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朋友》 第1章 《普通朋友》作者:曹无瞒【cp完结】 简介: 穷攻富受重逢后身份颠倒/破镜重圆 刺猬酷哥学霸君x阳光哭包大少爷 秦惟宁的爹因贪污公款锒铛入狱,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精打细算过日子时,许静则凭着自己当煤老板的爹正叱咤校园,全身上下穷得只剩钱。 钱能买到一切,包括秦惟宁。用钱让秦惟宁给他补习了半年以后,许静则发现自己原来是在花钱买秦惟宁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许静则觉得这是在谈恋爱,不然秦惟宁为什么要吻他? 结果毕业时秦惟宁扔下一句“同性恋真恶心,你以为有几个钱了不起?”宣告他们结束了。 十年后再相遇在故乡,一场暴雪突然而至,瑞雪丰年。 秦教授衣冠楚楚,耳机里指导着学生论文,带着师弟打车回家,拉开车门,许静则问:“尾号多少?” 许静则从后视镜里瞟了眼后座上的两个,冷笑一声:原来当初不是觉得同性恋恶心,是单纯觉得他恶心。 以前秦惟宁是为了钱,现在他连钱都没了,连“朋友”都做不上。 只是秦惟宁忽然说:“那我们做情人吧。” 标签:破镜重圆、he 第1章 北方冬天的冷空气特带一股子柴火和肃杀冷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文雅点说叫朔气传金柝,通俗点说是霾加上冷空气混合的气味,秦惟宁下飞机时却没闻到。 于是秦惟宁就生出了一点飘忽之感,好像自己仍然在天上飞落不了地,他就一路这么飘到了行李转台,双手插在黑色羊绒大衣口袋里,站在那无意识地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 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秦惟宁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师兄!外面在下大雪,我们之前预定的车主取消订单了——但还好我又找到车了!有个好心车主和我们顺路,可以送我们进市区。”沈畅的声音依旧活力四射,还夹杂着些风声,以及沈畅说“谢谢”的尾音。 “那挺好的。”秦惟宁礼貌回应道,他一般只在意结果,不在意解决问题的过程。 何况他这个师弟具备自来熟的一切特质,跟谁都能在三分钟内拉近关系,此前的田野调查中只要有沈畅出马,那必然是马到成功不在话下,上到八十下到八岁都逃不脱沈畅的魔掌,秦惟宁一直觉得是学术限制了沈畅的职业选择,其实沈畅的归宿应该是情感访谈节目主持人,或者是居委会资深调解员。 因此,沈畅这个学院讲师的受欢迎度就比秦惟宁这个副教授要高得多。“因为老师长得帅就去选他的课”这种桥段仅存在于偶像剧,现实生活里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永远是“好请假,期末捞”,而秦惟宁恰好是这两点的反面。 “那等你拿到行李我们2号出口见。”沈畅道。 “ok。” 秦惟宁挂掉电话,眼前的行李转台终于开始缓慢旋转,那些花花绿绿的行李箱依次被传送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似曾相识感是什么——原来行李转台很像回转寿司传送带。 想到这里,秦惟宁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下,他的笑容只维持了几秒,随后他就等到了自己的行李箱,毫无留恋地朝机场出口的直梯走去。 回转寿司好像是已经过了时的东西了,北城一中门口开过一家,不知道那家店倒闭了没有。秦惟宁突然这样想道。 许静则点开车里的音乐播放器随机播了首r&b,他没想到雪能下这么大,还好航班按时降落,没有取消。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逢他这外甥女放假他来机场接人,夏天就赶上大暴雨,冬天就赶上大暴雪。他都暗自怀疑他外甥女和某萧姓明星有血缘关系。 回市区的路上必然是堵,许静则想到这反而坦然了,和车后座的乘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他是自来熟,车后座的乘客恰好也是,他俩凑一起简直是熟过劲了,等人的十分钟里他已经了解到沈畅是京大毕业硕博连读,毕业后去了西大任教,当前未婚,这是第一次来北城,他先来搭车,他的同行师兄则在等行李,此乃高效率安排。 许静则的外甥女正是青春大学生,学生与老师天生相克,于是自觉闭嘴,车内就剩下许静则和沈畅聊得热火朝天。 “京大啊,我之前去过,好学校。”许静则这样点评道:“妥妥的学霸啊。”说完他朝副驾驶座位上正忙着敲手机的外甥女一努嘴:“你能不能学学?” 许静则的外甥女反馈给他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眼神大意为“用功读书怎么会从你嘴巴说出”。 许静则笑了笑,趁着沈畅在打电话,低头去看屏幕上扫过的歌词。 京大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好学校,只是“去过”和“上过”完全是两个概念。许静则播的是live版,音频里的歌手依然保持着意气风发的年轻嗓音,和现在的十秒四破音演唱版本简直是大相径庭。 外面雪花飘飘,年关将近,大好青年许静则也不免觉得有些岁月蹉跎,短暂地颓废了那么几秒钟。 沈畅那边电话挂断,怕许静则等得烦了,贴心解释道:“他马上就来。”随即还不忘套套近乎:“他是本地人,也是北城的。” “那挺巧。”许静则只顾着追忆自己的似水年华,完全没将“北城人”和“京大博士毕业”俩关键词联系起来,也完全没想起来今天临出门前看了眼黄历,上面赫然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许静则一向是好的信坏的不信,把“诸事不宜”那页纸撕下来团成一团,老黄历魂归垃圾桶。 事实证明人该有敬畏心。好的不一定灵,坏的一定会灵。 “师兄,这边!”沈畅按下车窗朝外招手,许静则闻声按下开后备箱的按键。 许静则本想下车帮人拿行李,只是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时眼睛从后视镜里匆匆扫了一眼,随后就顿住了。 那人显然没在意,车身一沉,行李箱落进车尾。“砰”地一声,后备箱盖也被关上了。 副驾驶座位上的外甥女依旧划着游戏,一个失误,屏幕上跃出硕大的“game over”。 完蛋了。许静则想。 紧接着后座车门被打开,飘着雪的朔风刺穿车内暖空气,有人落座,身上带着独属于远行者的味道,礼貌地向驾驶位上的人打招呼:“你好,抱歉,久等了。”另一边耳机里依然在进行学术交流:“你发的论文二稿我收到了,有进步——但不多。我之后再批注了返给你,我们约时间讨论。” 许静则望向后视镜。他确实是久等了,更可惜的是他先一步等来了秦惟宁,而没等到秦惟宁的讣告。 秦惟宁,你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许静则超脱地想。 “尾号?”许静则淡定地问道。 沈畅一愣,他是在机场停车场随手拦的车,没走网约车平台啊。问什么尾号?问谁? 秦惟宁顿了顿,他把通话切断了,缓慢地眨眨眼睛,吐出四位数的手机尾号数字。 许静则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发动车子,恶狠狠地把音乐掐断,歌手的r&b转音戛然而止,许静则果断地切进导航界面。 “到哪儿?”许静则随即冷冷问道。 沈畅仍然没搞懂许静则为何突然变脸,许静则已一脚油门开了出去,车门“咔哒”一声智能落锁,一车四个谁也别想跑。 沈畅莫名其妙联想到水浒传里船夫把船划到江心,问一船人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他的笑容有点僵硬,显然没料到在偏远山区搞调查搞了好几年的他会在灯火通明的城里遭遇性命危机。 沈畅报了个连锁酒店的名字,随后贴心问道:“您顺路吗?不顺路送我们到地铁站我们先下车也行……” “没有直达的地铁。”秦惟宁靠向座椅靠背,说:“你送他过去吧,我到北城一中对面那个小区。”说完他好像是要再度确认一般问许静则:“你知道那个小区吗?” 许静则从后视镜里瞟了眼秦惟宁,和他身边的沈畅,视线把他们两个框在一处,再都统统划掉。 许静则忽然觉得“师兄”这个称呼有些暧昧。 沈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而这行为落在许静则眼中,又自然而然地多了些意味。 许静则随即收回视线,他不得不承认,秦惟宁越发地人模狗样。脸还是那么一张脸,但就是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他早就知道秦惟宁是“非池中之物”的那一类,哪怕是在他们读高中的时候,秦惟宁也能把一身运动校服穿出风格穿出水平。 几乎没人会怀疑秦惟宁的未来,那必然是走向光辉灿烂一片坦途,如同新华词典里的例句:秦惟宁考上了京大,王胖子进了北城大学中文系,许静则……反正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哪怕是秦惟宁一时落魄,给个机会他就能扶摇直上九万里,而且没人会吝惜给秦惟宁机会。 毕竟那是秦惟宁。 第2章 只不过这副精英模样还是把许静则刺激得够呛。许静则觉得自己倒没小气到看不得秦惟宁好,只是他不太想以这种方式和秦惟宁见面。 比如,此时此刻,他的车已经一周没洗,昨天忙到没来得及回家,身上的毛衣连着穿了两天还是领口有点破了的那件,头发也还没理,因为他的理发师请假回家结婚去了。 更重要的是,秦惟宁大概率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而他,许大少爷,相较而言,就混得不咋样。 许静则冷笑一声回答秦惟宁,故作洒脱:“不太熟悉那边,导航吧。” “嗯?那地方就和我们家隔了两条街呀。”许静则的外甥女忽然插嘴道:“你之前不是总去吗?” 许静则想把安全带往自己脖子上套,再猛地一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秦惟宁本想很轻地笑一下,可他后知后觉,刚刚意识到副驾驶上坐着人,还是个挺年轻的女孩,二十多岁,烫着长卷发。 车里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有了源头,秦惟宁确信他刚听到的是“我们家”。 于是秦惟宁没有笑,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但那点万分之一的可能又不断在他胸腔里生根发芽蔓延开来。 秦惟宁盯着许静则的背影,许静则的头发好像有点长了,头发和衣领间露出一段后颈。许静则穿着的毛衣他没见过,车前的熊猫挂饰他也没见过,车里的坐垫是米色,干净得一尘不染,和刻板印象中男司机的车大不相同。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许静则式的,干净的,可爱的,没人会觉得毛衣、熊猫挂饰和米色坐垫有侵略性。它们都是柔软的,温暖又美好的东西。 秦惟宁只要看到这类的东西,就会觉得它们上面写着许静则的名字。这世上有两种东西,一种是许静则式的,一种是秦惟宁式的。 那么,许静则,秦惟宁一边默默地注视着许静则的后颈一边这样想着,你还是许静则式的许静则吗? ——你为什么,以秦惟宁式的方式,把秦惟宁拉黑删除,再也不联系了呢? 其实路上倒没多堵,多半是司机们接到了暴雪预警,取消了当日出行。 天气预报难得的准确,雪越下越大,许静则只能减速慢行,尽管他很想把后座上的秦惟宁赶紧送到地方,而后一骑绝尘飞驰而去,再也不见了您呐。 尽管另外两人毫不知情,却也以人类的第六感精准感觉到了车内气氛的变化,适时沉默。沈畅是南方人,车窗外的雪吸引去了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在许静则和秦惟宁多次视线被迫于后视镜中相遇后,为了避免发生车祸,秦惟宁终于把眼睛转开,看向窗外。 许静则松出口气,依然保持着认真驾驶的姿态,实则手心里都是汗。 连锁酒店是首个目的地,沈畅大约确定了许静则和谋财害命不太相干,下车时再三与许静则道谢,又向秦惟宁挥手告别。 许静则就再度审视了一遍沈畅的脸,明朗的五官,笑起来时嘴唇弧度弯弯,是看着就惹人喜欢的类型,身上简直贴着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的标签。 说实话,秦惟宁喜欢的是这种人的话,许静则是一点都不奇怪。 毕竟,不太要脸地说,许静则觉得自己曾经也算这类人。现在当然大概率不算了。 “你不下?”许静则故作自然地瞥了后座一眼。 秦惟宁很认真地疑惑了一秒,随后道:“我到北城一中对面。”他还没忘征求许静则的意见:“可以吗?” 许静则再度深呼吸一口气,道:“可以。” 临近年关,北城主干道上已经提前挂满了红灯笼,这习俗倒一点没变。秦惟宁端详着那些灯笼,他很久没回来了,北城的年味一向浓墨重彩,相较之下西都就显得寡淡,可能是西都甚少下雪的缘故。 许静则拐过两个街口,果断踩了刹车:“到了。”随后解了车门锁,并没解自己的安全带。 秦惟宁读懂了许静则眼神里鲜明的逐客令意思,他的手落在车门把手上,半按下去又问道:“你能帮我拿下行李吗?” “你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拿不了行李?”许静则并不想配合,他在用佯装的怒火来避免和秦惟宁进行直接交流。 秦惟宁丝毫不觉得羞愧,点头道:“对,拿不了。” 许静则解下安全带落下手刹,恼怒地下了车。 许静则先一步打开后备箱,握住里面灰色行李箱的提手,秦惟宁上前一步伸出手握住了提手的另一边,只是提手太短,两个人的手难免彼此接触到。 接触到的那一刻,许静则就像触了电一样立刻把手松开,闪到一边站着干看。 于是行李箱还是秦惟宁自己一个人搬下来的,而秦惟宁显然也并没想过让许静则真的帮忙。 许静则还是头一回袖手旁观,缺乏经验,不知道这时候眼神该落在哪,只好快速地扫了眼秦惟宁的背影。说实话,秦惟宁确实有些改变,他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一看就知道质感上乘保暖性能良好,但在北城没人在一月份这么穿。 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北城穿这种衣服,只能引来路人“脑子是不是冻坏了”的侧目。 秦惟宁转过头来看了眼许静则,藏蓝色围巾里露出半张脸,鼻尖冻得微微发红,他想了想,解释道:“下了飞机之后没来得及换衣服。” 许静则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挖苦道:“行啊,现在都学会读心术了。” 秦惟宁望向许静则,很浅地笑了,解释说:“——我猜的。” 许静则觉得他俩就这么闲侃几句就得了,没预想的闹得那么难看。他感觉秦惟宁身上的刺儿收敛不少,看来时光把秦惟宁这个锐角也硬掰成钝角了。 “行,那你猜得挺准。赶紧回家换衣服去吧,大过年的别感冒了。”许静则敷衍道,转身要回车上。 秦惟宁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许静则的手腕。秦惟宁的手冷得像冰块,说话时白色哈气不断地向外冒,许静则一转头时,秦惟宁呼出的白气就扑到许静则的睫毛上,又很快地结起冰: “许静则,副驾驶的那个人,是你女朋友吗?” 还算友好和谐的重逢氛围就此戛然而止。 这真是一个不怎么美丽的误会。但许静则不打算把这个误会解开。如果秦惟宁都能带着伴儿回家的话,那他许静则如果还孤身一人也显得太可悲了一点。 “对啊。”许静则镇定道,顺便在心里呸呸呸,如果这话让自己表姐听见了,非得逼着许静则的外甥女正月里去剪头发不可。 秦惟宁还是没松手,他注视着许静则的眼睛,缓慢地问道:“你不是喜欢男的吗?” “是啊。”许静则故作轻松,“之前喜欢,后来喝中药调理好了。要不药方发你一份呢?你也治治,别到时候又怪上我。”他也迎着秦惟宁的目光一点不躲闪,语气放低了:“你能放手了吗?” 秦惟宁顿愣几秒,松开了手。许静则近乎本能地倒退一步。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惟宁那尖酸刻薄的遣词造句能力能通过皮肤接触传播,许静则都没料到自己能回击得如此完美,简直超常发挥。 “行,那你发我吧。”秦惟宁很平静的说:“微信,还是短信?” 许静则懒得和秦惟宁再胡搅蛮缠,转过头:“自己从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里找去。拜拜。” 秦惟宁依然站在原地没动,他突然对着许静则的背影说:“许静则,我爸他出狱了。” 许静则动作一顿,“那挺好的,过个团圆年。”之后他没做停留,也没再回头,径直进了车里。 许静则坐上驾驶位,前方的显示屏里智能调出车后路况,红色线条勾勒出一个人影,ai合成音冷静播报:“后方有障碍物,请谨慎倒车。” 秦惟宁一直站在那没走,雪花几近覆盖了他的肩头。 冻死拉倒。许静则把眼神从屏幕上挪开,一咬牙驶动汽车,踩下油门开出去老远,秦惟宁的身影化作一个点,终于看不见了。 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该看出来有些不对劲,外甥女放下手机,悄悄把不断蹦跶的消息铃声调至静音,小声问道:“舅舅,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不认识。”许静则把车载音乐的声音调大,又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目视前方,解释道:“……不太认识。你不也有那种同学吗,就高中的时候在一个班,毕业了就没联系了。……就,普通朋友。” 许静则一向诚实,对小孩也一样。不过他也会撒谎的技巧,高明的谎言是真话里掺点假。 就好像他的这句话,前半句是真的,他和秦惟宁确实是高中同班。 后半句则是不折不扣的假话,他和秦惟宁目前百分百的不算朋友,在他们是朋友的时候,又大概率算不上“普通”。 第2章 衬衫的价格依旧是九磅十五便士,绿箭口香糖的价格依然是一块五人民币。这是十年里没变的事情。 第3章 变的事情是,许静则和秦惟宁彼时十七,未来太远,高考太近。 十年前当日老黄历依旧写着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北城一中的校长对此嗤之以鼻,新年刚过,北城一中喜迎新对联,上联写道“紧抓快赶考进京北大学”,下联对道:“拳打脚踢隔壁实验高中”——横批“誓死捍卫北城一中荣光!” 当然这副对联没敢挂在校门口,但却在北城一中全体教师的心中永垂不朽。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腥风血雨。 北城一中,作为北城历史最为悠久的重点中学,已经连续数年在升学率上落后于后起之秀实验中学。至于考进京北的学生,那更是连着十年没有一个了。 新校长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誓要一雪前耻,狠抓升学率,喊出新口号: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因此,在元宵节次日,过年的剩饭还没吃完之时,北城一中喜迎返校。 全体学生哈欠连天,在早上的鞭炮声声里迈进校门,以乐景衬哀情,开学一事果然更加悲壮。 走廊尽头,高二第二十班,班级讲台上,许静则许大少爷左手擦着黑板,右手奋笔疾书,abcd龙飞凤舞,争取赶在十分钟内完成十天的英语作业,上演速度与激情。 “哎呦,陛下,大事不好了!”王胖子一路紧跑慢颠,十步九喘,连带着整层楼都在颤。 正如概率论所言,每个班基本都会有个姓王的,且每个班都基本会有那么一个胖子,这条概率定理在盗墓界也成立。 在高二第二十班,这两项合二为一,集中于王胖子一人身上。 说实话胖子这外号毫无新意,更有身材歧视的政治不正确之嫌,只是在开学第一天,许静则看着名单上“王俊男”的大名,对着这个体重比身高数字还大的硕大身躯是如何也张不了口喊出那一句违心的“俊男”—— 当时许静则双唇颤抖,挤出一句:“兄台,我喊你一声王胖儿,你敢答应吗?” 王胖子欣然答允,说实话,从小到大他被喊“胖子”的次数远大于本名“王俊男”,以至于有次新任老师来点名,喊了三遍“王俊男”,全班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喊的是谁。 “何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朕忙着批改番邦奏折呢吗?”许静则一抬眼皮,再一低,忘了之前抄到哪儿了,又得重看。 忘了说,王俊男王胖子本人忠孝双全,平日在家时承欢膝下,十分热爱和父母一起欣赏各类电视剧,胖母唯爱琼瑶八点档,胖爹唯爱军旅历史题材,胖子本人则两边不落全都看,看完了还爱拉着人演。 至于今天,王胖子多半昨天看的是《xx王朝》劲儿还没过。 “大事,大事啊!”王胖子还不忘吸引群众目光,抻着脖子朝值日生喊:“班里要来新人了!” 许静则手一抖,字母c直接飞了出去,完形填空二十个愣是只抄到十九个,找半天也没找着缺的那个在哪儿。 “新人?转学的?”许静则眼皮一抬。 王胖子猛点头。 “高二转学?” 王胖子又猛一点头。 “转进咱们班?” 王胖子又又猛一点头。 许静则彻底震撼了:“男的女的啊?” 王胖子一声暴喝:“男的!” 此言一出,值日的、抄作业的、聊八卦的都齐齐顿住,望向王胖子。 许静则把笔一扔,作业都懒得抄了:“那他肯定是有病。——要么脑子,要么身上,”许静则重重地拍了拍王胖子那伟岸的肩头,沉重感叹道: “胖儿啊,这人至少,有一个地方有病。” 此时,“脑子和身上至少有一个地方有病”的秦惟宁正漫不经心地靠着政教处外的绿墙,望着窗外的对面居民楼。 北城一中要求七点就得到校,八点准时上课,此时正处于早自习时间,对面居民楼还没几个起床的,一片静谧。 秦惟宁百无聊赖,他还没领到北城一中的蓝色制服,身上依然穿着之前在实验中学的那套,万蓝丛中一点红,引得路过他的值日生都纷纷侧首。 “秦惟宁,你进来!”教导主任一声怒喝。 闻得此声,秦惟宁把脸上的厌烦表情略收了收,转身推门进了政教处。 政教处内一张硕大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北城一中政教处王主任。秦惟宁站着,王主任坐着,秦惟宁正好一低头就看见王主任的头顶。 秦惟宁觉得王主任于资源调配任务上十分精通,昨天来的时候王主任把左边的头发调到右边,今天把右边的头发调到左边,可惜此项资源调配工程实在是做得有心无力,难掩其地中海本色。 王主任旁边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怎么说呢—— 秦惟宁其实觉得他长得还算端正,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下垂,一副任劳任怨样儿,只是身上的穿着配色活像扑克牌里的大小王,秦惟宁有生以来没在哪个男性脚上看见绿色的条纹袜子。 北城一中就是这种风貌——秦惟宁觉得自己绝对不算尖酸刻薄,而是客观评价。北城一中,真的是个不入流的地方。 然而实验高中更烂,秦惟宁面无表情地想。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好了,真要转去文科班?”王主任长叹一口气,尽量换成促心长谈的温和面貌:“你之前可是一直学的理。” “王老师。”秦惟宁的表情也心平气和,伸出手指点了点面前的那张知情同意书,耐心地说:“我已经按您要求,回家让我妈签好同意了。她也尊重我的选择。” 潜台词十分明白:“我亲妈都没反对,你算老几?” 王主任一指成绩单:“我们北城的高中都是进来就分科,你从高一开始就一直学理,文科根本没学过,你看看你以前的成绩单,在理科,你的大小考成绩都没掉过六百,你理科成绩这么好,为什么学文?啊?” 秦惟宁眼神望向天花板,再低下来,诚恳地说:“王主任,因为理科那些我都学会了,没有挑战性。我想给我的学习生涯增添一点挑战。” 王主任气得头发又掉了一根,嘴唇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出一个一指禅,秦惟宁又乖乖上走廊里站着去了。 站在一旁的扑克牌大小王老师——不是,北城一中高二年级唯一的文科班,高二二十班的班主任,张鲤张老师,及时解围道:“王主任,您喝口水,喝口水……” 办公室的木门隔音效果太差,加之王主任声音又高了个八度,秦惟宁把办公室里的声音都听了个大概: “你说说现在都是什么学生,啊?之前你们班那个,那个谁——许——” “许静则。” “对,就那个许静则,选科理由上写的什么,‘理科班男生太多,卫生条件差,喜欢在女生多的班级’,我看他不该姓许!他该姓贾!他以为自己是贾宝玉,选文科班就是住进大观园了?这都像话吗?” 张鲤干笑两声:“是,太不像话了。” “现在可好,这又来了一个什么,喜欢从头再来选文科多点挑战的?我看这是个不服管的孙悟空啊,你们班四大名著快凑齐了!” “您老文学造诣太深了。”张鲤实在没绷住。 王主任再喝了口茶水,望向门外,朝张鲤指了指秦惟宁的个人简历,压低声音道: “实验高中那边的老师也和我沟通过,这孩子呢,是家里出了点情况,实际上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就是这时候有点逆反。” 王主任望向张鲤,接着语重心长:“谁没年轻叛逆过?但是年轻,他也不能年轻一辈子吧?我也不是只为了学校升学率考虑,这孩子确实是个能冲京北的好苗子,好苗子到哪儿都一样,这孩子未必学文学不好,但是老话讲‘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没有说学文的吧? “再说,你看这孩子的臭脾气,学文的工作哪个不用和人打交道,哪个打交道时不用受气的,他肯受着么?还是学个理科,以后有一技之长的好。” 张鲤点了点头,王主任这话确实有几分掏心窝子,没因为张鲤也是文科老师而避讳。王主任爱才这点他是清楚的。 “教书还得育人呐。”王主任站起身,拍了拍张鲤的肩膀: “张老师,不是我不给你们班好苗子,是这孩子不适合。文科的好专业好出路,这孩子也没办法去……你想想办法,找机会把他劝回理科班。——劝要是不行,逼也把他给逼回来。” “行,王主任,我尽力。”张鲤沉痛地一点头,心想说够呛。 当对面居民楼里已经开始刷早餐的碗时,政教处的门再一打开,挤出张鲤。 张鲤中等身量,和秦惟宁差不多高,只是秦惟宁尚在发育,恐怕有很快超越张鲤的势头。 张鲤站定在秦惟宁面前,秦惟宁不知道张鲤要板着脸教育他点什么,不曾想张鲤一张口感叹道:“你长得够高的啊,现在有一米八了吗?” 第4章 秦惟宁实在没料到是这种开场白,难得的被一噎:“有了。” “那挺好,能凑个打篮球的了。” “……”秦惟宁没理解张鲤这跳跃的逻辑。 “成,走吧。上我们班去,最顶楼。”张鲤咧嘴一笑,紧接着往前走,秦惟宁落后一步在他身后跟着。 “我呢姓张名鲤,弓长张,鲤鱼的鲤,就孔子他儿子叫的那个名儿,我家一家都当老师的,就给我起了这个名。” 张鲤又一笑:“你妈妈也是老师,是吧?教什么的?” “……数学。”秦惟宁似乎不想被张鲤套近乎,简短挤出两个字。 张鲤扫过秦惟宁表情,心下了然转变话题:“我呢是教政治的,你之前都在理科班,估计这政治你也没认真学过,不过以你这资质肯定学起来不难。” 秦惟宁满心没在意。他只是有点疑惑,怎么越走人越少,这二十班有这么偏么?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走廊尽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其穿透力直穿云霄,惊起枝头十只麻雀。 虽然是女孩子的笑声,但这笑声实在太不女孩子。秦惟宁想,这哪是银铃般的笑声,明明是洪钟般的。 张鲤老脸微微一红:“秦同学,我们二十班有点特殊。——班里现在加上你,就三个男生,其他二十九个都是女生,可能和你之前的理科班不太一样。你要是有什么不了解的,你就去问副班长许静则。” 许静则——这个名字从秦惟宁的脑海里滚了两滚,触发了又一个关键词: 哦,秦惟宁恍然大悟:贾宝玉。 秦惟宁面无表情地,设想了一下头戴两个大红绒球,身穿北城一中蓝色制服的,和女生成天厮混在大观园的,许静则。 第3章 许静则趴在桌上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惊天动地。 “咋了许总,感冒了?”后桌王胖子立刻十分狗腿地递上纸巾。 “没有。”许静则接过纸巾捂住鼻子,闷声道:“是不是有人在骂我啊?” “哪儿能呢?许总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谁能骂你啊——”王胖子一脸谄媚,见把许静则哄得十分受用,顺杆爬上,压低了声音:“许总,商量个事儿呗。” 许静则乜斜王胖子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那么难听呢!”王胖子十分委屈,对了对手指摆出一副小媳妇样子:“许总……咱们换个座儿?你坐我这呗?” 王胖子此人颇有几分市井油滑,刚才在班级其他女生面前愣是隐瞒了一个重磅级事实: 今早他趁着值日偷看到班主任张鲤带着一个外校男生进了政教处,这是其一;其二是,那男生,哪怕是按王胖子的审美标准来看,也是不折不扣的帅哥。 当前班级三十一人,王胖子一人落单,单独坐在一桌。 来新同学的话,必然得坐在王胖子旁边。可王胖子深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的道理,在许静则面前他王胖子已经要退居跟班二线,如果和新同学坐在一桌,那这班里女生眼里还能有他吗! 所以,必须得换座! 可是要换的话也只能从许静则这突破。 “你小子。”许静则笑眯眯扔下两个字后又把头转过去:“不换。” 许静则已经非常笃定新同学很可能脑子有毛病身上也有毛病,要不然谁会在高二转进他们这么个班?没准新同学脸上带条刀疤,脑子被人开过瓢。他许静则可不傻。 坐在门口的女生突然“嘘”了一声,此乃“老师来了”的暗号。还在闲聊的立刻作鸟兽散,抄起本书装作认真学习。 门一开,前面是班主任张鲤,后面跟着新同学。 “哇——”全班感叹声此起彼伏,当然,不是针对张鲤。 许静则定睛一看后,把书包往后桌一扔,险些砸到王胖子脑袋:“赶紧换!” 许静则觉得,哪怕新同学脑子真有点毛病,他也可以理解可以忍受—— 无他,新同学长得真是……好看啊。 往那一站,长身玉立,玉树临风。哪怕是穿着那套丑得不行的运动校服,也实在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许静则弯下腰,趁班主任不注意,溜到后座去又冒出脑袋,赶紧把王胖子推到自己原来位置去了。 许静则也是“寡人有疾”: 他喜欢男生。不过这事儿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知道。 北城不是什么国际一线大都市,人们对性取向的认知还很保守,大部分人一提起“男同性恋”,脑子里只会出现一个涂脂抹粉翘着兰花指的“东方不败”形象,许静则一个大好少年,看着怎么也更像是“剑眉薄唇,潇洒俊逸”的令狐冲。 因此在刻板印象上,许静则不“像”是个同性恋,没人把他往那方面想。 更何况,在大部分人眼中,“同性恋”这个词基本要和“变态”“艾滋病”等系列词汇划等号,至少也是个少数群体,见不得光。 许静则一点都没那种自我贬低的想法,他只是很早就发觉自己更留意身边的男生,对女同学却没有丝毫“早恋”的意识。 待到初中放暑假时,他从之前请的大学生家教姐姐那借了一沓动漫书,他是想看点什么海贼王之类的热血漫,没想到家教姐姐过于粗心,顺手把别的杂志也一起给他了: 许静则再三确认漫画里互相亲吻的是两个男的,从那天起,他了解了“cp”,以及“攻受”。 次日,许静则醒来后换了条新内裤。许静则在洗内裤时坦然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喜欢男的。 许静则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人喜欢男的,有人喜欢女的,他不过碰巧是个男的,且喜欢男的,性向和性取向之间也就这么几种排列组合方式,恰好让他给撞上了呗。 随后他开始思考:“那我是攻还是受呢?” 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获得答案,因为许静则没有任何的恋爱经验。 他感觉谈恋爱这个事情过于麻烦,他也受不了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他完全想象不了自己黏糊另外一个男性,也同样接受不了另外一个男性黏糊他。 至于选择文科班的理由,他确实是真心写的,许静则尤其爱干净,理科班男生过多,冬天又不怎么开窗,有时简直可以媲美毒气室。 女生,干净又可爱的女生,相较之下就美好不少。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和贾宝玉确实有共同语言。 当然,许静则也爱美。 圣人曰:食色性也。哪怕他对这个新同学目前毫无不轨之心,可是能每天赏心悦目也是很不错的。 “这就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之前在实验高中。”张鲤往讲台一站,扫视一眼台下众人,感觉每个姑娘的头上都贴着两个硕大的字:花痴。 “哇——” “打住!秦同学,来,自我介绍一下。”张鲤道:“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哇——” “……”秦惟宁则完全不理解有什么可“哇”的,不过这班级的氛围确实把他镇住了。 秦·孙悟空同学心想,这哪里是文科班,分明是盘丝洞嘛。 秦惟宁抄起一根粉笔,转头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大名,之后站在一旁朝黑板上一指:“秦惟宁。” 再一指自己:“我。” “哇——” 人都是双标的,张鲤心想,这要是换了个长得一般的,这群女生能把白眼翻上天去。美男计扰乱军心,队伍难带啊。 秦惟宁眼神扫过班级末尾唯一的一个空座,把粉笔扔回粉笔盒,抄起书包径直往后走了。 张鲤顺着秦惟宁的步伐往后看,再一看顿觉不对,怒道:“许静则,你原来是坐在那的吗?!” “秦同学你好,我叫许静则。许是许多的许,安静的静,以身作则的则。我是我们班的副班长,以后多多指教啊。” 许静则完全没理会张鲤的咆哮,伸出手打算和秦惟宁来个友好开篇。 秦惟宁低头打量了一番许静则,许静则长一副清秀细白面孔,周身散发着阳光开朗的讨喜氛围,上身穿着件名牌灰色卫衣,露出白色衬衫领子。 秦惟宁莫名觉得许静则长得像头鹿。 秦惟宁小时候去动物园时见过,那时候他爸抱着他,他举起鹿饼去喂,鹿把脑袋凑过来,生着长睫毛和大眼睛,吃了他手里的鹿饼后,还友好地舔了舔他的手。 鹿的形象在秦惟宁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再一低头去挂书包时,注意到许静则穿的那双白色名牌运动鞋。 秦惟宁没有追求名牌运动鞋的无聊喜好,只是之前在实验高中理科班时班里不乏名牌运动鞋狂热者,成天显摆自己的新鞋花了多少钱又有多难买。 而许静则身上穿的这双,秦惟宁听说不光是贵,好像国内只有上海有卖,还是限量款需要排队,加价翻了几倍。之前的班级里有人抢到,简直恨不得把它供起来顶到头上,哪还舍得穿。 第5章 而许静则显然是大喇喇地穿着,虽然干净,却依然有明显穿着痕迹,没见得有特别在意。 有钱人,又姓许。 北城不是个大的城市,资源就那么多,有钱的总是那么几家人。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难免不引起秦惟宁联想。 因此,秦惟宁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再次变坏,表情一沉,“哦”了一声,直接忽略了许静则伸出的手。 许静则的手其实白且干净,不过在秦惟宁看来,如果许静则真是许家人,那秦惟宁握了这样的人的手,他会回去用消毒液洗脱自己手上的一层皮。 许静则就这样被人晾在那。他愣了一会才发觉,秦惟宁竟然直接无视了他的示好。 许静则头上那不存在的鹿角“噌噌噌”地野蛮生长,恨不得直接把秦惟宁叉起来顺着窗户扔出去。 他默默地把手收回来,抽出一张酒精湿巾,擦了擦。 许静则自认为是好脾气,但不是没脾气。尤其是他从小家境优渥长得又好,性格也没长歪十分讨喜,和人交往就几乎没碰上过钉子,难免生出点少爷心性。 如果碰上钉子,那许静则就会自动化为锤子——把钉子给拔了。 别的同学背对着还没发觉,站在前头的张鲤看得一清二楚。 还没等他说话,上课铃声先一步打响,烫着爆炸羊毛卷的英语老师提着收音机走了进来。 张鲤一摇头,走了。 英语老师检查了遍寒假作业后,不顾哀鸿遍野,又发了套英语周报。 秦惟宁接过前桌传过来的英语周报后,随手扔到一边,侧趴在桌上,摆出睡觉姿态。 许静则写了几道单选,看着周报上的固定搭配只觉得心烦,劣质油墨味儿更是冲鼻子。 他一个祖国的花朵成天思考词组里加不加to和the,这对吗? 许静则认为这不对。 于是他把笔一扔,依旧撑着下巴,头偏着没动,眼神从周报往上挪,直勾勾盯着秦惟宁的脸。 他觉得秦惟宁只可能是脑子有问题,甚至可能有反社会倾向。 他再仔细打量了一遍秦惟宁,鼻梁高挺,剑眉下闭着的眼睛形状细长微挑,正如古文插画般标准的丹凤眼,两道双眼皮褶皱深痕闭目时就隐入皮肉,白皙面庞生得是有棱有角,不过棱角太分明,看着就不好相处,生了副金戈之相。 端的是比明星看起来智商更高,比智商高的看起来更像明星,和智障俩字是绝对无缘。 正当许静则一边看一边思考秦惟宁到底哪里有毛病之时,秦惟宁一抬手,掀起英语周报,把自己的脸盖上了。 周报底下传来秦惟宁的声音:“看够了吗?” 许静则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了。 这丫没睡着! 许静则的心里有一万匹羊驼奔腾而过,他扫了扫四周没有老师经过,掏出兜里手机,把屏幕按得噼里啪啦,前桌的王胖子正闲的难受偷偷用手机玩连连看,只见短信信箱里多了一条“许总”来信: 许静则:你认识实验高中的人吗? 王胖子一扭头,看了眼秦惟宁身上的红色校服,回复道:认识,我堂哥在。咋了? 许静则:帮我查查,这秦惟宁什么来头,我草也太能装了,老子吃他家大米了?查到了重重有赏!!! 王胖子一抬头,许静则指了指报纸下的秦惟宁,又朝王胖子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既然秦惟宁敬酒不吃,那就得吃吃罚酒了——许静则认为这很对。 第4章 许静则接下来的一天里都没搭理秦惟宁,当然,秦惟宁也没搭理他。 秦惟宁和他交流的方式就是用指节敲敲许静则的桌板,表达“我要出去”,许静则冷着脸起来,“吱嘎”一声拖动椅子,再一脸大义凛然地坐回去。 终于挨到放学,许静则心中一团晦气,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回了家。 许静则的家闹中取静,是市区里的三层独栋小楼。 许静则把自行车往胡同里一拐,把车停在楼旁拎起书包朝家里走。拿出钥匙开门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做贼般把耳朵贴在门上,手里钥匙还没扭转一圈,门先自己开了,露出一张黑脸,要不是头上扎着两个揪,瞧着还真雌雄莫辨—— 许静则心中暗道不好却为时已晚,黑脸把嘴一咧,露出一排白牙:“小舅舅!” 许静则只得脱鞋进屋,客厅沙发里一左一右坐着他妈林奕和他大姨妈林晓,开着电视也没人看纯当背景音。 许静则乖巧地道了声“姨妈好”,立刻被他姨妈拉过去一顿揉搓,许静则往后一闪身,拉长声半撒娇半抱怨:“姨妈,我都多大了。” 姨妈林晓把眼一眯,“在我们眼里你不管多大都是小孩儿嘛。” 许静则再一瞥自己那外甥女,按理说也快进青春期了,依旧一副黑皮假小子样儿,成天上蹿下跳跟属猴的似的,替父从军都不用额外装扮。 许静则心想:“小孩儿就小孩儿吧,这长大了要是还这样得多愁人。” “他不爱听这个,现在的小孩儿心事可多了。”许静则的亲娘林奕早看出许静则想闪人的心,把手一扬:“得了,抓紧学习去吧,都高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点心。” “得令!”许静则立刻脚底抹油,躲进二楼卧室,“咔哒”一声把门落锁,打量一圈卧室书架上满架子的手办模型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的,长舒一口气,把书包一扔,往床上一倒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再也不想起来。 许静则的家和二十班颇具相似性:性别比例失调,女性过多。 他姥姥家也是微型女儿国,常说生女儿是“弄瓦之喜”,许静则他姥姥就生了一排的琉璃瓦:五个漂亮女儿。 许静则的亲娘林奕排行老幺,和最大的姨妈之间年龄相差悬殊,大姨妈的孙女都快上中学,许静则这个小舅舅高中还没毕业。 许静则的爹许天成天忙着在外打拼事业,家里连个人影都不见,连许静则都不知道他这个爹现在人在祖国何方。具体打拼什么事业,许静则也不大了解,是纯正的甩手掌柜纨绔子弟,只知道之前家里有座煤矿,家里钱多得远超小康水平。 许静则尚有“学生”这一职业,他妈林奕却是实打实的家庭妇女,每天醒了对着的就是栋又大又空的房子,喊一句只有回声没人应。 因此许静则倒挺希望有人能陪陪他妈,他姨妈们肯常来也是桩好事。 按理说他爸许天有钱,他妈林奕有闲,加起来有钱有闲,不该再奢求太多,许静则有时候却也觉得自己家里和“幸福模范家庭”还差上一些距离。 不过这种话都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也知道一说出来就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儿,毕竟王胖子还要和他抱怨“我妈嫌我爸今年奖金太少,他们那个班啊效益也不咋样,闹得我电视剧都没看完只能进屋写作业去了——哎许总,新游戏机啊?借我玩玩呗?” 许静则仰头盯着雪白天花板,听到外面谈话笑声,脸上也浮现了一点笑,家里有点人气也挺不错。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许静则裤袋里的手机一震,他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来信人正是王胖子:“许总,有空不?” 许静则立刻拨去电话,那边也立刻接了,许静则开门见山:“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我表哥说那个挺能装的秦惟宁是他们学校理科火箭班的,他妈还是实验高中的优秀教师呢,教数学的。” “火箭班”——许静则“哦”了一声,虽然现在“教育平等”口号喊得震天响,学校为了升学率还是照旧按成绩分班。 他们北城一中还温和些,许静则听说实验高中更是军事化淘汰管理,每次期末考试后都要按成绩重新分班,不仅有理科加强班,还有加强班中的加强班,也就是所谓的“火箭班”,火箭班一个班里只留二十人,班内都是冲刺京北的苗子,据说教材都和别的班用的不一样。 许静则更听得一头雾水,从理科火箭班到他们文科班,何况秦惟宁的妈还是在本校做老师的,这得多想不开让自己孩子这么干:“那他转到我们班干嘛?” 电话那端的王胖子略有忸怩:“哎,我表哥也没说太清楚,只说是那个姓秦的在学校里打架斗殴,估计是他转了学就不用受处分了呗——” “转学就算了,理转文?他父母也不管?”许静则依然无法理解,声音又提高了半个八度。 王胖子那边顿了顿,道:“我表哥说他妈也辞职了,不在实验高中了。再问下去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就一理科普通班的,打听不着火箭班那么多事儿。”末了王胖子还没忘感慨一句:“哎呀,万恶的阶级区分啊。” 许静则“啧”了一声,深表赞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高中虽然是由一群半大小屁孩儿组成的地方,可由于升学率和高考成绩赤裸裸地悬在头顶,等级划分尤其明显且残酷: 第6章 按升学率划出学校的三六九等,再按成绩依次排开区分出“加强班”“普通班”和虽不明说但所有人心中都有数的“吊车尾班”。 人生可能是旷野,但千军万马走到高考这里,也只能共挤一道独木桥。且前有老师后有家长,摇旗呐喊嚷着“分分分”,想不急都难。 因此,许静则虽然不认同这一套划分方式,却也忍不住觉得秦惟宁这种行为类似于放着好日子不过硬讨苦吃,属于水仙不开花装蒜的傻呗行为: 秦惟宁打架斗殴这点许静则是一点不意外,看到秦惟宁那晦气样,许静则也忍不住想给秦惟宁两拳,没准秦惟宁是被揍的那一个——可退一万步讲,就算秦惟宁是主动揍人的那一个,那也不能转学啊! 成绩摆在前头,许静则就不信实验高中的校长会脑子抽了因为打架斗殴就放走一个京北的苗子? 除非是秦惟宁自己想转学,许静则想。 要是这样,那他就更忍不住给秦惟宁几拳了,就为了这点屁事就转学?哪怕校长抡着扫帚亲自赶他,他也应该扒着火箭班的门赖着不走吧!考上个好大学不才是真的?上了大学谁还记得高中这点屁事。 许静则想着想着,手里的手机一松,结结实实砸在他鼻梁上,疼得他“嗷”一嗓子坐起来,一摸鼻子底下摸到满手血。 许静则立刻爬到书桌旁抽出纸巾捂在鼻子底下,端详半天镜子发现自己鼻梁并无大碍后,突然无语地反应过来:“我替秦惟宁操心干嘛?我不是要教训他一顿的么?” 秦惟宁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的调查对象。 他放学后去了趟张鲤的办公室,领走一套北城一中的蓝色校服,张鲤推推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对他温和地笑了笑,问:“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秦惟宁本想如实回答“不怎么样”,但考虑到张鲤没准会顺势游说他转回理科班去,改了说辞:“还可以。” “同桌相处也还可以?”张鲤问。 “不太可以。”秦惟宁面无表情地答道。 如果让他评价许静则,那就是“头脑已经如此简单,四肢看起来却也并不发达”。 说完,秦惟宁把校服往自己书包里一揣,如仙儿一般,飘走了。 留下张鲤默默地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枸杞水,顺便抬起头回应了一下各位同事投来的半看热闹半是同情的复杂眼神。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啊。”张鲤在心中长叹。 秦惟宁就这么飘回了家,他的家就在北城一中南门,上下学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却也并不算是个“家”: 秦惟宁走进苏式老旧筒子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就坏了大半,他半摸黑半借着楼道窗缝透出的光走上四楼,楼里味道是一锅乱炖: 邻居做菜的饭香和垃圾道的酸臭味混合到一处,闻着让人直泛恶心,边走还得边小心楼道里有人停的破自行车和腌咸菜缸,踩到一只死老鼠那就是游戏额外奖励了。 秦惟宁摸黑把钥匙插进锁孔,老式弹簧锁也不灵敏,他猛地用劲把门推开,一屋子的黑又倾泻到他身上,他转身把门关上反锁,就被这家里的黑给吞没了。 家里除了他也没人,只有几个搬家用的纸壳箱堆在客厅里默默迎接着他。房子是新租的,家里平时没人,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拆完。 客厅墙上日历把这星期圈了起来,附着一排整齐的字,信息简洁明了:“冰箱里有饭,热了吃。伙食费在书桌上压着。妈这周晚上都有课,你照顾好自己。” 秦惟宁明显没有吃饭的欲望,他摸出裤袋里的烟盒,先踱步到窗边,推开窗点燃了烟,迎面吹来正月里的寒风先吹了他一个透心凉。 这是他用这周的伙食费换的。也并不是什么好烟,秦惟宁此前没有抽烟的经验,是不是好烟也抽不出来,他只觉得抽起来特别呛,难以达到上瘾的程度。 对面楼过年的装饰还没撤下去,彩灯喜气洋洋地亮了一片,分到秦惟宁手里的光亮却只有如此吝啬的,烟上的一点。 秦惟宁用力地吸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刺激直冲大脑。张鲤今天在课上讲“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秦惟宁不懂哲学界的流派区分,只对这个哲学观点十分认同。 他身边的人都在朝前跑,而他没办法往前,哪怕只是静止在原地,也是在做退步的、堕落的运动。 只是秦惟宁只好做这样的相对静止和绝对运动: 他父亲,秦源,国企财务人员,他母亲,李当歌,实验高中数学老师。这种搭配在北城也算得上是小康家庭,稳定无忧,更何况他继承了二人的优点,学习成绩一向优异,未来无论如何都该是欣欣向荣直线上升。 然而,有一天放学时,秦惟宁照常回家。那天原本不过是日记上都不会出现的,平平无奇的一天,毫无可写之处。 他先看到了自家楼下的警车,接着抬头看见楼道里探头探脑的邻居,最后,他望见了被带上警车的,他父亲。 他父亲秦源,挪用公款投资某项目,数额巨大情节严重,且资产无法追回,被判处无期徒刑。 秦惟宁的档案上从此也落下了个无法抹灭的印记:“直系亲属具有犯罪记录”。因为档案里的这一行字,他无论作出如何努力,都与自己的理想再无关系了。 负责办案的年长警察环顾了一圈他家里,看到满柜的竞赛奖杯和各类奖状,一晌无言,临走时拍了拍秦惟宁的肩膀,说:“孩子,得往前看。” 秦惟宁的视力一直都是5.0,此时却怀疑自己变成了高度近视。不然无法解释为何他前方的事物都陡然模糊起来。 家里没有了他父亲,秦惟宁的母亲李当歌还依旧撑着,李当歌一向有些知识分子的傲气风骨,面对可畏的人言也无法不受打击,只是为了维持家用也必须接着工作。 不为五斗米折腰很难能可贵,只是有时五斗米的重量也是可以压死人的。 李当歌的课上有学生打游戏扰乱课堂秩序,她一时情绪失控,狠狠教训了这学生一顿,却没想到这学生是标准“走后门”进来的,并非什么品学兼优的正路子,次日实验高中公告板上就贴着“教师李当歌师德败坏,家里有人进监狱还能教书?是不是和学校哪位领导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 秦惟宁再一次拨开人群,出离冷静地把那些白纸黑字撕掉,又径直找到那学生的教室,逆着人流把对方一路拖拎到空教室,把教室门反锁上后,上去就是一拳。 秦惟宁只记得他拳头的触感和对方流出的带着铁锈气的鲜血气味,之后他怎么被人拉开的,又是怎么被带到警察局的,这些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但还有一件事秦惟宁记得很清楚,他又在警察局里见到了那名让他“往前看”的年长警察。 年长警察给秦惟宁倒了杯茶水,秦惟宁拿起纸杯喝了一口,茶水又烫又苦。之后他放下杯子,直视着警察的目光,平静地说:“我调查过我父亲投资的那个项目,完全是个捏造出来的假项目,诱骗投资的。他们知道我爸没那么多钱,故意诱导他挪用公款,说是亏损,实际上是洗钱后进了他们自己的账户。” 秦惟宁从年长警察的眼里读出了一点饱含沧桑的怜悯,这回他没再劝秦惟宁往前看,而是说:“孩子,想想你妈。” 最后的结果是秦惟宁转学,李当歌从实验高中辞职,转进一所民办高中任教。 造谣的学生依然留在实验高中,这还是校长斡旋之后的结果,毕竟那学生虽然臭名远扬,家里却颇有人脉,还是多方协调后对方家里才没继续追究。 秦惟宁的爹仍然在监狱里蹲着,诱导他挪用公款的人却在外面继续潇洒。 赤子热血往往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逐渐降温,秦惟宁却被过早地扔进了冰窟窿,热血直接结成了冰,冷漠地观赏这狗屁世道。 一支烟燃尽了,秦惟宁将烟蒂按在窗台沿上熄灭,望向远处泛红的天际,又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个很大气的名字,事实证明那人确实也颇具实力,据说之前是做煤矿生意,不过近些年矿产逐渐枯竭,就转投向了其他产业。 在一众煤老板里,那人转型得算是非常成功。尽管这成功的底下是并不光彩的,但大多数人都无心掀起袍子窥探。 ——“许天”。秦惟宁再度默念了一遍。 第5章 再上学时,许静则没再提要给秦惟宁“吃罚酒”的事儿,王胖子也非什么逞强斗狠之徒,内心较为热爱和平,只是对秦惟宁吸引了太多女生的注意力这件事上心有不忿,许静则对此语重心长开导道: “胖儿啊,就算咱班里就你一个雄性,你能完成‘早恋’这项艰巨任务的可能性也是无限趋近于零——不是对手太强大,主要是咱自己还有比较大的进步空间。” 胖子立刻垂眉耷眼,又咬牙发狠对许静则的话选择性忽略道:“还好秦惟宁这厮还算检点,他要是敢拈花惹草,小心胖爷我这沙包大的拳头!” 第7章 确实秦惟宁不怎么搭理人,也不光对许静则,对其他人也没有回应的欲望。每天来上课要么睡觉要么戴上耳机不知道听些什么,一天和人说的话总和也不超过五句。 久而久之,大家都十分自觉地与秦惟宁保持了一定距离,并纷纷认为许静则受苦了,竟然能和秦惟宁同桌下去。 想到这许静则略微心平气和了一点。 许静则眼皮再一翻,瞥了眼王胖子那虚胖的身躯,心想:“还沙包大的拳头,就你这样的,秦惟宁没准能把你按地上揍,就跟‘武松打虎’那插图似的。”括号,打的还是胖虎。 王胖子还在原地大打王八拳时,班长何舒蕾径直朝他俩走了过来,先一瞥王胖子,略一点头:“哟,晨练呢?”再把目光转向许静则:“老许,我有事儿找你。” 许静则心领神会,扔下王胖子,和班长何舒蕾往走廊拐角去了。 何舒蕾,班长兼学习委员。许静则,副班长兼团支书。王胖子——字面意义上的“巨头”,头比较大,遂自封三人为二十班的“雅尔塔三巨头”,顺便给自己也贴了金。 许静则和何舒蕾在工作上时常互相配合,对上应付张鲤,对下和班级稀泥。 许静则也挺佩服何舒蕾,通常道理上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许静则在女生堆里其实挺放松。可何舒蕾要想平衡好各个小团体间的关系,那就有些难了。 许静则非常理解何舒蕾的难处,何况何舒蕾性格大方爽快,挺对许静则的脾气,于是许静则也自愿承担脏活累活,两人互以“老”相称,结成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课间休息时间有限,何舒蕾直白问道:“老许,秦惟宁他是不是抽烟?” 许静则随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高中男生抽烟的不少,一到下课时候男厕所简直乌烟瘴气,王主任时常带领众体育老师进行突击扫荡,一旦抓住就是写检查加上班级扣分,个人记过不算,还会影响班级整体评分。 而班级评分和优秀班干部评比紧密挂钩,高中生能拿的荣誉不多,之后的自主招生什么的还都指着这几项荣誉呢。许静则不在乎这荣誉不代表何舒蕾也不在乎,许静则自知不能慷他人之慨。 二十班都是女生,许静则和王胖子都不抽烟,以往不用考虑这个。 “是抽,不过抽的不多吧,身上的味儿不像总抽的。”许静则吸吸鼻子,想了想:“而且他也没那么傻,我看他没去男厕所抽,估计都是去转角那个废弃教室,被抓的可能性不大。” “你观察得挺仔细嘛。”何舒蕾笑了下,“但是抽烟的人身上会有味道,我听说这几天老王有可能又要查抽烟的,而且……秦惟宁他还经常上课睡觉,查课老师看到也会扣分的。” 何舒蕾顿了顿,犹豫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找他谈谈?” 许静则叹口气,脑海里浮现秦惟宁那副样儿,心想就算你找秦惟宁上《鲁豫有约》谈谈估计也没用,上《焦点访谈》都够呛。 “别了,你找他说太尴尬。我们都是男的,聊这话题还好点,我有机会和他说说。”许静则道。 许静则觉得自己真他妈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他磨磨蹭蹭回到座位,秦惟宁依旧在那趴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许静则像仓鼠一样把头埋进他和秦惟宁之间的书堆里——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秦惟宁发现许静则偷窥他的惨剧,许静则特意用练习册筑起一道战壕,且为了显得自己颇有文化,还用a4纸写上五个大字“马奇诺防线”往上一贴——秦惟宁看到后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 许静则历史学的实在是半吊子,所以没读懂秦惟宁那表情的意思: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军为了开展防御战,历时12年、耗资50亿法郎修建了“马奇诺防线”,结果二战刚开始,德军换成了闪击战战术,最终仅用时39天就攻占了法国。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大人,时代变了”的故事,这条线也是个劳民伤财但最后没毛线用的防线,不断在世界战争史上被人鞭尸,且留下了“法国军礼是投降”的知名辱法笑话。 许静则花费一个大课间使用练习册筑成的“马奇诺防线”在三天后轰然倒塌,原因是历史老师踱步至二人座位,看到“马奇诺防线”五个大字后露出了和秦惟宁一模一样的奇怪表情,问:“你们两位,谁是德军谁是法军?” 秦惟宁在此刻保持了清醒,简要答道:“我是德军。” 许静则心里还挺美,心想秦惟宁你丫也知道你天怒人怨呢,于是他美滋滋地仰头对历史老师答道:“老师,我肯定是正义之师啊。” 历史老师温柔地抚摸了许静则的小脑袋瓜,说:“把选修那册《战争史》再翻一遍。”之后施施然离去。 许静则从马奇诺防线里探出脑袋,一头雾水地问秦惟宁:“什么意思?” 秦惟宁强忍住笑意摇了摇头,“不知道。” 许静则在翻阅历史书后,于当晚晚自习拆掉了这道防线,这条防线于秦惟宁-许静则双方战争史上仅存续了3天。 话说远了。 现在被蒙在鼓里的许静则依然如百年前的法国一般把那条防线当个宝,而且摆在许静则眼前的重大问题是,如何让秦惟宁别抽烟。 也许可以借用伟大革命领袖马克思的戒烟故事来对秦惟宁予以道德劝导,或者直接摆出“抽烟会导致阳痿”的科学事实。 “嘿,许总,嘛呢!下课了啊!下节课体育,走起?”王胖子惊天一掌,打断了许静则的脑中大计。 许静则这才反应过来,捞起篮球就往外跑,再一转头一看,身边秦惟宁的位置空了。 许静则探头往走廊里瞧,秦惟宁的身形在一众女生中实在突出,已经径直往拐角那处废弃空教室拐去了,不是去抽烟又还能是干什么? 许静则脑子里突然短路到只剩一个目标,冲出教室门拨开人群,在秦惟宁身影临消失在拐角的前一刻,许静则猛地伸出手去拍了秦惟宁的右肩。 秦惟宁的手捏了捏校服裤袋里的烟盒,转过头,看见喘着粗气抱着篮球的许静则。 他微皱起眉,因为二人身高的差异,他的视线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许静则也几乎是同时间读懂了秦惟宁眼神的意思,带着点敌意和嫌弃的,就好像许静则的手很脏。 许静则下意识地一低头,看见自己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个篮球。 这篮球之前借给隔壁理科班拿去打,让他们洗也没洗干净,许静则自己都嫌脏,而秦惟宁身上的校服是新的。 许静则立即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点头,换上一副笑脸。他想,自己要说啥来着?“嘿,你的益达?”不是,“秦惟宁,小心阳痿?”……也不对。 而秦惟宁心里想的是:“这人有病吗?……他看不出我很烦他吗?” “有事?”秦惟宁冷淡地问。 “……啊对。”许静则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舌头有点发直,出口时话音就拐了:“秦惟宁,你打篮球吗?一起?” “……不。”秦惟宁把眼光一收,给了一个彻底的拒绝后,走了。 许静则倒没觉得有多挫败,被秦惟宁拒绝完全是意料之中。他是在被干脆拒绝后,才想起来自己叫住秦惟宁是为了什么,结果这时候秦惟宁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许静则一摇头,冲下楼去,欢脱着冲进理科班的队伍里头。 高中的体育课近乎摆设,就是给大家个活动的时间而已,因此体育老师为了省事儿往往几个班一起上。文科二十班女生里没人对打篮球感兴趣,王胖子体型所限没玩一会就喘得跟破风箱似的,许静则只能和理科班的男生凑合凑合,许静则出球,理科班男生出人。 没过一会,篮球场上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男生在中间打球,女生围着篮球场坐着看,还有王胖子在那其中如一尾胖鲤鱼般游弋来去插科打诨。 秦惟宁站在四楼转角的废弃教室窗边,取出烟盒里剩下的一颗烟,视线不自觉地就往篮球场那边望去。 那支烟夹在他食指和中指间,秦惟宁迟迟没有点火。 他发现除了那个跟班王胖子以外,许静则也好像和很多人的关系都很不错。换句话说,许静则很受人欢迎。 两相对比之下,秦惟宁就显得颇为孤独。秦惟宁不太在乎这孤独,就像他抽烟一样,并不上瘾。 秦惟宁只是思考起来他为什么讨厌许静则,就因为他姓许?说实话姓许的人太多了,许静则未必和许天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这点讨厌也有点别的什么缘故? “那许静则又为什么来邀请他呢?明明许静则不缺人陪他一起打篮球啊。”秦惟宁下意识地蹭了蹭食指指腹,心想道。 第6章 “哐当——” 一个漂亮的三分球,成功激起了围观群众的鼓掌欢呼。 投出了三分球的许静则却毫不恋战,接过王胖子扔过来的湿巾擦了擦汗,他挥挥手示意不打了,走到一边座椅上坐下休息。 第8章 场上打球的人也是见怪不怪,他们都清楚许静则的那点怪癖:许静则受不了自己身上有汗味儿,打一会就得离场。 再过一会就是晚自习前的晚休时间,北城高中只给学生一小时的时间来吃晚饭和休息,哪怕来不及吃饭,许静则也非得折回家洗个澡再回来上晚自习。 许静则坐在已经被王胖子擦得锃光瓦亮的场边塑料座椅上,把手里的湿巾扔进垃圾桶,拧开矿泉水仰起头喝了一口。 仰头喝水时许静则顺便欣赏了眼挂在教学楼背后的夕阳,再往下看时,他余光扫见顶楼转角窗台处有个人影,只是逆着光,人影模糊不清。 许静则的嘴叼着矿泉水瓶口,用闲着的右手拍了身边的王胖子一掌,想让他辨别下那人影是谁,待到王胖子转过头时,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许静则若有所思地扫了眼篮球场上,心想:“保不准是我们班哪个女生在看场上的谁,看人退场了她就也走了。” “怎么?”王胖子一仰头,眼神茫然。 拂面的料峭春风难得地激起了许静则八卦的心思,他颇有兴味地问:“咱们班哪个女生没在楼下啊?” 王胖子眯起眼伸出手指数,数了半天也没数明白:“我看好像都在啊。怎么了?” 和王胖子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同,许静则心里那点八卦的小火苗来得快去的也快,考虑到王胖子这厮素来听风就是雨,他也懒怠解释,放下水瓶一摇头:“没事。” 王胖子一头雾水,可偏偏不干正事时脑筋转得比地球自转都快,随即反应过来:“哎哟,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许静则抬头作仰望天空状,逐渐张大嘴巴,一指天边红云:“胖儿,快看快看!” 王胖子立刻如一只奋发向上的甲鱼一般伸长了脖儿,许静则冷不丁凑过去一声大叫:“看,飞碟!” 待到王胖子气急败坏意识到自己被耍之际,许静则早笑得乐不可支,朝校园超市跑去了。 课间的校园超市人满为患,许静则凭着一手时间差,在人还源源不断往里挤时,已经先一步拎着购物篮到收银台结好了账。 王胖子紧随其后又往许静则的购物篮里扔了一包薯片,自然,“全场消费由许老板买单”。 结完账后许静则径直往超市外走,王胖子立刻拎起零食袋追上。 校园超市在高三楼旁的一条小巷子里头,此时人潮汹涌,往外挤也是件体力活。 王胖子凭借自己的身躯硬开出一条路,在许静则结完账后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许总,你和秦惟宁同桌,有何感想啊?” 周围人声鼎沸,许静则脑子嗡嗡作响,王胖子那句话他连一半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和——秦惟宁——同桌!有什么——感想——!” 许静则冷笑一声:“哼。” 王胖子也没听清许静则说了什么,一边往外挤一边回头看了眼,又转头嚷道:“诶我说,秦惟宁那家伙——没准是怕仇家寻仇——才转到——咱们班的!” 许静则依然不想搭理:“哈。” 王胖子扭头:“怎么着许总,你是要唱‘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吗?” 许静则刚骂出半句“去你的”,却感觉自己肩头好像被一只冰凉的手弱弱地摸了那么一下,小巷子的穿堂风适时而过,他打了个冷战。 待到又被那手再摸了一下,许静则才一转头,正对上一张苍白如纸面无血色的脸,脸上还架着黑框眼镜,镜片好似啤酒瓶底厚度。 那人弱弱一开口:“请问……你刚才说了秦惟宁是吗?” 许静则一愣:莫非“秦惟宁”是什么神奇的咒语,能召唤出地缚灵不成?再定睛一看,许静则终于把那人认了出来:这人是隔壁十九班的。 二十班和十九班仅差一个数字,二者在北城高中的地位却大不相同: 理科班按入学成绩分成abc三个档次的班级,数字越大等级越高。这十九班就是a班中的a班,成立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和实验高中的“火箭班”打擂台。其中班级成员自然也是传说中的京北苗子。 至于这些苗子里能不能结出“京北”的果,仍是个未知数。校长在春天这一满怀希望的季节把这些苗儿扎进土里,期盼着来年的六月能结出京北的果实。 总之,十九班是掌上明珠的待遇,仅一墙之隔的文科二十班是风中飘零的野草。一个根正苗红的嫡长子,一个被迫认祖归宗的私生子,区别待遇自不必提。 十九班的学霸们素来无暇与二十班的人狗扯羊皮,似乎觉得二十班那只懂“政史地”的大脑实在是对火箭上天、潜艇下海无任何助益。 二十班于北城高中,恰如年夜饭里的凉菜——有它更好,没它也行。 “怎么,你认识?”许静则把手一叉:“他就和我同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要是你想揍他我可以帮你按着,一次五十。” 紧接着许静则把眼睛一眯,低声道:“还是你们十九班想把他带走?自提还是快递?价钱都好商量哦亲。” 学霸兄显然缺乏与许静则交流的经验,双唇一颤,向后退了一步:“呃……” 王胖子与许静则配合默契,步步紧逼:“快说快说!” “不是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在你们班,我和他之前在物理奥赛赛场上见过,见过而已——”学霸兄见势不好,迅速脱身遁逃而去。 许静则望着学霸兄那瘦小的背影,摸了摸鼻尖:“物理奥赛?……胖儿,上一届物理奥赛,咱们学校宣传得奖了没?” “没有。” “那肯定就是实验高中拿了奖。”许静则深谙母校“没炫就是没有”的行为准则,想了想,又问道: “啧,你说……能代表学校参加物理奥赛的人,干嘛来咱们班啊?我听说那玩意不是得了个奖就能保送上大学的吗?” 王胖子故作深沉地摸摸下巴:“没准他学着学着,突然发现物理学不存在了,世界观崩塌了,精神错乱了,弃暗投明投身于我们文科班的怀抱了——” 许静则毫不留情地赏了王胖子头上一个爆栗:“你他喵的能少看点科幻小说吗?” 对于这个问题,许静则想了一节课也没想明白。他觉得秦惟宁也许是有个性地过了头,也可能是许静则实在是无法理解秦惟宁的世界。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许静则再度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座位位置,舒了口气:还好,自己坐在左边。而处于座位右边的秦惟宁,仍然在趴着睡觉。 许静则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汗味儿。于是他又往左边挪了挪,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许静则风驰电掣地骑车回家,返校时路过街边的屈臣氏,他想了想,减速又加速地经过了。 三分钟后,他又折返回来,将车停在路边,跑了进去。 临到晚自习时间,秦惟宁实在是毫无困意。 他才发现原来“浪费时间”这件事也需要天分,每天早七晚九地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折磨。 他只好戴上耳机,mp3里循环播放着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这是他之前写习题时保留的习惯。 秦惟宁依旧下意识地拿起笔,却发现无题可写。桌面上只有满是文字的空白卷子,而他对此毫无兴趣。 于是他只好把头转向窗边,在这种百无聊赖中,听见晚自习铃声刺破了巴赫的旋律。 秦惟宁扫了眼左边依然空着的座位,收回目光。他戴着耳机,无视了上课铃声的威严。 老师拎着包走进课堂,班长何舒蕾喊了声:“起立!”于是满屋子的人拖拖拉拉地站起来,毫无力气地“老师好——”其精气神很像一队刚打了败仗的老弱残兵。 声音刚落,迟到了的许静则适时出现在教室门口,装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刚尽力爬完楼: 其实他刚进校门就听见了上课铃声,反正都是迟到,迟到一分钟和五分钟也没什么区别,干脆慢悠悠走上楼来权当饭后消食。 讲台上的历史老师听得这如同晚清般行将末路、无精打采的问好声,已然皱了皱眉头,一转头望向许静则,许静则立刻露出个标准微笑,两相对比下,许静则就显得朝气蓬勃,十分可爱。 历史老师立刻道:“行了,进去吧,下次早点。” “谢谢老师!”许静则捂着藏在校服里的袋子,迅速溜到最后一排去。 秦惟宁将mp3的音量调大了,因此对适才的插曲毫无察觉,一场薄荷味的风却先一步袭击而来,引得他抬起眼睛,寻找气味来源。 薄荷味儿的许静则拨了拨眼前依然带点湿气的头发,晚间休息的时间实在太短,洗个澡勉强来得及,头发却实在来不及吹干。 他吸吸鼻子:好像错把洗发水当成沐浴露用了,身上这味儿怎么这么不对? 许静则懒得多想,先拉开校服拉链,屈臣氏塑料袋“扑通”砸在桌面上,再变戏法似的从塑料袋里拿出个喷雾瓶,将瓶子往秦惟宁面前一推:“给你。” 第9章 秦惟宁没来得及调低音量,于是只能看到许静则的嘴一张一合,以及有几缕湿头发垂下来黏在许静则的额前。另外就只剩下无处不在的薄荷味儿。 秦惟宁扫了眼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瓶子,上面写着“衣物除味剂,消除包含烟味在内的多种异味”,下面画了两片绿色叶子图案: 清爽薄荷味。 第7章 许静则喉结微动,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了—— 他意识到自己因被秦惟宁注视着而紧张。 许静则直到现在才发觉,直接送衣物除味剂实在是件没过大脑的主意,秦惟宁没准会觉得他多管闲事,或许还会觉得此举有挑衅意味。 秦惟宁依然是右手撑着下巴,眼神从瓶子上收回,再落到许静则的脸上,眼神不置可否。不过许静则觉得,“拒绝”这个选项在秦惟宁头脑中逐渐占了上风。 “你要抽烟呢我不拦着,这属于个人自由,要我说你还不傻,知道找个僻静地方抽,但是土主任那鼻子跟缉毒犬差不多,他从走廊里一过就闻得到谁抽了烟谁没抽,你就当帮我个忙,别被记过连累咱们班,行吧?”许静则先发制人,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段。 不过若是王胖子在场,就知道许静则此刻在心虚。 有的人心虚是说不出话,许静则心虚的时候是越说话越多,且说着说着就往别人身上扯。 秦惟宁敏锐地找出关键词:“土主任?” “哦。”许静则单手摸了摸自己头发,作补充说明:“王主任,没头发,就是土主任。” 秦惟宁的嘴角往上一抬,许静则的心就同时跟着抬起来; 他再一低头,拿起除味剂瓶子朝许静则一递,许静则的心就沉了下去。 “我闻不见哪里有味道。”秦惟宁注视着许静则的脸,“你帮我喷吧。” 许静则半张着嘴巴,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啊……好。” 许静则扭开喷瓶卡扣,秦惟宁把身体转过来,正对着许静则。 秦惟宁穿得单薄,校服厚外套里只穿了件衬衫,许静则低下头,自觉是对着衬衫乱喷了一气,直到觉得实在是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好了”。 秦惟宁什么也没说,把身体又转回去。 讲台上的历史老师好像讲了个笑话,全班都跟着哄笑起来。许静则压根没听清那笑话是什么,跟着合群地笑了两声,借着尾音侧过脸问秦惟宁:“你不说句谢谢?” 秦惟宁听懂了老师的笑话,目视前方,反问道:“不是帮你个忙吗?” 许静则“啧”了一声:“当我没说。” 秦惟宁于是也不再说话了。 晚课很快挨过,放学已接近九点,铃声一响,几十秒内人就四散一空,留下轮值的值日生打扫教室卫生。 许静则正好当值,和几个女生一起把教室扫得差不多了,许静则放回扫帚,道:“行了,我收尾吧,你们先走,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其他人自然喜笑颜开,背起书包说“谢谢许班,那我们先走咯”,很快就只留下许静则一个。 许静则打扫结束后走回自己座位,从最后一排座位往前看,满教室尽收眼底。 每张桌子上都或多或少堆着几本书,更有优等生直接在桌上放了个简易书架,题册卷子满满当当;只有秦惟宁的桌面空空荡荡。 许静则蹲下去从桌膛里掏没看完的小说往书包里塞,塞完了忍不住偏头去看,秦惟宁的桌膛里一沓卷子码得整齐,只字未动。 这些老师好像也心照不宣,多了这么一个人也就多印一份卷子,可秦惟宁交不交作业都无所谓。 就好像秦惟宁只是误入二十班旁听,停留几天就要到期离开一样。 在老师影响之下,班级同学也逐渐如此默认。 许静则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不是可惜,也不是惆怅,他自认和秦惟宁关系没到那种地步,只是简单地有点不是滋味而已,待到秦惟宁离开以后,不出三天这点滋味就要烟消云散。 许静则背上书包,关灯锁门。满走廊漆黑一片,万径人踪灭。 他走到楼梯拐角,忽然在这种“不是滋味”的引导之下,鬼使神差地拐进了那间废弃教室。 废弃教室的窗台上有个东西折射了外面的灯光,微微一闪。 许静则快步走过去,发现那东西是个烟盒,烟的牌子许静则没听过,他从烟盒质地判断其价格低廉,格外地有害健康。 他爸许天很是开明,甚至有时开明得过了头:他觉得抽烟喝酒都是常事,只教育许静则不许碰那些便宜的,杂质太多,比起身体,那点小钱都不算什么。 许静则不知道这种论断是否科学,他拿起烟盒晃晃,发现里面还余下一根,有被拿过的痕迹——被拿出来,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再被放了回去。 他透过窗户向外看,此处视野正好对着篮球场和旁边的观众坐席。 篮球场上空空荡荡,晚走的女生正从观众席旁穿行而过,隔着玻璃传来一阵略有失真却依旧青春正盛的笑声。 许静则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蓦然扩大,又消散了。 他捏了捏烟盒,把它揣进裤兜,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静则用钥匙开了家门,客厅沙发上坐着的林奕调低了电视声音,探头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许静则换着拖鞋头也不抬:“今天值日。” 林奕“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许静则换好了鞋,拿着书包一阵风似的刮上楼去:“晚安啊,妈。” 林奕抬头朝楼梯上喊:“许静则,你是不是又没穿厚毛衣?冻感冒你就老实了,你每天这么折腾要给你们班哪个小姑娘看啊,哪天带回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许静则从楼梯上一探头,笑得纯良无害:“我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热血青年,不穿厚毛衣不是它不够美观,主要是我不冷—— “不过您下次别和我姨妈一起去买衣服了成吗,我姨妈那审美好像卡在千禧年前夜再没更新迭代过,你看我那外甥女都被她折腾成什么样了,您就忍心让我也一起被摧残了?” 林奕张张嘴,被这么一打岔后直接忘了话题该从哪儿接。 紧接着许静则又从包里掏出个宣传册,宣传册从楼梯上做了个自由落体,精准掉进林奕手中,许静则道:“妈,小区里新成立了个合唱班,你也去试试,名我都替你报了。” “哦,满屋子退休老头老太太的合唱班,你妈我有那么未老先衰吗?”林奕没好气道。 “哪能让你委屈做普通一兵,我说你是正经师范学院音乐科班毕业,人家要请你去做声乐指导的,记得去啊,妈,本周五准时报到。” “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我看你高考怎么办!什么时候模拟考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模拟考试还早着呢——今天衣服不用洗了,我再穿一天!” 林奕捏着宣传册,想笑又没笑,心想自己养出来个预备役联合国主席,管得比太平洋还宽。 许静则身上有股莫名其妙的“老大”气质,林奕时常区分不出来他俩到底谁辈分大。 这种气质往古代说叫侠义,在近代多子女家庭里往往出现在长子长女身上。往现代看近乎绝迹,珍稀程度堪比大熊猫。 林奕一直没想过,许静则能生出这个气质,大概率是因为她这个为娘的迟迟没有独立成熟过,当爹的又缺位到仿佛这个家里没有“爹”这个位置。——等她想明白这回事以后,也已经为时已晚。 她此时只是茫然地不清楚这点近乎赤诚的操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像全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长成个好人,却也不要太好。 如果要选择“我负天下人”还是“天下人负我”,有的人会选择后者,而他们的妈通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慈母之心莫如是。 许静则虽然操心惯了,却也还没到懂得慈母之心的年纪,他把门一关,从校服裤兜里把烟盒取出来,锁进了书桌旁的抽屉。 次日许静则依然没穿厚毛衣,提了个墩布以作掩饰,往隔壁十九班门口一杵,扬手道:“哎,眼镜儿,过来过来。” 正在早读的学霸兄好似被点名要去铲除唐僧师徒的小妖怪一般,伸出食指满脸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过来。”许静则自认表情和善。 许静则许大少爷的名声早已墙内花开墙外香,只是“墙外香”的未必都是好名声。 学霸兄忸怩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蹭过去了,还安慰自己“教室里有监控”。 许静则双手撑着窗台沿,往走廊窗台上一坐,将墩布扔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 学霸兄视线跟着那张一百块一起移,又赶紧作坚贞不屈状:“无功不受禄。” 许静则觉得好笑:“谁跟你说无功了,我钱多烧手没事闲的?你们班最近印的那些卷子作业有多的吧?去,都给我拿一套一模一样的来。” 第10章 “你,你要干嘛?” 许静则看了眼时间,早读时间都快过了,不耐烦地又掏出一张一百块,塞进学霸兄手里:“让你拿你就拿,管那么多干什么。” 学霸兄看在金钱的份上,动作麻利了许多,回教室将卷子作业凑齐后走出门正要递,突然想到了什么般:“你是不是要给秦惟宁的?” 许静则见学霸兄好像要反悔,一把夺过卷子:“管那么宽,学你自己的去。” 背后的学霸兄像踩了电门:“他是不是要来我们班了?!” 许静则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心想秦惟宁又不是洪水猛兽。 秦惟宁此人,来,或不来,他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何至于此? 许静则将那叠卷子和用a4纸打印出的一沓小说放在一起,抬头从二十班后门窗户往里看。 秦惟宁还没来,许静则却先一步地紧张了。 第8章 秦惟宁依旧在上课铃打响的前一分钟赶到。 他步入教室门时,许静则正侧坐在空课桌上,拎着听可乐与人畅聊,聊的内容想来不会太有营养,但不妨碍许静则依旧神采飞扬,笑声清脆响亮。 秦惟宁觉得自己此前对许静则的评语十分客观公正。 经过几日如同战地记者般的驻地观察,秦惟宁已经对二十班的人际关系了解了个大概,若将人际关系绘制成图,许静则就是无数个箭头的汇聚地。 许静则这类人仿佛天生的要讨人喜欢,在其攻势下,要么成为他的忠实盟友,要么被他收入麾下成为跟班,如若都不然,就极有可能被他边缘化。 自我意识过剩。 秦惟宁对许静则的评价更新了这么一句,他依然认为自己保持了一贯客观立场,未受任何主观因素影响。 许静则假装没看见秦惟宁,假借抬头喝可乐的时机偷偷瞥了秦惟宁一眼。 可乐的气泡旋即在嘴里炸开,辣了许静则一个激灵。 “下节课间接着说,我先回了啊。”许静则从课桌上跳下来,随手把未喝完的可乐扔进垃圾桶,走回自己座位。 那瓶薄荷味衣物除味剂在许静则的桌膛里安然躺倒,许静则盯着那瓶子,仿佛吸取了些勇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静则的战术向来如此,于是他直接将装了小说和卷子的文件袋朝秦惟宁面前一推,不经意般道:“给你的。” 秦惟宁在低头理着白色耳机线,闻声略抬了头,视线落到文件袋上:“这什么?” “小说。a4打印的,打印出来和复习材料一个排版,巡查老师经过的时候从窗外往里看根本发现不了,我们都这么看。”许静则拈出其中一本,往秦惟宁面前一摊: 果然极像复习材料,还贴心地标上了小标题括号一二,只是括号后紧接着的是:辟邪剑谱,九阳神功,玉女心经种种。 秦惟宁觉得如果武侠宗门有高考,那复习材料也就差不多长这样了。 “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看看这些算了。不知道你爱看什么,我就挑了几本我觉得还可以的。”许静则补充道。 “武侠小说。”秦惟宁抬起眼问许静则:“你每天就看这个?” “你不爱看这种吗?”许静则错会了秦惟宁的意思,连拍前座王胖子三掌:“哎,胖儿,之前那本谈恋爱的小说是不是在你那来着,叫什么喜鹊还是家雀要革命……” 王胖子立刻横眉冷对,大声嚷道:“瞎说,我才不看那种情情爱爱的好不好,我都是读《史记》《春秋》《时间简史》的……”过会递过半张纸条,写道:“还没看完,明天还你”。 许静则与王胖子争执间,秦惟宁拎出文件袋里露出的卷子一角,“高二物理冲刺题练”。 “这也是你自己留着看的?”秦惟宁问。 “诶奇了怪了,我和打印社说的是打印小说啊,他们装错了吧。”许静则揉了揉自己头发,作无知状。 许静则虽然看不见自己表情,但也知道自己这借口找得太烂了。 “啧,不如就将错就错算了,你之前不是学理的吗,没事闲着你就当练手好了,拿去随便做做。”许静则又开始刹不住: “常言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个东西给我是一文不值,但是对你而言那真是如同鲜花配美人宝马配英雄……” “我不需要。”秦惟宁冷淡地打断了许静则。 许静则的发言就戛然而止了,像只喋喋不休的大鹅被捏住了脖颈。 “你不需要讨好我。”秦惟宁把卷子塞回文件袋,推回许静则面前:“如果你在这么做的话。” “你想多了。”许静则冷笑道:“我这个人天生心善,对所有人都这么好,路过路边讨饭的都忍不住扔两个钢镚儿再走。” 秦惟宁淡漠地瞟了许静则一眼:“那下次麻烦你把钢镚扔得精准一点,别砸在我头上。” 许静则险些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我他妈真是贱得慌。”许静则恨恨地想。 “对了,烟我也不吸了。不会再给你和你们班添麻烦。”秦惟宁又补了一句。 “那太好了。”许静则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吸了吸鼻子,把文件袋直接扔进后方垃圾桶里,“咚”地一声响,引来前面许多人回头,好奇张望。 许静则没想到自己的倒霉还没完。 讲台上的王主任一抬头,地中海下的双眼犹如鹰隼精准定位:“许静则,你又在后面干什么呢?来来来,有能耐上讲台上来用。” 王主任身为高二的教导主任,也顺便兼任文科二十班的数学老师。 许静则与王主任也仿佛是天然的八字不合,在许静则看来,王主任总对他心怀偏见,也许是他数学很烂的缘故。 他没想到王主任与他的恩怨始于高一分班当日,从此在王主任那里许静则就挂名为“贾宝玉”,连带着身边的王胖子都受了连累,连带着被王主任赐名“胖晴雯”。 当然许静则也不算无辜,毕竟他也很不客气地给王主任起外号为“土主任”。此外号在年级广为流传,只余王主任一人蒙在鼓里。 “来,上来,你来做这道题。”王主任把粉笔朝前一递,全班人听得王主任语气不善,顿时噤声。 许静则抬头看向黑板,感觉黑板上那些符号和他是互不相识——不过哪怕他再不学无术,也知道那应该是压轴题的范畴。 他戳了戳前座王胖子,没想到王胖子一望黑板,比许静则还夸张:“哎哟,土主任怎么兼职教上英语了?” 许静则一叹气,心知这是王主任有意为难,就压根没打算让他能做出来。 青春期的少年什么都可以不要,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唯有“自尊”二字比天大。尤其对许静则而言,被一群人盯着下不来台,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被有意针对,许静则也觉得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许静则在原位没动,直白道:“报告主任,我不会。” 秦惟宁看了许静则一眼。 许静则绷着脸,心道:“看我笑话挺爽的是吧,爱看就多看。” “我让你上来!” “成。”许静则压了压心头怒气,径直走向黑板,接过王主任手里的粉笔。 立在黑板前,许静则举头望题干足有四五行的题,怀疑自己有阅读障碍。 再一转头,第一排的何舒蕾也朝他摆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作了个哭脸。 许静则一耸肩,努力表达自己并不在意,偷偷指了指王主任又指了指自己,意思为“运气不好撞枪口了”。 但今天这枪口撞得格外难过,许静则仰头望向天花板,感觉自己没准要哭。 泪腺发达不能责怪谁,但会让许静则觉得自己丢人的程度更上一层楼。 “咱们班有些同学呢,就是扯没用的可以。高考的时候能对卷子说不会吗?讲点难的你们就不听……” 许静则听得如此长篇大论,心想:完。王主任一旦借题发挥唠叨起来,没准得让他在这挂上一节课。 “王老师。”后排有只手举起,秦惟宁起身道:“我可以替他写吗?” 第9章 秦惟宁就那样自然流畅地走上讲台,接过许静则手里的粉笔。 许静则的食指指腹残存一点粉笔灰,还有汗,黏黏腻腻。 而后秦惟宁就不再看他,转头望向黑板上的习题,几乎不带犹豫地下笔书写,许静则只好站在一旁望向秦惟宁的侧脸。 秦惟宁思考时微抿起唇,侧脸线条流畅,一双眼尾微上扬的眼睛里认真严肃,身后晨光熹微春正好,一年之计初启航。 许静则希望这点时间可以再延长一点,这样他可以把这场景记得更牢。可惜秦惟宁没给他这个机会,那道题很快被他解完,秦惟宁转身一扬手把粉笔扔回粉笔盒:“走吧。” 许静则“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秦惟宁的手落在许静则的手肘上又拿开:“走。” 第11章 许静则就跟着秦惟宁一前一后地走下讲台,秦惟宁的身影离他很近,又仿佛离他很远: 许静则突然想,我真他妈的羡慕令狐冲。 不是因为羡慕令狐冲有盖世武功,也不是羡慕令狐冲到哪儿都有美女相陪。而是羡慕令狐冲可以苦恋小师妹岳灵珊,苦恋到全天下都知闻。 许静则的苦恋注定只能属于他一个人,没有开始,没有尽头,只因为他性别和对方相同,这点心思就注定为大多数人无法接受。 如果他开口,差一点可能被评为“变态”,好一点可能是“没什么这很正常”,而后刻意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于是他连被碰一下手肘这样的资格都不具有了。 那么最好就是不要说。许静则愿意孤独而高傲地做一个少数派。 不需要回应,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王主任望向走下讲台的两个背影,最后眼神落在秦惟宁身上,神情复杂。 而后他拿起粉笔在黑板那道题旁边挑了个对勾:“很正确。同学们,我们都要向秦同学学习啊。” 前排学生纷纷回头张望,带着好奇与猜测。二十班的女生过惯了无法无天的日子,不知道是谁领头鼓起掌,又接着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王主任只得重重地拍拍黑板:“看前面!都注意,我要变形了!” “哎哟土主任又要变形了,他是霸天虎还是大黄蜂啊?”王胖子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凑上话,把头低在书堆里回头张望。 秦惟宁依然没有搭理他的意愿,许静则抖了抖身体:“好冷。你什么时候能放弃说这些烂笑话?” 王胖子将身一扭,打量打量秦惟宁,低声对许静则道:“真是没天理了,你说孔乙己会‘茴’字的好几种写法怎么就没人给他鼓鼓掌呢?许总,咱们文科真是没出路啊,是不是真得学好数理化?要不我也收拾收拾转行吧。” “别介,要我说你还是夜观天象,等着哪天穿越回宋朝吧,可以弥补一下唐宋八大家里没有姓王的这一缺憾。”许静则损道。 “许总,不学无术啊你,唐宋八大家里有王安石——” 王胖子正要炫耀王姓璀璨家史,讲台处横空飞来一枚粉笔头,正中头顶十环。王俊男同志“嗷”一声抱住头,光荣阵亡。 “你们家不仅有王安石,还有王主任呢。群星璀璨。”许静则没良心地笑了,其笑容如同王主任保温杯里泡着的杭白菊,尽情绽放。 过了会,许静则目视前方,小声道:“谢了。” 没人回应。正当许静则怀疑秦惟宁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之时,秦惟宁简短道:“不用。” 许静则抬头,顺着秦惟宁视线看,看向自己桌膛后明白过味儿来: 秦惟宁不是帮他,只是还个人情而已。许静则帮秦惟宁免遭被吸烟惩处的风险,秦惟宁就顺带着让许静则不被挂在黑板旁。 许静则恍然大悟后,心里又有点泛酸。 有什么好酸的,还真以为人家愿意帮你呢?许静则心想。 “类似的例题在书上第六章 最后一节,你们文科班应该刚学过。”秦惟宁道:“偶尔也少浪费点时间,别真考上了。” 许静则拐了一个弯才发觉秦惟宁在讽刺他。 此人要么不言语,要么一张嘴就现出一口獠牙喷出毒液三升,属实可恶。 “行啊,我偶尔也劳逸结合一下。那你呢,每天在这参禅就不是浪费时间了?”许静则反问。 话说出口许静则就有点后悔,他想起此前王胖子和他说的,秦惟宁是有些缘故才来他们班的。 秦惟宁侧过脸很快地看了许静则一眼,平静地说:“也别真把自己当大侠。” 意即为少管闲事。 许静则就又被噎得没话讲了。 我真贱啊,许静则想。 不然把秦惟宁的脸和秦惟宁的嘴分开吧,这两个没必要买一送一,他可以只喜欢秦惟宁的脸,其余的拆开一斤八毛,谁爱要谁要。 出于一点挽尊的心理,许静则清清嗓子:“咳。其实吧,我也就是数学这科差一点,其他科我学的还是可以的……” 这倒是不算夸大。 秦惟宁想到此前自己晚休时,在北城一中校园里闲逛。正碰上许静则和他那个胖跟班,凑在表彰玻璃板前看着什么。 秦惟宁不想和许静则主动打招呼,也不想被打招呼,就在花坛后面停了步。 “许司令真是能文能武,在下佩服佩服,征文比赛只拿三等奖真是评委有眼无珠。”秦惟宁觉得那个胖跟班有时活脱脱是抗日剧里要找老乡买瓜的胖翻译。 许静则是个有钱的草包,胖跟班就是被许静则拿钱收买来的草包,俩人凑在一块再穿上串儿就能当糖葫芦卖。 “啧,那有什么。我又不差那几百块钱奖金。”许静则叼着可爱多冰淇淋一晃脑袋,蓬松的深棕色头发就在阳光下抖了抖,光泽像某种食草动物的毛皮:“语文组老师说我这篇不够阳光,不符合本次征文的主题,让我改我也懒得改了。” 两人就接着又开始说起相声一唱一和,走远了。 秦惟宁在他们走远之后,凑到表彰玻璃板前扫了一眼。 许静则的文章被排在最末尾,写在红色三百字的稿纸上,短短三页。没有歌颂祖国赞美教育,只讲了个孤独的船长,于漫长的雨季里孤单泅渡,他和大副与水手都不知道目的地要在何方,有些意识流的没头没尾。 秦惟宁从中感到了一点无来由的悲伤,但是北城却从没有过那样漫长的雨。 秦惟宁本想说“我看过你那篇作文,写得还不错”——不是完全的草包。草系含量可以降到百分之九十。 这来之不易的表扬却被许静则先一步打断:“你数学很好也正常,你之前是学理的嘛,而且你妈又是数学老师,根正苗红……” “你怎么知道我妈是数学老师的?”秦惟宁声音一沉:“你调查我,是吗?” 许静则觉得秦惟宁就像windows系统自带的那款扫雷游戏,点哪儿哪儿炸,他从来就没玩明白过。 次日,秦惟宁没来上学。 “他姓秦的什么毛病啊,他华籍美人啊他,这么在乎个人隐私?玩的近的谁还不知道谁父母是干嘛的,至于这么敏感吗?”王胖子立刻站队。 许静则倒是冷静:“胖儿,我问你。要是有个女的打听你隐私,你怎么想?” “高兴还来不及呢,妥妥的对我有意思啊。” “要是换成男的呢?” “……”王胖子沉吟了下:“没准是要找我茬,先摸摸我来路。” 许静则摆出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没法解释,毕竟他一开始真是想找秦惟宁的茬。 但这次许静则没归纳对原因。秦惟宁没来上学和许静则有关,却是拐弯抹角地相关。 “出示证件和关系证明。” 厚重的铁门一道道关上,狱警进行贴身检查时,看到秦惟宁身上穿着的北城一中制服,眼中略带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手上的检查动作依然如故。 “都是些日常用的东西,都符合规定的。”李当歌努力挤出一个笑,麻利地拆开包裹。 狱警没做回应,仔细查过后把几样东西抽出来:“这些不能送进去,其他的可以。” “只是些吃的呀,这些也不行吗?”李当歌还欲辩驳,被秦惟宁拉了袖子:“妈。” 李当歌也就没再说话了。 监狱里的气氛永远森严压抑,灰白墙面冷色灯光,不论进出都得通过重重铁门,铁门后的高墙上涂着八个大字:“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不过秦惟宁也真的怀疑,做人这件事,是否真的有“重新”这个选项。之前的错事真的可以如黑板上的粉笔字一般擦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忘记,再“重新”地郑重开始? 如果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为什么人偏要离了岸下进苦海,还是那海水里隐没着无尽诱惑,让人不到淹死时总不会想起要回头? 秦惟宁和李当歌走进等候室坐下,等候室里还有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的人神情已经颇为放松,有些麻木地走完流程,想是来熟了的样子,有的还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但都彼此默认地并不交流。 一片黑灰颜色里,秦惟宁的天蓝色校服很像外面天空的颜色。在此处显得乍眼并稀缺。 秦惟宁抬起眼扫见墙上的监狱作息表,心中淡漠地想:作息比高中健康。 再一低头,他发现身旁的李当歌双腿不自然地并拢着,手捏紧了过膝裙裙角。 秦惟宁把手覆盖到李当歌的手上,发觉那手的温度远低于室温。 李当歌抬起头,有点不自然地朝秦惟宁弯起嘴角,却没有笑的意味,又把自己的手从裙角处移开来。 新学校请假不容易,更难以开口和其他的老师调课。她只能在下了课后匆忙赶过来,袖口边的粉笔粉末都没顾得上擦净,在裙子上留下一块隐约的白色痕迹。 