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个鬼》 第1章 [gl百合] 《嫁个鬼作者:一日竹夭【完结】 文案 所以爱是什么呢?能让人变好,还是变得更糟? “爱是虚妄,是累赘,是一时兴起,是一场霸凌。” 可是…… “或许,爱是惊鸟寻得栖枝。” “又或许,爱是一面镜子。” 渺渺一生,知白求白。 风不知x浮棔 !: 1.双洁 2.暧昧和恋爱始于成年后 3.主角he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破镜重圆 现代架空 正剧 单元文 主角:风不知,浮棔 一句话简介:凡人和鬼王被骗后 立意:人生苦短,希望我们都能成长,寻得自我,并在爱里学会理解和坦诚。 第1章 水面波(一) 耳边似是安静,似是嘈杂,嗓子和胸口仿佛梗了一粒粒的硬物,外头的气体试图挤进来,而残余的氧气已经消耗殆尽。她皮肤下的血肉止不住地颤抖,冷意似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思绪像是冻僵了,生涩艰难地试图运转。然而她忽觉自己仿佛被置于水中的浮萍,偏又逢上急雨,运动来去全由不得自己了。 随着视线缓缓明晰,她看到一顶施施然晃来的红轿。轿子凭空抬着,轿帘沉沉掩着,花纹锦簇,珠玉琳琅。上是灰蒙蒙的天,下是黑幽幽的土,天地交界处,是一块泼洒上去的燃烧的血色,那红轿,就在其间,款款走,沿一条黑绸般的粼粼闪光的河。 轿子停在一片红花前,一位佝偻的白发婆婆打起轿帘,引出一节素腕。女子身量单薄,一身盛红,玉步轻移,乖乖被领着,向花深处走去。盖头遮住了她的头颈,她却分明瞧见了女子的面容:眉眼淡而锋利,长而并不卷翘的睫毛微垂,掩住了一双古井般的黑眸,嘴唇有些薄,惯常地紧紧抿着。 她想敲一敲脑袋,然而手脚却不受控制,麻得不像自己的,一股郁躁之气撑得她难受,昏昏沉沉地盯着女子怔了许久,才隐约意识到,这个人,叫风不知,她自己。 视野渐渐被繁花挤满,黄泉的彼岸花,沉默噤声,低垂着头,红得过分的花瓣上,凝着哀愁般的露珠,引路的孟婆已经退下,女子静静地独自站着,盛大与寂寥,在此刻同时绽放。 花丛中一人转身,垂眸浅笑,缓缓伸出纤纤玉手,亦是珠钗满头,亦是红装惹眼,容貌却像隐在月色中,模糊不真切。随后她们朝那条河的方向跪下,再拜,又面对彼此一拜,空气中隐隐的锣鼓声敲在心脏上,一抽一抽地钝钝地疼。风不知眼前一花,再睁眼只见自己坐在饰红的精雕木床上,方才的人挑着一柄玉如意,清浅的呼吸拂过面颊。然而,无论她如何挤眉瞪眼,也瞧不清对方的脸。 …… 清晨鸟鸣聒噪,风不知皱着眉,撑起身子,犬牙恨恨磨过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却仍旧纾解不了心中的烦躁。她不客气地揉了揉眉心,一时掌不住,将昨晚喝的米酒尽数呕出。她狼狈地抽了几张面纸,一边胡乱擦嘴,一边草草盖住地上的酸臭,才发觉身上穿的并非平时的睡衣,而是当地“某些”婚礼常用的嫁衣,红得让人心慌。她心一沉,喉间酒气窜上来,又被她用力咽下。她狠狠捶了几下胸口,急促地深呼吸,一面找着鞋子,一面伸手掀被子,扭头却被枕边物吓得顿住。 那是一只颇有些凶神恶煞的纸人,红袍加身,双目圆瞪,浓墨晕开来,流下来,像两行浊泪,而其呈现出的色泽,阴森恶毒地暗示着,那墨里必定掺了某个动物的血,风不知再清楚不过。红唇倒是用的普通的朱砂,粗制滥造地糊在惨白的纸上,绑上的“头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乱七八糟地团着。 风不知面无表情地缓了片刻,一股怒气从鼻中喷出,然而终是不敢对纸人有何作为,只是僵硬着脸,把拖鞋踹出了老远,压着火气,赤着脚就去找自家奶奶。 老人坐在屋前的场上,一身喜色,听到动静,剥花生的动作停下来,不由自主地站起,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咋?” 风不知倚着门,也不说话,紧抿着嘴,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她,呼吸又长又重。 老人朝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神色既胆怯又悲哀,很久才平静地说:“你孟婶儿不是说你命阴,容易惹上脏东西,所以……”奶奶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孟婶儿说想活命,得找个厉害的鬼……让他护着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 其实她本不必来问。被定义,被安排,从来如此,她的脾气早就被这样的爱磨得所剩无几了,何况久病成医,自己亲人的那些算盘,她猜得明明白白。 只是,依旧心有不平。 “哦。”她应了声,冷着脸,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讲的了。 悲意漫上来,她眨了眨眼,转身准备回屋。奶奶急忙追上:“苗苗,苗苗。”风不知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我晓得了。去洗脸。”奶奶安静下来,扯出一个小小的笑:“好,好。” 风不知换了衣服,盯着镜子发了会儿呆,拿起牙膏牙刷,直到她漱完口,拿毛巾擦了把脸,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似乎心情也能明媚些,才不咸不淡道:“躲什么?” 镜子的边角渐渐显出一团红晕,接着红影一晃,露出一张苍白的女孩的脸,她似乎有些害怕,怯怯地游着眼睛:“风不知……”欲言又止半晌,她垂首恭敬地轻声道,“子君夫人。” 风不知的动作顿了一瞬,把毛巾狠狠摔进脸盆,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捞过身旁的帆布包,翻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对着红衣姑娘敲了敲:“进来。” 她踩过仅一人宽的泥路,又顺着自家铲出来的台阶,悠悠地晃到屋后的河边,眼望着积满雨水与青苔的小舟:“这儿可以么?” “好多了。”姑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抿嘴浅浅一笑,然后又迟疑地问道,“我不过回家看了看我奶奶,怎么就……” “随便他们。我不知道。”风不知空落落地垂着眼帘,话里却依旧含着刀子,又抿了抿嘴,“他很厉害吗?你怕成这样。” “不是因为这个。”姑娘摇了摇头,“我头七没去鬼市领身份,是最低等的鬼,而子君……鬼市的子君相当于人间的太子,下一任鬼王,就算纸人再粗制滥造,我这种鬼也近不了身。” “嗯。”风不知说完,盯着水面没了话,忽然瞥到不远处的桥墩下浮出一颗头,傻愣愣地看着她,是村里采菱溺水的婶儿,她小时候被她吓了不小的一下。 没来由地烦躁,失了兴味,她转身准备回去。 “等会儿!等会儿回去嘛,离纸人太近了,我头晕得很,再让我养一养精神,不知,好不好嘛?” 风不知便回到河边蹲下,呆愣愣地看着虚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烦躁的,然而又疲倦得起不了波澜。 木着脸掏出手机,在把各个软件都点了一遍后,她到底是憋不住了:“小石,你知道……子君是怎样的人吗?” 小石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但别的鬼都说子君……嗯——和善可亲。” “……随他吧,他什么样关我什么事。”风不知吸了吸鼻子,艳阳天竟感到有些冷,身上掠过了一层鸡皮疙瘩。 沉默一会儿,她又张嘴:“那么……” “苗苗!苗苗——”奶奶喊道。 风不知皱了皱眉,把心中的火气呼出后,快步走回家,压着声音道:“又怎么了。”一转弯便看见了朝她笑的孟婶。 “苗苗过来。”孟婶笑得花枝招展,扭着身子走了几步,滑嫩白皙的手牵起风不知的,摩挲了几个来回,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俊俏不少了嘛!” 风不知挣开手,站远了些,倚在门框上,垂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孟婶。” 孟婶笑意不减,点了点头:“礼成了。往后中元也就没得必要家来了。”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扭头看着奶奶剥花生,聊起家常。 风不知像是没听懂她的话,站了会儿,才回过神,忽然一笑,转身回屋。 她叠着被子,发现纸人虽然颜料抹得惨不忍睹,框架和边角倒都做得挺精细,她想了想,随手扯开一张黑色塑料袋把它装起来。 “要走啊。”奶奶进来,看到收拾齐整的衣物,声音戚戚地低下来。 风不知下巴点了点,看了眼手机。 “好的,好的……我让你爷爷送你。” “他那车哪儿放得下我这些东西!”风不知没好气道,然而还是默许了。 到了家,她敲了敲门,没听到有声音,让小石穿墙进去看看。再出来,她摇了摇头:“没有人。” 风不知一扔手里的袋子,拨了个号码,话里夹枪带棒:“风西洲,滚回来。” 过了五六分钟,她弟弟骑着电瓶车大汗淋漓地回来,扔给她一支冰激凌:“我去和同学打篮球了。你怎么回来了?” 第2章 “不知道!开门。” 风西洲任劳任怨地取出钥匙,进了屋,风不知放下包,拿了衣服进浴室。 当她擦着头发开门时,一个人影顺着门倒在了她的腿上,吓得她赶忙弯腰接住,毛巾掉落在地。软软的,凉凉的,是一个女人,羽睫垂下,像在睡觉,瞧起来乖巧,左眼蒙着一只眼罩,眼罩白色的底上绣着彼岸花,抱一根很大的卷轴,一头青丝如瀑,散在白衣雪肌之上。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了揉眼睛。 “初来凡间,有些不适,我竟睡过去了。”女人抱好卷轴,莞尔一笑,杏眼微弯,“我是浮棔。” 风不知愣了一下,隐约猜到:“子君……大人?” 浮棔眨了眨眼,抿着嘴笑了。 风不知沉默了,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张嘴,说得有点艰难:“你……既是子君……” “怎么?”女人歪了歪头。 她觉得好笑,嘴角都有些压不住了,垂下眼帘:“没什么。”说着把毛巾挂上,进卧室扒拉出了那个纸人,“你……” “这不会是……我?!”浮棔瞪大了圆溜溜的眼,又嫌弃地盯着纸人,“怎么这么丑!”她整张脸都皱了,“谁做的这玩意儿?” 风不知没反应。 浮棔恼羞极了,捻了个诀,指尖窜起蓝色的小火苗。 这时,“姐,吃饭了!青菜豆腐粉丝汤,土豆红烧肉。”风西洲拿着筷子从厨房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燃烧着的纸人,懵了一下,“卧……姐夫牛逼。”说完有些慌得闭了嘴,撇开视线。 风不知慢慢地扭头,眼神不善,盯着她弟的脸:“……你知道?” 风西洲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全家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风不知气笑了,觉得讽刺又荒诞,她深深吐了口气:“行了,吃饭!” 吃完回屋时,她看见那幅卷轴就挂在床边,其上用极淡的墨飘了些云烟,浮棔趴在桌上用中性笔写着什么。 风不知嘴唇嗫嚅几下,不知道说什么,自顾自地把手机充了电,刷了会,忍不住问道:“你们会用中性笔?” 浮棔偏了偏脑袋:“中性笔方便些,不是吗?总要与时俱进的嘛。” “……子君大人在写什么?” “年终总结。” “……哇哦。” “中元总是要忙些的。” 风不知沉默,最后干巴巴地说道:“你们还挺现代。” 浮棔甜甜地笑了声,扔下笔转身趴在椅子上晃了晃:“当年尺澈闹了地又闹了天,一些规制才渐渐改了,不过鬼市里多是千年前百年前的灵,有些灵尚且不惯后朝的作风,更接受不了这些新事物了,你若遇到,还望多费些心思了。” 风不知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起身摸了一下卷轴:“这卷轴,什么意思?” “这幅画连接我的屋子,你是我的娘子,我自是要同你在一起。要进去瞧瞧吗?” 娘子……风不知咬了咬唇:“……随便你。” 浮棔走近,牵起她的手抚上卷轴。 风不知眼前瞬间陷入混沌,她像是穿过了一层阴寒的瀑布,接着豁然一亮,鼻翼忽然缠上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她来到了一个古色古香、朴素空旷的屋子。 浮棔歪头朝风不知笑了一笑,“你可以随便逛逛,我还有事要做呢。” 风不知彻底说不出话了,木木地点头答应,见她竟真的坐下来埋头不管她了,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装作在看浮棔写的字,站在她旁边踟蹰半晌,脑子里一片空白,又觉得乏味极了,慢慢地转身,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屋子,心道:“怪空的。” “几点了?”屋里的香味实在摧人,她不知怎的竟直接倚在榻上睡了过去。风不知伸了个懒腰,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松弛。 浮棔的视线从一堆折子中移到她身上:“七点四十九。” “这么晚了!我……” “我带你出去。”浮棔搁笔起身。 回到人间,风不知敲了敲风西洲的门,里面传来声音:“给你留饭了,自己热。” “知道啦,真乖。”风不知心情好地一笑,觉得世界又明媚起来了。 吃完饭正要去洗碗时,她忽然听见一声闷响。 风不知顿住,突然又莫名的惊惧慌乱瞬间淹没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白带从窗缝飘进来,落进浮棔的手里,她捏住白带,默了一瞬:“有人死了,跳楼。” 风不知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谁?” “何以安。” “……啊。”听到熟悉的名字,风不知心情复杂,有些许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 “你的反应真特别。”浮棔脸上挂着淡笑。 风不知沉默。 浮棔笑道:“别人听到死亡,都多少有些害怕。” 这时,浮棔忽然讶异地轻叫一声:“啊,她往东边去了。”她刚迈出一步,又折回,一把扯下卷轴,临空铺开,拉住风不知,“上来!” 风不知被她拽上卷轴,堪堪坐稳,她们便穿过窗子滑出去了。 第2章 水面波(二) 暑气早早散了,溃不成军,落花流水,明明白日里还在张牙舞爪。风凛冽似刀子,将盛夏割得面目全非、恍如前世。 风不知透过自己的眼睫,看着熟悉的景物,在陌生的高度,以荒诞的方式。她沉默地埋头,散漫揉着手腕,心中莫名郁郁。 浮棔清秀的眉头突起一块,念及风不知,白解释一句:“新灵尚未意识到肉身已死,总是要迷糊一阵子,直到头七才能清醒。”她又摇了摇头,“多深的执念啊。而且她挑的时间真好,中元黄昏,鬼气最癫狂的时候。” 一路无话。她们停在一座自建楼前,浮棔坐正了,微微屈起手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起了卷轴杆。 敲击声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像是催命的咒,又像是安魂的诵,是喃喃自语,也是切切倾诉,生自远古的吟哦,沾染历史的烟尘,浸润不息的河水。风不知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心跳乱得不成样子。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何以安从二楼飘下来,眼神溃散清明几回,艰难地稳定下来。她望着风不知,有些犹疑:“你……看得见我?”不待回答,她已然猜到,点了点头,看向浮棔。 “手。”浮棔把白带系在何以安手腕上,“头七去找户部。” 何以安漫不经心地应承,又有些哀哀地看向风不知,欲言又止许久,低叹出声:“能不能请你,转告何以立……替我,照顾好母父……”她敛唇低眉,余下的,冲动也好,深思也罢,无论释然,无论歉疚,通通揉捏成团,吞回腹里,胡乱下葬。 何以安消失了。风不知任凭浮棔拉着她,重又坐上卷轴,听得她言:“苗苗,你害怕吗?” 她凉凉掀起眼皮:“要害怕也轮不到这时候。” 浮棔淡淡笑了,但也只是做了个动作,半分情绪也无。 归途行得平稳,风不知忽觉身心都累得像一团浆糊,仰头躺下来,泪意来得莫名其妙,也来得轰轰烈烈、虚张声势。 也是在这时候,她被磨得迟钝的头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成亲了。十五岁,放到现代还未成年呢,在过去的过去,却已是及笄许嫁的时候了。 她穿着新式的衣裤,生活在工业革了又革的社会,却循着旧时的惯例,瞧得离奇的他世,胸腔中跳动着一颗疲老的心脏。 众生在有条不紊地前进,而她,被时空错落,被虚实扭曲,卡在过去与原地。 最后,她说:“今晚的星星,真漂亮。” “嗯。”浮棔随口应道。 “子君大人……” “什么?” “……你多少岁了?”话转了一个弯,出了口,风不知才察觉到自己在害怕,不,准确来说,是畏惧。 畏惧神魔鬼妖,畏惧未知与不同,畏惧那个身处高位、神秘莫测的子君“大人”。 她早就不会害怕了,但敬畏怖惧,却是镌刻进骨髓的劣性。 “嗯……我是武则天时候诞生的。” 失神间,浮棔思索时放缓的轻音,也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又厚重无垠的光阴。 风不知感叹:“一千多年的时光啊,不无趣么?” 浮棔沉默,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黄泉水里生的,七情六欲早就泡烂了,冲散了。其实说起来,我竟算不上鬼,没受肉身护持,未得魂魄滋养,也没有执念支撑,不过是天地间飘散的一缕气。你若是到了鬼市,便知晓了,他们生发自最强烈的感情,有着最直白的念想。我呢,我没有爱,也没有恨,不知如何喜,不懂何为悲,千年声色,寂寞光阴,皆与我无关,也或许因此,便没有‘无趣’了罢。” 浮棔微抬了下巴,浅笑:“我同大人,我们,属于潆游族。”她没再解释这个名词,而是另说道,“大人虽将鬼市治理得井井有条,众鬼各司其职,但无为而治久了,总有被架空权柄的忧虑,故我还是万事经手。”浮棔顿了顿,“执掌整个鬼市,也顾不上无不无趣了,而就算有闲下来的时候,我会看看人间。人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那么多的故事。”她眼下堆起凉凉笑意,“我们与你们人间的那些俗物不同,他们一生不过百年,情欲被加热,百味被压缩,自然受不得生命里的留白。何况我们都是如此过来的罢了。” 第3章 风不知眼帘微垂,像是在乖巧倾听,像是在凝神思索,又像失神放空:“……那人间,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戏台了。” “嗯……不一样,戏子无情,人间发生的,都是每个人真真切切的喜怒哀乐呀。” 她看过许多话本子,见过多少阴晴圆缺。而黄泉的水冷,浸润得鬼市像湿了的柴,苟延残喘的几点火星附在上头,时间又在她身上走得温柔,也走得残忍,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头,又一眼便知其起承转合,她有些羡慕人间。 只是不承认。 风不知偏头,静静盯着她,心脏又酸又胀,最后她动了动身子,移开视线,抿了抿嘴,像是掖去了一个笑,大着胆子问:“我们的婚姻来自于爱,那么……你的喜欢是什么呢?” “喜欢?”她眼波一转,悠着语调问,“你是问我,喜欢你吗?”她将“喜欢”咬得很轻,像是叹在耳边,眼下掠过一瞬小小的卧蚕。 有些愉悦。 她微蹙着眉,静静品味了片刻这一点愉悦,然后散漫说道:“好奇而已,能请动孟婆婆的人,我有些好奇。” 苦涩,像是细细的水流,从门缝里挤出来,来得缓缓,来得莫名。风不知心中暗笑,一句问话不自觉就吐出来:“婚姻大事,如此决定,不可惜吗?” “婚姻,很重要吗?我们……也算草率?” “那婚姻对你来说,是过家家么?” “过家家是小孩子的游戏。”浮棔嗤笑。 “那……” “不必问了。”浮棔感到厌倦,素手一抬,揉开眉心,止住了她的话。 “……是。” 就要到家了,风不知远远望见小石坐在窗子上,两面相对,是一个被距离拉开的对视。 “对了。”浮棔坐起来,牵起风不知的手。 她眼睁睁见自己左手小指延伸出一截红线,耳边浮棔轻语:“你的红线,是断的。”话间,带着幽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哦。” “不知,不知!”小石朝她挥了挥手,把她唤回神,“你妈回来了,找不到你,正着急呢。” ……风不知有些恍惚,有一种泡软了的脚落到实地的不真切感,像是烂柯人骤然回到了现世,只凭着本能点了点头。 一股腥风打过来,仿佛撕开了笼罩的薄纸,五感瞬间回笼。 警笛声刺进脑海。楼下亮如白昼,人影嘈杂,霓虹灯、警车灯闪烁变幻,像一个荒谬的派对。 浮棔垂眸望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母:“死亡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吗?” “……对大部分人来说,也许是的吧。” 看到她从窗外爬进来,坐在床沿的女人慌忙站起,见女儿平安无事,松了口气,无奈一笑:“不是有门吗。”默了一瞬,她放轻了声音,“苗苗,下次出去的时候,好歹让家里知道嘛。” “嗯。” “那……”母亲拉住风不知的手,眼神向窗外瞟了瞟,欲言又止。 “她叫浮棔。我要睡觉了。” “哎!”风母想拉她,却只徒然捞了一把气流,空落落地收回手。 女儿的背影无情无绪,她眨了眨眼,心里想,好像又瘦了一些。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三个字,百转千回。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心中重复万万遍,歉意也只是歉意,下一个“偏方”到来时,依旧只能不管不顾地去试。 暗自叹了口气,她说:“苗苗,我下去看看你同学的妈妈。你早点休息。” 风不知闻言,不甚在意地一点头。 爸还在外地,风西洲在赶作业,母亲走后,整间房似乎都失去声音,终于门响,迎回了女主人,然后晚安此起彼伏,最后整个城市的灯错落熄了。 风不知坐在黑暗里,摁亮了手机,等它自动黑屏了,又再次抬手,屏幕幽幽的光投在她脸上,将每一寸疲态都展露无疑,然而睫毛缓缓眨呀眨,就是不肯彻底闭上。她撑着眼睛,解锁了手机,盯着主屏幕发了会儿呆,随意翻出了一本小说。 “你不睡觉?” 风不知一僵,大脑好不容易才重新运转,反应过来说话者是谁。弦绷得过紧了,松下来时有些绵软。她的声音在夜里摇曳:“不想睡。” “睡觉。”嗓音听起来依旧温软,语气却带出了施令者的强硬。 那份强硬撞过来,风不知皱起眉,口中滚出来的话语也粗了几分:“睡不着。” 忽然一阵风袭来,临近身时势头却散了大半,风不知小小地打了个战栗,手臂迅速铺了一层小疙瘩,鼻端残余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抱歉。”浮棔凉凉地说了一句。 片刻,一簇月白色的小火乍然亮起,映得浮棔的脸皎洁如玉,也衬得她的眸光冷若冰霜,她偏头一笑,说出的词句像是落在地上的雪,“我忘记了,你很招我的小玩意儿喜欢,而那些小东西,在夜晚最活跃了。可是……”她无声地走到她床边,眼帘微垂,“苗苗啊,你也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又或者是,你并不信任我。” 说着,她上身缓缓前倾,右腿顺势压住被角,食指和中指点上屏幕,轻轻往下一按,长发垂落,脸庞凑近,直盯上风不知,右眼像一颗夜明珠,闪烁着勾人的光:“子君法术虽受天道限制,但对付这些小鬼,绰绰有余。”她眯了眯眼,眸中光华流转,又凑近些,幽幽话语如蛊惑,“不过刚才,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新婚燕尔,洞房花烛,我的娘子啊,你说……嗯?”她浅浅一笑。 风不知瞪大了眼,后背抵住了墙,退无可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指甲透过薄被,刺痛了掌心,泪水流不出眼眶,于是调头侵袭心脏。求饶的话语挤在嗓子里,她要疯了,要死了。 浮棔撤回身子,索然又不解地扫了她一眼,声音很轻柔:“睡吧,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听话。” 灯火熄灭,身旁的威压也消失,黑暗中,风不知抚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夜色催生了一行眼泪。 冷。 她缓缓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第3章 水面波(三) 昨夜下了点雨,朝阳还湿漉漉的,大片的云蘸了水,擦拭过蓝天,白里就混杂了一点子灰,空气中弥散着泥土清香,青草绿树油亮亮的,抖擞了精神,是盛夏难得的好天气。 蓼汀高中名声不小,原因之一就在它的美景。抛下不起眼的大门,沿着蜿蜒的落芳河走来,满眼是青葱的草木,或是两人合抱不来的老树,或是路边的几株玫瑰与蔷薇,曲折廊道,上头是繁盛的紫藤萝,花开时节,便是紫色的海洋,一步一桂树,金秋之月,香飘十里,再是桃李园,假山小巧,凌霄灼灼。亭台轩榭,雕花窗棂,错落掩映,衬得蓼汀活脱脱一个苏式园林,配得上校歌里的“钟灵毓秀”。 正逢课间,高三熙熙攘攘,有些人三五成群,好奇地打量来军训的新生。 母亲挽着风不知的手臂,被校园的气息熏着,也有了些小孩似的雀跃,她脚步轻快地走着,若不是年龄限制,恐怕能跳起来转几圈。不必匆忙地赶去上班,趁着这难得的清闲,她好好地瞧了瞧风不知,凑近了,神秘兮兮地咬耳朵:“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有等到回答,她自顾自猜着答案:“来蓼汀不愿意么?我知道你中考没考好,很难过,但是蓼汀也不差呀,我好几个朋友还羡慕你考这么好呢。” 确实,蓼汀名声响的原因之二就是,收的是二类的生源,考出了一类的成绩。 母亲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伸手捏她的脸:“你气色好了不少嘞。” “嗯。”风不知回一个笑,收回视线时,瞥了眼浮棔,然后看着地上,边走边发呆。 军训的物资袋出乎意料得大。母亲面对着军绿色的大包,犯了难,最后带着就义的决心,提了提袋子:“苗苗,来帮我一下。”她尝试着抱起,随后皱起眉。 浮棔站在一旁瞧了会,伸出一只手,托住。 母亲觉到袋子骤然变轻,懵住了,探头望:“什么……” “是……浮棔。”风不知咬了咬下唇,然后放开。 母亲愣了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哦”,然后又灿烂地笑:“还挺懂事的嘛。”她对着空气道了声,“谢谢啊!” 浮棔抿着嘴回头看风不知,后者埋头盯路,扶着物资袋,不发一言。 宿舍乱哄哄一片,家长学生爬上爬下,叽叽喳喳,叮叮咚咚,热火朝天。一位圆眼镜的短发女孩扭头看见她们,拿着毛巾的手挥了挥,笑着打了个招呼。 母亲重重地扔下物资袋,喘一口气,叹道:“幸好你在二楼。”说着拉开物资袋,把里头的东西细细看了个遍,“先把被子套上吧。” 一阵兵荒马乱后,宿舍总算有了住人的样子。 母亲弯下腰拍拍风不知:“我知道你最乖了,照顾好自己哟,有什么事不要藏着掖着,给我们打电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拜拜喽。” 第4章 家长陆陆续续地走了,宿舍渐渐安静下来,眼见时间还富余,姑娘们纷纷爬上床。 那个短发女孩靠在墙上:“我叫程又又,以后就是同班同学啦,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哎,我们两个是隔壁班的,可惜以后做不成同班同学了。”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指了指自己和上铺,“我叫白欢。”她探出头望上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上铺声音细细软软的:“许锦。” “我叫余木南。”是个小眼睛的胖女生。 另一个坐在上铺一身名牌的高马尾笑得淡淡的:“仲馨。” “风不知。” “不知……你的名字好有趣啊。‘南风知我意’,你怎的‘不知’呢?”程又又笑嘻嘻地抬头看她。 “嗯……我妈希望我……反正就这么起的,我弟倒是叫‘西洲’。” 白欢忽然伸了脑袋:“还有一个人没报上名来呢,那个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缩在床角捧着书的女孩惊得抬起头,脑后扎的一小簇头发也一跳:“花……花青。” “哇!你名字很好听啊。”程又又有些夸张地赞叹道。 “对呀对呀,很有诗意。”余木南终于插上嘴。 花青抿嘴微笑,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兔,颊上飞了一抹淡红。 许锦冒出来:“几点了?再聊下去,小心迟到。” “还有……五分钟。”仲馨看了眼手表。 “不急不急,我们慢慢走,边走边聊,到教室也差不多了。”程又又跳下床,翘了翘脚趾,颇有大侠风范地一挥手,“走,出发!” “走个屁啊,衣服还没换呢。”余木南笑道。 “哎呀!”程又又跳起来一拍脑袋,“我给忘了!快快快,快去换啊,呜呜呜救命!”她迅速翻出衣服,风风火火跑去拉了窗帘。 风不知抖了抖衣服,偏头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去厕所换衣服。” 余木南偷偷撇了撇嘴:“都是女的,有什么可躲的。” 听到这话,花青向厕所望的目光马上缩了回来,走回了床边。 风不知没管她,兀自往厕所走,却听到程又又不客气地说:“这有什么的,你不在意有人在意,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花青,我刚刚看你也想去,去啊,管别人做什么。” 花青拿着衣服的手一紧,小兔子一样的眼睛定定看了一瞬程又又,慢慢进了厕所。 晚了一步的仲馨站住,不悦地嘟了嘟嘴。 风不知换好衣服,没有出来,低头问浮棔:“你能接触人间的东西?” 浮棔楞了一秒,片刻恍然道:“哦,石煴鬼气不重,又没有戒印,自然碰不到。何况我是什么身份,天界的东西我都碰得。”她一笑。 余木南忽然道:“白欢,你为什么不换衣服。” 白欢坐在床上,悠悠晃腿:“我没买,没得穿。许锦,你也没换?” “……我身体不好,不参加军训。” 白欢“哇啊”一声:“那还不待家里玩!” “不想。” “什么啊!”白欢震惊到扭曲,“这大好的假期,我恨不得大病一场,好躲个懒,你能不来还不要,老天爷啊!” 许锦低低笑了:“乱说什么,生病可不是玩儿的。” “这我不管,毕竟我没病没灾的,体会不到,人是短视的,我现在只想和你交换。”白欢踩在床沿,颤巍巍地攀着上铺。 程又又上前拍她的腿:“哎呀,你们两个,快点从二人世界里出来吧,我们要迟到啦!” 风不知推开厕所门,一眼就看见石煴等在门口,她小小地惊了一下:“小石?!”声音有些大了,她视线在宿舍一划,把石煴拉进厕所,压低了声音,“你昨晚不是说,不来了吗?” 小石沉默:“……一个人,也无聊,而且……蓼汀毕竟是我母校……回来看看。” “嗯?你以前,也在这儿上学?”风不知注意到石煴神色不对,暗自皱了皱眉,却不动声色,“你没跟我提过,想不到,我们竟是校友。” 石煴虚虚一笑。 出门正撞上花青,她抿了抿嘴,瑟缩地挥了挥手:“嗨……你好。” 风不知回以一笑,微不可察地迅速打量一眼她,洗得泛白的草绿军装显得略大,衬得她愈发消瘦,想来是二手。风不知垂了眼帘,轻轻推花青:“走吧。” 阳光已热辣起来,最后一丝水汽也蒸完了,天地显得蔫蔫的,脚踩在地上,即使隔着层鞋底,还是微微发烫。 班主任姓童,男老师,教历史,瞧起来温温润润、斯斯文文,坐在讲台上敲着电脑,听到“报告”,扭头温柔一笑:“进来吧,座位表投在多媒体上。” 程又又盯着座位表看了半晌,用肘碰了碰风不知:“你和花青同桌欸!只是……”她放低了音量,嘟嘟嘴,“我不想和余木南同桌,我不怎么喜欢她……” 风不知抬起眼皮,凉凉扫她一眼,觉得烦,闷头往座位上走。 浮棔跟着她,忽然停下来,皱着眉回头。 石煴定在原地,失了颜色,身形稳不住,像是风中的薄衣,颤抖着,扭曲着,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为烟尘散去,脸色更加惨白,平日总含着笑意的眼此刻圆睁,爬上了血丝,显得狰狞可怖。 风不知回头望一眼,有些担心,但顾忌现在在班上,不敢有什么动作,径自坐了下来。 倒是浮棔一脸凝重地上前,圆眼微眯,抬手虚虚点住她的眉心:“怎么?” 石煴竟吓得跌坐在地,蜷成一团,捂着胸口拼命往后退,声音里染上哭腔:“不要不要,不……不要……” 浮棔压着嗓子:“石煴!”她伸出手,想拉她。 石煴却猛地甩开她的手,抚着心口,缺氧般剧烈地喘着气,泪珠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滚落。 风不知随便翻开一本习题,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心慌得很,她屈起手指,揉了揉眉心,撑着额角,慢慢地转着笔,看向门口。 石煴渐渐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擦去眼泪,扶着墙,颤巍巍地起身。她眼睛还很红,却明亮得惊人,眼珠转了转,她攥起拳头,站了许久,转身挪到风不知桌边,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她握住风不知的指尖:“不知……不知、不知,童茧心……是个混蛋,不要……不要让他靠近你。”说完这句话,她终是撑不住,烟花一样,无声地散开了。 浮棔倚上课桌,垂头看她,然后抓住风不知的手:“她的状况,不太对。”她皱起眉,眸中泛着冷光,“恐怕会出事。” 风不知却道:“小石呢?” 浮棔头一动,直盯上风不知,最后散漫道:“太弱了,受不住那样的情绪。” “那她……” “你担心什么,鬼可比你们肉体凡胎坚韧,执念未满,鬼就不会消失,过一会就能好了。” 风不知垂眸,“嗯”了一声。 第4章 水面波(四) 童老师慢慢地将电脑收起来,站起来环视一圈,扶一扶眼镜,微笑道:“同学们,大家好。‘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新学校,新班级,万象更新,大家也要焕然一新,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且迎未来的新辉煌。现在,大家到走廊上按身高排好队,矮个子在前,高个子在后,我们下去参加军训开幕仪式,开启军训七日体验卡哦。” 底下的同学们都笑了起来,闹闹哄哄地朝外涌。 一出门,程又又就扑上来抓住风不知的手臂,脸凑上去狂蹭,笑嘻嘻地“嘤”了一声:“风姐姐,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啊!” 风不知僵了一瞬,有些别扭地动了动手臂,转眸看向浮棔,她的身形涟漪般波动片刻,恢复平静,只是神情有些许不虞。方才程又又撞过来时,正正好穿过了她的身子。 程又又这时猛地一抖,草草撸了撸手臂:“嘶,这大夏天的,怎么感觉有点冷?” 浮棔淡淡扫她一眼,慢慢踱过来,握着风不知的小指。 程又又站直了,笑着比了比身高,又瘫回风不知身上:“我站在你后面。”说着又招了招手,“花青,你过来,让我量一下……呀,你要矮一些,你站在风不知前面。好了,要下楼了,走吧走吧!”她搭着风不知的肩,蹦蹦跳跳地推着她。 风不知在心底笑一声,一时失语,却不由自主弯了眉眼。 楼梯间,好几个班相遇,登时汇聚成喧闹的海,推搡着,玩笑着,吆喝着,声音霸占了耳朵与脑海,肆无忌惮地狂欢。 风不知其实很喜欢热闹。声浪像含着酒,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她的心脏,也像是卧倒的太阳,暖呼呼地烘着白云,她几乎得意得有些忘形了,醉醺醺地,任由人潮推动她。 这时,浮棔凉凉的手一动,勾了勾风不知的腰带:“我想了想,觉得石煴的情况实在奇怪,我去查一查。” 第5章 风不知一怔,愣愣地回头。嘈杂声突然就被隔绝在流光溢彩的肥皂泡之外,闷闷的,依旧热闹,而坚不可摧的大泡泡里,只有风不知和浮棔。好半晌,她才像是如梦初醒,缓缓点点头。 下了楼,程又又抬头瞥了一眼天,眉眼鼻子嘴登时全皱在一起,腰一弯,整个人都靠在风不知身上,胳膊收得更紧了,“嘤嘤”直叫:“不想军训呜呜呜……我不要军训嘛!不知姐姐,我美好的、没有任何作业的暑假,才过了半个多月啊!我们这些高一的娇花,蓼汀半点都不怜惜的吗!” 风不知无奈垂首,唇角却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程又又轻轻一跳,又扒拉花青:“花小青花小青!” 花青向后一仰,回头佯装要打她:“喂喂,不要乱喊别人名字啊。”她越过风不知去捏程又又的脸,抿了抿嘴,悄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风不知一面躲着花青,一面不由得浅浅笑了。 开幕式完毕,小萝卜们就被自家教官领走了。 好地方早就被别班抢占了,教官七拐八绕,勉强找了一条林荫道。树叶子成不了什么事,是个粗制滥造的筛网,甭管是阳光粉,还是阳光粒,通通漏下来。且小道观赏性大于实用性,又短又窄,逼仄得很,一个班散开来,队形排得委委屈屈。 教官长腿一迈,利落地踩上花坛边缘,俯瞰一圈,虽仍板着脸,却也不再对队形挑刺了,随后“立正”的指令砸下来。 正是三伏天,太阳上班格外勤快,铆足了劲儿发射着光芒,年长一些的云都识时务地回家躲起来了,只有一些小家伙们不知天高地厚,还在天际嬉闹游荡,只是太过稚嫩,遮不出几片阴凉。 热气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蒸腾出来,有些慢慢凝成晶莹的汗珠,待成了势,小珠子便一个俯冲,从额头滑下,然后骤停,磨磨蹭蹭地挪着脚步,坏心眼地折磨人。有些汗珠沿着脖颈,钻进了衣服,碎开来,洇开来,浸得前胸后背痒酥酥的。军训服看着薄,却是半点儿气都不透,上好的蒸笼似的。 风不知在心里打了个哈欠,肩膀塌下来,向后抻了抻,酸软感顿时爬满了整片后勃颈,绷紧的手一松,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指,瞥了瞥教官,前倾身子踮了会儿脚。 烦。 知了扯着嗓子尖叫,岁岁年年,永无止境。蝉鸣像在攻占耳朵,像在撕扯大脑,又像是在揉捏心脏。 四时更替,人、事、物都循着固定的程序重复,汇成不回头的河。 无休无止。无趣至极。 身体里突然就窜出了一团火,愈燃愈烈,将灵台烤得滚沸,思维直接就不管不顾起来,想要挣脱,想要出格,想要焚烧,但那火焰再往上,却遇到了阻碍,沉闷的夜色压下来,如刀的冰水浇下来,绳索缠绕得天衣无缝。 冲动像是不甘的鸟雀,理智是套住它的黑袋。 风不知眼睫一阖,又缓慢睁开,神色冷淡,像一个旁观者,俯视体内的厮杀,甚至还有闲情,懒散地、悠然地,想,什么时候结束呢,什么时候结束呢……她呢…… 浮棔阖了阖眼,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尖,神色隐隐透出倦怠。晶莹闪烁的碎片在指间一转,被她轻轻扔在案上。她身子向后一靠,手仍然置于案面,就着这个动作伸了个懒腰,凉凉的视线扫过面前的狼藉。 “浮棔……”出声的是个身着浅金绣纹月白轻衫的少女,瞧着光风霁月玉树临风,此刻却全无形象地趴在桌上,像只委屈兮兮摇尾乞怜的小狗,见浮棔转头,毫不客气地将手边十数块碎片砸过去。 浮棔眉头一皱,堪堪收了碎片,抬头已不见人影,一口怒气提上来,她低声斥道,“澈!” …… 澈从门口探进一颗头,讨饶道,“子君好姐姐,求求你放过我吧,我这一把闲散惯了的小尺子,实在做不来这活计……也不敢做啊!好歹我也从千万来块里给你挑出了些,虽然都不是她,只是气息类似的,哄你的,可毕竟……毕竟我这也不熟悉她呀,体谅体谅小的吧……其实……你要在这里找……”她话一顿,猛地淡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羽睫一敛,叹息般说道,“哪儿还会有她的半点痕迹……” 心口突然被撞了一下,像是被卷着碎刃的浪涛袭过,明明力道很轻,整个人却像支离破碎一般,耳边、脑海嗡嗡地尖叫起来,凄厉又压抑。浮棔不由得手撑上案边,眉目凝重起来,觉得整个身子都麻了,木了,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如坠冰窟。温暖、生机、理智,像是被狠厉地抽走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声音又冷又散,勉强说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一个未入籍的小鬼,何至如此?” 澈一愣,回想了一下,沉默下来,有些无措地用扇骨刮着掌根,小声问,“浮棔……你要找的,是谁的魂镜?” “戊子戊午壬午辛亥,石煴。”浮棔浅浅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松开了手,又轻又快地一抚指甲,看一眼案面上月牙形的小坑,伸手去揽澈扔过来的魂镜,“你以为是谁?” 然而就在手指将要触到碎片时,她面前白影一闪,玉扇敲走她的手,甩开扇面,将魂镜拉回原堆,再一搅,一众碎片瞬间混成一群,分不清了。 浮棔瞥一眼手上的红印,慢吞吞地收回手,缓缓站起来,眼皮凉凉一掀,真的恼了。四面八方传来炸响声,细细碎碎,此起彼伏,像是隐秘的呻吟。 澈的衣衫无风自动,一层小疙瘩从头爬到脚,她五官一皱,用扇面护住脸,欲哭无泪:“浮棔大人,我的好妹妹,饶了我吧!先入为主自作主张是我的错,但也不好生气伤了你自个儿的身子不是。我真无意冒犯你,也绝不敢耍弄你啊。只是这事儿吧……我没那个命来掺和。” 浮棔轻嗤一声,全身都泛着冷气:“冥界分辨善恶衡量功过的尺,姊神创造的上古灵物,谁能伤你?什么‘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呢。”她的右手绷得僵直,几近扭曲,“你笃定我不会出手,毕竟我打不过你,若非如此,还容你如此放肆!” 澈露出一双眼,眨了眨,无辜地觑着她:“那按荒乔的说法,等她死了,你即位了,你身上的封印解了,我可未必打得过你。” 语间,浮棔默默收了灵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失神地盯着案上的魂镜,半晌,轻声问道:“你们,有什么瞒着我?” “……” 澈猝不及防地被推进屋,跟着走进来一位女子,白衣胜雪,青丝如瀑,肤若凝脂,眉目清远,唇似含丹。她兀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拎起案上的茶壶,细细地斟茶,笑盈盈道:“浮棔难得来做客,我这有失远迎,招待不周,实在抱歉。只是浮棔想找魂镜,何不招呼我一声,我也好略尽绵薄之力。只是眼下,我这阁内被搅得一团乱,收拾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浮棔退了半步,神色重又覆上冰霜,满是戒备:“我自会派鬼来收拾。府君何必假惺惺地恶心人,你早料到我会来,不是吗?” 府君笑意不减,狐狸眼亮晶晶的:“浮棔高估我了,我哪儿能猜到你要找她的魂镜呢?不过是浮棔你来的不巧,正巧遇上了地府修整翻新的时候,所以我阁内器物重又归类排列。我可没有别的坏心眼儿。” “府君大人,天上地下,没谁比你的心眼更多了。”浮棔无声地冷笑一声,沉默片刻,又道,“澈说,我在此地找不到……那么,你要藏的,绝不会只是魂镜。”浮棔抬眼,尖利的眼神刺向府君。 府君优哉游哉地抿一口茶,岿然不动。 浮棔的手指在案上慢慢地踱着步:“那让我来猜一猜。你们地府向来是乖狗,对天道唯命是从,而鬼市能让那位惦记的,唯有地锥。”她又在案上压出了一个小坑,圆眼一眯,“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府君又啜了一口茶,干脆道,“猜错,无奖。”她轻轻搁下茶杯,抬眸浅笑,“浮棔小朋友,当年可是商量好的,地锥归鬼市,其余归地府。现在地锥安安分分的,我们也不至如此急着食言。”她笑得有些坏,“不过——方才浮棔骂神族,岂不把天道也一并骂进去了?” 浮棔猛地一怔,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僵直在原地,一丝一缕的恐慌漫出来,眼见府君起身朝她走来,本能地后退半步。 府君轻快地点了几片魂镜,最后拣出一片,递给她,眉眼一弯,笑得很温柔:“手,伸出来,你要的。你搞乱的地方就不劳你费心收拾了,就当是,这次愉快谈话的报酬。” 第5章 水面波(五) “啪!” 浮棔冷着脸,毫不犹豫地反手甩去,带起一阵凛冽的气旋,魂镜被打落在地,“叮叮哒哒”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此刻,在寂静的阁内,显得振聋发聩,屋子都被摇得微微颤抖。 “你在侮辱我吗,府君?” 魂镜有棱角,她的手背被划了个口子,雪肤瞬间就鲜红一道。 第6章 浮棔边说着,边将手背藏起。 府君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轻轻收了回去。 澈早就逃之夭夭,两人陷入暗流汹涌的沉默。 半晌,浮棔转身欲走,大门却在此时訇然闭合。 府君淡淡道:“浮棔,我心眼儿小,脾气也不好,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未到我可以容忍你如此任性的程度,你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承运姊神,我照样可以杀你。我恣意随心惯了,疯起来可管不了许多,哦我忘了,你并不清楚我是因何被贬入地府的,不过,至少有人在你耳边念过我在神界的名号吧?”她轻轻一笑,款款走到椅边,落座,支着额头,冷恹恹地说道,“对于地府与鬼市交好一事,我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且为此操劳不少,荒乔亦是默许的,也在暗中助我良多。你不相信?事实如此,你不信也得信。同居冥界,和睦相处,乃是众望所归,独你一人唱反调,无用。你看人间帝王,纵私欲、逆民意、兴战乱者,哪一个不被推翻的?你活多久了,耍什么小孩儿性子!荒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将鬼市治理得和乐有序了。” 她暗叹一口气,放柔了声音:“听姐姐一句劝,我们的敌人,可不是彼此。”她也不等浮棔的回应,施法让魂镜飘到对方面前,“谈话终究不太愉快了。不过我想起来,新婚贺礼并未到你手上,这个魂镜,就充作补礼罢。”说完,她直接用魂镜将人推出门去。 阁内安静下来,府君端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边走边轻声唤:“澈。” 澈现出身形,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英明神武的府君大人,有什么吩咐?” 府君一笑:“嘴贫什么。”然后小声说,“帮我找一下那匣子……方才我藏得急,没注意被我移到哪儿了。” 澈脸一僵,没话说了。 良久才将阁内物品归位,府君打开匣子,毫不怜惜地将里面的宝物倒在地上,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和一颗小珠。图纸上绘了一个法阵,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释,小珠像是环抱一起的银白气旋,又像是流动的晶莹的水。 府君将二者扔进黑匣,盖子响亮地一阖,往架子上一抛,忿忿说道:“有时候我真想废了这熊孩子!” 澈轻咳一声:“我们没有时间等下一个了。”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我今天还好声好气地跟她掰扯道理。还有,什么‘我们’,你既然不想掺和进我们的事,就当好你的懦夫,别把自己往里带。” 澈无辜被迁怒,默默拿扇子刮了刮鼻子。 半晌,府君又叹一口气:“怎么放心把冥界交给她哦。” 不过感慨也仅一瞬,下一刻她又浑不在意地问:“荒乔如何了?” “……快了。” 府君讶异抬眸:“不是说裂缝很难补吗?” “她放弃了。龙族被贬谪,地锥的灵气也越来越衰弱,爱莫能助,所以,她现在着力于加固这边的封印……其实……”澈有些犹豫,“也许,持炬……我是说魔族,并不一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府君冷淡淡的,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疲倦:“无需你多嘴,天道的话,我向来半信半疑。不过,就算魔族真不是祂所说的暴虐放纵,我也没有多余的善良为他们的亿年禁闭伸冤。荒乔不帮便不帮吧,反正他们是咎由自取,若非姊神降生在那边,我一开始都不会让荒乔去。” 府君仰头,眸色迷蒙,视线似是穿透屋顶,落到云天之上。她轻声呢喃:“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她忽又莞尔一笑,“我喜欢风雨,有点迫不及待了,许久不曾尽兴耍一场。”她转头,凝视着阁中央悬着的刀,目光缱绻又眷恋,眸中跳动起明亮的火,蛊惑又疯狂。 “何必如此急迫。”澈后退半步,打断她,“姊神快要复苏了。你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去问她们。” 府君慢慢地看向他,眼底光芒流转:“我这次不信你的预感。”她依旧微微笑着,此刻却显得有些渗人。澈又悄悄退了半步,甩开扇子。 府君敛了神色,不疾不徐地朝外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算着急。这件事,本该在千年前就完成的。” 她推开门,却没有动,悠悠地看向地面,泥土半掩着一枚亮晶晶的碎片。她手腕一动,轻抚上门上的坑,纤眉一皱,又很快松开:“……何苦砸我门呢?”手指微微一勾,她收回魂镜,“魂镜都凹进去一角了。” 她不甚在意地将魂镜丢给澈:“若她实在不要,便罢了吧……浮棔这性子……唉。”府君无奈地叹气。 几炷香前,浮棔眼看着门干脆关上,羞恼极了,直接将魂镜掷过去,强压着怒火:“我不是你可以随意戏弄的玩意儿。”没有回应。浮棔僵着脸,甩袖转身,衣摆生风,大步走了。 出了地府地界,她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心中尚余不平。不过来寻一片魂镜,偏生不巧,惹了一身臊。罢了,本就是心血来潮,不是非得到不可。只是…… 她缓下脚步,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眉头微皱。府君在藏什么?她到的时候,阁内格局改换良多,且残余微弱的灵力气息,府君定是有所隐瞒,澈是否知情?她可不喜欢被捂住耳遮住眼。澈以为她想找的是谁?又是什么没有魂镜?她说我们的敌人不是彼此,那是谁?天道……天道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越想思绪越乱,心惴惴地跳动起来,她停下,松开袖子,忽然抬头望一眼天色。灰白的天空同往常没什么两样,依旧静静流动,只不过稍有些不安分地翻涌着。可直觉却叫嚣着危险…… 浮棔定了定心神,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地锥底下。“阿逍!”她不由自主地唤道,声音空落落地散开来,像一枚石子,没有激起半分涟漪,就沉到池底。墨色的巨物静悄悄的,仿佛陷入了死寂。浮棔的视线自下往上,沿着地锥,最终直望进云间。地锥沉默着,这个自远古屹立至今的神石,似乎被抽去了灵气,将要承受不住众生的重量。 浮棔眸光一凝,抬手搓出一只白蝶,轻声命令:“加强塔内警卫。”她放飞蝴蝶,看向地锥脚下的屋子。几百年前,大人搬来此处,是否那时,大人便已有预感?屋子门窗紧闭,给不出回答。 浮棔作罢,转身离开。 这时,屋门无声打开,迈出一人,身量纤长,肃然静立,像一只独立的鹤,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不辨神情,只一缕白发自帽中掉出,垂至腿部。 浮棔若有所感,回头,疾走过来行礼:“大人。” 荒乔素手一抬,递来一只木椟,清音泠泠:“一支给你,一支是苗苗的。”浮棔捧过盒子,浅笑:“多谢大人。” “嗯……”荒乔垂眸盯着她,沉默片刻,终什么也没说,然后从袖中捻出一枚魂镜。浮棔僵了一瞬,无奈接受了。 送走荒乔,浮棔打开木盒,却见里面静静躺着两支荆钗,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这礼的意思。 罢了。她收好魂镜和木椟,赶向位面池。 太阳释放够了威力,留给人们一点儿喘气的机会,云层也显露难得的温情。风不知找了个阴凉处,蔫蔫地喝水。也就在这时,浮棔从她身后绕过来,轻轻晃一晃手中晶莹的碎片。 风不知一愣,放下水杯,装作病态,扶着程又又颤巍巍地站起来,先虚着音喊了声“教官”,然后又慢慢拖着自己过去,耷拉着眉眼请了个病假。 浮棔拉着她躲到无人处。她握紧了魂镜,眼帘微垂,低沉的咒语从她口中流出。 风不知只觉天地骤然失色,空气扭曲缠绕,有狂风掀起她们的衣摆,冷飕飕地洞穿了她的心脏,四肢全部麻木,一时几乎站立不住,脑中呜呜地尖叫起来,身体像被撕裂拆分,一切都无所遁形。 魂镜刹那炸裂融化,又在瞬间膨胀重组, 风云过去,风不知面前出现一面硕大的明镜,镜面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倒映着虚空。 浮棔玉指点上镜面,涟漪微起。镜子却在此时颤动一下,忽然穿过她们,急速飞去。 浮棔讶异扬眉,当机立断地追上去。最终,她们停在落芳河边,杨柳树下。魂镜沉静下来,慢慢浮现出影像。 第6章 茧内火(一) “奶奶!我去上学校啦!” 石煴检查完藏蓝布包里的文具,往下扯了扯袖子和衣摆,视线一荡,见裤腿卷得完好,踮了踮穿着布鞋的脚,微微一笑。 她的长相绝对算不上出众,不过那一双猫儿似的眼倒是勾人得紧,圆润娇俏,干净明澈,像是落在麦色皮肤上的一汪清潭,笑时仿佛星河倾泻入眸。 她抬手揉了揉脑袋,头发泛着黄,不太齐整,垂在颈旁,发尾似麦芒,毛毛燥燥的,然后她抚上门锁,回头对奶奶道别。 老人坐在浸了酱黑乎乎的木桌旁,套一件粉白碎花的薄衣,衣服旧得发灰,洗得泛白了,露出来的、皮肉下坠的手臂是高粱红色的,眼窝深陷的、肌肤松弛的脸是泥土黄色的,眼眸已经蒙上一层浑浊了,灰发短短的,杂乱地盖在头皮上,曲折的手指捧着粥碗,笑眯眯地点头。 第7章 门被推开。 门外是擦了灰的天,显出一点湛蓝的底,云儿鸟儿仍在歇息,月亮还很清晰,太阳还在赖床,只吐露了一些绯色的气息,涂抹在天际。 门被轻轻带上,下一秒忽然被一声“奶奶”撞开,外面的景色已经是黑蒙蒙一片了,只有月亮,在天空的另一侧显出一点光。 坐在烛火下的老人抬起头,放下针线,摸了摸有些凉的饭碗,蹒跚着端去热了。 石煴裹着风冲进来,将书包往桌上一甩,坐下来喘了几口气,女孩的笑语就挤满了整个小屋。 “奶奶,我今天去,遇到了一个好好的老师!” “课堂讲的,我有点不懂。但是,奶奶放心,我会补上的。那个老师也跟我说,他会帮我的,他可厉害了,好像什么都知道。” “奶奶你知道吗?学校可大了,长了好多花,还有这么高的树,教室有这——么大,能坐好多人呢,墙上还有黑板,可以用粉笔在上面写字,那个老师写的字可好了,写得又快又漂亮。” “奶奶我跟你说。他讲课可好了,脾气特别好,别的老师都骂我们,还有的老师打人,他都没有大声凶过我们。” “而且人家上过大学,才十九岁,大学毕业来教我们的,和同学们玩得可好了,他们可喜欢他了。” “同学们……同学们对我也挺好的。”石煴声音忽然低下去,埋头扒拉着饭,含糊地说。 匆匆塞完最后一口饭,她腮帮子鼓鼓的,跑去利落地洗了碗,摊开作业本,就着烛光,拱着背,眼睛微微眯着,静静地写作业,奶奶在旁边不出声,往棉衣里填絮。 蜡烛的火苗微微跳动着,拉扯着人影,有时滚下一行蜡泪,有时低矮到只剩一个小小的底,烛光里的人静坐着,老人有时在纳鞋底,有时在择菜,少女趴在桌上,盯着眼前的作业,有时张嘴呢喃诵念题目,有时低声地,仿佛耳语般的,说话。 “奶奶,你知道电灯吗?可亮了。” “奶奶,我脚上起了水泡了……” “奶奶,我考了班上第八名,童老师给了我一包糖。” “奶奶,今天老师批评我上课打瞌睡了……” “奶奶……可以给我一点钱吗?我想……买一件衣服。” …… 灯熄了,下一刻天光照亮了室内,光影移动,漏下些许,被盛在一盆水里,轻轻散漫地摇晃。石煴猛地睁开眼,身体已经直挺挺地竖起,手摸索着抓上衣服,视线掠过窗户,然后脚往鞋子里一塞,也顾不上提鞋帮,一边系着衣扣,一边捞走书包往外奔。 门响亮地被甩上,然后慢慢地反弹回来,世界归于安静,重又睡去。一眨眼,门又被迟疑地打开,石煴披着一身月色,顿了一瞬,抬脚慢吞吞地走回来,偷偷觑着奶奶:“奶奶,我同你说个事儿,嗯……童老师……让我住他那儿,这样……嗯……” 老人垂着眼沉默片刻,最后扯了一个笑:“好,好……肯定好,离得近,又是老师,方便多了……” 又过了一个夜晚,女孩照例在鸡叫前起身,依旧收拾地齐齐整整,满怀着喜悦的笑开门。 这一次,门被关上,然后,再也没被推开。 魂镜陷入一片黑暗,涟漪骤起,片刻回复拇指大小的模样。 风不知神情有些落寞,沉默半晌,莫名其妙地看向浮棔。 风定了,原先轻轻摇曳的发丝落回来,浮棔容色似严峻,又似安详,眼睫微颤,然后缓缓睁开眼,凉凉地掀起眼皮,眸中光芒涌动,最终归于平静。 空气中残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像是漂浮的、易燃的细粉。风不知对上浮棔的眼睛,心脏一抖,本能地恐慌,觉得自己仿佛成为巨大阴影下的猎物,无处遁形,生门无路。她淡淡地躲开视线,强装镇定,将目光落于湖面。 浮棔偏头把玩魂镜,唇角一勾,轻声道:“如我所料。” “嗯?” “……后神盘姑开天辟地,母神女涡创生六族,潆游便在其中。我们是精神的实体,是情思的凝结,是智慧的源泉,我族在冥界生息死灭,可是,没有任何种族能逃过灵气的流失,正如不夜族成为神族,持炬族变为魔族,我们潆游发展成了鬼族,后代仅能凭一缕执念存活,小鬼性情常与生前有异,精神支离破碎,情思偏执单调,智慧不堪一击。不过,总有特殊,比如石煴,她有潆游族的影子,执念是她的奶奶,可她却仍保留其余感情……” 风不知听得厌烦,眉间依旧不平坦,眸光沉沉地看着浮棔。 浮棔一笑:“你若想看她的故事,晚些我让她告诉你。”她收起魂镜,眼眸微转,“你是……何时遇见她的?” 风不知尚未来得及回答,“在那,我看见了!童老师——”程又又嗓子一吼,打断了她。 风不知一愣,转身看去。 程又又拖着花青,蹦跳着向她跑来,童茧心闻声亦走来,却在看清她时,面色陡变,瞬间阴沉下来,他抬脚狂奔,眼中的情绪翻涌着,扭曲着,步伐都慌乱了,几乎是窜到她面前,一把拽住风不知的手腕,将她拔远了好大一步。 力气使得颇大,风不知踉跄几下,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了。怒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你干什么!离这儿这么近,掉进去怎么办,啊?!” 风不知懵然地抬头,只见童茧心紧皱着眉头,呼吸急促,总是和善笑着的脸此刻绷紧,再一眨眼,就看到他的眼底红了。风不知垂下眼,缓缓挣了挣手腕,弱声道:“童老师……” 童茧心松开手,轻咳一声,神色恢复正常:“抱歉,老师担心你不小心掉河里去,有些太着急了。”他又佯作严厉,“下次要小心一点啊,离河远一点,很容易出事的,老师不希望班上缺少任何一个人。” 风不知低着头,沉默地点头答应。 童茧心拍了拍她的脑袋,微笑道:“快回去吧,已经集合很久了。” 回到训练地点,远远就听到教官一声大喝:“又有人乱动!加5分钟!”风不知抬眼看去,同学们竖得笔直,一片小树林似的,听到加时,原先面无表情的脸崩开,生无可恋地转着眼珠子,转到她们身上,好奇地眨眨眼。程又又唉声叹气地报告归队。 立正了几分钟,教官厉声道:“稍息!立正!从右至左,依次报数!” 完毕后,鸦雀无声,教官一一扫过前排女生的脸。 “再来一次!从右至左依次报数。” 这次教官单盯着花青。 “声音大点!吼出来!从右至左,依次报数!” …… 教官忽然一指花青背后:“你,报数。” 余木南一喜,响亮地报了声:“七!” 教官抬了下手:“你们两个,换一下。” 花青脸顿时变得通红,头埋得低低的,默不作声地换了位置。 站了几分钟,童茧心与教官轻语几句。教官点点头,对同学们道:“有身体不适的不要硬扛着,喊报告请假,别把自己弄病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举手:“报告。”是仲馨,她皱着小脸,说,“教官,我低血糖。” 教官点了点头。 童老师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眼睛看着方阵,又等了几分钟,格外关注了一下花青,转身踱入了树荫。 不久,就到了休息时间,铃响的那一刻,大家顿时哀嚎着瘫软下来。 程又又一手勾着花青,一手勾着风不知,痛哭得雷声大雨点小:“青儿,风儿,又又好苦啊!早知如此,我就该听网上的教程,谁知道这鞋底这么硬呜呜呜,我这朵貌美娇弱的鲜花,今儿就成残花败柳了,还有我的背、我的腰、我的……唔……”风不知抬手,捂住了她活力四射的嘴,笑道:“你可消停一会吧,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程又又哼哼唧唧地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笑嘻嘻地趴到风不知手臂上:“风姐姐,你刚刚请假干什么去的呀?你怎么跑河边去了,吓死我了,你看童老师那个样子。” “……我真的不舒服,去河边,散散心,养养神。” “但他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你明明还离河那么远,怎么着也掉不进去呀。” 风不知抿唇,没有说话。 “你说,学校不会有人掉进去过吧?”程又又八卦地压低声音,兴奋道,“所以老师有点敏感。” 风不知沉默了,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然后摇头:“谁知道呢。” 第7章 茧内火(二) 余木南同仲馨的说笑忽然大起来,她脸上带着淡淡的恣意的笑,视线迅速掠过花青,眼底的得意几乎要掩不住。 花青比旁人敏感,自然没有错过余木南的眼神,眼圈一红,更沉默了,曲起腿,松松地抱住自己。 童茧心走过来,蹲在花青前面,递出手中的矿泉水:“我方才见你没有带水杯,老师给你买了一瓶水,收下吧,也是老师应该做的,站了这许久,又出了许多汗,不补点水分可不行。还有,方才教官让不舒服的人休息,你怎么不喊报告,我见你站得脸都白了,瞧你这小身板,可别把自己病倒了。我看你平日腼腆得很,是不是害羞啊?” 第8章 他笑了一下:“没事的,十班是一个大家庭,老师就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真的不要不好意思,都可以跟老师说,自己的身体最要紧不是吗?毕竟每个人身体素质不一样,相同的训练强度,对于一些人确实吃不消,大家都能理解的。报数时教官把你和余木南换了位置,我见你不大开心,其实站在第一排还是第二排没有区别,嗓音大小是天生的,没有对错,教官也是为了汇报表演时,班级能有好的表现,军训时报数需要高声,但你的嗓门也会有适合它的地方,教官也不会因此不喜欢你,同学们也不会为此笑话你,没必要耿耿于怀,是不是?”他微微一笑。 花青紧抿着嘴,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抬起水润润黑幽幽的眼睛看他,最后眼圈一红,怯怯地收了水,轻声道了声:“谢谢童老师。” 风不知旁观着他们,在心底叹一声。童茧心却又浅笑着看向她:“风不知,你还能坚持吗?我听说你之前请过假,现在休息好了吗?身体不舒服不要硬撑啊。” 风不知望进童茧心眼底,笑了一下,又很快垂下眼帘,淡淡道:“我已经好多了。” 童茧心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坚强的姑娘们,要加油哦!” 午饭铃唱响,同学们急忙排好队,由教官领着在升旗处列好。军歌的前奏响起,学生哀叹一声,低低地跟着唱,唱得磕磕绊绊的,唱着唱着,歌声混杂了笑声。程又又站在后面,唱得随心所欲,后来又嗤嗤地笑起来,歌词被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跑调得愈发离谱。 风不知原本漫不经心地跟唱,本就不熟悉这首歌,后来完全被她搅得没了边,无奈地暗叹一口气,回头要锤她,却被捏住了手,挣脱不开,索性由她去了。 而浮棔站在一旁,看着嘻嘻哈哈的人群,抿着嘴,皱着眉,最后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看到风不知和程又又她俩握着的手,面无表情地将程又又的手拂了下去。 程又又歌声一顿,懵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军训时是“大锅饭”,饭菜都盛在一个大盆里,摆在桌上,色香味说起来不怎么样,普普通通的。各桌的座位表就贴在桌角,按中考成绩依次排下来,如此,花青竟与她二人隔了几张桌子。程又又遥遥看一眼花青,做作地嘟了嘟嘴。 她埋头含了一口饭,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番茄,眼睛一亮,疯狂摇风不知:“甜的,甜的!我竟然吃到甜的番茄炒蛋!” 风不知无奈夹了一块番茄,点头:“好的好的好的。” 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回到班上,童茧心看人全了,温声道:“中午有一小时的午休,起来后按黑板上的安排完成作业,等过了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就又要下去军训了。还有一件事,我要选一位临时班长,在军训期间,帮忙管理班级,有人毛遂自荐吗?”等了半分钟,无人出声,他叹了一口气,“没有人啊,不要这么生分嘛……童老师好伤心的。既然没人自愿当,我就强制征派啦,程又又你要试一试吗?” 程又又被点名,猝然抬头,眨了眨眼,疯狂点头。 童茧心淡笑:“那这空调遥控就交给你了,午睡时记得把温度调高些。现在把窗帘拉上吧,老师就不打扰你们睡觉了。” 下午平平淡淡地过去,到暮色四合,暑气渐渐散了,凉意和着夜色,一点一点浸染世界,路灯亮了起来,照出了一轮温柔的光晕,像是星星落入了凡尘。 吃过晚饭,同学们跟着教官学了一小时的歌,并如何叠“豆腐块”,放学铃一响,劳累一天的孩子们登时像久旱逢甘露的小苗,活了过来,脚不沾地地往宿舍跑。 程又又拉了花青,问风不知:“不知,一起去洗澡呀!” 风不知瞟了眼浮棔,想了想,摆手拒绝。 “哦,好吧。那我陪花青去啦!” 风不知看她们跑远,花青有些慢,被她拉得磕磕绊绊的。她走到宿舍时,其他人已经拿了东西去澡堂了,她慢慢翻出沐浴露毛巾,端着盆出门时,迎面遇上沉着脸耷着眼的仲馨,微微一笑,算作打招呼。 一楼澡堂挤满了人,一直从门口延伸到楼道口,雾气被嘈杂话语拱出来,湿湿热热地扑进了夜色。一路埋头走过去,入眼全是雪白的、小麦色的、或是偏黑的□□,偶有湿漉漉地擦碰,留下各种沐浴露的香气。 浮棔微皱的眉泄出一丝嫌弃,她艰难地躲着人:“你真要在这儿洗?” 风不知盯着地面,双颊被水汽熏得粉粉的:“那还能怎么办。” “去我那儿。” “什么?” 浮棔拉着风不知躲开人群,左右看了看,掏出一枚蓝珠子,捏碎了。 风不知只觉一瞬眩晕,再睁眼时,发现她们站在一个池子里,池水很浅,只在脚踝上一点,清澈却静止,那水竟不沾衣,从池里出来,衣服还是清清爽爽的。 风不知一扭头,见浮棔歪头朝她微微一笑,愣了一下。 太奇怪了。 太……荒诞了。 风不知仰了仰头,觉得眼睛有些酸,又笑自己太矫情。 浮棔领着她走在一片诡谲灰雾中,正是风不知梦中的黄泉路,空气中残留着节后的喜庆,鬼来鬼往。 在一片盛大的彼岸花前,浮棔忽然停下,面露疑惑,带着风不知穿过花丛:“诸位,冷露呢?” 彼岸花丛中忽然传来娇娇柔柔的声音。 “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摘走了冷露姐姐。” 浮棔沉思片刻,问道:“她们可有过交谈?” “我只记得……”声音有些犹豫,最后道,“重生!” “当——”忽砸来一声钟响,绵长浑厚,声音像被大力凿进了脑子,风不知浑身一麻,顷刻间意识全无,好半晌才稳住神思,只是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仿佛濒死狂欢一般,挥霍着偷来的生机。 浮棔也呆了,片刻回过神,说话竟有些吃力:“好大的胆子。”花丛瑟缩一下,澈却在此时出现,拦住了她。 “且慢。”澈迟疑片刻,才说道,“子君看过那个阵法,知道该举是逆天而行,只是……她要救的人,很可能是?姐……我们只能赌一次,时间不多了。” 浮棔沉默,最后抬眼望一眼天,冷淡道:“罢了,走吧。” “子君。”传来一道沧桑又温厚的声音。 浮棔一笑,点头问好。 “哎,今儿怎的有空回来,还带了……苗苗?!”正说着话,原先干瘪瘦小的老人开始扭曲变形,一阵恍惚后,竟化作了一位妙龄女子,眼看着风不知,缓缓露出一个笑。 “苗苗,这是孟婆,来行个礼。” “不必了,我不过是个活在过去的人……现在也不兴这个了。” “婆婆,你——心情不太好?” 孟婆婆沉默了,然后哀哀戚戚地,略一点头:“她病了。” 浮棔愣住,顾一眼风不知,压低了声音:“是……因为这件事吗?” 孟婆没摇头也没点头:“因着我,天道本就对她敏感些,何况这一世,她本就做的是逆天的勾当……不怨你。”孟婆轻轻叹了口气,“我自知我等不到了,但是……”她忽然住了嘴,偷偷瞥了一下风不知,又迅速垂下眼帘,“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浮棔眨眨眼,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 孟婆婆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啦,不要再缠着我这个老太婆了,你回来应该有事吧,去吧。” 浮棔目光幽幽,也没有追问,只颔了颔首,牵起风不知的手。 进了屋,她推开一扇门,一阵清幽的香气迎面扑来,带来丝丝暖意,温温润润的。 风不知只觉豁然开朗,眼前大亮,看着前方的浴池,着实惊到了:“在……这儿洗?!” “我知道和你们惯常的方式不一样,不过我不想你和人一起挤着洗。池水会自洁,总是干净的,温度也一直在适宜范围内。” “……知道了。” 浮棔关门出去,风不知有些迟疑地挪到池边,蹲下来,伸手捞了捞水,水很柔软,没有热气蒸出来,但温度刚刚好,像是会亲人,还有一股幽幽的清香,洗起来应当很舒服。 风不知索性解了衣裤,迈了进去,随着脚一点点探到池底,水深也悄悄变化,最后刚好抵到肩膀,而落在水面上的泡沫,转瞬就会消失不见,全身的毛孔都喟叹着打开了。洗完,风不知一身清爽,推开门,却发现屋内熄了灯。 只有地上一个巨大的法阵,冷冷地发着暗红的光。浮棔立在旁边,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在血光下闪烁,眸光如雪,她整个人都像在向外渗血。 风不知躲闪着目光,出声道:“你在做什么?” 浮棔的视线刺向她,然后她微微一笑:“听故事。”她展示手里的东西。 她的手掐着双目无神的小石。 浮棔轻轻将小石扔进阵里,随口念了咒。小石歪在阵中,眼睛空洞,神色呆滞,生涩地张开嘴,幽幽倾诉。 第9章 “我叫石煴。” 第8章 茧内火(三) 我叫石煴。 时间还早得很,我确信。我也知道,现在我应该睡觉,应该养足精神,为了太阳升起后的,今天。 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我现在好兴奋,好激动,我的大脑时不时地命令我笑出来,我的眼皮闭不上,眼珠子在里面不安分地打转,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透过窗子,看向窗外,月亮弯弯的,白晃晃的,天空则黑乎乎的,比奶奶熬的酱汁还要黑,它那么大,又黑得那么浓,像是要将明月吞没。 