禅放下饴糖,将酒酿圆子端到手?里,用手?背确认了?下温度后,才开口道:“张嘴。” 谢念依言张口。 谢告禅抿了?一口,而后抬起谢念下巴,通过唇齿渡了?过去。 第76章 桃花酒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山楂的酸涩和圆子和软糯混在一起,汤药的酸苦便被?压得?彻彻底底。 也不只是酒太烈,还是别的原因?,谢念脸颊沾染上一层绯红,琥珀色的眼眸被?氤氲的水雾浸湿,在烛火下映出流转的光。 “好喝吗?”谢告禅低声问他?,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 谢念眼睫轻颤,声音不自觉发软:“……好喝。” 谢告禅指腹还抵在他?唇角,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还苦吗?” 谢念犹豫了?下,又点了?点头。 谢告禅轻笑一声,就着相近的距离又喝了?半口,再次低头,全然渡入谢念口中。 唇齿交错间,谢念意识渐渐沉沦,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太清楚了?,脑中只迷迷糊糊升起一个念头: ……其实汤药也并非全无用处。 第70章 “皇上?, 您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大殿内烟雾缭绕,老太监手中捧着拂尘,佝偻着腰,低着头低声问道。 皇帝站在上?首, 桌案上?空白的圣旨平铺, 笔墨静静摆在一旁, 殿内寂静无声。 他比去年年末时明显老了许多。腰背不受控制地向下弯曲, 脸上?沟壑横生, 眼中更是没什么生气,透出老态龙钟的疲态。 “你以为朕不知道朝上?那些人的心思??”他拿起毛笔,语气缓慢,“要不了多久, 他们就要翻起风浪。” “谢广玉心思?阴毒,锱铢必较, 又不通军理,扶他坐上?皇位, 不出十年大岚就会?崩塌。” “谢昊宇虽比他三哥单纯些,可脾性?太暴躁,听不进劝诫, 不超半年,大岚同样?会?葬送在他手里。” “只有谢告禅……也就只有他一个了。”毛尖墨汁摇摇欲坠, 皇帝却迟迟未能下笔。 “一群不争气的东西。”他蓦地骂了一句,将笔重新扔回?桌面上?。 墨汁在空中溅洒出一道弧线,落在空白的圣旨上?, 显得分外显眼。 见状,老太监欲图上?前:“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语气疲惫:“……再去拿个新的来。” 老太监不敢再多言, 悄然退了下去。没过多久,又将新的圣旨呈上?来,平铺在桌面上?。 这次皇帝心情平复了不少,一笔一划写?下传位诏书,落下最后一笔后,对着老太监道:“收好。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 老太监仔细将圣旨卷起,有些欲言又止:“陛下……” 皇帝颓然向后一坐,捏了捏眉心,半晌才再次开口:“朕这几个儿子?里,也只有他心性?还算正?的。把大岚交到他手里,起码会?比现在强得多。”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长?叹一声:“只是之前行将就错,将他送往边疆,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在记恨我……” 他没再自称朕,语气里是遮掩不住的落寞。 “陛下多虑,”老太监温言相?劝,“太子?殿下懿德,怎么会?记恨上?自己的父皇?就算小时候不懂事,现在也该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了。” “谁知道呢?”皇帝语气自嘲,“只是恨也罢,不恨也罢,他做不出那档子?弑父杀兄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话中意?有所?指,老太监不由自主想?起二十年前的血夜,浑身抖了下,不敢接话了。 不知多久过去,殿外的寒风还在呼啸不停,被猛烈拍打的木窗发?出骇人声响,老太监站得腰都酸了,才听见上?首传来疲惫的声音。 “谢念呢?现在还在东宫里?” 老太监犹豫了下,还是选择说了实话:“……是。” 皇帝眉头紧皱:“怎么回?事?谢告禅分不清现在什么最重要吗?把谢念放在东宫里是想?做什么?” “太子?妃呢?还没选好?” 老太监一下子?跪到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大响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本该早些禀告给皇上?的,只是奴婢见陛下这几日病体未安,就擅作?主张……” “怎么,”皇帝忽而打断他,眼神变得阴晴不定起来,“你当?真觉得朕活不了几天了?” “奴婢绝无此意?!” “哼……”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若是不选,就由朕来替他选。”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目光又落在瑟瑟发?抖的老太监身上?:“依你来看,谢告禅对谢念的重视程度有多少?” 老太监趴在地上?,仍不敢起身:“奴婢不敢妄言。” 皇帝不耐烦道:“让你说你就说。” “……”老太监心中斟酌良久,见皇帝大有一副他不说就要一直等下去的架势,才缓缓开口道,“奴婢那日前往东宫,恰好见到了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待在一起。” 皇帝眉头紧锁:“继续说。” 老太监咬了咬牙,干脆豁出去了:“两人举止亲密,太子?殿下更是事事以五殿下为先……奴婢以为,要是想?让太子?殿下有所?行动,第一步得先跨过五殿下那关?。” 皇帝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当?真?” “奴婢不敢妄言。” “……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是,陛下万望保重龙体……” —— 按谢告禅的推测,林将军此刻就躲藏在京城当?中,但搜寻多日,却始终没有线索。 “他不会?单枪匹马闯进京城,城中定然有人接应他,才会?一连几日连个踪迹都没有。扩大范围,城郊也搜一遍,不要遗漏。”谢告禅眉头紧蹙,站在门前对翁子?实道。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翁子?实行礼,转身便准备离开。 “等等,”谢告禅叫住他,“那两个孩子呢?” “还在城郊的宅子里。” 谢告禅没多犹豫:“把他们接进来。” 翁子?实愣了下:“殿下,这是否太过冒险……” “现在京城局势不稳,就算是为了不被抓住把柄,也该将他们接进来。”谢念不知何时出现在谢告禅身后,半倚在门框处,语气淡淡。 “殿下不是不喜欢他们两个吗?”翁子?实略有疑惑。 “我还不喜欢谢昊宇呢,”谢念语气嘲讽,“难道还能让他滚出皇宫吗?” 翁子?实:“……” “快走吧,再拖下去就不早了。”谢念催促道。 “噢噢,那我走了,两位殿下保重。”翁子?实也不敢再拖延,匆匆行礼后便下了台阶,朝着宫外的方向走了。 翁子?实的背影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谢念这才收回?目光,仰头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好整以暇:“想?和我说什么?” “我没这么说。”谢念愣怔片刻,撒谎狡辩道。 “那还那么着急赶翁子?实走?”谢告禅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谢念:“……” “他在的话不太方便……”谢念声音极小,耳尖微红。 谢告禅轻笑一声,没再拆穿他。 他拉住谢告禅往殿内走,一直到桌案前,将选好的护身符图案整整齐齐列成一排:“皇兄有喜欢的吗?我挑了好久,还没想?好要做哪个。” 每个图案都经过细心挑选,谢念实在选不出来,干脆交给谢告禅自己抉择。 他好看的眉头不自觉微微蹙在一起:“皇兄你看,这个寓意?辟邪驱魔,这个寓意?平平安安,这个寓意?吉祥圆满……” 谢念贪心,哪个都不想?放过,然而护身符也不好在身上?挂一长?串,只能选出一个来。 谢告禅拉过他,将人抱在怀里。 “念念更喜欢哪个?” 谢念抿唇,摇了摇头:“选不出来……” 谢告禅举起他腰间的玉佩:“还记得这个吗?” 谢念目光落在上?面,玉佩莹润透光,纹样?繁复,中间还刻着“思?远”二字。 “记得,是皇兄送我的及冠礼。” 谢念一直很宝贝这个玉佩,平日里不舍得旁人碰,沐浴时也会?小心翼翼放在一边,生怕摔碎了。 “思?远这个表字是在边疆时想?好的,”谢告禅将人圈在怀里,语气不紧不慢,“当?初是希望你明思?慎辩,志存高远,后来改了主意?。” 谢念略低下头,长?发?随之落在身前,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脖颈:“嗯?” 他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谢告禅伸手,耐心将他长?发?重新别回?耳后:“怀我所?思?,行之所?愿。无论以后如何,现在只希望你平安,别的都不重要。” 谢念眼神怔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皇兄……” “刚在皇宫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和小时候大不相?同,”谢告禅语气极轻,“现在想?想?,是当?初对你太过苛责。” “是我没能护好念念,让念念这几年经受了不该受的磨难。”谢告禅抬手,摩挲着谢念的脸庞。 第77章 听谢告禅这么说,谢念心里有点堵,垂着眼吸了下鼻子?:“不要这么说。” 那时谢告禅在边境自身难保,说不准哪天就要死在战场上?,如何还能将手伸进千里之外的皇宫,护他事事周全? 他那几年靠着一点似有似无,似假非真的消息硬生生撑下去,好像只要知道谢告禅在边疆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自己也跟着还能再多苟延残喘几天一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念倏而又掀起眼睫,和谢告禅四目相?对:“我想?好了。” “嗯?” 谢念指了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我给皇兄做个差不多的护身符好不好?只要皇兄平安,别的都不要。” 即便发?生再多的事情,只要谢告禅能够平平安安,他便不再奢求别的。 ……他从出生起便被预言成祸星,平生所?求无一顺遂,若是将所?有的诚心都放在这上?面,是否能得到上?天些许怜悯,至少应允他这一点愿望? 谢念深吸了口气,语气坚定道:“等做好后,皇兄一定要戴在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摘下。” 谢告禅牵起他的手:“好。” 谢念伸出尾指:“那拉钩。” 谢告禅没有流露出丝毫觉得幼稚的意?思?,同样?伸出尾指,与谢念的手勾在一起。 “我答应念念,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摘下。” 第71章 翌日一早, 谢念刚皱着眉头喝完汤药,正准备重操护身符大业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叩叩”的声响。 谢念放下手中,转头望向门外:“谁?” 翁子实推门而入, 朝谢念行?了一礼:“五殿下, 皇上传召您去政事殿一趟。” 谢念愣了下, 随即皱眉:“传召我?” 翁子实:“是, 太子殿下也在?, 没说?是什?么事情。” 谢念:“还有别人吗?” 翁子实摇头:“没了,只有陛下和太子殿下二人。” 皇帝平日里恨不得将?他当成透明人,不管不问,是死是活都毫不过问, 为何今天又会突然传召他? 谢念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眉头皱得愈紧,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那日老太监看向他的眼?神。 被发?现了? 不,不会, 除了那日在?玉寒池稍过放肆了些,其余时候他和谢告禅一直很谨慎,不曾露出过马脚。 况且若是真的被发?现了, 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派人来告知,只会更加激进地做出别的举措。 冷静分?析过后, 谢念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些许,他将?做了一半的护身符推到桌角,站起?身道:“走?吧。” 孟春时节阳光和熙, 终于将?一连下了许多月的阴雨赶走?,残雪逐渐消融,朱红宫墙显露出来, 映得天空更加湛蓝。 东宫离政事殿不算远,谢念跟着翁子实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便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的大殿。 翁子实停了下来:“我在?外面等候两位殿下。” 谢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止不住泛起?的恐慌,踏上台阶,走?向殿内。 政事殿大得有些过于空荡了,尤其是殿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皇帝和平常一样坐在?上首,谢告禅则坐在?下首最近的座椅上,谢念极不明显地暼了一眼?,而后迅速收回目光,盯着地面行?礼:“父皇万安。” 声音自上方传来:“抬起?头来。” 谢念闭了闭眼?。他稳住心绪,依言抬起?手头,只是目光仍旧落在?地砖上,没有和皇帝对上视线。 皇帝目光冷硬如鹰,毫不留情地打量着谢念。 谢念身形虽瘦弱,脊背却挺拔,静静接受着皇帝的审视,一动不动。 谢告禅望着他,手指略微蜷缩。 不知过了有多久,这种骇人的死寂才被打破,皇帝语气淡淡,听不出其中喜怒:“你和惠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这么多孩子里,只有谢念长得不像他。身量不似其余几位皇子高,骨架也显得纤细,无论是露出的手腕还是脖颈,都看起?来脆弱易折。 但他知道谢念是什?么样的人。 和惠妃一样,看起?来纤薄,脆弱,实际是一把?极锋锐的利刃。雪亮无垠,稍不注意,便会在?人身上刺出殷红的血珠。 谢念仍旧垂着眼?,声音很轻:“父皇召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皇帝定?定?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先坐下。”半晌,皇帝才开口。 “是。”谢念应声,走?到谢告禅身边的位置坐下。 他目视前方,避免和谢告禅对上视线。 “朕之前将?你赐婚给探花郎,又因为是密旨,除几个内侍外并无人知晓。如今探花郎因受贿下狱,那几个内侍也已经被朕赐死……” 皇帝有一搭没一搭敲着龙椅,语气淡淡:“你也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没想过恢复皇子身份,娶妃立府吗?” 谢念千算万算,没想过皇帝会用这件事当切入点。 他心中升起?一丝疑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用恭敬柔顺的语气回答道:“儿?臣恶积祸盈,虽无罪罚,然而无形之罪也已积攒数年,至今尚未偿还清。” “罪人之身,又何来恢复皇子身份一说??父皇仁慈,将?儿?臣抚至及冠之年,儿?臣已心生感激,不敢再强求其他。” 谢念坐得笔直,只是头依然很低,露出半截折弯的脖颈,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眼?睫,将?大半神情都遮挡了去。 谢告禅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下。 皇帝挑眉看向谢念:“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谢念温声道:“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行?,”皇帝向后一靠,语气平淡,“即便你不娶妻立府,你皇兄也耽误不得。” 谢念心狠狠一跳,险些没能控制住表情:“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明示。” “你在东宫待了几个月了?” “……三月有余。” 皇帝的目光充满探究,像是试图从谢念的脸上寻出什么蛛丝马迹似的:“一直在?东宫?” 谢念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是。” “即便你们二人是同胞手足,也不该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东宫是什?么地方,你心里不清楚吗?”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死死盯着谢念的脸。 谢告禅倏然间开口:“探花郎一事尚未查清,背后主使还逍遥在?外,为了保护谢念安危,才将?他置于东宫。” 谢念愣怔片刻,转头看向一旁的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平静,与皇帝对上视线。 皇帝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偌大的皇宫,朕难道还保不住一个五皇子?” 谢告禅语气淡淡:“东宫内外有侍卫把?守,儿?臣只是选择了更保险的做法。” “你觉得皇宫还不如你的东宫安全?” “儿?臣并无此意。”谢告禅语气平淡。 皇帝被他气得胸膛不住地剧烈起?伏,忽而怒喝道:“谢告禅!你还敢嘴硬!” 他顺手将?手边茶盏狠狠向地下一扔,发?出“当啷”的碎裂震响! 谢念心神一震,身体跟着瑟缩了下,条件反射般看向谢告禅的脸。 刚转过头,他就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只是再想收回目光,就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极快地捕捉到这一眼?,面色阴沉得可?怕:“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担心他?” 谢念表情慌乱一瞬:“我……” “你也想狡辩?” “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皇帝缓缓起?身,目光缓缓扫过两人,“还是说?,你们已经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皇帝终于撕破了脸,在?阴森无光大殿当中,露出自己狰狞而可?怖的面孔。 “父皇息怒。”没多犹豫,两人齐齐并肩跪下,声音重叠在?一起?。 距离不远不近,皇帝却觉得这副景象分?外刺眼?。 他有些阴晴不定?地看着两人,忽而发?现事情好?像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滑向了不可?控制的结局。 “谢告禅,”他语气森冷,“你那日大婚闯进去,只是为了缉拿苏文清?” 话音刚落,谢念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蓦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呼吸逐渐不畅,心跳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谢告禅神色同样变得冷淡起?来:“父皇想说?什?么?” 殿外无人看守,殿内只有他们三人,声音在?空荡大殿内回响,渗出一种寂寥而庞大得让人恐慌的氛围。 皇帝死死盯着他:“你说?呢?” 两人在?无声中眼?神数次交锋,谢念渐渐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 不能倒……起?码现在?不能。 第78章 他低下头,竭力?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新?鲜空气,袖袍下的手死死紧攥,掌心几乎要被掐出血丝。 谢告禅眼?角余光扫到谢念苍白的脸,当即皱眉:“怎么了?” 濒死的窒息感逐渐涌了上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般,谢念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连谢告禅说?出的话都听不清了。 “谢念!” 谢念听不到了。 谢告禅也不管皇帝到底是在?和他打什?么哑谜了,当机立断横抱起?谢念,便要大步流星朝着殿外走?去! “站住!”皇帝怒斥道。 谢告禅眼?底像是淬了冰,令人忍不住心生胆寒。 他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说?道:“即便到了现在?,你还是要像之前那样拦住我?” 两人相对而立,相似的眉眼?透露出同样的阴冷,皇帝盯着谢告禅——自己唯一称得上有出息的孩子,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皇帝神情同样阴寒:“是我拦你,还是你先做出了蔑伦悖理之事?” 谢念神智已经变得恍惚,下意识勾上谢告禅的脖子:“皇兄,我好?难受……” 谢告禅没再看皇帝的表情,低头握紧了谢念的手,低声道:“皇兄现在?就带你去找太医。” 两人若有若无的亲密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刺向了皇帝的太阳穴,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乎让他忍不住一阵恶寒,却又忍不住去反复否认:“你……” 谢告禅极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父皇以为,大哥和皇叔的事还会再发?生一次?” 嘶啦—— 窗户纸被谢告禅毫不留情地撕破,原本禁忌的,无人敢提起?的话题被人骤然挑起?,皇帝先是有种有种仿佛五脏六腑被撕裂的震颤,眼?中恐慌与愤怒交战,而后没过多久又奇异般冷静下来。 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顺着自己的心意将?那一荒诞的猜想彻底否定?。 谢告禅主动说?出来,自然证明他心里没鬼。 皇帝又扫了眼?气息微弱的谢念,眼?中没有半分?情绪:“滚,别让朕说?第二遍。” 谢告禅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殿外日光刺目,谢告禅面色冷硬,抱着谢念大步流星便要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慢着!” 尖利声音自殿外响起?,又过了片刻,谢昊宇踏过门槛,朝着皇帝行?礼:“父皇,我有要事禀告。” 他扫了眼?抱着昏迷谢念的谢告禅后,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嫌恶:“是关于二哥和五弟的。” 第72章 一刻钟前。 “父皇当真是这么?说的?那?圣旨上写的的确是谢告禅的名?字?”谢广玉有些不敢置信, 又问了一遍探子。 探子急忙低下头:“千真万确。属下不敢说半句谎话,还请殿下明察!” 谢广玉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差:“这才什么?时候,就急着要把圣旨也写好……” 难道真的活不了几?天了? 探子不敢接话,门外忽然?传来谢昊宇得意洋洋的声音:“三哥?三哥你在吗?” 也不等谢广玉回答, 谢昊宇便自顾自走进殿内, 左右环视了一圈, 看见谢广玉后咧嘴一笑?:“呦, 三哥在啊, 那?怎么?不搭理我?” 探子见状不对,头更低了,行礼道:“属下先告退了。” 谢广玉冷冷看了他一眼,谢昊宇却浑然?不觉般, 饶有兴趣地目送着探子离开?后,好奇地询问道:“三哥, 那?探子是做什么?的?” 谢广玉心情相?当糟糕,连一贯的假笑?都?没挂在脸上, 根本不想回答谢昊宇的蠢话。 他也没招呼谢昊宇坐下,自己坐到了木椅上,一边对着热茶吹气, 一边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厌恶的态度像一盆凉水直直浇上谢昊宇头顶,他笑?容差点没能维持住, 想像之前那?样干脆掉头就走,又想起?自己今日是来和谢广玉炫耀的,忍了下去。 他暗自将脊背挺直, 看起?来像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三哥这是什么?话?难道是不欢迎我?” 谢广玉正?琢磨着该如何调用那?些世族势力,见谢昊宇这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样,又冷笑?一声。 谢昊宇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他收回得意的神色, 皮笑?肉不笑?道:“本来今日是想和三哥分享个好消息,看样子,三哥是不太想听啊。” 谢广玉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正?眼看向了谢昊宇:“什么?好消息?” 谢昊宇:“三哥想知道?” 谢广玉看着他,直觉自己额角青筋都?开?始狂跳,心中?又希冀着圣旨的事是假,于是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强扯出一丝堪称和气的笑?容:“四弟别卖关子了。” 谢昊宇这才满意,慢悠悠道:“三哥还记得林将军吗?” 谢广玉皱眉:“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谢昊宇趾高气昂,语气轻蔑道:“三哥竟连这些都?不清楚?我已经?找到他在哪儿了。” 怕谢广玉听不懂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说,我现在背后虽无世族支持,却是有实打实的军队支撑的。” 他嘴咧的更大了:“三哥,现在我总能跟你站在同一起?点了吧?”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谢广玉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遍谢昊宇,像是没听懂他说什么?似的,脸上表情相?当诡异。 谢昊宇没看到自己想象中?的反应,脸上的笑?意渐渐减退:“三哥这是什么?表情?” 谢广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还当真以为四弟有什么?长进,看来是高估四弟了。” 谢昊宇面色僵硬:“你什么?意思!?” 谢广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昊宇:“蠢货。” “还站在同一起?点,”他冷“嗤”一声,“父皇传位的圣旨都?写好了,你还准备和谁去竞争?” 话音刚落,谢昊宇瞳孔骤缩:“什么?……!” 谢广玉看他的眼神中?甚至带了一丝怜悯:“四弟,没有别的事了吧?没有就赶紧滚,我对你无话可说。” 谢昊宇脸上每块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抽动,像是受到了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一般,连嘴角都?在跟着哆嗦:“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谢广玉彻底没了耐心,“来人,送客!” 一直到侍女太监走到他面前,谢昊宇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忽然?,他蓦地抓住了谢广玉的手臂! 谢广玉面色剧变:“你要干什么?!” 他死死盯了谢广玉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又放松下去,冷笑?道:“传位诏书?那?又如何?只要我想,谢告禅不用片刻就会被押入大牢!” 谢广玉震惊:“你失心疯了!?” “我没疯!” 谢昊宇突然?大喊一声,笑?得愈发癫狂:“三哥,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等什么?!?”谢广玉被他折磨疯了,咬牙切齿道。 “等着在这里坐以待毙!” —— 政事殿内。 谢昊宇的声音太过?刺耳,仿佛要刺破他的耳膜似的,硬生生将他原本混沌的神经撕裂成两半。谢念双眼紧闭,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着,额前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下颌滴落到地砖上,洇出一小片汗渍。 谢念头痛欲裂,蜷缩在谢告禅怀中?呼吸急促:“皇兄……” 谢告禅紧攥着谢念的手,力气极大,试图让谢念安心:“我知道……我知道,皇兄现在就带你走。” 谢昊宇听到这边的动静,又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二哥先别急。恐怕等我说完以后,五弟和二哥就走不出这扇门了。” 一旁的皇帝率先皱起?了眉:“昊宇,你到底准备说什么??” 谢昊宇刚想说什么?,眼角余光便瞥见了旁边有所?动作的谢告禅。 谢告禅根本没听两人在说什么?,他用大氅挡住了谢念颤抖的身体,抱着谢念,箭步流星便朝着殿门的方向走! 谢昊宇见状不对,连忙大喝一声:“拦住他!” 话音落下,两侧的侍卫面面相觑,连剑都?没抽出来。 根本无人敢上前拦当今的太子殿下。 谢昊宇看着面前的场景,只觉自己脸上像是被甩了火辣辣的一巴掌,面色瞬间铁青,变得气急败坏起?来:“一个两?个都?聋了吗!?” 谢昊宇暴跳如雷,却依然?无人敢动,全部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眼见谢告禅已经?踏过?门槛,谢昊宇心中?愈发着急:过?了今天,再抓住谢告禅的错处就难了! 他干脆转头朝着皇帝道:“父皇!我要告发他们二人!” 第79章 皇帝死死盯着谢告禅的背影,终于沉了脸:“将他们拦下!” 两?侧侍卫终于行动,迅速将谢念谢告禅围住,连一点空隙都?没留。 谢告禅当即抽出腰间佩剑,剑刃雪亮如霜,明晃晃映出他淬了冰的眉眼。 “谁要拦孤?”他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在空荡大殿内寂寥回响,让人忍不住心生颤栗,甚至想跪地求饶。 侍卫们心神俱震,一时间忘记了该拦下他们。 皇帝脸色极差:“谢告禅,你想造反吗!?” 谢告禅一手抱着谢念,一手持剑,眉目淬炼如寒冰,冷冷盯着皇帝的脸。 不知为何,一种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恐惧逐渐爬上皇帝心头,那?是一种正?值年少时期所?透露出的无往不利的观念而形成的利刃,是一种过?了这个年纪再不会出现的锐气,锋利到让人几?乎无法不去退避,甚至想要俯首称臣的畏忌心理。 皇帝脸色冒出几?不可察的冷汗来,他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连张嘴发声都?有些困难。 过?了半晌,他才勉力开?口:“……去叫太医。” 侍卫早被那?利刃吓破了胆,连忙应声,连滚带爬去请太医了。 太医来得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政事殿,提起?药匣子就开?始给谢念诊脉,针灸,开?药方,熬药,喂药,每件事都?相?当利索,不过?片刻,谢念便有所?好转,呼吸渐渐平息下去,而后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梁柱。 谢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政事殿内,记忆重新涌入了脑海当中?。 身边依旧萦绕着熟悉的雪松冷香,谢念一转头就能看见谢告禅的脸,但他却一动不敢动,面色“唰”一下重新变得惨白起?来。 不……刚才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向旁边人的脸,只能死死盯着地砖,地砖仿佛在不受控制的流动,扭曲,让他头晕目眩。 太医收回诊脉的手:“五殿下心悸突发,臣已经?为殿下开?好方子,现下已经?安然?无恙。” 谢告禅极为隐秘地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多谢太医。” 太医行礼:“臣先告退了。” 皇帝脸色冷硬,极为冷漠地看向谢昊宇:“你准备说什么??” 谢昊宇挺直脊梁骨,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而后咧嘴一笑?,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 “父皇,我要告发二哥和五弟——” “他们二人,”他伸出手,指向谢念谢告禅,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早就有了奸情!” 第73章 他的话如同雷霆万钧般在大殿内炸响,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让人战栗的死寂。惊骇之色如潮水般蔓延至每个人的脸上,刹那间无人敢动,沉寂的像是一座座惨白的雕塑。 谢念耳边像是有潮水涌动,所有声响都被隔绝在水流之外, 他嘴唇无声翕动着, 像是遭受了一记重?击般, 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谢告禅袖袍下的手青筋暴起, 面色阴沉如水。 皇帝这才猛地一拍桌子, 杯盏震得叮当乱响:“你疯了!” 他厉声怒喝,脸上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在一起。 谢昊宇丝毫不退让:“父皇,我所言句句为真!如有半句虚言,定得天打雷雳, 不得好死!” “来人!”皇帝高声呼喝,“把四皇子拖下去!” “父皇!” 谢昊宇“哐当”一声跪了下去, 声音愈发?洪亮:“我有证据!” 皇帝死死盯着他,眼中除了滔天的怒气?外, 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皇帝在害怕。 谢念垂下头颅,一动不动地盯着地砖,道道无声的目光却如同针扎般, 刺得他后背生?疼。 谢告禅的声音自一旁响起,听?不出任何喜怒:“四弟, 你的癫疾又犯了。” “将四皇子带下去,送到太医院诊治。” 谢昊宇猛地抬起头,瞠目欲裂:“我没病!!” 他又迅速转头看向面色灰白的皇帝, 语速极快道:“父皇,他是在污蔑我!” 皇帝脸上每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哆嗦着伸手指了半天, 直到侍卫已经团团围住谢昊宇,才勉力开口?:“……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谢昊宇心中大喜,连忙将那天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宫宴那日?,儿臣恰好途经玉寒池,忽而发?现那废弃许久的亭子里?坐着两人。” “儿臣离得远,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两个人举止极为亲密,甚至其中一人还跨坐在另一人腿上……!” 他音调陡然间拔高,谢念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当儿臣凑近后,便看清了那两人是谁——” 他直直指向谢念谢告禅的方向:“就是他们!我看得千真万确,绝无差错!” 殿内其余人等连头都不敢抬,只敢偷偷进行眼神?交流,心中震撼与惊惧并存:四皇子说的话是真是假? 谢念像是被那些目光刺痛了似的,闭了闭眼,嘴唇苍白得可怕。 谢告禅面色不变:“父皇,还要留他在这儿说胡话吗?” 皇帝顺着声音看去,发?觉谢告禅眼底平静无波,漆黑瞳孔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海般,连一丝惊澜都未生?起。 谢昊宇更急了,连平常根本不转的脑子都灵光了许多:“父皇!儿臣句句属实啊!我要是真想污蔑他,怎么会编出这种一听?就天方夜谭的话!” 谢昊宇说着,眼中厌恶更甚:“他们能做出这种祸乱纲常的事?,才是真该拖下去,让太医诊治他们!” 