第12章 等候室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再开,狱警的声音平静严肃: “秦源的探视人可以进来了,探视时间三十分钟。” 第10章 秦惟宁觉得探视时间仿佛很漫长,结束后却也才不到十点钟。 “我帮你跟班主任请过假了,不想回学校的话就回家休息一天吧。”李当歌说。 秦惟宁摇摇头:“不用,我回学校。” 李当歌有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两人沉默着走出监狱外。今日上午的阳光格外明媚,高墙下的积雪被晒得融化成一滩。 监狱地处偏僻远郊,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出租车来往。他们包了辆面包车回城,回城路上司机大声播着dj音乐提神,又像是在驱邪。 秦惟宁被那“你不爱我我爱你”的歌词吵得头痛,掏出耳机戴上,还未播放到一半,手机就提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秦惟宁也没有把耳机摘掉。 秦惟宁想起刚才隔着玻璃看到的秦源:头发被剪得紧贴头皮,望去一片青灰。为了探视日,胡子也新刮过,外表看上去还算整洁。 只是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散了,一下子就像老了二十岁。 他们三个的情绪都还镇定平常,翻来覆去说的就是些照顾好自己、在里面好好改造之类不痛不痒的话,说多了就显得词穷。 秦惟宁是在他爸秦源入狱后,听到李当歌与亲戚的电话才晓得秦源不止挪用公款,还管亲戚借了不少钱。借钱时秦源允诺着“有内部消息能赚大钱”,秦家亲戚多半没秦源那样能有出息到大学毕业后进国企当会计,对秦源言听计从,东拼西凑借了不少给他。 公款还不上了还可以入狱,亲戚的钱却不能不还。 探视时间将尽,李当歌问方才一直沉默的秦惟宁:“要不要和你爸爸说两句话?” 秦源的目光一抬再一低,秦惟宁挪到秦源对面坐下。 再抬起脸时,秦源两眼发红声音哽咽:“爸对不起你……你这么聪明,爸是想多挣点钱送你去国外深造,爸对不起你啊……” “我从没说过我想去国外。”秦惟宁的语气平静。 狱警说了声探视时间结束,秦源愣怔着,离那道玻璃越来越远。 走廊尽头的二十班一片沉寂,秦惟宁甚至怀疑了一下是不是班主任说过今天休假,自己因为睡着而漏听,毕竟二十班的氛围与某快餐连锁品牌高度契合,一直是“更多快乐更多欢笑”,好像不用高考全员保送了似的。 秦惟宁再度确定隔壁理科班还在上课后,推开教室门,走到自己座位。 他坐了半天,终于有个女生推门进来拿东西,看到他一愣:“你怎么不去对面教室排练啊?” 秦惟宁确实漏听了,语文老师大发慈悲地腾出了一节语文课,让这帮整日穷开心的猴崽子们陶冶情操赏析艺术,排练话剧《雷雨》。 猴崽子们热情响应,因为《雷雨》里有群众们喜闻乐见的小妈、骨科、旧情人再聚首等元素,结局更是死的死疯的疯,至于抨击封建社会什么的深度内核,暂时没人顾得上。 许静则和王胖子一人提溜着四大袋子奶茶爬楼,王胖子在身后呼哧带喘地投降:“走,走不动了——” “瞧你那点出息。” 许静则腾不出手敲门,只好耍杂技似的左手腾右手,右手东西放地上,还怕奶茶洒了的小心翼翼,一抬头打那边走来个挺拔的人影。 许静则内心里“啧”了一声,说:“秦惟宁,帮忙开下门。” 秦惟宁没说话,走到许静则身前按下门把手,门开了条缝。许静则伸出脚一踢,提溜着奶茶走进去:“中场休息中场休息,来喝奶茶。” 教室里一片欢呼,不敬业的演员和观众们把剧本一扔,开始嚷嚷:“许班有没有七分糖”“我要少冰的”“谢谢许班你最帅了”…… 许静则只微笑着作深沉状:“自己挑,王胖子那还有。” 秦惟宁对许静则这种行为不予置评,对那些甜腻腻的奶茶更是毫无兴趣,自觉走到教室最后头做透明人去了。 许静则的视线跃过姑娘们的头顶,瞥向秦惟宁。秦惟宁在教室最后窗那里靠着墙站定,浅蓝色的窗帘被风拂动半遮住秦惟宁的身影,阳光投下个光圈,秦惟宁却总像站在光线之外。 秦惟宁没有凑过来的意思。许静则回过神后又把头低下,回应别人的道谢。 许静则有点愁:他是按人数买的,本以为秦惟宁今天都不会来,没想到他突然来排练了。 许静则把袋子拿过去让台上排练的演员挑,笑着打圆场:“休息休息,喝完了继续演。”最后袋子里剩下三杯,他拍了拍一旁监工的何舒蕾:“班长大人,你也休息。” 何舒蕾捧着相机,胸腔一起一伏,脸也略有点发红: 何舒蕾这人有点完美主义,又很有集体荣誉感,班级活动无论大小她都认真对待,捧着自己的相机随时记录留念。排练话剧这件事在她看来自然也十分有价值,在一旁给演员们提了几句建议,说演鲁侍萍的同学台词太平淡,演繁漪的又总笑场撑不起来。 结果语文课代表李婷婷先有点听不下去了,二人于排演话剧一事上产生了职权交叉,矛盾迅速催生,李婷婷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那都听班长的好了,班长说怎么演就怎么演吧”,何舒蕾听得话音不对,气氛渐趋紧张。 许静则借着喝奶茶的由头把两拨人分开,此前不敬业的演员喝了奶茶忽然觉得自己有无功受禄之嫌,立刻表示休息一会再好好演,何舒蕾也及时反省自己,气氛又回归正常。 “许总,你那杯七分糖加珍珠少冰在这个袋子里放着呢,我帮你护着,没人拿错。”王胖子爬楼渴得嗓子冒烟,一口下去嘬没了半杯才想起来向许静则念经似的邀功。 许静则打开袋子,他的那杯在里头安然立着。他把奶茶从底托里取出来,正欲拆开吸管,忽然又停了,把那杯递给了何舒蕾。 秦惟宁站在教室最后,把二十班的生态位看了个明白。小团体三两成群,许静则身边总是那个胖子,还有那个女班长,叫什么名字秦惟宁记不太清。 他看见许静则把一杯奶茶递给了女班长,又说了句什么。那胖子和女班长都朝他这边看了看,只有许静则没有转过头。 随后女班长拿着那杯奶茶,朝秦惟宁走了过来。 “秦同学,你喝吧。”何舒蕾微笑着把杯子递到秦惟宁面前。 秦惟宁并不想要。 秦惟宁不爱喝花花绿绿的各种饮料,此外,他觉得这是别人挑剩下的最后一杯。像是他并不重要,但毕竟这个人有血有肉有体积,难以被视作透明人,因此要捎带上一份才不失礼貌。 就像凑数的优秀奖,通常并非因为优秀,而是谢谢你的参与,和“谢谢惠顾”间并无太大差异。 秦惟宁视线落在奶茶杯上,何舒蕾拿着杯托,奶茶杯上的价签正好朝向秦惟宁,秦惟宁看到价格处打着“20元”。 彼时奶茶店还不像过几年一样普及风靡到处都是品牌连锁店,卖奶茶的比卖矿泉水的还多;提起奶茶,大多数人的印象还是校门口的饮品小店面,里面一排排五颜六色奶茶粉末冲兑后封杯,色素算是配料表里面最让人放心的成分,喝完了连上厕所都自带塑料香精味儿,其经久不散能让香奈儿女士抱憾九泉,一杯售价最多超不过五块。 二十块钱的一杯奶茶,全班加起来将近小一千,秦惟宁觉得这不太会是班费出资。 “是许静则买的?”秦惟宁问。 “对,他请班级同学喝的。” “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何舒蕾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转念一想,秦惟宁刚刚转学过来,对他们班的班情还不熟悉,解释道:“是这样,许静则……他的零花钱比较多,他也很大方,经常请班里同学吃东西什么的。” “他的零花钱都是几千几千的花吗?他父母是做什么的?”秦惟宁突然往前挪了半步。 秦惟宁比何舒蕾高出大半个头,何舒蕾一抬脸,被秦惟宁那双上扬锋利的眼睛看得莫名心慌,脱口而出:“他母亲我不太清楚,他父亲是做生意的,做得挺大,好像叫许天吧——” 透明塑料杯里的奶黄色液体“哗啦”溅了一地,黑色的珍珠四散开来,何舒蕾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闪身,校服裤子依旧被溅湿一大片。 演鲁侍萍的同学终于找对了情绪,悲愤高呼出一句“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话音一落教室皆寂,显然不是被她打动。 许静则几步上前,把何舒蕾扯到自己身后,抬起头怒视对方,踮起脚一把拽住秦惟宁衬衫领子:“秦惟宁,你他妈又发什么疯?!” 第11章 许静则终于读懂了秦惟宁的眼神:嫌弃,厌恶,再加上鄙夷。许静则此时并没有抱着脏兮兮的篮球,他也就顺便可以确定,秦惟宁的这种眼神是纯粹针对着他的。 第13章 多亏着自己的洁癖,许静则可太清楚这种眼神会出现在什么场合,又是对着什么的眼神了。 许静则此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回又被热的那一头烫了个重度烫伤。他的伤口血淋淋的起着水泡不要紧,左右暗恋大多都是不明不白最后无疾而终,躲进被窝反省一夜第二日起床他许静则又是一条热爱好汉的好汉了。 只是秦惟宁要对女生撒气,这实在太不厚道。许静则生平最恨别人欺凌弱小,一个身长九尺的大男人欺负老弱妇孺,更是低级中的低级。 许静则松开秦惟宁的衣领,护着身后的何舒蕾,一步不退:“你是刚从精神病院里复查完跑出来?有气对着女生撒算是什么本事?” 何舒蕾在身后抓住许静则的手臂,想要解释:“许静则,你冷静点……” “人家送你奶茶还送出错来了?你这人有什么毛病,看不得别人对你好吗?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是不是?”许静则气头正盛。 秦惟宁听得“狗咬吕洞宾”一句,眼睛微眯,冷笑道:“是她送的吗?是你送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许静则莫名像被打到了七寸,气焰低了些许。 须知若想在吵架这一种文斗中所向披靡,能妙语连珠自然是制胜的重要一环,但要想所向披靡,还得先一步抢占道德制高点,摆出老子天下第一有理的姿态。恰如王阳明所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一旦心里把自己摆到“贼”的位置,那就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王胖子在一旁冷眼旁观,见许静则突然处于下风,立刻上前道:“许司令,别听这厮胡言乱语,有本事就去男厕所里打一架!” 秦惟宁一瞥王胖子,再将眼神落回许静则身上:“你不就是想让别人给你当狗?‘狗咬吕洞宾’——你也配?” “……”许静则沉默了。 许静则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存的是这种心思。 “你他妈说谁呢你!”王胖子先一步回过味儿来,一拳头挥了上去。 语文老师此时刚喝完一缸茶水,有些尿急。去厕所的途中突然想起该视察一下二十班这群猴崽子们排练得如何了,沿着走廊走到排练教室后门,踮起脚查看: 语文老师颇欣慰地想,嗯,好像是演到工人代表鲁大海上门怒斥周朴园,和周朴园之子周萍打到一起的这段了——别说,还演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我操,你下手够狠的啊你!”王胖子捂着肚子怒道。 语文老师这才反应过味儿来:原来并不是在排练。 语文老师破门而入时,王胖子已然半躺在地上。 五分钟后,秦惟宁、许静则、王俊男三人,行至教师办公室报道。另外陪同的还有班长何舒蕾,语文课代表李婷婷。 许静则一手拖着作半死状的王胖子,另一手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让何舒蕾系在腰间遮住半湿的校服裤子,何舒蕾叹了口气:“老许,你真是……” 语文课代表李婷婷抓住许静则的毛衣后摆,哭丧着脸问:“两位班长,你说我该怎么说嘛?” 秦惟宁身边没有许静则那样热闹,他把两只手揣进校服口袋,和前面那四个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许静则此时才转过头来用余光快速地瞥了秦惟宁一眼,嘴角微撇又迅速将头转回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快速交汇,再都迅速地移开。 秦惟宁心想:是怕我中途跑了吗? 许静则今天穿了一件藏蓝色的羊毛毛衣,把何舒蕾扯到身后时他卷起毛衣袖口,露出半截微显肌肉线条的小臂。午间的阳光照在那半截小臂上,小臂就像近乎透明的白。 许静则的毛衣胸口处缝着一个小小的熊猫头,许静则并不像熊猫那样圆滚滚的,但他就像熊猫那样看起来无害。 许静则的眼珠颜色比黑色稍浅,长睫毛有时会成为许静则的困扰,因为笑起来时会半遮住他的视线。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一道微弯的纹路,这些要素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天然无公害又讨人喜欢的许静则。 然而这样的许静则会把女同学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又会把在倒在地上打滚的胖跟班一把扯起来,还会冲上来给秦惟宁一拳。 也许就像他的父亲许天一样,许静则也很擅长伪装。擅长用自己最不缺少的东西来收买人心,随便对人施以小恩小惠就能换来许多拥趸。 这世上清醒的人总是很少,秦惟宁是不肯麻痹地随波逐流的那一个。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把戏:把人拥有的尽数拿走后再扔回一根沾着少许肉渣的骨头,就要别人趴下来感恩戴德地跟在对方身边汪汪叫。 许天不可能伪装得毫无破绽,他的儿子许静则也一样。秦惟宁坚信着这一点,就像他还对世间的公允之道存在着一点残存的信念。 在教师办公室里,何舒蕾终于能说清楚了事情原委,也终于有人肯停下来听她说话了:那杯奶茶杯壁上结了许多水珠,她一时没拿住,不慎将奶茶跌落在地,她刚要和秦惟宁道歉,许静则就冲了上来。 所以这件事其实算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 “老师,你知道的,许静则一直都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可能就是一时情急,而且也是我没说清楚,这件事其实也有我的责任。”何舒蕾解释道。 秦惟宁、许静则、王胖子三人于张鲤面前“一”字形站成一排,站成了个手机信号形状,默然无言。 只想好好上班按时下班的班主任张鲤又顿觉头疼。 起因确实是个误会,先张口的是许静则,先动手的是王胖子,结果被打得最惨的是王胖子,一脸愤怒的是许静则。 ——秦惟宁在此事之中看起来分外无辜,此时也依旧表情平静,一副“随老师处理”的样子,张鲤却知道要是没他也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事故。 许静则知道学校里打架的处罚原则向来是骂人怎么骂都可以,一旦升级到动手那就变了质,不管哪方有错,先动手的那个总是最不占理。 张鲤看了许静则一眼,许静则立刻正了神色,一派正气凛然地说:“张老师,事情的确是我和王同学有错在先,您看要不这样,我带王同学去医院做检查,有什么问题我负责出钱,他家长要是来学校也我跟您一起去。回来后我和王同学各写两千字检查,行不行?” 张鲤看向秦惟宁,秦惟宁依然面无表情地不答话。 “——但是我们绝对不可能给他道歉。”许静则补充道。 当然不需要道歉,因为许静则又不缺钱。用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又何必要搭上自尊呢?秦惟宁心想。 于是他没有控制好表情,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许静则攥紧了拳头,王胖子即刻“哎哟”出声捂住了肚子:“张老师,好疼啊,我看我还是先去医院吧……” “行了,你们先去医院。何舒蕾,李婷婷,你们两个回去上课。……秦惟宁,你留下来。”张鲤迅速借坡下驴,对这桩糊涂案作结。 王胖子柔弱无骨般半靠在许静则身上,许静则与何舒蕾伛偻提携地把他拽出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何舒蕾满面担忧地问要不要她也陪着一起去,许静则摆手说不用,到时候撩开衣服检查也不太方便,何舒蕾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行过楼梯拐角,王胖子还欲“哎哟哎哟”,被许静则敲了一个爆栗:“还在这装。” 王胖子立刻一个鲤鱼打挺满血复活,眼神炯炯:“许总,你说要不要讹秦惟宁那厮一笔,给他个教训?” “你以为他没看出来你是装的?”许静则反问。 “我以为我演技挺好的啊。” 许静则懒得和王胖子解释,王胖子一出拳秦惟宁就躲开了,反手回击落在王胖子后腰,这厮非要捂着肚子,两人战斗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这事儿你先动手的,我们不占理,去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你没事。而且,你忘了,他就是因为打架斗殴才转来的,闹大了你想怎么办?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也不能就这么饶了他吧,咱们真写检查?那家伙的嘴可真够毒的,被人揍真是不奇怪。” “写个屁。”许静则到道边拦了辆出租车,先把王胖子推了进去:“先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有事你就看病,没事儿的话咱们——” “去哪儿啊?” “去网吧打游戏去,我请。”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从许静则舌尖滚了一滚,他靠着出租车后座,突然想问王胖子:我是这样的吗? 许静则自认没有那种侮辱别人人格的心思,但他也想问,你们也会觉得是被我收买来的? 难道我就会给人留下这样的感觉吗? 许静则到底还是没有问,因为他只是想了一想,都觉得这个问题真他妈的矫情。他有钱碍不着谁,爱给谁花就给谁花随他高兴,钱又不是他偷来的抢来的。 第14章 但许静则一想到秦惟宁的那个眼神,还是空落落地觉得难受。 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呢?也许是因为那杯溅到地上,散落一地的奶茶。它最后的结局是被拖布擦干,被扫帚扫进垃圾堆。 但它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它应该被人拿着喝掉。被许静则也好,被秦惟宁也好,还是被别的什么人也好,它应该是带着这样的使命被制作出来的吧? 这世上哪儿会有一杯奶茶是怀着“被扫进垃圾堆”的使命呢?它会被它的奶茶同僚们看不起,连它自己也会躺在垃圾堆里,抱着自己的空杯子难过得想哭吧? 许静则想,秦惟宁大概率不会知道那杯奶茶原本是许静则留给自己的。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这毫无用处。 真是一杯失败的奶茶。 “秦惟宁,是这样。”张鲤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对面前的秦惟宁说:“王主任又找我聊了聊,你可能是有一些别的什么想法,所以不想去加强班十九班。王主任说,如果你想去其他理科班也是可以的,哪个班都行,其他普通班进度是慢一点,但没准更符合你的想法。 张鲤隔着镜片看秦惟宁,忽然说:“说实话,你就是让我回去读三年,我理科也考不到像你那样高的分。老师们只是比你多活了十多年,拿多活的这十多年阅历去抵智商,说我们的决策就比你正确,这也不公平,对吧? “但是日子是给自己过的。虽然你因为家里的事情,没能去上z大的拔尖班招生,但是你离高考还有一年的时间,你想冲一冲其他更好的学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你再想想呢?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和老师们说,老师会尽力帮你的,好吗?” 秦惟宁沉默了片刻,说了句“好,我再想想”。 秦惟宁走出教师办公室,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站在走廊里掏出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加上一条短信: “我们这最近缺人,明天起你能不能来?能来就给我回个话,工资比之前和你说的再调高一点,小费还是都归你。”发件人:苏姐。 第12章 许静则和秦惟宁的同桌生活结束了,导火索也许可以归咎到那杯奶茶上,在许静则与秦惟宁的战争史中将之称为“一杯奶茶引发的血案”。 但许静则和秦惟宁都很清楚,就算没有那杯奶茶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秦惟宁很敏锐地注意到了班级里气氛的变化,尽管最后是许静则和王胖子二人写了检查,班里的人却都很有默契地与秦惟宁保持了距离。 次日早自习前,许静则从隔壁空教室里挪了一张桌子过来,安置到窗边那排的末尾,又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东西收走。 许静则收拾东西时,秦惟宁戴着耳机在听英语听力。听力里远隔大洋彼岸的美国友人正将自己闲置的房屋出租,面试前来寻租的租客。 临走前,许静则拎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是我误会你了。”他停了停,接着平静道:“——老张劝你转班,你还是转吧。你也没把自己当我们班的人。” “‘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秦惟宁干净利落地搬出鲁迅来回敬。 许静则缓慢咽下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惟宁的笔尖在两个选项间悬停了几秒,他忘记刚才的听力里对租客的要求到底是“要保持友好”还是“要保持干净”了。 秦惟宁暂时没有转走到理科班,因为无论是哪一个理科班,班级管理都不会像二十班一样松散,在二十班,他可以不完成任何作业,请假早退都很容易。 他在理科班就没办法这样,他做不到对那些题目不加理会。他能写出卷子上每一道题的答案,但这些题目在他心里都统统是“无解”。 无解等于没有意义。没有结果,就是没有意义。 秦惟宁起初以为自己无法做到与许静则同处一室,他庆幸许静则先一步搬走,至少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可以让他缓慢适应。 按道理讲,许天做的恶事不代表是许静则做的,可是许静则身上的所有都来源于许天:许静则穿着的娇贵材质只能干洗的衣服,限量款鞋,拿钱换到的别人对他的喜欢,再到他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 秦惟宁没有办法做到把许静则和许天割裂开来,因为他父亲秦源还在监狱,他与物理拔尖班提前招生失之交臂,而许天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秦惟宁做不到圣人般的不迁怒,他对许静则没有直接的仇恨,只是厌恶。 二十班的人数是双数,秦惟宁和许静则却都落单。 张鲤没有对许静则的单人单桌发表看法,王主任也没有再找许静则上讲台去做数学题。 这让秦惟宁有些失望。但他始终不肯解释这失望出现的原因。 开学的第一次月考很快来临,由于高三年级要进行全省模拟统考,学校安排高二在月考后去给高三打扫考场,打扫后就可以提前放学,晚自习取消。 对于朝七晚九的高二学生而言,多出这么几个小时的空闲假期也已然是“大赦天下”般的恩遇,更何况第二天还是周日,本该哀鸿遍野的月考竟考出了点喜气洋洋的意思。 考最后一科文综时秦惟宁第一个交卷离场,他没有沾上任何喜气,自从上次张鲤找他谈话以来,秦惟宁就没再上过晚自习。 交卷铃声一响,卷子从后至前依次传递。 许静则的考试座位在秦惟宁后面,他眼睁睁看着秦惟宁涂完了选择题便潇洒交卷走人,许静则只好起身去收这一排的卷子再交给监考老师。 交卷完毕后,满屋子充斥着不安分的空气。监考老师清点试卷数后离场,许静则即刻登台:“咱们五人一组,提高效率,争取在七点前打扫完。” “扫完咱们就出发,给许班庆祝生日去——家里盘问得严的可以先行退场了啊,别走漏风声,想来的同学呢,许班和我一定做好护花使者,给大家平安护送回家!”王胖子立刻补充:“七点半,校门口,准时出发!” 二十班一众女生前半小时还像勤恳打扫任劳任怨的灰姑娘,七点半的钟声一响,立刻脱下小白菜般灰头土脸的校服,扮回青春洋溢少女本色,一群人挤进数辆出租车,浩浩荡荡朝着“安琪私人会所”开去。 北城有一条云集了各色ktv、台球厅和商务宴请酒楼的商业街,此街得名“不夜城”。 “安琪私人会所”则是不夜城中的天字第一号,今年甫一开业就占尽风头,更不屑与寻常ktv为伍,招牌上也不说主营业务是什么,只写“私人会所”四字,意为不是谁都能往里进的。 但其实说穿了还是故弄玄虚,本质上这地方也只是酒吧、ktv、台球厅等地的集合体,这一个地方算是把家长不让去的禁地都给占了全;此地虽名叫天使安琪,暗地里估计七宗罪样样都有。 不过许静则心里有数,安琪私人会所的经理心里也有数,经理接到许天打来的电话时就知道是一群小崽子学习之余来闹一闹,给他们让出了个最大的包厢,让他们当ktv唱唱歌发发疯就得了,只上了几个大果盘和一大盘香蕉船冰淇淋,明摆着把他们当儿童哄,连啤酒都没敢给,许静则也没开口要: 这么多学生,除了他和王胖子还都是女生,彼此都不知道酒量深浅,年轻还爱逞能,被家长发现喝酒事小,要喝多了真出了什么事故才是事大。 本来许静则的生日也不是今天。高中假期太少,过个生日都得闪转腾挪,许静则其实过不过生日都无所谓,只不过是找个由头大家出来放松而已。许静则此人,有时很有一点“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奉献味道。 呼啦啦一群女生里仅夹着许静则与王胖子两片绿叶,这一群人刚进门就惹来许多目光。许静则手肘碰一碰王胖子:“你也留意点,一会散场了咱们两个把她们都送回家再走。” “这还用许总吩咐?”王胖子道:“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那得多宽的门缝能把你看扁了。”许静则又损道。 私人会所的经理苏姐专程出来接待,许静则一改平常调笑样貌,此时又换了副待人接物的样子,对经理殷勤的马屁回以平常一笑,最后还没忘说句麻烦辛苦,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经理:“我们也没点酒水,还占了你们这么大一个包厢,你就按正常点酒水的价钱来算吧。” 经理苏姐的马屁立刻更加真心实意。 最后终于包厢门一关,许静则往沙发上一倒,手一挥:“点歌!” 满屋子女生欢呼着把待播歌单塞了个满,起哄把麦克风递给许静则:“寿星唱,寿星唱!” 许静则的借口从“蛋糕还没到,等切蛋糕的时候我再唱”换到“不知道该唱什么歌你们先唱让我找找灵感”。 王胖子先行看出许静则没唱歌的心情,打岔道:“哎哎诸位,我来替许班唱”,只换来一众嘘声。 许静则见实在推脱不过,刚想翻开歌单看点哪一首比较好,包厢里却突然响起iphone手机的经典来电铃声,何舒蕾拿起玻璃茶几上的手机递给许静则:“老许,你的电话。” 第15章 许静则扫了眼来电显示,对大家一鞠躬:“抱歉,这是本次活动的赞助商来电,我必须得接,先失陪了。” 许静则关上包厢隔音玻璃门,走到走廊尽头噪音才稍低了点,他用食指抵住左耳,在响铃结束前接了电话:“喂,爸。怎么了?” 许静则没有听到身后另一间包厢的关门声音——秦惟宁穿着服务生制服,拿着酒水托盘从那间包厢里走出来。 秦惟宁再一次地望见了许静则的背影,又迅速反应过来许静则在与谁进行通话。 第13章 秦惟宁稍侧了身体靠住走廊墙壁,侧前方正好有一盆绿植将他身影遮住了大半,他听得很清楚: “爸,嗯,你说。”许静则停了停,背影看去像做了个深呼吸:“不是说好了明天你回家吗?说突然有事是什么意思?” “我妈她连明天的菜单都定好了,她准备了多久你知道吗?我过不过生日无所谓,你至少也该回家看看我妈了吧?你有多久没回来了,你每天忙什么抽一天时间回家都抽不出来?” “什么叫不和我说是为了我好?别把我当小孩糊弄行不行?”许静则有些难以抑制的愤怒,秦惟宁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回复,可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行,咱们都摊开说吧。”许静则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快,好像不想让这句在嘴里停留多久一样:“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家了?你要是有,我就和我妈一起过,不打扰你,等成年了我去找家报纸登报断绝关系,行吧。” “……” 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嘈杂,音调也高了八度,还掺杂了几句辱骂词句。许静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接电话的动作保持了很久,最后沉默着把电话挂了。 秦惟宁发现许静则的肩膀在抖,他意识到许静则在哭。 看到讨厌的人过得很差,秦惟宁理应感到开心,原来安琪私人会所真的有天使存在,肯送他这一份意外之喜。 许静则低声骂了句“我操”。他发现自己没带纸巾出来,他的泪腺又太过发达,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涌,他用手背蹭了几遍也没用。 许静则甚至有些超然地想,要是他的眼泪是石油,那阿美莉卡的战机估计已经起飞了。 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这句话又把他逗笑了,他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视线模糊,眼睛酸胀。 这么直接回包厢肯定是不行的,许静则只能试图在模糊间辨认卫生间的方向,先去洗把脸冷静冷静。 他一边摸着墙一边朝前走,走廊的灯又暗又乱,黑白格的地毯更犹如迷宫,许静则先迈出一脚,另一脚却没紧跟着触到地板,于是他下一句“我操”就更加真心实意,中气十足。 有人结结实实地拉了他一下,那人的小臂紧贴着许静则的手臂,许静则再触碰到对方隔着西装马甲传递来的体温。 保持着这个动作安静几秒后,对方突然开口:“许静则。” 许静则又是一句“我操”,但这次是在心中。三次同样词语,声调重音不同,意思就大相径庭,这就是中文的玄妙。 “前面包厢是空的,你跟我来。”秦惟宁说。 许静则真应该拒绝,可他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跟着秦惟宁走了。 许静则像触了电一样把手立刻从秦惟宁的手里抽出来,秦惟宁有些疑惑地回望他一眼,说:“你可以扯着我的衣角。” 秦惟宁带他来的包厢是个中包,就在许静则庆生那间的隔壁,还能听见那边摇响铃扯嗓子嚎的声音。 许静则在背对门那侧坐了,感觉自己有点像在做贼。 隔着茶几,秦惟宁甩过来一包纸巾给他,许静则擦擦眼睛,视野终于恢复高清。 他看见秦惟宁穿着服务生的西式制服,头发抹了些发蜡向后梳去,许静则莫名像提前窥视到了秦惟宁二十几岁的样子,一个成熟冷漠的精英人士。 假如那套西装制服更加合身面料不是化纤,秦惟宁手里也没有拿着酒水托盘的话。 尴尬间许静则率先开口:“你在这打工啊?” 秦惟宁抬起头望了许静则一眼,回答得很平静:“不是。我来做青年志愿者。” 许静则心中刚升起的那句“谢谢”又凭空消失,他很真诚地问:“你不考虑去健身房散打班什么的兼职吗,还能学点保命的本领。” 秦惟宁好像还真的思考了一秒,说:“那万一得罪了客人,不是会被打得更惨。” 许静则点头承认秦惟宁所说有理:“……也是。” 这场景原本应该很窘迫:流眼泪的许静则和在私人会所打工的秦惟宁,似乎都不该被熟人撞见,因为不够体面,不够保有自尊。 可也许正是因为两人都是这样的“不足为外人道也”,反而将之前那点敌意冲淡,像彼此分享了不能为天光所见的秘密,反倒滋生出默契。 许静则是会更感激一些,因为秦惟宁本可以掉头就走装作没看见他。他对秦惟宁突然而来的友好举动产生困惑,可他又知道两人关系绝没有到可以剖白询问的程度。 生活不似游戏般简单,可以直接看到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度。生活里更多时候两人的好感度条相距甚远,因此滋生出许多痴男怨女社会新闻。 不过也正因如此,许静则可以把自己泛着粉色的好感度条再埋得深一些。 “其实你可以申请学校补助。”许静则突然说。 秦惟宁觉得许静则那点高高在上的何不食肉糜症候群又发作,他略带讽刺地回问:“怎么申请,把别人的名额挤走吗?你是觉得我的人缘还不够差?” “那你不想去十九班,是不是也是觉得自己会把别人挤走?” 包厢的气氛骤然凝结,秦惟宁用指节轻轻敲着茶几玻璃桌面。显示屏上闪烁着“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的标语,在秦惟宁鼻梁间投下一片阴影。 许静则意识到自己过界,找补般拿起麦克风:“咳,当我没说。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唱歌?” “这包间没开唱歌时间。”秦惟宁说。 许静则又讪讪把麦克风放下,再度找不到事情好做。俩人一起隔得很远坐着,坐看“拒绝黄赌毒”。 此情此景之下,再尴尬也不会尴尬到哪里去,许静则索性说了个明白:“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你其实对别的同学不会那样。……我感觉,你有时候好像特别讨厌我。为什么?” 秦惟宁这时发觉许静则其实并不迟钝,可他不打算对许静则解释,他自觉没那个必要。沉默了会,他用另外一个话题回问:“为什么要把你的那杯给我?” 秦惟宁是在那杯奶茶洒落在地之后察觉,许静则的手里和他一样是空的。许静则没理由给所有人订唯独落下自己,那么事情的真相就不难被猜到。 秦惟宁看到许静则的睫毛急剧抖颤了两下,眼神有点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加上他刚刚哭过,就显得有点可怜。 虽然许静则一点都不值得被可怜。 “你可怜我。”秦惟宁替许静则先一步回答。 秦惟宁要在很久以后才会发现自己这个答案错得离谱。并要在更久以后他才会坦率承认,自己当时的敌意有一小部分由“自卑”组成。 “我没那个意思。我的行为动机就和你不想看到我丢人把我带到这来差不多。当然这也得看对方接不接受,反正我接受度是挺良好的,你要是误会了我以后就改改。”许静则说的同时心想:纯属扯淡。可除了扯淡以外,他也没别的说辞好说。 隔壁应该是王胖子点了首《精忠报国》,开头一句“狼烟起江山北望”七个字里有六个没在调上,人家背上刺“精忠报国”流传千古,这厮显然只能刺“好汉饶命”。 班级群里多了好几条@消息,还有人戳许静则私聊聊天框:“去哪里啦,蛋糕到了快过来切蛋糕了。”“许总,她们不逼你唱歌了,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秦惟宁没对许静则的这句话作出回复,他腰间的服务生呼叫器先响了,那头催他去给别的包厢送果盘酒水。 秦惟宁站起身来走向门口,许静则就坐在原位望着秦惟宁的身影,欲说还休。 秦惟宁在门口转过头,眼睛半隐没在黑暗间:“你不走?” 许静则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留下来赖着不走的理由,他也跟着站起来:“眼睛好像还有点胀,我去洗把脸。” 秦惟宁没再说什么,抬起手指了对面方向:“那边直走。”说完他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许静则洗完脸后还在卫生间洗脸池前磨蹭了一会,他爸给他发了条短信,大意为不能回来,许静则应该反省自己说话的态度。 许静则把手机又扔回裤袋没回这一条,望向镜子里还沾着水珠的脸,一切又恢复如常,他哭过的事情不会被人发现。 他冷静地想该怎样粉饰太平向林奕开口,不为别的,只为他和他妈还都需要靠着他那个不知所踪的爹过活,许静则需要等到自己翅膀硬了才有资格谈人格尊严。 第16章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现在注定都只能是小打小闹,等到他有资格独立时会把这些年的账彻底算清,带着他妈另寻出路。 许静则又等过了几分钟,他脸上的水珠早已全干,而秦惟宁不可能再回来。 许静则大步朝包厢走去,推开门迎接了足有半人高的草莓蛋糕,脸上笑容灿烂无邪:“久等了久等了,先说好了,我今天这衣服就算豁出来了,但不能浪费粮食,拿盘子里吃剩的抹奶油行不行?” “寿星切蛋糕前说说感想嘛。”李婷婷把麦克风递过来:“能不能采访许班一下,即将迈入成年的感想是什么?” 许静则心想不愧是立志成为央视记者的语文课代表同学,问出的问题水准已经快接近著名的“你幸福吗”街头采访了。 “啧,感想嘛,还真没有,我没那么有文化。” 这回答显然不能令人满意,许静则立刻找补:“我给大家赔罪,切完蛋糕我唱首歌行吗?”他用手快速刷了遍歌单,“哎下一首我就会唱,咱们一起唱吧。” 秦惟宁走到出餐台取果盘,送去包厢后折返回大厅,看到另一个服务生刚从更衣间里走出来朝他招手,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看到对方又指了指更衣间里面便走了过去。 服务生上班时间不允许拿手机,手机都得存放在更衣室里面。那个染着黄头发的服务生刚换完班从更衣间里出来,见经理不在,对秦惟宁说:“你手机响了好几下,你要不看看有什么事儿没有。” 秦惟宁说了句谢谢,对方立刻拍了他肩膀,秦惟宁下意识地躲开了。 那人表情僵了下又迅速恢复笑容:“跟我客气啥,我还没谢谢你跟我换包厢呢,那群学生钱又多事又少,改天请你吃夜宵啊。” 秦惟宁只说不用,黄头发服务生也走了,二人都心知肚明没有改天。 这时候离会所最繁忙的午夜还早,没几个包厢开着,只有许静则的包厢人最多声音也最大,秦惟宁看到来电显示,微皱眉头。 对方不会轻易给他打来电话。秦惟宁想了想,先回了一条消息:“方便电话吗?” 在等待对面回电的间隙里,他听见那边在唱一首有点老的歌,他辨别出那是许静则的声音:“相思若好不了只能怪我找不到解药,你从未给过我爱的讯号——” 许静则的声音一点都看不出刚才哭过,秦惟宁一边听一边冷漠地想许静则确实善于伪装。 之后在许静则“大家一起来”的号召下换成了大合唱,不管歌词写得怎样一群女生都唱得欢快:“糟糕,我陷得比你早,你爱的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 那边迅速回拨了个电话过来,秦惟宁闪身走进更衣室,关了门外面的歌声就听不那么清楚了。 第14章 秦惟宁照常到点下班。初春乍暖还寒之际,他压低帽檐,双手插兜,听着耳机。 身后脚步声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秦惟宁在衣兜里握紧拳再舒张,途径一条暗巷时拐了进去。 身后那群人在巷口探头探脑看了看,确认这是条死胡同后,也跟着走进去了。 许静则拎着蛋糕盒子在巷口站定,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小混混的开场白都差不多,听得许静则耳朵起茧,揉揉耳朵掏出手机来给王胖子发了条短信。 紧接着他又在巷口踱步两个来回,思考着该把手里的蛋糕盒放在哪儿。放在地上他嫌脏,抬头望见巷口一棵老歪脖子树疏影横斜,许静则踮起脚把蛋糕盒子挂在枝头。 草莓蛋糕盒在枝头随风轻摆,像个粉色灯笼。 待到里面终于说到“今天老子就教训教训你”的时候,他捡起半块石头掂了掂,像按下跳过游戏过场动画键般,走进那条没光的巷子。 为首小混混话还没说完,突然“哎哟”一声捂住后腰,朝后怒骂“谁他妈的敢打老子”。一群人回头往后看,不自觉地让出一人宽的空隙。 秦惟宁就又在这一人宽之间,再度望见了许静则。 秦惟宁此时对许静则的态度,已经从how are you“怎么是你”变成了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许静则似乎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与场合不恰当地出现。 秦惟宁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可惜被帽檐遮住,许静则看不见。 一众小流氓望向许静则,又茫然地回望秦惟宁,秦惟宁摇头,意为“我不认识他”。 许静则双手抱肩:“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还来这撒野。” “你他妈算老几呀?” 许静则嘿然一笑:“我妈就生我一个,你说我老几。” 没文化的流氓在打嘴仗一事上实在落伍,除了问候对方家人以外想不出新招,竟然被许静则结结实实地噎了一口。 秦惟宁率先开口:“你在这边的电线杆底下都做记号了?” 一群小混混很自觉地自动让开,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们两个battle。 许静则嘴一撇,心想又开始狗咬吕洞宾了,这回还拐弯抹角地骂他是狗。 “打扰了,你们继续。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先走一步,回头见啊,托我给你家里人带个好。”许静则转身遗憾退场。 “装了x还想跑——”一球棒朝许静则身后刮来,许静则一个闪身,一群人稀里糊涂地开打。 十几分钟后,小混混黯然收兵四散奔逃,留下秦惟宁与许静则二人半靠在砖墙旁,大口喘着气。 秦惟宁指了指许静则的鼻尖,许静则愣了下伸手一抹,满手是血。他手忙脚乱掏口袋,最后还是接过了秦惟宁递来的纸巾。 刚才好像是被谁的胳膊肘捅了那么一下,许静则堵了鼻子觉得没什么大事,流鼻血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秦惟宁站在许静则身前,许静则看向秦惟宁,感觉这人是带点疯。 小混混堵人一般都有个缘故,许静则一早看出来这群人里没有秦惟宁的直接仇家,估计是收了谁的好处过来堵他,走个过场也就算了,没想到秦惟宁像不要命一样反击——不要自己的命,别人的命也别想要。 街头打架拼的是个气势,秦惟宁生生把那群人给打毛了,许静则都已经想着怎么在王胖子带人赶来之前先带着秦惟宁跑一段拖拖时间。 可是那群人突然间也散得未免太快,许静则抬起头自下而上注视着秦惟宁的脸,秦惟宁头发沾了点汗贴在脸旁,正面却也没看到受什么伤。 借着月光,秦惟宁紧抿着唇,他的唇本来就薄,此时已抿成一条线,汗水从他下颌角淌下来,许静则觉得秦惟宁此时像个英俊的吸血鬼。 秦惟宁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许静则手腕,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说了句“过来”。 许静则被他带到巷子最里,几个收垃圾的巨大铁皮箱摆在墙角。 “看懂了没有。”秦惟宁冷冷地问。 “……你本来是想踩着这些箱子翻出去的?” 秦惟宁没有说是或不是,他像是被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挡了路一样的无可奈何又并不在乎,松开许静则的手腕,脱下身上外套,缓慢地转过身查看。 许静则这才知晓秦惟宁面容苍白以及那群人突然四散逃窜的缘由:秦惟宁的外套后背处被划了条深且长的口子,血迹从他后背处蔓延开,在白色衬衫上留下如振翼蝴蝶般的殷红痕迹。 秦惟宁只平静地说:“许静则,回去把你那些武侠小说都扔了烧火吧。” 两人找到背风的楼道口,许静则一跺脚把楼道里的声控灯踩亮,秦惟宁连衬衫也脱掉,赤着上身让许静则看他后背的伤。 “很长一条。”许静则倒吸口凉气,“去医院吧。” 秦惟宁没理会许静则的后半句,只问:“有多长?” 许静则迟疑了一秒,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指蜻蜓点水一样在秦惟宁的肩胛骨处一戳,再轻轻碰到后腰:“这么长。” 幸而这时候穿的外套还算厚,那人带的估计只是柄切水果的刀,没划得太透。此时伤口已经结了层薄薄的血痂,许静则错开眼睛睫毛微垂,感觉自己后背上也有点凉飕飕的疼。 秦惟宁却毫无震动:“深吗?” “不深。” 听到这个答复后,秦惟宁一抖外套又穿上,把染血的白衬衫随意搭在手臂上,不再理会许静则,转身离开楼道口,往街上走。 “去医院吧,这离医院也不远。”许静则追在后面。 “没必要。”秦惟宁言简意赅。 “那你去我家,我家有私人医生,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来帮你包扎一下——” 许静则话还没说完,秦惟宁突然驻步,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许静则,许静则差点没刹住又撞到秦惟宁后背。 哦,这人好像有点仇富,许静则心想。于是他在嘴边比了个拉链拉上的手势,眨眨眼睛,安静闭嘴,秦惟宁就又回过头。 秦惟宁往前走,许静则就在他身后一步远默默地跟着。秦惟宁走的速度不慢,走姿并不自然,后背的伤口太长,一走路就难免被牵扯到,秦惟宁却也一声都没有吭。 第17章 许静则提着蛋糕盒子跟着秦惟宁,和秦惟宁的影子挨着走。秦惟宁不理会他,他就一路跟着,跟到一个十字路口,许静则轻轻拽了下秦惟宁的外套衣摆。 “对面有个药店。”许静则说。 秦惟宁朝路对面望了眼,还看到药店旁边有一家超市,其余店铺都已经关了,夜里一条街萧萧索索,唯这两家亮着灯,药店的亮得刺眼,超市的昏暗发黄。 秦惟宁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有点发皱的一百块钱,递给许静则。他懒得多说话,失了血耳边有阵阵的蜂鸣声:“去帮我买药。”想了想,他又补充:“再去旁边买包烟。” 许静则“嗯”了一声,接过钱后看了眼,有点迟疑。秦惟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张一百元上也沾了血渍。 “脏也是钱,不耽误花。”秦惟宁略带讽刺地说。 许静则显然不会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他说了句“成,你在这等我吧,我买完回来找你”,就接过那钱,走上斑马线。 夜晚的街上空空荡荡,许静则走到马路边的那一刻,红绿灯瞬间变换,红灯映着许静则的侧脸,鼻子那还堵着有点滑稽的一团纸,许静则没有犹豫,朝着绿色的灯奔跑过去。 秦惟宁漠然地注视着许静则的背影,咬了咬后槽牙,冷汗顺着脖子淌下去,刺得伤口沙沙的疼。 秦惟宁刚刚上班时接到的那个电话,是商知翦打来的。 商知翦是他以前在实验中学的同学,两人都在竞赛班待过。除此之外,商知翦的身世比他还要可怜一点,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寄居在亲戚家里。 秦惟宁的母亲李当歌很惜才,有时候就让商知翦去她家里做竞赛题补课,不收钱。 因为这点交情,商知翦打电话过来说,苏骁的朋友之前在安琪私人会所看到了秦惟宁,又朝苏骁打了小报告。苏骁就是之前污蔑李当歌被秦惟宁揍了一顿的富二代,他被狐朋狗友一撺掇,又咽不下那口气,找了人来堵秦惟宁。 还透露了一点,苏骁之前还想找人到北城一中打秦惟宁,不知道怎么最后没有找成。 商知翦这时候就和苏骁在一起,先一步得知了这消息,来提醒秦惟宁一句。 不过商知翦并不是像苏骁的所谓“朋友”一样为虎作伥,商知翦是个同性恋,还是有点邪门的那一种,后面这句是秦惟宁私下的看法。 秦惟宁对同性恋无感,因为别人搞同性恋怎么也没有搞到他头上,他不懂有什么好赞同有什么好反对,他一向秉持独善其身的漠然态度。 其实就算搞到他头上,他也依然无所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惟宁此人非常一视同仁,众生平等——他的拒绝不分性别不分种族及贵贱贫富。 只不过他还是有点困惑,所以他难得的过了界提醒道:“苏骁就是条疯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喜欢他。”喜欢?看上?还是盯上?秦惟宁不好形容。他只能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喜欢”一以概之。 “那不是更好吗。”商知翦在那边笑了笑:“这样无论怎么对他都用不着内疚。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是活该。” 此时此刻,秦惟宁隔着一条路,望着站在药店柜台前的许静则,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第15章 许静则把药单递给前台,电话那头王胖子正要带人来找他,怒气冲冲说赶在许静则生日来太岁头上动土,真是不要命了,许静则几欲解释都没能打断王胖子一厢情愿的怒火。 眼看那头王胖子已经单方面由学生打架上升至国际争端高度,许静则总算找到插嘴机会:“不是打我,是打秦惟宁,我回去路上偶然碰到的,你也不用来了,打都打完了。” 王胖子愣了几秒:“你管他闲事……不是,咱们不是挨个把女生都送回家了吗,你怎么又碰上的他啊,你又折回去了?” 许静则感觉这厮真是不该敏锐的时候瞎敏锐,反复用指腹按住手机话筒再挪开,电话那头王胖子不断“喂喂喂听见没”,许静则立即回复:“哎我进电梯了啊,信号不好先挂了之后再给你打。” 许静则随即一气呵成按下挂断,前台收银看他的眼神更加值得深思:哪怕是药店深夜值班早就见多识广,也很少遇到高中生过来买刀伤药还撒谎都不脸红的。 许静则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掏出秦惟宁给他的那张一百元纸币递过去,刚要接那一袋药时又掏出手机:“姐姐,我扫码吧,你把那张钱还我好了。” 秦惟宁还在原地等着,后背受了伤连墙也靠不了,在原地站得笔直,脸色也仿佛比刚才更加苍白,半是被深夜冷风吹的,半是因为失血。 许静则将手里那一袋子东西递给秦惟宁,同时还是忍不住劝道:“还是去医院吧,别硬挺着。” “太晚了。”秦惟宁只说,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发展至麻木的地步,让他连话也变少。 秦惟宁接过东西,习惯性地说了句谢谢,说出口后又后悔,是此时连带着头脑也不清楚,才会和许静则说出这种话。 秦惟宁本想先吸支烟抑制身体的痛感,却又立刻意识到这是即将成瘾的前兆。秦惟宁拒绝一切可能成瘾的事物,又习惯把自己摆在旁观者的位置冷静地剖析自己,不找任何借口,他认为那是软弱的表现。 高级的生物理应让意志力凌驾于肉体之上,而非相反。 许静则站在秦惟宁旁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是该走。 他看见一支烟从秦惟宁的手里探出脑袋,又被他无情地按回烟盒里。 “你之后有事吗?”秦惟宁抬起眼,问。 许静则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快要九点。九点是平时北城一中晚自习放学的时间。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正确答案,老老实实回答:“睡觉算事情吗?” “你九点钟就睡觉?” 许静则只好回答不睡,明天又是周末。他感觉秦惟宁也没有很在乎他的答复,秦惟宁会说九点去医院太晚,但九点睡觉又太早,许静则真不知道他这是哪种生物的生物钟。 “去我家吧。”秦惟宁先一步往前走了。 许静则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这种邀请太简单直白,按许静则的生物钟来说,晚上九点去别人家里玩,好像不太合适。 “我的伤在后背上,我自己怎么上药。”秦惟宁转过头来,态度不是很好:“你没有听过时间就是生命?现在我的生命就是时间,你已经在谋财害命了。” 许静则心想:天天引用名人名言,你是小鲁迅吗?你其实叫秦树人,英文名叫格鲁特·秦?这就是你邀请我的态度?那我告诉你,著名社会活动家许静则先生曾经说过,总喜欢用反问句和人说话的人都比较没有礼貌,不值得交往。 “你等我开个手电筒。”许静则拽了拽秦惟宁的袖口,没好气地说。 秦惟宁受了伤却依然走得很快,楼道里的声控灯根本不灵,许静则只能去摸楼梯旁边的铁栏杆,先摸到一手灰,许静则在黑暗里露出个痛苦的表情。 秦惟宁沉默着表达了嫌弃,伸出手握住许静则的手腕,拽着他走。 许静则被握住的那只手里还拿着手机,闪光灯在楼道里四处乱晃,许静则也没吭声,突然觉得另一只手沾上很多灰尘也不算太过痛苦。 许静则跟着秦惟宁在一扇贴满小广告的防盗门前停下,秦惟宁不需要许静则用手机照亮也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开门。 门内的场景也基本如许静则所料:简单到简陋的装潢,家具和装修都停留在二十一世纪初城乡结合部景象,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潮湿霉味。 北城一中附近的老小区基本都是如此,大多出租给陪读家长或学生就近租住。 那时候大众尚欣喜地奔向未来,无暇回顾过去,千禧梦核的概念也尚未诞生。秦惟宁的住所就像梦核里带着层旧时代滤镜的那些房子,许静则回忆起来这个夜晚也总觉得像梦。 “要换鞋吗?”许静则问。 这种房子不会招待客人,连多余的拖鞋也没有。秦惟宁说了句不用,自己换了拖鞋径直走进卫生间,先把头发打湿恢复原状,脱下外套照镜子看了眼伤口。 等他出来时,许静则还提着蛋糕盒站在门口,已经把鞋脱了,穿着双干净袜子踩在地板上。 秦惟宁望了他一眼,顿了顿:“那边可以洗手,洗完手过来吧。” 许静则扭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过来”指的是要进去秦惟宁的卧室。许静则那一双手被他搓洗了无数遍,手泛着红顺便传染给了脸。鼻血早就止住,鼻子里堵着的那块纸也已经不知所踪。 秦惟宁的卧室里只开了盏书桌上的台灯,灯光照亮一隅也已足够。 许静则想也许秦惟宁也有些尴尬,毕竟尽管他们是同性别,关系却也不够熟,只不过是没得选,凑巧抓到许静则了而已。 想到这里许静则就没有兴趣胡思乱想了,跪坐到床边公事公办地给秦惟宁上药。 第18章 秦惟宁趴伏在床侧,后背肌肉线条明朗,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成熟度之间。那条伤口划过脊柱沟,有些触目惊心。 “疼的话就和我说。”许静则对自己的医术毫无信心,只能这样讲。秦惟宁“嗯”了一声,许静则明显感觉自己有几次下手太重,秦惟宁也没有抱怨或给出任何回应。 倒是许静则重复了好多遍“对不起啊”和“嘶好疼”,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秦惟宁只催了他一句快一点,就不再说话。 许静则最后总算笨手笨脚把纱布也包上,秦惟宁穿好上衣低下头缓慢系扣子,撑起身挪到床边坐。 许静则还跪坐在原地,挺直背脊探头望秦惟宁。 这样的动作让秦惟宁联想到能力不足却等待讨赏的小狗,满眼里其实已经先知道自己做的并不好,但还是希望主人碍于情面不要批评,说一句再接再厉也行。 可许静则的医术实在太差劲,更何况如果不是被他横插一刀大概率自己也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秦惟宁难得的一时语塞。 没有名人名言足够应对这一场合,如果交由秦惟宁自由发言,又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对许静则没理由产生好态度。 许静则又缓慢眨眨眼睛,睫毛抖了抖,表情略微痛苦。他想问秦惟宁能不能看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拉他一把,许大少爷的腿已经跪麻了失去知觉。 结果秦惟宁率先抢到发言位置:“许静则,让我看看你的鼻子。” “嗯?”许静则又发了个鼻音,有点困惑的一偏脑袋。 秦惟宁此时已经用手托住许静则的下巴,微向上抬。他的脸也逐渐凑近过来,专注地望着许静则的鼻子,仿佛真的在检查鼻梁有没有因外力作用而稍许歪斜,下一秒就要从书桌抽屉掏出量角器。 许静则的麻木由大腿蔓延至全身。秦惟宁俯视着他,呼吸轻扫过许静则的面颊。 许静则睁着眼也不知道应该看哪儿,在一瞬间犹豫后决定把眼睛闭上。闭上眼后许静则闻到自己身上浓郁的奶油味道,庆祝生日时被抹了许多奶油,原来也没洗干净。 突然之间许静则的下巴一空,秦惟宁松开了他,许静则随即睁开眼,有点茫然。 “许静则,你在流鼻血。”秦惟宁身体往后稍退了些,两人距离又拉远。 液体顺着下巴滴到地板上,许静则捂住鼻子弯下身体,等着秦惟宁递给他纸巾。 手忙脚乱之中,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有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咔哒”的开锁声音。 许静则本能抬头望向秦惟宁,秦惟宁看向卧室门,台灯映亮他侧脸,不知道是否是灯光原因,许静则觉得秦惟宁的面色突然冷了下来。 第16章 李当歌把提包放到玄关处,放下钥匙弯腰换鞋时瞥见地上有一双陌生的白色球鞋。 她略微愣神再直起腰时,秦惟宁已经从卧室走出来,低声喊了句妈。 卧室门半掩,李当歌笑了:“有客人?” 秦惟宁“嗯”了一声,打开厨房冰箱翻冰袋。李当歌问他在找些什么,秦惟宁说对方流了鼻血止不住,李当歌让他让开站到一边,她蹲在冰箱冷冻层前抽出箱屉翻找,小声念叨说冰箱里的东西都乱堆乱放,她本想好好收拾一下,却一直加班抽不出时间。 她翻找许久终于找到冰袋递给秦惟宁,再站起身时膝盖关节发出咯嘣咯嘣的摩擦脆响,过膝裙下露出小腿,即便穿了打底袜,蔓延开的数条蓝绿色血管也清晰可见。 李当歌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关切地问对方流鼻血要不要紧,秦惟宁摇头,手里接过的冰袋冰到极致,反倒好似在灼烧。 他转身返回卧室,像是不愿多说。 许静则很狼狈地待在原地,捂着鼻子。许静则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热血可以流,换了好几张纸巾还是堵不住。 更要命的是他很清楚这鼻血止不住的原因。他现在也挪不了身体,一挪动下半身就会露馅,想来二者原因相同。 秦惟宁把门半掩,站在门口递过冰袋,许静则按在鼻梁上低下头,经过冰块镇定,那点躁动终于有缓慢熄灭的迹象。 “你父母回来了吗?”许静则问。 秦惟宁背靠门站着,许静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我妈回来了。” 许静则说了句“哦”,立即明白秦惟宁不肯去医院的原因。他记得秦惟宁的妈妈是老师,想来下班时间和他们放学时间差不多。 秦惟宁利用晚自习时间去打工的话时间正好,若出了意外就难免会露馅。 “不要让她知道我打工和受伤的事情。”秦惟宁说。 许静则本想开玩笑说一句“好啊,要我保密的话就请我吃顿饭吧”,可房间里的气氛好像自秦惟宁母亲回来后就陷入凝固。 突然间秦惟宁和他好像又不曾休战,许静则只能说一句“好吧”。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闭了眼睛。尽管秦惟宁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吻他,可如若自己当时睁开眼睛,就可以用双眼吻一下秦惟宁。 毕竟那么近的距离,可以伪装成是在接吻了。而且这种机会不是经常都会有,许静则可以把这个当作初吻平替,直到初吻之前。 “你拉我一把,我腿麻起不来了。”许静则最终发起求救。 秦惟宁依然握住许静则的手腕,许静则借力站起来,腿麻得太久有点踉跄,差点像要跌倒进秦惟宁的怀里。 秦惟宁的双手撑起,扳住许静则的肩膀,坚定地和他保持了至少半臂的距离。 许静则顺势站直了,秦惟宁也就松开了他。 秦惟宁的手刚拿过冰袋,透过衣服许静则也能感觉得到那种冰冷。 许静则伙同秦惟宁一起快速地对房间内进行了一场毁尸灭迹,药瓶纸巾统统藏好床单抚平,顺便还要摊开课本假装两人原本在进行友好的学术探讨交流。 许静则小声问秦惟宁剩下的药应该给他放在哪,秦惟宁还在铺平床单,没有听见。 许静则探头看见书桌下有半拆开的硕大纸箱,他想着或许可以塞进里面,走过去打开箱盖,露出闪着金光的奖杯一角。 奖杯和几沓荣誉奖状都像垃圾杂物一样被随意处置堆放在纸箱里,这个房间没有可以安放它们的位置。 秦惟宁大步走来,接过许静则手里的药盒又把他拉开,语气有点不自知的冷硬:“我自己收拾。” 许静则就又闲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自己。 许静则走出卧室门时,李当歌从沙发上立刻站起来,因没有提前准备什么而表情带些歉意。 许静则摆出一张对待长辈的乖巧表情叫了一声阿姨好,顺便暗中打量李当歌,想知道秦惟宁和父母哪一方比较像,可秦惟宁的父亲暂时缺席,许静则就暂未得出结论。 只是感觉李当歌和秦惟宁有一脉相承的聪明相,李当歌更柔和,也更疲惫。 许静则这句问好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发现李当歌在明显走神。 秦惟宁察觉到李当歌的失态,提醒了一声,李当歌才扯出一个笑回了句“你好”,两人寒暄了几句许静则也就要告辞。 许静则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和气氛的不自然。 李当歌送许静则到门口,秦惟宁看了眼李当歌,李当歌还在打量着许静则的侧脸。 或许出于血脉间的感应,直觉告诉秦惟宁,许静则是一面镜子,李当歌望着他,其实是在看别人。 秦惟宁立刻说:“我送他下楼吧。” 李当歌回过神说好,许静则又微笑着说阿姨再见,整个过程十分友好。 秦惟宁敏锐捕捉到了在场三个人的强装镇定,他暂时不清楚李当歌今晚如此失态的原因,可这异常让他陡然警觉。 秦惟宁其实回想过许多次,其实一切事情都不是毫无端倪。如果他没有只顾着准备物理奥赛,留意了他父亲时间过长又内容神秘的通话;如果他没有留在学校而是早点回家,也许就知道他父亲邀请亲戚到家里来是为了讨论什么事情…… 一切都会不一样吗? 这回下楼时许静则用闪光灯充作手电筒照在前方,秦惟宁走在他身后。 不再赶时间,手机的光也就没必要乱闪。 “算了,你后背有伤,回去休息吧,不用送我。”许静则说。他突然感觉有点没意思。 秦惟宁没回应他这句,依旧陪他走到楼道口才停住,突然问:“许静则,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用找什么偶遇之类的借口,你们的聚会早就结束了吧。会所里没别的人了,你又返回来是为什么?” “找我吗?因为我没有让你当众丢面子所以感谢我?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你觉得你的生日只是吃喝玩乐就过得太无聊,要找人消遣?是吗?还是你没听到我给你唱生日快乐歌,觉得给你捧场的人还不够多?” 许静则僵在原地,转头回望秦惟宁,秦惟宁的表情称得上淡漠,嘴角带点讥讽。 第19章 许静则心头有股无名火“噌”地冒了三丈高,他问秦惟宁:“那你又想听我回答你点什么?” 我其实想我会保大因为我们两个男的生不出小,我想房子车子会写你的名字,我想我妈和你一起掉进水里我会先救你,因为我妈不会游泳很怕水所以她从来不靠近水边。 我想我是个倒霉的同性恋,而你不是,所以我只能一遍遍地抛媚眼给瞎子看还乐此不疲。 难道你想听这些?真听到了你也不见得会多高兴。 你想不到这些是因为你根本就觉得那不可能。就好像一个鬼在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面前用尽浑身解数,唯物主义者也只会望向不断闪烁的灯泡和电视,愤怒地给供电公司打投诉电话。 鬼又能怎么办呢?鬼只能换个人去吓吧。可我又一时半会换不了,你以为我愿意啊? “我回去是因为我想把蛋糕给你,但是你不在,我问了经理她说你下班了。蛋糕是班里每个人都有的,切蛋糕的时候不方便喊你,我就给你留了一块,你把它扔了也都随便,我生日根本就不在今天,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就去治,懂了没有?” 第17章 在这段话落地后的几秒内,许静则设想了秦惟宁可能的几种回答: 比如秦惟宁可能会暴怒,予以一个冷笑再把被迫害妄想症反弹给许静则,许静则会说反弹无效,两人的无效不断叠加直到有人受不了先放弃为止; 当然秦惟宁更可能说“谁稀罕吃你那个破蛋糕”,接着像林黛玉一样说“我就知道不是别人吃剩下的也不会给我”,跑回家里顺着窗户把蛋糕盒子扔下来,砸许静则一脑袋融化了的动物奶油。 结果秦惟宁最终只是沉默了一会,问:“那你生日是哪天?” 许静则像个膨胀的河豚被针猛地戳漏,漫天飞舞后摊在地上化成一滩。 ……这不是重点吧。这是吗? “明天。”许静则老老实实地回答,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到十点钟,距离许静则真正的生日时间不足2个小时。 “过生日也有调休?”秦惟宁面露讽刺。 “关你什么事,我按美国时间过不行吗,世界人民大团结不行吗。”许静则立刻回怼。 秦惟宁说了句随便,许静则走到路边去拦出租车。远处一辆亮着绿色空车灯的出租车迎着他们驶来,按喇叭滴了两声。 “以后不要再跟着我。”秦惟宁突然说。 许静则扭过头去看秦惟宁,秦惟宁脸上的表情依旧可以被称之为平淡,出租车停在他们旁边,秦惟宁先敲了敲前排车窗,递进去一张纸币把车钱付了,再和许静则说:“上车。” 许静则眯起眼睛看秦惟宁,没动。 “做朋友要么三观一致,要么目标相符。你和我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要硬凑在一起。”秦惟宁补充道。 许静则嘴角一抽,伸出左手递到秦惟宁面前,同样冷静地说:“还钱。” “……” 许静则再把裤兜里的打印小票扯出来,一起递过去:“我们要是关系好我就不计较了,但你这意思应该是我们就没什么关系对吧,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刚才帮你买药一百块钱不够,麻烦你补个差价,跑腿费我就不收了。” “现金不够也没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随身带现金,小偷都快失业了。扫我二维码,微信转账给我。” 许静则的微信好友列表里多了个暗色头像。 他坐在出租车后座,立刻点进对方朋友圈去看。 果不其然,秦惟宁的朋友圈乏善可陈,最近几个月一条都没发。往前拨,一年前发了张海边的照片,配文“海”。再往前看发了一张街边小猫的照片,配文“三花猫”。 学龄前儿童看图识字也就是这种水平,许静则腹诽道。 “三花猫”的那条下面还有秦惟宁自己的评论:“父母的颜色可能:1.父猫橙色+母猫黑白色;父猫黑色+母猫橙白色;父猫橙色/黑色+母猫三花。” 许静则突然感觉一只猫出来做猫也挺无助的。 出租车司机猛地一刹车,许静则的头撞到前座,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突然窜出来的深夜摩托车少年队是不是赶着去投胎。 许静则再一低头,发现不小心手滑点到赞了。他手忙脚乱把点赞取消,再进秦惟宁朋友圈,三花猫消失,仅余“三天可见”温馨提示。 秦惟宁给他发来一百块的转账,许静则回复“转多了”。秦惟宁没搭理他。 许静则在聊天框里打:装什么有钱人啊?你知道我交朋友从来都不看对方有没有我有钱,因为都没有我有钱。 清空删掉。 再打:摆出那副样子给谁看啊,拜托真的很装,以为自己是天仙?你这种人被打也是活该。以为谁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呢。 许静则突然发现从他的性取向视角出发,“热脸贴冷屁股”这句俗语好像变得过于暧昧。……删掉。 秦惟宁突然发过来一张聊天界面的截图,许静则的id下显示:正在输入... 秦惟宁配上一个:“?” …… 许静则立刻点击收款,回复一个黄色大脸微笑。 秦惟宁回复他::) 许静则不得不承认,阴阳怪气是一种天赋。而比他天赋异禀的人比他还要努力,许静则的失败就是一种必然。 秦惟宁回到家后俯身换鞋,后背正在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拉扯,他站在玄关处尽力调整动作,维持表情以防被李当歌察觉。 李当歌坐在沙发上,好像在出神。客厅的灯瓦数不足,整间屋子总像照不亮一样。 秦惟宁看到许静则带来的蛋糕盒子和另外一个蛋糕盒并排放在一起,于茶几上平齐。 李当歌朝他笑了一笑,那种笑是有点释然的放松:“小宁,在新学校交到朋友了吗。……之前都不怎么看你带同学回家的。” 秦惟宁没有回答这一句,也许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肯定是一种说谎,否定又会辜负对方的期望。 自从他离开实验中学,他母亲就像一根被绷紧的琴弦,无法承受再多的压力,同时又努力想要调低自己的音调,是用力过猛的小心翼翼。 秦惟宁身上的奶油味道好像盖过了药味,他不清楚那奶油味道是什么时候沾到他身上的,传染得来势汹汹,避无可避。 “我下班晚了,生日都没能陪你好好过。生日快乐,小宁。和朋友一起玩的开心吗?” 第18章 在秦惟宁的印象里,许静则送他的那份蛋糕应该是没有被吃掉。 当时已经太晚,秦惟宁没有吃蛋糕的胃口,两份蛋糕都被搁在茶几上,忘记放进冰箱。 秦惟宁因为后背伤口的阵痛难以入睡,半夜起床喝水时路过客厅,才把蛋糕盒子想起来。他拆开许静则的草莓蛋糕盒,意外地发现里面的蛋糕一片狼藉,奶油尽数融化,草莓被淹没在奶油海里,惨遭溺亡。 可当时他租住的房子暖气失灵,室温很冷,他不知道为什么许静则的蛋糕会融化掉,李当歌买的却安然无恙。 也是在后来他博士毕业的庆祝宴上,同门师弟和师妹给他订了个蛋糕,还要拿许多干冰降温,秦惟宁从不过生日,一时有些疑惑,同门师妹说“因为是纯动物奶油做的蛋糕呀,会融化得很快的”。还不忘给他找补:“我们小的时候吃的都是植物奶油做的,那种不会化的”。 彼时许静则的生活就好像秦惟宁看的电视剧,电视剧里人物习以为常的事情,他要到十年后才能达到同样的生活水平。 电视剧里的人富得平常,穷得体面。那毕竟是艺术,没人爱看和自己生活一样的,不够爽也不够特别的生活。 其实虽然奶油融化了,却也不是不能吃。秦惟宁拿起附赠的塑料勺子又犹豫,因为那块蛋糕闻起来的味道和方才许静则身上的一模一样。 秦惟宁拒绝把许静则放进嘴里,哪怕闻起来是很好吃,也不可以。 他觉得自己会消化不良。 最后秦惟宁把蛋糕盒子放进冰箱,也没有着急扔掉。可能是在一周后,奶油嗅起来已经发酸变质,他才把它扔进垃圾桶。 许静则没有追问蛋糕的后续,他暂时没空关心这件事,追问秦惟宁更是显得他像个傻蛋。 他得先搪塞好王胖子。王胖子此人是“两耳只闻窗外事,一心不读圣贤书”的典型代表,如若许静则不能对“许静则为什么又折回会所,遇到了秦惟宁还主动卷入战局”这件事作出合理解释,王胖子就会进行无端发散。 再上学时,许静则只好再三要求王胖子保密,说他遇到秦惟宁在会所里打工。其中隐去了些关键部分,他说自己在会所落了东西,返回去找的时候遇见秦惟宁下班,又遇到一群混混找茬。 毕竟这是他们北城一中的地盘,作为北城一中的“头狼”,他有必要捍卫自己的领地。 尽管他没有在附近的电线杆底下都做好标记。 第20章 王胖子立刻张大嘴巴:“秦惟宁在会所打工啊?” 许静则点头。 王胖子随即狐疑:“打什么工?” “端盘子之类吧,服务员。” 王胖子的胖脸皱成一团,一副忧国忧民样:“他那么急着挣钱,不会只端盘子吧?” 许静则表情一冷,问王胖子什么意思。王胖子立刻摆手解释:“哎许总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他意志不坚定。但是那种地方都是乌烟瘴气的,别管秦惟宁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至少他外貌条件很出众啊,没准是先给他个端盘子的活儿,再逐步利诱腐化呢?” 许静则一捏手里的饮料瓶子:“你怎么对那种地方那么了解?” “《情深深雨蒙蒙》啊,没看过吗?”王胖子一脸无辜:“里面依萍不就是在大上海舞厅唱歌,性质差不多嘛。她卖唱不也有人不怀好意图谋不轨嘛。” “……”许静则只好说:“男的应该还算安全吧。” 王胖子的表情更加意味深长:“有钱人嘛,很难说的。” 许静则被一口可乐呛到,喷了王胖子满脸。 他也不相信安琪私人会所会那么光明磊落老少咸宜,一点灰色都不沾。王胖子说的虽然没谱,但听起来又有几分道理,秦惟宁在那工作绝对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不小心砸了场子还好,如果摊上什么别的事儿呢? 但许静则也清楚地知道,他如果去管秦惟宁的闲事,秦惟宁也绝对会将依萍的那句名言同样送给许静则:“我是来赚钱的,你们是来消遣的,我比你们高贵”。 许静则也得承认,秦惟宁说的是对的。秦惟宁一个外来人,如果把原本申领贫困补助的人挤走,那绝对是招人恨;更何况他就算申请补助,一年几千块钱,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秦惟宁的境遇和一般的贫困生还不太一样,贫困生的生活水平线虽然低却有个底,靠着贫困补助的这点“杯水车薪”就能铺满底儿,整个家就能循环起来;秦惟宁这样更像是家里突然漏了个大洞,贫困补助的水倒进去还没听见声就又流光了。 而且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秦惟宁根本就不想在学校呆着。来文科班不过就是图个来去自如。 许静则没有立场,也没有契机帮忙。他甚至有点后悔为了加秦惟宁微信,收了秦惟宁的一百块钱。 虽然许静则看似一直在吃肉糜,可他也不是打小生下来就那么有钱,他知道吃菜粥是个什么味儿。 他更知道人大多宁可自己凭本事吃菜粥,也不愿意让别人施舍吃到肉糜。人有自尊,人不是狗,扔过去一根骨头就可以快乐地摇尾巴。 人可以活成狗,但永远无法像狗那么快乐自在,因为人忘不了自己是人。 许静则不打算再多管闲事了,他的一厢情愿也该适可而止,对方不可能给他想要的回应。他的示好只会不断惹人反感,被讨厌的人喜欢已经是件坏事,更何况这讨厌的人还是同性,坏事上就更添了恶心。 一天晚自习结束,他照常戴着耳机边听歌边骑车回家,路上没人许静则就哼起歌,努力地把自己哄开心。 刚要哼到副歌,音乐突然停了。许静则接着哼,掏出衣袋里的手机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解了锁后微信蹦出个语音电话,许静则看清楚来电人后,嘴里哼的歌就戛然而止。 他用腿支着自行车,犹豫要不要接。给他的思考时间着实不多,他踩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接了“牙上淬砒霜”的微信通话。 对面的声音听着带点着急,背景声又很嘈杂,大概又是在私人会所,问他:“喂,你是秦惟宁朋友吗,他出事了,你现在有没有空过来?” 第19章 许静则把秦惟宁从会所包间里捞了出来。 给他打来微信电话的并不是秦惟宁,而是个染着黄毛的服务生,算是秦惟宁的兼职同事。 黄毛同事带着许静则从员工通道进去,在一片光怪陆离里七拐八拐,拐到个乌烟瘴气的套间包厢外。 黄毛瑟缩着指了指里头,许静则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塞进书包里扔给黄毛,透过包厢门上圆形玻璃往里面瞥了眼,没看见秦惟宁,只看见地上几打空酒瓶。 许静则一看就明白了大半,转头似笑非笑问黄毛:“这个包厢,本来应该是你负责的吧?” 黄毛气焰更加低,小声嘀咕一句:“是他想跟我换的……” 许静则一来会所就认出这黄毛是他过生日时服务他们包厢的那个,行为举止油腔滑调抓尖卖乖,一看就知道是这种地方的老油子服务生。许静则当时没当回事,这地方又不是礼堂会议室,不能要求服务生一个个都是端庄高洁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小费照样给了不少。 但这黄毛显然没把他们这群高中生放在眼里,趁许静则不在还朝女生搭讪,许静则回来后听同班女生抱怨,临走前他想了想,没有向经理投诉。 这种地方的经理也都是人精,不可能当时安排这么一个人服务他们,同样的,也不应该安排秦惟宁去服务这个包厢里的客人。很明显是秦惟宁和黄毛私下换了班,只是相较之下黄毛这小费赚得太容易了点。 许静则懒得搭理黄毛,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找经理过来没准要连累秦惟宁一起被开,要不然这黄毛也不会死马当活马医地用秦惟宁微信来求援。 他正思考时,包厢门开了,走出个满身烟酒味的中年男人,喝得满脸通红,看样子是要去卫生间。许静则和他四目相对,那人眯起眼睛,许静则先笑了:“安叔叔。” 中年男人一呲牙花,言语不甚清醒:“哟,这不是许天……的儿子吗。” 许静则没想到出来的还碰巧是个熟人,他爸之前和这人有挺多生意往来,连带着许静则也认识。许静则紧接着心下一沉,心想不会我爸也在包厢里头吧。 没想到这人喝得舌头发短话又多,拉扯许静则还边掏衣服兜:“哎哟孩子都这么大了,来,叔给你压岁钱……” 许静则心想春节都过去多久了,眼看着快清明了你给我发的是哪门子压岁钱,你敢给我还不敢要。 “叔看着你就亲切啊,你和我儿子,那真像亲兄弟一样的……” 得了吧,你儿子身高没到一米五,体重先接近0.1吨,我俩站一起像铅笔旁边杵了块橡皮,哪来的基因突变做亲兄弟。 “别怪叔挑理,你爸不够意思啊,刚才打电话说来现在又说不能来了,你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他……” 许静则松了口气,原来他爸不在,不然他还真不好解释。他对着安叔报以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安叔,我现在和我爸还没有他跟你熟呢,我教育不了他。我有个同学在这勤工俭学,酒量不行好像喝多了,老师让我多照顾照顾他,我们两个是那什么,帮扶互助对象,我带他先回去行不行?” 说完许静则趁着对方那生锈的脑袋还没加载明白这段话的信息量,先挤了进去。 包厢里冲鼻子的酒气香水味和人的气味混在一起,发酵成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许静则只能屏住呼吸,望见站在包厢侧面,靠着墙的秦惟宁。 秦惟宁乍一看依旧身形挺直,许静则凑近了才闻见他身上也有不小的酒气,可也许是因为秦惟宁的人和衣服都同样干净,许静则并不觉得反感。 他的洁癖总在秦惟宁身上失灵,也许是大脑先于他说服自身,从不把秦惟宁列入肮脏的行列。 许静则犹豫了一瞬,还是扶住秦惟宁的手臂。包厢里的灯球不断闪烁旋转,灯光晦暗不明,直到许静则凑近了才发现秦惟宁额前有两缕头发垂下来挡在眼前,并不如平时一样利落干脆。 许静则小声说了句是我,但不知道是包厢里音乐声太嘈杂刺耳,还是秦惟宁的反应变得迟钝,秦惟宁没有给予回应。 把秦惟宁带出包厢比许静则原本预想的要容易了许多。包厢里有人对秦惟宁的离开表达了几句不满,许静则用话捧了捧那位安叔,中年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更何况有头有脸的人也不好在彼此面前轻易掉价对一个服务生和高中生纠缠不休,安叔出面说了几句,许静则就把秦惟宁带出了包厢外。 包厢里有人嘀咕“高中生好好的大学不考来这扯什么淡,还非要留下来”,另一个中年女声搭话道“都是父母管生不管养呗”。 秦惟宁半靠在许静则身上,并没有让许静则分担多少重量。这和许静则此前照顾醉鬼的经验截然不同,以往他爸还回家的时候,谈生意酒醉都是拽也拽不动。秦惟宁走路甚至都走得笔直自然,许静则侧过脸去看秦惟宁,一时间也无法分辨秦惟宁的酒醉程度。 秦惟宁比许静则要高,许静则半仰视地看他。许静则觉得秦惟宁肯定是听到了那几句话,可秦惟宁也没有夸张生气的表情,甚至是微微笑了一下。这种笑许静则很熟悉,是秦惟宁招牌式的“你们都是傻呗”笑容。 第21章 秦惟宁不说话,许静则只好说“先去洗手间洗把脸吧”,也不好用对醉鬼一样的哄劝语气。秦惟宁倒是一反常态的听话,一直和许静则走到熟悉的那间男洗手间门口。 为了避免有人滑倒,洗手间的顶灯是亮眼的白色。秦惟宁站在洗手台前如常用冷水洗脸,水珠粘在脸上,许静则看他站得很稳,觉得不像黄毛微信里描述得那么吓人,也许秦惟宁的酒量是超乎常人的好也说不定。 许静则抽出面巾纸递给秦惟宁,秦惟宁擦干脸,微仰起头。好像是觉得灯光太过刺眼,秦惟宁将纸扔进洗手台上垃圾篓,仰起头合上眼睛,眼皮颤动。再睁开眼睛时,他好像终于注意到了洗手间里还有另外的人存在,朝许静则走了一步,许静则就被抵在了墙壁拐角,后背紧贴洗手间瓷砖,后颈跟着一起发凉。 “你干什么——”许静则说完才觉得这句话显失气势,立刻有点给自己撑场面般挑衅:“怎么,要耍酒疯吗秦同学?” 许静则立刻感觉有个冰凉尖锐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胸口,秦惟宁把他逼得太紧,他连稍低头辨认那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此时心脏加速跳动喉咙发干,大概率不是因为那件东西。 此时许静则能做的只有抬头迎接秦惟宁的目光,在他回应秦惟宁的目光时,许静则发现秦惟宁的眼神好似终于有了焦点成功聚焦。 许静则觉得秦惟宁好像这时候才真的辨认出他是谁,秦惟宁注视着他,认真地说:“是许静则啊。” 抵在许静则胸口上的东西一松,许静则此时终于有机会低头,辩认出那是一把刀。 秦惟宁松了口气,因为放弃了什么而沮丧,他想许静则不会是他的伤害对象。可是胸腔里翻滚如海浪般的原始欲望又无从排解,在荷尔蒙催化下由一种转化为另一种,他只好再度认真地发问:“许静则,那我可以吃掉你吗?” 第20章 许静则终于能够确定秦惟宁是喝醉了。 有的人喝醉后会变成诗人,有的人喝醉后会化身成功学演讲者,还有的人会成为行为艺术家做出各种不堪回首的举动,许静则没有想到秦惟宁喝醉后竟然会变成食人族酋长。 许静则被秦惟宁看得有点紧张,可他又不想承认,只好伸出手去拿秦惟宁手里的利器。 秦惟宁骨节分明的手攥紧了,拒绝给他。许静则知道对待喝醉的人一定要格外有耐心,他轻轻地拍秦惟宁的手背,语气也柔和:“别闹了。” “你是在请求我吗?” “……”对待喝醉的人还要顺着对方来。许静则只好说:“是的。” 密码错误。 “求你了,拜托拜托。”许静则双手合十,大丈夫能屈能伸。 秦惟宁注视了许静则几秒钟,随后把手抬起来。许静则摊开手心,那把刀就落进许静则手里。 许静则看到那把刀的样子,松了口气:是把切水果的刀,刀柄上还雕着个带光环和翅膀的小天使。看来是会所里切果盘用的,秦惟宁忘了归还回去,并不是他自己携带了什么管制刀具。 “我长得像橙子吗,还是像西瓜?”许静则有点好笑地问。 秦惟宁依然那样看着许静则,罕见地好像没有听懂。 “告诉你啊,别打我主意。人肉是酸的,还有朊病毒。”许静则拿刀威胁道。 黄毛服务生快步追上来看他们,许静则顺势将那把刀扔回黄毛手里,问对方:“他喝了多少?” 黄毛说了个数字,许静则眉头紧皱,又问为什么喝了那么多。 秦惟宁此时突然推开许静则,打开洗手池水龙头后冲进洗手间隔间。 许静则伴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听黄毛说:“他们要玩酒桌游戏,缺人搞气氛。” 许静则又沉默。他不理解为什么秦惟宁要配合做这些事情,如果是为了钱,许静则愿意给秦惟宁提供一个工作岗位,虽然工作内容还没想好,但薪资一定优厚。 一时半会秦惟宁都不会出来,黄毛也自觉今天自己做的不够厚道,把秦惟宁的手机一起递给许静则,转头看见面色不善的经理,面色更加灰暗。 经理认出许静则,即刻又换上服务业的标准笑容,许静则指了指卫生间里头:“我朋友。他身体不舒服,今天的班先不上了,可以吗?” 这句话当然不会有“不可以”的回答,而黄毛之后的班估计也不用再上了。 许静则低头看秦惟宁的手机,手机用得很旧。许静则按下按键屏幕亮起,他就看到屏幕下方还有几道裂纹。 秦惟宁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许静则想更进一步看清屏幕破损程度时误打误撞解锁,解锁后还停留在给许静则打语音通话的微信界面。 许静则这下明白为什么黄毛会打给他了——秦惟宁给他的备注是“爱管闲事”。 他气得立刻把手机关了。秦惟宁这时候从隔间里走出来,站到洗手台前洗手漱口。 “把我当市民热线12345用是吧!下次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我去路边修路灯,还是给你家通下水道?”许静则看到秦惟宁转过身,恶狠狠地把秦惟宁的手机扔回去,却不想对方根本没伸出手接,秦惟宁和许静则一起默默注视着那部手机直挺挺摔到大理石洗手台上,又是“啪嚓”一声。 “……”许静则突然想:我跟他较这个劲干嘛,我又没喝酒。他感觉自己也有点不可理喻。 在许静则的印象里,秦惟宁酒醉后没有耍酒疯,却也和平常略有不同。 秦惟宁这个样子当然不可能回家,许静则问秦惟宁有没有成年,秦惟宁说有。 许静则感觉对喝醉的人不用太庄重,反正第二天他们都会忘掉,就好像他爸喝醉的时候无数次起誓要放弃事业回归家庭。 许静则故作大惊小怪地问:“真巧啊,我也成年了,那你多大?” 秦惟宁朝许静则笑:“比你大一天。” 许静则愣了愣,说:“那你真厉害。”他当秦惟宁是在扯淡,不过这次是秦惟宁第一次朝他露出友善而非嘲讽的笑容,可见醉酒后的秦惟宁真的不大一样。 两个成年了的高中生谁也没有随身带身份证,依然只能去找那种不正规的小旅馆入住。 许静则的校服裤子都还没换,两个男的住进这种地方,前台老板给他们递钥匙的时候不免多看了他们两眼。 “你看什么?”秦惟宁突然冷冷地问。 老板被秦惟宁那不友善的眼神瞪了回去,许静则接过钥匙,他们转身要上楼,老板小声嘀咕:“x屁股的。” 坐在加热台上的热水壶被秦惟宁提起,许静则还没反应过来,冒着热气的水就泼了一整个前台。 “我严重警告你,咱们俩现在已经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了,你再这样今晚我们就得在拘留所里睡了。”跑出三条街后,许静则喘着粗气严肃声明。 “他骂我们。”秦惟宁平淡重复。 许静则想说,其实只有“我”,没有“们”。可能因为无论怎样耕耘都永远是对着盐碱地白费力气,同性恋去这种地方都好像要更加低人一等,不如把房间留给对人类的明天更有益处的人。 可是当他望着秦惟宁认真的表情,又很难说出这句话。哪怕这暂时的同盟是假的。 “有一万种方式惩治他,找人去查他的消防安全,经营手续,何况住店的还都没登记身份证。不用动手也能让他关店。”许静则故作轻松。 “许静则,你真是小说看多了。”秦惟宁顿了顿又否定:“也不是,你是真的能做到这些,是吧。” 他们突然间又都沉默,直到成功入住下一家不正规的小旅馆。这次睡眼惺忪的前台一点都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交钱拿钥匙,顺带提醒他们别在床上抽烟。 一个男的抽烟可能会给床单烫出一个洞,两个男的一起抽烟就可能多烫出好几个洞。这是该名前台对于入住者性别的唯一考量。 房间被褥半新不旧还带着点潮,不论哪儿许静则都觉得细菌肆虐无处落脚。 他都不能想这房间里可能发生过些什么,不然他可能要拿着校服外套出门左拐找个地方上吊。 秦惟宁已经来不及这样觉得,他快进入半关机状态。在会所里他就已经吐得把胃清空。 许静则买了解酒药和温水回来,塞进秦惟宁手里让他吃掉。 秦惟宁这时候又突然不肯好好配合,许静则只能恐吓“不吃的话明天你会头疼到后悔自己长了个脑袋”。 “你怎么知道。”秦惟宁问。 “看过别人喝成你这样。”许静则回答,“不过就算你吃了,看你这样也至少是喝断片了。” 明天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是吗。我不会忘的。”秦惟宁笑了笑,“我记忆力一直很好。” 说完好像怕许静则不信一样,他开始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 许静则感觉秦惟宁从十多位后就绝对是背错了,可惜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算是对,连反驳都反驳不了。 第22章 想到这里,许静则突然打断:“喂。” 秦惟宁有点不满地看着他:“我已经背到第四十位了。下一位数字是…” 许静则随口胡诌了一个数,秦惟宁点点头,居然露出赞许的表情并顺下去。 许静则也十分满意地想:你肯定是会断片的。 于是他终于有信心打断秦惟宁:“哎,秦惟宁,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你对男生感兴趣的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第21章 酒精抑制大脑皮层和神经递质导致反应迟缓,判断力下降;又短暂刺激多巴胺释放,情绪横冲直撞失去控制。——生物知识终于由理论变为现实,秦惟宁对这种骤然失控却适应不佳。 尤其在许静则说完这句话之后,秦惟宁更加烦躁。像光洁玻璃面上有块不明污渍,费尽心思擦也擦不掉,无伤大雅却又总忍不住反复回想。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秦惟宁半靠在床头,面色不算好,语气也低沉。 许静则也有点语塞,觉得自己一时冲动太过轻率。秦惟宁现在是非典型醉鬼,口齿清晰思维敏捷,万一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没有在次日失去记忆,许静则就有告白失败加被迫出柜的风险。 后者已经无力回天,前者还可以再努力抢救挣扎一下。 “我有个朋友……”许静则说。 秦惟宁的眼睛微微眯起了。 “好吧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我自己。”许静则半坐在床沿,随即忏悔,“我喜欢一个人,但我不敢跟他告白,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觉得我怎么样。” 卫生间开了灯,秦惟宁在昏暗里注视着床沿边的许静则,许静则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仿佛真的困扰,也是真的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到不敢发问对方,连退而求其次询问秦惟宁的意见都要谨慎的程度。秦惟宁脑海中那块玻璃上的污渍不断扩张增生,带给他的烦躁也呈几何倍数增长。 “那你问我干什么?”秦惟宁发觉自己的态度很差,可能是酒精摄入过量给他带来太多副作用,他想了想,又维持平静发问:“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秦惟宁的发问过于尖锐,许静则都快难以招架,这人似乎不知道“委婉”两个字该怎么写。 “喜欢也谈不上吧……但是应该也不算讨厌我。” “怎么说?”秦惟宁一副“请举例说明”的口吻。 许静则更加口干舌燥。他要向秦惟宁陈述,秦惟宁可能没那么讨厌他的证据。这项任务实在挑战不小,更何况秦惟宁还明确说明拒绝和他做朋友,让他离远点。 “呃,这个么。是没和我说过喜欢啊什么的,不过这个人对谁态度都不怎么样,我觉得行动更能反映对方的真实想法。”许静则努力陈述:“我也有努力创造一点接近机会,比如帮对方个忙啊刷刷存在感啊什么的,我看他接受得还可以,应该算有门吧?” “哦,你倒是真的闲。”秦惟宁不无讽刺地总结道:“浪费时间。” 一瓢冷水当场浇下,许静则被浇了个彻底,反倒淡然麻木了,坐在那手脚都没了知觉,一颗心空荡荡在胸腔里荡,满脑子想:原来他的所作所为只能换到一个四字评语,浪费时间。 这个评语太不讲情面也太过冷漠,许静则心里的怒气也“噌”地窜上来,站起身,语气生硬:“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不然呢,你说的这些分明就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吧。你帮对方对方接受,这算什么喜欢你?对方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从你这得到好处的事情,长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拒绝。” “……他也有主动帮过我。” “所以?”秦惟宁冷笑了下,“我看是你帮对方十件也就会回你一件吧,不给你点回应怎么让你继续心甘情愿地浪费你的时间和金钱?作为一个钱和智商成反比的人,偶尔自己也把脑子拿出来想想吧。” 秦惟宁看见许静则的脸色越来越差,是逼近发火临界点的表情。他想可能是他说得过分,但难听的真话总比不痛不痒的假话要好得多。哪怕他要和许静则打一架,他也依旧维持这一看法,不作一句更改。 许静则的眼睛瞪得大又圆,眼睛随即红了,眉毛微微皱起,像秦惟宁伸出手把许静则的五官揉捏成了一团,连嘴唇也在颤抖。 秦惟宁真的被酒精干扰太过,注视了许静则很久才意识到许静则可能是要哭了。 秦惟宁只是说了真话而已,许静则就要哭。秦惟宁认为双方交换观点要时刻保持冷静理性,法庭上双方律师唇枪舌剑,也没看见谁会哭。 流眼泪这种行为太过感性弱势,更容易博得观众同情,显得另一方有罪,是犯规的举动。秦惟宁绝不会因为许静则要哭而收回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反倒是许静则被他说中,才会这样。 许静则的心思不多放在学业上,到处去多管闲事,并把这种一厢情愿的付出举动误以为是爱情,其实只是逃避学习压力借题发挥并把自己当情圣,是一种名为青春期综合征的病症。 而许静则所说的那个人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主动不拒绝就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也绝对是因为并不喜欢许静则,所以才能永远做到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当然秦惟宁对此也并不意外,许静则的眼光能好到哪里去。 ——如果那个人是真的不知道呢?许静则如果真的和那个人说了,又会怎么样?许静则被秦惟宁说了两句都好像要哭,如若被残忍拒绝,是不是会更加可怜? 可怜到对方也要叹口气,看着许静则像动物一样可怜的表情觉得不大忍心继续说下去,也许就要后退一步,不肯把话说得太决绝,更甚至会毫无原则地对许静则说“其实试一试也不是不可以”,智商低又厚脸皮如许静则,也许就真以为有尝试的可能,开开心心地继续下去了。 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秦惟宁不能坐视不理,就当是对许静则的劝告,虽然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秦惟宁也很难袖手旁观,漠然看着许静则快快乐乐地去投胎。 “许静则,你听我的。”秦惟宁压制住生理上的不适,尝试缓和语气,“不要跟对方说。” 许静则回答:“滚。” “你这么生气不就是因为我说对了,你不要真犯傻。” 许静则一点都不想搭理他,也不给是或否的明确回应。秦惟宁的胃突然又翻滚难受,好像残留的酒精又在作怪,他快步走到洗手间去,锁门呕吐。 其实又没有吐出来什么,等他从洗手间出来,觉得清醒了一点。 许静则的表情很差,此时已经穿好外套,站在床边,对秦惟宁说:“刚才你妈打了几个电话过来,我接了,和她说你在我家帮我辅导功课,外面下雪了你不好回去就住在我家了,刚才手机没电忘了给她打电话。” 秦惟宁望向窗外,外面天空微微泛着红光,地上反射发亮,真的在下雪。除此之外,这句话里其他内容都是假的。 还没等秦惟宁说什么,许静则把他的手机往床上一扔,摔门走了。 第22章 秦惟宁第二天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他看了眼手机,早上六点半。 昨晚他的睡眠质量很差。隔壁叫声起伏像猫闹春,他又因为什么情绪波动,梦里好像和许静则产生争执,许静则非要去做一件他并不认同的事情,他尽全力劝阻也没有用。 梦里没有绳子,门也没有锁,他给许静则关上一扇门,许静则还要另打开一扇窗飞出去。 这导致秦惟宁的梦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醒来他发现这梦荒谬无比,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阻拦许静则,许静则的事与他何干。 