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男替身》 卑鄙的男替身 第1节 本书名称:卑鄙的男替身 本书作者:咚太郎 简介: 由于一场意外,乔鸢视力受损。 她的男友悄悄出轨了。 周围第一个撞破真相的人,是男友的师哥,她家隔壁新搬来的邻居。——一位沉默寡言的咖啡店老板。 而他已暗恋乔鸢多时。 … 直到半年后,乔鸢手术成功,双眼复明,这才‘惊觉’自己朝夕相处的男友换了人。 为什么? 她一次次询问,眼睫纤长,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而对方总是神色平淡,低笑一声:“怎么,换成我就不行?” “但能怎么办?” “我就是这么肮脏,不择手段。” * 2016年11月初,陈言第一次见到乔鸢,以明野师哥的身份,她对他说谢谢。 12月,明野生日当天,昏暗的卧室内,他以手掌捂住她的耳朵,肆意勾缠她的唇舌。 他卑劣,他下流,他无耻,他通通知悉。 可猎物不了解,她才是那只斑斓而毒艳、暗中织网的蛛。 * 另类替身、男二上位 颇为诡异的取代文学 #纯属个人xp!# #全员恶人,双c# #温柔清冷黑月光x不择手段暗恋者# 【文案截图2/24】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校园 日常 替身 主角:乔鸢 陈言 一句话简介:他想代替室友,亲吻他的女友, 立意:无论如何,总会有人爱你。 第1章 乔鸢出车祸了。 接到明野的紧急求救时,陈言刚冲完澡,披上外套立即打车到南港第一人民医院。步入门诊楼的时间,恰好是八点整。 医院开始营业。 院楼大门徐徐敞开,院外等候已久的病患及家属们鱼贯而至。大厅里很快排起队伍,空气中弥漫起浓郁的消毒水味。 叮,电梯抵达一楼。 “……对对,三楼,出来拐弯第四间。” 明野口吻惊喜下潜藏焦灼,交代得不甚清晰。 陈言是左撇子,面临突然出现的t字形过道,习惯性先往左走,走到尽头仍未找着人,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前行。 雪白的墙面挂有标识牌,第一间为观察室。 紧接雾化室、注射区、输液区。 到了。 他停下脚步,稍稍侧头,视线越过一排排绿色铁皮椅与水蛇般蜿蜒垂落的输液管丛林,精准捕捉到那抹熟稔的身影——明野,随后挪至其身旁。 十一月初的南港正式由秋季转冬,窗边浑浊的天光与雾相交,而对方端坐其中。 好比一张过曝的老照片,女生整张侧脸笼于虚实的影间,身形纤薄而长。 := 睫毛也很长,被风吹得轻颤。于是动荡的蝴蝶长翅下,鼻梁中端那一粒恒定的细痣宛若名家不经意的一触,或静止的漩涡中心,格外醒目,叫人失神。 毫无征兆地,陈言耳边响起明野曾在宿舍提及的一切。 “陈哥你还不知道吧?我谈女朋友了,隔壁学校的新生,读服装设计,会书法钢琴and芭蕾!英语说得特6,长得也巨无敌漂亮嘿嘿嘿。” “不吃葱姜蒜,不吃香菜和榴莲,螺蛳粉也不行……去你的,你们才挑食狗!!我女朋友那叫个性懂不懂?” “救命,她怎么十点就睡觉!” “啊啊啊啊她说宿舍楼下有蟑螂,搞什么,你们觉得杀蟑螂药管用还是蟑螂贴好用?不然我都买?啧,卖这么便宜能有效果?” … 姓名乔鸢,南港纺织大学就读生,身高168cm,喜酸,不吃辛辣和甜食。 作息健康,性格文静,不追星,不玩短视频,课余时间常在图书馆或缝纫室出没。 疑似网上小有名气的画手,偶尔接稿;刚入学就报名参加学校志愿者协会和学生会,每周会固定抽出一天参与社团活动。 今天是她成为大学生的第429天。 和明野交往的第102天。 尽管从未谋面,可早在她知晓他的存在前,陈言便不止一次听见、无法自控地梦见她的名字,以及夜色路灯下模糊的影像。 此刻不过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望见她……的侧脸。 分明触手可及。 陈言刚要抬脚,门内两人好似发生争执,明野忽地起身蹲地,模仿摇尾的狗仰头说些什么,一脸讨好乖色。 乔鸢左手输液,右手被他紧紧握住,径自转过脸庞,与偷窥者撞个正着。 ——怦、怦怦! 心脏猝然起跳,某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战栗感顷刻席卷全身。 陈言能感到自己在她的注视中僵滞,大脑完全空白,直至身体被人撞击。 “麻烦让一下,有小孩。” 一位家长抱着孩子走进输液室。 循声侧目,明野双眼一亮,忙和女友打声招呼,大步跑出来。 “哥,没想到你真来啊,太够意思了!” “正好在附近。”陈言敛下眼,喉结微滚,“你要借多少?” 明野闻言紧张扭头往里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两千……行吗?” 大家都是学生,清楚数目不小,他解释:“一开始判断脑震荡,不严重,可我女朋友眼睛忽然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 陈言打断。 “不知道啊,做了各种检查,刚拍完脑ct,我怕身上钱不够所以……” 明野嘴巴在动,声音却消散了。 既然另一位当事人意外失明……说明他的慌张、局促,刚刚的对视仅为单方面误解。 陈言的心跳渐渐平复:“交警怎么说?” “没喊交警。”明野手握后脖表情尴尬,“主要我没看路,闯红灯差点追尾别人摩托车,想躲开,不小心撞上花坛了。” 纯属个人失误,没有肇事司机,自然也就没有责任赔偿。 他一大早火急火燎炸群求助,不料关系好的兄弟睡得死沉,最后居然是往常压根不来往的别院师哥赶来救场。 “要是太多,一千也……” 话未说完,手机传来提示音:您的支付宝到账5000元。明野手忙脚乱调低音,又听师哥问:“通知家长没?” “谁?莉莉?哦,莉莉就是我女朋友小名来的。” 我知道。陈言想。 “她不让说,我想等结果出来再看。万一乌龙呢?无缘无故吓人家爸妈一跳也不好是吧?” 明野一如既往的乐天派,且自来熟,抬手搭他肩膀,“对了哥,医院不让点外卖,你有空的话就帮我照顾一下女朋友?不然我去买吃的、把她一个人留着也不放心。” 没给拒绝的机会,他拽陈言进门。 “陈哥,这就是莉莉。” “莉莉,我去买早饭,你有事就喊我师哥。不用不好意思,我俩一个宿舍的,交情好,你跟着叫陈师哥就行。” 简单介绍两句,不知怎的,明野匆匆离去的背影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许是两人为车祸的事有所矛盾。 电视机播放动画片,窗外不断有凉气灌进来,陈言注意到乔鸢拉了拉衣领。 “冷吗?” 他冷不丁问:“要不要毛毯?” 声线有些低,疏冷,与明野永远明朗的语调天差地别。 “不用,谢谢。” 卑鄙的男替身 第2节 乔鸢大约有点洁癖,陈言忽然想起,她的男友一度苦脸抱怨,随后却一一改掉身上的坏毛病。 包括而不限于每天洗澡、洗袜子,每周洗晒被套、定期整理衣柜,并骄傲地自称为‘妻管严,我乐意!’。 “单身狗闭嘴,这是你们体验不到的极乐!” 讲这种话的明野通常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她应该不会要他的外套。 陈言起身关窗,打开微信聊天界面发出一条消息。余光边缘,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虚影摆动,乔鸢双手支撑椅把手,身体前倾。 “去哪?我扶你。” “卫生间。” “好,往左。” 陌生的音色落于耳畔,比输液管轻微的晃动到来更快更炙热的,是对方迅速迫近的气息和皮肤。 带着浅淡的乌木药味,他握上她赤裸的手腕。手掌十分宽大,力道意外的轻。 手指礼貌性虚搭表皮,指腹却不偏不倚地横压在动脉上,触感粗粝。 医院每层楼都设有公共卫生间,考虑到病患便利,输液室位置较偏远,需求可能更紧迫,于是单独划出一间。 啪嗒一声,陈言按下开关,快速扫了眼整体构造,将 输液瓶挂到挂钩上。 “前面洗手台,后面蹲厕,进来左转有台阶,大概十五厘米左右。” “你可以先往前直走两步。” 为防失明病人一脚踩进坑底,陈言决定先为她指明正确的方位再出去。 然而事实证明,即便乔鸢身量清瘦,他也与肥胖粗壮等词汇无关,架不住两人个头偏高,面积又实在太小。一旦饱负荷,原就狭窄的空间顿时变得逼仄。 连灯光都幽暗下几分,散落在乌浓的发上,多了些说不清的迷幻感。 ……应该找护士帮忙才对。 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但事已至此,陈言低头靠墙,手掌从腕部改托住乔鸢弯曲的肘,继续道:“前面就是台阶,右脚往旁边挪一点,可以了。” 接下来轮到左脚,乔鸢依言踏上去,没插针的手心贴着墙面,缓慢转变方向。 她全程表现得安静伶俐,没露窘迫,反倒陈言留下一句‘洗手叫我’,掩门退出来的一刻方觉后背整片肌肉紧绷。 如同做了十几组力量训练。 一定是因为洗手间的墙太低温。 他垂眸凝视自己摊开的手,没过多久,乔鸢单手举吊瓶出来,素脸清丽,每根手指皆匀长干燥,应当是洗过了,擦得干干净净。 唯独一缕长发不服气地从耳后溜出来,似藤蔓,弯弯曲曲坠到肩头,末端蜷成钩子的形状往外延伸,滴答一下。 一滴水溅在陈言的鞋带上,晕开深痕。 他搀扶她回去,然后再无对话。 半小时后,明野拎三份早饭归来,喜眉笑眼地说了加急检查的结果: 乔鸢确实因头部撞击导致中度脑震荡,视觉神经受到轻微损伤。 好消息是没到动手术的程度,只须接受药物治疗、注意清淡饮食外加保持积极心态,排除心理因素,医生估计短期内就能恢复正常。 “怎么样,我说了不会有事吧?” 明野的神经粗到不可思议。 陈言以为乔鸢会反驳,谁知她接过没馅的素包子慢慢咬着,竟什么都没说。 吃完早饭,陈言作为外人没有理由再留下去,准备离开。 “谢了哥,下次请你吃夜宵。” 明野随意挥手,手肘碰了一下女友,“莉莉,陈师哥要走了。” “再见。”乔鸢说,语气平淡。 “嗯。”陈言应了一声,走出门。 直到很久以后他始终记得,2016年11月,这是她在现实世界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除此以外,第一句是谢谢。 第二句也是谢谢。 第2章 乔鸢挂了一整天药水,终于回到学校。太阳已全然沉下地平线,夜幕犹如华丽的天鹅绒般笼盖下来。 前有宿舍阿姨虎视眈眈,任凭明野怎样嬉皮笑脸、请求特权,坚决不准男生入内。 正犯愁,恰好碰见一位提奶茶的中外服设院同学。 明野最擅长人际交往,一口一个小学妹、雷锋同学,把人逗得乐不可支,答应帮乔鸢上楼。 “走慢一点,拜托啊!”临走前,明野双手合掌一个劲儿嘱托,“她也是第一天生病,业务不熟练,麻烦你了!” 昏色下,那张帅气的脸蛋染上一半金橙,更衬得笑容张扬耀眼。 “你男朋友还行,勉强配得上你。” 进门后,女同学忽然这么说。 “长相ok,性格ok,体贴,关键挺有眼力劲儿,这些东西都他买的吧?一堆药,折叠拐杖,嗯?怎么还有条毯子?管他的,总算不是美女野猪组合了。” 乔鸢笑了笑,没接话。 “你住523?和廖雨婷一个寝?” “嗯。” “到了,我就不进去了,跟你室友玩不来。” 女生干脆利落地走掉,乔鸢独自推门进去,引起一阵惊呼。 “啊,乔鸢回来了。” “老师说你出车祸,什么情况?” “怎么会这么严重!” 没等乔鸢回答,寝室门‘咣’地反弹,一股冷风伴随质问直冲面门。 “乔鸢!什么年代了跟我玩这套,不就是以前跟你男朋友告白过么?无不无聊,特地背后举报我拿助学金?!” 周围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那个尤心艺,乔鸢她——” “我只是说出实情,论家境的确有人比你更符合申请助学金的条件,也更需要得到资助。” 乔鸢垂眸站在桌边,浓黑的长发低束,神情淡淡的,叫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一汪死掉的湖泊,晕开的彩绘,总是这样,颜色稀得可怜。 尤心艺最讨厌她这份样子,抱臂冷嗤:“哦?我什么家境?说啊!” “每个月生活费两万。” “没了?” 毕竟室友都在,乔鸢不想多说,尤心艺却不依不饶:“谁规定一个月生活费两万就不能拿助学金了,你自己没报凭什么举报我?别以为当个班长了不起,我——” “你是独生女,爸爸开印刷厂,爷爷奶奶双体系退休、外公外婆移居海外。家境优渥,日常生活完全不成困难,所以确实没有必要竞争每年5500元的企业补助。” 乔鸢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咬字清晰。尤心艺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眼眶逐渐胀红:“……呵,原来你都记得。” 旋即扔话:“这件事就算了,你等着吧。” 大门再次甩上。她来得汹汹,走得突然,搞得大家一头雾水。 “尤心艺何必呢,盯着那点钱。” “所以乔鸢你真的没有……?” “企业补助比国家补助要求低,可也要审核。上周班主任找我和几名同学问了大致情况,说会进一步核实。” 她三言两语交代始末。 “我就说乔鸢不可能做那种事。” “话说乔鸢,你这样做事不方便吧,不然我们帮你把桌子收一下,洗漱用品放在最好拿的地方?” “你洗澡吗?我帮你带衣服下去洗。” 室友们转变话题,托她们的福,乔鸢顺利冲澡洗漱,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六点,乔鸢出于生物钟准点睁眼。 果然,世界仍旧一片漆黑。 寝室里静悄悄的,按照以往的习惯,她应该即刻起床换衣去操场散步。 眼下动作太大容易打扰室友,手机就在枕头底下。 她伸手摸到床栏,移动到空白地带再转身,背面朝外,试探性往下放腿。 碰到了,金属质感、很短的一截横杆。 间隔约三十厘米,乔鸢一格一格地踩,脚尖触地,没能找到拖鞋。 好在宿舍是上床下桌、左三右二的布局,中间没有障碍物。她的床位邻门,门把手是最原始的圆球样式,握住向右旋一圈便能打开。 途径两个寝室,楼道尽头有半圆形的公共阳台,清晨混着树木、泥土的凌冽空气扑面而来。 乔鸢背靠防护栏缓缓下滑,刻意藏身于不起眼的夹角中,掏出手机。 昨天明野帮她开启了无障碍旁白功能,即在手机屏幕范围内,单击语言播报,双击正常操作。 她有一定整理强迫症,按功能将社交、娱乐、阅读、学习等软件分门归类至多个页面和文件夹。如果没记错,练习听力的app应该在…… 卑鄙的男替身 第3节 指尖触碰,机械音响起:“weeks周计划。” “……” 错了。 周计划挂件在第一页上方,她左滑界面,点击相同位置:“……” 没有声音,又错了。 往下挪一些:“滴答日打卡清单。” “……” 乔鸢第一次后悔自己在手机主页上设置那么多组件。 ——冷静。 她不得不警醒自己,必须像姐姐一样冷静。 倏然失去视觉,生活出现阻碍很正常。她做足心理建设,耐性子继续摸索,直到确保自己能顺利找到想要的app、正确率在80%以上为止。 “1337246……明野来电。” 铃声乍响,乔鸢划了两次才成功接通。 “喂,莉莉,起床没?” “什么事?” “你不早自习吗?我接你去教室。” “不用了。” 乔鸢的态度堪称冷淡,明野好似没有察觉,自顾自说:“没事,我已经出门了。你吃什么?饭团,白粥?再来两颗水煮蛋吧补营养,你记得带药……” 明野,两个字分开组词,分别 是明亮与原野。 重新组合即可得到‘晴朗的、平坦且辽阔的旷野’意象。 隔着电话,他的声音好比一条划开寂静的线,由此楼道间零星的脚步声、闹铃声,楼下早餐铺哗一张臂打门的声响……乃至人与人的交谈声,车轮滚过地面隆隆的动静。 车与车相互接近,然后嗖地交错,背道驰往远方。 蓬勃的生机如潮水涌向乔鸢的身体,淹没鼻息。 她有些恍神,良久道:“没必要,明野。昨天出车祸时我说的那句话,你应该已经听到了。” 话音戛然而止,沉默膨胀片刻。 “好吧,既然你有室友一起走,那我中午再来找你。”明野挂断通话。 乔鸢原路折回寝室。 室友们刚醒,发现她不在床位上,大吃一惊:“平时就算了……乔鸢你会不会太卷了??有种世界第三次大战打到你家门口,你还能坚持背完30个英语单词、做完整张卷再找地道逃跑的超强定力!!” “我愿称之为学霸的天性!” “太可怕了。” 乔鸢没有说她只是去熟悉手机操作而非背单词,事实上她们也只是顺带一提,注意力快速转移:“谁毛巾掉地上了!” “快快快,还有二十分钟,我先走了。” “帮我带饭团,咸蛋黄里脊肉沙拉酱不要肉松!” “……要求真多,以为点外卖啊?” “感恩美女,我爱美女!” 一位室友冲出门:“乔鸢你也弄好了?那……下楼坐我电动车好了,我先把你带到教学楼再回来接狗婷。雨婷!五分钟,后门见!” 南港纺织学校分教学区和生活区,两者距离远得令人发指,她们所在的地点离服设楼整整15分钟路程,早自习七点二十分开始,走过去非迟到不可。 而乔鸢作为一个新手盲人,展现出超乎寻常的适应能力。 哪怕大家忙得顾不上她,她愣是靠自己完成洗漱、换衣服,拎起前一晚便整理好的手提包,找出导盲拐,一副随时可以独立出发的模样。 ……没办法,毕竟是病人。虽然大家关系谈不上多好,单纯出于人道主义也没好意思抛下她。 于是宿舍唯一有电动车的女生化作辛勤司机,一趟趟抄近道接送,过程兵荒马乱,充满‘你快点,再快点’、‘闭嘴,有本事你下车,自己跑’、‘红灯!再见我跑咯’的斗嘴。 结果喜大普奔,全员准时抵达教室!耶! 早自习没有老师,只有辅导员点名、偶尔来检查一下纪律。 她们读的是中英合作班,外教负责创意设计,本国老师教授缝纫工艺。 今天上午第一节是nina的设计课。 nina今年25岁,有一头标志的金色蛋卷发,性格活泼开朗,和同学们关系不错。 然而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一进门,班里气氛古怪,不乏窃窃私语。 “怎么了?”乔鸢在同学的帮助下刚打水回来,敏锐察觉异常。 邻座悄声解答:“nina今天没穿内衣。” 见乔鸢脸色不变,她补充道:“不是保暖内衣,是那个……bra。” 胸罩,胸衣,如何称呼不重要,重要的是nina突如其来的行为超出了一些人的预料。 趁她准备课件,大伙儿不禁争论起来:“又不是没看过秀场,t台上不穿的模特海了去了,裸的都有,对比起来nina属于毛毛雨好吧?” “真的……我爸上次瞟了一眼说我们跟专业搞涩情似的。” “秀场跟日常生活是一回事吗?” “外国思想比较开放呗,我觉得没什么。” “但我们班里还有男生!” “就俩男的你叫一声他们敢应吗?行了,学服装设计的别这么土,说出去丢人。” “你才丢人,无语,难道凸点好看啊……” 乔鸢没有参与讨论,放下水杯想拿设计本,意外在抽屉里摸到一包鼓囊囊的东西。 “咦,菠萝包?乔鸢你什么时候买的。” 室友雨婷诧异。 班级座位不固定,或许是昨天有人忘记带走了。 话语含在喉间,乔鸢又发觉一张纸,表面有些粗糙,近似树皮的纹路。 边缘带一点毛边,应该是大家经常用在设计本内装饰排版的特种纸——即具有特殊用途、采取特殊工艺制成的纸。 纸的中央用……胶带?贴叠出分明的凸起。 线条颇细,呈现出一定规律。 杂乱的说笑声中,乔鸢指腹贴合纸张,十分迟缓、细致地沿痕摸了好几遍,脑海中跳出两个字。……谢谢。 纸上的词,是谢谢。 她清楚留言者是谁。 第3章 设计课照常进行。 nina的教学流程大致分两大步骤。 首先带大家了解特定的时尚文化或品牌,基于此找到自己最感兴趣的部分; 其次确定设计主题,搜集灵感源图,两者结合以创意方式排版拼贴、形成moodborad(情绪板)。 使用英文阐述完想法,对方将给予一定建议,接着进入实操环节。 具体流程为:设计初稿——筛选终稿,制作电子版——以白坯布(均价8元/米的粗布)试做样衣,反复修订细节。 最后再下手成衣。 上节课,nina讲解了多个国际品牌,带领全班同学绕整座大学和校外公园走了足足一小时,让大家充分观察环境、并拍照诠释她所给予的二十个英文原词。 而后从中拣出师生共议一致认为最有‘潜力’的照片,作为灵感词设计出情绪板。 乔鸢的词汇是:害羞。 轻音乐如漂浮着柳絮的青溪一样流淌,nina和班主任落座教室门旁第一张桌子,按名单轮流找同学们上去交流想法。 乔鸢排在第五个,轮到她时,拐杖撞击桌角,制造出不小的噪音,引来众人侧目。 “cloe,帮一下。” 班主任就近点名。 眼盲使得乔鸢行动不便,但并未对她的表述造成影响。 有关今天要展示的情绪板早在两天前完成,要说的内容亦脱稿练习过多次。 “我的主题词是害羞,众所周知人在害羞时会出现脸红、结巴、心率加快、频繁的眨眼或垂眼躲避眼神等特征。” “落实到服装上,我计划以红色为主,运用单一重复的元素、逐渐密集的排列,以及流苏代替睫毛等方式进行设计。” “结合我最喜爱的时尚品牌alexandermcqueen的风格……” 流利的演说令nina频频点头,满意兼惋惜地感慨:“听起来非常好!lily,我喜欢你对元素的转换,十分期待能看见你的作品,只是鉴于你目前的情况……” “我很抱歉,希望你能等我和quella商量完再给你一些意见好吗?” quella是班主任的英文名,中文名叫张宝茵。 课后她找到乔鸢,问她需不需要请假一段时间,等眼睛好了再回来上学。 “家里不太方便,我还是想留在学校。” 一句话简明扼要,似有深意。张宝茵点头尊重学生个人意愿:“好的,那你平时多注意安全。” “暂时设计不了服装,可以去我那边多拿一些布料熟悉手感。” 卑鄙的男替身 第4节 “要是一直到期末眼睛还没恢复,我和nina考虑让你提前做下学期的课题,抛开视觉、单用触觉去做复合面料。毕竟特殊情况,其他同学应该不会有意见。” “好,谢谢老师。” “不客气,去吃午饭吧,门外那个是你男朋友?我见过他。” 中英班课业压力出名的大,每到期末不乏留在教学楼里通宵达旦踩缝纫机的学生。 去年冬天偶有那么几次,张宝茵陪学生到深夜,出楼就见那名男生傻乎乎地用围巾紧裹住打包好的关东煮。 冬夜料峭,难辨眉目。 不过她印象很深,对方常穿宽松的圆领卫衣,戴一顶黑色毛线帽。挺会打扮的。 一听声就往前跑,哈着气、献宝似的给女朋友递上热水袋,毛绒绒的碎发下双眼堪比流星般熠熠澄亮。 “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南港纺织大学校风开放,张宝茵更是一位年轻富有包容的教师,提及恋爱话题并无丝毫异色。然而。 ——他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 乔鸢想。 从昨天起。 * 11:10分,明野踩着点到楼下。 他有乔鸢的课表,再十分钟才放学,偏偏院外冷得厉害,干脆跑里面来等。 想到小祖宗看不见,人缘一般脾气又太好,挤不上电梯,指不定猴年马月能下来。他摁下按钮,双手插兜,决定上楼接人。 叮咚,两扇电梯厢门拉开。 明野还没出去,先被人撞了一脑门。——准备说,是她的脑门撞他胸前。 女生目测只有一米六,长卷发,张嘴就骂:“长眼了吗?” “讲点道理,是你自己低头往里冲。” 明野手指电梯牌:“先出后入,看见没?” 她冷笑一声,语气极尽不耐:“你谁啊?不是我们院的,进来干嘛?” “我找乔鸢。” “我管你找谁,去外面等,少挡路。” 女生仰起脸,妆容化得很精致,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气冲冲的样子颇为眼熟。 中外服设院是新推出的实验项目,拢共三个专业,中英服设、中日服设,外加一个临时拼凑进来的中英时尚传媒。 全院实行小班制教育,乔鸢她们还是第一届学生,整个院加起来不超过两百个人。 明野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你是那个尤……尤什么来着?” “神经。让开!” 赶在他想起名字前,女生毫不客气地推他出去,关闭电梯。 ……搞什么。 明野郁闷,转头发现乔鸢,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东西:“提早下课了?你肯定猜不到我刚才碰见谁了。” “……” “尤心艺!” 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就是你同班同学,跟你一个地方来的,还老针对你那女的。” “她没有针对我。” “胡说!上学期你成绩段第一,就她跑去跟老师说什么你在线上开课教画画,搞得副院长特地找你谈话,怕你把院里的课件放到网——” “明野!” 冷不防的呵斥叫人愣怔,乔鸢问:“现在周围有人吗?” 音色又变回既往的柔缓。 “有。”明野回答,“挺多的,你同学,戴眼镜的室友,班主任,那个妮娜,还有几个我不认识,都在往这边走。” “好。”乔鸢说,“你按电梯,我们换地方说话。” “……哦。” 他乖乖照做。 “等等我!” “应该还能上人吧?没超载?” 不一会儿,电梯与远处的师生们同时抵达。 乔鸢被挤进角落,明野扮演一堵墙的角色,背对众人双手握住栏杆,臂膀犹如两座结实陡峭的山坡线条,将她和其他人牢牢阻隔开来。 前面似乎说起宠物话题,大家欢声笑语,每当此时乔鸢便显得格格不入。 隐约能察觉明野的鼻息和目光落及身上,她别开脸,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与纤瘦的锁骨。 两人来到学院后头的小路,乔鸢没有心情绕弯,直奔主题:“我们分手了,明野。” 明野:“现在叫外卖是不是太晚了?” “分手的意思是,我们的恋爱关系到此为止。希望以后你不要再随意联系我。” “不然去美食街?” “车祸花了多少钱可以列一下清单,我转给你。” “还是去食堂好了。”明野定定盯着她空茫的眼睛,笑意淡了几分,“离得近,性价比高,健康。” 乔鸢:“……” 对方摆明听不进话,打算装傻到底,甚至拉她的手去食堂。 她躲开了。 除了害羞,世界上另有很多种情绪能让人躲开另一个人。 厌烦,失望,畏惧……当其中任意一项突然降临到原本应该肆意拥抱亲吻的情侣间,最不可忽视的因素则是时间。 是时间改变了一切。 乔鸢接受这一点,明野却不肯承认。 正午的阳光虚幻朦胧,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无言地对峙,脚边溢满落叶腐败的味道。 “陈哥!” 倏然间,明野叫了一声,“好巧,你怎么也在这?” 第4章 陈言在马路对面徘徊了很久,也观望很久。 从明野独自走进建筑楼、两人并肩出来,到一条鹅卵石路尽头的银杏树下。 他难以自控地跟上去,好比一株生了腿的青苔。 潮湿,阴暗,见不得光,便虚掩在冬冷的空气墙角后,以绝对会令人厌弃的第三方视角,静默而长久地偷窥着她们,直到理智上线。 他试着从侧面经过,试着放出动静,明野无动于衷。 于是几经思索,只能退出去,再绕路从另一头闯进来。终于使得明野发现他的存在,热情招手:“陈哥!” 陈言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跳失衡。 尽管清楚对方看不见……他抬起头,缓慢地掀眸,目光自灰暗的手机屏快速掠过她的脸,随后象征性停留在明野身上。 “你怎么在这?”明野问。 “来办点事。”他答。 “中午吃了吗?” “没。” “那一起啊,去食堂。” 不了,陈言打算拒绝,张嘴却变成:“好。” 和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在她面前,他似乎同样无法客观掌控自己的大脑,遑论唇齿与舌。 “刚好兑现昨天的承诺,莉莉。”明野笑着又一次去牵乔鸢的手。 赶在皮肤相触前,乔鸢十分自然地抽出来,换了一只手握导盲杖。临近陈言的左手因此空闲,将发丝挽到耳后。 她的手指很长,很细,好看得不可思议。 陈言眼眸漆黑,实在无法往自己贫瘠的语言体系中找出更好更恰当的词汇来赞誉,一时间只觉得那是一双很艺术的手。 画画的手,握针剪布的手。 他有点难以想象它的触感,以及搭在另一层皮肤上时可能散发出的热度,不由得凝望了许久。 明野毫无察觉。 食堂位于生活区,离学生宿舍近。听到乔鸢说没胃口,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吃饭,陈言垂眸掩盖情绪,明野则是一万个不同意。 “不吃饭怎么行?你得吃药啊。” 乔鸢打开包,明野往里瞅了一眼:“面包?室友买给你的?” “嗯。” 她没有否认。 “一个怎么够,待会儿饿了不好点外卖,还不如现在吃饱。或者打包带回去,炒饭炒面炒年糕,麻辣烫也行,你就说你想吃什么我去——” 卑鄙的男替身 第5节 “我不吃麻辣烫。” 乔鸢说:“从来不吃。” 陈言看到,明野的表情突然微妙地凝滞了两秒:“对,你不吃香菜,其实麻辣烫不加香菜也能吃,放点辣就行。” 乔鸢蹙眉不语,氛围陡然沉寂。 陈言适时开口:“三楼有家店叫婶婶的汤,她们家菌菇鸡汤味道不错,清淡,厨房也干净。外卖用瓦罐包装,保温效果好。” “我去买!” 明野拔腿就跑,乔鸢渐渐松开眉。 代表心情有好一些么? 因为他的提议符合心意? 抑或是,小情侣闹矛盾,认为男友强硬的关心、积极的行动背后皆意味着依然在乎,女友对此感到满意……? 陈言不得而知。 食堂外人来人往,他尽量抑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围着别人的女朋友打转。 往常转瞬即逝的十多分钟被拉得无比漫长,仿佛数个世纪,明野提着两份菌菇鸡汤回来,靠多的那份随机收买一位陌生同学帮乔鸢把东西拿上去。 送完女朋友,两人来到食堂二楼。 明野口味重,想也不想拿起一份爆炒辣子鸡、一份东坡肉。 见陈言只往餐盘里放清炒时蔬和冬瓜汤,连连摇头:“陈哥你怎么跟莉莉一样,老吃这些嘴里真的有味儿吗?不腻?” “反正我请客,你爱吃什么拿什么!今天多亏有你,嘿嘿,又救我一命。” 说真的,以前是没接触,如今接触起来明野觉得陈言挺好一人。 个子高,长得帅,有钱,大方,除了高冷一点,话少一点,没大毛病。 “你们吵架了?”陈言毫无铺垫地问。 ——呃。外加管事欲多少有些旺盛了。 由于气势太强,不像居委会反而更像高中时代的教导主任、大学时代的警察,都是叫人望而生 畏的角色,莫名有股审问感。 明野咽下鸡块:“没吵架,就是……我说周末带她换一家医院检查,争取早点把眼睛治好,她不肯,怕我太花钱。” “……” 是吗? 陈言不认为乔鸢会是一个比起身体健康更侧重花费的人。但他并非她的男友,区区一个局外人,兴许根本不了解她。 “别说我了,哥。”明野反问,“你是不是经常来纺织啊?怎么连三楼卖什么都知道?” 陈言:“表哥开店,下周营业,让我帮忙调研附近店菜单。” “这样,那你今天完事了?” ——没有。 完全没开始。 陈言嗯一声:“差不多。” “行,吃完回学校。” 明野加快速度,两人赶在一点前返回宿舍。一进门,狗儿子们竞相叫嚷:“干,死叼毛又阴我,兄弟们我忍不了了!” “来了来了,服你了,天天能跟人干上。” “呦,明儿子回来了,上号!” 上一秒杀气腾腾,激情澎湃,下秒钟瞟见陈言秒转老实:“师哥。” “师哥下午好。” “难得白天看到你啊,今天实验室不忙?” “我拿东西,你们接着玩。” 作为全寝室唯一不抽烟的人,陈言并没有指责他们在空调间里吞云吐雾,仅仅拿起垃圾桶,把落到自己桌上的烟灰屑拂掉。 大家背后交换眼神,外号‘无良’的男生赶紧推椅子站起来:“对不起啊师哥,刚不小心弄上了,我来吧。” “没事。” 陈言走向卫生间,赶在他动作前,另一个外号‘耗子’的男生冲到门前:“那什么,师哥我刚洗头没拖地,马上拖!” 须臾间,多么美好的下午,游戏团战秒变大扫除。 直到陈言提起电脑包走出大门整整十分钟,耗子探头探脑,在窗外确切捕捉到对方离开的身影。 紧绷的316男寝全员这才啪一声扔掉扫帚拖把,嘟嘟囔囔坐回到电脑面前。 “明子,下次师哥回来能不能早说?” “就是,吓爸爸一跳!” “师哥哪里都好,就是不打游戏不说脏话,不吃外卖不逃课,甚至从来不乱丢臭袜子!太恐怖了,简直比咱明子女朋友还要恐怖一百倍,请问当事人你认同吗?……明子,想啥呢?” “啊?”明野反盖手机,点击图标,“爸爸上号了!” “来来来,组队走起!” “男团集结,鲨爆叼毛!” 室内一片哄笑,与此同时,陈言收到微信消息。 【316明野:哥,你表哥的店,开在学校附近吗?】 陈言打了一个字:【对。】 对面几次显示输入中,但终究没有回复。 他没放心上。 接下来几天明野依然我行我素,每天照常去纺织大学找人。乔鸢对此漠然,虽没到当众撕破脸的程度,却也没给他好脸色。 期间几度碰上陈言,明野表面没说什么,心里挺惊讶: 陈师哥看似高冷的皮下原来隐藏着超热心的一面。难怪上回喊江湖救急,他二话不说就来了。 周日,陈言上个月参加的数学建模大赛结果出来了,拿了国一。校方奖励一万元,两名队友均分,每人获得五千。 奖章含金量高,就连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室友们都有所了解,闻讯纷纷在群里发恭喜: 【师哥牛皮!有赛必得奖,难怪保研老师抢着要。】 【太强了。我等凡人跪迎真神.jpg】 【早知道我也读信息计算科学,抱我言哥大腿。】 其中数耗子胆子大,皮实:【所以哥请客吗?搓手.jpg】 “要死啊你。”无良转身扇他脑门,“跟师哥吃饭,不怕消化不良?” “开个玩笑怕什么?” 耗子龇牙咧嘴,一句他肯定不会答应刚起头,手机嗡嗡震动,聊天群里跳出一个字:【好。】 “……”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 吃就吃吧,一顿饭而已。然而有关吃什么,他们提议火锅、烤鱼、鸡公煲,大排档,一律被否决。 两小时后,耗子、无良、吴应鹏以三角鼎立形态落座,相顾无言。 不是……谁家好人在粥馆聚餐啊?? 就算有包厢,要不是看大众点评上评分4.9、人均消费60+,真怀疑师哥压根不想请客,纯敷衍,才找这么一家店。 “总之,凡人别想理解怪人的脑回路。” 吴应鹏总结陈词。 “谁是怪人?”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耗子与属于陈言的声线同时响起。后者单手推门,肩宽腿长,一身素灰风衣垂至膝盖,远景是走廊上一副水墨画。 大片模糊而倾斜的山峦,罩着白茫,云层交叠间映现出些许奇妙的微光,恰好缀在人的肩角。衬得他风尘仆仆、仿佛从暴雪中来。 “师哥。” 他们下意识站起来打招呼。 “坐。”陈言目光搜寻,“明野没来?” “不知道干嘛去了,消息一直没回,我打电话给他。” 无良一连打了三次,没接。 “指定在陪他女朋友。”耗子耸肩。 “不是吵架了吗?” 吴应鹏说:“以前天天电话煲,洗澡都不肯落下,有事没事莉莉宝贝叫,最近基本没打电话了。好像微信都没怎么聊。” “不至于,冷淡期吧。” 耗子拿着笔往纸上钩,随口道:“毕竟谈了三个多月,哪能一辈子热恋啊。” “谁说得准,真没劲早带来给我们看了,至于藏着死活不让见?” “……” 陈言也握着菜单,一动不动,立起来的薄纸挡住他失神的眼眸。 乔鸢。莉莉。 舌尖与牙齿交碰,在无人能望及的暗处,每当默念起姓名,就像含住一颗青涩的话梅糖,瞬间将他拉回到那个浓雾弥漫的清晨。 她的眼神,她的鼻梁痣,几乎被恒久地烙印于视网膜上,脑海中,任他怎样挣扎,始终挥之不去。 卑鄙的男替身 第6节 “再给明野打一个电话。”他说。 赶紧联系上他吧,让他把她也带来。 纵使周遭喧哗,不乏杂声,但陈言好似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发出声音,说,如今的她不喜欢火锅、烤鱼、鸡公煲。 可她会喜欢吃粥。 没有任何缘由,他便如此认定,她一定会喜欢的。 尚未被接通的铃声持续作响,陈言忽地感到厌烦。——对耗子,对吴应鹏,对无聊的恋爱话题和明野,尤其对自己。 他放下菜单,调转视线,不知瞧见什么,瞳孔无声放大,倏地冲出门去。 “——嘭!” 椅子轰然倒地,闲聊中的三颗脑袋一致上抬,诶,人呢? “厕所?” “地震?” “导师临时召唤?” “别是撞初恋了吧。”耗子调笑,“第一次见他这么急,跟明子追妹那会儿有得拼。” “不对。”他想了想,改口道。 “比明野还夸张。” 第5章 周末没课,上午乔鸢去复查,又取了些药。 傍晚班主任发消息,称要给她的布料册整理好了,在办公桌上,用礼品袋装着。 要是不够,缝纫室里还有一部分上学期剩下的零布,也可以拿。 教师办公室离缝纫室近,乔鸢从楼梯间下来,刚到门边,听到一串提及自己的交谈: “乔鸢男朋友很好啊,特地给我们送礼物。” “几袋水果,又不值钱。” 这是尤心艺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男声接话:“够行了好吧?换我女朋友突发恶疾,每天要我早晚接送,跟伺候亲妈似的,我才不干。” 尤心艺:“你配吗?就做梦。” “不过她们是不是要分手?” 另一个女生好奇:“上次撞见她俩吵架了,气氛怪怪的。” “怎么可能啊,顶多闹别扭。” 男生话里行间流露出轻视:“有的人别太作了,长得再好看什么用?万一眼睛好不了,不就成残疾么?” “我觉得,”室友林苗苗弱弱开口,音量越来越小,“不管男生好不好,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只要班长想分手,那就应该……” “有人嘴臭就滚去洗牙,免得把牙结石当零食吃了,堵烂肠子。自己跟土狗 似的没人要,钝感力倒挺强,有空操心别人。” 尤心艺直言不讳的骂词叫人破防,男生拍桌而起:“有病吧,我说乔鸢又没说你,你俩不死对头么?” “关你毛事。” “你讲话能不能客气点?!” “滚!” 冲突一触即发,众人见势不好,上前解围。 楼道中空空荡荡,乔鸢听得腻味。 分明不知内情,就这样被议论,被评价,假设是姐姐你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一定不会直接冲进去理论吧。 同理即使被分手的前任纠缠,以姐姐的性格,绝不至于大喊大叫、破口怒骂。 因此,她也无法做出那种事,只得将所有恶劣的负面情绪扫到一起,尽数倒入黑洞中。 手指自金属把手脱落,晚风与车尾气一并袭来。 失明使她陷入被动,让她虚弱,无助。如同一只兔子踩空脚,丝毫无法阻止自己疾速下落,连尖叫声都变得极度渺小,可以任人无视。 乔鸢为此感到十分不悦。 身边环境更替,不知何时渐渐多了人声,滋滋迸溅的黄油香气。 路面有些坎坷,新买的智能导盲杖嘀地警报,主人尚未回应,先被人好心扶住。 “还好吗?这里人多,你小心哦。” “谢谢。” “你去哪?不远的话,我送你?” “……谢谢。” 她本能地弯起眼睛,露出极软和的笑作为婉拒。 “好吧,那你小心。” 女生忍不住再三叮嘱。 “哇,我跟你们说,刚扶了一个美女,巨美巨白,身上超级香,说话爆炸温柔!可惜是盲人……” 依稀能听见对方痛惜的惊叹,乔鸢没有问自己身在哪里。 南港大学,南港理工大学,小吃街,美食街,公园……学校附近人口密集的地方只有这几处,她心情不好时,喜欢漫无目的地前行,无所谓去哪里。 只是走着走着,一股外力从天而降,这回应该是男生。 他力气很大,拉得乔鸢猝不及防,身体失重地往后栽去。 眼看就要摔倒,陈言往前一步,本意是缩小距离、提供支力。 然而两只纯白的帆布鞋连连倒退,许是为了找回平衡,她将鞋跟提起,犹如八音盒中轻巧起舞的芭蕾舞女一般。 他无意间堵住她的去路。 她便不期然地踩上他的脚,一双线条锋利冷冽的纯黑色短靴。 刹那间,棒球帽无声落地。 对方好比闭翅的蝴蝶跌入怀中。陈言当即抬腕按住她的肩膀,身体似墙牢牢扎于地面。 两人得以站稳。 只是后背抵着胸膛,一低眼,女生仰长的脖颈和唇瓣近在咫尺。 陈言怔愣两秒,松开手。 “你好,乔鸢,我们见过。” “在医院。” “我叫陈言。” 似曾相识的音色,干净的气息,至于名字不做评价。 有人同她讲话,乔鸢习惯性抬头,望向声源。 于是陈言便顿了顿,慢半拍补充:“……明野的室友。” “你一个人?” “膝盖……怎么了?” 磕了,碰了,破了,怎样都好。 当事人完全无感,只觉得麻烦。特地放下头发,戴帽子、穿运动外套出门,没想到还能被人认出来。 陈言却坚持要做处理。 两人来到药房,陈言握着手机,手指悬在发送键上长达一分钟,终究按下。 【@明野你女朋友一个人在美食街摔伤了,我看到顺便带她处理一下伤口。】 由于发在宿舍群里,其他人回复极快: 耗子:【?】 无良:【啊?】 吴应鹏:【@明野定位发你了,速来。师哥一会儿直接把莉莉带来吧。】 明野成天莉莉、莉莉的叫,以至于大家不记得全名,干脆也跟着这样喊。 他们可以,他却不行。 陈言把手机塞回兜里,假装没看见明野的致电。 “一共86元。” 结完账,他提起东西,忽然转身同店员说了几句话。店员点点头,目光不自觉越到门外…… 乔鸢正安静地坐在塑料排椅上发呆。 “已经发短信给明野,他迟一点会来,你的伤口——” 随着推门声响起,虚幻的气泡被击碎了。陈言就像一根绳子,又一次,生生将失明者从幽暗的意识深海中强拽出来。 “我找了店员帮忙,她也是女生。” 他说着,发现乔鸢并不接话,始终用空洞的眼神直视前方。好像在走神,或者表示不情愿。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强硬了。 陈言蹲下身,尽可能用客观且比较温和的口吻说:“你裤子都破了,比较严重,让她处理一下。” 卑鄙的男替身 第7节 从没有这样说过话,不确定是否显得生硬。他犹豫片刻,又补上一句:“……可以吗?” 而后便听乔鸢叹了一口气,很轻,短促。 像是那种的确不以为意、却拗不过较真的人的叹息,带着一点倦怠和隐约的应付感。 她挽起裤脚,裸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小腿曲线优美,皮肤光洁莹润,再往上,猩红的凝液与青紫交织,形同流血的霉菌覆盖在骨头上,看得人心惊。 “有点糟啊。”店员说。 旋开瓶盖,先用棉签蘸碘伏消毒,然后冲生理盐水、涂药膏、贴无菌纱布。 尽管乔鸢一派镇定的模样,没说疼,可陈言全程屏息旁观,心情五味杂陈。既想责怪明野,又不免庆幸明野是那种性格,才给他留下缝隙。 难言的不悦感涌上心头。 当陈言扶着乔鸢回到粥馆、明野后脚走进来时,这份情绪便更浓重了。 “没事吧莉莉,哪里摔到了?疼不疼?快让我看看!” “一堆布而已反正没长腿,干嘛这么着急?真急要你跟我说,我去拿就是了,哪用得着你出门,这么危险……” 明野一边心疼一边指着亮起来的手机解释:“是外卖,陈哥得奖哪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庆功?我和耗子他们商量点了些外卖,水煮肉片、烧烤炸串都有,哥你别嫌弃,随便吃。” “哪个儿子快下楼拿一下!” 转头问:“莉莉,你吃了没?” “肯定没,不然能来美食街?”耗子很上道地说,“来都来了,明子你可别想再把人带走,今天必须留下来一起吃饭。” “什么情况?”吴应鹏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耗子说得对,谁都别想走。” “……” 盛情难却。 乔鸢被架住,陈言被隔开,他们中间的距离太长,有人,有椅子,有身份。 任凭后者再多想法,至多能压下淡淡的烦躁,说一句:“那边离门近,里面有空调。” “对,莉莉,你就坐这。” 不大的方桌,乔鸢被安排到右侧面,和明野同排,与陈言形成直角。 不多时,桌上摆满热烘烘的小吃、拍档炒菜,一眼望去净是鲜红的汤油及调料。 “要不要来点酒?” 有人提议。 “喂,警告你们,别想找理由灌我宝贝酒啊。” 明野正倒开水为乔鸢冲洗餐具。 话虽然这么说,可等啤酒真的抬上来,他第一个举杯,代女朋友敬酒。 “来来来,打个招呼,我耗子。” “无良。” “吴应鹏,叫我大鹏就好。” “别的不用管,记住我们都很帅、打游戏比明子6就行了!”耗子道。 “呸,别听他们瞎吹。”明野笑嘻嘻地,一手搭在乔鸢的椅子上,仰头喝酒。 “你们好。” 乔鸢微微颔首,笑得清丽。 轮到陈言,明野特地把酒斟得更满了些,语气真诚:“算上今晚第三次了陈哥,买药花多少钱啊,微信转你!另外为了表示感恩,你随意,我直接干三杯!” 陈言酒精过敏,见状只说:“别醉了。” 乔鸢一言不发坐着。 莫名地,陈言感到她似乎不太喜欢他。同是男友的室友,对比起耗子他们很明显。 有酒助兴,几个男生聊起游戏,包厢内气氛迅速上升。 “……药带了没?别忘吃。” 起初明野还记得关照女友,帮她拿药。 然而一时说到兴头,他按备注,数好药粒倒入她手心,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杯子是空的。只顾着自己扭头和哥们把酒言欢。 乔鸢等了好一阵子,伸 手摸到空杯。 正准备按记忆去找水壶可能在的位置,冷不防地,手里的杯子被人抽走。 ——几秒后。 “小心烫。” 极低的提醒声响起。 旋即,垫着厚纸巾的杯子重新放回乔鸢手边。 对方的手似是无意间擦过指尖,温度滚烫。 接着便如惊惶的鸟,飞快撤离。 第6章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 他给她倒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 即便原本只有八十,他猜测,此刻乔鸢对他的厌恶值一定达到了120分。 满分是一百分。 实在不能更差劲了。 陈言屈起手指,杯里液体轻漾,灯光折射玻璃形成斑驳的影,亦映出乔鸢的一部分侧脸。 她的喉咙大概很细。 陈言想。 因为她吃药很慢,并且不符合大家通常的吃法,一次性好几颗。她习惯把药分开,一口水服一粒药,十分规律。 除非是体积更大的椭圆形长药丸,那就再多抿一口水。淡色的唇被水光润湿。 陈言收回目光,与对面男生视线交汇。 无良:“师哥,干杯!” 陈言默然,一饮而尽。 不知谁先提议游戏,一桌人玩起真心话大冒险。 明野连输两局,被要求回忆说出他和乔鸢的初见,以及两人第一次约会时的场景。 明野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去年九月,那天是教师节,纺织大学举办新生晚会,乔鸢上台表演,节目排在第七个。 当她一袭缎面白裙,乌发红唇、登台/独奏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时,明野对乐符一窍不通,却对演奏者一见钟情。 并没有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追求。 打听到乔鸢性格温婉不喜欢高调后,他一开始便选择恒久炽热的示爱路线,坚持整整一年,两人终于在蝉鸣的季节正式交往。 从夏末到初冬。 说着说着,大约酒精发挥作用,使明野双眼涨红。 “你觉得我们会结婚吗?莉莉。” 他忽地侧头,少年感十足的脸上浮现惶惑、期待,或许还有点不安。 宛如一只沐浴了初春雨水的小狗,眼睛和鼻子皆沾满淋漓的水滴,语气真挚: “我错了,莉莉,对不起,最近是我偷懒了。” “我懈怠了。” “本来就是约好的事,我不该抱怨早起,不应该只打游戏不回消息、不给你打电话。” “明明说要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带你去吃城北那家烧鸟夜宵,我都没做到。反而害你出车祸,害你的眼睛变成……” “可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你,莉莉,你相信我吗?” “我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都特别开心。真的,我想和你结婚,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呢?” “如果可以,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啪嗒,心脏如受钝器猛击,是谁失手摔了本就脆弱的玻璃杯? “按正常流程,应该这样对吧?” 椅子‘噌’一声挪开,不顾大家劝阻,明野单膝下跪。 他动静闹得太大,包厢门没关紧,离楼梯又近,刚刚就被异响引起注意的人们接踵而来。 “哇,好像在求婚诶!” “我们学校的??” “女主角……好眼熟,纺织的吧?原来她有男朋友啊?” 议论声不算轻,明野置若罔闻,径自握上女朋友的手,仰头说:“如果你愿意,莉莉,我们可以先订婚,毕业结婚。” “然后买一套房子,有大阳台和书房,浴缸,按你喜欢的风格装修。” “我知道你不喜欢下厨,没关系,我来煮饭做菜。万一平时经常加班,那就等周末一起去超市购物,顺便看新出的展览、探新开的店;白天把家里打扫干净,晚上再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 “说不定还能养条狗或猫……” 卑鄙的男替身 第8节 他把未来描绘得十分美好,不能再甜蜜了。 他虔诚的神情,灿亮的眼眸,足以令每一处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就好像她们此时并非身处粥店,而是万顷枯原中荒芜疯长出的殿堂。 那样华丽、神圣。 高耸的穹顶之下,绿藤攀爬,彩绘花窗洒下迷梦般的绚色。 两位新人立足台中央,被馥郁的芳香包围,经万灵的吟唱祝福。 而她,作为年轻貌美的、被求娶的新娘,身披蕾纱,手捧花束,好似什么都不必想,绝不能迟疑,只须伸出手,戴上戒指,即可演绎幸福的具象化。 真的是这样么? 多可惜,乔鸢视力受损,无法从他的面貌上读取真情。 幸好她看不见。 局外许许多多看得见的男女则为言语俘获,小声惊叫: “我居然被感动了!” “我也,主要他看起来特别真诚……” “祝你们百年好合!” 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只要有人带头,第二声、第三声起哄接连响起,汇成一道巨大的音流: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莉莉!嫁给他吧!!” 喧哗声越来越大,光照下,明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乔鸢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在与两位主人公无关的角落里,没有人察觉陈言的脸色,正迅速转作苍白。 … “你醉了。” 许久,乔鸢如是说道。 接收到讯息,陈言快步上前扣住明野的肩膀,表面像扶,实际上凭力量压制,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提拽起来。 “明野,你喝太多了。” 他也这么说。 耗子、无良反应过来,赶紧去关包厢门,同时应付门外的吃瓜群众。 “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手机里照片视频麻烦删一下,帮帮忙,别乱发哈。” 大鹏负责拉酒鬼。 “师哥我来吧。” “明野,明子,听得到吗?” 他使劲掐明野胳膊,明野不理,一个劲儿往乔鸢身上赖。嘴里喃喃不停:“莉莉,你很好,你知道吗?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最认真最努力,所以值得被所有人喜欢。” “就算他们发现不了你有多好,别管她们,有我呢,我看得见。莉莉,我一直都看得见你,所以没人比我更爱你……” 酒精麻痹大脑,明野迷迷糊糊,踉踉跄跄,近乎语无伦次地表白着。 模样既滑稽,又笨拙,因笨拙反而显出几分青涩的可爱。 陈言不清楚乔鸢听见这些会有什么感受。他没敢看,附身去捡杯子,却从碎片中望见支离破碎的自己。 被尖角划破的指腹破开皮,袒露出脆嫩的里肉。 “今天就到这里,我去买单。” “我该回去了。” 两人先后出声。 出了店,耗子、无良合力架起明野。 正牌男友醉得一塌糊涂,苦了吴应鹏杵在中间,窘得朝哥们狂递眼神。 怎么办,难不成要他送莉莉回纺织?? “——我送你回去吧。” 你指乔鸢。众人僵持之际,陈言替自己找了一个蹩脚理由:“我经常去纺织,路熟。” 好在男生们只觉得尴尬,第一回和兄弟的女朋友见面就闹成这样,恨不得装轮胎逃跑。 闻言丝毫没有挑刺的心,立马道: “好的好的,麻烦你了师哥。” “那什么,莉莉,你注意安全,回去早睡,明天再找明子算账。” “对,今天是他夸张了,纯属脑子发洪水,你放心,醒来我们一定说他!” 顺势扯回明野的手,捂住他嘴,三人脚步飞快,转瞬消失于视野。 空气陡然沉寂,陈言与乔鸢并肩走在街上,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与明野有关? 一句话也好,你被他打动了吗? 更至关紧要的是,你们都只是学生,有必要这么早计划结婚么? 他想问,不能问。 那么可以提的问题剩下哪些? 你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 生气了吗?要不要冲我说些什么,尽管发泄也没关系。 “有车。” 手掌贴合后背,隔衣物触摸及她的脊骨,极细微的一条凸起。 陈言压下情绪,半揽半护着她越过斑马线,还没想好开场白。乔鸢先一步打破寂 然:“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回去吧。” ——她绝对讨厌他。 非常。 再次侧面验证自己的判断,陈言来不及说话,她干脆地转身往前走。 他实在不放心,只得放轻脚步,搁几米距离默默跟上去。 扮演一头高大忠实的杜宾犬。 乌云沉郁的天空向远方无限延伸,一到夜晚,校园便变得格外宁静,陌生,如揭开伪面的兽。 一盏盏路灯光昏黄迷离,光线落在乔鸢握导盲杖的手和摇晃的塑料袋上,药盒碰撞轻响; 紧接着也照亮陈言线条冷硬的一小片下巴,令人十分奇异地,产生一种关系变亲近的错觉。 要是换成感应灯就好了。 陈言突兀地妄想道。 她与他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灯就将亮起来又暗下去,灭掉又重新点起。 同样的光束轮转循环,将反反复复照在他们的脸上,在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游移。 从而使他慢慢握住她的轮廓、气息,任何微不足道的信息都好,然后彻底沦为她的影子。 沿着她的脚步,伏在她的脚下。 无须男朋友的名号。 更不用担心他人的目光。 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 目送乔鸢平安走进女生宿舍,陈言心里很清楚,她看不见他,并非因为眼疾。 即使没有车祸,她的目光也只会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毕竟,她是明野的女朋友。 不是他的。 第7章 陈言踩点回到宿舍,其他三位室友正埋头打游戏。 只明野洗了脸、换好衣服,趴在上铺床栏自言自语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莉莉有多好!” 他无声停下脚步。 “长得好看,不养鱼,以前没谈的时候不肯收我红包,点杯奶茶、都不要。” “在一起就更好了,她从来不发火,不骂人,不大声讲话。哪怕世界毁灭,我跟你们说,别人发疯打滚可以,莉莉不可能。” “她就是那种又漂亮又温柔,又冷静又厉害的完美女朋友,你们明白吗?约会不让我等,生日给我送礼物,你们有吗?” 耗子伸完懒腰,戴上耳机,“谁有你好命啊,天上掉馅饼。” “嘿嘿。”明野高兴了,扭头去问另外两个人,“你们有吗?” 无良:“我好想打他。” 大鹏:“滚。” “一群没见识的单身狗,就知道你们不懂。” 微湿的黑发令人想到小狗梳顺的毛发,耷拉至眉毛。 卑鄙的男替身 第9节 明野双手交叠垫着下巴,歪头看向好似在整理抽屉的陈言,眼睛亮澄澄地:“师哥你脑子好用,你一定懂!” “我跟你说,莉莉就是你想学英语,想看书,想努力,她支持你。” “你想玩电脑,看小说,混日子,她也不会数落你,反而经常给我点夜宵——其实她没有晚上吃东西的习惯,单纯怕我饿到。” “每次我要熬夜补作业,她就陪我,说她刚好也要画稿。当我不知道啊?她最乖学生了,估计打小养成的习惯,每天做一大堆规划和任务打卡。” “一下课就开始做作业,当晚通宵不睡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不然就失眠难受……哥,你有听我说吗?” “嗯。” 陈言极淡地应了一声,鼓舞到明野,他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从乔鸢的生活习惯到穿着喜好,从他们第一次对话场景到对方同意交往时极致亢奋的心情。 当事人说得精神奕奕,都熄灯了,耗子揉耳朵吐槽:“行了行了恋爱脑,知道你家莉莉全世界最好了,赶紧睡觉好吧?” “切,我恋爱脑我骄傲!” 明野一脸自豪,但终究把音量压了下去,偏头枕在手臂上,小声说:“莉莉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她太……” 他的神态忽然变得模糊,迟疑,没把话说完。 “怎么了?” 陈言问。 “太……” 明野打出大大的哈欠,对话到此中断。 宿舍开着空调,气流安静而温暖,窗外冷风却刮着,哗哗动摇玻璃。 陈言假装整理的动作陷入僵滞,隐没于黑暗的轮廓仿佛死去的蜡像。 他一动不动,等了好几分钟,以一种极为平静、隐藏着微妙刀锋的口吻问:“你还记得,你们的第一次约会么?” “……” 良久,明野没有回答。 他大约睡着了。 * 陈言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六点,按掉闹钟,明野捂着晕眩的头爬下床。 猛一看见亮着的电脑屏幕和屏幕前的人,他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 “陈哥,导师又不做人了啊,你一晚没睡?” “刚醒。”陈言道。 然而搭配眼下的青黑,他给出的答案并没有说服力。 两人动静不大,无良起来上厕所,惺忪着眼往外走:“外面下雨,明子宿醉还早起,撑得住吗?” “硬撑呗,不然谁替他接世界第一完美的莉莉宝贝去上早自习?” 耗子翻身掀起一片窗帘:“我说你小子,昨晚真醉假醉?说好的酒量一斤白酒?怎么几瓶啤酒就给你撂倒了,搞什么当众求婚,差点没给我们尴尬死。” “把人莉莉也给弄不开心了,儿子你今天指定有罪受。” “嘿嘿。”明野光笑,穿上薄绒飞行服,端起洗脸用的塑料盆走进卫生间。 水龙头哗哗流淌,无良甩开鞋,握住栏杆往上爬:“肯定醉了,没醉能喊一晚上莉莉?” “那不一定。”耗子说,“苦肉计,听过没?” “狗儿子就属于看着纯情,其实贼精明,要我是莉莉立马分手不带犹豫的。” “不至于吧,真要分手?”无良好奇,“什么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 他一没聊骚二没出轨,仅仅被长达一年的追求提早消磨了热情,稍微有点游离而已。 游离,又不是抽离,算不上多么严重的原则性问题吧? “没什么,就一点小矛盾。” 明野吐出一口牙膏沫,语调松快地说:“我们不可能分手的,她离不开我。” 无良:“怎么说,就因为人家现在眼睛不好,生活不方便,你吃定她了?” “……也不是。” 明野否认得含糊,到底没解释清楚。 被窝里真暖啊,耗子发出满足的喟叹:“收回昨晚的话,大冬天第一节没课,居然能忍住不睡懒觉,活该你有女朋友。” “可惜了,当代大学只有代课没有代接送女友服务,不然爸爸高低出钱资助你。” “你们别乱来啊。” 许是昨晚一顿饭拉近距离,无良低头往下看,忽然冒出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其实师哥和明子你俩挺像的,换一下穿衣风格,远看差不多。” 陈言闻言一愣,没想到耗子也有同感。 “明子比师哥矮一点吧,上增高垫,把头发压下来,然后少说话,戴眼镜和口罩,显得睿智一点。勉强能盖住你的单眼皮和傻气,跟师哥混成双胞胎。” “住嘴,我那是内双!” 明野气得冲出来掀他们被子。 寝室被笑声怪叫埋没,电脑荧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代码散发幽光。 陈言没有参与玩闹,仅微微动了动手指。 他意识到,随着他们的言论,自己内心有一股十分隐秘的、卑鄙的情绪,正在疯狂发酵。 … “记得带伞。” 无良再次提醒。 明野挥手,找出一把折叠伞,出发去纺织大学接女朋友。 外面雨下得很大,天色混沌阴郁,淅淅沥沥的水声逐渐与银色花洒混在一起。 时间来到九点半,所有室友均起床洗漱完毕,出门去赶第二节课。 陈言建完手头的数字模型,破例没有晨跑,先洗澡。 结实的筋肉暴露在冷空气中,激起一层层细密的战栗。 但很快,氤氲的热雾将空间填满,视界内的一切变得潮湿、迷幻、温热。 陈言掬一捧水扑到脸上,企图压住身体里汹涌的情绪。 然而水珠沿着高挺的鼻梁跌去唇角、下巴,接着是鼓起的喉咙与腹部肌肉,非但没能淹灭躁动,反倒像一根火柴,划过粗粝的磨石,让他愈发辣痛。 昨晚发生了太多 事。 受伤的乔鸢、放空的乔鸢、沉默的乔鸢,和她流血的膝盖、披散的长发,她的手指。 她被季节稍稍冻红的耳垂,似乎格外薄嫩; 眼睫沉静冷质,仰起的颈项和肩膀的线条……以及,明野。 一幕幕画面交替闪过陈言的大脑,有一阵子,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紧接着,热度宛若瓷瓶一般掉在地上碎掉了。 明野,这个名字将他按回现实。 窗台上东倒西歪的瓶罐映入眼帘,令他回想起方才室内发生的谈话。 他们说他和明野很像,简直是疯话。 明野喜欢打篮球,打台球,打羽毛球,擅长在春夏的旭阳下肆意跑动,张扬地笑,在人群中熠熠发亮。 而他只会在弥漫浓雾的清晨操场、在下午汗味最淡最清静的健身房里长跑锻炼。 明野了解一切话题,流行的,不流行的,无论碰见谁皆能迅速建立起良好关系。 抛开实验室必须,他没有朋友,交好的同辈人寥寥无几。 明野做事率性,自然,松弛。 他过于谨慎,寡言。 显而易见地,明野比他年轻,比他具有活力,比他性格热络,比他讨人喜欢。 况且,明野有女朋友。 乔鸢是他的女朋友。 除了性别和住在同一个寝室,他们几乎从头到尾无一相同,甚至连常用的个人清洁用品类型都不一样。 他用无气味的,用了很多年。 而明野,大概不在乎哪种香型。每次随手往购物车里一丢,扔掉的空壳有果香有木质香。最近常用混合薄荷和柑橘气味的沐浴露,闻着清爽酸甜…… 鬼使神差地,陈言伸出手,往自己的掌心里按了一泵属于明野的沐浴露。 他想做什么? 他不清楚。 流水源源不断朝冲水口挤去,半小时后,明野瞥见微信。 有钱大方债主陈哥:【转账500元。】 有钱大方债主陈哥:【抱歉,误用了你的沐浴露和洗发膏。下午我去超市买新的,以后你用我的就可以。】 啊? 两瓶东西原价合计不满100,竟然张手就给五百,不愧是有钱哥。 不对,明野挠了挠头:【都用完了?】 他上周刚买的,应该还有很多啊?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节 【嗯。抱歉。】 陈言回:【有点洁癖。】 “……” 这叫有点洁癖吗? 洗一次澡用整瓶,堪称洁癖神转世好吧! 不过反正人给钱,又帮他好几次忙,明野打字:【没事,哥用我的东西是我的荣幸,爱用接着用。小事,我无所谓。呲牙笑.jpg】 点击发送,切换界面,接着刷短视频。 同一时间,卫生间内白雾散去,整个宿舍里充斥起一股无比清新的气息。 盥洗盆壁上残留着少量凝胶状的、粘稠的、未稀释冲净的液体。 ——即沐浴露和洗发膏的残骸。 陈言静默立在镜前,视线掠过垃圾桶中的空瓶,不禁皱眉。 愕然困惑。 他……究竟在干什么? 第8章 往后一段时间,乔鸢彻底消失在陈言的视角中。 如幻梦一般散开。 他们本就陌生,唯一的交集点是明野。可任凭陈言怎样减少外出、把实验室项目搬回寝室里做;表面平静,私下极尽留意,始终……没能捕捉到任何有关‘莉莉’的字眼。 明野不再提及乔鸢,仍旧每天早起,去纺织大学接人。 这代表她们和好了吗? 已经解开所有矛盾,恢复以往的亲密?即便明野有装醉酒、忘记初次约会情形的嫌疑也无所谓?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乔鸢。 哪怕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男友,张扬的骗子,满嘴虚假的蜜语,玩弄低劣的把戏。 纵使始作俑者用落叶掩盖,你应该能看清陷阱的本质。可你还是要往里跳? 乔鸢,你在想什么? 他值得么? 无知困扰着陈言,使他日渐焦灼。 饶是掩饰得不错,不佳的状态持续久了,师兄妹们难免有所察觉,悄声议论:“陈师哥他……” “你们也发现了?对吧,最近特别低气压……” “失魂落魄……” 所幸没影响实验进度,顶多惊动导师,亦意味深长地说:“陈言啊,你还得收收心。” ……他该怎么收呢? 既不沾玩乐更不社交,分明是最寡淡的性格,他对所有事物皆不成瘾,除了乔鸢。 有关她的一切,他说了不算。 又泡完一天实验室,暮色四合,陈言不知不觉来到纺织大学外。 乔鸢所在的中外服设院紧挨学校正门,他记得她的课表,——明野特地打印出来贴在桌上。 她今天下午没课,自然不可能出现于此。 于是陈言静静地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重新迈开步伐,沿街道走到十字路口,左转,再经过一个红绿灯便是学校生活区。 寒潮袭临,这些天的南港雨未停歇,一直下着。 陈言撑着一柄纯黑的伞,黑裤黑鞋,推门中映出他的身影,好似一抹幽灵。 神色空茫地拐弯,漫无目的的游荡。 雨滴串成珠帘,他清楚自己想找什么,却丝毫不抱希望。 毕竟今天下雨,乔鸢喜欢干净,一定不会轻易出门。 她不爱给人添麻烦,所以不会出门。 不同的原因,相同的收尾,每一句话皆落脚于她不可能出现、他没法见到她。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叫做降低期待,以免浓重的失望骤压下来,堵住口鼻,使人窒息。 再往前走就到创业街了。 陈言做好愿望落空的预期,以至于乍闻响声,不经意地抬头望见那抹做梦都不敢奢求的身影时。 “前面的让一下!谢了!” “不是,你跑那么快干嘛?知不知道雨是匀速下落的,所以理论上你跑得越快就淋得越多……” 身旁有人飞掠而过,抬起的鞋底掀起水花。 水洼荡开涟漪,一股耳鸣般的恍惚感降临。 十米外,拥挤的菜鸟驿站里,乔鸢在学生的帮助下找到包裹,刚拿起来。 “让让,让让,我的快递在……啊,那个,你没事吧?”戴兜帽的男生讪讪地问。 “没事。” 乔鸢神色照例平和。 “累死我了,找到没?”男生同伴紧随其后,形同一条红线,从陈言所在的位置快速串联到乔鸢。一记手肘撞上去,“7368,帮我也找找!” “你别——” 男生后背受击,身体前倾,又撞了乔鸢一下。 害得女生双眼失焦,手里的纸盒哗啦啦掉下,他呃一声,赶紧低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捡……” 奈何驿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有翻快递,有躲雨躲风。 他这么一弯腰,活像呆头鹅,一时间四面八方各种力挤压而来,眼看着要第三次波及乔鸢—— “看路。” 陈言及时把人提起来。 仗着身长手长,张开的五指隆出淡筋,一把抓起盒子。 他转身托住乔鸢抱快递的手肘,好让她摆脱比肩接踵的困局,从人满为患的菜鸟驿站中挣脱出来。 “没带伞?” 发现她两手空空,门槛外的雨有加大的趋势。 陈言哗一下摁开伞:“你去哪?宿舍?” “……陈言?” 漫天雨声下,乔鸢的声线轻糯,令陈言动作一顿。 迄今为止,她们见面数次。明野曾两次对她介绍室友,他也在晚霞俯照的美食街上自报过姓名,可是师哥也好,同学也好,她从未念过他的名字,似乎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乃至此刻。 她喊他陈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为什么能让时间静止? 陈言下意识否认:“不是。” “我叫……郑一默,机械工程院的。” 他低咳着,刻意放粗嗓音。 “认错了,不好意思。”乔鸢干脆利落地说,“我回女生宿舍。” “好,我顺路。” 伞面往一侧倾倒。男生身上无形的气味侵袭过来,很像明野新买的沐浴露,却又不一样。 依稀掺杂了些其他东西,乌木,檀香,以及一点香草琥珀,前调干燥醇厚,让人联想到劈啪作响的壁炉柴火,沙发上搭着一条沉甸甸的、烘干了的、冬日的毛毯。 这种味道,乔鸢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见过。 拐杖敲击地面,不住发出警报。 “你,”陈言斟酌着字句,打破缄默,“完全看不见吗?” 乔鸢:“嗯。” “有在吃药?医生怎么说?” 这句话说的不好。话刚出口察觉不妥,他道:“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 其实是担心。 “没关系。”乔鸢回答,“我是车祸导致的后天失明,医生判断视觉神经损伤不严重,正在好转,按理说一个月内能恢复。只不过人脑构造精密,在真的完全治愈以前,谁都没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所以你才买盲文书?” 看来快递盒上印着商品信息。 “刚好有时间,提前学习。”她说,“就当做二手准备。” 声调平直,波澜不惊。 她远比他记忆里来得坚韧,做事更具规划和条理性。 难怪出事当日那样镇静,或许在输液、等待明野带回确切的结果前,她就已经设想完所有可能性,并做好准备,随时接受最差的那一个。 ——因为我就是消极的乐观主义者啊。 ——意思是,做最悲观的预计,但用最积极的态度应对。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特别失望,反正也没期待过更好的东西不是吗? 少女稚气率直的文字突然闪现。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节 到了。 “不管怎么样,”陈言低眼凝视她的眼睛,“实在有必要的时候,主动找人协助,应该也不会被算作软弱吧?” 指一个人出门拿快递么? 乔鸢没多问。 “谢谢你送我回来,郑同学,再见。” 她拄着长杖离开,没有一秒停顿。偏生陈言似一池被搅乱的水,弯曲的伞线挡去眉目,久久立在原地,久久难以平复。 乔鸢应该就是乔一元。 他越来越肯定这一点。 雷鸣轰然炸响,暴雨倾泻发作。 陈言先是加快脚步,走着走着,不由得急切地奔跑起来。 “哇,雨又大了,赶紧……” “幸好我今天机智穿拖鞋。” “那谁啊,伞都不要了?” 阴沉沉的景色,摇晃的树枝,避雨的人群,她们惊讶的表情。万物流线般退去,狂风拍打着脸面,心脏在胸膛内扑通扑通地乱跳。 陈言一路跑回住处,听不见室友们的问句,顾不得擦手。他打开电脑,登录自己荒废已久的账号。 界面上跳出一个老版长方形视图,用户列表里有且仅有一个好友,头像由鼓胀的金鱼与色泽浓艳斑斓的蝴蝶组成。 那是一副线条简约的铅笔彩绘画。 头像的主人昵称叫:团团圆圆。 他备注为:乔一元。 点进空间,对方只发过一条说说,附图,于昏暗的灯火下露出小半张莹白倾斜的侧脸。 眉眼极为模糊,无论如何都难以窥视清面貌,只有一条柔嫩却立体的弧线。薄薄的鼻梁侧面点缀着一粒轻盈的痣。 没错,是她。 尽管非同名同姓,性格、习性也有些对不上,可嗅觉灵敏、会画画,有完美强迫症、整理强迫症。以及非独生女,老家在温市一带……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所以,她就是乔一元。 那个,他要找的人。 找了很久很久、的人。 冰冷的血打脚底蹿上脊背。 一条狰狞的蛇游过穹苍,骤然将天空劈成两半。光从中流泼下来,照明陈言的脸,刺进他的眼睛。 霎那间大脑嗡鸣,而他也终于明确,这些天来自己反常的举止,内心澎湃的情感,包括那些无法扼制的思绪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嫉妒明野。 ——他嫉妒明野。 嫉妒底下,是无可救药的羡艳、愤恨、恼怒。数种情愫交织,火一样炙烤着他的皮肤,如冰锥一般贯穿他的神经。 他为此失态,一次又一次,因为早在他找到她——他所丢失的、苦苦寻觅的宝物前,明野就已经拥有了她。 他对此感到,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无可奈何。 第9章 屋外电闪雷鸣持续不断。 “……他怎么了?” 宿舍几人交换眼神,没发出声音,用唇语交流: “被训了?” “失恋了?”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 距离陈言一身雨水、狼狈地冲进门开电脑,再把自己反锁到卫生间,已经整整半小时了。 他们面面相觑,推明野:“你去问。好歹一个寝室,真有事咱们不能不管啊。” “态度好点,主打温暖!” 行吧,明野挠头,敲响门扉:“陈哥,哥,你还行吧?我们都在呢,有事喊一声。” 陈言没有应声。 咔哒,锁开了。 明野回头看了看哥们,推门进去,跟走进一片黑压压的狭小森林似的。 他捏门把手,探头打量双臂支撑在洗漱台上的师哥,语气悄然变弱:“……哥,你怎么了?” 陈言垂着头,额角细微的青筋凸显出来。 他也在审视他,从身体和臂膀的缝隙间,从未如此认真仔细的审视,这个人凭什么能站在乔鸢的身旁? ——他问自己。 而后便不得不承认,是他大意了。 他太孤僻,独来独往,以致与室友们交情浅淡,第一次自明野的嘴里听到乔鸢的名字时,她们已处于交往状态。 南港纺织大学去年招收新生5575名,放眼全国,一年约有430万本科生入学。 他不希望乔一元成为别人的女朋友,又没有信心,生怕自己耗尽一辈子都无法在这么浩渺的人海中找到一位素未谋面的聊天网友。因此他有意无意地倾听,记录,收集有关她的信息。 同时闭眼,捂耳,竭尽所能地去回避她的存在。 直到逃无可逃。 他浓烈到满溢出来的情愫再也抑无可抑,藏无可藏。 陈言认命地吐出一口热气。脑海里浮起表哥的名言:男人无论到多大年纪都想抢别人的东西。 他想,他是对的。 “……哥?”明野晃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明野。” 陈言忽然叫他,他一愣,点头:“我在,有什么需要哥?” “你缺钱吗?” “啊我——” “我表哥的咖啡店在招兼职,每周25小时以上,时薪20元。”他的目光淡薄锐利,徐徐划过后者眼角,如刀割开一条裂隙。 声音低哑:“你需要的话,可以去。” * 寝室里空无一人。 乔鸢抱着快递走到自己的生活桌前。她有物归原位的习惯,剪刀,放在收纳架上数第二格…… 一把浅米色的塑料握把剪刀,左侧有杂物盒,右面陶瓷杯。 有了。 她放下纸盒,刚拿起来,冷不防身后传来女声:“那个,班长……” 咣!乔鸢手肘撞上置物架,杯子应声摔裂。 “呃,班长别动!我来收!” 林苗苗吓得火速爬下来,无头苍蝇般边找工具:“扫把,奇怪,扫把哪儿去了?我记得昨天就放这里的啊……” 边惊慌道歉:“班长对不起,我、我刚刚不出声就是怕吓到你,但看到你拿剪刀又觉得太不安全了,所以我才、我才……” 她语序混乱,声音底下隐约压着哭腔。 “没关系。”乔鸢说,“你别着急。我就在这里,不会乱走动。” “中午隔壁寝有人来借扫帚,可能用完放在门外了,你可以看一下,然后帮我把碎片清理完。等心情平复了,再说你想说的话。” 吐字清晰软和,不紧不慢,好似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十分神奇地,林苗苗心头骤涌的烦躁不安、自责、自我厌恶也被抚平。 “……好。” 她有点同手同脚地冲出去:“扫把!真的在这里!” 同手同脚地跑回来:“班长你先坐下吧,把脚抬起来,别被扎到了。我打扫一下很快!” “好。”乔鸢双手摸到把手向后坐下,很听话地把双腿抬起来,对叠,脚跟轻轻踩在椅面边缘,然后环抱住膝盖。 长而纤薄的身形顿时卷缩成一小团,雪白的皮肤,低垂的后颈,特别像北极兔。 林苗苗毫无由来地想。 就是生活在北极的兔子,趴下来小小一只好可爱好无害,一旦站起来——霍,好长的腿! “我扫完了!” 将满地碎片转 移到畚箕、倒进垃圾桶。林苗苗放心之余,眼神瞄到窗台上光秃秃的方形盆,她又心虚,怯生生地开口。 “班长,我其实……想跟你说两件事。” “现在变成三件了。” 弱弱地竖起三根手指,想起对方看不到,她默默折下一根:“助学金的事,谢谢你啊,要不是班主任了解详情以后、把尤心艺的名额转给我,我应该申请不到这么多钱。对我家帮助特别大。” 卑鄙的男替身 第12节 再折一根:“为表感谢,我本来想帮你照顾盆栽的,可是好像不小心……浇太多水了,结果反而把它……弄枯萎了。对不起!” 鞠躬,认错,加上最新犯的错:“摔掉的杯子也……大概多少钱,班长你告诉我,我、我重新买一个或者折现给你行吗?” “不管多贵,就算砸锅卖铁,我一定会赔你的!班长你信我!” 乔鸢:“……” 应该没有到那种程度。 花和杯子都是明野送的生日礼物一部分。 前者以花束的形式包装,即使转种到土壤中,再怎么费心照料,也不过是人类单方面企图延长它的生机,终要接受腐烂的事实。 至于情侣杯…… “我很喜欢吃菠萝包,谢谢你。” 乔鸢给出毫不相关的答案。 “真的吗班长?太好了!我就觉得你应该不讨厌,虽然有点甜,可它没有味道,我发现你基本不在教室和寝室里吃味道大的东西……” 不过,一个菠萝包售价2.5元,几句口头道谢更不值钱。 林苗苗犹豫开口:“班长我再请你吃顿饭吧,或者等助学金到账,给你买一些特种纸大礼包?不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必了,乔鸢正想婉拒。 然而顷刻间,一抹苦涩的药味包裹木香返还,时间仿佛倒退回十几分钟前。 大雨,驿站,雨伞下低缓的声线在耳边回荡。 “……真的放不下吗?” 她改口问。 “嗯嗯嗯!” “那就帮我一个忙吧。”乔鸢听见自己说。 真是,匪夷所思。 像这样求助,直白地提出需求,对她而言,好比脱掉鞋赤足踏上一片荒芜的坟地,把最虚弱的地带暴露在外。 明明很危险,随时有可能踩上荆棘,让她痛苦,让她流血。她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为什么要破例这样做呢? 是因为那个人吗? 抑或那句话。 有的时候,即便求助并不等同于无用。 … 林苗苗还以为会是比较难办的事情。 毕竟一向温柔完美、乐于助人的班长,难得露出那种表情,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提出来的要求不说摘星星掏月亮,好歹得是包一星期伙食级别吧?结果…… “根据彩虹颜色顺序做标识,比如红色就在布料样旁边戳一个点,蓝色戳六个点。” “再把每种颜色大致分3个等级,从浅到深夹曲别针,对吧?” 复述一遍确保自己没理解错。 林苗苗带着不解,翻开布料册:“班长,老师提前让你做复合材料的课题,除了手感,对颜色也有要求吗?” 不应该啊。 “你可以叫我莉莉。” 乔鸢并没有干坐着,而是伸手进礼品袋,一一把合页的册子拿出来,摊平放到桌上,方便林苗苗操作。 “考虑到我个人情况,老师暂时不要求颜色。但如果眼睛一直没有好转,我想至少试一试,有没有其他办法突破限制。” 林苗苗闻言:!! 太刻苦了吧!老师提一步你直接走三步,不愧是班长! “班……莉莉,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们专业啊?” 她感慨道:“以前看你每天都在画画、背单词,周末也去缝纫室练习工艺。那时候我就在想,你一定特别喜欢服设,才能这么努力。” “我不叫班莉莉。” 乔鸢似乎开了个玩笑,效果微冷,嘴角牵起淡淡的笑:“其实不都是衣服,平时宿舍里,我一般在画插画、小说封面,清网上接的单子。而服设……” “我姐姐比较喜欢服装设计。” 她说,令人震惊:“啊,你有姐姐?” “嗯,她很优秀。” “能比你更好吗?”林苗苗脱口而出,补充说明,“主要在我们看来,你已经够厉害了。” “她比我……厉害一万倍。” 乔鸢说得轻而慢,坚定,神态却有些异样。放空的眼神落至远方,表情也混入些许沉郁。 家族基因果然了不起!林苗苗刚张嘴。 “——咚咚。” 屋外有人敲门,探进来半张脸:“hello,雨婷不在吗?寝室里就你们俩,她们都出去了?” “对……”林苗苗立即放下曲别针,后背不自然地挺直,“昨晚听她们说,今天要去喝咖啡。” “哪家咖啡店,下雨都去?我记得雨婷奶茶党。” “就是、美食街尽头新开的那家,叫‘遇见’。” 林苗苗按着眼镜,顾及乔鸢的存在,迟疑道出真相:“不止我们寝室,因为尤心艺说请客,所以大家……” 差不多半个班级都去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女生啪一下带上门,转头拨打微信电话:“喂,尤心艺你在哪?请咖啡怎么不叫我!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来523找雨婷发现她不在……” 宿舍楼隔音差,她在墙外面说,墙里听得一清二楚。 乔鸢与尤心艺不和已久,算段里公开的秘密。 虽然不了解起因,更不明白为什么自从乔鸢失明后、尤心艺突然变得格外慷慨,一而再再而三请大家吃东西。 单林苗苗能看见的事实而言,室友们和尤心艺的关系迅速拉进,难免就疏远了乔鸢。 当然,绝对没到恶意排挤的程度,关键时刻依然提供帮助,只是……怎么说呢,没有人能与朋友的敌人相处毫无芥蒂,对吧? 所以如今的523常态就变成: 她因贫穷和不定时发作的轻微社恐,常年隐身做角落蘑菇;其他人则经常被尤心艺叫出去玩、或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话题。 余下乔鸢独来独往,存在感越来越低。 林苗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现象,想张嘴安慰几句,又担心太突兀。只能试探性询问:“莉莉,你……爱喝咖啡吗?” “我喜欢黑咖啡,或者抹茶拿铁。” 乔鸢垂下眼睫,柔顺的长发一直弯曲到腰际,面上并没有出现类似于失落的情绪。 那就好。林苗苗放心了,快速跳开话茬,刻意省略掉有关尤心艺的部分。 理所当然地,乔鸢也没有再多问。 第10章 周五下午两点,遇见咖啡馆。 “你刚来,先和小朱轮流收银、收桌,熟悉一下咖啡品种跟仪器。” “有不懂多问他们,没事别来找我,至于培训……等我心情好了会安排。” 老板皮肤苍白,身量极高,一身黑衬衫、黑裤打扮,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 似是不经意发觉员工长相,他有点慢半拍地说:“你长得还行,应该会有客人要微信。” 明野顿时哈哈笑着举手:“我名草有主。” “那最好,我讨厌有人上班时间调情。”老板点头,随即拳头抵唇打了个哈欠,神情懒倦地离开。 转身刹那,明野瞥见他脖子后头有纹身,是一枝玫瑰。 纯黑色,线条简约、艺术,枝茎蜿蜒入衣领。整体颜色十分鲜明地、犹如一滴墨水泼在雪地上,这人真是…… 和陈言截然不同。 说出去估计没人信,师哥居然有这样一个表哥。 这些都与明野无关,他挠了挠头,心里快速计算: 他跟陈言借两千,陈言给五千,最后转回去两千五,也就是欠了一半。他作为车祸元凶,更是男生,当然不可能收女朋友的钱。 但!他每个月生活费只有两千…… 下个月还打算买游戏周年皮肤和新出的3a大作…… 不是没想过兼职,可惜明野成绩一般,做不了家教;又不大想去食堂帮工,总觉得有点丢人。因此,陈言的提议可谓雪中送炭,来得恰到好处。 明野一口答应,当天上岗。 空气里流淌着浓厚的香气与轻音乐。 咖啡馆新开业,人流量大,明野穿着制服,戴上口罩,重复点单、收银的工作没多久,就觉得两腿发麻,无聊到犯 困。 正想找人换班,一张熟悉的脸孔来到眼前。 “尤心艺,真是你啊?” 刚刚就觉得面熟,隐约听推门进来的女生们提起‘nina’、‘手稿’一类的字眼。 碍于正在工作,以及女友不喜高调,明野忍着没打招呼,眼下撞见尤心艺不禁连连提问: 卑鄙的男替身 第13节 “下午不是没课么?你们服设班组团来的?莉莉呢,她没来?” 尤心艺:“所有咖啡小吃来一份,抹茶拿铁多一杯打包。” “巧了,莉莉也爱喝抹茶拿铁。” 明野不大熟练地下着单,见她不理人,只管自己单手抱腰、举着手机玩,一副冷傲的样子便说:“那什么,尤心艺,你的咖啡我请了,以后你别欺负莉莉行不行?她眼睛不方便,声音小,本来就——” “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她一刹那露出被冒犯的表情,眼神很凶,“欺负了又怎样,你算什么东西,以为我缺那几百块钱?” “有病去医院治,少来外面装x。” “我点的单全部送到06包间。” 甩下这句话,尤心艺扭头就走。 “简直了,跟比熊似的,个头小小,脾气牛牛。”有人替明野说出心声,搭上他肩。 明野侧头看见同事小朱一个劲儿啧声摇头:“虽然我也觉得她可爱,而且挺有钱的样子,几乎天天请咖啡,自己一个人来也要搞低消坐包间。” “但哥们,她这种脾气你还是别碰了,万一真惹毛了,回头拿你撒气,绝对比狗咬拖鞋更可怕。” “别乱讲。”明野哭笑不得,拿手肘顶他,“我有女朋友,超漂亮的好吗?” 小朱不置可否,只说:“开始吹了是吧?同为男大我懂你!待会儿她包间收桌叫你。” “……” 明野随口答应,大概到七点多,不料小朱真的跑来跟他换班,让他去清理包间。 “快去,顺便把隔壁间也收拾了。” 把扫帚、抹布全塞他手里,小朱自顾自挤到收银台前。 明野无可奈何,只好提着水桶上去。 尤心艺所在的包间位于二楼尽头,落地窗外一片雨夜迷蒙的街景。 房间里布置简洁,深棕色的长木桌上放着一盆圆鼓鼓的水培植物,零零散散摆着些用过的餐具、纸巾。地上洒了些瓜子壳。 ——要是莉莉在,肯定不会把这里弄得这么乱。 明野下意识想,乔鸢最不擅长的就是把东西弄乱,有关她的万事仿佛经过丈量,总是井井有条。 他进门的时候,其他人都走空了,只留尤心艺一个人戴耳机坐在单人沙发里。 鼠标、键盘一阵噼里啪啦响动后,明野听见她怒气冲冲地骂:“解控!解控!!!叫你帮忙解啊,听不懂吗?” “我一个奶妈本体又不是蟑螂,你跑什么?我就问你,我要奶你,你丝血,你跑什么?” “想参加马拉松不会线下报名吗,你非要上游戏蹬我脸上一秒钟蹿出去几十丈,怎么了,认对面奶妈当亲娘?” “重开!” 片刻的和平,没超过一分钟,她再次冷笑:“丝血狂浪,满血你怕个吊?上啊,干他啊,被挂buff再来找我。” “你找个毛线,你找!我们台上2v3,你一个人直奔台下撞柱,我就问你技能呢?为什么不放,你佛慈悲留着过年啊?” “不打别打,菜狗,以后别来求我!” 一把扯下耳机摔在桌上,游戏外,尤心艺气得别过脸去,身体陷进单人沙发。 手边一本摊开的素描本,估摸是废稿,模特、衣服被铅笔涂抹得乱七八糟。 游戏内,界面色彩斑斓,接二连三弹出消息提示: 您的队友【xx】已离队。 您的队友【xxx】已离队。 于是拥挤繁华的主城广场,笔记本电脑屏幕中央,便只剩id为‘尤元元’的人物面无表情,孤零零地杵在原地。 怎么说呢,有点可怜。 刚好最近想换游戏玩,明野将陶瓷杯们堆叠放到托盘上,顺嘴问:“你玩的什么游戏啊,职业平衡做得怎么样?” ——又是他,晦气。 尤心艺啪地合上电脑,起身要走。 “喂,尤同学,我又没干嘛,能不能别老不理人?”明野放下抹布,恰好堵住出口。 他有184cm,棕栗色头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下看时,似乎天然带着专注,真挚且澄明。 明明长相一般,难道这就是乔鸢看上他的理由? 尤心艺只想翻白眼。 “就你,两个轮子都开不明白,能把女朋友眼撞瞎,打得来网游么?让开!” 她要出去,明野往左一步:“讲话这么难听,难怪你没朋友,花钱请客都留不住人。” 她往右,他也往右。嘴角沉下,素来被评价好说话好相处、爱开玩笑的人,年轻俊气的脸上难得带了些怒气: “莉莉只是暂时看不见。” “我只说一次,大家都是同学,她不欠你什么。有些话你在我面前说就算了,最好不要故意跑去刺激她。” “另外别太看不起人,市面上网游玩法大同小异,机制给我三五天就能摸透,有什么玩不玩得来的?” “是不是跟你组队打上段位就行?” 话锋猛然一转,他问:“尤心艺,是不是组排赢了,你就答应不找莉莉的茬?” “……” 有病吧? 都快打起来了,居然提这个? 尤心艺无语至极,低头从他手臂下钻出去。 她手里没伞,只有一本a3素描本和电脑包。 与此形成矛盾的是,外头正下着暴雨,整座城市好比浸泡海中。 啧,糟糕。 对方到底是女生,万一真淋雨生病,转头搞不好又要找莉莉出气。 这么想着,明野三步并两步冲下楼,赶在她跑出屋檐前一把拽住胳膊。 旋即松开。 雨势虽然大,却没能影响商家们营业的意志。 咖啡馆紧挨美食街,恍惚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世界切割两半。 街道对面狂风肆虐,伞面涌动,一片湿淋淋、幻彩的霓虹灯光交织闪烁,越过线条,打在尤心艺的侧脸上。 雨珠啪啪溅湿她的袜子。 而咖啡店前灯光静谧,温暖,屋檐下雨珠连串。 她蓦地回头,浓厚的卷发好比流动的丝绒拍击过明野的下巴。 眉毛也有点湿掉了,因而显出一层细薄的、水栖类的眼皮,下面卧着两只明亮的眼眸。 如果说乔鸢的眼睛是莹亮的,像月亮,不伤人。那么对比起来,尤心艺的眼珠即是烁亮的,更接近太阳,能将人灼痛。 后者有一张很可爱的桃心脸,平刘海,大眼睛。 在模糊的背景映衬下,她不解的眼神,微微皱起的鼻子褶皱。 包括脸颊两边细小的绒毛、下垂的手指上坠着雨水,落到小腿,顺着曲线流经凹陷的脚踝,最终没入皮肤与短袜的缝隙…… 全部,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明野眼前。 他反射性后退,抄起伞架里的伞:“……我的伞,借你了,还给莉莉就行。” 尤心艺瞥他一眼,没要,直接抬起素描本和电脑包顶在头上,径自冲进雨幕。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几千块钱的笔记本也敢拿来充雨伞当头盔,估计被雨淋坏都无所谓。 明野耸了耸肩,转身进店。 当晚,他的微信震动,蹦出一条提示: 【agoni已通过您的好友申请。】 第11章 尤心艺是咖啡馆vip会员。 通过店微信名片推荐,明野自报姓名,申请添加好友。两小时后,尤心艺通过并扔来一条讯息: 【梦江湖,电八区。真能打上12段,以后我看见乔鸢绕路走。】 明野:。 梦江湖是一款古风武侠背景的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本体很大,128个g。 明野去官网溜了一圈,点击下载后,转去贴吧收集信息。 本以为能找到不少有关门派职业、技术手法的帖子,谁知一进去,除了八卦、交友、故事帖,就是找情缘和线下奔现记录。 好,不愧是大型社交网游,名符其实。 明野不理解,但很老实地清 空磁盘,为其再腾出整整80g更新空间。 学校网速慢,第二天才下完。 抱着几分新奇、莫名的期待紧张,明野一下课就回寝室,打开电脑,登录界面—— 春光,暮雪,三生树。 轻功,刀剑,万家灯火。 江湖气扑面而来,一共有12门派,每个门派分成男、成女、少男、少女四种体型。 他大致了解了一下,推测尤心艺玩的是梨梦坊少女,也就是机动性比较强、身法比较灵活的奶妈职业。 卑鄙的男替身 第14节 明野对远程职业没兴趣,选定纯近战、以物理攻击为主的孤刀派——名字一听就霸气,花十几分钟潦草捏脸,登录游戏。 首先要挑服务器。 电八区——烟雨江南。 其次找到好友界面,搜索id尤元元,发送消息。 对方恰好在线,下一秒弹来组队申请。 明野点击同意,转眼发现自己粗布麻衣的游戏人物旁,多出一个骑纯白马的少女。 马很威风,皮肉匀实,套着华丽的红宝石白纱马具。 人也格外闪亮,鎏金卷发,小洋裙,双马尾,羽毛披风,从头到脚流光闪闪,就差往脑门上拉一道横幅写:快看,我就是耀眼的神豪rmb玩家! 可恶! 有钱真好啊! 【这么巧,你也在玩。】明野点她头像对话:【没去打竞技场?】 尤心艺:【懒得打。】 明野:【没人跟你打吧?】 尤心艺:【滚。】 尤心艺:【做你的任务,蠢瓜。】 行行行,不就是恼羞成怒吗?再说下去估计挨打。 明野开始做任务,按照指令,一会儿上跳下窜帮隔壁楚婶抓越狱的小鸡仔,一会儿替打铁的贵叔收集武器原材料。 过程中不免要打点小怪,他扛着大刀左一下右一下挥砍,由于技能按键太多,操作不熟练,一时不适应,很正常,于是反被小怪们包围群殴。 打个比方,一堆蚂蚁啃大象,聪明的大象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跑啊! 新手村里,拖刀男活像蒸锅上的知了东窜西跳,要多狼狈多狼狈,且搞笑。少女骑着马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身为奶妈,不仅见死不救,并且嘲笑不断: 尤心艺: 【别看不起人。】 【辣鸡网游大差不差。】 【三天上手,五天吃透。】 【呵呵。】 明野:【……】 笑够了,尤心艺随手给一颗丸子。 鼠标移到上面,显现出物品附语:【江湖秘宝:大力奇迹丸!能让你无痛告别新手村,直升95级!】 明野:【想毒死我啊?你们这里刀人犯法吗?要不要关牢房?】 尤心艺:【神经。】 游戏外,她绝对在翻白眼。 想象那副场景,明野觉得好笑,张嘴磕了丸子,随即被拽上马。 像婚礼接亲一样装扮的马,华服少女在前,成男在后,微微弯背搂住她的腰。两人抵达传送点,被光笼罩。 几息后,湛蓝的天际如洗,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出现于视野。 微风吹拂草叶,绿意犹如卷铺开的画布般无限延伸,直至湖泊,山丘,一只白鹭落入芦苇。 马蹄声没有停,继续朝前,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外貌古朴,用灰瓦和青砖砌成,可以看到木门上有所磨损的雕花、墙角竹编的背篓。 老板娘布巾扎头,一脚踏在案板上,正在杀猪;老板则在里头应酬,房屋里外来往的npc、玩家不计其数,人们熙熙攘攘,打扮成各式各样。 既有俊男美女,琴师舞娘,也有褴褛乞丐,举着木碗装npc大声乞讨。 甚至有人蒙面装扮成沙匪,气势汹汹地见一个95级冲上来吼一声:【有师父没?没师父跟我们走!入我劫富济贫正义会,保你这辈子穷困潦倒但苟活!】 明野尚未回神,被踹下马。 尤心艺:【接任务。】 他刚接下任务,又被系统提示吓一跳。 【江湖悠悠,情义深深,侠士‘尤元元’见你资质不凡,愿意收你为徒,请问你是否愿意她成为你的师父?】 明野:【啊?】 【经验丸只能升到95,满级100,师徒组队有buff加成,速度更快。】尤心艺打字飞快:【满级才能做日常、攒装备、打竞技场,做完任务随便你解不解关系。】 明野:【哦。】 系统提示:【师徒情深,义重如山,恭喜你成功拜入侠士‘尤元元’名下!】 全服播报:【天涯路远,携手并进,恭喜第一侠士‘尤元元’与侠士‘莉莉家的明野’于今日今刻结为师徒。江湖因你们而精彩,愿这段关系如长梦湖上的风,永不止息!】 尤心艺好像是个名人,明野发现,游戏界面左下方的世界频道为此瞬间沸腾。 【晴天霹雳!大佬居然收徒了!】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换句话说,难道就不能加我一个吗?】 【杀人欲犯了,无耻小贼拿命来!@莉莉家的明野】 【占有欲犯了,臭东西把师父还给我!@莉莉家的明野】 【八卦欲犯了,莉莉是谁?@莉莉家的明野】 一连串艾特,搞得消息提示音咚咚咚乱响。 尤心艺正切换功法打怪,周围有玩家就近跑过来问:【什么情况,不是不收徒不情缘吗,你破例了?@尤元元】 【大佬不给徒弟买件时装吗?】 【鱿鱼什么时候改名叫莉莉了?】 【所以徒弟有了,要情缘吗大佬?我182男大,八块腹肌,人帅嘴甜标准男神音,加个好友吗大佬?害羞.jpg】 烦死了。 加快速度清完怪,尤心艺往地图上标了一个地点,让明野去拿邮件。再打出一串数字叫他进群,自己直接下线。 少女与白马登时消失原地。 明野一入群,扑面而来一堆消息。 【欢迎新崽!】 【你就是元元的徒弟??@明野】 【废话少说,新人爆照!】 【新人卖艺,唱首歌来听听!】 【有没有人一起日常?】 … 整整五百人的大群,花里胡哨的表情包层出不穷。 饶是明野再社牛也招架不住,挑下眉毛。 很快,聊天界面止住了,因为群主尤心艺出来开了禁言,一句话:【不是徒弟,竞技场搭子而已,不想惹我少八卦,谁开黄腔滚出去。你也一样@明野】 紧接着一次性发出去十个运气红包,每个金额200元。 解禁言。 【感谢群主!】 【感谢大佬!】 【爱你^^】 【耶,我抢到72,运气王在此!】 再没有人围堵追问,大家的吸引力全被金钱买走。 游戏中,刀男一路小跑到队友指定的地方,点开邮箱,收到一封信,附带十砖金子、一匹黑马、包括武器在内的全身满级装备以及两件炫酷时装。 粗略估计花费不低于一千元。 新的内容十分简单: 【来自您的师父:穿上,不然别走我旁边,丑死了。】 说不清楚,受宠若惊,或另有其他什么心情作祟。 明野皱了皱眉,右手覆盖在鼠标上,点出师徒页面。 面对尤心艺金光闪闪的头像框,以及‘解除关系’按钮,他食指抬起,顿住。 犹豫好久,始终没有按下。 毕竟,只是游戏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 全寝室都知道,明野最近彻底迷上了新游戏。 一周后,他已经可以熟练登上yy,组队,准备冲击竞技战。 “先打22,我换个号。” 听筒中传来尤心艺的声音,她拒绝了他的组队。没多久,一个id为‘鱿鱼不放醋’的新账号加入队伍。 明野看了眼门派:“神军门?” 对应黎梦坊以解控多、cd短为特色,人物美型,操作简单,长年位列最受女生欢迎的榜单首名。神军门可谓威武、飒气,但下限极低,对玩家要求极高,叫人望而生畏。 卑鄙的男替身 第15节 “没想到你还会玩这个?” 他表示惊讶。 尤心艺:“少见多怪,排。” “好好好,我没见识。”习惯了她的娇蛮,明野毫无辩驳的念头,报名竞技。 梦江湖的竞技对战分为:2对2、3对3、5对5大乱斗三 种。 一般来说,22、33队伍里含一个奶妈、55至少包含两个才算最优配置。 显而易见地,尤大小姐不打算勉强自己奶徒弟、一个新人菜鸟,特地换了dps(伤害输出)号过来。 由此,俩人组成双dps无奶队,俗称菜刀队。 主打一个快速突进,先下手为强! ——5 ——4 ——3 双方传送竞技场,战斗倒数。 “对面是云琴,只有一个解控。” “我移速快,先上去踩一脚消耗技能,挂debuff,然后秒转dps拉仇恨。你只管输出,打死奶妈就能赢。” 尤心艺攻击思路清晰,明野:“行。” ——2 ——1 数字消散的刹那,竞技台开放。 尤心艺说到做到,一马当先冲上前往奶妈脸上狠狠蹬了一腿,挂上掉血、虚弱buff,扭头去揍另一人。 明野也没拖后腿,不论对面dps怎样纠缠,企图引开注意力。他咬定奶妈,好比恶鬼般穷追不舍、阴魂不散。 “死了。” 随着奶妈暴毙,孤寡的dps毫无抵抗之地,凄惨倒地。 明野在梦江南的第一把竞技场,大获全胜。 “看吧?我就说!”他忍不住拍掌,“区区2v2,拿下!” “还不是我指挥的好。” 尤心艺傲然。 “是是是。”明野拖长声调,当即道,“师父了不起,师父世界第一最强,带出来的徒弟当然不会差,可以了吧?大小姐。” 他声音好听,语气调侃。 “……切。” yy频道安静片刻,尤心艺操作人物在马背上跳上跳下,似乎无意间泄露出一声含糊的笑,似乎没有。 话语间混着丝丝电流:“才一把,什么时候连胜十把再吹吧,菜鸟。” 似挑衅,也像嗔怪。 可明野既不恼火更不厌烦,只觉得期待,斗志满满。 仿若一根被闲置太久的、终于划燃的火柴,陡然间,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简直。 ——跟乔鸢相处时完全不同。 第12章 “接着排啊,发什么呆?” 尤心艺一声催促,明野回神,调整好键盘位置。 竞技场分为12个段位,难度逐级提高。 前几把得益于俩人协作默契,堪称无往不利。 可惜从第六段开始,对手无论装备手法皆更上一层楼,不是奶妈奶量太大、根本压不下血线;就是dps保奶意识太强,死活守着不让切。 这把属于前者。 明野一刀劈晕奶妈,大喊集火,旋即被对面dps炸气推开。 纵使尤心艺飞速赶来,但终究迟了一秒,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从昏眩中醒来的奶妈、一个技能将自己抬回满血。 “草!”明野忍不住骂道。 他们打不起持久战,自是惨败。 以输家的姿态被传送出报名点,明野心头火气未消,抬起鼠标重重砸了一下桌面。 很快理性回归,老实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说脏话的。主要就差一点,差一点点就能赢了!啊啊啊啊!” “神经?”尤心艺不以为然,“谁打竞技场不发火?” “——莉莉。” 明野脱口而出:“我是说,呃,莉莉就不可能。” 乔鸢堪称行走的情绪稳定典范,认识她这么久,明野甚至没听过她大声急促地说话,何况爆粗口? “她死装,活该没新朋友。” 尤心艺冷哼一声,游戏人物顶着‘尤十元’昵称召唤出一匹赤红烈马,邀请明野共乘。 明野没有犹豫,点下同意。 “去干嘛?”他问。 “炸烟花,包里堆太多了,看着烦。” “哦。” 鲜衣怒马。尤心艺的新号成女腰细腿长,冷艳脸,好比杀伐果断的女将军般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而他的成男则穿着对方送的时装,双手向前,胸膛抵在她的脑后,怎么看都有点过于亲密。 明野挪开眼神,顺势问:“所以,这就是你们闹掰的理由?” “什么?” “你和莉莉,以前不是特别要好吗?每天腻在一起,突然就反目成仇了,为什么啊?” 尤心艺没有回答,把他踹下马。 “又怎么了,大小……”姐字没说完,一束束璀璨的流光冲向苍穹。 怦!星辰映衬花火,骤然散开漫天如萤火虫般梦幻绚烂的彩晕,在空中自由排列出天鹅、山水、莲花……包括爱心形。 “哈哈,被我逮住了吧!” yy里忽然冒出第三道男声:“元元你居然在雪谷炸烟花!果然有徒弟就等于有情缘,还说不碰师徒恋?” “……”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调侃了。可自从尤心艺禁言发红包后,大家都非常识相地闭上嘴巴,把明野当做普通群友对待。 不起哄,不围观,不好奇。 许是出于此,隔了一段时日,冷不防又有人跳出来打趣。不知怎的,明野竟没能在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反而调转视角,放大镜头,将目光定格在‘尤十元’的脸上。 明知道游戏人物不可能做出表情。 他暗暗自嘲,既惊奇且罪恶于自己的沉默,包括这份沉默下一丝丝难用语言描述的忐忑。 好比没能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一颗颗水粒恰好积攒于地面凹陷的水槽,不知不觉便汇聚成世界最小型的湖泊,开始流动。 下一秒,尤心艺说:“去你爸的师徒恋,你全家都师徒恋,怎样,爽到了吗?被男装女死gay佬夹两句就骗光饭钱的人好意思提这个。有钱还钱,没钱陪我打33,速度。” ——她否认了。 “嘶……一阵子不见,你更能骂了。群主饶命,我可不敢跟你打竞技场,一起做日常任务吧?” 带着几分爽朗,青年音笑着问,“对了十元,你为什么叫十元?该不会是那个日本女星的忠实粉吧,她叫什么来着?石……” “少废话,上线!” “年轻人有点耐心嘛,两分钟保准出现你眼前……” 她们一来一往,交谈甚欢。 明野:“我先下了。” “嗯。”尤心艺当然没有挽留,只说:“明天上线打攻防。” “好。” 明野下线了。 退出游戏,他呼出一口气,背靠椅子。 屏幕上出现他和乔鸢的合照,一个戴兔子耳朵,一个戴狐狸头套,他抱着她,侧脸冲镜头,张开嘴巴,作势要咬她。 她看着前方,唇线稍弯,眼角流露出几分明快的笑意。 有关这张照片,明野记得很清楚,它拍摄于一个月前的商场大头贴机。 当时乔鸢以很少拍照、表情僵硬为理由一再拒绝,是他,按住她的双肩,非把人推了进去。 而后笑嘻嘻地手握照片回来,特地转成电子照片,加了滤镜和活泼俏皮的贴纸,同时设置为手机、电脑壁纸。 那会儿场景仍历历在目。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乔鸢先变了吗? 卑鄙的男替身 第16节 不。明野回想起初见时的乔鸢,对比当下的乔鸢,她始终漂亮、文静,完美满足他对女友的标准。那么是他变了吗? 因为他只想找一个女朋友,而非刻板的值日生、盯梢的班主任? 和乔鸢在以后的限制实在太多了,不能说脏话,不能抽烟,不能熬夜。 由于她鼻子灵,能闻见太多奇奇怪怪的味道——汗味、油脂味、乃至人作息混乱时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他就得跟着早睡早起、戒掉垃圾食品。明明天气冷、没出汗却依然每天洗澡,定时更换被套,把衣柜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对此感到厌烦了吗? 手机屏倏忽亮起,弹出一条语音:“明天你不用来,我自己可以。” ——来自乔鸢。 她的这一点似乎也让他难以接受。 正常女生忽然眼瞎,不说歇斯底里,至少会崩溃、伤心,会无助或难受地躲到男朋友怀里哭一下吧? 日常生活都变困难了,没事多撒撒娇,或者生气怒怪一下也可以。毕竟是女生啊,努力依赖男朋友很合理吧? 偏偏乔鸢不是那种人。 她跟尤心艺不一样,性格偏离明野的理想太远。 明天周日,又到了乔鸢外出的日子 。即便推掉其他社团活动,但有一个地方,明野清楚,她每个月必定要走上一趟。 而梦江湖每周末都有阵营攻防战,正派vs反叛。他听尤心艺的话加入逍遥谷,还没玩过300人vs300人的大型对抗赛。 据说限定两小时,届时将有双方多名指挥上阵激情嚎麦,组织大家分团作战…… 明野真的是对攻防感兴趣吗? 兴许只是一个借口。 总之,他最近不想见到女朋友。 放在以前没什么,就算谈恋爱双方也有各自行动的自由。 可撞上乔鸢失明,明野好似背上一层道德枷锁,很难说服自己、也生怕被别人发现,他居然放任残疾人似的女友单独出行…… 他心烦地抓了抓头发,视线不自觉落到陈言身上。 他刚从实验室回来。 他最近突然开始穿卫衣了。 ——他是说师哥。 “明子,你网游打完没?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撸?” “狗儿子喜新忘旧多久了?” 吴应鹏去打台球了,宿舍里只剩无良和耗子联合讨伐他的‘背叛’。 空调呼呼吹送热气,许是温度上升,使得头顶灯光愈发炽亮,光晕不住放大。 恍然间,一个绝对不能为外人道的馊主意盘踞心头。明野抓起围巾,看向正要脱外套的陈言:“师哥,有空吗?要不要一起下楼?” “我请你吃夜宵。” * 陈言答应了。 所有看似偶然的背后都有无数次必然。反之,只要不断埋下朝向必然的种子,持之以恒,终有一日,有机会结出那颗名为偶然的果实。 就在刚刚,他确定自己听到了果实长成的声音。 因而固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陈言依然毫不迟疑地同意,将脱到一半的大衣又穿了回去。 校区外许多流动小摊,明野问陈言想吃什么,陈言说都行。于是挑前者了自己喜欢的铁板烧,特地强调重盐、要变态辣,明野往篮子里吭吭扔肉。 陈言仅礼貌性拿了一串土豆。 摊上烟大,两人挪到绿化带旁等。 “哥你每天都在实验室干什么啊?” 明野没头没尾地问。 “一般要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做课题研究、分析收集数据,再做模型数据。” “每天都?” “差不多。” “你不打游戏,对吧?” 他话题跳得很快,陈言保持平稳的语调回答:“以前玩过一阵子,现在时间少,就不碰了。” “抽烟吗?” “不。” “我来一根,师哥你不介意吧?” 打火机噌地冒出亮光,点燃的烟支腾出一大股烟雾。 明野微微弯腰,双指夹着它,在烟雾中开口:“不累吗?” 他把话题又转了回去,陈言道:“累,但必须要做。” “不懂。”