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风尘不可救》 第1章 《知他风尘不可救》作者:花怀朝【cp完结+番外】 文案: 作为皇帝的男宠,华宁每日每夜想的都是——得找个什么办法把三皇子弄到手。 cp:华宁x萧重鸾。 男宠是攻,性格极其恶劣,三皇子和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 雷者慎入。 各种意义上的多重生,无脑割腿肉之作,经不起考究。 标签:重生、he、宫廷、狗血 第1章 轮回 庆嘉帝驾崩了。 两朝老臣龚太师自乾清殿的正大光明匾后拿出了庆嘉帝的遗诏,公布了下任帝王为三皇子萧重鸾的消息,为长达八年的帝位之争拉下了帷幕。 大皇子被封惠王,待祭奠结束,立即出发前往西楚封地。 惠王离京之日,新帝前去送行,争斗多年的兄弟在城门之前相对而立,饮酒作别,一人满面不屑,一人唇角带笑。 “此一别,再见之日,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新帝道。 惠王愠怒道:“何其虚伪。” 新帝道:“惠王需慎言。” 惠王道:“不过一个靠人吹枕头风坐上帝位的低贱之子,还不许别人说实话?” 新帝正色:“惠王醉了。” 他示意旁人去扶惠王,惠王却上前一步,逼近到他面前,厉声道:“你以为无人知晓是你暗中把华宁公子送进了皇宫?你只等着吧,纵有父皇遗诏,你这帝位,也坐不得安宁!华宁那贱人给你夺来了帝位,迟早还会害你……” 啪! 惠王满脸不可思议:“你敢打我?” “惠王醉糊涂了,”新帝优雅地甩了甩手,微笑道,“只不过,如今朕为新帝,你为封王,纵然我打了你,又有何不可?” “你……你!” 新帝推了惠王一把,他身后的侍卫长立刻上前来,扶住惠王,强硬地将惠王送上了西行的马车。 “王爷,你当心些脚下。” “萧重鸾!” 惠王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新帝仰头望望天,再低头拍拍袖摆,惠王的车队就随着声音一起见不着影儿了。 “哈!”新帝对侍卫长道,“自小到大,朕还是头一次见他气成那副模样。” 侍卫长无奈道:“惠王口无遮拦,日后怕是……” 新帝道:“他纵然不说,你以为那群老臣就会放过朕了?” 侍卫长肃然道:“既如此,陛下就当先下手,后宫那位公子,绝留不得。” “朕知晓,朕知晓,”新帝眯起眼,半晌,又道,“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陛下!” 新帝挥挥手,道:“回宫罢,他于朕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该见他一面。” 侍卫长明了新帝已有杀意,便收了声,随着新帝一起回了皇宫。 惠王口中的华宁公子,五年前进入宫后便始终宠冠后宫,纵朝臣多有不满,甚至冒死直谏,庆嘉帝亦不为所动。 新帝虽知自己能继承大统绝不是华宁吹枕头风吹来的,但也明白冲着庆嘉帝对华宁的这份厚宠,不怪惠王会那样揣测。 “男人真那么好?”新帝盯了在前方引路的侍卫长好一阵,忽然问。 侍卫长脚一歪,差点踩空摔跤。 “陛下?” 侍卫长是新帝落魄时结交的兄弟,两人交情非同一般主仆,再加上侍卫长已有个相爱数年的同性爱人,新帝才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出言发问。 两人有意暗地里了结华宁公子性命,身后便没带其他宫人,侍卫长被问了隐私问题,也顾不得礼仪了,臊红了脸道:“若……若是喜欢,是男是女便没什么区别,哪有哪方比较好的说法!” 新帝摸着下巴,喃喃:“朕当初许他入宫,可没想到父皇能那么着迷。” 侍卫长警惕道:“陛下可别起了惜花之心。” 新帝问:“你可见过华宁?” 侍卫长答:“远远望过一眼,没看清。” 新帝道:“朕也不大记得他是什么样貌了,不过一个大男人,再如何好看,也算不得什么花罢。” 话虽如此,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犹想起了庆嘉帝的死因。 庆嘉帝前半生南征北伐,骁勇之名震四方,后半生遇华宁,自此辉煌一生蒙上了一层流连男色的阴霾,就连死因,也成了不可外传的秘辛。 皇宫对外宣称庆嘉帝死于突发恶疾,实际上,庆嘉帝是死在了华宁的床上。 宫人闯进去时,庆嘉帝正趴在华宁身上,满面怡然。 暴怒的宫人原想将华宁擒下,不想庆嘉帝留下保护华宁的暗卫却忽然现身,护着华宁回到了庆嘉帝为其建造的钟宁宫,自那之后,钟宁宫被一众暗卫护起,不容任何人入内。 纵使老臣们想以弑君之罪问斩华宁,也只能望而却步。 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侍卫长撑开了纸伞,挡住了飘飘落下的鹅毛大雪。 新帝打了个喷嚏。 侍卫长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个暖壶。 新帝新奇地伸手要去翻侍卫长的衣袖。“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侍卫长一本正经:“十有八九是毒物。” 新帝:“……” 他收了手,将暖壶揣在怀里,喃喃:“朕讨厌落雪。” 侍卫长道:“瑞雪兆丰年,今年大雪,明年农耕便也兴盛,陛下在外,千万别说此等稚气的话。” 新帝浅浅叹口气。 两人步过梅园,到了钟宁宫前。精致华美的宫门前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暗卫许是已藏到了别处。 侍卫长手扶于剑上,引着新帝缓步前行,直至二人推开大门,都未见一人现身阻拦。 可侍卫长却说了声“不好”。 新帝疑惑:“怎么?” 侍卫长道:“有血腥味!” 新帝面色一凝,二人快步前行,绕过枯藤缠绕的短廊,循着血气到了后园。雪下得更大了,几乎迷蒙了人的眼。 华宁公子承圣宠,钟宁宫建造奢侈至极,后园广大,甚至有一片碧绿的湖,湖上歇了小舟,可直达湖间小亭。 往日,庆嘉帝常与华宁泛舟至湖心亭,听华宁公子奏一首《雪月花时》。 今日,湖上琴声不复,唯有一人半卧舟上,素色袖摆卷起,露了小半截手臂出来,垂入水中,晕开了一片又一片血色。 华宁公子自尽了。 新帝封起了钟宁宫,命人将华宁公子秘密下葬,祸水既死,朝臣们也没了发难的理由,庆嘉帝之死,便就此揭过。阖宫上下,再无人敢提有关华宁公子的任何一字。 转眼十数年翻过,深宫又落下了厚厚的雪,皇帝一时想起原本富丽堂皇的钟宁宫,深夜踱步过去,破落宫殿里一片狼藉。 皇帝行至寝殿,一只老鼠自他脚边飞快掠过,惊得他连退半步,撞倒了手边桌上的羲和琴。 “咳咳!咳咳!” 厚厚灰尘扬起,皇帝捂住口鼻咳了半日,暗自埋怨自己怎么没事来了这么个糟糕的地方。 他心生离意,转身要走,脚下不当心踩到了羲和琴摔裂的碎木,皇帝吃痛,垂眼一看,才发现方才的羲和琴中摔出了一叠薄纸。 皇帝捡起纸,凑近灯笼边细细一看,便是一愣。 纸上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一张一张,均是宫殿主人还未入宫前,他写于对方的碎语。 夜色渐深,风雪也愈发大了。守在钟宁宫外的侍卫长见半日没人出来,心叫不好,赶紧快步进了宫门,他四处一望,见皇帝倒在羲和琴旁,大吃一惊。皇帝已是双眼紧闭,怎么叫也叫不醒了,侍卫长连忙将他火速接回了长缨宫。 昏迷不醒的皇帝夜里发起了高烧,抓着宫人的手,呓语不断:“为何?” “陛下?” “你的心意到底……” …… 失去意识许久的萧重鸾终于睁开了眼。 他茫然地看了熟悉的床幔好半天,然后闭上了眼,心中默念了几句“这是梦”,接着又睁了眼。 眼前物什毫无改变。 萧重鸾扶着额头,扯过一边的外衣,披在身上下了床。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回到自己还是皇子时住着的卧房里,但他知道他得去找人,问问是谁这么大胆,敢私自把皇帝带出皇宫,敢和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陆西延!陆西延!”他叫着侍卫长的名字,“出来!” 陆西延便出来了,一身黑色鱼纹侍卫装,腰悬长刀。 “殿下怎么起来了?”陆西延疑惑道。 萧重鸾脸带薄怒:“我怎会在此处?还有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 陆西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侍卫服:“属下平日就穿着这身衣服。” 萧重鸾眉头皱得更紧,他想训斥陆西延不知好歹还在说胡话,可视线忽然扫到了陆西延的额上,就定住了。 陆西延的额上应有一道疤,在他称帝的第三年,在木秋围场被刺客所伤,刺客刀上染毒,陆西延被伤处毒气侵蚀,任太医如何医治,都无法复原如初。 第2章 眼前的陆西延额上却光滑平整,没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不是玩笑。 萧重鸾逐渐冷静下来。陆西延正直忠诚,不是会与他开这种玩笑的人。 是轮回? 前世病重,他怎么也睁不开眼,难不成他的性命就交代给了那起因不明的病症? “无事,”萧重鸾一手扶额,脸色阴沉,“就是头有些犯疼。” 陆西延关切道:“属下去请沈大夫。” “嗯。” 萧重鸾回了房里,陆西延唤了侍女来伺候他洗漱,过一阵,沈大夫还未来,管家倒是先露了面。 “殿下,府外有人求见,”管家停了一下,补了句,“是那位公子。” 萧重鸾尚摸不清如今的状况,索性道:“不见。” 管家迟疑道:“可华公子明日就要入宫了,殿下当真不用见他一面,再叮嘱几句?” 萧重鸾着衣的动作一顿:“华宁?” 管家答:“是华公子。” 萧重鸾垂下眼,理了理衣袖。 他知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和庆二十年,庆嘉帝访京都悦书阁,初见华宁,一见倾心。 第2章 初见 悦书阁是京都名门贵子们上学的地方,占地极广,分为山水云花四院,山清院供巨贾之子学习,水行院为大臣子弟修学处,云舒院离二院较远,皇族弟子均在此院学习,浮花院则为考场,代代帝王偶尔来悦书阁检阅人才,皆在此院考校。 这一日庆嘉帝从城外古寺祭拜归来,一时起了兴,转道去了悦书阁。 萧重鸾正在云舒院中与先生谈经论道,听闻帝王来访的消息,立时收拾好了书桌,与众人一同前去接驾。 不想帝王那日竟是一人孤身入了悦书阁,走岔道去了水行院。 悦书阁里的人非富即贵,风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三院之间冲突不断,庆嘉帝有意来试探,连近身太监都没带,负手进了水行院。水行院里恰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嬉闹着,说着些男人间惯说的大话。 庆嘉帝站在墙角下好笑,正准备进去试探他们两句,就见兵部尚书的儿子姜越领着三五个人出了水行院大门,朝着对面的山清院去了。 “走走走,听你们说话有什么意思,我们去会会老朋友!” 说得爽朗,可那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庆嘉帝一见这架势,便知这是年轻人要去找别人麻烦。 他跟了几步,站在门口朝里望,姜越已经找到了人,一手箍着那人肩膀将人往外带,旁边的狐朋狗友手里抬着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古琴,大声起着哄。 “教小孩子有什么趣,你也来教教我们呀!” “说归说,你学得来他那招数?” “哈哈哈,便是学不会,听华先生弹琴一曲,不也值了?” 姜越手劲极大,听朋友们这样闹,更是不知好歹,一手抓住人家的下巴,抬起人家的脸,冲朋友们啐了一口,笑道:“你们若有华先生这幅面容,弹的纵然是棉花,我也乐意听!” 庆嘉帝听得直摇头。 不想被抓得严严实实的那人却好像没听出他们话里的奚落之意,笑着说了句:“我可不弹棉花。” 姜越道:“华先生天人之姿,平常俗物自然不配沾先生的手。” “那你还不放手?” 姜越一愣。 华先生身子一矮,从他手臂中脱离出去,到了抱着琴的青年面前,手一伸,就要夺琴,青年下意识的躲了躲,下一秒,琴砸在阶上,发出一阵巨响。 旁边原还躲着几个不敢出头的七八岁小童,这下越发吓得忘了言语,只瞪大了一双双眼,害怕地看着华先生与姜越一众。 华宁背对着庆嘉帝,看不清脸色,却能看见那瘦削的双肩直发着颤:“秦院士借我的琴……你竟然……” 秦院士乃是悦书阁掌事人,他的琴自然非同凡物。青年没想到会闹出这样大的事,连忙狡辩道:“分明是你!是你动的手!” 他推了华先生一把,躲在墙下的几个小童终于忍不住,几个冲上前来团团围住华先生,几个抱住青年的腿叫他不能再动,更有人已经放声大哭了起来。姜越与剩下几人见乱成这幅模样,也忙上前要捂住孩童们的嘴。 场面一片混乱,庆嘉帝看得头疼,刚巧赶来的秦院士更是气得恨不得一板子拍死门里闹事的学生。 “陛下恕罪!”秦院士朝庆嘉帝行过一礼,扭头冲门里还在哭闹推搡的学生们高吼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霎时间,院里的学生们如见鬼神,一下子噤了声, 秦院士脸似火炉,双唇颤抖,一看便知不少训斥的话都哽在喉咙里,碍着皇帝在场不敢骂出口。 “还不见过陛下?”秦院士吹胡子瞪眼道。 院里立刻刷啦啦跪了一堆人。 “参见陛下!” 庆嘉帝似笑非笑道:“读书读得清闲了,串串门倒也热闹,只是将院士的琴都砸了,就不是小打小闹可以糊弄过去的了。朕记得秦院士的琴,是院士前些年在西江重金买来的与扬琴?” 秦院士这才发现学生脚边上还躺着自己心爱的古琴,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厥死过去。 “是……是与扬琴不错。” 庆嘉帝眼神朝姜越等人一扫,那几人立时磕了个头,高声道: “学生有错!” “学生再也不敢了!” 庆嘉帝的兴致到此时也尽了,他敛了笑,懒得再理那群年轻气盛的学生,直白地对秦院士道:“风气不正。” 秦院士跪下,满头冷汗:“臣有罪。” 庆嘉帝道:“那位华先生是怎么回事?” 秦院士答:“回陛下的话,那位是三殿下送来的学生,名唤华宁,原只是个普通学生,但孩子们爱听他弹琴,才请了他闲时教教孩子们音律。” 庆嘉帝冷笑:“朕竟不知你这悦书阁的先生是谁人都能当的了。” 秦院士几乎要趴在地上。“微臣再也不敢了!求陛下赎罪!” 庆嘉帝沉着脸,不经意瞥了眼院子里,正巧撞上华宁望来的视线,便是一怔。 天色尚明媚,院里院外都开着艳丽的花,可灼灼花色却好像都逊了华宁几分颜色,叫庆嘉帝一下子就再移不开眼。 “华宁,快过来!”秦院士一见庆嘉帝模样,心下了然,赶紧唤了华宁过来。 华宁起了身,小心翼翼走到庆嘉帝面前,一拜,轻声道:“草民不知陛下前来,让陛下见笑了,望陛下赎罪。” 庆嘉帝怔愣良久,神情逐渐柔和。 “华宁,”他掂量一阵,温声问道,“你喜欢弹琴?” 第二日,庆嘉帝约谈三皇子萧重鸾,想讨华宁入宫。 如今应是第三日,庆嘉帝的旨意到了悦书阁,华宁即将入宫。 萧重鸾到了承璇厅,华宁已候在此处,他穿了身较华贵的衣裳,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银丝边云水纹,一看便知出自宫中绣娘之手。 皇帝的速度真快。萧重鸾腹诽。 “华宁见过殿下。”华宁朝萧重鸾行了一礼。 面前人唇红齿白,眉目艳丽,垂着的眼睫便好似两只黑翼的蝶,确实漂亮得不行。 萧重鸾眯起眼仔细看了他一阵。他从前将华宁送入宫中,一是其实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养着华宁这号人,送与皇帝卖个人情自然划算,二是……他动了借华宁的手杀死庆嘉帝的心思。 前世萧重鸾的买卖做得相当成功,既然如今一切重来,再走一趟老路,也无不可。 “华宁,你跟我几年了?”萧重鸾问。 华宁想也不想地答:“八年。” 萧重鸾问:“可有想过将来?” 华宁答:“想过。” 萧重鸾给自己倒了杯茶,“想过会入宫吗?” 华宁摇头。 萧重鸾问:“是否心有不愿?” 华宁坦然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最开始养着华宁,是因为看华宁可怜。萧重鸾捡了无家可归的华宁,将这个方且十二岁的少年接回了帝京,当时他还住在皇宫之中,无处安置华宁,才会将华宁送进了悦书阁。 到后来,养一个在悦书阁读书的人就成了习惯,华宁极少出现,也基本不会主动与萧重鸾联系。偶尔逢年过节,萧重鸾想起这号人了,就会遣人挑件礼物,附上信件送去悦书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随意留下的人,是个愚忠之人,虽傻,却比他身边大多数人都有用。 只是,他上一世本以为华宁的愚忠来源于年少时的一次相助,是单纯的回报。夜访钟宁宫后,他却开始疑惑,若真是报恩,也不必要把他随手送去的只字片语,藏在他送他的羲和琴里那么多年。 华宁的钟宁宫里珍宝万千,随意拿出一件,都足够后宫众人眼红艳羡,唯有羲和琴上不得台面。 因为羲和琴乃是风尘之物。 第3章 萧重鸾十岁那年,母妃病故,入冬后他便生了一场重病,被侍卫护送前往北闾山神医处救治,寻医路上经过松州,恰巧遇见了花船之上穿了身薄衣在船头弹琵琶的华宁。 彼时华宁年方十二,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他知晓自己身处何处,也知晓自己无力抵抗,便只得在高高的船头上、众人的视线里,一边流着泪,一边弹着曲。 尚年幼的萧重鸾一手捂着嘴,咳了几声,远远看着华宁,低声道:“真可怜。” 侍卫连忙驱车,带着他离开河边,去了租下的小院里住下。 夜里,萧重鸾咳嗽不止,从睡梦中难受地清醒了过来,他坐在床上发了阵呆,忽然听到房间外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心下害怕,小声地喊了喊应守在门外的侍卫。 “邢凯!邢凯!” 他喊了一阵,却迟迟没有人回应他,萧重鸾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来,慢慢走到了门后。 门外风声呼啸,卷起雪花扑打门扉,好似恶鬼叩门,侍卫不知去了何处,萧重鸾心悬到了嗓子眼里,耳里风雪之声及心脏擂鼓之声纠缠作一处。 萧重鸾幼时不受宠,身上没什么娇气的毛病,唯有那一点抹不去的好奇心,一直伴着他到了成年后,都未根治。 犹病重的皇子推开了门,久扣门扉的风雪随即呼啸而入,拍了萧重鸾满怀满脸,随寒风冰雪而来的,还有一个冰冷瘦弱的身体。 萧重鸾被扑倒在了地上,躲进来的人仓皇地掩上门,再没了力气,扑通跪在了门边。 “你是谁?”萧重鸾怕得声音都变了味,袖里的小刀被他握得死紧。 来人身着白底红纱衣,露出的手腕已冻得青紫,他一手扶着门,不停发着抖,萧重鸾又害怕地问了一遍,他才缓缓转过脸来,覆了层薄雪的凌乱乌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浸着水雾,满是仓皇。 第3章 相赠 萧重鸾一眼认出他:“是你!” 华宁出逃至此,最怕旁人认出他,听萧重鸾这样一说,立刻慌了神,猛扑过来,捂住了萧重鸾的嘴巴。 “嘘——”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将青紫的唇色压得更深。 萧重鸾呼吸不畅,胸口起伏几回,华宁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松开手,下一瞬,萧重鸾便弓起腰,重重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 他咳得惊天动地,几乎要把肺都呕出来。 华宁以为是自己害他呼吸不畅,哪还有心思顾自己,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问:“药呢?药在哪里?” 萧重鸾头晕晕乎乎的,没听清华宁的话,他一手掐着自己脖子,另一手抓紧了华宁的手臂,咳着咳着,身子也慢慢地陷进了华宁的怀里。 好不容易,萧重鸾慢慢平复了下来,华宁的小臂上都被他掐出了几道划痕。他靠在华宁身上喘了几口气,华宁静默一阵,咬紧牙关,把萧重鸾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又扯过一边的锦被,将萧重鸾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住。 “好些了吗?”华宁喘着粗气问。 萧重鸾看了华宁一眼,嗓子沙哑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华宁道:“我打晕看守,逃出来了。” 萧重鸾问:“你要杀我吗?” 华宁闻言,苦笑一声,道:“我若要杀你,早捂死你了。” 萧重鸾抿了抿嘴唇,方才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上心的侍卫也没有来看他怎么样了,华宁倒是满脸担心。 萧重鸾吸了吸鼻子,说:“你弹的琵琶真难听。” 华宁一愣。 萧重鸾又道:“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有人听你弹琵琶。” 华宁脸一红,忍着羞耻小声问:“你这么小的年纪,谁带你去听的琵琶?” 萧重鸾没答,他从厚重的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华宁冻得发紫的手指。 华宁手一缩:“别,我手冷!” 萧重鸾却强硬地握住了他的手,喃喃道:“真可怜。” “你这人……” “若是我,定然不会让你学那样难听的琵琶。” 华宁定住了。 萧重鸾缓缓抬眼,他看着华宁,问:“你跟我走,好不好?” 华宁脸上挂不住了,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琉璃般的眼瞳不停闪动,仿佛随时要落下珍珠一般。 “当……当真?” 萧重鸾不受父皇重视,母妃又病死冷宫,周围照顾的人也阳奉阴违,没个真心。他在病里扛了那样长的时日,现在只知晓面前这人会着急他,自己抓着的手冷,可心却热了。 说他是想和华宁互舔伤口也好,是小孩子忽然的兴起也好,他想把华宁留下来。 想到此处,萧重鸾握紧了华宁的手。 “我叫萧重鸾,你叫什么名字?” 再后来,华宁随着萧重鸾一起到了北闾山治病,返程路上经过松州,华宁被冻伤的手指已痊愈,他坐在吱呀呀响的车厢里,掀开帘子朝外看,花船上已有别的少年接替他来弹曲。 华宁忽然说:“其实我不会弹琵琶。” 萧重鸾“咦”了一声。 华宁托着下巴朝外看,略落寞道:“从前我娘教我弹的是琴,她窗前放着把羲和琴,也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萧重鸾默了一阵,华宁母亲出身烟花之地,生前虽过得潦倒,但还能勉强护住华宁,死后不到一月,华宁就被捉去了南风馆,好在他遇见华宁,才让华宁逃过一劫。 华宁雪夜出逃,除却一件薄衣再未带出其他物什,萧重鸾看得出若是能寻回羲和琴,他会有多高兴。 可惜这个念头只在萧重鸾心里存留了不到几日,就被萧重鸾忘了。 待回了京都,萧重鸾将华宁送入悦书阁,他便逐渐开始遗忘,忘记那一夜风雪日时对华宁忽如其来的执著,忘记寻医路上的相伴,忘记了亲昵。 毕竟年少,在宫中又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旦那人不在眼前了,日常的事就一拥而上,让他没了心思再去想身在远方的谁人。 可羲和琴还是被萧重鸾寻回来了,摆在皇子府的仓库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琴的小主人被萧重鸾养了八年,如今才第一次进了三皇子府,却是为了离开三皇子去向皇帝身边。 萧重鸾眼神明灭几许,终是准备服从于前世的决定,探究望向华宁,问:“你知晓我想要何物?” 华宁一哂:“殿下想要之物,在华宁将要去向的地方。” 萧重鸾叹口气:“你或许笨些才好。” 可若真笨了,倒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华宁倒也乖巧坦率,直接回道:“华宁想要帮上殿下的忙,自然不能愚笨。” 萧重鸾道:“我有一物要赠你。” 华宁杏眼睁大了些,琥珀色的瞳眸布满惊喜,嘴上却还在推拒:“殿下已经给了华宁许多东西了。” 萧重鸾摆摆手,道:“便当是临别赠礼罢。” 婢女将羲和琴抬上来时,华宁一认出那是自己曾经抚过的琴,立刻站起身冲到了婢女面前,双手颤抖着扶住了琴身。 “殿……殿下,这是……”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不会弹琵琶,会弹的是娘亲教你的琴,”萧重鸾眼神温柔,说着信口胡诌的话,“我遣人去寻,这琴在一风尘女子手中,当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买回了这把羲和琴,原是想今年年节送你,现在提前物归原主。” 华宁目光死死黏在羲和琴上,颤声说了几句“谢谢”,过了好一阵,才收拾好情绪,回过身来,对着正坐厅上的萧重鸾拜了一拜。 “多谢殿下心意!华宁今后,必以性命来报殿下大恩大德。” 原来的萧重鸾看到这样的华宁,心里满是得意。 如今的萧重鸾却有了别的心思,他看着华宁,脑袋里又不由想起了华宁自尽时的模样。 华宁是为庆嘉帝殉情,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包括原本的萧重鸾。 可若不是呢? 若他是为了不给萧重鸾添麻烦,才会选在惠王离京、矛盾中心即将转向他与萧重鸾的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 萧重鸾看着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华宁,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把疑问咽回了嗓子里。 他好奇心再胜,也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来影响自己今世要争夺的帝位。 华宁是个会被他舍弃的人,那么就不能为了华宁,来破坏自己的前途。 因着幼时被排挤冷落的关系,萧重鸾的性格变得意外的坚毅,一旦他决定了要做什么事,便再难改变。 他微笑着送走了华宁,陆西延从偏门带着沈大夫进来,对沈大夫道:“你小心看看。” 沈大夫便走上前来,在萧重鸾身边落了座,他摆好用具,手指搭在萧重鸾脉上。 沈大夫是陆西延的情人,名唤沈幽。沈幽前世入了宫作太医,掩护华宁行事,帮了萧重鸾不少忙,之于萧重鸾而言,他也是一个足以信任的心腹。 第4章 萧重鸾自知自己并没有什么病症,顶多昨晚多喝了些酒,沈幽诊完脉后,只扫了萧重鸾一眼,给他开了些静气宁神的药。 陆西延拿着药方离开后,沈幽安静收拾好药箱,忽然问:“昨夜殿下让我准备好的药,就是给了方才那位公子罢?” 萧重鸾一怔,他的视线落在沈幽身上,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前世送别华宁的日子毕竟久了,他也不大记得沈幽当时是否有问过这句话。 “不错。”萧重鸾坦白道。 沈幽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我与殿下谈过入宫当差之事,太医院那边可有回信?” 萧重鸾脑袋里迅速搜索了些记忆,有些空白,便借口道:“还未有回信。” 沈幽一双眼盯了萧重鸾半晌,唇角一翘,道:“那还请殿下多帮我留意些,宫里都是些精明的人,您让那位带着药进去了,若没有个人帮着,怕是会引火上身。” 萧重鸾笑道:“我明白。” 虽不记得前世的种种细节,但好歹活过一次,大小事件还是能凭着惯有思维来照常过。 华宁入宫的第一年年节,庆嘉帝在宫中大摆家宴,第一次带着华宁正式出现在所有皇族面前。 庆嘉帝纳男人为侍宠,华宁虽未有妃籍,宫里却人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华宁公子,除帝后外,均需见之行礼。前朝后宫大有人不满,奈何庆嘉帝威严深重,纵然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来,也只会被庆嘉帝喝退。 萧重鸾坐在右侧席上,看看庆嘉帝与华宁,再看看周围满脸不快的亲族们,唇角一撇,给自己夹了筷子菜。 庆嘉帝对华宁的迷恋,也是他前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大问题。 酒喝到一半,明里暗里被数位亲族骂了好几遍的华宁忽然起了身,对庆嘉帝道:“我想奏一曲,赠在座各位贵人。” 堂下四公主发出了声不屑的笑声,庆嘉帝一眼扫去,四公主不情不愿的垂了眼,收了要嘲讽的心思。 “你琴艺卓绝,他们必然折服。”庆嘉帝对华宁道。 华宁一笑,伺候他的宫女抱了羲和琴上来,庆嘉帝一眼看到,不满道:“此琴不称你。” 华宁接过琴,头一歪,问:“陛下担心我弹不好此琴?” 庆嘉帝道:“朕自然放心你,只是……” 华宁已抱了琴,拾级而下,宫人为他在宫殿正中间摆好了桌椅,华宁将羲和琴摆好,十指按在琴上试了试音。 他环视众人一圈,朗声道:“此一曲,赠知遇之恩。” 闻言,庆嘉帝扫了眼殿下的萧重鸾,却见萧重鸾已半闭了眼,好似没听见似的,撑着额角满面闲逸,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便这样睡去了。 第4章 试探 三皇子身体虚弱,是满宫皆知的事。 华宁奏完一曲相遇,又为庆嘉帝奏了曲相知,琴声未完,萧重鸾便称病退到了偏殿,从始至终一眼未与华宁对上。 他懂避嫌,庆嘉帝纵然心有疑虑,也捉不到他什么把柄。 只是启程出宫时,不小心地恰巧碰到了而已。 “三殿下。” 华宁站在阶上,唤了声正要离去的萧重鸾。 萧重鸾转过身,抬眼上望,华宁离他只有几层阶梯的距离,从下往上望去,清凉月光落了华宁满身,公子眉目含笑,甚是温柔,却也疏离。 身后两宫女一人俯首抱琴,一人展开银色大氅,披在了华宁身上。 从前还是风雪夜里出逃的妓子,如今已是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 萧重鸾冲华宁行过一礼。 “宁爹爹。” 华宁眼露诧异,“三殿下不必如此唤我。” 萧重鸾道:“礼数不可废。” 华宁叹道:“我还不习惯。” 萧重鸾不接话,若华宁是别人的宠君,他还能关怀几句,可华宁是天子的男人,他便只能和他划清界限。 “许是还没多少人这样称呼我的缘故,”华宁忽然道,“不如三殿下多唤我几声?” 萧重鸾一愣。 华宁已摆手笑了笑,道:“玩笑罢了。” 萧重鸾脸色不太好。他本不习惯如此称呼华宁,前世与华宁多有疏离,也是因着如此。任谁也不喜欢叫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人作爹爹罢。 话说回来,华宁是这样的性格? 萧重鸾狐疑望向华宁,华宁又问:“殿下方才可听见了我弹的曲子?” “嘶,”萧重鸾道,“方才头疼,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了。” 华宁眼带落寞,低声道:“这样啊……” 萧重鸾咳了几声,生疏道:“夜色已深,宁爹爹早些休息罢,我……” 华宁打断他的话:“没仔细听琴声也无妨,原本我也只想借琴音谢过三殿下你促成了我与陛下的相遇,现下能当面对殿下致谢,也足够了。” 萧重鸾道:“父皇欢喜,我便高兴了。” 华宁颔首:“嗯。” 他不再开口,萧重鸾亦转身离去,守在华宁身后的宫女对视一眼,对华宁道:“公子,快回宫歇息吧!” 华宁道:“我还想等等陛下。” “陛下心疼着您呢,若是让您在此处吹着风等他与四公主谈完,只怕陛下要摘了奴婢们的脑袋。” 华宁恋恋不舍地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宫殿,无奈道:“好吧。” 他收紧了衣领,朝着与萧重鸾相反的方向离开。 “陛下晚上会来见公子的。” “嗯。” “公子与三殿下曾相识?” 华宁小声道:“我从前落难,是三殿下救了我一命,还送我入悦书阁读书,不过我与他一别也有数年,若非陛下提起,三殿下估计也不记得还有我这号人。” 宫女笑道:“公子这样好看的人,三殿下居然那么轻易就忘了?” 华宁唉声叹气道:“皇族中人皆薄幸,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自然见过就忘。” 宫女赶紧道:“可陛下待公子必不会如此。” 华宁一笑:“我知晓,陛下是难得深情之人,我能遇见陛下,想必是用尽了我十世的福气。” 宫女道:“奴婢看得出来,公子待陛下也是十足真心。” 华宁羞涩一笑。 入夜,庆嘉帝果真来了华宁居住的宫殿。 华宁刚洗漱完毕,正坐在寝殿里抚琴,琴音悠悠传出,几许清静。庆嘉帝在殿门外听过了宫女的汇报,抬步入门,华宁投来视线,唇角微翘。 “陛下不陪皇后娘娘?” 庆嘉帝在华宁面前坐下,“朕想见你。” 华宁问:“来听我抚琴?” 庆嘉帝答:“不是。” 一边伺候的宫女们领会了帝王的意思,纷纷低头退了出去。门被轻声掩上,宫女们分散着守在了殿外。 食指缓缓从弦上划过,勾起声轻响,华宁的笑染上了几分妖异之色。 “之前教陛下的谱子,陛下可都记住了?” 庆嘉帝道:“记住了。” “惩罚也记得?” 庆嘉帝顿了一顿,答:“记得。” 华宁眼神愈发晶亮,“可不许反悔。” 庆嘉帝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道:“天子一言,绝不反悔。” “好。” 华宁眼一弯,十指在琴上抚出道悠扬旋律,庆嘉帝眉头蹙起,仔细听过一阵,额头沁出丝汗水。 “是……《入阵》?” “不对。”华宁摇摇头,一双眼直盯着庆嘉帝的脸,庆嘉帝端坐良久,双手抬起,解开腰封,慢慢脱下了最外层的黄袍。 “再来。”庆嘉帝道。 华宁眼中笑意更胜,指下又流泻出一段琴音。 “《浮生》?” “又错了。” 殿里的温度愈发高了。 庆嘉帝身上仅剩了件雪白的里衣,华宁坐在他对面,每拨动一根琴弦,他紧张的情绪便多一分。 “陛下若再输,今晚就真饶不过你了。”华宁道。 庆嘉帝脸色发红,“不必多说。” 华宁笑问:“陛下害羞了?” 庆嘉帝道:“我已猜出答案。” “若是被皇后知晓陛下在与我玩这样的游戏,怕是明日我便要被赶出去了,”华宁托着下颚,笑眯了双眼,说,“陛下说来听听。” “是《山月》。” 华宁微讶,杏眼睁大了些,眼底情绪却缓缓沉了下去,他伸出手,勾住了庆嘉帝的衣领。 “不对,”他说,“陛下猜错了。” 庆嘉帝皱眉道:“朕曾学过这首曲子,不会错。” 华宁凑上去,在庆嘉帝颈边落了一吻,轻轻道:“陛下错了。” “华宁……”庆嘉帝想要起身。 “我说,陛下错了,”隔着琴身,华宁一手揽住庆嘉帝的肩,一手慢慢伸入了帝王的领口,察觉庆嘉帝已开始动摇,便侧着脸,话音带了丝娇意,“陛下不信我?” 庆嘉帝沉默了。 第5章 华宁知晓他这是默许的意思,动作愈发大胆起来,他解开庆嘉帝的里衣,握住庆嘉帝的手臂,命令道:“到我身边来。” 他稍稍用力,庆嘉帝便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绕过琴,站在了华宁面前。 华宁今夜比以前粗鲁许多,床帐都歪斜了几分。 庆嘉帝沐浴归来,见华宁趴在床上,一声不响,便坐在床头,捻了缕发丝挠华宁的痒,华宁缩了缩身子,抓住了庆嘉帝的手。 “什么事不开心?跟朕说说。” 华宁慢慢摩挲着庆嘉帝的手指,答:“今天小憩时做了个噩梦。” 庆嘉帝问:“梦到了什么?” 华宁答:“梦见窗外倾盆的大雨,还有房间里浓重的脂粉味,母亲坐在门口弹琴,弹着弹着,就叫我躲起来。” “为什么?” “她说,阿宁,你爹回来了,快躲起来,待会我们给他一个惊喜,”华宁闭上眼,语气逐渐嘲讽,“我躲在衣柜里,等啊等啊,等到雨停了,天黑了,出来一看,房里只剩了我,别说爹,连母亲都不见了。” 他把脸埋在庆嘉帝宽大的手掌里,闭着眼蹭了蹭,一声叹息,几乎要揉碎庆嘉帝的心。 庆嘉帝俯下身去,在华宁侧脸上亲了一口。 华宁翻了身,一双褐色眼瞳直直看着庆嘉帝,眼底透着几许寂寞。 “我啊,从小就想要个家,不是青楼楚馆里人人可入的小房间,也不是悦书阁里孤零零的厢房。” 庆嘉帝抚着他的额发,“朕可以给你,华宁。”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会是华宁的陛下,”华宁翘了翘唇角,“我明白的。” “华宁,朕……” “陛下英明神武,定然比我更明白,”华宁伸了个懒腰,将庆嘉帝往身边一拉,扯开了话题,“我好困,陛下现在还要去皇后宫里吗?” 庆嘉帝叹了口气。他知晓因着幼时遭遇的缘故,华宁不会太过依赖相信他人,口头上说得好听是不够的,唯有付以行动,才可能博得华宁笑颜。 “朕陪你,哪里都不去。” 庆嘉帝低声说罢,在华宁身侧躺了下来。 越新年,皇子府里的桃树慢慢开了花,萧重鸾早朝归来,恰赶上沈幽休了年假,摆了酒在院里小酌赏花。 “消息都长了翅膀,人还未回,我就在府里听见了。”沈幽道。 陆西延护送萧重鸾上下朝,没有时间去听传闻,听了沈幽的话,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奇怪地看向萧重鸾。 萧重鸾脱下朝服,换上沈幽备好的外衣,故意卖了个关子。“唔,是真的。” 陆西延一步跨到沈幽身侧,焦急地盯着沈幽求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沈幽只觉陆西延好像一只大狗,眼神可怜极了,酒杯抵在唇边,憋着笑,半天没喝下去。 “皇上要为华宁兴建一座宫殿,取名钟宁,”沈幽将酒杯递到陆西延,陆西延听话喝了下去,“钟宁钟宁,钟情于宁,皇后怕是嘴都要气歪了。” 陆西延皱起眉,“这等无谓花销,朝上大臣不拦?” 萧重鸾噗嗤一笑,“你今日没察觉散朝时间较往常晚了许多?” 当时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唾沫几乎都要飞到帝座上去。萧重鸾早知有此等好戏,还特意选了个能看到全场的位置站。 陆西延没他那个预知所有事后的平和心态,正色道:“说起来,华宁能让皇上这样为他力排众议,如此厉害的人物,殿下当真放心他?” “放心,”萧重鸾托着下巴,笑眯了双眼,“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5章 差错 只要他这世始终按照上一世的选择来走,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给予十分的放心。 陆西延不懂萧重鸾的心思,还想再说话,沈幽问道:“殿下既这般信任华宁,那可准备给华宁留一条生路?” “生路?”陆西延愈发奇怪,“殿下要杀华宁?” 沈幽看了眼萧重鸾,见他没有隐瞒的意思,便为陆西延解释道:“华宁入宫前,殿下将羲和琴赠与了华宁,那羲和琴里有一暗格,殿下在里面放了些东西。” 陆西延作了个“毒”的口型,沈幽颔首,陆西延早知萧重鸾因着母妃身死的缘故有杀父之心,也就不大惊讶,他皱眉思索良久,问了句:“不会太过明显?” 沈幽道:“那东西又不是一朝见效,要长年累月的接触才会起作用。” “可是……” “我自会在宫中作掩护,你不信我?” 陆西延自然不会怀疑沈幽。“我信你。” 沈幽转向萧重鸾:“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萧重鸾道:“纵我有意留他性命,他亦是前朝后宫的眼中钉,活不长久。他是聪明之人,年节那天抱羲和琴奏曲,便已表明了他的决心。” 那日华宁奏了何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宫中纵有无数庆嘉帝赠他的珍贵古琴,出现在夜宴上的却是羲和琴。 华宁在对他说:我已服下毒药,即使会死去,我也会助你夺下帝位。 沈幽沉默一阵,问:“殿下风雪夜里救下华宁的初心,当真是为了今后将他做弃子?” 萧重鸾一愣,随即道:“自然……不是。” “那……” “他若想活下来,我不会为难他,”萧重鸾打断他的话,道,“一个人若是想要什么,须得他自己去争取,若他自己都放弃了,你我再为他着想,也不过是无用功。” 沈幽摇首,“殿下此言,未免太过薄情。” 萧重鸾一笑,不置可否。 “若是殿下能对华宁多一份怜悯,来日他纵成身死,亦能含笑九泉。”沈幽轻声道。 含笑九泉? 萧重鸾想起那日到钟宁宫时,华宁静静伏在船沿上的模样,美人面容温柔,唇角带笑,不像自尽,倒像是沉沉睡去,做了个美梦。 享了旁人十辈子也享不到的福分,又还了恩情,是无憾了吧。 “殿下?殿下?” 萧重鸾回了神,陆西延奇怪地看着他,说:“下雨了,殿下小心着凉,回屋里烤火吧。” 萧重鸾应了一声。 沈幽收捡酒器的动作停了停,他看了眼萧重鸾,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时间匆匆翻过,到了和庆二十四年。上一世的和庆二十四年发生了件大事,险些要了萧重鸾的命。时日将近,往日总过得气定神闲的萧重鸾也逐渐心神不宁起来。 这一年,庆嘉帝遭人下蛊,一时追责到了萧重鸾身上,庆嘉帝一怒之下将萧重鸾流放至南境。幸得华宁不停求庆嘉帝重新盘查始末,才还了清白。 当时流放之路还没走完,萧重鸾已去了半条命,回来修养近半年,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萧重鸾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纠结恐惧多日,萧重鸾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陆西延偷偷给沈幽说了萧重鸾的情况,这日萧重鸾刚用完晚膳,就见沈幽自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怎么有空回来?”萧重鸾问。 沈幽乔装易容入宫,除却特殊情况会提前打招呼回皇子府,基本不会出现在萧重鸾面前。 沈幽盯了萧重鸾一阵,朝他一拱手,道:“西延说殿下今近喜怒无常、神色憔悴,我记挂着殿下,回来看看。” 萧重鸾好笑道:“喜怒无常?” 他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沈幽问:“殿下眼下泛黑,双目无神,确是精神不振之状,是不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萧重鸾摆摆手,随口道:“不过是夜里有些睡不着,无妨。” 沈幽思索片刻,道:“我先前在仓库里放了盒凝神香,有助眠之效。” 萧重鸾饮茶的动作慢了些,他垂下眼睫,眼中光芒被隐去。 按时间来看,庆嘉帝已被下蛊,施害者也将栽赃之物藏进了萧重鸾的仓库边角处,若是沈幽到库里走上一趟,说不定便会发现那蛊器。 上一世的沈幽并未在这样的时间段回府,他这段时日的特殊举动引来了变动,那他就不能让事情继续偏移轨迹。 庆嘉帝近些年已有器重他的迹象,这一次的误会虽让萧重鸾受尽苦楚,可同样也推了庆嘉帝一把,让他立下了传位于他的诏书。 “不必,”萧重鸾放下茶杯,“近日天渐凉,老毛病又犯了罢了,多添几床褥子便是。你那凝神香金贵,留待日后,自有大用途。” 毕竟在他洗清冤屈回来后的那小半年里,凝神香还真帮了他大忙。 秋分那日,萧重鸾被判流放南境,即刻启程前往南境。 华宁当日便跪在了北宣殿外,长跪不起。 直至立冬,皇城才终于传出了圣旨,召回了尚在途中的萧重鸾,还他以清白。 萧重鸾一条命去了大半条,连入宫接旨的力气也无,陷在被褥里意识朦胧,庆嘉帝来了他都不知。 第6章 易容后的沈幽混在一堆太医里,给萧重鸾诊过脉,一同聚到了隔壁房间里讨论如何医治伤痕累累疾病缠身的萧重鸾。 陆西延守在廊下,见沈幽跟着别人出门去抓药,下意识地跟了一步,喊了声:“殿下他……” 沈幽回过头来,还没说话,最前方的齐太医已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只好给了陆西延一个安心的眼神,匆匆跟上。 入夜,陆西延仍守在屋外,抱刀正坐,忽而一阵香气传来,他精神一震,刚要抽刀,就见沈幽带了个人从门外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沈幽冲陆西延比了个“嘘”的手势,推了身边披着件黑披风的男人一把,陆西延皱起眉头,那人朝这边走了几步,低垂的帽檐下露出了张艳丽的脸。 “你是?” 男人答:“我是华宁。” 陆西延一惊,“你怎会在此?你私自出宫?” 华宁道:“我担心殿下,想来看看他。” 沈幽不耐烦地上前来,将陆西延的手一拉,压低声音说:“你跟我来。” 陆西延还想再说话,沈幽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话都咽回肚子里,跟着沈幽出了小院。 华宁感激地看了眼沈幽,转回视线,推开紧闭的房门,轻轻走了进去。 门外有寒风冷月,门里却一片温暖。萧重鸾还陷在睡梦之中,双眼闭起,眉心微皱,苍白脸庞好似白纸。 华宁掩上门,慢步到床边,挨着萧重鸾坐了下去。他的视线定格在萧重鸾脸上,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心疼。 他伸出手,在萧重鸾额上缓缓抚过,萧重鸾喉咙里发出声低哼,身子也不舒服地动了动,细密的睫毛一颤,缓慢地睁了开来。 “三殿下。” “华宁?”萧重鸾无甚意识地唤。 华宁唇角翘了翘,道:“这样唤我,不是不合礼数吗?” “华宁……” “我在。” 萧重鸾目光无神地看着华宁,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想知晓?” “嗯。” 华宁温声道:“我担心你。” 萧重鸾不作声了。 温暖的手指从萧重鸾脸颊边抚过,替他撩开了纷乱的发丝,又带着些许留念的,以指节擦过了他的唇边。 华宁半眯起眼,目光与萧重鸾的视线纠缠在一处。 “你……”萧重鸾忽然问,“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他,所以才会为他付下毒去服侍庆嘉帝,才会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自尽于钟宁宫。 华宁眼底滑过了些许惊讶。 “殿下呢?”他不答反问,“若是我不来见你,你会不会想起我?” 萧重鸾蹙起眉,双眼写满费解。 华宁等了一阵,脸上的柔情逐渐褪去,他合起双指,掐住萧重鸾冰凉的脸,俯下了身。 “唔——啊……” 唇齿交缠的声音撩动起了身体的热度,萧重鸾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染出了片艳红。 华宁用舌尖舔去了萧重鸾唇角牵出的白丝,又坏心地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萧重鸾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眼皮像忽然坠了千斤铁,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三殿下,你不是要做皇帝吗?”华宁伏在他身上,低声叹了口气,“在我死前,你可别先丢了性命啊。” 第二日,萧重鸾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睁开眼,撑着床沿坐起了身,门外的陆西延听见声响,推门走了进来,正瞧见萧重鸾阴郁着脸,手攥成拳轻轻叩着自己的额头。 “殿下不舒服?” 萧重鸾长长吁了口气。 “昨夜可有人来过?” 陆西延想起沈幽的话,答:“沈幽担心殿下,回来看过。” “哦——”萧重鸾闭上眼,声音疲惫,“只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第6章 往事 又是一年年节到,华宁前些日子刚和庆嘉帝闹了矛盾,没有在宴上出现。萧重鸾听闻消息后,心里就藏了事,身子也未大好,虽去了家宴,但歌舞刚过,就向庆嘉帝请了辞,被太监搀着起了身。 “太医院齐太医还在,三殿下可去看看。”皇后关怀道。 萧重鸾有气无力地应了,倚在太监身上出了殿门,上了辇轿,太监与守在一旁的陆西延说了皇后的意思,陆西延立马带着萧重鸾去了太医院。 太医院绕过一圈,陆西延手上多了几包药,萧重鸾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挥挥手,道:“去襄雅宫。” 襄雅宫是从前萧重鸾母妃——丽妃所住的地方。在丽妃没被打入冷宫之前,萧重鸾与她一同在此度过了数年如同透明人的生活。 陆西延担心萧重鸾身体,劝道:“天冷,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好。” 萧重鸾轻咳了咳,说:“我难得来宫里,下一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陆西延知他思念丽妃,只得妥协,领了队伍朝襄雅宫行去。 丽妃原只是宫中一个小宫女,最初晋位后妃时也是极尽荣宠,后来不知因何事冒犯了庆嘉帝,脸颊上划了道疤,便彻底失了宠,纵然后来生下了萧重鸾,也只连累得萧重鸾成了最不受宠的皇子。 她病死冷宫后,庆嘉帝许是念着从前的情分,没有再让人住进襄雅宫。 “我母妃是个美人,”萧重鸾望着墙上悬挂的墨画,喃喃,“只是性情太过刚烈,纵不为后妃,在后宫中也活不长久罢。” 墨画出自庆嘉帝手笔,是丽妃最爱的赏赐之物,即使失宠毁容后丽妃不愿再看它一眼,也没有允许任何人取下这张画。 陆西延嘴笨,不知此时该如何安慰怀念起了母妃的萧重鸾,一双眼直往画上看,想找些可以回答萧重鸾的话。 画没有颜色,丽妃的眉眼却带着抹不去的媚色。 “殿下长相更像陛下。”陆西延说。 萧重鸾摸了摸自己的脸,随意道:“说起来,母妃还曾说,若是我长得像她一些,许是父皇就会多喜欢我几分。” 他当时只奇怪,哪有父亲想要自家儿子眉眼多像娘一些。 陆西延仔细看着画,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处见过丽妃娘娘。” 萧重鸾好笑道:“你见着个美人就要说这话,当心沈幽知道。” “殿下可饶了我吧。”陆西延道。 萧重鸾又望了眼画,神色忽然一凛,转头与陆西延对视一眼。 “殿下?”陆西延疑惑。 萧重鸾垂下视线,唇角勾了个无甚笑意的弧度,嘲讽道:“只是想通了个许久以来一直不得其解的疑问。” 在襄雅宫四处转过一圈,萧重鸾额头开始隐隐发烫,他最后望了眼那副悬挂在墙上的墨画,与陆西延出了宫门。 他坐上辇轿,轿子一路微微摇晃着,让闭上了双眼的萧重鸾困意渐深,陆西延无声地做了个加快速度的手势,队伍便走得更快了。 绕过转角时,行在最前方提着灯笼的宫女撞上一人,向后重重坐在了地上,灯笼也摔在了地上。 那人身子一歪,还好被身后的侍女给牢牢扶住了。 陆西延大声道:“是谁?” 那侍女也不甘示弱地喊道:“好大的胆子,冲撞了华宁公子,不来谢罪,反倒还先问起公子的罪了!” 陆西延一顿,轿上的萧重鸾缓缓睁开了眼,看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华宁。 华宁与庆嘉帝置气,宫里人都望着他,看他会不会失宠,华宁倒是不在乎,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不将众人的眼光放在心上。 今夜也是,庆嘉帝唤他赴宴,他称病不来罢了,竟还披了件银灰色大氅,在这样的寒夜里四处游荡,哪里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宁爹爹。”萧重鸾从轿上下来,隔得远远地朝华宁打了声招呼。 华宁咬着嘴唇,脸色还阴着,没有从前的温顺。他捡起宫女摔落在地的灯笼,越过人群,直直地走到了萧重鸾面前。 萧重鸾微讶:“宁爹爹?” 华宁问:“三殿下怎么在此处?” 萧重鸾道:“我方从晚宴上下来。” 华宁道:“出宫可不走这条路。” 这人心情是真不好了,才会这样拆萧重鸾的台。 萧重鸾不想与他再多说,直言问道:“宁爹爹有何指教?” 华宁一把抓住了萧重鸾的手腕,陆西延立刻扶住刀柄,一手拦住华宁,问:“华宁公子这是何意?” 华宁看了眼眉头微蹙的萧重鸾,下巴一扬,道:“我想与三殿下单独说说话。” 他身后跟来的侍女立刻喊了声“公子”,似是在提醒他什么。 陆西延道:“殿下身子不适,需及时回府,不能陪华宁公子。” 华宁问:“你能替三殿下做主?” 陆西延一滞,看向萧重鸾。萧重鸾眼神微冷,看了华宁良久,眼睫垂下,轻叹了口气。 “西延,退下。” 华宁知晓这是萧重鸾妥协了的意思,抓着萧重鸾的手就朝一边行廊走去,侍女在他身后追了几步,被他喝退,只好与陆西延一起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第7章 走了一段距离,华宁停下,松开了萧重鸾的手。萧重鸾的视线从自己被抓得有些生疼的手腕缓缓向上,对上了华宁的双目。 “你与父皇——是怎么回事?”萧重鸾问。 华宁一笑:“三殿下今日有些奇怪。” “嗯?” “以前从不过问我与陛下之间的事,怎么今日有心思问了?” 前世不问是因着待你不上心,今世不问是因为信任。 如今才问,是因为…… 萧重鸾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没有作答。 前一世的这一年年节,华宁与庆嘉帝并未因吵架而疏离,他知晓此事时,心里就隐隐有了不安。 这世虽说过得顺遂,可终究有些细节与从前不一样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夜他被陆西延一言点醒,紧接着又被华宁带到此处,或许是上天要告诉他些什么。 他这一世轮回背后的意义,是否就是为了解开他上一世的疑惑? “三殿下?”华宁又唤了一声。 萧重鸾回了神。 他看了眼身边的华宁,提灯笼的青年今日未束冠,只将一半头发松松挽起,平日里都打理得整齐的头发便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卷曲着勾勒出了青年姣好的脸型。 像。 甚至比萧重鸾还要更像死去的丽妃。 “不是有话想说?”萧重鸾问。 华宁见他不愿回答自己的问题,便将灯笼往廊上一放,叹了口气,道:“我……可能帮不了殿下了。” “怎么回事?”萧重鸾道。 “前些日子,我翻看了陛下初为帝王时的起居注。”华宁道。 萧重鸾大吃一惊,帝位的起居注向来由专人负责,不许外传,连皇后都无权翻阅,华宁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自查看。 “陛下本不放在心上,可我看见了些事,没忍住说出了口,陛下便勃然大怒。” 萧重鸾一时不知该吐槽华宁胆大包天,还是庆嘉帝竟允许华宁翻看起居注之事。 华宁酝酿一阵,试探问道:“殿下可知……陛下曾有一深爱女子,才会对我如此青睐?” 萧重鸾一震。 莫非……是他母妃? 华宁望着萧重鸾,说:“殿下可曾听说过此事?” 萧重鸾疑道:“是有耳闻。” 他才刚发现丽妃与华宁的关系,华宁就将此事送上了门来,其中巧妙…… 华宁道:“陛下对此事决口不提,也不许所有人再谈此事,从那之后,更是再未来钟宁宫。” 萧重鸾道:“我听闻,父皇今晚还邀你前来晚宴,是你不愿与他同行。” 华宁答道:“我不愿做他人的替代品。” 萧重鸾反问:“只是如此,你便不愿再为我做事了?” 他话问得冷酷,华宁眼中光芒好似一瞬间就熄灭了,脸色也发了白。 “我……想要一人能真心待我。”华宁轻声道。 萧重鸾皱起眉,无情地说道:“你在做什么梦,在这深宫里,真心本就只是个笑话。” “殿下至今未娶,难道不是想留真心给未来的枕边人?” 萧重鸾眼神好笑:“你想得多了。” 不过是因着没遇到他想放在身边的人,庆嘉帝又未提过此事罢了。 华宁沉默良久。 “这样啊。” 萧重鸾拿起他放在栏上的灯笼,叮嘱道:“华宁,我不是没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拿出羲和琴里的毒药,那么在事情完成之前,我不许你因着这些可笑的原因放弃。” 华宁低喃:“可笑……么?” 他面色不好到了极致,萧重鸾心下也隐隐有了丝不忍,他将灯笼递回华宁手里,道:“你若想寻真心人,待事情结束后,我送你离开,助你去寻,只是现在不许再想那些无聊的事,明白了吗?” 华宁眼神一横,将灯笼扶柄推回萧重鸾怀里。 “够了!” “你……” “萧重鸾,你真是……!”华宁脸颊动了动,像是咬紧了牙关。 萧重鸾脸色不变,任华宁负气离开。 过一阵,他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灯笼,陆西延上前来,扶住了渐渐犯昏的萧重鸾。 “殿下?” 萧重鸾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陆西延不解:“华宁公子说了什么?” 萧重鸾未答,他又望了眼华宁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回去罢。” 他该像前世一般,少与华宁见面的。 作者有话说: 昨天开年会耽误了……orz 第7章 变故 新年休朝尚未结束,华宁与庆嘉帝和好的消息就从宫里传了出来。萧重鸾没太大反应,他近来刚与几名新晋的年轻臣子交上了关系,时不时便会出府去与人交游。 陆西延难得看自家主子和青年才子交好,疑惑之余,夜里休息时,把这消息告诉了偷偷回来与他同浴的沈幽。 沈幽正趴在浴池边缘享受陆西延提供的洗发服务,闻言立刻睁了眼,问道:“有哪些人?” 陆西延一一说了名字,沈幽眸色渐深,双手在池沿一撑,想要起身,陆西延退开一步,沈幽却又趴了回去。 陆西延问:“你方才想做什么?” 沈幽道:“没什么。” 陆西延便继续给他揉洗细长的乌发,洗着洗着,沈幽转过身来,搂住了陆西延的双肩。陆西延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仰起头眯着眼看正认真给他按摩双肩的陆西延,好半天,踮起脚在陆西延的额上吻了吻。 “沈幽。”陆西延眼带警告。 沈幽笑:“不行?” 说着,一条腿也缠上了陆西延的腰肢。 第二日,繁忙的太医院里迎来了位常客。 药童领着萧重鸾去了小药房,推开门,沈幽正在药柜前挑选药材,萧重鸾朝药童点点头,药童掩了门出去,声响惊动了沈幽,他侧过头来,正巧对上萧重鸾探视的目光。 萧重鸾将一管折起的纸条扔到了桌上,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幽从小扶梯上下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殿下当真不知?” 萧重鸾眼神明灭几许。 纸条是今日下朝后出宫路上陆西延递来的,据说是昨夜沈幽嘱咐陆西延传来的消息,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诗。 观花落风尘,隔墙笑恩客。 是句俗诗,作诗人随口一说,听的人也是随便听听。作诗的人几乎要忘了,也不该有人记得才对。 “棠州的歌舞一绝,棠花酒也是一绝。若来日还有机会,望您千万莫忘了再带我一品。”沈幽道。 萧重鸾瞳眸一缩,惊道:“你果然也……” 上一世他登基后的次年,南下巡游,路经棠州,便偷偷与沈幽一同遛出了队伍,夜游棠花湖,两人喝酒喝得多了,说了不少胡话。 这些,都不是今世的沈幽会知晓的东西。 沈幽道:“之前我原也有猜测,可惜殿下藏得太深,我始终拿不定主意,若不是见殿下近来与那些将成大器的才俊们交好,我还不敢这样来试探你。” 萧重鸾无心追究他隐瞒的举动,直接问道:“你是何时来的?” 沈幽道:“前世您……病去后没多久,我便来了此处,恰是华宁公子要入宫的前一日。” 萧重鸾道:“我也是那一日。” 两人对视一眼,相认的情绪到了巅峰,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沈幽抿起唇,一掀衣摆,跪在了萧重鸾面前。 “属下有罪。” 他性子向来散漫,也没有太多主仆意识,极少这样在萧重鸾面前自称属下,这架势一出来,倒是让萧重鸾心中一紧。 “说。”萧重鸾道。 沈幽拜了一拜,道:“殿下既有前世记忆,便可知华宁公子举止与前世多有不同——是属下为求解惑,对华宁公子多说了些话,致使华宁公子生了旁的心思。” 前阵子萧重鸾与华宁的会面,说不上秘密,可庆嘉帝那边被华宁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也就无人再提此事。不过沈幽毕竟有些小心思,从陆西延那边打听了消息,就知萧重鸾与华宁起了摩擦。 此时说不严重也不算什么,说严重,也是真叫人担心。 华宁喜欢萧重鸾是真的,他不会害萧重鸾,可若那日的争吵叫他喜欢萧重鸾的心意不纯正了,萧重鸾的好日子怕就到头了。 萧重鸾神色一变。 “你说解惑?”萧重鸾早预想过结果,尚且不担心华宁会对自己起什么坏心思,不过沈幽的话听来有些意思,让他抓了重点,他正色道,“你我的轮回,与华宁有关?” 沈幽颔首,答:“前一世那位……后,钟宁宫虽被封锁,可华宁的身体状况向来由我来负责,故而我也曾在他死前多次出入钟宁宫,偶有几次,华宁公子向我提起过高人操纵轮回的故事。” 萧重鸾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第8章 “华宁不过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像传说中的世外高人那样祸乱轮回?” 沈幽道:“殿下有所不知,今世我接近华宁,与他交谈许多,才知早在他入宫之前,就跟人学习过这等玄学之术。” 萧重鸾稳不住了。他性格较一般人隐忍许多,可不代表他喜欢被人这样戏弄,若他此次轮回当真拜华宁所赐,华宁对他而言,不会再是可以安心交托信任的对象。 今世的华宁,会再次成为他要灭口的人。 他眼中闪过几分杀意,沈幽见了,连忙道:“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华宁若真能操纵轮回,为何重活一世的不是他与殿下,这也是一疑处。” 萧重鸾负手在房中走了几步,道:“你可还怀疑过其他人也是你我这样的情况?” 沈幽答:“不曾。” 萧重鸾满面讥讽。好在轮回重来的人是他与沈幽,若是他人,若是大皇子,若是庆嘉帝,怕是早就乱了套了。 沈幽见萧重鸾面色难看,也不好多说什么,萧重鸾又问了些其他情况,他无一隐瞒地答了,末了补充了句:“我想过,若真是华宁的缘故,怕是前世他死得不甘,才会出此下策。” 他的话像是在暗示萧重鸾一些信息,萧重鸾也不傻,联系从前沈幽问过他的那些话,就知沈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自有分寸。”萧重鸾思索一阵,答道。 他自太医院离开,走了一段路,经过御花园时远远听见了熟悉的琴声,脚步不由一停。几个宫女从后方行来,手上托了这个季节少见的时鲜水果,见了萧重鸾,行过一礼,又踩着小碎步快速进御花园去了。 如今见着这样的景象,萧重鸾心里也不知该是怜惜还是畏惧了。 自打知晓沈幽亦是重活一世后,萧重鸾与他之间的联系密切了许多。萧重鸾虽有把握华宁不会妨碍到自己的皇位,却也做好了第二套方案, 只待时机成熟,将华宁从自己的夺位计划中剥离开来。 沈幽知晓他的不安,对此也不多说什么,华宁从萧重鸾的计划中离开,无异于不再做萧重鸾的棋子,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解脱。 萧重鸾忙过半年,中秋已至,庆嘉帝于重檐宫宴请群臣,沈幽与人换了班,匆匆卸去易容回到三皇子府,正好遇上了正清点礼品的萧重鸾。 “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萧重鸾问。 沈幽点头,答:“带来了。” 他自怀里拿出一个袖珍瓷瓶,递到萧重鸾手中,萧重鸾转过身去,将桌上左侧的礼品盒打开,里面放了个天青琉璃鹊烟枕,一露出来便散出了淡淡清香。 萧重鸾在上方摸索两下,按下暗扣,枕芯处凹陷下去,露出个正正方方的小孔来。萧重鸾看了眼沈幽带来的瓷瓶,掂量两下,将瓷瓶塞了进去。 按照他的指示,沈幽在宫中为华宁提供了近五年的毒药,供华宁间接传到庆嘉帝身上。 毒药显性不强,难以察觉,但时日已久,华宁与庆嘉帝两人皆开始逐步呈现了中毒的症状,嗜睡,无神。他们已离死亡不远,只待某一日,萧重鸾点燃死亡的烽烟,牛头马面便会来带走他们的性命。 前一世在萧重鸾下手之前,庆嘉帝已死于床上,华宁自杀。今世萧重鸾不打算继续靠华宁,出于对华宁的敬畏也好,可怜也罢,他决定将解药送给华宁。 他是下了决心要与华宁彻底撇清关系。 中秋夜宴,庆嘉帝再次带了华宁出席,皇后坐于他左手下方,时不时便向华宁撇去一眼,妆容虽端庄,却也掩不住眼里的嫉恨。 大臣献礼,献与皇帝皇后倒罢了,献给个男妃算什么。 到了夜里,华宁斜靠床边梳着长发,侍奉太监在一侧报着谁谁谁府上送了什么珍宝,华宁几乎听着要睡着,忽的听见了三皇子的名字,半垂的眼帘睁开来,好似黑夜里滑过了道荧光。 “三皇子?” 太监道:“三殿下送了个天青琉璃雀烟枕。” 华宁唇线一抿,颇为无味道:“哦。” 第8章 暗流 和庆二十五年的深秋,庆嘉帝突发恶疾,卧病在床,国事皆由三皇子萧重鸾亲自代理。一切都遵循了上一世的时间轨迹。 萧重鸾心里疑惑至极,索性挑了个时间前去长缨宫探望庆嘉帝。 庆嘉帝脸色蜡黄,双眼微阖,没什么力气与萧重鸾说话。 “今日杨丞相来问了皇子妃之事。”萧重鸾道。 庆嘉帝呼吸停了一瞬,疲惫的眼皮缓慢抬起了些,无神的瞳眸望向萧重鸾,他蓄了蓄力,头一次主动问了话:“你怎么想?” 萧重鸾道:“儿臣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可有喜欢的人?” “尚未遇见。” 庆嘉帝像是松了口气,道:“那也不急,只是你岁数毕竟大了,日后在这方面多上些心,若有喜欢的,带给朕瞧瞧。” “父皇不着急?” “急什么,”庆嘉帝半合上眼,“若他人强给你安了个不喜欢的,岂不是害了你,也害了那姑娘。” 萧重鸾静默了一阵,垂下眼,端过一边药盘里的药碗,道:“父皇此言,让儿臣欣慰良多。” 庆嘉帝没有回话,萧重鸾用银勺舀了药递来,他缓慢张口喝下,像是已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 “母妃生前最爱父皇送与她的画,今日想来,那画里也捎着父皇待母妃的喜欢罢。” 庆嘉帝依旧未答,他将萧重鸾喂来的药喝完,翻身躺在床上,挥挥手,道:“朕乏了。” 萧重鸾脸色不变,药碗颤了两颤,被他放回了药盘上,守在一边的宫女立刻上前来,收走了药盘。 过于冷漠了。 萧重鸾想,这大半年来,他始终在想丽妃与庆嘉帝之间的关系,若真喜欢,纵然冷落,也不该这么多年一眼都未曾去看过丽妃。 华宁因着与丽妃相似的容貌而获圣宠,这一点从丽妃曾经对萧重鸾容貌的感叹中可以得知。 但若本身华宁像的不是丽妃,是他与丽妃像的都是另一个人呢? “三殿下?”宫女唤道。 萧重鸾将将回神,收敛起了脸上逐渐冰冷的表情。 “何事?” 宫女为难地看了眼已作浅眠状的庆嘉帝,道:“陛下要睡了,三殿下您……” 萧重鸾略带歉意地点点头,朝着庆嘉帝一拜,转身快步出了寝殿。 “儿臣告退。” 寝殿的门被轻轻掩上,庆嘉帝睁开眼,明黄色的床幔落入他眼底,蒙上了层复杂的颜色。 门外忽然传来华宁与萧重鸾的声音。 “见过宁爹爹。” “来见陛下?” “是。” “可放心些了?” “这……”萧重鸾似是苦笑了笑,“父皇尚未痊愈,做儿子的哪说得上放心。” 庆嘉帝眼神里逐渐覆上了层阴霾,他闭上眼,翻身去背对着殿门,宫女看出他的不满,连忙快步去了殿门后,正巧华宁与萧重鸾说完了话,推门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奴婢有罪,请华宁公子息怒!”宫女大惊,扑通跪倒在了华宁面前。 华宁温柔道:“不必如此惊慌,我与陛下有话要说,你且为我守着此处,不许他人靠近,可好?” 宫女迟疑着望向庆嘉帝,见庆嘉帝始终背对着这边不发一言,知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朝华宁拜了一拜,道:“奴婢这就去。” 华宁弯眼一笑,道:“多谢你了。” 宫女跨了门出去,华宁反手关上门,一步一步踱向龙床,听得庆嘉帝呼吸越来越急促,倒也不揭穿,在床边一坐,伸手要给庆嘉帝掖被角。 不想庆嘉帝猛然朝后一退,一副不愿他触碰到自己的模样。 华宁声音还温柔着,道:“做噩梦了?” 庆嘉帝不答。 华宁又问:“可需要我陪陛下睡一会?” 庆嘉帝一震,华宁已站起身,脱起了身上的衣服,庆嘉帝听见声响,立时撑着床坐起了身。 “华宁!”他厉喝道。 华宁的衣服脱了半截,挂在手臂上,他微歪了头,奇怪地看着庆嘉帝,问:“陛下不喜欢我了?” 庆嘉帝脸色一白,撇开眼,呼吸逐渐粗了起来。 “你不许再这样与朕说话。” 华宁面色一冷。 “不许?”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写满威胁,“陛下的心思,当真是自私透了。” 庆嘉帝一窒。 华宁朝他靠近一步,单腿跪在床沿,一手抓住庆嘉帝的肩膀,另一手撑在了庆嘉帝腰边,将皇帝彻底圈在了自己的身形之下。 “是陛下逼我说出了真相,却又在知晓真相后要远离我,陛下大可再不见我,就像对从前那些宠幸过的人一样,可我呢?” “你与她们不一样。”庆嘉帝勉强道。 华宁冷笑一声。 庆嘉帝道:“朕会继续宠你,过往荣华,朕绝不会亏待你。” 第9章 华宁嘲讽道:“可你不会喜欢我了。” “华宁……” “金银财宝,我从来都不稀罕,我如今只想你继续喜欢我。” 庆嘉帝哑口无言。 华宁托住他的脸,轻声道:“陛下,你陪我隐居,好不好?我们找个世人找不到的地方,就像从前那样过活。” 庆嘉帝避开华宁的视线。 良久,他艰难答道:“朕不能……忤逆纲常。” 华宁眼瞳微缩,他凑上前,像是想亲一亲庆嘉帝,却被庆嘉帝挡住了。 “陛下——” “出去。”庆嘉帝道。 华宁手握成拳,攥得死紧,他垂下头,身子不断发着抖,像是在克制身体里涌起的愤怒。 庆嘉帝一手按在他肩上,将这个自己最宠的青年缓慢而坚定的推了出去。 冬天来了。 庆嘉帝的死讯再一次传入了萧重鸾耳中,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同时传来的另一条消息。 华宁也死了。 他伏在庆嘉帝的床边,一把匕首插在了心口的位置。 皇宫一片混乱,萧重鸾匆匆入了宫,一宿未眠,与大皇子萧重禾一起将庆嘉帝身后事大致处理得七七八八,往窗外一看,天边已擦亮。 萧重禾出去应付大臣们,还未归来,萧重鸾扶着墙出了门,未走几步,就见沈幽站在廊下阴影处,像是已经等了他许久。 萧重鸾疲惫道:“进来吧。” 沈幽便跟着他进了御书房,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萧重鸾先挑破了沉默。 “他一心求死。” 沈幽颔首。“我知晓。” 萧重鸾喃喃:“许是……我想错了。” 沈幽问:“殿下是指何事?” 萧重鸾摇摇头,道:“罢了,都过去了。” 他回到桌后坐下,仰起头来,手握拳轻轻敲打着发疼的额,沈幽上前来,替他揉起头上的穴道,萧重鸾眉心皱紧一瞬,又慢慢舒展开。 “待前朝事了,我想请殿下允我到钟宁宫一探。”沈幽道。 前世庆嘉帝死后,钟宁宫始终是被封锁的状态,除却萧重鸾与陆西延曾进出过,没有任何人再去里面探过情况。 他们的轮回始于萧重鸾从钟宁宫夜游后的重病,若真与华宁有关,钟宁宫必然是一个关键之地。 萧重鸾点了点头。 “准了。” 他眯了眼,想起了前一世的事。 “沈幽。” “何事?” “到钟宁宫后,仔细看看那把羲和琴,”萧重鸾眯起了眼,“若是没什么用,便一把烧了罢。” 主人已逝,留下亦是无用。 第9章 重来(上) 华宁梦到了从前的事。 萧重鸾带他回京,将他送入悦书院的那一日,天上飘着蒙蒙细雨,秦院士站在门下,萧重鸾举着伞立在雨中,按捺着心中的不舍,双眼定在华宁身上。 “三殿下,雨大了。”秦院士提醒道。 萧重鸾这才恍然回神,双唇抿紧,冲秦院士一拜,道:“华宁就托付给大人你了,望大人多费心。” 秦院士手下教养过千百人,看人向来眼光毒辣,萧重鸾虽只年仅十岁,还不受人待见,他却从未小看过萧重鸾。 “臣知晓,请三殿下放心。”他正色道。 萧重鸾念念不舍地望了眼华宁,一狠心,转身进入雨中,华宁眼睛睁大了些,又是惊惧又是难过,他从秦院士身后追出,快步下了阶梯,大喊:“三殿下!” 萧重鸾脚步一停。 华宁握紧双拳,雨水打湿了他微卷的发,从他脸侧滑落。“你会回来接我吗?”他问。 萧重鸾做了什么呢? 华宁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郁郁的草地,鼻尖是花草的清香,他发现自己正蜷缩在树底下,浑身都疼得厉害,不远处还有两人背对着自己,边笑话着刚刚华宁的惨状边朝外走。 “他胆子真小。” “你说他明天会不会跛着去上课?” “先生肯定不会管他吧。” …… “我也会在这里学习,不会走远。” 他想起来了,那日萧重鸾稚嫩的脸上写满真诚,笑着对他许下了承诺。 “待时机成熟了,我就接你回家。” 华宁忽然闷声笑了起来。 骗子。 他撑着地站起身,腰腹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眼前还有一瞬发花。华宁定了定神,扶着墙朝要拐出院外的两人追了过去。 他记得这两个人。 在悦书阁学习的那些年,他没少受人欺负,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那两人走得快的已出了院门,剩下那人听见声响,刚转过头来想看看怎么回事,就被华宁结实一拳砸在了脸上。 “啊!” 那两人万万没想到向来逆来顺受的华宁会反扑,惊慌之余,怒火也一下子翻涌了起来,立时反身扑向了华宁。 “你这混蛋!” 三人大作一团,动静不可谓不大,正从远处走过的人听见了这处动静,一声大喝,快步走了过来。 华宁倒是一点也不怕,一脚踩住了人背心,将他死死定在了地上,一手揪紧了另一人的衣领,又是一拳要砸下。 “住手!”来人大喊。 华宁却未停手,将那人揍得眼前金星直转后,将人往墙上一撞,后退一步,对两人啐道:“滚!” 那两人鼻青脸肿,怕得不行,连忙从地上爬起就要跑,偏还正好撞上了来人,双膝一弯,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见过三殿下!” 和庆十七年,太子萧重远逝世,萧重鸾受命前往江下查询官员白银贪污案,与当地官员斡旋谈判,大胜归来,大受庆嘉帝赏识,地位一日千里。 原本待他敷衍了事的人们也没了从前的轻视心态,恨不能立刻攀上这棵大树,只待他与大皇子争夺帝位成功,自己也平步青云。 刚从秦院士那里出来的萧重鸾脸色难看极了,他先是看了眼腿边瑟瑟发抖的两人,又看了眼正擦着脸上青肿的华宁,眼神一顿,认出眼前人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悦书院乃学习之地,竟敢在此聚众斗殴!”他沉声道。 “三殿下息怒!”那两人急得话都要说不清。 萧重鸾视线定在华宁身上,华宁与他对视良久,才朝前走了几步,跪在了那两人身后。 “华宁有罪。” 两人一别数年未见,萧重鸾虽不太记得华宁的性子如何,却隐约知晓他不会是故意生事之人。 “怎么回事?”萧重鸾脸色缓和了些,问。 华宁道:“我来问罗先生问题,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突然出现,故意说了些嘲讽我的话,我回嘴几句,便被他们打成了这幅模样。” 他掀起衣袖,底下皙白皮肤上隔几寸便是青紫红肿的痕迹。 那两人争道:“分明是你先出手。” 华宁一眼扫去,他们便没了声。 “今日之事,我自会禀报秦院士,你们若觉得是他的错,自己到秦院士面前说去吧。”萧重鸾大约知晓了情况,无情道。 他朝华宁看了一眼,再不理还要争辩的两人,道:“跟我来。” 华宁眼睛一亮。 萧重鸾领着华宁到了一座小亭里。 “给。”他将一盒药膏扔到了华宁怀里。 华宁眨眨眼,“殿下?” 萧重鸾坐下,瞥了眼华宁的手臂,“不疼?” 华宁从顺如流地坐下,掀起衣袖来呲牙咧嘴地上起药来。萧重鸾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闻见药膏味道,眉头微微皱起,很是不喜欢。 “恭喜殿下破获江下大案。”华宁道。 萧重鸾随意嗯了一声,道:“还有心思说这些?” 华宁老实闭了嘴,他三下两除二擦了大半部分,药膏去了半盒,再还给萧重鸾,萧重鸾眼神定在他身上,幽幽的,仿佛泛着波光的深潭。 “你觉得本殿缺你这一盒药?” 华宁立刻把药盒塞进了袖里。“谢殿下赏赐。” 萧重鸾眯起眼,半晌,道:“我怎么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个性子?” 华宁双眼一弯,“殿下觉得华宁该是什么性子?” “温顺有礼,乖巧听话。” “哈哈。” 温顺有礼,乖巧听话的华宁对庆嘉帝很有用,可对萧重鸾没有用。 至少在第一世,老实听话的华宁倒在了院子里,就算听见路过的萧重鸾在训斥欺负他的人,也不敢出去与萧重鸾说话,生怕会因此暴露他与萧重鸾的关系。 而今世的他却可以坐在萧重鸾对面,这样轻松地和萧重鸾说话。 “殿下不喜欢?”华宁反问。 萧重鸾细想了想,还带着些青涩棱角的脸上显出了几丝兴味。 “倒是不会。” 对了。 华宁心想:就这样,慢慢地改变,慢慢地,让萧重鸾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忘掉他。 第10章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实在是太冷了…… 第10章 重来(下) “一日擦两次,若是用完了,自去芳草园报本殿的名号领。”萧重鸾整了整衣袖,准备起身离开。 说起来,萧重鸾与华宁分别了数年,这几年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从前的亲密早成了只有模糊印象的记忆,两人毫无共同话题,他自然没什么话好与华宁谈。 华宁却忽然问:“殿下这么快自江下赶回来,是想参加阁庆活动?” 自悦书阁成立至本月二十五日,正好一百年的历史,秦院士身为悦书阁之主,待这次周年日十分重视,早在一个月前便做起了准备,决定三院同庆,得到消息的学子们自然一个个热火朝天地排练起了自己的节目,想要在阁庆上一举夺魁。 庆嘉帝亦为彰显自己重文教之心,特意命人将京城外绣凤山上的四时行宫打扫干净,让与悦书阁一众学子,作阁庆之用。 旁人且不提,萧重鸾与大皇子萧重禾同在悦书阁学习,又皆觊觎着空出的太子之位,若能在这样的活动中拔得头筹,气势定然又能压过对方不少。 前两世萧重鸾皆是匆匆从江下赶回,用于准备的时间着实过于短暂,以至于在阁庆活动中输给了大皇子,让大皇子嘲笑了好长一段时日。 萧重鸾又坐回了石凳上,他虽从赶回京城的路上就开始思索自己的节目,可还未想出个结果,他身边的人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却都不算出彩,让他拿不定主意。 “自然。”萧重鸾道。 华宁问:“殿下主意定了吗?” 萧重鸾摇头。 华宁道:“可惜我只会弹些古曲,帮不到殿下的忙。” 萧重鸾想起些旧事来,笑道:“我还记得你在船上弹琵琶的样子。” 华宁回以一笑,答:“我也记得殿下不过十岁年纪,就敢去湖边看花船的事。” 萧重鸾板起脸,“我不过路过,是被你那难听的琵琶声引了注意。” “那殿下如今大了,有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 萧重鸾突然被问了这等问题,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华宁看着他的眼神认真得不行,让他分辨不出华宁究竟是出于开玩笑的心态还是真好奇的心态问出了这个问题。 “谁给你的胆子问本殿这种问题。”萧重鸾佯怒。 “殿下去过吗?”华宁又问。 “华宁!” “殿下不愿说?” 萧重鸾盯他一阵。 “是去过不错。” 华宁视线朝下斜了斜,萧重鸾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被他这样一看,不由又气又羞地骂道:“你怎么回事!” 他站起来要走,华宁又道:“这有何不敢说,说起来,听说秦院士前些日子也去了趟烟花之地,圣人也说食色性也,何必遮遮掩掩。” 萧重鸾气笑了,指着华宁道:“满口胡说。”却又抓了华宁话里的信息,好奇心一下子翻涌了起来,他问:“你怎知秦院士的去向?” 华宁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当时也在场。” 萧重鸾疑道:“竟有如此巧合?” “才不是,”华宁笑眯起双眼,“秦院士带我去的。” 萧重鸾:“……” 男人逛点青楼楚馆,那都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当事人是圣贤书读了几十年的秦院士,更奇的是他还带了个年轻的华宁一起去。 他从前的确是请秦院士替他多照顾些华宁,可他没想到秦院士竟照顾华宁照顾到了这种境界。 萧重鸾神色一瞬有些复杂,华宁看他模样,带笑的眼里溢出了几分狭促。 “殿下好奇么?” 萧重鸾努力收捡起情绪,道:“你要说便直说。” 华宁道:“故事可不能白听。” 萧重鸾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微抬起下颚,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出来,问:“你故意吊本殿胃口?” 华宁不怕他这套,只问:“只看殿下愿不愿意帮华宁一个忙。” 萧重鸾思索几秒,道:“说来听听。” 华宁便将原委一一道来:“三日前,罗先生给我出了道题,叫我写篇研究道法发展的文章出来,我这脑袋素来只装得下些琴谱,哪写得来那些东西。同院的人又大多不通道法,着实帮不上什么忙。” 萧重鸾想起华宁刚从罗先生那里回来,许是刚问完文章要怎么写。 “你想要本殿帮你写?”萧重鸾问。 华宁面上笑容带了些羞涩,“我怎敢那样劳烦殿下,只是望殿下能抽出些时间,稍稍指点指点华宁便好。” 萧重鸾睨他一眼,心里盘算起之后的打算,道:“明日起每日戌时一刻,到云舒院七云居寻我。” 华宁展眉一笑,“多谢殿下!” 萧重鸾被人摆了一道,虽说是败在了自己的好奇心上,脸色还是不大好,他朝华宁勾了勾手,示意华宁快说答案。 华宁不解,琥珀眼里写满疑惑。 萧重鸾恼道:“还不快说。” 华宁恍然大悟,然后一本正经地抛出了句话:“每月十五我都会为罗先生去南风馆送信,秦院士知晓了此事,又不好直接问罗先生,便故意带我去了南风馆,想探我口风。” “……” 萧重鸾表情一下子没管理好,眉头几乎扭成了个滑稽的形状。 “罗先生他……南风馆?” 他站起身来,在亭子里绕了几圈,手握成拳,又张开来。 华宁的表情逐渐由认真转成了几分揶揄。 “殿下想知道吗?” 萧重鸾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华宁一眼,华宁双眼眨也不眨地迎着他的视线,毫不畏惧其中的凶光。 他仿佛成了个恶劣的垂钓者,在萧重鸾这条鱼面前不断摇晃着自己挂满鱼饵的钩子。 “本殿……”萧重鸾咬着牙关,“我……” “殿下?” “我不好奇,”萧重鸾忍着心底的瘙痒,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好奇。” 华宁垂下眼,失望道:“哦。” 萧重鸾眼神更凶狠了。 他朝华宁一伸手,“手。” 华宁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眼见萧重鸾目光愈发不善,他只好把手伸出来,放在了萧重鸾手中。 萧重鸾将他袖子一掀,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华宁早就伤痕遍布的手臂上再掐上一把。 “秦院士没向人透露过你与我的关系?”萧重鸾忽然换了话题。 华宁稍稍讶异,随即颔首,答道:“没有。” 悦书阁虽是读书之地,但聚集了巨贾、官宦及皇族三大势力的子弟,其内争斗欺压绝少不了,华宁这样突然入阁学习、又身份不明的人,愈发容易成为其他人欺负的对象。 尤其是他还长着一副这样惹眼的外表。 萧重鸾眼睫低垂,看了华宁手上伤痕良久,将袖子扯下,松开了他的手。 “记得上药。” 华宁歪头看他,唇线一抿,“嗯。” 第11章 相处(上) “功课可还赶得上?” “劳邱先生费心,功课方面无甚麻烦。” “听说你的阁庆节目还没定。” “这几日学生忙着为江下一案收尾,便耽搁了。” 邱先生伸手拿过了桌上的茶杯,萧重鸾立刻起身,端过煮好的茶,小心为邱先生倒满。 “听闻此次阁庆,陛下有意出席一看,江下贪污案虽重要,但殿下也需多费些心思走下一步了。”邱先生道。 萧重鸾恭敬道:“学生知道。” 邱先生细眯着眼,品了品萧重鸾亲手煮的茶,不由抚掌赞道:“好茶,好茶。” “能合邱先生喜好,学生特意抽空学的茶艺也算是有了交代。” 邱先生目光一斜,眼底显出些笑意,他道:“我与你秦先生乃是同期为官,你既有心,光讨好我可没用。” 萧重鸾意图被他看穿,也不尴尬,直接道:“望先生不吝赐教。” “你秦先生年轻时爱琴,最爱捣鼓些琴谱。” “学生知道。” 邱先生拿起一边折扇,接着道:“琴艺之巅,莫过于简朝时期时序夫子所创的《雪月花时》,时序夫子死后,世上便再无人可弹出那样逍遥的曲子。你秦先生有幸,于二十年前寻得了《雪月花时》的残谱,可惜这些年过去,始终未能补全此曲残缺的时之章。” 萧重鸾了然,“若有人能补齐此曲,阁庆时奏出……” “莫说你秦先生,只怕天下文人雅士,皆要倾倒于此曲之下呀!”邱先生以手中折扇在桌上一点,随即抚起长胡,大笑了起来。 萧重鸾眼神一暗,时序夫子之名,满天下怕是连荒野莽夫都知晓,《雪月花时》一曲更是千古绝唱,若是补好了,必可一鸣惊人,若是补不好,怕是……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退下罢。”邱先生言尽于此,又端起茶杯,细细摩挲起来。 第11章 萧重鸾朝邱先生一拜,“谢过先生指点。” 自邱先生住处离开,萧重鸾心事重重地回了七云居,还未到门口,便遥遥见那处站了个人,手上拎着盏红灯笼,眉眼低垂着,无甚表情的脸上映了几点烛光。 萧重鸾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了声糟糕。他走上前去,华宁听见了脚步声,视线朝这边一斜,嘴唇蠕动了两下。 “我来迟了。”萧重鸾道。 华宁答:“我知道。” 萧重鸾解释:“方才我去见了邱先生,一时说得忘了时间。” 华宁一笑,“殿下不是忘了时间,是忘了我这个人吧。” 萧重鸾一时语塞,他有前科,这话对他来说不好答。华宁发完脾气,红润的双唇一抿,扭头朝七云居里走,萧重鸾跟了几步,回过神来,心道华宁不过一个草民,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与他发脾气。 他加快脚步,追上华宁,抓了华宁的手腕正要说话,华宁“唉哟”一声喊了句疼,他又把话给忘了。 萧重鸾将华宁袖子一掀,“没涂药?” “忘了。” 萧重鸾白他一眼,道:“你对你自己都不上心,还指望本殿将你放心上。” 华宁道:“殿下这是强词夺理。” 萧重鸾斥他:“闭嘴。” 从前在北闾山治病时也是,华宁虽勤快聪明,却不知怎么的就是会弄伤自己,他自己不上心,每每都是卧病在床的萧重鸾发现,叫来薛神医来为他诊治。 “薛大夫说你长了副聪明样,却总做些缺心眼的事,这句话真没说错。”萧重鸾喃喃。 他将药一一细细抹在了华宁的淤肿处,一如两人从前在北闾山的模样。 华宁微侧了脸,说:“殿下好像格外见不得人身上有伤。” 萧重鸾道:“你又不是不知缘由。” 他小时常被宫人欺负,这摔一下,那磕一下,他又不忍丽妃瞧见伤心,每次遮遮掩掩躲过去,也不敢去太医院拿药,以致于如今一见着这种痕迹,就觉得身上疼得不行。 华宁见萧重鸾想起从前的事,脸色逐渐暗淡,便道:“如今殿下不怕了。” “嗯?” “如今陛下器重殿下,其他人再不敢欺负殿下了。” 萧重鸾笑出声,“哪有那么简单。”他将药盒扔回华宁怀里,朝书桌走去,他曲指在桌上敲了敲,说:“将你写的文章拿出来我瞧瞧。” 华宁一愣。 萧重鸾重复了一遍:“拿出来。” 华宁将视线一移:“我……” “怎么?” “还未动笔。” 萧重鸾:“……” 薛神医所言果然不假。 萧重鸾只得将道法起源为华宁细说了一遍,华宁认真听了,将做好的笔记一整理,严肃道:“我这便回去提笔。” 萧重鸾逮住他,皮笑肉不笑道:“站住。” “殿下?” “在这里写。” “我怕扰着殿下休息。” “咦,”萧重鸾讶道,“你胆子比老虎还大,还顾及这种小事?” 华宁知晓他这是在讽刺两人重逢后他没大没小目无尊卑的举止,连忙笑道:“我这是担心殿下睡晚了,精神不好。” 萧重鸾不领他的情,将笔往他手里一塞,丢出一个字:“写。” “殿下——” “写不完开头,明日你便不用来了。” 华宁脚一伸,坐稳在了椅上。 见他磨蹭半日终于老实动了笔,萧重鸾便不站在书桌边盯着了,他转去书柜旁,仔细挑了许久,皱着眉头拿了册《艺文志》,坐回一边榻上细细看了起来。 蜡烛烧了大半截,下人进来又换了根新烛,为萧重鸾重新添了杯温茶,华宁终于拿起自己写的稿纸,递到了萧重鸾面前。 萧重鸾按着额头,将《艺文志》放回一边,认真看起华宁的文章。华宁等了一阵,萧重鸾将稿纸一合,点评道:“还过得去。” 华宁笑道:“都是殿下教得好。” 萧重鸾道:“夸我可没有用,你自己回去也须得找几本这方面的书籍,好生研究研究。” 华宁应了,又问:“殿下怎么看起了《艺文志》?” 萧重鸾闭目,“邱先生给我出了道难题。” “他叫殿下做什么?” “邱先生建议我尝试将古曲《雪月花时》补全。” “为了阁庆?” “嗯。” 华宁看他面色,问:“殿下还没拿定主意吗?” 萧重鸾吐了四字:“风险过大。” 华宁奇怪道:“哪里来的风险,我觉得邱先生这个建议极好。” 萧重鸾瞥他一眼,“补全旧时名曲何其困难,更何况是《雪月花时》。” 华宁坦然道:“我会弹《雪月花时》。” “残曲而已,本殿也会弹。” “不,”华宁四处环视一圈,绕到屏风后,将墙上挂的古琴抱了下来,他将琴放好,简单调了调音,道,“我将全曲奏与殿下听,殿下便可明了了。” 第12章 相处(下) 钟宁宫主人擅琴。 庆嘉帝为讨钟宁宫主人欢心,召了诸多琴师与钟宁宫主人切磋琴艺,钟宁宫主人集百家之长,闭宫三月潜心研究琴谱,最终补全名曲《雪月花时》,一曲惊天下,是钟宁宫主人入宫后唯一为人所称赞之事。 彼时华宁倒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他,他只管完成萧重鸾交予他的任务,日后无论他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都无所谓。 1 如今再奏名曲,听客只萧重鸾一人。 指压琴弦上,抬眼就能看见萧重鸾震惊的目光,华宁压着内心的骄傲,微歪了头,故意问:“殿下觉得如何?” 萧重鸾从中途开始就改作了正坐的姿势聆听古曲,听完只想用手扶住自己快合不上的下巴。 “你……你自己补的琴谱?” 华宁点点头:“对。”他见萧重鸾神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笑眯眯地问他:“殿下想不想学?” 萧重鸾一个“想”字在嘴边转了半天,还是收了回去,他看华宁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想起这两日华宁不断给自己下的套,镇定道:“你有什么条件?” 华宁端起表情,正色道:“古语有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如今殿下要跟我学琴,你我之间的称呼,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你要我叫你一声华先生?”萧重鸾挑眉,“这几日你要跟着我学写道法,岂不是也该改口?” 华宁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殿下曾说过,皇族子弟都是十八岁赐表字,但殿下的表字却是早早就由丽妃定下了。” 萧重鸾忽然怀疑起自己幼时与华宁相处的那些时日到底说了多少自己的老底出去。 “看来你不是只有外表好,记性也挺好。” 华宁一笑,诚恳道:“我想知晓殿下的表字。” 萧重鸾不答。 丽妃被打入冷宫后,庆嘉帝去冷宫看过她,萧重鸾以为庆嘉帝会接丽妃出冷宫,可是庆嘉帝只带了一个字出来。 “这是丽妃为你取的表字。” 庆嘉帝冷漠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对前来询问母妃状况的萧重鸾道:“她只为你求了这个字。” 其他的,一概无求。 年幼的萧重鸾只得握紧了手中被母妃揉皱的纸,被管事太监礼貌的送了出去。 华宁勾了勾弦。 萧重鸾吐了一个字:“昀。” “昀?” “日匀合作昀,”萧重鸾想起丽妃从前的话,道,“昀有日光之意,母妃曾说宫中人情冷漠,望我不与他们同流,能做个如明日般温暖的人,她赐此字给我,许是这个意思。” 华宁道:“娘娘用心良苦。” 萧重鸾发出声哼笑,他仰头看了眼窗外投下清冷月光的玉轮,低声道:“可惜我这些年,光是活下来便已是勾心斗角费尽了心力,哪还有心思去顾及这些。” 丽妃的期望,他也不知有没有做到。 “阿昀。” 萧重鸾转过头来,眼稍睁大了些:“你……” “阿昀,”华宁又唤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味,他迎着萧重鸾的视线,笑道,“很是合适你。” 萧重鸾还是头一次将自己的表字告诉别人,许是因着华宁是他救下来的人,彼此相处过段时日,对他的防备才不像对其他人那么深。 “谁许你这样唤我?”萧重鸾摆出不满的表情,“目无尊卑。” 华宁不理会他纸老虎般的恐吓,直白道:“初遇你的那一日,我真觉得阿昀就像太阳一样,尤其是你当时握住我的手,是我受了那么多苦的日子里,唯一感受到的温度。” 萧重鸾难得脸红了,他将桌子一拍,斥道:“说什么令人害臊的话,不知羞!” 华宁道:“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第12章 他站起身,绕过长琴朝萧重鸾走去,萧重鸾不自觉地抓紧了桌沿,华宁却是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伸出,拉上了窗户。 “天色已晚,就不继续打扰阿昀了。” 萧重鸾一手撑着下巴,小半张脸贴在手心里,也不知是哪边发起了烫。他开始后悔一时冲动告诉华宁他的表字了。 “就说了不许这样叫我。” “好,好,”华宁目的已达到,见好就收,“明日我教殿下弹奏《雪月花时》,殿下可莫再迟到了。” 萧重鸾朝华宁做了个快走的手势,华宁忍不住一笑,不多做留恋,掩门离开。 跟着华宁练过几日琴,华宁的文章也终于写完,交给了罗先生。经萧重鸾指教的作业令罗先生甚是满意,甚至还在云舒院上课时当着一众皇族子弟的面对华宁进行了褒奖。 萧重鸾在底下听着,内心不免骄傲,旁的皇族子弟们倒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一番,纷纷议论了起来。 “他一介草民,哪写得出那种文章来。” “听说他这段时日老去七云居找三殿下。” “是三殿下呀。” …… 学子们的议论对象逐渐转到了萧重鸾身上,萧重鸾只当没听见,翻着书不理他们。 华宁多次从山清院赶来云舒院七云居找他,悦书阁里早有华宁攀上了三皇子这一传言,他本就有意借此机会宣告华宁的靠山是他,免得他人再寻理由欺负华宁。 罗先生卷书敲了敲桌案,喝道:“安静!” 房中一众桀骜子弟才老实收了声。 上午课业学完,萧重鸾还未回七云居,宫里传来了庆嘉帝召见他的消息,他学士服尚未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去了皇宫。 庆嘉帝垂首于奏折中,头也不抬地问了些江下一案中还不够详细的地方,萧重鸾一一答了,他又问了些朝中报上来的难题,萧重鸾也仔细答了些解法,庆嘉帝眉目渐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听闻你近来在准备阁庆的节目,可定下来了?” 萧重鸾颔首:“儿臣已有了头绪。” “既已有了头绪,怎么还不见你寻人排练?”庆嘉帝问。 萧重鸾道:“劳父皇费心,儿臣已在练习,必不叫父皇失望。” “练习?朕怎么听得,你近来除了学习,便是与一平民混在一处?”庆嘉帝的语气严厉了起来。 萧重鸾一愣,庆嘉帝鲜少管皇家儿女在悦书阁中的交游,除却大事之外,基本不插手悦书阁事件,怎么他才跟华宁一起练了几日琴,庆嘉帝就忽然对这事有了不满。 “回父皇的话,是罗先生出了道题,华宁才寻了儿臣一同研究解惑,儿臣与他并未荒废学业,父皇大可放心。” “放心?”庆嘉帝冷笑,“朕听闻华宁乃是红尘场里出来的人,重鸾,他这样的身份,你教朕如何放心?” 萧重鸾一怔。 庆嘉帝竟已将华宁的身世查得这样详细。 “悦书阁分设三院,原就是不许三院子弟混作一处,坏了风气,你若真顾及着皇家颜面,便离那华宁远些,不许再见他。”庆嘉帝目光如刀般直射向萧重鸾。 萧重鸾垂下眼,唇角一抿,笑了一笑,朝庆嘉帝一拜。 “儿臣——明白了。” 第13章 置气 山清院里刚下课,学子们一一出了学堂,罗亦庭将华宁叫住,华宁随手将书一理,走到了罗亦庭面前。 “先生有何指教?” 罗亦庭道:“前几日你交上来的文章,秦院士及其他先生们都很是喜欢,准备收入阁学集中。” 华宁谦虚道:“是罗先生及三殿下指点得好。” 罗亦庭摇摇头,道:“我从前交给你的学业,你向来不肯用心写,这次写得好,也不是我与三殿下帮了你多少,是你自己有意,我看得出来。” 华宁不言,罗亦庭为人温柔儒雅,机缘巧合下两人相熟,便有了如今他常帮罗亦庭去南风馆送信、罗先生亦对他照顾有加的关系。他看得出来罗亦庭有心栽培他。 “今年秋考,你还是不想报名?”罗亦庭问。 华宁道:“学生并无入朝为官的志向。” 罗亦庭问:“可你想为三殿下效命不是吗?” 华宁一愣,说起来,前两世他皆是在悦书阁里消磨时日,到了二十岁再入宫助萧重鸾毒杀庆嘉帝,第三世重来也有几日了,他却还未想过之后的打算。 他若想攻下萧重鸾,便万万不可与庆嘉帝再有关系。萧重鸾因着母妃的关系,格外重视与身边人的感情联系,前两世的经历已证明了他不可能去亲近一个与父皇有身体关系的男宠。 那入朝为官呢? 罗亦庭见华宁开始迟疑,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些许,他拍拍华宁的肩膀,温声道:“你只要有一分想参与科举的念头,我便替你将名字报上去,免得日后又多生后悔。” 他是真为华宁着想。 华宁点点头,“学生知道了。” 罗亦庭为华宁不肯参加科举之事已头疼了近一年,现在见华宁终于动心,心情顿时舒畅许多,他起身从自己授课的古籍中抽出一封信,递向华宁,华宁奇怪地接了过去,疑惑道:“还未到十五,先生给我信做什么?” 罗亦庭脸一红,辩解道:“不是给他的信,这是三殿下托我转交给你的。” 华宁立时撕开了信封,这些年萧重鸾偶尔想起他,给他寄来东西时都会附上只字片语,如今两人天天见面,怎么还写起信来了? 罗亦庭见他满心欢喜的看起信,看完后却脸色逐渐冷漠,不由问道:“怎么了?” 华宁道:“没什么。” 只是忽然告诉他最近这些时日公事忙碌,无暇与他练琴罢了。 “先生若无事,华宁就先回去了。” 罗亦庭看他收拾书的动作都带着几分不耐烦,连忙问道:“可介意跟我出去走走?” 华宁一侧脸,唇角勾起个弧度:“先生不怕那位吃醋?” 罗亦庭一窒,正色道:“又不是什么亏心事。” 华宁将椅子推回原位,婉拒了罗亦庭的好意,他将书抱在怀里,朝罗亦庭道过别,就匆匆出门去了。 华宁不高兴时,十有八九会去南风馆。 罗亦庭的相好是南风馆的馆主,名唤郁川穹,华宁身为知情人,与当事二人的关系都处得不错,郁川穹也是个聪明人,从未对罗亦庭提过华宁在南风馆玩闹的事。 这日华宁解了发冠,梳好披散着的微卷长发,换上郁川穹给他备的雪白窄袖直襟长衣,戴上面具,抱着琵琶就出了门去。 郁川穹立在对面的栏杆后,手里拎着个白玉嘴烟杆,好笑地看着华宁坐在栏上,一条长腿支起,倚着立柱弹起了琵琶。 楼下往来的客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楼上正弹琵琶的蒙面美人。 郁川穹原还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现在一听那宛如老牛拉破车的音调,兴致顿时被打入了阴曹地府。 他绕到了华宁身后,无奈问道:“你弹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华宁瞥他一眼,弹得更起劲了些,郁川穹捂住一耳,按住华宁的手,威胁道:“再弹我就把你从这踹下去!” 华宁看他一眼,正要说话,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忽然凑了过来,低声道:“郁老板,我家主子在那边房里。” 郁川穹头疼着,没什么好气地问:“你家主子?” “是,”仆从看了眼正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琵琶弦的华宁,道,“我家主子说,今夜他包场。” 说着,他递了片金叶子上来,郁川穹疑惑地看了眼他最开始指的方向,再看一眼金叶子,愈发奇怪:“这是……?” 华宁搭了句:“有金子不收?” 郁川穹收了不经心的态度,对那仆从道:“可惜今夜已迎了这么多客人进来,若是赶出去,怕是对小店日后的名声不好。” 仆从见他要将金叶子推回来,也不急,又拿了片金叶子放在郁川穹手上,解释道:“不需其他客人离开,我家主子说了,只要这位公子继续在此处弹他的琵琶便好。” 华宁将下颚抵在琵琶上,吊起眼尾,“哈?” 郁川穹心下一通,作出纠结神色来,为难道:“可是他这琵琶弹得着实……不堪入耳,传出去也……” 仆从又拿了五片金叶子。 郁川穹眉开眼笑:“替我多谢你家主子青睐。” 华宁顿时没了弹琵琶的兴致。 仆从道:“我家主子说了,馆主虽可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只是这位公子我家主子看中了,还请馆主上些心,莫让其他人碰了这位公子。” 郁川穹打量了华宁一眼,答:“这是自然。” 华宁哼笑一声,“他是要包下本公子?” 仆从颔首。 华宁拨了拨琵琶,“可惜我不是这家馆里的公子,伺候不来你家主子。” 第13章 “不必公子伺候,”仆从道,“我家主子说了,只要公子在此玩得开心,多弹些曲子给他听便好了。” 华宁笑容霎时敛去,仆从又叮嘱了些注意的事项,正要离开,华宁忽然道:“你那袖里还有多少金叶子?” 仆从拿出了一沓金叶子递到华宁面前。 华宁:“给我?” 仆从答:“主子说了,华宁公子若是要,可全拿去。” 郁川穹听到这里,脸色也逐渐凝重起来,华宁瞥了眼那位主子所在的房间,摆摆手。 “你走罢。” “那这金叶子?” “拿回去。” 华宁从栏上跳下来,那仆从脸色一变,问:“公子不弹了吗?” 郁川穹亦问:“你要去见他?” 华宁将琵琶往他怀里一塞,道:“不走,也不见,他若是想见我,自会出来见我。” “那公子这是……” “受人重金,自然要诚心相报。”华宁走回房里,抱了他常弹的琴出来,仆从见他并非要离开,松了口气。 他接过华宁的琴,道:“小的来,小的来,公子直说要到何处弹琴就好。” 华宁指了指下方几处楼梯连接处的小高台,仆从便快手快脚地将琴抱到高台上,华宁缓缓拾级而下,堂下宾客不免切切私语。他全当没听见,坐在琴后,面无表情地弹起琴来。 仆从蹑手蹑脚回了小房间,郁川穹轻叩着烟杆,若有所思地来回看了几眼。 华宁乱弹琵琶本是为发泄情绪,没想被人拿金子扰了兴趣,浑身都不得劲,索性第二日又去了南风馆,没想那人也跟着来了,还是坐在老地方,让仆从拿着金叶子出来买他弹曲。 郁川穹收钱收得又是开心又是担心,华宁一点不在乎,和那人犟上了劲,一连去了南风馆好几日,消息顿时传遍了京城。 这日萧重鸾正要回房照着华宁给他留下的琴谱练习,途经小花园时,正巧听见有人在闲谈。 “听说南风馆里有一蒙面美人,这几日夜夜在馆里弹时序夫子的《雪月花时》,弹得那叫一个绕梁三日。” “《雪月花时》?” 萧重鸾脚步一停,认出这是大皇子萧重禾的声音。 “这等古曲,哪是一个风尘男子能弹得好的?” “大殿下莫要不信,这几日他已快弹完雪月花三章,章章惊艳,京中听得消息的人都去了南风馆听他弹琴,都在猜他之后会不会弹出已绝篇的时之章呢!” “真有这般厉害?” “确是如此,不过说来也奇怪,第一日那美人弹的是琵琶,那声调叫一个难听,南风馆里活生生吓走了不少人,还是旁人砸了重金,才换得这人弹了古琴。” 萧重鸾一愣,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还有人重金求曲?”墙那边的萧重禾惊讶道。 “是呀,听说那人每晚都来捧场,都花了……这个数了。” 萧重禾一阵不言,那人便使劲说起弹琴人的事,撺掇萧重禾与他一同去看看,萧重鸾脑袋慢慢生了疼,他下意识地转身想去山清院找人,庆嘉帝的话却又在他脑海里回荡了起来。 不能去,去了会被庆嘉帝知晓。 他才刚在朝中站稳脚跟,不能因为一个华宁就前功尽弃。 入夜,南风馆里,堂下楼上挤得水泄不通,唯有楼间的小高台上依旧只坐了一人,蒙着面,垂着细密的眼睫,无甚表情地弹着琴。 被包下的房间里,仆从为主人推开了条窄窄的窗缝,供主子可以透过这条小缝,仔细描摹弹琴人的模样。 曲至高潮处,一人忽然冲上了台去,一把抓住了华宁的手腕。 “你……” “跟我回去!”来人怒道。 第14章 冲突(上) 来人气势汹汹,华宁一瞬不知该如何是好,台下坐在角落的萧重禾眉角一抬,陪他一道前来的姜越吃了一惊,替他说出了心里话。 “罗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萧重禾道:“许是认识。” 堂下除却他二人外,还有其他人认出了罗亦庭,华宁听见窃窃私语声,往回收了收手,小声道:“放手。” 罗亦庭气得脸色涨红:“你……你怎么能在这种风尘之地,抛头露面!” 他满心欣喜着华宁终于开了窍,愿意考虑参加科举之事,谁知转头就听见华宁在南风馆弹琴的消息,虽说华宁蒙了面,但是一旦有人知晓南风馆弹琴人就是华宁,可想而知这会对华宁今后的仕途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此事之后再说,先生快下去。”华宁道。 他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往楼上房间去看,以免被那人看出他对罗亦庭的担忧。 罗亦庭不知华宁顾虑,还要带他下去,郁川穹自楼上匆匆下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沉声道:“你先跟我走。” 罗亦庭气笑道:“你这个没心眼的,回头我再找你算账,”他转向华宁,继续道,“跟我下去,华……” 随即又反应过来,将下一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郁川穹见罗亦庭当真气昏了头,知晓好生相劝定然没有用,便严肃起来,厉喝道:“跟我走!” “郁川穹!” “他是在保你,快走!”郁川穹放低了声音,“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缘由不便与你细说,你随我下去,我自会解释给你听,走!” 罗亦庭面色难看得很,偏又被郁川穹的难得的强硬给镇住,只得不甘地看了华宁一眼,被郁川穹扯着下了高台去。 “那是悦书阁的罗先生。” “这人莫不是悦书阁之人?” “没想这人连悦书阁的教书先生都勾来了。” …… 堂下又是一阵嘈杂议论之声,华宁整了整衣袖,俯下身,长发自肩侧滑落,挡住了他勾弦的指。 一记琴声传出,满堂又静寂下来。 萧重禾拎起茶杯,抵在唇边,双眼直直看着又坐回座上的华宁,姜越在他身侧低声问了句:“难不成真是阁里的人?” “呵,”萧重禾侧眼看他,“你认不出?” “听大公子这话,是知晓他身份了?”姜越道。 萧重禾眯起眼,喉间一声轻笑,“猜测罢了。” 今夜时间过得像比从前要漫长,将《雪月花时》的花之章奏完,华宁冷眼环视一周,起了身,毫不留恋地准备离开。 “公子不弹时之章?”堂下一人喊道。 其余人随即跟着附和了起来。 “弹吧!” “难道不会弹?” “只是个普通妓子罢!” 华宁停了脚步,他抱着琴,脸被琴身挡了半边,露出的半张脸显得格外的冷漠。他的视线落在了起哄最厉害的几人身上,那几人逐渐没了声,好似被巨蟒盯住的猎物。 华宁忽然笑了一声。 “你们以为爷这几日的琴,是为你们弹的?” 弹琴多日,他头一次这样高声地对听琴的宾客们说起了话。话不动听还带刺,众人的不满瞬间被引爆,谩骂斥责随之而来,更有人一马当先冲上台去,拳头高高扬起,要给华宁好看。 萧重禾唇角一翘。 “不好。” 话音刚落,台上的华宁身子一斜,用琴挡住了袭来的拳头,同时抬脚用力踹在了那人腰上,那人便狼狈地跌在了阶上。 “刑部龚尚书之子,龚一清龚公子,”华宁抱琴走至哎哎喊痛的龚公子身边,低头看他,“今晚你来此听琴,龚尚书可知晓此事?” 龚一清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大惊道:“你……你是谁?” 华宁弯眼一笑,视线往人群里一扫,看见了个正扶额挡脸的男子,他“啊”了一声,直言道:“真巧,龚尚书正好也在。” 龚一清脸色瞬间苍白。 华宁懒得再理会众人,面无表情地上了楼。 房间里的仆从见华宁居然没有回自己的地方,反而朝着这里走来,立时看了眉头微皱的主子一眼,得了主子示意后,他快步出了门去,迎住了华宁。 “公子这是要见我家主子?”他恭敬问。 华宁将琴往他手上一放,道:“琴坏了。” “公子?” “记得赔郁馆主。” 仆从心下石头一放,“那自然。”下一秒华宁抬起手,仆从面色又变得紧张起来,他按住门,喊道:“公子!” 华宁瞥他一眼,反手曲起指,叩了叩闭起的房门。 他对里面正坐的人道:“明日起,我不会再来此处弹琴。” 良久,门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应声。 “嗯。” 华宁道:“你不愿回应我,那便撤了放在我周边的眼线,要断,你我就当断得一干二净。” 仆从满面担忧。 “还有,我会参加今年的秋试,你若不想在朝堂上见到我,大可继续阻止萧重鸾庇护我,让那些个蠢蛋接着设计刁难我,”华宁语气逐渐暴躁,“悦书阁里那些龌龊事,你应比谁都清楚。” 第14章 门里的人站了起来,他无奈的视线像是穿过了雕花木门,落在了华宁身上。 他道:“何必为官。” 华宁反问:“那你要我继续做你的男宠?” “你若愿意,这帝位……” “萧明赫,”华宁握紧的拳头重重敲了门上,“不要忘了,是你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那个位置,怕是要让我死在上面吧。” 只好男色之人,如何继承皇室大统。 房里的人不再出声,华宁原地站立许久,等不到回答,冷笑着丢下一句“不要再管我”,便匆匆离开了 郁川穹与罗亦庭在后园等到了华宁。 华宁已换回平时穿的普通衣裳,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扎了起来,罗亦庭听郁川穹添油加醋地说过了这段时间的事,心里怒火早消去了大半,见华宁过来,还是假装凶狠地瞪了华宁一眼,问:“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人?” 华宁老实答:“我也不知道。” 罗亦庭愁道:“以后可怎么办?” “我方才已与他说了,日后不会再来此弹琴,他也应了。” 郁川穹“啊”了一声,罗亦庭举起他的烟杆在桌上重重一敲,郁川穹又收起了那副肉疼的表情,连声道:“也罢也罢,少些麻烦,少些麻烦。” 罗亦庭向华宁确认:“当真就这么简单?” 华宁笑道:“先生还担心我,只怕明日秦院士就要找你,问你深夜出入南风馆的事了。” 罗亦庭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只要你无事就好。” 郁川穹品出他话里的意思,问:“要回去了?” 罗亦庭将烟杆扔回他怀里,“再会。” “这月十五的谜语……” “不用等了。”罗亦庭无情道。 郁川穹哀嚎一声,手里烟杆掉了地。 回到悦书阁,罗亦庭强硬地送华宁回了山清院里的观山居,华宁实在不好意思让先生将自己送进门,走到门前,就对罗亦庭拜了一拜,道:“今日多谢先生。” “嗯。” “罗先生,学生决意参加秋试了。” 罗亦庭本强撑的睡意一下子跑没了影,“当真?” 华宁道:“辛苦先生为学生操心了,本次秋试,学生自当全力以赴。” 先前的不满与担忧被这个好消息甩没了影,若不是拎着灯笼,罗亦庭简直想抚掌庆贺。 “那就好,那就好……”他猛地拍了拍华宁的肩,催促道,“那你快去睡、明日早些起来,好生听先生们讲课。” 华宁失笑,罗亦庭不想再耽误他的休息时间,脚下一转,快步走了。看着他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华宁轻声道了声谢,转身进了院门。 走了段路到了自己房门前,华宁推开门,随后警惕地向后一退。 他房里坐了个人,屋里漆黑得看不清是谁。 “你是谁?”华宁防备道。 那人站起身来,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 第15章 冲突(下) 华宁讶道:“三殿下?” 萧重鸾的表情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他问华宁:“你去南风馆弹琴,是想做什么?” 萧重鸾知道男人去烟花之地是常有之事,可华宁是他从那里面救出来的人。华宁在哪里不能弹琴,偏要去南风馆里卖弄? “殿下生气了?”华宁走到萧重鸾面前,反问道。 萧重鸾声音写满风雨欲来,“你不自爱,我如何不生气?” 华宁是他救下的人,他亦与罗亦庭聊过,知晓华宁并非自己所说的那样只通琴艺,有才之人不自爱,叫人看了便着急。 “罗先生到南风馆找我,是殿下给罗先生报的信?” “是又如何?”萧重鸾伸手抵住华宁的肩,“太近了,老实站好。” 华宁抓住萧重鸾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拢在了手心里,萧重鸾身子一震,对上华宁的视线,华宁缓缓在他面前半跪下,大而亮的眼瞳被眯起的眼睫遮去了大半,笑意却从里面流泻了出来。 “阿昀生气就好,”他将另一手放在萧重鸾膝上,从下往上锁住了萧重鸾逐渐无措的眼神,“我去南风馆弹琴,就是想惹阿昀生气。” 萧重鸾眉头拧起,怒火更胜,已没了心思再纠正华宁对他的称呼,他冲华宁喝道:“你说什么?” “阿昀明明生气,却不自己去抓我回来,反而托罗先生去找我,为什么?”华宁毫不畏惧地继续发问。 萧重鸾一顿,“我……我是皇子,怎能出入那种地方?” “说谎,”华宁一语戳破他的谎言,“殿下分明是在躲我。” 从一开始下定决心要引起萧重鸾注意的时候,华宁就设想过了庆嘉帝那一边的情况。 若是这一世的庆嘉帝毫无前两世的记忆,那么在十八岁庆嘉帝来访悦书阁之前,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华宁。 可若庆嘉帝有了前两世的记忆,按庆嘉帝对他的执著来看,第一时间就会安排暗卫到他近侧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庆嘉帝立下传位诏时,华宁正在他身边看书。 “来看看。” 华宁一手撑着下巴,无聊地翻过一页,“什么事?” 庆嘉帝将诏书合起,答:“朕将传位诏书写好了。” 华宁动作一顿,抬起眼来,“你还是鼎盛之年,怎么就把这个给定了?”却还是将书放下,走到了庆嘉帝身后,伸手去拿那明黄色的诏书。 “先立着,若以后累了,还想能与你一同到江南走走。”庆嘉帝道。 华宁一笑,手指在熟悉的三字上抚过,喃喃:“萧——重——鸾。” 他控制着颤抖的指尖,心想,真好。 可一垂眼,却对上了帝王注视着他的幽深双瞳。 华宁心中一震,稳住声音,接下了方才帝王说的话,“与太上皇一同出游,华宁许是这世上最有福气之人了。” 庆嘉帝伸出一指,点了点华宁手上陡然沉重的诏书,“你觉得老三如何?” 华宁镇定道:“三殿下于我来说是救命恩人,又是我与你的媒人,他今后能继承大统,我自然为他高兴。” “当真如此?” 华宁道:“那还能怎样,你选出来的儿子,自有你自己的理由。”他将传位诏书合上,放回庆嘉帝面前。 庆嘉帝道:“老三他……像朕。” 华宁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模样,失声笑道:“你那么多子女,若不像你,那岂不是要出大事!” 庆嘉帝哼了一声,华宁俯下了身去,在他佯怒的脸上蹭过一蹭,庆嘉帝才缓和了脸色,按住华宁的后颈,与他交缠起了唇齿。 伴君如伴虎,纵享万千宠爱,可华宁知晓庆嘉帝怀疑过他对萧重鸾的心意。所以带着前世记忆的庆嘉帝不会接受华宁,更不会接受华宁与萧重鸾在一起。 萧重鸾从宫中回来后就要与他断开联系,一看就知是庆嘉帝做的手脚。他去南风馆弹琴,一是为了试探萧重鸾对他的态度,二便是想引出庆嘉帝,打消他插手华宁与萧重鸾的心思。 庆嘉帝待他越是愧疚,他越是能抓着这些愧疚,让它变成自己的助力。 “我躲你做甚?”萧重鸾道。 他甩了甩华宁的手,想要站起来,华宁手一使劲,断了萧重鸾的念头。 萧重鸾吃痛,高声斥道:“华宁你大胆!” 华宁微笑道:“殿下若再挣扎下去,我还会做更大胆的事。” 萧重鸾青了脸,“你……” “你躲我,是嫌弃我是青楼楚馆出身,不愿与我有干系?”华宁继续问。 萧重鸾磨了磨牙,暗骂了句华宁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不是。” “那便是宫里那位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萧重鸾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何必在意,我知你有一身才华,不输这悦书阁里许多人。” 萧重鸾是惜才之人,还极度护短。听他这么说,华宁就知萧重鸾已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护住华宁的自尊。 “……” 华宁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低下头去,揉起了萧重鸾方才被自己掐肿的手腕,萧重鸾臭着脸,忍耐着想踹他一脚的冲动。 “本次秋季科举,你……” “我会去考,”华宁接过了他的话,“如果宫里那位自己认定了我为新科进士,就不会再因我的出身而轻视我了吧。” 萧重鸾冷哼:“要参试之人,这几夜还去南风馆里弹琴,你的自信怕是比天还高。” 华宁笑道:“因为与其被殿下躲开再把我忘了,还不如让殿下生我的气来得舒服。” 萧重鸾奇怪看他,道:“有时我真不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吗?” 华宁笑着眯起双眼,迎着萧重鸾无奈的视线,缓缓将唇凑到萧重鸾发红的腕边。 萧重鸾身子一僵,眉头皱得愈发紧。 第15章 “华宁!” 微凉的唇印在了手腕发热的肌肤上,华宁按紧了萧重鸾下意识想抽回去的手臂,琥珀色的瞳眸好似荡起了微光。 “今夜回去后,殿下不妨多想想。” 他放开萧重鸾,站起身走回了床边。 “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第16章 意外(上) 自观山居归来后,萧重鸾再未见过华宁。 南风馆里一掷千金的神秘人与蒙面弹琴的美人一同消失,京中众人大多惋惜,萧重鸾听见消息,唇下一撇,抱着书去了南庭。 罗亦庭在南风馆出现的事传回了悦书阁,秦院士果然大怒,将罗亦庭好生训斥了一番,罚他三个月内不许教书,只许在南庭浇水撒花施施肥,相当于禁足。之前罗亦庭布置下的作业也只能由学生自己送去南庭给罗亦庭检查。 “秦院士器重先生,若是其他先生,怕是还要被罚半年俸禄。” “唉。” “好在郁馆主与先生的关系没有暴露,不然以后估计就上不了先生的课了。” 罗亦庭浇花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正百无聊赖翻着书的华宁,疑道:“说起来,你先前与秦院士去南风馆,究竟是如何才让他不再追究我与郁川穹往来之事?” 华宁道:“我对秦院士说郁馆主是罗先生失散已久的弟弟,罗先生多次让我送信去南风馆,是想劝郁馆主早日关店从良。” 罗亦庭:“……” 华宁笑了笑,将书翻过一页。 罗亦庭叹口气,弯下腰去检查花枝,又问:“阁庆也没几日了,怎么不见你去排练?” “我若说我一心只扑在秋考上,先生信不信?” 罗亦庭一顿,悦书阁里的学子们向来阵营分明,不与其他院里的学子共同行动,华宁身在富商之子聚集的山清院中,自然不可能与萧重鸾共演,他又向来是山清院中的边缘人,遇上这样的庆典活动,不必多想也知他定然是被排挤出来的那一个。 “你啊,”罗亦庭道,“熬出头便好了。” “学生知道。” 华宁合上书,回了屋里去换书,罗亦庭捶了捶腰,直起身子,瞧见了从院门外走进来的萧重禾。 萧重禾恭敬道:“罗先生,学生来交前些日子你布置的作业。” 罗亦庭腰正酸疼,便对萧重禾道:“大殿下有心了,放在那处台上便好。” 萧重禾听话照做,放下作业之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视线朝房里一望,正好看见了出来的华宁。 “华宁,”罗亦庭见萧重禾注意到了华宁,便冲华宁道,“这是大皇子殿下。” 华宁听出罗亦庭话里的意思,朝萧重禾行了一礼。 “见过大殿下。” 萧重禾颔首,“你就是华宁?”他上下打量了华宁一阵,对罗亦庭道:“先生可还有事需他来做?” 罗亦庭道:“华宁不过是在我这里偷个清闲好读书,你若有事找他,直接问他就是。” 萧重禾便对华宁道:“本殿有意赠秦院士一张琴,听人说你对琴多有研究,想请你替本殿把把关。” 前两世里,华宁与大皇子的接触并不多,因着萧重鸾的关系,他本身对大皇子就有所疏离。今世华宁有意入官场,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疏远萧重禾。 “大殿下严重了,能帮到大殿下,是华宁的荣幸。”华宁道。 萧重禾转向罗亦庭,拱手道:“那学生就将华宁借走了。” 罗亦庭冲他摆摆手。华宁回房里放下书,向罗亦庭道了别,他走到萧重禾身前,萧重禾让开稍许位置,眼神还牵在华宁身上。 华宁问:“大殿下为何总看着我?” 难不成萧重禾也去南风馆听过琴? 不想萧重禾却是一笑,道:“本殿曾随母妃见过一位故人,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总觉得你与那位故人有些相像。” 闻言,华宁心想他说的许是丽妃,遂放下心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段路,萧重禾随意问了些话,华宁一一答了,谈到阁庆之事时,萧重禾讶道:“你不准备参加阁庆?” 华宁摇摇头:“我没那个才艺。” “这就是所谓的妄自菲薄了吧,”萧重禾放慢脚步,侧脸看华宁,道,“若你不介意,可要来本殿这边?” 华宁一时摸不清萧重禾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婉拒道:“大殿下有心了,现在离阁庆也不剩几日,我去怕是只会给大殿下添乱。” 萧重禾笑道:“本殿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你既有空,那便这样决定了。” 华宁脚步一停,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萧重鸾的声音。 “大皇兄。” 萧重禾转过脸去,“三皇弟也来找罗先生?” 萧重鸾走到两人面前,点了点头。“我来交课业,”他看向华宁,奇怪道,“大皇兄怎么与华宁在一起?” 萧重禾将华宁肩膀一揽,道:“华宁要随我去趟谷怡斋,替我挑张琴作为贺礼送给秦院士。” 华宁一瞬觉得萧重鸾看过来的视线有些沉重。 “承蒙大殿下信任。” 萧重鸾赞道:“几位先生常说华宁的眼光极好,秦院士定然会十分满意。” “呵呵,”萧重禾道,“方才见罗先生有些倦意,三皇弟还是快些过去,免得扰了罗先生的休息。” 萧重鸾笑着谢过萧重禾的提醒,一眼也未再看华宁,径直往南庭去了。 一面见过,随着阁庆的逼近,悦书阁里的学子先生们都忙了起来。阁庆前一日,学子们各自备了马车,或豪华或奢侈,一一停在悦书阁前,依次朝城外的四时行宫赶去。 萧重鸾坐在车厢里调琴,车门被人轻扣了几声。 “殿下。”是陆西延的声音。 “说。” “车夫没有找到华宁公子。” 萧重鸾皱起眉。他心知华宁在悦书阁中无亲近之人,特意遣人架了辆马车接送华宁,“怎么找不见人?” 陆西延答:“听说是不久前去了大殿下车上,随大殿下一起去行宫了。” 萧重鸾沉默片刻,陆西延在车门唤了几声,他才道:“本殿知道了。” 另一侧,萧重禾自暗格中取出一盒糕点,放在了小几上,他冲华宁招招手,道:“路途还远,吃些垫垫肚子。” 华宁道:“谢过大殿下。” 萧重禾道:“明日若能拿下第一,本殿还要再设宴一一谢过你们。” “华宁自当尽力。” “你可知明日皇上也要来四时行宫?” 前两世的庆嘉帝可没到四时行宫来看过阁庆。华宁心里存了疑,问:“皇上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兴致?” 萧重禾看着华宁,别有用意道:“天威向来难测,本殿也在好奇呢。” 华宁皱起眉,他明日原有计划,若庆嘉帝只是来看看学子们的表现倒罢了,若是庆嘉帝来找他,那…… “对了,秦院士很喜欢你替本殿挑的琴,为表谢意,本殿想将此物送与你。” 萧重禾说着,掀开了身旁原本盖着的红绸,华宁垂眼一看,双眼不由睁大,瞬间愣住。 “这是……” 本应由萧重鸾寻回的羲和琴! 萧重禾看他反应,心中猜测终于有了答案,他按住羲和琴,一字一顿道:“本殿问你,你与贺樱宁是什么关系?” 第17章 意外(下) 华宁双手不自觉握紧,他缓缓抬起眼,对上萧重禾探究的眼神,镇定地反问:“大殿下既遣人去了松州寻羲和琴来试探我,手下人难道没顺便查一查我与她的关系?” 萧重禾发出一声笑,双眼却毫无笑意:“本殿换一个问题,前些日子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南风馆弹琴人,就是你。” “是我不错。” “刑部尚书公子龚一清对你无礼,过几日刑部尚书便被我父皇贬职下放,你可知是为何?” “刑部尚书自己行为不检让圣上找了错处,与我何干?”华宁笑道。 萧重禾咬重了字音:“一掷千金买你弹曲之人,是我父皇,对不对?” 华宁眉毛一扬,作惊讶状:“我从未见过他,如何知晓他是谁?更何况天子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做出这等不合身份的事?” “华宁,”萧重禾从琴下抽出了把小刀,他将刀鞘扔至一边,锋利的刀刃压在了琴身上,“你若再说一句谎话,本殿便会在这张琴上划一道痕。” 华宁面上笑意瞬间散去。 和庆九年,庆嘉帝曾携后妃朝官南巡。 萧重禾彼时年方八岁,遂母妃一同在南巡队伍中游玩,途经松州之时,萧重禾偷偷溜出去买糖吃,转眼找不到回去的路,站在街头嚎啕大哭。恰是这时,一个眼似桃花的女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女人面容娇艳,一手拎了个药包,另一手拎着根糖葫芦,见萧重禾站在街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凑近来,问了句:“你是谁家小少爷?” 第16章 萧重禾警惕心极强,带着哭腔呵斥她道:“大、大胆!” 女人冷下脸,道:“我好心想帮你找你家人,你架势倒挺大,行吧,你就在这哭到天黑吧。” 萧重禾吓得拽住了她的衣摆,“别……别走……对、对不起,本……我向你道歉。” 女人唇角一翘,笑脸霎时如春花璀璨,她将糖葫芦往萧重禾手里一塞,粗鲁地卷起袖子擦了擦萧重禾脸上的泪水。 “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给,你的奖励。” 萧重禾小心翼翼地拿着糖葫芦,说:“谢……谢谢。” 女人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你……” 她的话忽然断了,萧重禾舔了口糖葫芦,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了?” 女人苦笑一声:“我知晓你是谁家的孩子了,来,我送你回去。” 萧重禾睁大双眼,“你……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说。” 女人牵了他一只手,“我若说我会读心术,你信不信?” “……” “你现在心里在想,我肯定是在骗你,父……父亲从来都说这世上没有这等法术,对不对?” “……你、你好厉害!” …… 萧重禾跟着那女子走回了临近驿馆的地方,察觉儿子失踪的端妃正巧正带着人在找他,一见萧重禾,立时喜出望外地拎着裙摆跑了过来。 “禾儿!” 端妃将萧重禾抱得死紧,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多遍,一把掐了萧重禾的脸,怒道:“谁叫你瞎跑的!” “儿子再也不敢了,母……母亲。” 端妃抱着萧重禾,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视线一转,落在了无声走出了大距离外的女人身上。 “你……”端妃站起身,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重禾讶道:“母亲,你们认识?” 端妃将萧重禾挡到身后,“贺樱宁,原来是你绑了我儿子。” 女人没了先前温柔的模样,她冲端妃冷冷一笑,晃了晃手里的药包。“说什么瞎话,我怎么会知道你儿子长什么样?” “那你……” “我给我家孩子抓药路上碰见了你家走丢的小少爷而已,”女人一眼也不看萧重禾,嘲讽道,“你可得看紧了,当心皇上怪罪下来,脑袋会掉地哦。” “你!”