秦惟宁拆开粗糙的一次性洗漱用具包装袋,挤上牙膏,边洗漱边回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握着牙刷柄,秦惟宁的姿势突然顿住。这个动作让他联想到握刀—— 昨天他上班时听到包厢客人打电话,称对面是“许总”,又和其他客人说许天过会儿会来。 秦惟宁在私人会所打工并不完全是为了钱,也是为了寻找一个报仇的机会。 作为北城当前最顶尖的私人会所之一,许天总有概率会来这里。他无法从别处获取到的公道,也许只能靠自己获得。 像荆轲刺秦的古老故事一样,面对无法正面战胜的强敌,只好派出死士,报仇雪恨。秦惟宁藏了那把切水果的刀,刀不长,但很锋利。 秦惟宁吐出嘴里的薄荷味泡沫,继续回忆下去。 秦惟宁还记得昨晚自己握着刀,把对方逼到角落,可那人一抬头却是许静则的脸。许天这个名字依旧没有具体对应的相貌,许静则却不断地在他残留不多的记忆中反复闪现。 可是再细致的他又难以回想,秦惟宁知道自己昨晚的报仇大概率是失败了,许天可能根本没有出现。 那许静则又为什么占据了那么大的篇幅?他记得自己和许静则一起离开,一起来到这里,好像又有些对话,对话内容记不清楚,可他当时的情绪似乎很差。 第23章 他会不会在自己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向许静则透露了关于许天和关于他父亲秦源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局势就很容易失控。一是许静则一旦把事情透露给许天,秦惟宁就不可能再有报仇的机会,甚至有可能会被许天先下手灭口;二是许静则知情,他就会成为一个不稳定因素,扰乱秦惟宁的计划。 宿醉后的头部像被刀劈开一样晕眩阵痛,秦惟宁低下头将脸浸在冷水里以求迅速清醒。 原本他今天是不想去学校的,可是为了近距离观察许静则,帮助自己回忆昨天到底和许静则说了些什么,秦惟宁不得不去。 可见许静则确实是个麻烦,秦惟宁觉得自己讨厌许静则讨厌得有理有据。抛开他是许天的儿子以外,许静则此人也让人喜欢不起来。 秦惟宁把房间钥匙扔到前台,回家去换校服,这时候李当歌应该已经出去上班。 他换好校服从卧室出来听见开门声音,李当歌站在门口换鞋,抱怨路上走到一半鞋跟坏了,只能折返回来再换一双。 李当歌又问他昨天在同学家过得怎么样,怎么不早点给她打个电话,早点告诉她的话她就不会再打电话过去打扰他们。 秦惟宁意识到这是他和许静则一起撒的谎,他只能将谎言继续下去。 李当歌也没太在意这些,笑着说她觉得许静则很有礼貌,又问秦惟宁和许静则相处得怎么样,关系大概很好。 秦惟宁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李当歌知道曾出现在她家里的许静则是许天的儿子,她大概率会崩溃。秦惟宁还可以将许天和许静则区分开来,但他不清楚李当歌是不是能同样做到。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李当歌的精神一直紧绷。 秦惟宁想,如果他昨天真的杀了许天,他一定不会让李当歌看到他被带走。他会自己去自首。 很奇怪,他想要杀了许静则的父亲,可又总觉得许静则与这些没有关系。 “你们班主任通知这周六开家长会。”李当歌换好鞋,说。 秦惟宁回过神:“你平时够忙了,不去也什么,周末不如休息。” “那怎么行,家长会很重要,家长要和老师充分沟通才能做好教育工作。我当班主任的时候,要求所有家长都必须要来。” 李当歌作为班主任要主持家长会,秦惟宁的家长会就要秦源去参加。秦源每次都会提前订好当天的饭店,结束后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饭。因为每次老师都只会和他夸奖秦惟宁有多么优秀,前途光明,未来有望。 李当歌也像是想到这些隐痛的回忆,秦惟宁却抢先一步回答了句“好”。不必再继续回忆下去,也不必解释开脱。 李当歌像松了口气,拿鞋柜上的钱给秦惟宁:“我先去上班了,你记得吃早饭。” 秦惟宁在上学路上买了豆浆油条,边走边吃。他望见路边雪的残迹,意识到昨晚下了场雪。 已经三月,北城还会下一场不小的雪,好像春天没有到来的迹象。残雪压住丁香花的花枝,太阳一出来雪就迅速融化,化作污水。水的三态随温度自由转变,不像人一样没有重来的机会。 豆浆的热气扑了秦惟宁一脸,早间市场喧哗热闹,人们为了一日之计于此聚集,在时限前收拾离开,每日重复不知疲倦,就此度过不短暂却又平凡的一生。 秦惟宁突然不知道是否该为昨天的失败而感到遗憾。如果他成功了,可能今天就没有豆浆油条,也不会有这种热气腾腾又沉甸甸的平凡感受。 春天的到来永远先于人们对春天的知觉。他的春天其实已经悄然开始,而秦惟宁还不曾接到通知。 他再一次地走过命运的选择路口,没有风云变幻日月无光。世界依旧不可救药地平凡平庸,他以为他的一天也是这样,理所应当。 许静则拥抱着抽纸,面前是刚发下来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成绩单。 正面,班级成绩榜,按名次排列,每人各科多少分排多少名,毫无隐私尊严。背面更惨,是年级排行榜。 许静则心想,如果自己是一棵被拿来造纸的杨树,如果知道自己做成的纸上面印的是这种东西,他一定死不瞑目,来生要修炼成树妖来和印刷厂讨个公道。 班级里一片愁云惨雾,这次整个班都考得很砸,砸了锅的那种砸。谁也没想到学校会这么损,开学第一场月考后就开家长会,当天只顾着去会所寻欢作乐。 “这套卷子也太他妈的怪了。”王胖子抱怨,他数学喜提新低,考了30。他还没忘发扬精神安慰考了120分的数学课代表,“诶,别伤心,是卷子怪,不是咱们实力不够。” 数学课代表趴在课桌上瞪着成绩单,闻得王胖子这种“安慰”,直接把脸转过去不搭理他了。 “你可真会安慰人啊。你俩加起来是150,你好意思说‘咱们’。我之后也去和马云‘咱们’一下,他当首富我当第二富。”许静则又打了个喷嚏,抽出抽纸。 “哎许总别伤心,你看你抱抽纸抱一早上了,抽抽搭搭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不就是后退一名吗,咱们再战。”王胖子道。 “狗屁,你丫才哭一早上,数学三十分还在这晃,子曰‘知耻近乎勇’,你这厮纯粹无耻。昨晚上下雪老子被冻到了,是感冒!”许静则拎起另一包抽纸扔向王胖子。 王胖子接了抽纸,眼睛滴溜溜转:“啊,昨晚上是半夜下的雪吧?半夜你不回家,你在外面干嘛呀?” 许静则把成绩单盖在脸上,悠悠说了句“滚”,可惜中气不足。 情场失意考场也失意,许静则已然垂死病中。 王胖子随即见风使舵转换话题:“呵,你说这不是赶巧了吗,谁成想你和那个姓秦的考一个分儿啊。” 不光考一个分,秦惟宁的名字还放在许静则前头。按姓名首字母排序,q在x前面。许这个姓,也就只能在字母表上超越姓杨姓张的。 “凭什么用英文首字母顺序排序啊,对不对,崇洋媚外嘛。怎么不按拼音表排呢,啊喔鹅——诶好像你也还是排在后面诶。”王胖子继续说道。 “你要是闲的没事,就去楼下挖个一米见方的坑,赶在植树节前把自己埋进去。”许静则说。 “嗐,没事嘛。我这也就是家长会前苦中作乐,我妈哪像你妈那么温柔,你不用担心。”王胖子卖起惨来:“回家我估计又得挨顿竹板炒肉。” 许静则心想,他是不可能挨打挨骂,但是这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秦惟宁月考怎么考的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文综那三科秦惟宁几乎交的是白卷。 也就是说秦惟宁用三科主科的分,和许静则六科总成绩打平了。 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许静则昨天刚被秦惟宁辱了一遍,今天成绩单又拍他脸上,再把他翻过面来辱一遍,辱得是火候均匀外酥里嫩。 “呵。”许静则面无表情地擦鼻子,“估计这回我是逃不掉补课了,以后周末别想见着我。” “哎哟别说,你这对比确实有点惨烈。你说你俩成绩还挨着,这什么命呀。”王胖子感叹道。 王胖子还没感慨完,一个平淡低沉的声音就横插进来:“许静则,你拿去订正吧。” 一张数学卷子被递到许静则面前,成绩那栏里硕大的红色150分几欲闪瞎许静则和王胖子的双眼。 秦惟宁还是那副样子,波澜不惊,表情平静。 许静则心中响起背景音:你了不起,你清高。老子才不要。 他直接无视了递到面前的那张卷子,刚从超市买水回来的何舒蕾恰好经过,许静则扭头喊何舒蕾,朝她一笑:“哎,老何,数学卷子能借我一下吗,我订正一下。” 不明真相的何舒蕾回座位取了卷子回来,走到许静则这:“好啊,给你。” 此时许静则左右双方各站一人,手里分别拿一张数学卷。许静则很快作出选择,要去接何舒蕾的那张。 结果秦惟宁直接把自己的卷子盖在了何舒蕾的上面,问:“为什么不要我的?” 许静则扬起脸答道:“她写的好。” “没人比我写的好。”秦惟宁的表情沉下来。许静则的态度不对,昨天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你是有哪里看不懂吗。” 许静则笑着回答:“那就是你写的太好,我抄你的也抄不明白。” 王胖子和何舒蕾迅速对视一眼,觉得这里已经无形形成了一个低压气旋,即刻就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嗯,我有几道错题还没来得及订正,”何舒蕾望向秦惟宁,“要不秦同学你卷子借我一下呢,我修改好了再给许静则。” 秦惟宁没再说话,把自己的卷子扔到许静则桌面上就走了。 秦惟宁意识到是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可他却想不起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秦惟宁的世界是一个“应然”的世界,一切都应该按照他所想所规划的依次发生。可他却无可避免地发现这个世界正在逐步走向“实然”,实际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与他的规划并不相符,甚至有时候大相径庭。 第24章 身边的人总会出其不意地走向秦惟宁觉得他们绝不应该选择的方向与路线,等于错误。 秦惟宁不能纠正所有人走向正确,也许随着他的能力增强,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会不断扩大,他现在的影响力尚有局限。 但他的影响力不应该对许静则也失效,秦惟宁站在智力和道德的双重高地上,应当永远地俯视许静则,哪怕他会拒绝许静则,许静则也应该对他保持足够的热情和礼遇。 秦惟宁决定从此不再喝酒,酒精会让他自己也脱离“应然”。 午休时秦惟宁在洗手池前偶遇了许静则。许静则认真地洗手洗脸,秦惟宁靠近过去站在相邻的水龙头旁,问:“我昨天和你说什么了吗。” 许静则好像被秦惟宁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拿抽纸擦脸,秦惟宁注意到许静则的鼻尖带点红,可能是纸巾揉搓了太多次的缘故。 许静则的表情又是不太好,充满疏远:“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是什么?” “……”许静则看着秦惟宁那双眼尾微上扬的眼睛,再度咽下第无数口气。如果秦惟宁不长这样,那他就会被自己打成二次元。“你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不清楚?平时说话就够难听的,你说你昨天能说什么?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多管闲事,也绝对不再跟着你,包你满意。” 秦惟宁觉得自己是该庆祝双喜临门。他没有因为喝醉就失去理智和许静则无限度的坦白不该说出口的事情,许静则也终于放弃,今后都不再烦他。 “你看到我手机了?”秦惟宁的敏锐虽然迟来,却终于是赶到。 许静则不再给予回复,转身走掉。 许静则确实说到做到,之后的日子都不再干扰。 家长会如期举行。周末秦惟宁在家简单做了午饭,李当歌前往家长会回来后就不在状态,心不在焉。 秦惟宁猜想也许是老师又拿着成绩和李当歌说起让秦惟宁到理科班的事情,他们二人一起坐着吃了午饭,秦惟宁此前做菜经验不多,青椒炒蛋的盐放得过量,李当歌还是在吃,好像机械性地把整碗饭吃完。 李当歌没有说老师和她说了些什么,吃完饭收掉碗筷就又出门赶到新学校去上班。 秦惟宁今天也难得的空闲,此前安琪私人会所的经理给他发了消息,让他在家休息几天,薪水照发。 经理只说那天是他辛苦了,工作很勤奋,在家好好休养。别的服务生大概率没有这种待遇,他想问黄毛那天的事情,打过电话去却无法接通。 秦惟宁只好在家再看一遍费曼的物理学讲义。内容快速翻到一半,客厅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秦惟宁从书桌前起身前往客厅,看见李当歌的手机在沙发上震动响铃。 一个陌生号码,没有备注。李当歌离开的太匆忙,连手机都忘了带。秦惟宁以为这号码多半是推销,随手接起,里面传来一个有点年纪却又不失甜美的女声:“喂,请问是当歌姐吗。” 秦惟宁再度看了一眼那号码,归属地是北城,没有备注,也没有通话记录。 像是许久没有听到回应,那边有些迟疑地又问一遍,语气也有点低落了:“当歌姐?我是林奕。” 秦惟宁只能回应:“你好,我妈妈她不在,手机落在家里忘了拿。如果有事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电话那边顿了顿,像在留有思考时间,不过又很快反应过来:“哦,是小宁啊。” 秦惟宁皱眉,这个女人口中的称呼都太过熟稔,若没有很深的交情是很失礼没有分寸的。 “对不起啊突然打电话过来,你妈妈是不是没和你提起过我。”秦惟宁觉得对面似乎有点失落,林奕很快又继续:“我是许静则的妈妈。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妈妈有没有时间给小则补补课呢?” “是许静则告诉你我妈是数学老师的吗?”秦惟宁的语气一瞬间冷下来,他还是对许家太掉以轻心了。 这回轮到对面惊异,林奕停顿半分钟后才说,声音很轻:“我和你妈妈是大学室友呀。” “……私下补课是违反学校规定的。”秦惟宁心底浮现了种不安的预感。 林奕有些失望地说了句“这样啊”,受到了这样明确的拒绝,下一步似乎也只有客套后挂断。 “那你呢,阿姨看到你数学是考了满分吧。你能帮阿姨一个忙,给小则做家教吗?” 第23章 到了学校李当歌才发现手机不在自己身上,借了同事手机拨给自己号码,是秦惟宁接了电话,借由电波传送的声音像匹丝绸,有着冰冷却华贵的质感。 秦惟宁说李当歌的手机在家里,也许是刚才坐在沙发的时候从口袋里滑出去了,他让李当歌不必担心,手机没有丢。停顿后又说他代接了个电话。 李当歌不便拿着同事的手机长聊,便说回家后再细说,电话那头秦惟宁说好,让她先忙。 她将手机归还给同事,同事关切问她手机有没有丢,李当歌微笑摇头说没有,手机在家,是她儿子接了电话。 同事有些惊讶,问她儿子多大。她回忆秦惟宁出生年份并与现在年份相减后才得出答案,同事笑着说没想到她儿子这么成熟懂事,刚刚他在一旁听着都没往那边想。 接着又恭维是她基因遗传得好,母子二人一脉相承的冷静沉着和高智商。 李当歌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批改试卷,想到同事的话突然心绪复杂。 她和秦惟宁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如电影桥段般煽情的亲情时刻,连小时候的秦惟宁都不会在题为《母爱》的作文中写“半夜发高烧打不到车妈妈背我去医院”的滥俗作文桥段。 秦惟宁似乎从很小开始就会照顾且规划好自己,不需要他人的指点帮忙。起初是不需要,后来是不屑于接受。 秦惟宁会从逻辑推导中缜密地获取行动方案,如遇到暂时迷茫就借助工具和书中经验,翻越重重山峰阻碍,仿佛一切问题只有“暂未能解决”,而没有“无法解决”。 李当歌也承认自己并非那种温情脉脉的传统母亲,作为重点高中的优秀教师,她看过太多天才神童,其中有人化作恒星,更多人的光芒在少年时惊艳四座,却由于自身意志力不足或父母师长未能好好管教而迅速消散。 秦惟宁的光芒暂无消散迹象,但若想要维持则需要长久而艰苦的努力。因此与其他大多数家庭不同,家中常对秦惟宁的成功鼓掌欢呼的是秦源,李当歌更多持冷静态度。 这种平衡在秦源入狱后被无情打破。李当歌突然之间发觉自己对秦惟宁其实并不了解,也不足够亲近。 秦惟宁对他人的保持理性已成为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有时也被称为冷漠。爱的反面有时并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 似乎从未有人让秦惟宁展露出喜欢或讨厌的鲜活情感。 李当歌突然想到之前在家里碰见的名叫许静则的男孩子。那男孩子长相漂亮又充满亲和活力,好像天生可以活跃周围气氛,吸引他人目光与支持——这点也许遗传自他母亲。 从李当歌育人无数的丰富经验看来,这男孩子额外拥有难得的领袖气质,如能保持并多加磨砺,他日前途或不可限量。 秦惟宁能在转学后结交到这样的朋友是很不容易的,何况秦惟宁极度在意个人隐私边界,不会轻易让他人登门拜访,更不可能到其他人家里过夜。 可是李当歌又因为一些陈年往事而在心底产生抵触,认为秦惟宁不该和许静则太过紧密地交往。 李当歌陷入纠结,不知道是否该阻碍这段友情,又该如何向秦惟宁阐述理由。 李当歌回到家时,秦惟宁正在做数独游戏,李当歌的手机在客厅茶几上安然摆放。 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查看来电记录,看到号码时身体不自觉僵住,又用手撑住茶几边缘。 此时秦惟宁已经站到卧室门边:“她说她叫林奕。” 李当歌抬头看向秦惟宁,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来电人的姓名:“哦……是许静则的妈妈吧,她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 “她想给许静则找个数学家教。”秦惟宁走过去接纯净水,“我和她说学校规定在校教师是不能在外有偿补课的。她又问我可不可以去,只在周末时间上课,报酬按市面家教老师一对一的价格来算。” “林阿姨说你们之前是同学。”秦惟宁又说。 李当歌却没忙着回答这句话,只说:“做家教会不会影响你自己的学习?你要慎重考虑,如果教不好耽误对方有可能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 许静则这周末本该去姨妈家潇洒度过,却被他亲娘林奕无情告知她已经提前向许静则的姨妈致歉,他的行程取消,要好好在家补习数学。 许静则撒娇撒痴把一声“妈”喊出十八个弯也不起作用,他本想争取一线生机,可怎奈自己这次成绩确实不好,说话没有底气; 第25章 再者就是他生日当天许天也没有回家,林奕得知此事后虽然没说什么,许静则半夜下楼去冰箱翻饮料的时候却隔着卧室门听见林奕不知在用手机对着哪个姨妈隔空哭诉,控诉自己婚姻不幸,犹如雨中飘摇。电话那端的某个姨妈安慰她说她好歹有个儿子,不算傍身无靠。 出于二者因素的综合考量,许静则只好听从安排。 其实补课也没什么不好,此前许静则也补过好几回,每次找的都是师范学校在读的漂亮姐姐,许静则和她们都能迅速相见恨晚打成一片,做完几道题后就开始天南地北的胡扯闲聊,搞到最后家教姐姐都不好意思收林奕给的学费,偷偷返给许静则一半当作陪聊钱。 “这次找的人绝对能治得住你。”林奕周末要去合唱团担任指导,临走前信心满满,如此说道。 “是吗,那我只能拭目以待了。”许静则心想,能治得住我的人大概率还没有出生。 不过他也有点担心他妈不会真花大价钱找了个板着脸的特级教师来吧。如果这样,他会用尽浑身解数证明他们磨合不来,要另请高明。 许静则还是没太把找家教这事儿放在心上。 周末好不容易休息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许静则经过打游戏吃零食看漫画等一系列不学无术的举动后,终于坐到书桌前。 之后把书桌上所有东西清点一遍,手办柜里的手办挨个点名,许静则喊角色名字后再转换不同声线喊“到”,连指甲都抠弄了半天,终于除了学习无事可干,许静则慢慢悠悠摊开练习册,又突然想到自己书桌抽屉里锁着的秘密。 失恋犹如大病一场,哪怕是单相思失败,也至少是重感冒的水平。许静则体质很好,感觉自己已经痊愈,回想起一厢情愿暗恋秦惟宁的过程,简直是一片狼藉不堪回首。 无论是性格还是性取向,秦惟宁对许静则而言挑战难度都太大。 许静则好像一个刚出新手村还带着草帽木剑的菜鸟英雄,地图拿倒路线走反,本该修个烟囱却打成了水井,第一站就到达最终boss关卡,秦惟宁化身的恶龙一张嘴就把他喷成了一堆灰烬随风而逝,还要嘲讽他“就你这样的还想救公主”。 其实这样的许静则更加恐怖——他竟然想过跟恶龙谈恋爱,背包里连回血药都没带,只带了半束刚出新手村偷拽的野花,还没说拿出手说“恶龙前辈请跟我交往吧”就先被烈火浇头。 至于他之前偷偷收藏的来自恶龙的纪念品,许静则想,还是处理掉吧。 许静则把书桌抽屉锁解开,想着那张钱可以下次买零食时花了,至于只剩了一支烟的烟盒,干脆扔进垃圾桶。直接扔进自家垃圾桶有被发现的风险,他决定之后出门一起扔掉。 一楼门铃突然叮咚作响,来人很有规律的连按三声,每声中间停顿一秒。 ——在未获及时回应后,那人又连按三声,这次只停顿半秒。 停顿时间依次递减,许静则把抽屉推回去连滚带爬跑到一楼开门时,门铃声已经连按成一片,好像定时炸弹即将爆炸。 他妈到底给他找了个什么人——许静则踩着拖鞋边跑边想,回了一句“来了来了别按了”就伸手开门。 门后是身着深蓝色牛仔裤和黑色卫衣外套,鼻梁上架一副银边平光眼镜,背着书包的,秦惟宁。 秦惟宁一脸不耐烦地抬起手腕看手表,再抬起眼将许静则从下看到上,陈述道:“许静则,你迟到了足足一分钟。” 每个人都耽误一分钟,整个班级就要耽误多久?还好秦惟宁只是来做家教,不然血压会升得更高。 “我见鬼了吧,还是撞邪了。”许静则心想。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时候该去睡一睡午觉,手放在门沿上试图关门,下一秒就要把门再度拍到秦惟宁脸上。 秦惟宁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卡在门缝间拦住,说:“许静则,你怎么总说一些怪话。” 可能是智商不足,就容易有陷入迷信的风险,如同牛顿非要把三定律归为上帝的造物——当然,许静则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牛顿相提并论,秦惟宁只是借此表达鄙夷。 他等了等,许静则还是没动。秦惟宁只能以不太友好的方式提醒:“我是来给你上课的,你摆出这副样子干什么,还不请我进去吗。” 真是没有礼貌。 第24章 秦惟宁坐在客厅沙发上暂坐等候,同时打量许家装潢布置。 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饰,许家都像极了电视上家庭广告片里的房子,承载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轻盈幻想。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以字面意义上的登堂入室,以家教的身份走进许家。一切都顺利得太过容易,连他都没有想到事情原来可以这样发展。 秦惟宁一边等候打量,一边隔着一层楼梯隐约听到许静则在打电话,内容听不清楚,情绪仿佛有点激动。 许静则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拒绝秦惟宁,反复向他亲娘重复“总之这事不行”,林奕听见许静则此种反应反而觉得这回是找对了人。 许静则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个像样的理由:“我们是同学啊,你让他给我补课,我们会很尴尬的,影响教学效果,你也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吧,这事不行不行。” 电话那头伴随着参差不齐的合唱声音,林奕反驳:“人家考满分都不尴尬,你一个不及格的先尴尬上了?这有什么的呀,小宁答应得很干脆呢。” 她没说给秦惟宁的薪酬是从许静则每个月的零花钱里扣,需要循序渐进。 “不是,他什么时候成小宁了,你们有那么熟吗,妈我可是跟你自打十八年前起就认识啊!你能不能先关心关心你的老熟人的死活?”许静则听到后半句“答应得很干脆”,沉默下来,敷衍道:“行行行,就试这么一节看看。” “你对人家有礼貌一点哦。”林奕吩咐道。 “我尽量有礼貌。”许静则没好气地回答。 秦惟宁面前冰可乐中的冰块融化过半,冷凝水珠顺着杯壁流淌下来,他伸手从茶几茶具盒里拿来一张杯垫垫在下面。 这个时候已经该停止供暖,许家的暖气却还开得那么足。 木制楼梯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秦惟宁抬头循声望去,许静则垮着一张脸,脸颊泛红,是刚与人争执过又没没如愿的样子。 秦惟宁觉得在家里的许静则又别有一副新的滑稽样貌: 脱去了蓝色运动校服包装和故作深沉的小霸王气质,许静则在家只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质t恤与配套裤子,上面还印着动漫企鹅的图案。脚上踩着兔子头毛茸茸拖鞋,秦惟宁都不知道原来这种拖鞋还有男款。 许静则头顶还有一撮不自知却傲然挺立的头发,他一动,那撮头发就跟着晃,好像一根联络母星的天线。 “怎么说。”秦惟宁慢条斯理地问。 “还能怎么说。”许静则面无表情:“来都来了,你先上来吧。” “我也要换成和你一样的拖鞋吗?” “……不用,有别的样儿的。” 秦惟宁被分配到一双单调的灰黑色客用拖鞋,好像不如那双兔子的美观。 他跟着许静则上楼,走进走廊尽头的卧室。许静则的卧室也一如秦惟宁预期,里面的东西都与学习高度不相关。 秦惟宁站在一旁等着许静则搬一张新椅子过来,再等待他把书桌上摆的那些玩偶尽数收走。 秦惟宁只认出里面的其中一个,“这个是皮卡丘吗。” “对。” “那这个是什么。” “伊布。” “这个呢?” “卡拉卡拉。” “这个?” 许静则清清嗓子:“……喵喵。” 秦惟宁想让许静则把最后一个宝可梦的名字再重复一遍,又找不到机会。他点头:“哦。它们都是宝可梦对吧。” “喵喵不是宝可梦。喵喵是火箭队三人组成员。” 秦惟宁有点无法理解,他侧过头看许静则,有耐心地询问:“为什么,它不会被那个球收走吗?” “……也会。” “那它为什么不是宝可梦?” 许静则的耐心已经超越临界值:“秦惟宁,你到底上不上课?我晚给你开门一分钟你就那样,现在又不急了一直问,你把我房间当成逛漫展了,在这参观呢?” 秦惟宁的表情冷了,说:“谁让你房间里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你有用,你最有用,许静则腹诽。他犹如即将上刑场就义的壮士,一脸大义凛然地扯出书桌前的转椅坐下。 秦惟宁随即也在他身边坐了,许静则把转椅往另一端扯了扯,秦惟宁就又多看了他一眼。 “先把昨天那张月考卷子拿出来。”秦惟宁扶了扶眼镜说道。 再度与秦惟宁成为同桌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许静则弯腰去书包里找试卷,秦惟宁就用指节在桌面上打节奏,许静则越着急找就越找不着。 第26章 最后终于在一堆试卷夹缝中找见昨天那张,许静则把试卷摊开拍在桌面上。两人一起注视着分数栏那两位数字:79。 其实许静则原本没觉得自己数学考得有多差。昨天班主任张鲤也向他们透露,学校为了让他们寒假回来收收心,又想引起家长的高度重视,这次高二下学期开学考试故意升级了难度。 况且许静则当天考试时心也有点飞。他们班里许多人当天的心都早已飞向会所,如若没有秦惟宁作为鲜明对照组,这次月考发成绩和家长会就不会如此愁云惨雾。 毕竟大家本可以用“这次考试难度大”来安慰自己和家长,结果换来的却是“那人家怎么可以数学考满分呢?”的反问。 废话,人家从实验高中理科火箭班来他们北城一中文科班考文科数学,那叫下凡。他们一群文科班老弱病残想考数学满分,那是做梦。 拿王胖子的话来说,就是大乘期修为的秦惟宁和他们一群练气期散修一起排名,人家离飞升只差一场渡劫,他们还没摆脱凡人阶段,纯粹是胜之不武。 只可惜家长们不看修仙小说,无法理解这比喻是多么贴切真实。 不过许静则的老脸还是感觉有点没地儿放。他是寡人有疾,比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人更可怕的是在喜欢过的人面前丢人,他和秦惟宁现在处于仇人序列。 其实许静则是多虑,因为在秦惟宁看来,无论是79还是97,都基本属于智障范畴,可以申请几级伤残的那种。 秦惟宁扫了眼卷子一眼发现问题,他问许静则:“这里你怎么没照我写的来订正?” “……有什么区别吗,我照着土主任黑板上写的改的。”许静则道。 秦惟宁微眯起眼睛,双手环肩:“我写的要简练很多。” “那也没区别啊,他写的是正确答案,你写的也是正确答案,我爱抄谁的抄谁的呗,难道按你的写一道十分的题能给我加成十五分?” 秦惟宁的表情更加难看。他沉默了一会,平静说道:“许静则,就你这个观赏价值远大于使用价值的脑袋,就别来评判哪个答案更优秀了吧。” 许静则脑海里响起一声“我操”。 他把手里的圆珠笔往卷子上一扔,累积多次忍着没有爆发的休眠火山在刺激下终于清醒,疯狂向外喷发岩浆。 他“腾”地站起身来,撞到秦惟宁的椅子扶手也不觉得疼: “秦惟宁,要不是我妈请你过来给我补课,今天我都不会让你进我家的门。我之前忍着你是我犯贱,现在我不忍着你了,你在这吆五喝六什么?你那么牛逼,你怎么被原来的学校赶出来了?让你转到理科火箭班你也不去,怎么着,去了之后你就没有虐小学生的优越感了是不是,非得我们这群杂草在才能衬托出你这朵牡丹是不是?你现在转过来不也跟我考同样总分,报同样志愿?你单科这么牛逼你怎么没被提前招走,还要跟我们这群弱智一起考高考啊,怎么,是不想吗?” 许静则从来没见过秦惟宁这么难看的表情,他觉得秦惟宁下一秒要掏出刀把他杀了也说不定。不过许静则也不怕,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分了。 客观而言,秦惟宁不像许静则一样拥有那么优越的物质条件。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物质上的优越,许静则才对别人,包括秦惟宁在内,一直抱有那么多的宽容忍让。 他不应该说这些。 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许静则率先打破沉默:“……我去趟卫生间。”随后他先离开卧室,留下一片缓冲区域。 秦惟宁坐在原位没有动,他脑海里只剩下一片平静,宛如午夜节目消失后的电视机屏幕,刷啦啦地跳跃着雪花。 ——是他不想吗? 许静则方才砸到桌面上的圆珠笔在卷子上滚了几滚,“啪嗒”一声自由落体落在地上。 秦惟宁弯腰去捡,起身时肢体碰触到书桌抽屉,抽屉轴承向外滑动,露出一道缝隙。 秦惟宁往里面探了一眼,随即他整个将抽屉抽开,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 一张他曾递给许静则的,还沾着血的纸币;还有他在那间废旧教室内思考后又没有抽的一支烟。 房间里透明的、作为意识永远只能由物质所决定支配的硕大鬼魂终于在秦惟宁面前现身降落,伸出手来悠悠地与他做了“我思故我在”的自我介绍。闪烁过无数次的灯牌再度亮起,依次变成衣物除味剂、物理冲刺卷、奶茶和草莓蛋糕的形状。 秦惟宁站在灯牌中央,跟随箭头指引走到闪烁着雪花的电视机前,慢慢俯下身去探看屏幕上的新闻节目。 女主播抽出提词卡,用悦耳的播音腔进行播报:“今日战争停火,和谈暂停,没有饥荒灾难,天气风和日丽,全世界无事发生。” “应世界‘最恨暗恋不长嘴,不然孩子已十岁’暗恋受害者互助会要求,下面向秦惟宁同学特别播送一则新闻。” “你知道吗秦同学,有人暗恋你哦。真不巧,被你发现了。” 第25章 许静则用冷水拍了拍脸,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深刻反省。 许天曾教育过他,情绪上头的时候不要做决定——当然,那是针对股票等投资来说的,通过观察他爸的日常行径,似乎并也没对这句话做到很好地执行。八成又是从哪本成功学书籍上看到,需要充当教育家时就说给许静则听。 不过许静则觉得这句话其实很有用,因此一直贯彻落实。每次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时他就先给自己设立一个缓冲地带,最好是有面镜子,当他看到自己并不好看的面部表情时,怒火就会及时熄灭。 许静则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还对秦惟宁那天酒醉后说的话耿耿于怀,情绪转嫁一时失控,也就是俗称的恼羞成怒。 那天离开小旅馆后,许静则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小时,最终边打喷嚏边作出不再喜欢秦惟宁的决定。 根据秦惟宁的举动判断,秦惟宁大概率并不图他的时间和钱,可是秦惟宁也确实不曾主动积极,这的确就是不喜欢他的表现——更何况这判断标准是从当事人口中说出,具有绝对权威。 更别提对方还大概率是异性恋。 许静则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他人性取向,只好以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同性恋——即他自己——作为对照组。对照结果是秦惟宁与许静则除性别以外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如果秦惟宁在择偶界面先选择“性别男”作为筛选排除项,那么筛过全球三十五亿人后也不会轮到许静则。 因此,许静则决定壮士断腕及时止损,先从不主动也不积极做起,如若还不慎表露出什么,也只是出于双方友谊考量,及踩下刹车后还要往前溜一段的惯性。 但他知道自己这次绝对是把秦惟宁惹到了。 凭借秦惟宁的习性,可能许静则此次要面临的不啻于原子弹爆炸般的打击,他家也许整个都要被夷为平地,五十年后该片空地会挂上“许静则旧居(秦惟宁袭击前)”的牌子。 许静则又给自己做了长达三分钟的心理疏导,结束后也没有联合国维和部队从天而降来拯救他。 他只好走出卫生间,先从卧室门缝进行观察,秦惟宁依旧坐在那里没动。 他就只能蹑手蹑脚又十万分小心地扯过椅子,安静地坐下来,再面对秦惟宁(这个表情他已经在镜子前排练过许多次,确保足够真诚并相当可怜)诚恳地说:“秦惟宁,对不起。我刚才的态度和言语都有非常大的问题。待会我妈从合唱班回来,我会和她说你实在是教不会我,是我太笨。” 秦惟宁没有说话。事实上,秦惟宁此时只是也同样地注视着他,但那种眼神很是奇怪。 好像此时秦惟宁在审视一个陌生人,而非早已经认识过的许静则。也很像是在看家里的宠物狗,并第一次意识到它其实也可以吃。 许静则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此地。 良久的沉默后,秦惟宁好像缓慢地呼了口气,问:“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许静则有点茫然:“嗯?”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为什么。”秦惟宁语气平静,把圆珠笔笔盖盖上,“咔嗒”一声响。 “……嗯。”许静则虽然还没有摸清秦惟宁的路数,这个“嗯”倒是发自真心。 秦惟宁却突然对许静则的反应感到不满意,再度询问:“你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语气加重,仿佛有点生气。 许静则只得挺身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作认真求知状:“我是真的很想听。” 秦惟宁的语气再度回归平静,“之前在实验高中,我妈批评了班里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就散布谣言进行报复。学校最多会对他批评教育,连记过都不会有,因为他家里很有权势背景,这种事情可以轻易摆平,对他家里而言,这就是‘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许静则凝视着秦惟宁,发觉对方语气极像在陈述某个观察发现或阐明科学定理,充满不带感情的理性:“所以我打了他,因为我发现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让他也感受到痛苦的报复方式,多么可笑,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但对我而言,竟然只有用最原始的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第27章 “所有人提起这件事情,都只会说我太冲动,其实恰恰相反,我当时非常清醒。你知道吗,水星的运转轨道与牛顿的理论并不相符,之前所有的天文学家都选择相信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假设出一颗人们尚未发现的行星,认为是它对水星运行产生了扰动。直到爱因斯坦提出广义相对论,证明那颗行星其实并不存在,人们曾经深信不疑的真理也存在错误,人们终于发现牛顿的理论也不是完全正确——” “但这个世界并不像物理学那样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书上写的‘公平正义’可能并不存在,这个世界有一套运行的潜规则永远不会被放在明面,但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那才是真相。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可以如此逻辑自洽,其实对此都不相信,却还要一致地说谎。” 许静则想,还好自己偶尔也会看看科教频道,能够明白此时的秦惟宁就像是百年前的天文学家,对那颗并不存在的行星产生了惶惑与质疑,却又没有幸运到迎来属于他的广义相对论。 秦惟宁对他的讨厌也是一种移情,因为在秦惟宁看来,许静则也属于做错了事也会被轻松揭过的那个阶层。因此许静则对秦惟宁的劝慰其实也是一种特权,是自上而下的俯视。 许静则沉默了很久,突兀地提起另一件事情:“我初中的时候,大家都特别害怕测视力。我同桌怕得最厉害,我当时很奇怪,问他说他又不近视,干嘛要害怕。他回答我说如果是近视还好,顶多看不清几排字母,他是散光,他是直接看不清护士拿的棍。” “你也可能是这样,其实你可以看得清每一个字母,但是你不知道护士的棍儿在指着哪儿,这可能就是你和我们看待未来时的差别。但如果把视野从几年拉到几十年或者一辈子那么长,只要你自己戴上眼镜,也就看清楚了。” 这是秦惟宁不曾料到的回答,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许静则,把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掉,问:“如果我今天不戴眼镜呢,你打算怎么回答我?” 许静则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说:“我会说你又不近视又不散光,没事戴个眼镜干嘛,真够能装的。” 秦惟宁忽然伸出手,好像要摸许静则的头发。许静则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像有股电流从脚蔓延到头,将他定住不能动弹。 然而秦惟宁的手最终又只落到许静则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他一下。 许静则抬起头看向秦惟宁,发现秦惟宁已经将眼镜又戴上,对他露出笑容。 这一笑容没有以往的嘲讽轻蔑,好像不该对数学不及格的许静则展现出来,但却又真实发生,并非许静则的错觉。 许静则不知道这笑容产生的缘由,只是猜测秦惟宁此时的笑应当是真的发自内心,又的的确确是许静则所见过的,在清醒时的首次。 第26章 秦惟宁已经收回手许久,许静则肩膀上残留的力度却像是没有消减。许静则觉得秦惟宁的这个动作不算亲昵,像是逛精品店时看到了只可爱的玩偶,就伸出手去捏一捏,不一定有购买的打算。 而许静则此时就像那个坐在货架上被捏了一把的小狗玩偶,抖一抖充棉耳朵,用黑色玻璃珠眼睛盯着秦惟宁,虽然内心已经知道今天大概率又要在货架原位坐到打烊,内心却已在设想被安放在秦惟宁的床头时的感受。 秦惟宁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语气好似带些无奈:“许静则,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说得这么容易。”而后他又问,“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在想全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许静则是那种被捏一把就会胡诌的发声玩偶。 秦惟宁问:“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也有我一份吗?”说出口后他又有些后悔,似乎问得过于直白,容易引起许静则的怀疑。 结果许静则说:“有啊,你难道不是全人类的一部分?” 圆珠笔在秦惟宁手里转了一个圈,秦惟宁觉得自己是真的想把许静则的脑袋拆开,看看里面都有哪些奇怪零件。 随后秦惟宁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帮助许静则分析了月考错题所涉及的知识点,同时秦惟宁自己也从书包里拿出个空白笔记本,将分析结果同样记录了一份。 许静则想,秦惟宁给他上课比秦惟宁自己上课还认真。因此在秦惟宁再度强迫许静则按照他的最优答案重新进行订正时,许静则也就只能乖乖配合。 通常一节家教课是两个小时,在余下的时间里二人都充分珍惜了来之不易的和平,秦惟宁没有说诸如“我从路边找只狗来给它讲到第三遍狗都要急着按铃说它听懂了不用讲了”之类违反教师守则的话,许静则也没有回答“也许狗急着按铃是它搞不懂为什么它都不叫了你还一直在叫”此类不尊师重道的言语。 时间刚到,刚从合唱班回来的林奕叩响许静则的房门。 许静则起身去开卧室门,林奕站在门口面露微笑,轻声询问他们的课程是不是结束了,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她执意请求秦惟宁留下来吃饭,又强调只是随便做做,问“小宁”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菜。 秦惟宁站起身礼貌地与林奕问好,有分寸地回答做什么菜都可以,他并无忌口,也没有特别偏好。 许静则随即跃跃欲试地想要点菜,被林奕一眼瞪了回去,说“做什么吃什么,只有数学好的人才有点菜的资格”,许静则立即回答:“那看来妈你也只能做菜不能点菜了。” 秦惟宁站在一旁听着他们母子的对话,这种氛围的对话永远不可能在他家里发生,秦惟宁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像是忘了关电视,或是在听电台里播送的相声,一唱一和,没人觉得冒犯或不合规矩。 韩国甜美女明星到了中年就会长成林奕那样子,这样的人年轻时会享有许多豁免特权,哪怕是到了中年也很少有人忍心对她发脾气。林奕下楼去做菜,让许静则先带着秦惟宁在家里逛逛打发时间。 许静则不是一个合格的导游,他带着秦惟宁随便在三层楼间走了走。别墅里多了个秦惟宁也依然显得很空荡,拖鞋踏在走廊地板上都会有回响。 两人经过一张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大幅全家三人合照,许静则也没有停下来介绍。倒是秦惟宁快速又认真地看了几眼,照片里的中年男人坐在最中间,坐姿豪迈,面容和秦惟宁此前在报纸新闻上见到的没有什么大区别,连笑容都是如出一辙。 许静则长得更像林奕,秦惟宁没来由地想。似乎他的关注点有些偏移。 “后来你爸回家了么?”秦惟宁突然问。 许静则步伐没停,走在秦惟宁前面,他知道秦惟宁说的是哪件事,干脆地回答:“没有。”短暂沉默后,许静则问:“你后背上的伤好了吗,没被发现吧。” 那伤口早已痊愈,也成功地没被发现,只是被许静则问起时,已经痊愈的伤口微微有点作痒。 秦惟宁和许静则一起走下楼梯到二楼,二楼起居室内摆着一架钢琴。 许静则终于有了张口介绍的兴趣:“这个是我妈妈的钢琴,她之前是师范学院音乐系的。——那天家长会结束之后,我妈还很高兴,说她碰到了以前的室友,不过我也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去找了你。我妈这个人有时候……想法有点天真,还总是特别热情,你别介意。你要是不好意思拒绝她的话,我和她说是我和你水平差太多跟不上就行。” 他把钢琴的黑色琴盖打开,秦惟宁站在旁边,低头看许静则的手指划过黑白琴键,又没有落下弹出声音。 “你也会弹钢琴吗?”秦惟宁有些突兀地问。 许静则抬起头看了秦惟宁一眼,有些不解,却还是回答:“不会。很遗憾,我没遗传我妈的音乐基因,跟音痴也差不太多。” 秦惟宁的嘴角往上抬了一点又恢复原状,语气平淡认真:“也不是。你唱歌很好听。” 第27章 “人有时候也贱”这句话极有可能是真理。许静则必须承认,他被温和版的秦惟宁吓到了。 许静则觉得好像从他走出卫生间那刻起,秦惟宁就变了。变化的突出特征是秦惟宁竟然开始使用人类的语言与许静则进行友好交流。 许静则支支吾吾地回答:“啊……是吗。”同时他的后背自下而上窜起一股凉意,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连手也不慎敲在琴键上,发出没旋律的一声重响。 “你真的不会弹钢琴?”秦惟宁站在钢琴旁,抬眼问许静则。午后的光影透过白色纱帘打在秦惟宁高耸的鼻梁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许静则觉得秦惟宁可能不明白,像他这种长相与气质的人是不适合以这种温柔语气说出这种话的,哪怕是秦惟宁在说《怦然心动》的台词,许静则听来也只像是在演《无间道》,此时许静则也只想举起双手说“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做个好人”。 “……也会一点。”许静则只好投降,“你想听啊?” 得到秦惟宁肯定的答复,许静则老老实实地挪出琴凳,弹了一首很通俗的《梦中的婚礼》,被他弹得更像是梦中在举办葬礼,适合佐以唢呐进行演奏。 第28章 在演奏期间,许静则脑海里已经闪回完毕了他十八年的人生跑马灯,在被黑白无常勾走之前,他只想问“能不能让我把手机的浏览记录都删了,离开需要体面。”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会成为许静则的遗言。 一曲终了,许静则破罐子破摔般把琴盖一合,抬头望向一旁的秦惟宁。 秦惟宁的视线仍落在许静则的手上,像是出神了一会儿。许静则有点心虚地顺着秦惟宁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幸而自己的指甲缝干净,没有会被耻笑的地方,但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秦惟宁回过神,表情转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秦惟宁的微笑即为经过放大观察后发现其嘴角上扬了一个像素点——说“很好听”。 也许是许静则的错觉,许静则觉得适才秦惟宁看他手时,那眼神像是短暂切换至《怦然心动》的片场,但随后的微笑与那句违心的夸奖,就又回到了《无间道》。 如若梁朝伟不幸罹患精神分裂,就能够成功复现适才秦惟宁的那种表情变化。 完了,许静则心想。 他罪过大了,他之前那一番话可能真的把秦惟宁给刺激到了。他是不是必须得滚钉板坐老虎凳,才能使秦惟宁恢复原样。 林奕在楼下喊:“许静则,说过多少次不要糟蹋琴,下来吃饭!” 餐桌上的氛围也同样诡异,没有太大好转。 一楼餐厅内安置着一张小方桌,许静则和秦惟宁并肩坐在一边,林奕坐在他们对面。许静则忘了给秦惟宁拉椅子,还被林奕数落了两句,许静则揣着心事,胃口更差。 十分不巧,摆在许静则面前的是一道炒秋葵。许静则对黏糊糊的秋葵一点兴趣也没有,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米饭。 林奕不搭理他,只是执行待客之道不断给秦惟宁布菜。秦惟宁回应得体礼貌,更顺利成为林奕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林奕又给秦惟宁盛了一碗汤,温和地问:“小宁,上课还顺利吗,小则没有不听话吧。如果他敢不听话,你就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教训他。” “妈,我又不是小学生!”许静则觉得自己的老脸都快丢尽。 秦惟宁的嘴角浮现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很郑重地放下筷子,转头看向许静则,用眼神询问他该如何作答:“你听话吗?” 许静则自暴自弃地扒拉进嘴又一口白米饭,脸快埋进碗里,此时又把眼睛从碗沿上抬起回望秦惟宁,同样用眼神回复:“快点说我不听话,把锅甩给我,让我们一起获得解放!” 也不知道是许静则挤眉弄眼过于丰富导致内容难以理解,还是秦惟宁的想法不能够为许静则所支配,他面向林奕,说:“阿姨您多虑了,我们上课都很愉快。” 之后秦惟宁把自己盘子里那只林奕夹给他的鸡翅又转送到许静则碗里,低声作出判断:“你好像不喜欢吃秋葵。” 林奕终于注意到菜盘的摆放顺序有失妥当,她有些歉意地望向秦惟宁,先征询客人的意见:“我也不太清楚你喜欢吃什么,我记得当歌姐喜欢吃这个,想着你也可能喜欢吃就做了。” “嗯,谢谢阿姨,我挺喜欢吃的。”秦惟宁答道。林奕松了口气,立刻把炒秋葵挪到秦惟宁的面前,秦惟宁夹了几筷子后问:“阿姨,您和我妈妈不是同一个专业,是怎么分到一个寝室的?” 回忆起已经略显久远的少女时代,林奕的神色变得飞扬生动,连许静则也被吸引,抬起头认真聆听。 林奕谈到自己高考后的暑假和同学结伴骑车出游,结果在开学前夕摔断了腿,只能办理休学。在家养了小半年终于受不了无聊的日子,她瞒着父母半夜收拾行李,自己推着轮椅拉着行李箱前去报道,一路四处麻烦好心人,最终竟然也得以顺利抵达。 本以为到了学校就万事皆宜,却发现自己的宿舍不幸被分配在六楼顶楼。 于是她发扬精神,把轮椅停在宿舍门口,开始嚎啕大哭,成功吸引来众人围观。 哭了十分钟后李当歌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说她实在太吵,而现在还是午休时间。问清原委后李当歌说她住在一楼,宿舍恰好有个空位,可以收留林奕,前提是林奕日后要遵守宿舍文明守则,不要再做出这种扰民举动。 当然林奕此后还是少不了扰民——毕竟她是学音乐的。 李当歌对此也表现出一定宽容,林奕十分感激,腿养好了后就每天帮李当歌去饭堂打饭,每次都雷打不动拎两个饭盒,这种举动甚至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林奕的桃花运: 林奕笑着说她感觉自己还挺漂亮的,结果却一直没有人追,自尊心严重受挫。后来实在受不了去找人问个清楚,才知道原来许多人都误以为她已名花有主,每天拿的另一个饭盒属于她的男朋友。 “毕业后联系就少了。”这个故事最后被林奕有些怅然地作结,毕业后紧跟的是就业与结婚,载着她们飞快地驶离天真年代,而林奕连就业都不曾经历,在家人介绍下迅速嫁人,与以往同学失散得更加彻底。 “你父母都还好吗?”最后林奕问。 秦惟宁放下筷子,平静地微笑回答:“都很好。” 而后他像是配合林奕对她们友情的回忆,补充道:“您送给我妈妈的那个笔记本,她现在都还在用。” 林奕像是认真回想了秦惟宁所指的是哪件东西,少时也摇摇头笑起来,这笑有多重意思,如果因快乐而笑是最简单的那种,那此时她笑的含义就最为复杂。 用餐结束后,林奕将一把备用钥匙给了秦惟宁,仿佛秦惟宁要给许静则补课这件事已然尘埃落定,是件长期而又不会轻易更改的事情,而秦惟宁也顺利获得信任。 林奕站在门口微笑着与秦惟宁作别,笑容在脸上停留太久,就显得僵硬刻意。多年不见后终于再度意外相遇,林奕却只记得那天李当歌穿着的,边角被洗得发白的裙摆。 她关上门,轻声问许静则,语气像是请求:“小则,你就当是帮妈妈一个忙,好不好?” 许静则不想拒绝,也不想同意。 以往他对秦惟宁的示好总是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而这次秦惟宁先一步欣然接受,哪怕是许静则已然决定不再喜欢秦惟宁,不再像背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做多余而又无用的示好与付出,也觉得接近对方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接近类似于脱敏疗法,暗恋会给对方不自觉地镀上一层玫瑰色光环,许静则想一定是距离越近、时间越长,那层光环就会褪去神秘逐渐黯淡,最后将对方归入普通,不再神奇,也不再具有额外吸引力。 许静则同他的前辈一样,错把暗恋当作婚姻,对人性同时产生了过高又过低的矛盾估计。 不想同意的理由是,许静则终于意识到秦惟宁对他温和又虚假的原因。 家教是一份工作,秦惟宁将许静则视作雇主,于是附赠给他服务业般的礼貌。这种对待需要付费购买,按小时计费。 秦惟宁附赠给许静则的这种情绪价值,只会提醒许静则,在秦惟宁眼里,许静则和那些逼迫秦惟宁喝酒的人其实是同类。 “下班”后秦惟宁的礼貌就荡然无存,无须特意维持。 李当歌常用的那个黑色皮革封面记事本安然躺在餐桌上,无论他们搬到哪里,这个记事本都如影随形。 秦惟宁拿起本子,随手翻阅。 经过长久的使用,记事本的边缘都已被磨出淡淡白印,李当歌一般用它记一些家庭账目。 用得太久,李当歌又往里面另加了内页纸,整个记事本鼓鼓囊囊,本就是文具店里最常见的那种本子,此时它的外表更加平凡。 唯一特别之处就是封面右下角有个用水钻贴出的大写字母l。 秦惟宁曾以为这个l是“李”的姓氏缩写,如今看来它更可能同时代表着“林”。 李当歌从未对秦惟宁提起过这个记事本的来历,秦惟宁凭借直觉作出的试探却直接指向了最终答案。 ——曾经的室友,毕业后却不再联系;共同居住在北城,却连对方的结婚对象是谁都不清楚,显然并未邀请对方、或对方没有应邀参加婚礼。 如果是绝交,又为什么一直保留使用对方赠予的东西,甚至将它内化为生活的一部分? 秦惟宁的耳边有个声音告诉他,你曾经的生活都是假的。 你的正直父亲是假的,你的温柔母亲是假的,他们之间的相敬如宾也极有可能是假的。 在秦惟宁的天平上,许天和许静则被他摆放在两端,砝码重量相同。而此时林奕的加入使得天平迅速倾斜,许静则朝着另一端快速滑落,被传染同化。 然而许静则竟然暗恋他。 秦惟宁快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意识到这是他目前所能掌控的最大筹码。 只有伤害许静则,才能将他的报复最大化,秦惟宁决定对许静则予以回应,决定提供暗示,决定向许静则提供虚假的爱意,决定自己扮演起同样喜欢许静则的秦惟宁。 第29章 ——终极目的是彻底地毁掉许静则的未来。虽然许静则的未来本就不见得有多光明,秦惟宁也可以诱导他堕落至谷底。毕竟秦惟宁也知道同性恋是一个无法见光的群体。 此前他还在实验高中的时候,一对同性情侣在树林里接吻,被老师意外发现。如果是异性情侣就是再熟悉不过的流程,校方会找双方家长来学校谈话,勒令二人分手结束早恋,给一个小处分作结。 但这两个人性别相同,最终结局就是双双退学,退学后这件事还在整个高中内广泛流传,二人姓甚名谁是哪个班的学生等细节都被“知情人”披露,连他父亲秦源都在吃饭时问起秦惟宁这件事,得到秦惟宁“不清楚”的回答后还继续感慨当前我国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端,导致年轻人走入歧途。 秦惟宁并不觉得同性恋与教育弊端之间存在任何严密逻辑相关性。或者说在他看来爱情不分早晚以及同性异性,都同样通向歧途,是一种重度发烧,导致人失去理智作出种种愚蠢举动。 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一切就都变得容易。 他在心理医生面前保持沉默,却可以坦白给许静则听,只为了博得信任同情;许静则的演奏差到秦惟宁直到最后都没听出来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也可以违心地夸赞;他厌恶秋葵这种食物,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秦惟宁必须不断以此类行动试探自己的底线,毕竟他并不是同性恋,哪怕他是,抛开许静则自身所附带的原罪不谈,这种智商很低、把一切东西都想得浅薄容易又活得漫无目的常常浪费时间的人也完全无法引起秦惟宁的半点兴趣。 可是为了更彻底地伤害到许静则,秦惟宁极有可能还要与许静则发生一些更亲密的肢体接触。 秦惟宁躺在床上,想到许静则的嘴唇、脖颈再到手臂以及其他部分,觉得自己的牺牲又很大,大到让他有些失眠,思考应该如何应对。 秦惟宁觉得自己必须学习一些必要知识以应对未来可能的挑战。他按亮床头台灯,拿起手机进入浏览器,搜索“同性恋”相关知识书籍进行储备。 这时,“爱管闲事”发来一条微信消息:在吗? 秦惟宁本想说“许静则,你可以把你那些低效率的开场白省略掉吗?你知道微信消息不会自动清除,我总能看到并考虑是否予以回复”。 但是不行。 秦惟宁想到许静则目前仍停留在暗恋这一阶段,如同草履虫受到刺激会产生反应,秦惟宁也需要对许静则进行正面刺激,才能得到理想结果。 于是他回复:“在,你怎么还不睡。[笑脸]” 第28章 许静则看到秦惟宁宛如淘宝客服般的温馨回复,沉痛地沉默良久,切出聊天界面,给王胖子发去消息。 许司令:在吗? 王参谋:许司令,我对你always online。 许司令: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个人之前很讨厌你,突然之间又对你态度很好,你觉得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 王参谋:他想管你借钱。 许司令:……补充一下条件,是之前特别讨厌我,现在对我态度又特别好。 王参谋:他想管你借特别多的钱。许司令,你懂的,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许司令:[流汗] 王参谋:等会儿,你说的是谁啊? 许静则没回复。 切回和秦惟宁的聊天界面,许静则再度陷入思考。 秦惟宁没有立刻等到许静则的回复,便继续返回浏览器查看搜索结果。 以“同性恋”作为关键词,检索第一条是“同性恋,艾滋病高发群体”;第二条是“同性恋是天生的吗”,秦惟宁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向下滑动,下一条是“同性恋应该如何治疗”。 秦惟宁没有再向下看,他返回至第二条,轻击进入页面。网页里字数不多,最终结论是“目前仍无定论,同性恋可能是先天因素与后天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秦惟宁便又浪费了人生中的两分钟。 他想,人们对同性恋的了解可能还不如对月球的了解多。虽然人类与月球平均相距38.4万公里,而他和许静则有时相距不足半米。 微信消息提示音响了,许静则终于回复了他。 爱管闲事:我对上课的内容质量要求是很高的。 爱管闲事:之前我请的家教都是师范专业学生,虽然是我妈请你过来的,我还是要对你作出要求。 q:什么要求? 爱管闲事:你得好好备课。这样吧,就和旧东方看齐,备课时间至少得是上课时间的1.5倍。我们每周上4小时的课,你每周得至少备课6小时吧。但是你还要上学,就只能用放学后的时间完成备课任务。 爱管闲事:那你就没空去别的地方打工了。 爱管闲事:备课时间也计课时费。 秦惟宁注视了手机屏幕片刻,回复了一个ok。 秦惟宁对事物的看法总是直击本质,不会轻易更改。他认为许静则是拥有的太多,因此给予时也毫不在意,不分对象的大方慷慨。像是大海不会在意被人舀去一杯水,并非是吞没过无数生命的大海比溪流更加善良。 只是大海太不缺少那一杯水。 秦惟宁是如此自负地相信自己的理智与决断,在十八岁的年轻夜晚受到命运蛊惑,执意只身驶入那片名为仇恨的海。他此时还不明白此处的波谲云诡,孤舟倾覆后沉入海底,他才终于抬头望见情的天空。 在文科班里每个人都具备成为社会观察家的潜质。 秦惟宁与许静则之间关系的转变迅速引起注意,二人之间的互动包括但不限于秦惟宁会在数学课后的课间休息里主动为许静则讲解错题知识点,哪怕许静则已经困得双眼都快睁不开,挣扎着说让自己先补个觉; 午饭时间原本永远独自吃饭的秦惟宁也突然间和许静则坐到一起,王胖子被迫被挤到对面,幽怨地对许静则唱“你爱我还是他”后,许静则不耐烦地说“爱你爱你我最爱你”随后又补充:“当然了是父爱”。 许静则只能在课间召开新闻发布会,如实对班级同学坦白:他和秦惟宁没什么特别交情,只是俩人的妈恰巧有点交情,秦惟宁周末时间在给他当家教而已,被迫偶尔捆绑。 由于没人敢去问秦惟宁这件事,大家也就只好接受了许静则的这个说法。反正许静则就像土豆,跟谁都能炒到一盘里。哪怕端上来的是番茄条沾土豆酱,人们震惊之余真尝一尝也觉得不是不能吃。 周末许静则出来进行打球或去网吧等与学习无关的活动时间也变少。许静则的数学成绩有所提升,快乐程度显著下降。 不过他想到秦惟宁对他最近始终保持的还算良好的态度,再看一看秦惟宁专门为他整理的薄弱知识点专项习题册——习题册厚度接近教科书,每一道习题都是秦惟宁从高考真题里摘取而来,还按难易程度排了序。 秦惟宁直接把北城一中发的那些练习册拿去垫了桌脚,并评价说“这已经是把它价值最大化的做法了”。 许静则闻得此言,心想秦惟宁本质其实还是很刻薄傲慢,只不过出于敬业精神,对许静则的攻击性暂时下降。 同时许静则也发现,偶尔保持沉默不发言已经是秦惟宁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他沉默不是因为默认,而是秦惟宁觉得没有和蠢人争辩与解释的必要,他也完全不需要获得蠢人的认同。在秦惟宁看来,真理永远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许静则也只能忍了再忍,心想秦惟宁其实已经为了这份工作牺牲许多。 虽然他现在看到秦惟宁,就像早上听到闹钟铃声一样,几乎是生理反应般地想叹口气。 叹气源于此前的一次意外事故。 周末补课时许静则偶然看到秦惟宁放到书桌上的手机,屏幕的细小裂痕又多了几条,将近覆盖了半个屏幕。 许静则有点心虚地想起来,这几道裂痕极有可能是他造成的,那天在私人会所他把秦惟宁的手机往洗漱台上一扔,听声音砸得是很结实。 当他假装不经意问起秦惟宁手机屏幕是怎么回事儿要不要拿去修修时,秦惟宁只是很平淡地说可能是哪次掉在地上摔了,不影响使用就懒得修理。 但许静则知道秦惟宁是一个连书籍折页、试卷发皱都无法忍受的人。 “许静则。”秦惟宁突然停下,将卷子不轻不重地往许静则面前一推:“你有在听吗。” 许静则有点心虚地发觉自己注意力是有一点偏移,“在听啊。” 秦惟宁瞥了一眼他,说出那句极具杀伤力的话:“那你重复一遍。” 许静则重复到一半,不可避免地卡了壳,“啧,下一步怎么做来着……我有点忘了,你让我缓缓,我想想。” “今天就到这吧。”秦惟宁直接把卷子扣在桌面上,宣告今日课程结束,且他生气了。 秦惟宁现在的脾气已经好到不再会对许静则恶语相向,但只要他不高兴,许静则也就别想好过。 第30章 许静则近日已经修炼出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武功心诀,他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傻充愣,秦惟宁就拿他没办法。 秦惟宁开始把卷子抖得哗哗响,许静则就当是风吹树叶;秦惟宁又把书包重重往地上一放,许静则就当是隔壁装修。 许静则双手垫着头往椅背一靠,开始闭眼养神。秦惟宁终于把东西快要收拾完,冷冷地向许静则说:“我走了。” 许静则终于把眼睛睁开,默默地叹口气,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个四方盒子,喊住已经站在门口将要出门的秦惟宁:“这个给你。” 盒子里的手机和许静则在用的一模一样,最新款的手机。彼时该品牌还尚未褪去光环,每次发布会颁布新品后旗舰店外都要大排长队。 “不小心定多了,你拿去用吧。这样我拍题问你也方便点。”许静则的表情很诚恳,像是提出交换条件,“能把给我的备注换换吗?我不想当市民热线了。” 秦惟宁立在门口,视线从白色盒子转落至许静则的脸上,许静则富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秦惟宁仿佛听见有人在地板上拖动椅子,吱嘎吱嘎无休无止,使他又开始烦躁。 他最近烦躁的次数不断增加。忍受许静则实在很难,而他还要持续地用好态度面对许静则,给予许静则刺激,以得到许静则向他告白的预期结果。 许静则懦弱得超乎秦惟宁的预期。有几次秦惟宁都觉得氛围正好,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他专门为许静则留出的告白时间,甚至他还鼓励许静则说他进步很大,将身体逐渐朝许静则靠近,几乎快要与许静则的手臂相触时,许静则却将身一扭,反朝另一边挪走了。 也许今天会是有突破性进展的一天,可是这种场景不在秦惟宁的预设之内,他只能自由发挥。 秦惟宁没有接手机盒,先朝许静则走过来,他听见自己问:“那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房间内静了两秒,随后像定身法术被同时解除,两人立刻去抢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许静则从椅子蹦到床上,秦惟宁凭借距离优势先摸到许静则手机的边角,许静则从床上活鱼般一滚,劈手夺过手机,就要爬起来往房间另一边跑。 秦惟宁从他背后环抱住许静则的腰,许静则一时失去重心,被秦惟宁往后拽,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 许静则的卧室床很软,两个人的重量一起倒上去就要往里陷。秦惟宁的手臂卡住许静则的腰,许静则的衣服往上蹭了蹭,秦惟宁的手指落在滚烫的皮肤上,也很像是要陷进去。 许静则的双腿被卡在秦惟宁的腿间,挣扎了两下也没有效果,秦惟宁挪开一只手轻易地抢走了许静则的手机,解锁屏幕,点进微信界面。他有点意外地往下翻,才看到自己的头像。 许静则给他的备注是“喷火恶龙”。 他的前面还排了很多对话框,有几个对话框的聊天时间晚于他和许静则的聊天时间。 他没有被许静则置顶。 第29章 秦惟宁只顾着翻许静则的微信聊天框,许静则甚至还置顶了班级群,群里一群人“哈哈哈”地聊着最近追的剧、喜欢的明星这类没营养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还有人在群里喊许静则,问他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说话。 “许班是不是又在上家教课啦”,“好热爱学习哦,记得把笔记借我看看”…… 秦惟宁心中冷笑:许静则做的笔记?是他整理出的知识点思维导图,许静则也就是抄了一遍! 这个班级群里也没有秦惟宁。 秦惟宁心想,怪不得许静则人缘这么好,原来是会借花献佛做顺水人情,把别人的东西偷走换个名号就变成他自己的了—— 也是,毕竟许静则身体里流着的血都是污秽肮脏的,德行自然也是一脉相承,这种人怎么还能恬不知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秦惟宁的表情阴沉到了难看的地步,他维持着原本姿势,攥着许静则的手机就要继续翻其他聊天记录,似乎是想要把许静则的罪状收集得更为彻底。 许静则被秦惟宁压着动弹不得,挣扎着要把手机抢回来,秦惟宁一把将许静则的手拨开,许静则在底下不断扭着乱晃,秦惟宁嫌他烦,欺身向前重心下移,膝盖擦过腿,再不可避免地行至中间。 秦惟宁感觉到膝盖碰触到了对方腿间不正常的硬度,以及高过体温许多的炙热。 他们同属一个性别,有着一样的身体构造。秦惟宁当然知道许静则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触碰到同性的这个部位,秦惟宁微微一愣神,有种微妙的不适从心底升腾起来,他刚想条件反射地把膝盖挪走,许静则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手向上用力推住秦惟宁的肩膀,一个猛劲就把身上的秦惟宁推开了。 随后秦惟宁手里的手机也被许静则一把抢走,许静则跳下床,连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踩在毛绒地毯上,头也不回地朝卧室外走去,扔下一句充满怒意的“秦惟宁,你别闹了行不行!” 卧室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不知道是因为许静则离开时手劲太大,还是走廊里的穿堂风顺水推舟。 秦惟宁觉得那门简直好像是摔到了他的脸上。他在床上呆了会儿,浑身血气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 许静则有什么资格生气?会对男人产生恶心欲望的人是他自己,又不是秦惟宁。怪不得许静则要在文科班混日子,在理科班打闹时这种事情恐怕是少不了发生吧。 秦惟宁想到被实验高中开除的那对同性恋,再想到自己认识的同性恋商知翦。其实他们平常看起来和其他学生没什么不一样。但有些不一样是无论再怎么费尽心思去隐藏,也迟早都会暴露的。 秦惟宁低下头去,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秦惟宁又想到那个浏览器里的词条:同性恋可以治好吗? 如果可以,许静则会不会去治呢。 许静则在卫生间里快速地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发现秦惟宁已经离开了,手机盒子还放在原来地方,秦惟宁没有拿走。 许静则松了口气,把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顺势一倒,掀起被子滚成一个蚕茧,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发梢还带点湿气。他吸吸鼻子,鼻腔里还是那股沐浴露的薄荷味道。 许静则把脸埋进棉被,心想真他喵的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哭坟,尴尬死了。 尴尬的时候人就会假装自己很忙。许静则又捞起手机,点进微信开始乱刷。 班级群里又是99+的消息量,许静则点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回复了有关他的几条: 勇敢小许不怕困难:哎上课好累,好想出去玩。 勇敢小许不怕困难:其实笔记都是秦惟宁整理的,我只负责抄现成的,要不你先问问他。 女生回:可是我不敢问他嘛。许班帮帮忙![双手合十] 许静则想了想,回忆起来自己还邀请过秦惟宁进群,结果秦惟宁压根没搭理他。可见虽然秦惟宁态度对他有点转好,但在班级同学心中依然是个生人勿近的主儿。 过了会儿许静则回复了个ok的表情,转头点进和秦惟宁的聊天框。 刚才他在情急之下态度是有点不好,秦惟宁又不知道他的“隐疾”,跟他打闹其实也正常,毕竟许静则也见识过理科班那些男生,一到课间就摞一起发出种种怪叫,跟峨眉山上的猴儿差不多少。 估计实验高中火箭班的学神们是不太会这样,可估计秦惟宁是直得问心无愧,就总不在意与许静则的身体产生接触。 可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是男的,都了解男性是个什么物种:男性上半身和下半身经常分离,偶尔靠蓝牙链接。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下半身略一受到刺激就没脸没皮,尴尬是尴尬了点,却也没什么好特别过不去的。 时间,时间可以洗刷去一切不堪回首的回忆。许静则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把自己安慰好了,他决定明天给自己和秦惟宁都安排点其他活动。 于是他点击输入光标,发去消息。 秦惟宁骑车到高中附近的文具店,逛了几家,最后在小巷子里一家稍显破旧过时的文具店里找到了近乎一样的黑色皮质笔记本。 秦惟宁拒绝绑定银行卡和在网络平台上暴露自己的隐私,依旧不信任移动支付。在他掏出钱包付钱时,手机响了。 失败的单细胞生物:明天我们休息一天吧。 秦惟宁掏出一张五十块,店主上了年纪,慢慢地检查钱的真伪,再从柜台后面掏出装钱的饼干盒。 失败的单细胞生物:带薪假,好不好?[双手合十][双手合十][双手合十] 秦惟宁接过找回的硬币,扫了一眼,还回店主两枚:“找多了。” 老店主感激地看他一眼,像是觉得秦惟宁是个品行优良的好学生,便开始絮絮叨叨说这款笔记本是好多年之前进的货,这是剩下的最后一本,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喜欢这种款式了。 第31章 秦惟宁不喜欢也不擅长与人闲聊,文具店里弥漫着略带潮湿的纸张气息,秦惟宁认得的明星屈指可数,可从墙上贴着的已经泛黄卷边的明星海报也能看得出那些海报上的鲜妍人物已然过时。 所有人都会被命运裹挟推过十八岁,而后笑声不闻声渐悄,再换一批人多情却被无情恼。 秦惟宁把笔记本放进书包里,走出文具店,失败的单细胞生物停顿一会,又给他发了消息:“那就这么定了。” 秦惟宁跨坐上车,把手机漠然扔进口袋,统统已读不回。 失败的单细胞生物是他给许静则的新备注。许静则头脑简单到他的近亲应该是草履虫,可草履虫面对刺激都会做出反应,许静则却不会,即便是做出反应,也不是秦惟宁想要的实验结果。 所以许静则哪怕是做单细胞生物,也都只能做失败的那一批。 秦惟宁次日依旧起得很早,他的早起已成规律,不分工作日还是休息。 他起床洗漱后去橱柜里拿碗筷端上桌,碗筷摆好后正好李当歌买了豆浆油条回来,秦惟宁接过去摆到桌上。 他回头看,瞥见李当歌拿起圆珠笔记账。还是原来那本旧了的笔记本,秦惟宁昨天送给她的新笔记本不在那里。 “怎么没用新的。”秦惟宁一边拆开豆浆袋子把豆浆倒到杯子里,一边不经意地问。 “哦。”李当歌有点惊讶,随后说:“新的不舍得用,记账就先用旧的这本吧。” “买来的东西就是要用的,有什么不舍得。”秦惟宁抽出纸巾擦了不小心倒在桌上的几滴液体,淡淡地说。 李当歌没再说话,记了账后两人坐下来吃早饭。 秦惟宁吃得很快,也没吃多少就说自己饱了,回房间拿了书包就要出门。 李当歌坐在餐椅上,拿着筷子有些意外地问:“今天去那么早?” “嗯。”秦惟宁走到门口弯下腰穿鞋,“让我早点过去,可以多上一会课。” “那孩子怎么样?”李当歌问。 “挺好的。”秦惟宁回答后才想了想,说:“哦,你问成绩么?成绩很一般。你们后来没打过电话?我还以为你知道。” 随后秦惟宁就好像只是一问,也不期待李当歌的回答,直接提起书包走了。 李当歌嚼着油条,过了会儿像是觉得房间里太过安静,拿起遥控器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机去看早间新闻台。 秦惟宁骑车到北城图书馆,走到科学类图书区随便找了一本书来读。读了一会觉得状态不好,把书归还回书架,又到杂志区去看《国家地理》。 二十分钟后,秦惟宁从北城图书馆的玻璃转门内走出来时,许静则也提着购物袋从街口超市走出来。 许静则拆开冰淇淋包装,把刚买的零食都塞进王胖子的书包里,说:“走,打车去。” “今天一定要玩个爽!”王胖子已经摩拳擦掌开始在脑海内安排游戏顺序,“自从你周末开始补课,兄弟我真是寂寞良久,真好似高山流水无知音。” 许静则舔了口冰淇淋:“少废话,我看你也没少玩,就是缺人给你买单了吧。” 去游戏厅自然不能用自家司机,许静则和王胖子俩人走出街口站在道边拦车。大早上的正值出租车交班,俩人拦了半天才拦下来一辆车,王胖子先开了车门哼哧哼哧地挤进去,许静则去道对面垃圾桶边扔了冰淇淋包装纸,一抬头就见到王胖子面目扭曲朝他大喊: “许司令,快上车——” 许静则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残留的奶油,心想着什么急,我妈今天又不在家,哪儿有人催。 他左右看看没发现异常,刚要张嘴损王胖子往回走,却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人抓住,走了半步又被扯回去。 “许静则,你要去哪?”站在他身后的秦惟宁阴森森地问。 第30章 秦惟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找许静则,明明他看到了许静则给他发的消息,他可以休息一天不用再给许静则这种单细胞生物上课浪费生命,许静则今天也不一定就会在家。 可是当秦惟宁看到许静则的那一刻,心里悬着的一块沉重石头就突然轻轻地放下了。像是有人念了一句咒语,压在他身上的山石便消散不见,他得以在一瞬间内解脱,因这解脱过于突如其来自由自在,他甚至还会怀疑前一秒的痛苦只是幻觉。 后来当许静则的秦老师变成了许多人的秦老师时,秦惟宁看到有学生一边听科研讲座一边在手里用力捏着东西。秦惟宁走神了几秒,决定问对方在干什么。他以为自己很礼貌友善,依然把那学生吓了一跳。 于是学生乖乖从包里掏出一个类似的东西上交给秦惟宁,告诉秦惟宁这个东西是拿来解压的。生活里的压力无处不在又无法抗拒,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时就朝这东西发泄。 不论怎么捏它捶它揉它,它都只会慢慢地变扁变圆变成一滩,再不知不觉地恢复原状,它不会生气发火,又会慢慢地恢复回一张笑脸。 而且对它粗暴的人永远不会有负罪感,这是它诞生的使命,人们可以肆无忌惮。 秦惟宁在没有拥有这东西又很需要它的时候,先一步地拥有了许静则。 许静则有着秦惟宁最喜欢的解压手感,秦惟宁喜欢将许静则揉圆拍扁,此时还不知道许静则也有使用期限和前置条件。 一件事得来的太容易,就会误以为都是理所当然。 “我不是给你发了消息说今天不上课吗。”许静则被秦惟宁扯着,一直走到秦惟宁确信许静则不会扭头就跑,秦惟宁才把他放开。 “我没看见。”秦惟宁撒谎得很自然。 适才许静则和王胖子刚在他面前演了一场惜别,俩人恰似牛郎与织女,而秦惟宁就是那个不通人情拆散他们的恶毒反派。 王胖子还下车试图凭借体力优势将许静则拉到车上,秦惟宁只淡淡地问许静则:“你妈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吗?” 他再转头看向王胖子:“你妈也知道吗?” “要不要我等你们到了那儿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再打个电话?” 王胖子嘴唇颤抖,颤巍巍指着秦惟宁:“你,你这个告密的恶毒小人!许司令,我舍不得你啊——” 最后出租车司机嫌王胖子占着车不走,把他不留情面地扔下来了。王胖子还依依不舍地跟在许静则屁股后面,上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许静则没办法,让王胖子先去玩,记他账上。王胖子这只胖孔雀见好就收,抛下许静则扑棱扑棱翅膀圆润地飞走了。 “你装的吧,我就不信你没看见。”许静则一边往家方向走,一边抱怨。 “看见就要回复吗?”秦惟宁反问,“我没有告诉你我同意了,你就先私自篡改了日程并认为我同意了,所造成的后果都应该由你自己负责。” “行行行,您说什么都有道理,真理只在您的两片嘴之间。”许静则举起双手摆出个投降的姿势,“不是,咱们偶尔歇一天还不行吗,又不是大宝有必要天天见吗?” 许静则叹口气:“放天假,自己去找点爱好,和朋友出去玩玩不好吗秦同学!” 这话在秦惟宁听来就是另一个意思,大致含义为“我看见你就烦,想躲你都不给我个机会让我躲开”。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没朋友,也没爱好。” 以往有爱好,爱好看书,今天没有心情;爱好物理,转到文科班后也不用学了; 没朋友这话略有夸大,但秦惟宁的朋友都忙着未来前途,没空凑在一起浪费时间;如果说是以前的同学,那更不必见了,他原本的班级和现在的二十班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原本的火箭班里个个都是冲击名校的苗子,智商高的人凑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哪怕维持表面和平也少不了暗自比较。交朋友有时需要彼此谦让各退一步,而在原本班级里大家都只有一个态度:凭什么让我退?你有我分高吗? 秦惟宁知道他们看自己顶多是为他表面惋惜一下,实则大部分人都在心里庆幸又少了个竞争对手,要是排在他们前面的人都能突发奇想转到文科班去就好了。 许静则被秦惟宁这话噎了个结结实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去打游戏不算爱好,你那些朋友也就是狐朋狗友。”秦惟宁替许静则先张了嘴。 这话反把许静则气笑了,他被秦惟宁强忍着以好态度对待了这么些天,都快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秦惟宁的本性了,许静则说道:“哦,别人都是狐朋狗友,就你不算呗。” 秦惟宁心说:当然不算。你不是喜欢我吗。 同为男性,许静则没有在“狐朋狗友”动物园里挑一个人喜欢,而是选择喜欢秦惟宁,是秦惟宁认为的许静则身上唯一可取之处。也就只因为这一点,秦惟宁才觉得许静则还不算瞎。 那为什么还迟迟不和他坦白也没有把他置顶呢。 第32章 秦惟宁昨晚想到半夜,终于想明白了。 是因为他无论是智商还是身高,都超出许静则太多。他给许静则的压力太大了,他再对许静则那么好,许静则只会受宠若惊,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秦惟宁才好。 许静则只会夜半失眠时偷偷在被窝里摩挲着从秦惟宁那里得到的东西,陷入患得患失的绝望氛围,每次见到他,许静则都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只好用不置顶的方式来欺骗自己,表达他其实并不在意。 至于“喷火暴龙”的备注,秦惟宁也去搜索了,好像又是宝可梦里的一个精灵,长着翅膀还会喷火。可能许静则真的很喜欢这个精灵,才把秦惟宁的备注设置成这个吧。 秦惟宁是没有想到,单细胞生物许静则的世界可以那么简单,但面对暗恋他这件事时又变得那么复杂。 不过秦惟宁也暂时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他要怎么才能让许静则摆脱自己的自卑心理,鼓起勇气向他开口坦白心意呢。毕竟秦惟宁的身高是没办法缩回去的,许静则的发育也太迟缓,再等个几年恐怕也没有追得上他的迹象; 智商的话就更是不用提了,除非许静则能把爱因斯坦的大脑标本偷出来,再移植进自己的脑袋里。 秦惟宁觉得自己的复仇之路陷入了瓶颈期。 昨天他走了之后,许静则半夜时有没有做什么? 秦惟宁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他的动物性欲望实在太少。是许静则逼迫着他朝这个方向去想。 他想到可能会出现的画面,许静则用被子裹着自己,宽松的还画着动物头的睡衣半卷着,露出洁白的双腿。 他在被子间磨蹭,生理性泪水可能会打湿他的睫毛,使长长的睫毛温顺地垂下来,乖乖地贴在眼睑上。 而后许静则可能会半张开嘴,低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秦惟宁。 秦惟宁的想象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他心里有点莫名的反感,像有人用手攥住了他的胃,有点淡淡的恶心,想要呕吐又没有剧烈到那个程度。 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他在竞赛夏令营的时候。有男生下载了片子,挤眉弄眼地屡屡暗示是好东西,秦惟宁洗漱完毕后回到宿舍,看到一群男生坐在地上凑在一起围观。 他们开了公放,像是要拖秦惟宁下水,或者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就硬要拉秦惟宁过去一起看。 秦惟宁知道有时候不能表现得太不合群,于是他凑过去。 其实他只觉得自己看到两团肉交叠在一起,发出低声的如动物交媾般的无意义声音。 围观的充满欲望的视线也同样令人反胃。 许静则真是下流。 “你不想见到我,是因为昨天的事情?”秦惟宁直白地问。 他看到许静则愣住了,红润的嘴巴微张,露出同样嫣红色的湿漉漉的舌尖。 这个表情似乎和秦惟宁脑海中的画面产生了些许重叠之处,秦惟宁便把眼神错开了,他察觉到自己有些不自然后,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必这样,毕竟他是问心无愧,该躲避的只会是许静则。 于是他又平静地看回去。 “……呃。”许静则终于语塞了,“这个吧,昨天真的是意外。大家都是男的,你也应该懂吧。” 秦惟宁微微侧了侧头,问:“什么?” 许静则看着秦惟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心里骂道装什么大瓣蒜啊。我不信你手机里没有几串神秘数字,半夜三更没有偷看过东瀛视频,再耗费几张纸巾后一切归于平静? 就算老子是同性恋,老子也不是傻子好吗。你实在不懂我给你个神秘网站让你学习学习你就懂了。 呸!最烦这种装x的人! “擦枪走火很正常吧……这至少证明我不肾虚。而且你也有责任,打闹也该有个度,干嘛非往下三路蹭啊?”许静则抱住肩膀,嘴巴抿成一条缝后再一撇。 “我也不肾虚。”秦惟宁说。 许静则心想:这是重点吗?谁问你了?who asked you? “哦行行行,都不虚。那就忘了吧啊,以后别再瞎闹,挺不好意思的。”许静则感觉自己真快被秦惟宁逼得没话说了,这人脑回路就不太对,兴许学习好的人都这样,上帝为他们凿开一扇门,就得拿水泥把窗户都给糊上。 秦惟宁注视着许静则的脸,轻轻摇头,问:“忘不了怎么办。” “……”许静则的脸“腾”地就红了。他很想认真地问秦惟宁,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已经近乎于耍流氓了吗。请你以后一定不要对着女生这样说话,不然极有可能会被热心群众扭送至派出所。 “我有的你都有,总想着有意思吗。”许静则彻底不想说话了,他目前只想迅速离开这一现场,氛围过于诡异,气氛渐趋焦灼。 “行了,被你一闹真没心思学习了。反正下周也是又要郊游又要运动会的,今天歇一天吧,你跟我打会游戏,行不行。”许静则怕秦惟宁又着三不着两,他妈好不容易今天一天都不在家,他要是再被秦惟宁逼着学习,那真快郁闷死了。 许静则故意激将:“你会打游戏吧。”他把脸朝秦惟宁那边一凑:“你不会输给我吧?” 还好秦惟宁也没有继续揪着之前的话题不放,点了点头说他可以试试。 许静则就乐颠颠地抱了一堆游戏盘出来,再连上起居室里游戏机,扯出两个手柄,塞一个进秦惟宁手里。 他又非常轻车熟路地给外卖店打电话,叫了一堆垃圾食品。 等待过程中许静则眉飞色舞地跟秦惟宁进行介绍他的游戏成就,哪个游戏他已经全收集,哪一代游戏实在做得很垃圾。秦惟宁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讲。 最后许静则讲累了,找了个双人游戏和秦惟宁一起玩。 不得不说学神确实是学神,许静则只给秦惟宁讲了一遍手柄上每个按键都代表什么,这游戏又该怎么玩,秦惟宁就都记住了,玩了十分钟秦惟宁就已经不会再拖许静则后腿了,两人玩得有来有回,渐入佳境。 门铃突然被按响,垃圾食品的外卖送到。许静则拆开外卖袋子,发现竟然忘了给他送可乐。 许静则的屁股只好又从坐垫上挪起来,去冰箱里找,也是没有。 许静则有点垂头丧气地回来,秦惟宁问他怎么了,他如实回答:“想喝冰可乐。外卖忘了送,冰箱里的也没了。” “哦。”秦惟宁说:“那我去买吧。” “这么好!”许静则一下又支棱起来,感觉秦惟宁今天初具人形,“好啊,你就去街边那家超市,那家超市是最近的,我要喝xx牌子的,别买错了,我在家等你,保证不自己偷偷玩!”他又举起右手补充:“也不偷偷吃!” 秦惟宁难得的笑了一下,说了句行。他感觉许静则只要不干正事,眼睛就很亮。 他穿上外套出去买可乐,那家超市很好找,就在今天他抓到许静则要上车的那个街口。 他买了许静则说的那个牌子的可乐,虽然他根本觉得可乐都喝不出区别。 秦惟宁提着可乐去结账,把钱递给收银员,收银员拉开抽屉,秦惟宁突然说:“等一下。可以把钱换一下吗,我要里面那张。” 收银员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但看到秦惟宁的表情,还是拿出那张钱跟他换了。 收银员也不明白那钱有什么交换的必要,上面还沾着红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印记,可能是血吧——看着实在是有点瘆人。 秦惟宁把钱拿到手里,扫了一眼。 就是那张钱。 曾经他递给过许静则又被许静则收藏,之后出现在许静则的抽屉里。 现在它被许静则花掉了,和任何同等面额的钱币一样,不再拥有纪念收藏价值。 第31章 许静则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撑起来,看秦惟宁拎回来的可乐,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我要的不是这个牌子啊。” 秦惟宁把可乐往茶几上一放:“只剩这种了。” “怎么可能呢,我刚才去的时候还有一冷藏柜——”许静则的话还没说完,秦惟宁就打断:“都卖光了,不让卖了。你喝不喝?” 许静则看着秦惟宁低沉的脸色,心想谁又惹着他了。 “哦,那你喝吧,我喝白水算了。”许静则虽然一点不信秦惟宁说的话,但也懒得和他计较,取了瓶纯净水回来,拆开袋子吃炸鸡薯条。 没了超大杯美味可乐搭配,炸鸡薯条吃着也没什么意思。许静则吃得兴致不高。 秦惟宁看他那副样子,问:“你真不喝?” 许静则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那瓶1.5升的可乐,摇摇头:“不喝。这个牌子的不好喝。” 秦惟宁拧开可乐盖子,一边大口喝可乐一边愤怒地想:都是太多糖不健康的碳酸饮料,慢性自杀还要区分哪款毒药更好喝? 对着根本喝不出区别的可乐这么有原则,暗恋的时候能不能有点原则?不经我同意就把我给你的钱藏起来,现在又花掉了是什么意思? 第33章 许静则,你的脑子像鱼一样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就算了,你的暗恋也超过不了一个月是吗? 许静则眼看着秦惟宁要把那瓶大可乐喝得快见底,感觉有点牙疼。 那哪儿是喝啊,简直是黄河决堤往嘴里灌。 许静则算是见识了“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个什么架势。 “要不吃点东西顺顺吧。”许静则小心翼翼地把炸鸡盒往秦惟宁面前推了推。 “不要。”秦惟宁冷冷回答道。 “哦。”许静则看着秦惟宁硬生生把那瓶可乐都喝光,赶紧转换话题:“打游戏打游戏。” 秦惟宁拽出一张纸巾狠狠地擦了擦嘴,接过许静则递来的手柄。 他感觉自己胃里的碳酸气泡在不断爆炸翻滚,这炸一下那炸一下,气体发生反应不断膨胀,气压逐渐升高至临界值,将他也转化成一个碳酸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破。 许静则却好像一点没察觉,自顾自地在那说:“全收集的话要打这个炼狱难度,这关我卡了快一个月了也打不过,咱们一起慢慢磨磨。” 之前许静则一个人玩的时候只能担任拿巨剑的战士角色,有了秦惟宁这个远程法师的加入,游戏难度就降低了不少。 许静则想,等游戏打通关了他夸秦惟宁两句,秦惟宁没准就又好了。 秦惟宁此人总让许静则联想到民国影视剧里老爷新娶进门的年轻太太——仗着自己漂亮还会唱戏,成天打鸡骂狗,自己一不顺心全家上下都别想好过,也不知道这种封建余孽脾气怎么在现代借尸还魂的。 许静则这用游戏转换注意力的一招似乎奏效,秦惟宁说了句“是么”,就也加入游戏,好像不再计较了。 哪怕是两人合作游戏难度显著降低,他们也几乎磨了快两个小时,耗费了无数条命。 眼看着最终boss只剩一点薄薄的血条,许静则整个人都快钻进屏幕里,一边背着巨剑躲避着boss的火球,一边喊秦惟宁:“加点血加点血,这波之后我再放个大招就通关了——” 秦惟宁瞥了许静则一眼,心中冷笑一声,放出治疗法术。 法术放偏了,打到了boss身上。恶龙精神抖擞长啸,又喷出无数个火球,战士许静则躲避不及,被烧成一抹灰。 屏幕瞬间转成黑白,跃出大大的血红字体:“战败”。 秦惟宁把手柄放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失误了。” 许静则“腾”地从抱枕上坐起来,把手柄往沙发上一摔,适才游戏的紧张刺激此时尽数化为怒火:“你故意的吧你!” 他看着秦惟宁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想要是失误就出鬼了。刚才打boss全程都操作精准,最后关头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就好像压轴题都解出来的人说自己不会一元一次方程一样,纯属胡扯。 许静则是看出来了,秦惟宁今天就专门在跟他过不去。 他抓抓头发,气得浑身发颤:“不是,你有病吧,我哪儿又得罪你这活祖宗了?你这什么脾气,反社会吗?” “我就这脾气。”秦惟宁冷冷道。 “我操,”许静则实在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谁能受得了你这样的,我是真服了,一天天好像跟吃枪药了一样。” 秦惟宁也站起身来,黑着脸冷声道:“受不了就别受啊!”说完他就摔门走了。 说走其实也没有走,因为许静则压根没出来追。 秦惟宁也不知道自己这股火气是从哪里来的,“被许静则暗恋”难道算得上什么表彰吗?为什么这个状态变成了过去式,他就这么无法忍受。 可能是他觉得现在的状况又与他预期的复仇计划相偏离,他因此感到抓狂;也可能是他发现原来许静则对他的好已经不知不觉由特殊性沦为了普遍性,而他还不知道这转变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发生。 秦惟宁自认为他自己的行为与态度一向如此,他没有什么变化。 那有错的就只会且只可能会是许静则。 秦惟宁感觉自己的胃很难受,他便走到小客厅里坐下来。 他想起英语里会把因喜欢而忐忑不安的感觉形容为胃里有蝴蝶在飞,其实只要一口气喝掉一大瓶可乐,便可以获得同样的体会。 这个牌子的可乐确实很难喝,秦惟宁决定再也不喝。 他留在小客厅里整理试卷笔记,期间有过几次悄悄返回去,他出来时没有关上门,还留有一道缝隙。并不是偷看,秦惟宁觉得自己看得光明正大,不过是许静则太过投入,都没有发现。 从缝隙间他看到许静则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屏幕里还是那个游戏,许静则一遍遍地重打那个关卡,没有了秦惟宁的配合,关卡重来得明显更快且次数更多。 屏幕上拿着巨剑的战士许静则无数次呈大字形趴在地上,脸朝地面死得滑稽。 秦惟宁看不到许静则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因专注而绷紧的小臂。秦惟宁想,许静则自己一定打不过这个关卡。如若许静则肯来邀请他回去,他就会再度参与,帮助许静则打败巨龙。 落地窗外的太阳逐渐西斜,即将隐没下地平线。 房间里终于响起了胜利音乐,屏幕上跃出彩带,npc欢呼着迎接战士许静则战胜恶龙凯旋归来。 许静则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伸了个懒腰,退出游戏界面。他洗了把脸,揉揉酸胀双眼走出门去,有点意外地发现秦惟宁原来没走,正坐在桌边整理知识点。 夕阳仿若背光,映亮秦惟宁的侧脸,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认真。 