明野吐气,笑着摇头,“什么叫必须做、应该做、可以做,可以不做?说实话,大学不就是我们最自由的阶段吗?应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嘛就干嘛才对。” 无拘无束,尽情堕落。 即是明野对大学所有的规划。 发现陈言一时无声,他解释:“别误会啊哥,没针对你。” “你最近在玩新游戏?” 陈言反问。 “对,下了一个网游,挺好玩的。” 提起梦江湖,明野笑容不禁加大:“算是圆了我小时候的武侠梦,而且吧,打游戏最大的好处就是跟现实不一样。角色扮演嘛,侠盗、刺客、劫镖……特别酷,游戏里人情味也足……” 雾气含混他的脸庞,——他只是个小孩。 陈言想,一个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小孩,怎么好照顾他人。 “兼职怎么样?” 他不紧不慢,抛出第二个问题。 “……你说咖啡店?”明野花几秒钟反应,“很好啊,就是工时要求有点多,我每天接送莉莉又得打游戏。”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想起来:“完了,差点忘了,这周还有7小时班欠着没上……” 短促的静默压下来,陈言在等。等明野张嘴。 不料后者一副烦恼的样子,时而吸气时而大口呼气,直至食物摊老板递上打包好的外卖,仍然没有提起那件事。 ——他需要钱。 明野是不会亏待自己的类型,做事欠缺理性。所以不论日常生活、抑或玩游戏,他花的钱多,亟待填补的空洞就越多。 把控住这个弱点,陈言垂眸,正在考虑是否要卑鄙地、借表哥施压,进一步挤缩对方的课余时间时。 两人在楼梯上走着,恰好抵达无人的楼层。 明野停下脚步。 他想了又想,一度纠结、犹豫、为难。可顾及自己的心情和钱包,有些不安地扯了一下唇角,终究按捺不下那份心思,转头问:“哥,你明天有空吗?能不能……” “帮我个忙?” 随着这句话的降临,咚的一声,陈言听见了。 果实成熟落地的声响。 第13章 次日,天气晴好。 得知乔鸢大约八点出门,陈言从七点半就开始等。 清早的地铁站安然整洁,,他提着袋子,静静地立在自动扶梯前,反复严谨地检查、斟酌、调整自己的开场白,比登台演讲更专注且慎重。 只是不同于给明野设置陷阱时的耐心蛰伏,当他真正望见许久不见的乔鸢时,蓦然间,世界沉寂。 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明野再三叮嘱的内容: “就说我感冒了,喉咙痛,声音哑。” “陈哥你穿这套,卫衣,飞行棉服,记得戴帽子和口罩。最好再来一副眼镜,对我有黑框眼镜,给——” “莉莉最近心情不好,基本不搭理人,应该不会多问什么。就是你稍微注意一下,那什么、除非必要,搭把手,正常情况下千万不要随便拉她动她,她会发火的。” “万一太快被发现,哥你就说我发烧起不来床,实在没办法,才找你帮忙!” ——反正地点在校外,碰到熟人的概率超级小。 自认为布局到位,思维缜密,明野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聪明了不是吗? 既满足了师哥乐于助人的心理、免除莉莉单独出行的危险,又为自己保留颜面,在尽到男朋友应有的责任前提下,腾出时间打攻防、做兼职,可谓一举多得。 陈言的观点截然不同。 他很清楚,这是一个错误、愚蠢的办法,别名饮鸩止渴。然而没有第二种选择。 事关明野,他不能过于贸然地行动,也不好直接出手拆散情侣。 权衡下,只得采用最保守、风险最低的措施,先从外围渗入内圈,无声地将自己安插至她们中间,将她们隔开。 至于后续,他计划在摸清乔鸢的态度后再做抉择。眼下紧要的是如何蒙混过关。 “莉莉。” 卑鄙的男替身 第17节 喊出昵称,陈言自我抑制着,十分冷静地,模仿明野的声调说,“我想了一下,感冒而已,不严重,已经吃过药了,出来走动一下可能更好。我买好车票了,走吧。” 乔鸢眉心微皱,但没说什么。 类似的情况不止发生过一次,究竟是‘对明野留有余地’或‘仅仅不想当众驳他面子’,陈言有所猜疑,暂时未下结论。 过了安检,地铁沿线驶来。 时间还早,又是始发站,车上空座很多,两人稍稍间距几十厘米坐下。 二十分钟后,基于地铁越来越靠近市区,赶上早高峰,原本空空荡荡的车厢快速塞满人,化作拥挤的沙丁鱼罐头。 陈言在前两站给一位老人让座,老人下车,乔鸢身旁的人变成一个中年男人。男人把脚岔得特别开,膝盖贴着女生,一直抖。 “能不能别抖啊?”坐在左边的上班族抱怨,男人没吭声,继续抖。 乔鸢挨着边拦,径自往旁边挪了挪。 她有意拉开距离,男人反而眼睛一亮,立马把腿分得更大,活像要腾出一块空地支锅炒菜似的。 赶在上班族发怒前,陈言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案板,放到男人和乔鸢间。 绵软的围巾垂顺至大腿,带来若有似无的重量,距离乔鸢非常近。 包括他身上的气味。 陈言一手抓 着吊环,倏然俯身,按住对方不住抽动的腿,低声道:“你这样会影响到别人。” 语气平静,冷然,但自上而下。 视线相撞,他的眼眸浓黑,身形很高,张开的五指看起来也极具力量感,打人绝对疼。 男人欺软怕硬,顿时应了一声:“哦哦,知道了。”并上腿。 太好了,上班族抬眼冲陈言笑,比出大拇指。 陈言也朝她颔首,旋即轻拍一下乔鸢的拐杖:“该换乘了。” 聚集了多所大学的乔安区位于南港东部,她们要去郊外的私人动物救助站,考虑到地方租金问题,建设在最西一带。 两者好比地图上的两极端点,单凭1号线难以抵达,得转车再坐七站才行。 下车人多,乔鸢行动不便,难免受到推搡。 陈言见状环住她,单手绕过后背,握住胳膊;另一条手臂接过拐杖,抵御人流,像一只稳健的熊一样护着她。 ——奇怪的联想。 喧嚣间,乔鸢说了什么,陈言没听清。 待转到2号线上,没有座位,两人面对面站在门边,乔鸢又说了一次: “明野。你换香水了吗?” 陈言口吻自然:“沐浴露被室友用完了,我换新的,怎么了?不好闻?” “还好。”乔鸢像是随口一问,“今天有戴帽子么?” ——她起疑了。 “有。”陈言喉咙滚动,犹如一只过分高大却顺从的犬,主动低下头,使乔鸢得以确认他的帽子。 有些粗糙的毛线手感,的确是明野经常戴的那顶没错。 “手链呢?” 空气有些许紧绷。 明野有一条绝不离身的手链,情侣款,是乔鸢送他的520礼物,向室友们炫耀过八百回。 昨晚陈言提及,他其实不大想给,奈何前者坚持要,称防范未然,他实在推诿不掉才肯摘下来。也就是说—— “在的。”陈言抬起手,刻意提高尾调,“还怕我弄丢?” “没有。” 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乔鸢指尖攀上他的掌心,好比一尾轻悄的蛇落入沙漠。她触碰见他的皮肤,手指沿着指节往下滑动。 干燥,温厚。 比起他的眼睛,生得过分锋利,好似摸一下便会被割伤。大家多说陈言的手长得更好看,骨骼结实,不管做什么、应该都会很好用。 乔鸢找到那根链条,面上没有丝毫异色。 她的指腹停在他的动脉上,或许能察觉到他失常的心跳。因此——真的只是因此吗? 陈言反手捏住她的手腕,掌心翻转,将大拇指嵌入她的指缝间,紧紧握住她的手。 一秒,或许两秒,她挣了挣。 他便松开了。 … 根据导航指示找到地点,如明野所说,所谓的私人流浪动物救助站占地面积不大。冬天气温低,前院只有零星几条狗,或蜷或卧,无精打采。 收容所的主人今年52岁,一位单身阿姨,戴着灰扑扑的老旧围巾和袖套,眼睛不大好。果真没辨别出他与明野的差异,只同乔鸢打招呼:“好一阵子没见你了,怎么拄上拐了?” 听完起因后方颇为严厉地教训陈言:“你不好,做事毛毛躁躁,把女朋友都害了。” 陈言全无反驳的念头,点头:“是我的错。” “天太冻了,除了那几头傻货非要跑外头玩,其他阿猫阿狗我都给关里头了。” “快递老样子堆在楼上,柜子里有面条,马上我得带妞妞、大毛几个去打针,你们看着来。走了把门锁上就行。” 阿姨掏出钥匙,带他们走进双层式的木屋。 一楼有厨房、卫生间,饭桌旁边搭了张沙发床,白天支起来不占地方,晚上放下来睡觉。 其他两个房间区分开来,一个住病猫,一个住病狗,不用上楼梯,方便她随时喂药。 健康的动物大多安置二楼,一推门,整层楼把墙拆了,地方还算宽敞,可架不住动物多。猫猫狗狗挤成一团,味道不算好闻。 好在陈言提前做过功课,大致了解自己要做的事:清洗食盆、扔尿垫、铲屎、换猫砂。 数量多,工作繁琐,却算不上难。 袋子里的东西也用上了,他搬来一张靠背椅,又递给乔鸢一包消毒湿巾、口罩和防护眼镜:“你坐着,注意别揉眼睛,沾容易引发结膜炎。其他的活我来。” “给我一把梳子吧。”乔鸢说,“至少我能帮它们梳毛。阿姨皮肤过敏,做不了这些。” 一个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人却收养了整整一屋子流浪猫狗吗……? “好。”陈言脱下外套,找到梳子给她。随即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过程中,猫狗疑似把他当做新玩具,渐渐从一开始地躲闪、发抖、哈气、飞机耳,转变成围着他的脚打转,甚至跳上后背,用爪子钩他的衣服。 确切来说,是明野借给他的衣服。 陈言无可奈何,只能留意着别踩到它们,费了一个上午清理好房间。 吃完中午饭——两碗清水面条,他接下来要做的是,拆开来自五湖四海的快递盒,记录对应好心人捐赠物资的品类和数量,用以春阿姨每个月初在网络账号上公布清单。 据说是乔鸢的提议,阿姨一个人的储蓄即便全部押上去,也不可能长久维持住运转,倒不如尝试向网友们求助。 列清单一来能增加信服力,二来也能让好心的人们更有参与感。 阿姨勉强接受,只是她手笨,嫌写字麻烦,也剪不来视频。这份责任便自然而然落到乔鸢身上,眼下她做不了,又顺延到陈言。 陈言打开灯,灯泡闪烁两下,发出昏黄的光。 他坐下来,身前一张小桌板,放着纸笔、美工刀,按照乔鸢建议的流程先写下日期:2016年11月20日。 他拆快递,乔鸢则继续给猫狗梳毛。 小动物们身世五花八门,有常年在附近溜达、跑来偷吃被阿姨捉住,直接绝育收编的; 有生病、搬家、结婚养小孩等等理由被遗弃的;也有些人打听到地方干脆塞猫包里送过来的。 大概鲜少有机会再与人类互动,它们的共同点都很亲人。 一只三毛猫拱着脑袋挤开土狗,躺在乔鸢手边翻肚皮,到处打滚。 它的尾巴只有短短一截,结痂的粉肉裸露在外,缺了一条前肢。 陈言留意到,乔鸢先是摸了摸它的头,挠下巴,舒服得猫眯起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混音。 其后从头顶一路摸到底部,动作非常轻柔。避开了受伤的部位,手指连带梳子,直接落于侧腹。 “喵,汪呜。” 其他猫狗不甘示弱地凑上去,应该不是意外,因为乔鸢每一次帮它们梳理打结的毛发,都没有触及伤口。 难道…… “你能认出这里所有动物?” 陈言问。 “大部分吧。毕竟经常来。” 灯光浑浊,室内空气糟糕,浮毛满天飞。 偏偏此刻,她抱着猫,又被狗包围,神情放松,话音里包含笑意。 白皙的颈部皮肤似乎格外细腻,脆嫩,用手轻轻一碰便足以留下鲜明的指纹。 诸多肮脏的、低劣的想法不受控地闪过。 陈言目光幽深,视线久久固定她身上,不自觉也笑:“你家的狗最近还好吗?” 他记得明野提过,她家养了一只金毛。 “还好。”乔鸢回答得节制。 打算延续话题,陈言正想再说些什么,冷不防一股尖锐的疼痛戳破皮肤,直抵神经。 低头望去,原来是匿名快递盒里用泡沫纸裹了整整一袋刀片。刀尖切开他的掌心。 宛若诅咒一般,鲜血喷涌而出。 卑鄙的男替身 第18节 第14章 嗅到铁锈味,乔鸢倏地抬头:“你流血了?” “快递里有东西,不小心划了一下。” 陈言解释。见她放下梳子和猫,当即起身,一副要走过来的样子,立刻大步上前:“没事,不严重。” 他怕吓到她,特地往轻处说。乔鸢却抓住他的小臂,手掌下移,摸到好多血。 “去医院。”她道。 “要是有消毒水,我可以自己——” “打车。”乔鸢声线偏软,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抛出指令,“现在就打。” 陈言:“……” 在美食街的时候,分明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轮到明野,就这么在意吗? 前往医院的路 上,包括到门诊,护士帮忙消毒、包扎,打完破伤风针时,对方紧皱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 神情与其说担心,兴许更符合警觉、或防备的定义。 仿佛屋子里藏着凶手,随时有可能跳出来杀人。而受害人提前捕捉危险的气息,目不转睛,凝视死寂的床底。 “别紧张,割得不深。”陈言不免生疏地安抚,“是左手。而且就算要缝针,麻醉药过期失效,痛的人也是我。” 乔鸢:“……” 忽然顿悟,怪不得她说笑话的时候林苗苗从来不笑。原来这就叫做强行幽默……? 护士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陈言的肩膀:“小伙子年轻,身体壮实,每天按时换药膏,别提重物少碰水,不出一个月指定能好。” “行了,拿药去吧,省得给女朋友急哭了。” “谢谢。” 陈言右手牵着乔鸢往外走。 领完药,旧盲添新伤,统计物资的差事只能至此喊停。 回程路上,陈言努力破冰。 “不是第一回了对吗?有人往救助站寄刀片。” “保持每个月一两次的频率。”乔鸢近乎平静地叙述,“有时刀片,有时死老鼠,也放过恐吓信甚至剥下来晒干的猫皮。”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做的,毕竟站里接收的捐赠多,阿姨经常外出,平时都让快递员把东西放在小院,晚上回来才有空收拾。里面偶尔混着几个贴假快递单的盒子,谁也发现不了。” “没报警?”陈言问。 “报了,没用。” “即使推测对方有虐待动物的癖好,但在我们国家,暂时没有专门为流浪猫狗制定的保护法。况且阿姨本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她因为救助动物和子女离心,以前也频繁跟邻居有纠纷。好不容易搬到这里安家,实在不想引起更多的风波。” “……” 阿姨的个人抉择无可厚非,只是这样放任,后果不堪设想。 陈言兀自沉思,送乔鸢回到学校。 “对不起。”他拉下帽子,掩盖眉目,第二次致歉,“怪我太粗心了,今天没法把清单整理好。” 乔鸢摇头:“是我忘了事前提醒。”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记得换药。”停顿两秒,她低声说,“今天谢谢你,我过得很开心。” 乔鸢说完便转身上楼了,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从语气和神态中可以辨别出来,她的确没有责怪的意思。 可或许正因如此,加上回到学校,陈言总觉得她又戴回那层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疏离的面具,不复校外的真实自在。 午间的阳光明亮却轻薄,任凭身旁学生往来,手中的药袋哗啦啦响动。 陈言独自定格原地,低垂的眉梢眼角不含半点笑意。 ……说什么高兴,骗人。 对比上午,显而易见,此刻的她其实一点都不开心。 躲藏在情绪背后的起因可以是残疾的猫,是男朋友,又或者直接关联到破败的收容所、用心险恶的使坏者,陈言不在乎。 他唯一在意的点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真的开心起来?乔鸢。 该怎么做? 但凡能让你高兴。 * 时间还早,陈言先去图书馆查了一会儿资料,下订单,再回宿舍洗澡。 洗完澡出来,明野在接电话。 “……莉莉,我刚在放音乐,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能不能再说一次?”扭头瞥见陈言出来,他急忙招手,按下外放键。 手机里传来乔鸢的声音:“……你往救助站买了东西?” “对。”陈言停下擦头发的动作,走到手机前俯身,“我看仓库里囤粮不多,就买了一些,和两台空气净化器。” 冬天对绝大多数动物来说都是一道坎儿,但凡挨饿受冻,促发亚健康模式,极易爆发疾病。 何况救助基地苦于面积、人力资源欠缺,做不到最科学的隔养,一旦出现传染必然引起重大伤亡。 基于这一点,自入秋起,春阿姨对外的求助便更多偏向废弃的旧被褥、沙发套,不要的衣服等。 好处是快速积攒了大量保暖物,坏处则是粮食的捐赠数直线下降,偏偏小动物们胃口增大,由此产生空缺。 至于空气净化器,能有效缓解空气质量,吸附猫毛,也算替阿姨减轻负担。 “花了多少钱?” 乔鸢问。 “不多。” 陈言说完瞥见明野瞪大眼睛、一脸震惊的神情,沉稳补充道:“陈师哥出的钱,他……家境还可以,平时参加竞赛经常拿奖,有奖学金。” “我回来跟他说了一嘴救助基地的事,他主动提出来要买。我只占小头。” 呼——幸好幸好! 明野往后一靠,瘫在椅子上。 谁让他至今没搞定负债。网游一个月少说几百块点卡、装备钱。 万一女朋友一时兴起,要他买更多东西给那群阿猫阿狗,开玩笑,饿肚子的人岂不成了他自己? “那帮我谢谢他,另外。”乔鸢说,“方便的话,你们具体买了哪些猫粮、狗粮,可以把品牌和数量跟我说一下吗?” “嘟嘟嘟嘟嘟嘟……” 有人发起通话,是尤心艺,催促明野上线打副本。 东西反正不是他买的,他不懂,干脆把手机递给陈言,自己戴上耳机。 而陈师哥亦十分上道,直接挂着毛巾,拿手机走出寝室。 房间外面低温,寒流簌簌地蹿。 陈言刚洗完澡,来不及擦干头发,墨黑的发尾滴滴答答。 眉眼皆是湿的,皮肤上也附着水雾,仅仅穿一件单衣,就这么走了出来,语调中隐含愉悦。 涉及食用安全,他在购买宠粮前特地做了一番网络调研,倒不担心买错。 只是考虑到增强体质好御冬,额外买一批动物奶粉、营养膏、化毛膏,乃至补铁补钙零食类的产品,线上饲主们有的说好用,有的说鸡肋。 他把握不太大,便问了一声。 “有总比没有好。” 乔鸢说得比较委婉,大约不想打击他的热情,特地笑道:“就像有的小孩每天都吃炸鸡,家长可能觉得不健康。可有的小孩一辈子或许只有那么一两次机会吃,应该会觉得非常幸福。” 幸福,似乎是比开心、快乐更高一级的词汇,更大的词汇。 陈言想,或许他此刻的心情便足以称为幸福。 “那我再买多些。” 冲动驱使最冷静的人说出幼稚的话。 乔鸢:“够多了,突然收到那么多东西,仓库都被塞满了。阿姨气得想骂人。” “是吗?”陈言接:“骂起来应该很难听。” 说完两人都不禁低笑起来,想到春阿姨的性格,多半正被猫狗簇拥着,一边抱怨数落,一边冲泡羊奶粉。 对话中断片刻,陈言感到心胀得厉害。 “谢谢你。” 乔鸢再一次说。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下午,你也道歉了两次不是吗?” “所以你愿意接受吗?” 音色清沉,话语含在喉间,包裹,滚动,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我采取的补救措施。” 一切都只是为了你,为了让你笑,取悦你。乔鸢。 陈言差点就想坦白,他绝不是一个坏人,不会恶意伤害流浪动物。 可他同样不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好人,他狭隘,他自私,他被困在另一个绝望幽深的漩涡中太久,以至于抬眼闭眼,只看得见自己的挣扎,关注不到其他生物的痛苦。 ——他忍住了。 因为记得,现在与乔鸢对话的人是明野,而非陈言。 “我没有怪你。”电话把人和人的距离拉远了,却把呼吸放大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19节 隔着两座学校,地理上与身份的差距,陈言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声,好似散开的玫瑰雾圈,一圈圈、一层层扑在他的耳膜上。 她说:“陪我去救助站也好,帮忙整理物资也好,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义务或责任。” 似是而非的话语令人不安同时期待。 扮演着明野的角色,借用男朋友的名义,陈言实在不确定戳破那层谎言,背后会有什么在等他。 因而又一次忍住追问的冲动,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乔鸢,今天我也很开心,很放松。” 便安静下来,同样呼吸着。 轻轻地,时间在流淌。 走廊里同学们来来往往,另一边也时常传来女生的笑闹声。 陈言舍不得挂 断。 乔鸢有事要做,大概十多分钟后,她说要去洗头。 “自己洗吗?” “有室友帮我。”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通话又持续了几分钟,终以室友怯生生的询问落幕。 乔鸢的声音及呼吸一并抽离,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35分16秒。 尽管明知道今天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基于冒充明野才得以窥探的幸福。 作为不择手段的替代者、骗子、小偷,他卑鄙,下流,无耻,陈言对此完全知悉。可他并不害怕,不羞愧,更不感到后悔。 没错。 他想要继续下去。 哪怕永远见不得光、无法说出自己真实的姓名也无所谓,只要能一直一直、像这样靠近乔鸢,听到她的声音,触及她的体温。 他自愿陷入沼泽,直至彻底沉没。 第15章 空调持续工作着。 接过手机,明野右手仍握鼠标,仰头问:“哥,你真进那栋破房子啊?” “不是说好站外面就行,你怎么进去了?又帮打扫又给买粮的,牺牲太大了,我都想不到该怎么谢你。” “没事,我喜欢动物。” 陈言视线无意间扫过屏幕,是巧合么?那个id尤元元的玩家。 “朋友在叫你。”他提醒。 明野扭头一看,尤心艺一口气发来好几条密语。 【尤元元:待会儿出装备听我的,叫你拍就拍,叫你p就p】 p就是pass,不要、不拍的意思。 【尤元元:钱不够我付,你只管搞好装备。】 【尤元元:今晚两个团,明早一个,下午有事,晚上打竞技场。】 【莉莉家的明野:1】 【尤元元:1你爹呢,会打字吗?】 【莉莉家的明野:会会会,收到了,大小姐,别老找我家长行不?无奈.jpg求饶.jpg】 “问题不大,包团嘛,我是老板,象征性扔几个技能,等着他们推boss就行。” 敲完键盘,明野问:“陈哥你家有养宠物么?” “没有。” “我家也没,我妈有洁癖,最烦带毛的动物了。所以我巨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捡流浪猫狗,把自己家搞成那样?” 他指春阿姨,摇头晃脑地感慨:“反正我不行。” “除了第一次低估它们的杀伤力,进去呆半天染一身味,衣服臭得洗三回都去不掉味道,只能扔掉。后面说什么都不想进去了。” “真的,你让我干嘛都行,但叫我收拾猫狗的屎尿,啧,太恶心了。” “……” 明野会这样说,完全出乎意料外。 毕竟陈言记得,当初第一次获得许可,陪尚未成为女友的乔鸢去完救助基地回来,他的状态极度亢奋,同醉酒那天有的一拼。 “——哇塞,一点不夸张,我跟你们说,她简直全身在发光!” “又好看又温柔,做志愿者!太完美了,兄弟们,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 “——好想再去几次啊啊啊啊,明天为什么是周二到一,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周末。剩下一星期我要怎么熬啊,可恶!” 激动到满房间打转、说那种话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以嫌弃的口吻斥责流浪动物们肮脏,惊诧于救助人的古怪愚昧。 有关这点,乔鸢也清楚吗? 想到今天外出借的衣服,陈言打开支付宝:“衣服多少钱?我赔你。” 明野闻言摆手:“没那意思,哥,误会了!你人好,有爱心,帮我这么大一忙,我谢你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你要钱?” “师哥你明儿下午有空不?” “说定了,中午我请客,你别管,到点直接回宿舍,保准给你准备一顿大餐!别推啊,不然下次没脸找你帮忙了。” 他笑嘻嘻地。 源于末尾那句话,陈言没有推辞,低头拿出吹风机,吹干头发。 漆黑的一缕缕发丝浓密纠缠,好比幽暗丛林,比同他的欲念,不断被长而有力的手指拨开,又交织。 衣服上落下的水渍很快就干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明野一心扑在游戏上,根本没注意到陈言的伤。 直至第二天耗子提起,他才一拍脑袋:“完了,这下真得请客了。” “请谁?”耗子问,“儿子中午吃什么?下午去网吧?” 固然宿舍有电脑,可架不住网速慢,以及怪人师哥最近回来得太频繁。 搞得大家单打游戏不敢抽烟,憋得慌,自然想念起网吧的自由。 放在平时明野必定一口答应,今天却推脱:“别,你自己去吧,我有事,晚上回来开黑。” 没管兄弟挽留,他拔腿就跑。 耗子在身后喊:“狗儿子,给爸爸带包烟!” 他在前面吼:“爸爸知道了!好儿子,一定给你带!” 师哥嘴巴淡,明野思来想去,决定去上回对方请客的粥馆多打包几样菜,指定不出错。 中午粥馆生意好,人多,他夹缝挤进去挑了七八样菜,荤素都有。 正要叫粥,冷不丁后背被人一拍。 转头,他惊讶:“无良,你怎么也来这人?和耗子一起的?” “没,他去食堂了,我一个人。”无良表情有些复杂,盯着他手里一大袋打包盒,“这些……都买给师哥?” “对,他帮我忙,我请客答谢。” 明野一面说,一面指保温桶冲服务员道:“小米粥、红枣粥、百合粥各来一份,要大份的,打包!” 男生嘛,光喝一碗粥哪儿能饱?少说得来三碗! 好容易抢到粥,出门,无良语出惊人:“明子,昨天一天,你是不是让师哥替你约会去了?” 明野毫无防备地一愣:“你怎么知道?” 无良紧接着也愣:“我去!你脑子没病吧??真干得出来!” 刚好地上有水,路滑,两人一个扭身一个被推,差点一块儿摔大跟头。 多亏无良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隔壁卖铁板豆腐的摊架子,才堪堪站住。 拽都拽了,抬头对上摊主的目光,无良:“……两份铁板豆腐,不要辣。” “我要辣!” 明野刚张嘴,被无良剜了一眼:“我买给耗子吃,有你什么份?你小子——” 接下来便是一顿教育。 什么:“我要是没见过莉莉就算了,可上次我们刚坐一起吃饭,你跟人家求婚,才过去多久?半个月不到吧。” “人家女孩子哪里对不起你了?她那么给你面子,当众发酒疯都没说你什么。” “车祸是你的责任吧?你皮糙肉厚没什么,害得她看不见,也没听你说她怎么怪你。我说明子,咱们做人别那么混球行吗?” 什么:“当初对人家一见钟情,头两个月砸进去没结果,我们是不是劝你算了?是不是你自己非说她和你的理想女友一模一样,不追到决不放弃?” “还有刚在一起那几天,耗子嫌你肉麻,是不是你一个劲儿跟我保证,说莉莉这里好那里好,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 甚至:“我不该说你和师哥身形像!当时我看你表情就有点不对,怪我给你起的头,真不行我们一起去找莉莉摊牌。” “又不是代课代跑,竟然找人代约会、代照顾女朋友,你好意思吗明野?” “我要是她哥,非揍你一顿不可!” 搞得摊老板和周围人眼神都变了,一副吃瓜看渣男的模样。 明野觉得丢脸,赶忙拎起豆腐,勾起人走。 卑鄙的男替身 第20节 “滚。”无良越说越火大,甩开他的手,跟闹别扭的小情侣似的。 明野笑了,立刻又拿手肘顶他:“哎呀兄弟,懂你有妹妹了,可莉莉没哥!她就一个姐姐,还是双胞胎,你别太代入行不行?” “我发誓,我没想分手,没对不起她,事情真没那么严重!你想多了,我单纯对猫狗毛过敏——遗传我妈的。” “但你也知道我俩闹矛盾,上次才发酒疯,刚和好,所以不敢明说。” “正好师哥喜欢小动物啊,想去实地考察一下再献爱心。我们就商量让他陪莉莉去,结果谁想到,莉莉 认错人了。” “师哥性格你懂,话少,没好意思解释或者没解释清楚,干脆将错再错了。” “就这么回事。”明野举双手作投降状,“不复杂,没隐瞒,你别阴谋论。” “没撒谎?”无良将信将疑。 “没有!” 明野答得笃定。 行吧,到底做两年兄弟,无良最终选择相信他。同时义正词严地告诫绝对不能有下回。 “做太过了你明白吗?明野。” 都连名带姓上了。 “还有那个游戏,你是不是经常和同一个女生玩?她给你打电话,说话声音都被耗子认出来了。不是我说,你一个有女朋友的男生能不能洁身自好一点?就算线上也不能随便暧昧,不然莉莉知道多难过……” “我把你当朋友才直说的,要是你真劈腿了,我俩以后没话说。” ——害。无良太上纲上线,换成耗子铁定不管那么多。 明野掏掏耳朵,满嘴‘明白明白’、‘没有没有’、‘懂懂懂’。捕捉到最后一句话才语调正经了些反驳:“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劈腿?莉莉那么好,我又不瞎。” “你最好是。” 经过一番好声好气地辩解,无良总算恢复平静。 他个性较真,原是全寝室最木讷老实的一个,不抽烟不碰酒,穿格子衬衫,只差把‘我是好学生’五个字刻章印到脸上。 后来和他们结伴玩得多了,慢慢放开,偶尔旧态复发一下,就像刚才那样。 好在结束了。 “别气别气,我懂,肯定又想起你那异地恋劈腿的前女友了是吧?放心,哥们不是那种人。” 明野轻车驾熟地做出哥俩好气势,顺嘴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找师哥帮忙的事,耗子他……” “听到你讲电话了,一整天都在宿舍打游戏,怎么可能陪女朋友出门?后来看见师哥用你手机回话,我不傻,一猜就知道了。没告诉耗子。” “那就好,嘿嘿,晚上请你吃烧烤。” “没第二次。” “废话,当然没有第二次……” 两人说着回到宿舍,放下外卖盒,打算去打会儿篮球。 与此同时,陈言强按着犯困的表哥陪他买了一整天衣服。不是卫衣就是卫衣,顶多是带帽和不戴帽的区别。 问哪件更适合他。 表哥正打着哈欠说大实话:“都不适合。你人高,气质沉,穿这种小孩衣服魅力掉一半。 “太夸张了。” 他说。 “不信别问我,我活该。” 表哥惺忪睡眼,活像树袋熊般卷曲身体,靠在沙发上,低声嘟囔:“放着觉不睡,陪没审美但暗恋的笨蛋表弟玩过家家。” ——不是过家家。 他想说,毫无铺垫地,手机响起来。 收到讯息,陈言的眸光瞬间沉冷。 “怎么了,我看看。” 表哥慢慢悠悠,猫猫探头。 微信界面: 【316明野:哥,粥买来了,在宿舍,速吃。附图。】 【那个,昨天的事被无良发现了,下午就不麻烦你了。但我对哥的感恩依旧!】 【大拇指.jpg】 【熊猫头比心.jpg】 啊哦,大事不妙。 正宫发话赶小三了呢。 第16章 周一下午没课,但班主任陈宝茵邀请到本地某知名女装品牌设计总监,给同学们分享真实的服装设计师体验。机会难得,要求所有人准时到位,包括乔鸢。 毕竟听讲座只用耳朵,用不到眼睛。 ——开个玩笑。 原本想找师哥继续帮忙,好一下午凑齐装备,晚上打3v3。 谁想被无良一搅和,只得作罢。 明野打完篮球,冲澡,老老实实跑纺织去接女朋友。 女朋友一如既往的冷漠,见了他既不笑更不吭声,活像戴面具的哑巴。任凭他使劲浑身解数,连手都不让牵。 明明没有特别强硬地拒绝再给他一次挽回的机会,那就是同意的意思。 昨晚态度也不错,感谢他献爱心,一觉醒来却…… 果然女生就会比较善变。 出于一点郁闷、不甘,乃至丝丝缕缕的心虚歉疚混杂的心理,明野突发奇想,要陪乔鸢一起上楼。 他动作快,电梯里人又多,乔鸢不便阻止,索性默许。 她偏头,素净的脸蛋十分漂亮。 ——说明师哥表现不错。 明野愉快地想,虽然莉莉明面上顽固,坚持要划清界限,不过心里一定有所改观,才没当众叫他滚出去。 当然了,莉莉也不是那种人。 对此他再清晰不过了,哪怕你突然冲上去抓住乔鸢的肩膀拼命摇晃; 扯她头发、划破她的脸。 她绝不是那种一生气便急着发作,不分时间、不顾场合从嗓子里发出尖锐大叫,把负面情绪完全暴露出来的性格。 莉莉是完美的,无时无刻,和尤心艺不一样。 尽管前者时常显得虚假。 设计总监年纪有点大,颧骨高,一身极简风打扮,脚下并没有鲜红细长的高跟鞋,而是一双毫无亮点的平底鞋。 同明野想象中‘美艳丽人’的形象截然相反,甚至说话不分前后鼻音。 她讲了一个小时,他坐在台下玩手机,一个字没听。 演讲终于结束了,明野立即延展手臂伸大大的懒腰,视线撞见尤心艺回头扫来的目光。 “嘿!”他下意识招手,朝她笑。 尤心艺撇撇嘴,没理睬,径直把后脑勺扭过来对他。 乔鸢问:“你说什么?” “没,看到尤心艺了。”明野脸上仍挂着笑容,“跟她打声招呼。”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 乔鸢问得平缓,眼神轻飘飘挪过来,叫明野猛地吓一跳。 对,差点忘了,上回在电梯口撞到,他嫌尤心艺没礼貌,特地向女朋友吐槽一大堆话。中间隔不到半月,怎么解释两人关系突变? 大脑飞速转动,他低头搓手指,又挠头,故作轻松:“我没说吗?我兼职的地方,刚好她是常客,来的次数多了自然熟了。” “而且我老怼她也没意义啊,万一她记仇,回头找你麻烦多不好。不如打好关系,说不定还能那什么、围魏救赵,你说对吧?” 听起来应该不会太牵强吧? 没有漏洞吧? 话音落下,明野紧张地盯着乔鸢,岔开话茬:“现在回宿舍么?我送你。” “不回。”乔鸢答,“我要研究一下布料。” 她捧着布料册,宁静虔诚的模样近似于拜神。脸的上半部分袒露在光下,线条柔缓,长睫根根分明; 下半部被窗帘掩了光,唇色淡淡的,落于明野眼里却是冷冷的。淡蓝色,犹如玻璃泡泡中封死的蝴蝶标体。 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 明野数不清第几次发出感慨,更重要的是。乔鸢,他的女朋友,是美女。 无论谁见了都会羡慕的大美女。 他暗暗警醒自己,低头解锁手机:“那我逛会儿贴吧。” 随后一小时,明野时而闷笑,时而打字。他给键盘设置了特殊音效,敲一下咚一声,咚咚咚咚地,串联成一阵密集的鼓声,不住击打人耳膜。 乔鸢总算被打扰得无法忽视,问他在做什么。 “逛贴吧啊,怪好玩的。” 卑鄙的男替身 第21节 明野凑过来,兴致勃勃地介绍:“我最近不是新玩一款游戏吗?叫梦江湖,玩家们太带劲了,每天各种新鲜事。” “比如徒弟上位、师门骗钱。俩男的争一个阵营女神,合起来花七八万人民币,结果被扒出来对方中年秃头男!” “以前做配音,会p图,自从玩了梦江湖直接辞职在家专业情感诈骗,据说他家门口最多一天能堆十几份外卖。” “还有一个阿姨打本输出低,被团长骂哭了,自称为了找女儿才下载游戏。” “当时团里没人信,说她小孩被拐卖应该报警啊。你猜她怎么说?” 没发觉乔鸢突变的脸色,他自顾自接:“不是拐卖,是离家出走。因为我不肯给她2888元买外观,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模仿妈妈懊悔苦楚的口吻,明野学得惟妙惟肖:“刚好他们打团开荒在直播,事情闹得大,一传十十传百,差不多所有玩游戏的人都记住了女生名字。” “最离谱的发展来了:两个月后,女生一上线就被亲友逮住,套话、报警一条龙。” “最后阿姨给游戏公司寄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感恩梦江湖各位爱心人士帮我找到女儿’。哈哈哈哈很有意思吧?” 乔鸢没有笑。 “我问,你在和谁聊天?” “啊?就、亲友呗。游戏好友。我看到有意思的帖子顺手分享一下……” 明野主动解释:“都是男的,你知道的,我基本不和女的玩。” “手不疼吗?” “手——” 余光瞟见自己装样子绑绷带的左手,他急中生智:“休息了一晚,感觉好多了!” “呵。”不远处落下一声嗤笑。 尤心艺翻起笔记本屏幕,点击游戏图标。 “我说尤心艺,你打游戏不能换地方吗?非得在教室?” 上次被她恶语中伤过的男生,摆出一副不赞同的嘴脸。 “用你脑子还是用你网费了,关你屁事。”尤心艺照常发挥。 只不过这回没有人出来拉架,女生们一面倒向尤心艺,纷纷上前围观游戏界面。 “哇,心艺,这什么游戏啊,好漂亮!” “捏脸绝美!” “我喜欢这匹马,要花钱买吗?” “不贵。”尤心艺拨头发,随意抛出一个数字,“也就九百。” “妈呀,一匹马九百块钱!抢钱啊。” “笨啦。”接话的音色非常耳熟,乔鸢认出来,是她的室友廖雨婷。 娇嗔着说:“尤心艺爱玩的能是什么平民游戏?你还不懂她么?氪金大佬,人生最大的爱好和技能就是花钱!” “拉倒,又不是没给你买过东西。只要你想玩,全部游戏花费我包好吧?” 尤心艺随口承诺。 “真假?”廖雨婷笑,和尤心艺一起做的美甲长长的,戳一下屏幕,“你身上这件衣服也能买吗?多少钱呀。” “两千。” 张嘴引起新一阵哗然。 听着女生们杂乱的议论声、笑声,明野有些坐不住了。 没办法,对比游戏的紧张刺激,肾上素飙飞,陪伴乔鸢坐在教室实在是一件太枯燥乏味的行程。 他找了个借口,谎称室友急事求助,自己得回去一趟。 “要是我来不及赶回来,你记得找那个谁——” “苗苗。” 乔鸢说。 “对,找苗苗,你们一起回去。” 话这样说,实际上心里清楚自己大概率不会再回来。明野收起手机,匆匆离开。 教室门打开又闭合,乔鸢独自坐在角落,瞳孔黑濛濛的,手里仍握着别满曲别针的布料册,边角沉甸甸地往下坠。 有一瞬间,她感觉身边充满冰冷的、嘲讽的、惊悚的大叫。 不像人能发出的音色,近似某种野兽,藏不住本性,赫然暴露出畸形的尾巴。 下秒钟回神,姐姐的脸出现在受伤的视网膜中。 周遭流淌音乐,只有同学们小声的说笑而已。 她起身去上厕所。 紧接着,身后追过来一串急而重的脚步。 两人先后走进女洗手间,隔壁的隔间门被重重甩上。 将导盲杖放置夹角,乔鸢双手按压太阳穴,直至紊乱的呼吸逐渐平稳。 她走出来,那人也出来。再一次出气般狠狠砸上门扉,掀起水龙头。 流水哗哗地响,乔鸢把手伸进去,问:“你玩的游戏,叫什么名字?” 对方不说话,她便补上定词:“尤心艺。” “啧,原来看得到啊,说明你根本没瞎,只是装瞎骗人?” 尤心艺盛气凌人,语气阴阳:“事到如今关心起我玩什么游戏会不会太晚了?班长,有空来搭理我,怎么不跟你亲爱的男朋友,还有那个新交的朋友联络感情?” 她甩手,故意把水洒到乔鸢身上,乔鸢没躲。 “我和明野已经分手了。” 后者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丝毫没被她恶劣的情绪传染,道出事实:“这栋楼里进出会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人,只有你。尤心艺。” “……” 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总是如此,让尤心艺觉得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 恰好林苗苗从缝纫室出来,身影印入她的视线边缘。 尤心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拍着手掌奚落:“靠助学金活的穷鬼和生活不能自理瞎子,还挺搭的,难怪你们能做朋友。” 啊? 林苗苗误闯战场,不晓得前因后果,超级茫然。 连那种虚伪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无名火噌地冒起,尤心艺扔掉纸团,转身大步从林苗苗身边经过,手臂大力撞击她肩膀。 眼看林苗苗被撞得后退一步,而乔鸢始终停留原地,毫无察觉。 不知为何,尤心艺并未感到爽快,反而满心烦躁。 究竟应该感到好笑或无语呢?她曾经最要好的好友,居然敢这样没品,去结交一个完全不如她的人做朋友。 畏畏缩缩又老土,说句话都能结巴,尤心艺看不起林苗苗。 装模作样,肤浅,伪善、假惺惺……她会把世间一切歹毒的糟糕的形容词通通用到乔鸢身上。 或许正是出于此,她深深地厌恶、憎恨她们,为了要挑衅她。 倏忽间,尤心艺扭头提起一边唇角,娃娃脸上绽放出挑衅的笑容。 她说:“不是想知道吗?我玩的游戏。” “就叫梦江湖。” 第17章 “烟雨江南,我玩的区服名。” 甩下话,尤心艺进了教室。 林苗苗提着缝纫工具箱,镜片后的眼珠左转右转,表情无措:“呃,莉莉,我弄好了,要不要一起——” “回去吧。” 乔鸢出奇镇定。然而面上的光摇摇晃晃,虚虚实实,又给人一点疲惫、阴沉的错觉。 “可以帮我拿一下东西吗?”她抬起眼睫,笑意温婉,“在教室最后一排。” ——果然只是错觉! 世界第一善良的班长怎么可能和冷锐、空洞一类的词挂钩呢! 对不起,莉莉,请原谅我的眼误。不会近视度数又加深了吧?要重新配眼镜吗?不要啊,好贵的…… 林苗苗在心里默默忏悔兼落泪。 嘴上一口答应:“没问题!” 两人结伴走出教学楼,林苗苗仍在琢磨尤心艺刚刚的反应,实在太反常了。 尤心艺脾气差归差,可做了一学期同学,大家多少了解一点她的傲慢火气,一向冲男生多,鲜少为难女生。 助学金事后,上回在走廊碰到,对方犹如公主般被大家众星捧月着,随口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下午茶。——可见并不歧视贫困生,也没为五千块钱憎恨上她。 今天却突然刻薄,一句一个‘穷鬼’、‘废材’,什么情况? 两人为什么会吵架呢?气氛超凝重的样子,该不会……跟莉莉男朋友有关吧?? 还是说她们要一起玩游戏? 但莉莉看着也不像会沉迷游戏的人啊?视力受损怎么玩? 林苗苗想得脑子打结,冷不防身旁出声:“苗苗,你买电脑了吗?” “啊、那个,暂时……” 卑鄙的男替身 第22节 说来窘迫,学服设经常要用到专业软件,便携电脑算是刚需。 而林苗苗家境不好,舍不得花钱买,一直靠图书馆公用电脑蒙混过关。 “先用我的吧。” 这是乔鸢第二次说出相同的提议。 林苗苗刚要拒绝,她道:“这一次不白借,有条件,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咦? 一周前,乔鸢发觉林苗苗甚至不打算用助学金买一台二手电脑,便自称双目失明、放着也是浪费,提出把自己的电脑借她用,被她以‘不能白占便宜,万一用坏就糟糕了’为由拒绝。 当时林苗苗再三声明自己近期一定买电脑,奈何登录二手网站淘了一大圈,闲置市场的漏根本捡不着。 凡带得动ps、ai的靠谱设置起码按千起步,足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偏偏专业课逼得紧,冬季动辄在图书馆窝一天的学霸变多了,对应空出来的电脑就变少了。林苗苗正犯愁该怎么完成作业,听乔鸢这样说,心不由得一松。 “什么忙?你尽管说。”她推一推眼镜,神色明媚,“不难不算数!而且不管是什么忙 ,我妈说了,绝对!不能养成贪小便宜的恶习!所以我想付一些押金,按天数租你的电脑,你觉得——” “乔童安?!”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打断,林苗苗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白衬衫、灰色羽绒服的男人小步跑来。 嘴里大喊着:“等等,别走,童安!!” * “我干,我们真的很久不见了是吧?自从那年夏令营……” 男人眼下青紫重,带胡茬,单肩包里似乎装着很重的东西,鼓鼓囊囊一大坨,像背包客。徒步旅行的那种。 林苗苗看向乔鸢:“莉莉,你……”认识他吗? “认错人了。” 拐杖敲击地面,发现女生绕开他要走,男人立即伸手拦住:“怎么会呢?” “童安,贵人多忘事了是吧?我是吴家辉啊,以前初中坐你后排、成绩老被你压一头的万年老二吴家辉!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说你认错人了。” 乔鸢神色冷冽,一字一句道:“听不懂普通话吗?吴家辉,先生。” 林苗苗不禁惊愕地睁圆眼睛,第一次见好人班长这么有攻击性的一面! 吴家辉双眼直勾勾盯着她,古怪地笑了一声:“怎么会?我又不瞎,怎么看你就是乔童安啊,09届衡山星浦私立中学国际1班,我们老班天天念叨的明星学生乔、童、安。” “不管怎么说,老同学碰面,装不认识有点过分了吧?” “……” 仿佛行走于沼泽,腿上凝结的污泥,令人生厌的气味、重量不断叠加,积累。 如果可以,乔鸢或许会抓住他的头发,将肮脏的、圆润的导盲杖底端,径直捅入他的眼眶。 然而她在学校,她是乔鸢。周围满是熙熙攘攘的校友,甚至同班同学。 不可以毁了这一切。 ——乔童安。 依靠姐姐的名字,乔鸢得以冷静下来。 “苗苗,我有点私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电脑在我桌上,开机密码……” “吴先生,换地方说话。” 这么说着,林苗苗一脸不放心地离开,两人最终来到美食街附近的咖啡馆。 叮铃铃,玻璃门撞击风铃发出脆响。 “您好,您的卡布奇诺和抹茶拿铁。”服务员弯腰端上咖啡。 “要帮你搅凉吗?”吴家辉把包放在身旁,坐在对面嬉皮笑脸道:“你这样喝不了咖啡吧,我就说点果汁才对。幸好我是个绅士,拿来吧,我就好心地帮你——” “不需要。” 双手触到圆盘,再往上即是杯子。 刚做好的咖啡,杯壁很烫,可乔鸢没有松开。一手摸到杯把,一手握住银制的汤匙,伸入杯中缓缓搅拌。 “可惜了拉花。”男人啧一声,进入正题,“所以说,你不是乔童安,而是她妹乔一元?” “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姐以前经常提你,铅笔袋里塞着你俩的大头贴,我就坐在后排,看得见。大家都说她妹控来着,什么一样的脸蛋你妈干嘛要生两遍。” “还有初三乔童安生日那天——不对不对,应该是你俩生日那天,双胞胎嘛。” “你姐发烧,你和你妈一起来学校送药,给我们带了一大袋曲奇饼干记得吧?” “当时你没进来,臭着一张脸杵在门外,一副所有人欠你八百万似的表情,我还寻思着乔童安的妹妹怎么这样啊?” “你们家里不是巨有钱么,居然不弄些酒店菜,只有一堆保姆做的便宜饼干……” “够了。” 我家没有保姆,我妈妈喜欢烤饼干,认为一片心意、少油低糖也更健康,适合压力紧张的中考生们食用。 这种事没必要解释。 乔鸢抬起眼皮,极其白薄的一层,清凌凌的眼珠仿佛冷溪下的鹅卵石。 “我不是我姐,叙旧可以到此为止么?” 声调低缓,语气却十分不客气。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吴家辉干笑,“你和你姐性格差很大啊,果然就像田鸡说的那样……” 田鸡是他们班副班长,兼任乔童安的头号追求者,拿现在的话说应该叫舔狗。 舔狗暗恋女神不止一两年,据说打幼儿园起就掉了坑,因此对女神家里情况熟,曾用一句话形容乔童安的妹妹: 叛逆、乖张、难相处。 没一个好词。 吴家辉没傻到当面说人坏话,于是舌头紧急转弯:“你姐现在怎么样?” 乔鸢:“还好。” “我是说,自从参加夏令营无缘无故失踪,报警找一暑假没结果,开学不见人,后来你们就搬家了?去哪儿了?”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姐隔一段时间自己又跑回来了?有没有说清楚怎么一回事?该不会真被绑架甚至被当地人监——” 乔鸢:“她没说。” “你们也不问吗?!” 他倏然激动起来,身体前倾:“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那会儿校长号召,我们出动了多少人啊?半个学校师生有吧?” “警察一批接一批地来,搜遍山头找不着影子,结果过一阵她说出来又自个儿冒出来。变魔术都不是这么玩的吧?你们就不奇怪吗?” 乔鸢:“没问。” “你——!!”抽疯吧? 讲话踏马的牛头不对嘴! 看样子不能提自己身为撰稿人的真实职业了。 死女人提防心重,他说一句,她挡一句,这样下去不行! 吴家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嘴角几度抽动,身体慢慢坐直,十指交握,挤出一张笑脸。 “其实你不用对我太抱有敌意的,妹妹,我就是关心她。毕竟和童安做了三年同学,我也特别懊悔,当年没能找到她……” “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一个她的联系方式?” “主要我们班主任快退休了,老同学们商量下个月一起出钱给她摆酒,顺便聚一下。要是能联系上童安,大家肯定惊喜。” “你想啊,那么久不见,说不定童安也想跟我们这群老朋友聊聊天对吧?” 他说得尽可能诚恳,乔鸢不为所动。 “我姐很忙。” “有多忙?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关系到职业生涯,吴家辉穷追不舍,“不然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报我名字,她一定记得!” “……” “打一个吧,妹妹,你是真不懂我们有多牵挂她。来来来,手机是在包里吗?你不方便,我帮你拿,密码——” 他支起身体,仰长前肢,活像比例怪异的气球人,眼看就要越过主人去翻包。 下秒钟,一捧热饮泼脸,浇湿了他的头发衬衫。 “我去你x的找死啊?!” “吴先生,不管你图什么,既然清楚我家有钱,就更该摆正自己的位置。用最好的态度恳请我、求我,而不是惹我生气不是吗?” 一人怒吼,一人低语,双方形成鲜明的对比,引来瞩目。 吧台边,具有玫瑰纹身的店长正在擦拭咖啡杯,闻言递去一个眼神示意。 两名店员立即推开木闸门,快步上前,一个拿起顾客的包,免得被打湿; 一个扶住顾客,甜声询问:“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我想单独结账,请问抹茶拿铁多少钱?” “28元。鉴于您这杯打翻了,老板说给您重新补一杯,依然选择抹茶拿铁吗?打包?” “是的,谢谢。” “好的,需要帮您打开支付宝吗?” “我自己来,手机有无障碍功能。” “……” 吴家辉只得眼睁睁看着乔鸢走远。 卑鄙的男替身 第23节 干!干他爹的富二代!有钱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他家以前也有,只是破产了而已! 害得他不能出国留学,被迫变卖豪车别墅,沦落到如今这幅狗样,居然要为一份根本配不上他的、月薪区区六千的垃圾工作,忍受如此羞辱! 去他的乔童安,无故失踪,背后肯定藏鬼! 乔一元不是想隐瞒吗?好,他非要挖出真相,叫她难堪!让姓乔的全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气愤之下,吴家辉拿出手机,一连拨出去四五个电话,冲着电话叽里呱啦又吵又叫,跟猴子似的,时不时握拳捶桌。 很吵诶。 店长放下杯子,揉了揉太阳穴。 理智的员工小朱当即放下微信界面聊了一半的天,携同全店块头最大的同事,过去赶人离开。 “凭什么要我走,我买咖啡,我付钱的,凭什么不收我的钱!!” 吴家辉临走犹在大嚷,有够狂躁的。 小朱摇摇头,收拾桌面,捡起一张染上棕色印记的名片。 “老板,看!撰稿人什么意思,写小说的?记者?”他献宝似的上交名片。 店长瞥了一眼,只问:“刚才那女生叫什么?” “乔什么?她姐叫乔童安。” “噢。” 姓乔,漂亮,眼盲,大概率是她了。 阿言师弟的女朋友。 那小子做梦都想挖掉的墙角。 “留着吧,保不准能用到。” 店长说。 小朱拉开抽屉,手机屏幕亮起,显出他和明野的对话框。 他:【woc刚店里差点有人打起来。】 明野:【?】 他:【一个男的和……】 一个瞎子美女,他本来准备说的,忽然又觉得没意义,谁让危机化解了。便打字到:【没啥,处理完了,哥们我英雄救美,包帅的!】 明野:【……哥们我打游戏呢,你能不能自己抬手扇自己一下?】 小朱:【我扇你还差不多,天天打游戏,小心被女朋友甩!】 片刻,明野回了一个表情包。 已读,但是懒得理你.jpg … 夜里乔鸢打电话回家,接听的人是阿姨。 她们家的确没有保姆,两年前才请了一位,平时只负责打扫清理,好令乔母腾出空、可以全心照顾大女儿。 一连几天,阿姨确信家里一切安好,无异常。 然而周四下午,乔鸢正在用ipad听课自学盲文,冷不丁收到姐姐发来的短信:【还好吗?元元,最近在大学里过得怎么样?】 她重复点击屏幕,听了整整五遍。 没错,发件人是姐姐。 她只有一个姐姐。 有关盲人如何使用手机打字,乔鸢私下琢磨、练习过太多次,分明不成障碍。 此刻指尖却不住微颤着,贴着屏幕缓慢游移,听机械音报出一声又一声说明,花了许久才打出回复:【挺好的。姐姐,能和你打电话吗?】 【不了吧。】姐姐说:【我声音有点哑,怕吓到你。】 【不会。】 她说:【姐姐,我想听你说话。】 【过年回来就可以听到啦。】姐姐问:【最近作业多吗?没有继续熬夜画稿了吧?】 【没有。】她回。撒谎。 正因为不能学习,不能继续画画,她的人生好似遭到否定,彻底失去意义。 焦虑和失控的情绪持续性拉扯着她,令她夜夜难寐,无法成眠。 诸如此类软弱的话绝不会向任何人倾诉,唯独面对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的双胞胎姐姐。她说:【姐,我好像有点累。】 【怎么啦?学业方面的压力吗?还是恋情?】姐姐问:【听说你谈恋爱了,元元,是怎样的人呢?可以告诉我吗?】 “……” 那从那年归来,姐姐便不再纯粹是最初那个思维敏捷、性格活泼开朗的姐姐。 她的意识、身体乃至灵魂仿佛只回来了一半,另一半失散游荡在外。因此谈话时经常发生这种现象,说着说着就偏题。 【一个性格和姐姐相似、擅长交朋友的人。】乔鸢回。 【是吗?评价好高的样子,叫什么名字呢?】 【明野。】 【明亮的原野啊,相当不错的名字,过年会带回家吗?】 【没有到那种程度,姐姐,大学恋爱通常不会发展到见家长的地步。】 【这样啊,稍微有点可惜哦。】 聊了几句,姐姐称要午睡,醒来再继续。然而一直到傍晚,乔鸢握着手机,没有再收到任何讯息。 很正常。 姐姐的意识就像沉水的鸟雀,周围太生冷,翅膀太沉了,偶尔挣扎着露出水面喘息。一旦感到疲倦,停下来,便会静静地坠回水底,直至下一次濒临窒息,又猛地睁开双眼。如此往复,难以平息,已经有……两年多了。 夜里乔鸢躺下得很早,不想打扰到室友,将手机设置成静音。 于是她便无从感知,大致午夜十二点,备注为‘姐姐’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 频率越来越高,间歇越来越短。 好比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人迈着急促的脚步冲刺到门前,一下又一下,猛烈又疯狂地,挥拳砸着猫眼、提膝撞上门板。 未接来电+1 未接来电+2 未接来电+3 未接来电+10 未接来电+20 ——倏忽间,屏幕一暗,滚动的数字不再增加。 紧接着,屏幕再亮起来,仍然是姐姐。 她开始发送相同内容的短信:【你谈恋爱了是吗?乔一元。】 【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凌晨两点,姐姐发来最后一条短信: 【你怎么不去死?】 彼时的乔鸢仍未睡着,她盖着被子,睁着眼睛,然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姐姐以及从她自己喉咙底下不断涌出来的、泣血的尖叫。 第18章 第二天中午,乔鸢久违地接到父母致电。 先是爸爸。 “——姓吴的怎么回事?为什么找到我们家,是不是你在外面太招摇了?!” 电话一接通,爸爸饱含不快和责怪的质问充满压迫感。 吴家辉到底是找上门了。 “他在学校认出我,我已经再三警告他不要打姐的主意,全程没有泄露任何信息。” “不过他和姐姐曾是前后座,最近又在组织同学会,可能通过别的渠道打探到消息。爸,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她语气轻柔地解释,随即问:“姐怎么样了?需要我回去吗?” 我可以回去吗?其实这样问才对,可惜出口的话语不好更改。 爸爸不假思索:“不用。” “那我想办法联系……” “你不用管。”爸爸保持威严的口吻说,“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我——” “让我来吧。” 尽管清楚爸爸的能力和处事手段,从贫穷的农村出身、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浮沉几十年。由于学历不高,起初时常被称为‘土老板’,到如今人人敬重的‘乔总’。 卑鄙的男替身 第24节 想要料理一个家道中落的年轻人,不比拿刀削落几根头发来得复杂。 乔鸢仍然坚持开口道:“我来处理,爸,毕竟我也是您的女儿。” ——不是只有姐姐,爸爸,您有两个女儿,另一个是我。 了解爸爸的性格,乔鸢温声慢语,提起别的事:“爸,我的画手账号已经有三百万粉丝了,上月底有出版商联系我出作品集。” “专业新课题下来了,老师也说很看好我的灵感主题。” 她没有说谎,仅仅截取一部分事实,没提失明。 爸爸这才态度好转,一句‘不错’后面跟着:“既然不差钱,学业要紧。网上的事情我不懂,别乱答应,等小刘联系你。” 小刘是爸爸的得力助手。 “好。”乔鸢答应。 父女俩难得说上几句话,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林苗苗的问声:“莉莉,你在里面?” “我在。”乔鸢低声答,“你要用洗手间是吗?” “没有没有,我给你带了汤,放在桌上,告诉你一声。” “好,谢谢。” 隔着一堵门,林苗苗的嗓音不算大,含含混混,电话那头乔总却听得直皱眉。 “她叫谁莉莉?” 方才片刻的悦色灰飞烟灭, 他顿时恢复成记忆里严厉的姿态,话语如冰锥刺入她的耳膜: “乔鸢,你也是成年人了,有些话别让我说第二遍!你有你自己的名字,应该做你自己的事,老学你姐干什么?她本来身体就差,万一再被刺激发病谁负责?” 说罢挂断电话。 紧接着,妈妈的号码映上屏幕跳动,只响了一声。 没等乔鸢接起,她挂掉,改发来微信: 【元元,我和姐姐在医院。姐姐昨晚又割腕,流了很多血,但幸好发现得早,抢救成功,你别担心。】 许久,妈妈一直输入中,又打出一行字:【元元,妈妈真的好累了。你可不可以帮帮忙?】 【别再惹你爸爸生气了好不好?】 “……” 如同姐姐的短信那样,乔鸢抬起手腕,将听筒放置耳边,把这句话也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 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循环播放,寂暗中,她受损的视觉神经奇迹般愈合,眼前渐渐出现妈妈疲惫的神色、爸爸怒意的脸。 以及姐姐。 她挚爱的姐姐、曾经人人都爱的姐姐,带着一具残破的躯壳,赤身裸体浸入滚烫的水中。枯黄的头发犹如失去的尸体般飘然浮起,皮肤发红,显露青筋,鲜血流淌。 大脑眩晕感愈发强烈。 她开始听见那一张张面孔下、所有人隐藏的心声。 ——不要再让我们更痛苦了,乔一元! ——不要再把不幸招到家里来,我不待见的小女儿。 ——为什么你不去死?我的好妹妹。 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失踪的不是你! 为什么被摧毁的不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她也想问,她也明白。 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有罪,她认罪,她好比臭水沟一样的余生注定要背负着那份万恶行走于永远亮不起的长夜中,本以为自己完全习惯,已然麻痹,只是非常偶尔地,还是会这样。 源源不断的懊悔、想要大哭大叫,乃至脱光衣服在满地玻璃渣上拼命的冲动,化作鼓胀的饮料,皆从身体满溢出来,急需更切实际的痛苦来覆盖。 她便低下头,推出美工刀片,割开自己的皮肤。 在大腿内侧。 如她一贯感受到的那样。 切肤的疼意吞没情绪,逐渐填满黑洞。乔鸢再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劈进来一缕光线。 仿若画家狂乱的笔触,把世界粗暴地区分为一个个色块。 而正是在这色彩混浊、暗淡且严重失焦的世界下,她得以又一次望见姐姐,与她生着一样的脸孔,流着一样的血,仿若一抹未消散的鬼魂倒映在镜间。 因为是双胞胎啊。 姐姐。她眨了一下睫毛,低低地喃:姐姐,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那么你呢? 你也可以感受到我的吗? 姐姐没有说话。 冬日的午间,乔鸢没有开灯,阳光被窗格切割,寂然无声。 … 莉莉一个人在厕所里呆好久啊,该不会出事吧? 寝室上铺,林苗苗捧着、笔记本电脑看完一场走秀视频,揉了揉眼睛,爬下扶梯。 “莉莉,你还在吗……” 门意外地没锁,她扭开把手,一幕令人惊骇的画面瞬间映入眼帘。 厕所窗锁前段时间坏了,只能拉到一半,既开不彻底,又关不严实,缝隙打进来的光落在镜面上。 光斑游移,乔鸢却跌坐在阴影中,似坏掉的布偶般垂着头,穿着单薄的睡裤,一条裤脚挽至膝盖以上,露出雪白的大腿。 上面有数道陈旧的疮疤,结痂的淤痕,鲜嫩的肉与血。 血沿着腿部线条下滑,染湿发尾,再顺瓷砖纹路往外迂曲地流。 那灼灼的红色,脏乱的白色,乌浓的黑色,强烈的色彩对照给予目睹者一份浓烈的视觉冲击。 林苗苗呆愣半晌,猛地反应过来—— “莉莉,起来。” “冲洗一下伤口,我记得去年有办手机卡送消毒水的活动……有了,你先坐着,我去楼下医务室买点纱布和药膏。” 林苗苗行动飞快,拖来一张椅子。 当她弯下腰,握着棉签,视线更清晰地望见乔鸢腿上一条条新旧交错、狰狞可怖的伤口时。 ——难怪班长夏天不穿短裤。 第一时间冒出想法。 很想问她怎么下得了手,不疼吗?这样对待自己有多久了? 可留意到她的模样,明明面容平静,却又狼狈苍白,好像把全身血液都放干了,只剩下一副虚弱的皮囊,碰一下就会崩裂。 林苗苗忍下探究的念头,包完纱布,握了握她的手说:“有需要叫我。” “汤有点凉了,你别喝太多。”把汤匙递到对方手上,她转身去清理卫生间。 有关乔鸢身上发生的事,她不说,她就不问。林苗苗将其称为情商和默契,也就是她妈嘴里的眼力劲儿。 其他室友没有午睡习惯,被尤心艺叫去吃烤肉了。 下午缝纫课,乔鸢操作不了缝纫机,生怕她因为太积极奋进反而伤到自己,老师特批眼睛痊愈再去上课。 直到林苗苗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出门,乔鸢才终于出声叫住她。 “苗苗。”音色掺沙一样地哑,“你……周末有空吗?” 今天周四,明天周五,林苗苗秒答:“需要陪去医院服务吗?我可以!” “不去医院。”乔鸢说,“去衡山。” “车费和吃住我出,另外再请你泡温泉,你只要陪我去当地一个地方就好……可以吗?” 继攻击性后,这也是第一次,林苗苗亲眼见证处处完美的班长卸下面具,露出没有把握的表情。 简直像被晒化的糖葫芦,里头藏着脆涩的山楂果子;也像溺水的人,被抛上岸的鱼,给人一种非常努力、无助却又倔强不肯服输的感觉。 和她当年不顾爷奶阻拦、咬牙跑来上大学的劲头好像。 更何况班长帮过她好几回。 所谓的友情也好,普通同学也罢,人和人相处不就应该这样吗?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大家总有需要被帮助的时候。 因此她毫无犹豫,笑着说:“当然可以啊,莉莉,就算没有温泉也没关系。” “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 * 一句话,买车票,周五放学仨小时后,林苗苗和乔鸢踏上衡山市的土地。 出了动车站,有专车接送,先吃两份和牛煎排——好贵!一块居然要五百块钱!接着入住温泉酒店——贵!一千多一晚! 瞠目结舌.jpg 林苗苗人生第一次享受如此铺张浪费——奢侈——不对!奢华的体验,紧张到切牛排手在抖,放行李心在颤。 不禁郑重表态:“说吧,莉莉,抢劫还是绑架!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可以想象出她一脸豁出去的表情,乔鸢紧抿好几天的唇线骤然放松:“请问林同学,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林苗苗:“488*2+1288=2264!” “……” 乔鸢终于被逗笑了:“放心吧,不会让你做违法的事。” 卑鄙的男替身 第25节 “为了你,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林苗苗贫最后一句,身体浸泡汤泉中,一边轻轻感慨好幸福哦,一边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办正事?” “明天。” “具体怎么做?” “去见一个人。” “谁?吴家辉?”性格正直的林同学举手认罪,“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不小心听到一点点你和叔叔的对话。” “没关系,不是他。我要找的人。” 乔鸢垂下眼睫:“是老师。” … 同一时间,陈言抬杯,将苦涩的黑咖啡饮尽。 银白色办公桌对面,表哥完美呈现不长骨头的猫姿态躺椅子里,闻声施施然掀起一只眼皮,散漫控诉: “说好合作,我出钱你出力,结果开业后我天天看店。陈老板难得来一趟,光坐着,把咖啡当酒灌。怎么。” “做不了替身,心态崩了?” “反正只是男女朋友,没结婚。你就不能争点气,直接把他们拆了再上位么? 或者花钱收买那小子,让他主动出局。” 表哥说得简单,可明野逆反心重。从女友越冷待他、他反倒越积极挽回便看得出来,贸然出手必会引起反扑。 更重要的是乔鸢。 陈言不打算做任何伤害她、或可能令她反感的事。毕竟,他清楚自己不受待见,不想被她更讨厌。 “那就去找她。”看出他的想法,表哥托脸,“你说她周末不在南港?” “嗯。” 自周二起,乔鸢没出过宿舍,明野连着好几天接不到人,昨晚总算憋不住打电话。 一通接着一通,抽完大半包烟才被接起,乔鸢说她有事,周末外出,然后就挂了,任凭男朋友怎样联系都没再给回声。 明野气得通宵玩游戏。 陈言也跟着睡不好,难以集中注意力做实验,于是来咖啡馆提神,准备今晚去图书馆补上进度。 “正好。”表哥却拉开抽屉,随手丢出来一张名片。 陈言抬手接住。 吴家辉,xx新闻社撰稿人。 联系方式:xxxxxxxxxxx 邮箱:xxxxxxxxxxx@163.com 白底黑字,卡片上方另有一行手写批注:09届星浦国际1班毕业生 “星浦?” “就是你想的那个。” 表哥懒懒道:“周一下午他和你暗恋的师弟女朋友一起来咖啡馆,我好奇,顺手查了一下,发现最近也有女生在通过学校打听他的近况,还约他班主任周六见面。” “你觉得可能是谁?” 陈言翻到名片背面,看见另外两行字: 初中班主任:朱秀 住址:衡山市东部恒春小区6栋2107室 “见面时间?” 陈言问。 “没问,挖墙脚这种不道德的事,上点难度很合理吧?”表哥挑了挑眉,“地址给你了,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 “明野。我是说你家小乔那位正牌男朋友,疑似出轨中?” 第19章 朱秀是一位教龄超30年、性格偏刚直严厉的省级优秀教师。得知吴家辉竟为一己私利,未经家人同意,便私下接触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星浦夏令营失踪案’当事人。 受害者更是她昔日最看重的学生,当即表态:“既然吴家辉企图以我的名义为个人目的打幌子,你放心,我会通知所有人取消所谓的退休酒。” “他们自己要办同学会,我没有理由制止,可只要有吴家辉在的场合,无论谁来请,我一步都不会进去。” 朱秀名声好,威望重,桃李满天下,这便算彻底割席了。 并且从前几天接到乔鸢的电话起,她就托以前的学生们打听了一下,给出一个文件夹。 “再多的事我不好插手,里面有他目前的工作单位资料以及上级联系方式。新闻社是公立机构,在报道内容的方向和尺度上受政府监督,必须接受国家的把控。” “你是童安的妹妹,只要跟他们反映清楚情况,我想相关负责人一定能体谅你们家的难处,不会放任吴家辉乱来。” “不过,童安她现在……算了。” 深谙那件事可能造成的影响有多大,不愿再打扰学生,给她带来二次伤害。 朱秀止住问询的念头,转话锋说:“要是条件允许,告诉童安,她永远是我的学生。不管有任何需要,哪怕没有事,也可以联系老师,有困难尽管张口。。” 毕竟教育和帮助是身为教师的天职。 “你也是。”她戴着老花镜,目见眼前穿戴素雅的女生,不禁有些恍惚,想起当年童安开朗伶俐的样子。 脸蛋白白净净,交上来的试卷也清水,字迹娟秀,写得一手好作文…… 回神关怀道:“身体问题不能拖,去江州,那边全国眼科厉害,早点治好才安心。” 乔鸢乖乖点头:“记住了,朱老师。” 两人立在小区外的银杏树下说话,下课铃声从对面传来。朱秀转头聆听了一会儿,嘴角边牵起一抹苦笑。 “要是没有当年那件事,童安她也该……” 罢了罢了,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连她这个老师都不免心痛,做妹妹的又该有多么煎熬。 目光转到苍劲的棕枝上,朱秀语重心长:“银杏树好,耐热又耐冻,再生能力强,就算砍掉树干也能再长回来。” “我明白,谢谢老师,今天麻烦您了。” 乔鸢折下腰,深深地鞠躬送走老师。 “怎么样,老师怎么说?” 林苗苗抱电脑包从小摊边跑来,递给乔鸢一杯温热的小米粥,已经插上吸管。 “老师人很好,不过我们大概还得发一封邮件。” 带着清香的粥点涌入食道,安抚了空荡的胃。乔鸢反问:“你呢?稿子画好了?” 时隔一个月,专业课从选题——做版——初稿,发展到定稿阶段,要求把选中的服装从手绘转为电子稿。 “差不多了嘿嘿,数位板好好用!什么时候天上掉下五十万,我立刻去买一块!” 乔鸢:“五十万才买一块吗?” 中等价位的数位板大概在一千元。 “没办法,要用钱的地方超级多。”林苗苗掰手指头数,“先给我爸三十万做手术,我妈五万租店,就不用每天推车出去摆摊。”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体都一般,至少存十万块钱养老。剩下五万……我弟刚上高中,我俩对半分。” 真是美好的规划!林苗苗视线眺望:“对哦,今天周六,高中都放学了诶。” 乔鸢心一动:“学校……叫什么名字?” “明德高等中学。” “……” 果然。 明德和星浦皆为衡山一流的私立学校,可以说具有联姻般的关系。 据调查,九成星浦初中毕业的学生都会进入明德高中,通过三年学习,最终被重点大学录取的概率高达30%。 假如没有那场意外,姐姐正是被明德提前录取的优等生之一。不必参加中考,暑假后直接来这里报道。 换言之,姐姐所丢失的、那些本该美好的人生和未来,皆在此处。 距离她仅有一条马路的间隙。 “我们进去走走吧。” 她倏然提议。 林苗苗没问原因,只笑:“运气真好,刚好绿灯!” 两人穿过人行道,恰逢校闸门拉开,背景为持续悦耳的铃声,一批批解放的学生们亢奋地往外跑。 “终于放假,爷原地起飞!” “佳佳,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陈老师家?听说出了一套新卷子……” “今晚集市有人去吗?带我一个!!!” 明德限制得严,半个月才放一天半,平时甚至不允许家长们往里捎东西。 好不容易熬到解放日,小孩们都盼疯了,第一批抓起书包就往外跑的还算少数,紧随而来的第二批那才叫一个——饿兽出笼,丧尸包城。 周遭嘈杂声直线升级,眼看人潮密集出洪水破闸的程度,林苗苗:“……危,莉莉你得抓紧我!” “好。”乔鸢答应。 话音刚落,冲击波已然到达。 在一大批往外奔涌的学生群中,唯独她们逆向行走,自然磕磕碰碰,举步维艰。 雪上加霜的是接连撞上几个只顾扭头说话、没看路的学生,咔嚓一声。 卑鄙的男替身 第26节 “我眼镜掉了!” 巨大的噪音下,乔鸢勉强捕捉到林苗苗的惊叫,堪比丝线微弱。 “完了完了,我近视八百度!” “让一让!!同学们,有谁看到我眼镜吗?捡一下好不好?莉莉……” “莉莉你在哪??” 林苗苗急着捡眼镜,下意识伸手一捞,再抬头时,身旁模糊的脸孔活比橡皮泥,密密麻 麻,连五官都看不清,根本无从分辨出哪一张属于班长。 “我……” 声量尽数被吞没,身体被席卷着往外推。 拥挤间,大腿上隐秘的伤似乎又开始隐隐犯疼,瘙痒,流血。 许是精神刺激导致,那天后,乔鸢的眼睛有所恢复,可仅限于最混沌的颜色和粗犷的几何图形。 譬如侧过头,视野内保安室外面的柱子部分是灰色的,学生校服大约是蓝白色的。除此以外,她再也无法区分。 只能被外力推挤着,身不由己,看着长条形的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台阶拌倒她的小腿。 拐杖好像不小心戳到人了,乔鸢回头正视前方,耳膜充盈尖叫,瞳孔微微放大,随即便见成片成片的灰蓝白三色中,十分突兀地冒出一个黑色块状物。——形状挺括,长条,那是个人,她意识到。 而对方已攥紧她的手腕,另一条结实的手臂牢掌住腰,将她往怀里带。 同时交换位置,代替她撞上近在咫尺的柱子。 极低的一声语气词,代表撞得很重。 所以气息也稍稍加重。 乔鸢仰头看不清脸,伸手去碰,则摸见男性凸起的喉咙与触感不算粗糙的下巴。 对方低下头,没有制止。 于是白生生的指尖再触及嘴唇,质地柔软,温热,有些薄。 “……” 她的唇舌微微颤动,勾勒出一个名字。 是两个字。 * 十五分钟后,人流散去,林苗苗万分幸运地找回眼镜。整体完好,只左镜片上添了一道裂痕。 捡到眼镜的学生挠挠头:“它自己掉我包里了,我估计会有人找,就来保安室等……” 应该不会叫他赔钱吧?? 男生出于个人习惯,喜欢把书包背在前面,此时拉链依然开着一大半,眼神飘忽,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怎么可能呢? 林苗苗满脸真诚,只顾着结巴道谢,甚至想给他转钱。 男生脸红摆手,几度推拒不成,干脆拔腿逃跑。那架势,活像身后有老虎追。 真善良啊,那么祝他学业顺利吧! 戴上眼镜,世界恢复清晰。 林苗苗刚才机灵,没受伤,确认乔鸢也没事,视线不由得转到穿黑色冲锋衣的男生身上。再落到他贴胶布的左手。 她恍然大悟:“是你啊,明……学长?” 莉莉的男朋友,明野,比她们大两岁。林苗苗见他两回,一次是他趁没人时往缝纫室里放水果,身形高挑,戴着卫衣帽子,背影擦肩而过; 第二次便是周一下午的座谈会,明野依然戴着帽子和黑框眼镜,坐在最后排,光埋头玩手机。 林苗苗不太记脸,但对他手受伤有印象,自然而然道:“你是来找莉莉的吧?” 陈言:“……嗯。” 事已至此,否认自己并非明野,因为担心师弟的女朋友才大老远跟来衡山。 自昨晚起一直守在小区附近,刚刚见势不好才出来阻拦…… 不得不承认,听起来像变态。 谎称偶遇,未免太拙劣。 且作为外人,以乔鸢的性格,大概率不会同他多说什么,短暂的见面只能到此画上句话。那不是陈言想看到的事。 因此,他再一次冒充明野。 在未告知明野的前提下。 明野不清楚女朋友的动向。 明野热衷游戏,狐朋狗友很多。 “兄弟喊我一起来看线下职业赛。”他这么说,引起林苗苗疑惑地打量。 明知道女朋友眼睛不好,出行不便,身为男朋友不想着陪她,却若无其事地跟朋友们去看游戏吗? 是的,明野做得出这种事。 “你们是想进去逛?学校周末不关门,不过要先登记。” 余光不离乔鸢,陈言找保安要来登记册,提笔写下姓名和自己的联系方式。 没想到他记得她的名字。林苗苗推了推眼镜。 陈言礼貌性颔首。 不止林苗苗、廖玉婷,他或许,了解乔鸢所有室友乃至大半个班级同学的姓名。 凡是明野在宿舍里提过的、与乔鸢有关的,他没有刻意去记,然而大脑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般的,记得分明。 三人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发觉乔鸢似乎对明德格外感兴趣。不仅仔细询问教学楼和不同教室里的布局,而且来到操场,独自沿着塑胶跑道走了好几圈。 “莉莉她……有说什么吗?” 陈言问。 “呃。” 由于不擅长和陌生人接触,林苗苗离他挺远,过一阵子方接话:“你、你指什么?” “为什么忽然不理我,为什么要来明德。” “……”林苗苗其实有所猜测,但果断回答,“不知道诶。” 生怕‘明野’继续追问,她低头摆弄手机装忙,身旁却只落下一声低低的: “好。谢谢你,林同学。” 林同学,莉莉偶尔也这样叫她。可明野谢她什么呢?谢谢她照顾他女朋友?谢她愿意陪莉莉跑一趟衡山? 真奇怪,这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总觉得有点矛盾。 “莉莉!”抛开杂乱的念头,林苗苗是莉莉的朋友,当然选择朋友的立场。 见后者脚步渐渐慢下来,便上去迎她。 陈言也跟上来。 “好了吗,还是你要再走两圈?” “不走了。”乔鸢说,脸色有点苍白。 “那回酒店或者去吃饭吧,差不多到点了。” 先休息一下吧,陈言想说。 猝不及防地,铃声打破交谈。 乔鸢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出来的名字,是明野。 第20章 明明就在身旁,为什么要打电话? 林苗苗疑惑地望陈言。 陈言缓缓抬起沉色的眸,面不改色,自称手机丢了。 “昨晚看完比赛就不见了,可能被人捡到宝走。我来接。” 他脱下外套,将带体温的衣服罩到乔鸢身上,替她拉好拉链。 随即十分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眼神示意操场外的长椅:“你们坐一下,我马上来。” 语调沉稳有力,包括握住机体的手背、那些隆起来的淡色青筋也是,给人一种不容违抗的感觉。 说完,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苗苗扶乔鸢坐下。 “莉莉,我想去厕所,你一个人可以吗?” 卫生间在教学楼内,离操场有些距离,她不放心,乔鸢却说没关系,毕竟这里是学校,属于公共安全而非违法场所。 林苗苗:“……” 出现了!莉莉超可怕的冷笑话! “那你有事就叫,我耳朵好,肯定听得到!” 估计昨晚着凉,林苗苗肠胃绞痛,捂着肚子匆匆奔向女洗手间。 好半晌拧开水龙头洗完手,刚出门,便听见远处一道男声:“……您也知道夏令营的事?” 卑鄙的男替身 第27节 声线压得很低,同刚刚的音色稍有偏差,但她依然听出来了,是明野的声音。 介于灌木丛与沉静的校园池塘间,他和一个穿棕色灯芯绒外套、双手插兜的中年男人并排立于台阶上。 许是顾虑到辈分,‘明野’的站位其实要低一阶,显得谦逊。 奈何他身形挺拔,后背像尺子量过一样地直,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反倒更高。 “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家长和学校合力镇压,禁止媒体报道。可架不住事情闹得大,衡山当地至少一半人都听说过。” 男人沉吟:“那会儿你读高三?难怪。” “怕影响你们高考,你舅舅——我是说校长,特地召集我们高三组教师开会,不让往外说。又怕其他学生乱讲话,干脆把整栋高三楼独立出来,省得你们这群毛头小子一分心,几百天艰苦奋战全白费。” ——好像在谈论莉莉的姐姐。 现在出去估计会尴尬,林苗苗躲在转角,决定稍微等一会儿。 两人对话继续传来。 “听说失踪的女孩子已经回来了,她爸爸人脉很广,具体情况我不好多说。不过我也 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毕竟……咳咳。” 仿佛触碰禁忌,男人生硬地转开话题:“刚刚你打电话就在说这事?” “不是。” 明野递出去一张纸,好像是名片。 “吴大志的儿子,我有印象,他爸仓库储藏条件不合格,前些年失火害死好几个人,被判了二十多年。” 男人眯着眼睛,来来回回地看:“都是体制内,你找你爸打听消息会方便些。” “你妈最近怎么样?” “挺好。”明野答,简短而平淡。 “还有教书吧?” “嗯。” “那就好,不然你舅老念叨,家里好容易出一个大学教授,是好事。” 他叹气,拍拍明野的肩膀,“陈言啊,我跟你舅是好朋友,也算看着你长大。听叔叔一句劝,当初的事……” 听到这里,林苗苗:? 陈言?谁? 那不是明野吗? 为防万一,她侧头偷看两眼,没错,就是明野。为什么那人要叫他陈言? 林苗苗不明所以,但直觉是件大事,连忙扭头绕道,想着待会儿该怎么跟班长说。 莉莉听我说,你的男朋友有问题。 或许,明野学长有双重人格吗?!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每个人格都有自己的身份? 就算你们双胞胎姐妹和双胞胎兄弟谈恋爱,那也不对啊,明野和陈言,姓氏对不上。该不会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姓吧? 诸多猜测层出不穷,林苗苗脚步越来越快,眼看要跑起来,突地猛刹车。 ——等等。她看见了什么? 如前言所描述,明德高中教育资源好、校风严谨,作为横山市的一块活招牌,每年得无数家长青睐。 故即便放假,学校周末不关门,外人只需通过安检和登记即可入内。 同理,为方便家长们参观考量,每一栋教学楼过道皆有相应宣传栏,展示学校自成立以来获得的辉煌成就。 此刻,林苗苗仰头望着宣传牌最顶端的大字:历届优秀生。 再往下,第一眼瞧见‘明野’的照片。 五官端正、冷然,面容虽然比成年后稚嫩一点,眉眼间的压迫力却丝毫不亚于当下。甚至因为下沉的唇角,看起来更锋锐、具有戾气。 照片下简约明了,列着信息: 陈言 2009届明德优秀毕业生 衡山市理科高考状元 “……” 实锤了,林苗苗瞪大眼珠,一口气跑到操场,扶着膝盖喘:“莉莉,我们走……快走!” “怎么了?” “搞错了,刚刚那人不是你男朋友!” 林苗苗怀疑她们遇到变态了,冲着班长美色来的撒谎精大变态! 语气异常焦急:“怪不得不让我们走那条路。我一不小心又听到他们讲话了,有个男的,他管假明野叫陈言,说陈言爸妈……” 果然啊,有些怪物是天生的! 明明父母如此优秀,长得人模人样,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这些应该不符合明野信息吧?最重要的是,我在宣传栏看到他名字和照片了!他就叫陈言,他居心不良!” 肯定是发现她俩人生地不熟,一个眼睛不好,一个差点眼镜毁掉。 竟敢在光天白日下冒充男朋友,搞不好下一步就是骗她们去小巷子里打包绑架! 报警不急,保命要紧。 林苗苗拽着乔鸢要走,乔鸢却一动不动:“陈言的妈妈,是大学教授?” “不是他说的,另外一个人说的。” 苗苗倒豆子似的将听来的细节倾吐而出:“陈言的舅舅是校长,妈妈姓柳,应该是教文学方面的大学教授……” 言外之意:陈言不仅邪恶,而且颇有背景,多可怕啊! 人生头一回撞见疑似罪犯的家伙,林苗苗心脏扑通扑通,只差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乔鸢闻言露出沉思的神色,片刻后,居然敛下眼,冷冷地笑了一下。 林苗苗觉得她被吓坏了,可能自己太急了,赶紧又安慰:“没事,现在是白天,实在跑不过,大不了我们大叫救——” “不用救命,苗苗。”乔鸢温声打断,“我知道他,陈言。” ? 林苗苗动作一顿,诧异扭头:“你……认识他?” “认识。” “也……知道他冒充你男朋友?” “嗯。” 她当然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眼下因苗苗的警觉又额外多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陈言。明野的室友。 原来不仅仅是明野的同校师兄,更是当年与她聊了整整七百多天的网友。 郑一默,为他张嘴得来的假名。 ——而无言。 则是他使用多年的网名。 * 陈言回来时,两人正在平板上编辑要发给新闻社的邮件。 “怎么样。”听到脚步声,乔鸢率先抬头询问,“处理好了么?” “好了。他不是本地人,答应下午找快递把手机寄学校。” 已将明野、以及所有室友的号码拉黑,陈言行事严谨,将手机放回她的掌心,低声补充:“我答应给他一千块做报酬。如果再有陌生电话进来,你不要接,可能是想讨价还价。” “好。”乔鸢答应着,“你感冒还没好?” “……嗯。” 澄明的、仰起的眼睛,要在它面前一次次撒谎,令陈言感到万恶。 可欲望淹没廉耻,他如无望的信徒,既虚伪又迫切。被羡艳、焦渴、丑陋的不甘和嫉妒驱使着,只得无比虔诚地、于他的神明前屈身。 抱歉,我在欺骗你。 心如是赔罪。 “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手掌却轻易地僭越道德界限,一根根地,伸入她的指间。触碰她,握住她。 他仰望着他的神明。 林苗苗眼神闪烁,好似连带朋友的份一起,俯视着眼前的男生。 人类是最复杂的生物,因智慧衍生计谋,因个体萌发私欲。 饭桌上,陈言非常照顾乔鸢,好似一直留意她,从夹菜盛汤到倒水、递纸巾,总体而言,比正牌男友更细心——不,是殷勤一百倍。且用着公筷公勺,行为得体。 乔鸢则呈露安静的接受者姿态。 看似处于弱势地带,失去话语权,实际不动声色地掌控节奏。 饭后送两位女生回酒店,不愿见面到此为止,陈言问她们什么时候的动车,得到答案:明天上午。 这么说,今晚有空。 “最近在办青灯集市,既然来了。”他抛出明野常用的说辞,“要不要去看看?” “以学生文创摊为主,有跳蚤市场和旧物改造出售,也许能帮到你们专业找灵感。” 与任性妄为的明野不同,乔鸢在意评价,绝不想给他人添麻烦。 卑鄙的男替身 第28节 基于此忖量,见她没有第一时间反对,陈言径直看向林苗苗:“林同学,要是集市上有喜欢的东西,你随意买,我出钱。” “苗苗,你想去吗?” 乔鸢忽然问。 “啊?” 林苗苗傻眼,皮球怎么踢她这里了? 眼镜顺着鼻梁滑下来,面前一张人脸糊出重影,身旁是明知真相却故作不知的好友。她紧急转动大脑:“呃,我可能……有点……想去?” “好,那就去。” 乔鸢一语说定。 两人同时心往下沉。 ——她和明野的关系似乎又好转了。 ——莉莉!!你会不会太惯着人贩子啊?!别管他明野的师哥师姐,谁规定认识的人就不能拐卖了?根据新闻报道,熟人作案才是最多最危险的啊,让人始料不及! 陈言不语,林苗苗不安,回到酒店,编辑完邮件发送,乔鸢按习惯午睡。 约好五点出门,谁知一觉醒来,暴雨压城。 看样子没法去集市了。 正想着如何告知陈言,新储存的电话拨进来,备注名为:男朋友。 “……” 真入戏啊! 苗苗咋 舌,苗苗懂事:“莉莉,你先接,我洗个头。” 然后乖巧地跑进卫生间,关上门。 哗啦啦,室内、窗外双重雨声交叠。 乔鸢接起电话,单手贴在玻璃上,既摸不到湿润,也辨不清边缘。她的脸,她的发,影影绰绰映在上头,化作一团浆糊。 “下雨了。” 她说。 “嗯。”陈言慢慢地应了一声,“下雨了。” 口吻下压着说不清的晦涩。 第一次代替明野外出,见血。 第二次顶替明野邀约,突降暴雨。 只是巧合么? 生锈的刀片也好,狰狞的雷电也好,好似连天象都在警示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不该窃取他人的身份。 不该觊觎师弟的女友。 ——他偏不听。 “不能去室外了,我们换室内活动。” 他反应极快,快步走到主卧,右手按着手机,左手拉开抽屉,掏出平板解锁,打开买票软件。眼睫掩盖住瞳孔,视线迅速移动,检索、筛选合适的项目。 一定要是女生们感兴趣的内容。 电影不行。 戏剧票售空了。 脱口秀恐怕不符合乔鸢的爱好。 有了。 国家地理摄影展,附带录音,带你纵览最壮丽、辽阔的大自然,亲耳倾听来自丛林、海洋与江河天空的声音。 展览时间:11月1日-12月16日 晚场开放时间:17点-21点 “你们觉得可以吗?”他一个人,久立在空旷的房屋中央,等待判决。 不清楚分秒流经多久,对面给予淡淡地答复:“可以。” “把地址发给我吧。” 乔鸢:“等苗苗洗完头,我们打车过去,大概一小时后能到。” “不用,我去接你们。” 犹如沉寂一冬的湖泊,鲤鱼拍打尾巴,便于骤雨中复苏。 咚,咚,咚地怪响,如此清晰,究竟来自于身体,抑或隔壁装修呢? 陈言身处新房,倏尔放下平板,推开卧室门,再推开一层大门。 取上伞和钥匙,他等不及电梯,电梯里信号不好,便径直转身向楼道。 整整17层楼,他步子迈得大,走得快,衣角不断翻飞,仿若一阵劲风,侧身嚯一下顶开单元楼大门,闯入漫天瓢泼的雨中。 “……哪来的车?” 灰暗的天空下,凉气顷刻弥漫整个胸腔,但雨在他的体内沸腾。 “朋友的。”他答,“半小时到。” 至于乔鸢的下一句:“注意安全,如果不方便开车,打车也一样。” ——不一样。 他撑起伞,朝停车场走去。喉咙间没能吐出来的话是,完全不一样。 天气这么糟糕,的士没法进地下停车场,所以我必须来接你们,不然会淋雨。 当然,他向来是一个寡言内敛、不善表达的人。因而这句话下面另藏着一句话,真正的,最原始的那句话其实是。 乔鸢,我想见你。 迫不及待。 提早一秒钟也好。 却又生怕你会被雨淋到。 第21章 同一天,南港市晴空万里。 明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已知莉莉最近一直在闹分手,纵使他当众下跪求婚,也没能令两人关系恢复。 自车祸以来,这么多天,她没给他一丁点好脸色,唯独上周末晚主动联系,语气似乎有所缓和。 但电话是陈言接的。 ——陈言拿着手机去室外接的。 挂了那通电话,次日再见,莉莉态度依旧生冷,瞧不出丝毫回旋的余地。 甚至变得更糟糕了。 居然直接失联。 为什么?怎么回事? 是陈师哥说了什么? 或者那场演讲,他走得太匆忙,无意间漏出马脚,被莉莉发现了? 否则难以解释,她怎么突然做得那么绝,一声不响地离开南港。 难道真要分手吗? ——不。 明野本能地拒绝。 尽管个性冲动鲁莽,尽管也承认自己渐渐倦怠,他们的恋情有所冷却,可由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分手。 至少目前没到分手的程度。 既然如此,有些事不能拖,得讲清楚才行。 打定主意,明野头一回拒绝梦江湖游戏群的亲友们邀约,关了电脑前往纺织大学女生宿舍下,从清早等到下午。始终联系不上女朋友,倒意外撞见一个熟人。 “……尤心艺。” “喂,尤心艺!” 他喊第一声,尤心艺没理。懒得搭理。 直到第二声、第三声引得大众瞩目。 当事人方翻白眼,和身旁同学们说了几句,让她们先走,自己拎包转身看向对方:“干嘛?” “莉莉没在学校。”明野跑上前问,“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尤心艺觉得搞笑:“脑子放洁厕灵里泡晕了?你俩谈恋爱,自己女朋友跑哪鬼混都不清楚,跑来问我?” “我是她妈还是她鞋,有事报警别来烦我。” 说完要走,不料被明野抓住包链条。 “她已经好几天没接电话了,继续下去,我确实想报警。” 他拧着眉,眼睫下垂,唇线近似一把平置的弓:“你应该也了解她家情况,万一出事……” 卑鄙的男替身 第29节 乔家爸妈忙着挂念大女儿,未必顾得上小女儿。 换句话说,假设乔鸢此时倒霉碰上歹徒——呸呸呸,假设而已!——正处于危险中,而他们不采取措施。 以她和她爸妈一个学期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的亲密程度,说不准什么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烦死了。 可明野说得不无道理。 不远处,同伴伸长脖子叫唤:“心艺,你好了没?” 尤心艺回:“你们先去超市买点零食,我请,十分钟后再回来。” 接着便甩开桎梏,自顾自往宿舍楼侧面走。 明野跟上去。两人踩着枯黄的草坪绕到建筑物背面,许是周围每层楼阳台都晒了湿衣服的缘故,呼吸间充满潮气。 尤心艺背对明野发消息,得悉乔鸢并非一个人出行,而是同林苗苗一起。 又找人打电话,群艾特,谎称宿舍空调坏了、确定那两人正在吃饭,语音口吻正常,没有丝毫受生命威胁的可能。 “行了,她没事,你让开。” 尤心艺又一次要走。 “莉莉她有没有说什么? “明野往左一步挡她面前,十分突兀地问:“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说——” “说什么?” 尤心艺仰起头,一双戴美瞳、画着小烟熏妆容的眼睛色泽浓郁,猫一样逼人。 口气更是讥诮:“说你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谎话连篇,女朋友让你递下东西都听不到,其实是在跟我聊天?” “说你最近沉迷游戏,我叫你上线就上线,让你下线就下线。狗似的跟我屁股后面,至今没解除师徒关系,被别人误会情缘也不解释。” “没空送她回宿舍,反而天天问我什么时候能打竞技场?” “尤心艺!”明野忍无可忍,攥住她小臂,“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少给我动手动脚!你以为你是谁?多大脸,值得我去告密?” 尤心艺毫无畏惧,拿包砸他,乃至扬起手,一个巴掌扇上脸。 啪的脆响,多可笑。 乔鸢,任她几次三番寻衅惹事,伟大的班长牢挂假面,漠然不动。 唯独涉及明野——那幼稚又寒碜、不值一提的男朋友,倒令对方变了脸色。 一下闭门不出,一下不知去向,搞得她极度冤屈恼火。明野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乔一元,能让你那么擅长伪装的人都暴露破绽。 爱情算什么狗屁,难不成就那么高贵,那么不可或缺,分量足以碾压友情? ——她真想当面诘问。昨晚吃了整整两份炸鸡,一大块榴莲披萨才终于压下邪火,今晚打算喊人去酒吧玩,散心。 结果呢? 原来明野也不清楚乔鸢的动向。 哈。 可笑的小丑突然跳出来找事,妄想质问她,凭什么? 他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话? 还有乔鸢,凭什么在她 最无助的时候趁虚而入,在她最依赖的时刻抽身。 事到如今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有没有搞错,她们俩到底谁对不起谁? 真正冷血无情的人是谁? 说到底,对乔鸢来说,兴许所有人都一样,她和明野都不例外。想要的时候留下,不要了抛弃。为数不多的异点是: 明野是一条毫无自尊心的、死缠烂打的狗。所以即使被丢弃,他能靠不要脸咬着乔鸢的裤脚拖行更久,她却不行。 是这样么?乔鸢? 倘若我再往上添一把火呢? 烧死你的狗,连带着烫伤你的腿。乔鸢,再一次被逼失态,来骂我,打我,恨我,和我对峙,你打算怎么做? 极其恶劣的好奇在体内发酵,混以不甘、不满做佐料。 尤心艺再度掀起眼,面对明野惊怒的神色,被打红的脸,眼前所见的,是乔鸢。 初次见面,垂落长发,弯下腰,双手撑膝盖望着她哭烂的眼睛,温声说:“你好,我叫乔鸢,是你的班长。” 因她吵着要买姐妹同款手机挂坠,无奈地摇着头说:“我真的欣赏不来,不过你坚持要买的话,我会用的。” 以及分道扬镳那个夜晚。 她说,我受够你了乔鸢。 她说好。 她说以后别跟我讲话。 她说好。 说到做到。 ——乔鸢,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现在有多讨厌你,一如曾经有多在意你。 带着强烈的报复心理,尤心艺蹬上明野的运动鞋,踮起脚,双手拽住他的衣领。 咚。当当,咣。名牌包落地,包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碰撞出响声。 她猛地用力,将明野下拉,擦过他的嘴唇。 据说,人耳在极致寂静中,依然可以听到某种奇妙的低频音。嗡嗡的。 是血流声,心跳的回声,也可能是大脑创造的假象、远端地面和电流传来的震动。 此刻明野听见的则为火车巨大的轰鸣。 他蓦然怔住,瞳孔紧缩。 蜻蜓尾巴般轻盈的触感一晃而过。 没等他伸手推开,尤心艺轻佻冷笑:“我说,明野,你该不喜欢上我了吧?” “看来是啊,难怪。” “一口一个莉莉,这么能演,还不是吃着碗里想锅里。有本事你就去找她坦白咯,游戏的事,看她还认不认你这个前男友。” “丢人现眼。” 她提起包离开。 可算等到大小姐回来,女生们冻得脸颊发红,花团似的簇围上来,接连提问。 “刚才那人,看着像班长男朋友,找你有事?” “我们真去酒吧啊?会不会不太好?” “男模贵不?太贵就算了吧。” “跟我出门什么时候让你们付过钱?爱去不去。”尤心艺打开包,拿出镜子要补唇釉,随口问几点了。 “六点零五分,来得及。” 廖雨婷挤上前,主动接过镜子,亲亲热热同她笑:“你们不去我去,都大学生了,开一下眼界有什么关系?说好了啊心艺,待会儿让我先挑,挑个最帅的!” 说实话,廖雨婷这人,太谄媚太势力,尤心艺不喜欢。不过无所谓。 “可以啊,随便。” 她应道。 ——没什么了不得的,乔鸢。 将粉嫩的唇彩一笔一笔抹到刚刚亲吻过的嘴唇上,尤心艺冷漠地想,不是只有你能交到新朋友。我也可以。 * 雨下得更大了。 时针与分针形成直线的时刻,傍晚六点。咔,毫无预兆地,表带断开了。 圆形表盘跌落大理石地面,遭受重创,裂纹如摧折的蜘蛛腿般扭曲延开。 乔鸢顿时感到腕上一空。 林苗苗眼明手快,低头捡起手表,不由得露出惋惜的神色:“啊……时间不走了,好可惜……” “……” 继枯萎的花束、摔碎的陶瓷杯后,明野送给乔鸢的表也损坏了。 是她太大意了吗?还是应该怪它太脆弱,分明没有承受多少重量,为什么,要弄得人措手不及,在她全无防备的瞬间坏掉? 乔鸢犹记得自己收到它时的场景。 午后的图书馆飘浮着金光浮尘,她在看书,他在看她。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桌上,浅棕色的发梢打起小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那是她们正式交往后的第三天。 前一天,明野陪她在空落落的教室里通宵画稿; 再前一天,他闹了个笑话,听说暖宝宝对经期疼痛有奇效,居然大夏天跑遍附近超市买了一整箱暖贴。 被她拒收,又奇思妙想,贴上‘有需要随便拿’的大字,干脆放在教学楼外任人自取。 他确实是一个很鲜活、很乐天派的人。 乔鸢如实评价,与她截然相反。 而他好似捕捉到什么,忽地提笔,刷刷刷,递过来一张纸条。 【好无聊,你想不想收礼物?】 卑鄙的男替身 第30节 什么礼物,她不解地抬眉,被借去一条手臂。 水性笔珠是小小的圆形,用力戳下去会疼。然而明野控制着力道,贴着皮肤滑动的触觉便十分地轻,一点都不伤人。 两分钟后,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只蓝色的‘表’。外加收到一张纸条: 【ok,祝贺你,女朋友,莫名其妙收到一只绝版手画表,请用一个词形容你现在的心情^^,ps:拒绝道谢。】 乔鸢的笔略有停顿,被抢走台词,只好改意写下三个字:挺好的。 【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明野在表中央加了一个爱心:【这样呢?】 【不错。】 【现在?】 他又往周围加料,缀上一圈爱心。 【别闹了。】 不能跟你玩了,不然闭馆前看不完这本书。她想说。他却变魔法似的,冷不丁从桌底下掏出一个礼物盒,拿出来两只手表。 款式是相同的,单腕表颜色不同,一只扣紧她的手腕,一只戴到自己手上。 而后得意洋洋地抬手,仿佛等待夸奖摸头般凑过来问:“怎么样?喜不喜欢,女朋友,我们的第一件情侣款。” “小声点。”她张望左右,悄声提醒,“我们在图书馆。” “知道了。”他听话的降低音量,可帅气的脸蛋上,那副讨要奖励的、笑吟吟的表情不变,用气音说:“高兴吗?想不想突然莫名其妙地亲你男朋友一下?” “这里是、图书馆。” 手指点着额头,她推开他。 他不服气,又凑过来,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就一下。” “不行。” “一下。” “不可以。” “那两下。” “……?” 为什么翻倍了? “欠东西当然要收利息,只加一个已经很客气了。”说着,他捉住她的手指,双手握住,移到唇边,又轻又快地亲了一下。 “这也是利息。” 他笑着说。 她便再次挪开眼神。 像一只风铃占据了心脏的位置,在她的身体里静静轻轻地摇颤。她从未怀疑过那一刻,盛夏从叶隙间投下阳光,窗外浓稠的绿意织成一条绒毯。她所体味到的感动是真的,悸动是真的,体温是真的。 对方所散发出的光芒、眼中明晃晃的爱与珍惜亦是确切存在的现实具象,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假的呢? 实在叫人惶惑。 南港和衡山,倘若要奔赴,带上身份证,坐三小时动车即可到达。 可是明野,你同我间,眼下的你和那一天的你之间,大约隔了整整三个月,一百多天的距离,甚至更远。所以。 真的。 有必要再补救吗? 第22章 “没事,回南港再找师傅修吧。” 最终,乔鸢将手表收到包中。 陈言撑着伞,已在酒店外等候良久。 摄影展门票不贵,成人70元/张。 回廊形的展厅按浏览次序分为丛林、蓝海、雪谷与秘境四大区域 。 厅内灯光打得微暗,好似将一切皆包裹入翠玲玲的薄荷酒里。衬得人滟滟的,濛濛得,变作雨雾间流动的玻璃珠。 墙上大幅相片则艳艳的,万分清晰地,尽情彰显出蓝色星球的奥妙和大自然最令人惊叹的风光。 “哇,这幅超好看!” “容我简单描述一下!” “名字叫沉入黑夜,阴雨天,密层层的云朵交织,爬行闪电——居然是粉紫色的,好特别。外观有点像人的血管,筋络,蛇,也可以联想到扩展开的枝干。” “真了不起,我做过类似的设计,放在衣服上当印花,完全没有它的纹路好看。明明很粗犷随便,怎么说呢……” “顿悟班主任说的刻意和匠气了!” “还有那副地下世界。” “洞穴诗人在一生中至少应该去一次的地方,否则你不会知道自己居住的星球有多么的奇妙……我悟了!” “想象一下,你一个人撑小船,打着手电筒,漂浮在全世界最安静最昏暝的地带。” “空气湿润凉爽,往下看,清澈沉睡的湖泊,深深浅浅的绿色;抬头,分布着各种形状怪奇的石峰,是漫长的时空里,水滴不断滚落才逐渐形成的模样。” “幽暗,神秘,野蛮,洞穴里有洞穴的法则,自成体系。好比独立的宇宙。” “像进入太空一样荒诞美丽,呃。” 莉莉,不是看不见嘛!!! 不希望她失落,林苗苗同学正绞尽脑汁、穷极词汇地为她构建画面感。然而转头撞见两人如出一辙的平静表情。 好吧,伟大的摄影艺术果然难以用语言代替。 苗苗:已老实。 下秒钟,挫败的苗苗重新打鸡血,想出一个好主意:“这样,你们慢慢来,我干脆把所有展出内容拍下来,等莉莉好了就可以看,也不算白来。” 怎么样,办法不错吧! “好的,苗苗,你真聪明。” “麻烦你了,林同学。” 林苗苗:! 呜呼,美女帅哥同时对她笑。 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她干劲十足,打开相机:“我去了!” “……” “……” “……” “林同学她……很热心。” 最能活跃气氛的人跑掉,话题任务落陈言头上。 注意到展片前的听筒装置,他:“应该能听声音,你要听吗?” 乔鸢点了点头。 “我帮你戴。” 他拿起有线的头戴式耳机,又放下。因为发觉乔鸢散着头发,可能会弄乱发型。——女生们或许会在意这一点? 他低下头,伸出的左掌将将触碰及发,如同碰到对方仅有的、朦薄的一层纱衣。 指节不自然地蜷起。 紧接着以更强硬地姿态向前,勾起那缕碎发,长茧的指腹贴耳廓,将其并至耳后。 另一边也是同样。 他有些笨拙、认真地做好准备工作,再用手背撑开耳机,缓缓戴到她头上。 她的脸,睫毛,被灯盏染成梦幻的蓝紫色。 青溶溶地,非常可爱。 “听得到吗?”他把耳筒掀开一点,她疑惑地抬头。闻言又点点头。可爱。 听说可爱是一个不够客观的词,作为正牌男友,明野提及乔鸢有无数形容词。 漂亮,好看,优雅,体贴,善解人意,完美,唯独缺失‘可爱’,鲜少出现于他口中。 为什么?陈言无法理解。 明野,到底生着一双怎样的眼睛,才能对近在咫尺的蝴蝶、宝石熟视无睹? 分明是让人完全挪不开眼的存在。 好似捕住什么意外的动静,眨眼的样子可爱。 转动眼珠可爱。 专注的表情可爱。 实在不能再可爱了。 若非视线撞上写着介绍词的玻璃牌,在折射的漫光下,陈言绝不会发现,自己这张寡淡的脸上竟也可以拥有如此明快的笑意。 不可思议。 似乎太张扬了,便快速收敛起来。 乔鸢道:“听见了海和鱼的声音。” “鱼?”他替她摘下耳机,整理头发。 卑鄙的男替身 第31节 “嗯,鲸鱼。” “鲸鱼的叫声……很有穿透力。” 不确定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观察乔鸢的脸色,猜测她或许是有点喜欢的,陈言问:“能帮到你吗?” “什么?” “鲸鱼的叫声,能帮你做设计?” “可以。” “那就好。”他应得不算快,可尾音下一丝丝微弱的不明,大抵还是被捉住了。 “你不理解吧,声音和衣服为什么能产生联系。” “嗯。”陈言承认,“我不了解设计。” “但想多知道一点。” 因为你。 因为有关于你。 冒昧的言论出乎意料,令乔鸢停顿。 “我想想,该怎么讲。” 两秒后,她张口道:“首先有一个基础概念,叫做‘艺术相通’,意思是所有艺术不分类型,本质上可以融会贯通。” “即我们相信,人们对美的感知是大致相同的,不必额外区分种类。” “音乐上称为专辑,在服装设计时,我们通常以‘系列’为核心,可选择性非常广泛。” “小猫,小狗,一棵树,一本书,一首诗,常见的病症,乃至亲情友情、更深刻更抽象的物质,都可以列为主题。” “回归刚刚的话题,假设我把‘鲸鱼’作为系列关键。你能告诉我一些有关鲸鱼的信息么?或者你对它的想法。” “鲸鱼。”陈言想了想,“哺乳动物,需要定期浮上海面呼吸。体型很大,靠捕食小型浮游生物为主。每年都会迁徙。” 他没有多做评价,乔鸢接下去说: “落实到服装上,海洋意味蓝黑色,体型可以是更大面积、宽松的版型。” “迁徙路线能作为几何图案,也可以设计成衣服下摆、口袋、甚至袖形线条。” 重点在于思维转换。 陈言隐隐摸到了一点边。 “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作家,可以把自己看见的、听说的、经历的一切都转做写作素材。有时只是欣赏完一幅画、走出森林,也能触发灵感,进而延伸出完整的作品。” 归根结底,逻辑是一样的。 艺术没有边界,没有规则。但凡你愿意,你接受,万事万物即可自由地流动变化。 某种程度而言,所谓‘一切有利于我’,当代流行的正向观念亦是类似的道理。 只要你想,只要你用,发生便有助于你。 “听起来挺有趣的吧?”提到设计,乔鸢难得打开话匣,说那么多。 她后知后觉到这一点,笑容便无声收束。 “我可能理解了。” 陈言定定望着她:“关键落在运用。” 比如他参观摄影展,他的专业是信息技术,两者结合,可以尝试找官方合作,利用代码模拟出真实的生物轨迹,搭建交互模型,联手打造出吸睛的现代化项目。 事实上,一些比较受年轻人欢迎、半公益性质的野生动物线上领养就是这样做的。 “没错。” 笑意去而复返。 陈言顿时觉得心脏轻飘起来,为了让愉悦的氛围持续更久一点。 “往救助基地寄刀片的人,已经找到了。”他提起。 方法说起来简单: 雇佣几位正义且极具性价比的大学生(?)轮流盯梢,抓个正着。 当事人仗着邻居们都有怨言,叫嚣自己没做坏事,只是为民除害。 那就问清楚大家的意见所在,无非嫌猫狗大量聚集,气味臭,夜里吵,搞不好带有传染病。 对应采取措施:买更多空气净化器,铺隔音垫,确保全部猫狗绝育、接种疫苗。 一切皆在大众眼皮下进行,请来的宠物医生技术好,口才佳,一边揪着猫后颈熟练扎针的同时,顺便多一句嘴: “——比起被抛弃的猫狗,根据科学研究,专家讨论!