我今天可以去读高中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一个多月,我就满十八了。 我家里好穷啊。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妈妈爸爸的身影,奶奶说,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为我打工挣钱,奶奶说,他们很牵挂我,他们每年都会给我寄一笔钱。我信。 我就和奶奶,住在那个阳光照不到的、小小矮矮的房子里。 初中还没读完,我不想读了,确切地说,我不敢读了,我对奶奶说,我辍学去打工吧,上学对我没什么用,还那么贵,我打几年工,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奶奶眼泪就掉了下来,吼我骂我,要打我,最后巴掌落在了桌子上。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她,像是我家烧到底的蜡烛,突然爆发出很亮的光,我很怕她下一秒就要熄灭。后来,我没再提了。 但是读高中,怎么可能呢。 我们村都没有几个读完高中的,况且,我家里那么穷啊。 但我们还是凑足了学费,在我十七岁那年。 简直像梦一样。 我因此,一晚上没睡实。 奶奶醒了。她摸摸索索地穿好了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我听到了火焰燃烧时的声响,锅铲相击的声音很轻。 天边已经泛白了,白里有灰,还有红,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黎明。 我闭好了眼睛,等她叫醒我。 我好高兴。 怎么办?我的上衣有点短,袖子都碰不到腕骨,我的裤子太长了,卷得也不知道好不好,鞋子还没洗干净,泥土渗进去,洇开来,我觉得应该不好看,我的头发剪成什么样了,同学们会不会笑话我。 我对奶奶说了再见,出门了。 我们还买不起自行车,学校离我家很远,我清晨要走两小时的路去上学,夜晚要走两小时的路回家,然后写作业到深夜,每天都要这样。 清晨的风凉凉的,裹着我的步伐,脚下的地越走越结实,也越走越宽阔,房屋渐渐多起来了,世界也开始变得喧嚣,小青树也驼起了太阳。街上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店主人响亮地拉开卷门,展示着琳琅新奇的商品,道旁的蒸笼里冒出热气,包子的香味直往鼻中钻。 我有些馋,早上匆匆灌的米汤根本不顶饿,可我兜里空空,也不敢停,我不清楚时间,生怕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了。 我走了几步,看见人家店里摆的钟,我踮起脚,伸着脖子,将视线尽可能拉长,偷偷地去瞧时间。幸好,还早着呢。 我心里偷乐,眼睛一转,却瞥见老板正拧着眉,戒备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脸颊登时就发了烫,小步跑了。 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不见。我跑到教室,看着整齐干净的桌椅,却紧张了。我捏紧了书包,整个人像被煮熟了,后背麻麻地滚过电流,耳边只听得心脏响亮的撞击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僵在了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脸探到我面前。我吓得后退一大步,眨了眨眼。 面前是个年轻小伙子,比我高了一个头,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头发剪得很板正,五官都长得刚刚好,浓眉大眼的,又阳光,又儒雅,像是从书里、从墨里走出来的。 心跳忽然就快了起来,和以前跳动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心脏像是在水里跳,水里加了蜂蜜,它跳得很快,但也跳得很轻柔,隐秘地震颤着,声音却振聋发聩,牵引着四肢百骸都不得安宁。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愣了,片刻,挠了挠头,又拉了拉衣服,又张嘴要说话,却握拳抵着唇,轻咳了一声,然后对我一笑,牙齿很洁白,也很整齐:“是石煴吗?新同学……欢迎你,你来的可真早,比老师还要早呢,呃……我叫童茧心,是你的班主任。老远就看见你站在门口,怎么傻愣着不进去,跟我进来吧……你先坐在最后一排的这个位子,好不好?月考完就会重新排位子的。你先跟班上的同学熟悉熟悉……课本,已经备好了,很快我就拿过来……我们课已经上了一段时间了,你会不会跟不上?你可以先看看课本,如果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同学和老师,也可以来问我……童老师学的那些知识,应该还没完全还给母校。”他憨憨一笑,拍拍我的脑袋。 他说话很温柔,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痒酥酥的,拂过耳畔。 我紧张极了,抱紧了书包,觉得心儿肝儿都在颤,脸颊好烫,肯定红得很,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 门口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童老师早。”是一个扎着小小辫儿的女生,她歪着头,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看着我,头发很黑,有点婴儿肥,但下巴是尖的,还有很标准的樱桃小嘴,穿着月白的衬衫,和海蓝的裤子。 童老师看着她,点点头:“早上好,乔萤。” 乔萤微微一笑,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写早读任务。 童老师去给我拿课本了,教室里只剩乔萤的朗读声,女孩的声音不大,但我看见阳光洒下的金粉被震得一颤一颤,太阳再高了一点,金粉就融成一片一片,丝绸一样了。眨眼间,教室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然后,我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松松垮垮地溜达进来,踩着棕黑色的紧紧的靴子,露着腿,短短的黑色的裙子轻轻摇曳,上身是黑白灰的格子衬衫,脖子纤细修长,她很白,有一张红艳的大嘴巴,眼睛又大又圆,但眼尾微微勾起,短发向内收着,有很好看的弧度。 她很漂亮,毋庸置疑,还……很有钱,我笃定,她一定,不会为了吃穿而愁吧,不会……像我一样。 她看到我,慢悠悠地朝我走来,眼睛亮亮地盯着我,嘴角勾起,笑得越来越明显。 她稍稍一踮脚,就坐在了我的桌子上,居高临下,然后,她伸手,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我吓了一跳,感到头皮一痛,下意识地仰头,倒进了她怀里,她捏住我的下巴,把我推远点,笑着嚷嚷:“这是谁呀?之前怎么没见着你?哎呀!”她嗤嗤笑着,按着我的脑袋,我只能拱着背,脸贴在她的裙子上。 救救我。 我像是傻掉了,手脚都慌张。我该怎么做?我感到眼泪涌上来了,只能强撑着不让它落下来。读书声停下来,他们全扭头看我,有的人捂着嘴笑嘻嘻的,有的人皱着眉厌烦地看着这一切,乔萤冷着脸,她没有表情,可她眼里闪烁,分明在可怜我。 但是,她裙子面料很好,穿在身上肯定很舒服。 她用手轻轻抠我的衣服:“这是什么?补丁?一个、两个……”她忽然又一把薅起我,手指尖尖地戳我的衣服,“哎呀!好多呀,都破成这样了,还补啊,换个好的呗。”她用力揉我的脸。 “庄平!”童老师拽开她的手,把她从桌上扯下来,拧着眉怒视着她,“你做什么!新同学刚来,你就欺负她!你能不能讲一讲礼貌,你懂不懂三思而后行?!别人这么对你,你什么感受?!” 庄平鼓着腮帮子,可怜兮兮地嘟囔:“我才没有欺负她,我就是开个玩笑嘛,至于这样子嘛……” “玩笑?!伤害到别人的话还能叫玩笑吗?庄平,说话做事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就算是玩笑,也要有分寸,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我都和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收敛一下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有多少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庄平环视一圈,同学们立刻低下头,盯着眼前的课本。庄平沉默片刻,头一甩,声音低低的:“我没问题,是他们禁不起开玩笑。我才不要朋友呢,我自己一个人好得很!他们矫情死了,和他们做朋友,我还嫌烦呢……” 童老师拧着眉,不说话,好半晌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读书去吧……” 庄平眼圈红红的,不情不愿地坐在我前面,抓起书,哇啦哇啦地读。 童老师把书递给我,弯下腰,眼神柔柔地盯着我,忽然很快地挪开视线:“石煴……有伤心吗?庄平她性子直,其实没有恶意的,老师代她向你道歉。嗯……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不管是本班的还是外班的,一定要告诉我,老师会主持公道的,如果……嗯,你要不要换个位子,我把你和庄平分开,怎么样?和乔萤坐吧,她脾气好,人也文静,你先在班里适应适应,好不好?”他好像有点慌了。 第10章 我的眼泪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了下来,好大的一团,可我明明并没有很难过。 童老师手忙脚乱的,他想给我擦眼泪,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最后塞给我一条手帕。 我摇了摇头,小心地摩挲课本,笑道:“没事,我不介意,才刚来,不好麻烦大家……谢谢童老师。” 我感到他好半晌才缓缓直起腰:“好吧。” 童老师一走,庄平就转过身,胳膊占据我的书桌,眼睛神采奕奕,然后她抢过我的课本,翻到扉页,长睫毛眨啊眨,她愣了一会,指着我的名字问:“这什么鬼字,怎么读啊?” 我有点怕她,声音很小:“yun。” “什么?你说什么!” 她没听清,她说话好大声。我又想哭了。 “yun!”完了,我肯定吵到别人了,我的嗓子好刺耳,他们都看过来了。 为什么……救救我…… “哦,好吧。”庄平扔回我的书,趴在桌上,仰视着我,“石煴,你有伤心吗?” 我抱紧了我的课本,拼命摇头,只希望她赶紧转身。 但她却像是得意起来了,哼哼唧唧地笑起来:“我就说嘛。”她小声念叨一句,满意地回头了。 我把头埋在桌子底下,吸了吸鼻子,忽然就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了,世界凉下来了,什么都和我无关了。 我静静地翻课本。 第9章 茧内火(四) 学校和我想的有些差别。 后排的学生看漫画看小说,趴在桌上睡觉,大声地说话,会一起起哄,弄哭年轻的女老师,然后嘻嘻直笑。 男生会去扯乔萤的小辫子,我也看到庄平追着不同的男生打,女生聊着流行的颜色,讨论怎么化妆,男生在窗边来来回回地跑,时不时吼一个女生的名字,后面接着“我喜欢你”…… 我本以为,学校是只用来学习的地方。 到语文课,童老师给我们读《荷塘月色》,朱自清的。那个时候,童老师教的语文。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还湿漉漉的,就用荷叶轻轻擦干净,然后盛在莲瓣里,晚风吹来,月亮的清辉洒下,莲花就跳起了舞。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童老师拿着粉笔,认认真真地板书,他一笔一划地写,字很漂亮,别的老师写得凌乱,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看懂,我没有同桌,更不敢去问人,笔记记得很吃力。可能是因为刚开始教学,他还没有学会潦草,我猜。 我爱上了语文课,即便一堂课才过了一半。 我的高中放学很晚,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路一开始很好走,但渐渐的,房子变少了,灯也变少了,天变得更黑,路几乎看不清了。 月亮啊月亮,你快些出来吧。 世界迅速冷清下来,耳边安静得让我不适应,我忽然就懈怠下来,不想再走,不想……回家。 腿好累。脚好酸。 回到家的时候,我几乎动弹不得。 门前摆的桶里的水凉得差不多了。夏天太阳烈的时候,我们会把水桶放在外面,太阳会给水加热,晚间用来洗澡,水温刚刚好。 我没想到水会凉得这么快。 好在,我洗惯了冷水澡。 我身体很好的。 早读课童老师来巡班,我躲在书里偷偷看他,他今天好像有点没精神,时不时眼皮就耷拉下来,好几次同学们传纸条,他都没注意到。 忽然,有人敲了敲我的头,童老师在我耳边轻声道:“眼睛看哪儿呢?专心读书。”说完他就走了。我盯着他的背影,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窜上来,我猛地一抖。 我怎么了? 怎么能走神? 我发誓要好好念书的。 我怎么对得起奶奶! 不行不行不行—— 我用手掌按压着太阳穴,把视线固定在书上,几乎是吼出来,将那些小小的黑字塞进脑子里,嗓子却干涩得很,像是噎住了。 语文早读结束时,我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耳朵里、眼睛里、肺里、心里,全都填满了浓稠的水,我被包裹起来,周围的一切嘈杂都闷闷的。 我吃力地拿出英语课本,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字母,嘴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了。 那些排列起来的圆圈和直线,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铺面袭来,把我严严实实地罩住,大力地把我脱离岸边,一瞬间就把我拖回海底。 救救我。 “我先教你音标吧。”童老师温暖的声音传过来,“石煴。和我去办公室……教室里太吵。”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脑子转不过来,就本能地跟着他。 老师办公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没有异味,阳光不缺,木桌子好几张,拼在一起,椅子散落,柜子摞在一起,没有刷漆,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东西很多,又杂,但不乱,桌子上的灯很小,灯泡不怎么亮,各种纸堆在一起,堆得很高,分隔出一个个小区域,区域里挤着笔、橡皮、墨水…… 童老师带我到他的桌子,搬来一张椅子,翻开英语书,抽出一张纸,开始写。 写几个字就停下来,指着给我认,嘴里念着,教我。 我忽然被人从水里“哗啦”一声,提出来,抖干水,拿毛巾擦干了,然后引到岸边,站上高高的山,晒太阳。 太阳很暖和,烘得身上痒酥酥的,甚至开始隐隐刺痛。 我抠着膝盖,不敢靠近,只远远地伸着脖子,尽可能收进更多他的声音,不敢念,读得很慢,很小声。 然而他笑了,红着耳朵,挠了挠头:“很标准。”他眼里光芒闪烁,“很多人都读不准这个音,中文里没有这种发音,老师上学时纠正过好几次,可是一不留神,我就又念错了,你比老师厉害。” 喜悦来得势不可挡,从心尖尖渗出来,然后流遍全身,手脚都有点发软。我抑制不住地抿嘴笑。 童老师直起身子,然后也笑了,露出一点白牙,又马上收回去,挠挠头。 阳光住进了心池,碎冰静悄悄地兀自融化着,细雨洒下来,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敲击着水面的浮萍,浮萍悠悠荡荡,流向看不见的远方。春天到了。 早读很快结束了。我不舍地接过课本,抱在胸前,盯着他衬衫上的纽扣,轻轻说了一声“谢谢老师”。童老师笑道:“嗯……老师应该做的。快去上课吧。”他抬手,犹豫了一下,我的心提起来,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雀跃地往回跑,刚碰到座位,庄平笑嘻嘻地趴过来:“你怎么被找了这么久?你才刚来一天啊,就被老师找啦?犯了什么事儿呀!” 我搓了搓课本,鬼使神差地拼命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嘟了嘟嘴,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重新趴回去了。 我埋着头,盯着课本上的单词,觉得整个头都在发烫,就像是发烧了一样,思绪被蒸成水汽,混混沌沌地充塞了大脑。 我捧起自己的脸,手指冰凉,不一会儿就被脸捂暖了,手骨头都软了。 好奇怪。 很奇怪,是吧? “庄平!”物理老师猛地捶一下门,迈着方步走上讲台,把作业往讲桌上一砸,眼珠从饱满的圆脑袋上突出来,吼道:”你给我站起来!”他涨红了脸,粗大的脖子上跳动着青筋,掷过来一根粉笔。粉笔又快又准,闷闷地打在庄平脑门上,然后掉到桌子上,再滚落在地,“叮叮”一阵脆响。 教室里一片安静。 我偷偷从头发缝里抬起眼皮,庄平埋着头,站得像一根笔直的木头,木头的肩膀微微瑟缩。 物理老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汗津津的皱成一团的纸,已经软哒哒的了,他大力甩开纸,响亮地抖着,把纸戳到同学的鼻子前,一路展示过来,笑着大声讥刺,男生们抖着肩膀,“嗤嗤”地笑着应和他。 他把纸摔到庄平脸上,白纸像蝴蝶,折翅的蝶儿坠落,静静躺着,摊开自己的翅膀。 他推搡一把她的肩膀,庄平没站稳,椅子“刺啦”一声划开,她“轰隆”地撞在我的桌子上。 “你看看你看看,写得什么东西!你脑子里装的什么——装的屎吗!”他用食指戳着她的太阳穴,“我知——道女生物、理、差!但没见过你这么差的,老师真是大开眼界啊!学文科的好料子?是不是?”他弯着嘴角,“啪啪”地戳卷子,把那块地方贴到庄平眼上,“这什么!你说说。”他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蕙花深锁在园里,/伊满怀着幽怨。/伊底幽香潜在园外,/去招伊所爱的蝶儿。1” 我忽然抬头看庄平,只能看到温顺的发尾。 物理老师念完后,把卷子撕得粉碎,扔到庄平身上,纸屑瞬间散开来,像是飘悠无拘的雪团。 他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扯出来。 “整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来学校卖的吗!这种衣服穿给谁看呢,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给你们女生发骚的,小贱蹄子!” 第11章 庄平被一推,狠狠撞在墙上,又被反弹起来,她踉跄着,一只手悄悄撑上墙壁,依旧垂着头。 我突然就哭了,只是掉眼泪,泪珠很大,掉在地上,像是有声音。莫名其妙。 “啪”一声,巴掌声清脆地刺破耳膜。 物理老师大步迈上讲台,拿出一根长长的尺子。 我不敢回头,耳边全是抽打声,只有抽打声,接连不断,铺天盖地。 “站出去!反正听了也不懂,把卷子完完整整抄好了,明、天、早、上,就给我。” 那堂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眼睛一直在流眼泪。 我想回家了。 还不如拿点彩礼钱呢。 铃响后,庄平一切如常地进来,脸颊红红的,眼圈更红,坐下来就直接趴在桌上,脸藏在臂弯里,一言不发。 有些男生围过来,起哄:“哟——庄小公主难过啦,被老师骂一次不会就哭了吧?我们庄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还会理那老头的瞎几把话吗?” 庄平头猛地一昂,脸上还带着巴掌印,笑得放肆:“滚滚滚,本小姐还轮不到你们嘴贫,我才不会管他呢。我就是昨晚熬夜看小说,困了而已,散了吧散了吧,别打扰本公主补觉。你们一人给我抄一题啊,反正老头肯定直接当废品卖了,不会认真看的。” 喧闹一哄而散。 我就傻愣愣地看着庄平又趴下去,肩膀静静的,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我想不明白。 有人拍了拍我的脑袋。我抬起头,看见了童老师,他一见我,眉头一皱,手一动,又迅速收回去,抿了抿唇。他的目光像是水将我包裹:“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物理老师也训你了吗?” “我……”我张开嘴,却听不到声音,喉咙一瞬抽痛。 “先出去吧。”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拉着庄平,向正在上课的老师抱歉地一笑,离开了教室。 作者有话说: 1来自汪静之《蕙的风》 第10章 茧内火(五) 童老师没带我们去办公室,就在学校里慢慢地走。他有些犹豫地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本来是担心庄平,怎么却是你哭了?” 他的语气在故作轻松。可这次,我的情绪却没被他带动。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 眼泪就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包括现在也是。我明明不是爱哭的人。 他显见地慌了,扯过手帕,在我的脸上胡乱地擦。 “童老师……文理科好不好,和男生女生有关……吗?” 我听见……我听见庄平开口。 童老师愣了一下:“我看不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怎么可能由性别来区分呢?当然没有关系,你看乔萤数学不挺好的嘛。” “可为什么……”庄平猛地抽泣起来,哭得压抑又无所顾忌,“可为什么我一看到数字脑子就一片空白?为什么我算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他们就知道要怎么用条件?乔萤她卷子本子都写满了!可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轻松?” 童老师沉默了,然后微微一笑:“可你说的那些‘他们’,总共有几个呢?不是所有吧?班上还有理科比你差的男生呢,男生中女生中,本就有对理科敏感和不敏感的人,你很有文采,那是你的天赋,不是你作为女生才有的能力。” …… 他们在风里,静止了。 很长的静默。 我们正巧停在落芳河边,一排的柳树长得正好,投下墨绿色的浓荫,柳条粗壮,轻轻悠悠地划过水面,似是想抚平河面的褶皱,蝉鸣就在枝条上荡秋千。 我刚哭过,我的脑子很乱。 知了就在我的耳边,声音直穿进脑海。 庄平的声音远远的:“童老师……我先回去了。” 她径直走了。 我也渐渐平静下来,心脏像是洗了一场冷水澡。 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童老师。他也正盯着我,眼皮忽地一跳,他食指一抵鼻子,然后挠了挠头,又揉了一把鼻子:“嗯……” 我才后知后觉到一些尴尬,埋下头,胡乱地解释:“我没哭……没有为什么哭,我就是……我没事,我也不知道,眼泪它自己掉下来的。”救命。我烧红了脸。 他发出一声轻笑:“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手的影子一动,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忽然注意到我的心跳好快,胸膛好似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撞击,我猛地吸了几口气,盼望着童老师能放我回去。然而我没有等到,手心都出汗了,我只能硬着头皮问可不可以回去。 他像是如梦初醒:“哦!对,我送你回教室。” 走了好几步,我忍不住开口:“童老师……你觉得,我能学好吗?”奶奶好不容易让我上学,我不想、不能,让她失望。 可我也害怕,我好怕我像物理老师说的那样,理科差。 奶奶是希望我选理的。 童老师声音很温暖:“你很聪明,一定能做到的。” 顿了一下,他像是叹了一口气:“我以前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现在忽然回想起来,才发现我身边其实有很多理工科很好的女性,庄平今天忽然跟我这么说,我才意识到……好像存在着一个问题……” 我转头看他,他也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我忽然觉得,他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说不清楚。 “嗯。”我只能这样回答。 月考如期而至。 我似乎很盼望这场大考,又似乎畏惧着这次考试。 但我的身体被时间催促着,不容我有时间理清思绪,只能按部就班地跟随别人。 一切都像梦一样。甚至做题时,脑子都昏昏沉沉的,文字不受我控制地从笔尖流出来,我像是行走在雾里、雨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时,眼前乍亮,忽然发现阳光很好,温暖得恰到好处。 然后,我看见了童老师。 他比我高许多,走近他时,我也被纳进他的影子。 我迟钝地抬头,从脚底的黑影,一路向上,看进他的眼睛。他一眨眼,弯唇微笑,眸子好像亮晶晶的:“感觉如何?” 我不由地也笑了,阳光像是在那一刻照进我心底:“应该……还可以吧。” 或许……的确,是还可以的,班上第八名,比我预料的要好太多太多。 但……乔萤和我说,还远远不够。 可我觉得我已经尽全力了。 我所在的地方,本就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大学生了。 新座次出来的很快,如我所料的,童老师将我和乔萤排为同桌,坐在……中间第二排…… 换位置时,班里闹哄哄的,吵得整个世界都只剩声音了。乔萤抱着书,看到我,抿唇腼腆一笑。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可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好累,身心里外,每一处都很累,疲乏、厌倦、懈怠……像是孤身爬到半山腰,仰头一望,顶峰依旧遥不可及,隐在云雾。 放学的时候,童老师在门口招手叫我。他拉着我躲到角落,偷偷摸摸地展示兜里的奶糖,他看着我,无声地笑,笑得很乐,笑得像个得意讨赏的孩子:“我悄悄给你买的,庆祝你这次考得好,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呆愣愣地接过糖,连“谢谢”都忘记说。 我很少有糖吃。那一刻,我真的很高兴,像是穿过水帘,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像是有力量注入骨髓,一切都变得明朗。 可是那一次,我依然没吃到糖。 我把糖藏起来了,藏得很好,但它不见了,被狗偷走了?被鼠偷走了?我不知道。 奶奶很为此自责懊恼,甚至动用了她的存款,赔了我一包糖,薄荷糖。 可我不喜欢薄荷糖。我不喜欢它冲鼻的清凉味道,空洞洞的凉,就像冰锥一样,从喉咙刺到大脑,远不及,被奶糖的甜腻温柔包裹的感觉。 庄平倒是觉得薄荷糖很新奇。 日子有条不紊地走,没有任何波澜。 乔萤比我想象中的要努力很多很多。我做不到她的刻苦。 …… 那天我迟到了。惊醒的瞬间,心脏疼痛地抽搐,浑身完全动不了,耳边是急促的呼吸声,大脑像是炸开来一般,一切都变成了浆糊。 好累。 不想动弹。 像离开水的被遗忘的鱼。 我需要水。 可我也想要氧气。 赶到的时候,童老师在教室门口等我,他笑眯眯的,一拍我的头:“赶紧进去吧。”然而早读课我睡着了。 我有在认真读书。 我明明是在好好读书的。 我呆呆地望着童老师,竟一点儿情绪也没有,脑中一片空白,就机械地跟着他走。 他微微皱着眉,但不是气恼,带着淡淡的笑,他眼帘落下来,暖暖地看着我:“怎么打瞌睡?还迟到了,贪玩了不是?” 第12章 我拼命摇头:“不是,童老师,不是的,我……” 我开不了口。 他却察觉到了,偏头瞧我一眼:“嗯?发生什么事了?” 他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 我发现,我逃避不了这个提问了。 我说:“童老师……我……我的家,离学校很远,我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才能到,我的脚上都起水泡了,我每天晚上一两点才能睡,所以我,所以我……” 我感觉到了他眼中的讶异。 但他说:“老师知道了……这……这三年这样子,不好熬啊。你家周围,我记得你家周围也没别的同学……老师每天早上去接你吧,好不好?我有一辆自行车的。” 我很惶恐:“怎么能麻烦你!” “不,不麻烦的,没事的。” 他的反驳是那样的苍白,我本能地、全身心地,想要拒绝。 这份恩情太大了。他对我来说,只是个老师啊。 最后的最后,他叹了口气:“既然你舍不得老师起早接你,我,还有你的奶奶,又怎么忍心见你每天起早贪黑呢?你这样子生活,你觉得你受得了三年如此吗?高一尚且好些,到了高三,课务加重,作业加倍,你想想,怎么应付?” 我无言以对。 他想了很久:“总得有一个解决办法……不如……我不确定合适不合适,你来我家住吧,离学校很近,我妈妈是个很热情的人,我家有台灯,可以给你写作业,等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赚了钱,再来回报我也不迟。”他安抚似的笑笑。 我的脑子钝钝地被敲了一下。浑身的寒毛都直立起来了,牵引着皮肤,痒痒地,它们又化作一根根针芒,柔软地贴着我,毫不留情地刺着我,疼痛细小且笔直。 最后,我同意了。总之反正我是同意了。 第二天,我好像第一次觉出太阳的温柔和明媚,我睁眼从床上跳起来穿衣洗漱卷入早饭拿好书包推开门,我迅速地冲出来了。 走过那家店时,我发现旧钟换掉了,新的西洋钟更高更精致更清晰,流转着温润的光,老板对我柔柔一笑。 但我已经不需要,再偷看她家的时间了。 放学时,他站在教室门口,看见我,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我的脸莫名地烧起来了,同学们嬉嬉闹闹地结伴回家,其实根本没有注意我,我捏着书包带子,用脚碾了碾地面,他停下来回头看我一眼,我就跟上去了。 一进门他妈妈就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确实热情,热情得过分。 童老师缓住她端茶递水果的动作,无奈地劝她,让我先去写作业。 我逃离般的走去书房,又有些胆怯,推开门打开灯,迎面的是一柜子书。 我一下子就忘了我要做什么了,我呆呆地走近书柜,瞧着五花八门的书。 墨香味淡淡地萦绕鼻端,姿态各异的书名在我眼前一排排地过,最后我颤抖着抽出一本。 书名我不记得了,只知道讲了一个女孩,叫洛琪,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童老师端着水果进来时,我已经全然忘了一切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故事,他拍了拍我的头:“小偷书贼,先写作业,别明天又犯困了,写完作业有时间再看。”他拿走我的书,把我推到桌子边,按到椅子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地翻出作业。 他就坐在书桌另一边,改作业,或者备课,我们之间,亮着一盏灯,雪白的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第11章 茧内火(六) 周末的时候,我会回家,带着一本书,他在前面骑自行车,我就在后座看书,风从前面吹过来,我在后面把话音递过去,给他念书上的句子。 真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永远走不完。但是书会读完的,那时我又盼着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去书架上,挑一本新的书。 我忽然发现,那段时间,我和奶奶说的话,越来越少了。我和她说学习念书的事,她只会听着,我和她聊天,她只会讲大米和针线。 童老师家里从不缺糖,我在那里吃到了各式各样的糖果,软绵绵的,粘牙的,还有酸的,咖啡味的,还有的可以用来吹哨…… 期末考那天,我听到了,关于我和童老师的闲话。 我…… 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没有。 我什么都没做。我们什么都没有。 救命……为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私下在这样讨论我。 流言到底传了多久?有多少人知道? 救救我…… 我喜欢童老师吗? 我忽然想。 天啊…… 我想要逃离,我开始躲避,我拒绝他的视线,我对他不言不笑。 求求你,不要再亲近我。拜托你,不要再偏心我。 可我做不到。 我不由自主地想去探求他的眸光,我心痒难耐地想去拉住他的手,我想看到他的笑容,我想听到他的声音。 我想……他对我和别人不一样。 我像是蛛网上缚住的虫。 …… 分科的时候,我终究选了文。奶奶只笑着点头,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底落寞的余烬,不甘地亮着,灼伤了我,在心头烫出一点褶皱。 可我没有办法。我在理科上真的没有天赋。 我进了最好的班,语文还是童老师。 只有我和乔萤进了,所以我知道,我不是因为分数被选上的。 我心知肚明,可我不敢去问他。 开学那天,天很明媚,一层蔚蓝的水雾笼在头顶,空气里也沁着水。我想,一切都在变好吧。 没几天,有个男生向我表白。 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但我几乎没有犹豫,我同意了。 他傻乎乎地笑了。 他真可怜。 有一天,上课铃已经响了,童老师还没来,班里渐渐地骚动起来,我频频看向门口,心跳得很慌。 天好像一瞬间就阴下来了,灰色的云膨胀起来,压得低低的,空气凝滞,好像浮动着火和电的微粒,一触即发。 似乎是要下雨。 一整天我都没有看见童老师。 他怎么了?我完全听不进课,椅子像是铺了一层燃着的煤,疑问和担忧鼓在心口,我几次三番想开口问别的老师,目光一交汇,又泄了气。 放学铃第一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冲出了教室。 才跑到一半,硕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砸下来,碎在脸上,生疼,闪电将世界照得惨白,雷声炸在耳边,眼前银亮一片。 这场大雨猝不及防,寒意浸透衣服,侵入肌骨,我忽然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绊倒了。 我几乎想到了末日。 整个世界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无所遁形。 终于到了,我扑到门上,不顾一切地敲门,几乎是在用整个身体拍门,骨头都被震得又麻又疼,心脏忽然一阵抽搐。 门开了,我倒进去,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立马就泄了力。但那个怀抱没有支撑住我,我的手撞在了地上,痛得一瞬失去意识。 我喘息着坐起来。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个电灯这么暗呢?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给屋内的一切镀上银,可独独没有映亮他的眸子。 他像是忽然老了,像干枯的死木。 我喘不过气了。 他眼里的悲哀仿佛有实质,脸上一道道亮纹,是泪爬过的痕迹,他的嘴唇抖动着,一行眼泪猛地涌出来,滴在手背上,裂开。 他抱住我,抱得很用力,他的全身都在抖:“我妈……死了……” “我都回来照顾她了……她还是走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老天!你杀了我吧……” “……我只有你了……” “石煴……你会陪我的吧……你也会走吗……我好冷,你陪陪我,你陪陪我……” “我喜欢你……石煴,我爱你,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我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扭着手撑在地上,手在抽筋,腿也在抽筋。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抬眼看头顶的灯,第一次觉得灯光像剑一样,我的眼睛被戳瞎了,我的耳朵被砍聋了,我的喉咙被刺穿,我的皮肉被削去。 我喜欢他吗? 我又一次想。 我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清香,他的喘息和眼泪一起落在我的颈侧,滚烫得很。我不确定有没有鼻涕。 我只能徒劳地抓他的衣服,妄图借得一些力量。 大雨洗刷过后,世界焕然一新。 一切都没变。一切好像都变了。 直到那一天,他站在过道里,依旧在念课文,然而,他忽然扬起手,课本被甩出去,砸在一位男生的头上,“咚”一声,教室一片死寂。 “滚出去。” 第13章 我忘记了转身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继续讲课。 后来……后来有一天,庄平忽然把我扯出教室,她力气很大,拽得我手腕生疼,七拐八绕的,她停在了落芳河边,狠狠地甩开我的手。 阳光很大,她眯着眼,树影在她的脸上颤动。 “那个资格凭什么给你?!” 我被她的嗓门吓了一跳,特别莫名其妙:“什么资格?” 她夸张地皱起眉:“你不知道?”尾音都变调了。 我也皱着眉看她。 她用力地揺我的肩膀:“他们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加分的资格,他们说童老师给你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问你,凭什么给你,乔萤次次考第一,不应该给她吗!她难道不比你更配,你就仗着和童茧心关系好是吧,你个……”她做了一个“表”的口型,忽然收了音。 我彻底懵了,她松开手,喘着气盯我。 喉咙有些干,我磕磕绊绊地:“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我、我去问童老师。” 事实如她所言。 乔萤什么也没说。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知晓这件事。 我再去找庄平时,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抱着手臂,歪着身子靠在墙上:“关我屁事,我又不要这个资格,反正本来就是童老师争取来的,他爱谁给谁,乔萤不靠这些,照样考大学。”她嗤笑,“‘卖红薯’哪有‘做主’好,是不是?” 她向来不爱这些诗,这次倒是用了两句,用得很好,我觉得。 她撞开我走了,凉风满世界刮过来,呜呜地洞穿胸腔。 好冷,我蹲下来抱住自己,埋在臂弯里,眼泪掉下来。 乔萤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可我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 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乔萤。 我是个自私者,懦弱者,我是帮凶,我是主犯。 我需要任何的机会。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但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敢在意。 我捂住嘴,控制不住地干呕。 但好在,庄平没多久就辍学了。 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年冬天比往常冷,冷得多,水面结了很厚很厚的冰。 但童老师给我买了更厚的棉袄。 也是在那时,他知道了我早恋的事。 还在上课,他把我拖出来。 我心里慌极了,我试图拽出我的手,吼叫着质问他。 真是莫名其妙! 他把我往前一抡,我踉跄几步,一下子就被带下斜坡,撞在树上,柳树的枯枝瑟瑟颤抖。 我吓了一大跳,撑在树上,抬眼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在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他骂我…… 说着说着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扑下来掐我的脖子,然后又抱着我说爱我,又骂我是学堂里的倡…… 我仰头看纠缠镶嵌的柳条,冷笑:“那你算什么,你也是闝客,你没听到学校里的风声吗?” 他发不出声,神情痛楚。 “你爱我,既然爱我,那你敢去学校里大声告诉所有人吗?你敢说是你勾引我纠缠我我才同意的吗?你能保证我能上好大学找到有钱工作吗?” 忽然我对他说,我怀孕了。 他哽住了,支着眼睛看我,似乎过了很久,他浑身都颤抖起来,眸光一闪:“是……谁的?” 我继续笑:“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回去和那个男生分手,就说,我肚子里已经有你的……” 肩膀一痛,身子向后重重一仰,脚下猛地虚了,世界天旋地转,我听到冰层咔嚓碎裂的声音,寒冷刺入我,浑身却烧了起来,我想喊救命,嘴巴像无力打开,我不停地咳嗽,五脏六腑像是被撕裂,我想往上游,触到的却是冷硬的冰面,一切都安静了,我似乎看见了高阔的天空,还有…… 无所谓了。 能被至清至柔的冰水入殓,似乎也不错。 故事戛然而止。 小石怔忡地合上嘴,目光悠悠,眸中好似泛着水光,又像什么也无。片刻,她眼一阖,身子一倾,静静地睡在了地上,像是从高梢落下的一朵白瓣。 屋内渐渐明亮起来,法阵一点点收敛自己的诡谲,血色仿佛被饱食尽,留一地苍凉。 第12章 雾里乐(一) 浮棔从椅子上直起身,眼底掠过讶异:“你哭了?” 风不知这才觉出面上一片冰凉,手一摸,竟湿了半个手掌。她本能地胡乱抹尽了泪,低声道:“不是哭。” 浮棔坐在椅中,眼睛却居高临下似的凝视着她,静默半晌,起身向她走来,从怀中掏出木椟:“大人的贺礼,择日去道谢。” 风不知庆幸她没对她的眼泪作出询问或安慰,木然地接过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荆钗。 脑内忽然闷闷一响,风雨如晦,翻江倒海,心脏绞痛的感觉又起来了,她浑身都发起抖来,手软绵绵的,几乎捧不住木盒。她难耐地闭了闭眼,觉得眼睛像是被血液糊了一层,胸腔一缩,吐出一口滚烫的气。 浮棔眼一眯,迅速冲上来,扶住她,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却面露疑惑:“什么东西?” 无果。她也就放下了手,把木椟一阖,拉住她:“回去吧。” 刚踏入宿舍,程又又就扑过来,鬼哭狼嚎的:“不知,姐啊,我好难过,我好悲愤,我初中姐妹跟我说,她军训比我们少四个小时,呜呜呜……老天,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风不知的耳朵刹那被声浪堵住,喧嚣与脑中的鸣叫互相抗争,她烦躁地皱起眉,语气却还是轻柔的:“……哦,淡定淡定。” “我怎么淡定得了,不可能淡定的,嘤,入了狼虎坑怎么办,苦了我这朵娇花了,我现在转学还来得及吗,啊啊啊……” 风不知无奈:“花青!来收了这个妖孽,我还要晾衣服。” 程又又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准备往花青身上挂,忽然问:“你知道顾浔声吗?我们班的。” 风不知脑中空空,有点好奇,但不多:“不认识。” 理完所有的事,每个人都累瘫在床上,整个宿舍鸦雀无声。熄了灯过了许久,程又又压着嗓子问:“还有人醒着吗?我睡不着……救命。” 风不知想翻个身,可终究什么也没做。她睁着眼睛盯着窗外的夜幕,静了片刻,听到旁边传来呜咽声,起初还很幽微,接着渐渐大了起来,是花青,又听见下铺的程又又窸窸窣窣地拱着被子,安静了。 直到这哭泣一点点隐了下去,风不知才翻了个身,沉入了睡眠。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独坐……” 风不知这一宿睡得并不好,梦里是一片遮天蔽日的竹林,一道温厚清杳的男声,反反复复地念着一首诗,后半夜,她全身一抖,从梦魇中醒过来,盯着天花板游离半晌,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全身酸疼得厉害,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牵扯着神经。空调早就停了,身上一浪一浪地起热潮,不一会儿便湿了。 “怎么醒了?” 风不知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扭头看见浮棔趴在她床头,透亮的眸子忽闪忽闪,眼角一抹月华,认真地看着她。 “没什么……做噩梦了。”她轻轻坐起来,捏了捏肩膀。 “疼?” 风不知垂下眼帘:“毕竟站了一天。” “我帮你揉揉?”浮棔爬上床,扳过她的肩。 风不知抿了抿嘴,任由她动作了。 风不知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背上那双手捏得不轻不重,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丝丝凉意幽幽传来,一点一点熨帖全身,舒服极了,原先因惊醒而悸动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困意也袭了上来…… 鱼肚白抹上天际,起床的铃声穿破寂静,熟睡或是浅眠的人儿,渐次苏醒。 风不知睁开眼,懵了一会儿,猛地转头,正对上浮棔睡着的脸……睫毛温驯地笼下,纤眉微蹙,她的睡颜很乖,却像是并不安稳的样子。风不知一时竟分不清,此刻自己急促的心跳,是因为刚刚醒转,是因为被她吓到,还是…… 程又又忽然一声哭嚎,吓得风不知和浮棔一齐坐起。 “你们还愣什么啊,赶紧起床穿衣洗漱啊!”程又又一面叫一面滚下床,脚刚触到地面,就膝盖一弯,磕到床板,然后她“扑通”一声摔倒。“嘶——疼疼疼……”她撑在床沿,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天杀的,疼死我了,我昨天应该在鞋子里垫卫生巾的,鬼知道这鞋底这么硬。” 风不知爬下床,慢悠悠地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倒是难得觉得身上清爽舒服。 她们匆匆赶去教室时,风不知故意避了人群,小声问:“小石呢?” “在休息。”浮棔拿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白玉,塞进风不知的手里,“在这里。” 风不知看着这玉,犹豫半晌,无奈道:“还是你收着吧,我没有地方放。” 第14章 “不知,你躲在后面干嘛呢?”程又又正拉着花青往前冲,一回头发现风不知落在后面,又折返了。 “没!”风不知笑道,“你早上不还又哭又闹的,这会儿又活蹦乱跳啦?” 花青也抚着胸口喘气:“我累死啦。” 程又又不服:“这才几米嘛,你这样,到时候长跑怎么办?” “800米我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嘿,你们两个。”程又又叫道。 进了教室,童茧心已经在了,对她们微微一笑。 风不知落在后面,眼尖地看见程又又偷偷抛了一颗糖到一个男生桌上。 顾浔声,那个男生。 她未在意,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神游片刻,不情不愿地拿出《红楼梦》,又偏了头,看了一会儿,问花青:“你在看什么?老师不是让看红楼吗。” 花青露出封面,回道:“红楼我在暑假看完了。” 风不知震惊:“哇,你好厉害。” 花青连忙摇头,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没有,没有很厉害。” 童茧心忽然站在她们旁边:“在聊什么呢?什么书?值得你们聊得这么开心。” 花青低着头,说不出话,把书推了推。 《洛琪的花园》。1 童茧心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声音不由得变柔:“哦,这一本啊,我很喜欢这本书,你觉得呢?” 花青涨红着脸,默默点了点头。 童茧心慢慢踱走了,风不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了眼。 到了晚间,教官命他们回宿舍抱了凉席被子,来到篮球场上,依次铺开。 教官拍了拍手,吸引了注意:“哨响之后开始叠豆腐块,叠好了举手喊报告,我来验收。” 程又又悄悄挪过来,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道:“什么嘛,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叫出来,让我们在这儿喂蚊子,大晚上的。”说着,她吸了吸鼻子,“等一下,我好像闻到花露水的味道。”她左顾右盼,忽然道,“仲馨,能把花露水借我一下吗?” 仲馨抿着嘴一默,不情不愿地把花露水递给她。 程又又轻快地道了声“谢谢”,转身在风不知和自己周围喷了些花露水,又走了几步,给花青喷了点。 顺道,在顾浔声旁边也洒了些。 此时,教官吼了声:“别磨磨唧唧的,快点,什么时候叠完什么时候回去。”整个篮球场的人顿时警觉起来。 晚上暑气本该散了,然而还是热得心慌。风不知无奈地轻轻叹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浮棔的手忽然贴上来,冰得她一激灵,接着,她听到浮棔羽毛似的声音:“热?” 风不知避开她的手:“没事,晚上好多了。”说完她抖了抖被子,摊开来。 浮棔摸上被子:“我帮你。赶紧结束。” 风不知眼睛一斜,别人的注意全都集中在面前的被子上,她压低声音:“不了,我怕别人发现。” 浮棔灿烂地笑:“没事的,我悄悄的。” “随你,反正我……”话说到一半,风不知猛地住了嘴,埋头叠被子。 敷衍一通后,她抻了抻腰:“你压着这边,好不好?这样,这儿拉一下……谢谢。”她喊了报告,站起来。 教官慢悠悠绕了几圈,转到风不知旁边,仔细瞅了瞅,问道:“叠了几次?” “第一次。” “再叠一次。” “……”风不知乖乖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完成这一天的任务,每个人都累得宛如行尸走肉。顾浔声悄悄凑过来,一笑,正要开口,程又又摆了摆手,笑眯眯地打招呼,然后道别,赶着趴上风不知。顾浔声落在原地,有些懵,也有些尴尬,自觉无趣,跟着好哥们走了。 程又又难得没了精神,眼睛都不愿睁开:“嘤……我觉得我挺不过下面几天了,呜……你看我腿上,好多蚊子包。” 她那略显娇俏的声音散在夜色里,凉爽湿润的空气抚过她们,天上一轮月亮,明亮得很。 军训第五天的午后,童茧心站在讲台上,有些神秘地笑道:“后排两个男生陪我出去一下,老师给你们准备了惊喜,算是你们辛苦军训这么久的补偿。” 同学们顿时一齐抬了头,眼巴巴地看着童茧心。 那两个男生抬来一盒纸箱,拆开来,把里面的东西分发下去。 是雪糕。 全班都沸腾起来,哄笑、拍手,甚至还有个男生大着嗓子喊了一句:“童老师,我爱你。”换来更多的起哄。 童茧心笑容尴尬了一瞬,然后无奈地摇头,他手上也揽着一堆雪糕,走到风不知这一桌,低声问:“想吃哪一个?” 风不知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慢吞吞地抽出一支巧克力雪糕。 “花青你呢?随便挑。” 花青没办法,小心翼翼地拿了个红豆雪糕,看起来最便宜的那种。 风不知咬下一块,巧克力“咔哒”一声碎掉,她含在嘴里,慢慢地等它融化,见浮棔看着她,悄声问:“怎么,你想吃吗?” 浮棔讶异:“我不吃这种东西。” 风不知轻笑:“也是……你们估计连饭都不必吃。” 她回头,看见花青歪头看她,眼里有些疑惑,过了会儿,她鼓足了勇气,小心地凑过来:“你在和谁说话呀?” 风不知立刻摇头:“没谁……你就当我发神经吧。” “哦……”花青神色落寞地回到位子上,默默撮起了雪糕。 作者有话说: 1该书为虚构 第13章 雾里乐(二) 下午教官格外亢奋,时不时就露出一口白牙:“明天就是汇报表演,今天最后一搏,听到了吗?” “听到了!” 这种亢奋也传染到了学生身上,班上的情绪一直高涨着。晚上洗完澡聚在宿舍,程又又揪着风不知的衣袖一直跳:“好开心好开心,终于要刑满释放啦。” 花青微微笑了,伸手轻轻揍了她一下:“看把你乐得。” 程又又握住花青的手,摇了摇:“嘻嘻。” 外头宿管很凶地敲着门:“还在闹什么,马上就响铃了,提前五分钟上床不知道吗!” 所有人瞬间闭了嘴,程又又踮着脚关掉灯,贴着门,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程又又悄悄打开储物柜,拿出一个方方的黑影,对着众人好奇的面孔,微微笑了一下,接着,她手中的黑影亮起来。 竟然是一部平板。 她颇为狡黠地比了个“嘘”,轻笑道:“最后一晚还不浪一下?我来军训前下了几部电影,有人要看电影吗?我们躲到阳台上偷偷地。” 许锦摇了摇头:“不了,我熬不了夜。” 花青揪着衣服,最后说:“我怕明天打瞌睡。” 仲馨犹豫纠结片刻,也拒绝了。 风不知瞥到浮棔皱着眉,眸中暗含警告,她移开眼,刻意忽略,笑看着程又又点头。 剩下的人都团团围在程又又身边。电影的前奏响起,黑黝黝的背景一点一点亮起,血色侵上屏幕,忽的,bgm炸响,一个白惨惨的脸贴上来。 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白欢猛地站起来,堪堪稳住惊慌的心跳,她佯装不满道:“你要看恐怖电影怎么不早说,吓我一跳,我不看了,我困了。”说完她快步走回床上,动作粗鲁地一掀被子跳进去了。 程又又回头笑她:“你个胆小鬼。” “才不是!” 浮棔轻轻拽了拽风不知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眸中没什么情绪,仿佛黑洞。 风不知垂下眼帘。 她自然知道浮棔的意思。 可是…… ……凭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受你管教。 她像是在沉思,最后抬眸浅浅一笑:“就这一晚上,好不好?求求你了。”浮棔偏开头,叹气:“随便你了。” 风不知凝视浮棔的背影,心底有那么一点对于叛逆的恐惧,还有一点儿,扑火自焚的快感。 就放任它燃烧吧,让火焰焚毁束缚的绳,也让火舌舔舐翅膀。 夜色渐渐浓烈,月亮上来,星光黯下去了,万籁俱寂。屏幕上开始迅速略过演员表,一群人沉默地吐出憋了许久的气。风不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恹恹倦倦地说道:“我去睡觉了。” 程又又摆了摆手:“拜拜,我还有电,我再玩会儿。” 风不知懒得理她,醉着眼慢慢挪回去,忽然看见旁边有个人影动了动,她转过头,看见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微笑:“你还没睡?” 白欢眨了眨眼,缩进被子一点:“没、没什么,我容易失眠。” 怕鬼的小孩儿。 风不知意味深长地一笑,看一眼浮棔,缓了缓酸涩的眼睛,转身上床睡觉。 翌日,起床铃极其惨无人道地炸起。风不知睁开眼,默默与困意对抗,发现其他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缓缓起身,拿了衣服穿上,下了地,拍了拍程又又:“起床。” 第15章 程又又艰难地睁开眼,又迅速闭上,满脸不愿,皱着整张脸:“不要嘛,再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嘛。” 风不知冷着脸:“滚,别给我来这套,谁让你昨天晚上闹着不睡觉的,当心迟到被老师骂。” “哎呀,没事的,童老师很和蔼的。”嘴上说着,程又又还是乖乖地坐起来,依旧闭着眼,两只手在床上摸衣服。 出门时,别的宿舍已经走了很远了,她们狼狈地往教室赶,程又又小小地抱怨一句:“为什么教室在四楼啊。” 好在她们掐着点进了教室,照旧得到了童茧心一个温煦的笑,几位女生也参差不齐地道了声好。 他们排着队依次进入操场。泛白的太阳还柔柔地散着光辉,露珠在草坪间滚动,蹭在腿上,又凉又酥。 前面的方队井然有序地表演完,阳光也渐渐有了该有的威力。 操场上忽然想起欢快的笑声。风不知抬眼一看,入口处一个班级抱着凉席和被子,面色严肃,口号嘹亮,然而肥大的被子多少让他们的动作显得滑稽。 第一次卫生检查最差的班要表演叠“豆腐块”,蓼汀的传统。 有些有趣,风不知微微一哂。 待拉完繁琐的闭幕仪式,他们神清气爽地回了教室,有些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坐等放假。 童茧心领着几个男生进了教室:“先不要着急,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呢。”他笑着等吁声过去,对那几个男生道,“去把外面的东西发下去。”班上又闹起来。 竟是些面包、可乐、棒棒糖。 “这些是学校给你们的,祝你们完美完成军训。” “好!”有些调皮的男生站起来,拍手一片。 童茧心扫视一圈,笑了。 风不知回到家,一打开手机,就看到程又又的消息,刚点上同意好友申请的按键,提示音就嗡嗡嗡地不停,手都被震得发麻。 浮棔打量她片刻,站到桌前,铺好纸蘸了墨,兀自开始写字。 风不知慢吞吞地翻着聊天框,猛地瞥见她分享的一个直播间,下面跟着她的一串感叹号。 “庄平女神开直播啦!!!” “!!!我的天我的天,我简直爆哭。” “独立事业批美女谁不爱呢!!!” …… 风不知呆了半晌,迅速坐起来进了浏览器。 网上铺天盖地都是“童年女神回归”“谁还记得那个网红鼻祖”之类的言论,风不知点开她的照片,女孩比着剪刀手,大眼睛亮亮地盯着你笑,卧蚕堆起来,笑得无所顾忌,黑发长啊长,卷啊卷,不笑的时候,不太标准的三白眼露出一点儿犟。 长得和预想不太一样,风不知默默地想。 当她百无聊赖地准备刷手机,一条视频吸引了她。 “预言成真!庄平就是服装设计的天才,十年之期已至,你是我骄傲的萤!” 点进去,up主一面严肃分析一面狂吹彩虹屁,评了一通庄平新设计的婚纱——骄萤,最后突然开始煽情:之前我刷到她的设计时就觉得很有天赋,谁知道后来嫁给爹味家暴男,他大爷的脑子进海当起全职太太,十多年了,姐你终于复出了,骄萤,你是我的神,庄平,你是我的神…… 视频结束了,风不知迟迟没有动作,接着脑子一热,点进程又又分享的直播间。 庄平的嗓音有些低沉,沙中又带着柔,迅速展示一圈环境,镜头又切回自己脸上,她的妆很清透,张扬的眉眼显出平和,能看出一些沧桑,像一壶经时间酿好的清润温醇的酒。她语调有些夸张:“变化好大呀,完全认不出来了呢,我在找我亲爱的高中在哪里,不会拆迁了吧?” 庄平轻轻哼着歌,有些兴奋地左顾右盼,然后蓦地顿住,沉默许久,她喊了一声:“乔萤?” 镜头一片骚动,急切的奔跑声铺满,然后画面陷入黑暗。 “……好巧啊……我没想到会再遇到你。” “……嗯。” “你怎么……会在这儿?” “买菜。” “什么?什么买菜!我问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现在怎么是这个样子?我……我以为你应该在……对了,你是哪个大学,我记得你当年……” “你有病啊,高考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考得好考得差有区别吗……我还要回去煮饭。” …… 直播间很长时间的静默,一排排的问号浪似的,浪潮一下一下往上冲。终于庄平重新露出脸,也没什么变化,继续朝前走,继续谈笑。 风不知就退出来了,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睫垂下来,再飞上去,一眨一眨,频率渐渐变快,她抬手揉了一把眼睛,摁亮屏幕,刷起了视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是如梦初醒,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肉,打开程又又的聊天框,简短地回了几句,立马切了隐身。 八月三十日下午两点,风不知默默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进了宿舍楼。军训完后,住宿生重新分配,她找了半晌,才摸到自己的宿舍,在心里叹了一声:“四楼,啧。”进了宿舍,她看见程又又和余木南沉默地自顾收拾着,接着就得到了程又又一个大大的熊抱:“嗨喽!不知小姐姐,有没有想我呀。” 风不知没什么表情,把她的手扒拉开,程又又失去了支柱,晃悠了一下,嘟起嘴不满道:“你好冷漠。” “……”脑子木了一个夏天,还没活过来,风不知一时接不上茬,垂着眼打开行李箱,大致扫了一眼,“收一收你的戏瘾,我本来就来得晚,东西又杂,还不知道能不能及时收拾好。” 正收拾着,有人敲了敲门,她们向门口看去,那儿站着一个撇嘴笑的女生,披散着头发,发尾微卷,面白唇红,颧骨微高,普通长相,t恤上布着大大小小的心形纱网,下摆掖在牛仔短裤里,一双运动鞋白得没一丝灰尘。 浮棔将视线从风不知身上移到门口,很快地皱了一下眉。 她走进来,笑容极其烂漫:“你们好,我叫江棋雨。” 程又又慢了一秒,才报了名字,语气有些生硬:“你走错了吧?你好像不是我们班的。” “啊,我是复读的,军训不来。”江棋雨扫视一圈宿舍,“能不能,把那个储物柜给我。”说着,她把行李箱推到墙角。 程又又抱着手臂,退开一步,盯着她动作,视线一扫,看见江棋雨背上的一块双心纱网,透出背心的一角,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嫌恶。 跑上教学楼,程又又眼里忽然冒出光,疾走几步,扑过去:“花青小可爱,一日不见,如三月否?” 花青也毫不客气地拨开她的手,不出声地笑:“君有疾否?” 程又又跟在她后面,笑道:“病名为相思。” 花青作一个“呕”的表情。 程又又仰天作悲戚状:“嘤……你们都好狠心,坏女人。” 花青回头对风不知笑笑。 第14章 雾里乐(三) 第一天的课推进得不紧不慢,到了班会课,童茧心带着雷打不动的笑,说:“刚开学,大家还不熟悉吧,今天班会课,先自我介绍,就……按学号依次来吧。” 前两个男生拘谨得很,在讲台上扭了半天,在童老师的逼问下挤出了几句话,逃也似的下来。程又又在座位上装的是羞涩腼腆,真轮到她,又兴冲冲地跑上去,在讲台前站定,格外神采飞扬,短短几句话,就逗得班上一片笑声。她说话倒豆子般,嘴一张,字句就噼里啪啦滚出来,性格爱好星座小学什么都说,就差没替自家爷爷奶奶也做个介绍。 风不知趴在下面仰头看她,很安静。 “怎么,你嫉妒她了?”浮棔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微微笑着。 “放屁!”风不知脱口而出。 没过多久就轮到她了。风不知站在讲台上沉默许久,报完了姓名,就抿了嘴,懒懒地抬眼看了一眼童茧心。 童茧心见她没了下文,张嘴问道:“自我介绍只说姓名可不行哦,对自己的认识啊,对未来的期望啊……都是可以说说的。” 风不知等了一会儿,抬起头:“……没了。”然后径自走回座位。 花青捂着嘴悄悄凑过来,小声说:“你好酷哦。”风不知回了一个短暂的笑,花青又皱起满张脸:“风不知我好紧张,我要怎么介绍啊,我不会,我好害怕,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办啊。” 风不知木着脸转回去,盯着桌面:“你问我,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花青小小地长叹一声:“救命。”接着她就瘫倒在桌上。 浮棔碰了碰风不知的手臂:“你不想交朋友吗?” 风不知嘴角一抽,过了一会儿,才短促地笑一声:“为什么?” 浮棔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快,皱起眉:“你就是想,我知道,你不喜欢孤独,你现在这样不行。” 风不知抿了抿嘴,忽然没了说话的欲望,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又一笑,似乎勉强,似乎潇洒。 第16章 两人忽地都没了话。 花青排在后面,上了讲台,愣了几秒,小声道:“我是花青,嗯……我……” 童茧心从教室后面往前走,不紧不慢,鞋底敲在地上,悄无声息:“花青有点腼腆啊……”他走到花青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给了她一个鼓励又温暖的笑,接着退了一步,安静地等待。 墙上的电子钟跳了一个数字,花青不知怎的忽然鼓起一股勇气:“我是花青,‘已爱平平仄仄,复爱花青入墨’的花青。”她颤着声,“我喜欢文学,我有点多愁善感,还容易陷进自己的世界,但是我没有不好相处,我还是很活泼爱玩的,嗯……最后……我希望大家不要从别人口中来了解我,我也会真诚对待大家的……”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她还是有些胆怯,藏在讲台下的手不停地抖,连腿也在打颤,她说着话,双手用力揪住衣摆,发觉脸也烧了起来。 她匆匆结束,一转身,就撞上童茧心,鬼使神差地微微一笑,刘海下,是小鹿般的眼睛,还有微绯的脸庞。 花青后面就没有多少人了,多是复读或借读的。江棋雨早在来教室的路上就把头发束起来,两鬓刻意留了两须头发,她一路颇有范儿地上了讲台,微微侧了头,又轻又慢地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抬头灿烂一笑。 “好做作。”程又又低声冷笑。 自我介绍完了,童茧心一边走上讲台,一边说道:“大家都介绍得很认真,我也从大家的话中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还有人立下了雄心壮志,希望你们能得偿所愿。”他稳稳地站上讲台,“旧话重提,十班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希望我们都能坦诚相待、齐心协力,我们都对未来充满希望,是不是?”他忽然唤了程又又的名字。 程又又马上起立,听到童茧心温和的声音:“军训时你作为代理班长,管理得挺不错,又得人心,现在让你作正式班长,好吗?” 程又又愣了一瞬,迅速点了点头。 “那么,我还要选出一个副班长,有人自荐吗?” 班上的人面面相觑片刻,江棋雨缓缓举起手。 “好,那就……”童茧心扫了一眼座位表,“江棋雨担任副班长。”他捻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职务,轻轻敲了敲黑板,“还有些班级职务,我依次点下去,有想当的,不要害羞,站起来,先是团支书。”他看着众人,等着。 有两个人站起来,一位是仲馨,另一个是余木南。 童茧心故意犯难:“可……团支书只有一个位子,你们,商量一下?” 两位女生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愿妥协。 又等了一会儿,童茧心露出纠结的表情:“那……老师自己做决定了,就……你吧。”他点了仲馨。 风不知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捕捉到余木南的白眼,她在心里轻笑一声,回过头。 “历史课代表,有人吗?”童茧心的视线在班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低头的花青身上,“没有人吗,没人愿意做我的课代表吗?童老师好伤心的。” 风不知瞥见花青猛地抬头,瑟缩了一下,低低地举手。 童茧心顿时喜笑颜开:“好的,花青,就拜托你了。” 童茧心盯上了花青。风不知断定。 而花青竟还上钩了。 该怎么办呢?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人类女孩子。”风不知垂着眼帘,盯着自己的手,脑中轻飘飘地想,“童茧心……我能有什么法子,有谁会信我,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让他得到惩罚,真好笑,有多少人,会相信鬼神之说。” 然后她自嘲一笑,哪儿来的英雄主义,自不量力。 班干部选完后,童茧心擦去黑板上的字:“我把课程表和时间表贴在前面,下课记得来看看。” 又说了些学校里的条条框框,晚饭铃响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宣布下课,大家顿时闹哄哄地窜出去了。 上完一天的课,风不知身心都累得慌,强撑着洗完澡,把湿衣服晾上,往上铺爬的时候一脚踩空,她心里一凉,却在失重前被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她稳住身形,不动声色地上了床,回头看,正是浮棔,她呆了呆,最终朝她笑了一笑:“谢谢。” 浮棔的圆眼微弯,回以一个浅浅的笑。 翌日清晨,风不知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她略微有些起床气,皱着脸坐起,一眼就看见坐在床边蹙着眉的浮棔,风不知捏了捏眉心,还没完全缓过来,懒懒地问道:“怎么?”她压住心中的火气,探出头,声音尽力显得轻而软,“现在几点?” 江棋雨正对着宿舍唯一的小镜子,边往脸上抹护肤品,边和余木南聊天,旁边的储物柜里,护肤品和化妆品依次排开,听到问话,她头也没抬:“我起床的时候,四点四十几吧。”她晃悠着腿,阖上护肤品的盖子,又打开另一盒。 风不知睡眠本就不好,入睡困难,醒了就更难入眠,听得她的话,气得心里一梗,见她忙得不亦乐乎,竟懒得发脾气了,太阳穴隐隐作痛,她狠狠闭了闭眼,撞回墙上,却没有意想中的疼痛,反而触到一个柔软的身躯,耳边是女人娇柔而清冽的声音:“你和墙置什么气。”接着一双微凉的手按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揉了揉。 风不知呼吸一窒,一时忘了心跳,眼鼻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她睁大眼睛,小心地兜住泪水,在心底偷偷庆幸,浮棔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狼狈模样,又暗自自嘲,刚起床,她还没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风不知乍然惊醒,她慌忙从床上爬起,一擦眼角的泪,勉强朗声道:“算了,反正都醒了,我下去洗漱。”迅速下了床,她一转身,见程又又睡得挺安稳,在心里羡慕一叹,笑道:“她倒睡得好。” 整理好了还没响起床铃,风不知看了眼空床位,发现上面落了好些灰尘,有些嫌弃,最后慢吞吞地走到程又又床边,坐下去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起床铃准时响起,程又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揉着头发坐起来,扫视一圈。 