许静则望着秦惟宁,心想我干嘛跟他一般见识。那点怒气便又“算了算了”。 今天林奕回娘家,整天不在。有道是知子莫若母,林奕知道许静则定然不可能自己下厨,又怕他吃一整天的垃圾食品,就打电话找了做饭阿姨来给他做。 阿姨见他出来,走过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许静则远远看了眼秦惟宁,想了一想,加上一道炒秋葵。 晚饭做好,许静则趿拉着拖鞋走到秦惟宁旁边,板着脸说:“过来吃饭。” 秦惟宁抬头看了眼他,没说什么,放下笔,顺着这个全国通用的台阶下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饭桌上摆了四菜一汤。 之前吵架那股劲还没过,一顿饭吃得很沉默,俩人拿筷子默默扒饭,谁也不搭理谁。 炒秋葵被摆在许静则这边,许静则发现秦惟宁一直没夹这道菜。许静则不爱吃秋葵,他记得秦惟宁说过爱吃。于是他有点殷勤地把菜盘子挪到秦惟宁面前。 秦惟宁抬眼看了看绿油油的秋葵,放下筷子,突然问:“许静则,你干什么。” “……换菜啊。”许静则有点讪讪地,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殷勤失了面子:“你吃点这个。” 秦惟宁夹了一根秋葵,慢慢地咽下去,表情很平静。 吃完后他说:“许静则,我根本就不喜欢吃炒秋葵。” “啊,你之前说爱吃,我还以为你真的喜欢呢……” 秦惟宁打断了他,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吃我就能看出来,我不喜欢吃你却看不出来?” 第32章 这个问题许静则没能回答正确。 他当时对秦惟宁说,不是你自己说你喜欢吃的吗?说完后又想到,好像那天秦惟宁也确实没怎么动筷子,这种“喜欢”可能也只是客套,许静则却当了真。 秦惟宁对此的回复是冷笑一声,沉默着把饭吃完后,拎起自己东西就走出门外。 此种冷笑似曾相识,是秦惟宁没有因家教工资而伪装出好态度之前的,对许静则的一贯态度。 许静则留在原地气个半死,吃完饭背着手绕着餐桌转来转去,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开始复盘,觉得自己发挥失常,气得睡不着觉。 他抓起手机来噼里啪啦打字: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一道菜不能动超过三筷子?你不喜欢吃什么就直说呗,长嘴是干嘛的!还非得让人猜,你把我当大太监使唤啊,西太后都没你难伺候。再说我还没跟你算白天的账呢,怎么好像又是我对不起你了? 冲动是魔鬼,许静则深呼吸几遍,把这些都删掉。 他想到个好的,给秦惟宁发:你也没记得我喜欢喝哪个牌子的可乐啊。咱们这不是扯平了吗? 许静则没料到自己放出了个必杀技:真诚。 秦惟宁故意买另外一种可乐给许静则喝,许静则没喝,秦惟宁自己一个人气得全喝了,把自己撑得胃疼又想吐,牙也跟着不舒服,回家后刷牙刷了好几次,躺在床上嗓子眼里都是一股可乐加秋葵的味儿,临了许静则来了一句:“咱们扯平了”。 狗屁扯平了! 他发现自己把自己逼进个死局里头了,他心里想的事儿没有一件能和许静则坦白。 他怎么说?他说,许静则,我找到了你不再喜欢我的证据,许静则没准要问他:哎,那你当初又是怎么发现我喜欢你的呢?你翻我东西啊?——这就好像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检举别人没闭眼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第34章 没准末了许静则还要说:哦不好意思啊亲亲,这边做下的决定确实是暂时不喜欢你了呢,给你补一张五元优惠券下次喜欢你的时候使用你看可以吗。 如果许静则反问“你这么在意这个事儿干什么啊,难道你——” 秦惟宁也没办法说是因为对你爸下手太难了,我自己没准也要折进去;现在我发现你全家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我决定对你下手,成本最低收益最高。 最后秦惟宁只能选择已读不回。幸好他心脏健康,不必被气到去吃速效救心丸。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学还是得照常上。眼看着郊游在即,班里一派安然悠闲,大有陶渊明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之感。 说穿了就是除了学习正事其他的什么都干。 许静则啃着面包喝了口牛奶走进教室,远远就看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在那叽叽喳喳。 王胖子一打眼看许静则来了,立刻把他也薅了进去,只见班内著名神婆端坐在座位处,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黑色烫金封皮书。 “这什么啊,圣经还是死亡笔记啊?”许静则险些被噎着,赶紧用牛奶把嗓子眼里的面包给顺了。 该女同学“神婆”外号不是浪得虚名,颇有家传,东玄西玄无一不精。平常拿六个钢镚那就是六爻,掐指一算就是小六壬,时不时带副塔罗牌,薅几根狗尾巴草回来那就更不得了——要摆周文王亲传大衍筮法。 神婆眼皮子一抬:“许班,没想到你也凡夫俗子了不是。这是《答案之书》!” 许静则明白了,这是算命摊又上新货了。他问:“这怎么玩啊?不像能摇钢镚选数的。” “要心诚,要恭敬!”王胖子立刻摇他,抢着答道:“这个简单,你想个事儿,随便一翻页就有答案。” 许静则觉得这也太可乐了,这玩意要这么准,他买一车这玩意去买股票去,以后还有巴菲特什么事儿,他许静则不是华尔街一霸也至少得是华尔街一妈吧。 王胖子见他不信,立刻道:“哎我先试试。”他凭借体型优势左右一挤,岿然不动立于书前,大声问:“我最近会不会有桃花运?” 说完他伸手一翻,书上四个大字:门都没有。 围观群众差点笑个人仰马翻。 许静则笑得被牛奶呛了嗓子,咳嗽完才说:“别说,我感觉挺准。” 王胖子被笑得下不来台,立刻把许静则拽过来:“你别笑啊你,你也来试试。” “我没什么好问的啊。鄙人不才,满心思都是学习,要不我问问下次模拟考试成绩?”许静则道。 围观群众发出嘘声。王胖子一搂许静则肩膀:“得了吧,和朝夕相处的同志们装什么呀。”他眼珠一转,“你就问和我一样的问题,我看看准不准!” 许静则根本没当回事,只当娱乐大众了:“行啊,问就问呗,不就桃花运吗。”他把牛奶空瓶往垃圾桶里一扔,舔舔嘴角信手翻去,书上依然是四个大字: 大有可为。 秦惟宁就在围观群众“许静则,桃花运,许静则,桃花运”“许班你喜欢谁呀快点坦白了吧,发展到什么程度了”的鼓掌起哄里头走进了教室。 在秦惟宁看来,被团团围住的许静则脸上那是面带红光十分喜悦,好像明天就要办婚礼发喜糖了似的。 他路过时往里面看了一眼,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迷信”,就施施然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掏出耳机戴上。 许静则想,破坏气氛的人又来了。 “我每天和你们从早到晚呆一起,我有情况你们能不知道吗。纯属娱乐,纯属娱乐,散了吧,要上课了。”许静则被一群人围着,热得快出汗。 好不容易风波渐息,许静则挤回到自己座位,上课铃响。 许静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课,前桌趁老师不注意扔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老许,数学笔记。 许静则抬头四处张望,前排的何舒蕾此时正回头朝他递来一个眼神。 许静则才把借笔记这事儿想起来。说实话,他现在一想到要和秦惟宁说话,他就有点发怵。不过之前已经答应过人家了,此时也不能反悔。 许静则只得回以何舒蕾一个微笑,在纸条上写:下课时我问问秦惟宁。 写完后他把纸条又四四方方叠起来,捅捅前桌,纸条就又传回去了,何舒蕾收到后向他比了个“ok”。 秦惟宁虽然已经和许静则拆伙,不再是同桌,可他坐在离许静则不远地方,这俩人的互动自然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他此时也只想在纸团里包块砖头砸在许静则后脑勺上:上课不听讲在那干什么?你怎么不把纸条叠成个千纸鹤再传回去? 而后他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许静则是百分百的同性恋吗? 秦惟宁发现这个事情其实无法保证,因为在他看来,许静则这个人唯一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 喜欢过他之后也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那也有可能一三五喜欢男的,二四六喜欢女的,周日扔硬币看正反面后再决定。 毕竟除了同性恋以外,好像也有双性恋这么一回事。甚至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还有泛性恋存在,他也不知道许静则有没有和国际接轨,到底更新迭代到哪个版本了。 秦惟宁也要承认,自己之前作为一个理科生,确实对社会科学这一学科门类抱有了轻视态度,社会科学的研究内容其实十分广博深邃,人类喜欢谁这一问题不比量子力学来的简单。 课间时,秦惟宁走了出去,临出门前用余光扫见许静则朝他这望了望,随后也跟上了。 秦惟宁就放慢了些脚步,他也不知道许静则要跟他说些什么,于是便等许静则先开口。 如若是道歉的话,秦惟宁想自己会大发慈悲地原谅许静则。虽然他都不记得许静则该为什么而道歉了。 许静则站在他背后喊:“秦惟宁。” 秦惟宁停下来,回头看他。 许静则似乎还有些踌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秦惟宁也颇有耐心地等。 他想,其实自己对许静则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好。不如各退一步,也不是没有得救。 许静则终于鼓起勇气,问:“何舒蕾管我借笔记。我想着知识点都是你整理的……我能不能把笔记借她啊?” 秦惟宁脑海里的“桃花运”“传纸条”“双性恋”等一系列关键词连成一串,点燃引线,嘭地炸了。 “哦,拿我的笔记去换人情是吧?我做的笔记她为什么要管你借?借给她,功劳就都是你的了是不是?你自己那点智商抄还没抄明白,就忙着一物多用了?你怎么这么会做生意?”秦惟宁连珠炮似的朝许静则发问,一句更比一句重。 许静则突然想到班级群里的聊天记录,他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他算是明白秦惟宁这一阵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挑他毛病是因为个什么了。 说实话,何舒蕾确实不错,无论是外貌还是为人,许静则都对何舒蕾很服气。他也想起来其实何舒蕾前一阵还问了他许多有关秦惟宁的问题,好像对秦惟宁给他做家教这件事很感兴趣。 现在想想,应该不是对做家教这件事感兴趣,是对秦惟宁很感兴趣。是他太迟钝了。 原来是他夹在中间,由于性别问题,没做成红娘反而被当成马文才了。 “你有点想多了,我没那意思。”许静则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转身走了。 就算他不是同性恋,他难道就会品德败坏到要夺了别人的功劳吗?秦惟宁就是这么想他的? 原来哪怕已经认识了有一段时日,秦惟宁对他其实也没有一点改观? 之前他觉得哪怕自己那点心思是没有希望,他们没准也能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他和这么多人都能友谊长存,没道理和秦惟宁就不行,至少友谊是地久天长。 许静则只庆幸自己做到了及时止损,心动?人这一辈子心动的次数可太多了,心脏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得动,不动人就没命了。那偶尔动得很厉害也是不平常中的一种常态,他前桌笔袋里的明星照片每半个月就得更新迭代一回,自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情之一事上已化境成圣。 其实喜欢一个人不也和追星差不多,因为某一个瞬间而产生错觉,也不是真正的了解对方,是隔得太远,凭借想象把那点错觉不断放大回味,就好像肉包子没进嘴里之前那一刻最香,放假的前一天永远最开心。 因为是将要开始,就总好像是充满着无尽的可能性。 把包子送进嘴里就发现其实没多好吃;假期来临后其实也只是在家多宅几天;不再喜欢之后就发现其实对方也就是个凡人,一样有贪嗔痴等恶诸想,每天要吃饭睡觉上厕所。 “许静则,你脸色好难看。”何舒蕾看他回来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又觉得不大对劲。她走上前去递给许静则一张纸巾:“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第35章 “没有。”许静则摇头,他努力维持一个笑容,对何舒蕾说:“你直接去管他借笔记吧,他会借你的。” 第33章 秦惟宁站在许静则课桌前,低头去看对方柔软头发间的旋儿。 那旋儿是白色的一点,四周黑色的头发以它为中心倒向它,就像地理书上画着的气流涡旋。 涡旋中间总是平静的,比如现在头正埋在手臂里趴在桌上小睡的许静则,周围却是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比如此刻在许静则身旁站着的秦惟宁。 秦惟宁很想伸出手去触碰许静则手臂间露出的那一小块脸颊,看起来软且白,捏一下估计就会发红。 可教室里陆续走进了许多人,风吹动蓝色棉质窗帘,窗帘间隙露出的光斑在教室里肆意妄为地闪。 秦惟宁让手里的一听可乐代替自己实现愿望,他把手里的可乐罐往许静则脸上一贴,许静则被冻了个激灵,可还不愿意清醒过来,伸出左手乱拍:“别闹,再睡会儿。” 秦惟宁顺势抓住许静则的手腕,眨眨眼睛,说:“许静则,这次我买对牌子了。” 许静则一下子就清醒了。 “你好点没有。”秦惟宁又问。 许静则立刻坐得绷直,把手抽回来,抬头看秦惟宁,用堪称外交辞令般的语气回答道:“对不起啊,我还以为是王胖子呢,没打着你吧。”顿一顿又说:“什么好点儿啊,我没事,谁说我有事儿了,我就睡一会。” 许静则扫了眼桌面上那听可乐,笑得若有似无:“谢谢,难为你还记着呢。” 这一连串话就让秦惟宁被堵得无话可说,他只深深地又看了许静则几眼,就走回自己位置去坐。 他的胃又像被可乐撑满了一样,在身体里坠着,噼里啪啦的碳酸气泡连串炸开,他就又想吐。 由于胃里没有可乐也没有蝴蝶,他就只能是想,永远地不得解脱。 那罐可乐一直在许静则桌面上放着,最后去哪儿了秦惟宁也无从知晓。可乐不像钱一样有标记,就算是被许静则扔了,秦惟宁也认不出来。 秦惟宁只能希望是没有,不为别的,只因为浪费可耻。 在学校里他和许静则不再是同桌,可到了许静则家里他们就还是。他给许静则出了套数学卷子做,他坐在一边,想他该怎么办。 其实许静则一切正常,能吃能睡还能闹,只不过秦惟宁总觉得就是哪里不对。如若医院里有许静则专科,他一定带着许静则过去挂上专家号,从头到尾把他检查个彻底,誓要找出点毛病来。 绝对是有问题的,许静则为什么不再颠颠儿地跟着他了,那条不存在的尾巴也不朝他摇了? 正在秦惟宁仔细端详研究如何该给许静则那条不存在的尾巴拧上发条时,许静则答完了卷,看秦惟宁没反应,便拿着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秦惟宁回过神来,接过卷子拿起红笔,先是快速地扫了眼,有点意外。 许静则竟然进步得挺快。连秦惟宁之前犹豫着是否该加进卷子的进阶型题目,许静则也答对了几道。 秦惟宁说:“许静则,你做得不错。” 秦惟宁的要求一直严苛,在他这,“不错”已经近乎于最高标准的赞美,哪怕是对他自己,也几乎没有过。 结果许静则只是伸了个懒腰,挺随意地反问了句“是吗”。 秦惟宁静静地望着许静则,立刻就有了火气,他想说,许静则,你知不知道在我这得到一句“不错”有多不容易?上一个得到我这种评价的是麦克斯韦! 还没等秦惟宁张口,许静则就放下笔,眨了眨眼睛:“其实你不用想办法夸我,你平常怎么样,我们上课的时候还怎么样就成。不用非要特意地态度好——我其实不在乎这个,真的。我知道我自己几斤几两,你备课费的心思就够多了,不需要在这上面再费心思。” 秦惟宁沉默了半晌,开口的时候就有点没来由的艰难:“我是真心这么说。” 许静则望着他,好像很无奈:“随你吧。” 现在许静则比麦克斯韦还要特殊一点,因为麦克斯韦对秦惟宁“不错”的这个评价默认接受,许静则却表达了不认可。 秦惟宁就不再说了,他发现原来“真心”这种事情也需要证明,而他的证明过程不够充分,就会遭到驳回。 “但是我其实也不坏。”许静则撑着下巴,“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有时候想不到那么多,智商不是很够,做不了坏人。” 许静则听到秦惟宁很久后“嗯”了一声,许静则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可能秦惟宁还是不相信。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秦惟宁对他的印象就总是很差,许静则心中大发慈悲地想,算了,随他去吧。他又不是人民币,哪能人人都喜欢他呢。 但被人误会的滋味也是很不好受。他不用得到秦惟宁违心的“不错”评价,只要最后毕业时秦惟宁能觉得他“不坏”,那就已经是不错。许静则此人也只有这点出息。 不过就算秦惟宁还是固执地觉得他坏,许静则也没什么办法。 授课时间结束,秦惟宁收拾整理桌面上的东西,他把卷子展了又展,理了又理,许静则看着他,就觉得秦惟宁特别像新闻联播结束后的主播,已经没词儿了,可摄影机还在那拍,就只能不断整理自己面前的新闻稿,显得自己严肃又认真。 秦惟宁突然说了词儿,这词儿许静则没想到。 他问:“许静则,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许静则一愣,他看了眼时间,又看看秦惟宁的表情,确认这话确实是从秦惟宁口中说出来后,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呃,之前那个游戏我打通关了。最近还没买新游戏呢……” “那下次吧。”秦惟宁好像只是客套般询问,对答复并不在意,立刻拉上书包拉链,背起书包,表情如常:“我走了。” 许静则将秦惟宁送至门口,林奕问秦惟宁要不要留下来吃饭,秦惟宁礼貌地拒绝了,说家里已经做好了饭,正等他回去。 外面下起了蒙蒙的雨,北城春天的雨向来不大,却能给人沾得一身湿。秦惟宁没带伞,许静则折回去找了把伞给他,秦惟宁穿戴好了,站在门口等。 秦惟宁接过了许静则递来的伞,他看着伞,借来的总是要还,还的时候就有下次。 伞撑开,秦惟宁走进雨幕里,对许静则回头告别:“明天见。” “拜拜。”许静则说。 秦惟宁纠正了他:“不是拜拜,是明天见。” 许静则本没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转念一想明天的安排,恍然大悟,就也对秦惟宁挥手说:“好的,明天见。” 明天确实是见到了,游戏却一直没能和秦惟宁打上。 游戏机的记录里依然是孤独的勇士许静则历尽艰辛迎来了孤独的胜利,许静则已经习惯,游戏常有而游戏搭子不常有,他没觉得哪里遗憾,并很快地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勇士不知道恶龙其实一直在城堡里寂寞地等待。恶龙逐渐明白其实自己只是途径的一环,他守着财宝孤单了太久,误以为他会是终点站。 “明天”终于到来,雨后放晴,春意盎然,高二全年级郊游去也。 此次郊游来的不易,之前高一时没带他们去游乐园,校长是这样安慰他们的:去年高一去过了,今年高二去,明年高三去。 待到许静则他们熬到了高二,惊喜地发现原来校长说的没错,只是每次去的都是同一批人,压根轮不到他们这届。原来是校长亲儿子在他们上一届,校长回家禁不住儿子闹,他们那届年年都去游乐园。 可是高二也不是吃素的,每日派出代表下课时就往校长办公室门口一站,别的也不干,校长去厕所就跟着去厕所,校长去打水就跟着去打水。 校长愣是被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战略给弄毛了,想骂又找不到批评的理由,学生理直气壮回答:“我就爱瞻仰校长伟岸的身影,校长还不让看吗,我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站着惹着谁了?再说校长上厕所还要清场吗,我不能上吗?” 找了高二王主任来,王主任一听就知道这损招是谁出的,不是许静则又能是谁。 可惜高二学生一致想去郊游,口风极严,没有确切供词;加之许静则最近数学成绩有所提高,王主任颇为欣慰,二人关系正处于建交蜜月期,王主任不好意思批评他;最后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王主任也不想上班,同样想去郊游。 校长在斗争中落于下风,大势已去只得松口同意,同时说明经费已经不足,去不了游乐园。 中国人一向是善调和的,高二学生也随即让了一步,表明只要不上课,去哪儿都行。 于是校长不知从哪淘弄来几辆大巴,拉着高二全体学生一路向北,开车前往离5a景区只差5个a的云岭山,让大家锻炼身体磨砺意志。 秦惟宁不知道这种内情,他是无可无不可,上学随便,去哪都行。 第36章 十九班和二十班两个班级拼在一辆大巴车里,分坐左右。秦惟宁跟在班级后面上了车,走到许静则旁边,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王胖子挤过众人,嚷道:“我来了许司令!”把书包结结实实扔到许静则旁边座位上去了。 许静则对秦惟宁露出个抱歉的表情,表示身旁座位有人了。秦惟宁没说话,只一点头,就往后走。 许静则身后的座位是空的,他就坐到那去了,隔着前座靠背,他能看见许静则露出的头发尖,也能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许静则的侧脸。 许静则拿出游戏机,和王胖子聊得很起劲,头顶上的蓬松头发一晃一晃,就像那条不存在的尾巴。 秦惟宁知道如果自己坐过去,许静则的尾巴就不会晃了,游戏机估计也拿不出来了。好像只要他一靠近,许静则就变得安静。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这股劲才会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冲突的后果如此严重,和此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或许唯一的变量就是喜欢与否。不喜欢,所以不忍着他了。 “秦同学,你旁边有人坐吗?”有个女生走过来,朝他微笑着问。 秦惟宁抬头,认出来是何舒蕾。 二十班除许静则外,通常没人主动和他交流。何舒蕾此前找他借笔记,说“许静则让我过来问你借”,秦惟宁就同意了,把笔记借给了她。 笔记还回来时还是干净整洁,还带着一点像纸巾的淡雅香气,因此秦惟宁对她印象尚可。——之前的事虽然也好像与她有关,可秦惟宁只对许静则撒气。把许静则拍扁之后,他就根本不记得相关人等。 秦惟宁回头去看了眼,车内座位几乎都满了,他摇头答道:“你坐吧。” 第34章 大巴车这个密闭空间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加之十九班男生居多,车内汽油味道与汗味混合,熏得许静则脑袋疼。 他一不舒服,那点洁癖就发作得更严重,他止不住地想自己坐的这地方之前可能谁坐过,刚刚是不是没拿酒精湿巾擦拭干净,之前听说有人会脱了鞋踩在座椅靠背上…… 许静则盯着面前那黑色塑料椅背,眼睛进化成显微镜,好似能看到无数细菌在上面繁衍活动。 他干呕了一小下,又抽出一张湿巾再度认真擦拭车窗玻璃,直至闻到令人心安的酒精消毒气味,再把脑袋靠在车窗上,奄奄一息了。 王胖子知道他又犯少爷病,也不来吵他,自己玩起游戏机来。 车里众人依旧是笑和闹,身后秦惟宁与何舒蕾的对话偶尔有几句飘进许静则耳朵,何舒蕾在向秦惟宁请教学习经验,而秦惟宁也礼貌回答自己是如何安排学习时间的——虽然答案非常没有借鉴意义,但秦惟宁总体上也还算是有问必答,态度良好。 何舒蕾又问秦惟宁有什么个人爱好,秦惟宁眼神瞥到许静则的头已靠在玻璃上许久没动,玻璃倒影里的眼睛也已合上。 秦惟宁收回目光,说:“不要吵到他睡觉。” 何舒蕾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支清凉油,俯身向前,手穿过座椅间轻轻拍了拍许静则的肩膀,许静则睁开眼睛回头,何舒蕾微笑着把手里的清凉油递给他:“你是不是又难受了?涂点这个。” 许静则内心感慨,不愧是结成深厚革命友谊的战友,太清楚他有什么毛病了。 他接过何舒蕾的清凉油,蘸了点涂在两侧太阳穴上,灵台顿时清明不少,转头归还并道谢:“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何舒蕾依然是一副“还得是我”的笑容,一旁的秦惟宁表情却不是很好,他视线落在许静则手里捏着的那支清凉油上,暂未发言。 许静则立刻回过味儿来,调转手中物品朝向:“你要涂吗?” 许静则内心反省了下自己,是自己做得不对了。再纯洁无瑕的革命友谊,在爱情的萌芽面前也得避嫌,何况秦惟宁这么小心眼,他可不想再被误伤。 秦惟宁像是犹豫了几秒,许静则的手悬在他面前,两指掐着清凉油,眼神十分真诚。 几秒后秦惟宁还是选择接过,手指与许静则产生接触又迅速分开。他没有涂,把东西转交给了何舒蕾。 座位间清凉油的薄荷味道依稀萦绕,这股味道秦惟宁似曾相识,此刻却又像是十分陌生。 大巴车在路上七拐八拐,将学生陆续送达目的地时日头高悬,将近中午。 高二的群猴们下了车,才发现这山可真山啊。 一座扔山堆里就再找不出的山,山脚下默默矗立几户村居,外墙上挂着农家乐的牌子。甫一下车,闻得大批生人气息,村内群狗激愤,一群大黄抻着脖儿朝他们转着圈叫,颇有几分鬼子进村之感。 校长此前再怎么忽悠他们这里含氧量高、爬山对身体好,此时此刻到了地,面对理想与现实间的巨大差距,这些话也都统统不管用了。 抱怨声此起彼伏,大家纷纷表示“我十分想见摩天轮”,恨不得立刻劫持司机掉转车头回去直达游乐园。 之前各退一步的君子协定眼看着就要失效,姜还是老的辣,校长棋高一着,当场宣布为同学们准备了午餐,待大家吃饱喝足后再进行登山活动。 群猴的注意力立刻就转到“今天中午吃什么”上了,大家排起队来领取盒饭。 许静则站在队伍里,下车后他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舒服不少。他余光瞥见秦惟宁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他转念一想,也不意外。班里就他们三个男生,何舒蕾身为班长,今日更兼领队,要负责全体女生安全,许静则就轻松多了,他们三位男性同胞独善其身管好自己就成。 许静则他们站在班级队尾,两个班长一前一后卡住队伍,足够保证自己班里没少人,别的班也别想插队。 “其实去不成游乐园也没什么,游乐园对许班而言,那是伤心之地。”王胖子眉飞色舞又开始和身边女生侃大山,此话题立即引起听众阅读兴趣,纷纷追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王胖子朝许静则飞来一个眼神,意为“这是可以说的吗”,许静则心想你话都说一半了现在和我装什么尊重个人隐私,立刻大方摆摆手,答道:“说吧说吧。” 还不忘损王胖子一句:“就这点破事儿,他都恨不得印在游乐园门票后面,逢人就说。” 王胖子立刻讲起许静则的游乐园往事。 “哎,说穿了这事儿还挺浪漫的。就是许班曾经情窦初开啊,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在网上许愿墙里写‘想去一次游乐园’,许班暗记于心,又感觉单独邀请不合适,就赶在假期之前请全班都去游乐园——” “哇,那之后呢?成没成?” 成还能是伤心之地吗。 队伍慢慢向前挪,许静则一抬眼皮,为这个故事作结:“回来就被人发好人卡了。” “天哪!”一伙女生立刻露出仿佛看到小狗淋雨般的表情,恨不得都伸出手来揉一揉许静则的头以示安慰,“那个女生也太没眼光了吧,竟然会不喜欢许班!” 许静则立即摇头,有意夸张感慨道:“往事随风,让它去吧。” 毕竟这事儿真怪不了谁,因为“那个女生”其实是男的。 彼时许静则还没闹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他喜欢对方的感觉就是愿意和对方一起呆着;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愿意给对方买东西做狗腿。而他还以为这是友情的极致表现,自己竟然在青春期刚开始就交到了可供桃园结义的好朋友,真是幸运。 看到对方在许愿墙上的留言,当时许静则的心中也只是天真地想“怎么能让我的好哥们失望!” 那时候北城游乐园刚刚落成开业,一票难求,而许静则的爹还没把家当成旅馆。 许静则蹲守到半夜醉酒回家的他爹,正巧游乐园的投资商是他爹的生意伙伴,他爹打了个电话,第二天许静则就拿到一把游乐园票。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许静则全班同学都一起去了,许静则在兴头中忽略了一些来自其他班的风言风语。 后来回想起来,许静则觉得对方是个好人,而且也比他成熟得多。 当时他和自认为的“好哥们”一起坐在摩天轮轿厢里,摩天轮缓慢上行带着他们一起逐渐远离地面,许静则兴冲冲地给对方指远处的哪一点是他家。 对方突然和他说,让他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作为朋友,自己没有能够对等回报给许静则的东西。 许静则当时只感觉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还和对方生气争执,冷战直至毕业,后来才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时隔几年许静则再度从qq上朝对方发去问候,对方还是很热情地回复了他,并告知他自己已经跟着父母搬离北城,到另外的地方上学,还是很怀念当初在北城时的日子。 后来许静则也收到对方寄来的城市明信片,落款是“你永远的好朋友”。 第37章 许静则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见秦惟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排到你了。” “哦。”许静则闻言,老老实实领取盒饭,没在意秦惟宁复杂的目光,也没在乎秦惟宁也是“伤心游乐园”的听众之一。 领到午饭后,他们三个自觉让出大桌,坐到一边去吃饭。秦惟宁要去买水,许静则随口答应了句“成,帮你占座”。 王胖子打开盒饭盖,拆开筷子反复摩擦,先扒拉品鉴一番盒内菜色后,还没忘来个返场,感慨说:“许司令,其实你这一表人才的,不应该情路这么坎坷啊。” “我是不想找。”许静则没好气地回答:“学习还学不过来,你以为我跟你似的。” “子曰,食色性也。”王胖子贼心不死,追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总得有个标准吧,难道是你标准太高?你说说,哥们洗耳恭听。” “吃也堵不住你的嘴吗?” “说说嘛。” 许静则知道王胖子此人有时候跟牛皮糖一样难缠,如果不回答难保不被一直追着问,只好抬头望天假装想了想,低下头随口搪塞:“我喜欢脾气好的。” “没想到你还挺传统,喜欢温柔型。还有呢?” 还有个屁!许静则骂了句“你还没完了”,思考半秒后回答:“还得喜欢吃秋葵。” “这是什么条件啊?”王胖子一头雾水:“是你家投资什么农业项目了吗?” 许静则懒得搭理他,看到秦惟宁提着三瓶矿泉水回来了,许静则朝王胖子嘿然一笑,接过水喝了一口,让秦惟宁帮他占着座,他要去卫生间洗手,徒留王胖子在原地冥思苦想。 “秋葵,为什么要和秋葵有关呢……”王胖子好像魔怔了,反复念叨。 秦惟宁压根没听懂也不在乎王胖子在那说些什么,自顾自打开盒盖,果然看见米饭上摆着一排秋葵,菜汤淋漓污染了白米饭。 秦惟宁皱起眉头,把那一根根菜夹到一边放着的盒盖上去。 “你干嘛呢?”王胖子问。 秦惟宁一边挑一边耐着性子说:“我不喜欢吃秋葵。”他终于结束餐前仪式,准备开始吃饭。 此时此刻天空中好似降下一道闪电,从王胖子的天灵盖一直劈到脚底板,打通了王胖子的任督二脉。 脾气好,喜欢吃秋葵的反面是什么? 王胖子手里的筷子应声落地,秦惟宁一脸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王胖子浑身哆哆嗦嗦,嘴里半晌挤出一句“我操”。 许司令,你糊涂啊! 第35章 “王胖子,你在后面干嘛,磨磨蹭蹭孵蛋呢!”许静则终于忍不住回头朝王胖子吼了一句。 吃完饭后一行人准备登山,不知怎的,王胖子这厮突然忸怩作态起来,总在后面磨蹭不跟上,搞得许静则只能和秦惟宁并行。 和秦惟宁并行的体验不怎么样,两人尴尴尬尬,一路只能没话找话: 秦惟宁:“今天天气还不错。” 许静则:“可不是吗。” 秦惟宁:“天气预报说一会可能下雨。” 许静则:“嚯还有这事儿呐。” 秦惟宁:“我帮你拿东西。” 许静则:“嗐您太客气了。” 许静则觉得自己把毕生所听相声里捧哏那一套全快说完了,实在遭不住。趁秦惟宁一时无言,他立刻回头喊王胖子过来,变成锵锵三人行。 王胖子提起脚劲加速小跑,赶上来时对许静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许静则懒得理会,王胖子一转头对上秦惟宁的凉凉眼神,一缩脖子也不说话了。 王胖子也没闹明白现在这俩人算是怎么回事儿,纵使他饱览琼瑶剧,也不清楚该把他的许司令替换成依萍还是书桓,不过他现在的精神压力倒快和可云差不多少。 王胖子觉得自己十分有罪。如若不是开学时自己动了私心,让许静则和秦惟宁二人成为同桌,是不是也不应该有后续这么多事儿?如若许静则染上龙阳之好一去不复返,他让自己孩子认许静则作干爹能赎清罪过么? 许静则喊了王胖子两声都没听见回复,忍不住扭头拍了王胖子一掌:“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王胖子没敢说在想许静则老了后作为孤寡老人,很可能会被护工虐待。 上山前有好事者朝村民打听,得知半山腰有座道观。 一群学生天真到发傻,看什么都新鲜,兴冲冲一路往上走,到地儿就都傻了眼。 一座四方小院,瓦上长草,风雨飘摇,正厅几米见方,神像位端坐一白胡子老头。 “这供的是什么啊,太上老君?”有人问。 许静则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一番,迈步出去抬头望残破匾额,又走回来:“同志们,这好像是……月老祠。” 一伙离法定婚龄还差许多年的高中生一下子大失所望。想过求高考,想过求暴富,就是没想过求姻缘。 姻缘这东西飘飘渺渺,仿若天上彤云,说它困难,拿九块钱去民政局就能办好;说它简单,有人拥有无数个九块钱,却死活就是找不着。 “其实也不是不能求啊。”许静则朝王胖子开玩笑:“你就这么求,你说‘我想在北大找到个女朋友’,女朋友有了,高考还能保你上北大。” 王胖子朝许静则一竖大拇指:“高啊许司令,连神仙的bug都敢卡。”说完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扔进功德箱,往蒲团上一跪就开始许愿了。 许静则在王胖子身后站着,殿内背阴昏暗,他听见秦惟宁抱着肩,在不远处柱子旁边“哼”了一声,对这种举动表示嘲讽。 许静则心想你又在这装上大瓣蒜了,他装没听见,扭头看过去,问:“怎么?” “你不许一个?”秦惟宁也朝他看回来,薄唇一挑:“哪个学校,挑好了吗?” 许静则转回过头:“没必要。” “怎么能没必要呢,古人云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王胖子从蒲团上爬起来,眼神在秦惟宁和许静则二人之间打转,最后停在许静则身上,他扯扯许静则袖子:“求一个吧。” 王胖子扯着许静则不让走,许静则甚至怀疑这道观是不是花了钱请王胖子来当托儿。最后他只得掏掏口袋,口袋里除了手机以外掏了半天就掏出个五毛钱。 许静则和时代接轨太快,现在出门根本就不带现金。这五毛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的兜,此处又显然太落后,还不支持二维码收款。 王胖子身上仅剩的十块被他扔进了功德箱,许静则一耸肩:“没钱也是天意。真求不了,走了走了。” 正要迈过门槛,秦惟宁伸出手,两指间掐着一张纸币,送至许静则眼前:“我有。” 那钱很眼熟。许静则的心和脚都同时顿了一步。 “巧吧,又回到我手里了。”秦惟宁扫了眼许静则,淡淡地说:“既然给过你,我也不想要了。你就当扔了。” 许静则心想,这得是怎样一个小概率事件,他把钱花了之后,同一张钱辗转又回秦惟宁手里了?彩票中五百万有这概率大吗? 不知怎的,许静则有点心虚。他没敢看秦惟宁,拿过那张钱就扔进功德箱。 这下要是它再回来,那就真有点邪门了。 慈祥的白胡子老头塑像依然端坐,俯瞰殿内三人。 王胖子看着许静则,心中默默祈祷:玄能救非,氪能改命。现在是新社会了,同性恋的业务不知道您老接不接。要是不接,您老能负责把许静则变直吗,信男愿一生荤素搭配! 等走出道观时,许静则手里多了个红布条。 刚才他捐过钱后,不知道从哪蹦出了个道士,许是太久没看过有人捐这么大面额,十分热情地拽出一根许愿红绳往许静则手里塞。 许静则脸都黑了,给王胖子递,王胖子蹦三丈远;问秦惟宁要不要,秦惟宁也摇头,憋笑憋得十分困难。 “这个应该是挂树上的吧。”秦惟宁故意问:“你不挂吗?” “狗屁!挂树上不得让人笑死!”许静则趁人不备立刻将红布条塞进裤兜,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秦惟宁看着许静则状如河豚的背影,心想:你喜欢男的倒是不怕被笑死,还真是有原则。 在半山腰休息过后就该继续往山顶走,这时候王胖子突然撂了挑子,说太累,一步也走不动了,反正一会下午也是在半山腰集合,他只想在这坐着吃冰棍。 许静则看着一屁股坐下生了根的王胖子,只得问秦惟宁要不要继续往上爬,秦惟宁点头。 许静则心里有那么点别扭,再转念一想,保不准他和秦惟宁得这样待到毕业,克服这种别扭也是必经一环,于是两人顺着山间小路再度启程。 云岭山不是什么景区,几乎是纯天然无开发,更谈不上有修人工楼梯栈道。许静则拿着手机定位,两人一前一后在小路里走,遇到草丛茂密地方也容易踩坑。 第38章 秦惟宁让许静则停下来在原地等,他先跑进树林。过一会秦惟宁手里拿着一截长得颇平头正脸的树枝返回来,许静则接过来就乐了:“打草惊蛇?” “这时候哪有蛇。”秦惟宁淡淡道:“你拿着当登山杖用吧。” “谢了啊。”虽然许静则自觉凭自己体力并不需要,但拿着也确实省力。 秦惟宁依然走在许静则前面,一条路有一人宽,秦惟宁在前面拨开树枝,突然问:“你许愿了吗?” “许什么愿啊。”许静则拿着树枝戳苔藓,随口答:“学校?还是女朋友?” “学校。” “没有。” “怎么不许?” “没有特别想去的。”许静则顿了顿,干脆坦白:“都差不多。我这水平够不上太好的,也不至于太差。估计最后就是去一个好点学校的中外合办项目,或者上了大学以后再出国。” 秦惟宁突然停下,许静则险些一头撞在秦惟宁后背上。秦惟宁目视前方,问:“那你找我给你补课干什么?你设立的扶贫基金打算定点资助我,是吗?” 许静则真不知道怎么什么好话到秦惟宁嘴里就都不太好听,他沉默半天,回了句“不是那个意思。” 秦惟宁听这句话简直听烦了,“那你什么意思?说明白点。”他猛地一转头,俩人就卡在山路上。 秦惟宁目光炯炯,盯得许静则鼻尖冒汗。树隙间投下日光,风吹动树梢,光就在许静则脸上一跳一跳。 秦惟宁觉得许静则是可恨的。这个时候的许静则看起来依旧天然无害,互不得罪。 这个人滑不溜丢,你跟他绕圈子他就能赛过秦王;因此秦惟宁在这无人的地方生出一点冲动,要把许静则戳个对穿,堵到死胡同里逼他说出点实话。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吧。我掌握了关键性证据,虽然它已经被销毁。 我猜你应该是喜欢我的。虽然你不应当喜欢我,如果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识相的就该跑得越远越好。 风停了,光也就此止歇,再跳不动。 “就是不想让你再去会所里打工。”许静则回答,“你不属于那个地方。” 迎面突然起了更大的山风,狭长剧烈地顺着他们刮过,拂过发梢和眼神,吹得身上的衬衫也微微作响,鼓动成一道帆。 许静则在秦惟宁心里永远是格外可恨。 因为许静则格外的无辜,好像人人都有过错私心,就他没有。 许静则是彻底的明亮的白,别人的灰色在他这里也被衬成黑。 秦惟宁将许静则从上看到下,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夺走了他的一切,又要在此时此刻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太可惜了,秦惟宁想。如果许静则刚才说的是“因为我喜欢你”,秦惟宁差一点就想要放过他了。 秦惟宁和许静则坐到树桩上修整,许静则查看手机导航,地图指向两条路。 许静则凭借自己的读图能力分析一番,发现云岭山分有两个山峰。 “你要去哪个?”他问秦惟宁。 秦惟宁问有什么区别,许静则再度端详地图,老实回答道一边有碑林,另一边有片崖,可以看山景。 秦惟宁问许静则想去哪个,许静则想了想,未给出明确答案。 秦惟宁立刻明白,眼神逐渐冷了,问:“不想跟我去同一个,是吗?” “我觉得我们两个分别看不一样的也挺好的。”许静则喝了口水。 秦惟宁站起来,走到许静则面前,许静则坐着只能面对秦惟宁的腰,被迫仰视带来不小压迫感:“哪里好?” 他也不想听许静则临时胡编,直截了当地说:“许静则,对不起,之前笔记是我误会你了。如果你是需要我道歉,现在我说了,你能别再那么小心眼了吗?” 许静则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道歉道得这么独树一帜个性鲜明的,倒完了还得骂他一句,他差点被一口水呛着。 “你不感觉我们在一块的时间太久了么。”许静则已经对秦惟宁的言行举止有所预料,咽下了水,保持冷静:“在学校能见到,周末还能见到,好不容易出来郊游,就这么一会不需要还必须往一块凑啊,这又没人强迫,你想去哪就去哪,一会集合的时候再见呗。” “我没感觉。”秦惟宁冷冷地道。但他也没预备再给许静则机会,“你要是这么觉得,那你就滚吧,滚远了就不用见了。” 说完秦惟宁抄起书包就走,许静则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先滚了,我还在原地坐得好好的呢。 他把一瓶水喝完,擦了擦嘴角,秦惟宁走得很快,好像那股怒气给他加了速,他的身影迅速变小变淡,再过一片树林就无从看见。 许静则身后扑棱棱飞起两只不知名的鸟,他坐在树桩上没挪动,迎着风叹口气。 “我也没辙。跟你凑一起久了没准我又得犯病。为了世界和平,也为了我们两个人的终身幸福,还是先这么着吧。” 许静则心想过后,觉得自己头上的情圣光圈又变亮许多。 他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出发,顺带着在树林里吹了几个口哨。 许静则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迷路。 第36章 学生陆陆续续到达半山腰集合地点,聚成几堆在树下聊天吃零食。 秦惟宁到达得很早。他用了十几分钟就顺利到达山顶,碑林刻的什么他也没有细看,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成功抵达,之后就立刻原路折返下山。 但如果被问起碑林怎样,秦惟宁一定会回答非常好看,极具观赏与历史价值,没被列入联合国文化遗产是教科文组织缺乏眼光。 他一路走得很快,对腿部肌肉的酸痛也是后知后觉,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喝水休息。 甫一拧开瓶盖,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是来自“失败的单细胞生物”的语音通话。 秦惟宁不疾不徐地喝水,任凭手机在旁作响。 最后“嘟”的一声,通话未接听。 秦惟宁又把通话拨回去,过了几秒,单细胞生物接了。 低级生物没有率先发言的机会,秦惟宁问:“怎么,后悔了?” 单细胞生物沉默了一会,秦惟宁又听到“嘟”的一声。 秦惟宁拿着手机僵了几秒,将手放下来,双眼凝视屏幕,才终于确认是自己的通话被挂断了。 秦惟宁此刻想拿起高浓度酒精,对培养皿里快乐游动着的单细胞生物进行一场惨无人道的蓄意谋杀。 你就等着吧,许静则。秦惟宁心想。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不远处就是二十班的集合队伍,何舒蕾拿着照相机在给同学拍照留念。 秦惟宁阖起眼睛,头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快要睡着时仿佛感觉闪光灯朝他闪了一下。他立刻睁眼,下意识地去看手表时间。 离集合发车还有十分钟。 王胖子的大脸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王胖子有点焦急地问他:“怎么没看到许司令?” 秦惟宁立刻清醒了,挺起后背:“许静则还没回来?” “没回来啊。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我们后来分开走了。” “啊?” 秦惟宁皱起眉:“他联系你了吗?” 王胖子拿起手机看了眼,“二十分钟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但是我没接到啊,这怎么回事,我手机坏了?” “那就是没打通。”秦惟宁立刻站起来,他再度查看了聊天记录,许静则挂掉他的通话是在二十一分钟前。 也就是说在挂断后许静则立刻给王胖子拨了过去,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未能拨通。 “他还跟谁联系过?”秦惟宁拽住王胖子的手臂,“去问!” 王胖子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头,赶紧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秦惟宁的胸口像生成了个巨大的黑洞,把一切快乐的情绪都吞噬殆尽。 许静则失联了。他最后的联系人是秦惟宁。 秦惟宁问许静则后悔了没有,但现在后悔的人却大概率并不是许静则。 “我知道他在哪,他说他要去山崖那边,你去跟班主任说一声,我现在就去找他。” “能行吗?”王胖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你们没有我快。”秦惟宁压制住自己种种烦躁心绪,用剩余理智对王胖子冷静地说:“那条山路很窄,顶多有一人宽,你们不熟悉路只会走得比我更慢;我身上带着手机,现在我把我要走的路线告诉你,之后的每十分钟我都会给你发送定位,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如果我也失联超过十五分钟,你就去求援。” 说完后秦惟宁就朝上山方向走,走了几步他深呼吸了一下,又回过头,语气平静:“这座山海拔才几百米,也不是荒山,肯定没事的。我一会就能把他带回来。” 秦惟宁顺着原路很快走到他们分别的地方,他们一起坐过的树桩还在那里。 第39章 他给王胖子再次发去一个定位,许静则的手机依然打不通。 一路上他赶路赶得太过匆忙,此时喉咙口已经多了丝血腥气。 秦惟宁站在树桩旁,再次确认行进路线的同时也进行休息。他从包里拿出水,小口喝下去补充了些水分,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每走一步就重重地在胸腔内敲击回响,连缀着响作一串,连耳畔的风声也几近无法听见。 不会出事吗?科教频道曾播过的几个失踪事件在秦惟宁脑海里不断闪回,一个个著名或平凡的人于某一天从这世上凭空消失,碧落黄泉遍寻不见。 也不一定就会失踪,如果许静则是摔下悬崖了呢?或者不小心踩到村庄猎户留下的捕兽夹,秦惟宁知道那种钢制的夹子能轻易刺断腿骨,如果许静则死了,残了—— 许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也许就在这一瞬间,秦惟宁可以兵不血刃。 他做些什么也没人知道,甚至只要他拖延时间就好,连亲自动手都不需要。 秦惟宁猛地抬起头,一只不知名的黑鸟从他头顶上扑啦啦地飞过去,顺着他面前的那条路,飞得很低。 许静则从石头上蹦下来,仰起头去望,一条许愿红绳在树枝上飘飘摇摇。 他坐回石头上撑起下巴,这条红绳好歹给了他点心理安慰,他没想到这红绳还真能派上用场,至少够显眼,足够别人一眼看见。 真他喵的邪了门了,许静则心里面骂,又不知道该骂谁: 他刚刚按照导航指引顺利登了顶,对着山谷短暂返祖嚎叫几声后也就要下山。按原路返回依然是要途径原本那片树林,结果事情从他进了林子起就开始不对劲。 他在树林里走了很久也没穿出去,又猛地发现眼前的石头和树怎么都那么眼熟。 他心里打了个突,用一块石头压了张糖纸,又往前走。十分钟后,这片糖纸再度映入他的眼帘。 他心底一沉:迷路了。 许静则想了又想,觉得也就秦惟宁离自己比较近。他冒着失去面子的风险鼓起勇气给秦惟宁打去电话,第一个未接听,秦惟宁回拨后第一句话就给他气个倒仰。 许静则心想就不该对秦惟宁抱有期待,也不是非找他不可,他许司令还有忠实的搭档王参谋。 结果手机屏幕右上角原本的信号区变成了个叉。许静则变换无数个姿势,把手机高举过头顶仿若作法,也还是没有信号。 许静则想,他如果有遗言,一定是写给乔布斯的。 天无绝人之路,许静则安慰自己。树林遮天蔽日,按照太阳辨别方位不太准,许静则用手机指南针辅以观察树叶朝向接着走,却又再度回到原地。 这就有点邪门了。许静则深呼吸几口气,坐在石头上抱住膝盖。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别乱走,冷静下来,肯定会有人来找他的。 光天化日的,怕什么——许静则再一仰头,不知何时,头顶已乌云密布。 说不心慌是假的。 秦惟宁目力所及,都是一片过于雷同的绿色。他进了树林里徘徊许久也没能看到许静则的影子,找到后来他甚至怀疑许静则可能不在此处,正当他要走出树林的时候,秦惟宁余光瞥见一点微弱的红。 他迅速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提起腿又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希望也是有限的,就在秦惟宁这两项有限的资源都消耗得所剩无几的时候,他找到了许静则。 许静则也同时站起来,树枝上的红在他们之间随风摆动。 许静则没有死,能站起来说明也没残。秦惟宁脑海里曾设想的情形都没有发生,当他看到许静则的那一瞬间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快乐。 他只知道自己沉着脸,沿着那条延展开的红线,走到许静则的面前。 许静则站在原地眼神一亮,秦惟宁走过去一把拽住许静则的手,他只觉得自己要把许静则拽牢一点,似乎十指交叠是最牢的拽法,所以他忽视了许静则的挣扎,直接就这么做了。 “你知道傻和蠢的区别吗?”确认许静则没事后,秦惟宁又迸发了无限的喷毒动力,要把许静则用刀串成一串,还要喷出火来烤得正反均匀:“傻是只害自己,蠢是还要连累别人!原本我觉得你是傻,现在发现你还带点蠢!” 许静则缓慢地叹了口气,不说话。 秦惟宁一路拽着他往树林外面走:“你怎么回事?” “在树林里迷路了。” “迷路?”秦惟宁走出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露出下山路线,他转头看向许静则,问:“在这片树林里也能迷路?” 许静则张大嘴巴,半天蹦出一句:“……真邪了门了。” 秦惟宁眼睛一眯:“你是故意的吧。许静则,怎么回事,你不想和我去同一个地方,又搞出迷路这一套?故意折腾我,等着我来救你?” “什么啊。”许静则有时真闹不懂秦惟宁的脑回路,“我有那么无聊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会是像王胖子之前说的……”许静则压低声音,小声道:“鬼打墙?” 秦惟宁只注视着许静则,许静则却感觉秦惟宁的怒气好像有所消减。 许静则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挨秦惟宁这么一顿喷他也认了,毕竟靠近后他就看到秦惟宁头发间淌下来的汗,听见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秦惟宁为了回来找他走得应该很急。 秦惟宁略平稳了些呼吸,说:“怪力乱神。以后少和王胖子在一起搅和。” 半山腰抱着手机的王胖子此时打了个喷嚏,他是没想到自己什么也没干,就被人从背后安上了“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的重大莫须有罪名。 秦惟宁给王胖子回了信息,说已经找到了许静则,许静则浑身上下什么也没缺,就是十八年前出厂时忘了配个脑子。回去找机会联络厂家给他补一个吧。 天空中轰隆一声巨响,微凉带腥气的雨丝落在秦惟宁脸上。秦惟宁抬头看天,知道这是要下大雨。这季节的雨下不长,何况是在山里,看那云层厚度估计是一场短时强降雨。 这时候下山太过危险,许静则说旁边有个亭子,他们先进去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去。 班级那边知道许静则没事就放了心,班里人都同意等他们回来再发车,班主任张鲤也让他们别急,安全第一。 他们走进八角亭,许静则趁着机会松开手,秦惟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许静则坐到亭子里面,抱着膝盖,天空接连几声巨响后一场大雨轰然而至。 秦惟宁看了会雨势,又转头望向许静则。许静则此时的坐姿就和秦惟宁刚才找到他时一模一样,呆呆望着外面的雨势,情绪肉眼可见的有点低迷,浑身上下都抵抗不住地心引力,不断下垂。 可能是觉得自己耽误了其他人的行程,出行又不顺利。 秦惟宁想起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手机怎么回事。” “没信号。” “之前不是能给我打语音电话?接通了你怎么不说话?那时候你就迷路了吧,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许静则的脸贴着膝盖,短暂侧头望了秦惟宁一眼,又把头低回去,小声说:“你脾气太差。” 声音虽小,秦惟宁也听得很清楚。 他本想反问,脾气太差?脾气差不也只有我来找你?你想找脾气好的,有人肯来吗?——转念一想,好像又确实是有。王胖子能来,只不过许静则的电话没打通。 秦惟宁也没法反驳,因为他刚把许静则骂了一通。虽然他觉得自己只是以稍微夸张的手法陈述了事实而已。 “真不知道我哪得罪你了。我本来觉得可能你人就这样,但后来感觉你对其他人也没那么……你到底看我哪儿不顺眼啊?”许静则问。 秦惟宁避开许静则的眼神,只是回答:“如果我真看你不顺眼,我来找你干什么。你自己也不是什么错都没有。” 许静则无语地再度埋下脑袋:“行。我这辈子挨别人骂和吵架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跟你的多。”说完,他抱膝盖抱得更紧了点,感觉四周的凉意都在往他身上扑,牙齿打颤有点发抖。 “你离我近一点,能暖和些。”秦惟宁说,许静则却好像没听见,也提不起精神去朝他挪。 秦惟宁还是不相信有什么鬼打墙,他觉得许静则大概率就是故意的。那么此时此刻,这种“故意”也极有可能正在延续。 清醒地偶尔配合是可以原谅的,秦惟宁想。于是他脱下外套,坐到许静则旁边,用外套把他和许静则一起裹住,他们面对面地抵在一起,像纪录片里面临风暴时的企鹅。 在外套所构成的苍穹下,他们得以感受到对方身上温暖且绵长的气息。 第37章 铺天盖地的雨幕伴随电闪雷鸣,打碎人类精心构筑的文明规则,一切又短暂回归到原始最初的无序,像盘古开天或精卫填海的故事,偏执到悲壮境地,无需考虑逻辑。 第40章 在外套遮蔽着的黑暗里,秦惟宁和许静则用心跳与呼吸来记录时间。 秦惟宁注视着许静则的轮廓,低声说:“我以后会对你脾气好一点。” 许静则像是没有听清,过了很久后才“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秦惟宁想他可能是破译了许静则不再暗恋他的原因,因为他总不能做到和许静则友好相处,许静则得不到来自他的积极回应。 他决定从这一刻起开始改正,他想这是必须。他要彻底地伤害到许静则的前提,是要在许静则心中占据很大的位置。 许静则的红线也被雨浇淋彻底,他确实没有许下有关学校或是女朋友的愿望。 把钱扔进箱子的那一刻,许静则望着神像,心中默念: 本人许静则,身份证号xxx,尔来十八年行的端做得正,会扶老奶奶过马路,也从不占人小便宜。 钱虽然是我扔进来的,但其实属于我身边站得这个脸很臭的人。他也不是对您老态度不好,他这人就这样,请您老见谅,许愿份额归他。 此时此刻,秦惟宁想,就让许静则再度喜欢上我吧。 他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尼采说过上帝已死,就连尼采本人也于一百多年前光荣地嗝儿屁朝梁卖拔糖了。 不过也有可能尚有种能量未能成功被人类在实验室里观测,由一个许愿基点延伸出千万条仍未可知的未来,总有一条会被选中确定。 天地间依然大雨瓢泼,看似无事发生。也许显灵和心动的本质其实都是一样,只有当事神和当事人能够证明它曾切实存在,无可否认。 当事人秦惟宁只能确定这两件事里的其中一件,而当事神则全都默然知晓。 雨很快收声变小,天边放晴。 再在山上耽误下去就快天黑,他们赶紧收拾下山,回到大巴车上。 泥泞山路和沾着雨水的树叶让二人归来时都很是狼狈,鞋子裤脚惨不忍睹,衣服也湿了一大片。 看到他们这种惨兮兮的模样,班主任也不好再当面批评,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上班最高准则,张鲤让司机赶紧发车回城。 秦惟宁和许静则身上都弥漫着大自然的芳香,俩人也只好坐到一起,许静则实在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状,坐到座位上就半晕昏睡了过去; 秦惟宁短时间内高强度运动产生的后劲也立刻显现,坐下后浑身肌肉酸痛劳累,没过多久也靠着椅背睡着了。 俩人的头随着大巴车的转弯直行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最后许静则的脑袋卡进秦惟宁的颈窝,形成一个完美的榫卯结构,此后持续保持该姿势不变。 旁边坐着的同学对二人进行了强势围观,有同学借了何舒蕾的相机,三百六十度拍摄十余张照片,期待日后某天拿出来当作二人黑历史进行展览。 就算周围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两人也一点没醒。最后还是到了地方,许静则才被人拍醒,说再不醒他流的口水就要把秦惟宁冲走了。 许静则支起脑袋,一抹嘴角,感觉十分干爽,怒道:“哪有。” 拍醒他的女生抿嘴嘻嘻笑:“许班,你都要把人压麻了吧。好过分。” 此句有深意,许静则脑子昏昏沉沉,只能欲辨已忘言,但也立刻坐直身体,等到他慌慌张张做完掩饰,秦惟宁才悠悠醒转。 许家的司机开车来接许静则回去,秦惟宁要乘公交回家。 俩人现在都像是刚去地里插过秧回来,可秦惟宁毕竟是受自己连累,许静则不想让他再去挤晚高峰时的公交。 司机给许静则开了车门,许静则没坐进去,站在门旁喊了声秦惟宁,后面那个“宁”字破了音。 许静则此时意外发现自己嗓子哑了,浑身发热,站着也没有力气。 秦惟宁朝他走过来,伸出手摸了许静则的额头,许静则小声说了句“你手怎么这么凉啊”,秦惟宁没有再和他争辩推辞,推着他一起坐进车里。 私家车座椅要比大巴舒适得多,许静则却感觉身上的难受在不断加剧。脑子里嗡嗡作响,闭上眼睛后又不是天黑,仿佛能看到整个银河系在闪。 唯一感觉让他有点舒服的,就是秦惟宁放在他额头上的手。 他恍惚地低声发出怀疑,感觉秦惟宁有可能是蜥蜴人伪装成的人类,不然体温怎么会这么低,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丝毫没反思是不是自己体温升得太高。 林奕开门时被吓了一跳。 说是秦惟宁搀扶着许静则,其实许静则半个人都快挂在对方身上。二人站在门口地毯上,一踩就留下两对泥脚印。 秦惟宁大致和林奕讲了今天的事情经过,林奕说这是受了凉,扶着许静则到沙发那坐下,许静则立刻又化作软体动物,陷进沙发里不见了。 秦惟宁依然站在门口,说既然把许静则送到了,那他就先回家去。 林奕走进厨房又折返,一边系围裙一边拦住他:“这怎么行,你也一起喝了姜汤再走,受凉的劲儿都是之后才上来,你们小孩就是这样,仗着自己年轻就爱逞英雄,衣服不好好穿,说了就顶嘴,就为了帅,帅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去韩国出道?头发要么弄得像扫帚,要么弄得像墩布……” 秦惟宁着实没被这么新鲜地骂过,他站在原地,望向门口镜子,认真思考了一秒自己的头发像哪一种,幸好两个都不占。 林奕喊他:“快去把衣服换换。” 许静则一只胳膊挣扎着从沙发上探出来,搞得像《马拉之死》,气息奄奄道:“我……我要洗澡……” 林奕恨恨地拿毛巾去打他:“闹腾,闹腾!” 他们都快速冲了个热水澡,浴室架子上提前放好了一套丝带系着叠得四方的崭新男式睡衣,秦惟宁知道这不是许静则的尺码。 这套衣服原本是给谁的也就不难猜到。 自己原本的衣服确实无法再穿,他看了看它,将其换上。 姜汤熬好,林奕指挥他们各围上一条大棉被,在许静则卧室床上坐着一口闷,林奕说这是土方法,受凉后在被子里发汗,明天一早准好。 折腾一通外面天都黑了,许静则喝汤喝得龇牙咧嘴,林奕看向坐得端方的秦惟宁,心想这孩子太静了点,可能也是遗传,她就绝对生不出来这么个省心的。 “你也别大意,平时不生病的人突然生起病来更凶,”林奕说,秦惟宁想这可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医学界说法,“晚上风冷,你给你妈打个电话,今晚在这里住吧,我去收拾客房。” 秦惟宁点了头,林奕转身离开。 等到她收拾好客房再走回许静则的卧室门口,发现里面悄然无声。她敲了敲门,里面也没有回应,她只好把门推开一个缝,发现两个人都已经盖着棉被睡着了。 林奕站在门口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再把人折腾起来。一张大床放得下俩孩子,愿意挤着睡就挤着睡吧,她又想,当初自己要是生了两个也挺好。 不过当歌姐的孩子不就跟她自己亲生的是一样。她把门关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半夜里秦惟宁醒了。 他睁开双眼发现房里一片漆黑,许静则睡在他右面,脸趴在枕头上,身上被子掀出一个大缝。 许静则还压住了他的胳膊,他只得慢慢挪动,把自己那边胳膊营救出来,他一动许静则就低声抗议似的哼哼。 秦惟宁怀疑许静则还在发烧,不知道有没有烧傻的可能。 他用左手帮许静则把身上被子盖好,自己的右手还是麻的,缺乏知觉。所以他只能缓慢地把脸探过去,轻轻贴在许静则的脸上,许静则又哼了两声。 烧退了。秦惟宁与许静则的脸颊暂时分别,他在黑暗里凝望许静则,心想好像只有狗崽才会这么挤着哼哼着睡觉。 这又与许静则平常的形象不大一样,白天里的许静则有牙,被秦惟宁惹烦了张口就要咬,要么就是调转头要跑。 夜里许静则没牙,也跑不了。 秦惟宁摸出枕头下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钟。李当歌给他拨回了几个电话,他没接到,随后李当歌发来信息,无非是叮嘱他在别人家里的做客之道。 秦惟宁想,李当歌可能并不知道他今天是去郊游,也没有细想为什么还没到往常的放学时间,他就已经出现在许静则家里。 他回复一个“知道”。 之后退出消息界面,好像想起什么,点进相机,在黑暗里对许静则的脸拍了一张。随后他又伸出手指,用很轻的力气掐许静则枕头上露出的那半边脸。 秦惟宁磨了磨牙。许静则的眉头皱起,脸向后躲,身体也离开了秦惟宁的攻击范围。 秦惟宁确定许静则是退烧了,几秒后他果断地把许静则身上的被子又恢复他醒来时的原样,掀出大缝。 他闭起眼睛耐心地等待,许静则果然窸窸窣窣地又朝他挤过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许静则这次勇往直前,直接扯住秦惟宁的被角,打破双方势力范围,挤进秦惟宁的棉被。秦惟宁身体一僵。 第41章 许静则哼了两声说出话:“好冷啊。” 秦惟宁身体僵硬,在黑暗里低声询问:“许静则?”没有获得回应。 他试探着,又像是别无可选了似的,依次接触对方的手臂、腰与腿。这种体验很特殊,因为哪怕是在黑暗里,也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对方骨骼上附着的肌肉硬度,完全是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一具躯体。 秦惟宁的胃部再度出现那种奇异的轻微不适感,像被轻柔攥住,要逼着他吐出点什么。他静默地等待——这种感觉逐渐消退,直至消失。 许静则出现在了秦惟宁的怀里。他的脑袋也同样地不像任何一种清洁用具,头抵着探听秦惟宁的心跳声,同时又散发着好闻的薄荷味沐浴露气息。 次日天光大亮,许静则又被他娘呼喊着起床。 他一睁眼,看见自己盖着一条被子,旁边还四四方方摆着另一个豆腐块,就是一个激灵。 洗漱完走到餐桌前就再来了一个激灵:餐厅里秦惟宁已穿戴整齐,正帮助林奕端上早餐盘。 “少爷终于起床啦。”他娘阴阳怪气道:“今天起得早,别边走边啃面包了,坐下吃完饭再走。” 许静则怀揣着飘忽的心情吃完早饭,林奕伸出手摸他脑袋:“还行,不烧了。以后少惹麻烦,还要拜托人家小宁照顾你。” 许静则觉得林奕绝对说了个病句,因为秦惟宁作为主语无法与照顾这个谓语搭配,宾语竟然接的还是许静则。 许静则肚子里揣着满满的粥和秦惟宁一起走去学校。 “你昨天睡的怎么样,做梦了吗?”秦惟宁问。 “我靠,做了啊,而且还特别奇怪。”许静则喝光一瓶牛奶,擦了擦嘴巴仔细回想:“我梦见我一开始在南极科考,到处都是冰山,冻得要死。后来天上的太阳越来越大,梦里我还想这是不是极昼啊,最后太阳从天上掉下来,还掉进我怀里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得去问问班里那小神婆,周公解梦里写过没有。”许静则狠狠地晃了晃脑袋,大步朝前走。 第38章 常言道术业有专攻,还没等小神婆请教完周公,历史课代表就先插话进来:“梦日入怀?这个我懂啊,这梦汉武帝他妈做过,汉文帝他妈也做过,往后看宋太宗他妈也做过,皇帝的妈都爱做这种梦。” 许静则一脸黑线,举手投降:“当我没说过,行吗!我撤回!” 而后他转头怒视秦惟宁:“你笑什么?!我是烧傻了才会做这种梦!” 一群人闹成一团之时,教室门“咣当”一声被拍开,身高直逼一米八的魁梧女子大步流星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开始嚎啕大哭。 魁梧女子姓刘名冲盈,其母怀她时《笑傲江湖》正于电视上热播,其母看得入了迷,故有此名。 刘冲盈也不负其母厚望,虽然暂未学会独孤九剑,但从小就根骨精奇,骨骼发育过于优良,小学时一个人就能把班里那些还没长个的小男生揪成一串打,十三岁小学毕业已经打遍全区小学,未尝败绩。 刘冲盈之母这才发现如果按此情况发展,其女没成大侠,反有做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的势头,因而赶紧将刘冲盈送入篮球队加以学习管教,刘冲盈也是凭着体育特长生的资格进了北城一中二十班学习。 能让此女哭成这样,可见是出了大事情。 “体委,怎么了这是。”许静则赶紧将纸巾双手奉上,秦惟宁旁观他这副护花使者模样,高挺鼻子又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嗤,表示不齿。 许静则早学会把秦惟宁当空气看待,又装作没听见。 其他同学也围了上来,刘冲盈哭得直抽抽,说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他们,笑,笑我,倒数第一,不是,是,笑,笑咱们班!” 之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清事情原委: 学校运动会马上就要举行,适才体育组老师找了各班体委前去开会,划定各班的座位分区,要求各班按规定布置好场地。 主席台旁边的场地本来划定给了二十班,结果十九班体委表达不满:“老师,好地方给他们班也没用啊。” 刘冲盈反问:“怎么没用?” 十九班体委一耸肩:“你们班肯定又是倒数第一,坐那么好的位置干嘛。” 刘冲盈被气得肝颤,上前一把将十九班体委推翻在地,但因没底气反驳,虽于肉体上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精神层面的战争中却是惨败。 没办法,二十班是先天不足——运动会项目要分男女组别,以班级为单位计分,班级总分为男女项目得分累计,且一个人最多只能报三个项目。 二十班去年就许静则和王胖子两个男生,王胖子参加个抛实心球之类的还能拿点分数,跑步之类的就纯粹别想,最后二十班男生得分还不如别人班级的零头。 十九班的冷嘲热讽也有嫉妒成分在里面,别的班布置会场和提供补给都是班费出资,二十班还有许静则这么个带资进组的: 两个班序号座位都挨着,去年十九班坐在旁边啃老冰棍,二十班吃哈根达斯;大中午的十九班热到手工扇扇子,许静则搬了个空调扇过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送风;班级同学得分了,那边只能干巴巴拍巴掌,二十班这边从冰桶里把香槟拿出来喷。 更别提中午还从高级酒店叫了自助餐台过来,餐台上的金枪鱼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十九班被二十班这堪比美帝般腐败奢靡的运动会排场给震惊了,历经羡慕嫉妒,最终成功生恨,像誓要打倒美帝国主义一样要将二十班打倒在地。 十九班体委被刘冲盈攮在地上还不忘扯脖子喊:“你们班就是差生文具多!” 许静则得知事情经过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纵然他是个文人,为了二十班的班级荣誉也怒了:“听他放屁!这次我们班绝对不可能是倒数第一,他们班才是倒数第一!我向你保证,不然我的姓倒过来写!” 刘冲盈的哭声戛然而止,扯着纸巾瞪着红通通的双眼,眼中似有点点星火渐成燎原之势,盯着许静则,柔情万种地问道:“真的?” 其架势与张飞于当阳桥喝退百万曹军后忽然拿丈八蛇矛绣起十字绣颇为相像,许静则不禁后背一凉。 “帮帮忙呗。你看你这腿,这么长,条件多优越。不去跑个接力赛跑个一千米,就在这每天摆着,多浪费啊。”许静则目光灼灼地盯着餐桌下秦惟宁的腿,开始游说。 对秦惟宁而言,学校食堂餐桌座椅确实过于狭窄,他吃饭时总要曲着腿,很不舒服。 听得此言,他换了个姿势放松,把腿稍稍岔开些,冷漠地回答:“我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很优越。” 随后秦惟宁又用筷子夹起一粒玉米,说:“我小脑发育得非常优秀,也不代表我就要去马戏团里表演踩独轮车和钻火圈。” 许静则叹了口气,又发挥起死皮赖脸的精神,双手合十晃来晃去,瞪大眼睛显得能多诚挚就多诚挚:“帮帮忙吧!大哥,不是,大佬!老,老,老大——” 秦惟宁瞟他一眼,再把眼神收回来,说:“我只同意参加接力,其他的想都别想。” 许静则一下子又变成加油站门口乱甩的气球人:“接力肯定要参加啊,我可不想和王胖子再搭档了,一人能报三个项目呢,你再报两个,总共三个项目,四舍五入一下那不就等于没有吗,多轻松。” 对面的王胖子咽下鸡腿,幽怨道:“许司令,我还在这呢。” 秦惟宁垂下眼睛看餐盘,慢慢用筷子挑盘里的鱼刺,语气淡漠:“不可能。”他抬起头注视许静则,“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乱答应。别人掉几滴眼泪你就找不到北了,你现在去练倒着写‘许’还来得及。” “怎么就是做不到了呢,完全能做到啊,原本班里就我和王胖子,最多报六个项目,现在你来了不就能做到了吗。”许静则真搞不懂这么简单的十以内加减法秦惟宁怎么还算不明白了,“再说才不是因为她哭,我这是为了班级荣誉,为班级争光,热爱班集体啊,这是优秀的个人品质之一。” 秦惟宁嗤笑一声,把筷子放下了:“哦。我都不知道一个人得没有优点到什么样的地步,毕业评价上老师才会给他写‘热爱班集体’。” 王胖子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我的初中毕业评价上就有‘热爱班集体’!” 秦惟宁终于把目光看向他,缓慢地发出了疑问:“so what?”而后他又看向许静则,用眼神表达了“看吧,我和你说什么来着”。 “许司令,你别拦我,我要用这根筷子戳死他!”王胖子悲愤道。 “保护公物,保护公物。”像是鼓风机突然断了电,许静则这个气球人也摊在地上了。 他是真不知道秦惟宁这人是怎么回事,软的不吃硬的更不行。 现在可真他喵的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了。当然,许静则没有说自己是狗的意思。 第42章 午餐结束倒过餐盘,许静则在洗手台前洗过手,和秦惟宁一起往教室走,他感慨道:“哎,我就知道我不该信你。” 秦惟宁突然放慢了脚步,转头问:“为什么?” “你不是说以后对我脾气好一点吗,你就这么个好法啊。”许静则没好气地说。 路边草丛里突然蹦出来一条小黑狗,朝许静则“汪汪”叫了两声,摇着尾巴往他腿边凑。 秦惟宁挡在许静则前面,许静则拨开秦惟宁:“哎呀没事,这是校工叔叔养的,我跟它可熟了。” 说完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纸袋,里面是食堂的肉包子,他蹲在小黑狗面前,将纸袋垫在包子底下,往小黑狗面前一推。 小黑狗又欢快地“嗷”了一声,叼着肉包子跑了,时不时还回头看许静则两眼。 秦惟宁愣是没搞懂,许静则是跟校工熟,还是跟这狗熟。 他只是觉得这狗挺没良心的,估计智商也不高,只认肉包子。 秦惟宁低下头看蹲着的许静则又站起来,许静则蹭了蹭手指,一皱眉头好像是觉得手指上沾了油,秦惟宁从衣兜里掏出纸巾递给他,说:“我已经变好了。不然在你刚刚一直说运动会的时候,我就会说我倒是可以同意和你去参加世界犬类大赛,我做训练员,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许静则眉头一皱感觉话音不对,刚想反唇相讥,秦惟宁又说:“你想的太简单了,你没发现当时你们班的很多女生都没说话吗。就现在这个报名情况,女生那边能拿的分数也不够。” “马上要高三了,很多人连运动会都不想参加,只想坐在那多做几套题。就算运动会你们班能拿第一又怎么样,运动会一过就是归零,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为没有意义的事情努力,比没有意义更可怕。”秦惟宁平静地说。 许静则很想反驳秦惟宁,可他看到刘冲盈那里的运动会报名单的时候,意识到秦惟宁说的可能是对的。 很多项目都是空项,尤其是些费力费时的项目。 当天班会上,体育委员刘冲盈站在讲台上进行动员。她反复强调这是高中时期的最后一场运动会,希望大家能踊跃参加,车轱辘话说了半天,也就几个和她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报了名。 最后她也有点挂不住面子,站在讲台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许静则在座位上环顾班级一圈,磨了磨牙,跳上讲台去,拍拍刘冲盈的肩膀,示意她先下去。 “咳,各位同学,这次班会我身为副班长,斗胆来主持一下。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我给大家找了个奥运会的视频,一起看看。” 许静则打开投影,投影屏幕上播放了段奥运会游泳比赛的视频。大家没搞懂他到底要干什么,有人小声问:“这运动员是谁啊?” “这是奥运比赛吗……”“游得好像比我还慢。”“让我们看这个干嘛,运动会又没有游泳分项。” 视频播完了,同学都小声笑起来,因为那个选手游得又慢又好笑,最后几秒里好像还溺了水。 “这个是我找了半天才找到的,最慢游泳记录保持者的视频。冠军的回放视频都很好找,我找这个可真的是找了半天。”许静则笑着说。 “而且他还真的是不太会游泳,他凭一己之力让奥运会游泳项目从此之后有了救生员。没想到吧,还得有救生员去救奥运选手,有这机会的救生员得多光荣啊,虽然没能参加奥运会,但是奥运参赛的都要他救。” 班里的笑声更大了。 许静则把笑容收了收,接着说:“他的国家就没有公共泳池,他备赛都是要么去海边,要么在酒店泳池里练的。他一去参赛,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倒数第一肯定是他的。可是没想到吧,他同组有另外两个选手抢跳了,他还真超过了两个人。” “其实也没什么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话谁都会说,但大众记得的永远只有拿奖牌的人,甚至有的时候只能记住拿冠军的人。除了第一,其他人都是陪跑,为了比赛没日没夜地训练,很多选手一辈子就只练这一件事,自己已经比全省的人都强了,又超过了全国的其他选手,最后才能走到世界赛场上,自己已经超过了那么多人,可还是拿不到第一,多绝望啊。估计也难免怀疑过,以前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但我也想问,这个‘有意义’和‘没意义’,是谁规定的呢?是谁说干这个就有意义,干那个就没意义,如果说赢就有意义,输就没意义,赢的人最后总也有输的一天,记录永远有被打破的一天,闹到最后原来大家都没意义。” “可能追求‘有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没太大意义。你自己觉得这件事好,自己想做,做的时候很快乐,不觉得是浪费时间,哪怕做完了还是倒数第一,那也挺有意义,别人觉得的事情都不算,只要自己觉得痛快就是有意义。咱们班最后一次机会,一起做一件可能除了我们自己都没人觉得有意义的事,行不行?不强求,想报名的人举手就行。” 许静则话音一落,同学们陷入沉默,眨巴眨巴眼睛看讲台上的他,又眨巴眨巴眼睛看周围的人。 有人从后排遥遥地举起了手。 “我报名。”秦惟宁平淡地说:“献身于‘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第39章 二十班的运动会轰轰烈烈地召开起来。 固然有许静则发表演说使同学们的天平朝感性方向倾斜的因素,另外不可忽视而许静则也不好意思直说的重要一点是,秦惟宁这个班级里比“极个别同志”还要更上一层楼的“更有甚者”都宣告加入,其他人实在是没脸再袖手旁观。 许静则趁热打铁,立即宣告此次他也将继续大力注资。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糖衣炮弹的糖衣比里面包裹的炮弹还要厚的时候,其本质到底是炮弹还是糖球就十分值得商榷。 “你的词一套一套的,怎么不叫你政委要叫你司令。”秦惟宁领过接力赛的号码衣,自己拿着一件,将另一件扔给许静则。 “政委和司令哪个大啊?”许静则歪了歪脑袋,问。 秦惟宁看着许静则,笑着哼一声:“官迷。过来,帮我把衣服穿上。” 许静则心想你自己套上不就得了,一边这么想着,腿却比大脑快,走到秦惟宁身边:“蹲下点,显着你高了。” “为什么要显得,我本来就很高。”秦惟宁半蹲下去,目光就与许静则齐平:“我现在的身高是184.65厘米,距离骨骼闭合还有很多年,因此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有必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吗?许静则无语地想,但还是要提供情绪价值,竭力真诚地发出赞美:“哇,了不起。你吃什么长大的,有心得吗?” 许静则十分担心,如若他不把秦惟宁哄得满意,临到赛场上秦惟宁突然撂挑子不干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穿好号码衣后秦惟宁又直起身,对许静则再度变为俯视。 他想了想,好像是怕伤了许静则幼小的心灵,最后还是选择如实告知:“没吃什么特别的,身高发育主要是受先天基因决定。不过你可以少喝点可乐,可能会有点用处。” 许静则仰望着秦惟宁的脸,再度感叹,多好的人啊,为什么不能是个哑巴呢。 如若哪天秦惟宁丧失语言能力,那许静则会把哑巴秦惟宁立刻搬进卢浮宫,哪还有断臂维纳斯什么事儿啊。 4x4接力赛是男女混合,许静则和秦惟宁分别负责第二棒和第四棒,女生第一棒是刘冲盈,第三棒是何舒蕾。 二十班这个阵容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始终居于前三。 何舒蕾将接力棒递给秦惟宁时,秦惟宁的矫健身影立刻如闪电般冲出赛道,迅速追过第二,原本的第一名意识到不对时也已经为时已晚,秦惟宁最终以微弱的优势率先冲线,二十班观众席随即爆发出欢呼与掌声。 许静则觉得,只要秦惟宁想,他去马戏团里蹬独轮车或者钻火圈没准也能搞成头牌。 包含许静则在内的大多数人,做事情要考虑的是“能”或“不能”,而秦惟宁要考虑的基本只是“想”或“不想”。 秦惟宁做上天的宠儿做得太心安理得,不吝惜浪费天赋才华,对平凡人等也缺少同理心。 历史课本写尽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记录打倒种种躺在祖先功劳簿上吃老本的特权阶级的斗争史,但对于秦惟宁这类先天优越天赋异禀的人,往往也只能无奈宽容,表示人比人有时候就是要气死人。 其实这也是一种不公平的特权,不过是由上天造成,非人力可改。 许静则在赛场边喝水休息,见证秦惟宁冲线。 昨天晚自习时他和王胖子一起去厕所,秦惟宁不在。 王胖子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许司令,何班长喜欢秦惟宁,这事你看出来没有?” 第43章 这句话说得突兀,许静则脚步一顿,心绪万千堵在一块,不知道先说哪句话好,干脆就没应声。 “你打算怎么办?”王胖子紧接着问。 “什么我怎么办。不怎么办,凉拌吧。” “许司令,身为你的忠实伙伴,我必须得对你作出批评。”王胖子有点恨铁不成钢:“你这人,怎么对别人的事都大刀阔斧,一到自己就磨磨蹭蹭呢?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许静则驻步,回头望王胖子一眼:“你都知道了啊。”随后他摆摆手,心想这货就像个八卦雷达一样,这些事能瞒得住他就怪了,也就不再计较。 许静则说:“这事就是个你情我愿,强求不来。” “话不是这么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啊。再怎么着你也得试试,追人那一套你还不懂吗……” “胖子,”许静则打断王胖子的话,颇为冷静地说道:“要是我现在跟你说,‘我喜欢你’,你怎么办?你拒绝我之后咱俩肯定还是做好朋友,对吧。但是你还能什么都不想地跟我像以前一样滚一块胡闹吗,咱俩出门去玩在酒店开个双床房睡觉,你还能再当着我面换衣服吗?你结婚请我当伴郎这事儿估计也得想想,从今往后你得有多少次,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想‘为什么他非得对我有这种心思呢,我们做兄弟多好啊’,是不是?” “再怎么装不知道,那也是知道了,没办法回去。”许静则看着陷入沉默的王胖子,作出总结陈词:“做朋友就行。” 王胖子问:“你甘心啊?” 不甘心。 不甘心也没用,没用就只能甘心。 许静则引用了句经典台词回答王胖子:“‘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要不然就会沦为让人笑的丑角。 班里女生小跑过来给许静则送电解质水,许静则要了两瓶。送水女生又继续跑步离去。 接力赛比赛结束,操场比赛场地即将清场准备下一项。 他在草皮上站了会儿,远远看见女生递水给何舒蕾,何舒蕾也要了两瓶。 她是第三棒,离秦惟宁更近,就朝秦惟宁先走过去了,许静则看见何舒蕾微笑着和秦惟宁说了些什么,秦惟宁手里也有了一瓶水。 他走回二十班的座位场地。 二十班捷报频传,刘冲盈兴高采烈地拿出计分板,朝许静则比划,表示这次十九班一定会被踩在脚底。 许静则高兴,但还没像刘冲盈那么高兴,他点头表示同意,可心里清楚这才上半天,女生项目取得领先是很不错,可十九班是男生居多,十九班的得分点都在后面。 许静则正在那和刘冲盈探讨后续安排,忽然头顶暗下来一块。他一抬头,秦惟宁站在他面前,眼睛一眯,问:“你怎么没等我?” “那边清场呢。我看你手里有水了,就先回来了。”许静则回答。 “哦。”秦惟宁把手里一瓶没开封的水往许静则面前一放,冷着声音问:“就清你的场,没清我的场?之后的项目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刘冲盈用了一秒钟反应过来秦惟宁在说什么,立刻急了:“名都报上了,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必须去!” 许静则心想刘冲盈也太实诚了,没见过气话能这么听的,还敢跟秦惟宁说“必须”,换成“陛下”秦惟宁都敢指着鼻子骂。 他赶紧安抚刘冲盈让她别管,又把秦惟宁拉到座位后面去:“祖宗,说话看点场合行不行。” 秦惟宁瞟了许静则一眼,用沉默表示知道了。 好死不死,许静则非得多嘴又嘱咐一句:“你别和刘冲盈计较啊,她那人就是直肠子。” “哦,她是直肠子,我是弯的。都是我要跟别人计较了?”秦惟宁立刻反问道。 许静则一个头两个大:“抠字眼干什么啊,我又没那个意思。” 秦惟宁一抱肩,说:“那你什么意思,说说吧。” 许静则一阵心烦,顿了顿,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你觉得谁有意思就去找谁,让他帮你在这浪费生命。” 俩人有关“意思”的吵架可以入选中国汉语水平考试听力选段,保准能把一片老外听得抓耳挠腮。 听得“浪费生命”四个字,许静则深呼吸两口气,拳头攥紧了。 正当二人之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班里的战地记者从实心球场地送回一好一坏两个重大消息: 好消息是王胖子打破了本届运动会的实心球投掷记录; 坏消息是飞出去的是王胖子,不是球。 紧接着其他班的男生就似扛年猪一般,将王胖子扛着送回二十班,将其扔在地上后离去。 许静则赶紧跑上前,见王胖子浑身奇迹般的只是擦破皮,松了口气。 “许司令——”王胖子气若游丝地举起一只手,发出哀嚎。 “抬走吧。”许静则状若悲痛地挥挥手:“没用了,问问屠宰场收不收。” “我为司令你立过功,我为二十班流过血,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许静则用鞋尖踢踢王胖子的腿:“行了,别贫,去医务室贴几个创可贴去。” 许静则、秦惟宁和王胖子的项目都是挑最优势的来报的,就是为了争取把能拿的分数都拿满。 王胖子本可以拿第一的项目没有了分,二十班基本可以算得上是回天乏术。 班级士气空前低迷,零食吃着不香了,鼓掌也鼓不动了。大家已经默默接受了“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的事实。 许静则也没力气和秦惟宁再吵了,坐在座位上冥思苦想。秦惟宁坐在他旁边,也安静下来。 安静到秦惟宁中途走了又回来,许静则都不知道。 许静则将记分板颠过来倒过去的算,最终把笔往桌上一扔,说:“我有办法了,我去报三千米。” 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大家都能想到,但没人说。 由于三千米是特殊长跑项目,报名人数很少。高中生一天到晚都是坐着学习,体测跑个一千米都有不少人有不良反应,何况是要跑三千,除了体育特长生,一般学生都不想报。 校方因此作出规定,三千米跑不占个人报名项目数,并在开赛前可以随时报名。 可许静则已经报了三项田径项目,再报三千米,他估计自己离跑吐血也差不了多少。 “你别逞强了,这个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倒数,至少我们努力过,大家就都很开心了。”连一向支持许静则的何舒蕾都皱起眉头阻拦。 “没事。我可不想‘许’字倒着写。”许静则故作轻松安慰众人,“我知道我自己情况,别担心,我能跑。” 许静则走到主席台处报名,学生会体育部工作人员翻过桌上报名表,抬头看许静则,眼里有点迷惑:“同学,你们班有人报名了啊。——秦惟宁,是你们班的吧?” 许静则愣愣地走下主席台,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到了刺眼的地步。许静则没想明白。 发令枪“砰”地刺破空气,男子三千米跑正式开始,许静则站在终点线旁,八百米一圈的标准场地,要跑三点七五圈。 如果有一双眼睛从无任何阻隔的高空遥遥地俯视向下看,能看见秦惟宁经过许静则三次,最后一次会在许静则这里停下。 圆形没有起始或尽头可言,圆上的每一个点都可以被视作原点,秦惟宁运动了三千米,但如若更换参照物,他就不曾移动过,保持了静止,好似没有意义。 就连一向乐观的许静则也要发出怀疑,是从何时开始一项事物开始具备意义与价值,哪怕没有结果,也值得人快乐而无畏地去浪费生命。 难道人的一生必将从出生走向死亡,生命本身就是注定虚无;一段感情必然有起始和结束,感情本身就不值得被经历; 难道只有友谊是地久天长值得万岁,这种情感就可以高过除它以外的所有感情? 想要斩断执念,无欲无求,是否这本身也已经成为一种遮蔽住人双眼的执着。 渺小的许静则无法想明白,他听到二十班在不断地在喊“秦惟宁加油,秦惟宁加油”,广播站为了避免长跑时无聊,放了点播歌曲《如果的事》。 许静则被太多声音围绕笼罩,只有他自己是寂静的。他的目光寂静地追随着秦惟宁。 秦惟宁跑到终点,来到许静则身边。冲线时他快速地扫视终点旁边的人群,看到许静则后,他倒在地上躺下。 “秦惟宁!”许静则终于发出声音,跑到秦惟宁身边跪坐在地上。 秦惟宁注视着许静则,大口地呼吸空气。 二十班最终荣获倒数第三。虽为倒数,但胜过十九班,于是二十班每位成员的笑容都快要咧到后脑勺,校长宣布最终成绩时,二十班与旁边鸦雀无声的十九班形成了鲜明对比。 连素来一毛不拔的班主任张鲤都破天荒宣布,带全班同学去校门口新开的那家回转寿司店庆祝,何舒蕾相机的内存都快被照片撑满。 第44章 猴儿们欢呼雀跃地收拾座椅搬回教室去,班委很善解人意地留下来做收尾清洁工作。 秦惟宁恢复得很快,但也没人肯劳动他做点什么,毕竟秦惟宁于此次倒数第三的胜利中居功至伟。 他想等待许静则,一起去回转寿司店。 许静则将秦惟宁按在教室里,让秦惟宁清点好座椅个数,做点“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的幼儿园水准工作就行,许静则提着水桶下楼去打水。等他回来他们就可以出发了。 窗外暮色四合,秦惟宁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扫视班级一圈,宣告弱智任务完成。 教室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不像是许静则。 秦惟宁朝声源处回头,一封粉色的,散发着和此前还给他的笔记一样的馨香味道的信被递到他的面前。 紧接着,秦惟宁就看到何舒蕾充满忐忑又略带期待的眼神。 那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成为线索,引着秦惟宁进入从没有回想过的记忆沼泽。 ——“哎,秦惟宁,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你对男生感兴趣的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 秦惟宁对那封粉红的馨香信件作出平静回应:“抱歉,我对男生感兴趣。” 教室太过空荡,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楚。 走廊里咣当哗啦地响。 秦惟宁一把拉开教室门,一个红皮水桶慢悠悠地滚至他脚边,水在走廊里蔓延开来,成为一片无波澜的镜子和微型湖泊,倒映出站在这岸和那岸的两个人。 许静则手忙脚乱地提着被打湿彻底的裤脚,无措地抬头,看向秦惟宁。 天边日头西斜,红皮水桶滚向东边,在水的倒影里就成了微型日出。 第40章 “人家小女生要减肥吃得少,你们三个怎么回事。”张鲤站在班里唯三的男生面前,双手叉腰满腹幽怨。 比让铁公鸡拔毛更让铁公鸡难以接受的事情是,拔毛请客掏了钱还没人捧场。 “老师我吃着呢我吃着呢。”王胖子伸出贴满创可贴的手,刚要落到传送带送来的那盘三文鱼上,张鲤不大不小“咳嗯”清了一声嗓子,王胖子手一慢,就只能再拿一盘玉子烧了。 王胖子揣着满肚子米饭淀粉,吃得血糖当场升高。 他一左一右坐着秦惟宁和许静则,俩人吃的盘子加起来没他一人多。 许静则低着头,扒拉盘子里那块可乐饼,半天也没咬下去一口。 秦惟宁……喜欢男生吗? 许静则慢慢咀嚼这个事实,最终却只能落得个消化不良。 他从寿司传送带后抬起脑袋,自以为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越过王胖子,朝秦惟宁那边瞟。 秦惟宁却突然像有所感,也望向许静则这边。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相遇,许静则如同被电刺了一下,立刻又把头埋进传送带后面,成为回转寿司店内的鸵鸟吉祥物。 秦惟宁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许静则的脖子:“不想吃的话可以给我。” 许静则“啊”了一声,把面前盘子递给秦惟宁,秦惟宁没接。 许静则才反应过来自己递的是自己咬了口的那块,赶紧又换成他没动过的那盘递过去。 所幸秦惟宁没再说什么。 聚餐吵吵闹闹地结束,许静则食不知味,也不清楚这家寿司店到底好不好吃,揣着满肚子的糊涂走出门。 秦惟宁一直没有提及刚才的事,告别时和许静则说了“明天见”。 许静则想起明天秦惟宁要给他补课。 回家洗过澡,许静则换了干净睡衣,翻滚上床。秦惟宁曾经睡过的枕头还放在一旁,而许静则身上的薄荷味沐浴露味道又与秦惟宁身上的味道很像。 好像这个世界从秦惟宁发布“对男生感兴趣”的宣言起,产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秦惟宁每一个正常或略有不正常的举动都被赋予额外含义,值得许静则反复品味咀嚼,像小孩子吃泡泡糖,嚼到没有味道也不舍得吐掉。 一边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另一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会辩证法,两边都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 许静则不想做长耳朵兔子,又按捺不住蹦一蹦,想去够天边的月亮,实在够不着的话,分他块月饼也成。 许静则背着手在房间里徘徊数次,反复深呼吸,耳机里循环播放梁静茹的《勇气》。最终他双手撑着床沿坐下,两眼一闭再一睁,给秦惟宁打去语音电话。 一哆嗦差点拨成视频。 出乎许静则意料的,那边很快就接起来,秦惟宁声音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总像是他被打扰:“喂。” “……你睡了吗?” 秦惟宁声音停顿一下:“还没到九点钟。”接着他又补充:“不过准备睡了,今天有点累。” 许静则这边没想好说什么,在话音停顿间,秦惟宁问:“你有事吗?” 