很多便态杀人犯都有虐杀小动物的爱好呢!超可怕的!” 成功使围观群众们脸色大变,一道道惊悚、怀疑、惊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某人。 始作俑者吓 得浑身僵硬,有所顾忌,想来以后也不敢再随便乱来。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跑来衡山?”乔鸢侧眸,“我要怎么谢你?明野。” “不用。” “我知道你自己也能解决,已经在屋外装了监控。”陈言垂下眼,瞳色晦暗。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不必再担心快递了。 可惜,只能以明野的名义。 他无意借机索取什么,乔鸢却说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费了他不少时间。 确实是意想不到的行为,替救助基地铲除隐患,帮她省了不少心。 许是心情不错,她走到下一幅照片前,听着录音,随口道:“为了表示感谢,就把下次给猫狗们洗澡的任务也交给你好了。” “你觉得怎么样?” 陈言:“……?” 确定,是奖励吗? 直到乔鸢放下耳机,挑起眉稍,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才少见的迟钝地反应过来。 她是在戏弄他。 以他一点不招猫狗喜爱的体质,真要洗,保不准闹得多么鸡飞狗跳、手忙脚乱。 可戏弄也是好的。 比陌生好,比无视好。——叫人难以自拔地,想要更多拥有,想要加倍贴近。 欲望浓烈而贪婪,冷不防冒出来。饶是陈言如此谨慎冷静的性格,也无法抵抗汹涌的情绪,额外提起一个名字。 “绝育和疫苗的钱,是陈言垫的。” “又是他?”乔鸢拉长音,慢条斯理,“你师哥好像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爱心。” “要和他说话吗?” 任凭理性长鸣,好比警报声般狂响。 目光沉沉锁定在她的身上,如牢笼,如荆棘,失控的海水。陈言低声提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可以打电话给他。” 乔鸢:“你手机不是丢了?” “我记得他号码。” “要打吗?” 他再一次问。 正主就在身前,怎么打? 在他看不见的盲区,乔鸢抬指敲了敲包,顺势回答:“打。” 陈言动作极快,解锁手机,屏幕上显示微信聊天框,寥寥几句,由他起头。 【有空?】 【没有。】 【我是明野,你是我。】 【?】 【乔鸢要打电话给你。】 【?】 【找安静的地方。】 【?】 忽略一连串问号,他发送:【接电话,录音。】 随即切换界面,找到联系人‘表哥’,拨通,打开扩声器。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 “喂,咳。”对方音色沉倦,仿佛刚刚睡醒,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是、明、野、啊,找我有事?” “莉莉找你。” 他说着,顺理成章将手机转交给乔鸢。 “你好,陈师哥,我是乔鸢。” “谢谢你愿意出资帮救助站改善环境,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定期对外公布捐赠明细、给捐赠者纪念证书。如果你不介意……” 乔鸢咬字清晰,声线柔缓,仿佛真的在与陈言通话,将该说的话徐徐道来。 而陈言本人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地注视她,扮演着明野。 明明没必要,他说不清这样做的原因。可依然选择这样做了。顺应本心。 卑鄙的男替身 第32节 冒着被戳破的风险。 纵使令真相触手可及。 即便双方都心知肚明。 然而——救命啊,别的不提,她一个局外人,会不会知道的太多了?? 余光扫见墙上暗色的影,两人仿若亲吻般贴合。林苗苗缩在墙角,紧握手机,很想大声地问一句。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学恋情吗? 会不会太刺激了一点?? 第23章 展厅外有卖纪念品,林苗苗正在纠结。 留意到两人并排出来,她上前:“打完了?怎么说?” “可以提起行为,拍视频展示救助站前后变化。但不用特地感谢,最好也不要对外泄露他的个人信息。”乔鸢回答。 “陈言师哥他……真善良啊。” “嗯。” “那他、不打算去实地看一下?” “他说最近忙,有机会再来。” 林苗苗哦了一声,再次总结:“陈言,好人。” 得到乔鸢意味不明地赞同:“我也这么认为。” 一口一个陈言,眼角瞟着陈言。发觉他全程不语,一副高大却安分的模样,只那双无论看向谁皆冷峭的眼睛。 眼神于错乱的光线下隐隐跃动,悄悄地软化,好似一条蜕了皮的、依然低温但又赤i裸的蛇尾般紧紧缠绕着班长。 ——! 旁观者瞬间屏气掉头,目视前方:“莉莉,纪念明信片有两版诶,分成动物和自然风光,背面可以盖章。你想要哪种?” “你想买?” “就当课外调研素材,说不定能找nina加分。” 更重要的是,林苗苗掩嘴低声,“要求朋友圈发图,我发动兼职群凑到100个赞。原价30块钱一份现在半价拿下,划算!” 乔鸢凝神听完,没有说随便,十五块而已、买两份不就得了,而是道:“那你买一种,我买另一种,有需要可以找对方借。又能省钱。” “好!” 盖章台设在货柜中央,正对着挂件和联名公仔们。 陈言不知何时拿下来两只玻璃材质的蝴蝶挂件,触角弯曲,展开的翅膀斑斓绚丽,在光下熠熠生辉,翩然欲飞。 “好看诶……” 如此精致的小物件,肯定是想买给莉莉,不过不确定莉莉肯不肯要。 林苗苗暗暗使用‘加密语言’提醒:“莉莉,蝴蝶有好多种,有的挺情侣款的,你要和明野师哥买一对吗?” “不用。”陈言及时否决,“你们挑就好,我去付钱。” 他只是觉得她可能喜欢,才取下来。 “明信片我付,别的、我我不能要。” 苗苗慌忙摆手,义正词严:“我享受的好处已经够多了,莉莉!!你快说句话,不然该轮到我良心过不去了!” 被点名的人以手指缓慢感触完蝴蝶的形状,勾起其中一只铁环:“明野,买一对吧,当做情侣款,我想挂在包上。” “……好。” 她手心里栖息着透明无色的蝶,陈言走到货架前,先拿一只同款。脚步略微停顿,又多买下一只形状截然不同的。 没让两个女生发现,他旋身挡住视线付款。 “一共294元,帮您装盒。” 摄影展为短促的周末行画下句号,次日一早,陈言赶来送她们去动车站。 原本计划一起走的,可他爸突然打电话来,说既然回家了,应一家人坐下来吃顿饭。他没有理由拒绝,也好。 免得安检时被看见身份证,容易露馅。 至于理由,他称下午另有一场竞赛,票买好了,朋友们不准他走,必须一起看完。 以防未然,报出来的时间、地点都符合事实,经得起查验。 对此林苗苗只想评价:好能说谎! 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和电脑包,她扶着乔鸢:“那我们就、走啦?” “等一下。” 乔鸢将导盲杖递给她,随即转身,两条纤长的手臂宛若藤蔓裹缠上陈言的腰。 侧脸贴在他胸前。 寒风比同刀刃,人来人往的动车站外,这是一次拥抱。 猝不及防地。 砰,砰砰。 不住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淹没所有嘈杂喧哗,是某人猝然加速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可闻,无法掺杂一丝虚假。 “谢谢你,明野。” 睫毛垂掩住瞳孔,藏起微光。 乔鸢舌尖碰齿,轻轻地、慢慢地说:“虽然失明让我觉得苦恼,但是幸好有你。你就像我的另一双眼睛……” “再见,明野,去看比赛吧。” “我回学校等你。” 说罢,她松开手,与呆愣的林苗苗一同走进车站。 核对身份证、安检、候车、排队检票,然后穿梭闸机。 好似不需要更多原因,林苗苗一边顺着人流前行,一边再次回头眺望。果然。 陈言仍旧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如定格的雕像。 “……为什么。” 她不自觉呢喃出声。 好奇怪。 大家都好奇怪。 为什么要假冒男朋友? 为什么发现假男友却不拆穿? 为什么打电话? 为什么买情侣挂坠? 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在分别时喊着明野的姓名拥抱陈言呢? “左边75次列车,右边81次车,注意别走错了。” “你好问一下,6号车厢还要往前走吗?” “哇,我妈绝了,说多少次又不是买不起,非要往里塞咸鱼,气味这么大。” “嗯嗯宝宝,我要上车了,放心。身份证放包里了,充电线也带了……” 指挥秩序的人,拖箱子的人,低头按手机的人,戴耳机的人,反复查看电子车票核对座位信息的人和始终拨打着电话的人们; 由不同的嘴巴里涌出茫然的声音、抱怨的声音、疲惫的声音和诸多恋恋不舍的、充满温情的声音。 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一句话混着一句话。 好比巨浪,林苗苗刚想道歉,她多嘴了,莉莉你的事情不需要向我说明。 背后一辆动车嗖地穿过,带起的冷气流拂过脖颈,叫人止不住颤栗。 “是惩罚。” “?” 杂乱间,其实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切地听清楚了乔鸢的声音。 情绪淡漠的程度也如冬日萧条的蔓草,那样细瘦。 “……陈言。” 她听到的那句话是:“我在惩罚他。” “谁让他曾经想丢下我。” “现在又突然出现。” 也许只是幻听。苗苗想。 毕竟上了车以后,班长侧头抵窗,垂落下眼皮,再没多说什么。 … 车站外,陈言一无所觉。 莫大的惊喜和错愕如两条大河将他夹入死角,随之而来的,是怀疑,是自嘲。可除此以外,他目送乔鸢远去,长久凝视着闭合的闸机,心头翻涌地,只一个念头。 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呢? 下雨的时候,下雪的时候。 无论以哪种身份,要负荷多少伪装,多少谎言。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每一次看似平淡的久别重逢,实质上皆是我的蓄谋已久。 卑鄙的男替身 第33节 所以还能见面吗?乔鸢。 你,会不会,有一点愿意再见我。 “……” 在川流的人群间,他伫立着,脚尖朝向对方身影消失的地带,似乎有所方向,似乎并没有。 半晌,口袋里手机振动,他低头眼见备注:【晨晨妈妈】 按下接听键。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 南港理工大学男生宿舍316内,明野第n次打电话,没通。 该死。 “放弃吧儿子,我瞧莉莉这次八成来真的,要跟你分。” “为什么?”吴应鹏哐哐敲键盘,秀操作,不妨碍他八卦,“明子你又干嘛了?偷抽烟?醉酒?挂科?” “拉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耗子发言,“肯定是他网游打猛了,一天到晚做日常、竞技场,多久没跟我们开黑了?莉莉也受冷落咯。” 整个房间只他一人有对象,大伙儿闲着没事就爱侃两句。 饶是无良也暂停电影,机器人似的大钝角转脖子,默默盯了他一眼。 潜台词显而易见:你该不会又乱来吧? “……” 所有人都会这样,听说要分手,第一时间怀疑问题出在他身上。 归根究底,他们也没说错,确实是他搞砸的。 明野烦躁地抓了抓头:“耗子,借下手机。” “叫爸爸。” “……爸,行了吧?赶紧的。” 居然这么爽快?耗子给手机的同时不禁多瞟一眼,被他脸上严肃不安的神色惊到。一回神,无语了,哪条狗偷袭爸爸! 耗子、吴应鹏游戏中,无良陪初中生妹妹连麦看电影写英语观后感。明野挨个借手机打一遍,都没拨通。 不至于都拉黑吧? 莉莉也没有他们联系方式啊? 一切疑惑皆在收到陈师哥短信的刹那迎刃而解。 “草!” 语调沉沉地怒骂一声,他冲出去。无良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他紧皱的眉心,拳头用力到发白,砸在门框上,陨石一样消失。 “莉莉回了?”耗子问。 “……不清楚。”无良只说,“不然,你们以后讲话也注意点,人家到底是女孩子。” “行行行,无良大判官,除了师哥经常不在,大家谁没说过似的。” 闻声,无良好像有点来气,跟妹妹说了一声,挂掉电话直接上床。 哪根筋突然抽了? 耗子不懂。 门板砰地关上,明野跑隔壁寝借来一个新号码,带着急促的心情输入数字。 “嘟……嘟……嘟……你好,哪位?” 拨通了! 说明莉莉没事,她确实没在外地碰到坏事,是平安的。 “……明野。” 男生宿舍特有的杂声出卖了他。 明野按着额头,背靠走廊墙壁下滑,狠狠地松开一口长气。 “终于……接电话了。” “我给你打了很多次,手机,微信,根本联系不上你。不知道你到底去了哪里,只能昨天跑去你学校,昨晚、今早一直在动车站等,可是一直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 出了什么事。 会不会干脆不打算再回来? 理性上明白可能性低到不能再低,然而只要那样想一下,就觉得难受。 ——他很想把这些话都说出来,真实,直白,接着再认错,赔罪,像以前一样依靠礼物、告白和各种保证检讨来和好。但不能。 不怪他女朋友,明野那小子嘴巴6得不行,妥妥的情绪价值,但凡恋爱经验少、性格实诚的女生。只要不是一块铁桶,指定能让他撬开口子。 耗子经常这么说。 唯独这一次,说不出理由,明野隐约意识到行不通了。 莉莉真的生气了。 尤心艺那一巴掌更打醒了他。 师哥的存在令他无法和盘托出自己的周末行径,那会牵扯到更多更糟糕的伏笔。 因而,他不得不压下情绪,一字一字、艰涩地说:“我们谈谈吧,莉莉。” “等你回南港,什么时候都行,我想见你,想去找你。” “我们……谈一下好吗?” 第24章 下午两点半,明野收到定位,当即打车。 在前往医院的途中,他给他爸打了个电话。 “爸,是我,最近血压怎样,有没有按时吃药?上次买的长跑鞋还行么?我挑的高足弓宽脚款,应该适合你……” “别!要是下雨你就老实点停跑,一把年纪别给摔了,回头挨骂的又是我。妈呢,在不在家?” 以常规的问候开头。他爸答:“你妈啊,又跳广场舞去咯!” “不是晚上跳么?” “小区里办比赛,把她魂都招走了,成天天亮跳到天黑。一下要我送饭,一下叫我借摄像机、无人机给她拍视频,事情多得很。” 内容乍一听埋怨,语气倒笑呵呵的。 明野低头抿嘴,总觉得喉咙有点苦,毫无铺垫地提问:“爸,你当初为什么跟妈结婚?” 通话骤然静了静,随后传来爸爸了然地反问:“和莉莉闹矛盾了?” ——多半是被甩了。 视线挪到边缘,瞟清后视镜中那张年轻却惶惑、迷失的脸,简直像走丢的小孩。 司机默默伸手,调小电台音量。 没有得到回答,老爸谈起一件往事:“阿野,你有没有印象?小时候你去学校发现别人都有零花钱,回家也来找你妈要。” “你妈不给,多一个月时间,你就抢着端饭、洗碗,写作文标题‘我有一个全宇宙最好的好妈妈’,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惊动了,最后大家一人一块,给你凑了10块钱。” “……” 太久远了,明野想不起来。 “那天我问你是不是有看好的东西? 你说对。问你买什么,你不肯说,自个儿捏着钱,揣口袋里就往外跑。” “那会儿我们住在老城区,隔一条街在赶集,摆满了摊子。金箍棒、遥控赛车、陀螺、卡通牌、儿童手表,各种玩意儿都有;冰淇淋、炸鸡柳、辣条、臭豆腐……” “好吃的数不清,还有卖鸡鸭鱼兔的,我们就猜你要买什么。你觉得你买了什么?” “我……” 他依然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当年物价低,20块钱对他来说应该不是小钱,算挺大一笔‘巨款’。在小学生眼里,不论玩具、美食、或宠物,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而他向来三心二意,做事容易半途而废。之所以破例记挂那样长的时间,使那样多小把戏,到底想要什么? “我买了什么?” 他问。 老爸回答:“你什么都没买。” “没买?” “你是生着气冲回来的,一个人闷房间里不肯吃饭,把我们都弄糊涂了。” “后来姥姥好说歹说才问清楚,原来是街上东西太多,你可能忘了自己要买什么、或者突然又有别的东西想要,分不清自己应该买哪个才对,所以就没买。” “空着手回来,可是心里又觉得委屈,因为你钱是够的,你本来至少会有一样东西。但到最后,你什么都没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老爸以前家里穷,运气好能有一块豆腐泡就开开心心地吃。能碰到你妈、感觉两个人话能说到一起去,就高高兴兴地结了婚,然后踏实过日子。” “我们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玩的、吃的,所以只要有一样就可以,握住一样就很好了。” “可你们的时代不太一样。” “你们有手机、平板、电脑,有网络,好像用处都差不多,好像只有一样就不行。最好再有一样、两样、三样,全部买下来。” “手机也有很多牌子,买以前要比来比去,做一大堆功课,生怕吃亏。结果挑起来最认真,付钱的时候最激动,等到手反而没兴趣了。” “可东西还好说。” “东西没长脚,不会跑,钱没了也可以再赚。只有人。” 老爸语重心长道:“人是经不起比较的。” 卑鄙的男替身 第34节 “没有人会一直站在那里等你把整条街都逛完试遍了,再跑到她跟前说,我现在确定你是我最好最想要的那一个了,我挑你吧。” “既然在谈感情,两个人无论走多远、闹出什么事,你得记住,得时不时回头瞧一眼,想想学校里那么多人,当初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个女孩子?” “有时也得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你们俩到底适不适合?” “生在不一样的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做事方法和爱好习惯。要是没有特别浓的感情,特别坚定,两个不适合的人其实很难克服困难走到底。” “你也是大人了,老爸就说到这里,你好好想想吧。不管做什么决定,记住,不要后悔。” “……” 挂断电话,冷不防地,明野记忆里冒出另一件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发生在上学期末。那时他已经持续向莉莉示好快满一年,奈何双方毫无进展,受挫感不断积累。 说实话,他几乎想放弃了。 对于追求乔鸢这件事。 那天夜里,蝉声喧哗,他烦乱地走出学校,正犹豫要不要微信联系乔鸢、最后一次向她告白。 旋即竟在公园凉亭里发现她,背对他,坐在路灯照不到的地带。 刹那间雀跃上头,他忘了纠结,步伐轻快地过去拍一下肩膀。 “hello美女,一个人?” 刻意压低嗓音,粗声粗气,做出搞怪的效果。然而乔鸢没有回头,没有动,如同冻僵的木头。 没有人会在夏天冻僵。 明野侧头看她,被头发挡住。 于是绕到正面来打招呼:“好巧啊,莉莉,你在看书?” 她仍旧不动弹,长长的黑发散乱披在肩上。以明野的视角,自上往下,只能窥见乔鸢俯伏的颈项和肩膀线条。 她白薄的眼皮,纤垂的睫毛下、一片似新雪般的皮肤。鼻梁秀挺而直,下巴埋没阴影里。膝上摊着一本书。 可是又没有灯,她不是猫,能看见什么? 于是明野便明白了,她在哭。 有眼泪的哭,没眼泪的哭,定语意义不大,形式不同而已。 只是该如何哄好一个在哭的女生,让她尽快开心起来,这就很难办了。 不好处理。 然而哪怕对方作为陌生人,大晚上独自坐在公园里伤心。出于安全顾虑,以及其他过路人——不知情的话,无意间一瞥,估计会被吓死。 明野都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么,只能硬头皮上了。 他摸了摸口袋,没有纸巾,就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大包500抽的纸巾、一袋话梅糖。笑眯眯张口:“那个,咳,我能坐吗?” 没有回答。 好,他坐下来。 “晚上好啊莉莉同学,想不想跟我聊几句?什么都行,就让我是一个木头人。” 试图带动气氛,没有回答。 行吧,他双手放在膝上,坐姿端正笔直且安静地陪伴了一会儿。 两人渐渐被草木的气味包围,气氛好像越来越沉郁。这样下去可不利于开心,明野掏出手机:“太安静了,我怕黑,不然我们放点音乐?” 乔鸢:“……” 不拒绝就是同意。 “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不合时宜的动画片主题曲打破思绪,乔鸢面无表情,身体往旁边移了一点。 “不喜欢啊,那换一首?这首怎么样?”明野也往左移。 手机继续歌唱,换成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乔鸢再次移动,抗拒的姿态已经十分明显。任性的入侵者却不管不顾,肆意贴近。 来来回回切十几首歌,自一端长板椅到另一处极端,她挪,他也跟着挪。 一个步步后退,拉开距离,有意识划出界线;一个穷追不舍,非要越线。 直至大腿碰上柱子无法再退,两人裤子都蹭脏了。乔鸢终于抬起森冷的眉眼,毫不避讳地说了一句:“你很烦。” 月色下,她眼角湿漉晕红,美得不可方物。 “我知道。”明野向着她笑。 稍稍偏着头,少年气十足的脸白净匀称,嘴角提弯出两道括弧,双眼明亮坦荡。 乌浓的笑意从中溅出来,形成酒窝,亦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莫名其妙。 没心没肺。 明野正是这种性格,一小时诞生出80种主意,但八千万中或许只有一个着调。 集中注意力时能够比谁都专注投入,比谁都要灿烂热诚,给予烟花般璀璨耀目的光彩。 缺点是往往坚持不到十分钟。 就算再努力,撑死加五分钟。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莉莉和尤心艺吵架了。 原来她们也会吵架,明野惊讶,须臾为那份惊讶而倍感诧异。 有什么好奇怪的? 班长、学霸、校花、微博上粉丝大几十万的画手太太、凭借一曲钢琴占据两个月校园话题的白月光级别新生。 不论被冠以什么样的头衔,乔鸢是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有喜有怒,会大笑,会伤心,也会有迷茫失意的时刻。 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会遗忘呢? 明明就是因为那个,才下定决心,继续追求。 好比一湾被搅乱的池水,在她投来痛楚冷漠眼神的瞬间,分明立志永远不再让她露出那种神色,遇事只能一个人压着情绪跑来凉亭难过。 为什么会变呢?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将会面对分离。”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老地方相遇。” “这不是,情书啊。” “我从来没有这么担心。” “可是啊,我愿意,这样下去……” 电台音量转大,似巨山碾压了听觉神经。 他听过这首歌,在莉莉的歌单里。 那时没留心歌词,只在意歌名《想着你》,便以为网住了她也动心的证据。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或许,它确实不是情书,而是一份不抱期待却甘愿沉落的心情。 车里太闷了,明野喘不上气,打开窗户。 前排司机时刻观察着乘客,笑道:“放歌没关系吧?下午开车老犯困。” “没事。”他说。 “年轻人别太丧气。”司机道,“谈感情嘛,分分合合很正常,人家去民政局领证也有又离婚的。你们这个年纪啊,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明野不想多说,偏转视线,猛地坐直:“停车!” “行行。”话被打断,中年男人不以为然,“我不说了好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是真的不禁说,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 “停车!!” 语气骤然拔高,带着压不住的焦灼。 被他一副要跳车的架势吓住,司机连忙反锁,一脚踩下油门,边开边解释:“这条道不能停车,有交警!你别着急啊,马上绕到另一边让你下!” “快点!” “快了快了,别催!!” 红灯,绿灯,数不清的指示灯往后流去。出租车刚刚停稳,明野推门就跑。 “我去什么东西?!” “嘀——!!要死啊,会不会看路?!” “妈妈你看,他跑得好快!”一个捧着蛋糕的小孩举起手,直指前方背影。 由于车辆靠边,由于他要横穿马路。 飞扬的发梢,掉落的围巾,喇叭声此起彼伏,明野一概不理,径自逆着风与人流,不住迈开腿,朝认定的方向狂奔。 他看见莉莉了。 就在刚刚。 她不在医院,而在与医院相离甚远的广场上。 原本直线就可以抵达的间距,因他延误下车的时机,不得不绕上好大一圈。 但好在有目的地。他一度迷途,却失而复得,那种情绪如氢气球般疯狂膨胀。 于是便跑起来。 大口大口地吸气,再大口大口地呼气,任由肺部如何火辣。他不敢、不想、也决不能再停下来,舌尖压着一个名字,反复呼喊。 以极度迫切的心态。 卑鄙的男替身 第35节 但愿——还来得及。 莉莉。 第25章 人常在失去的时候最后悔,在即将错失时最奋力。此刻明野正切身力行地验证着这句话。 “老板,话梅糖多少钱一包?” “0729,抹茶奶绿好了没?” “正在做哦,请稍等。” “麻烦帮我打包!” 街道上人来人往,甜点店外流淌着丝丝馥郁的香气,橱窗里展示草莓可颂——明野顿下脚步,侧头凝视玻璃,想起来,是莉莉评价还不错的那款、他在交往当天买给她做下午茶的那一款。 叮铃铃,他推门进去,仿佛重叠了时空,将可颂买下。 提着大包小包,如同参加马拉松中的长跑选手,他继续飞奔。 于逼仄的高楼间,在将近昏沉的明亮天色下。他的视界,他的身形,极速掠过一家家服装店、饰品店、餐饮店、文创店,从牵手的情侣、嬉戏的情侣、彼此低头抬头笑着对视的情侣们侧面擦过。 来到广场入口,跑到长长的台阶前,而后刹那止住步伐。 冬季沉眠的万景中,他一眼望见莉莉,坐在一颗枯棕的树下,水池旁,好似几根水墨线条勾勒出的形状,清清淡淡,韵味深长。 心脏因此而收缩,明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清楚眼下的自己有多糟糕。 发型一定乱了,裤脚翻折起来一只,出了点汗,表情想必也不会好看。 好在莉莉看不见。 那便是他一度游离摇摆、妄想半途松开手悄悄去看一眼小路丛旁盛开的玫瑰花,够足瘾,够放纵,再收拾好心情无声无息拐回来、重新与她十指相扣的最大依仗。 仗着她清明的眼睛短暂地蒙上灰布。 “我一直在这里啊。” “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停在你的身边。” 兴许只是转瞬的念头,他曾下意识找好理由为自己开脱。 “男女天生不一样,女生要的是情绪价值,要陪伴,要秒回,要礼物,各种仪式感,好像一开始谈了就必须分分秒秒围着她打转。” “服了,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要是不打会儿游戏,兄弟们出来聚一下,充个电,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么?哪有那么多耐心天天捧着哄着她们,一句话说不好就得赔罪认错啊?” “所以都说结婚最可怕,每个男人都有那种时间,下班宁愿一个人坐在车里,在停车场呆几个小时都不想上去。你以为是为什么?累呗,烦呗,跟孙子供祖宗似的,一下不得消停。” 他所存在的世界,明里暗里,每一处角落所按捺不下的声音,大众接受的熏陶亦是如此。 几乎没有哪位长辈、同性老师会正经地教导说:爱是很重要的,爱情十分脆弱,故你要为此提早准备些什么、学些什么。 他们只会说,偶尔暧昧一下也没关系,反正男生不会吃亏,小心别被赖上就好。 偶尔乱来也无妨,反正大家都是这样,饭桌上没有人大声斥责,唯有一张张心照不宣的脸庞。 比起更过分的行为,明野不算过分。 比起更明确的背叛,明野不算背叛。 可那终究是错误的、残忍的、伤人的动作,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自私地纵容自己。 现在终于到了坦认的时刻。 明野平复呼吸,用力地吸了一口冷空气,扬起笑容走到乔鸢面前。 “我能坐下吗?你旁边。” 与几个月前相同的问句,乔鸢没有反对,他便坐下来,吸管尖端扎破包装,递出温热的奶茶:“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来医院了?” 为什么定位在医院,人却坐在这里? 他没问,她也没有解释。 “来复查。”乔鸢回答,没接奶茶。 “去衡山也是为了看眼睛?怎么不叫上我。” 她手指很凉,明野给她面包,想让她暖一暖。 她还是不要,反问:“找我什么事?” 声调平直得好像一根永远不可能弯曲的钢线。 安静地、漠然地、冰封地、女朋友,固然坐得非常近,伸手便能触碰到头发、耳垂和嘴唇。 纵使风扬起她的裙摆拂过他的鞋面,她身上清淡的茉莉香味清晰可闻的,可为什么呢?他们间无形的沟壑依然存在,难以跨越。 莉莉时常带给他这种感受。 只有莉莉。 “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谈四个月了,你……想不想说一下感觉?” “你不想。” “那我先说吧,可能我说完你就想了。” 双手环握奶茶杯,来回翻转,明野唱着独角戏,开启单方面的独白。 “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说实话,刚开始特别新鲜、觉得很神奇,每次闭眼睁眼想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每天都想见你,和你待在一起,干什么都行。可是慢慢地、我也不确定哪里出了问题,好像太多东西都在重复。” “我们的约会、聊天话题,有时候甚至我说一句话,你还没开口,我就已经能猜到你要讲什么。” “可能是我们在谈恋爱以前就聊得太多了,可能兴趣爱好相差太大。” 毕竟他喜好打游戏、吃东西,尝试一切新鲜事物,偏对设计一窍不通。 而她不沾游戏、将吃饭视为一种维持日常生活必要的任务,从不会因为食物的美味与否露出欣喜或嫌恶的表情。 她有规律固定的作息,有长长的待办清单,不喜欢轻易更改日程,似乎也不太愿意,做太出格、容易招来非议的事。 一个率性且热爱分享、热衷当下的享乐主义者; 一个情 绪内敛、忙碌,总是放眼于更遥远的地带,乃至一刻都无法停歇的完美强迫症。 他们步调不一。相差甚远。 “你有很多优点,莉莉,特别特别多,数也数不完。可也有让我觉得负担的地方。” 明野实话实说:“当然,那些都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没资格要求你改变。况且对比起来我才是一身缺点,浑身毛病,但,我的感受也是真的,我没办法骗自己——” “明野。”乔鸢冷不防打断,“你以前爱打排球,也找我去看过比赛,记得吗?” 那是、继公园偶遇后的一周,为了帮她转移注意力、令她开心起来,也意图耍帅。 他盛情邀请她来观赛,结果却不如人意。 他输了。 饶是所有人拼尽全力,结局依然败了。 没有人是为了输才坚持训练、走上球场,何况今年是教练带他们的最后一年; 更何况往年他们都能问鼎省赛,堪称冠军种子选手。唯独此次棋差一着,爆冷出局,听着观众席讶异或恼怒的责问声、嘘声,教练充满遗憾的安慰声。 散场后,灯光寂灭,明野始终一个人、弓着腰坐在休息室里。 用手背抵着额,任手臂遮着眼,脚下比灰暗更暗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再一分钟。彼时他想,再花一分钟整理好情绪,他就出去,搞不好莉莉还在外面。 虽然更大可能已经离开了。 叫人来看比赛,结果惨败,真是有够逊的。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而乔鸢,正是那时悄无声息地到来的。 他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像一只灵巧的猫,模糊视野里率先出现的反而是另一道影子,一双纤洁无尘的小白鞋。 “打完这场,我们队就要散了。”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说,然而他说起来。 “教练要走了,师哥师姐也毕业了。今天是比给教练的小孩看的,他叫小华,他下个月就要去动手术。本来我们应该赢的。按正常情况是一定会赢的,但是……” “……是我没发挥好。” “我……”他闭着眼,低哑地自嘲:“一场比赛而已,太丢人了,对吧?” 良久,乔鸢伸出手指,将掌心放置到他的头上。 那一天,她们开始交往。 这一天,广场喷泉骤然奏响,稀稀哗哗的流水声中,明野听见她问: “所以,为什么你再也不打排球了?明野。” “因为是你的学业,你的爱好,属于你的人生,所以我从来没有试图插手过。但既然今天你想坐下来谈,我想问,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不包括我在内,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接下来的事?” “实习或读研,现在开始准备考研应该来不及了吧?那么,留在南港或去其他城市工作、或者家里是否有别的安排。除此以外,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混日子也好,不能心安理得地打游戏,你把一切都推给我,我只想问你。” “你真的分得清吗?明野。” “你想要逃避的是什么,不愿意面对的是什么?” “让你感觉到别扭、麻烦、有压力、被束缚的,究竟是什么?是我吗?是我们的关系,你确定吗?” “……” 心脏,犹如被针尖刺破,神经倏地拉成直线。 明野张嘴,竟哑口无言。 辽阔的空中晚霞漫天,寒风吹得叶片疏疏落落摩挲。 身后有人在撒饲料,乔鸢循声侧头。 明野跟着转动,眼皮起落,旋即望见一群群洁白的鸟落下,仰头吞咽食物,紧接着又成片成片地扬翅起飞,于他们的头顶盘旋。 卑鄙的男替身 第36节 眼眶因长时间静止而发红,浓烈的负罪并自责感竞相涌来。 除了父母,从无他人同他进行如此深刻的对话,比同一柄刀挑开了罩布直戳肋骨。以至于他终于如梦初醒、豁然大悟般明白过来,原来,那些让他难以忍受的,根本并非她的自律和独立。 其实那也不叫痛苦。是愚钝混淆了感知,懦弱居上,使他弄错了它的名字。 它叫自卑。 自惭形秽。 原来如此。 女朋友的优秀反衬出他的一无是处、毫无自制力; 女友的勤奋、刻苦、处事严谨无一不对比出他的懒惰、颓废、冒失和缺乏行动力。 他的枷锁由此而生。 “我……错了。” 半晌,明野自喉咙发出干燥的声音,急切而懊悔:“这次是真的,莉莉,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我会戒掉那些坏习惯的,改变不对的想法,有些事不是为了你,其实是为我自己好、我本来就该做也必须做的。我懂了。” “最近我问了很多人,同辈,长辈,包括那些公认看起来很幸福的情侣,原来他们也有矛盾,也会吵架。” “哪怕我和耗子无良他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时不时斗嘴,可能大家都一样,处得太近了就难免闹翻脸。我们都是第一次谈恋爱,甚至还只是第一次吵架,莉莉,不要、这么快放弃好吗?” “以后对我有不满就说,不要直接提分手。” “不管碰到什么问题,我们应该像这样坐下来试着解决,而不是各自想着跑。” “算我求你……” 她看不见,他便带着温度拥上来。 她总是被动,他便主动握住她的手指,将手指紧紧扣上她的手背。 白鸽仍在头顶回旋,你了解吗?听说过吗?熊熊燃烧的篝火,滴水进去,并不会立刻熄灭,而是劈啪一声溅起更大的火焰。直至更多的水流倾泻,火灭掉再剩一地狼藉,焦黑的木头与土地。 乔鸢径自直着后背,在他的怀中,听到他说。 他会努力做好,他要长久不分。 “就算不和好,继续考验我也行。” 他喃喃不断,低声下气,仿若对神祈愿:“只要你肯接我电话,愿意回我消息……” “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莉莉,多跟我说一点,我们再多相处一点。或者你提条件,我都办得到,等你觉得可以了再谈其他的……” 她又想起那首歌。 《想着你》 眼皮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她的面上并没有丝毫松动痕迹。然而静默膨胀许久,乔鸢开口道: “我打算搬出去,不住宿舍。” * “我草,你和莉莉,你俩要同居??” 傍晚,陈言刚要开门,门内传来耗子的惊叹。 他扭转把手的动作一滞。 明野啧一声:“都说了不是。” 吴应鹏:“那为嘛要搬出去?房租可不便宜。” “是莉莉搬,我不搬,舍不得你们几个儿子好吧?”明野好似心情极佳,语气轻快:“主要医生说莉莉的眼睛一直不恢复,可能带心理原因,换环境说不定反而能刺激她好起来。” “再说了,学校寝室上下铺多不方便,楼层又高,不能叫外卖。搬出去挺好的。” “你确定光因为眼睛?” 耗子和吴应鹏对视一眼,嘿嘿笑,说不准在给你铺台阶和好呢?你想啊,她一个人住外面多危险,你身为男朋友不得……” 明野:“滚,你少发言。” 吴应鹏:“有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无良有点烦,重重地砸下脸盆,“耗子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嘴?明子和他女朋友的事关你什么事?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你乱猜乱讲传出去好听吗?” 谈话中断片刻,耗子不服气,陡然起身。 “我说无良你最近到底发什么病?我说两句怎么了?大家都是兄弟,你也说了是明子家属,搞得跟你女朋友似的。”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妹啊。”纯属语气词,耗子不以为意,“你别激动行不?不然搞得我都要误会你看上莉莉了。” 无良却勃然大怒:“你有病!敢扯我妹!” 两人争端一触即发,眼看要闹起来。 “行了!”明野皱眉呵斥。 “明野。”陈言推开门,沉声问:“方便么?有话跟你说。” 正好明野也有话同他讲,给吴应鹏使了个眼色便走出去。 “好了好了,爸爸们,屁大点小事搞什么 ?人明子好容易能跟女朋友搭上话,甭管她搬不搬,耗子你把话烂肚子里,半个字别往外说,不然不怪明子揍你,我指定站他。” “无良你也是,知道你妹控,怎么无缘无故又成妇女之友了?哥几个开玩笑,没外人,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反应别那么大嘛。” 后者采取经典措施,拉架的同时各打五十大板。 无良平日最好说话,今天却不吃这套,甩开他的胳膊反击一句:“我说你妈在家住腻了,要搬出去,你们最好没反应。” 话音刚落,他修改:“换你爸出去住ktv,邻居指指点点,你们也别急。” “哎,你他妈的——” 耗子欲上前,被吴应鹏挡住,一个劲儿劝:“别别别,给我和明子一个面子,一会儿我俩请你吃夜宵好吧?明天早饭也包了,游戏要开了,赶紧坐下,我给你买皮肤……” 耗子不情不愿地落座,无良床位靠门,不爽之余,隐约能捉住外头零星飘来的字句。 “……衡山,偶然碰到……被错认,一时情急,来不及……只能……赔罪,抱歉……” 低沉的音色,好似天然带冷,来自师哥。 不知怎的,直觉他的说辞与莉莉有关。 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吧? 他正没由来地想着,猝不及防地,门外响起稀里哗啦的动静,伴随一道男声:“草,316的呢?出来啊,你们寝打起来了!!” 身体比大脑响应快,无良猛地掀门,耗子、吴应鹏也扔下游戏紧随其后。 屋外天已然彻底昏黑,走廊排灯晃晃的,雾气稠稠的。目之所及,他们眼见包装着炸鸡可乐、烤串、零食等东西的袋子乱七八糟洒了一地。 明野和陈言紧挨着阳台栏杆,倒没打起来,只是一个揪着另一个领子,一个上身微微后仰,悬空于地面外,素来整洁的衣物溅上油花和什么东西——许是辣椒粉。 晕开一滩滩痕迹,滑腻腻的,红彤彤的,使人联想到污浊的、油炸了的血。 另外一名男生则阻隔在两人中间,瞪大眼一副求助的样子。 “明野?什么情——” 耗子话刚起头,明野挣开束缚,收手转揽住陈言的肩膀,做派十分亲热,笑着说:“哥,我真把你当哥,你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做事前好歹跟我打个招呼,不然,确实不太礼貌你说是吧?” 在场任谁都瞧得出,他笑意不达眼底。 “是我的错。”陈言垂着眼淡声说,为表歉意,他欠他的钱不用还了。 另外他多买了一张游戏充值卡作为赔礼。 “不用,客气了,再说我也不玩那个游戏了,哥你哪买的赶紧去找店家退掉,别浪费钱。” 明野笑吟吟地拍了拍肩,转头没事人似的疑问:“你们都出来干嘛?回去开黑啊,今晚最后陪你们打两把,爸爸我就要收手了,从此不碰游戏,立志重新做人……” 怎么个事,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好在没打起来,耗子转着眼珠,好声附和:“行,今晚不打通宵别跑路啊,儿子。” “谁是谁儿子?” “谁跑谁是呗。” “冲着你这句话,爸爸今晚非打爆你狗头!” 几人勾肩搭背,作势要离开,其他寝室的那个见势不妙早就溜了。余下无良有些尴尬地开口:“那个,明子,地上……” “那些啊,没事,师哥会打扫的。”明野说着回头,眸光锐利,“哥,麻烦你了。” 陈言嗯了一声。 明野、耗子相继离开,吴应鹏做了一个手势也关门。这下轮到无良作调解员,他拿起扫帚和苯基上前:“师哥,你……没事吧?” “没事。”陈言接过工具,将价值500元的充值卡递给他,“麻烦你,帮我交给明野。” “可是他说——” “给他吧,就说不能退。” “哦。好吧。” 不过你们……为什么那样? 该不会当真牵扯到莉莉吧? 无良想问,不敢问,源于晦暗的天色下,阴沉、阴郁,不足以描绘此刻陈言给人的感觉。 ——这还是师哥么?像极了某种压抑的不祥的生物,是错觉吗?眼花吧,眼睑竟有些隐隐发红,瞳孔里一片脓水泥浆翻搅。叫旁观者头皮发麻。 浓烈的狰狞感使无良无所适从,因此本该留下来帮忙才对,却在对方一句‘谢谢,不用’后获救般逃离现场。 夜静静地流淌,光晕落在他的发稍。 陈言低头俯身捡起一个个肮脏辣臭的塑料袋,拖把摩擦地面的声音不住响起,回荡于空旷的过道。直至无法言喻的疼痛化作一座山将他压坍塌。 房门内,明野操作鼠标,拖出一个个确认框,逐一点击‘确认’、‘卸载’,顺便把蓝色挂件系在床头,即便坐在下铺,一抬头就能入目。 公共阳台上,陈言紧握玻璃烧制的黑色蝴蝶,锋利的边角将他割伤,令他流血。 卑鄙的男替身 第37节 却不足以缓解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额头青筋跳动,任凭握着蝶翼的掌心纹路渐渐覆上鲜艳刺眼的红色。 他很清楚自己不该轻举妄动,然而那股嫉恨的情绪不住沸腾喧嚣,迫切地想撕碎明野,想要代替明野。干脆利落地摧毁掉对方虚伪的蜜语,将被谎言轻易蛊惑的人拉出漩涡。 ——他是幼稚愚蠢的、肤浅的、只会给你带来不幸的人。 他喉头滚动,恨不能按住乔鸢的肩膀,请她睁大眼睛,求她看清楚。 不要再坠入他的陷阱! 拜托你!不要再因为他那种人伤心、脆弱,因为明野露出空洞的神色。 即使不是我,也不该是明野。 既然可以是明野,那更应该选择我,不是吗? 乔一元。 站在你身旁的那个人,理应是我。 忿怨与后悔或许是上帝赋予人类最糟糕的情绪,它们具有极大的破坏力,推着他一再打破原则,按下停止键。 使用软件快速编辑、修改,随后打开通话界面,找到号码,将录音发了出去。 一切如此短暂,只需要短短一分钟,两分钟。 可由你而引发的苦楚和煎熬,却那样漫长,足以折磨人一夜又一夜,一天再一天。 而这个瞬间,乔鸢,你——在做什么呢? 月光投下人影的青色。数不清第多少次,陈言仰头望着暗无天日的世界,渴望答案。 但饶是如此。 尽管无尽苦涩,他并不打算—— 他无法摆脱。 第26章 陈言又开始频繁做梦。 梦境混乱而阴湿,犹如剪了一半的纱布。 纱线丝丝缕缕,蓝绿烟紫,光泽涌动。交错着、编织出一幕幕景一张张网。 光怪陆离。 蛛网与闪电一并扩张,天空裂开缝隙,暴雨降临。 在狂风中,他又一次听到孩子的哭声,声嘶力竭。 “哥哥、哥哥……不要丢下我!坏哥哥!我讨厌你!” 他仰起首,弟弟稚嫩的脸庞骤然转化,凝聚做柳女士的脸。焦灼、绝望,暴烈得让人想起沸腾的熔浆。她瞪着他,一眨不眨。 渐渐粗糙的皮肤上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皱纹俱写满敌视,承载着天大的仇怨。 “……为什么不是你。” 杜鹃的血从唇缝中流溢出来,腥腥的。 “为什么不是你!陈言!为什么要是小光!他才5岁,都怪你!都怪你!” “——你冷静一点!英澜!阿言也是你儿子!” “你冲他发什么火!柳英澜,有本事向我来,你打我!” “爸,您又添什么乱?!” “大姐!别找了,我们不找了好不好?妈……脑瘤恶化快不行了,爸让我来找你,我们回家吧……回家好不好?” “陈先生、柳太太,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我们已经尽全力排查了 两个多月,这个案子实在是——” “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叔叔,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诚实地说,保姆——何阿姨和何奶奶她们那天为什么——” “你怎么想到,要带弟弟——” “为——什——么——” “陈言,回答我,为——什——么” 记忆卡顿,被被按下停止键。 状若癫狂的女人,满脸疲惫、百般安抚劝哄的男人,老泪纵横的爷爷,苦苦哀求的小姨。他们的神色混在一起。 警察前来问话,邻居们压低的谈论与瞟来的眼神,一叠叠打印纸贴尽街道小巷。 下秒钟,线条松散,万物万声化为虚有。 叮咚,他推开门,转身便落入一片温软的怀抱。 “你回来了。”她有些懒洋洋地,光裸的双臂环绕劲腰,发稍自衬衫纽扣间的缝隙蹿进去,碰见他的腹部,轻微的痒。 ——是乔鸢。 他无端知晓,眼前抱着他的人,是莉莉,是乔一元。 他便模仿着说:“我回来了。” 身体内泛起一股奇异的安定。 “怎么不开灯?”他问。 “不想开。”她说。 视线顺着曼妙的小腿线条落至脚踝。 “怎么不穿拖鞋?” 他又问。 “不想穿。” 她又说,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气。 “今天心情不好?” 两指没入喉间,陈言刚将领结松开一些。 “嗯哼。”乔鸢用力扯了一下领带,像拉拽一条系在他脖上的链子;随即握住一片衣襟,满不在乎地崩开扣子,把挺括的西装外套硬生生从他身上扒下来。 嗒,嗖——咚。贝母纽扣顺着大理石地板滑行好一阵子才倒下。 “刚买的。”他低头嗅见她脖颈上的香气,浓浓腻腻,腐化的玫瑰酒味。正欲吻下。 她转身躲开,很嫌弃似的施舍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头,捏着外套往客厅走。 “反正我会做。以我的工艺水准,愿意花时间给你做衣服,你应该倍感荣幸。况且我没说过么?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比较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足尖点地,十分轻盈地便将衣服抛进脏衣篓,身体往沙发里一倒。 “烦人的尤心艺。”面无表情的评判为秾丽的脸庞添上几分冷冽。 看来是真的不高兴。 陈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来帮他脱衣服的意愿,又想起她的洁癖规矩,只好自己换了鞋和袜子,边解纽扣边往沙发边走,“她又做什么了?” “我,第21届全国时装设计新人奖得主。她,”她转动手指,指向虚空,“第三名。” “她应该很生气。”陈言说着捉住她的指尖,认真地看了几秒,挪到唇边,低语道:“指甲很漂亮,自己涂的?” “苗苗帮我做的。” 【苗苗,她的同班朋友,性格内向,家境不大好。】 “别太欺负她。”他一句话惹得她不快,冷着脸把手抽走:“我的事不用你管,放心,我不找别人麻烦,只针对你。脱衣服,臭死了。” “好。我让你欺负。”陈言习以为常,解开第二口扣子,露出隐约的肌肉线条,“继续说比赛的事?” “你求我?” “我求你。” 在她面前,他总是毫无脾气。 毕竟双方心里有数,她的刁难并非以践踏他本人为目的,他的臣服也无须付出全部尊严为代价。 她只是爱捉弄他,喜欢操控他的情绪,——只对他如此。 通过这种方式惩罚他以往所犯下的错误,顺便确定每时每刻、他已经十分明确她的恶劣和张狂,可始终深深地爱着她,贪恋她,以至于抛弃底线,自愿做一只拔光牙齿的动物。 “没骨气。”乔鸢兴致缺缺,抬脚去踩他的大腿,言简意赅,“尤心艺输比赛不服气,故意撕烂我的奖状。” “没告诉老师?” 他的眉宇皱了起来。 “几岁的人了,有什么好说的。而且那才是她想要的结果,我理她,她就赢了。” 乔鸢生性争强好胜,是决计不许别人赢到她前面去的。 尤其对方名叫尤心艺。 “你还埋怨她?” 陈言问。 “当然,我又没做错什么,是她自己要绝交。我二话不说答应了,没抓她痛脚,她倒没事没事,天天换着法子来我面前显眼,不就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么?想让我低头,或者让我先撕破脸?我偏不。” “一个同班同学而已。”她声调轻慢凉薄,“我就要无视她,让她难受。” 简直狂恶至极。 大抵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坏的人了。陈言想。 她穿着一件松绿色真丝吊带睡裙,活像一个雪塑的人陷在皮质沙发里。 卑鄙的男替身 第38节 两条肩绳细细的卡在肩窝,锁骨细瘦而长;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叫陈言看得静默却动情,终是放下手里动作,倾身去吮她仰长的脖子。 随后握住她使坏的腿,替她暖脚。 “你很记仇。” 他给出公允的评判。 乔鸢自然地翻过身,让他按摩小腿,一边承认:“没错。谁惹了我,我会一直记得他,让他没好日子过。” 隔着轻薄的布料,自下而上,手指缓缓抚摸过她弓起的脊背,陈言难得调笑:“一开始竟然没看出来。” “那是我藏得好。” 话落,她无预兆地扭头,眸光锐利审视:“你害怕了。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怕什么?”他任她拉着头发,不挣扎,反而顺势吻下去。 唇齿纠缠,呼吸交缠,贴近的肌肤渐渐濡湿了,陈言双手扣住腰,把人提起来,坐到腿上。 他背靠垫子,由于高度差异,乔鸢跪着,漆黑弯曲的长发往视野各处静然蜿蜒地垂落,裙摆亦堆起褶皱,凸显出侵入者的形状。 他触摸着她,以清晰的骨节,粗粝的质感。 她并不在意,只是捧住他的脸,垂着眼,自上而下用客观混杂着玩味的语气陈述:“陈言,别人面前做师哥,做精英,是不是特别风光?偏偏在我面前,你怕的多了去了。” “你怕我不理你,怕我讨厌你,也怕我叫你另一个名字,明——” 他封住她的唇舌,不许她再往下说。 她轻哼着,手指挑开脱了一半的素色衬衫,紧攥肩膀,将指甲嵌入他的肉里。 张嘴吐露一串串炙热的气团,她划着他的脸,不依不饶:“说啊,你怕不怕?” “怕。” 又一次,陈言屈服于她独特的恶意下。 她是喜欢他,需要他的,他对此绝不怀疑。 因此,即便她要折磨他,消遣他,无论多少次,他全盘接受。 “我没听到。” “怕。” “再说一次。” “……我怕。” 她微微眯起眼,仿若在凝神聆听那两个字在空旷屋子里荡起的回音。 偌大的房子只开了一盏澄黄的落地灯,剥开伪装,剔除专属于双生姐姐的温和、无害、良善。她是一个嗜香喜暗的恶魔。 于是不管白天夜里,他们的家里永远弥漫着香氛,拉着厚厚的窗帘,点着莹莹的蜡烛。 火光摇曳着,他的影子低伏于她的腹上。 说不清打哪里来的风,催得人头脑发胀,皮肤与皮肤战栗,那些轻微的叮i咛闷声通通卷进气流消散。火也被推灭了。 彻底黑暗的空间中,陈言已然沉迷,只能感受到那最真切的热度——仿佛置身暖流,以及汗涔涔的、重叠的呼吸声。 ——这是梦。 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可又希翼不要醒来。千万,不要醒过来。 他抱她去洗澡,在雾气氤氲的玻璃罐中交-尾。那股原始的兽性煽动他,一次又一次,好像做了无数次。 他觉得不够,依然近乎失智地、迷醉地占有她,着魔地痴迷于她。 大拇指腹摩挲唇瓣,伸进去,搅着舌头。 其余四根手指没入发间,他帮她擦干水渍,放到身上。 “够了,陈言。”她困了,烦了,推开他,他无言地又贴近。 “别动了。明、野。”她闭着眼,费力地挣开他,身体往一旁栽去。 然而却撞上他坚实的臂膀,被他揽住,扳回来,牢牢地锁住。 她是湿漉漉的金鱼,被他按在掌下。 上一位猎人沉睡,眼下是权力更替的时节。新的猎人注视着俘虏,不住亲 吻,似乎想以此获得充分的真实感。 ——不能眨眼。 他告诫自我。 纵使眼球干涩、胀得发痛。他亦在另一条薄藤紫色的绸缎裙下,不知餍足地沉沦。 ——不可以闭眼。 误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梦境,然而伴随一句惊悚的猫叫。 幻象破碎,他的眼前遽然一黑。 咣当一声,吓得316寝两人抬头。 过了一会儿,无良揪起床帘:“师哥,你……没事吧?做噩梦了?” 沉甸甸的黑暗得以被光掀开一角,如同翻开一层粘湿的封面,无良窥见内页。 是师哥过于紧绷的坐姿。未经梳理的黑发纷乱地垂下,盖住眉毛、眼珠。他抑制着喘息,额头与抓被的手背上青筋尽显。 “没事。”片刻,后者沉声答,旋即起身披上衣服。 冷水浇灌身体,顺沿沟痕下坠。 许是耗子那些污秽言语所导致,陈言在寒冬的季节冲着冷水澡,因自己的色i欲而惭愧。 但那绝非一个噩梦。 ——是美梦。 他仰起头,面庞湿透,无声反驳。 一个、美好得不能更好的梦。 他梦寐以求。 然与此同时,明野推开门,在看房子。 第27章 11月的最后一天。 一下午,数不清爬了多少层楼梯,耗子弯腰扶门直喘气。 明野却只是进屋走一圈,大致瞧上两眼,然后摇头。 “走,下一家。” 他活像一头牛!使不完的劲儿,风风火火又要下楼!耗子暗骂一句服了,边追边问:“已经是第七套了,又哪儿不行?” “厕所太小,房子太旧,瓷砖缝隙都成黑的了,肯定有蟑螂。” 明野想也不想道:“给你住差不多,莉莉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行,我乃乐色,莉莉公主牛皮。” 耗子气笑了,忍不住竖大拇指。 “开玩笑啊,别放心上。”明野转头抛给他一包纸巾,“擦汗用。感谢浩哥愿意抽空陪小弟看房,晚饭我请好吧?” 耗子下意识接住,拆开包装:“你就没问清楚,她到底要住什么样的?” “怎么可能。” 明野打开手机备忘录,密密麻麻一页字。 1、朝向好,通风好,白天要能晒到阳光,潮气别太重; 2、楼层低于3或有电梯,小区安保很重要; 3、到校直线距离小于两公里; … 他学聪明了,特地问详细才开始找房。 耗子看得瞠目结舌:“这么多要求??得找多高档的小区,租金你出?” “我出一千。”明野答。 “你不活了?一个月兜里不就两千!” “问题不大,跟我爸妈提了一嘴,他俩说对,哪有女孩子租房子做男朋友的一毛不出的道理?就答应给我涨五百生活费,等毕业以后拿工资、半年结清就行。” “……那也不够啊。” “不充游戏就够了。”明野耸了耸肩,“我倒想全出,可惜没那条件,再说莉莉也不计较这些。她家境好,又经常线上接稿,估计存款比我肩膀都厚。但她从来没嫌弃我,说我愿意出多少都行。” “仔细想想,我上辈子绝对拯救世界才能碰见莉莉!对了,问一下她吃饭了没^^” “……” 目睹对方抱手机哐哐打字一副幸福满足的狗样,再低头瞟手里的东西。 ——绝了,这小子。 耗子不禁腹诽:怎么真成恋爱脑了?? 出门手机都能乱丢的家伙,居然随身带纸巾! 俩人走出单元楼,明野打开导航app,输入下一家约定好看房的地址。 耗子见状赶紧叫停:“明子,先停一下,整瓶水。不然微信步数超两万,我今天非死在你手上不可!” “别吧阿sir,这么逊?” 说归说,明野素来会做人,不止矿泉水,还额外给他带了一包烟。 卑鄙的男替身 第39节 “太够意思了,儿子。” 耗子惊喜:“来一根?” 明野摆手不接:“戒了。” “哈?发什么疯,不打游戏不沾烟,你打算成神啊?我寻思做二十四孝男朋友也不用做到这程度,你脑子没问题吧??” “不关莉莉的事。” 任由耗子怎样递烟,明野躲开,笑吟吟说:“是我自己想开了。抽烟没好处,越早戒掉越好。至于游戏,可以适当玩一下。可把钱和太多时间精力扔里头实属不必要。” “我说耗子。”他忽然正经,“不然你也戒?我们都成熟一点,怎么样?” 耗子:…………… “这就是你最近狂投简历的理由?” “反正快毕业了,试试水。” 明野扬手挥散烟雾,目视前方:“能找到工作最好,要不行,寒假找我大伯帮忙,去他公司做一个月,弄点岗位经验。顺便搞清楚求职市场上具体看重些什么,临时抱佛脚,给履历加分也有针对性。” “毕竟混日子一天两天可以,上社会就难了。话说耗子,你再跟无良道声歉吧。” “说实话,要不是做了几年兄弟,懂你嘴贱人不坏。加上有师哥打断,听到那些话第一个发火的人应该是我。” 另有一句话他没说。 要不是无良、吴应鹏今天没空,他没经验怕被坑,耗子又非主动请缨陪他出来看房,他根本不准备和他同行。 ……呃。 耗子手一抖,烟灰落地。 “不是兄弟,我真没想那么多,随便一说。要怪我讲话不经脑我认,这不是陪你找房来了吗?无良那边……” “我该说的、能做的一样没落下,以前他爸妈带他妹来南港玩,咱又不是没给妹妹买见面礼。哥几个气一气得了,哪有他这么较真的,搞得我——” “害,无良本来就那样,挺好的,一看就干不出缺德的事。” 他的浮夸言行似乎奏效了,从严肃到嬉笑,明野恢复成耗子所熟知的性子。安慰说:“时间差不多了,待会儿我得去纺织一趟,给莉莉和她朋友带些吃的。你要走不动,我们先吃饭?” “行,美食街76号那家诸葛烤鱼!” “ok走起!” 艰辛的租房大业暂时告一段落,不论白天黑夜,美食街永远繁华。 诸葛烤鱼算附近比较知名的一家店,耗子正要拉门,隔着玻璃先瞅见熟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真修仙哥居然下凡吃这个。” 耗子抬手欲打招呼:“好巧啊,师——” 话未说完,被同伴按下胳膊,捂住嘴。 明野:“忽然想起来我上火,吃不了烤鱼,换别的。” “什么赏湖,赏什么湖,我怎么不直刀……” 耗子用力挣开束缚,眼神狐疑:“你是不是跟师哥结仇了?难怪上次看你俩不对劲。” 一副巴不得我撕了你脸皮、你掐断我脖子的架势。 表面伪装平和,眼底火星子溅起来能把整栋宿舍楼烧干净。 “没那回事。”明野啧一声,只说:“想排挡了,你吃不吃?” “吃!” 免费的,不吃白不吃。 店内,确认两人走远,表哥慢条斯理收回目光:“他们走了。” “……” 饭桌上摆着一条正在沸腾的鱼,鱼侧面坐着陈言。陈言不语,活像一座冰山,正浸泡于巨大粘稠的窒焖感中,面无表情地重复行为,往身体里灌碳酸饮料。 一瓶接一瓶,第多少瓶来着? 只不过出差两天,不算长,眼前表弟显然饱受打击,打个比方,从人变做恶鬼,一丝不苟的冷气筒爆改绝症患者。 前所未有的差脸色、黑眼圈、一反常态披下来的额头刘海,各种细节整合起来。 简直颓废得让人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 好在表哥不是一般人。 他支着脸,一针见血:“友情提示,不管你喝多少瓶饮料,某人应该不可能无 缘无故消失。——而且消失也未必是好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想了想:“活人别想比过死人,所以,这边建议你换成高浓度酒精。有两种可能。” “一、你醉了,躺下就能做梦。” “二、你醉死了,我打电话告诉她原委。或许有那么一点几率,莉莉同学将茅塞顿开,发现你才是最值得她喜欢的人。看在表兄弟的份上,我会说服大姨和姨夫,让她一起参加你的葬礼。” 陈言:“……我没有心情开玩笑。表哥。” “我像在开玩笑么?” 表哥挑眉,懒洋洋地张嘴准备叫啤酒。 陈言:“酒精过敏。” 表哥:“我有烟。” 陈言:“这里是公共场合。” 表哥:“你去外面抽。” 话落丢出一包烟,爱去哪里去哪里。 别继续在他面前一张要死不活绝望脸就好。感觉磁场很糟,肯定会影响财运。 陈言却冷不丁来一句:“她不喜欢。” 哇哦,她,除了伟大的莉莉同学还能有谁?压根没上位,规矩倒是记得清楚。 身为表哥实在没眼看,肚子饿了,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嘶,烫。 还是冷一下好了。 手机没电,懒得回店,百无聊赖的表哥又充当起心理专家:“抛开没回应的录音,不就是和好、同居么?你——” “没有同居。”陈言沉声打断,“只是她想搬出去住,比宿舍便利。” “重要的是,你介意么?” 表哥揉了揉眼睛,无聊到用一次性筷子搭井玩:“这样说好像对莉莉同学有点冒犯,不过因为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坏东西,有机会再向她赔罪好了。” “我要说的是,先不提以后会怎样,她跟明野确实交往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交往期间无论发生都是个人自由。你懂?” 由于表哥间歇性厌人,不喜欢挨陌生人太近,他们坐在最靠边的角落里。 左右无人,他便直言,言下之意十分清晰:乔一元也好,乔鸢也罢,她和明野牵手、接吻、乃至发生关系,既正当也合理。 即使明野不是她的男朋友,只要她目前没有男朋友,她爱与谁亲密接触与谁亲密接触。陈言如何看待这一点? 陈言左手紧紧握着易拉罐,垂下眼说:“我没资格。” 没资格介意,没资格随意发表评价。 “假设在一起呢?” 表哥语调散漫,像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你不像那种小气的人,但涉及她,我很怀疑,你会一天24小时一分钟不拉下地想那些小事。” “比如她以前跟别人在一起过,她们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感受?或者和明野比起来,你哪里好,哪里不好,到底哪里不如那小子,为什么她要花那么时间才肯扭头看一眼你。你会不停地考虑这些吧?” 嫉妒,怨恨,不平,一切丑恶黑暗的情绪,陈言承认,他近来时常与它们打交道。 “我会。”他眨了一下眼睛,很慢。缓缓道:“但我不会伤害她,我只会……想办法做得更好。” 好到能够取代明野的程度,彻底覆盖有关明野记忆的程度。 “解决了。” 井塔搭好了,表哥满意摊手,“既然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掐不灭你的想法,更不影响你们以后相处。那么,没有挖不掉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铲子。” 意思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呗。 “可以么?”陈言突兀地提起,“因为没听大人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和小光,至今都在接受惩罚不是吗?” “……那件事,不能算到你头上吧。” 论及往事,表哥难得郑重。 做表弟的不给面子反驳:“柳教授也同意?她觉得是我的错。” “大姨只是受不了打击,情绪上头才口不择言了那一次。难道一直在惩罚你的人不是你自己么?这么多年,除了过年压根不回家见大姨和姨夫,平时也不联系他们,就连大学选专业也是为了——” “她没有原谅我。” 低低地、陈言依然垂着头,语气毫无波澜:“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除非小光回来。” 尽管望不见神情,然他隐没于阴影的眉眼,发白的指节,痛味溢于言表。 明明就是两不相干的事,何必非要混在一起? 表哥挑眉,转换台词:“行,那就放弃。别争了,像你说的那样,申请换宿舍,住到另一个校区。刚好那边新建实验室。” “反正谈恋爱也会分手,到手以后,再浓烈的感情照样冷掉,明野就是例子。” “我不会。” 陈言说,以笃定的口吻。 “明野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我不会。” 陈言掀起眼皮,带着黑森森的潮意,一字一句道:“除了她,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你确定?” “嗯。” 卑鄙的男替身 第40节 很执拗嘛。 陈言,好比一台忠实的机械,平日里保持高速运转,唯独与乔鸢相关的所有皆属逆鳞。一旦听到明野的名字,就会反应很大。 当下的眼神,即便换成乔莉莉同学伸手去摸,一定也会被割伤。 然后追随者必定赎罪般脱掉衣服,把自己的胸膛也划得鲜血淋漓,以此换取对方的原谅,甚至一个正眼、一点讥讽的笑意也在所不惜。 以他的了解,陈言绝对干得出来。 换一个角度说,那便是陈言疏冷表皮下隐藏的本性。 他尽可能不与外界建立密切的交集,阻止他人进入自己的世界。 而对那些已然走进来的人,倘若有心,一个字就可以叫他流血,一句话,便足以令大家赞不绝口、同辈们抬头仰望的人顷刻间崩溃。 如这堆筷子一样。 大约无意间碰到什么,啪嗒,高塔/崩塌,看似坚固的筷子们骤然分崩离析。 故事好似变得越来越离奇有趣起来。表哥双手交错撑在桌上,笑眯眯提议:“那接着追。” “我代替明野两次,效果适得其反。” 表哥:“那不追。” “我做不到。” “换策略,不做替身,加倍努力地追。” “……她讨厌我。” “继续做替身,但挑拨离间,委婉低调地追。” “没用。她不喜欢我。” “好,决定了,陈言,立刻把我收费很贵的心理医生介绍给你。” “我没病。我只是……” 对方别开眼睛,以极低的音量轻语:“想和她见面、跟她说话。杀了明野。” 从车祸开始,从那晚求婚开始。陈言很确定,明野根本不记得乔鸢的喜好,更不关心她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在演戏。 演得很真实,很投入,然而除了没完没了的游戏和一个丝毫不称职、缺乏责任感且玩物丧志的男朋友。明野给不了乔鸢任何东西。 他只会伤害她,利用她,把自我膨胀的虚荣心架设在对方的软肋之上,任由个人利益凌驾在那一段感情以上。 ——其实他不仅嫉妒明野,更厌恶明野,憎恨明野。 事到如今,陈言终于可以坦然地直视这一点,乃至表达出来。然而。 “你可以乱来,拜托不要告诉我,不然我会变成同谋。我妈会哭晕过去。” 倾听者就差举双手投降。 陈言没有说话,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倘若一切像一把游戏一场梦那么简单,他有一万种方案处理掉明野,迅速结束当下的局面。 可惜现实没有那么简单。 在找到更切实的证据以前,他无法凭店里几段监控就断言明野出轨,以此要挟明野分手。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皱眉沉思。 空气好似凝固了。 表哥挥了挥手,再挥一挥手。 表弟始终无动于衷。 “……” 所以到底要怎样?谈什么放下不放下,分明就痴迷到不行嘛。 11月的最后一天夜晚,烤鱼店中,面对陈言,饶是性 格最散漫脑筋最灵活的表哥也想感慨。 鲁迅说,失恋的人最难对付(?)果然没错。 小孩子好麻烦。 真想撬开你们的脑子把酒精泡进去啊。陈言、明野、乔鸢。 一个有自毁倾向的讨好型暗恋者;一个表里不一、不懂得适可而止的三分钟热度选手。 以及。 一个怎么看都不太简单的中心人物。每一回行动、每一次决策都出乎意料。 以至于剧情要如何继续发展呢? 使人不免好奇起来。 第28章 托某人的福,晚饭吃到十点半。 陈言今夜外宿。 表哥家住金悦小区6栋,1电梯出来左转第一间即是。180平的套房,玄关摆上一整排招财狸猫、招财蓝猫、招财三花猫、招财布偶猫等石膏摆件。 陈言换好拖鞋,走到客房外,握住门把手往下一按。 ——没动静。 再拧一次,依旧不开。 “你门坏了。” 他侧头说。 表哥:“密码门。” 想起来了。陈言输入密码:“很少有人把每一间房都做成密码门。” 表哥正摘围巾、脱大衣往空荡荡的茶几上丢,顺便把自己也塞超贵超柔软的沙发里。 闻言慢慢打着哈欠,生着一双形状狭长的、蛇一样的眼睛,却像猫一样微笑:“你提醒我了,明天就换成瞳纹扫描锁。” 陈言:“……” 到底家里藏着多值钱的东西才要动用这种级别的安全防卫啊?差不多每位发觉他怪癖的人类都要询问。 虽然表弟不问,表哥:“毕竟里面睡着我冰清玉洁的表弟。” 陈言:。 并非第一次来,陈言打开柜子,轻车熟路地铺好被子,拿一件长袖和休闲裤去洗澡。 ——他洗冷水澡。 重大发现,原来失恋不仅使人公开发表惊人的极端言论、承认产生犯罪冲动,还能让人晕饮料,忘记往左拧出热水or年轻人就是身体好,火气大,冻不死。 两选一的抉择,表哥认为都挺有道理。 他抱猫倚在墙边,瞥着陈言湿淋淋又没表情的头发和脸,语气松散:“备用牙刷和牙膏放镜子后面,吹风机往下数第二个抽屉。” “你爱吹不吹,半夜失眠潜回宿舍暗杀明野也无所谓,总之,别用我家的刀,别吵我睡觉。” “财神跟他说再见。” “咪!” 名为财神的长毛猫发出娇气的叫声。 “再见。” 主人与猫离开,周围便顿时空寂下来。 陈言侧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没有睡意。 脑中始终回旋那天听见的谈话。 “呦,好消息啊,终于和好了!” “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该对人家好一点。” “收到,无良老师说得都对!” “……你就贫吧。” “照这情形下去,你俩不会真结婚吧?到时候记得喊我吃酒,好歹是军师,高低算半个媒人吧?儿子,有红包不,金额怎么说?” “那什么、我要坐主桌,收费提供代酒服务,啤的五十一杯,洋的两百,白的五百!” “姓吴的你可真是狮子小开口,我就不一样了,爸爸要一千!” “那我两千!!” “哇,是不是兄弟,你们能要点脸吗??” 笑闹,怪叫,316宿舍内喜气洋洋。 那一秒明野的声线何其幸福。 好比十个热气球。 一百个甜腻的奶油泡芙。 为什么。 陈言稍稍抬起手臂,借着微光,凝视那只几度令他欣喜却又割伤的蝴蝶挂件。 它悬停于他的眼中,玻璃折射出炫目的波动的线、投映至天花板上。他想不明白。 乔鸢,你,为什么毫无反应……? 我改变主意了,不打算搬出去;为什么要跟室友说这些?明野,凭什么放任我成为你和朋友间的谈资;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我生气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41节 我们分手吧;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即便不说出类似台词,至少该有一点动静才对。 然而明野一头扎进租房市场,每天微信不离手,好似彻底恢复热恋期的劲头,丝毫未受阻。 或许,没能收到那份录音吗? 误以为垃圾邮件删除了?被拦截了?手机坏了?电脑故障了?有无数种可能。但陈言思维缜密,亦针对那些可能实行了诸多措施。 譬如往她和林苗苗的微信和常用邮箱里各发了一份附件。 以乔鸢的敏锐,不可能辨识不清明野的本性。 “你……在想什么。” 怔神间,手指轻轻触及蝴蝶,蝴蝶倏然摇曳。 长长的触角与晶莹的翅膀一起,在空气里划出线条,化作一支笔,一根线、一根线描摹出独属于乔一元的眼睛,睫毛;稍嫌轻盈清冷的脸型。 一旦笑起来,眼睑便鼓鼓的。如金鱼鼓胀的腹,尾纱朦胧美艳,化作眼尾的曲线。 看着她,陈言总能意识到自己愚笨,有太多问题想问。 睡了吗? 晚饭吃的什么,有没有饱。 眼睛,好一点吗? 什么时候再去救助站呢?我答应你要给猫狗洗澡,不过,第一次尝试做那种事。 稍微,还是需要一点监督不是吗,以防我做得太差劲,不小心惹怒你所在意的小动物们。 虚构的乔一元微微偏头,眼神淡漠、沉静,只是与他对视; 鼻梁上一粒小小的痣仿若恒定的世界中点,也一样保持缄默,并不回答。 倒是表哥饭桌上猜测:“也许有别的计划,不然感觉不太符合她个性。” 究其原因,表哥:“直觉。” 陈言:“她的确不是那种性格。” “怎么说?” “……” 他没做更详细地说明,此刻却起身,穿上拖鞋,踏着月光来到书房。 他记得,自己考上大学收到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就放在这里。收纳架的第二排或第三排…… 找到了。 陈言蹭满手的灰,将电脑放置桌上,连接电源线,按下开机键而后擦拭。 滋滋,滋滋,聒噪的机械运转声打破静夜。 直到他抽纸巾,把长久蒙尘的部位完全清理干净。电脑屏幕亮起,跳出青山蓝天的原始背景图,自动连上wifi。 下一步,启动社交软件。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找鼠标,陈言指肚贴合触摸板,银白色的鼠标缓慢移动,对准图标双击。 拒绝更新,登陆账号。 良久,他点开备份了无数次的聊天记录。 底下皆是由他发出的节日问候。 【国庆节快乐,放假几天?】 【教师节快乐,虽然你应该不过这个节日。】 【青年节快乐。】 【建军节快乐。】 【儿童节快乐。】 【劳动节快乐,今天在做什么?】 【清明节安好,有去扫墓吗?】 【愚人节快乐,你应该会很喜欢今天。】 【植树节快乐。】 【元旦快乐,还上线吗?】 对方不曾给予只言片语的回应。 将日期调到最早,2012年11月1日,是‘无言’和‘团团圆圆’作为两条平行线相交的起点。 屏幕散发幽光,陈言身穿单薄的服装,第100次抑或200次回顾过往。 那一年,乔一元刚满15岁,读高一。 而他已经成年毕业,考上南港理工大学。 那天深夜,她在‘家属互助群’点开他的头像,开场白毫不客气。 团团圆圆:【既然你是群主,肯定有义务帮助群员吧?】 【不跟你要钱,也不用回,装死就行了。】 此后大约把他当做一个线上日记本、备忘录使用,她便肆无忌惮地单方面倾倒起来。 清晨,午后,傍晚,任何时间段。 发送消息的地点也很多,学校图书馆,书城,爸爸的书房,偷带手机,谎称肚子疼找老师接手机、明明声称要打电话给家长,敲击键盘的手指却极其灵活,见缝插针地在朝他输送信息。 【今天待完成作业:作文*1,试卷*4,钢琴练习一小时。乔楚峰坐车撞到头。】 【下周学考目标:语文段第一,数学段第一,英语段第一,政史地段第一,物化生段第一,能第一的都第一,不能第一的就第二。】 诸如此类的信息,常于人毫无防备的间隙跳出来。 陈言上课正点名的时候,午间食堂准备付款的时候。组装新电脑时,做作业时,抢动车票时,长跑时;乃至天色未亮、天色彻暗,他睁眼时,他刚刚闭上眼时。嗡,嗡…… 手机悄然震动,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当时流行的一个游戏——旅行青蛙。 青蛙不定时向主人寄明信片。 乔一元则在陈言的世界里定时出现。 大部分是镇定平静的学业规划和复盘: 【数学补课暂停,物理换一对一冲刺班,下月参赛拿奖。】 【昨晚睡了5小时,做梦*3,具体记不清了,找医务室老师说不能开药。但爸妈房间抽屉里有,记得提早回家去偷一板。】 偶尔情绪化。 【学考没发挥好,懒得说了。】 【能不能别再给我装定位器了?????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罪犯,到底要搞成什么样你们才能满意????不交朋友,不出去玩,我已经在学习了,每天都在学习,学习学习学习,学得都快疯了你们在意我吗?除了姐姐的照片,姐姐的衣服,所有和姐姐有关的东西,你们真的有看见我吗?就算看到我也在想她吧,想用我把她换回来吗,我也想,我也想!!!让我离家出走吧!” 【昨天药吃多了,感觉不好,还是戒掉吧。】 【我也想你,某人。】 似乎不管发生任何事,她能够很快恢复冷静,论自我控制的能力,甚至叫成年人叹服。 陈言一直按照要求不语,做沉默的倾听者。 直到有一天,临近暑假,乔一元应当考得不错——事实上,她从未跌出段五名。 他想她是高兴的,可那天下午,她发来的文字,字里行间看着并不像喜悦。 【………………………段第一,爸爸不出差,答应陪我去学校拿试卷,妈妈哭了。很久。】 【我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真的高兴,感动,觉得我变好了,终于能让他们骄傲了,还是说,看到我这样其实会更难过。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其实有一个人更好,她能做得比我好一亿倍。】 【上次半夜没睡着,出来倒水,也听到他们俩在房间里说话,提到我们的名字。我不知道爸妈在说什么,姐姐,就像我不知道你到底碰到什么事,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呢?就算觉得爸烦,嫌妈啰嗦,好歹应该带上我吧?这么久了,至少给我打一次电话不行么?我又没换号码。】 【或者是讨厌我才走的,你是吗?姐。】 【越来越分不清了……你和我。你回来会吓一跳,感觉家里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复制人。】 复制人,词语给陈言的感受不大好。因此,在长达半年的默声后,他斟酌片刻,终是发出第一条信息。 无言:【你还好吗?】 不到两分钟,对面蹦出消息。 团团圆圆:【你诈尸啊?】 团团圆圆:【无语,没事回什么消息,浪费我感情。】 说完下线。 陈言一句‘只是有点担心你’还没发出来,喜提拉黑提示。 “……” 好胜的乔一元,鲜活的乔一元,浑身带刺,但凡发挥失常便会咬牙切齿诅咒几天前考场上的自己、紧接着又压迫眼下的自己继续努力夺回名次的乔一元,是怎样转变成乔鸢的? 难道不想了解? 陈言问自己。 即便被排斥,被厌憎,说出网络身份、被大叫着用力地推开。纵使有极大失败的可能。 难道就因为这样,他要放弃吗? 就此放弃继续靠近她。 顷刻间,窗帘纷飞,光线明灭,眼前的蝴蝶忽然亮得异样惊人。 陈言偏头去望,视线撞上一轮圆满的月亮。 ——明天天气一定很好。 他想。 至于问题的答案。 显而易见,从未更改。 卑鄙的男替身 第42节 于是凌晨两点,夜深人静,陈言忽然给表哥发消息:【睡了么?】 对方没回。 早上六点半:【醒了?】 没回。 九点钟,已经够晚了,再迟一秒都有计划落空的可能。他便再也按耐不住,一口气输入三组不同的密码,撑开门道:“7栋那套房子,先借我。” “喵呜……” 财神打了个大大大哈欠,拉长身体。 表哥反射性掀被子盖头,尾音拖得更长,倦意浓浓:“可——以,转——钱。” “梦江湖线下活动,具体方案在微信,你试试联系主办方谈联名。谈成以后,让明野负责去现场,利润有空缺我出。” 表哥:“好说,转——钱。” “7栋可能需要动一下装修细节。” 表哥:“……” “转、五、倍、钱。” 两秒后,表哥木着脸,忍无可忍地抬高音量:“把门带上!陈言!” 第29章 直到签好合同,乔鸢才打电话回家,告诉妈妈自己需要租房以及眼睛有所损伤。 “怎么会这样?车祸?” 厨房炖锅里咕咚咕咚冒气泡,妈妈惊得原地站起,手中织一半的毛衣和竹签哐当落地。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呢?要是早点说出来,我和爸爸就去学校——” 没能说完,话音便止住。 毕竟她们都有数,乔老板生意繁忙,且年将五十,正处于抓紧时机最后一次扩大事业版图的关键阶段,必然抽不出空闲; 而妈妈也得待在家里照看姐姐,分身无暇。 “要不要……叫小刘去看看你?” 小刘是爸爸的助手,说完或许也意识到荒谬。妈妈捡起薄荷绿色的毛衣,急忙改口:“你跟老师请假吧,直接回家里来。” “爸爸会答应吗?”乔鸢问。 妈妈便又不说话。 “吴家辉的事情,你办得很好,听说他被停职了。他爸爸以前那些老朋友收到风声,也不敢再帮他搭关系。他走投无路,前些时间总来我们小区外面,想登门道歉,被小刘教训一顿赶走了。” “爸爸夸你厉害,出手干脆,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所以我想,他应该……” 妈妈神色迟疑,提起丈夫,语气讪讪的。 与她作为家庭主妇的定位无关,与‘母亲’有关。 尤其自那件事发生以后,她自觉失职,待大女儿、待小女儿、和他皆有亏欠。 他一定对她怀有无数不满,只是碍于孩子们的面上,勉强忍耐着。——妈妈如此坚信。 恰如乔鸢眼里鲜少向外诉说、一场极为持久的怀疑:兴许他们都在责怪她。 她没有勇气去验证想法。许多年前,因父母对姐姐的偏爱,她曾推开姐姐,恼怒姐姐,真希望自己没有一位那样了不起的完美姐姐。 可今时今日,尽管偶尔也想伸手去要,张嘴去讨。只是更多时候,通过不断被忽视、被伤害,腿上反复结痂再破开的伤疤,似乎她便能从无穷尽的自责中稍稍释放出来一刹那,照着镜子说。 我终于把爸妈还给你了,姐姐。 我最温柔的、善良的、优秀的姐姐; 我所模仿的姐姐,拙劣到永恒难以模仿的双生姐姐。 “没必要用这种小事打扰爸爸。” 乔鸢回答:“只剩一个多月了,不管能不能恢复。我会读完整个学期,拿到好成绩,再回家。” “……你照顾好自己,平时不要乱走,注意安全,需要钱的话——” 锅盖摇晃,汤炖好了。 妈妈:“不说了,该给姐姐送饭了,你记得吃饭,多吃一点。” 放下手机,妈妈快手快脚地抄起抹布,掀开盖子,呈上满满一碗筒骨萝卜热汤,装入米色波点碗里。——童安最喜欢波点图案。 接着将备好的炒青菜、蒸鸡蛋、水煮虾和牛肉——清淡可口,都是童安爱吃的家常菜。元元就不喜欢这些,她偏好咸口、辣椒,味觉同她爸爸一样 重,见饭桌上没有大荤就提不动筷子。 以及一小碗珍珠米饭和应急水果。 医生说,生病的人最应当补充维生素和优质蛋白质。心理医生还说,家属平时要用心,尽可能让病人多看一些美好的、鲜艳的颜色。 于是添上几朵西兰花、摆成花形的小西红柿做装饰。虾也剥好了,剔除掉虾线。 妈妈审慎地捏住盘子边缘,将其调整为相同的角度,垫着漂亮的隔热垫,放入托盘。 好了,童安的午饭。 “那个、老板娘。”阿姨杵在楼梯旁,双手交握,有些忐忑地提醒,“童安今天好像不太好,要不,我给她送饭?” “没事,我来。” 妈妈带着莫大的期盼踏上台阶,每一天皆是如此。 好比气球堵住她的喉管、膨胀于她的体内,令她双手有力,迈着均匀的步伐来到女儿房外。 “安安,是妈妈。” 她翻转手面,叩一叩门。 “安安,该吃饭了,可以开门吗?” 半晌,她第二次敲门。 “童安,听得见的话,麻烦你给妈妈一点点回应好不好?” 第三次敲门。 “刚刚一元给我打电话哦,她说很想你,等放假就回来看你。到时候我们三个人、像以前一样去花鸟市场买种子回来种吧,好不好?” 第四次。 “童安……妈妈端得好累,你知道的,妈妈膝盖有问题,没办法蹲下去。所以帮妈妈开一下门吧,妈妈保证不进去,把饭菜递给你就好了,可以吗?” “我们要吃饭的呀,宝贝。” “爸爸一会儿就该发语音来问了,我们家安安吃了没有?今天吃的什么、吃了多少、表情怎么样啊,妈妈和阿姨都不敢乱讲的。” 第五次。 “安安?” “安安……” 安安、安安、安安。童安。 她的女儿,她的心头肉。 不厚重的门板仿若一条条川一重重山隔开了她们。在悬崖下面,无论她怎样呼唤,如何乞求,以慈爱的口吻,极力佯装平和的姿态。 女儿毫无回应,仿佛早已失去生命的人。 ……不可以这样。 明明不应该这样。 妈妈无法接受这般惨痛的打击,几乎每一天都如此。血液悄然蒸发,她白着脸,将托盘交给阿姨,身形踉跄急切地跑回房间,拉开抽屉。 直角狠狠撞及她的腿,她来不及疼,先叫相册里定格的女儿笑容所包围。 那是——小学第一次登台得奖的童安,雪白的芭蕾舞裙,脸蛋被光束托着,不含一丝阴霾。 ……还给我。 眼眶充斥泪水,妈妈一遍遍回忆、抚摸着有关大女儿的一切,最终紧抱册本,启开嘴唇,无声地大叫: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求求你,大发慈悲吧,什么代价都好,把那个健康的、快乐的、完好的孩子……还给我们。 她的名字叫乔童安。 她叫lily。音译成中文便是—— “莉莉,莉莉。” 学生宿舍,乔鸢豁然惊醒:“……几点了?” “三点半。”林苗苗踮脚,双手搭着床栏,音量不自觉放轻,“那个、明野和他朋友好像已经到楼下了,刚刚有打电话给你。” “我帮你检查了桌子和衣柜,应该没有东西落下。” “好。又麻烦你了。”乔鸢神情疲倦,似乎睡得并不好,撑起身体。 “慢慢下来。” 林苗苗赶紧去扶,弯腰递上鞋子。 宿舍没人,关着门,趁乔鸢洗脸的功夫,她一面清点行李,呼呼往胳膊上招呼,一面询问:“可是莉莉,一定要搬吗?一个人住外面会不会太危险?” “我能看清大致轮廓,也确认过小区安保工作,只有住户才能刷卡进来。” 乔鸢捧毛巾慢慢、细细地擦着脸,音色柔缓:“而且,你会经常来陪我不是吗?” “那当然!”林苗苗妙答,“没门禁,大床房,带厨房!你放心,我一定天天缠着你,毕竟我做饭超好吃的,能弄各种东西给你补身体!” 只是。 该问吗? 她犹豫片刻,决定勇敢问出来:“不过你,打算跟他复合吗?明野。” 卑鄙的男替身 第43节 “谢谢你的礼物,毛巾很好用。” “不愧是苗苗同学定好闹钟、卡点抢购来的一折商品。” 洗干净毛巾,对折,装进防水袋。 乔鸢反问:“你认为,人是容易改变的生物吗?” “唔。” “我尝试过,所以明白。” 如果是春天就好了,可惜仍然处于冬季。 下午三点的阳光有点虚幻,斜斜投射及人的肩上。低束的马尾、乌浓的发丝仿若流淌的瀑布,从她白玉般的脖侧滑垂下来。 “没有人能彻头彻尾的改变。” 乔鸢好似出神,淡声道:“区别只在于认清事实的时长。” 林苗苗:“可你说,你跟他说……” “因为我要租房啊。” 对方杨柳一样的眉毛、蜻蜓翅膀一样纤薄的眼皮遽然弯曲。只需微薄的笑意,近似于浮冰,便足以令那张脸美得生动起来。 “我不方便,你要赶稿,交给中介并不靠谱,总有些繁琐的小事需要人去做。” 比如找房、比如谈价、比如搬家。 既然乔老板能白手起家,他的女儿自然见多识广,懂得用人。 另外,左右能牵动某人的情绪,毫不费力,又何乐而不为呢? 林苗苗:!! 恍然大悟了老师! 乔鸢则竖起长指,碰了碰唇。 ——这是她们的秘密。 外人眼中温良无害、勤勉好学的班长,实际上,疑似一个坏主意非常多的女同学。既敏锐,又狡黠,擅长不动声色地挖陷阱,喜欢将计就计。她睚眦必报。真奇怪。 林苗苗竟不觉得崩塌,更没有害怕。 她们两个人,又多了一个秘密。 并且,太好了!莉莉思维清晰,完全没被感情推着走,那就不必为她担忧了吧? 至于明野和陈言,请自求多福^^ 苗苗下午要做兼职,怕一个人忙不过来,明野顺手叫上耗子、无良、吴应鹏。所谓兄弟,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嚯,两室一厅,还挺大,有多少平啊?” “套内72,新房!刚装修好。” 虽说捡了大便宜,耗子始终不可思议。 “说给儿子买的房子,儿子做近视手术,特地把家里弄成这样,结果手术恢复太快,又调岗去了别的城市。” “这边空着也是空着,要价贼低,租金一千,寒暑假不住人不收钱。” “要求是只住女生,男的顶多白天来,但不能留夜。不然楼道摄像头拍着,房东跟监控室大爷有交情,逮住一次扣五百。” “何必!”吴应鹏表情裂开,“都租出去了,这跟住宿舍有什么区别?” “房东不想房子被破坏吧,女孩子确实,一般爱干净,用东西也爱惜。” 无良环视周围:“空调冰箱、洗衣机烘干机……全部崭新,牌子比我家用的好,换我也不舍得租给男的。” “滚,你不是男的啊?” “比起你们,不算特别男。” “狗儿子还骄傲上了。” “喂,你们别光唠嗑,搭把手行不?来一个人,一起把人体模特搬进去。你别说,这玩意儿怪恐怖的,大半夜瞅一眼准吓人……” 鉴于耗子的不懈努力,无良总算肯搭理他。 乔鸢东西多,仨人推提着箱袋进门,按照上头的备注——有的写着个人用品,那就不碰。 有的是生活用品、学习用具,能拆,能拿。他们不确定就多问一声,该放哪里放哪里。顺便把房屋大扫除一遍,边聊边干活。 明野正擦窗户,女朋友冷不丁一句:“怎么没叫陈言来。” 好险没摔下去,他稳住身形,清一清嗓子:“师哥啊,他忙。” 紧接着追问:“怎么想起他了?” 乔鸢:“听说房子是他帮忙找的。” “听耗子说的吧?” 死大嘴巴,明野捏紧抹布,声调保持开朗:“的确师哥先看见的租房消息,转 发给我。但看房子、谈价格、检查合同,该做的事情我可没有偷懒。” 更没有假手以人。 换言之,陈言在整条行为链中的作用占比不足十分之一。 没有必要注意他,莉莉。 没必要记得他的名字,提起他的名字,毕竟。 他只是一个和我们短暂相交、以后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明野笑了一笑,明智地咽下真心话。 改成:“放心,我已经跟师哥道谢了。主要我们最近处得不好,他对我挺大意见的。万一路上碰到他,莉莉,最好不要跟他说话,直接联系我。” “对了,我们以后讲暗号吧?” 他状似临时起意,提议道:“在微博上看到,感觉挺有意思的,也算仪式感。以后每次见面第一件事,你可以先说一句话,要是我没说出定好的回答,那就罚我——主动学狗叫三声!” “如果你忘了叫呢?” 乔鸢背对他,面无表情。 “说明我有问题。”混杂着防备及森然的表情,也一点一点于明野的脸上消失。 太阳快落山了,余晖笼罩他的面上,不再闪亮发光,透露出一股即将泯灭的颓然。 “或者,有人冒充我也不一定。” 下一秒,他再度扬起笑容,近似画上去的弯线,视线紧盯女友背影,话里有话:“确实有被骗的风险,所以莉莉,下次、一定要检查暗号,认清楚站在你眼前的人是谁才可以。” “……” 乔鸢未置可否。 等处理完一切,时间走向七点。 以没食欲为由,拒绝外出,拒绝陪伴,乔鸢坚持要一个人留下。明野实在没办法她。 “不然我请他们吃完饭再过来……” “不用。” “我发誓,我没想乱来,保证连门槛都不踏进去一步,我就来瞧你一眼。确定安全立刻走。” “不要。” “你保证过,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没有质疑的余地。”女友一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样子。 “……好吧。” 明野叹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带着眷恋。 仿佛回到最初交往的时候,他一再求证:“苗苗一会儿就来是吧?她没门卡,得登记身份证的,叫她记得带。” “晚上睡觉前反锁大门,一共两道锁,怎么弄没忘吧?” “就算再没胃口,晚饭不能不吃。你什么时候饿了、想吃什么,告诉我,给我发微信打电话都行,我点外卖。” 朋友在楼下等得脚疼,发消息问下来了没。 明野按下电梯,不死心地扭头:“真不跟我去?” 乔鸢果断且冷酷:“不去。” “哎,我都不想去了。”他似小孩抱怨,又狗狗似的张开双臂,飞快地抱了她一下。 好比一场阵雨,充斥满清爽的薄荷气息。 “行,我走了,你关门吧。晚上不管外面有什么声音千万别出来。别随便给人开门,除了苗苗。” “走了啊。” 电梯门与房门一同闭合。 视野内,灯光明亮,少了擅议她人的人、插科打诨的人和依靠谎言与反复变脸生存的人。 整座房子好比一副无线条勾勒的意识流色块图。夹角银灰的竖状长方形——冰箱。 地面平放身为椭圆形——地毯,紧挨着它、以一定折叠形式出现的棕黑色——沙发。 沙发旁边圆筒——抽湿器。 再往前走即迎来主卧与书房外的交集地带,截至目前,乔鸢所看见的、用手触摸的每一件家具边角圆润,或打磨成弧形,或包裹着泡沫。 明野并非那样细心的人。 倘若有必要整合关键信息: 第一,房子是陈言找的。 第二,陈言大概率对她有好感。 那次拥抱,失控的心跳应当难以作假。 结合陈言的性情,他理应在附近埋下了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 没到偷装摄像头的程度。不至于。 卑鄙的男替身 第44节 房屋合同上没有第二位房客;房东亦非他本人,要么亲戚,要么花钱找来的托。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为什么要在这里? 为什么决定吃力不讨好地引导明野、不惜主动卖人情给明野,低价确保她住进这套房子。 答案十分清晰。乔鸢没有拄拐杖,一路摸索走出书房,拉开推门,外面便是半开放的阳台。 阳台围栏不高,只及腰,为此房东和明野轮流不厌其烦重申:它万分危险,需要慎重留意,尤其对一个盲人而言,堪称不应涉足的禁地。 而乔鸢来到这里,感受寒风吹拂面颊。 空气冷冽而清新。她衣着单薄,摊开手心,掌根贴着圆管滑动,从一端到另一端。 啪嗒,啪嗒,拖鞋不断发出声响。 噪音制造者置若罔闻,身处足足18层楼的高度,她忽然止步,低眼俯视小区中心浓绿的花坛,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旋即倾身—— “小心!” 伴着那道声线落下,一条手臂自侧面揽住她。 ——抓住你了。 乔鸢心道。 陈言。 第30章 金悦佳苑7栋,以72、108套内面积为主,每层楼设置两梯四户,同侧阳台相邻。 一般来说,绝大多数户主们买下新房,动工装修,会第一时间将开放式阳台改为半封闭式。偏表哥不按套路出牌,认为风景好,拒绝动阳台。 又有强烈的被害意识,总感觉不安全,影响睡眠质量的,干脆把隔壁也买下来。 理由十分充分:多花一份钱,伤亡率降低百分之五十。 “更大概率是小偷同时光顾两家,毕竟距离近。”陈言基于新闻事实逻辑如是警醒。 表哥觉得合理,便冷落7栋,转去住6栋。 而陈言,他没有太恶劣的想法,只是想与乔鸢建立起一层更隐秘的基础联系。越过明野。 倘若她有什么需求,或许他就在隔壁,能帮上忙。 当然,他并未计划外宿,至多将实验室一些轻活搬到这边做,以此代替图书馆。 否则乔鸢前脚租房,他后脚离校,难免引人怀疑。 就像一位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抑或是,已有家宠的人、偶尔顺手在外投喂的一只流浪动物。 严谨、隐忍、蛰伏,短暂的以退为进;在确保明野重新被游戏吸引、掌控确切的把柄前,绝不能被对方提前撞破自己住在隔壁。 即陈言为自己制定的行动准则。 不包括今天下午。 他违反规则。 只因明野叫上所有人一起搬家,绕过他。 他并没有睡着,侧躺在床铺上,静静倾听他们的对话与关门声。 而后下床,垂眼确认他们走出宿舍楼,锁窗,披外套,他也去到纺织大学,远远见了乔鸢一眼。 她穿高领底衫,纽扣款收腰针织外套和黑色丝绒长裙,外面披了一件驼色的披肩,衬得身形愈发高挑纤瘦。长发照旧随意束起,然而戴了一对花束型长链条耳饰。 很好看。 陈言便没由来地猜测,她今天心情似乎有好一些。 因为终于可以搬出来吗? 减少呆在宿舍、学校的时间,需要在控制情绪、隐藏自我上花费的精力也能少一些。 自由或单纯由于今天天气很好,无论如何,乔一元,你高兴就好。 收回目光,陈言先一步前往新房,随后便于咫尺外,清晰又模糊地接收到许多噪音。 他们来回走动的脚步,搬动的杂响;议论声,打闹声,笑声,每一个人都长了嘴巴,每一个人都会说话。唯独乔鸢。 他十分留神,却没能捕捉住她的声线。 ——她说话太轻了,好比温润的白开水;也许同明野单独待在另一个房间里,没参与话题。 一下午,隔壁音量时大时小,陈言几度分神,致使工作效率比预计得稍低。 所幸小组进度仍然领先,只是导师一向习惯让他一个人充三个用,一旦降成2.5也要挑剔他不够专心。 泡了杯咖啡,陈言集中注意力。 随着天色渐暗, 男生们离开,他直立门边,好比一抹幽灵浮在昏而深的玄关暗灯下,沉浸海水中,听见明野喋喋不休的絮叨。 翻译过来,每句话皆是:我要抓住你,纠缠你,莉莉,我绝对不要轻易放过你。 恋人分别的时候,通常会做些什么? 不舍地对视,牵手,拥抱,乃至亲吻。 陈言没去验证,阳台传来动静。 紧接着发生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来不及思索,他伸出手,打破房屋和房屋的界限,抛开身份与身份的距离。 他极其草率、不理智地紧梏住她的腰肢。 那一刻的后怕挥散不去。更重要的是,该怎么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叮咚,按响门铃时,陈言被誉为天才的脑子正飞速运转,编织谎言。然而一切止于乔鸢打开门,仰起清泠泠的眼眸:“郑一默?” 陈言:“……” 陈言沉下气,将发音部位后移:“……你还记得我?” “当然,机械工程学院,菜鸟驿站,你帮我拿过快递。”乔鸢浅笑,看来心情的确相当不错。 “你身上有一股苦木的气味,而且声音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只是他得流感版。” 陈言心脏微动:“可以问是谁吗?” “我男朋友,他叫明野。”她笑得缱绻,陈言低下头,闭了闭眼,不禁指责自我的可笑。 明野,明野,自然是明野。否则还能是谁? 他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同宿舍师哥吗? 黑咖啡的苦味直到此刻才泛上咽喉,他轻轻滚着喉咙道:“你的眼睛还没好吗?阳台防护不够高,平时最好别太靠近栏杆,万一滑倒就危险了。” “你住隔壁?”乔鸢答非所问,“我能去你家看看么?” 分明才是第二回碰面,如此冒昧,换做正常人指定拒绝。 但他是陈言,她是乔鸢。 “好。” 陈言将她领进门,原本不打算关门,乔鸢却说关上吧。 1701和1702的格局大差不差,只多一个次卧与卫生间。乔鸢拄着拐杖,像动物考察洞穴一般沿线走了一圈,突然开口:“隔音效果一般。” “嗯?” 陈言侧耳倾听,确实,她出门没带平板,平板播放音乐、置于客厅茶几上。这会儿四下俱静,隐隐约约传过来一些,虽无法分辨歌词…… 余光扫见乔鸢拿出手机,好似要打电话。陈言下意识扣住她的手腕。 皮肤相触,一刹那,他理性回笼,又松开手:“抱歉。” “你是要联系房东?” 乔鸢:“嗯。” “假如担心噪音,我会很安静。” “你能保证?” “我保证。”他的影子拥抱着她,覆盖着他。陈言补充:“我一般在宿舍,很少来这边。” 所以可以相信他,他想表达这层意思。 乔鸢却单手撑桌,挑起眼皮看他:“空口无凭,如果以后违反了呢?我讨厌言而无信的人。你和我的房东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就不必如此殷勤。 房东今年五十多岁,儿子已毕业,工薪族。自称表弟显然不合适。 只能让表哥升一下辈分了。 “他是我小叔。”陈言亦定定凝视她:“我们可以签协议,规定好违约的惩罚。” 不错的主意。乔鸢转开眼神:“我饿了,听说小区外卖不能送到楼上。” 我去买给你。傻子才会说那种话。 陈言立即道:“我会做。” “替你叔叔挽留住户?你有食材么?” “楼下有间超市,要是你有空可以一起去。顺便买需要的东西。” 搬家不属于一件瞬时利落的事,明明收拾得很干净,整理了许多遍,然而从一个地方腾挪到另一个地方,总有东西落下,有物件遗忘,且一时半刻无法发觉,总是后知后觉。 (啊,原来把那个弄丢了,什么时候……?) 同结束一段感情一样,与分手相反,挥刀的那一刻误以为够直白画上句号。 就那样利落体面地结束比较好,对谁都好。奈何有些人太难知足,时常犯幼稚,太盲目,非要点一把火,扒光衣服,将双方的皮肉都烧彻底,裸露出白森森难看又尖锐的骨,才肯承认。 (原来我们所钟爱的不过是最浅一层的表皮,没到这种程度。早知道就不这样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45节 不哪样呢? 不开始,不追求,不要确定关系,最好双方不曾相遇,彻底抹杀过往。如陌生人般淡漠地擦肩而过,只顾侧头和朋友们或另一位异性聊天。 对于感情,乔鸢曾困惑了一阵子,好在已经梳理清楚。 搬家是一件好事,明野、陈言兴许都是趁手的工具。况且超市是一个好地方,明亮又洁净。 “什么时候去?” 她不经意地问。 陈言回答:“现在。” 第31章 小区对面有一家连锁超市。 ‘郑一默’推购物车,乔鸢拄着导盲杖,随手伸向货架。 “那是洗衣粉,比较重,可能不太好拿。”也容易洒得到处都是,不便于收拾。 ‘郑一默’说:“可以考虑换成洗衣液,多买几瓶,你喜欢什么牌子?” 视线含糊混沌,乔鸢换成万花筒般绚丽迷幻图像中、最醒目的黑色块状物。 郑一默直言:“你的情况不太适合用自热锅,虽然方便,烫到手或不小心打翻就不好了。” “……” 塑料膜的触觉薄软,带着几分回弹。 她放下速食品,将金属杖倚在货架边,双手贴合轮廓,仔细抚摸、感受杯子的质地。 猜到她在收集触感,郑一默陪着静静站了一会儿,方出声:“按照你拿的次序,第一个有印花的塑料杯,第二个没有印花塑料杯。第三个玻璃杯,现在手上的是陶瓷杯,苹果形的杯盖和把手……” “你本来话就这么多吗?” 乔鸢冷不丁打断。 陈言立时住嘴,沉寂。 旋即,她问:“我手上的杯子,杯身是不是有很多图案?” 陈言:“嗯,小狗、波点、苹果和星星。” “表面凹凸工艺明显么?” “……” 原来不是平坦的吗? 他抬手去碰,那股不再陌生的、干燥醇厚的气味压下。视线中赫然多出一小块新的几何图形,是他的大拇指,放置于她交叠的手指间,她的阴影边缘。 好似稍稍往上一点,往下一些,便能打破她的色块,侵入其中。 “郑同学?” 乔鸢面色平淡。 “在。”陈言碰完了,收回指答,“视觉上不明显,但侧面映光纹路弯曲,其实不隐晦。只是花纹较浅,加上用鲜亮的颜色和图片转移注意力,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得到想要的答案,乔鸢:“你可以继续安静了。” 多少有些用完工具就丢的嫌疑,陈言却并未不悦,反而低眼去笑。 这样的场景,就像做梦,与梦里一样。 不过。 ——笑得太明显了。气息。 对方极具压迫力的存在和视线如影随形,比喻成篝火已然不足以传达那份惊人的热度,至少是熔浆程度。 也许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如是思绪一闪而过,可惜,乔鸢的字典里没有玩火自焚,有且仅有挑战,然后胜出。 再往前便是少见的家宠区,左侧一排排水箱,右边木架摆放盆栽植物,偏冷色调的蓝与绿交汇。 乔鸢握住手臂,陈言立即脱下外套。——这一点倒是不错。 陈言,是一个沉闷、寡淡却极其专注缜密的人。一旦将视线凝定某处,便倾上所有,达到类似于明野般的热诚效果,只是偏晦涩深沉。 单论有效期,理应更长久。 但事无定论,尤其涉及人的本性。 散漫想着,象征性说一句谢谢,乔鸢便心安理得地抬起手,接受来自陈言的服务。为她套上衣服,又附身从最底下一直扣扣子到领口,把过长的袖子翻折两圈。 毕竟,无聊古板的年长监督者、照看者、情绪安抚者和需要关注的高中生。他们最初的相处模式即是如此,没什么可别扭的。 “有很多好看的鱼。”想起乔鸢的软件头像,陈言问她要不要买几条金鱼回家养。 “我更想摸一下。” 乔鸢提出设 想外的要求。陈言左右看了看,台上放着各种工具:“戴手套?” “不需要。” 好吧,陈言左手握网兜,兜起一尾胖嘟嘟的泰狮金鱼。右手提住乔鸢的袖子,两人靠得很近,离箱子也近,通过移动肢体指引她找到正确的方位。 指尖触鱼鳞的一瞬,出乎意料的冰。 箱子里水温极低,散出一股腥气,鱼腹圆而鼓胀,似含卵的肚子,水淋淋的新生。 手感潮湿、黏腻,滑溜溜的。 乔鸢微微皱着眉,失焦的眼眸盯准下方。 陈言则是目不转睛地望她,望见她莹白的面上接连掠过几丝幽微的情绪,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染上一层海蓝的滤镜,流动的光泽。 小臂上一串珍珠手链滑至腕间,耳饰也长长地坠下来,轻轻地摇晃。折射出粼粼的波光。 衬得耳垂晶莹小巧,很适合用嘴含住。 “我讨厌鱼。” 乔鸢话落,一道人影如炮仗般大步冲来。 总算找到你了!尤心艺讥诮开口:“还以为谁,这不是我们大二就急着跟人同居的班长么?也不嫌掉价。” 说完注意到在场多余的第三人,身形挺拔,五官利落分明,长相勉强不错,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比明野那个花心懦弱的穷乞丐好上那么一点。 “一个不够,又找一个,很有本事啊。话锋一转,她也没放过他,鄙夷道:“别人的女朋友、一个瞎子你也下得了手,有够脏的。” “……” 对方一身红衣,音色亮,走起路来圆圈形的耳环、手链乃至背包挂件碰撞,叮叮当当响声鲜明,充满辨识度。 乔鸢收回手指,非常自然地往陈言腰间抹了抹,抹干净水渍。语无波澜说:“没意思,走吧。” 尤心艺直觉朝她说的,冷嗤往前,话里有话:“旧的是没什么意思,跟饿死狗似的,嗅到肉味就流着口水往前扑。” “也不知道某人眼光有没有改进,到底找了新欢,还是又从垃圾堆里千挑万选一只烂苍蝇出来。” 她目光尖锐,落到陈言身上,堪比浸盐的鞭子。 乔鸢有点不耐烦了,拽开陈言的手臂,径自转身。 “你走什么?乔鸢,我话没说完!” 尤心艺还想绕道去堵路,却被陈言伸手拦住。 “让开!” 她气势汹汹,想推,推不开,便伸脚去踩。 陈言躲开了。 他身量够高,眸色暗沉,低头俯视她的神情淡漠客观,仿若审视一只任性自我的动物——甚至不具备成年人基本的掌控能力。 话音低且冷峻:“如果是想提醒她,没必要用这种说话方式。假如为了被讨厌——” “我想,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 尤心艺愣住了,接着狠狠瞪他一眼,多管闲事的东西。向着乔鸢离去的背影叫:“乔鸢!我有话说!” 后者没有回头。 “……乔一元!” 尤心艺不可置信地拔高音量。 她依然没有停顿,很快消失于置物架后,不见了。 咚一声将包和手机、触手可及的盆栽悉数摔砸地上,尤心艺咬紧牙关,作为被抛下的人,神情愤恨怅然。 足以显示她们间的关系,确实不似明野叙述得那样简单,并不像因性情不合而决裂、此后再无往来的同班同学。 陈言看在眼里,垂下眼皮。 几秒后,其他女同学气喘吁吁赶到现场,见状愕然: “心艺,你……没事吧?” “怎么把东西都摔了,是不是要赔钱啊?” “我去叫人。” “是不是没找到班长?我就说,林苗苗帮她收行李,男朋友带室友帮她搬家。这么多人,肯定把事情都弄好了,不可能再来超市买东西的。算了吧。” 廖雨婷掐着腰劝:“反正班长这学期算是废了,抢不了你的风头。现在又搬出去住,大家碰面的机会也少了,不然你就别理她了,没必要老针对她。” “是啊,班长也怪可怜的。每天研究那堆布料,我要是nina——当然,宝茵指定公私分明,不可能乱给分的,所以这一次段排名一定是你在前面,心艺!” “没错没错,心艺你这次设计稿巨无敌赞!” 旁人瞧着脸色附和,讲了这么多,只换来一个字:“滚。” 大家面面相觑,误以为听错。 