端妃气急,一指指向女人,喊道:“给本宫打!” 萧重禾没理清两个长辈间的纠纷,一听母妃要教训好心送自己回来的女子,连忙拽了端妃的手,求情道:“母亲,母亲,不要。” 女人倒是丝毫不惧,冲端妃道:“你猜猜,你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会不会知道?” 端妃脸色一白。 “他会不会……忽然就想来这里看一看,平素温婉的端妃娘娘到底是对谁发了这么大的怒气呢?” 察觉主子的迟疑,靠近女人的侍卫们都停了下来。 女人视线自端妃身后的大门上一掠而过,面无表情地从端妃怨恨的目光中离开了。 那一日,端妃将萧重禾带回了房中,遣开了所有宫人,一遍又一遍地对萧重禾说: “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见过的那个人。” 她那恐惧而嫉恨的表情,萧重禾至今都忘不了。 他记住了贺樱宁这个名字,回京之后,偶尔找着机会便会去搜寻有关她的消息,可所有人好似都对这个名字避讳不及,一个劲地说不知晓。 他唯一知晓有关贺樱宁的从前,是从一个国外使臣嘴里听来的。 使臣彼时喝醉了酒,迷糊道:“贺樱宁啊……是枳国前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可惜枳国被圣上灭了,枳国皇室也都被……被圣上赐死了。” “本殿再问一次,你与我父皇,是什么关系?” 一个覆灭之国的太子妃,能让当今皇妃如此忌惮,能让皇妃宁愿受气也不愿她与皇上见面? 而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私生子,又能让他从来威严的父皇,甘愿涉足烟花之地,甚至替这个私生子处置朝中大臣? 马车行过树林,风吹过丛丛枝叶,沙沙,沙沙,纵如此清幽之调,也缓解不了车厢中逐渐冷凝的气息。 华宁忽然道:“你若敢在琴上划一道哪怕只有指甲大的痕迹,我就会在你的脸上划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 萧重禾手一紧。 华宁伸出手,握住了萧重禾的手腕。 “殿下问了这么多问题,无非只关心一件事罢了,”华宁一根一根地掰开萧重禾的手指,随意道,“我不知你是从皇上身边人嘴里套到了什么消息,大殿下大可以放心,我这样的人,绝不会与你争那个位置。” 他只是要替萧重鸾争那个位置而已。 萧重禾道:“你果然是……” 华宁拿起萧重禾手里的匕首,将冰冷的刀刃立在了自己唇前,“嘘。” 萧重禾神情复杂。 马车停了。 华宁将匕首合入鞘中,放回了萧重禾手上。 “烟花之地出来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地位,永远摆脱不了那样的身份,谁都不会接受我。” 华宁俯身,抱起了羲和琴。 “多谢大殿下替我寻回母亲的遗物,明日表演,我必会尽力。” 第18章 相争(上) 阁庆之日,四时行宫中满是热闹气氛。殿前广场上,山清院、水行院、云舒院及各院先生们分坐四处,写着贺字的鲜红大旗迎风飘扬,鼓乐之声满溢于耳。 秦院士身着深蓝朝服,立于正中央垒起的演台上,高声读着颂词,在他身后高高的台阶之上,分次摆了十张椅子,悦书阁中资历最深的先生们依次坐于其上,喜气洋洋地看着满场学子们。 在他们身后更高的地方,摆了张金漆盘龙座,坐着不怒自威的帝王。 太子薨后,帝王膝下还剩三子二女,皆在悦书阁中学习,今日也聚在了一处,坐在广场的正北方。 萧重禾最年长,一一与弟弟妹妹寒暄过后,在萧重鸾身侧坐了下来。 “三皇弟,来。” 萧重鸾忙端起酒杯,道:“应是我敬大皇兄才对。”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萧重禾道:“听说今日三皇弟的节目只你一人表演,看来三皇弟是成竹在胸啊。” 萧重鸾忙道:“大皇兄高看我了,我匆匆自江下归来,节目亦是匆忙备下,哪比得过三月前就开始准备的大皇兄,今日献丑,能起一抛砖引玉之用已足矣。” 萧重禾问:“不是有邱先生为三皇弟你出谋划策?” 萧重鸾道:“邱先生不过说了些往年阁庆的活动罢了,哪比得上大皇兄召集了半院的人来排演,光声势便可夺人耳目,着实让弟弟我钦佩不已。” 云舒院中皆是皇族子弟,太子薨后,萧重鸾尚不起眼,剩下的六皇子又年幼,最有机会继承皇位之人便是大皇子萧重禾,云舒院上下皆以萧重禾马首是瞻。萧重禾要在阁庆之时夺魁,云舒院上下自然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凑。 谁知萧重鸾捡着这个机会,去了江下办案,一案成名。 萧重禾自小看不起萧重鸾,叫萧重鸾出了这样的风头,心里可痒痒得很。 “虽说为兄准备了这样久,可究竟能不能入先生们及父皇的眼,为兄心里也没有底,”萧重禾放下酒杯,别有用意道,“幸得前几日在山清院捡了个人才,指点了那些不成器的一通。” 萧重鸾尚不知华宁加入了萧重禾的队伍,闻言眉头便是一皱,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悦书阁中与华宁萧重禾擦肩而过的事来。 “听说大皇兄昨日马车上坐了个山清院的学子,莫非就是他?” “是他不错,”萧重禾笑道,“三皇弟你也见过的,名唤华宁。” 萧重鸾垂下眼,低声一笑,“原来是他。” 萧重禾奇道:“三皇弟怎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萧重鸾提起酒壶,像是想给自己倒一杯酒,可又放了回去,他将手搭在酒壶上,为难道:“皇兄可知华宁出身风尘?” “咦?” “先前他遭人欺负,我送了他几服药,还被父皇教训了一番,叫我少接近这种出身不干净的人,”萧重鸾担忧道,“今日父皇也来了此处,若是叫他看见华宁在大皇兄你的队伍里……” 萧重禾笑容不改,脑袋里却高速转了起来,他确是知晓萧重鸾疏离华宁之事,但庆嘉帝会嫌弃华宁出身风尘?还不许萧重鸾与华宁交好? ——那可真是耐人寻味了。 致词之后,阁庆正式开始,歌舞、皮影、角抵……各类表演一一上台,学子们铆足了劲,演了个淋漓尽致,阶上评判的先生们也都乐得合不拢嘴,或抚掌大笑,或拍桌叫绝,十分尽兴。 他们还会将面前摆着的雕花竹牌送与自己喜欢的表演节目,今夜得最多雕花竹牌的节目,便是今日悦书阁阁庆中的第一名。 宴至中旬,到了萧重鸾表演的时间。 第17章 他抱琴上了台去,先朝诸位先生及庆嘉帝拜了一拜。 “学生斗胆学了首古曲,今日奏给各位先生听,望先生们多指教。” 接着便在琴后坐定,静心勾起了琴弦。 秦院士眉头一扬,与旁边的邱先生对视一眼,讶道:“《雪月花时》?” 满座听出曲调的人们亦小声惊叹。 “当真是《雪月花时》。” “不知是不是要弹全曲?” …… 邱先生摸了摸唇上的胡子,笑道:“没想到他竟真补了此曲。” 秦院士喜不自胜,看了邱先生一眼,道:“是你出的主意罢。” 邱先生但笑不语。 渐渐地,广场上除却琴声,其他声音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浸入了古曲的清雅之音中。 唯有华宁看着阶上的帝王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他全然没想到庆嘉帝会来四时行宫参加阁庆,《雪月花时》是他前世补齐的曲子,若是庆嘉帝在此处发难,萧重鸾恐怕…… 曲至时之章,萧重鸾十指依旧不停,众人听得愈发认真,秦院士眼神晶亮,一秒也不曾离开萧重鸾的指尖。 华宁却与此处吃了一惊。 萧重鸾改了他的曲谱! 琴声淡去的瞬间,秦院士站起了身。 “好!” 旁边坐着的九位先生亦忍不住交头议论起来,又惊又喜。 “补得好!补得好啊!” “若是传出去,天下文人哪有不为之动容的?” “三殿下着实奇才!” 萧重鸾面露害羞,上了台,侍女端着银盘跟在萧重鸾身后,先生们一个个将雕花竹牌放在了盘上,恨不得每人都拉着萧重鸾夸他一遍,与他谈谈心得。 萧重鸾好不容易从台上回了座位休息,萧重禾笑道:“三皇弟这曲补得极妙。” 萧重鸾知晓萧重禾说的反话,也不在意,他拿满了十个牌子,再怎么也不会输给萧重禾。 “大皇兄谬赞了。” “珠玉在前,可叫为兄不好出场了。” “大皇兄话说得严重了。”萧重鸾将萧重禾面前的酒杯斟满,萧重禾将他酒杯一推,客气道,“为兄该去准备了。” 萧重鸾“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预祝皇兄拔得头筹。” 节目渐渐到了尾声,萧重禾领着一众王公子弟骑马入了殿前广场,高头大马在阶前站作一排,气势傲然,还一人身着霜色广袖长衣,慢慢步上演台,站在了青铜编钟旁。 萧重鸾看清他模样,心里一沉。 竟是华宁。 五名少女跟着在华宁身后坐定,或抱琵琶,或执长笛,或抚长琴,指尖奏出轻灵乐声,为节目拉开了序章。 最引人瞩目的是阶前的骏马们,一一随着乐声节奏起舞,踢踏、回转、扬蹄……台上人每敲一下编钟,音乐便紧促一分,马儿亦随之越跳越快,几位先生看得直呼“妙哉”。 曲至高潮,少女们勾动音符的手指都停了下来,跳舞的马儿也立在了原地,唯有华宁忽然扬起了敲钟的手,一下又一下,衣袖如幽蝶翻飞,其下乐声,如风过大荒,如日落高崖,恢弘而不失典雅。 末了,马儿与少女们皆静默退去,华宁敲下最后一个音符,转过身来,朝着阶上的十位先生及帝王,深深鞠了一躬。 还未换下赤色劲装的萧重禾上了阶去,先生们赞不绝口,纷纷将手中雕花竹牌放在了萧重禾身后侍女端着的银盘上。 “学生谢过各位先生们。”萧重禾道。 台上十位先生尽数将雕花竹牌给了他,正好与萧重鸾同数。 萧重禾望了眼台上的华宁,虽不高兴与萧重鸾打了个平手,却也只得认命退下。 阶上的帝王忽然道了句:“重禾。” 萧重禾动作一停,转身朝庆嘉帝跪下,“父皇。” 庆嘉帝从龙椅上站起身,缓缓走到了萧重禾身前。 天子起身,还有谁人敢坐?眨眼间,满行宫的学子与先生们尽离了座,朝着庆嘉帝跪了下去。 庆嘉帝自秦院士桌上拿了个雕花竹牌,放在了萧重禾的银盘上。 “不错,”庆嘉帝道,“今日这个节目,朕很是喜欢。” 第19章 相争(下) 庆嘉帝此举,无外乎是将萧重禾的表演抬了一把。 萧重禾顿时喜出望外,朝着庆嘉帝拜谢一通,下了阶去,华宁跟了几步,朝萧重鸾的方向望了眼,萧重鸾正与三公主对酒,侧着脸看不清情绪。 到了幕后,萧重禾换下衣裳,对华宁道:“本殿果真没赌错。” 华宁解开被仔细编起的发冠,“嗯?” 萧重禾道:“有你在,父皇必然会喜欢。” 闻言,华宁嗤笑一声。 “你当真以为是因为我的缘故?” 萧重禾抬眉,笑道:“难道不是?我看父皇喜欢你喜欢得紧。” 他不禁想,庆嘉帝不许萧重鸾接近华宁,许是庆嘉帝至今也看不起萧重鸾罢? 华宁换好学服,垂头系着腰封,他淡淡道:“圣上不过是为了打压萧重鸾的气焰,才便宜了你,与我有何干系?” 他与庆嘉帝相处了那些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庆嘉帝行事背后的理由。太子薨后,庆嘉帝不愿萧重禾在前朝一枝独秀,才借机抬了萧重鸾一把,如今萧重鸾成了前朝众人所趋的贵人,他又想平衡两个皇子间的势力,便让萧重禾出了风头。 这一世萧重鸾的阁庆节目与前两世不同,许是庆嘉帝从哪处知晓了萧重鸾要奏《雪月花时》之事,才会特意前来四时行宫。 萧重禾倒以为庆嘉帝诸般举动都是为了他了。 “父皇向来不喜欢老三。”萧重禾道。 华宁不置可否,他整理好了上下,准备出门,萧重禾又问了句:“听说你要入仕?” “是不错。” “可想在本殿身边做事?”萧重禾问。 华宁推门的手没有动,他转过头,冲萧重禾道:“你真放心我?” 萧重禾道:“本殿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华宁“哦”了一声。 “可我却懒惯了,只想谋个闲差。” 说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萧重禾这人小心眼得过分,想拉拢华宁,不过是想着与其让华宁被萧重鸾拉拢,还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盯着。 前两世萧重禾斗不过萧重鸾,这一世他也不会让萧重禾翻身。 华宁从房里出来,关上了房门。 阁庆的节目都一一演完了,庆嘉帝与先生们去了主殿把酒言谈,三个院的学子也去了划分好的偏殿里划拳吃喝,华宁没那个心思去见山清院那些富家子弟,拦了送餐宫女盘中的一壶酒,拎着就上后园去了。 后园有个湖,湖上有扁舟,泊在水边,隐在芦苇后,浸在清冷的月色里。 华宁径直上了小舟,一条腿曲着,一手撑着脸,对着壶嘴灌了满喉酒。这样安静地泛舟湖上,轻易地就让他想起了第一世庆嘉帝死后,他被暗卫护在钟宁宫中,也是这样一人坐在舟上发呆。 那时的夜远比现在冷得多,尤其是那人出现时,像是把北国的风雪都带来了一样。 可在那段被孤立起来的时日里,也只有那人会坐在舟头,问他如此苟活,可有遗憾。 “有啊。” “与谁有关?” “他。” 那时喝醉了酒,华宁扯着自己的衣袖,醉醺醺地给那人看袖摆上方栩栩如生的鸾凤。 第一世活得过于无求了,等庆嘉帝死了,萧重鸾当了皇帝,他一个人被名为保护实为监禁地锁在了钟宁宫里,不必再与任何人勾心斗角,他才忽然有了不甘的念头。 萧重鸾,萧重鸾呀。 可以的话,想让他…… 华宁猛然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华宁掩在丛丛芦苇中,瞧见了被黑衣人桎梏在身前的萧重鸾。萧重鸾面色晕红着,眉头皱得极紧,一看就知醉得不轻。 “你好大的胆子,”他低斥道,“竟敢谋杀皇子。” 黑衣人制着萧重鸾向湖边走来,“皇子的赏金可比一般的任务多得多。” “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沙哑着嗓子笑起来,“三殿下是真觉得我会告诉你答案?” 萧重鸾面色难看得紧,黑衣人用力制住了他的挣扎,将他推到了水边,并指在他肩上一点,萧重鸾便再动弹不得。 “三皇子醉酒,失足落水,”黑衣人声音里带着笑意,“等三殿下到了阴间,看谁笑得最开心,自然就知道是谁请了我来取你性命。” 萧重鸾双眼瞪大,黑衣人抵在他背后的手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紧接着,便听黑衣人闷哼一声,只一霎,萧重鸾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黑衣人则重重地跌入了水中,湖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湿了萧重鸾的衣摆。 “你……”萧重鸾被人自后方抱着,看见黑衣人沉入水中,惊魂未定,想转过头去看是谁救了他一命,却仍是一动也不能动,“是……是谁?” 第18章 华宁将他抱着,下巴搭在了萧重鸾肩上,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萧重鸾吃了一惊,“华宁?” 华宁闭上眼,在他肩头蹭了蹭,“幸好我临时起意躲在此处偷懒,不然日后可就见不着殿下了。” 纵然方才是紧张到了极点,可华宁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与黑衣人身后——萧重鸾愣过之后,看着荡着水纹的湖面,紧张道:“他还在!” 华宁手搂着他的腰,自下往上拍了拍萧重鸾仍剧烈起伏的胸膛,安抚道:“莫怕,莫怕,我给他扎了毒,他动不了,没一阵便会溺死了。” 萧重鸾倒吸一口气。 湖面逐渐恢复了平静,萧重鸾勉强镇定下情绪,声音满是疲惫道:“放开。” 华宁从后方将他抱得更紧,认真道:“可殿下还在发抖,不是吗?” 萧重鸾道:“我累了。” 华宁恍然,松开了萧重鸾,两人相贴处的热度瞬间散去。萧重鸾垂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华宁却又将他打横抱起,朝着一旁的芦苇走了过去。 “华宁!” 华宁抱着他越过芦苇,将萧重鸾放在了小舟上,他斜坐在萧重鸾身侧,双手撑在了萧重鸾颈边,自上俯视着面色铁青的少年,双瞳覆上了薄薄的冰冷月光。 “我可不会解穴,”他问,“殿下想让我抱着动不了的你去找人给你解穴,还是我陪着你在此处等穴道自行解开?” 第20章 口舌(上) “……扶我起来,”萧重鸾沉默片刻,道,“我不喜欢这样与人说话。” 华宁眯起眼,故意疑道:“我知晓殿下不愿如此失态,不过殿下是不是还欠了我句话?” 萧重鸾胸膛大力起伏两下,沉声道:“谢谢。” 华宁心满意足地将人扶了起来。 萧重鸾坐靠在华宁怀里,声音如掺寒冰:“华宁。” “这样坐着比较省力。” “大可不必。” 华宁没理会萧重鸾话里的威胁,他一手圈着萧重鸾的腰身,一手理了理萧重鸾的长发,将先前萧重鸾被擒时歪斜的发冠取了下来。 “那日殿下离开后,可想起过我?”他问。 萧重鸾一顿。 “你只在此处待了几年,却好像会了许多我不知晓的东西,琴艺暂不说,方才能轻易潜伏到刺客身后,还有那一手毒药……悦书阁可不会教这些东西。” “殿下自己寻人来教的我,怎么能不记得?” “我?” “殿下托秦院士照顾我,我每每想学什么,秦院士都会为我寻来良师单独教我,殿下不知?” 萧重鸾隐隐想起往年秦院士偶来向他禀报华宁近况的事,的确提起过华宁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华宁抚着萧重鸾的长发:“我还会很多手艺,大多不精便是了。” “学了那么多,还被人欺负?” “自然是想要殿下怜惜我。” 萧重鸾嗤笑,“哈!” 华宁低低笑了起来,他双手在萧重鸾身前交握,将萧重鸾紧紧扣在了自己怀里。 “阿昀还没说,这些日子有没有想过我。” 萧重鸾答:“想过。” 华宁眉眼一弯。 萧重鸾续道:“你喜欢我?” 华宁愣住,随即讶道:“我还没想到阿昀能想到这份上。”他将脸贴在萧重鸾脸侧,问:“你既这样猜想,今日看我去帮萧重禾,有没有生气?” 萧重鸾道:“左右不是你主动去帮的他,父皇又有意帮他,我气什么?” 他早习惯了帝王家的这些权势相轧,得了第一他高兴,失之交臂又如何,他如今境遇远比从前好上太多。比起恼怒,下一步怎么走才更重要。 对比起萧重禾的反应,华宁忽然明白了为何庆嘉帝会更偏向传位给萧重鸾。 “这几日,萧重禾一直在拉拢我,”华宁暧昧道,“阿昀若不想我被他笼络,是不是也该给我些好处?” 萧重鸾直白问道:“我若不给,你便要继续替他做事?” 华宁笑道:“我会做让阿昀困扰的事。” 萧重鸾道:“我还不知你能替我做些什么。” “不是刚救了你一命?” 萧重鸾不语,华宁知他在盘算得失,轻笑一声,一手捏了萧重鸾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在萧重鸾稍显阴沉的视线中亲了下去。萧重鸾喝了酒,口中温度极高,华宁抵舌进去,搅乱了馥郁的酒气,被吻的萧重鸾眉头紧蹙,双眼仍是清明,他看着闭眼深情吻着自己的华宁,身子不自觉的僵直。 温柔吻过,华宁退开唇舌,双瞳盈着笑意。 “我猜,今次秋季科举,皇上必然会让你去监察,”华宁道,“礼部有些蹊跷,此次秋试,正好一起清查。” 萧重鸾舔了舔唇边被华宁带出的湿润,面无表情道:“你怎知晓?” 华宁看着萧重鸾的唇,道:“此乃定金,若我猜错了,我任凭阿昀处置。” “听你这意思,若是对了,你还要向我讨要其他东西?” “我自然不会只拿一个猜测就与你换那么多东西。” 萧重鸾忽然撑着船板坐起了身,他用袖口擦了擦仍觉得有些奇怪触觉的嘴唇,站了起来。 “穴道解得真快。”华宁道。 萧重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说,礼部有什么蹊跷?” 华宁道:“岑侍郎与人来过南风馆听我弹琴。” 萧重鸾颔首,手撑在舟上,要离开此处,华宁望了眼平静的湖面,“咦”了一声,狐疑道:“怎么不见那黑衣人浮上来?” “嘶——”萧重鸾身形一矮。 华宁注意力又扯了回来,他扶住萧重鸾,问:“怎么了?” 萧重鸾一手扶着额,长眉微蹙,低声道:“有些……走不动。” “头晕?” “嗯,”萧重鸾往华宁身上倚去,“扶我回去。” 两人走了小路回萧重鸾休息的小院里,华宁将萧重鸾放在了床边,转身去点了烛灯,萧重鸾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抬眼见华宁递了杯茶过来,揭开盖看了看,别开眼。 “冷了。” 他从前遭冷落用惯了冷茶冷饭,如今便一丝一毫都不想委屈自己的口舌。 华宁便将茶收了回去,他四处望了眼,奇怪道:“怎么不见伺候的人?” 萧重鸾道:“今日有宴,我叫他自去享受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华宁道:“那我在此陪你等一等。” “不必,”萧重鸾直接道,“你在此处,我睡不安稳。” “阿昀不怕还有刺客?” 正说着,院外有人匆匆进了房来,一见华宁,上下打量两眼,礼貌道:“您是?” “山清院华宁,”萧重鸾道,“西延,送他出去。” 陆西延应下,手朝外一摆,“华公子,请。” 华宁眼神在陆西延身上绕了一圈,唇角微勾,“我自己回去就好。” 说罢,华宁出了门去,待他走远了,陆西延才拎着温茶,给萧重鸾递了过去。后者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问他:“有没有受伤?” 陆西延道:“幸得沈大夫提前给了枚解毒丸,不然今晚怕是真要溺死在那湖里。” “依你看,华宁此人如何?” “心眼颇多,不可轻信。” 萧重鸾叹了口气:“我仍是摸不清他底细。” 他当年一时兴起带回来的人,如今怎么越看越看不透。好在华宁虽爱占些嘴上的便宜,却不至于真与他为敌。 “明日回去后,你去替我查查礼部岑侍郎,看他近日见过哪些人。” “是。” 揉着额头的手指停了动作,慢慢滑下,落到了还有些发热的唇边。 第21章 口舌(下) 阁庆第二日,学子们按顺序依次离开了四时行宫。云舒院的皇亲贵族们为最后一批,萧重鸾隐隐有些宿醉,扶着额头出了行宫大门,正巧看见华宁与萧重禾等几人站在马车前说话。 华宁背对着萧重鸾,尚不知萧重鸾在背后打量自己,萧重禾视线越过他肩头,落在萧重鸾身上,远远冲他打了个招呼。 “三皇弟。” 萧重鸾应了一声,走上前来,一旁的贵族子女们一同与他打了招呼,他一一应过,最后对萧重禾拱了拱手,道:“昨夜大皇兄去陪了父皇喝酒,我还没祝贺大皇兄阁庆拿了第一。” 萧重禾笑道:“幸得他们这些日子陪为兄一同废了那么多心血,才入了父皇的眼让他喜欢,为兄正要去风波楼设宴庆贺,三皇弟可要一同前来?” 萧重鸾苦笑道:“蒙大皇兄盛情,偏生昨夜我喝多了酒,现在头正疼着呢,还得回宫里寻太医看看才好。” 萧重禾拍拍他的肩:“你这身体可得好生将养着。” 寒暄过后,萧重鸾也没看华宁,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陆西延跟着抱刀坐在了老板子上,见四公主急匆匆从宫门里跑出来,与萧重禾打过招呼,萧重禾一行人才四散回了各自的马车上。 第19章 华宁还未睡醒似的,一双眼睛耷拉着,跟在萧重禾身后,似是察觉陆西延在看他,慢慢转过头来,视线懒懒地扫过陆西延。 陆西延正不知如何才能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便见华宁唇角一勾,冲他露了个慵懒的笑,然后垂下眼去,扶着车门上了马车。 “西延,怎么不走?”萧重鸾在车厢里问。 “……”陆西延慢半拍地挥起了马鞭,“驾!” 另一头,华宁闭眼倚在车厢上,打了长长的哈欠,萧重禾坐在他对面,奇怪道:“昨夜你不是早早就离了席,怎么还是如此疲累?” 华宁想起昨夜回房之后的事,眉心蹙起。 “山清院那些个猴子们拿了酒来我房里堵我……闹腾了一晚上。” 山清院的学生们从前对他有多冷漠歧视,如今就对他有多亲近谄媚,趋炎附势,不过如此。 幸得今早萧重禾提前遣人带他去了云舒院休息的地方等他们一起走,不然怕是回程的路上都不得安宁。 “你眼下是阁中大红人,他们自然要与你套交情。”萧重禾道。 华宁斜他一眼,道:“看来纵使我不愿,在别人眼里,我也已经是你派系中的人了。” 萧重禾乐道:“既如此,你便死了心吧。” 华宁闭上眼。 “若你能将我调到云舒院去,我就考虑考虑。” “当真?” “嗯。” 萧重鸾既已明白了他喜欢他,那就不必再让萧重鸾一人去琢磨自己的心思了,到离他近些的地方待着,许是更能让萧重鸾手足无措吧。 “说起来,昨夜那样热闹,没出什么乱子吗?” “父皇来了行宫,哪能有什么乱子。” 华宁唇角翘了翘。 看来那黑衣人的尸体,当真没有浮起来。 第22章 有女(上) 华宁转到云舒院的程序走得意外的顺利,不到两天的功夫,华宁的所有东西就从山清院转到了云舒院里。 第一日到云舒院学习,华宁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托着下巴望着窗外,见萧重鸾正沿着青石桥朝这处走来,便自窗外的藤蔓上折了一小节下来,揉作一团朝萧重鸾掷去。 萧重鸾不妨,吓了一跳,皱眉朝上看去,瞬间愣住。华宁见他话都忘了说,不由低下头闷声笑了起来。 过一阵,萧重鸾快步进了学堂来,见华宁托着脸、双眼眯作了弯月望着自己,几度张了口,似是想问华宁为何会在此处,可还是别开眼,回自己位置上落了座。 虽是转到了云舒院,可萧重鸾毕竟是皇子,一日到头除了必要的课会到学堂来,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宫里泡着,又因着庆嘉帝的缘故,他时常避着华宁,两人真正说上话的时间依旧屈指可数。 时间渐渐入了秋,正如华宁之前所料,庆嘉帝将督察秋季科举之事交给了萧重鸾,萧重鸾愈加繁忙起来,一个月到头华宁也见不得他一面。 “科举考试之后,三殿下的寿辰就要到了,”罗亦庭摆弄着庭院前的黄菊,道,“听说皇上已经在为三皇子府选址了。” 华宁闲闲应了一声。 “皇子出宫建府却不封王,看来皇上确实看重三殿下,有心让他与大殿下两兄弟好生争一番。” “先生看好三殿下?” 罗亦庭起了身,捶了捶发疼的腰背,叹道:“三殿下吃过苦,心性比大殿下成熟些。” 华宁一笑,“我与先生看法一样。” “既如此,你还与大殿下走得那么近?”罗亦庭奇怪道,“我早便想问了,你不是为了给三殿下效命才会想到入仕?” 华宁视线仍扎在书上,口中随意应道:“世事难料。” 罗亦庭心知如今许多事华宁说得还不作数,也不多谈,搬了盆菊花到屋里,出来时手上多了封信,他将信放在了华宁的桌上。 “今日还需得你到城南街头去一趟。” 自从华宁准备参加秋试后,罗亦庭便没让他将每月的信送到南风馆去,只消带到城南街头,将信交到郁川穹派来的人手上即可。 “好。” 华宁伸手,将信收进了袖中。 入夜,华宁出了悦书阁,这个时节的夜格外的冷,他刚到城南街头,就起了风,吹得他面上生凉。 南风馆的小厮来得匆匆,收信时还冲华宁问了声罗亦庭的禁足要到哪一日才结束,华宁笑着说了个日期,两人别过,小厮拿着信,快步离开了街头。 华宁望着小厮离去的背影,忽然于人潮中瞥见一人,心下一惊,下意识就要躲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个熟人。 “嘶!” 萧重鸾倒抽口冷气,跺了跺被华宁踩到的脚,道:“你退什么?” 没想到萧重鸾竟会在背后,华宁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重鸾脸被秋风吹得有些发红:“我知你今日要替罗先生送信,有事来找你。” 秋试将近,礼部岑侍郎之事他查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可以在秋试之前将人拿下,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又生了些变故。 华宁想起近日的风声,便拽了萧重鸾一把,两人转进了条无人的小巷,街上的喧嚣霎时只剩了些模糊的声音。 “你是说,皇上要换秋试考题之事?”他问。 萧重鸾颔首:“我已查明岑侍郎一众官员泄漏考题之事,他们做得精细,只可抓现行才能定罪,偏生我这边有人走漏了消息,叫他们去寻了父皇,劝得父皇要更换秋试考题。” 如此一来,他前些时日的那些布局,相当于被毁去了大半。 “可惜,可惜,”华宁道,“你怎么想来要找我?” 萧重鸾看他一眼,道:“如今秋试将近,我还不知身边谁是他们那边的眼线。” 华宁眯起眼,想起他刚入云舒院时,有一日将萧重鸾堵在路上,萧重鸾正生气他主动与萧重禾交好之事。 “你是皇兄的人,总来找我做什么?” 彼时,萧重鸾还冲他丢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华宁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萧重鸾,语气里满是做作的讶异:“可我是大皇子那边的人,殿下不怕我害你?” 萧重鸾既有想法来找华宁,就知华宁定然要刁难他,此时见华宁故意酸他,面色丝毫不变,伸手托了华宁的下巴,踮起脚亲了华宁一口。 “就这样?”华宁眼里是高楼落下的灯光。 萧重鸾轻声道了句“闭嘴”,伸出舌头顶入了华宁口中。 啊,华宁心想,真是惊喜。 “殿下不反感吗?” 萧重鸾拿着帕子擦着唇角,闻言答道:“不过亲吻,是男是女无甚区别。” 华宁一愣,低低笑出声来,“我倒忘了你是这样的人。” 萧重鸾早习惯了忍耐,小时候能忍耐欺凌,现在不过是将忍耐的对象换成了华宁。 华宁将萧重鸾一揽,伸出指头在萧重鸾颊上点了点。 “可男子和女子在某些地方上还是会有区别,殿下想过吗?” 萧重鸾答:“想过。” 他回答得这样干脆,华宁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往下说了。他盯着萧重鸾的脸,半晌,还是放开了揽着萧重鸾的手。 萧重鸾不会给他让他开心的答案。 一开始就是他将代价这一观念交给了萧重鸾,萧重鸾才会去思考付出哪些代价才会让他开心,让他帮助自己。 丽妃教养出的孩子,在感情方面纯粹而专一,爱之一字,从来与付出的代价无关。所以在前两世里,萧重鸾作为一个皇子,迟迟没有因为政治利益迎娶过任何一个女子。 如今的他,还奢求不来萧重鸾能以这样的感情对待他。 “过三日,你再在此处等我。”华宁道。 萧重鸾问:“你有办法?” 华宁揶揄道:“下次我会做女子做不到的事。” 萧重鸾木着脸:“……我明白了。” 两人一道走出了小巷,在巷口分别,刚走两步,华宁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鸾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华宁不自觉回过头去,正见一作男子打扮的俏颜女子张开双臂,扑入了萧重鸾怀里。 第23章 有女(下) “照月郡主,”萧重禾整理着书柜,随意道,“是南平郡王家的千金,幼时在宫中伴太后住过一段时间,后来随南平郡王离京,已有七八年了。” 华宁道:“看来是个可人儿,能招太后喜欢。” 萧重禾道:“那丫头野得很,自小不学些女子该学的东西,成日里就喜欢舞刀弄剑,听说她在南平时没少偷溜出府去骑马狩猎、打抱不平,南平郡王头疼得很。” 华宁想起照月那一身男儿装扮:“听来是个女中豪杰。” 萧重禾道:“照月郡主性子直爽,幼时逗得太后很是喜欢,她离京之后,父皇也常惦记她。”他转过身来,似是试探般补了一句:“父皇好像格外喜欢性格爽快直率的女子。” 第20章 无论是流落松州的贺樱宁,还是萧重鸾的母妃丽妃。 华宁眼中掠过了丝嘲讽的意味。 “可不是吗?” 萧重禾见他继续垂了眼去看书,没有意思透露贺樱宁与庆嘉帝的事,便打消了套话的念头,继续道:“此次父皇召南平郡王与照月郡主入京,似想待老三府邸落成之后,将照月郡主许配给老三。” 细长的睫毛向上一颤,华宁按捺住了心中突然迸发的情绪,平静问道:“照月郡主不过刚入京几日,你怎么知晓?” “父皇与我提过此事。”萧重禾道。 华宁目光一暗。前两世庆嘉帝并未曾撮合过萧重鸾与照月郡主,这一世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故意寻了与三皇子敌对的大皇子来商量此事,无非就是想借萧重禾的嘴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借此试探试探他的想法。 还真是……疑心不死啊。 “殿下不担心南平郡王借此机会与三皇子联手?” “南平郡王性子孤僻,手上又无多少实权,帮不了老三什么。” “殿下盘算得倒好。”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了几声布谷鸟儿的叫声,华宁与萧重禾对视一眼,后者转过身去,继续收捡书柜上的书信,华宁则慢慢起了身,拍了拍衣袖。 “殿下不见?” “本殿正忙,你去便是。” 华宁便推门出了书房,他沿着小道从后院的偏门出去,小巷里停了顶轿子,轿夫跪在地上,纵听见华宁出来的声音,也没敢抬头看他一眼。 待华宁坐进轿中,几个车夫才抬起了轿子,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大皇子府。 轿子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后停下,华宁从轿里出来,踱步进了小院。正屋里摆了桌丰富的山珍海味,岑侍郎与几个朝中官员正站在一边,见华宁进来,纷纷焦急地涌了过去。 “大殿下怎么……” 华宁在桌边坐下,道:“大殿下正忙着,命我过来与几位大人好生谈谈。” 岑侍郎几人面面相觑一阵,迟疑着在桌边落了座。 “听说皇上今日已敲定了秋试考题。”岑侍郎道。 华宁答:“是不错。” “可皇上还未将试题赐下,再过五日就是秋试大考之日,若还不将题拿到,只怕……”买考题的冤大头们要闹事。 华宁道:“皇上心有疑虑,自然不会这般轻易赐下考题。” 岑侍郎道:“还请华公子为我们指条明路,不然此事若闹起来,依着三皇子那架势,我们这些官员们命定然不保,大殿下势必也会被牵连进来。” 这就是威胁了。 华宁笑了笑,提起酒壶给岑侍郎倒了杯酒,安抚道:“这怕什么,只要你给他们的题与秋试考题擦了些边,不就既能赚上钱,又能堵住他们的嘴了?” “华公子的意思是?” “托人问问,皇上这几日都在看些什么书,提过什么事,仔细琢磨琢磨。” 岑侍郎一愣,心中大石轰然落下,他连声念叨了几遍“好”,颤着手拿过了酒壶,站起身道:“我来为华公子斟酒!” 其余几名官员也趁势凑了过来,华宁假意推辞几句,与众人一同喝起了酒来。 瓜老汉,痴且呆,捧起《学说》晃脑袋。 十三章,五道行,指着圣贤读乖乖。 看着纸上的童谣,萧重禾静默一阵,抓起砚台就狠狠砸了出去。他一甩衣袖,来回在房中走了几圈,走回书桌后重重一掌拍在了上方,咬牙骂了句“废物”! 华宁站在一侧,叹口气道:“岑侍郎刚拿到消息,城中就传唱起了暗示的歌谣,怕是三殿下早有防备,故意设了套让岑侍郎钻。” 萧重禾心中恼怒,狠狠瞪了华宁一眼。华宁看出他眼中怀疑,只当不知晓。 “殿下昨日就有意抽身此事,今日想必决心已下,要舍弃岑侍郎他们了?” 萧重禾沉着脸:“本殿料他们不敢牵连到本殿。” “他们不敢牵连殿下固然是好,可若是殿下化被动为主动,去向皇上禀告此事……”华宁比了个朝上的手势,“岂不更能断个干净?” “……” 萧重禾沉默一阵,将写了童谣的纸张叠起,放入了袖中。 萧重禾这一入宫,没过多久,萧重鸾及几位大臣也被一一召入了宫去。悦书阁里向来消息灵通,华宁特意去了云舒院挑了个角落听人八卦,待天色暗下,知道被嘉奖的两位皇子离了宫后,他懒懒伸了个懒腰,出了悦书阁。 街上小童们还在唱着叫萧重禾震怒的歌谣,华宁耳朵听着,心里舒适得很,有个穿红衣裳的小男童远远瞧见他,开心地边喊边跑到了他面前。 “大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华宁蹲下身来,拍了拍小孩红彤彤的脸蛋,笑道:“当然记得。” “我把你教我的歌谣都教给我的玩伴们啦!你有听到吗?” “呵呵,小虎真厉害,”华宁刮了刮小孩的鼻子,他将刚刚买来的糖葫芦塞进了小孩手里,“喏,说好的奖励。” 小孩迫不及待地就翻开油纸,舔起了糖葫芦,眼睛还扑闪扑闪地看着华宁,骄傲道:“那当然。” “那你还记得另一条约定吗?”华宁问。 小孩道:“记得,我不会跟别人说是大哥哥教我的!” “乖,”华宁站起身,“天色不早了,你娘亲要担心你了。” 小孩“啊”了一声,蹦了蹦,道:“糟糕!大哥哥,再见!” 华宁笑着冲他挥了挥手,看着小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潮里,背后忽然传来萧重鸾的声音。 “你在看谁?” 华宁倒抽一口气,转过身去:“你吓到我了。” 萧重鸾身上还穿着见庆嘉帝时的朝服,衬着那张少年感十足的脸,格外的好看。 华宁上下打量他一圈,“你这样高兴?” “嗯?” “衣服都不换就来见我了。” 萧重鸾一怔,想起华宁上次那句话,耳根一红,语气倒还平着:“我不喜欢让人等我。” “好了好了,”华宁将他袖子一扯,“你这身太惹眼了,跟我过来。” 萧重鸾被他拉得踉跄几步,拐进了上次那条小巷中,小巷里轻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与细细的风声。 “我做得可好?”华宁问。 萧重鸾看着他的背颈,“父皇很满意。”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 “记得。” “好。”华宁忽然推开了一扇磨损多年的木门,将萧重鸾扯入了无人的小院里。 萧重鸾心脏重重地跳动了几下。 华宁双手撑在他身侧,眉眼间覆上了些妖异之色。 第24章 遇刺 离开小院时,萧重鸾的脸色不是很好。 华宁倚在门上,丢了两字:“纯情。” 萧重鸾扫了他一眼,道“下流。” “假正经。” “双面虎。” 华宁笑了半天,“真生气了?” “没有,”萧重鸾顿了顿,道,“我只是在反省自己。” 华宁道:“阿昀敏感度那么好,要反省什么?” 萧重鸾白他一眼,“今日之事,让我知晓,日后绝不能轻易欠你人情。” 华宁笑道:“可别,我还挺喜欢你来找我时的样子。” 尤其是在他怀里因欲望而颤抖的模样。 萧重鸾满脸敬谢不敏,华宁见他想走,唤了声“阿昀”,萧重鸾又转过头来,疑惑看他。 “还有何事?” 华宁道:“过几日我就要参加秋试,阿昀不对我说些鼓励的话?” 惜才之心刚一动,方才在床上时产生的自我厌恶又以猛火之势迅速占领了高地,萧重鸾缓缓吞回了祝语,反问道:“依你的本事,还需我替你打气?” 华宁眼睛睁大了些,眼底若有光华泛动,好似含苞已久的花儿终于展开了粉嫩花瓣,抖落下了细碎水滴。 “我做得到是一回事,可我在乎的人是否关心我能做到,是另一回事。” 他面色甚是认真,萧重鸾与他对视几瞬,终是败给了他。 “我在朝堂上等你。”萧重鸾道。 华宁唇角忍不住一翘,“别扭。” 萧重鸾横他一眼,拎着灯笼踏着夜色离开了小院。 岑侍郎之事逐渐落幕,萧重鸾又忙起了建府一事,秋试结束后,考上了的名单发回悦书阁,他也忙得没时间来见华宁一面。 罗亦庭解了禁足,拿着祝贴在学堂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喜悦溢于言表,华宁坐在窗下托着下巴看他欢喜的模样,心情意外地轻快。 “先生这么高兴,看来明日我不必去争状元了。” 他名次在前三,明日还需得去参加殿试,定下最后的三甲名次。 罗亦庭听了立马停了来回踱步的脚,眼神难得严厉地看向华宁,道:“你既能争,就去争个状元的名头回来,怎能这样轻浮?” 第21章 华宁道:“先生这样信我?” 罗亦庭理所当然道:“自然。” 他说得这样坦诚,让华宁又忍不住想起了前几日的萧重鸾,不由摇了摇头,假意叹口气。 罗亦庭顿时紧张起来,关切问道:“怎么了?” 华宁愁眉苦脸:“明日就要面圣了,先生,我紧张。” 罗亦庭吃了一惊,念叨了两句“这可怎么办”,萧重禾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笑道:“罗先生你当心被他骗,他这人胆大包天,世上还没几个他怕的人,是在故意逗您呢!” 罗亦庭目光瞬间变化,瞪向华宁,华宁收了随性的坐姿,正色道:“说什么瞎话,我这世上就怕一人,正在我眼前。” 罗亦庭将祝贴摔他身上,斥道:“小兔崽子!” 萧重禾将华宁手臂一拽,道:“罗先生若无事,学生就先把华宁借走了。” 罗亦庭挥挥手,烦躁道:“带走带走。” 萧重禾便捡了华宁怀里的祝贴,带着华宁出了学堂。两人走出一段路,在回廊里停下,华宁率先发了问:“明日的殿试,殿下有何指示?” 萧重禾道:“可想好之后要去何处就职?” 华宁奇道:“向来科举进士不都是要先在翰林院里学习三年,再行分配?” 萧重禾道:“你自然与常人不同。” 华宁将祝贴从萧重禾手上抽出,似笑非笑道:“自一开始,我就与大殿下说了,我只想谋个闲职,舒坦过日。” “可你……” “大殿下是觉得,我入了翰林院,就帮不了殿下的忙了?”华宁打断萧重禾的话,反问。 萧重禾心里原还有丝怒气,但见华宁如此自信模样,想起先前的岑侍郎一事,按华宁所办,他的确抽身抽得干净,甚至还被庆嘉帝嘉奖了一番…… “殿试我自会尽力,必不会让三皇子的人抢了风头。”华宁将祝贴放入袖中,“大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廊下密丛里忽然窜出一人来,萧重禾听见声响转过身去,还未来得及防备,便被人狠狠一剑刺进了腹中。 华宁惊了一跳,见刺客把软下身的萧重禾狠狠踢下了廊去,拎着犹在滴血的剑就朝自己刺来,连忙摸出了袖中的匕首格挡开了直刺而来的剑尖。 瞥了眼伏在血泊中失去意识的萧重禾,华宁且战且退,败势渐显,索性扯高了嗓子,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他确是暗自学了不少的东西,大多不精也是事实,武术更是恰好在他不精的范围里。 “有刺客!” 见华宁呼救声越来越大,刺客攻势逐渐凌厉,那如蛇信子般的软剑在华宁腕上走了一圈,华宁眉眼一皱,匕首自手中脱了出去。 刺客将他膝盖一踢,华宁站立不稳,倒向前方,眼看着就要被剑穿胸而过,旁边忽然又冲出了两名腰悬短佩的黑衣人,一人拉住了华宁,另一人持刀缠上了刺客。 华宁面色发白,被黑衣人扶着坐倒在了地上,他勉强镇定下来,看了眼黑衣人腰间的短佩,双瞳一缩,认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他抓着黑衣人的手臂,嘴唇嗫嚅两下,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华宁已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抬起手,看了眼自己被绷带仔细缠起的手腕,叹了口气。 “知道轻重了?”房里一人问。 华宁手一颤,按住心中的惊讶,用另一只手扶着床坐起了身来,房里点了一盏烛灯,光芒并不大,只能让他模模糊糊看见坐在桌边那人的轮廓。 “你还是在我身边安插了人。”华宁道。 庆嘉帝道:“若不是朕派人护在你身侧,你哪里还醒得过来?” 华宁冷声道:“我会如何,与你无关。” “与朕无关?”庆嘉帝声音里带了层怒火,“你若真要断个干净,做什么要参加科举?” 华宁道:“你不也是故意让萧重禾来告诉我你有意给萧重鸾说亲之事,想来试探我?” “他是你弟弟!” 华宁面色一变,双手握紧成拳,他反驳道:“不对,他不是我弟弟,你也不是我父亲。” 他下了床,走到庆嘉帝面前,这才勉强看清了庆嘉帝愠怒的模样。 “萧明赫,亲我。”华宁道。 庆嘉帝眼角一动,别开了视线,他面上的怒火逐渐被无奈与疲惫覆盖,好似火焰瞬间被扑灭,露出下方残破的灰土。 “华宁,你还年轻,你可以喜欢很多人。”他轻声道。 华宁嗤笑一声。 “胆小鬼。” 作者有话说: 和谐的地方会丢微博→反骨花另外澄清一下,这篇文不涉及任何骨科。华宁的嘴骗人的鬼,好孩子不要信他。 第25章 伊人 萧明赫第一次遇见贺樱宁时,正狼狈的被刺客追杀。 他秘密前往战场的事情被泄漏,敌国寻了五名刺客来截他路、取他性命,他与两名心腹一同与敌缠斗良久,最终还是落得个身负重伤的下场。 他误闯进山林,正好一脚踩进了贺樱宁捕猎的陷阱里,摔了个满眼金花转不停。贺樱宁抱着剑蹲在陷阱边,看着趴在坑里半天爬不起来的萧明赫,满脸沮丧。 “喂——陷阱被你浪费了啊!” 萧明赫没听清她的话,肋骨摔得如针扎一般疼痛,翻了个身靠着土躺下,贺樱宁看清他一身的伤,眼神逐渐凝起,恰是此时循声而来的刺客举剑刺向了贺樱宁,后者头也不回,以剑鞘荡开了他的剑。 刺客与萧明赫等人斗了那样久,精力早不如最开始的时候,贺樱宁三下两除二解决了他,顺手揭了刺客的面具,认出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之一,砸了咂嘴,转过身又回到了陷阱边。 “今天运气真不好。” 萧明赫好不容易自晕眩中回过神来,就见贺樱宁轻巧跳下坑来,粗鲁地抓住他的衣领,拖着他跳了出去。 他可怜的脑袋也再一次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这就是他与贺樱宁的初遇,虽然惨烈而滑稽,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时光的开端。 贺樱宁是行走江湖的侠女,面容艳丽,性格率直,出于义气照顾起了重伤的萧明赫,来喂他喝药时,嘴里一贯说着不饶人的话,脸颊上亦是红了一片。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奈何还有家国大事在前,伤好了大半,萧明赫便与贺樱宁定了相见之约,骑马匆匆赶赴了沙场。 伏国与枳国恶战已数年,萧明赫到来后,引领着伏国大军踏破城防,侵入了枳国帝都,未曾想竟在皇宫之内遇见了正执剑与伏国将士相斗的贺樱宁。 贺樱宁一身宫装,乌发高挽,发间步摇叮当作响,面色难看得很。萧明赫知她武艺高超,若真有心要杀人,这些将士绝不是她对手,如此且战且退,显然是在顾忌这些都是他的将士。 “住手!”萧明赫大喝。 士兵随即停了动作,贺樱宁大惊,转过视线来,执剑的手也垂了下去。她双瞳似蒙了层雾,遥遥看着萧明赫,泫然欲泣。 骑马跟在萧明赫身旁的军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贺樱宁一眼,对萧明赫道:“此乃枳国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贺樱宁。” 萧明赫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死紧,他催马上前去,到了贺樱宁面前,贺樱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仍是仰着头,迎着萧明赫的视线。 她在害怕。 萧明赫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身子,朝贺樱宁伸出了手。 “上来。” 贺樱宁握紧剑,声线颤抖着说:“你不能带我走,我是枳国太子妃,你若带我走,你怎么和伏国上下交代?” “樱宁,”萧明赫丝毫没有收回手的意思,“上来。” 贺樱宁几乎要哭出来,她将剑丢了,一把抓住了萧明赫坚定的手,萧明赫将她一扯,贺樱宁便翩然落在了他身后。 “这样不行……” 说着这样的话,抓着他肩背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萧明赫与军师对视一眼,轻踢了下马腹,载着贺樱宁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贺樱宁犹在呢喃。 萧明赫叹了口气。 “闭嘴。” 他带着贺樱宁去了个偏僻的宫殿,握着贺樱宁的手安抚了贺樱宁许久,才知贺樱宁与枳国太子江啸仪是同门师兄妹,自他与贺樱宁分别后的这一年时间里,贺樱宁的师父发现贺樱宁与他有来往,便将贺樱宁训斥了一番,并带着贺樱宁来了枳国,见了江啸仪。 江啸仪倾慕贺樱宁多年,趁此机会向师父要来了与贺樱宁的婚约,贺樱宁虽百般推脱万般不愿,奈何师父在垂死之际以命相逼,她也只能屈服。 哪知不过半年,江啸仪战败沙场,她也在被伏国士兵大肆入侵的皇宫里再一次遇见了萧明赫。 “我不能再见你了。”贺樱宁说。 萧明赫握紧了她的手,与她额头相抵,温声道:“可以。” 第22章 “不行。” “我会娶你。” “不行,不行……” 萧明赫环住了贺樱宁的肩。 “我喜欢你啊,樱宁。” 他知他和贺樱宁之间横着的障碍,绝不会只有贺樱宁敌国太子妃的身份。 他的将士杀了贺樱宁的师兄、未婚夫,贺樱宁对他的爱里也定然掺上了杂质。伏国皇室也绝不会容他娶一个舞刀弄剑的江湖女子。 贺樱宁也知晓,她也在彷徨害怕。 所以彼时那样骄傲率直的女子,才会这样在他怀中泪如雨下。 萧明赫带着贺樱宁回到了伏国帝都。 预料之中的阻难接踵而来,天子震怒,皇后哭闹,他一力顶下,面对贺樱宁时总是笑着说无事。 贺樱宁在他的太子府邸里,半步也不出,府内上下虽都被萧明赫训斥过一回,她却总能在角落里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她是敌国太子妃。 萧明赫不过是看她貌美,才一时迷了心窍。 她便是成了萧明赫的女人,也绝上不了台面。 …… 贺樱宁跳上墙头,蹲在墙上往下看,两个平日里负责浣衣的婢女还未察觉她的动静,犹在说个不停。 “你们两个羡慕我吧?”贺樱宁道。 两个婢女吓了一跳,险些丢了手里的脏衣篮。 “不对,你们应该是在嫉妒我,嫉妒我的美貌,嫉妒明赫喜欢我。”贺樱宁弯着眉眼,说。 婢女们朝地上一跪,“宁姑娘!奴婢错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们!” 贺樱宁忽然失了兴趣,她挥挥手让两个婢女走开,换了姿势坐在墙上,伸手折下枚树叶,放在唇边吹了出来。 她从来爱畅游山河,如今却连这太子府都不敢出去。 难得一日,萧明赫不再忙于公事,留在了府里陪贺樱宁,两人相拥着坐在小湖边,吹着微风,絮叨些这些时日无暇交流的小话。 贺樱宁闭着眼,偎在萧明赫怀里,享受着难得的一刻安宁。 “你父皇母后不想见我吗?”她忽然问。 萧明赫哼了一声,道:“他们是想见,提了好多次,我怕他们把你吃了,才不会让你去。” 宫里两位几乎都要拿太子之位逼他送走贺樱宁,见了贺樱宁必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怎么舍得放贺樱宁去见他们。 贺樱宁笑了一笑。 她知晓萧明赫在经历什么,如果她是萧明赫的双亲,必然也不会简单放过她这样身份的女子。 后来坚持了多久呢? 像是在一个春风拂来的日子里,萧明赫被皇帝传召去了宫里,她在廊下练剑,回剑收身时,听见了身后女子的声音。 “你就是贺樱宁?” 她转过身去,站在院门口的女子一身正红宫装,头戴金凤冠,满身贵气。 后来萧明赫着着急急地冲进来时,皇后已经走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萧明赫担心地上下看着她的身子,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贺樱宁笑道:“没事,她只是来劝我不要留在你身边,我若真听了,你也见不到我了。” 萧明赫长长出了口气,半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腰。 “再等一段时间,再等一段时间。”他将头靠在贺樱宁的身上,轻轻呢喃。 贺樱宁摸着他的眼角,“明赫。” “什么事?” “你才十八,眼角就有皱纹了。” 萧明赫将她手一打,板起脸来,问:“你嫌弃了?” 贺樱宁低低笑出声。 她心疼啊。 “皇后说,担心我接近你是为了复仇。” “她骗你的,我已跟她说了我早在那之前就跟你定了终身。” “她还给了我一瓶药,”贺樱宁抓着萧明赫的衣襟,“说只要我愿意废了武功,就允许我做你后宫里的一名妃子。” 萧明赫面色一变,他扶住贺樱宁的肩。 “药呢?” “被我丢了,”贺樱宁指了指湖水,“我不要做你的妃子。” 萧明赫松了口气,抱紧了怀中的贺樱宁,喟叹道:“我自然只想你做我的皇后。” 可是世事并非都能如人所愿,春天刚过去,贺樱宁就从太子府里消失了。 同年秋天,萧明赫登基,此后余生再未见过贺樱宁,伏国所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贺樱宁之事。 他在悦书阁遇见华宁时,还以为是贺樱宁回来了。 他将华宁宠在掌心,也唯独华宁,胆大包天地去起居注处翻阅了先皇的起居注,问起了贺樱宁此人。他当时还以为华宁只是好奇,后来才知华宁是故意想从他口中探出他对贺樱宁的想法。 和庆二十五年,太医院忽然诊出他与华宁皆身重剧毒、命不久矣,他大怒之际,命人谁也不许透露这个消息,只对外宣称他与华宁是生病,暗里遣了人,偷偷去查毒药来源。 华宁对此倒像是不怎么在意,他自打从起居注处知晓了贺樱宁的消息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黏他黏得很,现下更像是连死都不怕了一般。 那一年秋天,华宁正坐在湖心亭里抚琴,他披着厚厚的外衣,面色苍白,他忽然问了句: “陛下,你知道贺樱宁从京城消失后,去了何处吗?” 萧明赫愣了一愣,才答:“不知。” 他只知自己后悔莫及,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护好贺樱宁,让她在暗地里被人逼走,再没了消息。所以他遇见华宁后,纵然妃嫔闹事,大臣不许,百姓指责,他也始终将华宁护得好好的,不许任何人欺负他一丝一毫。 当年他没做到的事,如今他都在努力弥补,纵使日后会被后人指责。 “我知晓。” “何事?” “我知晓贺樱宁去了何处。” “华宁?” 华宁站起了身,用他那与贺樱宁极度相像的猫儿眼直直看着怔愣的帝王。 “那一日,先帝命你在殿前罚跪,要你放弃贺樱宁,直至深夜,贺樱宁见你仍未回府,本想出府寻你,不想太后来了太子府,告知了她你在殿前罚跪的事,要她假意写封别书,缓解先帝怒火,可她刚写完,就被太后带来的暗卫制住,废了武功带出了京城。” 萧明赫面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你……你怎么知晓……” “她被卖入风尘,本想寻死,没曾想被大夫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这才知晓自己已身怀有孕,两月有余,只好忍辱负重,在烟花之地苟活了下来。” 啪! 萧明赫手边的杯子坠了地,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眼神惊惶。 “这怎么可能……”他六神无主地来回念了几遍,目光忽然定在了华宁那张容颜姣好的面上,他扣紧了桌沿,不敢置信地问,“你……你是她什么人?” 华宁笑了笑,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那日在枳国皇宫中泪流满面的贺樱宁。 “我母亲花名唤作华鹤,我的宁字,取的是她本名中的最后一字。” 第26章 溃烂 萧明赫深爱着华宁,情起于对贺樱宁的愧疚,浓于朝夕相处之中。 可华宁不懂。 他问萧明赫:“你宠我,是因为我母亲吗,因为你没有保护好她?” 不是,不是。 萧明赫一手捂住脸,指缝间露出的双眼写满悲怆,他从来不吝啬对华宁口述他的爱意,但他再也说不出口了。 华宁是他的孩子,他不能爱他。 他终于知道了为何自打贺樱宁的名字出现后,华宁举止就变得奇怪了。 华宁在不安。 可是,华宁啊,我再也不能抚慰你的不安了。 “樱宁,樱宁……她在哪里?” “她去世了。” “葬在哪里?” “松州城外,斜阳坡。” “松州城,斜阳坡。” 萧明赫颤着声念了几遍,猛地闭上了双眼。 他去过松州,皇帝来巡,松州城上下皆知,可贺樱宁没有来见他。 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已对他彻底失望了? 只稍一想当时贺樱宁的心情,他便觉呼吸都困难了。 华宁拉住了忽然要离开的萧明赫,慌张问:“你要去哪里?” 萧明赫从未如此害怕华宁碰他。“放手,华宁。” 他要去贺樱宁墓前谢罪,二十五年前他没能为彼此谋出一个未来,七年前他甚至还一无所知地将彼此的儿子拽入了深渊。 华宁不该是这样的人,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要去松州?”华宁声音带着丝哭腔,“你去了又怎样,母亲已经把你忘了!” 萧明赫厉喝道:“华宁!” 华宁眼瞳一缩,面上显出几分惧意,他低下头去,拽着萧明赫的手也开始发抖。 萧明赫养了华宁这么些年,从没见华宁真怕过什么,可如今华宁怕了,他在怕萧明赫为贺樱宁抛弃他。 第23章 萧明赫心如刀割,他放弃挣扎,将手放在了华宁的手上。 “朕没有生气。”他温声道。 华宁安静良久,才低声问:“你还是要选择我母亲,对不对?” “朕欠她一个道歉。” “你还爱她吗?” “初次心动,毕生难忘。” “那我呢?”华宁抬起头来,猫儿眼覆着泪光,“我和你都要死了,可我不怕,我只怕最后的这段时光里,还是不知道你究竟爱不爱我。” 萧明赫沉默了。 原来如此,怨不得华宁怀揣着这个秘密在他身边过了这些年,直至今日才会将真相说出来。 这孩子来到他身边的第一日,怀抱着的必然是恨意吧,恨着他让妻儿流落风尘,恨着他有眼不识,看上了自己的儿子。 是他亲手把华宁的恨,扭曲成了世俗不容的情爱。 后来,萧明赫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满怀心事,日日夜夜身上都积压着让他喘不过气的罪恶感,毒发得异常的迅速。 华宁却还在逼他作选择,每日都会来长缨宫见他。 “你不是说过,要将皇位让出去,你做太上皇,带我去游历山河大川?你后悔了?” “朕是后悔了。” “……萧明赫,”华宁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萧明赫闭上了眼。 华宁趴在了他的床沿,喃喃:“不出去也好,你若出去了,必然会去见我母亲。” 萧明赫没有答。 华宁又坐起身来,拿起一边的书,继续念起了书上的故事,萧明赫心里又苦又疼,几度想出声让华宁离开,却又怕华宁像之前那样亲过来。 他不能再碰华宁了,即使华宁只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刀刮过了一般疼痛。 “……陛下,”华宁忽然讶道,“这里写传说先祖遇过神仙,让神仙替他圆了愿望——这世上真有仙家?” “……” “若是有,我也想请他替我圆一个愿望,”华宁低低道,“想请他让你忘了我母亲。” 不。萧明赫心想:该让你把我忘了才对。 可惜虽有奇迹,他重回了尚未遇见华宁的时候,命运却像跟他开了个玩笑,将同样带有记忆的华宁也带回了这个时代。 萧明赫离开前,扶着门问了华宁一个问题。 “你我如今在此……果真是因为你遇见了神仙?” 华宁道:“该说那是神仙……吗?” 萧明赫问:“你求了什么?” 华宁笑道:“你猜?” 萧明赫躲开华宁视线,手握成拳,垂放回了身后,背在腰上,他腰挺得极直,声音却似老树上飘落的枯叶。 “不要……将重鸾扯进这团乱麻里,朕很中意这个儿子。” 华宁一愣,待萧明赫离开良久,他才捂住嘴,失声笑了出来。 真可怜。 活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他还不知正是萧重鸾和华宁两人联手害死了他。 卧床修养的第二日夜里,华宁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萧重鸾坐在床边,伸手从一侧果盘里拿了个苹果,“伤势如何?” 华宁笑盈盈的,答:“不怎么严重,只是他剑上抹了毒,毒没散尽,身体就没什么力气。” 萧重鸾道:“我知道。” “那你还问?” 萧重鸾斜了华宁一眼,展开小刀,削起了苹果皮。“岑侍郎倒台后,还有些余党没有抓到,他们对你与大皇兄怀恨在心,就请了刺客来悦书阁。” 华宁早有所测,道:“果然是他们。” 萧重鸾道:“你本不必身涉此事。” 华宁道:“若没这个胆子,我还怎么帮你?” 啪,削出来的苹果皮断落在了地上,萧重鸾动作停了一阵,才继续削了起来。 “萧重禾怎么样了?”华宁问。 “他撞到了头,还在昏迷。” “他要是再也醒不过来,皇位岂不是你囊中之物?” 萧重鸾举起小刀,指着华宁,“慎言。” 华宁耸耸肩,萧重鸾复垂下眼,仔细将削好的苹果切作了小块,一块块放入一边盘中。 “阿昀,你为什么想当皇帝?” 萧重鸾一顿,他看了眼四周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低声答:“身为皇子,除此之外,也别无其他事可做罢。” 更何况,他也不愿再被人欺负。 “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没有。” “喜欢的人呢?” “没有。” “……今日你好像格外温柔,”华宁换了个话题,笑道,“因为我受伤了?” 萧重鸾用刀尖戳起了块苹果,递到华宁嘴边,轻声道:“闭嘴。” 华宁却不吃:“一块苹果哄不了我。” 萧重鸾收回手:“你想如何?” “你将裤脱了,坐到我身上来。” 萧重鸾将小刀扔回果盘里的动静大了些,他与华宁认真的视线对上片刻,站起身来,解开腰带,弯腰褪下了长裤,然后一手撑在床侧,坐在了华宁的腰上。 华宁托住萧重鸾的后颈,萧重鸾自觉倾向前来,含住了华宁微探出的舌尖。 华宁做过很多坏事,大部分是为了萧重鸾。 那一年,为了不让萧明赫查出毒药来自三皇子府,他用谎言欺骗了萧明赫,让他无心再查毒药之事,甚至一遍一遍地用虚假的父子关系去击溃萧明赫,让他在愧疚与罪恶感中撒手人寰。 至今,他仍在利用萧明赫,他不会解开真相,因为萧明赫手上还握着皇位大权。 为了圆你所愿,我会不顾一切。 只要有朝一日,你会将我放入你的未来。 第27章 行近(上) 萧重禾原想待殿试之后,为自己的方便,在华宁的官位上动些手脚,哪知这次遇袭让他一连昏睡了许多日,直到萧重鸾的三皇子府定下之后,他才悠悠然醒了过来。 萧重禾一上朝,见着了立在百官里的华宁,才知华宁早定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位,到翰林院躲清闲去了。 他多日不上朝,脑袋还有些难受,大臣们启奏朝事时,话语便少了些,末了庆嘉帝体恤了他几句,退了朝。 萧重鸾站得离萧重禾近,庆嘉帝离朝后,他立时过来问了句:“皇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萧重禾答:“三弟费心了,只是偶尔还会发发昏,没什么大问题。” 萧重鸾与他情谊并不深,过来问话也只是为了显示两人间的和谐,寒暄几句就走了,萧重禾又与凑来的几位大臣说了几句话,眼尖地瞧见华宁正安静地要出门去,不知怎的,匆匆与朝臣们作了别,追着华宁出了门。 华宁脚程意外的快,萧重禾直追到董殿门下,才勉强拉近了距离。 “宁爹……”萧重禾忽然吞了声。 华宁一震,转过身来,萧重禾亦是一脸吃惊,好半晌才改口道:“华大人,怎么走得这样快?” 华宁双眼视线沉着,分明是山雨欲来的架势,唇角却翘了个笑,“方才大殿下在唤我什么?” 萧重禾心里也是奇怪得很,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唤华宁“宁爹爹”,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额角,道:“本殿刚刚脑袋还有些发昏,嘴瓢了瓢,如今你身为翰林院修撰,自当叫你一声大人。” 华宁打量他一阵,眼中阴鸷缓慢退去,他笑道:“大殿下客气了,今日寻下官,可是有什么事?” 听他这一问,萧重禾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全然是凭一种本能追上了华宁,他想了想,问:“那日悦书阁遇刺,华大人可受了伤?” 华宁道:“受了些皮肉伤,刺客剑上虽抹了毒,但躺两日也就好了,倒是大殿下受累了,撞到了脑袋这样重要的地方。” 说到后方,他语调不自觉放轻了些,视线在萧重禾头上转了两圈。 萧重禾哼了一声,道:“那些个胆大包天的贱民,本殿必饶不了他们。” 华宁道:“陛下已查明了凶手,赐毒替大殿下你消了气。” 萧重禾脸色一沉,“那科举之事……” “无妨,若是陛下知晓,我今日也没法站在这里跟大殿下您说话了。”华宁安抚道。 萧重禾松下一口气来。 他又寻了些话题与华宁聊了一阵,行出辕宫门后才分开,华宁走了两步,立在原地,视线落在正朝轿子行去的萧重禾身上,好一阵才缓缓收了回去。 三皇子府落成,又恰逢萧重鸾十六岁生辰,萧重鸾在新府邸里摆了席,请了百官与皇亲贵胄来庆贺,华宁心里揣着萧重禾的事郁郁几日,到了萧重鸾请客的日子,还是甩了杂绪,拎着要送的礼物去了三皇子府。 他坐在新晋的年轻官员们一桌,远远看着萧重鸾一桌桌酒敬过来,到了他这桌时,身旁不知何时黏上了个照月郡主。 照月郡主今日穿了身杏色的衣裳,衬着红扑扑的脸蛋,格外的娇俏可爱,她与萧重鸾并肩而立,不知是不是害羞,萧重鸾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蛋更红了些。 第24章 华宁这一桌的年轻人们尽数站了起来,端着酒与萧重鸾碰杯,轮到华宁时,萧重鸾眼睛一抬,华宁面上的笑果真分外的假。 他虽知自己带着照月郡主过来敬酒并没有错,但仍是诡异的有些底气不足。 