秦惟宁那边有些车鸣声,许静则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家临近街道,晚上也有点吵。 “我今天听到你说的……”许静则突然失去语言组织能力,“你是认真的吗?” 对话陷入寂静。秦惟宁好像和谁说了两句什么,许静则没听清楚,也许是秦惟宁掩住了话筒。 他们又同一时刻张口说话: “我们试试行不行?”“——我只是想这样拒绝的话她不会太伤心。” 许静则想,完了。全完了。 挂电话吧。挂了之后去看看房前屋后哪棵歪脖子树留着上吊合适。 “别挂。”秦惟宁又像对读心术无师自通,他问,“你家里有人吗?除了你。” 许静则几乎是木然地不经大脑回答:“没。我妈不在。” “那你开门吧。我在你家门口。” 这句话同时从听筒和窗外响起。 许静则坐在床上,手机滑落在地。 秦惟宁在那端等待片刻,再度提醒许静则:“我有你家的备用钥匙。你不开门我也能进来。” 许静则别无选择地走下楼梯,打开房门。 门开了,秦惟宁衣着齐整地站在门口,和许静则四目相对。秦惟宁依然没什么表情,身上还带着点夜深露重的凉意。 紧接着许静则被秦惟宁按在身后的墙上,头撞到背后挂画,力道不大不小,许静则都忘了区分是痛还是不痛。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夺走,秦惟宁低下头,侧身和许静则接吻。 身后的门缓慢合上,许静则大睁着眼睛也还是被迫陷入黑暗,只能感到秦惟宁的嘴唇是凉的,脸也是凉的。 这个吻只是双唇间的触碰,其实较为纯情。 许静则满脑子都是空白,用力把秦惟宁推开,他们暂时分别,中间让出半米距离。 秦惟宁或许也意识到此时比起浪漫更像是袭击,于是他从背后拿出一束白玫瑰花,捧到许静则面前:“许静则,现在我可以吻你了吗?” 许静则没想过自己还会被人送花,但他想这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其实只是唇与唇之间短暂相贴的吻,和其他身体皮肤间的触碰也并无不同。二人身体距离贴得太近,秦惟宁又难免感受到许静则某处特别的硬度,他便冷静地先行离开,用手背擦拭唇角水渍,对许静则作下断言:“许静则,你怎么那么色情。” 秦惟宁说得太义正辞严,使得许静则先入为主地怀疑自身。 要到之后许静则才能意识到,身为一名男同性恋,这是对另一个男性躯体的正常生理反应。 反之推理,如若毫无波澜,那对方就极有可能原本并不属于这一群体。或者说,此时此刻还并不属于。 但他这时候没有闲暇空余去思考,他只知道一件事——从今天起,他和秦惟宁开始交往了。 其实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主要是学习之余多了接吻这一项休闲娱乐活动。 许静则一开始对此还颇为热衷,后来就产生些抗拒。 接吻时间太长,他的嘴就有些疼。许静则照镜子发现嘴唇上有细微的破口,涂抹很厚的凡士林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修复。 他在书桌前对秦惟宁阐明理由,说应当减少接吻次数,多用功读书。 秦惟宁用指腹去摸许静则的下唇,许静则皱起眉头,秦惟宁最终发现对方确实所言不虚。他点头同意,说之后会将接吻作为奖励,只在许静则学习表现良好时给予。 之后许静则发现秦惟宁给他的评价迅速通货膨胀,他就没有表现低于良好的时候。 就好像咖啡店的杯型,只有中杯大杯和超大杯。 许静则再度表达抗议,秦惟宁依然是那副很严肃的表情,说:“许静则,你怎么这么会欲擒故纵。” 许静则摊开双手:“我其实只想纵,不想擒。” 秦惟宁对这个答案好似无法接受。他想了想,说:“那之后换成拥抱吧。” 第45章 许静则随即发现这种拥抱也和他以为的不大一样。 这种拥抱是秦惟宁坐在椅子上,再让许静则面对面地坐在他身上,秦惟宁像抱着一个巨大玩偶一样抱住许静则,再把头放至许静则的肩头。 有时秦惟宁还会保持着这种姿势写题,感觉困倦就放下笔,闭上眼睛低头靠在许静则肩上睡着。 许静则感觉这不太对,他是个男的,不想一直做巨大玩偶损伤自己的男子气概,偶尔也想和秦惟宁反过来。 但是秦惟宁比他高也比他沉,他再三恳求后试了十秒钟就觉得自己的腿被坐麻了。许静则只能安慰自己,等他锻炼好核心力量后再说。 他们的交往也一直处于地下,没被发现。 在学校里他们没有什么越界举动,在家林奕一直尊重许静则的私人空间,从不会不经允许推门而进,也不会打断他们上课。 许静则心里有一点内疚,可他也不认为自己喜欢男生有哪里不对。不过现在宣布还不是时候,如果循序渐进,他相信林奕会试着接受。 至于他那个爹的意见,许静则压根不在乎。 这点心里的内疚也只是因为,他和秦惟宁在原本的上课时间做了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运动会过后高中生活就再无插曲点缀,每天都是枯燥无味的上课,距离高三越近,压力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递增,等到青蛙终于受不住想要跳出铁锅,老师们就毫不留情地把盖子扣上,任由青蛙在里面乱蹦扑腾,最终两腿一蹬翻出肚白。 “看对面!” 班里不知是谁一声喊,大家齐刷刷抬头,对面高三楼的窗户尽数被拉开,漫天试卷雪花般飞舞,其中夹杂着欢呼和校长的“不许扔”,说完半空中飘落一张试卷,正好扣在校长头上。 历史老师走进教室,还没忘再添一把火:“多看看吧,人家要脱离苦海了,马上轮到你们受苦。等过两天他们考完了,你们就该搬进去,开始倒计时了。” 整个班立即心有戚戚焉。 许静则下意识地朝秦惟宁那边看,而秦惟宁根本没有抬头,许静则也就无从窥视秦惟宁的表情。 秦惟宁目前的成绩还是那样,凭借原本主科优势绝对算不上差,但如果和以前的自己相比,那就很不够看了。 甚至在许静则的数学成绩有所提升后,上一次考试的总分还超过了秦惟宁,秦惟宁对此毫无反应,许静则想和他谈谈,他又会让许静则闭嘴。 张鲤突然出现在门口,向历史老师点头示意后喊道:“秦惟宁,你出来一下。” 秦惟宁闻声起身,经过许静则,朝教室外走去了。 王胖子放低声音,对许静则说:“我刚才好像看到他家长了,在土主任办公室。” “他最近挺安静的,没犯事啊。”许静则的心一提。 王胖子叹口气:“估计是……又劝他转班。” 第41章 秦惟宁像刚转来北城一中那天一样,再度站在政教处门外。 刚才在政教处里,王主任反复重申“这是升高三前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转回理科就晚了”,又语重心长地问秦惟宁:“你是怎么想的,和老师说说。” 秦惟宁回答得平静直白:“我没怎么想。” 于是王主任已然知道和他说也是白说,干脆直接叫李当歌来一趟学校,要和李当歌好好谈谈。 李当歌还是一丝不苟的职业套装,头发梳成简单利落的马尾,连缕垂下来的碎发都没有,不像学生家长,倒像北城一中的教职工,要去给王主任述职。 她走进办公室,和王主任寒暄两句,扫了眼站在办公桌前像根竹子般的秦惟宁,用眼神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惟宁就走出办公室,在外面等他们商量的结果。 好像他是棵栽在院前的树,挪到哪个班的门口都不听他自己的指挥。挪死挪活他也不在乎。 他也知道为什么李当歌会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上周他和李当歌一起,又去监狱探望秦源。 秦源的精神转好了些,像是对监狱生活已经逐渐适应。他先说了自己在监狱里的近况,让妻子不必担心;又问起秦惟宁最近学习怎么样。 这样的谈话气氛,如果不是三人中间还隔着一道防弹玻璃墙,秦惟宁几乎是以为又回到了家中晚餐时的餐桌上,紧接着一家之主就又要伴随着电视里的新闻背景音,对当前国际局势发表重要意见了。 于是秦惟宁忽略了李当歌的眼色,拿起通话器直白回答:“还不错。——我转文科了。” 望着秦源迅速僵硬、颓败下去的神情,秦惟宁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尖锐快感。仿佛用金刚石刀头切割玻璃,一刀下去玻璃便平整地被分为两半,再突然坠到地上,哗啦啦地碎成无数片。 但这种快感又不会持续太久。直到狱警说探视时间结束,秦源还要说什么却被强行带走时,秦惟宁的心里就变得有些空荡。 离开监狱时,李当歌的步伐明显加快,鞋跟踏在瓷砖上沉重地响,她一路上都没和秦惟宁说话。 秦惟宁知道李当歌是没有立场指责他。 李当歌的心里必然也是对秦源有恨意的,不过她要维持这样一个好妻子好老师和好母亲的角色人设,所以她无法对任何人发怒。 秦惟宁注视着李当歌的背影,他漠然地想,难道监狱里这个没担当没责任心的男人就是你的最终选择? 你不爱他,所以你也没办法爱屋及乌地爱我。 我曾经以为你只是太过理性,不善于表达。但现在我见过了,才知道你爱或者不爱谁,实在是太过明显。 隔着薄薄门板,王主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想不清楚,做家长的一定要替他们想清楚……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是不是?” “不是我非要管你家的这个孩子,你换成他们班的那个谁,许静则,他就算突然和我说他要去学艺术,搞吹拉弹唱去办红白喜事我都不管他!我顶多跟他说,你以后惹出事别说是我教出来的就行了!……孩子和孩子之间是不一样的嘛。” 秦惟宁想,又提许静则。 他就很自然地想到他和许静则接吻的那个晚上。 秦惟宁很庆幸门廊没有开灯,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当场吐出来。 他当时按着许静则的腰,再到双手挪移,捧着许静则的下巴和脖颈。 他强迫自己和许静则接吻,手指触碰到许静则后脑勺抵着的那个坚硬冰凉的画框,秦惟宁随即意识到那是许家门口挂着的全家合影画像。 他就在挂画下与许静则接吻,想到这里他就陡然生出极大的快意,快意逼迫他继续吻下去。 幸而没有灯,他看不清许静则的脸。他一想到许静则的那张脸和许静则的父母间可能拥有的相似之处,胃里就简直是抑制不住地想要痉挛泛酸。 秦惟宁只能把预先准备好的玫瑰花拿出来,玫瑰的香气暂时冲散了这种感觉。 他冷静地想,这样恐怕是不行的,他必须要对此脱敏。 要脱敏一项极其讨厌的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与这东西亲密接触。 秦惟宁别无选择,只能一有闲暇就和许静则接吻及拥抱。 其实许静则长得算是可爱,亲起来嘴唇的品味也是柔软的,皮肤洁净温暖,抱着的体验也不赖。 但是秦惟宁讨厌许静则,所以这一切都变得让他无法忍受了。 秦惟宁讨厌许静则,不仅仅是因为许静则流的血液低劣,也不简单是因为许静则性别为男而且喜欢男生,是令人恶心的同性恋; 还因为许静则很蠢。 许静则智商很低又总做蠢事,连累别人,还总说些天真的蠢话,搞得秦惟宁很烦。 许静则还只欣赏得来流行音乐,爱看无聊的武侠小说。 在一切种类的小说里,秦惟宁最讨厌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里成天打打杀杀,动不动为了一本所谓的武林秘籍灭人满门,简直不讲道理也没有王法;而且所谓的剑风和轻功也都违背物理常识,过于可笑。 秦惟宁为了了解许静则,也冒着浪费生命的风险,去翻了许静则爱看的、曾经还送给他打发时间的武侠小说。 他只看了一本《笑傲江湖》,就把书都扔了: 这本书里面,道貌岸然的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实际上是个阴险小人,为了一本辟邪剑谱害死林平之全家;林平之为了报仇拜师学艺,投入岳不群门下,还和岳不群的女儿岳灵珊结婚。 岳灵珊从小就是小师妹,被惯坏了,蠢得透顶,都知道林平之恨死她全家,还要和林平之在一起,不肯跟大侠令狐冲走,最后被林平之一剑捅死也是活该,不值得半点可怜。 秦惟宁只是有点好奇,林平之喜欢过岳灵珊没有。 他想是没有,可他又不是很确定。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太久,他在大学时还给金庸发邮件,金庸没有回复;由于那一年金庸就去世了,秦惟宁只能被迫原谅金庸的不回复。 第46章 秦惟宁只能在图书馆里反复研读各个版本的《笑傲江湖》,确定林平之没有喜欢过岳灵珊。 秦惟宁得出最终结论,他也没有喜欢过。 哪怕金庸复活过来,回复秦惟宁说“林平之是有喜欢过岳灵珊”,秦惟宁也会说,金庸懂个屁的《笑傲江湖》。 秦惟宁说没有,就是绝对没有。 许静则的脑袋又从走廊尽头冒出来,看见了在办公室外站着的秦惟宁。 许静则远远地朝他呲牙一笑,快步走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你怎么在这罚上站了。” 紧接着许静则头贴在墙上,要偷听里面谈话,“说什么呢这是。” 秦惟宁伸出手把许静则的脑袋拨开,不让他听。 “不听就不听吧。”许静则说。 秦惟宁站直身体,低下头平静地问许静则:“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上课吗。” 许静则抬起手晃了晃手里拿的卷子,有点得意地笑:“历史老师让我出来印卷子。晚点回去也没事,我这次历史考得还不错。” 秦惟宁眼神从许静则手里的卷子再落到许静则的手上,他握住许静则的手,说:“我和你一起去。” 许静则立刻警觉环顾四周,确认周围都没人,想了想,他把手抽出来,秦惟宁刚要有一点不高兴,许静则就把手展开,和秦惟宁的手扣在一起了。 “走呗,总比在这傻站着强。”许静则拉着秦惟宁,看窗外的操场,烈日炎炎晒得塑胶地面都反光:“够热的。土主任没又骂我吧?” 秦惟宁把许静则手里的卷子接过来,摇头说没有。 他们一起经过高三楼前,高三楼人去楼空,只剩下校工在打扫满地试卷残骸。今晚放学后,北城一中就要拉起警戒线,充作又是一年的高考考场。 许静则捡起一张试卷,拿在手里叠了叠,叠成个纸飞机。他朝机头哈气,将手里飞机扔出去,没出三步就坠了机。 “空难啊。”许静则叹气。 秦惟宁嘴角微微上扬:“笨得要命。”他把许静则的飞机捡起来,拆开重新叠:“朝纸飞机哈气是因为机头尖,机身和机头的重量不平衡,哈气让水蒸气附着在机头上前移重心。你叠的那个机头都快和机身一样宽,能飞出两步都算幸运。” 秦惟宁将改良后的飞机递到许静则嘴边:“这次可以了。哈气吧。” 第42章 许静则将脸凑上去,呼了口气。 秦惟宁将飞机朝前一掷,纸飞机果然“咻”地振翅高飞,在半空中划出个圆弧。 两人一起抬头注视着飞行轨迹,一阵风适时卷过,纸飞机随着风悠然落地。 落地时秦惟宁听见许静则问:“你要不要转回理科班去啊?” “你也想我转回去?”秦惟宁反问。 “什么我想不想的,我问你呢。”许静则没好气地说:“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儿吗,你自己怎么想的啊。” 秦惟宁沉默了会,回答说:“我不知道。” 许静则“啧”了一声,“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吗。” 秦惟宁不回答,走出两步去,许静则就颠颠地小跑跟上:“送你一句我觉得很有道理的台词,‘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秦惟宁有几分无言以对的好笑,他看许静则那张故作认真的脸,说:“许静则,我看过《霸王别姬》。” “是吗,我还以为你只看什么霍金居里夫人的传记电影呢。”许静则说。 许静则略一停顿,接着说:“其实吧,我觉得高考是重要,但也没老师家长说的那么重要,砸了也不会怎么样,日后人生搞砸的机会多着呢,不差这一回啊是不是。” 话说完了许静则也觉得自己这机灵抖得不好笑。 秦惟宁回头瞟许静则一眼,说:“你安慰人的方式很新奇。” 他沉默片刻,又重回之前的话题:“——《霸王别姬》里面还有句台词,‘不疯魔不成活’。你又怎么说?” 许静则一眨眼睛,说:“也有道理。但就怕自己疯魔了,结果最后成别人的活了。” 北城一中操场边种了一排杨树,建校伊始时种下,时至今日已有参天之势。 他们走到树荫下,甫一起风,整排树都哗啦啦地响动。 秦惟宁不说话,他走到树下立着的升学展板前停住。 北城一中校长心在北城胸怀国际,展板上一众国内大学按软科qs排名依次排列,校徽旁边粘贴历年升入该校学生的证件照,证件照下是学生姓名。 一众同学定格于十八岁最好年纪,哪怕是对镜头傻笑,也是一水儿的风华正茂。 排于最前的两所大学,下面名字与照片已有十年未得更新,校长每日都于树下徘徊,望牌兴叹。 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正如北城一中不能失去该升学展板。 秦惟宁凝视展板片刻,许静则正怀疑秦惟宁是否会模仿李小龙,将“东亚病夫的招牌一脚踢开”时,秦惟宁抄起展板旁放着的一支马克笔,把自己名字一笔一划写在最首的学校校徽底下。 而后他又伸手一抹,把写好的名字抹掉,转头来对许静则一笑,说:“明年我的名字就会在这里。”停了停,他又补充:“擦不掉的那种。” 秦惟宁平静地向许静则阐述自己的人生哲学:“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我。不然我就宁可都不要。” 许静则很想追问,又觉得会有几分不要脸的嫌疑。 他看着面前的秦惟宁,微风拂过对方上扬而俊逸的眉眼。 秦惟宁颇有庄周所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高傲,而许静则扪心自问,自己更爱做曳尾涂中的一只快乐乌龟。 然而秦惟宁似乎看破许静则的内心所想,他拉过许静则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说:“你当然也算。” 许静则在飘飘然的快乐之余,也突然察觉到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云泥之别般的差异。 这种差异不分对错,只是硬要凑在一起,就总会感到不适合。 而秦惟宁更是不可能迁就任何人,所以哪怕许静则已进化成忍者神龟,也偶尔想把脑袋与四肢都缩回壳里。 九月再开学秦惟宁就要转到理科班——这个消息于高二年级间不胫而走。 “天啊许司令,明天起我要去班级门口卖票了。把我们班当大熊猫繁育基地一样参观啊这是。”王胖子抱怨道。 “省省吧,也参观不了几天了。”许静则不留情面地一语揭穿:“你是因为依然没人看上你才在这抱怨吧。” 王胖子立刻发挥耍王八蛋精神,一抻脖子:“那咋了,我们秦主任不也是名草有主了吗。” 话音刚落,王胖子就被许静则拿卷子敲了脑袋,王胖子的脖子立刻又缩回去。 许静则和秦惟宁的恋爱关系依然是个秘密,只有王胖子知道。 王胖子再三要求许静则不能见色忘友,于是自作主张给秦惟宁分配“主任”一职,并得意洋洋宣称从此这支队伍文武双全——虽然三位领导的手底下一个被领导的人都没有。 在表白被拒绝后,何舒蕾也依然保持了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尴尬表现。 许静则倒不是因为何舒蕾一事才拒绝公开,他觉得对恋爱区分早晚这事极其荒谬,不过学校和家长都对“早恋”喊打喊杀的,他没必要耍叛逆个性非去做出头鸟,那也是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完全不发育的人才干的事。 他们两个自己过好小日子就成,等到了大学—— 许静则偶尔想着也一叹气,尽管他有进步,可奈何他和秦惟宁之间这志愿差得太远。秦惟宁要考最好的,许静则知道自己斤两,他再重新来一辈子,那也是连人家的门槛都够呛能碰着。 所谓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是羊水——他就没遗传到那个脑子。 许静则暗暗规划,高三一年再努努力吧,出国的事他先不想了,异国恋他也觉得是有点扯淡。 他争取在国内考个还说得过去的,哪怕是要异地,也离得近点,逢周末和小长假买张票就能见着的那种。 高二暑假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秦惟宁在座位上做习题。 现在都知道他要转走,各科老师更是完全不管他了,他已经做起理科试卷,上语文英语课才偶尔听听。 秦惟宁认真起来确实不是一般的认真,自带一种气场,都没人敢打扰他。 忽然教室里的灯“咔哒”一声灭了,秦惟宁刚抬起头,就看见从教室门口悠悠飘进来一只插着蜡烛的大蛋糕。 班级同学似乎都知情,纷纷站起身来鼓掌欢呼,让出过道缝隙。许静则捧着蛋糕,一路挪到秦惟宁的桌子前。 蛋糕上用白巧克力做成名片形状,写上了班级所有同学的姓名,秦惟宁的名字被写在蛋糕正中间。 秦惟宁手里依然攥着笔,略微一愣神。教室里唯一光源就是蛋糕上的蜡烛,秦惟宁一抬眼,烛光映照许静则的眼睛,弯弯地对着他笑。 第47章 秦惟宁一时不做他想,大脑内一片空白,只是那样望着许静则。 此时他眼睛里只看得见一个许静则,脑子里也就只装得下一个许静则。什么计算公式、课文必背篇目,都一概被排除在外了。 如果现在拉他去考场上,那他一定会名落孙山,秦惟宁这样想。 “不是我出的钱,是班费合资给你践行的。”许静则小声问他:“你不会感动到哭出来吧?” 秦惟宁朝许静则微笑了一下,随即摇头。 他没有觉得有多么感动,这种煽情桥段太不新奇,甚至到了老掉牙的地步。闭着眼秦惟宁也能知道是谁会做出这样的提议。 他只是当晚首次改口,将对二十班的称呼由“你们班”换成了“我们班”。 王胖子要点歌,站在讲台上演唱一首送别秦主任:“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被许静则带头的一众人等喝倒彩轰了下去。 “他最近又没少看军旅剧,你别搭理他。”许静则转头朝秦惟宁说。 秦惟宁微抬唇角,在黑暗里拽住许静则的手。 他凑近许静则耳边,低声问对方:“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许静则被吓了一跳的同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把头挪开,低声回答:“呃。说实话,十九班就和我们班隔了一道墙,没准我在这说话你都能听见……而且周末我们也能见到……” 秦惟宁像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就不肯放手。 “好吧。会的,我肯定会的。我会想你想到听不下去课,抱着纸巾哭。”许静则随即投降。 秦惟宁终于松手,轻描淡写道:“那倒也没必要,不要影响学习。——要是纸巾用光的话,我可以提供给你。” 说是暑假,其实满打满算也就放了两周。 待到再开学,原本的高二便搬进高三楼,荣升高三,黑板旁挂上红色倒计时牌,每日提醒班级内众人三省吾身:“今天学习了吗?成绩提高了吗?能考上志愿学校吗?” 不出意外地,高考出分后,北城一中今年的升学榜上,京北两所top校依旧挂零。 校长去市里开会大失面子,回校后便是一片腥风血雨,校内印刷厂没日没夜地印卷子,校长意图以量的堆积带来质的提升。 高三楼门前还大兴土木挖起壕沟,据王胖子所言,是校长远赴香港请来风水大师,意图践行朴素的唯物主义价值观,改改北城一中风水。 次日曾卖卷子给许静则的那位十九班的眼镜儿,早上骑车没看清楚,连人带车一起翻进沟里去了。 王胖子和许静则在吃包子时旁观了全过程,王胖子把倒栽葱的眼镜儿从沟里拔出来,还没忘说:哥们,你这是被校长选中献祭了。 眼镜儿悲愤离去,也不知道是改风水还是祭天真有作用,高三后首次省内十强校联考,秦惟宁总排第二十,甩北城一中第二名百名开外。 秦惟宁午饭后回到十九班班级,继续写题时发现自己的数学笔记被人撕了页。 他环顾了班级一圈,没人回头看他。 秦惟宁冷笑一声,“某些人现在按排名顺序给人下毒,一天成功投毒四个以上,高考前没准能轮到自己当第一。” 他没多管这件事,因为总排第二十名,对他而言实在是太不够看了—— 他要去最好的学校,省内排名必须在五十名以内。如果想挑专业,这个范围还要再缩减。 哪怕十强校是省内给京北定点输送学生的主力军,总排二十名也远远不够。怎么就能保证其他学校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更别提还有人有额外加分。 在文科班浪费半年太奢侈了,对他们这种层级的学生而言,有时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而让秦惟宁略感意外的是,他竟然也没有对这段被他浪费的半年时光而感到后悔。 如果让秦惟宁截取自己的人生选段,分别归类至颜色各异的文件夹内,仿佛他的年少时光从他父亲入狱起色调就转为灰黑,哪怕是他曾以为的略好的年岁里,仔细衡量过后,发现其实也不过是冷漠的白。 而其他所有靓丽的、缤纷的颜色都被挤压进他十八岁的短短半年里,颜色融化混合,拼凑成他短暂而又恒久的黄金时代。 第43章 步入高三,学习一天比一天紧,连许静则的手指都因为写字太多磨出了一块硬茧,圆珠笔两天就得用完一根。 许静则眼看着秦惟宁消瘦下去,一仰头那下颌角线条更加明显,衬得一双本就上挑的黑眼睛愈发锐利,剜人一眼跟刀似的。 许静则知道秦惟宁心里憋着一股劲,仿佛铸剑一样生生把自己给磨薄了,待到出鞘之时就是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所以他也没法劝。他几个姨妈又给林奕传授经验,林奕大包小裹弄回家一堆补品,要给许静则熬了喝,许静则直言道:“妈,我这脑容量是恒定的,你再补多了那也只能冒出去,补也没用。” 林奕不搭理他,接着在锅里转勺,砂锅咕嘟一天终于提炼出一小碗深黑色苦汤,林奕端到许静则卧室里来,表情似女巫般神秘:“小则小宁,一人一杯,都喝了啊,一点都不许剩,补脑的,大补。” 许静则喝了一小口,苦得眼泪都出来了,舌头伸出去晾了半天才恢复知觉。 秦惟宁为了验证是否真这么苦,头凑过去,用舌尖舔了下许静则晾在外的舌头,评价:“许静则,你像只狗。” 品味一番后他又说:“不太苦。” 许静则在愤怒之余把舌头收回嘴里,让秦惟宁一人喝掉两份。 结果当日小憩时,这补脑药补出了问题。 秦惟宁依然是像抱玩偶一样抱着许静则,秦惟宁最近累得一闭眼就能睡着,许静则坐在秦惟宁膝盖上本不想睡,结果午饭吃多血糖上升,被午后太阳晒得犯迷糊,他搂着秦惟宁脖子迷迷瞪瞪也睡着了。 闹铃一响,许静则迷糊着伸手关了。 紧接着他就觉得自己的小腹像是被什么直挺挺地戳着,许静则半梦半醒还以为自己坐在给车挂挡的变速器上了。 再下一秒,许静则彻底清醒过来。 他像屁股着火一样连滚带爬地挣开秦惟宁怀抱,从对方身上起来,秦惟宁也被他碰醒了,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就看见许静则大红着脸:“你你你……你去解决一下。” 说完许静则先一溜烟跑进浴室。 他背靠着浴室门,想,秦惟宁确实很优越,包括这个部位。 许静则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感觉身为男人的尊严略有损伤。 由于他和秦惟宁最多只做到接吻的地步,还未对下一步的分工展开讨论。不过从今日起,许静则决定保卫好自己的臀部,不然恐怕是有屁股开花的风险。 许静则抬起头对灯发誓,他要在上面。因为这样两个人都不会疼,简直是双赢。 从此许静则拒绝被秦惟宁坐着抱,只能躺着抱,而且绝不背对。 面对面抱了几次后,许静则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腹背受敌”。趁着林奕不注意,他偷偷把药汤全拿去浇花了。 可能是人花殊途,被浇了药汤的花再也没支棱起来,全都半死不活地蔫了。 又是高三一次模考结束,放学时,王胖子踱步过来,搓搓手,对许静则说:“这周日我过生日,我父母说让你一定来我家吃饭。” 他一转头看见秦惟宁:“秦主任也一起来啊。” 许静则拍拍王胖子肩膀:“我记着呢,还用你说,肯定去。” 秦惟宁扫了眼许静则,半晌略矜持地一点头:“有空就去。” 许静则当时感觉秦惟宁这话音不大对,却也没有多想。 到了周日,许静则正站在穿衣镜前系衬衫扣子,秦惟宁推门进来了。 秦惟宁进他卧室从不敲门,许静则被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秦惟宁吓了一跳,随即微笑把手臂一伸:“来了啊,正好,帮我把袖扣系上呗。” 秦惟宁径直拉开书桌椅子坐下,压根没搭理许静则。 许静则讨了个没趣,转过脸对着镜子自己磨蹭半天扣好。 高三了,睡觉短压力大,连好脾气的许静则偶尔都有朝人发火的欲望,更别提秦惟宁。 许静则只能自己多退让,安慰自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一转头,看秦惟宁穿着牛仔裤白t恤,戴着眼镜还拿了书包,顿感不妙,问:“你怎么还背了书包来啊,不是一起去给胖子家给他过生日吗。” 秦惟宁摘下眼镜,掐了掐鼻梁,冷冷问:“你这次数学考了几分,还想着去给人过生日?” “那不是答应人家了吗,我跟你说,胖子他爸前些日子刚下岗,日子过得不容易,越是不容易的时候越得给人捧场,人家诚心诚意邀请我们去了,怎么能不去呢。”许静则扣好衬衫扣子,感觉自己打扮得挺利落。 他看秦惟宁面色不善,走上前去晃了晃对方手臂,说起软话:“这次真是失误了,上次考的就还行啊。咱们快点吃,我回来学一晚上,行不行?” 第48章 “我看你失误的次数比正常的多得多,你是空调还是冰箱,这么会制冷?” “我是空调冰箱制冷机,我是变形金刚,行吗祖宗。走吧走吧,都答应人家了。” 秦惟宁把椅子转过去,背对许静则:“不去。” “走吧……”许静则又去拉秦惟宁袖子。 秦惟宁突然一甩许静则的手,抬起头冷冷问:“他又不是活不过明年了,有必要非得去过这么个生日吗?高考和这个哪个重要你不懂?” 许静则被秦惟宁这句话给打蒙了,他反应过来之后感觉额前青筋突突突地蹦:“你会说话吗,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胖子是咱们两个的好哥们儿,你家谁教你这么咒人的?” 秦惟宁一眯眼睛,一字一顿道:“他不是我的什么好哥们儿。是因为他跟你关系好,我才要跟他凑在一起!” “不是,我说,秦惟宁,胖子平时对你也可以吧,你就这么看他?”许静则简直是到了震惊的地步,他突然感觉秦惟宁这人不光是独善其身的“独”,甚至已经是发展到冷心冷情的境界了,这人的心是拿什么做的,换成块石头也该被焐热了吧? 许静则浑身的血都往天灵盖涌,他一扯自己衬衫领子:“你没朋友不代表我也没有,你不去我去,行吧。” “朋友?”秦惟宁也站起身来,其实之前的话说出口后他也觉得有点后悔,可一看许静则为了王胖子跟他发火,他心底的火山彻底喷发,冷笑道:“狐朋狗友吧,凑一起打游戏扯闲篇就是朋友好哥们?不是为了图你的钱,他会跟你做朋友吗?” 话一落地,整个卧室都静了。 许静则目光直视着秦惟宁,眼神里是彻头彻尾的寒意,他问:“秦惟宁,他图我钱,那你图我什么?” 秦惟宁张张嘴,难得的没接上话。 许静则大步走出门,“咣当”一声把门甩上了。 王胖子的父母都是国企下属单位的普通员工,平时那个班上的就是半死不活,还好当年也赶上过效益还行的日子,分到筒子楼里一套几十平的家属住房。 因此这回这班彻底死了,胖爹也挺看得开,还和家里人开玩笑说过几天他也出门练摊去—— 说完他自己表情也有点暗淡,下海经商哪儿有那么容易,下海下海,向来是人只能看见乘风破浪的,没看见海底下沉着堆成山的。 末了他“吱喽”喝口闷酒,对许静则说,还是你爸有魄力啊,叔叔没用。 许静则连忙笑着说叔你可别这么想,钱都是虚的,一家人过日子过得和睦最重要,我都快忘了我爸长什么样了。 许静则这么一打岔,饭桌上氛围好了点。 吃完饭胖爹胖妈让俩孩子自己玩,许静则刚才陪着胖爹喝了两杯,胖子家面积小,暖气一熏就发闷,他走到阳台去把窗户开了条缝,解开衬衫领口两枚扣子,把衣袖挽上小手臂,冷风一吹,吹得他心里头也有点发凉。 王胖子瞧出许静则状态不对,走过来把窗户关了,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冰棍,俩人一人一根对着啃。 许静则啃了两口冰棍,望着对面楼,说:“秦惟宁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来,胖子你别挑他理。” “得啦,许司令,和我就不用说那套了,你俩吵架了吧。” 许静则扭头看王胖子,一张饼脸上嵌俩黑豆,但不知怎的许静则望着那两颗宽和的黑豆,喉咙口就有点发酸,他赶紧又把头扭回去了,“嗯”了一声。 王胖子喀哧喀哧吃冰棍,啃完一根,他叼着木棍,突然灵光一闪:“哎哟,许司令,是不是因为你没给他过生日啊?” 许静则猛遭醍醐灌顶,沉默半天,回复道:“他还能活挺多年呢,不差这一年。” 闻得此言王胖子有点想笑,憋着笑憋久了又感觉有点沉重:“许司令,我向来跟你有话直说,别怪我话直啊。你真就打算跟他在一块啦?” 许静则“嗯”了一声。 王胖子犹犹豫豫,末了心一横,问:“你不能再喜欢女的了?” 许静则摇头,回答:“不能,天生的。” 王胖子叹口气,问:“俩男的,能行吗。” 许静则也想问自己,他和秦惟宁,能行吗。 好的时候是真好,坏的时候也真是往心窝子里戳。这还是刚开始,热恋的时候蜜里调油的都能吵成这样,往后呢? 日子吵着过的也不是没有——问题是吵完了,之后呢?秦惟宁不可能改,那他就一直这么低头低下去了? 其实什么也没解决。 他是真想和秦惟宁好好过。 好的时候好好过,坏的时候也好好过。 能过多久,不知道。 许静则对自己说,能行吧。 “你看我爸和我妈,有结婚证,有法律保护,还生了我。现在过得也和陌生人一样。这事不分男女。”末了,许静则回答道。 “哟,这不秦主任吗。”王胖子坐在课桌上往外面招呼:“不巧啊,许司令睡觉呢。” 秦惟宁站在二十班后门口,看见许静则背对着他趴在桌子上。 “这个送给你。”秦惟宁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王胖子:“不好意思,你那天过生日我没去。” “这说的什么话呢,不好意思个啥,又不是六十大寿,谢谢啊。”王胖子一摆手,笑道。 “这个你帮我送给他吧。”秦惟宁又递过来一个蛋挞盒子:“你们一起吃。——不吃的话,扔了也行。” “咳,那不至于。哎我知道这家店,可好吃了。”王胖子大声说道:“秦主任一定是百忙之中抽时间排队去买的吧!” “你小点声,他不是在睡觉吗。”秦惟宁说道:“我走了。” 王胖子心想,他睡个屁觉,真是带不动啊。 “行,您老慢走嘿,回见。” 许静则为了能行,决定不再一直退让下去。 秦惟宁给他发“早安”,他就回“早安”,发“晚安”就回“晚安”。 秦惟宁盯着手机屏幕,许静则回复他没有多的一句话。 他盯着屏幕上宛如定点报时的那几个字,发狠地想: 胖子他爸下岗了你就觉得他可怜,我爸还在监狱里,我就不可怜?我过生日那天还在会所里端盘子,我不是更可怜? 当然,秦惟宁是不需要任何人可怜的,因为秦惟宁各个方面都优于常人。只有他可怜别人的份。 于是他发:“知道你不想见我了,我以后不来了。” 之后他就真的不来了,周末也不再去许静则家里。 如此维持两个星期,秦惟宁意识到,好像普罗大众一般将他们二人之间的这种状态称之为“分手”。 他和许静则好像分手了。 再然后,秦惟宁回想起了他的复仇大业。 他和许静则决不能就这么完了,不然是前功尽弃,白白努力脱敏了那么久——而今天是大年三十。 李当歌给了他一盒礼物,让他再去给许静则补课时把礼物带上,过年不要空手上门。 秦惟宁没有告诉李当歌,他其实最近出门都只是去图书馆。 带着礼物去图书馆是不合适的,他偷偷把礼物扔掉也是浪费东西。 因此这礼物一直在秦惟宁手里留到现在,再拖下去就到年后了,他只能前往许静则家。 外面路上下了雪,秦惟宁提着礼物走,走得很慢。 他想着该如何对许静则开口,或许再吻一下许静则吧,他的不良反应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过年时路边的花店都关了门。秦惟宁没办法再去买一束玫瑰花。 秦惟宁这样想着,按了许家的门铃,没有用备用钥匙。 门开了,林奕有点意外:“小宁?” 客厅里有个中年男声懒懒地传来:“大过年的,谁啊。” 秦惟宁越过林奕往厅里看,那男人恰好也叼着烟朝外探头瞥了眼,他的脸和门口挂画逐渐重叠。 对方不知道他是谁,他却很知道那人是谁。 终于见面了。 第44章 “这是小宁,小则的同学,一直来家里给小则补课的。小则成绩提升多亏了小宁。”林奕朝许天介绍道。 秦惟宁走到客厅里,在男人面前站定了,缓慢说道:“我姓秦,秦惟宁。” 许天抽着烟,烟雾缭绕间秦惟宁望清对方的面容,比起美化过的画像,这张脸明显是被酒色财气浸透了,面目浑浊。 他在许天身边直挺挺地站久了,许天似有些意外,翘着二郎腿乜斜过眼看他,反应过来什么后让林奕去取红包,他从怀里抽出一沓钱,将红包塞得发肿,伸出只手递到秦惟宁面前:“哦,有功劳。大过年的,来,给你压岁钱。” 秦惟宁垂下眼去盯着红封,又抬起,眼神复落在许天脸上。 他知道许天根本就不记得秦源是谁了。秦源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一粒灰尘。 譬如电影里死了的路人甲炮灰乙,谁会去追问他们有没有老婆孩子,家里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第49章 死就死啦。为了票房,主角没事就好。 秦惟宁缓慢露出个笑容,平静道:“不用了,我只收我凭自己本事赚的钱。我妈说我命硬,压岁钱也压不住我,有命赚没命花。” 许天把红包扔到桌上,有点玩味地看他,又转头向林奕:“现在的孩子都挺有个性。” “你学习很好嘛,能上什么学校?长得也不错,毕业后出来到我这打工,凭你和小则的关系,我也不会亏待了你——”许天继续道。 秦惟宁看着许天的嘴一张一合,冒出许多呛人恶心的白烟,他脑子里只漠然想着,对着许天的头开一枪,白的红的是不是就要溅脏许天身后的壁纸? 那不好擦吧。 捅一刀吧,来个干脆,泼点双氧水,今天大年三十,外面鞭炮烟花响成一片,他把人分了谁也听不着,趁天亮前用麻布袋子扔进北城下水道里头… “秦惟宁。”许静则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叫他:“你不是来给我补课么,上来啊。” 秦惟宁没有提前和许静则说他要来。 秦惟宁上楼梯时瞥见许家门廊里堆成山的礼物,什么人参灵芝,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烟酒,还没来得及挪进地下室,此时就像堆白菜一样随便往那一扔。 相比之下,他提过来的礼物简直就是寒酸。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怎么会是这样。 追求真理的路径总要历经多次反复的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最终直达光明。 可是秦惟宁也不免想要追问,如果他的一生不长不短,正好嵌进了波浪的螺旋的那个弯里,生时永远不会见到云开月明,永远不曾等到属于他的广义相对论,永生愚昧惶惑,那又该如何是好。 前途也许是光明的,可一旦秦惟宁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享有,他就自私地认为那不如所有人都跟他一起留在黑暗里面。 许静则关上卧室门,想了想该怎样面对秦惟宁,最终决定是冷着脸。 他心情不好。许天过年总要回家,可许静则和林奕都满身的不自在,好像大过年的家里来了个不熟悉又讨人厌的亲戚,赶又赶不走,呆在一起又难受。 许静则想,一家三口能相处成这样,也是一种本事。 所以当秦惟宁出现的那一刻,许静则站在楼梯口,看着秦惟宁,心又先软了,同时鼻子有点泛酸。 他心想,算了吧,大过年的有什么好生气。 绝非他轻易原谅秦惟宁,而是所有恩怨都要留在年前,不能带到年后去,这是规定,比较吉利。 他刚一转身,秦惟宁就朝他扑过来,把他重重地按在床上。 许静则被迫陷在柔软床垫里,想要挣扎又被秦惟宁钳住手臂和腿,秦惟宁跨坐在他身上,按着许静则的头,秦惟宁垂下头去亲吻许静则的嘴。 许静则觉得这并不是吻,在秦惟宁粗重的呼吸间,许静则觉得这只是泄愤般的撕咬。 “你发哪门子的疯!”许静则反应过来事情不对,挣扎出一只手和秦惟宁对抗,同时把头偏开,拽秦惟宁的头发,想把秦惟宁从他身上拉开。 稍一被拉开,秦惟宁就又扑了上来,俩人在床上滚作一团,演变成一场搏斗,一个进攻,另一个想躲。 许静则从没看过秦惟宁这样的眼神,失去理智到近乎疯狂的程度,他一时挣脱不开,痛骂:“秦惟宁我操你——” 秦惟宁冷笑着问:“你操谁?你有那本事吗?”像不耐烦许静则一直不配合,他一把扯开许静则的领口,在许静则的锁骨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许静则痛得眼前一黑,“你他妈狂犬病犯了啊!”他曲起膝盖,一脚把秦惟宁踹开了。 这一脚踹得也是结结实实,秦惟宁捂着小腹,半晌才直起身子,站在一旁用手背擦嘴,冷冷地望着许静则。 秦惟宁想在今天向许天宣布,你儿子许静则是同性恋,而且许静则和上门寻仇的他搞在一起了。 许静则痛得呲牙,伸手去摸锁骨受伤处,指腹残留一缕血丝。 许静则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气得眼前发红,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手握成拳扑上去就要揍秦惟宁。 此时门把手被人按了下来,许静则和秦惟宁都顿住了,往卧室门处看。门把手再一抬,就有人要走进来,看见满床狼藉和浑身狼狈的两个人—— “俩大小伙子在房间里,还锁什么门啊。”隔着一道门板,许天说。 许静则这才想起来,他刚顺手把门锁上了。只有林奕和他在的时候,他一般是不锁门的。 许静则松了口气,扯出纸巾按住伤口,抖抖衣服领子,转过身看也不看秦惟宁,低声说:“你给我滚。” 门再度打开时,室内一切又恢复原样。 许天站在门口,眼神从两人身上落了个来回,笑问:“怎么,打架了。” 许静则身形一僵,不动声色说:“吵了两句。” “小孩子就是气盛,没打疼吧。”许天走进卧室,手落在许静则肩膀上,不经意碰到许静则衣服下的伤口,许静则痛得一哆嗦,忍着不吭声,摇了摇头。 “今天就别学了,不差这一天。咱父子俩都好久没见了,来,儿子,下楼到客厅里,咱们好好聊聊。”许天护着许静则的肩膀,忽然看见许静则嘴上的一道伤口,问: “嘴怎么回事,被咬了?” 第45章 秦惟宁躺在床上,灯雪白地打在他脸上。他嫌灯光刺眼,伸手按开关,卧室就黑了。 按北城习俗,年三十这一天要守岁,家里要灯火通明至后半夜。 秦惟宁想,他家里连团圆都没有,又遵守个屁的习俗规矩。 他从许静则家回到自己家里,临到晚上,李当歌包了饺子,八点钟准时开电视看春晚。 李当歌不是北城人,和自己家那边的亲戚来往也不密切。 因此年三十只有她和秦惟宁一起守岁,吃过饺子后,秦惟宁实在忍受不了电视里故作好笑的小品,他想现场观众没得选择要被迫受一夜的苦,他却有转头离去的权力。 他收拾干净碗筷,说累了,就回到自己房间。 他拢紧被子,这房子老旧背光,暖气也一般。被子就总是带着潮气,开了电热毯也觉得冷。 越临近零点,外面的鞭炮烟花声就越响,好似全世界都很幸福快乐,电视里哪怕再大的矛盾也会在十分钟内解决,走向团圆美满,只有秦惟宁一个人感到冷而寥落。 许静则又一直没有给他发来消息,连班级群里都响成一片互相拜年抢红包,许静则却也没有出现。 秦惟宁耐着性子回复了每一个人给他发的拜年消息,花团锦簇的各色吉利话,他也只回谢谢。 之后他就切回和许静则的聊天界面,一直盯着。上一条还是他发的,“知道你不想见我了,我以后不来了”。 可是秦惟宁最后还是来了,哪怕他此时回想,恐怕还不如没有来。 许静则说伤口是他自己一激动牙齿磕的,许天看了秦惟宁一眼,问许静则怎么气性这么大,之后没再说什么。 秦惟宁看出许静则不想让他在这呆着再碍眼,也就走了。 他没有宣布许静则是同性恋这一事实。因为秦惟宁想,许静则和林奕可能都会难过。 外面的震响陡然变大,秦惟宁在外界乱作一团之间,在被子里给许静则发:“许静则,新年快乐。”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秦惟宁闭起眼睛,再睁开,敲击屏幕,发: “许静则,我想见你。” “许静则,我想见你。” “许静则,我想见你。” …… 许静则再不回,他就一直发。 也许词语也可以累积合成,秦惟宁发了九十九条,只差一条,他险些快要恍然大悟,这些“我想见你”的字符其实该统统被拆解消失,进化成只有三个字,主谓宾却都齐全的短句。 电视里全国一起随主持人倒计时,“三,二,一。”秦惟宁也在倒数,三,二,一。 新的一年又开始,辞旧迎新,鞭炮猛地炸成一片。 许静则回复他:“我在你家楼下。你能出来吗。” 其实是不能出来的,大年三十夜里跑出去,秦惟宁很难与李当歌解释。 干脆也就不要解释,秦惟宁起身拉开窗户,看到许静则穿着白色羽绒服,靠在拐角处的一盏灯下面,暖黄的灯将他帽子上的风毛打得毛绒绒的亮,像一团蒲公英。 秦惟宁低下头看了看,穿上外套,毫无犹豫地翻出窗户跳了下去。 多亏了一楼违章搭建搭出一个仓库间,秦惟宁降落在违章建筑顶的蓝色钢板上,再一跳就顺利落地,钢板上的积雪在他背后簌簌地滑下来。 他拍掉手上灰尘,许静则抬起头朝他这边望。 按常理来说,许静则此时应当对他笑,说“兄台好身手,难道你也被蜘蛛咬过”,然而这次许静则却沉默。 第50章 秦惟宁走到他面前,借着灯光看见许静则的眼睛是红的,脸上也有哭过的痕迹。 秦惟宁拉过许静则的手,许静则没带手套,指节冻得泛红。秦惟宁就拉开外套拉链,将许静则的手按在自己怀里取暖。 随后秦惟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药膏,塞进许静则的口袋,说:“我问药店被狗咬了之后要涂什么,他们卖给我这个。” 许静则终于抬头看他,嘴角漾起笑纹:“靠。我本来想骂你的,现在骂不出比你更好的,我没话说了。” 尽管许静则哭不是因为秦惟宁,秦惟宁还是在背风的地方亲吻了许静则的锁骨伤口,又轻轻舔了一下才松开。 许静则溜回趟家,说家里买了烟花,不点也是浪费,干脆他把烟花偷出来他们放。 许静则翻墙把烟花运出来给秦惟宁,俩人一人抱着一箱,一路捧到北城大桥下的河边。 河面早已封冻,今夜也不会有人。 许静则把烟花放下来,一边拆一边说:“我小时候还挺欠的,真拿鞭炮炸过茅坑。” “你不是有洁癖吗?”秦惟宁问。 “是啊,那次炸过之后就有了。回家以后我妈三天都没敢靠近我。”许静则直起身答。 秦惟宁笑了,掏出打火机蹲下去点烟花,引线烧着,他拉着许静则的手跑到河岸上,冰面窜出一道道光,他们一起仰起头,看半空里炸开各色焰火,映得周身如置白昼。 秦惟宁忽然闭上眼睛,耳畔的烟花声音犹如枪炮,年三十的和平夜晚就是战火纷飞的阵地战场。 爱与和平经常紧密相连,被放在一起提及,但在秦惟宁看来,这是不对的。 爱不会带来和平,带来的反而往往是战争。譬如点上烽火调戏诸侯,再为了争抢美女海伦而钻进木马里,打得不可开交。 古今中外都是一样。 爱情是一场战争。战败的人就要心甘情愿地被占领,被俘获。 兵临城下,再高贵的头脑也不得不举起白旗,宣告投降。 秦惟宁此时此刻想对许静则坦白,坦白一切关于仇恨的事情,坦白说我爸是被你爸害的进监狱啦,连我的提前批招生也泡汤。 知道吗许静则,也许我本来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你本来只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的,哦大概也不会,因为我猜你根本就不会看那种新闻。 所以其实我们本来是不会见面的,我家也可以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幸福美满。 其实是他自己贪,其实我家里所谓的平淡幸福也都是假象。 其实也没理由怪你恨你,但我就是想怪你。 所以你要赔我。 “你走之后没多久我家就吵起来了。我妈心脏不好,我爸还跟她吵,还要动手。……啧,我就挡在我妈身前,我爸不敢跟我动手,他现在打不过我。不信你去学校打听打听,我可不是光凭人傻钱多当的扛把子。” “之后我爸走了,我哄我妈吃了安眠药,她睡了,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其实也不想找你,但看你很有诚意地想见我,本司令也就劳动大驾到你家楼下了……” 在最后一朵烟花炸开的末尾,喧嚣后的短暂寂静里,秦惟宁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火药气息,注视着许静则,认真地说:“许静则,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北京可比北城要大得多了。姓秦姓许,谁在乎。 河水东流,六朝的金粉也都冲刷尽了,期间几千年的爱啊恨啊都奔流进海里,谁还分得清楚。 “跟我去北京,我养你。” 我们再也不要回北城,再也没人联系得到我们。 我把你拐走了,你就一直留在我身边,这种复仇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 许静则,你别误会。 我可不是爱你,我只是想养你。 许静则缓慢地张大嘴巴,沉默了半天,最后说:“行啊。去北京吧。”他又垂下眼睛微笑:“不过不用你养我。” 而后他们彼此对视着,突然大笑起来,没来由地在北城大桥上追逐奔跑,穿过新旧年的交界,踏过满地战壕余留下的红色残骸,奔向尚未现出端倪的春天。 “大爷,信就这些啦,没收到别的?”许静则从收发室的推拉窗里探出脑袋。 “都在那了。”收发室大爷把收音机里的评书调小了,“你的信还没到啊?今天是最后一批了吧。” “不是我的,我替别人找的。”许静则把那沓印着各色校徽的信又理了一遍,“行,谢谢大爷,我先走了啊。这个送您,麻烦大爷再帮我留意着。”他递过去个红色烟盒。 许静则拿着信在手里掂来掂去,想着不应该啊。 回到教室,他将信件递给何舒蕾,一群女生立刻围上去小声尖叫:“上海的!何舒蕾恭喜你呀,你肯定可以的!” 许静则微笑对何舒蕾眨了眨眼睛,何舒蕾也回给他一个感谢与羞赧等情绪并存的快乐笑容。 何舒蕾凭着优秀班干部和英语奥赛的荣誉,顺利通过了上海某校的自主招生初审。 许静则低下头,拿起笔接着做文综卷。 做了几道地理选择题,他又撑起下巴,想:不应该啊。上海离北城那么远,信都到了,怎么可能北京的还没到呢。 难道秦惟宁的申请没通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勿灰心。我和你说,是他们没眼光……”许静则端着餐盘走在秦惟宁身边,絮絮叨叨。 秦惟宁把盘子里的残余拨进回收箱,抬起眼皮一瞥:“你在那叽里咕噜念什么经呢。” 王胖子此时已很会察言观色,绝不做三人行中的电灯泡,先挪出两步开外。 “……自主招生啊。”许静则压低了声音:“收发室没你的信。” “哦。”秦惟宁把头转回去,轻描淡写道:“我没报。” “哈哈,原来是没报啊,我还以为……不是,你说什么,没报?!” 许静则的眼睛瞪得像大眼灯,把手里餐盘往下重重一拍:“你有那么多奖你怎么不报啊,你知不知道那个加分有多重要,你在这跟我装孔融让梨呢,那是京大啊大哥!这时候你学什么谦让啊,你不要给我行吗!” 王胖子又即刻闪转腾挪回来,卡在俩人中间,先拉住许静则:“哎司令,算了算了,这儿公共场合,”他又朝秦惟宁喊:“秦主任你说句话啊!” “许静则,你知不知道北京北五环租个两居室要多少钱?”秦惟宁站在原地,平静地望着许静则的盛怒表情。 “什么?”许静则被问蒙了。 “至少四千起,每年还要涨房租,月租至少要再涨两三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当都在学校食堂里解决吧,两个人也要两千块。其他的水电杂费我算一个月加一起再花两千,大学四年下来,最少要花四十万。你想过吗?” “国家奖学金一年一万,校级奖学金一万。其他奖助学金加起来一年可能也超不过四万。我报自主招生,通过了也只能是基础学科专业,基础学科大学四年怎么可能赚得到二十多万?”秦惟宁停了停,道:“我打算学计算机。” 学物理这种学科,一路至少要读到博士,他还背着个直系亲属的犯罪记录,毕业后往哪里去? 秦惟宁知道这些事也瞒不了许静则那么久,秦惟宁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得养着许静则。 想养着许静则,就得有钱。 他看出来了,许静则这人最大的毛病是心软,对谁都心软。 到时候许静则欠他欠的太多了,哪怕最后一切真相大白,许静则也狠不下心抛开他了。 许静则发愣半天,终于反应过味儿来:“那不是还有我吗?怎么这账都算在你自己头上了?” “你?”秦惟宁很淡漠地笑了一声,“你能报的专业里,有一个能赚到钱的吗。还是你想继续朝你家里要,接着做你爸的乖宝宝?你现在身上从上到下,有一件东西是你自己赚的吗?” 许静则感觉这逻辑不对。他突然想到秦惟宁之前和他说的“我养你”的话,他随即感觉到秦惟宁好像又钻牛角尖里了,他想他得劝。 许静则想,“我养你”这种话就属于谈恋爱时甜言蜜语的一部分,只能助兴不能当饭吃。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地基不牢地动山摇啊。 许静则觉得秦惟宁一定是人生观缺乏科学理论的指导,再往下一条道走到黑,迟早得掉沟里。 何况他一个有手有脚的身高四舍五入也有一米八的男的,在哪朝哪代都得算是正经劳动人口,搁在秦朝他得去修长城,放到唐朝他得去服兵役,他要人养,这事儿听着像话吗。 许静则嗓子眼有点发紧:“是,我是赚不到,但是来日方长啊,我装十八年孙子了,还差再多装大学这四年吗,翅膀变硬也是有个过程的,你不能刚长出点毛就想往远处飞啊,得先打好基础吧。我学什么也是都一样,但你不一样啊,你要是不喜欢物理你能之前拿到那么多奖吗,这事你别赌气行不行,你别为了赚眼前那点钱就放弃自己喜欢的,等你七老八十要写回忆录的时候你想起来没准还得后悔到拍大腿……” 第51章 秦惟宁突然打断许静则,反问:“你怎么就能肯定,我选了物理就不会后悔。” 他注视着许静则的脸,感觉自己心口那个位置像被人掐着淡淡的发酸,表情却依然是淡漠镇定的:“许静则,我明白一个道理。人喜欢的事情可以有很多,但是有时候你喜欢一个,就同时喜欢不了另一个。两样东西放在你面前让你选,一个价值连城,一个破铜烂铁,那不是选择题。两个你都想要,但你必须得放弃一个,那才是选择题。做选择题,选完了就不要后悔。” 秦惟宁很想说,他的人生就是如此。 他之前选择了物理备赛,对家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在意,代价是他父亲在他面前被带走,家庭从此分崩离析; 而后他选择利用许静则对他的喜欢来报复许静则,他现在也不后悔。 因为还没有到交卷的时间,他还可以改,一切还都来得及。 现在他选择放弃物理,选择许静则。 “我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就不后悔。”秦惟宁说。 听到这句话,许静则的脑袋里晴空霹雳,轰隆一声。 他想对秦惟宁说,谈恋爱不是这么谈的,这种话也不能乱说。 他们才十八,满打满算刚认识一年多。一辈子按能活八十来算,那得有多长,装得下多少个十八,多少个一年多? 许静则感觉自己太年轻了,想象不了。 “一辈子”这种话,年轻人敢说但想象不到;年纪大的人想象得到却不敢说。 许静则想象不到,也不敢说。 秦惟宁这种人,事做得太绝,话也说得太绝。 许静则觉得人和人之间不是这回事儿,他从小受的教育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算是谈恋爱,也兴一个好聚好散,买卖不成仁义在。 按往常来说,许静则这时候应该再说些做人的大道理,善用名人名言,再来点赋比兴修辞手法,打几个太极,以柔克刚。 结果许静则张了半天嘴,一句可供引用的都没涌到嘴边,好似江郎突然才尽。 他最后只能端着餐盘,餐盘被他无意识地倾斜,菜汤滴到他的校服裤脚上,许静则也浑然不觉。 “行啊,过吧。”说完许静则把餐盘往王胖子手里一塞,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我,我去个厕所。” 说完许静则就一溜烟朝着教室跑了,一路跑到教室,他才发现兜里还揣着个肉包子。 学校里的小黑狗一路跟他到教学楼门口都没讨到午饭,委委屈屈地哼唧两声又回草丛里趴着去了。 第46章 和“一辈子”的承诺相比,新年后再到高考前的这段日子就显得很短,犹如白驹过隙。 但考虑到这段日子堪比集中营的痛苦程度,又可以算得上是度日如年。 每张降落在桌面上的卷子都自带抽奖,奖品永远是“再来一张”,一群面如菜色的学生早上六点半从家里晃晃荡荡出来,晚上十一点再晃晃悠悠回家,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路人还以为《生化危机》又要拍摄续作。 林奕连合唱班都不去了,在家里一周七天严格划定营养菜谱,逼着许静则吃青菜,每天还要吃一把干果补脑,许静则就时常被迫在兔子与仓鼠之间切换。 刚开春时赶上倒春寒,许静则得了场不大不小的感冒,其后果是直到五月末林奕都不许他开空调。 许静则每晚睡觉前都按时祈祷:考吧,快考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他就这么祈祷着,黑板上的倒计时位数不断减少,直至变成个位数。 高考前临离校清场那天,一群脱缰的野马,或者说是秋后的蚂蚱,泄愤般的掏出卷子往窗外倒,怨气不输窦娥,直教六月飞雪。 许静则、秦惟宁和王胖子三人都只是作壁上观,没有参与。 王胖子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不能倒,要是考砸了明年复读还得花钱重新买。”被许静则“呸呸呸”了一通,让王胖子说点吉利话。 许静则观看着漫天满地白茫茫的一片,懂得了个道理:有些事儿旁观看热闹的时候觉得好玩,临到自己了,反而没那个意思了。 于是他只是和秦惟宁站在走廊里,牵着手,看着雪花落下。 高考前一天,秦惟宁又来到许静则家里。 这次他们没再讲什么题,许静则打开音响播放音乐,扭过头朝秦惟宁伸出手,邀请秦惟宁和他一起跳舞。 秦惟宁坐在原位,垂眼看向许静则的手心,不为所动。 许静则又固执地晃晃手,秦惟宁这才注意到许静则是断掌,他不懂掌纹,只是发现许静则这一点和他一样。 秦惟宁没有办法,只好接受许静则的邀请,虽然他并不会跳舞,也不喜欢。 许静则带着秦惟宁一通乱扭,秦惟宁形容许静则是听到笛声就从蛇篓里歪歪扭扭钻出来的蛇,许静则说秦惟宁像某届春晚上的伴舞机器人。 “小则小宁,别在楼上跑跑跳跳,小心磕着碰着,明天还要考试!”林奕在楼下喊。 许静则拧关音响:“知道了妈!” 他和秦惟宁都出了汗,空调遥控器又不知道被林奕藏到哪去了,许静则便拉开窗户,和秦惟宁一起并肩从床上躺下来,卧室的窗与床正对,他们一起仰望外面的天空。 在许静则的印象里,他所得见的那日的天是那么高远湛蓝,傍晚时霞光万丈。漂亮到连他都怀疑,难道其实每一天都是这样,只是他不曾留意过?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宇宙万物都有保质期。等天空过了十八岁,就会变成另一幅模样。 “你紧张吗?”他侧了点头,小声问秦惟宁。 过了会儿,秦惟宁回答道:“有一点。” “没出息,我就不紧张。”许静则答:“小小高考,只是本司令波澜壮阔伟业中的一朵小浪花。” 秦惟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没说话。 许静则快速扫视过一遍刚发下来的高考数学卷,意识到浪花是否致命不在于其自身大小,主要取决于迎接浪花的是什么船。 如果是泰坦尼克号那种级别,那至少得撞个冰山才能沉;但像许静则这样的,充其量是公园里的鸭子船,面对波澜壮阔的数学汪洋,不用起浪,划出两步就得漏水。 虽然经过秦惟宁和土主任的悉心教导,许静则的数学水平已显著提高,可他有点先天不足,看到数学卷还是不免发憷; 另外就是他和秦惟宁说的“不紧张”,只是为了安慰秦惟宁,其实许静则更慌。 按他的几次模拟成绩,报其他地区好一点的学校也足够了;可北京这地方自带光环,学校名字里光凭“北京”这俩字就足够让其分数线比同类高校上涨个几十分。 许静则要是想去北京,高考就不能失误,甚至还得指望着能超常发挥一点。 他做完填空的最后一道题,抬头望了眼时间,咬了咬下唇,心道不好:竟然比他平时模拟考时快了二十多分钟。 做得快可不是好事。 许静则知道高考命题组不是吃干饭的,一群老头老太太凑一块快钻研一辈子怎么为难学生了,他做得这么快,不是因为他厉害,更可能是因为很多坑他没看出来,兴高采烈地掉下去了。 可现在折回去再看也来不及了——许静则深呼吸一口气,翻过面继续往下做。 基础题都做完了,还剩半小时。 许静则慌过劲了,反而不慌了。反正还有时间,他开始看最后一道大题。 土主任在高考前一天还拍着黑板跟他们喊:“同学们啊,不会的就要跳,千万别死磕,尤其最后一道大题,它就不是给你们准备的,知道吗!” 不是给许静则准备的,现在他也得被迫准备了。他看了三遍,才勉强捋明白题。 没思路。没思路。完全不常规。不是平常模拟卷里的那种…… 那道题很难。王主任叫许静则的时候就知道他写不出来。 难在……不常规。它的方法很刁钻。 ——“王老师,我可以替他写吗?” 秦惟宁接过粉笔后,他的第一笔……他先圈了…… 许静则又站在讲台旁边,呆呆地望着秦惟宁的侧脸,再看向黑板。 秦惟宁写完了。他把粉笔一扔,回头拍了许静则的手臂:“走吧。” 走吧。许静则。 我们到北京去。 北京有故宫,有天坛,有胡同……有我们。 许静则身体猛地一抖,膝盖撞到桌子,把监考老师都吓得回头看。 他恍若不觉地拿起笔,低头刷刷刷开始运算。 “考试时间到。请考生停止答题,等待监考老师收取试卷。” 最后一科英语也结束。高考结束。 许静则收拾好东西,再度检查一遍后,直起腰,才缓慢意识到,他的高中三年也随之结束了。 林奕穿着旗袍,在门口打着伞接他。司机开着车,送他们回家。 第52章 秦惟宁和许静则不在同一个学校考试。许静则是文科,被分到了实验高中考场;秦惟宁还在北城一中考场考试。 许静则坐到后座上,先掏出手机,不知道该发什么,最后给秦惟宁发了个笑脸。 过了一会,秦惟宁也回他一个同样的笑脸。 许静则回到家后倒头就睡,仿佛要把高三一年缺的觉都给补回来。 睡醒后已经是次日下午,许静则仓促洗漱,一群人回学校领过毕业证后,又立刻开往天堂——安琪私人会所。 二十班一众人等又挤进包厢,开始呜嗷喊叫。这次也有秦惟宁。 “先说好了啊,谁都不许对答案!谁对答案谁是王八蛋!” “都他妈考完了,还对个屁答案啊!喝!” “谁点的歌,没人唱我唱了啊!” “唱点喜庆的行不行啊,好不容易考完了,唱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伴随着“恭喜你发财”的背景音乐,一群人又笑成一团,许静则也举起杯子干杯。 茶几上一堆啤酒罐堆成山,这群刚刑满释放的还嫌不够,开了红酒。开红酒后又喝得龇牙咧嘴,觉得太难喝,又拿雪碧往干红里面兑。 最后红的黄的谁也不知道喝进肚里的到底是什么,一群人望着天花板都能笑出声,另外一群人看到这群人笑,也跟着哈哈哈嘿嘿嘿,智商都跟高考一样,和他们say goodbye了。 许静则倒在角落沙发上,哼哼地笑。他看见秦惟宁朝他走过来,坐到他的沙发边上。 许静则努力地抬起眼皮,辨认清楚对方确实是秦惟宁,才伸出手,在黑暗里握住了秦惟宁的。他又拉着秦惟宁,让秦惟宁离他近点,他要跟秦惟宁说重要的事情。 秦惟宁凑近了,许静则在嘈杂的背景音乐里,把手凑成一个筒,对着秦惟宁喊:“遇到你之后,我才觉得好像真的有命运这回事儿!你说怎么会那么巧……” 许静则对着秦惟宁絮叨了半天,仿佛发现了可以与“香蕉越大,香蕉皮就越大”相比肩的真理。 秦惟宁背着灯光,只是注视着许静则。半晌后他松开了许静则的手,转而扶住许静则的手臂,低声对他说:“你喝多了,我们回去吧。” 许静则可能真是喝多了,因为酒壮怂人胆。 许静则自认不怂,但不妨碍酒也顺便壮了他的。 他扯着秦惟宁的衣领子,俩人上楼梯,穿过走廊,许静则突然把秦惟宁往走廊墙上按,“小秦,我妈今天不在家。”随后他踮起脚,用手抬起秦惟宁的下巴,另一只手从秦惟宁的肩膀旁边擦过去,撑住墙:“你就从了我吧,哈哈哈……” 秦惟宁的喉结滚了滚,垂下眼睛看许静则。 许静则脸喝得两边各红成一团,领口因为嫌热,半路上许静则就解开两个扣子,又被秦惟宁系上,这回刚到家,许静则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它解开了。 脖子是白的,像一节莲藕。再向下露出的一片,有点发红,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酒精。 “你老实交代,看过‘学习资料’没有。”许静则将脸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呼出来的热气又扫过秦惟宁的下巴。 秦惟宁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从口袋里摸出一管润滑剂和一枚避孕套,塞进许静则的手心。 “要做吗。”秦惟宁问。 第47章 许静则的大脑被酒精锈住,齿轮喀哧喀哧缓慢地转:“你这是一直随身带着,还是刚才买的……” 秦惟宁直接吻住了他的嘴巴,许静则手里还攥着那两样东西,不知道手该安放到何处。 秦惟宁揽过许静则的腰,舌尖突破唇齿,往对方口中进犯,再剐蹭软嫩的口腔。 许静则的嘴里还残留淡淡的酒味,让秦惟宁联想到酒心巧克力。 用唇舌舔舐,外层融化漫开。 许静则的嘴闭不上,下巴发酸。 他伸出手想找着力点,却被秦惟宁误解以为他要挣扎。秦惟宁用手攥着许静则的下巴,令其彻底无法闭合。 涎液也就顺着嘴角淌下来。 酒心巧克力的夹心液体。辛辣又带着点甜。 秦惟宁吃够了,终于把脸挪开,低下头注视许静则。许静则反应变慢,懵懂的看他,好像没搞清楚状况。 下半身倒是先于大脑先搞清楚了,撑起一团。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不知为什么,秦惟宁脑子里突然闪过这句话,之后他便有点生气。 “那个,你,顶到我了。”许静则短促地呼出口气,擦擦嘴巴。 秦惟宁后知后觉地感到腰部以下的异样,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为了知己知彼,他也看过同性恋相关的“学习资料”。相比铺天盖地随便点个盗版网页就能跳转的异性恋资料而言,这些东西有点偏门隐晦。 他还是潜伏进一个内部交流论坛,才找到些影音材料以供他学习了解。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还是叠在一起发出叫声的两团肉。 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相同的器官,秦惟宁心中那种微微反胃的厌恶感又更加强烈,指甲掐进手心里留下几道深痕。 他退出视频,钻出被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又躺回去,继续播放。 可能他真的不是同性恋,缺少这样的……潜质。那他是异性恋?似乎是吧。每个人生下来的默认属性都是异性恋。因为异性恋繁衍出了地球上的七十亿人。 没办法。可能对着许静则,他还是硬不起来。 “等会儿,等会儿。”许静则感觉自己脖子被吸得生疼,费力气把秦惟宁拨开,他鼓起勇气,问:“我能在上面吗。” 许静则脑海里自动播放了背景音乐:别看我小别看我小,我有雄心志气高。 他感觉这要求是有点过分,果然,秦惟宁也不动了。手撑着身体,定定地看许静则。 “要不咱们猜拳呢。”许静则为了保卫臀部,仍不死心。 过了会儿,他弱弱地问:“三局两胜,行吗。” 许静则感觉自己像是颗山楂,被往身上刷糖,等待着被串成冰糖葫芦。 他的山楂兄弟们都快快乐乐地滚进糖锅,高高兴兴地被竹签串上了。 轮到许静则这颗山楂出锅,惊喜地发现迎接他的是根铁杵。 许山楂喝的那点酒都随着冷汗排出去了,他捂着小腹,感觉好像摸到了凸出来还会动的一块:“肚子要被捅穿了,你别动了……” 听到这句话后秦惟宁的下腹又一紧,感觉筋脉一跳一跳,他静了静,说:“不会。还没全进去。” “……”许山楂开始尝试滚动溜走。 “你再动就有可能会破。” 许山楂立刻静止。 秦惟宁俯下身来吻他,弯下腰,凑到许静则耳边说:“叫老公。” 许静则感觉秦惟宁看的学习资料绝对有问题。他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又疼又害怕:“滚吧,我是你老公——我操——啊!” 许静则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不是要被做成冰糖葫芦。 而是要被捣成山楂果酱。 许静则控制不住泪腺,再度哭得抽抽搭搭。睫毛被打湿,糊成一团贴在下眼睑上。 他感觉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腰部以下,一开始是疼得失去知觉。 学习资料都他妈是骗人的…… 后来他突然感觉到有点麻,开始不自觉地哼唧,同时发觉对方不大对,又尝试挣扎着推开秦惟宁:“你还是人吗,差不多得了吧……” “我只知道我没有发出像狗一样的声音。” 装,真他喵的能装。许静则心想。 最后他拖着两条腿勉强爬下床,站立都费劲,嗓子也是哑的,彻底体会到了小美人鱼与巫婆交易后获得双腿的感觉。 秦惟宁把他抱进浴室,许静则累得动不了,坐在浴缸里打开花洒,让秦惟宁帮他清理。 结果越清理越多。 “不行,都几点了……”许静则最后迷迷糊糊地说,眼前的瓷砖还在不断晃动,那句“我妈快回来了”还没出口,就听见有人敲浴室门:“小则,你在里面吗?” 许静则和秦惟宁都是一僵,许静则立刻清清嗓子,尝试恢复正常声音:“妈,我在洗澡。” “哦,”林奕回答:“小宁也来咱们家了是吗,你卧室那边怎么没声音?” 秦惟宁对许静则小声说卧室他已经收拾干净了。 “呃,他可能出去了吧。”许静则说。 林奕有点疑惑:“他的鞋还在门口啊。” “那他可能去别的房间了。” 林奕又“哦”了一声,问许静则他们两个晚上想吃什么。许静则回答他们已经吃过了,随后便是拖鞋远去的趿拉声。 许静则仰起脸,用手擦去脸上的水珠,眼睛还湿漉漉的,他安静了一会。 秦惟宁已经先行脱离他,从浴缸里起身跨出去,用壁挂上的浴巾擦干身体。 第53章 “我之后找机会……和她说。”许静则说道。 “嗯。”秦惟宁转头朝许静则微笑了一下,穿好衣服。 再把脸转回去时,秦惟宁的微笑就消失了。他先推开浴室门走出去。 他看出许静则因为对林奕说谎而感到内疚,然而这种内疚在秦惟宁看来毫无意义。 做都做了,有什么好内疚的呢?难道林奕不同意,许静则就可以不再是个同性恋? 许静则有时候真的太过优柔寡断,甚至有点懦弱。 还好他也没指望许静则能做出什么决定。秦惟宁想,只要把许静则带到北京去就行了。 如同养狗,有太多人喂它,它那容量不大的脑子就分不清主人到底是谁,还以为可以同时对所有喂它的人示好。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忠诚和爱情一样,都具有绝对的排他性。如果要对所有人忠诚,那实际上就是对所有人都不忠诚。 人无二主,就是这样。 出分前的这段时间,总结下来就是“吃喝玩乐”四个字。 不过之后他们都没再做过,因为林奕没怎么出门。 许静则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把分估了,那道大题救了许静则的数学一把,估完后他想是稳了。 出分那天,还未到查分时间,林奕已经心神不定,打开电视反复调台,也不知道该看哪个,最后落到新闻频道:“专项巡视组日前已进驻我市开展专项巡查……” “妈,网页可以进去了!”许静则在楼上喊。 林奕赶紧把电视关了,跑上楼去。 对这个分数,许静则不意外,林奕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鼻子一酸流下眼泪,嗷地哭出声来,比许静则还激动。 许静则哭笑不得,递过纸巾又安抚林奕:“妈,哭什么啊,我又没超常发挥到能去京北,不用那么高兴。情绪太大波动对心脏不好,快别哭了。” 林奕擦拭眼角,逐渐止住哭声,说:“也别忘了发给你爸看看。” 许静则“嗯”了一声,说知道。林奕想了想,又问:“小宁呢,小宁考怎么样?” “妈,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京北都是提前锁定目标,不用跟我等凡人一样,傻乎乎在电脑前蹲着等查分。他之前就和我说京大已经联系他了,他肯定是去京大啊。”许静则说。 他把成绩拍下来,编辑了条短信,给许天发过去了。 许天一直没回,许静则也没当回事。他这个爹混蛋的程度总是更上一层楼的。 志愿提交截止的前一夜,许静则悄悄给秦惟宁打电话,电话那端,许静则的声音虽由电波传递,也听得出几分得意:“我选好了,志愿前几个我打算都报北京的,肯定能拦住。哎,真没想到啊,你老公我考这么好。” 许静则只听到秦惟宁这端微微的呼吸声。 “怎么啦,你生气了。”许静则压低声音:“那我不当老公了,让给你行吗。老公,我高考多亏了你。你还在吗?别光喘气,吱个声好不好,给点反馈啊。” “没有。”秦惟宁回答:“刚才信号不好。” “哦。”许静则呼出口气,又问:“真不好还是假不好啊,你是不是故意等着我叫你老公呢?” 秦惟宁浅浅地笑一声:“你叫不叫都不影响我是。” 一直到聊到手机发烫,通话才挂断。 秦惟宁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那句“我可能去不了北京了,你考虑过上海吗”说出口。 京大招生办工作人员的确联络他了,约他和李当歌到咖啡厅见面。 招生办老师一开始说得很委婉,不过秦惟宁听得很明白,喝了口咖啡,将杯子放回杯垫上,瓷杯的液面猛地抖动,溢出一滴。 “您的意思就是,我的分数不够,去不了我原本预想的那些专业。” 他说得太直截了当,反而是坐在对面的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倒也不是那样。秦同学,你的成绩很好,履历也足够优秀。如果之前有加分的话……” 老师低下头咳嗽一声,说:“不说那些了,我们还是广博人才希望你能来的,尤其是你又这么心仪我们京大,是不是?其实我们今年有个专业改革试点,组建社科大类实验班,文理兼招。你以理科生的成绩来填报很有优势……” 李当歌微笑着轻轻打断了:“老师,社科类……就是原本的文科专业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现在高考的大风向是不区分文理,培养复合型人才也是我们顶尖大学的目标。” 李当歌在桌面上的手交叠着搓了搓,快速地瞥了一眼沉默着的秦惟宁,又看向招生办老师,说:“好的,您费心了。这样吧,报志愿毕竟是人生大事,我们回去再一起商量商量。” 走出咖啡厅的玻璃门,六月午后的阳光夺目刺眼,秦惟宁看手里的宣传册,油墨反出道光,映进他的眼睛。 文科。 “京大还是理工类专业更强。”李当歌说:“不用非要图它的名头,我看是上海的专业更好,毕业后在上海直接进外企公司。……都已经是这个级别的学校了,还是优先挑专业吧,专业好就能少走弯路。” 秦惟宁抬起眼睛,半晌后“嗯”了一声。 他想,弯路。 如果人生最后的终点都是化作一把灰,直达还是中转,烧出来的火候也没什么不同。 他没和李当歌再争论,在系统里将上海的学校挪至前面。 虽然他没删除京大,但这也是他和李当歌一起的自欺欺人,以他的分数,他会直接被上海的志愿截走,不可能落到后续志愿上去。 其实去上海也没什么,只要他和许静则说了,许静则绝对也会改志愿。 许静则肯定会说:“哦,上海啊,我早就想感受一下魔都了。那就上海吧!” 但这不一样。因为“去北京”和“一辈子”的邀约是连在一起的。 许静则一向宽容,不会怪他,秦惟宁却知道许静则会在心里暗暗得知,秦惟宁也有不能做到的事。 许静则会宽容秦惟宁,没能去北京。之后也会宽容秦惟宁,没能一辈子。 许静则不会对他说,只会在心里想:嗐,其实我早就想到啦。没做到也不能怪他啊,毕竟全世界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嘛。 如果人人都能做到,怎么还会有“尾生抱柱”这么个典故呢。 放屁。许静则,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忠诚? 忠诚就是你到歪脖子树上去上吊去,我也得把我跟你吊一起。挂在那,路人经过就感叹:“哇哦,一对晴天娃娃耶!” 反之,你也得主动跟我吊一块。反正就是一对。 许静则放下手机刚准备睡觉,就听到林奕敲他卧室门,很轻。 他有点意外,林奕一贯早睡的。他蹦下床打开门,林奕卸了妆,素颜面容上就看得出细纹。 她站在门口,像是踌躇着该不该开口,过了一会,她轻轻问:“小则啊。妈妈想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去北京呢?” 秦惟宁看见外间的灯尽熄了。他摸出眼镜戴上,走下床,在黑暗里打开电脑。 他输入账号密码,顺利进入志愿系统。屏幕光反射到他的镜片上,泛着幽蓝的颜色。 秦惟宁移动光标,点击了“修改”。 第48章 “北京离北城不远,我上大学了也能常回来看你,毕业后那里的工作机会也多。妈,我去北京不是一时冲动,是我综合考虑之后觉得北京适合我。……你和秦惟宁都是我很重要的人。你能理解吗,妈?” 林奕的手指攥紧门框边缘直至关节发白,定定地望着许静则。 过了会儿,她偏开脸,小声说:“我先睡了。”说完,她就将门关上,快步走下楼梯。 许静则看着卧室门,低下头缓慢地叹了口气。 他想只是还需要时间,林奕会慢慢消化接受。 这段时间里他和秦惟宁说了,暂时不要再登门,给林奕接受和思考的时间。 他和秦惟宁更多时候都在外面闲逛,去未成年喜欢的游乐场、湖滨公园与集市,也去成年人会去的酒吧,还可以拿着几百上千块兑换一个几十平米私人空间的暂时使用权,在浴缸或柔软的床上消磨度过大半天。 在二三十层楼高的落地窗前俯瞰整个北城时,他们的快乐也如同缀在云端里。 他们有时候会拥抱着,像识别身份一样嗅闻彼此的气味。许静则能够感受到秦惟宁未说出口的忧虑。 大学四年,四十万。一年也只是十万而已,对许静则来说算不上什么。 哪怕不向家里拿,他想让钱生出钱来也是很快的,只要有人脉资源,赚钱就不难。赚钱这种事,从0到1很困难,但从1到100就很容易。 许静则的幸运在于,他爹已经替他完成了从0到1,甚至从1到100的前期积累。许静则不想要他爹的100,但他在1的基础上赚到10也是轻松。 因此,许静则没有拒绝参加这次酒会。 第54章 酒会开在北城近郊别墅区内,临近还有片高尔夫球场。一群中老年人像下乡劳动一般铲了大半天草皮,晚上就到别墅开设“最近在哪里发财”心得交流班。 许天在酒会上露了个脸就说有事先行离去,留下许静则在这四处刺探发财消息。 许静则穿着身米色修身西装,头发向后一拢,英俊面容里还带点少年气,追过“小虎队”的中年妇女群体看着他就感觉不用医美打针也能无痛重返少女时代,他便迅速成为妇女之友,被拉着搓麻将。 牌桌上“东风南风”把许静则吹得头晕,他上家那位姐姐总给他喂牌,喂得又不高明,被其他资深麻友识破,许静则眼看气氛不对,打了两圈就推托告辞,溜到别墅露台上躲着透气。 他面朝室外,没有开灯,听见后面有人推门进来,心想该不会又是那位姐姐吧,他赶紧一转身,门口站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也朝他望过来,似笑非笑。 怎么形容这人呢,许静则看到对方的第一刻就想起小时候他姥姥给他讲过的那些怪力乱神之谈,传说即将修成人形的狐狸会穿上人的衣服,抓着路人就问:你看我像人吗。 如果回答说像,狐大仙就会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这人眉眼上挑鼻梁挺拔,又生着红润的菱形嘴巴和精致下颌,长得不可谓不漂亮,甚至是有点太漂亮,但许静则就是怎么看他怎么都带点动物性,一身缎光西装上还叮里咣当的缀着各式宝石胸针领扣袖扣之类的东西,闪得如同孔雀开屏。 完了,许静则想。这地儿刚开发,离深山老林太近,保不准真有成精的。 对方阴恻恻朝他笑:“你就是许静则?” 许静则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抢答:“像。太像了,简直就是人嘛。” 苏骁一皱眉头,怀疑这人有精神病。是不是知道家里要完,受刺激了?他看对方刚才挺正常啊。出于小心,他朝后退一步:“像个屁像。你不认识我?” 许静则摇头。 “秦惟宁,你总该认识了吧。”苏骁满意地欣赏着许静则凝固的表情: “我之前找人去北城一中打他,就是你给拦了。你挺厉害的嘛,我小瞧你了,你们俩怎么说都该算是仇人吧,你还能把他睡了,我还以为他是直的呢。我可不是乱说哦,他之前有女朋友的。” 许静则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咬紧牙关挤出一句:“你他妈放什么屁。” “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啊。”苏骁的表情惊讶里又带了点幸灾乐祸:“我靠,你不会真不知道吧。还好我准备了,来,给你。” 他从背后取出个文件袋,递给许静则。许静则迟疑着,还是决定接过来,而自他翻开第一页起,浑身的血液便都凝固。 “哎,他是为了找你爸才去那个会所打工,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睡的?是他被灌得烂醉,你把他带走的那天吗?啊,我操!” 许静则一拳打到苏骁的肚子上,苏骁一声痛呼向后跌倒,后背撞到身后的置物架,架上各色摆件噼里啪啦往下砸。 这声音引起外间人的注意,有人敲门问怎么了。 “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知道吗。你这种人渣不是出门被车撞死,就是被人弄死。”许静则站在苏骁面前,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对方,又狠踹了对方一脚。 苏骁抱着腿缩成一团,痛得流泪还仰头朝许静则笑。许静则心下一凛,觉得这人真就是个精神病。 “等着吧,我至少不会穷死。”苏骁低声说。 许静则压根没听到也不屑理会这精神病的任何一句话,拿着文件袋夺门而出。 许静则一路上的三魂七魄似乎跑丢了大半,他茫茫然地回到家,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的家门。 他踏上楼梯时,最后支撑他的那一缕魂魄也飘离,只剩下一具躯壳,缓慢地瘫坐下来。 他根本不在乎在酒会上把人打了会有什么后果。 许静则靠着楼梯栏杆,双手抱头,揪着头发,酷热的六月里没开空调,冷汗却已经将他后背尽数打湿,他还不断地觉得冷,从头到脚,整个家里都冒着阴森的冷气。 秦惟宁一开始很讨厌他,为什么讨厌他,又为什么突然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 秦惟宁为什么一定要去会所打工。 秦惟宁为什么不提他自己家里的事情。 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在他家里见到许天的那一刻,秦惟宁在想什么?秦惟宁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如果他没顺手锁上门…… 他问秦惟宁图他什么,对,秦惟宁,你到底图我什么? 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可能。 许静则抓着头发,用疼痛努力使自己清醒,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这世上有他妈的那么离谱的事儿吗,为了报仇跟仇人的儿子在一块?这得什么样的脑回路能想到这么狗血淋头的事? 秦惟宁对他又怎么可能是装的,他有那个演技去京大干什么,直接就保送电影学院了吧。 不对。绝对,不对。 “你在这坐着干什么,怎么不开灯。”熟悉的声音从楼梯下方响起,秦惟宁按下开关,整个厅堂“刷”地亮了,许静则被从黑暗里拽出来,被迫暴露在雪白的灯光下。 许静则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秦惟宁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秦惟宁看着许静则,又问:“你怎么了。这什么?” 秦惟宁拾起文件袋,翻开。随后他的动作便也凝固了。 “谁给你的,苏骁吗?”秦惟宁看过文件内容后,把那些纸页又平整地放回去,甚至颇有耐心地将袋子封好,严丝合缝。 许静则想,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静则艰涩开口:“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你信他?”秦惟宁反问。他垂下眼睛,凝视着许静则,而后是良久的,令人难堪的沉默。 秦惟宁好像在沉默之中得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他又露出了那种笑容,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带着嘲弄,包括对他自己。 “好,我说吧,是你爸把我爸坑进监狱的,因为我爸进监狱,所以我的提前批招生也作废了,我转到北城一中来认识了你,发现你爸就是许天,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且你竟然还喜欢男的,为了报仇我就和你在一起了,你想让我这么说?” “你他妈的能不能好好说话!”许静则“腾”地站起来,满眼都是忍无可忍:“这话你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报仇的方式就是天天给我补课让我高考多考了一百分考到重点大学去,你报仇就是跟你仇人上床,把我翻来覆去地上爽了?你这是报仇吗,你是报恩来的吧,田螺姑娘都没你任劳任怨,织女都没你勤勤恳恳!” 许静则的怒吼在整个楼梯间回荡。 林奕一手攥着手机,手机屏幕上的通话刚刚挂断;她的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心脏跳得又快又杂,伴着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她努力伸出手撑着玄关墙壁,她所听到的所有话语都悬浮在她的头顶,拆解成一个个音节,让她无法理解,那些音节堆积起来,许天的,许静则的,不断膨胀加压—— 最后“嘭”地炸开。 林奕想,怎么眼前突然黑了,停电了吗? “妈!”她听到许静则在喊,有脚步声朝她跑过来,有人扶住了她。 她想抚摸许静则的头,说,小则啊,只是天黑停电了,不要害怕。 还没待说出口,她便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49章 秦惟宁和许静则并肩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等待,来往人员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们。 许静则垂下头,始终沉默着,注视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有皮鞋走过来,又有高跟鞋走过去。 啪嗒啪嗒,或轻或重。 秦惟宁也安静地伸出手,抚开许静则的手指再握住。许静则没有反抗,秦惟宁便摸到他手心里的汗,许静则的手很凉,秦惟宁稍偏过头,扫见许静则发红的眼圈。 医生走过来,问谁是家属。许静则立刻站起来,站得更加笔直,仿佛要显得自己是个大人,足够承担一切,不会被人小看。 “我是。” 医生瞥了一眼许静则和秦惟宁握着的手,又快速把眼神收回来,说患者是心律失常导致的突然昏厥,抢救及时,目前已经脱离危险,很快会苏醒过来。以后需要注意避免情绪大幅波动,也尽量不要承担过重的体力劳动。 许静则仔细询问了要注意的事项,是否要做更多的检查,又说林奕此前没有出现过晕厥症状,平时也没有承担太重的劳动。 医生颇有耐心地说:“情绪稳定对心脏病患者来说非常重要。”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许静则和一旁的秦惟宁一眼,“年轻人,你们能接受的事情,别人不一定接受得了。尤其是父母辈,多想想。” 第55章 走到病房门口时,许静则隔着门看向躺在病床上的林奕,松开了秦惟宁的手,率先走了进去。 秦惟宁站在门口,愣怔了一秒,随后跟着走进。 秦惟宁想,如果刚才那些话都是他说的就好了。如果这样,许静则就可以只恨他,而不是内疚着,堆在自己心里没有发泄的办法。 他同时又隐约觉得,可能从此时,从许静则放开他的手的这一刻起,就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变化。 好像世间万物又不再按秦惟宁预想的发展,他只能被迫停摆,又被什么力量裹挟,匆匆地东流,那肯向西流。 病床上的林奕已经苏醒过来,面色苍白,显得无力而疲惫。 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朝许静则和秦惟宁微笑,小声安慰坐到她旁边的许静则:“妈妈没事的,就和低血糖差不多,只是看着吓人。” 随后她又说:“我有点饿了,小则,你去帮妈妈买点吃的吧。” 秦惟宁正要和许静则一起离开,眼睛余光看见林奕一直在注视他。他意识到林奕有话要对他说,就对许静则说:“你先去吧,阿姨这里需要人照看,我在这等着。” 许静则点头离去,把病房门带上。秦惟宁站在林奕的病床前,二人遥遥相望。 他们都沉默着,过了会儿,林奕先开口,依旧喊他小宁。 她说:“小宁啊。”像是很艰难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似的,她这句“小宁”在半空里悬了很久,有万种情绪托着它,不知道该朝哪里落。 “是阿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家里。但是小则是无辜的,阿姨求你,不要伤害小则,好不好?” 医院的窗外阴云久积,积蓄了近半日的闷热,此时一道光亮陡然闪过划破天际,接着便是“轰”地一声,雷声炸响。 秦惟宁平静地想:她都听到了,她也都知道了。 李当歌在厨房里切菜时,接到了邮递员打来的电话。 同事们都恭贺她,儿子要去上海念大学了,多好的一个地方,平时是怎么教育培养孩子的,才能把孩子养得这么优秀,催她快点分享经验。 李当歌只是谦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有同事主动和她换班,让她今天早些回去,到底还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她想着这也是应该,下班后先去家附近的市场买了秦惟宁平时爱吃的菜。 接到电话后她赶紧放下刀具,洗净手就往楼下赶,邮递员等在楼门口,看她快步走下来,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最近是邮录取通知书的高峰期,每天要投递的太多了,今天延误了。 快递员是带着满脸笑容说的,还不忘补一句:“还好给送到了,京大啊,您孩子是不是今年的北城状元?” 李当歌的表情迅速凝固,她接过邮件,发件地址是北京。 她像是不可置信,又快速拆开快递封皮,将里面的硬质录取通知书展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里面油印的大字赫然写着: 秦惟宁同学,你被录取到我校人文学院社科大类实验班学习。 落款,京大。 许静则交了钱领了饭票,可能是今天天气不好,医院食堂里排队的人很多。 他站在队伍里跟着慢慢向前挪,突然有手机铃声响了,不是他的。 铃声响了许久也没人接,许静则身后的人戳戳他:“哎,你的手机。” 许静则说了句不好意思,连忙掏兜,发现是秦惟宁的,刚才一时匆忙间拿错手机了。 手机页面上好几个未接电话,他知道秦惟宁的锁屏密码,和他是同一个。 他解开屏幕锁,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来电人是“妈”。许静则想,可能是有急事,便按下绿色的接听键。 “阿姨,我是许静则。我不小心把秦惟宁的手机拿走了。嗯,要不我帮您转达。您有急事要找他是吗……”许静则顿了顿,望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接着道:“他陪我来医院了,北城二院。今天我妈身体出了点问题,他陪我过来的,对,还是老毛病,心脏的事。现在她已经醒了,您别担心。” “许天的事情,您其实也不是一无所知吧。”秦惟宁注视着林奕,淡淡地说:“您只是没想到,竟然和我家还有关系。” 林奕看着伫立在她床前的秦惟宁,满心满眼都是悔恨。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她主动邀请秦惟宁到她家里给许静则做家教,为什么她没有注意到秦惟宁和许静则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让秦惟宁在家里留宿的那天吗? 都怪她,许静则一开始明明是拒绝让秦惟宁给他上课的。 蠢,蠢得无可救药。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许天在大年三十那晚和她说“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我教出来的。 “小则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我真心喜欢他,就不会伤害他。” 两句话同时在病房里响起了。 秦惟宁随即晓得,这句话是没有用的。他望着病床上这个娇小又憔悴的女人,此时林奕还勉强支撑着,其实已然是一只病猫。 一个母亲可能会接受她的孩子违背世俗的规训,成为一个同性恋。但一个母亲永远不会接受,一个可能伤害她孩子的人靠近她的孩子。 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概率比买彩票中五百万还低;哪怕这个人说他是真心的,电视剧里有不少都这么演,她也不会接受。 她还是要挣扎着挡在她的孩子身前,哪怕她的孩子已经比她高出不止一个头,哪怕她已经什么都不能做,而她的孩子已经比她强大许多。 “小宁,你们可以……做朋友。” 秦惟宁忽然感到有些疲惫,又有点荒诞的可笑。他垂下眼睛,平静地问:“做什么样的朋友呢,是你和我妈那样的朋友吗?” 林奕的脸刷地白了。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气:“不是的,你听我说,你要是为了小则好,你就不要和他在一起,许天,小则的爸爸他,出事了……” 秦惟宁注视着床前的呼叫铃,漠然地听完林奕断断续续的陈述。待到他觉得应该按下呼叫铃,让医护进来查看林奕的情况时,病房门先一步开了。 “你跟我回家去。”李当歌大步走进来,一把拽住了秦惟宁的手腕,咬着牙低声说:“你要是想把他妈害死,想让他恨你一辈子,你就在这呆着。” 秦惟宁抬起头,看见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鸡蛋羹的许静则。 许静则的眼里好像有些不解,不解为什么秦惟宁要这样,也不解为什么自己要让秦惟宁留在病房里。 雨急风骤。 林奕说,许天出事了。资金链断裂,名下产业有巨大亏空,而且还牵扯出许多其他案子。许天只来得及给她打一个电话跟她说这些,她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事情可能比许天说的还严重。 许天匆忙间对林奕说,给她留了一笔钱,让林奕用这笔钱和许静则出国去避风头,林奕对秦惟宁说她自己不会去的,如果她也跟着出去,许静则就会怀疑,她了解许静则,许静则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笔钱出国去的。 她打算自己留下,不用那笔钱。她恳求秦惟宁,她说她自己有嫁妆钱,这钱是干净的,她用干净的钱送许静则出国留学,她留在国内。 等几年风头过了,再让许静则回来。 她求秦惟宁,让许静则走吧,许静则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她可以留下遭报应。 如果你是真心喜欢他的,你就让他走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当歌站在客厅里,质问秦惟宁。 她鲜有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刻,愤怒下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什么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 录取通知书还安静地躺在桌上,砧板上的鱼已经不再扑腾,死得平静。 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像水鬼的手掌在不停地拍玻璃。 “我要带他走,去北京。”秦惟宁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头也没回,用陈述的语气回答。 李当歌突然歇斯底里地把桌上的录取通知书一把拂到地上,闯进秦惟宁的卧室,一把拽住秦惟宁,问: “他能跟你走吗?你能抛下家里,他能吗?你什么都不要了,你对什么都没感情,你敢和全世界作对,他能吗?!