卑鄙的男替身 第46节 可是尤心艺居然不顾及场合厉声呵叱第二次:“都给我滚!滚啊,别烦我,听不懂人话?” 众人顿时难堪。 隔着几排货架,乔鸢听见动静,停下脚步,冥冥中与尤心艺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假设从前的明野于此,大约许会毫不犹豫地拉住她的手,跟她说,是尤心艺太欺负人了,太咄咄逼人了。你没有错。莉莉。 ——你一点错都没有!叔叔阿姨也好,尤心艺,寝室里那些人,没发现你有多好是她们眼神不好使。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承包她们的份,好几倍对你好。 他说过最天真的话语。那一刻兴许是真的。 可换做眼下,她已无从确定。 比起转瞬消逝的新鲜感、稚气的举动和不负责任的诺言,其实明野所有行为中最伤害女友的正是这一点。 被背叛、被衡量对比着放下,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秒,亦无比惨痛地践踏了当事人的尊严,碾碎所有过往。她将永远难以介怀。 教室内,他只顾着与别人分享快乐却遗忘她的那一刻。 公园里,他表现得如此真诚却从未想过坦诚的那一秒。 而陈言走上来,捡起乔鸢掷在地上的辣条,一言不发地靠近,一根、一根强势掰开她紧攥的手指,摸了摸她被自己掐红的手心。 放到推车横杆上。 “前面有水果,你想吃什么?” 他问着,再将自己的手覆盖上来。 一半掌着购物车,冷静把控车的方向;另一半按住她,像绷带,像海绵,像一团纱布,按住一个人潺潺淌血的伤处。 往前有阻物,往后是他的胸膛。 不同于高铁,这次,陈言握得太紧。 于是乔鸢用力地挣了挣,又挣了挣。始终没能逃开。 … 那包辣条即是信号,在‘郑一默’面前,许是离校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也可能单纯偏爱与明野相似的性格。 总之,乔鸢似乎不打算在他面前完全隐藏自己,不介意表现出些许真实的感受和喜好。 陈言便将原计划做的清汤寡水鸡蛋面改成青椒牛柳盖饭。 “有点辣。”他叮嘱,把筷子和纸巾一并放她手里,“要是不喜欢就算了,不用吃完,我再做别的。” 吊灯垂挂于饭桌上方,浇下的暖光暧昧迷离。乔鸢低头吃得认真,不知在想什么,一口一口吞咬得颇为缓慢,无法从表情判断喜恶。 但到最后,她全部吃完了,尤其是青椒,一根都没有剩下。 吃饱餍足的乔鸢靠在椅背上,有些懒洋洋的,进入待机模式。 她喜欢音乐。流淌的钢琴声中,陈言洗碗,冲锅,拧干抹布,将岛台擦了太多遍以至于洁净反光。 顺便收拾好厨余垃圾,没用完的食材分门别类整理进冰箱,末了,确认没有别的事可以再做,时间也有些迟了,他才提出离开。 “今晚我住隔壁,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陈言换上鞋子,放好拖鞋。 “再见。”乔鸢淡淡地,懒得摆手。 走廊感应灯亮起,夜晚化作浓稠的黑雾。 陈言走出去,乔鸢反手关门,今夜本应到此为止。 有关郑一默和乔鸢的篇章至此告一段落,未完待续。正常节奏是这样的,然而在这行字打出来前,在一集影视剧结束的bgm响起以前。 陈言猝不及防地回身,抓住门把说:“小区不能叫外卖,外面的食物也未必干净合胃口。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每天下厨,多做一份给你。” 乔鸢无 法辨别他的面目与神情。 他蒙着一层雾气,偏偏要在她最脆弱、最被动的时节出现。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既然迟到了,又何必追到衡山,跑来金悦,千方百计地贴近她? ——难道应该感动吗? 需要我哭着跟你道谢、然后甩开明野,义无反顾投入你的怀抱吗? 乔鸢笑了一声,十分温和的语调,话却毫不客气,比同鱼鳞下横出的骨刺。 “连带超市发生的那些,你未经同意就碰我的身体、牵我的手,要我一起告诉男朋友吗?” 她抬起眼,一脸驱逐人的嘲弄与傲气:“我说过,我有男朋友。他向我求婚。” “结婚了也要吃饭不是吗?”陈言寸步不退,“他会做吗?他肯学?就算学得还行,你确定,他不会哪天一时兴起又把所有东西弄得一团乱?” “我指,你的男朋友和厨房。” “……” 门,重重压住人的手掌,留下红痕。 可人的指骨也硬生生抵御着力道,不准许关闭。 “所以我允许你来做饭,做完再把你赶走,换和男朋友一起坐下来吃饭,这样你就高兴了么?” 乔鸢近乎质问:“郑一默,我没想到,你有这么伟大?” 手指因冰冷而发麻,眼眸中涌动着某种复杂沉凝的情绪。他是,她也是。两人如出一辙。 良久,灯光熄灭。 黑暗中传来陈言的答复。 “只要你能高兴,乔鸢。我无所谓。” 第32章 下午两点,下班! 明野脱掉制服,换回自己的衣服,刚开机。手机便疯狂震动,弹出消息。 【梦江湖孤舟】:求你了野哥,帮帮孩子吧,真就差一点贡献分,做足日常攒够装备,周末就能报团开荒了!!到时候请你吃满汉全席行不行qwq!跪地磕头.jpg 【梦江湖孤舟】:歪,在不在不?110吗?我报警,我哥丢了,我巨大一个好心帅皮刀男哥呜呜。 明野:。 算上前天、昨天,这已经是他发来的第50+n条消息了。真有毅力啊。 孤舟本人估计低年级学生党,不是高中就初中,小屁孩一个,上网时间不固定,游戏瘾却不小,最爱到处捞群友白嫖日常。 明野推说没时间,他说只要十五分钟,球球了,不然他绝壁郁郁症大爆发,命绝本周; 明野实话讲卸游戏了,再装回来得一两天,赶不上。对方立即发来20小红包,一口一个网咖、包厢,平时指定没少去。 明野仍拒绝。 距离圣诞节只剩大半月,28号是他生日。他打算买一对新的情侣表送给女朋友。 不知怎的,最近好像很少在莉莉手腕上看到他以前送的那款表,可能戴腻了,问题不大,他买新的就可以。 为此需要花更多时间补班、做功课,研究哪款女表受欢迎,实在没空陪小孩玩。 他反给孤舟发50元红包打发:【你野哥忙着打工赚钱,自己找代练。没事少去网吧瞎混,少壮不努力,长大捡垃圾,懂?】 【我不我不我不不不不,就要你帮我做日常呜呜呜呜一次就好,以后都不烦你。】 孤舟发满地打滚的表情包:【你让我给东西我都帮忙了!是元元姐不要!不能怪我!我不管,反正我帮你你也要帮我,哼哼哼哼哼哼哼。】 青少年,不愧猫嫌狗厌。 被缠得没办法,恰好手里有一张500元充值卡,陈言给的,他塞不回去。 明野动了动手指,发出一行字:【就一次。】 孤舟:【万岁!我帮你问群主什么时候在线,你顺便把东西给她,完美!!】 明野:【==学你的习去。】 找到附近网吧,交钱上机,有一阵子没摸机械鼠标和键盘了,明野对着更新后的登录界面愣了一愣。 打开游戏群,群友们照常热络,聊外观,聊新boss和奔现八卦、官方线下活动,分分钟99+ 明野冒了个泡:【有谁知道,群主在不在线?】 卸游戏前,他把师徒和好友关系全解了,无从得知尤心艺的动态。 群友a:【有没有人打55?寂寞的下午,老公不在家,快来陪我打一把~激情的55,yy在线等你!】 群友b:【这个818绝了!!@四十离异带葫芦娃我就说某男不是好货,混上指挥真以为自己阵营男神了,到处找白富美骗钱。这下好了,被开盒了吧,笑得我莫名其妙踹了路过的狗一下,狗都哭了!】 群友c:【我要改id啊啊啊啊宝贝们,性感的毛驴和风情万种小狒狒,哪个比较符合我气质??要清纯不做作那种急急急。】 群友d:【cc,不然你就叫清纯大蟑螂,保准吸睛。】 混乱间,明野发第二次:【谁在游戏?帮我看眼群主位置。谢了。】 无人回复。 大家各聊各的,聊天界面飞速滚动,他的发言堪比一粒砂砾,瞬间埋没于风沙下。 活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曾几何时,他一上线密聊闪不停,左一个‘你就是大佬徒弟?兄弟传授点秘诀呗,什么姿势跪求才能收获巨豪师父?’,右一个‘野哥来了,还废话什么?赶紧组队组队,开干!’。 谁说的来着?基于游戏所建立的情谊,一旦脱离载体,便光速冷却。 毕竟江湖从不缺人,况且大家在意的本就是铁打的神豪榜第一。与他无关。 多正常,没什么好落差的。 花十分钟替孤舟搞定日常,明野登自己的号,同时在群里艾特本人:【在不?给个位置,还你东西。】 尤心艺:【主城广场】 【行。】 卑鄙的男替身 第47节 隔着网络,尤心艺句短字少,看样子不准备为难他。那么,只要他把那些装备武器都还回去,充值卡当谢礼,不够的部分再折现付清就可以了吧? 骑马奔向传送点,屏幕外,隔壁有人吸烟。明野往旁边挪椅子,又抖了抖外套,心想待会儿得多回宿舍一趟了,否则沾上气味,莉莉不喜欢。 再抬头,传送成功。 游戏主城据说以现实城市为原型设计,青瓦白墙的建筑物们考究历史,错落有致。 明野操控人物进了城门,刚想问尤心艺具体坐标,只听前方砰地巨响,一簇簇烟花冲天,特效闪得人眼花缭乱。 谁大白天放烟花,烧钱啊? 他纳闷着,不知谁说一句:【卧槽,男主角来了。】 前头拥挤的花花绿绿人群当即散开,给他腾出一条小道。明野不解,切换附近频道:【什么情况?】 该说不说,梦江湖职业平衡和竞技机制废得一笔,游戏氛围良好到不行。高素质热心观众们纷纷抢着解答: 【@莉莉家的明野好险,再晚一步你老婆没了!】 【你师父无了!!】 【超豪横的独享大腿要被抢了!】 【总之,师父一开始是师父,但师父有情缘了就变成师母。师母不是师父,师母是不可以成为老婆的,因为她有对象。但只要你积极,师父还是有机会变老婆的。兄弟你明白了吗?@莉莉家的明野】 什么跟什么? 明野一头蒙:【和尤十元有关?】 群众a:【她被告白中。】 群众b:【被炸烟花中。】 群众c:【各位朋友不要挤,不要急!我来解说!前方迎来的就是我们神豪榜万年老二、传闻185清纯腼腆且有大肌的阔少爷求婚现场……】 随着脚步接近,画面逐渐清晰。 以‘尤十元’和‘元元的跟班’两人为中心,众人包成一个圆圈,眼看价值66、88乃至188rmb的烟花不要钱似的狂炸。 两位主人公皆穿戴炫彩,白发成男一脸真挚,双手高举荷包,屈膝跪在少女身前。 这是梦江湖独有的求情缘仪式。接下荷包,则意味着彼此有意,可以登记关系,喜结连理。 今天日子不好,明野点尤心艺私聊:【有点事,下次再……】 字未打完。 尤心艺公开叫话:【@明野来yy】 【哦豁!】 【哇靠!】 【精彩!】 一干路人惊呼令明野想起一个月前的自己 ,不由得情绪复杂。 或许尤心艺也被架住了,急需一个理由摆脱追求者……基于此种猜测,也为一次性了断他们间的瓜葛。 明野皱着眉,犹豫片刻,久违地登上yy。 yy内一共4人,他、尤心艺、跟班以及一个陌生的白马甲。 跟班正在告白,声线发颤、结结巴巴地说完好长一段话,结束语为:“所以你、你愿意做我的情缘吗?鱿鱼?” 尤心艺反手将问题抛给明野:“你怎么说?明野,我应该答应么?” 语调轻佻讥诮,同那天亲吻他时无异。 “……我来还东西。” 意识到氛围古怪,明野不想蹚浑水,加快语速道:“你给我的金和非绑定物品通过邮件寄回,底下16位是充值卡密。其他绑定的,我算好大概多少跟你说一声,不介意就给个收款方——” “又听不懂人话了?” 尤心艺粗暴打断。 “我问你,要不要答应做他情缘?” 跟班期期艾艾,大约察觉出明野是关键人物:“是啊、明野,你是鱿鱼第一个徒弟,你说一句话。以后你打游戏,不管有什么需要,我、我随叫随到,肯定帮。” “所以、我和你师父结情缘的事,你……” “说话啊,很难回答吗?” 尤心艺步步紧逼,一刻不允许他逃脱。 究竟是真在乎他;借他的存在打舔狗的脸,以此对全游戏的人宣扬‘尤十元魅力无限,追求者无数’;或单纯又与莉莉怄气,那边受冷待,撒气到他身上。 越往后概率越大,明野没空想那么多。 既然她非要问,他按着额头,也不再弯弯绕绕,无比直白回答:“随便你,你想清楚就行,和我没关系。” 网恋毕竟危险,被骗炮的女生太多了。 “哦?”尤心艺自喉咙深处抛出一个代表不屑的声词。游戏里人物不动,但移动鼠标,脸朝向他,字字凌厉。 “你加我微信、找我打游戏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一厢情愿上头,一天到晚给我发消息、分享818也不是这态度。” “——那是因为莉莉!” 是心虚吧,是谎言吧,被道破真相的愠怒,纵使心知肚明,有几秒钟也不可避免地唾弃于自我的掩饰,可那些都过去了。 明野一口咬定:“你答应过我,打上12段就不干扰她,希望你遵守诺言!” 尤心艺呵了一声,攻击性十足:“什么狗屁诺言,你自己做到了么就有脸来要求我?” “不光耳朵聋了脑子也不好使是吧,需要我给你回忆一下吗?明野,当初你追她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只对她一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yy里用户离开,游戏人物同步消失。明野长按电源键,直接关机下线。 懦夫。废物。 傻了吧唧的跟班丝毫不懂观察氛围,犹呆愣愣地问:“他怎么、怎么不说话走了?那我们要情缘吗?鱿鱼……” 尤心艺一声不吭直接把人踹出去,旋即想起‘小梨木’这号人物——也就是那只白马甲,她新捡的徒弟。敷衍道:“下午没空,晚上我要去逛街,明天再教你技能连招。” 【好的,师父。】小徒弟规规矩矩,意外地询问一声:【……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跟班,更喜欢大师兄呀?】 按辈分算,明野确实排她上头。 尤心艺:“你又在图书馆?” 根据描述,小徒弟性格温吞,被室友排挤,不敢回宿舍,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图书馆。因此只能文字交流,没法开麦。 她刚上大一,却也学设计,平面设计。 名字里带梨,小名梨子。 两个月前妈妈意外去世,爸爸另寻新欢,迅速再婚并断了她的生活费。 听起来恍如她跟某人的缝合版,只不过更可怜一点。更穷。 自新手村误打误撞碰上梨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破例收徒。尤心艺不确定以上内容,究竟起了几分关键性作用。 总归对于她,她到底多了几分耐心。 一如刚开学的乔鸢对她。 “每天一副胆小怕事的鹌鹑样,别人当然会搞到你头上啊。都上大学了,谁没事找事还玩校园暴力那一套,说不定就是为了逼你发火。那你就发火呗。” “直接跑到煽风点火的人面前骂她,扇她,想说什么随便说,天天忍着算什么?装什么好人,没脾气的圣母活该被欺负。白痴。至理名言没听过吗?” 她分不清自己在对谁说。 小梨抑或莉莉。——那个虚假不祥的名字。 乔一元,你这么会这么蠢?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连自己该什么样都记不得。 所以你活该。 活该两个字,从她的嘴里流出来,仿若生霉斑的果实。密密麻麻的虫卵本是透明的,无错的,孵化出来的蛆虫却肥腻、令人难以接受。 【知道啦,师父,你不要生气,我会努力的,坚决反抗恶势力。嘿嘿。】 小徒弟性格软,软得让人心头冒火。 分明自顾不暇,倒有精力再来关心她:【师父,其实我觉得师兄,呃、也不是特别好?而且他有女朋友,如果可以,你还是不要喜欢他了吧?世界上其他好男生有很多的。】 尤心艺看了只想笑。 “你懂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们都不懂。 分量只比乔鸢轻一点,但只要明野一天是乔鸢的男朋友,他就一天作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敏锐察觉异常,乔鸢明哲保身,放弃他,果断抛弃他,固然叫她不爽,再一次追忆起遥远的自我故事,恨不得拧着对方的肉,撕了对方的皮,当众控诉揭露其无情无义的本质。 可倘若乔鸢执迷不悟,深陷泥潭,死到临头仍抱着一坨臭屎不肯松手,她更要嘲笑、鄙视、诅咒,无所谓付出多少代价,最好让那坨屎炸开。 让瞎眼的女主角好好看看,你的眼光有多差! 你有多愚蠢,多盲目,多么不识时务! ——所谓爱情即是这种东西,但凡与男人沾边,女人就掉进茅坑里,溺下去脏的,再爬起来也是脏的。因为你们戒不掉,你们老要相信世界上有一个好男人,他能拯救你,你能拯救他,神经病。 ——所谓扭曲的断绝的友情也就是这样,你过得好,我不舒服;你过得不好,我不舒服。 除非你的好不来源于别的任何人,而你的不好,没有期限,只能来源于我。 “少管闲事,好好练级,别搞情缘。” 尤心艺双腿支在电脑桌上,戴着耳机,涂着鲜红色的指甲油警告:“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必须遵守,否则我就没你这徒弟。” 说罢,她放下刺鼻的小刷,点开新聊天框,轻描淡写发号施令:【周末南港的线下活动想办法把他弄来,给你做一把紫武。】 紫武可谓游戏内最高阶级的武器,价值近万。 钱向来是好用的东西,几乎下一秒,备注为孤舟的头像跳动,秒回: 卑鄙的男替身 第48节 【保证完成任务!!】 第33章 出了宿舍,明野直奔女友住处。 林苗苗也来了。 俩女生正分类材料,明野自告奋勇帮忙。不就是拉链纽扣、织带嵌条、缝纫线绳跟一些破铜烂铁么。 不料推开次卧门,入目满床满地的零件,他惊呆:“你们把批发市场搬来了?” “……呃,因为我和莉莉、就是我们跟老师商量了一下,两人尝试合做一个课题,我负责画稿件、缝衣服,莉莉主要管布料部分。由于重新拟定主题,原先很多东西就不能用了,都得调整……” “那个 、对了我们的主题是……表达的核心……” 叽里咕噜的,夹杂着英文,听得明野云里雾里,不禁打断:“等等等等,你俩合作一件衣服,能行么?确定给分?” “准确的说、是一个系列。” “服装设计一般用‘主题系列’作量词,没有单件单款的。” 林苗苗小声纠正,推推眼镜,隔开眼神交流:“班主任和nina同意了,只是我们两个人,评分要求肯定更高,得努力做到最好……” “给分就行。”明野卷起袖子,“怪好玩的,难怪你们弄这么大阵仗。你刚才说,你们想要什么感觉来着?” 啊。刚说完就忘了吗?林苗苗无奈,十分费力地描述:“就是把视觉、听觉、触觉分开……” 乔鸢:“把颜色一样的部件放一起就行。” 抛开弯绕,这下傻子都能听懂。 简单。明野说干就干,边哼歌边做事,但全然没有预料到,她们的审核标准居然严格到这种程度。 一小时后,林苗苗来检查,表情很为难,措辞很直接,打开一包包装好的零件袋全倒出来,不是皮革布颜色太浅太重、带珠光;就是毛巾绣、各种综合标颜色杂,色调差异,不应该归为一类。 明野诧异:“它俩不一样?” “一个偏紫调一个偏粉调。”林苗苗拿着两张刺绣贴也崩溃,“就像玫红跟粉红,差别还是挺大的吧……” 明野:“粉红深一点不就是玫红??” “你也说了要加深……” 林苗苗无力:“明野……学长,你可能对颜色不大敏感,不然……去帮班长晒一下被子?在顶楼天台。” 她在委婉地否决他的工作成果。 分明好心打下手,明野也郁闷了,转头语调低落地喊:“莉莉……” “你饿了吧?”乔鸢难以区分细致的颜色,便闭着眼,将摸起来手感相似的物件归类。头也不抬道:“橱柜里有方便面。” 明野:!! 她猜到他没吃晚饭! 她关心他!!!! “好,我去煮!” 明野精神振奋,站起身。 须臾,厨房里传来他明快的问询:“你们饿不?冰箱里有鸡蛋,我会做,给你们一人煎一个荷包蛋怎么样?要吃吗?” 林苗苗摸了摸肚子,刚想问班长。班长回复:“我们吃过晚饭了。” ……咦? 苗苗疑惑,苗苗不说。 “真不要?”明野再三确定,“我做煎蛋巨好吃的,溏心的,不顶饱” “不用。”乔鸢说。 “……好吧。” 充满失落遗弃的语气,活像不甘被遗忘的存在。明野想端面来次卧吃,被拒绝,乔鸢嫌气味大。 他便只能委屈巴巴地留客厅里,时不时制造出一些动响。 “好辣辣辣,绝了,怎么能这么辣,莉莉,家里有喝的么?开水壶里太烫了。” 乔鸢回答:“电视机下面。” “哦。”明野放下筷子,打开柜子,除开排列整齐的矿泉水,意外发现许多零食。辣条、卤味、泡椒鸡爪…… 一看就不是莉莉的口味。 “零食谁买的啊,也不挑点你喜欢的。” 明野摇头,听见答案:“邻居送的。” 原来如此。 “那她人怪好的。”他评价。 身处卧室的女朋友既没有附和也没有予以否定。 过了一会儿,明野收起碗:“我吃完了。” 他洗碗:“莉莉,洗洁精怎么用完了?这么快,你别老开火啊,多危险。我去再买一瓶。” 他敲门:“我回来了,19.8两瓶!” 很快他又出门:“我去晒被子。” 又敲门:“我又回来了。晚上你俩一起睡?一条够不够盖,反正时间来得及,我去超市再买一条得了。” “……” 已经不是小学生的级别了,完全,简直,相当于一只活蹦乱跳、精力充沛且一秒钟不叫、一分钟得不到回应就会立刻倒地装死的狗狗。 据说平均每只大型犬每天需要消耗3名大学生特种兵,才能令主人安静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明野可能需要五个。 林苗苗客观评判。 也许这就是他该有的生活。明野一边拖地一边想,规律作息,戒掉游戏,勤勤恳恳为前方既定的目标而奋斗,安安心心地享受当下日常。 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枯燥无味。 他是快乐的。 明野学着女朋友的方法正经审视自己,体验自己,不断告诉自己:我的快乐并不一定要来自放纵。自律和自省也可以。 可惜美妙的时光短暂,六点钟,明野又该去补班。临走前,他提两袋垃圾,换鞋,弯腰提起鞋跟不忘先打报告: “明天店长让我出外勤,具体地方还不知道,估计要弄到挺晚。” “要是不能来找你,我提前打电话,你跟苗苗说一声,让她再陪你一晚。后天我请她喝奶茶。” 乔鸢嗯了一声,水润的眼眸低伏在纤长的睫下。 “要抱一下吗?”明野放下垃圾,嗅了嗅手指,不臭,这才笑着张开手。 乔鸢没有第一时间靠近,他不催促,只是等着。 片刻后,乔鸢向前一步,明野眼睛一亮,显出酒窝,低头环手抱住她。 隔壁微小的开门声紧接着关门落下。 明野没敢抱太紧,轻轻地,一下便松开。 “待会儿给你发消息。” “要回我啊,一个标点符号也行。不然我会打电话的,打到你接为止。” 他一步三回头:“别拉黑我!” “要点外卖告诉我,我跟保安大哥混熟了,让他悄悄给你送上来。” “电梯到了。” “走了,拜拜。” 几乎能听清对方不住挥手扬起的气流声。 呼,终于不用社交了!习惯性检查钱包,确认余额够,林苗苗推门出来:“莉莉,你想吃什么,我去——” 只见莉莉手上已经提着一份四层便当盒。 林苗苗:咦? 哪来的,不重要。 谁做的,也无关紧要。 青椒虾滑、肉末茄子、豆豉排骨,超级丰盛。好吃,爱吃! 林苗苗埋头吃,往好朋友勺里夹一口菜,往自己碗里放一口菜。往好朋友勺里放一块肉,再往自己碗里夹一块肉。 “别吃撑了。”乔鸢不疾不徐提醒,“还有水果和汤。” 话音刚落,叮咚,门铃声响。 林苗苗开门探头,左右无人,唯独门前两个汤罐与一盒洗好的草莓青提。 没有便利贴,没有备注,怎么看都不像外送食物。结合下午隔壁阳台传来的香气,林苗苗觉得自己好似发生了什么。 不过,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什么来着? 直到夜晚洗完澡,躺上香香软软的大床铺,昏昏欲睡之际,她才想起: 明天,不就是梦江湖同城活动举办日么?? * 好好一家咖啡店,天知道老板哪来的想法,居然跟网游联名,往人家官方活动区里愣生生支出一个移动咖啡摊,再外派他们俩来现场摇咖啡。 卑鄙的男替身 第49节 上午俩小时,爱摸鱼的小朱平均每小时感慨1次,吐槽2次。原因无他。 短暂的午休后,会场又开始放人进来。作为管内唯一提供饮品的小摊,‘遇见’被围得水泄不通,忙得飞起。 “不就是一些coser上台表演,再卖点周边吗?怎么能来这么多人?” 又一批咖啡杯用完了,趁着拆新的,小朱斜眼瞥见明野第十九次以有对象为由笑拒女生加微信,不由得耸肩:“难怪店长们不来,你都多少了?我也有七八个问联系方式的,换他们露脸不得被生吞了?” 明野一手握咖啡,一手提杯拉花:“不是就一个店长么?” “俩啊,睡神跟他表弟。二老板 只管投资分钱,来过店里几次,不说你同校师哥么?” 小朱毫无城府的话语成功令明野眸光暗了暗。 “是吧。” 他模糊地回:“不是很熟。” 是吗??不熟,那人家上次为嘛跑办公室里查监控,每到你的片段就特地调慢,速一帧一帧地看? 小朱张嘴欲语,理性刹住。 他纯属偶然撞见,至今记得对方抬起来的眼神,超阴沉的。 还是不要多嘴好了,毕竟同事和一份轻松且福利待遇好的工作,谁份量更重不言而喻。 两人撑到五点,定好的下班时间,累得身架都要散了,赶紧打扫好地方,收拾东西,装箱搬上车。 期间手机一直亮屏,显示孤舟来电。明野没空理,给乔鸢发了条消息说收工了,吃完饭去找她,就把手机扔进兜。 做咖啡用到的道具不少,两人搬了几趟,还剩一台咖啡机。 小朱年纪大一些,借机偷懒,让明野抬。 小货车停在场外,同事间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出了1号厅,中间一带露天的路,转角撞上情侣争执现场。 男的约175,体型胖,皮肤倒算得上干净,不至于丑。奈何表情唯诺,双眼无神,一副熬夜多了的萎靡虚样儿,音色粗粗的,紧抓着女生袖子不放。 “反正、你没有拒绝,没拒绝就是——答应!” “你都答应和我谈、恋爱了,一起吃顿饭怎么了?我、我请客,我有钱,大不了给你买、买包!” “买你爸的坟头草,我缺你那点送命钱?” 女方侧对他们,一张紧致的娃娃脸,大眼红唇,化着精致的妆,眼尾拉得极长。好比甜美的小烟熏里不期然刺出一把尖刃,甩话也刻薄。 “长得帅点来张体检报告,过关了姐说不定还愿意玩玩,就你这样,怎么都不照镜子么?怕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恶心。” “我数三下,挪开你的脏手。” “三、二、一!” 说罢,她左右开弓,别看穿亲自,又扯头皮又扇巴掌又提膝猛踹下腹的,那叫一个狠绝。 死胖子仗着吨位大,疼死不肯撒手,非低着头叫:“你打吧,今天就算你打、打死我,我也不放手!这一次我、说什么都不能、啊、不能再被你敷衍过去了。” 哇塞,好劲爆—— “看得我都幻痛了。”小朱打了个哆嗦,模仿男方口吻,“我我我就是无赖,我我我认定你了。” “有够阴险的啊,那胖墩。哭丧脸摆出一副受气样,人不知情的瞅上一眼,保准以为傻白甜和捞女纠纷,觉得女欺负男。” “不过那女的也挺难搞……” 他近视,乌龟似的伸长脖子一打量:“哎,那个谁,vip比熊?!!” 没错,听对话,正是尤心艺和梦江湖神豪榜万年老二、id跟班的家伙。 后者大概线上求情缘不成,打听到尤心艺所处的城市,直接跑来线下。 发觉她不仅出手大方,并且长得好看,感觉拿出最下三滥的招数,企图绑死。 麻烦,碰到了又不能不管。 明野抬下巴:“老顾客,帮一下。” “我不。要去你去。”市侩的小朱连连后退,没听着人家对话么?有钱人和有钱人的纷争,管他一个贫穷过路甲什么事? 偏偏活动散场,四下无人,眼看胖子得寸进尺,要借体重往前扑。 明野骂了一句草,只能把咖啡机往小朱怀里一塞,快跑上前:“喂,前面那男的,你干嘛?” 有人来了! 胖子崴到一半的脚突转好,立刻稳住重心,扑通下跪,攥着对方袖子苦苦哀求:“我我给你买外观、给你转钱,多少钱都可以,你、你尽管提……” 脑残招数用不腻是吧? “你来得正好,明野。” 尤心艺停下掏防狼电棍的动作:“拍视频,报警,我要网络曝光。” “什么185多金帅哥人设卖得挺爽啊?今天我不扒你一层皮,就算我没种!” 她是看着他说的,圆圆的瞳孔凝焦,恶意浓涌。 前有报警网暴威胁,后站明野——他有印象。计划行不通,胖子咬牙道歉:“对、对不起鱿鱼,那你再想想吧,反正我是真的喜欢你。” 都忘记装羞涩结巴了,他扭头就跑,身上赘肉一甩一甩。呵呵。 行了,明野转身要走,尤心艺却咔嚓咔嚓冲肥胖的背影拍了两张。 冷不丁出声:“你和我的事没跟乔鸢交代?难怪她肯跟你和好。” 幸好小朱不想多事,早抬机器跑了。明野闻言猛地扭头:“尤心艺,你不要恩将仇报!” “什么恩什么仇,说句实话而已,你急什么?” 她关闭相机,掀起眼眸,一对冰蓝色的美瞳。睫毛涂得浓密卷翘,眉心微微扬起。 “我有两个常用号,光主号上12段不算。另一个刀娘号算你折扣价,现在去网吧打十把,不管输赢、最后什么段位。” “我保证,以后不在你的莉莉面前提你怕的那些事,怎么样?你敢不敢。” 明野:“……非要现在?” 尤心艺:“明天就不是这个价了。” 犹如恶魔朝凡人伸出橄榄枝。 骰子在赌徒眼前摇动。 冬日的夕阳素来消沉,一缕缕昏暗金线如浸墨中,使人轮廓分明地显出来。 双方脚下影子延伸,交叠。 “想好没?”尤心艺挎着包,镶钻的美甲点击屏幕,“距离568米,有一家网吧。” 无人察觉角落里狗狗祟祟戴眼镜的观察者。 十分钟后,两人先后走入网吧。 ——只要完成条件就行了。十把,就十把,不用赢,快速搞定。然后回去找莉莉。 如是说服自我,明野张开五指,握上鼠标:“打什么?2v2还是3v3?” “随便。” 尤心艺抱臂靠椅,意兴阑珊。 明野改好键位,点击排队。 他有一阵子没打竞技场了,手生,加上路人局,缺沟通,赢心也不重,前几把无疑惨败。 没关系,不是他的号。 他暗想,就算是也无所谓,毕竟他做下决定,从此往后再也不会碰这个游戏。 至少有几分钟,他掌控骰蛊,如此真切地坚信。遗憾世事多变,由于一位暴躁队友的出现,一切发生转变。 “没吃饭?梦游呢姐们?” 输得太快了,临退场前,队友忍不住开游戏麦喷:“菜狗多练,别存心祸害人成不?碰到你算老子倒霉。草!” 明野沉下嘴角,在社交板块输入对方id,又招募一个路人奶妈,组成三人队。 尤心艺点了支烟,夹在细长的指尖,唇瓣轻轻嘟起,冷笑着朝他吐出一大团烟雾。 人为制造的雾霾中,颗粒扩散,她刻意考验,她设局刁难,她看得分明。 第一把,带着火气,应付了事。 第二把,象征性按技能,然后倒下。 第三把,许是手感渐渐回来,明野下意识使出连招。 第四把,倒霉哥出现。 第五把,配合不行,惜败。 第六把,告知策略,各打各的,输。 第七把,修改策略,但运气不行,碰到对面技术主播,输。 第八把,再次讨论调整进攻方式,赢。 第九把,赢。 第十把,大赢。 似花似血的红指甲挥散雾气,尤心艺视力良好,支着下巴,目睹游戏人物出招愈发敏捷,胜利的姿态愈发飒爽。 明野眼中的亮光便越来越扩大,直至,沦为一轮胀大失衡的太阳,从广阔的原野天边,径直坠入沉沉冷冷的深渊。 乔鸢喜欢看书,她没出车祸时,她们尚未绝交时。乔鸢时常在图书馆里看书。 光辉包裹着她,诗意流淌。 尤心艺最爱做的事就是打搅她,一下伸手拨开她海藻般漆黑浓密的长发编辫子,一下把腿伸长了压到她的椅子边,把脑袋靠到她的肩上,往书页里瞄上一眼。 有这么一本书,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讲赌i博的。 “什么也挡不住他们,他们炽热的目光告诉你,他们随时可以成为暴民,把任何阻碍踏在脚下。” “巨大的体味聚集充满在大厅里,滚热的体味儿。对于财富的欲望发自某种生物激素,一种令猛兽进击的疾速,有了这种激素,狮虎才成其 卑鄙的男替身 第50节 为狮虎,强者才成其为强者。” ——真神奇,她竟然记得。 这样生动荒谬的描写,把财富改为游戏,改成堕落,实在不能更合适了。 摆满五光十色电脑屏的网吧即为赌场,每一款游戏、每一把游戏皆为赌局,以有限的人生做资本。 明野啊明野,你就该在这里,不对吗? 被烟臭埋没,被飙升的肾上腺迷神,好好看清楚本性,别再妄想触碰光源。免得自己一身污秽刷不干净,反而弄脏了她。 乔一元,应该感谢我才对。 替你揭发这样丑陋的东西,出轨、网瘾,给足你最正当的名头摆脱年度最佳演员。 尤心艺陡然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醉在周围荒诞无序的光效中,声浪中,以及一张张沉迷忘我的脸庞里。几乎要拨出那个牢记于心的号码,得意洋洋地告诉某人,她为她都做了些什么,以得到那人的感谢声。 明野却仍要抗争。 “我打完了。”他又想走,可外卖卡着点来了。两只香辣猪蹄、两包薯条和可乐。 “坐下,买了你的份。” 尤心艺自顾自戴上手套,分出一份扔他面前:“吃啊,怂什么?我又不会下毒。” 她太擅长挑衅,明野只好坐下,余光见她穿着昂贵的大牌衣服,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旁若无人,拿起猪蹄就啃,多少有些惊讶:“你……就这么吃了??” “不然你剔了骨头再给我?”尤心艺一副看弱智的表情,推他一把,理所当然地命令:“把可乐盖子拧开给我。” 以为她被呛到,明野照做。谁知她压根没喝,仅仅放到一旁,又叫:“纸巾。” 两秒后:“番茄酱倒出来,还有垃圾桶,我要吐骨头看不见?” “你是猪啊,推一下动一下。” 明野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拿不拿?”尤心艺不吃这套,冷冷睨他,“不拿也行,我吐你身上。” “……要不要这么恶心??” 他无语了,终究把垃圾桶放到她脚边。 尤心艺张嘴就吐。 真的好离谱,一个应该吃惯了五星级大酒店的娇蛮大小姐,打扮得光鲜亮丽,竟然也会坐在网吧里毫无形象地吃猪蹄。 明野再一次吃惊,又感觉有点好笑。 他笑出来,随即脸色一变,抓起手机:“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可喜可贺,他终于意识到了。 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单拒绝添加有意图的异性为好友是不够的。 那是最基础的行为,毫无夸耀的价值。 而此外,既然他有女朋友,无论有多少借口都不该贸然与另一个女生单独且近距离地相处。不该和她一起吃东西,更不该被她意外娇憨一面所打动,乃至笑出声。 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一刹那,便明确了背叛。 他转身想逃,再一次被叫住。 咬着薯条,吸着可乐,尤心艺心情愉悦,只说了一句话:“好不好笑啊明野?你能忍住一周两周不打游戏,难道还能骗自己说本来就不喜欢,然后一辈子不碰么?” 好比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明野顿时止住脚步。 大堂光线明亮却又浑浊,因太明亮了反而容易叫人发昏。肚子底下人声鼎沸,人与人玩耍,人与人打斗,人类经常如此,只顾着打扫地面,忘记清洁天花板。 于是墙角灰尘厚积,蜘蛛于错综复杂的细网上攀爬,吐出长长的丝线,将不慎坠入陷阱的苍蝇包裹。静然无声。 猎物在溶解。 第34章 那天以后,明野每隔两三天去一次网吧。 游戏里他组建帮会,做副帮主、团指挥,风光无限,快意江湖。 游戏外的他则分裂成两份。 一个悔过自新的十佳男友,积极兼职,勤勉面试,以致最初无法理解、嫌他犯傻的耗子,都不得不甘拜下风,竖着大拇指说出一句“你了不起,以后你是我爹”以表敬佩。 人前戒烟酒,爱女友,他仅在夜晚少人的包厢里尽情点烟、外卖,望着屏幕专注凝神,冲着倒下的boss大叫大笑。为所欲为。 白天坐牢,晚上放风,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当火车彻底偏离轨道又会怎样? 隆隆的轰鸣声贯穿耳膜,明野不敢深思,只是逃避。 源于无法承担责任,生怕受到指责,便一位闪躲,掩盖,幻想歪斜断裂的桥头自然顺直,一切危机皆赶在崩塌前迎刃而解。 明野一向如此。 只是近期南港再度降温,流感来势汹汹,几乎每天都有大批大批患者倒下,乔鸢也中招了。 经历剧烈的眩晕、感冒、咳嗽,眼下发展到发烧阶段,短短五天,挂水、买药便花去明野小一千块钱。 他没钱了。 乔鸢生病需要人陪伴,帮会事务有待他处理。 梦江湖点卡要钱,拍装备要钱,烟酒夜宵更花钱。纵使以女友为借口几度向父母张嘴,通电话时笑得张扬灿烂毫无阴霾,挂断便急匆匆查看余额,反复刷新,盘算好如何最大化使用。 可时间和钱,始终不够用。 既然如此,只剩一个办法了。 2016年12月18日,距离明野生日仅余十天。 头顶钢架上输液瓶滴滴答答落下青霉素液,身旁乔鸢盖着毛毯,闭目养神; 游戏群、帮会群消息积叠。 微信店长又发通知,临近平安夜、圣诞节,店里将举行一系列活动,要求全体员工每周+10工时,不接受者可以辞职。 明野终于将备注【姓陈的】人拉出黑名单,并发去一条消息:【中午有空么?】 大约半小时,陈言回复:【有。】 … 明野约陈言打篮球。 室外风大,他们约在室内,篮球咚、咚、咚地弹跳。 陈言裹着冷气流进门时,明野身穿卫衣,纵身一跃。 ——哐! 篮球进筐。 陈言脱下大衣,挂在分割观众席与球场的栏杆上,里面一件灰黑色的中领毛衣,针脚绵密细致,包吻着脖颈与突起的喉线,勾勒出宽阔的肩膀、紧实的手臂和腰,更显身形高大挺拔。 自打前一阵子,明野有意无意在宿舍分享网络新梗:“克隆羊多莉最多活六年。” 对方便放弃卫衣、冲锋衣等带青春运动元素的衣服,恢复素色干练的装束。 “来了,怎么戴眼镜了?” “只有我们两个?” 双方同时开口,明野将篮球抛向陈言:“对,就我们,打1v1,轮流攻防,谁先进球谁赢。” “好。”陈言接球,修长的指骨控住球身,掌心稍稍空出些许。 视觉上并不费什么力气便掌住了整颗球,偏白的手背却隆出几条淡青筋脉,仿若雪地里低伏的蛇。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戴眼镜,据明野所知,这位不论外表、品性、学业乃至家境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师哥,视力应该没有问题。 按理说打球也不该带着装饰物,不过当事人不打算摘,明野也就没多嘴。 随便打了两把热身,两人开始比赛。 明野压低身体重心,好似一匹蓄势待发的狼,眼孔紧盯篮网。他跨步,换手,做了一个假动作,紧接着要跳起来投篮,被陈言展臂按下。 突然间出声:“师哥最近挺忙啊,有什么新项目?每天快门禁了才回宿舍,听说也没去实验室。” 陈言望着球,半垂眼皮,将冷戾的眼眸藏于黑框镜片后,声线疏淡:“有些自己的事要忙。” “做网站?” 明野带球转身,又想投。 “差不多。”陈言再一次提前扣下。 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挑衅感十足。 双方交锋一闪而逝。 篮球经手轻轻一拨,偏了路线,咣一声撞上架子。金属架微微震动,连带着整片地面仿佛也极小幅度地颤动起来,说不准究竟是借了谁的力。 “到你了哥。”明野双手按腰,笑意不达眼底,“你们专业主搞数学建模,跟网站搭建没关系吧?” “上次看你带教材回来就想问了,你是在自学别的内容?该不会要创业吧,准备做什么样的网站?” 即便身处 人生中,大众认知最轻松放纵、毫无压力负担的时间段,不仅每学期参赛拿奖、保研、被导师们抢着要人,且有多余的时间研究其他东西,有充足的本钱投资咖啡店,跟亲戚合伙赚钱。 这就是陈言。 姓名毫不出众,既没有生僻字,好像也没多少深刻的蕴意。唯独在与本人相关的地带,只需一手笔锋凌厉的字、一面模糊的侧影、一张奖状,便如神话故事中该被射下的十个日轮般刺眼。 那就是他,陈言。 陈言捡起球,言简意赅:“找人。” “找谁?”明野做出防守驾驶,老练地跟着他移动。像一道影子,双眼假装紧盯移动的球,余光时不时挪向上方,观望对方的表情。 卑鄙的男替身 第51节 “哥,你有喜欢的人没?” “有。”陈言秒答。 “我认识?” “不认识。” “叫什么名字?” 陈言一个急刹,停下脚步,静默的眼睛看向他。 套话失败,明野顺势把球捞过来——这是违规行为,啪嗒啪嗒拍击地面,笑着绕过师哥。 “好奇嘛,很难想象啊,师哥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性格的女生。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想离筐再近一些,进球概率更大,可作为反击,陈言刹那贴了上来。 手肘相撞,陈言就像一座他无从逾越的山峰,带着极强的压迫力,精准预判他每一条路线。 明野被逼着后退。 “认识很多年了。” 与此同时,陈言回答得近乎温柔——真想不到,像他这种行走的学习机器,精英楷模,居然有温柔——温情的一面。好好笑。明野无端觉得。 他也不过如此。 “是怎样的人啊?” 明野坚持追问,坚持突破。膝盖弯曲的瞬间,他眼神倾斜,与陈言交汇。同时用肩撞向对手——又一次违规行为,借机转身投跳。 可惜了,球没进。 陈言篮下运球,球在他的掌下不知怎的,似乎格外乖巧。与双方急促的心跳声结合,撞击地面。 又该明野防守了。 他张开双臂,亦步亦趋,变着方位封堵。 “倔强,胜负心重。” 陈言边带球跑边说。 乔一元从不服输,一旦与第一名失之交臂,哪怕彻夜不睡,决计要把每一科试卷每一道题和答案都背下来。 自己挑老师,要求增加补习课时,一个题型的多种演变翻来覆去做一百遍,直到彻底掌握知识点,养成肌肉习惯般迅捷的反应才肯停手。 “叛逆。” 一言不合就写小作文,让爱看低女同学的男老师降职降薪,最好走夜路突然被一个孔武有力且理科成绩爆、炸、好、的女人锤上一榔头。 让爸爸走路摔倒、汽车爆胎、银行卡锁住。虽然像在神明前许愿,往往没过几小时便悄悄上线补一句:倒也不用太严重,小摔一下就行。 “记仇。” 有人从高一学期初背后讲一句坏话,说她靠疯上补习班、辅导老师押题才能考高分。 她能记到毕业,带着志愿单轻飘飘地反问一句:好可惜啊,同学,你怎么不报班?果然应该把我的老师介绍给你,就不会这么差劲了。 别误会,我指高考成绩。 乔一元即是乔鸢。 不错,听起来完全不符合莉莉。 明野紧绷的提防心倏然放松,喘着气,实际上依然有所不满。谁让他一直被按着虐,被牵制,两次违规都没能讨到好处。又不能发火。 到底要求人帮忙,明野提醒自己,面上带笑:“还有一个问题,哥,你是不是偷练球了?技术怎么突飞猛进,还是说,原来保留实力了啊?” 他指上一次,大约一两年前,那会儿的陈言稍微有人情味些,偶尔跟他们打几场球。水平一般,至少不像今天,能全程压着他打。 陈言其实已经想不起来所谓的上次是哪次。他抓住间隙,急停住身,后撤步说:“以前让着你。”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明野瞳孔微缩,高跳扑过去,顺嘴接话题:“为什么?” “你年纪小。” 无奈陈言动作迅猛利落,根本没给他防卫的机会,篮球脱手越过后者头顶,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我是问,这次怎么不让了?”明野双脚落地,回头,果然毋庸置疑,篮球落筐了。 篮网犹在晃动。 “我输了。”他说。 “——没必要了。” 陈言回答,大约不经意碰到篮球,黑影从地面反弹过来,猛地砸向明野的膝盖。 他连退几步,青蛙似的往后翻倒。不仅左脚腕疼,双手掌根摩擦地面,亦带出一片血红。 咚,咚,咚,球径自跳去远方。 偌大的篮球场内再无第三人,陈言立在原地。凌乱的发丝垂下,凭薄薄的眼镜片再也无法隐藏住他冷然锋利的眼神,与呼之欲出的敌意。 想起小朱的描述。 想起此时此刻本应被照顾很好的乔鸢。 中间仿佛一道无形的界线划分开来,左右两面是乔鸢。过去的乔鸢和现在的乔鸢。 而明野在他眼前。 陈言低眼俯视着失职的男友,喉结滚动,极力抑制住自己一把抓起衣领打上去的冲动。 良久,他闭了闭眼,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提起唇角,低笑着上前。 “抱歉,刚才不小心。” 他伸手做出拉的动作,代表友好。身体反倒直直的,竟然不弯下来吗?傲慢又矜贵似的。 明野抬起头,隐去翻涌的暗色,故作没事地笑了一笑。随即忍痛爬起来,拍打沾灰的衣裤:“师哥要是最近不忙,上次那件事,还想找你帮忙……” 陈言考虑了一会儿,点头说:“好。” 意料之中的高冷,却老好人。 第35章 下午,被门铃吵得头疼,乔鸢拉开门。由于嗅觉失灵,并未第一时间分辨出人。 直到对方问:“可以进来吗?” 她才有些慢反应地下判断,不是明野。 原来是他的好人师哥,兼她安静却热衷于做饭且厨艺不错的邻居兼私厨来了。 带着她喜欢的蓝莓。 乔鸢侧身,回到主卧,躺上床。 反正来的人是陈言。不像明野没头脑,他自有分寸。 过一会儿,陈言端洗好的水果进来。见病患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而平板正大声、两倍速播放美剧。 他刚按停,她便睁开眼,清淡柔缓的柳眉蹙拢,一副疲倦、不大高兴的样子。 陈言就又点播放,把音量划小了些。 “中午干什么去了?”乔鸢张嘴,带质问的口吻。无奈缺乏力度,尾音绵软,让人想到化一半的芋泥冰淇淋。 陈言中午赶去实验室收尾。 郑一默理应在准备午饭。 至于装扮成明野的陈言。 “跟耗子他们吃了顿饭,交流面试经验,然后去买水果。学校附近没卖蓝莓,就跑远了一点。” 陈言脱了外套,寒气留在外面,他坐到床边,喉咙里近乎含着一团水雾,将棱角分明的东西都泡软了,磨圆了。 声线低低地:“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好一点?” “晕,身体酸,没力气。” 手背贴上额头,陈言凭直觉试了试体温,不烫。不过保险起见。 “去医院?”他问。 “不去。” 讨厌消毒水味。 “喝点水?” “喉咙痛。” “中午饭吃了吗?” 都一点了,正常来说该吃过了。 乔鸢却不说话。 陈言:“药也没吃?” 依然不吭声。 陈言便明白了:“我去拿药。” “你先吃点水果,垫肚子,不伤胃。” 他递蓝莓,每一颗仔细洗好 再擦干净。乔鸢不接,两片苍白的嘴唇抿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不悦的模样。 乔鸢不喜欢与人争执。 追究原因,怎么可能吵不过呢?她自小便伶牙俐齿,别说同辈人,即便父母也常被她有条理的逻辑攻击得哑口无言。 偏偏太强势、太盛气凌人就不像姐姐;太弱气、任人羞辱踩踏更不符合姐姐。 事实上,乔一元从未见识过姐姐生气的一面,难以复刻,自然只得绕开。 卑鄙的男替身 第52节 因此抛开直截了当的‘不要’、‘不想’,皱眉,抿嘴,沉默,差不多是眼下的她用以表达拒绝的极致方式。 陈言不是读不懂脸色的人,此刻却仍旧起身,去客厅里拿药。 ——莫名其妙。 更让人不爽的是,明明没告诉他放在哪里,居然还是被他找到了。 陈言带着热水壶、杯子和药进来时,乔鸢又闭了眼睛,仿若负气装睡的小孩。 她背对他,被叫好几声才恹恹地掀起一点眼皮,面无表情说:“你很吵。” “吃了药就不吵了。”陈言扶她坐起来,倒水的同时顺便再次降低平板音量。 乔鸢发现了,但没多说。 她属于很少生病、一病就比其他人更重的类型。林苗苗得流感比她早,两天痊愈。她拖足足五天,扁桃体发炎一直不好,喉咙肿得厉害。 小颗粒和冲剂还好说,每次吃到椭圆形的长药格外艰难,几乎必吐。当下也不例外。 药粒混着沾了唇的水,吐陈言一手。 “掰开吃会好一点吗?” 陈言把药捡起来,放到纸巾上。 “没用。”乔鸢故意唱反调,“只会把早饭一起吐出来。” 喉咙、鼻腔没完没了地灼烧。她说话带刺,源于生病难受,大有迁怒的架势。 更多夹杂一层好似被看低了的、否决了的,十分微妙的烦躁,像是: 把她当傻子吗? 又不是小孩,谁不知道生病需要吃药,可就是太折腾了才不吃,很烦所以不想吃。 我的身体我了解,相比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很关心我吗? 有这么懂我吗? 自以为是。 ——不可理喻。 刚刚针对陈言,这一次,乔鸢选择把类似的词汇安到自己身上。 乔一元可能有点本性毕露了。她想。 换成明野一定手足无措,顶多靠死缠烂打蒙混过关。然而手忙脚乱的陈言并没有出现。 相反,他纹丝不乱,只应一声“好,知道了”便擦干净手,又取一粒新药,随后拿出手机,大概在查百度。 微光映到下巴,使那张模糊的剪影有了明暗,无脸人依稀显出一点儿轮廓。 乔鸢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伸手去碰。旋即被他捉住手指,牢牢地包入掌心。 “不用酝酿太久,舌头抵上颚,把注意力放在舌尖……” 陈言沉声复述自己上网找来的方法,看起来耐心又慎重,仿佛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那样认真,以至于乔鸢忽然没兴趣再为难他,仰起下巴,咕咚一下吞咽下去。 意外的顺利。 闭合的眼眸徐徐张开,乔鸢听见对方很愉悦似的,尽可能放软语气,慢着调子夸了一声:“厉害。” 一瞬间记忆闪回。 她想起几年前线上的他。 每一次,但凡她按时完成作业、超常达标、考试成绩还行,他便如设定好的人机程序般生硬的夸奖,给予奖励。 换成惩罚就不太行。 文字没有温度,那时她盯着白底黑字对方好半天才发来的:【很厉害。】 心里猜对面一定耸拉着眼皮和嘴巴,觉得没劲,好烦,凭什么堂堂大学生上网还得花时间鼓励素不相识的高中生啊。 谁知亲耳听到,迟了那么久。在毫无期待的情况下,她反倒不期然地确定。 他竟然是真的在夸她。 没有不耐,不含敷衍。尽管那股严谨劲的确像一个没有感情波动的机器人。 吃了药,乔鸢犯困,又躺下去。 身体仿佛悬于澄明的镜面上,意识变作无质量的漂浮物,时而上浮,时而下沉。 各种英文单词蹦蹦跳跳、断断续续滑入耳模。半梦半醒间,她捕捉住许多动静。 走路的声响…… 那人本来就特别高大的一只,大抵没穿拖鞋,用袜子走,脚步轻却存在。 噔、噔,碗碟交碰,他在洗碗么? 昨天明野试图炖汤做饭,把厨房弄得一团乱。她撑着身体只收拾掉一半……对了。 “……别动我的布料。”她有气无力。 陈言俯身听完,替她掖被角,应好。 “模特……不准碰。” “好。” “次卧的东西……” “也不碰,记住了。” 陈言问:“还有吗?” “……” 她倒想再说八十条出来,看他能记住几条。可惜实在想不出来,就算了。 “没有了,你出去。”她推他。 他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摸摸额头,悄声走了出去。 黑暗世界中,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渐拉长一条长线。不清楚过了多久,再慢慢扩散出厚度,变得清晰。 陈言在接电话。 乔鸢默数到六,他嗯了一声。 1、2、3、4,嗯一声。 1、2、3、4、5、6、7、8、9、10、11,12、13,嗯一声。 到底谁要跟这种无聊的人讲电话?乔鸢开始感到好笑了。 数到16,他总算开口说一段长话:“……既然阿姨精神状况恶化,适度停下来也没什么不好。” “你们不用有太重的负罪感,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是童童,得知你们找了这么久,过程那些艰辛,我一定不会……” “好,等阿姨好一点,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如果需要资金上的支持尽管……” “没事,我爸妈都清楚论坛和互助群的存在,他们支持我。我自己平时有拿一些奖学金,家里也有人带我做生意……” 她知道他在跟谁讲话了。 论坛,宝贝回家论坛。 群,走失亲属互助群。 心脏蓦然下沉。恍惚间,玻璃打开塞子,从远处传来啼哭声。 男的,女的,小孩,千百万道声量重合,爆发出巨大的洪流。 “童安——!!” “安安!!我的女儿!!” 幻听到父母的怒吼、尖叫声,乔鸢翻身想要捂住耳朵。 “……好,下次再说。” 陈言及时挂电话,走进卧室,动作轻缓地托起头,手拢住肩头,往她嘴里喂水。 玻璃杯抵着下唇,病人小口小口地喝,似乎在呢喃什么,听不清。 她也听不清他。 乔鸢少有如此脆弱的时刻,双眼紧闭,长睫微颤。几乎沦为湿翅的蝴蝶,精美的昆虫标本,完全丧失主动性。 身体动弹不得,亦发不出声响。 然而抽去视觉,其余感官无限放大,她能很清楚地感到,他在摸她。 手指拨开被汗黏连的头发,别到耳后,一次,两次。粗粝的指腹勾划耳弧,有一点痒,突然烫起来,移到眉心。 他抚了抚她的眼睛。 类似某种水栖动物延长的触角,点压潮晕的眼角,又碰一碰鼻梁上的痣。 接着悬空,落下,沿着唇珠线条,缓缓摩挲至唇角。 热的指肚贴合唇瓣,硬的指甲盖抵着薄肤,方式近乎于揉弄。 轻柔,温暖,以令人想哭的古怪力道。明明不疼。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犹如蜗牛丢了壳,毫无阻隔被触碰。 一种足以使人眩晕昏厥的刺激。 乔鸢战栗着抬起手打算制止,反被抓住十指相扣,按在颈侧。 那只外来的手继续冒犯。倘若掀开嘴唇,往后便是雪白的牙,红软的舌。 十足无害的一条,伏于红白对比强烈的口腔内。陈言无意碰到一下,再退出来,原本干燥的指尖便有些湿了。 乔鸢则朝一旁偏头,似排斥也似赌气地躲开。 交叠的领口因此脱开一颗扣子,好比剥去纸衣的软糖,几乎能嗅闻见香气。 肩带纤薄细长,胸脯随呼吸起伏。 卑鄙的男替身 第53节 随着她的动作,米色波点睡衣下裸i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锁骨。往下即是…… “——明野。” 乔鸢冷不防叫。 “知道了。”早在她出声的瞬间,他便已然作答,话语间安抚与克制意味浓 浓。 毕竟再往下就不可以了。 不管怎么说,暂时只能到这里。 否则—— 会失控。 弄不好会浑身发抖。 双方同时察觉越线的后果,理智收手。 时间刹那静止。 窗帘严严实实,屋子里光线迷蒙。陈言侧身坐在床前,脸上情绪极淡,眉眼低垂。 骨节分明的长指触碰到皮肤——冰! 乔鸢反射性收缩。 我自己来,她微张嘴,没能说出来。 不然,你自己来吧。 陈言也没有那样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薄薄的衣角与圆纽扣,一点一点把松动的领口扣好。 而后重新注视起她,直勾勾地,久久地,深沉得好比一潭浓稠的泥泞。 “……” “……?” 又说了什么,乔鸢没听懂。紧张的情绪倏地松散,不知不觉便陷入昏睡。 许久后再被淅淅沥沥的水声搅醒,……下雨了么? 她坐起来,发觉身体恢复些气力,便下床,循声走出房门,来到客厅。 客厅是暗的。 洗手间的灯亮着。 热雾自门缝下源源不断地氤氲流溢,化作藤蔓,缠绕住来人纤瘦的脚踝,丝丝缕缕往小腿上爬。 走进了听,哗啦啦的水声放大了,含混着极低的、若有似无的喘息。 “……” 大家都是成年人,具有基础生理知识。乔鸢能猜到里面在做什么。 按理说该立即转头离开才对。 然而停顿两秒,她并未松开握门把的手,反而用力往下,推了进去。 第36章 水声停息刹那,又拧开,变得更大。 宛若一阵骤雨,行人误入迷雾森林。 周遭白砖灰地,热气如粗莽的树根,盘根虬结,触顶倒挂,垂下根根细长的蔓枝。 以乔鸢的视野,隐约能瞧见洗浴间磨砂玻璃门外垂挂男性的衣裤——一片交叠的灰黑色,与陈言的装扮吻合。 往侧即是极长、影影绰绰的人体图块。 恰好介于冰冷的砖块和衣物间。 背部抵墙,线条弓弯。脖与腹一并曲张着,向下,向上,浑身肌肉大约绷到了极致,经光束照出沟壑。 他一手施力撑住玻璃。 手掌很大,五指分开,骨头生得不那么秀气,反倒粗犷,野蛮。 好比嶙峋的怪石,磕在硬物上疼,坠下低软的洼池则溅起溪流水花。 一种粗糙的质感。 类同足以刺破膜的尖刺;能够轻易捏破皮、捣出果肉及汁水的长指,捂住嘴、牢摁脖子的掌心,似乎伤害感很足。 腕处一节凹陷的表带印记,对方左臂屈折,手肘被热温浇红,手指因反复摩擦而泛红。 入侵者立时转开视角,眼皮轻跳了跳。 “明野?你在里面干什么?” “……洗头。中午吃饭没注意,袖子上沾了油。” 陈言音色低闷,接近于冬季放了一夜空调的室内毛毯,久未浇水的杉木,干得厉害。一点火星便能剧烈地燃烧起来。 “刚才问你。”他道。 “你说可以用这个浴室。” 是吗?乔鸢没有印象。 “你接着洗。” 她摸索着靠近洗手台。 “要拿什么?”陈言哑声问,将淋浴关小了些。胸膛缓慢下陷,极力抑制住喘息。 “面霜,脸有点干。” “我来。”他套上裤子,来不及穿上衣便推门走出来。 堪比一只悍然的大物出笼,冷气扑盖,全身筋肉顷刻紧缩。 发尾刚被打湿了,他没空擦。 上身自后方环绕过女生纤薄的背,陈言单手撑台面,左手臂拉长了去拿镜子旁的东西。 “哪个面霜?”滚烫的气息从他嘴里呼出,沙沙的,仿佛含住她的耳珠,“长什么样?” “橙色的扁圆罐。”乔鸢垂着眼,眨了一下眼睛,“应该在第二格。” 看见了。 陈言右掌托底,左手去拧,双臂形成闭合的空间,这样一来就更近了。 距离令人溺息,况且乔鸢提出新的要求:“帮我抹一下,脸和脖子。” 她直直望镜,同镜里朦胧变形的他对视。旋即朝一旁偏头,宛若献祭的羊羔,主动向猎人奉上脖颈。 天鹅一样无暇的肢段。假设用手握,想必能留下一串一串鲜明的指印; 若用唇齿、用舌头去舔,去吻,去咬,催生出水淋淋的深痕,红的,青的,紫的; 任由秾丽的色彩相互涌动交杂,触目惊心。坏了皮的嫩肉最是鲜粉,娇脆,兴许会剧烈地发肿,乃至流出血丝—— 雾条倏地打横,抚过男人乍然收束的腰,侵入她贴体的睡衣领口。 对着镜子,陈言指腹蘸取乳白膏体,往乔鸢脸上一下一下抹匀。 他的手不算稳,尤其掠经锁骨一点红血痣时,修长的手指濡湿,围它打转许久。 “好了。”水珠滴答落痣,腻开浆糊状的液体。 陈言退开身。 背后的左手却始终攥死大理石板,血管喷薄跳动,形状狰狞得好像快挣脱人体,径自跳出来。 ——这人,倒意外地有自控力。 “你弄好了么?”乔鸢问。 “我,”陈言抬起眼眸,停顿两秒,“还没洗完,地板也没擦。” “那我去外面等你。” “好。” 背靠门板,卫生间内再次响起水声。 这回没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气,不过,闭合的眼皮,滴水的下巴,不住滚动的喉咙与泅湿的肢体,差不多能构象出来。 一门之隔,乔鸢仰头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恢复平静。 陈言用了好长时间,终于出来时。 “好了?” “嗯。”感觉声音更糟了。 一股冷冷的涩味。 回到房间,察觉乔鸢袜子湿了。——大概率被他弄的。 他身上的水珠流到她腿上,肇事者要负全责。 他便按照指示,从抽屉里找出羊毛袜。 随后单膝跪下,握住她的脚底,脱掉一只旧的,换上一只新的。另一边也是一样,丢掉一条潮的,代替上一条清爽的。 好了。 “躺下吧,我去做点吃的,晚上药还没吃。。” 陈言掀开被子,眼见乔鸢放好腿,身体往下倒。他正准备扶枕头,下一刻竟始料不及被勾住脖子。 ——咚。 卑鄙的男替身 第54节 失重感短促切实。 视线中插座上升,床垫下降,一切事物飞速倾斜。 幸好他反应得快,手肘撑住身体。 “明野。”乔鸢叫。 利用突袭,她将他一并带了下来。 沉沉的影子瞬时覆压,双方忽然极近,皮肤放大到能够看清细绒的程度,一根根长睫交错。 真的……看不见吗? 陈言禁不住怀疑,目光从那双沉静的眼睛,慢慢下挪至嘴唇。 好像稍一低头便能吻下去。 把自己的舌头、手指都伸进去。 只要他想,她是一个孱弱的病人,误以为在与心爱的男友相处,应当不会反抗。 就算被发现又怎样? 电光石火间,一个恶念横亘心际。 纵使被抓住罪证,明野,郑一默,陈言,无非挑一个舍弃,再设法编造出更多新的谎言。什么名字都行。 他不必屈服规矩,大可以做一只阴鸷的鬼,抛开所有禁忌束缚,不顾一切地侵略她,占有她,从此刻起。然而—— 不可以。 至少在用明野的身份时,不该做那种事。 欺骗是有限度的。 禁受亦是。 时间已经很 晚了,窗外天色大暗,床头仅亮起一盏澄黄的小灯。 隐忍的汗水自喉咙没入衣领。 陈言忽地伸手蒙住乔鸢的眼睛。 “乔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问着,可是并不希翼答案。 为此托住脸庞,指嵌肉里,形同陷入一颗成熟饱满的桃子或荔枝中,由指缝间挤压出些许美味的肉感。 他头一偏,把自己埋去她的颈窝,薄唇寸寸碾压。没有亲,而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作为极致克制后的发泄。 他含着她跳动的脉搏。 ——真的,有那么喜欢吗? 他不明白。喜欢到不惜烫伤自己的手,即使他那样对你也要原谅,允许他抚摸、亲吻、做更过分的事。甚至意识迷离时,嘴里含糊不清喊着的终究是那个名字。 明野,明野,明野。 ——乔鸢。 异性的呼吸沉缓有力,以被封印被圈i禁般的姿势,乔鸢躺在陈言身下,听到他近乎困惑地低喃:“我究竟该怎么做……” 才能彻底取代他的位置? 未竟的话语与混沌光影交织,他实在是——无计可施,濒临疯掉。 居然能把一位最标准的优秀学霸逼成这样,应该同情吗?抑或怜悯。 只可惜乔鸢是个坏人,彻头彻尾,以作弄操纵他人的情绪为乐。 现在的画面一定很怪。她想。 一个装瞎的半瞎盲人,一个装男朋友的男友师哥。明明姿态亲热,两人头发乱糟糟铺满枕头,她抱着他,他却咬她。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刻意引诱。对方有反应却能生生忍住,足以排除‘他的好感单纯仅仅源自见色起意’这一项猜测。 那么,结合陈言一直以来的表现,该不会他已经单方面确认网友关系,只是出于愧疚感?胆怯?所以不敢以真实面对她? 假设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苗苗很好,可惜不够。 鉴于家人的空缺,爱情友情的双双挑战失败,乔鸢急需从其他地方夺取注视,就像怪物依靠吸食他人的关注与爱意而生。 一如许多年前。 沉默的倾听者突然发言,打破平衡,她拉黑了他。谁知接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一个月乃至两个月,他每天契而不舍地添加好友,申请框里来来回回只两句话: 【你考了第一名,应该得到奖励。】 【你想要什么?】 她怎么回的来着? 【一个能每天督促我、陪我学习的人,无条件关心我照顾我满足我各种无聊要求的人。跟我一起讨论题目,帮我一起制定计划,达不到计划就比教导主任更狠大声骂我训我惩罚我的人。最重要的是。】 【一个就算没站面前也能看见我的人。只要出现在眼前,就只看得到我的人。】 一个深夜,她以挑衅的态度通过好友,按回车键发出去三个字:【你是吗?】 高一那年寒假,在无故失踪的卵生姐姐归家前,乔一元最最想要的,就是一个监督者,一个陪伴者和全面的引导者。 他得拥有很多品质。 需要成熟、冷静、客观,严厉且锐利地指出她的不足,用包容、友善、不厌其烦的态度随时准备协助她修改错误,同时提供爱与关怀。 兼任她的老师、同伴、朋友乃至父母长辈……又没高薪报酬,傻子才会干那种事。 窗外发i情的野猫突兀尖叫一声,高中的乔一元扯唇,暗自吐槽,随即收到回复:【如果不是,你会怎么办?】 【自鲨。】她张嘴就来。 于是陈言便成了那个人。 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在他以后,乔鸢不甘孤独,曾几度尝试,奈何尤心艺是过于不受控的浓烈,明野如设想中的腐朽。关键时刻,陈言再次现身。 截至目前,他的眼睛只锁定她。 他的情绪皆属于她。 多么完美的猎物,养分,港湾。并且,他以假扮明野的形象出现,意味着她和他,他们当下的来往不必涉及过往。多好。 横亘着那些旧仇,她们将无法对话。 抛开未清算的账,却得以亲密地触碰。 乔鸢由衷地欣然。 说实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笑意晕染眉眼,作为回敬,她也侧头咬上他。再次极轻地喊了一声: “明野?” “……我在。” 陈言回应着,将她抱得更紧。 当月亮被乌云隐没的那一刻。 城市的另一边,明野神色亢奋,心潮澎湃,终于如愿甩开现实,尽情享受那份虚幻和放纵滋生的纯粹欢愉。 同一个包厢内,尤心艺则索然无味地把玩着明野的手机,反复按开机键,控制它一次次亮起熄灭。盯着锁屏上的合照出神。 灯光下,几个月前的明野和乔鸢手牵着手,向屏幕扬起甜蜜的笑容。 眼下,乔鸢正与陈言紧紧相拥。 多么温暖,坚固。 因此。 就这样怪异地、不像样地继续沉沦下去好了。我们,靠谎言来抵御寒冬。 ——嗡,谁的手机显示出时间。 2016年12月19日 22:24 这是漫长的一天。 明野生日的前十天。 第37章 乔鸢病好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救助基地。 九点的阳光正好,院子里铺晾被单和毛毯。风吹鼓布角,小动物们或坐或立,四处玩闹打盹。 见她仍拄着拐杖,阿姨眯眼问:“眼睛还没好?” 乔鸢:“流感好了。” “今年人病得厉害,猫狗倒一点事没有。” 放下针线及缝补中的毛绒玩具,阿姨起身绕人走了一圈,随即斜眼:“瘦了。你不好,要改。” 陈言应是,接着便被毫不客气地指挥。一会儿放狗接管、洗笼子,一会儿刷碗消毒喂粮。 手头事没做完,新任务又布置下来:“上回说什么第二针,我不懂。医生在楼上,你给帮着弄了。” “你坐着,陪阿姨聊天,有事喊我。”陈言交代一声,戴手套上楼。 高大的身形后头追着阿姨吩咐:“别叫外卖,中午我给你们做豆角面。” “阿姨我要辣!劲爆辣!!!” 卑鄙的男替身 第55节 上头传来医生欢快的回应。 “莉莉喉咙刚好,吃不了太辣,我都行。”陈言一手把医生摁回去,同时俯身捞起两只妄图越狱的猫,“阿姨,空气净化器的替换芯放在隔壁?” “哦!对!”阿姨一面应着,一面向乔鸢解释:“小明带来的医生,说快递盒子上面细菌多,不卫生。就给隔出一个单间,专门放东西。” “你没来,也是他俩拍视频传到网上去,整挺好,最近收不少粮食,能吃到开春。” 擦锅,放水,下面,她动作麻利,穿着万年不变的老棉衣,头发随意一绑,胳膊上两只蓝白格的袖套,于狭小却整洁的厨房内灵活移动。 身处焕然一新的救助站,面汤咕咚咚冒泡,阿姨没头没尾道:“小明还成。” “他不大稀罕猫狗那些玩意儿,我瞧得出来。这回出钱出力地忙活,挺难为他的。” 素来板脸少言的春阿姨如是感慨,乔鸢在剥豆角,闻言只笑,平静地低下眼眸。 冬天不适合洗澡,况且吃完饭,光是给动物们剪指甲、梳毛、补疫苗就足够令陈言狼狈。 不论学业竞赛或尝试做生意,他为人审慎,上手快,鲜少跌磕头。偏在与流浪动物们相处上,丝毫不得要领,短短一下午换来七八道抓痕。 望着自己贴满创可贴的战损版手,陈言:。 乔鸢疑惑。 阿姨无语。 医生噗嗤一下笑出声。 “算了算了,你俩走吧,剩下我俩慢慢弄。”阿姨表示心疼的办法是赶人,顺嘴叮嘱乔鸢,“你给他牵着,省得一会儿摔了,管我要说法。” 至于吗?在医生啼笑皆非的注视下,陈言伸出手,如同一只迫切想被抚摸的动物——小猫,小狗,不足以形容那种潜藏的侵略感。 大约得是收敛獠牙的老虎,狮子,一个劲儿伪装无害,直把脑袋拱到她的手边。 乔鸢握住。 “我们先走了。” “行。” “注意安全,拜。” 表面恩爱小情侣无疑,两人走出救助基地好一段距离,后者才要笑不笑地提出质疑:“只是被抓两下手,就走不动路了?” 她想松手,他却冷不丁收紧。 五根有力的手指仿佛另一重张开的怀抱,温厚,干燥,牢牢按着她不容挣脱。 “不止两道。” 陈言低头定定凝视她说:“ 十指连心。” 真能找理由啊。 于是就一直牵到地铁站。 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得知林苗苗在缝纫室做样衣,乔鸢不能拖后腿,决定也去赶一下进度。 到了教室,苗苗忙得没空抬头,余光瞄见陈言也只能惊讶两秒,匆匆招呼:“莉莉,学长,布料放在后面,我已经整理好了。” “只差最后一套衣服的主料,提前交能加分。” “好,我知道了。” 缝纫室顾名思义,前头几十台缝纫机,后面几张大方桌用以制版、裁布、堆放杂物。 陈言搬来两张椅子,看着桌上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布料,问:“我能做什么?” 为防自己出错,反给她们添麻烦,他主动说明:“我上网查了些资料,但对复合面料的了解局限于,利用胶水或薄膜把多种布料张贴复合到一起,形成更具功能性的新型材料。” “比如登山服、冲锋衣,和生活中比较常见的秋冬内绒衣裤。” 他说过,他想了解得更多一些,有关服设。 原来并非嘴上说说而已。 “你理解的没错。”乔鸢接话,“只不过我们专业要求的面料比起实用性,暂时更注重创造性,所以把‘面料再造’的部分也包括进来。” “真正的条件是用两种以上非常规材料、结合设计主题去重组面料。” “可以采用的工艺有很多,概括起来五大类,印染、拼布、填充、增型、减型。” 单靠言语说明大约会很枯燥,而且干瘪。 她翻找出一块质感独特的布料:“这是我们准备用在第一套衣服上的辅料,能猜到我们的灵感主题么?和一种海洋动物有关。” ……称为布料好像有点反常,因为在陈言看来,它更像一块清透的软胶物,边缘染上淡淡的粉色。 内里凝结着几颗圆珠和亮片,红蓝交错缠绕的丝线仿若某种生物的血管与脏器。 “水母?” 他只能联想到它。 “嗯。”乔鸢抖布料,闪片波动,于灯光下折射出微小绚丽的光彩,展现奇妙的律动。 “我的词语是害羞,苗苗是水母,组合起来变成‘害羞的水母’。主要用到明胶和纱线,以及水粉染色,就做出了这样的面料小样。” 这也是nina最满意的面料之一,另一种则用丝瓜络、绣线、网纱和玻璃珠制成。 首先要取出丝瓜络,去瓤,将其中丝丝缕缕的线条扎染成轻巧的蓝紫色、混着明黄浅粉,再一片片缝织到一起。表面肌理丰富,色彩精妙华美。 “很神奇。” 抑制住微妙的情绪,陈言只能这么表述。 时隔一个月,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地触摸、牵握住乔鸢那双瘦长的手,逐渐明晰它们的温度与柔软。可每到这种时候,他依然会感到惊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总能从平凡不起眼的事物中提取到独特的想法,创造出格外怪诞动人的新物品。 相比于她们,假设他是一块石头。 陈言想,他大抵是海底最灰暗无趣的那种存在。而乔鸢作为水母,轻盈灵动,散发光辉,就像海里遨游的鸟,在潮湿的海草间自由穿行。 “最后一种面料和颜色有关?” 除开装面料的纸箱,陈言看到桌上另有几只塑料袋,按色彩区分好零件。 “差不多。想把视觉、触觉、听觉分开。” 乔鸢微微颔首,斟酌表述:“做一种……感官上比较多层次的面料,最好看着普通,摸着有纹路,走动时又有独特的响声。” 听起来像字谜。陈言坐下:“有具体想法了?” 乔鸢诚实摇头:“没有。” 她抿着唇,难得有点郁闷受挫的样子。陈言不好笑出声——被误解为幸灾乐祸就糟糕了。 正想安慰几句,一道尖利的嗓门突兀介入: “到底有多少话说不完,我真要笑了,某些人,缝纫室又不是让你们调情的地方,有必要么?” 是尤心艺。 仗着教室开空调,她单穿一件藕粉色针织衫,露出肩膀,紧着腰,原生的黑发不知何时染成橘红。好看,也十分张扬。 “不用理她。” 乔鸢神色瞬间冷淡。 “好。”陈言握了握她的手。 ——恶心。 公共场合腻腻歪歪给谁看? 前排座位,尤心艺举着镜子化妆,眼角瞟见那一幕倍觉反胃。不经意捕捉住一个细节:癞皮狗的手心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结痂的疤? 看样子挺久了,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疑心说来就来,尤心艺放下化妆品起身往后走。 她的缝纫箱就放在隔壁桌上,提箱的时候假装无意,胳膊肘向外一挥—— 哐哐啷啷的摔砸声顿时引众人回头。 “莉莉没事吧?” “什么东西掉了?” “sorry,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夹杂在一干惊疑问询间,尤心艺的语气可谓毫无歉意。 “不用。”陈言反应快,早在她接近时便连人带椅抬起乔鸢,换了一下位置,确保自己挡在身前。见状只道:“我们自己来。” 什么你们我们。 “又没问你。我想捡就捡。”尤心艺弯下腰,指尖碰到布料,倏地掀起眼皮。 两颗琥珀色泽的瞳孔恰好撞上陈言那双冷峻的眼,顷刻间,细细密密的凉气钻进骨头缝。 哈,她猜对了。 这家伙果然不是明野。 所以说啊,流感都快结束了,谁会一身帽子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活像通缉犯,杀人犯,跑到高温的室内死不肯脱? 说话口吻一点不像。况且明野昨晚通宵打团,她发微信,他说刚醒,正在洗漱,一会儿上号。 真相一目了然。 “冒、牌、货。” 涂满鲜艳釉彩的两瓣嘴唇分开,尤心艺眼带挑衅,再吐出一个气音:“骗子。” 得意的表情实在太过显眼。 不等她张嘴揭破,陈言反手攥住其手臂,隔着衣服,那股力道简直要把她骨头捏烂。 “放开!”她狠狠剜眼。 陈言纹丝不动:“好久不见,尤同学,最近怎么不来店里消费了?其实我们也提供外送服务,只要在15公里内,两杯起送。” 说着,他稍稍侧头,声线低而缓。 是威胁么? 卑鄙的男替身 第56节 明野常去的那家网吧刚好离咖啡店15公里,他的意思是,他清楚她和明野的关系? 那又怎样? 尤心艺绷直唇线,刚发出一个字音:“我——” “渴吗?我去买奶茶。”陈言乍然松手,转头问女生们,“你们想喝什么?” “桑葚,不要加糖。”乔鸢回。 林苗苗扶着好友,眼珠在陈言和尤心艺间打转一个来回,“我……都行,五分甜。” “好,要是还有别的想吃,打电话给我。” 陈言放好东西,稳步走出缝纫室。 很快,尤心艺坐立不安,声称上厕所,也推门出去。 … 她追出门时,冒牌货已不见踪影。 本以为那家伙心虚溜走了,尤心艺嗤哼一声,洗完手,竟又在夹角瞥见人。 “胆子挺大。”她抽出一张纸巾,照镜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可惜装得不像,而且这是女洗手间,你有病啊?要不要报警抓你?” “别告诉她。” 陈言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什么?哦,你是说,你冒充明——” “你和明野的事。”陈言开门见山,“你不 说,我也不会说。” 至于具体什么事,双方心知肚明。 尤心艺好比跳脚的猫,眼神布满寒意,声线立时高昂:“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我和明野怎么了?接吻了还是上床了,你有证据么?” “就算有,呵,我敢做难道还怕你说?” “你不怕。” 陈言说:“但她会难过。” “关我什么事?” 她抱臂,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 “分手也好,不分手也好。” 日光在过道上移动,太阳快掉下去了。 陈言像一只狡诈阴暗的鬼,面色明灭不定,慢慢从转角影子里投过来目光,语调镇定地接近于客观陈述:“既然你们已经绝交了,不管她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尤心艺,你们两个人里。” 他停顿一秒,抛出难题:“何必再多一个人难受?为什么不能让她舒心一点?” 为什么不让她舒心一点? 为什么不让她舒心一点? 为什么不让她舒心一点?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在她的脑子里重复了整整三遍,堪比锯齿切割她的鼓膜、她的知觉神经。 尤心艺一时失神,不确定自己应该恼火震怒还是潸然落泪。 开什么玩笑。 她扶住冰冷的桌板,反唇相讥:“你叫陈言?上次在超市也是你,所以乔鸢知道么?” “你是这种性格啊。够自以为是的,只要你在乎的人开心,其他人去死都无所谓。不对,最好我先去死,免得多嘴,挡了你的路是吧?” “放一把刀在你面前,是不是想马上捅死我啊?” 故意恶声恶气,想要达到的效果是激怒对方。陈言却始终保持冷静:“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不会得到你最想要的结果。况且我和明野不一样。” “他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我不会。” 或许是他的神情太过淡漠,显得姿态沉稳、成熟。有一瞬间,尤心艺几乎被他的逻辑带偏。 ——你们。 她再次抓住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他说你们,已经有多久了呢?没有人再把闹掰了的尤心艺和乔鸢并列在一起。 管他张言陈言林言,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模仿怪,明明应该扇他一巴掌才对。 大叫着假货、神经、滚开,然后转身,径直冲进缝纫室撕碎谎话,冷眼笑看乔鸢得知实情那一刹,见证她最真切的痛苦与眼泪才对。 然而。 你的男朋友在欺骗你哦,根本没打算戒烟戒游戏,每天都像条上瘾的狗似的抱着键盘走不动路。 没错,是我干的。 为了报复你,看到你不一样的表情。 ——她想象了很久,翻来覆去地考虑,该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用怎样的神态、语速去说这些话。 分明是她所期待的场景,一切行动导向的源头。可是为什么?她突然又有点不敢面对了呢? 会挨骂吗?会被憎恨吧,以乔鸢的性格,绝对,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听见她的名字。即便眼睛治好,也绝对,不要看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 那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无力、荒谬,那些汹涌激荡的情绪,混合着说不清的恐惧化为实质压下。 滴答,滴答,水龙头淌落水花。 半响,日光彻底湮灭。 暗幽幽的洗手间内,尤心艺抓紧纸巾,喉咙中堵着棉花般,一字一字发出警告:“我会盯着你的,陈言。你最好——说到做到。” 指什么呢? 不告密?协议成立?抑或不伤害莉莉? 总之,好可怕的对话啊。 林苗苗揉揉耳朵,放轻脚步,悄摸摸回到缝纫室,掩上后门,将自己听到的言论尽数转告另一位当事人。 乔鸢听完,神色不变,只是若有所思地敲几下屏幕。旋即解锁手机,拨通明野的号码。 林苗苗看得一惊:“莉莉,你怎么——” “忽然想吃拌面了。”察觉她的不解,乔鸢笑,“他不是说了吗?让我给他打电话。” 那也不能打给真明野吧?不会露馅吗?? 来不及疑问,屏幕一跳。 电话接通了。 第38章 十分钟后,陈言接到电话。 “师哥你在哪?怎么没跟莉莉一起?” 隔着无线电波,明野声调焦急得好似能引燃空气。 “你好,7682,两杯青提莓莓好了~” 奶茶店员双手递上塑料袋。 “谢谢。”陈言抬手去接,宽阔的呢料下摆稍稍上提,朝一旁举起的微信二维码名片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手指修长瘦削,握着手机,对明野说:“我出来买奶茶,人有点多,怎么了?” “……可以叫外卖啊。” 明野屈腿坐在电脑前,抓头:“没有怪你的意思,哥,就是莉莉刚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东西买到没。要不是你提前发了条短信,我真一点准备都没有,差点说漏嘴……” “哥你大概还要多久?十分钟内能回去吗?” “五分钟吧。”陈言嘴上这么说,人却在亮起的绿灯马路前转向,不紧不慢绕了一圈远路。 明野一定很惊慌,就像被逼到死角的地鼠,才接连发来催促: 【师哥到哪了?】 【已经十分钟了,没认错路吧?莉莉又来电了,我跟她说再五分钟。哥你看到消息回一下。】 【陈哥?】 红绿灯再次交替,行人纷纷踏上路程。 这是一次极为冒险的行为,必须博得应有的褒奖。 因此,尽管纺织大学服设楼近在眼前,直线距离不超过两百米。 陈言垂眼驻足,缓慢编辑文字:【刚刚出了点事耽搁,有人骑电动车横冲直撞……】 【啊???人还好吧?没事么?】 【那我跟莉莉说有急事先走了?行吗哥?或者你觉得怎么说比较合适?】 象征性关怀问候后,明野最在意的还是怎样应付女友。陈言回:【没事,快到纺织了。】 【行。】 半小时前,明野刚吃完外卖,收到讯息:【我出去买点东西,乔鸢可能会打电话。】 二十分钟前,他突遭查岗时的大脑宕机、惊吓无措仍旧历历在目。 明野几经踌躇,按下发送键:【要不,哥你保存一下莉莉的手机号和微信?】 【等迟一点,我就说电信做活动,多办了一张卡,平时联系不上大号可以找我小号,也方便一点。哥你觉得呢?】 师哥肯答应么? 卑鄙的男替身 第57节 他紧张地盯着屏幕,等待回信。 “……”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够第三次。 一如猎人设下陷阱,没有人比陈言更了解,他的猎物有多么蒙昧、浅薄。 一旦嗅到丁点奶油的香气,上赶着扑进圈套是最合理的发展,即便被尖刺扎穿小腿,也怪不到别人身上。 如果感到痛,就怪你自己吧,明野。 你抱着不该抱的宝石,却不懂得珍惜。 天色灰暗下去,路灯已然开始工作,澄莹莹的光束照不进陈言的眼底。 他静静出一会儿神,回复:【再说吧,应该不太方便。】 继而收起手机,回到缝纫室。 “没有桑葚,买了草莓青提,一杯零糖,一杯五分糖。还有两份拌面。”他一身寒冬凛冽的气息,声线清沉,“等得不高兴了?打那么多电话。” 指背相触,他的手很冰。 也是,抛开他和尤心艺的秘密交易不提,出校门左转几百米就有奶茶。正常人十分钟的路程,亏他能延长到半小时。 陈言拆开塑料包装,将吸管插进去。 “你很累?”既然他敢提,乔鸢抿了一口常温果茶,酸得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创造出一副平静的表象,语气也相当随意。 “有点。”陈言顺势回答:“最近一直在改简历,小炒店排队,买炒面的时候顺便休息一下,现在感觉好多了。” “要是很忙,不用每天陪我。”乔鸢说,放下果茶,又接过一次性筷子。 “不忙,我能协调。跟老板要了醋和辣包,放一点?” 乔鸢皱眉:“我不吃辣。” “是特制的,不会太辣,可以试一下。” “……一点点。” 陈言给出太好的台阶,铺得又实又坚固,叫人很难继续拒绝。 虽然不想打破人设,但天生重口味的人兴许就是那样,清汤寡水激不起分毫欲望,只会令吃饭变成一件腻味十足的事。 而长久的克制忍耐以后,稍添一勺雪白的盐、浓稠的酸与辣椒,便能令沉寂的肠胃乃至意志复苏。 闷 了一整天,教室里开窗通风,乔鸢吃得文气愉快,淡色的肌肤因而沾上一点红晕,仿若涂上口脂的人偶,漂亮得栩栩如生。 陈言则随她的动作移动视线,帽檐下那双偏狭长的眼睛出奇地柔和。 两人时不时交谈几句,看似平淡日常的对话,除开他们,全场大约唯有林苗苗和尤心艺能略略捕捉到一些暗涌。 犹如暴雨降临前的海面,洋流翻滚,波纹浅浅。 前者总觉得心脏乱跳,好似桌下埋着一吨雷,桌上的人在打麻将,说不准哪句话、那张牌出得不对不好,就要炸得尸骨无存; 后者手持液笔,面无表情,为自己勾起一条长长的眼线,化作蝎子高卷的毒尾。 “心艺,明天圣诞节诶。” 有人拿胳膊肘碰她:“有活动没?该说不说,其实我挺喜欢上次那个男模——” “你没长腿么?”尤心艺冷脸甩开,“爱去哪里去哪里,有必要每天跟我身后?” “……我服了。” 所谓阴晴不定堪称为尤心艺量身打造的词,廖雨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手臂撑桌。 不料对方气性更大,团起桌上的眼线笔和唇膏往垃圾堆里一扔,直接推桌走人。 “神经兮兮的,她失恋了?” “不能吧……谁敢拒绝尤大小姐,不怕朋友都被钱砸死,剩他一个穷光蛋受排挤?” “笑死,确实是尤心艺的作风。” 尤心艺一走,廖雨婷成为小团体接班人,放任话题无限延伸。 这些都与乔鸢无关。 做完样衣,收拾好东西,把两个女生送到单元楼下,目见楼上灯光亮起。 大约七点,陈言重新开机,查阅对方陆续发来的几条歉词: 【师哥,我说说而已。你别不高兴。】 【不行就算了。】 【晚上回寝室不?给你带夜宵?】 【哥?我说真的,收回行吗?】 最后一条内容停在十八分钟前。 他敲出两个字:【好吧。】 太好了,明野刚打完一把竞技场,点开微信不禁展笑。 一切如计划般进行,他赶紧向女友撒谎,接着把乔鸢的微信推给陈言。 陈言特地拖一小时点开名片,余光查看手表指针,想了想,又关闭。 直到九点多,明野按耐不住地催问:【哥,加了吗?】 【刚刚在忙,现在加。】 他回,这才申请好友。 乔鸢几乎立刻通过。 【明野。】她打了一个问号:【为什么注册小号?】 她的头像是一只小狗穿着波点衣服、躺在草坪上晒太阳。许是隐秘的欣喜作祟,出于几分冲动,陈言推开电脑。 随即,乔鸢收到一长段文字内容。 【你说过,艺术和人一样具有多面性,那么就当做双胞胎,双重人格。假设另一个我做了让你厌烦的事,就告诉我。我会冷静下来想办法道歉,让你开心。】 【像上次那样?】乔鸢问:【因为游戏冷战,就跑到衡山来?】 【嗯。】简短的回复,完全不属于明野,很符合陈言的性格。 “苗苗,可以停一下音乐吗?” 卧室里,乔鸢忽然出声。 “好!”林苗苗立刻关掉歌单,从浴室出来,边擦头发边问,“我洗好啦,是不是吵到你了,莉莉,你在……干什么?” 冥想吗?她闭着眼睛,好似认真聆听着什么,好半响张开,淡声道:“他不在隔壁。” “谁?”林苗苗一秒领会,“陈言学长?” 乔鸢应一声,身体往后靠到枕头上,目光有些放空:“他长得怎么样?算好看吗?” 应该大概也许,还是说陈言吧。 “当然!”林苗苗重重点头,毫不犹豫,“虽然不太懂恋爱,但莉莉,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的审美,学长他——绝对——大帅哥。” “个子很高对吧?188?189?反正很有气势,比例没得挑。整体骨架轮廓nice,我的意思是,头肩比简直完美,腿也巨直巨长,大概有——这么——长,走在街上被当成模特一点都不过分。” 她努力比划着,乔鸢似乎在听,似乎没在听,心不在焉:“脸呢?长什么样。” “不太好形容诶。”林苗苗裹着干发巾往前一扑,“我想想。” “就是那种……特别周正、算浓颜吗?毕竟眼睛轮廓挺深,鼻梁也高,反正属于有距离感的长相,一看就挺极端理性派,智商超高的样子。” “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乔鸢侧头支住脸,顺滑的黑发披散着。 林苗苗故作迟疑:“如果我说是,你会生气吗?” 会吗……? 她盘着腿,沉思片刻:“我不确定。” “肯定会吧。”林苗苗仿佛抓住猫的尾巴,嘿嘿笑两声,捧脸趴在床边,“比起明野,莉莉,你肯定更好感陈言学长吧?刚才说他的时候,你一直在笑。” “有吗?” “有!” 超肯定。 “可能吧。”乔鸢轻笑一声,“我只是在想,有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想什么、做什么,都跟你有关。你在他那里的排序似乎永远都是第一位。”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很好。” “如果那个人长得不难看,就更好了。” “莉莉我就知道,你也是颜控!!” 听者抱着脚腕差点笑翻倒。 林苗苗是一个快乐的人,与明野不同,她的快乐源自晴朗的天气、清新的空气、一顿美味不贵的大排饭,一次热水澡。 简单来说,苗苗的快乐起点线很低,却又奇异地极具感染力。 许久,她吹干头发,打开笔记本电脑,按照约定点开梦江湖的游戏图标。扭头说:“虽然我的确不是很懂你们之间的事,不过莉莉,你开心就好。” 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为表郑重,林苗苗决定再强调一次:“不管其他人的结果怎么样,莉莉,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更开心。” “谢谢,我现在就……” 乔鸢低下眼睛说:“很开心。” 或许吧。 当旧的人事逝去,大腿伤疤渐渐愈合,不再被无尽的疼痒困扰。 有时候,偶尔她会厌烦冬季,总是如此漫长,没完没了的阴云,空气潮湿沉重,仿佛青苔往骨子里扎根,拼命地汲取生机。 卑鄙的男替身 第58节 稍不留神便会感冒发烧,热量流失。 然而又有些时候,她将幡然醒悟,天气不受管控,青苔从不存在。 不论血管里流涌着怎样的液体,红色,蓝色,冷的,热的,使用乔一元或莉莉做名字,她才是唯一的存在。她一直存在着。 倘若想除掉疤,就得坚持涂药膏。 倘若想照射到更多阳光,就该更勇敢,自己走出代表安全的玻璃房。 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只是或许,不够。 她不能永远被困在原地。 乔鸢想。 卧室灯莹亮温暖,链接到咖啡厅,屏幕恍如辉煌的烟火升起,显示出乔鸢的回复: 【你用语音再说一遍。】 陈言起身出去,按住语音键。 他的声音好听,不论在喧嚣的人潮中,抑或静谧的冬夜。总是不疾不徐、咬字清晰,有种能让时间慢下来的奇妙能力。 他也很愿意低下头颅,表示顺从。 只要不是让他走开,滚开,用憎恶的表情将他狠狠推开踢开。陈言随时愿意打破原则、抛掉无用的面皮去哄她开心。 听话的动物可以得到奖励。 人也是动物的一种。 短暂的空白后。 乔鸢:【可以。】 【看在你似乎很真诚的份上,如果有下次,你惹我不高兴。我会让你知道。】 手机咚一声落桌,陈言背倚沙发,仰起头。 “会不会太夸张?”一旁作为观众的表哥咔嚓拍照,反过手机, “你的表情,以及你们的聊天记录,需要打印出来纪念一下么?” “当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恭喜我无恶不作的表弟终于成功添加微信好友。” 万里长征刚迈出第一步,纯调侃罢了。 他说完便打算删照片,谁知那家伙倏然回神,像是考量:“店里有吗?” “什么?” “打印机。” 表哥揉揉耳朵:“……你再说一遍” “买台打印机吧,应该用得着。”陈言回了一个好,行动果断,“我下单了。” 完全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 “……” 好吧,很正常。 单身表哥慢悠悠喝完一杯咖啡,客观评价:陷入恋爱的人,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呢。 第39章 12.25日,圣诞节。 商场店铺布置得鲜红亮丽,圣诞树上缀满铃铛礼物,彩灯高低错落,熠熠发光。美中不足是下雨,导致南港气温又破新低。 火锅店外,明野裹着围巾和家人通话:“对,大公司都这样,要求面试穿正装。” “主要我们专业本地机会少,行业发展潜力不大,老师也建议我们找工作的时候多去邻市看看,就是车票、住宿都要钱……” “大概多少钱啊?”妈妈在洗碗,闻言抹干净手,“我不懂这些的,要不然等你爸下棋回来——” “别。”明野迅速抢断,“我想……面试过了再跟老爸讲,当给他一个惊喜。” “你们上次不说那谁谁家小孩考上编制,他爸乐得到处炫耀么?等着吧妈,你儿子直接去国企大公司,让你们横着走路好吧?” “那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妈妈高兴得直弯眼睛:“行了,钱一会儿给你转过去。反正明年才实习,找不着没事,我和你爸不急,你也别把自己折腾累了。” “晚上吃什么?自己一个人?还是跟女朋友一起?叫小乔是吧,这名字好,一听就是个好姑娘,难怪能叫你把游戏给戒了。” “嗯嗯,啊,在吃呢,她去上厕所……” 胡乱敷衍两句,挂断电话,明野第6次点开余额,支付宝提示到账。 呼—— 微薄的愧疚登时被心安所盖,这下不怕付不起晚饭钱了。 毕竟是尤大小姐指定的店,人均高、名气大堪称标配。 屁股快坐僵了,明野展开手中皱巴巴的号码单,估计还得一阵子才能轮到。 便站起来活动一下颈椎,手臂交叠,身体倚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内心不由得打起算盘。 老妈转2k,生日请客500,新赛季装备500;游戏点卡200、网卡充300应该够下月的。 可是这样一来,就只剩下500块钱,两顿饭就没了。万一大家吵着喊着要组织帮会活动,他兜里空空,岂不是很尴尬? 不做装备太丢脸了,他是阵营小指挥诶。 生日也不可能不花钱,麻烦。 啊,等等!昏头了,下个月中放寒假,点卡再说,网卡压根要不了那么多,充一百块钱将就用用得了。省下的两百块钱刚好用来…… “a8请用餐,a8请用餐。” “喂,姓明的。” 叫号与尤心艺的声音一并将人拖拽回现实。 “叫你好几声了,没事把耳屎掏干净行么?” 尤心艺沉着嘴角往里走。 她今天兴致不高,没化妆,只涂一层薄薄的素颜霜、随便套了件长款羽绒服。 往日一定要抹精油、打理得蓬松光彩的橘色卷发也只是随便一扎,连耳环、手链都没戴,就差把‘我很不爽,少来犯贱’写脸上。 两人落座靠窗的桌子,明野扫码,主动递上手机:“你点,我去调蘸料。” 尤心艺尚未开口,他又脱下外套说:“放心,知道你什么口味。” ——装x 跟姓陈的有得一拼。 牛羊卷、虾、肉丸蟹棒、油条年糕面、蔬菜大拼盘、口水鸡……甭管有几个人、吃什么,尤心艺的习惯是把整张桌面填满。 点了大半张菜单,她却不吃,径自抬着眼皮,冷眼旁观明野端碗下菜地忙乎,不期然冒出来一个问题:“你和乔鸢吃过火锅么?” “什么?” 明野一心盯锅,没听清。 “我说,”尤心艺不耐烦地啧一声,“你和她,以前也一起出来吃火锅?” “你说莉莉……?” 明野尾音拖沓,其实不太想回答。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论他们去哪里吃什么做什么,尤心艺总能联系到莉莉。问她介意么?她不介意你经常抽烟?为什么?她自己说的?怎么说的,什么措辞、用什么表情,想不起来?哈? 一旦试图回避话题,必然受到尖酸的指责: 你的脑子除了游戏就没点其他用处么?不是很喜欢她吗?游戏机制、职业平衡说得一套套,问你点政治体育也能闭着眼睛瞎几把掰好几个小时,怎么,到你自己的女朋友,屁大点小事都想不起来? 这就是你的喜欢?搞笑。 犹如一把凝光的利剑,高悬于脖梁上。 毋庸置疑她的话能刺痛他,一次又一次地警醒他,他正背着女朋友做着怎样肮脏的勾当。 然而矛盾的是,那份轻微的痛似乎恰好在他的可承受范围之内,有时候,疼痛也能化作一味解药,用以镇压强烈的心虚和歉疚感。 ——反正我已经受到批判了不是吗? 无比严厉、伤人、直戳肺腑的谴责,算是付出一些代价。那么再恶劣一点也没关系吧? 换句话说,随便你说到爽,然后再堕落几天应该可以得到体谅吧? 大约出于此种心境,明野时常对尤心艺的刁难逆来顺受。除了今天。他刚要到钱,实在不想扫兴,努力挣扎一下:“吃完饭再说行么?” “呵呵。”尤心艺摔筷子。 好吧,他认命般放下夹子,捡起筷子。 “七月份,周六。”他说,“学校附近新开一家火锅店做开业活动,情侣打六折,我叫莉莉一起去,她说哪有人大夏天吃火锅。” “她不喜欢火锅。” 尤心艺插话。 她挎着包,翘着腿,两指捏住奶茶吸管无意义地转呀转。眼神散在雾里,像是落进一张网,变得怔愣不悦。 “就那一次。”明野低下头,“我突然特别想吃,耗子、无良他们嫌热不肯出门,就只能找莉莉好说歹说……” 准确来说,是缠着莉莉撒娇耍赖。 什么‘我不管,不管,真的想吃,今天吃不到会死掉的,你忍心吗?’、‘求你了,莉莉,陪我吃一顿吧好不好?求你求你,你是全世界最顶的设计师、第一好女友!’ 他只要一上头,没脸没皮,什么都敢说。整个人变成一件大号棉衣,或者烦人的狗熊,不管三十多度的高温黏黏糊糊直往她身上挂,脑袋头发抵住颈窝乱蹭。 卑鄙的男替身 第59节 怎么都推不开,怎样都赶不走。 听起来非常有讨人嫌的嫌疑,然而很少有人了解,莉莉的确吃那一套。 她吃软不吃硬。 他则吃定那一点。 况且当时他们人在校外老人院里做志愿者,上年纪的爷爷奶奶们笑呵呵地坐在门前摇扇子。 燥热的盛夏,巨大的蝉鸣,叶缝间漏下光斑。 “就这一次。” 没记错的话,乔鸢是这样说的。 “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下次。” “好耶!晚上吃火锅!”他得逞,他大笑地扔起抹布,未拧干的凉水飞溅了一头一脸。 远处老人们纷纷松开嘴角,显出萎缩的牙床及苍老的口腔。 “小孩……高兴哩……” “我们那会儿,孙女……” 依稀能捕见些词句。 “明野!”乔鸢出声制止。 “今晚吃火锅!”他欢快地接住抹布。 说着说着,明野声量渐弱。 记忆如流水一样覆上来,有关那天究竟吃了什么、味道怎样,说实话,他完全不记得了。 可一切都是那么真切,清晰得好比4k画质。 跨越过冬季、秋季,让时间倒退回今年的夏,只要他一伸手,几乎能立刻触摸到莉莉被水打湿的睫毛、衣领;她腕间从不轻易摘下的情侣表、滟滟弯弯的笑颜乃至脸上一片细细可爱的绒毛。 所以为什么呢? 是只有他肤浅,他虚伪,他不够忠实专一,又或是所有人都这样? 那些走在街上不再手牵手的情侣,身体不再倒向对方;婚姻里看似幸福美好却平淡的夫妻,提起爱情从不相望,仅是不约而同地支起嘴角莫名的一笑。待新鲜感逝去,激素作用消解,一段恋情便如掉色般消淡了,全凭双方意志继续维持。 是这样吗? 明野始终不得其解。 潜意识中畏惧答案。 火锅太热了,手机就摆在桌上。 发现尤心艺的目光落到那里,明野反射性去拿。奈何对方手速更快,按下开机键,屏幕变了。 不再是他们相拥、相爱的合影。 明野把屏保换成了一张游戏门派角色二创图。 干得漂亮。 笑声从胸腔升上咽喉,当屏幕暗淡,尤心艺一次次重新点亮,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大声鼓掌。 她语出惊人:“你们分手吧。” “你去提,什么都不用说,别提到我。” “跟她道歉,打你就忍着,骂你也受着,让你下跪就下跪,分手就是了。” 说这话时,她板着脸,脸上没有笑意,眼睛没有,一贯爱嘲笑人的口吻间也没有。 因此明野得以明白,她没在说笑。 “为什么?”丝毫没有预料,错愕占据明野的整张脸,“我和你没到那程度。” 他惊得道出实话:“我们只是经常在一起打游戏、偶尔约顿饭!除了莉莉去衡山那一次你主动亲我,我们根本没做什么,为什么要——” “你别给脸不要脸!” 论音色,没人敌得过尤心艺天生的嘹亮。 她堪比一个女歌唱家,一只黄鹂鸟当众数落罪行:“你是没牵我的手,没跟我接吻上床但那又怎样?我们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你敢说吗?” “跟你爸妈说,跟你兄弟们说,给你女朋友一台电脑,让她自己上线看看游戏里的人到底怎么理解我们怎么叫我们。有种你就这么做啊?!” “怎么了,有话直说瞪我干嘛,我有种就三个字,你爸妈只管生不管养,没教过你吗?” “你说话注意点,别扯到我家人!” 明野倏然站起。 “激动什么啊?”这会儿她倒笑了,笑得艳丽带刺,“也是挺奇怪的,南港理工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明野,反正你又没把她当女朋友看,干嘛非占着男朋友的位置不让?” 万万没想到她会当众发疯,明野环顾四周,脸色青白:“换个地方说行么?” “三天。” 尤心艺也站起来,一手撑桌,一手越过方桌揪住他的衣服。少了美瞳装饰,那双同乔鸢一样黑洞般的眼球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我给你三天时间处理干净,否则,我不介意代劳,去你学校溜达一圈。就说……你骚扰我?你吃软饭?我怀了你的孩子?随便吧,应该越严重越好?那你爸妈也得赶来学校吧?正好。” “我特别好奇——” “他们知不知道你在游戏里花了多少钱?” “忘了说了,今天算第一天。” 牙签扎入果肉,丢进嘴中。 恶魔撂下威胁便扬长而去,晚饭不欢而散。 明野浑身烦躁,窗外的小雨啪嗒啪嗒,掉进夜色里,更砸得他心烦意乱。 “师傅能不能快点?我赶时间。” 怒气在体内冲撞,令他不得不反复推拉车窗缓解情绪。 司机看在眼里,老大不高兴地回答:“金悦小区嘛,前面就到了,你别一直弄我窗户好吧?坏了还要找你赔。” “行。”明野忍怒收手,手机不断震动,他瞟一眼,粗暴地塞回裤兜。 紧接着下车,砰一声甩上门。 不顾司机的叫吼,他没带伞,登记完姓名便自顾自冲进小区,手捏成拳砸了又砸电梯键,按下17楼。一切行为未经设计,不含理性参与。 直到电梯门拉开前,明野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要来这里做什么。 分手吗?听从尤心艺的命令。 坦白吗?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但当乔鸢的脸出现在眼前,——她穿着一套缎面睡衣,披着毛绒绒的居家毯。 素长的黑发自然、静谧地垂落,身后一盏暖色调的餐厅吊灯,几乎象征着家与安全。 明野立即张开双臂抱了上去。 他紧紧地拥住她,闭着眼睛,是一个任性自负的男性,犯错的小孩,像一条迷失的鱼不惜刮掉鳞片用流血的肉粘住港湾的柱子。 因为他很清楚,尽管他从未深刻去想,他依然清楚,乔鸢会是最后一根稻草。 乔鸢的确和尤心艺不一样。 她绝不会那样对他。 她不会逼迫他,不会羞辱他。 为此他更要抓住她,尤其在外界接连崩塌时。 任凭她推拒挣扎,他不肯放手。 直到林苗苗全无预兆地从卧室里跑出来,大喊你干什么!然后握着扫把棍,一脸看待疯子酒鬼的表情撞开他,将乔鸢护到身后。 明野如梦初醒,抹一把脸:“苗苗,你……也在啊。” “你要是醉了就赶紧走,别逼我叫保安!” 并未因寒暄而动摇,苗苗满目警惕,反而让明野感到冒犯。 假设放在以往,他一定会好声好气道歉解释,偏今晚短短两小时,他受够了被轻视。 “这是莉莉的房子,我也有付房租。” 头发、衣服湿得一塌糊涂,明野眸光暗沉:“而且,我是她的男朋友,就算有一点肢体接触也跟你没关系吧?”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事情要办,能请你先下楼待一会儿么?” “现在太晚了。”乔鸢反对,外面不安全。” “那就在楼道。” “你没有权利赶人,明野,租房合同上签的是我的名字。” “那我也是你的男朋友!” 他猛地抬高声,表情前所未有的森戾,胸膛呼呼起伏。 明野,高兴的时候可以为你奉上全世界,不高兴的时候再一一砸碎。 他原就是那样的性格,也好。 “苗苗。”乔鸢出声,背对明野走到餐桌边,手指轻触桌上的手机。 就是保持通话、方便随时支援的意思。林苗苗懂了。 “你注意安全,有事就……” 后面的话没咬出声,苗苗特地拐回房间拿了一件外套,外套里揣着备用钥匙,旋即抿嘴直视明野离开。 咔哒,大门轻轻掩上,明野松下一口气。 “对不起莉莉,我刚刚——” “分手吧。” “?” 卑鄙的男替身 第60节 赶在他前,乔鸢拿起遥控,放大电视声音,同时抛出‘分手’两个字。 “……别乱说话,你觉得这好笑吗?” 额头青筋狂跳,太阳穴酸胀。 明野用尽全力攥紧手才问出这一句,他不懂,难道大家都约好了吗?非要集体折腾他? “我没开玩笑。”乔鸢语气平定,“是你理解错了,明野。我们从来就没有和好过,只是你不肯承认,我们的关系在出车祸的那天就已经——” “为什么??” 尤心艺也好,林苗苗也好,包括出租车上,他爸发来的那条短信。 【阿野,我知道你最近找各种理由找你妈要了很多钱。你的那些借口,我没有说破,但你最好适可而止,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碰不该碰的东西。我和你妈说过了,直到学期结束都不会再给你钱,其他的事等你放假回来再说。】 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人都要逼他!把他逼上绝路!甚至不让他喘口气! 排山倒海的情绪堆积涌来,大坝终于决堤。 “要跟我分手?为什么?凭什么?乔鸢,你摸着良心,如果没有蹦出来一个林苗苗,你会这样对我么?你这个人,没我能行吗?!” 那些藏在心底的、无论如何都不该见光的话语好比点燃的花火,嗖。 带着无可抑制的推力,到底从唇齿间蹦了出来。 他近乎气急败坏:“表面上做班长,网络画手,老师喜欢你,粉丝吹捧你。可你爸妈平时根本不联系你!就算你生病了他们都不知道,没有一个 人来问你好不好、吃了哪些药!” “你眼睛都成这样了,从头到尾有人关心你什么时候恢复、有人肯陪你每个月去医院复查吗?别开玩笑了,你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 “我有朋友。”乔鸢说。 “别骗自己了!她们聊天八卦出去玩带你么?生日有叫你吗?撑死一个林苗苗,她和你做了那么久室友为什么以前不跟你好,现在是无缘无故跟你变成好朋友的吗?还不是因为你有钱!你老好人!肯让她占便宜,用电脑交换感情!其他人呢?” “你说的哪些人,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冲你笑一下,想叫你帮忙演示怎么缝衣服用软件的时候喊一下班长,那根本不算朋友!” “乔鸢!你什么时候才能承认!” “尤心艺以前倒真把你当朋友,结果你们闹成什么样了?如果所有人都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你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否则干嘛大家背后都说你像个假人,嫌你装模作样爱出风头!!” “……” “……” “……” 曾经说我怕黑、不然放点音乐吧的人。 曾经说好无聊、你想不想突然收到一样礼物的人。 曾经说我会承包她们的份、无数倍对你更好更好更加好的人。 曾经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莉莉有多好,的人。 同一个人,同一张嘴,具有安慰也就具有伤害的能力。 说那些话时,明野既快意又酸痛,他的心脏在抽搐。感觉如同玻璃,一开始分明是心疼她被划伤的手才接过来,如今却化作锋利的刀子刺出去。 而后他便意识到,完了。 全完了。 他沦为困兽,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对别人,对自己,只能在不大的房屋里来回走动,一下一下拳打墙面,最后侧靠电视柜滑坐下去,抱住头。 沉默短暂充塞整个房间。 乔鸢始终背对着他,立在桌边,纤长的身形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两片纤白的眼皮闭上,带来黑暗;张开,恍惚的块状色彩。 很快,她以平稳的声线继续说道:“你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明野,我不是在撒娇、赌气或闹别扭,也没有以任何报复、戏弄性的心态在提分手。” “分手是我们间注定的结局,一直以来,我尝试用更循序渐进的方式让你明白这一点。” “至于原因,我认为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如果你不认同我的结论,那么只能说明,真正在这段感情里自欺欺人的人是你。” “……你就没有什么对我隐瞒的事吗?” 明野声音低哑,夹杂无力地反驳:“哪怕一件,乔鸢,难道你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没有。”她答得斩钉截铁。 “从来没有。” 于是他便又失去了言语,气体一股一股往上冲。 哗啦哗啦,雨越下越大。 电视机持续播放,似乎在放小品,观众们笑声大得刺耳。 “29号是你生日,礼物我已经备好了。我也知道你大概率已经跟室友们吹嘘出去,说我会给你举办一次生日会。所以。” “食物你自己准备,我可以提供场地,把他们都叫来吧。包括陈言,把他也叫来。” 乔鸢说:“苗苗也会来。” 陈言、林苗苗本是两个不相关的人,她的上下句亦无联系,只是由于它们出现的契机,使得明野理所当然地误以为,林苗苗喜欢陈言,乔鸢要给她创造机会。 所以才要帮他过生日吗?即便已经闹得这么难看? “是因为……对我还有感情吗?” 水渍积成一滩,他蜷缩角落,自交叠的胳膊里抬起头,微微红着眼睛。 乔鸢没有说话。 “因为同情我?” 还是没有。 大张的瞳孔,仰起的双目,明野哽得说不出话来,视线模糊晃动,仿佛整栋楼、整个城市都在微弱地抖动。良久,他似自言自语地低喃:“我该怎么办?