他说得倒是有道理,皇帝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天平开始缓缓朝着一边倾斜,滑向未知的深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向谢告禅。 “无稽之谈。”谢告禅语气?平静,从始至终连一丝破绽都未泄露。 但谢念却截然不同。他颤抖得厉害,连保持站立都有些困难,双眸失神?,像是无机质的琉璃珠般,连半分生?气?都无。 谢告禅看着他,眉头不自觉蹙紧。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于?是将要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许久才垂落下去。 谢昊宇冷哼一声:“是吗?那天在宫宴上,你们两个可是前后脚出去的!要是真你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还需要如此刻意吗!?” 他朝着皇帝行了一礼:“父皇,那日?宫宴上应当有记录,可以作证儿臣的话!” 皇帝沉默良久,摆了摆手道:“……去拿过来。” 没过多久,记录的折子便送到了皇帝面前。 随着皇帝打开折子的动作,谢念有些呼吸不畅起来,从脚底升起的刺麻一路延伸向上,流经四肢百骸,直至后脑勺也升起同样的微微刺痛感,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还有什么办法…… 他思绪混沌,像是生?锈的齿轮般艰难转动着,却找不出一条有用的对策,心中从未如此绝望过。 皇帝视线扫过之后,面色愈发?沉郁,像是爆发?前的火山般,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殿内陷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当中,无人开口?,目光却像是尖锐的针一样,密密麻麻刺在两人身上,空气?变得凝滞起来,每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比平常千百倍的力气?,才能勉力汲取到一点珍贵的氧气?。 死寂当中,忽而有人悄悄向后撤了一步,鞋底与地砖摩擦的声响在死寂殿内空洞回响,几乎成了压垮谢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刺痛感更强烈了。 他双手死死攥成拳,掌心被指尖掐出道道血痕,和原本的伤疤交错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 皇帝终于?收起折子,看向一旁始终平静的谢告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告禅语气?淡淡:“那日?儿臣确实与五弟在宫宴外会面了。” 谢念一颗心陡然沉下去,原本微弱的希望的火苗随着谢告禅的话彻底熄灭,徒留下可怜的灰烬。 谢昊宇笑得放肆:“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二哥终于?不打算狡辩了吗!?”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我与五弟会面后,便出了宫。” 谢昊宇脸上笑容一僵:“什么?” 原本心如死灰的谢念眼睫一颤,抬眼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丝毫不变:“五弟脾胃脆弱,太医吩咐平日?里?不得膳食油腻,宫宴菜肴俱不符合,我便带他去了京城内的一家?酒楼。” “酒楼中同样有记录,父皇大可以去查,看看儿臣所言是否属实。” 皇帝沉吟片刻后,抬手喊人去了谢告禅所说的酒楼去核实。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被无限拉长?般,看不到尽头。 谢念本就身体不好,接受不了长?时间的站立,他体力开始逐渐不支,闭了闭眼,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第80章 谢告禅环视殿内一圈后,朝着谢念低声道:“先坐下。” 谢念片刻后才回神?,有些怔怔地看向谢告禅:“可是……” 谢告禅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谢念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选择听?从谢告禅的话,坐到了木椅上。 殿内的香燃尽了一根又一根,落下的香灰堆叠在一起,或明或暗的火苗在其中隐隐显现。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将记录的线本递交给皇帝。 皇帝匆匆扫过几眼后,便重?新抬起头,看向了谢昊宇。 谢昊宇刚接触到皇帝的目光,便觉有什么不对,急忙开口?道:“父皇,我所言句句为真啊!” 皇帝沉沉注视了他许久,倏然间抬手,狠狠将线本摔向了谢昊宇! 线本砸在地上时发?出“哐当”的巨大声响,让所有人心中都为之一颤! “你还敢狡辩!” 声音振聋发?聩,怒火几乎要将房顶掀翻,谢昊宇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忙打开了那本子,上面赫然记录着谢念和谢告禅的名字,甚至连回到宫宴中的时间都能对上。 “怎么会……!”他失声惊惧道。 他那日?明明看得一清二楚,那亭子里?的就是谢念和谢告禅! “父皇,您要信儿臣啊!这一定是伪造的,作不得真!” 他膝行着爬上前,试图继续解释,皇帝看着谢昊宇,怒气?更甚,狠狠一脚踹上了他肩窝! 谢昊宇在地上连滚好几圈,扬起一地尘土,吃痛喊叫出声。 “疼,疼啊!” 皇帝气?得青筋直跳,火冒三丈:“废物东西!来人!把他拉下去!” 谢昊宇面色惊惧:“父皇!!你不能上他们的当啊!!” “拖下去!!” 侍卫不再犹豫,将地上的谢昊宇硬生?生?拖起来。 闹剧即将收场,谢念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原本高悬的心也逐渐落回了肚子里?。 “陛下请慢!” 一道熟悉声音再次响起,谢念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刺目日?光之下,谢天驰推着轮椅,进入大殿当中。 看清是谁后,殿中众人一片哗然。 大皇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脸上没挂着标志性的温和笑容,进来后先看了两人一眼,才对着皇帝道:“草民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一瞬间变得极差:“谁把他放进来的?” 谢天驰回答道:“是四皇子将我带进来的。” 谢昊宇狼狈地站起来,还喘着粗气?:“不是让你别出来吗!” 谢天驰摇了摇头:“草民深知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只是草民听?见了殿内的动静,知道四殿下正在被污蔑,情急之下,这才出现在殿中。” 谢念死死盯着谢天驰的脸,手条件反射似的朝着袖口?一摸,却发?现匕首早已不知被他丢在了何处。 谢告禅眉头紧锁,语气?阴沉:“你一早就和他串通好了。”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话,”谢天驰语气?不紧不慢,“只需你和酒楼串通,不许我为四殿下作证吗?” 他转头朝着皇帝道:“陛下,那家?酒楼背后是太子殿下在掌控,陛下一查便知。那份用于?证实两人出宫的记录,自然也作不得真。” 谢告禅脸色冷了下去。 “四殿下虽然所言为真,却无实证,恰好草民有。” “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宅子,东厢房和五殿下的寝殿布置的一模一样……” 他一字一句,字字清晰,让殿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五殿下那日?大婚的嫁衣,就藏在东宫里?。” 第74章 谢天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草民曾在客栈中见过?一次太?子殿下与五殿下。当时碰巧路过?他们?的厢房, 却恰好看见了?床榻上交叠的……” 他话未说完,众人脸上神色骤变,窃窃私语浪潮般蔓延开来,一浪高过?一浪, 几乎要掀翻房顶。 窥探的目光针扎似的刺向谢念后背, 他状态显然不对劲, 听到谢天驰说的话后瞬间双眸充血, 原本总是?苍白的脸色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袖袍下细瘦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扶手捏碎。 “畜生……”谢念脑海中什么都不剩了?。唯有杀意越来越清晰,像是?把利刃, 要直直穿透他的太?阳穴。 第一次见到谢天驰的时候刀就该更快,更锋利, 直接割断他的喉咙,让他这辈子都说不了?一句话, 而不是?让他今天还能?站在这里信口雌黄…… 谢念头痛欲裂,撑着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眼前变得模糊, 扭曲,连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告禅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眼底像是?淬了?冰:“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贱命,深知刚才所说没有确凿证据, ”谢天驰脸上仍旧维持怜悯的模样,“只是?眼见为实,草民不得不说。至于真?假, 大家心中自?有评判,不是?吗?” “眼见为实……”谢念墨发垂落下去,衬得面庞苍白如纸,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哈……” 他冷笑一声,目光死?死?钉在谢天驰身?上:“你?敢对着你?的皇叔说这句话吗?对着他的在天之灵,让他看看自?己悉心教导的,对他怀有不轨之心的皇侄,现在在做什么勾当吗?” 谢天驰一僵,又想起现在殿内还有这么多人,硬生生控制住变得过?于难看的表情,勉强道:“五殿下不必借此攻击草民。草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是?因为草民曾经……误入歧途过?,才会在今天站出来,揭发两位。” 谢告禅语气极冷:“信口雌黄。” “是?与不是?,自?有陛下评判。”谢天驰转了?圈轮椅,面向皇帝,“嫁衣在东宫应当还未来得及销毁,陛下可以派人去一探究竟。” 皇帝刚从巨大的冲击力?中回过?神,面色灰白可怖:“……不必。” 他声音嘶哑得可怕:“来人!将谢告禅压入大牢,谢念即刻剥夺皇室身?份,降为庶民,立即赐死?!” 话音刚落,谢告禅猛一转头,瞳孔骤缩:“不可!” 皇帝闻言面色铁青,声音震耳欲聋:“你?还敢争辩!” 他倏地一扫,桌面上所有物?件都被狠狠甩到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殿中人俱是?一颤,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谢告禅目光狠戾,丝毫无惧:“一个因爱慕皇叔不得,反生扭曲之心的废物?,竟也敢在此放肆!” 皇帝气极反笑:“放肆!到底是?谁在这大殿里放肆!?” 皇帝又猛地看向谢念,指向谢念的手都在哆嗦:“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才会闹到这个地步!你?个丧门星,祸害,畜生!” 还没等谢念反应过?来,熟悉宽阔背影便已经挡在他身?前,隔绝了?所有的窥伺,猜忌与恶意。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谢告禅锋利冷寒至极的眉眼,听见熟悉声音一字一句响起:“陛下当真?不知,是?谁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吗!?” 皇帝胸膛止不住的剧烈起伏,指着谢告禅半晌,只从喉口发出了?“嗬嗬”的怪声。 一旁的老太?监见势不对,立即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帝:“都愣着干什么!去请太?医啊!” 殿内瞬间乱成了?一团,喊太?医的,找皇后的,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谢念盯着谢告禅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那?太?子殿下和五殿下怎么办!?”混乱中,不知有谁问了?这么一句。 老太?监手中拂尘抖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纠结:“……都送进大理寺,压后待审!” —— 即便宫内极力?隐瞒,流言还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茶楼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所有人的话头都围绕着一件事?展开。 “你?们?说,那?皇室□□之事?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有个在皇宫里当值的堂弟,亲眼看见太?子和五皇子被送出了?皇宫!” “我弟弟也在大理寺当侍卫,只看见一个人蒙着头被押进了大理寺,认不出来是?谁。” “啧啧……这皇宫里头真是秽乱不堪,这还是?被人发现的了?,没被发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就光说这太?子吧,之前镇守边疆多年,我还真以为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储君,谁知却和自?己的弟弟滚到了?一张床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畜生不如!” “那?五皇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一开始国师就说他出身不祥,居然还放任他活到现在,这下好了?,把大岚的气运都搅和没了!” 第81章 “一对奸夫□□,要我说,就该将他们?干脆游街示众,每人都啐他们?一口去去晦气!” “……” 此起彼伏的咒骂声盘旋而上,经过?每个人或厌恶或猎奇窃笑的脸,带至了?更远的,尚未被流言经过?的地方。 大理寺内。 谢念被关在了?最深处的牢房当中。 牢房阴暗无光,水滴落下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墙角处传来老鼠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谢念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缩在窄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病骨,多日前的牢饭还摆在木栅栏外,发出浓烈的酸腐气息,有一半洒落在地砖上,招来了?不少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他身?上还穿着那?日的衣裳,被押送到大理寺时被刮破不少,破破烂烂挂在身?上,阴风一吹,便会顺着钻进去,冷得刺骨。 谢念却懒得动弹。 他双目失神,落点?虚无,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被关入大理寺是?十天前的事?情,或真?或假的流言一并发酵,甚嚣尘上,逐渐滑向了?一场不受控制的狂欢当中。 这十天里,有不少狱卒会经过?他的牢房,有的只是?匆匆扫一眼,像是?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似的避之不及;有的目光探究,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什么异于常人的东西来:毕竟做出了?这档子惊骇世俗的事?情,总会有不同寻常之处;还有的眼神下流又恶心,嘴角还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林林总总,荒诞诡谲,不可言喻。 谢念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思绪混沌,仿佛身?处云端之间,又或许沉入了?灼热地狱当中,连分毫挣扎的力?气都无。 他疲倦地阖上眼,眼睫在苍白脸庞上投出淡淡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木栅栏处忽然传来了?开锁的清晰声响,和第一天被押进来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谢念眼睫颤了?颤,半晌才睁开眼睛。 走廊处火把的光被来人挡得严严实实,他皱眉注视许久,总算看清来人是?谁。 看清是?谁的一瞬间后,谢念眉头蹙得更紧,眼神冷淡而厌恶:“你?还没死??” 苏文清笑了?下,不以为意:“托殿下的福,苏某还活着。” 谢念连和他废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再次闭上眼睛,声音沙哑:“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念显得疲倦异常,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因多日未进水连嘴唇都变得惨白起皮,纤细脖颈一路向下,露出的锁骨几乎是?紧紧贴着皮肉的,瘦得让人胆战心惊。 苏文清垂眼看着谢念,眼中情绪不明。 “殿下不想见我也是?人之常情,”苏文清收起了?一贯虚假的温和笑意,神色甚至有些肃穆,“我不知谢天驰是?那?样的人,更不知他会谋划着做出这种事?……” “苏某若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绝不会生起丝毫合作之心。” “殿下和太?子殿下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也有苏某的一份责任。” “苏某有罪,还请殿下责罚。”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谢念沉默良久,忽而开口道。 谢念语气嘲讽:“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能?阻拦他,阻拦这一切发生?” “……痴人说梦,”谢念轻嗤一声,“还来这儿做什么,看我笑话吗?你?蹲大牢还没蹲够?” “滚!我不想看到你?!” “殿下别生气……” “滚!”自?从进大牢以外,谢念头次生起剧烈的心情起伏,呼吸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苏文清没动,定?定?盯了?谢念有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再次开口道:“殿下,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但我今日来并非是?为了?嘲讽,挖苦,更不是?为了?可怜您。” “苏某今日前来,是?来告知殿下有关太?子殿下的消息的。” “太?子殿下”四个字甫一出口,谢念脸色即刻就变了?,他猛地抬头,和苏文清四目相对。 “他现在怎么样?” “……太?子殿下托我来告知您,他没事?,”苏文清看着病骨支离的谢念,“他要您不论发生什么,都先保证自?己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一切的希望。” 第75章 谢念怔怔看着苏文清, 撑在木板床上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筋凸起,极不明显地颤抖着:“可明明,明明是因为我,才会发生这一切……” 如果不是因为他非要逼迫谢告禅承认心?意, 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如果当初他没在玉寒池和谢告禅相遇, 是不是也?不至于害他皇兄至此? 最不该活下去的就是他。 从出生起那?一刻就萦绕的恐慌像是丝丝缕缕的黑雾般, 再?次涌上心?头?:他难道?真的如国师所?说?, 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星吗? 思绪逐渐缠绕成一团, 谢念被束缚在自己织就的网中,可呼救的人?如今不在他身边,可挣扎的余地越来越小,他几乎有种自己马上要窒息的错觉。 苏文清见状不对?, 脸色瞬间变了:“五殿下!” 谢念呼吸止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类似“嗬嗬”的气鸣音, 他极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文清想?都没想?, 直接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五殿下发病了!!” 谢念根本听不见苏文清说?了什么?,他耳边模模糊糊,只觉喉口忽地一甜, 而后?便是无法克制的剧烈刺痒,谢念猛地一偏头?, 呛咳中鲜血倏然喷出,星星点点溅到墙壁上,猩红得刺眼。 门外的狱卒只是奇怪地看了苏文清一眼, 极为漠然地忽略了牢房内的鲜血,而后?便收回目光,当做没听见似的继续巡逻。 苏文清气急, 狠狠踹了一脚木栅,灰尘随着抖动纷纷扬扬落下:“听不见吗!?出了人?命,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 即便制造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也?没人?朝着这边来看一眼。 不远处坐着喝酒的狱卒慢悠悠开口:“苏大?人?,您别白费力气了。” “总管大?人?说?了,五皇子是死是活全看天命,就算他今日死了,我们也?只能等着陛下下令,由陛下处置他的尸体。” 苏文清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一群趋炎附势的狗东西!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在大?理寺没受过太子殿下恩惠!现在还坐在这儿说?风凉话,就不怕天打雷劈!?” 狱卒脸色变了变:“苏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奉命行事,总不好为了从前的一点小恩小惠将自己的脑袋也?丢了吧?还不说?太子自己干出这档子丧伦败行……” “闭上你的嘴。” 声?音自牢狱中突兀响起,苏文清回头?,骤然与谢念隐匿在阴影中的眼眸四目相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五殿下……” 谢念不知何时停下了咳嗽,他用手背抹去唇角鲜血,一抹殷红醒目而刺眼,长长拖曳至耳边,在苍白面庞的衬托下,犹如刚从地狱中爬出的鬼魅。 他目光死死钉在那?狱卒身上,声?音极轻,像是一阵风般,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我是祸星吗?没听过那?些传闻吗?就不怕我真的死在这里?,魂魄永锁阴曹地府,生生世世困在牢里?,让你们从此生不如死吗?” 狱卒被他不似作假的神情盯得身上发寒,或许从没想?过看起来柔弱的五皇子居然是这种脾性,吓得哆哆嗦嗦道?:“就,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去找郎中……” “谁让你找了?”谢念打断他,目光极为专注认真,“我一直在等死,看不见吗?” “等我死后?,我便去找阎王爷评判是非,看看到底是为国为民驻守边疆七年的太子殿下罪孽深重,还是你这等负恩忘义,阿谀谄佞的畜生更该死。” “别说?了!”狱卒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连桌上的酒也?不要了,落荒而逃。 脚步声?越来越小,苏文清收回目光,看清谢念的惨白面色后?更是一惊:“五殿下,你……” 谢念双目紧闭,头?靠在冰凉坚硬的墙壁上,脸色苍白,神智却比刚才咳血前清醒许多。 “他还说?什么?了吗?” 苏文清话语一顿,摇了摇头?:“……没有。” “他现在在哪儿?” “……” “说?。”谢念偏过头?,又低低咳了几声?。 苏文清这次犹豫许久,始终没有答话。 谢念眉头?紧蹙,强撑着掀起眼睫,看向苏文清:“没听见我说?话吗?” 苏文清下意识避开他目光,张嘴半晌,才勉强道?:“……太子殿下如今正关在昭狱中,接受审问。” 第82章 ——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皇帝将金红嫁衣狠狠一扔,双目中怒火重烧。 谢告禅被牢牢捆绑在刑架上,身上皮开肉绽,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交错在一起,旧疤叠新痕,鲜血半干,黏连在衣裳上,轻轻一撕,就会连皮带肉全撕下来。 他垂着头?,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话:“是我一人?之责,与谢念无关。” “你还敢狡辩!”皇帝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陛下不信而已。”谢告禅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听不出有任何怨恨的成分在,只是平静得可怕,像是一早就想?好了这些措辞一般。 “你让朕怎么?信?”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谢告禅的鼻子大?骂,“朕从小将你悉心?培养,为你请了最好的太傅,为你扫清了朝堂上的障碍,连传位的圣旨都拟好了,你却干出这种蔑伦悖理的事儿来!” “朕本以为你是所?有皇室子弟里?心?性最为稳当的一个,结果你呢?你却闷不做声?整了个大?的出来!你要朕怎么?信你!” 皇帝胸膛止不住的剧烈起伏着,面色比往常还要灰白,眼瞧着马上又要气晕过去,一旁的老太监急忙拖过把椅子来,扶着皇帝坐下:“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直到坐在椅子上后?,皇帝还是没能缓过神来,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强制压下起伏的心?绪:“……你现在只剩下一条路。” “把所?有事都推到谢念身上,朕还能保下你一条命。” 所?有儿子里?,他最看重的就是谢告禅,感情最深的也?是谢告禅。 不过是一时走了岔路执迷不悟,如果不是谢念主动引诱,谢告禅怎么?会做出这种错事!? 如无必要,他不想?亲手了结了谢告禅的性命。 然而谢告禅看向他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陛下还是不信。” 皇帝失望地看着他:“你当真要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 谢告禅定定注视了皇帝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陛下或许忘了,前太子谢天驰同样对?皇叔怀有爱慕之心?。” 话音刚落,皇帝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谢告禅神色依旧平静,即使身上蚀骨般的疼痛在四肢百骸中游窜,他声?音也?平稳异常:“我不过是继承了谢氏一族的血脉而已。” “谢告禅!!!”皇帝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似的,面色一下子扭曲起来,五官全部挤在一起,目光近乎骇人?。 谢告禅丝毫无畏,直直对?上皇帝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他极像的眼睛,同样的显得阴郁的下三白,同样显得锋锐的上扬眼尾,只是对?面人?的眼尾已经积起层层褶皱,横七竖八的细纹预兆着年华的流逝。 “臣言尽于此。” 皇帝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好一个言尽于此。” “拿笔墨来。” 老太监欲言又止:“陛下……” “从今日起,废去谢告禅的太子之位,转立谢广玉为新的储君,三日后?,在政事殿前举行立储大?典。” “至于谢念谢告禅二人?,三日之后?,静候发落!” ----------------------- 作者有话说:是he,不用担心。 第76章 三?日后。 天穹碧蓝, 日光晴朗刺目,几乎要将?人的眼睛烧穿。 谢昊宇面色阴沉如水,死死盯着不远处正穿衣戴冠的谢广玉。 无数侍女团团围着谢广玉,替他穿衣, 系带, 挂好?琳琳琅琅的配饰, 一切都井然有序而无声地进行着, 带着某种特有的肃穆感, 将?风光满面的谢广玉和其余人等无形中间隔开来?。 谢广玉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笑容满面春风:“四弟,怎么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举行立储大典了, 四弟还不准备换衣服吗?” 谢广玉双手向?上抬了抬,一旁的侍女立即替他系好?玉佩, 低着头小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谢广玉笑容扩大:“四弟, 要孤再等等你吗?” “行了,三?哥,别装了, 这儿?没别人。”谢昊宇冷笑一声,眼神阴冷, 如果目光能够化为实质,恐怕谢广玉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谢广玉丝毫没听?进去,唇角的弧度扩大:“四弟这说的是什么话?说起来?, 四弟那天来?找孤,竟是想给孤一个惊喜吗?” “若不是四弟主动?揭穿了那两人,恐怕孤都不会接到立储的圣旨。” “四弟可有什么想要的?孤都可以满足你。” 谢昊宇面目更?加扭曲, 脸色铁青,后槽牙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生寒的声音,半晌才从牙缝里憋出来?一句:“你少在这儿?耀武扬威……” 谢广玉眼中笑意不减:“有吗?啊,时间快到了,四弟记得早点收拾,孤要先行一步。” 说着,谢广玉在人群的簇拥之下?走出了殿门,只留给谢昊宇一个背影。 谢昊宇目光像是钉在了谢广玉背后似的,直到那背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小黑点后,才将?视线转回到自己紧握的双拳上。 不……绝不能让谢广玉这么好?过…… —— 地牢阴暗潮湿,谢念半蜷着,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雪,即使?在睡梦里手指还在不断地痉挛,抽搐,大汗淋漓中浸湿了身?下?冷硬的床板,洇晕出大片大片的汗渍。 “喂,喂!醒醒!该吃饭了!” 木栏处传来?剧烈的碰撞声响,狱卒不耐烦地又猛踹两脚,手里端的馊饭都跟着晃荡出不少。 在神智浮沉间,谢念似乎听?见?了不远处隐约传来?的声响,却没有力气睁开眼,干脆任由自己滑落到不可见?的黑雾里,静静等待聒噪的动?静自行消退。 可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狱卒久久都没有离开,甚至动?静更?大了,慌乱呼喊着旁人过来?。 谢念总算意识到不对,勉强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只能看见?狱卒正大声呼喊着什么。 “……喊什么?” 狱卒眼角余光看见?谢念摇摇晃晃坐起身?,又确认谢念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死了的样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妈的,刚才喊你你怎么没反应?老子还以为你死了!” 谢念头痛欲裂,手撑着额头半晌,才感觉那种仿佛要将?他大脑刺穿的痛楚有所减轻。 狱卒见?他不答话,又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仔细观察谢念的脸色:“喂,你没事儿?吧?” 谢念浓黑眼睫被汗水浸湿,抬眼看人时呈现出某种渗人般的熠烁:“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瘦骨嶙峋,衣衫之下?蝴蝶骨清晰突起,明明看起来?脆弱,易折,不堪一击,却莫名让人觉得即便有天骨刺刺穿了单薄衣衫,那骨刺也必定是锋利尖锐的,能够直直指向?每个人的咽喉。 狱卒被他看得心里一抖,下?意识了避开目光,低下?头后才想起谢念才是那个阶下?囚,又抬起头,趾高气昂道:“叫你吃饭听?不见?吗!?怎么,做出和太子私通的事儿?之后终于知道廉耻了?不想活了?准备活活饿死自己?” 他将?馒头喂狗似的一扔,馒头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而后精准砸到了谢念身?上,顺着滚下?来?,骨碌碌落到地上,沾满了泥泞和灰尘。 “就算想死,也不能死在今天!赶紧吃!吃完赶紧滚出来?,陛下?说了,今天你和谢告禅都得参加大典!” 谢念猛地一抬头:“出去?谢告禅呢?他今天是不是也会被放出来??” 狱卒大抵没想到谢念会是这个反应,先是一愣,而后眼中明明白白闪过一丝嫌恶:“真恶心,你们这些皇室中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讲,真不知道陛下?怎么还让你们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谢念死死盯着他:“我在问?你。” 狱卒猝不及防,和谢念对上视线,背后再次升起彻骨的凉意,连带着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你聋了吗!?都说了谢告禅也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谢念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他闭了闭眼,几不可察地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谢告禅也在。 他心里像是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力量般,将?一连多日以来?的沉寂无望都下?压回去,甚至觉得身?上的力气都逐渐恢复了。 谢念垂眼,目光落在地上那两个脏污的馒头上。 过了半晌,他手指轻微动?了下?,而后极为艰难地弯下腰,将?那两个馒头捡起。 撕掉表面那层皮后,谢念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馒头不知放了有多少天,冷硬干涩,在口腔中弥散出一股让人恶心作呕的酸气。 谢念平生最?恨这种噎人干巴的食物,会让他产生自己呼吸又开始不畅的错觉。 第83章 谢告禅知道这一点,所以谢念的膳食中从不会出现各类糕点,更?多的是各种精致易消化的,即便如此,他对用膳一事也兴致缺缺,经常是谢告禅连哄带骗,才能让他多吃那么一点。 口中馒头口感让人作呕,谢念这次却一口都没吐出去。 他慢慢地,极为认真地咽了下?去,努力抑制住想吐出来?的心情?,将?两个馒头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后,谢念便站起身?。 “我吃完了。带我出去。” 狱卒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实在怕了谢念看他的眼神,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最?后像是感到晦气般在地上“啐”了口唾沫:“赶紧滚出来?!今天可是三?皇子的立储大典,要是耽误了,你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谢念置若罔闻,任凭狱卒怎么骂骂咧咧,都全然当做耳旁风,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 他马上能见?到谢告禅了。 大理寺离皇宫不算近,马车行驶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之久,才停在了巍峨耸立的高大宫墙之下?。 谢念蒙着眼,被粗暴赶下?