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纪事》 第1章 [古装迷情] 《两京纪事》作者:穷其枝叶【完结】 文案: 王朝衰弱,突厥趁虚而入,屡屡袭边。马邑之战,三皇子李泽领兵上阵,以极大的代价为唐王朝换来二十年的和平。 他就要回到西京,以军功换这天下,百姓们充满期待,朝野内外是一片喝彩之声,唯独那个女俘虏在马匹扬起的尘烟中泣不成声。 —— 突厥的领袖狡猾多变,连累定居在突厥境内的中原人也不得好过,兵败之后一并做了唐王朝的俘虏,男的为奴,女的为婢,倒霉的为妓。 徐直霉上加霉,沦为军妓,又不幸之中万幸,于风沙泥泞中偶遇李泽。 短暂的相陪之后,李泽最终抛下了她,徐直虽然难过,却也明白这在情理之中,她很快应下一位小兵的追求,用李泽给她的钱帮小兵置办装备,助他考取功名,两年之后小兵充任翰林学士,携她来到西京长安,天子脚下。 上元节,天子赐宴临华殿,五品以上要求家眷陪同,宴酣酒热之际,天子却不知所踪,重重帷幕之后,传来女子隐约的哭声。 1、年下(只是说含“年下”情节) 2、温柔坚毅女主,不讲道理男主。 3、安史之乱,强夺臣妻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狗血 中世纪 主角:徐直 李泽 其它:两京纪事 一句话简介:医治战争创伤 立意:民族融合,天下大同 第1章 边城(一) 天宝十四载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阴山脚下的晦风吹过了几千年依然连绵不绝,横亘的荒松林见证了一场又一场崛起和毁灭,生活在这边土地上的面孔几经变换,新人来了又走,旧人走了又来,唯一生生不灭的是根植在每个人骨头里的坚韧和血性。 徐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朔州城,士兵不满意她走神,一鞭甩下来驱使她快点向前,包裹在破衣烂衫里面的单薄身躯瑟缩一下,执拗地望着城墙上父亲的头颅,抬起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泪痕在凌冽的寒风中结成坚冰,周围挤满了和她一样穷困潦倒,前途凶险的罪囚,如果她没记错,她也不会记错,因为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肮脏的不归路,他们会把她带到马邑的兵营,让她做最卑贱的营生,从此沦为世人眼中最不耻的那一种女人。 连官妓都不如,却是为军妓。 杜瀚说:“侄女,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去了那边且好好活。” 想起他那副笑中有刀,惺惺作态的嘴脸,徐直几欲作呕。 她本宁折不弯,有轻视生命的意图和决心,但有人舍身救她于水火之中,有人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又目睹了诸多老弱妇孺在严酷残忍的战争中如何艰难救生,就连八十岁老妪宁可强撑着冻毙于风雪中,都不愿轻易自结性命,就连嗷嗷待哺的儿童,都知道替自己找个遮风避雨的墙角等待官军救援,方知死有多容易,生有多可贵。 既然世间万物都在苦苦煎熬,那么她亦不惧踏入这熔炉之中。 但是这路还是比她想象中要艰辛多了。 首先徒步从朔州到马邑的这三天就非常难行,徐直的手脚上着枷锁,跟七八十个女罪犯和四个步兵,一路行过房屋坍塌,尸横遍野的村庄,冬日的寒气都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时不时扑鼻而来的浓重铁锈味道让徐直几欲作呕,更可怕的是深至脚踝的积雪和水米未进的饥肠,灾难来回在她身上翻腾。 队伍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遇到阻碍又向后,时间犹如倒带的长河,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里压根没有提供给女囚的食物,四个步兵倒是干粮和水都准备的很充足,傍晚队伍歇停的时候,他们就一边两个人大喝大嚼,连带着对着队伍骂骂咧咧。 “大哥,你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突厥人都在这里多少年了,怎么还打不走?从中原过来的雇佣兵跟我说,如今是盛世,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身彪体壮的头头拍了他一下,不屑笑道:“他是长安来的当然说这是盛世,因为他生活在天下最繁华,贵人最多的地方,那个地方,那些人,哪一样不会装相?自古以来,盛世总是与我们这些穷人无关的,尤其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边鄙的兵家。” “更何况,但凡与富贵沾点边的人,都爱出来鼓吹,为他们的主人歌功颂德,也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卑贱,何需把一个京城市井里的无赖小儿的话放在心中,人生要即时尽欢才是。” 小兵钦佩道:“大哥说的是,我敬你一杯。” 遂取出酒器,两个人围着篝火推杯换盏,谈论着古往今来的英雄都爱谈论的话题,一边感慨生不逢时,一边追忆太宗。 家中没失势那一会儿,徐直也爱听阿爺跟各路来来往往的文官武将讲论过去与未来,他们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不失豪情壮意,又彬彬有礼,比眼前所见文雅多了。 如今坐在高原上,入目是白茫茫的大雪,远处是烽火台升起的燧烟,袅袅地寂寥着鲜红的落日,落在耳边的是一片嘈杂的嗡鸣,她已无心去分辨,那是男人们交谈的声音,还是九曲黄河奔腾入海的滂湃声。 但是紧挨着她的女人和小孩的哭声却是如此清晰,女人们为前途未卜的命运哀哀哭泣,小孩子则为饥寒交迫感到恐惧而绝望,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明显已经体力不支,脸色僵白地扑倒在地,她的阿娘就死在昨天的下午,被两个士兵像丢垃圾那样丢进了路边的深坑,深坑里面的积雪霎时间就将尸体吞没了。 徐直虽然很不想惹人注目,她不愿主动帮助别人从而把自己置入一个危险的境地,很显然,所有的女囚都怀着跟她一样的心思,没人去管那个小女孩,饥饿和失去母亲的痛苦让她放声痛哭,士兵们只觉得她吵闹,很想一刀结果她的性命。 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士兵提醒:“可是,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人都是官员的家眷,《唐律》上有十恶之条,谋杀直属官员,包括郡长、州长、县长的家眷,属于‘不义’,她们虽然犯了罪,可是法律没判她们死刑,擅杀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头头抽出弯刀,横眉冷对,“你在显摆你的学识和仁慈吗?现在恐怕不是时候,等你见着了皇帝再显摆也不迟。” 他一刀结果了年轻士兵的性命,嘲笑道:“郡长如何?州长如何?县长又如何?哪怕是皇帝老儿,公子王孙,在刀枪面前也不免股栗,更不用说这些阶下囚。” 士兵已经在迷惘中睁着眼睛断气了,他却依然不依不饶,对着他讲:“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们是官员的家眷,我长这么大,睡过的女人也不少,可是高官的妻子和女儿我还没睡过呢。” 剩余的两个士兵闻言蠢蠢欲动,一起狞笑道:“前面就是马邑了。” “反正入了马邑,她们也免不了被士兵糟蹋的命运,不若我们先享受一下这些战利品,也好慰劳这一路的辛苦。” 队伍霎时哄成一团,小女孩大哭着往旁边女人的怀里钻,女人们互相推搡尖叫,都在躲避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但是她们身上缠着前后相连的锁链,根本避无可避,有人摔倒相枕,有人互相踩踏,三个士兵一人拉住一个可意的人,就在冰天雪地里动作起来。 徐直艰难地爬到三步之外,趁机捂住小女孩的嘴巴,把她搂到怀里,两个单薄的身躯瑟缩在一起。 士兵们精力有限,眼光又十分挑剔,□□了几个身材丰腴的女人之后,对剩下的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女人渐渐提不起兴趣,骂骂咧咧将她们抽打一顿,就又赶着队伍往马邑的方向去了。 北方战事紧急,魏王正带着军队在云中郡抵御那边的突厥人,云中和马邑对北京太原府互成掎角之势,两个缺一不可,一旦缺口打开,突厥军队就会长驱直入河东,给太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马邑之前的守军是河东兵团下辖军队,都是地方官员仓促征募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泼皮无赖,只会纵情酒色,走狗斗鸡,马邑几度失守,突厥的铁蹄肆意践踏六胡州,在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西北地区洗劫一空。 朝廷不得已派河朔兵团进驻马邑,又从中央派中使监军,中使和地方官员互相勾结,收受贿赂,只会对着自己的人逞威风,之前也是收效甚微。最后有人收到情报,言说魏王即将对瀚海沙漠一带的突厥人发动总攻,突厥人已经有些不敌,必然会往西边撤退,蛮族不讲道理,一定会在撤退的途中对附近的郡县进行血性报复,马邑作为西部的军事重镇,对河东地区的安危负有重大责任,一定要守好这个地方,不能让突厥通过这里南下。 中使不以为意,第二日魏王的军令就传到马邑,“倘若马邑失守,先拿中使问罪,再斩将领。” 马邑的将领们大惊失色,不得不打起精神,整修武备,训练兵马,在城外挖掘壕沟,增高城墙,坚壁清野,把马邑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军事基地。 第2章 最近更是一过申时,就全体戒严,城中人不许外出,城外的人也不能进去,马邑在茫茫原野上安静地像一座孤城。 夜里,他们就宿在城外,徐直在寒风中抱紧了那个孩子,把她的头护在怀里,她目睹了白天那一幕,显然被吓到了,不哭不闹,不再言语,瞧着很是可怜。 塞外,篝火,还有风餐露宿的人梦里的呓语,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们,徐直忍不住哭了,胸腔震动,心怦怦地跳,有一双小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黎明时分,天将见曙,那个小女孩死在了她的怀里。 也是奇了怪了,她在徐直怀里睡了一夜,活着的时候明明身体冰冷,死了以后尸体反而温暖软和,就连表情都带着一种宁静,士兵们把她的衣服剥下来,随意扔到人群里,马上就被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抢走了,她穿着一件单衣,下身还光着,实在冻得不行了,把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勉强穿到身上,好遮蔽自己的隐私。 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徐直产生了兴趣,打头的士兵走到她面前,踢了她一脚,讥讽道:“贱女人,看不出你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竟然还有这种魔力。” “喂,你怎么还不去死,她都死了你还活着,真是晦气。” 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害怕,徐直马不停蹄地跪下磕头,把头都磕破了。 他们懒得再为难她,只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骂道:“衰样的贱女人,故意跟老子作对。”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边城(二) 城门打开,守城的士兵核验谱牒,交合文书,放他们进入马邑等待安排。 城防兵狐疑道:“我接到的文书里面记录,押送俘虏的士兵不是四个人吗?怎么少了一个。” 三个士兵打着哈哈,从容说:“老哥你看这天这么冷,俘虏都死了六七个,即便是士兵,也有不受冻的,所以他冻死了呗。” 城坊兵本来就瞧不起这些随着犯人风里来,雨里去,干着不入流职业的差役,又见众口一词,像是串通好了一般,料定其中有诈伪,转头去问一群女俘虏:“另一个士兵怎么死的?只要有人站出来说出实情,当场释放。” 虽然没人立即站出来,可是队伍有些蠢蠢欲动,杀了人的那个差役急忙上前,把咄咄逼人的城防兵搂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把银钱,眼观鼻鼻观心道:“老哥,大家都不容易,何必互相为难。” “小弟途中吃醉了酒,与他互相斗殴,不甚一拳将他打死了,这些是我一路上得来的银钱,真是全在这里了,求你饶过我一命,我家中还有老母和妻儿要养,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发善心吧。” 他信誓旦旦地发誓:“我保证永不再犯。” 城防兵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差役遂替他把银钱塞到袖中藏好,待二人转过身,城防兵已经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歪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三个差役驱使着一群俘虏往城内的兵营走,徐直注意到,马邑已经跟朔州一样,变得残破不堪,人声寥落了,一路走过,处处可见破败的房屋,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倚门而立,年轻人要么当兵要么逃难去了。 三个差役一边咒骂天气,一边诟谇城防兵:“摆什么谱,不过是欺负老子背后无人罢了,怎么不见他去中使大人面前摆谱?” “中使大人是中朝派来的人,这些地方官,他们哪敢呀?巴结都来不及。” “手里不就是有点小小权力吗?就会使在我们这些人身上。” 从不掺和他们事情的差役说话了,“大哥,你可算说到点上了,就是这些跟我们一样从底层爬上去的,手里掌握点小小权力的人,才最喜欢反过来为难我们呀。” “如果不是这样,天下早就太平了。” 被称呼为大哥的那个差役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兄弟呀,你一句话就戳中大哥的心了。” 帐篷搭成的营房映入眼帘,三个人像赶猪马牛羊那样把几十个女俘虏全部赶进去,撒欢跑开,大叫着:“走,喝酒,喝酒。” 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有人端来一大锅饭,让女俘虏们一人喝上几口米粥,她们渐渐缓过来气,总算也是活下来了,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每日一餐,再没人管过她们,没见到他们口中的中使大人,没见到什么将军,就连士兵都没见着几个影儿。 许多人开始心存侥幸,以为这里驻扎的官军,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队伍,不会随随便便对同族的俘虏下手,更以为营妓生涯应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徐直则不以为然,她始终觉得这平静之下蕴含着更大的风暴,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就会残忍地劈下来。 但是日子实在是太过太平了,尤其是雪停之后,兵营里管理营妓的人只是派她们去给士兵做饭,清洗衣物,每天洒扫庭除,再有力气的就被派去清理马圈,喂马劈柴,她也忍不住放松了警惕,以为有些地方的营妓,原来做些粗活就已经足够,估计也犯不上真的用□□去侍奉那些士兵。 就这样得过且过地过去了十几天。 十一月底的时候,兵营外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一波高过一波的胡语、汉语交杂的欢呼声,终于把她们从大梦里惊醒。 徐直正提着一桶雪水要去浆洗衣物,听到那些声音,一股不安全感油然而生,提着木桶的动作也僵在那里,被吓地一动不动。 几百个士兵顷刻间冲进兵营,穿梭在各个帐篷之间,向这些营妓们扑过来。 他们刚打了一场胜仗,三千人的军队只剩下几百个人,从突厥人手里抢来的战利品也被长官悉数没收,长官为了安抚他们,就把这批从朔州新送过来的女俘虏赐给他们玩。 要知道平时,睡这些营妓也是需要士兵出钱的,有些得了长官赏识的营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他们睡的,在前线过得朝不保夕,尤其是刚从刀尖上活下来,钱其实对他们来说吸引力不是很大,这种末日狂欢才更刺激。 此刻兵营里一片疯狂混乱,满地狼藉,血腥味掺杂着体温蒸腾的汗液的气味四处弥漫,女人们的尖叫和哭声响彻云霄,男人发出的像禽兽一样的声音震耳欲聋。 徐直拼命地往远处跑,马上就有两个士兵过来追,拽着她往帐篷里拖,她没有喊叫,生怕引来更多的人,抽出从伙夫那里偷来的匕首往他们身上刺,攥着她头发的士兵冷不防被刺中,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半边脸瞬间肿胀,另外一个人当即把她压到地上,两个人制住她挣动的双手,狂笑着解开兵服的腰带,还夸赞:“这女人,还挺有种。” 二人互相谦让一番,仿佛在他们身下哭泣的不是同族的人,只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她的痛苦跟他们毫不相干,徐直大声质问:“你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同族人做下这种事情?” 一个士兵针锋相对道:“掌握别人的生命的人才配互称为同族,手无缚鸡的人不过是蝼蚁而已,女人,连蝼蚁都算不上,只不过是战利品。” “你一个营妓,哪来的胆子跟我们叫嚣。” 另一个士兵脱她的衣服,十分赞同道:“没有我们的庇护哪来的你们,犒劳我们是你们应该做的事情。”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一起来。” 两人哄笑,徐直头发散乱地流着泪,忍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哀戚之意让人心生悲凉,高亢的语调在冬日晴空下引起一阵回音。 一个士兵一惊,率先看出了她的企图,大叫:“不好,她要咬舌自尽。” 另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掰开她的嘴,不让她将牙齿合上,气喘吁吁骂道:“要不换一个吧,别没睡上,把人弄死了也是怪倒灶。” 那个人果断拒绝说:“不行。” 俩人犹豫不决,相持不下,忽然有人从背后闪到二人中间,把他俩吓了一跳,他们揪住那个人就想暴打一顿,一看这不是跟他们一个队的斥候嘛。 这个斥候机警聪明,是从一个最前线的小兵做上来的,干事也很麻利,深受军使大人的喜爱,这次他们能在跟突厥的冲突战争中大获全胜,就全靠他侦查有利,精准提供了突厥准备何时入寇的情报。 军使大人为此还厚赏了他。 他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并不似好色之徒,现下却掏出全身上下所有的金银财宝,提出要跟他们交换这个营妓。 他推开两个士兵,把徐直护到身后,示意他们看地上的战利品,“这些,足够你们睡很多营妓了。” “这个人,我要了。” 一个人提了拳头就上来了,咿呀着说:“嗨,坏老子的好事,你找打是不是?” 另一个人看那些战利品的价值挺可观的,一边捡起来,一边劝自己的同僚:“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这个女人除了长得白点也没什么好,瘦的跟干柴一样,咱们换一个吧。” 第3章 那个人想了想也是,遂说“好吧。” 两个人捧着意外得来的钱财就高高兴兴去了。 徐直惊魂未定,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以为护着她的依旧不是什么好人,胡乱地踢打推搡着他,徐回硬生生受了她好几巴掌,两手扶住她的肩膀,难掩心中的激动,用惊喜的语气不停地提醒她,在她耳边喊:“阿姐,阿姐。” “阿姐,你看看我。” “阿姐,没有坏人了,你看看我,我是阿回。” 但是他说了很多遍,徐直都没什么反应,她嘴角还溢着血,似乎是刚才真的把舌头咬伤了,眼神都是呆滞恍惚的,徐回差点以为她疯了,难抑眼底的杀机,情难自禁地把她抱到怀里,哭着说:“你别吓我呀,阿姐。”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如果你就这样疯掉了,让我怎么活?我该怎么活?上天为何要我遭此灾难,难道我要看着我的亲人一个个都死在眼前。阿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求求你了,我是阿回,不是别人,阿姐。” 徐回抚着她的背,颤抖着身体不停呼唤她,求她,喊她的名字:“徐直,徐直,你醒醒,你醒醒吧,徐直。” 眼泪滴在她纤薄的脖颈上,顺着衣襟滑进胸间,徐直被烫地一哆嗦,瞳孔骤缩,终于清醒了,反手抱紧了徐回。 “徐回,阿回。” 徐回频频点头,“是我,是我。” 感触着徐回的温度,徐直心想,她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第3章 边城(三)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够了,徐回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是他在这军营里的居所,因为他做的工作里面有秘密情报部分,所以军使大人特意赏赐他一间单独的帐篷。 帐篷虽然小,但是锅碗桌椅什么都有,还零零散散堆着很多兵器、书籍,桌子上放着水壶和一些干果、干粮,徐回把她安置到床榻上躺下,喂她喝了一些水,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徐直摇了摇头,表示她睡不着。 她看着徐回秀气的五官,白皙的脸庞,故作坚强的微笑,不由地泪流满面,握住他的手说:“阿回,你受苦了。” 徐回猛地抽回手,徐直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她捞回徐回的手观察,发现他的双手布满伤口,长茧子的地方甚至已经裂开发炎了,徐直难过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她记得以前,徐回这双手是用来写文章,弹琴的,是一双修长好看,本该用来焚香沐雪的手,现在却被战事磋磨地不成样子了。 徐回见不得她难过,“哎呦”一声说:“阿姐,我的手好疼,估摸是出去侦查敌营的时候不小心冻伤了,桌子上有军使大人赐我的药,你拿给我帮我涂上好不好?” 徐直捧住他的脸,哭着说:“好。” 徐回笑道:“阿姐还是那么爱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就在哭,如今隔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好不容易重逢,阿姐居然又在哭。” “阿姐爱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不然看着真的让人很想欺负啊。” 徐直破涕为笑,轻轻掐了他的胳膊一下,徐回勾了勾唇,徐直下床去拿药,徐回眼神追随着她,执拗地盯着她看,好像下一刻徐直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徐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也笑他:“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徐回认真道:“我遇到太多危险,总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姐了,如今能见面,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人太高兴的时候,就会生出几分惶恐,总是担心这是假象,所以只好不停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小心翼翼去求证。” “我这样,吓到阿姐了吗?” 徐直连忙说:“没有,没有。” 她巧笑倩兮,明眸善睐,温柔又有力量地告诉徐回:“见到阿回,我不知有多高兴。惊喜都来不及,如何会被吓到。我本该开怀大笑,为我们的重逢,但此刻太幸福了,我不禁喜极而泣。” 两人互诉衷肠一番,相对着到桌子旁坐下,此时大约是申时,马邑的天早早黑下来了,城内传来号角声,营房内也因为归来的士兵们热闹起来,每个帐篷里都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帐篷外燃着熊熊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烤羊腿,喝烈酒或牛乳茶,大部分是从附近的郡县征调过来的物资,有的是从突厥人那里抢来的。 徐回告诉徐直不要轻易走动,今天理应不会有人核对营妓的数目,晚上她就在徐回这里歇下,明天安全了再走,他们就在帐篷里自己简单煮一些粥,吃一些肉干填饱肚子。 夜里两个人和衣而卧,徐直睡在里侧,徐回坚持睡外侧,帐篷里虽然有毡毯,但是并不足以抵御马邑冬日夜晚的严寒,徐回怕她冷,把房间里剩余的衣物也一并堆到她的身侧,外套盖到她的身上,徐直想跟他说自己早已没那么娇气了,又担心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总也不好开口。 看着徐回忙碌的身影,徐直柔声说:“够了,阿回,够了。” 她示意他躺下,“躺过来吧,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躺过来,我们说说话,像以前那样。” 徐回躺下来,两个人蜷缩身体,额头抵着额头,徐直暖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浅若琉璃一样的眼眸,精致漂亮的面孔,徐回的身上有着一半高丽人的血统。 他的母亲是高丽人,父亲是汉人,徐直的父母亲都是汉人,徐回四岁没了父亲,徐直的母亲则因为生她难产,死在病床上,徐回的母亲带着他从河北道辗转流落到东京洛阳,在那里与徐直的父亲徐挺相识,两个忠厚的人结为一家,从那时起,徐直的命运和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连结在一起了。 天宝八载,徐挺因为为朋友仗义执言得罪了当权的杨国忠,被贬为朔州刺史,一家人都陪着他赴任,他们从此在朔州安家,开始了在塞北的生活。 “刚来朔州的时候,我们都不能习惯,这里的风沙太多,天气干燥又寒冷,天黑得特别早,你总吵着要回洛阳,阿爺就把我们一人一边抱在怀里,阿娘就坐在灯下,为他缝制御寒的衣袍。” 徐直回忆着过去,徐回适时接话:“阿姐虽然不吵闹,但是经常不好好吃饭,我知道阿姐心里也很想回到洛阳。” 徐直想了想,说:“的确。” “洛阳真好。” “比太原好吗?” “一定比太原好。” “比长安好吗?” “比长安好。” “你去过太原吗?” “在那里短暂停留。” “你去过长安吗?” “没有去过。” “你既然没有在太原长久地生活过,也没有去看一看长安,凭什么就说洛阳一定比这两个地方好,明明都是我大唐的都城。” “因为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家乡。” 这番对话不是出自他俩,是出自两个吵架的文人,可是此刻用来表达他俩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了。 “多想回到洛阳,可是比抬手触摸太阳还要艰难。” 徐回看着徐直,烛火在透风的帐篷里面来回晃,灯油一点点燃尽了,她长得温婉善良,没有一点攻击性,鼻子嘴巴无一不是小小巧巧,唯独一双眼睛大大地镶嵌在凹陷的眼窝,看起来深邃漂亮,浓密的睫毛刺挠地人心浮动发痒,脖颈纤长,肌肤细白,即使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也能分辨出她说话时匍匐在皮肉下面的每一根血管脉络,里面有温热的血液静悄悄地流淌而过,昭示着躺在这里的是一个多么鲜活的人。 “因为走到高原上,就能远远看见太阳,但是洛阳,再也不可能见到。” 徐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徐回安慰她说:“阿姐不要气馁,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逃出去,我们一起回到洛阳,还要去看一看从没见过的长安。” 徐直说:“好。” 两人静默片刻,徐回终于问她:“阿娘呢?她还活着吗?我好想她。” 徐直轻吸一口气,鼻子霎时发酸,哽咽回答:“阿娘不在了。” 徐回早知是这个结局,因此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反倒是徐直坦率又直白地坚持把所有事情说给他听。 “父亲去世之后,杜瀚就让人把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数月过去,我从朔州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面目已经被这里的风沙摧残地不成样子了,即便死去也不得安宁。” 徐直又不停地流泪,期期艾艾地跟徐回控诉:“当然最可怜的还是母亲,杜瀚逼迫母亲,她不从,杜瀚就把我们扔到官营的妓院,母亲为了保护我,被很多人凌辱,后来又不得已委身杜瀚。” “杜瀚是个禽兽,她折磨母亲,让她在宴席上侍奉很多人,有几次她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的胳膊上,腿上都是伤口淤青。” 徐直心理极度崩溃,把头埋进徐回的肩窝里压抑地哭着,“我就问她们是不是打她了?我问母亲疼不疼。” 第4章 “母亲总是摇着头,嘴角挂着宽慰的笑跟我说没关系,不疼,我好想帮她,好想为她分担痛苦……” 徐回给她擦眼泪,徐直攥紧他的肩膀,声音里全是悔恨,“可是阿回我好没用,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还给了我一个拥抱,跟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杜瀚答应她把你从军营里赎出来,也答应放过我,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了。”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徐回咬牙切齿道:“杜瀚是个畜生,我要他不得好死。” 至今回忆起那段糟糕的经历,还恍然觉得做了一场梦,徐直很快如梦初醒,眼睛一瞬间恢复清明,谆谆劝告徐回:“阿回,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恨不能将他剖心剜腹,但是我们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而忘掉活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 “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耻辱和愤怒放到一边,先从这里逃出去,等待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或者等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那一天,我们要存钱一起到长安,你要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试,施展你的抱负和才华,这样才不枉父母亲千方百计地保护我们活下来。” “至于杜瀚,等你爬得足够高那一天,他就已经变成你脚下的踏脚石了。” 仇恨会在无形之中烟消云散,往事会随风而逝,死去的人遵循了自己的命运,活着的人要堂堂正正好好活。 徐回听进去了她的话,搂紧她说:“好。” 两个人在不眠的寒夜里相依相偎。 第4章 边城(四) 第二天徐直回去,徐回远远跟着她,直到确认她安全才离开。 看着她瘦弱,强作镇定的背影,依依不舍跟他分别的时候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徐回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军使大人那里好好表现,早点找个借口把徐直赎出来。 徐直为了不让他担心,偶尔会趁没人注意跑出来跟他相会,或者在他的帐篷里留下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树叶,亦或是枯枝编成的头环,她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是在很恶劣的冬天,眼睛也能发现路边的盎然绿意,还能带给别人。 她懂得察言观色,通透聪明,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努力干活,却不与人争功,事事让着别人,又有徐回给她的钱让她拿出去打点人情,从而避免了很多麻烦。 有一个跟她年纪一样大的营妓,因为生得好看备受折磨,近来得了疾病,被抛弃在营房里,所有人都不敢去帮她,担心被传染。 徐直记得她,笑起来是好温柔的一个人,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下场,她会白天拿给她一些米粥,用瓦罐盛放帐篷上干净的落雪,正午放到太阳下面暴晒,澄干净之后拿进来,晚上趁大家睡着的时候偷偷帮她擦洗伤口。 那个营妓很感激她,跟徐直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徐直小声说:“你的阿爺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吗?以前我发烧,阿娘就是这样替我擦洗身体的,我觉得天底下对待我们最好的莫过于阿爺阿娘了。” 营妓牵住她的手,也压低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我阿爺是个很强势的人,他立场一点也不坚定,总是左右逢源,在不同政见的人之间摇摆,眼里只看得到富贵和权力,阿娘是个懦弱的女人,她胆怯无能,只会附和阿爺,阿爺为了前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徐直似懂非懂,懵懂地回应她,说:“噢。” 营妓道:“阿爺跟着突厥人逃跑的时候,把我和阿娘遗弃了,阿娘为了活命,就把我卖给高官当奴婢。” “高官见我生得好看,请人教我歌舞琵琶,拿我宴飨宾客。” 徐直静静听着,帮她穿好衣服,扶她在稻草和棉絮铺就的床铺上躺下,顺着她说:“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父母。” 她波澜不惊,只有微微的愤怒,因为沦为阶下囚之后,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如此可怜,她还见过更可怕的事情,人们在饥饿的时候,会互相交换稚子,烹煮为食,被围在城内的士兵,粮尽途穷的时候,会先吃老弱病残,再吃妻女妇孺,在这炼狱一样的边城,人命似乎变成了最不值得怜悯的东西。 营妓又说:“而那时候我只有九岁。” 九岁…… 现在她们十七岁,这样算起来,那样的日子她过了八年之久。 “我真的很怨恨。”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一切,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即便深陷淤泥里面,我也没有害过别人,更没嫉妒过别人,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那个官员因为收受贿赂被审判,我以为我能苦尽甘来了,结果却稀里糊涂被收监,被变成营妓,被士兵凌辱践踏,被京城来的中使看上,肆意鞭打,灯油滴在身上,各种用具往我身上用,为什么是我呢?” 徐直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她只是给营妓擦了擦眼泪。 营妓盈盈如水的一双眼眸轻柔地望着她,认真地说:“所以,你真的是我遇到过的难得的好人。” 徐直苦笑道:“这里有很多好人,我只是比较幸运的一个,暂时避免了厄运,才有力气发发善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营房里睡下的疲惫的女人们,宽慰她说:“她们也未必不想帮你,我日日拿给你的米粥,有些也是其他人匀给我的,大家都盼着你活下去呢。” 营妓也不知道信没信,沉默良久,只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如果厄运无法避开,你就找你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只要得到了他的庇护,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欺负你。”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徐直当时是当闲话听的,但是不知怎得就记在了心里,也没想到那么快这句话就真的实践在自己的身上。 最近军营里的士兵们都比较忙碌,因为魏王打退了云中以北的突厥人,几乎把他们赶出了瀚海沙漠,唐王朝在对突厥的战争中,已经许多年没有获得过如此重大的胜利了,举国都很重视这场战事,朝廷调拨陇右兵团,河东兵团,联合朔方兵团,以及随后从云中过来的魏王率领的静边军,决定在马邑给往西方撤退的突厥人最后一击,将他们彻底打散,从此收起觊觎中原王朝的野心。 徐直已经很多天没见过徐回了,一晃就到十二月份,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汉人聚居地的人们总是变得格外善良,她也算勉强过上了一段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可以去找徐回的间隙变得多了起来。 傍晚时分,偷溜进徐回的帐篷,发现前几天从马料里面挑出来的成串紫色小花依然放在桌面上,茶盏里面的水保持着原来的高度,没有人用过的痕迹,床铺整整齐齐,衣服、书籍、兵器区分地明明白白,地面也干干净净,薄暮光影穿透空气里的浮尘,像有精灵在房间里跳跃,看似一切都恰到好处,怎么就是那么令人感到不安呢? 徐直不敢去想,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帘,肆无忌惮地穿过人群,见到跟徐回相似的身影就去看那是不是他,向所有投过来目光的人询问,有没有见过那个高丽族的斥候。 巡逻的士兵拦住她,呵斥道:“这里是军营,你一个女人在这里乱跑什么?” 徐直气喘吁吁道:“大人,你认不认识徐回,就是你们这里的斥候,他十七岁,是高丽人,大约,大约……” 巡逻兵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徐直一喜,照着他比划了一下,“大约跟你这么高,你有没有看到他,知道他在哪里吗?” 徐直攥住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玉牌,巡逻兵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她,勾唇把玉牌收了,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徐直总不好说是他姐姐,想了想说:“他是我男人。” 巡逻兵不怀好意地问:“你有几个男人?” 徐直急道:“我只有这一个男人。” 巡逻兵大笑,摸着她的脸说:“做营妓做成良家妇女,真是怪哉。” “只要你肯陪我睡觉,我就帮你找你男人如何?” 徐直说:“好。” 她焦急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她真的是有求必应,巡逻兵倒是没话说了,正色说:“见过。” “不就是军使帐下那个小白脸嘛。” “仗着自己略微识得几个字,便将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何止见过,我还打过他呢。” 徐直殷切地点点头,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指望他能继续说下去,巡逻兵挠了挠头说:“这几天没见过。” “我们这里的士兵在距离马邑城三十里的地方跟突厥人交战呢,你现在找他干嘛?” 徐直松开他,双眼噙泪,气馁道:“我也有七天没见过他了,你说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巡逻兵不忍看美人落泪,尤其是这个女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看起来像雪原上的小白花一样,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坚毅,越看越喜欢,怎么格外惹人怜呢。 他有些不知所措,粗声粗气道:“那倒不至于。” 第5章 “打仗总得花点时间,这场战役的规模不大,持续五天不能再多了,他又是斥候……我看那小子挺滑头的,只要不往突厥的马腹下面钻,不至于就把性命交代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推测道:“你且等等,今天明天,他们也就回来了。” 徐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她一晚都没睡着觉,第二天干活都心不在焉,饭也吃不下,一到下午申时,就偷摸着往军营的栅门那里去,祈祷能在这里第一时间见到阿回。 申时三刻的时候,号角声响起,栅栏外乱哄哄一片,果然有大队人马从城外进来了,她急忙躲到帐篷后面,探出头去看,几百个人她都一一看遍了,里面就是没有徐回的身影。 她又想,也许徐回很忙,他善后,所以会比他们回来得晚。 大批士兵走过之后,后面再进来的就是零零散散的伤员,扛军用器械,粮秣辎重的搬运兵,里面更是见不到徐回半片衣角。 城门落锁,最后走进来的是朝廷派来的中使大人,他穿着红色圆领袍,银銙躞蹀带上挂着金鱼袋,肤色很白,眼睛细长,目视着前方,神色间颇为倨傲,似乎不喜欢正眼看人,右边靠后一点的是军使大人,他陪着笑,跟中使说话的时候满脸谦卑,身后的扈从擐甲执兵,浩浩荡荡地围着他们,一行人威风凛凛地往主帅的帐篷里去。 军营里今天杀鸡宰羊,营妓们都细细装扮,早已在里面为他们备下盛宴,歌舞美酒,金樽琵琶夜光杯,正在等待着他们。 而里面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她的阿回。 徐直心急如焚,焦急万分。 第5章 边城(五) 徐回是从距城池二十里的地方爬回来的。 因为唐兵对附近地区不设防备,突厥军深入腊河谷,徐回和其他几名斥候骑兵及时探知到他们的消息,赶紧报告军使,军使马上派遣本部兵团支援腊河谷,双方在此处遭遇,进行了三天的激战。 突厥人很狡猾,随着唐兵的动静,昼伏夜出,或昼出夜伏,逮着机会就用他们最擅长的骑兵对唐军的阵地进行闪电式攻击,搞得唐兵疲惫不堪。 他们似乎知道自己在唐王朝这里赢得的利益不会长久了,进攻时手段极其残忍,只求泄愤,一边拖着腊河谷的唐军,一边又纵容骑兵顺着桑干河南下抢劫,几乎攻破楼烦关,沿途屠杀居民,纵火焚烧民居,最后被从忻州赶来的河东兵团击退。 徐回在侦查敌情的过程中,被突厥军从山上推下来的流石砸中,受了很重的伤,他依然强撑着去探查突厥军的人数,攻击方位,后备虚实,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将这些数据全部告诉了另外一名斥候,他们在野外同吃同住已有许久,他以为那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那名斥候遂把他抛在敌营,用他提供的情报去军使大人那里邀功,并添油加醋描述一番,言说他背叛了朝廷,投靠了外族人。 而一年之前,徐挺也因为同样的事情被下属背叛。 天宝十三载,突厥入寇朔州,朔州刺史徐挺带着州县兵和临时招募来的民兵用尽全力抵御突厥,遭突厥围城,派朔州别驾杜瀚去长安报告敌情,并让杜瀚沿途搬救兵,请求支援,杜瀚不慌不忙,一路吃喝玩乐到京城,见了杨国忠谎报军情,宣称边疆告捷。 朔州城沦陷,遭屠城,震动河东地区,杜瀚伪造文书,买通监察官员,诬陷徐挺将朔州出卖给了突厥人,致使徐挺全族遭殃。 徐回等待救援不至,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八分,他没有感到特别悲哀,就想着徐直还在军营等他,如果等不到他,徐直会死的,她会丧失活下去的希望,会被那些人凌辱。他们重逢还没几天,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跟她讲,多想告诉她,她对他来说比她心中以为的还要重要一百倍,他还要带她回洛阳,带她站上天子的庙堂,一起走在灯火辉煌的街市,站在天底下最高的楼上好好看一看长安。 军营里歌舞升平,通宵达旦,第二天城防兵打开城门,被眼前的人震惊了,这人满身是血倚着城门,看样子不知死去多久了,他们正打算把他抬到城外的乱葬岗丢弃,他居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吓了众人一大跳,他们以为他这是回光返照,没想到他又死劲攥住一人的手头脑清晰地跟他们说:“我叫徐回,是朔州兵团斥候,我有重要情报要报告军使大人。” 他满脸是血,面目全非,头发凝结成块,鞋子磨破,衣袍半边被血水浸透,半边掺着淤泥,嗓音沙哑,说话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像厉鬼索命一样,看起来挺骇人的,被握住的那个人拼命想甩开他,可是怎么也甩不开,徐回一直重复:“我要见军使大人。” 好像真的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奏报,半死不活也要爬回来,做士兵做到这份上也着实令人敬佩,众人不禁高看他几分,用担架把他抬进了军营。 寅时刚过,东南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其他的地方还翻着黑,北风呼呼吹着,旌旗飒飒作响,军使和中使大人喝完酒,正在说话。 军使说:“魏王殿下就要过来了,中使大人收到消息了吗?” 中使半躺侧睡,伺候他的营妓殷勤地为他捶捏着腿,他心不在焉地说:“还有三日来到。” 军使从座位上起来,跪倒在他面前,中使一惊,赶紧问:“军使大人这是何意?” 军使苦恼地说:“不瞒中使大人,此次突厥入寇,得以攻入楼烦关,概因小人疏忽,治军不够严整,魏王殿下来了肯定要拿小人问罪,你有铁券在身,又有陛下的恩典,自然可以无恙,我,小人我实在担心自己的性命。” 他以前是朝廷的文官,坐赃被贬为边关武将,治兵修战备之事对他来说实在勉强,说到情深处,军使大人居然还能留下几滴优柔的眼泪。 “我想求大人,准许我带河东兵团撤入关内,小人如此愚钝不堪,实在不该留下来碍魏王殿下的眼,我保证此去绝无差错。” 一言既毕,军使大人对账外高呼“来人”。 很快四个士兵抬着两个红檀木箱子上来,里面林林总总列满金银珠宝。 军使陪笑道:“这些全是孝敬中使大人的,等我到了太原,那里还有些积蓄也会悉数奉上,大人喜欢什么美女,我都能尽力帮你挑选,大人需要什么,尽可以告诉我,大人此生的欢娱,都可以包在我身上了。” 中使大人悠哉听完,被他的诚意打动了,状似不在意地说:“军使大人过于忧虑了,突厥入寇是自来有之,不是你我能控制的,小小损失,何足挂心,你先去太原避祸,这里的情况我会悉数上表奏闻。” 军使三跪,磕头不迭。 军帐外来报,说有人要见中使大人和军使大人,有紧急军情奏报。 中使和军使惊慌失措,面面相觑道:“不会是魏王殿下提前过来了吧?” 军使爬起来,搀扶起中使,中使强自镇定道:“慌什么?还不快请人进来。” 两个步兵赶紧把徐回抬进来,他吐了很多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军使一见是他,勃然变色,怒道:“人都死了还抬进来干什么,没看到中使大人还在这里吗?白白脏了他老人家的眼,你们死都不能赎罪,还不赶紧抬出去埋了。” 中使以手帕覆鼻,瓮声瓮气地问:“这是谁?” 军使没好气地回答:“一个无用的斥候而已,不足挂齿。” “快抬出去,抬出去。” 就在这话音刚落的空当,帐篷里忽然响起一声细细的啜泣,声音似哀似怨,似悲似诉,令闻者伤心,令听者落泪,大家挺莫名其妙的,一齐看向跪在中使大人脚边的那个营妓。 徐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哭声,已然是泪流满面,止不住地干呕。 她在营里乱冲乱撞,被中使大人的人瞧见,送进营帐,中使看她挺可人的,一见就喜欢得紧,京城的官员们向来喜欢丰腴娇艳的美人,喜欢美人为他们簪花敷粉,丹饰樱唇,喜欢她们花纹繁复的裙摆,更喜欢为她们编舞作乐,一掷千金,他偏偏欣赏不来那些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唯独爱这边塞苦寒之地孕育出来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小美人。 中使乜斜她一眼,“呦”了一声,说:“小美人,你哭什么呢?” 徐直泣不成声,另一边的营妓快速替她回答:“大人,血淋淋的,我好害怕。” 中使轻抚她手,安慰道:“不要害怕,人已经死了,这便叫他们抬出去扔掉。” 营妓道:“他尚有鼻息,还没死呢。” 抬起徐回的士兵于心不忍,忙为他求情:“大人,此人性命垂危还能不忘朝廷,拼死赶回来也要来中使大人和军使大人面前尽忠,小人们都发自内心地感佩。他不是死了,是受了重伤,的确还有一口气在。” 徐直猛地朝他磕头,泪涟涟道:“求大人开恩,救救他吧。” “他好可怜,奴实在心碎。求大人不咎他的过失,救救他吧。” 她哭起来真是我见犹怜,本来就一个斥候,又跟他无冤无仇,他也犯不着跟他过不去,大手一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第6章 “真是感人。” “那便依了你吧,把他抬到账外,请军医为他医治。” 徐回被抬出去,军使喝令她们送中使大人回营帐,伺候他好好歇息,徐直和那位她帮过的营妓一起扶着他回去,期间少不得对她们动手动脚的,她都无心应付,满心扑在徐回那里。 还有一口气,还有一口气,她一定要想办法救活徐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徐回死,徐回是爬回来的,他在战场上受了多少伤,又在路上遭了多少罪,他爬回来是为了见她,光是想到这些,徐直已经痛不欲生了。 中使喝醉了酒,又一夜未睡,他体力不支,一躺下就不省人事了,徐直再也管不了那么多,转身提裙跑出去。 他们把徐回跟那些伤兵放在一起,军医用剪刀剪开他的衣服,正在为他清洗伤口,他的腰腹上布满乌青瘀痕,双腿血肉模糊,头部也有伤口,好在头部的伤口不算太深,喂他喝药替他施针之后,也就慢慢醒转,军医观他神识尚存,问了他几句话,想判断他有几分活下来的余地。 徐回问不能答,只是说了两个字:“阿姐。” 军医嘟囔了一句:“这个奇怪的高丽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进来,看着弱不禁风的,仅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跨过来,哭着抓住徐回的手,脸色苍白地求他:“救救他吧,医师,请救救他,他不能死,我不想让他死。” “求求你救救他,只要能救活他,我为你做我能做的所有。” 他在军中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这架势呢,奇怪道:“你是他什么人?” 徐直语无伦次地说:“阿姐……我家阿郎,我是他的亲人。” “是很重要的人,没有他我会活不下去的。” 她将徐回的手放到唇边不停亲吻,不停地用额头去碰触他的手背,希望徐回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快点醒过来。 可是这种情况多半是无力回天了,再多用药纯属浪费,军医摇了摇头,他倒也没撇下他俩不管,又费了一些功夫帮他把骨折的骨头位置摆正,用浸过草药的白布帮他包扎。 最后站起来跟徐直说:“我力尽于此了,剩下的只能全凭造化。” 他指了指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兵,不甚乐观地告诉徐直:“想要他活下来,首先就不能在这里躺着,此处环境恶劣,伤口极易感染,这么跟你说吧,送到这里的人,上面的人都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 徐直耸肩塌背,整个人看上去绝望又颓废,她语气哀求地问他:“依长者之见,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医师答她:“你得给他找最好的治疗外伤的药和内补的药。” 第6章 边城(六) 徐直将医师的话铭记于心,她跑出去想去找中使大人,没想到一出帐篷就见到两个宦者,他们一瞄见她就招手示意她过去。 原来中使大人要走了,他也在找徐直。 其中一个宦者装模作样对她作了一揖,笑道:“你有福了,中使大人看上你了,想带你回长安,从此你就苦尽甘来了,赶紧跟我们走吧。” 另一位宦者一直在用不屑的眼光上下扫她,拖着声音阴阳怪气地说:“不要让中使大人久等,苟富贵,勿相忘啊。” 徐直跟他们道谢,赶紧跟在他们后边去了。 三个人行到营门的栅栏那里,中使大人正目送军使远去,回过头来看见徐直,狡猾如狐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象征性地询问她一句:“小美人,愿意跟我回长安吗?”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其实他问过两遍她的名字了,但是总也记不住。 徐直温驯道:“奴叫徐直,一切都听中使大人的。” 中使挺满意她的反应,遂回头吩咐随从的宦者、侍卫,命他们套好马车,检查有无遗漏,即刻启程。 徐直上前两步,跪到他面前,双手贴着他黑色锦缎鞋面,虔敬道:“奴还有一事相求,请中使大人应允。” “奴有一个弟弟,在此处从军,是一名如奴一般忠诚本分的人,他不甚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医师跟我说命不久矣,奴心里难过,怕没办法全心全意侍奉大人,请求大人带他一起走。” 中使怔了一下,明显有点不耐烦了,任她那样跪趴着,也没让她起来,其他宦者代他问话:“令弟是哪一位?” 徐直道:“就是中使大人今早上在敞篷里看到的那个斥候。” 中使阴晦地笑了,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扶起来,为难地告诉徐直:“不是本大人不帮你,你怕是还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有人亲眼目睹令弟跟敌军往来,他故意制造假的情报诱导官军深入敌境,导致我方损失惨重,证人连书信都呈上来了,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徐直闻言大惊,一时面如土色。 她果断摇头否认,再三跟他澄清:“不会的,不会的,我弟弟忠君爱国,绝对不是这种人,一定是有人诬陷。” “诬陷也好,冤枉也罢,你有证据吗?” 中使乜斜她一眼,悠哉道:“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军使大人急着要走,舍弟恐怕这会已经不在世上了,他现在还能活着,都要感谢上天开恩呢。” “瞧瞧这小脸白的,这么惊讶地看着我,怪可怜的,”中使大人站直身体,厉声告诉侍卫:“去将那个叛徒毙命,省得有人惦记。” 徐直眼泪如滚珠般落下,急忙说:“不要,不要,我跟你走,我们马上就走。” 就在此时,栅栏外风尘涌动,毫无任何征兆地闯进十几个官兵,也没有人通报,他们披甲执兵,长驱直入,霎时就到眼前。 中使大人一惊,率先跪下了,其他人立刻紧随其后跪了一地,高呼:“参见魏王殿下。” 这急来的转折让徐直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心理路程起伏不定,麻木地跟着他们一起喊:“参见魏王殿下。” 她根本不知道魏王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对这个名称的印象,只能记起来中使大人和军使大人在言辞之间对他颇为忌惮,士官和士兵们提起他也发自内心地尊敬,他能带兵打仗,治军有方,想来是个遵纪守法,通情达理的好人。 她对权贵的理解,还停留在“坏人”和“好人”,“坏人”虽然普遍,但是“好人”尚存,她寄希望于这难得一见的好人。 但是下一秒,就有人挥戈斩下中使和他亲随的头颅,因为徐直距离他们很近,溅出来的鲜血喷了她一身,徐直花容失色跌倒在地,其他人则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失声尖叫,声音小若鸟雀受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躲避的间隙总算看清了魏王的面容。 原来他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老成持重,竟是个看起来大不了她几岁的少年,生得骨相凌锋,皮相秀色,凤眼薄唇,妖颜若玉,看人的眼神淡漠又犀利,虽不至冰冷,却也疏狂孤傲,骄人一等。 他一身铠甲跨坐在马上,立在队伍的最中间,人不是他杀的,但是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杀人绝对在他的计划之中。 李泽淡淡扫了她一眼,面目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平时在军营里趾高气扬的宦者,此刻无一不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哀告道:“求魏王殿下饶命。” 风吹过,入耳的声音沉冷清晰,“王景仙玩忽职守,贻误军情,与地方官勾结,收受贿赂,有违圣听,辜负了天子派他来此的初衷,数罪并罚,按律当斩。 “本王已将其就地正法,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他们一齐说:“不敢。” 有一个人再顿首,特别说:“魏王殿下英明,臣等愿代殿下将此事禀告至尊,不敢有差。” 李泽倨傲不语,薛稷见状,喝令他们:“还不快滚。” 众人如蒙大赦,马不停蹄地狼狈逃窜。 此时军使大人的长史领着十几个士官和几十个士兵从帐篷里面出来,收起兵器,整齐划一地跪到他面前。 李泽下马,不置可否,薛稷代他道:“高奉节横行不法,贿赂宦官,防守不备,致使突厥军深入我境,掳掠人口,烧杀抢劫,拒不认罚,还推诿迁延,试图逃避帝国法律的制裁,魏王殿下已派人将他追索,一旦拿下,即刻就地正法。” 他出示令牌,宣示道:“现在由魏王殿下接管军营。” 长史气急败坏道:“魏王殿下做的好,军使大人一听说你要来,怕你问他战事失利的罪过,居然撇下我们连夜跑了。” “本来说好了明天一起走,他单独撇下我们是什么意思,天底下居然有这种长官,臣等以奉他为耻。” 他愤愤不平地说完,突然怔忡止语,指着地上的头颅胡乱道:“这,这不是中使大人吗?” 他像是才注意到满地人头,吃惊道:“这不是王公公、李公公吗?怎么都死了。” 慌不迭地再拜,“长官有令,臣等不得不为,高将军刚愎自用,好谀滥杀,臣等也有家室,也得顾及家人性命,身担朝廷职位,也得为下面的人负责,的确有不谏之过,还请魏王殿下饶命。” 第7章 他虽然单膝下跪,俯首称臣,但是眼神犀利,表情坚定,跪在他后面的人更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了兵刃,似乎打算一旦天有不测风云,就鱼死网破,与他们拼命。 这些人早已不是府兵制之下接受过严格训练,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府兵,而且由边将各自在当地自行招募的所谓“地方骁勇”,游手好闲,专行流氓无赖之事,有些甚至是被贬逐到边地的罪犯,不讲文明,唯利是图,对主帅有很强的依赖性。 李泽身后跟的几乎都是魏王府和太子府的亲兵和卫兵,他们见状,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上前一步,警惕地握住兵器的把柄。 李泽挥退了他们,开门见山道:“本王体恤人情,不打算追究你们的罪过。” “但国法在上,为军者必须为民担责,尔等需降级一等,罚俸三年,去战场上奋勇杀敌,将功赎过。” 长史喜出望外,将兵器掷于地,率领众人道:“谢魏王殿下开恩。” 军营内一时庄严肃穆,呼声不绝。 李泽正要离开,却有一人爬过来,扯住了李泽的脚踝。 亲兵们见她一个女子,本就对她不设防备,加上她的这一举动实在出乎众人意料,居然就这样得逞了。 众人都惊呆了,李泽倒还是很淡定,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他的那双手,修长细白,骨节分明,看起来挺没威慑力的。 徐直在刚刚的挣扎中,头发已经散乱,一张面无血色的小脸埋在满头青丝里面,五官叫人看不清,只能从外观上判断出,此人细腰软骨,单薄羸弱,抖如筛糠的模样,显见有些受惊。 薛稷道:“贱婢作何?还不放开魏王殿下?” 徐直放开了,她本来都想就此作罢了,她太害怕他们手里的刀剑,也害怕他们的呵斥声,更害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 但是她不能再回到营妓们住的地方,她要照顾徐回,她要让徐回活着,而且一旦离开这个地方,下一刻又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呢?徐回受了重伤,没有人再保护她了,也没有人再给她钱,她会无可避免地被很多士兵凌辱,徐回会因为没有人照顾死在伤兵的营房,他们最后都会变成马邑城里面腥臭腐烂的枯骨,化作一抷无人问津的尘土。 死的毫无价值,毫无尊严,没有人记住。 就是出于这种对冤死的不甘,对求生的渴望,出于一种想活下去的本能,徐直收回手之后再次出手攥住了李泽的脚踝,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李泽也算看清了她,五官如他预料中一般玲珑精致,皮肤很白,冷汗洇湿的头发乖巧地贴着两鬓,脖颈下的青色筋络隐约可见,深邃的眼睛轻眨,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啊颤,脆弱破碎的神情好像别人都欠她钱。 薛稷怒道:“这是谁?还不快点来人将她拖下去。” 马上就有两个士兵过来要拽她离开,徐直慌不择路,当机立断地脱口而出:“我喜欢魏王殿下,请给我一个机会。” 此话一出,河东兵团里面的那些市井宵小之徒全笑了,刚才的杀机留下的紧张余韵顷刻间一扫而光,代之以生机勃勃的热闹。 就连薛稷也不再催促人赶她走了,魏王府和太子宫跟来的这些亲随都是门第高贵的世家子弟,他们此刻也有点没大没小地想看李泽的笑话。 一个营妓当众说喜欢他,本该视为一种耻辱和玷污,但是李泽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饶有兴味地问:“你喜欢本王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徐直觉得难堪极了,但是前端已启,她不得不说,遂一字一句道:“奴仰慕魏王殿下,一见倾心。” 众人哄笑成一团,李泽也忍不住笑了。 冬日艳阳天,天空瓦蓝瓦蓝的,只有几朵纯洁的白云飘荡在山的高处,让此时此刻的风都沾上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如此拙劣的戏码,如此生涩的表白。 他蹲下来,故意威胁她:“敢对本王撒谎是要死人的。” 脚踝一紧,骨头有些酥麻,是她的手指在抓他,她在害怕,强撑着胆子轻轻摇头,“奴不敢骗你。” 众人一起围上来看着他俩,笑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李泽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雍容大度,平易近人,缓缓站起来,吩咐薛稷:“赐她衣服和食物,给她一个机会。” 众人勾肩搭背笑声散乱,徐直简直无地自容。 但好歹,她看到了徐回活下去的希望。 第7章 河朔(一) 薛稷把她安置到距离李泽不太远的一顶帐篷里面,徐直大喜过望,对他千恩万谢。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给她送来衣服食物和水,她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又偷偷跑到徐回之前住的那个帐篷里面,把徐回存放的药、钱和衣物通通搬了过来。 傍晚时分,两千靖边军随后来到,徐直本来以为魏王统领的军队跟河东兵团那些兵不一样,肯定不会如他们那般在军营里面吃喝嫖赌,事实证明她狭隘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不过好一点的是,他们整体上还算比较有纪律,所做的事情都在军法规定的范围内,没有像河东兵团那样出去扫荡民居,偷窃抢劫,胡作非为。 马邑的天气变化无常,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就从黑洞洞的天幕飘下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厚厚一层。熊熊燃烧的篝火照映着帐篷,外面传来军靴踩碎冰雪的坚实有力的声音,掺杂着各地的乡音和时不时的喧哗声。 徐直在帐篷里面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几多忧愁。 徐回还躺在安置伤兵的帐篷里,诚如医师所言:“躺在这里的人,上面的人都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在马邑风雪交加的寒夜里因为无人管待死去,只能算是天灾。 徐回能直觉到吗?他躺在那里冷不冷?她要怎么才能把他带回来呢? 夤夜,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风声呼呼过耳,雪籽交杂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些冷也有些疼,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徐直依然不太能适应这里的冬天,透入骨髓的干冷,北风如刀割,裹身的棉衣又厚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些尚且还能承受,心理上的压力更是要把她摧垮,帐内漆黑一片,气温比室外还要低,伤员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已经冻死一半,只剩下一半还在苟延残喘,有的缺少胳膊,有的没有眼睛,有的胫骨下面是空的,徐直撩开帐门进来的时候,根本不敢乱看,一方面是这里太黑了她要专心走路,一方面是害怕,他们散发的气息如饿狼一般,穷途末路,奄奄一息的人们,如果能得到一点活下去的机会,会毫不犹豫地向无辜的人伸手。 徐直把扛过来的两根木板用草绳缠紧,制作成一个简易的雪橇,很小心地想把徐回抱起来放到上面,但徐回比她高出整整一尺,体重也不是她能负担的,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突然伸过来一双手,徐直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那个人捂住她的嘴巴,用微弱的声音跟她说:“姐姐,你别害怕,我是想帮你的。” 徐直怎么能不害怕,角落里还有牙齿咀嚼骨头的“咯吱”声,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吃什么,光听到那个声音她就止不住地毛骨悚然,她真害怕这个人会把她杀了吃掉。 她向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冷饼塞到他手里,另一只手攥紧了防身的匕首,少年触到食物显然很高兴,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一边吃一边问她:“还有没有?” 徐直说:“有。” “但是你得帮我把这个人抬到担架上面,他是我弟弟,他快要死了,我想带他回家。” 少年殷切道:“那你不要说话,不要让其他人听见,不然他们会抢走我的食物。” 徐直执起他的手放到唇上,悲哀地点点头,少年感知到活人平和温软的气息,在黑夜里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粲然的笑,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 他们一起把徐回往雪橇上抬,偏向他的那一边比她这边要低下去一大截,她想这个人应该是没有力气,她又担心扯痛徐回,遂弯着腰去配合,总算也是把徐回安放到上面。 她很高兴,掏出仅剩的两张饼递给他,马上将牵引绳套到肩上,迫不及待地往外拉,但是少年不依了,他死死拖住雪橇,要求徐直带他一起走,他疯魔地说:“都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生命,为什么他有人爱,有人疼,而我就要被扔在这里痛苦地等死。求求你了姐姐带我一起走吧。” 徐直跟他说:“我正有此意,你先放开,等我把他带出去,一定回来接你。” 少年激动道:“此话当真?” 伤兵们听到对话声,敏锐地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源头,黑暗中簌簌摸索的声音,在孤寂凄清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徐直忙说:“当真,当真。” 她已经来不及从正门走,一边与他周旋,一边踮起脚用匕首将帐篷划开一道约一丈长的缺口,风雪一起从外面呼呼地灌进来,少年也放开了手。 第8章 徐直趁他没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雪橇猛地往外一拖,里面活着的人借着外面煌煌欲灭的火把看清了她的企图,鼓噪道:“有人欲行不轨。” 北风呼啸而过,雪势锐不可当,一时之间摧枯拉朽,天昏地暗,帐篷轰然倒塌,将所有的声音都埋葬在了马邑的风雪之中。 徐直拼命地拽着雪橇往前走,一点也没有回头。 但她永远也忘不了火把的光透进来的时候余光看到的那一幕,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少年看向她的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第二天,雪堆的很厚,阍者率先发现睡满伤兵的帐篷在夜里被风吹塌了,几十具尸体暴露在野,雪覆其身,奇形怪状,死态千奇百怪,有一个双腿全无的人手里还紧紧攥着冻僵的胡饼,不曾闭上的眼睛已经变成懵懂混浊的冰晶。 验尸官检查完尸体,发现少了一具,此人曾被指控勾结外族,犯下叛国罪,实在疏忽不得,很快就有人将这件事上报给李泽。 李泽刚接到斥候骑兵队送来的情报,里面清楚报告了突厥近日的行踪和突厥内部情况,突厥叶护可汗已于几日前暴毙,他的三个儿子争夺王位,打的不可开交,百姓不胜其苦,一同推举将军阿史那谷啜陆为王,阿史那谷啜陆带领众人引兵向西而去,留下来的突厥人一部分尚在自毁,另一部分则在部落领袖的率领下投降了北边的回纥部落。 唐兵只要趁势找准时机,给予北边陷入内乱的突厥人最后一击,他们就再也不能对唐王朝构成任何威胁。 李泽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奸细放在眼里,只叮嘱众人近几日要严加防守,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也不要随便放人出去,又吩咐薛稷去把太子宫和魏王府的属官们都叫进来,召开高级将领全体军事会议。 徐直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快至天明才浅眠了一会儿,再醒来已过卯时。 是外面热闹的声音把她吵醒的,她拉开帐门往外看,看到远处士兵们正在嬉闹打雪仗,比赛射箭,在雪地里面踢蹴鞠,她担心的痕迹什么的早就被大雪和众人的脚印抹去,因此心下稍定。 立在门侧咬了咬唇,不由得想起徐回,心马上又沉下来,她赶紧回到床边掀开帘幕去查看徐回的伤势,昨天她一整晚都没敢点灯,战战兢兢地去探徐回的鼻息,幸好他还活着,但是他的身体太冰了,给她的感觉是好不到哪里去。 徐直匆忙烧了一些热水给他擦身体,又用铁盆盛了燃烧的木柴放到床边,把棉衣毛毡都盖到他身上,即便是这样,他手脚的温度还是上不去,木柴又比不了木炭,木头里面的湿气被火苗逼出来之后搞得帐篷内乌烟瘴气,像失火了一般,她担心引人注意,遂把火扑灭了。 徐直不得已解下外衣,自己钻进被窝里,用身体贴着徐回,帮他回暖。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徐直想,她还得为徐回寻一些内服的药来。 而且外敷的药也剩的不多了。 薛稷抱臂守在主帅帐篷门前,整整一个上午都在看那个女人忙忙碌碌。 她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堆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干柴,将长度相等的放置到铁桶里面,桶口覆上开孔铁片用铁丝箍紧,用其余的细枝末梢做火引,就在她住的帐篷门口,把铁桶架在架子上焚烧,一时之间,白烟大冒,水蒸气乱飘。 她也不躲避,蹲在简易灶膛前,拿个木片耐心地往里面扇风,附近的雪被均匀盛大的火势烘烤,融化成雪水,地皮呈圆形裸露出来。 薛稷虽然没做过这种事情,但是他行军打仗,也知道这是在烧炭,再过一个时辰,青烟就会往外冒,青烟燃尽,火苗熄灭,封闭洞孔,稍置冷却,傍晚时分木炭就能做好。 既然怕冷,为何不直接烧柴火取暖,或者直接问他要,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薛稷实在搞不懂她。 徐直见他往这边瞧,遂走过去解释一番。 她穿着平民服装,上着襦袄,下着裙裳,披发及腰,气质唯唯诺诺,看起来一点也不大方,就连走到他面前的这段路,都是三步一停,攥袖咬唇,一副难以启齿之状。 薛稷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大事呢,结果她只是说:“我太冷了,烧点木炭来用,是阿爺以前教我的。” 薛稷翻了个白眼,她好像没看到一样,兀自一笑,“将军一定好奇我为何不直接燃烧木柴。” “木柴太潮,烟气过重,令人睡不着。” 薛稷不理她,徐直侧首低头,欲言又止,“将军能赏我一些木炭和药吗?” 薛稷一直昂首朝天,听了她的诉求微微有些讶异,这才低头仔细瞧了她一眼。 徐直今日穿的衣服,袍幅宽大,袖襟坦敞,胸前后背裸露出一片嫩白的肌肤,其上伤痕累累,交错纵横,令人触目惊心。 尤其是两肩的伤口,因她皮肉单薄,几乎深可见骨,像是绳索摩擦所致,她似乎承受不了他投来的惊诧的目光,难堪地后退一步。 参与决议的官员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一半,只剩下太子宫赞善大夫薛云京、太子宫右卫率高建宁和魏王府长史郭峘三个人,他们很受太子李恪的赏识和信任,与李泽一向亲近,跟他闲聊一会儿,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李泽打算留下他们在帐内用餐,三个人以政务繁忙为由,固辞不留。 李泽遂起身,送他们出账外,掀开门帘,看到薛侍卫正从袖中取一方小瓶递给昨天拦住魏王殿下的那位女子,同时也看到她脖颈至肋部的斑驳伤痕,面露不解之色。 徐直没料到他们会突然出来,接药的手陡然往后一缩,瓷瓶霎时间滚落在地,手往回缩的那一刻,也暴露了手心、手腕上的伤口。 太子宫赞善大夫薛云京是薛稷的叔父,他看到这一幕瞬间气得吹胡子瞪眼,意味深长地说:“此事要令吾弟知晓,河东薛氏的门风不容败坏。” 薛稷摇手,斩钉截铁道:“叔父误会,此事非我所为。” 徐直也急道:“不要怪罪薛将军,是……是奴自己,不小心。” “他想帮我,给我药。” 薛云京怒道:“贱奴,还不跪下,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徐直看了一眼李泽,狼狈地跪下了。 她这一眼令薛云京直接沉默了,魏王府长史率先看向李泽,太子宫右卫率稍后也用那种不赞成的眼光看李泽,三人对视,不知说何是好。 还是薛云京先说:“魏王殿下自幼深受太子殿下教导,一向意趣高雅,洁身自好,千万不要失了本真,被世俗蒙蔽。” “倘若太子殿下知道了,会痛心疾首,责怪臣等匡扶有失,魏王殿下敬重兄长,想必也不愿看到太子殿下失望吧。” 李泽沉默不语。 他向来讳莫如深,神情难测,诸大臣已经习惯了,薛云京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可不认为魏王殿下会真的听他的话。 臣下讽谏的本分他尽到了,便跟李泽示意,与另外两位同僚打算离开。 李泽却慢条斯理道:“此奴当死,大夫不要生气,本王稍后处置她。” “凌迟,鞭打,汤镬……一定给大夫一个交代。” 徐直汗流浃背,十指抠进雪泥里。 第8章 河朔(二) 李泽命令薛稷:“去领二十军棍。” 薛稷跪谢退下。 李泽转身进去了,让她一个人跪在这里。 徐直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专注地盯着地面,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审判。 满地洁白的雪,来来往往的人影,从她素色的衣裙上一轮又一轮地筛过,雪地上太阳的光晕摇摇晃晃,落于她的眉睫。 徐直跪了两个时辰,天光已有些黯淡,才有人过来跟她说:“殿下让你进去。”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住门帏,五指抓出几道深深的痕迹,强自忍下头晕目眩,不悲不喜地进去了。 室内陈列着雕花梨木案几,红檀木桌椅,地上铺着厚厚的重纹毡毯,两边摆放的瓷器里面盛开着一簇簇白梅,碳火烘地满室生温,盈香扑鼻。 李泽坐在案几后面,正提袖执笔,给已经完成的公文署上自己的名字。 徐直脱下湿透的鞋袜,轻手轻脚走过去,跪于他的面前。 “你昨天晚上去干什么了?” 不像在质问,更像是一种问候,可是她不敢随意对答。 忽冷忽热的气温让徐直有点喘不上气,头脑亦有些发懵,她只好再顿首,向他表达歉意,说出口的话带着微微的鼻音。 “我昨天……” “点了一夜的灯,因为害怕。” “殿下帐篷里的灯也亮了一夜,昨天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毛笔与玉制的笔架撞击,发出清脆的磕碰的声音,李泽冷眼睨她,阴恻恻提醒:“本王不是为了听你陈情。” “本王在问你,肩膀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徐直低眉顺眼地回答:“是绳子勒的。” “何时何地?” 第9章 “殿下未来之前,中使大人留下的。” “跪直,看着本王!” 李泽反手一扬,桌子上的纸尽数飘到她脸上、身上,徐直的鬓角有些寒湿,伤口作痛发痒,细细十指扒住软毯,缓缓挺直了脊梁。 看向他的眼睛,湿润而倔强。 李泽的笑意不达眼底,再问:“是你自己说,还是本王用些手段请你说?” 徐直沉默,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李泽对门外道:“把她赏给外面的士兵。” 这句话如一记惊雷,点燃了她的满腔恐惧,也激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怒火。 徐直怔怔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质问:“殿下尊贵之身,为什么像街边无赖一样,只会拿我的贞洁来威胁我?” 徐直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李泽神色一凛,很快走过来两个人将她往外拖,她全身瘫软,本想着就此作罢,绝不求饶,但是被拽出门的那一刻,立马就有人往她的身上摸,她看到十几米开外站着几十个士兵,如果真遭遇了如此对待,她简直生不如死。 徐直呼吸急促,蓦然回首道:“我说,我说。” “你们放开我,不要碰我。” 李泽踱步出来,他们把她扔在了地上,徐直乌发散乱,面无血色,跪行过去扑在他的脚边,一如第一次的见面。 “伤兵营的事情是我做的,帐篷倒塌是我所为,二十几条人命责任在我。” 徐直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奴的阿兄,他受了很重的伤就躺在那里,无人照看,命悬一线。” “奴不愿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昨夜偷跑过去陪他,他就死在奴的怀里。” 她安静地流着泪,平铺直叙的语气:“奴用雪橇把他拉到清净的地方埋葬。” “有人助我,奴给了他两张胡饼,他们听到声音,不愿让奴带走阿兄,争执中弄坏了帐篷。” 徐直流着泪站起来,哽咽道:“奴知道阿兄犯了罪,但那毕竟是奴的阿兄,我没办法看着他曝尸荒野,奴愿意代阿兄受过,只要殿下不去毁坏他的坟墓。” 李泽勾唇一笑,对她步步紧逼。 徐直惊恐地看着他,颤着身体往后退,李泽扣住她的肩膀,气势压人,“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埋葬自己的阿兄,你还真是谎话连篇。” 他的手指故意按住她的伤口,让她疼地瑟缩。 徐直慌不择路道:“这件事我的确骗了殿下,但是喜欢你是真的。” “我没有撒谎。” “住口,谁稀罕你的喜欢!” 李泽漠然置之,抬手撕了她的衣服,强迫她露出满身的疮痍。 他打量她的伤口,冷笑,“肮脏的东西,你也配说喜欢本王?” 徐直的神情突然就变得很受伤,眸子里染上一种很悲悯的色彩,她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轻轻交叠双臂护住赤裸的前面,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面对那么多人投过来的目光,她是以何种轻贱的方式被对待着? “把她关起来。” 李泽转过身,打算离去,却有衣裙落到他的肩上,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女子如此的侮辱和怠慢,回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徐直。 众人都惊呆了,这小娘子看起来柔弱窝囊,居然干出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简直是把魏王殿下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她甚至不是出于情急之下,看也不看魏王殿下一眼,李泽走过来的那几步,她还在哆嗦着脱衣服,劈头盖脸扔到魏王殿下的身上,明显是十分清醒地故意为之。 李泽脸都黑了,他抽出随行侍卫的长剑,打算将她碎尸万段,吩咐众人:“转过身去。” 数九寒天,她不着寸缕地站在雪地里与他顶撞:“我情非得已,并不肮脏。” 李泽的气场一时冷若冰霜,提剑走向她,徐直步伐有致地往后退,贴到一束熊熊燃烧的火把上,失足踩进聚水的小凹,溅起的泥水落在她肤白胜雪的小腿上,长发几乎将身体完全掩住,她偏过身的那一刻,眼睛亮的像森林里的小鹿。 手中攥紧的银簪,对准自己的脖颈狠狠划下,血珠顺着细白的肌肤蜿蜒而下,徐直满头冷汗,痛苦地喘气,颦眉一笑,以玉石俱焚的心态跟他讲:“没有人可以拿这个威胁我,即便你是魏王殿下也不能。” 但是她力气毕竟不够,尽管有必死的决心,划下的伤口却不够深,似轻烟一缕扑倒在地,殷红的血在满地的白色上面蔓延开来。 李泽抛下剑,给她裹上衣服。 徐直以为他终于好心发作,在浑浑噩噩之间,被他拽进帐篷,李泽将她抛到了休憩的床榻之上,黑沉沉的眼盯着她露出一个颇具寒意的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活着的清白,本王偏不如你的愿。” 李泽的手缓缓搭上腰带,很快衣冠鞋袜都被抛在地上,他又解开中衣,褪去里裤,坦诚与她相见,线条分明的身体肌理,再配上那张极具威压的脸,让徐直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拼命挣扎后退,脚上的泥蹭花了毡毯,她万分惊惶地摇头,“这是强迫,殿下不能对我做这种事情。” “殿下既然不屑我,何须自降身份对我做这种事情。” “我还在受伤。” 她终于知道了害怕,重又恢复了那副温言软语的模样,各种自找台阶,各种赔礼道歉,哭着与他小声讲理:“奴并非存心侮辱殿下,奴只是气不过。” “我以为殿下还要送我去做营妓,就想着既然总也不能好好活,不如死地有骨气,清清白白。” 李泽偏偏不听,提了她的腿就往腰的两侧按,一点也不顾及她一身的血,胡乱地把自己划伤了,一边往里面嵌入一边冷笑道:“你以为死了就能证明你清白吗?真是愚蠢。” “你若是死了,本王还可以把尸体赏给他们,你做了鬼,还可以招魂。” “是你说喜欢本王在先,为什么要去勾引别人?” 李泽随意扯了一条披帛,缠到她的脖颈上,为她暂时止了血,徐直推拒道:“殿下误会……” “啊!你走开。” 徐直颤着唇尖叫。 李泽听不进去她的话,再也不顾她的意愿,用力在她身上征伐起来,动作极为迅速,态度极其恶劣,徐直反抗不能,无力的双手往后抓,死死攥紧了床单,拼命往后退缩,又被他拉回来,肚子霎时疼地像被刀破开。 李泽决意不让她好过,她便真的不能好过,连他说不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发泄着发泄着,又隐隐觉得有些畅快,她早已捂着脸哭得无法自抑,说出口的话也变得零零碎碎,大约都是些:“我为什么要遭遇这般对待?”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只是想救我的阿兄,我有何错?”诸如此类。 即便是疼地抽搐,也还是不安分地蹬着腿,用沙哑的嗓音委屈地控诉:“你滚开。” 