他能不管他父母亲人,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不管你们一直没有孩子,不能结婚,没有法律保护,你连手术签字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你不是他什么人!就算你不后悔,他现在也不后悔,你能保证他二十八的时候不后悔,三十八的时候也不后悔,一直到八十都不后悔吗?!你敢说他永远都不会后悔吗?” 秦惟宁注视着李当歌,将手里的包扔在床上。他忽然读懂对方眼里的绝望。 她可能并不是在诘问秦惟宁,而是在诘问多年前的自己。可能她也曾经这样徘徊过,犹疑过,这些话在心底排练了无数次,却一直没有能说出口的机会。 第56章 做朋友吧。做朋友也许会后悔,但是这后悔也是很淡的惆怅。不是撕破脸,不是行将末路,不是最后吵架的时候把一切都摧毁,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是有没有美好过的? 秦惟宁想,那我又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你没有成功过,你也就觉得我也会是这样。 不会的。因为我见了棺材也不会掉泪,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不疯魔,不成活。可能在疯魔的人眼里看来,最正常的普通人才最疯狂。 秦惟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说:“她不爱你,但是他爱我。他爱我,就不会后悔。” 李当歌怔愣在原地,最后抬起手,扇了秦惟宁一个耳光。 秦惟宁没有躲避,身体依然挺拔地站在那里,生生地挨了这个耳光后又把话说完:“我们不一样的。” 他低下头,恍若无事地继续理行李。 第50章 许静则将餐盘摆在病床桌上,又给林奕倒了杯温水。林奕迟迟不拿起筷子,抬起头,红肿着眼睛问:“小则,你答应妈妈,以后不要再见他了,你就当没这么个人,好不好?” 许静则转身拉过椅子,说:“先吃饭吧妈。” 林奕又摇头,伸出手握住许静则的手腕:“你答应我。” 许静则没抗拒,只是抬眼问:“妈。我爸是不是真的把他家里害了。” “……是。” 许静则有些疲倦地掐了鼻梁,轻声说:“那是咱们对不起他在先。而且他也真的没做过伤害我的事情。” 林奕的声音骤然拔高了,她盯着许静则的眼睛:“小则,你告诉妈妈,你们俩是谁先主动的?” 许静则回以沉默。 “是不是也是他让你去的北京?”林奕越说越激动:“你还不明白,他是放长线,他想把咱们家拆散了,想骗你走!你一个人在北京,他想害你不是比在北城容易?” “妈,”许静则握住林奕的手安抚她,他好像被一块重石压着,整个人都喘不过气,却努力地保持平静,说:“你也和他相处过,你也像叫我一样叫他小宁的,你是真心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林奕一时无言。 “吃饭。一会饭凉了。”许静则说。 此时病房门口传来敲门声,王胖子捧着一束花和一袋水果走进来,喜庆地朝林奕喊:“阿姨,听许静则说您病了,我来看看您!” 一句话喊得中气十足,还穿得人模狗样,跟报幕似的。许静则心想,这货把探病当是拜年呢。 王胖子陪着林奕说话,许静则便走到病房外,去卫生间里接了把凉水洗了脸。 凉水一激,他清醒了点,随后感觉胃有点痛,他望着镜子,看自己眼睛下面两道青,才想起来他打早上到现在连饭都没吃。 觉也睡不着,饭也没胃口。纵使这样,他还是去医院里的便利店买了个面包,找到个长椅坐着,机械地啃。 许静则想,必须得吃啊。他要是再倒了,还能找谁去。 是等林奕进了医院,许静则才明白“孤儿寡母”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许天根本就联系不上,许静则打了几个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许静则干脆放弃,当没这么个爹。这两天他来来回回跑缴费,问医生,半夜陪床躺在那,就是直挺挺地耗着: 累,但一点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他就想秦惟宁,想林奕,想许天,把所有的事都在脑子里盘算无数遍,也盘算不明白。 干脆他就不想了,来不及想了。每个人都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几个姨妈倒是过来了,要是在往常,他就跟只小狗似的,扑进姨妈怀里让他几个姨妈来回摩挲。 这回他没有,他只是把姨妈们送出病房外,礼貌温和地送客:姨妈您先回去吧,这有我呢,我妈没什么事,她真有事我再联系您,肯定不自己硬挺着。 因为许静则知道,他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他的姨妈们都有自己的家。人家肯照顾你是手足情分,不管你你也挑不出理。林奕自己有儿子,就是他。 林奕现在只是小病,住两天院也就是怕她情绪再波动,至少活动是无碍,要是现在他就撑不住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去,以后呢。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是骨气,也是志气。 许静则对自己说,你是大人了,你得撑着。 他才知道,成为大人不是满十八岁领了身份证那一刻,也不是高考结束胡吃海喝的那一刻。 是有一刻,你突然之间发现自己装不了小孩了,没人挡在你前头了。 那就长大了。 许静则把面包都啃完了,低下头拿水喝时,发现他坐的长椅上有滩新鲜出炉的鸟屎。椅子是黑的,鸟屎是白的,鸟界好像有条不成文规定,黑的东西上拉白屎,白的东西上拉黑屎。 许静则拍拍屁股,直接站起身走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恶心。 他感觉自己这洁癖也快治好了,大脑渐趋麻痹,感觉鸟每天吃得还挺健康,纯天然无添加剂。 他回到林奕的病房外头,王胖子已经出来了,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直接问:“许司令,怎么回事,阿姨怎么一个劲和我说让我拦着你不让你去见秦惟宁啊?她还让我劝你别去北京,直接办手续出国?之前没听说你有出国打算啊。” 许静则勉强笑了一下,但估计自己这笑比哭还难看:“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呗,兄弟我真是有点没闹明白。你俩的事,是不是让阿姨发现了,她接受不了啊。”王胖子道。 “她是接受不了,也不光是这事。”许静则再度苦笑。 突然间他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是秦惟宁。许静则朝王胖子比了个嘘,接通电话。 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许静则想,现在秦惟宁算是他什么人呢。 说是仇人,秦惟宁对他又太好。说是爱人,许静则到底还是被蒙在鼓里,被骗得团团转。 他想起林奕的话,那些话他也不是没想过。秦惟宁在每个关键节点都那么主动,就是为了把他拐到北京去? 把他拐到北京去干嘛呢,到了地儿秦惟宁就展露真面目,把他片成北京烤鸭?真想把他卖了的话,直接带他去东南亚旅游那不是更快。 “许静则。”还是秦惟宁率先开口了,许静则觉得他的声音带点哑。 “嗯。”除了嗯,许静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咱们见一面吧。今天晚上八点,在湖滨公园凉亭那里见。” 湖滨公园正好在北城二院和秦惟宁家两点连线间的中点上。许静则想,秦惟宁挺会挑地方,不偏不倚,十分公平。 “我不太能和你见。我妈现在情绪很激动,等我安抚好她,再过两天吧,咱们再谈。”许静则说。 秦惟宁想,过两天就来不及了。可他不能说。 “就今晚,八点钟。你要准时,一分钟都不能晚。我把所有事情都说给你听,就这一面,耽误不了你多久。准时。” 说完,秦惟宁那边就将电话挂了。许静则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七点半。他打车过去,可能也就十多分钟就可以到。 “行了,你去吧。我在这帮你照顾阿姨。什么话还是说开了好。”王胖子道。 许静则略一点头,王胖子一甩手:“别说谢啊,太生分。” 许静则就只朝王胖子笑了,用力拍了对方肩膀。 现在是七点半。 秦惟宁已经穿好外套,他又低头整理鞋带,再抬起头一瞥,行李箱安然摆在他床头。 他伸手去拉卧室门,听见哐啷哐啷的响,门没反应。李当歌在外面挂了链锁,把他锁在房里,不让他出去。 秦惟宁收回手,想,那就不拿行李箱。他把几件要紧东西塞进书包,背上,轻轻拉开窗户。 七点半,夏天天黑得晚,此时天将黑。秦惟宁低头看,还是仓库顶上的那块蓝色彩钢板,一旁昏黄的灯打在钢板上,昏暗里泛着微光。 秦惟宁想也没想,就直接往下跳。 直到他从钢板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楼外石砖地面上时,他才想起来,这两天一直在下雨。 他蜷在地上捂住右腿,冷汗先一步地落,砸在粉褐色地砖上,又像雨。他的右腿钻心的疼,秦惟宁恍惚间思考,好像没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那应该就是没断。 没断就不疼。因此他用手臂支起身子,弯下腰去拍拍身上灰尘,左腿拖着右腿,扶着小区的灰墙,一步一步,朝外挪。 秦惟宁想好了,就今晚的车,北城到北京。他弄不到那么多钱,暂时养不起许静则也没有关系,他再去想办法。 许静则,你就把一切都抛下吧。我们约定的一辈子,说到就要做到。 要准时,一分钟都不能晚。 秦惟宁咬着牙,低头看了眼时间。短短的几百米,他走了将近十分钟,一步一疼。 要准时。他不再看了,继续向前,走到路边去拦车。 第57章 七点四十。 北城二院门口悬着巨大的时钟,许静则抬头,七点四十。 正当他要迈出医院门,他的手机响了,一接通那边便是王胖子压低了的焦急声音:“许司令,阿姨一直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去卫生间了,她不信,让我去找你,我拖了一会儿,她现在要自己去找,要不你先回来,我怕阿姨这边出什么问题啊。” 他赶紧说完,电话里又传来他对林奕说话的声音:“哎哟阿姨,你这是干嘛啊,许静则就在楼里呢,我能骗你吗,你说我就照顾你这么一会,你要是出事儿了我可怎么交代,哎阿姨,别动别动——” 林奕歇斯底里地在那边喊:“许静则,你回来!要不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许静则放下手机,医院门外停着一排等客的出租车,在夜幕里闪着绿色的光。塑料门帘被风吹起,卷动拍响。 就差不到十步。许静则闭上眼睛,仰起头,把头慢慢地拗过去。好像有个气球在他胸膛里不断膨胀,加压,绷得发紧发亮。 他转头了。 湖滨公园的报时钟敲响,慢慢悠悠地晃了八下。 凉亭里本来有人,仿佛是被秦惟宁身边的低气压给吓到了,纷纷离开。 只剩下秦惟宁一个人,他把包扔在凉亭桌上,抬起手腕,拿出手机,校对时间。 都是八点钟。没有谁快了。他一直盯着,直到所有的时间都变成8:01。 秦惟宁就站在那里,公园里的灯逐渐熄灭,不知名的虫子绕着他飞来飞去。 通往凉亭的灌木路口,许静则终于出现。 许静则的每一步都像是很沉,脸色苍白到有点发灰,头发也没有理,歪七扭八地四边倒。 不知怎的,秦惟宁看到许静则的那一刻,竟先想到一节语文课。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还带着一腔对文学的热爱之情,在黑板上提笔写下这八个大字。写完后他连手上粉笔灰都来不及拍,推一推高度近视的眼镜,兴致高昂地说,水浒传里的这场雪,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一场雪。 林冲,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妻子险些受辱,又被陷害入了白虎堂,被刺配沧州途中又差点被暗害,即便沦落至此,他还是天真地想要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但来了一场雪。 因这一场雪,雪还带着风,草料场的大火无法挽救,烧个干净;也因这一场雪,林冲躲在暗处听见贼人谋划,终于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暴怒杀人,抛下忠孝节义,落草为寇,上梁山去。 一环又套一环,如若没有这一场雪,林冲还是想要认命留下。因为他抛不开、褪不去,他想他家中老母,还想他曾做八十万禁军教头征讨吐蕃。 跑了就是沦落为贼,无名无分。 而今夜,盛夏的夜里,没有那一场无可挽回的大雪。 只有秦惟宁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 望家乡,去路遥。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 “许静则,你迟到了。”秦惟宁说,“迟到了一个小时。” 许静则盯着秦惟宁的脸,大口喘气。秦惟宁的表情还是淡漠的,看着他时仿佛很远。 许静则怀疑自己是炸了肺,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秦惟宁,我连着两天几乎都没睡着觉,为了见你,我妈差点和我以死相逼。我安顿好她才能过来,而你见我的第一句是怪我迟到了。 我真怀疑,你的血都是冷的吗,谁也捂不热你。 许静则喘匀了气,只感觉到一股从心底漫上来的疲倦,他懒得争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秦惟宁一眨不眨地看着许静则,他真想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看下去。 可是不成啦,因为我说了要准时,你却迟到。我就知道你抛不下你家里,你放不下、跟不了我去北京。 可你也不能留下来。因为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你没了钱就什么也做不成。 没了钱你就再也笑不出来,再也做不成你的大侠,再也讲不出那么多夸夸其谈的大道理。 “你的腿怎么回事。”许静则突然问。 “许静则。”秦惟宁平淡地打断他,“我不是同性恋。每一次跟你上床,我都觉得特别恶心,但我得忍着。我每次看到你我也觉得恶心,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那么虚伪,是不是因为你花着你爸的脏钱,所以你干什么都觉得特别轻松,特别心安理得,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被你提前发现了也好,我也快忍不下去了。你妈进医院就是上天对你家的报应,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第51章 许静则生了一场病。 这病来的毫无预兆。他回来时还好好的,第二天照常起床去拿早饭。他吃了个鸡蛋,吃完了躲进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刚要和王胖子抱怨医院食堂食品安全有极大问题,眼前便头晕眼花,倒了。 病也不严重,就是一直低烧。略退了,半夜里就又再烧,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见胖妈以三甲医院专家号口吻对林奕言之凿凿地说,这绝对是半夜出去撞见什么丢了魂了,找个跳大神的过来跳一跳准好。 跳大神的刚走进门,许静则一个激灵,醒了。胖妈握着“大仙儿”的手,连连赞叹:真是活神仙呐。既然还没跳,这钱是不是就不收了,您现在出门还能赶上门口三环公交呢。 许静则又恢复正常,能吃能喝,脑子没少根筋照样落地就会跑,醒了后就答应林奕,他出国留学去。 林奕已经出院好几天,医生说只要别劳累,保持良好心情就没事。许静则几个姨妈都能照应林奕,许静则看着林奕那张强颜欢笑的脸,就知道她的心病就在他自己这。 什么挂碍也没有了,找了留学中介帮着办手续,林奕催着许静则先去上海,恶补一阵口语,手续办好了就出国。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许静则也没拆开,就扔柜子里锁着去了。心想高三吃苦这么一年也不知道是为了个什么,又转念想,人这一辈子没结果的事儿多啦,就连他经历的也不止这一桩。 临行前胖子拉他去烧烤摊给他饯行,胖子知道许静则现在热闹不起来,别的人一个也没找,就他俩在那边喝边吃,许静则面前的竹签一根也没少,空啤酒瓶倒是越来越多。 王胖子舌头都喝短了,叮嘱许静则:“许司令,到了大洋彼岸可千万不能被资本主义腐化”,俩人头顶悬着轮月亮,王胖子举头望明月,低头发酒疯:“到地儿了记得给我拍个照,我他妈就不信了,外国的月亮能有中国的圆吗。” 许静则也抬头,他想说月亮就是那么个月亮,你从地球上哪儿看都一样。 转念一想又不一样,月是故乡明。故乡的月亮总是最亮,也总是最圆。 “少扯淡。到了那边我就天天吃牛肉,争取再发育,蹿到一米八五。”许静则说。 王胖子一扯肉串,舌头一卷一串羊肉串就此进嘴,含混道:“还一米八五,你以为你是……” 王胖子的话戛然而止,低头吃肉。 许静则想纠正王胖子,不是一米八五。是184.65,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并且还要另附上距离骨骼闭合还有很多年,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但是这人是谁呢,许静则不记得了,这种人真的世所罕见。 喝酒最怕是许静则这样的愣头青,不知道自己斤两。 他知道自己第二天要赶飞机,自以为没喝太多,醒了后却还是头晕,晕乎乎地拿好行李,坐上出租车到机场,值机安检。 暑假期间的机场繁忙拥挤,许静则好不容易晕着到了登机口,找地方坐下喘口气。他来得早,眯起眼睛休息,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旁边座位的人在那议论: “……挨查了。” “真的假的啊,不是挺有靠山的吗。” “这回不一样。……资金链直接断了,不光破产,后头还牵扯出一堆事儿呢。” “活该。早就该死了。” 许静则猛地一睁眼睛。他掏出手机来,此前他给许天发了个短信,说他要去上海了,现在也没收到回复。 他这回直接拨了个电话,那边依旧是机械合成音,冷静地回答他: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他这两天都没回家,林奕说家里没人气,他几天前收拾好行李,林奕就带他去他姨妈家里住,说他这次走得久,多和亲戚朋友们聚一聚。许静则那几天生着病,成天睡着的时候多,也不想回去。 这回他直接打车回家,出租车拐几个弯,他远远看见他家房顶一角,窗帘都拉着,严严实实。下车,他越走越近,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平时他就顺着这条路骑自行车,背着书包上下学,直行这条道的时候加速,再往前骑几分钟就要拐。 第58章 对面那条道的包子铺卖的包子好吃,得九点前去,不然就卖没了;再隔个路口有夜宵卖小馄饨的,他有时候放学买了挂车把上,回家当夜宵吃,林奕不吃,总说怕胖;王胖子来找他,总在那颗树底下等,有次树上掉下条毛毛虫,正好砸王胖子手里的冰淇淋上。 许静则又站在家门口了,门旁边的红对联还没褪色,正中一对白色封条,打了个大大的叉。 他在门口站着,死盯着那对封条,脚下像是生了根。 “喂,你干什么的。” 那人喊了他两声,许静则才转头,茫然地循声望,没找着人。 树冠哗啦哗啦响了两声,从树上蹦下来个大男孩子,往许静则面前一杵,又黑又瘦,一双眼睛比人更黑,挺亮,盯着许静则看。他一身打扮一看就不是这附近住户,背心短裤都皱皱巴巴还卷边,脏兮兮运动鞋上印着“fasion”。 最不时尚的事儿莫过于自己往自己身上写个fashion。何况他这fashion还写错了,一看就是出自著名连锁品牌:地摊山寨款。 小黑一张嘴就是一股浓重的乡音,许静则城里孩子,从小听普通话说普通话,听小黑说话跟听外语差不多:“你也是来要债的吗。” 肯德基店里,小黑低头猛炫,十分钟没到吃完一个全家桶。 他看许静则光在那喝可乐,问:“你不饿?” 许静则会意,把自己那边那个桶往小黑那边一推,“天热,没胃口。” 小黑也不跟他客气,又拿出块原味鸡。小黑的嘴里像有酸性物质,一块完整的鸡从其嘴里进去,吐出来只剩骨头,骨头上保证一点肉都不带。能嚼的骨头,他能全咽下去,咯嘣咯嘣的,就看见腮帮子凸起两块,一会就没了。 他问许静则是不是来讨债的,许静则模模糊糊嗯了一声,说自己是给这户人家上门当家教的。 小黑显然是提前做过功课,知道许天是有个儿子,但显然功课又没做太好,不知道这儿子此时此刻就坐在他对面喝可乐。 许静则舒口气,努力把语气放的自然,问:“他家怎么回事,怎么封上了。” 小黑吃着鸡,抬眼瞥许静则一眼:“也没给你结钱吧。我们工头欠了我三个月工钱,我天天堵他,他说就是发不出来了,大老板死了,他的钱还没到账呢,有能耐让我去找大老板要去,给了我个地址。我觉着他是骗我,结果我刚到这,河里就捞出个人,说就是欠我们钱那个大老板。” 许静则的嘴唇颤抖着,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努力装作好奇,问:“真死了吗,别是骗你的。” “真死了,觉得钱还不上了,自己半夜里跳的河。和我一起来讨债的就说这钱要不上了,人死了,没地儿要去。我不信,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他儿子总有钱吧,他住的房子那么好,里面东西也值点钱吧。” 许静则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勉强说:“房子被查封了,你进去偷东西犯法。而且按法律说,这种债务追究不到子女身上。” 小黑有点生气,猛拍桌子:“都他妈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欠钱的不犯法,被欠钱的倒是犯法了是吗,你不也是被欠钱的吗,你替他们说什么话?我没文化我不懂法,我就问你,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那还有父债子还呢!” 餐厅里的人都朝他俩这看,小黑浑然不觉,许静则静了静,问他:“欠你多少钱?” “欠我一万五。也欠别人的,我不是被欠的最多的。” 许静则想,这小黑好像是被坑了,他们上头的不一定是没收着钱,更有可能是把事都推死人身上,钱自己留下,让他们没结果地闹去。 许静则轻声问:“那你要是没追着钱呢,怎么办,一直在这呆着。你住哪啊,每天怎么吃饭。” “这天这么热,哪不能睡觉。就是吃饭麻烦点,东西坏得太快。我这顿多吃点,今天就不饿了。”说完,小黑打了个原味鸡味儿的嗝。打完嗝,他静一静,垂下脑袋:“要不着钱没脸回去,我妹妹还等着钱上学呢。” “……你和我差不多大吧,你打工,供你妹妹上学?”许静则问。 “我爸前两年在工地,一块石料掉下来砸着他,人瘫了,赔偿款也没全拿到。我妈她有点发傻。我没我妹妹成绩好,我出来打工算了,读书也读不出个名堂。”小黑低声说:“和你们城里孩子比不了,你今天请我这一顿饭,够我家半个月伙食费。” 林奕平时都不让许静则吃这个,嫌是垃圾食品没营养,许静则小学毕业后就对肯德基失去兴趣。 半个月伙食费。许静则想。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许静则轻声说。 小黑有点莫名其妙:“我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你能把我卖了?再说,坏人会自己说自己是坏人吗?” 许静则摇头,很淡地笑了笑。 他想自己招人恨也是应该。他做大侠梦做了十八年,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爹原来是魔教教主。 可能世上最坏的人,就是不觉得自己是坏人的坏人。 许静则便于这一刻,在肯德基店的炸鸡芳香里,在要供妹妹上学的无知小黑对面,破解了秦惟宁对他恨的缘由。 恨和爱都总得有个缘故吧。 小黑又回许静则家门口去蹲点去了,许静则都不知道该不该祝他成功。 他走到街口外面,给他姨妈打了个电话,他姨妈很快接了,许静则依然是那副很喜庆的声音:“姨妈,我飞机刚落地。我妈和你在一块呢是吗?我表姐在没在啊,哦,她还上班呢,好吧,我还想和我表姐聊两句呢。上海这好热啊,我先去拿行李,晚上到学校再给你们打电话啊。” 电话挂断,许静则到路边拦车,直接开到他表姐公司楼下,站在前台给他表姐打电话:“喂,表姐。我知道我爸跳河死了,不用瞒着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现在就在你楼下等着呢。你看是你下来和我说,还是我坐电梯上去和你说。” 第52章 许天草草下葬了,没人来送别,他的小三小四小五早跑不知哪儿去了,追悼会也没开。 许静则甚至不能够确定,白布底下泡得浮浮囊囊的那么一团是不是他生物意义上的亲爹,那一团就连人带布被推进焚化炉,再出来就被装进盒里了。 许静则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骨灰不都是灰,还有骨头,烧不了那么碎。 林奕哭了一场,许静则倒是没哭出来,等许天火化的时候,他还忙着在手机上回复中介的消息,找房子租。 一开始押几付几这种话许静则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得去网上搜,装作懂行的跟人聊。 好不容易找到间房子,他和林奕就搬进去了,他知道他俩这情况,不能在别人家久住,给人添麻烦。当然,他后来才知道,对他们态度十分热情亲切的中介,坑起他来那也是毫不心慈手软。 搬进去收拾好东西,晚上许静则就在灯底下把银行卡现金都摊开,开始点钱。 家里大头的财产都被冻结查封,许静则终于是在许天变成盒以后,知道许天每天都在忙什么了。 其实一开始做的还是正经生意,可是正经守规矩地做生意来钱没那么快。“赚快钱”这种事和赌博一样,碰了就会上瘾,想脱手时又舍不得,总想着“这钱我不赚也有的是人赚,有钱不赚王八蛋”,最后终于是把自己折进去了。 不知道许天是还残存一点良心,为了保护家里一直没向许静则和林奕透露,还是怕他俩反对,总之是没说。 许静则也懒得再揣测他爸生前的心路历程,点钱时想着其实数学还挺有用。 “小则,你还是出国去吧。”林奕又劝他。 许静则望着林奕,说:“妈,我想上学,别人也想上学啊。我留下来念,一样的。”他顿了顿,又说:“你放心吧,北京那么大,碰不着。我要是这时候跑国外去,那我成什么人了。” 林奕便不说话了。 他决定不出国了,能省下挺大一笔开支。此后把手头的钱分成几部分规划,林奕一辈子没上过班,现在更是劳动不了,林奕是大头。许静则给自己又留了一笔学费生活费。 用预计的钱过了半个月,许静则才发现花的永远比自己原本想的多。过日子没法按预想的过,总突然蹦出来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每件事都要花钱。 许静则又偷偷给自己算了一笔账,从小到大他花了家里多少钱。他自认为做人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他花的就是他爹的钱,他花的不一定掺脏,但别人骂他他也没办法回嘴。 除非两清,要不然他被骂也是活该。 算完了他倒抽一口凉气,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他这才发现自己以往过的还真够穷奢极欲的。以前那都是怎么花的呢,账单后面跟的货币单位其实是日元吧?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为什么林奕一直要让他出国了——要债的登门了。砸玻璃,在门口写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话,他们搬,人家就追来。 第59章 没有千年防贼的,林奕被吓得够呛,险些又进医院。一天后半夜,许静则前天刚找人换的玻璃又挨砸了,大半夜飞进个砖头,玻璃片溅了客厅一地。 睡着的林奕被动静惊醒,许静则赶紧过去让她吃药,林奕又喘了半天的气,心跳才稍稍平缓。 许静则对林奕说,妈你别怕,我出去一趟。林奕死拽着许静则不让他走,许静则这回却不容分说地松开林奕,开门出去了。 外面一片寂静,这小区本来就黑,这时候四邻听见这动静更是紧闭门窗不出来,许静则立在楼口,看不着哪块有人。 “行了,出来吧,不是要钱吗,你砸玻璃能要着钱吗。” 闻得此声,拐角灌木丛里一阵异响,钻出来一个熟人。 许静则打眼一看,小黑。几日没见小黑更黑了,人种都快变了。见小黑一出来,还有几个半大小伙子也都钻出来了,手里头拿着钢管之类的东西围上来。 小黑也定定地望着许静则。 许静则一摊手,“我没带武器。”他拿出个信封,给小黑:“我知道你妹妹等着上学,我手里也没那么多钱,凑出来这些,快开学了,你先拿回去把她学费交了,再把钱给哥几个分分。” 小黑迟疑着接过信封,低下头点数。许静则掐住小黑手腕,低声说:“我也得去上学,你也知道上学才能赚着钱。我妈有心脏病,禁不住你们这么吓,我现在上学去不放心,你们要是把她吓出事儿,反正我命现在也不值钱,咱们一换一谁都亏。你要是信我呢,这里面有张银行卡,我按月给你打,你们别来吓她,我们都好,行吧。” 小黑顿了会儿,粗声粗气道:“我真后悔吃了你那一顿饭。” 许静则呲牙一乐:“晚了,早都消化了。吃人家的嘴短,这回知道了吧。”他把信封都塞进小黑手里:“你多留一份,也去学个技术。在工地干苦力不长久。” 许静则动身去北京之前,又去了趟北城大桥。 站在桥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他要从桥头的水果摊上买个苹果,摊主说直接送他了,许静则道了声谢,又问摊主知道前几天跳河的人在哪跳的吗,摊主摇头。 许静则就站在桥上,苹果外面包着层白色塑料泡沫,他把那层包装拆下来,突然想起个事儿。 在他小时候,许天刚从厂里辞职,一开始就在北城大桥桥头练摊。北城的冬天特别冷,林奕每天早上都烧壶开水,趁着刚开还滚烫倒进水杯里,让他带去。 许静则那时候刚学会走,满屋转,看什么都好奇,一时没人看见,他伸手去摸水杯,被烫得嗷嗷哭。第二天,许天就在那个水杯外头裹了层白塑料泡沫纸,从苹果上面拆的,因为冬天里苹果最便宜。 临了了,好的坏的,许静则就想起这么一桩。他对着水流啃苹果,啃了一口,说:“我要去北京了。你说你,混出个人样之后怎么又混没了。这回轮到我混了,我保证,我得是个人样。一直都是人样。” 说完,他把那被他啃了一口的苹果一扔,苹果“噗通”一声掉进河里,不见了。 许静则回过头去,小声说:“走了啊,爸。” 许静则刚从北城大桥下来的时候,秦惟宁坐的出租车刚刚上桥,秦惟宁降下车窗,朝窗外望。 他没看见原来他们放烟花的地方,就让司机倒回去。司机说桥上不许倒车,秦惟宁看了眼手表,也快到发车时间,便没坚持。 他的右腿到现在还没好,去了趟医院,医生让他回家静养。 李当歌这回不关着他了,也不肯再跟他说话,他干脆也不说,一个假期他跟人说的话可能都不到十句。 他每天都去北城机场,在国际航站楼等。然而他连许静则的目的地都不知道,更别提航班号。其实等待难度不亚于在机场等艘船。 最后果然是没等到,秦惟宁才后知后觉,对啊,怎么可能等得到。就算是真等到了,他又能说什么呢,说再见了许静则,有良心的就再也别回来了。 但他不是说了自己不想再见到许静则了吗,又为什么要说再见? 秦惟宁最后命令自己不要再等了,许静则已经离开,或终将离开。 秦惟宁仍然坚持,是许静则率先背叛了他,于是他主动结束这一段不算感情的感情,至少是取得了精神上的胜利。 随后就是漫长的对许静则的戒断期。秦惟宁说戒就戒,因为许静则是懦夫,是小丑,是多余的选项e。 没有了许静则,他的世界就变得很轻松,一切都顺利。他不用想着怎么去赚钱,不用苦大仇深地跟别人做对,美好的大学生活正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许静则只是秦惟宁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到了学校,他的腿因为被他折腾了一个假期,恢复得奇慢。因祸得福,他不必军训。其他人在大太阳底下站军姿的时候,他只要在旁边坐着就行。 他和高中的同学基本都断联,坐在那提前学大一的课程,想着或许可以转专业。可是太阳太大,看书刺得他眼睛疼,他就拿起手机略翻了翻,翻进朋友圈。 他又确定了一下许静则没把他拉黑,但是一条新朋友圈也没有发。 再度刷新时,刷到一条新朋友圈,是班长何舒蕾发的“蹭饭地图”,毕业时每个班都会做,标上班级同学考到了哪所学校,在哪个城市。 地图上一个红色固定针钉在北京这颗星星上,旁边标着:秦惟宁,许静则,王俊男。 秦惟宁都没顾得上想王俊男是谁,立刻给何舒蕾发:许静则为什么在北京??? 何舒蕾恰好也在,很快回复他:嗯? 秦惟宁:他不是出国了吗?为什么在北京? 何舒蕾:呃,他没出国呀。他昨天还和我说豆汁很难喝呢。 秦惟宁:美国没有豆汁卖吗? 何舒蕾:…… 何舒蕾:真的在北京。他和王胖子一起喝的豆汁。给你看。 何舒蕾给秦惟宁转过来一张照片,绿莹莹的不明液体里倒映出许静则和王胖子两张龇牙咧嘴的脸。 刚进校门的大一新生还在一脸茫然地低头看导航,头顶突然响起个声音:“学妹,你好啊,刚来报道啊,学长帮你提行李。” 大一学妹一抬头,一张清秀俊朗的脸,面带微笑,温和善良而无害地注视着她。学妹的脸瞬间一红:“你,你好……” “学妹你哪个学院的啊,去哪个宿舍楼。来,你一个人多不方便啊,学长帮你提。”许静则胳膊肘一怼身边王胖子:“快帮人提行李!” 学妹的手里顿时一轻,小学妹低声道:“呃,学长,我是文学院的,南一宿舍楼。” “哦,南一啊,我知道,我送你去。”许静则朝学妹再度亮出一个青春杂志封面氧气少年的同款阳光笑容:“不好意思学妹,迎新太忙了,我先回个消息。” 说完,许静则点进导航开始搜索南一宿舍楼到底在哪。搜好了,抬头对学妹说:“走吧走吧,你看这天多热,学妹第一次来北京吗?给你个扇子,挡挡阳光。” 同时许静则又递出一张宣传单,又十分温和十分善良十分无害地对学妹说道:“学妹,刚来北京还没办手机卡吧,来,看看这个,这个流量套餐可划算了……学长边走边和你说啊……” 第53章 许静则找了个没人的树荫底下坐着,像只仓鼠清点囤货一般,心满意足地开始点钱。 “嚯,不错嘛。没想到这几天就赚了小几千,几个月伙食费都有了。胖儿,五五分账啊,给你转过去了。”许静则掏出湿巾盖在额头上,八月末九月初,北京正值秋老虎时节,俩人忙活一天浑身都得被汗打湿透。 现如今许静则和王胖子组成了“破产兄弟”组合,许静则凭借自己出色的外貌条件和口条负责推销业务,王胖子负责出力搬行李,连着负重爬上爬下好几天,眼看着要被许静则训练成瘦子。 王胖子一看转账,五五分成基础上许静则又给他多打了好几百。他往地上一坐,看着许静则那张脸也累得发白,说话时嗓子都哑了,王胖子心里就泛起酸。 “许司令,你真要还他们钱啊。不是兄弟多嘴,这法律上就没依据嘛。”王胖子顿了顿,把后半句话咽了:咱有必要留下来硬吃这苦吗。 王胖子也知道许静则好面子,表面每天都乐呵呵的,其实心思挺重。可是即便从王胖子这略带粉丝滤镜的视角看来,他对许静则的前路也看得不那么乐观。 还没出学校,每天一睁眼就是挣钱,更何况由奢入俭难,没钱了谁还当你是大少爷。没钱有时候就没尊严,就得被迫修炼成二皮脸。许静则没体会过,王胖子却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儿。 毕竟他一开始也是因为跟许静则能吃哈根达斯,能玩到最新款游戏机,才屁颠屁颠地跟着许静则。 许静则不回答他,曲起膝盖,一怼王胖子的老腰:“热死了,去,买两根冰棍去。” 第60章 王胖子叹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扇着扇子走了。 王胖子刚走,远处一众人等早已虎视眈眈偷看多时。 这两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货这几天抢了他们太多生意,有道是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许静则害他们少赚了几千块,那至少也是杀了干爹干妈的水平,一群人立时围过来,打头的一个问:“同学,我们是大二学生会的。你是我们学院的吗,平时怎么没见过你?有没有学生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许静则直起腰一抬眼,想,还学院,我都不是你们学校的。 谁能成想,王胖子报的“北城大学”后面跟了个括号,北京分校区。彼时王胖子还乐滋滋地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北京不比北城高上好几个档? 得知许静则不出国,俩人于首都顺利会师。先是在市区里逛了一圈,许静则坐了两站地铁就到了自己学校,王胖子坐了公交转绿皮,下了绿皮转小巴,坐在黑车后座,在凹凸不平的道上被颠了半天勺,终于在天黑前到了—— 到校后王胖子收到的第一条短信是,河北移动欢迎您。 王胖子下车后,望着学校周围一望无际的绿色玉米地,想哭的心都有了。 次日许静则也跋山涉水来到王胖子的学校,对着同一片玉米地,许静则道:“我学校附近什么都有,你这什么都没有。胖儿,这不是穷乡僻壤,这是咱们创业的一片蓝海啊。” 王胖子只怀疑许静则是色盲,能把绿的看成蓝的。也许是海吧,在这片生机勃发的创业蓝海之中,王胖子隐约怀疑自己是条淡水鱼。 王胖子正要扫码结账,手机来了个电话。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北京。 他正想着自己在北京也没亲戚,难不成是驻京办事处来慰问他了?他心想不能给北城人丢面儿,极富热情地一接:“您好,请问哪位,这里是王先生,密斯特王。” 电话那头的秦惟宁怀疑自己打错了。他把手机拿远,再度审视一遍号码,又拿近,问:“许静则是不是在北京?”还没等王胖子回复,他又立即追问:“我在学校报到处没找到他,他现在在哪?跟你在一起?你在哪?” “表哥,你怎么才回来。”许静则远远朝王胖子喊,“哎快来快来,把你学生证拿出来,给学生会的学长学姐们看看。” 王胖子一头雾水,见势头不对,连忙小跑过去,气喘喘掏出学生证上交。 “我是跟着我表哥过来卖手机卡的。”许静则露出一脸笑容,接过王胖子的手提袋:“你看这天多热啊,学长学姐,吃根……冰淇淋吧。啊,我和我表哥怎么长得不像啊?基因变异了。” 待到学生会那群人走了,许静则转过头怒视王胖子:“不是让你买冰棍吗,怎么买的可爱多啊?这下好了,全给他们吃了,半张卡搭进去了!咱俩吃棍吧!” 王胖子立即辩驳,许静则看天色不早,收摊赶末班车回自己学校。 王胖子觉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事儿给忘了。到底是什么事儿,他挠半天脑袋也没想起来。 许静则回到自己寝室,推开门就是一股乌烟瘴气。 一群人高中被憋得狠了,刚开学就拿着新买的电脑疯玩,也不肯戴耳机,一边玩一边吃零食,吃完了就随地一扔,地板砖都发黏。 他们见许静则回来,谁也没说话。许静则也懒得搭理他们,在外面奔波劳碌快一个礼拜,他累得连嘴都懒得张,直接爬上床,拉起床帘躺下,整个人就跟脱了骨似的,累瘫了。 许静则的学校报到得早,待到他把家里那些事儿处理完,他们大一连军训都训到末尾了。 学校以为许静则不来报到了,他同寝的人一早就如列强般把许静则的床位瓜分,还美滋滋跟人炫耀自己寝室的地方大。 没成想,许静则又拿着录取通知书杀来。许静则掐头去尾和辅导员说了遍自己家里的变故,大体真实,部分经过艺术化加工改编。听得辅导员黯然神伤,几欲把许静则当没人爱的小白菜对待。 没想到小白菜的心是黑的,许静则趁热打铁奉上家乡特产,说是自己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带来——其实是临走前刚想起来,从车站现买的。 辅导员旋即表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帮许静则办好入学手续,缺的军训大二再补上,其实大二的时候哪还有人再管这个。 因此他同寝室友怎么看他怎么来气,寝室除了他是白的,其他人一个赛一个黑,到手的放杂物地盘也没了,许静则就装不知道: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吃了苦以后就看不得别人不受二遍罪,把别人的占久了人家要回去就感觉是自己吃了亏。 他戴上新买的耳塞,一扯被子盖上,闭上眼都没用酝酿就昏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再睁眼,寝室灯还是亮着的,床帘外悄无声息,他动动鼻子一嗅,还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他猛地坐起来一拉帘子,他下铺探出头,戴着耳机面色不定地看他:“不是我说,你对我们有意见能不能直说啊,干嘛找别人过来整治我们?都是室友至于吗,你那个亲戚嘴跟淬了毒一样,说话那么难听呢,都给人说哭了!” “什么亲戚……”许静则刚睡醒,脑子反应半天,听到后半句忽然打了个哆嗦:“他人呢?” “楼下呢,把舍管都闹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啊!”下铺没好气地说:“以后别让他再来了!” 许静则面无表情地走到楼下。 他走过楼梯拐角,望见舍管的桌前站着个人,宿管正让他在那登记。 许静则想过北京这么大,半夜里也偷偷看过地图,两所学校离得不算远,也不算近。 这还是许静则报志愿时精心筹划过的结果,不远也不近,各坐上几站车就能汇合,也可以在中间租个房子。 许静则其实于心中已想好台词,他满可以讽刺秦惟宁,你不是说以后别让你再看到我吗,你自己不来就绝对不会看到我。 可在秦惟宁转身的那一刻,许静则别无选择地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秦惟宁的脸,短暂地怀疑了为什么对方也没有被晒黑。两人一同站在原地静止了几秒,随后许静则掉过身去,撒腿就跑。 没有目的地,许静则就是想跑。 他自己对校园也并不熟悉,几次都怀疑会被秦惟宁抓到,被秦惟宁抓到的后果不亚于被当场处决,许静则觉得哪怕是后面有头狼撵他,他也不会跑的比这还快了。 但秦惟宁一直都没赶上他,一路也没喊什么诸如“许静则你站住”的废话,许静则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群,坚定地相信秦惟宁就在他后面。 最后他终于看到个类似校门的建筑物,跑出门口,拐向最近的地铁站,咚咚咚跑下楼梯过安检,过闸机时他余光又看见秦惟宁的身影出现在地铁广告牌的倒影里。 许静则大喘着气,面前显示地铁车门即将关闭的灯闪了闪,另外一边的地铁还有好几分钟才能到站。 他想都没想,立刻跳了进去,他进去的下一秒,地铁门就缓缓关闭。 秦惟宁出现在地铁门口,定定地望着他,好像要用眼神把他从车厢里抓出来。 许静则决定信守承诺,他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门,这样他就不会看到秦惟宁,就没有违反此前的约定。 地铁已经行驶过两站,许静则的气还没喘匀,抱着面前的栏杆,缓慢下滑,蹲坐在车厢地面上。 第54章 秦惟宁没想到自己与许静则的再次见面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请了假,从京大赶来许静则的学校,跑到学院办公室询问许静则是否来报道。秦惟宁此时还没有对高校行政的冷淡态度习以为常,不免发生争执,这是其一; 此后行政老师反复问他和许静则是什么关系,不肯告诉他许静则的宿舍号,导致他只能在闷热的秋日午后满学校乱转,浪费掉许多时间又白费精力,这是其二; 其三是他终于闯进许静则的寝室,想要拽住许静则的后领,把他驱逐出北京的行政区域,并作出警告:北京的大门永远不向许静则打开,也绝对不会开怀拥抱许静则的天地,让他趁早,尽快,连夜滚出去—— 结果他先看到了许静则睡着的侧脸。尽管许静则蠢得令人生厌,秦惟宁却也不得不承认,许静则睡着的时候是足够可爱的。这种可爱还留存在秦惟宁的旧手机里,他换了新手机,备份数据时有意地忽略了那张照片。 但秦惟宁还是记得这一点。 他想许静则可能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在自己睡着后秦惟宁常常会对他展开观察,如果玩具会在人睡着后偷偷活过来,那么秦惟宁就思考过,许静则能否在他睡着后变成玩具,被秦惟宁揣进胸前的口袋里,带到各个地方,在秦惟宁看书的时候充当镇纸,在秦惟宁跑步的时候充当计时器。 如果许静则此时人在大洋彼岸,秦惟宁或许就会对此表达怀念。可是许静则出现在了北京,那这点可爱也可以完全地被忽略不计,秦惟宁的怒气在多重铺垫下快速累积,达到峰值。 第61章 他死盯着许静则,许静则已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在睡梦中又向上拽了拽被子,皱着眉头朝里侧翻了个身。 秦惟宁便看到了许静则戴着的防噪音耳塞,与此同时,许静则的那些室友们还在噼里啪啦地比谁键盘声更大,好似战绩与个人音量呈正比关系。 恰好一个易拉罐适时地滚到了秦惟宁的脚边,如同有声哨响,对秦惟宁宣布:公德比赛,今天起正式开赛。 秦惟宁捡起易拉罐,站到许静则的某一位室友身边,递过去,说:“你东西掉了。” 那人还沉浸于游戏开黑之中,都没抬头看秦惟宁:“哦,没扔进去啊,你帮我扔了吧,谢了。” 秦惟宁拿着易拉罐走到垃圾桶旁,随后一伸手拉了寝室电闸,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冷冷说道:“小脑萎缩就多走两步过来扔。寝室是公共区域知道吗?凑一起嗷嗷叫,吃完了就扔一地,北京动物园猴区怎么不给你们几个腾出地方把你们塞进去?你们差在哪儿,毛短?还是屁股没它们红?” 许静则就在昏迷中错过了一场世界大战。说是大战也并不准确,客观来说应该是秦惟宁单方面对另外一方的屠杀。 闹到后来,崇尚人道主义的宿管终于介入,将秦惟宁强行带走,问他是从哪蹦出来的,来此处意欲何为。 秦惟宁想,自己不应当将许静则牵涉其中,他正想着该找什么借口,许静则却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许静则仿佛此刻也会读心,站在秦惟宁身后,等待秦惟宁转身,像看陌生人一样观看着秦惟宁。 在此处的意外相遇,明明是许静则有错。 是许静则选择了先行背叛,又做出一连串愚蠢的决定,这是多么显而易见:许静则留下来,就注定会遇到这样一群室友,就会遭遇万种艰难险阻,全世界都站在许静则的对立面,让许静则滚蛋。 然而,在地铁门关上,许静则转过身去,坚定地选择不与秦惟宁对视的时候,秦惟宁终于明白,他对许静则说的那些话或许虚假,但对许静则造成的伤害却是真实的,无可否认。 许静则不愿意再见到他。 只要秦惟宁出现在这里,许静则就宁可不回来。秦惟宁又蹲守了几天,最终被许静则学校的保卫部门彻底拉黑,得出了这个结论。 秦惟宁腿伤的恢复也是失败。经过一场自找苦吃的长跑后,他彻底不能挪动了。 这下他也不再能对许静则造成什么威胁,于是他给许静则发去消息:我不会再去你学校了。 没有收到回复。这倒也好,这样秦惟宁就省得起诉许静则的学校,称其禁止自己入内有违法律和公序良俗。 秦惟宁安静了几个月,期间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一日三餐吃得健康,专业课学习也渐入佳境,哪怕是秦惟宁对社科类并不熟悉热爱,也没有多么难,他和李当歌也再度破冰,他一周会于固定时间段向家里打个电话,总结近期学习经验,反馈自身生活情况。虽然中心思想只有一句:“一切都好,没有问题”。 事实证明,只要他想认真地去做某一件事,总是能把它做好。如果有一件事是他没有做好的,秦惟宁认为一定只是他不想去做。 这个世界仿佛做什么都需要效率,要计算投入产出比,要末位淘汰;花费时间、多番努力后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要被人断言是没有天赋,也并不适合。 在爱这件事上,秦惟宁总不肯承认自己没有天赋,他也不相信自己与许静则是不适合。 于是他干脆说,这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许静则。 几个月后秦惟宁又到医院复诊,身体彻底恢复健康,甚至还因祸得福又增高了一点。 秦惟宁提着x光片袋子,走下楼梯,骨科的楼下是儿科,还未过转角,他已听到儿科的嘈杂喧闹。 儿科今日在举行活动,有人穿着巨大的狗狗玩偶服,和儿童患者互动并赠与礼物,小孩子们排队和玩偶拥抱。 有小孩奶声奶气地说:“大狗狗好可爱。” 秦惟宁循着声音望去,判断说话者已经该上小学,他想,如果已经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知道玩偶服里其实装着的是人的话,那么家长应该留意一下孩子的智商发育情况。 玩偶演员弯下腰,放低身体,让对方去摸自己垂下来的耳朵,小患者便笑得更加开心。 秦惟宁留意到这个玩偶服制作得意外精良,即便外形幼稚发傻,却也似乎拥有着毛茸茸的柔软手感。小患者拥抱它时,好像就陷进了一团柔软温暖的感觉之中。 秦惟宁好像被这种感觉吸引。这种感觉并非生活必需,拥抱一下玩偶也无法使得病人痊愈。 秦惟宁甚至觉得这只是医院为了彰显自身人文关怀的一种包装方式。这种东西接触多了就会使人变得软弱,深夜里躺回床上时就会又怀念拥抱,又想起接吻,又想要蛋糕吃。 没什么了不起,秦惟宁也有过。 他矗立于一众儿童之中,站到玩偶面前,很冷静地发出一个陈述般的问句:“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巨大玩偶有点发愣。大又圆的塑料眼睛沉默地注视着秦惟宁。 秦惟宁立刻补充道:“我知道你里面有个人。” 玩偶不能说话,它搓了搓爪子,似乎是考虑了几秒,向秦惟宁张开怀抱。秦惟宁便拥抱了这只狗,玩偶与他身高相近,秦惟宁拥抱它时就很难有像小孩那样完全陷进去的触感。 秦惟宁立刻意识到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因为拥抱它并未使得自己开心。 在拥抱的一瞬间里,秦惟宁觉得对方仿佛格外地令他熟悉,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只是错觉,可惜这种落差立刻毁掉了这个拥抱。 秦惟宁本来也不该对这种骗小孩子的东西寄予厚望,他快速地结束了这一行为,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正当他转身想要离开时,巨大玩偶又用爪子拍了拍秦惟宁的肩膀。 秦惟宁回过头,对方递给他一个与自己玩偶服一模一样,只是等比例缩小的狗玩偶,并用自己的爪子捏了捏它,狗玩偶内置了发声器,立刻说:“祝你早日康复”。 秦惟宁接过那只狗玩偶,端详了几秒:“这狗的眼睛为什么长在鼻子边上。” 他又把小狗还给大狗,说:“谢谢,不用了,我没病。我只是来复查的。你可以回去向设计师提个建议,改进一下玩偶外形。——这狗目前的外观不够合理。” 说完秦惟宁就离开了,他还要赶回去参加今晚的小组研讨。 许静则拿起在洗漱台上不断作响的手机,按下接听,那边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女中音:“喂,怎么样,活动结束了没?” “刚结束,待在玩偶服里面真的很热。”许静则将手机按下免提,放在一边,拧开水龙头冲水洗脸。 那边声音笑嘻嘻的:“辛苦你了嘛。反馈怎么样,我设计的玩偶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吧。” 许静则扯下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珠,镜子里倒映出他身后椅子上的狗玩偶服。玩偶服的头部与身体是分开的,许静则从镜子里端详那个狗脑袋,又转过头去看看,说:“小孩子还都挺喜欢的,但是有人说这狗的眼睛不应该长在鼻子边上。我也才发现,为什么要这么长啊?” 那边也难得的沉默了一阵,好像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强词夺理道:“可爱就行了呗,他怎么不说米奇是只耗子不应该站着走路,美羊羊是母的不应该长角啊?什么人啊,真没意思,别搭理他。” 许静则笑了一下,似乎是默认。他擦净手后切出通话界面,看了眼银行卡余额,只剩下三位数。 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这个月的钱给小黑打过去了,也存了一部分作为定期以后给林奕用,他自己对付一下也能过完这个月。 许静则的语气不自觉地切换成了说正事的语气,声音变得有点严肃,当他这么说话时,他就显得不再只是个男孩子,初步展露出了不容小觑的气质:“水水,我一会回去,胖子咱们三个再一起检查一遍各个流程,包括宣传,人员分配这些,我们还是要再走一遍。明天咱们的平台就正式上线了,我们严谨一点,尽量打个开门红。” 第55章 “若为佣耕何富贵也”已经指明了打工无法发家致富这一真理,许静则在初步积累了点本金后,决定开始创业。 此时的他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想钱,马老爷子曾云,资本家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而许静则心想我折半都行,可见他已经初步具备资本家的各项优良品质,唯独缺少资本。 换句话说,资本家是心黑且有钱,许静则心先黑了却依旧没钱,这种痛苦不亚于明末时期的读书人好不容易做好自己的思想工作,为了高升老脸不要忍痛投靠阉党,连成为奸贼遗臭万年的结局都已想好,结果阉党说你还是回家洗洗睡吧,我们收着的简历都堆到清朝去了。 这一阵子他遭遇了秦惟宁的围追堵截,许静则干脆直接驻扎在王胖子的学校,每天观察生活里何处可能存在着潜在商机。 第62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静则发现在大学里围绕“懒”之一字,可以做出不少文章。 下午第一节 的文学概论课上,老教授在前面唾沫横飞,一众人等在下面昏昏欲睡,许静则和王胖子蹲守于后排,许静则掏出个连夜赶工做出来的策划书递给王胖子。 王胖子信手一翻:“快递在线代取平台?” “你们这学校是新校区,规划不够合理,宿舍区都在北边,但快递点都在南边,学校周围又没什么像样的商圈,你们学校学生尤其是女生,网购的频率比我们学校的高得多。可是从宿舍到快递点太远,学生扎堆取快递一排就要大几十分钟,买的多了也不好往回带。”许静则道。 王胖子这种不怎么网购的糙汉懵懵懂懂一点头:“此言有理。”他翻到盈利模式及前景一页,先是觉得十分美好,想了想又问:“哎不对啊许司令,既然这么有需求又有市场,那在咱们之前怎么没人干呢。” “有人干啊。有学生兼职,那种就是在群里零散接单,类似于咱们想做的这种平台倒也有一个,但那个我也研究过,服务态度不怎么样,收费也高,他们取过件就定时往宿舍楼下一堆,喊你下去自己找,漏件也是常有的事。”许静则道。 王胖子又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许司令,高,真是高,兄弟我觉得这个事业大有可为啊。怎么干你就说吧。” “少给我戴高帽,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能成的,前期准备和投入也不少……” 俩人在后排谈得热火朝天,许静则忽觉得教室氛围不对,用胳膊肘怼怼王胖子:“哎,这节课不是文学概论吗,你们那老师怎么在那‘君子小人’个没完了,跟孔子有什么关系。” 王胖子一摸下巴,压根是没听;前排学生一扭头,朝他们解释道:“老头儿前天停车,把隔壁车位经管学院老师新提的大奔给刮了,受大刺激了,回来就开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上了。” “哦。”许静则这才发现他们前面坐着的是个姑娘,留的头发比他还短,穿得又格外摇滚,许静则一直以为前面坐的是个男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哎,我俩是不是打扰你听课了。” 姑娘又潇洒一摆手:“没事啊,我手机忘了充电了,不听你俩说话我就得听老头说,你们继续。” 许静则和王胖子直聊到下课,俩人走出教室外仍旧探讨生意大事,没想到那摇滚姑娘追上来,一拍许静则肩膀:“哎,留个联系方式吧。” “啊?”许静则一愣。 “别误会啊,我对你俩那创业项目挺感兴趣。你们带我一个,我就当交创新创业课作业了,行吧。”姑娘极大方地朝许静则一伸手,“介绍一下,鄙人姓范名水水。” “好名字啊,水水,那不就是冰冰的另一种形态吗。”王胖子当即插嘴。 许静则略带鄙夷地瞥了王胖子一眼,心想这厮见到个女的就走不动道,这姑娘都快长成小伙样了,还能在这吹成冰冰呢。 许静则没把范水水当回事,他觉得这姑娘就是图个玩,当即含糊着算是答应了,没想到范水水还挺上心,每天追着问他创业进度,还给他提了营销策略,许静则也就不同她客气,他和王胖子忙着联系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搭平台,杂活就派给范水水做。 范水水出人意料地任劳任怨,许静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暗地在心里嘀咕这姑娘是不是另有所图,不过转念一想他和王胖子如今都穷得底掉,谁图谁还真不一定。 一忙起来半个学期都快过了,自从上一回在医院里碰见一回秦惟宁后,秦惟宁好像就此消失再无消息,而北京也是真的很大,千万人挤在一座城里,偶遇就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许静则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将秦惟宁忘掉。 忙到最累的时候,他回寝室倒头就睡,室友如今打游戏自觉戴上耳机,甚至还规划了寝室值日表,许静则想这样下去就挺好,他每天一起床就目的明确,没时间想其他事情,一旦日子被填满,其他事情就都像在上辈子那样遥远。 一日,王胖子忙完了校内配送人员的招聘工作,伸了个懒腰问许静则:“哎我说许司令,真就让范水水这么跟咱们一起干着啦。” 许静则接着敲电脑,调试平台反馈意见,头也不抬道:“她想干就干着呗,免费劳动力不要白不要。” “许司令,你现在真是有点青出于蓝……”王胖子话说到一半,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当即不说了。 许静则从电脑屏幕后面露出只眼睛,扫眼王胖子,觉得好笑,他平静道:“你跟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啊,少在那藏小心思。我要是能青出于蓝就好了,只要最后别掉河里就成。” 王胖子感觉自己眼里好像进了灰,有点发酸。 为了工作方便,许静则王胖子和范水水三人常凑在一起吃饭,王胖子从食堂打包提回一大袋。 范水水掰开一次性筷子,突然问许静则:“你是不是gay啊?” 王胖子差点一口饭呛嗓子眼里,大声咳嗽,许静则面不改色回答:“是啊。” “挺好,那我们三个凑一起就不会出现谁跟谁谈上恋爱导致另一个被边缘化的事儿了,说到这个我就生气,我跟你说我之前有个朋友……哎胖子你怎么咳嗽这么大声啊?呛气管里了吗?” 当日后范水水的情商忽然迅猛提升,绝口不提任何有关三人组的事情。许静则当时没来得及想,后来才悟明白,肯定是胖子私下里与范水水勾兑了许多,可见三角形虽然在数学领域中最为稳定,但在社会关系中最不稳定。 快递代取平台终于如期上线,许静则蹲在后台查看下单量和反馈情况,他们都没想到平台反响比预期的还要好,大学生都高度活跃于校内论坛和各个社团群、宿舍楼群里,一个人觉得不错后就能迅速宣传扩散给其他人。 甚至因为新用户一时涌入太多,平台还遭遇了一场小崩溃,导致当天快递配送延误,许静则联络技术人员修复后又发放了一波优惠券,事情逐渐平息。 他们这个代取平台的费用本就便宜,再发优惠券就更是赔本赚吆喝,不过三人原本就规划好了,前期推广阶段不赚钱也没事,重点是培养用户的使用习惯,之后逐步盈利。 推广过一段日子后,盈利稳中有进,许静则也不再整日驻扎于王胖子的学校,偶尔也得赶回自己学校去应付老师点名,平常基本事务就交由王胖子和范水水处理。 一节早八,许静则终于熬到老师点名结束,打开电脑去做其他专业课的任务作业,王胖子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许静则弯下腰从教室最后一排溜出去,躲进卫生间接了,王胖子那边语气有点凝重:“许司令,今早我们的人过去快递点取件,要出站的时候有家快递把他们给拦了,说是以后都不让取了。” 许静则思考片刻,他其实早有预料,每个行业都是如此,你想要跟人竞争,就必然会动了别人原有的蛋糕。他们这个平台发展得太好,惹人眼红是正常的,一看就是竞争者给他们使了绊子。 “胖子,你让他们不要和快递站的起冲突。大批量的快递站不让出的话,你就找几个快递站那边脸生的新人过去小批量走,先把今天应付过去,再打听打听怎么回事。”许静则道。 “行,我也打算这么安排。你也不用着急,大不了先应付几天,顶多就是有人给这家快递塞了钱了呗。这东西都是小本生意,我就不信他们能塞大的,应该没什么事,我一会儿问问去。”王胖子安慰他。 许静则又嘱咐了几句,挂掉了电话。他有点放心不下,本想赶过去看看,但这时候已经是学期末,作业考试扎堆,实在是没时间,只好作罢。 结果第二天王胖子那边又传来消息,这回王胖子有点着急了:“我说许司令,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啊。今天我们再去,这几家快递都不让咱们取了,也不给理由,咱们同行有那么有钱吗?” 许静则也坐不住了,收拾东西搭车跑到王胖子学校,和王胖子与范水水一起到了南区的快递站,各家快递门口都贴了张纸,写着不允许商业平台代取,只要取得多就会被扣,投诉也没用。 如果想把货取走,就得零散着取,可是他们这个平台赚的单价本就低,人工成本一旦提升根本就负担不起。许静则只好让王胖子以期末周兼职配送人员数量不足为由,暂停了平台营业。 当天,他们的同行依然开着小车,潇潇洒洒将快递运到宿舍楼下,往地上一倒,喊学生下来找件。有许多学生通过后台追问许静则他们怎么不配送了,抱怨另一家态度不好收费高,却也没得选。 许静则在宿舍楼下一站,冬日的寒风往他身上呼呼刮,他却一点不觉得冷,一股火源源不断地从心里往外冒:这哪是禁止商业代取,这是只禁止他们代取。 许静则现在只考虑,这事儿还能不能善了。 第63章 第56章 许静则知道这事儿为难底下打工的没用,而他们的竞争平台又一向神秘,打听不到幕后老板来路。 许静则只好从快递站入手,搭了几条烟进去后终于有工作人员肯告诉他,原来他们竞争平台的幕后老板就是这片快递站的老板。 那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觑着许静则,说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小打小闹,人家也没在乎,让他们赚点钱不算什么;后来看他们越做越大,人家从源头一卡,他们也就完了,压根是没把他们当回事。 末了那人还故作成熟地劝许静则,学生还是好好上学,别出来搞这乱七八糟的。 许静则面上不动声色一副受教样,心中冷笑:好好上学?他在经管学院蹲八百年也学不来这一套,同样是赚钱,他们倒赚成要饭的了,还得人家看他们可怜才施舍点钱。 同时庆幸还好那几条烟里就一条是真的,其他都是他找胖子从天桥底下倒腾来的假货,也没亏太多。 等他回来和胖子与范水水一说原委,摇滚女侠范水水拍案而起:“合着他们这是监守自盗啊,快递站明明该把快递送到楼下,他们倒好啊,该干的不干,还得学生另付他们钱?我找学校去。” 许静则和王胖子此时都知道了原来教文学概论的那老头就是范水水亲爹,许静则知道后还埋怨王胖子半天:连老师姓什么都不知道,上课都是干什么吃的。王胖子立即反唇相讥,问许静则能背出自己大学的校训吗,许静则卡壳半天,最终宣布他俩不学无术的程度是不相伯仲。 许静则摇一摇头不言语,王胖子苦笑道:“姑奶奶,学校说不知道你信吗,人家都修炼成地头蛇了,估计上下早打点好了。咱们这点本金,跟人家拼不过。” 许静则站起来,踱步到阳台上拉开窗户吹了阵冷风,待到脸慢慢被吹凉了,他又走回来,揉了揉脸后将双手插进裤兜,言简意赅:“行了,算账吧。看看这几个月赚了多少,给大伙分分。” 说不心疼是假的,这小本生意再小也是他们三个,尤其是许静则几个月的心血,几个月加起来也没睡多少个整觉,东奔西跑就为了这么件事。 可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让他们抱在一起哭,许静则自己先带个头起个调嚎? 没用,许静则想。他以前泪腺是挺发达,可到了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哭不出来了。因为哭也需要情绪,他嫌累。 这可能就是麻木了吧。许静则有点自嘲:这还了得,刚二十就麻木了,等到他三十那得冷血成什么样。 最后三个人还是把账清了,有点盈余也不多,许静则把钱平分,一人分到几千块。 平台宣告下线的那天,他们三个凑在王胖子寝室里。 王胖子本来住的是个四人寝,中文系男生太少,他被拼在了哲学系宿舍里。结果宿舍里一个爱好西哲的天天跟另一个掐架,说:“不会德语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学哲学的呢”,另一个反唇相讥:“你那德语德国人听得懂吗,穿越回二战的时候你跟人一张嘴人家还以为你是同盟国的呢”,另一个潜心研究中哲,平日爱好就是坐床上打坐修炼,干脆直接进山里吸收天地精华去了。 四人寝掐架的掐架,修仙的修仙,最后全搬出去了,便宜了许静则他们两个成天往王胖子宿舍里钻,范水水剪一个寸头,宿管阿姨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 三人默默无语,躺在床板上盯天花板盯了大半天,好像要用眼神给天花板钻出个洞。 许静则先熬不住了,说给大家讲个笑话吧,他讲完了没一个人笑。王胖子想捧场,笑了两声,剩下两个人跟着笑,又都足笑了一分多钟,可笑声谁听着都不算高兴。 许静则想,生活真难。原来以前他不觉得难,是因为有人替他难。他一看手机,也快到饭点了,从床上蹦下来,三人都不知道吃点什么,许静则说今天也算是个纪念日,不能吃食堂,吃点好的——他拎回来三份麦当劳,往宿舍桌子上一放,说:“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吃吧。” 范水水拆开汉堡盒,从裤袋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叼进嘴里一根,抬眼问他们:“你们抽不抽?” 许静则和胖子都摇头,许静则拈起一根薯条:“还是抽这个吧,抽多了虽然也上瘾,但你看这么多根也才十多块,还顶饱。” 范水水没好气地把烟塞回盒里,抱怨道:“再跟你们混下去,我还摇滚什么啊,我报名参加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算了。” 最后三人抽完两盒大薯,还蘸了番茄酱,十分罪恶。 三人可乐足饭又饱后,血糖升高开始发饭晕。此时门外有人敲门三声,略一停顿后又敲门三声,敲门声有节奏地停顿且一次比一次短促,许静则听得眼皮一跳。 “谁呀谁呀,敲这么着急干什么,你胖哥我走路慢不知道啊。”王胖子没好气地要开门,在宿舍门猫眼前一站,血糖立刻低下去了,一脸惊恐扭头对许静则做了个口型:“我操,秦惟宁。” 秦惟宁等到胖子姗姗来迟开门,两道长眉下眼睛微眯,打量了王胖子的寝室一番,努力不表现出被浪费时间的不耐烦来。 胖子趿拉着拖鞋往寝室里头走,一边哼着京剧:“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末了又自顾自感慨道:“哎呀,你说这陈世美怎么这么丧良心呢,还好有这狗头铡是不是,人脑袋塞进去也铡成狗脑袋了……” 秦惟宁扫视一圈,没看到许静则。他朝胖子寝室里走了一步,把门关上,回头看看王胖子:“陈世美是谁,你亲戚?” 再扫一眼范水水,像是怀疑了一秒,又十分坦荡地问王胖子:“这又是谁,你室友?” 说罢一抿唇角,第三句紧接着:“听说你们那个快递平台关了。” 王胖子嘴唇颤抖着,秦惟宁进门还没到半分钟,就三句话,屋里坐着的俩人,厕所里躲着的一个人,三个人的血条全空了。 王胖子咳嗽一声清嗓:“你要是找许司令呢,本参谋就告诉你他不在。你要是找我呢,就有事说事。” 秦惟宁也不同他废话,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两张蓝色的卡片,上面写着嘉宾证明,朝王胖子面前一递,言简意赅道:“这周六,我们学院的表彰会。我邀请你和许静则参加,劳烦你转交给许静则。” 说完,他低头看了眼桌面,又抬头接着道:“他不想去的话,我也不强求他。去不去在他,请不请他去在我。我走了。” 话音刚落,秦惟宁就又飘走了。 范水水看着门愣了半天:“这就是你们三角里的另一个角啊,跟你们俩人畜无害的画风差的是不是有点大?” 她拿起嘉宾证,看了看校徽:“从京大过来,得三个多小时吧?他在这呆够三分钟了吗?” 范水水余光一扫,发现桌上残留了巨大破绽——桌面上还摆着三杯可乐,忘了收。 待到许静则从厕所里出来,俩人注视着他犹如哲学家般凝重沉思的表情,一时有些忐忑。 过了半分钟,许静则终于开口:“胖儿啊,你们宿舍的厕所,该刷了。”他略一停顿,迅速转换话题:“你们来看看我手机上的这个创业赛通知,我觉得这个挺适合咱们……” 许静则还是在周六去了京大。 离开王胖子寝室的时候,他明明记得那两张嘉宾证明还留在桌上。待到他走出胖子学校,出门去赶末班地铁时,掏口袋里手机时一捻,发现那张证明神奇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这也不要紧,许静则想也许他周六还有别的事,忙起来就不会有时间去了。 但这周六他出奇的闲,许静则后知后觉:哦,平台刚关,确实没有别的事儿了。 京大和他的学校离得也不远,许静则似乎别无选择。 这天还下起小雪,许静则赶到礼堂时,人已将近坐满。他挑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坐下了,礼堂里的暖风开得很热,许静则将外套脱掉后搭在椅背上,又解开领口一颗扣子。 礼堂屏幕上显示的主题是学期末表彰,ppt依次播过提名与个人简介,许静则也需承认,京大的确人才济济,全国各地的优秀者超越千军万马来到此处,哪怕是简单的学院内部学期末表彰,其简历内容放到其他学校去也够压倒一片。 待到秦惟宁登上演讲台时,会场内还是短暂地安静了几秒钟。 在几秒钟的安静间隙里,许静则的视线越过洋洋人海,看向演讲台后身姿挺拔的秦惟宁。 尽管观众席是漆黑一片,在演讲台上看来底下和一丛白菜地没什么区别,秦惟宁还是在调整话筒前快速地扫视了观众席一圈。 摄像机聚焦在秦惟宁身上,许静则可以看见秦惟宁穿着的西装熨帖修身,头发经过打理,发尾在聚光灯下透着深棕色的光,在开始演讲前,秦惟宁还很少见地礼貌微笑了一下。 许静则突然想起,上一次见到秦惟宁穿西装的样子是在何时何地。彼时许静则想缓解尴尬,邀请秦惟宁唱歌被拒绝。 第64章 之后秦惟宁对许静则作下断言,说许静则是在可怜他。 彼时的许静则并无此心,而如今的秦惟宁也并不需要谁来可怜。许静则却于错位的时间与空间里,得以切身体会理解。 如果隔着一道地铁玻璃门,许静则可以转身;如若是穿着一套玩偶服,许静则也可以送给秦惟宁一个拥抱。 其实哪怕是现在,秦惟宁所获的表彰结束,许静则也大可以走上前去,举起香槟杯,道出真心实意的恭喜。 许静则可以与秦惟宁握手,说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恭喜你啊。 你知不知道一辈子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 祝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其实我也不傻,我知道你为什么当初说那些话。你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也觉得我成功不了,对吧。其实你还真没说错,好像我确实做不成什么像样的事情。可能我以前说那些空话的时候的确很好笑。 之前的事情我已经不在乎啦,我们还是朋友吧。相逢一笑泯恩仇嘛。 对不起,我做不到。这种自尊心我也觉得没什么用处,但我除了它,就确实一无所有了。 我想我还是恨你的。我可以理解,可以明白,甚至可以体谅。但我还是恨你的。 因为我真的没有想到,连你也不相信我。 表彰会行至尾声,秦惟宁站在台旁,眼神快速地搜寻台下。他方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许静则,这时却又寻找不见。 秦惟宁真的痛恨这种场合,像被拉到台上展演。 但是可以拿到奖学金。尽管事实已经证明他是对的,不过为了避免许静则夜里躲进被窝里暗自垂泪,秦惟宁或许可以提供一定的帮助。 因为他觉得许静则那样很烦。 秦惟宁还是没有找到许静则,他犹豫片刻,开始斟酌可以发给许静则的词句。 许静则,我可以把钱给你。是借给你,不是给你。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借给你。你可以不还利息,这是我的最大豁免。你弄的那个平台太没有技术含量…… 算了。 许静则,我决定投资你。作为投资人,我有理由定期对你的工作进行检查,每周你要向我做一次汇报。 秦惟宁想了想,这句似乎不错。 此前秦惟宁的手机一直放在静音模式,他甫一拿出手机,祝贺的消息很多。他忍着清空红点的强迫症,意外地发现许静则给他发了一条新消息。 有待成功的单细胞生物:恭喜你啊。 秦惟宁意识到许静则来了,此时与会者已经陆续退场,前后门都是人。 许静则在恭喜他吗?秦惟宁认为也没什么好恭喜,重点不在于此。 他发:你在哪里? 几乎是同时,他的文字边上出现一个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第57章 许静则他们的创业三人组又风风火火投身校内创业赛,这次许静则转换视角,以投资人的角度选定可行项目;同时受他们自身实力所限,又要烧个冷灶。 几番衡量下,范水水联系自己在团委的同学拿到了创业赛初赛名单,许静则选定了几个项目。 却好像真如王胖子所说,“如果失败是成功之母,那咱们三个的失败好像有点不孕不育”,他们所选的项目黄的黄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一个无人配送避障车项目,看起来还算可行。 三人风风火火干了一阵,成功在校赛省赛中脱颖而出,即将冲击国赛,庆祝的香槟还没喝完,许静则接到通知,说国赛需要拿出成品,不然无法入围。 许静则找了几位技术人员一估算,想做出这么个东西至少要十万。十万块钱,许静则现在砸锅卖铁都砸不出这么多钱,他知道让范水水凑钱不合适,最后王胖子给他拿出十万块,说:“许司令,你就收着吧,我保证没偷没抢。” 许静则再三要求王胖子发誓说自己没去卖血也没借高利贷,王胖子一会说这钱是他爹的遣散费,一会说里面有他压岁钱,最后急了:“肯定是正道来的!” 许静则也就不问了,十万块对以前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他是真弄不来,人家肯帮你,这时候他再拿乔也不合适。 钱弄到了,技术壁垒还有待攻破。王胖子和许静则的学校都偏重文科,理工科基础有点先天不足,各类技术问题总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最后范水水一拍大腿:“人家球队都能请外援,我们怎么不能啊?咱们这理工科最强的不就京大嘛!” 黑白两道交际广泛的范小姐又淘弄来一个京大校内论坛的账号,让许静则披上马甲前去论坛中钓鱼。 许静则一看马甲id:安静的小师妹。 他用眼神向范水水表达了十成十的疑惑,范水水一脸运筹帷幄:“咱们这个叫适度倾斜资源,赋能整体业务,在细分领域找到抓手,形成一套方法论,分析用户痛点,击穿用户心智,做精细化运营向目标发力……” “能把你那套大厂黑话收收吗?”许静则听得脑袋疼,一指王胖子:“你,翻译的干活。” 中文系出身的王胖子立刻展现了自身极高的汉语言水准:“理工男都喜欢小女生。” “我们这三个人里头,最可能征服一众少男的就是您了,许总。为了大业,韩信尚能受胯下之辱,您说呢。”范水水接话道。 许静则总感觉自己遭遇了一场算计。 征服一众少男的大业路漫漫其修远兮,许静则顶着id发帖求助后,前来围观的人不少,不过绝大多数是来找对象的,少数稍微正经的又觉得报酬不够浪费时间。 “keepsilence,这个我喜欢。”范水水读出对方论坛id,又唱出了对方的签名:“‘幻想美好的时刻,没有完美结果’,有品,花儿乐队的《泡沫》啊。” 范水水摇许静则的肩膀:“《泡沫》,你听过没?” “没听过。”许静则看着电脑屏幕,答得没好气,“我听过另一首,‘如果白痴都会飞,我简直活在机场周围’。” 范水水静了一下,突然把身体探过来,严肃认真地正面注视许静则:“许总,你刚才不小心暴露了。” “暴露什么。” “你的阴暗面。”范水水一龇牙,拉过椅子来:“许总,在下有些好奇。您难道真就是表里如一的阳光开朗,一点阴暗的想法都没有?” 许静则不动声色:“你觉得我有吗。” “要是我的个人体会呢,那我确实没看出来。但你肯定是有的,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好人。”范水水一拍许静则肩膀:“我就说说而已,行了,你跟这个……keepsilence,保安哥聊一聊。” 许静则没把范水水当回事儿,深呼吸一口气,接着扮演“安静的小师妹”,一边打字一边想怎么就有人能接受网恋呢,连对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安静的小师妹:你好呀学长(っw`c) 安静的小师妹:[兔子表情/可爱] keepsilence人如其名地安静了一会。 keepsilence:你是男的吧。 安静的小师妹:[兔子表情/惊吓] 安静的小师妹: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我很像男孩子吗?( Δ ) keepsilence:我不关心你的性别,我只关心钱。我要现有报酬的2倍。 安静的小师妹:兄弟,你值那个钱吗,还两倍,口气挺大。这有道题,我先考考你。 keepsilence:哦。让我做了之后你白嫖成果? 安静的小师妹:……说那么难听呢。这叫试用期。 keepsilence:哦。试用期过了之后你白嫖我? 安静的小师妹:……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能别说这个字儿吗。 许静则想,这是高手。 keepsilence人狠话不多。次日将策划书返回给许静则,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指出他们的数项错误,并建议王胖子投稿故事会,范水水去给春晚做美工,许静则……许静则能带出这么两个货,也不怎么样。 keepsilence告诉许静则他很忙,白天上课晚上到实验室,因此许静则有什么问题就提前发给他,他一般于次日给予回复。 他还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学生卡,照片处打了码,确实是京大机电学院在读。keepsilence就此成为他们创业团队中的第四人,虽然其很有赏金猎人的上古遗风,说明自己只要酬金,不想同许静则这支业余团队搭上关系。 许静则一直与keepsilence通过论坛对话交流,在颇老旧的论坛页面对话框里敲击打字,仿佛回到千禧年代,如果keepsilence昵称旁的光点变绿,就是他已经上线,许静则通常于深夜中一边工作一边等待,keepsilence来得始终准时,也从不和许静则闲聊。 keepsilence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好,对许静则始终冷淡;却也算不上坏,都是有问必答。 这夜keepsilence又于凌晨一点准时登陆,许静则等待着他发来回复文档,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第65章 许静则等待了一会,发过去一个问号。 keepsilence:你发来的问题里有几个写得不明确。打电话说吧。 许静则发过去个ok。他从宿舍床上蹑手蹑脚爬起来,端着电脑走到楼梯拐角,keepsilence发来一串电话号码,让许静则给他打。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安静到几乎是悄无声息。许静则对着手机开始解释说明,深夜楼道里回荡着许静则小声说话的回音,耳机里却是死寂,好像许静则是在对树洞进行倾诉。 许静则最后有点耐不住了,问:“keepsilence,你在听吗?” 论坛网页上跃出新消息提示。 keepsilence:我嗓子坏了,不能说话。 随后又发来一串文字,证明他在听。许静则对着始终安静的话筒说话,仿佛置身教堂对主告解。 然而此处并无圣光,许静则头上只有一盏昏暗声控灯,他还得保持跺脚,不然就会陷入黑暗;keepsilence也不会对许静则给予“神就是爱”这样短小精悍的爱意,毕竟此前他已向许静则声明,他拿了钱就会走人。 这其实只是一场简单交易,不过许静则在挂掉电话之前,还是说了句晚安,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两点多钟,他又对keepsilence给出了多余的关心:少熬夜,对身体不好。 keepsilence可能也觉得莫名其妙,熬过夜了后再说少熬夜,简直是废话。不过在许静则下线前,对方还是用文字回复了他一个晚安。 国赛答辩的前一晚,许静则失眠了。次日登场答辩的流程不知已排练过多少遍,那套词说他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明日一早范水水还约了专业造型师来给许静则做造型。 许静则翻来滚去也睡不着,爬起来打开电脑,想要再过一遍答辩稿件。 keepsilence显示论坛在线。 他问许静则:你紧张? 许静则回答嗯。 keepsilence又问为什么,一个国赛答辩而已。 许静则说,可能我想证明我自己吧。 keepsilence:给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 许:都有。 keepsilence:看过了之后能改变什么吗。 许:可能没有。 他停顿一会,又敲: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你会不会想努力证明点什么给对方看? keepsilence:喜欢过? keepsilence:我越努力喜欢他的时候,他就越不喜欢我。反之亦然。 国赛结果让三人都很满意。尽管现场评委有人指出,他们的这个项目投入与产出比似乎存在问题,人力配送的成本更为低廉,且更具灵活性,对这个项目的前景不那么看好。 许静则也不怯场,回答说无人配送是日后的发展方向,除成本问题以外,无人配送有自身的优势,与一些特殊场合更为适配。 他们没招到什么投资,许静则本来也没在乎。创业赛就是个积累人脉的过程,他在现场和不少企业代表达成联络,日后总有用处。 比赛结束后他们聚餐,许静则邀请keepsilence也来,此时三人终于见识到keepsilence的真容,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地道正宗的理工男。 许静则送给keepsilence一盒润喉糖,问他嗓子是不是好了。keepsilence略一愣神,而后回答道好了。听起来也确实是好了,于是三人调侃他不用再保持安静了。 许静则的创业似乎又是未半而中道崩殂。不过此时谁也不曾预料到,2019年的12月,全世界会突如其来发生那样一场大事,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天幕之下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被再次打乱,停留在原地等候通知安排。许静则的项目突然间被拔擢至舞台中央,历经“许哥”“小许总”等诸多称呼,许静则逐渐丧失本名。 似乎是随着年纪的提升,被直呼其名的频次就不断下降。 不过还是会有人坚持叫他许静则,并问他,副驾驶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说实话,许静则此时回想还是觉得有点想笑。难道真有人坚定认为,和男的睡了也可以说自己不是同性恋,许静则也可以去找个女朋友。 可见尽管世间沧桑巨变,万物都在不断运动,还是有人的本质依然保持静止。 许静则使用指纹解开门锁,在玄关换好鞋挂外套,说了句:“妈,我回来了。”他听见地板的摩擦声音,走上前两步,放低声气,温柔地说:“你别动了,我去做饭。” 坐在轮椅上的林奕向他展露出一个略带苍白病气的笑容。 第58章 许静则打开冰箱拿出密封保鲜盒里已经提前洗净的蔬菜,扯下围裙反手在背后打个结,走进厨房没到半小时就叮叮咣咣端出三道菜一碗汤,他再拿筷子折返回餐桌时,林奕已经自己将轮椅推过来坐好。 许静则又从餐桌上摆着的筐里取出一枚煮好的鹅蛋,敲一敲剥开壳递给林奕——吃鹅蛋是此前一个老中医告诉他们的偏方,说是每天吃一枚对心脏好。 林奕现在已经体力不支到需要坐轮椅的程度,这个好到底是为了病愈,还是已经无计可施,是病人与医生都心照不宣的问题。 “你表姐之前跟我讲,小馨谈恋爱了。年后那男孩子说是要过来呢。”林奕神神秘秘道。 “嗯?那小孩长什么样啊,她同学?”许静则想起自己外甥女新弄的一头像绵羊一样的卷儿,就知道估计是有情况。 “是同学吧。你表姐不喜欢,说是长得太矮,那男孩子说自己一米七九……” 许静则笑了一声,男的说自己一米七九,那其真实身高大概率是一米七五。 在他印象里,自己外甥女似乎还是个微型花木兰,她一来他家里,他的藏品就得遭殃,还专跟他作对,他说喜欢林月如,小孩就说她站赵灵儿,还讽刺他:怎么谁惨你就喜欢谁? 再长大点又逼着许静则找人帮她代购偶像专辑,不然就要告诉她妈说许静则看的漫画里面有两个男的在kiss。 就这么个小孩,竟然都要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了。许静则想真是一入江湖岁月催,再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多年随的份子钱都够换半台车的了,纯是肉包子打狗,一细想就心疼到失眠。 “哎呀小馨都有男朋友了……”许静则一抬眉毛,忽然感觉林奕的话头不对,果然接下来就是:“小则啊,妈妈最近看到一个不错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林奕的眉毛笑得弯弯的,许静则刚想叹气,林奕就先抢着感叹:“哎哟真是,今天怎么了,这手真够累的,拿筷子都这么累呢……” 许静则就只好住嘴,末了还是把勺往碗里一搁,没好气地说:“得了,又是王胖子那缺德两口子在您老这保的媒拉的纤吧。” 许静则不敢对林奕抱怨,招呼起王胖子那是毫不手软:“不是我说,你们两口子是异性恋吧,对lgbt群体怎么比我还了解?又在我妈那给她看谁了?大过年的想干嘛,看我们家人少非得再拽个人过来蹭我们家一口饺子吃是不是?” 电话那头范水水离着老远嘿嘿笑:“怕您老孤单寂寞冷啊,这个特别好,你看照片没有?” 王胖子现在其实早就算不上胖子,许静则的创业最大受益者竟是被迫减肥成功的王胖子,在一众直奔中年的男性里,是很标准的健康体型,真正做到了男人三十一枝花,被叫大名“王俊男”也不再违和。 许静则感觉自己有的时候真是有些迟钝。当年创业赛后,许静则后来的领导,当时的脑残富二代小纪总给他打电话,让许静则以后跟着他混,许静则支支吾吾说自己不能抛下团队里另外两个人,小纪总沉默片刻,用一种对傻x专用的语气问他:“那俩人早背着你搞到一块去了,你没看出来啊?你是什么,木头还是柴堆啊?你怎么不叫许森森?” 这两个货大学毕业后迅速扯证,结婚现场还让许静则当证婚人,许静则胸前一朵红花,脸黑得像锅底,坚决不肯给这俩人好脸色看。 份子钱还随了一万八。许静则觉得这钱不如扔火堆里。 电话那头静了静,王胖子的拖鞋趿啦趿啦的,是走到卧室里去了,王胖子用一种犹如圣父般的语气说:“行啦,咱外甥女都跟我讲了。我说司令,今儿应该是受刺激了吧。” 许静则不说话。 “你看人家都move on了,你是不是也得往前走走啊。” “我单身不是因为那个。”许静则呼出口气,平静道:“我一个人过惯了。” “嗐,我知道。那你也得为阿姨想想啊,阿姨想找个人照顾你,不然她能放心吗。” 许静则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三十而立,就是独立到自己也能活。一群人总围着他把他当孤寡空巢老人看待,他真是有点无法理解。 许静则最后还是前往相亲现场,他约了家德国菜餐厅。 相亲对象是很不错,许静则一问对方职业,幼师。他心想,这是要把他当幼儿园小孩照顾吗,下次给他介绍个什么,护士还是护工啊。 第66章 许静则介绍自己,当前无业,二十八,和妈住在一块。 幼师笑了笑,温柔地说:“许哥,你的条件我都听说过了。” 许静则不好意思再主动把相亲搅黄,他拿起餐刀将烤猪肘切成小块,切好后把盘子递到对方面前,自己喝了口柠檬水,道:“我还挺喜欢德国菜的,之前我在北京就经常吃德国菜。我记得有一回我想吃北城菜想疯了,满北京找,没有一家做的正宗。最后整条街都打烊了,我进了家德国菜餐厅,点了份烤猪肘配酸菜,吃得我眼泪都下来了,这不就是北城菜的味儿吗。” “许哥,你好幽默。”幼师先生再度温柔地朝他露出标准微笑,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能直说吗,我真是挺喜欢你的。你性格也好,还长了一张……初恋脸,你知道吗。但是我也清楚,你的标准应该挺高吧,我是不是没达到?” 许静则放下餐刀,他注视着面前的幼师先生,其实对方性格和长相都没得挑,甚至还可能提前打听过许静则的偏好,看得出整个人都干净利落。 “这个初恋脸是个什么形容?”许静则问。 “呃,就是你的长相,就能让人联想到学生时代的那种初恋。特别纯爱的那种。” “那你听说过我的初恋吗。他们俩没给你讲过吧。我给你讲讲,我保证你听完之后就知道,初恋在我这不是个好词儿。” 秦惟宁开着车驶过北城大道。 为了方便出行,他在租车行租了辆车,虽然是经过挑选,车的档次也够,但是不是自己的车,他开着就总有点不顺手,调整了半个多小时也依旧不顺,弄得他整个人都有点烦。 他的烦别人轻易看不出来,因为外表看去他依然礼貌,依然可以表现得温和。 他有点想抽烟,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右手去拿烟盒,打开盒才发现就剩最后一根。他想了想,把烟又塞回盒里,不抽了。 秦惟宁打开手机导航。导航语音即刻响起:“老公,前方路口左转~” 秦惟宁瞥了眼前方路况,回应导航:“你是北城人吗。这个点拐进那条路就得堵死。” 导航不搭理他:“老公你还在吗,别光喘气,吱个声好不好。”马上要驶到十字路口,弱智导航又开口了:“左转。” 秦惟宁觉得这导航智商也有问题,和人工智能相对的就是人工智障。不过他还是打了左转向灯,左转了。 这条路变了,现在是个新开的商圈。商圈面貌崭新,略仿欧式风格,圣诞节的装饰还没拆,商家有意留了小块积雪没清理,这时候看着的确有点童话小镇的味道。 自然了,这种商圈里面开的也不太会是麻辣烫。秦惟宁扫了眼临街餐厅的德文招牌,视线随意下落,流经餐厅临街窗玻璃上贴的小天使,又看到倾诉衷肠的一张脸。 这张脸对面还坐着另外一张脸,正在洗耳恭听,神情专注且眼中略带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俩人中间桌子窄的,这两张脸都快贴上了。 秦惟宁一脚就把车刹了。 “许哥,我认识几个道上混的,你说的这个人他在不在北城,我找我兄弟去揍他去,你说吧,是腿打折还是卸条胳膊,妈的,太欺负人了,听说过直男骗感情的,没听过这么骗的,干嘛呀!”幼师一拍桌子,玻璃杯差点飞下去。 许静则心想,你这是哪所幼儿园的老师呢,铜锣湾街道幼儿园的吗。 “没事,都过去了。都这个点了啊,我把账结了。”许静则道。 两人走出餐厅的玻璃门,许静则犹豫着要不要提议说去一起逛逛街呢,让人家听自己说了这么半天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也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要和人说这个,自己也是祥林嫂受刺激了? 正当许静则犹豫之时,道边有辆车朝他俩连着按了好几声喇叭。许静则一抬头,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人从一辆人模狗样的车上下来,站在门旁,说:“许先生,你叫的车。我等你快五分钟了,平台超时等候要扣钱的。” “许哥,你都叫车了啊……”幼师先生有点失落。 许静则看看秦惟宁,再转头看看幼师。 你好,这位是我的相亲对象,他刚才说了要把你腿打折;你好,这位就是那初恋,你说要把他胳膊卸了。哈哈,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吧,都是哥们儿,要不一起去酒吧喝点儿。 “现在开网约车的都穿拉夫劳伦了吗?”幼师狐疑。 “行政专车。”秦惟宁平静道,“平台统一发的制服。” 许静则打开车门,坐到后座,同时和幼师先生挥手,别了沙扬娜拉。还没等看到对方那一低头的温柔,秦惟宁已经一个拐弯加速,车斜插着飞出去了,许静则的脸差点撞前座椅背上。 秦惟宁望向后视镜,用眼神一扫许静则。 许静则就当没看见,说:“开的不是网约车吗。坐网约车我都坐在后面。” 秦惟宁没说话,把脸转过去直视前方,继续行驶。许静则恍若无事,低头看手机。 一条新消息都没有,刷都刷不出来。没人关心我了吗?我是独居空巢老人吗?看看新闻……这明星都谁啊,一个不认识。 许静则“啧”了一声,把手机放下了。一转眼秦惟宁的车都开上高架了,车内连个音乐都不放,电台也不听——许静则都没想过怎么有人能把车开得这么无聊,不会开着开着睡着了吗? 许静则真的没办法了,他像得了多动症,怎么坐都不舒服。颤巍巍伸出手去想把车窗开个缝,秦惟宁打开车内置物栏,两指间掐起个东西,从前排座位间探过递来。 许静则一愣——那是一管风油精。 许静则脑子里自动播放了语音:难为你费心,哪里就晕死了我。 他沉默着,没有伸出手去接。而后他说:“不用了,你这车挺干净的。而且我现在也不那么……事儿多了。” 第59章 秦惟宁没说什么,拉开车前置物盒,又将风油精扔了回去。许静则眼尖,瞥见里面有盒烟。 眼前的秦惟宁将黑色毛衣挽至小臂,面容不改,只是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好像已不再是平光。秦惟宁依旧英俊卓越,周身的气场也已成熟许多,好似不再尖锐不再咄咄逼人,许静则心中残存酝酿的陈年往事慢慢地泄漏逃逸,转到嘴边又变成了句算了。 因为万事胜意的人不会变得成熟,永葆天真烂漫的人才会惹人嫉妒。岁月像刻刀一样深深浅浅在身上留下痕迹,再提起往日的恨啊爱啊,就好像幼稚到不合时宜。 秦惟宁不打算对自己假扮行政专车的事情做出解释,他只问许静则:“刚才是在相亲?” “嗯。”许静则觉得没什么好掩饰,干脆坦白。 秦惟宁又问:“感觉怎么样。” “人挺好的,性格长相都没得挑。看人家满不满意我吧。” 秦惟宁从后视镜里又看了许静则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撞型号了吧。” 许静则用了整整三秒钟才反应过来秦惟宁是什么意思,一股热气往脸上涌,抢白道:“俩男的没必要分那么清,懂吗?算了,我不跟你解释这个。我知道他是同性恋就行,年纪大了,最后再和我说他不是同性恋影响到他传宗接代了,我担待不起。” 这下轮到秦惟宁沉默片刻,随后说:“昨天那个是我师弟,我们来北城谈课题合作。” 许静则的怒气迅速产生,他就知道要和秦惟宁友好相处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左看看右看看,充满疑惑地问:“好奇怪啊。刚才有人问你了吗?车里是就咱们两个人吧?你在跟谁说话?” “……”秦惟宁平静地回答:“和我的第二人格。”他微微朝右偏头,对着副驾驶说:“之后我也试着找过其他人,嗯,其实相处下来都还算可以。但是最后都没成。你问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不合适吧,感觉不太对。” 