马车,双手被锁在身?后,跌跌撞撞走进了皇宫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押着他的人总算停下?步伐,黑布被人猛地扯下?,刺目日光毫不留情?地直射在谢念眼皮上,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良久过后才适应了过于强烈的光线,缓缓睁开了双眼。 视线模糊发白了有一阵,谢念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谢告禅正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双手同样被背在身?后,脸上身?上,所有皮肤裸露出来?的地方全都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人不禁寒栗。 谢念不禁失声:“皇兄!” 他有些不管不顾地想要挣脱束缚,拼命想要靠近谢告禅,想去看那些伤口,却被身?后的狱卒死死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告禅眼还被蒙着,闻言顿了下?:“念念?” 这么多天以来?,谢念头次爆发出强烈的情?绪。 “放开我!” 狱卒被吓了一跳,呆愣在原地,不敢松开。 “放开他。” 声音自头顶响起,谢念咬着牙抬头,和手握拂尘的老太监对上视线。 老太监长叹一声:“放开他们。有什么事,由我一力担责。” 皇帝身?边的人都发话了,狱卒也不敢不从,依言松开了手。 谢念立即飞奔到谢告禅面前,颤抖着解开谢告禅眼上的黑布,声音带着哭腔:“皇兄,皇兄……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告禅垂眸看着他,半晌伸出手,擦去他眼尾欲坠不落的泪:“……怎么还哭了?” 他声音沙哑,眼下?还带着浓重的黑青,和往常那个总是沉稳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谢念哭得更?凶了。 谢告禅看着他,忽而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害怕吗?” 谢念用力摇了摇头,伸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 谢告禅继续道:“念念乖。再过一刻钟之后,大典开始,等到皇帝给谢广玉带上冠冕,念念跟着老太监从政事殿的密道中出去,而后从东南角的小径出去,记得吗?小时候我带你从那里出去过。” 谢念敏锐察觉到有哪里不对,隔着水雾看向?谢告禅,语气迫切:“那皇兄呢,皇兄怎么出来??”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定定注视着谢念,视线深可及骨,像是要将?谢念面庞寸寸烙印下?来?般,连片刻都不肯放过。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等到大典结束之后,你在宫外等我。” “真的?”谢念犹疑不定地看着他。 “皇兄骗过你吗?” 老太监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二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若是见?不到皇兄,我一辈子都不原谅皇兄。”谢念点了点头,极为认真道。 谢告禅笑了:“好?。” 大典上人头攒动?,谢告禅和谢念二人在一处不知名的角落中并肩而立,谢念心中总升起一阵莫名的惶惶,他想去问?谢告禅是不是真的没骗他,然而狱卒已经重新围了上来?,他没有问?出口的机会。 他只能等,大典礼仪复杂,两侧锣鼓喧天,上方的谢广玉笑容满面,皇帝坐在正中央,神情?不明,谢昊宇则是不知所踪。 过了许久,终于进行到皇帝要给谢广玉戴上冠冕之时,老太监随意找了个理由将?那些狱卒打发了,准备带着谢念从密道中离开。 谢念心中忽然爆发出猛烈的不确定感,他蓦地回头,看向?与他越来?越远的谢告禅:“皇兄!” 谢告禅看着他,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谢念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挣脱开老太监,奔向?谢告禅:“谢承安!” 谢告禅面色突变:“谢念!” 电光火石之间,谢告禅忽然扑了过来?,将?谢念一把护在了怀中! 谢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后才听?见?了迅疾而猛烈的箭矢破空声,他抬起头,发现谢告禅的背上正直直插着一只箭,血漫过布料,浸透了谢告禅的脊背。 谢念声音发颤:“皇兄……” 另一边人群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烽火狼烟弥漫,几乎要突破天际。 谢广玉脸上的笑容定格,目光落在阶下?不知何时出现的谢昊宇身?上。 谢昊宇身?后大军黑压压一片,每个人都五官深邃,与大岚人截然不同——是边境诸国之人特有的容貌。 第77章 谢广玉头顶的冠冕在阳光下还反射着细碎的金光, 他的脸色却灰白一片,不可置信地盯着谢昊宇:“你怎么会……” 谢昊宇笑得更加猖狂,声音响彻鲜血飞溅的政事殿前:“谢广玉!你现?在跪下向我求饶,抽自己几个嘴巴, 承认自己之前说的都是错的, 我便?大人有大量, 不计前嫌, 继位后赏你个亲王当当!” 谢广玉脸上每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想要拔出?腰间佩剑,却发现?那金碧辉煌的剑鞘只是个装饰,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只拔出?来半截残缺剑柄。 他气得更厉害了, 浑身都在颤抖:“畜生……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谢昊宇大权在握,笑容愈发放肆, 根本不把谢广玉的话放在眼?里:“三哥,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簌——! 破空声倏然响起, 一只冷箭穿过人群的尖叫与哭喊,直直刺向谢广玉的咽喉! 变故发生的太快,没人知道?那只冷箭是谁射出?的。 “等等!”谢昊宇瞳孔骤缩。 然而已经迟了。 谢广玉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冰凉箭头已经斜斜贯穿了他的脖子,他想张开嘴说什么, 嘴边却开始咕噜咕噜冒出?血沫,血沫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下半张脸全部染红。 一旁的皇帝双目通红, 怒吼出?声:“都愣着干什么!打啊!” 被吓傻的侍卫们总算醒悟过来,纷纷拔剑,朝着异国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谢广玉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 却只是徒劳,冒出?的血沫越来越多?,可供呼吸的空间被不断缩减,他发出?“嗬嗬”的骇人声响,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在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谢昊宇。 谢昊宇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嘭—— 他颓然倒地,荡起一地尘土,纷纷扬扬落在了明黄色的朝服上。 谢昊宇看着面前失控的情?形,神情?呆滞,脸上笑容不复,双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不,怎么会这样?……不应该的……” 一旁的异国首领收回手中弓弩,怪异的语调中透露着轻蔑:“三皇子,你现?在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皇储之争中,总会有人死在路上吗?” “谁让你杀他的!”谢昊宇嘶声大吼,“我是大岚未来的国君!!他的生死该由我来处置!!你们凭什么杀他!!” 首领身量极高,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昊宇,神情?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在勾心斗角的皇族里,居然会有三皇子这么天真的人。” 谢昊宇死死盯着他,而后忽然意识到什么时候,眼?睛因恐惧而不自觉瞪大,后背升起刺骨般的寒意:“你什么意思!?” 首领回头,朝着身后黑压压的大军大吼一声,陌生而怪异的语调盘旋在军队上空,个头高大的异国人们齐刷刷抽出?弓箭与大刀,嘶吼着冲了出?去! “停下!!!我让你们停下!!!” “活捉当朝皇帝,把这个废物带走,”首领丝毫没将谢昊宇放在眼?里,转头面向军师交代,“……最重要的是,找见谢告禅。” “这些人不足为惧,只有谢告禅,才是最大的威胁。” “一旦找到,立刻斩杀。” —— 烽火漫天,尖叫声和?哭喊声不绝于耳,谢念被谢告禅死死拉着手,跌跌撞撞朝着密道?出?口狂奔。 第84章 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谢念双腿如铅般沉重,他逐渐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在奔跑中呼吸声变得痛苦而短促。 谢告禅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停下来,半跪在地上:“上来!”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无限放大,兵器碰撞的声响震耳欲聋,容不得他犹豫,宽阔脊背已经映在眼?前,谢念一咬牙,上前环住谢告禅脖颈! 即便?背上背了一个人,谢告禅的速度也没有被影响半分,凌冽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在耳边呼啸而过,谢念抱得更紧,生怕在剧烈颠簸之中被甩下去。 密道?岔路口极多?,密密麻麻分布着,谢告禅在岔路中迅疾穿梭,左拐右拐间将身后的追兵甩去大半,又过了没多?久,眼?前总算出?现?刺目的光亮。 谢念心跳还在狂跳,没能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双手还僵硬地环在谢告禅脖颈上,忘记了松开。 谢告禅停下脚步,将谢念放了下来,伸手试了试谢念的鼻息。 呼吸紊乱而急促,和?发病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他不自觉眉头紧锁:“找个地方躲好,等我带药回来。” 话音刚落,他转身便?要走,谢念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谢告禅的手臂:“别走!我没事,真的没事……歇会儿就好。” 谢念仰头,眼?中还有些惊魂未定:“皇兄你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呢?” 谢告禅没回答他的话:“尚坚白和尚非玄应当就在这附近,我带你去找他们,和?他们走,路上会更安全。” 谢念看着谢告禅,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丝丝缕缕的恐慌,像是无形的黑洞一般,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谢告禅一顿,垂眸看向谢念。 谢念面色苍白如纸,墨发散乱在身后,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宫中大乱,倘若现?在不应战,不过一刻钟大岚便?会彻底灭亡。” “可……” 他才刚刚见到他皇兄,连一刻钟都不到。 谢告禅知道?谢念心里在想什么,略微俯下身,伸手替他将碎发压回耳后。 “不必担心,”谢告禅低声道?,“边疆七年,那些人从?未在我手中赢得一场胜仗。” 谢念怔怔望着他,眼?角不知何?时蹭上了一点灰。 谢告禅指尖抚过他眼?尾,极轻,极痒,谢念却没躲开。 “皇兄保证,等到皇宫中安定下来,一定去找你。” 谢告禅的平静目光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即便?谢念心中再不情?愿,再害怕,最后都会鬼使神差般点点头。 谢念闭了闭眼?,紧攥的双拳不自觉松开,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尽数压了回去。 他伸出?小?指,目光固执而专注:“拉钩。” 谢告禅看着谢念,同样?伸出?尾指,勾上谢念纤细尾指:“拉钩。” …… 正如谢告禅所说,尚坚白与尚非玄就在这附近,看清两?人后,尚坚白险些喊出?声:“殿——” 尚非玄反应极快,一把捂住尚坚白的嘴:“闭嘴!你不怕把追兵喊来吗!” 尚坚白险些被自己亲弟弟给捂死,脸色涨红,胡乱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知道?了。 尚非玄没空搭理他,干脆松手后,转头看向谢念。 他快速而低声道?:“殿下和?我走,我带您去个安全的地方。”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旁边的尚坚白已经迫不及待问了起来。 “殿下,翁子实呢?我们要去牢里找他吗?” “他已经趁着骚动逃出?大牢,正调度兵马过来支援,”谢告禅看了尚坚白一眼?,“剑呢?” 尚坚白大脑都被尚非玄捂缺氧了,反应慢了半拍,而后才想起谢告禅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一拍脑袋,毫不犹豫将尚非玄的佩剑拿了过来:“殿下先凑合用这个。” 谢告禅接过剑:“走。” 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缩成一个小?黑点后,谢念才收回目光,朝着尚非玄点了点头:“走吧。” 尚非玄所说的地方确实极为隐蔽,藏身于皇宫脚下的一小?块杂草丛后,杂草后则是大片光滑冷硬的石壁,尚非玄在上面摸索了半天,向下一摁,石壁便?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院子很小?,厢房也只有两?个,大约能容下三四人居住的样?子。 尚非玄一边朝里走,一边朝谢念介绍:“后院有条通往皇宫的密道?,只能从?院子里进,从?皇宫是进不来这里的。” “殿下先在此处休憩,等太子殿下平定战乱后,便?会来找咱们。” 谢念找了个木凳坐下,待在角落里,没吭声。 尚非玄试图找话题:“殿下饿吗?我记得这儿还有些余粮,我去找找。” 谢念沉默地摇了摇头。 尚非玄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谢念长久地盯着地面,眼?神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尚非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同样?找了个木凳后,在谢念身边坐下。 “殿下在想什么?” 谢念没回答他。 尚非玄便?开始自顾自说起来:“我也很担心尚坚白。” 谢念耳朵微微一动,良久后略微侧过脸,望向尚非玄。 “他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又笨,说话经常得罪别人,在军营里老是遭人排挤,若不是太子殿下的赏识,或许也走不到今天这步。” “要是武艺特别高超也罢,可他偏是个战场上不长眼?的,要不是太子殿下替他挡过好几次箭,说不准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是吗。”谢念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进去尚非玄说了什么。 “殿下其?实也在担心太子殿下吧?”尚非玄忽然毫无预兆地话题一转。 “……”谢念心跳骤然停了片刻,而后垂下眼?,轻声道?,“嗯。” 尚非玄本想拍拍谢念的肩膀告诉他没事,可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了半空,最后只是轻轻落在了谢念的肩上。 “没关系,不会出?事的。” 他笑了下:“殿下没在边疆待过,不知道?太子殿下有多?厉害。” “对?上那些异国人的时候,太子殿下可是从?来没输过。” “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皇宫里的战乱什么时候会被平定下来?” “我赌今晚。”尚非玄笑道?。 第78章 夜色即将降临时, 皇宫的?惨叫声与哭泣声仍旧不绝于耳,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谢念一连在大牢中被关了许多日,早就瘦得病骨支离,突起的?肩胛骨甚至能将单薄衣衫顶起, 只是?看?一眼, 便觉触目惊心。 左右没有别的?事能做, 尚非玄干脆把?藏在院中的?余粮找了出来, 劈柴, 生火,烧水,将菜叶子掰开,扔进去, 咕嘟咕嘟煮沸。 确认锅里?的?食物都熟了之后,尚非玄将蒙尘的?瓷碗拿出来洗干净, 舀了一碗后走?到?谢念面前。 “殿下,吃点儿吧。”尚非玄劝他。 谢念脑子里?一团乱麻, 曲着?双膝坐在台阶前,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双目放空, 对尚非玄的?话毫无反应。 尚非玄见状,换了个思路继续劝:“殿下, 您还要等到?晚上太子殿下回来呢,要是?不吃点儿,怎么撑得住?” 只有提到?“太子殿下”时, 谢念才会有些微弱的?反应。他搭在胳膊上的?手指动了下,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现在什么时候了?” 他声音带点哑,不似平常清冽。 尚非玄:“回殿下, 已经戌时。” 谢念看?着?他:“你真?的?能保证谢告禅今晚就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谢念显得很认真?,一瞬不眨地盯着?尚非玄,大有他不回答就要一直问下去的?架势。 尚非玄愣了下,而后坚定道:“会的?,殿下。” “您听,”尚非玄伸手指了下低矮院墙外,“现在外面的?声音是?不是?小了很多?” 谢念静静听了有一会儿,侧脸被落下的?碎发挡去大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 过了半晌,谢念才扭过头来,伸手道:“给我吧。” 尚非玄连忙将碗递过去,长?舒了一口?气。 谢念小口?小口?喝着?,虽然眉头紧蹙,却还是?一点不剩地全喝了下去。 他放下碗,朝着?尚非玄问道:“这次谢昊宇突然发难,你们可曾听到?什么风声吗?” 尚非玄神情严肃,摇了摇头:“不,完全不知道。” “殿下和太子殿下被关入大牢后,我和尚坚白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将两位殿下救出来,只是?天牢戒备森严,几次努力,最后都无功而返。” “后来又听到?那些传闻……”尚非玄话刚说到?一半,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急急刹住,卡了壳般吞吞吐吐,最后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 第85章 皇宫中浓黑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向小院上空,全新的?,不属于宫内的?整齐有序的?步伐逐渐显现,将哭泣和叫喊声全压了过去。 院子里?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死寂当中。 尚非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怎么哪壶不提开哪壶!? 谢念定定注视着?尚非玄,眼神不明。 尚非玄更不敢看?他了。 “你也觉得很恶心?”谢念看?着?他,良久轻声道。 在牢里?待得太久,谢念甚至忘了这事儿已经变得人尽皆知。 除了那些将此当做谈资的?陌生人之外,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也会在流言四起中得知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本的?态度或许也会因此而改变,像倦怠而锋利的?刀刃,将过去彻底分?割,无法回望。 他已经越过雷池。 话音刚落,尚非玄猛地一抬头,慌忙摆手解释:“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不清楚谢念眼中的?情绪是?难过还是?别的?,他只是?垂下眼,浓黑长?睫将所有心绪都遮挡得干脆。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才好。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 尚非玄懊悔更甚,却又害怕说多错多,张了张嘴,最后又把?话全部咽了回去。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不知持续了有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巨石被挪动的?“咔嚓”声响,谢念一下子站起来,这才发现夜幕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降临。 巨石被彻底推开,露出熟悉的?身影。 谢念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欣喜像是?要从喉口?溢出来似的?,没等谢告禅出声便立即朝着?院门处小跑过去,然而刚跑到?一半,谢念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停在了和谢告禅距离不远不近的?地方。 谢告禅踏过门槛,紧随其后的?便是?翁子实和尚坚白,还有带着?谢望谢希的?林安平。 院子里?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谢念手指微微蜷缩,没能喊出那句“皇兄”。 谢告禅大步流星,两三步走?到?了谢念面前,皱着?眉伸手去探谢念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冰凉手背贴上来的?时候,谢念眼角余光不受控制想要去看?那些人的?反应,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退后一步,错开了谢告禅的?手。 谢念闭了闭眼,不去看?谢告禅的目光:“……没有。” 谢告禅眉头皱得更紧,刚想?问什么,谢念已经转移了话题:“那些人都被抓住了吗?” 谢告禅盯着?他半晌,才开口?回答,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皇宫内暂时安全,先离开此地,等回宫后再商议。” 谢念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没和谢告禅对上视线。 回宫的?路上沉默异常,没人说话,一直到?了东宫后,谢告禅停下来,安排众人的?去向。 翁子实主要负责将尚未遇难的?大臣召集过来,尚坚白与尚非玄则负责审问那些被活捉的?异国人,林安平留下照看?两个小孩…… 安排妥当后,谢告禅才将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站在人群最后方,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念。” 谢念冷不丁被点名,思绪瞬间收回,垂下眼轻声道:“在。” 谢告禅先扫了众人一眼:“都下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明白这是?和谢念有话说,都相当默契地什么也没问,行礼后退出了东宫。 谢念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念念,过来。”谢告禅放缓了语气。 东宫现在只剩下他们二人,谢念犹豫了下,还是?慢慢走?到?了谢告禅面前。 谢告禅将人拉入自己怀中,贴着?谢念的?耳廓低声道:“怎么了?” 谢念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下,而后便听见身后极轻微地“嘶”了一声,他浑身一僵,动都不敢动了,半晌才敢开口?:“……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在他身后的?谢告禅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嗯。”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一瞬间什么狗屁倒灶的?世俗伦理都通通被抛之脑后,谢念干脆转过去,有些焦急地问道:“碰到?了哪里??我去给皇兄找药……” 谢念刚想?起身,腰间便传来一阵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向下一按。 谢念重心不稳,前倾时下意识将手搭到?了谢告禅肩膀上,恢复平衡后,抬眼对上了谢告禅平静的?眼神。 直到?此时,谢念才发现自己正以一个面对面的?姿势,直直跨坐在了谢告禅身上。 他看?着?谢告禅的?眼睛,耳尖不受控制般渐渐发红。 第79章 “又瘦了。”谢告禅双手卡在谢念腰胯间, 粗糙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平坦小腹上来?回摩挲,像是?要?一点点勾勒出轮廓般,仔细而轻柔,语气却平静异常, 听不出分毫情欲的意?味。 谢念浓黑眼睫下垂发颤, 声音像是?浸了水:“……有吗?” 指腹的触感过于明显, 即便隔着一层薄软布料, 他依然能清晰感知到摁在小腹上的力道, 和独属于谢告禅的温度。 “嗯,”谢告禅又伸出手,替谢念将长?发重新?别?至耳后,“头发也长?了。” 谢念薄唇微抿, 垂眼望向谢告禅过于平静的眼神,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来?:“皇兄……” 谢告禅看着他:“怎么了?” 谢念:“皇兄又要?走了吗?” 话音刚落, 谢告禅动作忽而一顿。 谢念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伸手搂住谢告禅脖子, 头埋下去,声音显得有点闷:“我?知道的。” 在这种所有人都需要?谢告禅的时候,为什么谢告禅会单独将他留下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 他知道的。 他一清二楚。 谢告禅闭了闭眼, 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将怀中?谢念抱得更紧:“……知道什么?” 谢告禅声线低哑, 带着点沙。 谢念长?睫乖顺而萎靡地垂落下去,遮住了他眼中?大半情绪:“内忧外?患之际,皇兄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即便今日将那些敌军打退了, 他们也决计不会放弃现下这么好的机会,等?到后援赶到之后,一定会再次卷土重来?, 尝试进攻大岚。 现在有希望将局势扭转的还有谁呢? 只有谢告禅,谢承安,他的皇兄。 谢念头埋得更低,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发现喉口堵涩得要?命,又把?话咽了回去。 谢告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东宫也跟着寂静下去,没人来?打扰,只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哭泣声。 “在得知谢广玉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后,谢天驰立即将这件事告知了谢昊宇,”谢告禅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别?的事,“一直窝藏在谢天驰宅邸中?的林将军也终于露面,与两人合作后,主动和异国联络,带领他们攻破了城门?。” 谢念愣怔片刻,抬头看向谢告禅:“林将军?不是?说他失踪了吗?” 谢告禅:“他没死,是?那夜收到谢天驰的信后,伪装自己失踪,连夜赶到京城之后就藏在谢天驰家中?,因此翁子实?他们也就一直没能找到他。” 谢念眉头微蹙:“他为什么会投奔谢天驰?” 选将领的时候数方势力拉扯,历经了好几个月,就是?因为林将军身世清白,在朝中?又坚定不站队,皇帝才?会选择他。 谢告禅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家中?曾受过先帝恩惠。”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 “只是?没人记得这点,以为他是?个没有势力纠缠的好棋子,所以皇帝下令后,无一人反对。” 谢天驰正是?利用这一点,在信中?隐约提及自己有想?要?为皇叔平反之心,为报恩情,林将军便只身前往,来?到了谢天驰的宅邸。 “他没有怀疑过谢天驰的动机吗?” “没有。谢天驰当初被废,就是?因为不顾皇帝的脸色坚持替皇叔求情,这才?惹怒了皇帝,将他贬为庶民。” 谢念沉默了下,没再说话。 “这是?在他的自戕信里找到的自述,”谢告禅继续道,“谢天驰目前已经失踪,没有带走谢希和谢望。” 谢念立即反应过来?:“他肯定还没离开京城。”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注视着谢念的眼睛,半晌才?开口:“念念长?大了。” 谢念一怔:“皇兄……” 谢告禅握住谢念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着:“怎么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他语气不明,听不出情绪好坏。 谢念抿唇,心里乱糟糟的,找不出一根可以捋清思绪的线头。 谢告禅接着说道:“敌军只是?暂时被打退,逃跑前带走了皇帝和谢昊宇,宫中?此刻还姓谢的,只剩下你和我?。” 第86章 “你要?留下,留在宫中?,在我?回来?之前稳住宫中?局势,防止更多人因宫中?无君而恐慌。” 听谢告禅这么说,谢念更慌乱了:“可是?我?……” 谁会信服他?他前二十年一直作为不受宠的皇子在生活,从未接触过政事相关的事务,即便有,也只是?小时候太傅给谢告禅讲解时迷迷糊糊听过几句,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尚非玄会留下帮你处理朝中?事务,你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他。” “若是还有处理不了的,就寄信给我?。” 谢念心中?还是?隐约有些抗拒,他不明白这种抗拒来?源于何处,只是?垂着眼,半晌才?想?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太依赖谢告禅了。 以至于要?独自面对时,他下意识就想要寻求谢告禅的帮助,如果谢告禅不在,就会想?尽办法逃避。 谢念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将各种纷乱的思绪压了回去。 他已经及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依赖谢告禅。在这种危急存亡之时,他还是?想?要?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皇兄。 “好。” “但皇兄要?答应我?一件事。” 谢告禅看向他:“什么?” 谢念眼神执着,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的眼睛:“皇兄必须平安回来?。” 谢告禅愣怔片刻。 “如果我?哪天等?到的是?皇兄的噩耗,就立即跳进玉寒池陪葬。” 谢告禅眉头下意?识皱起:“谢念。” “皇兄,”谢念仍旧固执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皇兄不在了,我?还留在宫中?做什么?不如早点下去和皇兄团聚。” 谢告禅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冷了下去:“难道我?当初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某天再重新?跳进玉寒池?” 他语气极其冷淡,谢念看着他的眼睛,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下,可又不肯将刚才?的话收回,于是?避开谢告禅的眼神,不去看他。 “谢念。”谢告禅加重了语气。 谢念不回答。 谢告禅还要?再说,殿外?传来?了熟悉的“叩叩”声。 “太子殿下,那些大臣都到了,正在政事殿等?您。” 翁子实?站在门?外?,毕恭毕敬道。 谢念立即从谢告禅身上下来?,连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垂眼看着地砖道:“皇兄快去吧,我?在这儿?等?。” 谢告禅定定看着他,半晌没动。 谢念心中?愈发忐忑起来?。 门?外?的翁子实?一直没听见动静,疑惑起来?,又敲了敲门?:“太子殿下?您还在吗?” 谢告禅总算站起来?,又毫无预兆地强硬拉住了谢念的手,带着他往外?走:“一起去。” 谢念略微挣扎了下,没挣脱开,干脆放弃挣扎,任由谢告禅拉着他走。 两人一路无言,快走到政事殿的时候,谢念隐约看见了聚集起来?了大臣们,一挣扎,从谢告禅的手心里挣脱出来?。 谢告禅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 谢念解释道:“政事殿人太多了。” 即便现在遮遮掩掩已经显得无济于事,他还是?留有一丝私心,想?要?粉饰表面的平静,至少让谢告禅看起来?还是?那个霁月光风,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 谢告禅没说什么,走在了谢念前面。 政事殿内的血迹还未彻底清洗干净,浓郁的铁锈味儿?直冲脑门?,大臣们面上惊恐神色还未完全退去,闻着血腥味纷纷干呕起来?。 待他们看清走来?的是?谢告禅后,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纷纷跪地高呼:“太子殿下!” 又看清谢告禅身后的谢念后,大臣们具是?诡异的沉默下去,过了片刻后,才?有人带头喊了句“五殿下”,喊得稀稀拉拉,不情不愿。 谢念还在发呆,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谢告禅扫了一眼,没让他们站起来?。 “谢广玉的尸体在哪儿??”他收回目光,朝着翁子实?道。 “回殿下,三殿下的尸首尚未安置好,还在殿外?安放着。” 谢告禅闻言走了出去,谢念跟在他后面,身后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起来?跟上,还是?接着跪下去。 殿外?尸体横七竖八叠在一起,有的脸上还带着死前最后的惊恐表情,嘴巴大大张开,眼睛瞪得极大,死不瞑目。 谢广玉的表情和他们一样。 他仰倒在殿前的石阶上,明黄的朝服上沾满了深红的血迹和灰尘,喉咙被利箭贯穿,手还死死捂在脖子上,血自他的指缝中?溢出,流淌在地面上,血泊已经干涸,散发出浓郁的铁锈气息。 谢广玉平日脸上总挂着恒定不变的笑意?,死前最后定格的表情却充满惊惧,下三白的眼睛瞳孔完全露出,目光冲着天空,带着极为怨毒的意?味。 谢念只是?看了一眼,便深深刻进了脑海里。 谢告禅垂眼看了有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什么心情?”他忽然问道。 谢念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不知道。” 他本以为自己对谢广玉的死会毫无感触。 然而尸体真真切切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又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二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认识的人死亡。 