她的手抗拒地贴着他泛着冷色光泽的胸膛,李泽抽出丝带,将她固定在床头。 李泽很少与她交谈,情到深处才肯教训她几句,如今便贴着她颊畔,似讽刺似嘲笑地说:“清白在本王,不在你。” 徐直气促地仰起身体,床榻一时剧烈摇晃,支离破碎的哭泣声久久不散。 薛稷回来的时候,感到外面的气氛有些怪,几十个人都低头守在帐篷外面,他是魏王殿下帐下的牙将,自然就有人过来向他禀告下午的情形,为他着想道:“魏王殿下颜面受损,将军还是避避风头,近日不要去碍魏王殿下的眼。” 薛稷依旧不解,帐篷里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清脆声响,在他耳畔炸开。 再往下听,他渐渐懂了,一时脱口而出:“这个不安分的女人,怎么入得魏王殿下的眼?” 手下提醒他,“薛将军,慎言。” 第9章 河朔(三) 过了许久,帐篷里的动静才渐渐小下来,李泽在里面说:“去让人准备参汤,再将医师请过来。” 她一身的伤,孱弱不受力,早已晕了,李泽用羊毛毯裹了她,两名婢女绕过屏风,扶起她给她喂药,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隐约的气味,李泽的脸色看起来依旧是不太痛快,随意地披着衣袍敞着胸怀,懒散倚在搁置在床榻和屏风之间的坐具上面。 参汤喂进去,徐直悠悠醒转,再喂她便睁着眼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不肯喝了,黑褐色的汤汁顺着脸颊留下来,淌在痕迹斑驳的肌肤上面,旧伤的血痂被一些粗暴行为蹭开、撕开、咬开,断断续续往外渗着血,两种液体在她胸前交杂,更显出两片嶙峋的琵琶骨,袅袅长发堆叠在枕上,她挂在婢女的胳膊上,一副摇摇欲坠的凄惨模样。 李泽的低语恰似犹在耳畔。 “想让你阿兄活命吗?那便用你的身体来换。” “你把他藏在了哪里?” 徐直痛苦地呻吟,咬紧牙关不说话,李泽倏尔轻笑,“那根本不重要,你阿兄是死是活对本王来说都不重要。” 第10章 “本王甚至可以不追究他的过失,可是你一定得听话,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抬起她的头,逼迫她看着自己,“就用这个来交换怎么样?本王今夜睡了你三次,就许给你三个愿望如何?” 他将她最后一点尊严摧折,把她的骨气全部碾碎,第一个愿望是放过徐回,第二个愿望给她治伤的药,第三个愿望是不要再做营妓。 说完她即刻后悔了,挣扎间将腰下的玉枕砸碎在地上,拧着脾气说:“我跟阿兄一起死。” “你跟中使大人没什么两样,被你睡跟做营妓也没什么分别。” 李泽差点把她掐死在床上。 徐直呼吸一哽,身体痉挛,几乎晕死过去,那一瞬间,他似乎得到了别样的趣味和体验,稍微离开她的身体,难耐地喘口气,勾唇一笑,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了。 李泽站起来,让她们出去,自己接过了碗,掰开她的牙关就往里面灌,徐直被呛得满脸通红,偏过身咳嗽不止。 李泽将空碗放下,姿态傲慢地冷眼睨她,“是你当众说喜欢本王,本王不过是成全了你的喜欢,怎么看起来,你似乎不太高兴呢?”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还做此种惺惺作呕之态,只能说明你满口谎言。” 徐直撑住床畔,神情倔强,“因为我把你当做好人,天底下的好人,我都很喜欢。” “但是你是个强盗。” 李泽真是被气笑了,他弯腰,暧昧地抚她的头发,专注地看她,又好似对她不屑一顾,“强盗是吗?” 他沉声道:“去搜她的房间,今天不用给她衣服穿。” 徐直的手陡然攥住床帏,眼里的泪欲落不落,映在他眼底带着微微愤恨,李泽又不紧不慢地交代:“找到那个叛徒,把他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 “你忤逆本王的罪过,都由他来代你受如何?反正你都能为他出卖自己,他为你受刑也是应该的。” 说完他就站起身整理衣冠,理平衣袖的褶皱,将要走出去,徐直想跟上去,用力过猛扯到了腿间的伤口,手一时按空自床榻之间滚落,羊毛毯从床上拖到地上,她整个人摔得眼冒金星,话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阿回是被冤枉的。” “我不要徐回死。” “我们要一起活着。” 她出手拉住他的衣角,哀哀祈求:“我听话,不要这么对他。” 李泽蹲下来抱起她,才发现她身体的温度烫的可怕,把她放到床上,她此刻似乎是委屈极了,头疼肚子也被顶地很疼,后知后觉地抱住伤痕累累的自己,把脸埋进温软的毡毯里面哭。 他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但是很快又被冷漠代替了,径直走了出去。 医师已经侯在外面,得了他的指令才敢进去给她看诊。 李泽就在灯下翻看文书,很快有人进来跟他通报,已经找到徐回,他受了重伤,生死一线,问李泽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风吹灯影幢幢,书页哗啦作响,纸张上的字映在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留他一命。” 李泽复又看向文书,上面记载着所有这个叫徐直的人的经历,籍贯、民族、身世,诚然她不是世上最倒霉的那一个,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在杜瀚那里的一段经历文书上语焉不详,几日之前,杜瀚已经死于变民军之手,朔州太守多次更易,跟他有关联的人逃跑亡匿,陆陆续续都找不到了,她的那段不堪过往,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是另一段经历无比清晰地记录在纸上:王景仙也曾在众人面前脱过她的衣服,因为她不听话还打了她。 她倒也不算说谎。 徐回不是她的阿兄。 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 同样的时间,李泽接到了长安递来的敕书,附加李恪的书信,父皇责备了他擅杀内侍的莽撞,勒令他即刻奉还,撤销了他的封号和采邑。 李恪则劝他不要回来,多在边地逗留十天半月,“阿兄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劝解父皇消气,必不至令他受宦者谮言蒙蔽,岂肯睁眼看人贻误三郎。” “阿兄一切都好,三郎勿念。” 这种事情,他长这么大见多了,李泽轻飘飘地把父兄的话置于一边。 徐直在床上躺了两日,这两日她都处于高烧昏迷的状态,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睡梦中似乎的确听到了一些动静,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帐篷里太安静了,温度和花香都恰到好处,幕布映出了外面的雪影,犹如春天的绒花一般,经过了一整个白夜那么漫长。 她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徐回的任何消息。 卯时,军营里传来十分热闹的声音,雪地里有飒踏的马蹄声传来,徐直正在喝药,她抬起头问婢女:“外面是不是有兵变?” 婢女耐心解释:“不是兵变,是魏王殿下打了胜仗。突厥人被唐兵打败了,到处都在庆祝,派去长安的使节露布告以闻。” 她欣悦地跟徐直说:“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回长安了。” 徐直对回长安没什么兴趣,她一心惦记的只有徐回的生死,还有自己的安危,他们一走,自己该何去何从,这里会来新的兵团吗?她是否能摆脱营妓的身份?难道真的要永远被困在这狭小肮脏的窄门里面。 她下了床,想去找李泽问个清楚,但是李泽很忙,她托人找了半天总也不见他的人影,闲倚门边,焦灼地等着他回来。 她又看到薛稷,不敢上前跟他说话,薛稷正跟一群同僚围着火堆吃烤肉,他们在说突厥如何战败的情形,对军功即将给他们带来的前程满怀憧憬,都盼着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里面的兵大多是从黄河以南,崤山以东招募来的,来自河南道的最多,河北道其次,再就是河东道、都畿道,能听到各地不同的方言,也有人用正统的洛阳官话讲话,婉转低回,深沉动听。 徐直贪婪地看着,听着,心怦怦直跳。 雪下了一整天,李泽都没有回来,中午十分婢女扶她进去吃饭,银制的餐具里面放着新鲜的油煎孜然牛肉,散发着春夏小麦清香的米羹,还有冒着蒸汽的马奶,徐直勉强吃了一些,喝完药睡下了。 晚上李泽终于回来了,他进门卸甲,换上便服,叫人进来准备沐浴的水,支了屏风在室内洗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用过晚餐,就坐在灯下观看兵书,在牛皮纸上绘制边城的城防图,周围的郡县跃然纸上,河流、山川、道路和桥梁,清楚规整地标出。 铜台上面的油灯,火越烧越旺,达到了一个制高点,把他姣好的影子映在凤凰织锦金丝楠木屏风上,走折的阴影犹如河面上清冷流泻的月光。 徐直径直走出去,睡态朦胧地扶住屏风,散开的长发几乎拖到地上,展现的正是骨子里那副怯懦自卑的模样,她在等待着李泽发现她叫她过去,也在酝酿着一份十几年的教养赋予她的自尊和勇气,活着的每一秒都活成了惊弓之鸟。 她的眼底总带着淡淡的悲悯,眉梢挂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这让李泽想起长安城里骂人的一句话:“一身衰样,一点都不符合我大唐气象。” 她似乎发现了李泽已经注意到她,笑笑的开口道:“殿下,我想跟阿兄回洛阳,你没杀他对不对?” “你说过,只要我听话,就不会杀他。” “在你回长安之前,我都会听话,可以把我阿兄还给我吗?” 李泽被他一口一个“阿兄”喊的心中烦躁,蘸饱墨汁的毛笔在半空中搁浅,迟迟找不到下笔的地方,笔锋一亮,纸上晕开一大朵墨团,他蹙眉,漫不经心地敷衍她:“嗯,打完了仗,就带你回洛阳。” 徐直问:“我阿兄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李泽说:“会吧。” 徐直往前一步,她没穿鞋袜,光脚踩在地上,裸露在裙摆外的脚趾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细弱的声音质问他:“殿下这是何意?” 李泽就着那墨团,画出一朵瑰丽的洛阳牡丹花,唇角不自觉上扬,沉冷的声音反问她:“你只问你的阿兄能不能回去,怎么不问他能不能活?” “虽然他现在还没死,但是看那副样子离死也不远了,死人是回不去的。” 她樱唇一撇,又往前几步,果然开始反思他的话,眼泪如雨落,怯怯看着他。 “我想,殿下,我想去看一看他。” 她这时候距离他其实已经很近了,李泽毫不费力地把她扯过来,徐直出于本能地挣扎一下,就任由他解开衣服施为。 李泽将她抱坐到腿上,滚烫的肌肤贴着她,声音带上了一些雪夜的暗哑。 “看你表现。” 第10章 河朔(四) 他的手已经搭到她的腰上,隔着夹袄、中衣,徐直清晰地感受到一片炽热,那温度是从他的手上传来的,徐直没有躲避,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她看起来兴致不高,即便强自打起精神,李泽也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第11章 他随意地问:“你原来的家住在哪里?家中都有谁。” 手拨开她的衣襟,露出里面素色的牡丹小衣,入手的肌肤泛着冬夜的寒凉。 徐直顺从地迎着他的目光,镇定自若地回答:“十岁之前,家住洛阳永丰里,靠近南市的地方,十一岁来朔州。家里有阿爺阿娘,还有阿兄。” “因为什么获罪?” “起初是因为父亲说错了话,后来父亲在朔州抵御突厥,失利,冒犯了天颜,罹祸满门。” 衣服解尽,李泽顺势探了进去,懒散掀她一眼,语气严肃地提醒:“你的确是犯了很大的罪。” 徐直默然,对他的指控供认不讳。 李泽箍紧她,在她耳边道:“侍奉好我,此罪可消。” 徐直早已习惯这些贵人们开心的时候,偶尔从言辞上施舍给下等人的好意,虽然是一片好意,但他和她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一个上位者对下位者展示优越的随口一说,因此她没有即将沉冤昭雪的悲哀,也没有苦尽甘来的欣喜,唇瓣贴近他,答了一个“好”字,雪臂搂上他的双肩。 她这是什么态度?李泽很不满意她的反应,她懂不懂什么叫金口玉言?换做别人能得魏王殿下一句恩典,早已经三跪九叩,感恩戴德了,她有没有一点眼光。李泽将人往上提,在怀里抱牢,与她唇齿勾缠。 小娘子委顿于他的胸腹,气喘吁吁,湛黑的眼珠也如雨后葡萄,渐渐染上几分绮靡的莹润,只还是无法适应他的深度,但她也不会开口扫了他的兴致,一昧吃力接纳。 李泽得了好处,心里分外畅快,身体上故意忽略她难捱的处境,肆意逞凶,嘴上说着一些诱哄的话。 “你父亲的案子,其中可有难言之隐,你可以向本王陈情,将各种情状一并说来,来日本王为你申冤可好?” 徐直难耐地仰起脖颈,双腿使力并拢,汗液将二人濡湿成一片,帐篷里的火炉烧地正旺,在夜里偶有“哔啵”的声响,体温不断攀升,她极为艰难地才说出一个“好”字。 李泽盯着她有些失焦的双目,凤眸微眯,露出一个蹙狭的笑容,接着道:“届时你便不用呆在这边塞苦寒之地,想去哪里都随意,本王还会恢复你父亲的官位,你家中若有兄弟……譬如躺在病床上那一位,可以受父祖官位的荫庇,赴朝廷做官。” 徐直红唇轻阖,说:“谢谢殿下。” 尽管他说的都是好事,还如此诚恳加之情真意切,但是越好徐直反而越惶恐,她已经被世事锤炼成一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模样,优先去考虑坏的一面,尤其在此情此景之下,说起她父亲的事情,让她有种她素来所重的家人的名誉,在意之人的生死,原来不过是公子王孙们床榻上随口臆测,谈笑间就能矢口断决的东西,是她出卖身体换来的结果。 他们李家似乎就是有床上分配权力的风俗。 她又开始有点犯轴,也许也是想回应他的好意,不禁脱口而出:“可是,你阿爺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他会不会责怪你。” 一句话把李泽的兴致扫地干干净净,他几乎是立马就冷下脸,退出她的身体,胡乱推开她,起身披上衣袍,喊人备水沐浴。 李泽气郁地站在灯下穿衣,他活了十九载,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情识趣的女子。 不知他何以突然生气,徐直生怕他不再派人照管徐回,也收回对她的许诺,仓惶之间追上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殿下可是生气了?殿下不要生气。” “只要殿下能开心,我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李泽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蠢玩意儿。” 此时帐外有人唤他,定是有急事相告,李泽推开她,徐直一时出去不是,走回屏风后面也不是,她去窥探李泽的脸色,他一点表示也没有,直接对帐外说了一句:“进来。” 小娘子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睫,深邃的眼睛里面委屈又难堪。 帐门掀开,走进来三五个人,皆是神色庄重,威严无比的军中上级军官,见了衣衫凌乱的两个人,也依旧面不改色,保持着良好的涵养,淡定与魏王施礼。 李泽一时没理,反而唇角勾笑,像是突然想起身边还站着这么一个人,故意搂了那小娘子在怀,不知低语了什么,顷刻间她便咬着唇眼泪不值钱地掉下来,赤足跑了出去。 魏王若无其事地走到主位坐下,请他们议事。 婢女追出来,徐直已经躲在草垛后面哭了好一会儿了,她反复回想着李泽跟她说的那句话,羞耻地无地自容。 李泽于众目睽睽之下,俯在她耳边说:“无妨,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在一起就是要做这件事,你先去外面乖乖等我一会儿,叫你你再回来。” 徐直蜷缩着脚趾蹲在雪地里,婢女好劝歹劝她也不肯回去。 最后另有人来说:“魏王有事,叫她不必再等。” 徐直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面。 徐回没死,还被照顾地很好,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搂住徐回,将所有屈辱都咽下。 这样被人视为卑贱的日子她真快要过不下去了。 所幸,未来几天李泽都没再召见她。 而就在同一日,安禄山的铁骑已经悄然陈列完备,在河北道举行大规模阅兵仪式,以讨伐杨国忠为名,拉开了漫长无期的“安史之乱”的序幕。 当时天下承平日久,百姓不习兵戈,尚且沉浸在北方战事胜利的喜悦之中,一听到河北道范阳郡有兵变,远近都惊惶恐惧,不知如何是好,叛军所过辖区,州刺史、太守、县令无不纷纷出门迎降,做不抵抗之策,叛军兵戈铁马,呼天动地,一路势如破竹。 烟雾尘土,飞扬千里,很快攻下太原府,在此处受到河东兵团的阻击,勉强滞留了几日,另一路叛军过相州,入淇县,饮马黄河岸,对洛阳虎视眈眈,广袤千里的土地,一时烽烟并起。 李泽在朔州接到分别来自太原府副留守和黄河河套地区东部受降城传来的安禄山叛变的消息,是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十八日,战火还没有烧到这里,他压下这个消息,谁也没有告诉,召集太子宫赞善大夫薛云京、太子宫右卫率高建宁,让他们率先回京,与太子李恪取得联系,同时探听陛下的意思。 回来的人报告,陛下打算御驾亲征,召集各路战区的兵马,即刻赶赴西京,挥师勤王,东征抵御叛军。 李泽率领靖边军从朔州沿河曲地区,一路联合朔方兵团、河西兵团、陇右兵团南下直达长安。 李泽是悄无声息走的,等徐直发现的时候,马邑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除了一些必要的边防兵,其他军队全部撤走了,营妓和仆役们没了管束,皆出来四处自由走动,从他们的谈话里面,徐直知道是东方发生了祸事。 她一开始有点惊讶,不过她也不大在意,很快就想明白,因为她在朔州的七年,见过太多次战争,她总以为东方的判乱也许也不过如此,过不多久就会被平定,她还淡定地去李泽住过的帐篷里面取他留下的药,拿去给徐回用,徐回经过医师照看,已经恢复了很多,脉搏渐渐正常,骨头也恢复得很好,就是腿上的伤口太深,可能会留下伤疤,徐直仔细涂抹他的每一处,尽量去避免这个可能,徐回是一个很在意容貌的人。 最近的夜里,她跟徐回睡在一起,偶尔还能听到他睡梦里的呓语,徐直很高兴,这意味着距离他醒来或许已经不远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夜晚,徐直在雪地里面烤碳,她看着天边的冷月,想到阿爺教过她的话:“任何长期必需的东西,求人都不如求己,比如取暖这件事,等着买别人的碳火,还不如自己学会如何制作碳火。” 那时候外面下着雪,阿爺是个极为清廉固执的人,家里的碳火都不够用了,他坚持不去向办公的地方索求,阿娘手生冻疮,与他生气,气他不知变通,阿爺爱妻心切,就带着她和徐回在雪地里烤碳。 如今想起这一幕,还恍若昨日。 而此刻远处的人们正在议论当下的情事。 “你们听说了没有,叛军已经攻下洛阳,安禄山杀了许多人,听说有一万人。陛下杀了安禄山的儿子,他痛哭流涕,攻下洛阳后杀了一万人泄愤,头颅全部被砍下,洛水都被染红,下流被尸体阻塞地无法流动。” “我可没有听说这件事。谅那安禄山如何厉害,他还能厉害得过王师?” “料定不出一月,判乱也就平定了,如今可是盛世,这点骚乱不过是盛世的点缀而已。” 有一个素来沉默寡言的老兵,是兵营的阍者,除此之外还掌管马料库的钥匙,曾给过徐直一碗汤吃,他混迹在人群里面,提出了不一样的见解:“我觉得,是紫微星要变动了。” 年轻的人就问他:“老伯,何解呀?” 老伯叹了口气,“还不简单,就是天子要换一位了。” 第12章 “你们真的觉得这是盛世吗?” “也许吧,谁知道呢。” 有人突然亢奋,大喊大叫:“回纥兵就要来咯。” 众人大为惊骇,一时狼狈逃窜,纷纷大叫:“在哪里在哪里?” 率先喊的人大笑,“骗你们呢。” 老伯摇摇头,“刚送走了突厥人,又要迎来回纥人,百姓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除非去死。” “只要活着,苦难永无止境啊。” “老伯,不妨看开一些,活一日开心一日,得过且过。” 纵酒纵酒,狂歌痛饮,苍颜白发,众宾欢也。 十二月二十五日,城内有些骚然,兵营里面的人往外出逃,营妓、仆役几乎逃跑一空。 徐直没有走,她在这里守着徐回,马邑城空荡地让人害怕,她夜里连油灯都不敢熄,有时候风吹来,帐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又会想到伤兵营里面牙齿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她感到害怕,抱住徐回瑟瑟发抖。 灰尘落满桌椅,她也无心去打理,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再到外面去,徐回怎么还不醒,徐直半夜三更梦中惊悸,会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边塞的荒城里,身边陪着一个半死的人,有时候比陪着一个死人还要可怕。 而最可怕的还是活人。 大约又过去三日,有小队兵马从南方来,他们在这里暂作休息,徐直不敢出去,提心吊胆过了一日。 第二天,来了两个宦者,四个禁卫军,他们径直来到徐直住的地方,把她从帐篷里面请出来,拿出李泽的令牌,勒令她跟他们一起回长安。 徐直很抗拒,她一点也不想去,她说:“你们在骗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魏王殿下,我也不认识这块令牌,你们无权让我跟你们走。” 她哀告道:“我的阿兄还躺在这里,我不想走,我不是长安人,我不去。” 宦者须发皆白,双目精光闪烁,他拿出纸和笔,有条不紊地将徐直说的话记下来,劝解道:“何必呢,认识魏王殿下有什么不好,去了长安说不定还可以封你做王妃,呆在这里不安全,徐娘子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臣从长安千里迢迢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另一个年轻的宦者与他对视,也出言相劝:“何况我们也不单纯是为了你,徐娘子总得为肚子里面的皇嗣着想一下。” 徐直条件反射地去捂自己的肚子,错愕道:“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你已经得了魏王殿下的宠幸,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徐直被他直白的话激地脸色一阵发白一阵发紫,干脆利落地说:“给我药喝就好,我不去长安。” 胖的那个宦者看了她一眼,立马低下头奋笔疾书,瘦的宦者双手抱臂,悠哉地向后斜了一眼,食指向她优雅地一指,后面站着的禁卫军立马会意,上前一躬到底,说声“得罪了”,马上就要过来拉她。 徐直简直要崩溃了,她大声说:“那是露水姻缘,是情非得已,我根本不喜欢什么魏王殿下,我也不想去长安,我就是一个营妓,去了长安会有辱他的身份。” “魏王殿下一早说好了,只要战争打完了,我就是自由身,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宦者面面相觑,问她:“有人证吗?谁能证明魏王殿下说过这句话。” 徐直想了想说:“没有,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他真的跟我说过这句话。” 禁卫军已经把她扛到肩上。 两个宦者一并转过身,款款迈步,道一声:“既无实证,这些话就等你见了魏王殿下再亲自跟他说吧。” 徐直欲哭无泪,她急忙说:“还有我阿兄,我阿兄要跟我一起走。” 但是显然李泽并没有让他们带除了徐直之外的人回长安的意思,因为这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活死人一具,等到了长安徐娘子会有新的际遇。” “殿下让我们告诉你,不相干人等不需在意。” 她终于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多么不讲道理的人,愤怒道:“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难怪我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宦者看她情绪激昂,一手将她敲晕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两京(一) 徐直再醒来,马车已经行出三百公里,驶过汾水,即将抵达太原,马邑城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她离开马邑的时候天将将擦黑,如今夕阳晚照,天幕低垂,留有一丝缝隙的车窗外树林高耸,鸟儿惊飞,雪雾交缠,凉意袭人,她倾倒在马车中间的软毯上面,长途颠簸让她失去力气,有些恶心作呕,即便此刻意识回笼,也久久无法起身。 那晚之后,李泽允许她去见徐回,徐直见到有行医手法高超的医师照顾徐回,她还挺高兴的,徐回会恢复地更好更快,接下来的三日李泽没召见她,她也乐得自在,难得过上几日没人欺负,心平气和的日子,对未来的希望也在慢慢高涨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 但是第五天,兵营里面的工匠和医师就陆陆续续撤走了,徐直请求他留下来,医师说:“我等从长安来,马邑的战争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没有魏王殿下的敕令,赎我不能奉陪。” 她当时也萌生了一些找到李泽,请求他带他们回长安的想法,长安是大唐的首都,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那里风云际会,群英荟萃,一定可以给徐回提供最好的治疗条件,但是她以什么理由去求李泽呢?难道她还要接着出卖自己?而且即便李泽同意她,这一路上的不确定因素也太多了,徐回现在的身体,恐怕受不了路途遥远的艰辛,不如就此留下来。 何况她想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这段经历的地方,大唐民风开放,幅员辽阔,她也应该逃出这里,做一个襟怀坦荡,堂堂正正立世的人,绝不该一旦得人相助,就想着能不能永远依附于一个人。 亏得她还安慰自己,李泽虽然强势,霸道,但是好歹信守承诺,有好好帮她照顾徐回,还给她衣服给她钱,尽管有些不光彩,不过想想如果没遇见李泽,处境可能比这些还要糟糕,徐直伤感之余,也就释然了。 她唯一的祈望就是跟徐回一起活着。 她绝对不去长安,绝对不想再看见李泽,目睹她丑态的人,她现在一个也不想看见。 徐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拍马车的门,两个宦者一左一右回应她:“徐娘子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太原了。” “等到了太原府的驿站,自然就放你下来,行路辛苦,目前你还是呆在马车里比较安全。” 徐直问:“两位大人可有称谓?” 两扇车窗分别被人从外边拉开,左边的人眼波流转,露出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坐在马背上跟她施礼,言辞间颇有几分随性自在的意味。 “在下杨玄礼。” 右边的人道:“在下李正己。” 徐直迫不及待地扒住车窗,言之凿凿:“杨内侍,李内侍,我真的不想去长安,你们认识朔州刺史徐挺吗?他是我的阿爺。” “天宝十三载,突厥入寇朔州,我阿爺招募全城的成年男子英勇抵抗,遭遇突厥围城长达一月,城中粮食吃尽,我阿爺不想看到人相食的局面,当夜率领五十精兵设计打开突厥的包围圈,送朔州别驾杜瀚出城寻求支援。” 杨玄礼看了她一眼。 徐直接着道:“杜瀚拖延时间,援军不至,致使朔州沦陷,他诬陷我父,将边城重镇拱手让人,朝廷派来的监御史核查之后,依照大唐律法,” “叛徐挺枭首,妻子儿女赐自尽,族中远房男子一律充军,女子一律没为官妓。” 这道判决,在过去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徐直背过无数遍,每次都锥心刺骨,忍不住泪流满面,但是今天她再讲,反而十分平静,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 她又去看李正己,李正己道:“你如今能活生生出现在这里,理应是执行命令的官员里面有人生了几分恻隐之心,是故留你一命。” “噢,不对,还有你的阿兄。” 徐直摇摇头,说:“李内侍,不是这样的,这些是我阿娘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的。” “杜瀚拿我和阿兄的性命相挟,逼迫她活着,阿兄被送去军营,我跟阿娘被送去乐营,阿娘为了我,备受苦楚,也为了能活着跟阿兄见面。” 说到此处她放低了声音,细语喃喃:“阿娘不是我的亲娘,阿兄也跟我没有血脉关联,阿娘对我甚好,阿娘死了,这世上只有我跟阿兄。” “我和阿兄约定好,那些恩怨我们通通舍弃,只要能一起好好活着。” “他对我至关重要,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将他抛弃。” “我把他看得比我自己还要重要一百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绑了我到长安,留我阿兄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躺在那里。” 第13章 徐直毫不犹豫地说:“他若是死了,我活着无意义,我绝不独活。” 杨玄礼听罢不语,李正己道:“这些话,我会记下来告诉魏王殿下。” 徐直的心情很糟糕,她真想发疯,真想大喊大叫,为什么这些人没有一点同理心,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真诚在他们这里都轻飘飘,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个魏王。 他若是逼死了她的阿回,她一定会跟他拼命,徐直愤愤地想。 车窗被阖上,徐直颓然地瘫坐在地。 到了驿站,他们请她她也不下来,李正己谆谆教诲她:“魏王殿下正在前线打仗,何尝不是生死一线之间,你怎么就只惦记你的兄长,对魏王殿下的好意却视而不见?” 徐直气愤道:“他打仗是因为李家治理天下不利,愧对百姓,是我害得他去打仗吗?他的好意也是强加在我头上的,我并不想受,我眼里就是只有我的阿兄。” 李正己又拿出纸笔勾勾画画,他一边写一边面不改色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战争不止,是因为上天的罪过,并非人祸。” 杨玄礼给她出主意:“倘若徐娘子听从安排,不出三日我们也就到长安了,等你见了魏王殿下亲自跟他说明,想必他一定会遵从你的本心,发文书,驿站交递,远程调拨几个人去照顾你的阿兄并非难事,期间所费时间加起来不过三五天。” “如果你阿兄连这三五天都撑不过,我们带他从马邑到长安的路程,他也一定撑不过,生死有命,徐娘子不妨看开一点。” 徐直本来还惊喜了一下,但是她转念一想,只要他们不强迫她来长安,徐回根本不用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她不禁愤然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死我阿兄?” 大抵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凉薄之人。 三天,他们离开太原,过霍县,到达晋州和绛州交界线,绛州正在打仗,趁夜西行至鄜州,再过了坊州、华原、三原,就能看到长安了。 三天的时间,徐直亲眼目睹南方战争的残酷,一路上尸横遍野,白骨皑皑,她在伤兵营里见到,听到的那一幕,竟然丝毫不遮掩不避讳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看到茅草屋前站立的拄着拐杖皮肤枯萎成椿树皮一样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看到坐在翻倒的羊车下面哭泣的小孩,看到不着一缕走在街上的披头散发的男人、妇人,他们的神情麻木而凄然,眼神空洞没有光彩,许多人衣不蔽体,许多人食不果腹,许多人沦为乞丐,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流氓无赖,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全部都痛失所爱。 她渐渐感到人命真的微贱,生出厌世之感,消极自私的想法油然而生,她想置身事外,想把别人的痛苦看做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甘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长安就在眼前,见她不再吵闹,他们也愿意放她出来看看,如今三个人正站在高原上,极目远眺这烟波浩渺,无限妖娆的江山,西京的风扬起他们的衣摆。 李正己道:“前面就是长安了。” 杨玄礼微微一笑,风轻云淡。 天上高高飞过几只大雁,哀戚凄迷的声音久久在徐直的心上回旋,她忍不住问:“魏王……他在哪里参战?” 李正己道:“东方。” 杨玄礼道:“也许在西方。” “反正在最重要的关隘。” 徐直对他有点怨恨不起来了,她内心翻涌的是一股对这世道深深的无力感,也许他坏,也许他自私,但是他是真的想让徐直活下来的,所以要大费周章地带她来长安。 她低眸不语,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一片混乱。 李正己又道:“长安比起马邑要安全,回纥大军已经列阵边疆,那里的战争一旦起来,徐娘子和你的阿兄皆难逃一死,即便不死,你会被抢劫,被掠买,蛮夷无德无爱,即便娘子再清高自爱,都难逃厄运。” “既然来了长安,娘子就好好活吧。” 天宝十五载,一月三日,他们抵达长安,马车行过春明门,阍吏见到杨玄礼和李正己居然率先给他们行礼,杨玄礼出示令牌,阍吏即刻放行,他们带她来到安兴坊的一座三进式,主楼为单檐庑殿顶的寺庙之前,庄严肃穆,典雅端方的古朴大气之感迎面扑来。 周围还有很多丝毫不逊色于它的寺庙、道馆、名宅、乐馆,目之所及,宅馆敞丽,雕梁粉壁,草木扶疏掩映,藂竹布护阶庭,松柏椿楸,杂然相陈。 高风送声,宝铎和鸣。 照壁上花影摇曳,一行人站在树下等候,有僧人行过仪门,出来迎接。 他面阔鼻高,天庭饱满,耳珠圆润,唇红齿白,仪态万方,笑意盈盈,声音浑厚有力,做了请的手势。 “贫僧等待娘子已经很久了。” 徐直还他一揖。 李正己道:“娘子进去吧,里面已经打点完备,稍后魏王殿下会来接你,你且等等,臣等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两个宦者一起拜谢法师,言说:“有劳。” 徐直就站在这碧瓦飞檐,朱门黄阁之处,迷惘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了。 第12章 两京(二) 僧人导引她进入寺庙深处,正殿后面有一方禅意清幽的院落,朝南开着两间房屋,东西亦各有两间,正堂的楹柱下面站着两个身着杂彩齐胸襦裙,挽双螺髻的圆脸婢女,她们一见了徐直,就迎上来喊她“徐夫人”。 徐直听在耳中,感到很别扭,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点头回应了她们的问候,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她们分别回复,一个叫“莺娘”,一个叫“花颜”,徐直记在心里。 僧人合掌曰:“贫僧法号慧施,是这间寺庙的主持,日常在前院打坐冥思,习经讲经,娘子倘若有事,都可去前院寻我。” “除此之外,娘子每天也要做好自己的功课,近日需要温习《心经》、《楞伽经》、《金刚经》,贫僧会择日讲解与娘子听。” 他年纪约莫四十,看起来慈悲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有着不容许人亵渎冒犯的威严,尽管徐直为徐回的事情心急如焚,尽管她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让她学习佛教典籍,这又是谁安排的,她有太多疑问,一时竟不好开口,只好一口应承下来。 慧施法师撩袍即走,来去无声。 房间里已经为她备好沐浴的水,长安时兴的瓜果,点心,栀子茶,簪钗罗裙,胭脂花钿等,她驱散她们,脱了衣服置于楎椸,迈入浴桶。 房间里的香似乎有安神作用,徐直洗完澡不多时,就倚在窗户下的软榻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花颜正在给她打理头发,她的头发很漂亮,乌黑的底色表层泛着淡淡的棕,就连边塞的苦寒气候也不曾让它们枯萎半分,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垂长柔顺,花颜正把她的头发铺陈在铜鎏金莲花纹镂空香炉上面烘干,帮她把头发搽上散发着清冽梅花香的发油,她静静睁着的深邃眼眸,不解朦胧睡意,宛若一池春水,流溢出美丽的哀愁,半遮半掩的雪肤在灯下流转着格外细腻婉约的光泽,像栖息于日暖风和的沙滩上的折翼的白鸟,令人心生怜爱。 花颜忍不住道:“夫人,你的眼睛真漂亮,看起来不像汉人的眼睛,倒是有几分胡人的血统呢。” 唐人轻贱胡人,长安除外,这里聚集着天下最聪明狡黠,最忠诚英武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胡人朋友,如果汉人身上具备了一些胡人好看的特征,可以视为一种夸赞。 徐直软糯回应:“是阿娘给的。” 她看起来是一位很好脾气的娘子,跟她是一样的年龄,如何与魏王殿下扯上关系,如何来到这寺庙里,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对她来说都是有趣的未解之谜。 花颜不禁问道:“夫人是长安人吗?” 徐直说:“不是。” “我是洛阳人,在朔州长大。” 花颜感慨:“朔州是很遥远的地方,夫人来到这里,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徐直突然转身抓住她的手,目光殷切地问她:“你知道怎么回朔州吗?我不想呆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被拐卖来的。” 花颜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眼神中流露出慈爱和淡淡的责备,“奴没有去过朔州,只知道那是大唐的边疆,是阻隔北方胡虏南下的重要防线,如果凭夫人一个人想回去,恐怕是很艰难的事情,户籍核对,过所文书,光是这些申报下来就需要很长的时间了,且不说北边还在打仗,一座城行着两种制度也是有的,这些事情对于女人来说太危险了。” 徐直的手慢慢松开她,花颜接着道:“夫人刚来这里,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但是怎么能说自己是被拐卖的呢?这种话说出来是对魏王殿下的大不敬,倘若皇家的人听到了,是要受惩罚的。” 徐直执拗地说:“我的确是被拐卖的,我阿兄还在朔州等我。” 花颜怕惹祸上身,遂换了一个话题,“这里是皇家寺庙。” 第14章 “是天后在位期间修建的,有着悠久的历史,别看它规模不大,地位却尊崇,如今的陛下也来这里上过香呢,后院的藏经阁里还藏着一些太宗时期玄奘法师从西域带回长安的孤本,轻易不让人看的。” 徐直果然被吸引了,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她,人是很好哄的模样,花颜绘声绘色地接着讲下去:“送夫人进来的慧施主持,可不是简单的僧人噢,他在鸿胪寺供职的,经常出入宫闱,外邦使者来到,陛下会组织佛教集会,慧施主持就会被邀请过去,和长安里其他大名鼎鼎的大师一起,给他们讲解禅宗的要旨,感化外邦人。” 徐直不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她穿的是五彩缯帛交领睡衣,轻薄透气,款式却比较保守,完完全全覆盖住胸部,长发一半遮在身前,一半垂在身后,将半边脖颈也遮住,花颜只注意到她脖颈上面有一道淡淡的粉色细痕,像是利器划伤所致,跟周围白色的肌肤相比,看起来有点突兀,她取出药,打算帮她涂抹,徐直也乖乖扬起头,眼巴巴地盯着她,盼着她说话。 花颜用小匙剜出一些药放在指腹,在她的伤痕上来回轻拭,隔得距离很近,徐直能闻到她身上幽微的脂粉香气。 花颜模棱两可地说:“住在这里没什么不好,这里是皇家寺庙,很安全。” 她笑了笑,眉眼弯弯,“魏王殿下会来看你的。” 徐直蹙眉沉思:“他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要我等多久呢?” 花颜真的被她无辜的眼神骗过,以为她只是像太极宫、兴庆宫里面住的王妃、娘娘一样看似不在意,其实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夫君为何还不来陪自己。 花颜道:“恐怕得等上十几日,听说洛阳那边的战争很严酷。” 徐直愤然骂道:“骗子。” 花颜神色一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不是在骂自己。 夜里徐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她披衣起身,推开门来到前院的佛塔下,除夕刚过,长安城到处都点缀着灯,即便她站在院子里,也能感受到外面的花灯是如何明亮,红烛流溢的彩光是如何辉煌,佛塔有九层,高百尺,层层点满蜡烛,蜡烛外覆着金箔,在风里摇摇晃晃,整个佛塔的影子也摇摇晃晃,塔顶有梅花飘落,徐直抬起头,隐约能看到塔上的盆景,梅树盘曲蜿蜒的枯枝,交错着手臂向长安伸出了手。 今夜无风无月,无雪无星,她尝试着去解佛塔门前的锁链,锁链倒也没上锁,徐直借着灯,得以登上这百尺高楼,塔刹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如同流水一般叮叮咚咚的声音,西边就是天子所居的皇城,静静地蛰伏在黑暗里,像沙漠深渊里的海市蜃楼,像一场一触即逝的梦。 站在最高处的人,会忘记时间,失去自我,迷失在纸醉金迷里面,以为所有的地方都跟这里一样交相辉映,歌舞升平。 徐直也忍不住想,东方的战争真的很严酷吗?她从马邑到长安一路上看到的那一切,莫非是她的幻觉,她渐渐有些搞不懂,她去戳自己胸前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脱落,没有疼感,但是心里的痛是切切实实的。 她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为阿回悲哀,还是为所有跟她一样的可怜的百姓,亦或者是为天底下迷惘的人人。 莺娘和花颜睡在隔壁的耳房,她们听到动静,赶紧起身,出来一看正堂的门开着,里面的人果然不见了,就提着灯笼四处寻找,佛塔是寺庙里最高的建筑了,她们不期然地往低处望望,往高处瞧瞧,终于在塔刹下面看到一点黑影。 两个人要吓坏了,叫醒了寺庙里的主持、监院,一起上来寻她,催促她回去,徐直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只是上来看看,并不打算跳楼。” 花颜道:“可是夫人,你站在这里哭。” 徐直摸泪,“噢,因为我爱哭。” “我想我阿兄。” 但是她一提到她的阿兄,他们全部很有默契地沉默不应了。 慧施主持好似她得了什么大病一样,合掌敛眸,对着她念了一段玄奥深妙的梵语,看似颇为痛心疾首。 莺娘把拿来的木屐帮她穿上,她还赤着脚呢,贴心地嘱咐她:“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着凉。” 这样兴师动众,徐直挺过意不去的,她扶着花颜的手,把脚伸进木屐里面,天河、塔刹、人和盆景在她眼里倒悬,变成一条斑斓交错的线,无论她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就这样晕在了众人面前。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躺在床上养病,医师判断她是感染了风寒,一时不适应长安的气候,可是总也不见好转,慧施主持每日过来为她诵经、讲经。 徐直不习佛教,觉得用强权压迫一位智者来教授一无所知的自己,是对别人的信仰的一种污蔑,她从床上撑起病体,颔首跟正在侃侃而谈的慧施法师说:“对不起。” 慧施连眼睛也没抬,神情没有丝毫动摇,似乎忘了世间的一切。 “何谓为喜?” 徐直以为他在问自己,但他很快自问自答:“有所饶喜,欢喜无悔。” 徐直已经阅览了他所举的经书,她在读书识记方面还算有所天赋,很快接下他的话:“菩萨欲依如来功德之力,当于何住?” 答曰:“菩萨欲依如来功德力者,当住度脱一切众生。” 他面对的实在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娘子,慧施睁开眼睛笑了。 安度众生。 第13章 两京(三) 日子一晃过去五天,白天她被众人监督的几乎没一点时间,晚上稍有动静也会立马有人走过来敲门,环境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徐直翻来覆去地去想徐回,睡着了也会试图在梦中捕捉徐回的影子,但是她的所思所想很快就被佛经里面发人深省的话同化,她的行为也快要被局限在长安城的条条框框里面。 她现在不知道是长安更近,还是边城更近,边城的经历影响了她前面生活过的七年,可是现在变得转瞬即逝了,反而长安触手可及。 第二天她就不肯再吃药,也不愿再听慧施大师讲经,起先她对奴婢的好意都会报之以好意,听智者传授佛识也可以说得上认认真真,现在在举止间待人颇为轻侮,言辞也变得有些不耐烦。 她不穿鞋袜,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站在廊下,莺娘给她披衣服她就拿过来把衣服扔到地上,花颜给她拿来鞋袜她就把鞋袜踢开,慧施主持请她进正堂,她理也不理,但是她很快又为自己迫不得已做出的这副刻薄模样感到愧疚和厌弃,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围着她的这些人又错在了哪里,她就蹲坐到地上哭。 她想徐回想的发疯,她一定要回到边城找徐回,否则人生无意义,她依赖徐回,她想去死,徐回死了她也便去死,徐回生死未卜,那她也要死在寻找徐回的路上,而不是在这里伤春悲秋,坐以待毙。 莺娘和花颜都很善解人意,她们很会跟她聊天,也不会有失分寸,她哭的时候,她们哄她,哄不好就远远站着,只要不出格,她们愿意给她一些独处的空间,这点独处的时间让她得到了片刻喘息,也让她想到了跑出长安的主意。 十二月九日这一天,长安城恰好有“行像”活动。 陛下宠爱的五公主于去年九月猝然薨逝,陛下悲痛不已,五公主生前崇佛,喜欢广建佛寺,布施僧尼,多次捐出自己的别院为寺庙,积万钱为佛祖塑金身,经幡华盖,宝塔香炉,木鱼钟鼓,金刚杵,酥油灯,阏伽器,物尽其美,奢华无匹,十二月九日是五公主的生辰,陛下特意赶在这一天之前命工匠造公主像和释迦牟尼像,一同供奉于大慈恩寺。 当日全城行像,装饰着华彩珠玉的宝车承载公主像和释迦牟尼像,分别行过长安县、万年县,车前有瑞兽狮舞,腾骧彩幢,吞刀吐火等百戏,水袖蹁跹,笳声哀转,丝管筑笙,歌音嘹亮,乃是宫中的皇家乐队和梨园子弟,小儿绕其前,大人拥其后,老弱病残倚门而立,佛像行过崇仁坊的公主宅邸,平康坊的上都进奏院、青楼酒肆,宣阳坊与印度人、阿拉伯人做生意的丝绸交易市场,向西拐到安仁坊,亲王外戚的宅邸云集耸立,靖善坊的佛经翻译场,开明坊绿竹猗猗,自明德门绕过朱雀大街,抵达安化门,一路北行,再西行北拐过丰邑,绕过这里的丧葬铺,经过西市,抵达延寿坊,可以看见来自异域八荒、天南海北的宝物珍玩,金银玉器,僧尼道士一路上撒粟米铜钱,捐赠布帛冬衣。 最后于兴庆宫花萼楼受皇帝撒花礼敬,特准全城百姓直视天颜,高呼叩拜,礼毕。 这一日长安会冒进来很多外乡人、流浪汉和乞丐,一则是为了观览这难得一见的盛景,亲睹天颜,另一则是为了浑水摸鱼讨一口饭吃,一件衣服穿。 慧施主持也被叫去参加行像仪式了,他还得留在大慈恩寺跟那里的法师一起为新佛像诵经开光,再次为亡灵超度,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来,徐直站在佛塔上看犹自不尽兴,她还要主动拽着莺娘和花颜一起出去看,她们两个一开始不同意,一脸为难,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夫人如果因此跑丢了,两位公公会打死奴婢的。” 第15章 徐直倒也爽快,她当即立下字据,按手印,表示倘若出了意外绝对与她们无关,她扒着门不肯进去,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我因为人群嘈杂,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李公公和杨公公过来责怪你们,你们就拿出这张字据给他们看,他们看到也就明白了二三分,而且我一定会回来的。” “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花颜和莺娘看着宣纸上面字迹娟秀飘逸的字体,不约而同地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守在门边不让她出去。 徐直就流泪,抬袖轻抹,抽泣着说:“既然你们做不得主放我出去,不如带我去找两位公公吧,我好久没见他们了,也得不到魏王殿下半点消息,我心里好寂寞,看不见前路在哪里,我怎能不悲伤呢?” “我也有心心念念的人,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花颜道:“夫人,你忧思过度了,你来这里才五天而已啦。” 徐直情真意切道:“但是对于我来说,不见心上人的每一个白天,都如三个秋天那样漫长,每一个夜晚,都像难捱的半个夏季。” “我如何能不忧心忡忡呢?” “难道你们就没有在意的人吗?也应当知道,他抵得过万两黄金,比得上世间繁华,我愿意倾其所有,只为获得他的一点消息,一个笑意。” 莺娘的声音如三月黄鹂,她安慰徐直:“奴当然明白夫人的心意,也很乐意为夫人消愁,但是您还在生病,今日行像,难免吸引阳间的无赖泼皮,阴间的妖魔鬼怪,都是些腌臜之物,会带来一些污浊之气,奴实在分辨不清,夫人此一去,是会受到佛祖灵气的感化呢,还是会受到那污浊之气的损染,为保万全,夫人今日自是不要出去的好。” “待奴稍后去回禀了两位公公,再带夫人出去看长安好不好?长安的盛会有很多,过几日的元宵节,场景比之今日恐怕还要华丽百倍呢?那一天我们逛个通宵达旦好不好?” 徐直道:“我不,我说了,我现在的诉求变了,我要马上去见两位公公,我要知道魏王殿下的消息。” 花颜和莺娘一脸为难,不过已经有些动摇了,徐直趁机说:“我是想找两位公公问一下,魏王殿下知不知道我怀孕的事情。” 花颜震惊道:“怎么会?前两日医师过来,你明明还没有。” 徐直理直气壮地说:“昨日没有,今日就是有了,你们要糊弄皇嗣吗?” 花颜和莺娘一起跪下说:“不敢。” 但是她们还是不愿意放她出去,只好两个人约定一起去太子宫找杨玄礼和李正己,另外嘱咐侍卫看好她,又劝了她一番才出去。 花颜和莺娘刚走,徐直就跑到佛塔上面,说她已经等不及李公公和杨公公来,让他们马上带她去,威胁四个侍卫如果不立刻带她出去,她立刻就要跳楼。 顷刻之间把寺庙闹得不可开交,留在这里的僧尼们都知道今日外间行像,寺庙里出人命是大罪,不得已一半人跑出去找监院,一半人带着她出去了。 佛像正行过宣阳坊,东边就是东市,市场上人山人海,此刻是正午,徐直从马车上下来,四个僧尼四个侍卫看着她,她一时也脱不开身。 焦急之中,她就拉着身边不认识的陌生人说话,走珠滚玉一般的声音吸引了几位阿拉伯商人的目光,他们来中原除了做宝石,丝绸香料生意,还顺便兼带贩卖人口,此时的两河流域,阿拔斯王朝刚刚建立,阿拉伯半岛的统治尚且还不稳定,许多商人都想投机参与政治,他们的哈里发和□□,除了喜欢东方的丝织品、瓷器、美食,特别推崇的就是东方的奴隶和美人了。 徐直就兼带着这两种特质,她看起来温柔美丽,毫无疑问是个美人,但是天性和过往的经历,又让她显得怯懦逆来顺受,在异乡人眼里,这样的人最适合带回去,贡献给他们的哈里发和埃米尔。 他们一开始径直过来交易,用蹩脚的长安话向僧尼询问她的价格。 “多少钱?这个女人,几颗宝石,一串珍珠?金子卖不卖?” 僧尼大惊失色,当然说:“不卖。” 侍卫也马上挡到徐直的身前,表示这是一个有身份的贵族,并不是可以随意贩卖的奴隶。 几个剽悍的络腮胡阿拉伯人有点生气,他们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了,就强硬地塞给他们一些金子,打算软硬兼施地去抢。 徐直也被吓到了,她就往后边躲,佛像正在往前面走,人潮也在向前涌动,僧尼和侍卫都挡在她前面,几个阿拉伯人伸长胳膊想过来,也被人潮推搡聚涌着动作艰难,情急之中,一个僧尼回头大声说:“娘子,你回马车里去,快回到马车上就安全了。” 马车离得不远,徐直浑浑噩噩,一张张麻木的脸掠过她,她逐渐退出了人群。 人潮离她远去,她擦着人潮走出来,鞋子没了,头发也散了,钗环花钿统统消失不见,连同那些身外之物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灵魂。 徐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而后站起来疯狂地向前跑去。 第14章 两京(四) 范阳叛军侵占洛阳后,大掠洛阳十余日,将从洛阳抢来的武器辎重,粮食女人,全部运回河北道范阳城,李泽率领陇右兵团将其击退,范阳叛军退保河阳,隔着河阳桥对东京虎视眈眈。 东京洛阳一片混乱,贵族平民惊骇恐惧,纷纷逃窜,或南奔至邓、陕、襄等州,或跑进山谷,群起为盗贼,趁机作乱,四出劫掠,洛阳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官吏不能制止。 另一路叛军从河东直驱华阴,陛下接到消息,连忙调拨朔方兵团进驻华阴拒守,同时发急报给李泽,要求他即刻率领陇右兵团支援华阴,保卫西京长安,恢复他魏王的尊号,封魏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河西、陇右节度使,河东道采访处置使,节制天下军事。 李泽留下一部分人守卫河阳桥,不让判军度过河阳,又特遣另一部分人分别镇守杞县、单县,兖州兵团镇守徐州,切断判军南下的道路,调节江淮物资到太原仓,供应诸道兵团粮食后备,自己则率领一千兵马,从新安出鹿桥驿,绕道虢州,进驻潼关,与京师的南北衙禁军、华阴驻守的朔方兵团,一同形成夹攻叛军之势。 四镇、北庭,山南西道、剑南诸军一并挥师勤王,往长安聚集。 夤夜,李泽刚刚在主位落座,上半身衣带已解,露出自肩膀至腰腹层层缠绕的白色绷带,靠近心脏的位置晕开一大团血,他在与叛军争夺洛阳的过程中不甚中了一箭,当时拼着一股劲儿将剪尾折断,箭矢留在血肉里面,继续冲锋陷阵,指挥将士奋勇杀敌,战争结束军医帮他把剪头拔出来,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停蹄赶到华阴,接到的却是如斯令他寒心的消息。 那个不识抬举的女人趁乱跑了,躲在长安城的某个角落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太子殿下当日暗中封锁了长安各路城门,可以肯定徐娘子一定没走出长安城门,但是魏王殿下您也知道,陛下本来就对太子殿下怀有猜忌,臣等实在不能大动干戈地找她,万一被陛下察觉,势必要引起一阵腥风血雨,何况,” 李正己满脸犹疑,他想说,又想等待李泽给他一个指示他才敢说,李泽阅览完他送来的文书,上面真是言之凿凿,做到了每一句都在真诚地撒谎,他自然也注意到那一句“我怀了魏王殿下的孩子”云云,不由地冷笑,她应该祈祷自己最好是怀了。 他解开绷带,百无聊赖地往伤口上撒药,被风霜刀剑锤炼出来的面容 ,褪去几分年少的稚嫩,逼出骨子里的凌厉不羁和邪妄狠辣,他极力压抑着,勾魂摄魄的俊颜在灯下显得淡泊而阴郁,不经意地挑眉,指示李正己:“说下去。” 李正己正色道:“如果陛下知道一个边城来的身份低微的罪女,怀了殿下的孩子,他必定会为儿女脱离自己的掌控大发雷霆,欲将此女除之而后快,就如同魏王妃故事,倘若再有人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一二,那他便要千方百计找到此女,以她肚子里的孩子挟令殿下了。” “太子殿下让微臣提醒殿下,不可让步,不可自裁。” 提起李恪,李泽的脸上难得一见温柔之色,却也是一瞬即逝,很快被杀伐代替。 装药的瓷瓶与桌面相碰,在空荡荡的帐篷里发出轻微的震荡声,李泽单腿屈膝半仰于椅臂,凤眸似笑非笑,“父皇要是想要这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给他便是,哪怕他想要这个女人呢,做儿子的也会慷慨让给他。” “女人没了还可以再找,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何况是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李正己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李泽突然厉色道:“去把城门打开,让她跑。” 徐直在长安城躲藏了两日,很快就被逼迫地躲不下去了,外地的户籍,又说不清来历,没有人敢收容她,没钱,路上倒是有钱,但是她不敢去捡,上一个在她眼底去捡钱的人,已经被组团的流民打得头破血流了,只有一个阿婆给她一碗面吃。 第16章 长安城酉时落锁,到寅时开城门,宵禁期间,禁止行人在坊间行走,禁止车马通行,金吾卫不停地来回巡逻,探查,她躲到偏僻的巷子里,躲到桥下,很快就有陌生男人尾随而至,她只好拼命往外奔逃,被金吾卫追上,欲执了她去监牢,却被宫里出行的禁卫军拦下,他们核对她的年龄、样貌、户籍,与金吾卫说:“这是外来逃户,依照大唐诏令,女子年满十五未嫁,需要缴纳两倍于已婚女子的捐税,只要她补齐捐税,就可以依照个人意愿在此处落户或者接受政府安排,将其遣送原籍。” 自徐挺获罪之后,她的户籍就被打入奴籍,他们一定是将她错认成其他人,徐直将错就错,她交不起捐税,本来逃户交不起捐税一样要坐牢或者为奴为婢,但是大唐不久前刚刚颁布新的“逃人法”,鼓励交满赋税的逃人就地着籍,交不满赋税的逃人则依便宜遣送至附近地广人稀的地方开荒着籍,于是她阴差阳错被遣出了长安城。 长安城门在她身后关上,徐直回头看了一眼长安,押送的士兵催促他们上路,一切都像回到了原点,鲜明的不一样是,曾经身上衣衫褴褛的白衣变成了如今李泽赐予她的在逃跑之路上跌地破破烂烂的锦衣华服。 他们要被送到山南东道商州地界,一路上有官员说商州如何如何好,那里的粮仓有多少大米,那里的女人如何美丽,那里的土地有多适宜耕种,教谕他们要在那里耕织筑屋,繁衍后嗣。大部分人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钻了朝廷政策的空子,徐直也挺高兴的,她熟识大唐地理志,心里盘算的是如何从商州北过华阴向北逃跑,此时未遭叛军蹂躏的南方地区的大部分百姓都还不知道北方战况如何,他们只能从北方逃过来的流民口中听取只言片语,流民们在官员的压迫之下,也只能三缄其口,说得模棱两可,兵临城下这件事,更是没人知道,没人敢说,没人相信。 但是很快她就高兴不起来了。首先是一路上山林密布没饭吃,官员和士兵送出一程就兀自离开不再管他们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人们吃草根、树皮,逮来的兔子、仓鼠,蛇,看见死人也过去吃两口。本来她应该见怪不怪,毕竟她又不是没吃过,现在她看到这些就是恶心地吃不下去,幸好商州不算远,她想撑过去也许到了那里就好了。 徐直躲避人群,倚靠在树下,尽量不惹人注目。此时正好度过一处村庄,有人兴起不轨的心思,强硬绑了几个女人要卖给当地的地主。 徐直吓得心肺俱裂,决意跟他们分开,摸进附近的山林里,初春的山林如僵死的鸟,带着令人作呕的诡谲寒意,她忽然想到也许自己根本不用非得绕到商州,她可以从蓝田,过新丰,绕到三原,这几个地方都比较富庶,住着很多富人,附近治安比较有保障,倘若运气好,也会遇到一些人施舍给她点食物。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了力气,她现在满心满眼又只有徐回了,徐回在马邑生死未卜,想起这点难免又令她忧心。 她希望徐回能醒过来,也在找她的路上,倘若他们还能再相遇,就一起隐居山林,躲开这恶心的世道,倘若徐回死了,她一定会一死了之,她笃定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徐回,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活下去。 一旦下了必死的决心,路也走快了许多。 她从山林里跑出来,跨过小溪,走到一条土路上,擦着灌木丛往北走,四周难得一片寂静,远处升起袅袅炊烟,山上有个小木屋,砍柴的樵夫正背着锄头往回走,一轮红日挂在树尖,天边晕染的云像碎了的蛋黄,徐直没有去看,她只注意脚下的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行至天光乍暗,云移日尽,她感到头晕眼花,发冷想吐,看见路边有一座四角亭,就走过去坐到里面稍作休息,她许久没睡觉,躺在靠椅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一觉醒来,就到了一户陌生的农家。 身上盖着起絮的棉被,窗格昏暗,房梁低矮,椽子上挂着肉干,笤帚,竹刷,床头放着一缸腌酸菜,半包白面,一道开弧形门的砖墙将卧室与客厅隔开,门上挂着蓝底红边的布帘,光线从布帘底下透进来,一双红色绣花鞋在那道光之间来回移动,步履蹒跚,窗外传来小鸡啁啾鸣叫的声音,徐直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 年近七旬的老妪掀开门帘走进来,不,她甚至不用掀开门帘,就能擦着门帘边走进来,因为她实在太矮了,徐直如果站起来,她应该刚好到她腰际,难得的是,她生了一张不算丑陋的笑脸。 徐直抱紧棉被,惶惑地小声开口:“这是哪里?” 老妪打量物件一样的眼神,眉头皱住,又舒展开,如此循环,最后终于恢复到平和的笑脸,语气里充满期待,“这是我家,你晕倒在路边,是我救了你。” 徐直歪过头,努力回想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奈何脑子一片空白。 老妪上前一步,眼底闪烁着兴奋,她激动地又说一遍:“是我救了你。” 第15章 两京(五) 天宝十五载一月十二日,有宫人夜叩太子宫门,去请示魏王殿下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那个边城来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监门军在万年县朱雀第三街东侧的永宁坊京兆府附近找到她,本欲执了她回去,不知缘何让那娘子跑进巷子里面,再出来就遇见了金吾卫的人,金吾卫的人若是将她带到陛下面前,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奴等不知如何是好,恰好李将军正带着禁军从那边过。” 那宫人道:“李将军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见不得欺男霸女之事,那娘子跪于他的马前陈冤,李将军心软,当是随意编了一个名头,将她遣送出长安了。” 李恪描画山水的手臂微微停顿,诧异地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出身太原郭氏,肌丰神韵,五官秀丽,善解人意,此刻正翻卷了衣袖,低着眉专心致志为他磨墨,听了这一句,眼神也略带惊讶,两个人对视,郭氏掩口玩笑道:“莫不是那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才能令一个两个的都为之倾倒?” 李恪也笑,“三郎是我养大的,我最知他脾性,断不是好色之辈。” 很快他又摇头否认,“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我从来都未真正了解三郎。” 郭氏执他的手,放于胸口,狡黠地问:“太子殿下可否了解小女子的一片痴心?” 李恪无奈笑道:“殷殷之情,无以为报。” 他生着一张跟李泽有五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却更为温文和雅,一如他谦恭宽简的为人,多年谨小慎微的处境,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疲惫,整个人形销骨立,全身的风度都靠着那一身太子华服撑起来。 郭氏扶着他坐下来,问宫人:“李正己回来了吗?” 宫人道:“还没有回来。” 郭氏挥退了他,悄悄俯到太子耳边:“魏王严厉,又年轻气盛,若知此女抚了他的面子,指定要磋磨她,事情倘若闹得满城风雨,父皇不发现也难。” “依我看,不若等杨玄礼找回那娘子之后,先将她带来太子宫照看,等魏王回到长安再做定夺。” 李恪皱眉,犹疑不定,“太子宫遍布着父皇的眼线,带她来这里,岂不是更容易被发现。” 郭氏笑道:“被发现了也无妨,就说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行事过于坦荡,不妨为自己制造点瑕疵出来,反而能减少许多麻烦。” “而且,臣妾觉得父皇不会多想,既然那女子有孕,他老人家慈悲为怀,一定满眼都是皇孙,哪里还能想到别的?” 李恪还是觉得不妥,他握住郭氏的手,哂道:“你倒是大方?” 郭氏心中柔情无限,满眼怜爱,“臣妾是心疼殿下,每每看到殿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妾都痛不欲生,殿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事事周全恭顺,却落得百般猜忌,谣言谮语铺天盖地,臣妾每思及此,都痛不欲生。” 何况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李恪忍不住抱了她到怀里,捧住她的脸悉心抚慰:“你是担心我大限将至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都在。” 郭氏坚定道:“不是,我从不担心殿下的大限,因为殿下的大限也是我的大限,我会一辈子追随殿下,生死无悔。” 李恪吻着她的发顶,喃喃叹息:“我如何能不知你的心意。” “只是扮好人扮久了,总也无法轻易回头,我甚至羡慕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敢争权,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哪怕死也死得轰轰烈烈,而我太过怯懦,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日日苟且偷生。” 郭氏柔声说:“不,不,殿下,你并非如你所言的那样糟糕,在臣妾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一位君王了,因为你有这天底下最悲悯的胸怀,最宽容的胸襟,最能共情他人的能力,倘若你坐上君王宝座,会是天下人之福。” 李恪疲累的眉眼为此话漾起些微的光亮,他抚了抚她的脊背,难得纵容一次,“罢了,叛军都打到城门外了,我放纵一次也无妨,就听你的,把那女子带到太子宫来。” 第17章 “难得见三郎中意一个女子,做兄长的也想替我家阿郎看看她到底有何能耐。” 杨玄礼在蓝田县漫山遍野找了徐直三天,终于在灞水附近的一座矮山上找到她。 此时刚过午时,那小娘子穿着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在山冈上狂奔,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后面还有乡野村夫拿着刀在追,他们经过的地方,恰好是一片坟园,几十个坟包为他俩做陪衬,杨玄礼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他又笃定自己绝对不会看错,因为她实在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气质,唯诺又大胆,窝囊却执拗的模样的确是天底下独一份,她又有那样白的皮肤,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他当即拉弓射出一箭,快要追上她的男人,手里的刀猝然落地,跪倒扑前,滚下了山冈,徐直又跑出一段距离,才神色张惶回头去看,看到随山石滚落的尸体,又看到向她走来的杨玄礼,劫后余生的她,放下一切脸面,大步穿过草地扑进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杨内侍,杨内侍。” 杨玄礼真的有点介意,他一向干净爱洁,而她此刻全身上下都脏兮兮,说出口的话也不禁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徐娘子为何要跑,害得臣到现在连口饭也没吃上,三天的时间全用来找你了。” 徐直惊慌失措,魂不附体,话只听进了一半,呜呜咽咽道:“他家砧板上的肉,不是人,是猪。” 杨玄礼任由她扒着自己,不解道:“什么?” 她似乎是被看到的一幕吓坏了,说话颠三倒四,“有肉在他家的砧板上蠕动,我看见那不是猪。” 徐直犹自沉浸在目睹那可怕场景的恐惧之中,她瞪大一双眼睛,双目却仓惶无神,两手又抱紧他几分,杨玄礼遂说“失礼”,将她拦腰抱起,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寻她的人马一起往中心地带聚集,到达安全地方之后,她就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也丧失了正常说话的能力。 更不敢一个人待着,杨玄礼听到她的尖叫声,自己也上了马车,他打开装匣,从里面拿出一把金丝楠木梳,蹲下来帮她梳理头发,她背光躺在软毯上,肩背发颤紧绷,眼睛爬上恐怖的红血丝,面对着墙哽咽啼哭尖叫。 杨玄礼一边将她锈结的头发梳开,一边无奈道:“娘子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别一个人藏在心里不告诉,也说出来让臣开开眼界。” 徐直嗫嚅道:“说出来,你会害怕的。” 午后的阳光落在左手上,躺着的人的轮廓被光线撕出绒绒毛边,梳子穿过她的每一根发丝,令她绷紧的神经有些松动。 杨玄礼不紧不慢地梳着,等待着,“也许臣不害怕呢。” 鼓励着她,“说来听听。” 徐直用两根食指勾缠着衣角,细碎拼接地说出笼罩在她心上的阴影。 “有一个穿红色绣花鞋的侏儒,她有一个儿子,她在路边捡了我,要我嫁给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是一个傻子。” “我不愿嫁给她的儿子,他们要把我锁到猪圈里面。” 她呼吸急促,蓦然转过身,眼睛看着他,又像在看着别处,“我想逃跑,想从厨房的窗户上翻出去,看到砧板上面有一条蠕动的猪,她求我救救她,救救她。” 徐直抱住头,痛苦地蜷缩起来,“救她,救她。” 杨玄礼大致知道她看到什么了,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道:“好了,你如今安全了。” “那些脏东西,就让它过去吧。” 他笑道:“如果徐娘子实在看不惯,臣去替你杀了他们吧。” 徐直在他怀里一抖,频频摇头,“不要杀她,不要杀她。” “好吧,不杀他们。” 马车戛然停下,车夫在外面道:“内侍大人,长安到了。” 杨玄礼屈指挑开车帘,外面日已落,天已黑,黑暗的深处,站着几个身着绯衣的宫人,更深处,掩着一片紫衣,他从马车上下来,紫衣更加显露出来,圆领,右衽,黑皮靴,犀角革带,金鱼带,军容头下面是一张稳重而萎黄的脸,浓眉之下是一双混浊精明的眼,此人正是陛下身边的高内官。 杨玄礼上前一步,叩拜,“奴婢参见至尊,拜见内官。” 高力士径直走过了他,到车边弯腰,低沉浑厚的声音对里面的人说:“徐娘子,陛下想见你,请跟奴走一趟吧。” 许久没人理,高力士上前拉开帘幕,那女人背影簌簌对着他。 杨玄礼道:“禀告内官,她受了刺激,一时思路混乱,怕是问不能答,内官不要怪罪。” 高力士站直甩袖,杨玄礼小跑上前,复又回到马车里,小心把她拽出马车,徐直一看到许多陌生面孔,抖擞着搂住他的胳膊。 杨玄礼此刻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反手抱了一下徐直,用众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跟她说:“高内官是好人,你跟着他走很安全。” “带你见的,也是好人。” “徐娘子要听话,不可再生事端,魏王殿下知道了会生气。” 徐直似乎是听进去了,任由高力士拉过她。 走的时候,试探着回头看他,杨玄礼低着头,很快谁也看不见谁了。 第16章 江南(一) 明皇居住的兴庆宫,靠近春明门,东接飞龙院,中间有夹城复道,北经通化门以达大明宫,南通延庆门入曲江芙蓉园,不为外人知也。 兴庆宫内有龙池,池边种垂柳,奇花异草杂植,殿阁舞榭妆台袅娜相衬,百尺翡翠帏,萦烟拂地垂,龙池西有兴庆殿,明皇与贵妃长居此处。 徐直见到至尊,却是在龙池东北角,与兴庆殿遥遥相对的沉香亭,沉香亭四角攒顶,上覆碧色琉璃瓦,博弘敞丽,堂庑虚静,丹槛绣椽,重帏叠幛,迎送流风。 元宵节,亭周却一片寂静。 高力士把她带到亭中,徐直面对着陌生的环境,恍惚惊惧,举止失措,不甚踩到裙裾,跌倒在中间陈设着的天青色双层芙蓉纹琉璃熏炉之前,妆容散乱,来之前高力士让宫人给她洗了澡,装饰换上新衣服,以免冲撞了天颜。 亭内设幄坐,至尊和贵妃坐于珠帘之后,高力士催促她向陛下和贵妃娘娘问安,徐直跌跌撞撞站起来,三跪九叩,她很勉力才理解了高力士的话,斟酌着说:“至尊圣体恭安,妾问贵妃娘娘安。” 虽然散漫随意,却意外显得她憨态可掬,毫不做作,话音一落,帐帷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珠圆玉润的笑声,先至尊一步,请她起来说话。 徐直站起来,听到一道年老威严的男声,“三郎竟找了这么个模样的女人,出身也不好,如何配得上李家?” “高力士,可请医师给她看过?真的有孕吗?” 徐直偏过头去看墙上挂着的琉璃宫灯,抬头看描彩的屋顶,看帏幄后面贵妃娘娘露出的月白色云纹步履,唯独不将他们的话放在耳中,似乎他们讨论的都是些跟自己无干的东西。 高力士道:“回至尊,她的确有孕一个月了。” 徐直闻言,瞳孔骤缩,她猛地回神过去攥住高力士的手,高力士也没有甩开她,她质问一样的眼神,显然是把他当做了别人,怨恨的语气字字泣血,“你答应过不让我怀孕。” “我喝了药。” 高力士惊道:“娘子慎言。” 徐直不听,她一把推开高力士,悲悲切切地小声控诉:“我一开始骗了你,你便要这样报复我吗?” 她抬高声音道:“我骗了你,而李家骗了天下百姓。” “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不能放过这天下人?” 高力士冷汗直流,帐后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贵妃突然哭喊:“陛下,你怎么了陛下,不要吓坏臣妾,快来人,陛下吐血了。” 宫人侍卫一并冲进来,徐直情绪激动,捂着耳朵想躲开这一片嘈杂声,她抬脚狂奔出去。 高力士一边高呼“来人”,一边指着外边说:“拦住她,快去拦住她。” “宫廷大内,禁止疾走。” 徐直被灌下堕胎药,发配掖庭宫。 天宝十五载一月十六日,范阳军联合同罗、室韦、奚部落,卷土重来,来势汹汹,潼关、华阴相继失守,天子出逃,长安沦陷。 吐蕃联合南诏寇姚州、雋州,霸占河西九曲之地,党项人反叛,印度人、阿拉伯人攻陷广州,回纥人南下,进逼银州。 平卢军再次攻洛阳,洛阳沦陷,两京沦陷。 叛军占领长安,大肆劫掠,十室九空,饿殍满街,皇城内宫女出逃,长安百姓偷盗国库珍宝,官军趁乱加入抢劫,贼匪蜂拥。 车驾行至马嵬驿,士兵哗变,贵妃被赐死,天子幸蜀,官员亲信相继而至者最后不过一千三百余人。 太子殿下于灵武登基,尊明皇为太上皇。 尊三皇子李泽为皇太弟。 接下来的两年,李泽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他忙于打仗,忙于收复两京,他将活着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忙碌,在战火杀伐之中,他变得愈加苛刻严酷,越来越沉默寡言。 第18章 每收复一座城,总有军官会默许手下掠来一些女人奖励士兵,李唐天下变得支离破碎,他已经没有资格再理直气壮地向这些由各个不同民族组建的唐军说不,没有理由去拒绝他们行为这件事情,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心变得越来越冰冷。 以前李泽还是魏王殿下的时候,他也会跟士兵们笑,跟他们一起踢蹴鞠,打马球,还允许别人称呼他的字,薛稷就听到过太子宫詹事曾经叫他李嗣真,现在尽管他表现出宽宥包容,赏罚分明的一面,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强势霸道,其实有李泽在的时候,手下的那些军官和士兵,行事已经十分收敛了,但是李泽很少再夸人,也很少再露出笑脸。 所有的青涩稚嫩都褪去,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君王。 唯一见他真心实意露出笑容的一次,是至德二年九月癸卯,唐军收复长安。 长安经过叛军和吐蕃相继蹂躏,几成废墟,一片萧条,但是那一日,重新进入长安的君臣百姓都很高兴,大家都相信在这片废墟之上,还会重新升起一座美丽的京城,历经磋磨的人们,此刻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坚信自己所属的民族是世上最伟大的民族,他们将会携手一起度过未来的悠悠岁月,终有一天,所有的失败都会被胜利湮灭。 那些在战火中留寓长安的百姓,出来夹道欢迎王师归来,拿出家里所能供应的各种食物饮品招待过往的士兵,魏王殿下名声在外,他无疑是所有人里面最受欢迎的那一位,但是他不苟言笑,神情淡漠地骑在马上,不置一词,对百姓爱搭不理。 即便这样,光是看到那样一张好看的脸,也足以令人疯狂,他穿的是再平常不过的玄色窄袖圆领袍,美姿仪和翩翩风度却让人看到唐朝的新气象,他的倨傲无礼让他更显得像是他们心目中天生来统治他们的天子一样。 而今生能目睹一眼天子的容颜,就是很多人心里最大的奢望。 他们看到了这样的人,会觉得安心,觉得死而无憾。 大兴善寺附近,魏王突然勒马停下来,远远看着人群的某处露出一点温柔的笑。 秋天刚刚过去,秋高气爽的感觉还未过去,天空蔚蓝,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甘甜沁骨的冷气,魏王下了马,执着马鞭向人群中走去,众官兵臣宦都诧异地跟着他,百姓也自觉地往两旁退避,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五六岁的瘦弱小姑娘。 她皮肤很白,但是有些脏,头发黑中泛棕,长度很长,双眼晶亮有神,却迷惘带泪,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衣裳。 她看着地面,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悲伤,一点也没有去看那个骑在高头俊马上风华绝代的男人,直到他走到她的身前,将马鞭翻卷在手上,鞭柄握在手心,弯下腰,散漫冷淡地用鞭柄抬起了她的脸,几乎是带着一种恶意的眼神,痴迷又细细地将她打量。 小姑娘一下就吓哭了,诸位臣子有点恍然大悟,魏王殿下在军中一向洁身自好,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众目昭彰,李正己急忙过去把小姑娘抱到怀里哄,从衣襟里摸出一锭金子和几颗蜜饯糖。 小姑娘得了那些东西,渐渐不哭了,看着李正己眉开眼笑。 皇家的人如此友好地对待穷人,真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呢。 众人不禁在想刚刚是不是误解了魏王殿下什么,他已经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大步回到马上,仿佛投来的各种目光,全部不存在一样。 李正己遂代他说,“上皇和娘娘曾经给魏王殿下生过一个胞妹,小时候长得的也是这般模样,后来不甚生了恶病薨逝,殿下应该是思念公主了。” 民间的人最爱听皇家的奇闻轶事,再简单的事情都能在他们那里演化出诸多弯弯绕绕,李正己此言一出,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也博得了长安百姓的好感。 此刻他们都围着李正己说话,难得没人去注意李泽是怎么样,也没人琢磨的透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朱雀大街上,李泽遥遥看着皇城,阳光耀眼而刺目,白云溶溶如风吹絮。 高力士跟他说过,那个女人曾经为他怀了一个孩子,赐她的堕胎药,也没真的让她喝下。 上皇离京那一日,没有带走她,潼关战败,他身披重伤回长安找她,几乎翻遍了整个长安,也没见到她的一点影子。 那她到底去了哪里?是被叛军抓回范阳了吗,还是被吐蕃人带去了异国他乡?是被回纥人抢走了,还是像其他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被卖掉了?是隐在山中还是藏身佛寺?是活着吗? 还是死了。 如果她生了女儿,长大了会不会跟今天看到的这个姑娘长得很像? 长得很像她。 全国百姓都感到很惊讶,因为李唐天下的大厦重新建起来的那一刻,天子回到长安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大张旗鼓地庆祝,也不是审判在战争中背叛国家的官员、战犯。 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集国家之资,在所能管控的辖区内,进行最大规模的“赎民”。 第17章 江南(二) 北方已经入冬,秦岭以南却还是切切实实的秋天,男女老幼都穿着薄衣,意态慵懒,而这本该是个忙碌的季节,因为起伏的山峦深谷里面,秋季水稻已经成熟,等待着人们去收割,金黄饱满的稻穗,多年难得一见。 但是经过了那么多次战事,他们有点勤劳不起来了,多少次与天抢时间,与地争利,一辈子忙忙碌碌,战争把他们辛苦挣得的一切摧毁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又突然把曙光捧到众人的面前,期待着他们撇来一个富有生机的眼神,给予崇拜的笑意,他们信步走过,不屑一顾,貌似看透了似乎活着也就那么一回事。 茶陵尤其如此,茶陵位于江南西道衡州东部,境内有景阳山,也称“茶山”,以产茶著称,“茶陵茶”闻名天下,远销海外,许多文人墨客踏足留迹,许多本地茶商靠外出贩茶腰缠万贯,定居洛阳、长安。 但是战争令茶业萧条,茶树被毁坏,尽管这里是罕见的未遭战火波及的地方,人们现在种茶也不那么殷勤了,反而慢慢改种水稻,粮食作物代替了经济农作物。 单向的人口流动箭头一变,由向外转为向内——天宝、至德年间,有很多外乡人来到这里,买屋置地,开垦田园。 所以当外面战火连天的时候,茶陵反而热闹起来,绿林绵延,梯田满坡,茶树花树点缀其间,山上阡陌交通,屋舍俨然,鸡鸣狗吠,欢声笑语不断。 这里的闲意跟战争留下的创伤无关,人们自给自足,怡然自得,是真的惬意快乐。 徐直脱下围裙,从草屋里出来,将窗户上的瓦罐放到篮子中间,里面盛着粳米浆饭,腊肉咸菜,还有她特意做的桂花酿,这是用今秋的桂花新做的,是徐回的最爱,上面还淋了一层蜂蜜,只是想到徐回见到她一定会露出开心的模样,她就甜甜地笑了。 阿黄在篱笆下的菊花丛中吠叫,提醒她该出发了,徐直挎起竹篮,荡着裙摆愉快地走到门前,招呼着:“阿黄,出来,我们要一起去找阿兄了。” 阿黄早就站在了她的脚边,但是这是她的口头禅,每次出门她必然要喊一遍。 阿黄围着她吐舌头,柴扉落了锁,篱笆上的蔷薇花也随着她离开的步伐悠然落下来。 他们至德一年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秋天。 徐回把她从长安带出来,到处都在打仗,他们无处可去,辗转于华山,终南山,太白山,但是都好景不长,因为这几个山头里面住着很多隐士,总有官兵过来搜山,邀请他们出来做官,或者借此立一个求贤若渴的名目,总之山虽然大,住在里面一点也别想得到安宁。 那一阵徐直的身体很不好,她受了刺激,什么都忘记了,还怀了孩子,徐回对她过去的经历一点也不了解,甚至可以说刻意去回避那段过往,他不敢想她吃了多少苦头,单是想到有人用肮脏的双手碰过她,他就忿恨切齿,痛不欲生了,他真想将所有接触过她的畜生通通碎尸万段。 不管那是谁的孩子,那种情况下都不能生下来,在他们稍微得了一点安宁之后,她的身体好了一点,也不那么排斥他的接触,堕胎药是他哄着一勺一勺喂下去的。 她流了很多眼泪,也流了很多血,血在两人依偎着的身下蔓延,浸透了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床单,她哭了一整晚。 那一整晚,他抱着她的手都在发抖,双唇不停地吻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只会疼一次,以后都不会让你这么疼了。徐直,你坚强一点。” “我们就快要挺过来了。” “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所幸她真的挺过来了,离京的时候,他趁乱从皇宫里拿走了很多金银珠宝,那些东西在黑市上置换的钱足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他用那些钱把她照顾得很好,可是光有钱是不够的,带着那么多钱到处周游也是很危险的,会引来很多心怀叵测的强盗。 第19章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长江以北,东至辽河至海,西至陇右,南至襄州,北至塞外,骚乱全部都很严重,剑南道不停有士兵暴乱,黔中道俚僚夷蛮不断反叛,吐蕃和南诏挑怂周边民族屡屡袭边,南岭以南是烟瘴之地,流放着很多囚犯,那里也不安全,江淮富庶安然,却充当着天下财源,江淮人民支撑不了几年,一定纷纷破产,也不是个可以定居的好去处。 