照月也跟着一个个酒杯碰了过来,华宁伸手跟她碰了下杯,笑道:“听说郡主向来胆大,怎么今日只敢跟着殿下来敬我们这些新人的酒?” 庆嘉帝有意为照月郡主与萧重鸾赐婚的消息早传遍了朝野,照月此时听了,眉头却是一皱,问:“华大人是什么意思?” 华宁道:“既要以女主人自居,怎能只敬我们这一桌?” 萧重鸾脸色沉下,照月已生了气,看看桌边的人,又看看萧重鸾,一跺脚,狠狠道:“谁说我当自己是女主人了?” 华宁“咦”了一声,“那郡主为何……” “你!” 萧重鸾将照月要掷出酒杯的手拽了回去,他小声凑在照月耳边说了句话,照月咬着嘴唇,勉强将情绪稳定了下来。 同桌的官员们正要劝话,照月忽然一指华宁旁边的张大人,道:“你让开。” 张大人连忙让了位置,照月拿着酒杯一屁股坐在了华宁周围,抓起壶酒往桌上一放,道:“我要和你斗酒!” 萧重鸾喝道:“照月,胡闹!” 照月不理萧重鸾,只对华宁道:“你敢不敢?” 华宁有些惊讶,他乐道:“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 照月道:“你少小瞧我,若是你输了,我要在你脸上画上花儿,你还得去京城大街上来回跑两圈!” 华宁看向萧重鸾:“殿下,这……” 照月一拍桌子,道:“我要与你喝酒,与鸾哥哥有什么关系,你只说你答不答应就是!” 萧重鸾无奈叹口气,招来照月的贴身侍女,对华宁道:“你当心些。” 华宁立刻转头对照月道:“我喝三杯,你喝一杯,若你输了,你也得应我一个要求。” “好!”照月应道。 萧重鸾:“……” 他与同桌其他人交代了几句,拿着酒杯去了别处敬酒。 萧重鸾再回来时,照月已醉得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上,两个侍女苦着脸站在她身边,拽着她直喊她快起来。 华宁坐在一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拿了酒杯正缓缓荡着,他垂着眼看照月的脸,唇角挂着浅浅的笑。 其他人早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与华宁同翰林院的林大人还保持着清醒,着急地看着照月郡主。 萧重鸾上前去,托着照月的腰将她提了起来,侍女们连忙扶稳了醉醺醺的自家小姐,萧重鸾转向林大人,道:“她们力气小,扶照月去后院休息怕是有些难,劳烦林大人送她们到院门口,帮衬着些。” 林大人惊道:“这怎可……!” 萧重鸾道:“无妨,本殿信得过林大人,照月郡主素来爽快大气,也不是在意这些小节的女子。” 林大人纠结一阵,照月犯起酒疯来挣了挣扶着自己的手,两个侍女果真险些没扶稳,林大人顿时站了起来。 “劳烦林大人了。”萧重鸾道。 林大人抓紧了拳头,手心满是汗:“下官明白了。” 照月郡主与林大人离去,萧重鸾到了华宁身边,见华宁还要斟酒喝,便好笑地拍了拍他的手,道:“醉鬼,还喝什么?” 第28章 行近(下) 华宁抬眼看了看四周,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声音格外的温柔:“结束了?” 萧重鸾道:“差不多,你喝得太久了。” 华宁道:“我可不能输给个女子。” 萧重鸾道:“你今日赢了她,日后她定还要来缠你。” 华宁托着自己盈着抹红的脸,直直看着萧重鸾的眼,平静道:“那也比她去缠你要好。” 萧重鸾顿了顿,将他背一拍,道:“闭嘴。” 华宁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扶着脑袋,问:“你可看过我给你的贺礼了?” “还没。”他也是一直陪人喝酒谈天到现在,没得一刻清闲。 “我带了我的宝物来给你,你去把它拿出来,我告诉你怎么用。” 萧重鸾下意识拒绝道:“我还抽不开身。” 华宁露出可惜的表情:“那等你想起来时再看吧。” 萧重鸾不免迟疑,他抿了抿唇,低声问:“你送了我什么?” 华宁道:“一个不足挂齿的玩意儿。” 萧重鸾哭笑不得:“华宁!” 华宁低低笑了起来,他站稳了身形,道:“头晕得厉害,我出去吹吹风。” 萧重鸾追了一步:“你要回去了?”他还惦记着华宁刚刚说的话。 华宁懒懒地“嗯”了声,看萧重鸾略带纠结的模样,又补了一句,道:“如果有人会来追我,我就会走得慢些。” 他冲萧重鸾抛了个眼色,手里顺起了个还未喝光的酒壶,扶着墙出去了,萧重鸾在原地站了一阵,猛一回头,招来陆西延吩咐了几句话,回了主座上去招呼还仅剩的几位贵客。 收尾的工作费了些功夫,陆西延将华宁送来的锦盒带来时,月亮已比华宁走时偏了许多,萧重鸾嘴里念叨了两句“这人送的东西怎么这么大”,拿了锦盒就往外走。 陆西延追了几步,“三殿下,时辰已晚了!” 萧重鸾道:“本殿去去就回!你自去忙你的,不许叫人跟着本殿。” 陆西延为难地还要再劝,萧重鸾已出了园门。萧重鸾一路小跑着出了三皇子府,又沿着华宁住的方向跑了段路,刚到转角处,就见华宁站在大树下,双手捂在唇边吹了口气,埋怨道:“来得好晚。” 萧重鸾:“……不是说要回去?” 华宁道:“我喝醉了,走不动。” 萧重鸾拿着盒子转身往回走,华宁连忙拉住了他的手,道:“来都来了。” 照理说喝过酒的人体温都会比平时高些,华宁的手却冷得可怕,看来确实在此处等了许久。 萧重鸾回过头来,将盒子往华宁面前一递:“这是你送的?” 华宁道:“你打开看看。” 萧重鸾想松开和被华宁握着的手,却不知为何没动,他对华宁道:“你来打开。” 华宁笑着去打开盒盖,“你怕我放暗器在里面?” 萧重鸾没吭声,他盯着缓缓打开的锦盒,看了里面摆着的东西良久,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孔明灯?” 华宁道:“对。” 萧重鸾一时觉得华宁从今日敬酒时开始就在给自己下套拿自己开涮,忍了几秒,没忍住心里爆发出的情绪,皮笑肉不笑道:“华大人真寒酸。” 华宁松开他的手,将孔明灯从盒里拿了出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孔明灯。” “莫非它出自名匠班宜之手?”萧重鸾嘲道。 “我哪有那能耐,只是请高人为它开过光,高人说,若是向它许了愿,点燃后它能安全升起,愿望便可实现。”华宁拿出了其中一盏,道。 萧重鸾道:“我要回去歇息了。” “阿昀都来了,放了再回去也耽搁不了多久。” “可是,”萧重鸾拂开自己被寒风吹得刮脸的束带,礼貌性地克制住了自己越来越大的怒火,“这样的大风,我怕你借这孔明灯把哪位王公贵族的府邸给点着了,明日要陪你一起去朝堂上挨骂。” 华宁却不理他,将孔明灯摆好之后,合掌闭眼,嘴唇嗫嚅几下,模样认真地许了个愿,点燃了蜡块。 萧重鸾站在灯前,看那灯罩慢慢膨胀,华宁托着下方的铁丝环缓缓站起,将孔明灯送上了空中,不知为何,看着那徐徐上升的孔明灯,萧重鸾的心情也紧张了起来。 风势却在这时大了,华宁盯着被吹得歪了的孔明灯,嘟囔了句“糟糕”,追着孔明灯走了两步,紧接着,孔明灯被风刮得在半空中连打了几个转儿,灯光被吹灭,灯罩也挂在了远处的大树尖儿上。 华宁:“……” 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醉意终于上来了,萧重鸾“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 华宁垂头丧气回了萧重鸾身边,“幸灾乐祸?” 萧重鸾问:“你许了什么愿?” 华宁道:“想这棵树上能掉下一袋金子。” “为何?” “若真掉了,你不就会相信我了?” 萧重鸾笑得更夸张了,他冲华宁招招手,道:“给我。” “什么?” “打火石。” 华宁稍睁大了眼,他将打火石塞到萧重鸾手上,替萧重鸾整理好了剩下的孔明灯,双眼认真地对萧重鸾道:“来,许愿。” 萧重鸾掂了掂打火石,正要许愿,华宁却又道:“等等。” “怎么?” “你想许什么愿?” 萧重鸾迟疑道:“让这棵树上掉金子下来?”最好正好砸你脑袋上。 第25章 华宁板了脸,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浪费我的心意?” 闻言,萧重鸾指了指远处还挂在树上的孔明灯。 华宁:“……你须得真心许愿,不许这样敷衍高人。” 萧重鸾无奈,嘴里应了几声好,合起掌来,他微睁了一只眼悄悄看华宁,见他仍是直直看着自己,眼底满是期许,心也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他自小没什么同伴,皇宫大院里也不会有人来陪他玩耍,唯独照月来宫里的那段时日,他有幸跟着照月一起出了宫,瞧见了京城中的热闹,才知晓这世上还有这样多好玩的玩意儿。 孔明灯,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玩意儿之一。 “你怎么不动?”见萧重鸾顿了许久,华宁不由问道。 萧重鸾睁了眼,面色有些僵硬,他看着孔明灯上的纹路,低声道:“我也不知该许些什么愿。” 华宁望了眼四周,指了指上面,压低声音道:“你试着求求……那个位置?” 萧重鸾静默一阵,道:“那并非——我真心所愿。”不过是被迫要往上爬罢了。 两人沉默一阵,华宁忽然问:“你曾羡慕过什么?” “羡慕?”萧重鸾道。 他伸手在灯罩上沿着纹路抚下,看见了华宁托着孔明灯的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日华宁写完罗先生要求的文章,对他说起罗亦庭送信到南风馆的事来。 “罗先生与郁馆主年少相知,相守至今,每月罗先生都会出一道谜给郁馆主,若是郁馆主猜出来了,罗先生就会为他做一件事。” “何事?” “这我便不知了,左不过,是一对有情人间的缱绻罢了。” 他知道了。 萧重鸾复闭上了眼,虔诚合起掌来,轻声念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然后点起了蜡,与华宁一同托着孔明灯,送入了深暗的夜空。 他蹲在地上,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孔明灯,手在不知不觉间被华宁握住,十指紧紧扣在了一处。 风儿似是也在这日终于宠爱了萧重鸾一次,温柔地和缓地,载着闪着明亮光芒的孔明灯愈飞愈高,融入了夜色之中。 直到一丝光芒都看不见了,萧重鸾才发现自己与华宁紧握的掌心沁满了汗水。 第29章 赐婚(上) 宴后第二日,萧重鸾就病倒了。 华宁也不大精神,昨晚的确冻得厉害了,若非他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他许是也跟着萧重鸾一起告病请假了。 早朝过得平静,萧明赫一如往常,几乎不往华宁那处瞧,只是下朝之后,华宁刚走出殿门,就被掌事太监叫去了偏殿。 自打那日遇袭后,华宁就极少再与萧重鸾有过接触,怕的就是萧明赫还在他身边放了暗卫,不过这样终非长策,昨夜他特意放肆了一回,就想借此试探试探萧明赫,探一探他的反应。 掌事太监将华宁带到偏殿门前就停了步,华宁推门进去,里面只有萧明赫一人,正坐在书桌后整理着奏折。 华宁行了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萧明赫眼也不抬,道:“平身。” 华宁问:“不知陛下传微臣过来是为何事?” 萧明赫停了动作,道:“听说你昨日去了三皇子府。” 华宁心里一沉,萧明赫果然还在他身边放了人。“三殿下迁府,微臣自当前去庆贺。” 萧明赫道:“朕知晓,只是听南平郡王说你昨夜与他家郡主斗酒,很是尽兴。”见华宁露出迷惑神情,萧明赫声音温柔了些,道:“和女孩子斗酒,怎么都不多让让人家?” 华宁霎时明白了萧明赫的意思,这人估计真撤走了暗卫,只是听说了他昨天与照月郡主的接触,就想替他与女子牵线。萧明赫还在试图将他引回正路。 “微臣从不知,陛下竟是如此博爱之人,”华宁稍微停了停,控制住了下意识的讥讽,“可惜,照月郡主早心有所属。” 萧明赫讶然:“是谁?” 华宁道:“昨夜照月郡主来与微臣斗酒,不过是想与同桌的林芳笙林大人多说几句话,微臣那桌都是年轻男子,郡主不知如何才能入席,才寻了此法。” 萧明赫蹙眉,“竟是如此。” 华宁道:“听闻陛下向来宠爱照月郡主,此次郡主入京,郡王原也想为郡主寻一位佳婿,陛下迟迟未定下郡主的婚约,想的也是让郡主寻一真心相待的夫婿罢?” 他难得给萧明赫戴高帽子,萧明赫也不忍拂他的意,沉吟一阵,道:“朕知晓了。” 两人又平淡地言语几句,萧明赫放了华宁离开。华宁估摸着萧明赫是真没有再继续放人在自己身边,心下轻松不少,脚步轻快地回了翰林院。 过几日,照月郡主在皇宫中面圣之后,直奔了翰林院,华宁刚从大门里出来,就被照月抓了个正着。 “是你在陛下面前提了林公子的事?”照月问。 华宁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照月道:“你跟我来!” 她抓了华宁的手,练过武的女子力气格外的大,拽着华宁就上了自家的马车,华宁险些绊到脚一头砸在车厢上。 他好不容易坐定,见照月满脸喜不自胜,忙问道:“郡主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照月兴奋道:“陛下为我赐婚了!” 华宁眉一紧,“谁?” 照月道:“林芳笙林公子!今日陛下寻了我俩去谈话,林公子说他心仪我,陛下就为我俩赐婚了!” 华宁讶道:“恭喜郡主!” 照月害羞地捂住脸,道:“我还以为那日我把他吓着了……没想到……” 华宁不由失笑:“郡主如此高兴,怎么不多与林大人在一起,来寻我做什么?” 照月眨眨眼,道:“我爹教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与鸾哥哥帮我这样大的忙,我自然要先款待你们。” “款待?” “我命人在凤鸣阁摆了好酒好菜,鸾哥哥正在那等着呢!” 前几日萧重鸾都病着,到了这两日才正常来了朝堂上早朝,庆嘉帝又正好像是给了萧重鸾什么秘密指示,萧重鸾忙得来去匆匆,华宁除却在朝堂上瞥过他几眼,两人的确又好几日没说过话了。 华宁忽然道:“既如此,郡主可还记得那日斗酒,你还输了我一件事没做?” 照月一愣,问:“你想要我做何事?” 华宁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到了凤鸣阁,小二领着两人到了照月郡主订好的雅间,还未靠近,里面萧重鸾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事不能这样做。” “殿下担心打草惊蛇?” “他素来小心,再等几日看看吧。” 照月将门一推,里面的萧重鸾与陆西延顿时停了声,齐齐朝门口看了过来。“鸾哥哥!”照月唤。 陆西延站回了萧重鸾身后,萧重鸾亦温声唤了句“照月”,视线朝华宁移去,华宁回了个无奈的笑,跟着照月一起进了雅间坐下。 萧重鸾对陆西延道:“你下去吧。” 陆西延道:“殿下今日万不可再酗酒。” 萧重鸾道:“本殿知道分寸。” 陆西延看了眼华宁,似是警告,然后快步出了门去,掩上了房门。雅间里只剩了三人,萧重鸾拿起酒壶斟酒,随口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照月解释道:“是华大人向陛下提了我与林大人之事。” 萧重鸾笑了笑,道:“哦——你那日不是还以为照月想做皇子妃?” 华宁知晓萧重鸾是在取笑他那日的误解,也不在意,答道:“我若不给郡主一个理由留下来,她敬完酒就该走了。” 萧重鸾哼笑一声。 因着萧明赫的缘故,两人素来极少在外人面前有过多的交谈,照月在此,两人间的话自然也就少了,一桌好酒好菜吃下来,两人几乎都不会搭对方的话。 待月上中天,三人皆酒足饭饱,照月又喝醉了,抱着萧重鸾的手臂撒着娇不肯撒开,华宁饶有兴味看着,道:“也不知林大人会不会吃味。” 萧重鸾叹气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晓今日之后,她就也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华宁问:“殿下日后若有了妻子,也会为她避开其他女子么?” 萧重鸾一僵,神情逐渐微妙。 “怎么不答?”华宁问。 萧重鸾垂下眼,将照月扶起,朝门外走去:“时辰不早了,我送照月回去。” 华宁拉了他衣袖,萧重鸾回视他一眼,目光意外的疲惫。 华宁下意识松开了手。萧重鸾与照月出了门去,守在门口已久的陆西延看见主子神色,吓了一跳,正要问发生了何事,萧重鸾避开他的视线,轻轻说了句:“回去罢。” 陆西延:“……是。” 萧重鸾将照月扶上了自己的马车,拿过了一边的披肩,仔细盖在了照月身上。 第26章 若萧重鸾娶了亲,第一个要避开的绝不是世间女子,而是华宁。 第30章 赐婚(下) 时间逐渐接近了年底,照月郡主与林大人的婚期定在了十二月初十,华宁掐算着时日,盘算着照月是不是忙着成亲忘了她答应自己的事,不免烦躁。 庆嘉帝不知究竟给了萧重鸾什么任务,连萧重禾都套不出一丝蛛丝马迹。他对萧重鸾与自己之间的关系认得非常清楚,如果他不主动去寻萧重鸾,萧重鸾在走投无路之前,绝不会来寻他帮忙。 他对于自己至今不知晓萧重鸾在做些什么的现状感到焦躁。 这一年冬天异常的冷,照月将信送到翰林院时,华宁正和一群人一起偷闲烤火。 “请柬?”旁人问道。 华宁道:“哪有那么早?” 说罢,他拿着信走到窗边,小心看了起来。萧重鸾嘴巴严,不想说的话旁人也极难套出话来,照月在准备亲事的间隙隔三差五地去找他撒娇耍赖,才勉强知晓了他在忙什么。 丽妃所住的襄雅宫遭窃,皇宫里抓了其中一个盗贼,被窃的东西却迟迟没有找到,因着丽妃与萧重鸾的关系,庆嘉帝就将此事转交给了萧重鸾处理。 萧重鸾对丽妃看得极重,不愿旁人对襄雅宫的事说三道四,才瞒住了所有消息。 华宁收了信,心中稍微安定了下来。 旁人看他往门外去,问:“华大人,怎么突然要出去?” 华宁笑道:“忽然想起与人有约。” 说罢,他便离了翰林院,匆匆向御书房行去了。 雪落下的那一日,照月正好出嫁,华宁特意早早到了林府,想寻时间见萧重鸾,不想直到宴席开了,萧重鸾才姗姗来迟。 他将贺礼送了,敬了林大人一杯酒,就要匆匆离席,华宁眼尖看见了,寻了个借口离开宴会厅,悄悄跟在了萧重鸾身后。 萧重鸾一出林府就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门的方向行去,华宁见从来随侍他左右的陆西延此时连人影都没半个,眉心紧蹙,连忙去了偏门借了匹马,循着马儿留下的马蹄印追了出去。 时值深冬,雪花好似鹅毛,骑马飞奔时,那雪伴着寒风刮在脸上,让人疼得几乎睁不开眼。华宁追出城外二里路,刚入山林,前面就没了萧重鸾的踪影,马儿被遗弃在石板路旁,来回踏着蹄儿,旁边有一串斑驳的足迹,直指向深林。 华宁面色逐渐凝重,他下了马,沿着足印走了几步,见旁边多了两对足印,心下一紧,愈发小心地跟了上去。 事情好似并非他想的那样简单。 山林的夜晚降临得好像比其他地方要早,走着走着,四周就逐渐暗了下来,华宁搓了搓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的手,正思索着要不要转回三皇子府里去寻人,前方忽然传来了打斗的声响。 那声音逐渐近了,华宁忙蹲下身子躲在了树后,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是陆西延,另外两个一人已是重伤,被同伴背在背上。 他们败势渐显,陆西延眼角瞥见了躲在阴影处的华宁,厉声道:“华大人!殿下在前方的小屋里!” 趁着陆西延说话的功夫,对面的两人收了武器,跑出了一段距离,陆西延面色难看地抛了句“快去”,一抖长刀,追了上去。 华宁心中顿时悬起了大石,他冲着陆西延指的方向跑了过去,深堆起的雪让他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艰难,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似随时都可能跌出去。 跑了不知多久,陆西延所说的小屋终于入了华宁的眼帘,华宁喘着粗气到了小屋前,一推门,就闻到了股浓重的血腥味。 屋里,一具尸体趴伏在窗下,身下是被血打湿的泥土,萧重鸾坐在里尸体不远的地方,左手握着一幅画,右手将一只珠钗握得紧紧的,几缕血丝自指缝间流出,沿着珠钗尾端滴落在衣上。 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地看着那具尸体,好似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华宁走过去,话还没出口,萧重鸾眼瞳一动,视线落在了华宁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时,声音沙哑得像含了血。 华宁蹲在萧重鸾面前,伸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脸,温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萧重鸾闭口不言。 华宁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悠长地松了口气。他的手沿着萧重鸾脸颊向后抚去,在背后交叠,缓慢用力,将萧重鸾拥进了怀里。 他从未见过萧重鸾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让你不高兴了,对不对?”过了许久,华宁轻轻拍着萧重鸾的背,轻声问。 萧重鸾依旧没有回应。 华宁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低下眼去,看着他始终紧握的右手。“!山!与!氵!夕!” “疼不疼?”他小心翼翼地覆住他的手背,“我来帮你拿,好不好?” 萧重鸾手握得更紧了。 “这只珠钗,不是母妃的东西。” “那我们将它丢了?” 萧重鸾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却在眼里打滚,笑得难看极了,他笑了好一阵,靠在了华宁肩上,喃喃:“我不能丢,丢了,我也会没命。” “这么严重?” “是啊,”萧重鸾声音逐渐颤抖,“我今日才知……我母妃就是因着这只珠钗,才丢了性命。” 在萧重鸾出生前,丽妃就失宠了。萧重鸾由丽妃养在身边,日子虽过得磕磕绊绊,但母子两人扶持,倒也还过得去。 丽妃脸上有疤,萧重鸾几乎没见过丽妃揭下面纱,他记忆中的丽妃容貌,来源于庆嘉帝赠予丽妃的画像。 女子素来爱美,丽妃却从不曾动过消去脸上疤痕的念头,萧重鸾知道母亲心性高,也不多问,照月郡主来宫里住时,因问过丽妃毁容的事,还被萧重鸾狠狠训过。 那日照月为了向萧重鸾道歉,带着萧重鸾偷偷出了宫去,两人在京城大街上玩到了深夜才回宫,萧重鸾抱了满怀的玩具兴冲冲地回了襄雅宫,想与丽妃分享今日的快乐,可襄雅宫里却已人去楼空。 他被强行送到了怜嫔宫里,直到第二日,才知丽妃已被打入冷宫。 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为什么会忽然有这样的变故,直至丽妃病死冷宫,他也不知,原只是因为摔了这只珠钗,丽妃就这样送了性命。 时至今日,他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庆嘉帝是重视自己赠予丽妃的画,才会遣萧重鸾来寻回画像。 庆嘉帝要的,不过是这只珠钗罢了。 华宁忽然低下头去亲住了萧重鸾的唇,萧重鸾面上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跟着挣扎了起来。 “华宁!” 华宁却在这时夺过了他手中的珠钗,放开萧重鸾,大踏步走到门口,在萧重鸾扑来阻止他之前,扬起手,将珠钗远远丢了出去。 萧重鸾霎时愣住。 华宁一手撑在门上,挡住了萧重鸾出去的路,他低着头看萧重鸾红肿的眼眶,问:“你要去捡吗?” 萧重鸾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门外白茫茫的雪,连呼吸都放轻了。 “你要捡吗?”华宁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萧重鸾。” 像是过了一年那样久,萧重鸾缓缓抓住了华宁的手,将脸靠在了华宁的手臂上。 “不要了,”他疲惫地说,“我不要了。” 第31章 温存(上) 雪下得渐渐小了。 马蹄踩过厚厚的积雪,踏出浅浅的咯吱声,华宁环着萧重鸾,促马到了三皇子府前,门前的侍卫瞧见自家主子,连忙上前来,搀着萧重鸾下了马。 华宁察觉自己的袖摆被人拽出了一截,低头一看,萧重鸾拉了自己的袖角,双眼直直望着他。 “别走。” 身子早已被冻得快没知觉,心里却因萧重鸾的两个字流出了暖意,华宁顺从地答了句“好”,翻身下马来,从侍卫手中接过了萧重鸾。 三皇子府落定后,萧重鸾便将沈幽接进了府里。萧重鸾深夜回府,身上还沾着血,华宁扶着萧重鸾刚到卧室,听闻消息的沈幽就背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 “怎么这么狼狈?” 沈幽眉头紧皱,为萧重鸾诊脉时扫了眼华宁,道:“华大人冻僵了吧,不如先去泡个热水澡,换一身暖和衣裳再过来。” 闻言,华宁与萧重鸾对视一眼,后者松开抓着他衣摆的手,旁边的丫鬟也上前来,对华宁道:“华大人请随奴婢来。” 华宁手稍抬起,似是想摸摸萧重鸾的脸,但一看萧重鸾烧得通红的脸,又停住了,他将手背在身后,温声道:“我去去就回。” 萧重鸾闭上眼。 “嗯。” 沈幽不由多打量了华宁几眼。 “沈幽。”萧重鸾突然唤他。 “殿下?” 萧重鸾反握住了沈幽的手腕,沈幽一惊,按捺住惊疑,镇定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接近西延的目的,西延可知道?” 第27章 沈幽面色一变。 萧重鸾从他脸色里知晓了答案,他慢慢松开了沈幽的手,淡淡道:“你想进太医院,是不是?” 沈幽唇线抿起,答了句“是”。 “我会助你,你也要助我,”萧重鸾道,“西延既如今不知晓,日后也不必知晓,明白了吗?” 沈幽沉默良久,“谢殿下。” 华宁回来时,之前追着盗贼离开的陆西延也押着人回来了,他将两个盗贼绑了,自己进了房里去见萧重鸾。 盗贼们跪在积雪的院子里,因着寒冷与伤口瑟瑟发抖,华宁跟着丫鬟踩着青石板路经过两人面前,两人忽然睁大了双眼,激动道:“你……” “你们认识我?” 盗贼吞回了未出口的话。 华宁食指抵在唇上,双眼弯弯如同圆月,细密睫毛下的琥珀色瞳仁却流淌着危险的光芒,好似黑暗中蛰伏的毒蛇。 盗贼控制着畏惧的情绪:“新科状元,京中谁人不识?” 华宁道:“你们哄我可没用,自己犯的事,自当说些该说的话、答些该答的问题来弥补,明白吗?” 盗贼咬着牙,缓缓低下头去,眼见华宁要进房里,不由急道:“我四弟!” 华宁停住脚步,“嗯?” 盗贼搀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同伴,壮着胆子道:“他快不行了……我会乖乖答话,求大人怜悯我四弟……” 华宁瞥了眼他身旁的人,正要答话,沈幽与陆西延一前一后从房里走了出来,后者脸色极为阴沉,招来侍卫将两人压去了地牢,沈幽目送陆西延离开,视线转回华宁身上。 “华大人。” 华宁问:“阿昀怎么样了?” 沈幽扬眉,反应过来华宁口中的阿昀指的许是萧重鸾,不由暗道了声两人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了何种地步。 “殿下唤你进去,”沈幽转向守在门口的丫鬟们,“都下去吧,今夜若无传唤,不必再过来。” 说罢,沈幽又看了眼华宁,收回视线出了小院,丫鬟们也跟着他碎步离开,一时之间,院里就只剩了华宁一人。 门窗上依稀有烛光在跳动的光影,华宁推开门,正中间的桌上摆着一碗药,右侧的玉石雕花屏风上搭了件白色的底衫,几缕白雾沿着边缘探出,渐渐消散。 华宁拿起药碗,朝屏风后走去。萧重鸾坐在浴桶里,微微闭着眼,一头乌发自桶沿垂下,缠着氤氲的热气。 “阿昀。”华宁轻声唤。 萧重鸾低低应了一声。 “来,把药喝了。” “嗯。” 萧重鸾将药喝了,华宁搬来一把圆木凳,坐在了浴桶边,打理起了萧重鸾的长发。 闭眼的人不说话,坐在一边的人也不去找话题,只静静地替他梳好了长发,等他扶着桶沿站起身,再拿来长巾,擦拭起了三皇子的身体。 萧重鸾垂着眼,看华宁擦到了身下,那细长的五指抓着柔软的长巾,沿着腿的线条向下细细擦拭着,动作极致温柔。 他伸出手去,环住了华宁的脖颈。 “阿昀?”华宁皱起眉来,似有不悦。 萧重鸾微歪了头,问:“你不想?” 华宁看着他的脸,叹了口气,道:“你病了。” “你怕我让你也病了?” “你知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重鸾笑了起来,华宁眉皱得更紧,他将长巾丢在一边,双手掐住了萧重鸾的脸颊,重重一捏,萧重鸾的表情瞬间扭曲。 “嘶——” 华宁松了劲道,萧重鸾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疼到发酸的脸,倒抽冷气,华宁给他披上了件衣裳,半跪在他身前,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 “刚杀了人的家伙,就不要笑了。” 萧重鸾捂着脸看着地面,披散的长发自肩头缓缓滑下。“……我还会杀更多的人。” “嗯。” “你会帮我吗?” “会。” “即使那个人是天子?” 华宁眼瞳微动。 “我会。” 萧重鸾鼻子酸了起来,他捂住双眼,身子朝前倾去,华宁顺从地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抱住。他轻轻拍着萧重鸾的后背,待萧重鸾呼吸渐渐和缓了,再弯下身去,手自萧重鸾膝下穿过,将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他与萧重鸾一起躺在了床上,棉被盖得极厚,没一会儿就发了热,可却抵不过窝在怀里的少年的体温。 萧重鸾背靠在华宁胸膛上,看着窗纸上一阵阵落下的雪影,华宁轻浅的呼吸声打在他的颈边,有些微凉。 萧重鸾向后探了探,捉着华宁的手,绕到了自己身前。 华宁眼睛闭着,压抑着渐急的心跳声:“阿昀——” 萧重鸾没理会他,唇间气息染上了与窗外落雪截然不同的春意,好似一丛丛春花被风拂过,巧笑着摇曳出了声响。 “……” 华宁终是没忍住,握紧手,制住了萧重鸾的腿。 “腿,”他咬了口怀中人的耳廓,“夹紧。” 第32章 温存(下) 雪停了。 沈幽来请脉时,萧重鸾正坐靠在床头沉思,华宁犹在睡梦中,双手环着萧重鸾的腰,脸贴着他的腰侧,只露出个乌黑的头颅,拱起的棉被下,他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萧重鸾腿上。 萧重鸾垂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华宁微卷的长发。沈幽在床沿坐下,萧重鸾伸了另一只手给他,皓白腕上还留着昨夜被人吮出的红痕。 “殿下。” “何事?” “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重鸾视线落在了自己腕上,良久,他摇了摇头,道:“无事。” “今日两位没上朝,皇上约摸会起疑心。”沈幽与陆西延向来亲近,萧重鸾与华宁虽熟悉,却碍着庆嘉帝不能接近之事,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萧重鸾绕发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沿着华宁的头颅滑下,轻轻挠了挠华宁温热的耳坠。 “无妨。” 他现在要思考的问题变多了。 从前他只要想着怎么比萧重禾出色、顺着庆嘉帝的心意,一步一步往上爬,如今,他还得想好,怎么从庆嘉帝身上拿走他依仗的权力,怎么——将他抓着的这个人留在身边。 他还需好好想想。 沈幽出去没多久,华宁就睡醒了,他撑着床抬起上半身,双眼还耷拉着,脸忽然被人捧住,萧重鸾的脸靠过来,在他眉间亲了亲。 “今日你要陪我进趟皇宫。” 华宁趴在了萧重鸾身上,头靠在他肩侧,懒懒道:“昨日之事?” “嗯。” “想好怎么说了?” “还在想。” 华宁低低笑了起来,紧贴着萧重鸾的身子微微颤着。“珠钗之事,推到那两人身上不就可以了?” 萧重鸾道:“父皇有意怪罪,不会在意忤逆他心意的人是谁。” 华宁道:“你不是还病着?” 直至现在,萧重鸾的体温仍旧高得可怕,脸颊也是不正常的烧红。 “也不是什么大病。” 华宁环着萧重鸾腰的手收紧了些:“你许是不信,皇上却对我说过,你是他看中的皇子,待自己多些看重如何?” 萧重鸾笑了笑,眼睛弯弯眯起,像是在看逗自己开心的小狗。“他怎会对你说这些?” 华宁板起脸,正经道:“你看,皇上不是不许我接近你?可他从不管我与萧重禾之间的来往。” 萧重鸾摸着华宁长发的动作一顿。 “你既还没想出计谋,不如将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萧重鸾视线落在华宁脸上,沉默良久,抬手拍了拍华宁的背,道:“是也可以,该起身了,先去洗漱,用早膳时我再仔细说与你听。” 华宁面上盈着笑,答:“好。” 守在门外的丫鬟被萧重鸾唤进了屋,两人洗漱更衣后,丫鬟正好将备好的早膳送了进来,萧重鸾屏退下人,三言两语对华宁说明了来龙去脉。 原是枳国皇族遗孤报复之心不死,找了四个江洋大盗,想盗走庆嘉帝旧物借物施咒。承咒之物往往以与承咒之人的结怨深重为佳,皇宫之中能与庆嘉帝结怨的,除却逝世妃子之物,不做其他设想。 丽妃早年圣宠之名远扬,继她之后皇宫再无人可超越她当年荣宠,加上庆嘉帝常年闲置襄雅宫不许其他妃嫔入主,他们才动了心思偷盗襄雅宫。 “他们偷了不少东西,最后只挑了那只珠钗与画留下,画是因着父皇此生只为母妃作过画,珠钗则是……”萧重鸾停了停,没有再多说。 他追到小屋去时,盗贼们为逼他将关押在天牢中的同伴放出来,拿了这支珠钗来要挟他应允。 “你们以为能凭一支珠钗威胁本殿?” “三殿下,你可不要小瞧了这珠钗,你可知当年丽妃被打入冷宫,就是因着她当着皇帝的面摔了这支钗?” “信口胡言。” 第28章 “你许是不知,这支珠钗原本是枳国太子妃的饰物,皇帝倾慕太子妃,求而不得,才转而宠幸了与枳国太子妃容貌相似的丽妃。” “……” “丽妃身为其他女子的替代品,却认不清自己身份,去摔了正主的物件,才丢了名位与性命……三殿下,你如今莫非也要效仿丽妃,重蹈覆辙?” 替代品。 萧重鸾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华宁,他初遇华宁时,华宁尚十二岁,眉目尚且圆润青涩,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如今华宁已满十八,容貌灼灼明艳,一笑足以惑人心。 “唔——”他笑了,“阿昀,我知晓该如何解决了。” 萧重鸾应道:“嗯。” “你要配合我。” “好。” 华宁将碗里粥喝完了,站起身来:“你在此处歇息,我去见见那两个胆大包天的盗贼,等我回来,你我再一同入宫。” 萧重鸾颔首,目送华宁离去,他放下碗筷,垂放在桌上的手指曲起,敲敲桌面,陆西延随之从外面走了进来。 “将昨日拿回的画给我。”萧重鸾道。 “是。” 为何庆嘉帝允许华宁接近萧重禾,却不许华宁接近他?这个问题从他知晓华宁与萧重禾一同参与阁庆后,他就开始思索了。 事到如今,他仍是满头雾水,唯一有所改变的,是他心底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陆西延站在萧重鸾面前,握着画轴两端,缓缓将画展开,萧重鸾原无甚表情的脸上,眉心渐渐收紧,紧接着,他高扬起手,将桌上的碗筷扫到了地上。 萧重鸾站了起来。 陆西延展开的那副画上,泼开了大块的朱砂。 什么都看不清了,尤其是那张已在萧重鸾记忆中模糊的脸。 第33章 渐行 “我的母妃是一个美人。” “丽妃娘娘的美貌,属下幼时也曾耳闻。” 萧重鸾伸出手,指尖碰到了铺开了大片朱砂的美人面上,喃喃:“可我却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陆西延隐隐能从萧重鸾一系列的反应中猜出画出了问题,他小心翼翼垂眼一看,大吃一惊:“这——殿下可要去审问那几个胆大包天的盗贼,竟然将这画毁成了这副模样,大不敬!” 萧重鸾却不言。 区区几个江湖盗贼,为何会知晓当初阖宫上下不敢言论的丽妃被废一事的真相?庆嘉帝举兵侵入枳国国土,倾慕枳国太子妃?他从未听过,恐怕也是庆嘉帝继位前的皇室秘辛吧? 是枳国余孽故意透露消息想动摇伏国皇室,还是其实是在针对他? 丽妃因太子妃珠钗获罪,为何珠钗会在襄雅宫而不在庆嘉帝身边,画像被毁,又是为何? “他让你不高兴了,对不对?” “刚杀了人的家伙,就不要笑了。” 华宁来时,陆西延已追出山林,他手上只有一只珠钗一幅画,他向来不会亲自动手,手上又无任何刀刃,华宁为何知道房里那人是他杀的? 是巧合,还是……华宁知晓那人会逼他出手? 疑问过多,萧重鸾手心已润满冷汗。 他忽然出声:“西延。” “属下在。” “将画送去给华宁,告诉他我身体不适,请他替我将失物及人犯送入宫中,待我精神好些了,再去父皇面前请罪。” 陆西延愣住。 萧重鸾将画一推,起身回了床边,他将外衫脱到一半,手又停了下来。 “遣人去松州一趟,查查……”他垂下眼,看见了腕上的吻痕。 陆西延问:“殿下要查何事?” 萧重鸾安静一阵,道:“罢了,下去罢。” 三皇子府是从前一位老王爷的住宅,老王爷生性严苛,地牢里有不少刑具,萧重鸾第一次发现这个地牢时,还好奇地在里面看了许久。 对于主人来说,此处是个稀奇之地,但对于囚徒来说,此处应是地狱。而正站在牢门外的卷发美人,面容虽艳丽,却比地府里青面獠牙的阎王还叫人害怕。 “你们的道义,当真让我佩服,”华宁看着坐在墙角里的男人,赞叹道,“不过也幸亏凌三你们讲究道义,我才没被三殿下抓起来,与你们关在一起。” 外号作凌三的男人没那些个性子与华宁慢慢絮叨,直接道:“早知二哥会丧命,我们不会与你做交易。” 华宁想起死在血泊里的那个男人,困扰道:“我只是叫他稍稍地、温柔地透露些秘密出去,死得那样惨,应该是他自己故意挑衅了三殿下吧?” 凌三脸色愈发难看。 华宁笑道:“何必这样看我,你们入宫救人没成功,落在我手上,若不与我交易,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了,眼下只不过死了个老二,你们要感谢我才对。” 凌三想起那日入宫救人最后被擒的事,华宁不过一出场,就从皇帝手中领走了他们兄弟三人,寥寥问过施咒之事后,也不在意,只叫他们将画毁了,又塞给他们一只珠钗,叫他们想办法引出萧重鸾,逼萧重鸾交出被囚皇宫的老大。 而自始至终,庆嘉帝都未干预过华宁带走他们的事。 凌三越想越害怕,不由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华宁道:“不是说过了,我是这朝野上下唯一能救你们兄弟性命之人。” 凌三怒道:“混账!” 华宁噗嗤一笑,道:“我说过了,你们兄弟的死是他自找,”他指了指躺在稻草堆里昏迷不醒的老四,“若你不想你们四兄弟最后死得只剩你一个,该说些什么话,不该说些什么话,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凌三额上青筋起伏,豆大汗珠滚落过紧绷的下巴,打在了锈蚀的锁链上。 “我喜欢和会听话的人合作,”华宁瞥了眼地上的药碗,“不听话的人,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凌三下意识护在了老四身前,挡住了华宁的视线。 通道里忽然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华宁转过头去,看见陆西延正朝自己走来。 “陆侍卫。”华宁道。 “殿下身体不适,想托华大人代他将这两个贼犯带入宫中,交给陛下。”陆西延道。 华宁扬眉,不作声色地打量了陆西延两眼,道:“我自然愿意,殿下身体可有大碍?” 陆西延道:“殿下说,若是华大人担心,晚间也可来府上看看。” 华宁颔首:“也好。” 陆西延身后走出几人,打开牢门,将凌三与老四利落捆了,押了出来。 华宁换了身官服,带着人犯入了宫。年底繁忙,华宁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才得了萧明赫传召,轻步进了门去。 萧明赫闭目仰首靠在椅背上,用手轻轻按着眉间。 “今日怎么没来上朝?” “昨日有事寻三殿下,没想到竟与三殿下一同被贼人绑了,半夜才得脱困,”见萧明赫坐直身子投来担忧视线,华宁继续道,“虽没受什么伤,可到底身心俱疲,才误了早朝。” 萧明赫皱眉:“重鸾又病了?” “三殿下向来体虚,昨日也受了不少苦,若非还起不来身,现下就与微臣一同前来了。” “是之前那几个盗贼?” “是。” “朕早说过,少掺和这些江湖事。” “可若错过了这个机会,微臣的性命怕是更如浮萍飘絮,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萧明赫叹了一声:“朕会想办法保住你。” 华宁道:“陛下虽是天子,可到底是凡人,仙家之事,陛下哪里有把握?” 萧明赫从座上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推开了紧闭的窗,冰冷的空气扑打在他面上,缠住了他眉间深重的愁绪。 “你见过与他们联系的那名术士了?” “见过了。” “他说什么?” “轮回一世,耗的是转世之人第一世时未尽的十年阳寿,转过两世,便是二十年寿命,还需再减去臣转世后的那些年岁……仔细算算,我也去了至少二十八年寿命了。” 萧明赫道:“这世不是才不过一年?” 华宁苦笑道:“可上一世在我死前,三殿下已活了七年。” 萧明赫一时语塞。 他们这些重活一世的人,依靠的都是华宁的寿命,他们每多活一日,华宁的死期便会提前一日。 萧明赫道:“这几人你留下,朕会想办法去找出那名术士。” 华宁道:“陛下何必再为我费心。” 萧明赫看了他一眼,叹道:“朕想你好好活下去。” 华宁入翰林院后,对萧明赫的执念就不再如从前那样强烈。他像是终于想通了,每日安静地来上朝,极少再说些让萧明赫愧疚痛苦的话。 萧明赫原已放下心来,可那日华宁忽然来了御书房,跪在了他的桌前。 “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伏国自建国以来,就有神灵庇佑的传说留下。隐藏在深宫的神仙会出现在能入他眼的皇族面前,完成皇族的心愿。 第29章 而见过这位神仙的皇族,也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仙家名唤漪君,微臣许下心愿后,他只说取走微臣寿命送微臣入轮回,却不曾说仔细,究竟是怎样的代价,”华宁跪在他面前,轻声道,“微臣心愿未成,也不愿再费心思,如今只想知晓微臣究竟交付了什么出去。 “臣曾从漪君上仙口中听过术士狄幺的名号,想来此次枳国寻来的术士狄幺也会知晓些有关漪君上仙的事,还请陛下允许臣借此机会,引出狄幺。” 华宁是为他才与神仙作了交易。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连让华宁好好活下去,都没有那么简单了。 夜深时,萧重鸾忽然连人带被窝被人抱在了怀里。 萧重鸾从睡梦中惊醒,挣扎两下,认出在耳边低笑的人是谁,便停了动作,无奈道:“你这样进来,也不怕我枕头底下的匕首。” 华宁抱着鼓鼓的被子,笑道:“我受了伤,就赖在你府里养伤,阿昀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我。” 萧重鸾不理他的插科打诨,问:“你不冷?” 华宁道:“冷,可我更怕冷着你。” 萧重鸾掀开被子:“进来。” 华宁将被子一压。“别闹,不是还烧着?” 萧重鸾道:“柜里还有一床被褥,你去拿来盖上。” 华宁跳下床,飞快抱了被褥,脱鞋躺到了床上,萧重鸾静静看着他侧躺在自己身边,然后伸了两只手来,又将他连着被子一起抱在了怀里。 “……” “事情我向陛下解释清了,说是那几个盗贼丢了珠钗,只留了画,”华宁道,“陛下赐了他们毒酒。” “父皇没提起我?” “没有,我说过,他器重你,不会因着一支珠钗就迁怒于你。” 萧重鸾撇了撇唇角,似是想冷笑。 华宁在他唇角亲了亲:“你怎么不信我?” 萧重鸾眼睫一低,不予回答,问:“画呢?” “嗯?” “我母妃的画,被人泼了朱砂,父皇他……没有看?” 华宁答:“那几人说是术士原想借画下咒,才在上方泼了朱砂,陛下下令通缉那名术士呢。” 他用额头蹭了蹭萧重鸾冰冷的额,低声问:“阿昀,你怎么不说话?” 萧重鸾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昀?” “没事。”萧重鸾从被子缝隙里伸了过去,揽住了华宁的腰。 他将脸埋在华宁脸边,轻轻说道:“华宁,我信你。” 第34章 渐远(上) 华宁很满意目前的状态。 萧明赫藏起了凌三等盗贼、忙着找寻狄幺下落,萧重鸾也不再似以前那样与他自划界限,待他明显亲昵了许多。 “大部分情况下,只需要一些谎言和手段,很多事都会顺意不少。” “确是如此,只不过,这样换来的安宁,怕是长久不了,”罗亦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要是被揭穿了,不是死得更快?” 华宁笑道:“那你是要告诉郁馆主真话,说秦院士在为你做媒?” 罗亦庭头疼道:“我宁愿惹他生气,也不想对他说谎。” 华宁评了两字:“固执。” 罗亦庭抄起一边的筷子,敲了敲华宁的头,斥道:“你这家伙,愈发胆大包天了,怎么敢这样说你的恩师。” 华宁摸了摸发红的额角,道:“先生不是在以朋友的身份来向我诉说烦恼吗?” 罗亦庭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担心起你了,你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与人交往,迟早要吃报应。” 华宁想了想近日萧重鸾待自己的态度,温婉一笑,道:“罗先生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罗亦庭横他一眼。 两人饮至月升,也没寻得个解决方法出来,罗亦庭糊糊涂涂回了房里歇下,华宁也出了悦书阁,上了轿,轿子轻轻颠着,他忽然又改了兴致,对轿夫道:“去三皇子府。” 轿夫早已习惯自家大人深夜前去寻萧重鸾,应了一声后,轻车熟路地改了方向,踩着石板路飞快到了三皇子府侧门。 夏日的夜里十分闷热,大多皇族早用上了冰,萧重鸾今夜也起了性子,遣了婢女们将冰拿来卧房。 沈幽闻声而来,拦住了婢女们,道:“殿下有虚寒症,此物需慎用。” 萧重鸾道:“本殿知晓。” 沈幽道:“殿下若真觉得燥热,我现下就去替殿下调一碗安神汤。” 萧重鸾道:“不必。” 沈幽见他是明知故犯,也来了脾气,直言道:“殿下年前病症反复,自今年入春至今,好不容易身子养得好了些,怎么就这样糟践自己?” “沈幽,”萧重鸾放沉了声音,“下去。” 沈幽与萧重鸾瞪视一阵,终是没犟过萧重鸾,侧身让开了路,婢女们打量了一下两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进了房来。 沈幽还要说话,陆西延闻声赶来,将沈幽一扯,冲婢女们道:“东西放得离殿下远些,再给殿下换床厚些的被褥。” 萧重鸾道:“你们俩这是把本殿当做了什么?” 沈幽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聪颖,心里应该有数。” 陆西延假意劝他:“你少说些这样的话,若再发了病,你费些心力替殿下诊脉抓药就是。” 萧重鸾听出两人这是在挤兑自己,冷哼一声,道:“本殿困了,你们退下吧。” 他自知沈幽与陆西延是在关切自己,便不会多去追究两人的言行,婢女们一一退下后,他也换了身寝衣,嗅着小扇拂来的凉意偎进了床里。 没一阵,寝屋的门又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萧重鸾闭着眼,被那人在眉间吻了一下,听那人讶道:“今日房里好像不那么热了。” 萧重鸾吐了两字:“酒臭。” 华宁捏了捏他的脸,道:“好好,我去侧间洗个澡再来。” 脚步声又远去了,萧重鸾困意涌上来,无意识地数着脚步声睡了过去,再过一阵,身子被人轻轻托起,抱进了怀里。 萧重鸾又清醒了,华宁抱着他,打了个激灵。 “冷。” “……前些日子不是还嫌热?”萧重鸾问。 华宁道:“那时阿昀体温低,抱着阿昀就不热了。” 萧重鸾道:“你还真不好伺候。” 华宁笑着蹭了蹭他的脸,忽然反应过来,问:“你今日摆了冰,是为了我?” 萧重鸾似笑非笑,道:“我是不想你再这样缠着我睡。” 华宁哈哈一笑:“可我现在觉得有些冷,还想阿昀也将我抱得紧些,温暖我。” 萧重鸾叹了句:“谎话连篇。” 双手却穿过华宁腋下,从背后扣紧了这人的身体,腿也勾住了华宁的腰,踮起脚尖,抵着华宁还润着水意的肌肤,在他腰下轻轻画了个弧。 一夜翻过,天还未亮,华宁又从侧门处坐上了来接他回府的轿子,离开了三皇子府。 萧明赫虽已没再放太多心思在他与萧重鸾的交往上,可他明面上仍是萧重禾的党羽,与萧重鸾的来往需守着一个度。 早朝平淡度过,华宁回了翰林院,刚进大院,动作就停了下来,他扶着门,视线在院里扫了一圈。 安静得过分了,连一丝声响也无。 华宁沉下心,掩上院门,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凉意,他循着那股寒气,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路前行,到了一处开满花的行廊前。 行廊栏杆上坐了一人,雪白长发披散肩头,几乎触地,素白的脸上横了条深红绸带,挡住了那双始终未睁开的眼。 “漪君上仙安好。”华宁道。 漪君微歪了脸,唇瓣未动,轻灵声音却传入了华宁耳中:“可知本君为何而来?” 华宁道:“还请上仙解惑。” 漪君道:“听说你在寻本君。” 华宁早料到萧明赫的搜寻瞒不过这位神仙,流畅答道:“是萧明赫知晓了转世之事,想寻上仙解开我的轮回之困。” “你愿望还未达成,”漪君道,“本君一次只能与一人做交易,还是说,你已想放弃?” 华宁道:“非是如此,是他自作主张,请上仙莫要理会他。” 漪君沉默一阵,他心知这人说惯了谎话,也从未爱过萧明赫,他已看过三世,见华宁如今仍是如此态度,不由嘲道:“你这人真是冷血心肠。” 华宁不置可否,看他似是在打量自己,便问:“上仙可是还有话要嘱咐我?” 漪君掂了朵花,放在掌心,那花儿虽还开着,却明显地在他手心散去了颜色,化作了灰白。 “你不想知晓,你还有多少年寿命?” 华宁想也不想地答:“不想。” “为何?” “若是有顾忌,许多事做起来便会畏手畏脚,我不喜欢这样。” 漪君笑了起来。 “好,”他合起掌,将花儿拢在了手心,“若是哪一日你要放弃萧重鸾,提早来寻我,我许还能多让你活几年光阴。” 第30章 华宁笑道:“多谢上仙疼惜我。” 漪君颇带嘲讽地一笑,捏了个法诀,瞬间消失在了廊间,四周的声音也在这一刹那回到了院里。 华宁在原地站立良久,松了口气。 他朝主事厅走去,走过月洞门时,忽然撞上了一人,两人同时呼痛,华宁定睛一看,竟是萧重鸾。 “你怎么在这里?”华宁问。 萧重鸾道:“我来翰林院调些资料,他们说需要些时间翻找,我便出来走走……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华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抿起唇,将萧重鸾手一扯,躲进了一旁的假山角落里。 “唔——”舌头好不容易被放开,萧重鸾奇怪道:“发生了什么事?” 华宁抱着萧重鸾,将额抵在了萧重鸾肩上,慢慢呼出一口气。 放弃萧重鸾,多活几年?别开玩笑了。 他怎么可能放过萧重鸾。 “无事,”华宁吻了吻萧重鸾的耳根,“只是想你了。” 萧重禾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连连后退,直到看不见方才那两人躲进的地方,才脱力一般地靠在了墙上。 他想说话,可脑袋却疼了起来,大脑里忽然像是塞了无数的声音与画面进来,反复杂乱得几乎要炸开。 他面色苍白,额上滚下了冷汗,双唇颤抖着,蚊音般地喃喃:“华宁……公子……” 第35章 渐远(下) 不远处依稀传来萧重鸾与华宁的话音,萧重禾跌坐在地上,随即手忙脚乱爬起,落荒而逃般离开了翰林院。 他想起来了。 华宁是萧重鸾送进皇宫讨好萧明赫的男宠。 萧明赫立旨传位萧重鸾,封他为惠王。 ——怎会如此? 萧重禾闭紧了门窗,脱力一般靠进了椅中,他看着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十指,强迫着自己梳理起思路。 华宁是萧明赫的男宠,却又是萧明赫的子嗣,还与萧重鸾纠缠在一起,那岂不是……萧重禾捂住嘴,忍下了呕吐的冲动。 这一世的蹊跷太多,华宁没有入宫,他甚至未曾与萧明赫正式见面,萧明赫就已开始暗中护佑他。依萧明赫的性子,为何他不将华宁接入后宫? 他能重活一世,萧明赫举止奇怪,是不是也重来了一世,还意外知晓了华宁的身世? 前世萧明赫都将皇位传给了萧重鸾,这一世呢? 身上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萧重禾终于强迫自己勉强平静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哑着声音将管家唤了进来。 “殿下。” “遣人去松州一趟,”萧重禾控制着尚在微颤的手指,从书柜里找出一幅画,“好好查一查,这人的身世。” 管家接过画,担忧道:“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奴才去寻大夫来?” 萧重禾摇摇头:“不必。” “可是……” “前些日子我送去李侍郎府上的苏姑娘,可调教好了?”萧重禾问。 管家答:“说是已学了七七八八,有几分神韵了。” 萧重禾面上掠过丝阴冷笑意。 “那就好。” 庆嘉帝大寿的那一日,萧重禾派出去的探子回到了大皇子府,正准备出门的萧重禾接过了探子递来的纸件,一目十行看过,唇角一撇,轻声吐出了几字。 “令人作呕。” 探子一震。 萧重禾将纸撕了,放回了探子手中,头也不回地出了府门。 天子生辰,皇宫里设了夜宴,群臣恭贺,热闹得不行,就连重疾缠身的太后亦打起了精神,同萧明赫一起坐在了主座上。 人人笑容满面,歌舞戏曲吸人眼球,引掌声阵阵,直至一女子持玉雕细剑、轻踏莲步,入殿而来。 女子面容妖艳,一头乌发简单盘起,微卷起的碎发落在颊边,更显五官艳丽,她的剑舞跳得极是洒脱利落,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宫殿之内,却有几人隐隐变了脸色。 太后沉着脸,扫了眼面色同是僵硬的端妃与皇后一眼,轻轻咳了一声,拉回了萧明赫的注意力。 萧明赫饮了杯酒,望向坐在角落里的华宁,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面上的喜怒。 萧重禾盈着笑,冲一旁的萧重鸾道了句:“真像。” 萧重鸾双眼不辨喜怒:“像什么?” 萧重禾道:“翰林院华大人。” 萧重鸾道:“若要华大人听见大哥说他像个女子,他定然要讨厌自己的脸。” 萧重禾笑了几声,又喝下一杯酒,缓声道:“不过,还是更像另一人。” “谁?” “襄雅宫墙上画的丽妃。” 萧重鸾眉眼一颤,自嘲道:“可惜,我已不记得母妃的模样了。” 宴席到了最后,知晓陈年过往的人五味杂陈,不知的人跑去闹了华宁,笑他是不是丢了个亲妹妹,心怀鬼胎的人满意地看完了全程,别有意味地留了句话: “不知父皇会不会想起从前,将这位姑娘也纳入后宫呢。” 萧重鸾仍端着温和的面具,答:“大皇兄喝醉了,妄议后宫之事,当心父皇生气。” 萧重禾拍拍他的脸,一声嗤笑。 又过几日,萧明赫要去悦书阁浮花院考校学子功课,华宁作为去年的秋试状元随行,萧重禾及萧重鸾先行一步到了悦书阁,同年幼的皇弟皇妹们一起换好了学服。 萧明赫向来对自家儿女的学识看得极重,考得也大多深邃,萧重鸾与萧重禾倒还好,其他年纪较小的,还未听见题目,就吓得直发抖。 华宁站在一旁,偶尔被萧明赫点名,答上两句,便会被几个皇子公主投以敬佩的眼神。 中途休息时,随行的臣子们大多出了学堂,五皇子萧重行拉了萧重禾的衣摆,道:“大皇兄,你带我去找那位华大人,好不好?” 萧重禾望了眼正朝门外走的萧明赫,低声道:“我还与你四姐姐有事要谈,你等皇兄一小会。” 萧重行点点头,等了好一阵,见萧重禾仍与四公主说个没个要停的意思,便扯了萧重禾的袖摆,撒娇道:“大——皇——兄——” 萧重禾恍然,略带歉意地指了指一边还在与罗亦庭说话的萧重鸾,道:“你去找三皇兄,他与华大人很熟。” 萧重行哼了一声。 看着萧重行将萧重鸾拉着出了门,四公主探究地问了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萧重禾但笑不语。 另一侧,萧明赫找到了正站在曲桥上发呆的华宁。 “在想你母亲?”萧明赫道。 华宁瞥他一眼,不语。贺樱宁后半生潦倒,却从未对他说过萧明赫的坏话,他情感淡薄,对萧明赫倒也没什么恨意。只是萧明赫毕竟是害贺樱宁落魄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才会兴起些心思,探究贺樱宁在萧明赫心里的地位。 有些戏不得不做,有些谎不得不说,更何况,他现在还想让萧明赫为他做另一件事。 他不能放开萧明赫。 他沉默良久,问:“纳妃了吗?” 萧明赫道:“没有。” “因为太后与皇后不许?” “朕也并非看见相似的人就会放在身边。”萧明赫无奈道。 华宁嗤笑一声,“可你却将我和丽妃收进了后宫。” 萧明赫道:“朕与你说过,丽妃只是醉酒后的错。” “我呢?”华宁转头看向萧明赫,嘲讽道,“你遇见我那日可没有喝酒。” 萧明赫语塞,他双手扶在石栏上,长长叹了口气。“华宁,朕说过,你要什么朕都愿意给你,你不要再这样试探朕的心意,朕受不起。” “不过是喜欢两个字,以前说过那么多次,现在就说不出来了,”华宁声音渐低,“你更喜欢我母亲,是不是?” 萧明赫沉默,旁边却忽然传来了惊呼声,华宁心中一震,与萧明赫齐齐朝声响处看去,水边垂柳处,萧重鸾掺住了一脚踩歪的萧重行,他一手紧紧捂住萧重行的嘴,面色苍白地对上了华宁的视线。 第36章 对峙(上) “成何体统!”萧明赫喝道。 见天子震怒,萧重鸾松了制住萧重行的手,萧重行站立不稳,惊呼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萧明赫脸色愈发难看。 前不久才下过雨,岸边泥土还湿润着,兄弟两人连走到桥边也不敢,直接跪在了岸边,低着头求萧明赫息怒。 华宁站在萧明赫后面,看萧重鸾发白的脸颊与紧攥的双手,脑中满是萧重鸾听到了多少的惊惧。 萧明赫亦在思索此事,却不好当着尚且年幼的五儿子发问,只得招来守在不远处的侍卫,命他们将萧重行带下去。 萧重行却拽住了萧重鸾的手腕,浑身发着颤,不敢松开。 萧重鸾垂着头,温顺道:“五皇弟许是扭到脚、受到了惊吓,儿臣送他去寻大夫。” 萧明赫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半晌,道:“下去吧。” 第31章 见他没有将萧重鸾留下的准备,华宁瞬间明白了萧明赫想要以此震慑萧重鸾、让他继续误解下去的意图。 可萧重鸾留下来又有何用?萧明赫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否定对他的心意,他却要为了计划,继续在他们面前装作对萧明赫余情未了的样子。 ——失策,当真失策。 华宁面色复杂,萧重鸾依旧低着眼,搀着萧重行离开了此处,从头至尾,连眼神也没与华宁对上。 “陛下不怕三殿下与五殿下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重鸾是个聪慧的孩子,知道分寸,”萧明赫淡淡道,“重行那边,他也会去打点,不必在意。” 华宁轻笑一声,道:“怪不得陛下这样器重三殿下。” “丽妃的教导虽过于开明自由,但的确教出了个好孩子。” “既如此,为何你还不立他为太子?” 自两人关系挑明之后,只要华宁不逼问有关情爱方面的事,其他所有事,萧明赫都会乐于回答他。 萧明赫确实想回答,可他的目光落在华宁面上,又将话吞了下去。 他眼睛眯了起来,突然抓住了华宁的手,自袖间拿出了条帕子,按住了华宁想抽回的手,细细擦拭起了华宁手心的汗。 “朕始终不愿成为先皇那样的人物,只是到了如今,也逐渐明白了先皇与太后当时的心情。” 自华宁说出了身世后,萧明赫再未主动触碰过他。 如今,他言语轻柔,动作亦是细致到了极致,华宁知晓这是因为萧明赫对他的宠爱,却不自觉地害怕了起来。 “朕看重重鸾,他亦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亦如先皇对萧明赫的期待,自年少便征战四方,英名天下知,萧明赫一旦为帝,必不会负天下人。 “可是,作为一个帝王,重鸾不能负天下人。” 萧明赫为贺樱宁着迷,只想宠爱这一人,只是贺樱宁的身份,注定了两人无法为天下人所接受。 萧重鸾与萧明赫相像,更何况,教育他的是本就追求一心人的丽妃,他承接了两人的血脉,必然是一情深之人。 华宁压抑着情绪,沉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萧明赫深深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双眼写满阴鸷的青年,心想自己的猜测或许对了。 这个人,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慌张得连敬语都不说了,手还在无意识的打颤。 现在还会追着自己抓着以前的事不放,或许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这样快就放过自己吧。 可是,华宁啊,你为什么偏偏把这份心意,转移给了最不该给的人身上? 萧明赫将华宁的五指合上,拍了拍他的手背。 “会惧怕,就要懂得放弃。” 华宁一震。 萧明赫知道了? 萧明赫要脱离掌控的预感汹涌而来,华宁咬着牙,怨怼道:“如果不是你将我……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连自己死期在哪一日都不知晓。” 萧明赫不自觉地松开了华宁的手,方才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像是个笑话,愧疚感跟着华宁的话语再次袭来,重重压回了他的肩上。 “你想让一个将死之人放弃什么?”华宁满眼痛苦,“我不会放弃的……等我死的那一日,你再来跟我说这些个狗屁道理罢!” 萧重鸾开始躲华宁了。 往日总向他大开的皇子府侧门闭得紧紧的,无论他去了多少次,敲了多久的门,都不会有人为他打开。 上朝时也是,两人站得远远的,无论上朝路上,还是散朝之后,萧重鸾总能轻描淡写地避开他。 次数多了,华宁便急了,他堵在萧重鸾出宫的小路上,挡住了萧重鸾。 “三殿下,许久不见了。” 萧重鸾道:“华大人有何要事?” 华宁道:“想请三殿下借一步相谈。” 萧重鸾笑了笑,正要拒绝,身后忽然传来了总管太监的声音。 “三殿下——” 华宁啧了一声,萧重鸾已转过身去,“王公公。” 王公公一甩拂尘,道:“陛下有事,召殿下去御书房。” 萧重鸾应了一声,又转向华宁,道:“华大人,告辞。” 华宁眉眼阴沉。 这夜下起了暴雨,华宁撑起纸伞,刚走入府后小道,身旁的高墙上就落下了一个人影。 陆西延转了转拳头,道:“当真来了。” 华宁警惕道:“陆侍卫要赶我回去?” 陆西延却道:“非也。” “那你这是何意?” 陆西延停了动作,下一瞬,华宁眼前一黑,声音还未喊出来,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双手双脚已被人牢牢绑住,连眼睛也被黑布蒙了起来,睁开眼,只能依稀看见一丝昏黄的光。 他躺在床上,鼻间有熟悉的味道。 “阿昀?”华宁试探着唤了一声。 身旁有人答了声:“我在。” 华宁不知为何悬起了心:“为何要绑我?” 桌边传来浅浅水流声,萧重鸾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他不知喝了多少,话里已有了醉意,软软糯糯的,“你每答一个问题,说的若是真话,我就会为你剪开一根绳子。” “你在生气?” 这人又在找其他话题了。 萧重鸾又给自己倒了杯满满的酒,酒液从杯缘漫出,沿着他细长的指尖流了下去。 “母妃说过,盛怒之下说出的话,大多数情况下,只会使事情越来越糟,”萧重鸾道,“我花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按捺住怒火,你最好不要让我的功夫白费。” “……” 萧重鸾看着手指上酒液漫出的痕迹,平静问道:“你与父皇,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37章 对峙(下) 烛光里炸出一声轻响,成了房中唯一的声音。 萧重鸾深呼吸一口气,问:“你不想说?” 