乔鸢,我……” 乔鸢险些要笑出来。 但她没有笑。 她弯下腰,皮肤里漫出沐浴露的香气,手指穿过他乱糟糟的、带着火锅与烟酒气的头发,触及脖颈。而后翻折乱掉的衣领,抚平衣角。 声音好似隔着雾气,充满不真实感。 “站起来,把你的脚印擦掉,你弄乱的东西收好,跟我道歉,真诚的、出于礼貌道歉,说再见,然后走出去。就这么简单。” “必须要这样吗?莉莉?”他绝望地看着她,就像,从未如此认真清晰地望见过她。 接着在沉默中得到答案。 十分钟后,大门再次拉开,关上。 林苗苗不在楼道里。 几乎下个瞬间,乔鸢快步走进洗手间,扳开水龙头双手撑台看向镜子。 镜里影影绰绰,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也找不到自己。 滴答,眼泪不受控地落下去。 悲伤是爱的代价。 她默念,姐姐说过,是一句名言。 好比咒语,高效的膏药,在无人的夜晚,乔鸢第无数次拽住它不断对自己重复:悲伤是爱的代价、悲伤是爱的代价、悲伤是爱的代价…… 可酸痛仍旧源源不断,使她咬紧牙关,难受得弓下身体。 及时止损是一个伟大的词汇。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是不是,更早一点结束会更好? 一天以前,一周以前,一个月两个月以前,要是能果断利落地结束掉就好了,干脆不要开始。 别去看那场排球赛,不要去休息室,前往不要在他的身上错投一刹那的自己和姐姐的倒影。或许那样就能避开所有目前既定的走向可是—— 难道她真的不明确吗? 她真的设想不到吗?明野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又是怎样的本性,以她们那样的差距,走到一起终将得到怎样的结果。 当故事开始连载的一刻,无论几千百种念头轮番掠过脑海,决定要翻开书页的人是她。 也许感情正是这种东西,不管做了多少防备,割断的那一秒钟,肉在撕开。 痛得好像剥开了皮,抽走骨头。 她不确定自己在卫生间呆了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 不会是苗苗,苗苗有钥匙。 力气悉数流失,她需要静一静,一个人安静懒惰地躲藏一会儿。 偏偏门外的动静转到隔壁,不肯安分,继续往更缺少防卫的地带靠近。 深呼吸。乔鸢摊平手掌,用力按压眼睛,继而起身来到次卧,也就是书房。 借助月光,她能大致看到一抹怪影翻越低矮的隔断,凭空出现在她的阳台。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大概会笑。像陈言那种人,居然也有狼狈翻墙的时候。 可惜眼下没有心情。 次卧外面是玻璃推门,大约也察觉她的存在,陈言大步往前迈:“乔鸢,我听到一些声音,敲门你不开,所以——” “停下。” 乔鸢站在门内,面目以上皆是雨的阴影,语无波澜:“不要再靠近了,不然我会报警。” “我只是,”陈言停下脚步,驻足门外,“担心你。” “为什么?”人果然是爱乱撒气的动物。明野一问再问的问题,她拿来问他,话间带着湿漉漉的潮意,兴许也有几分刻薄或挖苦的含义。 “为什么你要担心我,关心我,非要给我买零食做饭。你就那么喜欢我么?郑一默。” “即便我有男朋友,喜欢到可以为了我做第三者,大晚上也不怕手滑摔死。” “如果我说是。” 陈言问:“你会考虑和他分手吗?” “说实话,我不在意谁做你的男朋友,可是乔鸢。”他顿了顿,“不管他是谁。” 卑鄙的男替身 第61节 “他 不该让你这么难过。” 混沌的天空下,闪电劈开幕布。 夜色缓缓灌进他的眼睛,风吹起他的发稍。他的话语极其轻,无限接近于叹息。 抛开所有,这一秒,乔鸢忽然有了打破玻璃、踩着碎片去亲吻他的冲动,多么扭曲突兀。 她想。 或许她真的是一只怪物。 第40章 乔鸢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很晚了,你走吧。”她赶他走,他不走,动也不动地钉在原地。随便。 扶着柜子靠近推门,食指拨动锁扣、触发弹簧只需要一秒。 乔鸢出房间没多久,林苗苗提着夜宵回来:“我看到你关门了,觉得你可能想独处一下,就去买了一份西红柿蛋汤和煎饺。” “吃点?” 她拉开消毒柜,拿餐盘碗筷,浅色的外套背后一大块泅开的深色。 “外面不是下雨吗?” 乔鸢倚在门边问。 “没事啊,我找老板多要了几个塑料袋,用衣服盖着,没淋湿。” 她解开结,把汤倒到碗里,那些升腾的热气撞上玻璃,凝出一团虚雾。 “我说你,没带伞,没必要走那么远。” “如果我说要把电脑拿回来,苗苗。”乔鸢微低下头,令长发隐没自己的神情,很轻地问,“你会不高兴吗?” 或许她想问的是,你还会在这里吗? 此时此刻,冒大雨带来一碗鲜美的热汤,仿佛在暴雪中送来一根干爽的柴火,点燃摇曳的烛光。 “现在吗?”将袋子剪掉提手,扔进垃圾桶,对方做出思考状,“宿舍应该关门了,你觉得我像蜘蛛侠一样咻咻咻爬上六楼夜闯女生楼全身而退的成功率……能有百分之六十吗?不然明天怎么样?” “虽然天气预报说会继续下雨。” 她转过身,双手捧着汤碗:“但我总感觉,说不定会回温耶。” 她满脸湿意的笑,良久,乔鸢望着她也笑了一下,浅浅地,说谢谢。 番茄汤清淡温暖,饺子蘸醋也很好吃。 “他在外面。陈言。”乔鸢按着遥控调小电视音量,一边吃一边说,“郑一默。” “不会吧?” 林苗苗一惊,用毛巾抹着头发,悄摸摸走向隔壁,挪开门缝瞄了一眼。 “……真的还在。” 风雨交织,夜空撕裂,那扇门外漆黑的轮廓,好比一颗顽石,一张被水浸湿、黏腻虚幻的老照片。 “会感冒吧。”林苗苗咋舌,“要叫他走吗?” “不理他。” 乔鸢神色称得上冷淡无情,话语却打拐:“今晚我睡次卧。” “好哦。” 次卧空间不算大,多的是书柜、书桌,只有一张沙发床。 熄灯时,一线光影掠过室外人的面目,转瞬即逝的雷电宛若濒死的血管,照亮阳台积水与他泡在水里的袜子——仿佛低暗发霉的色块。 乔鸢定定看几秒,闭上眼睛。 半小时后,她睁眼,开空调,支起金属拐杖,径直下床走到推门边解锁,而后从自己的床上抽出一张毯子盖到地上。 “今晚你就呆在那里。”她指着那片划定般的范围说,“不要翻身,不要走动,不要跟我说话,最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还有。” “明天我醒的时候不想看到你,雨停了就原路回去。” 陈言喉咙上下滚动,说好。 ——卑鄙,阴险,下流,装乖卖巧,乘虚而入。 乔鸢有无数词汇用以数落当下的他,可实际上,他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天地间只有雨声作陪,她睡在沙发上,他侧躺地下。 白光反反复复照明两人的脸,有一下子,乔鸢发现自己似乎想说些什么,居然有点想要问他,你在想什么? 陈言。出现在衡山的那一刻,决定翻越阳台的那一秒,你的理智是否也没有参与决策。你后悔吗? 当初欺骗未成年说自己其实是三四十岁的已婚老男人,你对此感到歉疚吗,才会一直徘徊在周围。 乔鸢没有问出来。毕竟眼下这个人叫做郑一默,不是陈言。 她不想、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于是转向面壁,她弯曲身体,往被子外露出几缕松软的长发和脆弱脖颈,接着便梦到陈言。 五年前的陈言。 他第一次给她寄礼物,是一个mp3 因为她说想要。 乔一元在数学课上听英语录音被抓包,老师没收手机,说必须家长来才能归还,那就糟了。她妈一定会被吓死。 自从姐姐毫无缘由地消失,在妈妈的视角内,全世界都变成不安定的因素,到处藏有危险的气息。 高中生怎么可以使用网络呢? 万一被不怀好意的成年人欺骗了怎么办,被敲诈犯、绑架犯盯上怎么办。就算是同龄女生也不可信任,谁能断定头像背后的人长着几根利爪、那些看似友好热情的文字底下又埋着多少尸骨呐喊以及怪物狰狞的尾巴? 人是一种好脆弱的生物,吃东西噎死,喝东西呛死;手误戳死、扎死、电死、毒死,脚软摔死、溺死,出门有可能被砸死、撞死、捅死,哪怕呆在家里,紧闭大门,也很可能好端端地烧死、病死、猝死。 经常有些时候,乔一元怀疑自己已经在妈妈的头脑里、心里、梦里、幻想里死了千百万倍。难怪。 妈妈看待她的眼神永远那样疲惫,像注视一个怎么都死不干净、死而复生,却又耗费完母亲所有眼泪痛苦的不懂事的女儿。 万一被妈妈得知自己偷用手机,不管用来干什么,家里的天都会塌掉。 乔老板不行,他没空。 刘助理也不行,他乃乔老板一号走狗,表面笑眯眯人畜无害高中生之友,转头把她卖得一干二净,简直叛徒。 好烦,烦烦的乔一元便于那种情景下极不客气地向一个陌生人索要礼物:【不是说给奖励么?我想要mp3,不用太贵,能听听力就好,寄到xx市xx路xxxx文具店。】 【知道了。】 陈言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一位伟大的圣诞老人——好吧,她承认,那不是她的真心话。读高一的她其实觉得。 他是一个笨蛋傻瓜,搞不好智力有大问题。 谁会给一个没聊两句的网友买东西啊? 陈言会。 甚至多买了一套全科试卷,叫高中生无语。 可惜乔一元收到礼物的时机不太好,新一轮月考,她认错一个英文单词,作文有离题的嫌疑,只得一半分。排名一下子掉出段前三。 “没关系,下次再努力就好。” “比起成绩,只要你每天按时回家就可以了。” “你不是你姐姐,没必要强求。” 老师的勉励,妈妈的舒气,爸爸好似宽容又近乎轻视的话语,没有一个字能真正安抚她的情绪。 他们不明白,没有人明白,她必须要做好,做得很好很好,决不能放任自己往下滑落一点点。一厘米都不准,否则那股气散了,姐姐就彻底消失了。 她是姐姐的延续,她与姐姐共生。 只要她很好,不管在哪里,姐姐一定不会过得太差。 乔一元如是坚信。 她气冲冲地登上账号,看见陈言的留言,下午两点十分:【收到了?】 团团圆圆:【我月考没有前三。】 他懂她的意思,回复:【我不会批评你的。】 团团圆圆:【我不需要你批评,我要你骂我。】 无言:【也不会骂你。】 团团圆圆:【那你就是个失格的监督人,做好了有奖励,做不好没有惩罚,这算什么?你是滥好人吗一点原则都没有。】 陈言说:【我的原则是,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对自己不满意,说明我做得更差,那么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 【你可以骂我,接着去吃饭,整理错题,专项练习,像你一直以来做得那样。】 【那你干什么?】她没事找事,敌对、挑刺地质疑:【我要你干什么?只会顺坡说好话、寄礼物,我又不缺钱,你根本没法督促我。像你这样,只会让我变得越来越差!!】 她真 的是一个很烂的高中生。她想。 无缘无故朝别人大发脾气。 陈言输入许久,发出来只有一句话:【既然约定成立,现在应该由我判断你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去吃饭。】 【吃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冷静,平静,很合时宜的强势与沉稳。 卑鄙的男替身 第62节 乔一元顿时泄气,又隐隐松了口气,从激愤转化为负气:【家里没我爱吃的东西。】 陈言:【出去买。】 团团圆圆:【我妈不让我出门,怕我被拐卖。】 陈言:【你找一些,我买给你。】 冤大头,她爱顶撞的毛病又冒上来:【你钱很多?还是恋i童癖?】 陈言:【是奖励,上次你考得好。】 【你都说是上次了。】 【没有人规定,奖励只能给一次。】 无趣,生硬,死脑筋,过往的陈言。 以他的性格,绝无可能抛下道德廉耻妄图抢夺别人的女朋友,所以你又经历了什么呢?陈言,在我们所失散的时空里。 和我有关么? 带着未解的谜题恢复意识,乔鸢抬手挡着额头,渐渐掀开眼皮。 依然是抽象图块组成的世界,外头雨滴砸,疏疏落落的声响,果然今天也是阴天。 满室昏暗,她的床头却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母灯。白濛濛的一圈柔光晕,磨砂质感的长触旋转舞动,悬浮空气里。 有点儿像旋转的清洁机器。 乔鸢收回手指无故联想,笨笨的。把哀愁的氛围一下子打散了。 毛毯自肩头滑落,陈言已经不在了。 可房间里依然留着他的气息,沉沉缓缓,像一阵风拨动竖琴。 何必呢。 大半夜——或者凌晨爬起来,轻手轻脚弄过来一盏灯。明明就不知道她能看到。 叮咚,叮咚,叮叮,轻快的节奏伴着脆声,乔鸢发了会儿呆,循声转移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阳台外多出一只……风铃? 坠物红彤彤的,轮廓鼓长,像是金鱼。 她有点想凑过去摸一摸,却又疲倦地枕上手臂,放任自己沉落床被里。 五分钟就好。 弯曲的黑发覆盖后背,衣摆翻皱巴,从被角里随意地探出两根脚趾。 乔鸢不眨眼地凝视灯,听着铃声。 她给自己一个晚上、再加上五分钟调整好情绪,起身去泡咖啡。 清晨嚯一下围上来。 “莉莉,你好早。”林苗苗打着哈欠刷牙,“今天你去学校吗?” “最后那款面料我有点想法了,想在家实验一下。” “太好了!”苗苗单手握拳,又问:“拒绝假话,需要我请假陪你吗?” “不用,我大概……也没有那么难过。” 热水冲开棕色粉末,乔鸢垂着眼睑,口吻漫不经心,倒也算不上逞强。 她疑似对自我情感极其迟钝。高兴、失落、生气,太多情绪一压再压,被扔入混沌的地带,逐渐失去确定的形状。 单这方面说,明野的存在其实是一件好事。……大约。 啊,原来我有那一面。 发火挺有攻击性的。 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激发出条件反射式的状态么? 约比艺术家一刀一刀雕刻纹路,她用线条一根一根拆解自己,重新辨识自己。 林苗苗认为这一点很了不起。 尽管莉莉一直了不起,外貌形象,性格爱好。不过在她看来,莉莉特别擅长突破了不起的边界,变得更加了不起。 “我走啦,中午给你打包食堂的菜!” “好,拜拜。” “拜拜~” 房屋顿时空下来,家里垃圾袋用完了。 乔鸢顺手拿起伞,下楼打开才发现伞架已经生锈很久,根本没法用了。 绣屑簌簌洒落,说起来,不是今天才发现的。那些端倪,其实许多事情皆在细微末节中早有预兆。例如南港持续的潮气。 变幻莫测的天气也好,雨伞也好,她从未花时间去系统化地了解相关知识,真正努力去维系它、保养它,多少存了些偷懒的心思,只是一味利用它消费它。 大不了就换一把。 平心而论,绝对那样想过吧。 再譬如,依稀记得在买下这把伞时,‘伞架看着很细,很容易坏掉的样子’,诸如此的判断曾一闪而过,然而当时的她的的确确急需一把伞应对雨季。 空洞的内心需要填补。 学生、班长、女儿、画家、妹妹,她扮演着多重角色,实在无暇顾及更多。 于是为图便利,匆匆买下一把不适合的伞,度过最棘手的雨期,又草草扔置到架上。 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伞究竟是怎么坏的,几分人为因素,到底多盲目的家伙才会那么天真冲动的误以为拥有一把伞就可以无惧闪电雷鸣。 事到如今再去想这些,已然无意义。 爱不是固定不变的东西,会犹豫,会权衡,会冷却,再正常不过。人和雨伞一样容易破损,她要做的——是接受。 接受现状,接受失败的自己。 失败这个词不太好,但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出其他。 凉气混着雨丝下落面庞,乔鸢仰起脸,想起离单元楼最近的一家小区便利店,就在两百米外。不算远。 要跑过去试试吗? 她问自己,内心好似已有答案。 会被雨淋湿吧?显得狼狈奇怪吧? 只买垃圾袋吗?抑或再多买一把伞。 有关这一类的问题,以往推敲得太多,乔鸢决定从今天起,她要少想一点。 不再瞻前顾后,向内挤压。说不定,她打算就此允许自己更轻率、更乱来一点。 姐姐,你会怪我吗? 抑或为我感到高兴。 当双脚踏入雨天,溅起的水花顺小腿流下,一股凉意充斥胸腔。 恍惚间,乔鸢似乎听到姐姐的声音。 元元,元元,姐姐温声笑着。 元元就是最好的元元啊。 她陡然止步,回头望去。 浑浊的天色下,被雨雾所笼罩的城市灰瞑飘摇,好似调色盘被浸染开来。她的身后,除了一条莹润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外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又把头转回来。 姐姐,我很想你。 但我也了解。 不应该再以你为借口,接下来的路,我总要学会自己向前走。甚至——跑起来。 第41章 明野生日当天,下雪。 医生手握ct、oct报告来回琢磨:“神经损伤是一定的,不过不该那么严重。你说吃药没用,只有情绪受刺激才能好转?” “不算好转。”乔鸢指着前方视力表,“能看清上面两行黑色,但没有朝向。” 再指一下医生的水杯:“白的,中间有印花,上次来一团模糊,现在也没法分辨图案。但按色块大小排序有红色、蓝色、紫色,也许还有一点粉色?” “去掉光影效果,您的脸在我看来同样接近于一个平面纯色块,没有五官线条,缺乏立体度。” 活像水粉画? “也就是说,光能提取大致颜色,结合以前的常识和经验去做推理判断。” “表面上比失明的人好很多,可对日常生活的妨碍还是很大,尤其你学设计是吧?” “嗯。” “我倾向于心理因素影响多一些。” 医生沉吟:“等你有空挂一下精神科吧,不排除平时比较焦虑、抑郁,或者应激障碍导致的视觉问题。要是那边检查完,确定没问题,我们再去考虑做一点小手术去改善它。” “然后你也多注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毕竟人的身体是一个总体,不管治疗什么疾病,好心态非常重要……” 从医院出来,乔鸢在公交车站坐了一会儿,乘车回学校。 尤心艺请假了,据说家里出事。昨天上午廖雨婷外放音量、同她通话时,电话另一头止不住的争吵摔碗声,近似一场失控混乱的交响乐。 尖叫、哭喊、指责不绝于耳,字里行间似乎与孩子、家产有关。 “我想起来了,她爸有情人的!” 卑鄙的男替身 第63节 挂掉电话,廖雨婷神秘兮兮道:“听说尤心艺她妈去世没两天,她爸立马把情人带回家。年纪跟我们差不多,估计是怀上了,想要名分。” “不会吧,好狗血??” “难怪尤心艺昨晚发那种朋友圈……” “有点可怜,同父异母的妹妹还好说,万一蹦出来个弟弟,哎……” 同学们眼眼相瞪,不敢深思。廖雨婷拨弄头发,轻描淡写:“不至于。她舅挺有本事的,能把姥姥、姥爷接去国外住。就算姑姑伯伯爷爷奶奶那些亲戚全倒戈,大不了找妈那边的呗。” “所以说她命好咯,就是脾气太差了。” “我要是她,肯定不跟我爸闹,这么关键的时刻,装乖卖惨怎样不行啊?先想办法把长辈们团结起来,重要的是家产,必须捏自己手里。小三怎么了?有钱人都爱找,外面有多少要多少,只要别挨到我的钱,管她——” “sophia。” 突然被叫英文名,廖雨婷扭头,迎上林苗苗尴尬不失礼貌的笑脸:“你、压在我的sketch本上了,你的座位在那边,这里……我座位来着。” 她身后站着乔鸢。 她就跟狗似的,老跟着乔鸢。 “sorry啦,待会儿请你吃下午茶。” 廖雨婷笑着腾位,招呼女生们:“差点忘了,尤心艺的卡还在我这,卡里剩两千多。反正她说以后不想去那家咖啡店了,让我们随便用,你们想想要吃什么……” 笑容比盛放的花朵更娇艳。双方擦肩而过时,嗡嗡,嗡嗡,乔鸢包里手机一直在振。 来电没有备注,少说打了五六次,她没有接。 十几秒后,致电者好似终于了悟她的决绝,放弃拨打第七次。 “莉莉。”林苗苗牵着乔鸢坐下,展开笔记本电脑,显示出梦江湖游戏界面。 “尤心艺昨晚突然把帮会解散了,师徒关系也断了,说要退游。明野……最近好像都没有上线,群里艾特他也没反应。”她小声问:“我还要继续登游戏吗?” “……莉莉?” 乔鸢乍然回神:“都行,我已经不需要了。” “那我直接卸载掉,刚好清内存。” 林苗苗动作利落,下线销号,又听到身旁说:“苗苗,下课去吃冰淇淋吗?” “好啊!”她眼前一亮,“雪茶家出了一款香芋甜筒,只要三块钱,我眼馋好久了!为了庆祝今年第一场雪,你放开吃,我请客!” “好的。”乔鸢弯唇:“林老板。” 下了课,刚出教学楼,苗苗一拍脑袋想起速写本没带。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丢三落四的毛病啊救命!! 乔鸢:“去吧,我拿着电脑。” “嘿嘿。”她比划手指,表示三分钟就回,转头飞奔。 绵密的雪色扑盖校园,乔鸢裹着羊绒围巾,微微吐出一团白汽。 她立在门檐下,视线捕捉一条高壮的白日暗影——大约穿着经典款羽绒服,活像鼓起来的圆桶气球人。 身体俨然往左躲,对方却好像完全不看路般,还是直愣愣撞了上来。 装订纸张哗啦啦翻页,挂在手臂上的帆布包应声落地。 “对不起。”他手忙脚乱,低头捡起绑着皮筋的颜料盒往她手里一塞,指头僵硬得好比尸体。声音低而粗犷,语速极快:“多注意你男朋友。” “经常陪你的那个,是假的。” 说罢,他扯下羽绒服帽掉头就走,步伐仓促凌乱。 而林苗苗恰好从台阶下来,弯腰勾起雪地上的钥匙串。一只胖墩墩的手缝小羊挂件,穿着粉蓝条背带裤,小角装饰嫩黄色小花,怪可爱的。 “是你的吗?怎么弄掉了。”她把小熊猫递给乔鸢,有些疑惑地向前转眼,“你在看什么?” “没事。”乔鸢握着挂件摸了摸,放入包中,“走吧,去吃冰淇淋。” … 黄昏织出云雀的翅膀,两人吃完冰淇淋回到家,明野提着一盒蛋糕以及一大堆打包菜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子。 说笑声戛然而止。 碰到寿星,出于礼貌,理应来一句‘生日快乐’才对。可惜林苗苗说不出来,开门换好拖鞋,跟乔鸢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卧室。 乔鸢倒是留在客厅,不过任凭他推桌挪椅、拿碗拆盒装盘一顿忙活,她不闻不问、熟视无睹,自顾自披着毛毯‘听’恐怖片。 余光瞄见荧幕上红一下白一下血浆女鬼突脸,明野看得发毛。 乔鸢却神情平静,不紧不慢地吃着青梅干果。 唇瓣稍稍张开,雪一样白的牙齿咬住食物,撕下果肉,缓慢地咀嚼。胜血鲜红的舌头推出果核,吐到纸巾上。 不像进食,像凌迟。 与其理解为陪同,实际上更符合……陌生人上门维修家具、借用厨房。为防他乱碰东西,她才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客厅。 为此,饶是明野心绪复杂、一肚子话想说,见状只得咽下喉咙,省得自讨没趣。 六点,无良一行人伴着感应灯光临。一进门便惊呼: “这么隆重啊,明野,你会烧菜?” “说什么呢。”耗子推吴应鹏,“寿星哪能下厨,肯定是莉莉做的。莉莉好久不见,眼睛好了?” “没,我叫的外卖。”发现乔鸢一声不吭,丝毫没有招待的意思,明野赶紧放下拖鞋,“乌龟投胎啊你们,我说最迟六点,真好意思踩点来!” 话题即刻转移,耗子按着脖子干咳,吴应鹏使眼色。 仨人体格不算小,结结实实挡着大门。无良拉一下袜子,弓下去把鞋摆好。 拥堵的视觉骤然空出一大块,明野这才留意到陈言,表情古怪地静止两秒:“……师哥,来了。” 陈言嗯一声:“实验室有事,出门迟了。” “问题不大,坐。” 许是人多了的缘故,林苗苗掩门出来同大家打招呼。 乔鸢也终于肯关掉电视,施施然起身。 明野如释重负,拉开身旁的椅子正要让她坐,无良冷不丁开口:“坐这吧。” 众人循声抬头,一张长方形餐桌,侧面最多坐一人,他们一共七人。 明野作为今天的主角,自然落座主位,与吴应鹏面对面。左手无良、陈言、耗子打算挤一挤,右边乔鸢挨着明野,林苗苗手刚碰到椅子。 “乔同学。”无良指名道姓重复:“我们换个位置,你坐我这里。” 吴应鹏立即补话:“我们买了两箱酒,让便利店的人搬上来。你们女生不要靠门坐,不然一会儿开开关关的,耗子皮厚,让他坐,保准冻不死。” “去你丫的。”耗子呲牙归呲牙,搁下筷子,“下雪来的,确实冷,别再给整病了。餐具我没用啊,就拿一下筷子,要不要换?” “换了吧儿子。”吴应鹏直言,“用着膈应。” “滚——!” 陈言不语,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刚要起来,无良的手竟搭了上来:“师哥不用动,我和乔同学换一下就好。” 全场安静片刻,明野投来不解的目光。 他的意思是,让莉莉坐在明野和陈言中间? 甚至严格来说,和自己的男朋友明野隔着一个夹角,反倒与不熟悉的陈言并排肘碰肘? 这像话吗? “无良你小子,酒盖没开,人先给醺上了。”吴应鹏笑骂,“又不是你家,你说了不算。” “没错!就算莉莉跟你亲妹再像,也不能拉下人苗苗啊,会不会做事?” 耗子跟着打圆场。 然而事不如人愿,奇怪的氛围并未因此软化,几乎所有人 皆停原地不动。 “不好意思,林同学。”半晌,在耗子的疯狂拽袖子示意下,无良哽着脖子出声,“我今天就想坐乔同学那个位置,你要不介意——” 林苗苗摆手:“我不介意,我不要紧。” 于是所有人的关注重点转到乔鸢身上。 “无良师哥也关注星座?我猜你是金牛座,正好,我的幸运方位在东南。” 乔鸢浅浅一笑,轻松化解尴尬。 “那就换吧,我可以的。” 婉拒帮助,她伸手搭明野的肩膀,手臂绕过他的后脖,一股柔腻的香气疾速贴近旋即抽离。 一愣神,乔鸢、陈言、林苗苗相继坐下,无良捧着碗筷去对面。目睹眼前的座位变化,明野情绪微妙,错过时机,有话也不好再说。 “哇哦,神了,他的确金牛!” “服你了无良,什么时候信起星座了,爸爸怎么不知道?” 吴应鹏、耗子一唱一和。 “接下来干嘛?切蛋糕?” “拆礼物啊兄弟。” “搞咩啊,先唱生日歌好不好,有没有常识?” 啪嗒,不知谁按下开关,室内顿时陷入昏暗,几根蜡烛犹如萤火亮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明野于歌声、催促声中闭眼,一口气吹掉烛火。 “生日快乐!”灯光复明,大家接连递出礼物。 耗子送一件有牌子的衬衫,包装精良;吴应鹏送皮鞋。明野最近的‘改革’他们看在眼里,说好三个人凑一整套整装方便他面试、实习用。 无良主动包揽最贵的西装西裤,结果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额外添了一顶帽子。 偏偏是绿帽子! 卑鄙的男替身 第64节 ——妈的,这小子今天属实不对头。 耗子、吴应鹏暗地里交换眼神。 “不好意思,学长,我不知道你生日,所以……”林苗苗睁眼说瞎话。 “我来得急。”陈言道:“有机会再补。” 空气又冻结刹那。 ——草,空调不给力啊,遥控器在哪? 耗子心想。 ——一个比一个夸张,没一个正常,确定在庆祝生日而不是摆鸿门宴么?林同学就算了,左右不熟悉,第一次见。可师兄未免…… 吴应鹏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忙忘了? 怎么可能!!耗子犯嘀咕,打比方他们的脑子是人脑,师哥起码得是超精密般活体计算机,旁听一场讲座,隔半个月能一字不落地给你复述一遍。 哪能忘了明野的生日? ——那就是上回吵架没和好。 虽然前几天还约篮球来着。 总之,吴应鹏再次身挑重担,笑眯眯打破沉默:“明子别发傻,快拆莉莉的礼物。” 没错,出乎明野的意料,莉莉居然真给他准备了礼物。 巴掌大的盒子,看着不像鼠标、剃须刀,是蓝牙耳机么?运动手环?又或者打火机——不对,莉莉不可能买那个。所以是戒指? 带着未知的猜测,明野拆开一层层礼纸、打开礼盒,看见自己的礼物。 即三个月前、交往第三天,他在图书馆送她的礼物。 那对情侣表中的女表。 表链有断裂修补的痕迹,表盘擦得一层不染,于光下绚丽生辉,崭新得仿佛从未使用。 盒子里夹着一张迷你贺卡,字迹清秀端正。 明野打开它时,一瞬间,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一如乔鸢从修理店取回手表,当着师傅的面、拜托林苗苗帮忙写下内容时,脑海中也曾交替着诸多过往。 生日快乐,亲爱的。 随意听一耳朵谈话的钟表师以为她会这样写。 再见,明野。你给我的花早在失明的那一天便枯萎,杯子碎裂,表也摔落。你给我的东西一样接着一样过期、损坏。尽管我选择拿去维修。 我们的情侣表终于又可以戴了。 但比那更快的,是你的爱先失去光芒。 林苗苗以为她会那样要求。 明野同他们的想象大差不差。 抛开矛盾、忍住悲伤先为他庆生,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发表分手感言,他几乎下意识地想,乔鸢大概率二则一,抑两者兼有。 不料展开纸张,跃入眼帘的仅有两行字: 【我很好奇,明野。】 【以跨城面试为由,通宵抽烟游戏好玩吗?】 第42章 看清文字的瞬间,血液逆流头顶! 明野倏然扭头看向乔鸢。 而乔鸢—— 她从未打扮得如此秾艳。 开扇形的眼皮铺陈些许薄荷绿色,眼睫纤长分明。 眼尾以灰粽弯翘起近软刺的弧度,好比一片夏日湖泊,闪动着鳞片光泽。 眼睑微微鼓胀,脸腮做一捧散开的雾。 明野隔着雾凝视她,仿佛越不过的荆棘包裹玫瑰。 他不太懂女生妆造,只了解乔鸢的穿衣风格。相比潮流风向大概更注重衣服的实用性和质感,所以经典款、简约款最多,花哨跳脱的单件少;素色多,图案印花少。 通常是温婉清冷的装束,谈不上明艳,但大气,混合书卷气。 用他妈的话说,一看就是个性情好、家教好、能主持住局面的女孩子。 今天的乔鸢一身贴体针织长裙,v领低至锁骨下,袒露出小片皮肤。 耳饰晶莹,与腰间长长细细的银链一并随主人的动作而摇晃,起伏轻轻地荡,叫人止不住留神去看。 “怎么了?”乔鸢侧眸,一脸无辜。 “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耗子摆手:“怎么会,他可是标准‘莉莉脑’。但凡你给的怎么可能不喜欢?” “儿子,别愣啊,什么好东西啊给我们也瞅一眼呗!” 当事人张嘴未言,吴应鹏:“收礼物的又不是你,少说一句。” “我也想看。”无良说,目光投向陈言,“师哥你就不想看么?” 字里行间似乎暗藏敌对。 陈言单手持杯,抬眸回:“都行。送礼物的人说了算。” “那就给大家看看吧,我不介意。”乔鸢转头,蜜糖捏成的一张脸侧倚到‘男友’身上,“你同意吗?明野。” 她叫他的名字,每一个音咬得清晰明快。 实在太过分了!无异于被锤了一拳,强烈的羞耻感、被背叛感纷涌而来! 明野几乎拍桌跳起、不可置信地质问乔鸢,你!你怎么能——! 怎么能挑这种时候!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我?!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明知他最要脸面,偏要在人多的场合践踏他。乔鸢这么做,跟火锅店那天当众报出他学校姓名的尤心艺有什么区别?! 眼看耗子伸长脖子,一副蠢蠢欲动的姿态。瞬息间明野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礼物和贺卡,尤其是那上面的字! 故猛地关上盒子,他脸色青白,假装没发觉众人或惊或疑的神色,咬着牙说:“我、饿了,先吃蛋糕。大鹏帮我分一下。” 吴应鹏刚拆包装,乔鸢打断:“让师哥来吧。听说师哥又得奖了,恭喜。” “麻烦给我切一块大的谢谢。”林苗苗恰到好处地附和:“马上要交期末作业了,希望能沾到师哥的好运拿高分……” 陈言不着痕迹地望一眼身旁,应好。 行吧,吴应鹏便玩笑一句‘要是这样就能蹭到学霸运,我保证以后天天借师哥的枕头睡觉’,主动递出一次性餐刀。 根本没人问寿星的意见,明野垂着头,一会儿想谎言被拆穿的后果,一会儿又记起分手时乔鸢替他整理衣领的画面,心情烦乱。 乔鸢不爱甜品,浅尝两口便放下。 “你们慢慢 吃,我先回房间了。” 她单手支桌,陈言下意识去扶。 腕掌交错时,乔鸢屈起食指,极轻地挠一下,再抵着对方的掌心皮肤伸直。 旋即落到明野的肩上,十分亲昵地从后背抱他几秒。 “但愿你能享受今晚。” “生日快乐,明野。” 乔鸢音调柔婉。 说完,她转身离去。 她走了,林苗苗还在。耗子、吴应鹏压着满肚子疑惑不方便问,继续东拉西扯,好容易借酒把气氛搞缓和点。 鬼晓得无良到底犯什么抽,冷不丁冲陈言问:“师哥,你有暗恋的人?明野说的。” “咳咳咳咳咳……” 吴应鹏突然呛住。 陈言倒没回避,反问,“怎么了?” 无良:“她知道么?” “你指什么?如果是我喜欢她这件事,就算以前不知情,现在应该清楚了。” 被询问者出乎意料的坦荡态度打破无良的心理准备,他脱口而出:“那你还——” “我们有我们的打算。”陈言不紧不慢,神情中好似有股洞悉所有的镇定。 他在暗示什么吗? 无良一愣,改口:“我最近也有好感的女生,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两个人谈恋爱的底线是什么?” 吓死他了,原来是请教恋爱经验啊,那没事了。 耗子笑嘻嘻拎起酒瓶:“简单。管住嘴,别偷腥。” 无良状似认同地点点头,见师哥不答话,扭头怼上另一位男主角:“明野,我羡慕你,能交到那么好的女朋友。” “从来不跟别人对比,不收贵重的礼物不要红包,不干扰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基本不提过分的要求。她真挺体谅你的,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俩能走很久——” “说什么呢,是不是喝多了?”越听越不对劲,耗子桌底下的手重掐一把大腿。 卑鄙的男替身 第65节 无良把手撇开,依旧直直瞪明野:“不都是他自己在宿舍讲的么?他是我们寝唯一一个脱单的人,他有一个校花女朋友。” “女朋友长得漂亮,会弹钢琴会画画,自从新生晚会上台表演完,附近几个学校加起来,追她的人少说几十个,最后数他最专一持久运气好,才能甩掉一批情敌成功上位。” “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羡慕你们感情好。” 无良面无表情,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摆上脸。 明野额头青筋狂跳,不敢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只能装聋作哑,不停往喉咙中灌酒。 吴应鹏、耗子直接听麻了,一个换位置到明野身边陪喝,一个疯狂给找茬大王夹菜,恨不得堵死他的嘴。 顺带生疏尴尬地招呼一下林苗苗:“呃,你也吃,多吃点哈。” “你们也吃。” 林苗苗客气回应。 碗筷交碰,灯盏明亮。明野、无良、乔鸢、林苗苗,这四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不至于表现得如此反常。 陈言想。 明野显然心不在焉,拆完礼物便心事重重。 无良的言行似有他意,乔鸢顺势而为,林苗苗看破不说破。 将所有人的反应收进眼底,根据他们以往的性格与处事逻辑,陈言差不多能摸清局面,唯独不好断定乔鸢的心思。 她既想让明野出糗,又为他操办生日,目的是什么? 隔着墙与电视杂声,那一晚陈言只听见依稀的呕吼,而后目送明野颓然走进电梯。 截止今天以前,乔鸢照常上课,明野一天到晚蒙被躺在床上。 两位当事人态度迥异,使陈言无从确定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吵到什么程度。 但不管怎么说,情侣间生出嫌隙即是好事,有利于第三者借机行动。 眼下时机不够好,所幸陈言向来耐心,安静等待着时间游移,直至桌上酒菜半消、大家脸上多多少少被醉意占据。 在无良左一声‘别拉我,我没醉’,右一句:‘明野你是真的牛,我搞不懂你’中。 他放下杯子。 起身动作幅度不大,吴应鹏捂头,耗子趴桌,几人忽地都被惊动:“……散场了?” “没。”陈言说,“我去洗手间。” “……哦。” 他们齐齐挪开眼神。 两分钟后,主卧房门叩响。 来的人会是谁? 苗苗、明野、陈言,好比一张旋转赌盘。 把手拧动之际,乔鸢最率先想起的,是上午来自医生的建议。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医生犹豫片刻,给出建议:“既然怀疑跟情绪有关,那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你可以尝试多刺激一下它。比如听摇滚乐、悲伤故事什么的,说不准有意外的效果。” 好巧,她也是那样想的。 为此在拉开门的那一秒,尽管早已从脚步和对方身上独有的气味判断出身份。可她还是抬起头,故作欣喜地扬唇喊: “明野?” 明是明月的明,野代表野蛮。 虚幻的滤镜破碎以后,每一次念及这个名字,与之挂钩的不再是盛夏和蝉鸣。 乔鸢可能要花很久才能忘记那个雨夜,湿淋淋的前男友带着怒气上门。 拥抱被拒,他张嘴一通中伤数落,指责她性格有问题,家庭有问题,活该生病无人关心,社会关系也经营得一塌糊涂。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字,她记得清清楚楚。分手归分手,可惜原谅是另外一回事。 乔鸢从未否认过自己锱铢必较,所以用一顿饭恐吓明野,同时借他的存在进一步刺激陈言。反正不花多少力气。 有什么好过分的? 气愤,悲伤,懦弱与无助,她不允许仅有自己被窥见分手脆弱的一面。 从而产生不衡的心理,也要看看陈言被迫卸下冷静、失控时究竟会做些什么。 结果,可能玩弄得有些过了。 她客观反思。 交换立场,不论作为师哥或邻居,亲眼目睹她对明野的一再包容、刻意做出亲密行为,陈言收到的打击大概不比她少。 静静的、冷冷的沉默横亘片刻。 好吧,游戏结束。 乔鸢掀开唇角,正要叫停。 谁知没等她发出声音,没有丝毫预警,陈言便骤然俯身。 吻了上来。 第43章 近乎蛮荒、暴戾的吻,它来得突然。 但乔鸢没有忘记他们正身处卧室外,一个只要有人离开餐桌、往客厅走两步,转眼便能窥见全形的地方。 林苗苗还好说,假设被男生们看到,保准生出事端。换做明野,估计会大打出手,大家今晚非得多跑一趟医院不可。 明野干得出那种事。 正常情况的陈言不至于,眼下不好说。 乔鸢反应很快,伸手推陈言,被他攥住手腕。 踩他,他不在意。 即便她把两只拖鞋都用上,隔着棉层踩他的脚背。他面不改色,反倒往前一步,反手关门,旋即摁住后脑勺往下亲吻得更深。 ——真是疯了。 象征性有一点亲密接触而已,虽然叫错名字,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乔鸢无法理解,踉跄着回到地面。 清醒一点,陈言。 她想说别太夸张了,然而始终没找到间隙,只能微微喘息着不断后退。 意图拉开距离,谁知他就像一张扑盖下来的网,猎物越是挣扎便缠束得越紧。 她退一步,他就更进一步。 直到身体碰到书桌,陈言双手掐腰往上一抬,将她放到桌上。 唇与唇片刻分离,荒唐的闹剧理应到此为止。偏偏陈言不讲道理,没等乔鸢匀气,立刻又托住她的脸,另一只手掌紧贴着脖颈再度倾身吻下。 “头发……” 只言片语尽数吞吃。 发觉乔鸢后背抵墙,脑后的抓夹大约很不舒服,陈言伸手去摘。 顷刻间,长发倾泻而下,有如缠卷的海藻,带着弯曲的浅痕流过他的手臂。 他不禁亲得更深,更用力。 舌尖肆意翻搅。 所谓不知餍足,形容的一定是此刻的陈言。 他像给猫喂牛奶似的低头,宽阔的肩膀向前弯拱着,乔鸢的手按在那里。本想挠破他的皮肤,让他流血; 或者拽他的耳朵头发,总能把人扯开。 可是冬日室内,由于他脱了外衣,内衬单薄,使 她摸到一截发烫的皮肤,也能清晰感受到掌下大片大片紧绷的、坚实的肌肉。 说实话,并不讨人厌。 这种被迫切渴求的感觉,在克制与破坏侵略间反复摇摆。 好似失去你就难以存活的模样。 包括陈言身上永远干净苦涩的气味,硬的骨头,软的舌头,乃至指腹薄茧艰难控制着力道、徐徐摩挲下巴脸颊时粗糙的质感; 他舔舐与吮吸的方式,一切都恰到好处。仿佛为她量身定做,完美符合她的心意。 因而乔鸢指尖停顿,不再一味推拒,而是将胳膊环上他的后脖。 毕竟,没有人规定单身的人不能随意与异性接吻不是吗? 哪怕她才分手不到半个月,接吻的对象是前男友的同寝师哥。 甚至正因如此,大家眼中乔鸢的正牌男友手握礼物,坐餐桌上庆生。 陈言是毫无瑕疵、不可挑剔的存在。 无人知晓他们在暗处接吻,唇齿勾缠。 混着微妙的禁忌感,房间瞬间被烂葡萄般腥甜发腻的气息充满。 欲望令人昏天黑地,况且屋里本就是沉的。只远处几声车鸣,一道圆光透窗帘打在天花板上,沿着横线缓缓游动。 窗外到处是雪,澄净谧静。 桌上有缸金鱼,玻璃罐子倏地一荡,陈言扫了一眼,分神去稳住。但水还是泼出来,鱼吓一跳,嗖地窜进假山造景里。 “鱼……” 卑鄙的男替身 第66节 乔鸢看见了,手指收拢,拧他的喉咙。 带着一股警示的意味,陈言猜她想说,别弄坏我的鱼。不然你也别想好过。 ——你说你讨厌金鱼。 超市里她厌恶的眼神历历在目,陈言差点问出声,但那是属于郑一默的记忆。 当下的他叫明野,假借明野的名义偷吻着女友,于是唇边溢出的唯有吻与热气。 空气几欲沸腾。 好一会儿,狂风骤雨似乎总算停歇。 小鱼不安地探出脑袋,一张一合吐出气泡。 陈言终于肯停下来。他偏头低喘了好几口气,又把锋锐的下颌转过来,唇角带着湿润水光,抵着乔鸢的嘴唇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叫别人切蛋糕?” 漆黑的眼眸中占满情i欲春色。 他双手撑在体侧,声线沙哑:“我就坐在旁边,走的时候为什么让他扶?” 黏糊糊、滑腻腻的气音叫人头皮酥麻。 “不是讨论过了么,陈言。” 乔鸢同样气息不稳,单手拽住他的衣领,恶意戏谑地停两秒才慢悠悠地接下半茬:“你吃他的醋?” “对。” “你喝酒了?荔枝味。”她舔了舔唇,而后扬眉,“味道还行。” “为什么让师哥来?” 陈言不受糊弄执着于答案。 明野怕事情败露,必定竭力避免三人同场。林苗苗脸盲,虽说见了几次面,基本没直视过他。 今天整张桌上最白给的人是无良,大概察觉他与明野的替身把戏,满腔失望不解。 无良对此感到气愤不假,可他对明野的义气也是真的,到底没撕破脸。所以这顿饭,主导的人看似无良,实际上却是乔鸢。 纵使身体贴得多么近,陈言想摸清她的心。 乔鸢却道:“你今晚问题特别多。” 摆明不想回答。 陈言:“让你不高兴了?” “有点。” “我道歉。” 说话时,陈言一直盯着她的嘴唇。 窗外投射来的光和影在他面上忽明忽暗地流动,他低垂下眼皮,太明显了。 滚烫的视线快把人灼伤,乔鸢拿手盖住,漫不经心问:“哪个你?” 惹我生气的那个,还是顶着微信小号的那一个? 陈言任她蒙着眼睛。 “每一个。” 他说。 意思是,就算是明野犯下的错,他也愿意一并赔罪? 倒是挺能哄人开心。 乔鸢松开手,一旦沾染笑意,她那张清冷细白的脸便会变得柔软,唇色嫣红。 腕间光泽莹润的珍珠手链下滑触及陈言,他仰头含住。 “痒。”乔鸢转腕挣开,他便随之挪眼。 双方视线交汇,呼吸再次急促。 “——莉莉!” 门外呼声乍响,乔鸢侧头:“听见没?” “莉莉、莉莉。” 明野的声线掺了醉意,无比高亢。 陈言充耳不闻,径自贴近。 “有人在喊我。”乔鸢挡他。 “没有。”他抬掌捂住她的耳朵,语气平静无波,高大的背影逆着光。 两排浓密严谨的睫毛下垂,掩住大半瞳孔,第三次亲了上来。 周遭温度再一次上升,只苦了屋外的吴应鹏。 明野跟无良就够他受了,俩互掐怪不知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开始比赛喊莉莉。 关键耗子酒量也菜,没几杯下去,好家伙,少一个帮手,又多一个昏迷的。 哐当!明野独自干掉整箱酒,白红混着喝,脑子可能都被酒精泡发了。 他踉踉跄跄踢开椅子,边走边喊,“莉莉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无良紧随其后,抓住他衣领:“你别跑,明子,为什么答应的事没做到?” “你谁啊?”明野双眼充血,甩开妨碍22,“我找莉莉,我要跟她道歉……对不起莉莉,你出来啊!开门,出来!” 无良一口气吞不下,指着他的脑门吼:“你道个屁!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当大家是傻子?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酒瓶哗啦啦倒地,场面乱得吴应鹏完全顾不上他们在说什么。这边刚叫醒打鼾的耗子,那边又冒出炸耳的摇滚乐。 眼见两个酒鬼傻愣愣撞上装饰墙,扭头挥拳要打,他连忙大跨步过去拦。 下秒钟被绊一趔趄,三个人歪歪扭扭,好险没摔成智障。 幸好他命大! 余光瞄见及时搭手的林苗苗,吴应鹏十分感激,忍不住提醒:“你电话” 其实是网易云音乐才对。 “不急。莉莉应该睡了,我先帮你、嗯,把他们弄出去。” 林苗苗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飞快掠过紧闭的卧室门,试图搀吴应鹏起来。 奈何两人屁股涂胶水似的非赖地上。林苗苗力气不够大,吴应鹏手不够多,拉这个躺那个,折腾得头都炸了。 “耗子。”他揉太阳穴求助,“酒醒点没,来帮忙!” 耗子耸着肩膀,涣散的眼神四处漂移,从客厅再转到卫生间。 “师哥呢?”他没由来问。 “师哥去哪了?” 林苗苗瞳孔微缩。 不等她找托词,吴应鹏头也不抬地给兄弟们套鞋:“走了。他酒精过敏,整了杯果酒胃不舒服,刚刚给我发消息说先走了。你快点,再磨蹭回不去宿舍。” “……哦。来了。” 耗子拍脑袋,摇摇晃晃站起。 “苗苗,真不好意思,只能麻烦你收拾一下。” 可算把人都推出去了,吴应鹏窘迫不已。 “没事,都是一次性的。” 假装挂电话,林苗苗关掉音乐,想起玄关抽屉里的挂件:“对了,这个……” “无良的。”吴应鹏一眼认出来,“他妹给他缝的小羊,幸好没丢,不然事情大了。谢谢你啊。” “莉莉捡到的,她说有可能是你们的。” 礼貌性微笑,嘴上说慢走、小心、注意安全,关上大门。林苗苗以最快速度打扫好卫生,洗手时不禁又瞅了瞅卧室。。 脑海浮现半小时前看见的那一幕,陈师哥声称去洗手间,人却朝房间方向走。 而莉莉则交代过,晚上主要防明野找茬发疯,不用管其他人。 猜测两人大概、应该、也许还在卧室里,林苗苗没去敲门,单是编辑微信知会了一声:【莉莉,时间还早,我去学校缝衣服。大概十点钟回来><】 然后换下拖鞋,啪嗒关灯。 咔哒,门扉闭拢。 电梯厢飞速下降,说不清为什么,林苗苗按住胸腔,总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快。 可能因为她也算一个知情人?负责在大家眼皮底下打辅 助,属实有点刺激! 至于乔鸢和陈言两人,此时究竟在封闭的空间里做什么…… 无所谓。她由衷地认为。 只要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陈言,刘言,郑言管他什么言都行。 她是莉莉的朋友嘛,所以。 只要莉莉觉得开心就好啦! 第44章 全实验室都发现了陈言最近心情超好。 证据一:师哥回答问题更耐心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67节 “师哥有空吗?能不能请教你一下……” “高级数字图像处理技术专题,我发你的数据集。其他都没问题,就训练模型反复检查了好几遍……” “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哥。” 学妹a十分客气地留下一个苹果,抱着笔记本朝大家点头。 证据二:就算发现他们犯巨低级的错误也不发火。 实例如下: “哥,那个专利申请书,张老师说你有经验,让我找你再检查一下。文件刚刚发你了,是直接转一份给律师吗?” “我看一下。”陈言站在工位前,倾身打开文档稍稍皱眉,很快又松开。 “发明人排序跟老师再确认一下,要确保和科研系统上传一致。说明书附图不能有彩色和灰度,重新绘制流程图吧。” 说完补充:“改完先发我校核,律师那边我来沟通。” “ok!” 师弟b竖起大拇指,扭头小跑进茶水间,咕咚咕咚下肚一杯凉白开,抹嘴道:“绝了!师哥那双眼,十分钟能干我半小时!” “谁敢信,这还是他昨晚跟张教搞代码到凌晨三点后的状态??” “天选学研人你以为呢?” “别低估被所有导师争着要的含金量。” “最基本的排序都搞错,换郭教必开骂,陈言还是给你留面了。”师姐c打着哈欠,搅动汤匙,手中咖啡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看来你们没猜错,他的确反常。” “是吧?!我就说,虽然师哥脾气不错,能力强,但不懂为嘛老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学霸和学渣们的沟壑吗?” “因为有洁癖吧,加上自律。” 学妹a若有所思:“师哥的工位是所有人里最干净整齐的,除非教授发话,不然他很少跟我们去聚餐、吃夜宵,无关学业拒绝闲聊。感觉他就属于那种……习惯性把工作、生活区分很开的人?”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师哥哪里人。” “衡山。看我干嘛?我没说过么,我和他以前同高中。” 咖啡太苦,往嘴里塞一块牛奶糖,师姐面对大家惊奇的目光,摊手:“没了。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不爱提自己的事。” 总的来说,陈言作为标准版别人家的小孩,传说中的学神,成绩一流,性格低调。 回顾三年高中生涯,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破纪录、得高分,然后被老师们当做模板,用以激励同学们积极奋发。倒没听说他有什么爱好,或同什么人交好。 堪称毫无感情的学习机器。 大学版陈言已经优化太多。 “好歹高冷不失礼貌。” 学姐如是评价,引来争议。 “确定吗……我刚来那阵什么都不懂,一天十几个问题,他最多挑一两条有技术含量的回答。后来混熟脸了,直接已读不回。” “师哥厌蠢,鉴定完毕。” “活该,师哥只是师哥谁让你把人当保姆用啊?” “总之,抛开以前不提,最近师哥就是人很好!特善良,不仅熬夜陪我们组写代码,上周末还请奶茶,谁同意?” 正聊得上头,众人身后幽幽插进一道声音:“哦,是吗?陈言有那么好?” “对啊,昨天我们说纺织食堂一家煲汤很有名,他也说可以帮我们——” 女生边说边转头,声音惊滞:“郭郭郭……教早上好。” 救命!导师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早。”郭教授语气平和,点名学生a,“课题做完了吗,下午能发我?” 而后笑眯眯望向学生b:“张老师的活归张老师,我有另外任务要给你,没问题吧?” 小a&小b:啊这…… 老油条师姐熟练地端起杯子开溜,师弟师妹们慌乱跟上。 “一个比一个会躲懒。”郭教授摇摇头,负着双手,慢慢悠悠来到陈言身后。 “陈言,昨晚那个代码……” “改好了,在您邮箱。” “流体仿真的项目截止不到一周了吧?” “新增了一些边界条件,正在重新调整设置,最迟明天中午可以交。” “好,效率不错。” 不愧是他看好的学生,全实验室最靠谱的苗,能跟上他的速度。 郭教授满意地连连点头,拿出u盘:“听说你对网站建设有兴趣,这是我找隔壁刘老师要来的课件讲义,你看能学到什么程度。” “刚好现在网络课比较火。刘老师对线上开课没把握,拿你试试水。” 余光瞥见一旁亮起的手机屏,备注元元,明摆着女孩子。 “谈女朋友了?”郭教授问。 陈言并未否认,语气沉稳:“不会耽误做项目。” “你有分寸就好,也不用绷太紧。”拍着肩膀,郭教授语重心长说完。 提包走进办公室时,回头恰好瞧见自己一贯周正笔挺的学生放松了坐姿,低眸握手机的模样要多专注有多专注,竟显得那张肃冷的脸、线条都软化几分。 年轻啊。 啧。郭教授又摇头,不禁感慨:小年轻,甭管平时多老成,陷入爱情都一个样! … 6:32【郑】:早,买了你和你朋友的早餐,放在门口。 6:32【郑】:出门记得带伞。 11:46【郑】:服设专业期末要做衣服?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11:52【乔鸢】:剩两套。 11:53【郑】:好,在吃饭。 17:02【郑】:晚上想吃什么?打算做酸菜鱼和蒸芋头。到草莓的季节了,超市里看着还不错。 断断续续地聊着天,得益于昨晚的勤奋,今天任务不重,陈言提早离开实验室。 收到回复时,他正在结账。当即关闭付款码,切换到微信界面。 乔鸢态度冷淡,仅发来两字:【蓝莓。】 【好。】陈言前脚走出超市,下秒掉头寄存到,惹得阿姨一脸奇怪。 “忘买东西啦?” 她穿着统一的工作服问。 “对。”陈言微微颔首,“这里有卖润喉糖吗?” 听师弟师妹们聊天,都说冬天喉咙干痒。乔鸢偏爱吃酸辣刺激的食物,应该用得上。 “有的有的。”阿姨热情指路,“往左拐,不晓得哪个货架但肯定放最上面,你找找。我家小孩说红盒子的好吃。” “谢谢。” 陈言挑好糖和蓝莓,再次排队付款,一面向乔鸢汇报:【草莓也买了,要是不喜欢,可以送给朋友吃。】 乔鸢:【她今晚住宿舍。】 郑:【那我少买一点。】 “一共52.9元,要袋子么?” 收银员的询问促使陈言抬头。 这些天来,他一直以‘郑一默’和‘明野’的身份交替联系乔鸢,后者毫无水花。托厨艺合格的福,乔鸢偶尔肯回前者几句。 只是她眼疾未愈,第一不发表情包,第二不带语气词。回复简短,总是一副意兴索然的样子。 陈言并不介意,始终保持恰当的、不至于令人反感的频率维持存在感。 温水煮青蛙,前提是青蛙够迟 钝。 而乔鸢敏锐、警觉,可能被他持续性付出姿态所打动,又或者是,终于愿意仔细打量一下这位近在咫尺、看似无害的追求者。 她难得主动发起话题:【你在超市?】 陈言秒答:【小区附近那家。衣服做得怎么样?】 【就那样。】乔鸢反问:【你呢,今天干嘛了。】 紧接着,陈言另一个账号也收到消息。 乔鸢:【在哪?】 郑一默,机械工程学院同级生,按课表应该在上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和机械原理。上午复习公式、做题,准备期末考,下午补cad作业。 明野则以临时抱佛脚为荣,上周开始不再以面试为理由去网吧,但凡没课便瘫在宿舍里看动漫、刷英美剧。 【郑一默】:刚交完作业,专业课拿了82分,可以庆祝一下。 【明野1】:学校外面,头痛,好像感冒了。 同时编出两套行程,给出截然不同的答复。说来幼稚,陈言承认,他想试试,哪个人更得乔鸢的重视。 坏消息是,乔鸢无视郑一默,单独回了明野。 好消息,一辆货车嗖地穿过视界。 伴随着熙熙攘攘的嘈杂声,红灯,陈言提着一大袋食材,驻足的刹那无意间在马路对面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卑鄙的男替身 第68节 乔鸢接过伞,挥手,看样子在跟林苗苗道别,另一条手臂上折挂着塑料袋包裹的成衣。 小雪纷扬扑飞,身后烤肉店早早亮起招牌。 她站在路灯下,刘海围了一条很厚的围巾,米黄色。呼吸间带出的热气若有似无地从绒隙间跑出来,衬得脸嫩生生的,像蒸笼上的糯米包子。 形状捏得太漂亮,鼻尖、耳垂冻得薄红。 隔着五米距离,寒风卷起她的发稍,露出光洁的额头。 扑通,扑通,心脏顿时轻快地漂浮而起。 陈言径直按下通话键。 七八秒钟,他望见她埋下头,把拐杖和伞一并转到右边,腾出左手。 动作平稳有序,而后用戴着半截手套的食指戳了好几下屏幕,接起电话。 “你一直没回我消息。”陈言先声夺人,眼不转睛,近乎炙热、冒犯地目视她。 “嗯。”周围吵得厉害,乔鸢往旁边挪两步,偏头道:“两个都不想回。” 所有恋爱中的人都差不多,不搭理人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在生气。 “我道过歉了,除开那天晚上。”陈言放低声,“每天都在给你买花和礼物。” 当然是以明野的名义。 每天乐此不疲地研究、挑选气味不同的花种。以至于玫瑰花中的香水宝塔、粉荔枝、白荔枝、弗洛伊德,雪香兰和百合。 在真正的明野日复一日、自顾自躲在寝室里逃避现实时,他的室友陈言没有放过任何一层身份向他的女友示好。 “那又怎样。”乔鸢似乎不为所动,语气淡淡的,“你不知道么?我是一个气性很大的人。” “现在知道了。”陈言失笑。 伞面倾斜,一粒雪落在眼睫。 他垂眼抹去,再抬起眼皮便听到乔鸢说:“没事就挂了。” “别挂。” 雪掉到裤脚边,渐渐晕开一滩深色。 静默片刻,他说:“其实我今天被老师公开点名了,平时出勤率太低,可能会挂科。” 尽管看不清晰,乔鸢无所事事地看伞柄:“……和我有关系么?” “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好。” 不确定哪来的莽撞,陈言撒着谎,一句接着一句:“所以,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安慰我吗?” “也许抱我一下。” 亲吻就更好了。 卑鄙的替身不知廉耻地想,被断然否决:“不可能。我还没原谅你。” “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原谅?”他笑着问,“只要你说我都做到,一直道歉到你消气为止。那样就可以提前安慰我吗?就当预支和……鼓励。” 想得还挺美。 因为披上一层假皮,就什么话都敢说了么? 乔鸢慢慢地眨一下眼睛,声线却有所缓和:“考虑一下。” “要考虑多久?七秒够吗?” 视线上移,陈言看着闪烁的灯牌:“还有五秒。” “四秒。” “三秒。” “最后一秒。” 绿灯乍现的时刻,人群倏然涌动,他撑着伞,带着浅笑迈开腿,一步步向她靠近。 根本无需乔鸢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快速缩短。 手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秒。 双方身影交叠。 猝不及防,男生在远处喊:“莉莉!” ——是明野。 陈言步伐一顿,只得挂断电话,迅速往身旁错开。 第45章 “……有两本书落在你家了,期末考要用。” 视线落在乔鸢满载的胳膊上,明野想也不想:“衣服弄好了?重不重,我拿吧。” 一个有眼力见的男朋友通常都会帮女朋友背包、提重物,这是很自然的事,纯属本能。他的动作却被躲开。 眼见乔鸢笼着雪光的面孔冷然,一副疏远的做派。 落空的手折叠收起,明野握住后脖,也就没问她吃了没、要不要一起去美食街吃晚饭。 背景为疏疏落落的雪花,两人各自撑一把伞,伞尖若即若离。 行走的路上似乎有所对话,好像没有。以陈言的角度捕捉不到任何声响和表情。 天色陡然晦暗,沉下来的苍穹既没有月亮也缺乏星光。 路灯影影绰绰,目送他们走进电梯。陈言驻足单元楼下,迎着雪,仰头默数到第十七层楼。 1702室阳台摆有两盆薄荷,叶片盛着些许暖光。循玻璃门往里,乔鸢和明野就在那里。 大门敞开,许是分手后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关系,空气好似凝固,氛围颇为怪异。 “那天是我犯抽了,对不起。”背对乔鸢,明野蹲在客厅矮柜前,说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这些天他翻来覆去想了好几轮。 “你应该了解,其实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你也别放在心——” “不了解,没必要。” 衣服暂时铺挂餐桌上,乔鸢走进厨房,摘下手套,打开水龙头。 明野喉咙哽住。 “明明记得就放在这里的,奇怪,到哪去了……” 他卖力地翻找,双手扒开扒去,像一个年老体衰的人费力弯腰去捡一张丢掉的纸屑。 表演好一阵子独角戏才肯罢手,语音犹豫:“苗苗今天怎么没陪你?你一个人干什么都不方便吧。” “莉莉,我知道错了,我们能不能——” “好聚好散吧,明野。” 青葱似的十指不断交错摩擦,最标准的洗手有七个步骤,每一步花费时间不低于十五秒。乔鸢十分耐心、规范地清洁着污渍:“不适合就分开,受不了也就是分手。” “结婚也可以离婚,恋爱只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部分,就算承认失败也不会被看作罪犯,没到影响人生的程度。” 怨怼,控诉,伤心苦涩一律没有。 明野忍不住扭头,然后极其悲哀地发现乔鸢或许是真的感到厌烦了。 对他,对他们长而短暂的恋情。 乃至在说那些切割的话语时,活像一个局外人,不带一丝情绪,清醒地不可思议。 “可是我——”他还想争取。 “够了!”声线瞬间冷凝,乔鸢不免蹙眉,更加用力地搓手,才能洗去顽固的污渍。 她毫不留情地拆穿:“我们已经结束了,不可能复合。为了你的面子,有话可以直说,没必要再打感情牌。” “……” 她把他的真心说成感情牌,着实伤人。 可那天他也是那样伤害她的,利用他对她的了解,她对他的不设防。他将匕首捅进她的身体,如今也被一颗颗反 扑的钉子扎入毛孔。 生疼的锐意密密麻麻统治感官。 明野好似斗败公鸡般偏转回头,双眼失神地盯着抽屉。 他张了张嘴,良久,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想……暂时不跟别人说我们分手的事。你有什么自己不方便的或者麻烦的事都可以随时找我,包括去医院复查拿药什么的。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再公开。” “行。”对方爽快答应,“车祸是你的责任,之前我自费的部分不需要你补,以后医药费你出。直到痊愈为止,房租对半。” “希望你说到做到,否则有人问起,我不敢保证,会帮你隐藏秘密。” 对比十一月初提分手,这次乔鸢的要求可谓苛刻许多。 倘若没有最后一句,明野一定二话不说便点头。 然而那句话切实存在,提醒他此前忽略的细枝末节。 “你——到底知道什么?” 冷汗倏然冒出,他语气惊慌:“谁告诉你的?尤心艺?林苗苗?” 他谎称求职去网吧上网,明明做得很隐蔽。如果乔鸢早就清楚这件事,那么—— “陈言,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找他——”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乔鸢反问,“事实摆在眼前,我怎么知道重要吗?” 她的意思是,既然做了,何必又怕被发现。 “……你还是想凑合林苗苗和陈言?那天吃饭你们也听见了,师哥有喜欢的人,他眼光很高,和你朋友没可能的。” “不过你说得对,都不重要了。” 话说到这一步,明野撑膝站起来,拿着教材书走到乔鸢身前,郑重其事地承诺:“就照你说的那些,你提的事我会办到。” 卑鄙的男替身 第69节 垂坠灯轻微摇晃,仗着身高优势,明野凝视她清丽的面孔。澄澈的眼珠,秀挺的鼻梁,以及梁上那粒小巧的痣。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这么看她。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绪复杂。 与此同时,乔鸢应该看不见才对,却无比敏锐地扬起下巴,目光对准他所在的方向:“我只信看得到的东西。” 难道要他立字据?还是录音? 明野难以置信:“你一定要这样说话么?莉莉,我们好歹认识那么久,我有这么逊吗,一点都不值得你相信?” 回答他的是乔鸢低眼抹手,无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他想要叫,想大哭,冲着这张脸,胸膛内情绪起伏跌宕,最终压了下去。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就算你反悔把所有事都说出去,我也认了。当我活该。” 控制住发白的手指,明野努力扮演一个成熟洒脱的前男友。直到系上鞋带,关门时才最后听见乔鸢的声音。 “以后别来了。”她说。 “……再见。” 他说。 大门闭合,属于乔鸢的身形一点一点消失阻隔。长廊感应灯坏了,闪闪烁烁,亮不分明,暗得又不彻底,倏忽间照得明野也人不像人,鬼不成鬼。 楼层上咚咚作响,有小孩蹦跳的杂音。 他们究竟是什么走到这一步的? 悔恨,解脱,难以言喻的自厌或者孤独,明野不确定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此刻的他仿佛握着一根终于崩断的皮筋,分明是意料中的结局。然而以往种种掠过眼前,那些遥远的、美好的、曾经灿烂到让人无法直视,包裹起来又担心会枯萎的记忆,全部化作手腕上反弹的淤痕。 犹如珍藏的牛奶过期,叫人怅然若失。 在这段恋情最初的起点,他满怀热衷,倍感幸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以后。 毕业,同居,结婚,婚礼绝对要选草坪上,拒绝老土的中式礼服和无聊的应酬环节。他们去旅游,养一只猫狗,可能也会有像楼上那样捣蛋的小孩。 他们应该要过上最平凡的生活。 有争吵,转天就和好。 故事的终点,光照幻灭。 明野眼皮颤动,缓缓盖住酸胀的眼睛。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再见,乔鸢。” 他低喃道:“对不起。” 从7月到新年1月,我们关系终结。 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你也,再也不用因我而失望。 叮咚,电梯门打开,明野后背靠墙,拿出间歇性震动的手机。 陈言:【刚才我在实验室,可能误触通话键。】 陈言:【截图.jpg】 陈言:【需要回复什么?】 聊天框内,师哥又发来一条新内容:【抱歉,上次太匆忙,生日礼物放你桌上了。你和乔鸢……还好么?】 吴应鹏:【真没用,明子,无良不肯收你给的皮肤,兄弟尽力了。】 耗子:【不是儿子,你到底干嘛了把无良招惹成这样?宿舍都不回了,说什么明年不去实习就申请换宿舍,搞咩啊,最后一个学期了他图什么?】 【他狗倔,不管怎么说让让他呗。这话还是你上回跟我说的,有什么矛盾解决了,别耽误爸爸新赛季开黑。】 老妈:【儿子,工作找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开始放寒假啊?】 一条条消息堆积,他根本没有力气回复。 上一秒才整理好情绪,以为自己已经接受现实,能够从容解决。下秒钟好比火山喷发,痛彻感它太迟钝,姗姗来迟,令他瞬间失力地跌坐下去。 书本咣当。 ——到底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要骗人,都发誓了还要打破,知道不该偏要去碰,难不成游戏真的有那么好玩?背着所有人通宵有那么爽吗就算分手也无所谓,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因此弄出的烂摊子、好像人生被逼进了夹角一切都烂透了,值得吗? 明野尝试问自己。 扪心而问,你觉得值得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书页冷冷缄默着,他双手掩面,粗重地喘气。 他在下坠,浑身冰凉。同一栋楼内,相邻的电梯厢与之交错快速上升。 屏幕光洁亮眼,郑一默于两分钟前收到讯息。 来自邻居元元:【厨房水管堵了,来帮忙。】 12月29日,那天所有人都喝了酒。明野、无良、耗子醉得神志不清,吴应鹏表面不受影响,但后劲大,一觉醒来记忆截止于切蛋糕前,往后照样模糊混沌。 他们无人察觉异样。 姑且跳过林苗苗,距离明野上楼已经过去整整半小时。以他的性格,没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质问,说明尚未发现楼漏洞。 那么,一切主导权仍在乔鸢手上。 那就够了。 无论她是否发觉什么、打算怎样做。现在上楼会不会与明野狭路相逢。 既然她叫他来。 既然他来了。 正如那个夜晚,不管明野进不进那间房,被撞破亲吻又将引发怎样糟糕恶劣的后果。——或许那是一个陷阱,以香甜的奶酪为利诱,后面暗藏着毒牙刀锋。 陈言当然有所感知,却依然做好了设想,准时抵达,不顾自己流血的腿。 他在用实际行动表明,他愿意束手就擒,被捏住把柄。换句话说。 他可以随时接受审判,如乔鸢所愿。 倘若她要谴责他的虚伪下流,他会点头认同。 她要打骂,他就顺从地低下头。 如是想着,叮咚,电梯来到17层楼。 陈言走进1702。 第46章 陈言做好了明牌的准备,然而,乔鸢只字未提他们间的事。 让出厨房,疏通管道,顺便借地方让他发挥厨艺,吃完饭收好餐桌再以天色太晚为由,体面疏离地请好心邻居离开。 毕竟期末在即,比起恋爱,乔鸢更在意自己的学业。 经过一整月的连轴转、疯狂脚踏缝纫机,她和林苗苗总算赶上全班第一份交成衣,成功拿下加分。 1月18日,学院就本次学生作品举办走秀。她们被安排压轴出场。 一共5套服装,廓形从不规则的长圆桶逐渐过渡为轻盈灵动短蓬裙。 布料统一自制,蓝紫色调为主,辅以大量抽褶、流苏工艺。尤其最 后一套,为充分体现主题,她们还设计了一顶水母帽。 结合海洋生物与古典新娘头纱做灵感,神秘优雅,遮盖半面; 背心裙则一片纯白,模特走动时,裙摆自然浮动散落,极具生命力。仿若水母在湛蓝无垠的洋流中飘荡游行,栩栩如生。 “我喜欢这个系列。”坐在u型t台转角最前方的中年男人用英文说,“系列感十足,主题明确,而且所有面料都是再造的?” “yeah!”nina双手托着下巴,神态骄傲,“裙摆部分包含六层布料,表层用同色丝线手缝水母图案,夹层藏着珠串。” “灯光下也许不够明显,当它来到你的眼前,你能够触摸到独特的肌理,更能近距离听清它们碰撞发出的微响。” “因此,会说话的布料,我和quella这样称呼它!非常有创意吧?” “它隐藏了一些惊喜,听起来像极简主义和极繁的世纪大和解。” 男人手里握笔,调侃间打下分数。 后排林苗苗正襟危坐,使劲往前够眼睛。固然看不到具体分值,却不妨碍她受宠若惊,歪头靠近乔鸢超小声说:“basher夸我们了,完了,看来这次我们只能含泪拿下段前三了。” 中英学院规模不大,抛开大一新生,她们年段拢共三个班级一百号人。 basher是英方设计系主任,特点光头,长胡须,大家私底下喊他‘大胡子’。 不过比起外在形象,更叫人闻风丧胆的是他作为专业教师的严厉与不留情面。 早在新生入学第一堂课上,nina播放她在英国本校教学录像。 影片内basher将某学生的设计稿揉团扔进垃圾桶,并冲着镜头说出此后在她们专业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无论你花费多少精力,垃圾就是垃圾,不足以称为设计。” 去年basher第一次来中检查教学成果,上台发言:“我从未听说你们国家有任何一所出名的服装设计院校。” 同时对全体学生提出两点要求: 1、请不要在任何社交平台上传自己的设计稿和未完成服装,否则它很可能受到剽窃,你将缺乏最有利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原创性。 2、希望所有中国学生停止对婚纱、晚礼服的过度迷恋,尝试更多不同的品类去做设计,而不是一味想要通过‘大廓形’和豪华的衣服来表现设计。 为此,大家一夜清空朋友圈所有设计相关图文。每次得知basher要来前,总有人惴惴不安到失眠,问就是怂,心慌。 “要是能让他变成哑巴就好了,不然被大胡子说垃圾,我肯定忍不住会哭的。” 一个同学胆怯地说,引起另一同学残酷吐槽:“stop!不管你哭多大声,我坚持,垃圾就是垃圾,不足以成为设计!” 卑鄙的男替身 第70节 可想而知,这样一位声色俱厉的大魔王级别老师,能得到他的赞誉,林苗苗受宠若惊,怀疑自己快飘上天了。 乔鸢却问:“怎么不大胆一点,哭着拿下段第一?” 吓! “这么狂的吗?”林苗苗转头,眼冒金星,“可我上学期班里成绩才排第十八,中等水平,前进的步伐迈这么大是不是不太好?” 入目乔鸢神闲气静,微笑:“我是第一。” 不仅上学期,不仅设计课,甭管英语缝纫以及哪学期,只能说班长不愧为班长,门门期期铁打第一不动摇。 nina经常夸她有天赋,quella也让她们向莉莉学习,多思考多吸收多表达。 上至历史哲学下到市井乡村,说白了,所有艺术都逃不开一条道,那就是思维与生活的结合,才能创作出真正的好作品。 这么说来…… 有莉莉在的小组第一名很合理吧? 而她慧眼识学霸抱条大腿蹭蹭分数突飞猛进也不过分吧? 林苗苗果断抛弃前三,开始暗暗期待:拿第一!拿第一!到手绩点下学期有机会争取奖学金!嘿嘿! 人有梦想才有动力,走秀结束后,basher分别给予每个同学成衣改进建议并宣布学期成绩。 结合日常出勤、课堂表现、sketchbook和最终成衣评分,林苗苗和乔鸢以小组形式斩获设计课段第一。 可惜病情限制,乔鸢本学期缝纫课只得基础分,限定毕业前自行补上课堂作业。 而尤心艺因私人缘故请长假,缺席期末考,每门分数都不高,几乎垫底。 期末考结束后即是寒假,有刘助理提早订票、林苗苗帮忙收拾行李,21日,乔鸢登上返程航班。 她家在温市,一座以全民投商、积极创业闻名的二线城市,距离南港大约5.5小时动车,坐飞机只须一小时。 白云绿田接连掠窗,假期机场人头攒动,乔鸢最晚下飞机,拄着导盲杖缓慢移动,在距离最近的服务台等了一阵子才见到来接她的人。 女性,似乎生面孔,听声音年纪居于40-45岁之间,打扮也不像公司职员。 主要没穿西装,不符合乔老板根深蒂固的面子工程。 “我好像没见过你,怎么不是刘助理来?” 乔建峰极重隐私,最倚重小刘,很少让其他人沾碰家事,更别提涉及女儿。 “我姓章,不认识别的助理。老板叫我主要给家里开车,修家具、做护理,散打也会一点,以后有事找我就成。” 章姐话不多,单手抓起包往行李箱上放,又拿了乔鸢拐杖。 另一条手绕背按住她的胳膊肘,一面把箱子往前推,中气十足地喊让开;一面步履生风,愣是突破重重人潮包围,很快领她出了机场。 “等着,我去开车。” 讲话干脆利落,不同于刘助理的八面玲珑,动作却格外快,一会儿就把家里常用的那辆亮黄车刹过来了。 车门一开一甩,几十斤的箱子随手拎着往后备箱塞,拐杖一并折起来。 抬眼见白花花瘦巴巴的小小老板仍干杵在那,她拍了拍手,绕道去给她开后座车门。 是这个意思吧? 短视频都这么播,有钱人不轻易自己拉车门。 “谢谢。”乔鸢说,“我坐前面。” 除开乔老板出门谈生意比较讲排场,家里人都没有特地区分上下级的习惯。所以也不是发呆走神或等人服务,下意识准备一起上车坐前排而已。 “前排有人了,二老板。” 觉得自己没讲明白,章姐又蹦出一句:“我管你妈叫二老板。” 下句‘你姐小老板,排到你就是小小老板’还没说出来,乔鸢已然搭着车门侧头喊:“妈?” “元元。” 回应声来自后排前方。 “……姐?”手指悄然蜷缩,乔鸢视觉中影影绰绰映出一抹轮廓。 “太久没回家,已经认不出声音了吗?亏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无糖柠檬汁呢。” 乔童安慢声轻调打趣。 小时候便有人说,乔家双胞胎一个属水一个属火,一个急性子,剩下那个好比天生的慢脾性。跟龟兔赛跑似的,成天你嫌我慢慢悠悠,我嫌你匆匆忙忙,没少为这点差异吵嘴斗凶。 乔鸢对此毫无印象,也就拒不承认。 她只记得她们姐妹感情很好,亲密无间,所有不敢不愿不能告诉外人的话,唯独肯讲给对方听。 至少表面上如此。 而眼前这人,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姐姐没错。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姐姐。 “姐姐!”她不禁又叫一声,弯腰往车里钻,“我怎么不知道你要来接我?” “正常情况下应该说,你怎么不提早告诉我才对吧?”姐姐笑着纠正。 乔鸢接过柠檬汁:“没区别” “她打小不就这样?老师怎么教都不肯说‘你帮我’,非讲‘我要你帮忙’,喜欢把自己放在前面,被爸爸罚了好多次都改不了。” 车辆启动,副驾驶座上妈妈转过 头:“一元坐好,让妈妈看看眼睛。” 乔鸢不理,依然咬着吸管,径自享用酸味冲天的果汁,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瘫着。 一如曾经尤心艺倚着她,林苗苗挽着她,眼下也轮到她,只管放开重心,任凭身体歪斜靠到姐姐那里。 又被催促好几声,这才象征性睁大眼睛先给妈妈看,再给姐姐看。 “这是几?”姐姐比划出一个数字。 “六。” “完了。”姐姐摇头,“妈,给元元拜师学推拿吧。” “盲人推拿?”乔鸢顺嘴问,“收入怎么样?多我就退学,正好下学期不用去了,以后开一家推拿店,给你们打五折。” “胡说。” 姐妹俩分开文静,凑一块儿总是不成样。好在这回碰面氛围还不错,洪丽松下紧绷的肩膀,无奈提醒:“我就算了,千万别在外面乱讲,传到你爸爸那里,他能气得一星期吃不下晚饭。” “应该要一个月吧。” “很好啊,他也该减肥了。” 两人同时张口,闹得洪丽直笑。 乔童安也在笑,两只线条秀美的杏眼弯作月牙,眉头却静静蹙合。 温市的冬季从不下雪,气温跌得不算厉害。她身穿厚厚的羊绒大衣,落于脸庞的指尖冰凉,触及妹妹的纤长的睫毛与眼角,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忧愁。 出于双胞胎间独有的感应,乔鸢漫不经心说:“跟高度近视差不多,虽然有点不方便,可没到影响常规生活的程度,也不妨碍我设计课得第一。” 乔童安:“所以生病有生病的好处?” “对啊,跳出视觉局限,有时反而更靠近艺术。” 证据就是她再造的面料得到basher的大力肯定,甚至找她要了许多小样,打算带回英国分享给海外学生们观赏。 感受到妹妹字里行间的傲气自得,姐姐暂时抛开担心,揉揉她的脑袋:“行行行,知道你厉害,最有艺术细胞了。” “一元,身体坐正一点,别压到姐姐。” 妈妈像尽职尽责的保镖,时刻盯牢后视镜,不忘警醒:“让爸爸听到又该训你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爸爸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为元元骄傲。” 姐姐出声解围,手指亲昵地替妹妹拨开散乱的发丝:“而且妈妈有一点说得不对,你是越来越优秀了。” 是吗? 姐姐的肩膀羸弱而单薄,把脸蛋搁在那里,如同挨近一只绵软馨香、却可怜的小羊。对方皮肤间馥郁的香气,举止下无言的爱怜,有关姐姐的一切。 一切皆交织作美好温暖的气泡,仿佛云朵与绿洲,使乔鸢感到宁静。 她便没有反驳,仅仅垂下眼皮。 第47章 自夏令营事件后归家三年,姐姐愿意主动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前往地点不外乎两个,医院和诊所。 前者检查身体,后者归属私人性质,乔守峰花许多精力才找到一家医疗服务团队人员全为女性、且只接待女性病患的咨询室。 甚至于她们之所以从衡山搬回老家温市,正是源于姐姐与那位文医生相处不错。 诊所一贯光亮整洁,大厅待客桌上花茶沸煮,香炉漫溢清新舒缓的气味。 目送乔童安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将整张脸藏得黑漆漆,弓背一瘸一拐吃力地走进咨询室。 乔鸢心微沉,坐下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姐姐身体情况怎么样。 “……还那样。” 洪丽低垂下头。 上回大女儿深夜割腕,幸好章姐在楼下做小区卫生,远远瞥见窗户外垂下来一条淌血的胳膊,二话不说跑来叫门。 发现及时,童安住院期间顺便做了复查,骨盆错位、宫颈糜烂、踝关节畸形、内分泌紊乱、贫血、营养不良…… 那些洪丽做梦都想不到的病症名字,一个个被安到她最心爱的女儿身上。愤怒宛若一顿难以消化的石头,长期横亘于她的咽喉。 “不过最近挺好的。”她轻轻抹眼,牵起嘴角,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已经很久不发病了,平时都有出房间好好吃饭、按时吃药,就这样保持下去,肯定很快就能恢复了。医生也这么说,迟早会好起来的……” 多少年来,她信耶稣,拜神佛,求医生,找警察,捐款上香做礼拜,吃素食,凡能做的能试的一样不肯落下,所求不外乎这一件事。 假如善恶有报,请让她无辜受害的女儿先好起来。 … 心理咨询结束后,文医生单独跟妈妈谈话。 卑鄙的男替身 第71节 回去的路上又在街边买了些小吃,母女三人到家五点半。暮光低垂。 金毛乐乐从庭院草丛中探出一只狗脑袋,迟疑观察良久,终于认出人,冲着乔鸢又叫又跳,亢奋地直往身上扑。 “乐乐?乐乐,坐下!” “哎呀,身上全是泥巴,让章姐带它去散步吧。你们先进来,吃完饭再跟它玩。” 洪丽一边说一边推门。咔嗒,咔嗒,短促清晰的机械音划过耳膜。 乔鸢托着小狗前掌侧目,发现正对大门的位置,墙上嵌入一块深棕的圆。 估计是家里新买的挂钟。 今晚是她放假回来的第一顿饭,难得乔老板有空在家。 饭桌上乔鸢表现得安静低调,妈妈无意间提起成绩,只得他一声不冷不热的:“别太得意了。寒假把眼睛治好,免得再耽误事。” 一时招致沉默。 “你昨晚一直咳嗽,多喝点梨汤吧。” “爸爸恭喜发财,新年祝福语已经提前说了,别忘了以前我和元元不管谁得第一,你都会发红包的。不要耍赖。” 妈妈、姐姐轮番开口,饶是乔大老板再爱摆架子也得退让,一言不发地点开手机,给小女儿转了两万块钱。 饭后乔守峰去工厂检查样品,妈妈浇花,姐姐收拾书房。 说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老板视书房为重地,平时不准任何人靠近,就连洪丽意外发现门没关紧、进去扫一下地都会挨骂。乔童安却拥有钥匙。 一把银白色、形状酷似甲字的钥匙。 姐姐是不同的。 乔鸢很要便明确这一点。她能随时敲门,随时推门,被允许使用爸爸办公的电脑,在书房里帮爸爸整理书桌文件、听爸爸传授商业知识以及大把大把人情世故经验。 而一向冷肃严苛的爸爸也会特地抽空批改姐姐的试卷,解答姐姐的问题,甚至倾听姐姐交朋友、担任班干部的细节。 即使同样的作业、相似的疑问、那些想要分享给家人的生活琐碎,妹妹也有,但妹妹不可以。 尽管是双胞胎,就好像,只有姐姐才是爸爸的孩子。 3岁?7岁?也可能12岁,乔鸢想不起来了,差异从何时诞生。 她只知道,大约在她们刚满周岁的时间节点,公司换新楼,爸爸便往办公室里放了一张全家福,后来又添了一张姐姐的照片。 没有她的。 夜色泻进走廊,白炽灯光照得转角花瓶棱角闪烁。 楼下隐隐传来几声狗吠,应该是乐乐回来了。 爸爸厌恶宠物,妈妈也不大喜欢,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够分给它。 上大学前,乐乐的起居玩耍皆由乔鸢负责。难得章姐愿意带它出去,它一定很高兴吧?乔鸢有些失神地想,应该多买一些玩具给它的。或者干脆带狗一起去上大学? 虽然听起来很怪咖。 她觉得好笑,无所事事地仰头,微小的唇弧转瞬即逝,无声隐没于昏暗。 乔童安掩门出来时,不禁一愣:“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叫我?” “没你帮爸做的事重要。”乔鸢把头发全部扎起来了,折三叠束到脑后,袒露出与姐姐完全相同的五官及轮廓。 “晚上一起睡吗,聊聊天?”她提议。 被拒绝了。 理由是乔童安认为自己睡相不好,怕影响她。 “白天坐车累了吧?今晚先好好休息,我还有很多好奇的事情想问你呢,到时候别嫌我烦就好。”姐姐说着,口吻温和坚持。 好吧,既然毫无回旋的余地。 乔鸢被姐姐带回房间,推进浴室,用新毛巾、新牙膏、新牙刷洗漱,换好睡衣。 又在姐姐的陪同下泡脚缓解疲劳,接着被按上床,盖好被子。 “才十点钟……” 她试图抗议。 抗 议无效。 “晚安。”姐姐关灯离开。 回神已经躺平的乔鸢:“……” 总觉得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学期结束,成绩还算符合预期,可能紧绷的神经终于得意喘息。 咔嗒,咔嗒,伴随钟表规律的催眠声中,乔鸢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极长、混乱的梦,家庭录像般失真且片段化。 起初跳跃无序,镜头飞速扫过她们曾经的家——布满绿植、诗情画意的顶楼露台;姐姐的舞房,她的钢琴。 周围飘满花香,托盘上有妈妈新烤的抹茶坚果曲奇。 “过来呀!”层层叠叠轻薄的裙摆拂过视角,姐姐盘着头发,纤长的肢体摆动,转过头,笑眼生动。 “就帮我画一张啦,一张就好,新买的相机借你用一个星期行不行?” “元元。”妈妈提着浇水附和:“给姐姐画一张吧,她想好久了。” “给你妈也画一个。”新买的复印机坏了,旧机器被母女三个搬到楼上杂物间。 爸爸不止一次嚷嚷着要立刻抬到楼下去,可不知怎的,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仍旧一趟一趟麻烦地跑着。头也不抬说:“每天关着门,也不知道画成什么样。” “元元,爸想看你的画!” 姐姐扬声点破。 “画得好就让她去学吧,以后可以走艺考,文化分要求低一些。” 妈妈不失时机地劝说:“再打印几张框起来,家里客厅挂一副,往公司也挂一副,就说自己女儿画的,多有面子。” “——我才不要!”乔鸢听到自己说,脚步却不受控地向前走去。 咔嗒,光影变化,她介于明暗之间,回头能望见一对双生姐妹,小时候因为不能拥有一样的东西而相互推搡、嚎啕大哭,长大后又因为只有一样的衣服而闹别扭。 “两姐妹怎么总是吵架,就不能友爱一点吗?”妈妈叹气。 “没个安生。” 爸爸一生气就沉脸。 往前看,巨大的喧哗声蓦地降临,乔鸢发现自己正落座观众席间,双手捧着玻璃罐。 四面八方都是人,炽热的灯光啪嗒亮起,姐姐出现在舞台中央。 “接下来欢迎三年(1)班乔童安同学为我们带来经典芭蕾舞剧《天鹅舞》!” 声音与画面并不同步,姐姐踮起脚尖。 轻步曼舞,旋转盛放,犹如扬起的浪花流水,她跳得非常好,非常美。乔鸢看得目不转睛,听到身旁许多人小声议论:“真厉害啊,这小女孩,打小学跳舞?” “刚刚主持的是不是她?英文讲得好。” “听说成绩也不错,段里前几名……” 尽管如此,爸爸频频低头看表,径自望手机,接电话,一点都没注意观看自己女儿的节目。眼神淡薄锐利,一副忍耐着才没有立刻起身离开的表情。 ——真逊。 九岁的乔一元心想,爸爸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除了赚钱什么都不懂。好在有她,给老姐准备了礼物,待会儿给她大惊喜! 她模糊记得,那时的她欢欣雀跃,期待着校庆晚会结束;相当努力控制才没有跳起来大喊‘乔童安真棒,你最牛’,而是把脆弱的玻璃罐夹在膝盖间,空出双手拼命地鼓掌; 也记得自己是怎样大步奔跑,如何急促地喘息。 不料一切转机发生于瞬息。 化妆间有人,她慢慢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最擅长冷脸的爸爸此刻正与另外一个男人——别人的爸爸谈笑风生。 “还是你厉害啊乔总!不光生意做得大,能把女儿培养得这么出色,到底有什么秘诀?快说快说,救救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夸张了,你儿子也不差。” 爸爸宽大的手掌放在姐姐头上,略带矜持回:“我平时忙,基本没空管她。跳舞也是她自己想学的,她妈妈每周末接送一下。” “得,天生的好苗子!” 男人比出大拇指,称赞不绝:“乔总就是乔总,基因好!别看安安年纪小,你是不知道,她班干部当得有多好,现在就能主持晚会,以后……总之未来可期啊!” “安安。”他说着,低头逗小孩,“将来发达了别忘记带叔叔一个,要是嫌叔叔老,就给宇轩一个机会!要的不多,你吃肉分他一点汤就行,好不好呀?” “叔叔和爸爸吃肉,我和林宇轩吃青菜,能长高。”姐姐回答得稚气得体。 “哈哈哈哈哈!”男人大笑,“我就说安安有你的样子,瞧瞧,多会说话。” 爸爸亦微微一笑,冷光照亮了眉毛,眉骨阴影下面卧着眼睛。 乔鸢在那里捕捉到一种混淆着惊喜、骄傲、恍然的复杂情绪,再往外延伸,化作松动的唇角、眼角炸开的纹路,同他那张威严的面容格格不入。好陌生。 乔一元愣愣瞪着陌生的爸爸,然后听到他问:“童安,除了芭蕾,你还会什么?” 音色前所未有的温柔。 一刹那,乔鸢身体震颤,不由得松开手。 幸福感宛若玻璃一样掉在地上摔碎了,取而代之的肺部剧烈灼热地疼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2006年7月12日,小学建校一百年庆典。爸爸将姐姐领奖时的照片打印出来,用深棕色木框装着,摆上办公桌。 自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叫错过她们的名字。 … 凌晨一点,乔鸢陡然惊醒。 地板下传来一声尖叫。 卑鄙的男替身 第72节 是姐姐! 第48章 凄厉的尖叫刺破夜空,床铺上的乔鸢近乎瞬间弹起。 全然遗忘拐杖的存在,脚趾、膝盖撞上硬物,她只嘶一声,继续在不开灯的长廊中疾奔,凭记忆跌跌撞撞往楼梯下跑。 “安安?安安?!怎么办推不开啊,门后面有东西!” “我、我去拿钳子。” “让开,我来!” 乔丽、住家陈阿姨焦急分立两旁,乔守峰和章姐一同撞门。 “咚、咚、咣——!”昏暗间巨大的声响,锁扣崩裂,重物移挪倒下。 “开了!”乔丽似箭般飞了进去! 乔守峰身穿睡衣,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不稳的小女儿。仿佛逮住捣乱者,一个绝不该出现的人,他语气冷下来:“出来干什么?回去,这里用不到你!” 与此同时。 “不要——!!”高亢的叫喊仿若泣血,顷刻压倒阻拦者的沉音。 乔鸢即刻挣开桎梏,一进房间,阴影与绝望纷围上来。 姐姐好比无处藏匿的动物,惊恐,无助,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嘶吼:“不要过来!别靠近我!走开!走开!妈妈——!!爸——!” 白日驱逐梦魇,她像是被夜晚捉回绝境。那种暗无天日的处境,那些残暴狰狞的脸孔,她用尽全力去推,去锤,去踢踹,依然如置泥沙般下坠。 “童安!!” 令人惊骇的痛楚恨意源源不断从她的体表下冲出来,带着攻击的形状。 妈妈登时泪流满面,任由孩子撕扯捏掐,她无惧伤害,扑上前拥抱自己伤痕累累的女儿:“妈妈在这,安安别怕,妈妈在!” “醒过来,童安!” 抛开大老板的精明冷厉,爸爸也仅仅是一位为女儿痛心的爸爸。 他像根柱子,动作稳健,一手揽着妻子,一只手掌握住女儿的肩膀,稍稍施力:“你已经回家了,没人能伤害你!乔童安,听到没有?爸妈都在你的身边,睁开眼!别让那些东西再困住你!” 这并非乔鸢第一次亲眼目睹姐姐惊梦,不过每一次,她都像被无数根铁链捆绑于飞速旋转、失衡的罗盘中央。 扑通、扑通,世界颠倒无序,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逆冲的水声,胃部痉挛。猛烈眩 晕感从未因次数增多而减轻。 好在妈妈的安抚、爸爸的厉声起作用了,罗盘越转越慢。 姐姐渐渐安静下来,如同婴儿般依偎在父母的怀里,啜泣着掀开眼帘。 “爸,妈,我……对不起,又让你们担心了。”经历一场噩梦,她眼神空茫,面无血色。声线更是沙哑乏力,目光移到前方,朝妹妹伸出手:“元元……” 属于她们三人的色块亲密交融,乔鸢以外来者的身份摸索上前,握住姐姐的手。 “没事的,没关系,有妈妈陪着你。”洪丽紧紧拥抱女儿,生怕一松手就会消失。 乔守峰递上纸巾,陈阿姨伸手去摸被子,发觉湿透了,当即忙活着换床单、套被芯。又说厨房炖盅里温着茯苓安神汤,热一下就能喝。 “麻烦陈姐了。你们回去接着睡吧。” 待最紧张的情绪缓冲完毕,洪丽冷静下来,替女儿抹去额上冷汗。低头抚开她两只掌心,极为心疼地看着斑驳掐痕、咬痕,好艰难才忍住流泪冲动,拿起棉签细细消毒。 一句‘这里留我就够了’刚要冲口,不想小女儿道:“不用收拾了,妈,今晚姐去我那睡。” “你自己都弄不过来,怎么照顾——” “妈。”乔童安轻声打断,“我去元元那儿。” “可是……” 洪丽有神经衰弱史,易疲劳多思、入眠困难,一晚睡不好,往往需要一周乃至更长时间去调理。 女儿们为她着想,她明白。偏偏两个女儿一胎双命,姐姐蒙受不幸,长久难以抽身;妹妹却平安顺遂,弯道超车。 前者精神不稳定时,后者的存在虽能镇静更易引爆。让她们单独待在一起风险太大,洪丽不赞同地抿唇。 乔守峰接过撕下来的药膏贴,扔进垃圾桶:“听童安的。” 丈夫做决定向来不容置疑,何况洪丽因大女儿的事自认失职,愈发短了心气,不敢争执。只好起身一再嘱咐:“空调温度别太高,你姐受不了闷的,皮肤要出问题。柜子里还有干净杯子,多拿一套,别不够盖,万一感冒了……” “上楼是吧?” 章姐听不来当妈的没完没了叮嘱,双手抱起乔童安,两腿蹭蹭上楼,把人往床上一放,拍手:“行了,散吧,俩姐妹说说话,我们几个老的杵着干嘛。” “……” 话糙理不糙。 洪丽看她一眼,乔守峰也看了她一眼。奇怪的是两人什么都没说,确定房间温度适宜、窗户上锁后转身离开了。 乔童安出的一身汗,简单冲澡,换套干净衣服,再饮碗热汤,熄灯躺下。这场为时一个多小时的午夜插曲才算告一段落。 空调呼呼吹出暖气,清幽的月光洒过缝隙。 “姐。”乔鸢想说些什么,想来想去竟无话可说,便提起那个被打断的梦,“你记不记得,小学校庆,你上台跳过一次《天鹅湖》。” 乔童安已许久许久未从他人那里听到过往,爸妈、陈阿姨、章姐,所有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皆视为禁忌,有意无意地回避。包括她自己。 “……嗯。”她温吞吞应声,“那之后,你就不肯上芭蕾课了。” “然后你也不学了,改成古典舞。” 乔鸢问:“为什么?” 几秒后,乔童安翻过身,背对她闭上眼睛:“睡吧,元元,我累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出声,呼吸浅缓,似乎真的睡了。但乔鸢清楚,她没有睡着。 她在哭。 别哭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如此轻描淡写到残酷的话语并不适用当下,被褥下,乔鸢抬起双臂,自姐姐肩旁延展。 她的手指,穿过她干枯、稀薄、不再乌黑亮丽的头发,触及她粗糙的肌肤,蜕皮的脖颈。 那样脆弱,令人不由得想起坏死的花茎,一掐便要折断了。 “姐姐。” 她抱住她,依赖而亲昵,像抱住另一个自己。 “……” 姐姐未做声,湿漉漉的手指握了握她,随即移开。 “乔童安。” 她将头抵在她的背上。 上学时,同学们时常觉得古怪,乔童安和乔一元怎么会差那么多?! 难以想象善良大方的乔同学居然有一个性格孤僻、喜欢跟男生打架的妹妹。关键她们还是双胞胎! “怪不得她们家搞差别待遇,我要是她们爸妈,也喜欢大的,不喜欢小的。” 那些不待见妹妹的人就说:“我要是乔童安才不管乔一元呢,说她一句就翻脸!成绩不好,脾气超烂!” 老师头疼于姐妹俩天差地别的功课,妈妈则偶尔感慨:“一元越长大越叛逆,假如能向姐姐学习就好了,让妈妈省点心。” 面对诸如此类的言论,乔一元身体里烧着一团火焰,总是怒气冲冲,紧握拳头,故作漠然。 唯有乔童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严肃地直视反驳:“我是我,元元是元元,为什么一定要比较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特长,你们那样讲并不公平,而且我们是姐妹啊,不是敌人。” 姐姐和妹妹,素来不必分高低。 所以为什么不再跳你最喜爱且擅长的芭蕾了呢?姐姐。 因为你也发现了是吗?似乎无论做什么,你都比我出色,以至于大家投向你的视线长长久久,总是比给我的热烈。 十倍,一百倍。 我一度享受芭蕾,此后喜欢画画,喜欢数学,而你生怕我再受打击,不愿让我一蹶不振,于是你经常做的事情,我不做不碰。察觉我热爱的物品,你也战战兢兢避开。 多少年来,无需言语和文字,我们彼此警觉,保持着多么荒诞的默契,谨慎地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做一对父母的女儿。直至那件事发生。 事到如今,妹妹沦为拙劣的仿制品,姐姐固执封锁自己。你以为这样就能好吗?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切断关联,用缄默阻止毒血外流,腐烂你一个人就够了。至少妹妹没问题,可以继续行走在阳光下,毫无负担地活下去,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可是乔童安,我的姐姐。 泪水逐渐打湿枕套,一旦姐姐情绪激烈,躬身颤抖,紧附其后的妹妹也将被迫弯折脊骨。 毕竟是双胞胎啊,姐姐。 乔鸢缓缓盖下眼帘,无声喟叹。 如同长在一根茎上的两朵花,一张纸的正反面。既然你被撕毁了,我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 下半夜无梦,清晨又在咔嗒咔嗒的走秒噪音中醒来,乔鸢不得不怀疑家人也在她的房间里放了钟表。 搞不好不止一个。 奈何扫视一圈没找到可疑物体,留意去听又不见了声响,只得作罢。先吃早饭。 得知姐姐在整理房间,乔鸢招呼乐乐,一人一狗绕庭院走两圈消食,扭头趁大家不注意直奔上三楼。 只见走廊两侧军训列队般堆放着十多个黑色垃圾袋,食物发馊、饮料腐败,大量木质碗筷滋养细菌幼虫、裤袜长期潮湿未晾生出霉斑……诸多怪味交织,实在算不得好闻。 乔鸢屏住呼吸,勾着狗项圈谨慎穿行,好不容易来到门口,活像卷入台风现场。 桌椅床柜,各种家具无论大小通通移位,七歪八扭摆一旁;卧室窗户、窗帘闭得严实,通风不好,采光差,活生生制造出黑暗森林。 按照常理推断,靠墙那堆规整的长条几何体属于书本,瓶瓶罐罐无疑杯子水壶护肤品,至于床上小山似的……衣服,地上金字塔一样的存在……杂物。 “有什么我能做的?”乔鸢出声。 卑鄙的男替身 第73节 乔童安正在清理地板,拖着一条不大灵活的腿,整个人跪趴地面,自床底下翻出许多肮脏蒙尘、碎裂的相框——都是她的照片和奖状。笑着说:“怕你受不了。眼睛没治好,再把鼻子熏报废了。” “简单,让爸想办法给我多挂一个专家号,我愿意接受你的压岁钱作为精神补偿。” “醒醒,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现在就惦记上我的红包啦?” 乔童安思量片刻,使唤乐乐咬拖来一筐衣架:“刚烘好的衣服,劳烦您挂一下。” “按件收费,一件十块。” “你很奸商诶。” “我是残疾人,就业有补贴的。” “应该找政府出吧?” “懂了,我找妈要。” 姐妹俩说着无关紧要的俏皮话,乔童安滴落精油,香薰灯袅袅散烟。 香味与臭味结合,乔鸢:“更可怕了。” 乐乐:“汪汪汪!” 听不懂但好亢奋所以要叫一叫.jpg “数你难讨好。”乔童安嗔怪,分类摆放书籍之余,见妹妹手机震动不断跳出微信提示:“不看看吗?人气王,一下子收到好多消息。” 八成是陈言。乔鸢猜。 离校前她并没有特意打招呼,考虑到南港大学放假更迟,想必敲了几回空门。 但陈言没有表露出任何疑似不快不满的情绪,只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接着照常披上伪装,分头扮演邻居和假男友角色,有事无事分享日常,以一种无需回应、能发出去就好的姿态,保持恰到好处的存在感,既不至于招人厌烦,又让人无法将他彻底抛忘脑后。 耐心,周全,懂分寸,行事虽有目的却不显张扬功利,鲜少给他人造成负担,这就是陈言比明野优越的地方。 说实话,也是令乔鸢经常想不好怎么处理他的缘由。 当属人之常情。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好似全心全意为你付出却不求回报的人呢? “——那个朋友发来的?”姐姐不知内情,疑惑地眨眨眼:“你们和好了?” “谁?” “喜欢戴铃铛的女孩子。”姐姐想了想说。指尤心艺。 “她家出事了,前段时间一直给我打电话,我没接。” 乔鸢口吻淡淡。 “所以没有和好?” “没必要。”乔鸢盘腿坐在床沿,就近摊平衣物,根据形状判断品类,再把衣架穿进去,“我已经有新朋友了,叫苗苗。她是北方人,很聪明,有想法,未来应该能成为了不得的服装设计师。” 然后赚很多钱,过上奢靡无度的美好生活。 堪称林苗苗的毕生梦想。 然而姐姐还是在意尤心艺:“她是你在大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绝交得那么突然,理由呢?你终于弄清楚了?” “……” 乔鸢与尤心艺,一度是好朋友,形影不离那种。 在南港纺织,凡认识尤心艺的人,无不知晓她全世界最要好最看重的朋友为乔鸢,她们日常腻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甚至一起参加自愿者协会做公益。同款衣服、手链、鞋子、包…… 她们有无数姐妹款,比双生更像双生。 假设你听说过南港纺织大学的乔鸢,就不会不知悉她身边那个叫尤心艺的朋友,长相甜美,性格泼辣乖张,有钱,爱炫耀,且有着极强占有欲。 不允许任意同性越过自己结交乔鸢,占用后者的课余时间;更不准男生约乔鸢。甭管你是谁,即便只想要个联系方式,传到尤大小姐耳中,她能立刻找到宿舍楼下,甩你一叠钞票让你滚蛋。 时过境迁,眼下的她们称不上死敌,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有什么好探究的呢? 总回头看,才容易令人停滞。 “不重要了,原因无所谓。”乔鸢答,“反正不会再来往。” “男朋友呢?” 书架整理完毕,地板、桌面也擦干净了。乔童安犹豫拿起相框,望着墙上一块块凹凸,胶水留下的痕迹,终于下定决心,用抹布抹去浓厚的灰尘。 照片中年轻、靓丽、活泼的面容渐渐清晰,同玻璃倒映出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由得咬唇,被修剪圆润的指甲狠狠抓向玻璃,眉眼笼罩阴翳。 “汪!汪呜!”乐乐忽然大叫,乔鸢放下衣架:“姐?怎么问起他了。” 差点又失控了! 乔童安弯腰撑床,胸口仍起伏不定:“……一直没听你提起他,吵架了?” “分手了。” “这样啊,元元,帮我扶一下椅子。” 决不能被以前的自己打败。 乔童安脱鞋踩上椅面,慢慢站直身体,接过相框和胶水,用力往墙上粘。分心问:“打算谈新的恋爱吗?” 乔鸢:……? 还以为会问为什么分手、谁提的之类,她始料不及,诚实回答:“不知道,没想好。” “那就好。” 姐姐笑了。 “好在哪?短期内不用往一个坑里摔两回?”话音刚落,荣获一个额头板栗。 “明知道不是那个意思,还要故意曲解我。”乔童安佯怒,语气始终如一的柔婉,亦可以称为劝解。 “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况且谈恋爱这种事,肯定不像考试一样有标准答案吧?” 换言之,即便以分手告终,也不能简单评判这段感情毫无意义。更不能一概而论,从此对所有恋爱相关话题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果然,双胞胎姐姐就会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生物。 乔鸢沉默几息,平静陈述:“谁让我没有你擅长总结,错题集做的永远没你好。” “你只是思维跳跃,讨厌做挑战性低的事而已。”乔童安摇头,肩膀一高一低、跛脚走向床头柜,立起另一个木框。 镜头下,两个脏兮兮的泥小孩手拉手,一个歪着脑袋,神情桀骜;一个瘪嘴,好像快哭出来。 多滑稽啊,她轻笑出声。 “这张照片……清明节拍的,我记得那天是老家宗族祭祀,凌晨五点就要起床,排一条很长的队伍,要走好几个小时去山上。” “一般只有男孩才能在前面扛旗举牌,但架不住爸实在出了太多钱修祖坟,所以只能坏点规矩,安排我们去前几排。” “爸得意死了。”乔鸢接,“他虽然不想儿子,但最烦别人老说他光有女儿,没儿子接班,一辈子白打拼。但凡我们能出风头压倒别人儿子,他就高兴。” “对,所以后来下雨,妈让我们先下山,有不认识的叔叔要背我们,我们都拒绝了。理由不是陌生人,而是怕爸知道了,觉得我们丢他面子。” “……有吗?” 乔鸢记忆空白。 “有。”乔童安十分肯定。 不过那时她们才五岁,短胳膊短腿,再怎么小心,最后还是摔倒了。特别疼,地上泥巴臭烘烘黏糊糊…… 她干脆趴在地上哭,一直不肯起来。 “爸爸妈妈会来抱我的。”不管妹妹说什么,她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他会骂你。”乔一元拉不动她,气呼呼松手,“不起来算了,我自己走,不管你了。” “不行。我一个人害怕。” “那你爬起来。” “不行的。”她弱弱地哭,“我衣服都弄脏了,丢人,不好看。” “白痴!”妹妹大声喊,“你像乌龟一样趴在泥土上才最难看,要是被别人看到,老爸丢脸死了,回去不让你吃晚饭!” 听起来好有道理,乔童安被说服了,赶紧打泥堆里抬起一张黄脸,伸出双手:“元元你别走,拉我一下,我、我是姐姐,妈妈说我们要一起走。” “知道自己是姐姐还哭!”乔一元无比嫌弃,可还是拔萝卜似的咬牙将她拽起来。 两个小孩淋了一路雨,姐姐一路抽噎,妹妹一路训斥,到了大祠堂,妈妈急得差点报警。爸爸问清前因后果,先怪她们笨,为什么不让伯伯背?兜里有钱怎么不坐车? 随后不由得在一声声‘虎父无犬女’的恭维声间稍稍露出笑脸,找人给她们拍照。 大人举起相机比划茄子之际,乔童安紧紧牵着妹妹的手,软声软气地商量:“你刚 才跟我讲话太凶了,以后不那样好不好?元元,因为我是姐姐,你要对我好一点。” 乔一元撇嘴:“谁先爬起来谁是姐姐。” “不对,我本来就是你姐姐。” “你不是。” “我是。” “不是。” “就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 “……” 两人争论不休,谁都没注意到天上移开的乌云。 一缕金色的光束闯入室内,照映墙面,折射成炫彩的光斑。 而鸢,含义老鹰。 所以啊。 卑鄙的男替身 第74节 你的确记错了,元元。 乔童安浅笑着抚过照片,无声道: 我们之间,勇敢的是你,坚强的是你。一旦遇到挫择,跌倒了,能第一个停止哭泣,迅速站起来的人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元元。 第49章 下午章姐陪挂眼科,专家意见与南港相同:生理心理双管齐下,以保守疗法为主。若病情超拖过半年,须手术以防神经病变。 年底正是公司琐事最多的节点,知悉小女儿病情后,乔守峰并未多说,忙着出差,连续几天没露面。 小区里来往走动的住户倒是日益增多,院门外时不时经过车声人语,逼洪丽封锁窗户,贴消音棉,拉布帘,一天到晚开着电视机,就差放音乐去掩盖。 乔童安则闭门不出,仍旧夜夜睡不安稳。 随着日期临近,洪丽愈发忐忑,担心丈夫赶不及回家过年,忧心三百万分之一的飞机失事概率。此外还得分出第三份心,唯恐大女儿受外界影响,病况加剧,撞上春节哪能保证诊疗? 愈想愈不安,她失眠得厉害。 所幸在她日盼夜祈外加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丈夫于新年前一晚安全到家,女儿暂无发病迹象。 仅天气不好,泛着一层将雨未雨的青。 “哪有除夕下雨的呢?” 妈妈叹归叹,到底欢喜起来。 □□联、挂灯笼、贴福纸……乔守峰卸下一整年大老板做派,终有一日肯在家人们的指派下做一点力气活。 陈姐两天前叫女儿接走了,洪丽独自忙活得昏天黑地。抹茶曲奇、焦糖奶贝、桂花酒酿丸子…… 姐妹俩爱吃的糕点应有尽有,章姐应邀拿上两块,拎起警棍就说要去帮保安巡逻。 “谁挑她毛病似的,一天闲不住!”乔守峰瞧不惯她那副瞎勤快的模样,脸沉如墨水。 “章姐情况不同嘛。”洪丽边煲汤边道,“再怎么说,我们一家人能团聚,她却孤零零的,比较起来多伤心?” “难受也没见她早来找我,难不成还得我求她——” “哎呀。”洪丽摘下隔热手套,“姐高兴你就随着她,荣轩阁经理电话有吗?