唯独江南西道,素来不是兵源所在地,经济财富也不突出,绿水青山,空气清新怡人,北有长江天堑,南有南岭阻隔,加之流亡在外的唐政府,为了保护江淮转输陕陇的交通线,将邓、襄、随、唐、安、均、房、金、陕九州升格为山南东道战区,在此处修粮仓,建军械库,驻重兵,有长远图谋的打算,正好将江南西道罩在了安全的包围圈内。 徐回熟知历史、地理方志、风俗人文、经济,尽管现在找不到任何书本,他也能把江南西道的民俗、气候条件、区划沿革默写下来,从而找到适合他们栖居的地点,规划出一条合理的交通路线。 他是夏天带着她启程的,他买来一辆外表不惹眼,内部容量大的马车,将里面布置地舒适温暖,也并不急着赶时间。 中途有时候会停下来住几天,但是每换一个地方她就感到不安,整夜地哭泣,有时候还会尖叫,他就哄她说要带她去游山玩水,一路上连哄带骗,带着她来到了茶陵。 在景阳山上的好地段买了几间房屋,十几亩地,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将房屋加固,圈上篱笆,园里开菜园,搭葡萄架,撒下草籽,春天种杜娟、油菜花,夏天有茉莉、月季,秋天桂花、菊花、茶花盛开,到了冬天,墙上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第二年春季水稻成熟的时节,徐回收割完水稻给邻家阿婆送去了一袋,感谢忙碌的时候,她会帮他照顾徐直,给她缝制新衣服,给她做饭,阿婆家的狗正好刚刚生产,她挑了最胖的一只给徐直送来。 徐回千恩万谢,阿婆笑眼弯弯,怜爱地看着这两个孩子,慈祥地说:“不用谢啊,阿回,阿直啊,我真的是很喜欢。” 徐直抱着小狗笑的很开心,徐回柔情似水地盯着她看,回过头来看着阿婆,笑道:“真的很感谢阿婆了,我的阿妹也很喜欢你。” 阿婆笑呵呵地走了,徐回保持笑容挥手跟她告别。 他们来这边遇到了很多真心实意的好人,尽管如此,徐回也一刻没让徐直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徐直也很依赖他,晚上靠着他才能入睡,他不再藏着掖着心里隐晦之处那点深刻畸形的爱,适时捧出来给她看。 比起阿回、阿郎这些称呼,他更喜欢听徐直喊他“阿兄”,他喜欢“阿兄”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喊出来,本身就带着一层颠倒伦常的禁忌,她这样喊他的时候,会给他一种他们心意相通,这段恋爱可以拿的上台面的错觉。 不,这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跟他完全不一样,他们流着不一样的血,分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民族。 这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天空广袤无垠,蔚蓝无限,稻田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影子,水稻在他的身边延展开来,铺成一片,已经收割了一半。 徐回直起腰来,揩起肩膀上垂挂着的汗巾给自己擦了擦汗,眯眼对着太阳,看了看天。 远处的小路上,一人一狗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徐回的眼睛舒展开,浅棕色的瞳孔纹路像冰封的湖面被石子击中之后,绽开的冰花,是没有一点瑕疵,丝毫不受破坏,呈现出另一种完美的冰花。 徐回阳光地笑起来,飞奔着向她跑去。 他不曾一刻让她离开他的视线,最近除外,因为徐直恢复地很好,她被他养的容光焕发,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给她买了很多书看,她有读书写字的功底,再把这些捡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徐回也会教她。 徐直最近甚至学会了跟他吵架,这让徐回有点头疼。 不过她本性就很温柔,吵架也不会很大声,也没有一点攻击性,跟他闹别扭的时候反倒平添出几分生机,并不令他着恼。 任性的样子,他也很喜欢。 倒是终于不爱哭了,还学会了给他做饭,意外做的还不错。 她总是如此让人惊喜,感到意外。 一步之遥,徐直伸开胳膊,徐回大笑着把她抱到怀里转了圈,裙摆回旋,她踮着脚尖,搂紧他的脖颈大笑,手里的竹篮早被徐回抢过来抛到了一边,阿黄伸长舌头,兴奋地摇着尾巴,围着他们打转。 徐直拍他,欣悦地说:“快看看,快看看我给你做的饭。” 徐回先盯着她的脸看,看够了才不情不愿地将她放下来,两人并肩坐到田埂上的老槐树下面,徐直铺开餐布,殷切地将瓦罐的盖子打开,杂粮粳米饭的香气四溢扑鼻,野猪肉和春天采摘曝晒,夏天腌制的椿菜,现在吃起来刚刚好,但是徐直要先让他喝桂花酿。 徐回怂了怂肩,说:“好吧,谁让桂花酿是我的最爱。” 齁甜。 徐直还是很嗜睡,她玩闹了一阵,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徐回还在吃饭,他刚用筷箸夹起一段椿菜,就听到徐直在他耳边模糊不清地说:“阿兄,喂我吃。” 徐回笑了一下,换了一块肉正要递到她的嘴边,徐直的头一歪一歪地从他肩膀上掉下来,徐回利落地伸手接住,冰凉丝滑的触感。 筷箸和肉片掉到地上,徐回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放到膝盖上。 毛绒绒的头发扑了满怀,有凉风徐徐吹来。 第18章 江南(三) 等他吃完了饭,先把她放到草地上,到稻田的另一边抱来一大捆晒干的水稻秆,放到树下铺平,解下外衣铺到上面,再把徐直抱到上面,帮她摆成舒适的睡姿,吩咐阿黄:“我现在要下田忙碌了,你在这里看好阿妹,如果有坏蛋过来,一定要大声叫我,我听到你的叫声马上就会过来,如果没人你就安安静静地吃饭,自己玩,不要吵醒阿妹,好吗?” 阿黄埋首到瓦罐盖子里面大吃大嚼,抽空点了点头。 这就是知道了的意思,徐回晚起中衣的袖子,把袴腿往上叠,用缚裤扎好,带上斗笠,神清气爽地下到稻田里面。 他们买了十五亩地,一半种茶,一半种水稻,今年的秋季水稻长势特别好,收割,雇人砻谷,运到场地上晒干,再装袋,工序不算复杂,却也称不上简单,一天忙碌下来挺累人的。 这块地有两亩,跟雇工约好过来砻谷的日期是明天,他今天得把这里的水稻割完。 阳光从繁茂的树叶之间筛下来,满树星星点点,树影瀑着她酣睡的颜,徐回大约搁半个时辰就会过来看一看,顺便喝点徐直带来的水,她一点也没睡醒的意思,徐回站在地头,单手扶着腰,一边喝水一边分心看她的时候,总会不带一丝苛责地默想:“怎么这么能睡,明明喝了很多补药,大夫也说了她气血恢复的很不错,每天也有让她好好吃饭,活也是爱干不干,怎么就还是天天睡不醒?” 蹲下来,斗笠罩住了她的头顶,在她白皙的肤色上面投下一片暗影,他伸手去触她长长弯弯的睫毛,徐直在睡梦中不悦地皱眉,他的手臂晒黑了,显得她更白了,徐回支颐挑眉,坏坏地想:“是不是让她太闲了,要不要给她找点体力活干干?” 但是他也只是想想,她嗜睡,他忧心,她要是真不睡了,真起来帮着他干点活,他更忧心。 且不说他追求完美,绝不能容忍看她下到地里晒黑,稻草的边缘那么锋利,切割过的稻秆个个都不长眼睛,一不留神就会在她白嫩细腻的肌肤上面留下划痕,还有田里的水蛭是那么恶毒,一定会把她吓哭,徐直讨厌软软的动物,她不讨厌蚊子和飞虫,无聊的时候也很乐意追着它们玩,但是在徐回看来,这个怪癖真是太危险了,蚊子会给她的脸颊带来特别明显的红痕,飞虫会忍不住亲吻她的瞳膜,这些他一个也不能忍。 再说了,徐直勤劳的时候虽然真的很勤劳,干活又快又好,一点也不给人添麻烦,全部是因为徐回过于追求完美了,她干过的活他通通还要再干一遍。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徐回总算是把水稻割完了,也码的整整齐齐了,阿黄叫了两声,徐直睡醒了,徐回远远地跟他们说:“阿妹,你跟阿黄先在田头玩一会儿,我在这里捉点石蛙,晚上给你炖蛙肉好吗?” “好呀好呀。” 徐直站起来拍手,睡眼惺忪地胡说八道:“我最喜欢石蛙了,我刚才做梦梦到很多石蛙。”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徐回无奈地笑笑,徐直已经蹲下玩蚂蚁了。 徐回把鱼篓固定到腰侧,开始下到稻田附近的小溪里面,在石头的阴面或者石洞里面,找秋季石蛙,石蛙的皮肤是黑棕色的,也有纯棕色的,肉质肥美鲜嫩,喜欢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环境,很机警,对声音特别敏感,叫声雄壮而嘹亮,稍微不注意就跳跑了,抓它的人也需要保持十二分的警觉和敏锐。 第20章 徐回用了八分的注意力,剩下的两分分给了徐直,用不了多大功夫,他就抓到了十几只肥硕健壮的石蛙,小小的鱼篓根本放不下,徐回就把三只最大的石蛙并好,用草绳把它们的前肢绑了,像拎小鸡仔那样拎在手上,中途又意外看到草丛中生长着一个西瓜藤,藤上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绿西瓜,他摘了抱到怀里,收获满满地往徐直在的地头大步走去。 徐直正专心地扒拉蚂蚁窝,她把米粒撒到地上,蚂蚁们排着队来搬运米粒,阿黄倾着前蹄,高高翘起臀部,跟着她看的一心一意,很快阿黄感受到人的气味和声音,它蓦地回头,看到徐回兴奋地摇着尾巴,马上就要汪汪地叫,好提醒徐直,徐回急忙空出一只手,把食指抵在红唇中间,示意阿黄噤声。 阿黄很听话地闭上嘴巴,徐直还伸手拽它的前蹄,跟它说:“阿黄,你看这只蚂蚁长得多像你啊。” 咦,阿黄怎么拽不动,头上突然落下来一捆石蛙,吓得徐直箕踞在地,她张大了嘴巴,睁大眼睛,有好一会儿都没发出声音,她被吓懵了。 徐回噗嗤在后面笑。 三只石蛙的前肢被绑在一起,很不雅观地翻着肚皮,受到如此冒昧的对待,它们也可不高兴了,不耐烦地瞪着徐直,“吱哇”乱叫,此起彼伏。 徐直站起来,抹着泪,哭着哭着走了。 路上还摔了一跤。 她好难过,她真的没想到徐回居然会这样对她,阿爺阿娘才去世三年,他对她的感情就已经变质了,今天敢这么对她,明天就能不给她饭吃,后天就会打她,说不定哪天他就把自己给卖了。 她小跑着往回跑,路上还气愤愤地跌到水沟里,哭天抹泪地爬起来继续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徐回本来只是想逗弄一下她,现在顿觉大事不妙,他真的觉得这种恶作剧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以前他就经常对她这样。 他捡起石蛙,拿好镰刀,大步流星地追上去,隔着一段距离好言好语地跟她道歉:“阿妹,阿兄只是想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好吗?我保证以后都不这么对你啦。” “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是不是真的喜欢石蛙,你以前连蛙肉都不敢吃的,我以为你现在变了嘛。” 徐直捂住耳朵,快跑着说:“不听不听。” “徐回,你明天就会把我卖了。” 徐回苦笑:“这都是哪里得出来的道理,你怎么可以随意给阿兄定罪呢?” 他遗憾地看着手里的西瓜,“你现在不喜欢我了吗?你对我误会那么深,打定主意不理我了吗?” “我摘的西瓜你也不要吃了吗?” 鞋子上全是泥巴,徐直停下来,把鞋子脱了拿在手里,一颠一颠地往前走,那气鼓鼓的模样,比起徐回手里的石蛙也是不遑多让呢。 稻田跟他们的家,相距并不远,中间正好还要经过阿婆的家,阿婆做了一些新鲜的荠菜饼,正打算给他们拿去,她的儿子多年前外出贩茶,挣了一大笔钱,给家里留下一半,就抛下家里的妻儿,在外面重新娶妻生子,再也没回来过,儿媳改嫁旁人,孙儿长大后也远走他乡,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来看看她。阿婆并不为此感到悲哀难过,她早就看明白,这世上的人,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命运,她从不用血缘去捆绑自己的儿女,也不会作茧自缚,她总是乐呵呵的。 她跟徐直徐回说:“来到我身边的都是有缘人,让我可心的都是我的儿女。” 她衣食无忧,会做很漂亮的手工,厨艺也出神入化,再简单的食材,但凡经过她的手,总会变得如此美味,徐直徐回也拿她当做亲阿婆孝敬。 他们还是很敬重她的。 阿婆看到了他们,就停下来,端着盛放荠菜饼的斗箕站在那里等他们,她老人家眯着眼睛,先是看到徐直哭着跑回来,徐回提着一大堆东西懊恼地在后面耷拉着脑袋。 她知道徐直很爱哭,但是自从他们来到这边,她看到徐直哭,多半是因为她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半夜哭,她是有这样的毛病。徐回隐隐跟她透露过,徐直以前受到了惊吓,所以他们才搬来这么安静的地方,让她听到了请多多包涵,不要害怕,也不要告诉别人,阿婆是一点都不介意的,这两个孩子多让人心疼。 今天这架势一看,明显就是徐回把徐直惹哭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语重心长责怪道:“阿回,你欺负她了吗?” 不过年轻人就是这样,吵吵闹闹也很正常,她换了一副笑脸,招呼埋头走路的徐直,“阿直,过来阿婆这里,看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徐直很尊敬长辈,尤其是待她如亲的阿婆,阿婆叫她,她就不好意思再往前走了,到她面前停下来,抽抽搭搭地喊:“阿婆。” 阿婆打量着她的脸“哎呦”一声,把斗箕放到紧随而至的徐回的怀里,粗糙温暖的手捧起徐直的脸,用拇指给她抹眼泪,她叹气道:“阿直,阿婆有一个月都没见你哭过了,今天这是为了什么呀?” 徐直垂着眼睑,煞有其事地说:“我,阿兄……要把我卖了。” 阿婆惊奇地回头打量徐回,相处这么久了,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呐,莫非人不可貌相,徐回无可奈何地苦笑,秀致的脸,神情变幻莫测。 “哪有这回事儿,阿婆,我怎么敢卖她。” 接下来的话他是对两个人说的:“我喜欢她都来不及呢。” “我把自己卖了都不会卖掉徐直。” 他又特别跟阿婆说:“阿婆来我家里哄哄她吧,我给你俩炖石蛙汤喝。” 徐直眼睛亮了亮,她一点也没搭理徐回,只是搀住阿婆的胳膊,催促她:“来我家吧,来我家吧,阿婆。” 在两个人的再三邀请下,阿婆终于来他家做客了。 她还没怎么在别人家里吃过饭呢,徐回帮她把家里的院门上了锁,家里的鸡鸭鹅都喂过,他回来坐在葡萄架下面的水井边解剖清理石蛙,务必要洗的干干净净才好,他干活麻利地像农家人,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儒雅和文质,最累的时候也不见半分狼狈之色,这是一个很矜傲独特的人,他心里应该有自己的坚持。 阿婆问徐直:“阿回一定看过很多书吧,他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徐直已经原谅徐回了,正在张罗着给他洗衣服,阿婆坐在厨房门前的小几旁喝茶,她饶有兴致地回头道:“我阿兄的确爱看书。” 她的神色颇为骄傲,“说实话,我阿兄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有见识的人了。” 衣服也搓洗地更起劲了。 阿婆所见略同,“我也认为阿回一定很渊博。” 她其实想说徐回看起来很像能到京城做官的人,而且还是那种能踏踏实实做出实际功劳的官,但是她并不了解大唐的官职,除了耆老、里正、县令、太守这些,剩下的她一个也说不出来,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若有所思道:“阿回做官,一定很能挣钱。” 徐直笑了,徐回也抱拳笑说:“承你吉言。” 徐直把衣服洗完,又陪着阿婆吃完西瓜,喝了一会儿菊花茶,徐回在厨房忙活半天,给每人端上来一盏鲜美可口的石蛙汤,又端上来两盘炒菜,配上阿婆拿来的荠菜饼,三个人和谐融洽地吃了晚饭。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像纱一样清冷地笼罩住茶陵,勾勒出山的黑影,水的沉默,几间草屋在云遮雾绕里徘徊,窗口的灯光映出了里面的男女。 徐直沐浴过,正捧着一卷《货殖列传》,这是阿回爱看的书,她也要看看,烛光正亮,更显她侧颜姣好,身影袅娜。徐回也洗完了澡,他正站在窗下擦干头发,皂角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觉得手上依然残留着石蛙的腥味,好像怎么也摆脱不掉那东西柔软冰凉,湿滑黏腻的触感,这让他从生理上感到不悦。 他过来把双手凑到徐直的鼻尖,让她闻自己的手上还有没有味道,灰褐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樱唇不满地上翘着,徐直倒是没闻到什么石蛙的腥味,她闻到了徐回身上绵柔的皂角香味,那里面还夹杂着一丝丝清冽的薄荷香。 徐直调皮地眨着眼睛,狡猾道:“有味道。” 她抬手撑住徐直的胳膊,娇笑着拢住他的脖颈。 徐回抱起她,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耳畔,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些鼻音,喉结微微滑动,他一看就知道她在骗她,但还是顺着她说:“什么味道,快点告诉我?不然怎么搂着你睡觉。” 徐直亲在他颊畔,笑说:“甜甜的。” 徐回轻笑,抱了她到床上。 作者有话说: ---------------------- 注意:石蛙,是国家“三有保护动物”,依据《野生动物保护法》及《刑法》第341条,非法猎捕“三有”动物大于等于20只即构成刑事犯罪,千万不要做这种没素质的行为。 第19章 回纥(一) 唐军收复长安,回纥借助了很大的兵力,长安光复之后,回纥想要和唐军一同进驻长安,却被李泽制止在郊外。 第21章 回纥登里可汗和叶护太子很不满,他们觐见李恪讨要说法,公然在朝堂上质问:“唐朝的皇帝曾向我们许诺,进入长安之后,土地、男子归李家,工匠、女人和金银财宝尽数请回纥人带走,现在魏王却把我们的士兵拦在城外,这是言而无信的行为,我们的士兵很不满意。” 御史中丞薛云京站出来怒斥登里可汗:“回纥,边鄙小国,本来根本没有资格跟我们国家说话,是陛下怜你们一片痴心,允许你们近身侍奉天子,舍身报效祖国。” “我国今日虽然危难,比不上之前,但是今日的回纥也比不上昔日的突厥和吐蕃。” 他撇嘴对着皇陵抬手参拜,不屑地环视四周,瞪着双眼大声跟登里可汗叫板:“突厥最强盛的时候也要求着做大唐的附属国,不然周围的小国就瞧不起他们,没有大唐天子颁布的印绶,妄想称霸漠北,是名不正言不顺,违背了中原正朔,华夏正统的原则。” “吐蕃最强盛的时候,也要求着做大唐天子的女婿,因为他们知道,我大唐的公主,能带给他们先进的农耕技术、金钱、布帛和中原礼仪,教他们文明开化。” “这天底下,无论哪个想要追求进步的民族,都不能避开我泱泱中国。” 登里可汗都听懵了,他挺着大肚有些站不住脚,叶护太子不甘示弱,他当即拔出断刃,打算跟薛云京进行见血的一搏。 用回纥语呜哩哇啦地说:“住口,你居然敢这么侮辱我国。” 薛云京根本止不住,他心里压抑了太多委屈,想想二十几年前他年轻那会儿回纥人来到长安是什么模样,现在这幅趾高气昂的姿态又是什么模样,而这都是因为遇上了不争气的子孙,太宗的基业就快要被败坏完了,他生气得仿佛这是他家的皇位,他家的基业,他家的百姓,他情绪激昂,唾沫横飞,针锋相对地对着叶护太子大吼:“你算什么东西,安敢在朝堂上如此对我?” “我告诉你,我们答应把公主嫁给你们是看得起你们,让你们过来帮忙,对回纥军队一路上打/za/抢劫,偷鸡摸狗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也是老丈人不愿跟女婿计较。” 他深呼吸,没给他们一点反驳的余地,干脆利落道:“既然来了,就应该守好翁婿之礼,不要蛮横无理到让人瞧不起。” “公主还想不想娶?卖马的钱还想不想要了?” “你们要进来抢长安?我看你们不如把长安搬到回纥算了。” “大家都别好过。” 中郎将高建宁都忍不住上前拉他的胳膊,他一个武将都担心登里可汗和叶护太子一个忍不住就会上来揍他,他真不想看到自己的同僚好友血溅朝堂。 “哎,子明,子明,不要这么激动,有话好好说。” 薛云京一把甩开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响亮道:“没法好好说。” “不肖的东西。” 李恪:“……” 跟随登里河汗和叶护太子一起前来觐见的将军和使节见此都愤愤不平,纷纷站出来为手下的士兵讨要军功和赏赐。 登里可汗也说:“不是可汗我非得跟大唐天子过不去,实在是上要侍奉你,下面还有军队、部落要养,我夹在其中也很为难呀。” “我国军队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为天子冲锋陷阵,九死一生,而我居然连赏赐都付不起,那么我也不配做一国之主了。既然我对士兵失了信义,他们就有资格起来讨伐我,到时候乱不能止,倘若波及大唐,还请陛下海含。” 李恪虽然表现得泰然自若,但是冕旒之间已然汗如雨落,他安抚登里可汗:“可汗言重了,天子一言九鼎,朕岂能失信于贵国,之所以为此踌躇,莫不是为回纥的利益着想。” 他以眼神向朔方节度使,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郭峘示意,郭峘与回纥军打交道最多,他治军严整,待人宽简稳重,内外都颇有名望,他拜舞出列,先用大唐欢迎礼以示对对方的尊重,然后持定象牙笏昂首对登里可汗说:“可汗息怒,叶护太子息怒。” “非是我国言而无信,实因此诺目前实践起来对贵国并无好处。” “昔日的长安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可是说遍地金子都不为过,美女工匠随意挑选,玉石珠宝任君采撷,回纥的士兵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满载而归。”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长安屡遭战火,已经贫穷残破,不能满足贵国的需要,而这一切都要怪范阳叛军,他们贪得无厌,抢了本该属于回纥人的一切,惹得吐蕃也趁火打劫。” 登里可汗亦觉得他言之有理,叶护太子很有兴趣地问:“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郭峘毅然决然道:“不如等洛阳收复,那里有你们想要的一切。” 登里可汗眼睛都亮了,他的将军俯到他耳边说:“此言有理。” “那里可是燕国的首都,他们从长安抢到的东西全都聚集在那里了。” “听说洛阳金玉披庭,安禄山有三万妃妾,洛阳工匠的手艺巧夺天工。” 登里可汗去看李恪,李恪颔首微笑。 回纥君臣都觉得这个主意太妙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 登里河汗说:“我助天子伐灭叛军,洛阳的财富归我。” 李恪道:“一言为定。” 李恪从太极殿出来,右监门将军,神策军观军容使杨玄礼正好迎面过来,跟他一起而来的人除了几个宫廷内侍,还有一个白衣隐士,此人仙风道骨,清风盈袖,正是李泌。 他虽然穿白衣,但是众人见他都行一品官员之礼,李恪见到他也是一脸惊喜。 李泌给他行大礼,从容不迫里亦带了一丝激动。 “至尊万岁,恭喜至尊终于得偿所愿。” 李恪受了他这一礼,亲自将他扶起来,并没有因为他的恭喜表现出多少高兴,反而因他的一身白衣内心平添了几分伤感。 他神情郁郁,艰难扯出一个笑意,“接手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也算喜吗?” “何况,朕的皇位,得来的并不光明,灵武登基的本意非是万人拥戴,名正言顺,概因追随朕的人迫切驱使,想要立功求名而已。” “朕已决意上书给上皇,请求他回京,朕接着做他的臣子。” 李泌一时难以开口,二人遂边走边说,他斟酌良久,才缓缓道:“魏王,恐怕不愿意。” 李恪叹了口气,“上皇也不愿回来,他想留在蜀地,让朕把蜀地分给他。” 李泌道:“天底下不能有两个皇帝。” 李恪意怏怏道:“朕愿将皇位让于父皇,先生能帮朕劝说魏王吗?” “我已时日无多,余下的日子只求能在父皇膝下尽孝。” 李泌眼中有不忍之色,他跟李恪交游多年,如今他的确已经病入膏肓,强自压下打算说出口的话。 但是李恪已经代替他说了,“先生一身白衣,可是也要弃我而去。” “当时请先生出山,实出迫不得已,倘若不是天下情势危急,我岂敢扰先生清净,居深山而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人,全天下只有先生一个,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比得过先生。” “如今战乱稍平,先生就迫不及待脱下紫衣,可是要来跟朕请辞?” 李泌坦然道:“来的时候,的确有此意。” “现在呢?” “现在,臣愿再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以了陛下夙愿。” 其实很简单,李恪提心吊胆当了许多年太子,他现在快要死了,想名正言顺当几天皇帝,而且必须是纯粹的,天底下所有人都承认的皇帝。 上皇恋权,也想接着做皇帝,但是天底下还没有儿子还位于父亲的例子,更何况如今的朝堂,都由新人把持,新人的头目,无疑就是战功赫赫的李泽了。 只要上皇回来安心做上皇,李恪就没有了顾虑,但是上皇愿意回来,必须要李泽做出让步,首先他不能带头审判上皇的过错,还要带头肯定上皇的作用,要给他留一个好名声,另则,要尊重他父亲的身份,留给他一部分权力,供他安享晚年。 李泽的母亲出身博陵崔氏,封昭仪,在他两岁时,义阳王作乱,崔氏族人牵连其中,昭仪被赐死。 十七岁,陛下将京兆韦氏的女儿赐给他为妻,两个月后,又因外戚之故,将其囚禁道观,鸩杀之。 但是他在意的似乎并不是这两件事,每当有人提及这两件事,魏王都面色从容,眼神坚定,似乎那都是距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他一点也不在意。 在看待这两件事上面,他一贯保持了李家人骨子里的冷漠,把死去的母亲和妻子都看做政治的牺牲品,并不认为那是无可代替,必须的东西。 他也并未因此就记恨上皇,哪怕后来立军功,掌握军职,打算帮李恪夺权,他对上皇好像也没到仇视的地步,依他的心理,应该是觉得胜者成王,败者为寇,天经地义。 他会为权力放手一搏,也可以坦然承受失败带来的后果。 第22章 到底是什么让李泽如此厌恶上皇,百般阻挠他回来,李泌百思不得其解。 是因为天宝十六载,正月十六日,他拼死在潼关抵御叛军,上皇答应御驾亲征与他里应外合,第二日却弃城而逃,致使潼关失守,长安加速落入叛军之手吗? 还是另有其情。 他曾听人说,魏王从战场上下来,身中三箭,却还坚持回到已经沦陷的长安要找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20章 回纥(二) “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女人,但是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那是三郎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他应该比较重视吧。” 李恪告诉李泌:“那个女人说话冲撞了父皇,身份也很低微,是边城的一个营妓。” 只是说到“营妓”李恪就忍不住皱眉了,“朕也认为这件事三郎做的过于出格了。” “是我没教好他。”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一定会有失身份,也会丢了皇家的颜面,所以先生不知。” 李泌恍然一惊,停下脚步注视着李恪:“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李恪摇了摇头。 李泌是上皇从小给他找来的伴读,年纪比他大上十几岁,对他亦师亦友,对李泽尤为如此,可以说,他是看着李泽长大的。 天子出逃,李恪登基,拜李泌为皇家资政,侍谋军国,李泽带兵打仗,李泌在一旁指导,李泌推荐的人,李泽必用,但是唯独接上皇回来这件事,他说“不行”。 给出的理由也很明白。 “弃城而逃的天子,不配回来。” “这样的人活着回来了,天下的百姓将不会再为李家效忠。” 李泌总算知道李恪忧心在哪里了,李泽不仅不想让上皇回来,他还想让上皇死。 领悟到这层意思,即便如李泌这般自以为勘破一切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扶着椅臂的双手颤了一下,李泽跟他对视,转开犀利的眸子,散漫地去看窗外枯萎的梅树上落下的鸟儿,唇线绷紧如玫瑰花瓣的边缘。 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冷色的肌肤,其上覆盖着一段斑驳花纹,吸引着人的目光去窥探。 李泌见过他裸着上半身的模样,知道那是一条黑蛇纹身,盘曲的蛇身斜贯腰腹,走折过肩,吐着猩红的信子静静地蛰伏在胸前,黑蛇的纹路正好覆盖过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刀伤和剑伤。 他现在突然觉得再跟李泽讨论父子之情,是非常多余且矫情的无稽之谈,因为他可能根本不需要,他也感觉不到。 李泌点头,他现在也感觉上皇还是不回来的好,不让他回来可能已经是李泽在发善心了。 他转而像一个长辈那样试图跟李泽说几句轻松的话,譬如问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长安已在手中,收复洛阳也是指日可待,殿下是皇太弟,又是众望所归,荡平天下,消灭叛逆的责任全在你身上了。” “我看着殿下长大,今日却不想勉励殿下孜孜以求,只想怜你一片苦心,试图去了解殿下的心意。” “魏王妃已经故去,殿下丝毫没有再娶的打算,是太忙不愿,还是有不可言说的苦衷。” 李泌看着他,委婉提醒:“殿下这个年纪,该娶妻了。” “李家有皇位要继承,殿下总得上点心吧,生几个孩子陪你打江山不是更好吗?” 虽然他感觉这个理由一点也不成立,天底下不遑有爱孩子的夫妻,也不缺敬重父母的孩子,但那绝不可能出现在李家。 李泽却忽然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重复他的话,“生几个孩子陪我打江山?” “也对,父皇的江山是我打的。” “江山在我,父皇的命,也在我。” 他蓦然回首,沉冷的眼睛深如寒潭,不带一丝犹豫地盯紧了李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泌后背一阵发冷。 李泽笑道:“先生不要害怕,谢谢先生让我想通了。” “皇兄一定允诺先生,劝我接回父皇,就了却先生心愿,送先生出宫回山吧?” 他保持笑容,负手睥睨窗外,仿佛外面不是冬天的景致,仿佛看到的一花一石都是天下。 李泌听到从他胸腔里发出来的沉稳有力的声音,深知再也没有办法让他回头。 “本王在此恭喜先生,你办到了。” 至德二年十月丁丑,上皇返抵长安,陛下和魏王素服以待,亲自迎接,长安百姓一万余人观览,陛下伏地痛哭,上皇亲自取来黄袍披到他的身上,亦哭泣不止。 陛下给上皇牵马,送他回到兴庆宫,居长庆殿。 十一月,回纥唐朝联军收复洛阳,回纥剽掠洛阳三日,洛阳官吏向洛阳百姓征收三百万布帛贿赂回纥军官,回纥掠夺的行为才停止。 回纥唐朝联军继续北上,意图收复河北。 上皇于南街长庆楼上设宴招待旧属,过往的长安百姓在楼下见到上皇仪仗,纷纷仰头参拜,上皇命高力士在楼下摆设酒食,赏赐行人。 宴飨完毕,李隆基扶住高力士,他已经年迈,腿脚都不太灵便,心思也跟小孩一样,却还保持着年轻时遵循的各种习惯留下的惯性,叱咤风云的天子,饱经风霜的老人,两重身份在他身上交织,让他显出一种天真的残忍。 高力士亦年高,鬓发皆白,也到了该由人搀扶的时候,所以他其实并不能扶稳有些醉酒的李隆基,有一个年轻的矮子宦官上前,把自己的脊背承放到李隆基的眼前,刚好够他扶住,李隆基笑着对众人夸赞:“肉茶几。” 他年轻时就有这样一个“肉茶几”,但是恃宠生娇,后来被他杖杀,因为只要他想要,会有无数个“肉茶几”摆到他的面前,死一个两个一点也不足惜。 现在自然一样,再失败他也是天子,是天子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还想再去看看芙蓉园。 高力士吩咐人备撵。 华丽的仪仗队簇拥着李隆基,陪他度过漫长岁月,好的坏的都一起陪他尝过的近亲宦官,从蜀地回来还依然愿意坚定不移守卫在他身边的近卫军,通通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没走出多远,甚至都没走出春明门,就被杨玄礼率领的神策军拦了下来,各个高头大马,手持弓箭,带头的杨玄礼,尤其一身紫衣,风光无限。 他们甚至都没下马,杨玄礼只骑在马上跟他作揖,脸上挂着宫廷宦者多年来习惯使然的职业微笑,笑中还夹杂着一点令人不舒服的轻蔑,但是看到的人也不能单纯归结为他小人得志,可以视为苦尽甘来,也可以说,也许一开始,他就是这般模样,为了能随心所欲呈现自己的本真,他静静等待了很多年,当午后的阳光照进那双桃花眼的时候,轻蔑又变成了不屑一顾,讥讽和淡然。 他在马上不卑不亢地说:“臣参见上皇,魏王殿下有请。” 他恭谨地笑了一下,补充道:“请你到大明宫用晚膳。” 李隆基看了看周围,除了高力士之外,其他的人都低下了头,风吹过,他的头发、长眉毛和胡须都有些散乱,全部往一侧倾倒,大概看起来有些狼狈吧。 他下了御撵,高力士为他整理好衣冠,当年的场景依稀再现,现在是杨玄礼把高力士拦在了门外,不过他对高力士的态度尚且称得上尊敬,他说:“高内官随我来。” 神策军上前将其他的宦者和卫军全部控制起来,四个魏王身边的近卫,两个射生将,将李隆基逼上了一辆狭小逼仄的马车。 李泽在蓬莱殿招待他的父皇。 殿中设下歌舞丝竹,美酒盛宴,李隆基进了殿门,颤颤巍巍被宫女扶着上前,李泽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冷淡地看着他老态龙钟的父亲,有好一会儿他都没说话,好像刚刚进来的是空气一般。 还是李隆基先跟他说话,“三郎长大了,比我年轻的时候能干。” “当年怪我眼拙,不然今天坐在皇位上面的人就是三郎了,幸好二郎也不错,你们都是一样的。” “皇位迟早是你的。” 洞开的门窗,冷风灌进来,呛地他嗓子有些发干,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凝滞干涩,杂乱勉强。 “昔日我坐享高台,给无数的人赐宴,接受过无数人的叩拜,昔日尊贵如过眼云烟,无论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还是阿谀奉承的言辞,我都一并受来。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 “得来的艰难,失去的自然也艰难。” 李隆基忍住咳嗽,慈爱地看着李泽,“不过都过去了,得失不论。” “我这一生,从未有一日参加宴席,觉得自己如今日尊贵。” “做天子,真不如做三郎的父皇更尊贵。” 李泽无动于衷,连为他斟杯酒都不曾,当然了他也不会为了眼前人的煽情而动容,更不打算自己喝杯酒来压下心中强烈翻涌的恶心和冲动。 第23章 他听完了李隆基的话,只波澜不惊地说:“父皇,你难道看不到外面生灵涂炭。” “你看不到天下的百姓都很憎恨李家,很厌恶你吗?” 李隆基说:“哪里有的事情,三郎你看错了。我行过马嵬驿的时候,他们都为我叫好,即便有乡间老人拦了我的路,他也只是悔恨朝廷有奸人蒙了我的双眼,百姓的需求和民间疾苦因此不能上达天听。” “士兵哗变,我给他们分了一万匹绸缎,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我,他们马上就原谅我了。” “是有人遮了我的耳朵,有人蒙了我的眼睛。” “没有人恨我,没有人怨我,长庆楼下,长安城的百姓依旧跪着喊我至尊,把我赠给他们的饭菜当做盛宴。” 李泽站起来,执酒杯走到他的身前,拿过李隆基身前的白玉流光酒壶,斟满,递给他,李隆基从座位上起来,可是他已经起不来了,他失了力气。 他松手,薄胎酒杯碎在李隆基的面前,李泽讥笑道:“百姓,是权力豢养的一群乌合之众,士兵,是金钱喂养的另一群乌合之众。” “至于父皇你。” 李隆基跪跌在地。 李泽,神情又恢复到平淡,他斟酌了一会儿,像俯视蝼蚁那样俯视李隆基,语气也带上了跟他一样的天真的残忍。 “父皇应该自裁,以谢天下百姓。” 至德二年十二月,上皇和陛下相继薨逝,魏王李泽继位,改元,大赦天下,赦免了天宝十三载之前的所有囚犯。 “现在是乾元元年,李唐天下,自今日起施行新的历法,弃用《开元大衍历》,民等谨记。” “一切土地,财产,身份,官职,恢复到天宝十三载之前,因罪逃窜的人不予追究,身负刑责的人一律赦免,请回家,请回家吧,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好好耕田,为天下做一份贡献,民等谨记。” “现在是乾元元年,李唐天下,请回家吧。” 每当新帝登基,天下改元,大赦,都会有使者四面八方传书以闻,哪怕是最小的地方也不会放过,只要是在天子统治的辖区以内。 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百姓还是那些百姓,他们的生活往往不会因为换了天子迎来多大的变化,如果战火没有烧过来,如果不是有使者翻山越岭地宣告,甚至一家换做另一家的改朝换代,他们都不知道。 朝代换了,他们的生活没有换,山的那边历史已经更改,山的这边故事还在继续,日子还在悄悄进行着。 水稻已经晒干,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装袋,雇人拉车运到家里储存粮食的仓库里面,徐回把重的农具拿在手里,扛在身上,背篓里面放了一些剩余的稻粒,帮徐直背在肩上,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往家里走。 第21章 衡山(一) 景阳山下,几个老翁正蹲在土墙下晒太阳,墙砖是红土掺和稻草碎屑砌成的,错落有致地堆在一起,上面的草棚子却有些七扭八歪,从人到地面到房屋,全部覆上一层白霜,冷冽的寒气穿透衣裳,悄无声息地往人的骨缝里钻。 他们的手和唇瓣都被严寒冻裂了,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减,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村里新登的布告,消息总算也穿过千重山,万重山,传到了这片小山坳里。 新帝登基了,北边快要太平了,国家开放了很多做官渠道,通一经以上者都可以到州县学校报名,不拘民族、家世、年龄、样貌,通过乡试之后地方政府出资送至京城参加培训,由吏部进行选拔,选拔出来的人才送到翰林院,经过二次培训,二次考核之后,成绩优等者直接拜官,次等者仍留翰林院做后备,再次者遣返。 优等者的名单由吏部呈递中书门下,中书门下署名之后上呈皇帝御览。 倘若有人自荐,皇城阍吏必须马上引见,否则杖一百。 五品以上官员推荐,由陛下当面考核,考核成绩计入推荐官员年终政绩,优则同进,劣则同黜。 含元殿的右边站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学生、士子,统一戴着朝廷特供的黑色幞头,身穿青色圆领褴衫,排着队静静低头站着,等候宫廷内侍唱名,等待着陛下的召见。 而另一边,乌压压跪着一大片唐军收复洛阳之后从洛阳押送过来的囚犯,他们免冠徒跣,着白色囚衣,在狱吏的监视下不停地捶胸叩头,不时有人大声呼怨,但都不被搭理,恰好给左边即将做官的人做表率。 宦官在两队人马之间逡巡,时不时还要指着左边的人给右边的人科普一下:“看到了吗?这就是背叛朝廷,公然投敌的下场。” 含元殿的侧殿里面,三法司官员正拿着卷宗,用红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依照这些人在投敌之后担任官位的高低,是否为百姓谋利,是被迫不得已还是主动积极,给他们判定罪责。 因为妻子儿女被叛军捉拿为质强迫他为之做事或者因为住地跟叛军接近、兵败被俘不得已而为之的人,一律赦免,主动投敌,为害重大,不作为令国土落入叛军之手并顺从为之守土的官员,依据危害严重程度分别叛斩首、杖笞、流刑、徒刑。 叛杖笞八十以下的人,当场打完当场释放。 是以里面的判决书一旦拿出来,外面就有庭杖的声音响起来,闷棍和刺鞭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在北风里呼啸,让长安寒冷干燥的冬天越发显得冷滞凝重,金碧辉煌的皇城变得灰蒙蒙一片,偏偏这时候风吹散了罩顶的乌云,阳光穿破云层一缕一缕地撒下来,含元殿外立着的学子们更清楚地看清了左边皮肉横飞,血沫飞溅的场面。 洛阳尹张济,先将洛阳拱手让给了叛军,但是在叛军入城抢劫的时候,他又采取智谋与叛军谈判周旋,很好地维护了民财,判决杖八十,流三千里。 他资历高,年纪长,又出身名门,受不了当众受杖的羞辱,当判决书一公布,有人过来拽他受责,张济当即咬舌自尽了。 死之前,他说了这么一段话:“别看我如今跪着,诸位站着坐着,可是我自认比起诸位,我还是要更高贵。我比你们这些蝇营狗苟的钻营之徒,要更高贵。” 他的死,震撼了众朝官,众官纷纷上书参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指斥三法司审核不够公平严正,侮辱了文士的尊严。 侍御史崔熙反驳说:“背叛国家的人不是文士,是叛徒,叛徒本来就没尊严。” 礼部侍郎兼详理使裴眷跟他唇枪舌剑地辩论,引述《周礼》、《大唐律》,写了洋洋洒洒的篇章在朝堂上拿出来,当场诵念。 崔熙依然固执己见,裴眷遂说:“同朝为官,希望你不会有这么一天。” 他们你来我往争执了几回,除了一些重囚依然被锁在大理寺和京兆监狱,其余的陆陆续续已经结案,李泽顺着裴眷,下诏书赦免了所有正在接受审判,还未结案的囚犯。 那三个老翁翻来覆去地讲着“做官”、“做官”、“做官”,发表着一些凭借年龄的增长得来的十分浅显的政治见解,对着路过的年轻人指指点点,而那些指点连阅历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年长者自以为是的傲慢。 徐直听到他们说:“能去参加乡试的人都是县里的孝子,人才。” “就咱们县那个孙秀才,我见过他,一看就是读书做官的材料。” 但是他们又说:“能做官的人都是滑头,官位都是买来的。” 徐直听得一头雾水,徐回牵着她的手,她拽着徐回的衣角,徐回正在市场上买菜,把买来的盐、红萝卜、青菜、野鸭野鸡野兔都往徐直背上背着的竹篓里面扔,竹篓挺大的,徐直撇了撇嘴,双肩不悦地耸拉下来,但是徐回一点也没注意到她的不满,他还在专心致志地买菜和调料。 这边买点茴香、陈皮、草寇,那边买点桂皮、八角、孜然,他还把她往前拉,还说要去布店买两匹绸缎给她和阿婆做新衣服,再去药店买点草药包给徐直泡澡,徐直却不肯往前走了。 徐回回头想看看她怎么了,一回头就看到一张苦楚幽怨的脸,无辜清澈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上把背篓背过来。 刚刚是她自己主动要背的,徐回拗不过她,现在她累了又不好意思说,在某些事情上面,徐直总是会有些令人琢磨不透的特点,特别要面子,特别害怕丢脸,十分小孩子气。 他理解,非常理解,主动搂着她的肩,她刚好到他肩膀那里,徐回笑道:“阿妹辛苦了,阿兄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徐直摇摇头,眼睛却盯着路边的糖角、蜜饯、糖葫芦看,徐回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她,挡住她的视线说:“不行不行,现在山下有大雾,那上面一定沾了灰尘,吃到肚子里面会生病。” 她又去看路边的包子,徐直很严肃地皱眉,一本正经地说:“包子里面的菜馅是老板娘用手捏出来的,你怎么能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她身上滴落的汗水和蜕下来的皮屑,万一吃到头发怎么办?我以前就见过无良老板把抹过汗的双手揉进馅料里面,绝对不行。” 第24章 徐直看着他,认真思考了半天,小声说:“那我吃肉馅的。” 徐回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徐直,能不能干净一点。” 他说的话让一边的顾客都恶心地不想买了,老板娘叉腰看着他俩,怒目圆睁地吼叫:“你俩谁呀,滚远一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徐直抿着嘴唇,悻悻地低头,注意到手指上溅了一点菜泥,她往徐回的衣服上蹭了蹭,蹭干净了。 她突然就开心起来,像个小兔那样蹦跶了一下,用轻快的语调跟他说:“好吧,我只吃阿兄做的。” “阿兄我累了,我们快点把菜买完回家吧。” 徐回拉着她往前走,欣慰地说:“马上就买完了,这次买的菜和盐够我们吃十几天了,家里的地窖还储存了一些腌菜和肉干,我们未来一个月都不用出来。” “魏王殿下?” “没错,陛下没登基之间封号就是魏王。” 五个青年坐在馄饨摊前,正在夸夸其谈,他们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又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到,听到的路人果然因为敏感神秘的宫廷秘辛驻足。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徐直也不例外。 “父兄一下都死了,肯定是他杀的。” “阿直,阿直,阿妹。” 徐回在她的眼前挥手,帮她回神,徐直的心像被人攥了一下,她困惑地慢慢看向徐回。 徐回笑问:“你在看什么呢?看什么看的那么出神。” 徐直诚恳地说:“就路边有几个人,那几个人在讨论……” 她指给徐回看,但是很奇怪,刚刚还坐在那里的五个人,现在已经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零散歪斜的几双筷箸和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 “我眼花了,还是做梦了。” 他们爬过盘旋笔直的山路,回到了半山腰的家,他们住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除了阿婆,和另外两三户人家,可以说是荒无人烟,冬天尤其如此。 大家都闭门不出,没人会来山上打理田地、砍柴樵采,偶尔会见到猎人的踪迹,夜里能听到狼的嚎叫和其他野兽的哀鸣,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引起人无限的遐思和哀愁,反而让冬夜显得更加寂静了。 白天两个人就看从市场书店买来的旧书,徐回看历史、诸子百家、法律,徐直会看一些方志、杂记、志怪小说,两个人对彼此看的书都很感兴趣,晚上躺下就互相向对方讲有意思的故事。 他们还在期待着过年,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 但是这一天,山上却来人了。 第22章 衡山(二) 徐回在马邑醒过来,床边立着两个医师,根据他在军营待过的经验,他们应该不是军医,也不像民间行医的大夫,行医手法训练有素,对待患者的方式带着一点上位者的傲慢,应该是皇家医师。 徐回问他们:“我阿姐呢?” 两个医师沉默寡言,根本不搭理他的话。 他们又照顾了他五天,等他能站起来自己走动,两个医师问他:“你要你的阿姐,还是要钱?” 徐回说:“要钱。” “阿姐一定有了更好的去处,比跟着我安全,我能顾好自己就很好了,我要钱。” 两个医师给了他一袋钱,就骑马离开了。 徐回一路上偷偷摸摸跟着他们,来到了长安脚下,他当过斥候,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一路上都没被他们发现,但是他病体未愈,支撑这么久的长途跋涉已然是很艰难,晕倒在渭南县的路边。 有一个隐士经过,把他捡到了华山上,让门徒照顾他,直到他苏醒,身体恢复。 他给隐士钱,那位隐士不要,还视此为一种侮辱,徐回本该帮他做一些事情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又实在着急去长安找徐直。 隐士习通老庄,善演《周易》,精通治国之道,洞悉人生哲理,见他举止不俗,还给了他一颗自己冶炼的丹药。 徐回走之前,跪下跟他说:“先生的大恩大德,回无以为报,他日有缘再见,回愿意倾尽所有,以效犬马之劳。” 后来他到了长安,四处打听,又找到徐挺的老友李随,李随听完他的描述悚然一惊,感慨万千道:“难怪,难怪。” 徐回站起来,抓住李随的双手,惊喜道:“李伯伯,你见到阿直了对吗?” 李随微微点头,“我在朱雀街见过她,她哭着说是被拐卖来的,我问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也不肯回答。” “长得像,”李随喃喃道:“长得真是太像了。” “我又问她是哪里人。” “她说是太原人,唐军和叛军正在争夺太原,我不疑有他,将她送出了长安。” 李随激动地粗喘,眼眸晶亮,“如果我能再问一问,如果我知道那是伯雅的女儿,我一定留下她,我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呢?” “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 李随与徐回对视,双眼发红,“她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我抱过她的。” “她没有认出我。” 徐回扶住李随,略有抱歉地跟他讲:“阿直并非不认你,她可能担心给你带来麻烦,亦或是,她害怕,我们在朔州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太多背叛,她太害怕去信任别人了。” 提起“信任”二字,李随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有资格让徐直信任他,当年的徐挺也很信任他,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事情。 李随一拍大腿站起来,咬牙说:“我去找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 “阿回,你就在这里等我。” 徐回制止了他,“不必,李伯伯不用大费周章,我和阿直背负重罪,一旦被人发现,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的前程,伯伯的家人,你筹谋得来的一切,都将因为受牵连而毁于旦夕之间。” “只要知道她来过长安就够了,我自己去找她。” 李随道:“这怎么行,你怎么能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你们都是伯雅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伯雅遭人陷害,那时候我没帮到他,今日他的儿女来到我的身边,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吗?” 李随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去找她。” 李随派出私家部曲去城外找徐直,他还打算调动禁军在长安城内外搜寻,但是私自调动禁军,一旦被发现就是谋逆大罪,于是他先让禁军去寻找,自己到陛下面前寻一个许可。 他跟李隆基说:“接到前方情报,另一路叛军已经抵达白水,容臣率领禁卫军先行去抵御,臣与魏王殿下两边合力,绝不让叛军靠近长安一步。” 李隆基躺在病床上,正手足无措,安史叛军来势汹汹,打的人措手不及,他也接到了这样的情报,正在御驾亲征还是弃城而逃之间犹豫不决,但无论是哪一个选择,他都不愿放弃抵御,不愿留下万世的骂名。 李隆基授予李随符节,让他带兵出征。 李随得来的消息是徐直根本没到商州,她是在蓝田附近消失不见的,他欣喜若狂,一边派出三百禁卫军找她,一边带着剩下的两千七百人冲进了白水的战场。 长安城是家亦是国,里面有他在意的人,长安城郊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女儿,他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他们还不曾相认,他拼死也不能让叛军踏进长安一步,他不能容忍叛军去践踏自己最爱的人。 他拼命要为长安构建一个安全的屏障,他为了国家一往无前,他满怀希冀得到保护的人能善待他在意的一切,部曲却过来跟他说:“陛下刚把一个怀孕的宫女投入掖庭宫,她的名字就叫徐直。” 就在他得到消息的同一时刻,天子弃城西逃了。 长安的官员百姓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的呢?因为第二天坚持去上朝的官员,没有按时受到皇帝的召见,大家都疑惑不解,稍后城门一开,涌出来大批背着包袱的宫人,犹如洪水决堤。 唯独一个人逆流而上,在一众人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很快被吞没在人潮里。 徐回带着徐直无处可去,他又到华山上去寻找那位隐士,他知道这个帮过自己一次的人一定还会帮自己第二次,他实在走投无路。 门徒跟他说:“师父出门云游去了,不知所踪。” 天下大乱,他却出去云游,真是怪哉!不过这也的确像一位放荡不羁的隐士的作风。 徐回并没有气馁。 他看了看怀里昏迷的徐直,抬头眺望华山破晓的云海,金光灿灿的晨辉缭绕着仙山琼阁,置身其中的人犹如浮在云端。 他们可以说一无所有了,但是拥有了彼此就像无所不有,他抱着她轻快地下了山居。 他在心里默想:“总会有办法的,徐回。” 他们也在华山待了一段时间,离开那里之前,徐回在那位隐士的门下投递了一封信,没有姓名,只言说了自己的踪迹。 两年之后居然在茶陵收到他的回信,徐回真是大吃一惊,为这位隐士的做派,也为这一段山中岁月。 第25章 徐回惊觉,原来他们已经与外界隔绝那么久了,他心中暗喜,在外面战火连天的时候,他却跟最心爱的人在一起度过了如此平静的两年。 徐直疑惑地看着那两个骑着水牛戴着宽沿草帽的童子,在确认徐回的身份之后,他们递给徐回一封信,就一晃一晃地离开了,水牛虽然慢,他们消失得却好快。 她也感到惊讶,“谁给阿兄写的信?” 徐回拆开信跟她一起看,上面只有两个草体字:“衡山。” 徐回耐心地跟她解释:“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老先生,以前帮了我大忙。” “我去长安找你,晕倒在路边,是他救了我噢,如果不是他,阿兄就见不到你了。” 徐直笑,“他真好,需要我们为他做点什么吗?” 徐回跟她隔着案几对坐,“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他指了指铺开在桌上的信笺,徐直正在无聊地用手指描画那两个字。 “他在告诉我,他来衡山了,让我去找他。” 徐直顿时来了精神,她双眼放光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阿兄我快变成蘑菇了,你看我头上有没有长蘑菇?” 徐回忍俊不禁道:“现在外面还很冷,到另外一座山去,气候不一样,对你的身体并无好处,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一点吧。” 徐直说:“好吧。” 徐回不忍看她失落,安慰她说:“等到来年,外面应该也不打仗了,我就带你出去四处走走可好?” 徐直兴奋地搂住他,两个人滚在绳床上,欢声笑语地抱作一团。 他们把茶陵视为世外桃源,因为外面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这里是那么安然,他们万万没想到,烽烟渐息,外面形势向好,这里居然会进来强盗。 是难民流寇,他们本来就被战争逼迫地无家可归,现在又不堪高额赋税的压迫,纷纷群起为盗,人烟广袤的地方有官军或者节度使的镇兵驻扎,他们无法与之争利,只好流落到秦岭、南岭附近的山坳里面,侵略的范围越来越广,规模越来越大。 单是短短五天,他们的家就被流寇洗劫了三次。 储存的粮食和金银财宝,几乎全部被搜刮一空,地窖里埋藏的酒一坛不剩,屋子被翻腾地底朝天,连桌椅板凳都不放过,全部搬走了,衣服棉被更不用说。 徐回机敏,第一次就察觉到危险,带着徐直躲到附近的山洞里面,没跟他们正面遇上,陆陆续续也往山洞里面搬了一些生活用品,譬如他们常用的折叠绳床,徐直最喜欢的一套棉被,御寒的衣服,还有很多书,书他们几乎一本没拿。 幸好他早做预防,狡兔三窟,放在墙壁上墨家机关匣里面的钱他们没能抢走。 徐回会生火,会逮野兔,还会到山崖上取峰峦上的雪,用瓦罐盛了拿回来,加热后就是很干净的水,倒是也没让她饿着渴着。 徐直这回一点也不哭不闹了,她每天还是开开心心的,但是能看出来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他们的家就这样没了。 她也没有忘记阿婆,她问徐回:“阿婆怎么样了?” 徐回去阿婆的家里找过她,没见到她的人,估摸是被流寇带走了。 他愤愤道:“这一群畜生,连年过七旬的老人都不放过。” 徐直反而说:“我心里没有一点不好的预感,我感觉是阿婆的家人回来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了,因为强盗没来之前的几天,我们就没见过阿婆。” “我的直觉很准的,阿婆真是的,走之前也不跟我们告别。” 徐回跟她一起烤火,轻轻地说:“但愿如此。” 他又说:“看来我们得早点去衡山了。” “去了那里还会有希望的。” 徐直问:“什么希望?” 徐回神秘兮兮地逗她:“那个隐士之前很想收我为徒,但是我没答应。” “我去给他做门徒,你就做门徒的妹妹如何?” 徐直惊喜地站起来,她大声说:“太好了吧,说不定你还能继承他的衣钵……” 徐回急忙捂住她的嘴,做出“嘘”的手势,两个人眨巴着眼睛,相视而笑。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衡山(三) 衡山属衡州衡阳县,与茶陵相距不过二百里,即便是徒步走,走得再慢,也用不了三天时间就能抵达。 徐直畏寒,嗜睡,两个人走一段时间就要找个客栈停下来歇上一天,遇上阴雪天,行程就接着延长,他们要走很多山路,阴雪天路上会更危险,这样一直拖了五天,两个人才慢慢晃悠到衡阳县。 徐回夜观天象,十分笃定今天是个晴天,太阳照得人脸发烫,他说的果然不错。 一早上他还说:“还有八天就到了新年,我们去拜访老先生,一定要送给他一份礼物,之前我就不曾送他礼物表达谢意。” 徐直刚洗完澡,蜷缩在被子里面喝姜茶,徐回帮她擦头发,脑袋被他扯得往一边偏,她迷迷糊糊地说:“送他什么呢?现在除了一些钱,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听你说起来,那是个脾气很古怪的老头,送他的东西倘若不叫他满意,他会不会把我们撵出门,赶下山?” 徐回斩钉截铁道:“不会。” 徐直疑惑道:“真奇怪,衡山那么大,我们去哪里找他?” “去一千米以上的地方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说过,低于一千米的地方他不住。” 但是衡山七十二峰,一千米以上的山峰也有好多处呢,徐直建议徐回去县衙问一问,“衡山不是唐民的私产,在上面开田筑屋都是要造册登记的,阿兄可以去问问他们,最近一年的衡山别野登记信息。” 徐回笑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很担心我一开口就会被衙役抓起来。” “这你也是知道的,别野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他们的信息受到严格保护。” 天气一有变化,她就变得蔫蔫的,眼神空洞地盯着客栈的木质地板发懵,没再回应他的话,已经神游天外。 徐回不以为意,帮她把干燥的头发编成很多小辫挽起来,梳成一个简约又不失精致的百合发髻,簪上珠花和玉钗。 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的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其实根本不用声张地到处打听,只肖问一问山下常住的樵夫和猎户就可以了,他们知道的一点也不会比县令知道的少,甚至还更多。 果不其然,他们问的第一个猎户就告诉了所有他们想知道的消息。 徐回给了他十文钱,猎户兴致勃勃地说:“问我你们算是问对人了,你说的这个隐士我十分清楚,前几天我还去山上给他住的别墅送了一捆野味。” “可是他食素呀,大哥。” 猎户“切”了一声,挺直腰板撇了撇嘴,鼻孔朝天不屑地说:“小姑娘懂什么,食素,那还不是给外人看的,肉那么好吃,背地里他真能一点不吃,他不吃,他家那些僮仆总得吃点吧,不然谁愿意给他干活。” 徐直一脸不信,徐回彬彬有礼道:“大哥说得有理,舍妹年幼无知,并不通晓人性,还请你将知道的一切道来,我预感到,那里面一定有最靠谱的消息。” 猎户得意洋洋道:“就是烟霞峰呗。” “你找的那个人,可是大有来头,他十几天前才从京城过来,但是上面的别墅却是一个月以前就开始修造的,衡阳县令亲自督造,在山脚下招募了几百个民工,紧赶慢赶,衙役也来了。” “如此大的派头来做隐士,切。” 他们现在就在烟霞峰下面,真是歪打正着了,徐回殷切地请他指路,猎户大哥很热情地给他们说了具体的方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们如何避免山路上的麻烦,三个人遂分道扬镳了。 徐回在山下的茶店花了双倍价从老板那里购得两斤上好的衡山石廪茶和两斤剑南雅州蒙顶茶,用背篓背着,带着徐直顺山路往上爬,徐直的背篓里面装了糕饼,渴了就喝山泉水,这里的山路是县官特意修造过的,通畅豁达,因此他们爬的十分迅捷,中午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已经到半山腰了。 两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山峰云海,能看到山谷相连地方的圆湖,斜坡上林木的颜色由浅黄到深绿呈规律性往上递增,森林的上方水汽蒸腾,太阳照耀的地方,能看到许多浮动的水晶,山下的房屋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点缀,远处的县城尽收眼底,入眼的行人小如蚂蚁。 徐直瑟瑟发抖地往徐直怀里钻,真是越往上越冷,她冻得脸色都苍白了。 俯仰天地之大,自觉卑微渺小,她不禁为这颠沛流离的生活感到伤怀,悲难自抑地问徐回:“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这样四处漂泊,我好想回家。” “如果有家可归,我们一起来山上玩,可以当做闲暇时的游乐,但是我们是因为无家可归才来这里的。阿兄我好难过,我们有一天能回洛阳吗?” 第26章 徐回没有一昧地迎合她说可以,他理性地跟徐直分析:“洛阳刚刚收复,那里还不是很安定,秩序重建少则需要一年,多则三五年,短时间内并不能回去。” 他笑了笑说:“但是,我可以带你去其他更安全的大城市,战争过后,大城市反而会更安全,小县城更消沉混乱,阿妹再等等。” 其实如今的很多大城市也不安全,他没有告诉她,外忧之后还会伴随内乱,内乱要多少年,他也说不准,这得取决于人君的统治能力、国运和天意,不过无论如何,徐回都很自信自己一定拥有让自己和徐直好好活下去的能力,他们面临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他已经打定主意,来年参加朝廷的铨选,倘若能顺利做官,也算为他们二人在乱世里谋定一个好的归程。 做官不利还可以经商,他们剩下的钱不算很多了。 徐直在他怀里抬起脑袋,认真地看徐回精致俊俏的脸,他今天穿着一件窄袖翻领青色及膝襕衫,着黑裤短靴,看起来清雅干练。 徐回也回看她,她的眼睛里又浮现了淡淡的悲戚,两瓣红唇微微启开,两个人的心里都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伤感,他没有嫌弃她嘴角残余的糕点渣滓,轻轻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用温情冲淡了徘徊在彼此心间的忐忑不定。 两个人不言不语,温情脉脉地看着对方,而此时,有哒哒马蹄声自山涧传来,好似隔得很远,徐回警惕地侧耳倾听,缓慢坚定的声音绝对不是强盗,这里也不会有商队上来,下来的可能是小股军队,亦或是山上的富人出行。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拉着徐直窜进路边的山林里面,躲在大树后面的荫庇处窥探。 过了半刻钟,果然有人马经过此地,一共十三个人,最前面的人脚蹬黑靴,穿绛纱紫衣金玉腰带,腰间佩剑,挂紫金鱼袋,头戴黑漆细纱武弁,右插貂,左附蝉,白笔斜立其间,冠缨系于下颌,勾勒出一段锋利的骨线,笑唇天然上翘,眉骨到鼻梁,起伏如峰峦,浓黑入鬓的细眉之下,是一双坦然多情的桃花眼。 其余的十二个人,服清一色武士衣冠,庄严肃穆又不失虔敬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没有丝毫遮蔽身份的意思,大张旗鼓而来。 看起来,他们不会带来危险,徐回攥紧树干的手轻轻落下来,他们也快过去了,他想回头跟徐直说没事儿了,徐直却突然在他后面尖叫一声。 她在原地跳脚,大声说:“有蛇,有蛇,阿兄有蛇。” 徐回环顾四周,还真的看到一条头部呈三角形,通体草绿色迷彩花纹长蛇,它在冬眠,受到人声惊动而苏醒,缓缓舒展开蛇身,懒懒地吞吐着蛇信子,等待着从长眠的余韵中完全清醒,它的眼神迷蒙而不耐烦,紧紧锁定徐回。 正预下山的人马里面有人大喝:“是谁躲在林中,还不出来?” 十二个人齐齐拉弓上箭,对准了林间。 杨玄礼有两年没听到那道声音了,乍然听到他还恍惚了一下,一年之前李泽就已经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此人,他官做的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忙碌,太多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微不小心就有丧命之虞,他全副身心都被权力游戏占据,短暂出现在长安的那个女人,犹如流星划过,顷刻散入星河夜空,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直到熟悉的声音再次把往事唤醒。 他一扯缰绳,靠近树林,那道声音落下的同时,伴随一箭,像很多年前那样,一箭为她解除了危险。 但是她似乎不记得他了。 徐直愣在了原地,徐回把她从树后牵出来,他们一起给他道谢。 她躲在徐回的身后,幽深纯澈的眸子怯怯地不敢看他。 杨玄礼从马上下来,躬下身。 “徐娘子,别来无恙。” 徐回偏过头沉思片刻,再正视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敌意,他反问:“你是谁?跟我阿妹有什么渊源?” 杨玄礼挑衅地回视他,傲然道:“一个朋友。” 徐直看着那张像牡丹一样灿然的脸庞,无法忽略他真挚含怜的微笑,让她也忍不住对他露出无暇美好的笑容。 “可是,我不记得你了。” 她为难地蹙眉:“不过我依然愿意跟你说一句,”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长安(一) 当时长安沦陷,叛军、官军和长安百姓全部都在抢劫,大明宫之大,宫墙迂回环绕,即便他找到掖庭,也找不到徐直,是李随从焚烧的宫室内把徐直抱出来,递到他的手中。 徐回由衷感谢,混乱的局势让他来不及多想,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惊喜里面,音调发颤。 “谢谢李伯伯,长安已经不安全,我要带阿妹去更安全的地方了,李伯伯一定要保重。” 李随的铠甲和头盔上满是鲜血,额头上也有血顺着眼睛流下,但是叩在徐回肩膀上的双手却是如此温热有力,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满含武将的风采,叛军陆陆续续攻入长安,徐回料想白水一定是失守了,他却表现的虽败犹荣,借着战火冲破屋顶的光芒,徐回看到他眼底那一团火光背后深蕴的浓浓温情厚意。 李随嗫嚅着说:“照顾好我的女儿。” 徐回楞了一下,他怔忡道:“李伯伯在说什么?” 李随将千言万语吞咽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似乎有泪混合着血水流下。 “我是说,” 叩在徐回肩上的双手收紧,“你们都是我的儿女,但是此一去,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阿回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阿直。” 徐回笑道:“这是自然。” 宫墙内外的人全部都跟疯了一样,他们在生死一线之间疯狂跳舞,借着战火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欢,以肉为食,以血为饮,以生命为祭奠,所有的文明都被剥去,显露出人最赤/裸,最畜生的一面,外面传来歇斯底里的各种喊叫,徐回还没来得及问问清楚,徐直在宫里遭遇过什么,就已经被李随推拥着,跑出了宫墙。 天上的黑云散开,头顶的霞光一泻而下,照破了长安。 天宝十六载早春的长安。 阿兄好像对这个自称是她朋友的人怀有很大的不满,他语气严厉地告诉杨玄礼:“大人认错人了,我的阿妹不姓徐。” 明明刚才还在友好地跟他说谢谢,徐直倍感奇怪,但是她一定要站在徐回的一边,她礼貌地跟杨玄礼鞠了一躬,也学徐回那样严肃地扬起头来。 “对呀,我不姓徐,虽然很感激你救了我们,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你。” 杨玄礼轻笑,确认她不是装出来的,遂用诙谐的语调调侃道:“这真是一种遗憾。” 一语即毕,挥手再见。 徐回再三观察没有人追上来,才放下戒备心带着徐直接着爬山,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很多心事的后面,如果说心事是一面墙,这段插曲就是墙缝里面一条无害的蛇,它探出头的那一刻,谁也说不好那条蛇是天生就长在墙里面的,还是突如其来,但是无论哪一样,它都像一个隐患,一片阴霾,让注意到它的人无法不感到不安。 直到山上的琼楼玉宇映入眼帘,短暂将不安驱散。 果然如那屠户所言,山高云深之处,立着一座豪华清幽的别墅,匾额高大,御笔手书,中间还盖着天子印信,上书“云上桂宫”四个字,阶梯有两百阶那么高,徐直和徐回很默契地叹了一口气,互相扇着风在最低一层坐下来。 徐直刚喝了一口竹筒水,山路上就颠上来一顶八人大轿,扈从跟了得三米远,他们浩浩荡荡地上来,侍候在轿车两侧的部曲立马上前往左右两边掀开了轿帘,里面的人端着架子走出来,他长着一张精明能干的长脸,着绯色官服,配银鱼袋。 车夫对着坐在台阶上不动的两个人吆喝:“喂,两个小童,衡州刺史刘大人来了,还不快去通禀。” 刘刺史的官威立马消失不见了,他甩给车夫一记斜眼,彬彬有礼地对着徐直徐回说:“不妨事,李大人一定很忙,怎好劳烦他下来,我自行上去便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他还对着匾额恭敬地作了一揖,而后就屏退众人,让他们候在山下,自己撩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徐直徐回也跟着走上去,周围那么肃静,风声飒飒,牌坊下面看到的一幕却令人大吃一惊,人海汪洋,绯紫盈门,就连刘刺史去了都只能排在后面,全部轻手轻脚,垂首敛袖。 不停地有人把箱装担挑的礼物抬上来,堆在华表的旁边,徐直不禁问徐回:“那个隐士是做大官的吗?” 徐回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是的。” “他的官位应该很高。” 徐回明白她的顾虑,握住她的手说:“试一试总没坏处,如果他老人家因为做了高官,不便随意接见我们,我们再不去打扰他便是。” 仪门内走出来两个门童,徐直一见,顿时转忧为喜,正是去茶陵给他们送信的那两位。 第27章 门童把拜贴收上来,对众人说:“李先生在清修,不便接见诸位大人,带上礼物请回吧。” 转身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徐回,示意他们上来。 徐回和徐直在门前三拜,然后跟上去了。 原来仪门后面还不是道观,要再走几百级依山石山势雕凿而成的石阶,每阶高一尺长一丈,都经过悉心的打磨,不会太磕绊,亦不会轻易致人滑倒,石阶的两边无防护,山中天然的花草做它的屏障,青苔悄然爬上阶庭,山林深处溪流潺潺,叮叮咚咚。 石阶的尽头是一方很大的道场,场中设太极八卦图,廊下的巨幅道家符箓一张挨着一张,门前设道坛,道坛里面装满杂粮,其上插香,香烟袅袅。 有位老先生身穿白色道袍,立于缭绕的香雾之上,听见人声,他浓眉微蹙,非常不满地睁开眼掐指盘算,而后倏然看过来。 徐回在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已经放下背篓,拜倒在地上,一边三跪九叩,一边道:“晚生拜见先生。” 徐直出于礼貌,也跟着拜上。 那个道士看起来是个自矜又挑剔的人,他虽然在清修,但是衣着很讲究,白袍看似素净,上面刺绣的暗纹一定出自最好的绣娘之手,仪态雍容大方,非世家子弟不足以至此,看人的眼神虽然温和,但是带着审视与打量,评估别人是他的习惯,不过他毫不避讳这一点,审视别人也是如此地坦坦荡荡,自卑的人迎上他的目光会更加自卑,自尊的人受其目光影响,反而会视此为一种青睐,从而更加自信自尊。 徐回无疑是后者,李泌无疑也更喜欢后者,徐回跪地拜他的时候,他眼底的阴霾和各种世俗的打量瞬间一扫而光,上位者的傲气一时也飞到九霄云外了。 徐直听到他用激动的声音说:“徒弟啊,你终于来看为师了,你再晚来十天,为师就见不到你了。” “你看到门外那么多人了吗?为师不过就是去朝廷当了几天官,他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尽管我一再说了不需要,他们偏偏自作聪明地以为如果不送礼我就记不住他们,如果能来我面前露个脸,日后一定能升官发财,为师的心实在很累。” 他叹气着摇头,“罢了,我跟那帮凡夫俗子真是相处不来。你吃了我冶炼的丹药,身体好不好?” 他小跑着上前扶起徐回,徐回也是被他夸张的言辞惊到了,他嘴角很明显抽搐一下,但是并没有因此失了礼数,他很敬重他,谦卑恭谨地作揖,不卑不亢道:“谢谢先生挂念,回一切都好。” 李泌兴致勃勃地搂住他,亲自为他引路,“来来来,为师算到茶陵那边有寇盗,知道你今日要来,房间早让人收拾好了,我们师徒两个晚上好好絮叨。” 他脚步一顿,停下来转而严肃又神秘道:“拜师仪式也准备好了,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 这时候他余光一瞥终于注意到后面跟来的女子,不禁皱眉道:“这是谁?” 徐直闻言落寞地抬起头,徐回牵过她的手,认真跟李泌介绍:“这是舍妹,你可以叫她阿直。” “令妹,”李泌把这两个字放在口中咀嚼了一番,然后不在意地说:“好吧。” 他打量了她一番,开始评估她的人生,“你跟着我去朝廷做官,一定会有世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相貌、才智、为人都是如此顶尖,这是一定的,为师绝对不会看错人,做个一两年,就找个好人家把你妹妹嫁掉……” “嗯,不过,这不重要,不重要,”他又开怀地笑,“为师记得你对《周易》颇有见地,两年不见是否有精进,为师迫不及待与你探讨。” 徐回看了一眼徐直,无奈道:“有,我发现王弼注疏里似有错误之处。” 李泌双眼放光地把他拽进了主殿右侧的袇房。 这天晚上,是两年来徐回第一次不在她身旁,徐直一个人睡觉,不知是不是徐回特意叮嘱过他们,外间有两个童子始终陪着她,她倒也不害怕,她既为徐回受到高位人物的欣赏和赞扬感到由衷的高兴,又难免为李泌说的那句要把她嫁掉的话忧心忡忡。 在没人认识他们的山中,他们可以淡化兄妹之间的线条,模糊不清地亲昵相处,但是在外面呢,会不会给徐回招致麻烦,一旦把超越亲情的另外一层感情置于高台,会不会迎来千万人的白眼和嘲笑? 然而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晌午,徐回还在跟李泌意犹未尽地谈论玄学道教,畅谈古今中外的最高智慧,各家流派,偶尔也会涉及朝堂,多是调侃人物。 有门童进来俯到李泌的耳边低语,李泌大吃一惊道:“什么?至尊亲自来了?” “我不是告诉过杨内官,过完年我就去,他何必亲自前来?” 徐回亦是身躯一震,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要应验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5章 长安(二) 一觉醒来也没看到徐回,没有人帮她梳发髻,她自己会梳的发髻寥寥无几,随意编了两个长长的发辫,上面镶嵌着徐回给她做的花环,洗漱完,吃过小童为她准备的早饭,一整个上午她都在别墅的阳光下面玩。 小童们虽然不爱笑,人却都很好,还带她去后院喂鱼,看松鼠,她还从树洞里掏了一把松子,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其实她一点也不饿,但是在别人的家里做客,她一定要守好时间。 巳时三刻,杳杳的寒山上传来啁啾的鸟鸣,她穿过别墅里巧妙连环的石山,提着裙裾一步步从山上下来,跟随着小童特意放慢的脚步,再次回到了前院。 还是昨天刚来的道场,太极八卦图前站着十几个宫人,十米开外,入口处的石栏杆两边排满了手持兵戈的禁卫军,再往下的石阶上,十步立一人,一眼望不到边,难以想象山的下面是何种情况。 李泌笑道:“至尊倒也不必如此,臣本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带这么多兵过来,臣更加插翅难逃了。” 李泽亦笑,“先生说笑了,朕巡查江南,特意遣内侍来请先生,听闻先生答允,朕不胜欢欣,回程的路上路过此地,一时想上来看看。” “如今局势已定,朝中乏人,朕需要一个德高望重,足智多谋的人帮朕出谋划策,先生淡泊名利,神机妙算,又名扬天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泌敛眸,谦恭道:“陛下谬赞了。” 他弯腰做出请的手势,李泽正要遂他的意,进屋相叙,他刚迈出两步,听到山上的小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如他预料的那般。 李泌自然也听到了落落冷涧里传来的那一道空灵的声音,他随着李泽再次停下的脚步轻轻驻足,去窥看李泽的表情。 他的表情相当平静,平静之下山雨欲来。 徐直转过弯,穿过回廊,躲避着刺眼的阳光,兀自从一丈高的台基上跳下来,周围那么安静,小童中途离开,也没人提醒她,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危险,松子挣脱了几颗,她就弯下腰去捡。 吹去上面的灰尘,正要往嘴里送,余光一晃,眼睛与一道极为犀利的视线对上,她无意间看到满道场的人,以为这里发生了兵变,很想拔腿离开,但是双腿就是像灌了铅,她迈不开一步,看着那张脸,她也不敢说一句话。 真是很奇怪,明明那位老先生也站在那里,两个她熟悉的门童也站在那里,那么多宫人和禁卫军站在那里,她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上聚集,他穿着黑色暗纹翻领对襟胡服,衣襟的领口开的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色曲领中衣,腰间扣着金玉带,头发全部拢起来,束马尾,簪玉冠,全身上下无一丝华丽装饰,凌人的气势偏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对,他长了一张十分奢华的脸,和贵气逼人的身段。 他凤眸淡淡地,没有丝毫情绪地瞟着她,似乎她是再平常不过的陌生人,徐直简直求之不得,但是一旦她有了一点点这样轻率的想法,那道淡淡的目光马上就变成了风霜刀剑,绞缠着让她无所遁形。 她双腿发软,差点给他跪下。 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松子全部从手心里落下来。 这样的气氛,让她好难堪,她带着哭腔颤音,嗫嚅着说:“对,对,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 李泌实在看不过眼,谈笑自若地提醒李泽:“至尊,路在这边。” 李泽倏尔冷笑,举止泰然地随着他走进道观里面。 他们来到袇房的主厅,李泽坐上位,李泌坐西朝南,竖着双髻的童子从容走进来,手里托着托盘,将刚煎好的茶放下,低着头侍立于门侧。 李泽问李泌:“先生打算何时回长安?” 李泌端起茶饮了一口,是上好的蒙顶茶,闻言匆忙放下茶盏,恭谨地垂首,“臣告诉过杨内官,来年二月。” “臣从此地日夜兼程,五日可以抵达长安。” 第28章 李泽道:“太晚。” 他像是随意说出来的话,但是听到的人绝对不敢忽略其中的分量,里面绝无转圜的余地。 李泌沉吟片刻,不失稳重地与他解释:“太早回去,臣有性命之忧,希望陛下能够理解臣。” 李泽道:“朕愿闻其详,有什么顾虑,先生一并说来。” “臣二十七岁侍奉先皇,后来亦常伴陛下左右,如今四十七岁,臣侍奉两位陛下已经太久,得到的恩宠太深,此臣惶恐一也。” “臣深得陛下信任,得以拥有为国家赴汤蹈火的荣幸,承蒙陛下不弃臣之陋策,集大小功劳于一身,臣所得,已经超出了臣本身所能负荷的界限,这是臣第二惶恐之处。” “第三?” 李泽专注地看他,李泌斩钉截铁地说:“臣非淡泊名利之徒,臣心里放不下国家,又仰慕修道之人的高洁,有功则退,对待是非能避则避,此乃臣的处世之道,却被外面传的神乎其神。” 李泌遗憾地问:“臣心事重重,生怕站在高处,一旦失足,就会跌的粉身碎骨,陛下难道真的就不能再给臣一些时间吗?” 李泽走下来,李泌惶恐地站起来,李泽与他并肩而立,难得见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慷慨地出言劝慰李泌:“先生有这么多顾虑,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是因为父皇之事,觉得我非可以托付之君吗?” “先生对我真是太生分了。” 李泌忙说:“不,臣从未怀疑过陛下,当面跟陛下说这些话,何尝不是对陛下的信任。” 李泽若有所思,笑容又恢复到一贯的疏离淡然,似乎这世上并没有特别值得他喜欢的东西,眉眼间自始至终笼着似是而非的烟云。 无论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他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沉稳地说:“好吧,朕尊重先生的意思,先生且在此处好好休息,但是过完年,先生就不能再推脱了,朕会按时派人来请先生。” “朕需要先生。” 李泌喜道:“臣谢过陛下。” 北方百废待兴,对河北叛军的讨伐步入尾声。而南方,淮南道节度使张显正联合淮南王李道岘判乱,江南富庶地区几乎全部被波及,再加上近几年为筹措军费,官吏趁机对江南百姓的苛剥,江南多数人家已经破产,纷纷扶老携幼,逃离家乡,流窜到荒野山泽之间,给地方治安带来很大的隐患,赋税也大为减少。 在中央,李泽刚刚翦除了李隆基和李恪留下来的元老,开始宽简行事,图谋削弱藩镇。 要等到来年,局势彻底翻转,改朝换代的余波留下的阴霾渐渐被新的形势驱散,李泌再以新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才不会引起震恐,才更具备说服力。 这些自然也在李泽的考量之内,甚至他此刻过来此地都会引起朝野闲谈,招来众人猜忌。 他从不贸然行事,李泌也不会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就是来看望自己的。 果不其然,李泽随意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笺,李泌接过手,打开看,专注的目光在上面扫过,纸上没有什么秘密,内容并不能够给人带来震撼,只是简单的生辰八字而已。 李泌不解地问他:“陛下这是何意?” 李泽的眼底荡漾了一些晦暗,浮现出微微的讥讽,还有狠辣。 尽管他会算命排盘,李泽总不至于让他借此给人改命杀人吧?李泌真的感到很奇怪。 到底是谁跟他结了这么大的仇怨? 李泽转过身,背对着他,李泌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绞尽脑汁地想,不由自主地开始掐指给八字的主人排盘,明明李泽也没告诉他此人是男是女,姓什名谁,他头脑中就是灵光一现,神思落在了昨天来到这里的那个女子身上。 李泌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一切事情都赫然对上了。 李泽回头,压下几乎就要从胸中流溢出来的暴戾情绪,冷情冷眼地下达了命令。 “朕要带她回长安。” 而且还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带他们回长安。 李泌很知趣地跪下,说他想要为新收的徒弟求一个官职。 “他博览群书,为人机敏周全,洞察天下局势,人情练达,倘若不是为身世所累,凭他的能力,做出来的成果绝对不会比如今朝堂上站立的任何一个人差。” 李泌为之求情,“臣请求陛下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事成之后,留他一命。” 李泽不置可否。 “天下之大,难道还缺这一个英才吗?” 李泌道:“英才遍地,但是他无可代替。” 李泽拂袖而出。 徐直真的没想到,徐回做官能那么快,那个老先生的能力也太强大了吧,他们昨天刚来,今天他不过是跟路过的皇帝见了一面,徐回马上就被封为翰林学士兼知制诰了。 但是徐回似乎并不开心,她也说不上开心,她对这里的别墅充满新鲜感,诏书上却逼迫他们今天下午就启程。 还是跟那个皇帝一起,几百个禁卫军跟着。 作者有话说: ---------------------- 第26章 长安(三) 车马仪仗连夜行过潭州,直达洞庭湖畔的巴陵郡,宿在沿途的驿站。 除了见到她的时候偶尔似有若无地瞪她两眼,那位皇帝并没怎么与他们为难,徐直认为这是他太过繁忙的缘故,他看起来比阿回大不了两岁,却身肩重担,他们一旦在某处停下来,他很快就出门人影不见。 忙碌的人看到她这样的闲人是会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他一回来,势必要把徐回叫过去,他们一起一待就是两个时辰,见不到徐回,会让她忧心如焚,尤其是连着两日的夜晚,徐回都不能陪着她睡觉,他们也不能住一个房间。 幸好徐回会自己过来找她,夜深人静,阒然无声,徐回拖着疲累的身体蹑手蹑脚走到她的房间。徐直正在换寝衣,见到徐回进来,她倍感惊喜,手忙脚乱地扣子系好,把素色的绢被展开,徐回很默契地躺上来,把她拥进怀里,像过去的七百个日日夜夜。徐直以为他们还会像往常那样聊天,但是徐回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把她的头抱进怀里,徐直也很乖地贴着他温热有力的胸膛,他的心脏平缓有节奏地跳动,震荡着她的脸颊。 还是她先开口,“阿兄,他为难你了吗?