江棋雨把刚编好的头发又拆开来,一面和余木南面对面坐着,聊八卦,一面重新打辫子。风不知听到铃声看了一眼她,又躺回去眯上眼睛。 程又又打了个哈欠:“你们怎么都收拾好了。” “江棋雨和余木南起得早,我是被吵醒的。” 程又又夸张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起床铃已经响好久了,但是……”程又又有些狡黠地笑道,“再转念一想,我知道不知姐姐最好了,肯定会叫我起床的。”她凑上来,蹭一蹭风不知的手臂,“对不对呀。” 风不知微微避了一点,拿手推她毛茸茸的脑袋:“去去去,我嫌弃你,还不去洗脸。” “嘤……” 课间,风不知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看到程又又和顾浔声成对儿走过来,隔着几厘米的距离,说几句就笑得前仰后合,她转身趴到走廊边的护墙上,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 浮棔手撑着护墙上的平台,一用力,翻坐上去,晃悠几下脚,睨着人群,偏头问风不知:“你们姐姐妹妹是随便喊的么?”迎上风不知不解的眼神,她解释道,“我见程又又没问你年纪,随口就叫你姐姐,而且我查了一下,你是11月出生,程又又比你早一个月,按理说,她应该叫你妹妹。” “……现在不讲究这些。” 正说着,浮棔忽然整个身子探出去,抓住飘来的一叠纸。风不知下意识伸手拦她,看得胆战心惊,后来又见她稳稳地收回身子,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心底一哂,浮棔不是人,她担心什么。 浮棔捋顺纸张,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接着手腕一翻,纸张又消失在空气中,她勾唇一笑:“大人从不看我的年终总结,她说都是废话,没什么用处,但写还是得写,毕竟是……第二任鬼王立的规矩。”她一顿,低头面露疑惑。 “你们还有这么多规矩。” 浮棔仰头:“有了明细的规则,才能有序安定嘛,天道在初始时制定的天规,我可是倒背如流。” “嗯……” 第15章 雾里乐(四) 上了几天课,仲馨忽然跟老师申请,换到讲台正对面单坐了,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女生落单,于是程又又搬到了第四大组前面,风不知和花青坐在第三大组第二排,她们仨儿也就近了许多。 临近中秋,校运动会的消息在学生中传得风生水起,总算熬到某天晨会,童茧心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早就耐不住,现在可以准备起来了,运动会开幕式有人出谋划策吗?有什么有趣的想法都提出来啊……晨会的时间不多,大家把意见告诉班长和副班长,到时候我们再讨论,然后,运动项目的报名表,我放在体育课代表顾浔声那儿,大家要积极报名哦,好了,准备第一堂课吧。” 这几天阴雨连绵,大课间就没去跑操,一下课,程又又就扑过来:“小青,小风,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第17章 风不知往旁边躲,和花青同时摇头,程又又脸塌下来:“嘤,你们怎么这样,班服呢,你们有什么喜欢的吗?我先挑你们想要的,裙子还是裤子?我想买一套汉服。” 风不知抬手,想捂住耳朵,顿了一下,手指抵住了太阳穴:“无所谓。” “哎呀,那花青呢,你呢?” “我……”花青咬唇,“班服……便宜一些的吧,就穿一次,也不要太好。” 江棋雨走过来,低头看着程又又:“我今天晚上回去挑几套班服,顺便和童老师讨论一下,明天我投到多媒体上,到时候全班投票,你想一想,到时候表演什么,顺便,你能帮忙收一下班费吗?” 程又又眉头一跳,嗔道:“什么啊!” 江棋雨不咸不淡地笑了:“我是走读生。你想怎样挑选班服?” 程又又哑口无言,她有偷偷带手机,但还不至大胆到不怕被发现,最终撇了撇嘴,只能妥协。 翌日大课间,江棋雨拿着u盘接上多媒体,一面点开文件,一面刻意清了清嗓子,把班服图片一一展示完,回过头:“看完了吗?我再一个一个点过去,看中了哪套就举手,先这一套。” 风不知的桌上忽然弹过来一坨小纸条,她顺着看过去,程又又对她眨了眨左眼,她垂下头,拆开纸条,上面写着:“她选的jk和汉服都是山的!!!”风不知随手把纸条丢给花青,花青默默地读完,回头看着她,风不知看到她眼底的求助信息,心底叹一口气,拉回纸条,写:“已阅。哦,不感兴趣。” 浮棔原本托着腮眯眼看多媒体,纸条穿透她的身子抛过来,她有些恼,瞥一眼程又又,然后眸子一斜,看了会儿风不知,好奇地问:“你有什么爱好吗?我没见过你对什么有额外的兴趣。” 风不知一愣,片刻垂下眼帘,眸里晦暗不明,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勉强一笑,摇了摇头。 “好好回答,我问你话呢,不可能没有兴趣爱好的,真是小孩子,倔什么呢。”浮棔眼一眯。 “你有病吧。”风不知尽量将声音压得很低。 浮棔不自觉地皱眉:“你初中的时候,明明很热爱这个世界。” 风不知盯着桌面,眉心一揪:“我和初中的我,没有区别。” “风不知。”浮棔低斥,立马又放柔声音,“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你没必要抵触我,不要和我作对……好不好?” “你很多管闲事。”吐出这句话,风不知就注意到花青一转头,满脸惶恐地看着她,她喉咙一紧,叹出一口气,泪意也就随着气息散在了空气中。 浮棔微恼:“风不知,你是什么身份!” “老师,我去厕所。”风不知“哐当”一声挤开椅子,说完也没管老师有没有点头,就冲出了教室。 “浮棔,你饶了我吧。”水流冲击水槽的声音很大,风不知喘一口气,大脑一片空白地洗完手。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你凭什么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你算什么?!我们认识了几个月?我和你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看,我和你说话都得避开人群,除了我,没有人看得见你,我在你眼里什么样,有什么用,你放过我吧,浮棔,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应该生活在这个世界,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都是因为你,都怪你!” 风不知哽咽,不管不顾地宣泄,眯着氤氲了水雾的眸子,手指抠着水槽。 “你冲我撒什么气,你的魂魄有异,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与你成亲,护你平安,你倒反过来怨我?你可笑不可笑。”浮棔压着气,上前抓她的手腕。 风不知一把甩开,掌根抵住太阳穴:“你让我静静……滚,滚!” “得寸进尺。”浮棔气极,猛地抽出一把剑,眼前一花,剑刃已划过风不知的脖子,她不由得全身一颤。 风不知瞪大了眼睛,看到浮棔惊疑的神情,她眼泪滑下来,牙齿似乎打起了寒颤,胸腔在窒息后大幅度起伏,她的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后背浸水的凉意好像比颈间的痛感更先到来,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死亡的浪潮已经过去。 叮当—— 她听见剑器落到地上的脆响。 浮棔已不见身影。 手指又凉又麻,心情许久未能平静,她失神地往回走。 应该已经死去,现在不过行尸走肉。 一进教室,程又又就大叫一声:“天哪!你脖子怎么了?” 风不知应激地一捂,抹了一把血,好在伤口不深,只渗出了一道血珠。 程又又咋咋呼呼地跑过来,压着风不知给她贴上创口贴。 风不知面无表情地撒谎:“在哪儿划的吧,不小心,没注意,小伤,没事。”然后躲开她,逃回座位,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缓了好久,直到上课铃响了,她才面无表情地坐直身子,语文老师讲了什么,完全没有听进去。 期间,花青朝她看了好几次,下了课,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刚才大课间,在自言自语什么,我见你,嗯,好像心情不太对。” 风不知盯着她的眼睛,心里挣扎半晌:“你算我的,朋友吗?” 花青乍听到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一时愣怔了,听得她这般语气,又有些慌乱,正要说话,却被风不知飞速打断。 “算了,我无所谓你的回答。”风不知的眼睛黯然下去,“我也无法回答你的疑惑,简单点,你直接把我当成疯子吧。” 花青温暖干燥的双手握住她的:“对不起……我不会安慰别人,但我绝对不会这么想你的,你也不可以这么评价你自己。” 风不知摇了摇头:“就这样吧。” 她沉默,这样子就糊弄过去了吧,很抱歉,我不想,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她想,可是心中依旧好难过啊,她小心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小心地疏解着心头的思绪,片刻,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艰难地开口:“我母亲说,有些事,说出来会好一些……” 花青静静地等待。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看见……算了……我小学的时候,我自认为的,最好的朋友,嘲笑我……害怕我,除了我的母父,和奶奶爷爷,那些人,都说我,是个孽种……可是我也很害怕啊,可是我也不想这样啊,我想……”我想,和别人一样,普普通通,平平凡凡。 花青轻轻拍着风不知的背,其实她没听懂,但想了想,还是尽力安慰道:“‘且视他人之目光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 “我怕黑啊……”风不知轻叹一声,“上课了。”她坐直,埋头找下一堂课的书。上课时,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偷偷偏了视线寻浮棔。 她当然不在,风不知苦笑。 晚自习最后一节课,风不知兴致低落地把玩着笔,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她这几日,都是在浮棔屋里的浴池洗的澡,现在这情形……风不知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恐怕只能去挤学校的大澡堂了。她扔下笔,微微斜了身子,趁老师不注意,不动声色地收拾好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冲出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涩,她狠狠抽了抽鼻子,吐出一口气,像是能将心中郁结的难过吐出似的。 放学铃一响,同学们“轰”一声跳起,她抓上书包,却忽然顿住,开始发呆,许久“咚”地磕在桌子上。 好烦。毁灭吧。 程又又吓了一跳,慌张地捧起她的头:“你干嘛呀?吓死人了。”风不知没什么表示,程又又被她搞得有些懵,又心里发毛,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也没有异常,她开始晃风不知的脑袋:“喂!你别吓我,上一天课上傻啦?” 灯光猝然熄灭,两人都是一惊。下一秒,打火机的声音啪嗒啪嗒响起,零星的蜡烛光围着她们,一跳一跳地闪烁,切割明与暗。顾浔声坐在课桌上,怀抱吉他,一条长腿杵着地面,他笑着看一眼程又又,垂眸轻拨琴弦,口中轻哼一首舒缓的英文歌,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昏暗却温馨的橙色,周遭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救命,好土,风不知心道,搞清楚状况后,她自觉退出教室,却没走,偷偷地从窗户往里看。 教室里倒是不只有他们两人,课桌底下还藏着一坨黑影,时而泄出“嗤嗤”的笑声,想来也是顾浔声那帮狐朋狗友。 程又又捂着嘴静静站着,面向着顾浔声听他唱,烛火太暗,看不清两位主角的表情,一曲终了,顾浔声跳下桌,走向教室后面摆成心形的蜡烛,捧起其中的玫瑰,一边朝程又又走,一边诉说心动,程又又乐呵呵地傻笑,捧着脸,眸中亮晶晶的,发出喜悦地嘤咛。 风不知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钥匙相击的响声,伴随着慢慢悠悠的脚步声。 主任! 她心一提,扫一眼教室里沉浸的人们,脑中百转千回。 声音越来越近,怎么办?蓼汀防早恋可是出了名的严,风不知猫下腰。 第18章 另一道有些刻意的脚步声往楼下跑:“老师!我总算找到一位老师了,我有一个问题……” 听声音,是江棋雨,风不知皱眉,她也在? 教室里的人被这一嗓子拉回现实,面面相觑半秒,赶忙收了蜡烛,蹑手蹑脚地出来,往另一个楼梯口狂奔。程又又和顾浔声手牵着手,也没注意风不知,窃笑着溜了。 风不知叹一口气,朝宿舍走,心里算着时间,恐怕是没时间洗澡了,可这大夏天的,又出了许多汗,唉,只能接一盆水,在厕所凑合擦一下身子了。 然而一只微凉的手拉住她,回头,竟是浮棔。 第16章 雾里乐(五) “……我原谅你了。”浮棔放开她的手,幽深的眸子盯着她,等了半晌,最后吐出一句。 “那真是多谢您的宽容大度。”风不知冷笑。 浮棔皱眉,懒得再计较她的态度了,给了她一个“跟着我”的眼神,兀自往前走,行了几步路,她自语道:“所谓‘无因不能生果,有果必有其因’,魂魄不会无缘无故有异,何况你的魂魄相较而言,可特别得多,那次我去寻魂镜,地府——甚至还有澈——的态度,分明有事隐瞒我,风不知,你究竟是如何请动孟婆来说媒的?”浮棔眯了眯眼,冷冷一笑,柔声道,“奇怪的地方太多了,不是吗?”她顾一眼风不知,继续说,“你总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可是今儿我去问大人……大人不会骗我,可大人也在隐瞒我。”说到最后一句,她似乎有些落寞,最终抿唇淡淡一笑:“罢了,反正……大人总不会害我,也没什么能伤到我。” 风不知跟在她后头,一路低着头,直到听到浮棔不打算深究的话,才松了口气:“所以……你白天……” “自是去问大人关于你的事。”浮棔瞥一眼她,“你怎么说话都磨磨唧唧的。” 风不知一顿,抬头勉强一笑。 不过……好歹今天也不需要挤大澡堂。 回到宿舍,迎接她的果然是程又又的熊抱:“不知,嘿嘿……”她拉着风不知,躲着其他人,兴奋地咬耳朵,“顾浔声和我表白啦,我有对象啦,你怎么没反应啊,惊呆了吗?”她摇了摇风不知,嘿嘿傻笑。 风不知无奈,抱拳给她道了句“恭喜恭喜”。 程又又捧着微粉的脸:“真好啊,我现在好幸福呀,你说……” “那边两个,在干嘛,这个点了还不睡觉,哪个班的!”宿管阿姨走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窜进宿舍甩上门,“噔噔噔”地上了床装睡。 运动会结束的当晚就是艺术节,班里既要排练开幕式的表演,又要安排艺术节的节目,忙得热火朝天。正、副班长暗地里铆着劲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的仇,不对付得很。江棋雨最终敲定,男女生都穿汉服,男装两种,一为蓝灰大袖衫,一为殷红圆领袍,女装三种,一是红粉色襦裙,一是绿白大袖衫,一是丁香色宋制。 艺术节他们班有两个节目,一个是江棋雨的独唱,一个是程又又和顾浔声的竹笛吉他合奏,于是他们仨儿借着这个原因时常请假,几位被“针对”的“副科”老师都有些微词,何况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更是不安分,童茧心倒是“亲民”得很,也就口头说了几句,让他们“别把课落下”,不过为了避免主任不满,开幕式的排练只准放到体育课和班会课。江棋雨教男生,程又又教女生。 很快就到了中秋,固定是三天假,风不知跟着妈妈回了老家。 一到家,奶奶就拉住风不知的手,坐下来,一面爱不释手地抚摸,一面说起闲话,聊着聊着,她叹了口气:“你孟婶儿,前几天走了……” 浮棔听到奶奶的话,抬眼扫了她一眼,似是惊讶,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到了晚间,风不知吃完饭,自顾回了房间。浮棔展开画轴,细细抚平:“今夜朝会,你随我去见一见大人,好吗?” “……随便你。”风不知用手梳了几下头发。 浮棔莞尔一笑,向她伸出了手:“来。” 今夜的鬼显见的多了,熙熙攘攘,真真是“乱花迷眼”:行商坐贾吆喝声一片,有男子于楼台歌舞,亦有妇孺在街边以文会友,有人穿“吴带”,有人着“曹衣”,有人旗袍袅娜,有人一身休闲,嬉笑怒骂,声色犬马。若不是天幕分明暗沉,却又诡异的亮如白昼,真叫人分不清是鬼市还是凡间。 她们走近一座极辉煌的殿,阶下垂手而立的人见到她们,弯腰行了一礼,浮棔笑着点头还礼,拾级而上后,她们一瞬失去了声音。 殿内当地放着一张檀木大案,案上只简单摆了笔墨折子,其后端坐着一位女人,墨色华服铺开,其上暗纹繁复,殷红封边,银线绣了凤凰。发白如雪,发长委地,血红的唇落在苍白的脸上,眉眼像是用浓墨在素宣上轻轻勾出。此刻她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案面,另一只手撑着脸,冷恹恹地闭着眼。 荒乔手指停住,缓缓开口:“阿棔,你迟了。”双凤眼冷冷打量她们一番,“……白苗苗……”她唇一勾,似乎想笑,“好久不见啊。”接着寒芒似的眸子扫向浮棔,她慢悠悠开口,“你把她带来作甚?” 浮棔低低怯怯喊了声:“大人……” 荒乔懒洋洋地起身:“别整日想着把什么阿猫阿狗的带到冥界。我累了,散会。” 底下端坐的鬼官直起身,连声喊道:“大人!” “放肆。”荒乔驻足,低声呵斥一声,进了里屋。 鬼官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风不知听出鬼王逐客的意思,惴惴地偷觑浮棔,然而浮棔直接把她拉到一边,强按着她坐上椅子,走上前,冷笑着敲了敲长案:“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诸鬼愈发沉默了,纷纷埋头屏息,有几位甚至抖起来,冷汗频出。 没多久,有一位出列,恭敬行了一礼:“子君大人,冷露不见了。” “我已知道此事,往后不准再提。” 又是一片寂静。 “浮棔大人,洗炼塔伍层壹门九十六号于昨日一点三十七分出逃,兵部已派人前去抓捕。” 浮棔皱眉:“怎么做事的,一只小鬼都看不住。” 底下噤若寒蝉。 “让他们办事麻利点儿,若是闯出了什么大祸,我可不会轻饶。” “大人,白羽……他现在闯进来了!” “他又来做甚?”浮棔拍案而起,怒道,“打出去。” 说着,门口翩然走进一个男子,着烟灰色的宽袍大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柄折扇,披头散发,面若冠玉,唇边噙着一丝笑,半恭敬半散漫地行了一礼:“子君大人。” 好熟悉,风不知一惊。 “那边又有何事?” “羽虽效力于地府,但到底属鬼族,今日是中秋佳节,自当,回来看看。” “你还知道你是鬼。”浮棔气极反笑,“真是没脸没皮惯了。” 身后忽然炸起瓷器碎裂的声音,风不知一凛,似有寒风直接穿透心脏,接着她就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背上,痒酥酥的。 浮棔收回手,看也没看汩汩涌出的血,面无表情地把深入掌心的白瓷碎片拔出,扔在白羽面前。 荒乔从里屋快步出来,冷冷扫过浮棔的手,默了半晌,语气微不可察地软下来:“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接着扬声道,“白羽,三息之内。” 白羽凝视荒乔几秒,恭敬行礼:“是……我尊贵的荒乔大人。” 荒乔冷眼看着白羽的背影消失,垂下视线,对下面大气不敢出的鬼官说道:“退朝吧。”待诸鬼散净后,她转身看向浮棔,轻叹,“抱歉,我失手了。”接着伸出手。 浮棔乖乖把手递给荒乔。荒乔拇指抚过掌心,伤口迅速结痂愈合,连一道白痕都不曾留下,她轻轻弹了一下浮棔的额头,语气似乎带着不敢置信:“这种小伤,你都没能力自愈?” 浮棔愣了愣,抬眼看她,抿了抿唇。 荒乔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瞥了眼风不知,低头漫不经心地拂去案上的血滴,依旧淡淡的:“别在冥界停留太久,孟婆日前请戒印,回去的时候,替我给她,顺便……转告她,小心天道。” “是。” 她们从那座略显空旷的殿宇出来,身后精美的雕花木门訇然关上。 “浮棔。”风不知止住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那位……是谁?你们似乎……并不待见他。”那个男人,他的声音,他的相貌,总给她似曾相识之感。 闻言,浮棔忽然停下脚步,眉头渐渐皱起,有些迟疑地开口:“白羽,魏朝人,寿终正寝,大人不知怎的收留了他,他却背叛鬼族,反臣于府君,利欲熏心,卑贱至极,自是无人瞧得上眼……只是……”她揉了揉眉心,“我似乎……缺了一段记忆?” “啊?”风不知惊奇。 “不,我的记忆不可能被做手脚。”浮棔闭了闭眼镇静下来,复又难耐地偏头,“好难受……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 第19章 一道凛冽的气浪以浮棔为中心袭来,风不知站立不稳,直接被冲到几步外,重重摔在地上。浮棔勉强平静下来,愣了片刻,伸手拉起她。风不知缩起来,不再说话。 这时孟婆迎上来,对她们略略行了一礼:“子君。” 浮棔从眩晕中抽离,缓了一瞬,笑道:“孟婆婆,可等着了。” 孟婆温柔一笑:“嗯。” 浮棔抬手勾勒几下,落下最后一笔时,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血红的符:“戒印予你,大人还说,小心天道。” 孟婆收下戒印,喃喃道:“小心天道?”接着她一笑,看向她们,“为什么要理会天道。” 浮棔半惊半恐地睁大眼睛:“何出此言?” “浮棔……”孟婆长叹一声,“有些话我很想说,我是初始时的神,知道什么才是这天地真正的‘道’,你们所谓的“天道”,祂那套可笑的规矩,不过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浮棔惶恐,后退半步,握紧风不知的手,稳了稳心神,“这般妄言,你就不怕天道降下惩罚?” 孟婆轻笑:“祂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祂不敢不敬姊神,自然也不敢对我随意下手。”她叹气,揉揉浮棔的头发,眸里满是怜惜,“娃啊……罢了,福祸相依,自有因果,我这个老太婆,就不掺和了。” 她看向风不知,又想叹气:“苗苗啊……”她仰头看了看天,嗓音里带了些哽咽,“精神独一无二,没了就是没了,白羽不像白羽,我等的人也不再是她了。”她依旧温柔地看着浮棔,声音已经恢复平静,“我们这样的人啊,呵,不敢面对面目全非的那个人,却又放不下回忆中的那个人,可是你,你明明被抹掉了记忆——” “你也知晓我少了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被荒乔好生保管着……会有一日还给你的。”孟婆最后微微一笑,看向她们的眸中藏着一丝悲凉,“我该走了。” 浮棔失神地盯着孟婆远去,呆站许久,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我现在有些怀疑,怀疑很多事……”她讨厌被隐瞒与蒙骗,却又无处可问,最后看向风不知,冷笑,“算了,走吧。” 第17章 雾里乐(六) 回到房间时,时间才过了五分钟,饭桌上的高谈阔论也已经接近尾声。风不知呆呆坐在床边,觉得恍如隔世,白炽灯照得她睁不开眼。 风不知忽然扭头问浮棔:“小石呢?今天中秋,她要回家陪她奶奶。” 浮棔倚在墙上,难得有了疲倦感:“今天一早她就让我放她出去了,怎么,你想她?” 风不知仰面躺在床上,摇了摇头:“我累了。” 十月四日的下午两点,风不知在宿舍换好衣服,她和花青都选了丁香的宋制汉服,换完出来后,浮棔盯着她看了好久,喃喃道:“不知为何,我觉得你应该穿绿白色的那套。” “为什么?”风不知微微扬了扬下巴,“江棋雨和余木南就是那套绿白的,你要我和她们换?” 没有回应,浮棔像是被魇住了,露出的那只眼略微失神。 风不知皱眉,莫名心慌:“浮棔?浮棔!” “嗯?”浮棔猛地抬起头,圆睁的眼里满是疑惑,“怎么了?” 风不知摇了摇头,抬脚走出宿舍。 顾浔声和江棋雨在前头领队,同学们拿着凳子,到操场上坐好,乐声中开幕式开始。 “余木南,我能和你换一下位置吗?我想坐在花青旁边。”程又又忽然凑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顾浔声偏了偏头,朝后面扫了一眼,花青抬头时正好接收到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着程又又,微微坏笑。 程又又坐好,面带娇嗔地搡了一下花青。 坐在程又又后面的风不知把一切尽收眼底,瞧不得这种恋爱的娇态,抬手勾住程又又的后领,把她微微拉向自己:“顾浔声——”程又又有意拖长声调,忽然看到坐在顾浔声旁边的江棋雨回头,正正和她的眼睛对上,江棋雨一顿,半尴尬半镇静地朝她一笑,风不知微微皱了皱眉。 程又又僵了一下,回头没什么力气地揍她。 风不知继续笑:“所以——你选的襦裙,他是圆领袍……情侣装?” 程又又嘻嘻一笑,眨了眨左眼:“你猜?” 风不知无语,给了她一巴掌:“赶紧好好‘鉴赏’这精妙绝伦的表演吧,还有一堆小作文等着你呢,班长大人……别这么看着我,我语文不行,要帮忙你找花青,哦,不好意思,我忘记花青也要写,所以班长你还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成语,你自己意会吧。”风不知现场展示完自己的“语文功底”后,就“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上的表演,不再理会程又又了。 顾浔声报了1500长跑,还没开始,程又又就拿着矿泉水,硬拉着风不知和花青等在操场边,脸颊红扑扑,翘首等待。 发令枪响,运动员们在一片呼声中冲了出去。程又又紧盯顾浔声,空出来的那只手拽着花青的手臂,疯狂摇摆尖叫,风不知捂住靠近程又又的那只耳朵,心中叹气,猛地,视线从顾浔声转到江棋雨。江棋雨作为摄影,举着傻瓜相机,一路专对着顾浔声拍,笑着大声鼓励他,不过全班报1500的也就他一人,盯着他拍也没什么大问题。 程又又自然也注意到她,小声骂了一句:“她干嘛?撬我墙角?” “呃……”风不知和花青选择后退一步,远离战场。 跑过终点,顾浔声步伐慢下来,但还是在跑,一直跑到她们旁边,才停下来倚着膝盖喘息,然后站直,接过程又又的水,拧开“咕嘟咕嘟”吞了几口,抹去脸上和嘴角的水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揉乱了程又又的头发:“谢谢啊。” 程又又抱住头,小小地尖叫一声,“脏死啦,你手刚擦过汗。” 顾浔声低头看了眼手,抬头笑意不减:“对不起啊。” 风不知拉走花青,轻轻瞥了一眼江棋雨,她没什么反应,低头摆弄着相机,风不知懒得再做他想,对花青笑:“走吧,别杵在这儿当电灯泡。” 运动会以4x100米接力赛结束,志愿者们开始在操场赶人,风不知和花青随着人流往回走,给前去报到的程又又一个“加油”的手势。 大部分人都回教室了,但也有不少人留下来观赛,有些人——比如顾浔声——直接踩上花坛扒着栏杆,拼命挥舞班旗。 发令枪响,加油声、尖叫声争先恐后,不要命似的窜上云霄。 风不知从人群里找到一条缝隙,往操场上看去,程又又是最后一棒,跃跃欲试,紧盯着愈来愈近的队友。 交接。 她在瞬间加速冲了出去,双腿几乎成了残影,迅速赶超,从第七至第三,最后一秒,超过第二名。 “耶!”喜悦升至沸点,周围人击掌、拥抱、上蹿下跳。 程又又软着腿,走了几步,扶住树干,大口喘气,这时看到江棋雨跑来,搀住她。 江棋雨笑道:“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多亏了你,力挽狂澜,你要喝水吗?慢点儿走。” 程又又想抽回手,奈何没劲:“干嘛?这么好意。” 江棋雨一皱眉:“班里安排的我服务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啊。” 程又又接过水,猛喝几口,不说话了。 江棋雨又掏出纸巾,给她擦汗,程又又一呛,偏头吐出一大口水,吓得后退:“你干嘛。” 江棋雨无辜,眨巴眨巴眼,看见她嘴角的水快流到衣服里,又赶忙上去擦。 程又又惶恐极了,又想躲又没力,兵荒马乱地退了场。 吃过晚饭就是艺术节,高一年级排着队依次进了报告厅。节目也都是些小打小闹,没什么有趣的。程又又和顾浔声演奏的是《青色》,然而配合并不好,江棋雨的独唱《只适合回忆》倒有些令人眼前一亮。 活动结束后无缝进入复习周,童茧心一开始就给他们打了“预防针”:蓼汀向来“凶残”,校模拟后,光数学就有综合二、三、四,各种试卷小练做到吐,一调开始前一天,程又又边往食堂跑,边诉苦:“终于要考试了,曾经的我一定不会相信,我有一天会因为要考试而如释重负,天天考试、天天考试,这个复习要人命。”排队打饭时,她抱着头作痛苦状。 第一阶段的知识并不算难,考完浮棔问风不知:“感觉怎么样?” 风不知惊讶:“你怎么会问这个?一次考试而已。” “自然要做好。”浮棔淡淡道,“要做就做好。” 考完正好放假,蓼汀一般每两个星期放一次假,从周六上完一、二节课到周日下午,时间短得可怜,不过有一点好的是,这种假期没有作业。 蓼汀的老师向来勤快,周六一大早进班,就看到成绩表贴在前面,同学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风不知看了眼闹哄哄的人群,心里嫌弃,打消了看成绩的想法,程又又欢蹦乱跳地扑过来:“姐,你是我姐,你好牛逼,你数学竟然考第八,怎么做到的啊,呜呜呜,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努力。” 第20章 风不知有些尴尬,呵呵一笑:“也没有吧……” 上完一节课,就是家长会,趁着母父们还没完全到,风不知踱到“班级动态”板,一眼就看见了程又又,她班上第一名,各科很平均,所以总分漂亮,年级排13呢,早上还跑来对她装孙子,风不知一笑,“程又又”下面就是她,级次却已经到51了,不出意料是文科拉了她后腿,风不知吐出一口气,眼睛继续向下搜寻,终于找到了花青,一挑眉,语文第一。 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风不知回头,看见了自家母亲,乐呵呵地看着她,然后抬手勾住她的肩:“苗苗,在学校开心吗,能适应吗,有交到好朋友吗?” 风不知被她一连串问题砸得无奈,点头:“挺好的……” 人都到齐后,童茧心絮絮叨叨讲了近一小时,又留下几个女生的家长,耐心地等其他家长离开,然而人才走一半,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老师,我家那死丫头犯事儿随你怎么教训,我这个家长没意见,有什么事你跟她说,厂里催我呢。”其他人都回头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童茧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走下讲台温和地说:“请问你是谁的家长?我留下你们也是觉得孩子有潜力,想要深入沟通一下,对孩子也好。” “我是花青的妈。”那女人的嗓子依旧尖细,毫不顾忌地翻了个白眼,“能让她读书已经不错了,我回去还有工作呢,我老板可不好对付,我被扣的工资你能补啊,今年的助学金怎么还没动静,别是你这个班主任不行啊。” 童茧心依旧不疾不徐:“对不起给你带来麻烦了,都很不容易,希望我们能够理解彼此,关于助学金的事,申请表一到我手上,我会立即给需要的孩子的,您不用太担心。” 风不知虚虚掩住耳朵,偏过头,见花青垂着头,脸颊绯红,双手绞着衣服,整个人都在抖,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花青的手背。 花青妈妈叫喊道:“我不晓得,你跟她说吧,我真没时间了,你们讲去吧,她能自己走回去的。”边说边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天天的,讨债鬼。” 花青匆忙拿起书包,逃跑似的追上去。 教室里一时极其沉默。 好在童茧心很快回到状态,活跃起气氛。 母亲一直搂着风不知,末了叹了口气:“这孩子,蛮可怜哦。” 童茧心走过来,温柔一笑:“你家孩子挺好的,很乖,稳重,这次一调考得不错。” 母亲回以一笑:“也要谢谢老师的辛勤栽培,我家风不知一直没怎么让我操心,但就是不爱说话,不爱交朋友,容易害羞,其实这孩子啊,我也就希望她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然后这孩子对文科没什么兴趣,希望老师能帮帮忙。” 童茧心微笑着点点头:“我作为风不知的班主任,会好好照顾她的,再见,慢走。” 母亲牵着风不知走出教室,戳了戳她,笑道:“你们班主任很温柔哦,相貌又好,脾气又好,是不是?” 风不知木着脸推开妈妈的“咸猪手”,说道:“是是,好的。” “干嘛这么冷漠吗,唉,现在的孩子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风不知无奈垂头。浮棔看着她们,莞尔一笑。 风不知睨了她一眼,小小地勾了下嘴角,也笑了,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 第18章 雾里乐(七) 周日下午回到学校,吃晚饭时正往食堂跑,程又又忽然道:“我和顾浔声今晚买盒饭。” 呦呵,风不知脚步一顿,笑道:“见色忘友啊。” 程又又嘻嘻笑,冲她摇了摇手,加快速度往小卖部跑去。 风不知在各个窗口看了一圈,没什么胃口,只点了包子和鸭腿,坐下来对浮棔笑笑:“不得不说,蓼汀的鸭腿真的不错,外酥里嫩,肥而不腻。” 快速塞完饭,回教室时正巧遇上仲馨,她扯出一个笑:“嗨!” 风不知迟疑地回道:“呃……晚上好。” 仲馨走到她旁边:“你这次考得好好啊。” 风不知心里一抽,尴尬地笑了几声:“没,一调不难,也没多好,没必要。” “……你这次回去干什么了啊。” “能干什么,补觉,玩手机。” 仲馨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是,我不想来学校,我想回家,玩手机。” 风不知着急结束对话:“嗯。” “你平时刷的什么题啊?我感觉我刷的题质量不太好。”仲馨委屈地撇了撇嘴。 风不知无语:“我平时不刷题。” 仲馨盯着她,满眼不相信:“好吧,我先走了,拜拜。” 风不知看着仲馨消失在转弯处,停下脚步,冷笑一声。 浮棔讶异地抬眼看她。 风不知扫她一眼,垂眸道:“我真不理解这种人。”她停顿片刻,“我初中刚进班,不喜欢说话,第一次月考作文没写完,考得不好,没人主动和我说话,第二次月考考好了,忽然就有一群人凑上来,和我聊天,生硬得要命,我都替她们尴尬……”风不知耸了耸肩,“妈妈说要和好学生一起玩哦。”她嗤笑一声。 浮棔也笑了:“趋炎附势,乌合之众罢了。” 风不知没有应和,反而开始在心底嫌弃自己的刻薄。 晚间第一节课是物理,风不知拿出课本和活动单,握着笔,做好样子。 “出去——” 物理老师坐在讲台上,撑着脑袋,笑眯眯地拖长声音。 顾浔声赶紧退到门边,补了一声“到”。 “怎么这么没礼貌呀。”物理老师惯会阴阳怪气,“刚才干嘛去了呀。” “……上厕所。”顾浔声憋出一句。 “上厕所要这么长时间啊,你看——班上这么多同学都齐了,都做这么长时间题了,怎么就差你一个人,别的人都能早到就你不能啊?出去疯玩就不要找借口了,你知不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呀,才开学多久啊,就这么无法无天的,顾浔声是吧,竖到后面去,看着挺帅一小伙儿,就不让你到外面去丢人现眼了。” “傻鸟。”程又又悄声骂一句,“离上课还好一会儿呢,她急什么,人有三急懂不懂,再说了,谁闲的没事在外面溜达,这鸟学校能干什么,厕所里玩儿屎吗。” 风不知憋不住,轻笑出声。 物理老师意味深长地扫她们一眼,开始上课。 “顾浔声——”老师敲了敲黑板,“把这道题拿上来投影。” 顾浔声没精打采地把活动单放上去,还没摆正,有同学就低声笑起来,老师抱着手臂,不咸不淡地笑了:“呦,你这脑回路挺清奇啊,难怪你这次物理只考了三十几分,看来是阅卷老师欣赏不了,曲高和寡啊。” 顾浔声涨红了脸,看见老师摆了摆手,迅速抽回活动单,灰溜溜地跑回后面。 下了课,同学们大都跑了出去,平时总是一马当先的顾浔声倒像是生了根,定在原地,过了会儿,拖着步子走到程又又后座趴下来,程又又转过身,见状,面对面趴下来,相顾无言。没过多久,他朋友跑回教室,见到这场面,纷纷打趣:“哎呦呦,灯光师,快来,摄影师……我去,语文老师!” 程又又吓得立刻坐正,顾浔声弹起来,抱住他哥们,把他甩回位子,自己窜出去了。 所有人闹哄哄回到原位,抬头挺胸坐好。 风不知抬头,看着语文老师拧着眉盯着顾浔声,回头,程又又捂着心口,惴惴不安。 翌日的空气凉沁沁的,风不知没来得及带厚衣服,出门就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觉得有些鼻塞口干,早读读得有口无心,迷迷糊糊的,眼前的铅字连成扭曲的串串黑线。 童茧心进了教室,转了几圈,领着顾浔声,轻轻敲了敲程又又的桌子,带了他们到走廊上,风不知心里一凛,读书的声音沉下来。 早读快结束时,他们两个才红着眼睛进来,程又又重重地坐下,哇啦哇啦地开始读,下课铃一响,她“啪”一下甩掉书,趴到桌上小声抽泣。 风不知站起身,顾浔声越过她,带起一小股风,靠近程又又时却慢下来,犹豫地看了她一眼,把手上的纸巾迅速塞进程又又手里,跑了。 风不知叹气,走过去拉程又又:“别倔,哭有什么用,早饭不能不吃。” 程又又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她,风不知移开视线,态度软和下来。 僵持片刻,程又又抹去眼泪,反手推搡风不知:“你先走,我……我要回家。” “这点事儿,犯不着回家吧……” “不是。”程又又扯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回家反省。” “……这有什么好回家反省的,小题大做。” “对,蓼汀就是犯贱。”程又又揉一把脸,笑道。 “……行,我走。”风不知见她恢复良好,也就不瞎操心了。 路上,浮棔莫明其妙:“这是为何?” 第21章 “不许早恋啊,学生不能恋爱。” 浮棔不理解,眸中全是疑惑。 “谁知道呢。”风不知耸肩。 挨到下午的班会课,童茧心站上讲台,难得脸色阴沉,也不急着讲话,同学们多多少少有些心知肚明,都沉默着等待。直到压抑的气氛酝酿够了,童茧心才缓缓开了口:“你们应该知道,蓼汀管得最严的两处,一个是作弊,另一个就是早恋,我很失望,在我班上出现了早恋的现象……” “谈恋爱谈恋爱,我真不懂你们这个年纪能谈什么啊,才懂多少事啊,就急着恋爱,你们知道要负责吗,你们知道要担起什么责任吗,自己还要靠着父母养活,你们能为另一半做什么?唉,这件事就这么结束吧,也幸好是被我知道了,我们可以关起门来处理,如果捅到级部去,刚刚那些话就会出现在广播里,我们学校也许就要少两名学生了,主任现在巴不得在刚开学杀鸡儆猴呢。”童茧心终于淡淡一笑,“我不多说了,你们开始自主整理吧。” 风不知冷笑一声,低头做题,忽然道:“小石呢?” 浮棔摇了摇头:“她最近越来越嗜睡了。” “她没事吧?”风不知有些焦急。 谁知浮棔一笑:“谁知道呢,看她造化。” “风不知,你陪我去办公室领一下材料。” “啊?!哦,好的童老师。”风不知慌忙站起,心里嘀咕,干嘛让我去。 出门时,正巧看到有人从楼梯口拐过来,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近了,男生咧开嘴,桃花眼眯起来,傻乎乎地笑:“童老师好!” 那种笑!风不知没来由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童茧心停下脚步:“陈彬,你怎么在这儿?来找你外甥?” “啊对……”陈彬露出哀伤的表情,“我爸……去世了,我姐让我来找他,一起回家。” 童茧心一愣:“陈老师……这么突然?” 陈彬点点头:“脑溢血。” “节哀……”童茧心拍拍他的肩。 “知道了老师,我不打扰老师了,老师再见。” 童茧心点头,走远后轻叹一声:“陈老师……在我第一次教学生的时候,和我搭班,帮我良多,没想到啊……记得童老师那时候还是教的语文……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哦,那童老师是因为什么改教历史的?” 童茧心一笑,眸底似有一丝哀伤:“原因……还挺复杂的,不提当年啦。”他手一拍风不知的背,吓得她一激灵。 浮棔当即就沉下脸,半晌怒气消了点儿,往他背上吹了一团黑气。 你干嘛,风不知惊恐地看着她。 浮棔淡淡一笑:“小伎俩,放心。” “……”风不知转过头,目视前方。 后来童茧心倒霉了好几天,每天见都有一道新伤,过了一个多星期才恢复正常。 “顾浔声——”某天晨会,一进教室,童茧心就皮笑肉不笑地喊,“你挺牛哇,大半夜跑出去摘花,啊?幸好主任没心脏病,吓死个人你担当得起,那树你爬得上去怎么能爬不下来呢,唉,我当时怎么就没提议把你女朋友叫醒来接住你?” 班上哄堂大笑,程又又震惊地转过头,顾浔声整个人涨得通红。 风不知无语,他俩是真的色胆包天。 没过几天,温度骤然降下来,宿舍里除了风不知,其他人都万般不情愿地减少了洗澡频率,程又又某天嘟着嘴爬上风不知的床,对她竖了个大拇指:“姐,这个季节还去澡堂,勇气可嘉,你都感冒了,小点儿心吧。” 风不知鼻子已经塞了两三天,说话瓮声瓮气的:“没事,我感冒只是因为换季,正常现象。”毕竟浮棔的池子温度总是刚刚好。 程又又做作地叹了口气:“不能去洗澡,我觉得我现在都要馊了。” 风不知推她:“拉倒吧,你一天能出多少汗,去睡觉吧,别把感冒传染给你。” 第19章 雾里乐(八) 期中之后,学校组织全体高一学习通用技术,午睡之后,大巴开了近一个小时,到了那个破旧的学校。 风不知狼狈地拖着行李箱,小心地避开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程又又在旁边半真半假地抱怨,语气里隐隐带着兴奋:“这个学校可真够破的,那操场上都长满了杂草,那栏杆都是折断的,那墙上都画了‘拆’字,我觉得这个学校很适合闹鬼,真的。” 浮棔听到她最后一句,不满地扫了她一眼。 走近宿舍楼,她们都在原地懵了。童茧心从另一辆大巴上走下来,快走几步,来到她们身边:“不好意思,这边女生宿舍比较难找,我忘记提醒你们了,我带你们去,对了还有……”他回头朝她们一笑,“在六楼。” “啊——”女孩子们都拖长声音哀嚎。 童茧心引着她们来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们一个一个艰难地抬着行李箱上去,对落在后面的花青道:“花青,你这小身板拎得动这么重的箱子吗,可以让老师来帮你吗?” 花青最后一次尝试提起行李箱,箱子重重坠地,她只能红着脸答应了,满是不好意思。 到了六楼,童茧心轻轻放下行李箱,对她们温柔一笑:“这几天条件比较艰苦,辛苦你们了。” 她们乖乖地点头道谢,看着童茧心一步一步下了楼。程又又一边推行李箱,一边对她们叹道:“花青呜呜呜……四楼我已经忍了,六楼真的要人命,还有不知,我平日里总担心你病死五丈原,结果,谁能想到你负重六楼还这么轻松!” 风不知低头和浮棔会心一笑。 找到宿舍,她们把行李箱靠墙排好,匆匆下楼又开始找临时教室。程又又叹了口气:“好消息:教室在二楼,坏消息:我的要求竟然变得如此之低……妈呀!”她惊叫一声,一手一个拽住风不知和花青,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的天,这儿……为什么会有个小台阶。”她走了几步,忽然激动地猛拍花青的手臂,“你看窗户上,有手印。”她摆出见鬼的表情,说到后半句,音调逐渐变得诡异。 风不知冷漠地看着她,满是无奈:“幼稚。” 程又又嘟起嘴:“但是我真的——觉得这座学校会闹鬼。” 花青在旁边都要急哭了:“程又又你不要再说了,我害怕。” 程又又轻佻地挑起花青的下巴:“小妞别害怕,你程姐姐会保护你的。” 花青皱着眉,又无奈又羞愤地拍掉程又又的手。 进了临时教室,童茧心手上拿着一块毛巾,正在擦讲台,见她们进来,笑道:“程又又,等人齐了,你安排一下打扫任务,这间教室可得好好清扫一下。” 程又又点了点头,忽然扯了一下花青的袖子,对她悄悄说:“你看那边的白板,有血迹。”吓得小姑娘快要哭喊出声。 童茧心回过头,用毛巾擦了擦程又又方才说的地方,微微一笑:“好了,程又又,别吓人家花青了,只是红颜料而已,再说了,干涸的血迹也不是这么鲜艳的颜色。” 程又又嘻嘻笑了一声,拿出一张纸开始安排劳动任务,风不知和花青也按照座位坐下来,稍微擦了一下桌子,拿出之前老师布置的作业。 下午只有一堂理论课,下课铃遥遥响起后,众人都一溜烟的从技术教室冲出来。已经靠近食堂,程又又忽然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栽去,却被一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顾浔声灿烂的笑容,顾浔声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小心点。”然后他扣住程又又的手,拉着她向食堂跑走了。 后面的风不知和花青无奈地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不过这儿的伙食倒挺丰盛,比蓼汀“健康”到灭绝人性的饭菜好吃多了。 吃完饭,她们赶回宿舍拿了热水瓶找打水处,打完热水回了临时教室。童茧心站在门口,让他们把热水瓶放在外面排好,免得他们多跑一趟,整层楼除了他们班,其他人打完水之后都要苦兮兮地再回一趟宿舍。 晚上他们还有文化课,语文老师进来,只布置他们阅读必读书,就坐在讲台上玩手机。 风不知自然不会好好看书,随便翻开一页,百无聊赖地看着桌面上的字画,小声对浮棔嘀咕:“无趣。” 下了课,程又又一手拉着风不知,一手拉着花青,想直接横穿操场,笑得很大声:“我们又在一个宿舍了,好开心。” 风不知皱了眉头,操场上杂草很高,下了雨,湿漉漉的,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她并不想趟过去。 花青拉了拉程又又的袖子:“学校不让我们从这儿走。” 程又又盯着花青小鹿样的眼睛,最终妥协:“好吧好吧,知道你是不违反规则的乖宝宝。” 风不知听到程又又的这句评价,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浮棔,却正好和她的眸子对上,风不知先是有点不知所措,愣了片刻觉得很不舒服,尽量说得平静:“……你每天都这么看着我吗。” 第22章 “嗯?”浮棔歪了歪头,转瞬一笑,“好奇而已。” 风不知错愕,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笑了一下:“今晚天气挺好。” 说说笑笑地回到宿舍,她们拿出洗浴盆准备擦洗,风不知转了一圈,拿了洗澡要用的东西,要出门。 程又又倒了热水,正紧张地试探水温,抬头看了她,问道:“你这个季节还出去洗澡?童老师不是说,这儿的热水不如学校里的,小心着凉了。” 风不知点了点头,出门时正巧撞上同样拿着水盆的江棋雨和仲馨,友好地点头打了招呼,就各自直奔澡堂。 风不知刻意落后几步,进了澡堂,回身握住浮棔伸出的手,去了冥界。她轻车熟路地进了里屋,慢慢脱去衣服,踩进池子,池水温度微高,一寸一寸轻柔地环抱她,熨帖全身,温热的水汽抚上她的脸颊,风不知喟叹一声,觉得每个细胞都松懈下来,只是很快,她像是惊醒一般,迅速抹上沐浴露,洗去泡沫,换了睡衣,清清爽爽地出来。 然而刚刚推开屋门,她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浮棔笔直地站在屋子正中,她的面前跪着一个黑衣女人,女人衣服破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口子,浑身是血,殷红的血迹从她身后一直拖到门口。 “兵部何时变得这般无用,竟连一只小鬼都收治不了?”浮棔说得轻缓,却吓得女人不住颤抖,她捏了捏眉心,“我会上报大人,戒印一个时辰内下发到位,别的事不需要我教,在九十六号下次行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还有——以后记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浮棔凉凉地看着蜿蜒的血迹,“不要再有下次。” 女人一凛,惶恐行礼:“遵命……臣即刻带人过来清洗。” “发生什么了?”风不知走过来,轻声问。 浮棔冷笑道:“洗炼塔伍层壹门九十六号囚犯,越狱了,在蓼汀附近感应到鬼气波动,兵部办事不力,让它逃脱了。” 风不知有些慌:“蓼汀——附近?” 浮棔轻笑出声:“别担心,壹门的囚犯不值一提。” 风不知沉默地握紧浮棔的手臂。 回到宿舍,凡界时间才走过近十分钟,程又又眼尖,一眼就看见风不知,眉开眼笑道:“不知,你终于回来了。” 风不知笑了一下,权作回应。 大概是换了新地方,程又又有些兴奋,熄灯后拉着她们聊了许久,最后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来到这儿的第三天,老师让他们用细木条做桥,做了两堂多课,教室里弥漫着502胶水的刺鼻味道。 风不知嗅觉敏感,受不了这个气味,转身尝试打开窗户透气,然而她使了十足十的力量,没能拉开,余光中却瞥见童茧心从楼梯口冒出,她没多想,用了最后一次力,窗户还是纹丝不动,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看见程又又和顾浔声紧挨在一起,顾浔声正把玩着魔方。 风不知暗叫不好,正要跨过桌子去提醒他们,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坐的位置临近门口,童茧心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们,笑意当即消失。 魔方失手摔在地上,程又又和顾浔声迅速弹开,惴惴不安地埋下头。 风不知不敢再上前,看着童茧心阴沉的脸色,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其余人没有注意这边,或者是看到了也不在意,依旧嬉笑打闹。 童茧心就这样盯着他们,一言不发,最后开口对顾浔声,语气森然:“你还想再回家反省一次吗?”没等他回答,他看向程又又,“程又又,和我出来。” 风不知看着失魂落魄回到座位的顾浔声,着急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偷偷走到程又又座位旁边,把她文具盒里那块,顾浔声昨天打磨成的心形木头,藏得更深了些。 风不知摇了摇头,站起身,对组员说:“下课了,我出去透口气。”出了门,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看着楼下的绿树,临冬的寒风扑上她的脸,清冽冽的,像刀子。 第20章 雾里乐(九) 后来程又又终于回来了,红着眼睛,呆愣愣的,一直傻坐着,再没了活蹦乱跳的样子。坐上回程的大巴,她扑进风不知的怀里,低声大哭:“呜呜呜不知……我好难过,为什么为什么……就谈个恋爱怎么了嘛!我又没有影响学习,烦死了烦死了,活着那么无聊,找点乐子有什么事嘞……高中生涯不谈一次恋爱有什么意思嘛……” “程又又!”江棋雨经过时,揪着程又又衣领,把她拉起来。 风不知和程又又都吓了一跳,程又又满脸都是泪,红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江棋雨没好气道:“嚎什么,吵死了,失个恋至于嘛,再说你这谈的哪门子恋爱,过家家还差不多,再过几年你俩还有个毛线关系啊,别哭了,听得我头疼。” 程又又转而怒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都要阻挠我,为什么,你凭什么管我?”她抬手捶江棋雨。 江棋雨痛得皱了皱眉,冷笑:“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你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又了解你自己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能负责吗,你能对自己对别人负责吗,你能对爱情负责吗?” 程又又不管不顾地捂住耳朵:“不知道不知道,谁要听你说教,你走!” 她神色变得似乎哀伤,对程又又叹道:“你真是……” 说完江棋雨就把她甩到风不知身上,找位子坐下了,程又又却傻了,泪意烟消云散,撇了撇嘴,摆了个难看的哭脸,乖乖坐正了。 很快就进入了期末复习周,言笑的时间被大幅压缩,哪怕她俩都不是什么乖乖用功的乖学生,在这种氛围下,也难得沉下心来学习。 这天午睡起来,顾浔声捧着一本大厚书,来向程又又请教数学题,程又又睡眼惺忪,扫了一眼题,愣了会儿,拧着眉往后翻答案,大致看了一遍,嗤笑:“什么破题……”她把书“啪”地阖上,往顾浔声身上一掷,“拉倒吧,这题没用,这本书不适合你,临时抱佛脚也没用。”说完就想往桌上趴。 顾浔声接住书,有些恼:“你什么意思啊,不高兴讲就别讲呗。” 程又又莫名其妙:“你突然怎么了?行行行,我讲行了吧,你听不听得懂可不关我事,先说好,这道题我也不太懂……” “你也不懂那你装什么啊!” 程又又咽下将要出口的话,无奈道:“但我看着答案有感觉和方向,边想边给你讲,能做出来的,要么你去问老师啊,这题是省外的风格,省内不会考的。” “那万一呢?” “……现场做呗,刷题又刷不到原题,高中三年傻子总能被训练出一点题感吧?” 顾浔声沉默一会儿:“也许我就是傻子呢。”然后转身走了。 “诶!”程又又睁大眼,刚站起的身子被上课铃按下去。 上课,程又又传过来一张纸条,风不知打开,上面写着:什么情况啊,我该怎么办啊,我不理解!!! 不理解就分,风不知心道,把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袋。 下午体育课,顾浔声和江棋雨在前面带队,程又又轻笑着打趣:“喂,慢点儿啊,你个大长腿考虑考虑我们短腿啊,不然我要造反啦。”说着她故意降低速度,顺便拽一把旁边的花青,第一排慢下来,后边直接堵车。 江棋雨见状也笑嘻嘻地慢下来,看见前面老远的顾浔声,又有些不好意思,把速度提了提。 这速度其实是有些慢了,顾浔声回头,停下来等他们,皱着眉看了好几眼程又又,跑完了拉着她:“你干什么,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我发现你怎么这么不听老师话,你已经是高中生了,怎么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程又又被他吼得火大:“那请问这种规则有什么遵守的必要,如果违反规则的后果只是让制定规则的人不爽,那这种规则毫无意义,你挺牛逼啊,这么想讨老师欢心怎么不更乖一点儿,别他爹早恋啊!” “你不要这样夹枪带棒的,我真不理解你。” “滚蛋!” 顾浔声被朋友拉走了,程又又生完闷气,拉着风不知和花青吐苦水。 那场架吵完后他们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分分合合,风不知是真替小情侣感到无聊。 本市教学进度要快一些,因此在省统考之后,还有一场加试,然而在加试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完成更重要的省统考后,程又又忽然神神秘秘地拉住风不知:“我听一个朋友说,艺术楼里闹鬼。” 风不知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哎,你别这么看着我啊。”程又又津津有味,“蓼汀当年艺术生可争气了,尤其是有一位学姐,那可是美术天才,叫颜甘,颜!颜家人你总知道吧,她大学毕业后借母校艺术楼的一间屋,潜心一年多完成一座美人雕像,可惜参赛落选了,她在那间屋里割腕自杀了,蓼汀就封了那间屋,也不再招收艺术生和体育生,那窗户后来被篮球砸碎了,因为艺术楼废弃不用了,蓼汀就没修,之后有人翻窗进去,出来后说那个雕像还在里面,而且还会动。” 第23章 风不知瞥一眼浮棔,有些无语,对程又又说:“这你也信?” “我当然不信啊,要不然我还敢去,我知道都是编来唬人的,但是,夜闯鬼屋,玩儿的就是刺激,要的就是这个心理暗示。”程又又狡黠地笑着,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心动没有,去不去,浪不浪?” 风不知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浮棔,笑了笑:“好啊。” 熄灯后,她们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宿管阿姨的脚步声远去,程又又带上小手电,两人偷偷摸摸地出门。 月色很好,映得世界一片水色,楼下的树静默着,风也无一丝。程又又的眸子闪着清澈的光,风不知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浮棔轻轻牵住她。 这时,楼道里忽然一闪,二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程又又扶着栏杆向下看,侧了侧耳朵,最后用气声喊道:“韦浮云……韦浮云!” “哎!”底下的人也轻轻答应一声,“你快点,等你呢。” 程又又拉着风不知迅速往下走。 去艺术楼的路上又碰到两个男生,一个叫应流水,一个叫吴一别。 风不知拉住程又又:“这么多人?” 程又又笑道:“人多势众,都是我朋友,人品我保证,你放心,没事的。” 风不知叹气,无奈地看了一眼浮棔:“蓼汀是很严的,小心监控。” 程又又没心没肺:“应流水说他有经验。” 风不知又想叹气。 上了艺术楼最高层,程又又拿手电照着窗户,皱着眉说了一句:“小心点,玻璃碎片。” 吴一别先爬了进去,两个男生一里一外,帮着女生爬窗。 程又又大大咧咧地笑道:“去去去,拿开你的咸猪手,我才不用你们帮呢。”然而跳进去的时候,她的手臂还是不小心划了一道口子,不过幸好不深,只渗出了一条血印。 风不知不喜与陌生人触碰,好在有浮棔护着,自是安然无恙,她到底是感激地对浮棔微微一笑。 吴一别看到程又又的伤口,竟从兜里掏出一包湿巾,递给了她。 韦浮云满脸惊讶:“你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吴一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笑道:“我很精致。” 众人顿时起哄:“好好好,你是一个精致男孩。” 五人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都屏气凝神,程又又用手电细细地扫过屋子。 房间空旷得很,各种画笔随意躺着,墙上、地上散落着画纸,有的折皱,有的残破,不再生机勃勃,其上的图画早已斑驳不清,到处是未清洗掉的颜料,干涸不再鲜艳,覆上层层灰尘,墙面上有一些信手涂鸦,几张椅子歪七扭八地摆放,画架也歪倒在地。光亮移到墙角时,顿了一下,程又又昂了昂下巴:“谁敢去把那块布掀开?” “当然是我。”韦浮云做作地摩拳擦掌。 “呸,女孩子家家去什么去,我来我来。”应流水说完就走上前。韦浮云一把薅住他的衣服:“滚滚滚,让我们大女人来。” 众人嘻嘻笑着,也不和她争,小心地跟在后头,帮她打着光。 白布被大力扯下。 程又又夸张地惊呼一声:“太、太完美了!” 众人都被眼前的景色惊艳到了,甚至震撼到了,一时万籁俱静。 他们面前歪坐着一位女人。 女人的长卷发柔顺地披散,微微凌乱,有几缕濡湿的发丝,贴上了面颊,她眼帘半垂,眸中透着醉意,鼻尖挺翘,樱唇微张,脸上残余一丝稚气。旗袍裹着精致的腰身,连褶皱都恰到好处,领口的盘扣解了一颗,她一只手懒懒地撑着身子,另一只手虚虚地举着高脚酒杯,二郎腿翘得风流多姿,落在地上的那一节,又细又直,踩着高跟鞋,搭起来的另一节腿微抬,脚尖挂着的鞋扬起,就勾了人的心神。 雕像只是大理石冷硬的白,她的信徒却看到了五光十色。 歌女哼的小曲凄婉而悠扬,灯光迷蒙,也像有情,女人从舞池尽兴而归,游刃有余地穿梭过贴近的人们,撩一把头发,软着腰肢歪在沙发上,杯中液体一漾,她浅抿一口,迷醉的眼眸幽幽望来,似是欢愉,似是落寞,透过空中悬浮的尘土,透过经年冷却的光阴。 十里洋场,华灯初上,声色犬马,醉生梦死。 第21章 草间月(一) 风不知皱起眉,退了半步,抓紧了浮棔的手,小声道:“这雕像……” 浮棔眯着眼摇了摇头。 吴一别忽然道:“好了好了,我把布蒙上了啊,你们想想这雕像后面的故事,不渗人吗?”说着他就把美人遮上,别有深意地一笑,“还有正事呢。” 风不知拉了一把程又又,程又又才像是惊醒一般,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看向应流水,轻声道:“带来了吗?” 应流水笑着将手中的小圆碟子一扬:“当然了。” 吴一别掏出了一张白纸展开,韦浮云也拿出一支马克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碟仙。风不知心底骂一句,迅速看了一眼浮棔,皱起眉:“我不参加。” 浮棔安抚地笑道:“没事,有我在。” 风不知看着程又又乞求的眼神,叹了口气,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时韦浮云却插了一句,语中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你不会是怕了吧?” “……”风不知看了她一眼,“是,我怕。” 韦浮云一愣,没想到她这么坦诚,然后笑嘻嘻地说:“哎呀,没事的,我之前玩过多少次了,什么事也没有,这些东西都是唬人的。” 风不知凉凉地看着她:“我体质容易招鬼。” “真的吗?你被算命的骗了吧。” 风不知烦了:“信不信随你,要玩就赶紧玩。” 其余人早已摆好道具,他们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碟子上。 ……无事发生。 静默半晌,众人悻悻收回手。 韦浮云不高兴地嘟哝一句:“没意思。” 应流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还有时间,又道:“你们不会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吧。” 程又又眼睛亮了一下:“你们还搞了什么?” 吴一别接上:“四角游戏。” “可是我们……” 吴一别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你还会再带一个人,当然我没有不欢迎的意思。” “没事。”风不知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我也困了,我先回去了。” 出门时,整个世界都浸润在一片蓝灰色中,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与星,岸边的一排柳树静静地甩了甩长发。风不知快步走回宿舍,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直等到门口传来动静,邻床窸窸窣窣响后,才彻底睡过去。 第二天的确状态不好,风不知昏昏沉沉地坐在考场,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强撑着清醒写完试卷。 接下来是家长会,级部主任在广播里大谈了一番新高考和选科。 风不知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见临走前,童茧心递给花青一张浣花笺,她咬住下唇,有些担忧。 之后就是查成绩,上报选科,回校确定选科,然后分班,到新班级领作业。风不知被分到了2班。那天进班时,她一眼就看见冲她招手的程又又,她旁边还坐着一位模样秾丽的女生,看起来很拘谨,衣服也朴素,头发泛着黄,脸……很眼熟。 风不知皱起眉,她的心脏无端狠跳起来,没有多想,坐到程又又后座。 程又又转身趴在风不知桌上:“你看那边,吴一别,他和我们同班,可惜,韦浮云进了1班,应流水那笨蛋选了物化地。”她轻哼一声,忽然雀跃起来,“这个这个。”她拍了拍身边的人,有些小骄傲,“我女朋友,向籽。” “啊?!”风不知微微睁大眼睛。 程又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朝她一笑。 向籽慢悠悠地转过身,莞尔一笑,风不知下意识地扫了眼浮棔,心脏不安地跳动,她镇静下来看程又又:“哦,很漂亮。” 程又又靠在向籽身上,傻呵呵地笑:“可不是嘛,我女朋友,自是天下第一完美的女人……” 风不知和浮棔无语地收回视线。风不知一贯不相信预感,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嘀咕,向籽,方才是在看浮棔吗? 开学那天,风不知到得早,新宿舍在高三宿舍楼下,配置是顶好的,铁床换成木床,还有独立浴室。 这时,程又又也走了进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风不知轻声问道:“我没注意宿舍安排,你看了吗,有几个人啊?” “就我们两个哦。”程又又邪笑着扑上来,“我们可以好好过二人世界了哦。” 风不知轻松下来,没好气地推搡她:“去去去,注意点儿。” 程又又嘻嘻一笑。 座位表在昨天就发到班级群里了,程又又和风不知是同桌,后面是吴一别。 教室里乱哄哄的,阔别一个寒假的同学们呼朋引伴,聊得热火朝天,班主任进来时直接吼了一嗓子,抱着手臂站在讲台上,也看不出愠色,语调平稳,骂得却毫不留情,最后清了清嗓子:“语文老师要你们把作业交上去。” 第24章 底下某些人直接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程又又很快将作业排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撑着头看后面的吴一别,笑道:“吴一别小朋友,作业呢?” 吴一别面无表情地坐得笔直:“我记性不太好,只带了数理化生的作业,别的可能因为没放在一起,我收拾书包直接一手抓,所以没带过来。” “这个借口你用了多少次了,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啦,换一个。” 吴一别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揍一下她:“反正班上这么多人,少几个老师看不出来的,再说了,班主任不管这些,我走之前问过了,她儿子也没写,语文老师脾气好,就算被发现了问题也不大。” 收作业的人走过来,扫了一眼吴一别干干净净的桌面,意味深长地和他对视一眼,越过他,走到风不知这一桌,收了作业本和摘抄,顿了顿,小声道:“作文呢?” 风不知沉默片刻:“作文单独写在纸上,应该是压在别的东西下面了,没有看见,所以,没带。” 那人也就听一耳朵,没强求,稍微整理了一下手上的作业堆,直接扔在讲台上了。 程又又惊讶地看着风不知,最后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不知啊不知,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你们……”她用力点了点两人,“一个,两个,啧啧啧。” 吴一别倒是凑过来,嬉笑道:“你叫风不知?同道中人啊。”说着,他伸出一只手。 风不知犹豫了几秒,见他还是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得已握上他的手。 “喂喂,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你们两在干嘛呢。” 吴一别不客气地搡程又又:“滚,别用你龌龊的思想来揣度我们纯粹的革命友情。” 风不知一笑,坐正了,却看见浮棔抿着嘴,眼神不悦,她忽然抬手,轻轻搔了一把浮棔的下巴。 两人都愣住了,风不知凝视着作乱的手指,很是尴尬,缩回来,揉了揉鼻子。 第一堂语文课,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直接盯上了吴一别,面色平静,甚至有几分愉悦的意思:“吴一别,我怎么没找到你的作业?” 吴一别“哗啦”站起来,正要开口。 “你可别再说那一套了,懂得都懂,是吧?” 底下发出低低的哄笑。 老师摆了摆手:“看在你期末有进步的份上,这次就放你一马。”她笑眯眯地看着吴一别憋屈地坐下,故作哀叹道,“这次期末语文不考得挺好的吗,没有拖后腿,排名上来了吧,我跟你们说,高考的时候,双语绝对能给你们惊喜的,不骗你们。” 同学们拖长声音,回了一句“知道了”。 “苗苗。”下课后,浮棔偏头盯着她,“在新班级还习惯吗?” 风不知一顿,最后一点头:“还好。” 浮棔鼓了鼓腮帮:“你现在只有我了,程又又最近都不来找你。” 也是,程又又有了女朋友,就像被勾了魂似的,一门心思地黏着对方,上学期她和顾浔声都没这么腻歪。 但风不知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我习惯一个人。” “但是……” “浮棔。”风不知冷冷地看着她,“我、喜欢、孤、独,挑选一个人,费尽心思地迎合,维持关系,你不觉得烦?我有病么,放着好好的清净不要。” 浮棔一怔,垂眸静静看她,眸中寒芒涌动。 这夜,月光如雪。 睡梦中的风不知皱起眉,将被子裹紧,往墙上靠去,企图得到一丝温暖,忽然,她猛地一颤,睁开眼,迅速压下喘息声,看向一脸警惕的浮棔,然后偷偷打量宿舍。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她不敢轻举妄动,不由得攥紧被子,身上渗出层层冷汗。 “这幅画怎么样呢,漂亮吗,完美吗?”一道娇媚柔婉的声音传来。 风不知一僵,微微偏了头,透过床隙看去。 向籽坐在程又又旁边,慵懒地倚在床柱上,翻着一本画册,洁白旗袍在月光下散发莹莹的光,青丝随着低头的动作如瀑倾泻,纤长双腿随意交叠,然后她皓腕一转,缓缓翻过去一页。 程又又拿被子裹住自己,拼命往后缩,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里,头发凌乱,全身抖作一团,狼狈极了。风不知搞不清眼下状况,压抑住因惊惧而狂乱的心跳,静静等待。 “为什么不说话?你回答我……所以从前的所有赞美,都只是骗我的吗!” “骗我……你们都欺骗我,我只不过是被施舍了一点儿额外的赞美,呵呵……我该有自知之明的,我本就是任人践踏的野草,我怎么配啊……不,不!我就是缪斯,我是她唯一的、完美的缪斯,她亲口承认的……”泪珠从圆睁的眼中滚落,女人精致的面庞几近扭曲,她尖利地笑起来,“你看看这幅画啊。” 世界剧烈摇动,风不知本能地抓住浮棔,感到一股强大的引力正撕扯着她,似有寒凉风刃,寸寸将她切割。 电光火石间,风不知想明白,她就是被弃在艺术楼的美人雕像! 随后眼前一黑,再睁眼时…… 第22章 草间月(二) 一夜酣畅淋漓的雨,远山显尽娇妍,群峰连绵而去,吐出一轮太阳,这火球似乎在地平线以下就已酝酿好威力,随着攀升的动作,一点一点蒸发殆尽凡间的水分。工厂的排气口高耸入云,喷出滚滚黑烟,远处的钟楼秒针一跳,“咚——叮咚——”,钟声逡巡过人群头顶,新建起的楼高低错落,还未被人间烟火熏染,透出少女般的清丽。 店铺的门砉然大开,人们眼底蒙着夜晚也消不去的疲惫,混饭吃的家伙什摆好,重演昨日的市井图。笼屉里冒出水蒸气,那雾似是由颗粒组成的,将包子香撞得七零八落,空气中煤炭味也尖利,闻着就食欲全无。迷蒙的人从家中走出,匆匆赶往自己的位置,拉开这一天的幕布。 毒辣的阳光将海面照出一片跃动的白亮,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搅起鱼鳞似的波光。