问问他,师傅食材买好没有,什么时候能来做菜。” “喊的这么亲热,不知情的以为你亲姐。” 乔守峰颇有些阴阳怪气,拿出手机,刚发一条微信。乔童安不知何时来到推门边:“爸,妈,需要我帮忙吗?” 洪丽动作一滞,夫妻俩对上眼神。 “上回包装袋运输问题,你提的建议不错,一定程度上减少损耗。不过最近客户反馈,袋子放仓库堆压久了还是有折痕……”说着,乔守峰自然而然女儿往二楼书房走。 尽管女儿历经浩劫,不再表现优异,他仍习惯性同她讲公事,询问她的看法,采纳她的意见。洪丽对此欣慰兼惶恐。 但愿童安能明白她爸爸独特的鼓励方式,慢慢振作起来吧。 大家各有事做,衬得乔鸢格外悠闲,一会儿掐花一会儿逗狗,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没一个节目能撑二十分钟。 用洪丽的话说,浮躁。 心浮气躁的乔鸢吃吃喝喝,等来年夜饭。 大厨手艺一如既往的好,晚饭时,乔守峰首先总结一年经验、公司状况以及发展计划,其次让大家立目标。 乔鸢尽快恢复视力,保持学业成绩之余,争取多联系多参观品牌公司,进一步分析市场前景。洪丽想学古筝,打算请老师到家里教学,乔童安答应一起学。 “工作不急,家里不缺你那点钱。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做稳,步子太快摔跤,走得太慢容易被人甩下,你自己调整好。” 乔守峰说着,目光落至大女儿。 “至于童安,我想过了,不用再回学校。等你什么时候康复好了,直接跟我去公司,从秘书入手,让小刘带你。” “先摸清楚我每天在干什么,公司主要业务、客户有哪些,有把握了挑一个部门进去,做得好升经理,做不好就多来几轮。你又不笨,只要有心,总能历练出来。” 柔光拂去褶皱,霎时间,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容竟充满温煦。 低垂的眼睫化作尖刺,长存视界。 杨梅酒有些苦了。 乔鸢放下杯子。 洪丽生怕女儿压力太大,连忙道:“妈妈和往年一样,只要你们姐妹俩健健康康,每天开心就……比什么都好。” 说罢,她掏出两封厚厚的红包。 “新年快乐。” 姐妹俩扬声。 “干杯——” 液体激荡冲淡了压抑,应是节日喜庆的缘故。被四面八方深浅明快的红色所熏染,身旁妈妈劝酒,爸爸不理:“你别管!一年到头就这一天,家里也只有一元能跟我喝上几杯。今晚算我们的局,你们娘俩吃自己的。” 姐姐不沾酒,不劝酒,安安稳稳给自己夹一只螃蟹壳,给妹妹来一根烤乳鸽腿; 自己打一勺蛋羹,往妹妹碗里放扇贝排骨葱油鱼……不断催她快点吃。 “跟幼儿园老师管小朋友似的。”妈妈笑得歪头,靠爸爸肩上,“时间过得真快啊,小时候妹妹教训姐姐,四处帮姐姐出头。长大换姐姐护着妹妹了……” “能不快么?”爸爸直言,“你都五十了。” “四十五!”妈妈矫正。 “不管爸妈多少岁,在我和元元的心里永远年轻~”姐姐分别敬杯,妥帖的话语引得两人皆满意点头。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夜晚了。一家人节发自内心地认为。 … 春晚还没开始,洪丽、乔童安切水果,乔守峰被赶去洗手间抽烟。 乔鸢悄悄盛菜给乐乐加餐,——有乔老板在,它别想进家门。 冬夜寒风凛凛,章姐不知上哪儿去了,总之不在庭院。 最近同城常有给猫狗投毒事例发生,安全起见,乐乐被栓在院子侧边靠里的位置,路灯下浅黄色的一大坨,乖乖趴在狗屋里玩它的乳胶橄榄球。 “乐乐。”乔鸢一叫,它原地弹跳,张嘴一通叫:“啊呜汪汪汪汪汪汪汪! “安静。”主人话音落下,乐乐听话收声,坐下,两颗圆眼亮闪闪直勾勾紧盯饭盆,尾巴控制不住地扫来扫去。 “吃吧。” 终于可以开饭啦!乐乐埋头大快朵颐,吃得喷香。时不时拿狗脑袋、狗鼻子蹭一蹭最最爱的小主人以表感激。 狗毛浓密厚实,乔鸢蹲下身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觉得妈妈白操心了。今晚应当不会下雨。 手机忽然震响,她解开密码锁,收到林苗苗积极分享的南北方年夜饭差异;微博粉丝留言询问大大最近怎么不上线了?是不是换账号了?纷纷私信祝福她新年快乐。 乔鸢回完消息,顺手接起电话:“喂?” “……” 似乎没想到她会接,对面愣怔两秒,嘈杂纷乱的背景很快转为安静。 咔,乔鸢捕捉住轻微的关门声响,随后才听见对方慢十拍地问询:“是我,吃饭了吗?” ——陈言。 陌生人!乐乐警觉地支起毛绒大耳朵,又被主人按下去。 “吃了。”她答。 “吃了什么?”他问得自然,于是她也自然地数:“白灼菜心、口水鸡、啤酒鸭、螃蟹,炒茭白,待会儿还有樱桃和草莓。” 陈言:“很丰盛。” “骗你的。”蹲累了,乔鸢抽一张晾晒中的狗垫盘腿坐下,“其实我刚跟我爸吵了一架,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没钱买饭吃。” “这样。”陈言耐心听完,很善良地问:“需要转账吗?” “手机也坏了,没法拍照扫码。” “说明只能把现金送到你的手上。”陈言想了想说。 “对。”乔鸢问:“你能么?” “现在?我出门了。” 陈言秒答。 乔鸢:? “也不用 这么急,等我有需要……” “好。”他语音带笑,“我等通知。” “你最喜欢的设计师秀场……” 陈言开启新话题。 “alexandermcqueen,他是鬼才,2010年自杀离世。”乔鸢向他提过一次。 “你看了?感觉怎么样?” “不太理解。” “正常,你在秀场上看到的属于品牌概念的传承与革新诠释和未来时尚趋势。包括色系、廓形、元素应用,对市场起引领作用。” “看起来跟日常风格差距大,穿不出门,不过经过二三线品牌、私人设计师的提取解构、重新组合,就成了生活中新的流行。” “不同体系要求不同,比如我们中英服设对比隔壁院系,外教就更鼓励大家放大设计,天马行空,走学院派的路子,结果做出来的‘奇装异服’也特别多。” “优点是不受拘束,创作理念先进。缺点明摆着,不接地气,实用性低,需要在自我和市场、艺术性和商业性间不断找平衡……” 乔鸢今晚心情好,说了许多。 陈言静静听着,间或应一声,没插话,也没让人觉得敷衍走神。 一小段时间后,对话陷入默然,双方都能听到对面轻微的呼吸与断断续续的炮竹声。 卑鄙的男替身 第75节 她们都在等。 一个等对方问,一个等对方先坦白。偏偏出于某些未知的顾虑,终究没人开口。 “有电话,先挂了。”僵滞的局面被打破,第二位致电者的身份使人惊奇。 “莉莉……” 明野反应过来,急喊:“别挂!” “先别挂……五分钟就好,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听上去相当失意的样子。 “一元,春晚要开始了,快来!” 屋内传来妈妈的叫声。 “知道了。” 乔鸢提高音量,平静道:“四分五十二秒,接着说。” 不可否认,她坏心眼,尤其爱听一些得罪过她的人,生活不幸的小故事。 而明野不知是太天真,新年买醉失去理智;或人缘暴跌到一定境界,竟真的迫不及待,忘情地朝前女友倾诉起来。 “我和你分手,还有那些事……我爸妈都知道了。” 他哑声说。 哪些事?乔鸢简单回忆并总结了一下:谎称实习,蒙骗父母兄弟,不惜借钱负债在游戏中充大款——据林苗苗粗略估计,明野至少在游戏中砸了两万,充作人人羡艳的阵营指挥、大帮主。 那些离谱、不正当的行为,明野一向抱有侥幸,却被他爸于年夜饭时挑破,可谓公开处刑。 他羞恼惭愧不已,年轻的自尊心摇摇欲坠,九分后悔自己犯下的错。余下一分则懊丧自己的马虎,漏出太多马脚,否则只是一时想岔,何至于人人唾骂? “我爸打了我一顿,爷爷、奶奶、姑姑伯伯……所有人都拦着他,也骂我。只有我妈抱着我哭,一直哭……她一点都没怀疑过,到处跟别人说我已经找好工作……” 回想那副场景,明野百般滋味。 “我爸答应帮我还钱,可是,以后生活费就不给了,让我自己打寒假工,开学找兼职……” “你意思是出不起房租和医药费了?” 乔鸢不含一丝感情问。 “不,不是。”明野否认,“我会给的,你放心,我只是……难过。” 他袒露脆弱,乔鸢似乎没有安慰他的意思。 当然了,若非他求得快,她大约在听清他声音的第一秒就挂电话了。 明野不免自嘲,他在奢望什么? 新旧年交替的一夜,街道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只有他一个人,像丧家犬,无处可去,居然独自跑到便利店、挤在一群大呼小叫刮彩票的年轻人旁边喝啤酒。 抬眸撞上玻璃那张脸,颓靡挫败,落魄至极。 “我知道不可能,但。”他压低声音,紧捏手中易拉罐,突然道:“我还是想问,莉莉,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做,我们——都不可能和好了对吗?” 乔鸢:, “你喜欢过我,对吧?” 明野忽然有些怀疑,喃喃求证:“你是真的喜欢过我吧?和尤心艺没关系。大家都知道她前脚跟你闹掰,后脚找我告白,单纯想刺激你而已。所以——” “我们的确相互喜欢过,不是我搞错了或者自作多情,没错吧?” 乔鸢摁断电话。 取乐结束。 乐乐吃完饭,舒服地打起饱嗝。 “开始了,一元呢,怎么还不来?”沙发上,乔守峰喝了酒,声量放得比平时更大。 洪丽放下织针,乔童安先说:“我去吧。” 难得除夕夜氛围好,她怕妈妈说话不留神,凭白让妹妹难过。 “不行!”洪丽神情紧张,“你怎么能去?” 她也怕外头有生人路过,一个不好,刺激到宝贝女儿怎么办? “那就一起去。” 女儿抱上妈妈的手臂,两人打开大门,恰好另一个女儿要进来,手机再次亮光。 所谓无巧不成书,好似所有事皆碰撞上同一个点,由众多独立的部件组成完成链条。 “一元,怎么出去这么久?爸爸叫你呢。”妈妈伸手拉她,眼瞳掠过刺眼的光线,“谁的电话?怎么这时候打来。” “同学。”乔鸢说着,准备拒绝,不料一串火光蹿上黑幕,小区天空炸开一捧烟花。 受噪音影响,她手一偏,点了同意。 “莉莉——”明野带着醉意的声线即刻流出,定睛一望,迅速转做惊骇,“莉莉,是你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是微信视频。 乔鸢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她或妈妈,兴许不慎按了镜头反转,也许手机确实故障了。明野此刻看见的人只怕是乔童安,她的双生姐姐。 紧接着,不等她关闭视频。仿若生锈的钢钉刮擦玻璃,姐姐张开嘴,从喉咙发出怪异的尖啸。 第50章 乔童安一掌拍掉手机,转身冲上楼。 “童安!!”洪丽大惊失色,紧随其后。 乔守峰落后一步,丢下遥控器与播放中的小品节目,提起乔鸢奔上楼梯。 ——不会的。 乔鸢试图在心里告诉自己,姐姐不会因此就发病的。 然而当他们抵达三楼,咣当哐啷摔砸物品的巨响间夹杂怒吼、哭声。毫无疑问,姐姐的身体已被魔鬼占据。 一只尖酸丑陋的恶鬼,她的爸妈,连同本人都这么认为。 “安安,安安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妈妈进去跟你说行吗?” 除了书房,家里所有门都拆了锁,挂着把手做摆饰。 没有得到回应,洪丽翼翼小心推开门,目光自满地枕头床单、木屑药瓶掠过,一只只花瓶,一座座奖杯四分五裂。她仰头凝视站在墙边椅子上的女儿,刚掀开唇:“安安……” “谁让你们干的?”乔童安音色如鞭,眼睑一片血红,粗暴地扯拽放相框往地上砸! “砰——” “又把这些脏东西拿出来,谁允许了!!” “咣——” “我就知道你们不死心!!!” 她披头散发,面额蜿蜒血丝,近乎狠戾地大声咆哮:“每天看着这些东西,故意让我看这些……你们就是想恶心我!怎么,嫌我现在废了瘸了,觉得我丢脸啊?只想要你们以前那个女儿回来,受不了疯子了是不是?是不是?!你说啊——!敢做为什么不敢说,不要脸的老货!” “……不是的,不是的童安……” 泪水纷涌而出,洪丽神情惊恐,意欲上前却被呵止。 “滚啊!再走一步我就砸你头上!” 乔童安手持玻璃,一边威胁,一边愤恨地撕扯划刮纸张,鲜血染湿指缝。 百年校庆晚会最佳舞台奖…… 小天鹅全国青少年芭蕾舞表演个人组铜奖…… 语文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市一等奖…… 年度金话筒…… 省级辩论赛…… 碎片纷纷扬扬落下,光影映照过往,洪丽眼里唯有此刻濒临崩溃的女儿,慌乱止步:“好好好,妈妈不走了,我不过去,你别伤害自己……安安……” “这些奖状和旧照片……上次爸爸妈妈陪你一起收起来,放在床底下了,你记不记得?没有人想伤害你,你相信妈妈。要是不喜欢,我们 扔掉就是了,以后再也不拿出来好不好?” “这么说,你们不嫌弃我?” 乔童安眼神恍惚,看起来有所动摇。 一枚盖子沿圆弧线滚出去好远,啪嗒落定。 “怎么会呢?”洪丽又激动又可怜地挤出笑,衣领叫泪水淹没,“你是我的女儿,世界上哪有妈妈会嫌弃自己的小孩?别的事情都不重要,对妈妈来说,只要你能回来,能健康、快乐就够了。” “你没回家的那些年,妈妈每晚做噩梦,一睁眼就去找人帮忙。她们讲普罗山特别灵,凌晨四点妈妈就往上走,走三步跪一次,五步拜,七步叩,早上八点才进大殿。怕菩萨觉得我们心不够诚,从立案的那天起,全家吃素,一口荤腥都不敢碰。不信你问爸爸,阿峰你说是不是?你快说啊!” 她向前扑倒,接近匍匐,急得直拉丈夫袖子。 乔守峰唇线绷紧,额头青筋隆起:“你妈发誓,做十年慈善,折十年寿,这辈子不吃肉不杀生,换你回来。” 算佐证了妻子的说法。 洪丽双手紧握,好似当年跪求宝殿神像一般的姿势,眼带哀求地望着女儿。每次皆是如此。每一回发病的女儿暴怒质问,她便如此徒劳地解释。每一回得到的结果相同。 “骗子!!都是骗子!!!” 对方嗓门陡然拔高。 “我被打断腿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关地窖的时候在哪里?!” “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一直哭,一直喊,你们真有那么想我,凭什么找不到我!!” 卑鄙的男替身 第76节 表情如皱纸般扭曲,乔童安跳下椅子,膝盖踹翻,随后张嘴大笑。袒露出猩红的舌头,猩红的咽喉,仿佛顺着喉管一路滑下去,便是破损的心脏。 下一秒声色俱收,她伸出两根长指,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向着妹妹嫣然一笑,温善得不可思议:“元元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过来,靠近点,让姐看看你。” “来啊。” 玻璃落地,她敞开双手,一副待拥抱的姿势。 “一元!”洪丽这才想起另一个女儿。 “别过去!”乔守峰沉声,双手攥紧妻子的肩膀将她扶起,也控制着她。 “不、不行,她得去!”发觉自己声线尖利,洪丽扭头哭泣:“一元,去吧,你姐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洪丽!”乔守峰难得动怒。洪丽不管不顾,继续说服:“她是你亲姐姐,一元,你要帮帮她!算妈妈求你好不好?帮帮你姐姐。她已经好久不这样了,是你害她发病的,你必须——” “够了洪丽!住嘴!” “元元,你不喜欢姐姐了吗……?” 乔童安不解蹙眉。 空气于寂静中震颤。 幽暗的室内,炮声不绝,晚风静止。 妈妈的逼迫、责怪,爸爸动气,姐姐期待,三者面目模糊,远近分立,情绪却浓郁编织,像一张网,骤然垂盖。 原来是三角形啊。 乔鸢不合时宜地意识到,她们四人站位似乎恰好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自己又一次位于最远端。而姐姐侧对窗户。 那里太危险了。 三楼,足以令人摔断另一条腿。 故乔鸢缓步上前,拖鞋软底碾过玻璃碎屑。 “元元,我的妹妹,太好了。”脚掌传来细密刺痛,姐姐紧紧拥梏她,依然是那股云朵气息。她捧住她的脸,笑吟吟抚摸。 “真好啊,每次看到你这张脸……就让我觉得人生不至于绝望,毕竟我也可以这么好,不对,应该是比你更好才对。所以你很高兴吧?元元。” “终于没有人能挡住你了——” “家里只剩你一个,你就变成了最优秀的那个。爸妈眼里看得见你,老师夸奖你,同学们也愿意搭理你。你好开心啊,巴不得永远过这种好日子,永远别让姐姐回来。反正——” “她就是个矫情、做作、爱抢风头爱装好人的烂货!死了活该!失踪也活该!你是这样想的对吧?做梦都让我死在那个地方别逃出来!是不是?!” 我没有那样想过。 乔鸢难以出声。 “——安安!” 洪丽惊呼。 “乔童安,松手!” 乔守峰一脚踢开拦路的椅子,乔童安一概不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啊。”她悄声细语,面目狰狞掐着妹妹的脖子,猛然往前一推! 变故瞬息之间! 乔鸢后脑撞桌摔地,耳边犹萦绕那一句‘一起死吧,我的好妹妹’。当事人已扒上窗户,倾身翻了出去。 砰—— 一楼传来闷响。 … 医院走廊一派死寂。 半小时前,章姐赶来得及时,当机立断拽了院子里风干中的地毯垫子、待捐的旧衣服扔到地面充当防护措施。 扭头叫上保安,两人合力,成功接住乔童安。 只是在洪丽进门以前,乔童安往嘴里灌下太多药,需要洗胃。 手术灯昏昏亮着,章姐陪左臂骨折的保安包扎。乔守峰补完手续回来,跑得满头大汗,视线转向长椅上伏倒捂面的妻子和兀自立在一旁的小女儿,总算有空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大女儿突然发病? 他出差前不止一次叮嘱封窗,必须封窗,干嘛不封! “童安、童安她不喜欢,她说跟坐牢一样,太压抑了。” 洪丽稍稍抬起头,满面悲凄颓唐:“难得这么久不发病,小文说她状态很好,加上姐妹俩前段时间单独聊天收拾房间也没出事,我就想、就想顺着她点,以为她马上要好了……” “你以为你以为!天天你以为!你算什么,我又算什么!要不是姓章的手脚快,今天你女儿就死了洪丽!该动脑子的时候偏要犯蠢,但凡听我一次都折腾不出现在这种局面!” “爸——!”乔鸢突然出声。 乔守峰吞下话语,单手扶额剧烈地喘气。 “我真的没想到,呜呜呜……吃饭好好的,切水果也好好的,我一直盯着她,不敢让她拿刀不敢让她碰火,她说出去喊一元,我不让去,她说一起去。本来都好好的,什么事没有,谁知道……谁想到一通视频蹦出来……” 好似说不下去了,洪丽语音渐弱,自顾自地啼哭。 乔鸢能感受到爸妈的目光,好比蜻蜓,先后轻轻地、无声地往她身上点了一下。 手术灯灭,有医生护士出来,称姐姐洗胃完成,药粒都清理出来了。不过高空坠落,保险起见,最好拍片检查一下头颅、脊椎腰椎情况,以及一些常规项目,确保没有因应激引发心肾损伤。 “我们现在要转去2栋单人病房,家人可以陪同。其他注意事项你们应该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一会儿看童安状态,没问题直接安排检查,不好就按铃,让护士注射镇静剂。” “总之以病人为主,尽可能别再刺激到她。” 私立医院讲究隐私,纵使乔童安来的频率特别高,节点特殊。值班医生毫无打探的念头,简单交代两句便走。 眼看女儿被推出来,洪丽抬脚便跟上,走了两步才回神说:“一元,你……先回家吧。” “为什么?”乔 鸢偏头直视妈妈。 “既然姐姐没事,这里有我们就够了,你回去睡一觉吧,明天再来。” “为什么?”她一动不动,语气平板:“医生说不能受刺激,你们就叫我走。平时没事不让我回来,最好有事也别往家里打电话,因为你们觉得我就是那个最容易刺激到她的人?后悔让我回来过年了是吗?” “……”洪丽语塞,尴尬求助丈夫。 乔守峰顿时拉下脸:“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让你回去就回去!叫章姐送你。” “我就不走,你们能怎样?”乔鸢听到自己说,态度意外地倔强恶劣,“打我?骂我啊,当着外人的面,难道你们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吗?” “乔一元!”最好面子的乔老板第一个震怒,“你在胡说什么?!” “元元!别说了!”洪丽软下声调,“先回去吧好不好?这里够乱了,妈妈求你了,跟章姐一起回去,有事明天再说……” ——总是这样。 爸妈总是这样。 尽管早已习惯,大多数时候也确因为自己年少期一时的阴暗妒忌、为姐姐的失踪而自责,甘愿承担代价。 可在某些瞬间,譬如这一秒钟,浓烈的情绪倏然撕裂神经,比同焰火烧灼皮肤,炙烤她的肺腑,令她难以遏制地想要反问: 难道是我把姐姐拐走的吗?!是我将她玷污又撕碎了吗?! 整整两年半,九百零一天,她消失的每一分每一秒;之后又是三年,她归来后苦苦挣扎的、痛苦着循环地一千多天,难道是我想变成这样?? 不是说知道了吗?不是已经告诉你们,我在打电话吗? 讲了一遍,两遍,三遍,马上就进来了,很快,不用催,你们先看。究竟什么节目有这么好看,两分钟而已,你们只需要安心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相互谈天其乐融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出来呢? 难不成这也要怪我吗? 刚好打开的大门,刚好炸开的烟花,刚好误触的手指,刚好出错的手机。包括姐姐报名夏令营,失踪后突发的暴雨恰巧抹去所有痕迹,组织方的倏忽,警方的不给力,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 我这不是在承担吗? 你们言语外的鄙夷,有意无意地谴责,如果当初不是你……要是你也能像姐姐一样保送,不用参加中考,说不定就…… 对姐姐的担忧、挂念、悔恨与期盼,对我的失望、不满、忽视和排挤,这么多年,我不是本本分分一声不吭地低头承受着吗?你们到底还想怎么样?非要我和姐姐一样,被拐卖的人变成我才满意吗? 是这样吗? ——眼眶因长期怒瞪而发涩,立足于刺鼻的消毒水味中,头晕脑胀。 乔鸢不禁稍微想象了一下,假如她这么说的话,爸妈将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一定很伤心吧,寒心地垮下嘴角,催她离开。 或唾弃她的斤斤计较,小鸡肚肠,别人就算了,做妹妹的怎么总跟亲生姐姐锱铢必较呢?实在有点过于小心眼,太自私啦。 她不止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因此她最终没说。 应该没有。 毕竟他们忙着照顾姐姐、为病痛缠身的姐姐奔波,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姐姐需要爸妈,爸妈也足够劳累受惊,那么,妹妹就懂事一点吧。 像姐姐一样乖巧。 像姐姐一样温顺。 向姐姐学习。 短短五个字仿若咒语环绕,有关自己后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离开医院,乔鸢全无印象。 一记强光侵袭,她豁然归神,发觉自己正坐在车上。 前方红灯闪烁,挂饰左右摇摆。车外哗哗下着雨,一辆披雨衣的电动车逆行擦过窗边,留下一句‘新年快乐’! 倦怠感排山倒海涌来。 咔嗒、咔嗒的秒声实在令人心烦。 “章姐。”乔鸢靠窗垂眸,“把闹钟关了吧。” “嗯?”章姐双手把着方向盘,手腕上空空的。 “秒表,铃声,提示音,随便什么,关了吧,太吵了。” 红灯开始倒计时。 卑鄙的男替身 第77节 闻言,章姐掏出手机,扭脖看了她一眼,又环视周围,回答:“没有。” 轰——! 绛紫色的闪电劈开天幕,前面的车迟迟不走。章姐按了一下喇叭,雨刷来回折叠:“我没听见声音,车里没有。” 怎么可能? 乔鸢猛地坐直,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自回家的那天起,她无时无刻都能听到那道清晰冷然的机械声,如影随形。 除非—— “家里呢?” “一楼玄关对面墙上,二楼、三楼走廊,我的房间是不是都有挂钟?你和陈阿姨在家都能听到声?” 她语速很快,神态古怪。 怀抱财字的猫咪摆件规律打晃。 轮胎碾过井盖,大约意识到什么,章姐第二次回头看她,颇为谨慎地回答:“你家没有钟,你爸不让放。” 轰隆——!又一条闪电落下,照得世间黑白分明,乔鸢心脏剧烈跳动。 倘若章姐没有撒谎…… 那十几天来,她日夜听见的,是什么? 第51章 别墅矗立雨夜。 天空阴霾密布,乌暗的积云堪比大军压境,雷电伴随狂风呼啸。 “汪呜……” 金毛犬垂尾藏回屋檐,客厅光线暗昧,好似重重迷雾遮蔽了视野。 沙发、桌子轮廓酷肖怪物,电视机发着光,音乐家浑厚高扬的喉音,夹杂儿童啼唱、观众席数张面孔飞快闪替。 虚渺的欢笑声化作一条沉重湿羊毯,压得人无法喘息。 直至章姐开灯驱散隐晦,她搬来椅子,高度不够,换成梯子,单手搀扶乔鸢上去。 一阶,两阶,三阶,乔鸢蹬上第六条横杆,伸手触上棕圆。 既无玻璃光滑冷然的触感,更摸不见时钟、分针、秒钟。 如章姐所述,她的指下有且只有一块粗糙不织布,是被资助的大山女童们亲手制作、再拜托基金会转交好心人——也就是她爸妈的工艺品而已。 ……竟然只是一件装饰物。 “有问题?”章姐仰头疑问。 乔鸢张了张嘴,电光将黑夜变白,时间迅速后退。 五年前,中考前半月,乔一元曾与妈妈大吵一架。 具体原因不记得了,无非抗议偏心、反对专权,结果饭照吃,生活费照拿,就是摆张木脸充哑巴,连续一周不肯跟姐姐在内的家人们说话。 为了安抚她,有一天,姐姐提出想报名夏令营。 “什么东西?” 乔守峰扫一眼宣传单,眉头皱得老高:“山里有什么好去的?周边全是农村,一下雨,满脚泥,要什么没什么。换成国外走一圈还差不多,好歹能长见识,锻炼英语交流,以后看情况去海外发展。” 大女儿成绩优异,提前叫明德录取,他原打算趁暑假带她一块儿办公,多跑几个城市,去瞧瞧工厂生产链,分公司和商业会。 没想到女儿自己有想法,压根不听安排。 “我们只是经过那片区域,小住一晚休息而已,中间六天都在岛上玩。” 乔童安解释:“学校和旅行社共同组织的活动,只有我们这一届有,相当于毕业典礼,好多同学都报名了。” “挺好的。”洪丽帮腔,“就在隔壁省,让她去吧。” 好什么好?哪里好?乔守峰神色不悦。 “我讲中考完了给你们母女三个报旅行团,爱去哪玩去哪玩,你们怎么说的?一个要预习高中内容,一个买数位板画画,一个嫌天热人多不肯出门,宁愿待在家里吹空调。现在把你丢山里反倒积极起来。” 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乔老板眼神一厉。 “乔童安,你是不是偷谈恋爱了?” 乔童安:“?” “洪丽,你交代。” 洪丽:“……想多了阿峰,女儿就是想出去走走,帮我减轻负担。而且老师都说了,要适当放松,上了高中才好再接再励嘛。” 乔童安一边点头一边给爸爸倒茶,要多乖顺有多乖顺:“我已经结束啦,接下来最重要的人是一元,全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她备考。要是我每天在家晃来晃去,多破坏氛围,就算一元忍得了,妈也看不下去。” “中考毕竟不是一桩小事。”洪丽笑着接话,“你的女儿你清楚,姐妹俩凑一块儿比十只猫都难管,一个还顾不过来,两个加起来,哪里招架得住。” “……” 原来是想给妹妹腾位置。 接收到母女俩拜托的眼色,乔守峰端起茶杯,清嗓子:“一元,你怎么说?” 乔一元一个人坐茶桌边角,戴着耳机,哼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爱去不去。” 乔童安:妹妹生气中。 洪丽:都多久了?这孩子,气性太大。 “怎么跟你没关系?”茶水太烫,乔守峰眼皮轻跳,沉下嘴角,“你姐你妈说了,接下来家里大小事你说了算。” “夏令营你说去,你姐才能去,你不让去她就没得去,老实呆着,等你考完再说。” “元元~~~”乔童安立马摆出可怜兮兮的脸色,拖长尾音哀求,“让我去吧,姐姐真的超想去,求你好不好?暑假帮你整理房间!” 乔老板制定规矩一,小孩不能瞎惯,每个人的房间自己负责清理,别想使唤大人。 “给你做一周夜宵!每天晚上!” 姐姐接着加砝码。 乔家规矩二,该吃饭的时候好好吃,晚七点厨房关门。当妈的九点就要睡觉,得提前酝酿睡意,不论谁肚子饿只能自理。 “我们一起想办法说服爸爸养狗,怎么样?行吗行吗?” 眼看女儿算盘逐渐离谱,乔守峰:“我没聋。” 正健康力壮好端端坐在你们面前听得一清二楚! 另外郑重声明:“别想养狗,什么品种都不行!又脏又臭,除非我死了。” 嘿嘿。 “爸喝醉了,妈作证,你现在说话不算数。我只记得,好像有人答应我,提前招进明德就给奖励……” “是谁来着?元元你有印象吗?” 乔童安频频眨眼,乔守峰脸筋抽搐:“那也不准养!” 洪丽则明目张胆拉偏架:“好了阿峰,醉了就上楼睡会儿。等一元考完了,我带她们去宠物店挑,养在露台,肯定碍不着你……” “我杯子里是茶!” “完了,爸都开始说胡话了。” “乔童安——” “哎呀,算了算了,我扶你爸上去,你们姐妹俩慢慢商量。真是的,这么大人了,喝几口茶也能晕头……” 妈妈硬拉爸爸起身,姐姐露出得逞的笑容。仿佛上世纪的旧事,乔一元被捧得飘飘然,最终松口答应让她去夏令营。 才不是有意让她高兴! 跟爸妈关心谁、在意谁也没关系,她一点都不稀罕。免费给的好处不要白不要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出发的前一晚,乔童安来敲门,她不开。乔童安便站立门外向她告别:“放轻松,正常发挥就好。一元,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谁要你的礼物啊,乔一元光足跳下床,打开门时,姐姐已经走了。 走廊灯熄灭了,仅余一条长长黢黑的甬道,像通往怪物胃部的肠子。 次日,乔童安整装出发。 夏令营第八天,中考当天,乔童安立案失踪。 问及事发经过,老师们语焉不详,最后还是与乔童安要好的女同学们鼓起勇气告诉乔家爸妈,其实早在她们准备返程前,也就是前一天傍晚,乔童安便不知去向了。 她们想报警,想告诉大人,可老师们坚称海岛一天只有一艘轮渡能离开,时间固定上午九点,所以乔童安不可能独自离开。 且岛屿周围防护措施到位,景区安全度高,意外事故的可能性非常低,兴许只是一时拖延、迷路,没必要恐慌。 她们以此安抚学生,压下事端,转头组织人手私下搜寻了一整夜,直到天亮船来,实在捂不住了才报案。 岛上风景虽好,生活不便利,监控少之又少,常住人口不超两千,以家庭单位计算不满八百。 乡村县级警方人力不足,起初将调查重心放在走访住民上,期间意外发觉个别渔民竟非法拥有并使用渔船从事经营载客及海钓等犯罪活动,这才将目光及时调转向距离小岛最近的区域——即岭阳县。 洪丽、乔守峰作为家长收到通知时,案件已处于焦灼状态。 乔守峰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公司停工,发动所有员工帮忙。对外表态则愿意提供巨额奖金换取相关情报,按日结高薪聘请当地民众相助寻人。 与此同时,鉴于他自身广大人脉网、曾以友好企业家的身份同衡山政府合作项目,包括乔童安优异的外在形象。 案子很快惊动市局,随着案情舆论不断发酵,志愿者协会赶来助力;旅游社、星蒲中学唯恐担责,慌忙出力; 即将迎接新生的明德高中更是积极组织学生家属们自愿参与寻人活动。 一时间全城轰动,然而,乔童安仍踪迹全无,形同人间蒸发。 众所皆知,任意灾难援救、人为案件时常有黄金72小时的说法,意味着受害者存活率高、侦破力度大。 以此比拟,大家奋力寻踪却不见丝毫希望,便暗暗为这桩‘夏令营失踪案’标出了白银期,七天。黄铜期,一个月。 再往后,即便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注定被抛诸脑后,压到桌底。 不巧的是岭阳县隶属南方,临海,六七月处于梅雨季,附近山又多,路难行。 卑鄙的男替身 第78节 断断续续的暴雨下了半月有余,刚停没两天,五级台风毫无预兆降临。不论大家有多着急,行动只得叫停。 乔守峰父母离异,年少独自出来打拼,没有老人负担。洪丽爸妈却闻讯惊惧病倒,一个突发中风住院,一个以泪洗面,每天打电话追问最新情况。 连日奔波同样使得夫妻俩暴瘦憔悴,迫不得已下,两人只得暂时返家。 那天是7月10日,所谓黄铜期的倒数一天。 受台风影响,衡山雷电交加,深夜乔一元被姐姐的尖叫惊醒。 披着汗涔涔的发丝、黏湿的睡衣和干燥的嘴,她循声下楼,听到妈妈哭声:“阿峰!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说啊,快把东西放下!” 中间穿插咣、咣、咣的脆响。 爸爸没有答话。 乔一元又往下走了两台阶,大门开着,邻居家放来玩的塑料袋被风刮进来,卷缠她的踝骨。她低下头,瞧见小腿乱七八糟的红点肿包。 抬起脚,底下一排水泡。 破了又长,长了踩破,变成死掉的皮,一层层叠加。 “咣——!” “别砸了,阿峰,我求你,别砸了行吗!”妈妈急得用力拍打丈夫,脸庞发红,“那是童安的,她用奖金给家里买的钟,回来看不到要难受的!我叫你停手!乔守峰,你有毛病就去医院看!!” 那是乔一元第一次见到妈妈如此盛怒,第一次听她冲爸爸恶语相向。 爸爸甩开她,一只手拖椅子,一只手握榔头,自顾自又转移到客厅。 那时候的他一点不像爸爸,甚至不像一个老板了,机械性举起胳膊,固定住钟盘,用力——锤啊,锤啊,眉眼间晶莹的渣屑纷飞,满脸、满手的血。 红彤彤的血。 “总算不吵了,”说完这句话,爸爸扔下锤头,转身上楼。 与小女儿擦肩时,他低垂眼珠,衣服缝线滑至肩膀以下,一眼都没有看她。如同梦游。 ——终于安静了。当初的乔一元并不明白他的嘟囔,时值当下方才恍然。 姐姐回家后,爸的钟停了。 她的却没有。 … 雷鸣一声大过一声。 扶小小老板下来,章姐格外有职业道德兼节俭精神地递上手机:“门后边捡的,屏幕裂了,开机能用,你还要不要?” “谢谢 。”乔鸢接过来,“我要上楼了,厨房留着菜。” 出那么多事,她倒还记得章姐没吃晚饭。 “行。”后者答应,其实没想多管。见她实在脸色苍白,一副有气无力走不动路的样子,才问一声:“背你上去?” “不用。”当事人拒绝得利落,动作虽缓慢,抓着扶梯一步步沉力稳当往上走。 淋了雨,头发黏腻得不像话。乔鸢取下头绳,脱了衣服——大衣,毛衣,接着是中领保暖衫和薄绒裤,再内衣裤、袜子。仿若蜕皮的蛇,外壳堆叠地上,她从中走出。 四肢匀长,面目空洞。 一条成年的蛇。 绝大多数时候,在洗澡前,乔鸢不介意花些时间认真观察自己的身体。 仔细研究自己的两半脸是否对称,头发长度如何,肌肉神经怎样精妙地运转。哪里长着痣,有几颗?脚底的茧子有没有变厚。 但今天例外。 她仰起脖颈,将水温调到最高,感受到皮肤快速发烫绯红,痛觉舒缓神经。 热水迎头盖面,粗暴而凌锐,冲击她的身体,穿刺毛孔,唯有如此方能淹没负面情绪。 只是,还不够。 痛楚不够强烈,宣泄便无法落于实处。家里没有剪刀、小刀、美工刀,锁得严密,以防姐姐自伤。 妹妹就利用金属发夹,尖端对准掌心一阵密集地戳;锯齿磨着肉,捕兽夹般留下一排排、一道道深刻的呃印痕。 ——不够。 她推开玻璃门,找到藏于管道旁的粉刺针,拆开胶带,反手扎向左臂,十几下,几十下。孔洞滋滋冒。 乔鸢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随着猛烈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腥气蜿蜒蒸腾,糟糕的迷茫与负罪感渐渐消淡。 她平静地收拾好残局,擦干净镜子、盥洗台、地面星星点点飞溅的血迹,又一次咬断胶带弓身将粉刺针张贴到水管背面。 头发湿淋淋披肩,她捂左臂,指尖微微发麻。一走出浴室,猝不及防被绊倒,膝盖重重落地,感觉就像。 她刚回家的那一晚,夜半惊醒,急着下楼所撞出的伤,竟延滞到此时此刻才陡然发作,叫她痛苦地窒息。 妈,姐,爸,帮帮我。 她也想喊。张嘴溢出的却只有一团不成型的雾,似羊羔濒死的嘶声。 房间里一片寂暗,那些她所需要的人,她所渴求的感情,全部在医院。电光之火之间,乔鸢毫无道理地想起一个人。 “打开……微信。” 她找到手机,发号施令:“陈言。” “陈言,最后一条消息是‘看春晚了吗’,十分钟前。”手机播报。 屏幕裂得触感不灵,乔鸢点击好友一会儿才触发语音通话反馈。 双击确认。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道:“我在温市,现在,你要来吗?” 第52章 农历31号,陈言随父母回老家过年。 由于酒的存在,氛围很快升温。 陈言少时跟着老一辈生活挺长时间,因而保留房间。他握住手机,转身将纷乱的谈话、笑声阻隔门外。 结束通话没多久,门被敲响。 二叔家的两个堂弟接连踱步进来。 “哥,能借点钱不?” 大表弟19岁,复读中,伸手比出一个数:“不多,三千,等我高考完了还你。” 从上往下数,陈言排行同辈第二,自小奖学金拿手软,读研后每月补助金800元;课题项目参与度高,担任主技术员,每次专利奖金发放,他分到的最多。 更别提其他比赛、生活费,以及长辈们疼惜他独来独往,有家、有爸妈和没有一样,回回碰面给的红包便格外大。 陈言物欲低,底下弟弟妹妹都知道他有钱,又不像大堂姐小气巴拉,借小孩还要写欠条、收利息,到期不还立刻告家长! 因此一旦缺钱,都爱找二堂哥借。 陈言习以为常,只问他做什么用。 “学车!”表弟脱口而出,立马改口。 “买资料。嘿嘿嘿,最近我爸老念叨考完就带我去学车,搞得脑子串了。” 三千块钱买资料? 陈言从10分26秒的通话记录中抬眼:“说实话。” 大表弟有点儿怵,期期艾艾犹豫不决。不料被亲弟弟卖掉:“陈嘉琦网恋,他要去奔现!” “草!我揍你啊陈嘉瑞!!!” 前者立刻瞪眼捏拳。 “到底怎么回事?”陈言皱了皱眉。 哼,感觉获得靠山,陈嘉瑞底气十足,一溜烟躲过亲哥暴力跑堂哥身边,边打游戏边倒豆子:“他打王者认识的,一女的,好像比我老一点,反正声音特夹。” “昨晚她俩连麦,那女的说她爸妈离婚,后爸猥琐男,后妈白莲婊,都欺负她。呜呜呜她好孤独、好痛苦、好绝望,好想见亲爱的嘉琦哥哥啊么么么么么……” “然后陈嘉琦就答应去找她,她俩还约好暑假一起去南港玩,我都听见了! 小屁孩撅起嘴巴,做出索吻的姿态。于他哥恼羞成怒的:“瑶瑶哪里夹了!” “你有没有礼貌?!瑶瑶比你大,你应该叫姐姐,她才没这么恶心!!” “陈嘉瑞你以后别想我帮你做作业!!!” 三连吼中,摇头晃脑、穿插叙述完毕。 陈言:“不借。” 陈嘉琦:????? “哥!!事情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 陈嘉琦扑通跪扑,悲伤大嚎:“瑶瑶真的巨可怜啊,过年没地方去,只能在网吧包厢里睡觉,你看!” 他拿出手机,点开小女朋友拍给他的照片网吧:“多危险啊,她一个人——” “她今年多大?”陈言打断。 “16!” “上初中?” “对。”陈嘉琦察言观色,机灵地补上一句,“也就比我小三岁……” “你过去打算干什么?” “哥你同意了?”他欣喜若狂,“我就去陪陪她,五天……最多呆三天回来!” “住哪?” 卑鄙的男替身 第79节 “连锁酒店,开两间房!”陈嘉琦竖起手指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干嘛,哥你放心,我有分寸。” 冷不丁地,陈言笑了一下。 灯下眉眼冷峻,鼻梁英挺,阴影里蔓延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 陈嘉琦:!! 他后悔了,他想逃。 他被堂哥捏住后衣领!!! “从衡山到北宁,动车票价700,往返1400。机票1200,来去就是2400。” “新年普遍溢价,酒店算你150/晚。两个房间,三晚,大概一千块。” “除此以外你们要吃喝、娱乐,你找我借三千不够,还得填上自己的压岁钱。” “你今年19岁,她16岁。假设她说的都是实话,法律规定无论对方是否自愿,与不满14周岁的女生发生关系,一律按□□定罪。” “瑶瑶15周岁了!” 陈嘉琦脸涨红:“而且我没想——” “你认为她家长会怎么想?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一个陌生成年男性带出去开房,连续几个晚上不回家。她爸妈加上继父母,但凡有一个人找上门,你准备怎么应对?” “如果她撒谎,屏幕后面不是学生,甚至不是女生,你就这么贸然去了可能有什么下场?到时候让你爸妈怎么办,他们会怎样? “你确定,你已经想清楚了?” 堂哥语速不快,一字一句剖析明白,可谓鞭辟入里。 陈嘉琦一个激灵,意识到冲动背后潜藏的代价,确实怂了。只是畏缩之余又难免良心不安:“万一她没骗人——” “可以线上转账,用你自己的压岁钱。” 陈言刚打完电话,其实心情相当不错。不过面上充冷淡,残酷客观:“至少能长点记性,在她成年以前别想着见面。” “呃,好吧,哥你觉得给多少比较——” “你自己定。” 堂哥态度分明,活该! 目睹亲哥垂头丧气推门退场,陈家瑞爽炸了!当即脱鞋跳上床滋哇怪叫老半天,顺 便操纵人物存个档,张口也要借钱。 “买卡带啦。”他显摆一下手里的游戏机,发起控诉:“都怪你小婶太太太小气了!一年只给我买一个怎么够玩啊?唉!烦死了,我们00后的小孩就是这么惨,万恶的中国式教育,中国式家长——” “是我就离家出走,去做孤儿试试?” 两方老辈做邻居几十年,交情深。表哥一家被喊来打牌,他端一叠小番茄慢悠悠晃进房间,瘦长的身体往墙板上一靠,要多散漫多散漫:“咱二叔挺有福气,养一个不知道没脑还是太有脑子,不确定,再看看。” “好在小的这个肯定是大孝子,多亏当年计划生育抓的不够严。” “我爸又不是你二叔!!” 他说话拐弯抹角,陈嘉瑞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受欺负。 小孩子压不住脾气,反嘴就呛:“这里是我爷爷家,你出去!” “哦?”表哥笑眯眯,“我要告诉你奶奶,你说她没家。” 居然敢威胁他?! 陈家瑞真炸了。 “关你屁事啊,留长头发的娘娘腔!” 嫌不解气,他扭头冲陈言粗声吼:“还有你!小气鬼,一点小钱啰里八嗦!唧唧歪歪!我爸说了读书再好有什么用?谁让你把自己弟弟弄丢了!以后大伯死了,他的房子和钱一毛不给你,全部给我和陈嘉琦。” “哼!以后你没钱求我也不给!” “……” 哇哦,听到了不起的真心话了。 作为半个外人,表哥揉揉耳朵,识趣侧身。 外头不知何时静下来,陈传铭、陈传铠两兄弟一同到来。一个铁青脸,一个走过去逮住儿子往头上狠拍几下,表情真诚:“对不住啊大哥,小孩子乱讲话,别当真。” “谁乱讲话!明明就是你和妈——” 陈嘉瑞刚起头,他妈也小跑进来,啪地盖下巴掌印。 “叫你胡说,每天上网打游戏学了些什么乌七八糟?什么话都敢讲!” 言下之意,儿子熊,那是受外界影响,绝非他们存心。 两位老人年纪大但人不糊涂,气得极了,拐杖连连捶地:“少在这儿跳大戏!陈传铠,你要还肯认我们这对老爸妈,现在就把背地说的话挑明白了,然后带着你两个儿子和媳妇滚出去!” “爸!!”陈传铠不可思议,“大年夜,你赶你儿子孙子走?” “小言、小光都是我的孙子,儿子有的是。”陈奶奶冷道:“不缺你一个!” “……” 老头老太太发话,照理说余下两个儿子该劝,他们却不约而同扭开眼神,该上厕所往左转,找充电器绕沙发右转,压根不打算掺和俩哥哥的矛盾。 没办法,谁让大哥大嫂太疯太偏执呢,二哥二嫂做人则差一截。两家子各有各的麻烦困境,哪次闹起来有弟弟说话的份?这些年他们早就说干了劝累了,自然不想掺和。 反倒他们媳妇小孩好声好气:“今天多好的日子,爸妈别动气,我们陪您去看电视吧,俩兄弟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 “奶奶,奶奶,我有一张贺卡送给你!” “我也给爷爷买了红袜子!” 周遭一片孝心,老人腿脚不动,眯起浑浊的眼珠越过众人,瞅见孙子平静的眼神,会意了,施施然垂下眼皮。 “好了嘉瑞,瞧你把爷爷奶奶都招生气了,快给大伯道歉。说对不起。” 趁老人在场,巴不得事情赶紧翻篇。陈传铠推搡儿子,满脑子速战速决,谁料最不好惹的柳诗龙偏在这时走了进来。 下挑眼,柳叶唇,少女时候常被夸赞天生一张好面,笑起来比花还要有颜色。 不过年龄上来,皮肉凹陷,加之万年不变的齐耳发、黑衣裤,戴上沉闷刻板的眼镜。时下柳诗龙在校正是学生们最畏惧的严厉教授,回家亦少有笑脸。 “开店没起色,我倒没想到,你们算盘打的这么精。夫妻俩平时就是这么教育小孩的?” “没错,我丢了一个儿子,找了十几年,兄弟家的苦难好看吗?够笑么?别人兜里的钱闪到你们眼了,自己孩子指望我们养?” 亲妹子冒火气,不好叫长辈看着。柳家大哥反应快,当即露出笑脸,扶老人去客厅。 同时关门,留在家儿子在外头备着,甭管吵架打架保准一把好手,小妹吃不了亏。 房内,陈传铠夫妻被戳中弱处,一时下不了台,脸色难看极了。 “大嫂讲话别那么难听,态度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又不是我们说出来的。” 陈传铠忍不住了:“都是一家人,这些年你们怎么对儿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作二叔的替阿言抱一声委屈怎么了?要不是——” “二叔。”陈言站了起来,身量比他高半头,好似要把灯光全挡住。 音色低沉,脸上几乎没有波动:“您有空可以多关心嘉琦和嘉瑞。” “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伸手。” 陈传铭也说。 干,陈传铠顿时心中大骂:老大性子古板,媳妇色厉内荏,老实人和文化人结合,偏生出一个能唬人的死人脸。 没瞧见老子帮你讨公道么? 陈传铠丢了立场,只恨柳的好命,摊上他们陈家的大情种,一个两个被磋磨成这样还肯护她—— 他没了声,反衬出柳诗龙毫无顾忌:“刚刚饭桌上谈的合资不作数,你们觊觎我儿子的东西,不用跟他爸喊话,找对人再张口。” “要是张不开,就先还钱。” 平地一声惊雷! 老二去年向老大家借了三十万租店面!又不是小数目,怎么能说要就要呢?! 老二媳妇揽孩子激动得口不择言:“大嫂!公一码私一码,讲好的事情你怎么能——” “跟我儿子道歉!” 柳诗龙话语凝冰,眼神锋利得简直能杀人! 夫妻俩又气又急,被迫推出儿子换安宁。又企图说好话挽回一成:“阿言,你弟被网上那些人带坏了,二叔二婶今晚也喝了点酒,实在有点糊涂了,刚才说的那些话……” 手机铃声响起,乔鸢的电话恰巧打来,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五秒钟,一句话。 没想到柳教授会因为自己和二叔起争执,陈言其实多少有些错愕不适,心脏不轻不重漂浮地怪异。 刚刚一切反应属于下意识,他垂眼凝视通话记录,仿佛气球绑住窗台,此刻才突然生出实感。 ——乔鸢不会无缘无故找他。她出事了。 肯定和她姐姐有关。 “今晚到此为止,虽然嘉琦嘉睿这几年也先后找我借了一万多。” 陈言收起手机,刻意停顿几秒,带着冷冷的礼数道:“不过二叔二婶是长辈,没必要向我解释。” “爸,柳教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车钥匙在哪?” “怎么了?大晚上的。”陈传铭摸裤口袋,“车钥匙刚刚还在——” “喏。”脚尖顶开门,挂机老半天的表哥终于派上用场,随手一抛。 “新车,刚加满油,撞坏赔钱。” “谢了。”陈言双手接住。 见他从房间里出来,三婶立即把电视声音调小。老人家关切扭头,察觉他急匆匆的模样不禁问:“去哪儿啊?” “你不准走!让老二家出去!扔一个剩三个,我不缺他那一个丧天良的儿子!” “……” 声音飘到房间,陈传铠气得砸游戏机。 陈嘉瑞登时大哭,满地打滚,脏话不要钱的说,结果又被拽起来抽背。 卑鄙的男替身 第80节 当妈的哪里能忍?夫妻俩顿时你来我往地吵嘴。陈嘉琦跑阳台偷摸关心完瑶瑶,刚回来,莫名其妙挨一顿骂。 陈言已经走到玄关,见状又折回来,蹲身拿出两个厚红包:“今年和表哥一起学做生意,赚了点钱,这是我准备的添岁钱,爷爷,奶奶,你们收着,保重身体。我有点事要先走了,开学再带你们去南港做检查。” 看起来万分紧急的样子。 老人便不推拒,忙点头应:“好,好,你去吧,把围巾戴上,外头冷。” “医院不着急去,我俩好着呢。你爸、三叔小叔都活着,他们得管我们。” “爸妈说得对,我们肯定管~”小婶笑盈盈,“阿言,大衣。” “哥哥,给你礼物!” “二哥哥再见!” “哥记得教我玩魔方,录视频!发微信!你答应我的!” “还有我的粉红色录音小熊……” 小的们一拥而上,陈言一一答应,从陈 传铭手里接过围巾。 至于他的母亲,柳诗龙双手抱肘,止步转角,既无露面也没出声询问叮嘱。 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陈言并不感到意外,换好鞋,披上外套大步下楼。 身后传来表哥慢条斯理地提醒:“车很贵,天黑,慢点开。” “知道了。” 他应着声,步伐快却不乱。 径直奔向温市。 第53章 会不会和明野有关系? 陈言开着车,没由来想起,大约两小时前明野曾打电话过来,他没接。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而乔鸢忽然致电,很可能与他有关联。那么有四种可能。 明野坦白罪行,希望和好。 明野不坦白罪行,依然厚颜无耻地求和。 明野认错,决意分手。 明野不认为自己有错,更不知廉耻地提出结束。 以上猜测无论哪一种成真,都不是陈言想要的局面。 在乔鸢和明野的那段感情中,他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至多充当有点技巧的小偷,一再违背道德,算计谋划、周密谨慎地行动,不断从中窃取甜蜜,实则由衷盼望他们感情破裂。 最好争吵,怨怼,彼此撕毁面目,此生不再见面。 他如是卑劣地想着。 然而美梦成真之际,丝毫不见惊喜得意。一旦思及重重礼花后,夜空中可能残存的痕迹,陈言只感到胸腔好似锈蚀。 他不该说谎。 他后悔了。 理应采取更完善的策略,更光明的手段,直接揭发明野所为,自清晨的地铁站起便打破名为爱情、恋情的虚假泡沫。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沉溺其中,假冒男友的身份亲昵取悦。 无形之中,他的存在或许分裂乔鸢的切身感受,宛如夹心饼干中的糖脂果酱,一言一行黏连他们,反倒使明野愈发放纵,肆无忌惮。乔鸢遭受蒙蔽。 假使能让受害者免除负面影响,或许,陈言宁愿永远披着明野的皮,藏于阴影下做鬼,也好过令她伤心。 即便只有一分钟,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象,乔鸢溃败的模样。 没有人比她更要强了。尽管当事人言语简明,语气平静,他听得出来,她处于低谷,否则不会轻易暴露需求。 前方便是高速站,陈言刹车停靠路边,拨打电话。一次两次三次,无人接听,他继续打。 第九次,对方终于肯接通。 “是我。”习惯性先出声,方便确认身份。陈言触摸屏幕切换导航界面,“我过来了。现在上高速,大概五小时能到温市。你在哪?” “……五小时?” 乔鸢怪异地重复。 “五小时十六分,走最快的路线。” 临时订票不现实,陈言又问一遍:“你现在在哪里?家里?” “外面。” “下雨吗?” “下。” “有没有伞?或者地方躲雨。” “没。” 他提两个问题,她答一个字。 打开免提,陈言转方向盘往高速入口驶去:“周围人多不多?时间有点晚了,你一个人在那里会不会危险?” 乔鸢没发具体定位,不过背景音静谧,几乎听不见人声,推测不在便利店、餐厅、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陈言顾虑安全问题,迂两个圈才说:“今晚通宵营业的店面不会少,找一家坐着是不是比较好?等我到该凌晨了。” 他一再放缓语调说话,避免给人掌控狂妄、爱控制的感觉。也源于了解乔一元,她最脆弱不安的时刻同样是最敏锐的。 假设你敢流露出一分怜悯、傲慢、轻视,她必以最强硬的态度反击。 “乔鸢?” “……前面有一个‘财富中心’。”乔鸢慢吞吞移动起来。 通过电话,陈言能听见风、雨、雷电和鸣笛声,一些无法描述的杂音渐渐过渡为音乐对白。 乔鸢选了一家西餐店,人少,安静。 “要到第一个服务区了。”陈言腾出一只手往下勾了勾领子问:“有收到压岁钱吗?” “……” “我收了四个。” 他自言自语、给小孩讲故事似的说:“堂姐去年结婚了,没有回来过年。同辈里剩我年纪最大,下面4个堂弟、两个堂妹收得更多……” 无聊。 蛋挞不好吃,乔鸢托着脸:“我只有一个。” 得了回应,传闻中不善言辞、厌烦闲聊的陈师哥仿佛吃到糖果,顺理成章地接下去:“往年我也只有一个,今年去爷爷奶奶家过年,他们分开发红包。我爸发了一个,大舅也给了一个……” 不影响开车么? 乔鸢懒得打断,放任人型电台播报,就当白噪音了。 虽然找话题有点困难,可一能感知对方情绪状态,二能及时确认行踪。 高速车不多,陈言中途停下来开一罐咖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题涉及假期,爱好,生活与学业。 当钟声敲响十二点,似乎宣召全新的未知,纵使大雨亦无法阻挡人们奔向新途的兴奋。店外人潮汹涌,不确定是谁先慢下脚步。 年轻人们纷纷移下雨伞,让雨珠落到脸上、睫毛上。 “新年快乐!”他们喊。 “新年快乐!!” 大家带着喜悦的笑脸,相互祝福。 “乔鸢。”电话另一头,陈言慢慢说得十分清晰:“新年快乐。” 她快乐吗? 以后会快乐吗? 乔鸢不知道。 淡而暖的荧光烛火旁,她轻吐出一口气。手肘折叠、手指弯曲倚在窗台上,身体微微前倾,漂亮清绝的脸庞笼罩烟雾。 “新年快乐。” 良久,她叫,“明野。” … 两点半,陈言进入温市。 两点四十六分,下高速。 乔鸢打开共享位置,西餐厅已经关门好一阵子。 满街纸屑和渣滓,她没有伞,不想买,就低头站在滴雨的屋檐下,抿住唇,好像被撵出来的一只动物,湿淋淋地生着闷气。 “我好像,找到了。”电话传出陈言偏低的声线,“看见你了,隔壁有一家咖啡店?” “我看不见。”乔鸢语气寡淡,“但听到一个人声音有点像你。” 说着,她抬起眼睛。 仿佛倒退回那一天,鲜亮的霓虹灯牌与影子,然而今夜无红灯,没有马路、拥塞的人流与明野。 冷风吹动衣摆,陈言静止两秒,随后大步上前,一言不发便拥住她。 ——紧紧的,有力的,欠缺礼貌的。 带着雨气的颀长身影蓦然压下,本该令人反感叫人提防才对,可是,……温暖。 乔鸢直挺挺站着,被他的气息所包裹,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沉静而有力,奇异地穿透了雨夜的嘈杂,将寒意隔绝在外。 卑鄙的男替身 第81节 真的,好温暖。 好似身上所有血液慢慢流回心脏。 人在进食后血糖升高,那种轻微的、令人迷醉的眩晕感。 刹那间,几乎能让人产生强烈的被爱感。那种虚幻的体验,伪概念。 乔鸢感到神经发麻。 许久,她伸手攥住他的衣服,侧头将脸枕到陈言身上,轻声说:“我不高兴。我想,喝酒。” … “好。”陈言牵起她的手道,“先上车。” 商场不允许停车,附近位置难找,陈言把车停在一条街外,大约10分钟路程。 两人一起走着,陈言有意放慢了脚步,手中大伞撑得稳而实,时不时提醒一声:“三点钟方向有水洼。” “再走两步有台阶。” 言语凝练精准,碰见兴奋跑跳的小孩便揽住她肩膀避开。 就算被人踩了脚,乔鸢听到,他也只是应一声没关系,再告诉对方,前面有一块井盖松了,最好别踩。 口吻平静疏离,但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好人。 随叫随到,不求回报。 应该称为圣父才对,她心不在焉地想。 车里温度适宜,乔鸢调低座椅,半躺下休息。陈言打开热气、导航,下载一堆app,跑了好几家24小时便利店 与无人超市,买齐生活用品和乔鸢要的酒。 期间打不下十五通电话,总算在跨夜年订到一家观感评价还不错的酒店。 当然,两间房。 乔鸢脱掉半湿的鞋子袜子,洗完脚从浴室出来。 收枕头,换被套,用酒精湿巾擦抹器具消毒,顺便检查角落里是否藏有摄像头……陈好人有条不紊地干活。 想起卫生间里放好的马桶垫、自带浴巾毛巾,热水烫过的簌口杯,就差重新安装一套花洒来用,这下乔鸢相信他有洁癖了。 住学校宿舍应该挺辛苦,亏他能撑那么久。 “洗澡吗?我先出去。” 陈言停下动作,过来扶她。 “不。”乔鸢恹恹地,“要酒,伏特加、水溶c、苏打水1:2:2比例混合。” 闻言拆开一次性杯子,陈言问:“是不是加冰块口感更好?” “嗯。” 因为这一个字,他又下楼找值班前台,前台也没有库存,便去对面店铺买冰杯。 一通跑腿,直到新年第一天凌晨三点,乔鸢如愿喝上第一口‘他制酒’。 “你酒量很好?”作为下酒菜,陈言额外买来一些果脯零食。 “不好。”乔鸢头发有点乱,蓬蓬的,咬下一块山楂片。 “啤酒两瓶就醉。” 视线扫过酒瓶贴纸标明的38度,陈言:。 房间打扫好了,酒调完了,为防嘴干也提前备下矿泉水。 陈言不动声色收起余下大半瓶酒,正要问乔鸢愿意他留下,还是更想一个人独处、有需要再找他时。 “你什么时候洗的澡?”对方忽然反问,问题颇为冒犯。 陈言看着她:“上午出门前洗过。” 他作息固定,每天早起冲澡,睡前再洗一次。 “再洗一次,就在这里。”语气不像商量,更接近于命令。乔鸢睁着眼胡说八道:“我酒品差,不能一个人呆着。” “……” 三点十分,浴室内水声沥沥,室外雨也未停,宛若一尾尾细长透明的鱼,顺着玻璃蜿蜒流淌。 房间安静得怪异。乔鸢打开电视机,遥控器摁来摁去没找到一部感兴趣的电视剧,要瞎不瞎的人也没必要看电影,就算了。 失去操作,电视转为屏保状态,映现一片绿阴阴的幽光。 视野内诸多深浅不一模糊的图形同时移动,弯曲弹起,叶片摇摆交缠。乔鸢眯眼辨识了好一会儿,原来是竹子。 宁折不屈,骨子里却是空的,没什么意思。 咔哒一声倾向,推开窗,她屈身侧靠,指间一点星火明灭,对面恰好竖着巨大的广告牌。 艳丽的色彩极具视觉效果,俯视下方平躺灰暗的街道,十字路口车流不息,一道摩托马达的轰鸣疾驰而过,又太吵。 不知道姐姐怎样了。 她想着,不知不觉间手上的薄荷烟燃尽,皮肤一阵灼热。 哗—— 带着周身潮湿的热汽,陈言身形高大,发稍淋湿,刚从里面出来。乔鸢便从床边站起来,走过去吻他。 没有任何征兆,唇瓣与下巴一触即分。 她毫不客气地质问:“是第一次么?我讨厌别人用过的东西。” “你喝醉了。”陈言神色不明,捉住她手,如同镣铐钳住细瘦的肘骨。余光中酒瓶已空,纸杯被拧做一团如垃圾般丢在桌上。 “我说过,我酒品很差,所以呢?”乔鸢踩他的脚,尾指勾起衬衫,指尖触碰及他犹带水珠的、紧绷的腹部皮肤。 陈言垂下眼,影子盖住眸光,视线落于她的唇上。 乔鸢反而抬起头,以一种索吻的姿态盯着他的眼睛,声线刻意轻扬:“谁让你要留下?或者,你也有别的选择,自己不情愿就帮我找别人——” 并没有留意到那个也字,她的瞳孔浓黑、盈亮,眼神浓稠却又空茫,每一根睫毛都生得柔软迷人,仿若纤细的蛛丝卷做漩涡,唇齿中散发出极为甜腻的酒精与淡淡烟草气味。 陈言根本没有选择。 他原想保持理性,冷静、克制,或许只是短暂地为她提供一座休息所,待风暴离去便再被抛向脑后。然而此次此刻,一个倔强的、尖锐的、委屈的乔一元近在眼前,比梦真实,远比设想更冷酷真切。 好比一团冷冷的火焰,叫嚣着要将他燃尽。 无形的愤怒占据身体神经,乔一元看起来不打算熄灭它,继续找木板用布料强压下它。她要抒发,要宣泄,那么—— 陈言松开手,陡然拢住她的脖颈,旋即俯首吞下她的挑衅与弯钩。 这即是他的回答。 第54章 陈言的吻,与明野截然不同。 他习惯使用舌头,理智清醒的前提下便不野蛮,只是愈发细致,缠人,如同柔韧的藤蔓无声绞杀猎物,唇齿步步紧逼。 乔鸢仰着头,无论想不想避,脑后那只手掌始终稳稳固定她,令她无从逃离。 ——太高了,累。 她抽不出时间说话,便拧一把陈言的腰,示意他低头。 对方冷不防弯腰,托臀将她举起。 忽明忽暗的绿丛流动墙面,人类于昏色中亲吻。 他的手臂浮起淤青般的色泽筋条,她划过下巴,咽喉,感受它在她的指下滚动,震颤的幅度清晰鲜活,脆嫩与坚硬兼具。 陈言经常穿衬衫,白的,黑的,版型规整,脱起来意外的方便,一粒粒纽扣是崩裂的火星,啪啪落在地上。 对比起来,乔鸢上身一件亲肤打底衫,柔软的布料往外凸起手掌印记,后排两排钩子小而密集。陈言擅长敲键盘、写代码,握着鼠标调整模型的手花了一小段时间摸索,才解开。 空气燥热得不可思议。 隔一层手心,乔鸢仰躺床上。 做归做,接吻可以。她不想被看到表情——迫于视线受损,只有她一个人暴露情绪,在他的眼皮下,他却完美冷然,这不公平。就抬臂挡住脸。 假如陈言够识相,懂知足,就该默契地拉开距离、转攻其他区域才对。然而他贪婪,他非要得寸进尺。 望见她动作,虽没强硬的掰开,他跟着偏头,追上来吻。 她的胳膊,手肘,手腕,那些细白的皮肤——乔鸢倏地收紧手心,以指头牢牢掩住最敏感的部分,先他一步。 隐约间听见他轻笑,春水般浸泡耳膜。 两秒钟,最多三秒。笑什么,有什么可笑?没等她问,他再度低下头颅,含住指尖。 唇舌给予热腻腻的吮吻,将他觊觎许久的部件润湿水光。陈言沉沉地呼吸,接着才是她吝啬下仅肯露出的一半张脸。 秀挺的鼻梁,小痣,嘴唇下方即是锁骨。 乔鸢不由得收紧腹部。 雪色皮肤往下凹陷,显出肋骨与外来的手。陈言的手一如她所猜测的、一再感知的那样宽大粗粝,带着薄茧,似乎很适合用来打磨石头。此刻却陷入软的肉里,反复碾磨进退。 ——她就是那块肉。 一只甜蜜多汁的艳桃。 叫他吃得起劲,气息灼热喷吐。 雨势大了,竹子被风压倒,挺出弓形。叶片摩擦所产生的簌簌声与屋内或重或短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真实感与虚幻交织。 乔鸢闭上眼睛,喘息着去挠他的腰,那里劲瘦但极具力量感。 肌肉形状好看,富有弹性。肩膀也很挺阔全身,每一块骨头皆对她的胃口。 她喜欢。 可她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卑鄙的男替身 第82节 “乔鸢。”陈言喊了一声,没有应答。 他一靠近,她又把手抬起来充当面具,把自己盖起来,也将别人推开。 陈言试着去碰,她不高兴,拳头攥得更紧,变成一副抗争排斥的模样。 他便松开,双手拢住肩头,将人半拉半拖地带起来,坐到他腿上。 “莉莉。”他沉默一会儿,微哑声问:“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想把手先放下来吗?” 不想。乔鸢想说,可不知为何,许是他的语气太温柔,抚摸后 背的动作太过于缓和。她不自觉松懈力道,露出脸,同时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 别看我,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她想说,她没说。 陈言好似看得出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梳理她的头发,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仔细抚弄她的手指,“我弄痛你了吗?” “生气了?” “如果你不说,我就没办法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 陈言的投影覆盖她的侧脸,她还是不肯转头,拒绝张嘴。 又等了一会儿,他道:“至少对话的时候,你想看一下我吗?” 雨滴噼噼啪啪落下,陈言往无底洞里投石,得不到丝毫回应。 他没有皱眉,只是叹一声气,旋即伸掌钳握住她的下巴,稍稍施力,逼她往上看。 陈言逆着光,低下头,目光静静地锁定她。犹如暗夜中矗立的庞然大物,他的身形占据了全部视线,使得乔鸢不得不看。 可她又看不清。 姐姐,明野,尤心艺,爸妈,包括她自己。她总是自以为是,可实际上她究竟看清了什么? 一样都没有。 反倒被视作怪物,古怪,不祥,虚伪,自私。 每个人都想批判她。 “眼睛还是没有好转?”陈言谈起全然无关的话题,指腹拂过线条柔婉的双眼皮,像一把窄开的小扇。他摸她,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皮好似被烫,微微发颤。 一停下来,又睁开来。 眼尾湿红,像金鱼微微鼓起的肚子。 两排扑朔的睫毛则令人想起萤虫翅膀,瞳孔圆而黑,水光潋滟。任谁见了都会惋惜,这样一双眼睛,怎么可以看不见? “既然看不见。”陈言双手捧住她的脸,口吻温和,“你知道我是谁吗?莉莉。” 他适时的冷硬递给乔鸢台阶,话语触及自尊。 ——她当然知道。 陈言,无言,郑一默,骗子,无耻的胆小鬼。 “一个我叫了就会来的人。”乔鸢回答,音量不大,话却伤人。好似傲慢的王子,字里行间浮着轻蔑,近乎于讽刺。 陈言听完直直凝视她,笑了一声。 乔鸢这才觉得自己过分。 她其实没理由迁怒他。 有关昨天、去年的一切,参与者各有其人,她也有自己应付的代价。陈言只是一个局外人,而非专业消防员。 经过电话亭时,听到急促的铃声与着火消息,只因了解她的声音,便义无反顾跳上车,如同镇痛剂般准时到来。 他喂猫,他做饭,他替她准备房子,他开6小时的车来温市。纵然有他的用意,事实上从未伤害过她。 她明知自己的脾气,气急了能吐出多残忍的话。一再努力控制,面对其他人几度隐忍收敛,唯独对陈言如此恶劣。 明明已经在利用他,何必再去刺痛他。 乔鸢自认不是一个彻底冷酷的人,也不再是小孩,爱用叛逆乖张的方式引人关注。尽管她需要被注视,被拥抱,被夸奖,不可否认。但她并不想,把所有人都赶走。 尤其时至今日,仍然愿意接住她的人。 空调呼呼吹拂暖气,波动的光线中,乔鸢倾身抱住陈言。双臂环绕后背,额头抵至肩头,良久,她道:“你还想亲我吗?” 声音闷闷的。 “想。”陈言抚摸她的耳朵,胸膛微动,“你还想继续吗?” 酥麻感自尾椎骨蔓延,乔鸢转脸贴脖颈,张嘴咬了他一口。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好比一只别扭却不坏心的小猫,能给出最直率的回答。 于是两人又继续依偎起来,以如此亲昵贴紧的姿态,两片皮肤、肢体大面积重合,渐渐溢出细小的汗珠。 这一次不再有所防备,体内莫名的怒火消失殆尽。乔鸢将大拇指按他的喉咙上,另一只手埋进漆黑的发间,犹如夏天的昆虫,伏他身上,在一片湿漉漉的欲望中发出嗡鸣。 如同小鱼上岸,鱼尾拼命拍打干燥的地面,声音很响。 陈言则感到一层玻璃,尤心艺抓挠她,明野想要打破她,家长们或许期望融掉她,彻底改变她,塑造成另外一种样子。 他什么都不想。 他要做的便是十分缓慢地、用力地将自己一点一点装进漂亮的玻璃容器中去。一次又一次,无数次。 玻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耐心的是他,劝导是他,哄骗是他,那个一再热衷取悦她、乐意包容她等待她的人是他。 猛烈而肿胀的爱意,同样是他。 不论多少次,乔鸢喜欢以怎样的姿态攻击他,试图吓退他。 他想,他会接住她的。 每一片,每一次。 说实话,这并不困难。 他梦寐以求。 第55章 身体与心脏皆战栗不已。 乔鸢最后的记忆停留对话。 “流血了。”陈言轻轻捻着她的耳垂问,“刚才刮到了?” “耳环弄的,太久没戴了。” “上次生日见你戴过。” “谁生日?” 黎明中停顿两秒,陈言说:“我生日。” 随即手被拉开,乔鸢困了,蜷起身体:“肉长得快,不用管它,放几天就好了。” 长针穿刺耳肉,快得生不出一丁声响,鲜血刚冒出来便被拂去,回家却开始发炎。流血、流脓,涂上药小半月才好。 往后许多年,它一直如此,放久了愈合,冷不防贯穿很痛;用的时间长了,连续好几天戴耳钉,耳垂不堪重负,也疼。 肉在眼睛瞧不见的地方生长,定期被撕裂,再黏连,再捅破。 乔鸢没当回事,她以为每个耳垂厚的人都这样,经历着同一种漫长反复的微小折磨。又或者说带一股犟劲,不肯大肆张扬,显得自己屈服于这么一块小小的身体部件。 “睡了。” 她背对陈言,陈言大约没听她的。抱她躺了一会儿,慢慢将手臂抽走。 意识朦胧间,身后一阵窸窣动响,似乎有人绕过来,久久地凝视她,伸手掖实被角,俯身亲了她一下。似乎又有人打开门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静谧温暖,乔鸢很快睡着了。 … 再睁眼已是傍晚,怕打扰她睡眠,床头灯开得极暗,窗帘仅留出两指缝隙。 一线广告牌所映射的蓝光交混暖色折上床铺。陈言低坐床边,握着乔鸢的手腕。她微一动弹,他便抬眸,撞上她的眼睛。 可惜了,还是看不清脸。 昨晚自医院出来,视界出现阴影,乔鸢的眼瞳由只能观赏平面几何转为立体。 虽然不够具体,清晰度比二十年代的胶片电影更糟一些,顶多能瞧见一个人脸上五官分布、大致比例。 林苗苗审美很好。乔鸢打量许久,确信自己没有睡掉一个丑男。 “几点了?”她问,声音好哑。 “五点。”陈言起身给她垫抱枕,问她饿不饿,又递上温的豆奶。 他在帮她清理创口,一副理所应当、专业严谨的样子。耳朵凉凉的,乔鸢随手摸了一下,发现那里也抹了药,不肿了。 真有意思。 家里常备药箱,昨晚出门前,她胡乱取一张盖住右上臂,包括大腿那些旧疤。 做的时候情迷意乱,陈言大概没反应过来,或者注意到了也不好说。趁她睡着才跑出去买棉签碘伏,手法活像护士,却一个字都不多 问。 果然是大好人。 再次给予评价,她松开豆奶吸管:“明野。你是一个容易上当的人么?” 明野是。 陈言微垂眼睫,拧开一管抗生素软膏,动作柔缓,继续处理眼前一片令人惊异的孔洞,回答:“不是。” 他擅长编织谎言,利用说谎的人。 乔鸢:“看着不像。” 卑鄙的男替身 第83节 “我没提过温市,一叫你却来了,就不担心传销诈骗,有人捡到手机,模仿我声音?” “语气不一样。” 陈言说。 合理。 “如果我昨晚不在温市呢?”她又说,“只是心情不好,想耍你——” “那就不在。” “你白开六小时的车过来。” “嗯。” 陈言:“抬手。” “不生气?”乔鸢抬起胳膊,他依然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操作无菌纱布,一圈一圈贴肤包裹。 “可能有一点。”陈言语气不轻不重地反问,“我被耍了,你就开心?” “可能有一点。”故意用同样的话回敬,乔鸢侧过身,换了一个舒服的靠姿,“你是不是不太记仇?没人说过你小心眼。” “我尽可能多记住好事。” 而我相反,乔鸢心道。往他手里塞喝空了的塑料袋:“可你正在给一个不太好的人涂药。” 还自愿被她戏弄,使用。她没说出声。 当事人自己知晓。 垃圾桶距离远,陈言把袋子先放桌上,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知道,他不认同说法,又不想太郑重地反驳纠正她。 她最讨厌那种做法,一准赶他出去。不然就自己爬起来,穿上衣服径直离开。 陈言有心延长温存的氛围。 周到的好人最适合做陪伴者,倾听者。 弯指勾住他的尾指,乔鸢突然发问:“我长得好看吗?” 说话时她大约无从知晓,自己头发睡得乱掉,蓬蓬的,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眼皮也有点肿,凌晨哭多了。生理性。 “好看。”陈言慢慢收回眼神。 “为什么犹豫?”提问者不满,“只有人觉得我脾气差,但我从没被人说过长得难看。” “……也许能显得真诚一点?” “……” 某人的幽默无可救药。 “同一张脸,我姐比我好看,一百倍。” 太阳大抵落山了,天光彻底泯灭,营造出昏暝的环境,用来诉说故事再好不过。 收起懒散的语调,乔鸢神情一变,变得格外遥远。 “可能气质不一样。她爱笑,喜欢晒太阳、跑步,不管补习班排得多慢都不喊累,情绪再低照样能控制住表情。” “如果世界像小说电影一样存在主角,那就是我姐。” “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喜欢她。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人想要伤害她,拒绝她。” 哪怕身患自闭症的同班同学。 乔鸢记得,初二上学期,班级转来一个新生,既不张口也不动弹,课间永远冻结座位上,体育活动则一个人躲到操场角落。 老师怕她被排挤,安排成姐姐的同桌。 那女生很高,以至于无法安排到前排。姐姐便主动请缨,搬桌子到后面陪她。 “你好啊,张同学,我叫乔童安。以后我就是你的新同桌了,我们好好相处吧!” 姐姐打招呼时,对方扭过脸,如同撞见太刺眼的光,条件反射逃开。 “她不喜欢你。” 回家路上,乔一元踢开一颗石子道:“你是班长,又不是医生,老师凭什么要你去照顾别人?她那是在转移责任。” “没关系,我不在意。”姐姐笑吟吟抬手,帮她把校服领子翻过来。 “而且小雪很高啊,等关系变好了,我就可以问她平时经常吃什么、做什么,怎么能长得那么高。” 乔一元:“……高倒是真的。” 一般来说,初中女生好少能长到175cm,姐姐知道她想长高,最好比乔老板高,面对面吵起架来更有气势。 “不过,我已经提醒你了。”妹妹嘴硬说,“你肯定白费力气,张雪不会理你的。有时间帮别人,不如多睡点午觉。” “谢谢元元关心我,就知道你最心疼我啦。”姐姐听完便似一只明媚狡诈的狐狸眯起眼睛挨过来。 她躲开,她又靠。 个性要强的妹妹嫌肉麻,忍无可忍,拔腿就跑。 如今想来,那天也是午后,昏黄的太阳半挂天际。等等我,姐姐一边喊,一边跟着跑,马尾与校服、书包垂下的带子一同在空气里荡圈,脸上尽是笑意。 事实证明,乔一元猜错了。 在姐姐三百六十度环绕攻势下,张雪很快软化,成为姐姐的朋友,甚至是最忠实的那一个。五年前因冒雨寻人跌落山崖,至今仍躺在病床上,意识不明。 爸爸承担了医药费,并雇她外婆为公司保洁,交保险;妈妈抽空便去医院探望她,有时候会叫小女儿一起。 可乔鸢只去过一次,亲眼目睹活生生的人插满管子犹如一块木头被铺在床垫上,任人同情,任人翻转,就再也没去第二次。 她不敢。 她想,她当初一定是故意的。 看准了中考这个重要节点,故意借题发挥,靠闹别扭,靠冷战,企图引起父母的注意,从而夺回一点自我认为该有的待遇。 姐姐也明白,她总能明白她的计划。并且不愿意让她的斗争输得太难看,决定借夏令营避开战场,最终却有去无回。 连她的朋友也成了植物人。 ——一切都是你的错。 恍惚间,好似有一道声音幽幽地说,乔一元,乔鸢,你有罪。 幼稚、冲动、偏执,不足以概括你的罪行,所以,应该接受惩治的人是你。只有你,而非乔童安和张雪。 “……” 咔嗒,咔嗒,咔嗒。 钟表走针声去而复返。乔鸢用力按压太阳穴,就着幻听,迫使自己正视往昔。 说出来的话却半真半假:“我姐本来要去明德高中读书,可是出了点事,她走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我爸妈很痛苦,每天都尝试找她,老把我我认成她,喊她的名字……” “然后我爸就不太着家了,我妈也是,比起我更想对着姐姐的照片,很久不从卧室里出来。我不习惯一个人在家,就通过网聊认识一个人,让他监督我学习,陪我一起列任务目标,根据完成情况给我奖励或者惩罚,一开始他做得很好。” 前面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说出这件事。 “当然,主要是我很聪明,执行力高,花大价钱请来的名师补习效果不错。我的成绩、高中段里排名进步很快……” 见她停住,陈言眸色漆黑,终于出声问了一句:“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了。”乔鸢划出一抹浅笑,胃里情绪翻涌。纵使极力装作淡漠的样子,也许她的尾音正在发颤。 陈言没有笑,一言不发凝视她好久。 时间无限接近于停止,某种隐秘的东西在流淌,看不见,握不住。 再过一会儿,搞不好陈言就要承认,他叫陈言,叫郑一默,总之不是明野。 接着推翻所有谎言,向她解释当年的所作所为。也可能落荒而逃。 “外面还下雨么?”乔鸢及时打破沉默,她听见声响,但不像雨。 “下午转成冰雹了。” 陈言回答。 “冰雹……”好陌生的词汇,她低喃,“从我出生开始,温市没下过冰雹。” “不奇怪,所有事都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是吗?” 不确定为什么,乔鸢眼前浮现画面。 妈妈的哀切,爸爸的隐忍,还有姐姐流泪的样子,怒吼的表情,愤恨撕裂奖章、将她推向地面;白纸灯管闪烁,老人白发驼背,连连感谢,扭头捂脸无声大哭。 它们真的,都会过去吗?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绝对不会。 毕竟从昨夜混乱的发病斥责到确定幻听,她的身体里有悲愤,有苦涩,亏欠,唯独没有哭泣的想法。一秒钟都没有。 然而听到对方用十分沉稳的口吻,笃定地说‘是’时,她很怀疑,假设此刻视线完好,或许她能从陈言静默的瞳孔中清晰望见流下眼泪的自己,和不受控制的面部神经。 “我没事。” 乔鸢快速出声,阻止陈言说话。 数不清第几次,她在他面前失态。突然嚎啕或快速抹掉眼泪假装没这回事都挺逊的。 便下意识抬眼,细长的眉形相应抬高。眼皮快速颤动,转动眼珠至眼眶左边,使劲抿住下唇。 再挪到最右边,微微掀唇吐出一口长气。 像是一个镜头,一把钥匙,刹那间陈言得以从一连串熟练的动作中窥视到她遗落的少女 时代,潮湿晦暗。 那些他所不曾插足、断然错过的时日,也许她无数次这样去做,才从乔一元变成乔鸢。从元元化作莉莉。 他站起身,正要去拿纸巾,乔鸢却拉住他,对他说:“抱我一下。” 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珠。 灯光影影绰绰,属于陈言的身影俨然压下,肢体结实有力。 那种紧紧的,好似绝对不可逃脱、再也不会被放开的拥抱则令空洞者感到一阵奇异满足,弄得乔鸢既想再哭,又想笑,乃至于嘲笑。 卑鄙的男替身 第84节 ——我知道你的秘密,陈言。 你的室友,你的同学,日常来往的实验室师弟师妹、导师们皆所不知的秘密,可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是家属互助群群长。 因为你也弄丢了你的亲人,你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我们都想赎罪,不得其法。 也想过自私歹毒地抛下阴影,独自存活,可是。无论怎么做,我们身负案底,一个嫉妒姐姐、促使姐姐悲惨命运的人,一个弄丢自己亲弟弟的人,不再被父母承认的人,真的有机会再幸福吗? 有资格吗? 所以我才走出家门,你才来到这里。 万籁俱寂时借意缠绵,即便睁开眼,这里没有丢失的弟弟,没有重病的姐姐,仅有我们两位罪人,万恶的源头。 犯了同一条罪的人,罪犯理解罪犯,罪犯不会谴责罪犯。多么好笑的原理,令人贪恋的体温。 “明野。”她听到自己说,“我要洗澡。” “好。”假的明野说。 “但是刚涂了药。”假莉莉说。 “再涂一遍就好。”他说。 “好。”她说,“你是一个好人。” 尽管有前科却不妨碍的好人。 ——我不是。 陈言想,乔鸢并不了解。 他绝非值得褒奖的人,而是一个抱罪的人,被恨的人。 因此,他可以受到惩罚,她却不一样,是那个很好、很努力、值得跃出泥潭的人。 只有你,一元。 第56章 花洒淅淅沥沥,将人打湿。 密集的水声好比珍珠,一颗一颗溅到身上,沿皮肤滚落。人则化作湿滑的鱼,剥了鳞片,十指相扣,按压在玻璃上。 侧脸贴门,是冷的,身后却极其滚烫。 有人踮起足尖,另一人便往前一步,将自己的脚掌垫进去。更坚实,更紧密。 温水没至脚踝,不住泛开涟漪。于是乔鸢就像被提起来的天鹅,全身上下,唯一的着陆点在于陈言。 陈言的手宽大,指骨分明、匀长,干燥。收治的力量似乎能轻易折断圆珠笔,此时格外轻柔地握住乔鸢,给人洗起澡来,既细致又暧昧。 取下浴巾帮人擦身体、吹头发则接近温柔。 手指也有点软下来,绵呼呼地穿行于湿长乌黑的发间,指腹轻轻按压头皮,舒服地令人昏昏欲睡。 好在,其他地方是硬的。 吹风机呼呼运转,陈言站在雾里,十分陌生但又上手很快的服务着她。 乔鸢背对镜子,坐在铺了软巾的洗手台上,一条手臂支撑台面,另一只去碰他。 嘴唇,下巴,生硬的骨头、鼓胀胀的手臂肌肉,以及紧实的腰腹。 她不出声地把玩着,近似学术研究,以手指丈量人体模特。 没多久,陈言捉住她的手。 “先吹干头发。”他道,气息很沉,“别感冒了。” “我有说什么吗?”顺势往他的掌心画圈,肌肤若有似无地触到。 乔鸢身体后仰,拉开距离晃了晃腿,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陈言几乎想笑。 就算做了也不会因此就变得温顺无害,至多稍微收敛起刺。 无意间流露出悲伤,一个节拍示弱,袒露无助。紧接着捡起任性倨傲,这的确符合乔一元的作风。 没人比她更爱折腾他,摆布他的情绪。 为防她再捣乱,陈言一手按住她两只,用毛巾扎起来。 活像落入劫匪手中的人质。人质手腕相对,冲他招手,他不理,装没看见。人质旋即开口:“过来。” 她朝劫匪命令:“往前一点。” 实在没有比这一位更张狂的俘虏了。 陈言依言靠过去,她抬起胳膊,套住他的脖子,犹如项圈锁住高大的宠物,陡然使劲—— 两张脸顿时逼近,只隔一指距离,呼吸交错呼吸,嘴唇堪堪碰上嘴唇。 好似被关进同一个笼子里,罪魁祸首挑起眼睛,与他对视。 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仅是看着他,瞳孔映出他。 陈言弯曲着身体,眸色漆黑,去吻她。 他左手抓台板,右手揽住腰,两只手背爬满蜿蜒的青筋。乔鸢推不动,故意咬紧牙关,不让他的舌头进来。 入侵者倒也不迫切,缓下节奏转去亲吻她的眉心、眼角。炙热的鼻息掠过耳廓,冷不丁含住耳垂。 须臾间,耳垂上残留的零丁膏药卷入舌面,猛烈的酥麻感自尾椎骨升起。以至于乔鸢不由得绷直脚背,蜷缩脚趾。 含吃了好一会儿,直到受害者忍无可忍,拿额头撞他。陈言才慢慢停下,吐出来湿淋淋的一块肉,低笑着问:“还闭不闭?” 五指更是下流,尤为挑衅地捏了捏她的腿。 ——乔鸢是这么解读的。 要打断他的得意,她才去亲他。 计划浅尝就止,不料对方微愣片刻,当即反吻,唇齿强势地拥堵上来。 水汽缭绕的浴室内,两人舌头舔着舌头,发出细微的响声,搅弄口腔。 乔鸢忽然掀开眼,几乎溺毙了,又仿佛能真切望见情欲中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 由于身高差异,陈言太容易处于天然的俯视地位,周身浓郁的侵略性。 优点是气息确实好闻,明明用一样的沐浴露,擦拭过她的后背再揉到他哪里。 可陈言身上仍然散发淡淡的沉香,初闻一股清冷的苦与涩,吞咽下去,反而有一丝微妙的回甘。 所谓的生理性吸引……? 倘若能嗅到别人身上独特的气味,说明你们基因契合。网上好像有这一类说法。 一记要命的长吻过后,乔鸢手掌摁住陈言的嘴:“我们换个位置。” “为什么?”唇在她的手掌内张合,陈言一边问,其实已经抱她转身。 乔鸢挂在他身上,延展手臂,抹镜子。 朦胧的镜面划出一抹清晰,照出两具紧挨的身躯。这样看就很明确了,陈言也白,但比不上她。身形大约宽出两个巴掌。 “你太壮了。” 她道,语气听不出好坏。 “没有人这样说过。”陈言俯首颈窝,浅浅地吮吻,鼻尖充满她的香气,“你是第一个。” “可能脱了衣服才明显。” 她说着,突然挠了他一下。 三根手指斜穿背肌留下鲜红的长痕,一如他在底下作乱的数目。 “可以了。”她听见他低声说,“都是水。” 简直不像他应该说出来的话语。 浴室当然有水,盥洗盆里有水,海蓝的地砖淌水,地漏滴滴答答流着水。玻璃推门上也挂着一些,无声无息往下掉。 “痛么?” 乔鸢问他:“我弄痛你了吗?” “没有。”陈言抬起头,看着她说:“可以多抓一点,只要你想。” 这么好脾气吗? 乔鸢双手捧他的脸,说不上威胁:“我还能咬你,你怕吗?” “怕。”陈言这样说。可又在她真的咬住嘴唇时平稳地问:“好咬吗?” “你是说适口性?还行,像果冻。” 软软的,嫩滑,给人一种用力咬下去或许会回弹、甚至溢出香甜汁液的奇妙口感。 “那你开心吗?”陈言又追问,“有没有比刚才开心一点?” “有。” “那我就高兴。” “没人问你。”乔鸢刻意压低尾调,冷冷道:“我不关心你。” ——说谎。 陈言无声反驳,你关心我,所以才说对不 起。 说明至少你也不想让我太难过。 别扭的人喜欢挑嘴关键的时节掩饰真心,那是她的惯性,也是自我保护法则。 卑鄙的男替身 第85节 陈言无意揭破,他屈起指节,继续无条件接纳她,也放纵自己。 空气渐渐冷却,水珠蒸发一并带走热度。皮肤上泛起颗粒,又在对方嘻嘻的舔舐中消融。 七点钟,当隔壁房间响起微声,好像有人蒙着布说话时。乔鸢咬住下唇,将圆润的指甲嵌入陈言的后脖。 心跳剧烈撞击,细细密密的电流游走血液。她一下一下掐他,陈言无声胀动。 走动间产生的刺激格外大,手不能动,就很磨人。 “解开。”黑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乔鸢呼着气,示意自己被束缚的手。 “不准,用手。” 指尖点了点他湿润的唇。 陈言完全可以单手托住她,闻言才微微侧头,显露出线条利落的下巴,咬住毛巾,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尝试解开结。 ——不管怎么说,他总能领悟她的意思,然后照做。 作为奖励,也可能反击,乔鸢咬他的肩膀,锁骨,留下深浅不一的齿痕。 落到喉咙上,变作轻浅的吻。 男方从中溢出一声闷哼,沙哑短促,挺好听的。 陈言随即捏紧她的腰与脚踝。 电视屏保换成一片海崖了。乔鸢眯眼,视线上下摇动,感觉就像在白昼的房间内又开了好几重灯,光线耀眼,眩晕,强烈的失真感袭来。 身体不停掀起下坠,她花了好一阵子才看出来,屏幕底下翻涌诡黑的是海,洁白如羽毛般轻盈细长的是一艘小船。 月光斑驳皎洁,使小船晕起莹莹的光。 浪潮疯狂拍打小船,小船摇晃,终究没被顶翻。 不知过了多久,冰雹停下,飓风收息,良久。陈言贴着她的脸,缓慢地轻拍后背。她好像袋鼠妈妈口袋里的小孩,浑身晶莹地伏在陈言身上。 奇怪的比喻,乔鸢无厘头地思考,为什么不能是雄性袋鼠长育儿袋呢? 陈言就很适合。 时间突然凝止了,周遭无限宁静。 不止是身体,似乎精神上、心脏某处空荡荡的黑洞亦暂时被填补。像两条汗湿的蛇紧密交缠,双方的手再度握到一起,居然让人开始觉得圆满,餍足。 床铺形同软蓬蓬的云朵,任由他们交叠着坐下去,再躺下去。 身体享受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乔鸢第一次如此明白地感觉到,自我仍沉浸在舒适的余韵中,却问出了那句: “我挺喜欢你的。” “你想跟我回家吗?” “……想。” 陈言说,手指抚过她的侧脸,食指来回拨弄耳垂。 声音温情得近似于吻。 … 所谓回家,自然不是指带陈言见家长。 大年初一至初三,在酒店中昼夜混乱地恣意了好几天。第三天下午,乔鸢回到别墅,让陈言在外面等。 推开门,房子里一派灰暗清冷,电视已然关闭,却丝毫不见人气儿。 猜想姐姐仍在医院,爸妈不在家,章姐和乐乐也不知去哪儿了。 客厅凉飕飕的,去年挂的红幔帘一直没人取下来,被风吹得呜咽。 乔鸢上楼收拾行李,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平板电脑。下到一楼时,咔嚓轻响,一缕火苗飘荡在沙发上,燃破黑暗。 “你去哪了?”乔守峰问。 他没开灯,一个人坐在沙发背面、那张三天前章姐搬来的椅子上,身体折成锐角,手肘压膝盖。反复摆弄昂贵的名牌打火机。 噌,火冒出来。 “电话打不通,发消息不回,你平时在外面就是这样做事情的?” 沉甸甸的语气饱含不满疲倦:“知不知道你妈有多担心?” 乔鸢不语,杖角点触台阶,拎着包往下走。 噌,火熄灭。 沸腾的怒意也随之减淡,乔守峰皱眉问:“现在又打算去哪?” “重要吗?”乔鸢回,“反正不在家里,不会碍到您的眼。”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反手摔掉火机,乔守峰胸膛震动好半晌,扭头盯着飞舞的窗帘。 “既然如此,我看压也压不住,说吧。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在怨我们?” “不是你们埋怨我吗?” 半空中一抹瞟不清摸不到的黑影,他的女儿口吻淡然:“在这个家里,为着当年的事,你怪妈,妈怪我,我怪你们。毕竟事情那么大,没有人愿意承担全部责任,都想办法推给别人。”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爸。” “要不是妈一直劝一直担保,好话说尽,以你的性格绝对不会同意让姐去夏令营。” “我也知道妈怎么想的,要不是我无理取闹,非要跟自己的亲姐姐计较,当初她也不至于迫不得已,放姐姐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能理解你们分别的想法,可是,你好奇我的想法吗?” “……” 乔守峰咬紧下巴,一言不发,手指不知何时握成拳头,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 他极力克制脸上神经胡乱跳动,因此呈现拒绝的姿态。 “我在想,到底是谁让我们家变成这样的?就算只有一分钟,爸,难道你都没有怪罪过自己吗?” “我和姐的关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妈为什么偏心。我们姐妹间的竞争源头,难道不就是取决于你的态度?” “家里掌控经济的是你,最有话语权的人是你,所以你根本不用多说什么做什么,不必特地花力气打压我。” “只需要一个眼神,大家就会心照不宣地拿我们对比,再顺着你的眼睛落点去夸姐姐,一次两次无数次。同样的道理,没有人特意贬低我,侮辱我,可是他们都和你一样,一间屋子里几十个人不约而同无视我——” “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 “我就那么差劲吗?不好意思,我不那样认为。” “我和姐姐唯一的差别,分明是你要让姐姐更高,我更低;她更擅长社交就更优秀,我不够听话就不值得做你的女儿。” “否则我和姐姐都是妈的孩子,我们长着一样的脸,有着同样的dna,你以为她为什么要——” “——够了!” 从头到尾,女儿声量不变,语速如常。 爸爸的脸上却飞快掠过一丝烦乱的神情,足以证明他很清楚自己是谁,在这个家庭有着怎样的地位。 当然了,那是他的骄傲,他奋斗一生带来的结果。 至于女儿们,他愿意为她们花钱,提供最好的物质资源,乃至早早规划利落,愿意将此生最重要的事业全权交由遭受重创的大女儿,小女儿则放任其爱好天赋向艺术界伸展。 他爱她们,毋庸置疑。 只是与此同时,他无法接受指责。 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行。 今天已是额外破例。 乔鸢不禁笑了笑。 “爸,是您。” “如果非要追本溯源,我们家大部分明暗里的矛盾都和您逃不开干系。” “您是老板,手底下有那么多员工,走出公司还有那么多人想跟您结交,跟您合作。您引以为傲的公司、社交网、社会地位,每一项都是其中一环。” “有关这点,您很清楚,妈和姐也未必不知情。只是她们不敢说,我来说。” “……” 乔守峰始终没有吭声,眼神随着她说的每一次愈发阴沉。 他有很多手段能令他的女儿住嘴。停掉生活费,使用家庭归属感或父亲的认可,他常以此管理公司,多少年,由一个基层仓管硬生生挤进人堆里 ,挤得满头大汗,又臭又累,出来时便成了老板。 精明市侩,老谋深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可到女儿面前,终究颓然。 他输了。 他不得不承认。 输给自己的女儿。 乔鸢走下楼梯,出门前,身后传来声音:“……门外那男的是谁?” “同学。”她答。 家里装着监控,乔守峰恰好就在附近,进门前同陈言碰面。问他是谁,年轻人语调沉着,有礼有节也说同学。 模样的确生得不错,剑矛似的又高又直,四肢颀长,说话做事不那么蠢,看起来是个有成算的。 想必女儿离家这些天,都与那小子在一块儿。 乔守峰一点都不担心两个女儿会盲目到被毛头小子哄走,他的女儿他清楚。 只不过—— “别把家里的事拿出去说。” 只此一句,乔鸢目光陡然化凉。 “您放心。”她以嘲弄的语气解释,“虽然您喜欢把女儿当做展览品,但我没有把家事说给别人当消遣的爱好!” “乔一元!我没那样想过!” 卑鄙的男替身 第86节 男人声如洪钟的呵斥被门板‘砰’一声挡住。乔鸢走出去没两步,响起乐乐由远及近的叫声与手机振动。 乔老板发来消息:【你小姨不在家,去国外了。这段时间没地方去就先回村里,跟章姐一起,我打过招呼了。】 她回头望去,窗帘与窗户的缝隙间,对方终于开了灯,努力弯腰去捡那只被他丢下的打火机。而后,迟迟没有再站起来。 抛开虚荣、势利、好面子的毛病,她了解,爸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不够完美却也称不上完全失格的爸爸。失去一个会痛心,精神饱受折磨;被另一个女儿当面撕下脸,他暴怒,否认,然后垮下肩膀,意志消沉。 她听见自己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风的叹息。 ——对不起,爸爸。 乔鸢想,虽然挑破伤口很痛,鲜血淋漓,然而不得不做。因为不该就此放任它一直下去,尽管大家已经期盼太久,事实证明,它显然无法自主愈合。 谁做坏人无所谓,重要的是。 也许我们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走出伤痛。 你也是,我也是。 包括妈妈。尤其姐姐。 “姐姐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少抽点烟。” 松开录音键,发出两条微信。 乔鸢再不犹豫,收起新买的手机,迎着风向前走。 第57章 乔守峰所说的‘村里’,指他的出生地,乔家村。 乔鸢也是直到这会儿才获悉,原来章姐也曾在同一个村子内生活近十年。按辈分算,她该叫一声阿婆,即乔守峰的堂婶。 两天前,乔守峰同村里人打了声招呼,托他们打扫祖屋。 然而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忙活着走亲戚,听说只来一个女儿,难免疏忽些,洗杆拖把,拖拖灰尘除除网,再提前打开大门散散味,就算做成了事。 隔壁邻居们瞧在眼里,觉得不成样子,弄不好要得罪乔老板,便陆续又跑来几趟。你擦桌子我洗窗子,零零星星又清理一番,结果以章慧珠的眼光打量,还是不行,脏。 脏了的必须先弄干净。 她扭头借来水桶抹布,开启第三轮大扫除。 陈言也跟着帮忙。 身体不好的好处在于能正大光明偷懒,左右两人一个有力气,一个会使唤,不让她搭手。乔鸢吉祥物似的空坐了一会儿,干脆带乐乐出去溜达。 乔家村依照地域分为一、二、三村,按人口算,是大村。 只是经济落后,数一村最穷苦,好些年才盼出一位乔老总,发迹不忘祖宗和乡亲,几乎年年捐钱,又走了些政府关系,不停地帮村里铺路盖房修祠堂,且设立助学金。 到如今,可以说乔家村每走出去五个大学生,至少有两个半,学费、生活费离不开乔老板的援助。 其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便是小刘——爹妈没得早,被表亲过继改姓,但人胆色好,想法子打听到地址,独自上门,跪下来求大老板借钱让他去念书。 后来书读成了,主动回来给乔总做助理,称得上一句聪明记恩,渐渐得到二把手的名号。 不出意外,以后姐姐接管公司,就是他升职做副总的时刻。 这方面,乔守峰心里有把称,谁都越不过他,更用不着家人操心。 周围空气清新,乐乐第一次来乡下,欢腾得不得了。见到别人家院子里的鸡鸭要叫,沿着河一面跑一面叫,发现前头有颗大树也叫。 那是乔家一村的标注性存在,据说从建村那天栽种,眼下直径约有一米多宽,枝繁叶茂。树下一帮孩子撅屁股摔响炮玩,瞟见金毛狗惊呼一声,立马都围上来。 “哇,好大的狗!它吃不吃鸭子?” “它尾巴也好大好长,有两个小黄!” 小黄是村里常出没的流浪狗。 围着狗感叹一圈,眼神顺绳子爬上去,有小孩便留意到牵狗的主人:“你是谁啊?我怎么第一次看见你,你们见过她吗?” “没有!”大家异口同声。 感到他们顿时戒备,一副绝对不能跟陌生人多说话的样子。乐乐急得汪汪叫,乔鸢便道:“我爸以前住在村里。” “叫什么名字?” “乔守峰。” “哦!你是乔守峰的女儿!”年纪大一些的小孩转头跟同伴说,“就是那个大老板的女儿,桥头篮球框就是她爸爸装的!” “我知道她家里很有钱。” “她妈妈好漂亮的,身上特别香,给我们发饼干,叫我们好好读书……饼干特别好吃,以前每年都有,后面没有了。” 一个小孩奶声奶气、语序混乱地回忆,活像大人发出万分惋惜的叹声。 “你们看!”另一个小孩手指树下的灰黑色石碑,“第一行就有他的名字!乔守峰什么妻女捐什么,五十万元整!” “携和赠啦。” “我要告诉我爸,大老板来了!” “是大老板的女儿!傻瓜!” 一人起头,其他人响应,没几分钟,小豆丁们又一哄而散。 余下乐乐刚刚享受到被包围的快乐,沮丧地垂下狗尾巴,跑回来蹭乔鸢裤腿。 现在又想起她了? “喜新厌旧。”指头点了点狗脑袋,觉得词汇不足以形容乐乐的变脸速度,乔鸢轻轻地再谴责一句:“狗腿。” “汪汪!” 乐乐一脸听不懂的表情,憨厚.jpg 托小孩们的福,乔老板女儿回村的消息不胫而走,好比石头投掷湖中。 有所求的赶紧探路,目前没意图的也想好歹上门刷下脸,不吃亏。 至于那些帮忙打扫房子的人,一部分笑盈盈搬来枕头被褥,字里行间提醒她,希望她能给爸爸带一句话,证明他们好上心; 一部分回过味来,挂满手糕点年礼敲门,话里话外全是抱歉,对不住,实在不是不给乔老板面子,而是新年事多,一时忙忘了,千万见谅,千万包含。 言下之意——别去告状。 村子太大,几十波人沙丁鱼似的排队挤满屋子。乔鸢是小辈,陈言作为外来者,无论如何不能赶人。 所幸章慧珠不怕事,她脸色冷,声量大,一句‘有事去找大老板说,少烦小的’,提着扫帚对准他们落脚的地方扫。 大伙儿躲闪不及,一裤泥土,这才一个接一个离开。 “又脏了,还得扫。” 章慧珠板脸放 下扫把,重新拧干抹布。 难怪乔老板爱把派头摆到家里。 乔鸢伸手去摸杯子,一面想,涉及金钱权利,比起血缘身份、辈分,无疑阶级关系才最好用。 “烫。”陈言及时牵住她的手,往陶瓷杯里添了些凉白开才递给她。 任俩小年轻在眼皮子底下互动,章慧珠面色如常,只问陈言怎么称呼,他俩晚上睡几个房间。 她身份摆得很正,只把自己当保镖,当司机,负责陪小小老板散心,不插手私生活。除非影响健康。 “叫小明就好,明天的明。” 陈言说完,偏眸看向乔鸢。 “两间。”乔鸢说。 陈言垂下眼皮,章慧珠点点头:“行,我收拾一间,小明自己收一间。” “好。” … 乔家祖宅不大,原先一间小破屋,前些年乔守峰花钱改建成二楼砖房。 前院用栅栏铁门围起来,后头一片空地紧邻池塘,姐妹俩小时候经常在这儿养小鸡小鸭,种黄瓜豆芽,完成课外作业。 回来的第一天,章慧珠一直干到半夜,愣把整栋房子擦洗得一尘不染。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把厨房灶台刷了又刷;拿白醋兑水泡铁锅,使劲抹掉锈层,一字排开摆到前院去晒。 晒干了再收回来,上午弄前院,下午整后院。 第三天把荒废池塘上漂浮的垃圾统统打捞起来,瓶瓶罐罐放一袋,其他垃圾放另一麻袋。一麻袋扔掉,一麻袋挨家挨户找人卖。 午饭叫陈言做的,章慧珠手艺不好,腿脚好,每天天不亮就去买菜,准能买到最新鲜便宜的。 吃完饭,她怀疑前些天冰雹大,把屋顶砸坏了,晚上睡觉总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滴水声。不知上哪儿弄来一把长长的木梯,打算爬到房顶去补瓦。 乔鸢见状喊住陈言:“你帮一下。阿婆年纪大了,我担心她……” “知道。”陈言仰头望一眼阳台,俯身拍了拍她的膝盖,“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让阿婆带你去买药。瓦片我修。” 热量缓缓从他的掌心传出来。 乔鸢:“……你也注意安全。” 陈言应一声好,唇角软化。 果然,一说老板健康存疑,章慧珠将修瓦延后,立即风风火火领她跑一趟卫生院回来,发现年强力壮的后生已然代替她扒拉屋顶。 一转头就戴上手套的章慧珠:“……” 没薪资的活,居然有人抢着干。 她抿抿嘴巴,估计时间差不多,转身去厨房煮饭。 叫上乔鸢一起。 卑鄙的男替身 第87节 本来打算说些什么,奈何章慧珠嘴笨,许多人嫌她讲话不好听。 她暗地里把喉咙清了又清,一兜米反复冲洗五遍,终于张了嘴。 “要是我当年没走,你该叫我一句阿婆。” 好容易找到的一句开场白,支撑她说下去。 章慧珠文化水平不高,语调平铺直述,以前的故事也简单。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家庭,上面一个大哥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姐姐一位弟弟。 她结过三次婚。 第一次是养父定下的,她不愿意,结婚当天往嘴里灌农药,差点把喜事变丧事。幸好人救过来了,婚事便不了了之。 第二次她自己挑的男人,长得漂亮,嘴皮子厉害,定亲前千好万好,结婚后赌i博嫖i娼家暴,什么都干。 那时乔守峰就住在隔壁,俩人差着辈分,但待遇大差不差,都挨打。经常有事没事被打得半死,你分我一块红薯,我给你一口豆腐,要死不死地撑着。熬着。 乔守峰出村找活路的第二年,章慧珠快把一身人皮扒下来做抵押,终于也离婚了。 他们不让她带儿女走,说什么都不肯,她没办法,就没带。 前夫后面又讨了新老婆,生新孩子。章慧珠的女儿高中没毕业就跟着人跑了,儿子不经常答应见她,见了也没话好说。 章慧珠总觉得儿子有些冷清,像他爸,不像她生出来的儿子,渐渐便不去了。 第三回真没想结婚。 两次婚姻失败后,章慧珠回不去娘家,跑到北方糖果厂打工,一天十二小时,包吃住,一个月能有两千块,她很知足。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老蒋,老蒋是个好人,他女儿也好,说自己亲妈重病没的,她不愿意看爸爸一个人孤零零走完下半辈子,她妈也不会乐意的。 于是便管章慧珠喊妈,经常来找她,给她买护手霜,求她帮忙去学校开家长会。 半推半就地,章慧珠又结婚了。 没多久吧,应当是一年夏天,一家人出门买东西,楼上东西砸下来,两个都死了,就她活着。 前夫妈背地里找人算命,疑心她八字不好,克人,哭得眼睛快瞎了。章慧珠不想跟她抢遗产和赔偿金,北方也呆不下去了,在那边睡不着觉,再度辗转回到老家。 村里人消息灵通,发觉她回来了,头一个通知乔老板。 乔守峰坐等右等,等不来昔日相互扶持的堂婶上门,只好主动找上她。一口一个章姐搞得疏远无情,但要给她开工资,替她找女儿,条件是叫她来家里帮忙。 一开始章慧珠不肯,不知怎的,去一趟乔家转口答应了。 洪丽猜想,可能自己的女儿同堂婶丢的那个有些像,她猜对了。也错了。 因为长相一样,论性子犟,乔鸢更像。 所以章慧珠才见不得她受苦,想带她来乡下,想叫她高兴。 可好几天过去了,许是她实在不擅长做妈,更做不来阿婆。眼瞅着连狗都开心起来,一天到晚跑外面耍疯,年轻人却怏怏不乐,总不爱吱声。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应了另一个小年轻的好话,临到话头又忘掉草稿,只好稀里糊涂将自己的往过胡说一通。 哎。 不像样。 “总归,我还活着。” 一股怪滋味在肚子里翻,努力避免尴尬,她木着脸转动锅铲,边炒菜边简单粗暴总结:“有的人命大,有的人命差,只要看得开,你和你姐会好的。” “大不了多干点活,多吃点饭,身子动得多了,脑子少转一点,就舒服。” 她在说什么? 她自己也不清楚。 炒菜讲究火候,多一分生,久一点就怕黄了老了。章慧珠拿碗盛起来,热腾腾的,又问乔鸢包菜掰好没。 昨晚上陈言做了一盘手撕包菜,乔鸢说好吃,她打算复刻一回。做法步骤全一样,换只手而已,总不至于差太多味儿吧? 白米饭快蒸好了,电饭煲咕噜噜轻响,喷出大股大股香气。 “好了。” 将零散的包菜叶子倒进菜篮,章慧珠接过来,冷不防听人问:“阿婆,你在北边有交到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朋友,章慧珠想了好几分钟:“有。” “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 没问为什么,乔鸢接下来问的是:“阿婆,您觉得朋友和男朋友到底是什么?” 原来不是在琢磨家里那些事啊。小孩子长得快,你以为她只会走,一转眼她已经能跑了,而且跑得比爹妈快多了,一溜烟跳过一道杠,只是不想又碰上了新的麻烦。 章慧珠拧煤气灶的动作一顿。 一生务实、能活就活的她,头一回撞见如此复杂的询问,一听就是读书人才有的困惑。她想了又想,实在倒腾不出多么大道理,便实事求是地回答: “我不懂这些,我就知道世上所有东西。” 丈夫也好,亲生儿子也罢。 “让我舒服就留下,不舒服就不要了。” 就这么简单。 不必在乎那些走散的人,他们或指责你自私冷漠、不够付出,或怀疑你虚情假意,以此借口为自己的背叛开脱。不重要。 同样的道理,更不用忧心那些自愿留下来的人。没必要时不时不安,想象他们会不会在细微处又对你产生意见; 明明言笑晏晏,今天亲昵玩闹,某一天却忽然变脸当众叱骂你无情无义。 一切以自我感受为主。 依照章慧珠多少年来的生活经验,那就是要允许一切事物流动发生。 按照乔童安的鼓励,是不要灰心,不要畏惧,绝对不要因一时的坎坷而全盘否定未知的将来。 乔鸢明白了。 最后一碗菜炒完就该吃饭,她站起身,要出去。 “叫小明下来?”章慧珠抬起眼,顺嘴叮嘱:“拐呢?小心门槛。” “谢谢你,阿婆。” 乔鸢说。 她没听清,关掉水,湿掉的手往衣服下摆抹:“说什么?” “对了,阿婆。” 她叫她阿婆,她才反 应过来,下意识嗯一声。 只见院外阳光正好,那张酷似她女儿的脸顺光侧转,眉梢一弯,微笑道:“我们家其实很少用‘您’。” “所以阿婆,就算你离婚了,也还是我和姐姐的阿婆。” 说罢,她走出去。 良久,哐当一声,锅铲掉到地上去了。真是笨手笨脚。 章慧珠蹲下去,顺便抹了把眼睛。 当晚,乔鸢敲响陈言的房门。 第58章 最近几天,乔鸢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虽不完全回避肢体接触,却也没有过多靠近陈言。 有关这点,假如提问另一当事人是否察觉,乔鸢合理推测对方的答案大概是:发现了。 再问:你对此有什么感受?气愤?不满?有没有费力不讨好的烦躁? 他多半会回答:还好。 你高兴就好。 听起来像一个特别好欺负的人,不争不吵,逆来顺受。 更确切地说,似乎,只要不提及明野,并且允许他以假明野、郑一默,或其他任意身份存在于她的周围。他便心满意足,任她予取予求。 那多无趣。 决定给他一个‘惊吓’,乔鸢白天维持疏离脸,半夜却来敲门。 因此 “咚咚。”响声打破静夜。 “稍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串叩门声密集如肋骨,然而未能改变陈言的行动速度。平稳的脚步由远及近,乔鸢一手抱着枕头,最后一下敲在他胸腔。 恰好叫他的手掌接住。 “怎么了?”他问,语气不含丝毫惊讶。 “你猜到是我。” 陈述句。 “嗯。”陈言依然托着她的手,指腹轻按手背。身体微微够到门框,偏着头看她。 “阿婆敲门不会这么小声。有急事,可能直接卸门进来。” 说得倒挺了解。 乔鸢:“是我阿婆。” “喊别的就不是一个辈分了。”他唇角微翘。人啊,一旦感到幸福,即便控制住表情,从标点符号里也能流出来。 卑鄙的男替身 第88节 所以算整蛊成功么? 不确定。 阿婆不善言辞,没人提点,突然心血来潮、硬头皮去扮谈心大师的概率极低。 以此为前提推断,某人之所以不熄灯,不睡觉,大约正等着她来。否则最迟明天早上,他绝对能出现在她的房间外,再以那种令人无从推拒的口吻和方式要求谈话。 这才是真正的陈言。 他懂得引蛇出洞,也擅长守株待兔。 比起贸然前行,更惯常的做法是观察而后巧妙利用他人的实时状态,建立支点。再以最微小的动作间接推动局势,变得对自己有力。 简单概括,借力使力。 