他看起来是有些不太好相处,做他的臣子一定很累,但是没办法,谁让天下都姓李。” “兴许到了长安,他就不会只为难你了,他有很多官员,阿兄也可以把他对你的关注视为一种赏识。” 徐直絮絮叨叨地安慰着他,徐回笑了笑,抬手捧起她的脸,床帘没放下来,高脚桌上的烛火照亮了四四方方的床间的每一寸,让她眼里的郁闷和关怀备至纤毫毕现,徐回还是第一次这样深沉欲言又止地凝视她,她顺从他的力道撑着脑袋,在沉默中等待着他的答案,等待着他把问题说出来。 徐回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采取尽量不去刺激她的方式,状似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她闲谈:“陛下只是践行了君臣之道,对我说不上坏,考了我几篇策论而已。” “那你答得怎么样?” 徐回颇为自负地说:“信手拈来。” 徐直笑道:“在我意料之中。” “阿兄在想,去了长安你会不会害怕,我当时从长安把你救出来,你满身的血,真要吓坏我了,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事情呢?阿兄根本不敢想,幸好,那些血不全然是你的。” 每次努力回想,她都烦躁不堪,之前她会因为对过往的事情没有记忆,对周围的环境感到十分不安,一旦有触动到她记忆点的东西,她就开始躁动。徐回只好放弃让她疾病痊愈这条路,转而引导她向前看,给她的头脑植入新的意趣和观念。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去了解那些过往的悬念,有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等着他去窥探,那里有很多答案,每个答案都会引起一种后果,最大的后果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后果,他不能忍受失去徐直。 他十分确定,他爱徐直。 果不其然她又有些烦躁,突然从他身上坐起来,神情郁郁像黑暗中的精灵,柔和和偏执两种特质在她身上共生,交织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出口的语气充满幼稚的不耐烦。 “我不害怕,我可能是在长安受了点伤,可是我又没死在长安。” “阿兄的意思是说,我把灵魂留在长安的废墟里面了,现在要帮我找回来,我认为那没什么好处,我不要。” “阿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害怕。” 可是我害怕呀,如果真的是他,他来把你抢走怎么办? 徐回又捧住她的脸,与她额抵着额,他难过地闭了闭眼,漂亮的琉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她也呼吸平静地大胆回视他。 “阿兄以前没看好你,让你遭遇了一些可怕的事情,阿兄担心,一旦回到长安,过去的坏人和不好的事情全部都会找上来。” 第29章 “就像,” “就像那天见到的那个宦官。” 徐直竖手发誓,“阿兄出去做官,我在家绝对不跟陌生人说话。” “阿兄教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吗?” 徐直毫不犹豫地回答:“阿兄教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她纤长的睫毛簌簌颤如蝉翼,小心翼翼地补充:“但是阿兄不能不要我,不能做了官就要娶别人家的女儿,听那个老先生的话,把我嫁出去。” 徐直犹豫又直白道:“阿兄说过的,我们没有血缘……” 长久的沉默,她在等待他笃定的许诺。 幸好徐回亦坦然。 徐直听到他说:“我们可以做夫妻。” “做夫妻”这三个让她的眼睛都亮了,她激动地心尖都有些发颤,她多想让她跟阿回的感情变得光明正大,她要跟徐回到永远。 徐回把被子掀开,她快乐地钻进被子里。 李泽在墙外听着里面衣料窸窣的声音,他恶心又疯狂地等待着微妙的声音持续下去,他在期盼里面的声音达到制高点,快点超出他能容忍的限度,那么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向她拔剑,那么两年来隐晦又苦苦折磨着他的不知名的情绪,顷刻就能随着这个女人的陨落而烟消云散。 他攥紧杯盏,在黑暗里苦苦思索,到底为什么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 是她勾起了他的兴趣,却没让他全然得到吗? 是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没来得及看一眼吗? 是恻隐之心,还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吸引? 是恨她不识好歹? 总不能是爱上了她对自己的弟弟产生的畸形扭曲的爱,想追求跟他们一样罔顾人伦的快感?两个胆敢当着他的面乱/lun的贱东西,她胆敢把他的好意当做加深他们感情的调味剂,他的好心居然变成了他们情深似海的事迹的一环。 夜已深,徐直早已睡熟,徐回在睡梦中的眉眼晕染开不安,直到窗户轻开,幽微的香气混合着冷风灌进来,梦好像停了,他紧紧抓住徐直衣料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垂落下去。 徐直半边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全身的力道泄气一般压下来。 李泽站在床边看着她陷入昏睡的颜,满身挥之不去的燥郁,他装了一整个白天,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在黑暗里,他的本性才会暴露地如此明显。 在边城,他十分明白他们是各取所需,她迫不及待想求他救她,温柔小意的模样是能激起他的一点点喜欢,睡她的感觉也不差,但也仅仅是不差,他从未想过带她回长安。 偏偏在后来的军旅生活中,在每一个夜里,那双满含哀怨的深邃眼眸,总是会雾霭氤氲地入梦来。 带她回长安,愿意给她一个身份,却也从未想过非她不可,天下那么多事情都排在她的前面。 而她,是如何回报他的好意的? 说他不是好人?要求他公正无暇,事事都要遂她的愿,要他当道德标杆,天下模范,挥之即来。 那她是不是也该践行一开始对他的告白,好歹要拿出诚意,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做“一见倾心”,为什么要跑?她凭什么以为自己就得成全她? 对了,还有这个高丽贱人,他当初就不该给他任何选择,他就应该让人直接杀了他,而不是问他选人还是选钱。 他这辈子唯一一点好心都用在她身上了,而她没给他一点回报。 他根本不想找她了,她又出现在他面前。 李泽站在他们的床前,容颜因为愤怒变得扭曲癫狂,铺陈在他眼中的镜像阴暗而荒诞。 既然她做不到爱他,就应该让一切回到最符合原样的轨道,她活该永无宁日。 作者有话说: ---------------------- 第27章 长安(四) 接下来的五天,他们斜穿山南东道,在襄州住了一晚上,就马不停蹄北返,三十日上午,抵达京畿道。 京兆尹和西都留守分别率领长安、万年两县的高级地方官和上级中央官员赶赴郊外行在迎接。 李泽特意带着他们避开通衢大道,巡察周围郡县,这是当初再次进入长安之后,李家给予百姓的许诺,天子出行,允许六十岁以上耆老,年高德劭的人,阻拦天子车驾,告状陈情。 李泽把这个许诺变成一种规矩,不定期莅临附近郡县,亲自考核地方官政绩,随意在乡间走动,听候百姓面谏,无论男女老幼。 徐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规矩,只知道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鄠县,马车刚在县城里停下来,从里到外就呼啦啦涌过来一大群人,东边的人衣冠整齐,都穿着朝服,态度恭谨而亲切,西边的人鱼龙混杂,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乞丐混混,什么都有。 十几名射生将呈一字队排好,拉弓上弦,将百姓逼退十米,禁卫军在前面拉开警戒线,沉声命令:“擅自踏过此线的人,处死。” 李泽在马车里面说:“李家的弓箭不准对着百姓。” 听到这句话的百姓都很激动,纷纷交头接耳往后传开,然后一起跪下来高呼万岁,射生将煞有其事地将箭尖朝下。 虽然允许他们面折,但是天子的容颜照样不允许直视,马车行过之处,只是听任他们各执己见,对国家政策和地方管理提出意见和批评,不过他们明显没这种能力,所以传来的大部分声音都是对悲苦生活的哭诉和一些家长里短,要想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里面,抽丝剥茧地梳理出民情,也是一件颇为令人头疼的事情。 一开始有地方官自作聪明,先行在民间筛选人员和言论,挑拣一些看得过去的人和一些不污尊耳的话呈现给李泽看和听,被李泽在闹市杖杀,血污用了三天都没冲洗干净,从此以后地方官只好听之任之了,但是也不乏漏网之鱼。 他们把此途变作升官的捷径,有些地方众口一词,全部是夸耀地方官政绩的言谈,那些在地方吸饱了民血还不想走的人,就借用这种方式,贿赂百姓,公然请求陛下允许地方官留下,接着在此处施政。 李泽自然不允,结果第二任地方官到任的时候,竟然没人迎接,晚上走夜路还被麻袋一套,打得头破血流,气得李泽派兵屠了一个县城。 现在总算是消停下来,他听到的完全是不加修饰的乡音俚语,完全跟阳春白雪没什么相干,见到了最纯粹的下里巴人。 他听到有妇人说:“丈夫打我,儿子被婆婆教唆着诬陷我在外面偷人。” “去地主家送东西,地主趁着没人的时候摸我大腿根。” 她嗓门巨大,哭天抹泪,将其他人的声音完全压下去,李泽想不听也不行,他毫无同情之心,不耐烦地在马车内蹙眉,他是皇室,对女人的相貌和品味有着很高的审美和要求,难以想象有女人公然跟他讲这种事情。 后来听多了,便也习惯了。 因为平民百姓的生活内容,一个比一个充满传奇和激情。 “邻居欠钱不还,县令不管。” “庄稼不收成,赋税太高,欠下三年的税钱还不起,地和房子都被衙吏强制收走,一家人流落街头。” “地主拿走我女儿抵债。” “卖女儿的钱要不回来。” “婚嫁钱太高,我儿子娶不起媳妇儿。” “没饭吃。” “没衣服穿。” 有些人甚至连家里的砖松动了几块,墙皮往下掉都要站出来说一下,每次听完,李泽的脑袋都是嗡嗡的,真是比上朝听那些大臣吵架还累。 偶尔他会掀开帘子,用那双冷淡而充满威严的眼睛扫视街道两侧的人群,入目是一张张而陌生的脸,各个长得千奇百怪,他很不理解,有些人明明拥有了那么长的年龄,说出口的话言语是如此匮乏,思维之混乱恐怕还不如贵族们养的阿猫阿狗,偏偏他们才占了天下的大多数,偏偏外面这些或站着或跪着的人是活生生的人,偏偏他们的名字叫做“百姓”。 根据户部统计,天宝十五载安史之乱之前,天下人口数为五千三百万,至乾元元年,全国剩余一千八百万人,死亡人口高达三千五百万。 剩余的一千八百万人里面,不包括黑户、逃户和沦陷区的人口,是李唐如今可以控制的人口。 而今日,最令他感到奇葩的是一个五十岁乡间老翁的行为。 当时行街陈情之事已经结束,李泽在等待着随行的地方官把沿途看到听到的事迹统统统计出来,写成奏状呈给他御览。 警戒线重新拉起来,禁卫军和射生将里三层外三层,将御驾围地密不透风。 这时候有个老翁一瘸一拐地上前,他也不说话,就是一味地跪在警戒线外面哭,赶也赶不走。他们既怕他哭泣的声音扰了圣听,又怕真跟他动手李泽会降下惩罚,只好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既不赶他走,又要在他哭声高的时候拿长矛柄给他戳两下,让他把哭声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那老翁穿着破烂,泥泞肮脏,四肢裸/lu,全身上下散发着莫名的恶臭,仿佛日日夜夜睡在臭水沟,皮肤黑如锅灰,皲裂而布满褶皱。 第30章 鄠县县令都要吓死了,鞠躬屏气,点头哈腰地要听他诉苦,为他服务,求着他走,但是他就是不说话,只会在那里“呜呜”、“呜呜”,两个音节两个音节地哭。 他还不是个哑巴,因为他还能说:“我……我……” 他也听懂了鄠县县令要为他做主的话,他好像也极力想说点啥,就是干着急说不出来,他平时一定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人,几乎断绝了跟人的交流,他看起来木讷老实。 李泽还是发现了此人,在禁卫军簇拥下,他来到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尊老爱幼,他命人取笔,既礼貌,又不失天子尊严地命人放到他的面前,让他写诉状。 但凡通晓《大唐律法》的人,都知道这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了,偏偏他一窍不通,一字不明,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写不出来。 鄠县县令满头汗水,只好跪下来跟李泽承诺,此事他会紧急跟进处理,一定公允公正,把调查结果和处理策案呈递给刑部。 “届时,陛下只需要从刑部调案,就可以看到此民的诉讼。” 李泽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他转身离开。 徐直一直都呆在禁卫军重重的包围圈里面,在巴陵郡的夜晚,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她梦到她跟徐回在茶陵,她在外间洗澡,徐回在里间休息,她洗完澡推开套间的门,床上的帷幔已经垂下来了。 她就以为徐回睡着了,抬手撩开帷幔,里面没有徐回,睡着一个看不清楚脸,高大而威严的男人,他见了她就把推倒在床上,掐着她的脖子问她索要自己的孩子。 当时她从梦中惊醒,黑洞洞的夜里摸到枕边冰凉一片,已经不见了徐回,她惊恐万分,下床找他,摸索着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是人手,是徐回的手。 徐回不知为何滚落在地,被她踩醒,听到她的哭声,就去点灯。 后来日夜赶时间,一路上马车不停,她都被迫一个人待着,在一个人的寂静中,良心反复被煎熬,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审判,让她不得安宁。 现在不停地哭,又变成了她的习惯。 徐回好不容易得了一点时间,就过来马车边哄她,但是他穿着官服,肯定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钻进她的马车,即便是这样,已经有随行的官员开始议论纷纷了。 幸好徐回做事情很勤奋,条理性很强,经过他整理修饰的文书,绝对没有任何让人不满意的地方,给众人省却许多麻烦,所以他们的议论也不算苛责,算是好奇和关心。 诸如:“徐学士,你家是哪里的?里面是你的妻室吗?她是不是有病?” 徐回保持微笑,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这会儿没人看着他们,徐直就从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并肩倚在偏僻一侧的车厢边缘,她简直跟外面那个老翁同时在哭,她说她现在不想去长安了,她还说一定有人要向她索命。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眼睫上挂着几颗雾蒙蒙的泪珠,说话的语调也不凄楚,更不是在顾影自怜,好似她的悲伤情绪里面并不掺杂任何感情,内心的弦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弦暂时断了,她暂时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她就觉得应该哭一哭,再把弦是如何断的平铺直叙地展示给别人看一看,希望能找到一个支点,证明自己还活着。 总之,那并不令人讨厌,还很透明。 可是长安已经到了。 “等去了长安,一定有人像这个老翁一样,向我索他孩子的命。” 徐回惊奇道:“怎么会?你怎么知道这个老翁是在替他的儿子索命?” 徐直见怪不怪地说:“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是儿子被人害死了,没有人帮他,他也不会跟当官的说话,大家都认为他脑子有病。” “学会说话很重要,他不会说话。” “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不会说话,就能给聪明的人省去很多麻烦,因为聪明的人可以视而不见,装作听不懂。” 李泽已经回来,他很自然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鄠县县令刚刚去搜查了这个老翁的生平,果然如她所言。 他冰冷骇人地注视着马车后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这时候西都留守亲自把所有的奏状呈上来,李泽吩咐他:“找到徐学士,让他摘录里面的内容写成策论,呈给朕看。” 徐回和徐直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还离他们这么近,赶紧出来拜见他,徐回一再给他叩首,言说失礼。 李泽受了他几拜,才轻描淡写地说:“无妨。” 然后他也问了一个今天一个官员问过徐回的话:“徐学士,你的妹妹是不是脑子有病?” 徐直很怕他,听他这样问自己,更是吓得一动不动。 徐回从容回答:“谢陛下关心,舍妹胆小,但是并无大碍。” “是吗?” 李泽阴恻恻道:“朕怎么觉得,她似乎生活不能自理呢?” “朕从来没有见过哪位官员的亲属,如她这般痴缠,耽误了公务怎么办?” 他嘴里淬炼出两个恶意昭彰又满含亲切的字眼:“爱卿。” 徐回一下就领悟到他话里的杀机,马上给他跪下了,徐直一直给他跪着根本就没起来。 李泽不为所动,睥睨着匍匐在地的两个人,笑道:“李先生说你是天下不可多得的英才,朕深重爱卿,爱卿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朕甚是惜才,不想看到明珠蒙尘,倘若爱卿不忍割爱,无法做到不遗余力,朕只好替爱卿动手了。” 徐回道:“臣愿为国家尽心尽力,为陛下肝脑涂地。” 徐直还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呢,现在为了徐回的前程,她急于想向他展现自己并不是有病,她声音弱弱地说:“千错万错,错在民女一人,阿兄绝不是那种人。” “请陛下宽宥。”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她说话,但是她真说了,他又不愿意接她的话,似乎真的很厌恶她。 李泽对她视而不见,转而道:“朕有一事不明,百思不得其解。” “朕阅览徐挺的族谱,你所谓的舍妹齿序明明在你之前,你们为何以兄妹相称?” “这其中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吗?” 李泽不带一丝责难地问他,仿佛是纯好奇,还安慰他:“爱卿千万别害怕,朕只是好奇想听一听。” 徐回的脸色已然是很难看了,他也有很多问题想回敬他,但是碍于君臣之分,身份悬殊有别,他不能。 徐直代替他回答:“民女和阿兄只相差两个月,这样称呼可以增进感情,以为这样并无不妥。况且……” 李泽冷道:“你闭嘴。” 徐直被吓得一抖,徐回水波不惊地说:“如果陛下不喜欢,臣把称谓换过来就是。” 李泽的眼睛不偏不倚地看着她跪着的腰背,头颅,满含阴暗的眼神几乎将她洞穿,徐直敏锐地感觉到那是怎样一种恐怖的神情,让她想到了黑夜中向她索命的男人,不由得一阵浑身发冷,在午时的太阳下面打了个哆嗦。 头顶传来的却是他的笑音:“朕喜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徐挺喜不喜欢。” 他好心地提醒:“朕命人在长安仿照洛阳建筑给爱卿新修了住宅,家庙都帮你建好了。” “到了长安记得好好拜一拜,千万别辜负了徐挺的养育之恩,” “父子之情。” 作者有话说: ---------------------- 第28章 长安(五) 深冬的冷月挂在天上,零散的星星破败地垂于长安的危楼。 可是还是能从城市的疮痍之下,看到人们认真活着的证明。长安街上充斥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默不作声地欣赏着寂寥的花灯,贩卖糖果、玩具的小商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佯装欢笑的百姓,像一群在鬼城里来回游荡的幽灵。突然加入他们的人,会感到一丝阴森的鬼气,一旦适应,就会像得到了永生那样兴奋,是贪生怕死的兵荒马乱,是跪着向死而生。 “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山的里边和外边,城与城之间的环境,人与人之间,是如此不同,蕴含着巨大的裂缝。这里排山倒海,那里沧海桑田,山收起了棱角,地敞开裂缝,高山变为深谷,海里长出山峰,有人为民请命,有人死里逃生,墙外的人在笑在闹,墙内的人压抑着血泪不愿让人知道,墙面坍塌,城垣陷落,一时山呼海啸,哭声涛涛。 眼前的一切交错变换,刺激着她的头脑,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徐直站在雪地里往后退了一步,徐回适时扶住她的腰,他一直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今天是除夕,无论如何他们都该留下美好的回忆,上天会善待他们的,对吧? 但是他的心里是如此不安,好像如今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偷来的。 徐直也有不好的预感,徐回什么也没告诉她,可她就是不安,仓惶无助。 她偷瞄他的衣襟,月白色的圆领,藕色的襕衫,腰上垂挂的银色丝绦,不顾他的劝阻执拗地蹲到地上去捡掉在雪地里的糖人,长安街灯火通明,花市如昼,车水马龙,她似乎一定要做点特别的事情把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把徐回的一切深深印在脑海里。 第31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徐回温柔地笑着,牵住她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放纵着她把沾了雪的糖人送到嘴里,一口一口咬碎了。 他就伸手为她仔细擦拭嘴角的糖渣,一手捧了她的头在灯下,在风里,徐直的脑袋随着他擦拭的举动往一侧偏斜,她的眼睛却还是要专注地睇视他。 徐回笑说:“别动,别动,让阿兄好好看看你。” “阿妹今天穿了新衣服,好漂亮。” 她穿着柔美的粉色绉纱及腰细纹长裙,鹅黄色窄袖对襟圆领襦衣,手臂上交缠着草绿色披帛,头发半挽成汉代流行的长发髻,她的身上总是彰显着两种截然不同,又并行不悖的气质,给人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既不矛盾,也不突兀,徐徐展开绢丝画一样的美丽。 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在很遥远的上个世纪,亦或是上上个世纪,每个世纪,她存在于他博览的每一本史籍,存在于他的心里。 徐直热情地搂住他的腰肢,悄咪咪说:“阿兄也很好看,你没注意到,有好多姑娘看你。” 徐回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糖水化在她的嘴角,怎么也擦不干净,徐回遂低下头,用唇含住,轻轻伸出舌头,徐直一点也不害羞,更不惧行人投过来的目光,她大胆地伸出舌尖,调皮地舔了他一下。 徐回轻笑,改为双手捧住她的脸,放荡不羁地吻她。 路过的行人见到这一幕,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开元天宝年间,那时候,除夕夜长安的街市上,多的是像他们一样的士子佳人,男男女女。 可是现在是乾元元载,他们只是在弥补过去的遗憾,试图把感情的生息延续。 风好像停了,悬摆的花灯摇着温柔的弧度,斑斓的光线映在他们的衣摆上面,像清澈小溪里的鱼儿,倏忽来去,如果说符合哪个时代,一定会想到魏晋士风,再想到《兰亭集序》。 此刻的风,缠绵地像是从几百年前的三月三吹来的,充满了叫人留恋的古意。 衬托得站在楼上的人,像三百年后顽固迂腐的局外人,始终跟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无论他如何权势滔天,如何在这一个时代风生水起,他们坚固的感情,他都融入不进去。 没错,李泽就站在酒楼上,看着他们在桥头,拥吻着不知天地为何物。 今天可是除夕,至尊参加完祭祖典礼,连皇宫里的年夜晚宴都没有出席,只给百官赏赐了一些膳食,就带着寥寥数人来到长安最繁华的地段,一个人坐在这条街最大的酒楼里,喝了几杯酒,站到窗边看着外面一个时辰有余。 李正己老胳膊老腿的,站了这么久实在有些熬不住,他就侍奉在侧,自然注意到了李泽暗流汹涌的情绪和街上的那一幕。 他的表情却是维持了一如既往的平静自持,如果不细心观察,根本看不出来他在不高兴,如果他不说话,只从他阴晦淡漠的眼神来看,你也根本注意不到他到底在关注哪里。 直到夜深了,行人散了,那两个人也走了,李正己换了个姿势,李泽才缓缓收回目光。 高大挺拔的身形在灯下游曳出长长的影子,春松一般青葱傲然的面容上光影交织,他不动声色地回到桌前,冷静地自斟自饮。 冷静里带着一丝丝兴奋,如同一个被搁置了多年的刽子手,终于迎来了可供他大展身手的活计,一定要在犯人最开心最不经意的时候,带给她此生难忘的惊喜,把她的与他无关的开心全部扼杀在自己的手里。 绷紧的面部犹如冰川崩塌在冰湖里,每个微表情都带着冰块尖锐碎裂的刻薄和坠入湖底那一刹那的扭曲。 李正己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连他都忍不住为那小娘子捏了把汗。 他们在街上游玩至深夜,才回到徐府,府里有四个陛下赐的僮仆,跟宫里来的七个宦官一并候在门前。 最中间的人一身紫衣,在和煦的细风里转过身来对着徐直微微一笑,正是陛下身边的神策军军使杨玄礼。 徐直信奉着绝对不与他说话的原则,装作没看见他站到徐回的身后,徐回宽厚的肩膀把他的视线隔绝在外。 徐回友好地向杨玄礼鞠了一躬,打着官腔说到:“军使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杨玄礼从容地从另一名宦官手里拿过诏书,递到徐回的手里,笑音悦耳,声调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学士诏书拟得不错,陛下很满意,特意让臣送来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他半开玩笑地说:“今天可是除夕,别人都没这份殊荣。” 徐回正要跪下接旨,杨玄礼及时拦下他,言说:“不必跪,这份诏书不是给徐学士的,是让徐学士拿着去宣敕。” “记得到地方了再打开。” 杨玄礼好心地说:“以免吓到徐娘子。” 徐回接过诏书,劝慰徐直先回去,徐直依依不舍,徐回再三跟她说自己去去就回,让她在家里等他。 这真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徐回走了,徐直正要进去,杨玄礼也要跟着进去。 徐直诧异地回头,面露不解之色,“军使不走吗?” 杨玄礼停下脚步,笑说:“不急。” 徐直还没来得及回味这两个字。 杨玄礼又说:“臣跟徐娘子一起走。” —— 事情发生地如此突然,徐直的脑子完全是懵的,她一点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宦官蒙骗,弄晕了带到宫里。 再醒来,入目是华丽的宫室,陌生的帐帏,高悬的宫灯,宫灯下站着一个姿容俊秀,矜贵威仪的男人,穿玄衣,束金玉带,背后的袖口用金丝线绣云纹。 徐直醒来后痛哭不已,李泽转过身,妖冶艳丽的一张脸,露出一个冰凉的笑意。 一步一步靠近她,看猎物一样的眼神,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徐直胆战心惊到了极致,哭着摇着头往后退,语带哀求地小声呢喃:“我不认识你,根本不认识你。” “阿兄还在家里等我,求你放了我吧。” “我们无冤无仇,我更不曾犯罪,为何要绑我来此。” 李泽来到床边坐下,真是奇怪,他等待了那么久,此刻居然耐心极了,伸手摸上她的脚踝,认真思索她的话,蹙眉重复:“不认识我?” “无冤无仇?”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眼底一时露出稚童般的天真,不容拒绝地把她拖到怀里,说出口的话恶毒而残忍。 “我们是做过的关系。” “你欠我一个孩子。” 徐直惊惧地发抖,被他直白赤/luo的言论震惊到无以复加,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这个再停留下去就会万劫不复的魔窟。 但是箍紧她的胸膛,伸向她的魔爪,却在告诉她这件事情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李泽掰过她的脸,亲昵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暗淡幽微的眼神凝视着她的每一寸,强迫她看着自己,毫不避讳地说:“这么多年,我很想你。” 徐直气促地大声哭叫,愤怒道:“你滚,你滚。” 他的故作温柔一瞬间散去,露出骨子里的凶恶狠戾,推着她摔倒在榻上,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厉声质问:“我滚,那谁可以?” “说啊,谁可以?” “跟自己的亲弟弟就可以,跟我就不可以?” 徐直被他制着动弹不得,现在恐惧已经是她最微不足道的困境,因为危险会一步步升级。 事情如何就到了这般田地,她不死心,她痛哭流涕,徐直大声反驳,做垂死挣扎。 “关你什么事。” 她恐惧地小声祈求,希望能激起他的怜悯,放过自己,放过她和徐回吧。 “陛下,这都跟你没关系啊,求求你了,”她止住哭声,示弱讨好,与他讲理,“只要你放了我,我和阿兄马上从长安消失。” 肩上的力道消失,李泽直起身体,徐直以为看到了希望,她哽咽着快速抬起身体,但是压着她的双腿并没有挪开,他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身躯,在她愈发惊惶交错的目光下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 骨节分明的手抽开金玉带,松垮的衣服被扔出床外,露出腰腹上的黑蛇纹身,遒劲的肌理,流畅而危险的腰线,再也沉默不语。 徐直捂住脸,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哀鸣。 乾元二载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飘下来,滑过白色的窗纸。 作者有话说: ---------------------- 第29章 长安(六) 徐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直绷着身体在挣动哭泣,简直让他没有办法进行下去,是他辛苦了一晚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帮她磨开的。 平旦,外面的天还没亮,他们磕磕绊绊总算也做成一次。 即便她如此败兴,做完之后他还是嵌在她体内,俯在她耳边给她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但是她一点也不领情,凄楚地垂着眼睫,嗓子已经哭哑了,发出微弱的啜泣声,既不看他,也不搭理他。 第32章 爱/yu还未散去,李泽的呼吸还有点重,他撑在她颊畔,另一只手捧住她半边脸,在她濡湿的鬓发间来回流恋,眼神缠绵,一脸为难,他想了想还是跟她说:“故意做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在床上没发挥好感到愧疚吗?” 身下的人被激得一阵发抖,他自然也感受到了,深入受之,得到了满足,勾缠住她的一呼一吸,看着徐直的眼睛笑道:“无妨,我原谅你了。” 徐直忍无可忍,漂亮的眼睛瞪着他,声嘶力竭地扯着沙哑的语调悲声控诉:“昏君,” “你会遭报应的。” 李泽的神情悠远而缥缈,一点也不为所动,满脸被满足之后的餍足,愿意说话似乎只是因为对她有耐心,不忍让她的话落空。 徐直听到他百无聊赖地说:“你的报应一定不会比我少,” 他笑,“我们一起下地狱。” 这时候他已经从她身上起来了,随意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越发衬得身段挺拔巍峨,如玉山高悬,他下了床开始穿衣。 徐直在后面崩溃着语无伦次,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精神上一定要跟他撇开关系,她哭着说:“我不要跟你一起下地狱,地狱里面遇见你也会感到晦气。” 李泽遗憾道:“我马上就去封密诏,死了一定要让你给我陪葬。” 身后的声音没有了。 李泽扣腰带的动作止住,他利落地回头,纱幔垂地,地上散落着她的亵裤,小衣,床上的人四肢舒展,平躺着一动一动,犹如僵尸。 床帐忽然被拉开,带起一阵暖风,室内燃烧着足够多的碳火,一直保持恒温,即便她不着寸缕地躺着,也不至觉得冷,此刻绝望地泪如泉涌,湛湛一双眼与他不近人情的脸庞对上,心中恨意难平,觉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诞不经。 他还在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她在他的注视之下,羞闹难堪地攥手,无力地扯过床单遮蔽其身。 头顶传来他暗含威胁的声音:“现在是不是很想死,” “等你死了,我就把徐回剁成三千块骨肉,熬做羹汤撒到你的坟前。” 他像个没人性的畜生一样说的津津有味。 “你说是不是很美妙?” 徐直咬紧牙关,看他一眼都似多余,他只好俯下身来跟她交吻,亲到她惊悸发抖,敏感地抽搐,才把作乱的手抽出来。 一离开他的怀抱,她就恐惧地缩到床角,哭得一梗一梗的。 她始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遭此噩运,今天是新年,明明昨天她还在跟徐回挂灯笼,糊窗花,贴桃符,兴致勃勃地准备过年,今天怎么就到了这里,一整夜没合眼,还要面对这样一个恶劣的男人,她明明好好待在家里,也没有招谁惹谁,突然就冲进来洪水猛兽,降下无妄之灾。 徐回怎么办?徐回回来了吗?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他能找到这里吗?找到了又能如何,他们无权无势,能逃过天子的手掌心吗? 她抱住自己,把脸埋在膝盖里面哭得好无助。 李泽已经出去了,今天是正旦,他要先拈香祈神,还要登太极殿接受百官和外邦使者朝贺,晚上还有守岁宴,群臣都得出席,舞蹈唱合,通宵达旦,中间还要带着文武朝官登临丹凤楼,向百姓撒“押祟钱”,衣服要换好几遍,是很繁忙的一天。 他从两仪殿出来,主殿的重檐庑殿顶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绵软的白雪,在黎明到来之前最黑的那段夜里,也显得如此洁白亮眼,飞雪像沸腾的温泉,冒着白烟从广袤无垠的天幕之上不间断地浇下来,人间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 但是很快,长安的万家灯火就相继亮起来,提前驱散了夜的黑暗和雪的皎白,周围虽然还是一片死寂,气氛却变得温情起来。 李泽穿着衮服,脚步轻快地穿梭在太极宫的飞廊楼宇之间。 以往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多看的,今天居然观察地如此仔细,像在悉数家里的物件,真是怪哉。 —— 京兆府监狱。 外面张灯结彩,人山人海,监狱内却寥落而死寂,坚固的高墙把热闹隔绝在墙外,一纸审判的文书剥夺了他们生而为人的所有权利和尊严。 今天所有的朝官都去宫廷参加宫宴了,只有徐回被派来这个羁押着重囚的地方,这里关押的都是即便三次开恩,也无法赦免其罪,万死莫赎的囚犯。 “李随,白水战败,勾结叛军攻陷长安,在安禄山麾下效力,为大燕伪政权鞠躬尽瘁,与自己的同族兵戈相向,犯下不可饶恕的叛国罪。” “三法司三审其案,卷宗多达六卷,其上罪恶昭然,朕掩卷叹息,痛心疾首,再三宽宥,此案依然不堪怜。” “叛夷三族。” 监狱的甬道阴暗潮湿,牢房狭窄逼仄,鼠蛇乱窜,不见天光,徐回在狱卒的指引下,走了一刻钟有余,终于在牢房的最深处,看到羁押着李随族人的囚牢。 生锈的栅栏后面,横躺坐卧着三十多个胡人,他们大多面部浑圆,鼻梁凹陷,骨骼宽大,是典型的匈奴人的后代,他们与汉人交错杂居,深受大唐文化影响,已经具备很深的文明素养,看不见一丝野蛮。 见到有人来宣敕,纷纷默不作声地站起来。 他们都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和蔼生动地看着徐回。 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是不知为何,那个高丽少年在念完宣判之后,似乎比他们还要为他们的命运伤感,眼泪顺着他的衣襟不停地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 第30章 大历(一) 李泽一出去, 李正己就带着两个宫婢过来,陪着她洗了澡,给她换上新衣。她到处胡乱下跪, 求求他们救救自己, 但是他们只是温柔地扶起她,叫她不要害怕, 劝她用膳。她哭得很悲伤,没有完全拒绝别人的好意, 喝了几口水,重新躺回床上。 徐直的两手搭在小腹上,脚底反射性传上来一阵阵令她身心发颤的异样感觉,让她总觉得腹部的皮肉之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她恐惧得要死, 禁不住放声大哭。 昨晚内殿里传出来的哭声也是这般撕心裂肺,甚至还要更骇人。 活像迟了十八年的报复,过程透着难言的煎熬,她不配合,他也打定主意不让她好过,每一步都把她往绝路上逼。 李正己叹口气, 生硬地走到床前, 站在床帏外跟她说:“至尊明天回来,今天娘子可以好好休息, 外面在放爆竿,晚上还有烟花,多喜庆的日子,哭这么悲伤可不太好。” “依奴才之见,这不吉利。” 徐直悲愤道:“明皇抢自己的儿媳, 是以上天怪罪,失了江山,如今重新回到长安,李家却依然不好好珍惜。” “他的儿子照样抢臣子的未婚妻,这样就叫做吉利吗?” 李正己原地石化,他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但是他在宫廷生活了几十年,基本能做到面不改色,一阵闷声不语,干脆地拿出纸笔记录。 他低声提醒她,“徐娘子,慎言。” 明显她并不想慎言,她一边抹泪一边还要接着说:“你们怎么能甘心为这种人效力?” “内侍也有家人,也有兄弟姐妹和喜欢的朋友吧?今天是我,明天就会有别人,倘若明天的别人不是你所重之人,谁就敢保证后天不是,大后天不是,大大后天不是?” “只要这种人占据高位一天,永远都会存在这种风险。” 李正己惊讶抬眉,然后一针见血地说:“臣保证只有你。” 他记录完落笔,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真担心她的口出狂言会惹祸上身,从而殃及自己,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好不容易熬到知内侍省事,他觉得日子还不错,他还不想死。 遂草草跟她说了几句,“娘子宽心,臣有急事,让宫婢来陪你”,“臣忙完会回到殿外,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很荣幸为你效劳”,“祸从口出”之类的话,急忙把文书一卷,和毛笔一起塞到袖内,匆匆退去。 徐直翻转身体,侧身朝里。 殿门打开,进来两个宫婢,帏帐外一左一右侍立,屏息敛气,如果不是听见过她们进来的声音,很难想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存在。 稍后,晨起时打开通风的门窗重新被阖上,密闭的室内暖气丰盈,古制和田玉博山香炉散发出馥郁的香烟,徐直在惊怕不安中慢慢合上了眼。 皇城的上空,飘荡着太极殿内传来的丝竹歌舞声,繁华中流蕴着破败,热闹里透露出几缕凄清之意。大殿内陈设长几、帏席,杯碟盘匙,金樽玉箸,越邢两窑青白瓷器,文武百官两边跽坐,依首至末挨个表演雅艺。 侍御史崔熙,刚正不阿,在朝中喜欢独来独往,擅吹竽,在宫宴上独奏一曲,李泽赏赐他绸缎一百匹。 第33章 朔方节度使郭峘,为人宽厚雅量,对待朝廷忠贞不渝,但他不善表演,用浑厚的语调给大家唱了一首《回波词》。语及大唐目前的形势,颇有驱除贼虏,还复盛世的意趣和志气,音调悠扬婉转之处,催人泪下,众臣纷纷站起来向陛下高呼“万岁”三次,李泽亲自下场,端酒杯向他致意。 中郎将高建宁,擅舞,献“胡旋舞”一支,矫健敏捷,左转右转不知疲,众人目不斜视,全神贯注。李泽也深以为美,遂命内侍田令懿去招来在殿外待命的梨园舞女,拣选一人与他做双人“胡旋舞”,他们一刚一柔,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跳的十分默契,众臣子大饱眼福,李泽就把此女赐给他做私人歌舞妓。 高建宁出身较低,为人清廉简朴,英武豪迈,而且很爱妻,他摸了摸脑袋,不大好意思地对李泽说:“臣谢陛下美意,家妻怕是不答应。” “我们家她主内,我主外,这个事情属于内事,我得回去问问她的意见,不好擅自做决定。” 众臣哄堂大笑,尤属薛云京的笑声最大,他还站出来为高建宁解围,告诉大家他“惧内”。 众人笑的更大声了。 高建宁有些脸红,李泽亦笑,“爱卿从不胡作非为,原来是家中养了个妒妇。朕怜爱卿日子过得憋屈,改日把那妇人召来,朕亲自与她说,” “她岂有不依之理。” 那舞女倒也大胆,她心悦高建宁,当即顺着陛下的意思跟他开玩笑:“只要高将军肯收下奴婢,奴婢去给姐姐做洗脚婢都愿意。” 高建宁被她撩拨得面红耳赤,坚决说:“不可,不可。” 在哄笑声中,礼部侍郎裴眷站出来说:“今日正旦,阖家团圆,陛下强自介入臣子的家事,等于给臣子制造家庭纠纷,有违君臣之道。” “臣请陛下慎重。” 有他出现的地方总是如此令人心安,又如此令人觉得无趣,高建宁回到自己的座位,众臣重整衣冠,拾掇整齐,李泽在御座上微微向前欠身,恭肃道:“爱卿此言有理,是朕考虑不周。” 裴眷又道:“今秋庄稼不收,盗匪流寇猖獗,百姓流离失所,臣深怜民间疾苦,以为此间不应在宫廷内做华丽歌舞。” “请陛下追忆尧舜,效法文武,约束宫里的靡靡之音,罢梨园子弟。” 李泽笑说:“朕正有此意,爱卿此言恰好成全了朕的好意,给朕一个展现仁义的机会。” “就依爱卿所言,自今日起裁撤梨园,遣散乐工歌伎,留下来的人员并入太常寺。” 裴眷告谢,至此,守岁宴肆无忌惮的气氛被败坏一大半,众人规言矩步,不敢随意。 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袁泰,抓住机会让他的儿子袁遗出列献舞,袁遗十六岁,担任祠部员外郎,性内敛,木讷刚毅,与父亲的投机钻营和巧言令色截然不同。 今天的国宴,大家都依照各自最高官位,分别穿青、绿、绯、紫衣,五品以下都坐在殿外,根本没资格进来殿内用餐,他区区六品,老爹却要让他官服外面套着绣罗宽袍,戴胡帽,代替他到殿上舞《柘枝》。 袁遗劝诫袁泰:“父亲出身寒门,十年寒窗考中进士,得明皇赏识把你推荐给太原王氏,承蒙祖父不弃,将女儿嫁给你为妻,先皇灵武归来,更是拿你当做遗老尊重,今天的陛下清算前朝旧臣,独独放过了你。” “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都把你看做机敏温良的人,以为你会持续地用忠诚来回报好意。” “但是父亲并不是这样的人,父亲把这些视为忍辱负重,把得来的一切当做命运理所当然的赐予,之所以没有忘乎所以,概因爬的不够高而已,所以让你看起来比同辈人多了几分稳重和谨慎。” “父亲如今做了宰相,就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身世的自卑带来的补偿心理,让你显得比前人更加飞扬跋扈,骄傲奢侈,不忠不义。” “袁家满门的祸患,将因你而起。” 袁泰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 袁遗舞毕,除了门下侍郎兼同平章事王缙鼓掌以贺,其他人莫不敢言。 李泽似笑非笑,两手轻轻击出掌声,漠然夸赞:“爱卿舞的很好看,舞出了大唐的风采,朕以为六品官服已经配不上你了,舞柘枝还是要穿绯衣才好看。” “既如此,朕拜你为朝散大夫。” 袁遗拒受,他跪下直截了当地说:“父亲说臣跳舞好看,来到这里陛下一定会欢喜,臣以为不妥,但是父命难为,臣抗拒无能,请陛下原谅。” “而且无功不受禄,取悦天子是臣的本分,并不能算作功劳,臣不胜惶恐,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这种当场出卖老子的言行让袁泰差点在宴席上晕厥过去,他老脸差点挂不住,忙不迭站出来向李泽请罪。 “小儿胡说八道,陛下不要往心里去。” 李泽笑视袁泰,谆谆教诲:“都十六岁了,身兼数职,六品朝廷命官在袁家竟然算小儿吗?” “袁大人莫不是拿国家政治当作了家庭儿戏?” “朕身为一国之主,且深知不能刚愎自用,袁大人更应该如此,有人一把年纪照样无用,小儿年纪虽小,却也能讲出一番道理。” “袁大人不要被富贵迷了眼,偶尔也该听一听小儿的金石良言。” 袁泰悚然一惊,他总觉得李泽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话,叫做:“不要自掘坟墓。” 满堂肃穆,又有几人站出来击鼓,吹笙,弹箜篌,到了深夜,大家已经无精打采,强自撑着,李泽也觉得十分没意思,随意寻了个理由将众人遣散,宴会提前结束。 众臣都着急回家过年,跟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口热饭,秉烛聊聊天,全部迫不及待地走了。 亥时,李泽走出太极殿,阍吏过来跟他报告:“徐学士在外面求见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泽连眼皮都没抬,淡淡地说:“不见。” 阍吏为难道:“万一他击登闻鼓呢?” 既然这样问,就说明他已经有这个举动了,李泽心不在焉道:“抓起来,送到京兆府监狱。” 第31章 大历(二) 徐直睡了一天, 再醒来就是戌时,外面在下雪,她也不能出殿门, 宫婢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照样摇头不吃。 其实她很饿,整个人又晕又无力, 但是她就是不想吃这里的东西,她多想徐回来把她接回去, 一年开始的第一天,他们本来能好好在一起过年的。 徐回还握着她的手在徐挺的牌位前面发了誓,答应一定对她好,他们要一起过一辈子。还说过完年会给她找一个新的身份,他继承徐挺的姓, 既不拆散阿爺阿娘的夫妻关系,也能让他们的关系得到大家的认可。 徐直好奇过:“我只想做阿爺的女儿,阿兄打算给我找个新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徐回面有愧色,很抱歉地跟她解释:“你当然是阿爺的女儿,我在想,如何才能周全地娶你。” “我们的名字如今都记入徐家族谱, 如果就这样结婚, 外面的流言蜚语一定不好听。既不利于你的名声,倘若我要继续做官, 日后这一点一定还会被政敌当做把柄,拿来攻击。我固然不介意,亦知你也不介意。但是世上就是有诸多奇奇怪怪的人,一定要主动挑起争端,为别人的生活找点瑕疵, 给自己枯燥的人生找点乐子。” “轻则遭遇点诋毁,重则可能要了我们的命。我想规避掉这一点风险,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们两个其中一定有一个人要先把名字从徐家的族谱里面除去。” 徐直佯装不满道:“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你可以入赘呀?” 徐回笑道:“所以我说自己真的很自私,我苦恼了好几个晚上。” “我小时候跟阿娘在河北道颠沛流离,她真的很辛苦,好不容易遇到阿爺,他们那么相爱,如果我把名字从族谱里拿去,就等于否定了他们的这一段关系。如果他们在世还好说,但是他们人已经不在了,我该如何向世俗做出解释?” 徐直把他的手攥到手心里,善解人意地说:“我明白阿兄,如果我是你,我也断断不愿意这样做的。我们已经很对不起阿爺阿娘了,不能更对不起。” 徐回坚决否定最后一句话,“说对不起倒也不必,我们两相爱慕,跟他们互相爱慕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就觉得对不起。” 好事将近,他们都有点忐忑生怯,总想着多肯定一下这段关系,徐直也有一样的心理,她拍了一下徐回的胳膊,傲娇道:“那当然了,我说的对不起是夸赞阿爺阿娘对我们好的太过分,可不是要为此事向他们道歉噢。” “放心吧,阿爺阿娘那么通情达理,泉下有知也不会责怪我们的,说不定还会为我们祝福。” 第34章 徐回又愁道:“我不得已想到一个下策,只好先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面拿去,我再把你娶进来,这样我仍旧是徐挺的儿子,你在徐家族谱上的身份,也会从徐挺的女儿变成我的妻子。” 徐直超开心,她开朗地对着徐挺的牌位做了一个俏皮的手势,有点肆意地说:“这真是个好主意,这样我就变成徐挺的儿媳啦,以后死掉在阴间遇到阿爺,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徐回轻敲她的额头,笑道:“阿爺会想,真是把你宠坏了。” 他又说:“其实我还存在另外一个心思。” 徐直抬头疑惑地问:“什么?” 徐回道:“我喜欢阿爺,我想永远做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做他的儿子,最重要的是,我想好好做官,光耀门楣,以徐挺儿子的名义。” 我想冠他的姓,名留史籍,让大家记住我的同时,也记住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你想有很多人记住你,也想有很多人记住徐挺,对吗阿兄?” 徐回宠溺一笑,徐直狡狯地眨眼睛,“你看我多懂你。” 徐回抱住她,责备地说:“整天徐挺徐挺地叫,多不礼貌呀。” 徐直在他怀里抬起脑袋,往排位那里瞥了一眼,没大没小道:“就是叫徐挺。” “徐挺。” “你有了妻子,会不会不要我了?我听说后妈都会把继女卖掉。” 当徐挺第一次把他们带进徐家的时候,徐直就是这样站在徐挺的面前,柔声柔气地哭着质问他。 她好小,跟他一般高,徐挺正单膝蹲跪在地上,怜爱地给她擦眼泪,那可是洛阳滴水成冰的冬天哎,她哭出来的泪水马上就能化作眼睫上的冰花,像个小雪人一样。 徐回的母亲叫做高花月,她的父亲是高句丽的莫离支,属扶余人。七世纪中叶,太宗、高宗相继出兵征伐高句丽,平壤周围的土地就不那么安定了,辽东一带军阀林立,人口流失严重,很多人跑到了百济、新罗,还有倭国,她的祖父趁乱自立,招兵买马,有一段时间他们家族的权力大到可以左右高句丽皇位的继承。 后来百济先亡于中原王朝的手中,再接着就是高句丽,朝鲜半岛只剩下了新罗,南方的倭国朝着先进文明的国家努力,进行了一系列改新,派遣很多遣唐使到中国进行学习。他们一家人在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的潮流之下,做了中原王朝的俘虏,被迁徙到内地,从此在这里定居。 到了她这一代,那些往事已经过去三世,遥远到成为故事。他们的家族在这里定居下来,生息繁衍,但是日子过得并不好。盛唐时期的中国人对外族既包容,又充满傲慢的偏见,依旧视他们为不可相交的异族,东夷。可是那也是一般平民的想法,他们的皇帝对待异族骁勇善战的人一样很赏识,所以这时候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汉人一边看不起高句丽人,一边为高句丽的名将立祠。 譬如——高仙芝。 高花月是家族里最边缘化的人物,她的母亲是身份微贱的歌姬,她的父亲妻妾成群,对她毫不在意,十五岁就把她扫地出门,随意嫁给一个汉人士兵为妻。 高句丽的风俗与匈奴人相同,弟弟可以继承嫂子,兄长可以霸占弟媳,这本来跟她的汉人丈夫没什么相干,但是他在外吃喝嫖赌,把她当做赌注输给了自己的军官弟弟。 徐回躲在灶台后面,亲眼看到母亲往热米汤碗里洒砒霜,母亲的手很抖,他主动站出来帮她把药碗端进去,那个一喝酒就喜欢折磨妻子,殴打儿子的男人在睡梦中断了气。 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在河北道飘若蓬絮的生活,那时候不是乱世,河北道没有兵戈,但是一样有吃不上饭的穷人,路上一样有冻死骨。穷人的苦是不分治乱的,他们卑贱如鼠蛇虫蚁。 盛世给他们的唯一一点好处,是能够让他们从一个国家或者民族辉煌华丽的外表,看到一丝缥缈的希望。达官贵人的夜夜笙歌尽管跟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一旦看到了,就会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那笙歌中的一员,从而由心向外生出一种对于所处时代的自豪感。 这种自豪感指引着他们活下去。 他和母亲都坚信这盛世里一定还是好人多,他们爱大唐,爱这里的民族,对于自己经历的苦难,只是觉得那是一时遇人不淑。 他们跟徐挺的相遇很简单,就是在洛阳南市上徐挺看他们母子可怜,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他身材瘦而高,讲话好儒雅,精通各国方言,能用一口纯正的高句丽语言跟他们交流,对于各民族的历史了如指掌,跟他聊天如沐春风。 高花月很喜欢他,跟着他良久,但她踌躇不敢前,那时候他还不叫徐回,过去的名字不必再提,他大胆追上徐挺,代替母亲向他询问:“大人一表人才,有没有妻室?” 徐挺很惊讶地笑了,蹲下来把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的手握到自己宽厚粗糙的大手里面暖,和蔼地跟他说:“没有,小友,你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 徐回道:“我想把阿娘嫁给你。” 徐挺看了看五步之外的女人,故意提高声音,“大人的事情一个小孩怎么能做得了主,你这样向我提亲,你阿娘知道吗?” 高花月局促地上前,悲戚道:“小孩子胡言,大人不要当真。” “妾身世坎坷,”她如泣血一般,诉说着自己的不堪,纠结很久往自己身上加了两个字:“微贱。” “不敢高攀。” 但是她又说,“大人不要我没关系,我跟上来想问一问大人,大人故意放慢的脚步,是不是为了叫我追上来。” “大人刻意的温柔,是否是为我而来?” “如果能得到一点认可的回答,我想我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 徐挺站起来,两个人把徐回围在中间,高花月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像废弃的佛寺里的石像,为春来的飞燕流下的心碎的泪水。 徐挺掏出一方手帕,如同擦拭珍宝一样去揩拭她的眼,叹道:“我家里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很会哭。” “我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果然是很会哭,她哭起来多么惹人怜爱。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接受他们,徐回为了母亲的幸福,走上前跟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抢你家饭碗的。” “如果你肯接受我的阿娘,我永远都不会踏进你家半步。” 他才五岁,但是他果敢地跟徐挺说:“我已经到了能够自立门户的年纪,绝不会纠缠阿娘,更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高花月的心一颤一颤的,她不可能放弃儿子,她跟徐挺说:“大人请我到家里来,已经是无上恩赐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去牺牲令爱的童心。” “倘若大人有过娶我的心思,以后就请把这一点好心全部给予令爱,加倍地爱护她,这也是我的心愿。” 高花月跟他们说完“谢谢”,就抱起徐回,坚定不移地打算离开。 无论徐挺如何挽留,都不能让她止步。 徐直拽住徐回的手,拖着不让他们走,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给自己止泪一边呆头呆脑地说:“别走,好看的嬢嬢,请把他留下来陪我玩。” “我的眼泪,噢,它怎么停不下来。” 三个人全部被她的可爱逗笑了。 这些事情都是徐回跟她讲的,他每次讲起来都如数家珍。徐回给她讲故事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徐回抱着她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如今她却躺在这么一个陌生可怕的宫殿。 更可怕的是,门半夜被推开,回还的威压感迎面扑来。 第32章 大历(三) 这是他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的房间, 是他在大明宫内休憩、处理政务,偶尔也会在这里接见高级官员,密谋天下要事的集内、外为一体的居所。 推开门, 左边是书房, 右边是寝殿,中间是正堂, 寝殿后面雕凿着一池温泉。他不喜欢去骊山泡温泉,也不喜欢随意出行, 赛马射箭,斗鸡走狗,歌舞百戏,他通通不喜欢。搞得那些大臣即便想讽谏,都找不到他的任何污点。如此冷淡傲慢, 行事雷厉风行的君王,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史书上的昙花一现,他的心永远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有所触动。 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变了,众臣察觉到他们的陛下好像也跟他们一样对回家抱有期待。这倒不是因为宴会一散,他的脚步居然一反常态走得比他们还快, 而是他居然用像问候天气那样闲适友好的语气, 跟他的臣子们说“再见”。 尤其是袁泰,李泽特意嘱咐他:“祝袁大人回家过个好年。” 第35章 他如此与人为善, 真令人大吃一惊。 袁泰不停地用袖子擦汗,感到胆战心惊,这会不会是他在这世上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寝殿很大,布局敞亮,门连着门, 幽邃深远,进门的第一间,靠窗布着罗汉塌,塌上无所杂陈,塌下摆设平头案,墙上挂古画,灯挂椅边设座屏。他每天都经过这里,但是不常在此处久留,宫婢内宦每天都进来打扫,处处一尘不染,家具干净如新,古画墨如灯染,纸张泛黄,好像静止在那里过了几百年。 今天这里有点不一样,罗汉床上多出来一张小几,小几上面摆了几盏茶水,几盘糕点。画上的人物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笑容里却带上了几分温暖,一定是有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向它睁开了眼,好奇的目光曾经落在那上面,短暂的睃视激活了黑暗里的精怪,他们争前恐后地附着到画的上面,跟画上的古人一起投来呆滞又欢快的目光,熙攘着凝视几百年之后窗外的雪影,窗下的喧嚣。 第二间房是密封的隔道,左边有一扇小门,通向殿外的温泉。 最后一扇门,往两侧推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来,徐直惊怕地闭了闭眼睛,抱住被子窸窸窣窣往里面躲。 红烛盛大的火苗散发出来的金芒,以及紧随而来的烟花在高空绽放掀开的雪光,把她蜷缩的影子映到莹润透亮的黄缣床帏上,簌簌抖如落花。 空气里飘散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安的花香,香雾里弥漫着微微的汗湿。 李泽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穿着黛紫色缭绫浴袍,随手把擦拭头发的沐巾抛到椸架上,隔着帏幛,喊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称呼。 “三娘。” 她自然是不应,她叫徐直,根本不叫什么“三娘”,从来没有人这么喊过她,她也从来对这个称呼没什么印象。 但是李泽一点也不介意,他走到床边,又喊:“三娘,你睡了吗?” 徐直抖得更厉害了,李泽躺下来,将她扑到怀里,贴到她耳边,好像叫上瘾了一样,满含诱哄的语气,轻轻道:“三娘。” 徐直猛地使力推开他,挂着泪往角落里躲,一边躲一边给他下跪,语无伦次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想了一天,根本想不起来你。” 李泽无动于衷,他坐起来,颇为耐心地劝解她:“一天不够,以后慢慢想,总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我最近休假,正好陪你一起想。” 他慢慢靠近,搂住她的脖颈贴近自己的胸膛,语气暧昧地控诉:“倘若你恢复记忆,就会发现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对不起我。” “我们本来才是一对。” “他抢走了你,还诱惑你通——奸。” 徐直思虑了一天,也哭了一天,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到徐回的身边,她受不了他给他们的感情下这样的定义,频频摇头,“不,不是这样。” “我们一起长大,情深意笃,两相爱慕,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证据确凿。” 李泽吻她,嗤笑道:“是这样的,他固然该死,你也不全然无辜。” “一开始我打算把你送到岭南的雨林沼泽里喂鳄鱼。” “《唐律》上对于不忠贞的女人有很严厉的惩罚,而你的不忠性质更为恶劣。像你这般人生观念如此糟糕,道德败坏到跟亲弟弟睡到一张床上的女人,简直是十恶不赦。” 徐直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逼迫着让自己清醒,努力与他周旋:“我犯了大错,请求你的原谅。” “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全然忘记,眼前的生活才是切切实实的,这辈子你对我有恩,让我下辈子来报,好不好?” “只要你放过我,我会顷刻把这两天的事情都忘掉,绝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李泽笑道:“下辈子的事情谁说的好,我只要这辈子。” “你既然真的那么诚心,不如就这辈子吧。” “我愿意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 他皱眉,在帐下为难道:“你如果全然忘掉,那我岂不是努力白费?为何要忘掉。” “说起切切实实,你我如今睡在一起,不也是切切实实的吗?” 他盯住她的眼,讥讽地笑着试探:“还是说,他在床上比我好?” 徐直还欲解释,但是他已经不想听了,翻身将她推倒,徐直抖如筛糠,李泽伸出食指抵到她的唇上,悄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吗?” 他停下来让她感受,徐直恐怖地哭叫,他就笑,开始解她的衣服,恶劣地威胁她:“今天再扫了我的兴致,明天就把你丢到岭南喂鳄鱼。” 李泽制住她挣动的手脚,自顾自兴奋地说:“就先生个女儿吧,如果是儿子,生下来跟你一样愚蠢,我一定受不了。” “如果是女儿,愚蠢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徐直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崩溃地摇头,她遮哪里,他就伸手摸哪里,后来她都不遮了,只抬起胳膊去遮哭泣的眼,但是他还要摸,用唇把它们吮硬,闷声评价:“怎么长得不一样?” 她的身体激颤,恨声道:“你休想,你休想,我要喝避孕药。” 被人这样对待,徐直多么绝望。徐回真好,他连这一点都预料到了,还跟她讲过,战火会滋养很多没人性的畜生,万一遇到了伤害,一定要记得喝药,不要放弃,不要自裁,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一定有办法。 要等到他来,等到他来。 李泽被她的话提醒到,突然停下来,伸手从床外的高几上端过来一碗药,扶着她坐到怀里,强硬地喂她喝下。 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她一天没吃饭,空腹喝下一碗莫名的药,一时胃里焦灼如火烧,止不住地俯到床边干呕。李泽还要贴着她,抚着她泛红的肌肤,一遍一遍自作聪明地哄她:“这就是避孕药,为了避免你生下那个贱人的孩子。” 他悉心为她擦去额角的细汗,步步紧逼地追问:“你们做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徐直一阵窒息,扑在枕上哭起来。 他得不到回答,又越说越气,随意把她摆弄成自己想要的姿势,讥刺道:“连次数都说不出来?” “想必是无数次?” “两年,日日夜夜。” 她跟徐回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睡觉了,那时候从来没觉得长夜难捱,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在床上都是煎熬。即便她脾气再好,也忍受不了被这样当做软柿子揉扁搓圆。 徐直一边躲避他一边哭着顶撞他:“根本一次也没有,你以为是什么?” “阿兄从来不会这么对我。” 她避无可避,泣不成声,万念俱灰地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龌龊。” “阿兄,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 偏偏他就像一个恶魔一样,连这点希望也要给她败光。 “他最近都住在监狱里,怎么来救你?” 李泽把她从后面抱起来,徐直尖叫,被他抵到墙壁上,李泽闷哼一声,贴到她耳边喘气:“今天说了我很多坏话吧?” “听说你想推翻我的统治当皇帝,用不用我直接把皇位让给你?” 徐直哭得更大声了。 等到帐内的动静彻底平复下来,天都快要亮了,李泽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此刻她也变得无比听话。 他说什么她都不敢不听,更不敢不吃饭。 李泽把她抱在怀里喂了一些松茸鸡丝粥,退出她的身体,松开她,起身去洗澡。 再回来,她已经睡着了。 他冷眼旁观,不屑地想:“情深意笃?两相爱慕?不过是相处久了一时习惯难改罢了。” 他总有办法把她纠正过来。 即便再不情愿,不也做成了,日子久了,总也能在他怀里睡着。 忘不了他,他不会允许她有这种念头存在。 敢忤逆他,就是教训得还不够多。 他躺下来,强势拥她入怀。 来日方长,他有一千万个办法。 第33章 剑南(一) 徐直根本不是睡着了, 她就是被他弄晕了。 但她还有点意识,她记得李泽最后给自己喂了一些食物,还记得他离开去洗澡。 她没洗澡, 只换了衣服, 简单被擦拭过,醒来身上依然沾染着那股隐约的气味, 身体里面还有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切都让她联想到雨后,从稻田里爬出来的潮湿滑腻的水蛇, 在她的心上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从而产生浓重的自我厌弃之感。 第36章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玷污,她受不了这种从身到心的侮辱,昨晚的一切模模糊糊,又历历在目, 让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白天黑夜颠倒的她,睡了一整天。外面在下雪,窗外夕光微微,李泽不时会过来看她,徐直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能注意到。 她箕踞而坐,焦躁地来回搓弄着胸前的红痕, 反而越擦越明显。她太着急了, 翻身从床上跌下来,冲出门想要去温泉那里洗干净, 正好跟迎面而来的李泽撞上。 李泽笑了笑,顺势把她抱起来,又把她抱回到床上,亲昵地抚弄她的头发,试图好好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徐直对他充满了敌意。 她尽管醒着,却好像还有一半的神识在梦里,心里把他当作坏人,动作上没有对他过多排斥,安然坐在他腿上,鼻尖贴着他的锁骨,背部往后轻轻隆起,脊骨那么明显,真是太瘦了。 开口就是对他说:“你为什么要把阿回抓进监狱里?” 这可是他纠正了一晚上的结果,李泽搂着她,把玩着她的头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有条有理地回答:“自然是他犯了罪。” “他敢喜欢你,就是有罪。” “敢勾引你上床,是有悖人伦。” 徐直坚决否定,“不,不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是真的互相喜欢。” “你不该出现,是你故意拆散了我们,”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戚然,脸色惨白,黑眼睛疲惫没有神采,完全靠着残余的心气在支撑她说话,“我和阿回,就快要结婚了。” “啊——” 李泽狠拍了她一巴掌,这让她恼怒又羞耻,徐直挣扎着要起来,被他狠狠按住,手掌威胁性地覆盖在那隐隐作痛之处,欲试往下。 不得不说,这个举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徐直畏惧地贴住他,只敢发出小声的啜泣,但是她好不甘心,她低声细语,“我们谁也没招惹,谁会给我们定罪?” “放了他吧,求求你,也放了我,”徐直自暴自弃道:“如果不是家里进了盗贼,我和阿回就不该出来。” 李泽无情地戳破她的假设,“你以为他会甘心一辈子跟你待在那犄角旮旯的小山洼吗?” “你什么意思?” 李泽直截了当道:“他不要你了。” 徐直蓦然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什么叫不要我了?” 李泽扶住她挺直的脊背,在上面轻拍,漫不经意地给她解释:“徐学士是李泌推荐给朕的人才,有治国经邦的抱负和能力,朕欲拜他为中书侍郎。” “而你,”他漠然又嘲弄地回看她,“你是他官场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你和前程,他会怎么选?” “想想就一目了然。”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记贬低她,“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女人有很多,中书侍郎却没有几个。” 徐回隐约跟她透露过,有人拿他们的婚事做文章,她以为这是很小的事情,以为只要听从徐回的主意,换个身份,就能光明正大嫁给他,流言蜚语就会不攻自破。 而且他说了,会给她换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那个人位高权重,家族很大,很喜欢她,曾经真心实意帮过他们,跟已故的徐挺是莫逆之交。 是她低估了官场的错综复杂,还是这里面有别的原因?但是无论是哪一个,她都不相信徐回会抛弃她。 一定是有人在逼他做选择。 徐直暗戳戳瞪他,李泽理所当然地冷漠作笑,轻飘飘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立马杀了他。” 李泽伸手嵌住她的下颌,情绪暗昧,辞气泠然地让她选择,“你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朕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笑,蛊惑道:“三娘。” 徐直屏住呼吸,后背冷汗涔涔。 她离开他一段距离,不愿接受现实,不敢去想未来的事情,脑子里已经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她不可置信。徐直凄然地摇头,重复他的话:“天底下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很多。” “为什么一定是我?我跟阿回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 李泽捂住她的嘴巴,眼睛不辨喜怒地低垂轻眨,满不在乎地说:“大概是你比较倒霉吧。” “今天是过完年的第二天,我不准你说惹气的话。我们昨天做了那么久,你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这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散漫地提起她的一缕头发,露出上面清楚的吻痕,“还好身体不会骗人,你瞧,你现在是我的了。” 他一把搂住她后退的身躯,“你床上的反应很大。” 徐直受不了他这些话,她痛苦地捂住头,哀求他,“放过徐回,放过我们吧。” “放过我们吧。” 她气急攻心,肃声反驳他,“如果不是你,我们能化险为夷。” “如果不是你,我们马上就能过上很好的日子了。” 徐直哭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徐回不会放弃我,一定是你害了他。” “我们相爱就是有罪,你强夺臣妻就没有错吗?” “为什么没人审判你的罪过,任由你这种人存在呢?” 她歇斯底里,无所顾忌,不计后果,一鼓作气地说:“你为什么要存在呢?” 李泽的神情崩坏,面具坍塌,这些话就像刀林箭雨一样密集地往他心上扎,他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翻涌的暴虐,马上就想掐死她。 徐直被他掐住脖子推翻在床上,他用同样愤恨不解的语气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呢?” 她破罐子破摔道:“我活着也要你管吗?” “我好好活着碍着你什么了?” 他的手猛地使力,将她的话全部堵了回去,徐直痛苦地呜咽,不甘示弱地瞪他,这更激怒了他,他整个身体都覆上来,咬牙切齿道:“我今天就杀了你一了百了。” 但是他还没完全用力,徐直吞咽几下,唇角渗出隐隐约约的血迹,那抹猩红刺激到他的神经,他瞬间什么怒气都没了。 李泽松开手,徐直在他身下呕出一大团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持续不间断地滚落。 李正己就在外面,他听到他们在里面吵了一架,过一会儿没动静了,接着就是李泽叫“医师”的声音。 第34章 剑南(二) 当徐回在监狱里看到李随族人的那一刻, 他就对徐直的身世再也没有什么怀疑了。胡人的眼睛,李随说的话,过往生活中的蛛丝马迹, 都让他无比笃定, 徐直就是李随的女儿。 个中曲折,他尚且弄不清楚。但是陛下让他来此处的用意, 却是昭然若揭。 他是要让他看到李随族人的下场,让他打消娶徐直的念头。其实何止, 只要他敢娶徐直,无论给徐直找怎样的身份,都会有人想方设法把这一切暴露在阳光下面。届时,她复杂的身世一定会招来很多非议,他不仅护不住她的命, 他自己的命也将摇摇欲坠。 他为什么能被封为翰林学士兼知制诰,他家世平平,没有名声,只凭才华和李泌三言两语的推荐,就能平步青云,坐至公卿吗?一个人若没有深厚的基础, 如何能守得住这些平白得来的东西? 但他愈加忐忑猜疑, 李泽就对他表现得越发信任宠幸。 宦官带走了徐直,徐回去向他讨要, 他想辞官归隐,如果让他在前程和徐直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徐直。 李泽不见他,徐回就想去敲登闻鼓,但是他还没敲, 他正犹豫不决。尽管他为徐直的失踪心急如焚,心里却依然保持了两分冷静。登闻鼓是为没有官阶的穷人,为怨案和急案设置的。按照大唐律令,平民敲了登闻鼓,京兆府的人就得带他去见皇帝。他此刻以翰林学士的身份觐见皇帝,他拒而不受。敲登闻鼓就是表明自己主动放弃了朝官的身份,他以平民之身诉怨,只是请求李泽能将他的妻子还给他。 不过他要怎么向受理此事的人描述呢?若是见到了,他该怎么陈述冤情呢?如果理由不够充分,冤情不够怨,他们会叛他一个妨碍公职罪,以他扰乱治安为名,给他判刑。 即便如此,也很快惊动了京兆府的衙官,他们到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问他站在此处有何缘由,而是直接把他执到了京兆府的监狱。 他不仅没能见到李泽,没能确定徐直的安危,自己也变成了阶下囚。 第37章 百姓越级行事,被视为僭越,国家官员自贬身份,降级行事,被视为对官员身份的否定。他轻率的举止,侮辱了整个官员群体。这件事情传开之后,众朝官都很气愤,他们认为陛下破格提拔他本来就已经很过分,他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行事如此肆意妄为,简直是不把大唐官员的荣誉放在心中。 侍御史崔熙为此事上表,认为应该叛他流刑,免官禁锢,永不录用,同时还要对推荐他的官员给予相应处罚,一并流三千里。 李泽深以为然,事实上,他恨不能马上判给徐回一个死刑。 但是医师给徐直诊治完,是如何说的呢? 说她吐血,是因为情绪起伏不定,波动太大导致的。 如果现在就让徐回死,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事情,她的心情只用起伏一次就够了。 然而她还在生病,这个他喜闻乐见的噩耗会不会要了她的命,他实在有点不确定。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她就是喜欢徐回。 只是叛他流刑,李泽又觉得不够,他很不满意,而且他不想牵引到李泌。 恰好此时剑南道正在兵变,四镇、北庭兼邠宁节度使马宁率领兵团前去抵御,剑南西川节度使张英穷途末路,勾结吐蕃入寇。 天宝以后,边镇驻防兵纷纷调入内地抵御安史叛军,致使边防空虚,吐蕃国势正盛,趁机蚕食鲸吞,侵占大唐西北数十州。数年之间,凤翔以西,邠州以北,尽数没于吐蕃之口。 李泽下诏,加授徐回右散骑常侍,命他出使吐蕃,修两国之好。 不仅不惩罚他,还给他升官,当众夸赞他有相才。 只差明着说,爱卿此去若能活着回来,朕即刻拜你为相。 众臣竟然毫无异议,因为他们只要一站出来反驳这个决定,李泽很可能就会换一个人出使吐蕃,万一这个人是自己,绝对命不久矣。 天宝十五载以后,出使吐蕃的使臣全部被扣留。有的被当做奴隶,有的被赞普强迫同化,住氈帐,居拂庐,以牛羊乳酪为食物,穿羊毛褐衣,赞普死了还要给他们殉葬,这对自诩文明的汉人来说是苟且忍辱。 而且吐蕃山脉连绵,积雪云遮,地有冷瘴,气候难当,中国人到了那里,很容易呼吸不畅。在这样的环境下,思念故国,该是怎样的心情?即便侥幸活下来,即便接受了那里的生活,魂牵梦萦的祖国真的能轻易被遗忘吗? 更有甚者,吐蕃的酋长、笼官们,会把抓来的使者带到阵前,让他们引路,带头攻打自己的祖国。倘若不从,就会跟其他在唐吐战役中被吐蕃俘虏的中国人一起,被杀了祭阵。 到了那里的人,除了日夜盼着唐军能打入吐蕃境内,带他们回去,几乎别无希望了。 李泽真的是重视他吗? 他还兴致勃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直,言说出使吐蕃虽然危险,功劳却很大,这等美差,只有徐回能胜任了。 徐回为了自己的前程,毅然决然决定前往。 两个人都向他请求,再见彼此一面。 李泽大度地同意了。 反正今年春夏,唐军就打算对吐蕃用兵,展开大规模攻势。唐朝也扣留了很多吐蕃的使者,到时候两兵相交,最先牺牲的就是这些使臣。 如果徐回死了,徐直绝对赖不到他头上,他还会给徐回加官封爵,风光安葬,彰显一番宽宏大量。有兄弟的官位做仰仗,娶她也是顺理成章。 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没有理由不同意他们见面,毕竟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他断不是那不通情达理之人。 李泽体贴地把药喂到她嘴边,徐直的嘴巴微张,含住勺子,一口一口吞咽下去了。李泽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她颇感讶异,不好再对他冷言相向,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收回成命。再者,马上能见到徐回了,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讲,她希望徐回能记住她健康活泼的模样,不要为她担心。 徐直攥住他的衣袖,小声说:“糖。” 李泽就把药吹了吹递过去,徐直无力地摇摇头,深幽的眼睛自下往上瞧,睫毛弯弯翘翘,难得温顺乖巧,让他一阵心旌摇荡。 李泽马上吩咐宫婢端来几碟蜜饯糖,徐直捡着几颗盐渍青梅放进嘴里。 —— 帘外春光飘漾,冰消雪融,她的眉心落一片阴翳,等待的间隙,眼睛不自觉往墙上瞧。 两仪殿的墙上,挂着很多这样的古画,在好几个房间里面,徐直都见到。 今日等待徐回的地方,是甘露殿,殿内铺设打磨光滑的花砖,莲花纹的结构,精美而巧妙,墙上的碧色琉璃砖,供她揽镜自照,她努力保持着开朗的微笑。 但是徐回进来的那一刻,徐直看到那抹熟悉的皂领绛纱袍,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回想她第一次见他身穿朝服的模样,他们心里尚且满含对未来的希冀,一同感慨着青春年少。那时候,从不曾想,这身衣服会把岁月撕裂地面目全非,把他们带向再也回不了头的两个方向。 短短三日不见,她竟然变得这般稳重不爱笑,强颜绽笑的嘴角,尽是苦涩的意态。他花费两年,娇养出来的如花一般模样,雨打风吹去。 “阿回。” 帘子的后面,内宦在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徐直不能不慎重。 徐回一点也不知道,眼神交汇,他勉强扯唇,尽力温柔道:“三日不见,阿直连阿兄都不会叫了吗?” “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变成这样,以往承当一点委屈,都会求着我抱。” 徐直鼻翼翕动,上前抱住他,悄声说:“阿兄多虑了,我没受什么苦楚。” “我就是太想你了,最近都没睡好。” “我一直在等你接我回家,今天等不到,就等明天,明天等不到,还有后天,后天等不到,等未来……” 徐回紧紧把她搂到怀里,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她故意拉高的衣领,他自然注意到她耳廓后面青紫绯红的痕迹,暗暗咬牙,心痛难当。 当真是个畜生,这里都不放过。 徐回不自觉搂紧徐直的腰,他能感受到她受疼发抖,而他的力道根本不能算得上大,可以想见腰上的印痕一定更触目惊心,更让人惊怖。 他攥紧拳头,眼神变得坚冷如铁,手缓缓换了位置,轻轻放到她的背上。徐直还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她对着他耳语,无限深情地叮咛:“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阿兄,一定要活着回来。” 徐回说:“好。” 徐直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如果你死在吐蕃,我就为你殉葬。” 半柱香的时间很快到了,宦官催促徐回离开,他走地很决绝,竟然一刻都没有回头。 徐回这样,她反而心安。 她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又有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差点以为是徐回半路折返,看到那双黑靴,惊喜地抬头。 迎上李泽恶毒的凝视,惊喜转而变成了惊惧,她为他的言而无信感到愤懑,紧张着支吾其词:“你答应我,你不听。” 徐直后退一步,语不成调,带着哭腔。 李泽哂笑:“如此精彩的一幕,不亲眼见到,会让我抱憾终身。” 他冰冷地抽开腰带,徐直马上给他跪下了,她惶恐地抱住他的腿,连连告饶,几多羞耻才说出那样一句话,“昨天做过了……” “求你别在这里。” 李泽一点也不为所动,他慢慢蹲下来,阴影将她笼罩。 徐直哭着往后退缩,门从外面被关上。 第35章 西内(一) 春回意满, 万物将生。 夜半时分,四周阒然,整个太极宫都在沉睡, 两仪殿里只闻得平稳和缓的呼吸声。 初春的天气依然有些冷, 她尤其惧冷,室内的碳火常燃不熄, 高处遂开了几处窗槅,用于通风。窗槅下面是梳妆台, 梳妆台用紫檀木做成,上面放置清一色的配套妆奁,里面置满胭脂梳篦,花钿金钗,铅粉香膏, 发簪钏环,但是她都不常用。 坐在这里梳妆是她每日的习惯,妆台上面的铜镜迎送她早晚的姿影,此刻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点,徐直坐在这里,想到了很不合时宜的事情。 镜子里似乎又映出了两个人的交缠。 多少年过去, 他从不曾觉得一个人的床铺比两个人的床铺要冷, 如今伸手一摸,却能从那空空如也之中摸出一种寂寥的心境。 窗外的天是黑的, 殿内的灯光是暗的,山外树外传来寥廓的鸟鸣,李泽从睡梦中苏醒,里侧的被子还有些温热,他的手臂依然保持着抱拢的姿势, 人去了哪里? 李泽就下床去找,很轻易在梳妆台的旁边发现她,她穿着缟白素衣,光滑柔顺的棕发服帖于肩背,勾勒出一段俏丽妩媚的身姿,赤脚踞坐在地,清秀含羞的脸埋在侧影里面,叫人瞧不清。 第38章 从她手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剪刀声。 等李泽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他的呼吸都要停了,眼睛有瞬间的凝滞,随即变成了苛酷的冷漠。走过去,短短几步,他竟感到头昏脑涨,胸闷心慌,这久违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天宝十六载的长安,他在战火里翻遍宫室,见到一具又一具类似她的尸体。 他的手开始发抖,眼睛拉满红血丝,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再也别想走出这个房间一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剪子掉在地毯上。 