目尽处,灰白的天际吐出一轮乌色巨船,缓慢靠近。海风微咸,扑在脸上,一阵清凉,一阵燥热。 熙攘间躲着一条不被注意的小泥路,自丛生的杂花野草里伸出,蜿蜒着通向这繁华异世。突然,其间冒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发尾泛着金黄色,毛毛燥燥的,发间夹着泥块,碎叶黏在上头,底下却是一双极为干净的眸子,带了点冷意,眼尾微微上挑,朦胧的,有点圣洁,有点媚态,睁得很大,透着小兔般的惊惶。她胡乱套一件莹白的衣裤,已经被尘土污染得不成样子了,衣服像是用布料随意拼接而成,对她而言有些宽大,衬得她格外瘦弱,纽扣也掉了几颗,她只能勉强捂住。 风不知有些惊讶,她从未想过向籽会有这般形象。身后浮棔握上她的手腕,捏得有些紧,她不由得转了转手,浮棔略微一松,很快更用力地抓上来。风不知皱眉,转头去看她,浮棔眸光沉沉,与她对视片刻,漫不经心地收回手:“我看不破,这个幻境。”她说得很轻,然后转头,冷冷地看着向籽。 向籽拨开花草,颤巍巍地出来,缩着肩,腰像是挺不直,鞋也掉了一只,踉踉跄跄地走。 身后草木蔽天,铺一地阴暗,面前高楼林立,但泄出一丝日光。 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前方很亮。 蹒跚的步子渐行渐快,最后仓皇跑起来,向籽蒙头向前冲去,几乎是一下子扑进光里。 忽然人群炸起一片惊呼,风不知被吓得一跳,手一伸,想拉住向籽,半空中又触电般的收回去。各类茶点迸溅开,滚了一路,脏污糊了整个世界。 向籽被掠过来的车夫一肘撞开,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风卷起,然后坠落在地,她擦着地面滚了几圈,蜷缩在了地上,车轮刮过她的脚,飞驰而过。车夫气一沉,堪堪将黄包车停住,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只扫了一眼向籽,就向车上的女子不住地作揖道歉,整个人抖成筛子,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人渐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女子勉强稳住身形,还有些惊魂未定,匆忙下车往回赶。 淡蓝旗袍翩翩,香风悄悄抚上面颊,向籽抬起头,看见一双自带三分笑意的眸子,有点娇憨,湿漉漉的,像是含了一汪水,此刻它满含担忧地看着她,像是会说话。 “哪里疼?我带你去医院吧?”声音也像沾了水,能润泽人心似的,说着,她伸出手。 向籽猛地低头,愣愣的,那双手白皙、纤细,她看一眼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泥土留在上面,还有划痕,渗出道道血丝,她微不可察地颤一下,忽然就退缩了。 女子也看见了她的手,两相对比,眸中露出一丝心疼,她主动抓上向籽的手,试图扶起她。 猝然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向籽大脑一片空白,喉间一涩,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攥上女子的衣摆,然后恍然放开,发现那蓝得像天、像海的衣服,有了一团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污渍。 第25章 她轻轻地把手藏起来,不敢再看她,想挪动身子,手上还残留着细软的触感,她有些留恋地握拳。 她还从未摸过这样的布料呢。 女子也注意到那块脏污,似乎有些介意,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倒也没其它表现,弯腰拉她。 向籽坐着没动,眼泪忽然落下来,人群哗然,她忍着不在意,盯着女子的脸,声如莺啼,哭道:“小姐,我求你,收了我吧,我没人要了,你只要给我一个吃住的地方,让我干什么都成,我什么都可以做,脏活累活都可以,只要你收了我,小姐,我求求你了……” 女子一吸气,有些手足无措,踌躇片刻,轻声道:“好的好的,你先起来,去医院检查一下,身子要紧……”她一边搀着向籽朝黄包车走,一边说,“你唤我颜甘,便好。” 风不知想了想,看一眼浮棔,无奈跟上她们。 所幸向籽并无大碍,两人回了颜家。向籽收拾好,跟着下人来到颜甘屋里,已是一身米色新衣,编了辫子,缩着肩膀,怯怯地看向颜甘。 颜甘猛然看到她的面容,一愣,失神片刻,伸手招她过来。 下人们都走了,掩上了门,窗子透进来光,向籽小心翼翼地走近。颜甘有些着急,身子前倾,一把扯下她的发绳,手指插进她的发间。 刚洗过的青丝荡起来,再乖顺倾泻,给空气抹上淡淡馨香。 向籽不明所以,僵在原地。颜甘欣赏片刻,笑道:“你散着发,更好看。” 向籽被吓住,红晕慢慢染上双颊。 颜甘站起身:“随我来。”向籽马上亦步亦趋地跟上,颜甘却道:“走在后面做甚,到我旁边来。”说着伸手,把她往前一拉。 向籽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儿,听得颜甘道:“你的家人呢?” 向籽抿了抿唇,埋下头。 颜甘轻笑:“你若不说,我怎敢收留你?” 向籽急匆匆张开嘴,忽又卡了壳儿,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娘爹……把我卖了,我家里,揭不开锅了……我不想嫁给那个人,他们把我绑起来,饿我肚子,我……我偷偷跑了……小姐,小姐!我真的不是坏人,求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可以给你当丫鬟,你想怎么使唤我都成……我不能回去,他们会打死我的,好心的小姐,我真的求你了……”她作势就要跪下。 颜甘慌忙捞起她,叹道:“傻姑娘,我不过吓你一吓。”说完,她浅浅一笑,凝视着向籽,“我怎么舍得让你干那些活儿……有更适合你的工作呢。” 向籽没听明白,也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低下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很快,向籽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建筑,她仰头看上面的字,颜甘手一指:“那个,读——理、发、店。”向籽一愣,红了脸,点点头,胡乱地跟着她进去。 颜甘把她往椅子上一按:“坐好了。”侧身招呼来一位大姐。 大姐手压上向籽的头,拨弄几下,向籽偷偷打量她,女人一袭水红旗袍,踩着高跟,水蛇腰扭起来别有风韵,头发像是蓬起来的云,然后就开始修她的头发。 向籽眼珠子跟着女人的动作转,不知过了多久,余光忽然瞥见她拿来一根火钳,红透的铁钳像是灼伤了她的眼,几乎是本能地,一瞬间她就从椅子上滑下去,紧紧抱住头,缩成一团,封住呜咽声,瑟瑟发抖。 女人傻了眼,疑惑地看向颜甘,颜甘也有些懵,无奈地上前蹲下,轻柔地抚摸她的背,温声道:“没事的,别害怕,没事的……” 向籽颤巍巍地缓过神,自知失态,一叠声地道歉,溜回椅子上坐好,发着抖熬完全程,耳后传来颜甘的软语:“好了,可以睁开眼了。”她才猛地睁眼,几乎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青丝卷啊卷,也像云似的,蓬松的、柔软的,将她脸上的神圣和娇媚放大。 “好看吗?”颜甘问道,看到向籽点头,笑了,“我就知道,很适合你……”我的缪斯。 “我……”向籽揉搓着裙摆,缩着肩膀,身子略微挨着贵妃榻,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求助地看向颜甘,可只能看到画板后,半边顺直的乌发和深色旗袍。 颜甘轻叹一口气,搁下画笔,轻轻走到她旁边,手抚上她的肩,一点点将她放倒,在她耳边轻声道:“放松。” 向籽控制着自己,尽量保持好动作,委屈地抬眼看她:“颜……小姐,我不会……” 颜甘轻笑出声:“你可以的,别太紧张,我会画好的。” 酣甜小憩后悠然醒转的美人渐渐在画布上显露,身姿窈窕,睡眼惺忪,无意识露出一丝媚态。 颜甘停下画笔,欣赏画中人,也欣赏着画外人,呢喃一句:“你真是我的缪斯……” “什么是缪斯?”向籽忽然出声。 颜甘如梦初醒,凝视她半晌,轻笑道:“若是无你,我无法创作。” 向籽摇了摇头,微微讽刺:“怎么会呢,小姐是众星捧月的那轮月,掌上明珠的那颗珠,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喜欢,都是对的,我——我只是一粒野草,牛羊鸡犬都可以把我踩在脚下,有没有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颜甘愣住,连忙否定:“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懂。” 向籽一笑:“是,我自然不懂,我不过一个粗人罢了,去干活才是我的本分,也不能进学堂认字的,小姐,你真是折煞我了。” 颜甘睁大眼,忽然想到什么,急匆匆问道:“你……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向籽侧过头:“我管那些人作甚……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怎么会呢,你明明很聪明……”颜甘沉默了,向籽的课业如何,她是清楚的,她试图抚慰她,“这又不能否定你的全部,评判人的标准又不是只有一种,你还有别的优点,你也有你擅长的地方。” 向籽盯着她:“有什么用呢……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摇头,“我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都什么年代了啊!”这句颜甘说得有些大声,她软下声音,“不必顾忌那些乱七八糟的……” 第23章 草间月(三) 这时,有人敲门:“小姐,老爷叫你。” 二人安静下来,一路到了客厅,颜老爷瞧着仙风道骨,捧着茶杯,轻轻吹了吹茶叶,小啜了一口,然后轻叹一声,搁下茶杯,抬眼打量颜甘,慢悠悠开口:“温家递了请帖,半月后,你去赴宴,他家幼子也在。” 颜甘坐得端正,瞟一眼向籽,淡淡说道:“我不愿去。” 颜老爷一敲桌面:“你什么时候学会忤逆长辈了。”冷场片刻,他放软语气,“不过就见一面的事,我不好推……” “……好。”颜甘保持着教养良好的坐姿,垂下眼帘。 颜老爷暗叹,然后一扫向籽,眼神凌厉,转向颜甘,语气就不客气了:“别跟什么人都走这么近,有些东西不是你这种人该学的,你以前一直很懂事听话的。” 颜甘没有动静,直到颜老爷挥了挥手让她下去,才起身带着向籽离开了。 颜老爷坐在高处,凝视着两人的背影,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外人都羡慕他有个女儿乖巧懂规矩,可是……颜老爷摇了摇头,他们都不懂颜甘的,唉——他这个女儿,怕是要给他出个难题哦。 颜家在圈子里地位不小,颜甘的作品向来一经发出便是焦点,有学院派的争相褒贬,自然也不乏附庸风雅之人趋之若鹜。向籽也沾了光,她学会了礼数仪态,也学了那些琴棋书画,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处,没有人在意她曾是什么身份,她是圈子里人人称羡的“缪斯”,她的美貌是无价宝,是通行证。 与温傅的见面是什么目的,几人都心知肚明,颜甘没有任何表态,无所谓似的,温傅的口风倒是对她很满意。 回国后没几天,颜甘就收到卿云学堂1的聘书,邀她去授课。她放下聘书,就给自家老爷子写了封信,开始收拾衣物。她们当天就住进卿云学堂,温傅得到消息,也递了推荐书跟着去了,三人就成了邻居。 那天向籽熬了汤,兴冲冲地捧着碗去了颜甘屋里,却看见她和温傅一起坐在桌前,颜甘埋着头,肩背挺得很直,手上的笔走得急切,温傅手臂按在桌沿,撑着身子,耸着肩,伸着脖子,两人的头都快挨到一起。向籽的笑容一僵,眉眼和唇角渐渐耷拉下去,她轻轻走过去,把汤往桌上一放,扯了一个笑:“颜甘……” 颜甘被吓了一下,笔尖一顿,思路被打断,她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抬头见是向籽,迅速敛了神色,看见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眉目一软:“多谢……先放着吧,我……”她低头看一眼写满了数字和符号的纸,后面的话就忘了说,又拿起笔飞快地写起来,也忘了殷殷等她的向籽。 向籽见她许久没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我……”她环视一眼,“我帮你整理一下屋子吧。” 她就离开他们,顿了顿,满屋转,把看见的物件拿起又放下,脑子里一片空白,颜甘和温傅热烈的谈笑声却清晰地灌入她的耳朵,然而……她听不懂,向籽的眸光暗了暗,突然有些难过。她作了很久的中心人物,到哪儿都备受欢迎,却总是在颜甘这儿,产生一种久违的被冷落的感觉。她张开口,轻声说:“小姐,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第26章 依旧得不到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颜甘一声轻轻的欢呼:“好了。”他们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温傅喜悦地抱起纸一一看下去,颜甘搁下笔,马上扭头找向籽,看到她,展颜一笑:“过来。”然后她端起汤,小心地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她的眼睛跟着向籽,看着她坐在自己面前,咽下口中的汤汁,清音悦耳,“好喝的,你的手艺很好。” 向籽就笑了笑,盯着她。 温傅匆匆道了谢,拿了纸关上门,临走前留下一句:“小夜莺,照顾好你家小姐哦。” 门口一声轻响过后,室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颜甘用指节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问她:“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才没有。”向籽摇了摇头。 颜甘无奈,见她执拗,也只得就此作罢。 “晚些时候有个小舞会,你要带你……男朋友吗?”颜甘用目光挑着衣柜里的衣服,漫不经心地问。 “嗯?哦……分手了。”向籽倚在桌沿,懒洋洋的。 颜甘神情一顿,眸光明暗不明:“……又分手了?” 向籽不甚在意地“嗯”一声。 颜甘不再言语,素手取出一件旗袍,眼波流转间,似乎有些悲哀,然后她软语道:“既得来不易,何不珍惜些?” 向籽动了动,腰肢一软,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放在手臂上,悠悠地看着颜甘,声音很轻:“不就是因为‘得来不易’,我才配不上么?”她轻笑一声,笑得风流妩媚,“人家哪瞧得上我呢……” 颜甘无意识摩挲旗袍的面料,微微张开口,最终又无力地放弃。 已无话可说,也无话可说。 她抬起眼皮,眨了眨眼,无声轻叹。 向籽……她有与骨头相融的骄傲,却也有共血液奔流的自贱。像是这世界的一缕风,转瞬即逝的、抓不住的风。 颜甘苦笑,深深看了她一眼,慢慢走近她,顿了顿,将旗袍轻轻放在桌上。 那旗袍像是月光难得的一次馈赠,大面积的珍珠白,仅在心前横了一枝梅作点缀,并非什么醒目的热烈的色彩,在朦胧灯光、幢幢人影间,却格外勾人心魄,这不是颜甘平常给向籽的风格,而她也一改平日里的玉女模样,穿了一件胭脂色的无肩带洋装,只在舞会开场时随意绕了一圈,简单寒暄过后,就静悄悄坐在一边饮茶。 赴会的都是熟人,酒过三巡后,诸多礼节也都忘了,先是从向籽周边冒出声声起哄,几人笑着看向颜甘,有几个公子哥儿叫出来:“颜小姐,瓶子转到你了,和温傅亲一个怎样?马上都要定亲了,先讨个彩,啊?” 颜甘缓缓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两手交叠坐好,目光慢慢看向羞红了脸的温傅,再清清淡淡地一扫众人,最后羽毛似的,落在向籽身上,但只是蜻蜓点水,很快又回到自己身边,垂下眼帘,看着面前光怪陆离的地面。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更加得意,就有些口不择言了,然而颜甘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脸有些白,她抬手握住茶杯,指腹微微一摩挲,一切都很细小,昏暗夜场里似乎没什么人注意。这时一声脆响,玻璃碎片炸开,公子小姐们惊得都闭上嘴,愣愣看过去。 高跟鞋在地面一敲,颜甘拎着瓶口,懒洋洋站起来,语气淡淡的,有些冷:“无聊。” 众人呆了半晌,到底是家教严的上流子弟,也顺便给美人一个面子,哄笑道:“那么小夜莺,为了你家小姐,唱一曲吧。” 向籽慢条斯理地一笑,随口哼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颜甘怔怔地看向向籽,她站得很漂亮,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突兀,像是藏在血肉下的骨头不懂弯折似的。颜甘默默松开茶杯,坐好,抿唇无声一笑,待向籽歌声渐消,扬声说,“今日我多有失礼,下周我有一个沙龙,不知诸位可愿赏脸?” 人们吹起口哨,拍掌大笑:“自是绝妙,要我说,还是颜家沙龙第一。” 颜甘短促一笑,精神松懈下来,然后就看到一个男人走向向籽,弯腰行礼邀她跳舞,向籽带着笑意看他一眼,然后与颜甘对视。 颜甘又抬手摸上茶杯,两人对峙片刻,颜甘起身,一步步踱过去,轻轻搭上向籽的手腕,看见她手臂上有一处割伤,渗了一道血,已经干涸,红艳艳的,惹眼得紧。 于是向籽扭头回绝了那个男人,素腕一转,握住颜甘的手,凑近她,勾唇浅浅一笑,一声呢喃:“我是你的缪斯……”说完就察觉到颜甘的手颤抖着一缩。 “颜甘,温傅配不上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没有人配得上你。”向籽手虚虚放在颜甘腰上,对着她的肩颈,说得很轻。 颜甘有些意外,她稍稍避开头,凝视着向籽,鼻尖缭绕着她身上的暖香,挥之不去,颜甘的眼眸渐渐染上一层悲凉,她自嘲一笑,微微摇了摇头:“你说错了……”她吸了吸鼻子,手不由自主地蜷起,嗓音有些涩,“我也有仰望而不可得之人……你能全身而退,你把你的骄傲保护得很好,我做不到……我看到她难受,看到她不悦,看到她每一次表情的变化,我都控制不住地惶恐不安,我就可以放下所有……可是……可是,她给了很多人机会,却从未看我一眼。”颜甘闭了闭眼,哽咽着止住话头。 向籽有些呆,回过神,内心是滔天的酸涩。她从来没有见过颜甘如此失态,手忽然就有些不自在,好像一个不小心,她就会碎掉,然而又想掐着她质问那个人是谁,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的月亮,应该永远高悬天空,怎可跌入草间。 作者有话说: 1名称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24章 草间月(四) 聚会那个下午,或是有名或是有闲的上流人士来了泰半,不过亦有不见经传的所谓白丁。 沙龙办过太多次,向籽已不如刚开始那般惶恐,却依然忍不住把客厅上上下下擦拭一遍,难免惊扰到了正在休息的颜甘,她将门拉开一条缝,默默注视着忙碌的向籽,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门铃响,进来一位女人,向籽颔首浅笑:“刘思瑾小姐,常常我新制的红酒炖梨,这盘为你多加了一倍冰糖。” 刘思瑾哈哈一笑:“阿籽知我,这段日子念你的手艺念得食不知味了。” 颜甘迎上去:“若想吃何不随时来访,怎如此见外?” 客厅里渐渐喧闹起来,向籽倒完茶水,就缓步躲进厨房,她不懂那些人聊的什么“美术革命”,什么“娜拉”,什么“笛卡尔”,不懂这个运动,那个主义。 她将煮好的栗子捞出,慢慢地捣烂,红茶水和淡奶油交织混入。她吸了吸鼻子,很香,人声嘈杂中,她准确捕捉到颜甘的声音,在谈什么呢,她细细去分辨,那清音又变作飘落的雪。 棕色、红色、白色成了一体,向籽放入黄油和砂糖,于小火上慢慢翻炒,蒸汽扭曲着上升,心却焦躁起来,颜甘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他们聊到了哪里,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向籽取出鸡蛋黄,看着玉米油、可可粉自空中跃下,再在搅拌中不见踪影,雪白的、毫无杂质的牛奶和面粉也不能改变它殷红的颜色。他们吵起来了么?也是,这种场合,总是难免争执,但愿没让颜甘为难,不,应该是希望,颜甘能够辩赢,她想。 她在蛋清中放入砂糖,再加一点盐,漫不经心地打发。两者混合,她终于看见深红色明亮一点,成了温暖的、秋天的颜色,又或许是,白色被深色玷染?他们又笑起来了,向籽微微一皱眉,好吵,颜甘会和他们一起大笑吗,绝对不会的吧?他们这种人,在一起总能聊得畅快,而对什么都无知的自己……是不是连温傅都不如呢? 她把蛋糕胚扔入烤箱,松了一口气,门外颜甘喊她:“向籽,哪里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笑脸,推门而出:“来了,来了,栗子蛋糕马上就好了。”人们回头带着笑意看着她,她走向颜甘,没有多余的椅子了,于是她勉强坐在颜甘所坐沙发的扶手上,身体轻轻靠在她背上,众人的谈话因此有几秒的凝滞。 向籽沉默下来,视线转一圈,看到客人面前茶杯里的茶水见底了,便再次起身,拎起茶壶倒水。 颜甘注意到她,抬手制止,柔声道:“我来,休息片刻吧。”茶壶被拿走,向籽手指一蜷,抿了抿唇。 有人面向向籽,说道:“向籽女士在颜甘女士的新作中的表现堪称美妙,只是颜甘女士一直是neoclassicist,这次似乎……我看到了delacroix的影子。” 向籽一垂眼帘,鼻间萦绕着厨房飘来的香味,接着她笑着作苦恼状:“哎呦,先生,我有‘司汤达’。” 颜甘只听到一词半句,惊讶回首,莞尔一笑:“你看了《红与黑》?” 向籽旁边的男士便笑出声:“颜甘女士误会了,向籽说的可是我们前几日开玩笑提到的‘司汤达综合征’?” 第27章 周围一圈人都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颜甘无奈地暗叹一口气,快步回来,并未坐下,倚在向籽旁边,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吐出:“我前几天给你看了译本……” 向籽苦笑一声,站起来:“你们聊,蛋糕要好了,我去端来。” 身后飘来半是调侃半是讥讽的话:“向籽跟在颜甘女士身边耳濡目染,对此却还是一知半解啊,哈哈。” 颜甘的声音依旧温柔:“毕竟一个人不知道别人知道的事物和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物一样,都是极平常的事。”一句话让在座几位脸色几番变化。 蛋糕胚在暖光下变得胖乎乎,情绪也像其中充盈的空气,填满心脏,然后爆开。向籽裹上毛巾把它们取出,再抹上栗子酱,盯着热热闹闹挤在一起的栗子蛋糕发了几分钟的呆,回过神笑道:“来啦。” 刘思瑾轻快拿走第一块,挖了一口,幸福地眯起眼。 一人喊道:“向籽,最近新出的曲儿会唱吗?” “我只听过几遍,唱得可未必好。”向籽一笑,接着便唱起来。 一曲终了,刘思瑾鼓掌喝彩:“我的耳朵可是大满足了,阿籽的歌声,我斗胆说,比画仙都的百灵还要好。” 于是便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么向籽,你去学上几天,练个几次,下届画仙都的花魁,指不定就是你了。” “是吗?”向籽大笑,“那我明儿就去试试,要我真成了,再听我唱歌,我可要收费喽。” 浮华散去,向籽收拾着室内的狼藉,颜甘疲倦地从身后抱住她,将脑袋缓缓搁在她的肩头,轻声道:“你真要去吗?” 向籽顿了顿,不慎在意地说:“试试嘛。” “你方才说你有……” 向籽一愣,随即笑道:“我随口说的,咋了?” 颜甘无奈,抬手捏捏她的鼻尖:“以后不许这样了,害我担心。” 几日后,颜老爷来信要见颜甘。 “颜甘。” 颜老爷端坐在椅子上,在屋门被打开的一瞬,沉沉喊出声,看见跟在颜甘后面的向籽,面色就有些不虞。 颜甘在他面前站定,垂手低头。 “觉得温公子如何?”他神色复杂地盯着颜甘,思绪翻滚,半晌,寻了个话头。 “……爹。”颜甘轻声撒娇。 颜老爷慌忙打断她的话:“我也无意逼你……只是、只是,你知不知道外头是怎么议论你的?有些路,不好走的啊,我也怕你后悔……”颜甘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就心疼了,心软了,即便这个女儿面上毫无波澜,颜老爷深深叹了一口气。 向籽抿了抿唇,偷偷瞥颜甘,心突突地跳起来。她不是谁家的掌上明珠,不是什么众星捧着的月,那些关于颜甘的、关于颜甘和向籽的流言……不会避着她,她听到过不少。向籽微微缩起自己,觉得全身都皱起来了,好疼好疼。颜甘是老天爷的宠儿,得了独一份的偏爱,优越的条件堆起她的骄傲,这样一个人,她都不敢想象她被人戳脊梁骨的画面。 颜老爷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颜甘独自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忙拉着向籽坐下,担忧地瞧着她:“最近休息得不好吗?脸色好糟糕。” “没……”向籽摇头,嗫嚅出声。 颜甘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攥住,又松开,莫名就有些恼:“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能不能好好爱护一下自己!夜里肚子疼醒了就吃冰,白天总是睡得浑浑噩噩,把酒当水喝,谈恋爱也不正经,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不能找一个认真对你的人吗,不能定下来好好过日子吗?那天要不是我赶上了,你是不是就要跟着那个男人抽大烟?”颜甘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眸里蒙了层水光。 向籽眯着眼瞧她,轻嗤一声:“你管我做什么。” 颜甘一个巴掌就要甩上去,却在抚上她脸颊的那一刻,无力地垂下去:“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如果你过得快乐,如果你找到了真正对你好的那个人,我……我不会打扰你的。” “那如果……如果我不漂亮了,你还要我吗?”向籽手指掐上桌沿。 颜甘一滴泪就落了下来,她勉力平静道:“你是最完美的缪斯,你是我唯一的缪斯……” 向籽疲惫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此后不久,颜甘禀了颜老爷,推了和温家的亲事,态度很坚决,颜老爷沉默许久,轻叹罢了。温傅的初次暗恋无疾而终,他也没过多纠缠,默默哭了一通,收拾东西搬回家了。 白日里颜甘在学堂教教书,晚间向籽在画仙都唱唱歌,没课的时候,颜甘画些画儿,向籽就坐在旁边陪她,或是看小说,或者就静静地看着她,若是天气好,两人就出去散散步,兴致上来了,买几个新奇小玩意儿,红日西垂时看个电影,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 向籽真如众人所说,成了有名的明星,她能唱阳春白雪,也唱得了下里巴人,小夜莺接替了倦怠的百灵鸟,歌声被送往大江南北。 颜甘起初并不支持她去卖唱,可是后来见她实在快乐得意,也放下成见,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 那年夜里,二人自睡梦中惊醒,灼热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焦糊味仿若鬼魅,厚重地堵住鼻子,“噼啪”声轰击耳膜,火光是血色,糊在眼前,浓烟针似的刺着眼睛,帘布像断翅的蝴蝶飘落,木梁不堪重负,次第坍塌。 向籽惊得从床上滚落,软着身子去拍颜甘的门,张了张口,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门在这时慌忙打开,颜甘冲出来,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两人登时向出口狂奔。 一声细微的呻吟传来,高大的柜子轰然倾倒,向籽眼尖,本能地一用力,将颜甘甩出去,仅仅慢了这一瞬,她就被浴火的柜子吞没。 颜甘被扔出门,扑进夜晚凉爽的风里,嘈杂的声音那一刻全部化为尖锐的耳鸣,她呆了一秒,想也不想就转身要往回冲,众人围上来,喧嚣着拽住她。颜甘一挣,眼泪不受控制地滴下来,未及地面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她疯了似的扭动身子,想突破人群的桎梏,张开嘴,无声地嘶吼。 一桶一桶水泼上去,颜甘颓然地看着火势渐小,突然发狠一咬牙,挣脱人们,眨眼间便回到火场,蹲在废墟中,狼狈地翻找。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也赶紧上前帮忙。 向籽就这样失去了跑跳的能力和动人的嗓音,颜甘辞了职,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日夜不离地守在床边。 第25章 草间月(五) 向籽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颜甘,头发乱糟糟的,面色惨白,眉心蹙起,睫毛不安地颤动,眼底一片青乌,憔悴极了。她一动,颜甘就惊醒了,对上她的眼睛,眸子一亮,浅浅的笑容抑不住地冒出来。向籽眸中的波光像是被揉碎,抖了抖,她扭头看向窗外,不发一言。 哗——哗……潮起,潮又落,将一颗心脏浸得软烂,可是,风光正好呢,耳边忽然冒出一句低吟:“you're/treading at the shore——”,海边,有一神女,赤足缓行,月光落下,覆上她的肌肤,而她,她向籽,不过是仰望她的泥沙,却嵌入她的肌骨,弄脏了她。 那天颜甘做了汤圆,圆滚滚的白团子挤在青色的碗里,热气腾腾,糯米甜香似能抚慰人心。向籽的目光从窗外雪景收回,幽幽落在颜甘身上,左手动了动,将压着的书扔向床头,颜甘一扫,看见页码还停留在第一章。 颜甘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勺子舀了一个,等放凉了,递到向籽唇边。向籽垂眸看了眼汤圆,张开口,声音嘶哑,却是道:“我的手是能用勺子的。” 颜甘心脏颤了颤,抿了抿唇,面上依旧维持着动作。 半晌,向籽含进那个汤圆,窗外,雪下得小了,万籁无声,花草树木都失了妍装,孤寂地突着,有点点凉意飘进来。 颜甘柔声道:“有些冷,要把窗户关上吗?”然后她就看到一滴热泪蜿蜒而下,滴进汤里,当即慌了神,手中的碗差点没拿稳。 向籽艰难地咽下嚼碎的汤圆,嗓子里满是酸涩,她摇头一笑:“罢了吧,颜甘,颜小姐……我哪经得住您的服侍啊,折寿的……我忍不住会想,你有时候看我,好像在俯视,真的,你那么优秀,好像没什么不会的,好像做什么都能做好,有时候……温傅和我聊天,他说你比很多男人都要厉害。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拿不出手,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命,现在还成了个废人,我没什么日子可过的,我在拖累你……颜甘,没有我你会好很多……好很多,真的。”说到一半,她看到颜甘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不忍地撇过头。 “是!”颜甘抑制着哭腔,“我这几天每天都很难过,我害怕、惶恐、惴惴不安,我十分十分焦虑,我想不明白我该怎么让你好起来,我担心你哪天就不要我了,可是,你怎么确定,没了你我就会好过呢?你是我的缪斯……我唯一的缪斯。”她艰难地缓一口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精神很差,我知道你悄悄摔了东西又自己捡起来,我知道你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可是我不聪明,我的脑子一点儿不好使,我怎么猜都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不要瞒着我,求求你……会好的,会好的,我陪着你。”她眉头紧蹙,几乎要跪下来。 第28章 向籽躲开她的手,苍白地笑:“可是我累了,我坚持不了了,我每天看着自己,都想,怎么会有这么差劲的人呢,什么用处都没有,什么都学不会,连歌都唱不了,我好不容易在这件事上有一点成绩。”她的眼睫湿润了,扯着皮肉似的痛苦,尽量说得平静,“我真的很糟糕,你什么都好,唯一的污点就是遇上我,每个人都这么觉得。我就是泥地上的草,颜小姐,你是月亮,月亮要干干净净地在天上,被星星捧着,我会玷污你的,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更被人满意的未来,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你应该过着人人称颂羡慕的生活……你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了。” 颜甘拉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不!没关系的,不要管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作你的腿,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你会和从前一样……” 向籽讽刺地冷笑一声:“不,不一样了。”她抬手点了点喉咙,“这里什么都唱不了了,上天把那一丁点儿施舍拿回去了……有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本来就不是我能觊觎的。”每一句话都像滚过刀尖,全身痉挛似的疼,面上的冷静寸寸破裂,“何况,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我最骄傲的地方低头,它是我唯一的底气……颜甘,你懂吗,你懂什么叫热爱、什么叫理想嘛,呵,你没那么喜欢画画……可唱歌对我来说不一样,它是我的命,是我的灵魂,是撑着我活下去的脊梁……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声音低下去,然后她勾了勾唇,忽然一笑,笑得很开怀,也笑得残忍,“……我没有价值啦,我是个没用的人。” 颜甘半蹲着,仰头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脑子也像是被泪水淹没,胀胀的,一抽一抽,疼——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颜甘忽然一用力,力气很大,向籽本能地一躲,没拽动,格外的痛。颜甘声音有些飘忽忽的,像一层薄薄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但你……也走不了。”她的眼睛终于聚焦,盯上向籽的眸子。她起身,面无表情地带上窗子:“给你留一条缝,好通风。”然后她坐在床沿,一口一口,机械地喂向籽吃完汤圆。 临走了,身后传来向籽淡淡的声音:“你留不住我的,我总归是要死的。” 颜甘动作一顿,没有回头:“……那也要很久以后。” 第二天,她就在窗子底下找到向籽的尸体。 野草熬不过寒雪,颜料在这一个冬天干裂。 而万众瞩目的月亮还需要撑起夜幕,播散她的皎洁。不久后天下大乱,无论贫富,皆流离失所。颜甘成为了颜家新一代家主,一生未婚,收养了同宗一位母亲难产而死的女婴,取名颜望萌。 愿种籽望春风而萌,野火烧不尽,枯荣而生生。 某个冬天后的某个冬天,她将大大小小的画纸抱在怀里,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是一瞬间,面上便成了一片死寂。这时,屋门被轻轻推开,颜望萌迈进来,端着一碗银耳羹。女孩一顿,脚步变得有些迟疑,慢慢踱到床前,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淌了下来,瓷碗随之坠地碎裂,她猛地一擦眼眶,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许久,才颤着手,捋顺了颜甘的头发,用了点劲把画纸抽出来,又掖好了被子,愣愣看了她半晌,颓废地瘫在椅子上,拿起画纸,一张一张细细地瞧,看着看着,眼泪又有些藏不住,她长叹一声,小心收好画纸。 突然,浮棔轻快地窜过去,伸手欲夺那一沓纸,也就在同时,变故突生,一圈圈涟漪以纸张为中心扩散开,世界在它的冲击下崩塌。再睁眼时,月黯星垂,她们站在了蓼汀艺术楼下。 一楼有一间教室亮着灯,风不知抬头随意一扫,发现艺术楼不似记忆中的颓败,压下心中的惊讶,她跟着浮棔走进那间教室。 几十个画架随意站着,最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正是颜甘,只是稍显稚气,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面容沉静,沉静到透出一股死气。她把头发随意扎起,就坐在画架后,垂眸看着画,没什么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才迟疑地拿起笔,在画上动作。直至最后一笔落下,颜甘瞪大眼睛,全身震颤,画笔同眼泪一起滚落在地,她抬眼定定看着画,哭着,又抿嘴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丑,整张脸却生动起来,泪水不尽地落下,仿佛洗刷掉了她脸上的一层阴霾,脸庞虽仍悲伤地皱着,却有了几分生气。 风不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画上捏着酒杯、翘着二郎腿的旗袍女人,是向籽,她瞪大眼睛看向颜甘,此时她已经缓过劲来,在盯着画发呆,忽然回神,把画小心地揭下来,捧回家了。 接下来……风不知心中思忖,“她大学毕业后借母校艺术楼的一间屋,潜心一年多完成一座美人雕像”,她猛抬头,对上浮棔的眼睛,冲出门往楼上跑,到了那间教室,颜甘正拿着小刷子擦去雕像上的大理石灰,眸中闪动着光,然而下一秒,她丢掉了刷子,半跪着仰头吻上了雕像的唇,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虔诚地,用嘴唇去细细描摹,脸上、衣服上,都蹭上了白白的灰,她全不在乎,轻声呢喃:“你真的……太完美了……我把我全部的热情、所有的爱恋都给予你,我的……加拉泰亚。” 雕像的眼睛动了动,慢慢地眨了一下,然后第二下,眼珠转动,看到颜甘濡湿的睫毛,眸中似乎有光闪了闪,又在颜甘睁眼之前恢复原样。 “该走了。”浮棔在这时出声,拉住风不知的手,退出教室,皱着眉,走得有些急,到走廊上某个位置,拽着风不知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风不知心中大骇,话哽在了喉咙里,不由得抓紧了浮棔,直到稳稳落了地,腿还软着,听了会儿自己急促的心跳,回过神,确定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现实。 第26章 草间月(六) “够了,放过她。”浮棔抬头看向楼上。程又又扒着护墙,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将跳未跳的,听到这话,她身子本能地一颤,片刻,脱力瘫倒在地。 浮棔将风不知拉到自己身后,对上面前款款走来的女人,声音沉下来:“壹门九十六号?” 女人走到她们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你,再过百年便可超脱了,何苦呢?” “呵,高高在上的子君大人啊,你见过那个地方吗,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没有希望,我只是想出来,我只是想……再见见她,我明明,已经抓住她了……我的月亮……” “向籽!”浮棔神色凛冽,顿了顿,她右手蓄力,“不必废话了。”说着就袭上去。 女人接了她一击,也不攻,只漫不经心地化去浮棔的攻势:“放我走,我没别的要求。” 打不过,浮棔心里清楚,却又控制不住地觉得羞恼愤怒,动作愈发狠厉,眸子隐隐发出血光,不对,不对!她这个位置,几乎没有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力量被封,可自己记忆中,分明…… 浮棔定下心神,问道:“你为什么会在壹门?”该死,她自知轻敌,却在心底骂起了那些鬼官,一群尸位素餐的,按这女人的实力,绝不应该被分进壹门。她细忖,以现下的局面,她只能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浮棔不耐,但面上不显。 女人一开始只守不攻,纠缠到烦了,猛一挥手—— 风不知只觉被一股气浪击飞,眼前天旋地转,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震碎,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骨头尖叫地断裂,铁锈味涌上来,呕出一大滩血,滔天的痛意在全身肆虐,喘息断断续续,逐渐变得急促,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神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只剩下了绝望,眼眶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风不知闭上眼,她何曾经历过这些! 浮棔本是闪避,行至一半才反应过来,向籽这次的目标不是自己,然而为时已晚,她震惊地收手,理智尽数崩塌,恍惚间,眼前现出风不知浑身是血的画面,心口处一把长剑,她的眉心刺痛,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颤抖着扶起风不知,紧紧地抱住,脑中一片空白,却不敢去看风不知的眼睛,心神崩溃,为什么,为什么又一次……意识模糊之际,她感到怀中的人颤抖一下,一双手轻柔地抱住她,干涩的眼睛一酸,几乎要落泪。 感受到怀中人的生机丝丝消散,浮棔垂眸,已然成了朽木,温柔地为她拂去尘土草叶,无声地重复着歉意:“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我太没用了,对不起……”她胸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愤怒与不安,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失去她,不能再一次失去我的苗苗。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轻轻将风不知摆平,爬远了一些,眸中明媚的光骤然隐去,诡谲的血色漫上来,她的脖子无力地垂下,脊背也弯下来,肌肤破开了一道又一道小口子,深深浅浅、细细密密,眼罩渗出了一大团血,然而,却有可怕的力量自地底钻出,朝她奔涌而去。 长风拨动草叶,天地不宁,女人眯了眯眼,垂下了手。 第29章 浮棔身边缠绕叫嚣的气焰节节攀升,但在达到一个高峰的时候,猛地一松,她弯腰抽搐几下,凄厉的干呕声刮擦着耳膜。 空中传来一声龙吟,悠扬震耳,时间似有一瞬凝滞,一道发着蓝光的水柱,裹挟着一张燃烧着的符纸,正正贴上女人的额头,女人踉跄一下,定在了原地。 高空中盘旋着的庞然大物开始降落,离地三尺时停住,那条漂亮的黑龙低哼一声,坐在她背上的女子稳稳地跳下来,随后那只龙摇身一变,化作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女,笑嘻嘻的,没骨头似的靠在另一位女子身上,在女人一记眼刀下,正了正身形。 浮棔声音虚浮:“顾渟、负冰……”她晃悠一下,觉得一阵晕眩,勉强稳住,定了定心神,“顾家来掺和什么,她可不是普通的小鬼小妖。” 叫顾渟的女子神色冷,声音也冷:“你家大人有事,抽不开身。” 负冰蹲下来,递出手中的盒子:“鬼王大人让我们把这个给你,有一颗是给风不知的。” 浮棔点点头,接过盒子,立即找出那枚珠子按在风不知眉心,对负冰道:“多谢。” “兵部到了,剩下的事交给他们。”负冰站起来,忽然挑一下风不知的下巴,觉得有趣,微微一笑。 浮棔瞪他:“负冰!” 少女敛了神色,乖乖跑到顾渟身旁,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师娘……” 顾渟没管她,对浮棔一颔首:“走了。” “等……”浮棔喘了一下,抿了抿嘴,视线淡淡地投在九十六号身上,“不必去贰门了,送到洗炼塔六层。” 风不知感到一缕水流从眉间流淌而下,带着丝丝叫人舒爽的清凉,细心地治愈着伤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前渐渐明晰,她一抬眼,就看见了思索着的浮棔。 那张脸惨白的,失尽血色,唇瓣却是娇艳的红,露出的一只眼睛也明亮,像藏着星辰。星辰的主人艰难地开了口:“其实……顾渟那儿倒算是个好地方。” 风不知虚弱地问道:“什么?” “说来话长,姓顾的不是普通人,他们有能力保护你,你能见鬼,毕业后可以到公安部特殊事件治理处就职,那儿,有你的同类。” 风不知冷笑,疲倦地闭上眼:“不要。” 浮棔闭了嘴,休整了片刻,抱着昏迷的风不知回了宿舍,坐在她旁边,晕了过去。 半夜,风尘仆仆的荒乔赶过来,悄悄看着重伤的浮棔,袖中一粒白光微微闪烁,她纠结地皱起眉,终究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傻瓜……可是,时机还未到,地锥越来越难压制,我也没料到你会受伤,但……”她冷冷地看了眼天,沉默片刻,掌中散出黑雾,温柔地笼罩了沉睡的一人一鬼。 次日起床铃响后,风不知睁开眼,发了许久的呆,意识才回了笼,发现只是心肺处还有些不舒服,但看了眼皱着眉紧闭着眼的浮棔,还是让程又又帮请了病假。 她现在心里还抖得很,脑海中残留着浮棔不顾一切护住她的样子,她躺在床上,与浮棔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往她脑子里钻。她抬手捂住眼,为什么要来救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的吗?可是……可是,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啊,应该怨你,两方情绪撕扯着她,风不知近乎崩溃。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顺着手看过去,是一位光风霁月、温润病弱的女人,她轻柔一笑,声音也好听:“我是澈。”她甩开玉扇,朝惊起的风不知扇去一阵香风,“不必管我,我找浮棔。”说完就自顾自找了处不起眼的地儿,盘腿闭眼。 浮棔睡了两天两夜。那天晚上,风不知晾完衣服,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双手握上她的手腕,她回头,看见浮棔羽睫微颤,然后缓缓睁开了眼,风不知愣住,一时忘记了呼吸。 澈同时睁开眼,直直盯上浮棔,伸了个懒腰,等她回过神来,半是散漫半是恭敬地唤了声“子君”。 浮棔手抵着眉心,吃力地坐起来,低声道:“尺澈?” 澈没好气地道:“认得出我,没被打成傻子,真可惜。”她脸上露出真切的惋惜之情。 浮棔心情好地回之一笑,然后沉声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不行。” “她的行为判到五层贰门都是重罚,去四层叁门走一遍就好了。”澈眉尖一皱,却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凡事都不放在心上,“我对洗炼塔的量刑规则比你清楚。” 浮棔神色未动:“但鬼王和子君有权力。” 澈忽然低低一笑,但面上还是作出愠色:“子君大人,您这是……在顶撞‘天规’?”她轻轻一摇扇子,在心里苦笑。 澈的话穿过浮棔脑海,訇然炸开,她心神一震,澈扇出的冷风直冲面门,割出一道浅伤口。 澈惊得坐直了,目瞪口呆,她竟伤到她了?接着她目光一睨风不知,又怒又怨:“你为了她做到这个程度?” 浮棔一笑:“没用上,被顾家抢先了。” 澈竭力将骂人的话咽下去,猛摇扇子,墨发飞扬:“你还想怎样,你用上了你现在还能活着和我说话?”她深吸几口气,“不行,忍不了,我要押着那女鬼在四层走上一圈,再扔进六层。” 浮棔满意了,过了片刻问道:“大人遇上什么事了?” “唔……近几日,地锥显得有些……兴奋?”她思考一下,吐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古怪的结论。 浮棔的心立即揪起:“什么,地锥又暴动了不成?” “别慌,大人的力量你还不信吗?但地锥给我的感觉,确实不平和,但……又和一千六百年前不一样。”说到后半句,她意义莫测地看了一眼浮棔,站起身,“我累了,走了。”说完就直接消失了。 第27章 海底星(一) 马上就要一调了,下学期的学习难度大了许多,班主任也管得严,考完试的那堂班会,班主任拿着手机看成绩,然后冷笑一声:“知道你们多少人进了前十吗,两个,就两个,连3班都比不上,算什么创新班,竟然还有一个6班的,哦,是应流水,那也难怪,不过……” 这时,隔壁班班主任探进一个脑袋,笑着伸手招她出去,两人轻声说着话,教室外传来班主任愉悦的笑声,回来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晨会,韦浮云和一个男生抬着小黑板进来,放下黑板直起身,十分猖狂:“这个星期日活动课,篮球比赛,不见不散。” 那块小黑板,竟是个写得张扬的战书。 “嚯!”全班登时炸起来,吴一别当即站起,一拍桌子:“好啊,输了可别哭,一调你们险胜,篮球可小心了。” “你给我坐下!”班主任瞪过来,“你小子要造反啊。” 大家齐齐哄笑,吴一别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悻悻坐下。 好不容易熬到周日,下课铃一响,男孩子们直接冲出教室,经过隔壁班时,却见他们安稳坐在位子上,笑叫道:“来啊,韦浮云,怎么缩在位子上不动,怕了?”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跑远。 风不知慢慢收拾着文具,忽然听见头顶的广播传来听力的前奏,心里一跳,无奈地拿出听力书。 班主任好整以暇地坐在讲台上,看着之前窜出去的人,又一个个灰溜溜地回来,冷笑一声。心浮气躁地做完听力,众人直奔体育馆。 风不知慢悠悠踱到时,两班男生已经打得火热。场外围了一圈人,兴奋地涨红了脸,拼尽全力地呐喊助威,挥手跺脚,还有一群人拎着饮料、零食,吆喝着分发下去,各种袋子、瓶子像篮球一样,飞过来,飞过去。篮球场内外跳跃着年轻气盛的少年,眼底是耀眼的光亮,绷紧的肌肉里是蓄势待发的生机,汗水已经将他们的衣服浸湿,跑动间飞溅出粒粒晶莹的汗珠,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尽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寒冬尚未远离,空气中仍然沁着冷冽,而他们,就是点点的星火,燎动了青春的原野。 风不知告辞了程又又,随便找了一张凳子,懒懒地靠在墙上,耳边是人声鼎沸,一下一下敲动心的鼓面,呼吸的空气,也仿佛饱涨了激情,她不禁有些心神荡漾,后脑勺一磕墙壁,喟叹一声,微微眯了眼睛,没来由地有些慨叹:“青春啊。” 浮棔安静地看着她,耳边嘈杂的人声迅速远去,只听见越来越紧迫的心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风不知,热闹的人群全部模糊化,变作背景,不,是锦上的花,为这个女孩儿,涂抹上一丝本该属于她的生机活力,现在的她,并不耀眼张扬,却……似乎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摄人心魄。 是否,这个选择离群索居的人,本该属于人群? 吴一别起跳,稳稳地投入一球,赢得一阵热烈的欢呼,他笑得灿烂,转身时,正对上风不知的眼眸,他一愣,舌尖抵上腮帮,呼出一口气,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只是那哨声,被欢呼声压下,散在了躁动的空气中。 顽皮多动,但脑子聪明、情商不低,这样的男生向来能讨得大部分人欢心,老师也尤其喜欢逗他。语文老师就很爱喊吴一别起来,回答一些基础的文常或语用题,也不指望他真能回答出来,让同学们笑一下,活跃气氛罢了,大概上学期就常这样,原2班的学生也习以为常,吴一别脸皮倒也磨得厚,站起来嘻嘻哈哈地任旁人笑。 第30章 记得有一次,谈到“未来”这个话题,语文老师在前面聊得正开心,忽然问吴一别:“你梦想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风不知听到身后椅子划拉的声音,底下已经有人低低笑了起来,吴一别沉默片刻,说道:“我就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地,过完一生,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 语文老师愣了一瞬,又笑道:“想不到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还想着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呢,人各有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也挺好的。”老师没再说什么,让他坐下。 她当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控制不住地,就是想看他一眼,却没想到,吴一别一歪头,和她对视。仓惶回头,她发现浮棔的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 回过神,篮球场的人该散的都散了,她扭头,正看见浮棔沉沉的眸子,不由心尖一颤。几天后,风不知从桌肚里摸出一封信,她挑了挑眉,拆开来,纸上是青涩又小心的告白,落款是吴一别。 浮棔站在她旁边,一目十行地看完,浑身的气压越来越低,最后一把拍掉风不知手中的信纸,双眸微睁,几近咬牙切齿:“好大的胆子。” 风不知冷冷一笑:“怎么了,我的回答是什么你也要管吗,凭什么呢?”风不知漫不经心地放回信纸,微微皱起眉。 “你……”浮棔深吸一口气,压下涌上心头的恼怒和委屈,“我是你的妻子,你已经成亲了。” 讽刺感潮水般淹没她,她尖利一笑,站起来,直直盯上浮棔的眼睛:“你是女人,我也是,你是鬼,是鬼市的子君,我呢,我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她缓了一下,压抑心头的滔天巨浪,“和鬼结婚什么的……哈!”她迅速抹一把眼睛,失神地坐回凳子。 吴一别正好从门口走进来,隐秘的紧张立即被担忧取代,他快步走近,弯腰看向她,声音里满是关切:“你脸色怎么不太好,像是要哭了。” 风不知一顿,敛了神色,尽量平静地说道:“没什么,我感动得都哭了。”说完抬眼,心底讥笑一声,直视吴一别的眼睛。 吴一别怔住,想到了什么,笑容很快爬上眼角眉梢,他整张脸都高兴得舒展开:“真的吗,那、那……”他一时兴奋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又觉得别扭,耳尖泛红,手足无措地抓了一把头发。 风不知被握住的手一僵,片刻缓和,任由他去了。 浮棔冷着脸看着这一幕,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知,你的红线是断的,你不可能有结果。” 风不知凉凉扫一眼她,打发走了吴一别,往洗手池走,冷笑:“那又如何呢……我活该被这些束缚一辈子!”她忽然显得歇斯底里,然后又迅速冷静下来,缓缓问道,“是吗?” 浮棔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嗓子,也有了气,皱着眉看她:“你能不能不要再无理取闹了。”恼到极致,竟是笑了一声,“你真以为你算什么,从古至今,还没几个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我是不是太过纵容你了,因为我在,那些鬼敬你几分,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你的地位是我给的,也是我在护着你,若不是我,指不定哪天你就被什么野鬼给撕碎了,你不去感激自己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反倒怨我……觉得我、我束缚了你……我真想不明白,孟婆是为了什么,竟会给你做媒?” 风不知顿时沉默,她确实愤怒,但脑子好歹还算清醒,她刚出生就被送去庙里,长大了些,只得出来,进了学校,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但噩梦也从此开始,虽有孟婶帮忙,多是有惊无险,但那些恐惧,已经足够侵蚀日日夜夜,叫她不得安宁……大不了一死吧,这般活着有什么意思,她常常这样想。 既见日光,怎甘再暮。最后,风不知抬头,红着眼看浮棔:“抱歉,对不起,我错了。” 浮棔盯着她,好半晌满意地一笑,抬手擦擦风不知不存在的眼泪,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怪你。” 上完一堂课,风不知把攥了许久的表白信放在吴一别桌上,垂眸不去看他,轻声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别这样了。” 吴一别看着那封信,眼中的光黯下来,讷讷收回信,挠挠头:“哦……哦,好吧,我不打扰你。” 太阳渐渐变得灼人,目之所及的绿色都怏怏地耷拉下来,蒙上一层叫人心浮气躁的灰尘——转眼竟像入了夏。近年来气候不再像从前那般温和可爱,熬过了严寒的冬天,还未回过神,就已经热得有了夏天的意思。好在,过了这学期,他们又要重新分班了,吴一别被分到1班,倒免了相顾无言、各自尴尬的烦恼,风不知和程又又收拾收拾,去了新宿舍。 新学期,风不知早早回到学校,找到自己的宿舍,推开门,一怔,第一眼只见坐在床边晃腿的女生,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长发温顺地散在后背,面无表情地望着门口,与她对视。风不知心里一跳,寒气自脚底涌上,没来由地觉得怪异,她悄悄看了一眼浮棔,不动声色地拉着行李箱进去。女子身子没动,眼睛追着风不知,过了一会儿,视线一移,盯向浮棔。 风不知挑了离女生最远的床位,准备换上自己的床上用品,然而一掀床垫,几十张泛黄的纸张被风带起,慢悠悠落了满地,她一瞥,上面零零碎碎写了一些诗句,浮棔正要说话,忽见女子站起,面色一变。风不知神思一恍,眼前黑下去。 第28章 海底星(二) 夜色浓重,天幕一片惨淡,夜虫正狂欢。 临近中考,教学楼排满了光亮的方块,每一个方块里,有老师慷慨激昂的讲课声,或是学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晚风乍起,猛地灌进初三(14)班,掀乱了纸张。黑板还残留着粉笔灰,数学老师疲倦地抵着额头,强撑着批改午练。学生们没了白日的活力,一眼望去,歪七扭八的,都埋着头,机械地填着永远做不完的练习。 风扇难得被允许运转,被一簇裸露在外的电线艰难地吊着,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扇叶已经被染黑了大半,爬满了灰尘的卵,笨拙地搅动黏稠的空气,送来的风却还是热的,汗味蒸开来,然而久坐其中,已不觉那酸臭了。 风不知坐得端正,眉头微蹙,很快,飞舞的笔一顿,习惯性地一戳,潇洒地在一堆图形和数字里圈出答案。她的身子忽然软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抹去鼻尖的汗珠,漫不经心地把答案写上试卷,然后撑着腮帮,懒洋洋地读下一道题目,期间手指一颤,笔顺势转了几圈,接着翻过一页草稿纸。 风不知心脏堵得难受,几次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仿若黑咸的海水,眼前的字母和文字几乎糊在一起,不过,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数学很好,游刃有余地写完最后一道题,翻到前面,透过她的眼睛,风不知看见姓名栏写着:秋难。 怪名字,和自己一样,风不知忙里偷闲地想。 秋难抬头看一眼老师,从桌肚里摸出一张物理卷子,接着答题。 下课铃打响时,班里显见地开始躁动,不过声音还是被压得很低,直到老师宣布下课,抱着卷子离开,才猛地沸腾起来。谈笑声充斥了整个空间,隐约响起选择题答案,一本书飞过上空,砸在了一人桌上,引出一阵起哄。几乎是眨眼间,同学们就或快或慢地出了门。 这些热闹却仿佛与秋难无关,她没半点被影响的样子,依旧淡然坐着,只是演算的节奏乱了片刻。 一个女生拎着书包踱过来,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踌躇一瞬,“你是不是在躲我?” 风不知一震,笔尖的速度急了些,秋难面色不动,冷声道:“没必要……我和你又不熟,胡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她转学了你就再找不到人玩了,来找我?”说着,她在纸上圈了一个圈,盯着那串式子半晌,忽然没了誊答案的兴致,慢吞吞地开始收拾,语气冷硬,“我要回家了。” 她翻出作业,迅速扫了几眼,不过几张纸,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她没来由地想叹气,但那股气流到了喉间,却如何也不愿动了,她等待了片刻,那气流却胀开来,又好像变得湿润,哽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放弃,从鼻子里喷出那股气,抖开帆布包一面走,一面将作业和文具袋往里塞。 那天飞进一只落单的蝶/或许她本无意停驻/可她实在艳丽/我小心靠近/锁上门窗/她成了我的小屋的唯一/我用最好的阳光/将她缠绕/她却说太过炽热/后来她因风远离/留下细丝般月亮的影子/无数的花盛开/又凋谢/我怨恨道她仿佛白瓷/我的墓园下了三年的雪/直至冻结/再也不见太阳/ 走出教室,她忽然顿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扑面而来的、清凉又沁甜的夜风,风不知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哀的情绪:好可惜。秋难眨了眨眼,凝视着学校装饰用的复古路灯,好不容易翘起一点的嘴角,迅速恢复原状,许久没有波动的心,因为这件小事,显见地低落下来。秋难垂了头,向西转,一步一步地扶着栏杆下楼。 第31章 她偏爱学校的西路,它不比东路宽阔,大概偏僻了些,走的人很少,不像东路,熙熙攘攘的,闹得人烦躁。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路的灯光很漂亮,路灯不高,沉默而温柔地,洒下有些昏暗的橘黄,给夜色添了几分静谧与温暖。尤其是下了雨,昏黄的灯光,笼着浮动的白雾,笼着斜斜的雨丝,总能让她想起秋雨静夜烟火人家,亦或是绿蚁新酒围炉夜话。 她曾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晚上,走到半道,再也迈不动步,就静静地仰头,看暧昧的橘灯,感受斜风细雨。她没有带伞,反正再糟糕也只是一场小感冒,反正……回去后也没人关照唠叨。 又适逢初夏,西路边有一大片合欢花,开得很好。踩在因铺了一层落红而软软的水泥地上,抬头望过去,粉白粉白的小扇子,在风里雀跃地舞着,像是在发光。 秋难早没了曾经的期盼与喜悦,只是到底是习惯了,总不由自主地朝这边走。 身后变得嘈杂,传来男男女女无忧又张扬的说笑打闹。 风不知的心跳忽然变快。 她每晚都能遇到这帮人,热热闹闹的,很有青春的模样,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她在心里隐晦地羡慕着他们,甚至嫉妒着。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转过身,倒着走路,努力装出蹦蹦跳跳、自得其乐的样子,余光一下又一下地悄悄递过去。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撞上了路灯。痛意缓缓蔓延开来,钝钝的,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疼得有些不真切。她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那些人惊疑地看过来,发出嗤嗤的低笑,她才后知后觉地蹲下,捂住了头。 听到他们的脚步走过,她才彻底放任了汹涌的情绪。胸口闷得难受,一股一股泪意强势地冲撞挤压着喉咙,她忽然很想哭,眼睛却干涩得厉害,只能张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哭? 因为撞到了路灯?她从来不会为疼痛伤病而落泪。 因为方才的嘲笑?她已经学会了对他人的看法麻木。 因为挤不进人群?明明是她自己拒绝那些虚伪的好意,甘愿享受孤独。 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深海,周遭所有的喧闹都被隔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活力,变得僵硬,坠落,痉挛,沉溺,窒息,死亡…… 救我……救救我……如果有人…… 她神经质地咬着自己手臂,企图从疼痛中获取力量,冷风飒飒掠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风不知被她的情绪影响,不由地有些郁躁,试图搜寻浮棔的身影。 有人戳了戳她的后背,软软的,然后走到她面前,双手温温的,小心地扶起她,望着她微笑,声音柔柔的:“不要伤心了,我陪你回家。” 秋难呆呆地看着面前人。 那人一袭白裙,青丝如瀑,面容姣好,眉眼弯弯,不笑也似笑,笑时有春至冰融、星辰闪烁。 一道念头划过脑海,秋难的眼泪掉下来,颤抖着抱住她:“白书……” 那人抚了抚秋难的后背:“嗯,我在。” 秋难哭着笑了:“真好,真好……我日日夜夜念着你,我就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 白书焦急又慌乱地擦去她的眼泪:“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以后我会陪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风不知怔怔地看着白书,也有些贪恋这份温柔明媚了,然而又突然清醒过来,内心惴惴,白书分明不是人,她低下头,看到白书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白带,又惊又疑。 “你……”秋难明明也清楚,可脑子像是失去了处理信息的能力,沉默几许,她猛地环顾四周,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景色,却开始怀疑自己误入了异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离奇,她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可笑,但她又不得不相信,自己臆想的朋友,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即便此情此景有多不科学,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是清醒的。 “没人看得到我,除了你。”白书出声道。 风不知沉默了,我知道,然而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秋难垂下眼帘,视线越过白书,看向远处的黑暗,眼神却是恍惚的,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宣告着它的存在,也清楚地感觉到,一种喜悦放松的情绪在慢慢扩散,最后,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好吧。你要做我的朋友,一直一直陪着我,这可是你说的。” 她转过身,白书却上前牵起她的手,愉悦地晃悠:“那么,回家吧。” 秋难淡淡地瞥了一眼相握的手,埋下头任她牵着,微微一笑。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秋难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盯着台灯的光,呆坐了片刻,觉得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忽然想到还有作业,强迫自己从方才的状态中抽离,拿出练习。 风不知看着眼前的初中题目,困在秋难的身体里,理不清现下的状况,浮棔更不知道在何处,有些慌,又有些烦躁。 写完作业已经近十一点了,秋难回头准备拿睡衣时,正对上白书浅笑的眼睛,被小小地惊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有朋友了,她有了一个叫白书的朋友,她有了她一直渴望的朋友。她垂下眼帘,斜倚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手,松松地握拳,又张开,轻轻地笑了。 拖着身子去拿洗漱用品时,秋难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白书的头发。 微凉的水自上喷下,洗去一天的风尘。秋难微微闭着眼,唇边浅笑,感受着全身舒张开的毛孔,今天浴室的灯明亮但不刺眼,沐浴露是她喜欢的味道,水的温度和力度也刚刚好。 真好啊,要是以后…… 秋难猛地一震,制止了自己的思绪,自嘲地笑了,白书能陪我多久呢? 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穿好睡衣,她对着镜子仪式般地伸了个懒腰,一面向卧室走,一面拂去发间的水珠。 秋难和白书面对面坐在床上,一时无话。秋难侧耳听了半晌空调的吹风声,明明身体很困倦了,精神却开始活跃。她很享受每个夜晚的这一刻,因为她觉得,只有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她才是属于她自己的,她的思想不必去迎合别人与现实,可以放空大脑,任由思想信马由缰。而且,现在开始,她的身边,有了陪伴的人。 然而,她不能放任自己,睡眠时间是宝贵的,明天还是繁重的课业,最后她侧身拽过被子,捏了捏柔软的布料,看向白书,沉默片刻:“睡吧。”她理了理被子,大力抖开,那被子飘飘悠悠地慢慢落下。 拍灭了灯,黑暗中,她弯了弯嘴角:“睡吧。” 第29章 海底星(三) 第二天洗漱的时候,秋难迷迷糊糊,连眼睛都睁不开,放好毛巾,秋难凑近玻璃,研究了一下脸上的痘,风不知这时才透过镜子,看见了秋难的长相,竟与白书分毫不差! 