华宁道:“你不会信,我说了也无用。” 萧重鸾起了身,他走到床边,坐在了华宁身侧,他的气息一下子贴近了华宁的面庞,压迫感也随之而来,华宁放轻了呼吸,却听见了这人将手伸入自己枕下的声响。 萧重鸾从枕下拿出了一把匕首,刀鞘漆黑无华,平平无奇,握着刀柄向外抽出寸许,刃上寒光印人眼。 嚓。 抽刀的声音传入耳中,华宁的神经也不由得绷紧。 萧重鸾的声音依旧平缓:“你十二岁那年,我将你送入悦书阁,自此之后,你再未离开,父皇来悦书阁次数极少,你究竟为何会与他相识?还是说,是在你入翰林院之后?” 是在向他表示了爱意之后,再与庆嘉帝暧昧? 华宁道:“不是。” “你在否定哪一句?” 华宁道:“阿昀,我不愿与你这样说话。” 萧重鸾把玩匕首的速度逐渐缓慢了下来。 “父皇能告诉你我母妃的事,想必对你十分满意,他待你不似一般宠爱。” “阿昀。” “你母亲也侍奉过父皇?”他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讥讽却又恼怒的表情,看着华宁被蒙着的双眼,咬着字音道,“二人都与我母妃一般,作为枳国太子妃的替代品?” “阿昀,”华宁声音亦变得强硬了起来,“你对皇上有气,为何要将我娘牵扯进来?” “我对父皇有气?” 萧重鸾冷笑一声,安静了下来。他握紧了匕首,手背上青筋暴起。 听不见萧重鸾的声响,华宁心有不安,小心翼翼唤了声“阿昀”,身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用匕首割开了捆着脚的绳子。 双脚获得了自由,不安却似烟花一般炸裂开来。 萧重鸾的动作带着些粗鲁,往上解开了被陆西延捆得十分严实的绳索,最后只余了缚着手腕的绳与蒙眼的布条没有解开。他抓住了华宁双腕间的粗绳,一用力,拽着人坐起了身。 “阿昀?” 华宁坐在床上,双手抓住了萧重鸾还未退开的手指。 萧重鸾道:“本殿放你走。” 华宁道:“我从没有骗过你。” 萧重鸾勾住了绑得极紧的绳,重重一扯,华宁直朝床下跌去,却又被萧重鸾托住了。 华宁不知为何萧重鸾还要护他,遵从直觉用手臂圈住了萧重鸾的脖子,将准备起身站开的少年压回了自己身前。双眼被遮看不见萧重鸾的神情,他只得放软了声音,道:“阿昀,你信我,我不会害你,你信我。” 萧重鸾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心底好似被来回踩了个遍,华宁越是叫他信他,就越像是在亲手将千斤巨石狠狠砸在他心上。 “华宁。” 华宁抵着他的额,“阿昀。” “你与父皇,究竟是什么关系?” “……” 丽妃说过,爱一个人,要信她,宠她,将她视作珍宝,不舍得她受一丝伤害。 第32章 太难了。 华宁的确不曾骗过他,可华宁太难测了,这样一个相当于是在他照顾下长大的人,什么时候与庆嘉帝有了关系,是不是对庆嘉帝余情未了,他的母亲又怎么会与庆嘉帝有关系,这些他全部都无法从华宁那里得到答案。 华宁不会骗他,却也不会对他说任何真相。 他可以宠华宁,视华宁作珍宝,护华宁不受伤害,可他这一日终于明白了,要相信华宁,太难了。 所有齿轮都完美咬合,唯独这一点,如鲠在喉,华宁不改,往后情分,只会在彼此折磨间消磨殆尽。 “还来得及。”萧重鸾道。 “什么……来得及?” 萧重鸾揭开了遮着华宁双眼的布条,他看着那双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精致美丽的琥珀瞳,背过手,割开了最后一根缚着华宁的绳索。 “父皇许本殿太子之位,不日,便会为本殿择一太子妃。” 华宁眼瞳一缩。 萧重鸾握着华宁被磨得红肿的手腕,温柔而坚定地推开了华宁的手。 “自此之后,不要再来见我了,华宁。” 他还来得及,从互相伤害中抽身离开。 第38章 划地 暑意渐消的这一夜,南风馆弹琴的美人又回来了。 美人身着紫纱走龙绣金服,长发披肩,面上戴了片银白面具,甫一露面,满堂皆惊。 郁川穹站在廊下,扶额叹息:“你愿来此露面,我确实高兴,可你若要弹琵琶,还是请回吧。” 华宁不理他,抱着琵琶径直下了楼梯,又在梯间停下,坐在了阶上,郁川穹跟在他身后,环视一圈,问:“那人没来?” 华宁低头弄弦动作不停,答:“不会有人来了。” “为何?” “想管我的人不敢再管我,敢管我的人不愿再管我,自然不会有人来。” 郁川穹打量他两眼:“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 华宁靠在了栏上,指在琵琶上拨过。 堂下寻欢之人注意力渐渐都被他吸引了过去,郁川穹回了楼上,小声招呼人去华府打探消息,再回来时,满楼里只剩华宁的琵琶声,那声如仙乐,直入云霄。 郁川穹吃了一惊,轻骂道:“这不是会弹琵琶?” 他撑着下巴在楼上看华宁弹琴,乐声渐低,如人饮泣,最后一音落下,华宁将琵琶放在了楼梯上,拾级而下,入了人潮之中。 郁川穹隐隐觉得不对,快步追下去,华宁已坐在桌边与人喝起了酒来,郁川穹心道一句“糟糕”,笑着拍了华宁的肩,对同座的宾客道:“打扰各位雅兴。” 他对华宁道:“公子,借步一谈。” 华宁瞥他一眼,给自己倒了杯酒,问:“郁馆主要请我喝酒?” 郁川穹想起罗亦庭可能的反应,忙道:“那是自然。” 华宁噗嗤一笑,道:“可我不想喝郁馆主的酒,”他朝向同座之人,道:“我就是来此寻人喝酒,郁馆主一人喝不过我。你们又如何?” 同座的蓝衣公子笑道:“若是能有嘉赏,自然舍命陪君子。” 华宁眯起眼,问:“你想要什么嘉赏?” 蓝衣公子道:“公子风姿非凡,愿与公子春宵一夜。” 郁川穹沉声警告道:“童公子,此人非是我馆内公子……” “你不必听郁馆主指示?”蓝衣公子转向华宁。 华宁将郁川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拂开,道:“郁馆主只管将酒拿出来便好,我自有分寸。” 郁川穹怒火涌起,华宁却不再看他,甚至撩起衣袖和人划起了拳,郁川穹只得愤愤回了偏楼,叫人赶紧去悦书阁请罗亦庭来将人领回去。 月亮在夜空中走过大半圈,南风馆里的热闹渐渐散去,大堂里只剩了一张桌子还剩着人,华宁撑着脸,从旁边醉得一睡不起的人手中拿出了还剩半壶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下一杯酒。 郁川穹没等来罗亦庭,只得自己出面回收这个醉鬼,好在华宁没有真跟人走,他的怒火才勉强压制得住。 他坐在华宁对面,叹了口气,问:“你那么久没来,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华宁缓缓将目光挪到他脸上,郁川穹招来人将旁边睡着的人抬走,他才垂下眼,低声说了句:“罗先生没来?” “你怎么知道我叫了他?” “他不来,是因为陛下要提我官职,我却回绝了陛下好意,先生生我的气了。” 郁川穹看他又喝下一杯酒,眉蹙更紧,问:“你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华宁安静一阵,道:“郁馆主,今夜你赚了不少吧?” 郁川穹不知他话题为何转得这么快,答道:“这话不假。” “送我壶酒可好?”华宁道,“你酒窖第三层右侧那壶仙子酿,我眼馋了很久。” 郁川穹瞪他,骂了句“厚脸皮”,他招手唤来小厮,没多久,仙子酿就被送了上来。郁川穹将酒放在华宁面前,粗声粗气道:“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华宁却忽然扑倒在了桌上,郁川穹眉一跳,见华宁趴在桌上,手伸出来,将酒揽了过去。 “谢谢郁馆主。”华宁低声道。 不知为何,郁川穹总觉得华宁好似一只缩起发抖的刺猬:“你……” “我想找人喝酒,”华宁喃喃,“每年这一日,我都会寻人陪我……” 郁川穹抿起了唇。 “你还能喝?” “能喝。” 郁川穹伸手:“我陪你喝。” 华宁却将仙子酿抱在了怀里:“不喝仙子酿,不能喝。” 郁川穹无言良久,拿了华宁另一只手里的酒壶,倒满了两人的酒杯。 直至日上中天,华宁才从南风馆后门被自家轿子接回了府去。 宿醉后的头疼折磨得他半日起不来身,趴在榻上拄着头,满面难受。萧重禾来时,他只看了一眼,又躺回了榻上。 萧重禾道:“华大人好大的架子,夜里于青楼楚馆逍遥,白日不上早朝,如今见了本殿,连礼仪都废了。” 华宁揉着额,唇角一翘,淡淡道:“从前殿下见了我,不也是万分不愿对我行礼,叫我一声宁爹爹?” 萧重禾脸色一变。 华宁慢慢支起身子,看着萧重禾神情,双眼微眯起,道:“果真如此。” 萧重禾问:“你何时知晓我有了从前记忆?” “两月前陛下访悦书阁,萧重鸾撞见我与陛下谈话,是殿下动的手脚罢?”华宁笑道,“殿下以为,你坏了我计划,我会无动于衷?” 萧重禾被抓了尾巴,顿时恼怒,反讽道:“你所谓的计划,便是一边牵制着自己的父亲不放,一边用美色蛊惑亲弟?” “你真信了我是陛下血脉?” 萧重禾指了华宁身旁置放的羲和琴,道:“本殿第一次遣人去松州城上下寻琴之时,还有人敢言当年你与贺樱宁在松州之事,此次再去,松州城上下已无人再敢提起你或贺樱宁任何一字,若不是父皇有意隐瞒你身世,还有谁人能做到此事?” 华宁道:“不过猜测而已。” “十八年前,贺樱宁于三月底被送离京城,我寻得一人,问出你出生于同年冬月,若非贺樱宁离京时已怀有身孕,你怎会……” “那又如何,”华宁打断萧重禾的话,似是不想再听下去,“纵使我是陛下之子,那又如何?” 他目带寒光,好似蜷于黑暗中的蟒蛇,萧重禾忍着满心轻视,吐了四字:“不知廉耻。” 华宁一声嗤笑:“你不觉得,凭你这样的态度,今世又要被萧重鸾踩过一头去,重回西楚封地?”他咬重了字音,满是嘲讽:“惠王殿下——” 萧重禾大怒:“你——” “我如何?”华宁微抬了下巴,忽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说起来,你恐怕还不知晓,萧明赫已准备许萧重鸾太子之位了吧?” 萧重禾瞪大了双眼,仓皇道:“怎会如此?” 华宁抚掌大笑:“你费尽心机,想叫他们父子离心,竟没想到会将太子之位推到萧重鸾手上罢?真是可笑,可笑!” 萧重禾暴起,抓了华宁的衣领,斥道:“闭嘴!” 华宁呼吸不畅,呛得咳了起来,本是青白的面上浮了红云,面上笑意散去几分。他望着萧重禾,问:“你可还记得,我上一世是如何丢了性命?” 萧重禾阴沉着脸,道:“钟宁宫割腕自尽。” 原来他只有一世记忆。 “自尽?”华宁念了几声,道,“你恐怕不知,我自尽用的匕首,是萧重鸾亲自递给我的吧?” 萧重禾目光一沉。 华宁道:“我不知你如何看待我与萧重鸾的关系,我确实为他做过许多事,甚至为他夺来了皇位,可终究也只落了个被逼自尽的下场——怕是换作任意一人,都不会再为他效命。” 萧重禾细思片刻,疑道:“你的意思是……” 第33章 华宁抓了萧重禾的手,将它缓缓推开,他问萧重禾:“我处心积虑接近萧重鸾,你当真看不出我的用意?” 这人……是想借自己的身份报复萧重鸾。 萧重禾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本殿——知道了。” 华宁拍了拍塌沿,示意萧重禾坐下,他伸长身子拿过茶壶,给萧重禾递了杯茶去,道:“托殿下捣乱的福,萧重鸾已不肯再见我,陛下虽已知我对萧重鸾的那个心思,可他看重萧重鸾,许诺萧重鸾若是肯选一太子妃,便会赐他太子之位。若我与萧重鸾的关系真的断了,你恐怕要比上一世还要早去西楚。” 萧重禾眼里带着审视:“你从哪处得的消息?” “一月前我强行造访三皇子府,萧重鸾亲口所言。” 萧重禾沉下脸,陷入思索。 华宁看他半日不知在想些什么,凑近萧重禾耳边,小声说了段话,萧重禾身子一震,惊疑道:“你……” “别怕,”华宁轻声道,“我们一起——毁了他吧。”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你们肯定跟不上华宁的脑洞了。 第39章 邀君 秋意渐浓,到了秋猎的日子,一众朝臣贵族伴着帝驾抵达了木秋围场,扎营之时,萧重鸾抽空见了庆嘉帝,自庆嘉帝处离开后,意外见到了已许久未见的怜嫔。 “怜娘娘。”萧重鸾恭敬道。 自丽妃被打入冷宫后,他被怜嫔养育过几年,怜嫔性子温婉,不嫌他出身,待他极好,他对怜嫔亦是满怀敬重。 怜嫔此次随驾,想的也是趁机见他一面,这下见着了人,便示意萧重鸾跟上,到了一僻静处说话。 “近来可还好?”怜嫔问。 萧重鸾道:“一切都还安好,怜娘娘在宫中可还顺心?” “在宫里这些年了,哪还有什么顺心不顺心,”怜嫔关切道,“倒是你,我看你不大有精神,是不是有事烦心?” 萧重鸾简略道:“朝中常事罢了,过了这段便好。” 自他与华宁决裂,两人再无往来,华宁本就是大皇子之人,近些日子提了官职到通政使司,暗里帮了大皇子不少忙。通政使司主内外奏章及申诉文书,可动手脚的地方太多。萧重鸾交好的朝臣们都或多或少被抓了小辫子,诸事不顺。 萧重鸾虽知华宁与自己作对乃人之常情,却也因着此事头疼不已。 “我知你忙,只是你毕竟也大了,除朝事之外,家事也需费些心思了,”怜嫔道,“可有看上的女子?” 萧重鸾顿时了然,萧明赫虽有意传他太子之位,可他若不定下迎娶太子妃一事,这事始终八字没一撇,怜嫔这是得了萧明赫的意思,来打探消息了。 他抿了抿唇,道:“怜娘娘向来眼光极好,儿子愚钝,还请怜娘娘多替儿子留心。” 见他不抵触,怜嫔来了兴致,连着说了几个朝中大臣之女的名字,萧重鸾认真听着,不时回怜嫔两句,直至旁人来请了怜嫔去面见庆嘉帝,才脱了那副温文面具,朝自己营帐行去。 陆西延正在寻他,见萧重鸾回来,低声道了句:“沈幽已拨去与太医院的人同住一处了。” 萧重鸾道:“他向来谨慎仔细,不必太多担心。” “是,”陆西延顿了顿,问:“殿下要不要再四处走走?” 萧重鸾看他一眼:“为何?” “华大人去了大殿下营帐。”萧重禾营帐就在萧重鸾对面,萧重鸾此时回去,吃不准华宁会不会转头来见他。 知晓陆西延是在担心自己,萧重鸾哭笑不得,反问:“你当他是猫儿本殿是耗子?” 陆西延道:“属下不敢!” 萧重鸾敛了笑意,眼神沉静下来。“回去罢。” “是。” 他与华宁之事,确实是初次心动,他的立场却不许他现下有任何幼稚的情绪,不愿见是真,但避而不见,那才是真丢脸了。 一路无言,到了营帐前时,萧重禾帐里果真走出了一人,华宁早换好了一身玄色劲装,长发高高竖起,垂落的发尾落在挺拔的腰身边,精气神十足。 他视线落在萧重鸾面上,翘起唇角,行了一礼:“三殿下安好。” 萧重鸾礼貌回道:“华大人怎么来了此处?” 华宁道:“大殿下近日日理万机,放不下来,寻臣来问些情况罢了。” 萧重鸾道:“通政使司待得还习惯?” 华宁听出这人是在暗嘲自己借职务之便对他的党羽下手,面色不变,答道:“公务繁忙,忙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那便好。” 简单聊过两句,萧重鸾转身准备进帐里,身后华宁又唤了声“三殿下”,他停了掀起帐门的动作,回过眼去,见华宁上前两步,到了自己面前。 陆西延握紧了长刀。 “多日不见,三殿下长高了不少,”华宁比了比自己眼角的位置,“好像,到臣这里了。” 萧重鸾沉默一阵。 “嗯。” 他入了营帐,绕到了屏风后,陆西延跟着进来,取了狩猎时要穿的衣裳,递到了屏风边。 “殿下。” “放架上就好。” “是。”陆西延退了出去。 萧重鸾脱下朝服,解下发冠,穿衣的时候,他微歪了脖颈,伸手将长发自颈后衣里慢慢拨出,冰凉的发丝贴在了脸上,似带来了去年小巷里秋风的气息。 他沉静的面容一颤,缓缓蹲下身去,捂住了双眼。 他第一次主动吻华宁的时候,还需踮起脚才能够到华宁唇瓣的高度,幸得那时秋风瑟瑟,吹去了他颊上燃起的温度。 如今只华宁一言,好似就能轻易撩起这样的反应。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一个不足以相信的人,竟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秋猎为期三日,萧重鸾向来身体不比常人,庆嘉帝知他不善此事,许了他歇息,萧重鸾顾及脸面,第一日还撑着去猎了几只野物,第二日彻底放弃,牵了马缰四处散心。 照月此次也随着林芳笙一起来了木秋围场,萧重鸾晃悠时,照月从林子里纵马而出,拦在了萧重鸾面前。 她用弓挡住了陆西延劈来的长刀,大叫道:“是我!” 萧重鸾笑道:“谁叫你这般冒出来。” 照月道:“哪知你旁边还有个这样厉害的侍卫。” 萧重鸾将陆西延叫回去,转头道:“你不是最喜欢狩猎,怎么还有心思来找我?” 照月道:“我家大人是个文人,猎不了什么东西,我若出了风头,还叫他怎么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萧重鸾讶道:“你现在居然会在意这些事了?” 照月红了脸,声音不自觉抬高道:“我喜欢他,自然要多为他着想。” 萧重鸾道:“林大人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 照月道:“我知他不会在意,可那是他的心意,我的心意是我可以难受,他却不能受一丝委屈,我可以假装不懂狩猎,他也不必知晓这些事。” 萧重鸾一愣。 照月看了眼四周,忽然凑近问道:“鸾哥哥怎么连只兔子都没猎到?” 萧重鸾道:“可别为难我,你明知我连弓都拉不满。” 照月哈哈大笑,道:“那多丢脸,我听我家大人说,鸾哥哥近来在朝堂上受了不少气,若不趁着此时多猎些野物杀杀大殿下的风头,怎么叫人家信服你?” 萧重鸾道:“越发猖狂了。” 照月小声道:“鸾哥哥没这心思便算了,对了,我方才在林子里走了一圈,发现了处断崖,崖上居然有株灵芝,我从未见过那样大的灵芝,可惜它被藤蔓缠得太严实了,我实在是没那力气摘出来,你将你那侍卫借我,去采了那灵芝,回头以你名义献给陛下,不也能长些脸面?” 萧重鸾来了兴趣:“当真?” 照月道:“当真。” 萧重鸾摸了摸下巴,照月身为郡主,见过宝物自然不少,能让照月都惊叹的灵芝…… 他俩说话声音虽小,但瞒不了陆西延的耳朵,陆西延见萧重鸾真动了心,忍不住劝道:“殿下,崖边向来凶险,还是不去为妙。” 萧重鸾道:“本殿想去。” “不如殿下与郡主一起回营地等待,属下一人前去。” “咦?可我说不出那处断崖要怎么走。”照月为难道。 陆西延道:“那便先回去多叫些侍卫。” “西延,”萧重鸾语气微沉,道,“此物本殿没有献给父皇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陆西延看了眼萧重鸾的眼神,霎时明白了萧重鸾的想法——沈幽向来喜欢以奇珍研究奇用。 思索再三,陆西延只得应下。 照月在前引路,三人入了林间,头顶林木愈来愈密,到了最后,连丝透下的阳光都少得可怜,前方渐渐传来了巨大风声,陆西延面色渐沉,警惕向前,到了断崖边缘。 第34章 他们所处之地稍低些,对面石崖高耸,藤蔓缠绕,中间缺口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照月与萧重鸾齐齐下了马,照月指着对面那处藤蔓里的巨大灵芝,道:“喏,就是那株。” 萧重鸾细看了眼崖间的缝隙,又看了眼对面灵芝边断裂的几根藤条,扶额道:“你方才当真跃过去摘灵芝了?” 照月道:“对啊,可惜我力气不够大,不然早摘下来了。” 萧重鸾心中不由又是无奈又是羡慕。 他俩谈话间,陆西延已想好如何攀崖采灵芝之事,他将长刀卸下,递给了照月,又从腰间取了些暗器,放在了照月手上。 照月冲萧重鸾摇了摇刀,笑嘻嘻的,满脸写着我来保护你五个大字,萧重鸾苦笑不得,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过身目送陆西延去摘灵芝。 摘灵芝的过程极其顺利,没一阵,陆西延就托着灵芝回到了萧重鸾面前,萧重鸾仔细打量了几圈,满意道:“沈幽必然喜欢。” 照月道:“鸾哥哥真不打算送给陛下讨个欢喜?” 萧重鸾但笑不语。 陆西延将灵芝装进了马背上的布袋里,萧重鸾上了马,忽然闻到了阵花香,他皱起眉来,正要与照月说话,就见照月无力地扶住了马身,捂着头缓缓倒在了地上。 陆西延亦是面色一变,捂住了口鼻,他高抬起手,压下了萧重鸾的身子,一支箭自他眉间划过,破开了一道血口。 第40章 共我(上) 萧重鸾睁开眼,破旧的茅草屋映入了他的眼帘,垂眼一看,右手手臂上有处被草草处理了的伤口,染了一大片血迹,再往下,就是分别被锁链拷住的手与脚。他头疼得厉害,忍着痛抬起手来摸了摸脑袋,才发现额上也受了伤。 屋外雨声滴滴,屋里除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刺客弓箭压阵,毒倒了照月与陆西延,也不知他们是否保住了性命。 萧重鸾表情有些阴郁。木秋围场守备极为严密,若无内鬼,刺客要侵入其中何其困难,更何况对方好似还故意利用了照月来引他入瓮。 是哪方势力派来的刺客? 想起昏迷前陆西延半面染血的模样,萧重鸾脑袋又疼了起来,疼得渐渐厉害了,耳朵里都有了不知哪儿来的人声。 “箭上有毒,离眼睛这样近的距离,能护住双眼已是大幸。” “我定会为你去掉这伤疤。” “别哭了,沈幽,别哭了,我还觉得有疤才更有男子气概。” “陆西延你放屁!” …… 是他幻听了?为何会听见沈幽与陆西延的声音? 萧重鸾狠下心,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大脑终于清明,耳朵里的杂音也瞬间散去,他低低喘着气,平复着身上各处的疼痛感,门外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待人和钱到了,里面的三皇子就可以杀了。” “可我们若将那位大人劫走,怕是那位会生气。” “你还不知他本就想借我们的手把那位大人给解决了?” 说着,门被人用力推开,率先进来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带伤疤,后面跟着的那位稍瘦弱些,看起来年纪不大,头发却是花白。 伤疤男走上前来,见萧重鸾已清醒了,抓了他头发逼萧重鸾抬起头来,牵扯到伤口,萧重鸾脸色瞬间惨白。 “醒了?”伤疤男喃喃。 后面的白发男子凑上来看了眼,道:“伤得不轻,还没彻底清醒。” 伤疤男切了声,掐住萧重鸾的下颔骨,逼他张开嘴,丢了枚丸子到萧重鸾嘴里。 萧重鸾呛了几声,几乎要昏死过去。 伤疤男满意地拍了拍萧重鸾的脸,道:“我去接人,你在此处守着他。” 白发男子道:“你小心些。” 萧重鸾靠在墙上,额上豆大汗珠滚落,在惨白面上漫出了蜿蜒痕迹。 “你们……为何不杀了本殿?”他忍着疼痛,颤着声问。 白发男子瞥他一眼,道:“待人接回来了,你就离死不远了。” 萧重鸾冷笑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木秋围场杀了他,这两人也能拿到钱,他还活着,就说明这两人的主要目标不是他,是那个要送钱来的。听他们所言,那个人对于幕后指使之人来说,也是一枚弃子。 这两人留下他性命,只为威胁那枚弃子前来。 会是谁? 窗外雨声慢慢变大了,萧重鸾在昏迷与清醒中反复几轮,最后睁开眼时,自己正靠在一人怀里,手臂与额上的伤口都被仔细包扎好了,只是手脚上的锁链依旧没有解开。 “醒了?”环着自己的人轻声问。 萧重鸾视线落在了自己被他紧攥住的手指上,吐出了两字:“华宁。” 华宁长长叹了口气,道:“阿昀吓坏我了。” 萧重鸾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悲还是喜,他问华宁:“你为何在此处?” 华宁苦笑道:“你自木秋围场中失踪,陛下大怒,封锁了木秋围场,我在帐中小憩,睁开眼就被人虏来了此处。” “原来如此。” 华宁伸长手勾来了一旁的木盘,道:“粥还热着,吃了填填肚子吧。” “嗯。”萧重鸾接了粥碗,安静吃了起来。 华宁看他疼得满头大汗还一声不吭,从他手里夺了粥碗与木勺,舀了一勺,递到萧重鸾嘴边。 萧重鸾垂眼盯了勺上的白米饭一阵,张开嘴,吃了一口。华宁原还担心他生自己的气会闹脾气,没想到萧重鸾这样配合,心中几分庆幸,唇线一抿,一勺又一勺喂了起来。 碗见了底,华宁又拿了旁边放置的药碗,凑到了萧重鸾唇边,萧重鸾亦一语不发地喝了,华宁摸了摸他的额,轻声道:“还烧着。” “冷。”萧重鸾道。 华宁调了调姿势,一手横过萧重鸾胸前,将人抱得更细密了些。萧重鸾闭上眼,华宁想抱紧他,又怕碰到萧重鸾的伤口,只好继续抓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 两人相依偎着,靠在冰冷墙角听悲泣雨声,淅淅沥沥。 “阿昀。” “嗯。” “你有话要与我说,对不对?” 房中寂静片刻,萧重鸾依旧未睁眼,他闻着华宁散下的发中的清香,低低道:“不好吃。” “什么?” “我许多年没有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了。” “阿昀……” “药也很苦。” “阿昀,”华宁沉下声,“不是这些话。” 萧重鸾声音冷了些,他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华宁一窒。 “我的确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你,华宁。” 萧重鸾微睁了双眼,眼底流光渐渐暗淡,他累极了,难受极了,他向来是极能忍受伤痛的,可自从华宁如他所预料地出现了,他还是难受得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科考之事走漏消息,是华宁助他,知晓丽妃被贬冷宫的真相,是华宁安慰他,如今身陷险境,依旧是华宁来救他。 可科考消息为何会泄漏,众人不敢言的后宫秘辛为何区区盗贼会知晓,华宁为何能让刺客对他如此优待,他从前不敢想,现在却不得不细想。 来救他的人,就是设计让他身陷险境之人。 这样的真相,他再清楚不过。 “华宁,去年雪夜,你从皇宫回来的时候,我说了一句我信你。” 萧重鸾低声笑了笑,像是在嘲讽自己。 彼时华宁踏雪归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眉眼间却尽是温柔。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相信你。” 如今想来,所谓温柔,尽是假象。 华宁抓住了萧重鸾的肩,话还没出口,萧重鸾叫了声痛,连耳根都疼白了,华宁焦躁不堪,只得松了手,咬牙道:“阿昀,别这样说。” “嗯。” 华宁道:“我答应你,什么问题都回答你,我们把话说清楚。” 萧重鸾喃喃:“我会问。” “那你……” “只要你能将我活着救出去,”萧重鸾缓缓抬起手,覆在了自己的双眼上,“你能做到,是不是?” 华宁愣住,转瞬明白了萧重鸾的的意思。 “你以为,这是我设的局?!” 第41章 共我(下) 萧重鸾没有回应,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低缓,华宁额上青筋起伏几许,终是化作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吃过药后,萧重鸾昏睡了许久,再醒来时,他依旧躺在华宁怀里,只是转了个面,脸贴着华宁的胸膛,华宁的手托在他的颊边,指尖轻轻搔着他的耳根。 伤疤男与白发男子都在屋里,正与恶狠狠地与华宁说着话。 “密令究竟在何处?” “在我府里。” “我问的是你把密令藏在了哪里!” “我若现在说了,怕是你们当下就要杀了萧重鸾吧。” 伤疤男强调道:“取他性命,本就是你们与我俩做的交易。” 第35章 “睁眼说瞎话,”华宁声音带了些冷意,“与你们交易的是萧重禾,与我何关。” “你明明是大皇子一党,护着三皇子做什么?”伤疤男恼道。 “你不也是明知我是萧重禾党羽,还敢劫我来此,威胁我性命?”华宁反问。 “你!” “是要杀了我与萧重鸾拿了银子直接走,还是放了我俩,我带你去取密令,重掌枳国暗卫,二选一的问题,你要是想不明白,也不必再来问我密令在何处。”华宁语气强硬。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伤疤男大怒。 萧重鸾听得长剑出鞘声,头顶似有冷风抚过,他微掀了一线眼皮向上看,冰冷剑刃直抵华宁喉头,只差一点,就可刺破他的喉咙。 华宁丝毫不惧,白发男子喝了声“大哥”,拽了伤疤男一把,长剑才从华宁颈间离开。 两人虽恼火至极,却也着实拿华宁没有办法,只得愤愤出了门去,再行商量。华宁松了口气,绷直的腰杆松懈下来,靠回了墙上。 萧重鸾听着他的急促心跳声渐渐慢下,又闭上了眼,华宁拂开了他耳边的乱发,低低说了句:“他们是从前侍奉枳国皇室的暗卫首领,枳国覆灭后,皇室被屠尽,暗卫无主,流落四处,他们想寻回密令,重振势力。” 萧重鸾不语。 “你误会是我设局抓你,现在知晓了真相,不跟我说句道歉?” “……” 华宁摩挲他耳坠的动作停下,无奈道:“你若仍是不肯现在与我将话说清楚,我就要在此处亲你了。” “……” “你不愿问我,是在害怕知道真相?” 萧重鸾抓着他衣襟的手紧了些,他撑起身子,从华宁怀间退了出来,华宁扶着他的右手臂,搀着他坐在了自己对面。 萧重鸾精神不大好,不似往日那般坐得直挺挺的,他微弯着腰,推开华宁的手,双手垂放在膝上,沉默片刻,终于出了声: “枳国暗卫密令,为何会在你手上?” “他们说,枳国皇宫沦陷之前,枳国太子把密令给了我母亲。” 萧重鸾垂着眼:“你母亲?” “嗯,我母亲,”华宁看着萧重鸾似黑蝶展翅的长睫,“她就是皇上早些年痴迷的枳国太子妃,贺樱宁。” 萧重鸾低声嗤笑:“果真如此。” 前朝太子妃沦入青楼楚馆,死后留下一子,好不容易被他救出风尘,却还是去侍奉了他国君主。事到如今,他不知是该气华宁,还是该怜惜华宁。 “我侍奉过皇上。”华宁道。 萧重鸾头更低了些。“我知晓。” “不告诉你,的确是我有私心。” “我知晓。” “阿昀,我知你纵然再喜欢,也不会和自己的父亲争抢,更何况,我是男子,他是天子。” 屋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萧重鸾想杀萧明赫,可若是想掩盖一切,他就必须坐上帝位,镇压住一切真相被揭开的可能性。他要称帝,就不可能将华宁放在身边,正如萧重禾如今将华宁丢弃一般,在他复仇之后,华宁也会成为他的弃子。 暂且不论性情如何,华宁是个男人,是伏国大臣,他不能成为后宫之人,不能坐上后位,不能与天子白头偕老。 华宁或复仇,他只能择其一。 “你果然退缩了,”华宁打破了寂静,他擦了擦眼睛,手自眼尾滑下,托住了脸,细密眼睫眨了眨,用力睁开来,托住了渐重的眼皮,“人之常情,我明白的,我明白。” 萧重鸾攥紧拳,唇线紧紧抿起。 华宁捂住脸,仰着头靠在墙上,半天没有说话,呼吸声里却带了几丝哽咽,拷着他手腕的锁链也随着他间续的呼吸轻轻荡着,仿佛在替华宁哭泣。 每有一声响,萧重鸾心便沉一分。 他支起身子,握住华宁的小臂,然后温柔而坚定地向下压了压,半张哭红的脸自手指缝隙间露出,那只被泪水浸湿的琥珀瞳仓皇地看着萧重鸾,悲伤而无助。 萧重鸾在他眼上落了一吻。 “你喜欢我吧,”萧重鸾俯视着华宁,“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现在才想放弃?” “你……都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萧重鸾捧着华宁的脸,“你性子坏透了。” 虽恼怒于他的算计,可还是喜欢上了,虽想远离他,却还是败给了看他难受时的心疼。 气啊,爱啊,怒啊,恨啊,都揉作了一团,他分不清,纵然再苦恼,再明白自己这是一时冲动,眼下也只能先抚慰了眼前人,再想其他。 “别放弃我,华宁,”萧重鸾亲了亲华宁,“若你我都退缩了,就真的再无可能了。” 华宁狡诈,他也是同类。 他得不出结论,不知该选华宁还是继续复仇,只能这样束缚住华宁,拖着日子,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做出抉择。 原来即使这样会继续伤害彼此,他也放不开了。 第42章 为囚(上) 萧重鸾的病渐渐重了。 一日里,几乎一大半的时间他都陷在昏睡之中,额上的温度也愈来愈烫,烧得严重时,还能听见他的呓语。 白发男子前来查看情况,对华宁道:“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华宁面色难看,他看着萧重鸾红得极不正常的脸颊,沉思良久,道:“你们将他留在此处,我带你们去寻密令。” “不好,”伤疤男推门而入,坚定拒绝,“若留他性命,日后后患无穷。” 华宁一针见血道:“你以为你们杀了他,大皇子就会放过你们?他若要登帝位,必然不容许任何人知晓他雇凶杀害血亲的真相,我已成了他的弃子,你们以为你们就逃得?” 伤疤男与白发男子对视一眼,这几日他们与华宁来往交谈已有许多次,华宁言辞之犀利,此事之凶险,他们早已心知肚明。 两人退出门去,掩上门争吵起来,华宁不停抚着萧重鸾高热的额,见萧重鸾掀了一线眼皮,便低声对他道:“此计太凶险。” 萧重鸾微摇了摇头:“无碍,沈幽的药,我信得过。” 华宁道:“看你这模样,我心跳都要停了。” 萧重鸾微闭着眼,唇角衔了丝笑意。他抬起手,将华宁的头压下,小声在华宁耳边说了句话。 “我有分寸。”华宁答。 萧重鸾看他温柔模样,眼中纠结一闪而过,他抵着华宁的额角,轻轻叹道:“若是不成,也不必勉强,保住性命就好。” 华宁长睫微垂:“嗯。” 过一阵,伤疤男与白发男子又进了门来,前者对华宁道:“今夜我们四人一同去你府里,你若真将密令交给我,我便放过你们。” 华宁道:“你在萧重鸾身上下了毒,解药呢?” 伤疤男道:“待我们成功逃离伏国,自然会遣人送解药来。” 华宁道:“我不信你。” 伤疤男道:“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若华大人仍是不肯交付一丝信任,这笔买卖就只能鱼死网破。” 华宁绷紧脸,犹豫良久,低下了头,白发男子上前来,将两人手脚上的锁链取了,换上细绳,他动作大,牵扯到了萧重鸾手臂上的伤,萧重鸾眉间一紧,倒抽了口气。 “疼。” 华宁忙道:“你轻些。” 白发男子莫名其妙道:“我当真不明白,你做什么要这样护他?你不是萧重禾的人?” 华宁托着萧重鸾的手,低低答了句:“他救过我。” 萧重鸾半睁着眼,精神不大好,听白发男子砸了咂嘴,轻骂了声断袖,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四人白日里悄悄潜入京城,到了夜里,白发男子先偷偷在华府中走了一圈,毒晕了一众下人,伤疤男接着押了华宁,直接朝华宁指示的卧房去了。 “你与他在此处等着。”伤疤男道。 白发男子便抓了犹昏昏沉沉的萧重鸾,跳上了树去,伤疤男推了华宁一把,让他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地跟着华宁进了书房。 啪的一声,书房的门关上了。 白发男子警惕看着四周情况,萧重鸾倚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片刻,问了句:“你们当真是枳国暗卫?” 白发男子瞥他一眼,道:“难得清醒了?” “一路这么颠簸,死人也要醒了,”萧重鸾按了按额角,面带难受,道,“所谓密令,既然如此重要,怎么早些年不见你们来伏国寻觅?” 白发男子道:“伏国皇帝残虐,屠尽我枳国皇族,我等暗卫还未得到指示,密令已不知所踪。” “你们为何如此确定密令就在华宁手中?” 白发男子不答,他细看了萧重鸾一眼,“你……” “如何?” 白发男子看他模样,忽然反应过来,伸出手就要掐住萧重鸾的脖颈,身后却不知何时掠出一把剑来,横在了他的颈间。 萧重鸾咳了两声,阴暗树荫遮住了他的神情,陆西延点住了白发男子穴道,将人踹下树去,然后扶起仍旧疲软无力的萧重鸾,悠悠落到了地面上。 第36章 四周潜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也纷纷显了身,持刀围住了白发男子。沈幽从人群中快步走出,半跪在萧重鸾身前,托起他手腕诊起了脉。 萧重鸾依靠在陆西延身上,低笑了声:“你以为你毒艺高超,却没想到我伏国有沈幽,医术更胜一筹?” 白发男子不甘道:“你们何时布下的局?” 萧重鸾道:“非是我布局早,你们一开始搭上华宁之时,就注定会一败涂地。” “华宁?” 白发男子一震,双眼用力朝屋里望去。 沈幽从医箱中拿出几瓶药,喂萧重鸾一一服下,萧重鸾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抬了抬手,道:“带他下去,问出事情始末之前,莫叫人死了。” 陆西延颔首,身后便有人上前,将白发男子带了下去,萧重鸾抓着陆西延手臂,勉强站起身来,陆西延招招手,又有人抬了椅子来,扶着萧重鸾坐了上去。 陆西延道:“华大人还在书房里。” 萧重鸾眯起眼:“本殿知晓。” “殿下不救他?” 萧重鸾静了一阵,道:“再等等。” 陆西延疑惑不解,与沈幽相视片刻,沈幽问:“院里风寒,殿下若想等华大人出来,移步到屋内等候为好。” 萧重鸾摇摇头,道:“本殿就在这里等着。” 他不肯离开,显然极其在意华宁生死,既如此,为何不遣人入书房救华宁? 陆西延百思不得其解,和沈幽来回交换数次眼神,沈幽亦是满头雾水。 服过解药后,萧重鸾身上伪装出的病症渐渐退得一干二净,面上也被夜风吹得冰凉,他腰坐得笔直,沈幽为他将手臂与头上的伤都重新包扎了一回,正准备下去给萧重鸾煎药,陆西延忽然面色一变,叫了句“不好”。 萧重鸾站起身来,就要往房里冲,陆西延将他拽住,惊道:“房里有烟雾,殿下切不可入内!” 沈幽闻声,接替了陆西延将萧重鸾拽住,陆西延高声喊了句“去打水来”,大步冲到书房前,踹开门闯了进去。 没一阵,书房里就漫出了火光。 萧重鸾惊愕万分,侍卫们纷纷接了水来灭火,院里一片混乱,沈幽拽着他的手臂,大声道:“此处浓烟重,殿下快随我躲躲吧!” 手却被萧重鸾用力甩了开,萧重鸾飞快冲进了屋去,陆西延正在屋内,一见萧重鸾进来,大惊失色道:“殿下快出去!” 萧重鸾铁青着脸:“华宁呢?” 陆西延道:“华大人不在此处。” “他在哪里?” 陆西延迟疑几许,指了烧得最严重的那处,道:“火势由此处而起,华大人怕是……还与刺客一起困在后方的密室之中。” 萧重鸾眼前一黑。 “枳国暗卫密令,切不可真交到他们手中。” “我有分寸。” “殿下!” 沈幽冲进门里,扶住了晕阙过去的萧重鸾。 第43章 为囚(下) 继木秋围场被袭、三皇子、华宁相继被贼人劫走之后,华府又半夜走水,华宁生死不明,天还未亮,京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以大皇子为首,文武百官皆跪伏于乾海宫外,等待天子一怒。 萧重鸾从昏睡中刚刚清醒,支起身子就下了床,他白着脸换好衣服,一推门,就见门外院中跪了一地侍卫。 “怎么回事?”萧重鸾稳住情绪,冷冷问。 陆西延跪在最前头,道:“属下无能,昨夜有人潜入地牢,暗杀了贼子谢诚。” 皇子府地牢少用,这名字萧重鸾从没听过,只可能属于昨夜抓住的白发男子。 萧重鸾眼神沉下,旁边管家急匆匆赶来,着急道:“殿下,宫里来了旨意,要您速速入宫面圣。” 萧重鸾问:“华府那边情况如何?” 陆西延道:“火势早已扑灭,只是密室大门始终打不开,今晨已请了大师班宜去华府。” 谢诚昨夜才被擒,不过几个时辰功夫,就被人取了性命,萧重禾显然早派人盯上了他的行踪,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密室失火,至今大门未开,华宁只会些三流功夫,已然凶多吉少。 这一局棋,他输得太惨。 萧重鸾脸色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管家小心翼翼又催了下入宫之事,他才转身进了屋里,洗漱一通换了朝服,叫上了陆西延一同入宫。 马车上,萧重鸾拄着脑袋,闭着眼问:“谢诚死前,都说了些什么?” 陆西延答:“据他所言,他与范黎两度潜入木秋围场,都是大皇子帮的忙。” “密令之事呢?” “他不肯说。” 萧重鸾眉皱得好似死结,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起自己的体质,若是昨夜他不曾昏倒,事情也不至于走到这样的死胡同里。 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前,萧重鸾快步下了马车,一路走过高墙大门,走过百官跪伏的殿前广场,走到萧重禾身边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萧重禾腰挺得极直,见萧重鸾面色苍白地定在了自己身侧,便关切地问了句:“三皇弟身子可还好?” 萧重鸾沉声道:“你笑什么?” 萧重禾道:“三皇弟安然无恙,皇兄为你高兴。” 萧重鸾唇角衔了丝冷笑:“哦——那皇兄得多笑笑,往后岁月,你怕是再笑不出来了。” 说罢,萧重鸾举步进了乾海宫殿门。 大殿之上,萧明赫坐在帝座上,手里拿了柄长枪,正面无表情地用手巾细细擦着。 萧重鸾掀了衣摆,跪在了阶前。“儿臣见过父皇。” 萧明赫摆了摆手,旁边立刻有宫人搬了座椅上来,摆在萧重鸾身后,又伺候萧重鸾坐在了椅上。 “身子不好,又受了伤,坐着说话,”萧明赫擦拭着枪头,声音冷峻,“此次被擒,可知缘由?” 萧重鸾道:“贼人来自枳国,一来想取儿臣性命,二来说是为从华宁大人手中夺回枳国暗卫密令。” 萧明赫停了动作:“暗卫密令?” 萧重鸾道:“贼人怀疑华宁母亲从枳国逃出时,带走了暗卫密令,才将华宁大人也劫了去,逼华大人交出枳国暗卫密令。” 萧明赫面色铁青,他将长枪竖起,朝地上一震,柱后立刻绕出一黑衣男子,朝他行了一礼。黑衣男子腰环长佩,袖带银丝蟒纹,萧重鸾只看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历代皇帝手下直属的暗卫首领。 “去问问戍午,问问他究竟是向谁走漏了密令消息!”萧明赫震怒道。 暗卫首领应下,眨眼消失在殿中,留了满面惊愕的萧重鸾,疑问涌到了喉间,也不敢问出口。 密令消息竟是从萧明赫手下的暗卫口中流出! 萧明赫站起身来,横过长枪扔在了侯公公手中,他像是焦躁愤怒到了极点,在阶上来回走了两圈,才勉强镇定住了心中沸腾的情绪。 他望向惊疑不定的萧重鸾,问:“华宁与你说了他母亲之事?” “他说过,他母亲乃枳国前太子妃,贺樱宁。” “你已知晓他身世?” “……是。” 萧明赫坐回了帝座上,避开了萧重鸾的眼神,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似的,低声道:“枳国暗卫密令早由他母亲交到朕手上,此次事故,朕必然会给他们母子一个交代。” 萧重鸾一瞬失了声。 他怔然望了萧明赫半晌,冲击太大,他甚至连萧明赫为何要对他承诺会彻查此事的奇怪举动都忘了去深思。 萧明赫对他说了些话,他听到了耳中,却没进到脑中,迷迷糊糊地,又被侯公公送出了殿去,陆西延护着他上了马车,马车轻轻摇晃着,陆西延着急地在他面前摇了摇手掌,他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去华府。”萧重鸾道。 “可密室之门还未打开。” “去华府。”萧重鸾又强调了一遍。 陆西延只得告知了车夫,马车调转了方向,又去了已被侍卫围起的华府。 一片狼藉的书房里,班宜还蹲在密室门前,一一试着自己带来的工具,萧重鸾站在门前,扶着门框,定定地看着被烧得焦黑的墙面。 “班师父,这门还需多久才能打开?”他怔怔问。 班宜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不好说。” “班师父一双巧手天下无人能比,怎么会有您打不开的门。”萧重鸾声音沙哑道。 班宜无奈道:“实不相瞒,此密室本就是华大人请我为他设下,按他要求,我还在里面设下了数十种机关——里头一旦起火,再想开门,已是难如登天。” 萧重鸾一愣,问:“班师父可知若是起火,里面可还有逃生之道?” 班宜长叹了口气,他瞥了眼萧重鸾,酝酿了一阵语言,委婉道:“三殿下还是避开为好,现下里头,怕是只剩些烧不掉的东西了。” 萧重鸾安静了。 他靠着门框,缓缓滑下,坐倒在了地上。 第37章 密令根本不在华宁手上。 萧重禾为同时解决他们二人,搭上了那名名叫戍午的暗卫,买来了枳国暗卫密令的消息,然后扭曲了事实,让谢范二人知晓华宁乃贺樱宁之子,让他们以为密令还在华宁手中。 至于华宁,怕是早在他们提出要华宁交出密令之时,华宁就开始为了救他,向那两人撒了谎,借此要挟谢范二人为他疗伤、熬药。 他向华宁提议装病逼迫范黎答应带他们来华府取密令时,华宁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华宁手上根本没有密令,想让他获救,华宁就只能将范黎引开,引入那间机关无数的密室,范黎一旦察觉真相,华宁必死无疑。 而他,被华宁设下的陷阱坑怕了,即使知晓自己放不开华宁,也犯了疑心病,想要试探此事真假,想着这件事会不会又是华宁的圈套。 “若是不成,也不必勉强,保住性命就好。” 他以为华宁手上真有密令,以为纵然不是华宁给他设的局,华宁也会安然归来,他以为华宁会懂自己的这句话,可笑的是,事到如今,他连去想象华宁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都不敢。 害死华宁的不是萧重禾,而是他萧重鸾。 第44章 惊梦(上) 萧重禾喝茶的动作停下,疑道:“老三这么晚进宫去了?” 管家道:“据说是为提审暗卫戍午而去。” 萧重禾思量一阵,问:“华府那边情况如何?” 管家答:“班宜已将密室之门打开,但里面塌陷得厉害,乱石堆积,一片狼藉,侍卫们正在搜索遗骸。” 萧重禾又问:“和戍午联络的童执海可处理掉了?” “早丢到骷山头乱葬岗去了。” 萧重禾松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管家下去。此次他冒险设局,意在借他人之手诛杀华宁与萧重鸾,华宁虽有才,能帮上不少忙,可这人着实狡诈,既不能尽信,不如早早杀掉为好。 万万没想到枳国那两人办事如此不牢靠,还是让萧重鸾保住了性命,万幸谢范二人已死,中间负责牵线搭桥的童执海也被灭了口,纵然萧重鸾知晓是他下的手,也没办法从戍午口中拿到真正能威胁到他的证据。 此事若要彻底抹去痕迹,还得寻个机会,将戍午也杀了。 萧重禾细想良久,放下茶杯,出声唤丫鬟进来添热茶,没想门外唯有细碎风声,丫鬟一个也没进来。 萧重禾蹙眉,起身小心走到门前,手将将放在门上,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来,吹灭了烛台上的火光。 房内眨眼间一片黑暗,萧重禾背后寒意肆虐,门却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门外站了一人,长发披散,月光落在微卷的发间上,铺上了一层淡淡柔光。 接连几日,萧重禾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好。 这日萧明赫只留了他与萧重鸾在殿前议事,他少言寡语,神态憔悴,引得萧明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数眼。萧重鸾早与他撕破脸皮,虽不出言关切,却也留意到了这情况。 待出了宫,两人还没上马车,陆西延便走上前来,道:“殿下,华府有新消息。” 萧重鸾一震,急道:“快说。” “据华府来报,密室中只发现了范黎被烧毁的尸骸,没有任何华大人留下的痕迹。” 萧重鸾睁大了双眼,这几日以来罩顶的阴郁仿佛瞬间烟消云散,连身子都不复沉重,他又惊又喜道:“当真?” 陆西延道:“千真万确。” 萧重鸾脚一抬,就要上车去华府探情况,却又停了动作,转头看向了旁边脸色惨白的萧重禾。 他打量了萧重禾两眼,道:“大皇兄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萧重禾勉强挤出了丝笑,僵硬道:“怎会——” 萧重鸾看他一阵,双眼眯起,道:“今日皇兄的表情,可比前几日跪在殿前时的那副模样,好看了许多。” “三皇弟说笑了。”说罢,萧重禾失魂落魄地朝自家马车走了过去。 萧重鸾朝陆西延使了个眼色,道:“萧重禾这几日神态有异,你去探探是怎么回事。” 他得了提审戍午的旨意,却迟迟从戍午口中问不到任何消息,木秋围场绑架一事找不到证据,他索性开始着手分列萧重禾在朝中势力的名单,他还未正式对萧重禾党羽下手,怎么萧重禾就成了这幅模样? 眼看着大皇子车架就要离去,陆西延答了句“属下遵命”,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到了夜里,陆西延回府,萧重鸾还在灯下打量着自己列出的名字,听陆西延在耳边细语一阵,他曲起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敲。 “闹鬼?” “据说自华府失火后的第二日夜里就开始了。” 萧重鸾心头像有猫儿开始挠了一般,心里喊着华宁没死的声音愈来愈大,他握紧了手,起身在堂下走了两圈,转头对陆西延道:“带本殿去探探大皇子府。” 陆西延道:“不可鲁莽,若是被发现,必然会闹到宫里去。” 萧重鸾沉声道:“本殿不是在问你意见。” 陆西延面色纠结,终是拗不过萧重鸾,引着萧重鸾换了夜行衣,带着他朝大皇子府一路掠去了。 往日华贵的大皇子府里如今贴遍了符纸,还有檀香阵阵,主屋里也挂满了经幡。 白衣的仙君立在房檐上,轻声叹了口气,他轻轻一挥袖,皇子府里忙着的、没忙着的都昏睡了过去。 华宁坐在他身侧,托着自己被长发遮掩住了半边的脸,赞道:“漪君上仙真厉害。” 漪君道:“本君知你从前怀疑过本君身份。” 华宁一笑,不置可否。 漪君道:“你还要本君陪你玩这恶劣的游戏到何时?” “这话说得就见外了,自第一次轮回开始,漪君上仙不就在一旁看戏看得分外开心了吗?”华宁露出的眼弯作圆弧,盈满笑意,“若不是上仙故意恢复了萧重禾的记忆来搅局,我如今怎会拜托上仙你来帮我,让他再不敢插手我与萧重鸾之事?” 漪君一声冷哼。 华宁斜眼看他,问:“我的寿命应该还余了不少,上仙您是急着要我这双眼睛了,才想着逼我入绝境,叫我早日再入轮回,耗去十年阳寿?” 漪君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倒是不傻。” 漪君第一眼见到华宁之时,就知这人是个疯子。不惜一切,只为达成目的,这样的人,最适合与他做交易。 他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漫长岁月里,他总喜欢看这些人如戏子般你来我往,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借此找些趣儿。 有时看得起兴了,还会插手进去,让戏演得更有意思些。 华宁是个特殊之人,寿命较一般人长些,漪君想早些借他性命恢复双眼,就需多次送他入轮回,耗尽他的阳寿。偏偏他无法太过插手凡人生死,就只能使些小手段,让戏演得更有意思的同时,逼华宁入死境。 可惜华宁着实太聪明,明明到了绝路,还能抓了他死穴,逼他出面救人。 “羲和琴乃你我立契之物,日后不得再用它威胁本君。”漪君冷冷道。 华宁无辜道:“羲和琴是我母亲遗物,我既要赴死,自然要抱着它一同去见我母亲。” 说罢,虽漪君眼覆长布,华宁却仍觉自己好似被笼罩在了他寒冰般的目光之中。 那日他骗范黎入了密室,既无密令可给,就只能用机关杀了范黎,可惜范黎武艺高强,重重机关也没夺去他性命,最后华宁只得用了最冒险的一招——放火。 他虽大不了再轮回一世,可这世萧重鸾的感情已被他握住了大半,弃之可惜,如此险境之下,唯神仙可救,他便于火海抱紧了作为立契转世之物的羲和琴,果然逼出了始终潜伏在暗处的漪君上仙。 “你当真觉得,此局你赢定了?”漪君问。 华宁笑道:“我能活下来,已是上仙垂怜,哪有什么胆子论输赢?” 他站起身来,朝漪君行过一礼,小心跃下了房去,没过多久,屋里又传出了萧重禾的惨叫声。 不远处来了两个飞檐走壁的黑衣人,漪君冷眼看着,那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此处,听得萧重禾声音后,蹑手蹑脚地贴到门边上窥视情况去了。 屋里,华宁踢了踢吓昏过去的萧重禾,门忽然从背后打开,他转过身去,正要喊漪君带自己离开,就被人迎面点中了穴道。 “住手!” 萧重鸾一声厉喝,陆西延停下了要将华宁擒住的手,华宁也愣了一愣,对上了萧重鸾惊愕的视线。 “你怎么在……” 萧重鸾快步上前来,托住了华宁被长发掩住的脸,他的手发着颤,想拂开华宁面上垂落的散发,却在碰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微凉肌肤后停下了动作。 他声音发着哑,眼眶霎时红了。 “华宁……?” 第45章 惊梦(下) 萧重鸾的手心意外地发着冷,华宁下意识想用脸颊去蹭蹭他的手,却动弹不得,萧重鸾放轻了呼吸,嘴唇颤抖着,又忽然仓皇地对陆西延道:“快将他穴道解开。” 第38章 陆西延上前来,利落解开了华宁穴道。华宁还未来得及说话,萧重鸾就拽了他的手,强硬地将他扯出了卧房。 秋月被乌云罩去了大半,暧昧不明的夜色里,华宁右侧脸上的痕迹显得格外狰狞,萧重鸾眼前黑了黑,脑子恍惚得像是被人用力砸了一拳。 华宁侧了侧脸,漆黑长发垂下,挡住了那片伤疤。 “别看,怪吓人的。” 萧重鸾猛闭了闭眼,压低声音道:“跟我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着头一次见萧重鸾这样对自己发脾气,他身上凛冽的怒气成功堵住了华宁其他的话。三人一路飞快回了三皇子府,萧重鸾始终只给华宁看个后脑勺,叫华宁琢磨不清他的情绪。 待萧重鸾将华宁拽入了卧房,陆西延终是没忍住,立在门口问道:“可要我去唤沈幽来看看华大人的伤势?” “不必。”萧重鸾道。 陆西延愣住,萧重鸾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陆西延只好退下,替二人掩上了房门。 房里气氛凝重,华宁摸不准萧重鸾想法,不好开口试探他情绪,便闭了嘴安静站在萧重鸾身后,没想到萧重鸾将他衣袖一扯,将他拽到前方去,推坐在了床上。 “嘶——”华宁手腕磕到了床沿,倒抽了口冷气。 萧重鸾原本跟着他动作,半跪在了华宁面前,伸手要环住华宁的腰,看华宁疼得眉头紧蹙,手便在半空转了方向,握住了华宁的小臂,仔细看了看他撞红的手腕。 “抱歉。”萧重鸾话里带着歉意。 华宁道:“没事,不疼了。” 萧重鸾沉默片刻,低下头去,靠在了华宁腰间,双手也揽住了华宁的腰,将他抱紧。他低念了句话,华宁没听清,微歪了脸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庆幸你还活着。”萧重鸾道。 华宁抿了抿唇,唇角掺了丝笑。“我自有高人相助。” “那这几日帮着你闹鬼的人,也是他?” “是他不错。” “呵,”萧重鸾道,“胆大包天。” 华宁听他这句不轻不重的训斥,伸了手,覆住了萧重鸾露出的半张面颊,道:“阿昀憔悴了。” 萧重鸾没答,而是抓住了华宁的手,自他的袖口处沿着手臂往上抚进了衣里,华宁一颤,被触到的肌肤好似掠起了电流。 他面前的人细细抚着他衣下的皮肤,甚至一手解开了他的腰带,身子也倾轧了过来,吻住了他的唇。 想到面上伤疤,华宁微偏开脸,萧重鸾看穿了他的想法,紧跟着贴过来,像是在故意逼他接受这样的距离。 华宁只得闭上眼,细细回应起了他的唇舌,萧重鸾眼睫低低垂着,看着华宁在烛光下彻底暴露的面部疤痕,舌头在华宁唇角舔过,唇瓣在伤疤上轻轻一碰,用力地咬了下去。 “疼!”华宁猛地侧开了脸,他捂住脸,看了眼萧重鸾阴沉的面色,顿时了然,“你果然在生气。” 萧重鸾微眯起眼,道:“既然活着,却不肯与我联系,你敢这样使坏心眼,定然早做好了我会生气的准备,不是吗?” 华宁无辜道:“我若告诉你,还怎么装鬼去吓唬萧重禾?” “你以为我会告诉他?” “我是怕走漏风声。” 萧重鸾眉眼一厉,一句“报复萧重禾比让我安心更重要吗”的质问险些脱口而出,他咬了咬牙,掐住了华宁的脸,转了话题。 “说起来,你面上的这些东西是不是该摘掉了?试探我的这个坏习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华宁消失不过几日,若真烧伤,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痂,还没有敷上任何药物,甚至他摸上去的时候,华宁都太大反应。 “这是为了吓唬萧重禾。”华宁辩解道。 萧重鸾轻斥一声“闭嘴”,将华宁压倒在了床上。看他一手压在自己肩上,探出身子拿出了床头柜里的膏脂,华宁立时安静了。 缠绵过后,萧重鸾伏在床上,一声不吭,华宁坐在床沿,小心地撕着面上的假伤疤,那东西贴得太紧,好不容易卸下来后,脸上也留了一片红肿。 华宁轻轻碰了碰脸,微吸了口气,萧重鸾动了动,侧过眼来,华宁看他模样,问他:“还生气吗?” 萧重鸾道:“舒服了,不气。” 华宁意外道:“没想到你这么好哄。” 萧重鸾道:“只许你用这方法。” 华宁愣住片刻,扶住了额,坏心眼问他:“因为我长得好看,床上伺候得也不错?” 萧重鸾看出他是在故意逗自己,丝毫不在意,他抓了华宁垂在床上的发尾,在指间缠了缠,道:“确实如此。” 华宁虎着脸:“我若真毁容了,你就不喜欢了?” 萧重鸾闻了闻那缕乌发,低垂的眼睫下流露出些许无奈与温柔。 “不如猜猜?” 华宁失笑,随即扑到了萧重鸾背上,挠起了他的痒痒,萧重鸾惊了一跳,弓起背来,哭笑不得地躲进了被子里。 作者有话说: 缺失的部分放旧站去了。 第46章 梦醒 缠绵过一夜,虽知华宁身上没什么伤,萧重鸾却还是唤了沈幽来看看华宁。 沈幽来时,萧重鸾已换好官服入宫上朝去了,华宁坐在柜前对镜梳着头发,看见沈幽,便对他打了个招呼。 沈幽讶道:“你还真的没死。” 华宁笑道:“我命大,自有贵人相助。” 沈幽走到桌前,放下了药箱,华宁将头发简单在脑后扎了一道,在沈幽对面坐下,看沈幽将手指搭在自己腕上,华宁忽道:“沈大夫准备入宫吗?” 沈幽瞥了他一眼,入宫之事萧重鸾只与他提过一次,应是机密,华宁怎么会知晓?萧重鸾待华宁之信任,已经到了可以透露这种事情的地步? “华大人为何会有此问?”沈幽道。 看出他的防备,华宁问:“你知不知道我曾经随阿昀去过北闾山求医?” “阿昀是谁?”沈幽问。 华宁低念了句“糟糕”,想起萧重鸾的字只告诉了他一人的事来。“我十二岁时,被萧重鸾救了一命,当时他病重,带着我一起去了北闾山求医仙覃明玉医治,我们在北闾山住了几月,覃医仙待我们宽厚,对我们讲了许多故事,”华宁看着沈幽,坦然道,“其中,就包括了已赴京的你。” 沈幽指尖微缩,他幼时因朝中错判,家破人亡,覃明玉捡他回去,教授他医术,可惜他一心要复仇,赴京后主动与覃明玉断了联系,本以为覃明玉早当他死了,却没想覃明玉竟还会提起他。 既是早听过他的故事,怪不得萧重鸾会知晓他对庆嘉帝的杀心。 “师父说了我什么?”沈幽问。 知晓他已慢慢卸下心房,华宁表情也愈发真挚起来,他对沈幽道:“覃医仙对你赞誉极高,说你迟早一日能超过他。” 沈幽自嘲一笑。 华宁温声道:“他还说,若是可以,望你能回去见他一面。” 沈幽静默片刻,收回了手,他将医箱背回肩上,道:“你身子并无大碍,我调幅调理身子的药给你。” 华宁道:“我知你为何不愿与他联系,你怕连累他。” 沈幽道:“只是忘性大了而已。” 华宁托着脸,笑眯了双眼,道:“也是,若真怕连累,你为何还要与陆西延在一起,日后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陆西延岂不是要跟你一起被问罪?” 被抓住了痛脚,沈幽的眼神也不复平静,他语气沉下,道:“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华宁道:“那我将话说得简单些,你若不想牵连到覃医仙与陆西延,复仇之事定然要做得滴水不漏,既如此,你选择的萧重鸾,就必须成为帝王,只有如此,他才能保住你。” “华大人的话越说越离谱了。” “你应知晓,我手上有许多能威胁到萧重禾的秘密,”华宁双眼好似能看穿人心,“庆嘉帝早有意立萧重鸾为太子,若是能再推上他一把,萧重鸾的地位,就能更上一层。” 他站起身来,道:“如今我还活着的消息只有你与陆西延、萧重鸾知晓,一旦萧重禾知晓,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我灭口,你保住我,我来替你和萧重鸾铺路,如何?” 沈幽将医箱的系带握紧,好半晌,才缓缓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华宁眉眼一弯,道:“给我一副解药只有你能调出来的毒药。” 沈幽盯他一阵,道:“容我想想。” 华宁温顺道:“好。” 沈幽背着医箱出了门去,华宁想起前世与沈幽在宫中相熟的时候,慢慢叹了口气。 沈幽心肠硬,却十分重情,前一世他毫无记忆,继续毫无所求地为萧重鸾做事,若非沈幽看他可怜,与他多次谈心、为他鼓劲,他许是还不知自己第一世临死前对萧重鸾的心思竟是喜欢。 前一世直到最后一日萧明赫死在龙床上,他才将将恢复记忆,虽说浪费了大多数的时日,可如今想来,也亏了上一世燃起的执著之心,他如今才能拥有这样与萧重鸾温存的时光。 第39章 日头渐移,萧重鸾上朝归来,沈幽守在府里的小道上,一见萧重鸾,便迎了上去。 “殿下。” 萧重鸾看他一眼,心下了然,他遣了陆西延去看华宁情况,待陆西延走开,便回头问道:“何事?” 沈幽将自己与华宁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萧重鸾听得认真,想过华宁动机之后,摆了摆手,道:“他既要,你就给他。” 萧重禾虽被华宁的鬼魂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可看大皇子府里至今没流出任何闹鬼的消息,就知他更怕华宁活着。 对萧重禾来说,华宁活着,被旁人知晓了华宁手中握着的秘密,才是他如今最害怕的事。若是手上不握着些把柄,萧重禾定会不顾一切再杀华宁一次。 “说起来,北闾山的事本殿也记不清了,”萧重鸾瞥了眼沈幽,淡淡到哦,“只是覃医仙的确念叨过,让你回去见见他。” “殿下……” “可不许说是本殿说的,覃医仙不许我们对你提起他的事。”萧重鸾道。 沈幽神色一软:“多谢殿下。” 萧重鸾笑笑,负手去了书房里,不想一推门,就见陆西延站在一旁,房里华宁正斜倚在卧榻上,看着手上的书卷。 “这样勤奋?” 华宁坐起身来,从书卷里抽出了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得意道:“我是在看这个。” 陆西延退出门去,替二人关上了门,萧重鸾走上前,定睛一看,蹙眉道:“你也不怕我生气?” 他分明将这份列了萧重禾党羽的名单藏得极为严实,华宁竟然就这样大喇喇地拿到他面前显摆。 华宁微偏了头,双眼弯如弦月,道:“若我能再加上几个名字,阿昀会不会消气?” 萧重鸾板着脸:“那得看你加的究竟是谁的名字了。” 华宁跳下塌,踩着鞋走到了书桌后,执起笔在纸上飞快加了几个名字,萧重鸾站在他身边,眼中透出讶异,脸却仍绷着。 “就如此?” 华宁粗声粗气道:“你怎么突然又这么难哄了?” 萧重鸾抵住他凑近的脸,一本正经道:“你也不能总想着用这一种方法吃定我。” 华宁却睁大眼,疑惑道:“谁说我要亲你了。” “……” “我是要告诉你些这几人的秘密,到底是谁时时不忘那档子事。”华宁不满道。 萧重鸾脸色一僵,华宁凑过脸来,在他微红的耳朵边说了一串话,见他耳根愈发烧红,还是没忍住,在萧重鸾颈边亲了一亲。 “噗。”华宁忍俊不禁。 萧重鸾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此话当真?” 华宁道:“若是有假,我明日就到南城东街上扫大街去。” 萧重鸾拎了他的手,道:“你这细皮嫩肉,别说南城东街,就是我院里那片地,你也得把手磨破了。” 他仔细看了那名单一阵,在桌后坐下,道:“今日在朝上见了萧重禾一面,面色难看的很。” 华宁乐道:“你是没见他看到我时的那脸色,再精彩不过。” 萧重鸾道:“今晚还去吓他么?” 华宁摇摇头,答:“那人定不会再帮我,不去了……再过几日便是华府失火第七日,届时我再去上朝,他脸色定然精彩。” 萧重鸾失声一笑。 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沈幽的声音响起:“殿下,是我。” 萧重鸾将名单折起,对华宁道:“沈幽将毒药给你拿来了。” 华宁毫不惊讶萧重鸾知晓他向沈幽索要毒药之事,道:“他速度还真快。” 萧重鸾看他并无闪避之色,便抬高了声音,道:“进来。” 沈幽推了门进来,将一个青瓷瓶递给华宁,说了几句毒药的特性。萧重鸾见他袖间露出一角白色绷带,指了那处问:“怎么带了这个来?” 沈幽低眼一看,回道:“这是西延额上缠的,我方才为他解下来,顺手就收起来了。” 木秋围场遇袭那日,毒箭擦过陆西延眉间,伤口虽不大,毒素却渗入了肌理,烂了好大一片地方,险些伤到眼睛。 “治好了?”萧重鸾惊喜道。 沈幽道:“治好了,只是还留了块疤。” 那日陆西延来华府救萧重鸾,萧重鸾事后才知陆西延险些失去一只眼睛,这几日也忧心着陆西延绷带下的伤势,此时听沈幽说治好了,心里欣喜,连忙抬高了声音唤道:“西延,进来。” 陆西延在门外应了一声,进了门来。 萧重鸾看他眉间果然只余了一条疤痕,欣喜不已,正要嘉赏沈幽,眼前却忽然一黑,无力地扑倒在了桌上。 “阿昀!” 房里其余三人大惊,连忙涌了上来,沈幽抓了萧重鸾的手诊脉,萧重鸾另一手捂住了额,冷汗不断从身上渗出,他面色苍白,脑海里好似撕裂一般疼痛。 