一只遒劲有力的男人手覆到另一只修长骨感的女人手上,徐直呆滞恍惚的眼底倒映着他阴鸷含笑的模样,笑的深处蕴藏着一道她也看不清,说不上来的锋芒,似乎立刻能化作将她绞索的天罗地网。 上次在甘露殿把她弄伤了,过去这许久,一句话再没跟他说过,近来床上逼急了也不说。 今天也不说,就是默默地跟他抢剪刀。 他看了看她的手,她的身上,没有流血,哪一处都完好无损,地上散落着她剪掉的头发。 他怒从心头起,钳了她的下颌抬起来,诘问她:“半夜不睡觉拿个剪刀在这里做什么?” “你又欠收拾了是吧。” 徐直被他推得后仰,眼皮轻阖,不跟他对视,视线落在他的紫色绸衣上,许久不说话让她出口的声音显得有点僵涩,但是一字一句,声调铿锵。 她不慌不忙道:“跟一条蛇睡在一起,我睡不着。” 他听了居然不生气,莞尔一笑,掐着她双颊的动作改为两只手捧住,伏低亲了亲她的唇,眼神勾缠住她轻斥,“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徐直又不说话了。 李泽说:“下不为例。” 李泽把她抱回床上,故意将她的脸贴向胸前,她就恰好跟那个蛇信子吻上,徐直不悦地皱眉,挣动着要爬起来,他不允许,按住她的脑袋贴得更紧了,于是她听到了他的心声。 怦怦的心跳,温热的心脏。 原来他也是人,徐直陡然安静下来。 她跟欺负他一样,趁着他此刻心软开始给他讲条件,“我要喝避孕药。” 李泽伸出手掌覆到她单薄的小腹上,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哄着她说:“好。” “不过,避孕药恐怕不太好,换个方式避孕也是一样。” 徐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方式,此刻两个人都睡不着。他干脆趁着气氛正好把她推倒,摸开那濡湿滑腻之处,就着上半夜的场顺势而为,不容拒绝地箍紧她的细腰。 她艰难地喘口气,被迫承受。 最近总是这样,动辄到天亮,他对待此事真是十分热衷,他倘若得了闲暇,徐直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得躺在床上。 第二天她总算知道李泽所指为何。 太医署的医师过来给她看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很注意没再伤到她,徐直不愿意让人看,刚开始那阵总是哭闹。 李泽只好自己转述给外面的女医,让他们为她开药。 今天只是简单的诊脉,再根据脉象开一些补药。 事毕之后,男医师告退,两个女医师留下来,周到地服侍她躺到床上,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布包展开露出里面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吓了徐直一跳。 她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 李泽刚下早朝,一回来就看见她穿着中衣乱跑,两个女医师一脸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秉持着医者仁心的原则,耐心跟她解释针灸避孕的原理。 徐直恐惧地摇着头,连连说:“不要,不要,” “给我药喝就好,我不要用针。” 两个女医见到李泽,停下来给他行礼,徐直也给他行礼,她哀怜地看着他,祈求他不要。 但是这不是她自己选的么? 李泽毫不容情地把她抓到怀里,就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制住她的双手让她们施针,徐直被扎的乱叫,挣又挣不开。 他隐于冕旒后面的面孔此刻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冷酷将她按住,言辞苛刻道:“闹什么,不是你说要避孕,成全你你又不要。” 女医柔美精致的手指捏着银针在她两只胳膊上细细地钻,她感到腹部慢慢变得温热,确实有液体在往下流动,这不仅让她感觉疼,还让她倍感羞耻,徐直胡乱哭道:“我说的避孕是喝药,我不要扎针。” 李泽麻木不仁,好笑地去轻瞟窗外的鸟,还不忘提醒她:“现在记住了,以后都要这样。” 她哭得一抽一抽地好伤心,豁出脸皮当着女医的面,梗着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扎我,你怎么不扎你自己?” 李泽慵懒对答:“扎我床上的效果会变不好,是你要避孕不是我要避孕,懂否?” “呜呜呜……” 她哭天抹泪,不依不饶,“你可以喝药。” 李泽坚决打消她的念头。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喝药。” 话虽如此,一旦她哭声变高,陛下就会甩过来一记眼刀,两个女医度过的这一刻钟简直跟徐直一样难熬。 尤其想到陛下一早的警告,下手的时候更是忐忑不安,内心七上八下。 既要有效果,又要留些余地,既要避孕,又要让她快点怀上,万一怀上了还要让她无所知觉,坚决相信这并非是她们不尽心尽力,完全是个意外。 徐直避无可避,生无可恋地将脸埋到他的膝上,眼泪全部擦到他的衮服上。 李泽看着她,似笑非笑。 第36章 西内(二) 而且这还不算, 就因为她说过自己不想跟一条蛇睡觉,第二天李泽就拿来朱砂、银针,在她的脚踝上纹了一条火红的小花蛇。 徐直被他绑在床上, 嫌她叫声太吵, 嘴也被堵上,他握着她的脚踝在灯下, 细细专注雕凿,栩栩如生的小蛇很快就跃然在她白皙透明的肌肤上。 这种丝丝密密, 酥酥麻麻的痛感十分折磨人,她额角颊畔冷汗涔涔,脖颈上翻涌着隐忍的青筋,眼泪不停往下掉,找到点机会就用那双嶙峋匀称的脚不停地蹬踹他。 然而无论她做何反抗, 都无济于事,那条蛇终究牢牢长在了她的肌肤上,她要气死了,感觉这个痕迹再也消磨不掉了。 李泽一松开她,她就要跟他吵架,两腿舒展着坐在那里, 坐出一种耍赖的姿势, 大声宣泄着不满,“你怎么可以擅自这么对我?” “我不喜欢这条小花蛇, 快点帮我擦掉,如果别人看到了要怎么好?你是个自私鬼。” 李泽不以为意地哼笑,“只要你不放荡到把脚伸出去给别的男人瞧,谁会看到?” 她捶床,哭着要往室外跑, 脚踝疼得一瘸一拐的,说什么话都随心所欲,这是她来这里第一次闹得这么凶。 李正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当面骂陛下“面目可憎”,“混蛋”,“歹毒的昏君”,还要让他赶紧从她面前滚。 陛下不仅面无异色,还坦然倚在寝殿入口处的灯挂椅上,脉脉笑看着被捉回来的她坐在对面靠窗的榻上哭骂,像是为了奖励她,还让宫婢端来很多可爱的糕点和甜羹摆放到她前面的几案上。 只要她不往外跑,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劝她吃两口。 徐直嗔目以对,“我一天也受不了你了,你一定经常杀人,你家的房子里住着很多鬼。” 她嗔怒含怨的模样会让他发笑,丝毫不以为忤,李泽大方承认:“我家确实有鬼。” “我这双手就是用来杀人的。” “你每天都跟鬼睡在一起。” 她被堵的说不出来话,留着长泪哽咽着指责他,“没人性的昏君,快点滚。” 脚踝有点肿,徐直很想花样翻新地骂他,但是明显她又没这种能力,她天生就是不会去攻击别人,说来说去也是那无聊到毫无新意的几句话,不仅不能让自己满意,还会越说越闷气。 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曾在这里短暂坐过一小会儿。那是她洗了澡出来,初一皇宫里会有很多仪式,宫婢内侍们进到寝殿内洒扫换新,她就披着单衣坐在这里。李正己给她端来小几和几盘这样精致的糕点,她虽然无心去吃,依然被精美的小动物小花吸引,也被墙上的古画吸引,哀伤之余还是分心忍不住去看这些新奇的东西。 正如她感觉这些东西也在以一种十分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一样。 皇宫里的活人似乎跟墙上的死物是同一样东西,拥有着相同的气质,华丽精美又暮气沉沉。 天已经黑了,晚风里吹来春的意味,朱雀大街的两旁,像两晋交代的洛阳铜驼街,夹道种满槐杨,渭水和洛水两岸的柳条开始繁茂抽枝,静静摇曳着一池春水,敞开的门户钻进来草木的清香,花的季节就要降临。 第39章 她闹了那么久,错过了晚饭的点,这会儿终于不往外面跑了,依旧是怒气冲冲的模样,李正己让宫婢换下榻几上的点心,重新端来几样新鲜的时蔬小菜,两碗色香俱全的五般馄饨,乳酪,炖蹄羹,糖脆饼。这些天他也是亲眼见到她吃够了教训,眼见着陛下的耐心又要到极限,李正己遂来劝她:“娘娘,菜上齐了,依照礼数,你该请陛下过来用膳了。” 徐直却连他一并着恼,当着陛下的面指斥:“滚开,告状精。” 李正己窥看李泽的脸色,闻得他一声轻笑,他连忙跪下高呼:“冤枉。” “娘娘,你真是误会臣了。” 李泽从椅子上起身,径直闲散走过来,到她的面前用膝盖抵了抵她伸出榻外的小腿,并无一分责备地说:“懂不懂尊老?” “不准这么跟李内侍说话。” 徐直撇了撇嘴不说话,李泽就把她的脸攥到手心里抬起来,让她看着自己,她不敢不看。他在灯下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凤眸含情带笑,散漫的语调警告她:“再这样怠慢,就在你身上多添几个花纹。” 李正己适时在旁边说:“只要娘娘开心,臣受点委屈不要紧。” 徐直果然变老实了,言辞上还是要戳破他的虚伪,“你更不尊老。” “上次在鄠县,我看到你对街边的老人皱眉,明明你也不尊老。” 李泽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拆穿恼羞成怒,光明正大向她展示傲慢,“朕是天子,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子民。” 他俯身靠近她,在她耳边说:“你也是我的子民。” “我怎么对待你都可以。” “不准生气。” —— 第二天,杨玄礼从大明宫牵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是个五官秾艳的漂亮小姑娘,似乎是有人教过的,进来两仪殿就问徐直喊“娘娘”。 见到李泽叫“皇叔”。 难得见到李泽露出那么温柔的笑,蹲下来接过她手里的彩球,往高空抛出花样,再稳稳接住,来去几番,逗她咯咯发笑。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李乐言。 是李恪留下的孩子,比起宫里的其他公主、皇子,李泽对她要更上心,尽管他们都养在东内,李泽闲暇时唯独会过去看她。 但是他从不接他们到太极宫,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必要的亲情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拖累。 他突然回头看向徐直,眼神如同冷嗖嗖的刀子。 徐直不明所以,她正怜爱地看着李乐言,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的很可爱,那张脸跟李泽有五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是平和甜美的,不似他那般冷艳。 如果不是听到她叫李泽“皇叔”,她差点以为这是李泽的女儿。 徐直很讨厌杨玄礼。 对他比对李正己还要没有好脸色,杨玄礼给她行礼,她都装作没看到,冰冷地扭头。 那天就是轻易听信他的话,杨玄礼告诉她:“陛下在太极宫等你,有关令兄的事情要跟你一叙。” 她入了宫才发觉不对劲,杨玄礼又使计劝她饮下一杯酒,她真的以为这是昔日的好友,再醒来已经在李泽的床上了。 她落到今天的下场,他绝对逃不开干系。 徐直毫不怀疑,正是衡山那一面将她和徐回拖下深渊。 李泽还有事情要处理,嘱咐李乐言就在这里玩,由杨玄礼跟着朝太极殿的方向去了。 李乐言轻巧地来到徐直面前,主动牵住她的手,风把她的额发吹得毛绒绒的,鹅黄色的襦裙显得很俏皮,说出口的话又稳重又狡黠,“杨内侍说,徐娘娘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皇叔让我来陪你。” “如果不能让你满意,就不留我在这里了。” 她摇了摇徐直的手,“徐娘娘能满意我吗?我不想再回到大明宫,那里的宫殿好冰冷,我更喜欢两仪殿。” 徐直的心都要被她萌化了,她调皮地跟她眨眼睛,开心地说:“当然可以。” “你来陪我,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李乐言不解道:“徐娘娘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宫里的人都说,皇叔天天在陪你。” 徐直疑惑:“什么叫宫里的人都说?” 李乐言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她懒懒地掀开眼皮,勾着徐直的手指慢悠悠道:“好吧,也不是宫里的人都说。” “是皇叔许久不来看我,我问他们他们才跟我说,皇叔有了娘娘,无暇来看我。” “你很盼望他去看你吗?” 难以想象,会有人盼着李泽来看望自己。 “你不害怕他找你麻烦?” 李乐言果断地摇头,“我喜欢皇叔,我盼着他来看我,他从不找我麻烦,会给我带很多东西。” 李乐言给她展示手里的彩球,“这是皇叔送我的生辰礼。” 说到这里她有些失落,“以前他会亲手送我新年礼物,今年就没有。” “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皇叔答应要陪我过年。” 徐直心中五味杂陈,弯下腰跟她平齐,笑眯眯道:“我有没有荣幸能在你生辰那天送一个生辰礼物给你呢?” “是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新年陪伴,可否容许我跟你说句对不起。” 李乐言的眼睛变得晶亮,但是皇族的涵养不允许她把喜悦表现得太明显,她的赞许带着几分矜傲的克制,微微颔首,言辞有度地说:“当然,我不胜欢欣。” 她也好喜欢徐直,难免会多跟她讲一些心里话,不由自主就扯到了无心的话题。 “徐娘娘看起来不像是坏女人。” 徐直油然而生一股不安,“难道有谁跟公主殿下讲过我是个坏女人吗?” 李乐言说:“没有。” 小孩子的思维是很奇怪的东西,她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喜欢和不喜欢,没有过多复杂的想法,对待好坏的定义也跟大人不太一样。 徐直听到她说:“皇叔说你不安分,要我来陪你。” 她自顾自道:“皇叔还说如果我陪徐娘娘玩,徐娘娘依然不安分,就要送你去见佛祖。” 徐直实在不解其意,诧异道:“什么,什么意思?” 李乐言像看笨蛋那样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佛祖有很多徒弟,比如出入宫闱的那些僧尼。” “他们会度化每一个不听话的女人。” 徐直莫名感到她说的事情有点熟悉,不过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去看李正己,李正己煞有其事地低头。 “你亦在其例。” 李乐言开怀地把球放在指尖上旋转,风吹拂着她天真无邪的童颜。 第37章 西内(三) 徐回离开的旬月之间, 徐直无一日不在担心他的安危。她对待政治一知半解,知晓出使吐蕃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也跟所有心怀国家的大唐百姓一样, 视之为一种荣誉。在这之外, 还有对未知心怀的侥幸,吐蕃对她来说是一个神秘, 遥远的国度。 尽管这个国家曾经一度跟大唐保持着十分密切的交流,昔日的长安国子学校, 轻易就能看到吐蕃学生的身影。他们的赞普挑选国中聪慧年轻的贵族子弟,派遣他们来到大唐做留学生,学习这里的经学,研习中国的佛经,回国之后将佛教和科举取士的经验在吐蕃大面积传授。 她成长的洛阳, 也不乏慕名而来的吐蕃人,洛阳是仅次于长安的名声在外的万国第二大城市,这里一样汇聚着天南海北的民族,上演着多姿多彩的民俗。阿回告诉过她,阿爺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带她和徐回走在洛阳古朴繁华的街市上, 指着路过的外国人, 教他们如何根据服饰辨别他们所属的民族,再根据民族的特征讲授一个国家的历史, 这些历史常识往往会涉及他们的国都,他们的领袖,他们的百姓。 吐蕃,在大唐的西边,首都逻些城与长安相距八千里, 境内有拔布川和逻婆川,天气常阴,风雨雷电,晦明变化,盛夏的气候与暮春之中国相同。吐蕃人出自西羌的别种,国家建立的时间非常遥远,没有文字,刻木结绳,尊卑有别,贵贱有等。其王为赞普,国家百姓重壮贱老,讲求忠诚,大臣给先王殉葬,崇尚奋勇,士兵以战死沙场为荣,厌恶失败,把怯懦和病死看做耻辱。 弃宗弄赞时期,制定文字,改革法令,统一国家,与佛教国家天竺进行频繁交往,战马武备渐趋强盛,遂霸西域。 贞观八年,来长安朝贡。 乾元二年上元节,改元大历。 大历一年春,大唐的百姓才如梦初醒,从蒙昧混沌中隐约察觉,西边的吐蕃人在侵略大唐的战争中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他们对大唐的边疆又构成了怎样的威胁。 第40章 原来吐蕃既不是中原王朝向来所宣扬的低中国人一等,更不是从边疆回来的士兵口中所鄙弃的那样屡战屡败,唐朝也不再是那个屡战屡胜的唐朝,就连剑南地区都在陆陆续续沦陷于吐蕃。 大历年间,大唐内外交困,内政上正在着手改革两件事情,一件是税收,一件是食盐专卖。 租庸调被废除,改行两税法。 改革榷盐法,在全国设置常平盐仓,借商人之手调控盐价。 广开财源,同时对藩镇和周边民族用兵。 周边民族之中,吐蕃首当其冲。 全国各地都在渲染吐蕃对大唐王朝造成的破坏,信誓旦旦地宣称,保护好自己的民族和百姓,维护汉人赖以生存的疆土是大唐子民义不容辞的责任。茶楼酒肆里坐着的那些愤慨偏激的人们,无不支持大唐的再度征兵,很多人文人写诗唱和,表示自己愿意弃笔投戎,纷纷宣扬着要对吐蕃用兵。 唐吐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但是作为大唐首都的长安,本来政治敏感度最高的长安,理应率先做国家决策引导之表率的长安,却是另一番光景。 长安百姓更厌恶的是回纥人。 回纥人,世代居住在瀚海沙漠以北,与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阿布思、骨仑屋骨恐并属铁勒九姓。唐初依附于突厥,贞观年间,助大唐讨平薛延陀,受到太宗嘉慰,遣使招抚,九姓部落并来长安朝贡,太宗赐金帛,奏十部乐相送,回纥人开始大规模进入大唐百姓的视野。 太宗、高宗相继在回纥设置瀚海都护府、燕然都护府,加强对漠北民族的统治,将回纥部落纳入唐朝多民族大一统国家的疆域。天宝年间,突厥衰弱,回纥趁机将其荡平,代其称霸漠北,势力臻于极盛,建国,国号“回纥”,中原百姓称之为“回纥汗国”。 “安史之乱”,回纥助唐军收复两京,回纥人的踪迹开始遍布唐朝国境,长安、洛阳随处可见回纥人为非作歹的身影。 徐直无聊的时候,会央着李正己给自己讲长安最近发生的事情,她想了解国家局势,从里面探知一点吐蕃的近况,借此去猜测徐回目前安危的可能。 但是像驻军,招兵,布兵,准备对哪个国家用兵,本来就属于国家军事机密,如果不是到了战争无可避免的时候,官员绝对不会说出来给百姓和闲杂人等听。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舆论,长安百姓也不会特意去往更深入的一面去打听。有时候甚至到战事结束,百姓还不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那些征来的士兵,很多也是到了战场上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任务而战斗,他们大部分时候只需要服从将帅的命令。 所以李正己能隐约跟她讲的也就是外面的人如何对吐蕃不满,至于更深刻的见解,更详细深远的国策,李正己口风严谨,不肯对她透露半分。 她没有别的人可以问,如果没有李泽的授意,其他的宫婢内侍几乎不太跟她说话。 她再问,他就会转而给她讲其他国家的事情,譬如最近在长安势头正盛的回纥。 回纥帮助大唐收回洛阳之后,唐朝政府每年都要向回纥采购固定数量的马匹,支付的金额非常庞大,远远超出了马的市值。而且回纥人自恃有功,骄奢暴横,经常向大唐提出无礼的要求,供应的马匹多是虚弱年迈的母马。对此,大唐王朝一向选择了委曲求全。 这些事情本该在朝堂上议论,不会纳入百姓的视听。然而最近,回纥人因为大唐今年给予的金帛数量不够,两个回纥使者直接冲进鸿胪寺虐打鸿胪寺官员,对此,京兆府的长官居然选择了不予过问,汉人在外族的欺凌面前选择了忍气吞声,这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引起了长安百姓的议论。 本来这件事已经被压下去,然则三天前,又有几个回纥士兵当街欺辱唐朝的女性,另外几个唐人看不过,上前与他们动手,回纥士兵虐杀了三个唐人,剖出他们的心脏扔在街上跃跃而动,肠子被拖出来流泻一地。 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处理办法,死者的亲属每天都到京兆府面前喧闹,请求按照《大唐律》审判回纥人的罪过,每次得到的都是推诿迁延的结果。 徐直在宫里亦听到了这样的风声,她会将听来的只言片语向李正己转述,询问他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对于无关大碍的实情,李正己会说有,其他多数时候都会说没有。 “风言风语而已,庸俗的百姓最擅长捕风捉影,无聊的宫人更喜欢以讹传讹。” “徐娘娘不必听。” 徐直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 她又不可能去问李泽,李正己所能向她讲述的事情,已经代表了李泽允许她知道的范围,她如果有所逾越,不敢想象会招来怎样的后果。 徐直不得不承认,她害怕李泽生气,她时常隐忍且无可奈何。 李乐言在草坪里踢球,她精通蹴鞠的各种玩法,思维灵敏,身手矫健,徐直总有种错觉,感觉她踢的不是球,她踢的是刀剑。 也不对,这个表达还不够准确,徐直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兀自摇了摇头,李正己代替她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昭阳公主擅长骑射。” 徐直笑道:“她的确有不凡的身手,很符合阿回过去跟我讲的大唐百姓最推崇的那类女子,大唐尚武不尚柔。” 说到这里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我也是那样的女子就好了,也许就不会这般被动。” “我很羡慕她们。” 她除了诗书字画,其他的都不擅长,大唐喜欢的是动态的人物,她偏偏天生是一个十分静态的人。骑射对她来说太艰难了,不好勉强,阿爺阿娘就想退而求其次教她歌舞。 明明她生得很柔软,声音也很好听,阿爺曾经尝试教她音律,阿娘则教她高句丽的舞蹈,她却一点也学不通。徐回在一边看着都学会了,轻轻松松就能十分精通。 “他们看我学的很痛苦,只好不了了之。” 李正己宽慰她,“至少徐娘娘有一个和睦有爱的家庭。” “那也是曾经。” 春日的午后,她优雅的坐姿在回廊下展现出一种美丽的哀愁,以雕花的窗棂为背景,月白色的百褶裙裾在风里飘摇,裸露的脚踝红色一点隐隐若显。 “大唐经历了好久的战争,我的家庭也跟国家一样变得残破不堪了。我遗忘了很多事情,如果不是阿回帮我记忆那一切,往事对我来说简直不堪回首。” “因为有了阿回,他会帮我构造一个完美的过去,试图给予我最好的人生。” 李正己教她,“要向前看。” “战争更迭自古常有,即便是和平时代,在徐娘娘看不到的地方,灾难也时时发生,遇上了固然不幸,难道因为不幸就不好好生活了吗?” “何况,徐娘娘真的有那么不幸吗?” 徐直垂首沉思,对着膝上摊开的书卷微微一笑,矢口否定,“当我看着路边的尸体,看到很多穷人的时候,经常觉得我的痛苦显得过于无病呻吟了。” 李乐言踢完球,悠哉悠哉地漫步过来了,她在徐直的面前站定,蹙狭稚嫩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来回睃视,仿佛在问你们瞒了我什么事情,故作聪明的可爱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李正己晃了晃年迈僵硬的身体,和蔼而迟缓地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过去帮她擦小脸上流下的汗水,却被她傲娇地撇开。 她用不识抬举的目光向徐直示意,徐直遂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白色帕子帮她从额角往下轻轻揩拭,李乐言歪头闭上了眼睛。 李正己淡淡笑着收回手。 她再睁开眼,接着用黝黑的眼仁探究他们,用沉稳的语调不容置疑地说:“我也见过很多不幸。” 与其说诉说不幸,还不如说她在表达着作为一个皇族的使命。 “三天之前我去球场打马球,看到回纥人拖拽李家的子民在路上走。” “我很生气,想要给他们一箭。” 她冷静的脸上克制不住义愤填膺,“杨内侍却不让我这么做,他告诉我回纥对大唐还有用。” “我问他大唐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野蛮的民族交朋友?” 她说出了一句最核心的话,“杨内侍告诉我,在西边还有最危险的敌人,只好暂时拿这样的人当朋友。” 徐直知道,她说的西边是指吐蕃。 徐直又想到了徐回,他离开长安已经月余,到没到吐蕃的首都?出使的任务有没有完成?何时回来? 本以为她到此就会结束,李乐言又说:“等我见到皇叔,一定要跟他讲,我也可以领兵。” “等我长大,就可以上阵杀敌,这样大唐就不会再被吐蕃人抢走土地,更不会为了跟吐蕃打仗,而去屈从回纥。” 第41章 徐直的脑子有点乱,她一时还没有反应。 她来的这些天,徐娘娘经常坐在廊下发呆。皇叔不回来,也没什么人跟她说话,她以为她得到了皇叔那么多陪伴,得到了她从小到大宫里的女人们经常谈论的“天子的宠爱”,理应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而且不知为何,皇叔去大明宫陪她玩的时候,带给她的是笑容,皇叔回来陪徐娘娘,她经常听到的是徐娘娘的哭声。 皇叔太忙了,有时候被政事烦扰得脸色不太好,他应该静一静,不应该冲着徐娘娘发脾气。 徐娘娘喜欢听外面的事情,她就给她讲一讲好啦,也让她知道皇叔为什么生气,好不再去冒犯他,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 别看她年纪小,但是她最擅长此道了,她愿意教给徐娘娘。 李正己殷切又不失从容地跟李乐言说:“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公主殿下,臣带你去换身衣服吧。” 李乐言正在兴头上,满不在乎地说:“不用。” “徐娘娘还有什么要听的吗?我还知道很多不幸。” 徐直的头有些疼,她觉得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手脚霎时冰凉,未时的阳光那么好,她却如坠冰窟,双唇轻微地发抖。 李正己看到她脸色倏然变得惨白,便觉大事不妙,他想提醒李乐言不要再说,徐直却先他一步,握住李乐言的小手。 李乐言专注而乖巧地凝视她,徐直笑了笑,柔声细语地问:“大唐什么时候对吐蕃用兵?” 李乐言流畅自然地回答:“正在用兵。” 第38章 西内(四) 袁泰为相, 越来越轻浮堕落。他把持选举,贪赃枉法,私下里卖官, 朝野上下遍布他的门生, 爪牙,动辄呼风唤雨, 进止从者如云。 他的家宅富丽堂皇,远远超过了礼制规定的规格, 一个小小的偏房就能耗资巨万,三四尺的珊瑚多如牛毛,随意赏人。地方官为了迎合他的喜好,搜刮百姓,高价从外国购置径尺琉璃盘送给他。岭南节度使吴侩, 为了能自由掌握流放岭南的囚犯的处置权,在岭南极尽苛剥,聚敛金银财宝尽数贿赂给袁泰。 但是他有一双识人的慧眼,而且有口才,精于巧思,善于出谋建策, 也能在恰当时候给朝廷提供一些专业人才。他的门生有的在吏部任职, 有的掌管天下租赋,他推荐的武将, 果然能一战成名。 以往李泽选择了对他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来却越来越无法忍受,看他愈发不顺眼。首先,他跟李泌有矛盾,李泽在朝中提议让李泌回来为相, 他带着朝堂上一大半人抗议。一边给李泌罗织罪名,一边提议为相者先需到地方历练一番,确实有政绩证明此人才能可观,才能按序升迁。百般阻挠李泌回来。其二,正在叛变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张英当初正是出自他的举荐。当时剑南的僚族趁着中原离乱,在南诏国的唆使下勾结岭南的西原蛮掀起大规模叛乱。张英是李恪在灵武时帐下的一个宿卫,他的姐姐是袁泰姑母的儿媳,袁泰观他有武才,保举他到剑南节度使手下当先锋官。张英在剿灭地方判乱之中立下大功,而且他极其擅长钻营,手段凶暴残忍,一路升迁,手下的人既害怕他又离不开他。随着野心不断膨胀,终为国患。 其三,袁泰最近的挑衅之举越来越多。不仅在家里宴请宾客的时候对李家颇有微词,出言不逊,还沉迷于方术卜算,请方士到他家占卜,故意制造祥瑞,在造反之路上跃跃欲试。 李泽打算今晚就让宫中养的死士到他家里查看,趁夜割下他的头颅,控制他的家人,清算他的罪过,牵连他的余党,彻底清除袁泰的枝干。 以前他在两仪殿做这些事情,可谓游刃有余,各种手段信手拈来。其实徐直一点也没说错,他的确在两仪殿杀了很多人。有些人是他引到书房内,埋伏在屏风后的死士会听他指令走出来,一剑或者几刀将人结果掉。有些人是他在正厅即时判罪,立马拉到殿外直接一砍。这些干脆的方式能帮他省掉不少麻烦。 现在他不愿意当着徐直的面做这些事情,他不知道归根结底为什么不愿意,大致就是觉得这样会吓到她。吓到她会影响他回来跟她做 i,这样的话他唯一热衷可供消遣的娱乐,效果会被削减。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畅快,太极殿到两仪殿的距离不远,片刻之间他就能回来,今天事情太多了,他在太极殿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现在处理政务几乎都在太极殿,傍晚才会回来,偶尔才能觅得一日半天的闲暇,等过了这几天的忙碌时间,他想他会有大把可供挥霍的光阴。 徐直近来对他越发习惯,也许她亦对他的陪伴抱有期待。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到了两仪殿的门前,这几天殿内的气氛都还不错,有时候遇上李乐言在这里跟她玩,她看起来也挺喜欢小孩的,说不定她也想要个女儿。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她就等着他吃晚饭,为了两个人的清净起见,晚上李乐言会被送到西侧的千秋殿交给那里的嬷嬷们照看。 他一如往常跨进殿门,李正己迎上来,面色稍异,不过也不会大惊小怪,就是按照他一贯的吩咐,平淡温和地向他讲述了今天殿内发生的事情,着重强调了一下,“昭阳公主童稚年幼,多情烂漫,不甚露出口风,徐娘娘知道大唐正在对吐蕃用兵,一下午心情郁郁。” 李泽淡淡“嗯”了一声,面无殊色。 “知道就知道了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为自己的国家做牺牲,人人有责”他心里如是想,“前线那么多士兵,他们的家人在家里哪个不是整日里提心吊胆。战场上刀剑不长眼,非人力所能控制。” “人要死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李正己接着道:“娘娘下午听到消息,当时就急着跑出去找陛下证实是否确有此事,臣念及陛下忙碌,将她拦下。” 李泽往正厅走,“下次不用拦。” 他也没打算把她拘束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难道她去了太极殿境况就能有所改变吗? “陛下今天归来稍晚,娘娘一个人没有吃饭。” 李泽脚步停顿一下,偏过头问李正己:“在哭吗?” 李正己颔首,“在哭。” 李泽脱下常服,洗过澡,换上寝衣,若无其事地进了房间,房间深处,床幔后面,有微弱凄然的啜泣声若渺小的莺言燕语那样轻轻传来。 他走过去撩开帐幔,无限怜爱地拥她到怀里,她穿着单薄的缟白窄袖圆领对开襟长衫,月白色束腰百裥裙将纤细柔长的腿全部包裹在内,蜷缩的动作恰好勾勒出一身曼妙美好的曲线,他就顺着她侧躺下来,两手抚上她的双肩。 以往怎么着她都会先挣扎一番,今天只是冰冷疏远地捕捉他的手试图扯开,许是哭了一下午,现在有点没力气,也有点摸不着头绪,也害怕听到真实的答案,徐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去质问他。 她现在就是对他十分厌烦。 “别碰我。” “离我远一点。” 李泽偏偏要双手穿过她的腰侧,制住她的一双手腕,箍紧她在怀,暧昧的声线询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徐直没有接他的话,出于惯性小声呢喃:“阿兄……” 他很讨厌这个称呼,遂跟她说:“来,让阿兄抱。” 手脚都紧紧缠住她,流畅娴熟地开始解她的衣服,现在他对她的掌控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怎么说呢,穿脱自如,她穿哪件衣服他都能轻易解开。李泽避而不谈,选择加深这份旖旎,“想你一天了。” “今天有没有想我?听说你下午要去太极殿寻我,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衣服被抛出床外,勾开自己衣服的系带,李泽道:“我们还没在太极殿试过。” “我很期待白天。” 徐直终于忍受不了了,她的情绪快要崩溃了,她在他激狂的动作里转过身来,清澈含怨的水润眼眸愤愤凝望着他,努力才不让自己哭出来,干哑的声音诘责道:“你一定知道出使吐蕃很危险,你一定早知道大唐马上要跟吐蕃开战,你肯定去了那里会九死一生,所以你才把阿回赶到吐蕃对不对?” 他丝毫不慌,正欲打算脱掉她最后两件衣裳,徐直首次那么大脾气地去怒吼一个人。 她猛然使力将他推出身外,踉跄着在床上站起来,大声说:“你别碰我!” 她好难过,蹲下来抱住散乱的长发,十指将头发越攥越乱,完全无法接受现实,悲声自问:“我欠了你什么?” “阿回欠了你什么?” 第42章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我始终不明白我跟阿回相爱与你有什么关碍,难道我过去真的喜欢过你这种人吗?难道我真的鬼迷心窍曾经与你有过一点纠葛?” 她痛苦地摇头,“我完全想不明白,我跟阿回从小的感情如此深厚,苍天日月可鉴,哪里可以容得下你?” 李泽搂住她莫名笑道:“你的身体就很容得下我,你难道感觉不到,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三娘。” 他给她擦泪,“本来你对我说这么严重的话,我是该惩罚你的,不过我今天心情还不错,勉强跟你解释一二好了。” “大唐跟吐蕃的战争每年都有,朕绝对不是故意让徐学士去吐蕃送死的。” “我跟徐学士的确有恩怨,他睡了你,我每每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在国家大事上面,朕更愿意把他当做自己的子民看待。” “以公谋私,未免有失偏颇,朕岂会做此种自降身份的事情。” 徐直还在低喃:“你为什么要害死阿回?”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李泽兀自一笑,他说的话她没理由不信以为真,徐直心里无法平静,身体却自然地顺从他的安抚靠进他的怀里,依靠着他,他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哄道:“三娘言重了,我怎么会故意杀他?” “他的存在是很膈应人,不过我好歹也会顾及他于三娘的身份,他既是三娘的弟弟,跟朕也算沾亲带故几分。我此几日,正为此事忧心。” “唐吐此次开战,实出意料之外,我比你更不忍心看到徐学士沦于吐蕃,朕是君父,大唐的子民朕没有一个不爱的。” “朕也在想办法救他。” 徐直走投无路,听了他的话如同抓住一棵飘零的救命稻草,她太需要这样一点安慰了,一边哭一边攥住他的手,跪下来虔敬地哀求:“求你,求你想办法救救阿回。” “我不想看到阿回死。” “我不能没有阿回。” 掐着她腰的手紧了几分,李泽心不在焉道:“这是自然。” “不要以为朕说的不是真心话,尽管三娘这些背叛的言论不堪入耳,但是我见你哭得伤心,暂时便不与你计较。” 徐直松开他抱紧自己,胡乱说:“谢谢,谢谢你。” 李泽迫她展开身体,与她肢体交缠,吻着她的唇说:“不用客气。” 徐直身体一抖。 他在她耳边诱哄道:“听话。” 第39章 西内(五) 竹影婆娑, 暗香浮动。 徐直终是起来,跟他在窗下伴着几盏绿莹莹的孤灯重新用晚膳。每盏灯的灯座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青铜器,上面有蜀地的花纹, 分别代表他们的开国祖先: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 如果往前上溯,这些人同属于炎黄后代。 千年之后, 他们印在青铜器上面,却似乎每个人仍旧拿着一柄刀戈兵戟, 为了那一晃而过的是非成败。 灯光在她清澈不安的眼底摇摇晃晃,李泽在里面看到一种含蓄莫名的东西,但那并不是出自她本身,到底是什么投射在了里面? 他静静观摩着她小口小口将点心吃完,吃得那样迅捷那样快, 攒紧的细指惴惴握住冰裂纹青白瓷杯具的边缘,仓惶而小心翼翼。 李泽用筷箸往嘴里送进一块乳酪。 徐直并不喜欢这些甜甜的食物,他却很喜欢,御厨还得按照他的心意把糕点做出花样来,不然李泽就看也不看一眼。 她分了一些眼神睇视他,应该是吃饱了。 徐直犹豫着开口, “陛下, 你打算怎样救他?” 李泽全神贯注看着她,懒懒问:“谁?” 不是他的命他是不是就不放心上, 徐直真的怀疑他答应她的话到底作不作数,她焦急万分,斟酌道:“阿回,” “徐回。” 她连名带姓地这样说,提醒他。 眼底的慵懒化作了厌弃和鄙视, 李泽唇线勾挑,轻描淡写道:“大唐也扣留了很多吐蕃的使臣。” “就拿他们去交换。” 他坦言,让她接受最坏的结果,“如果徐学士还活着的话。” 徐直的眼睛里浮现出悲哀。 李泽又道:“当然了,就算他死了我也会帮三娘把他换回来。” “古往今来,奉命出使异国的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或是为了百姓,或是为了国家,或是为名为利为钱财,但是无论哪一样,都值得尊重与铭记,朕会将他风光大葬,他的名字会写进史册受后世万人瞻仰。” “三娘要心宽,往长远看。” 徐直摇头哽咽,“不,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回一定得活着。” “他不该这样冰冷地躺在史籍上面,他活着还会有更大地成就,我宁愿他这辈子做尽了有意义的事情然后像轻烟一样被后人遗忘,也不愿见他早逝,死得孤苦伶仃而凄然。” 她真挚地看着李泽,真心向他表述对徐回的欣赏,“我亲眼见到阿回有多么努力,见证过很多有知识有名望有阅历,有眼界有地位的人夸赞他有才,他可以做精明的官吏,做钻营的商贾,做博雅的文学之士,他有好的口才,很周全,还会理财。” “他擅长很多事情。” 徐直惋惜道:“我此言并无偏爱他的意思,倘若今日身遭不测的是陛下,我也会有一样的感慨。” “陛下很英明,应该同样怜惜英明的人不是吗?” 徐直诚恳地说:“我以前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我向陛下道歉,我保证只要阿回平安回来,从此与他一刀两断。” “我们重修旧好,给我一个全心全意弥补陛下的机会好不好?只要阿回能回来。” 她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这话她说了有两遍,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只能做他们情爱里面她退而求其次的工具? 她越这样说,徐回就越得死。 李泽淡然一笑,漫不经心道:“此刻我毫不怀疑,倘若我死了,三娘一定会拍手称快。” 徐直心中大骇,李泽脸色一变,又神情自若宽慰她:“三娘放心,朕的意思是说,朕舍弃性命也会换他回来。” “你说好不好?” 她听闻此言,不知怎得有种难言的煎熬,好像真如他所言,心里有一个幽灵拿着这个问题在叩问她,让她在一生一死里面做出选择,她犹犹豫豫选不出来,为什么选不出来?他这般的恶人。 她万般挣扎,勉强找出个理由,“陛下九五之尊,不会有需要你舍弃性命换一人的时候,而且,” 她垂下眼睫,簌簌眨动,“每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无论是富贵的人,还是卑贱的人,他们都有活着的权利,我不能在人命之间做取舍。” “阿回活着妨碍不到陛下。” 李泽的眼神倏尔变冷,刻毒地评价她,“你真是其心可诛。” 他站起来,命令她“滚去洗澡”。 旁边还有李正己,门口还站着几个宫婢,她真是受够了他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经常让她在众人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难堪。 徐直抿紧双唇,与他擦肩而过。 第二天李泽走得很早,外面下着一场朦胧的春雨,回廊下花枝飘摇,嫩草上缀着零星的落花,墙下睡着宫人养的狸猫。 徐直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雨景,思绪一片纷乱,纷乱之中夹杂着一点隐约闪现的启示,让她不禁自问,“我真的欠他一个孩子吗?” 很快她又自我否定,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李泽逼疯了,才会听信他这样荒唐的说辞。 李正己如影随形地寸步不离,渐渐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亦追随她的目光去看窗外的霏霏烟雨,跟她展开了一段闲聊。 “娘娘那样说太伤陛下的心了。” 徐直问李正己:“哪样?内侍指哪句话?” 李正己一动不动,如木头人一样站立,他年愈五十,除了头发白一点,脸上看不出老,皮肤光滑透亮,不笑的时候连一丝皱纹也见不到,他实在保养的很好。而且他很有品味,衣服也搭配得好看又清爽,那一身官服穿在他身上,看着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也许是官服本身代表的地位赋予了他跟其他宫人的不一样,也许是他本人让这身内宦官服显得很特别。 他说话多是庄严无情的语气,有时候听起来会让人感到刻薄刺耳,但是宫里的宫人们对他很尊敬,他是一个看似冷漠实际多情的人,徐直跟他相处久了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宫里的人总是不爱说实话,讲话弯弯绕绕太多,总要她猜来猜去的,心很累。 李正己一边沉思一边叙述往事,“明皇入蜀,先皇在灵武登基,陛下当时还是魏王殿下,皇室宗亲里面他为李家做的贡献是最多的。哪里战争最多,哪里就能看到魏王殿下,娘娘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第43章 徐直斟酌道:“是因为对李唐天下怀有责任感,想要救天下百姓。” “噢不,也许还有,是因为李家不能完全依靠异性的将领收复河山,战事休歇之后倘若天子的军队无法压制这些将领,他们会变成新的叛军,所以李家需要培养一个像昔日太宗那样的人物出来号令天下,对吗?” 李正己笑了笑,微微颔首。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娘娘说得对,但是臣却不是为了跟娘娘谈论李家的前途命运。” “臣以为,陛下当时在关照国家命运的企图之外,还存有别的想法。” 他又神秘地不说话了,徐直只好主动问:“什么想法?” 李正己慨然叹息:“为了寻找娘娘你呀。” 徐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仿佛听到内侍讲了一个神话。” 李正己开解她,“臣是认真的。很多人只知道魏王殿下在找人,但是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人。当时的局面那么混乱,如果叛军搜集到魏王殿下找人的详细情报,反而会给找的人带来危险,所以除了先皇和几个近侍,几乎没人知道他在找什么人。” “魏王殿下很谨慎,可是有时候又不那么谨慎。” 李正己回忆着往事,“那一阵官军想要夺回凤翔,对凤翔形成了包围,里面的叛军走投无路,在城墙上架起几口大锅,烹煮城中的女人小儿,以此向官军挑衅。” “逃出凤翔的百姓,都来到官军驻扎的地方,从他们口中就能听到城中的惨状,有一个青年在哭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据说是个很好的人。” “跟娘娘有一样的名字。” “本来官军要等待郭将军的兵马从邠州战场上退下来,一起围攻凤翔,但是魏王殿下却当天夜里就解除了对凤翔的包围,接受了敌军示弱的谈判。” 这件事真是太冒失了,李正己印象格外深刻,“为了表示诚意,他单枪匹马进入凤翔城内。” “好在,叛军守信用投降了,否则会有什么后果呢?” “娘娘怎么可以说,不会有需要陛下舍弃性命换一个人的时候呢?” 李正己亲眼见过那一切,因此格外情真意切,有点为李泽不甘的意思,带着点对她的责备,“娘娘真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不知真假,徐直听完心软了几分。她不禁想到,他们昨天晚上刚吵完架,早上李泽走之前还怒斥她,说因为她待在这里,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回来了。 她害怕李泽不救徐回,害怕他不高兴,本来没有讨好他的办法,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李泽为什么生气,在她看来,他很不讲道理,经常无理取闹,让她摸不清头脑。 如今既然李正己给她指明了方向,徐直想,自己也许可以去太极殿给彼此找一个台阶下。 徐直抬头去看李正己,不太自然地询问他:“外面在下雨,太极殿有没有伞?” 李正己笔直站立,一本正经地回答:“雨势渐大,太极殿的伞挡不了这么大的风雨,” “两仪殿的伞可以。” 徐直低下头,勉强道:“那我可以……去给他送一把。” 第40章 西内(六) 送伞这个借口实在太愚蠢了, 徐直有点做不来,李正己看不下去,让她把李泽的衣服带过去。 “陛下只穿了一件单衣, 长安初春的雨, 也是寒意侵骨噢。” 他递过来的是一件墨蓝色的宽袖圆领袍,没怎么见李泽穿过, 布料看起来比他早上穿走的那一件要厚点,徐直接过来捧在怀里, 另外两个宫人跟着,她犹犹豫豫出了两仪殿的大门。 外面的人好像都认识她,见到她都会退避,而且一路上守门的那些侍卫都没有拦她,畅通无阻来到太极殿。 太极殿来了一批大食使者, 李泽正在接见他们。他几乎精通周边每个排的上号的国家民族的语言,听懂他们说的话并不困难,但是每当大食使者说完一段话,中原的陛下给予完他们回答,照例需要双边的译语人站出来把这段交谈分别用两国语言翻译一遍,再由两国史官记录在档案上面。 唐军收复两都, 大食军队也有所帮助, 李泽登基之后,对他们赏赐颇丰, 并且册封大食使者为果毅将军,赐绯袍银鱼袋,派遣使者陪同他们回国,唐朝的使者在巴格达同样受到了款待,回来把西方世界发生的变动尽数告诉东方的统治者, 两国使者遂来往不绝。 这是阿拔斯王朝派来唐朝的第三批使者,区别于之前的倭马亚王朝,旗帜尚黑,唐民称之为“黑衣大食”。黑衣大食向唐朝贡献方物、良驹和宝钿,除此之外,大食使者神秘地告诉李泽,他们的哈里发私下里还要送他两只他亲自驯服的大象。 李泽向他们表达了感谢,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对他们如今的哈里发曼苏尔进行夸赞,“曼苏尔是大食历史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在他的带领下,大食国家即将翻开新的一面。”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将大食首都从大马士革迁到了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神之眼界让这座不起眼的小村庄在短短的十数年内变成万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成为西方世界的中心。 并且在巴格达营建图书馆、博物馆、科学院、翻译馆,让它变成一座负有盛名的博物之城,用来承载周边民族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从此处延伸出阿拉伯民族对其他文明的翻译、吸收。阿拔斯王朝的首都巴格达所引起的这场翻译运动,内容涵盖天文、历法、医学、占卜,修辞、哲学、文学、宗教等等典籍,由供职于宫廷的学者将这些时间跨度巨大的异国文明成果进行阿拉伯语翻译,这些文明分别来自古希腊、古罗马、波斯、古印度、古叙利亚等等国家,最终在巴格达得到整合,迎来新生。 占据伊比利亚半岛的阿拉伯人建立的后倭马亚王朝,和时下由阿拉伯人统治的埃及同样参与了这场运动,后倭马亚王朝的首都科尔多瓦和埃及的首都开罗,与巴格达一起构成了此刻西方世界的繁盛。 大食使者不胜欢欣,亦赞美唐朝的陛下,“唐朝如同埃及一样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在东方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地位。陛下像尼罗河河畔雕塑上的法老画像,充满高贵的庄严。” 意即:“您将像埃及法老之于西方百姓那样永存在东方百姓的心中。” 谈话完毕,李泽送他们到门外,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柔和的春光给春雨浸透过的宫殿楼宇,花草树木镀上一层晶莹剔透的金辉,风清气畅,水洗的蓝天白云倒映在太极殿外地面上的小水洼上,如同一面镜子将蓝天劈开对称的两半,无非是天上的一面很大,地上的一面有点小。 徐直站在殿外稍远的地方,躲在宫墙的阴影下面,一点扭捏地去踢脚下的石子,把它们踩在脚底下轻轻摩擦,墙外伸开的树枝,雨水从嫩绿的春叶上划过,不甚滴落她的衣襟里面,触感有些冰凉。 两个宫婢分别在劝她,“娘娘,快到中午了,进去吧。” 李正己对这一幕早有预见,让她们适时劝解她。 果不其然,徐直踌躇不决,宁愿站在外面直到雨停了都没把伞送进去,还好有衣服拿来当备用的借口,宫婢看着越来越敞亮的太阳无奈道:“再过片刻,天上的太阳会把您的另一份心意也晒化,娘娘白来一趟。” 这个蠢玩意儿,李泽一出来就看到她,自然也见到她手中抱着的衣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故意当着这么多大食使者的面让宫廷禁卫把她请过来。 而且还示意跟着她的宫婢不准帮她拿衣服,徐直只好自己捧着衣服来到他的面前,诚惶诚恐地上了台阶,可是他现在穿着衮服,根本用不到这件衣服,她特别害怕陌生人的眼光,站在他身边也不太自然,在不明就里的外国人看来,此刻她更显得像首次面见天子因而手足无措的民间女子,而非他的妃子或者王后。 大唐的陛下却毫不介意,直言不讳地跟他们讲:“这就是朕的王妃。” 徐直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听懂了李泽让她抬头。面前的阿拉伯人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络腮胡胖脸上表情很生动,眼睛里带着诙谐的幽默和明了的探究,徐直抬起头对他们报以腼腆友好的微笑,阿拉伯人用大食的礼数向她致礼,让她想到西方遥远深奥的某种宗教仪式。 徐回对这些规矩很知晓,他像一本行走的万国类书,总是给徐直介绍,他的灵魂很有趣。 李泽用阿拉伯语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什么,引起大食使者一阵心照不宣的笑,李泽亦笑,徐直好奇又戒备地看着他们,戒备里面没有掺杂一点恶意,完全是出自对自身的不自信和紧张。 第44章 随后译语人对他们的谈话做了翻译,翻译过来的文字并不能精准传达语言在当时的语境里面表达着一种怎样的感情,不过也大体做到了准确无误,很符合史书上规范的文本结构。 李泽道:“朕的王妃内敛害羞。” 阿拉伯人说:“陛下的王妃很美丽,有着纯洁温和的天性,如同《古兰经》的称颂:最优秀的妇女是这样的:‘当你看她时,她令你爱慕;你吩咐她时,她立即执行;你不在时,她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你的财产。’” 宗教国家要求女性纯洁,保守贞操,服从自己的丈夫,出门蒙面,李泽对他们的民族习俗给予尊重,一边接受他们夸赞徐直的好意,一边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朕的王妃是一个‘顽横不逊’的妇女。” “大唐的男人们,喜欢这样的妇女。” 交谈结束,李泽还有很多事情,让内侍接下她送来的衣服,先送她回去。 下午申时,阳光正好,空气很清新,稀薄的水分很快被光热蒸发完毕,宫婢搬来一把藤椅放在树下,徐直躺在上面稍作休憩,难得有片刻时间什么烦恼也不去想,不过蹙起的眉依然可见那平静背后必定有心事。 李乐言被李泽叫去太极殿,刻薄地骂了一顿,她悲难自抑,回来两仪殿。 徐直安慰她,李乐言情绪稍却,正抱袖倚着栏杆,小声向徐直控诉:“皇叔最宠爱徐娘娘,徐娘娘为何不管管他?” 徐直哑然失笑,匆忙摇手表示,“他对我并非宠爱,公主怎能看表面就信以为真。而且陛下乃上天之子,岂是我区区凡人能管的?” “不过我要向公主道歉,恐怕又是我连累了你。” 李乐言毫不在意,她就是叹气,愤愤不平道:“皇叔脾气越发古怪,心情难测,如果连你也管不了,我只能去求杨内侍了。” “他长伴君侧,一定知道皇叔为何事心烦,我摸清他关心所在,也好不再冲撞到他,以免他再像今日这般对我,实在令我伤心。” 但是杨内侍似乎也很忙,有没有心管她的闲事啊?李乐言抬袖擦了擦眼泪,拽徐直的衣角,糊里糊涂地问:“徐娘娘觉得,杨内侍是个怎样的人?” 微风徐徐吹面,徐直往藤椅上一仰,闭上眼睛违心地回答:“是个好人。” 李乐言听了十分开心,遂不再与她烦扰。 她正要离开,偏偏徐直又说:“不过,这些人掌控别人久了,多少都有些变态,装君子装得太久,估计私下里格外……” 李乐言停下脚步,正要问她“格外什么”,听到内侍通传,回首之间,李泽已经站在殿门外,徐直从藤椅上站起来。 杨玄礼束手,弯着一双月牙也似的眼睛,安静地候在树外,清白错落的花影瀑满一身,李乐言一见着他,便觉心安,乖乖过去了。 李泽打断她们的交谈,翻脸居然那么快,明明刚骂过她,此刻却含笑跟李乐言说:“朕要跟徐娘娘用晚膳,你先跟杨内侍回去。” 杨玄礼带着李乐言快步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侍卫婢女们也很识趣地一并离开。 他全程没跟徐直说一句话,眼睛却不曾从她身上错开分毫,直到屏退了众人,方才走到她面前,徐直很不自在,不知如何面对他,李泽面容逼近她,与她对视,暧昧道:“三娘,喊我三郎。” 徐直垂首不喊,眼睫轻颤。 李泽一点也不介意,凤眸笑了一笑,不经意将她按到楹柱上,徐直未及反应,李泽已经开始于青天白日之下,扬手撕扯她的衣服,温柔的语气表达着粗暴的恶意,“上午我就想这么做了。” —— 走至半路,李乐言忽然止步,抬首跟杨玄礼道:“杨内侍,我的球没带。” 杨玄礼停下来,指了指她怀里。 李乐言搂紧怀里的球,如梦初醒,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说:“哦。” 杨玄礼无奈一笑,又牵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李乐言又不肯走了。 杨玄礼耐心至极地问:“殿下,又怎么了?” 李乐言无奈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是另外一个球。” 她在外面疯玩了一天,鹅黄色的衣襟有些歪,额发散乱,被风吹成毛茸茸的一片,看起来不失俏皮可爱。 她单纯地跟杨玄礼说:“我带着一个球去,徐娘娘见我喜欢,另外送了我一个。” “喏。” 她双手托起彩球完整呈现给他看,“这个新的是徐娘娘送我的,我自己的,还掉在两仪殿的草坪上。” “我害怕皇叔,忘了捡起来。” 杨玄礼听完,颔首浅笑:“是打算现在去捡吗?” “公主自己去捡?还是臣代你去捡?” 李乐言一笑美极,语气轻快道:“我自己去捡。” 话音一落就跑开了。 她宛转穿过宫闱,复又回到与徐直交谈的草坪,皇叔和徐娘娘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细听,风中有喁喁私语。 好奇心驱使着她循声找去,贴着墙角望去。 徐娘娘被抵在殿门上,襦裙堆叠到腰腹,露出一双白皙滑腻的腿,余光一晃,那双腿已经被皇叔的袍袖遮住,唯余五个粉嫩圆润的脚趾在外边,皇叔俯下身,徐娘娘口中溢出细细难捱的哭声。 是被他欺负哭了。 不是说要用晚膳吗?为什么皇叔要先吃徐娘娘? 李乐言被看到的这一幕震惊着,顾不上捡球,捂住脸一溜小跑进藤草繁芜的花园。 第41章 西内(七) 每次结束, 徐直都会用那种小心翼翼又期待的神情微妙地注视他,她十分想要听他说点令她牵肠挂肚的人的消息,大部分时候会以失望告终。偶尔李泽会因为她听话透露一点内容。 他并不含糊其辞, 会直截了当告诉她, 大唐连接吐蕃边境的交通线,几乎已经全部被切断, 所以连他也不知道大唐最近一批出使吐蕃的人马的境况。 当然了李泽不会跟她讲,吐蕃最近的一批使者已经被大唐杀掉, 吐蕃有没有杀大唐最近的一批使者,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她双眼朦胧,水润凄迷,在灯下看他,宛若脉脉含情, 李泽握了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撩拨,煞有其事地说:“三娘再等等,不出半月,原州一带唐吐战争胜负即见分晓,到时候无论如何两国都会进行新的谈判, 谈判步骤里面必然涉及交换俘虏。” “鸿胪寺里面扣留着几百上千的吐蕃使臣和百姓, 大唐近期会设宴款待他们,发给他们新衣服, 给他们路费和食物,原州的战事结束就送他们回国。” 徐直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光彩,近在眼前的曙光难得驱散了连日的迷惘,她有些惊喜地接住他的话说下去:“吐蕃也正在这样做,他们也会送回来一些大唐的使臣和百姓吗?” 李泽想了想, 还是点头。 其实他全部在骗她,原州的战役已经打赢了,唐兵已经进驻原州,正在修补原州城池,打算从此处开展大规模屯田,加固边疆,三五年之后,原州即将成为大唐西边抵御吐蕃的坚固屏障。 原州战役之后,大唐要做的是收复兰州、会州、渭州、岷州、成州,打通关内道连接陇右道的交通。 安史之乱以后,这些州都被吐蕃占据,陇右节度使控制的辖区跟中原地区的连结被拦腰切断,陇右道成为大唐的一块瓯脱地,河西走廊沦于吐蕃,丝绸之路梗绝。 打了胜仗之后,依然送回吐蕃的使臣和百姓,不过是大唐的怀柔之策,想要借此让吐蕃放松警惕,减少协助剑南道的判乱,为官军赢得一阵缓冲的机会。 至于吐蕃放不放还大唐的使臣和百姓,会放还多少,还应另当别论。 里面有没有徐回,徐回是生是死,李泽也根本不在乎,并且不打算在乎。 徐直又问:“送还的人里面,会有徐回吗?” 李泽从容应对:“会有。” 李正己在门外提醒,太医署的医师到了,李泽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太极殿有事情等着我处理,今天晚上自己睡觉。” “她们来帮你用针,放心,不会让你怀孕。” 这正是她的顾虑所在,她一直对避孕这件事持有怀疑,她很担心万一她们操作不够彻底,自己还是会不甚怀孕。徐回就快要回来了,她绝不能容忍出现这种意外,不然她要怎么面对徐回?徐回会把她当做受害者,一定不会责备她,可是她会觉得委屈不甘心,觉得这是对他们感情的深层次破坏。 只要不怀孕,只要徐回活着回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们这次一定能想办法逃出去,天下之大,不会没有地方容身。 第45章 徐直在心里坚定不移地默想这些信念,她垂首低眉,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心事重重,糯糯回了一个“好”字。 她不看他,他也能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李泽的眼里闪过轻蔑的微芒,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宫婢进来将窗户推开,女医接着走进来,床上的帷幔依旧垂着,徐直平躺下来,将一只细白的手臂伸出床外,搭到床边的矮几上面。 女医帮她在手臂下面垫了一个软枕,用药物熏蒸过的手帕先擦拭手臂,一人擎灯,另一人找到穴位开始施针。 银针刺进皮肤,初时会有些痛,令人难以忍受,让她禁不住轻微发抖,女医会柔声安抚她,叮咛她放松一点。 他今天没弄在里面,但还是叫来了医师,这样做似乎真的是为了让她安心。 而且有时候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吃药,他也允许了。 今天的疼有点持久,像被蝎子的尾巴咬住一直没有松开,而且还有毒液浸入,在血液里面蔓延,让她疼得晕晕乎乎。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香气,女医提醒她:“娘娘忍耐一下,频繁刺激同一个穴位,会让身体机能紊乱,效果会适得其反。今天的银针上面添加了一味药剂,只要刺进肌肤,等它溶于血液,就能见效,会有些刺痛,不过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马上就好了。” 徐直不疑有他,听信了女医的话。 但是到了深夜,她洗完澡,渐渐发现身体有点异常的变化,本来那个草药带给她的感觉是血液会变凉,止热降燥,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现在洗完澡,药性挥发,本来应该平复下来的身体,反而突然变得燥热了。 徐直一开始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长安的春天如此温暖,一天热过一天,换了更轻薄的寝衣躺下,难得一夜清净的她多么想睡个好觉,却有什么东西在跟她作对一般,在她身体里搅扰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便跟徐回生活在一起,她的身体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不似纯粹的心理上对一个人的思念和依赖,也并不是因为长夜漫漫,孤寂无法排遣,是另外一种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正视的身体上的变化。 寝殿外传来一阵猫叫,顷刻变成了打斗和嘶鸣,再接着响起宫人的脚步声。唐民爱养猫,宫里宫外都很常见,春天这种风气则表现得更为明显,林深影昧的地方总会传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为了不打扰主人睡觉,夜晚会有宫人不停来回巡逻,用布袋去抓这些猫,或者用竹竿把它们打跑。 外面的猫一哄而散,徐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似乎有液体随着消散的声音,随着她翻来覆去又乍然停住的动作,从双腿之间汩汩流出来。 有好一会儿,她都没反应过来,她努力回想,到底是什么刺激促使她做出了这般反应。她有点怀疑是不是女医在扎针的时候往她的身体里面放了药,她有这样的警觉。 徐直倏然坐起来,拉开床幔,灯光毫无保留地透进来,手臂在灯光下莹润透明发白,她盯着手臂上的针孔看。女医的手法很好,除了一个细微的小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如果不是她的皮肤比常人更白,那个小点恐怕也看不到。她研究了半天,看不出任何异常。 血管的脉络在灯光下是如此明显,像一棵繁茂的小树匍匐在莹润单薄的轻纱下面,随着她旋转手臂的动作,枝桠蔓延,血液如同树的汁液一般悄然流过,至于血液里面是否掺杂了什么东西,她看不出来。 宫婢听到异动,过来轻轻敲门,小声询问:“娘娘有什么需要吗?” 徐直没有答话,从惶恐的情绪里面把自己抽离出来,缓慢地躺下去,努力忽略身体的反应,强迫自己陷入睡眠。 但是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那种难以平复的身体不适,让她的心从惶惑纷乱的不安到隐约察觉的悲哀。 李泽第二天没有回来,徐直去问李正己,“能不能找两个僧尼来陪我,我有点睡不着,心里很烦乱,觉得也许有了他们的陪伴,我会好一点。” 这不是什么难事,宫里有好几处寺庙,里面多的是供职的僧人尼姑,李正己去征询了李泽的意见,当天就找来两个尼姑。 她们算不上年轻,看上去慈悲而庄严,有一番高贵温和的气度,那是常年吃斋念佛,又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这一点可以把她们跟民间的僧尼区别开。 李正己没有告诉她,这两位尼姑其实是李家的两位公主,按照辈分,李泽还得称呼她们一声姑母呢。 李家有许多出家为尼,或者舍身当女道士的公主,天宝以后,天下大乱,很多公主的婚事被搁置,或者自愿放弃世俗婚姻,这种情况就变得更为普遍了。 两位公主和蔼地询问徐直,“娘娘需要贫尼做些什么?” 其实陛下已经召见过她们,告诉过她们需要做些什么,依陛下所言,眼前的这位娘娘,是一个十分“顽固不化”的女人。 “对待自己的弟弟,有很悖逆的情感,而且极其执拗,屡教不改,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把这些杂念驱除。” “让她不再执着于那个男人。” 陛下提起她,真是痛心疾首。 徐直一点也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她很真诚地向她们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以及对自我的厌弃,至于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厌弃,她羞于开口。 她喃喃地请求两位僧尼:“我觉得我的身体不安宁,请帮我变得安宁。” 两位僧尼遂跟她讲经。 令她们感到诧异的是,这位娘娘的悟性很好,而且很聪慧,通情练达,她似乎对佛经有一番自己的体悟,不过她自己不知道,只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有些话,出自开元天宝年间,在长安负有盛名的高僧“慧施”。 慧施已经圆寂了。 就像她死去的过去。 第42章 西内(八) 徐直的悲哀不是为了跟阿回的感情, 是另一桩事情,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如李泽所言,身体上渐渐对他有所依赖, 这让她无法忍受, 她想让僧尼们帮助她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与两位僧尼相对跪坐,虔诚地请求她们:“我被往事折磨得苦不堪言, 一想起过往的蛛丝马迹,再跟现实连结起来, 两种相悖的感情在我身体里面作祟,我经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请帮帮我吧,大师,我需要想起来过去的所有,这样我才能从容应对眼前的一切。” 两位僧尼向她询问困扰她的心事的前因后果, 徐直问不能答,她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身体奇怪的变化,她羞于启齿。 外面又到了黄昏,夕阳穿透白色的墙纸洒进来,长长的素色衣带逶迤拖地, 半挽的青丝在穿堂风中迤逦, 徐直沉吟不语。 她犹豫为难道:“我也不知道,那是很微妙的变化, 我说不清楚,我就是想记起来过去的一切,我想理清思绪,我想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模模糊糊, 全部的事情脱离掌控,让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像一个被人操控的动物。” 她哽咽流泪:“我想我的弟弟,我弟弟叫徐回,我想他,想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在这里,我就在等他回来。如果他在,他就会帮我引路,跟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现在……”她抹了一下眼睛,突然警觉道:“你们关心我,是因为陛下要你们这么做吗?如果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你们会说给他听吗?这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后果。” 左边的僧尼,眼睛下面有一颗瑰丽的泪痣,她和蔼道:“我们有一颗关爱世俗的心。” 右边的僧尼,音色更为沉缓严肃,她不失礼貌地说:“我们应该为每一位施主保密。” 她们的真诚让她感到心安,她暂时选择了毫无顾忌,她又重复先前的话:“我想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我跟徐回其实没有血缘关系,抛却世俗的眼光,我以为我可以选择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爱他,” “我可以毫不犹疑地告诉别人,我爱他。” 徐直问她们:“大师觉得我这样做会显得不对吗?” 左边的僧尼轻轻摇头,右边的僧尼颔首,她们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没有不对,从你的立场来看,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妨碍到别人,世俗对你们无可指摘。” 问题就在这里,李泽一直拿这一点当做罪过,反复叩问她,总是指责她,她很想知道自己碍着他什么了。 “但是陛下说,我这样犯了罪,我对他不忠诚。” “我想弄明白,是他在先,还是徐回在先,我到底对他怎样不忠诚?” 第46章 修长细白的手攥紧裙摆,徐直懊恼地想:“我现在这样,对阿回也不忠诚。” 僧尼请她闭上眼睛,她们为她诵经,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徐直的心的确有所平静,期间她轻轻睁开了眼睛,两个僧尼的眼睛却还在闭着,她们微微阖动的双唇有片刻定格,徐直突然听到一句话,传来的声音如大音希声。 “所有的答案都写在第一次见面。” 没有对错,没有先后,如果分清楚对错就可以明晰一段感情,如果按照先后顺序来决定选谁更公平,那么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爱的死去活来的感情了。 徐娘娘不想总是待在两仪殿,她想要去凌烟阁前面的神龙殿,跟僧尼们待在一起。 陛下未置可否,李正己劝解:“娘娘够听话了,陛下让他去神龙殿待着也好,这样她就不会经常暗自垂泪,总是默想着徐学士了。” 李泽不以为然,“如果佛教真的能纠正她,当初带她来长安,把她交给慧施管教,为什么没有一点作用,反而让她跑掉了。” 而且慧施后来居然反过劝李泽放下,他居然说他在强求。 “不过再试一试也无妨,且让她先跟着那两位尼姑好好反省,倘若反省不好,就把尼姑换成道士。” 他就不信了,天底下玄妙深奥的道理有那么多,百家九流思想庞杂,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教诲她认识自己的错误,心甘情愿地放弃她跟徐回之间悖逆的感情。 只要她心甘情愿放弃,只要她的精神有一丝松动,就不会在听到徐回死讯的时候有殉情的念头。 案几上摆放着一封剑南节度使上奏的文告,大唐半月之前放归的吐蕃使臣和百姓已经抵达吐蕃境内,吐蕃也放归了八百个大唐的使臣和俘虏,附带统计名册,里面没有徐回。 他终于死了,即便不死,他也永远别想再踏入唐朝的国境,李泽安然地想:这个消息短时间内不能让她知道。 两个死骗子,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只要徐回回来,她就会安分守己地跟他过日子,完全是在骗他,倘若他听信了她的鬼话,她一定会再找机会跑掉第二次。 李泽莫名笑了一下,吩咐李正己:“让她去吧,你跟着她,看好了不准闲杂人等跟她说话,更不准出任何差池。” 李正己应喏,他转而又问:“娘娘今天不愿意喝药,怎么办?” 陛下支颐,凉凉一笑,“加到食物里面,哄她吃下去。” 李正己不太赞同地皱眉,但是他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下去了。 —— 剑南地区的节度使叛乱上演了月余还未平定,前去围剿的朔方兵团除了一开始赢得的一点胜利,之后就毫无进展。现在是春夏之交,气候不利于吐蕃,他们并不愿千里深入大唐境内援助叛军,但是也不甘示弱,总是小股部队不停在边境挑衅。这也足够麻烦的,大唐只好在正规军队之外,调拨民兵前去剑南各个沿边州县保卫防御。 剑南一带多山多水,地势崎岖,这些民兵出自当地,熟悉地形,反而打了不少小规模胜仗,大唐与吐蕃暂时维持了短暂的平稳。 李泽打算借机,让杨玄礼率领两万神策军进入剑南,在夏季长江水泛滥的时候,对剑南地区的叛军展开攻势,彻底将此地的叛乱荡平,到时候派遣朝廷资可信赖的官员去剑南交割,一举收回剑南地区割据将领的兵权。 李泽有好几天都很忙,不见人影,徐直乐得自在,她在神龙殿和两仪殿之间来去,白天听僧尼讲经,傍晚会徒步走回两仪殿。他们讲的内容很枯燥,她不太能听懂,但是肃穆的氛围渲染着,能让她保持冷静。另外,她喜欢在这些殿宇之间散步,李正己几乎每天会来接她回去。 他总是叮嘱她要按时吃药膳,要按时喝药,“药”这个字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徐直有点生气地说:“我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吃药?” 李正己就耐心给她解释:“不一定要生病了才吃药,提前吃药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且让娘娘吃的也不能算是药,它其实就是保养身体的食物嘛。”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生发的季节,身体要为了夏天的成长做准备,就像冬天人们要吃进去很多有营养的食物,为春天做准备一样。” 徐直被他的解释引起了一丝兴趣,她笑了笑,颇为逗乐地说:“如果真如李内侍所言,人们一年四季岂不是都要不停地食补,每一个季节都想着下季。” 李正己笑道:“是这样的,娘娘先在这里把药喝掉,臣陪你一起走回去。春天散步最好了,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人们应该夜卧早起,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使志生。” 他引用了一段《黄帝内经·素问》里面的话,有种很冷的诙谐,徐直很明晰地直觉到他的幽默,一点也不会让他扫兴,接过他递来的药碗,一如往常全部喝掉了。 李泽某一天跟她说,她总是在床上晕过去,要让她喝药。 徐直无法违抗,这些药她喝了十天了,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太医署的女医最近没有来过,没人在她身上施针,她也没有理由怀疑到她们身上。但是那天晚上之后,身体上那种奇异反常的感觉却在持续,尤其是到了夜晚,她心理上排斥着李泽,身体上却好像在渴求他快点回来。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极度失控,这让她现在都不太想回到两仪殿了,她宁愿在外面逗留。 这两天喝完药,身体会有点燥热,李正己说:“这是很正常的,娘娘如果觉得药效有点过,臣可以让他们调换一下药方。” 他们站在神龙殿外面一座八角亭旁边的石桥上,徐直的神情有点恍惚,她一开始没听进去李正己的话,后来忽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有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无心地去问李正己:“我喝的药里面是不是误放了什么东西?” 她想哭,难以启齿的委屈,“李内侍,我有点难受。” 李正己亦为他干的事情感到不耻,他无可奈何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粉色的胖肚瓷瓶,漂亮精巧,有一个巴掌那么高,瓶口用瓶塞封着,他打开,从里面传来牛乳的清香,她喜欢喝这个,李正己贴心地说:“是热的,没有加很多糖。” “虽说被人看到了不太好,但是臣可以帮你掩藏一二,徐娘娘喜欢一边走一边喝吗?” 他还从另外一只袖中掏出一张锦帕,展开露出一根透明的琉璃吸管,递到徐直的面前笑了笑,徐直接过来,破涕为笑。 他们从东横门出来,沿着横街往两仪殿的方向走,杨玄礼从西横门过来,正好与他们撞上。 虽说徐直不太喜欢他,但是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她也有点明白,他那么做都是因为李泽在背后指使,而且李正己跟她说:“杨内侍在宫里的地位很高,徐娘娘再不喜欢,也不能不理他,或许哪一天,他能帮到徐娘娘呢?” 徐直心想,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如果有,也纯粹会因为出于巧合,他不得不帮,他看起来就是很精明算计的一个人。 杨玄礼刚从西内苑过来,有一部分神策军今天在那里训练,陛下召见他到太极殿议事,遇见徐直是不期而会。 她看起来刚刚哭过,泪中带笑地跟李正己讲话,手里握着一个粉色带吸管的瓷瓶,李正己看似一本正经的讲话,话题却一定很有趣,不然她就不会一边喝一边笑了。 杨玄礼有片刻犹豫,不过他还是坦然地迎上去,尽管他知道,徐直一见到他笑容必然会收歇。 “臣,见过徐娘娘。” 傍晚的夕阳那么好,他的紫衣很漂亮,肤色有种健康的苍白,宫里的人都知道,杨内侍很会打扮,他骑射有骑射的模样,接见外宾参加宴会又会敷粉添妆,总能惊艳全场,而且完全不会让人觉得夸张。 他的装扮总是不易察觉,又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浮夸,也不会让人觉得刻意为之,就连他的狠辣都像清风一样,不经意间,徐徐风吹面。 他偏爱一身紫衣,好像一成不变,然而仔细观察,又能看出来,每天那紫衣上面的花纹在细致之处必定不一样,有时候,他一天能换两件衣裳。 徐直果然不笑了,李正己把她手里的瓶子接过来,她垂手站在那里,细眉微压,少见地表现出一点脾气,没有搭话,竟然就这样径直走过去了。 完全没把李正己的叮嘱放在心上,他跟杨玄礼是同僚,这样让他俩都挺尴尬的,李正己遂笑着跟他讲:“徐娘娘身体不太舒服,脾气上来了是这样的,” 李正己捧起装牛乳的瓶子给他看,“刚喝过药,不是故意视而不见。” 第47章 杨玄礼扫了一眼那个瓶子,记下了它的模样,云淡风轻道:“徐娘娘,很讨厌臣。” “额,”李正己感慨万千地说:“她以前也很讨厌我。” 他叹息,意味深长道:“以后恐怕会更讨厌。” 杨玄礼宽慰他,“李内侍这是杞人之忧,至少徐娘娘现在很喜欢你,难道你认为,她对一个人的喜欢不会长久,会随随便便因为一件事情就改变吗?” 李正己坚决否定,“必定是日积月累才会根深蒂固地讨厌。” “徐娘娘之前说我是‘告状精’。” 李正己絮絮叨叨地说:“即便这样她也很快谅解了我。” 他有点诧异道:“对杨内侍这样,不太应该吧。” 杨玄礼宠辱不惊地说:“徐娘娘说臣是变态。” 李正己沉默了。 第43章 藩镇(一) 徐直走出去几十米远, 李正己很快跟上来,她余光轻瞟,已经不见杨玄礼, 放心地脚步慢下来。 今天回来的够早, 李正己为什么这么早就接她回来,徐直感觉有点反常, 太阳还高悬在宫殿恢宏的瓦檐上面,火红的晚霞将远处的山林烧成一片, 沿途的树叶沙沙作响,吹来炽闷的暖风。 仲春时节,风里飘散着花儿馥郁的香气和柏杨柳槐枝叶生发的清冽甘甜。 徐直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怀揣着不好的预感问李正己:“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回来?以往你把药送过来,我喝下之后, 我记得我还可以再在神龙殿附近游玩半个时辰。” “我还想去看看金水河,”徐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里的荷叶长得很好,青翠欲滴,一片繁茂,莲叶之间有很多金鱼, 有两条鱼儿经常嬉戏在一起, 一条是黑金色的,一条是粉金色的, 它们已经认识我了,每次都跟随着我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 李正己道:“陛下今天要回来。” 徐直的心情糟糕透了,她一点也不想听,装作没有听见,接着自言自语, “凝云阁后面还有东海池,我见到有宫人划着小船在上面收集浮萍和水面上飘落的枯枝败叶,他头发斑白上了年纪,我给他一个簪子,他就能开心地给我讲很多故事。” 李正己斟酌着说:“近来河北道的藩镇闹得很凶,陛下连着几天都在忙碌,五天没见到娘娘,万一回来看到娘娘不在,难免会动气。” “娘娘今天早点回去,是合乎道理的。陛下开心了,这些游玩的小事,自然会顺着娘娘的意思,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 徐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李正己就看到她摇头,一昧地说:“真是糟透了。” 她现在觉得两仪殿就像一个吃人的鬼屋,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回来了也一刻坐不住。本来她拿了一本近代诗人王维的诗籍,他在长安的贵族官宦之间很有名气,他的诗词跟春天是如此适配,他的弟弟还在朝廷任职呢,虽然前些天因为李泽清算袁泰的余党被贬到了浙东道的括州当刺史,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宦海沉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徐直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费心尽力地想要把诗集看下去,然而脑子里闪过的尽是些纷繁杂乱的东西,一个一个字在她的眼睛里跳跃,她的心无法做到专注,身体上的燥热急需她做点什么事情来平复,她感到坐立难安。 她突然想到,这些天都没见到李乐言,李泽会不会因为太过忙碌,就随随便便又把李乐言送回大明宫。若果真是如此,必定跟她近来对李乐言的疏忽也脱不开干系,自己又间接给李乐言造成了伤害,怎么可以这样对不起她。 徐直到门外找李正己,宫婢们说:“李内侍执掌宫内的大盈库,到了春季府库里的金钱和丝绸都要重新核对清点,刚刚大盈库的人来把他叫走了。” 徐直只好问她们:“昭阳公主在哪里?” 宫婢模棱两可地回答:“一般都在千秋殿,不过公主的行踪不是奴婢等可以琢磨窥探的,今天不知。” 徐直遂打算自己去千秋殿找她,宫婢跟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李乐言好似故意避着自己,就像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超出认知的东西,让她一时无法接受。她没有一点恶意,对待徐直还是那么欢喜热情,但是徐直敏感的神经还是从她的言语举动中察觉出一点点不解的疏离。 她想了想,跟李乐言道歉:“我最近遇上了很多烦心事,时间上面忽略了你,公主会怪我,不再喜欢我吗?” “但是,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维护你,不让他把你送回大明宫,我想陛下应该也没这样的意思,公主在为此事忧心吗?你看起来,跟我一样有心事。” 李乐言坦率真诚地自白:“我在想一些大人的事情。” 徐直蹲下来,两手搭上她的腰侧,怜爱道:“我有时候也会思念自己的阿爺阿娘,我时常记不起来他们长什么样子。” 李乐言感到微微的困惑,因为她从来不思念自己的阿爺阿娘,她也根本不会这么称呼他们,她跟其他宫人一样,叫他们先皇和皇后,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会喊父皇母后。 听宫人说,母后在去灵武的路上怀了孕,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因此她年纪尚小,母后就去世了,父皇身体愈发不好,回来长安不久也薨逝了。 她唯一能记起来的,模模糊糊的影子,大约是幼童时分,站在父皇膝头的日子,一个儒雅随和,病入膏肓的男人,穿着帝王服饰。 是幻影,还是在梦里。 后来抱着她的人被更冷艳威严的脸代替,她对父皇的感情,还不如对皇叔那样铭记呢。 她摇头,表示不是,很成熟地告诉徐直:“我从来不会想起他们。” “人生如朝露,飘如陌上尘。” 她用最近太傅教她背过的古人的诗词自造了一句含蓄深沉,满含道理的短句。 徐直很开心她能这么释然,钦佩道:“我自愧不如。” 那么她说的大人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是在意陛下责骂你吗?” 李乐言说:“不是,皇叔很快又送给我礼物和新衣服,我认为那没什么大不了。” 徐直百思不得其意,她现在搞不懂小孩子的心思了,李乐言也不知道怎么跟她形容,她本来想要把那天看到的场景向徐娘娘描述一番,问问她和皇叔在做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裸露肌肤的事情,必定是大人的隐私,徐娘娘听到了会不会感到惭愧,从此不愿再见到她。 而且那时候她在哭,那一定是她的伤心事。 不过她也不愿意隐瞒徐娘娘,思量着合适的用词,另一种叙述方式告诉徐直:“我在琢磨内侍跟宫外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徐直被她直白的言论惊呆了,她懵然地说:“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 李乐言波澜不惊道:“无妨,等我知道答案也告诉你,这样就有人跟徐娘娘说过了。” 李泽回来了,另派了两个宫人过来催她回去,徐直咬了咬唇,臻首娥眉在风里不悦极了,很快调整好脸色没让人看出。 李乐言非常能理解,如果一个人在回家时间上对她有这么严苛的要求,不让她在外面痛痛快快地玩,她也一定会感到不高兴。 