谢告禅看向他:“再把?你要?陪葬的话说一遍。” 谢念愣了下:“我?……” “现在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了吗?”谢告禅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清。 谢念垂下眼,盯着面前血迹斑驳的地砖,说不出口了。 “我?三日后便动身,届时你留在宫中?处理朝务,知道了吗?” 谢念没抬头:“……嗯。” 谢告禅又注视了他良久,半晌开口道:“念念。” 话音落下,谢念总算抬头,有些怔怔地望向谢告禅:“嗯?” 谢告禅低声道:“替皇兄做个护身符吧。” 第80章 这三日里宫中风平浪静到了异常的地步, 没有雪花般的折子,没有频繁前来商讨国事的大?臣,谢告禅定时定点上完朝后,剩余时间都和?谢念待在一起。 谢念身体本就差得要命, 在牢狱里那几日除了身体上的灾殃外, 更多的是心绪受损, 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那点俱然在牢狱里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只能?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调理。 但这次谢告禅不会陪在他身边了。 谢念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像往常那样和?谢告禅一同用膳,闲聊,在金色午后借着光线专注地做护身符,在无人问津处安静接吻。 两人相当默契, 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三日后的事情。 直到动身出?征的那天?,谢念才显得黏人, 跟着谢告禅转来转去,看着侍女太监替谢告禅穿好?衣裳, 看着谢告禅用膳,自己却不动筷。 谢告禅只好?放下筷箸:“怎么?了?” 谢念轻轻摇头:“没事。” 谢告禅看着他:“……过来。” 于是谢念便乖乖过去,坐到了谢告禅腿上。 谢告禅轻声道:“不想我走?” 谢念还是摇头, 半缩在谢告禅怀里,低着头不说话。 就算说不想让谢告禅走, 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熟悉的雪松冷香萦绕在身侧,带着某种安定意味,将谢念心中始终无法挥去的惶恐不安压下些许。 他闭着眼?, 极其轻微地长?长?吐了口气。 不会有事的。 不是说了吗?他皇兄在边疆七载,没人从他手中赢得过一场胜仗,即便是如此?的境地之下, 人们仍然相信他能?够将敌国打退,就像从前那样。 可?是…… 谢念开始不受控制地啃咬指尖,指尖传来的微微刺麻感?并?未缓解这种焦躁情绪,反而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溺毙在其中。 即便他皇兄再厉害,也?是凡胎□□,战场上的弓箭又不长?眼?,万一…… 他不敢想下去了。 谢告禅目光落在谢念身上,半晌突然伸出?手,握住了谢念已经啃咬发红的手指。 谢念一怔,抬眼?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谢念的手摁了回去,轻轻捧起他的脸:“当真?” 谢念看着谢告禅,张了张嘴,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将种种顾虑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他垂下眼?,低声道:“……只是在想皇兄什么?时候回来。” 谢告禅心里某处像是被人揪了下似的,他手指滑进谢念指缝当中,稳稳当当十指相扣在一起,而后开始断断续续亲吻谢念单薄的眼?尾,鼻尖,一直到唇角,听?见谢念短促而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回绕,手上力道更大?。 谢念被亲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略微偏头想要换口气,又被谢告禅捏着下巴重新转回来,接了个绵长?而柔软的吻。 第87章 “皇兄……”他声音开始发颤。 “嗯,我在。” 他伸手搂上谢告禅的脖子,主动贴近了些,眼?尾泛红,像是被打翻的红墨被长?长?拖曳出?一尾:“皇兄一定要回来。” 直至此?刻,谢念藏得极好?的脆弱才悄然泄露出?来一点,连带着声音发颤,手指发抖,眼?底被水汽浸湿似的,显得长?睫愈发浓黑。 谢告禅顿了下,停下来和?谢念四目相对。 良久过后,他轻轻擦去了谢念眼?尾的泪。 “这么?爱哭,到时候那些大?臣为难你?该怎么?办?”谢告禅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念摇了摇头:“我不在意这些。” 在宫中这些年,他什么?话都听?过了,就算是那些大?臣指着鼻子骂他,他也?没什么?感?觉。 他只害怕谢告禅回不来,像是七年前那样,突然杳无音讯,什么?消息也?没有,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是好?是坏,是声是死,都没有定论。 想到这里,谢念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这次要记得给我写信。” “会的。” “一日一次,不能?间断,不然我……” 谢念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响。 谢告禅半撑着头看向他:“不然什么?。” 谢念抿了抿唇:“……不然我就不给皇兄写了。” 谢告禅大?抵没想到谢念会用这个来威胁他,愣怔片刻后,一时哑然:“……不给我写?” 谢念极其认真地点头:“让皇兄也?知?道没有音讯是什么?滋味。” 谢告禅:“……” 他揽着谢念的腰,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不能换个别的法子惩罚皇兄么?” “战事无常,我不一定每日都能?抽出?空来。” 假若收不到谢念的信,他也?会觉得难熬。 谢念想了想,也?许是考虑到条件确实不允许,大?发慈悲地放宽了标准:“那最少三日一次。” 谢告禅答应下来:“好?。” 谢告禅一向说到做到,谢念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从谢告禅身上下来,从桌案上拿起自己做好?的护身符,又重新走过来,认认真真系到谢告禅腰间。 护身符做得极为认真,每处针脚都细密而严谨,上面的花纹和?谢念的玉佩一模一样。 “皇兄一定要早点回来。”谢念还是不放心,再次叮嘱道。 “边疆战事稳定后,我便即刻动身回宫。”谢告禅回答道。 谢念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殿下,我们该启程了。” 谢念收回目光,那边谢告禅已经站起身。 过了这扇门,他们便会重新回到各自的身份当中,扮演从未越界的一对手足,直到下次重逢时。 于是谢念主动伸手,轻轻拉住谢告禅的袖袍,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保重。”谢念轻声道。 —— 谢念没去送谢告禅,只是站在宫墙高处,眺望着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然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一旁的尚非玄叹了口气:“此?去一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谢念没动,目光仍落在谢告禅消失的地方:“你?在担心?” “自然,”尚非玄忧心忡忡,“一方面是不知?道尚坚白这个大?蠢驴能?不能?护好?自己,另一方面是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能?结束。” “皇帝和?四皇子都被掳走了,如今宫里只剩下殿下一个人撑着,臣担心那些老不死的大?臣会为难您。” 如今内忧外患,从边境递来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前几日惨遭血洗的京城也?尚未恢复生气,别说谢念了,就算是换成在皇位上坐了许多年的皇帝来,也?很难将这桩桩件件都做好?。 愁死个人。 “谢希谢望呢?” 谢念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尚非玄愣了下,半晌才回答道:“目前跟着林安平一起住,估摸着这个点还没睡醒。” “殿下要去看他们吗?” 谢念“嗯”了声,拢好?衣袍走下石阶:“有话和?他们说。” 自从将谢氏兄妹接到皇宫中后,谢念就没去看过他们。直至今日见面,他才发现谢望长?高了不少,已经变成了半大?少年的模样,沉稳许多,也?变得更加沉默,正?帮着林安平照看熬药的炉子。 林安平看见谢念后,朝着他挥了挥手:“殿下!您的药已经熬好?了。” 谢念走近后坐了下来,没先和?谢望谢希说话,而是对着林安平道:“你?家中人呢?这次可?有伤亡?” 林安平摆了摆手:“没有,他们都没事。现下京城有不少人都请不到郎中,我爹娘和?祖父祖母都出?去替那些穷苦人看病了,还嫌我技艺不精,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谢念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林安平一面将熬好?的汤药舀出?来,一面道:“说起来,我还没能?谢过太子殿下。若不是太子殿下第一时间派人去保护,或许我现在也?不能?如此?安定地待在宫里了。” 谢念接过药碗,没有第一时间开始喝,而是转头看向一边正?在发呆的谢望。 谢念注视半晌,忽而开口道:“谢天?驰已经失踪,现下人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 谢望拿着木柴的手一顿,而后头便深深埋了下去:“……对不起。” 谢念看着他,语气平静:“为什么?这么?说?” 谢望终究是个孩子,在如此?庞大?的事件前,又怎么?能?不显露出?惶恐呢? 他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和?妹妹,或许天?驰哥就不会做出?这些事情,太子殿下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去边疆打仗……都是我的错,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林安平张了张嘴,本想安慰什么?,又觉得坐在这里的人只有他没有资格开口,便又把嘴闭上,无声地搅动药罐里的汤药。 谢希小声啜泣着,没有说话。 尚非玄叹了口气。 谢念小口小口地喝着药,熟悉的酸苦气息再次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半晌,他停下来,语气淡淡道:“和?你?无关。” 谢望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面色素白如纸的“五殿下”。 谢念没看他,皱着眉将剩下的汤药喝完:“……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谢天?驰做出?什么?也?和?你?无关,战乱也?并?非因你?而起,全揽在自己身上,是以为你?能?将这些全都解决了么??” 谢望沉默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谢念打断他,将碗递给林安平,“把你?妹妹照顾好?,这是你?唯一该解决的事。” 谢望一愣,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五殿下……” 林安平接过碗,又将提前准备好?的饴糖递给谢念:“殿下,这是太子殿下临走前吩咐的。” 谢念起身的动作一顿,半晌才将饴糖握在手心中,微微攥紧。 “……我知?道了。” 第81章 “五殿下, 朝政并非儿戏,此等大任,并非殿下一力即可承担……”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阶下传来,谢念一动未动, 目光仍旧停留在手?指间的信件上?。 阶下的大臣说得口干舌燥, 用尽了各种好话规劝, 谢念始终没有反应。 直到大臣实在说不动了, 谢念手?指向下一折, 以极为珍贵的态度将那几经周转的脆弱信纸收起后,这才略微抬眼,看向阶下的大臣。 “说完了?” 大臣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浑身?一激灵:“说, 说完了。” 说来奇怪,明明谢念是几位皇子中最不像皇帝的, 无论是身?形还是气?质都比另外几位更加柔弱内敛,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时?, 那双眼睛居然呈现出如出一辙的阴郁和冷淡,以至于和他对上?目光时?,会让人从脊梁骨的地方?升起刺骨般的寒意。 谢念不紧不慢地将信件折出一道道折痕, 语气?淡淡:“你今日第一个冲上?来,就为了说这些?” 大臣立马低下头, 避开谢念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道:“……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还请殿下三思!” “真?心, ”谢念放下信,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真?心让你在朝会上?日日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将时?间全?部浪费在我配不配能不能上?面,是吗?” 谢念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大臣反而哆嗦得更厉害:“殿下!臣绝无此意啊!只是……” “你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越多,就有更多人因你耽搁而死,”谢念注视着他,“你又?如何承担起这么多人的生死?准备当堂以死谢罪吗?” 第88章 大臣面色霎时?间变得灰白:“不,臣不是那个意思……” 谢念语气?变得厌倦:“那就滚。” 政事殿内倏然安静下去。 大臣不敢再言,倒退着回到人群中间去。 谢念目光重新落在那张信纸上?,头也不抬地问:“还有要奏的吗?” 一时?间没人说话,谢念也不急,就坐在原位上?一边等他们开口,一边看谢告禅寄给?他的信。 信上?字句寥寥,看起来是抽空写下的,只是大致解释了下边疆的战况危急,或许无法日日给?他写信,还叮嘱他要按时?喝药,用膳,切记不能任性。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谢念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心中不免升起失望。 就三行?。 太?敷衍了。 下次要等到信送来都要三日后了,他这几日就只能抱着这三行?字过…… 谢念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刚想抬手?去揉太?阳穴,一旁的茶盏顺势被扫下去,摔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裂响。 然而不知怎的,或许阶下的大臣们以为这茶盏代表着某种破罐破摔的意味,各个都升起了极为强烈的危机感,开始挨个汇报起来。 “殿下,连州现下军火告急,可否从国库中拨出一部分来支援连州……” “通州发了水灾,刚成熟的稻子全?被水淹了,不少百姓都没饭吃了……” “臣怀疑京城内还有隐藏的异国人未被揪出来,申请再派一队的禁军在周遭巡逻……” 此次异国突袭让大岚元气?大伤,不光是京城内人员伤亡众多,原先因皇帝沉迷炼丹而积压下的问题也一并爆发出来,现下整个大岚都千疮百孔,想要在一朝一夕间全?部恢复,可谓难如登天。 谢念桩桩件件听过去,面上?神情?始终未变,原本显得惶恐不安的大臣们看见他的表情?后,心也莫名跟着安定下来。 “军火交由你全?权去处理,连州要多少就批多少,太?子殿下就在那里,务必保证连州不会被攻破。” “先联络通州附近州县的县令,借调多余的粮食,等国库充足后将这部分补足。” “京城内不必担忧,现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好那些家中遇难的大臣,告知他们这几日可以暂不上?朝……” 都安排好后,谢念再次开口:“还有别的吗?” “……臣还有一事要奏。” 谢念视线顺着声音看过去。 “说。” 那大臣始终低着头,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咬着牙开口道:“殿下,臣有一事想问清楚。” 谢念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信纸,淡淡看着那位低着头的大臣,没说话。 无形的压力逐渐涌了上?来,所有人的目光俱然落在了他身?上?,他连手?都在抖,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五殿下和太?子殿下当初……到底是被污蔑,还是确有其?事?” 政事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谢念手上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一旁站立的尚非玄立即皱眉呵斥:“大胆!你是何居心,当着众人的面问殿下这种问题!?” 不知因为什么,那大臣反而鼓起了勇气?,声音洪亮如钟:“微臣只是想问个清楚!”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谢念的脸:“殿下!您不敢回答吗!” 尚非玄当机立断:“来人!将他拖下去!” 两旁侍卫立即冲上?来,将那大臣的嘴死死捂住,摁住他挣扎的手?脚,连忙拖了下去。 谢念垂眸,没说话。 尚非玄眉头依然皱在一起,看了眼谢念后,转头对着大臣们道:“退朝。殿下身?体不适,若有别的事宜就等到明日再说。” 大臣们面面相?觑,自然不敢再多言,如潮水般无声退了下去。 直至此刻,谢念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下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手?肘撑在桌案上?,蹙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今日不知又?是谁安插进来的眼线,三番两次在早朝上?捣乱……”尚非玄叹了口气?,又?问道,“殿下,我们要查查是谁做的吗?” 谢念没有回答。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摁着太?阳穴,力道之大,连苍白手?背上?的青筋都跟着突起。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明明他已?经被迫和皇兄分离,还只能眼睁睁等着不知何日才能回来的谢告禅,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他的罪孽难道当真?比通敌叛国之人还要重吗? 尚非玄有些欲言又?止:“殿下……” “……让我缓一会儿。”谢念声音极轻,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挣脱的痛苦当中一般,将他整个人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念手?中还死死攥着那封被揉皱的信,试着深呼吸,想要平复下去心情?。 咔嗒—— 殿门外传来极微弱的声响,谢念倏然间捕捉到了这抹声响,猛地抬头冷声道:“谁在那儿!?” 声音消失片刻后,一截熟悉的裤脚露了出来—— 谢望低着头,站在门槛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谢念看了谢望有一会儿,眉头紧锁,对着尚非玄道:“他为什么在这儿?” 尚非玄:“……”他一早就陪着谢念来上?早朝了,怎么会知道谢望为什么会在这儿? 尚非玄不知道,但他不能就这么回答谢念,于是转过去,对着谢望和颜悦色道:“谢望殿下,您怎么来这儿了?” 谢望踟蹰着,还是不说话。 谢念看着谢望这副模样,头更疼了,思绪像是跳进了滚烫的岩浆当中被搅成一团,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他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把他也拖出去……” 尚非玄大惊失色:“殿下!不可啊!” 谢念听不见尚非玄在说什么了。他好看的眉头紧蹙在一起,面色变得苍白如纸,额角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尚非玄更急了,对着谢望道:“谢望殿下!您有什么话能不能现在直说出来!?” 谢望张了张嘴,有些迟疑道:“我刚才听见有个人说,五殿下和太?子殿下……” 尚非玄心狠狠跳了下,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呸!还不如干脆让谢望闭嘴什么都不说呢! 谢念仍旧皱着眉,刺痛像是直直钻进了他的大脑一般,耳膜轰隆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勉强分出一点心神来:“……他刚才说什么?” 尚非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他反应极快,连忙做手?势让谢望闭嘴,自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来给?林安平传话的,说殿下这几日喝了药也不见好,要再换个方?子试试。” 谢念语气?烦躁,却还是跟着尚非玄站起身?,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换的什么狗屁方?子,一副比一副难喝,他开方?子之前怎么自己不试一试?” “林安平也是为了殿下好,等殿下养好身?体后,说不准太?子殿下也就回来了……” 谢念蹙眉盯着他:“当真??你要是骗我,就和谢望一起拖下去。” “……臣不敢骗殿下。”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路过谢望时?,尚非玄朝着谢望试了个眼色,示意谢望跟在他后头。 谢念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去管,干脆眼不见为净,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等到了东宫,谢念臭着脸把汤药喝完,面无表情?地含着饴糖道:“我要去睡觉了,谁都不许打扰。” 尚非玄和林安平对视一眼后,一起低下头:“是。” 谢念没再废话,转身?“砰”地将殿门关上?了。 合上?门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动弹。 谢念只是靠在门扉处,摩挲着腰间冰凉的玉佩,不知玉佩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原本丝丝缕缕的头疼好像也跟着消退了下去。 门外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谢望殿下,以后切记不要再问刚才的问题了,知道吗?” “我只是想知道是真?是假……” 谢念静静听着,这次门外沉默了很?久,尚非玄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们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你再去问,无异于火上?浇油。” “就算是为了两位殿下好,也不要再问了。” 话音落下,谢念闭了闭眼。 他靠着门扉,身?体逐渐滑落下去。 谢念将头埋到双膝当中,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好想皇兄。 想得要疯掉了。 第82章 又是新的一天。 林安平缩在药罐后面, 不敢直视谢念面无表情的脸:“殿下,我真的是手抖,才不小心加多了水……” 谢念低头?,目光落在浓褐色的, 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汤剂上。 汤药咕嘟咕嘟冒着泡, 溢出瓦罐的部?分?“刺啦”作响, 浓烈的酸苦气息随之散发到了空气当中, 一旁的尚非玄默默挪远了几?步, 还?捂住了鼻子。 第89章 谢念:“……” 他微微偏头?,和蹲在药罐后方的林安平四目相对:“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些东西全喝完?” 林安平猛一低头?,双手握拳高过头?顶:“殿下英明!” 谢念:“…………”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尚非玄:“找不出比他靠谱的太?医了吗?” 尚非玄试图解释:“现下我们人手不足, 若是别的太?医朝殿下的药里下东西,或许会造成更糟糕的结果。” “林太?医……虽然有时候迷糊了些, 但给殿下开的药方都确实有用。殿下没觉得自?己这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吗?” 谢念心想自?己现在确实身体好些了,一想到等会儿喝完药还?要上朝和那些老不死的吵架, 甚至有力气再骂林安平两句了。 林安平正躲在药罐后面悄悄看他,甫一接触到目光立马就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假装自?己是个木雕。 ……算了。 和林安平计较个什么劲儿? 谢念几?不可查地长叹了口气:“把药给我。” 林安平闻言大喜,赶紧将汤药舀出来, 毕恭毕敬双手奉上:“殿下加油!” 瓷碗被装得满满当当,稍微一晃荡都有可能将汤药撒出去。 谢念:“。” 还?是想骂人。 见谢念的脸色越来越臭,尚非玄连忙开始补救, 挑了些他爱听的话说:“再有十日殿下就能停药了,若是太?子殿下回来了看见殿下身体大好,定然也?会高兴的。” 林安平无声惊叹, 在角落里偷偷给尚非玄竖大拇指。 谢念一顿,没再说什么,皱着眉咕咚咕咚将药喝了个精光。 尚非玄见状,心中宽慰不少?:还?是搬出来太?子殿下有用啊。 林安平在这种时候眼力见倒是好得很,见谢念喝完了,又是端茶又是递饴糖:“殿下漱漱口。” 谢念懒得搭理他,漱完口后,天色已经逐渐亮起。蔚蓝的天穹上点点繁星尚未消失,谢念收回目光,看向?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谢望。 谢望比刚见面时个子窜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今早却始终站在药罐旁边一言不发,仿佛有道无形的边界将他和几?人分?割开来,将他隔绝在了一小片安静无声的天地里。 谢念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而后开口道:“谢望。” 谢望骤然被点名,一下子抬起头?来,声音又不大:“……五殿下。” 清晨寒意未减,谢念披上了黑貂绒的大氅,一边系带子一边开口,并未看向?谢望:“你眼力如何?” 谢望愣了下:“……还?行。” “平常呢?经常手抖吗?” 谢望:“?” 谢望被问得一头?雾水,却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回答:“不抖。” “行,”谢念站起身,语气平淡,“以后熬药的事情交给你,别让林安平乱碰药罐。” 林安平大喊冤枉:“殿下!我只是初犯……” “没让你滚就不错了,”谢念打断林安平的高声疾呼,“别得寸进尺。” 林安平默默缩了回去。 他回头?看了眼谢望:“我在问你。能做到吗?” 谢望对上他的眼睛,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似的,又尽数咽了回去,最后用力点了点头?:“嗯!” —— 走在路上时,尚非玄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殿下人真好。” 谢念闻言蹙眉看向?尚非玄:“你又是发什么神经?” 尚非玄笑了下:“殿下不是想让谢望融入进来吗?” 尚非玄也?注意到了谢望的格格不入,作为一个孩子,还?带着个妹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一群大人打交道,谢望自?然是紧张的,情绪也?藏得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只是毕竟谢念才是现在的主心骨,他不发话,自?己和林安平都没资格凭空去添乱。况且谢念这几?日忙得昼夜颠倒,指望他注意到这种小事,实在是为难谢念。 然而谢念还?是发现了。并且以他自?己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谢氏兄妹接纳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谢念将头?转了回去:“再说这种话,你就和林安平打包一起滚蛋。” 尚非玄还?想笑,又怕谢念恼羞成怒,硬生生压下嘴角,一脸正经道:“是。” 谢念被戳到心思后烦得很,连自?己原本准备要给谢告禅写什么都忘了,就这么揣着一兜子烦躁到了政事殿,看向?大臣们的脸色都更差了:“今天还?有上来喊我配不配,能不能,诸如此类的废话的吗?” 大臣们也不知是谁触了谢念的霉头?,各个噤若寒蝉,即便有那等原本想上去喊出心声的迂腐大臣,见状也?后怕似的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谢念扫了他们一眼,而后才开口道:“看来是没有。” 一旁站着的尚非玄立即接话:“可有要上奏要事的?” 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先是不那么要紧的,有的大臣摸着把白胡子颤颤巍巍走上前?,低声询问有关祭祀事宜的事项,谢念也?没有开口打断,只是一边听一边游神,心想谢告禅的信怎么还没有送来。 等他说完,谢念便随口敷衍过去,毕竟现下大岚的国库连打仗都有些捉襟见肘,哪有余钱去做这些可有可无的事? 而后有人开始上奏各地最近发生的要事,有的是洪灾旱灾,有的是军队人手不足,谢念挨个听过去,眉头不由自主地紧蹙在一起。 他指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沉闷声音在大殿内重重回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人力,财力,兵力,样?样?都不够用,兵力从?这边借调到那边,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大岚文官大多脾气暴躁,说着说着就开始吵起来。 “呸!谁不知道你是个草包!日日流连花柳,上位这么多年以来什么实事儿都没干过!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克扣军饷,真不是个东西!” “血口喷人!我一心都是为了殿下,为了大岚好!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也?不怕哪天遭报应!” “你个狗日的……” 吵架愈演愈烈,逐渐从?口舌之争演变向?了肢体冲突,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拉架的拉架,拱火的拱火,大殿内乱成了一锅粥,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谢念头?又开始疼了,一挥袖把桌案上的茶盏扫了下去:“吵什么吵!” 清脆碎裂声骤然作响,将大殿内的混乱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扯头?花的干架的全都停了下来,众大臣们畏畏缩缩站在原地,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了。 谢念重重揉了揉眉心:他现在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林安平的药有用了。天天和这些老东西打交道,就算死人也?得被他们气活。 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当中,谢念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勉强压着火气开口道:“外面打仗还?不够,你们在朝廷上还?要打……” 谢念目光扫过一圈:“怎么,喜欢打架?那还?在这儿干什么?刚好连州还?缺士兵,你们现在就过去为国捐躯,我决计不拦着你们。” 谢念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底下大臣却个个都不敢说话了。刚才打架的那几?个也?悄摸将身上的朝服整理好,生怕谢念来个杀鸡儆猴,真将他们送往边疆去。 这几?日相处下来,这些大臣也?总算是清楚了谢念的性子。 说废话的一律会被他赶出去,德高望重又年龄大的会勉强耐心听完,然后随口敷衍了事;真正要紧的事上倒是没什么架子,不仅会认真听大臣们商议,即便做出的决策被当面反驳了也?不生气,沉稳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刚接触朝政的皇子。 见他们老实下来,谢念才向?后一仰,闭上眼朝着尚非玄摆了摆手。 尚非玄连忙开口:“今日先到这儿,退朝!” 出殿时已经接近正午,日光直直洒下来,将路上烘得暖洋洋的,谢念脱下大氅搭在臂弯处,和尚非玄一道慢悠悠地回宫。 宫道两侧种了不少?杏树,正是杏花开放的时节,花枝错落穿插,浅红的醉粉的杏花全都簇拥在枝头?上,花瓣向?后翻卷,桃红花蕊从?中吐出,柱头?金珠似的点缀其中,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风一吹,杏花便落了满地。 谢念看着,忽而转头?道:“今天是……” 尚非玄立即会意,接话道:“太?子殿下已动身三日。” 谢念愣怔片刻,而后缓缓将目光收回。 “我知道了。” —— 军营。 油灯中烛火摇曳,晕开了一片昏黄的光。 营帐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寂静随之降临,只能听到将士们此起彼伏的打鼾声,还?有偶尔的虫鸣声。 谢告禅坐在桌案前?,垂眸看着摆在面前?的种种折子。 第90章 过了半晌,谢告禅向?后一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营帐外传来脚步声,片刻后翁子实掀开帘子,手中还?拿着一张略微发皱的信纸:“殿下,五殿下的信寄来了。” 谢告禅睁开眼,转头?看向?他:“拿过来。” 翁子实走过去,毕恭毕敬递给谢告禅。 谢告禅将桌案上的折子都堆到一边,借着烛火打开了手中的信。 信中空无一字,只放了一朵雪白柔软的杏花。 第83章 定定注视那朵杏花许久后, 谢告禅伸手,指尖拂过雪白柔软的花瓣。 翁子实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后,开口规劝道:“殿下,已经不早了, 您还?不休憩吗?” 谢告禅没抬头, 仔细将信件和杏花一道收起, 语气平淡:“嗯。” “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我们兵力不足, 若是京城的支援还?赶不到,只?能另寻他法。” 翁子实叹了口气:“唉……对?面兵强马壮,想要打赢实属不易。” 前?几日规模较小的冲突里都让敌军吃到了甜头,而他们这边却只?能节节后退, 眼看着就要退到城门口了,却无计可施, 只?能干等着防守。 军粮已经消耗殆尽,或许明?日就是最后一场。 是好是坏, 是生是死,都会在明?日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翁子实抬头道:“殿下, 需要提前?让那些战士们写遗书吗?” 大岚有个传统,无论打仗前?胜望是大是小, 都会提前?让战士们写好遗书,若是遭遇不测,便会收集起来寄给他们的家里人。 然而这一传统在谢告禅接手后被打破。他所管辖下的军队没有一个会主动在战前?写遗书, 皇帝对?此很不满,认为谢告禅是破坏了祖宗的规矩,谢告禅只?说写遗书会挫败士气, 无论皇帝怎么旁敲侧击,都不曾改变过主意。 果真,话音刚落,谢告禅冷淡的眼神就随之投到了翁子实身上:“遗书?” 