这一番无实物表演下来看得许静则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赶紧喊停:“影帝,麻烦前面靠边停,我坐地铁回去。” 秦惟宁这回“嗯”了一声,车停在路口等红灯,许静则和秦惟宁都听见了车子有低频振动般的异响,好像车的某个部位里进了苍蝇。许静则耐心地竖起耳朵来听,秦惟宁则已经开始打开任何能查看的地方,上下左右地进行地毯式搜查。 许静则问秦惟宁这车哪儿来的,秦惟宁回答是租的。许静则没好气地说租的车你忍两天就还回去了,秦惟宁不搭理他,继续搜查。 许静则实在受不住了,道:“行了,我找个专业人士帮你看看。这一听就不是车内的问题,你找也没用。你一会有事没有?” 秦惟宁回答没有,许静则说了个地址,而后想了想:“这地儿不在老城区这边,你导航吧。” 秦惟宁将自己的手机从固定器上取了下来,说手机没电了,问许静则能否用他的手机。 许静则不情不愿地将手机递过去,手机卡在固定器上,严丝合缝——两人用的还是同款,白色iphone,都不带手机壳。 第67章 许静则的心里像又被轻轻地碰了一下,随后他想这其实一点也不算巧,因为这款手机实在是烂大街。 他一直都买这个品牌的白色款,看着干净,哪怕它信号差到害得自己曾经被困在山上。他一旦用惯了什么就懒得换,好像什么死物件被摸多了也都有灵性,成为了他的老伙计。 秦惟宁问了句:“还是原来的密码?” 许静则愣了下,答了句是。秦惟宁于是流畅地解锁,进入导航,输入许静则方才说的地址。 许静则有点恍惚地想,恋旧是否也是一种毛病,自己好似已成为旧时代的残党遗老,迟迟地在原地踏步,不肯拥抱已经天翻地覆的新世界。 这种恋旧是无伤大雅的,有些事情已经知道无可挽回,就还是要向前走。只不过是总忍不住要把新旧做对比,这时候先念及旧的好,才想起它的坏,最后只好说出一句:感觉不太对。 这种评语最不负责任,因为主观应当适应客观。哪怕你说句我要“五彩斑斓的黑”,人也可以去想想办法;但一旦说起感觉,那就太虚无飘渺,没有方向,只能继续在原地打转。 还是应该辞旧迎新的。 沿着导航方向,秦惟宁开到了一家汽修店门口。 汽修店门脸不大,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门头的灯弄得挺亮,不像一般的汽修店一群人凑起来乌烟瘴气,收拾得挺干净。 许静则指引着秦惟宁将车开进去,许静则刚一下车,汽修店里迎出来个小姑娘,秦惟宁觉得她带点文气,不像是汽修店的员工,倒像是会出现在他的课堂上,那类因家境贫寒而格外勤奋努力的学生。 小姑娘亲切里带点羞涩地对许静则笑,喊了声许哥好,许静则也温和地回应她,问:“你小黑哥呢?” 话音还没落,从里间一挑帘子走出个黑皮肤青年,板着一张脸好像不会笑,冷冰冰地对许静则说:“说了多少遍了,别瞎教我妹。” 他拽过软皮水管,冲干净手上机油,一抬脸又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你的车后天我才能修好……”末了他扫见一旁站着的秦惟宁,表情缓和了点:“哦,带人来的?” “这我……我朋友,他刚回北城,租了台车,车好像有问题,你帮他看看。”许静则捞起旁边的毛巾,给小黑一递。 秦惟宁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边,品味着许静则方才对他的称呼。 “男朋友”这个词他可能是当不起的,但在前面加个“前”他总配得上。 而后他想,好了,一家三口连汽修店都开上了。俩男的凑一起不能生,这多好啊,还附赠个妹妹。 他就不应该回北城,眼不见为净。 能吗?能像鸵鸟一样看不见就装不存在吗?他又想这个问题。 秦惟宁注视着许静则,觉得人性确实是本恶。只要他不好过,全世界都别想好过,尤其是许静则。 他可以单着,前提是许静则也必须是单着;他可以不幸福,前提是许静则必须得比他还不幸福。 不然秦惟宁就会感到不平衡,感到不平衡后就容易对这个法治社会产生恨意,那些报复社会的极端人士都是这么来的;为了世界的和平宇宙的安全,许静则还是牺牲为好。 反正许静则是最爱把自己标榜成什么孤胆英雄、江湖大侠的。 小黑很熟练地对秦惟宁的车进行了周身检查,最后打开引擎盖,说出结论:“发动机被水泡过,这车有问题,可能是翻新的事故车。” 秦惟宁站在车边,许静则和小黑妹妹聊了两句,也凑过来看,先是走到秦惟宁这边站定了会儿,后来仿佛又觉得不大对,挪到秦惟宁对面去,站到小黑身边了。 汽修店的顶灯将小黑照得特别黑,就显得许静则特别白。俩人一中和,就是小黑妹妹。 吉祥三宝。幸福的一家。 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停,秦惟宁,打住。深呼吸。 小黑抬头问秦惟宁:“你在哪家租车行租的。”秦惟宁说了那家租车行的名字,小黑露出个“难说”的表情:“那家出了名的坑人。啧,你是北城本地人吗?” “你要看我身份证吗?”秦惟宁反问。 小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更加难说。 许静则立刻打圆场:“他是,就是好久没回来了。”他先指挥小黑:“你帮他看看吧,这家够损的,事故车也往外租,我看看喊谁帮着处理一下……” 而后许静则又面朝秦惟宁,在心底叹口气,心想这是成熟了个屁。 他走过秦惟宁这边来,像是要拉秦惟宁,却又没有伸出手。 秦惟宁认得出许静则那副表情,以前在许静则心情好的时候,露出这副表情后就喊他“祖宗”,心情再好一点的话喊他“老公”也行;如果许静则心情不好,就把秦惟宁扔到一边去,好似是让秦惟宁自己过去反省。 心情最不好时就拉黑,当庭宣判秦惟宁是无期徒刑。 秦惟宁想,自己恨许静则恨得是有理有据,没办法不恨。 “单据什么的你都存了吧。这我朋友,大过年的给个面子总行吧。”许静则小声对秦惟宁说。后半句被他咽了,许静则想说:你以为谁都是我呢。 他想劝秦惟宁把这脾气改一改,不然可能总得这么单下去。但转念一想,他没有立场这么说,而且秦惟宁迄今为止也只冒出这么一句,和以前相比那真是巨大进步。 秦惟宁用四个字作出答复:“存了。可以。” 这车有隐患,是不能开了。许静则打了几个电话,帮秦惟宁把租的车退了,今天太晚,再租也来不及,汽修店又有些偏,临近过年,连车都不好打。 幸好小黑是面冷心热,其实今天已经帮许静则把他的车修好。 许静则说稍带秦惟宁一程,开了车门,映入秦惟宁眼帘的又是干干净净的熊猫挂饰和米色坐垫,车没有多豪华,坐进去却觉得很安心。就好像是回到了高中时的饭后午休,一抬头窗外云卷云舒,鼻子里都是油墨纸张气息。 高中就像是人生中的放假的前一日。其实还是忙碌不止,却因为明天就是被许诺过的假期,所以满揣着期待,做什么都有力气。 现在他们都走过去了,走向未来,走进成人,走到结束。 “你和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秦惟宁坐在副驾驶上,突然问。他补充一句:“感觉你们交际圈不太重合。我没别的意思。” 许静则把着方向盘,车驶过北城大桥时堵住了,他在看不清尽头的茫茫车流里打开交通广播电台,伴着音乐声音说:“哦,你说小黑啊。他之前是我债主。我爸没了之后他拿不着钱,来北城找我了。我那时候不是逞能又回北城了吗……就这么回事。现在都好了,他也成小老板了,他妹妹都读研究生了,以后没准也能进高校当个老师吧……” 都好了?秦惟宁想,你好了吗?我好了吗?谁都好了呢? 他望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车流,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顶着寒风走下去。许静则按下车窗喊秦惟宁问他干什么去,秦惟宁头也不回,说:“我去前面买点东西。” 第60章 许静则在桥头堵着,前方车流已然有缓慢挪动的迹象,他按下车窗视线四处逡巡,还没看到秦惟宁的人影。 北城大桥边能卖什么——许静则是真没想通,这里连家便利店都难找。 许静则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继续等待,秦惟宁穿过丛丛车灯,提着两个花团锦簇的礼盒走回来了。许静则解开车门锁,秦惟宁将礼盒放到后座,拢了拢外套,坐回原位,系上安全带。 许静则还是没忍住,问:“你这买的什么?” “燕窝,海参。”秦惟宁简短道:“心脏病人吃这两种补品会好一些,补充蛋白质。你给阿姨带回去吧,不用说是我送的。” 后面的车按了喇叭,许静则沉默着,踩下油门向前缓慢行驶。 “我知道你不缺,如果你嫌晦气,扔了也行。”秦惟宁看着前方北城大桥两边缀着的彩灯与红色灯笼,“只是我过年的一点心意,毕竟见面了。……我很后悔当初那样说阿姨。但其实我说后悔也没有用,因为你记得,我也记得,我说了对不起,也没有失忆药给我们能让我们把事情都忘了。 “我有个学医的朋友,之前在美国进修,马上要回到北城工作。他的履历在北城应该算是顶尖,研究方向也契合。……我给你一张他的名片吧。”秦惟宁用两指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张纸质名片,放到二人座位之间的置物盒里。 他见许静则一直没有说话,停顿了会,像是做出补充说明:“你不需要有什么情感上的负担,接受或不接受都不意味着什么。他的医学研究也需要案例数据,发论文不容易,我是在帮他的忙。如果我们没见到的话,我本来是想让我妈转交给阿姨的。” 前车和许静则之间的距离很近,许静则专注着精神以避免追尾,余光却也瞟了眼那张名片,塑封着的一张硬格纹纸,制作精美。 第68章 许静则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纸质名片。这年头都是用网络联系,方便快捷。这种有实体的东西似乎已变得冗余,不符合时代潮流。可是若想销毁实物,总要付出一番心力,不像虚拟网络,拉黑删除都只需一个点击。 秦惟宁好像已经改变,又有些地方始终保持尖锐,恰好地卡在新与旧的中间。 “我知道阿姨那时候是想帮我家的忙。她只是不知道。恩是恩,应该要还的。”秦惟宁说。 许静则忽然开口:“不用提那些了。” 秦惟宁略偏过脸来,如蜻蜓点水般注视了许静则的侧脸,又转回去,轻声说:“那我说点开心的吧。有一次你发烧了,阿姨说我们这些小孩就只会得瑟,头发要么弄得像扫帚,要么弄得像墩布。我当时没想通那是个什么样。后来我师弟组了个摇滚乐队,师门里的人一起去看他们公演——” 秦惟宁拿出手机来,在等红灯时点进相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许静则眼前,照片里灯光昏暗的酒吧舞台上凑着一伙群魔乱舞的人,只能看得清脑袋。许静则定睛一看,确实好像半空里一边悬着扫帚,一边悬着倒立的墩布。 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在红灯变绿之前,秦惟宁递给他一张纸巾。 电台行业不景气,播的广告越来越长,一个个卖的都好像是能让白骨生肉死人复生的神药。许静则懒得听这些,把交通广播关了。 长路漫漫无事打发,他就和秦惟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好像他真是个过路司机,和乘客一起途经这无聊一程,就要找点话来说。 能提的不能提的,以前都要标成雷区一踩就炸的话题,此时也随便地拎出来说,好似一下车说声“回见了您”,其实都清楚茫茫人海里谁也再遇不着谁。 许静则先问秦惟宁,你爸当初怎么被判了那么久。 秦惟宁回答,他当时还借了不少亲戚的钱,他用公款把之前向亲戚承诺能赚的钱先给了,我妈替他还了剩下的。 而后他说,他爸出狱后他们就把离婚手续办了。他爸在里面呆了太久,对外界还适应不好,现在暂住在亲戚家里。秦惟宁有点自嘲地说,亲戚倒挺欢迎他的,当初靠那笔钱亲戚做生意还真成了,现在都盖上小楼了。 轮到秦惟宁问,秦惟宁说,你知不知道我妈和你妈之间的事儿。 许静则直白回答知道,“后来我妈跟我说了。……她说也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谁也没捅破。你说那时候风气保守吧,其实她们同学间那样的不少;你说风气超前吧,毕业后又都照常和别人结婚。” 许静则有句调侃的话没说出口,他想说,好像还真是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同性恋,一毕业就又转回异性恋了。 也都知道同性恋见不得光,不是正道。一条道走到黑的还是少,肯一直特立独行当少数派,不畏惧世俗目光的人,永远都少。 “现在你妈也偶尔来我家看看我妈,这事儿我估计你也知道。”许静则停顿片刻,问,“你一直没回北城吗。” “没回过。赶上疫情,在学校里关了挺久的,之后博士毕业就去西都了,偶尔我妈过去看看我,她不习惯那边,觉得太湿冷,吃也吃不惯。”秦惟宁答。 许静则在心里默默算那是哪年,秦惟宁帮他抢答了:“就是你离开北京那一年。” 秦惟宁等待了半天,也没有等到许静则追问他,那你吃得惯住得惯吗。你怎么不留在北京,你把祖国地图打了个对折,跑那么远干什么去。我不是把你拉黑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走的。 而后秦惟宁带点自嘲地转念一想,这种没有结果的等待,他已经习惯了。 他总是得自己说,但人家不一定愿意听。而他也不是每一次都愿意说。 因为人家没问你。你说了也显不得你会,只会显得你讨人嫌。 许静则开着车下了主干道,拐进个小区。 秦惟宁不怎么熟悉这个地方,透过车窗看,是一圈新开发的楼盘。后面是高层,前面带小院的楼层矮些。 他的心中略动了一动,表面依然是不动声色的。 许静则倒车入库,库倒是倒进去了,就是有点斜。秦惟宁的强迫症又发作,说你下来我替你倒。 他一边倒一边解释说明要怎么找角度才对,许静则说好的学会了,秦惟宁一脚又把已经端端正正倒进库的车开出去,说:换你,你来倒一遍。 而后不光许静则,连秦惟宁自己都有点愣住。他想,我这是干什么呢。我是给许静则当家教当出职业病来了,下次我是不是要接杯水再拷个ppt,翻开第一页,倒车入库导论? 许静则却也没说什么,俩人又换了位置,你跨上来我爬下去地在车库里磨蹭半天,许静则终于把车停得端正,秦惟宁用其堪比鹰眼的视觉也没看出毛病,他没说话,心里想着比我新招的硕士生学得快。 许静则拔下车钥匙解开安全带,看秦惟宁还没动,他半开了车门,扭头回看秦惟宁,压着嗓子说:“行了,下来吧。你东西都买了,你让我自己提回去,我怎么说。这东西溢价这么高,几千上万的买了个盒子,我妈不得说我缺心眼,再把她气犯病了。——你妈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就挺好,她们俩吃着都不错,这不是会买东西吗。” 秦惟宁提着缺心眼的盒子下车了。他跟在许静则身后,又觉得这车他是不该下的,因为每一步都走得很陌生。 若是全然陌生,那还是好的,那种感觉叫做新奇。最怕的是你知道会看见什么,可你想认的时候又犹疑了,你怀疑是有人趁着你不在偷偷换了,可是全世界都跟你说,这就是原本那个呀。 “之前的房子不住了吗。”秦惟宁问。 “那个啊,法拍之后想买回来,后来觉得没必要,有楼梯不方便。” 秦惟宁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不方便是指的什么,许静则已经先开了锁。他们两个站在门口,客厅里传来挪动的声音,秦惟宁于一瞬间反应过来音源为何,随后便看到有个女人坐在轮椅上,头发很端庄地盘起来,可看得出发髻中间是假发;面容消瘦而蜡黄,嘴唇上淡淡地涂了口红用以掩盖发紫的唇色。 二十八岁的秦惟宁又被打回到十八岁,穿着校服思索复仇大计的他站在那座别墅里,他仰着头想,这就像广告里的房子,有漂亮温柔的女主人,阳光俊朗的孩子,只差一条长得像拖布成精了的大狗,就是完美的生活用品宣传片,人人都憧憬想要。 为什么没有了呢——秦惟宁想去追问电视台负责人,为什么不播了呢。虽然我早就知道那不属于我,看着它我会觉得嫉妒,我会觉得不公,但请你把我的玻璃橱窗还回来吧。 哪怕要我放弃观看的资格,你只要说它还在也好啊。 林奕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般的朝他们微笑:“小宁来了啊。” 第61章 林奕看了看秦惟宁提来的“缺心眼”礼盒,用一种长辈特有的嗔怪语气说:“来就来吧,还拿这些做什么。” 随后她问秦惟宁吃饭没有,秦惟宁知道他该回答“吃了”或“家里已经做了等着我回去”,在他犹豫的短暂间隙里,林奕已经一扬手,以西太后的气势对许静则道:“小则,快去做饭,我们都饿了。” 这一句话便显得放在玄关处的“缺心眼”礼盒更加缺心眼了,好似假客气不自在的人只有秦惟宁。 秦惟宁注意到客厅的柜子里堆着许多瓶瓶罐罐的药,还有各色便携家用医疗设备。居所还是一样的干净整洁,不过房间各处都是特别的平整,没有任何高低差障碍,也特别的安静,秦惟宁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角落鱼缸里的鱼吐泡泡的声音。 林奕打开电视,终于添了点动静,她取出一件已织完大半的红色毛衣,边听着电视边织,秦惟宁就留在客厅里,坐到一旁沙发上去,帮林奕理毛线。 秦惟宁走进厨房时,许静则正捧着玻璃碗打蛋。他另一只手握着筷子,筷子碰触碗壁有节奏地“哒哒哒”响,蛋清蛋黄随即旋转着你侬我侬了。 连秦惟宁也不免怀疑,以前那个家里没人在不叫外卖就有饿死风险的人是不是许静则。 许静则半俯下身去拿调料,背对着秦惟宁露出半截腰。秦惟宁随即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去向下一扯许静则的衣摆,许静则瞬间一个回弹站直回头,脑袋差点和头顶油烟机发生亲密接触。 “会着凉。”秦惟宁面色不改地说。 许静则这才反应过来扯的方向不是向上而是向下,他后知后觉地把自己的手从臀部处挪开,有点窘迫:“衣服是有点短。” 秦惟宁挪开一步没说什么,问许静则要怎么做,许静则的脑子里又空白了几秒,“哦哦,做番茄炒蛋。” 秦惟宁于是接过许静则手里的蛋碗,许静则飘飘忽忽地走到案板边上去切茄子,手起刀落,一道鱼香茄子被切成了丁。 许静则深吸一口气,想:许静则啊许静则,你怎么能如此丢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69章 今晚凉菜做什么来着,哦,拍黄瓜。他从冰箱里拿出根黄瓜攥在手里,忽然感觉这动作怎么这么低俗——不对,今天这厨房怎么就这么擦边。 他觉得自己要不还是和铜锣湾幼师联系联系吧,存天理灭人欲太久确实是不成,却又怀疑他俩是不是真的撞了型号了。到时候俩人走进房间裤子都脱了再大眼瞪小眼可真够尴尬的,王胖子那两口子怎么就这么不靠谱…… 转念一想,许静则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在王胖子心中的形象依旧伟岸。他宁可去坐老虎凳,也不肯主动承认自己是下面那个。那难不成王胖子以为秦惟宁是…… 许静则不敢再往下想了,感觉自己好像又看了一遍《咒怨》,这比从被窝里爬出个鬼都吓人。 秦惟宁将蛋液倒进锅里,“呲啦”一声响,打断了许静则的想入非非。秦惟宁专注地查看火候,适时翻动锅铲,喊许静则过来尝一尝咸淡。 许静则放下一众低俗蔬菜,取了个勺子走到秦惟宁身边,在番茄炒蛋的味道间捕捉到了一丝特殊气味,许静则有点疑惑:“放薄荷了吗?” 秦惟宁低头看他,解释道:“薄荷味是我身上的。” 许静则呲溜一口喝掉了勺子里的菜汤,是咸是淡一点也没品味出来。 他与秦惟宁的身影半交叠着,若要让许静则再度审视二十八岁的秦惟宁的外表,许静则甚至都说不出来哪里好或哪里不好,因为秦惟宁就仿佛是照着他的心意长的,隔了这么多年也依然能模糊许静则心里的界限。 这世上,大屏幕里,绝对有人长得比秦惟宁好,但又没用。许静则永远会先承认是啊确实是更好,后面却永远接上一个但是——但是那不是秦惟宁。 现在却变成了,但是那是秦惟宁。 许静则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个还卖吗,停产了吧。” “我照着那个味道配的香水。”秦惟宁回答。 他错开身体,手臂伸过来取走许静则面前的盘子,端起锅倒菜进盘,一股家常菜的热气随之升腾而起。 而后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压住纸巾边缘,仔细地擦拭掉盘边溢出的菜汤,将盛好的菜递给许静则。许静则看到秦惟宁袖口与腕表间露出的腕骨,怀疑秦惟宁可能是瘦了。 在接过盘子的那一刻,秦惟宁忽然问他:“你还恨我吗。” 语气平淡得就像这道番茄炒蛋。 许静则捧着盘子沉默半晌,白色热气刮到他的睫毛上,他说:“算了。” 不是恨,也不是不恨。就是算了。 要是你过得太好我过得太差,也许我就要恨你;要是你过得太差我过得太好,也许我就不恨你。结果现在我们都卡在这儿,许静则就只好说一句,往事休要再提啦。 三个人坐下来一起吃了顿家常便饭,现如今三个人的情商与脸皮都已经修炼到快要成精和成墙的级别,因而这一顿饭吃得也算是氛围融洽。 秦惟宁问了两句林奕的病情,却没提他那位朋友的事儿,许静则便知道秦惟宁是想让他私下同林奕说。 许静则也忽然体会到,他这个永远不服老喊着“自己正当年”的妈扮演起知心长辈也是手拿把掐,林奕还想给秦惟宁夹个鸡翅,筷子尖夹起鸡翅,却半天抬不起来。秦惟宁将碗递过去,耐心等待林奕把鸡翅挪进他碗里,再细嚼慢咽地吃掉。 林奕喘匀了气,又问秦惟宁最近工作如何。秦惟宁向他们俩简要说了说最近在做的课题,林奕听得似懂非懂,最后感叹说小宁现在是科学家了。 秦惟宁笑了笑,说离科学家还差得远。他说起读博的时候自己和师弟一起下乡去调研,人家烦他们烦得不行,把屋门一关放出三条大狼狗,追得他和他师弟拔腿就跑,他师弟实在跑不动了,在后面喊他说师兄别跑了,我们跑不过狗的—— 秦惟宁说:当时我就想,谁要跑过狗了,能跑得过你就行。 这一番话逗得林奕和许静则一起笑。 饭后许静则送秦惟宁回去,秦惟宁说不用再开车了,车好不容易才倒进去的库,许静则再往里停没准要停到明早去才能正。 许静则一阵无语,回答道:“行啊,要不直接在车库门口挂个牌改成博物馆吧,明天我去订做个玻璃罩把我那车罩上。” 秦惟宁轻笑了一声,“我打车回去就行,甲方给我们订了酒店,住在那边谈事情方便。” 许静则带着秦惟宁走到小区门外,秦惟宁在手机上叫了网约车。两人并排站在路边,手都揣进衣服口袋,好像突然间又没有话说。许静则回忆起来,感觉今晚上的番茄炒蛋有点咸。 秦惟宁的车到了,他朝许静则一挥手,转身打开车门上车,坐到后座时他短暂回望了许静则一眼,再向司机报上手机尾号。他将要拉上车门时,许静则忽然伸出手搭上车门沿,秦惟宁的动作迅疾地一顿,抬起眼来用眼神询问着许静则。 “那个,咱们高中要办个十周年校友聚会,你收到短信了吧。正好你也回北城了,要是不忙的话可以来聚聚。见一见老同学也挺好的……” “哦。”秦惟宁像是回忆了片刻,“我没收到,可能是被识别成垃圾短信了。我回去看一看。” “得了,我转发给你吧,原来那个手机号你还在用吧。” 秦惟宁矜持地一点头,网约车司机已经忍不住问说完没有,要不然你俩一起坐上来慢慢聊算了;许静则没好气地说师傅你那身后还挂着个微笑服务呢,师傅说没错啊我这不是笑着说的吗,许静则一甩手说得得得赶紧走吧,把车门砰地关上了。 秦惟宁掏出房卡刷开房门,房间已经被清洁员再度打扫得整洁干净,床单一丝褶皱也无,房内的暖光射灯智能亮起,秦惟宁脱下外套挂上衣架,从衣服口袋里取出烟,拆开包装取出一根点上,踱步到阳台上抽。 白色烟雾逐渐升腾,氤氲间遮挡住秦惟宁的眉眼,被扔到床头柜子上的手机再度震动了一下,秦惟宁弹了烟灰后取过手机,信息的绿色图标右上角出现一个红点。 他没有点进去,而是切进微信界面,语音转为文字:资料我还没看完,我明天再找你讨论吧。 沈畅看到微信消息时一怔,这还是他那个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优绩主义代言人、核动力工作狂、无人驾驶自驱永动机、诺贝尔不和平奖候选人的师兄吗,这是回家了转性了? 他回复了个好的,随后试探着问:“师兄,这个课题的层级和预算都一般啊。” 沈畅想,何止是一般,简直是倒搭,支持家乡建设也不用这样,找两个硕士生再饶四个本科生都绰绰有余了:“需要那么认真准备吗?” 秦惟宁回复:“嗯。好好准备,很重要。” 沈畅盯着屏幕上这几个字,有点绝望地想,教授预备役竟恐怖如斯。难不成他师兄的功力已经到了能把土萝卜雕成大凤凰的境界了?要不他还是再给院长送点茶叶,问问他现在不搞科研转成行政老师还来不来得及。 第62章 北城一中毕业十周年校友会举办得确实挺盛大,北城一中将室内体育馆腾出来,按以往的班级分区,课桌一拼就是聚会桌;最中间摆设两过道的茶歇,搞成了自助酒会模式;以往体育馆横梁上悬挂的“健康工作五十年”也为了应景临时换成了“欢迎各位校友回家”横幅。 这不禁让许静则联想到,在他上学时,母校一直教育他要把学校当自己家一样爱护,可一旦他犯了点事儿,母校立刻换上一副白雪公主的后妈嘴脸,叉着腰质问他:你还真把学校当你家啦?滚回你自己家里写检讨反省去。 时隔多年,再重游故地,倒还真有点回家的感觉,校长讲过一番场面话后终于进入主题:北城一中想修个新实验楼,请各位校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少捧个钱场。 适才许静则还有点不适应,听得校长开始要钱,终于坐踏实了:母校终于原形毕露,让他倍感亲切。 十年后再聚首,好多人都变化挺大,同学会就是个混得不好也得打肿脸充胖子的场合,一群人凑起来聊房贷车贷生二胎,许静则毕竟是当年的副班长,自觉承担一部分接待任务,在一边听久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插不进去嘴。 恰好王胖子适时赶到,许静则不知从体育馆哪个角落捞出个篮球,把西装外套一脱扔到座位上,捧着篮球朝王胖子一龇牙:“来啊胖儿,玩会儿。” 王胖子如今已不再是个胖子,他毕业后留校当了辅导员,后调回北城本部工作,平时在学校里也没少陪领导打篮球羽毛球,此时欣然应允,和许静则一起穿着白衬衫西装裤在场地里撒欢。 打了十来分钟,许静则停下来喝水,班级人群越聚越多,王胖子站在许静则身边,看他半天没回去的意思,抱着篮球,道:“你啊,太好面子。” 许静则不否认也不承认。他想好面子又不是什么错,人活一张脸,他当了几年的小许总,为了照顾他妈放弃事业回到北城,他没怨,觉得那是应该;但临到三十事业无成,一细想他也总觉得有点难受。 第70章 “你怎么后续没联系人家啊,没看上?”王胖子问。 “不合适。”许静则道。 “那什么样的算合适啊,你说个标准,哥们帮你找。” “再说吧。” “嘿。”王胖子气得一跺脚:“你就这么应付哥们啊。你知道哥们为了你,现在都不敢在人前看手机,天天给我推送什么彩虹交友肌肉男在线聊天,上次我手机落在我老丈人家里了,取回来以后我丈母娘连夜给范水水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被骗婚了,差点拿着擀面杖杀到我家来……” 许静则没忍住乐,说了声活该。而后他停顿片刻,道:“我现在这情况不适合找,总不能再拽个人进来一起跟我围着我妈转吧。”他扭头望向王胖子:“胖儿,你婚姻幸福,我是真心祝福你。但我也不觉得我的问题是再找个人就能解决的,我感觉我自己没过明白,也没准备好。” 王胖子也看了眼他,隔了半天叹口气:“行。你就是那种标准的等菜齐了三请四催再上桌的人。但哥们儿认为,饿了主动承认自己饿,看到自己想吃的就出手的人会比较幸福。” 许静则不置可否,举起篮球说:“投一个再回去。——哎你说我能投个三分球吗……”话音未落,许静则脚底一滑,手中的篮球旋即脱手,擦过篮筐斜着飞出去了,直奔最中间摆着“毕业十周年”硕大蛋糕的那张桌。 许静则望着那颗篮球,有点绝望地想,今天过后,毕业二十周年时学校估计是不会请他了。除非他能有钱到给学校捐一栋“静则楼”。 突然横空出现一双手,如同导弹拦截一般将横空出世的篮球截在手中,堪堪避过蛋糕的奶油边。 刚走进来的秦惟宁还围着围巾,捧着那颗球站在蛋糕旁,循着轨迹朝来源处看。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衣着入时且干练的职场女性,愣了愣又朝他们笑:“老许,你怎么还是这么爱惹祸啊?” 许静则很想反驳何舒蕾的这个说法,何舒蕾立刻反问:“排练话剧和人打起来的是谁?” 许静则沉默片刻,抬起头又想争辩。 何舒蕾又问:“郊游在山上迷路的人是谁?” 许静则在嘴边比了个“我闭嘴”的手势,宣告投降。他偷偷地瞥了眼坐在一边的秦惟宁,心想你别把我过生日那次散场后打架的事儿说出来。 幸而秦惟宁只是坐在那静静地听,没有插话。 他们二十班的三个男丁坐在一起,许静则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他知道王胖子是不抽烟的,那这味道的来源就只会是秦惟宁。 这股烟草味若有似无地附着在秦惟宁搭在椅背的围巾上,又带着点寒冷的风的气息。何舒蕾说她刚才是在外面的操场上遇到的秦惟宁,许静则便忍不住想,秦惟宁又开始抽烟的缘由,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难以排解的压力。 但许静则缺乏开口询问的立场与动机。他只得应和何舒蕾的话:“大班长记忆力这么好。” 何舒蕾笑而不语,露出一个“你等着”的神秘表情。 这时候王主任被一众人等簇拥过来,十年后王主任的头顶已彻底变为“土”,且已经光荣退休回家含饴弄孙去了,是这次校友会的特邀嘉宾。 十年后的群猴已经不用再被数学虐待,为报当年之仇此时毫不心慈手软,拽着王主任不让走,让他挨个认人。 时隔多年王主任也体会了一把被挂在黑板上的感觉,认出当年的数学课代表和高考数学满分的秦惟宁后,本也该认出王胖子,可惜王胖子瘦身过于成功,王主任又看了几张脸就开始卡壳。 此时许静则上前解围,说:“王主任还是别认出我了,我怕您要吃降压药。”结果王主任略一看他,立刻说:“许静则。”其他人立刻起哄,让王主任自己主动承认,当年最讨厌的学生是谁,最喜欢的学生又是谁。 王主任打太极说都喜欢,且拒不肯交代最讨厌的是谁。大家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再点把火,数学课代表此时选择独善其身逃离战场,于是大家瞄准秦惟宁,逼着他这个天怒人怨的满分学生说。 秦惟宁看了眼王主任,不紧不慢地拿起纸杯喝了口热水,他又把杯子放下,说:“是许静则。”过后半天没有第二个名字出现,秦惟宁接着解释:“最喜欢和最讨厌的都是许静则。” 王主任布满皱纹的脸再度笑得像被热水泡开了的杭白菊,一脸慈祥且神秘,不肯说秦惟宁是否猜对。秦惟宁望向王主任,他也笑了一声,说:“不要再问了,这是只有数学满分的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大家纷纷发出嘘声,不过又好像对这个答案大抵都满意。许静则坐在原地,在笑声中忽然感到有点局促,似乎有一种除了他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仿佛在别人看来这个问题是一加一,到他这里却成了哥德巴赫猜想一级的难题。 要如何解释完全相反的答案却又同时都正确。 许静则突然感觉喜欢要比讨厌更沉重,因为获得喜欢时,无论做什么都容易怀疑自己辜负了对方的期待,做什么都不够完美,而被讨厌则可以轻松地破罐子破摔。 王主任终于被释放,进入下一个环节。校长主持着切了蛋糕,分好蛋糕时大屏幕上依次播放各个班级制作的短片,播放到哪个班级时,哪个班级就会突然地静默一会儿,仿佛被施了咒语。 许静则想起来了,他们班的好像是何舒蕾做的。 他突然间有点紧张,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他此时成了被迫遭受薛定谔虐待的猫,祈祷着别打开装着自己的黑箱子,如若不打开,他至少是既死又活,不用去面对被打开时百分之五十的死亡几率。 然而还是播到了。 何舒蕾制作的短片很简单,是一组照片的轮播,照片旁边附上注释,背景音是男声朗诵。照片都源于彼时何舒蕾随身携带的那台相机,像素没那么清晰,也没有美颜滤镜,所有人都在照妖镜下恢复彼时傻又天真的样子。 话剧排练。你还记得谁演了谁吗?中途休息,大家在一起喝奶茶。 许静则想,哦,有两个人没喝到,之后还打起来了。真够傻的。 我们郊游爬山。云岭山。山腰有一座奇怪的道观,你觉得灵吗? 回程的车上,有人很困哦,被偷拍了都没醒…… 许静则想,我还扔了一百块钱。结果还不是迷路了。王胖子说要在北大找个女朋友,还真让他给找到了,北城大学,简称北大。 高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我们班不是倒数第一。我们班有最强的后勤部门。飞出去的王同学,接力赛,三千米。 胜利后的回转寿司店。班主任请的客哦! 秦同学要离开我们班了,晚自习是秦同学的欢送会。大家一起吃蛋糕。 高考日。不论结果如何,每个人都考出了自己最好的成绩。 我们毕业啦。要记得,是三十二个同学。 伴随着最后一张照片逐渐褪色消逝,朗诵声音也行至末尾。 ——秦惟宁的声音穿过空气,有抑扬顿挫地,又平静地发问:“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第63章 许静则飞快地瞥了秦惟宁一眼,秦惟宁的表情似乎仍然没什么变化,他微仰起头认真注视着屏幕上的短片,待到短片播放结束,切换至下一个班级,他等待片刻后像是终于确定已经放映完毕,才低头望向自己面前的蛋糕盘,如同他也是首次观看一样认真。 许静则不得不承认,如果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年份积累而成,那么秦惟宁就是构成许静则的一部分,许静则也是秦惟宁的组成篇目。他们只能选择划定对方的重要程度,却无法抹灭对方存在过的痕迹,因为否定对方的同时即是在否定自己。 如同命运,你只能感慨它是好是坏,但不能拒不接受。它就是这样一种不讲道理的混蛋东西,而且还没有亲属可供你问候解气,爱情和同性恋也是一样。 “配音配的不错。”许静则只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夸奖。 秦惟宁很可能想听的并不是这个,于是他只是看了看许静则,露出个极淡的几乎不足以被称之为笑容的笑。 分过蛋糕后,班级同学开始三言两语地聊天,何舒蕾在上海读了外国语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企做了hr。刘冲盈最让人意外,大学毕业后去做了酒吧驻唱歌手,由于她现今的职业和以往给人留下的印象间过于八竿子打不着,众人只能纷纷感慨“艺体不分家”。 同时班级女生也很关心王胖子是如何瘦身得如此成功,王胖子痛诉许静则让他扛行李爬楼还不给饭吃,连瓶可乐都不舍得给他买,大学四年喝的最多的是食堂的免费粥汤,校领导来视察的时候看到他俩都几欲落泪,特意叮嘱食堂以后在免费汤里多甩几个蛋; 许静则立刻反问,你背着我和你老婆谈恋爱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呢?你俩也没少瞒着我偷偷去西餐厅吃烛光牛排增肌吧。要是什么陈导冯导找我,我高低能让他拍一部《中国散伙人》出来冲击奥斯卡。 第71章 一众人等立刻笑作一团,十周年校友会空前成功,如果校长再开几场来化缘,没准北城一中能再拔地而起一座新图书馆。 许静则把自己创业失败的故事当作笑话说,说到后来感觉是一场欲盖弥彰的自我解嘲。 他不知道秦惟宁有没有笑。秦惟宁中途离席片刻,许静则觉得他可能又是去抽烟,也不知道怎么烟瘾就这么大。 许静则也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果然见到秦惟宁在拐角处站着,指间掐着半支烟。秦惟宁把烟按灭了,走过来洗手池边洗手,和许静则站在并排。 许静则注意到秦惟宁洗手洗得认真细致,连指缝都用洗手液认真搓洗,贯彻了八步洗手法。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秦惟宁的手指依旧干净光洁,没有带着异味或被熏得发黄。 两双手放到水龙头底下,都是光秃秃的,没戴戒指。 许静则拧关了水龙头,秦惟宁突然说:“许静则,没人会觉得你失败,除了你自己。” 许静则的脚步一顿。他没回应这句话,而是看着卫生间镜子里的秦惟宁,问:“散场后大家想去ktv。你去不去?” ktv的风格就不再像校友会一般温馨,对于职场人而言,应酬是种常态。 安琪私人会所还在,不过已经换了老板经营,名字也改了,装修翻新,新老板颇有品味,将一楼改成酒吧还请了驻唱,包间内也不似以往那么暴发户格调。 班级众人故地重游也没看出和以往有几分相像,起初同学间还有点太久没见的羞涩忸怩,叫了酒水喝过几轮后场子逐渐热起来,却有人起身要告辞,要么说不能太晚回家,要么说还有工作要处理。 陆续走了几个,余下的人也开始低头,手机的屏幕光打在脸上。 何舒蕾喝了几杯,突然把杯子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吓了对面的许静则一跳:“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出来聚一聚,事儿有那么多吗?家哪天不能回,手机什么时候不能玩啊?咱们互相都没话说了吗?都把手机给我交出来,没散场谁也不许看,忍不住的就先走!” 许静则眯起眼睛判断何舒蕾的面色,认为她是喝多了一点,像何舒蕾这样重感情的人在职场中也未必一路顺遂,职场有时劣币驱逐良币,她便更加保留着一点对同学情谊的追忆与希冀,此时就忍不住小小喷发。 然而何舒蕾此时已经不再是一班之长,大家都于社会的毒打中摸爬滚打多年,平时在领导面前做小伏低积了一肚子气,又怎么肯轻易给谁脸面,她此话一出,之前玩手机的几个人脸色立刻有点不虞。 许静则又立刻扮作红脸,朝服务员要了个收纳筐,先把自己的手机扔进筐里,对大家笑道:“我先放个静音。咱们同学就好好聚聚,包间里网络不好,刷半天都刷不出来,还这么暗,多伤眼睛。你们看手机的是不是故意向我们这种没家没室的人显摆自己有人关心啊?” “哎哟,许司令说得太可怜了。我不好意思在你面前玩了,怕你嫉妒。”王胖子立刻接过话茬,把手机往筐里扔。 许静则将筐再一递,秦惟宁很自然地接过去,也把手机放进去了。 收纳筐按顺序往下传,最后各色品牌沉甸甸地装了一筐,许静则郑重地将其放在包间的沙发里侧,心想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儿值得忙的,地球没了谁不能转呢。 被制裁的玩手机者也不肯善罢甘休,说光唱歌喝酒没意思,找服务生要了骰子色盅,对大家嘻嘻一笑:“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我们班的中坚力量了,对吧?” 许静则眼皮一跳,想着对方绝对没憋什么好屁,可自己已经被架上去了,此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笑着说是。 “那咱们就来玩玩游戏,让先走的人后悔去。” 许静则立刻说:“别太复杂,我好像喝多了,头有点晕,消化不了。哎冲盈你再唱一个呗?我觉得你刚才唱的那首特别好听……”他故意无视了秦惟宁瞟他的一眼,厚着脸皮从果盘里挑了块西瓜吃。 结果刘冲盈这么多年过后脑子还是不开窍,非要问:“许班你想听刚才的哪首啊?”她要往许静则这边凑,茶几过道本来就窄,秦惟宁的腿一伸就堵了个严严实实,刘冲盈身体往后倒,想从软座靠背处与许静则聚首,秦惟宁又突然变得善解人意,对刘冲盈说我帮你问,转头注视着许静则,轻声道:“是哪首?” 许静则想说,我想听《劈你的雷正在路上》。 他咬了半天牙,切了半天齿,西瓜在嘴里都打成西瓜汁了,也愣是没想起来刘冲盈刚才唱过什么,把头一扭,埋头又叼起一块西瓜:“哦算了,冲盈你歇歇吧,吃个梨保护保护嗓子。” 之后许静则又往秦惟宁的反方向挪,差点把王胖子挤成瘦子。 许静则想,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句话真他妈没错。 “特别简单,就是比大小,只要识数就都会玩。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来个坦白局呗,恩怨都在今晚了结,大家伙说怎么样!” 许静则不答话,见他不说,王胖子等人也适时保持沉默,没有应声。 “哎呀,也不会过分的,咱们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要脸的。这样吧,就是点数最大的人可以问点数最小的人一个问题,但是呢也不能浪费围观群众的感情啊,这个问题必须得够劲爆——实在想不出,或者实在不想回答的就喝酒,行吧?” 许静则把瓜皮往垃圾桶里一扔,擦干净手后挽起衬衫袖口,一扬脸灿烂一笑:“行啊,我看挺有意思。玩呗。” 老子他妈的虽然弯但做得直,夜半不怕鬼敲门。——实在不行就耍王八蛋,谁知道我说的真的假的,比这不要脸的事儿我都干得多了。……许静则想,后半句划掉。 吃瓜群众立刻跃跃欲试,这种游戏最经不起怂恿,尤其这时候又都喝了点酒,理智有些下线,高中的时候谁还没点恩怨往事,大家都想看热闹,当然自己要是成了热闹那就另说。 摇色盅的时候,许静则感觉自己是把心塞进里头摇,晃了个七荤八素六神无主。他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点背,但也千万别太幸运。做人应当中庸。 三二一,大家的点数都揭开了。 何舒蕾“啊”了一声,许静则立刻看她的,三个六。 他立刻松一口气,低头看自己的,三三四。许静则顿时有点后悔,如果今晚必须要轮到他倒霉一次,那不如是这次。 大家鼓掌起哄何舒蕾大班长运气好,同时又四处抻着脖子看是谁点数最低。 “是我。”许静则的身边响起声音。秦惟宁报了自己的点数:“一一二。” 许多人的脸上浮现了点心照不宣的邪恶笑容。何舒蕾曾经向秦惟宁告白过,这在班级里是个公开秘密。 “要劲爆一点的问题哦。”有人补充。 何舒蕾瞟了那人一眼,不屑地笑了一声。她伸出手,把无名指上戴着的钻戒轮番展示一圈:“看到没?姐姐我是已婚妇女,三八红旗手,知道吗?怕什么呀。” 随后她望向秦惟宁,秦惟宁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还是那一张扑克脸,何舒蕾便更加放心地张口了:“我还真的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拒绝我的吗,你说你喜欢男生——” 许静则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望着茶几桌面,玻璃反射出表情各异的脸,惊讶居多,都微张着嘴。他想秦惟宁此时的表情绝不是这样,可是他不敢看。 因为有人曾经和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同性恋。同性恋恶心死了。 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是直的。 “你是真心话吗?还是当初为了拒绝我找的借口啊?” 许静则有点木然地伸出手,去拿面前的酒杯,他想喝一口,因为不知道现在该做点什么。 得找点事儿干啊许静则,找点事儿干。说点什么吧,中美关系,股票涨跌,马克思他老人家是怎么批判家庭和私有制的,婚姻注定消亡。 他身边的王胖子将手悄悄地放在他背上,他有点感激,却没有感觉。 “许静则,你干什么。这个问题我要回答的。”许静则手里的酒杯忽然被人截去,他抬起眼睛,秦惟宁直视着他,伸出手将许静则手里的酒杯接过,指尖轻轻地相触。 秦惟宁把杯子再度放回桌面。他一直看着许静则的眼睛,直到许静则先把头扭开了,避开了秦惟宁眼里的叹息。 秦惟宁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暗淡了一瞬。 “我真的喜欢男的。我是同性恋。gay,homosexual。一直都是,天生的,喝中药也变不了。” 第64章 许静则犹如旱地拔葱,直挺挺地站起身来。包间内一众吃瓜群众还沉浸于听到秦惟宁当场出柜的震惊余韵之中,许静则此时一低头,在黑压压的一片脑袋中,真正的体会了什么叫一览众山小。 随后,吃瓜群众又像一群被扼住喉咙的鸭,呆呆地半张着嘴巴,齐看向许静则。 第72章 秦惟宁又极波澜不惊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仰起脸欣赏许静则的失态,顺便给出了猜测原因:“怎么了,你恐同吗?” 许静则想,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一咬后槽牙,微笑着回应秦惟宁:“不是。我就是觉得太巧了,怎么这么巧呢——我也是同性恋。” 此时包间内循环滚动的迪斯科灯球极适时地切换成了彩虹色的光,照耀在沉默的,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一群人脸上。 何舒蕾的定身术先一步失效,她一把抓住王胖子的手腕,迫切地问道:“你是吗?” 王胖子一脸无言以对,举起手露出婚戒,悲愤道:“我结婚了!我老婆都快生了!我结婚的时候你还随了份子,班长大人!” “嗯?你老婆预产期什么时候?我怎么又没听说?”许静则立刻反应过来。 何舒蕾喃喃道:“天呐。我们班就三个男生,还是gay……对不起,我尊重大家的性取向,但是,谁能把我的校园恋爱还给我?怎么从高中到大学,我的男同学们都是gay呢?” “我不是啊,我不是!”王胖子绝望地于灯球下呼喊,可惜没人搭理他。 许静则又坐下了。他想,先走的那几个人要是听到今晚还有这么精彩绝伦的节目,估计在家后悔到大腿都要拍青,这不比春晚好看多了。 而且,“我是同性恋”这句话也没那么难说出口。许静则这才发现,他从来没有当众直白地说出过自己的性取向,好像这有点隐晦,有点不该被摆上台面,有点折损他的气概。 也可能是他每一次的感情表露与坦白都未能获得好结果,许静则在多次创伤后产生了心理障碍,觉得自己像被诅咒,哪怕他明白地知道那都是无稽之谈。 然而此时大家也只是说,这挺酷的。 许静则慢慢地呼出一口不存在的气,坐在他旁边的秦惟宁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表情,许静则有点想问他为什么要说,又觉得这问题没什么意思,秦惟宁的自我过于强大,许静则已经多次领教过。 面对这个问题,秦惟宁大概率也只会回答:我想说就说了,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与我何干?看不惯我可以去死,天台又没加护栏。自我怀疑一词仿佛与秦惟宁绝缘。 许静则便继续参与游戏。 有了这样精彩绝伦的开头,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期待着新的倒霉蛋爆出更大的班级秘辛。 许静则很不幸地发现自己就是那个倒霉蛋。色盅挪开,他摇出了一二二。 更加不幸的是,这次摇出最大点数的人是秦惟宁。 秦惟宁的目光凝固在骰子上,三个六点仰天与他对视,宣告上天赋予他短暂而又神圣的权力,让他可以询问许静则一个问题。 许静则在一阵心悸过后反倒坦然,他把色盅又盖上,顶着其他人的目光,心想能问出什么呢,最多是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两个此前有过那么一段,却也只是有过。 他甚至想不到秦惟宁能问他什么问题,与恨相关的秦惟宁已经问过了,此时许静则甚至可以抢答:爱过。这是个旧情人间的万能答案。 “你问吧。”许静则对秦惟宁轻声说。 秦惟宁却陷入了静默。静默间是长久的犹豫,大家都屏息等待着秦惟宁的问题,期待值随着等待时间的延长而不断攀升。 许静则没有忍住,用余光扫过秦惟宁的脸,几秒过后秦惟宁的眉心略微舒展,露出了思索结束的表情,许静则对此十分熟悉,因为他曾经对秦惟宁说过,这种时候应该在秦惟宁的头顶配上一个亮起的灯泡。 秦惟宁会笑,之后说,许静则,那你头顶的就是绝缘体,一点电都导不了,而后伸出手去揉许静则的头。 结果秦惟宁伸出手拿过一杯接近满溢的酒,果断地喝了个干净,喉结上下微动。之后他把空杯扔回桌面,说:“我想不出来。” 在略带失望的叹息声间,只有许静则清楚明白地知道秦惟宁在撒谎。 许静则只是意外,一向不顾他人死活,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秦惟宁,也会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之后的游戏里所有人众生平等地一律倒霉,问出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大家都喝了酒,酒劲逐渐上头,许静则看风向像是逐渐开始不对,为了维护和平,也为了二十周年聚会大家能全须全尾地再度相会,他看了眼手机时间,说时间不早了。 这首歌唱完、这轮酒喝完后该散的就要散了,许静则当年作为“小许总”之时积累了不少喝酒经验,久经沙场,这时候也只是有点微醺,头略微有点晕,反应逐渐迟钝,没到醉的程度。 他把装着手机的收纳筐取过来,放到茶几上让大家临走前别忘了拿。陆陆续续地手机都被拿走,许静则又把筐里剩下的手机分发给已在失去意识边缘的各位醉鬼,最后筐里只剩下一部白色iphone,是他自己的。 “开了车来的吗?帮他们叫个代驾吧。没开车的帮他们打个车。”他边拿起手机边与王胖子说话,瞥见秦惟宁站在门口,他看秦惟宁依然站得很稳,想来是没有喝醉。 但想起往日情景,许静则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他一边解开手机密码,一边往门口走,想着探探秦惟宁口风,看是否也要顺带着帮他安排,送他回去。 手机顺利解锁,微信的头顶上冒出红点,许静则下意识地切进微信,隐约间觉得壁纸好像不对,是不是自己方才误触了又换了壁纸。 微信置顶区只有一个灰色小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面目。许静则仍然怀疑是微信出了bug,他点进去,发现自己给这个灰色小人发了许多条信息。 内容都很简单琐碎,像日记流水账,但又很短,没什么特别的内容: 今天上班堵车,在下雨。有学生迟到,他从宿舍到教学楼只需要800米,而我需要8公里。记迟到,没得商量。 教师食堂的创意菜难吃至极。我以为是炒土豆,结果打来之后发现是炒苹果。我向后勤部门投诉说下次不如炒蒜,他们回复说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我认为他们缺乏幽默感。 论文二改,在咖啡厅加班。老板问我要不要收养一只狗,吃的不多也很听话,他还会送一袋狗粮。回家后查了一下这狗的品种,还好没有同意。防人之心不可无。 …… 里面还夹杂一些文档,好似把灰色小人当作了文件传输助手来使用。 每一条的绿色聊天框旁边都有一个红色警示,提示着许静则消息发送失败,然而还是每天都有。仿佛对着不会回应的树洞倾诉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发言者已经不再期待会产生回音。 却还是没有放弃。在每一个奇迹不曾到来的日子里,也许还是会觉得明日会有所不同,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 如果始终没有放弃,就不能嘴硬说自己并没有期待。只是期待成真的发生概率太小,像是买彩票,每次都没有中,就只好说自己只是试试手气,可是下次经过时依然会买,已经成为自己日常中如吃饭睡觉一样必备的一环。 这也是一种成瘾性,或许有害。 许静则抬起头,看向玻璃门外。秦惟宁在接电话,贴在耳边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色iphone。 秦惟宁靠着墙壁,手指掐着双眼间穴位,听着那边的声音,表情不算很有耐心。几秒过后他的表情突然变了,急迫地拉开玻璃门,他的眼睛低下去扫过许静则手里拿着的手机,也同样看到了微信界面。 秦惟宁抬起头,伸手拽住许静则的手腕,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下有波涛暗涌:“快点去医院,阿姨在那里。……快点走。” 许静则的脑子里齿轮在咔哧咔哧地缓慢转动,秦惟宁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朝会所外面跑,到路边拉开等客的出租车车门,一把将许静则推了进去。 秦惟宁一直死死地拽着许静则,许静则只记得对方的手是凉的,箍得太久太紧,在许静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个深刻的红印。 第65章 “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何舒蕾用纸巾捂住鼻子小声啜泣,她的丈夫揽着她的肩膀,有些同情又有点警惕地望着许静则。 许静则坐在急救室外的等待椅上,手撑着膝盖,直直地盯着急救室门上那盏标志着急救中的红色灯光。秦惟宁安静地站在他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许静则的身上,许静则也没有反应。 许静则用手掌心揉了揉脸,抬头朝何舒蕾露出个机械性的安慰笑容:“这事儿怪不到你身上,你别多想。”他身旁的秦惟宁像一尊小心翼翼的门神,始终注视着他,听到这句话后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至许静则的肩头。 王胖子示意何舒蕾先去走廊外面等,安慰性地拍一拍何舒蕾丈夫的后背,何舒蕾的丈夫叹了口气,揽着她一起走到走廊的转角外。 而后秦惟宁的目光挪到了对面的一家三口身上。他的眼神极冷地注视着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刚想要大哭,又被秦惟宁的目光吓住,扭过头藏进他妈的怀里,把有声哭泣调成了震动,开始有节奏地抽抽嗒嗒,一家三口坐着的椅子都被连带着颠。 第73章 许静则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只是朦胧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凭着自己的处事本能在处理,但在这里坐下,他看着急救室的红灯时,许静则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林奕此时正躺在急救室的床上,生死未卜。 或许是在许静则希望自己摇出个中庸些的点数时,在许静则家的院落外,有个小男孩偷拿出二踢脚,笨拙地模仿着大人用手拨一拨砖缝间的泥土,想把爆竹夹在缝隙间点燃。 腊月里寒风凛冽吹面如刀,男孩一掏出打火机,火舌就被风带着朝他手指上舔。他被火燎着几次,龇牙咧嘴地发狠,再点不着恐怕就有被抓回家吃饭的风险—— 四处张望挪动后他终于寻到一块背风的好地儿,被几栋楼挡着,他蹲在小院铁护栏的墙根下,聚精会神地点燃爆竹。 这次没灭。引线呲呲缩短,男孩捂着耳朵跑开。一阵风来,爆竹倒了,炸向许静则家客厅的玻璃。 玻璃碎片炸落满地,坐在轮椅上的林奕整个人都像是被一股力量挤压着不断收紧,她的嘴微微翕张,想,是又有人来讨债了吗。 她的手艰难地朝柜子上伸,按了呼叫警报铃,通话未播通,警报声响彻整个房间,林奕指尖颤抖着擦过药瓶瓶口,药瓶一歪滚落下柜子,地毯上瞬间倾泻散落开无数枚白色药片—— 骰子停下来了。秦惟宁掀开色盅,不动声色地惊讶发现,白色的光滑骰面上,朝他现出鲜红的三个六点。 许静则报了警,警察和物业人员很快赶到,在许静则在医院等待的间隙里,秦惟宁折返回小区,凭着物业的监控直接登门,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把男孩从饭桌上扯下来,提着后脖颈就把他拽到楼下塞进车里,不顾身后“救命啊光天化日人贩子抢小孩啦”的尖叫,待到孩子父母杀到医院来,弄清事情原委后也懵了。 孩子妈搂着男孩,孩子爸气急败坏:“孩子是点了个爆竹,但这是意外啊,你们弄成这样是想干什么?” 秦惟宁只淡淡地一瞟他,说:“小区里是禁燃烟花的吧。——出车祸撞断条腿丢了条命也是意外,生得出来养不大的也很多,看你们这样的平常也不像是能看好孩子的,你说呢?” 闻得此言,孩子妈尖叫着张牙舞爪地朝秦惟宁扑过来,物业赶紧拉开双方分割战场,许静则沉默着站起身,走到秦惟宁身侧,伸出手轻轻拍抚了下秦惟宁的右手背,秦惟宁便止住话,跟随许静则走到对面。 “冷静点。”许静则说。秦惟宁略一怔后,觉得这句话未必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停顿片刻,低声对许静则道:“别太担心,医生的能力很强,要相信他。” “是你之前推荐给我的那个医生吗?”许静则轻声问。 秦惟宁一点头,“对。”他用两手包裹住许静则的这侧手掌,“再等等。” 许静则忽然抬头看他:“你对你妈说了吗?”秦惟宁停顿一刻并未答话,许静则又将头埋下去,说:“让她也过来吧。” 秦惟宁握着许静则的手,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预感。仿佛他和许静则又并肩回到十八岁,彼时冲动青涩又没有物质打造出的基础,一只孤舟碰到哪里都是无助。 秦惟宁只好选择放弃,同时怨恨着许静则,怨恨许静则不像他一样赤条条的无牵挂的孤单,怨恨许静则要给出的关怀太多,分到秦惟宁这里就永远都是不够。 这时候的他们面貌已经截然不同,然而在生死的命运面前,哪怕是泰坦尼克号,还是一样的要被倾覆。 秦惟宁只能像抱住浮木一般死死地抱住许静则。 急救室的红灯熄灭,宣告抢救结束。门打开,等候着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看向走出来的医生。 秦惟宁坐在沙发上撑开双手,林奕在他的手掌间缓慢地理着一圈圈的红色毛线。 他望着林奕因病气而衰老颓败的侧脸,秦惟宁觉得他们家的人是一脉相承的可恨,明明别人的不幸与他们息息相关,但他们总是看起来天真无辜,甚至伪善——林奕曾经也热情地叫他“小宁”,却在得知真相后死死地将许静则捂在身边,把秦惟宁视作洪水猛兽。 他其实没有真正获得过林奕的信任,林奕对待他的真心也是有限和有条件的。 林奕拿起毛衣,让秦惟宁直起身,在他身上比了比,秦惟宁看着和自己身形差不太多的红色毛衣,低声说:“好像织大了。” 林奕“嗯?”了一声,招呼秦惟宁离她再近一点,将毛衣按在秦惟宁肩头,思索片刻后说:“不大呀,这不是正好。” “他比我肩窄。”秦惟宁说。 林奕眯起眼睛仰起头看他,过了会儿,突然笑了:“傻孩子,这是给你的。” 秦惟宁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林奕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阿姨知道之前那些东西是你买的。——我有这个病,晚上经常睡不着觉,总想事情,想来想去总是以前那些事儿,阿姨总感觉自己当这个妈当得稀里糊涂的,没当妈之前是我妈替我操心,当了妈之后变成小则替我操心,哪有这么当人妈的。” 她有点腼腆地朝秦惟宁笑,笑容里还依稀可见那个数十年前的明媚少女:“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当妈的职业,还没当好。我后来也想,你说当初你那么一个孩子经历那么多事儿,是有多不容易。其实说到底还是我们为人父母的没当好父母,那也不能反过来怪你们没当好儿女。我们上一辈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你们下一辈也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做好自己的事儿就是活明白了,我们要么没明白,要么明白得太晚,你们还有机会。” 秦惟宁坐在那里,静静地听,那件红毛衣被平放在他的膝盖上。 电视正播着音乐节目,一位年轻歌手翻唱了一首老歌,林奕起初还饶有兴味地听,听了几句又摇头:“气息练得不够。唱歌最重要的就是气息,我的气息比她练得好多啦。你现在做老师不能打学生了,是不是?我们上学时哪儿有那种规矩,练得不好就被打手板,打完了之后老师还要说‘人活一口气,气息练不好别说唱歌,连活都活不了’。”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此时停下来喘息,又怅然:“你没听过我唱歌,可惜我现在也唱不了啦,说话都没气。” 秦惟宁注视着林奕,认真地说:“您唱歌肯定比她好听。” 林奕大笑起来:“那还用你说。” 她的笑也是低低的,又渐停了:“你比小则大,你就是当哥哥的啦。你要照顾好他,不然你以后哪儿有脸来见我。” 许静则的眼睛一片血红,拳头握紧了,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直直地冲向了对面的那一家三口,拳也随之挥了过去,激起一声尖叫。 那拳头却只从空气里擦过,挥出重重的“咻”的拳风,秦惟宁用双臂从背后死死地环抱住许静则,将他朝对侧的墙壁方向拉。 王胖子随即反应过来,冲上前从正面护住许静则,同时和秦惟宁一起将他拉远:“别冲动,别冲动!咱们之后找律师上法庭上谈去——阿姨还没走远呢,她还看着你呢,你能在这动手吗?!” 听到王胖子的后半句,许静则的眼泪终于复苏般的不断涌出来,他先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脸上也是湿的,才想到自己是流泪了,这事儿多稀奇,都多少年没哭过了。 秦惟宁伸出双手捧着又扳过许静则的脸,他愣怔了几秒后,将许静则按进自己怀里,低下头去附在许静则的耳畔,像着魔了一样低声地喃喃重复:“许静则,你不要动。你想杀谁我替你,好不好?” 李当歌的手里仍提着包,静静地站在走廊无灯的尽处。因为一只脚的鞋子缺了跟,她的背影便是一边略低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温柔而又沉重地压在她一侧的肩头。待她缓慢地挺直背脊,那东西便倏地离她远去了。 第66章 许静则用了林奕年轻时的照片作为遗像,黑色相框里的林奕注视着镜头,笑得灿烂无邪,许静则站在遗像面前,两人看起来像是同龄人。 这不符合规矩,但没人敢对许静则说,仿佛许静则是个一碰就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其实许静则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然如常地操办葬礼,甚至是冷静周全。 他先是提着礼盒驱车去了趟临城的姨妈家,进了客厅把礼一放朝他姨妈鞠了个躬:“我爸那时候葬得草率,我年轻,办事情没经验,想烦请您老帮我好好送我妈一程。眼看着到年根下了,我不懂事直接登门,您也别嫌我晦气。” 秦惟宁就在车里坐着等他,回程时许静则说自己不累喝杯咖啡就能接着开,秦惟宁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推到副驾驶去坐下,拉过安全带把他往座位上一绑,秦惟宁还没开出一公里,许静则已经偏过脑袋睡着了。 秦惟宁便减速靠边停了车,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毛毯给许静则盖上又掖严实。 第74章 秦惟宁实在不擅长这种照顾人的精细活,掖了半天快把许静则裹成蚕茧还觉得可能有什么地儿依旧漏风。结果是把许静则又给捅醒,许静则一睁眼看自己身上那架势,险些以为自己被人给绑票了。 再一看身边开车的还是秦惟宁。许静则没说话,低头掏出手机回复律师。 “他怎么说。”秦惟宁边开车边问。 “让他家里赔点钱吧。”许静则回答:“也就只能这样了。” 秦惟宁驶进高速收费口,减速后又加速,突然说道:“你不缺钱。” 许静则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又想起秦惟宁之前的话。他放下手机,一抬眼皮:“那小孩过了年才刚十岁。” 许静则没办法说服自己,说一个十岁的小孩是杀人凶手。他也没办法对着那小孩说,说让他这辈子都记住了,他杀人了。对那小孩来说,他只知道自己是偷偷地放了个鞭炮。 许静则只能怪小孩的父母没有看护好自己的孩子,怪物业没及时发现,也怪自己,没接到那通电话。 “我也不会让他们太好过。”许静则说。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回北城的路上一片寂静。 林奕的亲友不是很多,葬礼上许静则的朋友占了快一半。 许静则穿着一身素白色孝服,站在灵堂里头和每个来吊唁的宾客握手,带着他们送花致哀。许静则的表情姿态都很妥帖,还反过来安慰悲伤过度的来宾节哀。 该哭的环节许静则就哭,丧乐一停他就不哭了,继续完成后续的环节,驱车到公墓,抱着林奕的骨灰盒送她下葬。 林奕没和许天葬在一起。许静则后来问了抢救医生,林奕死于突发心脏病,这种病去世前很难留下遗言。医生商知翦是秦惟宁的朋友,刚刚留美归来,履历出众,也确实尽力抢救。 许静则私下问他林奕临终前的情况,商医生待人亲切外表出挑,于病患同事间的口碑都极好,许静则却本能地觉得他有股不易觉察的无情冷漠。商医生想了想,回答许静则说林奕似乎用气声喊了“妈”;而后又安慰许静则,林奕的心脏病是沉疴痼疾,即便当时更快地送到医院,抢救的成功率也极低。 许静则对这话不置可否,对前半句选择相信,他将林奕安葬在他姥姥旁边,仿佛林奕从未结婚嫁人,只在墓碑上留下了“许静则立”的字样。 秦惟宁就像个影子一样,一整天都跟在许静则旁边,寸步不离。秦惟宁并非林奕的直系亲属,本应该和普通亲友一样穿黑色衣服,他却像许静则一样选了白色来穿。 许静则要鞠躬他就跟着鞠躬,许静则跟人握手他就跟着握手,来宾颇感诧异,多看了秦惟宁好几眼,却也没敢问,而许静则就好似没看见一样随着他去。 整场葬礼各个流程办得都堪称规范,是按传统的葬礼流程操办,丧事要赶在过年前办,时间仓促,许静则却操办得有条不紊,年纪大一点的宾客都不免对他带了点欣赏。 临近结束时,王胖子他妈走到许静则面前,拉着他的手拍了又拍,红着眼圈喊“孩子呀”,却长久地没了下文。 许静则的眼圈今天第一次在流程未写明的时间里红了。他任由胖妈伸手扯着,过了会儿让王胖子送他妈回家,王胖子踌躇着不肯先走。 许静则看破王胖子的心思:“我没事,你回家照顾水水去吧,她怀孕着呢,身边缺不了人。” 他又转头看向秦惟宁,“你也回家吧。” 秦惟宁想,这是许静则今天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好像秦惟宁也是鬼,今日首次在许静则面前显灵。 王胖子回家后又开车过来,下车后先站在许静则家的窗外看了看,窗户是黑的。 他一掏自己兜里许家的备用钥匙,走进楼道,心里有点发紧。要说许静则会出什么事儿,他也不信,许静则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许静则有点太正常平静,平静到了反常的地步。 王胖子想,许天出事的那年,许静则也是这样。可是王胖子又觉得这回不一样。他觉得许静则总是在为着什么而活的,如果人都是天生地需要,那许静则就好像是天生地被需要,这三个字被写在许静则的使用说明书上。 一个士兵没了司令依然是士兵,司令没了士兵后就不再是司令。他就只能高傲地扛着自己的战旗,又不知道该指挥谁往何处去了。 王胖子抬头,看见许静则的家门外杵着个人影。他一跺脚,声控灯亮了,秦惟宁转头看他一眼,将手里的烟从嘴边撤开,又转回头去接着盯着那扇门,平静陈述道:“他睡了,小点声。” 王胖子一愣,低头看到秦惟宁的脚边落着一地的烟蒂。 他伸手把备用钥匙递给了秦惟宁,秦惟宁有些意外地一瞥王胖子,王胖子叹口气,说:“行了,进去吧。” 秦惟宁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进玄关。一片漆黑里,他瞥见客厅仍旧停着的轮椅的轮廓。 林奕的其他遗物已经被收拾干净,轮椅还没来得及处理。客厅地上的碎玻璃碴不见了,窗户也再度恢复完整。秦惟宁走过去看,他没开灯,借着月光仔细地摸,发现补的新玻璃太新,光洁锃亮,显得突兀。 随后他安静地靠近许静则的卧室,卧室门虚掩着,床上鼓起一块。秦惟宁推门走进去,先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住,他扶住墙,低头向下看,许静则的鞋歪七扭八地扔在地上。 而后他看到许静则背对着他,像个大号的虾米一般蜷缩着,连外套也没有脱掉,筑巢一样地用被子牢牢地裹住自己,却好像还是冷,紧闭着双眼。秦惟宁伸出手去轻轻地拂过许静则的眼下,收回手时指尖留下一片水痕。 许静则觉得自己睡了很漫长的一觉,梦也做得断断续续。不过这觉睡得很温暖,他甚至感觉被窝里有点太热,恍惚间他不免怀疑今年的室内供暖怎么那么好。 他觉得自己梦见了林奕,也梦见了许天,好像也梦见了秦惟宁。他可能喊出了秦惟宁的名字,但忘记喊他的缘由。喊出名字后,他周身的温度便随之升高,像躺在浴缸里被温暖的水包裹,他的梦就变得更加光怪陆离。 许静则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条件反射地去摸手机。 房间内的窗帘拉得严实,外面依旧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一看,99+的未读消息,通话记录里还有许多个未接通话,自动转至了语音留言信箱。 许静则挑了几个听了,回拨了其中一个,那边一个女声接起,称“纪总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我帮您记录下来一会代为转达”,客套辞令还没说完就突然中断,那头换成了个男声,态度倨傲:“最近集团要拓展业务,家里的事儿办完了你就赶紧到北京来。” 许静则心中叹口气,刚想着怎么委婉地说自己再考虑考虑,那边已经先把电话挂了。 许静则心想,这富二代小纪总如果富的程度是他以前的一百倍,那招人烦的程度就得是一百的平方倍,但是这回给他开出的条件是让他当分公司的头儿,还是在远离总部的新省份市场,权力大小跟藩王比那也差不太多了。 许静则看时间才发现自己睡了足足两天,一醒来后脑勺都连带着颈椎一起疼,胃也是空的,他只能暂时不想远处的宏图伟业,先起床填饱肚子再说。 等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先愣了愣神。他身上穿着一套棉睡衣,床边摆着一双长着兔子耳朵的棉拖。他站起身才发现,整个房间都不对,不是简单地变了,而是变回去了—— 许静则狠狠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确实是疼。他赶紧穿上拖鞋推开卧室门,门外是一条走廊,通着楼梯。他腾腾腾地跑下楼,脚上的兔子耳朵一蹦一蹦,看到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俩人。 王胖子和秦惟宁一起抬起头看他,王胖子一脸的生无可恋放弃治疗,秦惟宁穿着一件很奇怪的红毛衣,倒是很自在坦然,站起身来对许静则说:“你饿了吧,要不要吃饭。” 许静则先看镜子里的自己,再看这俩人,又低头看手机日期。都没错。 他又转头看看自己的“家”,感觉快要精神分裂,他抱住脑袋,咬牙切齿地问:“你们谁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咱们三个一起报时空旅行团了是吗?还是你们要办派对,主题叫‘重返十八岁’啊?之后咱们是不是还得穿上校服再高考一遍?我他——” 他突然止住话头,略微低头后又咬紧后槽牙:“我怎么在我之前的家里?” 第67章 许静则觉得自己身上穿着的棉质熊猫头睡衣和兔子拖鞋影响到了自己的威信,更别提事后他才从镜子里看到还有一撮头发因没有及时用发胶处理,傲然挺立在他的头顶。 他掏遍身上睡衣口袋,随后脸色一沉,厉声问:“我家的钥匙呢?” 可能是真的没人会怕一个穿着兔子拖鞋的人,毕竟只有《沉默的羔羊》,改成《沉默的兔子》票房就不会太高。 秦惟宁没有回答。许静则便看向王胖子,问:“我给过你的备用钥匙呢?” 第75章 王胖子支支吾吾,又一脸绝望地抬头望向秦惟宁。 许静则一脸恨铁不成钢:“行啊你王俊男同志,你长出息了你,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听到“往外拐”三个字,秦惟宁仍站在原地,只是脸色略微变了变。 许静则转过身去,环顾了一圈四周。家确实就是他之前的那么个家,只是看起来略显空荡,像是电视剧里不用心的拍摄样板房,面上能看得过去,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平常会住人的房子,没有活人味儿。 活人味就是柴米油盐的味,只能慢慢渗透,不能谋求速成。 他一眼看出家具的位置是照着以前的样子复原过的,可是摆放的人对他家里的了解程度还是差些,有些地方摆的不对。 许静则恍惚间觉得自己现在像在做梦,梦的一切都源于现实,却又在细节处提示着他,这是梦,不是真的,醒来吧许静则,哪怕现实世界里你什么都没有,也得醒来,因为那才是真实。 把梦当作现实的人就离疯不远了,许静则看过《盗梦空间》,他不想也像里面小李子的老婆一样,因为混淆了二者的界限,最后从楼上跳下去。 许静则不想让任何人跳下去。 他按了按有些酸痛肿胀的太阳穴,努力唤起自己的清醒意志,叹一口气,对王胖子说:“你先走吧。” 王胖子心领神会,立刻脚底抹油从门缝里挤出去,先行离开了。估计他心里也犯嘀咕,觉得整个氛围都带着点邪门,因此临走前一指手机,示意许静则有事就联系他。 许静则的胃又不争气地咕噜咕噜抗议,他抬起头问秦惟宁:“有饭吃吗?我饿了。” 许静则坐到餐桌前,低下头去喝粥。 餐厅比起客厅来说更像是半成品,锅碗瓢盆都是新买的,还没买齐。垃圾桶里还有没扔掉的桶装方便面碗,看来在没粥之前主食就是这个。 秦惟宁坐到许静则的对面,许静则用余光偷偷观察秦惟宁,对方穿着的上衣几无褶皱压痕,头发丝都像镀着光。许静则又低下头咽下一口粥,粥的味道也不错——他努力不去想这套睡衣是怎么穿到自己身上的。 许静则饿得狠了,一连喝掉了三碗。待他再喝完自己面前这碗,秦惟宁拨着碗里的勺子抬起头看他,把碗朝他的方向挪了一点:“只剩这些了。” 许静则沉默,秦惟宁补充道:“我没动过。” 许静则说:“我不想吃粥了,你吃吧。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他起身去拉开冰箱门,里面只有几袋牛奶和一打鸡蛋。许静则麻利地打火颠勺摊了个蛋饼,分给秦惟宁一半。 他又回到秦惟宁面前坐下来,边切蛋饼边问:“房子是你买的?” 秦惟宁嗯了一声。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许静则问。 秦惟宁顿了一顿,回答:“贷款。” 许静则的筷子尖悬停在蛋饼上空,抬起头看秦惟宁一眼,心想,真的疯了。他问:“你多少钱买的。” 秦惟宁报出一个数字,许静则的脑袋里打了个响雷,表面不动声色:“亏了吧。北城现在这个房地产市场,明年的差价就能跌出一台车来。中介碰到你也是拣着了,这房子空了得有几年了。” 秦惟宁吃了一口蛋饼,抬起头直视着许静则,空气里凭空多了一点剑拔弩张的氛围,最终秦惟宁还是将眼神移开,淡淡地说:“我觉得不算亏,我也还得起。” 许静则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许静则站在楼梯上,问秦惟宁他的东西在哪。秦惟宁问他什么东西,许静则说,他来的时候身上的东西。衣服,房子钥匙。 秦惟宁把衣服和钥匙都递给许静则,在把钥匙递过去的时候,他突然说:“还用得上这个吗?你回去之后可以换密码,换锁,搬家也行。” 许静则接过衣服后收回手,看了看秦惟宁,那把钥匙仍然留在秦惟宁的手心里。他笑了下,说:“行。那给你留着吧。” 许静则走到卧室里去换衣服,换过之后他把那套可笑的睡衣搭在卧室椅背上,拖鞋摆到床边,又将床铺铺得再度平整,好像他是酒店保洁,在离店后认真做好打扫工作。 他觉得这间卧室是复原得最好的,可能是因为对这间卧室最熟悉。书架上没再摆漫画书和武侠小说,但还有一套神奇宝贝的手办,站在原地等待着他。 许静则在床边坐了一会,眺望窗外。夜晚已经很深了,别墅群里零星有几家开着灯。 他意识到,自己从那年以后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不方便林奕挪动只是原因之一,哪怕他买得起这座房子,也只是在心里短暂地动过念头。如果你不想做一件事,就总有无数个理由不去做。 想去做就像喜欢,没有原因。不喜欢就需要原因,好似起诉离婚,要一条条列出来,是哪里感情不合,又已经分居多久,等待法官作出判决:已经无药可救了,赶紧离婚吧;或是感情还没完全破裂,再回去从头来过。 许静则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结婚时从来没有人会问原因。如果只是简单的情感冲动,应该被提醒,这很有可能不足以支撑二人共度余生。 喜欢不代表适合。 他坐在床沿,面对着那扇窗。随后他掏出手机,点进联系人界面。他等了一等,又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而后他快速地点击了“解除黑名单”选项,返回聊天界面后,取消了对“妈妈”聊天框的置顶。 他想了一想,让ai助手帮他想出一串客套话,回复给小纪总,无非是感谢栽培,处理好后续事宜后他就会尽快去北京。 许静则知道,如若不是小纪总家里鸡飞狗跳,彼此猜忌暗算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此等美差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他一个外人头上,毕竟七大姑八大姨可不像他一样用完了随时能卸了磨就杀驴。 许静则也没傻到朝着驴肉火烧的结局一去不返,他也有自己的盘算。想让他拓荒就得给他放权,放权的空间可大可小,大有自己施展拳脚的空间;而且一忙起来,别的事情他就又都顾不上想了。 处理好后他就不再久留,站起身来朝门外走。 推开门时秦惟宁就站在门前,许静则走下楼梯,秦惟宁还站在卧室门口没动,待许静则行至转角,秦惟宁开口,冷冷地问他:“许静则,你怕什么?你怕我把你绑了关在地下室里,还是怕触景生情自己忍不住又旧情重燃?” 许静则的脚步一顿。 秦惟宁紧接着又问:“需要怕吗?王胖子不是就在外面等你,你断联不到半天他就得来找你吧?你怕什么呢?这不是你家吗,你着急跑什么?家里闹鬼吗?” 许静则转过身来,抬起头望向站在栏杆边上的秦惟宁。秦惟宁背对着廊灯,身上那件红色毛衣红得扎眼。 许静则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你买了就是你家。” 秦惟宁居于高处,高傲地垂下眼睛看他:“那我邀请你参观我的新家。你可以从一楼开始看起。” 秦惟宁真的带着许静则从进门开始看。 他站在玄关,指着略微朝上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方形的痕迹,说这里原本有一个画框。 秦惟宁像是博物馆的参观讲解,面对一片遗迹作出冷静陈述,说自己的初吻曾经在这里发生。 他的初吻其实是早有准备预谋,他的书包里装着一束玫瑰花,而他在附近徘徊了很久。之所以要把玫瑰花装进包里,是因为如果捧着一束花又没有送出去,就显得分外的傻。 选择白玫瑰是因为不会像红玫瑰那样扎眼,摆在家里也无妨。不过后来他才知道白玫瑰的花语是纯洁无瑕。 二楼曾经摆着一台钢琴,秦惟宁曾经做出过违心的称赞; 起居室里曾经因打游戏发生过一场短暂的战争,以秦惟宁喝可乐伤到胃而告终; …… 一直走上三楼,这里的故事就又有很多。秦惟宁的陈述始终过于主观,有些事情许静则知道,有些事情许静则不知道。 他们站在三楼的卧室外,秦惟宁说现在这里可以作为他的卧室。 他先一步打开门朝里面走,许静则却只站在门口。秦惟宁也停住脚步,转过身,望着许静则。 许静则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轻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不管秦惟宁是否听见并理解,只是说下去:“我妈不在了。她死了,不会再回来。你穿着她织的毛衣,她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和你也早就结束了,就像是死了,再回到这也没用了,你懂吗。” 第68章 置身于这间房子之中,许静则就像被海浪冲上岸的贝类生物,迎头是烈日当空,他拼尽全力只想向沙子下钻。 少有的几次情绪失控的时刻,都是对着秦惟宁的。连他也不免好奇,秦惟宁是如何做到每次都精准地将他逼进死胡同,逼着他狗急跳墙,骑到墙上去扔出一句他平常绝不会说出口的硬话。 第76章 他看着秦惟宁有些木然的脸色,又有些于心不忍,视线擦过对方的脸庞,落在卧室的门板上:“你一年能回北城几次,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联络中介再把这房子出手了吧……” 秦惟宁没有等待许静则把话说完的耐心,他忽然上前一步欺身将许静则按至墙边,手按住许静则的肩膀,他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大半眼神:“分手了不是死了。分手可以复合,你想不用这个词也行,我们可以当作刚认识。你想让我怎么说?说我想跟你交往,说你做我男朋友吧,说我们可以做情人,你想让我说哪种?” 许静则靠在墙上,从心底生出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做何答复,他只感觉这些天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让他心力交瘁。 这座房子和面前的秦惟宁都像精心构造出的梦境,都在朝他勾手,旧日的砝码不断累积,试图击溃他的心智。 往日的一切都是那么好,只要举起双手投降就唾手可得。 秦惟宁的呼吸打在许静则的脸上,他将脸侧过去,沉默了会儿后低声回答:“我做不到。” 覆在许静则脸上的阴影立刻消失了,秦惟宁的手离开了他的肩膀。许静则缓缓抬起头:“我们毕竟也算是旧相识,我希望你也能过得好。这些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我领不了这个情,你难受我也难受。” 秦惟宁钳住许静则的手腕,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许静则,你是不是还是忘不了我当初说你的那些话?你还是原谅不了我,你心里过不去那个坎,是吗?你忙了这么多年是想证明什么,是想等你自己功成名就了,要我跪下来求你说对不起?” 许静则几不可闻地叹气:“我喜欢的是你,你要是跪下来求我,那你就不是你了,你明白吗,这就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我们试过了,但就是不合适,再来几遍也只会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怎么折腾都行,年纪大了再这样我承受不起。” 他顿了一顿,仰起头看着秦惟宁,另一只手覆住手腕上秦惟宁的手。许静则没有用力挣脱,只是说:“就这样吧,秦惟宁,咱们都往前看。” 这世上有太多人死在过去,死在十八岁考上名校的那年,此后无论年逾几旬提起母校都眼含热泪爱得深沉;死在事业最辉煌的那刻,落魄了在街边蹲着吃面都要抓着人论及当年一掷千金的豪迈;还有人看《水浒传》都永远不看下半部,仿佛只要不看就不会被招安。 鸵鸟遇到沙尘暴时会把头埋进沙子里,许静则看科普节目才知道这是谣言,只有人会自我麻痹。 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这句真理被当作试音播放,满座的考生还不知道这其实是句预言,走出考场那刻起骤然水漫金山。 许静则也很想回到什么都拥有的那一天,只是他总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许静则知道,如果他回头,就再也走不下去了。他只能选择抛弃一切,抛弃许天,抛弃林奕,也抛弃秦惟宁。 秦惟宁松开了手,如同每一次的告别前。 他站在原地,平静地说:“许静则,其实我了解你胜过你了解我。一件东西坏了,我还是想把它修好,修好了还能用。但如果是你,你就把它扔到一边去了,又不肯买新的,还觉得都是它自己的错。——有什么人是天生就跟你合适的,照着你心意造出来的?就算是去宠物店买只狗,难道你会和老板说‘我要一只合适的’?” 秦惟宁忽然止住话头,说:“算了。”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你走吧。” 宾主置换,秦惟宁将许静则送至门口。 途中许静则忍不住张望了两眼,秦惟宁一直走在他身后,看到他的样子立刻冷冷地说:“我没兴趣把你塞进地下室,你脚下也没陷阱。” 许静则就又没话可说了,挨了一顿毒液喷射后他反倒心安了点。 行到玄关,许静则仿佛又骑在墙上,对着两边都张望。他一边想把话说明白了才好,长痛不如短痛;又一边想说些缓和的话,表示安慰或者什么别的。 他想他对秦惟宁还是有感情,比朋友要多。至少是不想让秦惟宁太难过。但这好像就是两难的命题,无法周全地都实现。 说保重太重,说再见又太轻。 许静则即将走出门外的时候也仍然是在想,秦惟宁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眼神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转了一圈,嘴角带了一点嘲讽的意味,突然说:“其实我想好了要问什么问题。” “嗯?”许静则骤然被打断,一时有些茫然。 “那天,在ktv里。”秦惟宁提醒他。 许静则“哦”了一声,回过头来望着秦惟宁。 “我其实想问,”秦惟宁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说:“我想过很多次了。那时候你以为我对何舒蕾有好感,也觉得我是直的,对吧。如果那天我没拒绝她,我没主动说,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让我知道你喜欢过我?” 许静则一时语塞,原来“爱过”不是万能答案。 他认真地想了想,反复揣度,最终郑重地一点头:“确实是不会。” 听到这个答案,秦惟宁反倒是很轻地笑了。他眼睛里的光在廊灯的反射下一闪:“我就知道你是这个德行。” 他接着问:“那我们分手又是在哪天?你拉黑我的那天?” 许静则没有耍滑头说这是另外的问题,他点了头:“我觉得是吧。” 最后秦惟宁做下总结:“遇见你真是我倒霉。”随后他一把拉开房门,向许静则下了逐客令:“这是我的房子,你滚出去。” 许静则很听话地滚出去了,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很戏剧化,仿佛是动画片里的场景,宣告许静则从此无家可归。 许静则顺着房子前的灌木鹅卵石道往外走,庭院的院门也已经鸟枪换炮,不再是手动开启,秦惟宁还很贴心地远程帮许静则打开了院门。 许静则走出去,院门慢悠悠地即将合上。他站在原地咂摸半天,脚尖踢了踢面前的草坪,冬天里都是枯草。 他又往外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像做贼一样扭头往回看了一眼,没看见哪扇窗子后面站着秦惟宁。 他想要不再看一眼吧,毕竟这眼没看到。可转念一想,看到后又能怎么办呢。 “许静则,我能看到你。院子里有监控。” 秦惟宁的声音从许静则头顶上响起,吓得许静则差点原地蹦出三尺高。 他循声望去,侧上方的一个白色摄像头与他默契对视。 许静则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真邪门,就这么一个破摄像头,都硬被秦惟宁用出《1984》的感觉,赶紧说:“挺高级的。我走了,拜拜。” 随后他仓皇地一溜烟小跑着逃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没做贼心怎么就虚成这样。 许静则现在倒真算得上是无家可归。 之前的房子自从林奕出事后,他就不大想回去住了,找了中介挂牌出售,折价卖也无所谓。 房子不好卖,许静则想,估计秦惟宁那套也卖不出去。 租房他也懒得租,反正年后他就去北京,不想麻烦,干脆搬进星级酒店,每天不用操心,乱了有人收拾,饿了有地方吃饭,他往床上一躺就成,天天泡浴缸看电视,感觉过得挺奢靡。 就这么一直过到年关下,王胖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副孤寡老人模样,让许静则去自己家里过年去。 许静则不爱动,几番推脱,结果范水水挺着肚子杀到酒店来,前台还以为这是怀孕正宫来抓奸的,嘴巴没守住许静则的房号,许静则就被堵了个正着,坐在车上还不住抱怨:“你们两口子闹这一出,我以后还怎么住那家酒店啊?都不够丢人的。” “那你住我们家不就完了。多住一阵,以后你还得当人干爹呢,先和我肚子里的预先培养培养感情。”范水水道。 许静则满肚子没好气:“能记得个屁。” 话虽这么说,许静则某一日出门逛街归来,带回来一套金长命锁,交给范水水时还没忘威胁说,要是让他知道他们这两个货背着他把金子融了打成手镯耳环,他非把他俩都片成片儿涮了不可。 没出正月,年就不算过完,偶尔还听得见远方烟花鞭炮的响声,王胖子家里今年没放。 为着这一套金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三好男人王胖子又倒腾出一桌子菜,还拿出一瓶酒,说是从他老丈人那顺的,给他和许静则喝。 许静则不爱喝酒,什么名酒都一样,除非谈生意要喝,不然还是宁愿喝可乐。一方面是惜命,另一方面又觉得烟酒都没意思,他不稀罕借用这些东西消愁,况且也消不了。 不过今天他觉得喝点也行,反正明天他就要去北京给人做高级牛马去了,一忙起来不知道猴年马月再回北城,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北城呢,逢年过节人家是为了家人团圆,他只剩清明节回来扫墓。 第77章 许静则今天没太控制,喝得比之前都多,很快上头,王胖子劝他喝得差不多就别喝了,喝多了难受,许静则一脸“我自有打算”的神秘表情,王胖子看了直摇头,心想这是喝高没跑了。 “我平常的时候不好意思说,胖子,我现在还经常想咱们大学刚创业那时候,怎么那么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干什么黄什么,到后来我自己都没底。你那时候肯信我,跟着我干,我真的忘不了。”许静则举起酒杯要敬坐在对面的王胖子。 没想到王胖子突然有点支支吾吾,他身边的范水水猛地一掐王胖子大腿,他“嗷”了一声,也举起酒杯,表情变得异常郑重:“许司令,我有个事,我觉得我必须得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该说还是不该说,但是不说的话,哥们这心里真的过不去……我还是说了吧,你自己定夺。” 许静则撑起头,眼神带点茫然:“说什么绕口令呢你,什么事。” 王胖子正襟危坐,将许静则手里的杯子夺过来,放到一边去,问:“你还记得当初那十万块钱吗?” 第69章 许静则一下子清醒,仿佛朝他的脊椎骨通了电,自上而下地呲啦啦从脖颈爬到尾骨。 那点酒也随着汗都蒸发出去,许静则听着王胖子说话,看着对面的嘴一张一合,在许静则眼里却只像是鱼吐泡泡,听起来一概没了实际意义。 他只是想:秦惟宁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像现在,十万后面再加个零,咬咬牙东拼西凑也出得起。也不像他不知人间疾苦的再往前。 偏偏就是在他没钱没人脉,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碰壁的那段时间里,秦惟宁给了他这些钱,才有了他之后的机遇与事业。 可那时候秦惟宁也什么都没有—— 许静则的车停在五道口地铁站旁的十字路口,前方红灯,他就停下来等。 曾经有人开玩笑,说要是这十字路口边的广告牌砸下来,砸死十个人,里头得有一半曾是各省的高考状元。各地的鲤鱼争相跃过龙门奔涌到这里,化作一个个黑点,游进各座大门。 鲤鱼化龙后才知道,原来在天庭里,龙是给神仙们拉车的地位。 正逢年节,学校也都放假,这路口便罕见地有些寥落。路灯暖黄的光在路边亮着,许静则降下车窗呼出一口白色哈气。 许静则曾经在北京租房,从群租房住起,逼仄房间里工业极简风装修,半夜睡觉不能张嘴,因为天花板会往下掉墙皮。 秦惟宁住过这样的房子吗? 许静则还曾经去校门外小打印店里打印宣传页,成本太低打出来的效果不好,反复磨了好几个版本,和同样外地口音的小老板连说带比划,就为了压价。 秦惟宁有过这样的时刻吗? 秦惟宁是怎么度过他的大学四年的,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专业却又读到博士,最后怎么又离开北京。他有像许静则一样的,因为凑不出十万块钱而窘迫的境况吗,如果有的话,也有人像他给许静则一样,凑给他这十万块钱吗? 许静则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又点进微信里和秦惟宁的聊天框,已经解除拉黑,秦惟宁没有再给他发来消息。此前的消息许静则这里也没有记录,聊天区域里空空荡荡的一片白。 许静则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进了秦惟宁的学校。 他的印象还停在当年的管控期间,以为没那么容易混进去。没想到现在只要刷个身份证登记一下就随便参观。许静则被如此轻易地放行后,已走出百米开外还有点没缓过劲。 当初管控期间,许静则的无人配送业务还曾经拓展到过京大。跨校业务阻力重重,预期资金一压再压,还只能和对面领导进行线上联络,许静则对团队解释称这是一种宣传营销手段,赔本赚吆喝,能拿下京大是我们迈出的一大步,短时间内的回报不重要。 对外的说法固然是原因之一,许静则却知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时候放假他也没空回家,在学校蹲着,随时处理业务上的突发状况。 有一天keepsilence突然给他发了一张照片,keepsilence手里拎着个盒饭,背景是他们团队的配送小车,车上还印着logo及联系方式。 keepsilence配文:我的晚餐。 许静则一看就乐了,切进论坛里回:你还在校啊,放假了也不回家?留在学校干什么,赚钱吗?小心成钱串子了你。 keepsilence:你也在校吧。 许静则回复:当然啊,刚拿下你们学校的业务,太不容易了,我得随时待命。 keepsilence:京大要求高给的钱又少,你亏本了吧。为什么这么执着拓展到京大? keepsilence:还是那个原因?想证明自己给喜欢过的人看? 过了会儿许静则回了个嗯。想了想又加上:可能是。 keepsilence果不其然地又朝他浇下一盆冷水:第一,他可能根本不在乎。第二,他可能假期根本没留在学校。第三,如果他留校了,在没有配送车之前他可能只能吃泡面,结果你用你的实际行动提升了他的生活水平。 许静则有点恍惚。他迟疑了片刻,问:你们京大的人说话都这个味儿吗?是不是高考专门对你们有一套人格测试试卷,就像那个分院帽似的,扣在脑袋上就有个声音给你们分好了? 分院帽的测试结果是精神病院。mbti人格类型是imsb(备注:我是硕博)。 keepsilence不回复许静则了。 许静则走到长椅边坐下,拢了拢身上的羽绒服外套。已经放假,学校里本来就没几个人,偶尔有几个学生经过他,也是全副武装神色匆匆,北京大冬天寒风一吹,还在室外坐着的人都显得不太正常。 许静则其实很怕冷,身体力行地证明了北方人不怕冷确是谣传。他将羽绒服的领子拉链拉至最高,帽子也戴上,望着面前学校里的路,又开始想,秦惟宁肯定也走过这条路吧。 他发了一会呆,掏出手机,给秦惟宁拨了个语音电话。空白的聊天区里终于出现了一块绿色区域。 伴随着等待拨通的音乐,许静则的喉咙口也有点发紧。他想,说点什么呢,要寒暄吗,直接拨个电话过去会不会不礼貌。 秦惟宁没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嘟”的一声后,秦惟宁在那边不咸不淡地“喂”了一声,这句“喂”过于平淡,听不出来喜怒,许静则也不知道他忙不忙,秦惟宁那边没什么背景音。 许静则的思考戛然而止,他想他和秦惟宁此前的告别可以说是毫不温馨,算得上是一刀两断。是他对秦惟宁说要往前看,此时再扯那些有的没的藕断丝连,送上根本无关痛痒的关心也就太没意思,也太过莫名其妙。 于是他开门见山:“我知道那十万块钱是你凑出来的了,我想对你说谢谢。” 秦惟宁那边停顿片刻,许静则只能隐约听见那边的呼吸声,似乎是秦惟宁离话筒离得很近。 随后他问了个似乎无关的问题:“是你主动问的胖子,还是他告诉的你?” 许静则如实回答:“是他跟我说的。他说你当初让他别告诉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怕我好面子会不收。他觉得都这么久了,总得让我知道,所以就和我说了。……说实话,没有当初那十万块钱的话,可能我就没有后来那些发展,至少是会接着绕不少圈子,再走一些弯路吧,这肯定是雪中送炭了。我真的挺感激你的。” 许静则还想说些话,可又有点说不出口,他停了会儿,说:“我知道那时候赚钱特别难,大家都没钱。