可是谁让那个人是皇叔,她也爱莫能助。 —— 李泽正在翻矮几上的书籍,自从她来了这里,桌子上总是毫不避讳地翻开着各种各样的书,有时候是正史,有时候是杂记,十教九流,志怪悬疑,家书诗词,檄文信帖,什么都有。 今天看的,这是王维的诗。 王维,出身河东王氏,王缙的哥哥,历任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判官,殿中侍御史、吏部郎中、给事中,安史叛军攻陷长安之后,安禄山亦耳闻他的名气,要他在大燕担任伪职,王维装病不从命,与安禄山虚与委蛇。 李泽一边翻一边想,“她看看这些忠贞之士的诗词也好,正好可以给她洗洗脑子,以免整日里就惦记着跟徐回那点情情爱爱的破事。” 李泽嗤笑,“李泌说徐回有才,的确,不可否认他有才,那点才气全部放在怎么勾搭自己的姐姐上面,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志。” 鄙夷。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天跑得脚不沾地,现在终于舍得回来了,给她点好颜色,就能上房揭瓦。 那药他还是用得晚了,早些时候,她总在床上抗拒他,他就已经让太医署的医师研制好了,还是怜她,没忍心真的用上。 第48章 近来他在床上受够了她哭哭啼啼,也受够了她不情不愿激情之处没有一点反馈,事后还要幽怨的眼神看着他想着徐回。 正好拿宫里的猫来试了一下,调控好剂量应该没有大问题。 女医师自然不敢真的帮她避孕,针灸也是做做样子,频繁刺激穴位会让生理机能紊乱,不太准时的月信让她判断不出来怀孕的可能。 让她喝够了几天补身体的药,那天先让女医用针在她身体上试,确认她还能忍受,慢慢加重剂量,然后维持平稳。 每天都让李正己按时看着她喝下去。 现在见到他,终于有了这么一点媚的样子。 徐直无知无觉地看着他,眼神有点躲闪,他刚沐浴完,穿着艳丽的紫色开领绫罗寝衣,没有系衣带,胸膛luo/露,水意朦胧,下身随意穿着一条黑色绸裤,她经历过很多次,她不知道该看哪里。 她本来不想看,她一点也不痴迷人体,她素来认为rou/体不过是灵魂的载体,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注目,美的人体她会大大方方欣赏,丑陋的人也不可鄙,她向来坦荡,无关情y二字。 现在这副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唾弃,徐直好难过,她在心里用最肮脏的词辱骂自己。 如果徐回在就好了,她没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徐回一定会给她一个安心的解释,她即便羞耻,也可以信任地告诉他自己的烦心事,“我变成这样,是不是生病了?” 徐回必定不会嘲笑她,还会自责对她有所忽略,“没什么大不了,阿妹放心,我去研究一下医书,再问问大夫。” 而不是像他这样,完全忽视她的委屈,还要把她扯过来,抱到怀里摆弄来摆弄去。 李泽把她放在大腿上,慢慢解着她的衣服,咬着她的唇角品尝厮磨,摸着她腰上的软肉,侵占的眸光攫住了她,唇畔溢出零星的只言片语,“见不到我,还长胖了一点?” “在外面疯玩,这样更有精神气?” 徐直欲哭无泪地握住他要往下的手,与他言语上拖延时间,她带着哭腔道:“不是,是最近睡得早,睡得比较好。” 真的没骗他,忍过体内的热意,慢慢也就心无杂念地睡着了。 李泽忍不了,徐直不想让他发现,她使力挣扎,求他:“不要,会有人进来,会被看到。” “真是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再修你自己看看情节连贯吗?未免太苛刻了,很矫枉过正。语言本来就是感情的载体,就像历史是人欲的载体,现在改得面目全非,僵硬滞涩,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咬文嚼字有什么意义。” 她哭,他的动作完全是在逼迫她,在他面前放弃所有的隐私,徐直绝望地仰躺下去,蹬着长腿,蜷起身体,一边哭一边抗拒:“我是人,不是动物,你为什么不要尊重我?我说了不要看,不要你碰我。” 他偏偏要碰,还要在她耳边复述,“尊重你难道不是在害你,我是在帮你,这样还不要我碰?三娘你是不是在骗我?” 李泽抵住她的腿,弯腰恶劣地说:“你就是想我,你需要我是不是?” “只要三娘说出来,我可以给你。” 徐直呜咽着说:“不是。” 但是很快她就把这话吞下去,全部的申诉都被梗塞住,她被折磨地快要抑郁,就像撑船划过河水暴涨的湖,一路泛滥的春意,四周都是热情的阻力。 李泽不顾她的意愿,咬着她的脖颈低语,“今天侍候好我,一样让你睡得好,你说好不好?” 徐直呼吸加重,被他箍紧抱起来,无所顾忌地走路,她的双眼春潮带雨,被他刺激地红着眼眶咬住他的肩膀,抑制住欲将出口的尖叫。 李泽抚着她光裸的脊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快意阴郁的笑,一边往房中走一边哄她:“三娘忍住不要叫,别人听到了会全部都知道。” 月慢慢勾上柳梢。 第44章 藩镇(二) 单纯的做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她也不知道,为何李泽突然就这样变得花样百出,比以往过分极了, 还是在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候。 她讨厌他不给她留一点隐私, 等他把头从她身下重新抬起来,徐直已经捂住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李泽哼笑,随手从床幔上抽下来一条丝带, 观察她的手腕,先绕在自己的手掌上试了试柔软度和长度,此刻的神情十分慵懒,带着浓重而漫不经心的欲。 徐直透过指缝看到那一幕,她开始后缩, 开始瑟瑟发抖,李泽抵住她,轻描淡写道:“这才刚开始,你哭什么?” “找挨是不是,都是因为你把它哭大了。” 徐直要怕死了,她矢口否认说:“不是。” 她挣不开, 恐惧地扶住软枕, 谁能来救救她,摇着头流着泪胡言乱语, “我想睡觉,” “你已经做过了,” 李泽轻易地拽过她的手缠住,不达眼底的笑去看她的反应,俊美无俦的妖颜在灯下显得阴晦而不近人情, “但是你不听话,把它吐出来了。” “你去神龙殿,那些尼姑都教你什么了?说来听听,有没有教你床上不能忤逆丈夫,”他伏低轻拍慢抚她的脸颊,盯着她的眼睛讥笑,“怎么就学不会顺从,说说他们教你要怎么取悦我?” 李泽命令她,“说出来两三条,一会儿给你时间休息。” 她就是去佛堂听大师讲经静心而已,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任务,她凭什么要顺从他,她绝对不会承认这种人是她的丈夫,徐直看着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觉得很耻辱,尽管如此她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几句铭记于心的简语:“大师说眼前的一切都是虚的,都会随风而逝,” “看似拥有的东西,最终都会消失,” “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放下贪嗔痴,放下执念。” 李泽挑眉,心想她既然能把这些话记到心里去,看来那佛也不是全无用处,他靠近她,捧住她的脸靠近自己的腰腹,居高临下地问她:“那你放下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她想把脸往后移离他远一点,李泽换了两手捧住,她的下颏抵到他的小/fu上面,徐直满眼含泪,幽怨又委屈地说:“我有什么错误?”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跟阿回是个错误。” 她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现在的嗔怒像在对他撒娇,“我对待很多人都很好,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有什么错误?” 她的手撑在他身上,李泽再满意不过她这幅不自觉勾y的样子,勾唇浅笑,难得顺着她说:“是,三娘最讨人喜欢了,” “也能讨朕欢心。” “朕封你做贵妃怎么样,你该学着自称臣妾了,不能天天这样没规矩。” 徐直疲累地摇头,漂亮的黑眼珠水湛湛地透露出惊恐,连连呢喃:“我不做贵妃。” 李泽冷笑,“你想做皇后?” 脑海中飘过一个想法,她只想做徐回的妻子,见她又陷入恍惚,李泽把她推倒,覆上去,极具压迫性的眼眸在她脸上扫视,不肯放过那上面一分一毫的表情,从情y中看到她透彻的心底,徐直又摇了摇头。 李泽缠住她,视而不见道:“你就是想做朕的皇后,等你给朕生了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她以前可以清醒地跟他辩论,全身心地推拒他,今天的脑子好像跟身体一样不受控制,他一碰就软如浆糊,一片混沌,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定是生病了,她恐惧地说:“我不要sh孩子。” 她还要等徐回回来。 李泽充耳不闻,重新埋入,徐直痛苦地蹙眉,她的魂魄好像飘到床的幛顶俯视着自己,旧的意识全部被新的意识代替,身体在代替她的脑子,不停地催促她喊他“三郎”。 “三……郎……” 李泽加重力度,他终于得到了他想听到的那一幕,徐直真的受不了了,她搂住他痛哭,“三郎,你饶了我吧,” “三郎……臣妾……” 李泽厉声道:“再喊。” 徐直气促,仰着修长的脖颈大口呼吸,粉白的皮肉下面青筋暴起,她要疼死了,她要疼死了,两仪殿的哭声那么大,天怎么还不亮啊,她大声哭着喊:“臣妾,饶了臣妾吧。” “三郎,饶了臣妾……” 李泽笑中带着畅快的疯魔,即便如此他还是克制着去吻她,哄着她说:“听话,让三郎疼你。” 第49章 徐直踢蹬他,猛地抽搐过去。 第45章 藩镇(三) 安史之乱以后, 黄河下游南北各节度使据地自雄,对抗唐朝。到了大历一年,局势大致明朗, 小的藩镇全部被吞并, 大的藩镇也陆续向朝廷献降,唯余四个跋扈藩镇, 他们的节度使拥兵自重,不奉朝廷法令, 各自有一套官职体系,世袭相传,互相之间引为支援,动辄连横判上,俨然四个独立的小王国。不仅不利于大唐, 而且履行更迭,到处抢劫,给黄河南北的百姓带来了巨大灾难,朝廷为了围剿这些藩镇,屡次兴起重兵,发兵役, 征重赋, 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此时,兵戈不止, 征战不息,无处不在养兵,暴力变成强者恶人奉行的信条,道德秩序全部被抛弃,只要有挥舞拳头的力量, 就能欺凌男女,虐待弱小。在一片废墟上,肆虐着一个暴力机器,低下的道德就像瘟疫,四处蔓延,除了生死,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每个人都想要掌握别人的生死,享受着把同类的命捏在自己的手里,看他挣扎,看他堕落,最后不计生死,百无禁忌,死者下地狱,生者亦下地狱。 原来天地是个熔炉,或生或死都在地狱。 熔炉之中,人人永堕无间。 这四个藩镇分别是卢龙、魏博、成德、淄青,分别管辖着幽州核心地区,河北道南部魏州、博州一带,河北道西边恒、定、易、赵等诸州,河南道东部青、淄、齐、登、莱古代齐鲁之地,四镇围绕,互成包围,给中原和江淮地区带来极大的压力。 在他们中间,有瀛洲、深州、冀州、沧州、莫州五州,这五州的统治权相对来说不那么稳定,随着四个藩镇之间实力的此消彼长以及分分合合,轮流在四镇手中流转。 在四镇之下,西起河洛,东至江淮,沿边分布着唐王朝的昭义节度使、永平节度使、宣武节度使、淮南节度使 。分别统辖河东道的泽州、潞州,洛阳以北的相州、卫州;汴河上游的汴州、濮州、郓州;汴河和泗水之上的宋州、徐州;邗沟一带的扬州。 河北道和河南道的四个藩镇和唐王朝为抵御叛军和各少数民族叛变部落而在黄河下游南北设置的四个节度使,相互之间战争接连不断,难分胜负。 最近,成德节度使李炳重病死了,他的儿子李月秘不发丧,上疏请求继任父亲的节度使职位。然而昭义节度使培养的间谍早已把李炳死亡的消息告知李泽,同时还详细禀告了成德地区将领之间争夺统治权的内幕。 李炳的儿子李月本来是个庸弱之徒,但是他的老爹一定要把节度使职位传给儿子,为此不惜对追随自己征战的身边爱将,展开大肆屠戮,为李月的前途肃清道路,现在成德地区活下来的将领莫不对李炳感到气愤,也对李月感到不服。 李泽拒绝了李月要求继任成德节度使职位的请求,佯装不知内情,让李正己携带使节前去探望李炳,慰问他的病情,期待他能谅解自己所做的决定,最重要的是,让李正己试探那些将领的口风,评估策反他们的可能。 李泌从衡山来到长安,李泽把他接进宫中,李泌不愿做官,李泽就授予他金鱼符信,让他居住在太极宫凌烟阁东边的三清殿,日常向他询问军国大事。 三清殿跟神龙殿很近,如果徐直要去佛堂听僧尼讲经,李泽要去看望李泌,那他们就正好顺路,他必得亲自把徐直送到神龙殿里面,那些僧尼每天都见到他们的陛下,不免战战兢兢,要知道这里面很多人,虽然住在宫中,但是很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陛下几面。 更让僧尼们感到无奈的是,陛下不知道从民间的哪里找了几个女道士,看起来淳朴简素,与宫内僧尼们的养尊处优格格不入,信仰也格格不入,让他们住在一起,每日轮流给徐娘娘讲佛经和道法。 这位徐娘娘一开始挺有兴趣,听得也算认真,对于民间的故事尤其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发现他们的言语似乎带着某种教化的目的,她看起来就有点无趣。 渐渐不太能坐得住,总是默默走出去,去神龙殿附近的花园里散步,去看金水河和东海池,观察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金鱼,僧尼和道士们有命在身,不得不前前后后乌泱泱一群人跟着她。 徐直请求他们不要跟上来,他们一开始不听,她走着走着就有点想流泪,身体每天都被他折腾地很不适,白天即便见不到他,没任何人碰她,体内却仿佛依然残留着那种余韵,让她时常在面对佛祖的金身时,觉得自己愧对佛祖,觉得自己是一个yin乱不洁的女人。 这并不是身体的不洁,也不是道德观念上的不洁,是另外一种因为外界刺激触发到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点,让自己心底的欲念暴露在阳光下面,外显出来的病态的不洁。好像身体里面住着两个人,一个人实际占据着身体,另一个人占据着灵魂,占据灵魂的那个人经常跑出来隔着一段距离微笑看着占据身体的那个人。 徐直也回看那个灵魂,它好像在跟她说:“接受你的本心吧,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徐直很惶恐,只能摇头说:“不是。” “不是……” 身体激颤,她在阳光下面打了个冷颤,身体的反应在代替她回答:“是的,是的。” 她一袭碧水绿的绉衣站在湖边哭泣,远处的僧尼和道士被她呵止住不敢上前,她好难过,她还不如湖里的金鱼。 陛下对她绝对算得上宠爱,依他所见,她走来的一路,总是能得到很多人的爱和好意,从各种灾难之中化险为夷。 但是她总是在哭,她好似接受不了一点人活在这个世上的变故。 这些变故在杨玄礼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对于她来说,就像天上降下的巨石雨,每一次都在刷新她的认知。 所以她就总是在哭。 他本该感觉麻烦,不知为何,却能被她的情绪渲染,自己那颗在战火灾难中锤炼地千疮百孔的心,在见到她眼泪的时候似乎也具备了强大的共情能力,让他无法对她的伤怀做到视而不见。 陛下在跟李泌讨论削藩的顺序,而他还有他的任务,李正己一走,平衡长安那些大臣们之间的权力的作务就落到他身上了,过一会儿,他还要去新任宰相张载家里应酬呢。 不过难得她今天见到自己没有很冷淡,她太悲伤了,如果有人此刻向她伸出橄榄枝,她马上就能摒弃前嫌向他求助,尤其是他这样的宫里的大人物。 徐直泪眼朦胧地咬唇,迅速看了他一眼,头低下去,不过她还没忘记杨玄礼是如何向她和蔼微笑着把她骗到了宫里,她又倔强地扭头,对着湖,隐忍着啜泣。 杨玄礼从高处的水榭中走下来路过她,依然用平稳优雅的态度向她表示好意,那些僧尼和道士们见他上前,一时纷纷退下。 跟着他的禁军和内侍,站在远处。 杨玄礼距离她三步,他敏锐的目光看着徐直,向她报告一番陛下的行踪:“陛下在跟李先生讨论军政要事,娘娘只需在此处等上一时半刻,陛下应该也快出来了。” 每次遇见她,都是傍晚和下午,春日的阳光温柔又和煦,徐直不情不愿道:“我不是要等他。” 但是等不到他,她也不能擅自回去,这是他近来的规定。 所以还是在等他。 杨玄礼了然地轻眨眼睛,可以排除她是在为陛下的分身乏术而独自饮泣。 那是为了徐学士吗? 近来新任的剑南节度使上书,言告吐蕃在春季的战事中杀了一大批新近俘虏的唐臣和唐民,里面有没有出使的唐使,还未可知。可是放还名单里也没有他,却在搜罗战场的时候见到跟他一起出使吐蕃的随臣的头颅和尸体,徐回即便不死,也是凶多吉少。 更何况,陛下默认他已经死亡,告祭的文书都发下去了。那样的话,边境的任何官员见到他都无法依据身份给他提供帮助,还会叛给他一个假冒唐使的罪过。 如果他出示符节,那就把符节夺去。 如果他非要证明自己,那就叛他出使失败之罪,就地处决。 陛下不想让他活,所有的官员都得承认大历一年派往吐蕃的使臣徐回,已死。 她看样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亦不能让她知道。 杨玄礼斟酌一下,改口随意地问:“娘娘是为湖里的鱼哭泣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徐直说:“不是。” 杨玄礼又去想别的说辞,他在想如果是李正己会怎么跟她逗笑,“想喝牛乳茶吗?” “是热了,还是渴了?” 这些话说起来真是太为难他了,他从不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 第50章 幸好没什么大不了,他很自然地就说出口。 徐直真的有点把他当成了李正己,她神态朦胧地转了一下脚步,在位置上有很小的弧度变化,为难地开口:“我,我热。” 杨玄礼很灵敏地承接到她的变化,往前靠近一步,既不正对着她,又能把她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与其说为难,不如说她在难为情。 什么事情让她这么难为情,他转动脑筋,细细思量,感到困惑不解。 “热”字一出口,她的委屈好像也有了出口,瞬间像打开了话匣子,所有的戒备一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只需要一个耐心聆听她的对象,而且他认真对待人的时候,真的会让人感觉很靠谱。 他如此从容,她不禁泪眼婆娑脱口而出:“杨内侍,我有点难受。” 杨玄礼神情自若道:“臣去帮你传医师。” 徐直马上说:“不用。” “臣略知医术,娘娘可否说来,” “臣洗耳恭听,知无不言。” 徐直吞吞吐吐道:“我……” “三娘。” 他们一起回首,见到了陛下的仪仗,从假山流水的那一边,马上就到眼前,杨玄礼稽首。 徐直失措地站在原地,不太自然地并拢双腿。 她顿首,微微小着声音喊:“陛下。” 李泽抵着她的脚尖停下,徐直长如羽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双手不由自主搭上他的腰,躲避着他的目光,楚楚可怜的模样改口:“三……郎……” 阳光下他的凤眼荡漾着温度,暖黄色的常服让他显得没有暗室中那么可怕,颠倒众生的一张脸,五官上的侵略性却依然不改,他玩味地伸出修长而有力度的手去抹开她眼角的泪,唇角略弯,目光寸寸将她缠绕,“三娘是水做的吗?” “怎么这么会哭?” 他的腰侧酥麻发痒,是她细细五指不堪他的逗弄在抓他的衣服,抱怨的举止中透着不自觉的依赖。 她对陛下又怕,又要。 杨玄礼余光一晃,桃花眼中飘零着三月的春水。 陛下道:“在跟杨内侍说什么?” 娘娘声如蚊讷,吐字清晰,“在说……在说……” 眼泪如豆滚落,一颗一颗饱满落在地上,她又怕又难堪又委屈,陛下轻轻搂住她的腰,安抚的动作鼓励着她,娘娘不禁没好,反而因为他的触碰有点发抖。 她不敢再拖延,将一切都暴露给他威压的目光,一把搂住他的腰,哭哭啼啼道:“三郎,我好难受。” “我是不是生病了……” 她泪水如同开了闸,悲伤抽泣的同时,全心全意地依赖他,紧紧抓住他的劲腰,呜呜地哭着道:“我觉得我生病了,” “我好难受,” “医师能不能给我看好?” “叫医师来帮我好不好?叫医师来帮我……” 李泽抚摸着她单薄的脊梁,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十分不近人情的笑。 徐直还在说:“医师能不能帮我看好?” 陛下温柔地哄她:“当然能看好,回去就让医师来给三娘看病好不好?” “三娘生病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朕什么都会帮你。” 徐娘娘的热泪全部流在陛下的衣襟上,陛下虚拢着她,晦暗的眼底流露出痴迷专注的目光。 第46章 藩镇(四)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对她病情的绝对重视, 晚上,太医署的两个署令,四个医监, 八个医正, 五个医博士全部被叫到两仪殿给她诊治。 为了不扰陛下和娘娘的清净,他们都站在寝殿的殿门外边, 分列站立,等候陛下一个一个召见。 娘娘穿着明黄色的寝衣, 与同样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陛下一起坐在罗汉榻上,陛下倚着窗下的案几,娘娘长发逶迤,蔫蔫地倚在陛下一侧蜷起的膝上,面朝床边, 漂亮的眼睛里面透露着微微的惊恐,灯光下近乎透明的五指攥着陛下的裤角,另一只手乖乖搭出塌外,露出秀致的手腕,太医署的人陆陆续续一个挨一个进来,隔着丝帕给她看诊。 当然了, 署令早就交代过他们, 要闭紧自己的双嘴。 陛下支颐,另一只手揽着娘娘瘦削的肩膀, 低垂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温柔又绮靡,只是看着她,唇角就会勾起,娘娘有时会调整动作,陛下眼睛里的艳丽会随着她的动作变为高洁, 她再次躺好,他的眼波随之流转,复为缱绻,如此紧紧相依。 徐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医师们的结论,她真害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但是他们三三两两说的都是:“娘娘无大碍,是今年天气过热的缘故,只需服用五六贴药剂。” “换季容易感怀,娘娘宽心。” “最近是否用药?” 终于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徐直警惕地抬起身体,支着身子点头,“是不是我喝的药有问题?” 陛下倾身把她搂回寸许,她不得已又跌回陛下的怀里,徐直看到他的眼睛余光瞥了一下床边的医博士,这位医博士虽然朴实正直,整日里埋头苦研医书典籍,临床医学,中药制剂,对患者保持着十足的仁心,不过他毕竟是经历过全国层层选拔,才混到这个位置的,一见陛下锋利如刀割的眼风,立马想起署令的忠告,什么话都默默吞进肚子里。 陛下淡淡道:“你说的话倒是很新奇,对她的病情有什么见解吗?” 医博士弓腰俯地,板滞迟钝道:“臣以为娘娘近来饮的药,药性过热,与她的体质相冲,要去掉枸杞、党参、黄芪,加入桑叶、贝母、梨皮,中和药剂,就能把补气固元的药剂的副作用降到最低……” 他埋首苦思,不去看陛下的脸色,兀自说道:“这样做,娘娘的不适感应该也会减少。” “臣以为,娘娘的不适概因于此。” “嗯。” 陛下漫不经心道:“你说得很好,赏绸缎一百匹。” “下去吧。” 医博士抬起头,他五官端正,脸型饱满,虽则唯唯诺诺,整体的气质却很沉稳,他毫不犹豫地说:“还有……” 李泽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他出自大名鼎鼎的河东裴氏,裴博士接着说:“依臣之见,最好是能停几天男女之事,让娘娘恢复血气,不能只靠药补。” 说到忘我之处,他言语中难免带了一些医师对不知道节制,随意损耗身体元气的病患的斥责之意,尽管他面前的人是皇帝,他还是说:“陛下床上要节制,娘娘需要休息。” 李泽的眼底一闪而过蓬勃的怒意,徐直敏锐地看到,她面带恐惧之色后缩,眼巴巴地看着他。李泽几番忍耐,才忍下立马下手杀了他的冲动,克制地笑了一笑,抬手摸上她的脸颊,暧昧道:“听到医师的话了吗?以后床上不准勾我。” 从两仪殿一出来,署令、医监、医正和其他医博士就对他展开了全面批斗,署令觉得他的没眼色严重阻碍了大家的仕途,气得拂袖而去。医监平时负责监督教学,医正负责临床诊疗和学生考核,他们算是他的老师和下级同事,一起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一番,毕竟他也算太医署的得意弟子,其他的博士各怀心思,有的回到太医署值夜,有的急着出宫离去。 裴博士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家在河东道有很丰厚的家底,他的祖父是唐高宗、武则天时期赫赫有名,彪炳史册的宰相裴炎,光靠祖父的名声,就够他在唐朝有尊严地活一辈子,而且陛下总不至于为了他说了几句真话,就随意把他斩杀吧,那他可真是高宗的不肖子孙,他心平气和地独自回到药园,继续他的药草种植,丝毫不以为意。 —— 署令回到长安安仁坊的家中,意外发现神策军军使杨玄礼在他家里,家中一片寂静,家仆们个个噤若寒蝉,他的家人全部不见了踪影。 杨玄礼就坐在他家正堂中间的高脚椅上面,慢条斯理地喝茶,见到他进来,也依旧面不改色,神色自若。 长安的官场里面,谁人不知,这位军使是代替陛下索命的鬼,凡是他出现的地方,皆代表着陛下的旨意,倘若他晚上没有提前告知就无知无觉地出现在大臣家里,那么就得好好反思一下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陛下的错事。 署令马上跪下叩头,求饶反思,“臣真的无辜,臣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绝不要说漏了嘴,但是那个裴令仪,他素来目中无人,胆大妄为,我行我素,臣怎么教诲他都不听,” 署令叹气,“即便如此,臣也尽心尽力,刚才又教育了他一番,臣保证永不再犯,也保证让他永不再犯,求军使大人在陛下面前为臣美言,饶了臣一家老小吧。” 杨玄礼慢慢悠悠道:“不是陛下要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来张大人家里做客,张大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第51章 署令转忧为喜,忙不迭道:“军使大人驾临,臣家里蓬荜生辉,臣心里感到不胜欢欣,怎么会不欢迎大人。” 不过也就是一点惊喜,他依旧提心吊胆,来他家做客为什么要抓他的家人,威吓他家家仆,必定是来者不善。 署令陪着笑说:“臣愿意为军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军使大人等很久了吧,茶一定凉了,”他抬高声音向外面呼喊,“还不去给军使大人换一盏,马上摆宴,上好酒好菜招待。” 杨玄礼站起来一笑,不慌不忙道:“张大人这是把我当做了土匪,唐朝的官员对于不入流的土匪才会说要拿好酒好菜招待呢。” 他的神色微凛,目光淡泊到看不出来变化,那双眼睛不笑也好看极了,笑一笑犹如灯下的鬼魅,他不屑地撇嘴,“本大人不稀罕,” “我确实想要一样东西,却不是张大人家里的好酒好菜,那等俗气之物,张大人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本大人另有所爱。” 署令擦了擦汗,无奈地跪转着哀求他,追随着他的脚步信誓旦旦道:“大人请讲,只有你要,” “只要臣有,” “臣什么都愿意给你。” 杨玄礼回头一笑,展颜道:“当真?当真什么都愿意给我?” 署令站起来,点头哈腰,“当真,当真。” 杨玄礼俯视他,从容不迫地笑:“我要令爱。” 署令僵在原地,他这是什么癖好,他会不会有奇怪的癖好,像是担心他一遍听不懂,杨玄礼又好心地给他重复了一遍,“张大人没听清楚吗?我说我要你女儿。” 署令虽然圆滑世故,在官场上左右逢源,而且十分爱惜自己的羽翼,不愿意有一点舍弃,向着钻营和高攀孜孜以求,但他爱自己的女儿,杨玄礼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不假,许多官员为了升迁争相向他纳贿,跪着求着要把女儿献给他亦不假,可那人绝对不是他,在他眼里,这就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再者杨玄礼接纳了那些女子也是转手随意送给别人,他虽则从不沾染,却对人命是如此无情冷酷,女儿给他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呢?署令瞪大眼睛,很艰难地吞咽一下,声音干涩道:“臣只有一个女儿……” “臣有三个儿子……” “臣可以用儿子换女儿……” 杨玄礼打断了他,坚定不移道:“我就是要你女儿,我要拿她来试药。” 与此同时,两仪殿内,两个人正在解衣,打算睡下。 每次就寝,总是她先缩到床角瑟瑟发抖,他站在床外散漫地脱衣,眼神总是不离她,缓慢地寻找一个机会把她拖到怀里。 他今天没有明确答应医师的话,徐直看着他,看着他,眼皮轻阖,恐惧失措地抱紧自己,看着他落地的腰带,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眼底的欲色越来越浓。 怎么办,怎么办,她欲哭无泪道:“医师说了需要休息。” 他亦不是不想让她休息,他实在是在客观地评估她的极限在哪里,那些医师们最喜欢站出来说一些夸大之词,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以邀直名。 在他看来,他们明明越来越契合,做完一向都很畅意,如果不是她想要自己,他在床上一向也没那么过分吧?怎么就变得脆弱了? 李泽一边脱衣一边想,“还是要多做,不能给她惯出毛病,” “倘若得了势,不得天天拿着医师的话来压自己。” 他一如往常地沉冷道:“过来。” 徐直不看他,眼神恍惚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她无助地抱着膝盖流泪,嗫嚅着摇头,“我不过去,医师说了要休息,” 她抽泣着哭,“我太疼了,我想休息,求你,” “连医师都知道要让我休息……” 李泽抛开最后一件衣服,跪上床对着她,丝毫不为所动,苛酷地命令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自己把腿缠上来。”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要快一步,她已经形成反射性习惯了,即便怕的要死,也立马打开双腿缠上去,与他的膝盖相抵,徐直流着长泪依然不死心地在劝他求他,“放过我吧,真的,” “我感觉我要死了,” 李泽调整她双腿的位置,眼里的情绪全部被本能的y望代替,他不想再听她多余的话,伏低捧住她的脸,一边亲她一边帮她脱衣。 徐直仰着脸闭上眼,害怕崩溃地大哭。 李泽吻着她的眼泪,哄着她耐心极了,“三娘听话,放松一点就不会死。” 第47章 藩镇(五) 后半场, 她渐渐在他怀里晕过去,李泽停下来缓了缓,感到她体内异样的热度, luo/露在锦被外面的整片肌肤, 透着汗湿的粉色。 他去探她的额头,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的确是有点发烧了。 帮她穿好衣服,下了床吩咐宫婢去催促太医署的人过来。 今天晚上正在太医署值班的博士恰好是裴令仪, 他又随着其他两个值班的医正过来两仪殿,那两个医正上了年纪,这般折腾来去不免气喘吁吁,裴令仪虽然年轻,但是博学多识, 手法娴熟,所以全程大多是两个医正在一边指导,他一个人忙碌。 陛下穿着寝衣把娘娘抱在怀里,隔着帷幔,能看到他似乎在给娘娘擦脸上的汗水,平淡的语气跟外面的人说:“把她最近喝的药全部拿去, 仔细检查, 重新评估她的体质,出具新的药方, ” “务必要迅速,马上帮她退烧。” 李泽沉吟一会儿,又说:“去把张署令叫来。” 死东西,不是说好了他研制出来的药绝对没有副作用吗?胆敢糊弄他,平白无故就这般发了烧在床上晕了过去? 张署令心惊胆寒地被请到宫里, 这三更半夜,他不止要面对杨玄礼在他家里逼迫他的妻女,还要过来面对陛下的怒气。 杨玄礼把药喂给他女儿,逼迫他马上研制解药,但是这种轻反应的药,一开始就是没有解药的,杨玄礼就要给他女儿下更重的药,说要用对应的解药一个一个试,看看哪个效果最好。 反正他在他家里威逼恐吓,乱七八糟闹了一通,就是要让他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左思右想,呼天喊地,实在不解其意,情急之下他只好说:“臣实在委屈,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每当如此,杨玄礼就要回头呵斥他:“大胆,你胆敢污蔑陛下,陛下会教你这种卑鄙手段吗?必是你欺瞒挑唆,故意为之。” “身为皇家聘请的御用医师,你居然做这种无耻之举,简直枉为人师,”他阴鸷的眼睛盯紧了他,耐心地提醒他:“张大人好好反思,你错一分,报应就会同样落在令爱身上一分,” 他双腿交叠,神情悠闲,“如果本大人心情不好,当然也不介意多加几分。” 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本来就是陛下要他临时研制这种药,自己要拿给娘娘试,然而这些权贵,都是如此不讲道理。 杨玄礼偏偏还要说:“本大人这是在救你。” “你以为哪天娘娘出了点问题,倘若你拿不出解药,陛下岂不会全怪你?” 张署令为难道:“可是真的没有解药啊,臣一个人一时半会儿也研制不出来。” 杨玄礼好心道:“所以我才拿令爱激励你。” 他们在药房,突然进来一个人到杨玄礼的身边耳语几句,他起身拂了拂衣袖,轻飘飘道:“张大人久安,更大的报应就要来了。” “倘若张大人聪明点,就应该少说话,做事之前不要只贪图眼前的利益,知规谏,多动动脑子。” 言毕,挥袖而去。 随后就来了两个内侍,传达陛下的旨意,把他接进了宫里。 张署令一路深思熟虑,见了陛下马上承认错误,“臣不该研制这种药,更不该拿给陛下让娘娘服用,一切都是臣的错误。” “请陛下降罪。” 她喝了裴令仪的制剂,烧已经退下去了,李泽方才的恼怒稍稍消散,如今满副身心都盯着她的反应,没那心思再去迁怒旁人,撤了他的职位,让他去跟裴令仪一起参研新的药方。 张署令如蒙大赦,私下里对裴令仪千恩万谢,从此更加保持沉默,恪守医德,谨守臣下规谏的本分。 裴令仪被提拔为署令。 徐直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昏迷之中尚有几分神识,听到张署令的话,悲伤地难以抑制,愤恨地攥紧他胸前的衣襟,在睡梦中发出细细的啜泣。 李泽以为她做了噩梦,不停去吻她,却被她微微嫌弃地撇开了,她的这个举动让他动作稍顿,就如石子落在湖面激起的一片涟漪,很快消逝不见,李泽不以为然,笑中带着宠溺,箍住她的脸颊,睁着眼睛重新吻下去。 第52章 第二天醒来,她又开始不理他,怎么逗弄,好几天都冷冷淡淡不跟他说话,李泽摔了药碗,骂她:“什么牛脾气?” “不就是弄得狠了一点,弄发烧了吗?你想要我的时候怎么不发脾气,一不如意就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 出门之前还要警告她,“好好反思你自己,今天晚上回来你再是这个样子,药干脆不用喝了,以后衣服也不用穿了,门也不必出去了,” “朕告诉你,再得罪朕,你是生死难料!你听到没有?” 徐直难得没流泪,平铺直叙的语气告诉他:“那你杀了我吧。” “我想我阿兄了,我好多天都没有梦到他了。” 她垂着眼睛不去看他,连跟他说话都嫌累,无限温柔的心意,生过病以后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她想着徐回,毫不在意地跟他说:“我受够你了,” “我要去找我的阿回。” 李泽被气得眼前发黑,这种小小女子的三言两语,如果不是他有政事要处理,他必得让她吃够教训,生不如死。 他转身夺门而出,她回头面着墙壁。 —— 李泽一整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下午,宫人匆匆来太极殿告诉他,娘娘独自一人走上城楼,站在女墙边不下去。 他过去的时候,徐直已经站到城垛上面,在煌煌的春光中漠然而立。 此处是玄武门,太宗曾在这里诛杀他的兄长和弟弟,从此开辟了大唐王朝的盛世,但是现在张眼看过去,看不到大唐的盛世,四面都是宫墙,城门掩闭,只能看到天边的流云簌簌,苍穹蔚蓝无际。 风吹落她的发带,深栗色的长发在背后飒飒展开,衬得她的背影越发纤弱可怜。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李泽调动驻防在附近的神策军,城门外一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成百上千的人,水泄不通的军阵,仿若布下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她其实也没想着死,她就是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顺便想一想她的阿回,她已经好多天都没想起徐回了,而这都是因为他给她喂药,他没日没夜的逼迫。 徐回,到底在哪里? 活着吗?还是遇到危险了?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她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下去。 背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不疾不徐的冷嘲热讽。 “没闹够是吧,想体验一把跳下去的快感吗?” 李泽穿着玄衣傲然站在她背后,眼神冰冷,唇线紧绷,鼓励她:“那便跳吧,朕一定让他们稳稳接住你,绝对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徐直的心情很糟糕,她真想发疯,真想大喊大叫。 她站起来,蓦地回头恨恨盯住那张脸,强迫自己忽略他俊美凌厉的五官带给她的强大压迫感,将平日里、床榻上想说的不敢说的一股脑地往外怼,肆意发泄心里的不满:“你是我见过最糟糕的人,除了一张好看的脸简直一无是处。我喜欢一个人,就叫犯罪,那你叫什么?明明你也做尽龌龊之事,难道就因为你是皇帝就可以随意审判我的行为,我就必须要低头认罪,忍气吞声,任你摆布?你凭什么?” 李泽的脸色已然非常难看,他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有理有据地回应她:“三娘说错了,那不是犯罪。” “是乱lun。” 徐直头脑发懵,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下去,委屈让她强自稳住身形,再次利索地针锋相对道:“我这样,还不是败你们李家所赐,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君父,就有什么样的子民,我不过是模仿明皇罢了。” 她声音沉冷清晰,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你们李家把天下治理成这幅鬼样子,有什么资格说我犯罪,罪恶的泥土才会生出罪恶的人。” 李泽怒喝道:“你放肆!” 杨玄礼和匆匆赶来的侍卫宫女惶恐地齐刷刷跪了一地,高呼“万岁”,恨不能此刻魂飞天外。 李泽忍无可忍,负手指着她说:“你赶紧给我滚下来,跪下来求朕饶恕你,等朕抓到你看你怎么死。” “我不下去。” 徐直斩钉截铁地说,她侧过身看了一眼高远的地面,又看到李泽被气到扭曲的脸,不知怎么就有点隐隐兴奋,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个杂乱的片段,忍不住往前迈了两小步。 陛下的声音有点失控,催促娘娘:“快点滚下来。” 娘娘双唇微微阖动,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双脚向下滑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屏气凝息,一半人看着她,一半人不由自主去窥探陛下的脸色,他们清楚地看到一向强势冷漠的陛下,突然一扫眉间阴霾,声色温柔地问询徐娘娘:“三娘,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吗?” 徐直惊停在那里,她其实全部都不记得了,身体却率先做出反应,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泽上前一步,马上继续说:“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来得及问一问,孩子没有的时候,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那时候,有没有遇到坏人?” “我也曾几度不能活,可是我想见你,我总在想你为我生了孩子……” 李泽靠近她,问她:“疼不疼?” 徐直的神经崩坏,心理崩溃坍塌,她抱着头再度蹲下来,纵声哭喊着:“你不配……滚,你滚。” 李泽眼疾手快地把她从城墙上扯下来。 宫人们麻利地上前围挡住城墙,撑伞或递衣服,又把她围住。 徐直痛哭流涕,李泽抱着她的手亦在发抖,如果刚才真的跳下去,如果城楼下的人没有接住她,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他此刻极度不虞,极力忍耐,暖着她的手,勉强压下身体里面的戾气和恶毒念头。 最终还是无法抑制,帮她穿好外衣,将她的头发拨开,凤眸盯紧怀中人素白的小脸,阴恻恻地威胁她:“这笔账回去再跟你算。” 她就知道,就知道是这样。 如果不是她没力气,此刻有些恐惧,真想跳起来给李泽一巴掌。 陛下变脸如此之快,令人叹为观止,难怪娘娘经常哭闹不止。 徐直哆嗦了一下,愈加哭地生无可恋。 第48章 南诏(一) 他打了她几巴掌, 她趴在他膝盖上绝望地哭,李泽一直在逼她认错,还要让她说出来错在了哪里。 她就是不说, 只一昧哭着摇头, 哽咽着说:“我错了,求你放开我。” 李泽没听到想听的话, 按紧她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徐直在他手下挣扎, 愤怒地控诉:“你凭什么打我?昏君,你凭什么打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根本没有错,你就是个禽兽,畜生。” 李泽制住她的双腿,忽然停下来将手掌贴住她红肿滚烫的皮肉轻轻抚摸, 隔着薄如蝉翼的衣裤,互相熨帖着那热度,她的脊背微微颤动,难耐地屏住呼吸,揪住他的裤角咬唇小声饮泣,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接着更狠的巴掌接二连三落下来, 徐直号哭, 李泽再也没留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她扶起来, 捧起她的脸,她已经泪流满面,哭得喘不过来气,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三娘。” 徐直马上看着他,脖子上的筋络一梗一梗的, 看起来委屈极了。 李泽冷笑,贴着她在她耳边问:“三娘,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徐直敷衍地点点头,李泽劈手撕了她的绸裤,徐直马上尖叫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说了我错了,啊!” 看着她跳脚的模样,李泽又笑了一下,探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确定她没发烧,温存地把她抱坐到腿上,她再疼也不得已坐下去,整个懵然的状态低眉顺眼地去聆听他的教诲。 “以后,要学着爱我,听到了吗?” 她不太情愿也不太理解地说:“嗯,听到了。” 李泽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问:“朕刚才说了什么?” 徐直低着头复述:“要学会爱你……” “我为什么要学会爱你?你为什么不能自己爱自己?” 她脑子大概是不太正常,用不太正常的眼神疑惑地看他。 他自己也说不上所以然,她期待一个答案的目光看得他感到很没面子,一时还真思索了一下为什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舔着她的唇,气定神闲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第53章 “朕说话,你只需要照做。” “再这样三番五次忤逆我,我必得把你送到岭南道的沼泽地里面喂鳄鱼,或者送到黔中道的盐碱地,让你跟那里的犟驴待在一起,我看不惯你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很久了,记住了吗?” 徐直露出一个哭的表情,不看他说:“记住了。” 他又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太极殿有人过来禀告,李内侍从河北道回来了,这么早回来,必定是事情不妙。 李泽道:“让他到两仪殿来见我。” 宫人犹豫道:“李内侍说他有要事相告,不便先回两仪殿。” 李泽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端详她片刻,笑道:“我今天晚上回来。” 然后站起来,松开她出门去了。 但是他晚上并没有回来,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杨玄礼隐约跟她透露,是河北道的情况有点糟糕,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她好像能感觉到天地之间气场的变化,来势汹汹的气氛似乎也影响了她,连着几天都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 有一天,她躺在树下的藤椅上看书,满院飘落着白色的梨花,书看完了,她想回去换一本,走几步的光景而已,她却有点力不能支,就这样缓慢倚着盘曲虬结的树根,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就是他抱着她,惊喜地跟她说:“三娘,你怀孕了。” “我们又有孩子了。” “这次一定要好好把他生下来,知道吗?” 徐直复杂的心情闭了闭眼睛,再次问他:“阿回呢?” 李泽终于跟她说了真话,“旬月之前,大唐和吐蕃在雅州交战,徐学士带领的出使队伍在此处覆没了。” 她瞳孔骤缩,悲伤到极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他们来长安还不到三个月,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只需要三个月。 在她哭出来之前,李泽又说:“清点战场的时候,没有见到徐学士的尸体,” 他难得夸他一回,“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丢了性命,必有他的去处,朕在让人找他了。” 他在她背后一笑,神情难掩幸灾乐祸,沉痛道:“听他这样,朕心里也很难受,朕比谁都希望,徐学士能吉人自有天相。” 他哀悼他:“是朕考虑不周,倘若当初留些余地便好了,朕不该为了国家和百姓,就对自己的臣子咄咄逼迫,” 他从背后拢住她,痴缠的眼神贪婪地盯紧她的xiao腹,煞有其事道:“等朕找到他,朕一定好好待他,朕要给他加尊号,” “朕愿意摒弃前嫌,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徐直没有排斥他,只是捂住脸痛哭,“我没有家人了。” 家人对他来说是不太重要的东西,依他所见,那不过是权力博弈下的交际纽带,就像身份一样,是拿来利用的,也许有时候会产生片刻的真心,但是不多。 他有点无法理解,淡漠而开心地去跟她说:“你有家人。” 等她慢慢接受了徐回凶多吉少这个现实,又有点不想看见他,她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一切都是他害的。 一群人簇拥着她,她每天都闷闷不乐,有时候看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思索一个决然的主意,就是差一个契机而已。 她不知道,她是想让肚子里的孩子跟她一起死,还是让他活。 看着她的人,经常提心吊胆的。 直到第五天,李正己从他修养的地方回来了,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徐直的面前,徐直一定是在生他的气,好久都没抬头看他。 李正己用沙哑的嗓音向她表示祝贺:“听说娘娘怀孕了,臣迫不及待想来看看,顺便向娘娘表达祝福。” 徐直还是不看她,李正己又说:“臣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徐直终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满脸的伤,可以说是鼻青脸肿的,他最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外貌了,也不知道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暴虐,简直把她吓了一跳。 她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惊讶又热切地问他:“李内侍,你怎么了?” “谁把你害成这样了?” 她刚听到了那么糟糕的消息,怎么能忍受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她身边消失,她跟这世上的人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也还是对人命抱有关怀,对善良抱有期待。因为她一看到他这样,什么埋怨都没有了,甚至站在那里为他哭,她的眼泪虽然多,却是无差别地为每一个人而流的。 李正己忍不住张开双臂,娘娘轻轻抱住年迈的他到怀里,哭着说:“李内侍,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了,你疼不疼?” “李内侍,我怀孕了,”她本来一点也没把这个事情当做好消息的,现在就是想着,如果他把她怀孕当作好消息,她也愿意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用这喜悦哄哄他。 她用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期盼的语气跟他说:“你要活着,看着我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还要看着他长大,你一定会的是不是?” 李正己热泪盈眶,频频点着头说:“是,是。” “娘娘,我会的。” “让我们一起活着。” —— 第二天,是个春光大好的时节。 李泽难得找到一天的空闲,兴致勃勃地跟她一起乘着马车,带她来到新丰县,在骊山脚下的皇家园林打猎。 她依旧怏怏不乐,李泽就说要带她去看大食送过来的两只大象。 她把他的心意放到地上踩,毫不在意地说:“大象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大象,” “阿回跟我说,我们国家的豫州,有很多大象,” “我只看豫州的大象,不看大食的大象。” 李泽没有计较她的找茬,穿着戎装,半拖半抱着她,两个人慢慢在草坪上散步,来到一处围着篱笆的野生动物场所。 她就是执拗地不看,李泽就好言好语地催促她:“三娘,抬头看。” 她还是不看,李泽暗示的语气道:“三娘,看一眼。” 他像捧着珍宝一样,不停地说:“看一眼,三娘,” “看一眼吧,” “看一眼。” 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她最先看到的其实不是大象,她看到了骊山脚下的小屋,很多穿着戎装,兢兢业业劳作,从容惬意的人们。 他们有的在牧马场放马,有的在驯养耕牛,有的在给绵羊挤奶,他们分别来自羌族、胡族、汉族、铁勒,契丹、室韦、奚部落,高丽族、渤海国、薛延陀,西原蠻、西爨、林邑国,高昌古国…… 他们都用那双和蔼生动的眼睛,看过来,纷纷停下手里的作业,叩拜大唐的陛下。 他们在用有形的言语,无声地说:“我们在这里,代表着众多民族的融合。” 也许一开始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也许一开始他想给她看的不是这个,李泽跟她说:“这些人以前,是大唐在对外战争中俘虏的囚犯,有些人在臣服大唐之后,依然犯下罪过……” 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徐直难得对他展颜一笑,心中五味杂陈地代替他说:“你赦免了他们,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李泽笑而不语,引着她去看那两头大象,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她看到了什么? 徐直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提着水桶给大象洗鼻子的胡族女人,居然跟她有着相同的外貌,她身后的男人,眨巴着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温和内敛地站着,如果仔细观察,在远处这样的人,还有更多。 她对他们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 风吹过,牛羊“咩咩哞哞”地叫着,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她上前一步,李泽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也是你的家人。” 她一点也没察觉到他话外的意思,正被这辽阔的场面震撼着,她对着他鹦鹉学舌:“陛下,他们也是你的家人,谢谢你善待他们。” 恰在此时,有宫人急步如飞,火急火燎地过来,激动地高声呼喊着:“陛下,大喜,” “陛下,大喜。” 李泽转过身,淡漠地回看他。 宫人到他面前,对着天地三跪九叩,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他气喘吁吁兴奋地说:“徐学士,徐学士回来了。” 李泽不耐烦地蹙眉,宫人兀自沉浸在欣喜中,一时忽略了陛下的脸色,他接着说:“徐学士,带着南诏国的使者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岭南道和黔中道是唐朝流放犯人的地方。 第49章 南诏(二) 长安百姓苦回纥人久矣。 自从回纥军队帮助唐朝平定了安史之乱, 回纥人就获得了出入长安的自由,被准许在长安经商、购地、买房屋,与汉人争利, 肆意践踏唐民的权益, 他们的军队会为回纥人的掠夺行为保驾护航,鸿胪寺常驻回纥的官员会强词夺理, 远在漠北的回纥可汗动辄送信谴责大唐官员对回纥怠慢的行为。 第54章 就连回纥汗国下辖的九姓部落,也经常冒充回纥人, 顶着回纥人的身份仗势在长安为非作歹,引起长安百姓很深的厌恶。 近来,李泽命令回纥亲王兼使节药罗葛莫咄携带他们的部众归国,一路抵达振武战区,回纥人和九姓部落的胡人横行暴虐, 欺凌妇女,践踏禾稼,肆意向振武战区的官民索取牛羊肉供应,在边境屯田的周围任意砍柴放牧,引起振武节度使李非的强烈不满。 他挑怂手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吃糠咽菜, 饮风吞雪,忍饥挨饿, 莫不为了保家卫国。” “我们十天半月不舍得吃肉,回纥人来到这里,动辄要每天一千斤的供应,就连粮食也是如此,倘若给他们, 能换来一丝对我国和唐民的尊重也就罢了,他们却反而变本加厉。” “我听说,他们就是因为在长安也这样,才被陛下赶到这里,如果我们趁机杀了他们,陛下应该不会怪罪我们,大唐境内,每一个知耻明辱的人,也会敬佩我们的行为。” “即便陛下治罪,我们活着无法加官进爵,死后也会受万人瞻仰。” “诸位愿不愿意跟随我放手一搏,杀了回纥人和九姓部落,为唐民讨一分公道,为国家夺回尊严?” 手下的人说:“在我的家乡,我的家人跟将军一样厌恶回纥,我的阿姊就是被回纥人杀掉了。” “我也与回纥人有仇,我的阿兄死于回纥人之手。” “我满门没于回纥。” 众人纷纷说:“我也……” “我的家乡在长安。” “我的家乡在洛阳。” “我来自河东道一个偏僻的小村庄。” “我以前的身份是流寇。” “但是在民族尊严面前,我们有着无差别的身份,我们代表着唐民,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回纥。” 李非对部署们的豪言壮语大加赞扬,事情遂定。 振武军驻扎在唐朝边塞的金河上游,镇守东受降城,是一支纪律严明,战斗力很强的军队,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防范回纥。 春季,郁郁葱葱的白桦林和冷杉树在金河的河岸上静静蜿蜒蛰伏着,远处的高冈上面,盛开到烂漫的杜鹃花漫山遍野,边塞的流风和天上的流云一样冰凉冷漠,犹似兵刃的寒光一般穿透花和叶,从一望无际的黛影青山上吹掠过。 大历一年春,振武节度使李非在礼节上怠慢回纥人,回纥人视为挑衅,怒杀唐朝两名将领,李非指挥振武军将从长安回国的回纥使节和九姓部落全部屠杀,将他们满载而归的行李辎重全部掠夺。 只逃回去一人向回纥可汗告状,回纥可汗向唐朝的陛下问责,索要李非,并且要唐朝支付近来拖欠的购马金额二百万金。 李泽未予搭理,他来向李泌询问向河北道用兵的政策。 而要向河北道用兵,首先要稳固边疆。 “稳固边疆,需要充足的粮食和源源不断的兵员,在这两个基础上,先生有何见解?” 清风盈袖,李泌站在御座之前,恭敬地对李泽说:“关中疲敝,短时间内势将无法满足边塞的粮食需求,臣建议在边境广开屯田。” 李泽道:“广开屯田需要耕牛、粮种和人手,这些东西要来自哪里?尤其是人口,唐朝连年征战,士兵苦不堪言,背井离乡太久,纷纷心怀不满,而边塞苦寒,战争频仍,轮戍的官兵,谁人愿意长久在边塞停留?” 李泌从容回答:“开左藏库和大盈库,让官员清点里面的丝绸,将丝绸的品质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和中等留用,” “下等染成彩色,卖给关中草原上的党项部落,从他们手中换取耕牛,三匹换一头,二十万匹大约换六十万头。同时让盐铁使督促江南道的洪州、饶州,剑南道的彭州、眉州等全国主要冶铁厂赶制农耕器具。臣观天象,今年是个丰收的年景,五月份派出转运使向黄河南北的百姓收购小麦做麦种。” “送到边疆各个军事据点,招募士卒分垦荒地,将麦种以二分之一的利息贷给他们,免费发放农具,租给他们耕牛,本金和利息用来年的粮食偿还。偿还之后剩下的粮食,由政府出具高于市值五分之一的价格收购,如此循环,不出三年,边塞稳固,粮食丰收,整个国家的粮价也会因此降低。” “士兵有利可图,必将热爱生活的这片土地,等到三年轮戍期满,就调查他们的意愿,不愿意的依照官方制度遣返原籍,愿意把家人接到边疆的,由国家发给特别过所文书,沿途衣食由地方官府供应,开垦的荒地永归士兵所有。” “如此几年,繁衍生息,边疆人口臻于鼎盛,国家直接控制的兵员也将大额增加,不必依赖节度使专兵。” 李泽听完非常高兴,发自内心地从御座上走下来,拜谢李泌,真诚地说:“朕相信先生,亦与先生所见略同,这样的话,三五年之后,人口丰盈,天下也能达到太平。” 李泌与他一拜,叹息一声,摇头说:“非也。” 李泽询问:“先生何故突然如此悲观?” 李泽再度坐下,亦请他坐下,李泌深思熟虑之后,用谦卑的眼光恭敬地看着陛下,再三斟酌才道:“如果这三五年不能给边疆提供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大规模战争一旦降临,则前功尽弃,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毁于一旦。” 李泽已经大致猜到他要说什么,他还是说:“先生请讲,朕愿闻其详。” 李泌知道他厌恶回纥人已经很久,不好贸然开口,此刻得了他的允许,出于为国家计长远的目的,才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振武军与回纥人的纠纷,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李泽的眼神带上了一些一国天子的倨傲,他不悦道:“回纥人也屡次屠杀唐朝百姓,回纥可汗怎么处理回纥人,朕就怎么处理振武军。” “当然了,回纥此次损失惨重,朕也并非要全然偏袒振武军,回纥可汗既然屡次向朕索要李非,朕就打算代替他处理这个罪魁祸首,” “就免去他的节度使身份,让他回来当太仆卿。” 李泌道:“这样的话,会招来回纥的报复。” 李泽脸色转而严肃,责问道:“朕一直以为先生大义,难道心里竟也惧怕回纥不成?” 李泌就害怕他这样想,沉稳道:“不是,臣的所思所想,莫不是为了大唐。” 李泽冷傲肃然地说:“先生请尽言。” 李泌起身对着他,对着天地三跪九叩,一边祈求他能赦免自己让国人忍辱负重的罪过,一边坚定不移道:“陛下这样处理振武军可以,但是一定要给回纥人补偿,安抚他们,” “在这三五年之间,不可与回纥交恶,” “西边联合大食、天竺,北边联合回纥,然后善待徐学士带回来的南诏使者,妥善利用,让他们回去说服南诏的国王异牟寻,南边联合南诏,同时牵制吐蕃。” “这样唐朝最大的敌人吐蕃将四面受敌,在我国得到发展的时候,吐蕃的力量正在受到削弱,陛下既能分出更多精力围剿河北道的叛军,边境开荒政策也能收到效果。” “三五年之后,才能迎来真正的和平。” —— 大历一年春季一月,剑南道与吐蕃王国相连结的边疆地带,景色尚有些荒芜,气候也依然如同冬季那般寒凉。 唐朝入吐蕃的使者穿着汉民服饰,持旌节,进入雅州康定,此时吐蕃军正与西川剑南战区的士兵连番小规模交战,彼此试探,刚刚达成短暂的和解。 在陇右道的河曲地区,朔方兵团、河东兵团联合从中原黄淮地区调拨过来的防秋兵,与吐蕃宰相契钦赞率领的吐蕃军主力之间的战事,亦是如火如荼,难分胜负。 徐回和其他的入吐蕃使者,在康定的驿站下榻,焦急而漫长地等待着一个机会。 据雅州当地的民兵报告,不久前从吐蕃军那里救回来一批人质,听他们所言,吐蕃人适应不了唐朝春季的气候,军队里面瘟疫蔓延,死伤大半,人人莫不思乡情切。 “倘若不是如此,以吐蕃人的凶残,怎么会轻易罢休?” 那个跟他年纪一般的民兵,穿着单薄的衣衫,露在草鞋外面的脚趾,红肿皲裂,他的肤色黝黑,眼睛又大又圆,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饱满的红唇似乎覆着一层雅州雪原上的严霜,带着一种神性的悲悯。 有一瞬间,徐回觉得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吐蕃雪域上面供奉的佛祖金身,高山上吹过的有形的荒风,是围绕着神明漫天飞舞的白色丝绸。 他十天前已经封了文书交给驿站的驿员,再过不久这封文书就会到达长安,呈给陛下御览。 吐蕃人拒绝唐使入境,依照规矩,唐使要留在原地待定,得到官方许可后即可返还。 第55章 可是他们迟迟没收到任何返还的命令。 民兵是羌族人,不会说汉语,幸好徐回渊博多识,他不仅能听懂剑南沿途地区几乎所有民族的方言,甚至还能用简单的词语和标准的音节,与他们进行流利对话。 他是如此儒雅,好看,矜持而文质彬彬,自重又不失随和,见到他的异族人,但凡向他看上一眼,都会感到一种不言自明,心照不宣的惊艳。 他给人以使命感,似乎背负着上天独特的偏爱。 猎猎作响的篝火旁边,民兵接着叹气:“然而这还不算,他们撤退的时候,一定是唐民最惨的时候。” “徐大人,你知道吗?他们求和,稍微一缓过劲来,就会一边抢劫一边从唐朝的疆土上撤退,春季的小麦会被他们收割完,吐蕃人占领了一个冬天的城池,那里有很多唐朝的百姓,男男女女都不能回来,老弱的人会被全部屠杀,我们的兄弟姊妹全部会被吐蕃人掳掠,” 他已经见多了,但是每次提及,还是不免哽咽,“到了吐蕃,他们会怎么办?永远为奴为婢吗?” 康定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只要没有残疾,全部被征召入伍,自备干粮军器,被编入非正规军队,做正规军队的补充,平时维持边境治安,必要时一样要参战。 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惨,“为自己的祖国卖力,和为异国卖力,永远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会没有归属感。” “更何况,吐蕃人根本不会把唐民当人看。” 如果换做别的京城来的大人,他一定不敢说这么多,眼前的大人却可以容他多说一点,然而他只是听着,坚毅的目光看着他,也很少回答。 直到他说尽了,饮一杯热茶,缓慢地转身告退。 徐回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了缓急的一个月,征召他们返还的命令还是没有来,他不禁担心是否是长安发生了兵变,京畿道连结西川的交通线是不是被切断,因此无法联络? 这时候,东川战区的节度使叛乱还没有平息,西川战区的军队还经常与东边的同族交战,他身处的地方,是危机四伏,十分不安定的战争包围圈。 快到夏季的某天,西边与吐蕃的战争,东边的镇压节度使叛乱的讨伐战争,同时爆发,康定的民兵全部被派去战场上支援前线。 从战场上退回来的士兵,告诉徐回一个十分令人心惊的消息。 “吐蕃人改变了入侵策略,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秋冬入侵,春夏撤退。这次到了夏季也迟迟不撤退,是因为他们的宰相契钦赞从北边的战场驱赶过来很多唐朝的俘虏。吐蕃军队把他们的妻儿当做人质,由吐蕃的将军带领着,逼迫他们攻打唐朝。” “春夏的瘟疫也不能让吐蕃的攻势再停下来,这样的方法,可以有源源不断的兵员。” 徐回心里蔓延开不好的预感,根据他以往行军的经验判断,康定沦陷,只在旦夕之间。 第50章 南诏(三) 有了这样的预判, 他不禁进退两难,这意味着,他选择退则面临出使任务失败的罪责, 他不退, 则要面对康定即将到来的暴乱。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在大唐生活了这么久, 跟所有的唐民一样都热爱李唐天下,面对吐蕃的侵凌, 他也会因为民族尊严而感到愤慨,如果一定要为祖国献身,他愿意成全属于他的那一份。 这是他身处的这个时代,带给他的责任感和规训。 但是在这之外,在为国家为民族之外, 还有另外一个本能的情感,完全来自他的本心,任何人任何思想都无法撼动。 只要阿直还在这世上,他就想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他一定要找到办法活下去,也一定要找到救赎阿直的办法,他不能让她久等。 徐回一直在想, 等不回他, 她又会哭的。 历来的帝王,大都自私冷漠, 诡计多端,等了这么久,她不知受到他的多少荼毒和迫害。 就是怀着这种心思,徐回开始跟其他的十五个出使吐蕃的使臣商量,既等不来召他们返还的文书, 不如再度遣人进入东边的蜀州,跟驻扎在那里的剑南西川节度使统辖的兵团取得联系,详细禀告这里的形势,请求他们的支援,顺便探听京师的消息,以期随机应变。 然而就在同一天,派出去的人刚刚离开,雅州就被吐蕃攻陷。 吐蕃的军队在掌控康定之后,故技重施,俘虏城中男女老幼为人质,逼迫康定的成年男子成为他们新的兵员补充,投入唐朝战场上的最前线,让他们与自己的同族自相残杀,一路势如破竹,哀鸿遍野。 雅州、邛州的大部分地区依次被占领,吐蕃军队逼近蜀州,南诏国趁机占据雋州、黎州,两国军队合攻剑南腹心地带,被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率领的军队拦截在临邛县以西。 随徐回出使的十五个使臣,有九个被俘虏,四个被杀,另外两个跟他一起好不容易逃到临邛,以为终于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可是却被守城将领拒在城外,他们拒绝接纳任何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员。 甚至连自证身份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对着他们射箭,对待他们的凶残,比起身后穷追不舍的吐蕃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回逼不得已,只好带着这两个使者一路南下,避开交战地区,沿着雅州、邛州、眉州三州的连结地带南下,逃入山野荒泽之间,靠近平羌水北岸的洪雅县。 洪雅县位于三州交界,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眉州,如今刚刚落入南诏之手,这里驻守着一大批应援吐蕃的南诏军队。 南诏,本称“蒙舍诏”,与云南国境内的其他五诏相鼎立,合称“六诏”,高宗时期,蒙舍诏君长细奴逻率先遣使入朝,自愿依附于中国,从此被列为大唐藩属国。 皮逻阁时期,南诏渐趋强盛,称霸六诏,开元年间,助大唐荡平西洱河诸蛮,并且一度打败吐蕃。开元二十六年,来长安朝贡,玄宗加封皮逻阁“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越国公”,赐名“归义”,进爵“云南王”,南诏建立。 天宝年间,南诏为了摆脱唐廷控制,发兵反叛,玄宗征天下兵讨伐,南诏遂北臣吐蕃,展开了两国联合对抗唐朝的长达数十年的光阴。 二十年之间,云南不为唐有,南诏的国王封敛金印,更改年号,禁闭边疆,在吐蕃的监视之下,与唐朝断绝往来,不再互通使者。 因此,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南诏也是西南边陲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他们与吐蕃相勾结,对两国接壤的边疆居民的生命,构成极大的威胁。 吐蕃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扫荡屠城,南诏则在战后用唐兵的尸体堆叠筑京观,留作战争的纪念,他们的刀尖上,源源不断留下唐朝人的血。 剑南道的军队耽于内乱,边防空虚,内地援军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就迁延难拨,增援的军队迟迟不至,没有人接纳他们,吐蕃与南诏步步紧逼,不肯退兵,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在吐蕃的侵逼,在南诏的挑怂之下,纷纷倒戈,中原来的汉人面孔,在这里变成众矢之的,一经发现,立马就会被隐藏于民间的暗探抓起来送到附近的军营,当做细作拷问。 尤其是那些妻子儿女落入吐蕃手中为质的羌族人,抓捕汉人更为积极疯狂,吐蕃宰相契钦赞公然给他们制定苛刻的规则,抓到的汉人品级越高,换回的人口和金钱越多。 徐回在康定的数月之间,曾两度跟雅州刺史尹辅仁进行交流,他奉命负责遣送唐使进入吐蕃,现在吐蕃人攻陷雅州,他的族人莫不受到性命威胁,他遂将国家机密尽数告知吐蕃将领,吐蕃和南诏的军队接连数日都在全线搜捕唐朝有品秩的官员。 吐蕃不接受他们作为和平的使者入境,但是却十分乐意以胜利者的姿态把唐使抓起来,送到前线向唐朝的将领和士兵叫嚣,壮大声势。 当尹辅仁在洪雅县的一处村庄抓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徐回的第一想法是自杀殉国,他跟另外两个使臣交换了眼神,他们沉默不语,但是两双坚毅的眼睛,都在无声跟他说,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无法忍受就这样被送去唐吐战场的前线,让敌人拿着他们的生命,去得意洋洋地侮辱自己的祖国。 这两个使臣,隶属于鸿胪寺,分别在大唐鸿胪寺担任主簿和鸣赞,一个姓崔,一个姓杨。 崔主簿年愈三十,寡言木讷,在出使队伍里毫无存在感,身为他的同僚,大家都很难想象此种人是如何被发掘出来的,这样的人,世上比比皆是,似乎有他无他皆可。 徐回跟其他人一样,一开始难以将他放在眼中,对待他保持礼貌已经是他教养以内的友好。 第56章 尹辅仁驱赶着他们到吐蕃军营的时候,他也是反应最淡的那一个,徐回是沉着冷静,杨鸣赞在害怕,只有崔主簿,在路上还拿出怀里的饼,就着山上潺潺流过的溪水,若无其事地吃喝,好像他们被抓时候那种心照不宣的必死决心从来没有过。 徐回还在转动脑筋想着,怎样才能避免这一场灾祸,他死了固然不堪怜,可是阿直在长安要怎么办? 他无法忍受成为大唐的耻辱,他亦无法接受阿直真的在听闻他死讯的时候践诺为他殉葬。 那些真心话,他听听就已足够,这世上从来不缺为情人殉葬的男女,更不缺凄美的爱,哪一个桥段拿出来,都足以感人肺腑,可是他的阿直不该像美而凄的故事一样在世人的心上划过,他越爱她,就越觉得,她应该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即便这世上没了他,她也要好好活。 他死了,就该变成天上的星星,山上的流云,吹过柳林的清风,照抚着她活。 死到临头,他还在兀自绚丽地笑,到底在孤芳自赏些什么,杨鸣赞感到十分匪夷所思,在篱笆围起来的安置俘虏的羊圈里面,他冷汗涔涔低声催促徐回,“徐学士,快点想想办法,我们真的要殉国吗?” 徐回湛湛的眼眸回看他,笃定地跟他说:“倘若能活着回去,可算无功无过,阵前被杀,则意味着出使任务失败,死也死得不光彩。” “我记得,杨大人出身弘农杨氏,百年的世家,应该比我更知道,有尊严的死对民族,对国家,对自己的家人来说,代表着什么。” 崔主簿在萧瑟的寒风中默默打了一个喷嚏,杨鸣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被他惊得瑟缩,他躲闪的眼神在死亡面前不安地四处漂泊着,最后定于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终于毅然决然地下定了某种决心,接受了必死的命运。 他喃喃道:“那么,我们应该死得其所。” “怎么样才算死得其所呢?” 徐回提议道:“死之前,我们应该先杀了契钦赞。” 杨鸣赞不可思议地盯住他,“这怎么可能呢?凭我们三人之力,这无疑于痴人说梦。” 徐回转而道:“杀不了契钦赞,就杀尹辅仁,” “吐蕃的宰相和唐朝的叛臣,总得在我们手中死一个。” “这样即便我们死了,也能死后封爵,荫庇亲人后代,我们的家人也能永远在大唐有尊严地活着。” 杨鸣赞为他的观念震惊着,数月的相处,他一直以为眼前的徐学士是一个宠辱不惊,淡泊名利的人,然而死亡面前,他却在奢求着世上最世俗的东西。 当真是他看错吗? 徐回浅而空明的眼眸轻眨,撩动着三月的风。 他无限从容地微笑,说了一段其他人听不太懂的话,“听到我死讯的那一刻,她应该会明白我。” 他在心里默想:“她一定要明白,” “只要她活着,就是我生命的延续。” “阿直,我不要你为我殉情,我要你活着。” 恰在此时,营外的号角声吹响了。 第51章 洛阳(一) 众人都没有想到, 吐蕃的军营里面会闯进来南诏的兵马,一上来就是一阵格杀,几百个南诏士兵似乎跟这里的吐蕃士兵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那样, 杀完人之后, 抢劫他们的战利品,掳了这里的人口, 将营帐付之一炬,扬长而去。 他们就这样跟着南诏人行过雋州、黎州, 被带到了南诏境内,南诏安置唐朝的平民百姓在边境一带放牧垦荒,对待唐朝的官员、学生却优容有加,此时的南诏正在新任国王异牟寻的带领下寻求改革之道,大唐虽然衰落, 但是汉人历经几千年的文明不衰,周边民族依然仰慕中国之教化。 他们三人跟其他被俘虏的中国官员一起被带回来南诏首都苴咩城,并且在那里受到了非常的礼遇。 徐回博览群书,熟知中国典章制度,精通各民族语言,不需要借助译语人的翻译就可以跟南诏的王子和王佐们进行流利对话, 得到了清平官郑回的特别赏识。 郑回, 本是唐朝人,曾任剑南西泸令, 天宝八年,唐朝攻打云南,唐军败绩,郑回没于南诏,因为精晓儒学, 专擅中原文化,被南诏王拜为“王师”,赐名“郑蛮利”,辅佐南诏三代国王。 异牟寻登基以后,郑回担任“清平官”,辅佐他继续完善南诏的官制,进行了一系列更为深远的汉化改革。 郑回与他一见如故,于当日带徐回拜见南诏国王异牟寻。 这时候,是云南的三月末,苴咩城靠近云南西洱河,河畔种植着大片的雪松、冷杉和翠柏,一丛一丛的芦苇沿着西洱河无尽地蔓延着,仪仗队簇拥着车轿从苍山脚下行过,目光触及之处,能看到许多身着杂彩衣裳的蛮族人,他们的服饰像山上的茶树,底色是绿的,开出来的花是红的,整个民族是花团锦簇的。 郑蛮利问徐回对南诏有什么印象,“我也曾在大唐生活,见过的汉人学生有很多,自认为比起他们,我对汉学的造诣已算广博,今日识卿,更知人外有人,卿的学识,实在不亚于我,” “卿能告诉我,你眼中的南诏,如今算大国,还是算小国吗?” 徐回微微躬身,对答如流,一针见血:“在吐蕃面前算小国,在周边民族中算大国。” 郑蛮利饶有兴致地说:“在唐朝面前呢?” 徐回道:“不可说。” 郑蛮利微笑示意:“但说无妨。” 徐回道:“只能做属国。” 郑蛮利脸色一变,有些不太好看,南诏虽然一开始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无论是首都苴咩城,还是别都善阐城,无论是中央官制,还是地方行政区划,莫不是他带着南诏官员和中国降人,在王的信任和支持下,一手打造的,可以说,南诏是他的心血,故国虽然魂牵梦萦,此生此世,与南诏的缘分更是不可分割,这个中国来的唐使,说的这些话,无疑是在侮辱他。 郑蛮利端正腰背,神情矜傲,以一国之相的气度发问:“卿此言,何解?” 徐回遂跟他讲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所撰的《汉书》中都记载着这样一个传说,” “在古代的“南中”地区,民族杂盛,人种繁多,生计、聚落、文化差异巨大,而邦国最大,文明最高的,当属‘滇’国。” “滇国最开始的王,叫做庄蹻,庄蹻本来是战国时期楚国的一名将领,楚威王派他攻打巴蜀,夺取黔中,庄蹻引导楚国军队一直打到滇池,取胜之后就要回师,半路上发现秦国正在攻打楚国,楚军回家的路被秦军拦腰截断,庄蹻于是回到滇地,占据滇池周围方圆千米的土地,在此处建立了古滇国。” “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六国都被纳入华夏大一统国家的范畴,楚国自不例外,两汉以来,从汉武帝,到光武帝,再到三国之蜀国,隋朝到大唐,莫不把云南当做华夏的一部分,孜孜经略。” “是故云南,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国,云南的祖先,来自华夏之楚国,云南民族,早已变成华夏民族的一部分。” “而华夏的中心是黄河,是中原,中原是大河文明的代表,大唐占据中原,百年屹立不倒,今日虽然有短暂的衰落,却也依然是周边民族当之无愧的表率。” 徐回朝着中原的方向躬身参拜,以示对祖国的仰慕,“所以无论今日的南诏在国力上孰强孰弱,但从历史渊源和立国基础来说,它永远都是唐朝的属国。” 他一番措辞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犀利而不失风度,真不愧是一个可以代表大唐的使者,郑蛮利闻言大笑,抚着他的手说:“大唐有卿这样的人,才能如此具备号召力,有卿,才是当之无愧的百年屹立不倒。” 徐回谦卑地回应:“大人谬赞,其实大人心里也跟我有一样的看法,不是吗?” 郑蛮利眼角精光闪现,对他愈发欣赏,但是他还是想听一听他会怎么说。 郑蛮利示意他说下去,徐回不卑不亢,接下来的话更是直中要害。 “南诏跟吐蕃结盟的二十年,吐蕃向南诏索取高额赋税,连年强征南诏兵马,压迫南诏百姓,逼迫南诏士兵为了吐蕃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唐吐战场上,遍布着南诏各民族的皑皑白骨,南诏下自士兵黎民,上至将领王佐,一定对吐蕃恨之入骨。不然,就不会有雅州的南诏骑兵冲进吐蕃军营,不顾一切屠杀吐蕃人泄愤的事件发生,这些,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第57章 “南诏急于摆脱吐蕃,然而依照南诏现在的国力,虽然可以在西南民族里独霸一方,却无力承担跟吐蕃断交的后果。” “唯有在吐蕃之外,再找一个盟友。” “南诏,需要大唐。” 郑蛮利欣赏的眼光已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这位中原来的使者,不仅博古通今,更能见微知著,凭借一些细节,就对南诏的困境洞若观火。 郑蛮利佯作傲慢道:“卿以为,盟友就非唐朝不可吗?” 徐回斩钉截铁地说:“大唐可以帮助南诏牵制吐蕃一半以上的兵力,所以南诏,非大唐不可。” 车轿停了,外面的天色已晚,随行的仪仗兵躬身到车门前面说,“王师,王的寝宫到了。” 郑蛮利沉肃道:“知道了。” 他们并没有下轿,郑蛮利再次看向徐回,温声向他表达歉意,“卿说的不错,雅州的南诏骑兵擅杀吐蕃人,的确是对两国联盟的破坏,不过卿应当不知,那日率领骑兵队的是吾王的王叔,王叔这件事做的不妥,吾王正在宫中审判他,要劳烦卿与我在此处再等片刻。” 徐回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而是善解人意地说:“我愿意等王到深夜。” 郑蛮利再度惊骇,他面露异色,骇怪地打量他,涩声询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回微微一笑,表示这并不难知道,“我观察到,苴咩城内遍布着吐蕃的使者和暗探,如果被他们发觉南诏王接见唐朝的使者,一定会给南诏带来灾祸,所以我推知,王一定会在深夜接见我。” 郑蛮利苦笑,笑音由低沉渐渐变为爽朗,他盯着面前的高丽少年看了好一会儿,年迈而昏沉的眼睛,目光一瞬间显得神气矍铄,他扶住车窗,猝然倾身,满含渴求道:“卿可愿留在南诏?” “我将爱女嫁你,奏王聘你为相,可好?” “只要你愿意,你明天就是清平官。” “南诏……在你手中,未来必将雄居东方,” 郑蛮利求贤若渴,不厌其烦地说:“你愿意留在南诏吗?” 徐回不愿意,他彬彬有礼地告诉郑蛮利:“在长安,还有我爱的人,她在等我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会抛弃她。” 郑蛮利不以为意,他谆谆劝导徐回:“上天给了你这样的智慧和头脑,必然要叫你建立远大的理想,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会明白,男女情爱不过如梦一场,年少的爱人更是如过眼云烟,‘爱’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它算什么呢?” “爱一个人,远不如爱天下人来的重要。” “你应该放下心中的私念,把这爱化解为对天下人的奉献。” 徐回坚定不移道:“也许这天底下有一点聪明的人,他们追求的东西,都应该如大人所言,毫无疑问,这样天下会变得更好,” “但是在我心里,是先爱一个人,才爱她所在的国家,爱她所属的民族,” “也应该在爱一个人的时候,爱上她的国家,爱上她的民族,不然就不能称之为爱。” 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就存在在他的心里,大唐带给他很多苦难、背叛和困厄,为什么他愿意永不背弃,这一路,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因为他爱她。 大唐,是他们相爱的地方,李唐天下,是他们相爱的时代。 “我一定要回去。” 此后,郑蛮利三度挽留,依旧不能变更他的意志,遂在异牟寻的授意下,送他们回国。 他们费时二十天,一路躲避过吐蕃的眼线,穿过重重战区,终于又回到长安。 但是那个昏君,不仅连人都不让他见,竟然再度把他关了起来。 第52章 洛阳(二) 自从那天在牧马场, 听到徐回回来的消息,她就连连哀求他,想要去见到徐回。 李泽不同意她, 她就连门也不肯再出了, 膳食、汤药也不肯吃,不肯喝, 每天就躲在寝殿里面以泪洗面,最近几日, 她更是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李泽从李泌那里回来,宫人上前侍候他更衣,告诉他,娘娘依然不喝药,膳食喂了几次喂不进去, 李内侍亲自来劝也不可以,哭得实在伤心。 李泽仰坐到窗下的罗汉榻上面,几番反复才压下心中怒气,阴恻的目光暗含讥讽,散漫而凌厉地盯住通往寝殿的那扇雕花繁复紧紧关闭的门,半晌冷笑一声, 暗自思忖:“那贱人不回来, 她尚且还能装出几分要好好跟他过日子的样子,” “说什么向他道歉, 只要贱人能活着,保准与他一刀两断,甘愿弥补他,总之她能为了救那贱人好话说尽,有时候居然还说的他有一两分心软, ” “现在贱人一回来,所有的许诺立马抛到九霄云外,仁义礼智信全部忘诸脑后,他们在一起交缠的上百个日日夜夜,她也丝毫不留恋,” “数次想要往外跑,跟她说话半天,她都能不看他一眼。” 说实话,他真的哄她都有点哄烦了,眼泪那么多,天天擦不完,他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回来。 生出来的孩子如果真生成她这般爱哭模样,那他是真的有点介意…… 外面天色已晚,夏日的夜风也带着炎炎的余温,徐徐吹过门窗,他烦躁地扯开衣襟,缓慢饮了两盏茶,吩咐宫婢:“去把药膳端过来。” 一下午,宫婢、内侍、医师数次进进出出,虽然悄无声息,但是她躺在床上依然能感觉到门多次被推开,她已经没力气了,安静地睁着眼呆呆看着床幔,床幔几度被掀开,多是宫婢们来劝她用药,最终都一无所获,最后一次,是李正己来看她。 河北道的藩镇嚣张跋扈,李月居然因为没能如愿收到朝廷的委任状,放任手下的牙兵殴打天子派来的中使,据李正己跟她透露,那些牙兵牙将都十分凶残,他到达成德节度使居住的牙城之后,李月正在徒手做羹汤,锅中的肉煮的软烂,他宣敕完毕,李月召来一名姬妾,当着他的面跟她戏弄,随后那女人来不及尖叫,就被他推入锅中,顷刻于沸水中消失不见。 “娘娘,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危险,” “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如今到了夏天,窗外烈日炎炎,幸而两仪殿内种着许多高大的杨槐,遮天蔽日的浓荫让室内即便不放冰块,也显得十分凉快,她穿着露肩的暖黄色襦衣,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被那颜色衬得越发白,两只匀称瘦削的脚裸在长裙外面,右边的脚踝侧边有一条栩栩如生的红色小花蛇,俯在凸起的踝骨上面,紧紧攀爬着她的衣摆,会不由自主吸引人去看。 