他站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俯视着翁子实,眼中?情绪不明?:“你觉得明?日会输?” 明?明?语气没什么起伏,翁子实背后却凭空窜起一阵寒意,连忙低下头:“属下失言,还?请殿下责罚。” 军营内陷入寒冷的寂静。营外?虫鸣鸟叫声隐隐约约,衬得营帐内愈发死寂,仿佛空气都被抽干了似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翁子实脖子上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压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谢告禅沉默的时间越长,他心中?便更加忐忑。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中?的长靴才动了下,逐渐走出了他的视线。 “滚过来。”谢告禅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翁子实硬着头皮走过去,没走几步,抬起头,发现谢告禅已经站在沙盘前?。 谢告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看连州附近的地?势。 “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翁子实一头雾水,却还?是听从?谢告禅的命令,伸手指了指两处狭窄山谷所夹的地?方:“回殿下,我们目前?所处在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但……对?面兵强马壮,兵力更是我们足足两倍,就算再难攻下,他们也不会放弃连州这块地?方。” 连州相当于大岚命脉,攻下了连州,便和攻下大岚无异。 谢告禅伸出手:“那这儿呢?” 翁子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连河?” “对?,”谢告禅语气淡淡,“再向后退,就是连河。连河之后,便是连州城。” 翁子实显得忧心忡忡:“是啊,万一没能守住这块峡谷,再要后退,就要退到城门口了。”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谢告禅指关节叩了叩沙盘两侧突起的山谷:“不。如果明?日支援未到,峡谷前?侧便不能排兵布阵。” 翁子实一愣,没明?白其中?的关联性。 “支援若到,还?有正面一战的机会,支援不到,让再多的士兵和对?面硬碰硬也是徒劳无功。” 谢告禅手指向后一滑:“诱敌深入,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下陷阱。” 翁子实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后又很快陷入了困惑当中?:“但他们人数众多……怕是陷阱也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反而会激怒他们。” “目的就是要激怒他们。”谢告禅语气平淡。 “可是——” “明?日再议,”谢告禅打断他,忽而转移了话题,“让你带的琉璃花呢?” 翁子实连忙拿出来:“带了。” 琉璃花珍贵易碎,在昏黄烛火下映射出数种璀璨而绚丽的光彩,将原本透明?纯粹的花身染上种种颜色,透出一股动人心魄的美丽来。 琉璃花不易得,整个边疆仅此一朵。 谢告禅扫了眼,没多说什么,转而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信递给翁子实:“嗯,把这个连同?信一起送往京城。” 翁子实接过信:“是!” —— 信到的时候谢念没在宫中?。 他带着尚非玄谢望一众人等出了宫,马车上挤得满满当当,坐在旁边的尚非玄神色警惕,手一直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时不时还?要掀开帘子看看外面有没有可疑之人。 林安平有些好奇:“尚大人,你还?会武功啊?” 尚非玄被他问得一愣,片刻后才回答道:“虽说比不上尚坚白,但当半个侍卫还?是可以的。” 林安平眼神艳羡:“尚大人真厉害啊,不仅读书读得好,连使?剑都会……” 尚非玄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害,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这不也没中?举么。” “还?是林太?医少年出英才,小小年纪就能进太?医院,还?能成为五殿下的御用太?医……” “诶呦不敢不敢……” “林太?医你谦虚了……” 两人的声音在狭窄马车里忽高忽低,此起彼伏,聊着聊着什么让人害臊的牛皮都吹出来了,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架势。 窝在角落的谢念眉头紧蹙,半晌终于忍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他们不知道要持续下去多久的相互吹捧。 “说完了没?” “五殿下聪颖过人,天?资卓越……”林安平骤然被打断,脑子还?没能转过来,嘴一秃噜皮就开始夸谢念,等他叽里呱啦倒到一半后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于是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直至消失。 谢念冷冷看着他。 林安平心虚地?低下头。 “非要出来凑热闹就算了,”谢念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还?要在这儿聒噪……” “想现在就被扔下去?” “我错了殿下!”林安平反应极快,直到谢念真的能干出来这事儿,连忙低头认错。 尚非玄同?样心虚,轻咳两声后不说话了。 “……那就闭嘴。”谢念盯了他半晌,而后才收回目光,再次阖上双眼。 这次没人再吵他,谢念安安稳稳小憩了半刻钟之久,直到马车停下,他才睁开眼睛。 尚非玄先?下了马车,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掀开车帘让几人下来。 谢念下去后,先?环视了一圈周遭环境,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之后,才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望:“来过这儿么?” 谢望老老实实摇头:“不曾来过。” 此地?位于城郊,荒凉偏僻,再加上最近战乱,方圆几里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静悄悄的,寂静到了可怕的程度。 谢念没再说话,领着众人向前?走。 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视野中?的小巷变得逐渐狭窄幽深起来,谢念顺着记忆继续向前?,又过了不久,面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小片墓地?。 墓碑空无一字,下方微微隆起的土堆上摆了一束花枝。 枝条枯黑,花朵却还?未完全枯萎,挂着几颗晨露,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谢念垂眼看着那朵花:“谢天?驰来过这里。” 谢望愣了下,目光随之落在竖着的墓碑上:“这是……” “按谢天?驰的说法来说,这是你爹的衣冠冢,”谢念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他说自己没有资格在墓碑上题字,要等你和谢希长大后再做决定。” 谢望呼吸一滞,袖袍下的双手缓缓攥紧:“……他还?活着,对?吗。” “我不清楚,”谢念淡淡扫了他一眼,“敌国?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处衣冠冢不一定能被保留下去,所以带你来看一次。” “如果……如果不是谢天?驰,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谢望神情变得痛苦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 谢念垂眸看着他,半晌无言。 尚非玄扭过头,顺带把一边呆愣的林安平也转到了另一边,长叹口气。 过了许久,谢念才缓缓开口:“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恨他讨厌他还?是想见他,都是该你自己解决的事。” 第91章 “包括为你父亲平反的事,也应该由你来做。” 谢望颤抖着抬起头,看向谢念。 谢念显得尤为平静:“宫中?相关记载不多,我没空去做这些,你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都可以问尚非玄。” “做完这一切之后,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谢望怔怔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走了。”谢念没再看他,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众人显得异常沉默,林安平没再插科打诨,谢念闭目养神,谢望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尚非玄有心想改善气氛,对?着面前?的情景也有些无力。 过了许久,马车逐渐接近皇宫,外?面却传来乱糟糟的声响。 谢念被打扰,忍不住蹙眉:“什么动静?” “我下去看看。”翁子实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提着剑掀开车帘。 甫一掀开帘子,外?面的嘈杂声潮水般涌进了车厢内,连抗议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 “……太?子和五皇子连私德都保证不了,现在居然还?要掌管整个大岚,这让我们百姓怎么敢相信他们!” “就是啊!朝廷上的大臣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能捏着鼻子让他们二人继续在朝廷上耀武扬威!” “连着打了这么多天?都没有胜仗,谁知道那太?子有没有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啊!” “滚下台!滚下台!” 声浪越来越高,几乎要冲破皇宫城门。 翁子实见状不对?,连忙回头道:“殿下,你先?别下去……” 话未说完,谢念置若罔闻,弯着腰下了马车。 马车外?日光刺眼夺目,烈日几乎要将人的双目灼瞎。 翁子实瞳孔骤缩:“殿下!” 抗议声还?在继续:“太?子无德,天?怒人怨,合该去死!” “合该去死!” 谢念转过头,定定注视翁子实半晌后,忽然大步流星走近—— 而后伸手,抽出了他的佩剑。 翁子实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血腥气息已经发散到了空气当中?—— 谢念面前?之人轰然倒地?。 满场寂然无声。 第84章 死寂过后, 是几乎要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 恐惧和害怕的神色蔓延至每个人的脸上,刺耳的哭喊和尖叫潮水般涌动?起?来,每个人争先?恐后地?想要远离地?上横躺的尸体,霎时间谢念面前便撤出了一大片空地?。 风裹挟着血腥气吹来, 谢念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衣袍翻飞间两侧墨发被吹至耳后, 露出他冰冷到让人忍不住胆颤的眼神。 尚非玄总算反应过来, 三?两步冲到了谢念面前, 转头高声大喊:“护驾!” 侍卫亮出雪白?利剑,齐刷刷冲了上来,将谢念团团围在中间,防止恐慌的人群伤到他。 谢念只是垂着眼, 剑尖斜斜点地?,一瞬不眨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他没?认错, 刚才就是这人第一个喊出谢告禅去死的。 那人眼睛瞪得极大,死不瞑目般视线直直冲着天空, 脖颈伤口处喷出不少?血,有一部分落在了地?上,有一部分落在了谢念身上。 他想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 手指动?了下,却没?力气抬起?来。 尚非玄眼中满是焦急, 不断地?看着身后拥挤在一起?的人群:“殿下!这儿由我来处理,您先?和林安平他们回宫里?,我处理完就回去找您!” 谢念微微抬头, 只是看着他,却没?回应。 尚非玄咬了咬牙,转头冲着马车的方向大吼:“林安平!” 林安平屁滚尿流跑了下来, 看见谢念手里?的剑和地?下的尸体后吓得险些昏厥,又被身后的谢望扶了一把,这才没?倒下去。 尚非玄继续大吼:“把殿下带回去!快!” 在这种紧要时刻林安平自然不敢掉链子,连忙拉着一动?不动?的谢念重新上了马车,在侍卫的保护下匆匆驾着马车进入皇宫。 宫内早就乱成了一片,等在政事殿里?的大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见谢念一行人后便开始高声疾呼起?来。 “殿下!殿下您没?事儿吧!?” “殿下身上怎么还有血!快!快来个人给?殿下擦擦!” “殿下!外面这是怎么了!?我们还能?出宫吗?” “殿下糊涂!怎么能?当?着百姓的面杀人啊!” “殿下!连州已经打起?来了!我们的支援还没?赶到,现在可怎么办!?” 种种嘈杂声在耳边不断回响,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插向了太阳穴,谢念头又开始疼起?来,额角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乎要将他的思绪尽数撕裂。 谢念还握着那把沉重的剑,浑身力气像是被一点点抽干似的,连维持站立都变得有些勉强。 林安平目光担忧:“殿下,你还好吗?要不要先?回去……” 谢念闭了闭眼,锋利剑尖“?!”一声插进地?面,大臣们倏然闭上了嘴,脸上浮现起?恐惧的神色。 他们还不够了解谢念。 以为?谢念面冷心软,只要不做错事,谢念便也不会将他们怎么样。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谢念现在的状态,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血溅当?场的会不会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耳边嗡嗡的声音总算平息下去,谢念手上青筋暴起?,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连州现在战况如何?”谢念声音带点哑,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有人战战兢兢地?接话:“回殿下,太子殿下那边尚未传来消息,您看……” “支援越早越好,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听太子指挥。” “是……” “那宫外该如何交代……” 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念头痛欲裂,耳边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交代什?么?”谢念抬眼,冷汗已经浸湿了他浓黑的眼睫,“就因为?我杀了一个造谣皇兄的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还是有人不死心地?开口:“殿下此举才是中了计,此次动?乱定然有人在背后指使,就是为?了让殿下怒火攻心,做出错误决断……” 谢念一瞬不眨地?盯着说话的大臣,一字一句道:“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败坏我的名誉,总好过败坏太子的名誉。” 大臣张了张嘴,一时哑然:“殿下您……” 谢念语气极为?冷淡:“既然人人都知我是祸星,还不如干脆就把这件事坐实。” 有脾气不好的大臣当?场就忍不住了:“殿下糊涂!这不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招式吗?!您要是名声扫地?,这朝内朝外又该如何稳住局势!?” 又有人抱怨道:“这下好了,我们也要跟着挨一顿臭骂了!” 林安平就算平日里?再窝囊,听着也生起了火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不是殿下的人在外面拦着,那些个被煽动?的人早就闯进宫里?来了,哪儿还有你站着说话的份儿!” 原本毫无反应的谢念略微动了下,转头看向一旁的林安平。 林安平气得脸红脖子粗,声音都比以前洪亮了。 倒是稀奇。他头一次见林安平被气成这样。 一旁的林安平还没?骂完:“现在觉得被连累了,那就滚啊!现在就滚出去!滚到宫外和那些人说你是无辜的!你敢不敢说这话!” 那个大臣面色一下子变了:“你!” 林安平干脆指着他鼻子开始骂,声音前所未有的大:“你什?么你!要不是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在这儿撑着,早在敌国闯进宫的第一天你就死了!还有脸在这儿说风凉话……” 林安平越想越气,撸起?袖子就想上去给?那大臣两巴掌。 旁边的大臣见状连忙去拦,大殿内霎时变得乱糟糟一片,谢念反倒没?有刚才那么头疼了,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开始想别的事。 那边愈演愈烈,在有意无意地?推搡中林安平总算接近了那面目丑恶的大臣,刚要伸手去打,殿外倏而传来尖利冗长的声响。 “不好了——!” 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殿内,脸上惊恐神色分毫不掩:“不好了!殿下不好了!!” 谢念微微抬起?头,看向太监跪下的方向。 林安平正在气头上,语气极其暴躁:“乱喊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太监“砰!”地?一声磕在了冰凉地?砖上,在极度恐惧之下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水:“不好了!惠妃她……她快不行了!!!” 话音刚落,殿内大臣们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了谢念身上。 种种目光之中,有惊异有怜悯,然而那目光中更多?的,是一种出自于对?国师预言的恐惧。 无形的视线像是针扎般刺向脊背,谢念有点茫然地?环视一圈,却没?能?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第92章 为?什?么……怎么会…… 林安平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立刻冲着旁边的谢望大喊道:“把陛下带回去!!” 顾不上其他,林安平又一把将地?上跪着的太监提溜起?来:“走!带我去见惠妃!快!” —— 谢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东宫的了。 他浑浑噩噩,没?有进殿,只是坐在殿外长阶上盯着面前纷纷扬扬的杏花树,脑海里?一片空白?。 期间谢望将熬好的汤药端在了他身边,汤药放凉了,谢望又拿过去加热,反反复复几次,谢念始终没?动?。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残缺的半弦银月高挂夜幕,黯淡月光可有可无,照得谢念脸色愈发素白?,几近透明。 他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浑身上下每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的齿轮,稍稍牵扯一下便会带起?钻心的痛。 谢念却无知无觉,只是仍旧执着地?,专注地?盯着紧闭的宫门。 或许只是他听错了,或许刚才的太监认错了人,或许…… 谢念的祈求没?被听见,宫门缓缓打开,林安平走了进来。 林安平极为?缓慢地?,几乎是磨蹭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谢念面前,双拳紧攥,几次张口,话都到了嘴边,又重新咽了回去。 “殿下……”林安平轻声道。 谢念埋下头,不说话了。 林安平坐到了谢念身边,声音极轻:“惠妃娘娘走前没?受罪,还说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她很高兴。” 谢念还是没?说话。 “……殿下,您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吗?惠妃娘娘明日便要下葬了。”林安平有些不忍,却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谢念指尖死死掐着掌心,连掐出了道道血痕都未曾发觉,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再开口时显得平静异常,甚至没?有颤抖。 “……不去。” “她恨我,死后也决计不想看到我。” “殿下……”林安平欲言又止。 谢念并?未看向林安平,目光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安葬后将她的坟迁出皇陵,她本不该卷进来,死后也应该让她回家。” 他不能?让惠妃的孩子死而复生,只能?让他们在死后真正团聚,仅此而已。 又过了没?一会儿,在宫中万籁俱寂之时,尚非玄回来了,带着谢告禅的信一起?。 “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尚非玄将那朵琉璃花一并?递给?谢念,“还有这个。” 琉璃花在如银月色之下光华流转,静谧而美丽。 谢念定定注视许久后,才伸手接过琉璃花。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珍宝那般将琉璃花放在手心,良久后闭上双眼,轻轻将额头抵在了那冰凉而晶莹剔透的花瓣上。 谢承安,谢告禅,他的皇兄,太子哥哥…… 到底何时才能?回来? 第85章 支援最终还是没能?赶到?连州。依谢告禅之前所?言, 他们在敌军路过的必经之地设下陷阱,山谷两侧只设下几排稻草人用来混淆视线,所?有士兵则跟着谢告禅退至连河之后。 连河波涛汹涌,浪花翻卷, 裹挟着黄沙咆哮而下, 奔流向无尽头的远方。 翁子实收回目光, 语气忧心忡忡:“殿下……计划确定可行?么?” 对?面?军队人数是他们的三倍还多, 路上布置的那些陷阱不过是聊胜于无, 并不能?阻挡敌军大部队压过来……真正的主战场还是连河。 一旦正面?对?上,那他们的胜率几近于无。 谢告禅不紧不慢系好腰间的护身符,语气淡淡:“让连城百姓做好准备。” 翁子实心下一沉,明白?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战了?。或赢或输, 结果都会尘埃落定,再不会改变。 他低头行?礼:“是!” —— 惠妃下葬当日, 谢念待在东宫之中没有出去。 他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低泣声?,手中还攥着把刻刀, 桌案上的木块刚削出一点形状来,木屑散落在桌面?上,还未来得及清理。 尚非玄悄悄探出半个头来, 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时,谢念眼角余光先?看见了?他, 转头淡淡道:“什么事?” 尚非玄犹豫了?下,一只脚踏过门槛,站在门口斟酌着用词:“殿下, 连州那边已经开打了?。” 谢念手上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他才再次开口:“支援呢?还是没赶到?吗?” 尚非玄摇了?摇头:“这几日洪水泛滥,我们的人只能?暂缓渡河……” 谢念眉头紧蹙, 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中刻刀,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对?面?兵强马壮,一旦连州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尚非玄不懂兵法,只能?问谢念:“殿下可有什么办法?” 谢念摇了?摇头:“……没有办法。” 他放下刻刀,腰间冰凉玉佩带着某种?安定意?味,谢念将其紧紧攥在手心,试图缓解不断上涌的焦虑:“只能?靠谢告禅了?。” 尚非玄长叹了?口气,试图安慰谢念:“殿下不必忧心,若是太子殿下在前线,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大岚改年号后为数不多的几场胜仗都是谢告禅打出来的,自?从谢告禅回宫后,几名派出去的将领再没能?在敌国占到?过什么便宜。 谢念没答话。 所?有人都将希望压在了?谢告禅身上,然?而他皇兄不过肉体凡胎,要谢告禅凭借一己之力将数万大军打退,又是否过于荒唐? 惠妃逝世之后,一缕淡淡的阴影便在心底开始不受控制地潜滋暗长起来——无论谢念如何拼命想要消灭干净,都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又重新钻出来,像藤蔓那般缠绕在他的思绪中间,无法挣脱。 万一呢? 万一这次出了?什么意?外呢? 他及冠至今,向上天祈求之事无一如愿,万一这次也…… 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玉佩上。 他不敢赌。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尚非玄几次开口,安慰的话都在嘴边转了?个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也在担心尚坚白?。 殿外天光还未完全亮起,模糊的,带着点深蓝的天空中繁星隐隐约约,银月缓缓西坠,太阳只露出半个圆弧,昏黄的光黯淡无垠,尚不能?够照亮整个天穹。 殿门被人敲响,林安平端着药走进来:“殿下,这是今日的药。今日喝完后就可以停药了?,只要殿下不再咳血,起码这半个月就不用再喝了?。” 放在往日里,谢念不说会表现得有多高兴,起码会很小声?地松口气,然?而今日听见林安平这么说之后,谢念心情也丝毫没有好转。 他没抬头看林安平,只是垂首盯着地砖,良久过后,才哑声?开口:“……我知道了?。” 林安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悄悄退了?出去。 片刻后,谢念手指微动,端起药碗开始喝药。 尚非玄在一旁站着,等谢念喝完后便把饴糖递过去:“殿下,给。”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接过,而是定定注视了?尚非玄掌心中的饴糖半晌后,又将目光全然?收回:“不用了?。” 尚非玄欲言又止:“殿下……” 谢念沉默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着政事殿的方向走去。 —— 这次大臣们早早便聚集在了?政事殿中,各个神情忧虑,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间或发出一两声?叹息,叹息声?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让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愈发沉重。 谢念走近政事殿内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大臣们看见谢念后,纷纷停下议论,对着他行礼:“五殿下。” “五殿下……” “殿下,连州战事……” 谢念从人群中走过,一直走到?了?上首后,才停下来。 他转身,扫了?众人一眼:“现下战况如何?” “回禀殿下,从昨夜开始,我们的人便没再传来新的消息。” 口腔中酸苦的药味逐渐蔓延开来,浓郁到?几乎让人无法忽视。 谢念闭了?闭眼,转头问向另一位大臣:“太子那边呢?也没有新的消息吗?” 大臣面?色凝重,摇头道:“……回殿下,没有。太子殿下那边从前日起就和我们的人失去联络,至今未能?取得联系。” 谢念心一下子沉下去,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指关节用力到?近乎泛白?。 有的大臣年纪尚轻,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动乱,下意?识就开始慌张起来:“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 “还没打进来呢,怎么现在就说上风凉话了?!”另一人虽这么反驳,语气里却流露出无法遮掩的害怕。 “总要早做打算吧!难不成就要硬生生在这里等死……” 第93章 “还有太子殿下在前面?顶着呢!现在就开始考虑后路,你就这么不信任太子殿下吗!” “对?面?军力是足足我们三倍有余……!就算太子殿下天神下凡,又怎么能?比得过——” “都闭嘴!”谢念忽而厉声?道。 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无一人再敢开口,面?面?相觑后具是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假装自?己是个雕塑。 他掌心已经掐出了?道道浅白?痕迹,却依然?毫无察觉般死死掐着,半晌才勉强平定下来心神:“仗是今早开打的,一时间断了?联络也是常事。如有贪生怕死之辈,现在便可以出宫收拾包袱逃亡,我决计不拦。” 他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可若是打赢了?后还想再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我也绝不轻饶。” 垂首大臣们具是浑身一抖,不敢再当着谢念的面?说些丧气话了?。 一直从清晨等到?夜幕高高挂起,殿内灯火通明,站在大殿里的大臣们神情更加焦躁了?,窃窃私语潮水般蔓延开来,谢念充耳不闻,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枚玉佩,试图缓解焦虑情绪。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谢念这几日本就睡得不好,眼下已经出现淡淡黑青,熬到?现在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尚非玄试图规劝道:“殿下,先?去歇一会儿吧,这儿有我看着,有什么消息我去喊您。” 谢念每根神经都在漫长的折磨中绷得挺直,眼底布满血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不,我要等……” “连州来消息了?!” 声?音如同?裂帛破空,霎时间惊动了?殿内中每一个人。 谢念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 小太监跌跌撞撞闯进来,脸上表情似笑似哭,手中高高挥舞着一封信。 “赢了?,我们打赢了?!” 谢念心重重落下去,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 尚非玄喜上眉梢:“殿下!我们打赢了?!” “太好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殿内大臣欢呼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小太监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同?样被湮没在了?人群的欢呼之中。 “可太子殿下……” 第86章 战胜过后, 四皇子和皇帝毫发无损回到京城,随之运回来的还有谢告禅的尸体。 没有头,手上戴着标志性的玄色手套。 谢念没去辨认尸体,听到这个消息时显得异常平静, 只是关上了殿门, 说自己要休息。 尚非玄得知后, 脸色一下子变了:“你疯了!?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待着!?” 像是一记重锤般, 林安平紧跟着意识到了什么, 霎时间?如坠冰窖,说话都在哆嗦:“我还以为?,还以为?殿下现在不想被打扰……” “这种时候你也敢信他的话!”尚非玄语气严厉,顾不上解释, 当机立断就要冲向东宫! 林安平急忙跟上:“等等我!” 东宫殿门紧闭,尚非玄大步流星迈上台阶, 抬脚踹了上去! “哐当!”一声?巨响过后,门扉上的灰尘顺着纷纷扬扬落下, 殿门却兀自岿然不动,只露出门后的半截铁锁。 尚非玄大吼:“五殿下!” 林安平快急哭了:“谢念!你别想不开啊!” 尚非玄又狠踹一脚,铁锁被拽得“叮铃哐啷”乱响, 殿内却依然毫无声?息,安静得让人?不由?得恐慌起来。 林安平开始呼叫宫内的太监侍女?, 尚非玄还在坚持不懈地踹门,连腿都踹麻了,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谢念!!!”尚非玄真要崩溃了。 太子殿下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 要他照顾好五殿下,如今太子殿下生死?不明,要是五殿下也想不开, 他该怎么交代!? 想到这里,尚非玄干脆抽出腰间?佩剑,朝着门框狠狠砍了上去! 木质门框当即被砍出一个豁口来,尚非玄再次对准门后挂着的铁锁,拼尽全力向下一砍! 当! 金属碰撞发出巨大声?响,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铁锁剧烈摇晃,却连一点碎屑都没被砍下来,尚非玄见状一咬牙,干脆放弃铁锁,开始朝着旁边的殿门挥舞佩剑,竟是硬生生让他砍出个可供人?通过的洞来! 林安平跟着在旁边掰掉刺出来的木板,门洞大开,从边缘能隐约看见谢念衣袍一角。 “五殿下!”尚非玄扔下剑,撑着两侧门框从洞里跳了进去。 林安平急忙跟上,手里还抓着药匣以防万一。 殿中?情形和他们预想中?的大为?不同。 谢念没有悬荡在房梁之上,腕骨处也没有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至整个殿内连把刀都找不出来,平静得一如往常。 谢念只是坐在桌案前,对两人?制造出来的动静恍若无觉,专注盯着手中?的木雕。 日光顺着窗棂洒下,空气中?尘埃漂浮,他眼睫垂着,用刻刀一点点刮去多?余的木屑。 尚非玄一下子哑然:“殿下……” 谢念连动都没动,语气淡淡道:“找我什么事?” 一旁的门洞豁然大开,谢念却对此丝毫反应都没有,尚非玄甚至怀疑谢念知不知道面?前和他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亦或者?是谢念连这些也懒得再知晓。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林安平见谢念这样心里变得七上八下,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我是来给你把脉的。” “不需要。” 谢念冷淡回绝。 林安平抱着药匣子,站在原地,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措。 尚非玄欲言又止:“……殿下……” 谢念烦不胜烦,终于放下刻刀,掀起眼睫,冷冷看向他们:“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他看起来和之前变得截然不同,冷淡,疏离,像是寒天腊月里结冰三尺的寒池,让人?无法靠近。 尚非玄下意识后撤一步,又硬生生停在原地,头次产生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无力感。 还能说什么呢? 但凡提起谢告禅有关的事情,现在对谢念来说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殿下,现在四皇子和皇上刚刚回宫,还有很多?事需要您去处理。” 谢念闻言转回头去,语气带着些许不耐:“与我何关?我又不是谢家人?,为?什么烂摊子都要我收拾?” 尚非玄:“可是……” “可是什么?”