隐藏在外表下的狡诈。 遗憾明野最缺脑子,应该没少吃亏。 至于她。 姑且算扯平好了。 “我睡不着。”乔鸢走进房间。除了手上被挟持的枕头,尾巴后面还有一只精神奕奕的黄毛狗,大摇大摆也跟进来。 “你也睡不着?” 陈言俯身去摸乐乐。 乐乐:“汪!” 叫声超级响亮,大尾巴快乐地摇来摇去。 乔鸢一声:“乐乐。” “呜呜。”狗狗立即收声,胖胖的身体压低伏地,可怜兮兮地仰望着人。 无论张扬委屈的做派,包括变脸速度,都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让人没办法。 陈言住的客房,面积不大,一张1.2米宽的木架床和配套床头柜,已是房间内的全部家具。 一张床显然无法同时容下两个成年人和一只重达七十斤的大狗。狗直接睡地方容易着凉。 他打开抽屉找备用毯子的间隙,乔鸢扫见桌上竖立的笔记本电脑。 “我来之前,你在干什么?” “建网站。”陈言边说边往地上铺垫子。 乐乐凑前嗅了嗅,给面子地卧上去。 “暑假作业?” “不是,算个人拓展,想尝试做一个公益网站。” 没再多说,乔鸢往床上一坐:“还差很多么?” “不急。”陈言起身,垂下的手掌顺势盖上屏幕,“明天再做也来得及。” 眼力劲方面也给一百分。 陈言的床上有他的气味,淡淡的,很正常。不过当他掀起被子一角,乔鸢应邀脱掉拖鞋躺进去时,不由得产生奇妙的心情。 像是,买了一只很大很软的伴睡玩偶。熊的身体很大,胳膊厚实,重量恰到好处,静静地将她拥抱进身体里。 从头到脚,温意形成茧。 屋里只打一盏台灯,为了多让出点空间,乔鸢靠墙侧躺。 于是陈言也坐上来,问她平时失眠一般做什么,她答看书。 见她脱掉厚的外套,慢腾腾从内层掏出一只mini平板。简直像另一只小熊,反手往自己绒绒的皮毛底下取出来一块方形饼干。 陈言接过衣服放到床头柜上:“可以去变魔术了。” “一降温就充不上电,每次都要用暖宝宝贴或者吹风机弄半天,麻烦。” 乔鸢解释,把平板往他手里塞。 脱了臃肿的羽绒服,她身量清瘦下来,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款睡衣,睡觉不穿内衣。光滑的丝绸缎料流转光彩,领子有些大,裸露出锁骨与左肩。 上头依稀残留吻痕,浅浅的淤紫色,大概没他肩背上的牙印来得深。 布料软软地堆叠一起,陈言喉咙缓慢地滚动,伸手理了理,才移开眼神。 电子设备设有密码,六位数,下意识输入她的生日,跳出一本书。 “现代设计史,巴洛克时期的绘画与建筑。你们专业考这个?” “不考。”墙壁冰凉,乔鸢抓住被角,小动物似的挪一挪,往陈言身旁又贴一贴,“但要了解,说不定能用上。艺术是相通的。” 她以前也说过这句,陈言印象深刻。 “读到哪了?” “听到3章 ,凡尔赛宫。” 按目录找到位置,无须提醒,陈言接着往下读。 他音色低磁,果然很适合用来读书讲故事。 只是乔鸢一失眠就思维跳跃,忽然道:“我想剪头发。” “短发?” “差不多。阿婆不打算回市里了,说明天教我犁地,种点蔬菜。短发方便干活。” 你觉得怎么样? 下半句没问出来,因为那是她的头发,其实不需要他提意见。 陈言侧头,看了看她裸在被子外的小半张脸,两排纤长的睫毛与乌浓的长发:“要染吗?” 服设班有许多学生染头发,红的绿色蓝的,白金色,甚至奶奶灰。 不同于传统教育,外教们十分鼓励这种行为,曾说无关学业,每位同学也应该多做尝试,致力于建立起自己最喜好或最适合、具有独特标签意义的外在形象。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回答,乔鸢心脏柔软地落下来,仿佛掉在棉花糖上。 “可能吧。以后再说,还没想好。” 她把手放到他的身上,拨弄扣子,有些懒懒地低语:“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 陈言正要接话,又一句与前文毫不相干的新问题冒出来:“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对吧?” 当然。就像旧的日历撕掉,新年即是新的开始。 “也许现在已经到春天了,只是不太明显。”他平缓道:“等你觉得春天到了,夏天也就快了 。”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乔鸢想,虽然不讲道理,但她更希望漫长的冬天快点结束。最好从此刻起画上句话,让春天来临吧。 那么今晚便是初春的第一个夜晚。 所谓静谧、流动的春夜。 美好的春夜。 ——原谅我,姐姐。这绝非背叛。 “以后别叫莉莉了。” 陈言忽然听见她说。 “那叫什么?” “……元元。” 半晌,在他的注视下,乔鸢终于说出那句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叫我元元。” “金元宝的元。” 也是元始的元。 “好。”陈言应一声,“元元。” 乔鸢慢慢地也应了一声。 然后陈言继续读书,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投射墙面的身影长而宽大。 明明是压迫感才对,此刻让人感受到的却是微妙的安全感。好似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没那么容易受伤害。 莫名其妙那样觉得。 不紧不慢的阅读声中,困意上涌,乐乐趴地已打起呼噜。 乔鸢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清晰的字句与光晕一同落入夜里。又念了一会儿,陈言才放下平板,垂落眼睫。 莹白的肌肤陷进枕头,长发蜿蜒披散,呼吸清浅而均匀。好比沉睡的公主,一不小心咽下毒苹果,美丽却缺少防备。 而他的视线沉寂,伴随手指,指节稍稍屈起,则如同一层纱雾,悄无声息抚过乔鸢的额头,眉眼,描绘嘴唇与下巴的形状。 其实应该多说一点的。 更热情,更贪婪。 极尽可能多做一点,趁着真相未明。不论身体抑或心灵,不顾一切地掠夺占有,吻痕,抓痕,掐痕,随便什么印记,彼此身上无法磨灭的痕迹留下越多越浓重才好。 毕竟没有人比陈言更清楚,他正处于一个怎样绚丽又危险的崖端。 眼下他所获得的一切,她的倾诉,她的信任,她的亲吻和拥抱,乃至嘲弄迁怒,一切皆成立于谎言之上。 假如有一天被拆穿会怎样? 他没有多想。 即将失去的憎恨与占有欲持续涌动。 卑鄙的男替身 第89节 2017年2月3日,距离最后一次线上聊天已有三年。今天是乔一元第一次,尽管没有确切的需要,却愿意主动来房间找他。 陈言不发一言地凝视许久,最终只是低下头颅吻了一下对方的唇。 几分钟后,灯熄灭了。 下巴抵着额头,身体紧靠身体。 他们相拥而眠。 第59章 翌日,乔鸢去剪头发。 长度肩膀往下一些,约莫到锁骨的位置。她发质细密,发尾往里扣卷,省了日常打理的功夫,扎起来方便。 大年初九,陈言爸妈有事,让他先回衡山。 初十,姐姐出院。 整个寒假,乔鸢没再回家,陪阿婆住在乡下。早起早睡,一日三餐,闲着便逗逗小孩遛遛大狗,照顾瓜果。 不过从播种到收果,似乎是一段超乎想象的长阶段。 一连半个月,经她手撒下的种粒们不见丝毫发芽迹象,但阿婆说会长的。 她自小伺候田地,称得上种植的一把好手。乔鸢便不再怀疑,定时定点耐心地施肥浇水。 每当往脚上套好皮靴,走进搭建好的保温棚,足底缓缓浸陷于松软的湿泥中时。心脏仿佛与坚实宽广的大地相连,令人倍感舒适、安宁。 2月13日,纺织开学,乔鸢返校。 临走前,乐乐靠满地打滚呜咽为自己争取到不少美味加餐。阿婆表示会带它减肥,等方便了再带它去市区。 “汪!”飞机场外,金毛犬鼻头乌黑,毛发光亮,积极替清洁人员减负,在一干陌生人的围观下连蹦带跳独立擦完好几块玻璃。 章慧珠抓着牵引绳,绕手心缠好几圈。 一人一狗刚好乡下作伴,也好。 舷窗春光炫目,一位西服装扮的中年女士打开办公包,戴上绛紫色眼罩。待她摘下来时,飞机已降落南港。 陈言提前等了一会儿,接到人第一时间去拿行李。牵手的间隙像是谈论天气,极其自然地问:“又见面了,有想我吗?” 乔鸢:“……” 就,毫无防备。 差点把手抽出来。 形同一枚硬币,‘不肯示弱’的背面紧邻着‘常规情况下,也很难坦率地做出表达’。尤其是过于亲昵的话语,活像烫舌的糖羹。 她不想回答,顾左右言它。 上一句提中午想吃油焖虾,下一句跳转飞机上有一个五岁小女孩今天生日,在妈妈的鼓励下,向全机乘客包括乘务人员分享了自己准备的零食——两盒草莓夹心巧克力。 陈言听着,慢慢应着,将准备好的披肩取出来,把人裹得暖暖。 清楚她会在意服装及配件的材质和图样,他一一地说:“上周带堂妹去买录音熊,街上看到就买下了。吊牌上写120支山羊绒,店员说是热销款,蓝白格红线复古款。” 其实买纯色最不容易出错,但他记得她已经有一条驼色的,搬宿舍那天穿过。 于是在几条不同色系的款式斟酌片刻,排除鲜艳的红色,黯淡的灰色,结合小堂妹与销售的建议,选了显白耐脏最好搭配的石青色。 南港气温升得慢,湿冷风大。开学季地铁拥挤,来往潮水一般的人流,行李箱轮簌簌滑动。 两人排队坐的士,很快到了小区。 1702室门虚掩着,空气里一股清新剂混合轻快的哼乐声。 应该是林苗苗。 考虑到她微社恐属性,与外人相处格外不自在;以及两位女生可能有话要说。陈言止住脚步:“我就不进去了。下午去报道?” “嗯,要开班会,苗苗和我一起。” 意思是用不到他了。 既然这样,灵活地将‘一起吃饭’计划项的日期改为明天,陈言把箱子放进门内,叮嘱一句注意保温,转身准备离开。 衣角不期然地被拉住。 他回首,另外一位当事人也松手,扭头,抿唇缓冲两秒,声音落下:“针对你刚才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可能,有一点。” “反正不多,就一点。” 语气如常,可是又没有说谎,眼睛为什么要避开呢? 或许恰恰因为讲实话吧。 陈言不由得轻笑一声:“好。你只要愿意有一点就够了,至于我这边,可以想你很多。”很多。 再多也没有关系,无畏于吐露。 下雨的时候,下雪的时候,走在街上随意瞥见一道相似背影,夜晚按压眼角时不经意注视灯晕。 短暂的失神不断累积,名为思念的情绪日渐到了得以建起一座塔的程度。 你大可以自由地踩踏山谷,凭心情踢一脚、跳两跳都无妨。 砖头非常坚固,塔也安全。 不过相较之下,他铺开一条长梯,对方愿意这么快走上来才是了不起。 既是安抚也作回应,陈言上前一步,从背后拥住她,伏颈将吻落于发缝后脖间。 很轻。 不亚于蝴蝶垂下曼丽尾翅,极快地点触。 乔鸢却眼睫微颤,险些溢出喘息。 “你走吧。我进去了。”快速挣开怀抱,进门,反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奇怪,更亲密的行为不是没有做过。然而比起汹涌的情欲,普普通通的亲吻、拥抱竟能使人战栗。 以前和明野谈恋爱时也有过类似体验么? 完全想不起来。 … 次卧内,林苗苗闻动静停下拖把,歪脑袋探出头,惊喜招呼:“你回来啦,元元,怎么——” 只是普通音量而已,架不住乔鸢翻脸心虚,下意识竖起拇指。 “……怎么啦?”懂事的苗苗立马转气音:“姓明的在外面?” 乔鸢摇头,比口形回答:陈言。 仿佛要证明自己都听到了,有人屈指轻叩门板一声。 乔鸢:“……” “苗苗,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吵——” 门外传来模糊的闷笑,脚步声这才远去。 真是,绝对有被他得意到。 “可以正常说话了。” 她扶柜弯腰,脱掉鞋子。 林苗苗拿出拖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我动车延时,还想早点整理完,露一手让你尝尝呢。” 话落跑到厨房,双手摊开: “看,我妈让带的特产,你一份我一份,巨多。” “中午吃锅包肉怎么样?甜口or咸口 ,我都会做!” 说完再跑回玄关,绕着许久不见的新朋友转圈圈:“真把头发剪了啊?好看!特别好看。”附带真情实意大拇指一枚。 真正的思维跳跃在这一刻提现得淋漓尽致。 下午去学院,第一个发现乔鸢发型改变的人是nina:“wow,charlotte,我爱你的新发型!非常好,你考虑为它换一个颜色吗?” 班主任张宝茵性格较真,思索后给出建议:“我觉得可以先试一下挑染,或者保持黑发,更称你的脸型和五官。设计师的个性归个性,也不是非要改变头发颜色。” “班长不如试试粉色。” “你们都要染发吗?去店里还是宿舍diy,搞得我好心动……” 同学们纷纷加入话题。 新学期大约一周,大家很快发觉乔鸢的变化。不但外形改变,以前同学们有专业方面的不解,找她问网址借颜料,班长最好说话,基本来者不拒。 如今却经常视情况婉拒。 对了,也不能再喊班长了。 上周末她甚至主动找老师辞去班务。 “你们说,她怎么想的?突然变化好大。” “新年新气象呗,没班长分享素材图库你不行啦?” “什么啊!” “感觉她们情侣关系变好很多哦,男朋友明明长得那么帅,脾气挺好的样子,动辄陪她到缝纫室一呆就是大半天。不像我老哥,一个城市,我妈让他来看我,他直接说自己晕针晕布,压根不打算来!” “哈哈哈哈,哥哥和男朋友能比吗?” “通常情况下,亲哥不做人,男朋友热恋期好歹得装一个人样。” “不过班长谈好久了吧,成功度过冷淡期,反而变热烈了?不管怎么说,我对帅哥美女组合没意见,祝他们长长久久,至少养眼啊,比河童好多了!” “我同意。” “米兔。” 卑鄙的男替身 第90节 众人谈天侃地,尤心艺收起镜子和口红,翘密的假睫毛向上一掀。 恰逢乔鸢和林苗苗走进教室,两张面上皆带笑意。 真碍眼。 ——你被明野背叛了。 身边那个假货趁虚而入。 事到如今,她才不要做好人,没兴趣去提醒乔鸢。 谁让她一次又一次忽视她的求救? 冷血的家伙被骗活该受报应。 她站起身:“有谁想吃日料么?我请客。” 大小姐一发话,以廖雨婷为首的同学们热情响应:“我我我,带我一个。” “miya,我能去吗?” “我们去哪吃呀?” 转眼间,尤心艺化为焦点。 不论家里发生什么事,奸猾的后妈如何上位,只要她每月生活费不变,她就依然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富家千金。 愿意给谁花钱就给谁花钱。 爱请谁包男模就请谁包男模。 权当世界上没有乔鸢这一号人物,她面无表情,领着一群谄媚的跟班跑腿离开教学楼。 “元元。”林苗苗表情真诚,“明天我得做兼职,你要是去布料城,能不能帮我带点?不用太多,便宜料子来一点就好。” “小事。”乔鸢应下。 隔日即是周六,上午雾大,她下午出门,理所当然地带一条陈尾巴。 布料城顾名思义,指零售商们聚集贩卖布料形成的综合贸易地。位置有点偏,胜在地方大,一层主卖针织,二楼梭织。 三楼分类杂,纽扣拉链一类的辅料应有尽有。 这次采购布料是为了两天后的‘one-dayproject’做准备,翻译成‘一日合作’或许贴切些。 令人畏惧的basher主任将带领一部分英国本校学生访华,采购毕设可用的布料,顺便与中国分校的学生们友好开展活动。 暂定配置服设系两位老生带大一新生,外加一名英国学生、一名摄影系学生为一组。 活动当天上午九点集合,宣布设计主题,下午五点前完成设计并拍照,六点开始院内走秀。 要求每个小组在限定时间内做成五套衣服,拍摄且打印出可用的宣传照不少于十张。 需要提前备好的原料有: 不同材质、样式的袜子≥20双 至少五种有趣的面料,宽幅长度不限 时间紧,任务重,到时候别说吃午饭,是否有喝水跑厕所的空隙都成谜。 “你的眼睛还没好。”陈言道。 “英国本土布料贵,就算搭上机票费,还是来我们这边买更划算,种类多。估计以后每年……” 乔鸢正在转述时隔两月basher再次来访的原因。 倏地止住话茬,仔细对比手中布料:“左边是不是厚一点?” “一个200g,一个280g。” “难怪。” 空气层面料软、轻、厚而不塌,做不了贴身衣服,用于填充塑性却出彩。只一点不好,价格小贵,平均30~50元/米。 让老板裁两米,乔鸢打算再挑一款面料凑齐六种。同时回答陈言:“我没法用缝纫机,不过可以做立裁。” 传统服装制作流程:制版——裁布——缝纫。 立体剪裁则是将布披挂人体模特上,使用工具针固定,略过繁琐步骤,直接以视觉效果进行设计。算一门极度精巧高难度的工艺,灵活性强,又称‘软雕塑’。 把视觉换成触感,虽无前例,值得一试。 “而且,所谓有趣的面料,指的必然不是成品。专业里只有我上学期尝试过再造布料,拿视觉换经验,不亏。” 她说得胸有成竹,陈言倒记挂一个细节:“会被针扎?” 嗯…… “待会儿再买一双手套。” 偌大的商铺堆满料子,呼吸间充满布料放久了的轻微闷潮气。 乔鸢犹如掉进板栗洞的松鼠,东摸摸,西找找,脸上表情淡淡。十指干净秀气,老练得不可思议,一卷接着一卷飞快地挑。 “或者你有空可以来。特殊情况,nina批准我找帮工,前提必须是外行人,以免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有回绝的余地吗?” 陈言问,顺手捡起一匹掉下去的布。 “没有。” 小组成绩关乎新学期表现分,包括林苗苗期盼已久的奖学金。她不打算拖后腿,能用的资源自然要全部用上。 “那就好。” “就是你有空、会来的意思?” 陈言还没回答,乔鸢又选中新的面料,找老板问价去了,完全将他忘到脑后。 大尾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提上布料,陪她走到下一家店。 店铺设在夹角,面积不大,挤挨挨的。老板一副‘难得有人能采买到这里’的神色,从躺椅上梗起脑袋:“一米起卖,价钱好。,帅哥美女随便看,有挑中的喊我。” “好。”乔鸢应答。 “谢谢。”陈言也答。 两人俱是不讲话的性子,一个不声不响拣,一个不紧不慢陪。 二十分钟瞧中两种料子,老板一瞟便笑:“有眼光啊美女,刚好是大姐上个月跑广侨面料会新批回来的货,别的店都没有。” 计算机按出一个数,听到转账,她拿出卷尺和剪刀,麻利地一裁一撕一折:“小伙子也帅,郎貌女也貌,搭得很!” “来来来,名片拿一张,下次生意,有需要再来啊!带同学一起来” 伴着老板明朗的笑声,两人往三楼走。 想起对方的场面话,乔鸢偏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装模作样:“你好看吗?我好像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明野的确长相不错,又年轻。不过鲁莽浮 躁、满嘴谎言足以抹去所有外在优势。 陈言只当自己来答:“应该还行。” “举例说明一下。” “……歌唱得不好,初中、高中一直被老师拉去大合唱?” “唱得不好为什么选你?” “班主任说,用脸凑数。” “……” 好不要脸。 原来是这么自恋的人吗? 乔鸢皱眉困惑,缓缓拉开距离。 陈言立即腾出一只手,揽肩将人捞回来。 “是你让我说的。” “但我确实没想到你能说得这么。”她想起一个词汇:“硬气。” “所以觉得我无耻。”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收敛嘴角,乔鸢瞬间恢复沉静。 “你——”陈言开口,陡然话锋一转,语调冷沉:“你的男朋友,的确不知廉耻。” 乔鸢:? 一座楼梯,两处拐角,他们俩往上走,另外一对搭肩搂腰的情侣往下走。 双方打了个照面,她顺身旁人锋利的视线望过去,对着含混的两张脸辨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明野和尤心艺。 楼梯中间一条长窗,许久没人去擦。混沌的光与雾摇摇晃晃,只落下一半。 似一条分割线将两侧泾渭分明地划断,乔鸢感受到陈言的手无声收紧。 四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仿佛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须臾,尤心艺拨弄卷发,不顾明野的阻拦,甩开他的手率先出声: “挺巧啊,charlotte。” “你也跟男朋友出来玩?” 第60章 糟了!万万没想到随便走一下,怎么好死不死撞上他们? “你、也、和男朋友、出来玩?” 女生充满挑衅讥嘲的口吻近在咫尺。 明野视线下意识停留前女友的肩膀,那里有他同寝师哥的手。 卑鄙的男替身 第91节 继而想起自己的手臂,正大咧咧放在另一人腰上。他嗖一下缩回来,旋即着急忙慌地拉拽尤心艺,意图捂她的嘴。 “发癫啊?”尤心艺砸包挣开。 据说五万块钱一只的黑色菱格纹皮手袋,金属质感的链条于阳光下熠熠闪耀。扣针划破明野的掌心,血条长至手肘。 他被推到台阶下,好险抓住扶手,痛得龇牙咧嘴。 尤心艺没分半个眼色,目光始终直勾勾锁定对面,甜蜜饱满的唇瓣开启:“班长,怎么不说——” “尤同学,上周咖啡店重新装修营业,新换了一批监控。”陈言出声截断,冷峻的眼神同冷静的言辞形成对比。 “店长已经检查完视频,确认你上次投诉的情况不会再发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再来消费。” 说完,他才道:“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话。你刚才想和元元说什么?” 尤心艺:“……” 是……威胁么? 明野惊诧瞪大眼睛,顷刻汗毛陡立。 他与尤心艺一个是兼职服务生,一位vip客户,平时少不了碰面接触的时刻。 至于有没有在店里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该死!他不记得了! 该不会,师哥也看了那些东西吧?怪不得跨年夜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东西都搬走了,开学至今没往宿舍露过面…… 尤心艺在乎的却只有那个称谓。元元。 乔一元,好样的!就连交往小半年的男朋友都没说,你脑子被驴踹了?竟然把原用名告诉冒牌货。 元元,元元,呵! 有人瞳孔中燃起火焰。 明野一脸心虚,乔鸢似乎不以为意——她对尤心艺幼稚冲动的敌对性向来采取漠视态度。 今天撞见纯属偶然,但局面已经乱了,事不可不处理,却也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厘清。 陈言微跳眼皮,吞下嗤笑。 他很快做出行动。 “下周学校分配实习,无良他们在附近买衣服,叫我一起。剩下的辅料明天再买,刚好你朋友提过的那家买手店试营业,可以带她一起。” 叫了车,说出令人难以拒绝的好理由,确保车辆掉头、渐渐消失视野中。 “明野。”陈言微微侧头,眼珠滑至眼尾,“聊聊。” 他径直迈腿出去,明野不禁瞟一眼尤心艺,眼神尴尬又讨好,生怕她发火。 当然也怕自己如果不跟过去,陈师哥转头朝外一说。不用多,寥寥几句足够他身败名裂。 “滚啊,怂包。”尤心艺转身就走,名牌包最倒霉,沦为发泄品,被主人甩得摇来摆去,嘭地撞上电线杆。 呼—— 搞定一个,还有另一个。 烦躁地抓了抓头,明野硬头皮拐到小巷,慢慢停下脚步,有点畏惧地低喊一声:“师哥……” 视野一阵旋转,他想躲,不料陈言动作更迅猛。 待反应过来,活像蟑螂被摁在墙板上。 往后是灰漆漆、脏兮兮,贴满‘根治不孕不育’、‘器官捐献’广告宣传的直壁,往前一张帅脸,一层薄怒肉眼可见地压出痕迹。 寒气泼面而来。 乔鸢一走,陈言方才抑制住的情绪倾泻而出。 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蔓延,明野打了个冷战,争分夺秒澄清:“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哥,你误会了!!其实我和莉莉上学期末就分手了,只是没往外说!” 他一口气喷完话,生怕挨打。 “……分手了?” 片刻,对方似乎从喉咙里挤出询问。 “分了,真分了。” 明野举着双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怕他。可能跟差生天生没法面对老师一样,他对付不来这种性格古板严肃的家伙。 “就……生日那天,我们已经分手了。算是最后一点余温吧,我们决定好聚好散,但你们在场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俩……” 后面的话陈言没听进去。 既然他们已然分手,他想,他便不能、更没必要冒充明野出现了。 ——他走错了一步棋。 大脑本能地运转起来,高效抓取漏洞。理性令他松开手指,装作歉意地压了压眼角眉心:“我没想到……” “没事,就是师哥,你俩怎么会……” 痛到皱脸嘶声,明野抹掉额汗,话到一半自拍脑袋:“草,我给忘了!” “莉莉不是眼睛还没好么,我说过,有需要照常联系我就行。结果忘记告诉你那边了,她肯定是把你当成我……” 蠢人自有一套逻辑,乍听严丝合缝。 “你和尤心艺在一起了?”陈言打断,“分手不到两个月,你们已经能正大光明走在街上。” 明野闻言变做陈嘉琦,那个在堂哥面前战战兢兢、羞愧窘促以至于抬不起头的堂弟。白着脸狡辩:“算、暧昧期吧……没谈,而且我们特地没在学校附近……” 心里则想,有这么严重吗?这人的反应居然比无良还要夸张。难不成他也被劈腿过?他也有妹妹? 总之道德感真强啊。 也是,好学生都这样,循规蹈矩的。 那一夜,乔鸢挂断通话,接着便关机打不通。 后来,尤心艺接了电话,似乎同样心情不好……阴差阳错,明野跑去绳宁,也就是尤心艺所在的城市。接下去…… 他们重新开始玩梦江湖,游戏中依然是人见人羡的前指挥和富豪帮主。 游戏外,最近每天都有打微信视频,尤心艺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 他为什么要跟陈言解释这些呢? 说到底,只是一个宿舍同住过的师兄弟,谈不上辈分和阶级。 况且莉莉联系陈言,出于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陈言也该先跟他打声招呼吧?而不是擅自答应陪她出来。 甚至把手搁到她的肩上。 下楼梯怎么了,在陈师哥的视角里,他和莉莉仍处于恋爱关系不是吗? 如是想着,明野沉下脸:“师哥,之前找你照顾莉莉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既然分手了,我觉得你以后还是不要——” “我知道了。” 陈言应得很快,一副了然的口吻。紧接着道:“你前女友那边,我不会再插手。不过我最近比较需要用钱。” 前半句令人放心,听到后半句,明野心中警铃大作! 开学前,他爸算清数目,一次性转账。这回他没敢乱来,欠朋友、平台的钱大多换上了,只一件事,前女友车祸所导致的眼疾和租房钱,他没敢说。 想着陈言身上不差钱、性格又平稳,应该不至于催债,这才挪了一部分出来,否则别说没法跟乔鸢交差,恐怕他自己吃饭都成问题。 为难转移到明野的脸上,有关前女友、尤其她的肩膀话题抛到九霄云外。眼下 他只顾得上自己。 “这么急吗?哥,你也知道我生活费不多,刚开学兼职工资也没下来,能不能……” 他示好地凑上去搭肩,手还没碰到衣服,两部手机同时响声。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转身接起。 另一头却传来完全相同的背景乐,以及乔鸢和尤心艺的声音。 “衣服买完了?我在附近餐厅。” “明野,给你五分钟过来餐厅。” …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桌布,乔鸢与尤心艺各坐一端。 空气中流溢香草肉桂、浓厚的烘焙气息,周围三三两两客人,有的低声谈笑,有的专注办公。服务员往来穿行,笑容甜美。 十分钟前,空车驶向南港纺织大学,后者被一通电话叫来。 “我在做梦么?了不起的班长居然还会给我打电话。” 将包丢隔壁椅上,尤心艺盘臂坐下,语调古怪:“我还以为,至少得出车祸被撞死,我临死前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已经不是班长了。而且。” 双手捧起花茶恰好掩了面目,乔鸢低下眼,长而密的睫毛翩然垂落。音色淡漠:“即便你被撞死,也和我无关。” 哈,牛皮,木头人都能咒人了。 好似很久很久没能如此近距离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对话,尤心艺打量、审视她许久,倏然厉声:“还有心情出来买布料,乔鸢,你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么?” 乔鸢答:“我只能确定,你一定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 果然。 “你早就知道!” 尤心艺几乎要大笑出声,手指撞倒瓷杯,洁白的碗筷交碰发出脆响。 她反应过来了:“梦江湖,电八区,烟雨江南,小梨木。妈死了,爸出轨,平时爱去图书馆,原来是这个意思。” “乔鸢,你真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给你机会,你都编不出这么精彩的故事!” 她笑得想抹眼泪,“瞎了眼又怎样,你藏得够深。搞得所有人都跟傻驴似的被你捏手心里,是不是很爽啊?” 乔鸢动作一顿,握着杯柄浅笑:“为什么要激动,你也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好一个得偿所愿!你以为我是什么?明野又算什么?难道你还能不清楚我究竟为了什么才—— 不。 卑鄙的男替身 第92节 她好整以暇,来自她的挖苦使尤心艺倍感耻辱,她有一瞬间想掀翻桌子,想跑,想拽紧乔鸢的衣领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撕成一万片碎片。 可她怒极反而沉淀,捏着包链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徐徐又坐下来,仰身往后靠。 笑就笑咯。尤心艺平复心情,画精致妆容的脸上扯出跋扈的笑意:“比起明野,你更喜欢那个冒牌货是吧?看得出来。” “因为这一个更高,更帅,更有钱?哦不对,你不缺钱。” “那就是因为姓陈的更温柔,更体贴,更狗腿,懂得讨你喜欢。” “他不嫌你像个假人,对吧?就算被你骨子里的虚伪冷血吓到,也不会像我一样切割,学明野那样精神出轨。” “他比我们好,他能受得了你,你是这样想的?就不怕我告诉他,他自以为骗到你,实际上一直在你的眼皮底下做动作。” 不对。 尤心艺否认自己的猜测:“你怕我说出去,所以才找我谈话。” “你猜错了。”乔鸢慢条斯理咽下茶,否认她的否认,“我无所谓。” “多大的把握啊,认定他跑不掉?”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唇齿交碰,轻巧念出她的名字。“尤心艺。” 一刹那,或许是错觉,尤心艺全身血都冷了。 是没有关系啊,男朋友出轨,女朋友偷情,他俩天生一对。 而她和明野一个肉骨头一条贱狗,大费周章表演半天,不过是取乐乔鸢的玩具。 乔鸢扮演斗兽场上的主人,高位端坐,冷眼睨着她们争抢打斗。 明野输得一塌糊涂,没有知觉;然而姓陈的瞧着不傻,她又凭什么这么笃定? 俗话说得好,臭鱼烂虾凑一窝,高明的人只会被更阴险狡诈的吸引。到头来,谁玩谁还不一定呢。 明明她也可以作为一枚棋子,去试探真心。 “你确定不怕,那还叫我来干嘛?” 尤心艺恨恨凝视,近乎固执地追问:“我说出去会怎样?不管姓陈的有什么反应,你想怎么对付我?” 她铁了心要跟陈言比高低,比谁的分量更重。 无异于自取其辱。 “你们线上的聊天记录,我都有。”乔鸢说。 她不玩游戏,那么还能有谁呢? 林苗苗。 真是条忠心耿耿的狗! 不甘心就这样输掉,尤心艺嘴硬道:“那又怎样?了不起就被说几句。学校里那群人一半拜高踩低,一半是没眼力劲的穷鬼,你以为我——” “万一传到你家人那里呢?” 没有花力气搅拌,温热的液体于杯中泛开层层涟漪。乔鸢像提出一个无害的假想:“后妈的孩子让你处境变得更糟了吧。就我所知,你爸爸对你的脾气也……” “如果再听说他的女儿在校胡作非为,甚至影响到生意——” “害死我妈的臭小三凭什么生孩子!跟她狼狈为奸的狗东西也没资格做我爸!” 茶水四溅,餐碟因晃动的桌面而抖动。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声量失控,引来围观。 毕竟她的原生家庭,她的阴影痛苦,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乔鸢的。 有什么东西在喉管中涌动,尤心艺咽下去,咬紧牙关:“你要这样对我?就因为一个男的?” “是因为你。”乔鸢抬起眼睛,剪短的头发很好看,挺适合她。 她一直那么漂亮出彩。 光线流连到指尖,都舍不得散开。 尤心艺无知觉地盯一会儿,目光挪开。 恍惚间,两人仿若隔桌对视。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高一低,往昔记忆流淌,偏偏局势翻转。 尤心艺觉得自己好比圣诞节那天受威胁的明野,而乔鸢是另一个她。 就像她对待明野那样,她则对她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你恨第三者,为什么要让我经历和你一样的痛苦?” 短短一句话,令尤心艺失力跌下。 昂贵的背包浸满热饮,湿哒哒滴着水。 “我……” 表情僵在脸上,她张嘴失声。 我是为了让你明白,爱情比友情虚假,明野不可能比我真诚啊。 他就是一个小人,谎话连篇,见异思迁,仗着你的男朋友身份,你给出去的那些信任,一再欺骗你敷衍你,背后见不得人的嫉妒你挑剔你贬低你。 就算跟我绝交,你为什么要选这种人? 我很糟糕,可他比我恶心无数倍。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及时清醒,甩掉馊味的垃圾。 她差点就要剖白,不顾自尊坦言。 好巧不巧,刺啦一声门被推开。 明野和陈言赶来了。 第61章 明野紧挨尤心艺坐下,陈言拉开椅子,并乔鸢坐下。 来得急,两人一个气喘吁吁,一个身体散发热气,足以证明他们有多担心,这场女生对话可能涉及的危险话题。 【什么情况???】 问号代表明野的震惊程度,他手指快出残影,备忘录调最大字体,加粗、下划线,打字问:【你没乱说什么吧祖宗!】 “怎么下车了。” 陈言也问:“的士有问题?” 软件显示车辆刚抵达目的地,司机为男性。 “没有。”乔鸢放下茶杯,笑吟吟道:“和你一样,同学临时约我,就来餐厅坐坐。” 尤心艺约乔鸢?乔鸢肯应约? “对,我叫她来的。”偏着头,另一位主角身靠椅背,一副想翻白眼的表情,“你们有意见?有资格么?” 陈言、明野:“……” 视线交汇,四下无言。 两只缠人鬼的出现打断情绪,令尤心艺理智回笼,再没倾诉的欲望。 场面僵持许久,久得空气快要凝结。 服务生端上两份新餐具,打破静默:“可以扫码点餐哦!或者直接去柜台取甜点饮品,我们这边会帮您下单,用餐后再结账。” 她一走,又是尤心艺先声夺人:“好久不见啊,明、野。” 特意加重句末读音,她勾着腿,眼睛化刀直冲陈言,似能划破他的皮肤,割断喉咙。 “最近不是经常见吗?”陈言眸色黑沉,好脾气地答:“我指,在咖啡店附近。” 他话里有话,明野顿时屁股长 刺,如坐针毡。 尤心艺轻蔑嗤笑:“回去告诉你老板,咖啡做得很烂,wifi信号也垃圾,就服务员……” “态度还不错,我挺喜欢,以后会继续光顾的。” “是么?店长应该会很难过。” 才怪。 他会诧异,怀疑,无语,冷笑,然后阴阳怪气,世界上只有最蠢的舌头和违心骗子才会质疑他亲手调制的咖啡品质差。 陈言:“也可能你以前喝的不对,反而误解了咖啡真正该有的味道。” “你是说,那些价格是你们十倍、能上米其林推荐的名牌咖啡,还不如你们小作坊的东西好?谁给你的脸?” “一家资质普通甚至低劣的店,永远不会因为住址偏僻、标价贵,需要付出顾客更大代价而变得美味。” 他鲜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意味深长。 “咖啡是这样。” “人也是。” 听得尤心艺生火气,扭头去质问乔鸢:“这就是你选的男朋友?狗屁不通,倒爱说教,你的眼光可真别致。” 乔鸢反问:“你男朋友怎么不说话?不打算介绍一下?” 说不清有意无意,明野手误,汤匙摔地断成两截。 没劲。 尤心艺推开椅子,长卷发拂过手肘:“女朋友眼瞎不方便,做男朋友的,好意思就这么坐着,不帮忙拿甜点?” 写明鸿门宴的帖子下到眼前,明野没能拉住她,一时神经乱跳,眼皮抽筋,心里一万个懊悔今天为什么要出门? “你想吃什么?” 陈言问一声,去拿托盘。 卑鄙的男替身 第93节 两人一前一后走经烘焙区,橱窗擦拭明亮,好似映出两把刀。长而锋利,短却尖锐,有以古朴的素布层层包裹,也有挂铃铛,走动间铃铃脆响。 “用不着那样看我,姓陈的,五十步不笑百步。多长时间了还没用回自己的名字,你也就是个怕事的小偷。” 废物,原本打算说这个词,尤心艺稍作收敛。 她倒不怕陈言,法治社会,再瞧她不顺眼能怎样? 掐死她分尸烹饪扔街头?塞行李箱?拉倒吧,越是聪明人越不留把柄,最爱玩脏的、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段。 不过老鼠怕猫,穿鞋输光脚,她赢在有钱、无所谓丢名声和面子。除非能联系到她家人,否则来一百个陈言都没用。 ——当然,陈言也许做得出来,有那种可能。 他和乔鸢属于一类人,冷幽幽的蛇,平时不声不响,好像不记仇、不起眼,真要收拾你只消两秒,一招毙命。 接着又蹿回阴湿潮暗的洞穴,伏到低矮嶙峋的岩隙或水域之中。一身鳞片光滑彩亮,白的黑的粗的细的交错一起,远远打量闪耀,近距离再看就头皮发麻。两条蛇悄无声息仰起头,两双冷血的眼珠盯着你。 鬼魅森森。 他们就是那种东西,物以类聚。 刺眼,恶心,让人觉得烦。 不喜欢夹肉松的面包,尤心艺眼底铺就厌恶和不服,夹子伸向蛋挞:“以后乔一元爱怎样怎样,死了都跟我没干系。至于你,陌生人一个,我也没兴趣出卖。” “比起我,你还不如防着点明野后悔,他做狗可比你强。” 说话时,她特地睨一眼。 姓陈的比姓明的能演,尽管逻辑在线,自始至终表现得稳到不行。 可尤心艺清楚,他绝对在意。 明野和乔鸢,她和乔鸢,随便说两句话,互动一下,他就在意的要死。 果不其然,那家伙立刻侧目向餐桌。 “叮——” 碗筷冷不丁交碰,吓明野一大跳。 他低头一瞄,才发现自己手指在动,痉挛似的。连忙用另一只手盖住,结果碰到茶杯,热水全泼手上。 “咳、咳咳。” 察觉乔鸢目光,他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线,粗声粗气地打招呼:“呃,你好,你就是莉莉吧,尤心艺她……经常提起你。”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眼睛还没好么? 怎么突然剪头发了? 这样问太冒昧。 上次视频那人就是你姐姐?你怎么没说你们是双胞胎,她为什么看起来又瘦又老,病恹恹的。你家到底怎么回事…… 这样问一定暴露身份。 刚刚是另外两人的主场,她来他往,争锋相对,明野好似被两根指头一块儿摁压泥土下,紧张到窒息。 直到此时没了别人,他才好意思稍稍抬起眼睛,留意到乔鸢今天戴了耳环。 挺小巧的一对,金丝钩花样式,往下坠一颗小小的爱心,鸦青色。 有点类似果冻的质地,莹亮通透。 她身穿宽松灰毛衣,一条明野没见过的同色系裤子。披肩也是新的,头发以抓夹固定,指间素圈戒指。 仍然那股清冷矜贵的书卷气,无形之中却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显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明野忽然惊觉,她以前很少穿裤子,爱穿长裙。首饰、披肩花纹也绝不选如此复杂花哨的款式,除了珍珠就是珍珠,抛开素色还是素色。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糟。 好像被从车座上丢下来的小狗,尚未啼叫,车辆嗖一下飞驰。唯有狗停在原地。 恐慌油然而生,他正绞尽脑汁修饰言辞,企图多聊几句。陈言回来了。 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明野不由得仰头。四目相对,犹如两股暗潮于玻璃缸中咬合碰撞,最终消散于前者镇定、后者的退避。 ……没关系,反正师哥亲口答应往后不再干涉他的事,包括莉莉。 ……就算出尔反尔,他欠着钱,起码得清账以后才有底气声讨。 明野说服自己接受,陈言隔衣服托起乔鸢手肘,俯首低语:“拿了一些坚果欧包和少糖可颂,打包了。现在回去?” 乔鸢点头。 两人推门出去,背影写着般配,明野望得出神,竟下意识撑桌直身,脚尖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踏出一步—— “想去哪啊?” 尤大小姐慢悠悠落座,餐盘咣当放桌。 “……手脏,突然发现有一次性手套,就不用洗了。”明野讪笑,身体被吸回去。瞳孔盯着她手里的叉子和面包,心思飞走。 “尤心艺,不然我们公开吧。” “哈?” “反正我已经按你要求分手了,莉莉那边瞒不住,她早晚要知道的。” 甚至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明野道:“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话题,莉莉眼睛会治好的,你别再动不动说她瞎子、残疾行吧?”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擦额头飞出去。 他回头发现是手机。 “谁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 尤心艺发脾气什么时候在乎过场合? 价值上万的手机说甩就甩,砸得四分五裂,又号令他一片一片捡起来。 她不可能再用这部破手机了。 明野很清楚。 然而他不得不捡。 谁让他有把柄在她手上,她比陈言比乔鸢狠戾失控数倍。谁胆敢惹她,注定要被扒皮脱肉,而后取决于她心情好点没、发泄够了没,再决定是否高抬贵手。 乐曲轻快流淌。 众目睽睽下,当明野低头弯腰去捡零散的机械部件、未经处理的手臂再次刺痛流血时,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脑际。 倘若把尤心艺换回乔鸢,她会一次一次、陷他如此难堪吗? 不,不不不不覆水难收! 明野暗自警告自己,逼迫自己收回妄想,低声下气走到大小姐身旁:“别生气行吗?我就……说说而已,毕竟 下周就要去实习了,不一定留在南港。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想把事情赶紧定——” “你累什么?让你去给她动手术了吗?让你帮我做衣服了?屁本事没有,还挺能给自己找活。你读书累了?吃饭累了?蹲马桶累了还是偷偷摸摸又想吃回头草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想——” “没人在乎你想什么。”尤心艺扯唇角,绿野美瞳泛出冷光。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充其量一起打游戏、聊天、出轨上床打发时间的臭搭子。少把自己当回事!也别再提乔鸢!” “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吗?” 不累也要累了,不止身体累了,精神上愈发疲劳。明野燥得直搓额头:“小声点!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俩,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总之发誓不提了好吧。” 任凭他怎样道歉悔改,尤心艺胸脯起伏,压根不屑解释。 她与乔鸢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大约成了最糟敌人。她们的关系早已破裂,就连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美好片段也渐渐磨损得破烂不堪。那又怎样? 尤其明野这种蠢货。 难道他以为,她会指望像他这样的人能理解她们间所发生的事吗? 可笑。 若非暂时没有其他代替品,谁要留他在身旁? 区区宠物,只须吐舌头、摇尾巴就够了。 无权过问细节。 … 从餐厅回来,陈言似乎有点情绪不佳。 新学期课程紧,中英生一日合作仅为插曲,后面紧跟着主线: 上周学院组织大家参观牛仔厂,下周起,限定牛仔类服装做唯一材料,开启旧衣改造项目。 乔鸢柜子里符合要求的衣裤不多,托阿婆在乡下收了些。前天寄出,今天差不多该收到了。 “明野。”她叫,“明野?” “嗯?” 摘掉防蓝光眼镜,陈言自电脑屏幕中抬头,难得迟钝地问:“你说快递放在哪?” “4栋快递室。” “好,我去拿。” 大门开合,等陈言回来,房子里静悄悄,主卧窗帘拉上了,乔鸢正在午睡。 取下抓夹,头发披到枕上,乔鸢背门侧躺,可以听见对方压低的脚步声走到房间前,驻足几秒,又转回玄关。 餐桌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响,估计在拆快递。 乔鸢不大喜欢昆虫,陈言觉得快递包装不干净,容易堆积附上蚊虫卵,箱子从来不进屋。就算只有袋子,也尽可能第一时间消毒,换上家里的收纳盒,以免细菌残留。 阿婆话少但做事仔细,大约包得特别严实,以至于陈言拆了很久。 又一道开门声,他下楼去扔垃圾。 卑鄙的男替身 第94节 ——真能忍啊。 不免叫人感叹。 超级能忍的好人洁癖师哥上来又洗了个澡,头发、身体擦干,打开空调,这才带着几分寒气、于昏暗间掀起被子躺进来。 还是冷水澡。 乔鸢半梦半醒地想,有的人一旦觉得自己不够冷静就爱冲冷水澡,看来这次情绪波动挺大。 应当是和好人玩多了,她也变得心善起来,迷迷糊糊伸出手,绕到脑后去摸了摸他的下巴,音量好轻:“你今天心情不好。没买到适合的衣服?” 她明知故问。 陈言抱着她的腰,顺势低头去蹭掌心,声音也含喉咙中:“已经分手了,为什么有事还是第一个想起我?” 跟乐乐似的。 被磨蹭得痒痒的,乔鸢蜷起手指,改为挠,挠挠他滚动的喉结:“是你自己要来的,怎么,又后悔了?” “……没有。” 总觉得他想生气,想撒娇,想卖可怜说委屈。但陈言就是陈言,他能抑制住。仅仅把两条长臂伸出来,连带被子紧拥住她。 “冷不冷?” 他指自己身上的气息。 第一次见面好像提过类似的问题,不过那会儿生疏隔得远,不像现在。 薄的长袖卷起,露出一截结实的腕骨和手指。鼻尖埋入发中,颌骨抵着后脖。 那么谁才是熊呢? 乔鸢不着调地漫想。 被抱住的像陪睡小熊,抱人的像黏糊大熊。大熊抱小熊,她收回手,一下一下钩他的指头:“不冷。” “陌生人也能打电话,没有人规定分手不能和好,还是说,你不想跟我和好?” “想。” 手掌沿骨往上爬,介入指隙扣握。 不同于缄默强势的动作,陈言就像被恶毒小熊逼迫到无言以对的笨拙大熊,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好可怜哦。 都有点同情他、忍不住想谴责自己了。 乔鸢嘴角带笑,挣脱束缚,反身投入他怀中:“那就和好了,睡吧。” 肌肉软软硬硬,带着弹性。大熊好抱,好枕,身上的气味也好闻助眠。 罪魁祸首乔小熊自顾自没良心地睡觉,余下陈言眸光晦暗,久久无眠。 要是没以明野身份出现就好了。 提早得知他们分开,就得以—— 事到如今,事成定局,再想那些毫无意义。明野也好,郑一默也行,说到底陈言并不在意用何种身份姓名,至少能达成目的,就够了。 难得走到这里,他只会继续前进,不可能倒退。 静谧的空间暗香浮动,陈言属于精力较强的类型,不需要太多睡眠,自然没有午睡的习惯,浅浅打个盹儿便又清醒了。 轻手轻脚地下床,他打开笔记本准备继续工作,右下角的企鹅图标忽然跳闪。 【衡山走失亲属互助群3】 【群员周少群: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帮助!前天下午!在重阳省鹿桥市民安街道派出所的集体警察帮助下,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现定3月7日于衡山大酒店举办庆祝会,3月10日于……】 字幕尚未扫完,来电显示:童童爸。 陈言接起电话。 “喂,小陈!群里消息看到了吗?”男人一改往日痛苦压抑的音调,喜气洋洋道:“童童回来了!!!你敢相信吗,我们的坚持有用!儿子真的找回来了!!” “恭喜您,周叔。” “哈哈哈哈哈,我最近真是,睡觉都不敢合眼,生怕自己在做梦。你阿姨也高兴坏了,什么氟西汀、安眠药都不用吃了!没想到我们还能有这天,活着见到童童……” “对了小陈,这些年你帮了我们不少。这回能把童童找回来,政府和警察是我们夫妻俩的在世恩人,你排第二个!所以那个庆祝会一定要来,我得安排你坐主位!” 陈言:“周叔不用麻烦,童童能回来大家都高兴,但我人不在衡山……” “我记着,我记着你在南港念大学,没毕业是吧?刚好!童童的事情特别坎坷,他姥姥、姥爷也在南港,老人家非要出钱也摆几桌,你一定来!到时候我再跟你细说好吧,一定一定要来!” 闻言,陈言眼珠转动。 【……3月10日于南港丽华大酒店举办二次庆祝会,诚邀各位群友光临!为方便统计人数,请大家愿意到场在群里接数。衷心祝贺大家都能得偿所愿!】 一目数行扫完信息,沉寂已久的群仿佛活过来,陆陆续续有人回复。 【恭喜老周。】 【恭喜童童爸妈。】 【我最近刚好在衡山出差。】 【小婷妈妈:@周少群方便讲一下细节吗?是重阳那边破了一桩大案?有没有其他被拐的孩子?有15岁左右的女孩吗?请问您听到消息主动找过去,还是那边打电话来通知你?事无巨细,麻烦您在群里说一遍,老周同志,感谢感谢!万分感谢!】 【刘涛民小姑:@小婷妈妈不要在群里讲!群里只报数,有空的、能去的接龙,我第一个。@群主陈言小陈在不在?】 【想了解更多细节的先私聊小陈,小陈要麻烦你筛选确认一下,太久没聊天了,进来以后没讲过话的不要!不肯报小孩信息、没法查证的也不要!麻烦你筛一轮,可以相信的人重新拉一个群,再让老周讲!】 【刘涛民小姑:老周你自己也要注意,网上鱼龙混杂,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都羡慕你能把孩子 找回来,也谢谢你有好日子还愿意跟我们分享喜讯。】 【但是庆祝会最好不要让孩子露脸,有关孩子走丢找回的信息也不用讲得太详细。我们只关心孩子,不关心背后的东西。一切以保护孩子要紧,相信大家都会理解的!】 她特意强调好几次,普通人手短,不管案件,不问犯罪团伙,唯一记挂的唯有孩子。把陈言要说的话大致发完了,他便补充回复: 【周叔找回孩子值得庆祝,有意向了解详情的请尽可能参与线下活动。】 【至于线上须私聊我,提供报案回执以及其他资料,既能确认身份,各方安心;同时可以用于互联网寻人。】 【另外,我和@管理员小袁@管理员小方制作的免费寻亲网站已经进入最后调整测试阶段。不出意外,上半年争取与政府部门、相关协会乃至民营企业达成合作,最迟五月可以开始运作。】 【有需要的群员提早发送必要消息,也能方便我们建立资料库,优先推送详情页或为你们安排更显眼的板块信息。】 此话一出,群聊直奔99+。 有询问网站细节的,有立即发资料的,也有报名参加庆祝会的。 “小陈,还在听吗?你来吗?” 周少群连连询问。 这下想不去也不行了,陈言刚应答,眼见聊天框中弹出一个无比眼熟的头像。 头像夹杂群流间,堪比流星一闪消失。他皱起眉,快速滑动鼠标往上拉,又重新看清了她。 没错。是那副铅笔彩绘画,金鱼与蝴蝶的叠像。 【团团圆圆:南港27】 ——她接龙了,意味着她也打算去庆祝会! 陡然间,陈言转头凝视主卧,那儿依然黑漆漆的,不闻丝毫声响。 第62章 一日项目当天,整栋中英楼可谓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有人苦于口语差,难与英国生沟通;有人速度慢,埋头踩缝纫机不慎扎穿手。 教室里外塞满人,耳边飘的净是蹩脚英语和刺啦刺啦的裁布声。 乔鸢小组的进展并不顺利。 她和林苗苗作为大二学姐,带队组长,早在周末便布置下任务,并且发出word文件,内含详细的要求、可参考网址,条条项项列得清清楚楚。 结果三位新生一个敷衍了事,两个直到截止时间才缓缓冒头,左一句‘不好意思学姐,周末坐车回家没赶上’,右一句‘明天交行吗?’。 乔鸢罕见地发了火,在群里直言三人毫无责任心。林苗苗配合唱红脸,打圆场。 一番敲打训斥后,新生们分别致歉,重新提交作业,连带着项目当天在乔鸢面前也怯怯的,私下嘀咕她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泥捏的老好人。 态度强行掰正了,可八小时,五套衣服,包括设计、制作、拍照,时间翻倍尚嫌不够。况且灵感这东西越急越缺,越找越无。 乱做一通肯定行不通,只能使巧劲儿。 两位组长商量一下,再次分配任务,分工行动。 组里的英国女生腼腆内向,负责拆袜子,重组一套上衣短裤; 一位学妹擅长绘画,做最简单的h版直筒裙,往上涂抹印花;一位学妹手工好,往包袜帽子方向走; 学弟属于机动感,灵活打配合。 如此一来,效率提高了,大家各取所长,目标清晰。就是其余三套衣服……重头戏只能压在苦命学姐身上。 乔鸢做立裁,陈言辅助拿取固定针,画缝合线。 林苗苗头脑风暴,又剪又缝两头跑,脚底板踩得发麻。 中午顾不上吃饭,给其他成员点几分披萨饮料。林苗苗钉在圆凳上简直边哭边做,没别的意思,就是嫌丑。衣服做得太烂拍照丢人,上台走秀更丢脸。 乔鸢也表情不好,自高中以来首次遭受如此棘手的考验,假设从第一掉到垫底,那才叫真正的没脸见人。 两人苦大仇深,气压低,陈言反而扮演起调解氛围的角色,一会儿语气平和耐心地鼓励,一会儿跑腿给全组人扔垃圾、买奶茶。 结局出乎意料。 她们又拿了第一名,理由是设计别出心裁,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任务;元素多却统一,有系列感,以及全班只有她们组尝试做配饰,使得服装搭配更完整。 奖励现金一千元。 林苗苗上一秒躲后台抱头喃喃:“完了完了,太社死了,终于轮到我被basher制裁了。” 下一秒震惊抬头,摸到奖金仍不可置信,几乎要拉着乔鸢原地弹跳。 卑鄙的男替身 第95节 ——被陈言拦住了。 忙乎一整天,大伙儿松散下来,肩膀僵硬腿脚沉。 按人头平分奖金后,乔鸢独自出钱请大家吃夜宵,以一贯和颜悦色的姿态抹去强势、严厉、乃至刻薄难相处的印象,将其扭变为褒义性的做事认真负责、有人情味。 值得一提的是,本批英国生中有一位长卷发男性,长相颇为中性柔美,惹得大家频频侧目,都想跟他合影。 下电梯时,nina听到她们讨论,不由得捂脸尖叫:“ohguys,no!he'sagay!” 女生们异口同声:“weknow!” 顿时啼笑皆非。 这是陈言第一次旁观并亲身切实地感受到,原来一件衣服的诞生须经那么多步骤。 分明只是做衣服,也能像打仗一样急切混乱,热火朝天。 而过程间的乔一元会生气、会沮丧,更能拿捏住分寸,该紧就紧,能松就放。 有专业能力在前,全局统筹思维不容置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提出的色系统一、同风格配饰加强整体感,正是此次小组能获奖的关键。 于是一顿饭后,学弟学妹们不再拘束,纷纷称赞学姐想法独到,随机应变力强。 散伙后,路灯莹莹淡淡,陈言手拎打包盒——小排挡著名的招牌菜,炒米粉,有人打算留作明天早饭。牵着乔鸢慢慢地往回家走。 春季以后,南港不再降雨,空气清爽。 双方身体挨得不算远,肩膀、手肘不时发生触碰,导致地上两人的影子若即若离,也像在玩推拉游戏,交叠,错开,疏远,贴近。毫无规律。 “你今天……很厉害。”陈言低声说,落于静夜里,达到蜻蜓点水般的效果。 “我知道。”乔鸢一点都不收敛,扭头瞧他:“没了?就一句?” 陈言笑:“设计出彩。” “还有呢?” “你是我见过最有想法的服装设计师。” “预备设计师。”她纠正,将耳朵歪侧过来,“还有?” 陈言没说话,换一只手牵她,腾出来的手掌贴脸,把她的脑袋又转回来。 “做什么?”乔鸢挑眉,光点晕染眼角。 “夸人至少三句以上才算数,没听说过么?想不出来就继续努力,别以为盯着我就——”能耍赖。 话未竟,叫他吞吃入腹。 衣摆簌簌摩擦,树影静悄悄流动。 “喂。”乔鸢本来想推他,结果只是戳一下他。 “没人。”陈言道,低低、含混的话语悬在舌尖,有些湿润润的,尾调柔而缱绻。 流浪猫不算。 快到午夜了,天色青黑,周遭沉寂,仅有些许昆虫细微的嗡鸣。 一只玳瑁猫懒洋洋卧在小区围栏边,闻声眯眼,瞳孔骤然收缩成细线,紧盯人类看一会儿,危机解除便埋下脸,细长的尾巴随即散漫地躺下去。 握着肩膀,陈言低头,抵靠乔鸢脖颈边。 落下来的路灯光好似无限扩大了,将两人关拢其中。 凌晨沉睡的街道,亲吻太过招摇,抱一下应当没大碍。 “明野。”瞳孔滟滟蒙着水光,夜色中一晃一晃地亮烁。乔鸢揽上他的后背,呼吸间嗅到的皆是他的气味。 “你有没有秘密?” “有。”陈言反问,“你呢?” “我也有。” “你想交换吗?” “不想。”她说,“说出来就不算秘密了。但它也不可能一直被藏下去,会在应该揭开的时候揭开。” 是吗? 陈言闭了闭眼,忽然感到自己像一只失温的动物,溺亡的鱼;才要本能地拥住别人,紧紧抓咬着、绞缠着另一只漂亮轻盈的小鱼,不肯轻易放开。 假如谎言注定暴露,他希望那个时刻可以来得迟一点,更迟一点。 最好,能与尸骨一起埋入阴暗的地下,永无见光之日。 … 翌日,周五。 午饭时,两人声称有事,各自散开,分别从不 同的地点前往丽华大酒店。 陈言到的比乔鸢早,比其他群友晚一些。 周少群两鬓白发,红光满面,一见他即笑呵呵地跑上前:“来了啊小陈,快快快,他们都到齐了,就差你了。” 宴厅很大,线上互助群到场十几人,恰好凑一桌。短暂寒暄后,望着兴高采烈、来往穿行招呼客人的周少群夫妻俩,众人皆百感交集,心态各异。 “我是不指望了。” 不知谁先开的口,面上带笑,笑里怅然。 “人这辈子啊,不死就得赖活着。可谁叫我也是块活肉,成不了神仙,会累会痛。真找不着就放下吧,已经搭上去五年,总不能再搭十年,我受得起,家里人受不起。” “说不清楚。”西装革履的男人啧一声,点燃香烟,齿间浓腾的烟雾如一头异兽吞没他纠结拧死的眉头。 “要是只有一个,我他妈死也要找到,去学做炸i弹也成大不了穿身上跟那群丧尽天良的杂种同归于尽!偏偏我有两个。” 他竖出两根手指头,使劲敲了敲桌:“两个!丢了一个还有一个,大的不知道在拐到哪里吃什么苦,到底人好不好命在不在。” “小的就哭,每天哭着问我和他妈,哥哥去哪了?爸爸你怎么不回家,为什么都不接电话,不跟我讲话。我能怎么办?” 他不清楚该问谁,他能怎么办? “我离婚了。”女人怀里抱着旧布包,包里始终装着孩子的照片和广告单。她脸圆圆的,皮肤粗糙,让人感觉年纪很小,至多三十岁,操着一口南北混合的怪口音。 “就是个女孩。”她腼腆笑笑,“她爸不想找了,说再生一个得了。我不想生,生不出来,一干那事就泛恶心,然后就离掉了。” 没有人能安慰别人,大家自顾不暇,饱受折磨。 沉甸甸的静默坠了好久,余光瞄见走来的周少群,男人掐灭烟头,快速换上喜色:“行了,都收收吧。人家能找到孩子是命好,比不得。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干的别干,人家的大好日子别添晦气。” 大家俱是这个主意,便都笑起来。一张张男女老少各异的脸庞组成圆形,有勉强的,有真诚的,羡艳的,干瘪的,豁达的。 “恭喜你啊老周,以后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干杯干杯。” “感谢大家光临!一会儿别急着走,楼上开了房间,我们再仔细聊聊。”周少群说得隐晦,大伙儿心神一震,明白他一定是从哪儿得了消息,重阳的案子有讲头。 流光一转,玻璃交碰,那些脸上再添几分隐忍的激动期盼。 “小陈,我要谢谢你。” 周少群的妻子名叫吴华,找到孩子后精神状态大好转,眼下只挂一层极淡的黑眼圈,上了妆显得气色不错。 “阿姨身体不好,总想不开,实在难为情,老打电话吵你一个要读书的小辈。你叔也一样,为着我的病,一下吼着倾家荡产找,一下又心冷了不找了,跟小孩似的……” 说着,她抹起眼泪:“一年下来少说几百条消息,亏你次次肯搭理我们,还帮我们做什么视频、到处打听消息定路线。” “有时候我俩想想也觉得不该,怎么能麻烦你一个学生呢?有时候又觉得,你都不认识童童,肯给他做这么多。我们是他亲爸亲妈,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吴阿姨,多亏您自己的坚持。” 陈言递上纸巾,语气不疾不徐:“现在您和周叔已经心想事成了,过去的路不重要,以后只需要往前看就好。” “就是,别哭啦,再哭福气都没有了。” “瞧你们夫妻俩把小陈整得,待会儿脸都红咯!” “哈哈哈哈哈,换成小方小袁还有可能,小陈,网上刚聊几句我就发觉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三十岁似的,想他脸红,你们想都别想。” 戏谑调侃,盖过悲情。 今天来的亲朋好友不在少数,周少群和吴华一再叮嘱大家别走,让陈言以后有空多来家里坐坐,才端酒杯去招待其他桌。 经过一番说笑,陈言这张桌上氛围转轻不少,大家聊一聊生活琐碎,纷纷感慨时间太快,老得太快。 他有点心不在焉,频频望表。 一直到十二点,乔鸢的身影出现厅前,陈言倏然起身。 乔鸢,乔一元,团团圆圆,多重身份合为一体。他该如何开场白,如何解释呢? ——我是无言。 ——我是陈言,你前男友的室友。 ——我是郑一默。 ——我就是那个一直以来顶替明野拥抱亲吻你的人,陪你去救助站、看摄影展,替你处理伤口又被你抓咬出伤痕的人,睡前念书的人,昨晚路灯下的人。 那个藏秘密的人。 答案于喉间翻涌,陈言刚走上前。 “元元!”林苗苗从另一端呼哧呼哧跑来,挽住乔鸢的手,接过导盲杖。食指推眼镜:“呃,你是……学长?” 她似乎花一阵子辨识出脸,拉拉朋友的袖子:“元元,明学长也在。” “明野?” 身穿卫衣长裤,乔鸢一身休闲打扮。 意识到不合理处,陈言眸色漆黑:“你们怎么在这?” “陪苗苗兼职。” “已经下班了,我们准备去吃饭。”林苗苗犹豫着发出邀请,“一起?” “我有点事。” 陈言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叫声。 卑鄙的男替身 第96节 好似周少群要上台讲话,想让他也露面,趁机提一提公益网站的事。 “没关系,有事你就先去忙吧。”乔鸢唇角微扬,笑得善解人意,“晚上苗苗来住一晚。” 潜台词是,他不方便来。 良久,陈言也笑了一下,温声应好。 深深地望她一眼,转身回厅。 总算结束了,林苗苗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亦散开。后知后觉咕哝:“说兼职,可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会不会漏洞太大了……” “还好。”你演得很好,挺能唬人的。这算夸奖吗? 乔鸢决定不说出口,只问:“刚才他什么表情?” “表情……”林苗苗努力回忆,“有点惊讶?怀疑?眉头有一点点皱,眼神……挺有压迫感的,不过很快情绪都沉下去了。” “到最后你说我要留宿,他……怎么说呢,审视?欲言又止,不太对,没那么弱,比较接近捕食吧,给人意味深长的感觉。所以我才担心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用上多年以来观看小说电视剧的功底,她费力描述,无意间视线一扫,发觉乔鸢正垂眸轻笑。 “这次也是惩罚?跟车站的拥抱一样?” 她好奇问。 得到回复:“是。” 聪明的家伙,冷静的家伙;即便碰见明野,仍然反应迅捷,以高明的手段躲闪危机,好似一切皆在掌控中的陈言。 从前总是在聊天框中一副大人的口吻与她沟通,将她视作小孩,如今却也一步步、不慎跌落年下者的陷阱中。 虽不至于狼狈摔倒,可只要想到有关她的事,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令他苦恼,让他焦躁不安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时又不得不在她面前控制思绪,不断压抑情感,一边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一边故作沉着镇定。或许就在不经意间倾泻出求救般的眼神、漩涡一样失控的气息。 真想恢复视力啊。 思绪无端跳跃,乔鸢不由 抬手,指尖触及自己的眼睛,忽然无比强烈急切地,想要尽情注视那张因她而愉悦失落的脸。 比起最初,失明令人乏力,为生活带来无限困扰。她的病情明明有所好转,视野模糊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反而使人更专注于当下,仔细观察事物汲取灵感。 绝对没有享受的意思,可由始至终,乔鸢并未憎怨过自己不争气的眼睛。 除了此刻。 她的确迫不及待,欲望看清某人的神情。 “喂喂、喂、喂……” 电流声呲呲作响。 大厅装潢璀亮,数条红幅晃晃刺眼,台上,周少群握住话筒,开始发言:“大家好,我是童童的爸爸,周少群。很感谢今天……” 陈言直立他身侧,阴影盖目,忽地抬眸,朝这个方向望来。 “走吧。”乔鸢出声,两人转身。 直到彻底离开宴厅前,对方的目光如影随形,好比一柄锋利的剑。 “……” 呼。 视线在身旁与身后反复打转,虽然不清楚两位恩爱的学霸在玩什么趣味游戏。不过。 林苗苗一个哆嗦,搓搓手臂,总觉得…… 再这么玩下去。 迟早要出大事诶。 第63章 3月11日,周六,清晨六点半。 表哥:“……团团圆圆线上接龙,人没露面。乔鸢来了,理由是等朋友兼职下班。所以你怀疑她俩不是一个人?你找错人了?” “概率很低。”陈言回。 “经历、爱好、性格年纪都对得上,她也有一个姐姐,五年前住在衡山。” “我托人打听过,乔守峰非常重视隐私,三年前举家搬温市前特地订下整家酒店,轮流宴请一整天,那以后有关他女儿案件的媒体新闻、小道消息都逐渐消隐。” “直到现在,衡山仍是他最看重的分公司所在地之一,每两月就要亲自去检查。但受害者当年被明德提前录取,校方一直保有资料。” 他递出文件夹。 受害者啊,真是客观又残忍的称呼。 “亏你能撬开我爸的嘴,他做校长可比舅舅难搞多了。” 表哥翻开一页,纸张上跃出一张蓝底单寸照片,女孩长发杏眼,面容柔婉稚气。 下面写明姓名:乔童安。 确实与妹妹长得分毫不差。 “能理解乔老板急匆匆封嘴、换城市发展的原因了。” 表哥懒懒打声呵欠,手掌托脸:“当初为了寻人,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这些年他生意做得大,社会地位继续水涨船高,万一被生意对手挖坑,不入流的传媒记者保准苍蝇似的围上去,大女儿受不住刺激,小女儿也得被连带影响。难怪,乔一元,乔鸢,名字也是那会儿改的?” “她爸倒挺有魄力,总部说转就转,妈妈多半承受精神压力和日常照顾部分。” 松软的猫尾巴拂脸,表哥放下资料,凌乱头发下一张困死了的幽怨脸,皮笑肉不笑:“恭喜你啊,花了那么大力气终于找到白月光,并且成功上位。” “虽然如此,有必要、周末、一大早、来炫耀么?” 昨天研究新品,胃里灌满咖啡,鬼晓得他几点才睡。眼皮一闭一掀,真该死啊,房屋主人懊悔莫及,就不该让表弟发现自己设密码的习惯规律。 以为他很庄重很有礼貌来着,不会轻易打扰别人睡眠。结果这都第几次了?? 眼见表哥满脸写满猝死。 “上午要去一趟实验室。”陈言望表,指了指床头柜上热腾腾的早饭。 全糖豆浆,虾仁汤包,火腿蟹柳三明治,都是他爱吃的。 至于这顿丰盛的早饭是他作为伟大善良的表哥军师所独有or纯属表弟给心爱的女友买早餐顺带的,不问也罢。问了自取其辱。 看在食物的份上。 表哥:“接着说。” 陈言:“她打算做手术。” “治眼睛?那又怎样。”豆浆十分美味,军师不以为然,“就你那些动作,不是早怀疑她发现了么?刚好把明野彻底踢出局,你俩解开误会,互诉衷肠,然后愉快恋爱。” 重点是:再也不要打扰他美好的睡眠时间。 “……” 陈言不语。 脸色淡淡的不见丝毫情绪,往日冷冽清朗的仿佛化为一潭黏腻的泥。 多稀奇。有生之年居然能见证表弟露出这表情。 表哥:“懂了,彼此心照不宣跟说出来算两回事。但凡少一分把握,你不敢赌。” “况且以小乔同学的性格,明知道尤心艺故意刺激她,她不给反应。前男友精神出轨,藏得那么浅薄,她不可能没有知觉。” “与其敲打调查,她偏不走常规路,宁肯放任事情越演越烈,同时物尽其用。” 不愧是生意人的女儿。 “你惹到麻烦了。”他直言不讳,“至少在冒充明野的事上,主动权完全捏她手上。” 她想计较,你理亏。 她不计较,你庆幸。 假设她真的有心,手里捏了证据,抛开视觉受损的表层弱势形象,人家一是话题度不低的校园风云人物,二握有粉丝数百万的网络画手账号,三家庭背景、尤其她爸能轻松压下女儿的话题,能力不容小觑。 届时金钱名利,人脉资源,不论乔鸢提出什么,陈言及其家人不得不全力满足。 否则小姑柳诗龙任职大学教授,姑父陈传铭在体制内最注重名声。两个家庭走截然不同的路线,真斗起来,难分高低。 不过考虑到陈言个人的未来势必大受影响,长辈们无法接受这一点,只能低头。 这哪里是谈恋爱,简直比象棋博弈更刺激。 “喵呜~”猫咪财神察觉香气,翘着大尾巴攀上来闻。 “闻了也白闻,你吃不了。” 点点湿润的小猫鼻子,主人冷酷抬高手,耸了耸肩代表爱莫能助。 “关键在于她想要什么,明野道歉?你赔罪?谁背责任?连你都没把握,我只见过她一回,能分析出什么?” 表哥说的基本吻合陈言所想,只是自昨天中午起,他便隐隐意识到,对方恐怕不会轻易让他过关。 假若有明确的指令,条件,要他付出什么、怎样谢罪都可以办到。 他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是,乔鸢或许会用对待明野的方式一样惩戒他。 否认从前发生的一切。 甚至直接切断关联,然后消失。 五年前,她曾问他在哪个城市生活,在哪里上学。继而拨打视频,他接起来,没两秒便被挂断。自那以后,整整一年半,她再未登录账号,不予只言片语。 那就是得罪乔鸢的下场。 参赛、搭模、做实验,乃至自学网站建设,陈言无往不利,唯独有关她的部分,他无法百分百笃定,迟钝拙劣如他是否会再一次无意惹恼她,而后再一次被抛下。 失而复得,再失。 他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处境。 卑鄙的男替身 第97节 “给我一点建议。” 他稍稍皱眉,一副受困的口吻。 要不是精神不济,真该拍照留念。 表哥:“你脑子比我好,你不需要。” 陈言:“你有恋爱经验。” “就一次,分手了少提!” “你是局外人,看得更清楚。” “我就是一个五点刚躺下、六点被你吵醒的犯困的人而已。”表哥忍无可忍,抄起肥猫往前一抛:“财神,咬他!” “喵?”圆滚滚的毛球被准准接住,两只湛蓝大眼对上人类浓黑的眸。 陈言挠了挠它下巴,像乔鸢曾经挠他。 “喵呜~” 财神愉悦眯眼,扭身往人身上蹭。 “叛徒。”表哥托脸,认命地打出第七个哈欠,声线闲散:“取决于你要哪种结果,全身而退还是——” “第二种。” 得,白问。 “那就把 握你最后的时间,像末日要来了一样,该刷的好感刷满,该献的殷勤一点都别落下。接着——” “及时跑路,拉开距离,双方冷静。” “最后多观察,多联系,有必要就去淋两场雨、跳一下江,出场小车祸断手断腿也行,总之装乖卖惨无所不用其极,随机发挥,真诚道歉,然后求和好。” 原理是小别胜新婚。 有的时候情侣气头上最容易失控,你一言我一语,越了解越扎人,脱口而出的字句化作匕首横亘,往后任谁碰一下都疼,瞟一眼心寒。倒不如给彼此一个缓冲的空间,待情绪冷却再坐下来好好聊。 再登不上台面的手段,重点在于向对方传达情感。我想你,喜欢你,需要你到没有你就会死掉的程度。言语和态度卑微一点、夸张一点无所谓,真挚就够了。 要是许多年前懂得道理,有的人也不至于为上段情感画上那样惨烈的句号。 可惜了,醒悟常常来得太迟,跟不上恋人分开的步伐。 眼下只能作为一条心得传授表弟。 建议给完,军师直挺挺往后倒下,拽下眼罩:“关门,顺便给财神喂粮,再见。” 七点,陈言带着一身晨间冷气赶往实验室。 接下来几天,乔鸢便明显感觉到有的人……似乎稍微有些过于黏糊了? 一改以往克制的风格,不分白天黑夜,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陪着,活像口香糖。 ——长腿的那种 。 注:腿特别直,而且长。 乔鸢去医院复查,问及手术,医生掂着拍片结果看了又看,点头道:“专家判断的没错,你不属于器质性失明,虽然跟心理情况挂钩,可神经方面确实也有些关联。” “上次查不出所以然,今天结合片子就挺明白,应该是神经传导轻微紊乱。” “可以考虑做一个微创减压手术,不需要包眼,到时住院观察一天就行。” 谈话时陈言立于室外,或许多多少少能听见一些,他并未多问。 手术定在一周后,乔鸢提前请了假。 那之后,不太确定陈师哥打什么主意,奋力表现争取缓刑?弥补谎言?总归事无巨细。每天端茶倒水,洗果削皮,凡事亲力亲为,就差抱着人去上厕所。 ——这就太不见外了。 因此冷言拒绝,挑剔的乔病人暂时只接受帮忙洗澡、吹头发、抹身体乳等项目。 谁让她头发多,吹起来确实费事。 手术前一天下午,林苗苗来探望时,两天不见的好朋友正悠闲安适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享受独家按摩,吃着剥好的葡萄,‘听’老师推荐的某英文原版无字幕时尚电影。 表情十分放松,气色也相当红润,相当健康,相当好。 “苗苗来了。”乔鸢闻声手肘推一下人,“家里还有苹果么?” 林苗苗喜欢吃苹果。 “不用麻烦,呃……谢谢。”余光瞄着陈师哥径直走进厨房,林苗苗换上拖鞋,视线飞扫一尘不染的地板,整齐排列零食的茶几,以及厨台上大包小包堆放的食材。 “他好紧张。” 确定当事人仍在找苹果,林苗苗紧挨朋友,压低声音悄悄问:“他跟你坦白了吗?有没有代替的事啊?没提酒店?” “没说,也没问。” 葡萄咬出汁水,溅湿唇瓣。 好吧,林苗苗收回上一句话。 她不懂。明摆着就快露馅了,怎么能这么镇定呢?难道已经想好让人无法不原谅的理由?又或者,实际上是和明野一样不走心的渣男,打算占够便宜就跑? 聪明人的脑子令人不解。 事实上,乔鸢也在等。 一直等到次日上午,手术即将开始。 “明野。” 她偏头问:“你没什么话想说?” 有。 护士来往,推床滑轮飞滚,好似几位急症患者和交通事故受害人同时入院,病房外此起彼伏的呼痛、叫喊、哭泣声。 “怕吗?” 陈言站她身前,俯身凝眼,手掌贴耳,稍稍掩去一些杂响:“以前有没有做过手术?” “没有,不怕。”乔鸢再次询问。 “这就是你想说的全部?” 他视线滚烫,指腹倒很温柔,碰了碰她耳后的皮肤:“其他的,等你出来再说。” “乔女士,准备好了没,到你了。” 护士叩门。 “行。”乔鸢松开手,“出来再说。” 陈言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随后松开。 眼睑注入药水,手术只须局部麻醉。 换言之,乔鸢全程清醒,身边每一个人发出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皆清晰可闻。只视线模糊,意识止不住地走神。 明野、尤心艺,苗苗,陈言;游离、背叛、谅解、吸引,生病的小半年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可归拢起来,她的人生又好像并未发生任何重大的改变。 一个朋友失去了,会有另一个。 一个男朋友决裂了,也会有另一个。 生活中的所有要素好比四季般转换,有时使人疼痛,级别远比尖针挑破脓包严重,几乎产生难以撑下去的错觉。 然而如阿婆所言,人是一种顽强的动物,只要每天照常吃饭、睡觉,多做劳动,再沉重的命运终究化作抽象概念,抵不过真切的米饭和树叶植物的气息。 手术在漫想中结束,很快,她被推出手术室,试探性睁开眼睛—— 太亮了。 下意识躲闪,瞳孔瑟缩。 “把灯关了。”医生对她说,“再试一次。” 视网膜中光斑消隐,乔鸢再一次松动眼皮,漆黑的眼球渐渐暴露于空气中,缓慢而酸胀地左右移动、转动。犹如初生的婴儿。 雪白的墙壁、被子。 她望见,自己的手掌健全纤长,骨节微微隆起。 翻过一面,手心像一座丛林,布满细小的枝蔓延展,其中交织最鲜明鲜艳的一条,即所谓生命线同事业线重合,贯穿横面。 妈妈说,代表她个性坚毅,未来事业有成。 一名医生,两位护士,胸前佩戴工作牌;原来医院常用的手推车有三层,清洁湿巾、消毒水,最底下瓶瓶罐罐挤挤挨挨,色彩及文字竞相跳入视界。 一切不再模糊暧昧,世界向她徐徐展开。 “效果不错,术后一周尽量戴墨镜,避免光源刺激;忌口不多说了,眼药水一天三次,一次一滴……” 嘱咐完注意事项,医疗人员成群离去。 病房内仅剩下两个人,乔鸢视线停留好久,笑了一声:“原来你长这样。” “怎么说得跟没见过一样,我们可是室友!” “太久了,都记不清了。” “没事,以后忘不掉。”林苗苗咧嘴笑,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有些酸意。 “对了。”不等乔鸢问,她交代道:“你出来前大约十几分钟吧,学长接到一个电话,很着急的样子就先走了。让我手术结束给他发消息,可他手机好像关掉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准备给你一个惊喜,才特意找借口提前离开,回去布置房子顺便斟酌台词,打算办一场走心的庆祝外加道歉会……” 苗苗边收拾东西边发挥想象力。 乔鸢:“那是明野爱做的事。他不会。” 比起盛大的形式主义,陈言估计更倾向于实用派。 “说不定呢……” 林苗苗同学不肯轻易放弃。 卑鄙的男替身 第98节 “回去就知道了。” 乔鸢戴上墨镜。 两人在外头吃完饭,回到住处,房子里黑漆漆的,开灯不见气球礼花,陈言常穿的黑色大码拖鞋摆放鞋柜里,乃至厨房食材都没动。 所有迹象表明,他压根没回来过。 不应该啊…… 临阵脱逃?金蝉脱壳?林苗苗不明所以:“不至于吧。” 外套披椅子上,乔鸢去厨房洗干净手,恰好手机振动。她拿起来一看,陈言发来的微信:【手术结束了吗?感觉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给你们点外卖? 】 【抱歉,这边突发急事,可能需要过几天再回南港。】 “啊?他都不在南港了?” 真的假的,有可信度吗? 林苗苗无从判断,目光投向好友:“元元,你觉得……” 指节敲了敲屏幕,看着一行行端正的方体字,乔鸢实在觉得好笑,便嗤笑一声。 “危机到头才跑路不是他的风格,所以要么真有急事,要么——” “?” “有人替他出了一条蠢招。” 第64章 不论哪种原因,乔鸢以静制动。 一连十多天,收到对方发来的讯息,日常早晚安,汇报大致行程。定时提醒吃饭、吃药、锁门,活像尽职尽责的打卡机器兼生活助理。她一律可有可无地回复。 至于归期: 【可能还要几天。】 【订了周末的机票。】 【……抱歉,得改票了。】 一再拖延。 乔鸢握着手机挑眉,非但不怪罪,反而超好心地帮找理由:【走得那么匆忙,是学校安排的实习岗位下来了?工作要紧,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一个人也没关系,你慢慢来,优先处理那边的事。】 【不用急着回来。】 句末附带表情包:【熊熊微笑.jpg】 陈言直到很晚才回了一个字:【好。】 视觉恢复后,乔鸢一下子忙碌起来。 学校方面有十几节缝纫工艺课待补;画集出版由刘助理全权负责对接,可他毕竟是外行,关乎尺寸、纸张、色彩校对、装帧方式乃至周边文创,太多细节须她本人斟酌。 更别提新学期进行中的‘牛仔改造’专题。 “什么?老师要你自己用针线手缝图案?” 正旁听通话的洪丽大为吃惊,探头打量:“这哪里是学设计,分明是刺绣呀。不能用机器吗?多省力。” “不能。”乔鸢搬nina的原话,翻译版:“机器绣花的确精美,但太完美了,显得匠气。她们想要的就是手缝的灵动质朴感。” 不清楚其他国家怎样,总之英国合作院校审美即是如此,比起规整死板的图文排版,更青睐随性生动、别具一格的风格。 譬如创意绘画课,对比有基础的艺术生与纯白纸,后者可以自由发挥,前者去时常被要求以左手作话、闭眼画等方式,尽可能抛开以往功底,跳脱出系统规则。 “那也不能让你手缝呀,这要缝多久?” 妈妈不懂服设,只心疼女儿。 得知女儿把一条牛仔裤拆解重构成背带裙,外教希望整件衣服的背面充满印花。而她昨晚通宵,才勉强完成背带部分。 洪丽:!! 不免狠狠叹气。 “早就听说国外大学不一样,没想到这么辛苦啊。” “巧了。”乔鸢一面视频通话一面不抬头地赶工,“上周我们班就有同学听楼下大一班主任接到家长电话,问我们到底是不是正规学校,哪有大学每天让小孩熬夜做作业的,比高三都夸张。” “熬夜是不好,伤身体的。”洪丽忧心忡忡,“实在不行,出点钱找人代工吧,或者寄回来——”妈妈帮你弄。 不让她把话说完,乔童安推了推:“妈,厨房锅开了。” “哎呀我的鸽子汤!” 妈妈花容失色,急火火起身。 镜头偏转,映出姐姐的脸,仍旧憔悴病白,面上盈笑:“妈睡眠差,估计提出来你也不会答应。花钱外包有点太招摇了,容易让人捉错处。” “单你一个没日没夜地缝下去也不是办法,朋友抽不出空,嗯……” 沉吟几秒,乔童安提出好主意:“不如让男朋友代劳?” 乔鸢:“你指上一个,还是?” “都行,人尽其用嘛。毕竟我们家里不缺钱,让他们多出些力应该不算过分吧?”姐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乔鸢微怔,不禁抬头比出大拇指:“姐,你比我更资本家,确实适合做生意。以后创办个人品牌的第一笔投资就靠你了。” “怎么,又不做推拿大师了?” 乔童安扑哧地笑,再度提起陈言:“已经半个月了吧?风筝放太久会断线飞走,某人不打算做点什么?” “有必要吗?”乔鸢安然靠坐沙发上,说得笃定:“他会回来的。” ——早晚而已,跑不了。 挂断视频,伸了个懒腰,去洗澡。 赤身经过镜子前,乔鸢忽地止住脚步,后退,侧转。 浴巾自肩头滑落。 原本光洁透亮的镜面叫雾气掩去大半,若隐若现,照出一片后背,好似雪白的山谷。从脖颈到微微下陷的腰际,再至臀骨,一串清晰的吻痕蜿蜒静卧。 简直像刀刻上去的烙印。 象征失控、破裂的淤青与暗红色,丝丝缕缕,斑块重叠,形成她的另一条脊骨。 什么时候留下的? 没印象。 到底使了多大劲,亲多用力,居然这么久没消掉。 她伸手去碰,分明是自己的皮肤,指尖好似一刹那触碰及远在千里外的陈言。不期然一股细小的战栗攀上头皮,乔鸢极短促地闭上眼又掀开。 真是。 吻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喜欢深藏不露,同时纠缠不休。 说起来,虽然人不在,房子里到处残留着他的痕迹。 餐桌上没吃完的外卖、冰箱内保鲜的水果;鞋柜中明野经常穿的那双拖鞋不知何时被扔掉,换上陈言的尺码,灰黑色。 衣服、围巾、袜子,大约陈师哥同样受强迫症困扰,习惯按种类和颜色由浅至深排列好。被子则叠称整整齐齐的豆腐块放进最高层。 奇怪的是,枕头上好像一直留有他的气味。 乔鸢闻了又闻,放下吹风机走到阳台上一看,破案了。 新买的香氛洗衣液来自陈师哥推荐,说是家里惯用的牌子,他绝对没少用。 以至于人在的时候不明显,人一走,用那东西洗过的枕套床单、沙发坐垫乃至贴身衣物,件件成了他的延续,无时无刻不在侵略她的嗅觉。 无声点醒她,身边似乎少了一个熟悉的人。 将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按下柔洗键。 乔鸢漫不经心地设想,假如陈言没因急事离开南港,即使心虚忐忑,或被她拆穿、当面指着鼻子骂,想必也不会躲得太远。最多藏在隔壁。 隔着一堵墙,不管放什么音乐、播电影,只需把音量调大,他便听得着。偶尔咚一下,故意大叫一声,准能惊得他神色变化,立刻跑出来敲门,甚至翻阳台。 毕竟某人有前科。 相比她的恶意捉弄,陈言称得上最安静隐秘的邻居。从不大声说话、跑跳、发出任何噪音,就连家具都少得可怜,整间屋子冷冷清清。——她去过一回,极其暗沉的黑白灰主题。 让人忍不住好奇,他平时都在房间里干嘛。 吃饭、做菜、打扫、办公、洗澡,那样的陈言她见过。睡觉的样子没见过。即使晚上不做,她睡眠质量好,一般沾床就睡着。 偏偏陈言觉少,不赖床,好比永远满格的高效率运转机器,鲜少露出疲倦的模样,难怪导师喜欢。 挺有意思的。 这么想着,乔鸢双手倚栏杆,拨打电话,嘟两声后挂掉。 3、2、1,她点着屏幕默数。 屏幕登时亮起来,显示致电人:【明野2】 卧蚕稍稍鼓作月牙状,打开免提,听见沙沙的电流声。 “在忙?”她问。 “没有。”陈言答,“刚要吃饭。” 说话时,他拍同伴的肩膀,摆手示意自己临时有安排,不参与晚上的饭局了。旋即告别喧闹的背景音,转身又回到电梯。 梯厢上升,夜幕澄明靛青。 七点半了才吃晚饭啊,乔鸢偏头望向空落落的隔壁阳台:“岂不是打扰你了,不然我还是——” “不用挂。”陈言推开酒店房门,将卡插入槽中,“外卖还没到,要半小时。” ……睁眼说瞎话。 卑鄙的男替身 第99节 即使缺乏证据,乔鸢直觉他在撒谎。 “不忙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这是一个男朋友异地该有的态度么?” 她开始倒打一耙。 活生生的‘我要刁难你’写在空气里,陈言看得见,可从不觉得厌烦。况且她说男朋友,三个字怎么听都好听。 他便脱下衣服挂到钩上,顺便喊冤:“我打了很多,有人不愿意接。” “那说明我在忙,你应该挑我不忙的时候打。” “什么时间段不忙呢?” “说不准。”栏杆太矮了,站得累,乔鸢盘起手臂,声线随身体一同低下去,“ 必须把参考答案送到你手上才肯做试卷么?说明心不诚。” 又一条无中生有的指控。 陈言笑了,打开窗户:“总不能一直打,影响你上课、画稿、休息。” “但要是你愿意在空暇的时候稍微拨动一下手指,最多占用两秒,给我发一个数字或标点符号,问题就不存在了。” 透过听筒,仿佛能听见他喉咙滚动的微小动静。 “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 有道理才怪。 撒谎不眨眼的家伙,没把你拉黑已经够仁慈了,竟然还敢提要求。 为什么学计算机呢?乔鸢心下建议他,应该报名国家杂技表演艺术才对,顺杆往上爬实在有一套。 她不说话了。 陈言住19楼,酒店对面一栋居民住楼,不高,楼顶有人在收被子。 “吃完饭了?”他反问,“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叫苗苗来。” “吃了,没吃完,下次别点沙茶面,有股花生酱的味道。不喜欢。” “苗苗把电脑还我了,图书馆网速太慢,每次下软件要小半天。她想自己攒钱买一台笔记本,最近忙着兼职,没空过来。” 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屈膝,脚尖抵住护栏缝隙有一下没一下轻点。 乔鸢姿态放松,慢悠悠回答完问题,说:“你有没有发现4栋18层最左边的房间,好像永远亮着灯?白天不清楚,反正晚上不管几点钟去看,灯都开着,一直到天亮也不见关。” ——她在阳台。 看来又熬夜了。 “可能和你一样从事设计,天黑才有灵感。” 小区占地面积广,7栋与4栋遥遥相望。 想起家里没有望远镜一类的存在,陈言侧靠窗台,低声叮嘱:“别靠栏杆太近,不安全。” “我知道,又不是小孩子。” 乔鸢一边说一边后退,干脆坐到躺椅里:“你的想象力有点太受限了,谁说只有设计人才熬夜,也可能是主播,画家,作家,外网客服……” “偷窥狂?”陈好人冷不丁蹦出一句。 “……” 这就有点恐怖了。 “开玩笑的。不过保险起见,晚上睡觉还是把窗帘拉上比较好。” … 针对不知名的同小区住户职业话题,两人无所事事、思维发散地讨论了好一会儿,如有冒犯实在抱歉。 聊着聊着,陈言状似不经意一问:“怎么今天突然打电话来,是出了什么事?” 乔鸢:“你意思是,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哪敢。陈言刚要回复,随时接受查岗,有需要的话可以每天提供详细版行程并且附照说明。对他来说不算困扰,完全没有失去隐私的反感心情。 换句话说,比起时时刻刻被惦记,被追问,他更难以适应的是被放逐。 “不过今晚确实有事。” 电话另一端骤然道。 “嗯?”他收回心神,问什么事。 “你开着免提么?” “没有。” 误解成不好外传的事情,陈言说:“我身边没人。” 那就好。 乔鸢也关掉外放,拿起手机贴耳。 啪嗒,犹如划燃的火柴,地面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细长的黑柱连接灯泡,投下暖黄的光晕。 两只猫在小区鹅卵石路上追逐打滚,她不知不觉便盯着瞧了一会儿。 假如此刻陈言在南港,在隔壁…… 思绪莫名其妙跑偏。 发觉自己的视线再次游离于空旷无人的隔壁,乔鸢及时回神。 “其实,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说,今天天气不错。” 无厘头地来一句,良久,话筒里传来下一句。 “有点想你了。” “就这样,拜拜。” 通话就此切断,猫嗖一下蹿进灌木丛。 乔鸢倒回椅子里,仰头数星星。 陈言则静静站定窗前。 直到小袁和小方吃完饭、打包菜回来,敲响门扉,他才缓缓放下手机,眉眼间仍染着云朵一般轻巧、微不可查的笑意。 第65章 翌日,又在缝纫室补一下午课件视频。 每天除了针便是线,手缝累了换脚踩极其,弄得眼胀肩僵,世界都快重影了。 好在设了闹钟,卡点赶回小区。 乔鸢走出电梯没两分钟,楼道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整栋楼顿时陷入黑暗。 【紧急通知:因意外因素,原预计4月1日晚7点至10点的停电时间修改为今晚六点半至明天中午十二点。停电期间请各位业主注意住宅安全,请勿大力拍打电梯门……】 群消息频频跳动,物业慢半拍地通告,住户们怨声载道。 怪吓人的。 所幸回来的早,否则晚两分钟可能被困电梯,晚十分钟得徒步爬上十七层楼。 那么问题来了,今晚还缝牛仔裙么? 缝——劳神伤眼。 不缝——逃避虽快乐却不长久。 早知道多买几根蜡烛,乔鸢拧转钥匙,进了门。 得益于长期视力受损的经验,抬手将包挂到收纳钩上,轻车熟路地撑柜换鞋。下一步打算洗手。 手电筒功能刚打开,察觉身旁隐约低微的呼吸,她倏地扭头:“谁?!” 炫目的光扬到一半便被握住。 “是我。” 陈言的声音,“吓到你了?” 说实话,没有。 乔鸢:“你怎么回来了?” 问话间隙,手机被对方抽走,极其自然地连按三下侧键,关掉手电筒。 挺了解操作啊。 流程也够利落,搞不好脑子里排练几百回。 如是评价、猜测掠过脑际。 “物业群发了停电通知。”陈言回答。 哪有那么巧合呢?昨天打电话,今天就停电,恰好撞上愚人节。摆明是有人设的局,他想来,不得不来。 乔鸢可不承认。 “我不怕黑。” 那便换第二个理由,她爱听的那个。 “你说想我。”陈言声线低哑,将手机搁置一旁。以双手交十扣腰的姿势、自背后拥上来。 身上透着清冷的气息,乔鸢抬臂绕脖,去摸他的脸。昏暗中不得章法,一根手指勾见笔挺的鼻梁,一片指甲划刮上唇。 只有最长的那根稍微触及他垂落的眼睫与额发,收回来一股湿意。 “还洗澡了?”她尾音带笑,是哪种笑?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0节 满意,玩味,戏谑,奚落,抑或嘲笑,陈言没有多做猜测。 “你说你想我了。”他只是重申,闭眼埋进她柔顺的黑发中。与冰凉的皮肤形成反差,唇齿间不断溢出小团的热气,越过发隙,侵入她的毛孔。 ——真色*情。 分明高大、健壮、贪婪、强势、卑鄙,可又特别会撒娇。 一到关键节点就装乖扮无害,用那种‘我只是渴望你,想陪着你,贴近你。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的做派;那种平静下压抑忍耐的神情,静默的眼眸。 乔鸢偏不如他愿。 “谁说是那种想了?” “我就不能像你拖干净的地板,剥好的橘子么,而不是这个。” 戳一下他硬邦邦的腹部肌肉,乔鸢拍他的手:“松开,外面衣服还没收。” 陈言非但不动,反而抵住耳畔:“明天收。” 他不太擅长示弱,话落改成:“明天再收,不行吗?” 冷冷的话语便多几分软求。 乔鸢没再反对,毕竟眼下的他们见不 得光。 师哥和师弟的前女友,网友同前男友的室友,一段关系涉及的秘密太多。 不止白日下发虚,纵使碰见朦胧的月光,眼下旖旎或许就将化为泡沫。 因此不能往阳台走,只得往更深更幽微的卧室中移动。 房间大概经过布置,窗户锁死,帷帘紧盖。空气难以流通,衬得人情欲加倍浓烈。 “实习怎么样,有这么忙?” 女声冷不丁问。 他大概瘦了一些,即便在视线不明朗的前提下,眯起眼珠打量轮廓,她看得出来也摸得出来。 至于陈言离开的理由,他往团团圆圆的账号上留言说明: 乔鸢做手术当天,正是最近找回儿子的周少群连续多次接到匿名骚扰电话、被砸破玻璃,以及家门口收到死老鼠和恐吓信的日子。 不排除小孩恶作剧、仇敌泄愤、极个别同样丢失孩子的家长心态失衡做出不恰当行为等可能,周少群本意不想张扬,找街道派出所报案。 谁料与重阳省扯上关系,据说那边查案不顺,拐卖团伙核心人员们疑似听闻风声,提前跑路。 也就是说,抛开私人要素,周少群及其家属被犯罪团伙盯上的概率不低。 对方的眼线兴许就隐藏在各个寻亲网站、互助群内,甚至近距离接触过周少群本人。 为此,所有线上表现可疑、线下参加庆祝会的人皆须调查。 周少群和他妻子是主要经历人。陈言作为互助群资历最老的管理,高中起逐渐接受群主职务持续至今,对群内大部分人小有了解,有义务前往重阳配合调查。 之所以把地点定在重阳而非南港,警方自有考量。 好巧不巧,群里另外两名网站建设者——小袁、小方离前者都近,便联系陈言抽空碰头,争取尽快落实细节。 说不定能借此次机会搭上警局和当地政府的顺风车,但凡官方肯表态,哪怕只给一句看好,对日后拉投资、维持网站运作百利无害。 几件事叠加,陈言的确忙得抽不开身,多亏校方体谅才能暂居重阳。 不过聪明人的脑子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在运转么?不然怎么能狡诈到这种程度?不在微信解释,挑另一个聊天框坦白。 想让她先开口,他就顺水推舟地完成无言——陈言——假明野的身份跨越? 三个字,想得美。 “要是实在忙得没空吃饭睡觉,倒也不用勉强接电话,还特地为了我跑回来。” “工作重要,会影响转正吧?” “你现在在哪个公司上班?什么部门,回来前跟上级请假了么?” 她故意提问。 暗地里挖坑、准备为难人的语气,一如既往流淌着骄傲。胜券在握的气势,让人想到小狮子翘起来的尾巴。 陈言岔开话题:“还在滴眼药水吗?” “不舒服就滴,平时不用。” “身上的药膏呢,每天都有涂?” “什么药膏。” 好一会儿,乔鸢才想起来,新年第二天陈言一口气买来不少消炎祛疤的东西,叫她涂,有时候帮她涂。 她自己倒不太管,无所谓。 单纯图省事,摆出一张敷衍脸:“涂了,差不多好了。” “没说谎?” “没有。” “不相信你。” 耳垂、手臂好的快,慢的是她大腿上的疤。经年累月总和,下手时又快又狠,情绪得到缓解便扔在一旁不闻不问,逐渐演变成足以叫人骇然的惨烈。 本人丝毫不上心,只好由别人代劳。 ——今天不该穿长裙的。 等当事人后知后觉的时候似乎为时已晚。 裙角翻盖桌上,她撑着桌角,四下里什么都瞧不见,细枝末节无限放大,便能感受到他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触感异常清晰。 当它抚摸她陈年的旧伤时,好比一颗粗糙石砾紧挨着脆敏的神经一下下磨。 他慢慢屈起指节,她的腰间堆出褶皱。 陈言低下身体。 如同一只危险、庞大的怪物,钻进布料底下,依稀的水声完全无法掩盖耳腔深处沸腾的血流声。 很快,后背如拉满的弓般弯俯,意识中断几秒。 静寂的空间荡开两道沉促的呼吸。 乔鸢想起一件好玩的事。 “隔壁邻居好像搬走了。” “你见过么?一个男生,叫郑一默,也是纺织的。” 怪物一顿,不动声色,继续游刃有余,舔舐湿漉漉的粉肉。 “可惜了,他……烧菜挺好吃的。” “声音也……不错,就是没什么礼貌,嗯。” 底下动作越是张狂,她越要讲完:“你不知道吧,那人,明知道我在谈恋爱,居然还想到家里替我做饭,说什么,我高兴就好——” 陈言忽然站了起来。 由一团密集的阴影变作豁然撑开的伞,骨架匀长结实,眼睛黑压压的,于更暗的黑暗中悬立。 他俯身要亲她,她躲开。 谁要跟刚吃过那种东西的人接吻啊? 衣领不知何时扯乱了,乔鸢推着他的锁骨勾唇,似笑非笑:“反应这么大,吃醋了?” “应该要吃吗?” 他把问题抛回来,咬字低闷含糊。 爱吃不吃。 好似一条灵活的小鱼,乔鸢转身从他手心游走。他跟上去。混乱中不确定谁碰翻了什么东西,一道身影眼看要摔。 陈言动作快,伸手捞住,同时侧身。 负伤的人就成了他。 “撞到哪了?”乔鸢一通乱摸。 “床脚。” “……我说你身上。” “膝盖。” “痛么?” “还好。” 换做热恋期的明野,保准大呼小叫,委屈喊痛,然后借此提要求谋好处。 任何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如此,说白了一场博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谁都不肯吃亏太多,于是推拉扭捏,直到情分耗尽。 唯独陈言像傻瓜,他烂好心,底线低,永远扮不来弱态和眼泪。 小时候肯定过得很可怜。 好吧,看在可怜的份上,今晚姑且不揭穿他。 双手攀附肩膀,乔鸢倾身向前,两双眼睛近到睫毛交错的程度,一言不发盯着他,打量、审视将近好几分钟。 旋即低下眼睑,亲了亲他的鼻尖,又亲一亲脸。 按照距离规律,陈言侧过脸庞,下一秒被推回去。 “不亲嘴巴。” “为什么?” 不要脸。 他真好意思问。 “没有为什么,不喜欢,不好亲,不亲。”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1节 “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清亮、薄削的唇角微动,令人难以想象,从那里不疾不徐吐出来的每一个字,竟能如此汗涔涔、黏糊糊。 “你说,我的嘴唇很好吃,口感像——” 好了,够了住嘴。 脸皮相对薄一点,不对,是知廉耻的乔小熊半勒半抱搂他脖子。陈言随即把腰将她提起,让她的脚尖踩在他的鞋面上,她的重心全数压他身上。 双臂用力地仿佛要将她揉坏,指腹深深陷入软肉。 他喜欢这样抱着她,她也喜欢被抱。 于是总抱着做。 手指形同藤蔓一根一根压上后脖,锁住猎物的命脉。 陈言吻过来时,乔鸢会微微张唇,往里卧着一条鲜红湿润的舌头。 当她抚弄他的面目五官时,他亦如一头被驯化的、温顺的动物般安静接受,再偏头含住指尖。 年后,南港不再下雨。 陈言却似一只水鬼,将重阳的冬天带了回来。一刹那天潮地湿,将她一并拖入晦暗无光的湖泊中。 假如是两个人,一定窒息完蛋。 好在此刻她们都更像鱼,滑腻腻地纠缠交吻,随着暗涌流动,鼻息间升起无数气泡。 … 头发汗湿了,身上也一塌糊涂。 摸黑洗完澡,乔鸢懒洋洋地要睡,陈言不 睡。替她抹着头发,干燥的手指比拟画笔,沿眼角眉梢、下巴一遍遍描摹。 同时事无巨细,问她最近经常在干什么,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是不是又熬夜……乱七八糟什么都问,没完没了。 乔鸢嫌烦,随便抓根手指咬了一口,叫他去收衣服。 “茶几下面充电宝,我手机没电了。” “平板上有一个打印样册电子版7文件,发给叫‘出版社陈红老师’的常用邮箱联系人……” 她模模糊糊交代,陈言问还有吗。 “有。记得把地扫了,桌子擦了,碗筷洗掉,垃圾全部拿到楼下。顺便买一箱矿泉水上来,烧水壶坏了……” 眼皮也不抬,她想到什么说什么。 字里行间听得出来怨气挺大,怪不得愿意特地费事设一个陷阱,诱他跳进来。 不过不清楚为什么,她又手软了,竟然没有当场结算。 “就这些,没了?” 陈言接着问。 “没了。”她挠脸,拉被子,“你又不能帮我缝衣服,都熬好几个晚上了……” “我试试。”手肘压枕头,陈言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 亲完才问:“现在能亲嘴巴了吗?” 乔鸢一副没劲挣扎的困顿样儿:“亲都亲了,还问什么……” 或许当下便是最好的坦白时机。 指节不经意刮擦唇角时,陈言如是想道,转瞬又被埋没。 因为他始终难以确定,乔一元更喜欢的人,究竟是明野还是他。 也许两个都不喜欢。 偷来的幸福注定虚伪易碎,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无论如何,只要此刻是幸福的。 对于沙漠中干渴的人来说,即便明知另一头是海市蜃楼,比起原地倒下,他宁愿不顾一切地往那里狂奔。 但凡有一点点希望,能窥见一丝丝黎明。 “我去收衣服。”他近乎温言软语询问,“再亲一下?” “做完事再说……” 乔鸢声音越来越低,隐约听见陈言走出去的动静,楼上桌椅移动,窗外的鸟叫。 有谁的目光长久落于脸上,浓稠黏腻;谁在她的耳边低语。 “可以都喜欢么?” “至少,要都喜欢……” 语意不详,慢慢都消淡了。 再醒来是上午八点,地板,茶几,厨台,卫生间,目之所及处处整洁光亮。冰箱里又添上水果,餐桌上有早餐。 值得一提的是,她放在沙发上的牛仔背带裤以及针线盒不见了。 陈言也不见了,仅留下一张纸条,字形峭拔,笔触凌厉沉坠: 【记得吃早餐。】 【衣服按照图样缝?应该不难,拍照给你确认,没问题就做好再寄回来。】 【假期不够用,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 过了好久,乔鸢吃着早饭,瞧着纸条,终究发出一声冷笑。 了不起的陈师哥,以为在玩躲猫猫么? 大晚上跑来睡一觉,献完殷勤又溜。 真是。 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66章 “重阳到南港的距离……” 林苗苗随手一搜,不由得瞪大眼:“七小时动车,他……就为了回来呆一晚上,顺便打扫卫生?” 乔鸢:“还带走了我的作业。” “那倒是件好事。”她推眼镜,“不然好大一件衣服,你得缝到猴年狗月,缝纫机听了都要落泪。不过话说回来,陈师哥这人,怎么说呢……” 两人漫步校园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好人。” 不吸烟,不碰酒,无任何生活不良癖好,行事严谨,待人周到礼貌。爱干净,勤快,并且愿意定期捐款给流浪动物救济站,自学建设公益网站…… 条条框框,胜出明野不少。 缺点是难以揣测。 不是很懂他在想什么,师哥啊师哥,既然特地赶回来,怎么能不把事情说清楚呢? “对了,重阳那个案子……” 隐略家事,前些天乔鸢曾警醒林苗苗,最近可能有一伙犯罪团伙流窜到南港。 世人皆知除开小孩,数女大学生最容易被人贩子盯上。而她新学期铆足劲儿干兼职,经常拖到地铁快停运才匆匆到校。 有时回来的晚,宿舍关门了,又得独自走夜路去找朋友收留,危险系数太高。 “调查暂时告一段落,陈言目前主要在忙网站,没再提起具体细节。” 估计警方也不让说,免得情报外泄。 “你的市区兼职呢,辞了吗?” 乔鸢问。 嘿嘿,说起这个就来劲,林苗苗笑眯眯:“辞了!多亏nina和zoe,我昨天应聘一个线上语言教学岗位,时薪特别高!” “听说我是在校大学生,已经过了六级,日常跟外教用英语交流,面试官超满意的,夸我口语流利!要是能拿下它,元元,请你吃烧烤怎么样。” “烧烤是什么?不好意思,我一般只吃空运食材呢。” “?” 扭头撞上乔鸢看似镇定的神色,林苗苗勾她的胳膊:“你不懂了吧?烧烤,可谓我国历史悠久的特色美食!食材丰富,味道鲜美,老少皆宜,流传各地。今晚六点,我带你去,保证你吃一口着迷,吃一串忘我!” 乔鸢稳住嘴角:“真的?” “当然啦,我林苗苗怎么会说假话……” 春季漫地浮绿,两位女生肩膀相贴,说笑走进教学楼。甫上台阶,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nononono,please,stop,停!” 周六学院少人,一楼大厅随意摆放着些白板模特,定期展示来自学生们的优秀作品。 此刻,担任15届服装设计专业课的主教老师nina正神色焦灼、竭力用蹩脚的中文,试图和拖拽她胳膊的男人沟通。 发现完全讲不通!! “charlotte!rainbow!” 瞧见学生,好似救星,她松了一口气,捂着额头直说help,好歹能帮忙翻译一下。 “找保安。” 乔鸢微不可见地动唇,上前问:“你好,请问你找谁?能先放开老师吗?” 林苗苗故作稳健地掉头走。 男人身材精瘦,流里流气的锡纸烫、皮衣牛仔裤打扮,腰带银钻闪闪,挂着一串钥匙。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怎么看都不像学生。 “老师?”他转头露出一张鼠相脸,口气浮夸,“什么破老师!臭洋鬼子,你瞧这头发染的,还抽烟!被我逮个正着。”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2节 乔鸢这才留意到,他手里捏着半截烟头。 裤兜凸起的形状像折叠刀,精神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nina说是老师,实际上刚毕业没几年,至今饱受中文一二三四声读音困扰,能说的词汇仅限少数单字,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朝她做出安抚动作,乔鸢扬起微笑,顺话往下说:“大哥,她是外国人。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可惜学生没有话语权,不如你找我们院长投诉一下怎么样?” “管她哪国人,在我们中国,就要守中国的规矩!大学不是讲文明的地方吗,凭什么抽烟!”男人越说越亢奋,趾高气昂,唾沫横飞。 “你们院长在哪,叫她过来!今天我就要为民除害,好好帮你们学校正风气!” 下一刻,林苗苗、保安同班主任张 宝茵同时到场。 “干嘛,你们想干嘛,叫保安来打人啊?!”男人顿时变脸色,手抓得更紧。 保安手持电棍,张宝茵语气温和,缓慢靠近:“是这样的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我提,我帮您反馈给院长。” “或者我们换一个地方细说,我的办公室就在楼上,您渴了吧?上去坐一坐好吗?” 一面说,一面背后摆手,示意学生们赶紧离开。 面临危险,教师保护学生属于条件反射,林苗苗却不敢走,万一真的出事…… 局面本就混乱,楼外冒出一阵欢声笑语。 张宝茵来不及阻拦,男人竟放开手,直冲冲朝着来人去,嘴上叫的亲昵:“小艺!你怎么才来,平时是不是没好好读书,我找你老半天了!!” “小艺……?” 有人犹疑,有人诧异。 乔鸢偏眼瞥见尤心艺。 尤大小姐有闲有钱,几乎每周末请客。受邀者不固定,不变的是她众星捧月的排场,一伙人往市区吃饭购物,再提大包小袋、浩浩荡荡返校。 招摇,羡慕,吵闹,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是她的常规行程。 不料迎面撞上这场景。 nina吃疼抱臂,张宝茵恍然大悟:“你是……尤心艺的家长?” “废话,瞧不出来么,我是她舅舅!” “是吧,小艺?” 男人抠一下下巴,大咧咧凑上去预备搂肩的架势。 女生们下意识拉尤心艺后退一步。 还是那句话,他气质太差,谈吐粗俗,不论怎么看,都没法跟一身名牌骄矜傲气的尤心艺搭上关系。 男人立即火大:“你们几个意思!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我们家小艺是来学知识的,瞅你们把她带成什么样了?” “染头发!