就算有钱,当初给我也快跟把钱打水漂差不多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把这钱还上。你肯定是特别辛苦。” 许静则搜肠刮肚近乎词穷,最后慌不择路冒出一句:“以后只要你发话,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说完了他才觉得这句话颇有歧义,硬着头皮补充道:“嗯,就结草衔环,当牛做马,类似的。” 许静则的脑海里莫名出现了一幅图景,茫茫大草原上风吹草低现出许静牛,秦惟宁蹦蹦跳跳地从远方走来,将手里的花环戴在了许静牛的头上,许静牛开心地“哞——”了一声,用头蹭了蹭他亲爱的主人秦惟宁,他俩就站在草原上望北京。 不对,当牛做马好像过时了,这年头如果真想报答,是不是应该投胎成对方的ai助手。 这都是什么玩意。许静则一掐大腿,暗骂自己嘴里还能不能出现一句像样一点的话。 幸而秦惟宁似乎没觉得这有多好笑。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借钱给你,你后来也还了,还是按中国银行的借贷利息还的——如果你不会去银行感谢批准你贷款的经理,也就没必要感谢我。还有别的事吗?” 许静则愣了愣,也只能回答:“没有了。” 秦惟宁“嗯”了一声,将电话挂了。 电话挂断后许静则望着手机屏幕,想,在划清界限这件事上,秦惟宁确实做得比他要好。 第78章 他在对秦惟宁表明态度之后,又说了这么通奇怪的话——秦惟宁还有什么时候需要他来报答呢,或者说,秦惟宁又为什么要给他一个补偿亏欠的报答机会呢? 再纠缠下去只会让二人的关系越发模糊不清。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这时候再马后炮地说这些,就如同“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一样虚伪。 许静则站起身来,觉得自己犯傻了。好像在秦惟宁面前,他总没办法变得太精明。 幸好在工作上他没有犯傻。人生的选择有时和买股票也差不多,这时候果断地回到北京,无疑是正确的人生投资。 小纪总斗天斗地,不光斗自己的后妈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连自己的亲老子也要斗,敌众我寡的局面对小纪总极为不利,因此他在打击敌人的同时也忙着推自己的亲信上位,许静则就是其中重要的布置。 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何况许静则比猪还是高了那么一点层次,他飞离北京前往新分公司省份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先亮出靠山再组建自己班底,铁腕与怀柔齐飞,画饼共奖金一色,至少目前是把一众人等给暂时唬住,业务逐渐起步,算是有了个小开门红,没给小纪总丢人。 当然,代价就是他的马斯洛需求层次金字塔彻底颠倒,生理的基本需求被他放在了最末尾,一天睡上六个小时就算跟度假差不多,累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很多时候都在办公室休息。 今天一个重要项目告一段落,许静则得以喘息,庆功宴后立刻倒下睡觉。 睡醒后提振了些精神,关心金钱数字太多,许静则终于有空关心具体的人类。 他打开手机,刷到秦惟宁在个人社交主页里发布的一条链接。 链接内容是贫困山区学校的建设筹款项目,期望各界人士能提供物资援助,改善当地教育的基础环境。 许静则发现秦惟宁的个人ip地址正是这所学校所在的省份,评论区有人询问,秦惟宁回复了捐助联系方式及学校具体地址,并回答说他正在这里支教。 第70章 许静则开始持续关注秦惟宁的账号,秦惟宁每周都会在主页里发布他的支教日记。 支教地点是贫困县的一所山区学校,被大山重重包围,前几年才通了公路。 秦惟宁在主页里写道,在以《我的理想》为题的作文课上,有学生写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只鸟,因为好像只有鸟才能飞越这四面环绕的山。 因为师资严重匮乏,秦惟宁在这里什么都教,文理兼具,他说还好他文科班和理科班都呆过,具有先天优势。除此之外他还要偶尔去代体育课,由于他同时担任数学老师,因此无法再使用“体育老师生病了这节课上数学”这个万能借口,这使他颇感遗憾。 课余之时,他还要做一些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他的学生数量总会莫名减少,却并非是逃课去网吧。这些学生通常会在农田或县城的打黑工地点被他找到。 学生家长不赞同自家孩子继续念书,有的学生自己也会放弃,学校的升学率就摆在那里,与其吃白饭坐在学校里读着没有意义的书,还不如趁早赚钱减轻家里负担。 许静则不知道秦惟宁是如何说服这些学生的,秦惟宁没有在个人主页里写明。只知道秦惟宁最后成功地抓了一些学生回去,把他们按回教室的座椅上,接着去写秦惟宁自己编写的练习题。 秦惟宁还负责出考试试卷。他一个人一小时内就能判完所有试卷,因为试卷的选择题答案是abcd均匀分布,他扫一眼就能知道对方错了几个;在如此考了两次之后,学生逐渐摸清规律,永远凑出五个a五个b五个c五个d,并且组成作弊小组分区行动—— 许静则看到这里时,就为学生们提前默哀叹气。他们还是太年轻,不懂秦惟宁的心狠手辣: 果然下一次的考试,二十道选择题的答案全都是a。学渣不敢抄,学霸不敢写,一场考试后近乎全军覆没。 面对沸反盈天的抗议之声,秦惟宁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如果你坚信你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你就敢写上去。不敢写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不信任自己得出的答案与结论,也并不相信你自己。 许静则将其称之为秦惟宁式的人生道理,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其犹未悔,化成灰后还剩一张嘴,循环播放说真理就在这里。 支教日记发布得多了,也积累了一些固定观看者,许静则是其中之一。许静则还看到秦惟宁的师弟也常来捧场,许静则点进其主页看到头像照片发现就是曾经坐过他车的那个,名叫沈畅。 许静则在他和秦惟宁的对话里推测得知,这是秦惟宁所在学校开展的一项对口帮扶支教项目,不过秦惟宁正逢评职称的关键节点,突然停止在校科研报名支教很让人意外,在学院里激起的议论也不小。 秦惟宁倒没对此作出解释,他的支教日记发布时间并不固定,因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连上网络,山区断电也是常事。 最近进入雨季,秦惟宁的更新就更加不稳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发出一篇。 许静则也很忙,不过还是保持了每日睡前躺在床上固定一刷的良好习惯,他觉得躺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里,偶尔看看绿色山区也是个保护眼睛的好事儿。 但秦惟宁已经快半个月没有更新了,许静则有了一颗追更的心,等得心痒难耐抓耳挠腮,甚至想切小号问问秦惟宁,他教的班物理平均分现在多少了,数学课代表家里的牛生小牛了吗,模拟考试后有几个人能上本科?求求你更新吧,我在前排等得很着急。 还是没更。于是许静则套上马甲特意更换ip,顶着往事随风的id和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头像,回复:老师最近怎么样了[/微笑][/微笑][/微笑]我和我家孩子都很喜欢看[/大拇指] 次日许静则再坐到办公桌前,发现秦惟宁发来一条回复:谢谢你的关注。最近在和村委会一起防灾,比较忙。 许静则立刻手脚麻利地回复:好的,老师辛苦了,向人民教师致敬[/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 放下手机眼睛一低,翻起手里的文档,许静则就没法再平平淡淡才是真了,立刻换上一副剥削阶级的丑恶嘴脸,用手里的电容笔在文档几处画上显眼的红圈。 他摘下防蓝光的眼镜,将其扔回眼镜盒,又用指腹掐了掐鼻梁,抬头问下属:“就这么发来的?他们怎么不躺回家里做梦呢,梦里什么都有。要不然我给他们报销机酒,让他们去趟雍和宫,往功德箱里扔五块钱能许五千万的愿,回报率不比这个高?” 下属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有点像踩了电门。末了还是觉得应该予以回应,抬起头试探着道:“对方提的确实不太合理,但主要是纪总比较重视……” 话还没说完,许静则就恶狠狠地打断了:“谁是你领导,你领导还坐在这喘气呢。” 下属立刻不吭声了,把脑袋又低下去,一副“我上有老下有小这个月车贷房贷还没还完,傻逼领导怎么骂我我都保证不回嘴”的受气老黄牛模样。 许静则身体往后一倒,脖子顶着脑袋,朝天花板上看了几秒钟。随后又直起身子叹口气,把平板电脑扔到一边去,说道:“得了,我是你领导,他是我领导,你说的也没错。——你们最近辛苦,吃点好的补补,我请。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放个大假,现在先挺一挺,心先别诗与远方,老实在工位上苟且着吧。” 待下属走了,许静则起身,在身后的落地窗前转悠了两圈,心想真是典身卖命。牢骚怎么发都行,事不办好就是个完,这趟他不亲自去恐怕不行。 在周末的一片欢快里,他又坐上了一趟社畜高铁。他坐在一等座座位上,戴着耳机这总那总叫得很亲切,其实双方都恨不得隔着屏幕把对方咬死。 通话突然中断了,许静则抬头望向窗外,过隧道了。这一趟沿途的隧道似乎特别多,信号只剩下一格。 他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是秦惟宁。许静则的心脏在胸腔里莫名停跳了一拍,他点进去,发现是空白。 紧接着又是一条短信,依旧空白。 第三条终于有了内容,很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 无头无尾,莫名其妙。对方没有解释到底是对不起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觉得对不起。 车窗外又亮了,列车飞速地驶出隧道,一束阳光越过遮光帘的缝隙,打在许静则的手机屏幕上。 手机上跃出通知消息: 您所特别关注的地区:暴雨红色预警。 您所特别关注的地区:突发!溪县突发山洪泥石流灾害,目前伤亡人数正在初步核实中。 车窗又暗了,前方是连续不断的几条漫长隧道,漫长得好似时空穿梭,如果列车倒退,便可以倒流。 二倍速,三倍速地倒放。再见变成你好,分手变成告白,病人被推出医院,各自回到各自的家里。生日蛋糕上的蜡烛重新燃起,数字一年比一年小。 第79章 许静则机械般的点击呼叫,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呼叫失败。 列车跨越过连绵的、一座又一座的山,依旧是无人接听。 第71章 每所学校都有自己的恐怖传说。比如学校的前身一定是坟场,北城有大大小小近百所中学,许静则心想,如果此条规律成立,那北城就能超越秦始皇陵,埋兵马俑都埋不下这么多。 许静则用手里的打气筒打气球,为明日的运动会做装饰准备;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王胖子在那故弄玄虚地讲北城一中的所谓灵异故事,无非是夜半之时某学生上楼发现台阶少了一阶;要不然就是隔壁班的那谁晚自习后还留在学校,听见隔壁教室传来哭声,再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台阶少一阶是因为他是从0开始数的,门卫大爷最烦有人晚自习之后还留在学校,没准是门卫大爷编的。”许静则给气球打结,头也不抬地向王胖子泼冷水。 鬼故事大聚会一下子变成了《走近科学》。连何舒蕾也点头:“我觉得老许说的有道理。” 四人是晚自习请了假偷着跑出来的,蹲在走廊拐角处把隔断门一拉,半昏暗里席地而坐,大好的氛围惨遭许静则的唯物主义破坏,王胖子颇有不忿,眼睛一转望向对面的秦惟宁:“哎,秦主任,你之前在实验中学呆过,讲点你们那的灵异小故事呗。” 许静则心说,这位是鬼见愁,灵异故事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秦惟宁抬起头,想了想,说可能有一个故事算得上,但并不灵异。 这件事是秦惟宁的妈李当歌女士的亲身经历,因此颇为可信。 李当歌的名字取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成为一名数学老师简直是命运使然。秦惟宁的姥爷得知李当歌要到实验高中应聘试讲时,为表鼓励,将自己珍藏的一支名牌钢笔赠予女儿,李当歌将其别在了胸前口袋上。 李当歌试讲前十分紧张,想上卫生间。但临近的卫生间都人满为患,李当歌只好顺着走廊一路找下去,终于在走廊尽头找到一间没人的卫生间,她洗手时一弯腰,钢笔松动落在地上,她只听见钢笔落地的轻响,匆忙低下头去看时却只看见一片光滑瓷砖地面,没有任何多余物品。 李当歌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支钢笔就此失踪。后来她成为实验中学的正式教师,和同事说起此事时,颇年长一点的同事告诉她,那间卫生间很怪,某一任校长曾在那自杀,奇怪的是他随身的喊冤自白血书离奇消失,劝她不要再去。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还只能算是有点怪的事。 李当歌在辞职那天,又来到了那间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手。她关上水龙头时,又听见“咔哒”的一声轻响,她低下头寻找声源,发现十几年前丢失的那支钢笔此时正躺在她的脚边。 那支隔了十几年失而复得的钢笔现在仍在秦惟宁的家里,秦惟宁对这个故事做下评断:“那个卫生间可能是时空交叠间的一个缝隙,科学上通常是这样解释……” 余下三人没空听他说科学解释,都只感觉身后有一股凉风悠悠吹过,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后来许静则的高考考场在实验高中,临数学考试前他也很没出息地想上厕所,紧张时什么都不过脑子,挑了间没人的卫生间就走进去了。 他也没怀疑为什么就这间卫生间不用排队,临出来之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许静则”。恍惚间他感觉那声音像是秦惟宁的,但秦惟宁不可能出现在这。 许静则回过头,卫生间里空无一人。此时他终于想起曾经听过的这个恐怖传闻,吓得一溜烟跑了。 跑到熙熙攘攘的走廊里,许静则摸遍全身,准考证还在,什么都没丢。他松了口气,走回考场。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李当歌为什么要在辞职那天重返这间卫生间? 考试后第二天拍毕业照,高考终于结束,大家都笑得开心灿烂。许静则点了几遍人数,恍惚地觉得有些不对,恰逢何舒蕾走过来,许静则拉住她,问:“咱们班是不是少一个人,秦惟宁呢?” 何舒蕾面露惊讶,好像不明白许静则在说什么,许静则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何舒蕾顿了几秒,脸上露出有点复杂的神色:“咱们班人齐了啊,三十一个人嘛。……秦惟宁是谁啊,老许,你不是一直都自己单人单桌吗?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 司机一个刹车后,许静则惊醒过来,司机转头看他,用浓重的口音对他说目的地到了。 许静则揉了揉酸痛的后颈,车窗外是一座医院,带着公立三甲的标志,外墙稍显破旧。 他低头掏出手机扫码结账,看金额就知道司机肯定是绕了路,他也没管,发票也懒得要,也忽略了屏幕上数个未接通话,直接开门下车。 秦惟宁还是一直都联络不上。 许静则没有过多犹豫,联络了李当歌,以尽量平和委婉的语气对李当歌说了他的猜想,事故发生地就在秦惟宁支教的区域,目前还没有死亡通报,许静则动用了点人脉问到了伤员转移到的医院,却也只能问到这些了。 没有人当场身亡,但送进医院后是站着还是躺着出来,就只有天知道。 许静则站在医院门口,发现自己对它有种天然的惧怕,他在这里失去了太多,却又知道不能责怪,就只能惧怕。 电话那头的李当歌比许静则预想的要冷静许多,她顿了一顿,说:“我知道不应该麻烦你,可是求求你,你离得更近,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行,行吗?” 许静则也抬起头,望着天空,心里对不确定的谁说: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行,行吧。 说完了,他对李当歌说,应该的。他让人帮李当歌定了最近的机票,他先去看看,让她先别急,他给秦惟宁的父亲也定了一张。 这所医院分外繁忙,咨询台的服务人员很明显没有微笑服务的意识,许静则对她说了半天,她敲敲键盘看向屏幕,又把眼睛一翻看向许静则,问:“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许静则终于确定秦惟宁在这里,而且还是病人,就是还没死。他心里那块绷紧了的石头离地又近了几厘米,也许是怀疑他身份不明,服务人员说不能向无关人员随便透露病人信息。 许静则平生第一次要按捺不住拍桌子骂人的冲动,他几乎想扳过来对方的电脑显示器,自己去看屏幕上的字。 在被保安强行带走前,许静则眼角余光瞥过一个有点熟悉的人影。他脑子里嗡的一声,顾不得思考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那人已经穿过人群朝电梯方向走了。 直觉告诉许静则,那绝对是。他猛地一回头,像是电影里的侦探终于在时隔十数年后嗅到了当年案发现场的一丝血迹,他放弃成为医闹预备役,撒腿就朝电梯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keepsilence!keepsilence!” 走廊里的人纷纷回头看他,怀疑他是哪里来的外宾。然而那人却像没听见一样,依然没有反应地往前走。 “keepsilence”按亮楼层按钮,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有一只手横冲进来扒住门,不由分说地将电梯门又打开,许静则满头大汗地死盯着他,对方的黑框眼镜镜片更厚了,头发也日渐稀疏,许静则却确定了绝对没错,他低声问:“你是keepsilence吗?” 对方一脸茫然,许静则接着补充:“京大,论坛,无人配送车,你做过我们的技术指导,你忘了?你是机械学院的,后来还和我们一起吃过饭!” 看到对方的表情,许静则内心中的一个猜想蓦然加大了,像一滴墨滴进水里,涟漪般地扩散开来。 秦惟宁的睫毛颤抖几下后,他缓慢地睁开眼睛,还未能适应强光。他先环顾了病房一圈,不知怎的,他率先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许静则。 自己没死,秦惟宁想。如果他死了,他大概率也不会和许静则分到一块——他带着这样的想法,继续看下去。 李当歌,秦源,一起支教的同事,还有他救的那对母女,甚至还有一面锦旗。 每个人神色各异地望向他,朝他围过来。只有许静则坐在那里没动,被人包围着,秦惟宁也看不到许静则的表情。 秦惟宁略张开嘴,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他挣扎着动了动手,活过来的感觉也并不是那么的让人欣喜。 他的手朝许静则的方向动了动,许静则看了眼他,朝他略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先出去了,留下其他人和秦惟宁讲话。 秦惟宁忽然之间心安了一点,考虑到他的身体,其他人也并未与他说太多,李当歌示意他们先让秦惟宁休息,最后许静则走了进来,拉过椅子在秦惟宁的床前坐下了。 许静则先取过床头的一个苹果,拿起水果刀在手里削。秦惟宁调高了病床,半坐直身体,垂下眼睛去看许静则的动作。 许静则削到一半,突然把那半个苹果又扔回床头的盘子里,身体向后一靠,冷冷地问:“keepsilence是什么意思?保持安静吗?” 第80章 秦惟宁的身体突然震了一下,他拿起那个被许静则扔到一边的苹果,也许是大病未愈,手还有点颤抖:“不是,是保留住许静则的意思。” 房间里静了一静,许静则忽然站起身来,有种想给秦惟宁一拳的冲动,看到秦惟宁还穿着病号服,他又强行忍住了,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你是不是感觉自己默默付出,做无名英雄特别伟大?你在这演苦情剧呢?” 秦惟宁很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很平缓,还带着一些大病未愈的沙哑:“其实我当初和王胖子说的是,如果许静则主动问起你说这钱是不是秦惟宁给的,你就告诉他吧,如果他始终没提起,就不要告诉他。……你一直没问,我想,是不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是一个彻底的坏人,你觉得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偶尔我也会想,你应该怀疑过吧,你为什么不问呢,我真的没想明白。可能是你有太多比我重要的事情要做了,你不像我,你有家庭,还要有事业,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我想等你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之后,我们能再互相面对的时候,你应该会想到我吧,应该排到我了,但我还是没坚持到等下去,只能先跑回来。” “等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很痛苦。我想我应该向你示弱,对你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以你的个性,也许你又会同情心泛滥,又会不忍心拒绝我了。可是我又想,凭什么呢?为什么在我们之间,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是由你来决定的?为什么你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喜欢我了,又同样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又把我扔下了?为什么我没了你就活不了了?为什么你一直没再找别人,让我误以为我还是有希望的?” 许静则,我的身高比你高而你太矮,没了我你就只能用梯子去取高处的东西啦,所以你很需要我吧; 许静则,我的智商比你高而你太笨,没了我你的数学就只能考不及格啦,所以你很需要我吧; 许静则,你还是需要我出钱出力才能做成事情,所以你很需要我吧。 综上所述,许静则,你实在是太需要我了,请把我带回家吧。只要你承认你需要我,我愿意再也不向你发脾气,再也不对你说很难听的话,世上就不再有坏人秦惟宁,只有很好的秦惟宁。为了宇宙的安全世界的和平,你应该这么做吧。 可是为什么你一直都没有找我,等我受不了又去偷偷找你,却发现你没了我也能过得很好呢。我要怎么样才能说服自己,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多,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多? 我又在说谎了。并不是为了宇宙的安全世界的和平,我是坏人,这又不是我的台词,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为了我,请你需要和爱我吧。就像我需要你和爱你一样,求你了。 “那个人和我是一个团队的,那时候我急着弄钱,就在网上四处接单,我起初并不知道那个人是你。是打语音电话的那次,我才彻底确定。你记不记得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 “你说‘少熬夜,对身体不好’。那时候keepsilence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和你有交易关系的陌生人,你还是关心他。我想,做keepsilence比做秦惟宁更好,因为你会关心一个陌生人,但不会关心我,而我又可笑到真的需要那些其实并不是给我的关心。之后我也想做一些努力,可我坏的那面又会冒出来,我又忍不住想问自己凭什么了。” 这是很荒谬的。乞丐这个词与自尊无关。可是秦惟宁还是异想天开地想做一个有自尊的乞丐,等待着许静则能够给他一点爱,贯彻着虚妄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其实这是狗屁,真要死的时候谁还管礼义廉耻。 所以秦惟宁发了“对不起”。秦惟宁一直不能够明白,如果世界上最善良的东西是润泽万物的水,为什么精卫却在水里淹死。 “你当时是真想救人吗?你是不是想——”许静则的手默默地攥成拳头,突然打断了秦惟宁,最后一个字到了嘴边,他又没能说出口。 “都有吧。我想你现在什么都不缺,没有了阿姨你也能活,更别提我。你这个人对谁都很关心,但其实谁对你来说又都没那么不可或缺,你还是能找到新目标的。我当时想,我做了这件事,是不是也可以证明,我不是彻底的坏人了。——站在我的墓碑前面,你也许会想,秦惟宁这个人还是有一点点好。” 如果我死了,我会成为一个好人; 如果我没死,请你给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吧。 第72章 许静则站起身,走到秦惟宁的床头停住。 秦惟宁人瘦了,也晒黑了些许,一双眼尾上扬的眼睛不再是像往日那般无羁,眼里添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许静则一低头,看到秦惟宁条纹病号服袖口露出的还插着针头的手,又颓然地坐下了。 半晌后,许静则从嘴里挤出一句:“要不是你还在这躺着,我真想抽你一顿。你一个人能演完一整台戏是吧,还真以为我能把你想起来啊?知道我有多忙吗?你要是真醒不来你还能跟我说这些吗——” 许静则的话头又突然止了。 他也心想,对啊,自己为什么没问过呢。 许静则低下头,用掌心揉搓自己的脸。掌心是热的,脸是凉的。 他感觉自己和秦惟宁之间,这么多年后弄成了一本烂账。哪怕是从提篮桥里捞出个资深会计,也算不清楚,弄不明白。其实满打满算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多长,一回头望,每件事都是“你对不起我”和“我对不起你”掺在一块,夜深人静的时候谁都有话说,真要到说的时候,又都想沉默。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他的一个律师朋友说最难打的就是离婚官司。律师朋友和许静则讲过,一个大哥在庭上把近几年的外卖平台流水账单都导出来打印成册,要求前妻付一半,闹得不可开交;下了庭深夜里大哥又给律师打电话,要把在北京那套房给前妻,说“感觉她之后一个人在这打拼也不容易”。 当时许静则都是当笑话听的,还笑问律师朋友,那大哥怎么不按吃的勺数算外卖钱。可是转念想,如果连对方一顿吃了几勺都记得清楚,最后怎么又走到离婚了。 单拎出来站在一方那看,都觉得对方薄情寡义,可能坏就坏在要算的是感情而不是钱,小许总许静则算钱就算得精明,对谁也都能忍让,最爱说“算了我不在乎啦”,颇有大局观。他对秦惟宁也这么说,然而每一次转过身去,好像也都没咽下那口气。 他迎着光追了太久,影子就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或短或长的,他也不曾在乎,也许是知道影子肯定是在,不必回头看的。 等到天全黑了,他才发现影子没了。他也没着急,反正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影子也就又回来了,而他还有好多重要的事要做。 他没想过,自第二天天亮起时,他会成为一个没影子的人。 其实这碍不着什么,有它没它都是一样,哪怕是有,许静则也没想过回头的。 只有在他看到其他人和他们的影子时,才会偶尔感到孤单与寂寞。 他不会回头,但他很怀念他。 许静则又拿起床头的苹果,继续削。秦惟宁就低头看着他削,看得许静则心烦意乱,苹果皮一削一个断。 末了他也自暴自弃,把削完的苹果塞进自己嘴里,啃了一口,见秦惟宁还看着他,好像有点眼巴巴的意思,许静则解释道:“这个氧化了,黄了。” “没事。”秦惟宁说,喉结动了动,好似很想吃。 许静则又啃了一口,啃得没滋没味,只得放弃,又抄起另外一个苹果:“我再给你削一个。少装那副可怜样,一个苹果才几个钱,又不是吃不起。逞英雄的时候没料到自己有今天?” 秦惟宁被数落得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迅速顺杆爬:“我想要切块的。” “还切块的,你怎么不点个水果沙拉,再往上面插把小纸伞?”许静则没好气地抬头望他一眼,手里的水果刀倒转得挺快,将手里的苹果切成了个动物图案。 秦惟宁端详着他切的动作,问:“你从哪学的。” 许静则看着手里的苹果,动作一顿又继续,低声道:“我之前总给我妈削,在家又没事干,哄着她吃点。” 动物图案最终完工,许静则把这一盘摆在秦惟宁面前,秦惟宁用那只没输液的手拈起牙签扎着吃,细嚼慢咽,吃得很认真。许静则就想起之前秦惟宁给自己补课的时候,看题时的表情也是这样。 好似是很遥远的事,可此时许静则又恍惚觉得那很近,这可能也是一种相对论。 于是许静则低声说:“你这个人做事做得太绝了。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特别坏,给别人给自己都一点余地不留。其实大多数人都在中间,平淡一点,过日子就行了。你父母还都在呢,不比我强?不是没人关心你,就是你总觉得那是别人捎带的,你就不稀罕。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别人不可能全指望着你活,你也不能全指望着靠别人活。” 第81章 “我说实话,从这个角度来说,咱们俩真是挺不合适的,但是偏偏又总想凑到一起。”许静则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喜欢,但不合适。不合适,但还是喜欢。 镜子摔在地上,破了第一次,收拾收拾捡起几片大的,还能勉强拼在一起,就像两人现在这样,还能见面,还能聊天,还能心平气和。 如果再破一次,就碎成粉末了。许静则不敢想那会是个什么样,只是他知道,他不想那样。 许静则其实是外热内冷的。他会预见一切都会有结束的时候,他便在一开始就控制自己投入的程度,像是趋利避害的一种本能。秦惟宁打破了许静则的原则,哪怕许静则已然知道秦惟宁所做的一切都有原因,无法简单归咎,可他还是想躲。 许静则不承认自己在乎。 秦惟宁吃掉了苹果动物的耳朵,他突然问:“你找到过吗?” “嗯?” “我是说,合适的。你找到过吗?” “……没有。” “是没遇到,还是不想找?” 许静则如实回答:“可能都有吧。” 秦惟宁轻轻地一点头:“我知道了。” 许静则也不知道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秦惟宁此人的脑回路通常无法以常理来理解。他只能认真地说:“你得好好的,你那个支教账号我还关注了呢。你知道你对多少人有多大的意义吗,你说没了你还有谁能想出那些招折磨山区孩子,不是,教育山区孩子啊……” 秦惟宁只是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笑得许静则有点窝心。 他就又不好意思走了。 其实他留在这,也不知道是以一个什么身份。 他看出来秦源与秦惟宁和李当歌之间都不亲近,气氛总是尴尬,一次秦源留下来夜里看护,第二天许静则就隔着病房门听见秦惟宁说“两个男的生不出孩子,同性恋基因遗传不下去,你再等一百年同性恋自然就灭绝了”,听得此言,秦源的表情着实精彩,想和秦惟宁吵又吵不过,打又打不赢,第二天秦源就走了。 许静则也不能让李当歌一个人在这留着,他让助理把他的电脑邮过来,干脆在病房里开始办公,秦惟宁也是一样,病床上摆台电脑,不比许静则闲。 许静则这才知道,秦惟宁来支教也没把原来工作彻底放下,还是在两头忙的。病房里不能抽烟,秦惟宁连咖啡也被迫断掉,身体尚待恢复,显得没有什么精神。 许静则不能总在病房里呆着,然而在他每一次离开病房的时候,秦惟宁都会问他:“明天还来吗?” 许静则好几次都想回答,要走了,可能不行,再见吧。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还来。” 秦惟宁露出一副对他很放心的神色,用眼神表达了“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许静则觉得自己好似堕入了一个道德绑架的陷阱,需要安装反诈app。不过次日还是只好来病房报到,处理工作之余也和秦惟宁闲聊。 许静则发现他们彼此对对方这几年了解的程度并不对等,他开始询问秦惟宁过去几年的事情,两人失联的生活轨迹逐渐交叠重合。 当秦惟宁的头发长了,许静则抄起剪子给秦惟宁剪头发,他的手指触到秦惟宁的后颈,他略微蹲下来查看两边头发剪得是否对齐,所呼出来的热气就难免撩拨到秦惟宁的后颈。 ——两个人都同时有了反应。许静则躲进卫生间,出来时二人还算神情自若,很自然地讨论起今天的天气和午饭想吃点什么。 解决下半身的问题后,上半身的大脑终于再度占领高地,许静则的脑海中警铃大作,立刻决定自己必须得走,此地不宜久留。 不走也是不行了。许静则毕竟还是个给人打工的,此前突然间更改行程撂挑子不干已经犯了打工人的大忌,幸而他没太耽误公务,迅速找人交接,认错态度良好,向小纪总说明了事情原委,小纪总在电话那头沉默半天,说:“你怎么总遇到这些事儿?我从香港请了个大师,特别灵,我家老头子本来住普通病房,他做了场法事以后,老头子就进icu了,要不介绍给你。” 许静则心想,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邪修。可能是小纪总也觉得话不太对,立刻找补:“好事儿他也干,写个平安符什么的,挺灵。” 小纪总对许静则的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是有原因的,小纪总在家庭内斗中大获全胜,同时准备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许静则劝他兵法中言穷寇莫追,尤其把人逼疯了那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许静则对此深有感触。可是小纪总对家里人仇深似海,许静则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装得道高僧劝他放下。 自然,这种欺人太甚的脏活,是要许静则来干的。许静则此前有亏在先,此时无法拒绝,况且所谓脏活也合法合规,对部分富人而言,一朝跌落致贫,和以往最看不起的穷鬼沦落进同一阶层,和要了他们命也差不多,小纪总就是要求许静则来充当黑白无常。 许静则站在病房外,心想这下没法了,必须得走。他还想着要怎么和秦惟宁说,病房门倒先从里面推开了,秦惟宁穿着齐整,还拉着行李箱,对许静则道:“我跟你一起走。” 第73章 也许是没有看到许静则立即给予回应,秦惟宁又补充问道:“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谁让你起来了,谁同意你出院了?”许静则一只手将秦惟宁手里的行李箱接过来,另一只手把他朝病房里推:“赶紧回去。” 结果是秦惟宁向许静则出示了办好的出院手续,医生认为秦惟宁已经可以出院,不必再挤占公共医疗资源; 李当歌也已经收拾好东西,表示自己也该回去了。 许静则每次一见李当歌总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总难免会联想到上一辈的那些事,另一方面又总觉得好像有点心虚,到底心虚些什么他也没搞清楚。 可能是他觉得,秦惟宁躺在医院里多少与他也有关系。从理性角度而言,秦惟宁的决策和他无关,遭遇的泥石流也是天灾意外,但从感性上就难以做到全身而退。 许静则知道李当歌应当是全然知情,可她从不表态,对待许静则又一直都是客客气气,许静则始终是吃软不吃硬,对秦惟宁狠下心来可能还容易些,可他一看李当歌带点斑白的头发,就只能说“阿姨我来吧”。 秦惟宁和许静则的目的地都是西都,秦惟宁历经此次事情后,学校决定对他进行表彰,同时校方也感到后怕,打算让他先返回再讨论后续工作事宜;许静则现在的工作主要阵地也在西都,有些事情必须他亲自出面处理。 许静则把秦惟宁的锦旗一卷,宣布出发。此地并无机场,两人只能转车去邻市乘机,赶到飞机场的路上也消耗不少精力。 待到终于坐到飞机上时,许静则才松了口气,向空乘要了条毛毯,秦惟宁坐在临座,问他:“你冷吗?” 许静则掏出电脑放到桌板上,没好气地说:“给你盖的,我身体好着呢,没那么虚。” 秦惟宁扭头看了看他,接过空乘送来的毛毯,盖在腿上。 许静则打开电脑看了会文件,略活动了下脖颈,恰好瞥到秦惟宁那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心烦,“你这么盖能挡风吗?这么大个人了真不知道平时都怎么活的。” 许静则此时看秦惟宁就像是看自己那不争气的下属,怎么办都办不到自己心坎上,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将手伸过去帮他把毛毯掖了掖,又帮他调了座椅靠背。 秦惟宁表示这回风吹不到了,许静则得意地说“以后就这么盖”,顺便再传授两句养生之道,教育秦惟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不养好身体怎么能工作到六十五岁。 秦惟宁突然问许静则,退休后打算去做什么。 许静则一愣,这个问题太过遥远,其实他一点也没想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做这种半辈子后的计划更是没有意义,可他刚教育过秦惟宁,这时也不好意思自己拆台,只好勉强地畅想一番,说到时候就去买栋别墅养老,搞搞园艺和钓鱼。 许静则的白日梦不做则已,一做起来发现那倒还真是美好,颇有归园田居的意境。秦惟宁听他设想了半天夕阳红生活,没有评价具体内容是否现实,只是看着许静则,问:“到时候能叫上我吗?” 许静则立刻回答“当然会叫你了”。话音刚落,自己却先顿了一下。 他发现在自己的设想中,小秦和小许会在若干年后自动进化为老秦和老许,都不带另外一个小,也自然没夹带另外一个老。 好像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仿佛再过四十年,也和已经过去的十年一样,不曾有谁产生了巨大的进步。 他又想起秦惟宁说过,这些年里也试着找过,最后却都没成,也是不合适。 许静则也想问,是哪里不合适呢,以后还找吗,得找吧。找到了以后就轮不着我叫你了吧。 第82章 空乘发了餐,许静则拆开餐盒填肚子,才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那么遥远的没影子的事儿何必去想。秦惟宁到底是大病初愈,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杯果汁,而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秦惟宁不说话的时间太久,许静则都以为他已经睡着,耳畔却突然响起声音:“你在看什么?” 许静则才发现秦惟宁不知何时把头微微侧了过来,也并不是偷看,机窗玻璃里正好能看见许静则的手机屏幕反射出的内容。 许静则回答:“王胖子他老婆要生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我挑个送孩子的礼物,就当是见面礼吧。” 只是许静则在这方面也没什么经验,看得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问:“你没睡着吗?” 秦惟宁淡淡道:“睡不太沉,被光晃醒了。” 许静则“哦”了一声,接着翻页,秦惟宁好像没什么睡意了,略调直了椅背看着他。 许静则再翻几页,实在看得头疼,干脆将手机递到秦惟宁面前:“你帮我看看这个怎么样。” 秦惟宁看了两眼,说了句不错,挺好的。许静则不置可否地将手机拿回到自己面前,端详一会又自己否定了,如此来回几遍,秦惟宁先打断他:“那么小的孩子分辨不出的,也记不住。你送个心意就好,长命锁不就很好吗。” “长命锁之前送过了。”许静则摇一摇头:“也不能太随便,毕竟我是这孩子的干爹呢。” 秦惟宁没再说话,像是在消化这句“干爹”的份量。 最后有几样物品进入决赛圈范围,许静则还想再问问秦惟宁的意见,秦惟宁却抢先一步说:“许静则,我头疼。” 许静则立刻把手机收起来了,再一看秦惟宁,秦惟宁略皱着眉头,脸色也真的有些苍白,毛毯还裹在身上,提醒着许静则他还是个病人。 许静则顿时有些紧张,虽然此前已经做过全身检查,可谁也保证不了有没有什么潜伏的后遗症,何况此时二人在万米高空之中,秦惟宁说着自己没什么大事,只是头有些阵痛,许静则还是立刻伸手握住秦惟宁的手,问:“手怎么这么凉?” 他又松开秦惟宁,十分严肃地询问还有没有其他症状,不会是脑震荡吧。 可能是被许静则紧张的氛围所感染,连空乘都走过来询问了几遍。 秦惟宁摆手对空乘说自己可能只是因为气流颠簸而头晕,许静则却还是紧绷着神经,低声警告他:“你别硬撑,下了飞机就去医院再做一次全身检查,这种事情不是说没事就没事的。” 秦惟宁抬起眼睛注视着许静则,似是有话要说。然而停顿片刻后,也只是在毛毯下将许静则的手翻过来,轻轻地拍了拍许静则的手背又收回,而后说:“真的没事,不用担心。” 可许静则还是一路忐忑直到飞机降落,短暂的失重感后重回地面,他才稍稍松懈。 西都的新机场距离市区很远,许静则的助理开车过来接机。等待行李的时间里,许静则看了眼到达时间,才发现今天几乎一整个白天都耗费在路上,而秦惟宁无论说自己身体恢复得多么好,到底也还是个病人。 “我直接送你去医院?”许静则问。 “不用。”秦惟宁趁着许静则没注意,直接将行李从转盘上取下来,“我先回公寓,明天我再去医院检查。”说完,像是怕许静则并不相信一样,朝他笑了笑:“我会去的,不会骗你。” 许静则上前一把将秦惟宁手里的行李夺下来,“啧”了一声,让秦惟宁先坐一会,十分钟后在上车点见。 转身后许静则有点回过味儿来,心想秦惟宁会不会是装的,反复思考后觉得可能性极高,毕竟秦惟宁连做好人好事都不一定是发自真心。要是装的,那秦惟宁就真是缺德带冒烟了,以为把他耍着好玩? 十分钟后,许静则在距离上车点五十米外的地方将车停下,拔下车钥匙在手里不停打转。 秦惟宁不知道许静则的车牌号,他就站在上车点那里,看着面前的车停下来又出发,来来去去。 离得太远,许静则看不清秦惟宁的表情。只能看见秦惟宁就在那站着,像个路障,身后排队等候的人不断越过他。 五分钟,十分钟。许静则已经严重迟到,秦惟宁还是站着没动,也不肯找个座位来坐,他只是伸出手,撑住了面前的栏杆。 此时一辆车向他驶来,刹车停住,许静则从驾驶位跳下车,对他说:“上车,我让助理先走了,我们在这附近休整一晚上再赶回去。” 第74章 诸如“只剩一间大床房两位要不要拼在一起睡”这类令群众喜闻乐见、令许静则闻风丧胆的狗血事情并未发生。 助理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为他们定了两间房,两人提着行李休息一晚,打算明天再开车回城。 许静则到了房间先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便穿着浴袍拿起电脑再度开始工作,电脑上切出数个窗口,还要戴着耳机对着空气不断讲话,从远望去和精神病人十分类似。 待到喝完一杯半的咖啡,已经将近深夜,许静则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许静则摘下眼镜,犹豫片刻,决定该去关怀一下病人秦惟宁。 他拿起手机,想在微信上问秦惟宁睡了没,又觉得这句话留痕在聊天记录里有点气氛诡异,若秦惟宁已经休息,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许静则给他发来这个,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想反正秦惟宁就在隔壁,干脆直接上门去问问。走到门口穿衣镜旁,许静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浴袍,衣摆下的内裤角若隐若现——简直是成何体统! 许静则又赶紧折返,将行李箱摊在地上翻看,行李箱原本是为出差准备,里面尽是些西装,哪怕挑件略微休闲的款式穿上,大半夜也真够能装。 最后许静则只能翻出那件略显宽大的纯棉t恤再配上短裤,这松松垮垮的t恤他当成睡衣穿了好几年,贴身的东西总是磨合得越久越舒服,他的下属们可能难以想象,在多次语音会议当中,他们敬爱的小许总都穿着这件印着只大狗、狗还竖着大拇指自卖自夸地说“i’m very good”的t恤在发表讲话。 洗过澡后头发吹得半干,没涂发蜡软软地半塌着,许静则再度审视了一番自己这副造型,最后自暴自弃地把电脑也抱上了:还哪里有什么精英形象,整个就是一天真且愚蠢的大学生,这些年纯粹白干。 不过许静则哪怕是在大学,也是会去骗别人办电话卡的那类人,因此他还是充满自信地走出门去,心想如果自己敲门而秦惟宁已经睡了,他直接离开就好。 按了秦惟宁房间的门铃,许静则等待几秒,没有听见回应。他刚想回房,房间里却又突然响起脚步声,许静则还来不及辨别秦惟宁是在哪个方位走动的,门已经开了。 许静则一怔。 他看到秦惟宁穿着浴袍站在门口,浴袍下露出的脚踝至小腿处露出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秦惟宁水汽濛濛地对他解释道:“刚才在换药。” 到底是从天灾里捡回一条命,秦惟宁身上有许多处划伤,但相较之下已经算是无需提及的轻伤范畴。 “咳。”许静则清清嗓子,问:“你还没睡呢。还疼吗?” “你说头?头不疼了,应该没什么大事。”秦惟宁立在门口,回答。 “哦,行——”许静则刚要说“那你有事儿叫我”,秦惟宁忽然又说:“不过身上有点不舒服,愈合时有点痒,就睡不着。”他看向许静则抱着的电脑,问:“你也还没睡?” 许静则脑子里的处理器开始咔咔咔响,随后“噗——”地一声,冒出黑烟。 “我,你,哎你说,哎这,嗐”——抱着这样的心情,许静则走进了秦惟宁的房间。 其实走进去后,许静则才发现自己可能是有点小人之心。秦惟宁的视线先落在许静则的衣服上,很浅地笑了一声,说了句“不错”,随后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时浴袍下已经多了条裤子。 许静则就只好在沙发上坐下了,掩耳盗铃地将电脑打开,偶尔一瞄。秦惟宁的电脑也摊在桌几上,看来办公也没有断,秦惟宁折返回来将电脑关了,许静则说自己刚喝过咖啡,这时候精神透顶,聊聊天也行。 闲聊几句后,许静则借着桌旁立式台灯的光,瞥到秦惟宁胸前未完全拢紧的浴袍间露出的伤痕,落在健康紧实的肌肉上显得格外乍眼。 这样的伤痕,秦惟宁的身上还有不少。 “甘心吗?”许静则突然问。 秦惟宁坐在他对面,凝视着许静则,许静则又继续问:“要是真死了,年纪轻轻的,你甘心吗?” “你说你有这么多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东西,脑子好使,身体健康,长得可以,事业也在上升期,好好活着多好,我真弄不明白你。”许静则道。 “以为自己要死的那一刻,是有一点不甘心。醒来以后身上又疼。”秦惟宁说。 第83章 “脑子、身体、事业”——秦惟宁又觉得自己是被许静则给骗了。他觉得许静则和传销头目高度相符,用“有意义和没意义”的论调将秦惟宁成功洗脑,最后拍拍屁股走人,还要反过来劝他,好好活吧,你多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啊。 秦惟宁也真是想问,许静则,你向人兜售你那套哲学的时候,你自己到底是信不信的?——名门正派的掌门其实杀人如麻拿小儿炼丹,魔教教主私下里每天扶老奶奶过马路,这世上有这种事儿吗? 要说不甘心,那也有。不甘心就是他太了解许静则做不出殉情那档子事儿,为他顶多消沉两天,过后又撒着欢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没人能活得过许静则,有道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许静则大有修炼成忍者神龟的态势。 许静则身体很没出息地一抖。秦惟宁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掌展开,两人的手掌并排对在一起,秦惟宁用手指划过许静则的掌心,像一片羽毛轻柔地荡过去。 “看,我们都是断掌。” 许静则抬头望望秦惟宁,又低头看看两人的手,好像还真是:“有什么说法?” 秦惟宁放开了许静则的手:“断掌的人命都硬,轻易死不了。” 许静则略微惊讶后,一脸哭笑不得,睫毛反复来回地抖:“狗屁,这你也信。你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少信这种封建迷信。” 结果是许静则又低下头反复地查看比对,问秦惟宁“真的假的啊”。秦惟宁说“假的”,许静则追问“真的是假的?还是假的,是真的?”两人对话又再度可以成为汉语考试题目。 “反正我没死,你就当真的信吧。”秦惟宁最终作结。 许静则眨眨眼睛,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自觉在中间让出一人的距离,许静则又趁秦惟宁转身去拿水时快速低下头偷看了眼自己的掌心,觉得还是有点痒痒的。 许静则想起一件事,问:“你怎么劝那些孩子又回来上学的?” 秦惟宁举起水杯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拿你之前在班里放的那段视频。” “啊?” “我电脑里还有。”秦惟宁的旧手机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他打开电脑,找出那段不甚清晰的视频按了播放:“记得吗,就是当时班里没人参加运动会,你播的那段视频。——我去到他们家里,给学生看,问他们真不学了吗,考不上好学校,比不过城里的孩子就不学了吗?跑步运动员跑不过博尔特、跑不过刘翔就不跑了吗?” “自己努力过就好,我说这是句屁话。你看到别人生来就拥有的比你更多,你拼了命想要的一切他出生时就拥有的时候,你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我努力过就好?可是就真的能做到不努力了吗,在山里继续重复你们父母辈、祖父母辈那样的一生?等到老了再对自己讲这样的一辈子也不错?是真的觉得不错吗,还是事已至此,只能对自己说不错,不然就不敢回看自己的一生了?” “山外的世界也没那么好,百分之九十九的璀璨都不会属于你,比好人更多的是骗子,比机遇更多的是陷阱。但是只有看过了,经历过了才有资格说自己不喜欢,才能说我选择回来,不然那就不是选择,就只是被动地接受。尽管选择之后的结果还是由不得你,可是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是自由的,我们努力十年、奔跑了一辈子,也只是为了能站在台上,有那么一刻选择的自由。” 许静则沉默了,他凝望着秦惟宁,似乎无话可说。末了才说出一句:“你劝学的方式真是新奇。”又补充:“也很真诚。” “嗯,我不会说那些‘高考后就都好了’‘考个好学校就什么都有了’之类的蠢话骗小孩。”秦惟宁说:“而且现在的小孩越来越难骗。” 许静则对此深表赞同。 “不过这些话也没太大用处。当时我们收到了一笔二十万的匿名捐助,校长对学生说只要好好上学,费用全免,还有奖学金可以拿回家。读了大学后再去打工会赚得更多。”秦惟宁扫了一眼许静则。 许静则的嘴巴有点发干,手脚略微发麻,也许是坐太久了。 “我跑了三天的山路后才知道有这笔钱,我还一分都没有领到。”秦惟宁又喝了一口水:“我是不会承你的情的。” “咳咳。”许静则起身活动四肢,“万恶的资本家偶尔也得回报社会,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嘛,我这也算是为教育事业献出一份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秦惟宁又抬起唇角,极淡地笑了一下。 秦惟宁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将话题引开,又说起支教中其他的事情,有动物的,也有人的,率真得像是童话故事。 许静则身体中的咖啡因率先罢工,他只感觉自己眼皮越来越沉,已经分不清秦惟宁是在讲“老刘”还是“老牛”,闭上眼就是天黑。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忘记自己是否有做梦。只感觉周身是温暖的,又好像是在被人默默地注视,那注视并不带侵略性,就像自己的影子一般,在熟睡不设防时就成了他最忠实的守护者。 许静则再睁开眼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他在沙发上仰躺着,身上盖了条薄毯,头枕着靠枕,蜷成一个团,背靠着沙发靠背,睡得安全舒服。 嘴角带着点湿——许静则抽过纸巾一擦,怀疑自己睡着后流了口水。他转头看向背后的床上,秦惟宁睡得安然。 于是许静则便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天亮后两人在酒店吃过早饭,许静则开车回城。 助理又打来电话,与许静则再次确认今日的行程,许静则挂断电话后继续行驶,秦惟宁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驶位,保持了安静。 今日路况不大好,下起雨来,能见度不高。不知为何,许静则的右眼皮跳了几跳,他记得林奕告诉过他,这时候就要贴块白胶布在眼上,让它“白跳”。 可车里是找不到白胶布的,秦惟宁看出他的烦躁,问他怎么,许静则也只摆摆手说没事,开了车灯。 许静则继续朝前行驶,转弯后对向车道驶来一辆大卡车。许静则减缓车速,在雨刷器的摇摆间,白色灯光自下而上映亮侧对面卡车司机的脸。 雨滴刷啦啦地拍在车前玻璃上,许静则双手握住方向盘,于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他的右眼皮又是一跳—— 对向而来的大卡车突然之间偏离了自己的车道,直直地冲向许静则的驾驶位。 许静则猛地向右打过方向盘,视线死死盯着对面朝他撞来的卡车,脚已毫不犹豫地深踩刹车。 下一秒,整个车身在急刹和向右打轮的作用下剧烈侧倾,许静则的身体虽然被安全带保护住,却也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左甩去,几要倒向侧方玻璃。 他却依然拼尽全身的力量,用手臂决绝地抵住方向盘,让方向盘始终朝右。他抬起眼睛,短暂地、近乎本能地望了坐在他右侧副驾驶的秦惟宁一眼。 许静则觉得那一眼似乎是很长的,漫长到连一辈子都走过去。 他没能说出话,也想不出要说点什么,到头来可能也只能笑着对秦惟宁说,算啦,有什么不能好好活的呢? 活着就是这么一点事儿,吃喝拉撒睡,没有意思。可是这么每天过下去,偶尔也会觉得,好像是挺有意思。那点意思是说不出来的。 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也依旧是觉得,挺有意思。 秦惟宁好像还是不懂他,又令许静则失望—— 秦惟宁在许静则看他的那一眼后,毫不犹豫地朝许静则猛扑过来,朝着相反的方向与许静则争抢方向盘,双手扳住猛地向左拉回,让许静则此前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许静则几乎要确认,秦惟宁都是装的,哪里会有一个病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想骂秦惟宁,却只能看到方向盘上秦惟宁几近惨白的手指指节。秦惟宁倒是始终沉默着,望着许静则,许静则便读懂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视死如归。许静则再度伸出手与秦惟宁抢夺方向盘。 在这个密闭的车内空间里,两人都不受控地被各种力量拉扯来去,走向生的力,或死的力,都不由自主。 秦惟宁的身体已整个向左倾斜过来,他用后背与肩膀牢牢地抵住副驾的车门,许静则再度落败,身体被他挤进车的内侧,不断朝后躺去,最后一根手指也离开了方向盘。 车转向左。 在许静则失去意识之前,他只低头看到了秦惟宁头顶发间的那一个小小涡旋,一场台风正在这狭窄空间内发生,而那就是它的台风眼。 秦惟宁的头埋进许静则的颈窝,背靠着车前,给予了许静则一个决绝的拥抱。 第75章 许静则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失去视觉后,其他的感觉就蓦然变得清晰: 许静则感到的沉重是秦惟宁的重量; 第84章 耳畔听见的呼吸与呻吟是秦惟宁的声音; 手指间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气的液体,是秦惟宁的血,越淌越多,似要将许静则淹没。 许静则在黑暗里拼命挪移,车整个翻转颠倒过来,他摸索着安全带扣,再一脚将车门踹开,手脚并用地挪移出去,每做一步,身上都像散了架一样的疼。 可他不能停下来,他想,秦惟宁得多疼啊。 眼前的黑色光斑逐渐淡了,许静则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拨出了急救电话。他抑制不住地朝电话那头嘶吼,报出位置恨不得下一秒急救车就得赶到,在连绵不断的雨丝里,许静则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挂断电话后,许静则一低头,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是血,白色衬衫被血染红,被雨掺杂成了粉色,朝地面滴。 没有新的红色。许静则来不及愣怔,爬向副驾驶,连拖带拽地将秦惟宁运出来,他一动,秦惟宁的胸口就有股血往外涌,像喷泉似的。 许静则怎么捂也捂不住,好像对方的心要跳出来。——原来心动或不动,都不由人掌控。 秦惟宁的双眼闭着,嘴唇也变得惨白,许静则不敢再摇晃他,大喊着让他别睡过去,秦惟宁却不听他的,眼睛还是不肯睁开看他。 许静则想求求他,再看自己一眼吧,给他跪下或者给谁跪下都成,可是也不能是一眼,得是好多眼,有感情的,没感情的,像看傻x一样的,不屑的,轻蔑的,恨的,爱的,那得是多少眼,许静则还没被看够。 许静则只好抡圆了胳膊,想给秦惟宁一个耳光让他醒醒,你不是看谁都像傻x吗,你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吗,怎么这时候就要睡过去了? 可是许静则再怎么想用力,落下去的手也是轻的,轻到连一片羽毛也拂不走。 许静则发狠了几遍才成功,秦惟宁的脸上照旧一点血色也没有,却终于是半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望着他,嘴唇微微翕张着,说出来的话也依然是不中听:“……车不会炸的,那都是电影……许静则,你是傻的吗?” 话音刚落,远处“砰”地一声,一片热浪席卷过来,许静则本能地循声而望,他的车在雨里,燃烧得很快活。 他再一低头,怀里的秦惟宁已经又闭上眼睛。 许静则不敢晃他,只能低声地骂:“你他妈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理?你睁开眼睛看看,车是不是炸了?你就一点错都没有,那他妈的是想撞我的,关你什么事啊,你死了也是冤死的……” “我跟你说,你死了我也照样活,你听见没有?你给我起来!” 天地间只余雨声,和许静则怒骂的声音。而后有了远处而来的车声,警笛声,与诸多繁杂的声音相较,嚎哭声就显得弱了:“没有你我活不好……求求你了,你看看我……” 许静则被裹得像个木乃伊,站在急救室外头,一动也不动。 他身上的大小外伤也没有少受,医生让他老实呆着,他硬是挪到了急救室门口,挪到这的时候他也恍惚,想问自己,我怎么又来了? 可这次不再有人默默地握着他的手,用这种笨拙的无言的方式安慰他了。 许静则一句话也不说,艰难挪动后,举起自己的手心,怔怔地看。他的手臂伤了,手却没事,那掌纹安然无恙,依旧是断的。 许静则看着它的时候,想,如果他不是就好了。如果在里面的是他就好了。 并不是他有多么的大公无私,甘愿献出生命。恰恰相反,他是自私的那一个,因为他太了解与人告别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是明知道不会再见面的再见,是不再会返回的送别。 是一场绵延的,无边无际的雨,他撑起伞,却不知道该对谁抱怨坏天气。 许静则是最无法被点拨的,开不了窍的愚者,好了好了,他了不了,就永远也好不了。活下来的是许静则,却又不是再是许静则。 许静则活在他人的眼中,每个人离开他的时候都将那一份打包带走,许静则不知道该从被带走了多少算起,他不再是他。在活着的到底是什么,他也并不知道。 秦惟宁最重的伤在胸腹部。因为秦惟宁拥抱着护住了许静则,导致秦惟宁的胸腹部受到了最大的冲击。 撞他们的卡车司机并非临时起意,是一场早有预谋,许静则都不知道是否该感激这不是一场百分百的意外——杀手这一行也需要天赋,司机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怂了,车头偏移,没能结结实实地撞到许静则他们,不然秦惟宁连进急救室都没有了资格。 警方介入调查,许静则恍惚间有了个模糊的猜想,他大概知道了是因为什么,但他此时没心思去和警方多说,哪怕杀人可以偿命,许静则也不想要对方那条烂命,摆在他面前他都嫌臭。 秦惟宁的肋骨断了四根。 出了那么多的血,也许是肋骨刺穿了哪里。胸腔里的每个脏器都太重要,重要到无法深想要舍弃谁。 许静则不吃不喝,在那里发呆。他换了一件衣服,却仍旧把那件染了血的白衬衫抱在怀里。 他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人提了起来,他也不反抗,任由对方拖拽: 秦源血红着眼睛瞪着他,看见他手里那件衬衫,眼里几乎要喷火:“你们一家子都是坏种,不光害我还要害我儿子,我儿子京大毕业啊,现在都是教授了,就要被你给害死!” 许静则低头扫视了秦源一眼,又闭上眼睛,对方怎么朝他身上招呼也无所谓。他只是突然间也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在某种程度上他和秦源也没什么不同: 你名校毕业,你事业成功,你脑子好使——就别死了吧。这句话的另外一个含义是不是,如果你什么都没有,死了也就无所谓? 许静则想穿越回那个时候,对秦惟宁说,不是的,哪怕你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的臭脾气也行,你也对我来说有所谓。 不需要你做什么,你活着就是我的念想。我过得比你好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关心你;我混的不如你的时候,我会努力地追上你。 世间万物都在做绝对运动,而我们可以在那里,做彼此的相对静止。 你是我的锚定点。 拳头或巴掌都没有招呼到许静则的脸上,许静则等了等,有点讶异地睁开眼睛,看到李当歌拽住了秦源,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两个。 李当歌的眼神落在秦源身上,鄙夷得像在看一个聚众闹事的陌生人:“谁害你了?当初有人逼着你借钱,逼着你投进去吗?又有谁害他了,不是他自己坐上的车,自己愿意去给人家挡刀的吗?” 秦源怔愣地看着李当歌,李当歌紧接着说下去:“是他自己愿意躺在这!他愿意什么都不要了,愿意去死!你能怪谁!要怪就怪自己,当初没教好他,养出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东西!” 秦源无力地松开了许静则,还想对李当歌说什么,其他亲戚这时如梦方醒围了上来,秦源便阴沉着脸走到一边去了。 许静则和李当歌留在急救室门前。他看见李当歌的眼圈越发的红,许静则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还是向前一步,垂下头,对李当歌低声说:“阿姨,你打我吧。我知道您心疼,这些事情是怪我,您打我骂我怎么都行,您打我我还能好受点,您就当成全我。” 他看见李当歌的手缓慢地抬起,许静则呼出一口气,一点不躲,打算受着,只是一巴掌都太便宜他了。 可是李当歌望着他,那手悬在半空许久,又放回去。她擦了擦溢出来的眼泪,语气还是很平淡地:“我没办法成全你。” 她转过身去,急救室的灯还亮着:“没死,就还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晚了。别人怎么看,以前有过什么,都是虚的。” 许静则走到icu病房里时,感觉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脚底是虚的,人是飘的。 他还恍恍惚惚地留在抢救结束的那一刻,人过来了,魂却没跟过来。直到他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秦惟宁,虽然人还不能睁眼看他,周身的各个仪器屏幕却都在告诉许静则,这人还喘着气呢。 医生都说可真够险的,肋骨就差那么一点就扎心脏上了,那就算请神仙来都难救。 许静则赶紧封红包送锦旗,锦旗上印“在世金仙”,医生婉拒了红包,对许静则皱着眉头笑说你这也太夸张了,许静则连忙说那再去做一个新的,这个旧的——? 医生说做都做了,那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小同志,世上可没有神仙皇帝…… 许静则尝试动一动被石膏固定住的脑袋,说是是是,您说什么都是。 医生一龇牙:我说什么都是啊?那你就回病床上躺着去,别在这晃,小心骨头长歪了。 许静则只好又像个大号米其林轮胎吉祥物似的,晃晃悠悠回到病房里去了。 秦惟宁醒来的时候,许静则身上的固定石膏还没拆。他上厕所刚上到一半,听到消息就往秦惟宁的病房里跑,李当歌在秦惟宁的床头站着,秦惟宁同样也是不能动,只躺在床上睁开眼睛,低声喊了句“妈”。 第85章 而后他的眼睛转了转,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许静则。许静则慢慢地朝他挪过来,两人互相盯着对方,没人开口,显得有些诡异。 秦惟宁的喉结微动,有点疑惑的样子,问:“你是谁?” 许静则的脑袋里轰隆一声,心想,不能吧。 他该怎么向秦惟宁作出自我介绍呢? 秦同学你好,我叫许静则。许是许多的许,安静的静,以身作则的则。以后多多指教啊。 “——许静则,你现在这副表情特别精彩。可惜这里没镜子。”秦惟宁顿了顿,说。 许静则反应了三秒,而后想把秦惟宁扔下病床,当成陀螺来抽。 秦惟宁的恢复期是有些漫长的。 接连经历两次事故,一场天灾一场人祸,在医院呆的时间快比在家里呆的还要久。 当事人秦惟宁倒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已然快要成仙,王胖子如此评价道:秦主任本来就是个狠人,历经两场大劫,现在狠上面还得加个点。 王胖子最近也有点飘——范水水生了,王胖子喜得贵女,每天乐得跟那什么似的。说来也巧,范水水的预产期提前了几天,孩子出生的时候恰好是秦惟宁出急诊室的时候,一场喜事就变得更加令人开心。 王胖子安顿好家里后,也飞来西都探望两位伤员,同时带来一整个相册的孩子照片,许静则虽然也很喜欢,但在心里还是暗自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个红彤彤的没毛猴儿一样,接连看了一个多小时也不免有点坐不住,先行告辞:“那什么,你们聊啊,我去帮阿姨干点活去,看看那营养餐怎么样了……” 待到许静则一走,王胖子又欣赏了十分多钟的没毛猴,还指给秦惟宁看:“你看看,这眉毛,这鼻子,这嘴,是不是特别像!” 秦惟宁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觉得首先这孩子现在就没长眉毛。他思索了几秒,觉得理性上说“像”实在难以让人愉悦;但感性偶尔也会冲昏大脑,面对王胖子如此汹涌磅礴的父爱,他也只能一点头,说很像。 王胖子满意地把手机揣进兜,在病房里踱步两圈,又走回来打量一番秦惟宁,在床边坐下了:“唉。你说你们俩吧,我是真弄不明白,人家谈恋爱都是去电影院西餐厅,你们俩倒好,在医院。这花费成本是不是有点太高了?我就一眼没看住,怎么能闹出这么大的事儿?” 秦惟宁看一看他,没作声。 王胖子又问:“现在明白了没啊?” 秦惟宁扭过头,很淡地朝窗外望了一眼:“明白了。” 王胖子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有点恨铁不成钢,又有点欲说还休的意思:“许司令他爸跳河之后,家里没钱那时候,我一天天的都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见到他我连个大气都不敢出,真怕哪句话说不对了,结果他看出来了,跟我说:‘胖子,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不敢说我先说,许静则你可别像你爸一样赚黑心钱最后只能跳河啊,我说完了,以后你说吧’。……可是我真不敢提你,一句都不敢说。我们凑到一块,就只能当你没存在过。” 他停顿后又叹口气:“你自己证明过了也成。反正之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王胖子走出门去,这回被截住的幸运观众是李当歌。 秦惟宁坐在那里想,可能是没有过恨的。 非要说恨的话,细究下去,也许只是尚未成型的爱而已。 许静则恢复得快一点,干脆代替护工来摆弄秦惟宁。 他帮秦惟宁用剃须刀刮胡子,在秦惟宁下巴上打出一团团的白色剃须泡沫,秦惟宁很听话地仰起头,许静则低下头认真地为他刮去一道道白,阳光透过玻璃窗从侧面打下来,许静则的睫毛微遮住眼睛,避开秦惟宁的喉结,仔细地将最后一点泡沫也清理干净。 身体消耗使得秦惟宁瘦了,病号服穿在身上,肩那里还是正的,余下的地方就偶显空荡。许静则说了句“好了”,秦惟宁再度平视起许静则,像一切都放缓了似的朝许静则露出一个笑容时,许静则却还是和武侠小说里写的一般“心中一荡”。 警方效率很高,案件被迅速查明,其实无论查不查的,许静则心里也已经有数,小纪总也赶过来很郑重地探望。 “你家里人是什么,《咒怨》里的伽椰子啊,见谁就要弄死谁?我跟他们有仇有怨吗?”许静则对着小纪总就是一顿痛骂,说完了自己心里也有点亏:好像也有点仇有点怨——而后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个八度:“那不是都怪你吗!我从你这拿七位数,我以为是年薪,结果你想买断啊你!有你们家这么丧良心的吗!” 小纪总也是满脑袋的官司,许静则也看出来这富二代小纪总已和前段时间的他大有不同,小纪总再怎么觉得自己是只凤凰,和家里的一群山鸡互啄,也难免让人啄秃一大半去。他把人逼绝路里,自己也没落着多大的好——许静则也知道,对着家里人,说是报仇都谈不上,再怎么想“快意恩仇”,往往最后也都是钝刀子割肉。 不过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小纪总理亏,许静则反正也不想再跟他混了,干脆先声夺人先把小纪总骂懵,随后狠敲一笔走人。 可惜小纪总也不是吃素的,许静则为了自己和秦惟宁下半生的养老金,和小纪总在外唇枪舌战至大半夜,两人以无比文明的方式互相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代,最终俩人又都和解了,许静则是孤儿,小纪总不是孤儿却还不如孤儿,小纪总一时感性战胜理性,给了许静则一个超乎意料的好结果。 许静则回到医院,走到秦惟宁的病房外头,觉得秦惟宁应该已经睡了。他想转身离开,可在门口停了会儿,还是悄悄地推门走进去。 许静则在谈判桌上大获全胜,本来该把秦惟宁从病床上拉起来,告诉他从明天起咱们家里不烧暖气,改烧人民币——可是又突然不那么开心快乐。 他默默地拉住秦惟宁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缓慢地摩挲。他知道秦惟宁没睡,小声地对被子下的秦惟宁念叨:“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撞我多好啊,能算工伤!撞你有什么用!都怪你,我本来能去荷兰养老的,现在好了,只能去河南了!”他咬着牙故意说:“要到的钱就只够付你的医药费的!” 秦惟宁用眼睛安静地看他。 许静则替他将被子叠了几叠,秦惟宁的手翻转过来,平稳地覆盖在了许静则的手上,向许静则陈述:“许静则,告诉你个秘密。” 许静则的耳朵竖了起来。 “那天,我见到阿姨了。我们擦肩而过——她突然拽住我,很生气地骂我说,不是答应过她要照顾好你吗,怎么答应过的事一点都没做到?骂过我之后,她就猛地把我推了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说我没照顾好你,我想我能做到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 “之后我听到你说,没有我你活不好。”秦惟宁抬起手,擦掉许静则眼下的滚烫液体,平静又坚定地说:“我才知道我真的没做到,真对不起。但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很努力地做到。” 第76章 在医院观察恢复了又一些时日后,秦惟宁出了院。 将要出院时他还有些踌躇。他望着医院后门外那片碧绿的山坡草坪,掏出手机将它收进取景框里: 他还不能自由活动要坐轮椅时,在晚饭后许静则常常推着他在那片草坪上散心。他们两个人凑在那里拉低了整片草坪上的平均年龄。 草坪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他们讨论的内容也不过是诸如吃饭天气这类再平常不过的内容,或许是这副图景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秦惟宁脑海中的某些设想,他就感到有点满意了。 他甚至还很想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可是许静则是没办法学会在旁边织毛衣的。秦惟宁稍稍觉得可惜的时候,又想到许静则做的营养餐很好吃,巧妙地弥补了这一点点的缺陷。 将要出院时,许静则问起秦惟宁的打算:“你之后还要留在西都工作吗?” 秦惟宁是知道许静则已经失业,大概率要返回老家北城的,许静则就是这么个千里寻家的人。 他翻报纸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眼睛依旧在报上的医疗改革专题报道上停着,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他等了一等,没等到许静则那边的下文,秦惟宁便把报纸一对折,说:“……也不一定。这边工作压力有点大,我还在考虑。” 闻言后许静则松了口气:“说的也是。哦,王胖子不是在北城大学工作嘛,他给我发了个他们学校的人才引进专项招聘项目,我扫了一眼,好像你挺符合条件的,虽然北城大学没你现在的学校好,但是也能轻松点,没那么卷。要不我转给你看看?” 秦惟宁很矜持地一点头,又把报纸抬起来遮住眼睛:“可以。你转发给我吧,有时间的时候我会看的。” 又到了晚餐后的散步时间,此时秦惟宁已经摆脱轮椅。他和许静则并肩走着,嗅闻空气里新雨后的潮湿草味,不经意地提起:“你之前说的那个,我看了一下,条件不算特别好,差强人意吧。主要是科研条件上落后了一点。” 第86章 “哦,毕竟学校差了一个层次,和你现在的学校还是没法比。”许静则搓搓手,说。 他也觉得秦惟宁去北城大学是有些屈才了,同样是教授,不同的学校那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点愧疚,晚上站到走廊里给王胖子打去电话,问:“哎胖子,你们学校有没有什么额外的人才福利啊,这个科研经费上还能再提一提吗?” 王胖子那边鸡飞狗跳,无毛猴正在婴儿摇篮里叫得欢,他忙得满头大汗,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侧着脑袋夹手机接电话,同时感到一头雾水:“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了,你还要帮谁问啊?” “帮秦惟宁问啊……” 王胖子气得脖子一歪:“你还帮他问什么问!学校人事都和我说了,他签合同签的是最爽快的!秦主任怎么比我那个时刻想要进步的领导还能装?” “……” 挂掉电话,王胖子无奈地心想,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谈恋爱能谈得这么崎岖蜿蜒的,他平生也就见过这两位。 只谈过一次恋爱的恋爱达人王胖子认为,谈恋爱是多简单的一个事儿啊,喜欢就说,不成就算,但还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忘不了你没了你我可不行啊——不就这么回事儿吗? 他十分怜爱地轻轻摇晃怀中的无毛猴,低声说:“欠了这么大一个情,你干爹这辈子算是栽里头了。你长大可千万别像他那么傻!” 无毛猴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什么也没听懂,只顾着使出吃奶的劲去喝奶瓶。 许静则又拖家带口地飞回北城去了,全程没敢再开车,宁可拖着行李挤地铁——地铁毕竟还有个轨道,不会轻易脱轨,也没听过谁和地铁有仇要去撞地铁。 撞他们的卡车司机最终被判处故意伤害罪,秦惟宁尚在医院时,他的家人趁许静则不在还找上门来,声泪俱下地诉说司机此前欠了高利贷,砸锅卖铁也还不上,受雇撞人实属一时糊涂,请求秦惟宁原谅,减短点刑期。 秦惟宁还没说话,闻讯赶来的许静则已经于病房门口摆开架势,叫医院保安把他们赶出去,并警告他们如果再敢来纠缠,他许静则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至少能做到以不违法的方式让他们闭上嘴老实在家呆着。如果医院保安拦不住,秦惟宁再有什么事,就直接在法庭上见。 秦惟宁便在一旁以第三者的视角重新认识了一遍许静则,从头发丝看到脚底板。这么多年来,许静则其实也是有变化的,比如他的原则变得更加坚硬也更加外显。 从某种意义上说,许静则是有些铁石心肠的。他原谅不了别人犯下触及他原则的错误。许静则对别人笑着不计较的时候太多,导致秦惟宁都被曾他误导。其实那不是谅解,只是许静则觉得对方不再有资格被他放在心里计较。 这时候再怎么对着许静则大吼大叫,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许静则也只会像看小丑一样地路过,甚至还会温和地递上杯温水,关怀一句:你不累吗? 秦惟宁就曾经受过这样的折磨。 他像一只被接到家里的骄傲的名犬一样,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是被无条件地爱着的。可是一旦咬过人,就被列入了不可救药的范畴,不论摆弄出多少把戏也依然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如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大门终于再度朝他敞开,秦惟宁却突然又忍不住想,这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爱吗?还是说这也只是对他行为的报偿,只不过是披上爱的包装,又将他给迷惑了? 如同一件太久后才失而复得的传家宝物,秦惟宁将它日夜地抱在怀里,也还是忍不住怀疑它是否被偷换过。遍寻专家询问验证过后也不是完全地放心,简直快成了心病。 如果没有这次机会,秦惟宁又要在门外徘徊淋雨多久,才能被重新接纳。 他不大敢继续作出设想。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样可悲的——心里那条尾巴已经先行夹了起来,头却依然是不肯全然低下。 许静则回到北城后,发现自己竟然沦落至无家可归的境地:之前为林奕养病而买的房子已经出手了,拉着秦惟宁再住酒店也不大像话。 他提前打电话询问了多家房产中介,筛选过后几百个房源竟然没一间能瞧得上眼的,新装修过的他嫌甲醛没散,旧装修的要么配套设施不行要么不方便,太接地气的太潮,秦惟宁住进去不得骨头疼?太干燥的也不行…… 搞到后来中介都受不了了,问许静则是要按接待英国女王、美国总统的规格来挑房子吗?这是选行宫呢? 许静则被讽刺一通,想反驳说老子有钱了不起,挑间好的还不行吗——地铁广播报站道:要从一号线转乘二号线的乘客请从此站下车。 中介“啪”地将许静则的电话挂了。 秦惟宁在旁单手侧撑着头,以一种可以坐进白金汉宫喝下午茶的优雅姿态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栋别墅我还没出手,先住那个将就将就也行。” 他们两个下车时,同车厢的乘客都自动地朝外让出空间,并致以最真诚的注目礼。有乘客四处张望,认真地寻找车厢里隐藏的摄影机,想看看这是哪个剧组在这拍《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许静则便只好又回到了曾属于他的这栋别墅。在不久前,他才刚被现任房主秦惟宁赶出来。 别墅有人来定期打扫,出乎意料地挺干净。他们把行李搬上卧室那一层,秦惟宁在走廊里放下了行李,许静则弯下腰提起包裹,将他们两人的分开,秦惟宁朝他投来一个略有疑惑的眼神,许静则解释道:“那个……咱们两个还是分开睡吧。” 秦惟宁站在原地没动,过了几秒扶住行李箱的拉杆,淡淡道:“哦,行。那你就住你原来那间卧室吧,方便。我住另一间主卧就好。” 另一间主卧是林奕之前住的。虽然家具用品早就全换了个彻底,许静则的心里还是悄然地打了个突。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觉得那间卧室不吉利。林奕因心脏病离世,秦惟宁受伤的地方也与心脏离得太近,将许静则这个唯物主义者也逼得有点神神叨叨。 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他还真的花重金从小纪总介绍的香港大师那里请了道平安符。绘制此道平安符,大师需斋戒七七四十九日,经过诸道工序才能完成——许静则有理由怀疑大师是在有意拖延,因为他是按天给大师算钱的。 许静则伸出手,拉住秦惟宁的胳膊,又有点讪讪地放开了:“你睡我原来的房间,我睡那间去。有事你叫我,我听得见。” 秦惟宁垂下眼睛去,打量了一番许静则,走廊的廊灯有一盏坏了还没来得及修,许静则只隐隐地看见秦惟宁似乎是对他露出了个微笑的,语气却有些淡漠:“好。” 秦惟宁的脾气好得令人生疑。 许静则跑到卧室里去帮秦惟宁搬东西,收拾好床铺后拿出新买的呼叫铃,放在床头:“你要是夜里有事叫我,就按这个,我那边听到后就赶过来。” 秦惟宁接过按钮按了按,许静则手里拿着的另一半果然滴滴滴地响。试过后,秦惟宁便把自己这边的按钮轻轻地搁回床头柜上,说:“我知道了。” 许静则突然觉得有点吵,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手里不断作响的另一半关掉,在卧室里站了一站,秦惟宁始终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最后许静则也觉得自己赖在这不走有点尴尬,想还如同在医院里时那般摸一摸秦惟宁的手,伸出手去后又迟疑,最后只像拍好兄弟一样踮起脚拍了下秦惟宁的肩膀,干笑两声:“那你睡吧!晚安!” 本就不够暧昧的气氛已经全然被破坏。 许静则走进另一间卧室,卷过被子往床上一躺,按灭了灯望着天花板,有点长吁短叹。 他一个正当盛年的热血青年,也是有生理需求等待解决的。只是这种事,他一直不想也就真的想不起来,自以为是十分的高洁傲岸。可是也许是因为他不害臊的经验都是同秦惟宁一起积累,便有了那么一点如巴甫洛夫的狗一般的倾向,受到点刺激就不免地产生联想。 如若同处一室,他怕自己半夜睡过去没个正形,更怕自己睡不着太清醒——他也不知道秦惟宁的伤病恢复得怎么样,他只是觉得,这样仿佛是不大好。 如果秦惟宁半夜叫他,而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儿的话,许静则想,那干脆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了吧…… 许静则满脑子胡思乱想,稀里糊涂地睡着,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起床后他先单脚跳下床换了条新内裤,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下楼梯,餐桌上已经摆好几样早餐,秦惟宁已先行吃完,端着半杯豆浆,另一只手在平板电脑上翻着页。 许静则在他身边坐下,秦惟宁的视线短暂地离开屏幕,放下杯子,随后像是很谨慎地在半空里嗅了一嗅。 许静则没留意,觉得自己也是饿得有点狠了,扯过一根油条塞进嘴,再捧着豆浆杯咕嘟嘟地喝。 第87章 待到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觉得秦惟宁还在看着他,仿佛是有话要说。 许静则用眼神递过去一个“嗯?”,又接着喝。 “昨晚你是用自己的手解决的吗?”秦惟宁平静地问,又看向许静则还握着杯子的那只手:“我就在隔壁。” 许静则嘴里的豆浆差点喷了一桌子,他狼狈地摸抽纸过来擦。 秦惟宁随后用行动向许静则证明,他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无需额外担心,依旧可以将许静则捣成山楂果酱——不过若是肯采用一些额外体谅秦惟宁的方式的话,他也很乐于接受。 许静则承受了一番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从楼下的餐桌再到楼上的床,最后挪到浴室时,许静则连后续的清扫战场工作都难以完成,入口被迫成为出口,出口被迫成为入口,最后的结局就是逆行到两端分不清谁更疼。 家里提前准备的必需品都被用光,许静则只能站在花洒底下用诡异的姿势扎马步,同时躲避迎面冲淋下来的热水,因为胸前也是又肿又疼—— 许静则边哭边痛骂:“你是不是没打狂犬疫苗啊!”随后他也回过味儿来,直接把手里的毛巾甩到身后的秦惟宁脸上,打出“啪”地响亮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你还他妈的觉得我不爱你,咱们哪次换换,你让我这么折腾一次试试!你能受得了我跟你姓都行!” 在浴室的水雾氤氲间,秦惟宁站在那不动了,他略微偏过脸去,热毛巾从他身上滑下,落在脚边啪嗒一声。 许静则知道自己打得不疼,可是望过去秦惟宁的那半边脸还是有点红,他随即就有点后悔,想伸出手去拉他。 秦惟宁却先一步地用手臂撑住墙壁,拥抱住了许静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与他很深地拥吻。花洒的水不断地冲淋在他们的脸上,顺着两人的鼻尖,再依次到下巴、脖颈,在某一瞬间里,许静则感觉自己几乎是快要窒息。 好像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给彼此渡过氧气,无限接近于相濡以沫这个词的本义。 之后秦惟宁松开了许静则,他捧着许静则的脸,在许静则的眼里,秦惟宁彻底地被淋湿,只剩下一双仍旧晶亮的眼睛。 许静则觉得自己是很没有出息的,在花洒底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了。也许也是没必要去分清的。 “我爱你。” 真的,不是我有一个朋友,而是我。我说,我爱你了。 这种话好像不够诚恳,因为很难去证明。我爱你,这种事是一点都不讲道理的。 我也不知道它该如何解决,比如说吧,让我们回到刚见面的那一天,如果来的不是你,来的是一个比你更高更帅脾气更好的人——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向你保证我不会喜欢他,那听着太虚伪了—— 但我不一定会爱上他。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理,如果我知道,我就有办法不爱你啦。 可是真可惜,我不知道。 许静则觉得秦惟宁绝对是流泪了。可惜他们在花洒下。 就好像在爱里,就不知道爱此时到底有没有在发生。 彼此坦诚也不一定是太好的事情,许静则领悟了这个道理。 比如秦惟宁常常说出一些过于真诚且直白的话,导致许静则难以应对。 “我不喜欢你去见他。”这个他,指小黑。秦惟宁边喝咖啡边这样说。 “你别乱想啊,我是要去卖车。”许静则穿上衬衫,布料刮过胸前,又让他一哆嗦——他回房间里去找创可贴,贴成两个叉。随后又站回镜子前,查看哪里还有蛛丝马迹。 许静则直起腰来,觉得很满意。——许司令还一厢情愿地以为,除了秦惟宁以外,没人知道他是下面的那个。每当他略微产生一点怀疑时,就又想到王胖子曾给他介绍一个和他同型号的相亲对象,丝毫没想过王胖子此举是否是有意而为之。 “车不一定要卖,没车出行不方便。”秦惟宁说完又问:“他有女朋友吗?” “有吧。”许静则整理着衣领,又觉得自己这话好像不足以堵住秦惟宁的嘴:“啊,有的有的,他妹妹前几天还和我说过,小黑现在有个女朋友了,只不过不肯告诉她,他们好像在搞地下恋情呢……” 秦惟宁将咖啡杯放回杯垫,淡淡地瞟了许静则一眼:“哦,你们那么熟,这种事也会和你说。” “……”许静则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做人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秦惟宁的“直言不讳”愈演愈烈,偶尔还会冒出如“如果你是动物就好了,这样我养你在家就是合法的”,“就好像我的嘴和你的嘴接吻一样,它们也在接吻”……许静则此时会把耳朵捂起来,如果没有空闲的手去捂的话,他就只能装作听不见,或者装作不懂中文。 这一切于某一天迎来停止。 许静则终于收到了“大师”寄来的平安符,他等得太久,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了。收到平安符时,大师又特意给他发了个视频,讲了一大串的注意事项。 平安符得来不易,许静则因此加倍珍惜。 他于某个清晨,沐浴更衣,捧着内有平安符的锦盒,一步步地挪到尚在吃早饭的秦惟宁面前,郑重得就差要踢起正步。 两人四目相对。 秦惟宁先是看了眼他,而后眼神落在那个锦盒上,黏住不动了。 许静则此时还有点羞赧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他还说过让秦惟宁不要搞什么封建迷信。 他垂下眼睛,眨巴眨巴,又鼓起勇气:“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秦惟宁停了半天,开口有点艰难似的:“……我以为会是我先。” 许静则有点疑惑:“为什么?你也认识什么大师吗?” “算不上吧,但是听说他手艺挺不错的……” 许静则想,手艺,哦,就是法力造诣的意思。看来秦惟宁是把大师当手艺人使了,倒也不是不对…… “咳,这种事情要心诚的。” 秦惟宁怔了一下,随即竟然有点羞愧一般的:“嗯。那是你跪下,还是我跪下?” “这倒不用吧……你戴在身上就行……” 秦惟宁皱起眉,好像因许静则的随意而有点生气了。 “你随身戴着就行,别笑话我啊,这是我特意给你定制的……” “你什么时候量的尺寸?趁我睡觉的时候吗?”秦惟宁突然问。 许静则打开盒子,拎出一条红绳,红绳上挂着一个小锦囊。 空气突然安静且凝固。平安符在许静则的手里晃了两下,也许它也有启智的作用,许静则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里,明白秦惟宁错以为它是什么了。 不能吧。不能把它请回来的第一天就不平安吧!许静则在心中咆哮。 还好,秦惟宁并没多说什么,接过来,将它戴上了。 此后是风平浪静,也许有点太风平浪静,许静则很是不安了几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和秦惟宁解释,自己确实没往那方面想。 不是说他们不会有那一天那个场景,而是许静则觉得那不是必要的——他们现在好好地在一块呆着,不就很好了吗。况且他们又不会领到证,只要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就是这样。 不过他还是感觉,秦惟宁好像是有点失望的。许静则尝试解释了几次,秦惟宁只是和他说没关系。这样几遍之后,许静则也不好意思再继续提了。 秦惟宁戴上了许静则的平安符,同时也提出要求,让许静则出门练车。 自那次事故之后,许静则就落下心病,不敢再开车。只要一有车从他对面驶来,尤其是大型车,许静则就手心发凉脚底发冷,几分钟内出了一身冷汗,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 许静则也知道自己的驾驶技术没有问题,是心理上出了问题。听到突然而来的巨大声响他就害怕的毛病也是逐渐改善的。只不过这次的冲击太过直接,许静则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次开车上路。 他本可以拒绝秦惟宁的,可是自平安符事件之后,他有那么一点的心虚。 秦惟宁便在夜里把他带到一条没人的大路上,秦惟宁的车停在路边,他下车换到副驾驶位置去,让许静则上车去开。 许静则满心的不愿意,却还是咬着牙坐上驾驶位,秦惟宁坐到他旁边,又像那天一样。 刚刚打起火,许静则已经满手都是汗。秦惟宁系上安全带,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对他说:“往前开。” 许静则慢吞吞地上路,转弯,对面又迎面驶来一辆大型车,车灯照过许静则的脸,一道光条在他眼前猛地亮起闪过,许静则的心几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他浑身湿透了,满脑子又是秦惟宁血淋淋地闭着眼睛,倒在他怀里—— 许静则感觉自己已然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想对秦惟宁说,他放弃了,他做不到,车也快要熄火。 秦惟宁突然问他:“许静则,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车里有点不一样?” 第88章 “什么不一样。”许静则脑海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反问。 “你闻到车里的香味了吗。”秦惟宁接着问。 “你换了新香氛?” 几句话过去,大型车已经越过许静则,轰隆一声呼啸而去。 许静则踩了刹车,伏倒在方向盘上,大口喘着粗气。身边是安静的,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又急惶惶地去寻找秦惟宁—— 他先看到的是一大捧白色玫瑰,玫瑰簇拥着两枚戒指,戒指彼此依偎着,在车灯的映照下微微闪光。 许静则愣怔着,望向捧花后面的秦惟宁。 ——后视镜里,十八岁的秦惟宁与许静则挥着手,穿着校服并肩微笑着向他们告别,走向未被告知过的命运;二十八岁的许静则和秦惟宁很有默契地牵着对方,望向无边无际的茫茫星空与原野。 而他们都知道,只要不再回头留恋,无论朝哪里望去,都是向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