谢念打断他,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谢念不明白这种焦躁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好像失去了某样东西?,心中?变得空荡无物,他下意识想要去找,一种彻骨的恐惧又阻止他仔细探寻下去,于是谢念只能站在空洞的另一侧,眼睁睁看着空洞变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他不由?自主开始啃咬指尖,连牙齿将指尖磨得血肉模糊都无知无觉,更没注意到尚非玄和林安平看他的眼神,只是一遍遍试图用痛楚让自己保持清醒:“你要说的只有这个?没有别的了?” 如果不仔细去听,是听不出谢念现在语气里带着点极不明显的神经质的。 尚非玄心沉了下去,站在原地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的相关事宜,还需要您来抉择。” 谢念动作一下子停顿下来。 殿内陷入死?寂之中?,没人?再说话,谢念像是忽然被拧下了发条的木偶,一动不动了。 这种寂静实在太过难熬,每分每秒都仿佛凌迟般一点点钝割,林安平鼻头一酸,开口时有些颤抖:“五殿下……” 谢念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木雕上。 黑洞终于将他整个人?全然吞噬,谢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政事殿的,也不记得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的嘴巴张张合合,他连一个字都没听到。 棺椁被摆放在殿中?央,谢念远远看了一眼,熟悉的玄色手套半露在外面?,他心中?没能惊起半点波澜。 怎么会?这样呢? 棺椁里躺的明明是他的皇兄,他的心上人?。 谢念拼命想要回想他和谢告禅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记忆却在此刻变得混沌不堪,像是宣纸上的墨汁被晕染得模糊不清,短暂如朝露即逝的依恋和温存好像也跟着黑洞一起,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这样呢? 谢念有些茫然地想。 他想不明白,于是就这么问了出来。 尚非玄难得沉默,殿中?大臣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谢念走出去,心想如果皇兄在就好了。 如果谢告禅在,一定能解答他的问题。 尚非玄和林安平担心他的安全,便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谢念也不管他们,只是自顾自朝前走着,直到某个甬道的分叉口处,才?停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第94章 “你们回去吧。” 林安平吸了吸鼻子:“殿下,您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一个人?待着。” 谢念闻言神情困惑:“为?什么?” 林安平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答上来。 谢念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觉得我会?自戕?” 林安平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尚非玄试图规劝:“殿下,您先回去休息一晚,有什么事等第二天再说。” 谢念摇了摇头:“我想去玉寒池看看。” 尚非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殿下……!” “我答应过他不会?寻死?觅活,”谢念语气平静得要命,“但你们一定要跟下去的话,我就在这里自尽。” “五殿下!”林安平急了,伸手想去拉住谢念,谢念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别跟着我。”说完这句后,谢念转身便走,再也没看他们一眼。 …… 夜晚的风冰冷彻骨,裹挟着寒意席卷至全身,谢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继续朝着玉寒池的方向走去。 玉寒池本就偏僻,周遭一向没什么人?,夜色之下,月光如水银泻地,谢念绕着栏杆围起来的地方慢慢走着,寒风一吹,原本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浮现在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从幼时高热到雪中?重逢,再到大婚当日,一直到宫中?发生动乱,记忆清晰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连谢告禅最后看他的眼神都记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天就是最后一面?。 原来赌气写?下的空白信件,就是谢告禅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如果那天多?写?一些,他的皇兄是不是不会?带着遗憾死?去?如果他听了劝告没有偏要和谢告禅在一起,他的皇兄是不是也不会?死?在异国他乡,甚至连运回来的尸体都残缺不堪?如果当初他没有被谢告禅救起,那么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谢念摸着冰凉栏杆,心中?空荡一片。 如果……如果他现在跳下去,谢告禅还会?将他救起吗? 这是一个未知的答案,答案背后的东西?却像是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引诱着谢念开始摸索破损残败的栏杆—— 找到了。 断裂处始终没有修缮,和几年前一样,缺口处刚好能经一人?通过。 夜晚的玉寒池深不见底,谢念向后一仰,姿态犹如飞鸟,落进水中?。 扑通—— 池水比夜色还要冰冷刺骨,身上的衣袍一下子变得极为?沉重,飞鸟的轻盈霎时间?消失了,带着他沉沉下坠。 肺中?的空气即将要消耗殆尽,濒死?般的窒息感再次缠绕上来,谢念耳边变得模糊不清,依稀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人?群叫喊的声?音,却没听见他想听到的。 ……皇兄不要他了吗? 皇兄不要他了。 谢念闭上眼,任由?衣袍将他拽向池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过去了很久,同样的落水声?在他身边响起,谢念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他游过来。 他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那人?到底是谁,然而?肺泡中?的氧气已经挤压殆尽,他一张口,池水瞬间?倒灌,谢念剧烈呛咳起来,鲜血顺着喉口喷发而?出,将池水染红—— 身影终于靠近,一把抬起谢念的下巴,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渡了口绵长而?鲜活的空气。 看清谢告禅的脸后,谢念眼泪骤然落下,无声?融在池水之中?。 第87章 从水中被捞起后, 断断续续三日?之久,谢念高热始终未退。 谢告禅找遍了宫内外名医,都说谢念身?体已经差到极点,再用猛药无异于以毒攻毒, 就算醒过来也可能留下不小的后遗症。现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谢念自己扛过去, 再辅以温和药物, 如果?醒了一切好说, 如果?没醒…… 太医们不敢再说下去, 畏畏缩缩站在原地,害怕再说下去谢告禅会迁怒于他们。 谢告禅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垂眼望向双目紧闭的谢念,握着?谢念的手力道不自觉加大了些。 此后三日?, 谢告禅像之前那般昼夜守在谢念身?边,擦拭身?体, 喂药,替他擦去唇边药渍, 再将?饴糖喂到他口中。 谢念意?识时?常混沌,偶尔清醒。 他身?上忽冷忽热的,上一秒还?好像身?处万里冰原之中, 下一秒就倏然坠向极温地狱,四?肢百骸都仿佛有蚂蚁爬过, 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有时?候都感觉意?识即将?要滑向深不见底地另一端了,又会有人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往他嘴里喂药, 汤药酸苦浓郁,谢念抗拒得?要命,喂药过程中大半都洒到了身?上, 于是衣裳便会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谢念委屈涌上心头,就更想哭了。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有什?么贴上他发红的眼尾,微凉柔软,替他一点点拭去眼角的泪。 折腾完这一通后,谢念通常也就没什?么力气再挣扎,筋疲力尽地睡过去了。 这次醒来是在半夜。 谢念睁眼,盯着?面?前的房梁。 月色朦胧,透过窗棂被切割成无数份,在地砖上流淌着?银白的光。 身?上已经没了那种黏糊糊的触感,变得?清爽干燥。谢念手指微微动了下,立即惊醒了旁边之人。 谢告禅攥住谢念的手指,定定注视着?他:“醒了?” 谢告禅替谢念找来靠枕,让谢念上半身?能靠在上面?,又将?滑落下去的被褥向上压了压,防止寒风从空隙中钻进去。 他低声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答话,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看了许久,久到谢告禅以为谢念是不是烧出?了什?么问题,刚要起身?去喊太医,就听见谢念轻声开口。 “……皇兄?” 谢告禅动作一顿。 他重?新坐回床榻边,握着?谢念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谢念的手背:“嗯。我在。” 谢念怔怔望着?,有些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轻轻伸出?手,蜻蜓点水般碰了下谢告禅的脸侧。 微凉,但是有温度。 “……不是梦吗?”谢念还?有些恍惚,仍然不敢确认。 谢告禅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他攥紧谢念的手,声音低了下去:“不是梦。念念,看着?我。” 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炽热温度紧紧相贴,谢念定定看着?谢告禅,心中某处像是莫名被打开了个口子,思念如洪水般倏然奔泻而出?。 谢念鼻子一酸,眼底水雾瞬间上涌:“谢告禅……” 被大臣刁难时?他没哭,被人群团团围住时?他没哭,惠妃死时?没哭,见到“谢告禅”尸体时?也没哭。 直到谢告禅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后,谢念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下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再也见不到你了……” 站在玉寒池边的时?候,他当真以为是国师的预言再次灵验,当真以为自己克死了谢告禅。 原来皇兄没死。 原来自己没有害死皇兄。 谢告禅将?人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拍他的背:“对?不起。是我回来晚了……” 积压多日?的情?绪骤然爆发,谢念哭得?不成样子,一会儿说自己杀了人,一会儿说惠妃也死了,说得?颠三倒四?不成字句,谢告禅却全听懂了,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谢念的背,说“没关系”。 像是久在大海中飘荡的小船终于找到了锚,那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不安感终于彻底消除,谢念紧紧抓着?谢告禅的衣角,断断续续说着?这些天经历的事情?。 谢告禅安静听着?,偶尔替谢念擦去眼尾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心绪才慢慢恢复平静,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尴尬,抿了抿唇,自己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 谢告禅低头看向他:“怎么了?” 谢念垂眼,声线里还带着不甚明显的鼻音:“……有点丢脸。” 说着?,谢念长长吐出一口气,偏过头,不肯去看谢告禅了。 谢告禅伸手,将?他下巴抬起,轻声道:“在皇兄面前哭不丢人。” 谢念浓黑眼睫被泪水打湿,眼中水雾还?未完全褪去,定定注视了谢告禅半晌后,耳廓在无知无觉中染上一层绯红。 “……真的?” “真的,”谢告禅垂眼看向他,“是皇兄的错。如果?早点赶回来,你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哭完一遭之后谢念也冷静了不少,大脑逐渐正常运转,想起那天看到的尸体:“那棺椁里装着?的是谁?” 谢告禅将?人抱在怀里,替谢念整理略微凌乱的衣袍:“是诱饵。” 第95章 “诱饵?”谢念真情?实意?困惑起来。 “敌强我弱,只能出?此下策。让敌军误以为我已经战死,趁着?他们松懈时?攻其不意?,这才打出?胜仗。” 谢告禅语气中带着?点懊悔:“京城与边疆相距太远,我以为消息不会那么早传到宫中,却不曾想……” 只差一点。 如果?再晚一点,就救不到谢念了。 “没关系,”谢念长长松了口气,“只要皇兄平安就好。” 他转头看向谢告禅:“那谢昊宇和皇帝呢?也是在敌营里被救出?来的?” 谢告禅将?谢念衣襟拢好:“嗯。他们被关在地牢之中,对?面?逃跑的时?候没有把他们带走。” 谢念本还?想问什?么,谢告禅的手将?将?擦过他脖颈,替他扣好了盘扣。 他忽然后知后觉般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早就不是前几日?那一身?了。 谢念脑海中轰鸣一声,从脖颈到脸侧一下子红透了,耳尖几乎要滴出?血来。 谢告禅察觉到了谢念的不对?劲,低声问道:“怎么了?”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浅气息打转着?进入耳廓,一阵微妙的的电流从上至下流经四?肢百骸,谢念身?体骤然软了下去,没能说出?话来。 谢告禅伸手去探他额头温度:“还?在发烧。” 谢念确实感觉自己身?上使不上力气,体温也滚烫,却心知肚明不是发热的原因,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干脆埋在谢告禅怀里装死。 谢告禅见谢念这副一言不发的样子,更加担心起来。 “我去拿药。” 说着?,谢告禅起身?便要去拿药。 谢念闭了闭眼,伸手拽住谢告禅衣角:“不是因为这个……” 谢告禅停下来,低头去看谢念。 谢念整个人红得?像是被煮熟的虾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身?上的衣服……” 谢告禅了然。 “你小时?候落水高热,也是我替你换的衣裳,”他重?新坐下来,将?谢念垂落下的碎发掖至耳后,谢念通红的脸便清清楚楚显露出?来,“几次高热,都是我在做这些事情?。” 谢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时?候和现在怎么能一样……” 谢告禅看着?他:“刚回宫那天也是。” 谢念愣一下,记忆便随着?谢告禅的话逐渐浮现在脑海里,连带着?那日?身?上的黏腻触感也一并?浮现。 谢告禅刚回宫那天他确实发烧了,中间半睡半醒时?好像也确实是谢告禅给他喂的药…… “你自小便不让旁人近身?,”谢告禅微一挑眉,“除了我,还?能是谁替你更换的衣物?” 谢念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单薄柔软的里衣,半晌忽然捂住脸,蒙着?头钻进了被窝里,声音发闷:“……皇兄别说了。” 良久,外面?传来一声轻笑。 声音实在太轻,霎时?间便消散在了空气当中,谢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脸更红了,身?上燥得?慌,然而这种情?况在钻进被窝后也并?未好转,黑暗中空气沉闷而凝滞,寂静之下,自己的心跳声反倒愈加凸显出?来。 扑通……扑通…… 天地间万籁俱寂,好像只剩下他的心脏仍在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一侧微微下陷,谢念悄悄露出?半只眼睛,看见墙壁上谢告禅的影子正在随着?烛火摇晃,再然后,一阵熟悉的雪松冷香围绕住他。 谢告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念念。” 谢念闭了闭眼,想要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半晌他转过去,面?向谢告禅。 “……皇兄。” 谢告禅攥住谢念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胸口:“能感受到吗?” 谢念手指微微蜷缩了下,隔着?薄软衣料,摸到了一个圆形的,不规则的伤疤。 谢念一愣:“这是……” “那日?和敌军打仗时?,我不慎被流箭射中,”谢告禅低声道,“我那时?真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你。” 谢念一下子慌乱起来:“那支箭可有射到要害?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露出?一点笑意?:“没有伤到要害。” “太医说,常人心脏都稍稍靠左,”他握着?谢念的手,向右挪了挪,“而我的心脏靠右。” 谢念怔怔望着?谢告禅,感受到手掌下清晰的,仍在搏动的心跳声。 和他一样的,正在同频共振的心脏。 “……我那日?恰好将?护身?符放在这里。”谢告禅略微低下头,在谢念唇边落下一吻。 “是念念救了我。” 第88章 又过了一两日, 谢念高烧总算全?然退了下去。 再睁眼?时已是晌午,谢念久久盯着?眼?前挤作一团的脑袋们,而后陷入沉默当中。 林安平眼?神惊喜,呲着?个牙笑出来:“五殿下!你可算醒了!” 尚非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总算能和太子殿下交代了。” 尚坚白用力?将尚非玄往旁边一挤:“起开点?儿!殿下!殿下?你现在咋样了啊?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吗?” 翁子实凭借身高优势稳稳站在最?前面?:“殿下要把脉吗?林太医就在这儿, 让他给你看看……” 谢望被众人挤来挤去, 默默拉着?谢希的手?没松开, 声音极小:“殿下没事?就好。” 杂七杂八的声音混在一起, 高低错落此起彼伏,谢念默默闭上眼?睛,心想真是吵死了。 “醒了?” 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一群人连忙让开位置, 谢告禅放下折子,走近谢念。 他伸手?探了探谢念额头温度:“嗯, 不烧了。” 嘈杂声音潮水般退去,谢念悄悄掀起一点?眼?皮, 望向谢告禅。 “皇兄。”他声音极小,刚好控制在只能让两个人听见的音量。 谢告禅转头扫了他们一眼?:“都出去。” 谢告禅发话,其余人等不敢不从, 行礼后便一个个退了出去,最?后离开的翁子实还不忘将门带上。 殿内重归安静, 谢念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 谢告禅看着?他:“怎么了?” 谢念下半张脸还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来, 声音显得有点?闷:“没有……只是觉得被人围着?很奇怪。” 尤其还是在生病的时候。 即便知道他们是出于好心,也会?觉得不太适应。 “我?也一样么?” 谢念摇了摇头:“皇兄自然不一样。” 如果?是谢告禅陪着?,他反而会?感到安心。 谢告禅像是被这个答案取悦到了似的, 他轻笑一声,将衾被彻底压下去,而后伸手?穿过谢念臂弯,将谢念抱起:“若是皇兄现在想让你喝药呢?” 谢念:“……” 烧虽然退了,但他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就着?这个姿势软绵绵地靠在谢告禅身上:“怎么还要喝……” 谢告禅一手?环抱着?谢念的腰,另一只手?伸过去拿他的衣裳,目光落在谢念脸庞上,数着?他一根一根的眼?睫:“就快结束了。” 谢念靠在谢告禅肩上,有气无力?道:“皇兄都拿这句骗我?多久了,我?……” “没骗你。”谢告禅抬起谢念的胳膊,替他穿上袖袍,另一边也一样,而后仔仔细细替谢念扣好盘扣,神情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 谢念愣怔片刻,掀起眼?睫看向谢告禅。 “就要结束了。我?已上奏请求陛下将你身份恢复,等到时候,你便能以世子身份名正言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清谢告禅立体而俊美的眉眼?,鼻梁挺直,像是完美的雕塑。 “若你不想改姓,便还是沿用谢氏,你的生父生母,以及宗族,都会?洗清身上的冤案,入土为安。” 声音低沉悦耳,就像是缓缓淌过的流水般,让人不自觉平静下来。 谢念默默听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至谢告禅说完后,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过去亲了下。 唇上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望向谢念。 谢念看着?谢告禅的眼?睛,后知后觉般耳廓染上一层薄红:“……我?就是……” 他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谢告禅拉住他的手?,顺着?指缝滑进去,十指相扣在一起。 谢告禅低头,同样在他唇角亲了下:“我?知道。” 谢念耳朵更红了。 两人在殿内磨蹭了有一会?儿,谢念出门时眼?尾因情动而带起的薄红还未完全?消退。 林安平作为太医自然眼?尖,见谢念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免疑惑起来:“奇怪,殿下烧不是退了吗?怎么脸还这么红?” 第96章 谢念:“……” 众人:“…………” 谢念开始低头四下寻找,看谁腰上挂着?佩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下手?他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尚非玄立即将林安平一把拉走:“来来来林太医,我?们商量下庆功宴的事?情……” “什么庆功宴?怎么没人通知我?……” 剩下几人自然比林安平有眼?色得多,拽着?林安平的胳膊腿呼啦啦一下子都离开了。 谢念总算松口气。 他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什么时候举办庆功宴?我能参加吗?” 谢念鲜少提出这种要求,谢告禅定定注视他许久,半晌才开口。 “看你表现。” 从边疆回来后,谢昊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半疯半傻,有时候大?吼着?说都是皇帝不肯继位给他的错,一边哭嚎自己当初真的没想杀谢广玉,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甚至差点?一头撞死在殿里。 通敌叛国的罪名,按理说谢昊宇早就该被处以极刑,然而皇帝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在大?臣联名上奏请求处死谢昊宇时反而勃然大?怒,说自己就剩这么几个儿子了,难道他们想让他亲手再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于是朝中开始暗流涌动起来,都暗自想着皇帝何时会将皇位继给谢告禅。 皇帝却久未动静,像是要将这件事?继续放置下去一样。 谢告禅显得相当平静,不闻不问,一心一意地将心态全?放在了谢念身上,半哄半骗喂他喝药,用膳,不管谢念使出什么手?段都雷打不动,威逼利诱全?自岿然不动,只说养不好身体,谢念就别想参加庆功宴了。 谢念闻言泄气,收起自己的神通,开始任由谢告禅随意摆布。 他这几日睡了吃,吃了睡,谢告禅又不让他在静养期间?刻木雕,说是会?消耗心力?,谢念每天?闲得头上都要长草了,只能天?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眼?巴巴期待着?庆功宴能够早点?到来。 直至庆功宴当晚,谢念开始紧张地接受检验。 谢告禅将人抱在怀里,认真掂了掂:“重了点?。” 谢念眼?睛一亮:“真的?” 谢告禅看着?谢念脸颊两侧的肉:“嗯。” 谢念看着?他:“那?我?能去庆功宴了吗?” 谢告禅捏了捏他的脸:“就这么想去?” “……太久没出门了……”谢念声如蚊呐,试图解释道。 谢告禅轻笑一声,将人拉起:“走吧,他们已经在等了。” 说是庆功宴,其实也就是他们几人在酒楼包了个包厢,包厢里没有外人,几人也更加自然一点?。 这晚恰好是元宵,京城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等谢念和谢告禅赶到酒楼时,林安平等人已经聊了有半个钟头,看见两人时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五殿下!” 尚坚白掏出珍藏多年的桃花酿来:“来来来,之前一直食言,没能让五殿下喝上,今天?就喝个痛快!” 谢望小声劝告旁边的谢希:“你还小,不能喝这个……” 尚非玄则是好奇询问:“太子殿下,您是怎么金蝉脱壳,骗过那?些敌军的?” 谢念坐在谢告禅旁边,一边听着?谢告禅复述那?日的情形,一边接过酒坛,给自己和谢告禅都倒了一杯。 清冽酒香立即蔓延开来,谢念刚举起酒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谢念一怔,望向旁边的谢告禅。 谢告禅目不斜视,语气淡淡:“……所以他们误将尸体认成了我?,松懈之下,被一举击溃。” 他没看向谢念,只是伸手?将谢念酒杯拦下,用掌心的温度暖着?,确认杯中酒不再冰凉后,才将酒杯还给谢念。 “说到底是因为他们轻敌才会?输。” 尚非玄赞叹道:“还是殿下了解他们。” 无人发现这处角落里的小插曲,谢念低头盯着?面?前的酒杯,半晌才开始小口小口品着?温热的酒水。 另一边早就喝大?了。 尚坚白脸上挂着?两坨酡红:“打之前我?还以为这次可能回不来了,都准备把藏酒的地方告诉尚非玄这小子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赢了!幸好信寄出去的晚,尚非玄还不知道我?把酒藏哪儿了……哈!哈!哈!” 尚非玄听着?头疼得很:“谁稀罕你那?两壶酒……” 林安平也醉醺醺的:“还好赢了,不然说不定这会?儿我?都得和祖父祖父爹娘小黄一起逃荒去了……” 翁子实也感叹道:“幸好一切平安。” 说着?说着?,几人开始回忆起往昔,东说一句西说一嘴,说得是驴头不对马嘴,谢念悄悄拉了下谢告禅的衣袍,示意自己想出去。 谢告禅会?意,带着?他走出包厢。 包厢外有个半伸出去的台子,谢念倚在栏杆上,夜色微凉,谢告禅将大?氅脱下,披在他身上。 街上灯笼高高悬挂,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交织在一起,谢念垂眼?看着?,没过多久,忽然有烟火窜上夜空,霎时间?将天?穹照亮了半分。 人群的欢呼声随之响起。 就在这时,谢念拉了下谢告禅的衣角。 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 在烟火的照应之下,那?双平日里显得漂亮又冷淡的眼?眸沾染上万千璀璨光华,像是有星河流淌其中。 谢念唇角微弯,踮脚亲向谢告禅。 是个蜻蜓点?水的吻,一触即分。 “太子哥哥,”谢念的声音淹没在烟火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元宵快乐。” 第89章 烟火声在耳边响起, 谢告禅并未抬头去?看,而?是?低头定定注视着谢念,一瞬不眨。 “刚才喊我什么?” “……”谢念张不开?口了。 碎发?挡住了他耳根泛起的薄红,谢念转过头去?, 试图蒙混过关:“没什么。皇兄, 你看……” 谢告禅倏然间揽住他的腰, 将他往怀里一拉。 距离瞬间被拉近, 谢念差点没站稳, 再抬头时和谢告禅距离已不足一寸,一抬眼便能撞进对面之人?的双眼中。 绚烂烟火在漆黑瞳孔中跳舞,眼中倒映的俱是?他自己的模样。 清浅呼吸缠绕,体温渐渐不受控制般攀高, 雪松冷香氤氲在寒冷空气中,变得愈发?浓烈, 像是?要将人?溺毙其中。 谢告禅低声道:“再说一遍。” 从脖颈到脸侧,谢念红得像是?要滴血, 偏头慌乱躲开?谢告禅目光:“皇兄听?错了……” 谢告禅忽然低头吻向谢念。 人?群欢笑声盘旋而?上?,烟花一簌一簌地飞入浓重夜色里,不过片刻, 夜幕中绽放出形色各异的焰火,流星般洒落下来, 金灿灿的光芒照亮了这一小方安静天地。 “唔……” 谢念有些喘不上?气来,身体逐渐发?软,下滑, 谢告禅稳稳托着他的腰,支撑着他不至于?完全滑下去?。 稀薄的空气在细细密密的吻中被逐渐掠夺殆尽,绕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指尖泛起又?轻又?痒的酥麻感,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顺着流经到四肢百骸,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且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腰窝处传来清晰触感时,谢念细小而?微弱的喘息声霍然走了调。 “皇,皇兄……”谢念眼中不知何时弥漫上?一层轻薄的水雾,水光潋滟,眼尾发?红,像是?被打翻的红墨水长长拖曳出去?一尾。 谢念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谢告禅胳膊上?,似是?想要推开?他,但又?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显得徒劳无功起来。 隔着一层薄软布料,谢告禅依然能清晰感受到手指下方下陷的腰窝,他不轻不重地按压着,擦着谢念耳廓低声开?口:“还喊皇兄?” 清浅鼻息喷在耳边,谢念一下子脸红得彻彻底底,偏头试图调整呼吸:“……不……” 话刚说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谢念倏然清醒过来,猛地后?撤一大步,和谢告禅拉开?距离。 “太子殿下,五殿下,你们怎么在这儿——” 林安平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两坨酡红。 谢念双拳默默攥紧,深深吸了口气,没回答,心里祈祷林安平能识相点儿赶紧离开?。 但显然,对一个酒鬼抱有希望是?没用?的。 林安平本来醉得头顶都开?始冒星星了,根本没看见?两人?在干什么,甚至半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 他全然没意识到此处诡异而?安静的气氛,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外面在放烟花啊!我说是?什么动静呢……” 林安平一下子兴奋起来,朝着包厢内的众人?挥手:“大家快来!外面在放烟花!” 包厢里的醉鬼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林安平一招呼,霎时间呼啦啦全冲了出来。 第97章 “哇!回京城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烟花!”尚坚白激动道。 尚非玄下意识反驳:“那是?你记性不好!小时候明明每年元宵都放烟花,你还非要让我去?点火,怂包一个!”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儿……” “真好看……以前在边疆只能看见?黑色的烽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颜色的烟。”一向寡言少语的翁子实也不禁感叹。 “哥哥!你看!烟花!”谢希年纪小,看见?烟花眼睛都亮亮的。 谢望将她?举到头顶,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众人?吵吵闹闹,没一个人?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谢念闭了闭眼,最后?只得长叹一口气,倚在栏杆边缘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谢告禅看着面前想发?作又?发?作不了的谢念,心里觉得好笑,眼底不自觉浮现起一点笑意来:“怎么了?” 谢念盯着眼前的地砖:“……都怪林安平。” 一旁的林安平耳朵极尖,听?见?自己的名字后?凑过来“嘿嘿”一笑:“五殿下叫我吗?” 谢念正在气头上?,咬牙道:“谁叫你了!” 酒醉壮人?胆,放平常林安平指定就要唯唯诺诺道歉然后?灰溜溜跑路了,但他现在胆子更大了,跟谢念勾肩搭背起来:“别这样嘛殿下,什么时候能把雪绒再借我玩玩……” 谢念彻底被这说不通人话的醉鬼弄崩溃了:“……滚远点!” 谢告禅看着,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闹了一通后?,谢念总算摆脱跟八爪鱼没什么两样的林安平,气得都要说不出话了,还隐隐有想要杀人?灭口的架势,尚非玄见?状赶忙将林安平拉走,防止小林太医在此团圆佳节因触怒五殿下而?不幸命丧当?场。 酒楼老板娘给几人开了厢房,尚非玄和尚坚白一间,谢希谢望一间,林安平则被托付给翁子实,被拖进厢房里时还不忘挥手和众人道晚安。 谢念:“……” 直至亲眼看见林安平所住的厢房合上?门后?,他才松了口气。 谢念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厢房,双手张开?向后?一仰,呈一个“大”字型仰面躺在了床榻上?。 “好累……”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谢告禅不急不缓脱下外袍,将衣裳挂在门边:“帮你沐浴?” 谢念酒早就醒了,那种仿佛一切都能说豁出去?就豁出去?的勇气也好像随之消失不见?。 他闻言浑身一僵,盯着眼前的房梁,说话忽然变得磕磕巴巴起来:“不,不必麻烦皇兄……” 回答的空档里谢告禅已经走至他身边,正垂眼看向他:“不是?说累?” 谢念:“……” 他翻过身,试图避开?谢告禅目光,声如蚊讷:“只是?不太习惯……” 谢告禅语气淡淡:“你生病时不都是?我在替你擦身?” 那怎么能一样? 那时他尚处昏迷之中,对此事毫无印象,但现在…… 谢念脸上?臊得慌,在安静之中,心却莫名其妙渐渐沉静下去?。明知谢告禅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却还是?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抗拒之心。 很奇怪。 他开?始怀疑自己酒是?不是?没全醒。 谢念抿了抿唇,半晌忽而?坐起身,掀起眼睫,看向谢告禅。 他没开?口,烛火在眼底轻轻晃动,琥珀色的眼眸像蜜糖般流淌。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忽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抬起谢念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他一面细细密密的亲吻,听?谢念唇齿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一面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案,将烛台上?