一旦注意到有人看那条小花蛇,她就会感到不满,下意识地把脚撇开,缩进裙子里面。 李正己贴心地帮她侍弄好衣摆,把两只脚都遮起来,她两手交叠在腹前,难得向他瞧过来,认真地瞪大了双眼。 李正己像讲故事那样,接着道:“臣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意,这倒不是因为臣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臣认为自己代表的是皇家的威权,而他行事胆敢如此嚣张,” “这跟当年的安禄山有什么两样?听说他的儿子安庆绪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对待辖区内的女人儿童,都是一样的凶残,” “臣实在看不过眼……” 见李月既不开口,亦不拜谢,他于是打算离开,他本以为李月再胆大包天,也多少得顾及几分皇家颜面,至少不敢阻拦他离开,李月倒是真的没有拦他,还贴心嘱咐他:“中使大人,好走。” 但是他刚迈出三步,两边的牙兵就一拥而上,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李月并不阻止,李正己差点被他们撕成碎片。 “本来,本来呢,臣真的回不来了,” 他现在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了,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惨,不过她好像很爱听他讲这些故事,他已经讲了很多遍,真是不厌其烦,她倒是也很给他捧场,每次一听,就忍不住泪珠涟涟,饱满的一汪秋水盛在微凹的眼窝里面,湛黑的眼珠深若寒潭,单纯到毫无知觉,她一点也不认为他在欺骗他,全副身心地去跟他共情,似乎在试图用倾听减少他的苦难。 “幸好臣遇到了好人……” 这时候,他给她喂药膳,就能喂进去一点。 两勺过后,一旦察觉了他的企图,就不肯再喝了,樱红的唇轻撇,不看他垂下了眼睑。 一直到李泽回来,她还是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什么东西,真是一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即便这样,他还是耐着性子把她抱起来,她倒也不敢抗拒他的拥抱,两腿乖乖地环住他的腰,虽然才一个多月,并没有显怀,肚子一点也没有隆起来,李泽会放轻力道,避免压到她的小腹。 第58章 她自己也有所直觉,心理上抗拒着这个孩子,身体上却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李泽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揽着她往外走,她全部的支撑都来自于他,为了避免自己掉下来,她亦是十分小心翼翼,不太情愿地两手搭上他的肩背,脸就自然而然埋到他的脖颈里面,带给他温热的触感。 李泽不经意笑了笑,有被她的这个举动取悦到,早上被她忤逆的气愤,霎时烟消云散,他一边托着她往外走,一边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嗅着不知是她长发还是衣服上面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一股莫名的香味,却格外令人悸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底有些暗昧,单手抚了抚她的脊背,哄着她说:“来,朕带你用膳。” 这么饿着,神经一直紧绷着,她的眼神涣散而茫然,但是依然不忘记什么情况下都要跟他反着来,徐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吃。” 像是觉得说出的话表达的决心不够准确,她还要再说:“我不吃这里的饭。”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餐桌旁边,李泽把她放下来,握住她的脸颊抬起来,没好气道:“怎么了?这里的饭菜还配不上你了是吧。” “你想吃哪里的饭?” “你是不是想跟着那贱人去吃糠咽菜?” 他的言辞是如此刻薄,简直让她无法忍受,徐直被他掐着脸颊,好看的眉目微敛,不悦地蹙眉,纠正道:“阿回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做妃。” 她知道,他最近已经在准备这些事情了,封妃很麻烦,不仅要把此事放到朝堂上去议论,还要将她的族谱全部查阅一遍,那些家族的犯罪记录,也得想办法帮她抹去,所以他在帮徐挺翻案。 天宝十三年的卷宗,全部毁于战火,过往的事情,也随着战火付之一炬,对错越发显得不重要,他手握强权,可以随意更改。 这一切做起来并不难,难的是她并不感激他。 不过再不感激,还不是孩子都有了么? 李泽看着她的肚子,阴翳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手中却越发用力,将她的脸颊掐出两道印子来,唇角略带嘲讽,神情居高临下地提醒她:“你不做妃?” “孩子就是私生子,没有继承权。” “你不会还指望让徐学士帮你养孩子吧?” “人家已经够辛苦了,你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可劲儿祸害。” 他越说越正义凌然,一时觉得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不由自主流露出人君的傲慢,十分善解人意地好言相劝:“徐学士如此大的阵仗回来,” 这自然是他帮他做的宣传,“现在外面的人莫不知道他是个英雄,那些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世家,队伍能绕长安城两圈,他的祖宗十八代,早已经被人扒了个底朝天,”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阿姐,” 说到这里他就又忍不住话里的幸灾乐祸,一时讥讽道:“你想给孩子找个继父,是不是也得看看身份,” “你倘若非要跟孩子的舅舅纠缠不清,” 他真是越说心情越好,而她早已经无地自容了,苦巴巴地把脸皱起来,神色凄然,眼中的泪愈落不落的,反正不是爱哭么,那不妨多哭一会儿,李泽把手松开,一脸倨傲地选择了冷眼旁观,轻描淡写地说:“朕只能说,” “你让朕和长安的百姓开了眼。” 她的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真是让他有点为难,李泽适时说:“当然了,现在悔过还为时不晚。” “趁着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好好想一想你到底错在哪里。” 徐直躲避他的目光,兀自擦了擦泪眼,此刻不说话,也能听出来有点哽咽。 李泽冷笑道:“像你这般爱哭的人,天下没几个人不嫌,也就朕有几分好心,” “如果你识趣一点,就应该知恩图报,而不是整日里给朕脸色看,这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么,再蠢下去,朕也不想要你……” 他将她贬低地一无是处,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但是,她一开始根本就没哭,他每天都这样回来数落她一遍。 徐直吸了吸鼻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到衣裙上,有两滴因为她哭得实在难过,偏离正常轨线,落在了襟前,她的视线也跟着那两滴泪珠偏转,落到了自己的小腹,片刻之后突然抬眼看着他,非常清明地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悚然一惊,此刻她已是泪流满面,可是却异常执拗,再次喃喃道:“我不要这个孩子。” 是什么赋予了她勇气,居然敢把这句隐隐约约藏在她心底的话这么直白地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夏夜里蒸腾的地气霎时散去,宫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森然,李泽站在灯下,瑰丽的五官影影绰绰,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上挑的丹凤眼中露出了那种稚嫩的天真,不敢置信地看住她。 徐直被惊地瑟缩,李泽弯腰扶住她的双肩,蛊惑地笑了一笑,四目相对着,他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道:“三娘,你刚才说了什么?” “朕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夏天的夜幕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惊雷炸开,风轰隆隆把窗户吹开,墙上的古画飒飒作响,宫婢们一溜小跑进来。 “滚出去。” 陛下的话跟肆虐的暴雨同时落下来。 然后是娘娘大声哭着求救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敢上前,门窗就那样一整夜没关。 第53章 洛阳(三) 娘娘起初的哭声零零碎碎, 但是很快就没有了,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一直到寅时, 陛下才从寝殿里面走出来。 陛下登基以后, 改革朝制,九品至五品官员双日上朝, 五品以上每日上朝,朔望日全体上朝, 今日是四月十五大朝会。 宫婢和内侍们早已捧着衮服冠冕侯在殿外,陛下面无殊色,只是衣衫微乱而已,长发垂肩,慵懒的情态之中透着极致的秾艳, 让人不敢深究细想。即便如此,从那颦蹙的忧容,紧抿的秀唇之上,也可以辨别出他此刻的心情依旧是不太痛快。 他什么话也没留下,就那样一如往常地离开了。 他走之后,宫婢们进来,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袔子, 腰腹以下被他随意抛下的衣衫包裹着,尚且在夏日雨后, 晨起之前那一阵透窗而过的微凉细风中蜷缩着,瑟瑟发抖。 她们是如何帮她穿好衣服,徐直有点不太清楚,直到重新回到内室的床上,耳边还一直回荡着他整夜在她耳畔留下的余音。 以前徐直不情愿, 他也会适可而止,今夜却偏要逼迫她咽下去,言辞之间,是十分刻毒的羞辱。 起初不知道李泽要做什么,她还哭着摇着头说:“不要,医师说过前三个月不能做,” “我说错了话,求陛下原谅我。” 她被他的神色吓到,离开桌椅一段距离,恐怖地往后退,后背抵到黄绢六幅山水屏风上面,左手紧紧攥住旁边的灯挂椅。 外衣已褪,只余里面一件黑色单衣,木屐也被他踢到一旁,匀称有力的脚luo露在她的面前,其上肌骨分明,肤色白皙,直观的美感冲击着人的感官,往前的动作却带给她很大的威慑力。 徐直把视线从他脚上移开,头往上抬的一瞬间,那件单衣也已坠地,他身上的每个部分都美得毫无瑕疵,当那些部分在她眼中聚焦,汇聚在一起,会让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窗外凄风冷雨,电闪雷鸣,能听到回廊下的芭蕉叶被乍然撕碎的声音,要进来关窗的宫婢,被李泽一声怒呵制止在门外,这些落在她的眼底,犹如一种暗示。 李泽把她扯过来,徐直死死抓住屏风不放,她的手被掰开,屏风砰然倒地,发出一阵闷响,她被他强按到灯挂椅上,摆弄成极其屈辱的姿势跪着,怎么也挣扎不开,全身抖如筛糠,这时候才想起来大哭,大声喊着门外的宫婢和内侍来救她。 但是没人敢进来,他已经抵住她,语气带着残忍的恶意:“里面不可以,外面可以,下面不可以,那就用上面。”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三番五次忤逆朕?你想见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玩弄着她的唇舌,让她说不出话,脸颊贴到椅壁上,李泽接着道:“孩子生下来,你爱滚哪里滚哪里,” “胆敢不要他,朕保证让徐回的每一寸肢体每天都出现在你的羹汤里。” 他越说越狠,越咬牙切齿:“你不是想跟他在一起,朕成全你你就跟他的骨灰在一起去吧。” 风把墙上的古画全部吹起来,画上的人物形如鬼魅,倒在地上的屏风上面的簪花仕女也在她被迫侧过的眼中变得扭曲,李泽一直说一些恐吓她的话,有些记忆就在这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中短暂苏醒了,激起她无尽的恐惧。 第59章 徐直在他身下声嘶力竭地尖叫,但是他并没有当回事,反而把她翻转过来,换了姿势将她所有的呼喊全部堵了回去。 后来她就再也没哭,也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任由他肆意摆弄发泄。 起初医师来给她诊治,只是诊断出她咽喉受了伤,可能会哑一段时间,至于她腿上的伤和脖颈上的擦伤,跟这个相比还是要小巫见大巫。 她连着好几天不太能开口说话,那几天裴令仪就全心研制治疗她嗓子的药剂,起初她只会暗自垂泪,后来日渐消瘦,夜夜梦魇,无论换了谁来问她,她都说不出一句话,再后来,她连入睡都无法办到了。 这样真的很不对劲,李正己遂去把此事告知李泽,李泽正在筹谋对藩镇用兵之计,他听完面不改色,让李正己回去告诉她:“天底下比她知情识趣的女人多的是,朕不是非她不可,只要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想滚到哪里去绝不干涉。” “她想跟谁在一起都随意,”他说的煞有其事,对她满是嫌弃,好似这几天不回去突然想明白了一样,不就是区区这么一个女人,也值得他大费周章,如此费心。 陛下漫不经心地说:“回去告诉她,朕不要她了。” 李正己自然不会跟徐直说这么尖刻的话,他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她,然而她听了这些话没有太大反应,就是坐在窗下,双眼吸引着光,朦胧地眨了眨,依旧是说不出话。 李正己再来,李泽才终于打算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去施舍给她两眼。 她虽然现在说不出话,也被梦魇折磨地无法入睡,汤药、膳食难以下咽,却不忘记看书,怀着他的孩子,不吵不闹地坐在窗下,微垂的眉眼温和而平静,柔顺的长发散发着美丽的光泽,明黄色的襦衣赋予她几分艳色,让她有种稚嫩的圣洁。 李泽在门外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在心里思忖:“这不是好好的么,以为装可怜骗他就有用么?” 这种手段真是太拙劣了,他见到这种低劣计谋的频次就跟他父皇皇宫里的女人一样多,他不屑地走进门,走到徐直的面前。 一开口就是高冷地质问她,“你闹够了吗?” “朕成全你你反而不高兴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不由自主揽上她的肩,脸颊就自然而然地贴过去,与她的鬓角分开一寸的距离,满含诱哄的语气跟她说:“三娘,你知道后悔了吗?” “你可认识到跟朕置气的后果?” 徐直反应了一会儿,熟悉的声音才在她头脑里刮起风暴,手中捧着的古书砰然坠地,好几天都没哭的她突然眼泪如雨落。 这种反应看起来就是后悔了,李泽很满意他的软硬兼施收到了效果,适时把她的头贴到自己胸前,一边为她拭泪一边温声劝慰:“又哭什么?” 徐直张了张口,想要尖叫,但是发不出任何音节,被他箍着,怎么也挣扎不开,在他怀中抖得更厉害了。 李泽吻着她的额发,低声在她耳边说:“现在知错还为时不晚。” 徐直抵着他的胸膛,一直在使力推他,力道虽然不大,抗拒的行径却违背了李泽的意愿,让他一时感到不悦,抓住她的双手,将她的小脸抬起来…… 她涕泪交流,就连牙齿都在打颤,脖子上的筋络变得特别明显,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种转变,真的就在一瞬间,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后怕过,李泽马上松开她,动作很轻柔地去安抚她,语气里面的紧张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问了好几遍:“三娘,你怎么了?” 徐直问不能答,在他怀中止不住地干呕。 太医署的医师全部被叫过来,他们在陛下的威令下一遍一遍给娘娘诊治,一遍又一遍地聚在一起讨论,推演这种病情到底是什么原因。 最后裴令仪站出来回答。 娘娘被喂了一些安眠药,在陛下怀里睡着了,陛下将她放到床上,才步履匆匆走出来,在书房里坐下,示意他说。 裴令仪跪下,不疾不徐道:“起初臣只发现娘娘喉咙受伤,似乎是重物摩擦所致,臣就将研制的特制麻沸散给她用,这种麻沸散无色无味,消疮去毒,并且有镇静止痛的作用,” “娘娘用完之后,伤口确实有所痊愈,这是外敷。” “娘娘怀着皇嗣,服用的药剂不宜寒凉,理应温补,而消解创口的药物一向以寒凉为多,臣改良药方,让药物在不相克的情况下,同样能收到收敛伤口的效果。” “这是内服。” “外敷,内服双管齐下,药剂用过三贴,按理说娘娘的病体应该就能好全。”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至今可见娘娘的伤口已无大碍。” “但是娘娘仍然不能开口说话,依臣行医多年的经验诊断,” 言及此处,他的医德又开始作祟,话中带上了几分对故意损害病患身体的人的斥责,“这并不是身体有损造成的后遗症,而且惊吓所致,” “娘娘不是不能说,理应是她不想说,亦或是想说而不能说,必是受阴影困扰所致的失语症。” 裴令仪毫不委婉地告诉他:“据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娘娘的失语症还伴随着失眠和厌食,陛下如果再如此肆无忌惮,必会威胁到娘娘腹中的皇嗣。” 李泽良久不语,事已至此,他亦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对她,属实是有些过分了。 医师们全部退下之后,他再度去看她,看着她的睡颜思索答案,最后在答案在心中隐隐约约浮现的时候,他再次选择了不予承认。 李正己冒着被他迁怒的风险,跪到他的面前跟他说:“臣有一个主意。” 第54章 洛阳(四) 云南脱离大唐将近二十年, 双边的统治者都对彼此十分不满,异牟寻一开始不肯放大唐使者归来,还是在郑回的再三劝说下, 勉强派了六个使者陪同, 而且还是在暂时不动摇南诏吐蕃联盟的基础上,进行的微小试探, 离开之前,再三嘱托不可让吐蕃发现。 大唐对此做出的回应是, 先把南诏的使者抓起来,依旧把他们当做敌对国家对待,不打算接受南诏的示好。 用御史中丞薛云京的话来说:“对于叛徒,大唐希望的是有一天能重新把它攻打下来,而不是就这样将所有的往事一笔勾销。” “南诏脱离大唐, 撕毁约定,更是在大唐最危难的时候,跟着吐蕃一起多次趁火打劫,除非南诏交出雋州、黎州,异牟寻亲自前来向大唐陛下下跪叩头,此事才能进入议程。” 所以大唐一开始并不感激徐回把南诏使者带回来, 朝中大臣唯一感到惊喜的是, 这是近年来派往吐蕃且能安然回来的第一批使者,尽管只回来了两个人, 可也壮大了唐兵的士气,驱散了多年笼罩在朝中大臣头上的吐蕃人带来的恐怖阴霾。 众臣在给他们加官进爵这件事上是毫无异议的,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但是陛下似乎认为这稍有不妥,好几次上朝都对此事采取回避的态度。 有些臣子擅长揣摩他的意思, 沉吟几次之后在朝堂上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徐学士能回来?” “入吐蕃大使那么多,哪一波不是我大唐最顶尖的人才,难道是因为徐学士比他们所有人都更聪明吗?还是因为徐学生比他们运气更好?我看不尽然。” “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李泌此时已接受了李泽拜相的诏令,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位列于殿前,他为人爽快耿直,恢廓大度,通情达理,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与人为善,此刻他居然直接站出来,质问那位谏官:“何故做此言?” “什么阴谋你说出来,今日你不在此把这件事说明白,以后出使国外的大使都会因为你这句话不敢回来,我国的使者一出去直接等于给外国输送人才。” “那时候你是不是应该为这件事负全责?” 那位谏官身后的靠山是另一位宰相张载,他并不忌惮李泌,他直接选择回避李泌的假设,接着在自己提起的议题上面发挥他的辩才:“如果徐学士是高于其他使者的人才,依照南诏喜爱引进中原大臣的习惯,异牟寻和郑回不会放他回来。” “如果徐学士不是高于其他使者的人才,那么他更没有理由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 “如果他只是因为运气好才能回来,怎么能够让异牟寻派出六个使臣陪同?而且据剑南递过来的情报,南诏军队全程掩护他们过境。” “如果南诏此举只是为了跟大唐重修旧好,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首先把另一个大唐使臣抛出去顶罪。” 第60章 他请求陛下细细思量,“这其中有太多疑点。” 而此时还没有李泌跟李泽关于跟南诏重新结盟的那一段对话,有些话他可以私下里跟李泽说,却不能拿到台面上公然违背他的意见,他总不能说这是因为异牟寻害怕招来吐蕃的报复,故有此举,这样的话在朝堂上讲出来太肤浅,还有很明显的偏袒南诏和徐回的嫌疑,为相,最要注重的就是不能在陛下面前展现出自己偏袒的一面,而这也是他的原则。 他偏爱徐回,但是他不偏袒。 而且这未尝不是陛下的意思。 因为这件事情在谏官的提议下重新被讨论之后,徐回不仅没有被接纳,反而被大理寺关了起来。 李正己虽然在后宫,但是身为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宦臣,对前朝的风向也很敏感,他察觉到大唐跟南诏重新结盟的可能,遂提议:“可以把徐学士放出来,让娘娘见徐学士一面。” “也许娘娘并不是出于非他不可的执念,她就是想确认一下徐学士是否安全,陛下跟娘娘朝夕相处,一定比臣更能察觉到,她对人善良,容易心软。” “徐学士毕竟是她的血亲,亲人之间的挂念实属平常,这就像臣刚入宫的时候,也会挂念自己的兄弟姊妹是一样的。” 他已经很努力不去冒犯李泽,一番劝言十分委婉入耳。 “陛下跟娘娘分开两年,终得相见,难道这不足以证明陛下跟娘娘之间缘分匪浅吗?天定的姻缘,不是人力所能撼动的。” 李泽若有所思,一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不就是给她看一眼吗?在他眼皮底下,只是看一眼,结果并不会有什么改变,他还可以利用这一眼,教她看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让她死了那条心,助她斩断孽缘。 最近医师一再叮嘱,近来娘娘见了陛下会情绪激动,陛下最好不要再说出一些刺激她的话。 尽管他出现在她面前,就是一种刺激,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每天都尽量早点回来,一日三餐也要陪她一起,好让她重新适应自己。 今天在他的连哄带骗,威逼利诱之下,她勉强用完了晚膳,比前几日要多吃进去一点,李泽感到很满意,觉得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叫来宫婢将膳食撤下去。 掌管膳食的宫婢离开之后,掌管药饮的宫婢又端来了药碗,告诉他这是娘娘的安胎药,要在晚膳后的两刻钟时间服用。 徐直还在对他不满,她一生气就是这样垂着眼睑看也不看他一眼,要是在以前,她表露出这般模样多半是跟徐回有关,他肯定会强迫她收起来对他的不满,但是现在,她的不满纯粹是因为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些很细小的事情,譬如他多逼她吃了两口饭,没能吃到爱吃的青菜,想吃的肉被他换掉了……诸如此类,这种跟他置气摆出的小模小样落在他眼里还挺可爱的。 安胎药还冒着烟,是刚煮出来的,他凑过去吻她,被她避开,他就把她的脸掰过来,分出来一点点眼神让宫婢把药放下,人可以出去了。 房间里没有了其他人,李泽能感觉到她马上就会变得不安,对他摆出的脸色立马消失不见,那双深邃的圆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睫簌簌的,深处的底色是又畏惧又讨好。 李泽就把她全部拢到怀里,吻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她哭起来一点也不让人讨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言慢语地说:“三娘哭起来,很好看。” “但是不能总哭,医师说了,总哭对身体不好,腹中的孩子不要紧,伤了三娘的身体可要怎么办?” “唔……总哭也没关系,我还是一样喜欢。” 她就还是不看他,不过他夸夸她,她就不太好意思总跟他对着干,果然是李正己说的,十分心软,虽然不肯抬头,五指又在不由自主地揪他肩上的衣服,她跪坐在他两腿之间,他的两腿围着她的膝窝,她根本无处可逃,他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在灯下显得缱绻潋滟,李泽笑着去亲她的耳垂,摸着她的后腰漫不经心地说:“但是喜欢亲弟弟这件事情真的不行。” “不是朕不让你喜欢,你们毕竟隔着一层血缘,即便不是亲的,那也是写在同一张族谱上面,被大唐法律承认过的……” 她眼泪马上就掉到他的脸上,李泽立马换了一个话题,“我帮你洗澡好不好?” “洗完澡再喝药。” 徐直就要挣扎着从他两腿之间站起来,看来她现在还不想洗澡,李泽搂紧她说:“好了,好了,现在不洗澡。” 她站不起来,不得已又入他怀,李泽纠缠她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语气不带一丝责怪地说:“三娘哪怕是换个人喜欢呢。” “你以为朕便是那刻薄的人吗?我岂会故意做出强迫之事?” 他情真意切,言之凿凿:“朕也有心,故做此举,实在是看出来这不是一桩好姻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娘误入歧途,” “放纵你,无疑是在将你推入火坑,既已做姐弟,必然不能做夫妻,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此生都无法更改。” “倘若违背上天的意愿,就会受天谴。” 她越听越悲哀,眼睛在一瞬间睁大,蓦然轻轻摇头。 李泽说:“我是在救你。” 本来她怎么也不愿意去洗澡,连外衣都不让他解开,李泽再三跟她说:“真的就看一看,我看看哪里伤到了?” 夏天的衣衫又薄又轻透,他其实并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拽开,徐直拖着衣服凄然摇头,不让他拽,他就慢慢哄着她脱,衣襟已经落到肩膀那里,肌肤上的伤露出来,伤口已经结痂,那个形状还是很明显,是他用牙齿咬出来的,那天应该是咬狠了,李正己后来告诉他,她那块肉差点被他咬下来。 她还是很疼,在他怀里一颤一颤地哭,泪流满面就是发不出声音,李泽心疼死了,抱紧她跟她道歉:“阿直,” “阿直,对不起……” “明天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洛阳看大象……” 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哭的更厉害了。 第55章 洛阳(五) 徐回在郑回的帮助下说服南诏国王异牟寻, 异牟寻开始同意重新寻求与大唐王朝接洽,遂让他带着南诏使者归来。 剑南边疆的少数民族,在这二十年间, 分别依附大唐或者南诏, 双边对立,对于两国之间的新风向尚且不能感知, 而且这种风向也不够明朗,各地的地方官员也是如此, 一方面在朝廷授意下他们已经习惯成自然,不敢擅自接待南诏使者,另一方面,此时的南诏对于大唐来说就跟吐蕃一样属于严重敌对的一方,一旦有人声称是南诏使者要求过境, 在没有收到上级明确的命令的时候,他们有直接抓捕的权限。 为了避免被当做暗探抓起来,他们只好从剑南那些沦陷于南诏的境内经过,一路上可以受到南诏军队的保护,也可以为防备吐蕃作遮掩。异牟寻飞书雅州的南诏军官,会提前让他们在阵前寻找机会与西川剑南节度使手下的军官商榷, 筹议南诏使者过境, 送出使大唐的使者归来。 而这时候,剑南地区已经上演了两场判乱, 先是西川剑南节度使张英的判乱,被东川节度使高颖镇压之后,高颖被手下的牙将陈一甫格杀,陈一甫要求代替长官的节度使职位,出任剑南东川节度使留后, 陛下拒绝任命,陈一甫遂发兵反叛,新任的西川节度使崔坚负责镇压这场叛乱。 崔坚西面应对吐蕃,东面应对军队叛乱,战线一再被拉长,三方胶着,毫无进展,朔方兵团进入剑南之后,因为无法适应剑南的地形和气候,两个月后撤出,崔坚兵势更盛,由此独霸一方。 加之朝廷宣告徐回已死,崔坚一开始拒绝他们入境。 他们在邛州滞留了五天,吐蕃军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风声,追兵近及眼前,来到驻扎邛州的南诏军营向南诏索要唐使,并且宣称倘若不交出唐使,他们的宰相钦契赞就会亲自到苴咩城向南诏国王索要。 苴咩城那边没传来任何指示,护送他们过境的南诏军官盛丰义,一开始并没把此事向他们透露,但是保护他们的军队却换了一波,这是监视和观望风向的意思,如果徐回猜得没错,他们应该还正在向苴咩城那边重新寻求指示。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异牟寻愿意冒着风险坚持送唐使归国,还是异牟寻改变主意把南诏使者和唐使一起诏还,他们三个人都担待着很大的风险。 要么是死,要么被永远困在南诏,像被困在吐蕃的那些使臣一样,只能将前途寄希望于两国关系的变动,在无数个黑夜里遥望祖国。 那还算是比较幸运的选择,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异牟寻抗不过吐蕃那边施加的压力,直接把他们三个人交出去,吐蕃人对待唐使比南诏残忍多了,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文明上面的顾及,受汉人的影响比较弱,王权和宗教相结合,崇尚献祭,民族优越感崇高,等待他们的是何命运,真是不可言说。 第61章 崔主簿和杨鸣赞虽然没有直说,但是从他们低迷的神情里面也能发现,他们一定也跟徐回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那一天其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徐回回忆起来,那一天他们似乎跟以往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杨鸣赞依然是那一副怯懦而视死如归的模样,崔主簿则遵循着他常年的习惯,平静到近乎木讷。 也许“木讷”两个字不足以形容他,也许随随便便用一些两个字两个字的词语去给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定义终究是很傲慢的,第二天对于他和杨鸣赞来说是很好的一天,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突然改变主意,愿意迎接他们入境了,南诏军官盛丰义撤除对他们的监视,毅然决然送他们回国。 崔主簿被送给了吐蕃。 ……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狱卒解开他身上的锁链,白色的囚衣上面血迹斑斑,崔主簿被送到吐蕃一定会受到很多摧残,他们会把各种刑法往他身上使吗?就像对待他们国家最低等的奴隶一样。 跟他相比,他受的这点刑罚都不算什么了,狱卒带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黑暗的甬道,走过几扇门,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天边的红日是那么耀眼,在早晨的云层后面冉冉高升,夏日的清晨如此凉爽,他坚定地往前。 带着他的人换了一批,又换了一批,宫墙在眼前几经变换,心境也在变,吞脊兽在光束里白的晃眼,高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心脏骤然一疼,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喜悦。 徐回抬眼看过去,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徐直就站在那重重的宫墙之上,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服,长发上面不加一丝装饰自然而然地垂在身前,身后的楼宇像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布,她就含蕴在静置的景致之中,成为画中人物。 她低迷地转过来倚着宫墙,又被他强拉着站直,心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从站到这里开始就在生他的气,李泽丝毫不以为意,在这等待的间隙,他一直在专注地看她,目光中流露出痴迷。 李泽在想,他见过他父皇的很多妃子,他的妃子怎么跟父皇的妃子显得不太一样呢? 他捧起她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细细端详,瑰丽的眼眸里满含侵欲。 她饱满的眼睛里面,则是跟他完全相反的温柔,无边无际的悲悯恰好能将他的贪婪包裹,吞噬,熔化,再融为一体。 徐直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挣脱他的手垂下眼睫,两手紧紧绞着腰上垂下的丝绦,李泽艳丽的唇畔勾出笑意。 徐直不想让他一起,可他偏要去。 他们亲昵的动作落在他的眼里犹如针扎,但是徐回很快就调整好心态,他低头看了一眼渗血的囚衣,整理了一下滞涩的头发,向始终不发一言的禁卫军询问:“是……” “是谁要见我吗?” 禁卫军是李泽的亲卫,他恭敬回答:“是陛下和娘娘要见你。” 他一点也没被“娘娘”两个字唬住,就像他知道她一点也没被这个称谓禁锢,徐回一瞬间变得特别高兴,所有的阴霾都离他远去,他觉得马上要苦尽甘来了。 徐回停下来向他们提议:“我想先沐浴,再换一身衣服。” 禁卫军道:“此事需要征得陛下同意。” 徐直在太极殿比预期的时间要多等了徐回半个时辰,期间她一直提心吊胆,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让李泽看出端倪,尽管她的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他都尽收眼底。 大约巳时三刻,徐直听到久违的脚步声,蓦地从他怀里抽离,难掩激动站起来,李泽的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亦不动声色地松开对她的钳制。 徐直回头,终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凄然地眨了眨眼,生怕这是一个骗局,他穿着她喜欢的月白色圆领袍,腰上缀着银色丝绦,头发用衣服同色的帛带束起,踩着光影行过正殿大门。 徐直想喊他,然而无法做到,她眼含热泪,不顾一切地哀怜地看着他。 他除了晒黑一点,其他的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徐回越走越快,无比惊喜,情难自禁地喊了一声:“阿直。” 熟悉的声音把她唤醒,她马上就旁若无人地提裙小跑过去。 两个人一见到彼此,简直是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幸好他不是小气的人,答应她的事情,他自当全部做到。 但是他忍了又忍,依旧忍无可忍,就在两个人快要抱上之时,李泽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在背后好心提醒:“三娘,朕知你见徐学士心急,但总要顾及一下腹中的孩子,” “跑那么快,摔了怎么办?” 徐回看到,她几乎是立刻僵在原地。 ----------------------- 作者有话说:我真是太忙太忙啦,实在是一个坑品很差的作者,感到很抱歉!(过去好多天只更新这么点没剧情的内容我自己都觉得很汗颜)请大家千万不要生气,我会坚持把它写完的。 第56章 洛阳(六) 他的话让他们记起自己的身份, 让两个人意识到,现在是站在皇宫大内,站在太极殿的偏殿里, 他跟他是君臣, 跟她是姐弟,身份有别, 不再是在那个世外桃源,可以抛弃世俗, 毫无顾忌。 她还有了陛下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又有了他的孩子,这次又是拿什么做的交易。 “徐回,你真的很无用, 你让她第一次拿清白换你的命,第二次是不是又拿孩子换你的命?而你呢,你费尽力气从那么远的地方九死一生地回来,只换来了这一身伤痕,连触碰她都做不到,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都不能。” 身上的鞭伤还在作痛, 他多想坦然地对着她龇牙咧嘴地撒娇, 好叫她哄哄自己。 但是你,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从来不知道自卑叫做什么东西, 他亦不觉得天子就比凡人高高在上,长年累月地阅读书籍帮他建立了强大的认知,让他明白天子和凡人最终都会死,在生老病死面前,他们是无差别的。 然而这种无差别, 真的能泯灭人活一世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差别吗? 就像,真的能因为他们有爱就忽略掉她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是她的弟弟吗? 徐直静止在那里,徐回则迫于现实给他跪下,不就告诉了他们答案吗? 数月的规训,至少让她不敢随意喊他“阿兄”,就连想要扶起他,都要回过头来先小心翼翼地征询他的意见,李泽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搂着她的腰转身,她的头碰到他的怀里,徐直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泽漫不经心地说:“爱卿,平身。” 徐直依依不舍地又回头去看徐回,他跪在那里,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在大殿的光和影里,两个人缓缓,缓缓拉开距离,一时感到黯然神伤。 徐回再站起来,那一瞬间的自卑已经重新被尊严代替,他就是有这种自省和重塑的能力,而且他还很有勇气,他能马上抛弃那些虚浮的东西,专心投入眼前的真实,构思如何解决实际的问题,把所有的想不开化作重新得到她的行动力。 徐直虽然往前走,虽然口不能言,心里却知道徐回在想什么,在对视的时候摇头,告诉他:“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 “阿回,不要愧疚。” 她和李泽重新回到幄座,李泽执着她的手,她侧身坐着,试探着去看徐回,徐回低着好看的眉眼,一时沉默不语。 李泽就开始仗恃着她不能说话,肆意发挥,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把那深处的情绪,自动化作想要对他说的喁喁私语,并且自作聪明地宽慰她,“这有什么羞愧的?徐学士虽然没娶妻,却未必不通男女情事。” 他撩拨着她的鬓发,她欲哭无泪地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他偏要说,还要大声说,“三娘不是想跟徐学士叙一叙吗?怎么不说话了,” “跟他说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三娘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 李泽轻触她的脸,轻飘飘添了一句:“孩子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徐直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回不忍看到她被逼到那样羞惭的脸色,善解人意地说:“陛下安好,臣就放心了。” 李泽挑眉,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笑道:“爱卿应该说,娘娘安好。” 徐回从善如流,朗声说道:“娘娘安好。” 徐直的心如坠冰窖,说不上来的难受。 等她鼓起勇气去看徐回,徐回明明还是她熟悉的模样,那样俊逸的身姿,那样矜傲的气质,那样秀美的脸庞,含谦的笑意却变了,令她悚然一惊。 第62章 她如梦初醒一般对李泽眨了眨眼睛,默默无言地告诉他:“够了,够了。” “让他走吧。” 徐回离开的步伐比上一次还要坚定,他永不回头,这一次他想明白了,他要权势。 —— 那是否算一场不欢而散呢?在后来的很多个夜里她都想不明白。 缺失了记忆的她,漫无目的地流转在两个男人的手中。 半年之前,徐直坚定地以为,有朝一日她会跟徐回一起回到洛阳,这一辈子都专心地度过属于他们的人生,还要在永丰里买三间房屋,能像天底下每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望着门外的车马喧闹,跟邻里谈笑风生。 徐回每次出门前,都会跟她说:“阿直,你要多看书,失去记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那样谁都可以欺骗你,谁都有可能伤害你,而知识可以教你清醒。” 徐回每次回来,还会指着街边的死人跟她说:“不要哭,不要试图跟他们共情。” 然而那都是她的想象罢了,如今她住在洛阳的行宫,徐回根本不会跟她说这些话,是谁在跟她说这些话? 她一定是梦到了鬼,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古老的行宫陡然刮起一阵风,室内的帏幛哗哗地翻动。 最近她总是这样,李泽已经习惯了,他随着她坐起来,帮她擦掉眼泪,下床端来水给她喂了两口,搂着她慢慢躺下来,徐直惊怕不安地在他怀里簌簌发抖,李泽将她蜷缩的四肢展开,声音带着夏夜的慵懒。 他抚着她的脊背哄她:“没有鬼,三娘别害怕。” “我们只是换了个环境。” 他一边说一边在黑暗里去观察她的表情,裴令仪说,她不能说话未必是坏兆头,说不定是记忆苏醒的前兆,一定是往事不停地在头脑中闪回,那么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如此害怕? 外面传来夏夜低低的虫鸣,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轻轻呢喃着:“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三娘。”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来洛阳的路上,她见到了很多死人。 洛阳的建筑不比长安华丽,历史的车轮一轮一轮碾过,在它身上留下了难言的厚重,日光筛过绿树浓荫,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城墙。 她看着窗外,愁容满面,李正己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茶肆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固定的小摊贩,百无聊赖地说:“娘娘,” “你在看什么?” 她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人。” “我在看人。” 李正己疑惑不解道:“臣这辈子看人看多了,不明白人有什么好看的?” “容臣说句不妥的话,人倘若脱了衣服,那模样还不如猫猫狗狗好看呢。” 他怀里就抱着一只花色狸猫,小狸猫很识趣地“喵”了一声。 徐直笑了笑,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的小腹已经有些隆起,她怜爱地从李正己手里接过那只狸猫。 狸猫窝到她胸前蹭了蹭,这是李泽送给她的,因为她在睡梦中喊“阿黄”。 李泽恼怒地问她:“‘阿黄’又是谁?” 她很无奈,只好用笔写给他看,“那是我养过的一条狗。” 他第二天就送给她这样一只花色的狸猫。 狸猫突然对着窗外叫唤两声,徐直不期然地抬眼,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第57章 洛阳(七) 难得见她这么开心, 抱着狸猫跳起来对着外面无声喊:“阿婆。” 李正己定睛一看,街边的游商摊前的确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右手还牵着一个扎总角的小童。 外面人声嘈杂, 徐直都没有出声, 那老妪耳朵却动了动,她脚步一顿, 恍惚中意识有人在喊她,茶肆有三层, 二楼也好高噢,她在日光下看了半天,看到老眼昏花,终于迟钝地笑了笑,感慨一声:“阿直啊。” 徐直把猫猫塞到李正己怀里, 一蹦三跳地跑下楼梯,李正己一边追她一边在后面喊:“哎,娘娘,你不要一看到另外一位老妇,就忘记了臣呀,” “跑慢点, 等一等臣, 臣也是老人嘛,” 他小声嘟囔:“这样多危险, 陛下看到会责备的。” 她已经站到阳光下面了,那老妪一手牵小童,一手牵她,难掩喜色地把她拽到路边的槐树下,那是一棵很老的槐树, 在洛阳的主干道上存在了应该有上百年份了,它根枝盘曲,风貌亭亭,就连叶子的颜色都要显得比周围其他树木更深绿呢,炎阳穿过它,会不由自主变得萎靡,变得柔和,阿婆就借着这温柔交错的光线,惊喜地上下打量她。 阿婆“哎呀”一声,感慨地说:“阿直,你比阿婆在茶陵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好像胖了一点,人也变漂亮了,阿回呢?阿回一定当官了吧,他是不是跟你穿得一样好?这里的人呐,都是非富即贵的,总之比茶陵富裕多了,穿上绫罗绸缎,你们是不是更般配了呢?” 徐直想了想,要怎么回答她,阿回是当官了,而且还是三品官,陛下帮阿爺翻案以后,追封他爵位,赐周国公,由阿回承继,大唐把南诏使者放还,他们回去以后,陛下似乎有意缓和跟南诏的关系,阿回就被封为礼部尚书。 他们这辈子,恐怕不太可能了,不过这结果也不算太坏,至少阿回还好好活着,虽然他被留在长安,自己以后想想办法,总还有机会能看到他,想到此处,她伤感之余不免多了一丝欣慰,略有苦涩地点了点头,她拉起阿婆的手,在她手上比划:“是的,阿回做官了,还是很大的官噢。” 阿婆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她咂舌不停,连连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着他就会,” “哎呀,他一定很忙吧?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就开始四下看一看,期待能在哪一处看到徐回的身影,却注意到街上的人怎么突然变少了,街巷边,林林总总走过来几队禁卫兵,近处还有一位抱着猫穿绯色官袍的宫人,阿婆简直吓了一跳,她差点以为自己得罪什么人了,诧异地看了眼孙子,孙子鼓动着胖胖的腮帮子,一点也不怕生地正在专心大口吃油炸肉丸子。 徐直早就习惯这样的出行了,以至于她没看出来阿婆的分心,她正因看到阿婆想起往事而伤怀,心绪低落地垂首,又拉起她的手写:“他,他太忙了,现在就算是我,总也见不到他,” “我记着那时候茶陵来了强盗,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惦记着阿婆,阿黄也被强盗杀掉了,家也没了,我们只好一起出来,” 阿婆尽管识一些字,但是也不尽然能领悟她传递的语言,她惊讶地看着她,震惊地问:“阿直,你怎么了?” 徐直回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上前两步,代替她回答:“我家娘子疾病未愈,不便开口说话。” 阿婆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她艰难地对着阿婆露出微笑,急忙岔开话题,百感交集去轻触她的手,阿婆急忙把手摊开,她写了好几遍,阿婆总算明白,她在说:“真好,幸好阿婆还好好的,我们还能再见到,” “我在洛阳遇见你,真是意外之喜。” 阿婆被她的思路引导,就不再追问,眼神重又落在眼前的景物上面,她站在那里跟她一样回忆了一会儿过往,但是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他们的回忆总是比年轻人要更漫长,也更深沉,而且回忆一点也不清晰,全部是模糊一片,有时候甚至以为自己的一生是一场错觉,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自己的头脑从一生的荒诞中抽离,总之徐直等了好久,阿婆才久梦乍还,她多情地抹了抹泪花,慨然叹曰:“是哎,是哎,” “真是没想到……” 她又看了一眼孙子,这才想起来要给阿直介绍,一看到孙子她又变成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了,阿婆开心地说:“这是我的小孙子,” “我家阿郎在做盐商,太忙了,家里的仆人总也带不好,其实是新妇放心不下,她说天底下的孙子没有不喜欢跟祖母在一起的,阿郎就把我接来,” “新妇跟你一样,喜欢吃我做的饼,” 阿婆一提起家人,立马眉飞色舞起来,可见她对现在的生活一定很满意,她乐呵呵地说:“阿直愿不愿意到我家,我再给你烙几张饼?” 徐直单手扶着大腿,轻轻弯下腰,伸出修长有度的手指,在那个小童红扑扑的脸颊上碰了碰,掏出手帕帮他把嘴角留下的油和口水擦干净,他跟李乐言一样不怕生,看到好看的人来照顾自己就傲娇地往前面蹭。 李正己在后面轻微咳嗽两声提醒,陛下说过胆敢接触陌生人,下次便不要出来了,更不用说胆敢跑到别人家里,他知道了马上就会大发雷霆。 第63章 李泽最讨厌别人把他说的话当作耳旁风,这大概就是从小被追捧的矜傲吧,徐直想起来就有些头疼。 她复用手写,如实回答:“家里有个很凶悍的郎君,没得到他的允许去别人家,回去会吃苦头。” 阿婆惊了一下,再三确认她那认命的模样,最终长叹一声。 她就知道,同一个姓氏的姐弟,即便没有血缘那还是姐弟,一旦从那个小山村里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结婚根本就不可能嘛,光天化日之下,人们都会很惊讶居然有这种悖德的事情。 连她当时看出他们之间的端倪,都有点吃惊呢,现在这样,其实也很符合常理,也许这才是正轨,不过,不过,“阿直怎么嫁了个这么凶的人?” “女孩子嫁郎君,不比找情人,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情人可以脾气差一点,哄哄也就罢了,随时可能一拍两散,郎君一定要找个脾气好的,不是阿回,总也要像阿回,” “阿回脾气多好啊,”阿婆心疼地说:“阿直怎么嫁了这样的人?” 其实别人家的事情本来跟她毫不相干的,但她就是这么容易义愤填膺,阿直看阿婆如此可爱,没忍住笑了笑,她回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判断她的口型,代替她说:“阿婆放心,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是还说我变得更好了?” 阿婆一想,“哎,对哎。” 她打量她,一时若有所思,一时豁然开朗,“性格那么差,你还嫁给他,总有别的原因吧,是跟阿回一样很能做官吗?” 她什么都要跟阿回比较,真是喜欢他到骨子里了,徐直也是,心就这样随着她的话一揪一揪的,但是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有些事情她只想埋在心底,于是故作释然,微笑着点头,宽慰阿婆:“官很大,” “也很有钱。” 他随便写几个字,天底下的盐商就要破产噢,权力比金钱大多了。 李正己又在身后咳嗽了两声,他跟娘娘虽然关系不错,可是他职业素养如此良好,不代表不会把这些话回去讲给陛下听,娘娘写了什么她不是很清楚,但是那老妪的话可不太好听,娘娘说话可要注意一点。 徐直适时找补,想要跟阿婆夸夸他,“但是他也有好的地方……” 阿婆认真地盯着手心,徐直纠结地想了半天,连那小童都看不下去了,瞪着溜圆的眼睛诧异地说:“你写啊。” 阿婆轻斥:“真没礼貌,轮得到你跟她这样说话。” 徐直收回了手指,阿婆了然地想,嫁给他连话都不会说了,恐怕真的没啥好处。 她心不仅一酸,李正己在旁边提醒:“娘子,我们出来的时间够久了,该回去了。” 阿婆瞪大眼睛,愤懑不平道:“该不会跟人说了什么,说了多长时间,他也要管?” 徐直笑了笑,颔首,心想是这样的。 阿婆神情骤变,一看就是在替她难过,徐直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难过,她回头拽了拽李正己的衣袖,李正己从袖中掏出一大把金叶子递给小童,阿婆惊呆地摆了摆手,很有礼貌地跟他们说:“不行不行,再有钱也不是这般挥霍的。” 然而抵不过李正己再三坚持,最后收下了三片,走之前依依不舍地回头,让小童将家中住宅的位置跟她说了两遍,才一老一小互相牵着消失在巷口。 徐直落寞地转过身,余光一瞟,看到李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第58章 行宫(一) 洛阳在安史之乱之间, 多次沦陷,又在安史之乱以后,多次被抢劫, 皇城、宫城, 以及附近郡县早已变得残破不堪,但是千年古都的名声, 依旧吸引着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 上一次它在战争中如此抢手还是在南北朝时期,上一次它迎来转机的时间是北魏太和八年, 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终结了北魏的平城时代,在这里开启了鲜卑族的大规模汉化改革,用民族融合定义了那一场跨越几百年的混乱。 见证这场混乱的人常常感慨万千,不知是在叹息过去, 还是在展望将来,最荒诞的一幕,应该是由一位从南朝来的汉人官员,在北朝的官场,对鲜卑拓跋部的迁都时代表达了一番叹惋,“悲平城, 驱马入云中, 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现在这场混乱又降临在洛阳, 它注定要见证各个民族的千疮百孔。 洛阳正处于灾后重建时期,周围的藩镇莫不对它虎视眈眈,都以夺取它作为最终目标,唐朝实行两都制度,东都洛阳, 西都长安,长安压制关中,洛阳坐镇关东,分别发挥着控制天下的政治功能和调控国家经济的作用。 唐朝的盛世时代,期间的每一位皇帝都喜欢带着官员在两都之间游移,尤其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这种风气致为明显,玄宗也来过几次,直到爆发安史之乱,西都的官员就再也没伴随陛下来过这里。 一则是洛阳残破,没有吸引李唐宗室和长安的达官贵人们过来办公、参观的欲望。二则因洛阳经济凋敝,无法帮助长安转嫁长期作为首都的经济负担。 如今李泽大张旗鼓地带着西京官员过来,就是为了震慑周围藩镇,刺激洛阳经济回还。洛阳的地位一稳固,就能荫庇江淮转输长安的漕运线,江淮百姓虽然几遭破产,但是那里的富人还是有很多。而且江淮受战乱波及较小,这两年屡获丰收,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财源。然而如今的江淮财富都掌握在江南的节度使手中,中间的转输还要靠沿途的节度使保驾护航,判乱事件时有发生,判军莫不对从江淮运往关中的财赋心怀觊觎,交通线总是被切断,运粮队伍经常中途返还或者改航,再加上节度使之间互相的利益往来,朝廷的税收会削减一半,供应官员薪俸已属勉强,供养军队更是杯水车薪。 而现在大唐正在举国之力,攻打河北道判乱藩镇,淄青节度使在陛下来到东都洛阳以后,已经望风归附,俯首投降,卢龙节度使首鼠两端,成德和魏博依旧在负隅顽抗。 朝廷出台新的政策,向富人借贷,即“僦柜纳质”,其实就是明抢,向商人和富户征收高额赋税和强制借贷,以此养兵。 但是对民间的平民百姓,则采取鼓励政策,重灾区连年减免赋税,支持边地垦荒,内地的耕牛、农耕器具和粮种由国家提供低息借贷,承认战乱中对不明财产的占有,肯定现有秩序,稳定赋税率,严格执行“两税法”,量出制入,依照各地经济发展水平的高低平摊。 在各个州县和道的主要城市,设置市场,分置市场监察官,放开民间交易。 就连洛阳的主干道,都有特定的地方被划出来,租给行商和附近的居民,鼓励他们进行市场交易,刺激商业和城市活力。 听说外面很热闹,徐直就想出来看看,正好李泽今天要来验收市场,东都留守和河南尹以及两京官员都要陪同,皇家禁卫军来回巡逻,他们所过之处,两边的高处建筑上,每隔十步埋伏着一名皇家射生将。 在保证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勉强同意李正己跟着她出来闲逛。 日仄时分,一切如常,只待下面的官员将调查情况写成卷宗呈送,他亲自来主要起一个警示的作用,提醒他们不可欺骗,不可怠慢,其实现在反而是他的闲暇时间,倒是下面的官员正忙得不可开交。 李泽就想着既然她喜欢,不如过来陪着她逛逛?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喜欢的?他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就是天底下最乌烟瘴气的地方,这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他有点不情不愿地想,但是听一路上看着她的人报告,她好像也不是喜欢在洛阳的街上闲逛,她不吵不闹也不一惊一乍,只是隔一段时间找个视野开阔的酒楼茶肆之类的地方,朝着窗外观察一会儿。 这倒也很符合她的性格,李泽在心里琢磨,依他对徐直的了解,她的确是一个很喜欢安静的人。 来闹市里寻安静,她是不是想做陶渊明? 但是陶渊明可不会站在街上跟一个老妪讲天子的不好。 总之李泽现在很不爽,他觉得自己的好心全部被她浇了个透心凉。 徐直站在原地低头咬了咬唇,祈祷他什么也没听到,李正己已经默默退下了,李泽站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穿着简素的黑色圆领袍,妖颜若玉,俊美无双,路过的洛阳市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陛下,都被那张脸搞得很魔怔癫狂,尤其是那些妇人女郎,如果不是他黑着一张脸站在街中央,矜傲的气质逼人自惭形秽,阴郁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徐直毫不怀疑,她们手中的鲜花鲜果马上就会送到李泽手上。 第64章 即便如此,还有人看起来跃跃欲试呢。 李泽神情略有不耐,路人一跑而光。 徐直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她一紧张就开始轻轻攥衣袖的角,李泽忽略她的小动作,手指勾了勾她的下颌,让她抬头,徐直抬头看他,他正在笑,好似平静如常,徐直也对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李泽本来都打算此事作罢了,被她这一笑勾起了满腔恶意,他问她:“三娘出来玩的开心吗?” 徐直想了想,点点头,“开心。” 李泽道:“我不开心。” 徐直想到他很忙,她就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需要张口表达口型,更不用在他手心写写画画,他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还熟谙那意思是真是假,几分认真,几分试探,中间有多少惶恐,里面有多少考量,这不仅因为他掌握人心,还因为她不会撒谎。 李泽居高临下地看她,她在说:“是不是很忙?” 李泽眼底的深处浮现一丝蔑笑,他故意晾了她一会儿,她眼底的神采都快黯淡了,关切和疑惑来回切换,最后抵不过他的眼光又要低下头,李泽突然说:“不忙啊,生十个八个不是问题。” 徐直惊呆地看了看周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当街说这么露骨的话,李泽神情倨傲,不以为意地接着说:“我瞧着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 “不如多生两个?” “回去就生。” 陛下一声冷笑,转头就走,娘娘就那样神情蔫蔫的跟在他身后,真叫人看不下去。 但是走了两步,他就伸出手重新把她牵上,两人的衣摆互相交缠着,亦步亦趋地往前,并肩行在洛阳下午的街市。 徐直主动拽了拽他的衣袖,李泽跟她对视的一瞬间,她摇了摇头,难得主动跟他说话,而且还是在解释:“陛下很好。” 李泽停下来,傲慢地摊开手,示意她说一说自己哪里好? 徐直无奈地将他的手掌托起来,用另一只手轻轻在他手心写,横竖点捺撩拨得他的心很痒,一字一句跃然掌上。 风吹起她毛茸茸的鬓发,她虔诚地低着头,在很认真地回答:“陛下把天下治理地很好。” 洛阳的街市很长,热闹中流露着萧条,李泽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但是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即便他什么都看不上,别人也愿意把什么都捧到他面前,很明显李泽就是这种人。 他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站在那里也显得高高在上,路过的行人看他一眼,就能在心里引起无限遐想。 他很好看,气质高贵,看起来高不可攀,淡漠地看着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入他的眼,好像这世上的风景都不值得留恋,但是身边那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他的眼底顷刻之间就有了千山万水,翻江倒海。 李泽很耐心地陪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徐直也在迁就他,因为她其实已经很累了,她没那么喜欢逛街市,嘈杂的环境总是让她感到疲惫,尤其是现在怀着孕,她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嗜睡。 李泽停下来,徐直的脑袋磕到他身上,她困倦的时候显得很懵懂,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显得很乖,这一段路已经没有什么人,御撵就停在不远处,李泽就把她抱起来。 他们回到上阳宫的丽春殿。 这里的陈设没有长安的宫殿那么复杂,一切都很简约,内殿之间,屏风帏幛层层相隔,空间辽阔,风格廖落,很适合秋天。 她早在他怀里睡着了,李泽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打算离开,狸猫从外面爬进来,外面是个夕阳西下的秋天。 阳光照进来,李泽回头看了看她安静的睡颜。 狸猫“喵”了一声,李泽站起来,他的衣角被她抓住了,无法松开,他本来想把外衣脱下来,徐直的双唇微微阖动,好像发出了什么呓语。 李泽就俯身去听,他靠的很近,以至于她梦呓的动作像在主动亲吻他的脸,他感到一种很奇妙的乐趣,故意将嘴唇靠近她的唇前。 徐直张了张嘴,李泽的眼底掠过笑意,他正打算直接吻下去,听到她说:“魏……王殿下。” “魏王殿下。” 一时之间,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他的动作停在那里,眼睛里流淌出困顿和若有所思。 第59章 行宫(二) 父皇看过他找的女人很介意, 他认为这个女人身材不丰腴看起来命薄长得没一点福气,她的阿爺还跟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有嫌隙,他一度很怀疑李泽跟这个营妓在一起是故意气他的。 那时候外面都在传, 安禄山将要判乱, 父皇却一点不以为意,李泽替李恪在外面修战备, 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以防不测,帮助他即便在险境中也能登基。 他们都预感到李唐大厦将倾, 只是没想到爆发的战争会旷日持久,那么惨烈,到后来,战争的严酷已经远非人力所能制止,似乎是上天有意为之, 是降下的天罚。 他本来没打算把她从边城带回来,她的确是他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他觉得她有趣,就像难得找到一个好玩的玩具那样,逗逗她,跟她睡觉还挺有意思, 他喜欢把她弄哭, 看她羞惭的模样,她很透明, 很真诚,就连耍心机,撒谎,都带着一份真诚,满眼逼不得已, 看着很好欺负。 短暂的相陪之后,他可以毫不犹豫抛下她,来去如风,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自己对于彼此来说是一阵风,风过无痕。 他回到了长安,父皇和李恪都很关注他的婚事,尽管战争迫在眉睫,他们依然觉得他应该先有个王妃,但是这个王妃一定得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包括他本身也不能脱离他们的掌控。李恪对他的掌控更像是父爱,父皇对他的掌控是人君的威严不容冒犯,他对自己的孩子不尽关怀,却一定要玩弄于股掌之上。 所以李泽很厌恶李隆基。 长安城的女子以丰腴为美,长安城的权贵为迎合父皇的眼光都追求类似杨妃那般的美人,叛逆心理在他心中作祟,李泽在选妃的时候偏不。 他才回来三天,父皇就不停地塞人到魏王府,那些美人典雅雍容,大胆开放,都各自有一番风度,却让他越看越厌恶。 大家都在说盛唐气象,这些女人正代表着盛唐时期对于女人的定义,盛唐是开元、天宝年间,开元、天宝是李隆基的年号,李隆基是盛唐的缔造者和李唐帝国的掌舵者,盛唐气象代表的是李隆基的时代,女人的美丑也要符合他的意志。 而李隆基是人君,人君是一个符号。 李泽不厌恶这个符号,但是他厌恶李隆基。 跟厌恶相对的另一个词语叫做“喜欢”,他既然厌恶代表着李隆基眼光的盛唐时代的珠圆玉润的女人,是不是就代表着他喜欢跟她们截然相反的女人,胆小温顺,唯唯诺诺,细瘦幼态的女人。 李恪就给他选了这样的女人做王妃,很明显,他更不喜欢。 而以前,他根本不会去想喜欢与不喜欢,他想的都是有没有用。 很快洛阳被叛军攻破,他带兵出征,途径洛阳,他来过洛阳很多次,这一次洛阳在他心中激起的回忆是,“这是她的家乡”。 他们做之前的前戏,她说:“十岁之前,家住洛阳永丰里。” 李泽又想起了那个跪在冰天雪地里,在兵荒马乱的马邑城中,跟他说“一见倾心”的女人。 那个倒霉的营妓。 她跟盛唐标榜的美人毫不相干,她瘦弱,胆小,倒霉,犹如惊弓之鸟,睫毛颤颤的,深邃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视线好像既穿透了别人的灵魂,也穿透了她的灵魂。 只要外界有任何风吹草动,她的灵魂都会做出反应,所以她眼底的深处是悲悯,悲悯像一片湖,湖变成海,海纳百川。 那双眼睛认真看过别人之后,别人倘若不留意照顾她一下,倒如做了亏心事一般,总觉得对不起她眼底的悲悯。 真叫人感到奇妙,李泽侧躺下来,支颐欣赏着她的睡颜,心想,他好不容易发善心,让李正己把她带来长安,她偏要折腾,偏要跑。 他本来想,等潼关的战争一结束,他一定回去打断她的腿,让她只能在床上。 李恪总给他写信,劝他这个营妓哪里哪里不好。 父皇发现了她,她说话得罪了父皇。 她被父皇扔进掖庭宫,杨玄礼连夜到潼关告知他,他写信托付高力士。 那时候李泽还不知道她怀了孩子,不知真假,这件事是很久以后,天下局势彻底失控,高力士不想看到李家父子自相残杀的局面,他告诉李泽:“臣曾救过殿下的孩子。” 第65章 “如果那个营妓还活着,她怀的孩子也应该活着,殿下应该比臣更清楚,她怀的是否是殿下的孩子。” “请看在臣的面子上,对明皇尽孝,以保全臣的忠心。” 想到这里,她换了睡姿,脸更加靠近他,温热轻缓的呼吸一缕一缕扑进他的怀里,这样依赖他,让他心里升起无尽的欢喜,睡梦里,居然也会喊他的名字。 徐直疲惫地睁开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呼吸有些困难,双唇好像被软物堵着,她想往后退缩,脑袋被狠狠按住,滚烫的躯体贴着她,莫名坚硬的什么东西硌得她很难受,越发靠近她的小腹。 徐直吓了一跳,眼睛倏然睁大,李泽不动声色,懒懒地半睁着眼,把她推倒,平摊在床上,慢条斯理解她的衣服,感受她刚睡醒身体散发的馥郁芬芳的体温。 徐直惊恐地踢蹬他,李泽制住她挣动的手脚,她依旧睡眼朦胧,没有完全清醒,最近都是这样,总是睡不醒,这样中途把她弄醒,对她做点什么简直不要太容易。 他呼吸不稳地去亲她,停下来哄着她说:“三娘,你做梦了。” “别害怕,你在喊我的名字,你需要我对不对?” 他安抚着她的身体,她又慢慢闭上眼睛,李泽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悄声说:“我也需要你。” 他早就问过医师,三个月完全可以,只要注意点就没问题,难的是让她重新接纳自己。 试探过好几次,现在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这一觉睡了多久徐直不太清楚,她记得自己中间好似醒过几次,每次都以为还在梦里,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喘不上气,她不停地出汗。 李泽一边帮她擦汗,一边帮她脱衣,她也乖乖的并不抗拒。 触到的那一刻,徐直猛然惊醒,李泽坏心地快速俯身堵上她的唇。 第60章 行宫(三) 等她反应过来, 想起来要哭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她在睡梦中还能说几字梦话,一苏醒就只能开口, 无法发音, 被他堵着支支吾吾,更加有口难言。还要下意识去顾及腹中的孩子, 不得已全副身心都保护自己的肚子,这种防御的姿态更方便了他肆意施为。 【请问您觉得哪个字, 哪句话不好?麻烦您直接圈出来,不要大段标黑,我实在看不出来,因为您的心情实在难测。 我认为我已经改的够多了,我没涉及动作吧?我也没写身体部位?意识流我更没有?他们怀孕是事实。要不你来帮我写吧, 字数不够了,感情描述不到位,我感觉对不起读者,我总不能把这三段全部删掉吧。 如果你觉得这三段都很不妥,那全文估计也有很多不入你眼的地方,你也一并帮我找出来, 不要只在这前三段里面来回为难我。 我觉得比起我自己, 你的审核显得更不磊落。】 徐直被他强迫着,困意和满腔委屈与节节攀升的热在她身上来回倒腾, 令她苦不堪言,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捂住哭泣的眼睛,难掩窒息。 她哭得更激烈,李泽终于松开她。 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 她却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得期期艾艾,撕心裂肺。 他还在回味余韵,搂着她敷衍地说:“三娘在做梦,不要哭,” “我在。” 这一次她怎么也不信了,她要气死了,把腿蜷起来,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最后实在气不过,仰躺在那里愤怒地流着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啜泣,气促到快要晕过去。 李泽真的没想到,事情在她那里是如此严重,任她心情激荡了一会儿,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慌不忙凑上去哄:“是三娘自己需要我,拽着我不让走,” “朕本不欲遂三娘的心愿,但是医师说过,孕期这样做可以抑制心情波动,” 他把她侧搂过来,抚着她犹自气到发颤的脊背,漫不经心地信口雌黄:“我实在是为了你好。” 徐直压抑地细细抽噎,微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水,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更令他心生怜爱,他不停地帮她拂拭眼角的泪珠,却被她一手拍开。 李泽很识趣地退开一点,没有他的打扰,徐直混沌的脑子终于从情绪中抽离,缓缓,缓缓把头抬起来,愿意再与他对视。 李泽择善而从,顺势在她唇上亲了亲,煞有其事道:“三娘。” “此事朕真的问过医师。” “的确有益,三娘难道感觉不出来自己身体的变化吗?朕担心你难以启齿,所以才故作主动。” 他无奈叹气,吸引她的目光,“自从上次不小心伤了三娘,朕也感到后悔,无时无刻不想着弥补,三娘却视我如洪水猛兽,实在令我伤心。” 如此有理有据,情真意切的剖白,当真令人动容,至少她不好再视他如蛇蝎,避之不及,好让他趁机又靠近她几分。 她的腿想并却并不拢,还是有点难受,李泽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不紧不慢地做出回应:“这是许久未做的缘故,” “三娘最好是想一想,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了?” “真让我感到寒心。” 他突有此言,徐直还真的想了一下,自己何时何处是否愧对于他,眼泪和悲伤一时全部收回,睡梦中被人冒犯的委屈变成了内省。 他的眼底浮光掠影,好看的五官渲染开一层欲色,说出口的话听起来随意而轻描淡写,却让人无法忽略:“但是没关系,习惯了就会适应。” “我轻一点好不好?” 徐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待她做出反应,李泽观察之余再次堵住了她软糯的双唇,这次她瞪大眼睛,没有再挣扎推拒。 结束之时,天色已晚。 他穿衣起身,吩咐人备水沐浴,洛阳行宫没有温泉,每次洗澡都需要让宫婢内侍们提前准备,徐直好似并不喜欢被人侍候着沐浴,以前在两仪殿,她可以随时自己去泡温泉,李泽还未发现这一点,现在来到洛阳,她总是对隐私之事遮遮掩掩,好像被人看到身体,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他虽然不甚理解,却也愿意遂她的意愿,会在两人沐浴之时令周围的人回避。 徐直希望他也能回避,但是李泽不愿,他觉得他们亲密无间。 李泽在水里拽着她的衣服,跟她说:“这都是医师的叮嘱,孕期三娘一个人洗澡会不安全。” 徐直将信将疑。 终于帮她洗完,她却不愿帮他洗,他还觉得挺遗憾的,不过今天她的表现他已经够满意了,留点余地,日后才能多多益善。 徐直穿着樱粉色的浴衣站在一边被迫等他洗完,眼神低迷,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李泽从浴桶里面站起来,赤身luo体走到她面前,徐直更加手足无措,胡乱地后退,差点碰到屏风上面,李泽轻笑,取过椸枷上的浴衣故意往她手里塞,恶劣地胁迫她:“孩子都有了,三娘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连衣服都不帮我穿,是要我亲手教你吗?” 徐直接过浴衣帮他挡住,脸颊被水汽熏蒸成跟浴衣一样的粉色,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李泽好笑地把浴衣扯开,她马上推开他跑了。 李泽戏嘲地勾唇,任由她去了。 徐直坐在桌前,等待他用晚膳,菜品一盘一盘端上来,很快摆满桌面,都是精湛考究,醇厚鲜美,色香味俱全的洛阳菜,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街市上洛阳行商贩卖的颇具特色的小食,他在外面不允许她吃,也不允许她靠近那些小摊,却把这些搬到宫里来,真让她感到奇怪。 李泽很快穿好衣服过来,他穿着凝夜紫的纯色浴衣,头发半干披散,脚着木屐走过来,姿色近妖,步履和他的表情一样散漫,却始终保持着十分得体的姿态,疏离中暗含侵逼,高贵中透着冷艳,直白烜赫的美色直击人的感官。 徐直却再清楚不过那漂亮的皮囊下面隐藏着一个如何邪恶的灵魂,他总是毫不留情地在她面前恣意施展他恶劣糟糕的一面,而且脾气还很差劲,喜欢无理取闹,颠倒是非黑白,蛮横跋扈,行为粗暴,总之,越相处越觉得他没啥优点。 她有点担忧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祈祷不要生一个跟他一样的孩子出来。 李泽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她的心思,他已经在她身边坐下来,吃饭之前还要先搂搂她的肩,摸摸她的脸,并不理会她的不满,还要把座椅挪得距离近一点。 徐直皱眉,躲开他的怀抱站起来,这正更方便了他把她抱坐到两腿之间。 她再动就很危险,干脆不动了,清新的皂角香伴随着幽微的花香软软地往他鼻腔里钻,李泽笑了笑,在她秀美白皙的脖颈上轻轻亲了亲,贴着她说:“阿直,生辰快乐。” 第66章 徐直有一瞬间愕然,短暂的失神之后眼神因为这句话忽而变得柔软,她无法说话,回头对他报以一笑。 李泽见她莞尔一笑,心情愈发好,一时来了兴致给她介绍餐桌上的洛阳菜。 “牡丹燕菜,连汤肉片,红焖羊排,冷面,酥山,生鱼脍……” 原来,也不全是洛阳菜。 “酥山,你好像很喜欢,在街市上面,我见你往那里看,” “冷面,高丽人比较喜欢,” 他想到了什么,神色有点不愉,避开了这道菜,有点想让内侍滚过来把这道菜端下去,不过这毕竟是她的生辰晚宴,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大度一点,李泽拿起筷箸把那道菜戳远,面不改色地说:“这种冷菜还是要少吃点,对三娘的身体并无好处。” “以后路上也要少看,感觉并不是很能上得了台面。” 还有羊羹、粉蒸肉、金汤鲫鱼、肉沫豆腐,甜品酪樱桃、透花糍、玉露团。 他没话找话,一一给她指了一遍,徐直没有计较他的无理,难得主动牵起他的手,在上面写了一个“谢谢”。 第61章 行宫(四) 等介绍完了, 他也不让她吃,他认为这些佳肴美馔只是徒有其表,其实吃进肚子只会对人体造成负担。 李泽给她拣选了一些简素的小菜和清蒸鲈鱼、排骨海带汤, 用粉色琉璃盏盛了一份酥山, 把坚果端过来,还要说一句:“三娘吃这些就够了, 那些菜就是为了放着好看。” 徐直两手捧着小的可怜的琉璃盏,抿着嘴巴, 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拿起小匙挖了一点点,把那点冰冰凉放进嘴里,虽然她很任性,桀骜不驯, 固执己见,但是很好哄,李泽支颐专注地看着她把饭菜吃完。 直到徐直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才随意给自己添了一些粉蒸肉和生鱼脍,简单吃了几块甜点,夹起一块连汤肉片, 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 放到她面前的银碟里。 李泽笑,“这等街边摊, 当真有那么吸引人?三娘路过眼巴巴地看。” “莫不是你就爱吃这些看着像用残羹冷炙胡乱杂烩一番的不入流的东西?” 徐直冷淡地端起碟把肉片接过去,对他意兴阑珊,他简直是在自讨没趣。 徐直吃完还想再自己夹两筷肉片,李泽一把将她筷子夺过来,既然不搭理他, 想必是吃饱了,那便不用吃了。 李泽站起来,牵着她离开了房间。 谷水穿过上阳宫汇入洛水,洛水穿城而过,皇城偏居西北,他们站在上阳宫最高的宫殿其上,就可以隐匿在黑暗里将洛阳城温馨静谧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高风月夜,人间皎洁,天边点缀着两三细碎的星子,流云遮挡月亮的片刻,星星还能看到更多。 李泽把她推到栏杆旁边,徐直的心一直紧绷着,对他充满了警惕,稍微见到他有任何反常的动作,都会面露恐惧之色,她注意到这里宁静无人,黑暗偏僻,更是不由自主抓紧栏杆,将他视为歹徒蛇蝎。 李泽莫名好笑,牵了她的手暖着,总是充斥着玩味,漫不经心,阴郁狠绝的眼眸此刻难得流露出耐心和幽深的温柔之色,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肩背避免磕碰到,无形之中她就被圈在他身前,依旧是无处可逃,只要有任何躲避他的行为,就只能姿势被动地后仰着。 徐直侧首看了看百尺高楼以外的地面,不安地又想张口尖叫,好似还有点发抖,李泽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三娘这么怕我做什么?” “我又不打算在此处做些什么,即便做些什么,你我之间又有何妨,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无数次了,天底下的有情男女谁人不做这个,又有谁不知道你我在一起会这样做?” 他帮她理了理鬓发,眼神幽暗沉浸地说:“别害怕。” 徐直更害怕了,李泽安抚她:“我真的不做什么,更不会吃了三娘,也不是厉鬼冤魂,并不打算要三娘的命,” “三娘不必怕我,我们亲密无间,”他伏低温情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极致地耐心等待,也请她等待着,“只要安心的等上片刻。” 她简直又要哭了,有没有人来救救她,徐直啜泣着哆哆嗦嗦,这么高的地方,她这样摔死会不会很丢脸,她还有孩子,她凄然地摇了摇头。 她这模样倒真叫他看不懂了,出来看个星星至于么? 他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这时候天空突然炸开大团大团的烟花,猝不及防的烟花在高空绽放发出的响声,吓得她闭上了眼睛,李泽遂换了手的位置去捂住她的耳朵,在他笑盈盈的温柔如水的凝视之中,徐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簇一簇的洛阳牡丹伴着天边一轮圆月灿然盛开,彩色的连续不间断的花束让星星都成了点缀,流云也忍不住为它们让步,皇城的东边飘上来如游鱼过境一般的祈福灯,与璀璨的烟火争先恐后地往青黑色的天幕上升,笼罩着洛阳城的那一片天,顷刻之间被铺天盖地的华彩占据,大街小巷里传来惊讶的欢呼声,洛阳在经历了日久年长的创伤困顿之后,似乎迎来了短暂的复苏,一切久违都在不经意间发生。 她对小时候看过的盛世烟花没有一点记忆,后来的烟花都很冷落,不曾在她心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场烟花对她来说就像新的一样,新的烟火倒映在她清明的眼底。 咦,李正己不是说这样她就会感动到流泪吗?平时也很爱哭,现在为什么不哭了。不哭也没关系,他今天做了很好的事情,打算好人做到底,贴心地问她:“三娘喜不喜欢朕给你的礼物?”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中一片嗡鸣,那种震荡几乎要让她站不住了,不得已把他当做支撑,紧紧攥住他的腰,他们都穿着斜襟浴衣,穿着木屐,李泽把她抱进怀里,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冷?一会儿就下去了。” “现在既不失眠,也不厌食,怎么还是不会说话?” 李泽有点不满,心里琢磨着,明天还是要再去问一问裴令仪。 徐直哽咽着将脸埋进他怀里。 —— 今天是六月的望日,徐回正跟着一大群官员在宰相兼西都留守张载家里应酬饮酒,他面容姣好,渊博多识,为人周致,彬彬有礼,年轻有为,简直是在座所有人心目中的佳婿,他们为他不停地劝酒,唤来歌女作舞蹈,还有佳人出来吟诗。 徐回喝了很多酒,他虽然酒量不好,性格却沉稳克制,即便不胜杯酌,也能应付自如,意态朦胧之中,别有一番心境。 他不曾有片刻忘记他的阿直。 今天是她的生辰,之前与他在一起,每逢今日,他都会送给她一些很有趣的东西,跟她一起体验新奇的事物。 即便那时候她刚没了孩子,没有任何记忆,他带着她到茶陵,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也不会给她一个很敷衍的生辰,他亲手做了墨家机关匣送给她,里面放着很多他用心雕琢的首饰,那时候她的心性跟七八岁的小儿无异,很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第二年,送给她一个编织精巧的鸟笼,她偏要在里面放蛐蛐。 如今想起这些,还恍然如昨,明明宴酣酒乐,他却觉得如坐冷席。 烟花突然在高空乍起,众人见怪不怪。 大概是长安的哪个权贵在过生日,或者在庆祝什么喜事? 但是什么喜事会放这么久的烟花,几乎持续了一整夜,放在盛唐时期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然而现在还是乱世,很多人的日子都过得朝不保夕,这种表面的点缀可取悦不到百姓,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愤慨,引起他们的仇富心理。 众官员有点不解,还如惊弓之鸟一般有点心惊,纷纷向张载投去暗示的目光,希望他能给个解释,或者遣人去介入制止。 张载捋了捋胡须,淡然笑曰:“诸位放宽心,” “这是陛下,给大唐百姓的惊喜。” “非常之时,当然应该行非常之事,但是戒备久了,百姓的日子也会感到很无趣,人生在世,再艰苦,也需要一些烟花来点缀,这样大家才有希望活下去。” 众官员称是,他们并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如今的这位陛下几乎没有一点可让人指摘的地方,他会打仗,会纳谏,勤勉为政,善用权术,支离破碎的江山在他手中修修补补,有向好之势。 虽然在婚姻方面很偏执,非要娶一个身世不高的罪女做妃子,却意外摒弃了李家血脉里一贯如一的泛滥多情,但是他还如此年轻,二十三岁而已,希望能够保持。 总之,他的这次擅自做主,任意妄为,并没在众臣之间引起太多讽谏和质疑。 第67章 张载又说:“另外,这也是陛下到洛阳之后,给藩镇的一个警示。” 众臣称贺,更加觉得他们的陛下雷霆手腕,深明大义,一时纷纷抬头去看长安上空蔓延无尽的花雨。 徐回也跟他们一起神色如常地笑看烟花,越看表情却越发勉强,在无人瞩目的片刻,眉间一闪而过一片阴翳。 第62章 行宫(五) 成德节度使李炳死后, 他的儿子李月自封为节度使,公开聘请辖区内熟习典章制度的儒士,令他们为之撰朝仪。 牙前兵马使张志忠与李月有嫌隙, 他出身贫寒, 但是骁悍英武,战场之上, 常能以一当十,深受李炳赏识, 特意收他为义子,并且让李月纳他的妹妹为妾。张志忠亦对待李炳忠心耿耿,他在世时,张志忠为他守牙城,攻略其他节度使的地盘, 对他言听计从。