他眼前闪过了无数影像,还有许多声音无故在他耳边回荡了起来。 “如今朕为新帝,你为封王,纵然我打了你,又有何不可?” “男人真那么好?” “殿下想要之物,在华宁将要去向的地方。” “夜色已深,宁爹爹早些休息罢,我……” “我……想要一人能真心待我。” “华宁不过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像传说中的世外高人那样祸乱轮回?” …… 萧重鸾猛地抓住了华宁为他逝去脸上汗珠的手。 “你……” 作者有话说: 之前在29章里,萧重鸾在迷糊中听见了沈幽和陆西延的对话,那不是幻听,是第一世他作为帝王时,陆西延同样在木秋围场受伤后的记忆。 陆西延眉间有疤的起因有在一章提到过,估计蛮多人都不记得了吧。 第47章 抗拒(上) 萧重鸾见到了一个青年。 青年坐在小舟上,一头白发直落而下,在小舟里铺开,他眼上覆着一层赤色绸布,眉心微微皱起,似是在疑惑。 “你能……看见我?”他道。 萧重鸾下意识想摆出防备的姿势,却发现自己只能呆坐在青年对面,一动也不能动。 “你是谁?”萧重鸾警惕地问。 青年喃喃了一句“真是奇怪”,随即唇角一翘,笑道:“你在抗拒什么?” 萧重鸾一愣。 青年道:“不愿收下我还给你的记忆吗?” 他话音刚落,萧重鸾脑中那些纷乱的画面与声音又如暴风雨一般咆哮了起来,萧重鸾额上暴起青筋,汗如雨下。 “你在……说什么?”他话音发着颤。 青年微笑道:“你当真那样喜欢华宁?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想知晓华宁让你……” 轰—— 天边一道惊雷炸响,压过了青年戏谑的话语声,青年抬起头来,看了眼逐渐乌云密布的天空,手心白光闪过,变出了把油纸伞。 他虽是入了萧重鸾的梦境,但到底他是神仙萧重鸾是凡人,这样的压制之下,萧重鸾竟然还能下意识地越过他的控制,引来了巨雷。 “看不出来,你竟抗拒到了这种地步。” 青年撑开了油纸伞,倾盆大雨随着又一道雷声落了下来,瞬间淋湿了毫无遮挡的萧重鸾。萧重鸾面色犹苍白着,紧盯着对面似在思索的青年。 “你究竟是谁?” 青年打量他一阵。“你不想知晓华宁……” 轰隆! 惊雷劈断了湖边的大树,粗壮的树干朝着湖面倾倒过去,砸在水中击起了数丈水浪,远处的小舟也随着摇摆了起来。 萧重鸾阴沉着脸,又问了句:“你是谁?” 震惊过多,青年这回倒没多大反应了,他扬起眉,倾身靠近了萧重鸾,萧重鸾想退,可身子依旧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青年拂开了他额上的湿发。 “你的眼睛,也不错呢。” 青年眼上虽蒙了层布,萧重鸾却有种眼珠被他的视线锁定了的压迫感。 “可惜,可惜,”青年退回舟上,语带无奈,“若是早些遇上你,本君该与你做交易才对。” 萧重鸾咬着牙,控制住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颤声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本君?”青年坐回原位,“本君名唤漪君,应你心中所求而来。” 萧重鸾道:“本殿不认识你……更别说对你有所求。” 漪君嗤笑一声,薄唇勾了个嘲讽至极的弧度:“本君还觉得你奇怪至极,分明想知晓真相,却又一味逃避从前的记忆,这样矛盾,是为了华宁?” 刷—— 雨声愈发大了,分明是在梦里,打在脸上却有了痛楚,铺天盖地的雨落下来,像是能钻入毛孔渗入血脉,让他痛彻骨髓。 “你还会再求我来见你。”漪君道。 萧重鸾沉默良久,发紫的唇瓣里吐出了一字:“滚。” 漪君毫不在意,将伞架在了萧重鸾肩上,遮去瓢泼大雨,他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身形在雨中隐去。 第40章 藏蓝的床幔微微晃动了下,趴在桌边的人立时睁开了双眼,华宁快步到了床边,撩开床幔,正巧对上了萧重鸾尚无神的双眼。 “阿昀!”华宁惊喜道,他手忙脚乱地将床幔挂起,抬高了声音喊道,“沈大夫!陆侍卫!阿昀醒了!” 萧重鸾还怔愣着,沈幽与陆西延已飞快进了屋来,管家跟在后方,着急地问沈幽:“沈大夫,沈大夫,殿下他……” 华宁冲管家比了个安宁的手势,陆西延将萧重鸾扶着坐在了床头,两人将床边的位置让给了沈幽,让他仔细查看萧重鸾的状况。 萧重鸾缓缓回过神来,他低垂着眼,缓缓问:“我昏迷了几日?” 沈幽答:“五日。” 萧重鸾喃喃:“竟这样久。” 沈幽检查过大概,问:“殿下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萧重鸾道:“没什么问题了,退下罢。” 沈幽眉一紧,道:“沈幽自知医术还不到高明之境,若是殿下准许,我愿前去北闾山,请师父来为殿下诊治。” 萧重鸾皱眉道:“哪有这样严重,只是劳累过头罢了,你们若还在这里吵吵,本殿才又要难受了。” 见他撑了床沿,陆西延连忙上去扶着他躺回了床上,为他盖好了被,萧重鸾闭上眼,疲惫道:“你们都出去,本殿还要再睡一阵。” 几人面面相觑,只得缓步去了外间商量对策,华宁刚走两步,就听萧重鸾道:“华宁留下。” 沈幽回头看了华宁一眼,华宁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晓分寸,送三人出了门后,便又转回了床边。 他坐在床沿,看着蜷作一团的萧重鸾,道:“你分明还在难受。” 萧重鸾脸被被子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半睁着的眼,他将手伸出来,道:“手。” 华宁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递了手出去,萧重鸾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侧,靠了上去。 “你……”华宁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萧重鸾复闭上眼。“我当真昏迷了五日?” 华宁再恼怒萧重鸾的逞强,也没法对现在的萧重鸾发泄情绪,只得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府里都吓坏了,宫里也来人看了你几次,就差皇上没来了。” “那你不是也被人发现了?” “我昨日就去上朝了,毒也诓萧重禾吃下了……你没看到萧重禾当时的模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哈哈。” 萧重鸾低声笑了笑。“看不到他吓坏的样子,真是亏大了。” 他分明在笑,华宁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敛去了,他看着萧重鸾额上冒出的一层又一层汗珠,忧心道:“你到底……”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在北闾山时的事?”萧重鸾打断他的话,“我记不清了,你讲给我听吧。” “阿昀……” “华宁,我现在脑袋里有很多声音,我一句也不想听,”萧重鸾声音渐低,强忍的痛楚再控制不住,渗入了话语里,“你说话给我听,不要停下。” 华宁眉心深陷,垂在一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好,”他俯下身去,在萧重鸾眉间落下一吻,“那些你记得的,不记得的事,我一一说给你听。” 萧重鸾唇角颤了颤,似是掠过了一抹笑意,随即又被疼痛吞没,侧过了脸去,将大半张脸都埋在了华宁手中。 第48章 抗拒(下) 华宁说起了往事,从他第一眼在松州风雪夜里遇见萧重鸾,到两人共在北闾山治病,那点点滴滴的琐事,都说得巨细无遗。 萧重鸾难受得一个字都听不清,可华宁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又像是落水之人面前漂浮的稻草一般,纵然救不了他,他也无法放开。 他在半昏半醒之中轮回数次,浑身起了几次汗,脑中的记忆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华宁见他终于陷入安睡之中,遮着嘴快步轻轻出了门去,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此时已是深夜,守在门口的陆西延吓了一跳,问:“华大人,可要去寻沈幽过来?” 华宁声音沙哑道:“没事,说了太多话罢了。” 陆西延神色复杂,他耳力不俗,华宁说的话大多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与萧重鸾相交于江下,自此跟随萧重鸾入了京城,本对萧重鸾势力正起时出现的华宁抱有敌意,如今听了这些故事,才知华宁早就对萧重鸾交了心。 往日揣摩,令人汗颜。 “我唤人去泡壶润嗓的茶来。”陆西延道。 华宁捂着嘴咳了咳,道:“再打些热水来,他身上出了不少汗,我替他擦擦。” 陆西延关切道:“华大人脸色很疲惫,不如先去歇息歇息,这些琐事交由侍女去做即可。” 华宁道:“他好不容易入睡,若再醒来,见我不在,怕是又要难受,人多了也怕吵到他,我来就好。” 陆西延蹙眉,华宁又重重咳了好一阵,复直起腰,小心翼翼进了门去。 过一阵,陆西延送了热水与茶进来,华宁抿了口茶,折起衣袖,拧好了热毛巾,仔细擦拭起萧重鸾的身体,擦着擦着,再一抬眼,就见萧重鸾睁了双灰色的眸子,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什么时候醒的?”华宁在身上擦干了自己的手,摸了摸萧重鸾的额,“还难受吗?” 萧重鸾摇摇头,他顺从地抬起手臂,让华宁沿着他手臂一路擦下,然后微抬了腰,任华宁搂着他,将他翻了个身,趴伏在床上。 温热的毛巾擦过背后,动作十分温柔,再往下擦时,萧重鸾收起双手,将脸埋在了臂弯里,华宁心无旁骛地擦完了剩下的部分,将毛巾放回水中,放下衣袖。 “饿不饿?”华宁问。 萧重鸾从臂弯中露出了一只眼,平静道:“有些饿了。” 华宁端起水盆:“我去叫人送些粥来。” “去吧。” 华宁却站在床侧没有动,他看着缓缓撑起身子坐在床头的萧重鸾,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盆沿。 “我该回府去了,明日你可要去上朝?” 萧重鸾拢了拢松散的衣襟,垂着眼道:“去。” “那明日再见。” “嗯。” 他态度冷淡,话语疏离,甚至于……无视了华宁沙哑的嗓音与要离去的事。 心好似瞬间被什么东西紧紧勒到了一处,再无法跳动。华宁从前曾多次见过萧重鸾扫来的无情视线,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如今才知,眼前萧重鸾别开的眼神,原来更让人难以忍受。 短短数个时辰过去,眼前人已再不是那个会关切他、对他撒娇的阿昀。 华宁呆立了片刻,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他对于前两世的萧重鸾始终怀有着一种畏惧,这种畏惧根植于萧重鸾对他的遗忘,又被萧重鸾给予的利用与漠视而灌溉生长,以至如今都不曾忘却。 他自满于今世萧昀给予他的爱护,却拿不准萧重鸾恢复从前记忆后,还会不会对他温柔以待。 两人安静了一阵,萧重鸾忽然侧过眼来。 他淡淡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取了父皇性命,与你远走江湖,白头偕老。” “……” 华宁笑了笑,硬着头皮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殿下已这样喜欢我了。” 萧重鸾看着他琥珀色的瞳,道:“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华宁神情一瞬间似是要哭出来。 他知晓萧重鸾眼下定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才会这样试探他,因为作为引领轮回之人,他同样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前眼前的萧重鸾,更何况是接收了全然不同记忆被迫轮回的萧重鸾。 他低下头去,换了只承重的手:“若是能早一日听到,我死而无憾。” 若不是眼前这个用试探口吻说出这等甜蜜之梦的萧重鸾,他会欢喜得抱住萧重鸾,将脸埋在萧重鸾胸前,藏住脸上几乎笑得变形的五官。 然而现实,却是他已一刻都无法再忍受与这样的萧重鸾共处一室。 漪君好算计,选在他最幸福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 “明日早朝后,来承璇厅见我。”萧重鸾道。 “是。”华宁答。 他浑浑噩噩出了门去,吩咐了人去为萧重鸾备粥,陆西延见他脸色不好,又奇怪他为何突然离开,好心送了华宁到侧门坐轿离开。 临走之前,华宁掀了轿帘,最后望了眼三皇子府的高墙。 高墙威严,镀了层夜色,更显凉薄。 第49章 君心(上) 第二日早朝甫一结束,萧重鸾便偏过头去,对萧重禾露了个笑,萧重禾眼下显着黑影,郁郁看了萧重鸾一眼,问:“何事?” 萧重鸾这些日子昏睡得多了,昨夜华宁离去之后,意外的没有什么睡意。他便披着衣在房里点了灯,执笔落字,梳理了许多许多事。 可能操纵轮回的华宁,可以确定拥有前世记忆的庆嘉帝,还有忽然对他起了杀意的萧重禾。 第41章 “皇兄怕我吗?”萧重鸾问。 “啊?”萧重禾满面嫌弃与厌恶,“我为何要怕你?” 萧重鸾上前走了一步,萧重禾面色陡变,下意识后退些许,萧重鸾眼里的探究顿时化作了了然。 “三殿下,”王公公自阶上下来,“陛下召见,还请随老奴来。” 萧重鸾本就体弱,此次忽然昏迷数日,萧明赫自然挂心。 皇帝召见萧重鸾可惜地从萧重禾身前退开,跟着王公公到偏殿去了。萧重禾心中又恼又躁,匆匆出了殿门,他一路疾行,刚出宫门旁边又传来了如今最叫他害怕的声音。 “大殿下留步。” 萧重禾脚步一顿,转过头去,华宁站在高门下,面上挂着一如往常的浅笑,声音沙哑道:“今日三殿下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 “到如今,你连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要掌控了?”萧重禾阴沉道,“真是可怕。” 华宁听得出他话中的讥讽,倒也不在意,萧重禾如今犹如丧家之犬,还被他抓住了脖子上系着的锁链,言语上占再多便宜,都改变不了现实。 “所以,他对你说了什么?” 萧重禾烦躁道:“他今日不过忽然问我是不是怕他罢了,并没说什么其他的话。” 华宁摸了摸下巴,思忖半日,笑道:“大殿下,你不知他为何问你这句话吧?” 萧重禾道:“左不是和你混久了,与你一样思维异于常人。” 华宁敛起了笑意,双眼溢出冷漠的光,他轻声道:“托大殿下的福,萧重鸾的记忆……也恢复了。” 萧重禾一愣,双眼瞪大,倒抽了口凉气。 华宁话似阎罗低语:“大殿下想要同时取我们俩性命的计划,竟失败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从未想到过吧?” 萧重禾脸色铁青。 “若殿下听我的话,不对我起杀心,木秋围场刺杀之事让我成功救回萧重鸾,卖他一个人情。你觉得,境况又会与今日有多大差别呢?” 萧重禾身形佝偻了些,木秋围场刺杀本是华宁提议,好让他重新拉近与萧重鸾的距离,破坏萧重鸾选妃继太子之位的打算。 是他贪心不足,妄想一箭双雕,同时除掉华宁与萧重鸾,才会落到如今被华宁下毒、萧重鸾还拾回了从前记忆的下场。 萧重禾脑袋晕眩片刻,忽然抬起眼,沉声道:“萧重鸾既然想起了从前,你的境况,也未必比我好上许多。” 华宁似是早想到他会说这句话,直接答:“我自是知晓,才会第一时间就来寻了你——大殿下,从前的合作你阴了我一把,如今你我同陷危难,总不会还要再害我一次?” 他竟又来寻自己结盟。 萧重禾心中纠结不已,他看着华宁面上沉静脸色,终是抵不过心中畏惧,问:“你要我做什么?” 华宁这才展颜一笑。 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才让萧重鸾对他沉迷,怎么可能因为萧重鸾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就畏葸不前。 纵然要付出再多的代价,他也要将萧重鸾锁在他身侧。 这日,萧重鸾再回到府里,他在承璇厅里等上了许久,也不见人通传华宁来见。他双手放在膝上,正坐的腰肢渐渐弯下,沈幽来送药时,萧重鸾正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发呆。 沈幽将药碗递过去,萧重鸾慢慢喝了,打量了沈幽几眼,目光柔软,叹了口气。 “怎么了?”沈幽问。 萧重鸾摆摆手:“无事。” 沈幽眼带疑惑,萧重鸾将药碗放回盘中,站起身往偏门走了两步,管家匆匆忙忙跑进门来,对萧重鸾道:“华大人来了。” 华宁与萧重鸾交往向来隐秘,除却府上公开聚会摆宴,几乎不曾从前门来过。察觉华宁今日来得蹊跷,沈幽不由停了离开的脚步。 萧重鸾却道:“你们都下去,本殿未传召,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 沈幽只得跟着管家一起退了下去。 萧重鸾坐回座上,看华宁从门外进来,指了旁边座椅,示意华宁坐下,他不说话,华宁也不准备先开口,他垂着眼从旁边小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微皱起眉。 “苦?”萧重鸾问。 华宁下意识用手抵在鼻尖,挡住了嘴,喉咙用力吞咽了下,将茶水喝了下去。 “此茶是沈幽专门调的润喉茶,温热时甜润,凉透后泛苦。”萧重鸾道。 华宁将茶杯放回桌上,道:“殿下是在埋怨我来得晚了?” 萧重鸾不语,华宁对上他视线,又垂下了眼睫,复拿起茶杯喝个精光,将茶杯重重放回了桌上。 “来的路上,遇见了照月郡主,她忧心我与殿下情况,才与她多聊了些话。” “嗯。” 萧重鸾看他扭曲脸色,起了身,走到一侧小柜前,打开了一个方盒,从里面拿了个茶壶出来,他将茶壶端到华宁身前,在华宁疑惑又恼火的目光中摆正了茶杯,又为华宁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 他将热茶推到华宁手边,放下茶壶,坐回了主座上,华宁看着还冒着热烟的壶嘴,眼神一凝,转过身来。 “我不懂。” “不懂什么?” “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日冷漠,今日却又如此关怀,到底为何? 萧重鸾双手垂放在腿上,握在一处,腰杆挺得笔直,他看着华宁,语气平静:“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也不懂你的心思,可我向来不喜欢有事情不知,华宁,我愿以诚心待你,你又如何?” 记忆初回时,心中有愤怒,有恼火,有不甘,有惧怕,情绪混乱在一处,让他拿不准该如何对待华宁,想过一宿也想不出答案,如今,也唯有一起解开彼此疑惑,才能继续走下去。 华宁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萧重鸾指了指他的茶杯,他便飞速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清浅甜味散了满嘴,隐隐作痛的喉咙也似被抚平了细碎伤口。 “我愿,与你坦诚相待。”他道。 萧重鸾便提了第一个问题。 “你的羲和琴中,如今可还放着我的信件?” “放着,每一封,每一字,不曾遗落。” 萧重鸾抿了抿唇,唇角似有笑意,华宁眼尖地捕捉到了那抹稍纵即逝的笑弧,心中声音瞬间叫嚣了起来。 昨夜他由云端坠入地狱,今日又被这人亲手拽了回去,由死入生,原来是一件如此让人目眩神迷的事。 “我救过一个人,”萧重鸾道,“我送他入了宫,让他用性命为我复仇,他死后,我发现了他藏起来的旧物,我心想,他是不是喜欢我。” 他看着华宁,目光诚挚,华宁听他讲起从前的事,也不禁正坐了起来。 萧重鸾性子里带着些凉薄,对于华宁的事,他遗忘过许多次,华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从萧重鸾嘴中,听到萧重鸾对他的记忆。 “重活第二世,他向我祈求真心相待,我拒绝了他,后来,我曾想给他留下一条生路,可他依旧选择了与我父皇一起死去。 “然后第三世,他做了许多事,与我交心,我欣喜至极。 “我知道了很多事,我的母妃、他自己,都是他自己母亲的替代品,他本就怀抱着对我父皇的敌意入后宫,到如今,他还会在我背后,逼问我父皇,究竟是更爱他还是更喜欢他母亲。” 他昨夜在纸上写了许多许多的疑问,最多的,就是华宁的心意。 他从前不在意那日在悦书阁里听到的话,是因为他不知华宁早与萧明赫相处过两世,甚至还为萧明赫殉情了两次,他以为华宁只是在试探萧明赫对自己母亲的情意,毕竟华宁的性格摆在那里,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令人奇怪。 可如今拾回了从前记忆,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被华宁利用了,萧明赫不肯再爱华宁,华宁才会故意接近他,如此一来,萧明赫当初摆出不许他与华宁相交的态度,不正是华宁想要看到的结果? 萧重鸾眼神里掺上了些疼痛,仍旧直直地看着华宁,一丝也不曾偏移。 他从前可以轻易地因为华宁对他展现的好意而断定华宁喜欢他,现在却没了华宁只爱自己的自信。 可唯有直接面对,才能让自己寻到答案。 “你以为……我在利用你?”华宁问。 萧重鸾静了一瞬,微抬起下巴,定定道:“你我坦诚以待,华宁,今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信你,所以——” “我只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到现在,无论今后再过多少年,多少世,我心仪之人,只会是你。” 华宁半跪在了萧重鸾身前,抓住了萧重鸾握得死紧的手。 他亲吻着萧重鸾凸起的指节,双眼紧紧闭起,原本还坚定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哭腔。 “阿昀,阿昀,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阿昀……” 萧重鸾身子发起了颤,他弯下腰去,环住了华宁的肩,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地抱紧了华宁。 第42章 第50章 君心(下) “那日,你为什么要问父皇对你的心意?”他问。 “他对我母亲心怀愧疚,不敢再面对流有我母亲血脉的我,也因此,依旧对我多有照顾,”华宁低声道,“我只是……想继续让他愧疚下去,才会不断用从前的事来刺激他。” 萧重鸾长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他在华宁耳后亲了一亲,华宁身子一颤,心底冒出了句话——他的猎物回来了。 萧重鸾勉强平复了心情,将华宁从地上扯了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的椅上。华宁仍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他便拍了拍那白皙的手背,安抚似的没有再拿开。 “轮回之事,当真与你有关?”他问。 华宁低声答:“是我。” “为何?” “为你。”华宁抬起眼,对上了萧重鸾的视线。 在那个落雪的时节,行在前往北闾山的路上,华宁知道萧重鸾的身份后,就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会跟着萧重鸾见到抛弃自己母亲的那个皇帝。 “从前,我答应你入宫,是想报恩,亦是想见萧明赫,生死一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他扮演着魅惑君上的角色,却始终觉得生活毫无意思,悦书阁中尔虞我诈,后宫除却他本就厌恶的庆嘉帝,也无一人可亲近。 如此生活,波澜不惊,了无生趣。 “那一年,你被流放南境,我忽然害怕在萧明赫死前还会出这样的岔子,后来萧明赫拟好了传位诏书,我就想,机会来了,我与他都毒入肺腑,只要我多动些手脚,他就会早早地死去,何必再多耗些无谓的岁月来让他活着。” 所以,他故意设计向萧明赫说出了他是贺樱宁之子的事实,还暗里托了人去松州城散播当年妓女之子是如今后宫宠妃的故事,贺樱宁是在春末来到了松州城,华宁便叫人不断提起他生于贺樱宁初到松州城的年末寒冬。 一个妓女的孩子到底生于何时,从来没有多少人真正放在心上,更何况他与贺樱宁早早就从松州城里销声匿迹。民心何其容易被迷惑,他只需让人稍稍地在闲谈中提起几遍,所有人都会以为他真的是寒冬时节出生的孩子。 只要萧明赫敢查,他就有信心萧明赫会为这个虚假的真相痛彻心扉。 萧明赫也真查了,自那之后,他一病不起,再不敢亲近华宁,最后死在了华宁强迫式的最后一次求欢里。 “他死了后,我被关在钟宁宫里,遇到了一个名唤漪君的神仙。” “漪君?”萧重鸾蹙眉,想起了梦里那名言语轻狂的青年。 “伏国开国皇帝绥沅帝曾遇一名神仙,与他结契。” “这是传说。” “是事实,漪君就是与绥沅帝结契的神仙,”华宁目光带了丝冷光,“漪君答应为绥沅帝建国,后来他背弃誓言,遭受了契约反噬,仙体破损,没办法再离开京都半步。他只能与绥沅帝后人交易,他为人完成心愿,别人交付性命给他,供他修补身体。” 萧重鸾恍然。 漪君眼上蒙布,应是眼睛还未复原,怨不得那日会对他说出那番话。 “漪君来后,不停问我有没有心愿未成,我本来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本就一无所求,他问得多了,我就想起了你。” 眼前人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丝苦涩,萧重鸾心中却泛起了涟漪。 华宁行事偏激,性格自然不会和缓,外柔内刚,能在华宁心中留下痕迹之人,除却养育华宁长大的贺樱宁,许是就剩了将华宁视作棋子的他。 那个雪季的陪伴,给予华宁的含义,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多,多到能让华宁原谅他的遗忘,原谅他的忽视,原谅他的无情,多到能让华宁在心怀死志之时,最后想起的人是他。 “我和漪君做了交易,重来一世,再来见你。”华宁将萧重鸾的手捧到了颊边,轻轻蹭了蹭。 他第一世过得无欲无求,却也不傻,知晓庆嘉帝死后,萧重鸾必不会留他性命,纵然萧重鸾大发慈悲选择留下他,也绝不会与他发展出其他任何关系。 “可惜第二世时我没有记忆,还是入了宫,那时沈幽居然有第一世记忆,他许是可怜我,来见了我很多次,帮了我很多的忙,和他相处久了,我逐渐意识到,我可能喜欢你,”华宁闭上眼,温声道,“命运真是神奇,即使我没有前世记忆,心底的喜欢却比前一世还要多。” 萧重鸾眉心一沉,低声道:“对不起。” 那一世,华宁曾来向他乞讨过心意。 “后来我也想起了从前的事,猜猜是什么时候的事?”察觉萧重鸾的愧疚,华宁轻轻咬了口他的手指,问。 萧重鸾答:“我送天青琉璃鹊烟枕入宫时?” 华宁摇摇头,道:“我在萧明赫死的那一刻,才突然想起了所有的事……那时我立刻就知晓这一世已经白费了,我连一瞬时间都不想浪费,选择了自尽,让自己能与你再来一世。” 萧重鸾怔然:“你……” “两次自尽,都不是为了殉情,是为了你,”华宁直直看着萧重鸾,“阿昀,这一世,我费尽心思接近你,手段可能让你不寒而栗,但是,我是真的怕了,我再不惧生死,也已尝过两次死的滋味了。” 萧重鸾张了张嘴,话没能说出来。 “爱一个人,要信她,宠她,将她视作珍宝,不舍得她受一丝伤害。” 可母妃,若心爱人早为自己遍体鳞伤,心疼之际,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不相离。” 华宁没听清萧重鸾的声音,“阿昀?” 萧重鸾笑了笑,抚过华宁的脸,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华宁睁大了眼:“阿昀……” 萧重鸾撑着额,视线落在华宁身上,目若春光温暖,又似春风温柔。 “若你与我白首到老,我就当你送我的孔明灯,真的实现了我许下的愿望。” 华宁猛地将萧重鸾拽了过去,他托着萧重鸾的脸,狠狠地吻住了眼前人的唇。 砰。 桌上的茶壶掉到了地上,转着圈儿滚远了,萧重鸾被华宁压倒在桌上,脑袋抵在了墙上。华宁边托着他的后脑吻他,边解开他的腰带,将手探入了衣下。 红柳木制的桌子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吱哑声。萧重鸾闭着眼,满面红潮,脚趾蜷起,腿绷得极紧。 华宁伏在他身上,慢慢停了亲吻的动作。 “白日宣淫。”萧重鸾低声道。 华宁环着他的腰,声音闷在萧重鸾颈间:“你喜欢吧?” “嗯,”萧重鸾搂着他的头,享受着余韵,“喜欢。” 华宁撑着桌,微抬起身子。 “我呢?” “嗯?” “你不说喜欢我?”华宁问。 萧重鸾低喘了声,将他压回自己身上,“别动。” 华宁不满,刚要继续闹他,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认出是陆西延的声音,两人脸色齐齐一变,急忙分开,华宁捡了掉了一地的发冠与腰带,三下五除二地帮萧重鸾整理好,萧重鸾拍拍脸,散去面上温度,大踏步出了门去。 “怎么回事?” 管家急匆匆跑来,道:“殿下,方才来了贼,被陆侍卫发现了,他去追那贼人了。” 萧重鸾皱起眉:“在哪发现的贼人?” 管家支吾道:“是……是在承璇厅外。” 萧重鸾心中一震,回过头去,对上了华宁同样凝重的视线。 两人回了承璇厅里,没过多久,陆西延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见萧重鸾面无表情等在里面,他便直接跪在了萧重鸾面前。 “属下无能,让那贼子逃了,”他抬起双手,将手中物什奉出,“追捕之中,只从他身下扯下了这枚玉佩。” 萧重鸾定睛一看,脸色陡然变化,华宁已倒抽了口气。 他们都曾见过这枚玉佩,在暗卫首领易甲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虽然觉得没必要,但是还是强调一下。 带了引号的是华宁说出口的话。 没带引号的都是心里想法。 很多细节华宁没有对萧重鸾说出口。 华宁的真正生日我在前面埋了个伏笔,他不是萧明赫的儿子。 第51章 难求(上) 天色阴沉了下来,乌云聚拢在一处,遮蔽住了光亮,犹如大片的墨色泼染在了白纸之上。滴答,带着秋意的雨滴落在了石板上,沾湿了一点灰斑,慢慢地,漫天雨滴争先恐后地砸了下来。 王公公研墨的动作顿了顿,小心翼翼道:“陛下。” “何事?” “三殿下和华大人还在外头跪着,雨下得这样大,三殿下向来体弱,又刚大病初愈,怕是受不住这样的凉雨。” 沾了墨的狼毫笔悬在了纸上,一动不动,窗外的雨声稀稀疏疏,不知是遮掩住了别的声音,还是那两人当真心有余悸,不敢再出声。 第43章 萧明赫将笔放回笔架上。“传他们进来。” 王公公松了口气,应过一声,踩着碎步飞快地出了门去,将两个跪了许久的贵人请了进来。 两人身上已湿透,萧重鸾的脸色比平日苍白许多,下巴上还滴答滴答地落着水滴,华宁本就微卷的头发被雨打湿,卷曲着贴在了身上,十分狼狈。 萧明赫睨着萧重鸾颈间透出的一抹红痕,眼瞳一动,眉宇间透出丝萧索悲凉。 他始终忧心着华宁与萧重鸾之间的事。自木秋围场事件开始,发生了太多事情,知晓萧重鸾已知华宁的身世后,他以为萧重鸾亦会开始回避华宁的感情,万万没想到,事实全然相反。 若非今日萧重禾神色有异,他追问之下萧重禾才支支吾吾说出了不小心撞见二人亲热的事,他怕是会继续被蒙在鼓里。 萧重鸾身边有个陆西延,前去查探的易甲虽没潜伏多久就被发现,他之所见,却也足以证实萧重鸾与华宁两人的关系确实不假。 他的两个儿子,终究是…… “玉佩在谁手上?” 萧重鸾从袖中取出陆西延拽下的玉佩,置于双手之间举起,王公公上前来接过玉佩,放回了萧明赫面前。 萧明赫伸手压住那块玉佩,沉默片刻,终是深深叹了口气,扶住了额头,疲惫道:“重鸾,你来说。” 萧重鸾双手撑地,缓缓朝萧明赫磕了个头。 “儿臣知罪。” 他与华宁在来时,早在马车上设想了许多情况。 据陆西延所说,易甲来时曾有异动,他当时就已发现,只是找出易甲花了些时间,也不超过一炷香,易甲就被他寻到,从承璇厅中逃走。 萧重鸾与华宁在承璇厅中所言,无论哪一段被易甲转述给萧明赫听,他们二人都逃不过一死,萧重鸾前世送华宁下毒弑君,纵萧明赫再看重他二人,再对华宁视若掌中珠宝,也不能饶恕他二人此等罪行。 可若易甲当真只待了那么短暂的时间,被听去的,就只可能是他们之间的缠绵之事。 “阿昀,他若不先提,我们绝不能认。” “我明白。” 萧明赫五指合起,握住了玉佩。 “你已知华宁身世,还敢犯此罪孽?” 萧重鸾暗暗松了口气,萧明赫既提的不是弑君之罪,而是他与华宁之间的事,就说明易甲绝对没听到他们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他低着头,坚定道:“儿臣知晓华宁出身风尘,可那并非他可抉择,如今,华宁乃是伏国朝臣,除却他是男子一事,儿臣自认与他往来,并无不妥。” 萧明赫怒道:“荒唐!” 他的视线转向跪在萧重鸾斜后方的华宁,本想发难,却又按捺了下去,他握紧玉佩,脸色阴沉。 若非他第一世将华宁引入了男色之道,如今种种,本都不必发生。他不会与华宁发生关系,华宁不必以性命与神仙交易,萧重鸾亦不会与华宁纠缠不清。 他才是一切悲痛的起源。 “起来。”萧明赫道。 萧重鸾听话站起,头有些发昏,身子歪了歪,被眼疾手快的王公公紧紧掺住了,华宁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慢慢收了回去。 萧明赫沉着脸看着,仍是未对华宁说一句话。 他对萧重鸾道:“人生在世,须知廉耻,须遵纲常。” 萧重鸾答:“儿臣明白。” 萧明赫拍桌而起,道:“你若明白,便不该与你的兄长厮混在一处!” 萧重鸾一怔。 他只有两个兄长,大皇子萧重禾与他为敌,二皇子身为前太子,早已薨逝,与兄长厮混之言,又是从何说起。 他看着脸色铁青的萧明赫,好像明白了什么,缓缓沉下的视线朝一边的华宁扫了去,落在了别过脸的华宁身上。 “兄……长?” 华宁毫无回应。 萧重鸾重重呼吸了几道,猛地推开了王公公,他勉强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兄长?” 看他又要跌倒,心里也是滔天骇浪的王公公苦了张脸,从背后扶住了萧重鸾,焦急道:“三殿下可当心些呀!” 萧重鸾忽然笑了出来,他捂住脸,悲戚道:“你瞒了我多少事……你瞒了我多少事!” 廉耻纲常,原来如此。 华宁从来不骗他,可也不会对他说出所有真相,这件事至今不曾改变。 华宁是贺樱宁与萧明赫之子,是他的长兄。前两世萧明赫重病离世,是被华宁用这样的真相逼死了吧,这一世萧明赫分明有从前记忆,却迟迟不接华宁入宫,为的不是他是贺樱宁之子,而是因为华宁是他自己的子嗣啊! 他将自己的长兄送作成了父亲的男宠,甚至还与长兄一同尝了春宵滋味,相许白头。 “呕——” 萧重鸾抵住喉咙,干呕了起来,王公公吓了一跳,忙扶紧了他不断倾倒的身子,空出手来抚他的后背。 “三殿下、三殿下……” 华宁动了动,转过脸来,映入眼帘的萧重鸾满面不正常的红,端秀的五官近乎扭曲。 萧明赫看着尝到了当初和自己一般滋味的萧重鸾,心如刀绞,他挥了挥手,藏在梁上的黑影一闪,掠出门寻太医去了。 华宁愣愣地看着痛苦不堪的萧重鸾,对上视线的一瞬,喃喃了一句话。 “我不是你兄长。” 萧重鸾闭上了眼。 华宁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你兄长。” “……” 第52章 难求(下) 萧重鸾被送去偏殿了。 窗外风雨已停,偌大御书房里,只听得屋檐上滴答下的水珠声。 王公公来时,御书房里一片漆黑,华宁仍跪坐在地上,望着膝盖下的地板发着呆。王公公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华宁面前跪下,道:“华大人,您怎么跪了这样久?快起来坐下,老奴给你揉揉腿!” 他搀着华宁的手臂,将华宁扶起来,华宁双腿不听使唤,站立不稳,险些带着王公公一起跌倒在地上,王公公只得撑着他让他坐在了地上。 华宁垂着眼,看着给自己按摩腿的王公公良久,问:“三殿下怎么样了?” 王公公神色纠结一瞬,他跟随萧明赫多年,当年萧明赫与贺樱宁之事他也知晓一二,今日知晓华宁就是萧明赫与贺樱宁之子,心中震惊不知多少,但在皇宫之中,什么话听过之后就得烂在心里,他再清楚不过。 “三殿下受了凉,又经了那等刺激,发起了高烧,吃过药后已经睡下了。” “他回府了?” “三殿下身子不爽,不便移动,陛下让人将鸿飞宫收拾出来,挪给三殿下用了。” 华宁从袖中拿出一叠银票,塞入王公公手中。 “劳烦公公带我去见见他。” 王公公连忙将银票推了回去,惊惧道:“华大人可别,陛下下了令,若非三殿下邀见,任何人不得带您入鸿飞宫。” 华宁动作一顿,没有接下银票。 萧重鸾不愿与他来往,他搅乱萧重鸾布好的局,让萧重鸾不得不来向他求助;萧重鸾不肯与他交心,他设计让人泄漏丽妃之死的真相,逼迫萧重鸾暴露出心中柔软,他趁虚而入;萧重鸾察觉他本性,与他疏远,他让萧重禾设下陷阱,虽被萧重禾暗算,生死一线,却也成功让萧重鸾不愿也不敢再放开他。 到如今,他们之间唯一跨不过的坎,只剩下他捏造出的兄弟关系。 萧重鸾观念虽较一般人开放,可骨子里却是个极其尊礼之人,他若不愿再见自己,定然再无法轻易改变。 “华大人……”王公公为难道。 “无事,今日之事,还望王公公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华宁淡淡道。 他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几步,王公公着急地扶住了他,却又被他推开,华宁勉强挺直了腰板,缓慢地朝外走去。 “华大人,老奴送您出宫。”王公公跟在他身后。 华宁摆摆手。“我不会去见他,王公公大可放心。” “华大人,陛下是忧心您。” 华宁低声笑了笑。 “我知晓,他的性子,我怎么可能不知晓。” 皇族这对父子的性格,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萧重鸾在鸿飞宫将养了近半月,再出宫时,第一个来三皇子府寻他的人竟是罗亦庭。 两人闲谈许久,见萧重鸾气色不错,罗亦庭忽然道:“今夜若有空,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罗亦庭座下学子无数,最挂心的二人便是华宁与萧重鸾,先前二人闹出那么多事,他没少来关心,如今与萧重鸾谈了那般久,话里却一次也没提过华宁二字,听他邀自己今夜出去,萧重鸾心底也大抵有了猜测。 “罗先生邀请,学生自然愿意。” 入夜,萧重鸾将陆西延留在府中,跟着罗亦庭上了大街,罗亦庭先绕去常去的酒坊拎了壶酒,然后便引着萧重鸾一路到了南风馆前。 第44章 萧重鸾疑道:“先生如今来此等烟花之地,不怕秦院士发现了?” 罗亦庭道:“秦院士早不管了。” “可……” “进来。” 罗亦庭率先进了门,萧重鸾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潮,眼神微微一沉,随即收敛起神色,跟着罗亦庭进了门去。 馆里热闹非凡却不显嘈杂,罗亦庭似乎已是常客,一进门便有专门的小厮前来引路,将二人带到了楼上的雅间,没过多久,郁川穹也露了面。 罗亦庭道:“川穹,此乃三皇子。” 郁川穹微讶,拱手道:“三殿下。” 萧重鸾道:“郁馆主。” 两人打过招呼,罗亦庭与郁川穹低声说了几句话,郁川穹忽然侧了脸,看着窗外道:“来了。” 萧重鸾喝酒的动作一停,隐隐猜到了他说的是谁,对面的罗亦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抱着长琴拾级而下的蒙面青年,叹了口气。 “不必担心,”郁川穹道,“这些日子,他不过都只是来弹弹曲子,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罗亦庭道:“他若是敢做,你只管打晕他便是。” 郁川穹无奈一笑,萧重鸾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听了一阵,低声道:“是《雪月花时》。” “这些日子有不少人特意前来听他弹这个曲子。”郁川穹道。 罗亦庭道:“风头太盛。” 郁川穹道:“这倒不算什么,入秋时他来过一次,怎么也拦不住地寻人陪他喝酒,喝倒了不少人,我心悬了一整夜,生怕他闹出什么事。” 他俩一唱一和说了几个来回,萧重鸾心底清楚他们是在故意说给自己听,转了转手中酒杯,忽然道:“郁馆主。” “三殿下有何吩咐?” “可否请他上来见一面?” 郁川穹似是早有预料,道:“以亦庭的身份唤他上来,他不敢拒绝。” “劳烦郁馆主了。”萧重鸾道。 郁川穹便出门去了,萧重鸾又对罗亦庭道:“罗先生,我想与他私下谈几句,先生可否在别间稍事休息,我说过话再去陪先生饮酒。” 罗亦庭道:“这自然好。” 说罢,罗亦庭沿着房里的一扇小门去了隔壁屋里,萧重鸾重新拿了个酒杯,斟满酒,放在了自己对面的位置上。 没过一阵,抱着琴的华宁出现在了门外,他微微睁大了双眼,眼底满是惊讶。 “你……” “进来说话。”萧重鸾道。 华宁侧目望了望四周,举步入了门,他将琴放在了一侧,萧重鸾敲了敲桌子,他便坐在了萧重鸾已摆好的酒杯后。 两人相对无言,从前种种在眼前不断流过,或痛苦,或亲昵,到如今,却是一个不敢再提,一个不愿再提了。 静默许久,萧重鸾心知再拖下去也无益,便先开了口。 “听说父皇有意让你认祖归宗。” 华宁颔首。“是不错。” “为何拒绝?” “我无意皇子的身份。” “你那日说,你不是我兄长,我后来仔细想了想……” “是气话,”华宁打断道,“我从来都不愿做你的兄长。” 萧重鸾眉心一颤,那日他向华宁求问,华宁撇过头去,一言不发,像是在默认萧明赫说出的事实,那时华宁的模样烙印在眼底,连梦里都会经常梦到。 他心知华宁最后的话不过是在挣扎,如今再次确认,华宁的答案果真像是将他往悬崖里又推了一把。 “立冬家宴时,父皇会立我为太子。”萧重鸾道。 “我知晓。” “太子妃人选会在年后定下,来年春季完婚,”萧重鸾看了眼他杯中的酒,“怎么不喝?这酒是罗先生选的,口味极醇厚。” 华宁安静良久,似是有些咬牙切齿,脸颊动了动:“你知我喝不下。” 萧重鸾也像来了气,喃喃:“这样的酒就喝不下了,来日喜宴上的酒,想必也入不了你的口。” 华宁握紧了拳,他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下。 萧重鸾眼神怔愣了一瞬,随即软下了语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些日子,他快被自己逼疯,每日每夜地都在想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情绪濒临崩溃时,还会自私地将一切罪责推给本就知晓一切的华宁头上。是华宁不对,他分明知道一切,却不肯说出口,华宁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可冷静下来了,他又会再次被罪恶感若吞没。 华宁撑着额,避开了萧重鸾的眼神,说:“我不会去你的喜宴。” “我知道。” 萧重鸾站起身,拿起酒壶,给华宁重新倒满了一杯酒,华宁一口喝了个见底。 他望着萧重鸾,问:“你我关系,到此为止?” 萧重鸾闭了闭眼,重复道:“到此为止。” 华宁是他的兄长。 他无法回应华宁的心意,那道将二人紧密联系起的血缘之锁,锁不住华宁,却锁住了他,他解不开,只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走得离华宁越远越好。 萧重鸾反手掩上了门,南风馆里依旧人声鼎沸,热闹得没有丝毫夜晚的宁静。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听门里的人站起身来,踩着轻轻的步子走到了琴前,拨起了细碎的音调。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门,偏又如万丈深渊,不可逾越。 第53章 咫尺(上) 鹅毛大雪自密布的乌云间飞了满天,不过半日,便将整个京都都漆成了白色。 太子诏令发下来不过半个时辰,华府门前就来了访客。管家诚惶诚恐来着来访的大皇子到了书房,府上主人正坐在暖炉前,低头调整着琴弦。 萧重禾立在华宁面前,满面愠怒:“父皇赐了萧重鸾太子之位。” 华宁调琴的动作不停,眼也不抬:“我知晓。” 萧重禾一堆话涌到了喉咙口,想问的问题多如牛毛,声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几分:“你与他兄弟乱伦,父皇为何还如此器重?丝毫惩罚不曾降下也罢了,甚至太子之位都给了出去!” 华宁勾了根弦,问:“你究竟想问什么?” 萧重禾眉心紧皱,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叫我去透露你与他的私情给父皇,我还以为你要拉萧重鸾下台。” “拉他下台?我不记得我答应过你这件事,”华宁淡淡道,“我那日与你说的,不过是要你同我结盟,我保你性命罢了。” “华宁!” “我耳朵挺好的,你不用这么大声说话,”华宁从一侧桌上拿了一叠信,丢到了萧重禾身上,“这些是萧重鸾参你的折子,你自己看看。” 萧重禾一震,连忙翻看了起来,看到最后,冷汗起了一身:“父皇他都看到了?” “看到了,”华宁伏低了身子,凑近看了看琴身,“他现在没心思处置你,看过便也当没看到了,对你来说,不是正好?” 萧重禾脸色铁青:“你的意思是你替我保住了性命?” “我这里还有一些从萧重鸾手上拦下的奏折,可要看看?” “萧重鸾?” “萧明赫拨给萧重鸾审问的戍午,我也替你杀了。” “你竟然直呼父皇的名讳……戍午?!” 华宁低笑了声:“是不是我替你保住了性命,你自己怎么想?” 萧重禾被一连串的消息震得半日没出声,他看了一心调整琴弦的男人良久,终是没忍住,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嗯?” “你替萧重鸾做了那么多事,难道不就是因为你喜欢他?有这样的心意,你为何要主动暴露关系让父皇知道?”萧重禾情绪逐渐激动,“为何父皇会那么重视你和萧重鸾?萧重鸾为何会那么听你的话?” 华宁坐直了身子,琥珀般的眸子头一次看向了萧重禾。 “因为愧疚。”他答道。 那日御书房里,他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这对父子认定他的身份,对他产生愧疚。 这两个男人,都被他用愧疚吃得死死的。萧明赫愧疚于父子关系,纵使是皇位也能赔给他,萧重鸾愧疚于将他送入皇宫、与他相恋,除了不能与华宁相恋之外,他也能为华宁做一切事。 “只要我是萧明赫的儿子,萧重鸾的长兄,这世间,没有人敢随意动我,我想做什么,想保下谁,甚至是杀了谁,他们都会为我铺路。” 华宁十指压在琴上,五官依旧如往常艳丽,却透出了丝可怖。 “你明白了吗?” 萧重禾险些透不过气来,他后退一步,喃喃:“你简直可怕——” 华宁勾起了唇角,眼中不带丝毫笑意。 “以身饲虎,与狼为伍,这样的觉悟都没有,怎么与皇族勾心斗角?” 他抱着这样的觉悟,才走到了今日,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顺着他设想好的路数,走出每一步。 入夜,马车碾出长长的车辙,一路从华府延伸到宫中去了。 第45章 华宁披着厚厚的黑色大氅,踩着咯吱作响的雪,由王公公引着入了重檐宫。宫人们都被遣走了大半,只剩几个暗卫守在暗处,护着重檐宫的安危。 入了主殿,华宁眼尖地看见阶下站了个道士打扮的人,走得近了,他才认出那人正是萧明赫寻找已久的术士狄幺。 “狄幺仙长,许久不见了。”华宁拱手道。 狄幺上下打量他两眼,道:“上回匆匆而别,没有与华大人好生谈上一谈,如今再见,华大人心意可有改变?” 华宁一笑,道:“仙长不妨先替我算算,我还有多少年性命?” 萧明赫从阶上下来,亦忧心道:“劳烦仙长替他算算,他还剩下多少年阳寿。” 狄幺深深看了眼华宁,道:“好。” 漪君与华宁交易,送华宁入轮回,每开始一世,华宁就需献出十年阳寿,每世自第一个人恢复记忆开始,每过一日,华宁剩余的性命也会减掉一日。 第一世轮回,萧重鸾是第一个带有前世记忆之人,从他重生到再入轮回共过了六年。第二世轮回到如今,已过一年半,两世华宁消耗掉的年岁加起来,共二十七年。 狄幺收回了抵在华宁额上的手指,华宁面色有些苍白,踉跄一步站定,望向狄幺道:“仙长可算出来了?” 狄幺摇摇头,道:“华大人原是长寿之人,有七十五年寿命,过了两世轮回,如今寿命,只剩下二十余年了。” 萧明赫面色一变,焦急道:“可有方法弥补?” 狄幺道:“漪君上仙被契约反噬,只能与伏国皇室血脉交易,若是有人愿意再与他交易,换回华大人性命,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萧明赫问。 狄幺看着面容平静的华宁,眼露不忍。“华大人情况较特殊,怕是纵然有人愿意救华大人性命,漪君上仙也不会放过华大人。” 萧明赫心急如焚:“为何?” 狄幺闭唇不言,华宁轻巧接过话头来,轻声答:“那位上仙,将我视作了玩物。”一个打发漫长无趣禁锢人生的玩物。 萧明赫皱眉道:“即使如此,也该试试。” “二十余年……”华宁无意解答萧明赫疑问,独自喃喃,“足够了。” 萧明赫道:“华宁!” 华宁转向萧明赫,道:“我如今十八,还有二十多年能活,不正是足够了?这世上我爱之人从来无法回应我,我还觉得这些年岁太久了。” 萧明赫沉着脸:“胡说什么!” 狄幺心里清楚这几人纠缠,心中哀叹,为求安稳,还是替华宁劝了萧明赫一句:“漪君上仙向来喜怒难测,他如今看重华大人,定然不会轻易更换交易之人……若是想求稳,不如等二十年后,再寻漪君上仙做交易,届时生死一搏,无论是输是赢,总比今日贸然行事要好。” 萧明赫面上阴晴不定,好半日,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朕明白了,多谢狄仙长为朕解惑。” 狄幺修为近半仙,性格倒极是温柔,他留在重檐宫中与萧明赫聊过许久,离宫之后,又沿着华宁离去的车辙,追上了华宁的马车。 华宁对他也算尊敬,从马车上下来,朝狄幺行了一个大礼,诚恳道:“谢仙长为华宁遮掩。” 狄幺道:“你痴情至极,偏又情薄如纸,我不愿他人被你卷入其中,才未对皇帝说出全貌。” 华宁道:“华宁明白。” 狄幺叹道:“你谎称是皇室之子,欺瞒了漪君上仙,漪君一旦知晓,仙家之怒,你可想过会是何等的可怕?” 华宁笑道:“仙长上次也是这样劝我,当真是心怀众生,连我这样满口谎言的人,都能得仙长如此垂怜。” 狄幺道:“这等心性,用在何处不好,偏生……” 他话未说尽,眼底可惜却替他道出了心底所言。 华宁道:“我这人向来没什么大志气,让仙长见笑了。” 狄幺摇摇头,道:“我看你模样,向上仙许下的愿望应是还未实现?” 华宁拢了拢领口,从马车上拿下把伞,撑开来替狄幺挡住了飘落下来的雪。 “漪君上仙性格极是恶劣,哪有那样容易就会替我达成。” 狄幺语带警告道:“你一介凡人,可不要对他动什么念头。” 漪君为绥沅帝血脉达成心愿,一旦交易对象在愿望未达成的情况下彻底死去,漪君修补仙躯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华宁想要与萧重鸾相守相伴,漪君虽喜欢从中作梗,看华宁如何对付他给的难题,可华宁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任今后二十余年的年岁都由漪君来摆布? 他若想脱离漪君掌控,必然会逼漪君依他所愿,亲手将萧重鸾送到他面前来。 狄幺怜惜华宁心性,有意提醒,华宁垂眼一笑,答了句“华宁明白”,将伞恭敬地递到了狄幺手心。 “雪大了,此一别,不知何日还能再见仙长一面。” 狄幺心中叹息一声,华宁此人,他到底是点化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后面的两人对话部分我修正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翻回去看一看可能会好一点。 第54章 咫尺(下) 冬去春来,花香逐渐弥漫了整个京都的日子里,太子萧重鸾与龚太师孙女龚轻衣的婚约也定了下来。 朝堂上擦肩而过的日子多了,萧重鸾再静下心来想到那个人时,方惊觉他们之间已许久没有言语来往了,甚至于上一次直视华宁的脸是在什么时候,他都想不起来了。 界限一旦划开,从前诸事,恍如隔世。 “今日华大人来过。”回到府里,管家忽然道。 萧重鸾脱下披风的动作一顿,问:“怎么不见人?” 管家答:“华大人来寻沈大夫,不到一炷香时间,华大人就回去了。” 萧重鸾沉默片刻,正巧沈幽拎着叠药包从堂前走过,他便将人唤了进来,沈幽一看管家站在一侧,猜到萧重鸾唤自己是为何事,直接开口道:“今日华大人来寻我要了副药,我正要给他送去。” 满京城那么多大夫,华宁身边如今也拨了暗卫守护,只要华宁想,什么大夫找不到,偏要来太子府寻沈幽? “什么药?” 沈幽斟酌了下言语,道:“此药我从前未曾调过,方才看着古籍配出来的,还不知效果如何?” “是什么药?”萧重鸾又问。 沈幽欲言又止,终是将药包放在了桌上,答:“能致人失忆的药。” 此话一出,萧重鸾便愣住了,他怔然看了那药良久,将褪到一半的披风又系了起来,他朝沈幽伸了手,道:“药给我。” “殿下……” “无事,我刚好有事要去寻他,顺道替你送去。”萧重鸾道。 沈幽眼露不忍,从袖间拿出了张纸,道:“此乃药方。” 萧重鸾收了纸和药方,斜了一侧的管家一眼,管家连忙出了门去张罗马车了。 到了华府,华宁正蹲在花园里摆弄花草,他长发未束,披散在肩上,远远望去,覆着耀眼的日光。萧重鸾看了一阵,拎着药走了进去,华宁听见声响,抬眼望来,眼中流过丝错愕。 “阿昀?” 萧重鸾一时没有答。他印象中的华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逼他动心,曾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可到如今,两人相别数月,他还道华宁安静得过分了,却原来,这人是选择了放弃。 “你的药。” 他将药包朝华宁丢了过去,华宁直起腰接了,站起身来,将别在上方的药方取下,细细看了几眼,收入了袖中,再一抬眼,冲萧重鸾道:“阿昀今日怎么有空来送药?” 萧重鸾看着他手中的药,淡淡道:“我想起还有些事未与你谈完。” 华宁微侧了脸,有些困扰似的:“事到如今,还是要谈?” “要。”萧重鸾道。 华宁看着他,僵持一阵,转身进屋里端了熬药的器具出来,摆在了阶下,他摆了两个小凳,冲萧重鸾招了招手,萧重鸾上前去,两人相对而坐,华宁燃了火,解开药包,将药倒进了砂锅里。 中药的药味直扑鼻,萧重鸾早就闻惯了,面色不改,华宁却是苦了脸,被熏得捂住了鼻子。 萧重鸾道:“这样苦,你喝得下去?” 华宁道:“谁说我要喝?”他眼里覆上了层狡黠,“你怎不猜,我是要来想给你喝下?” 萧重鸾道:“沈幽为我做事,你若想让我喝,便不会来寻他。” 沈幽制的药,要想解开,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华宁哈哈一笑,眉眼又慢慢沉静下来,他拿了扇子轻轻扇着火,温声道:“我寻这药有用罢了,你不必担心。” 萧重鸾眉心仍有愁绪,华宁一心煮药,无意理会他,满园只剩了煮药时的细微声响,不时微风吹过,还能听见树叶沙沙声。 过了许久,华宁忽然开了口:“我母亲也是这个时节入了滕京,在太子府里度过了她认作平生最幸福的时光。” 第46章 两人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谈起贺樱宁。 “母亲流落风尘,却从未怨恨过萧明赫,依她的说法,还好太后有逼她留下决绝之笔,断了萧明赫寻她的念头,才不至于让萧明赫看见她流落风尘的模样,”华宁歪了歪脸,确认了一下烧着的柴火,“我听她说过许多萧明赫的事,入宫,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与怨憎之心。” 贺樱宁不愿意见的人,他来见;贺樱宁不愿恨的人,他来恨;贺樱宁不愿复仇,他来做。 “我死之后,太后也没活多久吧?”华宁问。 萧重鸾想起第一世,道:“我继位不到半年,她便薨逝了。” 华宁眯起眼笑:“她活得算久了。” 他托着脸颊,认真看着萧重鸾,道:“从我看来,萧明赫不是我的生父,你也不是我的手足,我不曾迷茫,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感受。你我离别,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在与相爱之人白首和被世俗所承认之中,我选择了前者,你选择了后者,如此罢了。” 华宁挑起了萧重鸾的下巴,语气里带上了些无奈:“只是啊,阿昀,所谓的伦理纲常,世俗眼光什么的,真的值得你用心爱之物去交换吗?” 萧重鸾怔然,眼里情绪慢慢漫上来,他握住了华宁的手腕,原是想甩开,手却不听使唤,一分也不放不开。 “我——” 华宁等了半日,没等来萧重鸾后面的话,他挣了挣,将萧重鸾的手拂开,低声道了句:“药好了。” 萧重鸾用力地睁大了眼,鼻头酸酸的,像是有什么要随着华宁的言语涌出来。 华宁回屋里拿了个药碗与木勺出来,坐回犹如雕像的萧重鸾对面,舀起汤药闻了闻。 “我……没有做错。”萧重鸾喃喃。 华宁眼瞳深了一些,唇边微勾了勾,温声答:“就世俗看法来看,你与我决绝,确实没做错。” 萧重鸾面色紧绷,眼眶泛了红,犹不自知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做错。” 华宁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道:“我知道。” 所谓世俗枷锁,并非任何人都能如他一般,轻易挣脱,眼前的萧重鸾正是诸多世人之一,纵然被俗世的道德纲常刺得遍体鳞伤,依旧困在布满荆棘的牢笼中,连看一眼身处笼外的他都不敢。 “说起来,龚轻衣姑娘对吗?第一世时,你好似就定了与她的婚约。”华宁捧起药碗,轻轻吹了口气。 萧重鸾红着眼看他,嘴唇颤抖着抿起,一个字也说不出。 “按你的性子,会待她好一辈子吧。”华宁低垂着眼,言语温柔,萧重鸾一眼也舍不得挪开,定定看着,直到华宁将唇凑近了药碗,平静地喝了一口。 啪。 脑中紧绷的弦瞬间断了。 萧重鸾拍掉了药碗,掐住了华宁的喉咙,将会被华宁遗忘的痛苦瞬间吞没了他,他惊愕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他慌张极了,甚至将手指伸进了华宁的嘴里,想要逼他吐出来,华宁怎么推也推不开,拍着萧重鸾背的手力道极大,萧重鸾却一丝疼痛感都没察觉,依旧赤红了双眼,不停地重复着“吐啊,快吐出来”的话语。 华宁跪趴在了地上,一阵反胃呕出了些液体,萧重鸾焦急拿了帕子给他擦嘴,眼睫上挂了晶亮的泪珠。 “都吐出来了吗?吐出来了吗?”他不安地问。 华宁撑着地,低声笑了起来,萧重鸾怒上心头,又哭又恼道:“你笑什么!” “哈哈……”华宁坐在了地上,他抽过手帕,擦了擦嘴巴,斜眼看向萧重鸾,“你怕了?” 萧重鸾一窒,抓紧了华宁的手臂,嘴唇嗫嚅着,却仍是连答案也不敢给。 华宁眼中笑意渐退,他曲指在萧重鸾额上弹了一下,道:“笨,我熬的是解药。” 萧重鸾愣住半晌,青白脸颊炸红,他站起身来,狠狠踢了华宁一脚,扭头朝外走。华宁看着他满是怒气的背影,温暖日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瞳中,却折射出了丝冰冷的光。 他抬高了声音,大声问:“萧重鸾!你是不是后悔了?” 萧重鸾脚步一停,颊边滑落了滴水珠。 他身后一片黑暗,只有华宁在那处,面前却也是一条荆棘之路。无论选哪一条,都是折磨,都是痛苦。 砰。 华宁踢开砂锅,汤药洒出来,溅湿了青石板。 “走了啊。” 他看着四溅的印迹,自言自语。 第55章 天涯 “你后悔吗?” “是指什么事?” “当年接我入宫。” 萧明赫盖章的手停了下来,他看了眼坐在窗前看雨的华宁,答道:“你分明知道答案。” 华宁托着下巴,盯着窗外不停被雨点打得摇摇晃晃的树叶发着呆,轻声道:“你也在怕。” 萧明赫心知他是在说萧重鸾,叹息一声,道:“这样的事,谁人不怕?” 华宁微微歪了脸:“明天就是了啊。” 分别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又让人觉得未免太过短暂,像是一转眼,就迎来了萧重鸾娶妻的日子。 “明日你可不要去捣乱。” “我不去,”华宁整个趴在了窗框上,探出身子拽过树枝,摘了朵花在手里,他坐回榻上,抖了抖花瓣上的水,“总是追在你和他身后,我累了。” 萧明赫拿了条帕子扔到了华宁坐着的榻上,华宁捡起来擦了擦被雨水淋湿的手和袖子,抬起眼,狐疑地看向萧明赫。 “你笑什么?” 萧明赫道:“难得见你闹脾气。” 他要华宁入宫一事是他做错,做错了事就需要弥补,需要悔过,所以他始终坚持自己就该对华宁抱持着愧疚与疼爱两种情感,无条件护华宁一世。直到现在,这一路虽走得坎坷,出了许多岔子,但华宁能对他毫无顾忌地说这些真心话,就像是给了他一个事情在好转的预兆。 华宁白了他一眼,道:“我从前脾气也不小。” 萧明赫打开奏章,摇摇头,道:“不一样。” 触碰禁忌的亲昵,和如今近趋父子的亲昵,自然不一样。 华宁捏着花枝,转了两圈。 “前一世,你对萧重鸾说过,要找个喜欢的人陪伴终身,”他问,“明日他要娶的那位姑娘,你觉得他会喜欢?” 萧明赫道:“无法与相爱之人相守之时,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 “丽妃也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萧明赫瞥了眼华宁,斟酌了下言语,答:“是迫不得已。” 华宁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 “端妃与皇后极其忌惮你母亲,她们故意送了丽妃进宫,意图借丽妃来掌控朕,朕知她们心思,原想避着,后来一时不妨,只好将她从宫女提作了嫔妃。” 萧重鸾是丽妃与萧明赫一次醉酒后留下的印迹。 “丽妃性子刚烈,知道朕宠她并非出自真心,便划伤了脸,自此与后宫纷争断绝了关系。” 华宁想起被自己泼脏的画,画上女子面容艳丽,与贺樱宁相貌极其相似,萧明赫纵然不愿与贺樱宁面容相似的丽妃卷入纷争,可是的确给了丽妃那段时日里最高的荣宠。 这对父子,一旦决定待谁好,就会待他最好,这一点从来不曾变过。只是丽妃终究不是贺樱宁,一旦她触及了萧明赫的禁区,依旧会被这个帝王冷眼以待。 华宁与龚轻衣,就似当年的贺樱宁与丽妃,萧重鸾自然会对龚轻衣好,却也不会容许龚轻衣触及他心中存放着华宁的任一角落。 真说起来,被卷入这段关系中的哪一人都不得幸福。 只是华宁到底与贺樱宁不同,贺樱宁爱萧明赫远胜于爱自己,只要萧明赫幸福,她可将自己堕入尘埃,华宁不行。 若要在心中留下印记,不是第一,便等同于无用,若成了第一,人不在身边,也是空谈。 “明日定会是个晴天。”华宁将花别在了窗框上,温声道。 窗外廊下,远远走来了个身着赤色宫服的少年,少年头顶玉冠,眉眼如暖玉,身形似白杨,手里执了把伞,好看得不得了。华宁撑着脸看着,双眼眯起,眼中溢满春光。 “三殿下!”他高声唤。 闻声,玉石路上的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扫过来,带着些惊讶,华宁手竖在唇边,大声道:“我明日会送你一件大礼!” 雨声淅沥,落在萧重鸾耳里的声音听不真切,唯有落在眼里的华宁的笑,比满园盛开的花还要艳丽。 大婚的这一日,仪仗自东宫宫门前摆出,一直延伸到了皇宫门外,到了太师府门前,天气亦如华宁所料,艳阳高照,十足明媚。 换上了身喜服的萧重鸾立在殿前,视线落在了阶下的花儿上,看花看得久了,连陆西延来了都没发觉。 “殿下。”陆西延行了礼。 萧重鸾应了一声,忽然眼尖看见了陆西延身后跟着的宫女怀里的长盒,他猛地回了神,问:“这是什么?” 第47章 宫女答:“回太子殿下的话,这是华大人方才送来的贺礼。” 萧重鸾脑中轰然一响,昨日被雨声稀释过的声音逐渐在耳中清晰回响了起来。 他将长盒夺了过来,放在地上,动作粗鲁地拆开,揭开盒一看,里面放了张琴,琴身纹路他再熟悉不过。 那一年,他将羲和琴交还给华宁,华宁抱琴入了皇宫。 再后来,他于布满尘土的钟宁宫中,撞倒了羲和琴,发现了琴中信笺,自此,轮回开始。 羲和琴于华宁而言,是一切的开始。 萧重鸾打开了琴身中的暗格,其中信笺不复存在,唯余一张纸,写了娟秀几字。