的红烛向下一翻—— 房间内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第90章 昏黄的光线瞬间消失, 房间内变得漆黑一片。夜色之中,衣料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原本?清浅的,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也逐渐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谢念一只手撑在身后, 背后的蝴蝶骨随着动作凸显得愈发清晰, 像是要撑破单薄柔软的布料般, 展翅欲飞。 “唔……” 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 谢念有些受不了了, 偏头想?往后躲:“等等……” 谢告禅扣住他床榻上的手,一点点滑进指缝中,牢牢十指相扣在一起。 “张嘴,换气。”谢告禅低声道。 谢念急促轻喘了声, 没等一口气吐尽,又很?快被?谢告禅重新堵了回去。 大?脑逐渐因缺氧而变得混沌, 思绪像是被?投入滚烫岩浆之中,谢念总觉得自?己快要到融化边缘, 晃晃荡荡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了。 面前之人的膝盖正抵在自?己两腿之间,谢念只能被?迫微微分开些许, 一面因羞耻而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一面又清晰感?知到体内深处渐渐攀升起的某种异样的感?觉。 他脸一下子红得彻彻底底, 更想?逃了。 “皇兄……”谢念忍不住开口,声音纤细而柔软。 闻言,谢告禅稍稍拉开一点距离, 垂眸看着谢念,看着他因动情而微颤的眼睫。 谢念眼尾鼻尖都是红的,呼吸还有些错乱, 半掀起眼睫看向谢告禅,带着某种求救意味。 谢告禅只是定定注视着他,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情绪来:“现在呢?” 谢念自?然明白谢告禅指的是什么。 他手指蜷缩了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跨过那条线。然而摇摆也没多久,片刻后,谢念闭上眼,低头轻轻埋在谢告禅肩窝上。 “……帮帮我……”声音很?轻,顷刻便?消散在了空气里。 谢告禅一把将他抱起,走向了屏风之后。 木桶很?大?,足以容纳两人同时进去,水面之上雾气氤氲,蒸腾着,仿佛要把人的意识也拖到模糊不清的水下去。 水温略高,谢念刚进去便?忍不住轻“嘶”一声,下意识往后一靠,意识混沌间,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抵在了他后腰处。 他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只觉得抵着后腰的感?觉不大?舒服,迷迷糊糊间想?要往前撤离一点距离,手胡乱向后,想?要找个支点,又好死不死地碰到了什么。 身后的谢告禅浑身僵硬半瞬,呼吸霎时间加重了半分。 谢念这次后知后觉般反应过来,僵硬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夜色浓郁,只有一点暗淡的月光顺着窗棂洒下,谢念盯着前方蒸腾的雾气,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声开口。 “皇兄……” 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样。 谢告禅闭了闭眼。 半晌,他不急不缓脱下手上的玄色手套,搭在了木桶边缘。 他抓住刚才在水面下兴风作浪的细长手指,声音低哑:“该叫我什么?” 随着谢告禅的动作,身下陡然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谢念整个人忍不住颤栗起来,因找不到支点,在慌乱中紧紧抓住了木桶,力道之大?,连指节都微微泛白。 他试图逃离这种过于刺激而新奇的感?受,然而谢告禅正死死禁锢着他的手,阻断了他所有想?要逃跑的路径。 耳边的亲吻湿热而柔软,像是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他身体下意识一软,手上力气全无,这下更是任由谢告禅肆意摆布起来,连半分挣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谢念忍不住求饶:“太,太子哥哥……” 谢告禅一顿,在原处打圈的手忽然向下一摁。 “啊……!” 谢念没忍住惊喘出声。 比起刚才似有似无的酥麻,现在一阵高过一阵的燥热不堪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抛进无边无尽的浪潮当中,混沌意识融入岩浆之中,连眼前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耳边的呼吸变得愈发清晰。 谢念死死咬着牙,生怕再?发出什么动静,紧绷的脊背反弓出脆弱易折的弧度,颤抖着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谢告禅不轻不重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再?喊一遍。” 谢念有些受不住了,浓黑眼睫被?氤氲的水汽打湿,看起来像是欲坠未坠的眼泪一般,声音带着点极不明显的哭腔:“皇兄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谢告禅语气淡淡,清楚感?知到怀中人身体越来越软,像是要变成一滩水般,化在他怀里。 “皇兄耍赖……” 谢念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了,偏头喘息着,半晌微微仰起头想?要索吻。 谢告禅向后撤离半分,垂眼看向眼尾都泛起薄红的谢念。 “还不喊?” 谢念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 “我错了,太子哥哥……” “唔……”嘴唇瞬间被?堵住,谢告禅撬开他唇齿,灵活探了进去,开始肆意掠夺起来。 空气逐渐消失殆尽,谢念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也不记得谢告禅后面还说了什么,胡乱把能想?起来的称呼全都喊了个遍。 第98章 “皇兄……” “太子哥哥……” “承安……” “……”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最后抵达了顶点后,谢念骤然脱力,整个人软软瘫倒谢告禅怀中。 过了有一会儿,谢念才恢复些许。 回神过后,谢念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起。 “……我帮皇兄……” 谢告禅:“……” “不用。” 他抓着谢念细长苍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待一会儿就好。” 谢念一开始还很?紧张,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到后面不知是因为水温太过合适,还是他确实累了,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深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了套新的。 谢告禅刚洗漱完,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谢念还有点懵,半晌点了点头。 谢告禅将盥洗盆放在谢念面前,替他洗手,净脸,漱口,看着谢念将漱口的茶水吐出来后,才将茶盏放到一边:“今日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理,先?回宫,等等要出城。” 谢念“嗯”了一声,开始慢吞吞穿鞋。 众人陆陆续续也醒了,林安平打着哈欠过来打招呼:太子殿下,五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翁子实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众人面前:“早。” 尚坚白被?他吓了一跳:“啊!翁兄,你这是怎么了这是?” 翁子实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我不知林太医有夜鼾的习惯。” 尚非玄没忍住笑出声,被?林安平狠狠瞪了之后很?快又把笑声收回去,眼神同情地看向翁子实:“翁兄,昨晚苦了你了。” 翁子实摆了摆手。 林安平站在一旁,试图小声解释:“其实也不是夜夜都打,那不是因为昨天喝了酒嘛……” 谢望心想?他昨天隔着一层木板都听见林安平震天撼地的鼾声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偶尔才打的样子。 尚坚白感?叹一声:“还好昨晚睡得早,什么也没听见。” 尚非玄听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谢念谢告禅二人。 “两位殿下昨晚有听见吗?” 谢告禅闻言没什么反应,不急不缓将玄色手套重新戴好。 “没有。” 谢念盯着谢告禅的动作,玄色手套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痕,将他昨晚的记忆尽数勾起。 淆乱的场景缓缓浮现在脑海当中,谢念轻咳一声,低下头,墨色碎发遮住了他耳侧逐渐泛起的一层薄红。 “……没听见。” 第91章 东宫。 谢念已经换好了衣裳, 坐在桌案前?等谢告禅回来。 没?过多久,谢告禅走进殿内,身?后的翁子实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看起来腿脚不甚利索, 几乎是被拖在地上?拖进来的。 翁子实将人向前?一扔, 那人立即跌倒在地, 爬都爬不起来了。 谢念轻轻蹙眉, 半晌才看清他的脸。 “……谢天驰?” 谢告禅瞥了地上?的人一眼, 越过他,坐到谢念身?边,下?巴微抬:“路上?碰到的,刚好, 也不用?我?们?出宫去找了。” 谢念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在哪儿碰到他的?” 谢告禅还未回来时谢念就在找了,不过派出去的人手大多空手而归, 即便有那么一两个碰巧找到了线索的,等再赶过去时谢天驰已经没?了踪迹, 像是滑溜的泥鳅一样,每次都恰好能够躲过搜查,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告禅语气淡淡:“宫城脚下?, 偷东西正?好让人发现了,缠打过程中轮椅也被拆得七七八八, 翁子实巡逻时恰好碰到,便将他带了回来。” 偷东西? 谢念目光落在谢天驰身?上?,这才发现谢天驰已经瘦得形销骨立, 脸颊两侧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眼睛藏在油腻打绺的头发后,显得空洞无?神?。 谢天驰浑身?上?下?疼得厉害, 哆嗦着半晌才稳住身?形,想要撑着地砖站起来,然而脚下?打滑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谢告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没?有要赐座的意思。 谢念神?情冷淡:“有什么话是你非要站着才能说的?” 谢天驰一顿,头深深垂下?去,双膝跪在地砖上?,良久后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两位殿下?,我?不过百无?一用?之人,看我?的笑话又有什么意思?” 他勉强抬起头,脸上?眼眶上?布满黑青,却还能挂着一贯的温和笑容:“看我?现在这样觉得很痛快吗?” 谢告禅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眼中毫无?情绪:“没?有人逼你走到这步。” 谢天驰依然笑着:“太?子殿下?,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我?变成现在这样,当?然是自己选的,”他毫无?征兆地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肺都要出来了,过了很久才把后半句话给?补上?,“咳咳……可,可若不是那个废物谢昊宇半途而废,我?早就将皇叔的事平反了!” “我?有做错什么吗?我?不过是想让皇叔沉冤昭雪,想让当?年的事天下?大白,想让他能泉下?有知,我?有什么错!?”谢天驰说着说着,忽然情绪极为激动,语调陡然拔高,像是崩断的弦,刺耳而连绵不绝。 “我?不过是选错了!若还有机会,我?定然不会选谢昊宇那个废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造反!” 谢天驰声音变得震耳欲聋,谢念眉头轻蹙,被吵得有些不舒服。 谢告禅看了谢念一眼后,示意翁子实把谢天驰的嘴封起来。 “唔唔唔!” 谢天驰剧烈挣扎,翁子实力气大,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嘴封了起来。 烦人的噪音消失后,谢念心跳也逐渐恢复平日的频率,他闭了闭眼,半晌才看向谢告禅。 “我?没?事,皇兄将他解开吧。” “当?真没?事?”谢告禅看着他。 谢念轻声道?:“……我?哪有那么娇气。” 谢告禅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而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表情,对着翁子实开口:“给?他解开。” 翁子实呆呆“哦”了一声,又把谢天驰嘴里的布团拽了出来。 “哈……”谢天驰粗喘着气,眼眶充血,如果怒火能化为实质,恐怕早就将两人撕碎了。 谢念垂眼看着他:“你造反或不造反,本来都与我?无?关。” 谢天驰死?死?盯着谢念。 “将你带到此处,是为了让你见一个人。” 话音刚落,谢天驰脸上?浮现起一点迷茫来,不过这点迷茫没?能持续多久,他很快明?白了谢念说的人是谁,又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不,不要在这个时候……” “把谢望带过来。”谢念打断他,看向翁子实。 “不!!!”谢天驰眦目欲裂。 翁子实行礼:“是。” —— 谢望来时脸上?还带着迷惘,直至看见地砖上?跪着的人后,脸上?的神?情变了。 他开口时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天驰哥?” 背对着他的谢天驰没回答。 谢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一双带着玄色手套的手忽而映入眼帘。 愣怔片刻后,谢念抬眼,发现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将手伸在他面前?。 “走吧,先出去。” 谢念“嗯”了声,乖乖将手搭在了谢告禅掌心间,任由谢告禅将他拉起,而后走出殿外,将殿内留给?谢望和谢天驰二人。 殿门从身?后合上?,谢念下?意识想要松开手,然而谢告禅攥得很紧,他没?能成功。 “这是外面……”谢念小声解释道?。 谢告禅没?看他,语气平静:“这是东宫。” 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传来,谢念没?再挣扎,垂下?手,衣袍顺着落下?,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半遮挡住。 天空湛蓝澄净,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念抬头看向天空,轻声道?:“皇兄觉得他们?会聊什么?” 谢告禅转头看向他:“想知道??” “……不,只是想知道?皇兄的想法。”谢念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半垂下?眼,纤长眼睫遮挡住了大半情绪。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而后才不急不缓开口:“谢天驰并不在意谢希谢望二人,从头至尾,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谢念点点头:“是。他如果真的在乎谢氏兄妹,定然不会在动乱时将他们?抛下?不管。” “并非全然不在乎,”谢告禅轻轻摩挲着谢念的手背,“只是知道?你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干脆将他们?二人交给?你照顾。” 第99章 闻言,谢念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他怎么能这么不负责,把所有可能都堵在我?身?上??万一我?就是不想管呢?” 谢告禅看着他:“那念念是怎么做的?” 谢念:“……” 他转了回去,生气又不太?好发作:“……那要我?怎么办,那种情况下?,放任不管和直接让他们?去死?有什么区别!?” 谢告禅压下?笑意,伸手将谢念耳边碎发捋至耳后:“念念心善,不必将自己和谢天驰放在一起比较。” 谢念耳朵不争气地一点点红起来,他侧过头,试图遮掩:“所以他还是对谢望有愧疚之心,不想见谢望。” 谢告禅不再逗他,收回了手:“是。但谢望如何想,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皇兄想好怎么处置谢天驰了吗?” 谢念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谢告禅敏锐察觉到谢念语气中的犹豫:“不想杀他?” 谢念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手指微微蜷缩,似乎想要靠扣紧谢告禅的手来缓解焦虑。 谢告禅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他的腕骨,开口道?:“没?关系。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皇兄都会支持你。” 谢念闭了闭眼。 “他差点害死?皇兄,在见到他第?一眼我?就想杀了他。就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他死?不足惜,活在世上?只会祸害更多人,可……” 谢念说到一半,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可是?”谢告禅看着他。 “可他对谢望的意义不同,”半晌,谢念深深吸了口气,“赐死?他……会不会对谢望来说太?残忍?”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殿外变得安静,只有偶尔的风声经过,带起沙沙的声响。 谢念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我?是不是太?……” 眼前?忽而投下?一片阴影,还没?等谢念反应过来,熟悉的雪松冷香环绕周遭,将他整个人包围其中。 谢告禅将他抱进怀里,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念念。” 低沉声音自耳边响起,明?明?什么也没?说,谢念却莫名感觉鼻子一酸,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水雾。 他慌忙擦去眼角的泪,想要将狼狈尽数藏起。 为什么会想哭?好奇怪。 谢念有些茫然无?措地想。 谢告禅开口道?:“念念不想谢望也失去亲人,是吗?” 谢念头埋在谢告禅肩膀处,安静良久,半晌用?力点了点头。 他闭了闭眼,试图抑制住想要汹涌而出的泪水,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了鼻音:“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惠妃死?了,又传来你死?在边疆的消息……” “我?以为又要只剩我?一个了。” “所以明?知谢天驰该死?,刚才也真的想杀了他,可是……可是谢望自小被他照顾,他如果死?了,谢望又该怎么办?” 谢念说的有些语无?伦次,谢告禅拉开点距离,伸手将谢念眼尾的泪拭去:“……是皇兄的错,不该让你担心。” 谢念摇了摇头:“不要这么说。” 谢告禅轻轻捧起谢念的脸:“那现在呢?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谢念沉默着垂下?眼,浓黑眼睫被泪水打湿:“……我?不知道?。” 谢告禅看着他:“要听听皇兄的想法吗?” 谢念怔怔抬眼:“什么?” “把这件事交给?谢望决断,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你都不必再有任何负担。”谢告禅语气平静,定定注视着谢念双眼。 “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要强加给?自己多余的责任。” 谢告禅略微俯下?身?,亲掉谢念眼睫上?欲坠未坠的泪。 “……好吗?” 单薄眼皮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似乎也随着平静下?去,谢念心情莫名不再沉重,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抱住谢告禅,低头闷声开口。 “……好。” 第92章 不知过了多久,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谢望情绪还未完全?平复,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也发红,看见?谢念谢告禅二?人时?慌忙抹去眼泪, 努力保持着平静:“太子殿下, 五殿下。” 谢告禅目光越过他, 看向殿内还跪在地砖上的谢天驰。 “聊完了?”他语气平淡。 谢望点点头?, 而后又道:“我……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 “他愿意承担一切责罚, 两位殿下按律法处置即可?,不必顾虑我的心?情。” 说罢,他朝着二?人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两位殿下的良苦用心?,若有来日, 谢望必然报答。” 谢念没说话,半倚在门?扉处, 目光始终落在湛蓝天色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告禅颔首示意:“回去吧。” 谢望依言低头?离开, 殿内的谢天驰仍旧一动不动,谢告禅瞥了他一眼,而后看向翁子实:“把他压入大牢, 压后待审。” 翁子实握拳:“是!” —— 谢念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回去,谢告禅便陪着他坐在阶前, 谁都没有说话,谢念却觉得现在的平静时?刻分外难得。 没有别的事务来打扰,谢告禅也不必时?刻忧虑边疆战事, 所有纷纷扰扰都被抛之?脑后,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孟春时?节,微风裹挟着花香席卷而至, 杏花纷扬而落,雪白的淡粉的桃红的洋洋洒洒铺了一地,谢念稍稍伸手,柔软花瓣便翻卷着落入手心?里。 谢念垂眼,半晌轻轻开口。 “皇兄。” 谢告禅将谢念肩上花瓣拂下,闻言看向他:“怎么了?” 谢念掀起眼睫:“我那天并不是想寻死?。” 谢告禅动作一顿。 谢念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再次落水,皇兄还会?不会?出现。” 谢念的执拗之?处隐藏极深,平常表现和常人无异,甚至显得更加不近人情:会?一条条分析利弊,而后再做出最不被情绪左右,最“正确”的决策。 只有在谢告禅有关?的事情上,这种极端执拗的性格才会?悄然浮现出水面,在所有人都未曾发觉时?打一个措手不及出来。 谢告禅心?知肚明。 从回宫后第一次见?到谢念之?后,他便察觉到了这点。 所以疑虑,所以试探,所以一开始产生了隔阂。 但?明白这种极端出自何处之?后,他 谢念虽然面向谢告禅,眼神却是放空的,飘飘茫茫定在一个虚无的点上:“皇上是要恢复我的身份吗?” 谢告禅攥紧他的手:“嗯。” “那之?后……我还能时?时?进宫来见?皇兄吗?”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想见?我?”半晌,他才开口道。 谢念轻轻靠上谢告禅肩头?,垂眼看着落在衣衫上的杏花:“想。” 谢告禅扣上谢念手指:“除了这个呢?” 谢念愣怔片刻,抬头?看向谢告禅:“什么?” 谢告禅目光落在谢念身上:“除了见?我,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谢念一时?间显得有点窘迫:“我不是朝着皇兄许愿……” “没关?系,”谢告禅打断他,语气平静,“想许什么愿都可?以,无论我是否能做到,都可?以说。” ……不能做到的事? 谢念想了想,转身靠在谢告禅怀里,这个姿势下谢告禅能够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他,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谢告禅双手环在谢念腰间,抱着他坐在石阶之?上。 谢念看着面前正在下落的杏花:“等恢复身份后,皇兄陪我去爹娘的墓前看看吧。” “嗯。” “我还想去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看。皇兄能不能陪我一起?” “可?以。” “……等回来后,皇兄能在宫中给我留个地方住吗?” 谢告禅手上力道默默加大,将谢念抱得更紧。 谢念东拉西扯半天,想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又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谢告禅略微偏头?,嘴唇似有似无间擦过谢念颈侧:“想说什么?” 清浅呼吸打在耳边,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抿了抿唇。 ……反正是许愿,那他想说什么都可?以。 “……不能娶太子妃。” 谢告禅语气平静:“不娶。” “登基后也不许纳妃嫔。” “不纳。”谢告禅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语气淡淡。 “也不能喜欢别人。”谢念两眼一闭,开始随口胡说起来。 谢告禅眉头?一皱:“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呼吸喷在耳边,耳垂处传来微弱的刺麻感,谢念激灵了下,缩得更厉害了:“等皇兄登基后,那群老不死?的肯定会?绞尽脑汁给皇兄后宫塞人……” 第100章 他太清楚那群酒囊饭袋的大臣都在想什么了,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往皇上后宫里塞人是最快也最便捷的方式。 谢告禅眉头?仍旧皱在一起,谢念后知后觉身后之人已经久久不曾开口,他转过头?,语气飘忽:“我就是随口一说……” 谢告禅盯着他,一言不发。 谢念见?状愈发心?虚起来,凑过去亲了下谢告禅唇角:“我错了。” 谢告禅还是没说话。 谢念一咬牙,又凑上去亲。 这次亲的时?间比刚才更长,谢告禅视线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闭着眼,乖顺下垂的眼睫微颤,浓密纤长,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谢念撤开点距离,抬眼看向谢告禅。 表情没变。 还不行? 谢念眉头?轻蹙,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纠结之?中。 谢告禅也不动,想看谢念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思索半晌后,谢念才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双手搭在谢告禅肩膀上,偏头?亲了上去。 这次他回忆着谢告禅曾经的做法,笨拙地,极为青涩地舔了下谢告禅唇缝。 湿软温热的舌尖一扫而过,谢告禅呼吸陡然加重。 谢念耳尖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却还是没放弃,固执地重复刚才的动作,呼吸不知不觉间微微发乱。 “皇兄……”他小声?哀求道。 谢告禅倏地将人抱起,谢念骤然失重,险些没稳住身形,慌乱间双手勾住了谢告禅脖颈,防止自己掉下去。 谢告禅大步流星走进殿内,头?也未回,一脚踹向殿门?,殿门?“砰”一声?合上,宫殿内瞬间昏暗下去,谢念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刚被放到床上,还没等开口,谢告禅便欺身压了下来。 这个吻来的又狠又急,谢念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了谢告禅的气息之?中,动弹不得。 他被吻得断断续续,氧气逐渐变得稀薄起来,谢念有些喘不上气,偏头?想躲,又被谢告禅捏着下巴转回来,被迫继续刚才没接完的吻。 “等,等等……”谢念面色渐渐涌起一片潮红,呼吸都有些不畅,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软,像是被投掷进了滚烫的岩浆当中,连带着意识也化成了一滩水。 “等什么?”谢告禅声?音低哑,漆黑瞳孔一瞬不眨地注视着谢念,看不出情绪。 谢念轻喘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平日里漂亮又冷淡的眼眸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层水雾,隔着水汽看人时?,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定定看着谢告禅,没说话。 腰胯相磨间,有什么变得截然不同。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昏暗之?中衣料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呼吸变得滚烫而急促,谢念思绪混沌不堪,一面几乎无法控制住那种仿佛流经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发麻的触感,另一面又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 浮浮沉沉间,他总算回忆起一点,喘息着摁住了谢告禅的手。 “我还欠皇兄一次……” 谢告禅握住他的手,指尖划过掌心?,带出细微的颤栗。 “是吗?” 第93章 谢念整个人钻进被褥里, 不肯出来。 不急不缓戴好?玄色手套后,谢告禅侧目,看?向蛄蛹来蛄蛹去的被窝,伸手摁住。 “这是干什么?”他语气平淡, 将被褥向下压了压。 随着谢告禅的动作, 被褥下谢念的眼睛露出一半, 眼尾还带着情动后尚未完全?褪下的余红。 他长睫轻颤, 下意识避开了谢告禅的目光。 谢念不说话, 谢告禅便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谢念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来。 “……太丢人了。” 耳根泛起的薄红仍在,刚说完谢念便欲盖弥彰地捂住双眼,声音小得可怜。 压在被褥上的修长手指还带着淡淡皂香, 轻柔地缭绕在周围,仿佛在不断提醒他刚刚发生过的事。 被沾染上□□的衣衫已经换下, 现在身上穿的是谢告禅平日的衣裳,于谢念而言便显得有些?空荡。 衣衫上同样沾染着谢告禅的气息, 清冽冷香萦绕着,像是要将他溺毙其?中。 ……甚至没能撑到最后……谢告禅好?像还没弄出来吧?他就昏过去了…… ……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谢念耳根更红,长叹一声, 恨不得找个地方先钻起来。 谢告禅注视着谢念越来越红的耳尖,压下眼底一点笑意:“为什么觉得丢人?” 谢念一滞, 片刻后闷声道?:“皇兄明明知道?,还非要我?说……” 谢告禅轻笑了下,很快便, 消散在空气之中。 他拉开谢念的手,不轻不重?地在谢念眼尾摩挲片刻:“觉得很累?” 声音低沉悦耳,谢念眼睫颤了颤, 而后乖顺垂了下去。 “……有点。” 他说得太过坦诚,以至于谢告禅都?愣怔片刻。 谢念仍旧垂着眼,大半眼眸都?被遮挡:“之前皇兄说我?身体不好?,我?一直都?没放在心上。觉得只要四肢健全?,五感尚在,影响不到平常生活,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没说话。 谢念慢吞吞从被褥里爬起来,过长的墨发顺着垂到身前,遮住了他通红的耳廓。 “但现在不这么想了。” 谢念神色认真,没注意到谢告禅愈发深沉下去的目光:“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调养身体,每天锻炼,直到身体好?起来为止。” “得晒太阳,出门散步,还要定时喝药,谨遵医嘱……”谢念一项一项开始思考,眉头不知不觉间蹙起,“林安平现在在东宫还是太医院?我?是不是该找他开药方?” 说到一半,谢念又?转过头去看?谢告禅:“皇兄呢?皇兄要陪我?一起吗?” 谢告禅不知注视了他多久,漆黑瞳孔里情绪不明所以,片刻后,喉结稍稍一滚。 没等谢告禅回答,殿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他视线仍旧黏在谢念身上,直到谢念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才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 “进来。” 翁子?实推开殿门,林安平从身后冒出半个头来。 “五殿下,太子?殿下。” 谢念看?了林安平一眼,而后拢好?过于宽大的衣衫,不紧不慢下了床:“什么事?我?刚好?准备去找你。” 林安平受宠若惊:“我?我?我?我?吗?殿下找我?是……” “调养身体,”谢念语气平静,丝毫没觉得这种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谓是语出惊人,“有什么调理身体的药方吗?” 林安平目瞪口呆。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林安平一副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的样子?,谢念不禁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林安平神情呆滞:“殿下,臣斗胆想问一句……您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调理身体了?” 谢念:“……” 杀人犯法,杀人犯法。 他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将想要杀人灭口的欲望压制了下去。 谢念语气平静道?:“不该问的少打?听。” 林安平浑身一抖,立即低下头:“是!” 谢告禅听着,压下唇边一抹极不明显的笑意。不过片刻,他神色便恢复如?常,看?向了旁边的翁子?实。 “什么事,说。” 翁子?实朝着谢告禅行了一礼:“殿下,皇上召您去政事殿一趟,说是要商议五殿下身世的事情。” 谢念停下讲话,看?向谢告禅:“皇兄要走了吗?” 谢告禅起身,将放在桌案处的大氅拿过,往谢念身上一围。直至确定将谢念那身宽大松垮的里衣挡了个严严实实后,才开口道?:“嗯。等我?回来,知道?吗?” 谢念点点头:“好?。皇兄记得早点回来。” 谢告禅视线落在谢念略带苍白的嘴唇上,心里有点发痒。 翁子实和林安平还站在旁边,半晌,他才收回目光。 “走吧。” —— 到政事殿时,皇帝正站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看?见谢告禅后,皇帝放下手中的笔,朝他伸了伸手:“来,承安,到这儿来。” 谢告禅站在原地没动,行礼让人挑不出错来:“陛下万安。” 明明是正?值壮年的年纪,如?