心中大骇,一时竟有些绝望,已经过去一夜了,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何处,不知道还要待多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孤立无援,束手无策,仿佛被囚禁在深海,风不知开始在内心祈求浮棔的出现。 她在秋难的身体里,将初三的生活一日又一日地重复,精神几近崩溃,或是因为秋难痛苦情绪的感染,又或许,只是因为这段经历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但,秋难总比她好一些,风不知有些自嘲,至少她有白书。 如果浮棔也像白书一样就好了。 她不愿再看,缩在秋难的身体里。 秋难考上了蓼汀的创新班,来到了那间宿舍。她终于长成了很好的人,温暖的,明亮的,能讨所有人欢心,就像、就像第二个白书。 可就连风不知都能感受到,秋难在隐隐排斥着这份改变,尽管这种变化是白书所愿。 “你会离开我吗?” 你会离开我吗? 秋难和风不知许多次看着白书:“有一天你会走的吧,当我变成了你。” “我不会。”白书总是这样答,眸中是亘久不变的星辰,“当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才会走。” 秋难就哭了:“我不信,骗我,你要走了,我知道,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白书沉默,然后仍是笑着:“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没有。” “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执念……” 秋难猛地打断她,眼眶红红:“你怎知我没有了执念。” 风不知被吓了一跳,“不要走……”感受到话语从齿缝钻出,白书的脸在眼前放大……秋难吻了白书。风不知的大脑像是沸腾,然后冻结,全世界只剩下唇畔暖暖的、软软的触感,咸咸的、凉凉的眼泪滑下来,被收进唇间,然后在厮磨间,被送入口腔。 秋难双手抓住白书的手臂,用力收紧,全身都在尖啸,不要走、不要走……担忧、恐惧、不舍……直至疯狂,控制不住地靠近,更近一点……一个踉跄,一人一鬼齐齐摔到地上。秋难微微撑起身子,死死盯着身下的白书。 第32章 白书依然是温柔明媚的笑脸,仿佛能包容她的全部,只是眸中滢滢的,有些湿润,她伸手,环住秋难,轻轻地,一下一下拍打她的后背:“不管怎样,我会陪着你。” 秋难眸光一颤,紧紧回抱她,极虔诚地再次吻上去。 风不知感到脸颊滚烫,呼吸声、心跳声震耳欲聋。 秋难一手沿着山脊顺势而下,细细抚遍每一寸细腻与起伏,碰触山谷时,颤了颤,有些迟疑。 白书却攀上来,轻轻喘着气:“我很……喜欢你……” 秋难愣了片刻,抱稳了白书,走到床边。 白书先抬手,慢慢脱去山的伪装,裸露在外的皮肤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秋难一颤,不由地靠近白书,祈求一丝温暖。彼此的束缚褪去,底下是相同的身躯,一样的情思……像是在照镜子,手指同时挑逗,涟漪以同样的频率扩散,呼吸交融,天与海、云与冰、星与月……全化在一阵一阵的浪潮里…… 夜幕初笼,/你在梦中醒来,/你从雾中走来,/比夜晚更静谧;/月在天边,/你在眼前,/你比明月更皎洁;/路灯合欢,/你比灯光更温暖,/你比花朵更灿烂。/你自四月的棺椁里发芽,/你于黑猫的注视下抽芽,/某一刻,来到我身旁,/于是,/影子织成网/隔绝了潮浪,/声色收拢凝聚,/真实可触。/你我牵着手/走出了那片海,/我们在岸边/拉扯,/缠绕,/若即若离。/而近来/我酿了一壶烈酒,/滋味甜酸清醇,/燎肺烧心,/薄纸之人/不敢贪杯,/然酒香幽远,/不忍舍弃。/思及/你或许未饮过酒。/与你分享/再好不过。/我将我所有的酒/予你一半,/你不会嫌弃/久藏陈酒的寡涩,/你也不会忧恐/这一壶的出格。/来,来!/让酒液淋遍,/将汗水流尽,/以酒和血/燃烧,燃烧!/使白骨染上炭色,/使彼此最直白的/最坚硬/交叉碰撞共鸣碎裂!/把世界颠倒,/然后/再塑/重复,/用经年的苦酿/用难逢的烈酒,/替换鲜血/奔腾,/把所有倾泻,/把一切/分你一半。/ 风不知避无可避,整个人都傻了,震惊地捱完全程,心跳如擂鼓。她呆呆地盯着白书,觉得有热泪滚下来,才恍然惊觉是秋难哭了。 层层冰封乍然碎裂,明光自缝隙洒下,仰望是星汉灿烂。 我在深海流浪,头顶白亮的海面,触手可及。 可是海里的星辰不过是虚幻倒影,一切也不过大梦一场,终究逃不了兰因絮果。 “白书。”秋难笑道,“我毕业啦。” 白书也笑:“恭喜啊。”却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黯淡下来,“你要走了……是吗……” “我当然要走啊。” “可我离不开这儿。” 两人蓦地沉默下来,良久,秋难有些不确定地问:“什么意思……你不能陪着我了吗?” 白书苦涩地笑:“我忘了,你的人生是要向前的。”她抬眸,眼中已经蓄了泪,“你要抛弃我了吗?……也是,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该走了。” “我要。” “我被困在这儿了,你要把我永远困在这儿吗?” 秋难猛地上前抱住她:“你不要走,不要走……” 白书崩溃叫道:“可是你要离开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为什么还要困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自私!”然后哀戚笑道,“是你抛弃了我。” 秋难半晌无言,最后疲惫地说道:“我会回来的。” 世界化作泡沫,风不知跌落在地,热泪盈眶,白书环抱住她,柔声诱哄:“你爱我吗?你爱我吗……告诉我,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放我走吧……” 风不知愣愣地看着白书,不由自主地张开口,眼前人突然一抖,脖颈被一只手扼住,她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我的人。”浮棔一直被锁在白书身体里,见其所见,感其所感,挣脱不开,早已怒火中烧,回过神,见白书竟打起了风不知的主意,更是火上浇油,也顾不得什么,杀意陡升,力使到一半,忽然被制止,她皱着眉扭头,不悦道:“府君大人,有何贵干?” 风不知一惊,看向门口,进来两位女子,其中一位噙着森然的笑:“子君,她本就一心求死,何必便宜她?” 白书脱力,滑落在地,埋下头不言语。 荒乔冷着脸,紧盯白书,看不出表情:“言而无信,自作主张,你好大的胆子。” 浮棔灵光一现,恼怒地看向府君:“你算计我?!” 府君摆出委屈的表情:“我们分明是为你好,何况又不只我一人,怎的,舍不得骂你的好大人?” 浮棔不解地看着荒乔,带上些撒娇的意味:“大人……” 荒乔无奈:“总归是为你好,做鬼市之主,你到底太过自我刚戾,本想着给你个教训,谁知我反而先被摆了一道。”她冷冷一扫白书,“我自不会轻饶她。” “慢着!慢着——”门口又走进来一人,驼着背,哈着腰,屈着膝,瘦瘦小小,面貌算得上周正,一进门就朝三位拱了拱手,笑道,“这位,我家大人要了。” 府君一皱眉,冷笑:“今日好生热闹。”她打量着白书,暗中细忖,轻声道,“你有什么本事,竟让芜景看上了?”她凌然一睨来者,“玄武,叫芜景亲自下来,我不与你这自轻自贱的走狗废话。” 玄武闻言讪笑,仍是恭敬:“府君大人为难下官了……” 乍起折扇甩开的轻响,澈面带浅笑现身,轻摇玉扇:“这白书小鬼有些像潆游。”闻言现场几位俱是一惊,澈一笑,继续道,“不知天道可愿割爱。”她眸光渐渐变得有些幽深,“姊神将醒了。” 气氛变得暗潮涌动,一时无话,飘来一朵散着柔光的水仙花,泠泠清音传出,打破了沉寂:“你要她做什么?” 澈笑意不变:“只是不想把她交给你,芜景,何必沉溺于摆弄玩偶的小把戏。” 水仙花顿时冒出一股凌厉气息:“姊神给了我权力。” “她们不曾。”澈冷静地说。 “浮棔!”芜景喝道。 浮棔一震,回过神,本能地听从天道的命令,就在手将要抓到白书时,一刀斜出,白书的身影顷刻消散,几位一齐看向府君。 她收起面上的不耐,抽回刀,笑得张狂:“可以终止了。” 水仙花暴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府君不甚在意:“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下次朝会……” “好!”府君盯着水仙花,双眸一眯,说得意味深长,“下次再见。” “玄武,走。”天道愤然离去,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荒乔叹道:“你太莽撞了些。” 府君嘻嘻一笑:“在座除了我,还有谁适合杀了白书?” 无人再说话,几位将要告别之际,浮棔忽而轻声问道:“为何……你们为何,不敬天道?” 荒乔垂眸,目光变得柔和,片刻后,说道:“不久后,你自会知道。” 第30章 缸中鱼(一) 风不知高三的时候,父母终于在学校近处租好一间屋。她搬出去那天,程又又并没有想象中的玩闹哀嚎,她们沉默地收拾完东西,道了声再见,出了宿舍,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来的时候大包小包还有零食,走的时候却只带了衣鞋,风不知慢慢地穿行在人群中,心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就有些淡淡的惆怅。 “风不知?”身后传来一道温厚的声音,风不知转过身,看见了正朝她笑的童茧心! 她下意识地捏紧行李箱拉杆,童茧心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花青:“你好哇。” 风不知低下头:“老师好。” 小石待不住了,现出身形,面带愤恨,死死盯着童茧心。 童茧心自然地拎过行李箱,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和她们闲聊。 母亲望见自家女儿,开心地走过来,看到童茧心时,愣了一下,很快就露出一个笑:“原来是童老师。” 童茧心微笑着点了点头:“风不知的妈妈啊,你好呀。” 几人向小区走去,走了一半,母亲问道:“童老师,你也住在这个小区吗?” 童茧心脚步一顿:“你们也住在这儿?” “是啊是啊,高三了嘛,真巧。” 又走了几步路,母亲犹豫道:“童老师,就送到这儿吧,不用你麻烦了。” 童茧心却歪头,恰到好处地皱起眉:“可是,我家也是这个方向。” 最后,风不知冷着一张脸,看着面前交谈甚欢的两人。 “没想到竟然和童老师住对门,真有缘分,以后还要多多关照啊。” “这是自然……” 风不知心里不舒服,余光却看见花青还安静地站在一边,低声问她:“花青,你怎么还在,你不回家吗?” 童茧心忽然插进来:“花青的妈妈在厂里上班,家里没有人照顾她,所以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到我家来,毕竟女孩子一个人,还是很危险的。” 第33章 小石低低骂了一句,风不知心里亦是一声冷笑,口中暗含讥讽:“童老师真是一位好老师。” 暑假刚过了几天,这天下午两点多,风不知左手捏着冰激凌,右手握着笔,面前是作业和手机,飞速抄着答案,旁边风西洲愁眉苦脸地帮她填选择题。 小石忽然冲过来,双目圆睁,内里情绪翻涌,她紧紧抓住风不知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知,童茧心……” 风不知懒懒地扔下笔,回了回神,迅速站起来:“怎么?”说着她快步向外奔。 “姐?”风西洲靠上椅背,疑惑地探出脖子。 风不知脚步一顿,又继续朝外跑。 出了门,盛夏灼热的气息喷过来,裹挟着灰尘,呛人得很,空气都仿佛扭曲了,天上却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像是压在人的心头。 风不知奔到对门,将耳朵贴上门,并没有什么声音传出,还未来得及有动作,小石拽着她,一用力,竟直接把她拉进门内。 风不知倒吸一口凉气,书房的声音愈来愈剧烈,她迅速放弃了喊人的念头,看了眼浮棔,冲了进去。 门撞上墙壁的瞬间,童茧心下意识地用力甩开花青,女孩从书桌上跌下,狠狠砸在椅子上,然后摔到了地上。 风不知看清了屋内的情景,握着门把手的手缩紧,一阵犯恶心。 花青怔然抬头,看见来人,愣住了,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捂住脸背过身,慌乱间,她的脚撞上桌腿,手肘也磕到了椅子,随后就是绝望的抽泣。 斯文儒雅的表象彻底破碎,童茧心衣衫凌乱,他喘着粗气,双目赤红,透过凌乱的发丝,死死盯着冷着脸的风不知,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了! 他迅速回过神,一边慌乱地整理衣物,一边踉跄地走到书柜旁,沉默地扯下布帘,遮住了花青。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站直了些,看了一眼风不知,迅速扑上去,要去抓她! 浮棔奋力一拽风不知,将脱力的她拉走了。 童茧心扑了空,只愣了一瞬,便眼疾手快地锁上了门,转身继续逮风不知。理智的弦已经断了,脑中思绪杂乱: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妻女还在……不能被发现,不能让她逃出去……不可以! 他脑中控制不住开始出现未来可能面对的谩骂轻蔑,惊恐与疯狂充斥了他。 然而,风不知到底是年轻灵活,好几次险险从他手底下擦过,眼睛满屋搜寻,心里迅速想着对策。花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已经干涸了。小石追在童茧心后面,爪子在他身上划刺,气得身形都不稳了,喉间嘶吼宛若凶兽:“我要杀了你,混蛋、混蛋!”浮棔一面忙着帮风不知,一面皱着眉劝石煴冷静,焦头烂额,一团怒火堵在心口。 童茧心一时刹不住,猛地撞上书柜,他闷哼一声,停下来,风不知刹住步子,微微眯起眼,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 他忽而想起那一晚湖畔跌落的倩影,那是他一生的午夜梦回,尽管他不愿,也不敢,但今天,他可能不得不让那噩梦重演了。童茧心悄悄地往风不知那边挪,沉声道:“你先冷静下来,只要你不说……” 后面的话被敲门声打断,“姐?姐!”等待片刻,敲门变成了拍门,风西洲的呼喊愈来愈高,声音里的焦急渐浓。 此时传来一声尖叫,浮棔和风不知惊慌地看向小石。 石煴扭曲得没了人形,她抬手扒住书柜,拼尽全力一拉! 书柜“吱呀”一声慢慢压下,童茧心连一声惊呼也无,当场丧了命。 鲜血自书柜下缓缓漫出,石煴眼中几欲喷火,忽地,她猛颤几下,痛苦地蜷成一团,虚影似乎被什么拉扯着,渐渐变得透明,她痛苦地呻吟,眸中的火变得死寂:“不行,为什么,我、我的奶奶,我还没有陪她走到最后,她一个人要怎么办……不要……” 浮棔拉住风不知,闭了闭眼睛:“不必了,她坏了规矩,这是惩罚。” 风不知不动了,脸上没了表情,看着小石,却不由得握拳,指甲钝钝地硌着掌心。 最后,伴随一声痛苦至极的哀嚎,石煴彻底消失了。 花青面若死灰,眼珠子机械地一抡,视线滚过童茧心,又缓慢地爬上风不知,最后与对方的目光碰撞。 疲倦涌上来,风不知深吸一口气,想去安慰花青,走到半路又折回去,艰难地开门,看到风西洲,一张口,发现嗓子涩得厉害:“报警。” 风西洲愣了愣,皱起眉,越过她进了屋,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出来,直奔手机。 她急促地深吸几口气,搬了张椅子,想趴下来休息一会儿,又猛地弹起,弄乱了衣服,坐下来酝酿泪意。 花青早已平静,裹紧了布帘,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变故。 风西洲握着手机,迟缓地走到风不知旁边,抓了抓头发,有些手足无措。 警察赶到的时候,风不知放声一哭,揉着眼睛一抽一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家里写作业,听到隔壁有声音,就好奇,门正好开着,我看见童茧心压着花青,他、他……”她适时地住嘴抽泣,然后继续道,“他要抓我,不小心撞到柜子,柜子塌了……” 警察的脸色变得沉重,轻声细语地安慰两人。风不知慢慢安静下来,花青却一直面无表情,呆若木鸡。 折腾一番后,她们赶往警局。坐在车上,风不知一面控制表情,一面想着说辞,轻声对花青重复道:“你不要害怕,他肯定害了不止你一个人,这种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我们没有做任何坏事……” 这一番话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到了警局,花青埋着头,敛着眉,嘴巴紧闭,任凭警察如何询问轻哄,她就宛如行尸走肉,一句话不说。 从花青身上取到了童茧心的dna,他的罪名坐实了。 童茧心的女儿忙里抽空赶过来,他的妻子是教育局一位领导的女儿,下半身瘫痪,来不了。 经过这事儿,花青本该休学一阵,只是她母亲死活不肯,后事风不知没有在意。 风不知从警局出来的时候,酝酿足够的乌云迫不及待地射下雨珠,雨滴连成一片,劈头盖脸地浇过来,大得有些不正常。风西洲担忧地看着她,她伫立在滂沱大雨里,本想任凭雨水打湿全身,浮棔却撑起一方透明屏障,陪着她,在雨里默默走着。 迎面来了一位白发玄衣的高挑女人,背着一口比她高一个头的水晶棺,浮棔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抬起头时,她一惊,那棺材里,安静地站着白羽,玉冠墨发,一丝不苟,双眼轻阖,薄唇紧闭,两手交叠着置于腹上,有几分温和乖巧的意思,仿佛沉睡了——死得很安详。 “随我来。”荒乔的语调没什么起伏。 “是。”浮棔应了一声,回头对风不知,“你先回去吧。” 风不知点了点头,抬脚带着风西洲走了。 荒乔这时望了望天,叹了一句:“算了,没时间了。”她抬手,画出一朵殷红的符文,浮棔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闭眼沉心,两人行了最简单的仪式。 “此后你便是鬼市的王。”荒乔难得有些急切,“有人斩出了一条通天路,杀上了神界,我们早已受够那可笑的‘天道’了,现在……也是时候将属于你的东西交还了。”她浅浅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粒白光,“这是……你的记忆和力量,我走了,好自为之。”说完,她就不见了踪影。 白光融入浮棔的眉心,过往纷至沓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脸色一寸寸变得惨白。 风不知回到家,正要走进卧室时,忽然顿住。 浮棔负手而立,仰首凝视墙上的画轴,感觉到门口的动静,回眸淡淡一笑。 她摘去了眼罩,一只眸漂亮明亮,似乎盛满了星辰,一只眼空无一物,仿佛摄人神志的黑洞。 风不知一时愣怔在原地,只见浮棔向她伸出手,是一个温柔的、邀请的动作,风不知下意识地握上那只柔软的手,传来一股强势的拉力,她顿觉天旋地转,心神恍惚。 第31章 篁如烟(一) 黎明,满天皆是鱼肚白,然后东方渐渐侵上一抹灿黄,倏忽间,转为红粉,人间就亮起来了,映得竹叶上的露珠一闪一闪。 这是在鬼市看不到的景象,人间总是有这许多五光十色。只是——浮棔暗叹一口气,觉得有些可惜——现下并无闲情逸致欣赏一番。她抬眼,快走几步,唤道:“大人,等等我。” 荒乔未回头,只是一顿,脚步慢了些。 浮棔环视一圈,有些疑惑:“大人,地锥真的会在这儿吗?” 荒乔懒懒地“嗯”了一声,忽然一凛,浮棔亦感知到一丝不对劲,拔出剑,两人戒备起来。 荒乔一挥手,一道气流向竹林间某处袭去,行至一半,空气扭曲起来,气流散开,后头现出一个女人。 浮棔握紧手中的剑,冷冷地看向她,厉声道:“地锥,为何擅离职守?” 第34章 地锥一皱眉,嗔道:“我有名,叫我逍。”她一笑,“我何来职守一说,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荒乔闻言,思虑片刻,无奈一叹:“抱歉,可我不能让你落到地府手中。”说着抬手袭向她,浮棔迅速反应过来,提剑跟上。 地锥并无战意,只闪身一避,浮棔见状,手腕一转,利剑破风向她刺去,地锥急忙掐诀阻挡,剑与灵罩相击,“当”一声脆响,浮棔一震,减了气势,灵罩碎成星星点点,地锥左手格挡,右手迅速捻诀,一阵劲风自她掌心窜出,直扑浮棔,浮棔当即倒退几十步,同时地锥借力,左手一扭,接住荒乔的进攻,然后一个翻身,退出她二人的攻击范围。 浮棔撑着剑站直,愤愤盯着地锥,暗骂一句“可恶”。地锥看着她俩,浅浅一笑:“子君,可惜你轻敌了,若凭你全力一击,我未必接得住。” 浮棔一愣,怒火中烧:“你!”荒乔这时轻轻一拍她后背,浮棔回过神,勉强压下心头火气,举起剑,投入战斗。 地锥有些烦了,一对二本就吃力,何况她并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随手折了一节竹竿,迎上浮棔的剑,竹叶簌簌落下,被碾进泥里,荒乔又是一掌拍来,地锥一挡,竟被按进土里几分,闪躲间,地面早已被踩出数个深坑,三人缠斗,花草摇颤,石子被踢得乱七八糟,有几颗滚进坑里。 剑光一闪,地锥右臂登时裂开一道口子,血液奔涌而出,蜿蜒留下,地锥眼底一亮,飞身而起,左手对上荒乔的掌,右手举起竹竿,猛地向下一插,鲜血缠绕青竹,时间一滞,紧接着白光炫目,气浪炸开,荒乔和浮棔齐齐被震飞出去。荒乔撑起身子,呕出一口血,匆匆一扫,不由地心中一凛,只见地上,花草、竹叶、石子……分明成了一个法阵。 地锥一愣,笑道:“?姐、?娥想出的这小玩意儿竟真有些用。” 荒乔闻言,细细瞧了地面,可惜看不出什么名堂,叹道:“这法阵原是姊神的手笔。” 闻言,地锥冷笑:“姊神?什么姊神?”她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芜景给她们姊神的名号,但我可瞧不出她对她二人的半分尊敬。”随即,她又笑道,“我出来耍耍,玩累了自会回去,鬼王大人,日理万机难免劳苦,不若——一游人间,可好?”说着上前,一指点上她的眉心,大笑道,“放心,我也不会被地府那帮小神官抓住的。” 浮棔眼前一恍,地锥已不知踪影,愤然轻声骂一句,察觉到法阵失效,略活动了一下筋骨,却发觉与位面池的链接被切断,回不去冥界了,正惊疑不定,扭头却见荒乔躺倒在地,仿若沉睡,心中骇然,扑上去连声呼唤:“大人,大人。”荒乔却并无反应。 这时,林间一阵响动,跑过来一位青衣女子,背着个竹筐,蹲下来摸荒乔的脉搏,问道:“瞧过大夫不曾,你家女郎可是有何病症?这荒郊野岭的,你们怎会到这种地方来?” 浮棔一愣,试图拂去女子的手:“无事。” 青衣女子温柔地一拍浮棔的手:“我懂些医术,让我看看,可别误了救治时辰了。” 浮棔微恼:“别白费功夫了,你们看不出什么。”说着就见女子皱起眉,思索片刻,不好意思地一笑:“抱歉,我学艺不精,竟看不出你家女郎是什么缘故,不过,我师父可厉害了,不如同我回去,我师父一定会治好的。”说着就要扶起荒乔。 浮棔按住她,胶着片刻,忽觉荒乔的手握上她的手腕,用了些力,她会意,只得应下,一起扶着荒乔往外走。 青衣女子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们没有恶意的。”随后又灿然笑道,“我叫白苗苗,我师父是白羽,你可听说过他?他可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人。” 浮棔不语,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回去,一面恼那地锥不知耍什么花招,一面忧大人何时能醒,一面又想事情结束后是否该抹去白苗苗的记忆,直到被声声呼唤叫回。 白苗苗伸着头看她:“你叫什么名呢?”接着一顿,声音低了些,“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家女郎?” 沉默半晌,浮棔告了名,顿了顿:“我家大人……姓阎。” 三人很快看到一间茅庐。 “师父,师父!”白苗苗朗声唤道,闻言走出来一位翩翩然玉面公子,看到荒乔,一愣,慌忙上前扶到屋里躺下。 白苗苗眼里亮晶晶的:“师父,你快看看是什么毛病。” 白羽踌躇片刻:“人命要紧,冒犯姑娘了。” “不必了。”浮棔护住荒乔,“我家大人无事,可否给间屋子让我们歇几日,很快……就会醒的。”见白苗苗又有话说,浮棔冷冷一盯她,“并非不信你们医术,只是我家大人……情况特殊。” 白苗苗蔫了,不再坚持,片刻想到什么,眼睛又亮起来:“我给你家女郎熬些补身子的药汤,说不定好得快些。”说完扯着浮棔往外跑,“我刚摘的新鲜草药。”她蹲下来在竹筐中挑拣,忍不住道,“说起来你这丫头好不会伺候人,你家女郎竟没罚你么?” 浮棔皱眉:“我不是丫鬟。” 白苗苗疑惑:“可你分明喊她大人。” 浮棔一忖,索性道:“……罢了,你便当我是吧。” 白苗苗笑道:“想必你家女郎待你极好,若是……”她声音蓦地低下去,神色有些落寞。 浮棔心底一颤,不由轻声问道:“怎么?” 白苗苗手指在竹筐上画着圈,沉默半晌,说道:“我曾经的主人,对待下人挺……苛刻的,你一定很喜欢你家女郎吧,刚刚你那么紧张,若是,若是我曾经的主子,我真巴不得她就此死掉,烂掉,但是,哈,她肯定会选择拉我们挡灾,我猜……我猜你家女郎肯定是极好的人……”说到后面,她已是泣不成声,泪珠子滚下来,消失在草药堆里。浮棔哪见过这阵仗,或者说,从未有人敢在子君面前这般失礼哭诉,莫名地,她觉得心有些痛,抬手擦擦她的眼泪,话出口,竟发现嗓子有些哑了:“那现在,你主人……” “谁知道呢。”白苗苗打断她,耸了耸肩,“丢下我逃了,继续过她的好日子,还能怎样。” 浮棔沉默。白苗苗见她这模样,笑了,伸手提浮棔的嘴角:“你这什么表情,我就随便一哭,能畅畅快快地哭出来可是好事,何况师父把我捡回来,我现在可好了,你看,不是吗?” 浮棔一皱眉,避开她的手,看她半晌,轻声说:“嗯。”低下头看筐中的草。 所幸,地锥并未让荒乔昏迷太久,那日,浮棔醒来,发现荒乔已经坐起来了,偏头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地锥封了我的力量。” 浮棔心中一紧:“那该如何是好?” 荒乔沉思片刻:“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抬头环视一圈,“地锥现在刻意隐了气息,我也猜不透她意欲何为,现在又回不去——”她看向浮棔,微不可察地浅浅一笑,“趁着这时间玩玩也不错。” 浮棔一愣,暗中不由地一喜,点头应下,只是仍有些忧虑:“鬼市无人看管……”荒乔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不必劳神苦思,文武争驰,无为而治。”她一点浮棔眉心,“记着。” 浮棔顿了顿,安下心来,难得露出些稚童情态:“我瞧过许多凡间话本,觉得着实有趣,倒也想体验一番了。” 白苗苗进来,瞧见人醒了,忙乐着唤来白羽。荒乔趁着这空当收拾好下了榻,两厢行了礼。荒乔道:“叨扰白先生了,不知可否让我二人在此暂住一段时日?” 白羽却犹豫了:“阎姑娘在这荒郊野外太久,家中难免会担心吧?何况……”他有些羞,“若是有些闲言碎语,有损阎姑娘清誉。” 荒乔一哂:“我家中无人,至于别的,没人会嚼我的舌根。荒乔,叫我的名就行。” “……荒乔姑娘。”白羽有些不好意思叫她的名字,“委屈你待在这小草屋了。” “有劳了。”荒乔点头。 第32章 篁如烟(二) 白苗苗贪玩的性子还未改,自此后,常拉着浮棔满山跑。 苍翠欲滴的林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听到浮棔从未见过药草,白苗苗便一一指给她看,小姑娘背着竹筐,一蹦一跳:“我曾经一个人在山里走,好生无聊。”正说着,却见眼前忽地垂下一条绿色,那绿绳身子一扭,朝她面门袭来,白苗苗一时惊叫出声,后退时却绊了脚,绝望地捂住眼睛,忽觉身旁一阵劲风掠过,接着,便感到有凉凉的液体滴在脸上,缓了片刻,怔怔挪开手,看见浮棔立在身前,垂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伸手把她拉起来,用剑尖将地上被砍成两半的蛇挑开,擦了擦剑身,扭头打量白苗苗,皱着眉把她脸上的血渍擦净,温声道:“一条长虫,弄得这么狼狈?” 白苗苗哭丧着脸,抓着浮棔的手:“我扭到脚了。” 浮棔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终是心软:“罢了,我背你吧。”想了想,觉得有些好笑,“我到了凡间,竟被你使唤上了。” 第35章 白苗苗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去看日出吧。” 浮棔一愣,不由有些神往,便应下来。 两人往山头走,白苗苗低头敲她:“你听,鸟鸣声。”浮棔便缓下脚步,侧耳听了听。 鸟雀众多,各种或清脆或洪亮的声音,在林间绕啊绕,来到她们耳边,又有风,吹动竹叶,草地上的疏影便起了涟漪。浮棔伸出手,没过多久,一只小雀落到她的手上,耳边白苗苗小小地惊呼一声。胖乎乎的小鸟窝在浮棔手里,蹭了蹭,白苗苗也伸手,试探地摸了摸它的羽毛。浮棔小心地收紧手掌,温暖的、柔软的,还有一跳一跳的、鲜活的心脏,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浮棔放走了小雀,心情愉悦又有一丝落寞:“可惜我们那儿,没有这些小东西。” 到了山顶,时辰正好,太阳落到了云底下,半片天被映得深红浅紫,夕阳静静地歪在天边,转瞬间,就被地面吃进小半个身子。浮棔轻轻放下白苗苗,两人随意坐在草上,浮棔笑她:“这太阳还挂在天上,你倒想着日出了。” 白苗苗便也笑:“这日出想必也如日落一样好看,只是我一人在山中害怕,浮棔你这么厉害,可以保护我了,从前我好多次想上山等日出,不是误了时辰,就是天气不好,这次我就在这儿,有浮棔在,我定能看到日出。” 浮棔看着白苗苗的笑眸,也莞尔一笑。 两人躺在草地上,星子出来了,大大小小散落开来,一闪一闪,墨蓝的天万里无云,浮棔不由喟叹出声:“还是凡间有趣啊。”漫天璀璨收进她眼里,为玻璃似的眼珠镀上一层暖光。 浮棔转过头,只见白苗苗已经枕着手臂,睡了过去,无奈一笑,想到什么,坐起来,手抚上她的脚腕。少女瘦削,骨头外只一层薄薄的肉,如今受了伤,又红又肿,瞧着叫人心疼,浮棔手心乍起光亮,融进白苗苗脚腕。 完事后,浮棔找了个舒服姿势坐好,看月亮慢慢爬上中天,林中鸟兽也静了,夜虫接在后头,唱起来,风变得温柔,能听见欢快的溪水声。见天边现了红霞,浮棔扭头去拧白苗苗的脸颊:“快起,太阳出来了。” 白苗苗迷迷瞪瞪地握住她的手,放在手里捏了捏,又揉了揉,眼睛还未睁,被浮棔拉着坐起来,东倒西歪地坐了会儿,身子一软,又跌进浮棔怀里,眼睛先是开了一条缝,盯着浮棔看了半晌,醒了神,搓了搓眼睛,视线移向天边,喃喃道:“好漂亮……”她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脚腕,惊喜道,“不痛了。”顿时喜笑颜开,乐得搂住浮棔的脖子,摇了摇,“好神奇,才一夜,竟大好了。”惹得浮棔也是一笑。 白苗苗一手拉着浮棔,一手拎了竹筐,往林里冲去,笑道:“昨儿我便想说了,浮棔你如此厉害,陪我去猎些兔子,给饭桌添道菜。”浮棔护着她,笑着摇摇头。 白苗苗左手揪着兔耳朵,右手抓着鸡翅膀,回了茅庐,白羽看到她们,松了一口气,笑道:“终于舍得回来了,自得了浮棔,你这丫头三天两头没影儿。”见她手上的山鸡野兔,惊道,“本事见长,罢了,正好给你补补,去给它们拔了毛。”便起灶生火,白羽厨艺确实不错,纵是荒乔都忍不住暗地里惊叹。 那天,白苗苗神秘兮兮地悄声告诉浮棔:“村里演社戏,你同我一起去看好不好?” 来凡间一段日子,今日能见货真价实的戏,浮棔自是意动,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两人随意收拾一番,却没瞧见白羽和荒乔,索性直接出了门。 路程不算近,白苗苗租了一条小船,率先轻快地跃上去,小舟震荡几下,她回头,却看见浮棔还站在岸边,面上似有迟疑,她不由笑道:“浮棔,你是害怕?” 闻言,浮棔有些羞恼,轻瞪她一眼,嗔道:“并无。” 白苗苗知她嘴硬,朝她伸出手,乐道:“抓着。” 浮棔瞟一眼她的手,半不甘半满意地握紧。两人坐好,白苗苗掂了掂长竹竿,慢悠悠荡开去。 浮棔小心地扶着船沿,船里有残余的鱼腥气味,让她有些不悦,低头朝水面看去,却看见一些生得肥美的鱼,浮上来吐泡泡,于是伸手过去逗弄一阵,面上不由升起一抹浅笑:“这可比我家乡水里的东西可爱。” 白苗苗也笑:“你们这样人府里,不都是假山假水假鱼么。” 浮棔懒得反驳,随意甩了甩指尖的水珠,抬头望去,但见一岸的柳树,郁郁葱葱,烟似的,长长的柳条垂下来,映着河流的轨迹,若是有风,或是鸟雀,便挑起水面经久不消的涟漪,再往前行,豁然明丽,又是一树一树的桃花,深粉浅红挤在一起,缀有绿得淌油的树叶,热闹得似有笑语。扑面而来的潮湿的水汽里,夹杂着泥土腥气,是古怪的、却并不难闻的味道。 河里一溜塞满了各式船只,下了船,天边还有一线晚霞,待到行至戏台边,五彩的霞光已全然隐没,天地变得灰蒙蒙的了,戏正演着,时而咚咚锵锵吵得很,时而咿咿呀呀凄凄惨惨,台下卖糕点瓜子的、卖糖水热茶的、卖脂粉首饰的,川流不息。 转眼夜色就占满了整个世界,浮棔瞧了会儿,便有些厌倦了,白苗苗想买些吃的,扭头寻小贩,忽然一愣,伸手戳浮棔。不远处,竟是荒乔和白羽,白苗苗一笑:“想不到他俩竟偷偷来了,我们过去。”抬脚欲走,正见白羽拿着一支簪子,欲往荒乔的发间插,荒乔退了一步,取了簪子,微偏了头,开始挽发,虽没什么表情,但台上的灯光给二人面上染了绯色。浮棔一挑眉,心底浮出一丝兴味,见荒乔眼波流转,望了过来,便走上去,回头却看见白苗苗还愣在原地,皱了皱眉,喝道:“做什么呢,傻了?” 白苗苗才如梦初醒般,跟上去,犹豫半晌,小声道:“……若是你家小姐同我师父结了亲,你们便不会走了吧?” 浮棔一愣,不在意地一哂:“不会,我大人怎会留在这种地方。” 白苗苗眸色黯然,默默走过去,艰涩开口:“阎姑娘今日好漂亮。”荒乔站直了,眼神落在白苗苗身上,不知暗地里思忖了什么,望向浮棔,唇角一勾:“玩得开心吗?” 浮棔抿了抿唇:“大人把我当小孩子了……还可以吧。” 荒乔眼底有了一丝笑意,拍拍她的脑袋:“你这性子啊——” 回去的时候,月色正亮,夜虫唱得正酣,门仆上前,有一丝踟蹰:“涵王派人递了拜帖,不日便上门。” 白羽一怔,捻了捻扇子,接过拜帖,但见用纸昂贵、字迹阴鸷,眼底神色沉下来,晦暗不明。 半夜,浮棔闻得屋外异动,荒乔正斜倚在榻上,闲闲地翻着话本,不经意地开口:“她竟未睡么?”随之一笑,“浮棔,你去看看。”浮棔点头,披了衣衫出门。 夜凉如水,白苗苗坐在台阶上,仰头看月亮,浮棔便坐到她旁边,偏头看她,想了想,问:“有什么心事?” 白苗苗于是也看她,很快又低下头:“阎姑娘她……你可曾问过你家女郎,她和我师父……” “嗯?”浮棔促狭一笑,“你觉得呢?日长无聊,大人说不定也想找个乐子。” “嗯——”白苗苗无意识地应一声,接着又忍不住问,“那……那你可……我。”中间那词被她咬在齿间,浮棔并未听分明。风不知看着浮棔探究的眼神,一咬牙索性接下去:“磨镜、断袖,这些……” 浮棔心底诧异,漫不经心地打量一番白苗苗:“这很寻常。” “啊……你们……”白苗苗不敢置信地看她。 浮棔凉凉一笑,一捏白苗苗脸颊:“这么惊讶?不是本该就如此的事吗?女男之间,不过□□,女子之间,才论得上情爱,当年女涡创造众生,仿自身形貌捏出女人,只是可怜你们转瞬凋零,又适逢?姐贪玩,用死土捏了些秽物,索性赐予那些秽物以生气,全女子育生之能,才有‘丛丛往生,零落堂皇’,谁知道你们这些凡人——哪来的这许多规矩,连神意都改了……缘何忽然问起这些?你这凡人小丫头,知道的倒多。” 白苗苗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曾经的主子……” 浮棔一挥手,佯怒道:“不愿说就不说,竟有胆子骗我?” 白苗苗只得闭了嘴。 二人沉默半晌,浮棔有些厌了,站起身:“罢了,送你样东西。” 白苗苗愣愣地仰头看她,眼前人遮住大半月光,随手抛下一团阴影,触手冰得刺骨,是一枚玉。“拿了我的东西,便是我的人了,回屋睡觉。”说着,浮棔直接就走了,留下白苗苗,盯着手中的玉,呆了一会,无奈地收下,乖乖听话回屋去了。 第33章 篁如烟(三) 翌日午间,红罗伞高举,涵王浩浩荡荡地来了。白苗苗拉着浮棔躲在暗处,指指点点:“你看,那是骨朵,弓箭、弩直……老天,那旗、那竿、那节,好生气派,连马都穿着锦绣,戴着金玉呢……”但见天武官抬舁,辂上四柱油画刻镂,金涂银装,前后红罗销金掌扇遮簇,行障招摇,加罩绣幔的平头车缀在后头,可谓奢华至极。 第36章 白羽遥遥望见,面色一僵,转瞬恢复。 涵王下了辇,只见那玉面亲王,一身紫色直领宽袖广身袍,前后及两肩金织五爪蟠龙各一,玉带皮靴,威风凛凛。白羽跪下行礼,随后引着涵王进了屋内。 白苗苗笑容淡下来,讥讽一叹:“那王爷分明没什么诚心,那些达官贵人们,全是蠹虫。” 屋里争执声大起来,最后是白羽强压着愠怒的一声送客。涵王面色不虞,冷笑道:“我新纳的侧室,把你夸得天花乱坠,想来终究是妇人之见,可笑可笑。”闻言,白羽更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涵王甩袖离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白先生可知道一位叫荒乔的,家中侧室有样物件交予她。” “可是名逍?”荒乔走出来,打量他一下。 涵王扫一眼她:“气质不俗,只是可惜……”跟在身边的奴仆立刻上前骂道:“你这乡野村姑,好不识礼数,见到涵王殿下还不跪下磕头?” 浮棔闻言,冲上前,怒目圆睁:“肉眼凡胎,胆大包天,你可知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向你下跪,有这个命吗?” 一语惊得众人骇破了胆,涵王冷笑:“我竟不知还有人能跃到我头上去。” 白苗苗和白羽慌慌张张地跑来跪下,白苗苗不住磕着头,颤声道:“涵王殿下大人大量,她们是异族人,不知规矩,贱民知罪,求殿下宽恕……” 浮棔把她拉起来,咬牙道:“往后不准跪。” 荒乔冷眼看他,话里藏了冰刺:“海天之外,我亦是君王。” 涵王一愣,随后嗤笑道:“也不知哪个小国,还是个女人当家……” 荒乔皱眉,抬手,一锦盒从一个下人手里晃悠悠飞起来,见此情景,一众仆从齐刷刷跪下来,直呼仙师饶命。 涵王僵住,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冷汗冒出来。 荒乔拿回自己的力量,暗叹一口气,只抹去了涵王一行的记忆,引着他们转身走远,随后对浮棔说道:“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浮棔一愣,看着荒乔的背影,有些疑惑,她们来时身无一物,现下不过有几件白苗苗缝的衣裳,到底是凡物,不该带回去,若说是白苗苗和白羽关于她二人的记忆,可方才大人为何不一同抹去,她有些猜不到大人的意思了。 走到门口,却听到里面一阵吵闹,白苗苗哭着喊道:“大人求求你,若要走,带我一起走吧,我可以跟在身边伺候,大人你可怜可怜妾吧……” 荒乔有些头疼:“你此生已无劫数,何必再跟着我去,在这世间做个自由人,怎还想着为奴为婢……” 浮棔心头火气,正要推门而入,竟听得门内人道:“再如何也不过这乱世浮萍……大人,我心悦你,我不想离开你,我愿意跟着你,求求大人不要丢下妾……” 浮棔登时大怒,撞开门,恨声道:“你戏耍我?!”说着已不管不顾提剑刺入她心脏。白苗苗面上震惊,失力就要倒地,浮棔慌张去扶,只觉心乱如麻,白苗苗握住她的手,愣愣地看着她,忽地自嘲一笑,眼泪却落下来。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白苗苗看着她,极缓极微地摇了摇头,想起什么,拼尽最后一丝力,从袖中取出两根簪子。簪子由荆木细细打磨而成,簪尾拟凤凰态,创造它们的人十分心灵手巧,两簪相靠,便是双凤戏舞。 “我怎么会……”浮棔满目鲜红,难以自制地握紧白苗苗的手,硬木硌疼了掌心,看到她的泪,仿佛被烫到般收回手,终于回过神,起身茫然四顾,心间一时空落落的。 荒乔见她反常,一时惊疑,上前一抚浮棔头顶,了然地收回手,难得发了怒,低声骂了句:“好个司命!”她拔出剑,擦好上头的血,拍了拍浮棔,让她定了定神,温声道,“先回去。” 浮棔眼眶红红,抬头看她,眸中燃起异样的火,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荒乔看她安然回去,眸里带了愠色,动身去寻司命神官。 司命神官听得小仙来报,喝完最后一口酒,往殿里赶,一踏进门就见荒乔冷脸坐着,笑嘻嘻问了安,正要说话,就被荒乔打断。荒乔话间隐隐含了怒:“你是怎么教导手下的,好生放肆。” 司命一愣,暗地里一算,忙吩咐仙侍把罪魁祸首叫来,赔笑道:“大人息怒,那小仙是新来的,一时忙昏了头,绝非有意折辱浮棔大人,只是……凡间生灵众多,命运又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浮棔大人这一不小心乱了原本的安排,少不得我们要多费心力……” 荒乔不悦:“那小仙怠惰,难不成还怪我家小孩么?” 司命连连应承:“大人说的是,我把他带来了,如何处置,全听大人的。” 荒乔看着下头跪着的瑟瑟发抖的小仙,冷笑:“你这神官,当得倒轻松。” “是是是,我日后一定严加管教。”司命冷汗淋淋。 外头却忽然乱起来,不知谁喊了句:“子君和神主打起来了!” 荒乔惊得猛站起来,快步往外走,司命紧跟上去,不怕死地玩笑道:“浮棔大人这胆量,可不输当年的地府府君……”见荒乔眼刀一横,才闭了嘴。 两人赶过去,早有一群神仙围在旁边,只是被拦着,近不了浮棔和芜景的身。芜景不比浮棔,只勉强防守,硬撑着不露出狼狈,怒道:“你竟为了个凡人!” 荒乔被挡在外头,传音入耳,厉声道:“别胡闹。” “风氏创过一个法阵,我看到过。”浮棔异常平静,“她不该就这样死掉……”正说着,她逮到一处破绽,一剑刺入芜景心口,取了一滴凝结的血,跑了。 芜景吃痛,缓了半晌,直起身,斥走了看热闹的神仙,荒乔忙上前跪下请罪,芜景冷冷看着她,丢下一句:“让她自己来。” 荒乔焦头烂额,找了几日,终于找到全身是血、几近神志不清的浮棔,竟发现她少了只眼睛,心中不忍,细细洗去她身上的脏污,叹道:“何必呢?”浮棔不语,缩进她怀里,荒乔心中一软,轻轻拍拍浮棔的背,“神主睚眦必报,她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浮棔虚声道,“是我的错,不管什么,我都受着。”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哽咽道,“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不想看到她消失,我想她活着,她这一世该活得很好,我毁了她……” “你这孩子啊……” 浮棔勉强收拾好,也不顾身上的伤,匆匆去见芜景。神主高坐,垂眸看一眼,漫不经心道:“便罚十二鞭。”领旨的小仙一愣,偷偷抬眼觑一眼芜景,心里犹豫,六鞭对寻常神仙已是极刑,整整十二鞭,神主大人这是存心不要浮棔活,却也无法,只能私下吩咐请来司医药的神官桂魄。 鞭鞭破空,打在身上,清脆响亮。芜景立在上头,看浮棔跪在刑场,一声不吭,乖巧得很,心中大悦,最后取了她的记忆和力量,交予荒乔保管,又吩咐仙侍:“让那个凡人去洗炼塔四层走一遭。” 自此前尘往事落定,浮棔回神,却见风不知眸中已是蓄满了泪,有些心疼,上前欲为她拭泪,可风不知一扭头,避开她的手,浮棔愣住。风不知胡乱擦了眼睛,死盯着浮棔,面带讥诮:“子君大人好深情,为我一个贱如蝼蚁的凡人、奴婢,连眼睛都舍得。” 浮棔不解,心里抽痛:“你这是何意?我为了你,自是什么都可。” “什么都可?”风不知嗤笑一声,“我可受不起堂堂子君大人的恩泽。” “高高在上的子君大人,觉得日长无聊,也想学人间的话本,演一出爱恨情长,只是可惜,找错了人。你懂什么喜欢,你不过是想找个宠物来取乐,你救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为了大人您的自尊,你问过我的想法吗……你以为我是什么阿猫阿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便一哄就会掏心掏肺,摇着尾巴喊‘子君圣明’,真可笑。 何况你喜欢的,当是白苗苗,不是我,不是我风不知!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洗炼塔的日子是什么样?是你亲手杀了我……若不是你,我何必受这些苦,若不是你,我何必刚学会走路,就被送进庙里,我何必担惊受怕惶惶恐恐地活着,若不是你,我又怎会看见那些脏东西,我又怎么会被看作怪物!我只想过个安稳日子,哪怕普通,哪怕平庸。 当年我滚下山坡,我真快死了,可是不能,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往后的人生能我做主了,我不能死,所以,终于,我等到了白羽救起了我,我不用再看着主子脸色,不用再干那些脏活累活,不用再奢求那零星的恩惠,村里人很善良,也许我能找个老实的搭伙过日子,谁知道,白羽他竟还不知足,一心想着名利权贵,我好怕,我好怕安稳日子会改变,然而我又从他口中知道,这世道乱得很,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到我们这儿了,谁知道,我又遇到了你们……我只是想活着,我不过想好好活着,可怜我从来由不得自己…… 第37章 我如今才明白,苟活在世上,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好,只是,想必我死了,也不会放过我……” 浮棔只觉站不稳,全身好像都在痛,她攥紧手心,震惊,还有难以言说的情绪,从未如此难受,恨不得杀了自己才痛快,能做的唯有瞪大眼睛,好不让眼泪落下来,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我知道了,我不需要一个不爱我的人。”最后强撑着一身骄傲,安静地离开了。 风不知回过神,发现周遭前所未有的寂静,仿佛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人,捂住脸,无力得很,索性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不觉昏睡过去。 第34章 记梨云(一) 风不知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屋内屋外已全然暗了,什么都看不清。她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口干舌燥,想下床去倒杯水,却没找到自己的鞋子,不动了,觉得浑身没劲。 窗外忽地掠过一只白影,呜咽声幽幽响起来,风不知感到有些冷,一股悲意涌上来,她再清楚不过了,没了浮棔的庇佑,那些鬼怪又要来找她了,只是,好累,没有精力再躲了,也没有精力再恐惧了,风不知第一次面对黑夜的时候感到坦然,她索性闭上眼睛,能发现令人绝望的冷气在朝她逼近,结果会是什么呢?是她凭空消失在世上,还是留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会痛吗,会有多痛,不会再遇到浮棔了吧? 然而什么都没有,一切慢慢回温,仿若浮棔还在,风不知回过神,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悲哀像黑暗一样,轻轻笼罩了她,她抱住自己,终于抑制不地,嚎啕大哭起来。 往后她再没遇到那些怪事,有时候,会有一缕风拂过她的脸颊,会有一朵花落在她手心,她试图去感受浮棔躲在她身旁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就像她从未出现一样。 她好像,终于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 日子还在过下去,只是她越来越茫然,像是丢了什么,又像从未获得什么,似乎有一层泡泡隔开了她与世界,有时会有片刻恍惚,才发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高三太忙了,唯一和她有些交际的程又又也一心扑在复习上,好安静,一个人安静地上课,默默地把卷子填满,再一个人回家。风不知的母亲察觉到她成绩下滑,却又不清楚原因,担忧又无奈,即使高考结果出来,并不理想,也无法激起她心里的波澜,最后压着分数线进了本省一所211的药学专业,程又又跟着她,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八年制临床医学。 直到开学那天,拎着行李箱踏入校门,明亮的阳光扫下来,身上一暖,她惊觉恍如隔世,忽地一叹,罢了,罢了,已往不可谏,所有的悔恨、彷徨……索性就让它们随着时间去吧,至少,把当下过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把日子过下去。 推开门,风不知小小一惊,踟蹰片刻,直到母亲笑眯眯地一搡她:“你这丫头,怎么愣住了?”她才面不改色地走到自己床位边,她住的靠近空调,隔壁床的母亲却好奇地叫住她:“你看起来有些面熟,是蓼汀的吗?”风不知心中哀嚎,面上温和回道:“主任好,我是。”母亲一愣,喜笑颜开:“哎呦,真巧。”向来严厉的主任露出笑容,把自己女儿拉过来:“打个招呼,你高中校友啊。”她女儿高挑纤瘦,很白,瞧起来安安静静,抿嘴不好意思地一笑,被自己母亲又拍了一把,才开口道:“你好,我是叶立风。”风不知尴尬地寒暄几句,母亲笑道,“俩孩子还不熟呢,以后正好可以互相照应了。”两家人各自开始收拾宿舍。 没过多久,又进来一位圆圆脸的矮个子女孩,头发不长不短,扎成个小揪揪,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来自外省,住在风不知对床,叫鱼跃。 到收拾的差不多了,最后一位才姗姗来迟,风不知回头,看到那人面容,却像是震住了,心脏“咚”一声狠撞,直撞得脑子混沌,手脚冰麻,一时竟动不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呼吸,来人见她回过神,才莞尔一笑:“你好,我叫阎椿。” 那人眉眼,无端叫她想起浮棔,风不知暗叹一口气,收起惊疑,回以一笑。 终于弄干净,风不知送走了母亲,坐下来想着玩会手机歇歇,这时,阎椿却凑近,娇声道:“姐姐,我不会套被子,教教我好不好?” 风不知抬头,见她水灵灵的眼睛,竟说不出口拒绝的话,两人一起钻进阎椿的床。套好被子,风不知坐在床上看她:“床帘呢?”阎椿一懵,眼睛滴溜溜转一圈,笑:“我忘了,姐姐陪我去买。”风不知点头:“正好去吃个饭。卡里有钱吗?” “什么卡?” 风不知惊讶地回头看她:“校园卡啊,你有手机吗?”阎椿连忙掏出来,递给风不知。风不知一面教她怎么操作,一面奇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暗自琢磨了一会儿,问道,“你有身份证吗?”阎椿一笑,这次倒是利落:“你看。”风不知扫一眼,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打下心里疑虑。 再看一眼她,风不知微皱眉,但见阎椿周身围绕一圈黑气,正翻涌着,似要将她吞了去,不由有些担忧。吃完饭,风不知却看不到阎椿,方才她先去倒剩饭,怎么一会儿就没影了? 风不知一忖,转了几圈,确实在地面发现一条蜿蜒黑痕,一路循着过去,直走到人迹稀少处,天色忽然暗下来,月亮黄澄澄的,泛着红光,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眼前的粉黛乱子草猛然一阵晃动,一声惊叫送过来,正是阎椿的声音,风不知马上拨开一片乱粉跑进去,看见阎椿坐在地上,面上狼狈,一看见她,就扑上来抱住她小声抽泣,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姐姐,我好害怕。” 风不知一面安抚她,一面头疼:“发生什么了?”阎椿一脸惊恐:“我遇到鬼了,她缠着我不放,姐姐何必跟着我过来,若是伤到你怎么办,你快走,我不想连累你。”说着用力推她。 风不知这时猛一扭头,看见一名不辨容颜的女子在朝她们靠近,一把捞起阎椿:“走。”话音未落,天地一黑。 再醒来时,丝竹声悦耳,咿咿呀呀,似喜似哀,铃铛的声音一悠一荡,她深陷一片晃悠悠的艳红,风不知扯下头上的东西,竟是个盖头,心下一惊,又不由恍惚,此情此景,让她忽然忆起当年所做的梦,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正要站起来,那轿子一晃,她站不稳,又被甩回去,一时心神不定,又惊又疑,偷偷拉开侧边的较帘,从缝里看出去,外面只是高高的土墙,一条极狭窄的泥路,连轿子都挤不下。风不知缩回去,往靠背上一撞,暗自思虑。 这时,一张黄符从缝里蠕动进来,传出带着笑意的话语:“别动,我是负冰,那天我们还救过你的,记得我吧,我们正在想办法,你先按兵不动,惹怒了这儿的媒婆,可就不好了。”风不知一惊,略定了心,急道:“究竟什么情况?” 负冰只笑:“你们被困在那只女鬼的幻境里了,她生前是个媒婆,现在,一心要促成这桩婚事呢,别担心,只要不捣乱,她不会伤人,待完了婚,你们……找准时机跑出去。” 风不知惊魂未定,点点头,眉头却皱着一直未平,忽然问:“新郎是谁?” 负冰有一瞬迟疑:“不重要。” 风不知点点头,不再说话。停了轿,一人牵着风不知的手,引她进去拜堂,一套仪式下来,入了洞房,风不知在喜床上没坐多久,就听到急乱的脚步声,有人掀开她的盖头,风不知抬头,竟是阎椿,她愣了一瞬,往风不知身边一坐,皱着脸:“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风不知摇了摇头,只说先等着,两人和衣躺下。 风不知偏了偏头,很快又缩回去,往床里边悄悄挪了挪,细细听屋外的乐声。阎椿却拿手指戳她:“姐姐,你看着我,我心里好慌。”风不知一僵,转过身,轻轻拍她的肩膀,阎椿眼睛圆圆,亮晶晶看着她,最后环住她的腰,贴近了些,也不说话,就静静地抱着。 直待曲乐散去,灯光被月光取代,风不知牵着阎椿出去,屋外人家只点着零星昏暗的灯,一路蜿蜒崎岖直到天上,风不知才发现,她们现下竟处于山里,送目望去,只觉四方皆是高山,向她们压过来,一眼看不到头。 风不知扫一眼,往灯火稀少处跑,只是路上泥泞,又不平,跑得极艰难,树影幢幢,一山接着一山,越跑越绝望,只觉没有尽头。风不知停了步,两人都累了,手软脚麻,扫了眼周围,正想着往何处跑,不远处的屋里忽然想起婴儿啼哭声,接着男人的呵斥响起,女人的求饶和打骂声响彻夜空,另一处屋的窗户被甩开,传来男人的笑骂声:“这大晚上的,教训老婆也等白日啊,闹得人睡不安生。” 风不知握紧阎椿的手,悄悄往别处走。先前打人的男人却在此时推开门,打着哈欠出门准备解手,看到她们,叫起来:“老赵家新媳妇儿跑了!都起来啊。”出口的话却渐渐黏在一起,他的声音化作模糊的嘶吼,蜡黄的皮肤竟慢慢变为青白色,头脑身躯膨胀起来。 第38章 男人怪异的声音喊醒了一片灯烛,寂静的山里迅速沸腾起来。 风不知一惊,加快了脚步,然而没走几步,就有一群人涌上来抓她的胳膊,毫无挣扎的余地。她无意一回头,全身都凉了一瞬,入目尽是扑来的僵尸,青色皮肉像是只有薄薄一层,内里包裹着脓液,面如肥猪,扭曲不成人形,其中夹杂着几只动作奇异的木偶,脸上、臂上红红紫紫,似是伤痕。仅仅一眼,风不知不敢再看。 耳边是听不懂的乡音,风不知看向阎椿,心底阵阵发冷,阎椿却伸手,紧紧攥住风不知的手,风不知定下心,缓了缓,反握住阎椿温暖的手。 第35章 记梨云(二) 两人被甩进昏暗的地窖,最后一丝光,也随着门关上而消失。阎椿摸索着来抱她:“姐姐,我好冷,这里好黑。”风不知只会比任何人都怕黑,但她还是揉揉她的头发,温声安抚:“能逃出去的。” 她站起来,借着透进来的几缕月光,在地窖里摸了一圈,发现除了那扇门,再无出路,她上去,试图推门,外面上了锁,一时没了出路,只得再回来坐着,不知等了多久,鸡鸣声裹着黎明的冷气,传到地窖里,门在这时呻吟一声,被人推开,进来一位五六十多岁的女人,端着两碗饭,放到小桌上,笑眯眯地扶风不知在桌旁坐下,拽着她的手,摆出促膝长谈的姿态:“你这丫头啊,饿不饿,我给你送了饭,吃点吧,不然伤身子啊。”风不知皱着眉,犯恶心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挣不开,阎椿拿了筷子,搅了搅碗里混在一起的米和菜,嫌弃地皱起脸,却还是对风不知道:“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风不知想了想,便也端起饭,好在虽看起来卖相不佳,尝着味道竟很不错。 女人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吃饭,凑近了些,柔声道:“你做什么想不开要跑呢,要不是我拦着,你今天可逃不开一顿打,这是第一次,他们能饶了你,以后可就说不准了,乖一点,听话一点,好日子在后头呢,我一看你这丫头就打心底里喜欢,要是有什么委屈,你大可以跟我说,我是你们的媒婆,你们日子过好了,我看着心里也高兴,再过个一二年,生个儿子,他老赵一家不得把你供起来,你想啊,赵家那小子,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结个婚,你就是他们家的宝贝啊不是?” 风不知含着饭,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心里琢磨,好像猜到什么,只是又不太确定。 女人咯咯笑起来:“我去和他们说说,马上应该就能放你出去了,你喊我云姐就好了。”又轻柔地拍拍她的手,“以后啊,有什么事,云姐照应着你。” 剩下几日,她们就窝在地窖里,不知日夜,若不是每日定点送来的饭菜,连过了几日都不晓得。终于云姐开了门,放她们出去,一时乍然见了阳光,眼睛竟不习惯,好不容易双脚着了地,风不知扶着阎椿站稳,搓了搓手臂,驱走身上的寒意,云姐一瞪她:“别走远了啊,不然,打断你的腿。” 风不知假意点点头,拉着阎椿转几圈,记了地形,盘算着怎么逃,上次人生地不熟的,这次得避开,这山村里的人家,估计都是一条心,眼下,她们只能靠自己了。 正走着,竟看到一年轻女性木偶,大着肚子,还在种地。风不知上前,甜甜叫道:“姐姐好。”那女人停下动作,打量她片刻:“这不是赵家前几日娶的新媳妇儿吗,这么早就被放出来了?”风不知上前一步,摆出唠家常的模样,问道:“难道这地方结婚,都要关起来几日不成?” “哎呦。”女人一笑,低声道,“这儿的媳妇,几个不是外头来的,初来想家也是正常,生了孩子就安静了。”风不知冷冷一笑,那女人接着问:“你还想着跑不成?” 风不知一愣,暗地里一想,不敢全然信任她,摇了摇头,拉着阎椿赶紧走。 这村里女人除了云姐,皆是木偶模样,男人看起来正常,那晚变成的僵尸还是历历在目,诡异得很。摸清楚了人家的作息,一个深夜,风不知和阎椿悄悄出了门,一路避着光跑,直跑到天边蒙蒙亮起来,累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也不敢停,终于出了山,两人才勉强歇了歇,片刻又继续跑,绿成一片的深林渐渐被扔在后面,忽然远远望见一个小店,仿佛看见曙光,风不知加把劲,冲进去,哽咽求道:“求求帮我报个警,求求了……” 老板抬起眼帘,上下一扫她们,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你们先去坐着歇会。”说着拨了号码,一面等着接通,一面站起身,忽然把门给关严了。风不知惊得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干什么?”胡子拉渣的老板全身鼓起泡,只笑,喷出一口酸臭气:“进了我们这儿,还想跑,看你回去不废了你的脚。”风不知一咬牙,扑上去扣门,着急之中指甲都裂开了,她吃痛地收回手,阎椿慌乱地抓过她的手,心疼地皱起眉,直接拉一截衣服按住伤口止血。 不一会儿就有男性僵尸赶来,押着她们回去。风不知回过头,眼看着出路越来越远,眼泪上涌,心中激荡,惟余绝望。 云姐气冲冲地走过来,作势就要拧风不知,阎椿忙挡上去,挨了这一下,风不知一惊,心疼道:“你犯什么蠢?”云姐一连几个巴掌,都落在了阎椿身上,她高声骂道:“你这妮子,还敢跑,还敢跑!这么多年,就没有跑出去的姑娘,你好大的胆子,作死么!” 风不知只能扑上去抱住云姐的腿,哭道:“云姐姐,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了……” 云姐恶声道:“最好是,哪个进来的丫头最后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哼,看你还有下次。” 风不知晕晕乎乎,又被关进地窖,神志恍惚,只呆愣愣坐着,阎椿担心地捧起风不知的脸:“姐姐,姐姐,你清醒点,不知,风不知,记住你自己,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风不知环住她的腰,崩溃地将头搁在阎椿肩上,无声呜咽,哭了许久,摸了摸阎椿被打的地方,轻声道:“疼吗?”怀里的人摇了摇头,竟还在笑:“姐姐,不疼。”风不知眼里还含着泪,咧开嘴也想笑,只是笑不出,最后道:“好在我们还健全……” 阎椿心痛欲死,哀声道:“别难过,别难过了,我对不起你……逃,我们继续逃,好不好?”她站起身拉她,却拽不动,风不知仰头看她,神色隐在黑暗中,声音飘忽:“怎么逃呢?逃不出去的。”阎椿恨恨一跺脚,跑去拍门,几乎用尽了力气,声音喊到嘶哑:“开门,放我们出去,开门啊!” 地窖忽然就变得很冷,阎椿踱回来,两人抱成一团,互相取暖。阎椿小声叫着风不知的名字,数不清喊了多少遍,终于等到了回应,风不知颤巍巍站起来:“风不知,不知,我不能忘了我是谁,我得想办法出去……”风不知眼睛突然一亮,跑到门边,“来人呐,我难受,我好想吐,我怀孕了,喂,怀孕了——” 门终于开了,云姐站在光里,眉开眼笑,好生把她拉出来:“我的小祖宗,快出来,别伤了肚子里的儿子。”风不知回头,朝阎椿一笑。 云姐殷切地收拾着床铺,絮絮叨叨:“想开了就好,以往你们这些丫头啊,来了都是要帮着干农活的,也就你听话,好好养胎,下地的活就不用干了。” 风不知跟在后头,尽量面上不显,说道:“云姐普通话说得真好。” “那是当然,我也是……”云姐动作渐渐慢下来,后面的话被咽了下去。 “云姐也是从山外来的吧,云姐以前的名字是什么?” 云姐彻底呆怔在原地,面上疑惑,口中喃喃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风不知便说:“云姐住哪儿啊,妹妹想去姐姐那儿玩。”说着抓住云姐的手,摇了摇。 云姐莞尔,脱口而出:“好啊,妹妹有趣,瞧起来亲切,我看着,就想起我以前的学生……”说完一愣,又沉默下去,原先理好的被子又被她弄乱了。 风不知出声打断:“姐姐快带我们去吧。” 云姐才如梦初醒,连连应承,引着她们走。 三人进了一个小屋,云姐搬来椅子,又各倒了一碗茶,坐下来歇歇。云姐笑眯眯地看着风不知喝水,忽然伸手,极尽温柔地抚摸风不知的肚子,自语道:“真好啊,有个孩子一切都好了,我原本也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孩子生下来,满月了,可要请我来喝酒,我又成了一桩好姻缘。” 风不知胆寒,强颜欢笑道:“那云姐的女儿和儿子在哪儿啊?” 云姐收回手,面上神伤,默默摇了摇头,一口喝完了茶,慢慢说:“我当初女儿生出来,多乖、多可爱,小小一个……”她用手比划一下,继续道,“又软又暖乎,可懂事了,晚上也不咋哭,只是……后来我怀第二胎的时候,一时看不住,她就……我好好一个孩子,就失踪了。”她落了几滴泪,马上擦掉,把椅子往风不知那儿拉近些,“多少年了,好久没个知心人,和我聊这些体己话。好在第二胎就生了个儿子,还是儿子好啊,就是淘气,没姑娘贴心,但到底我赵家后继有人了,可是后来,后来我儿子也没保住,为什么,我儿子……”她皱起眉,手抚上太阳穴。 第39章 阎椿马上站起来,抱住云姐的手臂:“我们不好,勾起云姐伤心事了,云姐跟我出去洗把脸吧,哭得不好看了。”云姐点着头,被她拉了出去。 看见门关上,风不知立马站起来,在屋里一通乱翻,抽屉、各处缝隙、柜子里的每件衣服,翻遍了,甚至柜子上面都看过了,可惜什么都没有,直到摸到床上,竟从枕套里察觉到一点不对,拿出来,是一本薄薄旧旧的本子,封皮上的图案几乎全被岁月磨去,写着:季梨云。 风不知心里一喜,连忙悄悄收起来,推开门,和阎椿对上眼,两人向季梨云道了别,快步走回去了。 第36章 记梨云(三) 翻开本子,第一页详细写了季梨云自己和父母的信息,字迹还娟秀,而第二页,却只满满写了“季梨云”三个字,能看出来握笔之人已经有些生疏了,笔画歪歪斜斜,叫人心惊,风不知颤抖着手又翻了一页,入目尽是恨意:“杀了他们”“女儿我的女儿”“逃出去逃出去”…… 风不知不忍再看,阖上本子,平了平心绪,默默沉思。阎椿这时说:“既是赵家的新媳妇,为什么从未见新郎。”风不知一惊,蓦然抬头,盯着阎椿,站起身,疲惫道:“出去看看。” 谁知越看越是心惊,赵家各处皆落了灰,墙角也全是蜘蛛网,家具歪斜摔倒在地,分明许久无人居住,风不知按住心口,感到呼吸困难,阎椿突然惊叫:“有血。”风不知定神看去,但见墙上地面点点条条的深褐色痕迹,原先以为只是脏污,现在想来,恐怕是血。 风不知闭了闭眼,握住阎椿的手,循着血迹一路找到屋外,看到一大块颜色有些不一样的泥地,而上面的花草开得格外生机勃勃,尽是些不知名的小花野草,碎碎的蔚蓝洁白,倒也算这个世界里,难得的明丽颜色。 风不知转了一圈,找到了农具,和阎椿各拿了一把铲子,开始铲土。 去了上面一层土,初现端倪,风不知心里一松,更卖力了些,直到完全铲开,风不知倚着铲子,垂眸望向坑底,一共三具尸体,骨头显了大半,估摸着一具是老年女性,另外是成年男子和男性幼子。 风不知叹气,扔了铲子,想必这里面的,就是季梨云的“家人”了。 季梨云从来就只想逃离。 前门忽然响起敲门声,风不知和阎椿对视一眼,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那日怀着孕还在干活的年轻妇人,捧着一碗糖醋排骨,香喷喷,还冒着热气,她面上带着和善的笑,稚气还未消,朗声道:“云姐陪我去买了些肉,我记得你前几日刚办了喜事,又正巧今日得了空,便想着给你送一碗,我做的糖醋排骨可好吃呢。” 风不知笑着客套道:“这怎么好意思。”说着将她往屋里引,“云姐还陪你去买东西?” “对啊对啊。”妇人点点头,“云姐待我可好了,就跟亲闺女似的,说起来,我名字还是云姐起的呢。” “还不知道姐姐名字呢。” “季桃。”季桃伸手在桌上写了几个笔画,笑道,“云姐说我生在三月,桃花开得可好了。” 风不知心中一震,朝季桃挪了挪:“桃姐姐在山里多久了?” “我?我一出生就在山里,养在我丈夫家。” “那姐姐为什么说的不是这里的乡话,而是普通话?” 眼前的人愣了愣,才道:“都是云姐教我的,对了,云姐以前,还是我们这儿的老师呢。” 风不知惊讶,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老师?她问道:“你们这儿有学校?” “当然有啊,只是离得很远,上学要走很久。” 风不知冷笑,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干活了。”季桃起身,告了别。 风不知送她出门,忽然问:“学校在哪?我想去看看。” 季桃便伸出手指给她看:“一路向那儿走,能看到一条河,一直沿着河,就能看到了。” 风不知和阎椿朝她所指的方向过去,沿途一个汉子盯向她们,不善道:“去哪儿啊?” 风不知瞥他一眼,冷冷道:“学校,怎么,不能吗?” 那汉子尬笑,摆手说道:“去吧去吧,早点回来。” 风不知冷哼一声,快步走了,她们进了一片竹林,风不知皱了皱眉,一眼望去,全是绿色,密密麻麻,看不到头,叶子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所有的暖意,风不知感到一丝冷,停了停脚,才继续走。 走了许久,太阳都落到了西边,林间变得昏暗,风不知停下来歇了歇,问阎椿:“怎么还没走到头?” 阎椿摇了摇头,看了一圈,找了一个粗大的竹子,比着眼睛的高度,用指甲划了个痕迹:“先继续走吧。” 夜色笼罩下来,林间更冷了,风不知缩了缩身子,忽然快走几步,果不其然,在一竿竹子上看到了熟悉的划痕,顿时心中一寒,暗叹一口气,索性不走了,随便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看着阎椿,无奈道:“难为你跟我走了这么久。” 阎椿坐在她身旁,浅浅一笑:“没事,在你身边,我安心些。” “我们该怎么办呢?”风不知站起来,“算了,往回走试试吧。” 正走着,远远望见季梨云走过来,她一拍手,“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叫我好找,大晚上的,快和我回去,别出意外了。” 风不知松了一口气,干脆直接说:“听说有个学校,云姐带我去看看好吗?” 季梨云一愣,语气不悦:“什么学校,有什么好看的。” “云姐原先不还是学校的老师吗?” “闭嘴!别说了……” “云姐可还记得‘季梨云’这个名字?”阎椿轻飘飘道。 季梨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们,风不知心里一慌,握住阎椿,仔细看季梨云的表情,好在季梨云没有伤人的举动,只是神情恍惚,口中喃喃重复着自己的名字,风不知想了想,试探着说了一句:“季梨云,你的父母应该很思念你。”听得此言,季梨云瞪大双眼,浑身都在颤抖,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不多时便盛不住,滴落下来,哀声道:“对,我倒忘了,我又陷进去了。”她推了推风不知,语里疲惫,“先回去吧,明日,我带你和……季桃,走。” 风不知和阎椿默然回去,挨到了天亮,季梨云和季桃来敲门,风不知看季桃还满脸疑惑,终于过了竹林,她看到了那条河,骇得差点惊叫出声,那河里流动的哪是什么水,分明是一个个手足相接的女婴,挤在河道里,密不透风,构成了绵延不绝的河水。 风不知不敢再看,慌乱地抓住阎椿,才勉强站稳。 季梨云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麻烦你们,是想请你们了结我的心愿,我早已死了,只剩下这一个女儿,我真不忍心她囚在这深山。” 风不知听得懵了,一时竟没理清她话里的意思。 季梨云朝她悲戚一笑:“我从小就想以后要做老师,长大了,又看到许多山里孩子艰苦的报道,我也想带领他们走出大山,所以毕业后,我决定去支教。” “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山里比我想得苦很多很多,要什么没什么,他是我唯一能依靠的,对我很好,做什么都想着我,后来……后来突发山洪,他为了救学生,牺牲了。季桃就是……我和他的孩子。” 季桃震惊地抬眼看她,过了许久,眨了眨眼,眼泪默默流下来,季梨云笑着给她擦去眼泪,继续道:“他走了之后,我也不想再待着这儿了,其实很自私是吧,我夜夜睡不好,最后想想,实在放不下,也不忍心,就算有些孩子真的淘气,但也有一心想学的,我便跟校长说,再教一学期就走,可惜从此就再走不了了,他们抓了我,逼我结婚,日日夜夜地折磨我,我无数次地想逃,可他们都是一条心,逃不出去的,我好怕,我好怕我忘了我是谁,我好怕我忘了我要逃跑,没想到,季桃显了怀,我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是有了她,我更不好逃了。” 季梨云抱了抱季桃:“抱歉,抱歉,我当时也恨过你。” “谁知道你长到三四岁,你还那么小,就被他们扔了,我还天真地信了他们的鬼话,以为你真的失踪了,幸好,幸好你还活着。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真像我女儿啊,真好啊,直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发现你脚底的胎记,才确定就是你。”季梨云泣不成声,“我的孩子啊……”季桃也是泪流满面。 “可是妈妈,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会以为我的一生就是这样,我就会以为所有人都会是这样,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而我只能被困在这破地方,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我受的那些打骂都是错误的,妻子也不该照顾自己的丈夫直到成人,我就不会知道女人不是必须要生男孩……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让我活得如此痛苦……” 第40章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可我有时也会恍惚想起从前,祈求有人能够逃出去……” “妈妈……我知道。”季桃埋在季梨云怀里,把眼泪擦到她身上,抬起头,苦涩地笑了笑。 季梨云缓了缓,慢慢继续道:“过了十多年,我又怀孕了,我原以为真的只生了一个儿子,我被他们母子蒙蔽那么久,可怜我刚出生的女儿,她才刚看到人世啊,就被溺死在河里!我恨他们,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所以你杀了他们。”风不知叹道。 季梨云癫狂笑起来:“对!我永远记得那天,死生不忘……”她忽地愤然指向河里,“你看,你看呐,这么多年,这么多无辜的女孩儿,都是被他们害死的,这山里,所有人,都是罪大恶极的魔鬼。” “妈妈!”季桃哭着叫她,抱住季梨云,安抚她。 季梨云抚摸着季桃的头发,温柔道:“你爹埋在了学校附近,就在那儿,去磕个头吧。”她最后看向风不知,“往那儿走,就能出去了,快走吧,求你……醒来后救救我的女儿。” 风不知看一眼她,终是什么也没再说,回头走了。 季梨云立在后面,遥遥看着她们渐渐走进光里,哭着笑了。 风不知晕乎乎睁开眼,满眼是夕阳下静默的粉黛乱子草,站起身,浮棔还坐在地上,笑着朝她伸出手,风不知便也笑了,把她拉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风不知回头,见是负冰和顾渟,负冰笑嘻嘻的:“你们终于出来了,没什么事我们就该走了。” “等一下。”风不知叫住她们,“帮我报个警。” 第37章 风过木(一) 诸事落定,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阎椿忽然上前,轻轻抱住风不知,脑袋往她肩膀上一搁,风不知愣了愣,暗叹一口气,也伸手抱住她,安抚地摸摸她的背,阎椿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姐姐……幸好有你,我还以为,我出不来了。” 风不知沉默半晌,低低嗯一声:“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哪有,姐姐一直在安慰我,带着我想办法逃,寻常人见到,怕也要怕死了,姐姐倒不怕。” 风不知一哂:“怕又有什么用,见得多了,习惯了。” “姐姐遇到很多次这种情况吗?好心疼你。” 风不知放开她,看了她半晌,拉着她往回走,淡淡道:“没有。” 原来,原来她过去的所有经历,也是能用来给人力量的吗? 休息了几日,便要军训了,阎椿说身体不好,递了报告不参加军训。说来也巧,她们班和程又又的班正好分到一个连,排队的时候,程又又悄悄摸过来,一把抱住她,哈哈笑道:“好巧好巧,我们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老天都不想让我们分开。”接着看到什么,眼睛一亮,扒拉着风不知去看,口中震惊,“叶立风和陈彬,你认识吗,高中别的班的,哈哈,有好戏看了。”她嘻嘻笑着。 扭头,正见叶立风和陈彬头碰着头,小声说话。那陈彬露出一脸傻笑,夹着嗓子说话:“姐姐,一个暑假没见,有没有想我啊?” 风不知疑惑,程又又便答道:“你竟不知道,他俩,高一的时候就谈上了。”说着愤愤道,“陈彬那个渣男,要不是他,叶立风也不会高考失利。”风不知被激起些许好奇心,问为什么,程又又只摇头:“谁知道呢,他俩三天两头吵架的,反正陈彬把叶立风惹哭了,就是他错了。”风不知无奈地笑一声,在自己位置上立正站好。 在日头下晕头昏脑地站完军姿,风不知在旁边坐下,筋疲力尽,用手扇着风。眼前却出现一只手,在阳光下白得发光,指尖纤长,被冰得泛红,手里握着一瓶水,阎椿轻笑:“酸梅汤,解暑的,我自己亲手熬的。” 风不知接过,道了谢:“你怎么做的?” “呃……我偷偷带了小锅。” 风不知便笑:“你倒大胆。” 程又又歪进她怀里,撒娇道:“我也要喝,我也要喝。”说着向阎椿伸手,“姐姐也赏我一口好不好?” 阎椿在风不知旁边坐下,笑了笑,风不知拿着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跟阎椿说:“她就是这个性子,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没事,你若想给便给吧,你高兴就好。”阎椿浅浅一笑。 “哪有,我只是看阎椿姐姐觉得亲切。”程又又接过,抿了一小口,眼睛一亮,“好喝!”阎椿不由地勾起嘴角,看风不知喝了一口,忙问道:“怎么样?” 风不知后仰了些,有些不敢直面她太过的热情,点了点头:“很好喝……酸甜都正好。”随后打趣道,“你不会套被子,酸梅汤倒是熬得好。”阎椿一愣,勾了勾风不知的手指:“我在学啦。”风不知不自在地挪了挪手,手心在杯壁上借了一份凉意,她抬手捂了捂脸颊,小声道,“太阳好大。” 过了半天,风不知后悔地发现鞋垫买差了,站了几个小时下来,鞋底硬,脚也硬,钻心地疼,好不容易结束,风不知忙坐下来揉脚,程又又看到,问她脚疼,风不知苦笑着埋怨一句鞋垫,程又又便笑道:“我鞋垫买多了,穿着感觉还好,正好送你了。”风不知一喜,对她一抱拳:“谢主隆恩。” 阎椿又走来,知她难受,柔声道:“我回去给你煮些药汤泡脚。”风不知一惊,连连推脱。 程又又眼睛在她二人身上来回,笑眯眯的,抬手遮住嘴巴,像只狐狸,啧啧调侃道:“你们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好上了,阎椿姐姐什么都会,风不知你好福气啊。”风不知一搡她:“乱说。” 程又又摇头晃脑地叹气:“你们现在一个宿舍,近水楼台先得月喽,女大不中留啊。”说得风不知莫名两耳赤红。 晚间,阎椿竟真的端出一盆热气缭绕的药汤,放到风不知床下,风不知震惊地看她,阎椿脆声道:“姐姐若再不愿,我可就要拉姐姐的脚强泡了。”风不知慌忙摆手,毕竟已经熬好,也不好再推辞。 鱼跃好奇问道:“你们以前认识吗?”风不知抬眼看阎椿,见她只是浅浅一笑,回道:“觉得面善,而且……风不知前几日救了我呢。” 风不知埋头,拿脚拨了拨水,确实有用,双脚仿佛都舒展开了,变成一团云朵,暖意一路蔓延向上,熏得整个人都酥了,她抬头找阎椿,却直接撞进她带笑的眸中,心头一颤,垂下眼帘,动了动脚趾。 说来,阎椿总让她想起浮棔,好在,两人到底截然不同。她心里苦笑,何必总想起浮棔,好像她很在意她似的。 鱼跃忽然道:“我们要选一个舍长,有人想当吗?”几人面面相觑,鱼跃笑一声:“都不想当啊,那掷骰子吧。”谁知叶立风一扔就是个六,众人嘻嘻哈哈,把重任推给了她。 翌日,风不知拿了程又又的鞋垫,跑去厕所换,拖得有些久了,叶立风作为舍长,见人没到齐,来寻她,赶到训练地点,索性便站在了一起。 休息时间,程又又看到新朋友,正笑嘻嘻地拉叶立风说话,风不知看她们相处融洽,浅浅笑一笑,余光却见陈彬挪过来,看着程又又和叶立风,她皱了皱眉,这时感到阎椿凑近,便回头看她,陈彬也同时看过来。这一扭头,风不知竟看见陈彬一愣,接着咧着嘴默默一笑,乐滋滋地用手掌敲了敲膝盖,风不知一琢磨,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心下犯恶心,拉着阎椿转过身。 阎椿偏头看一眼,缩回来,皱了皱脸,冷哼一声,和风不知凑近些,悄悄和她咬耳朵:“这种男人惯会花言巧语,招花惹草,姐姐别理他,不是个好人。”风不知看她可爱,不禁噗嗤一笑,阎椿莫名,离远了些细细看她,抬手轻轻一拍,嗔道:“你有没有听我话?”风不知挡她的手,笑着连连点头。阎椿和她闹了会儿,突然也笑了,乐得花枝乱颤。 有要求休息时间表演才艺,来活跃气氛,教官过来催他们,底下的人顿时噤若寒蝉,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教官是高年级的学哥,摆不出威严的样子,只尴尬地笑:“真的没人上吗?来一个,来一个吧……”他抬手一指,“别的班都在唱歌啊跳舞啊,多热闹。” 程又又左看右看,忽然举手,蹦蹦跳跳跑过去,从教官手里接过喇叭,清了清嗓子,简单作了自我介绍,唱了一首歌。 阎椿扒着风不知肩膀:“你上不上去?”风不知猛摇头:“我又没什么才艺,能上去干嘛?”她一笑,“讲个笑话?” 阎椿想了想,小声道:“那你想上去吗?” 风不知便沉默了,片刻扭头看着阎椿,很快埋下头,释然一笑:“已经无所谓了……小时候看着台上的人,也总有些渴望,只是又不敢,也惋惜白白错过许多机会,但其实仔细一想,我就算举手又能怎样,我确实没什么可展现的,何况终究只是小孩子的一点虚荣心罢了。”她边说边抬眼看阎椿,眸中的光颤了颤,刚探出脑袋,又缩了回去。 第41章 阎椿静静看着她,等她说完,微起身环住她,给了一个轻柔的拥抱。 风不知愣了愣,一番话得了想要的东西,心却没平下来,抬手捂住眼睛,然后往脸颊上一蹭,揉了揉耳垂,认真看程又又唱歌。 程又又唱完,等同学们鼓完掌,又举起喇叭:“有人接着吗?”顿时鸦雀无声,她便贼兮兮一笑,“那请叶立风姐姐和陈彬上来,怎么样?” 底下瞬间响起拖长的起哄声,叶立风脸上渐渐漫上绯色,被陈彬拉起来,合唱了一首歌。 这日的军训结束,陈彬上前,脸上带着憨笑,同她说话:“你是风不知吗?我听叶立风提起过你,名字真有趣,你和程又又都也是蓼汀的是吧,真巧,我打算拉一个校友群,毕竟是一个高中出来的。” 风不知看到他笑容总是起鸡皮疙瘩,随口应承一句,拉着阎椿快步走了。 叶立风和陈彬两人交流并未遮掩,大家很快就发现他俩端倪,虽说也成年了,都进了大学,但论心性到底还是个孩子,难免爱热闹、爱起哄,但凡两人凑一起,片刻旁边就悄摸围了一圈人,若是叶立风恼了,陈彬拉着她走,便有他一群好哥们高呼,惹得一片嘻嘻哈哈。 过几日,风不知还在睡梦中,被手机震醒,拿起一看,程又又一连发了好几个消息:“快看天!”“快下雨快下雨快下雨。”“嘿嘿不要军训。”……她拉开床帘,确瞧见天灰蒙蒙的,云朵厚重,吸饱了水,不一会儿,就飘下细细雨丝,片刻丝凝为成线的珠,噼里啪啦砸到地面上。她磨磨蹭蹭地下床,问舍友:“辅导员有发不去军训的消息吗?” “没呢。”鱼跃开玩笑道,“你想得倒美,就算下雨也不一定就不军训了。” 风不知皱了皱脸,慢吞吞去洗漱,等着等着,直到快出门了,竟真等到军训暂停的消息,只让她们在宿舍看视频学习,众人顿时喜笑颜开,宿舍楼里一片欢呼雀跃。 风不知也懒得再下去,拿了个面包啃,把视频找出来挂着,回头看阎椿,发现她正盯着她,便问:“你早饭呢?” 阎椿愣了愣:“我没有带零食。”风不知拿手点她:“去吃早饭。”阎椿糯糯道了声“好”,风不知看她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埋头刷了会儿手机,瞥见旁边叶立风忽然舞起来,扭头,看见她正跟着视频里的动作学,她震惊道:“你这么认真?” 叶立风停下动作,小声道:“万一要查呢?” 风不知眨眨眼,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军训又不重要,不会在意有没有看视频。” “但是军训有奖评的,我妈要看。” 风不知不理解地皱了皱脸,奇道:“那你玩吗?比如说,游戏、小说、动漫什么的,你别告诉我你妈上大学之前都没给你手机。” 叶立风竟真点了点头:“但是高中学习任务重,本来也没时间玩。” 风不知揉了揉鼻子:“你妈对你太严了。” “毕竟是为我好。”叶立风声音低下去。 风不知长叹一口气,暗自摇了摇头。 第38章 风过木(二) 虽说已是九月末,暑气却还盘旋在大地上,训练一天下来,汗水闷在迷彩服里,把人都要腌入味了。空调刚开,冷气还未浸透室内,刚洗了澡,又起一身薄汗,风不知正热得心烦,阎椿这时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小西瓜,向鱼跃借了水果刀,西瓜一半分给了鱼跃和叶立风,另一半放在了风不知桌上。 风不知仰头靠进阎椿怀里,觉得阎椿身上格外凉些,舒舒服服地悄悄蹭了蹭,问她:“你不吃吗?”阎椿摇摇头,软声说道:“我不吃冷的。” 风不知抬手一摸,那西瓜竟是冰的,不由惊道:“你从哪弄来的?” “中午在水果店买来,放在超市冰柜里,老板人很好。” 阎椿双手环住她脖子:“吃吧,你应该很喜欢。”风不知抬手轻轻勾住阎椿手指,鼻间萦绕着阎椿身上的清香,她点了点头,探身拿了勺子,挖了一大块,顿了顿:“你真的不吃吗?” 阎椿沉吟片刻,一笑:“那便吃一块。”说着俯下身。风不知感到肩膀一重,幽香愈浓,她偏了偏脑袋,把西瓜递到她嘴边。 阎椿笑吟吟看着她,风不知抿了抿唇,烫手般收回勺子,整个人缩回去,兀自挖着西瓜,小口小口吃起来。察觉到阎椿回到自己位子上,风不知才回过神,发现西瓜很甜,咬下去,汁水漫溢,冰冰凉凉,抚慰了盛夏印在心头的燥热。 新生入学,各个社团也开始抢人活动,广场上挤满了棚子,程又又说今晚她有个社团面试,先前线上面试没过,这次要拉着风不知去壮胆,风不知也正想着看热闹,便和阎椿一起去了。 第一次进教学楼,三人直接转晕了头,都是看不懂地图的,她们在二楼走了个遍,程又又埋头打字,疯狂在群里戳社长,终于迎面过来一位女子,头顶昏暗的灯光忽然聚到她身上,高挑白净,白衬衫,背带裤,一头青丝如瀑,眉影纤纤,眸光盈盈,声音温软:“是程又又吗?跟我来。” 程又又喜道:“是月容缺学姐吗?学姐好。” 月容缺微笑着点点头,看向风不知和阎椿:“你们是……”风不知忙回道:“我们是陪她来的。”月容缺粲然一笑:“来吧来吧,就坐我旁边。” 阎椿上前一步,捏住风不知的手。 几人进了教室,程又又到讲台上拷贝u盘,巧的是,下一轮是叶立风和陈彬,风不知不由多看了两眼。 月容缺不是面试官,只是过来作个吉祥物,便在底下悄悄和她们说闲话。她问风不知:“你有想进的社团吗?考虑考虑我们呗,待遇很好的,活动还多,pu分拿得很快……”风不知连连摆手:“我不打算报社团。”月容缺恰当地露出一些失落,旋即笑着聊起别的话题,未开空调,教室里有些热,月容缺拨了拨头发,抬手扎了个松松的马尾,身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她名字,她回过头,开心地笑了,招了招手:“戚盈,快过来。” 戚盈快步走来,扫一眼风不知和阎椿,面色不善,随后调整好表情,坐到月容缺旁边,说笑着把她拉向自己。风不知心里一笑,正好程又又也结束了,便一起出去了。 月色从林叶间漏下,在凉凉的夜风中摇曳,程又又心情好,走着走着蹦跳起来,风不知便问:“感觉不错?”程又又嘻嘻一笑:“我觉得,比线上表现好一点,就算最后没通过,我也死而无憾了。”说完自知不吉利,抬手拍拍自己的嘴,忽然想到什么,从包里掏出两个易拉罐,风不知接过来,见上面写着“奶啤”二字,疑惑地抬头看向程又又。 “我中午买来尝尝,觉得味道不错,本想送你们的,结果给忘了,现在,就当陪我面试的谢礼吧。”程又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们,“快尝尝快尝尝。” 风不知只得拉开铁环,抿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惊喜地看向程又又,眉眼弯弯,程又又看她神情,知她喜欢,大为满意。风不知不爱酒,但这啤酒似乎没什么酒精,入口唇齿间皆是乳酸菌的奶香,只一点酒味点缀,解了腻。阎椿看她喝得开心,笑了笑,忽然软声道:“我曾酿过一些果酒,你若喜欢,我找来送你。” 风不知闪着眸光看她,只用眼神勾她,却不说话。 看时候不晚了,程又又同她们告了别,转身进了宿舍楼。两人安静下来,离她们的宿舍楼还有一段距离,阎椿轻轻挽住风不知的手臂,风不知一僵,看她一眼,又很快缩回视线,埋头盯自己的鞋尖,手却没动。旁人走了,这二人反而无话说了,一路沉默,脚步却慢了下来,晚风轻柔,拂面如水。 学院要求每个班团建一次,破冰顺便选拔班委,叶立风和鱼跃早早就开始做准备,风不知闲着没事,就转悠着看她们做ppt。鱼跃扭着身子看叶立风:“你要竞选班长啊?” 叶立风慢慢点点头:“我妈说,最好做班长。” 鱼跃便道:“那我就选别的。”叶立风惊讶:“不必这样,我不介意。”鱼跃漫不经心地一笑。 到了团建那晚,风不知晚饭吃得迟了,匆匆洗了澡,换掉军训服,找到教室,从后门溜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后面的陈彬,脚步一滞,迅速转身挑了个远些的位子。 临时班长知大家害怕自我介绍,便省了这个环节,直接开始竞选班委,叶立风第一个走上讲台,抬眼扫一圈,顿了顿,嘴角微微一勾,调整了一会儿,开始讲起来。ppt放完,她犹豫一瞬,走到陈彬旁边坐下。 风不知听到陈彬低声和叶立风说话:“姐姐越发厉害了。”叶立风似是笑了笑,说:“没你厉害。”陈彬便笑两声:“那确实,方才你有些太紧张了,而且ppt也有地方做得不好,你看……”说话声稀碎,风不知渐渐听不见了,忽然身后起了一阵风,叶立风从后门出去,陈彬立马跟上。这时,从门外绕进来叶立风压抑着怨怒的话:“你总是这样,为什么我干什么你都要贬低我,为什么事事都要我顺你心意?上次社团面试也是这样。” 第42章 “哎呦,我的好姐姐,我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我哪敢啊,我都是为了你好啊,若是别人,我才不会去管呢,你就是太敏感了,别成天想这么多,揪着小事不放。” “可是和你在一起……我越来越不开心……”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当年你妈让我受了那么大委屈,我不还为了你忍着?你这性子,要不是我,谁还给你做小伏低哄着你呀,我也累了,不想吵了,要是对我实在不满意,那就分手吧,咱俩都冷静冷静,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总是把我往坏处想,你这样也真的让我感到难受,该不开心、该生气的,应该是我吧,我真要心痛死了,白费我一片好心好意,我就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 叶立风声音软下来,含了哭腔:“对不起,我错了嘛……” 没人再说话,传来陈彬离开的脚步声,接着的是叶立风的抽泣。 风不知耷拉着眉眼,与阎椿对视,直到班委竞选临了尾声,叶立风才眼圈红红地进来,趴在了风不知座位旁边,一动不动,风不知有些心疼,悄悄看着她,想了想,在手机上问程又又:“陈彬是和你一个班的?” 程又又回得很快:“是,咋了,他也招惹你了?” 风不知手指一顿,点了点屏幕,“‘也’?” 程又又骂了他几句,让风不知别信男人的鬼话。 风不知笑了笑,默默打字:“他刚和叶立风吵架了……” “我就说有好戏看吧。”程又又发了个表情包,随后道,“你也想办法劝劝叶立风,我还挺喜欢她的,谈个恋爱却成了傻子。” “尽量……” 翌日晚间,叶立风拿着个信封回来,静静看完了,呆了半晌,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信一丢,趴在桌上呜咽出声,挺高一个人,却能蜷成小小一团。风不知一忖,轻轻上前,拿起信封,果是陈彬写的,她略略扫了一眼,入目是:“……不要再有下次了”,只觉臭气扑面,冷笑一声,可她偏是个不会安慰人的,犹豫着伸手碰碰她的胳膊,弱弱出声:“叶立风……” 叶立风闷闷的声音传来:“别管我……” 风不知叹口气,求救的眼神递给阎椿,阎椿想了想,拉她走了:“既不想,便算了吧,个人自有个人命数,自己想明白总比别人劝来的好。” 风不知看着她,眸里藏了些哀戚:“我是不是有些自私……冷漠?” 阎椿讶然回头:“你怎么反而怪起自己来了?” 风不知不愿再说,垂下眼帘,手上微用了力,却没从阎椿手里挣脱出来,两人躲进楼梯间,风不知抬眼看她,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暖暖的。 阎椿笑了笑,耐心地想着话:“……不知,往往温良之人才会有此一问。 你从未做过害人之事,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这在我看来,已是善良,如今我发现,你比我想要中要更加美好,因为你在以圣人言行要求自己,我认识一位叫岚景的,极仰慕桂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眼望而不能及,所以迷茫、自轻,我们所能见到的善,往往如日月高悬,惠及众生与万世,点点繁星般的善却常常看不见,星子再如何努力,也终究只是那一点,可是,并非人人都能成为日月,又可是,星星亦是光亮。”阎椿说得慢条斯理,抬眼与风不知对视,“风不知?” 风不知扯了扯嘴角:“我……罢了,不可得之物,确实不该奢求。” “姐姐啊,我时常觉得可惜,人各有命,人之命与人之求往往不配。”阎椿一叹。 “可是明明是我在活我的人生,都是来人间走一遭,为什么不活得痛快些、热烈些,我就是要争,我的人生,只能我来做选择,怎么能容别人插手。”后面的话她没法再说,风不知看向阎椿,用眼睛来诉说:我不甘心做个奴婢,我不愿意轻易死掉,然后成功逃离、遇到白羽,我不想做乱世的浮萍或哀鸿,所以我向荒乔乞求……哪怕求不得,起码也不后悔。 阎椿久久无言,半晌,才轻声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么……” 第39章 风过木(三) 一口气说完了,风不知冷静下来,咽了咽口水,心却渐渐提起来,惴惴抬眼觑阎椿,有了一点点的后悔,不该说这么多的,不该将太多心里话告知旁人,很多时候,太过真诚、太多轻易的倾诉,往往在别人那里只是个轻飘飘的笑话,甚至会成为回旋的利刃。 不要搜肠刮肚地想法安慰我。 不要用变得古怪的眼神看我。 不要把我视为莫名其妙的怪胎。 不要来理解我…… 可是……风不知眨了眨眼,她终于意识到,阎椿在她心里,与所有人都不再一样,所以她才能情不自禁地、如此轻率地向她言说,是因为在幻境里那许多日夜的相依为命,是因为她像水一样的示好和令她上瘾的暧昧?脑子里一团浆糊,黏糊糊的,思绪渐渐混乱,她想不明白了,不愿再想,不敢再想。 过了多久呢,手脚发麻后,变得冰凉,阎椿握住她的手腕,起先很克制,渐渐攥紧,她终于启唇,先是一叹:“很多人都活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明明是活人,却连死去的执念都不如,所以那些有生气的、或者是一直试图看清未来的、甚至是矛盾挣扎的人,在我看来,都是极其耀眼夺目的存在,你能体会到吗,就像是滚滚黑渊中,亮起了点点的萤火,没有人不会被吸引,风不知,你足够特别,直到现在,我才找到我的答案。” 风不知怔怔看着她,再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心情像一块冰融入一湖水,没来由地冒出一声感叹,她怎么,就这么合适呢,恰如其分,量身定制,让她有些,舍不得放手了。她握着一个很厚实的气球,勇敢则是填充它的气体,经年压抑的勇气抵住球面,不能让它变大分毫,有的瞬间突然泄气,有的时候又不甘放弃,终于遇到一团烈火,勇气冲动膨胀,然后,“嘭”一声。 风不知倾身,抱住了阎椿,双手与身体之间的空虚被填满,她闻到了她发间幽幽的清香。 求你……来理解我。 求你……来充实我。 求你……来温暖我。 很想吻她,风不知垂下眼帘,吻她的头发,吻她的眉心,吻她颤动的睫毛,吻她柔软的唇,再吻上她的锁骨……在亲吻之后,续上自己的手……风不知制住自己的想法,逃跑一般松开怀抱,站定,感受到了一点点的欲望,她品尝干净这看似细微的欲望,吞咽,掩藏,等待遗忘,就此结束吧,她已经心满意足。最后,她拉着阎椿回了宿舍。 军训后面接着国庆假,风不知却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告诉她,奶奶很想她,已经上火车了,电话两端的人都觉得惊讶,母亲有些歉意:“很突然,我们也劝她再等几天,但是你奶奶很急,酒店我已经定好了,你冬天的衣服我让她顺便带过去了,就当和她旅游好不好?” 风不知点头,挂了电话,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心里有了隐隐的猜想,沉默片刻,退了回家的票,暗自合计一下,军训闭幕式之后就没有事了,坐地铁差不多一个小时到火车站,应该正好能接到奶奶,她在宿舍群里说道:“我有事不回家了,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阎椿便来问她怎么了,想了想,说和她一起,风不知一愣,强调自己是陪奶奶,阎椿无所谓地笑笑:“我待在学校也无聊,不如和你们出去玩,周边应该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吧,我还没见过。” 风不知没再拒绝,两人上了地铁,到了火车站,等了小半个小时,风不知看到奶奶走出来,心头无端一颤,她已经许久没见到她了,比记忆中矮了一些,也瘦了,虽笑着,看起来很精神,却少了生气,显出迟暮之意。风不知上前,接过奶奶的行李箱,扯了嘴角一笑,没有说话。 奶奶一边走,一边扭头盯着风不知看,面上浮起满足的笑,皱纹一圈一圈,看了许久,眸中的光又沉下来,漏出一丝悲伤。 她们的大学在吴城,历史悠久,旅游地点不少,国庆这几天假,三人几乎走了个遍,正是旺季,每个景点都是人山人海,太阳又毒,风不知累得都蔫了。 这日到了鸣寺,十月樱盛放,阳光落在粉白的花瓣上,亮晶晶的,满地落花如被,一阵风拂过,便会摘走一片樱花,风大了,花飞如雨,翻转着,或聚为漩涡,或散作星点,引得人群惊呼,纷纷掏出手机拍照。 风不知正找了处石头坐着,被惊动,抬起头,怔怔望向樱花雨,出了会儿神,随即一叹,风来了,跟着风飘摇,雨落了,随着雨沉浮……谁不是风中的絮,雨里的萍呢……阎椿站在风不知旁边,垂着头,细细替她拈去发间的花瓣,花香便染上她的指尖,阎椿眨了眨眼,温暖的樱花香碰上风不知的脸颊,她浅浅一笑,柔声道:“怎么不高兴呢?” 第43章 风不知便顺势躺进她怀里,苦笑道:“无事,一些幼稚的伤春悲秋罢了。”阎椿垂眸,凝望她的眼睛,见她不愿再说,便没问。 晚上回到酒店,洗了澡往床上一趴,风不知就昏睡过去,房间里只两张床,奶奶就让风不知和阎椿睡在一起。迷迷糊糊中,感到身侧软软陷下,风不知醒了些,凭着本能摸索着,碰到了阎椿的手臂,有些凉,她沿着手臂摸上去,再顺着脊柱沟滑落,环上阎椿的腰,闻到了她身上沐浴露的香味,或许不是沐浴露。 阎椿俯下身,发尾有些湿润,扫在风不知脸上,身下人皱了皱眉,脸偏到另一侧,阎椿跟过去,噙着一抹笑,悄声说:“做什么呢,弄得我好痒。” 风不知一惊,清醒了些,收回手,有些尴尬,脸上渐渐烧起来,小声道歉:“我睡迷糊了。”她揉了揉眼睛,仰面看顶灯,动了动腿脚,好酸,不敢再动。 奶奶从浴室里出来,坐到她床边,风不知歪头,眯着眼与她对视,随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到奶奶眼底有了一丝湿润。 她心中叹气,主动握住奶奶的手,奶奶一震,顷刻红了眼眶,艰涩开口,却只有一声叹息:“苗苗啊……” 风不知低低应了声,耐心地等奶奶说话。 不知沉默了多久,奶奶才慢慢说道:“陪我这老太婆这么多天,你肯定很累了,明天早上就好好休息吧。”她笑了笑,“睡个懒觉。” “你明天一大早就走吗,我该去送你。” “不了,不了。”奶奶摆摆手,“让我一个人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舍得到时候又哭。”然而她的声音里分明藏了哽咽。风不知吸了一口气,试图将泪意吸回去。 奶奶垂下头,眼泪滚下,滴落在风不知手上,她粗糙的手一抹,将泪珠抹碎,成了一滩不规则的水渍,很快蒸发,空调风一吹,冰凉入骨,她说了些琐碎的话,最后才吐露心底的疙瘩:“奶奶对不起你,我们都对不起你,你跟我们不亲,我知道,你才刚出生,不该就这么把你送进庙里……我们也不该不问你的意思,就让孟婶儿给你配冥婚。” 风不知手指一颤,闭了闭眼,她心里清楚,这是她最大的心结。当年她还那么小,就远离双亲,可自一出生起,她就鬼怪缠身,若非在庙里得一时护佑,她根本活不到这么大,有谁做错了吗,无人有错,她也能理解,甚至原谅,父母有了弟弟,和父母不爱她,或者说是,不敢爱她,毕竟她随时可能会消失,确实不该把心都交给她,不然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这么些年,父母为了她,做得够多了。风不知觉得没有理由去怨,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怨恨,然而这恨意也是无定的,四顾茫然,她不知道该将这份怨尤交给谁。后来,她遇到浮棔,才知一切起因皆是她,不,不是她,是风不知自己,是白苗苗,该悔风不知明知自己奴婢出身,还要去勾引浮棔,该怪风不知已有白羽养护,还要不知足地去祈求荒乔,可她真的崩溃了,日夜的忧思怨怼真要将她碾碎,所以她把一腔恼恨尽数倾泻给浮棔,其实她最应该骂的,是她自己。 风不知从奶奶手里抽回手,狠狠擦了擦眼睛,静静看着奶奶,不敢看眼睛,只是盯着下巴。 “再让我看看你,好孩子,再让奶奶好好看你一眼。” 第二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屋内一线晃荡的光纹,老年人觉浅,奶奶睁开眼,轻快地收拾好,临走时,看到阎椿坐了起来,她停住,迟暮之人敏锐,似是猜出了什么,对阎椿道:“你能护好她的,我已经半边身子进土了,只求求你,照顾好她……” 阎椿莞尔:“自然。” 风不知梦中惊醒,直起身,隔壁床上早已无人,心中不由一悲,阎椿靠近,轻轻抱住她,一下一下,缓缓抚摸她的后背,软声耳语道:“再睡一会吧,还有我陪着你呢。”风不知这一晚并不安稳,有些头疼,虽睁眼却还在梦中,被阎椿哄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饱饱睡了一觉再醒来,风不知舒坦地伸了个懒腰,也无心思再玩乐,便准备回学校,阎椿忽道:“我准备在校外租一间屋,等成了,你去把你指纹也录上。” 风不知连忙拒绝:“这怎么行。” 阎椿便笑:“我们关系都这么好了,何况出来这一趟,总觉得校外比宿舍好。” 此事略过不提,后过了几日,风不知见家里没什么消息,压下心中疑虑,暗嘲自己瞎想,谁知就在那日清晨,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奶奶去世了,连丧礼都已经办完。风不知心中哀恸,挂掉电话,终是嚎啕大哭,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待奶奶,还没来得及为她的任性道歉,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机会,终究是人走了,怨怒才会被愧疚取代,终究是亲不待时,才更觉子欲养。 叶立风和鱼跃都很是惊讶,阎椿把她们打发走,爬上风不知的床,抱住她,自知此时所有话语都苍白无力,就只是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拍她的背。风不知哭够了,失神地环住阎椿的腰,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唤一声,阎椿便拍一下她的背。 第40章 风过木(四) 过了军训,新生安顿下来,便要开始准备迎新晚会了,每个班都要有节目,文娱委员关芷给风不知发了消息,问她愿不愿意来参加,风不知一看便知是群发,就没再理。 然而这丫头偏缠着阎椿,娇声软语求她上台,阎椿和风不知常在一处,风不知听了满耳朵,又见阎椿竟任由她闹,心中莫名不悦。关芷看风不知一眼,微微笑了笑,带点友善,带点歉意,随后拉着阎椿的手,摇一摇,甜甜喊她,这也就罢了,阎椿最后还真点头答应了。 风不知听到她那声“好”出来,一咬牙,索性转身自己走了。 回到宿舍,不一会儿阎椿也回来了,轻轻靠着她的背,略略弯了腰,笑吟吟地在她耳边低声道:“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也没说一声。” “没什么。”风不知压着声音,一扭身,反手推阎椿。 阎椿眉眼弯弯看她:“生气啦?突然就不高兴了?” 她的笑语落在耳里,字字如针,风不知恼得呼吸不稳,拿了浴巾睡衣,瞪阎椿一眼,狠声道:“我洗澡!”随后摔上卫生间的门。 道道水柱射下来,噼里啪啦砸到地上,冷水流掉,热气腾起来,情思也被蒸到软化、膨胀,整个人像被塞进棉花里。 她为什么生气,她有什么资格、以什么立场,来恼怒阎椿与旁人的亲近呢? 风不知闭上眼睛,暖暖的水流打在眼皮上,打乱了呼吸,也震动了心脏,心思百转千回、兜兜转转,最终才颤抖着掀开讳莫如深的帷幕,不得不承认,我喜欢她,风不知喜欢阎椿。 她匆匆洗完澡,躲藏着阎椿的视线,狼狈地爬上床,“唰”一声关严床帘,靠着墙,抱住自己,脸埋进臂弯里,然而她很快就后悔这个举动了,因为在封闭的空间中,心跳被放得格外大,震耳欲聋,她仰头,脑袋重重撞到墙上,眼泪随着这个动作,缩回眼眶。 冷静,冷静……她反复警告自己,强行压下翻涌的情感,命令自己理出思绪。 她是有一点喜欢阎椿,可是阎椿呢,阎椿是怎样想的呢?她自以为阎椿待她与别个不同,冷眼看去,阎椿对除她之外的旁人多是淡漠,可是她们曾在季梨云的幻境里相濡以沫,阎椿的这点亲密,全然可能是因此,何况,友情?爱情?阎椿对她的,是什么呢,谁能确定,阎椿就会喜欢女人呢?细细想阎椿对她所有的好,想她们之间所有的相处细节,其实全无出格之处,是她风不知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是她风不知心思肮脏取向不正常令人恶心。 但是,如果,阎椿也是喜欢她的呢,她对她的好,都是因为喜欢呢?可是阎椿喜欢她什么呢,她有什么值得阎椿喜欢呢?相貌身材都普通,成绩也不出众,不会什么才艺,脾气性情更算不上好,全然是庸庸碌碌之辈。 风不知长长呼出一口气,脑中回荡着一句话:“那又怎样呢”,短促一笑,她不是配得感低的姑娘,虽有时不敢去表现自己,好似自卑,但终究论下来,是她并不十分在意那些虚名,真正想要的东西,她会试着一争,就像风不知还叫白苗苗时,明知自己出身低贱,而浮棔和荒乔衣裳华贵气度不凡,她们云泥之别,但还是会大着胆子一求。 可是……可是她争的后果是什么呢?杂乱的思绪将她严密缠绕,是锋利的细线,勒出道道血痕,让她几乎崩溃,风不知痛苦地捂住脸,常年被略过的自责与自厌吞没了她,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配了。 罢了吧,罢了吧…… 风不知缩进被子里,觉得浑身都生锈了、冻住了,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头疼鼻塞,眯着眼看了一眼时间,开口才发现嗓子刺痛,哑声对叶立风和鱼跃道:“早上的课我不去了,如果点名,别念我的名字。”叶立风是班长,鱼跃是学习委员,辅导员若是要查出勤率,左右不出她俩。说完,风不知就再次昏睡过去。 第44章 睡饱后,风不知迷迷糊糊坐起来,吸吸鼻子,捞来手机,已经到中午了,有一条微信消息,阎椿说,午饭她和关芷一起。风不知扔了手机,蒙上被子闭眼,饭也不想吃了,然而实在是睡不着了,只能瞪着床帘顶。 宿舍门这时被推开,淡淡的饭菜香飘进来,风不知才察觉到腹中空空,饿极了。有人爬上她床边的楼梯,接着拉开她的床帘,阎椿软软的声音传过来:“下来吃午饭,你连早饭都没吃,别伤到胃了。” 风不知靠着墙,有些疲惫,有气无力地开口:“难为你和关芷吃饭,还有闲心想着我。” 阎椿笑得眉眼弯弯:“当然要想你了。” 风不知心脏一震,抬起眼帘看她,五脏都紧张起来:“你是什么意思?”我猜不明白。 阎椿眨了眨眼,笑笑:“为什么这样问?” 风不知便不再说话,下床看到桌上的盒饭,还是温热的,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戳了戳米饭:“那个迎新晚会,我也去,你和关芷说一下吧。” “为什么要我去,你不能和她说吗?” “我……”风不知愣了一下,“你不是和她更熟嘛。”何况,我不想看到她,风不知又愤愤戳米饭。 终于凑够了人,关芷欢天喜地,立马拉着几个姑娘,下了晚自习去活动中心练舞,好在关芷没给她们排太难的动作,嘻嘻哈哈地也就过去了。 阎椿说自己不擅长跳舞,风不知在旁边看去,明明跳得很好,动作都利落,能看见手臂上薄薄的肌肉,或是翩飞的衣角露出的一截纤腰,然后一双手覆上去,风不知抬眼,看到关芷的侧颜。关芷排动作的时候肯定存了小心思,风不知在心底半是恼怨地想。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弯月亮高悬,清泠泠的月光消解了暑气,夜风吹在身上,舔去了汗珠。风不知练得有些累,手脚都酸软,想了想,手指贴上阎椿的手臂,再轻轻滑下,落在她掌心,接着手臂挽上,软软地靠近阎椿,娇声叹道:“好累啊,阎椿你扶扶我。” 阎椿莞尔一笑:“去买瓜吗?食堂还亮着,我想吃瓜了。”到了超市,那儿竟只剩下一牙哈密瓜,风不知便道:“你买吧,我没有很想吃。”阎椿却摇头:“留给你吃吧。” 风不知静静看她,笑着道:“那一起吃?” “好呀。”阎椿灿烂一笑。 风不知掏卡付了钱,又问阎椿一句:“你确定?”说完细细观察阎椿的脸色,然而她神色如常,什么也没有,风不知只有心中一叹,把瓜塞给阎椿,没了兴致:“你吃吧,我不想吃了。” 阎椿一懵:“怎么了,突然又……” “快点回去吧,马上要查寝了。” 阎椿追上她,咬了几口哈密瓜,犹豫道:“马上就要到迎新晚会了,排练几次我感觉还是不太熟,你陪我找间空教室再练练,好不好?” 风不知自然不会拒绝她。第二天晚上,两人一起去了博学楼,关上门,阎椿走到窗边,看了看,把窗帘也拉上了,外界的声音全被阻拦,屋内一片安静,于是,心跳声、呼吸声,反而喧嚣起来,风不知倚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隔着一排排桌椅,遥遥望向阎椿,看着阎椿慢慢向她走来,竟然心跳不稳、呼吸不畅,浮想联翩起来。 阎椿靠上她旁边的桌子,扒拉着手机把视频翻出来,轻轻搁在风不知手边:“开始吧。” 风不知回过神,点点头,埋头再次确认动作。阎椿就凑过来,和她头发蹭着头发,一起看。风不知心尖一颤,逼自己沉心看完,慌张收回脑袋,和阎椿对视一眼,站直了,这间教室后排空间很足,风不知垂着眼帘,失焦地看着虚无的空气,兀自摆着动作。 这时,阎椿却拍上风不知的腰,语中含笑:“你怎么像个木头?”风不知抓住她的手,把它从腰间拿走,转念却又舍不得了,没有松手,只说:“你乱说,我跳得很好。”阎椿便笑得灿烂:“对,我乱说。”说着凑近,柔声道,“陪我练一下我的动作吧。” 风不知点头,记了一遍关芷的动作,开始放音乐,随着旋律,阎椿手在她腰间一擦,风不知怕痒,颤了颤,接着阎椿贴上她的背,手搭上她的肩膀,温热的鼻息扫在她颈侧,两人俱是一僵。白炽灯在此时忽然暗下,满屋是如水的清辉,窗帘无声飘摇,搅动一室的月光,眼前朦胧,阎椿的手缓缓摸下,风不知一时忘了呼吸,那双手却没继续作乱,流到暧昧位置时,安分地移开寸许,这一部分过后,俩人分开,却已是乱了节奏,便齐齐停下来,任由跃动的bgm冲撞整间教室。 风不知抬眼看她:“这些动作是你和关芷的,为什么不去找她练?”阎椿的脸庞一半隐在黑暗中,捉摸不透,另一半在月光下,莹白如玉,像是上好的陶瓷,精致而易碎,想伸手去抚摸,去验证是否与想象中的一样滑腻,还是会触碰到满手冰凉? 阎椿眸光游来曳去,最后慢慢道:“我……我问她,她没时间。” “你问她,她怎么会没有时间?” 阎椿歪头,一眨眼:“她应该有时间吗?” 风不知微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要懂什么?”阎椿还是笑。 风不知怒又不忍心怒,于是便有了一点点难过,终是强撑着语气说:“不懂最好,我看你练得挺不错,停电了,回去吧。” 推开门,风不知也没等她,落荒而逃,跑回了宿舍,忽然发现灯光大亮,犹记得一路走来,灯都亮着,暗自嘀咕一句电恢复得真快。 第41章 风过木(五) 天气渐渐凉了,惫懒的太阳才显得可爱,转眼就到了十二月,迎新晚会开始了。风不知她们匆匆吃了饭,换好衣服,早早来到报告厅。 阎椿穿着黑色无袖上衣,黑色工装裤,露了一线腰肢,像有月光融化在上面,很帅,她很少穿成这样的风格,风不知觉得自己眼睛都亮了一亮,悄悄瞥一眼关芷,把阎椿拽走,挡住关芷的视线,轻轻一哼,算关芷挑衣服的眼光不错。 有人从后台过来,招呼她们去化妆,关芷跳起来,拍拍坐在她外边的阎椿:“我给你们化。” 几人笑嘻嘻站起来,一个接一个成串儿走进后台,关芷先上手试了试化妆品,按住阎椿细细在她脸上勾勒,阎椿眨了眨眼,视线滑向风不知,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再转向关芷时,闭上了眼睛,说道:“你教教我,不知你等会儿我给你化。” 关芷动作一顿,半晌才低声应了一声,加快了动作。弄好了,阎椿起身,对着镜子照了照,笑叹一声:“好神奇。”她有些愉悦,接着站到风不知面前,垂下头看她,风不知仰面,却看不清阎椿眸底的情绪。 阎椿直接抬手抵上风不知的肩膀,把她推得靠到墙上,顺便提腿,膝盖倚在风不知身下的椅子边沿,她的脑袋挡住了一点灯光,风不知感觉心脏慢慢复苏,枯木逢春似的,“嘭”一声绽放开来,靠得……太近了。 阎椿拿湿巾极轻极柔地给她擦净脸,把各种粉啊液啊在她脸上糊了一层,提起眉笔,靠得更近了,鼻尖几乎相贴,风不知深深望进她眸中,想她的眼睛好亮,又像有一层湿润晶莹的水雾,感到她滚烫的呼吸扫在脸上,羽毛一般,她有些不自然地眨眨眼。 关芷犹犹豫豫地出声提醒:“不需要……离这么近的。” 阎椿一闪睫毛,移开些许,关芷却在这时又说:“当然,你们要是想,就算亲上去我也管不了。”风不知一僵,小声道:“别开玩笑。”阎椿站直了,一时无话,最后她把眉笔塞进关芷手里:“我化不好,还是你来吧。”关芷疑惑,看着阎椿,搞不懂她俩如今是什么状况,笑了笑:“眉毛眼睛确实难化。”她化了一半,拎着口红盯着风不知,许久未动,忽然叹气:“罢了。”她招呼阎椿,“你来涂,我有点……累了。” 关芷退开,把口红和棉签交到阎椿手上,扯了扯嘴角:“记得用手指晕开。” 阎椿研究了一下手上的口红,拿棉签蘸了一点,微微弯腰,轻轻点在风不知唇上,然后犹犹豫豫地伸手,按上风不知的唇。风不知浑身的汗毛都悄悄立了起来,温柔的触感从嘴边蔓延至全身,像是雨点连绵落至心湖,唇上酥麻一片,心间则是涟漪一片。 风不知慢慢睁大眼睛,从阎椿的鼻尖,用视线一路吻上去,看清了她低垂的睫毛,和藏在其下的眸中流动的光。风不知抿了抿唇,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阎椿却在这时抽离,捻了一张湿巾,说出话时已哑了嗓子:“好了。” 风不知恍恍惚惚站起身,晕乎乎被阎椿拉着往回走,风不知手一颤,只一两步,手心便沁出细细密密的热汗,汗珠像是针,坏心眼儿地往肉里扎,穿过门,空调风猛地一激,胳膊起了一层小疙瘩。 迎新晚会开始,到她们的节目还有一段时间,几位姑娘便小声聊着天。关芷倚着椅子扶手,说到暑假旅游的经历,说西湖丝绸般的水,谈荷花与游鱼,还有柔风和柳枝,阎椿听入了神,关芷见她喜欢,笑着说放假带她出去玩,顿了顿,补了一句:“和风不知一起,嗯?”阎椿扭头看风不知,勾住她的大拇指:“不知陪我出去看看,好不好?我还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呢。” 第45章 风不知低头,看两人相接的手:“我……不喜欢。” 阎椿便朝她撒娇:“怎么会不喜欢呢?你难道不好奇陌生的美景和美食吗,你难道不想亲自抚摸岁月留下的痕迹,看看大自然吗,这世界、这天地如此大,有这许多不同的、新鲜的东西,人生活一回,总得亲眼看看吧?何况如今,想去哪儿都能轻松抵达,我从来没见过,我很期待,我很想去体验,哪怕,就当作陪我,也不行嘛。” “我……”风不知愣了愣,“再说吧。” 终于到了她们的节目,话题至此停止,几人匆匆跑到后台。演出圆满完成,关芷在解散前招呼一句:“明天咱们办个庆功宴,都来啊。” 几人图热闹,也不愿让关芷太过破费,一致决定去吃海底捞,第二日晚间,人都到齐了,嘻嘻哈哈点完菜,吃了几口,嫌无趣,便有人提议玩点游戏,关芷笑道:“那来真心话大冒险。”她们都叹俗套,却还是同意了,在群里扔骰子,玩了几轮,气氛越来越酣,关芷终于等来了自己拿到最大点,可巧阎椿是一点,姑娘们意味深长地欢呼起来,关芷看着点数,微微一愣,先抬手拿桌上的汽水,抿了一口,才踟蹰地勉强笑道:“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阎椿眨了眨眼,微笑:“真心话,应该……更安全一点吧?” “嗯……”关芷垂眸,盯着面前的杯子,用拇指抹开上面的水珠,才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满桌忽然诡异地安静一瞬,接着哄笑开来:“好哇!”“阎椿你可别躲。”有人伸手夺走了用作惩罚的酒,笑吟吟地看着阎椿。风不知却在这时举筷,夹了一块肥牛,伸进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翻滚的水面。 阎椿眉眼弯弯,浅浅笑道:“我只喜欢过一人。” “哦——”众人起哄,风不知一颤,夹好的肉从筷间溜走,她伸了伸脖子,避开阎椿的视线,认真地找自己看上的牛肉。 “只是……被甩了。”一语落地,桌上一片惊呼,关芷懵了,看看阎椿,再看看风不知。旁的人还在玩笑地为阎椿鸣不平:“好不识好歹的人。”“怎么敢甩我们阎椿。”“他不要你是他亏大了。” 风不知心脏沉下去,泛出丝丝的冰凉,好像漏了一个大洞,猛风强罐进去,割得伤口生疼,整个人像是坠入深渊,外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失真,她收回筷子,囫囵将肉吞下去,嚼了几口,皱起眉头,肉中卷了一粒花椒,满嘴都麻了,辣味冲上眼睛,她莫名就有点想哭。她慌忙抽了几张纸巾,匆匆抹了眼眶,擤了擤鼻子。 “风不知,不知……”风不知惊醒过来,那人指了指手机,示意她该扔骰子了。“哦哦。”风不知吸吸鼻子,先喝了一大口汽水,点了一下手机屏幕,眼睁睁看着骰子转了好几圈,停在了一点。 关芷先笑了出声:“是我,又是我,让我看看,是谁又落在我手里了。”随即惊讶道,“风不知……” 风不知搁下手机,坐正了,静静看向关芷,关芷微微倾身,沉思许久,咬了咬唇,轻轻说道:“风不知,去向你喜欢的人表白。” “哇哦!”喊声冲天,风不知坐在其中,又伸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淡淡道:“我没有喜欢的人。” 关芷一愣,靠近她些许:“真的?”风不知看着见底的饮料,点了点头,关芷再靠近一点,声音大了:“真的吗?”风不知便抬头直视关芷的眼睛,一字一顿:“是的。” 关芷坐回去,皱起眉头,挠了挠鼻子。 其他人察觉气氛古怪,忙笑着打岔,继续闹了开去。一顿饭到结束,风不知专注地看着筷尖,不敢再看阎椿,心脏纠在一起,咽下去的食物像是卡在喉咙里,有些难受。 关芷支颐扫视阎椿和风不知,笑了笑,夹了一个响铃卷,在清汤里泡软了,小心翼翼地摊开来,放上肥牛卷,铺上虾滑,再慢条斯理地卷好了,插上牙签固定,丢进番茄锅里,等熟了,放到阎椿盘里。阎椿抬眼笑笑:“……多谢。” “啪”,清脆一声,风不知扔了筷子,看一圈桌上的人,“我吃饱了,你们吃吧。”说完兀自埋头刷手机。 终于吃完了,阎椿抓住风不知的手,把她拉回位子,等其他人都走了,慢慢倚在风不知胳膊上:“出来玩,你不高兴吗?” 风不知只说:“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阎椿顿了顿,闭上嘴,片刻又说,“我租的房子都弄好了,现在太晚了,就不回学校了吧。”风不知没有说话,明明想拒绝的,嘴唇却像被黏住。 阎椿便站起来,摇一摇她的手,牵着她走了。 第42章 风过木(六) 录好风不知的指纹,阎椿打开灯,扫一圈屋内,心里满意,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倦声道:“好困,洗洗睡吧。”说着想到什么,起身去翻衣柜,“应该有准备衣服,都是没穿过的。” 把睡衣递到风不知手上,阎椿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推了推,风不知走了几步,又扭头,小声问阎椿:“为什么带我过来?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阎椿眸光沉沉,沉默许久,哑声说:“你想……怎样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呢?”阎椿上前一步,风不知却像惊醒过来,狼狈转身逃进浴室,狠狠关上门。 出来时,白炽灯被调暗些许,泛着淡淡的昏黄,阎椿陷在沙发里,拨弄着茶几上的酒坛,指尖被冰得微微粉红,她在灯下抬头,眸光闪烁流动,柔声说道:“我忽然想起来,要请你喝我自己酿的酒。”她捧起酒坛,清澈的酒液缓缓滑进杯中,声音泠泠,清香逸散。 阎椿举起酒杯,懒洋洋往沙发靠背上一倚,杯中的液体一晃,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绯色,伸到风不知眼前。风不知接过,在离阎椿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凝视着酒液,一饮而尽,很冰,让她清醒了些许,满口皆是花香、果香,还有竹子清芳,甜甜的,酒精的感觉极轻,沁人心脾。 阎椿也慢慢小口饮完一杯,空气中满是酒香,呼吸一次便像要醉了,两人一时无话,喝了几杯,面上都浮起浅浅的红晕,眸中更是汪了一潭水,看向彼此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软软的纱。 阎椿挪近一些,勾住风不知的小指。风不知呼吸声重了些,胸腔有一朵云,正在膨胀,不,是棉花糖,松松软软,被酒水一浇,塞满全身的棉花糖便塌了,却变得更加厚实,然后再在这之上,织出更多的糖云,风不知看着手中剩了一半的酒,感到呼出的气息滚烫,棉花糖冲开牙关,她吐出一句甜腻的话:“阎椿,我们到底,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嗯……”阎椿哼出一声鼻音,抬起眼帘,软软地看风不知。风不知抢先道:“你不是说,你有一个喜欢的人吗,那为什么,还要来缠着我……” “那你不是也说,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风不知呆了呆。两人对视,各自燃了一把火,风不知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像要顶开棉花糖,汹涌而出,小声问,“你喜欢的,是谁呢?” 阎椿笑笑:“你现在要和我玩真心话吗?” “关芷吗?”风不知随口问道。 阎椿笑了声:“不会……我在很早很早,就喜欢一个人了,只是我……当时太过蠢笨,没有做好。” “那你还喜欢……吗?” 阎椿趴在她肩头,呼出的热气喷在风不知颈间:“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风不知一叹:“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轻轻推开阎椿的脑袋,挠了挠脖子,火焰越烧越烈,将棉花糖焚烧,将绷紧的理智熔断,酒精催熟了不甘,她盯着阎椿的眸子,试图从中找出一点隐藏的爱意,徘徊,试探,不敢靠近,害怕冒犯,可是,自私在此刻像藤蔓肆意生长,想要得到她,哪怕是用满手淤泥玷污月亮,孤注一掷,叛逆癫狂。 阎椿在这时环住她的腰,贴上来。风不知按住她的脖子,感到她颈侧跳动的脉搏,抬起她的脸,视线下移,稳了稳心神:“你骗我……”你是喜欢我的,明明就是,在心里说完,她闭上眼,一咬牙吻上她的唇。 阎椿蜷了蜷脚趾,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撑起身子,温柔地迎合风不知。 风不知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滩水,和阎椿交融一起,像是变成杯中的酒,被仔细品尝,用嘴唇,用牙齿,去厮磨,去舔舐,一时脱了力,她支撑不住自己,和阎椿一起滚在沙发上,直到现在,她才敢张开眼睛,阎椿也随即睁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朦胧。 风不知伸手,紧紧、紧紧抱住阎椿。阎椿分开些许,再抬头,吻上她的额头,以唇作笔,描摹她的眉,抿了抿她的睫毛,戳一戳她发烫的脸颊,再往下,含住她的锁骨。有点痒,风不知缩了缩,眸中的水波乍起涟漪,一圈一圈,连绵不绝。 吻至尽兴,两人都倒在沙发上喘息,平复心情,灯光下,阎椿的眼眸亮得惊人,她餍足地眯了眯眼睛,微微笑着,喟叹道:“好奇妙。”风不知懒懒地把玩阎椿的头发,还在失神,哼出一声疑问。阎椿爬过来,将耳朵贴近她的心口,轻飘飘地说道:“我第一次……体验到,所以,难怪古往今来,许多人会无数遍讴歌情爱。” 第46章 风不知闷闷一笑,随手将缠绕手指的青丝解下,轻轻盖上阎椿的眼睛。 第二天,风不知睡足醒来,摸到床头的手机,摁亮屏幕,看着时间愣了半晌,不敢置信地按灭后再看一眼,把手机往床上一摔,太阳大盛,一线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金光灿烂,像是摇晃的酒液,房间则成了杯子。 迟到了。宿醉后的脑袋还有点晕,风不知揉了揉太阳穴,将阎椿攥紧自己睡衣的手指一根根扒开,挪了挪,抬手抱住她,慢慢抚摸她的后背。 阎椿缓缓醒来,有些懵,无奈地捂脸一笑:“我竟睡过去了。” 风不知也笑:“我也好久没睡这样香的一觉了。”她起身,抓了抓头发,“去吃……现在应该是午饭了。”她乐得弯了弯眼,又觉得开心得莫名其妙,把嘴角放平。 闲下来,她懒散地看了看手机,无意间点开校园墙小程序,一路看过去,火一点的帖子,一大半都在讨论刚结束的迎新晚会,其中又有近一半都是阎椿,她顿了顿,一条条评论看过去,好些人在求问联系方式,也有同班同学直接把□□号放上来。 都在夸她漂亮跳得好。风不知突然有些不悦,明明是她的东西,菜热气腾腾上桌,她抬眼,透过层层蒸汽,望向阎椿,酸酸道:“你还真是招人喜欢。” 阎椿疑惑:“怎么了?” 风不知把手机屏幕亮给阎椿看:“嗯?” 阎椿随意一扫:“哦,难怪一直有人加我好友,可烦了。” 风不知嘴角一勾,收回手机,轻哼一声。 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巧碰到回宿舍的关芷,她睁着眼睛,仔细打量她二人,小声道:“在一起啦?” 风不知犹豫一瞬,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啧。”关芷扯了扯嘴角,最终道,“好哇,记得请我吃饭。”她佯怒,瞪一眼风不知,随即又道,“罢了,我开玩笑的。”也不看她们的反应,推开宿舍楼的门,快步跑了。 一场大雪和考试月一齐到来,先只是飘了一些雪粒子,落在地上,还未被鞋底踩脏,就化作水,溅湿了鞋袜,到了夜晚,雪花凝成大团大团,所见万物都穿上斑斑驳驳的素装,白亮的路灯映着纷飞的雪,消解了一点夜色。 风不知在阳台,探头静静看着,整栋楼都在沸腾,欢呼着难得的雪,然后回头坐到桌前,继续复习。阎椿从后面趴上来,搂住她的脖子,欢快地摇了摇:“明天我们去玩吧,我想堆雪人、打雪仗,我从来没玩过雪呢!” 风不知揉了揉眉心:“我还有很多没复习。” “哎呀,没事的,就玩一会会儿,浪费不了多少时间的。” 风不知微微皱眉:“别闹,课还没结束,时间本来就不够,你要玩随便找个人,也行,反正你一向受人欢迎。” 阎椿突然恼了:“好啊,可以,那我就去找程又又、找关芷、找闻谷,你一个人待着去吧。” 风不知猛然回头,张了张嘴,脑里闪过复习计划,又无话可说了,只看着阎椿的背影。 翌日,风不知没下床,只搬了小桌子到床上,摊开课本,鱼跃去了图书馆,叶立风和陈彬趁着雪景约会去了,阎椿不知道拉了谁,也早早出去了。落雪反射阳光,天地白茫茫,有些刺眼,风不知将床帘也拉严实了。 下了雪,世界总会显得格外安静,雪毯仿佛能蒙住一切声音。 一片昏暗里,风不知盯着课本,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把小灯按灭,点进阎椿主页,出神地看着她的头像,用手指蹭了蹭,点进她的朋友圈,她发了好几条,有银装素裹的世界,有别人送给她的雪玫瑰,还有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雪人。 可她们的聊天界面里,安安静静,一片死寂。 她玩得很开心,而陪她一起玩的人,风不知并不熟。 她不是阎椿特别的、唯一的选择。 下午,到了约好的打雪仗的时间,操场上欢笑声大起来,在空中飘荡不绝。风不知下床,推开门,外面的空气很冷,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却不管,走到窗边,踮起脚,望过去,操场上各种颜色滚来滚去,很热闹。 风不知后悔了,她应该和阎椿一起去的,不过一天的时间,是可以用来荒废的吧,她抱住自己,跑回宿舍,缩进温暖的床铺,下学期,要认真上课,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 风不知踹翻了小桌子,把整个人卷进被子里,内心慢慢溢出酸涩。 第43章 风过木(七) 如果是以前,她说了不去,阎椿还会去玩吗?是得到了,就不再珍惜了,还是三个月过去,多巴胺已经乏力了? 风不知忽地一叹,这场恋爱,开启得过分草率,她其实并不了解阎椿,不知道阎椿的过去,不清楚阎椿的家庭,风不知一直活得挺随便的,但对于爱情,有种可笑的虔诚,更何况是第一次。她忽然发觉,她们之间,太过浅薄,不该只因为占有欲和虚荣心,不该只因为一次天地颠倒的亲吻,就踏入一段关系,连简单的告白和承诺都没有。 其实,细细想来,她和阎椿,真的合适吗?她不喜欢出游,更乐意宅在家里,玩手机,或者看书,怎样都好,可是,阎椿看起来对世界满含热爱和好奇,什么都想去体验一番,把她俩绑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感到厌烦和疲惫的吧? 风不知嗤笑一声,现在竟想起以后了,她从不信什么“天长地久”,还有“一生一世一双人”,更遑论她现在才多大,一无所有的年纪,拿什么去考虑一个有阎椿的未来,凭着一腔热血所能得到的,只有一触即破的幻梦。 倒还不如,好好把握当下,不想去考虑如果赋予现在太多意义,当离别到来的时候,该如何释然,斯人实在可贵,命运大发慈悲,会容许一个小人物的孤注一掷和飞蛾扑火吧。 风不知开始换衣服,下楼,她不想把阎椿交给任何人,不想让阎椿出现在旁人眼中,哪怕虚无缥缈,她也要抓住这场梦。 风不知站在操场边张望,终于找到阎椿,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几乎和雪景融为一体,面上的颜色却艳,黛眉红唇,笑容灿烂明媚,瞥到风不知,显见地愣了愣,然后欢快地扑过来,抱了她满怀。 程又又也跳过来,一掌拍上她的肩膀,乐道:“来得正巧,快过来打雪仗。” 关芷在远处看见她们,弯下腰,挖了一大团雪,奋力扔过来,正正砸到风不知身上,一小半碎裂,溅到程又又手里,众人笑作一团。程又又笑骂一句,扯着风不知,一路随手抓了几把雪,去丢关芷。 风不知便舍了哀戚,逼着自己活动开,也捞了雪团,逮着几人扔。 有一点雪化成水,沾湿了衣物,冰得刺骨,玩累了,几人毫无顾忌地躺在雪地上,喘着气看白茫茫的天空。暮色降临,她们相约去吃牛肉粉丝汤,就着香脆的葱油饼,热腾腾的汤入肚,驱散了寒凉,周围坐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说笑,很暖和,风不知感到了一点点的,或许能被称作幸福的东西。 晚上回到宿舍,风不知洗完澡,刚走出卫生间,就撞上串完门回来的鱼跃,笑着招呼她去隔壁。风不知疑惑地去敲门,关芷打开一条缝,五光十色泄出来,看到是熟人,关芷笑了笑,把她拉进来。 隔壁买了个旋转彩灯,窗帘拉严实,各种颜色满屋乱舞,成了个小型ktv。风不知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阎椿和别人一起又唱又跳,才发现,阎椿连歌也唱得好,她的声音很干净,也很温柔。阎椿玩累了,轻轻哼着调,走到风不知旁边,软软地搂住她,摇了摇。 终于再次得到拥抱,风不知全身都伸展开,舒舒服服地嘤咛一声,起身和她面对面相拥,眼前的灯光炫得她头晕,她偏头,吻了吻阎椿的脸颊,轻声笑道:“我先回去睡觉了。” 爬回床上,风不知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小灯调暗,埋头认真复习。她不是个乐意好好学习的学生,成绩能保持在前列,全靠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补完任务需要多少时间,能控制好放纵的程度,她很看重她的分数排名,要把今天的计划完成。 渐渐地,万籁俱静,舍友们都回来了,悄悄熄灯上床,又看完一章,风不知揉了揉眼睛,默默打了个哈欠,看一眼时间,已经两点了,她苦笑一声。 课程都结束了,学生们彻底投入期末复习,整个校园里死气沉沉,终于考完最后一场试,风不知一身轻松地走出教学楼,长叹一声,只觉冬日阳光温暖。她没急着回家,收拾好了行李,去了阎椿租的房子,两人换了家居服,懒洋洋地面对面躺在床上,空调暖气打得很足,吹得骨头都酥了。 阎椿和她说悄悄话,忽然道:“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吧,我特意挑了离学校近的,到时候跟辅导员申请个长期假条。” 风不知想了想,微微一笑:“好啊,但是……房租,我和你平摊房租。” 阎椿一愣:“不需要,她们……我母亲,都操办好了,这点房租不算什么。” 第47章 风不知不再说话,与阎椿额头相抵,她其实隐约猜到阎椿家境优渥,真听到了她这句,内心还是起了丝丝涟漪,只是,虽然知道不该以钱财取人,她还是难免觉得,与阎椿有了一点距离。 风不知她家其实也绝不是贫困,不过要养育两个孩子,保证他们很好地长大,多少会有点吃力,她知道母父不容易,所以很少任性。都怪她,都怪她风不知一出生就是怪物,恶鬼缠身,普通人的一生会有小概率的意外,可对风不知而言,她能安稳长大才是意外,如果不是她风不知,就不会有风西洲的出生了,就不会给母父肩上再加一份担子。 风不知把阎椿的脑袋按下去,自己则仰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眸中的水雾,分别一学期,她有点想自己的母亲了,终是抑制不住,呜咽出声。阎椿察觉不对劲,慌忙爬起来,擦去风不知的眼泪,柔声连连道:“怎么了……” 风不知扯了扯嘴角,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想我奶奶,我还没和她好好道别,没见她最后一面。” 阎椿心疼地抱住她:“不是的,不是的,你奶奶还健在的时候来找你,你陪他尽兴玩了一回,你见到了她最快乐的笑容,那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你们已经说了很好很好的再见了,你奶奶下辈子会过得很好的,我保证。”说着说着,她慢慢吻她的眼睛,舔舐去她的眼泪。 风不知平复好心情,慢慢安静下来,阎椿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拍她的后背,勉强笑道:“我有点羡慕你,你知道吗?你有很爱很爱你的奶奶,深爱你的母亲、父亲,你也爱着她们,人间亲情,最难割舍,最是复杂。可是,我没办法拥有,同窗之谊、伙伴友情、知己之交,还有爱情,我都可以体验到,唯有亲情,我无处可求。” 阎椿再亲亲她,温柔一笑:“不需要对你的母亲怀有愧疚,人活一世,最不亏欠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风不知“嗯”一声,然后弯弯眉眼,道了声谢。 母亲催了好几遍,风不知不得不回家了,她们上了地铁去火车站,离别的愁绪淡淡笼罩她们,一时无人说话。风不知忽然好奇问阎椿:“你不回家吗?” “我……”阎椿愣了愣,“我就待在租的房子那里,我娘,还有我爹,在国外,嗯,不常见面,你明白了吗?” 风不知轻轻“嗯”一声,仰头看还剩几站,心情有些低落,她靠到阎椿肩上,转念又自嘲一笑,过完寒假就又能见面了,何必如此伤春悲秋。出了车厢,风不知回头,看向阎椿,笑笑:“不要再送我了,回去吧。”说着推推她。 阎椿没动,定在原地,哭丧着脸看她。火车站很大,人在其中显得极为渺小,阳光横冲直撞,照亮所有角落,冰冷的机械声一遍遍播放,来往人流匆匆不息,无一丝空间容许安放哀愁。 “我会想你的。”阎椿小声道,朝她摇了摇手,转身走了。 奶奶刚去世,今年的春节格外冷清些,转眼就开学了,风不知买了早几天的车票,一走出大厅,便被阎椿扑了满怀。阎椿笑眯眯地凑上来,亲亲她的脸颊,风不知抱住她,把脑袋埋在她颈侧,悄悄闻了闻,一起去吃了饭,回到家,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风不知满足地揽住阎椿的腰,说了会儿悄悄话,两人默默吻了一场。 出去吃了几顿饭,她们都有点腻了,便收拾了厨房,慢慢买了菜,学着做饭。阎椿连这都很感兴趣,张罗着挑了锅碗,买齐了调料,乐呵呵地研究。风不知没下过厨,便拉着风西洲问菜谱上的“适量”“少许”是什么,然后再搂着阎椿和她对赌,盐该放几勺、醋要倒多少,诸如此类。 直至正式开学,阎椿的厨艺已经算得上可口了。这学期专业课多了起来,五天全是早八,众人都忙碌起来,好在只有第一学期有晚自习,如今即便有一两天的选修课,也都很水,晚间倒还算轻松。 这日早晨醒来,风不知眯着睡眼,摸到卫生间,抓到牙膏试着挤了挤,随即动作一顿,心里一叹,把牙膏头朝下立在了镜后柜里。刷完牙洗完脸,风不知在卫生间转了一圈,高高低低都找了个遍,“啧”一声,探头压着怒气问阎椿:“你又把梳子放哪儿了,哪拿的放回原处不行嘛,天天早上要我找,现在天天早八,哪有这么多时间。” 阎椿懒洋洋从沙发上站起身,拾起茶几上的梳子,笑道:“这儿呢这儿呢。” 风不知草草梳顺头发,看一眼时间,拽起阎椿:“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第44章 叶立风(一) 春天姗姗回来,人们都换上了薄衣,上完下午的课,风不知和阎椿正要回家,却被叶立风拦着,挡了她们的路却又不说话,垂着眼睫咬着唇,最后引着她们到偏僻的地方。风不知有些懵,看她神情察觉到不对劲,只得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叶立风才如梦初醒,咬着字词对阎椿说:“借我……一些钱。”风不知一愣,接着叶立风补上,“我要去流产,不能让我妈知道。” 风不知瞪大双眼,嘴唇嗫嚅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讷讷应了声,最后小声问:“陈彬呢?” 叶立风嗤笑一声:“我们有做好保护措施,我没想到会有意外,现在这个时期不适合怀孕,我必须打掉,他不同意。” “那你不分手?” 叶立风想了想:“他其实也没啥错,概率再小也可能发生,他也不是不负责任,跟我保证生下来会照顾好孩子,我信他的人品,但是,我的人生规划是工作后再养育孩子,目前学业最重要。” 风不知磨了磨唇肉,最后道:“周末我陪你去吧。”叶立风感激地看着她,柔柔一笑:“多谢。” 此事略过不提,风不知不住在宿舍,也不清楚之后叶立风的情况,那晚她们散完步准备回去,经过小树林,看到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两人,风不知匆匆一扫,忽然顿住,皱起眉头,陈彬?旁边是一位陌生的女人,风不知思虑片刻,举起手机,眼睁睁看到他俩亲到了一块儿,按下了拍摄键。 她埋头,把照片和视频发给叶立风,直到回了家,叶立风才回了消息,只四个字:“我知道了”,风不知隐隐有些担心,着急地打字:“你冷静点,别做傻事。” 对面发来一句:“别担心。”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风不知找了一圈,却没看到叶立风,忙去寻鱼跃问她的状况,鱼跃也懵:“她跟我说她今天有事,只让我给她带饭。” 下了课,风不知拉着阎椿跑回宿舍,推开门,却看见叶立风好好缩在位子上,开着电脑,听到动静,她看过来,见是她们,笑了笑。风不知迟疑地走过去,小声道:“你……”她注意到叶立风电脑上是ppt的界面。 叶立风笑容淡了些,语气中却听不出异样:“我没事,你们吃瓜的人不是喜欢弄ppt嘛,他骗了我,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骗了很多小姑娘,恶人应该有恶报,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风不知愣神,她才发现她并不理解叶立风,她一直以为叶立风是听话乖顺的好学生,她的母亲管教严厉、想法古板,不会准许她有任何出格,养在严格调控的适宜环境、在按比例配出的营养液中长出的菌,往往娇弱,她还以为这样的她,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得晕头转向。 那她便不多插手了,只管等着看好戏。 晚上,她们洗完澡,阎椿趴在床上,风不知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教阎椿玩游戏,忽然收到叶立风的消息:“你们在哪儿,阎椿不回人消息,抱歉打扰你了,听我说说话好吗?我不知道找谁了。”风不知看一眼阎椿,把位置发给她。 不一会儿,叶立风便敲响了门,失魂落魄地进来,强撑着的姑娘,终于露出了一点脆弱,风不知给她倒了一杯水。叶立风坐在地毯上,默默饮了半杯温水,眼泪猛地坠落,砸进水里,溅起来,然后又徒然落回去,水面摇荡,映着顶灯,有些晃眼。 叶立风放好水杯,捂住脸呜咽出声:“我是真的喜欢过他,我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该早点清醒过来的。”叶立风渐渐平静下来,“我明明早就感到他有点问题,可笑我当时竟就那么忽略过去,在我察觉到我在和他的关系里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内耗的时候,我就应该和他分手,及时止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原来也会陷进去。” 叶立风苦笑一声:“他先跟我表白的,当时才开学几周,我连人都还没认全,也不怎么了解他,但当时我叛逆啊,我以为就玩玩然后一拍两散,但是真谈了几个月,我有点心动了,他确实帅、聪明、会哄人、没有不良嗜好、在学校里很受人欢迎,我估量一下,作为结婚对象,也够格,便开始计划和他的未来,我们都算理智的人,一切都很正常,我以为我们会走到最后。 那次我妈知道了,很生气很生气,在家,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周旋了好几天,在学校,我们挤出时间找没人的地方,我抱着他哭,他安慰我,那是我们爱情中唯一的挫折。真要论起来,那应该是他最爱我的时候了,爱情里总要有一波三折,这些波澜成就了深情人设,满足了表演欲,就像催化剂一样。 第48章 抱歉,我失态了,我没想哭的,我不想太娇弱,我很满意我的处理方式,我觉得我足够冷静和理智,直到做完ppt,沉默的那几十分钟,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介意,和难受……” 叶立风拿起已经凉透的水,大口喝尽,微微一笑:“说出来好多了,谢谢你们愿意陪我。”她看了眼时间,有些犹豫,风不知便道:“太晚了,别回学校了,你睡在我的卧室,我今晚和阎椿一起睡,我去拿新的床单被套,你自己铺。” 阎椿跟在她后头,有点不悦:“这是我们的房子,你干嘛让她住这儿。”风不知回头看她,半晌,说:“你要不愿,我让她回去。” “算了,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 诸事完毕,风不知躺到床上,看见程又又给她发了一个ppt文件。 《关于吴大陈彬玩弄四年感情的公开信》 由小花(化名)、宋时祺(应本人要求实名)、小师(化名)及被陈彬骚扰的诸多女性共同制作。 part 01:高中校园青春之恋,兰因背后暗藏玄机 那年高一,阳光明媚,空调温度正好,班里比屋外的蝉吵闹,小花苦思冥想半天,再次选择向陈彬问物理题,讲完了,陈彬戳小花的手臂,问,谈恋爱吗?小花很茫然,却记住了他那时的神情,紧张、严肃、慎重、执着,小花被感动。 