李炳生病,他衣不解带,床前侍候,提防变故,压制手下的牙兵牙将,助李月夺取节度使职位, 帮他收拾残局。 李月却越来越残暴, 手下的兵都劝他杀了李月,向朝廷献降, 张志忠犹犹豫豫,始终无法决断,上个月,他的妹妹被李月虐待致死,死尸过了三日才被发现, 张志忠悲愤交加,挑动手下发兵反叛,一举攻下成德镇的定州,同时遭到成德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的围剿,他不得已放弃定州,向东占据景州、沧州,上书向陛下陈辞,请求归降。 李泽下旨将景州、沧州,以及成德节度使占据的莫州、棣州,和魏博节度使占据的德州,合并为横海军区,任命张志忠为横海节度使,并且交付他三十张空白任命状,嘉奖他讨伐叛逆。 河朔三镇都感到很不安,有再度联合的倾向,以张载为首的一方,不停有官员上奏章,劝谏陛下采用怀柔策略,“羁縻藩镇”,以李泌为首的一方,更主张趁机削弱藩镇,陛下不置可否。 虽则外面闹得不可开交,中原可谓腹背受敌,近来朝堂却局势平稳,两派官员在争吵之中维持着大致的平衡,除了远虑,近处的事情似乎可以适当放缓,有些事情,还应徐徐观摩,随机应变,交给时间。 李泽下令调拨昭义兵团、永平兵团和河东战区由河东薛氏统辖的一部分兵团在洛阳以北布防,准备趁机先行围剿目前最凶悍,对洛阳威胁最大的魏博节度使田知春。 淄青节度使李抱月,支援三万兵马,参与围剿魏博镇。 李抱月,出身高句丽民族,是前任平卢节度使李瑰的儿子,起初与其父镇守河北道东部和辽东地区,统辖安东都护府,设置的目的本是为了防范奚、契丹、渤海、靺鞨等东北少数民族,帮助大唐稳控朝鲜半岛。 安史之乱以后,东北局势失控,契丹崛起,吞并东北管辖区,东北少数民族不得已臣服契丹,李瑰遂在唐廷的支持下,率众内迁,皇帝李恪将迁徙过来的平卢军民安置在河南道东部的淄青地区,即古代的齐鲁之地,两镇合并,全称“淄青平卢节度使”。 自李抱月始,开启了淄青地区的节度使世袭。 李抱月为人恭谨,做事有条理,在辖区内宽仁为政,军民各得其所,税收稳定,主动缴纳李瑰时期拖欠中央的税收,并且对宫廷有额外进奉,李泽嘉赏他的一片忠心,宣其子李丰年入朝侍奉左右,授予他“翊卫”的官职。 然而李丰年不过是一个三岁小儿,他的母亲是李抱月身边的一个小妾,那小妾不听劝阻,趁着李抱月带兵外出,偏要带儿子回洛阳探亲,中途被宣武战区的游骑兵拦截,李丰年被扣留,小妾被追赶的牙兵强夺回淄青战区。 据说,那小妾本来有家室,夫家被安史叛军摧毁,不知为何落入李抱月手中。 李丰年被带来洛阳之后,李泽命人将他带到上阳宫,徐直见过他一面,是个十分聪明稳重的小孩子,不哭不闹,沉默却不失伶俐。 李抱月妻妾虽多,一直以来者不拒而闻名遐迩,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其中的故事必定充满曲折离奇。 李正己猜想之后,告诉徐直,他猜测李抱月的后院十几个妻妾之间一定很不安宁。 “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情,这个小妾在一众妻妾里面,居然能生下一个孩子,她必然很辛苦。” 徐直对这些事情并不特别感兴趣,然而李正己声情并茂,讲起故事总是那么生动有趣,她不免记住一二。 来到洛阳之后,李泽并未再分两处办公,日常常居丽春殿,接见大臣也在此处,批阅奏章就在后殿的书房,议事会到前殿,偶尔也在书房。而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主要都是批阅奏章,所以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很长。 书房就在他们住的寝殿的右侧,坐北朝南,南面开窗,迎着庭院,徐直只要出了寝殿,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底。 她感到非常不开心,李泽不仅会控制她出门游玩的时间长短,而且还总是不允许她走出丽春殿。 后来干脆要她每日都到书房,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将她绑牢。 她现在就抱着猫,不悦地坐在窗边的榻上。 榻上放着一张长几,上面摆满奏章,李泽翻阅完一本,她就依次将垒摞成两叠的奏章按顺序摊开,提前帮他摆好。 狸猫已经在她怀中睡着,外面的太阳很好,会让人联想到秋天的南方稻田里丰产的那一片片金灿灿的水稻,被如此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她不禁也有些昏昏欲睡,眼睛里的幽怨渐渐被睡意赶跑,视野也变得缥缈。 李泽翻奏章的声音有点失序,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内容,变得有些暴躁,修养让他极力克制着。 徐直趴下来,一面脸颊贴着桌面,百无聊赖地抱紧她的猫猫,越发睡眼朦胧,果然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可是李泽的情绪不好,总像一个未知的音符,绷紧了她心上某一根弦,让她尽管想极力放松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办到。 批过的奏章就放在一旁,徐直悄悄伸出手指,把最上面的一折奏章摸过来,如同翻阅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那样随意翻开,陛下允许她这样做。 也许也是当着她面批改的这些奏章,内容并不算机密,说不上特别重要,她从来没在里面看到十分精确的内容,全部是一些琐屑,不成系统的事情。 倘若对朝堂的把握不是很深刻,对天下局势了解的不够清楚,整合里面的主要信息应该很困难。 她也并不指望看到什么秘密,有时候倒是想看到一些跟阿回有关的消息,但是一点也没有看到。 今天让李泽感到生气的奏章——其实并不算奏章,是倭国的天皇送给大唐陛下的一封国书。 里面写了洋洋洒洒的好几页词讼,都是倭国语言,倭国的词汇基础来自中国,两国语言十分相近,徐直能简单分辨出一些词意。 譬如第一句,首页的敬白词,“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 “‘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徐直默念这句话。 好像明白李泽为什么生气了。 倭人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民族,他们与朝鲜半岛的民族一样同属“岛国”,对待周边的邻居却并无半分同理心,总是暗怀侵吞之志,当他对一个国家压抑这种企图,用阿回给她讲过的话来说:“愿意向你俯首,只是因为你够强”。 当强国有衰弱的势头,他必定会重新估量价值,甚至回踩一脚。 隋朝时期,倭人就曾向隋炀帝上过这么一封国书,上面写着一句很类似的话:“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 倭国的天皇在此时追求的是两国之间的平等,并无一丝冒犯之意,把自己的国家描述为“太阳升起的东方”,隋朝是“太阳落下的西方”,如此浪漫暗含诗意的语言,一点也没让隋炀帝感到高兴,他直接斥责倭国无礼,既然不肯在中原王朝面前伏低姿态,这等国书便不该被臣下送到他的面前碍他的眼。 倭国诚惶诚恐了许多年,再也不曾上过这样的国书,在隋朝和取隋朝而代之的唐朝面前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卑的姿态,却于安史之乱以后,将不加掩饰的傲慢重新放到台面上。 “处”到“落”这一字之差,代表的是对中原王朝的轻视。 然而还有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莫过于倭国在国书中公然将自己的国家称做“日本国”。 倭人觉得自己的称呼在周边民族中口碑不太好,武则天时期就有更改国号的倾向,当时的企图虽然坚定,碍于局势,表现得还不那么明朗,至少在大唐面前是这样。 如今干脆装也不装。 难怪陛下如此生气。 第63章 行宫(六) 徐直伸出手在李泽面前晃了晃。 第68章 李泽将她的手攥住, 视线却并不离开眼前的另一封奏章,倏尔一笑,奏章被送到她面前的桌面上, 徐直疑惑地扫了几眼。 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递过来的文书, 上面详细交代了西南地区的局势,言说吐蕃赞普和吐蕃宰相契钦赞已经发现了南诏的背叛, 正在向南诏问责,两国正在互相诘难, 吐蕃召回了所有驻南诏使者,南诏亦在清理吐蕃的暗探,吐蕃大军陈列两国边疆,异牟寻飞书大唐,请求渐渐放开南诏与唐朝交界地带的民间商业交易, 促进两国百姓接触,在此基础上慢慢增进两国友谊,以期日后取得两国关系更大的成功,最后,异牟寻居然在国书上慰问礼部尚书徐回的安好。 言外之意,异牟寻希望能由徐回来负责促成这一切。 这恐怕也是郑回的意思。 郑回对待这个高丽少年可谓一见如故, 徐回无论在哪里, 总能得到一些年高德劭,位高权重的人的特别赏识。 最近就连张载都在千方百计, 想要让徐回入赘清河张氏,李泌在其中作梗,万万不能同意。 李泽不动声色地询问她:“三娘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徐直微仰着头,黝黑的眼仁流露出纯澈,在秋日午时的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整个人透着如玉般温润柔和,她穿着长裙抱着猫,猫的脑袋上顶着倭国的国书,看着他轻轻摇头。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南诏的文书上面轻点了几个字,凑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这是国事,我不便多说。” 李泽一时来了兴致,笑道:“但说无妨,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三娘对国事有何见解,三娘以为当皇帝就要对所有人心怀提防吗?” “朕以为,有时候恰恰是过多的防备才导致一个王朝的覆灭。历来的人们总是不喜欢女子干政,但是朕纵观历史,女人也有很多好的见解。当政的男人们千方百计压抑这些见解,恰恰是无能的表现。” “李家也许对不起百姓,对待女子却很开明大度,朕亦不做狭隘的国君。” 李泽将身体前倾,宽袍大袖遮去奏章的一角,俊美的脸庞逼近她,猝不及防将她的脸握进手心,眼神幽暗而若有所思,她的樱唇微微抿着,纤长的眼睫低垂,李泽笑了笑说:“三娘看了许多书,应该记下了很多前人的见地,在琢磨那些见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在想些什么?” “朕想知道三娘在想什么。” 裴令仪告诉他,失语症是因为对外界传递的信息承载过量,而对自己本身的感受过于忽略,这种不对等,会导致她沉浸在一个由旁人的感受构成的虚幻天地,备受折磨。 变成这样,终究是被吓的,是战争还是人,还是战争中的人,不太好说。 李泽鼓励着她说自己的心里话,难得如此尊重她的意见,徐直微微一笑,指了指倭国的国书,李泽收回手,她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慢写:“倭人对待自己的族人跟对待周边国家的态度是一样的,陛下不要生气。” “这个民族一路走来多灾多难,亦备受歧视,这就导致他们自卑又仰慕强者,他们不止以这套标准对待大唐,对待他们自己的百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傲慢时,陛下不要生气,这只是两种文明的不一样而已。陛下要相信中国的文化会生生不息,大唐的时代还没有过去,太阳落下是为了明天的升起。” 李泽一直知道她善良,宽容,还知道她胆小,悲悯,战战兢兢,但他不知道她的善良和悲悯是洞见一切后的自我选择,她还智慧,聪明,善于观察……她竟然有这么多优点。 当那些随着她灵动的手指跳跃在桌面上字一个一个出现在他的眼前,它们组合在一起,告诉他十分温情的道理,他心里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温流,是此生都不曾有过的东西,他淡泊的心似乎融化了一点,好像脱离了李唐皇室的身份,对“人”本身的苦难有了微妙的感知。 李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说的很好,他亦不吝啬对她的夸赞,一边欣赏着她的容颜,眼底带着沉浸的痴迷,侵欲特别明显,直白地表扬她:“三娘说的很好,” “朕在听。” 李泽在她面前摊开纸和笔,指了指另外一个南诏的文书,示意她接着写,徐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向他剖析异牟寻和郑回的心理,“让阿回来负责此事,是拉近两国关系的一种表现。我曾听说,李泌于安史之乱之时曾与回纥亲王共事,陛下处理振武战区的事情,没有叫回纥满意,回纥亲王也指明要李泌来负责这件事情的后续。”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强硬态度里面其实暗含着对大唐和对陛下的忌惮,他们希望由一个熟悉的人出来帮助改善两国关系。” “但是两者毕竟不同,南诏更谦卑一点,回纥则比较气盛。南诏可以讲道理,回纥需要武力压制,软硬兼施。” 她从书中和日常观察里得到的一些感性和理性并存的看法,虽然于政事的处理尚且有一定差距,然而其中不乏良好的见解,尤其最后一句,直切要害。 李泽收起纸和笔,推开长几将她抱在怀里,微微一笑,“阿直,你很聪明,等你学会开口说话,朕就让你参与国史修撰如何?” 徐直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她难掩惊喜地抬头,差点以为李泽在开玩笑,李泽吻了吻她的双唇,与她勾缠着说:“是真的。” 她太开心了,今天不仅看到了徐回的消息,还得到李泽这样的承诺,徐直有点得寸进尺,她把狸猫放到一边,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用口型跟李泽说:“我想要去摘柿子。” 思维跳跃如此之快,简直让他措手不及,李泽差点以为看错了她的意思,徐直拽了拽他的衣角,再度满含期待地重复:“上阳宫有一片柿子林,李内侍昨天带我看过,” “很多宫人在那里摘柿子,我也要去。” 李泽最讨厌柿子,熟透的柿子如果不及时采摘,长在树上或者落在地上发酵腐烂,会让人觉得污染了整个秋天的空气,他来了上阳宫,本欲让宫人将此处的柿子树全部砍去,所以才让他们趁早采摘。 但他近来愿意倾听她的意见,总是对她格外纵容,勉强答允她:“朕把这些奏章看完,下午陪你去。” 徐直笑了笑,花色的狸猫钻到两人中间,慵懒地张开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喵”了一声。 第64章 行宫(七) 上阳宫的西宫后面有柿林院, 里面有一棵柿子树据说是唐高宗亲手所植,取长寿、丰产之意,到了武则天时期, 政治中心渐渐转移到东都洛阳, 高宗亲手种下的柿子树随之繁衍不息,扩充成林, 洛阳内外遍植柿子树,洛阳人亦视之平常。 上阳宫虽则屡遭战乱兵燹洗劫, 这里的柿子林却依旧完好如初,保持着许多年前的风貌,春日里华盖浓荫,秋日里硕果累累。 据说柿子树有数百年的树龄,徐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满树的金黄, 用手在虚空中勾勒出柿子圆圆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柿子还没有熟透的甜香,他们站立的中间,正对着唐高宗亲手种下的柿子树。 在此处摘柿子的宫婢内侍们被驱散,只留下了一些工具和竹筐,李正己和女官、近卫跟随在后面, 李泽负手站立在侧, 徐直遮着眼睛遥望着柿林。 树下散落着她敲落的两三个果实,金黄中还透着几分青涩, 秋叶循着她的肩片片飘落,她发呆的时候,大家也都不去打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恰有柿果从树上很突兀地滚落, 众人心焦地簇拥上前想要去接,然而柿果已经擦过她的眉睫。 李正己道:“娘娘,小心。” 在一片惊呼声中,徐直接住那柿果,突然回过身对李泽露出一个笑意,深邃如海的眼睛,迎送着穿林而过的风,树叶哗啦啦作响,她最近学了一些简单的手语,在虚空中给他比划了几个简易的手势,是在问他:“陛下,你相信祥瑞吗?” 李泽云淡风轻地回答:“朕不信鬼神。” 徐直上前一步靠近他,又无限温柔地用手语跟他交流,李泽很耐心地去观看她的手势,聆听她的心声,如果徐直能说话,她此刻一定是喃喃自语的模样,温柔又带着点坚毅的眼神,告诉他:“武后就很相信祥瑞。” “所以她种下了很多柿子树。” “我也信。” 她捧着树上落下的柿子送到他手里,李泽很嫌弃,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徐直露出一个沉缓的微笑,像是有几分羞涩,距离他太近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用手指跟他比划,他每次专心凝视她的目光都太过认真,炽热,让她心生怯懦。 第69章 徐直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还不能开口说话,来到这里很久,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洛阳的生活,李泽还带她到她小时候居住的永丰里看过。尽管那里的民居已经破败,新的楼房后面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枯树下面是连荫的荒草地,她却能从那伤痛里面瞬息看到孩童时期的欢乐。她一定经常坐在门前,阿爺一定经常带着她到树下的井边游玩,徐回跟她讲过,家里有一株很粗的上了年纪的葡萄树,扶疏的藤蔓爬满葡萄架。每到中秋节,阿爺就会带着他们到井边看月亮,年幼的他们耳聪目明,连月亮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徐直总是有很多问题,她问阿爺:“月亮上面有什么?” 徐回总是代替阿爺抢先回答她:“是嫦娥和玉兔,那是我们中国人很古老的神话。” 徐直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小时候就很执拗,外表是温柔的,底色是倔强的,寸步不让的,她感到这种答案是在敷衍她,就接着问:“月亮里面有什么?” 徐回又说:“是牛郎和织女。” 徐直傲娇地扭头,“当然不是啦,牛郎和织女在天河那里。” “喏,”她指给徐回看,一边舔了舔嘴唇喃喃地说:“月亮里面有个婆婆,她的手里是给阿直做的饼呀。” 她脑子里充满奇思妙想,憨态可掬的模样引人发笑。 医师说,不能让她总沉浸在模棱两可的记忆之中,更不能让她总是回望过去,徐直很容易神游,这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会影响她的心理,让她无法立足活生生的现实。 但是贸然打断她,她又会有点不满,所以每当她陷入这种虚幻的状态,他都会给她片刻反应的时间,而后适时打断她,李泽又搂上她的腰,这让她下意识有点害怕,她倏尔神思回转,抬起头看着他。 徐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像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在伤害她,樱红的双唇微微张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会莫名其妙地流泪,李泽十分耐心地给她擦拭眼泪,半认真半玩味地说:“三娘又怎么了?只是给朕送了一个柿子而已,如何还能把自己感动哭了。” “要想感动别人,就得先感动自己,三娘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他抱她,徐直直言不讳地唇语:“我想阿回。” 李泽面不改色地敷衍她:“嗯,徐学士又没死,三娘不必想他。” 徐直流着泪向他表达:“我想我阿爺,” “就在刚才,我把柿子放在陛下手中,恍惚中我似乎记起了阿爺的模样,他是一个清癯高雅,皮肤黧黑的汉人。” 她越哭越停不下来,在他面前泪如雨下,李泽把柿子递给身后的李正己,伸出手到她的眼前,她用手指在他的手心轻轻描画,“他饱读诗书,富有才华,具备很吸引人的气质,即便其貌不扬,看起来也是好温柔,好温柔的一个人。” 她哽咽着不看他,李泽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他从来没爱过他的阿爺,徐挺嘛,他连见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人,他根本不想了解,父亲是一个多么冰冷的词汇,在死去的那一刻就跟过往一起埋葬了,怎么在徐直那里就变得如此重要了,他不甚理解,她总是在为一些他看起来无所谓的事情而哭泣。 但是既然徐挺是她的父亲,那便也算他的半个父亲,他且勉强听一听吧,李泽眼底的玩味之色更深,他装作很耐心的模样聆听她的心声,恰如其分地拾起她的话,“听起来是很不错,朕相信是这样一个正直忠贞的人把三娘养大。” 他拢着她散乱的鬓发,百无聊赖地开解她:“三娘既然如此思念他,不如好好想着怎么报答他。” “譬如,三娘生下皇嗣,识趣一点好好取悦朕,朕就让我们的孩子当太子如何?” 他的手不知怎的就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面,那里面有他们的孩子,李泽隐隐期待,难掩兴奋地说:“李唐天下,会有你一半的血脉。” “李家的史官,也会记住徐家。” 这世上的人,都很害怕被遗忘,所以“名载史册”四个字显得多么难能可贵啊。 徐直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李泽说的话,越来越让她无法承受了,他就像一个深渊,她正在往里面跳,跳进去会再也出不来,深渊里面的东西,一旦她接受了,并且做出回应,就会一辈子禁锢着她无法逃脱,是生是死,都永不分开。 平静无波的古井下面是一湾汹涌可怕的寒潭,灭顶的狂流会毫不犹豫吞噬她。 面对她的犹豫和无言,李泽一向显得从容不迫,他握紧她的手,转移开话题:“高宗种下的柿子树,多么高大,” “砍了是挺可惜的。” “三娘说相信祥瑞?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呢?胡思乱想才会让人感到恐惧,三娘不要去管它,总想死人才叫你感到害怕。” 李泽思考片刻,引用着一位南朝的古人说的话:“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 李正己在一边也似有所感,他平日里最爱讲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很自然地感慨万千道:“人死如灯灭。” 徐直久久地不说话,她只是在想,如果她记得没错,以前在洛阳的家,后院里应该也有这样高大的两棵柿子树,她好不容易记起了一点点,多想见到徐回问一问他。 李正己语气柔和地对她说:“娘娘,斯人已逝,还请节哀,多想想当下。” 徐直终于鼓起勇气,她镇定下来,在李泽的手上重写,“最后,我想起了陛下。” “陛下的江山,会跟柿子的树龄一样长吗?” 李泽突然记起来,长安的掖庭宫,也种着这么一片柿子林。 第65章 行宫(八) 长安掖庭宫, 就在他们住的两仪殿的西边,中间只隔着一条夹道,两张墙, 里面也种着一片柿林, 因为宫城屡遭叛军蹂躏,树和建筑早已焚毁, 更为萧条。 里面的宫人也换了一批,安史之乱以前, 这里是处置罪犯家属和服苦役者的宫殿,天子回到长安以后,这里依旧若此,不过那些宫人已经不见踪迹,玄宗时代储备的几千宫女都随着战乱的大火了然无影, 李泽不喜欢皇宫里有太多人,所以宫中收容的罪孥和上了年纪的宫人,全部都被送到长安城东北角的大明宫,如今的掖庭宫遂变为名副其实的宫女的住所。 徐直有好几次想要进去看一看,都被李正己制止,徐直问他原因, 他都只是说:“陛下不喜。” 徐直愈发好奇, 李泽为什么不喜? 今天她才下意识觉得,她应当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不止李泽记起那里曾经有片柿子林,她恍惚中好像也想起,那个在记忆里不曾有过的地方,她是不是以前去过,还在宫殿楼宇的柿子树下躺过。 四周一片混乱, 外面下着春雪,柿子树是枯萎的,枝叶没有生发,宫墙外叫喊声震天,照看她的老宫人在树下找到她,过来告诉她:“娘子,天子抛弃长安了。” 徐直置若罔闻,她穿着薄衣,头发散乱地倚着柿子树,眼神空洞地抬头去看满树的枝桠,她似乎有点生病,视线一片模糊,树枝的影子在眼中变得朦胧不清,神识也不剩下什么了,掖庭宫的西门连接通往外面的通道,唐太宗曾通过这道门放还三千宫女,让她们各自归家,那一天,她也听到了宫女们从西门逃跑回家的声音。 徐直呢喃道:“我也想回家。” 老宫人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那里面当真有魏王殿下的孩子吗?这个女人被送进来的时候,似乎已经疯了,高内官却暗中叮嘱,让他们一定要善待她。 “长安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只要善待她,你们会前途无量的。” 现在,他们等不到换天子的那一刻了,他们也想跟着出逃的宫女内侍一起回家,而他的几个同僚早就那样做,早就抢劫了皇宫的珍玩珠宝逃出皇宫去了,他也想走,可是总想着,这个女人有点可怜,于是怎么也不忍心。 外面好乱,是叛军打进来了吗?所有的人都很害怕,罪恶的事件不停上演,就连宫里的老鼠都从墙头跑出来了,旁若无人地四处观览着,不知从何处进来几只野狗,看起来挺吓人的,皇宫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破败。 老宫人终于放弃她也走了,没有人再管她,她很茫然,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感到很害怕,奈何她似乎连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于是像一个幽灵一样失魂落魄地在宫中游走,最后还是回到了那棵柿子树下。 她快要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一句话,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内侍走之前也许是出于愧疚和安慰,告诉她的话:“娘子,臣要走了,魏王殿下会来接你的。” 第70章 “你等一等,他会来的。” “他在潼关,潼关你知道是哪里吗?那是东边守卫长安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线,魏王殿下在那里,叛军就不会进来。” “你等一等,魏王殿下会来的。” 最后度过了多久漫长的光阴,徐直一直在等老宫人口中提到的魏王殿下。 她是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徐直在树下抚了抚平坦的肚子,茫然地想:“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就告诉他,我能感觉到我的孩子也在等他。” 后来长安城的百姓都从外面跑进来了,那些人变得好可怕,为了争抢宫里的东西不昔与自己的同族破口大骂,大打出手,甚而兵戈相向,在皇宫内烧杀抢掠,为自己的天子死守宫城的人,认为国君神圣,出逃必然出于无奈,苦衷不可言说的人们,全部死于乱民的刀下,徐直躲在堆叠如山的尸体后面,衣袍和头发都被鲜血浸染,她能感觉到,她恐怕活不久了,再过片刻,那些狂乱的人,也会找到她,她会像畜生一样被他们肆意对待,就像他们对待其他人,其他猫猫狗狗那样,没有一点道理,残忍血腥地用罪恶去浇灌罪恶。 宫殿被付之一炬,冲天的火苗在眼前燃烧,长安的夜亮如白昼黄昏,她依稀又看到了她躺过的那片柿子林,火光焚烧着树林,就像上面长满了金黄的柿子。 徐直再次想起了他,那个死守潼关的魏王殿下,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他做了下一任天子,他就是陛下。 “他怎么还不来?” “陛下的江山会永固吗?” “魏王殿下跟柿子一样代表着祥瑞。” “我在等一个祥瑞。” “有你做陛下的江山会不会更好呢?” “我在等陛下。” “陛下的江山,会跟柿子的树龄一样长吗?” 吹过的风绵延无尽,记忆一晃而过,李泽把她抱进怀里,她难得能主动说想到他,这何尝不算是一种进步呢?李泽巧言令色,向她承诺:“如果三娘真的这么喜欢柿子,他日我们回到长安,朕会让他们在太极宫的后面也种上一片柿林。” 徐直止住眼泪,立马眼巴巴地听他讲话,李泽微笑,蛊惑着她,“但是,朕不喜欢柿子,所以柿林要离我们居住的寝宫远一点,” “不过也不会太远,三娘随时可以去看。” 夕阳的余晖斜下来,深秋的冷空气簌簌的往下落,满院的柿子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霜白,宫人们把娘娘摘下来的柿子收好,相随着离开柿林院。 虽则只是黄昏,天色并不算晚,但是深秋的天总是暗得很快,加之娘娘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却依旧不忘记贪玩,上阳宫的宫灯总是亮得要比其他宫殿楼宇早一个时辰,他们走过的宫墙,两边都排满铜鎏金长信宫灯,洛阳宫殿里面的陈设,有许多都继承了汉代的风格,代代相传。 回去的路上,他们偶遇李丰年,他正由两个宫人陪同着在外面玩,他的年纪毕竟还很小,见到陛下不知躲避更不知行礼,却一点也不发怵,李泽很明显也只把他当做一个幼稚的小童看待,丝毫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徐直总忍不住去看他。 都离开一段距离了,她还是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回头去看,李泽就把她的脑袋掰过来,提醒她:“三娘要专心走路,那是别人家的孩子,跟你无关。” 是不是又爱心泛滥,在替别人顾影自怜,李泽可不会因为他是个小孩子就放过他,如果李抱月在那边不老实,徐直毫不怀疑李泽马上就会杀了这个小孩。 徐直摇了摇头,表示:“不是的,我没有在关心他,我只是感到有点奇怪。” 李泽疑问:“如何奇怪?” 徐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很自然地与她对视,轻飘飘挪开了眼,李泽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李正己,他只是随意地问:“李正己如何跟你说的?” 他牵住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放进自己的手心,半是颦眉,半是笑脸,笑意淡漠而散漫,诱导着她:“自己写出来给朕看。” 不知为何气氛有点怪,徐直莫名感到忐忑不安,她疑惑地看了李泽一眼,他好像不是在生气,李泽坦坦荡荡迎上她的目光,那般光明正大的模样反倒让她有些心虚,好似是自己的疑问有多么不应该一样,在他五官的威压下,徐直慢吞吞低下头在他手掌上写:“李内侍跟我讲故事,告诉我李抱月是高丽人,生下李丰年的夫人是汉人,” 徐直不安地抬头又看他一眼,“但是,李丰年长得很像胡人。” 徐直开始自信地给他比划,“陛下带我去骊山,我见过那边有很多胡人,李丰年明明就是胡人。” “陛下是不是抓错了小孩?” 徐直一本正经地表示:“万一这不是李抱月的孩子,陛下应该还回去。” “别人的小孩,拿来威胁李抱月应该不可以。” 李泽不动声色,轻蔑地想,“如果李丰年死在这里,李抱月恐怕感激他都来不及呢。” 徐直见到他好似真的在思考她的话,期待地看着他,李泽笑了一笑,玩味地跟她解释:“三娘想的确实很有道理,朕一会儿回去就命人去探查李丰年到底是不是李抱月亲生的?” 宫灯摇摇晃晃,他们又接着往前走,李泽笑道:“然而这有什么奇怪,高句丽又不是没有胡人,汉人里面也未必没有具备胡人特征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像胡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直偏要跟他较劲,看着他表达:“不对,不对,阿回教过我如何分辨北边民族的人种,他的胡人特征十分明显,他的五官高挺,山根却有点低,眼睛是深邃的,头发也是很明显的金色,分明就是古代鲜卑人的后裔。” 李泽故作苦恼地应付她:“三娘知道的还挺多。” 李泽心想,她的身上也藏着一个类似的故事呢,鲜卑人以前是受匈奴人统治的,匈奴人和鲜卑人有些民族特征是共通的,李随以前做过父皇的近卫,李泽对他很熟悉,哪里想得到,日后竟会跟他有这种缘分呢? 李随年少之时,游历洛阳,交友广泛,胡人不拘小节,以为朋友的妻子也可以分享,徐挺与妻一向不慕,恰好给了两个人可乘之机。 至于后来,李随为何逃之夭夭,选择应征,参与唐玄宗招募的长征健儿、长从宿卫的选拔,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总之后来徐挺无论犯下何事,李随都奋力在朝中为他奔走游说,为他出头。徐挺则对此事闭口不提,不知是佯作不知,还是真的不知,他对待徐直始终如一地那么好,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意。她的母亲,的确死于难产。 李泽暗含警告地看了一眼李正己,李正己马上弥补,帮他转移话题,泰然自若地插嘴说:“娘娘,大唐的民族那么多,允许各民族自由通婚的律法都下达多少年了,仅凭一些外貌特征就能判断人种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啦。” 徐直将信将疑,为他的离谱发言感到吃惊,怎么可能过去,一个民族骨子里流淌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几百年的融合就全然消失呢? 陛下沉默不语,李正己接着夸大,“娘娘你仔细看看,臣是不是也有一些胡人特征呢?毕竟臣的鼻子就挺高的,皮肤也很白,臣时常引以为傲。” “然而,臣的父母的确是正儿八经的汉人。” 徐直总不能为一些理论,就否定他的父母,她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低下头,“好吧。” 娘娘的身世,还是他带人查出来的呢,陛下警告过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能让徐直有一点怀疑,但是他却一定要让徐学士知道,陛下深于城府,自有他的道理。 娘娘沉思的模样,看来还在犹疑,陛下牵了她的手,俯低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娘娘马上恢复如常,两颊染上微微的赧色。 徐直紧张地摇头,“不要。” 陛下很为难,“三娘不是对这个感兴趣吗?为什么不要?” “朕就很想试一试。” 娘娘欲哭无泪,垂首走路,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再也没有主动提起一句话。 第66章 西洲(一) 他找了很多胡人画的图的孤本, 一定要跟她试一试,还说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定然会如她所愿,以免她整日里盯着“类胡”的孩子看。 李唐皇室很看中汉人血脉的纯洁性, 李泽却跟她对皇室的印象有点相反, 徐直甚至觉得,他好像隐隐期待着她生下一个并非完全继承汉人血脉的孩子, 看向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奇怪,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真的苦不堪言, 李泽的花样简直层出不穷,怀孕五个月到六个月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点也不想跟待他在一起,真是看见他就发怵,即便她在孕期, 他也能在她身上找到无数的乐趣。 第71章 徐直每天什么都想不了了,她每天都在祈祷着,快点到七月吧,快点到七月吧。 真到七个月,她依旧感到不自在,肚子在变大, 行动愈发不便, 她好讨厌顶着这么大的肚子,再宽松的衣服都无法遮掩, 日日食不下咽,夜夜难以成眠,幸好不用出门,因为她特别害怕旁人投来的好奇的目光,那会让她感到很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并非出于对男女之事的羞惭,而是有些人隐藏在好意关照下面的那一层恶意,他们总是对孕期的女人投来过度关照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毫无隐私,把她当做一个不需要具备自尊的女人看待。 当然这都是她臆想的,是她的敏感,从旁人身上观察到的场景在自己身上的投射,她根本不用出门,李泽更不会允许她出门。 他要亲自去带兵打仗,自然会警惕她留在洛阳宫的一举一动,宫殿周围都被死士围得密不透风,上阳宫内却鲜少有闲人进出,也不会有陌生人进来。 李正己和一些宫女内侍陪着她,他们都是她十分熟悉的人,并不会让她感到有丝毫的难堪,晚上也会有宫人陪她睡觉,空荡荡的宫殿也不让人感到害怕。他们倒显得比她还期待这个孩子降生,越临近月份,就越给她和孩子准备很多有趣而温情的礼物,丽春殿的陈设摒弃了秋日的凄清,变得像民间幸福人家的冬日一样暖融融。 而且她还听到了有关徐回的很好的消息,阿回再度出使南诏,终于说服异牟寻出兵攻打吐蕃,南诏第一次面对吐蕃鼓起勇气,一举夺得吐蕃三城,吐蕃怒不可遏,两国彻底决裂,短时间再无和好的可能。 南诏与唐朝再次开始了频繁的往来,南诏的大臣与唐朝的使臣在苍山会盟,抛弃吐蕃册封的“云南国”国号,恢复“南诏国”之名,接受唐朝的印信,正式归唐。 徐回在回来的途中,又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配合,做他的军师,帮助大唐收复蜀州、雅州被吐蕃人占领的城池,不仅如此,他还设计活捉了吐蕃宰相契钦赞的儿子,手刃他为崔主簿报了仇,两国使臣坐下来和谈,双方交换了战俘的骨灰。叛唐的雅州刺史尹辅仁最终也被手下反杀,据说他死的那一天,雅州那些流离失所的士兵和百姓,纷纷扑上去吃他的肉。 魏博节度使田知春、成德节度使李月、卢龙节度使朱宥宁联合判乱,回纥军队收受朱宥宁的贿赂,绕道河北道南下,加入了这场判乱。 朝廷一改先前的策略,不得已从四处调兵,一起围剿河朔三镇,河北道一片混乱。 听说外面每天都有从河北道逃过来的士兵、官员,洛阳无法收容那么多百姓,很多穷苦的人都被洛阳的官兵拦截在城外,他们分别向附近的汝州、许州、陈州各地游移,到处乞讨,尸体遍布在黄河两岸。 到了冬天,战事更加严酷,冰天雪地里尽是皑皑白骨,河北到中原的战场,奄奄一息的穷人,像野狗一样被到处驱赶。 徐直生产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又到了十一月份,李泽还在河北道没有回来,大家都认为洛阳的局势不太安全,这种世道,尤其是到了严寒的冬天,都畿道经常爆发流民判乱,隐匿在荆襄一带群山里面的强盗,也会趁乱下山,到处抢劫。 本来他们在李泽的授意下,是打算提前带她回长安的,但是中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拖延了几天,然后就彻底回不去了,她的情况不太好,外面的天气也很不稳定,气温骤降,大雪封山。 他们的孩子也比预先计算的日期要早来那么十几天。 徐直本来指望着生下他的时间能够准时,那样她也能有一点心理准备,外面那么乱的局势,尽管宫中还算安然,还是影响到她一些,她始终无法做到不去与那些无干的人共情,她控制不住不停地去共情这个时代,乱世在她心上留下的阴影,在每一个孤寂的夜里回旋,而李泽还没有回来。 她更加思念徐回。 李泽说过,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徐回就能安然无恙。 她其实也不是要拿孩子去换徐回的前程,徐直相信徐回拥有为自己挣得一个锦绣前程的能力,她只是希望他可以平安。 徐回好辛苦,他经历了很多苦难,如果非要因为爱,把自己变成他的拖累,变成他的麻烦,那徐直宁愿不要,她想看到阿回很好的活着,她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 当时她知道阿回又被关起来,她如何能不心乱如麻,忧急如焚。 与徐回见面之后,她也坦然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但是接受现在的生活,不代表她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她还是很思念跟徐回在一起的日子,人生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如果她依然跟徐回在一起,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太行山脉自北而南分布着太行八陉,历来是沟通河北、河东、河南的商旅军事交通要道,唐军从西部逼近井陉,陛下带领的河东兵团、昭义兵团、朔方军和神策军,正在打开成德镇的缺口。 淄青节度使和永平战区、宣武战区的兵团,已经进入魏博境内,试图蚕食瓜分魏博镇。 横海节度使张志忠竭力抵御卢龙、成德、回纥联军。 她好疼,如果徐回能来看看她就好了,生孩子怎么能这么疼,李正己在外面听到她的哭声,心里也很着急,他已经派人去告知陛下,娘娘的孩子两天都没有生下来,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南诏归唐以后,西南地区安稳许多,杨玄礼带着神策军终于将剑南东川战区的节度使判乱镇压下去,朝廷委任了新的官员去当节度使,在那里又留下了一部分神策军驻守,李正己早就说,杨玄礼快要回来了。 “娘娘放心,杨内侍一回来,南边无论有什么判乱,都威胁不到洛阳了。” 可是他也迟迟不回来,南边能有什么判乱呢? 陛下也不回来,阿回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李正己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呢? 李正己按捺不住着急的心,娘娘的哭声没有了,她又快要晕过去了,昏迷的时间会一次比一次长,醒来的间隙会一次比一次短,参汤喂进去也会吐出来,孩子的头还在里面。 他忍不住跑进去看,徐直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隐隐发青,无论他怎么叫,那双平日里特别明亮好看的眼睛,现在连睁也睁不开。 她也想睁开,想活着。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过要死,遇到各种她很难接受的事情,见到各种人间惨案,她总是不理解人活着的环境为什么这么糟糕,人为什么这么坏,她就想去死。 可每次又会发生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给予她希望,让她活下来,于是她就在这一次一次的拯救之中,在水深火热中苟延残喘着,慢慢求生也变成了一种本能,想要活着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小时候,有父母。 去做营妓,有阿回。 阿回,阿回快要死了。 徐直想起来,那一天,在边城的风沙泥泞中偶遇李泽,好像无形中,命运之手推着她向前,让他们被彼此吸引,她跪下来跟他说:“我仰慕魏王殿下,一见倾心。” 她将阿回从伤兵营里拉回来,两个人的帐篷相距那么近,徐直好害怕,她刚刚目睹了一场盛大的死亡,她杀了很多人,那个少年的眼睛在她心上挥之不去,她靠着床一夜未睡,他也一整夜没有睡,她一晚上都在看魏王殿下帐篷里散发出来的烛光。 “殿下帐篷里的灯也亮了一夜。”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娘娘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她翕动的双唇好似发出了什么声音,眼睛睁开的缝隙里流露出的微光一瞬间显得很亮。 她在说:“魏王殿下,魏……王……殿……下。” 这个时候想起来一切,不知道是喜是悲,她终于能说话了。 李正己不停地去给她擦汗,擦眼泪,他自己也已经热泪盈眶了,血腥味扑鼻,李正己跪下来紧紧攥住徐直的手,喊着她的称谓:“娘娘,娘娘,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你抱着臣,跟臣说我们要一起活下来。” “娘娘,要活下来。” “这世上总会有人活下来,一定是我们。” “臣……臣想让你活着……”李正己痛哭。 徐直好似听进去了他的话,微微点着头。 医师催促她:“用力,再用点力,是个皇子。” “娘娘,不要睡。” 后来他抛弃了她。 再后来,他将她带来长安。 死了好多人,但是他想让她活下来。 “魏王殿下会来接你的。” 第72章 她快要死了,死之前她居然很神奇地没有再去不停地想阿回,她反而在想:“如果魏王殿下真的来了,我就跟他道歉,告诉他我再也不跑了。” “我要告诉他,我有点喜欢他。” “我喜欢李泽,一见倾心。” 第67章 西洲(二) 昭阳公主从长安来, 路上那么危险,她却吵着闹着要来洛阳跟皇叔一起过年,推开殿门的时候, 她肩上还背着弓箭。 李乐言束马尾, 穿戎装,带着冬夜的严寒, 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床边,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生孩子的场面, 并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李内侍哭得这么厉害,徐娘娘闭着眼睡着了,那些医师却还在不停地喊她,屋子里乱成一片。 内殿的火炉好热, 李乐言将斗篷解下来。 徐直很冷,搭在李正己掌心的手在发抖,她本来就是受了惊吓,洛阳城外有人放火烧山,而她那天正好站在摘星楼上遥望邙山,听到冬日里干枯森林燃烧的声音, 北边升起滚滚黑烟, 火苗顷刻窜天,邙山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像倒映水中的黛影一般在眼前翻卷。 洛阳的百姓以为是判军打进来了,纷纷卷着家财,扶老携幼往外跑,东都留守亲自带着手下的判官和士兵全城游走,宣讲事态, 安抚百姓,生恐激起民变。 陛下正在征剿河北道,而河南道,又陡然发生兵变,洛阳夹在中间,政治地位自不必言,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边,又有多少人想借机作乱,邙山的火说是两个猎户放的,实则更详细的情报还在调查之中。 唐王朝为了抵御西北少数民族,边疆有“防秋”任务,到了秋高马肥的季节,边塞的少数民族往往趁机而入,抢劫汉人沿边的城池,收割汉人的庄稼,践踏边疆牧民的牧马场,骚扰边境屯田的将士,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朝廷都会协调军队汇集军事重镇,加强边疆防御,警戒其他民族入侵。 唐玄宗之前,主要依靠府兵,唐玄宗改革兵制之后,秋防的任务就依靠募兵和边境卫戍部队,安史之乱的爆发,将之彻底打乱,吐蕃连年入侵,唐王朝的疆域规模一再缩减,边地需要常驻重兵,然而内地又不太平,全国各地都在用兵,兵权又掌握在地方节度使的手中,防秋的任务自然而然就需要各个节度使来分担。 每年秋季,那些受大唐节制的节度使,都会指派定额的士兵来到边疆参加朝廷的“秋防”,以示对朝廷的忠诚,作为回报,朝廷则要犒赏将士,以示优厚,度支每年都会向他们偿付大额的金帛、粮食和冬衣供应。 淮南节度使徐温,统辖的地盘多达九州,全部是江淮最富庶的地区,掌控江南经济命脉,通往关中的漕运,往往要经他之手,徐温遂越来越膨胀,经常擅自克扣江南上缴中央的赋税,并且在境内大肆敛财,再将得来的财富的一部分,换一种名义,不经度支之手,直接送给陛下,当做贿赂君王的“羡余”,让君王拿来充盈宫内的府库,变相控制国家税收。 唐王朝内外交困,当务之急要御敌,要养兵,李泽以前的君王选择对其听之任之,从而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许多地方的节度使都选择用这种方式贿赂皇帝,广州的岭南五府经略使,甚至唐朝设置在交州的安南都护府,都很猖狂地在当地敛财。 李泽登基之时,接着延续李恪时期对藩镇的姑息之策,接受各地交上来的“羡余”,充盈宫内的琼林库和大盈库,交由亲近的宦官直接执掌,将其变为独立于“两税”之外的另外一项宫廷私库合法收入,皇室赖以控制天下的财源遂源源不断,藩镇也乐见其成,以为自己贿赂陛下的手段取得了很大成功。 李泽借此养兵,皇权日甚一日,忽而无情翻脸。在他前段时间,李抱月还没有向朝廷归顺,淄青战区的士兵经常抢劫从徐州运往关中的粮秣,虽然他也贪了一点,但是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陛下调拨镇海军区、荆襄军区、淮南军区一并跟淄青战区开战,他也算是为朝廷出了一番力。 不久之后,李抱月与朝廷达成和解,李泽下旨承认了他的节度使职位,罢战息兵,趁着徐州安稳,居然将他的辖区切成两半,将淮南战区东边的寿州、庐州,和镇海节度使控制的濠州、泗州,加上徐州,合并到一起,成立一个新的淮西战区,委任新人控制。 镇海节度使韩璜,对朝廷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国为民,镇静江淮,督导漕运,对陛下的决策毫无异议,马上就完成政务交割。徐温野心勃勃,却很不服气,遥想之前,镇压淮南王李道岘的判乱,他也立下大功,李泽现在明显就是在故意针对他。 是故他对朝廷的命令愈发怠慢,日日离开自己的大营,左拥右抱外出打猎,夜夜笙歌,委政给自己手下的牙将,拒绝任何从长安来的官员的探视,拒签任何对他来说看似不公平的署令,俨然制霸一方的诸侯,除了没动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他还没等到事业如日中天的那一天,他的亲信陈少诚就将他格杀,自任为淮南留后,趁着河北战事如火如荼,故意制造混乱,上书朝廷,希望朝廷准许他代替徐温出任下一任淮南节度使。 李泽将他的奏章压下,置若罔闻,陈少诚就秘密下达命令,让淮南战区在鄜州参加西北边疆秋防的部队马上返回淮南战区。 河中兵团尾追拦截,双方交战,河中兵团反被击败,判军一路南下,渡过黄河,绕道潼关,到达灵宝,逼近洛阳。 而且在中途,他们还挟持了一批从长安往洛阳去的官员,这里面有那位近来大名鼎鼎,在民众中颇有声望的礼部尚书徐回。 而本来,他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前往洛阳的途中,因为陛下严格限制他进出洛阳,即便他功劳在身,刚刚促成南诏和大唐的两国联盟,然而除了官爵和金钱的赏赐,他依旧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他想要权力,权力来的太慢,在他手中也太无力,要不回他的阿直。 甚而,在新的一个冬日,她还要生下他的孩子,留他一个人在长安茕茕孑立,似一道怨恨的孤影,嫉恶难消。 淮南兵马使苏省确认了三遍,还是难以置信,徐学士是来主动加入他们的,要知道,他可是以忠君爱国才名扬天下的,前段时间不是还对朝廷披肝沥胆,他的姐姐刚刚做了陛下的贵妃,马上就会生下皇嗣,陛下爱之有加,后宫中只此一位,那孩子是男是女还待定,朝中议论太子的风声却已经甚嚣尘上,甚至吹到了边疆,连他们这些中级将领也有所耳闻。 他可是皇亲国戚,有实实在在的能力,有强大的背景,主动加入判乱,帮助他们造反,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但是很快这些疑虑都不如他带给他们的利益更重要,徐回给他们规划了一条路线,让他们成功躲过神策军军使杨玄礼在陕虢道的截击。 叛军直逼洛阳。 第68章 西洲(三) 李泽在井陉收到李正己递过来的消息, 及杨玄礼禀告的情报,已是七日之后,因河北道路阻隔, 天寒遥远, 从洛阳过来的驿使都不得不绕道河东道而来。 井陉已经被攻下,唐军控制此关, 就在山外安营扎寨,时值大雪, 洒空原野,帐外深夜如昼,李泽刚脱了铠甲在旁边,一身血腥味未洗,帐外有急报传来。 李泽唤人进来, 驿使站在他面前如实相告,“李内官告诉陛下,七日前,有人火烧邙山,不巧被娘娘看见受了惊吓,不甚早产, 命悬一线, 如今在等陛下回来。” 陛下神色微变,当即披衣而起, 一边又将另一封杨玄礼递来的文书看完,上面大致言说:“淮南叛军三千,绕过潼关,本欲奔崤山,在此处被臣截击, 不得已北返,到达灵宝,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 灵宝与洛阳之间,有太原仓峡谷隘道,徐回就撺掇苏省占据此间,给他陈说利害:“西边的潼关驻扎重兵,北边有河中兵团,杨玄礼的神策军从南边来,崤山是沟通南北的第一关,且易守难攻,他们必定会选择在崤山设下埋伏,等着你去钻,所以不能从这里南下,更不能回头。” 苏省也有同样的看法,而且他其实也进退两难。陈少诚给他下达命令的时候用的是徐温的印鉴,并未告知他淮南兵变,他对陈少诚的野心尚且不是很了解,走到一半,才得知徐温死亡的消息,然而已经为时已晚。自己早已身处这场判乱中间,如果不能跨过去回到淮南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就要葬身于此。不存在向朝廷投降,因为有前车之鉴,淮南王李道岘判乱,后来走投无路向他投降,陛下佯装接受,却在控制他们之后,将之活剐示众,一万士卒全部坑杀,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是以自那以后,诸镇要么不判,要么一判到底。 第73章 他也想寻一条活路,但是他对徐回并不信任,“我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唯利是图,一切不过是听奉长官之命,好来日后升官发财,说来说去实属无奈。而你,年纪轻轻官至三品,稳坐高台,陛下娶你家阿姊为妻,为你父翻案,又封了侯爵,甚而将国之要政都系在你身上,百姓对你莫不称颂,都认为你有止戈之才,上自百官,下至黎庶,都将你看做大唐天降的祥瑞,我实在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满,何至于加入我们的造反?” 那样一位睚眦必报的陛下,对他可谓信宠有加,恩重如山,他为什么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跟他们一起,试图动荡他的江山?而且他在百姓中间的口碑那么好,是为了什么,连这万众瞩目的荣誉都可以轻易丢弃不要?为何要辜负万民之心? 徐回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想要的东西更多,陛下给的东西看似很贵重,实则都不是我想要的。” 苏省诧异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做宰辅?想做制霸一方的诸侯?还是……想要这天下?” 风雪与他擦肩而过,高丽少年白衣柔情,风姿绰态,琥珀似的双眼像悬在崖外被翼岸伟峰切割遗忘的两片海,苍茫地浮在云端。 他想要什么呢?其实他想要的一点也不多,他只是想见阿直一面,想跟她说说话,怎么就这么难?他本来以为,只要做一个拥有权势的人,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他就能要回他的阿直。但是在权势触手可及之间,他跟阿直却越隔越远,甚至他越追求,权势越靠近他,他就越得受其掣肘,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他想明白,因为这是李泽给他的权势,他一旦接受,就等同于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把阿直拒在外面。 如果他没猜错,从他出使吐蕃开始,李泽就在拿他所走的每一步,跟阿直做交换,终于把他们推到两条不同的道路上面,徐回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他就不能再做徐直一个人的期望,如果他选择做跟众人的期望相反的事情,就会被反噬,而徐直那么心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一面。 一旦让她看到这一面,她就会以为全部是自己害得徐回这样,她就会陷入自责,他们的感情因此变质。 徐回暗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不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罪过都应该由昏君来承担,他仗着自己对他和阿直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对他们恣意摆布,对阿直予取予求。” “但是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背叛,唯独不能放弃阿直。” 他眼睛里面的神采,好似一瞬间被冰冻,在这数九寒天,徐回对着他躬身下拜,坚定不移道:“辅佐一个君王,远不如颠覆一个王朝更令人自豪。” “我想要的,是为新君撰朝仪。” 在历史上,有一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典故,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汉赵的石勒,在僭越之后,让河东裴氏的族人裴宪和他的记事参军王波为之“撰朝仪”,于是宪章文物,拟于王者。 徐回把这世道比作五胡十六国,把他比作建立汉赵的石勒,把自己比作为石勒谋划朝廷秩序的王波。 石勒是羯胡人,而苏省也是羯胡人,曾经判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同样是羯胡人,更巧妙的是,苏省抓来的官员里面,正好有河东裴氏的族人,河东裴氏,一向以文学著称,家学源远流长,人才相继。 在徐回的示意下,他也站出来,向苏省参拜。 苏省遂深信不疑,把自己当做天选之人。 他开始听信徐回的话,向他拿主意:“那依徐学士的看法,你我该如何做,才能成就大业?” 徐回说:“应该去占领太原仓峡谷。不仅可以控扼唐军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制挟洛阳,还可以获取太原仓储存的粮食和财富,作为供应军队的补充。” 这三千人的军队,正是一群亡命之徒,周围的郡县都拒绝向他们供应粮食布帛,他们也只好去抢。 是以听从徐回的话,东奔太原仓。 李乐言年纪虽小,却熟谙军事,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就能对用兵之策了如指掌。 她记得上一次,她对徐娘娘讲外面的情况,她的情绪转变就很大,差点晕过去,说不定这次她再讲一讲,她又能快点醒过来呢?毕竟皇叔,什么也不告诉她。 李乐言来到李正己身边,示意他让开一点,李正己犹在伤神,不忘记叮嘱她:“公主说话要当心,不可再刺激娘娘,陛下马上就会回来。” 李乐言对他不理,她轻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将唇靠近徐直。 第69章 西洲(四) 徐直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才勉强能下床, 旁边的摇篮里放着她和李泽的孩子,摇篮的扶手上面垂挂着很多婴儿的玩具,是宫中擅长女工的女官一针一线缝制的十二生肖布玩, 可是婴儿还不能睁眼, 他暂时也不会玩这些玩具。 记忆回还导致她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神识也有点迟滞, 自己如何就走过了倏忽而过的时间,走到了这一步? 窗外传来压低的人声, 应该是李正己过来看她,除非必要的事情需要他离开,他现在对徐直几乎是寸步不离。 但是他一进来,娘娘必然会问起徐学士的消息,她现在有了全部的记忆, 终归不如之前那么好骗,而且她生孩子差点没命,李正己亲眼目睹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好不容易醒过来,于是他再也不忍心欺骗她,问到紧要的地方, 他往往支吾其词。 “娘娘, 你看小皇子长得多好看,臣以前见过的刚生下来的孩子, 倒是不缺好看的,但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白的。” 徐直好像还没完全接受自己已经生下一个孩子,投过来的目光很是茫然,当那个柔嫩的婴儿被李正己送到她的怀里,她看着果然如娇嫩的花骨朵一般的小人, 他的眉眼还没长开,可是不难看出与李泽有多么相似,这终究违背了她的意愿,徐直好忧愁,他长大之后会不会跟李泽一样恶劣。 她怜爱地扬起唇角,半是迷茫半是认真地问李正己:“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陛下?” 李正己直言不讳道:“当然了,陛下早就有此意,圣旨都写好了,如果是皇子,一生下来就是太子,他会平安长大,会成为下一个陛下。” 徐直摇了摇头,小声说:“还是不要像他。” 不过她又想了想,觉得像李泽也没关系。 “徐回有来找过我吗?” 这是她每天见到李正己必问的问题,李正己都矢口否认说没有,昭阳公主跟她说有,她于是铭记在心。 “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就是太原仓,薛将军的军队会在峡谷两岸设下埋伏,最后一路叛军经过此处,两侧伏兵分别出击,叛军死伤一半,一半四散逃出,” “他们在这里吃了亏,必然无力再觊觎洛阳,饥寒交迫中,一部分人逃入深山,另一部分一定企图越过崤山南下,垂死挣扎,神策军再对南下的叛军围追堵截,留守洛阳的士兵一定要紧闭城门,如此这般,则叛军不出十日,必将全部瓦解。” 李乐言凑近她的耳边说:“我亲耳听到,这是徐学士的主意,他跟杨内侍一起商议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杨内侍把我送来这里,让我将这消息告诉你,他说这也是皇叔的意思。” “徐娘娘,快点醒过来,洛阳城外一百八十千米的地方,徐学士就在那里等你。” 她醒来了,生怕这是一场梦,的确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人来。 李正己沉默不语,她又问第二个问题:“陛下什么时候回来?我要亲自问一问他。” 李正己回答地干脆利落:“快了,今天或明天,陛下就会回来。” 徐直听了这话,便会躺下来,一思考就是一天。 娘娘跟小皇子在宫殿内一起睡着了,算了算时间,正是她该醒的时候,宫墙外覆着一层厚雪,暖黄的暮色在白若幕布的屋檐上面跳跃,光线一轮一轮筛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李正己推开门,徐直正跪坐在碧地牡丹栽绒地毯上,俯在摇篮边温柔地看着她的孩子,小皇子还在睡觉,李正己走过来悄声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杨内侍回来了。” 徐直麻木地抬头,眼底却难掩惊喜,问他:“在哪里?” 李正己道:“在殿外。” 叛军全军覆没,洛阳安然无恙,又是一个下午,在这劫后余生的一个冬日傍晚,她没见到李泽,也没见到徐回,踏出门倒是先见到那一身危乱中也从容的紫衣。 第74章 杨玄礼迎过去,徐直有一瞬间恍惚,她停在殿门前微笑,不再像以前一样见到他就面色懊恼,时间是多么奇妙,她说:“我上一次跟杨内侍告别,杨内侍还只是宫里普通的内宦,” “现在再睁开眼,看到的是军使。” 杨玄礼丝毫不避让她的目光,妖若桃花的眼睛,在这冰冻的年月,显得含蓄而不合时宜,他给她行稽首礼,那眼底的深意遂隐匿在暗处,再也瞧不清楚。 杨玄礼道:“娘娘安好。” 徐直上前欲将他扶起,她迫切道:“杨内侍,我有求于你……” 但是她太无力,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短短的距离,走上十几步路就能耗尽她一身的力气,不甚踩了裙角绊倒,半挽的发髻随着金簪坠地,缥缈地散开,连同展开的绿色深衣,一同跌在他的身前,清冽的香气擦过他的鼻尖,杨玄礼的从容不见,有些慌乱地单膝蹲下去。 徐直几欲触到地面的脸,适时贴到他伸过来的手心,双唇碰到他盈润的五指,磕了一下就开始哭,她是如此狼狈,他的手也没有收回,接着她欲落不落的泪水。 她神色怔怔的,看起来难过极了,杨玄礼弯了弯腰,声音沉缓而低:“娘娘自己起来,” “还是要臣扶你?” 徐直一动不动,呆呆垂着眼睫,于他是一种祈求,她的双手正搭在他的脚边,殿外一地雪影,她的肤色几乎要与地上的雪幕融为一体,眼睛像两颗葡萄,头发像乌木窗一样黑,落下的泪暗含着光影交织。 他接住她的泪水,也接住她凄迷的心绪,忍不住再多给予她一份善意,“娘娘要臣做什么?” 徐直被他提醒,反应过来接着哭,期期艾艾道:“我要见徐回。” “我想见徐回。” “杨内侍,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徐直哭道:“陛下回来一定不会饶恕他。” “我想跟他说话。” 杨玄礼扶起她,很无奈地说:“娘娘,” “你要叫臣犯罪。” 第70章 西洲(五) 井陉被收复, 唐军从此处入驻成德镇边境,河北道哗然,这里的百姓时隔三年复见王师, 不禁夹道泣零, 百感交集。 河北道像个滚滚燃烧的炉鼎,无时无刻不在战争, 战备,战栗, 从老翁妇孺,到少男少女,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人熟练弓戈刀枪等武器。大家对兵变习以为常,牙兵杀掉牙将,牙将杀掉节度使, 节度使搜捕叛逆,全城戒严,通通妨碍不到他们,顶多是出门不大方便。巷子外发生了巷战,也并不影响巷子里面的人好好生活,太阳落下去再升上来, 春天来过, 冬天过去,日复一日, 活着的感觉并不太好,人们依然顽强地活着。 那一日已经快到了年关,战火在燃烧,但是还没烧到家门前,于是河北道的百姓依然在准备好好过一个新年, 也许明天不会醒来,也许明年会好过今年,总之只要活着就会对人间和未来有种忐忑的期待,大家都在期盼新年的到来。 直到一声马儿的嘶鸣划破这长夜的寂静,人们抬头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个白天,天还没暗下来,战争把黑夜拉长,突然降临的天神一般的人物却再次把长夜缩短。 他已经等不及绕道回到洛阳,把一切的军事做完交代,单独领了一支十几人的骑兵队,快马加鞭,披星戴月斜穿河北道而还,路过的每一个城池,城上的士兵通通不敢阻拦,尽管他们没收到长官的命令,亦不知陛下此番贸然之举是为了什么,然而他们唯独知道一条,双方再交战也不可向天子射箭。 关隘的山城轰隆隆地打开,并不算壮丽的队伍整肃地飞马过长街,麻木的百姓纷纷侧来目光,一眼感到惊艳,再一眼感到困厄。他们一时分不清,这是武德年间南征北战尘埃蒙面而还,到城门外卸下面具,引得万众骚然的秦王李世民的时代,还是开元年间山顶千门次第开,驿站马匹日夜兼程往长安宫运送荔枝的李隆基的时代。 马和人飞驰而过,只留下一串朦胧的尘烟,最前面的人,穿着玄色云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金玉带,绝代风华的一张脸,河北道的百姓目送着他翩然而去的衣角,纷纷停下来俯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后,凡是他路过的地方,皆是一片骚然。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天好像晴了,在这个年关,河北道的百姓们接二连三跪下来高呼叩拜。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不仅能在生年复见王师,还得以目睹天子的容颜。 李泽这样随意不羁的举动犹如一阵春风,与河北道冬天干燥的空气不期而遇,点燃了一颗火星,星星的火,燃烧成燎原的一片。 战争胜负未分,但是天子引起的效应,都让判乱的节度使们看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们不可能赢了。 陛下用此举,向百姓证明河北道依旧是李唐天下。 而在这背后,还有一个君王不为人知的爱。 在接到信件的当晚,李泽仅仅用了三天,就到达洛阳城外,因他一路上都在赶路,未能与后来递送信件的驿使见面,所以还不知徐直安然无恙的消息,亦不知她为他生下一个皇子。 他一直都以为她命悬一线,御马快速穿过龙光门,横行无忌地在宫城内飞驰,两侧的宫人侍卫跪下来,越往里面,李泽听到他们的庆贺之声。 李正己出来迎接他,率先说:“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李泽一身郁色未然全褪,面目阴沉未改,言辞迫切道:“她呢?” 李正己汗如雨落,他该如何告诉陛下,杨玄礼胆大包天,竟然把娘娘带到了上阳宫外,李泽肃然往里走,李正己快步跟上,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陛下,” “臣说了,您千万别生气,娘娘是好好的,看在她为您生下皇嗣的份上,臣亲眼目睹她的辛苦……” 陛下已经到了观风殿,马上就要走到后面的丽春殿,李正己实在跟不上了,他焦急懊恼到气喘吁吁地跪下来,直截了当道:“娘娘不在里面,” “陛下,娘娘不在里面。” 李泽好似眼睛蒙了一层血雾,见之令人骇怕,五指也攥紧了几分,不可置信地停下来,声音却变得低缓,转过来再度问李正己:“她呢?不在里面?” “朕没回来,谁敢把她送到哪里?” 李正己忙擦着汗,一鼓作气道:“杨玄礼把娘娘带到了宫外。” —— 杨玄礼虽则同意她的请求,然而毕竟不敢将她带出太远,带她跟徐回相见的地方,是在上阳宫北边紧挨着谷水的阊阖门,跟李泽骑马进宫的路线其实很近,如果他当时稍微改变一点路线,就能早一点看到他心心念念之人。 徐回穿着缟羽白粗葛布衣,手脚上锁着铐链,在徐直记忆里特别柔顺光滑的头发——他一直是一个很整洁的人,正凝滞而涩地在上半身飘飘荡荡,浅若琉璃的眼眸却毫不避忌地柔情凝望着她。 杨玄礼为她撑着一把伞,侧在她身边挡着穿山而过的风,徐直捂着嘴呜咽一声,躲开他的伞跑了出去。 他默然把伞收起来,并不去阻拦。 他们抱了个满怀,徐回抱紧她又推开,很快又抱紧,他想给她温暖,但是他身上太冰了,然而冰冻抵不住思念,最后还是将她推来一段距离,干燥的手轻轻去触碰她的脸,徐直哭着把他的手整个贴到脸上,不时地伸出手去他脸上试探温度,扑到他的怀里暖着他,将体温传递给她,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直都很惧寒。 千言万语在怀,他们却都忘了说话,还是徐回率先开口,他温存地低着头去靠近她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哀怜的语气带着一丝祈求,不停地哄着问她:“现在能不能说话?” “你有什么变化我都能看出来,上次都没能问你,有没有好一点?阿妹。” 听到这个称呼,徐直马上哭了,她哽咽着点头,嗓音像冬天的风一样沙哑,很大声却模糊不清,“能。” 徐回上扬着嘴角,发自内心地安然笑起来,眼底的光更深更柔和了,他在她耳边悄悄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他拖着锁链的手捧着她的脸抬起来,用一角干净的衣袖去沾她的泪水,一边慨然而叹,他对她的眼泪一向很无可奈何,“怎么都擦不完。” 徐回爱怜地给她的眼泪下了这样的定义,终于问她:“阿直,你过得好吗?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离开我会过得不好。” 第75章 “我出使吐蕃的时候,每天都梦到你没有好好睡觉,总是在责怪自己没办法让你好好吃饭……你,过得怎么样呢?” 徐回的眼睛轻眨,声音温柔缱绻,“有没有怪我不来看你?其实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来看你。”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道歉:“对不起。” 他终究来晚了一步,“我不想再为他做事,他抢走了你,我最珍贵的东西,他用手中的权力抢走了我唯一珍爱的东西,我凭什么还要爱这唐代的江山,” “我所求的东西向来很少很少,老天却连这一点也剥夺去了……” 他连在她面前的恨都是温柔隐晦的,低声细语的,徐直就那样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泪聆听。 徐回靠近她,宛若梁燕呢喃:“我本来想背叛他们给我的一切,我想看着战火烧毁洛阳,烧掉阻隔在我们之间的江山,带你去云南也好,去安南也好,翻山越海去日本国也没有关系,总能为你我寻一个生路。” “他是皇帝,就可以抢我的唯一吗?”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放的第一把火,率先烧掉的是她,他本来都要改变跟杨玄礼定下的约定了,三千兵马驻扎在太原仓外,还没进入杨玄礼在峡谷隘道设下的包围圈,放火烧山只是个前奏,只要他再起心动念,三千叛军就会令洛阳动荡,关东的军事布局将毁于一旦,叛军与朝廷的均势立马就会得到扭转。 至于接下来的后果会如何,徐回管不了了,也不想管,洛阳百姓的劫难跟他无关,他只想一步一步抢回来他的阿直,杨玄礼却将这样的消息放出来给他听,因为他放的火,差点害她流产。 “我真坏,我害得你这样,你一定等着我来,我却害得你这样。” 徐回如梦初醒,她的苦难其实并不来自于他,也许也并不来自于他,她活得这样一惊一乍,一切是战争带来的风雨,暴力带来的惊悚和苦难,会让她永远无法获得心灵的安宁。 邙山的火,只是这世上所有的战火、暴力、兵戈的一个缩影,阿直,你要活在哪个时代才能开心呢?我要怎么样才能拯救你,谁又能来救救我自己?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想明白暴力来自哪里,那是一种很天然的东西,他来自于天生的男女的不公,男人在生理上掌握着优于女人的力气,而女人没有驾驭他们力气的能力,只好活在男人的力气带来的暴力里面。” “所以即便是我带来的所谓为你好让你属于我的战火,对你也要造成伤害。” 徐直对他的话不甚了了,她只知道徐回现在很痛苦,她想减少他的痛苦,整个的人去抱住他,安慰他:“我好好的站在你面前。” “阿回,这都不怪你,都跟你无关,这样的世道也许已经有几千年了,你看我还站在你面前,我能好好活下去。” 徐回心绪茫然,他在自言自语:“暴力是为了权力。” “如果女人拥有了权力,暴力会少一点吗?天地下的女人会变得更快乐吗?” 你会活得更好吗? 似乎不尽然,武则天掌权的时代,也依然暴力不止。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是他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现在是男人掌握力气的时代,暴力来自于男人,想要让阿直不必再因为这世上的战火引起的灾难胆战心惊的活着,他作为一个真正爱她的,愿意去跟她共情的人,就得去做两件事:“止暴、掌权。” 止暴是为了掌权,掌权是为了止暴,女人倘若做到这两点,就能高于男人,男人做到这两点,世上就会少很多麻烦。 阿直做不到,只好他暂时代她去做。 徐回搂紧她,凄然问她:“阿直,你不要骗我,你告诉我,跟他在一起过得快乐吗?” “你想要那个孩子吗?” “你想要我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她有些惘然,徐直一点也回答不上来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她喜欢的,可是她的内心是诚实的,她的感受是不可忽略的。 她一点也没有欺骗徐回,徐直斩钉截铁地回答他:“都想要。” 她是不是快要失去阿回了,她好害怕话一出口阿回就会离开她,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我想要,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要离开我对不对?徐回,你别抛弃我。” 她好迷茫,为什么不能都要,天底下的人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偏要不停地做选择,不停地分离,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哭得像一个小孩,喊着他的名字说:“苦不堪言。” “阿回,我苦不堪言。” 阊阖门再度被打开,古代的光和影里,露出那张阴郁、瑰丽的脸,散漫而冷漠的姿态,李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三娘,还不打算松开?” 第71章 西洲(六) 徐直听到李泽的声音也不回头, 不放手,搂着徐回脖颈的动作更加深了几分,滚烫的眼泪在他身上不停地滴落, 甚至孤注一掷地跟他说:“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她悲哀地摇头,哭泣,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你别放弃我, 徐回,徐回,” “你不能不要我?” 李泽踱步过来,路过杨玄礼,目光不离开徐直, 话却是对着他说的,声音轻而内敛,“杨玄礼,你想造反吗?” 杨玄礼虚握在胸前的手往前平推,忙不迭弯腰跪了下去,惶恐不安地回答:“臣不敢。” 李泽冷笑一声, 顾不上搭理他, 眼底更为无情,伸手就去将徐直从徐回身上扯开, 扯回来,越靠近他徐直越害怕,手渐渐下滑,从徐回的腰上抽离,被他勾着翻转了一下, 整个人便到了李泽的怀里。 感触着她的温度,他又变得平静,变得温情脉脉了,捧起她的脸,专注地看着令他可心地东西。他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掉,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徐直却连一眼都没给她,兀自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哀绝望之中,心痛到发抖的嘴唇和颤颤巍巍的眼睛,蹙起的眉流溢着哀愁。 李泽观察着不紧不慢地吻了下去,旁若无人地在她的唇上啮咬品尝,软软的带着点冰冰凉,还有独属于她的淡淡的芬芳,让他想起之前跟她一起吃过的酥山,酥山盛在粉色的莲花瓣琉璃盏里面,她今日恰好穿着一件粉底金线芙蓉交领襦裙。 李泽半闭着眼,不招摇地在笑,徐直呜呜咽咽着阖上了眼睛,被他逼迫着吞咽,双眼皮不住地往下坠,是她有点累了,李泽若有所思地松开她,她好像比之前更不耐力,恐怕还在生病,是生孩子留下的后遗症。 他的心忽而变得柔软,眼底的躁郁渐渐被平复,一点一点被抹平,徐直扶住他的腰,依旧泪眼朦胧,低落的情绪变为懵懂,她甚至很诧异自己怎么站在了这里,李泽抬起手为她理了理在风里凌乱的鬓发,十分无奈地说:“三娘就一定要出来不可吗?” 他将她冰凉的手攥到腹部暖着,视线淡淡地包裹着她,徐直的注意力全部聚焦在他的眼睛,又害怕又委屈地努了努嘴,被他引导着说出口:“因为我想见阿回。” 李泽耐心地哄她:“那你现在见到了对不对?” 他的眼风冷冷瞟过徐回,徐回亦在原地怔忡着,然而目光却坚定极了,徐直似有所感,浅浅挣脱开他的手,既不闹也不哭了,循着他的话道:“是的,我见到了。” “既然见完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李泽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阿子该哭了。” “你生下他有十天了吧,朕回来晚了,最近一个人陪着他怎么样?他什么时候醒?醒来见不到你是不是要哭了?” 徐直无限悲哀地闭了闭眼睛,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和绝望,窒息让她自甘沉沦,绝望让她向死而生,她是以何种复杂的心情去回应他,“再过一会儿,就回去。” 李泽不置可否,牵起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另一只手搂上她的肩膀,带着她转身,对着徐回站定,宽容大度地说:“跟徐学士告个别吧。” 徐直又开始哭了,扑扑嗒嗒,泪如雨下,徐回见到这一幕,如万箭穿心一般难受,但是他亦知,到了他不得不走的时候。 在三个人各怀心思,就要戚戚告别之时,杨玄礼突然大声说:“臣不敢,臣有罪,臣不该擅自把娘娘带出宫,但是臣并非是徇一己私情,臣是依法办事。” “《唐律》上规定,罪犯流放之前,允许家人探视。” 第76章 《唐律》是谁写的,又是谁规定的,李泽不动声色地去看徐直的反应,余光却将杨玄礼寸寸切割,杨玄礼似乎丧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偏偏还要接着提醒:“徐学士是娘娘的家人,她以陛下的名义提出这样的要求,臣不敢不从命。” 徐直还没反应过来,李泽漫不经心地说:“的确是朕的意思。” 他话音未落,徐直一把挣开他的手,退开一步歇斯底里道:“流放……流放……” “你要把阿回送到哪里?你又要把他送到危险的地方,你每次都让他去做最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你要逼死他是不是?”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徐直蹲下去痛哭流涕,“我不能没有阿回,我要阿回,” “我要跟阿回一起走。” 她的情绪刹那间崩溃,一瞬间就能跟他闹得那么凶,连儿子也不想要了,连他也要抛弃,“我不要回宫,我不回去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要跟阿回一起走。” 徐直哽咽,冷到直打哆嗦,她大声哭着说:“我要跟阿回一起走。” 徐回站在那里,忽而泪流满面。 他这一辈子,真是很少哭的,此刻感到心痛如绞。 告别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想到要把阿直推到别人怀中,以后的无数个漫漫长夜,他要怎么过呢? 他要……怎么过呢? 他短暂的拥有,好似一个美而凄的梦。 幸好李泽具备非常的素养,他已经养成了极强的应变能力,尤其是在她的面前。他缓慢地撩袍,单膝蹲下来,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将她的手臂环到自己的脖颈上,两只手循着她的腰游移到她的背上,单薄的脊梁在他怀里一耸一耸的,恰如顶着他的心。 李泽极为耐心地安抚着她:“徐学士做错了事情,法不容情……” 徐直叛逆地打断他,抽抽噎噎地大声控诉:“骗人!” “你就是要杀了他,你还要逼死他,我都知道。” 她看着他的衣服,像看一个仇人一样残忍,说出口的话也带着轻飘飘的天真和残忍,“我知道你经常杀人。” 李泽为了赶回来见她随手穿了一件衣服,衣角上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现在却变成了他杀人的证据,也变成了惹得她百般嫌弃攻讦发泄的目的,他真的有被她的话伤害到。 徐直攥住他的衣襟,冰冷地直视他的眼睛,“阿回死了,我绝不独活。” 李泽换了态度,凛然一笑,站起来慢条斯理道:“哄不好了是吧?” 正好余光看到杨玄礼,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冰冷道:“杨玄礼,去领五十铁鞭。” 徐直受了刺激,恐惧地摇头,“这是冬天,你会把他打死的。” 李泽道:“六十。” 徐直被吓到无动于衷,李泽转过身,“八十。” 杨玄礼再叩头,“臣遵命。” 徐直跪下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双腿,又把他当做了唯一的依靠,期期艾艾道:“三郎,我说错了话,是我说错了话,求你饶恕他吧。” 她轻轻一扯,他便回过头,她哭着打颤,脖颈上的青筋哭得一梗一梗的,李泽一见到,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了。 尤其是他将她抱起来,她的体温那么冰冷,真像冰水里捞起来一样,她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李泽禁不住想,差点就死了,她差一点就死了。 他突然又不愿再想下去,抱着她往回走,庆幸她还活着。 幸好还活着。 李泽将脸埋进她的耳侧吻了吻,从此愿意让她在意的一切都好好活着。 在他们离去的地方,徐回跪下来,声嘶力竭地说:“阿直,我与你同在。” “娘娘,臣与你永远同在。” 在上阳宫外谷水之畔这空旷的野地里,谁的回音久久不绝。 —— 徐回没有被流放,他只是被贬谪,被贬到浙东道的歙州当刺史,在那之后不久,李泌也与其他宰相产生了严重分歧,他被诋毁,被诬陷,被贬做歙州别驾。 镇海节度使韩璜,久仰他们的名字,对其二人非常欣赏,韩璜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在他的提携和帮助下,徐回开始插手江南财赋,整理税务。 江南经济迎来复苏。 袁泰的儿子袁遗受其父连累,本来被流放岭南,一年后立功被召还,接替徐回礼部尚书的职位,出使回纥。 回纥从河北道收兵,迎娶大唐公主,与大唐建立翁婿之谊,自请改名“回鹘”,帮助大唐收复西州。 吐蕃四面受敌,节节败退,南诏国在西南边陲崛起。 成德节度使李月自杀,魏博镇被瓜分,卢龙节度使朱宥宁入朝京师。 李抱月的妾室自焚而死,他自愿割让淄青镇一半的辖区,交由朝廷控制,用来换回他的儿子。 那一天,距离他们离开洛阳回长安的时间已经近在咫尺,徐直行过宫门,与那位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节度使李抱月不期而遇,他的身形健硕高大,看起来稳重而成熟,正牵引着李丰年过宫门,李丰年还不懂,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死。 她的母亲是被抢来的,他也不是这个强盗的儿子,然而他如今牵着他,甘愿用十三城来换回他一开始很憎恶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孩子。 在李丰年侧过头无意中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徐直突然想起来,曾经在她第一次来到的长安的街头,也有这么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自己。 这世间总是充满了阴差阳错和别离。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还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