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萧重鸾静默许久,狠狠扯下了头上盘龙冠,抓起薄纸冲了出去。陆西延面色纠结一瞬,纵深飞跃出去,牵来高头大马,拦在了已冲出东宫的萧重鸾面前。 “殿下!”陆西延递出了缰绳。 萧重鸾纵身上马,刚要扬鞭,沈幽的声音忽从旁边传了来。 “殿下也要去太医院?” “也?”萧重鸾迅速反应过来,脸色一白,“发生了何事?” 沈幽捂了嘴,随即为难地看了陆西延一眼。 “方才太医院来消息,说……华大人服毒自尽了……” 作者有话说: 补了个he的tag 第56章 相望(上) 城门下立了两排守卫,进出的百姓改了道走另一个城门,往日喧闹的大道也变得尤其安静,车辕碾过石板的声音渐近了,低调而不失雍容的马车自城里缓缓驶出。 着了绛紫广袖长袍的萧重鸾拉紧了缰绳,轻踢了下马腹,催着马儿上前,赶上了停下的马车。 “此一别,再见之日,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朗声道。 马车里的人掀了车帘,露出脸来,他看着面容带笑的死敌,愠怒道:“何其虚伪。” “输了就是输了,皇兄何必如此失态,”萧重鸾眼微微睁大,略带歉意道,“错了,如今该称你为惠王才对。” 赐地封王,便意味着与太子之位绝缘,萧重鸾一下戳了惠王的痛处,惠王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不过一个靠人吹枕头风得势的低贱之子,还不许人说实话?” 萧重鸾眼眯起来,想了想宫里那人,无辜道:“我听不懂惠王话里的意思。” 惠王轻哼一声,道:“滕京没有我,还有其他皇子在,父皇正值鼎盛之年,别指望着华宁公子还能帮你多少。” 萧重鸾笑道:“多谢惠王忠告,重鸾必然铭记于心。”他抬了抬手,道,“天色正好,送惠王上路。” 惠王愤愤放下了车帘,护送的队伍动了起来,没多久,马车就消失在了远处山林里。 萧重鸾调转了马头,悠闲朝城中踱去,护卫的侍卫早已退去,百姓们暂且还未出现,大路上只剩了他二人。 陆西延走在他身边,低声道:“华宁公子这步棋,殿下准备如何?” “嗯?” “听沈幽说,他并未用过殿下藏在羲和琴中的东西。” 萧重鸾转了转手中的长鞭,答:“既然没用,父皇那边又没来寻本殿麻烦,想来他要么是不愿用,也不敢对父皇说此事,要么是压根不知羲和琴还有机关。” “可要回收?” “既然无用,放着也是隐患,选个时间去偷偷取回来罢。” “听说今日华宁公子受秦院士所邀,带了羲和琴去悦书阁。” 萧重鸾脑海里过了遍还未处理的事,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既还有空,你我便去悦书阁走一趟。” “是。” 陆西延牵着马转上了前去悦书阁的路,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萧重鸾颇有兴味地看了一路,到了悦书阁门前,门童们带走了马匹,萧重鸾与陆西延一同进了大门,直奔浮花院去了。 秦院士虽住在山清院,可浮花院向来雅静,有一名为雅和居的小楼更是风雅,往常秦院士起了兴子邀人来饮酒对诗、弹琴奏乐,皆在此处。 刚到浮花院门口,萧重鸾就撞见了正朝里面张望的萧重行,他这五弟还只十一岁,平日里虎里虎气的,格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后宫里的妃子大多不喜欢独占恩宠的华宁公子,偏就萧重行一人,任凭母妃如何教导他少接近华宁,也总喜欢盯着华宁的脸发呆。 今日在此处见到,想必也是听了华宁在浮花院的消息,想来套近乎。 “三皇兄也来听宁爹爹弹琴?”萧重行摸了摸后脑勺,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萧重鸾。 萧重鸾拍拍他的肩,朝陆西延使了个眼色,陆西延便跟得远了些。 “我自是来寻秦院士有事,哪有你那么多的心思,”萧重鸾搂了萧重行的肩往门里走,道,“让婉娘娘知晓你偷偷来看华宁公子,回头你定逃不了顿教训。” 萧重行连忙道:“三皇兄可千万别说!” 萧重鸾拉长了音调:“这可叫为兄为难呐。” 萧重行抓了他手臂使劲晃,撒娇道:“三皇兄——求你了,我只偷偷躲在门外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萧重鸾噗嗤一笑,假装无奈道:“罢了罢了,我只当今日没看见你就是,堂堂皇子,要看自然要光明正大地看,怎么能做出那样掉身份的事。” 萧重行眉开眼笑:“三皇兄真好!” 两人说说笑笑之间,已到了雅和居前,还未入门,里头的琴声就传了出来,萧重行深深吸了口气,感叹道:“定然是宁爹爹在弹琴。” 萧重鸾侧耳听了一阵,道:“《雪月花时》,确是他弹的曲子。” “宁爹爹真厉害。”萧重行赞道。 萧重鸾含笑看了他一眼,脚忽然在阶梯上绊了一下,扑通跪倒在了阶上,陆西延吓了跳,纵身跃来,落在萧重鸾身边扶起了他。 萧重行担心道:“三皇兄,你疼不疼?” 本是简单跌了一跤,萧重鸾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他倚靠在陆西延身上,眉头深深皱起,大颗大颗的汗从额上沁出。 陆西延正准备将萧重鸾扶起去寻大夫,萧重鸾却缓缓抬起手,撑在陆西延膝上,缓慢而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嘴唇发着颤,双眼直直看着离自己仅有几丈远的门。 翻涌的记忆如巨潮袭来,铺天盖地。 门忽然开了,开门的人身着素色窄袖云纹衣,头发斜斜挽起一半,额前垂落了几许微卷的长发,猫儿似的双瞳疑惑地看向了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萧重鸾。 “三殿下?” 萧重行一见来人,高兴地扑到了华宁身边,抱住了华宁的腰肢:“宁爹爹!” 华宁眨了眨眼,弹了下萧重行的额头,道:“你怎么也溜来了,方才听见声闷响,是不是你调皮摔着了?” 萧重行嘟嘴道:“才不是我,是三皇兄踩空了。” 华宁眼带惊讶,看向萧重鸾:“三殿下可有伤着?” 萧重鸾盯着他看了许久,眼里覆上了浓浓的悲痛。 “华宁……” “三殿下?”华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萧重行“呀”了一声,道:“三皇兄!可不能这样直称宁爹爹的名讳!” 萧重鸾一僵。 华宁捏了把萧重行的脸,轻声斥道:“就你话多!”又转向萧重鸾,言语温柔了些,“此处虽是宫外,我也不大在意那些礼仪,不过三殿下还是注意些为好,以免被人捉了错处,告到陛下那里。” 萧重鸾嘴唇张了张,先前早喊惯了的三个字现在仿佛成了一种讽刺,化作尖刺卡在喉咙里,彰显着存在感。 眼前的华宁,已经不是那个曾与他深爱过的华宁了。 第57章 相望(下) “我明白了。”萧重鸾压着声音答。 华宁温声问:“方才可摔到哪里了?” “没有。” 华宁道了句那便好,问:“三殿下来听琴?” “是,”萧重鸾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还望……宁爹爹不介意。” 华宁弯起眉眼,笑道:“这是什么话,两位殿下想听琴,我高兴还来不及,两位快进来吧。” 萧重鸾跟着华宁进了屋,与屋里的先生们一一寒暄过几句,与萧重行在一旁坐了下来。华宁的位置在秦院士对面,他垂首接着弹方才未弹完的《雪月花时》,眉眼恬静得仿佛是另外一人。 又一世了。上一世,华宁的死来得那样措不及防。 萧明赫特意拨了易甲专门看住华宁,防止华宁做出任何会搅乱萧重鸾婚礼的举动。万万没想到,华宁送出了羲和琴,便自己踱去了凉亭里,饮下了早就备好的毒酒。 易甲纵然发现得早,也抵不过死亡袭来的速度。萧重鸾与萧明赫赶到太医院时,太医们在房里跪了一地,无一人敢抬起头来直面天家父子。 华宁卧在床上,眉目间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好似只是睡着了。 第48章 那一瞬间,萧重鸾好似又回到了华府的小院里,他背对着华宁,华宁在他身后笑,大声地问他:“萧重鸾!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悔得神魂不知,一病不起。 亲事自然也没有结成,如同前两世一般,他将羲和琴摆在了房中,病痛缠身,直至失去意识。 重来一世,不得不说欢喜至极,可偏偏为何重来的时机来得这样的晚,来得这样的可笑,他又送了华宁入宫,华宁也好像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所谓命运,叫人既为奇迹而感动,又为现实而痛苦。 华宁能出宫的时间不长,萧重鸾来了没多久,琴会就散了。萧重行被同行的先生拎去说教,秦院士与萧重鸾在廊下谈过几句话,见华宁抱了琴从雅和居里出来,萧重鸾便与秦院士道了别。 他追出园门,没看见人,身后华宁笑了一声,他回过头去,才知方才华宁站在了门后等他。 “华……”萧重鸾闭了闭嘴,老实唤道,“宁爹爹。” 华宁抱着琴与萧重鸾并肩前行,问:“方才见三殿下一直在出神,是不是近来有事烦心?” 四处无人,陆西延也与华宁的随从远远跟在后头,萧重鸾思量了几瞬,直接答:“在想你。” 华宁微愣住,眼中几许欣喜瞬间被遮掩过去,他四处看了几眼,道:“三殿下慎言。” 无论回过几世,无论华宁记不记得萧重鸾此人,唯有一事萧重鸾可以确定——华宁喜欢萧重鸾这个事实,绝不会变。 试探出华宁的反应,萧重鸾从华宁怀里抱过羲和琴,又改了口,道:“在后宫中过得可还好?” 见萧重鸾有意无意地将手按在了羲和琴的机关上,华宁眼神暗淡了下来。 “陛下待我很好。”他答。 “可有用过我送你的东西?”萧重鸾意有所指地问。 华宁明白他说的是羲和琴里藏的毒物,声音低了些答:“用过了,只是……” “无事,既是没多大用处,之后不用了也罢。” 萧重鸾看他神色变化,心中又痒又顺帖,难受得很。他如今不知华宁情况如何,也不能真做出些什么,只能慢慢试探。 那日,他看着华宁躺在床上的尸首时,想了许多许多的事。 华宁第一世自尽是为了开启轮回,第二世亦是如此,唯独第三世,想着的或许不是再与萧重鸾相识。 他说过,他不曾后悔喜欢萧重鸾,他既然选择在萧重鸾成亲那一日自尽,就说明他已经对这一世拒绝他的萧重鸾彻底绝望,不愿再与这样的萧重鸾共处一世。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这一世华宁又失去了有关前世的记忆,许是代表着他已经不愿再与萧重鸾有任何关联。 两人出了悦书阁,门童牵来了华宁坐的马车,车门上坐了个熟悉的人,萧重鸾定睛一看,认出那是易甲。 他心中一动,忽然偏了头对华宁道:“我正巧有事要进宫一趟,宁爹爹可介意带我一程?” 华宁自然不会拒绝萧重鸾的要求,想也不想地应了下来,萧重鸾跟着他一起到了马车前。易甲先将羲和琴接过,小心放在了马车里,接着又护着华宁上了马车,萧重鸾跟着上车时,他只扫了眼,也未多说什么。 这一世,沈幽已潜入太医院,他在朝野中地位渐稳,大多事情走向虽与第一世并无太大区别,可在细微处还是与第一世有了差异,最大的差异莫过于方才他在城门口送走的萧重禾。 和庆二十一年,秦院士曾邀华宁重回悦书阁以琴相会,而萧重禾前两世均是在萧重鸾登基后才被封王遣走——这一世,必然已有人恢复了从前记忆。 易甲身为暗卫首领,基本上不会离开萧明赫身边,让暗卫首领去为华宁架马车这种事,纵使是华宁恩宠最盛时,也不曾有过。 这一世先轮回的人,是萧明赫? 若是如此,他必然不会触碰华宁,华宁的毒自然也无法通过交*传入萧明赫体中,但萧明赫为何还会将华宁留在宫中? 是轮回时华宁早已入宫,还是有着其他不得已的缘由? 华宁被萧重鸾盯了许久,正准备说话缓解尴尬时,萧重鸾忽然支起了身子,手按在华宁腿边的隔板上,身子朝前倾了些,逼近了华宁。 他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年纪,身形早与华宁没有多少差异,如此亲密的架势,随之而来的压迫感瞬间飙升。 “沈幽上回回府时,与我说了个有关于你的秘密,”萧重鸾看着略显不安的华宁,道,“你可知是什么?” 华宁耳根微红,眼睛却丝毫不偏移,直直地对着萧重鸾的眼:“三殿下不说,我怎知是什么秘密?” 萧重鸾看了眼垂落的厚重门帘,门帘之外,易甲就坐在那处,无论车里他与华宁说了什么,都瞒不住易甲的耳朵。萧明赫有意派易甲出来保护华宁,易甲便会将路上一切事情均巨细无遗地告知萧明赫。 他只要在这里说上一句话,再看后面萧明赫的反应,就能知晓萧明赫到底有没有从前记忆。 “华宁公子补全《雪月花时》一曲,天下皆惊,”萧重鸾放轻了声音,“沈幽对我说,除却你自己补全的这一种弹法,你还曾听过另一种弹法。” 华宁皱了眉,奇怪道:“有这样的事,怎么我自己都不知晓?” “你不曾听过?” “若真有其人,今日琴会,我便向秦院士举荐他了。” 三世走来,补全《雪月花时》这首古曲的人,唯独他与华宁二人,华宁这样回答,似是又一次将他忘了萧重鸾的事实陈述了一遍。 萧重鸾缓缓垂下眼睫,笑了笑,收回手。 “想来是我记错了。” 马车慢慢驶入了宫门,萧重鸾下了马车,易甲看过他一眼,简单行过一礼,挥着鞭子赶着马车继续往后宫行去了。 这一世,华宁受到的礼遇比起前几世加起来都来得隆重。 “华宁还会有来世。” 他重病时,萧明赫曾来看过他。一夜之间生出了许多白发的父皇坐在桌边,看着摆在桌上的羲和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能活的日子,会一世比一世短,以寿命换取轮回过后的每一日,便是他与神仙定下的交易。” 彼时风吹动了窗框,月光自窗口闯入,照了一室微凉。萧明赫起身掩住了窗,他立在窗前,影子打在床帐之上,被拉得又细又长。 “朕自认为,纵使给他再多权力、金钱,纵使朕给的是天下,也换不来他一日欢颜。他想要的,朕已经给不了他了。” “重鸾,若是还有来世,若你改了心意,还能给他最想要的东西,便大胆去做罢——” 华宁又一次的死亡,压下了帝王的头颅。 他到那时才开始明白,再多的给予也代替不了华宁想要的爱。可华宁已经不爱他了,华宁想要的人变成了萧重鸾。 所以他转向了萧重鸾,对他的另一个儿子承诺,若是可以,请抓紧华宁的手不要放开。 萧重鸾停住了脚步。 他不知晓那一日萧明赫对他说出这些话需要摒弃多少身为皇帝的尊严,需要放弃多少对于华宁的心意,但他已下定了决心,纵使萧明赫这一世不帮他,他也会将华宁夺回身边。 第58章 存疑 第二日,萧明赫到了悦书阁考校皇子公主们的学业,萧重鸾也被传唤了过去。 萧明赫后宫不似一般帝王佳丽三千,膝下儿女亦不多,除去早已逝世的太子与刚离开滕京的大皇子,萧重鸾排行第三,往后是小他三岁的四公主萧重淼,接着便是年仅十一的五皇子萧重行,刚满八岁的六皇子萧重宜和六岁的七公主萧重茵。 萧重鸾赶到时,弟弟妹妹们在屋里站成了一列,排着队等萧明赫考功课,四公主已考完,在一旁罚抄书,萧重行刚好结束,一脸沮丧地出了屋来,准备问候在外屋的先生们问题。 他一见萧重鸾来了,脸上伤心更胜。 “三皇兄——” 萧重鸾温声道:“怎么了?” 萧重行抽抽鼻子:“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胡说!” “父皇问的问题越来越难了,我一个也答不出。” 萧重鸾认真道:“你答不出不打紧,还可以再问,可若想着自己笨就放弃了,可就没有人瞧得起你了。” 他推了萧重行一把,道:“先生们在等你呢,快去。” 萧重行握紧了拳头,“嗯”了一声。萧重鸾进了屋去,萧明赫扫了他一眼,示意他排队,萧重鸾便老实站到了末尾去。 其他的皇子公主年纪都还小,萧明赫简单问了几个识字补句的问题,便打发他们出去了,轮到萧重鸾时,屋里也只剩了伺候在一旁的王公公及父子俩。 萧重鸾已参与政事,萧明赫挑了近来分到萧重鸾手上的几个案子问了问,浅浅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回了桌上。 第49章 “几个皇子公主幼时,朕都问过一个问题。” 萧重鸾想起往日考校,答:“父皇问的是三纲五常。” “你入悦书阁入得晚,答这问题时却答得极熟练,朕很是喜欢。” “为臣为子为人,纲常不可忘。” “既是通晓于心,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你应当清楚。”萧明赫双眼微沉,威压油然而生。 萧重鸾静默一阵,道:“儿臣明白了。” 昨日他乘坐华宁马车之事,易甲必然一五一十全告诉了萧明赫。前世萧明赫既已放手,今日萧明赫却又来和他强调纲常,暗地警告他不可再靠近华宁。 “昨日有密报,说是岭越一地,有官员私自造了些不该造的东西,”萧明赫从袖中取了一块令牌,“你将手上的事放放,替朕到岭越走一趟。” 前两世中,岭越确有官员私造兵器,萧明赫皆是派了大理寺的人前去巡查,这一世怎么竟是派他去?以纲常警告过后,萧明赫此举,意在将他遣出京城?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这一世的萧明赫并没有从前记忆? 万般疑问盘旋在脑中,萧重鸾绷紧了脸色,朝萧明赫行了一礼,接过了他手中的巡查令。 “儿臣遵旨。” 萧重鸾百思不得其解,与弟弟妹妹一同送走帝驾之后,又回了三皇子府,刚进承璇厅,就见本该在太医院当值的沈幽站在了里面。 “今日怎么回来了?”萧重鸾疑道。 沈幽面色复杂,他看了眼跟在萧重鸾身后的陆西延,萧重鸾便挥了挥手,让陆西延带着一众下人退出了承璇厅。 “今日去钟宁宫请脉时,华宁公子问了我一个问题,”沈幽试探道,“他问我为何会说他听过两种《雪月花时》的弹法……” 萧重鸾眼神凝起。“你——” 沈幽小心翼翼问:“殿下记起从前的事了?” 萧重鸾吃了一惊,指了椅说:“快坐下!” 他万万没想到,萧明赫的情况还不甚明确的时候,沈幽竟是他第一个知晓的轮回转世之人。 “我一年前便恢复了记忆,与之前一样,我怀疑还有其他人情况与我相同,可我一一试探之后,也没寻到一人与我一样。”沈幽道。 尤其是他眼前之人,有着前一次的经历,这次他明里暗里试探了萧重鸾许多次,均无所获,只是没想到,萧重鸾会在昨日想起从前。 萧重鸾道:“萧重禾离京一事,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有记忆之人绝不止你我两人。” 沈幽沉吟一阵,道:“是皇上。” 萧重鸾皱眉,将他对于萧明赫的猜想与试探对沈幽说了。 “本殿也想过是父皇,可若是如此,他不该还将华宁放在宫中,甚至警告本殿不许接近华宁。” 沈幽亦是满脸疑惑,他想了许久,道:“殿下若是不想答,可以当做没听见——华宁对于殿下与皇上来说,当真只是个男宠?” 沈幽是三人关系的旁观者,知晓萧明赫对华宁的执著,却不知萧明赫为何前世没有接华宁入宫,甚至于这一世,萧重鸾还能对他说出萧明赫不该阻拦他们往来的话。 所谓帝王,纵然是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至于会大度将它转赠给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是萧明赫曾经那样宠爱过的华宁。 萧重鸾握了握手,眼神一定,道:“此事乃机密,是你来问,本殿才会答。” 沈幽心缓缓提起,萧重鸾深深吸了口气,答:“华宁——是父皇流落在外的长子,是本殿的长兄。” 闻言,沈幽倒抽了口冷气。 萧重鸾心知此事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沈幽的反应他早有预料,看沈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面上情绪纷呈,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静静坐在沈幽对面,等沈幽将思绪收整完毕。 过了许久,沈幽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道:“这……华宁……殿下……” 萧重鸾道:“虽是兄长,本殿也喜欢他,这一点,本殿不会再否认。” 沈幽大脑又乱了一瞬,他捂着嘴,呐呐道:“毕竟出了那等事……我也不是不明白……” 萧重鸾看他别开眼的模样,软了声音,道:“你若觉得本殿违逆人伦,无法接受,就此离开三皇子府,本殿也不会怪罪你。” 沈幽伸了手,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他本就被这几世的轮回搅得满头雾水,鼓起勇气问了其中最大的疑问,得到的答案却又如惊天霹雳。 沈幽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清醒了几分,站起身对萧重鸾行了一礼,将声音镇定了下来。 “我知殿下为人,跟随殿下是沈幽的福气,纵殿下喜欢的人非常人,也不足以成为沈幽背弃殿下的理由。” 沈幽生性散漫,为陆西延才加入了萧重鸾的麾下,只是这么些年待下来,萧重鸾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待萧重鸾的忠诚,早超乎他自己的预料。 听沈幽诚恳回答,萧重鸾的心也定了下来。他将沈幽扶回椅上,道了声“多谢”。 沈幽也不客气,诚心接下,随即调整回了状态,道:“既是如此,皇上必然记得所有事,不然华宁入宫这些年,他不可能一次也没碰过华宁。” 萧重鸾一惊,道:“当真?” 沈幽答:“确是如此,华宁自入宫之后,就饮下了羲和琴里藏的毒药,皇上虽然多次出入钟宁宫,却一分毒素都未沾上。” 萧重鸾忍不住抿起唇,心中欣喜与疑惑交杂,他想过许久,眼中一亮,冲沈幽招了招手,道:“你侧耳过来。” 沈幽听话照做,萧重鸾与他耳语几句,退开距离,道:“明白了?” 沈幽颔首:“我明白。” 萧重鸾道:“此后诸事,我自有安排,你照做便是。” “是。” 沈幽回宫后,萧重鸾于三日内交接好了朝中诸事,离开了滕京秘访岭越州。月底,萧明赫携皇族前往京外昭冶寺祭天。 往年祭天,除却在外藩王之外,所有皇族均需到场,今年萧明赫特意在祭祀之日前将萧重鸾遣出滕京,便是准了萧重鸾不必参与。 萧重行没了温柔的三皇兄陪伴,原还有些丧气,没想到在队伍中瞧见了伴驾的华宁,顿时又兴奋起来。 到了夜间,萧重行偷偷遛出房门,夜色之中隐隐有乐声传来,他循声而去,便见华宁穿了身窄袖的长衣,坐在池边石上吹着口中的薄叶。 “宁爹爹!”萧重行讶道。 华宁“咦”了一声,朝一旁偏了偏脸,隐在暗处的人便无声掠出了园门,去寻萧重行的侍从了。 “五殿下怎么还没睡?”华宁道。 萧重行走到华宁面前,圆滚滚大眼睛盯着华宁手中的树叶,道:“我听见了宁爹爹吹的曲子,就跟出来了。” 华宁道:“五殿下住得远,哪听得到我的声音,是自己溜出来玩的吧?” 萧重行摸了摸后脑勺,羞怯道:“我想着许是能见到宁爹爹,就偷偷出来了。” 华宁道:“也不怕被人抓到怪罪。” 萧重行坦白道:“自然怕,往日还有三皇兄会替我遮掩,这次三皇兄没来,就没人替我求情了,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见宁爹爹。” 华宁拍拍他的头,道:“虽说童言无忌,可五殿下也大了,还是注意些自己说的话罢。” 萧重行今年十一,比他在松州遇见的萧重鸾还要大上一岁,那是萧重鸾说话虽也别扭,心性却比萧重行成熟不少。 “你三皇兄去哪处了?”华宁问。 萧重行答:“父皇让三皇兄去岭越查案了。” 华宁奇怪道:“什么时候的事?” 萧重行想了想,道:“都快十几日了。” 华宁眼一沉,喃喃:“怨不得今日没见到。” 萧重行站近了些,道:“三皇兄常说宁爹爹擅音律,没想到宁爹爹吹这一片薄薄的叶子也能这样好听。” 华宁掂起手中叶片,笑道:“可要试试?” 萧重行大喜,刚要接过叶子,园门处就传来了宫人唤他的声音:“五殿下,您怎么跑来这里了?” 萧重行脸色一变,往华宁怀里一扑,原是想两人一起躲进树下阴影中,没想华宁脚下一滑,两人齐齐掉进了池子里。 第59章 掌中(上) 当夜,萧重行与华宁齐齐发了高烧,直至第二日也未曾有丝毫退烧的迹象。皇族祭天持续三日,萧明赫心急之下,遣了易甲护送了两人先行回宫。 祭天之行归来后,皇帝气势汹汹踏入了太医院大门,又见太医在房里跪了一地。 “怎么回事?”萧明赫沉声问。 资历最长的曹太医擦了擦汗,颤声道:“五殿下昨日已清醒,身体无大碍,只是华宁公子……” “他怎么样?”帝王语气愈发可怖。 曹太医咽了口口水,答:“华宁公子不知何时中了不知名的剧毒……已然……命悬一线。” 第50章 萧明赫一顿,大踏步进了屋去,华宁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白中泛黑,唇瓣更是乌青。 “给朕查!”萧明赫怒道。 易甲领了令,悄声退出房去。曹太医跪在门沿,伏着身子,花白胡子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萧明赫向他招了手,他胆战心惊跪行到屋里,答:“华宁公子所中之毒来势汹汹,太医院翻过常用药毒集,尚未查出究竟是何毒药……” 察觉帝王心情更沉,曹太医慌张道:“太医院上下已开始翻阅古籍——” “你们若没个办法,这差也不必再当下去。”萧明赫道。 曹太医擦了擦额上滚落的汗,俯下身答:“老臣明白、明白。” 可明白归明白,熬过两日,华宁呼吸愈发微弱,萧明赫再来太医院时,太医院上下已是一片萧肃。 曹太医头冠倾斜,模样狼狈,见萧明赫到来,他匆忙抓了本古籍,指着上方一处图文道:“据古籍记载,华宁公子中的毒名唤归来晚,十日之内,能使人脏器枯竭而亡!” 萧明赫心中一紧,问:“可有解法?” 曹太医为难道:“古籍上并未记载。” 萧明赫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曹太医忙道:“北闾山有医仙覃明玉,曾替三殿下治过寒症,覃明玉医术冠世无双,若是他来,必然能制出解药!” 一旁王公公想起从前事来,眼睛一亮,道:“确是如此。” 萧明赫望了眼床上神色更显破落的华宁,道:“都出去。” 王公公一眼就知萧明赫有话要与易甲相谈,便快步领着曹太医退出了门去,他刚一掩上门,易甲便自暗处现身,跪在了萧明赫身前。 萧明赫沉沉问道:“可有保障?” 易甲道:“可行。” 萧明赫深吸了口气,道:“你去北闾山走一趟,请覃明玉来。” 易甲道:“医仙覃明玉已隐世,要请他来并非易事,太医院中有一太医,名唤游荼,乃覃明玉之徒,此事可由他出面。” 萧明赫沉吟一阵,果断道:“往来太过费时,你去寻那名太医,领一队护卫护送华宁前去北闾山。” 易甲行过一礼,道:“属下必不负陛下所托!” 自华宁中毒之日始已过四日,救人一命事不宜迟,当日午后,易甲便拽了太医游荼踏上了前往北闾山的路。 华宁再睁开眼时,眼前早已不是宫中景象。 简朴的竹楼里,房屋装饰极为简洁,空气之中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他的额头还昏昏沉沉的,身体却意外的轻快。 华宁撑起身来,从床头拿了叠好的青色外衫,披在肩上下了床,他在屋内巡视过一圈,踩着极轻的脚步靠近了门边。 门外隐隐有女子的笑声和劈柴的声音,声音隔得远,听不真切。推开门时,院门外刚巧有人端药走了进来,一见他站在门口,便冲他打了个招呼。 “你醒了。” 华宁眯起眼,狐疑道:“沈幽?” 沈幽道:“你体内毒素还未全部散去,再喝几日药便好了。” 华宁想起昏昏沉沉的前几日,蹙眉道:“这里是何处?我为何会中毒?谁带我来了此处?” 沈幽走上前来,从华宁身边进了屋去,将药摆在了桌上,他回过头来,对华宁道:“华公子在不安?” 华宁走进屋里,却于沈幽保持了一步远的距离,他反问:“我不该不安?” 分明只是落水,却无故昏睡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一觉醒来自己已身处异地,任何能给予安全感的人都不在身边。 沈幽端起药,递给了华宁,华宁犹豫几瞬,仰头喝下,沈幽便笑了声,道:“华宁公子虽是不安,但依旧意外地信任我——因为我们同是三殿下手下的人?” 华宁眼瞳一动,问:“是三殿下的意思?” 沈幽眼中掠过几分惊讶,他收过药碗,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剧毒,逼皇帝将你送来北闾山,同行的易甲还被困在山下迷阵之中。”他端起药盘,“有人要见你,既然醒了,就随我来。” 华宁心脏重重跳动几下,稍一迟疑,沈幽已出了门去,他静默片刻,跟了上去。 两人走出小院,女子的说话声似是更清晰了些,却被林间吹起的风声搅得暧昧不清,循着风而来的,还有尘封在记忆中许多年的流水叮咚声。 “此处是覃师父的住处?”走在林间小路上,华宁忍不住问。 沈幽道:“是不错。” “我们要见的也是他?” “之后会再带你去和师父打招呼。” 沈幽脚步快了些,他从青石板阶梯上下来,岔入了一条泥泞小路,华宁跟了上去,刚要接着问话,沈幽忽然停住,冲着前方的人说了句:“我把他带来了。” 林间的风更大了些,吹来的绿叶险些扑进了华宁的眼里,华宁下意识挡了一下,再睁开眼时,身前的沈幽已走回了青石板路上,泥土路延伸而去的前方,着了一身宽大麻布衣裳的萧重鸾正站在那处。 他手上拎着一个装满了水的木桶,额上满是大汗,分明累得够呛,对上华宁视线的瞬间,却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你来了,华宁。” 第60章 掌中(下) 华宁愣了片刻,声音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他问:“三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重行明明说萧重鸾早在祭天前就离京前往岭越,怎么现在会出现在远隔千里的北闾山? 萧重鸾双手握在木桶提手上,憋足了一口气,将木桶提起来,朝华宁走了几步,又泄了气,把木桶重重放回了地上。 他弯腰去擦溅到腿上的水,道:“我让西延伪装成我的样子去了,左右早已知晓是怎么回事。” 出了滕京之后,他就将岭越的情况对陆西延说了个一清二楚,告知了解决方法,接着便一路赶来了北闾山,等待在太医院中化名游荼的沈幽将华宁带来。 覃明玉早年成名,原是孤身一人悬壶救济天下,不过前些年惹上了个仇敌,只得固守北闾山,在山下设下了迷阵阻拦来人。幸得萧重鸾在覃明玉处治病时深得覃明玉喜欢,才可在北闾山畅通无阻。 “华宁,过来搭把手。”萧重鸾道。 华宁略一迟疑,走上前去,与萧重鸾一同提起了木桶,萧重鸾低声说了句“还好你来了”,两人一同提着水走回了青石阶梯上。 “三殿下为何会来此处?”华宁忍不住问。 萧重鸾斜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身子娇弱却做了这样的粗活而疲累不堪,神色有些偏冷,也没有回答华宁的问题。 华宁心如擂鼓,垂下眼偷偷打量萧重鸾,见他提着水桶的手背绷起了青筋,再往上,脆弱的肌肤已被粗糙的麻布衣料磨出了红痕。 “三殿下……” “嗯?” “你不该做这些粗活……若是让陛下知晓你将我带来了此处,怕是会雷霆大怒。” 萧重鸾停下了脚步,他将水桶放下,看向一路延伸到林间的台阶,忽然道:“我知道你学过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些拳脚功夫,药毒之术也略知一二。” 华宁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话,表情愈发迷茫。 萧重鸾又道:“可你现在手脚没多少力气,身上藏的暗器毒药我也让沈幽全收起来了,我虽然力气也不大,但对付现在的你也已足够。” 华宁脑海中一瞬掠过了放开水桶逃走的想法,他慌张道:“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重鸾站在稍高一层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露不解的华宁:“华宁,你记不记得,你我之间需坦诚以待?” 华宁茫然:“我不知三殿下的意思。” 萧重鸾眼中愠怒一闪而过。 他可以对着所有人伪装出温柔懂事的模样,可他的脾气并不好,易焦易躁,小时候没少挨丽妃抽手心,幼时被教导得多了,懂得了控制情绪,但控制永远不会和消灭划上等号。 面对华宁的现在,恼怒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平静如水面的表象下滔天翻涌。 “从前我把你打晕绑起来时说过一句话,你应该不会忘,”萧重鸾微微眯起了眼,“我花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按捺住的怒火,你最好不要让我的功夫白费。” 自打来北闾山的第一天,萧重鸾心里就烧了把火,他压抑着,故意遗忘着,无视着。如今华宁来了,乖巧茫然的脸一摆,生疏的话一说,就让他这些天的压制濒临崩溃。 “你记得的,华宁,”萧重鸾问,“你知我费尽心力将你带来此处是为了什么,我方才说的话,每一句是什么意思,你都一清二楚。” 华宁僵立一阵,微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声来,萧重鸾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华宁却猛地侧过脸,躲开了萧重鸾的视线。 “三殿下,你……” 华宁的声音断在了中途,萧重鸾重重地揪住了他的衣领,突如其来的禁锢让华宁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可最令人惧怕的,还是萧重鸾逼近的脸。 第51章 他狠狠瞪着华宁,似乎随时会将华宁从这长长的青石阶梯上推下去,华宁心里鼓声嘈杂喧天,双眼睁得大大的,不由自主抓紧了萧重鸾的手腕,生怕他会真将自己推出去。 “不是三殿下吧,”萧重鸾一字一顿,“不是三殿下——” “三……”华宁吞下了后面两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重鸾眼中忽然漫上了悲哀,他飞快地放开了华宁,矮下身去将桶里的水泼在了华宁脚边,拎着只剩半桶水的木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华宁下意识跟了两步,“三——” 后两个字再说不出来了。 如今的萧重鸾,连这简单的称呼,这简单的三个字,也能轻易将他击溃。 华宁在风吹过的小道上站了良久,脚下被溅湿的青石板已被吹干,他低下头去,微微抬起了被水打湿的脚,无奈地叹口气,唇边却勾起了个微小的弧。 第61章 蛛网 竹屋顶上冒出了阵阵炊烟。 华宁回到小院时,沈幽正在石桌上摆放碗筷,许多年不见的覃明玉端了盘菜从厨房出来,一见华宁,乐道:“哟,终于醒了?” 随萧重鸾一起在北闾山居住时,华宁没少受覃明玉照顾,此时再见,华宁老老实实行了个大礼,真诚道:“覃师父,许久不见了。” 覃明玉快步将菜放到了桌上,被烫疼的手指捏住了耳垂,他冲华宁笑道:“叫什么覃师父,听起来多生分,学从前那样叫我叔叔就行。” 华宁脸一红,改了口:“覃叔叔。” 覃明玉眉开眼笑,坐在了石桌边冲华宁招手,朗声道:“你长得愈发漂亮了,来,坐我旁边。” 覃明玉素来喜欢美人,华宁小时候像个瓷娃娃一般,没少被覃明玉夸长得漂亮,现在再听,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华宁顺着覃明玉指示坐在了覃明玉身边,两人热切说了起了近况,沈幽在旁边站了一阵,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停了嘴,他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华宁眼尖看见,喊了他一声。 “沈幽!” 沈幽转过头,“什么事?” 华宁看了眼厨房的方向,“三殿下呢?” 沈幽道:“殿下没胃口,去房间歇息了。” 华宁一愣,覃明玉眯眼笑道:“你以为重鸾在厨房?重鸾娇惯得很,拎桶水就能累个不行,下厨这事他做不来。” 华宁想起方才出去时听到的女子声音,呐呐道:“我去看看三殿下。” 覃明玉将他按回石凳上,道:“重鸾小时候生气就喜欢不吃饭,劝也没有用,等他饿了再去道歉就好。” 华宁神色纠结片刻,安定了下来,沈幽进了厨房,过一阵,端了两盘菜出来,他走到华宁身旁,将菜摆在了华宁面前。 “吃饭了。” 菜已上齐,华宁乖巧地拿了饭勺给覃明玉盛饭,覃明玉喜滋滋地接过,华宁又递了一碗给沈幽,他正要坐下,后方忽然传来女子爽快的声音。 “别忘了我呀!” 声线之熟悉,华宁瞬间僵住了动作,沈幽早有预料似的,看了华宁一眼,道:“这几日你昏迷时,药基本都是她为你熬的,说一句谢谢不为过。” 女子风风火火地坐到了沈幽身边,视线落到华宁身上,开心道:“你终于醒了。” 华宁一时说不出话来,饭勺也从手中落了下去,沈幽接过,给女子盛了碗饭递了过去,对华宁道:“她名唤贺樱宁,你唤她一声贺夫人即可。” 沈幽说得平淡,却犹如一只巨手掐住了华宁的喉咙,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贺樱宁见他直盯着自己发呆,出手在华宁眼前晃了晃,奇怪道:“怎么了?难道是我脸上有灰尘?” 覃明玉笑道:“他应该是第一次见人长得与他这样相像,吃了一惊吧。” 沈幽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 华宁艰难地收回视线,喉头滚动两下,压低了声音道:“是……” 贺樱宁夹了一筷子菜,仔细看了眼华宁的长相,道:“沈幽刚把你带来时,我也吃了一惊呢,你这张脸真是和我太像了!” 华宁硬着头皮附和:“是……啊。” “连卷发都与我差不多呢。”贺樱宁笑道。 “……”华宁捂住了颊边垂落的散发,沉默之后,缓缓说了句,“这几日……多谢照顾。” 贺樱宁眨了眨眼,杏眼眯起,满溢笑意。“醒来就好!” 覃明玉探究眼神在两人间来回晃了几圈,收了回去,沈幽倒是始终盯着华宁,看他连握筷的方式都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来,心中缓缓长叹了一声。 这顿饭华宁吃得食不知味,几乎是覃明玉一放下筷子,他便紧跟着放了碗筷,说了句“我去见三殿下”,就逃离了此处。 “殿下在右手边第二个房间。”沈幽道。 华宁一头扎了进去。 从前他与萧重鸾来北闾山时,覃明玉住的还是一个简单的茅草屋,如今建成了这样简朴的竹楼,也不知废了多少心力。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萧重鸾略显低沉的呼吸声,华宁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了床前,他撑着床沿,俯下身去,在萧重鸾紧皱的眉间亲了一下。 “阿昀,我错了……对不起。”华宁轻轻道。 细密的长睫颤了颤,萧重鸾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斜晀着华宁。 “不装不记得我了?”他声音里满是怨怒。 华宁拂开萧重鸾额上的散发,认真道:“不骗你了。” 萧重鸾半截脸藏在被中,露出的一双眼盯了华宁许久,又紧紧闭了起来。 “……我。” “阿昀?” 萧重鸾侧过身来,睁开了颤抖的双眼,隐忍着铺天盖地的情绪,口吻生硬道:“我以为……你当真不想再见我。” 萧明赫不碰华宁,说明他必然有着前世记忆。 而有着记忆的萧明赫不放华宁出宫,也不许萧重鸾接近华宁的理由只有一个——华宁。 不记得前世的华宁依然会喜欢萧重鸾,而记得前世的华宁却不一定。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华宁若当真对萧重鸾绝望,自然会固执地与萧重鸾拉开距离,留在宫中,继续坐在华宁公子的位置上,便是他与萧重鸾最远的距离。 只要华宁开口要求,萧明赫会达成他的一切要求。 想通这一环节的萧重鸾几乎是瞬间就下定了决心,要将华宁的伪装剥下,好好地和他谈上一谈。 他让陆西延伪装他去了岭越,让沈幽留在京中,伺机将华宁带来北闾山,而他在到达北闾山的第一日,就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贺樱宁,华宁的生母,萧明赫的执念,丽妃所代替的原主。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借住在北闾山上,性格率性而大方,与华宁简直是两个极端。 她本应早早地病死在松州,如今却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北闾山上,除却有人救下她,不作他想。 “有人给她下了药,抹去了她所有的记忆,”在萧重鸾提出疑问时,覃明玉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整张药方,“这服药是我所制,普天之下,唯有我和沈幽知晓,不知是人偷走了这药方,抓了药给她吃了下去。” 萧重鸾细看了许久,认出了那是前世沈幽写给了华宁的方子。 如果重来一世,最想做的会是什么? 若是对所爱之人已绝望,那么下一个选择会是什么?将自己将病死的亲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即使换成萧重鸾,也会这样做的吧。 华宁救下了贺樱宁,也抹去了贺樱宁所有的记忆。 而华宁在一切尚未开始的那段时日里,到底又想了些什么呢?这一世萧重鸾途经松州时,年幼的华宁依旧在画舫之上流泪弹琵琶,依旧选择了在风雪夜里闯入他的小院,依旧跟着他回到了滕京。 华宁为何要抹去贺樱宁的记忆,为何要循着前世路线继续行进?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第一个问题答案他想不出,唯有第二个,若是可以,他是否可以解读成:纵然绝望失望,华宁心里也依旧存着一丝柔软,想来到他身边? 在北闾山等待华宁前来的每一日每一夜,萧重鸾都在思索着华宁的心意,恼怒华宁的伪装,也悲哀于华宁的伪装。 他想着,若是可以撕下华宁的伪装,许是还有一线机会吧,可方才他还是熬不住了,愈是被华宁拉开距离,愈是恼怒,愈是悲伤。 他做错了选择,华宁为之绝望,为此抽身离去。简单至极的因果关系,却太过让人心如刀绞。 “阿昀不喜欢追在别人身后,”华宁将手伸入被下,摸索着握住了萧重鸾攥紧的拳头,“我只是……想知道阿昀来追我的感觉。” 萧重鸾撤了撤手,华宁连忙按紧了他的手,道:“方才是我太坏心眼,玩过头了,阿昀。” 他在看见沈幽的第一眼,就猜到了是谁将他带来了此处,见到萧重鸾之后,那瞬间的喜悦几乎要膨胀开来。 第52章 萧重鸾性子强硬,虽也会玩手段虚与委蛇,但在感情方面却意外地喜欢掌握主导地位,极其讨厌被动,华宁追在他身后久了,没少幻想过若是让萧重鸾倒转过来追求他,会是什么样子。 可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句话,萧重鸾就已经追不下去、落荒而逃了。而他更没想到的,还是萧重鸾会这样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圈自卑自弃。 “你不过是见到了贺樱宁,知晓瞒不过了,才会来认错,”萧重鸾红着眼,咬牙道,“若没有她,你还想瞒我几日,你知道……你明知道……我有多怕你……” “怕我不喜欢你了?”华宁接过了他的话。 萧重鸾瞪着华宁,交缠的十指泄愤似的抓紧了几分。 “是你写的,悔当初相见。” 华宁疼得眉眼一颤,低下了身,以额抵住了萧重鸾的额,他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灰色眸子,道:“可我也说过,无论轮回多少世,无论我是否记得你,我对你的喜欢只会越来越多。” 萧重鸾眼瞳一颤,面上分明欣喜,却依旧嘴硬道:“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华宁笑道:“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无论经历过什么,只要那个风雪夜里他与萧重鸾相遇,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爱上萧重鸾。 “唔!” 忽然之间,华宁被掀倒在了床上,萧重鸾压在他身上,头埋在他颈边,双手紧紧抱住了华宁的身子。 他浑身发着颤,连声音都在颤抖。 “对不起。” 华宁一愣,“阿昀?” “对不起。” 即使道歉,即使在发抖,萧重鸾的声音也是狠狠的,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在说。 对不起,放开了你的手;对不起,让你对我感到绝望。 “不会再放开你了——” 第62章 情真(上) 夜里的山林极静,侧耳听时,能听见夜风温柔抚过林叶的细碎声响,草丛里富有节奏的虫鸣,还有蜿蜒流淌过林间的叮铃水声。 华宁披了件外衣,蹑手蹑脚从萧重鸾房里推门出来,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碗热乎乎的鸡蛋羹。 “嘿!”院门外忽然有人喊道。 华宁吓了一跳,循声望过去,看见贺樱宁从门外走进来,衣角和脸上都脏兮兮的,她肩上扛了个长长的杆子,手里拎了个透明的纱袋,里面装满了亮晶晶的萤火虫。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去了近几十年的记忆,贺樱宁直至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心性依旧如年轻的少女一般。 “他终于肯吃东西了?”贺樱宁笑道。 华宁有些不知该如何与贺樱宁相处,眼睛黏在贺樱宁的笑脸上挪不开,回答也慢了一拍。 “嗯——” “我看看你做了什么,”贺樱宁凑上前来,看了眼华宁手里的鸡蛋羹,啧了一声,道,“这哪里吃得饱,过来,我再煎个饼你带去和他一起吃。” 华宁刚要拒绝,贺樱宁已将长杆往墙边一放,撩起袖子进厨房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默着跟了进去。 贺樱宁本是江湖儿女,通晓琴艺已是难得,对于下厨自是一窍不通,顶多会烤些粗糙的河鱼与野兔。后来有了华宁,纵然不懂,却也硬着头皮开始自己给华宁作羹汤。 母子在青楼中相依为命上十年的记忆,如今均被抹去,只留了当时已烂熟在心的习惯性动作,在厨房来去,最后将煎好的油饼装盘,放进了华宁手里。 “他肯定饿了,快送去吧!”贺樱宁拍了拍华宁的肩,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去找萧重鸾。 华宁视线仍黏在贺樱宁身上,迟疑着说了句:“谢谢。” 贺樱宁弯起眉眼,将挂在墙上的纱袋解下来,分了一半萤火虫出来装进另一个袋子里,塞给了华宁。 “喏!” “这……” “拿去玩吧!”贺樱宁笑眯眯说完,双手高抬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拿着杆子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华宁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至贺樱宁合上门发出一声轻轻的砰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握紧了纱袋袋口,端着盘子朝萧重鸾房间走去。 他推开门,看见床帐已被掀起,萧重鸾没有趴在床上,而是坐在了窗口,撑着脸望着小院。他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方才华宁与贺樱宁的往来。 华宁走上前,将鸡蛋羹与煎饼放在桌上,萧重鸾望了他一眼,道:“你的心思向来难猜,为何会让你母亲忘了你这一点,我尤其的想不通。”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华宁将勺子放在萧重鸾手上,倾身关上了窗框,隔绝了小院里的虫鸣声,“只是她原本就将我忘了。” “咦?” “前几世,因为我没钱买来药,她才会病死,这一世重来,我偷了楼里的东西,买到了药,她便熬过来了,”华宁低低道,“只是一个小孩能做的事情毕竟太少,她病刚好转,楼里的人发现我偷东西,打了我一顿,她扑过来救我,头上重重挨了一下,就……”他声音顿了顿,似带上了些哽咽,“……记忆混乱了。” 萧重鸾伸出手去,握住了华宁的手腕,华宁垂着眼看他手臂上自己方才留下的红痕,闭了闭眼,勉强压下了又开始翻涌的情绪。 “她似乎是记忆又回到了刚被人送来松州的时候,非常激动,楼里的人为了制伏她,又开始打她……我救不了她,只能又偷了次东西,换来了药方熬成了沈幽教给我的药,骗她喝了下去。” 那段时日过得昏无天日,华宁被困在小孩的身体里,纵然有心计却无法施展,贺樱宁又因记忆混乱而疯癫成性,光是向贺樱宁解释自己是他儿子的事实这一件事,华宁都不知自己重复了多少遍。 他太累了,累到只能选择彻底将贺樱宁的记忆抹去。 “再后来,我带她一起偷溜出了那里,可是我很快就被人抓了回去,之后我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又回到了遇到你那日的画舫上。” 华宁没有接着说下去,萧重鸾却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所谓的命运,并非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的东西。 “听覃叔叔说,你母亲后来一直在游历山水,过得很畅快,”萧重鸾沉声道,“她给了你生命,可你也给了她另一个人生。” 华宁微怔,猫儿似的瞳孔闪了闪,水光跃动,忽然猛地闭起来,上挑的眼角微颤了颤。 他重重松了口气,说了三个字:“这样啊——” 萧重鸾拍了拍华宁的手背,捧起了华宁煮的鸡蛋羹,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华宁静静看了一阵,周身悲伤的氛围渐渐散去,支起手来托住了下巴,温柔地看萧重鸾吃东西。 “我想过一件事。” “嗯?” “若我现在要你跟我一起离开,带上贺夫人一起,从此远离滕京,过另一种人生,你可愿意?” 从没想过会从萧重鸾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华宁顿时愣住了。 萧重鸾从眼角看了眼华宁怔愣的表情,依旧保持着饮食动作的优雅,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发言而动摇。 那一日,沈幽知晓了华宁的真实身份后,他们两人久违地一起喝了酒。 两人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从第一世到第二世,再到第三世,说了许多不能与旁人言道的话,畅快非常。 沈幽醉醺醺的,举着酒壶望着月亮,忽然说了句:“没劲了。” “什么?”萧重鸾带着三分醉意,问。 “复仇。” “嗯?”萧重鸾清醒了。 沈幽猛灌了一大口酒,自嘲笑道:“说不恨也不可能,只是一想到……已经利用他的儿子杀了他两次,就觉得继续坚持下去的话,未免太可笑了。” 他将酒壶狠狠砸在了地上,回头对萧重鸾道:“虽是如此,可若是殿下还需要我留在宫中,我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轮回几世,许多看起来本应理所当然的事,都开始变了样。沈幽放弃了复仇,萧重鸾呢? 对于终日困在襄雅宫中的丽妃来说,继续被冷落,和挑衅帝王后被贬入冷宫比起来,哪一点会好上一些? 恐怕两种并无什么区别吧!身为代替品的丽妃怎会不知冒犯正主的下场,她性格本就刚烈,怕是在摔下那只珠钗之前,就已经自私的想好了思路吧! 死亡对于丽妃而言,是惩罚还是解脱,不言而喻。 “你看,”萧重鸾坐起身子,伸长了手,“我穿着这样简单的衣服也已习惯了,杂事虽然还不太上手,可如果要学,我不会输你。” 华宁惊了许久,听到萧重鸾说到此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不输我,你这娇生惯养的皇子!” 萧重鸾竖起眉:“你敢看不起我?” 华宁笑了半日,抬起手擦了擦眼,他抓住了萧重鸾的手,掀开那粗糙的衣角,以指腹轻轻搔了搔上方被磨得轻薄发红的皮肤,萧重鸾顿时倒抽了口气,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第53章 “说什么习惯了,”华宁垂着眼,眼里笑意渐渐剥落,显出其后悲伤来,“这不是被磨得发疼了吗?” 萧重鸾板着脸:“已比刚穿时好多了。” “呵。” “华宁!” 华宁将脸贴在了萧重鸾的手臂上,蹭了蹭,阖上眼。“我不要你随我过平民日子,我想看你登上帝位,做世间第一人。” 萧重鸾露出了费解的表情,华宁用唇瓣在自己早印下吻痕的地方亲了一亲。 “回滕京,阿昀,我们一起回去吧。” 萧重鸾不解地看了华宁许久,眉峰慢慢舒展开,眼瞳里也漾起了无奈的波光。 “既然是你要求,那便随你。” 第63章 情真(下) 说是要走,两人却还是在北闾山上多住了几日。 沈幽难得回北闾山,与覃明玉扎在一处谈论了不少药毒之事,华宁亦是多年未见贺樱宁,相处起来虽始终琢磨不到感觉,心底眷恋却不是假,有时母子俩间气氛融洽时,他一回头,还能瞧见萧重鸾坐在一处矮凳上,停下了晾晒药材的手,对他回以一笑。 此等时光之珍贵,华宁从未妄想过。 “什么时候走?”旁边忽插进了覃明玉的声音。 萧重鸾收回望着华宁的视线,答:“西延那处的事已处理得差不多了,后日他会经过此处,届时我会先走。” 他本不是该出现在此处的人,自然不能出现在华宁周围,待陆西延经过,他悄悄与陆西延换回身份,华宁延后几日回京,才不至于叫人怀疑。 覃明玉应了一声,随着萧重鸾的视线一同望向了远处正比划着木剑的贺樱宁与华宁两人。贺樱宁不知萧重鸾身份,他却一清二楚,萧重鸾之事他向来不插手多问,如今一个疑问梗在心头已数日,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多年之前,我途径松州城时,曾见过贺夫人一面。” “这么巧?”萧重鸾微讶。 覃明玉负手而立,眯起的视线落在了华宁身上:“她正值临盆之际,出血出得厉害,我废了极大功夫,才勉强替她将孩子接生下来,如今想起来,也不知她那孩儿怎么样了。” 一月前在山林间捡到贺樱宁时,覃明玉就认出了她是自己曾在松州城见过的烟花女子。贺樱宁失去了所有记忆,本该相依为命的儿子也不知所踪,华宁出现时,覃明玉就本能地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可惜贺樱宁什么也记不得了,沈幽与萧重鸾也未曾提起过华宁与贺樱宁的关系。 萧重鸾听出覃明玉话中试探,反问:“覃叔叔为何不为她解毒?” 覃明玉叹口气,道:“她毕竟身份特殊,若是她自己选择了失忆,我若再让她想起,岂不是残忍至极?” 萧重鸾道:“原来如此。” 他原也想着母子相认该多好,可听了华宁那夜的坦白,却还是选择了把真相掩藏起来。眼前的贺樱宁虽失忆,但活得不知多快活,若是让她恢复记忆,必然会再次被前尘所困。 供养失忆母亲的方法有许多种,他们没必要选择风险最大的那一种。 “那孩子出生在和庆元年的秋分时节,若是活下来了,如今也该有华宁公子这么大了。”覃明玉忽然道。 闻言,萧重鸾收捡药材的动作一顿。 覃明玉问:“华宁的生辰,好像也隔得不远。” 萧重鸾与华宁幼时只在他这里住了匆匆几月,覃明玉当时潜心研究药毒之术,见俩小孩极其听话懂事,便没多管些什么,孩子们的生辰他也不大清楚。 他等了半日,没等来萧重鸾的回答,奇怪地又问了一句,萧重鸾才将篮子抖了抖,答:“隔了大半年,华宁的生辰早些,在前一年的大寒之日。” 萧重鸾拿着药篮站起,捶了捶腰肢,覃明玉见了,摇摇头道:“你这身子真是娇惯得过分了。” “毕竟还未习惯。” 萧重鸾心虚地回了一句,拎着篮子回了药屋,掩上门后,他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篮子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声,滚出去了几步远。 他扶住了一边的桌子,另一手的拳头握起,紧皱的眉上青筋隐隐现了痕迹。 掩上的木门被人轻轻敲了敲,萧重鸾闭了闭眼,长长地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神情,他转身打开了门,华宁站在门外,艳丽眉目之间覆着暖暖的春光,甚是绮丽。 华宁道:“听覃叔叔说,后日你就要回京城。” 萧重鸾喉头滚了滚,维持着镇静,道:“不错。” 华宁道:“易甲在山下等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等你走后过几天,我便跟上。” 萧重鸾点点头:“好。” 华宁凑过来,奇怪道:“你好像不太高兴?” 萧重鸾瞥了他一眼,找了借口:“回京之后,你就要入宫,我自然不高兴。” 华宁眉眼一弯,道:“我自会与萧明赫说清楚,不会留在宫中。” 萧重鸾低低“嗯”了一声,华宁又压低了声音,欣喜道:“方才我娘说,想跟着我们一起去滕京看看呢!” “贺夫人?”萧重鸾心中忧郁暂且收起,蹙眉道,“可若是太后她们知晓了消息,只怕……” “她与我同行,萧明赫会第一时间知晓她的消息,”华宁道,“到时候,他必然会拨暗卫营护住我娘。” 萧明赫念了贺樱宁那么多年,华宁也离他远去,此时再见贺樱宁,无论出于什么情感,萧明赫都会誓死护卫住贺樱宁的安危。 纵然贺樱宁忘了他的一切。 与萧重鸾说完了贺樱宁的事,华宁又向萧重鸾讨了个亲吻便出去了,萧重鸾站在阴凉的小屋里,摸了摸自己仿佛还遗留着华宁唇瓣温度的双唇,眼神定在远去的华宁身上,良久未动。 他与萧重禾、萧明赫不知遣人到松州查过多少次华宁的生辰,所有消息传回来,都说华宁出生在贺樱宁初到松州城的那年大寒之日。 可覃明玉不会撒谎,他为贺樱宁接生的那个孩子,只可能是华宁。 三人成虎的道理谁人都懂,可谁也没想过,那么多人查回来的消息,竟然是假消息。 秋分时节,秋分时节。 贺樱宁是在前一年的春末夏初被送来松州城,华宁—— 根本不是萧明赫的孩子。 他早知晓华宁的本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的话半真半假,纵然是对着他,也未必没有掺上半句谎言。 华宁不对他说谎,这一个念头,也只是他在糊弄自己罢了。 他早该长记性了。 第64章 如故(上) 回到暌违一月的滕京,萧重鸾还未来得及回府修整,皇上召见的口令就传到了城门口。 他匆匆入了皇宫,王公公立在御书房门前,一见他来,就推开了御书房的门,道:“陛下等您许久了,三殿下。” 门里亦传来了萧明赫的声音:“进来。” 萧重鸾快步进了门去,刚要将手中奏折呈上,就听萧明赫道了句:“岭越之事朕心中有数,放在那处便是。” 看这架势,想必华宁与贺樱宁一同回京的消息已传到了萧明赫耳中。萧重鸾将奏折放在了桌上,跪在了桌前。 “华宁公子中毒不治,身死北闾山,这是华宁让易甲传回来的消息,”萧明赫将卷起的纸条扔到了萧重鸾身前,“你可知情?” 他问这话,便是在猜华宁离京的这段时间是否和萧重鸾有过接触,才突然改了主意不再留在宫中,故意传了不治身死的消息回来。这样捏造自己的生死,也亏得是华宁才做得出来。 萧重鸾知晓华宁这是为了脱离华宁公子的男宠身份故意做出的举动,萧明赫虽不会留华宁,但必然会对他故意设计华宁出京的事发怒,便一口咬定答:“儿臣不知。” 萧明赫探究看了他许久,不知是真信了他的话,还是在华宁心意已改、贺樱宁复活的消息传来的当下,他已没了再与儿子们纠缠的心思,直接问:“朕从前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萧重鸾答:“儿臣记得。” 萧明赫道:“华宁每轮回一世,寿命皆会缩短,前世朕曾请高人算过他的阳寿,如今他已重活近十数年,留下的岁月,估计也已余下不多。” 萧重鸾一震。 他知晓萧明赫与华宁相处多年,又贵为帝王,知晓的消息必然比他多上许多。华宁与他亲近,必不会对他说太多真话。他本也有意与萧明赫推开天窗说亮话,可万万没想到,萧明赫先摆出和谈态度之后,第一个丢出的就是这样惊雷般的消息。 “许是几月,许是一年,许是三年,这一世过后,华宁再不会有来世,这便是他与神仙交易的代价。” 萧重鸾愕然:“他——” “朕已在寻那位高人,请他指点,”萧明赫伸出一指,道,“华宁早心存死念,你若真有心与华宁在一起,便好生与他谈上一谈,叫他莫再轻贱自己性命。” 第54章 毕竟,他们再如何努力,若本人已放弃活下去,也只会是一场空。 华宁回到滕京的那一日,华宁公子不幸中毒身死钟宁宫的消息传遍了京都。 贺樱宁坐在茶摊里四处张望,听见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凑近了华宁小声问:“宫里那位华宁公子死了?” 京都百姓不知华宁公子样貌,知晓他样貌的官员也大多不敢在皇帝亲自公布华宁死讯后指认华宁还活着,华宁便直接大喇喇与贺樱宁上了街,听她这样问,眼睛眨也不眨地说:“贺夫人若想听消息,等见了阿昀,问他最好。” 因着华宁与萧重鸾身份的复杂性,在北闾山居住时,他们只对贺樱宁说了萧重鸾身为三皇子的身份,只道华宁是萧重鸾的情人,至于宫里那位华宁公子,贺樱宁早有耳闻,却因着这几人故意的隐瞒,没有往他们是同一个人的思路上去想。 贺樱宁将茶大口喝了下去,拉了华宁道:“那我们快些去找重鸾。” 他俩一前一后离开了茶摊,茶摊老板刚想叫住他们,易了容的易甲便出现在了老板面前,放了两枚铜板在摊前,又隐入人流之中跟上了还未走远的两人。 贺樱宁没了记忆,现在重回滕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说是要去三皇子府找萧重鸾,目光却在街边的摊上不断流连。 华宁耐着性子陪她一起看着摊上的小玩意儿,贺樱宁掂了块帕子看了几眼,转头对他笑道:“这块帕子上绣的凤凰真是精细,好看极了。” “喜欢就拿上。”华宁温声道。 “你要送我?”贺樱宁问。 华宁笑道:“我有心讨美人一笑,不知贺夫人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贺樱宁哈哈笑了起来,道:“给给给!” 华宁便问了帕子价钱,从腰间荷包里拿了银子买下了这块帕子,贺樱宁边走边仔细看帕子上凤凰的绣工,心里连连赞叹。华宁跟在她身边看她沉迷的模样,心里似有暖流流过,分外舒服。 他幼时贺樱宁曾几次三番试着为他绣衣服,可惜她绣工实在不行,十指上扎满了小洞,也只绣了个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来。 “是凤凰哦!”彼时她也只能拿着那绣工糟糕的衣服,逗弄年纪尚小的儿子。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三皇子府门前时,华宁手上已拎了不少贺樱宁买下的东西,他腾不出手来,贺樱宁就从他腰间解下了萧重鸾给的玉佩,递给了门口侍卫看。 萧重鸾早打过招呼,侍卫便接过了华宁身上大包小包的东西,领着华宁与贺樱宁进了皇子府,贺樱宁四处打量着府内风光,华宁走了一阵,问:“怎么不见管家?” 侍卫答:“今日府里来了贵客,管家在前面承璇厅里伺候。” 华宁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来了的贵客并没有在承璇厅里耐心等着,华宁与贺樱宁才走到厅前的行廊之时,就遇到了换了一身平民百姓打扮的来人。 贺樱宁走在最前头,一见那人站在廊下,便好奇看了几眼,微微抬起下巴,问:“你是谁?” 华宁停了脚步,没有再上前。 萧明赫手负在身后,握得不知多紧,面上神经像是都不听话了,废了好大的功夫,才遮掩住激动,佯装出了平静的模样。 贺樱宁离京后,纵有绝情信,他也找了贺樱宁许久,找不见人,音信全无,直到多年之后,才从华宁口中知晓了贺樱宁早已病逝的消息。 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天,能再见贺樱宁。 第65章 如故(下) “过来。” 华宁忽然被人扯了一下,身子朝旁一倒,踉跄两步被人扯着走到另一条小道上去了。 “阿昀?”华宁讶道,“你刚回来?” 萧重鸾道:“我本就与父皇在承璇厅里等你们回来。” 华宁回头望了眼贺樱宁与萧明赫在的方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萧明赫露出那种表情。” 萧重鸾淡淡道:“怎么?吃醋?” 华宁眉一弯,加快几步走到了萧重鸾身边,侧了身子看萧重鸾的表情,笑道:“阿昀身上才有酸味。” 萧重鸾看他一眼,拉着华宁到了另一处园里,道:“这几日自有父皇带贺夫人同游,你不许去打扰他们。” 华宁随他一起坐在了凉亭里,狐疑道:“萧明赫许你皇位了?怎么这么起劲地撮合他们?” 萧重鸾不答,他拍了拍手,婢女们轻步走入园中,将手中的菜肴与点心一一摆放在了石桌上,华宁饶有兴味地看着,托了下巴对萧重鸾问道:“洗尘宴?” 萧重鸾眼睛闪了闪,唇角勾了个弧度,答:“覃叔叔喜食素,北闾山上的伙食吃得不带劲,既回来了,就多吃些。” 