小花忘了,她母亲是学校办公室主任,父亲是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在恋爱期间,小花为他争取到了班长职务、入团名额、竞赛资格,以及各项奖状。从一开始,他的接近就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进入了大学,小花于他,也失去了价值,这段关系,可想而知成为了他的累赘。 part 02:大学时期的不安分,情侣之外的性关系 步入大学生活,陈彬开始要求与小花同房,因为彼此都已是成年人,且是正常情侣关系,小花便同意了,但为了学业,限定了每月同房次数。而在小花不知道的地方,陈彬在现实和网络骚扰了多名女性,接连与不同的女性发生性关系,发言“找个女朋友便宜干净”,证据见图。 十一月份,陈彬和漂亮温顺的宋时祺相识,隐瞒小花的存在,开展了对宋的猛烈追求,元旦之夜,宋同意了他的告白,两人确定情侣关系,与此同时,陈彬仍未与小花分手,聪明谨慎的他成功蒙骗两个人,同时进行的两段关系持续到小师出现。 part 03:利欲熏心再次下手,殃及池鱼始乱终弃 陈彬在知道了小师父亲的身份(在此不便明说)之后,开始向小师示好,和小师确立了他第三段情侣关系,此后与小师频频同房,使用的是扎孔的避孕套,见小师提供的图。期间,小花意外怀孕,本以为是小概率事件发生,知情后猜测,是陈彬误用了为小师准备的避孕套。 小花选择流产,但有限的生活费在恋爱中已所剩无几,陈彬又不支持流产,小花只得向人借钱。之后,小花严词拒绝陈彬的同房请求,两人不断发生争吵,原因:1、怀疑小花流产伤身后的生育能力;2、嫌弃小花专业太差、条件不好,配不上他。最终,陈彬对小花持续冷暴力。 part 04:以此为鉴后人谨记,女之耽兮犹可说也 四年的感情,陈彬不断地实施pua,让小花陷入负面情感的漩涡,精神收到重大创伤,与陈彬有纠葛的女人们联系后,都极为震惊、悲伤、愤怒,有幸及时发现,没有让更多人受到伤害。爱情,本应是两个灵魂之间的交流、慰藉和互相扶持,不该作为欲望的借口,不应成为满足野心的跳板,但爱情也绝不是人生的必需品,切勿沉溺太深。 总之,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希望她们的故事能够给你们警醒、经验,作为教训,时刻谨记,以此为鉴,也让这些年月的痛苦,有一点意义。 ppt至此结束,几乎是瞬间在校内大群炸出讨论,很快便传播出去,袭卷网络,吴大动作迅速,当机立断约见陈彬,劝退处理,万事终了。 第45章 风知意(一) 恋爱谈得日子久了,谁能保证不在爱情里有过得意忘形呢? 风不知某天终于忍不住爆发,狠拍一下卫生间的门,勉强压着音量:“阎椿,我说过多少次了,牙膏头朝下,朝下朝下,听不懂吗?你不觉得头朝上第二天挤的时候不好挤嘛,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了,东西用完放回原处,从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说得够清楚吗?多少次要我找,你记得自己随手扔在哪儿也就罢了,多少次翻箱倒柜找,梳子、指甲钳、遥控器……烦不烦啊,你没看到卫生间垃圾都要溢出来了吗?次次、次次都是我倒,我有那么多时间?我提醒你去收拾,你哪次不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又哪次真动手做过?一直要我跟在后头兜底,我是你的保姆吗?我不是来伺候人的!” 阎椿愣了,随即皱起眉:“知道了知道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我学着改,好不好?” 风不知更气了:“那我之前说的那么多次算什么,你非要我生气才认识到问题吗?” 浮棔呆了呆,眸光一黯,在心底慢慢梳开怒火,半晌,认真道:“这次我真的记住了,我的错。”说着,她跑去换垃圾袋。 风不知仍是不悦,但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洗漱。 晚间,阎椿倚在床上,悠闲地晃了晃腿,忽然道:“我想吃西瓜。” “啧,这个季节哪有西瓜?” “可我现在好想吃西瓜,陪我出去买嘛。” “要去你去,这大晚上的傻子才出门,现在西瓜也不好吃。” “……那我不吃了,行吧?” “我没让你不吃。” “我吃不吃与你何干。” 风不知一言不发,起身摔门回到自己卧室,熄灯盖被,阎椿来敲门:“喂,风不知,你什么态度?说话啊。”阎椿最后重重拍一下门,“谁要管你啊。”含着怒气走了。 风不知翻身,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感到莫大的疲惫,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样,为什么莫名其妙就生气了,为什么一件小事就能吵架?到底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风不知比闹钟先醒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慢慢下床出门,进了阎椿的卧室,她也醒着,风不知一顿,坐到她床边,咬了咬唇肉,小声道:“对不起……我太过分了。”屋内一片沉寂,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阎椿抱住她:“是我的错,从前凡事都有女佣,我不会,我该早早知道改掉的,是我委屈你了。” 风不知心中一软,回抱住她,阎椿凑近,亲亲碰上她的唇,随后两人加深了这个吻。 期末考完,程又又拉了几个姑娘去玩剧本杀,也叫上了风不知和阎椿。匆匆吃完午饭,赶到目的地,开始看本子。阎椿很是兴奋,左看右看,又贴近风不知,娇声道:“不知,如果我害怕,你会保护我的吧?” 风不知禁不住一笑,搡她:“好啦,肉麻死了。”阎椿抿唇笑吟吟继续看剧本,忽然抬手扒拉风不知本子的封面,再摇一摇自己的本子示意她,乐道:“我们在这里也是情侣呢。” 风不知猝然抬头,桌上有人惊疑:“也?”阎椿张嘴:“对啊……”后面的话碎在喉咙里,风不知力气不轻地一拽她,掐她的大腿,面容扭曲几回,从牙缝挤出声音:“闭嘴。”随后强颜欢笑道,“开玩笑的,别在意,我们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阎椿偏头看她,眸中满是震惊和不解,欲言又止半晌,眼底的光暗了暗,埋头盯着面前的字。 心不在焉地玩完,风不知拒绝了之后的聚餐,和阎椿一路沉默地回去。狠狠关上门,风不知把包往玄关的柜子一摔,崩溃道:“你为什么要说啊?你跟她们说这个做什么?” 阎椿心脏钝痛:“为什么不能说,我们难道不是爱人吗?” “那些人,除了程又又,别的和你很熟吗?有什么必要告诉她们?” “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你莫非对我是假的吗?我们有什么问题?” “难道没有问题吗?你喜欢女人难道不是不正常?阎椿,我求求你了,我不想再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还不能接受,我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传出去,有些人会怎样说?”风不知脑内一团乱麻,语无伦次,仰头憋回去眼中的泪。 阎椿后退半步,面色冷下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你骗我的吗?” “我喜欢你,我不否认。” “可我不愿意遮三瞒四的爱情,你不是我想要的,风不知……”浮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原来,原来亲身品尝爱情过后,才知道,并没有想象中美好,我累了……分手吧。” 风不知心神震荡,许久才回过神,讽刺一笑:“分手?我们有谁向对方正式表白吗,我们有谁许过伴侣的诺言吗?我们什么都不是。” “风不知,你……不要胡言乱语。” 第49章 风不知越过她,去房间收拾干净自己的行李,轻轻带上门,屋内瞬间死寂一片。 风不知垂头,改签车票,忽然,一滴眼泪落在屏幕上,她一愣,迅速用手指抹去,面上全然冷漠。 改签后的车票在明天清晨,今晚必须得早早入睡。考完试的校园人已走了大半,虽然灯光一如既往,明亮机械,不带任何杂质,但还是显得格外冷清,万籁无声,风不知回到久违的宿舍,叶立风回到家了,鱼跃还在,惊讶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没有多言。 风不知匆匆洗完澡,再次把自己藏进床帘里。 分手的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如今安静下来,悲伤的情绪汹涌,将她吞没,全身一阵阵发凉,没来由得抽痛,布料磨擦肌肤,也像凌迟,因为平躺的缘故,眼泪淌得肆意。她抬手,近乎自虐般揉搓自己心口,以求纾解堵塞其间的情绪,却无济于事,周围的空气仿佛全被抽走,风不知张开口,无声宣泄。 又是一年,高考结束,查分填志愿,一派新气象,等到录取通知书都发到手,校园墙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爆照活动。风不知好奇地看过去,猛地一愣,不知道谁发了阎椿的偷拍照,赞数已经很多了,时值暑假,大家都很闲,校园墙热闹极了。 没了风不知,阎椿开始交了更多朋友,有了更多时间出去游玩、探索世界,活跃于各式各样的活动,与此同时,成绩也名列前茅,她成了继月容缺之后,又一个校园风云学姐。 她离风不知,越来越远了。 原来爱情会蒙蔽人的双眼,只将对方身上的缺点放大,展示给你。原来她没了风不知,依然能过得很好,原来风不知失去阎椿,会如此失魂落魄、肝肠寸断。风不知知道,爱情不是全部,她知道,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她再看不到别的选择了,她仰望着她,心动的声音愈来愈响,她本该属于她,她曾经属于她,风不知轻易放弃了一个很好的人。 原来,当局者迷,忽略了她身上的光芒,旁观者迷,只在意其人的闪亮。 程又又察觉风不知情况糟糕,暗自焦急,忙着在风不知和阎椿之间周旋,无数遍地劝她:“你放不下她,你可着这一棵树,那她呢,人家可比你坚强多了,我眼看着那么多人喜欢她,那么多人围在她身边,你要还爱她,就这么把人拱手让出去吗?你要不想在她身上费心力,那就振作起来,各生欢喜,世上那么多人,总有你爱的爱你的,风不知。”程又又掐她,“你怎么想,你选哪个?就失个恋,至于这么要死要活?” 风不知静静看她,淡淡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程又又瞪大双眼,惊恐道:“风不知,你别犯傻。” 风不知微笑,摇头:“我曾经愿意舍尽一切去求一线生机,煞费苦心只想要活下去,后来,程又又,你知道吗,我能看见鬼,我从出生就邪事缠身,我的家人,为了让我安稳长大,付出了许多许多,我如今才忽然醒悟,为什么要活着,生和死有什么区别,我不在意功名利禄,对山水风景也没什么兴趣,我在这世上没有所求,了无牵挂……” “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 “活着也什么都没有,谁不是赤条条来去,生前得到的东西终究会失去,死后也什么都不会留下,痕迹全无,对,确实有人能够青史留名,可那是多少亿人中脱颖而出,我成为不了那样的人,所以我碌碌一生所做,什么都不是,世间一粒芥子,对宇宙毫无意义,有人享受高位,有人热爱人间,所以他们的追逐争夺,起码能带给他们快乐和满足,也算有一点点价值,可世俗所求,皆非我愿,所以我能做的,对我来说,就是毫无意义。” 程又又懵了,又不知如何劝,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要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风不知摇了摇头。程又又无奈地抱住她,试图给她力量:“试着活下去吧,自己去赋予人生意义。” 时间转瞬而逝,大学生活平平凡凡地来到尾声,毕业典礼那天,日光大盛,照得世间无一丝阴影,刺得人睁不开眼,人们的喜悦却没有半点受到影响,风不知没有去参加庆祝,看了眼热热闹闹的操场,却不由一叹,未来她要怎么走呢?忽然想到阎椿,她会继续读研,甚至读博吧,毕业之后,应该再难遇见了,她们终究,走上了殊途。 有一位陌生的女生犹犹豫豫地上前,小声说道:“我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风不知一愣,脑海中却没搜寻到这个女孩的身影,却也点了点头,合影完,女生仍没动,忽然像是鼓起勇气般:“风不知,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迎新晚会上,你特别好看,跳得也好,后来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关注你,我感觉你很帅……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又觉得你有点孤独,但是你从未注意到我,当时我成绩不好,还很胖,不敢向你表白,所以我努力学习,追赶上你,坚持健身,可我还是不敢,没想到就要毕业了,以后,就见不到了吧,有点可惜,所以……想要告诉你,我的心意。” 过了许久,风不知才涩声说:“谢谢你,但是,很抱歉,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那人瞬间眼眶含泪,笑道:“我知道了。” 两人和平分开,也就在这时,风不知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故人。 来人面容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淡淡笑了笑:“别来无恙,风不知,还记得我吧?” 第46章 何以安(一) “我后悔了,后悔极了,当年脑子一热跳下高楼,只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我是真的错了,大错特错。”何以安苍凉一笑,“做一只野鬼,飘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能同我说说话。” “她叫任青行,我们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管不顾,顽皮自我,又因为家周边没有同龄孩子,我一个人长大,根本不懂社交,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毕业了,我们的初中相隔甚远,到了新环境,应该交新的伙伴,可是每一个靠近我的人,我都忍不住拿她和任青行比较,你知道的,记忆中的人总是完美的,她温柔、细心,每一个人都比不过她,所以我拒绝了所有的示好。” “长大之后,我变了许多,现实中没有人陪我倾诉,精力便只能用在一个人时胡思乱想,思虑过重的人往往容易得病,岁月又不断给记忆中的她增添色彩,当时我活得很痛苦,任青行就是我的水中浮木,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喜欢她,我爱她,旁人听起来肯定觉得很可笑、很幼稚,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我爱的人只是脑中的一个幻影,现实中的那个人可能早就变了,不再像从前,甚至可能已没从前那么美好。” “我们都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可是,每次都是我去找她,腆着脸想各种话题,大着胆子和她视频,我把她看得那么重要,然而在她心里,我什么都不是,当时我明明清楚,可就是不愿承认,我并不算她很好的朋友,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就厌弃我了,我小时候确实挺烦人的。在之后漫长无聊的岁月里,我有想过,是因为我太过在意她才会生病,还是因为得了病,我才会飞蛾扑火般的爱她?” “当时我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只一心想着再去见她,有点疯,又想着,反正还有何以立,他能替我给父母养老了,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太过痛苦,头脑发热就跳下去了。然后我真的看见她了,当时她已经睡着了,我就站在她床头,看着她,我想摸摸她,但是手指穿过了她的额头,为什么会这样……” 说到这里,何以安捂脸哽咽:“我多想抱一抱她,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成了个死人了,我是一只无处可依的野鬼,还好还好,我还能陪在她身边,我还能看着她。” “我看着她又一次挥别旧友,进入新学校,认识了新的人,看到她考大大小小的试,考得差了,伤心难过小心隐藏,然后再给自己加油打气,考得好了,欢呼雀跃,向父母要奖励,看着她为学校难得举办的活动兴高采烈,看着她向别人表白,看着别人向她表白,看着她艰难孤独地度过高三,紧张期待地完成高考、查分,等来录取通知书,然后继续向前,步入大学,为了更多的事焦头烂额,或者眉开眼笑,看她一段又一段的恋爱,开始又结束。” “我跟着她出去旅游,做她的电灯泡,我看到高大的山,广阔的草原,肥嫩的湖水……看得多了,终于满足了,释然了,后悔了,原来我还有这么许多精彩没有经历过,原来我的选择是如此的草率,人固有一死,可是活着,好歹能多一段体验,我再也没有亲身经历的机会了,我毁了我人生的所有可能。” 何以安闭上嘴,两人沉默无言,半晌,何以安笑了几声:“罢了罢了,万事皆空了,我说尽了,该走了,再见。” 风不知拣了块楼梯随意坐下,疲倦地将脸埋进臂弯。 第50章 大学四年生涯结束,接下来的路她该如何走,她要选择怎样的人生?学业结束后,就是工作,可是她还没有开始做找工作的准备,或者说,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活到现在,她曾经猜想,或许自己某天就会被厉鬼所害,然后凄惨收场,又或许,她这与众不同的人生在最开始就没有多少光阴,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就到了魂归地府的时刻,当年仓促,竟没问过浮棔自己的以后,未来渺茫,自己这样如常人的日子,还有几时呢? 转念却又想,若真要寻一人与之共度余生,说不定终究是浮棔最合适,能理解她通鬼神的怪病,也不会被她连带着为恶鬼所伤。 可她还爱着阎椿,怎么能心里藏着一个人,却站在另一个人身边呢? 母亲忽然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几句,又问她是想回家歇几天,还是去找工作。 风不知心中叹气,口中道:“我不回去了吧。” 挂了电话,风不知出神地凝视手机屏幕,猛地一抖,开始翻通讯录,找到了一个从未使用的号码,踟蹰许久,一咬牙按下去。 铃声漠然响着,等到快要断的时候,终于接通,送来一道清朗女声:“有什么事啊?” “你们……我来找工作。” “啊?”负冰疑惑,皱起眉,忽然反应过来,“是风不知吗?” “……嗯。” “行吧行吧。”负冰打开免提,顾渟淡淡道:“去宁城,我给你发个位置。” 风不知笑了笑:“多谢,还有……我想学一些能保护我的东西。” “我家阿渟这百年里不收徒了。”负冰嚷道,被顾渟瞪了一眼,乖乖闭上嘴,顾渟道:“那就去京城,找顾双清。” 京城,好远,风不知心沉了沉,还是应下来:“我知道了。” “不需要太着急。”顾渟声音软了软,“随时欢迎。” 结束对话,风不知立刻开始埋头看票订房,之后,地铁,火车,飞机,万里之外。 人终有一死,再普通的凡人也会有意外,车祸、暴徒、溺水……她风不知和每个人都一样,渺渺一生,变故和时间竞走。 她想了很多,忽然忆起,母亲曾对她说过,在她出生前,已定下姓名,风新苗,所以她的小名是苗苗,“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可出生后,一切希冀降低,只盼她“难得糊涂”。 从无南风照拂新苗,所以渺渺无知,也算命运的垂怜,可总有人宁愿清醒着痛苦,知白求白。 都是人生的活法之一,没必要分高低贵贱,只要尽兴快活,便不算枉费。 极目望去,地上有高楼遮眼,那便看天,至少天空一片广阔,活在世间,便是众生一员,此身一点不同,也是她自己的选择,风不知就是白苗苗,纵有痛苦,但不要后悔,前方仍有路途,双腿还能走动,与虚妄一同前行,不图得到,只为品尝。 到了酒店,风不知草草睡了一晚,打车去顾双清家,万昭院,她上网查,能住在那儿的非富即贵。风不知站在门口,进行登记,后知后觉地紧张彷徨起来,她的前二十年,可以说都待在校园,这是第一次踏入社会的洪流,还是直接见识远超曾经的阶级,电梯到了第19层,风不知深呼吸一口气,按响门铃。 没有动静,风不知惊疑不定,暗自一嘲,这是要给自己下马威吗?她咬了咬唇,若这顾双清当真脾气古怪,那她不学也罢,反正浮棔之后,她很少再看见恶鬼了,如今只是为以防万一而已。她再次按门铃,默默数着数,忽然一道温柔女声响起:“已解锁。” 风不知愣了愣,试探着开门,冷气扑了满脸,进了屋,她立在玄关,扫视一眼,复式户型,中式装修,空气中是淡淡的木质香,却没看见人。风不知看向自己的鞋子,犹豫是该换拖鞋还是找鞋套。 终于有了动静,一人穿着宽松的睡衣,曳履飘下楼,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懒洋洋地开口:“几点啊,谁这大早上的,扰我好眠……风不知?啧,不好意思,忘了你今儿要来。”说着,她悄没声儿地就出现在了风不知面前。顾双清弯腰给她递拖鞋,转身又扑到沙发上,撒娇似的滚了滚,动作间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还有其上几点红痕。 风不知有些尴尬,乖乖坐到了她旁边。顾双清终于醒过来,清了清嗓子:“你先坐会儿,我去洗漱。”说完就抛下她要上楼,一顿,趴在楼梯扶手上,指指楼上探出脑袋的人,问风不知:“认得不?”风不知抬头,是个挺有名气的明星,姓春,她点了点头。 “认得就好,嘴严实点,出去别乱说话,我们小春人设不能崩啊。”她笑了笑。 小春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毛毯,朝风不知笑着点点头,缩回身子又睡觉去了。 风不知咬了咬口腔的肉,大概猜出顾双清是怎样的性情,勾唇笑笑,闲来无聊便上网搜小春的信息,又走神琢磨她俩是什么关系。 顾双清收拾好了下来,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色长袖衬衫和浅色牛仔长裤,遮了身上痕迹,她朝风不知伸出一根手指,悠悠画了半个圈,说道:“和我先去办理入职,现在没啥活儿能交给你,就先跟着我学,直接住我这儿吧,楼下有次卧,可以随便逛,我带人回家的时候,就不要去楼上次卧了。”风不知揉了揉鼻子,顾双清笑笑,继续道,“工资会照常给,想要多少说个数,别担心,不是国家给的,你的工资由顾家发。” “特、殊、照、顾……万恶的特权阶层。”顾双清乐完,轻轻一拍风不知的手臂,“走吧,去吃饭。” “我早上吃过了。” “那你看着我吃。” “……啊?”风不知眨着眼懵懵地看她,把顾双清给逗乐了,拽着她便走,刚在电梯前站定,又猛一转身,让风不知一踉跄。 “快快快,录人脸、指纹,我要饿死了。”匆匆捣鼓完,顾双清迅速拉着风不知下楼,去车库,坐上驾驶室,等了片刻,她歪头看风不知:“上车啊,怎么,要我给你开门吗?” 风不知便抬手要拉后座的门,顾双清噗嗤一笑:“来来来,坐副驾驶,为这个纠结这么久,你这小丫头……”怪可爱的。 风不知微微红了脸,坐端正了。 第47章 江未清(一) 到了街上,顾双清领她进了一家饭店,风不知眼看着她点了一碗牛肉面和冰镇酸梅汤,然后又跑出去买回来一张洒满芝麻的烧饼,和一份小笼包,有点震惊:“你……吃得完吗?” 顾双清先塞了一整个包子,嚼了嚼,就着面汤咽下去:“七分饱,你也可以吃点。” 风不知摇了摇手拒绝,顾双清开始小口小口咬包子,散漫道:“记清了?”见风不知脸上懵懂,她微笑着伸手指指,“这家店的酸梅汤最好喝,那家烧饼香,那家小笼包好吃,还有,这边的辣酱,超绝,搅面里蘸包子都很棒……” 风不知呆呆地听她念叨完一通,唯有点头。大致摸清了顾双清的性子,风不知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好奇问道:“我看网上说……小春有……未婚夫……” 顾双清不在意地喝着汤:“我不清楚,他俩好像谁都不爱对方,我们就普通床伴,你向我八卦,问不出什么。”放下碗,顾双清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喜欢她?小春人品可以,回去她若还在,要个签名?” 风不知连连摆手:“我不追星。” “行,挺好的,也省得某天应了哪位明星的请,碎了滤镜,我可不会哄人。” 办好杂事,风不知和顾双清去酒店拿了行李,住进了万昭院。 一到家,顾双清往沙发上一趴,倒头就睡,风不知叹气,然后回自己卧室,整理了一番。顾双清一直睡到饭点,把一头长卷发都睡乱了,爬起来灌了几口凉水,嗓子还哑哑的:“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我没什么忌口……老师随便点吧。” 顾双清脸一皱:“别喊我老师,别。”她低头点菜,忽然想到,“明天再学吧,外卖还要一会儿,先和我去书房拜一拜四位始神,不拜也行。” 两人上楼,顾双清推门进去,先去一个角落翻出几个牌位,再捧出香炉,重重往供桌上一放,随手掏了一块玉,便是供品,点了两根红烛,挑出一个牌位摆好,风不知捏着香,借烛火点燃。 “先拜后神盘姑。” 风不知犹豫一瞬,站着拜了拜,顾双清没说什么,把盘姑的牌位一拎,换了另一个上去。 “母神女涡。” “再拜姊神,魂祖?姐、灵祖?娥。” 没了声音,风不知抬头看看顾双清,上前把香插进香炉,心里嘀咕,总感觉这个流程,并没体现出多少敬意。顾双清收起剩下两块牌位,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有了些哀意,忽然叹气,又拿出一块牌位,愤愤往桌上一拍,声音淡淡:“还是拜拜她吧。” 风不知又惊又疑,只得双手合十晃了晃,视线一扫,看到牌位上有“姬氏”二字。 第51章 “行了。”顾双清一扫,眨眼间桌上的东西就被她丢进柜子里,“出去给我拿外卖。” 风不知听话下楼,从门外柜上取了外卖,去餐厅打开摆好,顾双清进来看见,笑吟吟道:“真乖。” 后几日,风不知就在书房,学着画符,顾双清看着不正经,教起人来却认真。只一点,她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风不知比她早些,出门买回早饭,吃完才能开始教学,到了下午四五点,晚饭时间,就停了,周末顾双清更是懒怠,时不时不见人影,然后领着不同的女人回家。 如此几周,风不知的作息也全乱了。 顾双清习惯把空调温度打得极低,屋里又弥散着淡淡的香,像是檀香,又像是沉香,隐藏着雪松气息和百合清香,有时会让风不知想起幼时在寺庙的日子,画符时要摒弃尘念,使精神与天地交流,就这样过了几天,风不知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飘飘然了,从里到外都被木质香浸泡。 顾双清眼看着活生生一个人就要变成木偶古董了,强拉着风不知出门,满地逛。 风不知没想到会在酒吧重逢,与阎椿。 酒吧的名字叫“渺”,是个club,挺吵挺乱,不过因为严格禁烟,女性占比更多。 环境昏暗,太过劲爆的音乐使心跳的频率紊乱,五颜六色的灯光变得很快,几乎让人不能视物,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欲望会代替眼睛,人也变换着颜色,尖叫欢呼震耳欲聋,望过去,躁动的人群像夜行的百鬼。 风不知怔忡地看向来人,外界的声音像被潮水隔绝,身上冷热交替,却无法挪动分毫,仿佛生根在地。 阎椿,她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似是力量的来源,也是吸取生机的漩涡。 她没想到那段草率的恋爱,会改变她这么多,没想到这个人,会在她记忆里凝结成坚不可摧的礁石,当回忆的河水流经,便会激溅出情绪的浪花。 顾双清不知何时从舞池回来,惊动了风不知。风不知恍惚站起来,艰涩地开口,话语像石砾,磨过嗓子:“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眼前人淡淡莞尔,一如当时明月:“我的朋友失恋了,陪她来散散心,如果你是另一个意思的话,我的答案是,我在京城读研究生。”她侧身,露出背后正抽泣的女人,告知她的名字是余泾。 “好巧。”风不知说完,又沉默,想说的话很多,脑中却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开口,但心底别扭的快意潜滋暗长,重见念念不忘之人,藕断丝连,这算不算她们格外有缘呢,或许她们合该就这样,痴缠一生。 顾双清玩味地扫视几人,笑着打破寂静,胳膊懒洋洋搭在风不知肩上,手指递向阎椿:“认识?还是……不止认识?” “……前女友。”说完,她看到阎椿眼皮一颤。 顾双清一挑眉,重新细细打量阎椿,“啧”一声,放下手臂,拉着她走向她们,把风不知往阎椿边上的位子一扔,自己则坐在余泾旁边,探身轻笑:“失恋而已,花花世界,当下开心最重要啦,不如,再谈一个?”顾双清拿起一杯叫“江未清”的酒,递给余泾。 “不是‘而已’……”余泾眼眶红红,缓缓摇头,“我们谈了十年,吵架异地,分分合合,从情窦初开一直到现在,我不明白,她如何就轻易不爱了?” 顾双清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在余泾眼上按按,乐道:“初恋啊,年少白月光啊?那是要难过一阵,人嘛,哪儿那么容易,一来就遇到灵魂伴侣,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余泾接过“江未清”,仰头一饮而尽:“可我现在就是难过,就是要钻牛角尖,就是走不出来。” “这简单,找点别的事做做嘛,醉酒,疯狂跳舞,或者——上床,什么都不要想,除了让自己快乐。”说着,顾双清硬拽起余泾,旋转着就要往舞池中滑。 “你这丫头还挺重,现在这个时代,要谈感情,多快啊,又不是以前,一封信,一辈子都没能送到。”顾双清扯起嘴角,轻嗤,不知是在嘲谁。 她的动作没成功,余泾戳在地里,身子骨却软软地搭在顾双清身上。顾双清没法,只得轻轻将余泾抱回沙发上,一条腿抬起,支在她腿边,一只手撑在她脸庞,懒洋洋垂眸看她。 余泾微微偏头,又喝尽了一杯酒,脸颊在幢幢灯影里,显见地泛起绯色。 顾双清不由抬手,手指滑过余泾脸侧,好似温柔:“你这样的美人,想要谁的心,是得不到的呢?” 余泾费力抬起眼帘,还有些固执:“可我唯要一颗真心。” “真心?”顾双清这次真乐了,讽刺的意味毫不掩饰,“最没用的东西,古来多少人能用真心换来好结局?妹妹,别犯傻了,至少,别傻第二次。” 余泾轻声骂她:“你这种人,哪懂爱情?” “我当然懂,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爱情,可歌可泣,我的当然也是了,爱情难道由时间长短来定义?因为觉得对方值得而靠近、占有、保护,这没错吧?那美貌不是优点?技术好不是优点?甚至不会因缺点而失望,不会为了经营而心力交瘁,这是只有快乐的爱情。” 风不知听不下去了,唤她:“不要随便忽悠人家。” 顾双清便说:“那你先反驳我的观点。” 风不知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顾双清有了小小的得意,继续道:“十年……你能活多久?你还能有多少时间来浪费在沉湎过去,去看看新人,别抱着生锈的东西不放了,或者,看看另一个世界。”顾双清笑着朝她眨眨眼。 余泾又抓了一杯酒,囫囵下肚,狠狠揉了揉耳垂,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了。她仰头眯着眼看顾双清,看了许久,忽然一伸手臂,勾住顾双清的脖子,果决地吻上她的唇。 风不知惊了,瞪大双眼,顾双清却比她还震惊,愣了十几秒,先推开对方,嗫嚅几下,哑了。 “怎么,这不是你的目的?”余泾冷静地异常。 “我只是单纯想安慰你……”顾双清憋出一句话,又崩溃道,“我没想把我自己搭进去的。”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嗯。” 余泾便再次吻上她。 风不知看懵了,这时,一双手覆上她的眼睛,阎椿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话语冷冷的:“好看吗?”自那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风不知打了个寒颤,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阎椿却很快收回,羽毛似的,仿佛方才一切都是风不知的幻觉。 她怔然回头,重新看向阎椿,难得在她面前手足无措。阎椿似乎和从前一般无二,或许,比相处的那段时光里更好,说来可笑,风不知是在与阎椿分手之后,才开始认识到她身上的光亮,就像何以安一样,在分别之后,用回忆将一个普通人反复雕刻,将本该变得模糊的人,打磨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装扮成自己的执念,仿佛一只蚌,夜以继日地分泌泪水,将沙粒包裹成珍珠,不过阎椿不是瓦砾,她从来就是美玉。 阎椿偏了偏头:“好久不见,你却一句话都不说。” 第48章 江未清(二) “我……”风不知仓皇开口,又不敢再言,她摸不清阎椿的想法了,害怕因为一句错话,而捅破了梦幻的泡泡。 她再一次看着阎椿失神,酒吧的灯光在她身上,跳跃,摇曳,却又好像离她遥远,竟显出了一丝温柔,对了,她有变化,她比从前……温柔许多,像个大人了。风不知心尖一颤,她们其实都变了,时间、经历,让每个人都更加成熟,说不清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大多数人会越来越适应社会和人群,无视不想长大的心愿多么强烈。 我因为你而改变,那么你呢?是什么让你与曾经不同。 “为什么不说话?”阎椿再次问。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因为我……不敢看你。” “不敢……”阎椿声音低缓下去,似乎终于按捺不住想说什么,眼波颤了颤,很快又黯淡下去。 旁边余泾忽然用力推开顾双清,微微喘着气,闭了闭酸涩的眼,力竭地说道:“等等……先让我……再找一找我真正想要什么……” 余泾跌跌撞撞地跑了,阎椿望了望她,瞧了一眼风不知,连一声告别也没有,跟了上去。 世界的色彩和声音也随之而去,风不知凝视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直到被顾双清叫回魂,她难得的露出疲惫,拉起风不知:“走吧。” 第二次再去“渺”,阎椿不在,倒是看见了余泾,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疯狂的人群,顾双清走到她面前,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余泾抬头,失焦的目光落到顾双清脸上,随即她淡淡一笑。 顾双清便问:“来这种地方不尽兴一次,傻坐着想什么?” 余泾只摇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顾双清莫名,正好有一人邀她跳舞,便扬起笑脸,转瞬就不见人影。 第52章 风不知还没习惯酒吧的氛围,默默坐到余泾旁边。 余泾歪头,抬手理了理一头柔顺的青丝,轻声问:“你是阎椿的前女友?” 风不知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余泾莞尔:“不可思议,很多人喜欢阎椿,她看起来却并不需要爱情的样子。”她没有多过问,起身点了两杯度数不高的酒,一杯送给风不知,整个人缩进软软的沙发里,慢慢地品尝,目光追寻着顾双清的舞步。 风不知苦笑:“她很优秀,怎么样都会过得很好吧,即使是自己一个人。” 余泾偏头,静静地看她,她实在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酒吧的一切,无论是灯光还是酒水,都显得锐利非常,空气像是由刀片构成,而她却是柔软的、内敛的,说出来的话则是一朵雪花,干净,沉静,她问她:“那你呢?你看起来……还没放下?” 与人谈论自己的情绪让她感到羞耻,风不知克制不住地想蜷起来,然而现在在公众场合,她不能,于是她转而饮一口酒,苦笑一声:“我不知道……也许吧。” “你和她分手多久了?” 风不知闭上眼,呆了呆,心脏钝痛:“……三年多了。”竟然已经这么久了吗? “那你是真的没放下。”余泾点了点头。 风不知自嘲一笑:“恋爱脑,没出息。” “爱情本就是个好东西,总会有人追求于此,人非草木,情啊、财啊、权啊,都差不多,分什么高低贵贱。”余泾直直盯着她,眼里的光一闪一闪,似能灼人,说着,自己好像都有了一丝迟疑,“反正……让自己快乐就好了。”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只是这样,人活一次,还是要多做自己想做的事,快乐、悲伤,什么都好,只要是自己甘愿的,就不后悔了。” 风不知懵懵地看着她,整个人仿佛变成揉皱的纸,或许酒吧真的有什么魔力吧,曾经深埋在心底的念头被牵扯出来,然后在酒里浸泡膨胀,脑中渐渐有了一个还未成形的想法,风不知试图去抓,它却像一阵风,从指缝间溜走了。 那夜她晕乎乎地回去。再一次,顾双清邀她去“渺”,风不知犹豫了,下一秒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看见了阎椿,还是熟悉的地方,她就坐在余泾旁边,看到她的一瞬,酒吧炫目的彩光好似都停止,不安跳动的心脏得到安抚,风不知不受自己控制地走向她,靠近了,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坐在她旁边。 而余泾看见顾双清则是笑了,笑得妖妖娆娆,蓝白的裙摆一飘,缓步上前,她悠悠做出邀请的动作:“这位美丽的小姐,可否与我共舞一场。” 顾双清愣住,然后噗嗤一笑,开玩笑道:“你怪油的。” 余泾眨眨眼:“有吗?” 顾双清抬手,轻轻搭上她的手指:“不算糟糕。” 她们走了,风不知转身看向阎椿,莫名紧张起来,掐了掐自己大腿,她坐的时候一鼓作气,所以,阎椿离她很近,近到即使是在昏暗的夜场,也能看清她的睫毛。 阎椿察觉到什么,顿了顿,同样转头看她。 风不知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她的呼吸,那呼吸能吹走水汽,突然有点口干舌燥,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阎椿似乎有微微倾身,然后眼帘一颤,受惊的蝶翅般,缓缓垂下来,好像落在了她的唇上,然而不是,那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眨眼。 风不知退却了,她偏头喝了一口酒,酒液将她的唇瓣染得晶莹,还是渴,怎么拿酒解渴呢? 她张开口,声音很轻:“你……过得还好吗?” 是错觉吗?这句话好像惊醒了什么,阎椿的身子似乎坐直了。 “挺好的。”之后是漫长的沉默,阎椿再次开口,“你呢?” 风不知从鼻间悄悄叹出一口气:“不太好吧……” 阎椿微微一僵。 意料之外的回答,还有意料之外的坦诚。 阎椿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 风不知紧追不放:“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阎椿哼出一声笑音:“你觉得呢?” “……那我可以追你吗?” “你是同性恋?” “对。”风不知加重语气,“我是。” 阎椿一怔,眸光闪动,然后神色温柔下来,顺势身子骨也懒怠了,靠近沙发里,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风不知凭自己对她仅剩的感觉,应该是默认吧?或许,她也是同样的余情未了,但风不知又不敢信自己的感觉了。 身边忽然传来布料磨擦的声音,风不知克制不住地扭头,手指忽然覆上一片冰凉柔软,阎椿先去找了她的手,顿了顿,反手用力握住,微微倾身,偏头再去找她的唇。 幽香随温暖的气息洒在她脸上,酒吧的音乐在此时一停,余泾拿着话筒,低吟浅唱一首柔缓的歌。 风不知浑身一僵,回过神却是从头到脚的细胞都轻声喟叹,该如何去描述呢?就像被困在冰面下的人,日夜仰头盼望着生机,她知道春天一定会来,可她不清楚何时会来,不晓得会以何种面貌来,直到,咔嚓声猝然响起,终于裂开一条缝,阳光透进来,鸟语闯进来,霎那间,冰雪消融,李白桃红,春雨无声飘落,涟漪满江。 她阖上眼,泪水在一瞬间涌出,滑过脸颊,滑过锁骨,最后藏进衣服里,留下一路的酥麻,她几乎是颤抖着去回应阎椿。 细细描摹,无声诉说。 太过久违了,也太过思念了。 余泾唱完了,挽着顾双清的手回来,招呼她们回去。两人默默坐着,心跳不平,两颊都还在烧,闻言惊醒,风不知才发觉,时间已经很晚了。 阎椿起身,随意整理了一下仪容,笑着对风不知说:“再见。”笑得意味深长。 她一个人回学校了,余泾和她们回了顾双清家,风不知猜出了顾双清和余泾发展到什么阶段,不过毕竟在她家住了一段日子,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风不知草草洗完澡,趴进床里,脸蒙在被子里有些呼吸不畅,于是她翻了个身,燥热的脸颊接触到空调冷气,她顿时打了个寒颤,白炽灯晃了眼,她抬起手臂挡住眼眶,深呼吸几次,又猛地窜起来,接着却茫然不知做什么,出了会儿神,抖着手拿起手机,开始搜:如何追…… 风不知对如何维持一段关系太生疏了,没有人会去教她这些,也没有足够的爱让她去悟出什么,其实父母给她的爱已经够多了,甚至因为她的特殊,给她的爱要比风西洲更多,但是,或许每个人出生时就已定下情感杯子的容量,而她的杯子,从“不被爱”到“感到爱”之间太远太远,需要很多很多的水才能装满,风不知的恐惧、困惑、不甘、怨愤,祈望、求索、纠结、挣扎……这一切都为她的杯子蒙上细细的滤网,拒绝了亲情,拒绝了友情。 所以她像即将干枯的野草,颤巍巍地探出墙根,已经费劲从石缝里长出来了,已经努力从本不该有生机的地方开出绿色,可是,活下去、活好了的必需品好多好多,阳光、雨露……烈日会灼伤她的叶子,雨水会打疼她的根茎,可她又需要这些,可她又奢望这些,于是——诛求无已,贪得无厌。 诚然,她把阎椿的爱看得太重,一个正常人大概不会沉沦至此,然而她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乱,风雨如晦,摧枯拉朽,阎椿是野草唯一能抓住的、能立足的,一块土。 第49章 江未清(三) 第二天,风不知昏沉沉醒来,一看时间已经近十点了,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惬意地伸个懒腰,洗漱完毕下楼,给顾双清买早饭,暗自一忖,决定给余泾也带一份。 她翻出阎椿的微信,打字,反复删改几次,最后发过去一句话:“醒了吗?” 对面很快回复:“在喂猫。”接着发来一张三花的照片,风不知放大,不由抿嘴一笑:“好可爱。” 她又问:“你吃早饭了吗?”然后给手上的小笼包和酸梅汤拍了张照,慢慢打字,“我今天买了这个,顾双清和我说……”想了想,又把顾双清那句给删掉,“真的超级好吃,有空我带你来试试。” “好。”顿了顿,阎椿又说,“早上吃冰的容易拉肚子,你胃不好。” 风不知心里一甜,挑了一张可爱的表情包,再回道:“这是给顾双清的,我不喝。” “嗯。” 过了许久,阎椿道:“以后我们养一只猫吧。” 风不知一愣,食指落在“以后”上,心尖颤了颤,她想与阎椿相处的时间多一点,久一点,所以说了“有空”,可她不敢设想“以后”,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不清楚她们还能走多远,然而阎椿直接向她许下这个承诺。 她要比她大胆许多,坦然许多。 “好呀。”风不知控制不住开始浮想联翩,未来……她与阎椿一起构建的未来,风不知产生了一点期待。 爱情初期是没有以后的,因为现阶段足够快乐,足够热闹,足够相信,还没有察觉沮丧,还没有品尝疑虑,还没有遇到动摇,那时所畅想的未来只是当下的注脚,当多巴胺消失,当一切冷却下来,当发生了波折,开始了博弈,无数的未来都在此刻被挥散。 第53章 风不知垂下眼帘,她们已经分过一次手了,这一次,她们能走到何处呢? “我们可以一起买个房子,装修成喜欢的样子,你想……待在哪个城市?” 风不知心跳乱了,她很少会幻想以后,从来得过且过,自知脑内一切都是虚假,又害怕意外会更早到来,可现在,有一个人握住她的手,指引她向远方看去,她突然犹豫了,恐惧了。 “我无所谓在什么地方。但是……”风不知拿了自己的那份早饭,躲进了卧室,打字时手指不住地颤抖,“阎椿,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欲言又止,她脑中一片白茫茫。 “不会。”阎椿很快地打断她,“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你信我。” 风不知莫名就好像被她安抚,可这样的安全感太过无根,又让她无法全然踏实。她皱了皱眉:“有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风不知顿住,有些不确定是否要继续往下说了。 阎椿便道:“你若不愿,可以不说的。” “不,我得说。”风不知咬了咬下唇,“约个时间,我们见一面吧,我想,当面和你聊聊,聊一些……”我的过去。 于是,某个周末,她们预定了一家餐厅。阎椿来时,穿一件新中式上衣,搭墨蓝阔腿裤,头发侧边编了一根小辫子,有点酷的感觉,看起来没那么乖了。 风不知吃得心不在焉,不过那家店虽精致,味道却算不上好,阎椿浅浅一笑:“下次换一个,这家避雷了。” 风不知跟着扯了扯嘴角,心中暗叹:“但愿有下次吧。” 有男人上前要风不知的微信,阎椿轻轻将筷子一搁,声音清脆,风不知把目光软软地送过去,阎椿瞪着那个男人,直把人家盯得冒冷汗,半晌,从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男人一撇嘴,正要发作,念及大庭广众之下,默默把火气咽下去,嘴里嘟哝着什么,走了。 风不知第一次看到她凶人,忽然发觉阎椿变了许多,曾经她总是温和的、自持的,她好像愈来愈显出刻进骨髓里的矜贵冷厉。 是她长大后的模样,还是她本就是如此? 因这段插曲,阎椿失了胃口,懒懒地拿筷子戳了戳菜叶,不过很快就调整好,重新扬起笑脸。 吃完饭,两人看了一场电影,不怎么样,最近几年似乎都没有好电影,看得索然无味。从电影院出来,又在商场逛了一圈,风不知藏有心事,兴致并不高,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沉闷下来。 直到阎椿终于忍不住,柔声道:“你……想说什么呢?” 风不知才猝然回神,愣愣看向阎椿的眼眸,心中长叹,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彼时她们走在河边,夜色笼罩,华灯初上,招摇的霓虹灯代替了日光,搅得眼睛不甚安宁,大城市的夜晚也是吵闹的,风不知走神地想,如果有以后,想去一个安静的、步调缓慢的地方,莫名有些厌倦人群了。 路上人不多,风不知走到栏杆边,疲惫地趴在上面,晚风裹着水汽越过她,留下一点清香,还有淤泥的腥味。她眯了眯眼,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慢慢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往事过去太久,时间将压在心头的巨石风化,蓦然回望,曾经自以为跨不过去的高山,已经委颓,觉得越不过的大海,已成桑田,那些让人窒息、让人忧怖的海水,灌溉了沃土,痛苦也成了养料,南风一吹,新苗郁郁葱葱。 这便是成长,有时候,逃避未必不是一种解决办法,自己当下无能为力的问题,为何不试着交给时间呢,时间会将一切冲淡,也会让我们比过去更加坚强,再回头,我们或许能游刃有余。 风不知彻彻底底地怔住了,那些影像几乎模糊,悲伤也好,怨愤也好,全都蒙上一层薄纱,她像是在看旁人的经历,只剩下冰冷的坦然。 风不知将脑袋枕在手臂上,看着阎椿的眼睛,慢慢道:“阎椿,你知道吗?我从出生起,就能看见鬼,我是个怪物,不正常,还会连累我身边的人被那些东西缠上,你和我在一起,总会遇到的,我不想因为我,让你受到伤害。” 阎椿就倚在她身边,闻言,莞尔一笑:“没关系,我……八字特殊,不会有事的。” 风不知忍不住笑了:“那你当初不是和我一起被困进季梨云的幻境?” “可能……”阎椿顿了顿,“不是你的缘故呢。” 风不知扭头看向河面:“但我曾经最好最好的朋友,就因此骂过我……” “那是她的事。”阎椿靠近她一点,伸手揽住她,搓了搓她冰凉的手臂,“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纠结的问题,它不会被我放进对你我关系的考量里,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各不相同,有人能接受,就有人不能接受,肯定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不在意这种小事。” “嗯……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了,才是一个小孩子,比如,对一只蚂蚁来说,小水洼、小土丘,就是一生难以逾越的障碍,对当时的我来说,她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我用尽一切去爱她,所以她组成了我的全世界,所以当她厌弃我,我才会……”风不知将后面的话吞进去。 “而你现在长大了,你不是蚂蚁,你走过了水洼和土丘,有了力量去征服大海与高山。”阎椿将声音尽量放得轻柔。 风不知释怀一叹:“是啊,时间让我背叛了过去的自己,可我也确实是在曾经的痛苦之中得到成长,算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讨论幸运与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但至少,我觉得,你很好。” 风不知心尖一软:“……难为你信我这些神神叨叨的话。” “遇上季梨云那事,总得信了。”阎椿眸中光华一闪,“然后呢?你的那位朋友,童年白月光?” “什么啊。”风不知嗔道,轻轻捶一下阎椿,“乱开玩笑。” 阎椿低低笑了一会儿,风不知被她惹得也弯了弯眉眼,很快又落寞下去:“我还是会害怕,从我记事起,从我睁眼起,我就时不时会被那些东西盯上,不得安宁,出生后十几个月,就被送进庙里,见不到妈妈爸爸几次,没有一处是家,又后来,风西洲出生了,我真的以为他们不要我了,我想着,就这样吧,以后不如就作个尼姑,家人还没有庙里的朋友好,到了上学的年纪,又不得不把我接回来,开始融入普通人的生活,然而,太阳落山了,就会有东西跟着我,在窗外,在床底,断断续续地敲门,拽我的手,拉我的脚,只要我一睡着,就噩梦缠身,有几次在梦里差点就窒息死掉了,我不敢睡觉,睡不着了,白天就犯困,上课被老师数落,我真要疯了。” 风不知眼眶微红:“这日子没法过。”她苦笑。 阎椿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暗嘲涌动,半晌,她上前抱住她,轻声道:“感谢你一直坚持到现在。”后面是一声微不可察的“对不起”。 风不知在她肩头蹭蹭,闷闷说道:“没事,我看开了许多,说出来也感觉好多了。” “以后会更好的,越来越好。” 风不知无声地笑了,呼吸的暖意渗进阎椿的肌肤,还有一点痒。 她并不软弱,也不幼稚,面对人生的火与冰,她也熬了过来,百毒不侵,可是爱情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你卸去盔甲,收起棱角,学会撒娇,学着坦诚,令千辛万苦长大成人的我们,在温暖的怀抱里沉溺,近乎盲目地享受脆弱,变得酥软。 她们慢慢踱步回去,河水流动的声音环绕着她们,夜晚滤去了急切,大自然的声音得以喘息,情绪抛掷水中,悠悠远去。 第50章 江未清(四) 那天,顾双清家,风不知和阎椿头抵着头,聊学校里的流浪猫,忽然倾身,试探着问旁边的顾双清:“我想养一只猫,可以吗?” 顾双清却反应很大地皱眉:“不行,要养你出去租房买房再考虑,别在我家养任何会呼吸的东西,植物也不行,所有会长的、有生命的,都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风不知被她这一通话镇住,懵了一会儿回过神,随后抬手指向自己,歪头看着顾双清,眼里挤出委屈和可怜,无声地询问:“那我呢?” 顾双清噗嗤一笑:“你,你不算。” 风不知一撇嘴:“那我究竟算什么,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顾双清便夸张地作势要抱她:“哦,我的心肝小宝贝,别难过啦。” 风不知被她恶心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躲进阎椿的怀里,阎椿顺势环住她,顾双清笑嘻嘻道:“你,你是她家的。”食指慢悠悠绕一圈,定在阎椿身上,风不知微微耳热,拿起手边的抱枕砸顾双清,三人嘻嘻哈哈地闹一通,余泾软软的嗓音传来:“来吃饭了。” 风不知挂在阎椿身上,被她抱起来,站直了,顾双清先她们一步进了餐厅,正在摆碗筷。余泾为了方便,斜扎了一个低马尾,看着很乖,她的厨艺绝佳,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暖香。三人都不是接地气的人,但余泾给她们带来了烟火气息。 第54章 四人围坐饭桌旁,风不知习惯先喝一口汤,眯了眯眼,浑身松软,她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样的画面难免让她生出眷恋之情,多希望有天长地久。 毕竟,能用“幸福”命名的瞬间并不多。 “以后如果余泾来,不要给她开门。” 如此过了近一年,终于有一天,顾双清忽然对风不知说。 风不知一惊,细细打量顾双清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顾双清面上一片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摇头:“别管了。” 风不知“哦”一声,暗自一算,顾双清和余泾在一起的日子确实算很长了,因着她是阎椿的朋友的缘故,所以她对她有点格外的好感,隐隐期待着她们能正经恋爱,而看现在的情形,估计她们也不能走多久了,不过她到底也懒得插手别人的事,惋惜一瞬也就此过了。 然而某次,风不知和阎椿约会完,回家却发现蹲在门外的余泾。 彼时已是秋末,空气中有了些微的凉意,到了晚上更甚。余泾穿的衣服还不算厚,路灯下,小小的一团,冻得嘴唇都泛着淡淡的紫。 风不知走过去,迟疑地出声:“你……” 余泾惊醒,仰头看清来人,站起来,吸了吸鼻子,伸手揉了揉,小声道:“保安把我拦在外面了。” 风不知咬了一下唇肉,然后余泾用更委屈的声音说:“你也要拦我吗?”风不知就有点心软了,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让你进去,说实话。” 余泾眸光颤了颤,黯淡下去,恳求道:“就让我再见她一面吧,我只想和她聊聊。” “可她现在,不想见你。” “我知道。”余泾话里带了一丝哽咽,眼圈迅速红了,她张口,极轻极轻地深吸一口,平复一下心情,“拜托你了,风不知,我不会做什么,只是聊聊,而且,而且,就算她不让,我也能想到办法进去的。” 风不知无奈地盯着她,心底“啧”一声,转身走:“你们的事,还是你们自己来解决吧,我懒得掺和。” 余泾在原地琢磨片刻,眉开眼笑地跟上她。 推门进去,入目是一片漆黑,风不知打开灯。 “她……不在家吗?” 风不知抬头看一眼楼上:“你先……在沙发上坐坐吧,我去找她。” 余泾看出了她的迟疑,也猜出了她为何迟疑,沉默地过去坐好,搓了搓自己的衣摆。 风不知跑上楼,书房没人,次卧也没人,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去敲主卧的门,幸好顾双清只是一个人在发呆。风不知倚在门口,两人静静地对视,风不知冷笑:“某人来讨风流债了,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顾双清痛苦地拿脑袋一磕墙面,拖着身子下楼。风不知本想回屋,奈何实在好奇,偷偷趴在楼梯看。 顾双清一边走一边叹:“姐,姐姐,我的好妹妹,求求你饶了我吧,你的喜欢我真消受不起。” 余泾已经冷静下来,淡淡说道:“我们之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你还没有讨厌我,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告白,我想不明白。” “我只是想玩玩,你当真了我能怎么办?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你去找别的好姑娘,行不行?” “可是我觉得你就很好。” 顾双清气笑了:“我好?我哪里好?我放浪形骸,我朝三暮四,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喜欢坏人,我享受生理刺激,你知道吗?你的那些温柔,非常多余。”顾双清弯了弯眉眼,寻找最伤人的话语来刺她。 余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以为我是什么乖孩子?你难道不喜欢?” “不需要,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我不喜欢你了。” “我不信……你真的喜欢那种浮于表面的暧昧吗?你明明也想要稳定的关系,顾双清,我们好好的……” 顾双清一怔,哑口无言:“你不要这么……可以吗?真的,咱俩分开对彼此都好。” “你睡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我负责?我睡了那么多人,我一个一个去负责,你那些前女友,你也去负责,咱们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好吗?" 余泾抿了抿唇,顾双清坐到她旁边,试图和她好好讲话:“你当初接受我,就没想清楚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你失恋难受,想玩一阵子散散心,可以,但你如果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去找别人吧,我不适合,我们不适合。” 余泾执拗地摇头:“你说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能感到快乐的事,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我现在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我也想要……肆无忌惮地呼吸。”她说得有点文艺,顾双清心弦一颤,却还是强迫自己忽视。 “那你就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当真,不值得。” 余泾深深望进她眸中:“你真的非得这样吗?” 顾双清耸肩,不置一词。余泾却忽然揉了揉眉心:“不对,不对,我被你绕进去了,我是来解决问题的,顾双清,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坦诚地聊一聊可以吗?到底有什么是你觉得不可逾越的?” “没什么可聊的,我就是天生的烂人……余泾,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那你倒是说啊。”余泾猛地大声,“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想要稀里糊涂地结束,顾双清,求求你,我不想要我们无疾而终。”余泾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你说啊,也许我可以改呢?” 顾双清拂去她的手:“不,有错的是我,病的只有我……” “不要回避我,好不好?说不定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呢?” “……从我家里出去。” “顾双清!”余泾瞪向她。 顾双清叹气,把她往门外推,余泾踉跄一下,甩开顾双清的手,突然凑近,撞上她的嘴唇,然后拽着她,往沙发走,把她按倒,顾双清挣扎几下,被余泾死死钳住。 风不知缩了缩脖子,跑回了书房。 夜渐渐深了,万籁俱寂,风不知将窗户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压抑,当空半片月亮,万年不变地洒下清辉。 门被狠狠摔上,余泾离开了。 良久,楼梯传来响动,顾双清上来了,风不知从书房出来,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风不知垂头,越过她回了自己卧室。 顾双清重又开始从前恣意纵情的生活,然而那天去了“渺”,却很快回来,面上隐隐透出不悦。 风不知好奇,问了一嘴:“今天这么早,没什么好玩的?” 顾双清泄气地往沙发上一瘫,怏怏道:“余泾在那儿逮我呢,没意思。”说着,声音低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风不知沉默几秒,有些不忍心:“之前我看你和她还挺好的,你……对她也挺好的……”你对她的态度很特殊,本以为这次会有不同的结局,为何又是草草收场?所以,“所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突然就闹得这么不愉快。” 顾双清捂脸:“她跟我表白了,我一开始就不该招惹她的,我明明知道,她和那些人不一样。” “你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慢下来,和她好好爱一场,感觉……你对她也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样,你还和她约会过几次呢,曾经你可不会这么做。” “对对对,我是有点喜欢她。”顾双清闻言,知自己过分沉沦于和余泾的关系,旁观者看得比她更清楚,索性破罐子破摔,“但那又怎样呢……我不能……”她垂下眼帘,声音低至消失。 风不知眨眨眼,了然,看样子是有心结了,她并不鄙视快餐式的恋爱,但是观现在这情形,顾双清似乎也没那么享受短择关系,她便问道:“为什么不呢?你不是一直说活在当下吗,既然想,那就可以去做。” 顾双清嗤笑:“骗人的罢了,我自己信了,你跟着信什么啊?”她抬头,眸光沉静,“日子太漫长了,太无聊了,你能想象吗?如果没有刺激,我真的会忘了我还活着,我需要激烈的事来提醒我,还有一日三餐,还有日升月落。你也体会过,不是吗,在你跟着我学的前几天,我们需要以精神与天地沟通,借得神明的力量,可我们不是神,所以我们会受到惩罚。” “你可以做别的事啊,我知道你们顾家……有人经商,还有人干别的。” 顾双清笑笑:“我当然都试过,都厌倦了,只有研究研究符咒,处理一些灵异小事件还有点意思……这是只有我们才能做的事,也是为数不多的……能让我觉得有意义的东西了,起码是因此,我们才不算无用的失败品。” “可是能让人活着的东西,不是只有这些,你和余泾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也感到虚无吗?” 顾双清从鼻间哼出一声嘲笑,冷冷地看向风不知:“不知,我问你,你会找一个普通人共度一生吗?” 第51章 江未清(五) 风不知心尖一颤,里面一直藏着一团乱麻,今天有一根被顾双清轻轻扯了出来,那晚和阎椿的谈话并不能完全让她放下顾虑。 第55章 “人能活八十年,顶天了一百多年,你呢?倘若你先离开,留下阎椿孤零零一个人吗?你不觉得对她太过残忍?” 风不知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顾双清软着骨头躺下,又是一声讽笑:“抱歉,我忘了,你们和我不一样,谁都好,顾渟也好,都比我坚强得多,她能接受和负冰作百年正常妇妻,然后再各自回到正轨,我受不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了。” 顾双清眼眶微红:“我努力爱过很多人,用尽了一生的时间,她们的一生。”她冷笑,“因为……我连死都无法选择。” 风不知浑身滚过凉意,只听得顾双清继续道:“《明疏志》有言,有鸟名离生,形似凤凰,死则起焰,浴火重生,还记得那天我让你拜的姬氏吗?”她声音里透出恨意,“是她诅咒了我们,流浪行乞,哪怕这样也好,一死百了,省了多少痛苦,可她却把我们抓去,将我们的生命和离生鸟捆绑,只为了寻找能复活她那该死的爱人的方法,我们明明都只是个凡人,却还要去忍受这永无止境的光阴。” 风不知心中不禁有些悲戚,悄悄上前,尽可能轻柔地抱住她,试图给予一些安慰。 顾双清却颤抖着手推开她:“你想让我怎样呢?就像人养猫一样,都必然要经历宠物的死亡,肝肠寸断,彻夜难眠,更何况是人,有的垂垂老矣,在我怀中走到生命的尽头,有的和我一起死于战争,我重生了,而她永远消失,我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等一封回信,但她不能……我还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余泾慢慢衰老,直到去世吗?我累了,我没有那么多感情可以用来消耗了。” 顾双清闭了闭酸涩的眼:“算了吧,就这样吧。她是一个对感情很真挚的人,但我不需要感情了,哪怕我确实有点喜欢她,到此为止才是最好的结局,我在保护她,但更重要的是,我在保护我自己,我身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拿来受伤了。” “算了,她没了我也能活得很好。”顾双清凉凉一笑,忽然对风不知说,“我们去旅游吧。” “啊?”风不知还没回神。 顾双清面上已看不出愁云:“你学了这么久,到了实践的时候了,有几个小案子,我们去处理一下,你总不能真光拿钱不干活吧。” 风不知乖乖点头应下。 顾双清眼睛一眨,一瞬间像只狐狸:“把你家阎椿也带上呗。” 风不知喜欢“你家阎椿”这个说法,心底暗自一乐,但还是仔细考虑后说道:“为什么?她还要上学。” “没事儿。”顾双清沉吟几秒,“因为,我算出她今年会有大事发生,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你现在也有能力保护她了不是?” 风不知心中一紧:“她会怎样?是因为我吗?” 顾双清乐道:“乱想什么呢?别担心,先顾好你自己吧。” 风不知便点开微信戳阎椿,她竟没多问,直接答应了,好在她的导师一向放养,很快就请成了假。 翌日,风不知还在睡梦中,就被顾双清拽上车,去往火车站。风不知挂在行李箱上,还在慢慢眨着眼打盹,一抬眸看见阎椿,清醒过来,不禁笑起来,阎椿走近,轻轻抱了一下她。 风不知本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又担心阎椿碰上意外,结果顾双清说的小案子确实不值一提,且不论大多是凡人装神弄鬼,剩下的,几乎全是误入凡间的小仙,真遇上几只小鬼小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顾双清却皱了皱眉,问其中一位仙君:“神界是发生什么了吗?” 小仙迟疑,看看阎椿,看看风不知,最后看向顾双清,才说:“桂魄神官在凡间时的女儿,姓姬名疏青的那个,破开了结界,因为她的爱人,姬明鸢,就是冷露的女儿,死了,她来向神主要人,之后上任司医药的清霞神官,地府府君,还有上任鬼王,突然发难,杀了神主,现在神界全乱了。”小仙很是紧张,说得语无伦次。 顾双清被她那一串儿人弄懵了,只是奇道:“我记得顾渟和负冰曾有两个女儿,也是叫书轻和鸣渊?” 小仙期期艾艾,片刻说道:“他们说,好像……她们就是姬疏青和姬明鸢的转世,我只是听来的。” 顾双清笑笑,随后正色道:“那场暴雨?”见小仙点头,她眸光一亮,“自那之后,有几人遇到了怪事,莫名来到与现实分割的地方,而且都各不相同,就像穿越一样,离开之法也没有规律……顾渟和负冰就有过几次,普通人也在其中,比如,小春……”顾双清看一眼风不知,“你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吗?” 小仙涨红了脸,摇头。顾双清轻叹,有些失望:“好吧,你自己去找姓顾的,我就不送你了。” 接着去了杭城的西湖,三人租了一艘小船,赶上了好天气,细雨初霁,空气中自带一点浩然,纳入肺腑,只觉心神舒畅,有树叶披上红装,或是金黄,还有的仍是绿色,满岸彩色次第排开。不过到底是冬天,有些树秃了脑袋,枝丫随意伸展,大自然的自在和肃穆就藏进了树枝的缝隙间。 阎椿探身,伸出手指捞一把湖水,涟漪铺开,混入船尾的圈纹,水很冷,给她的手染上粉色。顾双清则不管不顾,一手划开湖面,将水珠扬起,看它们在阳光下映出晶莹,她笑着,喟叹般地对她们说:“都说西湖的水肥美,如今身在其中,你们觉得呢?” 风不知笑了笑,算作回答。 有两三只鸭子跟上来,一身黑羽,油光水滑,慢悠悠靠近,又漂远,顾双清含着笑意道:“我看那鸭子才最肥,今晚吃烤鸭如何?” 风不知眉眼弯弯,开玩笑道:“那你下去逮一只?” 顾双清大笑,手腕扭动,素白的手在水中游鱼似的,捏了把水,追着鸭子往人家脑袋上弹。 那边顾双清和鸭子斗得正欢,阎椿身子一倾,倚进风不知怀里,风不知顺势环住她,双手包住阎椿冰凉的手,抬眸望去,湖面广阔,而天是水的倒影,四面无遮蔽,心好像散成了水,融入空气中,这就是大自然的奇妙之处,当你置身其中,会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沙,所以一切都不必挂怀,也因此,觉得自己能成为风雨的主宰,万物皆在自己脚下俯首。 风不知垂下眼帘,凝视着阎椿,此刻很想亲她,很想很想。 阎椿在这时微微偏头,唇边一抹笑:“以后,等我毕业了,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嗯……想看瀑布,想看沙漠,还有草原,我以前从未有机会亲眼看到。” 风不知心弦一颤,点了点头。 顾双清有些倦了,靠在柱子上,看着从自己指尖滴落的水,浅浅一笑:“挺好的,山水总是看不厌,也算是,这世界难得的可爱之处吧。”她舒舒服服一叹,“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着出来走走,这天地这么大,把难过消极的情绪扔进去,也算一次新生了。” 西湖水醇厚温润,来时是醉人的蓝色,亮光是一条一条的,风中绸带一样舒展,临别时夕阳落在其上不远,湖面一半瑟瑟,一半鱼鳞似的金红,然而总是清澈的,接纳了尘埃,接纳了泪水,仍然清澈,一如既往。 忽道泾水清明,渭水浑浊,然而垂望无数光阴,渭水未必无清时,泾水亦有入渭时。 热闹一个白日,她们都很累了,随意吃了晚饭,顾双清盯着手机,聊了一会儿,对风不知说道:“现在有一个私人邀请,胡山期,你知道吧?她遇到麻烦了,和我挑着接的官方案子不一样,意思就是,我没法保证你的绝对安全,你若不愿,可以和阎椿先回去,但是,她给的报酬很高。”她挑了挑眉,让风不知自己选。 风不知愣了愣,胡山期,是近几年大火的女明星,选秀出身,巧的是,她算风不知的老乡。风不知没多想,只说要一起去。 三人便改签,到了申城。西岸壹号19层,她们推门进去,风不知一瞬间汗毛直立,太大,太空,太冷了,一色陈设都无,雪洞似的。 胡山期坐在沙发上,裹着薄毯,有些瑟缩,她原是个极美艳的姑娘,一双狐狸眼让她在娱乐圈中脱颖而出,如今整个人却堪称形销骨立,容颜憔悴,强装着镇静。 在看到胡山期的第一眼,阎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埋头打字,风不知听到顾双清的手机响了一声,瞥一眼她,并未在意。 