今皇帝却像是已经垂垂老矣,头发花白,皱纹纵横交错,眼皮疲倦地耸拉着,连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了。 皇帝目光深沉,一瞬不眨地注视着谢告禅。 “……你还在生父皇的气?” 谢告禅语气平静:“臣不敢。” 第101章 话虽如?此,他仍未有向前一步的意思。 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之中,氛围诡异而安静地僵持着,谁都?没有再说话,压抑得像是殿内空气也?被抽干,让人喘不上气来。 皇帝突然毫无?征兆地叹了口气。 “你与我?血脉相连,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他又?拿起笔,在写了一半的圣旨上又?添了几笔,“我?已经时日无?多,还和你计较这些?作甚?” 他语气显得尤为疲惫,一字一句都?像是费劲了力气才能从嘴里蹦出来似的:“就算你再荒唐,再无?度,体内都?流淌着我?谢家的血……” “皇位只能由你继承,也?只有你能将谢氏血脉延续下去。” 谢告禅敏锐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看?向皇帝。 “恢复谢念身份的圣旨和传位诏书朕都?已经写好?,你往后想怎么极情纵欲都?是你的事,”皇帝抬起耸拉的眼皮,目光锐利,直直刺向站在下首的谢告禅,“……只有一点。” 他将圣旨和诏书铺展开,墨色字迹在雪白圣旨上显得尤为显然,诏书上赫然写着已经钦定下的皇后人选。 谢告禅猝然抬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鸷狠戾,像是要将皇帝生生活剥殆尽。 皇帝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朕要你把谢氏血脉传下去。” ----------------------- 作者有话说:收尾实在太卡了orz明天努力多写点[求求你了] 第94章 “不、可、能。”几乎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谢告禅死死盯着皇帝的脸,语气阴冷森然,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 皇帝冷笑一声:“由不得你说了算!” 他直直指向谢告禅的鼻子?:“怎么, 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要不是为?了谢氏一族能够传承下去, 朕还用得着在这儿和你好言好语地商量!” 皇帝想起这些天的荒唐经历后, 怒火更加猛烈, 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烧穿。 “朕已经给?过你面子?了!你想和那灾星厮混下去朕拦你了吗!?知道?外面都是怎么传的吗, 你和那灾星丢了多少皇室脸面,朕难道?骂过一句吗!?” “就这样你还不满足,你还想怎么样!当真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丑闻不成?!” 话音刚落,谢告禅以一种极为?奇异的神色看?着面前破口大骂的皇帝。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锋利如剑的眉尾微微上挑,而后鼻腔中发出了极为?清晰的一声嗤笑。 “丑闻?”他一字一句道?。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 面色忽变。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看?着皇帝,语调冷淡而尖锐, 如同利刃般毫不犹豫地刺破了皇帝苦苦维持的那层窗户纸。 “陛下将?先帝的妃嫔纳入后宫之时?,可曾想过这是丑闻?” “谢告禅!”皇帝勃然大怒,怒吼一声。 谢告禅向前一步, 眼?神冷厉:“陛下在太子?出言劝告后恼羞成怒,将?他废为?庶人时?, 可曾想过这是丑闻?” 皇帝面色铁青,神经质般重复着:“闭嘴……朕让你闭嘴!” 他哆哆嗦嗉举起一旁的镇纸,抬手便朝着谢告禅砸去! 谢告禅侧身躲过, 一步步逼近皇帝:“陛下当着先帝的面提剑杀死自?己手足时?,可曾想过这是丑闻!?” 他声线狠厉,以一种极为?冷酷的方式生生揭开了血淋淋的事实, 强迫皇帝直直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证。 皇帝目眦尽裂:“我让你闭嘴!!” 当—— 他忽而抽出腰间?佩剑,雪亮利刃反射出他面目扭曲的脸。 利刃直直下劈,谢告禅倏然间?折腰躲过,反手握住了剑刃! “你——!” 皇帝发力将?剑柄朝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佩剑却纹丝不动,任由他怎么生拉硬拽都无济于事。 “谢告禅!”皇帝怒吼一声。 谢告禅眼?也未眨,锋利剑刃划破了玄色手套,深深陷进?了皮肉里?,血液顺着手臂滴滴滑落,却像是无知无觉般,只是将?手腕向下一转,寸寸折弯了剑刃! “来人,”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陛下服用丹药过度,疯病未愈……” 他转头,看?向阶下的侍卫。 “将?他带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 “谢、告、禅!!你想造反吗!!!!”皇帝怒吼出声,脸色铁青得可怕。 侍卫拾阶而上,谢告禅眼?神冷淡:“陛下多虑。与其惶恐这个,不如想想收回成命的事。” “痴心妄想!”皇帝被?侍卫死死压制住,恶毒话语冷不丁从口中吐出,“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和那祸星在一起!” “是吗?”谢告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的脸,眼?神不明。 —— 回到?东宫后,谢告禅手上的血已经凝结成了暗红色的血痂。袖袍,衣衫上也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站在门槛前,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进?去。 谢念听见脚步声,急急从殿内出来,而后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谢告禅。 “皇兄!” 他一眼?便看?见了谢告禅手上深可及骨的伤,心猛然向下一沉,慌忙抬头去看?谢告禅的脸:“皇兄怎么受伤了!?是谁做的?没找太医包扎吗!?我现?在就去喊林安平……” 他眼?中急切神色一闪而过,转头便要去找林安平,只是还没跨过门槛,便感知到?有什么笼罩住了他。 谢告禅将?受伤的手背后,用另一只手环抱住谢念的肩膀。 “念念。”他靠着谢念,低声道?。 谢念浑身一僵,停在原地不动了。 谢告禅带着点疲倦般阖上眼?睛:“让我抱一会儿。” 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环绕在周遭,谢念下意?识屏住呼吸,犹豫半晌后,轻轻抬手回抱住谢告禅。 殿内外寂静无声,无人从此地经过,东宫现?下只剩下他们二人,寂静之下,唯有彼此交缠的清浅呼吸和心跳声变得愈发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才松开手。 谢念眉头微蹙,眼?中忧虑不掩,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进?去再?说。”谢告禅握住谢念的手,拉着他走进?殿内。 甫一进?殿,谢念便开始下意识搜寻桌案上有没有药膏,他将?摆放着的金疮药拿过来,打开瓶塞,看向谢告禅:“皇兄把手伸出来。”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而后将背后的手伸了出来。 掌心血肉模糊,外翻的皮肉上鲜血淋漓,将?玄色手套染成了暗红色。 谢念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皱成了“川”字:“怎么会这样……” 他小心翼翼将?谢告禅的手拉过,倾斜瓶身,极为?细致轻微地撒出来一点,而后立刻抬眼?去看?谢告禅:“疼吗?” 谢告禅面色如常:“不疼。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能好。” 谢念抿了抿唇:“是皇帝为?难你了吗?因为?我的事?” 谢告禅一顿,没有立即回答。 他有时?觉得谢念敏锐得有些过分,不给?人半分思考的机会。 那边谢念已经攥紧了手中的药瓶:“如果不是我,皇兄也不至于受伤……” 见谢念大有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架势,谢告禅皱眉道?:“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谢念已经陷入了某种,他垂下眼?,心里?变得一团乱麻:“我其实……其实觉得身份恢复与否并不重要。” 他声音极轻,片刻间?便消散在了空气当中:“即便恢复了身份,还是会面临同样的流言蜚语,我从小到?大已经听惯了这些话,就算多让他们说几句又能如何?比起这些,皇兄要更为?重要。” 谢念掀起眼?睫,琥珀色的眼?眸中俱然映出谢告禅的影子?:“如果恢复身份的代价是让皇兄受伤,让皇兄遭遇非议……那我宁可不要。” 话音落下,殿内安静下来。 谢念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没再?开口,垂下头,继续替谢告禅上药。 他上药上得极为?认真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细小的伤口,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了伤口边缘。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直至将?最?后一点药粉洒完后,谢念才松了口气。 “好了。我去找林安平要点绷带……” 他刚准备起身,垂落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 “谢念。” 谢念停下来,看?向谢告禅。 月色如银,窗棂将?银白的月光切割成无数份,洒落在安静殿内。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先坐过来。” 谢念犹豫:“可你的伤……” “没关系。”谢告禅将?谢念拉到?身边,摁着他坐下。 第102章 “受伤是因为?别的事,与你无关,”谢告禅将?谢念的手攥进?手心里?,“我确实和皇帝起了点冲突。” 谢念紧张道?:“什么冲突?” “……他要我娶妃。” 谢念闻言愣怔片刻,半晌没说话,良久才轻轻“啊”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他垂下头,盯着自?己被?谢告禅扣住的手,不说话了。 谢告禅看?着他,手上力道?微微收紧。 “念念怎么想?” “我……” “他拿出传诏书和圣旨,说只要我接受诏书,就立即替你平反父母冤案,恢复身份,还封你为?郡王。” 谢念脑子?里?乱得要命,整个人混混沌沌,找不出一点头绪来:“可我不想要这些……” “可我想。” 谢念一愣,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低声道?:“我想让念念从此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上。” “不用借以任何人的名义苟活,更不必被?冠上灾星的名号,而是以自?己的身份,重新活一遍。” 谢念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想法,他怔怔看?着谢告禅,手不自?觉微微攥紧:“可……可我不想离开皇兄。” 他试图抑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压抑感受,开始变得前言不搭后语起来:“更不想眼?睁睁看?着皇兄娶妃……” 他用力闭了闭眼?,不知这种慌乱的,仿佛触不到?底的心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知道?。” 谢告禅忽而开口。 他伸手,将?谢念散落下的墨发重新压回耳后。 “只要皇帝一日不死,他便会死死将?圣旨抓在手中,任谁来了都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只要他活着,就会对你我二人造成阻碍。” 谢告禅语气平静,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明明再?平静不过,谢念却莫名从中听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来,他猛地抬起头,原本浮浮沉沉的昏沉思绪像是被?利刃刺破,霎时?间?指向了迷雾背后的答案。 “皇兄的意?思是……” 谢告禅捧起谢念的脸,注视着他,开口道?。 “念念。” “相信皇兄吗?” 第95章 宫中各处流传出了种种流言。 流言悄无声息地?蔓延出去, 在?每处人?群必经之地?散播。无人?主动提起,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在?明面上,平静非常。 谢念仍旧日复一日刻他的木雕,窗沿上摆不?下了, 便排列在?桌案上, 整整齐齐码成?一排, 各色鸟禽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便要展翅高飞。 刮下最?后一点多余的木屑后, 谢念放下刻刀,将木雕摆至最?后。 窗外?阳光大好,刺目日光从?窗棂处洒下,尘埃在?光线中起起伏伏, 像是在?跳舞。 谢念盯着眼前的木雕看了一会儿,而后起身, 走?出宫殿。 林安平小跑着过来,额角带汗:“殿下, 太子殿下和翁子实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尚坚白和尚非玄正在?筹备,你看……” 谢念从?袖袍中掏出一把匕首, 抛给林安平:“拿好这个。” 匕首在?空中转了个圈,林安平慌乱接住, 看着手中锋利的刀刃,心里忍不?住发怵:“殿下,这东西真的会用上吗……” 谢念语气淡淡:“有备无患。” 早春尚寒, 宫道上没什么人?,两人?走?到宫门口时,马车早已等候在?原地?。 谢念四下暼了眼, 确认无人?后才掀起车帘,进入马车内部。 谢告禅将谢念拉至身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冷吗?” 谢念摇了摇头:“不?冷。” 话是这么讲,谢念的手却是冰凉的。 谢告禅将谢念的手放在?手炉上,源源不?断的热意丝丝缕缕冒出,谢念原本隐隐忐忑不?安的心也仿佛跟着平静下来。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在?大理寺门口停了下来。 等候在?门口的翁子实替几人?掀开帘子,谢告禅率先下车,谢念紧随其后,林安平走?在?最?后面。确认没人?后,翁子实才行礼道:“殿下,谢天驰已经在?牢里等着了。” 谢告禅目不?转视,大步流星跨过门槛:“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翁子实神色凝重:“不?太好。伤口全都溃烂腐败,高热也还没退下,可能需要林太医帮忙才能帮他吊住这口气。” 谢念蹙眉:“神智呢?还清醒吗?” 翁子实摇了摇头:“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谢念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 谢告禅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无妨。” 地?牢阴暗无光,有水滴自石缝间滴落,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下去后,又?一直走?到尽头,才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谢天驰。 “咳咳……” 他蓬头垢面,灰白的脸隐藏在?过长?的头发和胡须下,囚服外?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处是好的,外?翻的皮肉发红发黑,甚至还能看见白色的蛆在?上面蠕动。 谢念蹙眉,几乎认不?出来牢狱中的人?是谢天驰。 林安平倒吸一口凉气。 谢告禅转头看向林安平:“替他处理干净。” “……是。” 林安平硬着头皮走?进去,谢天驰显然已经不?认人?了,嘴里胡乱嘟囔着什么,林安平甫一靠近便开始大喊大叫,谢告禅使?了个眼色,翁子实立即上前,利落将谢天驰手脚反剪,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唔!” 林安平不?敢再怠慢,迅速查看了伤势之后,转头朝着谢念和谢告禅道:“他伤口烂得太多了,需要把感染的地?方全部剜掉后上药,再用人?参吊着,说不?准还能多活一二刻钟。” 谢告禅言简意赅:“能吊多久就吊多久。” “是。” 林安平掏出匕首,对准溃烂的伤口向下一剜,谢天驰立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翁子实死死摁着不?让他动,谢天驰口中便吐露出各种恶毒的诅咒,唾沫星子都吐到林安平脸上了,林安平抹了把脸,继续处理伤口。 谢天驰挣扎得太过剧烈,林安平不?免会割到别的地?方,一刀深一刀浅,鲜血淋漓,恶臭混合着铁锈味涌出来,谢念看着,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 没过片刻,眼前忽然出现一双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视线黑暗下去,谢念一怔,听到耳边谢告禅的声音响起。 “别看。” 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周遭,仿佛连那股难闻的味道也被驱散了些,谢念紧绷的脊背放松下去,轻声道:“……嗯。”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林安平长?长?出了口气:“好了。我拿人?参,很快就回?来。” 话音落下,谢念眼前重复光明。 他眨了眨眼,昏黄光线之下,谢天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包扎起来,气息奄奄,胸膛微弱起伏着。 谢告禅淡淡开口:“谢天驰。” 过了许久,半靠在?墙角处的谢天驰才有了点反应。 “……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谢天驰声线沙哑粗砺,犹如恶鬼。 谢告禅俯视着他:“皇帝现在?病入膏肓,再过几日,大岚上下便要敲响丧钟。” 谢天驰轻笑一声:“是吗?那我就要恭喜太子殿下了。” 皇位空缺下来后,继承之人?毫无疑问会是谢告禅。 谢告禅目不?转睛:“不?。在?他死前,我要你写一封揭发他罪行的书信。” 直至此刻,谢天驰才略微仰起头,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向谢告禅:“……你难道要学他篡位不?成??” 谢告禅颔首,不?予置否。 谢天驰不?可置信:“你疯了!?光明正大地?继位不?行,你还非要……” 话说到一半,谢天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脸色瞬间灰了下去。 谢念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刚下地?牢的林安平:“林安平!” “来了来了!”林安平急急忙忙跑过来,将切好的人?参片压到谢天驰舌头底下。 人?参起效极快,原本仿佛即将要断气的谢天驰面色恢复些许,半晌才停下咳嗽,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谢告禅开口道。 “疯子。” 谢告禅神色不?变:“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谢念闻言微怔,侧头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并未看他,只是握紧了谢念袖袍下的手,十指相扣。 谢天驰也知道自己撑不?过今天了,干脆后仰,靠在?了墙壁上。 “我凭什么要帮你?” 谢念目光落在?谢天驰身上,语气平淡道:“凭你想要为那人?平反。” 第103章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长的,写完就发 第96章 谢念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扔到谢天驰身?上?。 谢天驰像是?忽然被注入了某种生气般,强撑着哆哆嗦嗦坐起来?,将那些纸张拿起,一个个看过?去。 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半晌才抬起头:“这些……” “尘埃落定后, 当年?的事也会真?相大白, ”谢念看着他, “只看你想不想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我……”谢天驰突然语无伦次起来?,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 林安平见状不对,往他舌头底下又塞了片人参。 谢告禅神色平静:“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天驰无力回答,鲜血断断续续自口中?喷出?, 他气息变得越来?越尖锐刺耳,林安平暗道不好, 立即转头道:“翁大人,把我药匣子拿来?!” 如果用?银针封住百会穴, 说不定还能多撑一阵…… “咳咳……不……不用?。”谢天驰咳得昏天暗地,却还是?伸出?手,推开?了林安平手上?的银针。 他抹掉嘴边的血, 又极为努力地深深吸了口气:“……拿笔过?来?。” 桌案上?有笔有纸,谢天驰站不起来?, 翁子实便把纸笔递给他,他哆哆嗦嗦地开?始提笔写字,牢房里一时间陷入寂静之中?, 只能偶尔听到笔划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响。 谢天驰写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辨认不出?来?字形。 落下最后一笔后, 他颓然松手,面色也迅速灰白下去。 翁子实将掉下去的纸张拿起,起身?送到谢告禅面前。 谢告禅只看了一眼便将纸张收起,目光重新落到了谢天驰身?上?。 谢天驰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生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亡,他却还死死盯着谢告禅,竭力要把最后的话说完:“皇叔,皇叔他是?无辜的……” “我作恶多端,罪孽满身?……可皇叔的公道总要有人来?讨,我只是?选错了路……” “大哥求你,求你将当年?的事情重新告知于众,以告慰皇叔在天之灵……” 谢天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几近于无,消散在空气当中?。 过?了很久,他都没再出?声。 林安平伸出?手去探谢天驰的鼻息。 “……没气了。”林安平神色复杂,半晌伸出?手,将谢天驰的眼睛合上?。 谢念闭了闭眼,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情。 谢告禅握紧谢念的手,良久才收回目光:“走吧。” 谢念轻“嗯”一声,随着谢告禅离开?地牢。 刚走出?地牢,谢念便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下意识蹙眉:“谢望?” 谢望不知道是?怎么自己找到这儿来?的,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绞在一起。 “太子殿下,五殿下。” 谢念下意识看了眼地牢的方?向,而后才转过?头来?。 谢望眼中?明显还带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谢念看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没能开?口。 见状,谢望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天驰哥他……” 谢告禅沉默了下,才道:“最后去看他一眼吧。” 谢望很久都没说话,他垂下头,双手用?力攥成拳,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林安平有些不忍心:“谢望……” 谢望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已经狠狠擦掉了眼泪:“多谢两位殿下好意,我不去了。” “为了谢希,我也该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林安平长叹一声,默默拍了拍谢望的肩膀。 又过?不久,殿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谢告禅看向门外:“进。” 尚坚白跨过?门槛,尚非玄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站定至谢告禅面前。 尚坚白低头行礼:“殿下,人已经全部?到齐,现下就在宫外驻守,只待殿下发令。” 尚非玄神色略微凝重:“我没能找到宫内地图,若宫中?有什么不知道的密道,恐怕会对我们不利。” 谢告禅思索片刻后,转头看向谢念:“记得宫内布局吗?” 谢念回忆了下,而后点头:“可以一试。” 宫中?二十余载,为了自保,谢念走过?大大小小无数无人问津之地,无论?是?大路还是?密道,他都一清二楚。 谢念提起笔,在宣纸上?画出?一条条道路。 “此处无人把守,可直通西宫。” “政事殿后有条密道,极为狭窄,只容许两人通过?。” “玉寒池底有个缺口,顺着缺口游出?去,就是?护城河。” “还有东宫……” 谢念语气不快不慢,一边将脑海中的路径条条道道赋之笔下,一边将各处要点告知众人。 “……以我所见,后宫和掖庭兵力最为薄弱,只要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即可后枕无忧。” “皇帝一向谨慎,寝殿内定然增设了无数死士,为避免鱼死网破,应先将死士引走,再做他论?。” “至于那些大臣,”谢念一顿,而后开?口道,“有部?分已经被我们收之麾下,会协助我们进入宫中?。” “就这些,”他抬头看向众人,“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没有……” “没了。” 谢告禅这才抬头,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刀剑无眼,各位当心,子时在宫门集合。” 众人齐声道:“是?!” 人群作鸟兽散了,殿内只剩下谢念和谢告禅二人。 谢告禅将谢念拉过?来?,垂眼看着他:“害怕吗?” 谢念摇了摇头:“不害怕。只是?……” 他只是?觉得忐忑。 谢告禅将谢念圈在怀中?,低声道:“嗯。皇兄知道。就快了,马上?都会结束。” 谢念靠在谢告禅身?上?,半晌轻声道:“等结束之后,皇兄带我去边疆看看吧。” “想去哪儿?” 他抱紧谢告禅:“只要是?皇兄去过?的地方?,我都想去一遍。” 谢告禅看着谢念,片刻后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好。” —— 子时。 夜色浓郁,月亮被遮挡在云层之后,连一丝光都未能透出?来?。 在夜幕的掩盖下,军队如鱼群般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之中?。 偶有尖叫声打破了寂静,又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像是?人产生的幻觉。 在不知不觉间,军队像蛛网般渐渐占据了皇宫中?每处角落,一点点朝着中?央逼近。 半梦半醒间,皇帝隐隐听到了殿外传来?的厮杀声。 “咳咳……来?……来?人……”他咳嗽着撑起身?体,哑声道。 老?太监掀开?纱帐,扶住皇帝:“陛下,怎么现在醒了?可要老?奴去叫太医?” 皇帝眉头紧皱:“不……外面什么动?静?” 老?太监耳聋眼花,半晌没能听见皇帝说的声音是?什么,退下行礼道:“老?奴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于是?厮杀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战马嘶鸣声与冷箭破空声齐齐响起,战士的嘶吼声像是?要刺破天穹—— 滔天火光下,有两人并肩而立。 看清来?人是?谁后,皇帝面色巨变,当即大吼道:“来?人!来?人!!” 谢念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曾经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如今脸上?每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身?姿矮小,正竭力想要挥动?手臂号召禁军,狰狞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半晌后,他开?口道:“陛下不必再喊。近卫都在殿外,再过?片刻,便会尽数投降。” 不知为何,谢念心中?异常平静,甚至连想象中?的愤恨和痛快都没有。 皇帝喘着粗气,死死盯住两人的脸,眼中?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你们筹谋了多久!?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告禅目光落在皇帝身?上?,淡淡道:“如你所见。” 除了造反,还能是?什么? 不知这句话哪里触怒到了皇帝,他突然像是?发了疯的困兽,双目瞬间充红。 “孽畜!!!”皇帝怒吼出?声,伸手将旁边的茶具砸了过?去! 谢告禅站在原地未动?,抬手将谢念护住。 茶具从他耳边擦过?,在地上?碎裂成千万片,如同裂帛声般尖利刺耳,谢念立即抬头,看向谢告禅。 “砸到了吗?” “没有。”谢告禅安抚性地捏了捏谢念后颈,而后才抬头看向皇帝。 四目相对时,皇帝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他止不住地开?始战栗,像是?被什么剧烈冲击了一般,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颤抖着指向谢告禅:“就为了这个,你就为了这个——” 第104章 语调控制不住地走高撕裂,像是即将要断开的弦。 谢告禅神色不变:“这是我唯一这么做的理由。” “荒谬!!”皇帝大吼出声。 “还有你!!”他哆哆嗦嗦指向谢念,“你当真也是个蠢货吗!?以为没有圣旨约束,你和谢告禅就能痛痛快快,从此在皇宫,在朝廷里都为所欲为吗!?” 谢念语气平淡:“我当然知道。” “即便没有圣旨,坐上皇位的人也会被迫娶妻,纳妃……” 他一步步走至皇帝面前,半蹲下去,盯着他的眼睛:“只要做皇帝一日,便永生不得自由。” “疯子!!两个疯子!!” 皇帝想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上下却每处都发不上力,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只能半瘫软着靠在床榻上,双目充血,气息粗重,要是眼里的怒火能化为实质,恐怕两人早就被他烧成了灰烬。 谢告禅走近,将带着血的信件递至皇帝面前。 “桩桩件件,都写着你当年犯下的罪。” “不……拿开!!滚出去!!”皇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挥舞着手臂想要打掉那封信。 谢告禅垂眼看着他:“再过不久,我便会将信件公之于众。” “所有事都会真相大白,皇叔也将重洗冤屈,葬入皇陵。” 此话一出,皇帝眼神彻底绝望下去。 “朕不过,不过是想让你将谢氏延续下去……” 谢告禅拉住谢念,站起身。 “从陛下提剑杀死自己的同胞手足后,便已经是倒行逆施,背离正道。” “如今种种,不过是当初还未降下的报应。” “你……你们……”皇帝眼中种种情绪闪过,有愤怒,有不解,更多的还是临近死亡前的恐惧。 谢念自上而下,俯视着皇帝灰白的脸。 “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将这一切物归原主。” “好在现在也来得及。” “不,不……!你什么意思!?”皇帝语气中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了,还想伸手去拦,然而刚一伸手,便颓然倒回了床榻上。 殿外厮杀声渐渐平息下去,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大臣们被迫被拉到殿前,瑟瑟发抖着,还没明白现下是什么情况。 谢念收回目光,将早就准备好的圣旨扔给在角落的老太监。 “拿着,念。” 老太监手都在抖:“殿下,这……” 谢告禅语气淡淡:“听不明白吗?” 老太监闭了闭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殿中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谢念半靠在谢告禅身上,声音很轻:“皇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谢告禅摩挲着他的手背:“马上。” “朕继位以来,夙夜难寐,常梦手足泣血质问,先帝叹息……” “此前种种,皆为朕一人所造恶果。此身之罪,实无可辩……” 天色一半蔚蓝一半浅白,杏树立于模糊分界线处,杏花飘摇而落,铺了一地。 “皇侄昔遭劫难,今得归还……即日起,众爱卿当竭力辅佐谢望,拨乱反正,重整河山……”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谢念定定注视杏花半晌,而后看向谢告禅。 “皇兄。” “我们逃走吧。” 谢告禅攥紧他的手,十指相扣。 “好。” 此前云山万重,明月常亏。 幸得杏花满头,共游人间。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每次写到一半的时候都在想,我这次一定要攒个又臭又长的完结感言出来,也在备忘录里零零碎碎记了很多。等到真正敲下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发现已经从夏天写到了冬天。原来写下的那些碎碎念不适用了,只剩下空白的文档摆在眼前。 总会在真正完结时词穷,还有茫然。 忍不住会想,真的完结了吗?我真的不用每天晚上赶更新了吗? 那我明天的这个时候,该做点什么呢? 不知道,还没想好。 还会下意识打开文档,但好像已经没什么可写,谢告禅和谢念得到了圆满的结局,故事应该就到这里结束,但还是感到茫然。 连载期间每天都在和基友嚎叫想出狱,想完结,发疯说写不出来,有次真的去问了编辑解v流程,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半天,最后没发出去。 我是个做所有事都三分钟热度的人,只有在写文这件事上存在一点完美主义。 但每次写完,这种空虚的心境还是不可避免。总会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总会觉得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也许只是一种戒断反应,有大家陪伴的连载期太过幸福,所以很难放下。 记得很多读者的id,有的从一开文就在,有的后面一直在,还很惊喜地发现了从上本追过来的读者。 写文就是为了这种短暂而浓烈的时刻,我很满足。 即便不舍,也还是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没有大家的反馈,我很难写到现在。鞠躬。 番外计划写大婚和小时候的故事,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欢迎评论区留言,有灵感的话都会写。 还想种很多棵树,希望以后在千千万万个世界里,我们仍有机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