桌上菜肴几乎要摆不下,最后两个婢女上前,分站在萧重鸾与华宁身边,摆好了碗筷,留了一壶酒在正中央,便带着园里所有人退了出去。 华宁眼尖,瞥了眼萧重鸾白玉碗上压的银筷,道:“我今日才知原来你还有专用的筷子。” 他晃了晃自己的木筷,若有所思地扫了眼桌上的菜,萧重鸾面上八风不动,把银筷递到华宁面前,道:“你若喜欢,给你用就是。” 华宁毫不害羞地和萧重鸾交换了筷子,萧重鸾拿起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满满的酒,说起了些这几日在京中的事,华宁眼睛盯着他落筷的地方,听得却十分认真,时不时搭上几句,萧重鸾一人说得也不尴尬。 两人从京中事说到前世的事,又说回了华宁与贺樱宁一路回滕京路上的见闻,气氛甚是融洽。萧重鸾给华宁添了几次酒,眼见着华宁的脸越来越红,将筷子压在碗上,双手垂下,摆出了正坐的姿势。 华宁见状,声音一停,不自觉地将最后半杯酒喝了下去。 “怎么了?”他问。 萧重鸾直视着他的双眼,平静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想了许久,时机一直不太对,今日恰是时候。” “什么事?”华宁内心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与神仙作交易,若我记得不错,你说的是他替凡人完成愿望,凡人交付性命给他,”萧重鸾眼睛一眨也不眨,“所谓交付性命,具体是指什么形式?” 今日设宴,目的原来在于此。华宁了然,将银筷放下,刚要说话,萧重鸾却又拾起酒壶,为他斟上了一杯酒。 “你还未归京时,我已从父皇那处了解了一二,父皇不会在此事上骗我,”他将酒壶缓缓放回桌上,道,“只是他知道的毕竟不会有当事人多,此事我更想听你讲,华宁。” “他说了我什么?” “父皇说的不多,你只管说你的。” 华宁心中一沉。萧重鸾向来有话都会直接问他,这次居然先行去探了萧明赫的口风。说是已从萧明赫口中了解了部分,却又不告诉他究竟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消息,无非是想逼他说真话。在不知道萧重鸾已经知晓了哪些消息的前提下,一旦前科累累的华宁说的话与萧明赫有出入,萧重鸾即刻就能察觉。 要说实话吗?看着萧重鸾的脸,华宁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疑问。 无论是被萧重鸾忽视的从前还是被萧重鸾珍爱的现在,他始终觉得生死二字无足轻重。若真如平常人一般看重生死,即使是他最幸福的现在,岂不是也要被将死的恐惧而笼罩? 活一日,赌一日,乐一日,眼睛闭上再睁开,若是还能再见朝阳,岂不是更加畅快? 他也不知他还能活多久,他不会去问漪君这样令人胆怯的问题。华宁唯一知晓的,就是在萧重鸾称帝之前,他暂时还不会死。 “要是今天就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天,你会做什么?”华宁问。 萧重鸾眉心一颤,华宁既会问这样的问题,萧明赫所说的华宁时日无多,必然不会是假话。 “答不出来?”见萧重鸾不答,华宁又问。 萧重鸾垂在桌下的手握紧了衣袖一角,答:“我会想办法救你。” 华宁哼笑一声,道:“阿昀觉得我最怕你做什么?” 萧重鸾一顿,望着华宁微带冷意的眸子,答:“最怕我救你。” 闻言,华宁双眼眯起,眼中微寒瞬间化作了阳春三月的水波:“阿昀再猜,我最希望你做什么?” 萧重鸾答:“与你在一起。” 华宁喟叹一声:“对了。” 萧重鸾的衣袖险些被他抓破:“可……” 华宁打断了他的可是:“你会因为我是将死之人,就离我远去、弃我不顾?” 萧重鸾想也不想地答:“不会。” “那么,你问我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我不会告诉你,”华宁端起那杯萧重鸾斟满的酒,仰头喝了下去,他将酒杯递到萧重鸾面前,直直望着心爱之人的眼,笑里带了些无赖,“说我无情也好,自私也罢,我活着的日子,你决不能离开我半步,我死后的日子,你也需每一日、每一夜地想着我。” 他离开之后,萧重鸾会思念他还是会将他遗忘,他都不会去管,但他活着的日子里,萧重鸾心里摆第一的人,只能是他。 第55章 “阿昀,你能做到,对不对?”华宁问。 萧重鸾望他许久,拿起酒壶,斟满了他递来的酒杯。 他垂着眼看华宁细长的手指,道:“你的性子,你说的话,我吃过许多教训,已经懂了。” 华宁知道他还有后话,道:“如今后悔了?” “不,我已习惯了,”萧重鸾无意识地刮了刮酒壶的壶盖,道,“你使的计谋,向来是为了逼我靠近你。” 他站起身,走到华宁身侧,托起了华宁不知何时爬满了红云的脸,居高临下看着那双渐渐迷蒙的眸子,继续道:“唯有一次,你撒的谎,却是把我推开。” 华宁歪了歪脸,发现血脉里似是烧起来了,热得手脚都没了力,软绵绵地靠近了萧重鸾怀里。他看了眼做工精致的酒壶,恍然道:“是酒壶……” 能倒出两种酒液的酒壶并不多见,是萧重鸾刚开始的态度太过坦然,他才没能预想到萧重鸾会在酒壶上动手脚。 “你不是我兄长,”萧重鸾问,“你说这样的谎,是因为不能被那个只能与伏国血脉交易的漪君上仙发现你的身世?” 他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劈在了华宁耳边,华宁却浑身无力得只能攀紧了萧重鸾的身子,软着声音道:“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萧重鸾拂开了华宁颊边的碎发,微微咬紧了牙关:“事到如今,我早习惯你有事瞒着我,但是这一次你既然被我捉到了,就得乖乖任我惩罚。” 华宁忍不住嗤笑一声:“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萧重鸾答:“动心燃情之药。” 华宁怔了怔,他从没想过萧重鸾这样正经的人,有一日竟会在他身上用这种药。 萧重鸾俯下腰,将华宁从石凳上打横抱起来,沿着鹅卵石小路走进了一旁的屋里,华宁怔然无语半晌,萧重鸾已将他放在了床上,板着脸解起了他的衣服。 “这便是你的惩罚?”华宁看着立在床沿的萧重鸾问。 萧重鸾刮他一眼,将他脚边折好的被子拉上来,盖住了华宁未着片缕的身子,微凉的被面贴到华宁身上发烫的肌肤,激得华宁倒抽了口冷气。 床边的人却自去柜上取了本书,坐到了床沿。 “这才是惩罚。” 说罢,萧重鸾翻开书页,静静地看了起来。 “……” 华宁无语望了天花板许久,身上开始燃起了一阵阵燥热,偏生手脚连一丝也动弹不了,想借着被面轻轻蹭上一蹭都不行。 他出生至今,就算是在青楼里,也没受过这等折磨。 “阿昀,阿昀,你这人……”华宁话语软得没了骨头,“从哪学来的招法?” 萧重鸾看也不看他一眼,问:“要帮忙?” 华宁苦笑:“借只手也好。” 萧重鸾合了书:“告诉我如何救你。” 华宁不说真相,萧明赫虽将有关漪君与华宁的事说了大半,却只字未提如何延续华宁性命,这两人像是约好了,触及核心的关键问题,绝不会给他答案。 华宁赌气道:“你还是别理我了。” 萧重鸾道:“华宁,回答我。” 华宁难受极了,万幸脑袋还清醒着,闭上眼倔强道:“我说过,我不需要你救我。” “华宁!” 华宁充耳不闻,萧重鸾狠狠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将视线转回书上,再不理会华宁。一时间,屋里只剩了他不时的翻书声,还有华宁急促暧昧的呼吸声。 华宁额上冒了一层层细密的汗珠,又被蒸干,接着又覆上一层,往来多次,头发尽数贴在了脸上,颈间。 他闭着眼,轻轻喘着气。 “阿昀。” “什么事?” “你在看什么书?” “佛经。” “……”华宁讥笑道,“你喂了我那种药,又将我晾着,还在我旁边看佛经静心?” 萧重鸾冷冷道:“是你自作自受。” 华宁哈哈笑了几声,说:“看什么佛经,不如听我给你唱个曲儿。” 萧重鸾斜他一眼,将书翻过一页,华宁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故意唱起了些淫词浪调。 “开柔软之情窦,纳刚强之爱鞭……” 萧重鸾忍了一阵,没忍住,猛地站起,将书砸在了华宁脸边,“你!” 华宁睁开眼,眼里藏着笑意,嘴里继续唱着:“风云会龙虎相交,金木合钥匙匹配……” 萧重鸾无言至极,只恨自己狠不下心对华宁上些狠厉之刑,才叫华宁这样反将他一军。 他起了身,朝门外奏曲,脚步踩得十分重,华宁唱得兴起,直到萧重鸾手都搭在门上了,才自认获胜地收了声。 “阿昀,别救我,”华宁闭上了眼,“就当每一日都是最后一日,陪着我吧。” 萧重鸾手按在门上,青筋暴起。 他经历过许多次的绝望,丽妃之死、流放南境之路等等等等,甚至听闻华宁死讯的那一刻,他还认为,于他而言,最大的悲痛绝望莫过于此。 可如今,心爱之人一心向死、自己却无可奈何的感觉,远比从前还要让他觉得身处黑暗洪流之中,寸步难行。 砰。 萧重鸾离开了。 华宁闭上眼,心里长长叹了口气。萧重鸾本就是个奉献成性的性子,如今这样强硬地要求他活下去,必然是萧明赫对萧重鸾说了些什么。 他自然也想与萧重鸾相守一世,长长久久,可若是要用萧重鸾的性命去换,未免太过本末倒置。 他不怕死,如今却还不想死,计划虽出了些差错,可到底大方向还握在他手上,让萧重鸾知晓一切,从来都不在他的计划当中。 嚓。 门又开了,萧重鸾走进来,沉着脸将华宁的颈托起,塞了颗药丸进他口中,华宁顺从地吃了,身上燥热终于如浪潮退去。 他靠在萧重鸾身上,道:“这样为我解毒,你还在生气?” 萧重鸾道:“气得头晕得很。” 华宁叹道:“看来得想些其他方法哄你了。” 萧重鸾将头抵在了他肩颈上,低低道:“你得多想想。” 华宁拍了拍他的手背,话音沙哑,却温柔似水:“好。” 作者有话说: 华宁唱的词选自《合欢赋》 第66章 眼中景(上) 继华宁公子中毒离世后,宫里又传出了庆嘉帝重病的消息,三皇子萧重鸾被立为太子,代病重的帝王摄朝事。 茶摊上,贺樱宁擦着脸上的汗,听了旁边桌的人八卦庆嘉帝与华宁公子的风流韵事,感叹道:“皇上对这个男宠还真是深情。” 萧明赫坐在她对面,伸长手勾住了要倾倒的钓竿,一如往常准备避开这个话题,问:“明日想去哪处玩?” 贺樱宁笑道:“滕京我玩够啦!修远,这半个多月多谢你陪我了,重鸾忙得不可开交,华宁也没那个心思陪我玩,若不是你,我这一趟必然玩不了这么爽快!” 萧明赫心中道了句果然,道:“不必客气,我左右闲着无事,不过你要离开滕京,可想好之后要去哪里了?” 贺樱宁道:“天地之大,我要看的地方还没看够呢!信步而行,倒也不失乐趣。” 萧明赫眼瞳闪烁几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话,却还是咽回了肚中。 他与贺樱宁最初遇见,就是在野山林地之中,贺樱宁是江湖侠女,他是落魄皇子,偶有了交集,便将贺樱宁拖入了皇室中纷争之后,至此后半生,贺樱宁再不得欢乐。 如今,贺樱宁尘封了过去记忆,重拾往日自由。他并不准备再闯入贺樱宁的生命里留下什么独特的印迹,贺樱宁来,他陪她玩乐,贺樱宁走,他送她离开,如此简单便好。 贺樱宁倒了杯茶,忽然问:“说起来,你这富豪当的,当真是闲散,成日里这样陪着我到处玩,也没个正事忙。” 萧明赫道:“如今闲散,自然是从前挣下的。” 贺樱宁转了转眼珠,宝石似的瞳眸直直看向萧明赫,溢着些许欢喜:“既如此,你要不要也随我离开滕京,去外面大千世界走上一走?” “啊——” 萧明赫手中瓷杯落了地。 夕阳慢慢爬下了山头,最终的光芒拉长了行在路上的人影,萧明赫独自走在回三皇子府的路上,前方一人匆匆行来,经过他身侧,擦肩而过后,萧明赫手中便多了个纸条。 他展开看了看,停下脚步看了眼前方被夕阳漆上了层红光的街道小巷,又缓缓朝前走去,拐进了其中一条巷中。 巷子里虽安静,稍稍深入,就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我让你每半月传一次她的消息回来,怎么不过一月功夫,你们消息就断了?” “华公子,此事确是事发突然。” “呵,若非她恰好也到了北闾山让我撞上,你们准备瞒我多久?” “这……” “此事便算罢了,日后若再弄丢了她的行踪,你们自当想到后果。” 第56章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萧明赫站立在了墙角边,静静地听着另一侧巷道里的声音。 “狄幺道长的行踪你们找到了吗?” “差不多了。” “差不多?” 也不知华宁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那人的声音又发起了抖来:“最多五日!最多五日!” 华宁仔细盘算了下时间,勉强放过了那人。他叮嘱了些小事,放了那人离开,耳听着华宁细微的脚步声朝这边传来,萧明赫却立在原地,没有准备躲开,华宁一走过转角,便看见了隐在阴影中的萧明赫。 “你……”华宁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萧明赫向前一步,看了眼方才他站立的小道,问:“今日有空回府?” 华宁眼中还含着些警惕,话语却还镇定:“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与萧重鸾黏在一处。” 萧明赫细细扫了他一眼,道:“随朕过来。” 华宁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跟着萧明赫出了小巷,两人一路回了主人已多日没有回来的三皇子府,进了书房,萧明赫面色始终平静着,坐在了桌后。 “这几日与重鸾在宫中,可有人为难你?” 华宁道:“宫里宫女太监精明得很,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那些妃子总爱来找我与他的麻烦。” 萧明赫笑了声,语气依旧淡淡:“你们若是要在一起,这些是你们自当要受着的。”当初他强行要将华宁收入后宫中,就已经历过这样被后宫所烦扰的麻烦。 华宁仍在打量着萧明赫的神色,低声道:“我明白。” 萧明赫估摸着华宁心里已慌乱得不行,沉沉看了他一眼,道:“你母亲的事,怎么不准备接着瞒着朕了?” 这一世,他的记忆是在华宁入宫的那一日恢复,华宁何时有的前世记忆他不知,但贺樱宁还活着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到了华宁必然早就记起了从前,这才能救下早该逝世的贺樱宁。 华宁始终对于他与贺樱宁的事心存芥蒂,瞒着他贺樱宁还活着的消息,他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华宁肯带贺樱宁归京,是不是意味着华宁原谅了他当初的过错,这一点,无论如何他都十分在意。 华宁沉默了一阵,他与萧明赫相处多年,萧明赫的性格他一清二楚,想通萧明赫心中约莫在想什么后,他缓缓开了口: “母亲从前是江湖女子,最爱肆意江湖、遨游天下,这件事,是你说与我听的。” 萧明赫道:“是朕。” “可即使我救下了母亲,她也依旧摆脱不了风尘女子的身份,母亲为此所困,看她难受时,我总觉是我拖累了她,”华宁道,“所以我喂她喝下了可抹去失忆的药,帮她逃出了青楼。” 萧明赫一愣。 华宁继续道:“她离开之后,我遇见了萧重鸾,又回了滕京,我寻了人,找到了母亲的踪迹,知晓她过得还好,便放下了心。” 纵有人禁锢,可若不是有孩子在身侧,贺樱宁怎么会老实呆在风尘之地直至死去。幼时的华宁不知母亲悲哀,以为只要母子在一处就能抵挡所有苦楚,可长大之后的华宁却不会再如此天真。 只要贺樱宁能开心畅快,抹去她记忆这一行为,无论多少次,华宁都不会后悔。 “我寻人每半月传来一次消息,告诉我母亲在外的近况,没想到前些日子母亲那边出了事,我也中了毒,在北闾山重新遇到她时,我也吓了一大跳。 “虽然我如今在她看来只是个陌生人,她却和我说了许多在外游历的事,听得多了,就觉得有些羡慕,母亲不再为情所困,游历天下,快活自在,可我这一生已快到尽头,却还在和萧重鸾置气,不肯再理他,若到了地下再见到母亲,必然会抬不起头。 “母亲性子外向,比起情爱更重自由,”华宁看着萧明赫,温声道,“我不如她,只重情爱,所以我回来了。” 萧明赫面容沉静,双眼却微微出了神,华宁的话像一把锁链,缓缓缠住了他的这些日子渐渐轻快的心。“!山!与!氵!夕!” “你日子过得散漫,不如随我出去闯闯,我带你爬高山,看云湖,可好?” 他居然还想着答应贺樱宁的邀约,从前他就剥夺了贺樱宁的自由,如今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母亲要随我来滕京,我原也不想让你知晓,可后来转念一想,如今这世上,应该再没有人比我更能明白,如何才能护住她了,”华宁认真地看着萧明赫,道,“这些日子,你那么费心地陪在她身边陪她游玩,我就知道我没有猜错。” 萧明赫一时没答。 华宁抬高了些声音,“陛下?” 萧明赫将将回了神,扶了额,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华宁眯起眼,细看出萧明赫眉目间的惘然,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他回想了方才在小巷里说的话,唇角一勾,坦白道:“母亲此后的日子,陛下必然会替我保她安宁,我已不担心,我自己的事,我也会多些心思,陛下不必再分心思,来替我劳神。” 萧明赫皱眉道:“这是在说什么话?” “我已是将死之人,陛下为我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华宁微微笑了笑,道,“此后诸事,让我自己面对就足够了。” 第67章 眼中景(下) 滕京下起了瓢泼大雨,犹如天空在饮泣。 贺樱宁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看了许久,萧明赫昨日离去,答应她想过之后再给她答案,今日却下起了这样大的雨,拦住了她出行的脚步。 雨下了一日,她在窗前坐了一日,萧明赫没来,她心里不知为何,空空落落的没个安定,提不起劲来。 第二日依旧大雨,乌云压在天际,像是阎王的黑面。华宁露了面,邀了贺樱宁撑伞去有名的戏院里看戏,两人在外打发了一日时间,回客栈的路上,贺樱宁看见了前两日她与萧明赫一同坐过的茶摊,停了脚步。 “修……”她换了称呼,“萧老爷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家里忙,也没见他露面。” 华宁问:“贺夫人有事要与他说?” 贺樱宁低低道:“我起先看他闲着,问他要不要同我一起云游天下,他还没给我答案。” 华宁打趣道:“贺夫人这是看上萧老爷了?” 贺樱宁脸一红,用伞撞了撞华宁的,斥道:“哪有——”随即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莫名的有些亲切感罢了。” 华宁看着她微怔模样,轻轻道了句“对不起”,贺樱宁抬起眼来,疑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华宁笑了笑,道,“萧老爷家里事虽都丢给了旁人去做,但到底有些事还需得他亲自劳心,左右这雨不知下到何时才是个尽头,贺夫人且在京中歇上几日,等萧老爷忙完了,自然回来给您答案。” 贺樱宁听他提起萧明赫的事,放下心来。 “你说得也是,我等等就好。” 她心情逐渐明媚,踩着青石板路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华宁跟在她身后,嘴唇嗫嚅几下,细碎的道歉声被淋漓雨幕隔绝了开来。 前世决意自尽之时,他就做好了要让贺樱宁失忆的准备,也做好了将萧明赫从贺樱宁身边彻底夺走的准备。 他有二十余年的寿命,可供他再轮回两世。 漪君想逼他入轮回,必然会在这一世的一开始就将他丢入一个不如重来的环境里。依着漪君的性子,让华宁在萧明赫死去那日恢复记忆的事已做过一次,他不会再做,那么能逼华宁选择重入轮回的方法就只剩了一个——让华宁重回幼时,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世一醒来,华宁就知晓他赌赢了,他真的回到了还未见到萧重鸾的时候,贺樱宁还未病死,一切还未开始。 他救下了贺樱宁,照着前世就准备好的药方抹去了贺樱宁的记忆,断绝了贺樱宁泄漏他真实生辰的可能性。他虽说过许多谎话,但贺樱宁病愈后记忆混乱这一点并不假,喂贺樱宁喝下药时,唯有这一没有预料到的突发情况,压下了他心中的愧疚。 他在这一世重来已近十一年,寿命还剩多久他不知晓,他只知他许下的愿望,会逼着漪君在他将死之前,把恢复记忆的萧重鸾送回他身边,现实也的确照此行进。 想要的人终于到手,下一步要做的只剩一件事——活下来。 华宁若想在漪君达成他的心愿后继续活下来,就得找一个人为他续命,而这个为他续命的人,除却萧明赫外,不作他想。 所以他也按照计划,成功在这一年,把贺樱宁送到了萧明赫面前。 华宁越是将萧明赫往贺樱宁身边推,萧明赫就会越发惧怕他的死亡。 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原谅了自己,甚至赐予了自己幸福,萧明赫不会为此感到快乐,心中催生的歉疚会引领他走上死路。 华宁从不觉得贺樱宁会需要萧明赫,也不觉得拥有记忆的贺樱宁会过得比现在幸福,可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对贺樱宁说出口的话,只剩了这一句“对不起”。 第57章 滕京的雨绵绵下了近五日,太阳终于从云层后现身的那一天,皇宫传来了皇帝驾崩的丧讯。 街头巷尾挂起了黑白祭旗,长长的丧葬队伍走过前街时,贺樱宁悄悄将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那丝缝隙看了出去。 黑漆木的棺材上蒙上了长长的白绸,数日未见的萧重鸾骑在缀了白花的马上,穿了一身丧服,面无表情地随队伍朝城外帝陵行去。 不知为何,贺樱宁像是触电似的合上了窗框,背靠着窗连喘了几大口粗气,眼圈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华宁再来时,滕京大街上已恢复了往日生气,贺樱宁肩背着比来时大上不少的包袱,袖间装了华宁送她的手帕,牵着马儿站在客栈前,看见华宁,她便抬起手来,冲华宁使劲挥了挥。 “这么快就要走了?”华宁讶道。 贺樱宁道:“本来也没准备在滕京久留,若非撞上大丧封城,早在半月前就该走了。” 华宁看她眼下黑影,唇抿了抿,道:“阿昀这段时日忙得厉害,我也没能好生陪你在滕京玩上一段时日……” 贺樱宁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所幸有萧老爷在,我已经很满意了。” 说罢,她眉眼间的光亮又暗淡了下去,华宁酝酿半晌,开口道:“萧老爷有话托我转达给你。” 贺樱宁一愣,随即竖起了眉,虎着脸道:“他怎么不亲自来见我?” 华宁道:“他自是有苦衷,不能前来。” 贺樱宁砸了咂嘴,道:“我明白,只是抱怨几声罢了,他可让我等了那么长一段时日……他要你说什么?” 华宁看着贺樱宁已有了岁月痕迹的眉眼,仔细地记下了她脸上的每一道纹路,似是在替另一人铭记一般。 “此后山高水长,万千风景,望贺夫人能带着萧老爷与萧老爷心爱之人的份,一同看在眼里,记入心底。” 贺樱宁双眼微微睁大了些,口中喃喃几句心爱之人,垂下细密黑睫,捂住脸笑出了声。 “好罢!”她将肩上包裹提了提,爽快道,“这有何难,他既然去不了,我便替他们来看!来日我再来滕京,你们可要分出时间来,听我好生与你们讲路上美景!” 华宁慢慢点了点头:“好。” 他将贺樱宁一路送到了城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贺樱宁上马离去,女子坐在马上的背影极其笔直,一如从前她坐在窗前抚琴时的模样。 华宁看了许久,身后渐渐行来一人,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才收回了视线,双手合起,朝那人行了一礼。 “狄幺道长。” 狄幺停了前行脚步,道:“华宁公子。” “还以为道长不愿再与我搭话了。”华宁道。 狄幺淡淡道:“公子自行恶事,本道劝阻不得,不愿再劝罢了。” 华宁道:“萧明赫自愿为我续命,道长何必揽责在身?” 狄幺看他一眼,问:“公子算计了周身所有人,如今陪伴帝驾,当真安心了吗?” 华宁一怔。 他利用了很多很多的人,萧重禾,萧明赫,贺樱宁,萧重鸾,狄幺,漪君,所有人都在他的计划当中,按着他安排好的路线,一起走到了今日的局面。 他拦住了想随贺樱宁云游天下的萧明赫,寻来了狄幺算出了他的死期,成功地让萧明赫心甘情愿为他续下了命。漪君也完成了他的心愿,萧重鸾登基为帝之日,他是相伴身边之人。 他没有死在萧重鸾为帝的当天,这一场算计,终是他赢过了所有人。 他有什么不能心安的? 狄幺看他面带茫然,叹息一声。 “错即是错,即使公子不认,终有一日,公子也将遭报应,世间公理,从来如此。” 说罢,狄幺拂袖而去,留了华宁立在原地,过了半日,才将将回过神来,低笑一声,转身入了城。 第68章 心中事 远游在外的贺樱宁传回了信件,华宁从暗卫手中收过信件,坐在廊前看了一阵,轻巧跃下栏杆,朝宫门外走去。 走到御书房门前时,萧重行恰巧从里面出来,他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年纪,逐渐显出棱角的面容逐渐与萧重鸾有了相似之处,华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对上了萧重行移来的目光。 萧重行眼中微微显出了些惊讶,张口唤了声“宁爹爹”,又想起华宁如今的身份来,垂下头去,改口唤道:“重凰公子。” 华宁公子的身份被萧明赫宣布了死亡,萧重鸾登基之后,又将华宁换了个姓名,重新迎进了宫里,新皇行事凛冽、手段刚强,宫中上下除却太后及太妃,再无人敢质疑华宁如今的身份, 登基四年沉迷男色,不立后封妃,前朝非议虽多,新皇一概不听、不理,再多的言论也被他挡在了朝堂之前,丝毫不曾影响到后宫中悠闲度日的华宁公子。 萧重行作为被新皇唯一留在京中的手足,重新见到华宁的第一日,就彻底明白了自己皇兄与华宁之间的关系。 “今日又被阿昀训了?”华宁关切道。 萧重行垂头丧气:“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已在反省了。” 华宁拍拍他的头,一如从前亲昵:“阿昀对你寄予厚望,做法虽严苛了些,你若能理解,他定十分欣慰。” 萧重行道:“以前我被父皇斥责后,皇兄也曾安慰我,我知晓他与父皇的心意。” 华宁笑道:“那便好。” 简单寒暄之后,萧重行匆匆离开了御书房,华宁径直进了御书房,守在门口的陆西延看他眼色,令伺候的宫人们尽数退了开。 萧重鸾站在窗前,掩上了窗框,斜了华宁一眼,华宁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迎上萧重鸾略显沉静的目光。 “揠苗助长不是好事。”华宁道。 萧重鸾答:“我十五岁时,可不像他这样还留着小孩子心性。” “他又不是你,还是待他温柔些吧,”华宁拽了帝王的手臂,笑眯眯道,“重行乖乖巧巧的,虽不如你懂事,但远比你听话。” 萧重鸾眯起眼:“你说什么?” 华宁知他吃醋,故意揶揄道:“当年我还是华宁公子时,包括你在内,那么些个皇子公主们都不服我,迫于权威必须低头喊我一声宁爹爹时,只有重行喊我喊得真心——你那时虽也喊得顺口,可眼里总是瞧不起我,我看得出来。” 相处这么些年,萧重鸾对华宁的容忍度一日比一日高,唯独华宁被他送入宫的那段历史,他最不喜欢华宁提起。 “这么喜欢忆往昔,怎么不去找些从前的记事来看看。” 华宁讶道:“你提醒我了。” “……” 华宁松了抓着萧重鸾的手,准备起身,萧重鸾脸色一沉,一把将他按回了座位上,话里透了丝恼怒:“你究竟过来做什么的?” 看他终于绷不住了,华宁失声笑了出来,萧重鸾面色愈发难看,想要退开,华宁却将他一拽,拉倒在了座上。 “贺夫人来信了,”他从袖中拿出贺樱宁传回的信,道,“说是去了个近似仙境的地方。” 萧重鸾趴在华宁半边身子上,听他说起正事,一手撑着座下坐起了身,从华宁手中拿过了信。 当年贺樱宁来京之后,萧明赫伪装重病,萧重鸾就隐隐猜到了萧明赫要随贺樱宁离开。后来萧明赫留下来,背着所有人去见了漪君,放弃了贺樱宁,萧重鸾震惊之余,也对萧明赫有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感激。 新帝继位,暗卫掌控之权就落在了萧重鸾手上,约莫是出于对萧明赫的致谢,萧重鸾将易甲遣去了贺樱宁身边护卫,易甲每月都会定时传信回来,可总也比不过贺樱宁亲笔的信件更叫人安心。 “这只凤凰画得越来越好了。”萧重鸾指了落款处寥寥几笔化作的凤凰,道。 华宁眉眼弯弯道:“毕竟画了这么多次了。” 他幼时就喜欢凤凰图案,贺樱宁为他试着绣了许多次,怎么也绣不好。也不知是不是他送与贺樱宁的凤凰帕子勾起了贺樱宁心底的记忆,贺樱宁离开后,每一次寄回来的信上,都会在落款处画一只小小的凤凰。 萧重鸾瞥了他一眼。 当初华宁入宫时,提及改换名姓,华宁也是想了半日,就丢了个名字出来。 “借你名字中的一字用用,就当我随你姓了!”那时华宁托着腮,双眼眯起宛如弯月,“青鸟腾云遇炽凰,青鸟为鸾,我为凰,日后你便与别人说,我是重凰公子吧。” 华宁是贺樱宁与不知名的嫖客生下的孩子,姓名两字均是取自母亲的名字,所谓由血缘传承的名姓,对他而言,是毫不相干的空话。 华宁也好,重凰也罢,真名也好假称也罢,皆是他自己选定的可与重要之人紧密相连的文字。 秋分时节,滕京的暑意渐渐消去,入夜之后,街市上挤满了小摊小贩,人流来往,热闹非凡。 萧重鸾特意早早处理好了国事,与华宁在寝殿缠绵许久,入夜之后,便双双换上了普通衣裳,到了集市上来玩耍。 第58章 两人生辰相隔不远,自四年前开始,两人就会选在华宁生辰这一日一起出宫,在宫外一起庆祝生辰。 “咦——”旁边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皇……鸾哥哥!” 听见声响,正在摊上挑拣面具的二人齐齐回头,便见了满面惊讶的照月与林芳笙,后者拽着照月的袖子,收回了警示的眼神,冲面具摊前的两人简单行了一礼。 “三公子,重凰公子。” 前世萧明赫有意撮合照月与萧重鸾,召了照月来滕京,后来照月却看中了与华宁同在翰林院的林芳笙。今世萧重鸾想起此事,确定了照月尚未婚嫁,便邀了照月来滕京,撮合了她与林芳笙。 “真是好巧,”华宁冲照月笑道,“你们要去哪处?” 照月道:“正要去河堤走走呢,既是碰上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玩?” 华宁露出为难神色,看了林芳笙一眼,道:“今日我们还有预定要去的地方,日后有缘再看吧!” 萧重鸾微颔首,照月只好放弃,与松了口气的林芳笙一同告了别,遁入了人潮之中,华宁看着两人远去,道:“说起来,方才我还看见了罗先生。” “罗先生?”萧重鸾想起从前事,“他出了悦书阁,只会去一个地方罢。” “从前秋分时,我也会去那处打发时间,”华宁眼一亮,道,“郁馆主私藏的仙子酿堪称仙酿,我带你去尝上一尝吧!” 说罢,他将银子往摊上一丢,拿了两个面具起来,便拽了萧重鸾,直往南风馆去了,萧重鸾面带不悦,却也不想浇熄华宁的兴致,板着脸戴上面具就跟着进了南风馆。 两人在一处角落寻了位置坐下,华宁看着萧重鸾脸色,打趣道:“不高兴?” 萧重鸾不答。 华宁又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萧重鸾双手垂在桌下,一丝也不想触碰桌上物什。“什么秘密?” 华宁指了楼上正弹琵琶的男子,道:“我的琵琶弹得比他好。” “嗯?”萧重鸾想起记忆里画舫上的琵琶声,蹙眉道,“他弹得虽谈不上好,却也比你强上许多。” 华宁戴好了面具,跃跃欲试道:“你在此处看着,我去给你挣壶仙子酿回来。” 萧重鸾:“华宁!” 华宁冲萧重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周围,萧重鸾这才发现南风馆里三三两两的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只得闭上了嘴,看着华宁一路上了楼去,借过了小倌手里的琵琶。 他坐靠在台上,眼睛望着萧重鸾的方向,面具遮掩下的眼中露出了些骄傲之意,指下一动,拨出了第一个音。 华宁琴艺一绝,可萧明赫离世之后,他却像将羲和琴封印了一般,将羲和琴束之高阁,再不弹奏任何乐曲。 “四年。” 萧明赫逝世之前,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了萧重鸾一人在床前,他双目犹如将熄的烛火,无力望着床边面目沉静的萧重鸾。 “我将我剩余四年的性命……换给了华宁。四年之后,他……仍会来寻华宁。 “只能……再靠你,救下他了……” 那一夜,宫里的琴声响了许久,悲泣音律绕着房梁,送走了萧明赫。 这一夜,南风馆里的琵琶声亦如轻灵烟云,缠绕住了每一人的耳。 萧重鸾看了许久,看华宁闭上眼,沉醉弹弦,指下音律如仙乐,引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的指尖。 郁川穹出来时,华宁弹完了一曲,正抱着琵琶满面骄傲,那双猫儿眼也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头疼的郁馆主。 “郁馆主,好久不见。” “今日亦庭也在,你莫不是故意挑了今日来找事?”郁川穹头疼道。 华宁哈哈大笑,道:“你既怕我坏你好事,不如给我一壶仙子酿,我自去饮酒畅快,绝不让罗先生知晓我来过。” 郁川穹望了眼楼上紧闭的窗,狠狠斥了声“混账”,带着华宁绕去了后方酒窖。 收到了仙子酿,华宁心满意足,郁川穹看他神色,道:“你往日只有不高兴时才来我这里乱弹琵琶,今日看起来,你倒是兴致十足,怎么?今日带了人来?” 华宁眼露狡黠:“郁馆主不愧是郁馆主,我要这仙子酿,原也就是邀他尝上一尝。” 郁川穹叹道:“没想到你还会为了旁人做这些事。” 华宁唇角抿了个笑弧,脸稍稍红了些。两人走回楼里,郁川穹便与他告别上楼去寻罗亦庭了,华宁心中轻快,步子也踩得轻盈,越过人潮回到了起先与萧重鸾一起坐着的角落。 不想桌边已坐了其他人,一见他,大声打着招呼:“这不是方才弹琵琶的美人吗?” 华宁一愣,眉间冷色凝起,“你们怎么坐着这里?” 那人笑道:“这里位置空下了,自然就坐过来了。” 华宁冷冷道:“方才坐在此处的人呢?” 那人道:“美人问这么多问题,若不给些好处,我可不想答。” 华宁耐心耗光,不安感霎时占领了大脑,他从袖间翻出一把匕首,啪地一下刺立在了桌上,沉声道:“说!” 桌边数人顿时脸色刷白,颤着手指了大门,慌张道:“他……他随着一个蒙眼的白发瞎子出去了……” 华宁脑中一炸,手中仙子酿砸在了地上,巨响唤回了他的理智,他唇线一抿,抽起匕首冲出了南风馆。 第69章 意中人(上) 皇帝失踪了。 前朝后宫的矛头瞬间对准了被暗卫们层层护起的钟宁宫主人,手掌宫中禁卫及暗卫之权的陆西延则守在了钟宁宫门前,代替失踪已半月之久的帝王,抗下了所有直指华宁的压力。 天子失踪非小事,钟宁宫外乱作一片,钟宁宫里亦是一片阴暗死寂。 沈幽来时,华宁正如第一世被囚钟宁宫之时,摆了羲和琴坐在湖心亭里,望着被风吹皱的湖面发着呆。 他走上前去,坐在了华宁对面,华宁恍若未觉,眼皮都未曾动过半分。沈幽静静坐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太后下了令,若三日之后仍寻不回陛下,便要将你押往东市,斩首示众。” 华宁垂着头,轻轻拨了根弦。 沈幽继续道:“陛下曾下过令,无论如何都要保下你的性命……固守钟宁宫终非良计,西延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拦住太后……明日午夜,西延会带你离开滕京。”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是被人绑走而失踪,只要细心找,一定能找到。唯有沈幽与华宁知晓,带走萧重鸾的不是凡人,是仙人。 “我不走。”华宁道。 沈幽道:“你若不走,西延难以保住你。” 华宁眼瞳动了动,似是觑了湖面跃出的鱼儿一眼。“漪君在此处。” “华宁——” “他故意带走阿昀,就是为了看我这幅模样,他看得高兴了,自然就会出来,”华宁淡淡道,“我若走了,阿昀就回不来了。” 沈幽道:“他若不在,你就要为了赌这一丝可能,置自己于险境?” 华宁五指压在了弦上,那双色泽微浅的瞳眸看向了沈幽,覆上了丝冷色。“我从不惜命,比起我的性命,你们也更看重阿昀的安危,也就不必再这样忍着心中反感,来劝我离开。” 陆西延与沈幽二人,对萧重鸾忠诚极高,他们知晓华宁在萧重鸾心中地位,才会在萧重鸾不在时,倾尽一切来保住华宁的性命。 可是,如果能用华宁来换回萧重鸾,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萧重鸾。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珍惜我的性命。”华宁似是在故意说给自己听一般,“无论是先帝,还是阿昀。” 他本就是个早该在萧明赫第一次死去时就被杀死的男宠,能搏来与萧重鸾厮守的这四年,是他赚了。 他做了很多很多错事,只要能得到萧重鸾,即使是亲生母亲,也被他拉入局中,为他铺路。狄幺说做错事就会遭报应,他不是不懂,可他连死都不怕,报应算得上什么。 可偏偏,一步行错。 沈幽走了。 华宁在亭中静坐了许久,他知道漪君一定就在附近看着他如今寥落凄惨的模样,漪君带走萧重鸾,就说明漪君已经知晓了他的欺骗,故意用萧重鸾来报复他。 他越是悲痛,萧重鸾就越安全。 入秋的夜里凉意极重,风吹过湖面时,染上了湖水的阴凉,那丝凉意划过华宁指间,刺得他低下眼,微微缩起了手指,琴弦也因此被拨动,发出了悠长的乐声。 华宁俯下身去,趴在了琴上,久未打理的长发自背上如黑色瀑布倾斜而下,被风儿吹起了尾尖儿。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绷住了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他在此处已等了十五日,漪君也看了他十五日。 为什么不出现?他在心里嘶吼,嘲讽也好,毒打也罢,甚至就地带走他的性命,让他见不着萧重鸾最后一面也罢,只要漪君出现,他就知晓萧重鸾还有一线生机。 第59章 为什么漪君不出现? 脸颊上有了刺痛的感觉,华宁闭上眼,捂住了脸上被琴弦划出的伤口,他缓缓直起身子,惶惶的视线落在了染血的琴弦上。 平静之后,他从袖中取出了匕首,朝着琴身狠狠扎了下去。 噌—— 琴身发出哀鸣,华宁咬着牙,将匕首横过来,使尽全力地在羲和琴上划出了深痕。 湖面上吹来的风忽然染上了花香,华宁红着眼循着风来的方向望去,终于看见了藏在暗处多日的男人。 漪君立在水面上,一头倾泻而下的白色长发在水面上铺开,盈着微凉的水光月色,一双不再被长绸遮掩的凤眼细细眯着,带着些许新奇地看着亭中近乎疯魔的华宁。 他的双眼回来了! 华宁心中一颤,推开面前的羲和琴,仓皇站起,朝着漪君大声道:“他在哪里?” 漪君的视线自他颊边的血痕划过,道:“在提问之前,你当有其他话对本君说。” 华宁唇线一抿,握紧了双拳,声线绷紧:“我不是萧明赫之子,不是萧氏皇族的血脉。” 漪君眼里有了冷冷的笑意:“哦——” 华宁继续道:“是我为了利用上仙,故意欺瞒了上仙。” 漪君道:“本君虽不是凡人,却也知凡人认错时,不该是你如今的态度。” 他话音刚落,华宁便掀起衣摆,跪在了亭里。 萧重鸾被带走半月,华宁寝食难安,脸上早已苍白一片,双颊也凹陷了下去,此刻猛然跪下,脑中更是像凝了多日的水土也跟着晃了晃,晃得眼前一片昏花。 他扶着地面,颤着声道:“一切错皆是因我私念,与萧重鸾无关!” 这世上,生死不在华宁眼中,对错在他眼里更是笑话,尊严什么的,也早与在风尘之地长大的他毫无干系。 只要能换回萧重鸾,他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承受。 可漪君却答了他一句:“本君不可犯杀戒,可萧重鸾如今是生是死,本君也拿不准。” 华宁伏在地上,额头紧挨着冰冷的砖面,漪君话音依旧冷漠,他连抬头也不敢,只能压了心中愈大的恐惧,问:“求上仙告知,他在何处?” 风从漪君背后吹来,馥郁花香缠绕着一片薄薄的面具随风而行,落在了华宁手边。 “他替你求了五十载光阴,”漪君话里带上些许怜悯,“凡人常望长命百岁,本君嫌他为意中人求得少了,许了还你一百年寿命,此后余生,你可要带着皇帝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 华宁浑身一震,再抬头时,漪君已消失在了夜色里,他踉踉跄跄爬起,却又撞上了石椅,扑倒在了亭里,膝上脚上腕上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长发散了一地的男人趴在亭里,静默一阵,颤着手抓住了险些落进水里的面具。 那是他抓着萧重鸾去南风馆时顺手买下的面具,彼时萧重鸾满面不愿,却是一字不发,别扭着带上了这片面具。 漪君将萧重鸾的面具还给了他,连带着萧重鸾替他求来的一百载年岁。 华宁将面具覆在面上,双手遮掩住了脸,两道水痕自裂了痕的面具下蔓延而出,滴落在了发间。 世人皆盼长寿,可于他而言,此后百年,萧重鸾不在身边的岁月,不过是无法死去的漫长诅咒。 第70章 意中人(下) 钟宁宫外起了纷争声,女人的呵斥,男人的回应,推搡之声,兵戈相交之声混杂在一处,熟悉得恍若前世。 三日之期已到,失踪多日的帝王还未出现,太后聚集了满宫宫人,堵在了钟宁宫门外,要将祸乱了两代帝王的男人捉去东市,斩首祭天。 天上飘下了冰凉的雨,滴滴答答打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湖上浮了一叶扁舟,舟上人抱了伤痕累累的长琴,从琴身暗格中取出往日珍惜万分的信笺,寥寥扫过几眼后,随手扔入湖中。 那信沾了水,墨迹一瞬散开,又渐渐淡去。 远处墙外的争吵声似乎安静了下来,华宁却无心理会,他低下头,将琴身横过,暗格中已空空荡荡,所有他所留下的萧重鸾的信,都被他沉入了湖中。 他站起身,眼中印出被雨水打得坑坑洼洼的湖面。 怕什么呢?漪君给了他一百年的寿命,谁也夺不走。那如果他从这里跳下去,沉入湖中,也不会死吧。 现在宫中只他一人,他若坠湖,会有谁来救他? 雨声忽然剧烈了起来,跳入湖中的那一瞬,远处似是传来了一声怒吼,那声音被雨幕与汹涌而来的湖水隔绝开,听不真切。湖水冷极了,咆哮着直往耳里鼻里钻,熟悉的死亡之感逼来时,湖中已斑驳的月影被砰然撞碎。 华宁闭上了眼,手臂被来人狠狠拽住。陆西延将他从水中拽出,脚下点过几步,掠入了宫殿之中。 再醒来时,风雨已停,宫殿里暖烘烘的,床边坐了一人,头顶玉冠,身着龙袍,场景一如从前多次醒来时,他所看见的光景。 那人见他醒来,停了抚过羲和琴裂痕的手,纤长的五指伸来,捏住华宁不剩几两肉的颊边,重重地掐了下去。 “嘶——”华宁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住脸缩起了身,也不知是痛得过分了还是开心得过分了,眼中泌出了些泪珠,润湿了眼眶。 疼,太疼了——不是梦。 华宁捂着脸,蜷着的身子发起了颤。 萧重鸾眯起了眼,手指勾过羲和琴仅剩的琴弦,沉沉问道:“清醒了?” 华宁缩在被子里,乱发间的双眼红肿着,一动也舍不得动地看着萧重鸾的脸,答:“醒了。” 萧重鸾道:“琴也毁了,信也扔了,我不过离开半月,你就真想和我断了?” 华宁摇了摇头。 萧重鸾叹了口气,把羲和琴放在一侧,转回身来,将华宁连人带被抱起,搂在了怀里,华宁将脸靠在他肩上,用力吸了一口气。 是萧重鸾的温度,是萧重鸾的味道。 “与你相识至今,你在我面前死去了三次,”萧重鸾低低道,“我好不容易回来,还以为又要失去你。” 华宁哑着声音:“分明是我险些失去你。” 萧重鸾低声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 华宁抓了萧重鸾的衣摆,问:“漪君的双眼恢复了……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易?” 萧重鸾道:“那是父皇的双眼,我虽与漪君做了交易,却不是你们与他做的那种交换。” 华宁与漪君定下了交易契约,可华宁不是萧氏皇族血脉,无法支付他本该付出的代价,萧明赫将命换给了他,也代替华宁献出了性命,修补了漪君残缺的双眼。 “你与他换了什么?”华宁眼中满是担忧。 萧重鸾向后动了动,靠在了床头。 “我替他去了帝陵,毁掉了漪君与绥沅帝盟契的信物,时间花得虽久了些,不过,倒也还顺利。” 四年来,萧重鸾找了许多开国时关于绥沅帝的史实资料,了解了许多仙人与凡人盟契的细节。 神仙不可对凡人施以伤害,如何用足够的利益抵消漪君对华宁的怒火,是解决矛盾的关键。萧重鸾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漪君出现在南风馆的那一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跟随漪君离开。 “先帝下葬之时,我寻到了先祖绥沅帝的帝陵,”他对漪君提出了交易,“我知华宁罪大恶极,可若是我能代替漪君上仙您毁了先祖与你立下的盟契,不知上仙您能否……也与我做一个交易。” 千百年来,漪君被禁锢滕京之中,仙体残缺,俱是因为他与绥沅帝立下的盟契未曾被毁去。只要能毁去盟契,漪君可得自由,再不必被禁足于凡间这巴掌之地。 禁足已千年,漪君不可能不心动。 “你可想好了?” “我要是没下定决心,不会跟着上仙您离开。” “凡人毁契,必遭天谴。” “我早做好了准备,上仙只管回答我,这个交易,上仙应还是不应。” 萧重鸾忽然失声笑了起来,他擦着华宁脸上纵横的眼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问:“怎么哭起来了!哭什么?” 华宁话里带了狠意:“怎么可能顺利,怎么可能安然无恙——萧重鸾,你不要以为这么轻易就能骗过我。” 三日前,连漪君都无法断定萧重鸾的生死,他怎么可能就这样安全地回来了? 萧重鸾扣住了华宁的脸,双眼对上了华宁朦胧的泪眼。 “我倒忘了,你是个骗人的高手。” “华宁!” “呵,”萧重鸾语气好似在哄小孩,眼神却无比认真,“若是你答应我,日后再不会骗我,我就告诉你真相。” 华宁想也不想,颤着声道:“我不会再骗你!” 萧重鸾满意地在他眉眼之间亲了亲。 “我可能……会老得比常人快一些。” “……还有呢?” 第60章 “记性会很差。” “唔……” “身体也会比以前差很多,今日淋了雨,可能之后要在床上躺很久。” “……” “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要像贺夫人一样,代替我去看名山大川,踏遍海北山南。” 华宁泪流满面。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 萧重鸾静了静,看着窗外被雨水清洗过后更显明亮的天空,将华宁搂紧了些。 “父皇驾崩后,我想过很多很多事,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尤其是你,活了这么些年,快意之事,真数起来,可能一只手就够了。” 萧明赫临终所托,如何安抚漪君怒气固然难,可更难的,是如何让华宁燃起活下来的欲望。萧重鸾想了许久,有一日看着沈幽在宫外等陆西延归家时,忽然就明白了。 对于一个自苦难之中长大的人,要求他对生活充满希望,太强人所难了。 “这万千世界之中,苦难多如牛毛,值得留念之物也有许多,名山大川,美酒佳肴,许是你还未曾找到,可只要愿意去找,你就可以找到活下来的理由。” 萧重鸾低下头,在华宁发间落了个吻。 “为意中人所活,为意中人赴死,固然让人心动,可我更想你能拥有更多能为之活下去的理由……不要再把你的目光仅仅停留在我身上,华宁,我从不愿做左右你生死的主宰,我想做的,是可与你共享美景盛事的枕边人。” 他想,将华宁狭隘到只能装下他的世界扩展开来,让更多美好的事物入驻进去,成为华宁永不会失去的支柱。 萧重鸾与怀中人额首相抵,滚烫的眼泪从眼中淌出,和华宁的混在了一处。 “再过几年,等重行比现在成熟些,我将帝位还给他,我们离开滕京,去看海上红日,西山落雪。” “……” “我会带你一起,去看你从未想过的世间万物。” 作者有话说: 知他不能求,知他风尘不可救。 第71章 番外—亲昵 多年后,华宁睡进了皇帝寝宫。 有一日,华宁忽然问:“古有帝王春宵一夜不早朝,你为何每天早朝都去得头也不回?” 萧重鸾正忙着处理奏折,闻言也没放在心上,只回了句:“别闹。”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华宁出去不要打扰他。 “……” 华宁不满地走了。 第二日,萧重鸾起身准备上朝,没想到头皮一疼,啪叽一下向后摔在了床上,旁边睡着的华宁也叫了声痛,从睡梦里清醒了过来。 皇帝阴沉了脸沿着自己生疼的发根摸去,摸到了一根和华宁长发编在了一起的长辫。 萧重鸾霎时明白了这是华宁昨日没得到回答的报复,起床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握住了华宁的肩头,沉声道:“华——宁——” 华宁闭着眼,学着萧重鸾之前的敷衍态度随口回了句:“困,别闹。” 萧重鸾:“……” 皇帝板着脸开始解辫子,奈何手残,扯得龇牙咧嘴也没解开。华宁没忍住,翻过身睁开眼,托着脸看满头大汗脸色铁青的皇帝。 看着看着,还不忘往火上加把油:“陛下,再不解开,早朝就要迟到了。” 萧重鸾道:“闭嘴。” 华宁道:“叫侍女进来不就行了。” 萧重鸾白他一眼,怒气值到了巅峰,他将缠在一起的乱发一摔,从枕下抽出了华宁总带着的匕首,按住了华宁。 “别动。” 华宁一愣,随即一声惨叫:“啊!” 萧重鸾起身,铁青着脸把华宁被割断的头发从自己的发间理了出去。 华宁捞起断发,瞬间崩溃:“萧重鸾——!” 萧重鸾上朝归来后,先绕去了太医院。 沈幽难得见他主动来找自己,问:“陛下有什么事找臣?” 萧重鸾板着脸道:“讨个能让人四肢无力的药。” 沈幽了然:“……得罪华宁了?” 萧重鸾扶额:“早起脾气不好,一时冲动做了坏事。” 沈幽忍着笑,道:“陛下还是老实道歉,华宁那性子,你再给他下药,事后怕是更难收场。” 萧重鸾深思许久,遣人拿了壶华宁最爱的酒,去了寝宫,宫人道华宁去御花园游湖去了,问起他心情如何,都说不错。萧重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又回了御书房批奏章。 时至傍晚,华宁忽然来了御书房。 萧重鸾看着华宁被修整得齐肩的头发,愣了。 华宁笑脸吟吟问:“好看吗?” 萧重鸾不敢不顺着答:“好看。” 华宁接着问:“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台阶来了,萧重鸾想也不想地回答:“早上是我冲动了。” 华宁走到萧重鸾身边,手在桌上一撑,坐在了书案上,他向来没大没小惯了,就这么坐在萧重鸾批改好的奏折上,萧重鸾也习惯了。 “你这般道歉,以为我会接受?” 萧重鸾试图讲理:“是我错不假,可你也不该……” 华宁支起一腿,踩在了萧重鸾胯间,萧重鸾瞬间收声。 华宁微笑着问:“我不该做什么?” 萧重鸾绷着身子:“我知道你喜欢温存,可我本身就不是那种人。” 华宁道:“这话我知道,可我不爱听。” 萧重鸾抿了唇。 华宁见他不肯服软,细细长睫眯起,眼瞳里溢出危险的光,他踩着那块软软的地方,用脚尖轻轻地揉了揉,随即整个脚掌都踩了上去,轻重交替地揉弄了起来。 萧重鸾本还扶着两侧扶手坐得笔直,华宁动作渐渐磨人,他也慢慢弓起了腰,不自觉地抱住了华宁的小腿。 “真乖啊。” “……” “在讨好我?” 萧重鸾闭着眼,轻轻喘了喘气。“闭嘴。” 华宁看他满脸都是红晕,伸出手去,沿着他的脸颊细细抚摸到了颔边,稍稍一用力,将萧重鸾的脸抬了起来。 “这样道歉我倒喜欢,”华宁看着萧重鸾毫不掩饰的沉迷神情,轻声道。 只要他稍稍用力,萧重鸾的手指就会下意识地抓紧他的小腿,那指甲透过精致的绸缎,刺在皮肤上留下疼痛。 萧重鸾额上沁出了汗,汗水流过紧皱的眉尖,划过微红的的肌肤,陷入华宁扣着他下巴的手中。 “啊……” 华宁微歪了头,提起脚。“出来了。” 萧重鸾抓着他的脚腕,微沉着脸,似是陷入了暂时的自我嫌弃之中。 “消气了?”他问。 华宁摸着头发:“还是有点气。” 萧重鸾叹了口气,警告似的掐了掐他的脚腕。“要懂得适可而止。” “那么,”华宁缩了缩脚,笑道,“你让我看眼你下面怎么样了,我就不气了。” 萧重鸾脸色更臭了些,他看了眼华宁的短发,心里默念了几遍忍耐,站起身来,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华宁眼睛睁大了些。 “嘶——” “怎么?” “还真是让人把持不住呢。” 萧重鸾拍开华宁的手:“你再动其他心思试试。” 华宁眼睛盯着一片狼狈的那处,咂咂嘴,可惜地收回了手。 第二日早朝,萧重鸾还是趁着华宁没睡醒就起床了。 华宁闭着眼,数着萧重鸾的脚步声。 咦? 华宁猛地翻起身,捂住了刚刚自己被人亲了一下的脸。 “你……” 萧重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收回了撑在床上的手,整了整自己的袖摆。 “不高兴?” 哪能不高兴?高兴得都要哭了! “你……” “我去上朝了。” 萧重鸾打断华宁的话,用桌上的帕子擦了擦自己有些发热的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72章 番外—岁月(上) 清溪镇上开了个药堂,大夫医术极好,药也便宜,不久后药堂对面又开了个小书堂,有教书的俊雅的先生,也有练武的威武的先生,还有个漂亮的精通各种乐器的先生。 一时之间,来药堂的、来书堂的人络绎不绝。 四个新来的外地人在此定了居,漂亮那位先生偶尔闲了,总会坐在小院里弹琴,引得不少人在书堂前驻足静听。 这日大夫上了门,看了眼还在屋里教书的男人,把包好的药丢到了漂亮先生的琴边。 “我劝你少弹些琴,华宁。” 漂亮先生奇怪道:“沈大夫,你不许陆西延在这里练剑我懂,怎么还来管我弹不弹琴?” 沈幽道:“整日在此招摇,招惹别家女子,当心主子生气。” 华宁眨眨眼,说:“我可不是就想他吃吃醋?” 早几年萧重鸾爱吃醋得很,霸道得不许他去南风馆弹琴,宫里也没人敢和华宁走近。这几年四人携手共游天下,见的人远比以前多了,萧重鸾把帝位给了萧重行,也没了从前掌控众人的权力,却对着华宁莫名大度了起来。 第61章 “他越来越像他父亲,我看不惯。”华宁道。 沈幽深深看了他一阵,道:“东街的李大娘想给你说亲,估计过会就要登门来找你。” 几人如今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华宁却格外受上天恩宠,看起来依旧是个二十多岁的模样,那些闲着无事的大娘们动了给他们几人说亲的心思,特意挑了看起来最好说话模样又年轻的华宁先入手。 华宁早猜到了会有此事,倒也不惊讶,将药收了,道:“我有分寸。” 药堂还开着门,沈幽不好久留,只得叮嘱了句华宁,就甩手回了对面。 过一阵李大娘来了,华宁也不挪位置,就在院里和李大娘说起了话,屋里教完书的萧重鸾把孩子们留下来练字,出了门来,正巧看见了李大娘离开,便问:“李家大娘来寻你?” 华宁颔首,道:“来给我说了门亲事。” 萧重鸾顿了顿,斜眼问他:“哪家的姑娘?” “城东王家的二小姐,知书达礼,秀外慧中。” “略有耳闻,是个好姑娘。” “还约了我明日去登门拜访。” 萧重鸾将手负在身后,问:“你要去?” 华宁托了下巴,饶有兴味道:“我这亲事若成了,你猜她们下一桩亲事要说给谁?” 萧重鸾嘴唇动了动,面上始终如一的平静终是有了角碎裂的痕迹,他看着华宁的眼瞳,又问了一遍:“你要去?” “你想我去?” 萧重鸾不答。 华宁随意拨了根弦,道:“你我四人前来这清溪镇,既惹眼,又无婚配,这种事纵然推拒一次,还会有下一次,若要长久住下来,还得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阿昀说是不是?” “是不错。” “方才沈幽还来看了我笑话,也不知若是陆西延先被盯上,他要着急成什么模样,”华宁托了下巴,似笑非笑,“这么些年了,还真没见他发过几次火。” 萧重鸾手里的教鞭滑落了一截,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将教鞭握紧了,屋里学生大喊了萧先生,他便匆匆入门里去了。 华宁倚在椅上,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眼神沉了许多。 第73章 番外—岁月(中) 忽然出梗2.0 第二日,华宁换了身平日没穿过的玄色衣裳,束起了往日披散的长发,抓了把折扇在手里,眉眼虽仍是艳丽,看上去却意外有了些凌厉之感。 他站在院里,对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萧重鸾道:“我走了。” “嗯。” “你不怕我跑了?” “你敢跑?” 萧重鸾反问一句,从前华宁定会乖乖答一句不敢,再凑过去亲昵一阵,如今华宁却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展了扇子挡住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角上挑的猫儿眼。 “从前是不敢,毕竟有人拴着,如今嘛……” 萧重鸾掀起眼皮,对上了华宁的眼,后者眉眼弯弯,眼里却无甚笑意,倒像是密叶中暗藏的幽暗蛇瞳。 匆匆对上一眼,萧重鸾复阖上了眼。 “记得回来。” 华宁眼神一冷,将折扇合了,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去。 萧重鸾今日正是休假,华宁走后,他闭着眼在摇椅上待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眉头无意识地皱着,大脑像被线牵住了,牢牢拽着,累得很。 他索性起了身,入了屋里去整理孩子们的书本,还难得将自己的床褥又换了一套。他们刚从皇宫里离开时,他还能跟着华宁一起打点自己的起居,不像今日,单单只是做了这么些小事,就累得在椅上喘了半天的气,背后都是汗。 终究是—— “萧先生!” 门外传来了李大娘的声音,萧重鸾酝酿了一阵气力,翻出了李大娘家小孩的课业,开门交给了李大娘。 李大娘心里高兴,拿了东西也不准备走,站在门边与萧重鸾说起了话。 “萧先生,华公子呢?” “去王二小姐家拜访了。” “这样早?我还以为华公子没放在心里,看他这样着急,怕是过不了多久,萧先生就要替华公子办亲事了。” 萧重鸾面色僵了些。 “哪有这么急。” “年轻人的事,咱们长辈总是要着急些,萧先生您说是不是?” “……” “谁要办亲事?”旁边忽然插入了女子的声音,萧重鸾看去,吃了一惊,竟是贺樱宁。 “贺夫人,您怎么来了?” 贺樱宁奇怪地看着萧重鸾,上下打量一番,眼睛一睁,讶道:“重鸾?” 重见贺樱宁,李大娘的事便暂时放在了一边,萧重鸾别过李大娘,邀了贺樱宁进门歇息。贺樱宁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写着满满的疑惑不解。 “华宁说你们在这小镇定居,我恰巧路过,便来见见你们,可你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萧重鸾斟茶的动作顿了顿,缓慢地将茶杯放在了贺樱宁手边。 他与华宁相守已十年,前五年爱意深沉,彼此相依,只觉人世间再无更畅快之事。 后五年,他与华宁远离皇城,共游山水,一步步走来,踏过春夏秋冬,看过花开叶落,人世间流逝过的所谓岁月,既美妙,也残忍。 华宁如今仍如二十出头的青年,蓬勃朝气,他却已暗生白发,眉眼被刻下了春秋印记。 终究,终究是—— 老了啊…… 第74章 番外—岁月(下) 难得一见,萧重鸾将沈幽叫了过来,让他替贺樱宁探探脉,看下贺樱宁身子是否康健。贺樱宁知晓萧重鸾这是忧心自己,十分配合,沈幽检查过后,嘱咐了些平日里的生活习惯问题,贺樱宁打着哈哈附和过去,撩了袖子。 “我新学了门做菜的手艺,你们给我捧个场?” 萧重鸾与沈幽配合地应了声好,贺樱宁便一头扎进厨房里去了,沈幽收拾好药箱,看了眼屋内,问:“华宁出去了?” “嗯。” “是……李大娘说的那事?” 萧重鸾不答,沈幽心里叹了口气,道:“我看您面色,便知您后悔得很。” 他伴驾多年,萧重鸾的心思,大抵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萧重鸾扶了额,挡住了自己的面色。 “当真……这般明显?” “华宁就是比我还早觉察您的心思,才会与您闹脾气。” 萧重鸾微微睁大了眼,顿了顿,道:“不,我并不是……在后悔当年救他的决定。” “那您是……” 萧重鸾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不出口,从华宁说出李大娘来牵红线的第一句话时,他就要把自己淹死在醋缸里了。 这些年来,他的占有欲有增无减,可同样增长的,还有对华宁的畏惧,以及随着自己的不断衰老而落地生根的怯懦。 他从不知有朝一日这些弱者才会有的情绪会困住他,可事实就是事实,当他看见自己第一根白发的时候,对于未来的恐惧就根植进了他的内心。 华宁风华正茂,他日渐衰老。 “您在……害怕连累他?” “呵。” “华宁的性子,您该比谁都清楚,他并不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我明白。” 华宁的性子,他比谁都明白。 正因为明白华宁的痴情,他才会不断思索,必定会死在华宁面前的他,究竟会对华宁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经历过华宁的数次死亡,比任何人都清楚所爱之人死去时的绝望。 他有被华宁深爱的自信,却奢望华宁能够在那一日前,不要再那么将他放在心上。 入夜,华宁终于回了家,贺樱宁正在小院里乘凉,两人一见面,便凑在了一处,说起了这些年的事。 华宁向来是不在意享乐的,这次交谈,却能对这些年的游历侃侃而谈,哪里风景独好,哪里美食一绝,说得头头是道,贺樱宁听得开心,赞了一句: “我从来没想过,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 华宁愣了一愣,垂下眼笑了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竟然能将这些事都记进了心底。” 他与贺樱宁分开,回了自己房里,萧重鸾蜷着身子在被子里睡熟了,眉头微微皱着,在梦里也不得轻松的模样。 华宁坐在床边,抚了抚他的眉眼,手伸进被里,解开了安睡之人的寝衣。 “啊……啊……” 萧重鸾醒来时,腿根生疼,华宁见他清醒,不思悔改,犹扛着他一条发颤的腿,肆意进攻。 “混……混账!啊……啊!” 萧重鸾被久违的快感冲击得忘了自己建起的高墙,双手死死抓住了华宁的背,一丝也不肯放开。 “那里……用力……啊——” 华宁含着他的唇,闷声笑道:“这时倒不顾念哪些七七八八的事了?” 萧重鸾紧闭着眼。 “闭……闭嘴!” 第62章 冲击过后,华宁抱着背对着自己的萧重鸾躺进了被子里,萧重鸾轻轻喘着气,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在前院碰见了母亲,”华宁开口说,“几年没见,她活得越发潇洒自在了。” “……嗯。” “我把我们走过的风景都和她说了一遍,真没想到,我能记得那么一清二楚。” “……” “真有意思,明明没有在意过。” “……” “阿昀,往后很多年,很多年,我还想这样走下去,就像母亲替萧明赫去看世间美景一般,我也会替你,去看你没见过的高山流水,去尝你没试过的美味佳肴。” ——我会好好活下去,即使身边不再有你。 华宁循着萧重鸾发颤的手臂,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抵开了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所以,不要再用不知何日会来临的分离来苛责自己。 萧重鸾缓缓翻过身,将头抵在了华宁的肩上。 华宁向来不喜欢主动把有关情感的话语对他说出口,相处这么多年,除却别有意图时,他总是恶劣地用尽各种手段来逼萧重鸾挑明。 今日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他在这场互相试探的局中主动认了输。 “你身上没有脂粉味。” “我没去见什么姑娘,自然没有沾上味道。” “你在哪里等着我去追你?” “街角茶馆里。” “下次再敢答应这种事,当心你的腿。” “好,好。” 华宁抱紧了话里带了哭腔的心上人,用脸蹭了蹭他的发顶。 “我们把书院关了,继续游山玩水,如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