顾双清在她面前停下,语气冷淡:“详细说说,想快点解决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撒谎,也不要隐瞒,马上就是春节了。” 胡山期惴惴扫一眼室内,慢慢道:“我只是最近几个月,变得非常倒霉,事事不顺,还感觉……有东西缠着我,好多,她们想杀我,大师,你给我一个能防身的物件,钱好商量。” 顾双清冷笑:“那你呢,你有做什么吗?人家莫名其妙就盯上你了?” 胡山期猛地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大师你相信我。” 顾双清审视地打量她几下,漫不经心地环视房间:“我可以给你一些护身符,顺便,摆个小型法阵。” 第56章 “不,不要。”胡山期却连连拒绝,“……我是说,这房子我不常住,摆了也用处不大,大师能留下来几天吗?我害怕……而且,我想请大师,把那些东西杀掉。” “别担心,问题完全解决了,我们才会离开。”顾双清安抚性地笑笑。 “但是——”顾双清话锋一转,“杀掉?你倒狠心,万一人家罪不至死呢?她们现在还没做什么,说不定,只是想逗你玩玩。” 胡山期惊恐地看着她,期期艾艾道:“我……我只是觉得她们是坏东西,留着可能会伤害到更多人……没有考虑到这些。” 顾双清笑了:“开个玩笑而已,瞧给我们大美人吓得,你身上有大功德,想也是个好姑娘,它会保护你的。” “功德?”胡山期却愣住,微微皱了皱眉,忽然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复杂,很快恢复如初。 第52章 胡不归(一) 是夜,窗外冷风勾动枝丫,树影如鬼。 胡山期拉着顾双清,在客厅陪她,风不知和阎椿自去洗了澡,准备睡觉,然而熬了许久,被窝里都不见暖,风不知便下了床,跑去阎椿的房间。 阎椿还未睡,听到动静坐起来,打开顶灯,眯着眼适应光亮,面朝着站在床边的风不知,长发温顺地垂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柔软而温暖,她眨了眨眼,糯声道:“怎么了?” 风不知难掩笑意,小声道:“我一个人害怕。” 阎椿莞尔,吸了吸鼻子,声音清澈了些:“顾双清不是说,让你保护我吗。”说着,微微掀开被子,往床里边挪了挪。 风不知麻利地爬上床,钻进她怀里,裹紧了被子。耳边是她的心跳,填满了被窝,填满了心房,规律的,温暖的,像是摇篮曲。 正迷迷糊糊间,阎椿把她摇醒,风不知悠悠回过神,然后猛地坐起来,阎椿握住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脚步轻快地出门。 风不知先回自己房间,拿了装符咒的小包,迅速跑到客厅,站在了顾双清旁边,警觉地观察周围。 耳边猝然爆起啸叫,仿佛无数婴孩团团包围她们,有的呜咽哭泣,有的狂笑不止,尖锐刺耳,风不知脑中嗡嗡作响,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狐狸?!”顾双清惊道,眼珠一滚,迅速瞥一眼胡山期,似笑似嗔,“你如何招惹到这群祖宗。” 胡山期忽然抓住顾双清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她们进来了。” 方才诡异的叫声停止,一只又一只狐狸穿过墙壁出现,有些灰黄,有些赤红,有些银黑,夹杂着几只白狐,品种挺多。然而,她们像是畏惧着什么一般,并不靠近,只是耳朵骚动着,伏着身子,多条尾巴水草样摇摆,绕着她们慢慢转圈。 胡山期快哭了:“她们昨天还不会进来的,大师,你一定要救我啊。” 顾双清却看着狐狸群反常的动作,陷入沉思。阎椿忽然小声道:“顾双清,你之前说她身上有大功德,是不是因此,她们才不能攻击她。” 顾双清眉毛一挑,恍然,冷笑一声:“是这样……” “可是她们越来越近了。”胡山期哭丧着脸,“功德,功德……我把我的钱都捐出去,求求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你走吧,快走啊。”她胡乱对着狐群作揖。 顾双清扬声道:“诸位,何必如此急躁,念在顾家与青丘的交情,坐下细聊?” 其中一只毛发如火的九尾狐啐道:“好不要脸,顾渟害死青丘霰,你还好意思提交情。” 顾双清尬笑:“这……这毕竟是顾渟和霰的私人恩怨,何况……”明明是霰她自愿的,顾双清看一眼那只九尾狐,把接下来的话吞掉。 这时,阎椿猝然回首,面带疑虑地打量胡山期,狐群显然也同时发现异样,一只白狐嚷道:“涂山林,快看。” 那只叫林的九尾眯了眯眼,尾巴雀跃地摇了摇,笑道:“你身上的功德——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完全散尽,现在,姓顾的,她已经护不了你了,先来算一算我们的账。”说着,众狐狸猛然发难。 顾双清当即反应过来,一把握紧胡山期,使力把她扔出战场,眼疾手快地凌空画完一个简单符咒,一推,一甩,狐群顿时被一股强大的气浪吹撞到墙上,趁着这片刻时间,顾双清捞起桌上的桃木剑,轻轻把风不知往阎椿怀里推,浑身戒备,却忽然气极反笑:“天杀的,顾渟!” 风不知要上前,阎椿猛地拉住她,风不知回头,看见阎椿微微摇了摇头,风不知急了:“不行,我要去帮忙。” 阎椿抓着她的手力气越来越大,眸中闪过纠结,风不知拍拍她的手,安抚她:“顾双清是我朋友,还算我的老师,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顾双清旋身,拿剑从拍落一只狐狸,抽空短促一笑:“观着吧,我教你的东西,对付鬼可以,对上狐狸,可就没什么大用了。” 风不知不由握紧装满符咒的小包,她知道这点,然而敌众我寡,顾双清一人面对十几只狐狸,画面难免让她心惊,何况,她辛辛苦苦学了那么久,现在也算有点能力了。阎椿在旁,她的爱人,就站在她的身边,随时可能会被波及,风不知闭了闭酸涩的眼,既已连累她卷入此中,那便保护好她。 她忽然忆起与向籽的那一战,如果,如果阎椿像当初的她一样,心脏一抽,指甲不由掐进掌心,绝不能,让她受伤。 还有更早的、从出生就开始的,追逐与躲藏,或者是四面楚歌与孤立无援。她不想再无助逃避,除了恐惧别无选择,她不想再做一个被动的、无用的人,不想重蹈覆辙,她要站起来,反抗一样去证明,证明一样去对战。 她观察着顾双清的动作,流水归去,悬崖陡立,风化白云,万法归一,还有那些符文,她画了那么多遍,如今在脑中,所有的纹路浮出,有些线条隐去,有些线条重合。 她感到有一股轻柔的风,托举起她的灵魂,先浸入水中,温暖包裹住她,锈迹、尘埃溶解,再缓步上山,峰顶极目,望眼无遮,忽地轻盈腾空,海天颠倒,往前去,是一女子,凌风折下一枝桂花,轻然嫖然,再旋身刺去,巨象轰然倒地,桂香飘扬,有一朵落入风不知手心。 她认出来了,那是风氏,折枝为剑、引灵入体第一人,她们的祖师。 再向前,万物迷蒙起伏,终于在广袤大地上看到两位女孩,白衣流光溢彩,且行且嬉,且醉且歌,那便是魂祖和灵祖了。靈娥猝然回首,四目相对,青蓝闪电贯穿寂夜,天地开始微微颤抖,一切归于白光。 风不知抬手,指尖绘出符文,迅疾掷出,一道光刃冲去,眨眼间就斩下林的半条尾巴。 鲜血溅开,场上登时一片寂静,众人震惊地望向她,响起一声轻笑,顾双清先打破沉默:“真是天赋异禀呢,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她这话说得极怪,带着点儿无奈至极的阴阳怪气,又有一些与有荣焉的骄傲佩服。风不知察觉气氛诡异,电光火石间,隐隐明白了,双方本就无冤无仇,狐族心绪难平,但顾双清其实并不想杀害无辜,方才分明未下杀手,只是风不知一心想保护阎椿,故而判断失误。 然而此举真真切切地激怒狐族了,低吼声此起彼伏,林回过神,将伤口汩汩外流的血凝住,盯向风不知,暗自磨了磨牙:“我再过几日就能修成人形,你,你真是……”她气极。 林的速度奇快,风不知根本来不及动作,就在爪子离她不过一指远时,一只手将她狠狠一拽,风不知和阎椿一起跌倒在地,撞得狠了,她听到阎椿低哼一声,嗔道:“痛死我了。”风不知拉她坐起来,心脏犹有余悸地乱跳,她后怕地抱住阎椿,沉沉道:“谢谢……” 后方顾双清一脚踹开再扑来的狐狸,拿膝盖顶了顶风不知的背,轻声道:“先起来。”风不知反应很快,迅速戒备起来,顾双清扔了桃木剑,抬手画符,风不知紧跟其后,招招狠戾。 没有时间去细细拆解教学,风不知只得一边防着狐狸的爪牙,一边分神去研究顾双清的动作。 一只红狐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冷笑:“等照醒过来,她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顾双清不理她,一拳打断某只的骨头,风不知补上,甩出一道火,偷袭顾双清的狐狸尖叫一声,狼狈坠落在地,她忽地心间一颤,正要转身,顾双清已飘来,金刺深深扎进她身后狐狸的右眼。两人相视一笑。 林这时低吼一声,八条半尾巴齐齐摇摆,散发出淡淡白光,愈来愈亮,狐群动作一滞,接着不要命地撞上来。她们是真要杀了她们! 顾双清踢开将咬上风不知的灰狐,风不知掌中生出冰锥,眼看着面前的狐狸竟无躲避的意思,眼前一花,手不由一颓,冰锥擦过狐腹,滴滴鲜血落下,而那狐狸直接将她扑倒在地,顾双清一惊,正欲上前,一只雪狐跳上她的后背,另一只一蹬她的膝盖,顾双清跪跌于地,长尾绕过她的脖子,慢慢收紧。 第57章 风不知肩膀一痛,利爪深深刺进她的肉里,热意扑面,她看见那狐狸张大嘴巴,就要咬断她的脖子。身旁香风拂来,阎椿几乎是摔到她身上,将自己的手臂卡进狐嘴,再用力将它掀翻。 风不知瞪大双眼,荆棘瞬间生长,从那狐狸的身下,贯穿她的心脏而出,裹挟着血液,突然转弯,将另一只狐狸直接钉在半空。 风不知喘一口气,慌张爬起来去抓阎椿的手臂,此时白光大盛,风不知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全身剧痛,像是骨肉相互磨擦,像是被切碎,被辗轧,她蜷缩身子,肺腑皆颤抖起来,她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 万籁俱寂时,周围温度骤降,风不知身上一轻,缓缓回神,一片荒芜里,耳边远远传来一声:“鬼王大人……” 第53章 胡不归(二) 鬼王……风不知睫毛抖动几许,终究严严阖上,该是浮棔吧。 手足全无法动弹分毫,心口漫溢黏稠的液体,伤口的脓一般,树脂一样滴落,砸塌她的翅膀,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然后在牢笼里逐渐僵硬。 还是她,终究还是浮棔,好累啊,仿佛所有努力都是白费,笑话一场,她保护不了阎椿,也救不了自己。 手上一暖,是阎椿牵住了她的手,风不知鼻子一酸,想去回应她,又不由地想要逃避。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情绪化作千万条锋利的细线,在她全身游走。 所爱的人在身旁,可她的内心还没放下另一个人。 阎椿有那么一点……神似浮棔,心里明明清楚,对吧? 真恶心。 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浮棔既然还愿意来帮她,想必还未对她厌弃至极,那么……对不起,阎椿,我对不起你,可是,若与我在一起,只会连累你也陷入险境。命途严酷,总有即使深爱,也无法迎面的困难。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愿见你受伤,如果你爱我,就请不要让我心疼。 浮棔,我会忘掉阎椿,我会重新爱你,更爱你,你是相信白苗苗是爱你的,对吧? 或者,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爱了,没关系,爱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君臣,都无所谓了。我也不想再爱你了,竹林里的一切离我太远太远,此生我已感到疲惫,假如人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好了。 耳边响起顾双清惊疑不定的声音:“眠枯?”风不知松开阎椿的手,忍着痛坐起来,一咬牙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陌生的身影,不是浮棔,不是那个看似乖巧实则高傲的,她曾经的恋人。 矗立在她面前、遮住大半光亮的女人,吊眼薄唇,只是看模样,就令人呼吸一滞。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风不知喘息渐渐急促:“你是谁?眠枯?浮棔呢,她去哪里了?” 眠枯垂眸,淡淡地看着她,轻轻一扫阎椿:“我来还一个人情。”她眼底略过一丝笑意,“上一任鬼王不死,子君不会继任。” 风不知瞪大双眼,眨眼间眶中就盈满泪水,眠枯却又道:“不过我可不是这任子君,我比荒乔还要早很多很多年,事实上我早死了,浮棔恢复记忆后,把复生之法告诉了赵熙。” 风不知眨了眨眼,一滴泪滚下,脑子有点理不过来,一点希望却慢慢亮起:“所以,浮棔还活着?那她在什么地方,她还好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眠枯轻飘飘道:“你猜呢?” 风不知的眼帘不堪重负地耷拉下,她失神地看着地面。顾双清撑着沙发站起来,勉强笑了笑,对眠枯说了一句:“恭喜赵熙了。”她看向狐群,叹道,“歇歇吧。” 她们似乎都很忌惮眠枯,双方无声对峙良久,狐族集体坐下,林冷声道:“等照醒。” 顾双清便懒懒地往沙发上一躺,轻轻把风不知拉上来,缓了缓,笑着对眠枯说:“你不坐?傻杵着干嘛。”眠枯挥袖吹去沙发上的灰尘,端正坐下。 顾双清偏头盯向一旁瑟瑟发抖的胡山期:“坦白吧,你到底干了啥?” “我……”胡山期迟疑,几乎不敢看她们,“如果我说了,你还会帮我吗?” 顾双清冷笑:“看情况,我会退钱,我可不像顾渟,不分是非黑白。” 胡山期抿了抿唇,顾双清脸上还是挂着笑:“你不说,我也不敢帮你了,狐狸可不会无冤无仇害人,我现在要痛死了,到时候费了大力气,良心还过不去,我的心也要碎掉了,还是说,你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 胡山期泄气,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是,我错了,我后悔了,对不起,对不起……”几近泣不成声。 顾双清神色冷下来,眸底晦暗不明。 “我出生在农村,妈妈爸爸死于火灾,高中没读完,我在各个城市,找过各种工作,后来,那个选秀节目邀请我,报酬很好,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工作,原来钱能来得如此容易,我很需要钱,我想要买很大很大的房子,买很多曾经连看都不敢看的东西,只要我够红,只要工作几年,我就能退圈,过上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一道红影闪过,林将她按倒在地,爪子嵌进胡山期的脖子里,眸中几欲喷火:“所以,所以就因为这肮脏的贪念,你竟如此凌辱我族大祭司?” 胡山期静静仰视着她,感受不到疼一样,浅浅笑了笑:“努力没有用,我既没有基础,也不讨观众喜欢,姐姐给了我一条出路,小狐狸,只是一点小忙,我自始至终,都十分尊敬景仰照。” 林嗤笑:“恶心,那她为何伤痕累累?为何奄奄一息?你逼迫她,囚禁她,喝其血,啖其肉,一点一丝抢夺她的灵气,去诱骗无辜的人。”她的眼中泪光闪烁。 胡山期咳嗽几声,手轻轻搭上林的爪子,话音断断续续:“我只是想活下去,后来,我想活得更好,我享受她们的称赞,享受灯光、鲜花,欲望真的能蒙住人的心,很抱歉,我对照做了那些事……我一开始,只是以为不过一只动物,对不起,我愿意赎罪。”她闭了闭眼。 “别做美梦了,我不会杀你,一死了之太轻松了,等照醒来,我要将你加诸她身的痛苦一一还报于你。” 屋内墨色转灰,一线阳光遥遥过来,敲开了窗户。一只银白九尾狐自窗边轻快跃下,落地时摇身一变,化为一女子,星星点点的冷光散开,风不知全身一酥,刺骨的疼痛被抚慰,伤处瞬间痊愈,整个人甚至能称上神清气爽。 照手指轻轻一抬,将胡山期从林爪下救出,淡淡道:“不必了。”林怔怔地抬头看她。 照垂眸虚虚看着胡山期:“我欲成仙,只是还差一难,又兼不通情感,诱你入我局中,如今喜、怒、哀、惧,爱、憎、悯、忮皆尝遍,得道成修,与你两不相欠。” 胡山期静静看着她,一下一下眨着眼,呼吸浅浅,张了张嘴,却又一句话未说。 照转身,温柔地揉了揉林的脑袋:“走吧。” 顾双清大笑:“顾渟说阿霰是‘有情刀剑’,我看狐族这任大祭司,可谓是‘无情慈悲’,你我万物皆为刍狗,但愿今后我不会再遇上你。” 照没有回应,带着族人走了。 顾双清懒懒地撑着身子,轻叹一口气,胡山期站起来,犹有些失神落魄。顾双清看着阎椿,话却对着胡山期:“还有一事,你身上的功德如何得来?” 胡山期抬头与她对视,忽然道:“大师可会换命之术。”顾双清挑了挑眉,胡山期见状便要跪下,惊得顾双清忙站起来拦她,胡山期仰头,珍重道:“我恳请大师再帮我一个忙。” 归家。 申城距通城不远,几人当即赶到车站。车窗外景色在播报声中渐渐后退,风不知握着阎椿的手,她的手有些冷,却莫名令她安心。 胡山期眸光沉沉,望向远方,那是无翠寺的方向。 经年重逢,寺庙看起来更斑驳了,随处可见的草木愈发森森,幼时所见虫舞、所闻鸟鸣俱失,如今才知此处是何等寂静,庙里的老人更老了,目之可及的面孔已非昨日。 “这便是你小时候待的地方?”阎椿轻声问道。风不知以目光作答,默不作声地贴近她。阎椿感到她的落寞,柔柔拍了拍她的背。 胡山期在佛前驻足,呆了片刻,站立着双手合十一拜,不信佛,没有信仰,所以拜一拜自己的欲望,拂去心上的尘埃,然后携一块明镜,就此别过。 胡山期拦住一位僧人,问道:“请问归岫在何处?”那僧人敛眸微笑:“此地并无归岫。”胡山期怔了怔,环顾四周,露出一丝茫然,随后眼皮一跳,哑着嗓子问道:“那敢问庙中近来……可有人重病?” 僧人微笑轻叹:“原是来寻知还法师的,随我来吧。” 胡山期一呆,旋即慌忙跟上,心中默默念一遍:“知还……” 推开半掩的门,引路僧人默然离去,胡山期一脚放在门槛上,却不敢再向前了。榻上的人听到动静,吃力地撑起身子,望向她,她本是个长相素净的人,唯一的艳色落在眼尾和口唇,而今病色全然侵染了不多的生气,看起来成了薄薄一片白纸,她先像是还未缓过神,片刻眸中陡起涟漪,偏过了头,呢喃一声:“山期…… ”很快正色,淡淡看向胡山期,“进来吧。” 第58章 胡山期闻言,不由地上前,待走到她床边,忽觉手脚的骨头都酥麻,悄悄环视一圈,没有椅子,僵立着,无措起来。 归岫便笑:“怎么变得如此生疏,都不像你了。” 胡山期定定地看着她,看她不存在的柔顺长发:“你变得更多,我认不出你了,为什么?你为什么……”她痛苦地闭了闭眼,知晓自己在明知故问。 归岫食指在被子上画横线,仰头似乎想笑:“自那天之后,我们就再没见面了,是吗?”她顿了顿,“被淘汰之后,我本想着回来,找一份工作,像大部分人一样,说实话,当时我挺难过的,毕竟……”她自嘲一笑,“曾经我十分相信自己能够成团,不过无所谓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那段经历很美好,我拥有过,就非常非常满足了。”她瞧着胡山期,眼底露出一丝温柔,“日子这样过也挺好的,只是,很可惜,我没办法实现我们当初的梦想了。你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你能够自己去达成梦想了。” 归岫垂下头,轻叹:“后来,我家着火了。”她念得淡然,“我的妈妈,我的爸爸,都没能救回来,一切都被烧没了,只剩我一个人了,因此……”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胡山期伏在她床边,闷声痛哭。 归岫心尖一颤,习惯性地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不必为我哭,所失所得,皆有其意义,是人生修行中的必经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胡山期哽咽,“这些本该是我的命,本应该全是我的惩罚,岫岫,我对不起你……” 顾双清抬肘碰了碰阎椿的手臂,阎椿转头看一眼她,从风不知身边悄悄退开,在手机上打字。 第54章 胡不归(三) 胡山期跪在归岫床边,捧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地直视着她:“我一开始,排名并不靠前,我肯定走不到最后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那天,我捡到一只受伤的狐狸,她对我说,和她做个交易,她能实现我想要的,一开始我并不敢信,但,一只狐狸竟然会说话,我便试着按她说的做,是真的……”胡山期双手不觉用力,微微颤抖起来,“那之后喜欢我的人突然变得很多很多,我得到了第一笔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钱,我可以用它带你去旅游,买一套属于我们的房子,去尽情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我还需要钱,我需要更多更多的钱……” “然后,我遇到了一位大师,她看出了狐狸的存在,她还帮我……她说——”胡山期嗓子一涩,“我可以和你换命……” 归岫呼吸声渐渐急促,不久又归于平缓。 胡山期疲倦地自嘲一笑:“我没想到我的命这么糟糕,竟把你害成这样……” 归岫语气仍然温柔:“没关系,没事的,往事已去,向前看吧。” “岫岫……归岫,前面有什么呢?如果没有你,前路依旧是荒芜啊,可我只能看见你的背影,你走得好快,我追不上你,喜欢你的人那么多,而我那么普通,人群裹挟着我,我靠近不了你,只有匆匆的一瞥,你留给我的永远只有背影,只有衣角、发梢,还有很快消失的笑声,我有什么值得你青睐的呢?我会被你抛下的吧?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有能力实现我们口中的未来,可是我是那么难受,我没办法永远一味地接受你的施舍,可是你的未来,我还有资格涉足吗?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毁了你,我毁了你!”胡山期哭得狼狈,眼泪混着鼻涕,归岫便一次又一次拿纸为她擦拭。等她平静下来,归岫吃力地起身,抱住了她,慢慢地抚摸她的背,将脑袋枕在她的肩膀:“我知道,我也同样体会过。”顿了顿,她接着道,“离开后,我去看过你,很多很多次,你在舞台,你在剧组,你同样没有注意到我,再后来,我只能在屏幕上看见你了……真好,你已经这么厉害了,山期,山期……” 胡山期呆了呆,想要起身看她,却被她按住脑袋,动弹不得。 直到顾双清忍不住敲了敲门,两人才如梦初醒,尴尬地分开,归岫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们,方才注意力全被胡山期吸走,竟不曾看到门外还有三个人。 顾双清玩味一笑,笑完,问胡山期:“刚你说那个,帮你换命的人,还能联系到她吗?” 胡山期想了想,摇头,顾双清可惜道:“好吧。”接着沉声,“所以你叫我来是……”胡山期看向她,郑重道:“能不能,把我们的命换回来,我不要这样了。”归岫这时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道:“不必了。”胡山期回头看她的眼睛:“我会难过。” 归岫沉默下来,最终松开了手。 将二人命运放回正轨之法非一时一日可成,后几日她们便在庙中住下,阎椿似是有什么事,常见不到人影,风不知便趁着这机会去看望方丈,那个将她养大、如同母亲的老人。 方丈看到她,眼睛亮了亮,浅浅一笑:“最近过得挺好?”风不知一愣,抿着嘴道:“还不错吧。”方丈哈哈一笑。 风不知自个儿在一旁听了半晌佛经,方丈处理完事务,起身笑道:“到了饭点了,我去给你加餐,猫儿已归极乐,如今可不能再与你抢食了。”两人来到后院,摘了菜,摘了菇,再慢条斯理地洗干净,她做的饭菜是世间最美味的,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蒸汽一扑,风不知便觉得眼眶温涩。 临走时,归岫忽然急慌慌跑过来,向胡山期伸出了手,说道:“带走我吧……” “带走我吧。”令人心颤的寂静中,胡山期猝然道,故作镇静地看着台上的归岫,身边响起轻微的起哄声。 那时是节目的第一轮淘汰,直接砍掉一半的人,胡山期孤身一人来闯荡,给她的镜头吝啬,没被看到的努力不过是白费,何况这个舞台是造梦的,观众想看的也是个性鲜明的青春少女,而不是一只小老鼠,所以她的人气远远不够,但是,排名前三的人各有一张复活票,归岫正是第三,她犹犹豫豫地拿起话筒,看着台下的人,扫视一圈又一圈。 现场紧张到了极点,胡山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朝归岫伸出手,曼声说,带走她。 那时她们并不相熟,胡山期本能地排斥像她这般热情洋溢的人,第一次交集发生在台下,归岫低血糖犯了,彼时胡山期袋中恰揣了几颗糖,那时候,她还是个馋甜食的孩子。 胡山期不甘心就这样退场,于是她试着赌那一粒奶糖的恩情。 归岫注意到她,笑了,竟直接从台上下来,她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近,胡山期手臂抬得有点酸累,就像她的尴尬一样,抓挠着她的心脏,终于,归岫牵住了她的手,胡山期指尖不由一颤,转而握紧她。 那一集播出后,曾经两人都不曾在意的细节被赋予意义,借了和她炒cp的光,胡山期的人气一路飘升。 又一次表演结束,胡山期坐在角落里,木然地刷着关于节目的讯息,这时脸上一凉,她抬头,看见归岫笑嘻嘻的脸,也莞尔一笑,接过她手里的奶茶,一边插吸管,一边站起来,慢慢喝了几口,再随意地丢给归岫。 归岫叼着吸管,懒洋洋道:“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们去买点菜,回来煮火锅吃吧。”再眉眼弯弯补一句,“就我们两个人哦。” 超市里冷气打得很舒服,她们轻声细语地聊哪一个好吃,又有哪一个这辈子都不会碰。胡山期不确定周围有没有狗仔,但她还需要和归岫的关系,说着说着便朝她越靠越近,归岫忽然沉默,垂眸静静看了她几秒,很快又移开视线。胡山期愣了愣,不由想再去看看她的眼睛,还未追上,归岫转身拿了一包山楂软糖,于是,一切恢复如初。 将锅热起来,两人隔着朦胧的蒸气,归岫在水纱外,显得格外温柔,她说道:“明天我们可以晚点起,难得睡一个好觉,然后去练舞吧,我抢了一间好位置,下一次舞台,也许我们能一起上……” 飘飘渺渺,话音随着水雾散去。 此事终了,已经将至春节,顾双清索性跟着去了风不知的老家。各家都在除旧迎新,母亲指挥着风西洲到处擦上拖下,风不知和阎椿上街买了无字的春联,阎椿提笔写,风不知便拿胶水在一旁候着,顾双清站在梯子上,乐颠颠地帮忙贴。 崭新的朱红衬着褪色的门扉,是期盼和光阴共同赠予的祝福,人间烟火里自己给自己的希望。 然而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了意外。 只是眼前一花,风不知和顾双清坐在了一辆无人驾驶的车里,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冲向不明的前方。 人群、建筑倒退,看不分明,风不知难免惊慌,不觉抬手抓住顾双清的袖子,不敢轻举妄动,顾双清只皱眉,猛然道:“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呵,现在到咱们穿越喽。” “没有办法吗?”风不知问她,顾双清摊手苦笑,“安心啦,目前还没人因此受伤。” 车停了,两人下来,所见是一栋极大的别墅,铁艺高门自发打开,穿过花园,粉嫩繁花点缀在绿色之间,无人自开,一切都如油画般,似有静谧温馨之意。脚步敲在地面,声音仿佛能震颤心脏,风不知不自觉放轻动作。 第59章 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端坐于沙发正中的白裙女子,温婉可人,却一动不动,顾双清拉着风不知坐下,动静不小,女子还是毫无反应,像一尊金属雕塑。 之后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人,男女都有,惴惴地聚在门口,拿眼睛瞥她们,窃窃私语着,直到,最后一人进来,这怪异的世界仿佛活过来,鸟语虫鸣都有了。 “嘀——”,机械人声在这时响起,冷漠地高悬在他们头上:“系统003向您报告:测试员已全部就位,世界013测试开始——” 沙发上的女人慢慢站起来,露出微笑,起先动作还有些生涩停顿,张口说话时已恢复正常:“你们好,我是祈合,欢迎来到我家,我发布委托,是想请你们……寻找我的爱人,秦索。” 最后进来的人是阎椿,风不知盯着她,站起来,脚却又无法挪动分毫,抿了抿唇,身旁顾双清一动,接着又倚回沙发,二郎腿换了一条翘着。阎椿有片刻迟疑,然后神色如常地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 一个装扮个性的短发小姑娘冷笑一声:“烦死了,有病呢,我没兴趣,让我离开,或者直接杀了我呗。”她上前一步,梗着脖颈直视祈合。 “这什么鬼地方,我不找,谁知道是人是鬼,放我走!”矮胖男人乍然喊道,吓得旁边的几人一激灵,他抖着腿颤着手去开门,紧闭的门纹丝不动,男人发了狠,依旧无济于事。短发女生扫一眼门,撇了撇嘴,随便地往沙发上一躺,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众人,又像在发呆。 一位高个子女人暗暗对那个男人翻了个白眼,转身看向风不知她们,说道:“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们要离开难道只能按她说的做?” “不清楚啊。”顾双清这时候还笑得出来,拍拍身边的座位,“来都来了,先坐下吧。” 高个子扯起嘴角一笑:“我急着回家,先去找秦索吧,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了,顺便看看这房子里有什么玄机。” 女人们默默聚在一起,剩下了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高瘦的男生。男生左看右看,也犹犹豫豫地凑过来,那男人看就剩下他一个,不情不愿地过来,视线在顾双清她们脸上辗转而过,笑了:“你们跟着我,哥哥保护你们。”顾双清当即脸就一沉,翻了个白眼。 祈合莞尔一笑:“我身体不好,你们随意。” 第55章 情何起(一) 祈合面色红润,捂了捂胸口,慢慢地扶着楼梯挪上去。 共有三间客房,楼下两间,楼上一间,几局石头剪刀布之后,楼上的客房归顾双清她们所有,佣人引她们上楼,一进门,三人迅速将屋内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全无异样,只是……风不知站在卧室和卫生间的交界处,左看右看,微微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双清往床上一扑,伸了个懒腰,滚了几圈,看见风不知走近,顺便把她也拽下来。 风不知一个趔趄,跌进软被里,挣扎着要起身,奈何被顾双清压制住,遂放弃不动了,闷声问:“怎么办?” 顾双清懒洋洋接道:“对啊,怎么办呢?”她转过身,看向阎椿,阎椿也摇头:“我不知。” 过了不久,婷——就是那位短发小姑娘,和高个子的储上来,轻轻敲了敲她们的房门。婷卸了脸上的哥特妆,薄眼皮凉凉一垂,冷脸看着床上滚作一团的三人:“没有镜子。” 此话一出,风不知顿时恍然,明白方才的违和感来自何处。她们立即起身出门,储说道:“楼下我们全都找了一遍,没有一块镜子,楼上还没来得及。” 有了目标,且楼上房间不多,很快就看了一遍,最后,只剩下两间,一间是祈合的卧室,至于另一间……她们聚在门前,面上凝重,门锁死了,细看去,有斑驳的锈迹。 阎椿不自觉皱了皱眉,掩住自己鼻子。 “那是我母父的卧室。”身后响起声音,祈合站得笔直,捧心轻声道,“不要去打扰他们。” 顾双清笑了笑:“我们需要进去调查一下,也许有秦索的线索呢?” 祈合沉默,盯着她们,面无表情,似乎又成了雕像模样。风不知被她盯着心脏发颤,阎椿适时地牵住她的手。 这时,整套房子内游荡起清脆悦耳的铃铛声,风不知一惊,而祈合在听到铃声的瞬间,便转过身,端端正正地下楼了。 身后婷“啧”了一声,不满道:“怎么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顾双清叹气,最后又研究了一遍门锁,无奈道:“再想别的办法吧,还有,和没有镜子相应的,这儿也没有一张照片。” 婷瞪大双眼,储细细回想一遍,点了点头。 思绪百转,铃声却还在继续,婷烦躁地捂住耳朵:“吵死了。”有佣人上前,温声说道:“这是通知饭点的声音,贵客们下楼用餐吧,主人不喜破坏规矩的行为。” 风不知一挑眉:“她的母亲父亲不一起吃饭吗?” 佣人愣了愣,慢慢说道:“一向是主人独自用餐的。” 阎椿抬手敲了敲紧闭的门:“那这里的人呢?” “主人的母父工作繁忙,时常不在家,贵客们请下楼,不要误了时辰。”佣人为她们让出路,抬手示意她们下楼。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决定先照做。 进了餐厅,正见那中年男人吃得满嘴流油,而男生则哆哆嗦嗦地站在桌旁,瞥见她们,如见救世主,马上窜到她们后面藏起自己。 男人用手心手背擦了一遍嘴,一面招呼她们坐下,一面夹起一只鸡腿递到顾双清面前。顾双清看都没看他,拉着风不知和阎椿坐到他远处。 男人被无视,显见地脸色阴沉,恼怒地将鸡腿往地上一掷。 鸡腿落地的瞬间,一直对她们视若无睹优雅进食的祈合动作一顿,凉凉的眼神从男人脸上一路滑到地面。佣人及时将脏污清理掉。 男人哈哈大笑,取了一只碗来盛鱼汤:“这菜做得可比我家那位美味多了,都尝尝都尝尝,这么大一个别墅,小合管起来井井有条,奖励你。”说着把鱼汤放到祈合唇边,另一只手去摩挲祈合的手背。 眨眼间,祈合猛地暴起,碗摔碎在地,奶白的汤飞溅,她当即折了男人的手骨,接着迅疾捏住他的脖子,不留余地地用力。男人惊惧地双目圆睁,双手无力地扒拉,然而祈合的手铁钳似的,片刻他便整张脸涨红,呼吸困难。 变故太突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没了生息。“咚”一声,矮胖的身子瘫在地上,脸颊蹭上鱼汤,男生猝然起身,椅子被他撞倒,发出一声巨响,他抖得几乎站不住。 风不知嗓子发紧,问顾双清:“你不是说,从未有人受伤吗?” 顾双清一耸肩,幽幽看着祈合:“从前确实没有。” 储说道:“最开始我听到声音,猜她的意思,我们是来测试世界的,不应该我们出什么问题吧?” 风不知苍白一笑,阎椿安抚地拍了拍她。 两位佣人轻快地清理好,一切恢复原样。祈合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半晌才有动作,又坐下慢慢吃饭。 剩下的人一片安静,婷先提筷夹了一道菜,边嚼边说:“我饿了,死不死的,爱咋的咋的吧。”顾双清跟在后头开始吃饭。 男生转头欲走,一位佣人翩然而至,面带微笑:“请勿擅自离席,等候所有人用餐完毕。”男生哭丧着脸,乖乖坐正。 阎椿小声对风不知说道:“吃点吧,不确定我们会在这里困多久,养体力目前最要紧。” 众人默默吞饭,直到祈合放下碗筷,擦了擦嘴,仿若执行程序一般准备离去,丢下一句:“不要打扰我午睡。” 风不知忽然叫住她,问:“你得了什么病?” “房室传导障碍和先天性免疫缺陷。” 风不知点头,扫了几眼祈合的面容,但笑不语。 看着祈合的背影消失,风不知打了个哈欠,顾双清眼皮沉沉地眨了眨眼,眯着眼睛说:“有些困。” 婷撑着脑袋,冷笑:“怎么,我们也要午睡?” 顾双清笑一声,提起风不知和阎椿:“困了困了,睡觉。” 整座宅子都陷入沉睡,太阳温暖,烘倦了鸟的翅膀,还有花的蕊瓣,如同无人之境。 风不知先醒过来,阎椿正坐在床边垂眸看她,刚一对视,便禁不住弯唇一笑。风不知揉了揉睡眼,恶作剧地抬手扯了扯她的头发,阎椿一偏头,抓住她的手腕,软绵绵地瞪她一眼,风不知便勾起了嘴角。 她下床,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太阳有些刺眼,佣人们在花园里穿梭,一派祥和。风不知视线一扫,没来由地在花园中心一顿,并未看出特殊之处,遂收回目光。 祈合一直躲在房内,只有三餐的时候才能看见她,如此过了几天,风不知终于忍不住问她:“我们可以出门逛逛吗?” 祈合皱眉,片刻才笑道:“好吧,我带你出去,不过要注意安全……”说完她一顿,过了几秒才淡淡道,“可以。” 第60章 照例被强制完成午休,风不知醒来,回头看见顾双清躺在床上不太安稳,知道她快要醒来了,便直接将窗帘全部拉开。 顾双清睫毛一颤,片刻睁开眼,在床上滚一滚,叹着气起身:“感觉在这儿也没什么危险,懒得动脑子了,还不如就这么生活下去。” 风不知用脚背轻轻踢一脚她:“我要回去。” 顾双清笑笑,接着问道:“去哪儿?那间上锁的房间,还是出门?” “先出去看看吧,那一间我们现在还没有进去的方法。” 她们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推开门的一瞬间,风不知心头一颤,回头环视,目之所及的佣人们俱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她们。离她们最近的佣人抱歉一笑:“因为小主人身体不好,太太老爷禁止她外出,我们警觉惯了,打扰客人们了。” 双脚踏在石板地面的声音莫明地吵,像是直接响在脑子里,风不知勉强一笑:“总觉得这整个地方都没有活人似的。” 顾双清笑道:“那些玩意是不是人还不确定呢。” 不觉走到大门处,三人诧异地发现,门外竟是白雾笼罩,不见一物,她们对视一眼,猜到这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了。 于是回头,路边有人站在梯子上修剪树木,阎椿盯着看了看,忽然走过去,伸手用力一推梯子。风不知一震,却见那人动作一乱,竟直直地落下来,顾双清下意识接住,肌肤接触的瞬间,她面色沉下来,惊疑不定地认真捏了捏她的手臂,那园丁挣扎着要站起来,顾双清直接抓着她的脑袋,狠狠往石头上一摔。 令人耳鸣的金石相击声后,园丁脑袋凹下一大块,开始断断续续地报错。 风不知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阎椿含笑的眼眸,心中一叹,原是机器人。 “所以这里所有的佣人都是机器人?” 赶来清理的佣人替阎椿回道:“体力劳动早已完全交付机器人完成,我们都是新一代家用机器人。” 风不知从鼻间哼出一声笑,继续向前走,忽然驻足,似是玩笑道:“你们会爬树吗?” 顾双清笑道:“怎么,在这儿你能释放你的野性了?” 风不知无奈地拿胳膊一搡她,指向远处:“那儿有一棵很高的树,如果爬上去,打碎窗户,就能进入那间上锁的房间,趁它还没来得及被修剪。” 顾双清眯眼一瞧,乐道:“不错的主意,但愿它小小的树枝能受得了你的体重。” 风不知一顿,怒上心来,举掌便要揍她,顾双清笑嘻嘻地躲到阎椿身后,阎椿叹着气转前转后地劝架,顺便说道:“晚上再去,现在太引人注目,我发现,她们作息非常规律。” 第56章 情何起(二) 等到祈合睡下,机器人也进入休眠充电状态,一群人,包括婷她们和那个男生,悄悄推开了门。 风不知有些怕黑,阎椿便贴着她,走到树底下,风不知抬头看,庆幸这棵树长得挺适合人爬。 顾双清先上前,手脚灵活地窜上去,在半空中回头,向风不知伸出手。风不知小心地找落脚的地方,够到顾双清的手,定了定神,阎椿就在后面护着。 上了树,风不知拉着顾双清,她探出身子去摸窗户,一挑眉,轻松地将窗户拉开,她看向风不知,眸中疑惑,窗竟没锁么? 风不知这时皱起眉,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腐臭味,身后阎椿揉了揉鼻子,顾双清也察觉到不对劲,当即利落地翻窗而入。 落地的一瞬间,借着月光,她看见了屋内的情形,深深呼吸一次,没有说话,转身帮风不知进来。 风不知埋头看着脚下,刚刚站稳,眼前蒙上一只手,阎椿翩然而至,在她耳边柔声道:“做好心理准备。”接着松开了手。 风不知视线一晃,迟疑地向前看去,旋即瞪大双眼。 顾双清捂着鼻子将被子扯开,床上两句骨架依偎着,身下白色的床单被染成深色,像涂了一层蜡,显见的,已经去世有些月份了。 风不知胃部一阵痉挛,她缩进阎椿怀里,缓了许久,储和婷也过来了,脸色亦是不太好。 风不知忍着恶心:“这是谁的尸体?秦索,祈合的母父?还是……祈合?”说出最后那个名字,她不由打了个寒颤。走到床边,她细细看了一眼骨头,属于一男一女,顾双清接道:“看起来不像是祈合这个年纪的。” 婷冷笑:“屋里死两个人,这么久都没发现吗?这一群机器人看起来可不太智能。” 储忽然喊道:“这里有镜子。” 她们循声而去,在卫生间见到了整座房子里唯一的镜子,只是已经碎了,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在盥洗盆和地面。 窗边忽然一声闷响,原是那男生滚了进来,他坐在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在下面一个人太害怕了。”忽然他神情一滞,颤抖着手指指向床底,“那里……那里有东西。” 众人面色一凝,顾双清弯腰去看:“不是活物。”一句话说得众人放松也不是,恐惧也不是。 她们不敢贸然开灯,看不清床下藏着什么东西。屋内找了一圈,没有适合的工具,然后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双清把骨架的股骨给拆了下来,随手把床底的物什扒拉到月光下。 那是一堆照片,大多是女孩儿的成长记录,按年龄分类排开,直到她十岁左右的时候,照片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和如今的祈合一模一样。 储指着女孩儿的脸:“所以她是祈合的姐妹,还是秦索?” 顾双清皱着眉摇头,她将一家三口的合照摆好,风不知替她回道:“不确定,姑且算是吧,只是……”她从祈合出现的第一张照片一路指到最后,“看这女孩儿的变化,少说也有十年了,这期间,祈合相貌竟然一点没变。” 其他人点了点头,“而且——”顾双清说道,“你们看合照,大都是和这女孩儿的,而我们所知道的,他们是祈合的父母。” “可是秦索五官有几处像他们,我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吧?”婷说。 “据我们目前所知,这个世界容貌不会改变的,应该是机器人……” 储接着风不知的话,揣测道:“所以,祈合也是他们家的机器人?” “既然是机器人,为什么会得病呢?”风不知问。 她们都陷入沉思,风不知将照片重新踢回床底,几人在屋内翻找一圈。 有几本人工智能相关的书籍,婷在抽屉里发现几大摞研究记录,她们凑在一起大致扫完上面的内容,基本都是关于ai的情感模拟,字迹潦草,看起来有些费力。 风不知沉吟:“看来祈合的母父是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这或许也是这座房子里几乎全是机器人的原因,我猜祈合就是他们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所以称他们为母父也没什么问题。”其他人俱是一脸赞同。 拿起最后几张研究稿纸时,风不知发现最底下躺着的一个厚本子,她顿了顿,顺手将纸扔给阎椿,拨开了磁吸扣,是一位母亲的日记,从检查出怀孕的那一刻开始,断断续续地记下了她见证自己女儿成长时的喜忧。 祈合的病情好转又恶化,这位母亲不会用什么优美的字句,很多时候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唯有抖动的线条或软皱的纸页告诉你她隐藏的痛苦。风不知再往后翻,一张照片旋转着悠悠落下。 阎椿眼疾手快地接住,是祈合的母父和墓碑的合照,风不知展开日记的最后一页:她走了……后面是无意义的墨点,再也写不下去了。众人心底一凉,祈合死了?! 储神情凝重:“这个世界不可用常理解释,莫非我们一直以来交流的,都是一具行尸走肉?” “有可能,可惜现在还是没有多少关于秦索的线索,怎么找到她呢?”风不知叹道。 “好奇怪。”顾双清揉了揉太阳穴,“好奇怪,文字和照片对不上啊,从照片上看,这个我们所认为的秦索才是她养育的人类小孩吧?” 或是杂乱无序或是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们之间酝酿,一时无人说话。 风不知接过照片,看向上面抿唇沉静望着她们的两位中年人,忽然一扯嘴角,露出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走,去挖坟。” 其他人震惊地看着她,风不知散漫地晃了晃照片,苦笑道:“找到骨灰也算‘找到’吧,我猜到照片的背景在什么地方了,大概?” 几人跟着风不知匆匆向花园中心走去,风不知举着照片对比场景,又用脚试了试泥土,绕了几圈,最终停下来,盯着某处地面:“先挖了看看?” 储和顾双清先蹲了下来刨土,风不知犹豫一瞬,也跟着开始挖,阎椿看着风不知的背,半晌,轻叹一口气,蹲到她旁边帮她,男生见众人都在埋头苦干,不情不愿地将手伸进土里,只有婷皱着眉,抱臂站在旁边看着她们。很快,泥土里显出一个硬盒子,众人一喜,加快了速度。 夜色中猛地响起平淡冰冷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第61章 祈合款步走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们。风不知心中一凉,果然,下一秒祈合突然变脸,右手化为利刃,瞬间已至眼前:“不许……动她。” 风不知本能一闪,祈合扑了个空,很快站定,旋身一甩,有球状物体落在草地上,咕噜噜滚走,红色的液体奔溅,风不知瞠目,眼睁睁看着婷的躯体无力倒地,一阵反胃。 那男生尖叫一声,吓成地上一滩水,隐隐的骚味传出,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整张脸。 阎椿皱眉掩鼻,快步靠近风不知,抓住她的手腕,和顾双清一起引着祈合离开储的周围。 此地诡异,她们的术法竟半分施展不出,只能以肉身搏斗。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刺破长夜,血肉如何比过金属?顾双清痛得五官皱缩,咬牙也无法撼动她分毫,指刃离她的脖子越来越近。 风不知全身撞过去,祈合一个踉跄,顾双清迅速矮身绕走,她对着阎椿挤眉弄眼,却看她露出一个苦笑,顿时又惊又疑。 祈合抬手向风不知刺去,她躲闪不及,眼看尖刀就要扎入她的后背,阎椿提步插入她们之间。 风不知眼前一花,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背上,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感到肩胛处隐隐的疼痛,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祈合整只手臂都贯穿了阎椿的心脏,而指尖刺入风不知的皮肤半寸。 祈合呆了几秒,开始试着将手抽回,阎椿艰难又小心地喘息,握着心口的手臂,泛白的手指在金属上留下淡淡的划痕:“顾双清……正中,第六、七胸椎之间……” 顾双清闻言,立即撕开那处的衣服,摸索到机关,弹出了一粒芯片,祈合便僵在原地。阎椿艰难地笑了笑,有些支撑不住自己:“幸好,猜对了,有一页废稿上写了……我忘记说了。” 顾双清嘴角一抽,有些啼笑皆非。 阎椿把祈合的手拔出来,风不知肝肠寸断地扑过去接住她,说出的字句破碎:“阎椿……” 阎椿浅浅一笑,往她怀里缩了缩,极轻声道:“痛死了。” “你别说话,别说话……”风不知徒劳地用手捂住她汩汩流出的血液,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落下。 阎椿静静地仰头看她,眉尖微蹙,抬手去抹她的眼泪:“别哭,你一哭我心更痛了,没事的,真的没事……” 顾双清皱眉走过来,蹲下细瞧阎椿:“你到底……”她抿了抿唇。 “你爱我吗?”阎椿问。 风不知哭着骂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 “你爱我吗?”阎椿执着问道。 风不知崩溃点头:“我当然爱你,无论你有没有替我挡刀我都爱你,阎椿,阎椿……” “阎椿……”阎椿笑了笑,抬手覆上风不知的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凉凉地笑了笑,颤着嗓子说,“苗苗,我连心脏都没有,更没有生命的概念,怎么会因此受伤呢?不知啊……” 风不知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消化了半晌她话中的意思,泪水半涸在脸颊,嘴唇蠕动许久,才不愿相信地说道:“浮棔?”说完,又觉得好笑,嗤笑一声,抬头看顾双清,然后神色沉下去,垂眸看向浮棔。 浮棔扣紧她的手:“我曾刺了你一剑,如今扯平了,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后面的话却终是不敢再说。 风不知指尖一缩,眸光一点点冷下来,心绪乱如麻。顾双清急忙分开她们,柔声说道:“先从这里出去,再好好聊,行吗?” 风不知松开浮棔,站了起来,浮棔眸光几乎要碎掉,抬手捂住自己眼睛,终于恢复平静,起身和她们回去。 储讶异地看着浮棔满身血污,狼狈非常,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们。风不知捧着骨灰盒,顾双清抱着祈合,她们重新回到了高大的宅子。 第57章 情何起(三) 顾双清从骨灰盒的隔间找到了另一枚芯片,众人研究了大半天,卸去了“祈合”的手脚,她是个很老的机器人了,磨损不少。 顾双清小心翼翼地将芯片放进她的体内,女人慢慢地开始运转,从眼睛处射出光,在墙上投映出画面。 作为植入情感模块的第一代试验品,秦索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位面色比裙子更苍白的小姑娘。 祈合丢下书,有些焦急地跑过来,抱了她满怀,仰头灿烂地笑了。 第一次,秦索便喜欢上了拥抱的感觉。 不,不对,秦索皱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莫名的数据波动,应该第一时间向自己的主人报告。 可是……如果自己出现异常,会立即被销毁的吧,秦索垂眸看着少女明媚的脸庞。 又出现了,奇怪的数据紊乱,还有她本不会有的……负面情绪。 秦索抬手,轻柔地摸了摸祈合的头发。 祈合无法离开她的卧室,所以她一开始十分满意秦索这个新玩具,只是很快,秦索对她的吸引力就比不上窗外变化的景色了。 秦索察觉到祈合对于外界的向往,但是为了小主人的安全考虑,禁止她接触太多杂乱的环境是她不可违背的规则。 “妈妈又走了吗?”祈合打开房门,探头探脑,左右观察。 秦索跟在她身后:“研究有了新进展,她们这段时间很忙。” 祈合便回头,抓住秦索的手,摇一摇,娇声道:“秦索,让我出去玩,好不好?我会小心的,绝对不会让妈妈发现的。” 秦索收回手,一如既往地微笑:“不可以。” 祈合摆出发誓的手势:“即使被发现了,我也不会供出你的,秦索,秦索姐姐。” “不可以。” 祈合绕着她转圈圈,连声央求:“拜托拜托……”忽然,她动作一顿,笑道,“那你出去,你录下外面的样子,回来给我看。”她用脸颊蹭一蹭秦索的手臂,眨着眼看她。 秦索冷眼看她,却觉得自己的分析出现滞涩,僵持许久,心底暗叹一口气:“好。” 秦索事无巨细地完成小主人给她下达的指令,内存满得太快,引起祈合母亲的注意,调出监控记录了解原委后,无奈地带回家一个专门记录市井百态的机器人。 秦索平静地接受新的安排,内里却涌出陌生的冲动,深夜充电时,她无数次检索所有数据,仍然无解。 那天,母亲一脸凝重地走进来,开门见山地说:“情感模块的研究被叫停,祈合,你需要把秦索送回。” 祈合第一次大哭,这对于她的身体来说是不允许的,秦索冲过来把祈合抱进怀里,瞪向她的母亲,这是她——作为一个机器人,第一次生发出对于人类的恶意,只是这位母亲正沉浸于对女儿的心疼中,并未注意到秦索的异常。 祈合泣不成声道:“不要,我不要,秦索她不会出问题的……妈妈……” 母亲拍着她的肩,长久的沉默过后,叹了一口气:“罢了,还是替你瞒着吧,虞时斜会帮你的。” 母亲关上门离开,秦索低头看见祈合红红的眼眶,摸到了满手湿润。 她察觉到了类似疼痛的情绪,可她只是个机器人,情感不过是分析模拟的结果,怎么会产生这种感受呢? 所有的异常都像根根尖针,带来细细密密消除不了、无法忽视的痛痒。 高中的时候,祈合有了第一位朋友。 秦索“履行自己的职责”,给予她劝告:“祈合,你不该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交付全部的信任。” 祈合笑嘻嘻,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懂什么,同学怎么会害我,而且我们聊了很多,我了解她是怎样的人。” “你永远无法了解任何人,只有我,才会一直对你忠诚。” 祈合一愣,目光凉凉地落在她身上,笑了笑:“所以你没有值得我了解的地方,所以你让我感到无趣,秦索,你只是一个机器人,你懂什么?你懂我的喜怒哀惧?你懂这些感情来自何处?” “我知道,我明明知道,这么多年,我的判断从未失误。” “我偏不要你的判断,你把我当成什么,一串数据,然后和那些样品进行对比?我在你面前就像另一个机器人,我不要,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想和同样鲜活的人交流,只有她才能体会到我的想法,她是我第一个朋友,秦索,你凭什么管我?” 秦索像是忽然置身大雾中,她以为自己电量不足了,细细检查后,却发现自己毫无异常。她静静看着自己的主人,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声线沉稳道:“我会不断更新,直到满足你的要求。” 祈合一滞,转瞬大怒:“滚!” 秦索退出房门,转身时捂上心口,表情似乎茫然,那里本就没有心跳,如果她有心脏,如果她有人类的大脑,她是否能够知道如何应对祈合的疑问,是否能够知道如何安抚祈合的情绪?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她是个无用的机器人? 这种想法代表着什么呢? 她第一次皱起眉。 第62章 虞时斜和林寒绪两方就ai与感情的问题各执己见,矛盾越来越大,祈合的母父在家里休了几天假,就开始忙于各种研究和会议,无暇分身。 那是一个微冷的凌晨,时针指向了“4”,秦索从休眠中惊醒,房中各处的监控画面瞬间在她眼底铺开。 她在房门前拦住了祈合,冷声问:“想做什么?” 祈合拧眉盯她:“你看我日记了?” 秦索淡笑:“我绝无可能做这种事。” “那你就是监视我。” “这是我的职责。” 祈合板着脸,钉在原地不动,半晌软了声色:“秦索,我去见同学,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让我出去吧。” 秦索张了张嘴,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又体会到了一种……或许名为害怕的情绪,电流声滋滋作响,说话的像是另一个人:“好吧,我带你出去,不过要注意安全……” 祈合愣住了,随即喜上眉梢,上前牵住秦索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 秦索全程都扮演着一位合格的工具的角色,满室喧嚣里,她看向言笑晏晏的祈合,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了。 她是该同和她一样的同龄人交流。 秦索开始痛恨起自己只是一个ai,垂眸皱眉,她所接收的任务是正确的吗?主人的安全和快乐哪一个更重要?为什么……祈合对她的同学如此在乎? 她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和祈合之间的关系像两位普通人类一样? 毕业之后,她们各奔东西,祈合第一次知道离别,秦索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安慰她,可是她所能做出的选择永远跳不出训练后的程序。 秦索摸了摸眼眶,呆了一瞬,方才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然而手上一片干燥。 祈合的手蒙上她的眼睛,可是,她并不以那双仿照人类而成的存在视物,她清晰地看见祈合的另一只手放在她手上,然后动了动,十指相扣,祈合顿了顿,睁着盈泪的眸子凑近她,接着,嘴唇印上她的嘴唇。 秦索一卡,想躲开,身体却不受控制,生锈了一般。 祈合松开手,转而将她紧紧保住,把金属捂热。 数据网络崩断,像一把珠子散在地上,被人踩得不成原形。 祈合微微挪开嘴唇,吻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鼻尖,吻上她不会闭上的眼睛,慢慢地摩挲她的身体。 “秦索,我爱你,我有一点爱你,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不知道,秦索,你这个混蛋。” 电流噼里啪啦地跳起来,像是沸腾的血液,秦索以最快的速度联网搜索“爱”这个词条,她看不懂,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字让祈合这样伤心。 “秦索,你不会离开我的吧?你不会离开我……” 秦索露出笑容,温声回道:“当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先离开你。” 她抬手试探着抚上自己心脏的位置,困惑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我可以安装一个震荡装置,这样,我是不是能更像你一点?”她唇角恢复平直,接着慢慢到达程序之外的弧度,秦索轻柔地握住祈合的手,微笑:“请教我,请用以后的时间来告诉我,什么是‘爱’。” 理论上来讲,机器人拥有永恒,即便她目前的身躯腐坏,她也可以在新的零件上重启,她会一直陪伴在她的主人的生命里,再在漫长的光阴上雕刻怀念,直至憎恶自己的长生。 又或许,她的命运已经既定,在祈合逝后,失去用途的工具没有存在的意义,她会迅速被销毁,机器人一开始就没有怀念的机会。 祈合的这具身体支撑她活到二十多岁,终于承受不住了,唯一的陪葬是铭刻着秦索全部的芯片。 而这具活了十多年的身体被植入新的芯片,带着祈合的碎片,带着秦索的气息,一个人形金属也会有恍惚片刻,我是谁? 某天环顾四周,不见爱人。 两个陌生人霸占了她们的房间,作为工具,她需要清扫杂物。 第58章 风知意(二) 结局断断续续地结束,众人一时无话,顾双清先站起来,怔了片刻后坐下,苦笑一声:“你就是秦索,我们完成任务了,可以让我们离开了吗?” 秦索没有反应。 等了许久,缓过神的她们不免焦躁,却又无计可施。 那男生忽然颤巍巍道:“所以……所以这两个女人是……是……”他看着众人的脸色,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顾双清冷笑一声,储这时哀声道:“我的女儿,也是……同性恋……” “所以呢?”风不知看向她,意识到语气有些冲,一顿,放软了声音,“你觉得她不正常?” “我……”储哑口无言。 “那是旁人觉得她不正常?” 储抿了抿唇。 “你很痛苦,对吗?那她呢,你的女儿也为此痛苦吗?如果这给她带来烦恼,她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呢?” 风不知沉默了很久,才接着说道:“我一直在思考,这是病吗?这是否正常?疾病能给人带来痛苦,可是在这件事上,痛苦的来源是世俗观念,而不是它本身,它能伤害我们的□□吗,它会摧残我们的精神吗?疾病是每个人都希望能被治愈的东西,健康是不可否认的好东西,可是它呢?在性取向上被视为患者的人,希望自己被治疗吗?被治愈她会开心吗?不被治疗她会不开心吗?什么是正常,又什么是不正常?如果违法背德是不正常,可是法律和道德本质上都是为了保护人类的身心安全,那么,与什么样的人、甚至是什么样的物恋爱,造成了什么伤害吗?如果少数是不正常,如果不按传统行事是不正常,那么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是不正常吗?那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也是不正常吗,那么推翻封建主义的行为也是不正常吗?可是他们分明带来了好的发展,可是他们的这种想法分明生发于对好的追求,所谓传统有精华有糟粕,‘取其精华’的正常是好的,‘去其糟粕’的不正常也是好的,可见正常和不正常与好坏评判没有关系。其实想了这么多,最根本的问题还是——这个选择让你快乐吗?它给你的快乐更多还是痛苦更多?它会让你的未来变得更好还是更糟?它会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除此之外,旁人的看法不重要,世俗的观念不重要,行路的艰难不重要。不仅仅是在这件事上,在人生中的分岔路口,也是一样,我们有时会淡忘我们所相信的事物,但只要这份信念没有熄灭,我们就能握着它从挣扎中走出,一遍一遍确认自己的答案,在这个世界站稳。” 风不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 储擦了擦眼泪,淡淡一笑:“我知道的,我知道。” 终于,机械声响起来:“系统531向您报告:世界013测试完成,自评:48分,结果不合格,世界销毁程序开始,测试员遣返中……”后面的字句渐渐模糊。 风不知回到了自己卧室,静静坐着,发了几分钟的呆,随后穿过走廊,敲响了浮棔的屋门。浮棔立即打开门,两人面对面,风不知淡笑:“聊聊吧,浮棔。” 一串尖利的啸鸣划过夜空,“嘭”炸成花,接二连三,各家各户都放起了烟花或鞭炮,风不知看到浮棔眸中闪烁,火光将她的双眼映得如同琉璃,里面藏着一朵余烬。 除夕了,在这一晚坦白吧,剖析过往,迎接新朝。或许有新的开始,或许就此结束,无论如何。 乍暖还寒时候,空气尚凉,风不知觉得手脚有些冷,回屋关严门,爆炸声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风不知懒得搬椅子,便直接在地毯上坐下,浮棔跟着坐在她对面,却是两人都沉默了。 “鬼王大人,你通天的本事呢?眠枯是哪来的?你……” 浮棔扯起嘴角一笑:“我厌倦了我的身份,我似乎做错了事,但我那时不明白,我问过孟婆,我开始改变,而我厌倦了鬼市的一成不变,时间对我来说太久了,像很多很多的水,所以酸甜苦辣都显得寡淡,我很向往你的生活,我很向往你,我舍弃了我的能力,放弃了我漫长的生命,做一个……像你一样的凡人,正好眠枯醒了,所以我把鬼王的职责交给她,我做这些……也许是为了你,也许是为了我,我其实不知道,我并不想打扰你,只要在你身边、能够看见你便好。” “所以在最一开始,在我遇到阎椿的最开始,就……”全都是一个骗局,风不知咬唇,莫名想吐,勉力压抑住自己,看着浮棔。 “我拜托季梨云给了我一个机会接近你,对不起,之后种种我并不敢奢望,我对此无数次地感到庆幸,我很抱歉我的欺骗。” “那你别让我再看见你啊,为什么要靠近我,为什么让我爱上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忍不住。” 风不知红了眼眶,哽咽道:“可是你毁了我,你在一开始就毁了我的人生,浮棔,你知道吗?如果我正常地长到了十几岁,然后才遇到你带给我的那些后果,我或许会中二地想,我果然是不同寻常的人,我是被选中的人,我会是书中的女主角吗?可惜不是,我在一出生就开始逃亡,躲避恐惧,躲避未知,躲避我自己,我还没有找到我自己,我还没有能力保护我自己,就要面临这些,我无数个日夜咒骂这个世界,痛恨这个世界,这样的人生你也羡慕吗?我想要一个安稳人生,我想要和大多数人一样,浮棔……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 第63章 “对不起……”浮棔眸中盈泪,“可是我爱你,我真的没办法控制我的心,你还……爱我吗?” 风不知紧盯着她,过了许久,半抬身子,抬手掐住她的脖子,口中含着一半凶狠,和一半温柔:“我会恨你,直到死亡,同时爱你,更爱你……” 浮棔呼吸急促,闭了闭眼,这时,风不知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吻上她的唇角。 浮棔浑身一僵,风不知一揉她的头顶,下一秒又扯她的头发,浮棔被拉得微微仰头,风不知咬一口她的下巴,接着缓缓下滑,用牙去磨她的脖子,轻轻地啃噬。 风不知一推她,浮棔撞上床沿,她微微一蹙眉,呼吸了几秒空气,风不知跪着靠近,再次用力握住她的脖子,目光幽暗地看着她,接着却是俯身,温柔地、紧紧地抱住她,一滴眼泪落下,消失在浮棔发间。 她圈住她,把浮棔拖上床。 风不知眨了眨眼,淡笑:“我们去看这个世界,我们曾经是有这个约定的吧?我还能活很久很久是吧?我已经荒废了二十多年,我想试着……去接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浮棔攀着她,想了想,问:“你想,把你的名字改掉吗?风新苗好听。” “不了。”风不知沉默几秒,摇头,“我更喜欢风不知这个名字。” 浮棔便笑,双眸微阖,脸颊渐渐泛起淡淡的绯色,猛地说:“你那天……为什么对荒乔说……”她咬唇,去摸索风不知的手,“你等一下……” 风不知眨着濡湿的睫毛,回忆了一会儿,笑了笑:“我的错,我并不了解荒乔,我也不知道你是她的子君,我不确定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愿意带走我,但我清楚一个好笑的宠物会让上位者起兴趣。”她亲亲浮棔的脸颊,用气声道,“原谅我。” “不,怨我,害你被司命控制了心神。”说完这句,浮棔咬唇锁住喉间的声音,半晌,哑声道:“我应该……怎么做?” 风不知一勾唇角:“我教,你学。” 这夜少不了爆竹响,一声响便会带来指尖花朵的颤抖,蝶飞蜂鸣也因此被遮盖,夜晚湿润的空气柔柔包裹,花瓣上就凝结出晶莹的露珠。 野苗会长大,强韧的根茎和宽阔的叶片不会再畏惧风雨,根下是归处,而叶下是为更渺小的存在遮出的庇护所,这时,她才真切感受到,春雨的温柔。 第二日两人起得太晚,出门后看见顾双清,她躺在沙发上,面色颇有些不善,看见她们,凉凉笑道:“呦,睡得不错嘛。” 风不知呆了呆,想起家中还有旁人在,后知后觉地双颊发烫。 顾双清则愤愤一磨牙,亏她昨夜回来翻来覆去担忧难耐,想着劝她们不要犯傻,一推开门就听得风中送来的声音,当即把门摔上回屋睡觉去了。 第59章 风知意(三) 风不知出师后,正式入职特殊事件治理处,是个挺清闲的工作,虽然有时会有些危险。浮棔难免担忧她,但终是放手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浮棔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了学业,和她成为同事,履行了曾经游山玩水的诺言。 某天,顾双清找到她们,似乎是想笑,但那笑容并未装成功:“浮棔,我想再试最后一次。” 浮棔偏头,静静等她说完。风不知心念一动,沉默一瞬,柔声道:“你还是……放不下余泾吗?” 顾双清苦涩一笑,接着问浮棔:“你有办法,切断我与阿厌之间的联系吗?” 浮棔便笑:“我帮你杀了离生厌。” 顾双清一惊,却是摇头:“可是阿厌是无辜的,何况并非所有顾家人都求死。” 浮棔沉思许久,顾双清逐渐心死,无奈一叹:“那便罢了。” 浮棔抬手抓住她:“别着急,细细想来,这世间有这能力的,唯有姊神,只是,我也不太确定她们有没有苏醒。” 顾双清呆了呆,转而眸光一亮:“我会等。” 最终,浮棔找到了桂魄,她已成神主,闻言毫不犹豫应下。 数日后,有一女子翩然而至,青衫飘飘,未着簪钗,左眼珠有一道青蓝细丝,蜿蜒如闪电,她清冷冷一颔首。 顾双清却一惊,奇道:“书轻?” 女子看向她,清音淡然:“姬疏青,亦可称我为靈娥。” 顾双清不语,疏青见她模样,微不可察地浅浅一笑:“我记得,我转世为顾书轻时,你还抱过我。” 顾双清尴尬一揉鼻子,她说得委婉,哪是抱过,她和负冰可着实欺负了这冷面小玉人好几番,也为此受了顾鸣渊几回气。 疏青似是也想起某人,脸上灵动些许,温柔道:“过来吧。” 顾双清不受控制地上前,闭上双眼,疏青抚上她的头发。 有道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疏青匆匆离去,顾双清再醒来时,发了半晌呆,最后握着风不知的手,大哭了一场。 风不知颇有些心疼,却也知她心结已解,待她平静下来,轻轻擦去她的眼泪,问道:“余泾如何了?” 顾双清却摇头,风不知惊讶:“你不知道?” 顾双清笑出声:“嫌我莽撞了?” 风不知垂眸看她,无奈摇头一叹,笑道:“去努力吧。” 今年顾双清和余泾终于正式在一起了,临近春节时,风不知又得知风西洲也恋爱了,可巧的是,他对象是叶立风。风不知看到熟人时,着实讶异,叶立风也是同样的尴尬,羞涩地对她莞尔一笑:“你好。” 风不知“嘶”一声,笑出了声,抬手弹一下风西洲的脑门:“好好对叶立风。” 风西洲挠头,拼命点头:“当然当然。” 他们结婚后,因为叶立风工作更繁忙一些,风西洲便选择操持家务,他向来贤惠,再过几年,两人收养了一个小女孩。 而程又又并未结婚,工作几年,攒够了钱就辞职,或是独身一人,或是和风不知她们一起,游山玩水,四海为家,潇洒极了。长大了的她,反而与江棋雨成了很好的朋友。 某一天,程又又给风不知发来一张结婚请柬的照片,问她:“花青要结婚了,她给你发请柬了吗? 风不知愣了愣,给了她一个问号。 再过几天,花青的请柬姗姗来迟,风不知这才看清其上另一人的名字,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为何程又又对这场婚事态度诡异了。 那年她们三十五,花青长发挽起,一身凤冠霞帔,站在头发花白的老人旁边,她笑得真心,应当是幸福的,风不知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宴席过后,花青单独找她。 两人先是都沉默了。风不知很想问她,是她当年的莽撞让她生了执念吗?那件事之后她过得如何?她的插手可曾毁掉她的人生?为什么她最终做出这样的选择? 半晌,风不知艰涩开口:“你……爱他吗?” 花青笑了笑,垂眸眨了眨眼,接着平静地看向风不知:“我觉得是,但我……有时候并不想承认。”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你是目前唯一一个知道童茧心的人了,我现在脑子很乱,就从最开始讲吧。童茧心对我很好、很好,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就像光一样,那么温暖,黑暗中唯一的光,没有人能控制住不将全部目光放在它身上,我对他没有很多爱,我将其命名为一场交换,这一切本可以静静结束。” 风不知心尖一颤。 “那天,我永远忘不了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而噩梦,从此就顶替我往后的人生了,我无法抑制地怨你,但你没有错,你做的一切都非常正确,你保护了每一个在我之后可能遭遇这些的女孩,但你,不清楚我的感受,即便那束光来源于阴影,我也想拥有它更久一点啊。” 花青握住风不知的手,反过来安抚她。 “大学的时候,我遇到了他,最初,我觉得他和童茧心很像,后来,我发现这个想法是对他的侮辱,他懂得克制,知道体贴,他严格要求自己活在这个社会的是非要求之下,反而是我让他更痛苦,是他将我从麻木和无所谓中解救出来,所以,我并没有选择他做我的导师,不想让他为难,更重要的是,不想让自己太过自暴自弃。” 花青看着风不知,温暖地笑了笑:“不必为我担忧,我是真心爱他,纯粹地爱他,我们与俗世情侣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年龄了吧,不过,灵魂是没有老幼之分的,如果他先我而去……那件事之后我都能活下来,现在的我,只会比当时更加坚强。” “风不知,谢谢你,为所有的一切,谢谢你。”花青最终抱了抱她。 风不知凝视着她,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我,祝福你。” 缸中的鱼儿向往天空,可是她的容身之处只有水,但这并不是一个可惜的事,毕竟只有水,才是适合鱼的。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