打耳洞!天天跑去酒吧玩,现在连舅舅都不认!校长呢,滚出来,我今天非得告他,告到教育——” “孙洋!” 一如乔鸢所想,大概受到的冲击太大,尤心艺至此才反应过来,扯下单鞋便往男人脸上砸:“狗孙子吃熊胆了,谁让你来的!想死是吧,我成全你!!” “干嘛啊,尤心艺!” 孙洋被打得吱哇乱叫,抬臂捂眼,又慌忙弯腰去掩下身,指缝间流出粗哑的叫嚣:“我就是你舅,你二舅,再动手试试?小心我告诉我姐,我姐告诉你爸!” 紧接着,第三位重要人物登场。 “艺艺!有话好好说,你、你别对长辈动手好不好?老师同学都看着呢。” 人未至,声先到。 一阵香风掠经大门,面貌姣好的年轻女人妆容素淡,口吻哀切,现身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就连耳侧婉垂至脖的发丝都恰到好处,衬得她楚楚可人。 排得一出好戏。 乔鸢垂眼,保安和老师统统被推开。 尤心艺脚踩孙洋脸上,回头讥笑:“终于舍得露脸了,孙芙,你嘴里哪门子亲戚?” “该不会,指的是见钱眼开、上赶着破坏别人家庭的贱小三的农村弟吧?” “你不但下贱,还蠢,天天巴着我爸的狗腿赔笑摇尾巴,好不容易弄到点钱,转头贴给这种货色。可不可笑啊?千方百计从男人身上掏着的,又塞另一个男人兜里!” “叫你银行都是同情你,揣着个杂种,跑这儿演起来了。” 孙芙:“……” 畜生!肆无忌惮的小畜生,迟早撕了你那张破嘴! 狠戾一闪即逝,孕妇双手环肚,低声呐呐:“艺艺,他也是你弟弟呀……” “他也配!”要不是打孕妇容易坐牢,尤心艺早就下手了。 她捡起鞋子往脚上套,最后一次警告:“给你两分钟带你弟滚!” “别再来南港,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搞得你弟不能人道,你杂种流掉,到时候再哭就来不及了,顶多买棺材!” “放心,我出钱,保准给他买最好的骨、灰、盒。” 字字诛心,语意歹毒,说完打算上楼,没空陪贱种姐弟俩闹腾。 孙芙却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右手发着抖伸进布包,泪水润湿眼眶:“艺艺,怎么样都好,可你不该这样诅咒自己的亲弟弟,你爸爸听到该有多伤心啊?!” “况且你一口一个第三者,诬陷我,辱骂我,可你自己呢?” “你为什么也要做破坏别人感情的……小三啊。” 尾音骤轻,一抹隐秘的笑容跃上眉梢。 “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都不相信,你怎么会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呢。”她哭着,拿出证物,手腕一翻一抖,漫天彩照纷扬。 这下麻烦了…… 在瞧见东西的第一眼,林苗苗便想闭上眼,不忍直视。 尤心艺猛地扭头,不可置信瞪向乔鸢。 两双眼被凌厉的线条切割数片,于空隙中相撞。 身后照片落地,好比捕蝇帖般顿时吸走所有眼球。 镜头涉及的场景很多,火锅店、美甲店、网吧、电影院……一看就是偷拍角度,但架不住像素清晰,色彩鲜艳。 每张照片的主角皆为尤心艺和一名男生,两人距离或远或近,有时搭肩搂腰像情侣,有时甩脸低头更接近于跟班。 问题是。 “你们觉不觉得那男的,有点像……班长的男朋友啊?” 一句话引爆氛围。 众人不约而同侧头,表情惊疑不定。 第67章 “你们班长的男朋友?” 循目光捉住正主,孙芙亲切来握她的手:“这位同学,实在不好意思,发生这种事,男女都有错,你一定是最无辜的。哎。” “我也是放心不下才来的学校,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呀?我们家艺艺虽然有点叛逆,不懂事,可最讨厌第三者,怎么会……” 欲言又止,她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眼尾悠长折扬。 越过那双眼睛,乔鸢对视尤心艺。 后者一动不动,卷发因拉扯打斗而凌乱,眼线膏晕染下眼睑。 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定定望着她。 ——你背叛我。 ——说好不讲出去,为什么出尔反尔? ——就这么恨我吗,乔一元? ——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震惊,愤恨,怨怼,或许掺杂着些别的什么,乔鸢在她的眼底解读到太多东西。 当一头被当众剥开皮、剖出器官,而后慌不择路的刺猬。如此狼狈偏激的尤心艺,两年前乔鸢见过一次,眼下是第二次。 她抽出手臂,言简意赅:“你们好像误会了,被拍的人是我前男友,明野。我和他去年11月分手,后面他可能来纺织一两次,都是为了找别人,和我没关系。” “至于你们经常在缝纫室见到的,是我的新男朋友。他们长得有点像,不过仔细看五官、发型,尤其穿衣风格相差很大。” 当事人发言,条理清晰,可信度极高。 听了这番话再去打量照片,对比回忆,确实哦,叫明野的家伙明显走潮男路线,穿卫衣,戴银饰。另一位肩膀偏宽,眉目轮廓更深,基本大衣风衣、冲锋衣打扮,手腕上最多扣一只表,样式格外简约。 该死!故事不按剧本发展,孙芙眼皮频跳,不肯松手:“这么说,你们刚分手,艺艺就和那个叫明野的男孩子谈上了?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巧……” 她咬死了时间线,盘算摆在明面下,要将继女钉上公示板。 “——咳咳。”短短十分钟接收的信息量巨大,nina一知半解状况外,张宝茵回神,试图主持局面:“孙小姐是吧?” 既然是后妈,称呼为心艺妈妈就太不礼貌了。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方便你们处理家庭纠纷。所以不管有什么恩怨,请你们——” 话语戛然而止,变故陡生。 不知何时松开紧咬的下唇,尤心艺闷声不响,一把冲过去抓住孙芙头发。 “啊啊——” 孙芙立时惨叫。 “杀人啦,快拦她啊,我姐肚子里有孙尤两家的宝贝!懂不懂什么叫三代单传,出事你们赔得起吗?都坐牢!一个都跑不掉!” 孙洋原地爬跳起来,一同跟着大吼。 “姓尤的,你他嘛的有本事别收手啊?儿子没了看你爸抽不死你!”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3节 “艺艺,我错了,是阿姨错了……” “amy!amy!听老师的,咱们松手!” “心艺你别冲动,待会儿弄出人命啦。” “什么情况,要报警吗??” 一时间喧嚣震天,分不清谁的声音,谁的肢体;谁劝阻, 谁拱火,谁识破了心机假装拉架实则放水,又是谁怨恨已久借机出黑手,趁不注意偷偷扭拧女生的大腿肉。 “尤心艺,你住手——!”洪声震天,最后一位主角满头冷汗,粉墨登场。 仗着满体横肉,尤爸上前粗暴地撞开众人,将女儿一推。 两只眼睛紧紧粘贴凸起的孕肚上,他揽着娇弱无助的妻子好一阵查看慰问,二话不说,给刚起身的女儿扇上一记巴掌。 “啪——” 那双手曾经为她掖被子,卷裤腿,改作业,无比亲昵地牵着亲妈和她过马路。 斑马线一横一横,白得晃眼,好似受不得丁点污染。 哪怕午夜梦回,尤心艺恒久记得,猫瞳般滚圆的绿灯跳烁时,妈妈说了些什么,她爸仰头大笑。 那是冬天,男人容易出汗的手心,炸开的眼角皱纹,宛若树纹印刻她的身上,成了挥之不去的诅咒。 她无法忘记,以至于总是忘记,一个男人死了原配,娶了情人,就相当于把自己、把家庭以往一切美好的记忆全杀死一回。 如今站在她眼前的,不过是顶着旧名字旧皮囊的脏鬼。他与别人狼狈为奸,他最忘恩负义,应该被车撞死才对。 “啪!” 又一巴掌。 “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人怒火中烧,用上恨铁不成钢的声调:“我就是打你打少了,才惯得你没大没小,什么坏事破事都干得出来!” “什么事啊?你说具体点呗。” 带着鲜红的掌印,五脏六腑一阵翻涌。 尤心艺不解歪头:“有你在前妻葬礼上跟小三眉来眼去坏吗?比你老婆躺在手术室,医生下病危通知书,你在楼底下陪她车震更恶心?” 响亮的啪啪声打破空气,换她哈哈笑着拍手。 “有时候我都觉得奇怪,就你俩奸i夫淫i妇怎么敢要小孩啊?不怕我妈转世投胎,堵死她的产道,掰光你的银行卡吗?有几个臭钱,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没错我坦白,我有错。错就错在我就是大畜生的女儿,一个小畜生。” “做小三怎么了,保不准明天心情好,我把你俩掐死,剖腹取子。心情不好,我放火把家烧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平扯唇角,她面上扬起大大的笑弧。 “报警啊,把我关起来,或者说我有精神病。你敢吗?要不要试试?” “但凡你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最多一天时间,不会超过两天,我亲舅舅立刻从国外飞回来赏你们一人一间单人病房!” “……” 寂静持续半晌。 女儿张狂,看客慌张。 而尤心艺她爸,脸色阴沉得好似能拧出一滩墨,脑门青筋快钻破皮肤捅出来了。很显然,他正处于忍耐极限。 幸好事情发生在学校,否则简直难以想象,光amy这张嘴巴这脾气,在其他地方发作该如何收场…… “好了,大家热闹看够了,上楼吧。” 教训完学生,张宝茵目光转向荒唐的一家子,姿态十分威严:“你们该骂的骂了,该打的也打了。虽然是家事,但起因是孙先生无缘无故骚扰我们的主课老师。” “况且amy是我的学生,在校期间,我有义务对她负责。我办公室在三楼。” “尤先生您怎么说?” “谁骚扰她了,你长没长眼,我——” 孙洋不服,奈何姐姐、姐夫、破老师三方横来利眼,他悻悻吞声。 “那就打扰你了,老师。”尤爸迅速收起怒容,胖墩墩的身形搭配慈眉善目天然和气的脸,情绪转化快得叫人吃惊。 某种程度而言,父女俩都不是好相处的类型啊。 同学们面面相觑,鹌鹑似的往电梯涌。 “amy。”张宝茵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你同意吗?和我们一起上去谈谈?” 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能改变什么。尤心艺眼睛发红,咬了咬牙:“我要乔鸢陪我一起去!” “我拒绝。” 乔鸢几乎秒答。 搞不清同伴学生间又有什么额外纠纷,张宝茵叹一口气,不容置喙:“就这样吧,你们自己家的事没必要扯上别人。” “amy、尤先生、孙先生、孙小姐,麻烦你们都跟我来。” … 班主任带着一家人乘另一部电梯上去了。 教室内,众人议论不休。 “我的天呐,做梦都没想到,她是这个画风……” “生活果然比小说更狗血。” “怎么说,整合版信息就是:amy妈妈去世前,她爸就出轨了。上学期末后妈查出怀孕,amy回家吵得天翻地覆不让生,后妈怀恨在心,搞了刚才那一出报复?” “另外,那个叫什么野的,先跟班长谈,谈完分手,又跟amy谈。” “已知amy和班长以前闹掰,班长去年十一月初车祸致盲,当时有几次确实是明野吧?往系里送水果奶茶,拜托我们们多照顾一下班长……” 好乱啊。 明野到底来找谁? 明明经常有男生陪着班长,到底哪部分是前任,从哪里开始换成新男朋友? 总觉得时间线怪怪的,偏当事人一口咬定没出轨…… 百思不得其解,大伙儿不禁悄悄转头关注后方。 乱哄哄的一场闹剧落幕,不清楚乔鸢怎么想的,居然能丝毫不受影响。 照常拿出平板,播放课件视频,一板一眼按要求裁布、缝线。 廖雨婷——即乔鸢的室友之一,尤心艺上学期最常请客的女生之一,暗自纠结了一会儿,总算决定出头。 “其实,我一直觉得amy那人不太行。” 知情人开口,再次点燃八卦的篝火。 火焰熊熊燃烧,被注视的感觉非常好,廖雨婷流畅地道出所想:“她性格太炸了,动不动摔东西、砸手机,有一次在超市我就说了一句话惹她不开心,你敢信?” “差点把货架推倒。经理要赔偿,她态度特狂,说自己有的是钱……” “感觉她有狂躁症吧。” “而且,有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 一个人讲坏话总有些不安,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要再拉一个人。 “莉莉,班长,没人跟你说吧?尤心艺经常背后骂你,我觉得她就是嫉妒你漂亮,性格好,有设计天赋。” “上学期你不是拿专业第一么?她特地拉我一起去找班主任问为什么,凭什么。班主任仔细讲解了你和那谁服装好的部分,叫她向你学习,认真思考,你猜她说什么?” 乔鸢不接腔,缝纫针哒哒哒走线。 那谁——林苗苗揉揉耳朵,也就装聋。 气氛冷下一瞬,廖雨婷自问自答。 “她说,感觉你平时也没多认真啊,有空宁愿跑去约会谈恋爱,动不动请假缺课,甚至为了跟男朋友相处,搬到外面住。” “啧,很过分吧?” “……确实有点。” “不太理解,她确实好在意班长。” 同学们纷纷响应。 教师后方,乔鸢自顾自换线穿针,颇为突兀地想到,电影有三幕论的说法。 第一幕1-30页,负责建立故事背景,引出主要人物及核心矛盾;第二幕30-90页,发生冲突,不断冲突,逼迫主人公做出角色。第三幕,主角明确自我,实现梦想。 落实当下,一楼nina和孙洋算开端,角色一一上场,旋即发生对抗。 尤心艺一个人与孙洋对抗,与孙芙对抗,再与亲生父亲当众对抗。 下一个轮到廖雨婷。 大门咣地踹开,木板撞击白墙重重反弹。 不夸张的说,廖雨婷整个人化作弹簧,立即从椅子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心艺,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狗都懂认主,喂你嘴里就当扔进化粪池。” 尤心艺脸色很差,刺人一贯在行。 “行了,懒得听你狡辩,什么美容卡健身卡会员卡都交出来。你身上这件外套,玫瑰金手 链也是我送的吧?都交出来,别想着耍赖,我有付款记录,你没赠送凭证。” “最关键的是,我有钱请名律师,你不照办就等着吃官司。” “心艺……” 事实上,廖雨婷也想不出狡辩的词,只是厌烦她跋扈的做派,把人当佣人似的呼来唤去罢了。说闲话被本人抓包算她倒霉,面无表情扔下东西就走。 零零散散的物件堆放桌上,累计金额不止小几万。 “谁喜欢谁拿,反正我用不上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4节 人生最不在意金钱,尤心艺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后排。 浅的一层影子盖落下来,像网,从乔鸢的手肘延伸手腕,逐渐将她完全吞没。 “我要转学了,去国外。因为我爸不肯再给生活费,舅舅让我去找他。” “下周就走。”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莫名其妙跑来一番输出,声音疲惫而泄气。 本以为乔鸢不会理她,她每次都没理。今天却像例外,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所有好的、糟糕的事赶一起发生。 “你想听什么?” 挪开脚,乔鸢停止使用缝纫机,抬头直视她:“我该说什么?以什么样的身份?” 真奇妙,她们原来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对话。 浓烈的酸意冲击鼻腔眼眶,根本不在乎教室有多少人,她们会有怎样的表情。 尤心艺苦涩地扭动唇角,忍着眼泪问:“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我只是说实话。” “撒谎。”她其实知道答案。 “你真的很喜欢那家伙是吧,要让我们掉下水,他也没好处。我和明野无所谓,你舍不得他被别人说——” 乘虚而入,见色起意。一旦明野出轨落为现实,代替他约会的陈言便是同谋。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我有。” 尤心艺打断:“我有一个问题,已经想问很久了。” “去年夏天,我发微信提绝交,你什么心情?” 有关尤心艺和乔鸢的友谊,能追溯到2015年的夏天。 那一年,前者因母亲去世,未能到校报道。后者身为班长,有义务了解每位同学的大致情况,因而打电话,加好友。 第一次。 “多管闲事。” 尤心艺冷冷回应,挂断电话。 第二次。 【我认识你么?演圣母上瘾是吧,有本事你过来呗,站我面前说,少在网上装x,管屁用。呵呵。】上一秒通过申请,言辞尖锐,甩出地址,下秒拉黑。 余下乔鸢微微皱眉,盯着屏幕上鲜红的感叹号发怔。 【你的消息发送失败。】 【请先添加该用户为好友。】 后来她方知晓,尤心艺与父母感情极好。那时的她,既痛苦妈妈的骤然离世,也惊悸于生父早就出轨的真相中,状态无限接近应激动物,具有强烈的自我保卫本能。 而乔鸢来到全新的环境,正极力模仿姐姐应有的模样,积极参与典礼,主动竞选班长,不惜为对方一句话订购车票,踏上异地。 她来到她的城市,在她最无助、最孤独、倍感背叛及崩塌之际。 从此她们成为朋友,形影不离。 凡认识尤心艺的人,无不知晓她全世界最要好最看重的朋友为乔鸢,她们日常腻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甚至一起参加自愿者协会做公益。 同款衣服、同款手链、鞋子、包…… 她们有无数姐妹款,比双胞胎更像双胞胎。 假设你听说过南港纺织大学的乔鸢,就不会不知悉她身边那个叫尤心艺的朋友,长相甜美,性格泼辣乖张,有钱,爱炫耀,又极强占有欲。 不允许任意同性越过自己结交乔鸢,占用乔鸢的课余时间,更不准男生约乔鸢。 即便只想要个微信,传到尤大小姐耳中,她能立刻找到宿舍楼下,甩你一叠钞票让你滚蛋。 直到那一次,尤心艺无聊复合的高中男友来南港找她。晚上七点,她发消息给乔鸢:【我在酒店,晚上不回学校了。 【好的。注意安全。】 乔鸢回:【明天上课别迟到。】 界面显示对方输入好久。 【就这样?】 【有够冷漠的。没人说过你像假人么?】 【我受够了。】 等乔鸢画完约稿再看手机时,界面蹦出信息:【就这样咯,以后别跟我讲话。】 她不确定该说什么,于是便回复:【好。】 此后,两人关系宣告破裂,除却挖苦嘲讽,她们无话可说。 时隔多月,她问她当时怀抱怎样的心情,乔鸢思索,发现自己找不到恰当的词汇。 /:. 怎么能……这么凉薄呢? 尤心艺试图从她的脸上汲取情绪,最终跌入一泓黑冷的池水。 寒气渗透骨缝,冻得她牙关打战,只得从牙缝间挤出字:“你——意外么?” “可能有一点吧。” “生气?” “有一点。” “伤心、失落?” “我不知道。”乔鸢拂起头发,轻描淡写地答复,“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尤心艺,我只习惯往前走,从不回头看。” 是啊,她了不起,她不回头。那么究竟是谁一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呢? 是什么事情让她难过呢? 尤心艺费力吞下哽咽,视线模糊,她真的不理解。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你说啊,有什么话大大方方说出来就好了,我老叫你买姐妹款你不喜欢,我爱买两种口味不同的奶茶换着喝,你觉得不卫生,不适应。” “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冲动,我说话难听,我都认。但我就是受不了你这幅嘴脸!” “永远没有表情,永远不发脾气。我是你的朋友!你在大学唯一的朋友!你了解我家所有事,可是除了你有一个姐姐,你换过名字,你爸妈不重视你,你对我说过什么?” “我说我要在外面过夜,你不拦我劝我。我说绝交,既然你也有想法,那你为什么不说?明明只要你说出来我就——” 音量不自觉放大,她再次失态失控。 反观乔鸢,仿佛听到什么好听的趣事,低头失笑一声。 该说你们不愧是能搅合到一起的人吗? “好有意思,明野似乎提过同样的问题,可你们的逻辑很奇怪。” 她以极度冷静客观的声音陈述事实。 “我不擅长表达,不喜欢过度倾诉,甚至共情力差,只能尽力模仿别人去安慰去陪伴。这点我也承认,可我是一个活人,不是木头,我当然有情绪。” “我高兴,不高兴,所谓朋友和男朋友,说得那么亲密,结果却一点都看不见么?” “完全感觉不到你们自以为是的举动给我带来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伤害别人的事?” 突发的质问,喉咙不知被什么封住了,尤心艺几度张唇,哑然无声。 笑意自眼眸中退却,乔鸢冷冷道:“一个两头占好处,一个打着让我擦亮眼睛的幌子玩擦边线。这不是都知道吗?不是明知道了还要做吗?” “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恶意中伤我,不就是想让我感到痛苦。最好哭着向你们下跪,拜托你们不要离开我。” “你们的逻辑就是这一套。” “如果不能冲着你们撕破脸皮大叫大闹,就代表我不难过,我冷血,我不懂朋友和恋爱,是怪物。而你们什么都没错,只是企图用一点点不恰当的行径帮助怪物激发情感。” “你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吗?” “一切为了我好,你用心良苦。” 如此充满嘲弄的口吻,轻慢的态度,一点都不像乔鸢了。她很少这样吧。 至少尤心艺第一次见。 好好笑,后者近乎可悲地发现,直到这一刻,纵使她正在接受声讨,被数落,仍会为她们错失的友情,那些她未曾见识的、闪闪发光的乔鸢而感到遗憾。 分明 两人的关系已然像用久了烂掉的旧抹布一样破损不堪。 倘若被对方听到,一定会嘲笑她。 她不愿意被讥讽,便急剧地喘气,大力扭头,指甲嵌入手心。 “不管怎么样。” 尤心艺嘴硬地重复。 “就算方法不对,我拿你当真朋友。” “没有人会把朋友故意砸到地上!就为了看她碎不碎。”乔鸢降下声调。 “我没有!”泪水夺眶而出,尤心艺随手抓起一只线轴高高扬起。 “起码我往地上铺了一层垫子!” 我没有直白地告诉你,明野背叛了。 也没有在发现你和陈言各执一词的谎言时选择任性打破,一切都源于那一句话。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5节 “既然无论如何你都不高兴,为什么不能让她高兴一点?” 那个她,是你,只有你。 为了让你高兴,乔一元,或许我做得不够,然而我的的确确,压制自己的习性,挑战自己的本性,没有做出更离谱的行为。 是我逼明野主动坦白认错、提分手,送给你一座道德的高台。 也是我容许陈言继续披皮伪装,陪你度过最失意最脆弱的时刻,又提醒他留意那条蠢狗,省得回头再咬你一口。 ——还有许多许多真心话,不甘的辩白,或许此生再无机会说出。 “所以要听我道谢吗?” “谢谢你,尤心艺。” “可惜我不需要你的垫子,更不需要你这种。”伤人的话语再三克制,乔鸢一顿,到底说了出来,“只会伤人的朋友。” 布条按压太久,受力太多,悄然粘在手掌上。她许是没有察觉,起身的一刹那,白坯布刺啦撕裂,石破天惊,好比一道巨雷同时劈下两人耳旁。 乔鸢动作很快,收起平板,于旁听者们吃惊怪异的目光中走到门口。 尤心艺缓缓放下线轴,头颅亦垂软下来,似斗败的蛐蛐,终于肯认输的将军。 烫咸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桌台。 “乔一元!”她叫。 “下周二的飞机,下午五点。”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你要来送我么?” 没有回复。 门默然静合,尤心艺骤然失力,栽倒在缝纫机旁,眼泪不住流淌。 门外,林苗苗轻手轻脚追出来,只见乔鸢背靠墙壁,闭着眼,似乎在平复心情。 现在,大概保持安静比较好。 强烈的地震以后往往残留余震,这很正常。林苗苗弯腰提起丢在地上的布包,拍掉灰尘,同样靠墙不作声地陪了好一会儿。 直到暮色渐沉,天空转为淤青般的青紫色。 淤青的话,一般半个月就能消掉对吧? 捕捉到教室内隐约的动响,似乎有人要出来。林苗苗方转动眼睛,俏皮地问:“烧烤,传统美食无差评,还想吃吗?” “想。”乔鸢转头朝她笑了,“可能要晚一点,先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咖啡厅。” “诶,现在要买咖啡?” “是陈言。”她答。 “是时候抓他出来了。” 第68章 又是一天好生意。 傍晚六点半,遇见咖啡厅。 盘完账,店长正慢条斯理擦拭杯具中。 叮铃,大门挂饰摆动,他不抬眼,黑发有点打卷儿,随便别两根一字夹固定。 玻璃杯,陶瓷杯,英伦范,古典风;波点的、手绘的、山形的、如易拉罐般捏不规则的杯身、渐变釉……店里每一个杯子皆是单独款,身为店长,他如数家珍。 每天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抽客人少的时间段,懒懒散散地从柔软舒适的办公室长条沙发爬起来,慢慢悠悠晃到楼下擦杯子。 “草,老板快看,有美女!” 风铃响动,代表客人进门。小朱延颈一瞅,当即兴冲冲跑到收银机前。 他是员工。 上周叫明野的离职后,店里仅剩他一个兼职生。虽然长得略丑了一点,话密一点,容易发情一点,可手脚还算勤快,懂眼色。暂时没找到中意的替补,就留着。 咖啡厅门离吧台不过几米距离,两位女生结伴来到收银机,似乎在纠结种类,没有第一时间下单。 “美女以前来过吧?我有印象。”小朱热情招呼,“今天想喝什么,美式?拿铁?特调和无咖啡因饮料有,甜品也有。” 顾客显然对特调好奇,温声细语询问:“咖啡也有特调?含酒精么,你会调?” “有哇,含不含酒精的都有!我主要收银收桌,做咖啡刚入门。” 小朱挠挠头:“不过你放心,我们有专业的咖啡师,保证味道嘎嘎好!” “店长呢?”顾客问。 “他不做咖啡么?” 声音有点熟悉,店长本人抬眸扫一眼,不确定,再扫一眼。 没错,来人正是令他那冰清玉洁的插足表弟、最近极度苦恼的昔日网友兼室友师弟前女友。乔鸢,乔一元,小乔同学。 前缀是有点长,毕竟他俩不熟。 如此判断的表哥视线微挪,瞧见员工小朱朝他挤眉弄眼:老板!把握!冲你来的! 再挪回来,正好撞上小乔同学稍稍眯起的眼仁。 “……” 人类自古以来伟大的生存直觉启动。 不妙。 肯定是表弟惹的祸。 谁能想到,罪魁祸首不在,火竟烧他身上了。 他当机立断,扯唇微笑,随后甩甩手腕,再张嘴指喉咙,表明自己今天扁桃体发炎,身体不舒服,无法为眼光绝好顾客服务。 怪了,老板什么时候发病的? 刚刚不好好的么! 小朱不懂,可小朱有眼力劲儿,屁颠屁颠接话:“没事,我找最受欢迎的咖啡师给你做!两位美女看看菜单,要哪款?” “好多种类哦。” 林苗苗毫不犹豫,选最便宜的。 “哪种口味最好?”乔鸢施施然翻过一页菜单,“你们店长最喜欢哪种?” ——草,真喜欢店长啊?美女你糊涂啊! 小朱刚要接话,美女不紧不慢,偏头与同伴说:“好像有两位店长?” 林苗苗:“隔壁南港计算机学院的吧?” 乔鸢:“是吗?” 小朱:“是啊,你们怎么知道,熟人?” “……” 店长不语,继续闷声擦杯子。 擦完一个换一个,晚饭时段店里客人少,那头三人依旧聊着。 仅洗把手的功夫,他扯布抹指,好死不死听到小乔同学问:“你说的‘橙火’就是这家么?新酒吧开业六折优惠……” “对对对,就它。”小朱聊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兴高采烈应和:“他家特调贼好喝,主要调酒的很帅,巨帅,不骗你。” 店长:“……” 不是,怎么话题跳酒吧了 什么时候的事?这对吗? 一个称职且仁义的表哥会为表弟担忧,可惜扁桃体发炎的人不能大声说话。 他表情散漫,再次拿起杯子,旋转杯身一点一点擦干净内部残留的水渍。 “说好了,明晚去试试?”指尖触碰屏幕,女生扫码付款,侧头谈笑。 “几点?就我们两个,安全吗?” “没关系,我酒量还行。” “行,那就去吧。” 两人话声渐远。 “美女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叮铃。” “妈啊,我的心脏。” 眼见美女出门,小朱一秒卸力,cos壁虎扶墙呻吟:“太漂亮了,女神级别,关键 声音也那么好听。老板我觉得我沦陷了,你懂吗,就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风铃摇摆不止,店长闻声抬头,目光越过几米距离及一扇玻璃门。 乔鸢手捧热咖啡,瞳仁浓黑,好比蛰伏已久的猎人,早有所料。 向他微微一笑,而后颔首。 “……”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特意到店里来,话里话外提及某人,明言第二天要去酒吧……好难猜哦。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6节 十分钟后,他摸出手机,传话给陈言。 时间、地点一一说明,至于其他的。 望表弟自求多福。 … 陈言接到电话时,刚好抵达重阳站。 得知消息,他查询余票,就近订酒店休息一晚,次日又买最快的车次赶回南港。 晚八点,酒吧场子未热,卡座、散台三三两两坐着客。 ‘橙火’店似其名,随处可见火焰色蜡烛摆件。室内灯光打得很暗,介于橙黄与冷调青蓝间跳转,使人面目不清。 抬手扇开烟雾,陈言在吧台找到乔鸢,以及林苗苗。 他拉低帽檐,手指碰了碰口罩,挑偏角落的位置拉开高脚椅。 距离不远不近,大致能看见乔鸢握杯的左手,尾指弯曲触桌,指骨间卡着一枚戒指。 碎钻所凝射的光辉投落杯中,像极了一条细长、虚幻却生动的银白色小鱼。 漂浮于藕荷松绿的高浓度酒液之上,随主人神情、说话的动作来去游曳。 移动眼珠,陈言又在她身前捉住一只空杯。 说明他来得不算迟。 刚喝第二杯。 “hello,要点什么?”年轻帅气的调酒师抹了发蜡,花衬衫松松垮垮,长相挺好看。 最引人瞩目的是双手,白净秀气,或许能讨乔鸢的喜欢。 ——他有点像明野。 思绪一闪即逝,快得叫人无法深思。见他不作声,男生随意耸肩:“ok,要点单叫我。” 笑起来有几分清浅的酒窝,更像了。 陈言不自觉拢眉,解开一颗扣子,皮肤触碰到流淌的爵士乐,仿佛空气也令他过敏。 室内打着空调,他穿太多,借脱冲锋衣的动作往旁边挪了一位,将衣服披盖椅背。 这下仅隔一个空座。 陈言背对乔鸢侧身而坐,眉眼间晃动光束,依稀能窥听些模糊的字眼: 异地恋、逃避、分手…… 林苗苗有在恋爱吗? 他不了解。 她们在讨论他……? 兴许只是在聊别人的事。 等了一会儿,发现两位女生毫无离开意愿,大有长谈的架势。乐队准备登台演出,陈言便取出电脑包。 他身形好看,特地装扮低调,仗不住行为奇特,在酒吧敲键盘办公。 有几个玩真心话大冒险的人打赌职业,猜小说作者、悲惨牛马、不然就是压榨员工的邪恶上司,气质特别符合。 几人或稀奇或试探地上前提问,让他们失望了,他只是研究生在读。 期间也有人找乔鸢搭讪,她只与女生碰杯,不交换联系方式。男生们悻悻而归,目光始终流连,一副回不了神的样子。 半小时后,林苗苗去洗手间,好久没回来。 余光瞥见乔鸢趴至桌上,陈言立即收起电脑,朝她走去。 “乔鸢。” 他要拍肩膀,中途被人拦住。 九点多刚是氛围开始走向热烈的节点,台上吉他、贝斯、架子鼓混着丝丝电流极为喧嚣。陈言只能望见对方嘴巴张合,听不清声,结合场所动作猜测语言。 “我认识她。”他说。音量出口便被声浪吞没。 那人不肯放手,身体往前倾出吧台,脖子垂下一根熠熠发亮的金属链条,腰腹十分细瘦,黑裤管包裹的腿亦长直。 原来又是他,那位男调酒师。 陈言辨认出面容,微妙地感到些许烦躁,反手按住调酒师不断阻扰的手臂道:“我是她男朋友!” 语气不算粗鲁,他觉得不算。 偏巧一曲末了,混乱的乐器合鸣暂且中止,歌手仰头饮水。 闹声骤停,衬得他每一个字格外清晰。 坐在附近的人们齐齐扭头,带着‘谁男朋友,谁是男朋友,有瓜吗?小的也行’神态,几双眼睛围绕俩男生打转。 场面僵滞片刻。 “哦,哦,不好意思。”调酒师尴尬失落,慌忙解释,“我以为……” 松开手,陈言没有理他,转去扶女朋友:“乔鸢,乔鸢,醒醒,我们回家。” “——等一下。” 调酒师脱口而出,直视陈言掀起来的眼,死脑子缓冲老久才跟上来。 “你单方面说了没用,得她确定。” 说着,他伸手到乔鸢面前晃:“同学,听得到么,他是不是你朋友?你认识吗?” 乔鸢抬起头,慢慢眨一下眼睛。 黄光晕染眼尾,仿佛给那张脸泼上姜汁的颜料。陈言眉毛有点浓,眼型偏狭长,表兄弟这点倒挺相似。 不过比起表哥上挑的狐狸形态,表弟眼睑更饱满,线条利落却不至于伤人。 比明野冷感许多。身体摸起来是硬的,烫的,人到混乱闪烁的场合,湿热反而侵不了他。从头到脚,始终保持冷冷的涩味。 原来长这样啊。陈言。 “认识不?” 调酒师再次确认。 乔鸢拽他衣领。陈言顺着力道往前移动半步,低下头,任她指一下锁骨,又摸一下喉咙,对陌生人点头说:“认识。” “你确定啊?” “嗯。” “好吧。”男生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工作人员愿意对顾客安全负责是好事。 乔鸢将额头抵到肩上,陈言托着她下来,同时向调酒师致歉:“不好意思,刚才比较着急。你们这里有女员工吗?” “她们两个女生一起来的,另一个戴眼镜,扎马尾,穿格子衬衫,应该在洗手间,麻烦帮我找一下。” “没事,那个胆小的女生是吧,我记得,她讲话声音特小。” “红姐!”调酒师四下眺望,喊人。 不一会儿,林苗苗半步半步挪出来,表情迷迷瞪瞪,一副标准醉酒的模样:“你是……” “明野。”陈言毫无负担地报上姓名,“你还好么,能不能自己走?” 林苗苗不说话,光点头。 乔鸢也点头,对她笑。 前者赶紧抿唇扎下脑袋,跟着两人往外走。 陈言开车来的,林同学非常直觉拉开车门往后排座钻,乔同学也要上去,但她酒品不好。 不想待会儿半路闹起来,陈言果断将人揪出来,放到副驾驶座上。 上次沾酒又亲又抱,一个不高兴就闭眼不肯看人。今晚系安全带倒很乖,歪着脑袋,两只眼睛一亮一亮,光盯着他瞧。 前排出神,后排睡觉,两位酒鬼路上都老实。 车开到学校附近,陈言按一下喇叭,手掌搭方向盘上:“苗苗,现在十点,宿舍可能刚关门,你要去看一眼还是……” “哦,到啦?”林苗苗一激灵坐起来,似乎睡一觉清醒许多:“宿管阿姨今天不在,门应该开着,我回宿舍就行。” “需要陪你到门口吗?” 车停在生活区外,走两步有保安岗,二十米食堂转弯再走上几分钟即到女生宿舍。 安全系数有保障,林苗苗检查一下手机,没丢;寝室钥匙,在。 拎起包推门:“不用,就一点路,那我先走了,元元就交给你了,还有师哥你。” 她犹豫两秒,近乎叹气。 “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我先不走。到了发条短信,要是宿舍关门你就回来上车。” 上学期去衡山,林苗苗保存过陈言的手机号码。 “嗯嗯,好的。” 很快,陈言收到信息:【1】 重新启动引擎,小区地下有固定停车位。 他下车,绕到侧面打开车门。乔鸢躺着不动,小孩似的,朝他伸出双臂:“抱我。” 陈言去牵她的手,她又变卦,推他:“算了,不要你抱。难看。背我吧。” “天黑了。”陈言低下身说,“没人看你。” “那可不一定。” 乔鸢抓着他手臂,凉乎乎地爬上来:“别小看我,我姐人气很高的。” 我姐姐长得美。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7节 我姐姐具有人格魅力。 她时常使用这类表述,为什么总是提姐姐而非自己呢? 陈言猜想,或许她认为自己当下所获得的大部分东西,皆诞生于扮演姐姐、模仿姐姐。她是乔童安的影子,乔一元则是乔童安仅存的妄想。 假使姐妹间只有一人能行走白日下,她们彼此都希望那个人可以是对方。 停车场幽冷空旷,人类再微小的言论都经放大,有如涟漪般回荡。 快到电梯口了,乔 鸢才反应过来,忽然问他:“你谁啊?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 他是谁呢? 陈言,郑一默,明野,无言。 似乎有胆量报出每一种身份,却又缺乏充足的安全感只占用其中一个。 但凡能在她身旁留下印记,他希望是每一个。 既然实话不好说。 “我是警察,专门抓喝了酒不回家的人。” 跟思维跳脱、擅长异想天开的设计师预备役待久了,逐渐他也能变得胡言乱语。 背上那位甚至能接上逻辑,有一下没一下刮着耳廓答:“怪不得。” “你滥用私权,调查我住址。” “是,没错。”陈言捉住她作乱的手,按键,动作谨慎把人放下来。 “打算报警吗?来的还是我。” 乔鸢笑了一下,走进电梯:“我要投诉你,让你罚钱。” “没得商量?” “没、有。” “你很难说话,是吗?” 说完这句话,陈言才往里走。他够高,顷刻盖去小片灯泡,显得光都黯然。 十七楼圆键亮起,乔鸢倚靠玻璃,玻璃外一张似醉非醉的脸,玻璃里面又是一张。 两双眼睛一块儿打量陈言,手指交错走到横栏底端,人也就冒到他跟前,仰起头说:“你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谁?”陈言问。 声线经布罩过滤,有几分沉闷。 “忘了,你别动,我仔细看看。” 乔鸢踮起脚,摘下他帽子,接着是用来遮掩面貌、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食指似一条灵巧的小蛇探入口罩。 陈言没有躲闪,静静站立着,挪动眼珠去看那根停下来的手指。 “能摘么?” 明明四下无人,狭小窒闷的梯厢中唯有他们两人而已。她却把声音放得好轻,说话时,焉粉的嘴唇无意触及黑色口罩,像一个吻。隔着世上最单薄的布料。 指腹轻轻摩挲边缘,上下移动。 乔鸢挑起眼皮,冲他抱怨:“哪儿买的口罩?做工太差,都磨到我的手了。” 刹那间,陈言想要反驳,被慢刀子折磨到快要崩溃的人理应是他才对。 刀刃悬架头梁上,能握住把的人始终是她。区区一层布罢了,她想挑开的到底是什么,撕破了又打算赐给他怎样的结局。 他两手空空,毫无依仗。几乎有股冲动,索性以最直白的语言一次性摊牌。 可饮酒的人不是他,他已经离开酒吧。理性如此告诫自我,不知从何而来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渐渐与心跳重合。 也许只是电梯快速上升、失重所带来的短暂眩晕感。 使他望着她,肤下咽喉滚动,挣扎般握住对方的衣角。先说了一句:“我的错。” 随后给出三个字:“可以摘。” 唇角弯弯地提起来,一旦乔鸢肯笑,就明艳得不可思议。 她摘下他的口罩,把挂绳勾到指间,不吭声地凝视他好久,实际只有几秒钟。 ——17楼到了。 电梯门徐徐展开,丢下一句‘算了,想不起来’,从冷酷刽子手变换回同伴。 乔鸢转身拉着他走。 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辨认出身份了么? 如此简单就放他过关,抑或是另一场小惩大诫的刑法,不过将死期延后? 身体失力的向前倾去,低眸便能看见自己被握住的手掌。 直到这一刻,陈言才意识到,在踏进电梯以前,他可能是有点负面情绪的。 源于那些含混的字眼,那个调酒师。 原因无从探究,然而待他终于察觉自身情绪时,镜子里的倒影并非想象中的沉冷阴鸷,本该绷直的唇线悄然化作曲线。 “……” 实在分不清,究竟神经与肢体,哪个部位率先背叛他。 即便是最狰狞的刀口,只要乔鸢的手指一碰到那里,疼痛便凭空消亡。 真是,无可救药。 他安静地想。 … 电梯门骤然闭合,立即二次开启。 乔鸢饿了,嫌外卖太慢,想吃楼下排档的炒米粉。 陈言当然要去买,周末出来吃夜宵的人多,他等了一会儿,回来时又在小区外碰见那只眼熟的三花猫。他不该逗的,另一只手里提着食物,不卫生。 可是猫向他走来,生得小小绒绒,步子从容优雅,足以匹敌国王。 它朝他软软地叫,蹭裤腿撒娇,他就没有办法。许是心情太好,不由拆开一份打包盒和一次性筷子,挑几根火腿肠喂它。 小猫闻一闻,不吃。 特别有脾气的小家伙。 也许它想要别的,考虑这一点,陈言又分别夹了两块炒鸡蛋、炒肉放到地上。 猫咪耸动鼻尖,一步步后退,跑了。 月光浅浅泼洒地上。 ——它不喜欢他给的东西。 不喜欢,才会跑掉。 很简单的道理。 可要是完全厌恶他,应该不会主动贴近才对。 逆推一下,假若他身上毫无它想要的,为什么又肯让他摸一摸碰一碰。即便不耐烦了,至多威胁性亮一下爪子与尖尖的牙齿,并未将他抓得鲜血淋漓呢? 或许是他做错了什么。 再一次受失重感影响时,陈言试图反思自我。显示屏楼层数字缓缓往上跳。 这回没有口罩,走廊寂静无声,他停在1702室门前,拿出钥匙,意外地没能打开。 代表大门被反锁了。 “元元。”他敲门。 也没人开。 电话拨不通,微信发出去前,缓慢地转了好几下圈,旋即跳出鲜红的感叹号。 血色仿佛瞬间被针管抽空,视线留意到门底下的纸条,他拾起来。 上面龙飞凤舞,有且仅有两个字。 ——【骗子】 第69章 乔鸢酒量极好,林苗苗根本没沾酒精。 第一样证据是前者具有娴熟的调酒知识,无须查询即能报出多种原料配比。 其二,有姐姐的事迹在前,犯罪团伙流窜在后,谁都不能低估乔鸢的安全意识。 又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自愿跳入陷阱。 那天夜里,声控灯亮了再熄,陈言反复敲门,无人理会。 来到阳台,上面同样附着留言: 【别过来,否则换房子。】 “……” 乔鸢挺喜欢这套房子,家具样式中规中矩,胜在质感好。地方离学校近,不必费心与舍友处关系,如同安全港湾。 她曾于此一片一片剥下自己的鳞片,等待血痕晾干,抹去,再贴上新的漂亮羽毛。 换房子会好麻烦,陈言别无选择,放弃逾界。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8节 此后挺长一段时间,他无所适从。 重阳那边不断催他过去,事关网站投资,陈言去了。 城市如流水般后退,车窗变夜景,仍然住那间酒店。他无数次于空旷的玻璃前多踱步,面无表情徘徊,一次又一次更换号码,尝试加好友、发短信,好比石头滚落黑洞。 没有任何回复,回声,回响。 夕阳西沉,脏兮兮的旧被褥遗落长竿上,对面居民楼顶再也没有人去收。 是他态度不够严肃吗? 措辞不够诚恳? 陈言低头握住手机,逐字检查,反复修改。 【可以接电话吗?】 【对不起,我错了,不是故意欺骗你……】 【你还好吗?牛仔衣我在缝,但有些地方不确定该怎么做,能不能……】 书面混着谎言,有 些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忘记真假。 他是有意的吗?无意的吗?屡次不着痕迹出手,推动明野坠下深渊,让出空位。 /:. 他是一个理应被唾弃的人吗? 源于犯错,一次都不行,就不能做一次被捡起来的人吗? 为什么? 当他低头出神时,也许表情太失控,大家笑着安慰:“别着急啊,很快就弄完了。”、“很快就能回去了。”、“回去以后再好好认错吧,没事,肯定能得到原谅。” 更甚者道:“要不是亲眼看见,你也有这么愁的时候啊!名牌大学,高考状元,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嘛,偶尔有一点曲折太正常了,别放心上。” “哪有年轻人不吃感情的苦啊,哈哈哈哈哈。” “……” 那些声音,离他很远。 有点无法理解,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他们好似什么都明确。可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他们又能确信什么?凭什么仗着年龄大一点、辈分高一点就随意调侃说笑、扔出结论呢? 生平头一次,陈言对此产生厌烦。 恭维也好,褒奖、同情也罢,绝非他想要的东西。 他沉默离桌,再次不假思索输入号码,而后,按下拨通键。 一声,两声,第五声。 电话奇迹般拨通。 陈言听见自己因缺乏睡眠而干哑的声音:“乔鸢?” “元元。”他又喊。 寂静中,近似筷子敲击大理石桌,叮的医生。 “在吃饭吗?” “叮。” “非常生我的气?” “叮。” ——她不想同他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后,陈言久久失语。 “……要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字句擅自钻出喉咙。 “你为什么道歉?” 对面传来回应。 “彻底结束不道德的行为还是,想要得到其他?” 道歉、原谅,它们是你的筹码抑或目的呢?陈言。 乔鸢挂了。 两天后,他返回南港。 乔鸢照常不接电话,不出房间。纵使陈言找去学院,标牌似的立在缝纫室外,天色从蓝转做佛青,她提包出来,只跟同学讲话,冷冷地略掉他。 如一只飞鸟掠过乏味的雕像; 鱼尾摇晃着春光嗖地穿梭海岩,没有只言片语,即便半秒停留。 陈言没法再工作。 将网站剩余工程打包出去,他向实验室延假。咖啡厅太吵,他回到住所,又太静寂。寂然中存在另一种物质,日益发酵,鼓胀他的神经。 他呆不下去,就去了一趟学校宿舍。 学校前两周陆续给到实习岗,明野、耗子、吴应鹏相继离开,316没人,一样死气沉沉,唯独卫生状况好转很多。 印象中连日弥漫不散的雾气渐渐往窗缝流出去,陈言打开窗户,扫地,拖地,将空置的床位、桌椅全部清理干净,冲完澡,一个人在不开灯的寝室里坐了好一会儿。 无良突然推门进来,怔住。 他是运气最好的一个,凭个人能力应聘到当地公司,开学就不在宿舍住,偶尔才回来取东西。 礼貌提醒陈言打招呼,他提不起兴致,垂眸烂在椅面上,反复把玩黑乎乎的蝴蝶小摆件。 姿态竟有几分颓懒。 “师哥。”无良喊一声,从他背后绕过去,拉开抽屉,拿出来一只旧挂件。 好似有所犹疑,他走到门边,回头问:“师哥,吃饭没?” 数五秒,陈言方缓慢偏转头颅,好看的脸上缺乏表情。 “十二点了。”无良敲击表盘。 “该吃午饭的时间。” … 仍旧是那家粥馆,时隔四月,走廊雪景画撤下,包厢内摆上金丝屏风。 悬顶排灯一开,与窗外绚烂的光线打重,造成一种晕船的错觉。 上回师哥请客来晚,今天换无良找辅导员处理完事情,刚坐下,忍不住抬臂挡光,视线一扭,复瞧见素白墙上一张初春图, 陈言侧对窗户,身后一副初春图,深褐色枝干延展,稀稀嫩嫩生出些花苞。 瓣片桃粉落湖,波纹弄皱了树影,往下是低饱和度的长款风衣。 同样属于木质调,人倒像滞留冬季中,肩上凝的光便近似于雪。 无良摆头,定睛细看:“师哥你,最近还好么?” “不好。” “……” 惊人的诚实。 “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应该没有。 陈言想了一下,严谨地回答:“可能有点感冒。” 人一旦病起来,果真藏不住,就连他也没得例外。无良不禁多瞟两眼,开门见山:“我和明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嗯。” 陈言放下汤匙,将手挪放膝上。 上学期末,明野生日后,两人横生矛盾,最后以无良搬离寝室为结局。后续前者曾尝试联系他几次,无果,便彻底断交。 这不是重点。 “你们的事情,我也猜到一些。”虽然明暗里责备明野许多次,直面师哥算头一回。 无良狠狠心道:“好歹做两年兄弟,我想说,明野那人本性不坏,就是太滑头,喜欢仗着一点小聪明占便宜、办混事,老觉得自己不会被逮着,没人特地跟他计较。” “可师哥你不一样。” 你理智,你冷静,无论做什么都要事先规划,电脑、手机里各种图表曲线数不胜数,整张人生履历盖满奖章,大概从未办砸过任何项目。哪怕是最不重要的那种。 所以。 他困惑太久,直言不讳:“你为什么要答应明野替他去和乔同学约会?” “明野生日那晚,你是不是进了卧室?还有,整件事情抛开破游戏,那个叫鱿鱼的女孩子,师哥你又占多少比重?” “我不理解。” “你到底是对明野有意见,还是对他女朋友有想法?” 算拷问吗? 原来在无人察觉的地带,旁观者自有思量。 “前女友。车祸那天她们就该分手了,是明野缠着不放。” 陈言语调平直地纠正。 “至于你的问题,我不想回答。” “……行吧。” 无良挪开椅子,预备走人。 卑鄙的男替身 第109节 毕竟不是正义判官,单纯听明野提的多了,见到本人,所谓莉莉由抽象落实具体,使他一再代入被劈腿的自己和亲妹。 说到底,他对他们的纠葛一知半解,充其量在故事里扮演无关紧要的炮灰甲。结局究竟怎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就算他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比起明野那小子,师哥显然更体贴、周到,更加中情于莉莉。 多讽刺啊,去岁今日,明野满口莉莉、莉莉,非她不行的样子,如今沦为丑角。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一刹那的心动又算什么,终究拦不住明野的变化。 素来冷心冷情的师哥反而违背道德,沉溺其中。 手作羊挂在包袋上晃荡,使无良忽然明确一点。 或许,明野、陈言的心皆不重要。棋盘上真正的主角另有其人,名叫乔鸢。 五指拧转把手,他停住动作。 “听说前两天,一个叫尤心艺的女生时常来男生宿舍底下。明野脚踩两条船的事已经传开了,学校里不少人议论。” “他目前不知情,早晚得承受。” “至于师哥你。” “去年12月29日,就是明野生日当天,我去过纺织大学。” “第一次警告明野,他收手了,很快再犯。我不懂你们在玩什么,没法手撕兄弟,没立场质问你,想来想去,干脆找乔同学,起码她有权力知道真相。” “那天我走得急,不小心把我妹做的小羊落下了。” “那天晚上,通过林同学的手,东西又回到我手上。我琢磨了很久,最后觉得,可能乔同学也不傻,早就发现你俩的小把戏,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没说破。” 既然如此,外人更不必掺和。 “可能她比较偏向你。” “可能她正在考虑该怎么料理你们两个,我不知道。” “总之事情演变成这样,我觉得你们最伤害的人是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实话,她想接受谁,谁就是真的男朋友。她不想原谅谁,谁就得做那个渣男。” “这次你俩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该说的话说完了。 究其原因,为什么要说这些,恐怕无良自己都摸不明白。 三方的博弈,他徘徊周转,似乎每条边都站了,似乎每个人都没沾。 就当跟大学时代告别。 “实在不行,你争取一下。”说着,他转头,原打算借陈言望一望自己即将画上句号的大 学生身份,谁知鬼使神差又坐下来。 ……争取。 他该怎么争取呢。 九岁那年,他尝试向柳教授争取过一次,随即被送到老家。 或许人都有伤痕,吃到教训便反射性逃避。 陈言没有说话,眼皮虚搭着,看起来格外疲惫。 整个人阴沉沉、雾蒙蒙,同寝一年多,无良第一次见他这样。 “你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明野说你喜欢一个女生很多年。” 事后回想,打序幕起,整条故事线的脉络无比清晰。 陈言则不擅长倾诉,除去少年时代接受心理帮助。 偏偏乔鸢不要他了,第二次被丢弃的消沉感始终无法消除,身体深处隐藏的毁灭欲更难以平息。 多种情绪交杂绞喉,一切犹如漫长的幻觉,睁开眼,有人把空气都带走了。 于是他开始头疼,眼疼,手指也疼。 表象极力平静,精神紧绷着,仿佛再被轻拨一下就要断开的线。 他不可以放任自己下坠,释放出来能好一些。 心理辅导师常那样说。 “我七岁那年,保姆请假,弟弟突然发烧。” 他微抿下唇,休止片刻,道: “我妈任大学教授,平时比较忙,让我找体温计量一下。37.5c,处于低烧范围。” 当时,刘教授在加班,无暇赶回,便叮嘱大儿子陪弟弟在家等,或者先联系爸爸。 半小时后,弟弟说难受,哭得厉害,陈言打不通电话,带他去诊所。 诊所离小区近,那会儿有流感,人多,好在医生认识兄弟俩,先给陈光开了两瓶药水,安排打点滴。 点滴打到一半,弟弟想上厕所,陈言陪他去,特意把塑料瓶捏得很高。 弟弟说他像大老鹰,一直笑。 他给弟弟系完裤袋,也想上厕所,就把吊瓶挂回铁架上,拜托隔壁老爷爷照看一下弟弟。也找医生说了,可当他从洗手间出来时,弟弟已然不见。 “那时的诊所没装监控,我爸请长假,我妈辞职,他们到处打探消息去外地找了很多年,直到我姥姥查出肿瘤晚期才肯回来。我继续住在爷爷奶奶家。”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认识乔鸢。她是一个,打字很快、很聪明,喜欢一次性发好十几条信息轰炸别人的小孩。” “那时候她才十五岁。” 今天上了什么课,有什么作业,截止周末必须完成哪些任务。 乔一元有能力将自己梳理得井井条条,她非常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为什么而高兴,什么时候又为什么而痛苦。 只是偶尔,十分偶尔的间隙,她会被浓烈的情绪所裹挟,失控地颤抖。 毕竟年纪不大。 她需要一双眼睛,想要一个监督者,当陈言回应要求时,就像,巨大的锯齿绿叶下,一只生物缓缓伸出触角,碰到另一只生物的触角,而后缠卷到一起。 所有互动仅限网络,从那以后,他倾听她的抱怨,为她整理学科资料,替她调整饮食作息,提供适时的奖励与斥责。 那样安静,长久,却隐秘。 假设领养一个青春期小孩,手把手将她带大,差不多即是如此感受。 “我了解她,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觉得哪种牌子的字笔最好用,最想要的奖励和惩罚是什么。一定比她父母了解,或许比她的姐姐更清楚。但最开始,我不是好人。” “只是想借她赎罪。” “家里有很多弟弟妹妹,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太明确,我说服不了自己,才会回复乔鸢。她少了一份关心,我多了一份关心,把我的给她,我们都能圆满。” “那时我是那样想的。” “——但是。”长期付出时间和精力比直接掏钱难多了。无良问,“不累么?” “累啊。” 陈言忽地笑了。 阴郁粘稠的东西一下子消散小半。 他低下眼去,少掉抑扬顿挫的语调渐渐软化:“专业课、课外比赛、管理论坛、帮其他走失小孩的亲属拉网订车。有的乡村、山区条件太差,可能当地警方都使不上力,而找孩子和买孩子的两个群体天然敌对。” “所以一两个外地人不敢去,一车外乡人未必就能完好出来,得再花时间找本地人,收买他打听消息,说服他做中间人,想办法带家长去见一见孩子,再保证安全离开。” “以前群没满,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进二十多人。每一个都着急,每一个都可怜,都要给我打电话,想确定我手里有什么消息,有没有跟他们家人有关的信息。” “乔鸢年纪小,表面上比他们好应对,实际是感官特别纤细敏感、需求高的类型。尤其父母无意间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她记好几天。” “没有人教她怎样去排解,她也不相信别人,就会来找我。” “周一找,周日也找,白天晚上,有时凌晨失眠坐起来,密密麻麻的消息字太多了,一条接着一条,把手机卡住。” “不过也只有她。” “会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天气好不好。” “她妈妈种的月季花开了,我这边晚上睡觉会不会听到蛙叫?” “热播的电视剧剧情好蠢,人物好烂,要我给她推荐几部值得看的励志电影。又问今晚的月亮怎么样,是不是上弦月?” “最开始我经常没法回答她,好比再老练的成年人都对付不了小孩子突然冒出来的十万为什么。她倒不会不高兴,是我,我耗费太久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好像出了一些问题。” “器官没有问题,可说不清理由,生活中有太多普通存在的东西,我看不见。” “——噔噔。” 敲门声响。 “打扰一下,你们的雪梨百合羹。”服务员端来鲜美的热汤。 对话由此中断几分钟。 那么,这段关系是什么时候断开的呢? 陈言偏头望向窗外。 美食街人声鼎沸,各处烟火浓郁,招牌挤挤挨挨。 光束打落屏风上,金丝线转绣进玻璃窗里。 高中毕业,乔鸢询问他所生活的城市在哪。 他回答:南港。 她提出见面,他婉拒一次,两次,谎称自己年纪很大,已经结婚了。 “后来她打视频,被我堂弟误接。堂弟那会儿发胖,爱吃炸肉,脸上痘痘多。她挂断就下线了,再也没有理我消息。” “可能生气我骗她。” “也可能比起说谎,更不能接受我长得丑。”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0节 陈言居然轻扬嘴角说:“她喜欢好看的男生,矮的、胖的、皮肤不好的都不要。” “脖子太短,肩膀太窄也不要。她提过,她是画手,嗅觉敏感,只能接受骨架长得漂亮匀称并且气味干净的异性。” 包藏几分宠溺,他音色低而镇定,恍惚间足以令无良产生错觉。 仿佛对方并非讲述一桩记忆那么简单,而是不知不觉,念起一封尘封的情书。 所以你才会每天晨跑,定期去健身房? 即使冬天停热水,冷澡照洗不误? 无从确认当下的陈言究竟有多少习惯仅为自我,多大一部分同乔鸢有关。活像被蛛丝缠束的茧,他的生命中交织着她。 乍然听完一段隐私,牵扯走失儿童、拐卖、两位素未谋面的学生借由网络一点点建立起关联,相互依存陪伴整整三年。 无良有太多唏嘘,太多不解。 譬如陈言从何时产生那方面想法。 既然彼此有好感,为什么不答应见面? 答案出乎意料的简单。 “假如我们处于同一阶段就可以,可那时她未成年,我是成年人。” 成年人意味着需要为言行负责。 他是乔一元的监督者,更要替她考量。 眼下重审颇有些自以为是的基调,无论如何,他已付出代价。 不过,陈言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去年冬日清晨,当他匆匆赶往医院,拨开浓雾,跳入海浪,在漩涡中心碰见她时。 那些自以为沉淀 无终的情感,倏然化作一串串铃铛于心脏处无声地震颤。 失而复得,可谓成人世界最美好的童话。 然而换一个角度,向来独来独往、不在乎娱乐消遣的师哥,原来也会感到孤独寂寞么……?不清楚该说什么,无良大脑乱糟糟,总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才好。 作为倾听者的回应。 奈何想了又想,他词穷,最终吐出的仍是那一句:“不然你争取一下。” 这样说算对明野的背叛吗?算吧。 算了,无良瘫仰身体,像说给陈言,似劝服自己般低喃:“不管怎么样,决策权在乔鸢手上……” 如何审判裁决,是她的自由。 陈言的想法从未改变。 如果明野可以,那个人。 更应该是他。 第70章 离开粥店,陈言改给林苗苗发短信。 【可以告诉我,她在哪吗?】 林苗苗:【不好意思,师哥。】 她是乔鸢的朋友,站在乔鸢那边,合情合理。 陈言问:【假如征得她同意呢?】 言下之意,不需要自作主张,纠结为难,他仅希望她能帮忙传话。 拖了那么久,终于肯摊牌了么? 乔鸢点头。 十分钟后,他收到回信:【晚上七点,我们去吃炒米粉。】 … 六点半,陈言提早来到排挡,她们已经在吃了。 晚间店铺挤攘,后厨铁锅银铲热火朝天。前厅塞得满满当当,两个女生落座夹角面积最小方桌,没有多余的椅子。 周遭有限的空间连走动都极为困难,自然容不下他人介入。 桌上两碗炒米粉,一碗西红柿蛋汤,鲜亮的配色上洒葱。 终于又见面了。 “乔鸢。” 好似跨越崇山峻岭才能抵达此处。 陈言站定她身旁问:“能谈谈吗?” “我在吃饭。” 对方回答。 “等你吃完。” “没时间。” “五分钟就好。” “今晚没空。” “我猜明天也没空?” “没错,你说得对。”筷子悬停,乔鸢抬头睨他,“我本来就很忙,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为了等你传唤才来南港的。你想聊就聊,你要聊就必须马上聊?” 陈言,怎么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呢? “而且你现在打算用哪个身份、哪个名字跟我提要求,你自己弄清楚了?” 氛围一刹那变化,林苗苗默默挠脸,其实不太确定,既然愿意给出行踪,为什么元元态度偏冷淡,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本以为两人打算和好,见面又好似不是那回事。 侧面说明,想靠空掉的时间拉长战线,非但没能让战火熄灭,反而促其燃高。 说不定他们之间夹着其他东西,到旁人难以企及的程度。 林苗苗敏锐发觉,乔鸢似乎单单对陈言尽情泄露负面情绪。 “菜来咯!让一让!” 身后服务生端盘。 爆炒茄子滋滋冒着热气,陈言侧身腾出空位。 也许今天不适合谈话。 如此客观判断,然而他实在无法坐以待毙下去。 “抱歉,苗苗,我们有些事得先处理。”陈言俯身扣住手腕,将人拉起来,代替性放下手机,“一会儿结账用我的,密码是元元生日。不好意思,你早点吃完回去。” “啊,不用,我有……” 慌忙摆手,林苗苗话未说完,两人已一前一后逆流挤出去。 乔鸢不喜欢出格。尤其众目睽睽下,不愿意行事张扬牵扯到姐姐,因此不会径直甩开他的手,陈言猜对了,却也惹得她更不悦。 排挡侧面横着一条小巷,前方浓烟滚滚,辣味呛人,他们所处之地昏黑无声。 连路灯都没有,电线杆瘦长直立,高高指向鸦青的苍穹;地面凹凸不平,暗藏浅洼。 他刚放手,乔鸢扭头要走,他不得不又伸出去攥住后者小臂。 “对不起,隐瞒你那么久。” 陈言认错的速度很快,紧接着道,“我只有一个问题,元元,你一直猜到是我,对吗?” “菜鸟驿站就认出我,第一次约会期间可能不确定,但等我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就基本肯定了,包括后续所有行为。” “每次你愿意联系我,回应我,都建立在你清楚我不是明野的基础上。” “所以才会那样对我是吗?” “在别人面前,明野甚至尤心艺面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保持平静,唯独对我忽冷忽热。需要我的时候叫我来,不需要了就打开门让我自己识相地出去,只对我发脾气——” “不是你想让我发现吗?” 就着被挽留的姿势,乔鸢转头看他,口吻冷静。 “第一次出去好歹伪装一下服装打扮,模仿说话语气,到后来剩下哪一样?” “明野对艺术话题没兴趣,他会打扫卫生?会开车?会像你那样按着人亲没完没了么?凭你的头脑,但凡多用一分心就不至于留下这么多破绽,我只是满足你的愿望而已。” “事到如今,你特地来找我兴师问罪?” 说谎最多的人,逃遁最多的人,有关自己的忏悔那么少,凭什么反过来诘问别人? 乔鸢不解。 “我是想告诉你,我是无言。” 陈言皱眉澄清:“我一直、一直在找你,也为你的要求而改变。可是等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成为别人的女朋友。” “他一点都不符合你提过的那些标准。” 明野,至多能算帅气。 他的身形不够流畅,骨骼不够漂亮,甚至没那么整洁真诚,全凭一副皮囊与善变的唇齿占据男友的位置。 “那又怎样?” 乔鸢第二次反问:“你在质问我?” “我嫉妒他。” 陈言坦诚:“出于嫉妒才想冒充,冒充以后就想取代。” 处心积虑,如攀峭壁,他的安保措施做得不够好,仅腰间系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捏在乔鸢手中。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1节 攀爬期间,有无数短暂的分秒,定格的时刻,他也曾生出最大胆的企盼,试探性拉拽那根绳子,边被粗糙脱线的部分扎得满手倒刺,边在心里揣测。 绳子没有断。 也许她发现了,也许她没有发现。 也许是不愿意发觉,乔鸢仅仅允许他扮演明野,披着那层皮存活在她左右。 不准脱下来。 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喊他的名字,明野,明野,明野。使用最令人沉醉的声色,最残忍的姿态,反复警醒他遵守规则,否则将立即出局。 斟酌,忐忑,怀疑,不甘,一种情绪化作一个气泡,紧贴胸膛烫出十个脓包。 即便如此。 “我先骗你,是我的错。” “假如因为当年那件事,惹你生气,让你想要耍我,报复我,也是我的原因。” “可我应该有一次声辩的机会。” 陈言尝试为自己申辩。 “那个暑假,你高考分数刚出来,没满十八岁——” “差两个月。”乔鸢打断。 区区六十天而已,代表她很快能逃离压抑的家庭,奔赴全新的开始。她没有妄想将一切抛下,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认识姐姐的地方,换一种方式生存下去。 除了陈言,他可以认识她。 毕竟他一直陪着她。 整整三年,聊天记录足以打印做厚厚的本子。只问一句‘你在哪座城市’,正着数,倒着数,不过六个字,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态度突变,不但大扯谎言,称自己已婚未育,准备搬家; 后续刻意疏远,消息爱回不回,甚至千方百计找一个丑胖子接视频就为了打消她的念头。 某种程度而言,乔鸢就是尤心艺,尤心艺即是乔鸢。 在她最空洞迷惘的时刻,陈言便是那个捡起她又转身抛下她的人。不同点在于她快速接受事实,成功说服自己,所有关系都不牢靠,世间没有谁离不得谁。 她可以将一切抛 到脑后,彻底忘记那段记忆独自向前走,前提是陈言不许再出现。 偏偏他要再次现身。 化作一把钥匙,打开不该开的盒子。 “不用说了,不重要。”乔鸢挣开手,决意将生锈翘边的盖子再压回去。 “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她身后,电线杆旁有垃圾桶。 绿油油的长桶刚上任时洁净完好,久而久之受时光侵蚀,轮子松落一颗,箱体歪斜靠墙。人们嫌麻烦,不去修理它,干脆把塑料袋、生霉的木筷果皮搁置箱外。 任由蚂蚁蝇虫环绕它,厨余废品中流出的黄水进一步变质它。 “小心。”陈言拽她一把,旋即举起双手,往后退。语气一再放软:“你没有忘。” “我可以解释。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是成年人,你刚上高中。我准备考研,你毕业,恰好填志愿的时间段,你问我在哪里。” “元元,我不想影响你。” “然后你就意识到应该甩掉我了。” 清楚他的退让为了什么,乔鸢只肯往前走一步,停在间隔两个人、三个人的位置同他对峙,直视那双眼睛一句一句拆穿。 “我是一个麻烦,一个马上要纠缠到现实、可能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包袱。不好意思,陈言,让你感受到负担了是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别人,当做那个你认为有必要赎罪的人。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我僭越了。” “毕竟我们不是朋友,单纯网友,各取所需,高考结束就该好聚好散。” “我没有那样想。”不确定自己第几次否认,第几次尽可能保持中肯地阐述。 认识那么久,这是第一次,他们沟通出现极大的障碍,仿佛难以逾越的沟渠。 起初只有一条溪流规模,经年累月不知何时涌做瀑布。 湍流又凶又急,他没有船,没有浆,可宁愿打湿裤子,依然想要过去。 “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是负担。” “乔一元,我为两年前的行为道歉,对不起,我没能尊重你的想法,是我太自以为是,仗着年长两岁单方面做决定。” “所以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可那次视频真的纯属意外。” 史无前例的失措,焦乱,有一天被所有人评价灵快的脑子竟然也会不够用。 陈言一时找不出更华丽体面的辞藻,只得依靠最简白的言论重复传达。 “那天堂弟到家里玩,意外接到视频,就是这样。” “我的确有考虑是否该拉开一定距离确保大家的冲动冷却。因为填志愿不是一件小事,从线上发展到线下,我该怎么跟你相处,怎么对待你,所有东西猝不及防。” “你经常突然给我出题,我不想回答的太草率,最好能在更理智的思维下去做决定。但我从来没想丢下你。” “事实相反,是你立刻决定抛弃我。” 听到这些言论时,乔鸢眼球酸胀,紧握包带,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迟来两年的辩白,分不清真心假意,她该为此感到高兴吗?释然? 是不是该立即冲上去拥抱他,偶像剧都喜欢那样播,可是。 如果那样做,她长期以来耿耿于怀,多么艰难煎熬到高考冲刺结束却又被拉入泥潭,沉浸其中久久无法介怀的懊恼、怀疑和自我厌恶又算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冷淡,为什么要忽然切断? 是不是不该提及现实,是不是不该流露好感,放任它毁坏本该坚固的互助关系。——尽管当时她并不十分明晰,她对陈言所抱有的情感具体包含着什么。 兴许可以见一面吧。 聊了那么久。 或许能一起吃饭,一起去公园走走,聊一下流行电影和街头橱窗陈列的服装模特。 那样想着,她打字,然后受到冷落。 干脆吵一架再拉黑, 不如撕破脸皮,双方说尽难听话,将以往的温声细语、字字句句全部泡烂谁都别想留下好记忆,不留丝毫后悔遗憾的余地。 她无数次想过,开机,手指按上鼠标,结果又关闭登陆界面。拒绝面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鼠、也可能其他某种生物蹿走巷角,窸窣的动静作为逗号。 陈言便继续说:“况且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对你来说,明野和尤心艺同样是背叛者,然而提起他们,你的反应完全不同。” “假设所有人接受的惩罚不同,只有我的那份最严重,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对你来说也和别人不一样?” 简直像设计好的场景,他言语时,楼上有人往阳台盆栽浇水。 水沿屋檐淅淅沥沥滴溅肩膀睫上,几乎比拟泪水。 黑暗中,爱意混合着歉意的眼睛委实令人动容。 然而他说了一句错话。 如果没有那句话,今晚本应到此为止。 一番充分的对话,越过中断的岁月,双方视线不断碰撞,对抗,交错,抵触,再重合。 彼此释放的信息、接收到的轰炸够多了,至少需要两个晚上消化。待浓烈象征警觉的肾上腺素退却,再找时间坐下来谈话。以另一种状态,另一种心情。 奈何那句话来得不合时宜。 安抚前面所有铺垫、所有软和都是为了引出这句话:你喜欢我,乔一元。 承认吧,即便我伤害你,你逃离我,在我们断联的两年中,无论你咬牙走出去多远。我出现了,你依然无法如处理别人般轻松果决地割舍掉我。 乔鸢就是乔一元。 你停在原地,始终离不开我。 ——怎么可能呢? 谁会那么愚蠢,谁会那么盲目,猖狂自大! 保护机制在作祟,尊严受到刺激,促使乔鸢拉了他一下,将陈言拽出淌脏水的地带。 随即松手,锐利反驳:“你以为你是谁?陈言,我就是随口一提可以见面,谁说对你有好感了?谁说要改志愿、要跟你长期相处了,我说了吗?你亲耳听到了?用得着你自作多情,大费周章地推开我?” “既然转身跑了,何必装模作样地走回来。” 这不是真心话。 “我的心情就那么廉价?你想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明野再怎么样,跟你没关系,别想多了,我从头到尾都把你当做他,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只能算到他头上。” 这也不是。 “少在那里假装了解我,我已经改变了。之所以又站在这里拼命找补,你可以直说,你现在想要什么,一个清楚你经历可以抱一起取暖的人,一个能让彼此都显得正常普通的人?” “我身上有什么,什么时候没有了,你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扔掉?” 似乎被突来的爆发惊吓,垃圾桶旁,不受待见的流浪动物愣怔抬头。 背景乐戛然而止,乔鸢能听到自己的尾音,于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 人类是虚伪的生物,好容易口不择言的种族。 饶是陈言也不得不承认,他会因此受到伤害。 “到底是谁扔掉谁?” 沉着镇定彻底销毁。 他亦失控地沉下声调。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十五岁。你最后一次上线是十七岁,差两个月满十八岁。”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2节 “再见到你已经二十岁零三个月,中间隔着多少时间,每一天我都在等你,每个节假日我都给你发消息。你没有回。” “两年零五个月,但凡你上线一次,只要你肯回复一次,我就有机会跟你解释,想办法获得你的原谅!可是,你没有给我留哪怕一丝希望。” “你已经往前走了,乔一元,那么干脆。紧接着你有了明野和林苗苗,你很优秀,你们的感情听起来非常圆满,既浪漫又生动,那么,我要怎么确定你还需要我?” “你怪我不择手段,怪我藏着不说,可是。” “我该怎么办,元元。” 眼珠移挪,他侧过头,掩去晦涩的神色,一半脸落月光下,半张浸影子下。 冷而 薄眼皮快速起落,腕上黑色的表带,表盘淡淡发光。 “你什么都不愿意给我,我拿什么来肯定自己……不可代替。” “或许你确信自己已经给我很多机会,足够明显的暗示,在我饰演明野期间。” “但就算你把奶酪放在我的眼前,伸手就能碰到,我很清楚它一瞬间消失的感受。既然这样,我该怎么往前走呢?” “我没有把握,因此下不了决心,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哪种方式,怎样向你坦白?” “怎么做,才能在不揭开伤口的前提下让你肯再原谅我,接受我。” “才能让你不那么伤心,最好也不要让我显得太狼狈,已经满足不了你的需要。” 字句变作玻璃坠地碎裂,沉默填充空气。 养过小孩的人都知道,小孩子步子小,可长得快。起初慢慢的,很快便能超越成年人。 他所担忧的困局便是如此,在乔一元年少时,他抢占了三年时间,由此贴上还算沉稳有用的标签,得以时时提供帮助,维持双方间的联系。 一旦她来到更宽广的天地,有那种概率,她将发觉他不过如此。 并非永远从容淡定、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距离掩盖了缺陷,假设近在身旁,他注定无处隐藏,自身的浅薄、僵冷、朽木苔藓般糟糕的气息。而她又恰巧那样敏锐聪慧,丝毫无法忍受异味。 他为此而不安,焦躁的情绪好比阴暗中不断滋生的蘑菇,喷薄而出,刻意收敛至无人能察觉到区域独自拔除。 倘若不是今晚这场争吵,乔鸢不可能知情,原来他有那么多衡量,慌张,忧虑,左右扭扯着他的言行; 倘若没有争吵,陈言便无从获悉,原来他所轻易退却的方寸,给以往的乔一元带去多么重大的打击。 那一句话,根本不似他想象的恣意明媚,反而忐忑,承载着她懵懂萌发的心意。 水还在滴,嗒,嗒,嗒,晕湿鞋面。 以乔鸢的角度,看不到表情。 “你在哭吗?”她问。 陈言没有回答。 呼吸声错落,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又各自侧头沉思。 月亮静静望着,月亮不说话。 片刻,陈言胸腔下陷,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们换一个方式沟通好吗?” 情绪缓和下来,才能留意到对方隐隐发红的眼角。 他单手撑膝,以指腹去轻柔地抹。 即便眸底漆黑深沉,整条手臂乃至手背爬隆青筋,语气却比动作还要温柔:“先不讨论怎么弥补过去的错,只论当下,我们换一种形式确定心情。” “今晚本来没想说到这种程度,不是质问,也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我想你,想见你,就来了。” “迄今为止,如果我所做的事情,让你觉得完全无法接受,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原谅。” “只要你说我恶心,很烦,我就离开,以后再也不打扰你。这样行吗?” “你能说到做到?” 乔鸢抬起水亮的瞳仁看他。 “不一定,我尽力。” 陈言稍稍勾起她的手指问:“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你想说恶心吗?” 只觉指尖震得发麻,乔鸢抽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别脸道:“我不喜欢你。” “很讨厌我?” 他再次牵她的手,维持撑膝的形态,把眼睛放得很低,紧追过去触碰她的眼睛。 乔鸢又一次抽出来,坚持回答:“你骗我,不止一次,我不喜欢你。” 最后一次,陈言决意加上一只手,左右并用捧握住她的手,眼眸自下而上地直视她,无声提起唇角,形同喟叹: “我喜欢你,乔鸢。元元。” “你也喜欢我。” 话落,犹如一只小小的雀,纤长的手指躺卧着。 他慢慢挪开上面那只手掌,关拢的指头一根一根撤离。 她还在。 乔鸢没有动。 尽管无法保障将来,人与人间的隔阂并未全然消除。 好在这一次,或许他总算做对了什么。 陈言望见。 他所欲望接近的猫咪,国王,不再跑掉。 第71章 要不要原谅陈言,怎么原谅? 有关这个问题,乔鸢想了很多。 而争执是逼人卸甲的最快路径。 陈言的焦灼、软肋,一直以来他用生肉所紧密包藏的锋芒尽数暴露,克制崩塌。使得乔鸢亲眼看见了,也证实了。 他的确非常,非常在意她。 他因她而深陷。 但那并不令人喜悦。 当一个人几乎亲手剥开所有皮瓣,扯乱线管,只为将赤裸裸、血淋淋的心展现给你看时;视线落在他微颤的手指,苍白面皮与失焦的眼眸,你不会快乐,而是酸楚。 同样的状况下,明野曾失去理智,恶语相向,尤心艺推卸职责。陈言则是满脸淌水近乎叹着气强调:不要这样,元元。这样会伤害你自己,也会伤害到我。 一遍又一遍。 他是对的,问题的关键、一切解决的要点便蕴藏在这句话中。 鉴于家庭和经历,即便他们都是不完整的过错者。然而在怎样对别人好这件事上,信任与包容的课题,陈言始终快她一步。 因此她们和好了。 说来简单,他喜欢她,亲口说的。 她不讨厌他,至少嘴上没说。 做起来稍微有点困难。 首先要区分、整合对方的多重身份,调解情绪;其次,有人差点忘记了。 以夏令营为中点,她一度逻辑严密,辩论能力强到足以让乔老板沉脸不语。 此后谨言慎行,注重体面。 如今正久违地释放情绪,重新适应与人抗争辩驳的滋味。 至于吵架再和好的经验…… 完全没有。 唔。微妙的尴尬感由此而生。 金悦小区6栋1701室,坐在邻居‘郑一默’家的沙发上,乔鸢双手捧杯,抬眸便撞上陈言的眼神,好像,有点不自在。 就一点点。 前者挪开瞳仁,慢条斯理环视一圈,装作打量室内装修的样子。 本意缓冲气氛,谁知回到原处,后者仍目不转睛定定盯着她。 “……” 石膏做的么,怎么不眨眼。 她伏下眼睫,唇畔触及动荡的温水,泛开圈圈涟漪。 奇怪,求和的人是陈言,告白的人也是陈言,他都不觉得难为情。 乔鸢执杯起身:“我参观一下,没问题吧?” 自然没有。 只要不提明野,陈言对她有求必应。 他的住所,眼盲期间来过一回,没摸详细。 眼下打着转移视线的目的,小乔同学化身小动物逡巡自我领土,或附属国家,神态放松又认真,混含一丝丝新奇与神气,身后跟着她最忠实的臣民。 两人沿厨房、客厅,来到书房。 同一单元楼,相邻两间房面积相同,格局也相似。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3节 要方便苗苗偶尔借宿,乔鸢往次卧摆沙发床,放了些人体模特、布料打印册等杂物。 相较之下,陈言的书房宽敞空落,铺深棕木板,架子桌子一律选用黑色,色泽深沉,少了几分活气儿。 乔鸢径直走到长桌前,掀起笔记本电脑。 陈言没有阻拦。 屏幕跳出密码,她输入自己的生日,解开 了。桌面上图标寥寥,文件夹多,按名称、用途分门别类,整理得格外清晰。 打算再细看一会儿,可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乔鸢招一招手。 陈言自觉坐下,拉她到腿上。同时登录企鹅账号,任由她翻看。 一套动作堪称利落干脆,弄得乔鸢忍不住拍了拍他的下巴。随后倾斜身体,一手握杯,一手操控鼠标随意划拉。 他的账号联系人超多,绝大部分为走失群亲属,余下则是关系一般的直系学弟学妹、初高中同学老师。 陈言不爱把太多时间耗在交际上,就延伸出一条判断准则:每周联系三次以上改加微信,如无必要不加。 就连备注格式都直白地标明姓名、身份以及最后一次聊天日期,便于定期清理。 唯有乔鸢例外。 拥有单独的分组,且即便她两年没登录,远远超出某人的标准底线,始终没有被清除。反而像一颗守望石,牢牢固定他的世界中心。 点开聊天界面,漫游记录。正主毫不费力地找到她们间交集的起点,2012年10月12日,再精确一点,即是下午六点零八分。 团团圆圆: 【你是群主对吧?我是群员。】 【你有义务帮我解决烦恼,不用干嘛,不骗钱。】 【装垃圾桶就行。】 紧接着自言自语:【月考反思总结……今天的作业……本周计划……】 理直气壮的口吻恍若隔世。乔鸢看了只想笑,鞋尖点地,一条腿半悬空气中,问陈言第一次收到她消息时,有什么想法。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陈言的确记得。 那时他刚开学没多久,尝试融入同学们,所以反常规报名篮球社。 社团活动多,经常打完几场,大家匆匆回去休整。再由社长指名,社员们轮流牵头聚餐。 那天恰好轮到陈言。 一间宿舍六个人,夏天热水不够,他时间急,冲完澡刚从卫生间出来,手机咚咚作响,率先跳出来的竟不是社群催促,而是一个陌生人……毫不客气的要求。 实话实说。 “有点意外。”18岁的陈言头上盖巾,发稍滴落水滴,眉宇微抬。 23岁的陈言抬手替她托住陶瓷杯底,似乎在斟酌用词:“通过群,虽然陆续聊了很多人,但像你这么……” “任性?乱来?” 当事人提供参考词。 他折中说:“自信的小孩子很少见。” “或者说在男孩身上多一些,女孩子不多,给人一种‘我要怎么样,世界就该怎么样,所有人必须听话服从’的感觉。” 简称小霸王气质。 “有这么夸张?”乔鸢第一次听说。 “差不多。” 就好像,所有人不待见她无所谓,喜欢她合理。她想要什么,就大声说出来,然后紧紧盯着那样东西,直到将它捏到手里。 这是一个桀骜的小孩。 陈言当时如此判断,加上社长催问,群里疯狂艾特。他便顺从地没有回复消息,每次阅读完文字、关闭聊天框,如同赞助一个极其遥远、万里以外形象模糊的儿童。 没有花一分钱,然而冥冥中有条丝线将两样个体系成共同体。 “大三岁而已。”乔鸢反驳,不知情的听了,得以为差十几岁。 陈言却说三岁已经不少了,尤其处于学生时代。她上初中时他高中,她上高中时他大学,双方交错,终究无法滞留同一阶段,甚至没有机会在同一所学校遇见。 偏偏经由网络,他们相识。 “第一次叫你买mp3呢?”乔同学指着聊天记录问,颇为怀疑,“该不会谁跟你要东西你都给吧?当时我就觉得你这人……” 挺傻挺好骗的。 话在嘴里转弯,她改口:“特别善良,适合发财,然后回馈社会做公益。” 陈言听得出来她在揶揄,好脾气地回:“不贵,而且你进步了,说好的奖励。” 又问:“还要不要水?” 这才发觉杯子喝空了,乔鸢递出去,顺便要水果。谁让他突然拉人,害得她一碗炒米粉没吃几口,肚子没垫实。 “有青提和苹果。” 陈言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要葡萄。”她提高音量,他应好,随即响起冲水声。 等他再回书房,老样子抱起乔鸢时,乔鸢已然跳阅到一段关系的末尾。捻颗葡萄放进嘴里,再次询问陈言的感受。 答案是失魂落魄。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言时常抽空参与社团活动,和舍友们组队外出、开黑游戏,致力于表演正常。可是很快,他放弃了。 退出社团,婉拒邀请,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又好似仅仅退回原地,一切并未改变。他依然是他,难以适应无意义的社交娱乐,短暂尝试后以失败落幕。 分明生活、学业都不成问题,却在自我方面无比迟钝,以至于他至今无从确定自己对乔一元的依赖从何而生。 为数不多能确认的是,直到她消失,完全淡出他的宇宙,他方缓慢而深刻地意识到,对方无可比拟的重要性。 “我尝试过找你,请假跑回衡山。” 陈言有些讶异于自己的坦言,停顿一秒,继续说下去:“你给过我一个收货地址,那里是一家文具店。老板记得你的样子,但不清楚你在哪里上学……”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陈言敢寄东西,乔一元就敢收东西。不过她多长一重心眼,特地将地址定在小学常去的店面。 离家两条街,老板年纪大,儿子是哑巴,认识她仅限姓名长相,除此以外一概不知,安全有保障。 且那时乔童安已归家,昔日沸沸扬扬的案件蒙尘锁藏。陈言跑了趟空,独自在衡山徒劳徘徊、打听许久,到底无功而返。 特地去一趟温市,结果相同。 线上大张旗鼓的寻人并不周全,不论多紧迫,陈言只得按捺住性子,由焦急心态转为生活中旷日长久的寻找。 也许她会来南港,也许她会按原计划报考工商专业。 抱如是想法,他着重留意每年各地商学院录取名单,时时关注各大院校贴吧论坛动态。兴许某天能找到,兴许找到了也不会再做打扰。 毕竟她做得那么决绝,他猜,大抵不想再触及他一分一毫。 但无论如何,他不抱期望地找着,等着,指不定在哪一天,哪条街角相逢。 一幕幕朦胧幻觉串做悬梁长索,支撑他的躯壳继续行动,日复一日去饰演他人眼中冷漠却高效的师哥、孤僻但好说话的室友,乃至不求回报的群主小陈。 纵使煎熬,比不得那些苦苦寻亲的人们,并没有到油锅的程度,至多是被捆绑蒸炉上。热气腾腾,他无处可逃。 实在疲于挣扎,便停在原地,低着头颅放任皮肤熏烫出一个个水泡脓包,胀大,破裂,再生。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切换乔鸢视角,事情则简单许多。 陈言在论坛、互助群存在感极高,群员皆称他小陈,有时说到南港,提及计算机,后头往往跟着一句‘那你找小陈方便’。 由此凸显出陈言说谎技术差,什么北方人,已结婚,压根不用动脑子,乔鸢远比他想象要了解他的底细。 “所以——” 麻烦了,说多了。 睿智的小乔同学当即住嘴。 可惜没能拦住陈言望过来的眼神:“所以你来南港,也有我的原因。” “你想多了。”她淡淡道:“是我爸打算培养我姐做接班人,我觉得很好,不想再有竞争,才决定报服设。刚好南港有中英合作的……” 陈言低眸轻笑一声,十分笃定:“确实有我的原因。” 乔鸢:“……” 自大鬼,自恋狂。 一派胡言。 她扭头捂住他的嘴,力道不重,身体反倒贴紧,手肘压在胸膛上,香气扑漫而来。语气接近于威慑:“我说没有就没有。” “一点都没有?” 陈言从手缝里漏出声音。 “没有。” “……” 他沉默不语。 这会儿又不木头了,谁教他的装可怜? 总不能无师自通吧。 脑神经乱糟糟弹着,乔鸢思索,迟疑,巧妙地流露出些许动摇:“其实……” 刚开口,某人便又笑。 眼睛偏狭长,睫毛莫名长得秀气,一根根分明地垂下来,灯盏光晕晃进去,好比月亮映湖泊,一漾一漾的漂亮。 见她不言不语盯着,陈言咳嗽一声,转开脸:“我感冒了。” 世人皆知,感冒易传染。 特别是通过唾液交换的方式。 自以为是。乔鸢好笑地放下手:“谁说想亲你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4节 轮到他模仿语调,云淡风轻地答:“没有人,是我自作多情。” 眼睑一派浅淡摇曳的影子。 “……” 故技重施。 不过细看的确有点病样,浓黑的眼珠在黯黯的灯下,呈现一点生锈的沉青色。 棱角分明,皮肤好似蜻蜓翅膀——怪异的比喻,薄而冷清,捏一捏未必发红,可能加倍苍白。倘若掐一下,不必多用力,保准能留上残忍的印子,底下流艳红的血。 让人不禁感叹,陈言长得好看。 好看的人生病一样好看。 “药买了么?” 乔鸢点着他的眼角问。 “明天再……” 陈言话未说完,她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捧脸亲了一下。 亲完问:“再说一次,什么时候买?” “……现在。” 他服输似的打开外卖软件,搜索药品。 ——此处感谢苗苗同学喝完鲜美的番茄蛋汤,特地等两人回来,交还手机再离开。 亲眼确认他下单、付款,乔鸢准备数落一句‘自己难受没感觉,换别人倒紧张’。 陈言动作更快,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将易碎的杯子转移桌上,甚至往里推了几厘米。旋即抬眼,浅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滚着喉咙道:“药买了,所以。” “所以?” 估计不止感冒,乔鸢觉得,他可能发烧了。 因而喉音才病得厉害,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卷缠细雾,热腻腻的:“再亲一下?” “你就要一下?” 她挑眉反问。 “可能不够。”他笑,指腹袭上耳畔。 石头,流水,软的桃子。 漆黑桌板抵于雪色的背上,修长的指陷入胭红的肉中,乔鸢没由来想起桃子。 她最爱吃的水果就是桃子,桃子分为软桃、硬桃,家里只她一个人喜欢吃软的,爸妈、姐姐都不理解。 可软桃就是好吃。 皮薄薄的,里头又嫩又软又鲜,甚至有点儿娇。白森森的唇齿一咬,果肉往外翻,露出毫无防备的核,汁水淅淅沥沥往外溅。像雨一样。 滴在人的唇上,溅到睫毛上。 齿间就剩那么一点点果肉,甜水泡着,被柔韧的舌头舔来舔去,热乎乎的嘴巴含来含去,没一会儿便颤抖着散开来,由一整块完好的桃子被搅分成一缕一缕凌乱的桃丝,再咽下去,蜜柑似的,还能回味好一会儿。 吃葡萄要吐葡萄皮,不过今天陈言准备的是青提。 吃青提不用剥皮,不好撕开皮,只是乔鸢小时候调皮,不知道为什么爱玩一个游戏,把吃不完的葡萄弄进玻璃瓶。 可能想酿葡萄酒吧。 她总不记得带手套,光着手去塞,一颗又一颗,葡萄太大太圆,经常被挤烂,顺着洁净的瓶壁滑下去,留下一道鲜亮的汁渍。 那么,倘若反过来,把瓶子放进葡萄里怎样呢? 会坏掉吧。 她心不在焉地下结论。 毕竟瓶子那么坚固,而葡萄酥软。 乔鸢生着一双柔眼,乍看不具强烈的攻击性,瞳孔却饱满莹亮。 亲吻时,陈言一度下意识伸掌掩盖,片刻反应过来,一根一根卸下手指,附耳问她:“我是谁?” “群主。” “师哥。” 她最后才肯回答:“陈言。” 用湿漉漉的表情和声音。 终于不再是披皮的假货,阴暗处的鬼。 有人拥有了自己的身份,手臂浮满青筋,眸光亦静静地跳动。 ……原来是这种表情吗。 一直以来,当他拥抱她,亲吻她,全身细胞叫嚣着情欲渴求时,原来是这幅神情。真是,非常讨人喜欢。 事实证明,人比桃子、葡萄都坚强好多。 光影不住晃动,直到桌上那盘提子用光吃空,夜幕转至最深。 陈言平静下来,照例负担清洗、整理的活,顺便烧一壶热水,开门取到药品,泡了两杯感冒药,一人一杯。 乔鸢困了,穿着一件宽松不合身的衣服,沾床要倒。 大约头发没干,意识模糊又被他拉起来,干脆拿枕头垫大腿上,趴着睡。 混混沌沌,总觉得他趁机提了不少问题。 什么他和明野,如果只能选一个,她更喜欢谁。 “……” 懂不懂什么叫前男友啊,她回,你。 两个也选你,就你一个。 他高兴一点,又问她是不是挺喜欢他的长相。 那叫欣赏,她说。 身为艺术家,她有发现美的眼光,赏析美的爱好和本能。 潜台词是:请你继续保持健身,维持肌肉,别轻易伤毁自己的外表。毕竟一个男性单身可以属于自己,一旦交往恋爱,他的美貌、身材,理应归属为对方财产。 “我知道了。”陈言应。 谁都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那个调酒师呢?”他问,声音低低的,手指轻轻揉按头皮。 “谁?” 乔鸢毫无印象。 “没谁。” 陈言说。 她就闭着眼睛取笑:“怪不得那天心情不好,你想象力真丰富,想哪去了?” 吹风机尽职尽责送着热气,陈言拨弄头发的手指停滞:“你怎么猜到我心情不好?” 提了一个好蠢的问题。 “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乔鸢懒洋洋地回。 第二个笨蛋问题:“表情?” “不是,你哪有表情。” 她回:“感觉。” “感觉……?” “嗯。” “感觉……”他重复呢喃,似乎极其疑惑又豁然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以后还去那家酒吧吗?” “……” 莫名其妙又绕回来。 “不去,跟你分了再去。”她故意逗他,掀起一只眼睛,果然瞧见他淡下来的脸色。 再哄一下:“得一百年以后吧。” 陈言低头吻她的额头,不再说话。 啧。 总不舍得让他太难受的,谁让他长得好,脾气那么好,被她气了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都能忍住,疼也要再靠过来抱她。 因为他清楚,她其实是一个想要被拥抱的人。 一如她也清楚,陈言想要拥抱,可就算只给一根手指,他也满足,也能将就着紧紧攥住。好比溺水的人碰见救命稻草,有一根都是好的。多么擅长忍气吞声。 越委屈越让人看得不自在。 “你学一下调酒。” 她睁开眼,灯晕亮得吓人,光晕里对方的神色同样温情得吓人。 果然不太习惯,她看一眼就闭上,光嘴上说:“有空的时候再学,学会了我就不出去了。酒吧都是烟味,难闻。” “好。”他说。 记忆里,每次都好,他就没说过不好。 接下去叽里咕噜说什么,不记得了,乔鸢睡觉了。 次日醒来,陈言仍然睡着。床头柜上两台手机同时震动,她拿起来一看。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5节 上午九点零六分。 【张宝茵quella:charlotte,周末抽空来趟办公室,我和nina有话要说。】 看起来有点严肃。 这是她的微信。 打开陈言的微信: 316吴良: 【跟你说一声,明野回来了。】 【听耗子说,你们的事,他都知道了。】 第72章 明野怎么都没想到,尤心艺会这样对他。 不顾脸面,跑到学校宿舍楼大喊‘14届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明野,渣男脚踩两条船’,闹得人尽皆知,只能称小儿科! 真正让明野气愤无法接受的是,谁惹她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能往他实习公司发投诉邮件、给家里打电话,说他素质低,人品差,恋爱出轨搞大了小三肚子不负责。 草!! 一早上被上级谈话,被同事看乐子,家里长辈轮流骂。 他忍无可忍,借打印资料的空隙拨出号码。 “嘟、嘟……有事?”尤心艺轻快的嗓音好比一把稻杆,顿时引怒火烧旺。 “尤心艺!”明野咬紧牙关,控制音量道:“我都说了,不是不陪你打竞技场!我最近真的很忙,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样——” 不打招呼,突然就炸! “是你啊。”对方一副才认出他的做派,怠慢地说:“你忙呗,关我屁事。” “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出国了。” 明野:!!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你——” “跟你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啊。” 她竟哈哈地笑。 “没搞错吧明野?我包男模都给钱的,从头到尾没在你身上花一毛钱就是嫌脏啊,服啦,驴脑子啊,你到现在没懂呢?” 笑声并着电流扭曲,明野几乎能想象自己狰狞的表情:“嫌脏,你还睡?” “你是蟑螂,我就是蜘蛛,捏死之前玩一下而已。” 尤心艺不以为意:“不过我这人就是大气,好歹哄了我一阵子,抛开性格孬、臭穷酸、活又差,你做狗腿挺够格的。” “怎么样,收到散伙礼物了?喜欢么?” “……为什么?” 手中的纸捏成团,明野气得几度失声,好不容易才问出来:“为什么突然这样对付我,乔鸢,是不是因为她?” 他十分清楚,尤心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可全世界唯一能让她动真格、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只有乔鸢,只能是乔鸢。 乔鸢一定跟她说了什么!他的怨恨尚未出口,尤心艺那儿倏然一静。 “我一直觉得你挺牛皮的,论厚脸皮。” 没了嬉笑,她的用词既尖锐且刻薄:“听说你有下跪求婚?想想你干的那些事,明野,就这样你也敢提结婚?张嘴前有动过你那猪头脑哪怕一秒钟么?” “像你这种垃圾货色超级巨婴,打个游戏都能上瘾,为了装x到处骗钱。什么时候才能像幅人样?你能担的起什么责任啊我也是不理解,活腻了纯犯贱是吧?!” “凭什么怪我一个人头上?!” 明野怒极反叱:“明明是你——” “我求你啦?我拿钱砸你、跪下来脱你裤子叫你一定要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谁把刀架你脖子上威胁你出轨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乔鸢早就跟你提分手了!” “没感觉你痛快分手呗,顺坡下不就得了,谁教你吃着碗里想锅里,你爸还是你妈啊?笑死人了,一提家人你倒装上了,搞多孝顺似的,怎么出来做人没带一点家教啊?” “不就冲着她好看有用能给你长脸么?装得像模像样,实际上就算一天,不是一时兴起,没有半途而废,也不因为她拿得出手,她好说话,你真心实意喜欢她,你有么?” 分不清谁的呼吸粗重急促,最后,尤心艺轻飘飘抛下话:“她对你够好了,明野。” 手握把柄,却未置死地。 严格来说,她对她俩都挺忍者神龟。 所以才轮到她动手。 “我不打算回国了,你就慢慢烂着吧。” “要让我听说你再去找麻烦,我有钱,有的是时间弄你爸妈。哦你爷爷几岁来着,人老了应该经不起刺激对吧?挂咯,加油上班,记得把你欠别人的钱补上。” 挂断电话,明野气急败坏,转头迎上满室死寂。 “我……” 毫无解释的机会,经理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来我办公室一趟!” … 他就这样被开除了。 “都怪尤心艺!” “都怪乔鸢!” “都怪她们!!工作泡汤了,实习没证明,我怎么毕业,怎么跟爸妈交代!” 当事人持杯崩溃中。 晚八点,明野赶到港河,约耗子吃夜宵。 说什么夜宵……不就是负能量抱怨大会么,一口啤酒一句骂,没完没了的,早知道今晚就不出来。 耗子想着,随口附和:“是有点倒霉,撞上疯婆子了,不过莉莉还好吧。” “谁让你想不开呢,好端端女朋友放着不要,招惹第二个干嘛?再不济你先分手啊,给自己弄一个渣男名号……” “我们早就分手了!” 明野一听便急,红脸频频捶桌,声量大得吓人:“是她看不上我!你听不懂么,说几遍了!生日前我们就分手了!!” 啊是是是,对对对,所以分手前你就沉迷网游不能自拔了,天天跟别的女生组团打本、挂yy,那不就是出轨么? 自己给自己锤死了,难怪那天饭桌说不上的古怪,无良一老实人酒醒就闹着割席。 耗子嘴上说:“行行行,分手了,我听到了,你继续喝吧,赶紧的。十点以前我得回去,不然地铁停了,太晚洗澡吵到合租室友,又得挨说。” 说着,他头也不抬,噼噼啪啪敲打键盘。 “……” 江流潺潺,晚风吹得红帐下灯泡摇动,电线特别脏,弄得光也旧了。 一桌烧烤黯然失色,净是死去的动物,死掉的肉,香味也是臭的,臭得令人发指。 耗子敷衍的态度摆在眼前,毫无掩藏。明野再也不能骗自己说,已经毕业了,甭管学校里怎么传,总不可能缠他一辈子,绯闻毁不掉他。 哈。他早就毁了,不知从何时起。 朋友开黑没他位置,吃饭不喊他。 无良、吴应鹏、耗子一个接一个搬走,同学各奔东西,实习来到新环境,他忙着应付尤心艺,结果尤心艺同样拍拍屁股走了。 光剩下梦江湖那个烂摊子,一开始自由自在,新鲜刺激。他学指挥,做帮主,于限定的世界内一呼百应,所向披靡。 代价是什么呢? 颠乱的作息,透支的消费,疾速萎缩的现实人脉和征信分数。 以及接不完的催债电话、恐吓短信。 让人不忍直视的余额。 若不是再三保证,今晚纯碰头,不借钱,可能耗子都未必肯出来。 虽然人出来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何必呢?特地在他面前摆样子,在苍蝇蚊子缭绕的路边摊上写代码。 你原本是这么奋发的人么? 想讽刺我吗? 他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明野不明白。 耗子也不明白。 半年前,明野有朋友,有女朋友,尽管专业成绩一般,起码为人像样。 他多仗义啊,多圆滑,哥几个有事一块儿抽烟商量,没事上号虐菜,大学该玩就玩,该爽就爽,大不了出社会重新做人,以后有的是社畜牛马老实人可做。 本以为大家都懂的道理,可谁成想。 怎么就被一个破网游吸了魂呢? 明野,找他说话不理,约他打游戏推脱,那就算了,没什么。你爱玩别的,哥们尊重你,不勉强你,可你不能骗人啊? 嘴上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要奋发上进,最近在忙做简历,把兄弟都感动了。大伙儿凑钱给你买行装,烧光脑细胞替你兜底,完事儿发现从头到尾你耍的猴。 真情实意给你唱猴戏呢,可不可笑? 从无良翻脸,学校分岗散伙,再到流言漫天飞,总算摸清半年来究竟怎么一回事。 吴应鹏直接没话说了,就他耗子肯给脸,最后来见一次。见了不如不见。 九点半,耗子合上电脑,睨一眼塑料白桌上残羹菜肴、桌下满打满算两箱酒。 分明一口没吃,他转两百块钱,拍了拍明野肩膀:“我真得走了,明早六点半起来赶通勤,你自己喝吧,悠着点,别整太晚了。”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6节 他扭头冲老板叮嘱:“我同学,麻烦你盯一下,别让他栽河里。” “好嘞。”老板抹把汗,指身后,“这儿就有宾馆呢,几步路的事,放心。” 耗子放心了,抬脚没走两步,被叫住。 明野说:“帮我结个账吧。” 简直怀疑自己幻听的程度,他 错愕扭头:“你说什么??” “我身上……就三百了。包括你刚转的两百。”后者埋着头,一条腿折叠蹬塑料椅上,声音低而粗哑。 “乔鸢说她出车祸是我的责任,让我掏房租,每个月一千八,加上手术费……” 一瞬间,有如按下定格键,耗子钉在原地看他半晌。 “老板,这桌多少钱?” 他终究付钱,又转五百给明野,表情活像打量一只赌鬼瓢虫,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全然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开朗外向的兄弟室友,并非他所认识的明野。 “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本来我还觉着师哥不做人。” 他摇头冷笑:“现在看来,人是比你好几万倍,不怪莉莉选他。” “……” “……” “……” 耗子走了,隔壁坐着一桌年轻人,玩骰子,讲话好大声,笑更大声,比今晚的江风喧哗,吵得明野大脑青筋突突狂跳。 “别吵了!” 他不由分说大吼。 “烦不烦啊你们!没完了是吗!” 啤酒涌着泡沫,不要命地往喉咙里灌。 “……他干嘛啊,发神经吧。” “哎呀酒鬼都这样的,别理他。” “肯定失恋啰。” “什么欠钱、渣男的,听刚才那人说。” 他们嘻嘻哈哈,转瞬将他扔到脑后。 果然,人还是做学生比较好,大学生最好,为什么不可以永远上学呢? 继续自嘲买醉,过了很久很久,老板开始收摊,醉醺醺的明野才反应过来,耗子临走前说了什么……?什么叫,活该。 乔鸢选择陈言,不要他。 乔鸢是谁? 陈言又是谁? 谁……和谁好上了?? 直到一头栽地,现实中强烈的疼痛促使回神。 他一激灵昂起头,惊觉自己正在南港纺织大学门前。黏连的上下眼皮,满身呕吐后的痕迹,难闻的气味,手机打车订单、付款记录,一切一切宣示着绝非梦境,不是错觉,他似乎……连夜回到了南港。 怎么做到的? 他不记得。 为什么来? 他明晰。 乔鸢,陈言,她们两人的名字于他心间不断打转,他气势汹汹、像一个急迫索要公道的人,丝毫不在乎路人惊讶嫌恶的目光,转头朝马路上走。 他知道她们住在哪里! 他知道这些人在议论什么! 没错,我是明野,我就是那个劈腿的人!你们想怎么样,能怎么样? 结婚出轨不犯法,警察和法律都拿我没办法,何况你们这些陌生人!除了指指点点,除了掩着嘴巴说话,颠倒黑白地用眼睛羞辱我,拿舌头贬低我,你们知道什么?! 谁才是小三! 谁才是先变心的人! 他看错了陈言,明野想,那就是个卑鄙小人! 什么狗屁师哥,真正道德败坏的人,下流险恶的货色,他们早早替他挖好了坑,推着他跳下去万劫不复! 所以才勾肩搭背啊,一口答应他冒充男朋友,无缘无故给他介绍兼职。 以往堆积的困惑、不解,全部解开了。 乔鸢则为同谋。她装委屈,装不知情,表面支一张无害脸,实则勾引、教唆、挑拨、恐吓勒索样样都沾。实在好手段! 分明是她俩先勾搭上,所有人包藏祸心,而他沦为受害者! 步伐越来越快,明野将将飞奔。 把责任通通归咎他人,他坚信自己无辜,然后看见那两名罪犯。 他们从单元楼底走出来,一个替一个提电脑包,他头上有桃花瓣。另一个停台阶上,叫他低头,帮他摘下来。 不知说了什么,男的笑。 女生玩闹地掐一下他脖子,紧跟着也笑,从他衣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这算……怎么回事呢? 世界陡然魔幻起来,血管、神经打结,明野顿觉心脏猛烈压缩,他张嘴欲呕。 好奇怪啊,他。 眼睛出毛病了吗,不管揉搓多少次了始终没办法相信,自己究竟目睹什么。 乔鸢和陈言,两个最无趣最寡淡的人,波澜不惊,枯燥无味,永远用同一副表情和口吻说话,好比设定的机器,死寂的山。 但为什么,两人凑到一起,却能令熔浆活生生的翻涌呢? 为什么会这么和谐啊?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他就不可以? 怎么回事呢? 体温忽高忽低,有种全身被蚂蚁爬遍的不适感。 赶在他们接近之前,明野下意识躬身绕道,躲开他们。躲到大树后面,不惜躲进肮脏的灌木丛里,有一道声音在催他嗡鸣。 快一点! 不要被那两轮巨大的太阳射伤! 他浑身发抖,依稀记得要质问。 慌乱地摸口袋,拿手机,打电话——打不通,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没关系,他被拉黑了,他有另一个账号,实习换城市新办的卡。他哆哆嗦嗦,打开通讯录,用尽力气按下去。 “乔鸢,乔鸢!” 拨通的一秒钟,他近乎绝望地发问:“你和陈言,你们早就好上了对吧?跟我没关系,说啊,你跟尤心艺到底说了什么!!” “喵!” 人类真烦。 被惊醒的三花猫轻巧跳出树丛,晃一晃小脑袋,拉长身体伸懒腰,随即眯眼眸,翘尾巴,慢慢悠悠向陈言和乔鸢走来。 爱屋及乌,近段时间,它都被某人投喂熟了。 小母猫户外生存环境极为恶劣,陈言出门前就说,再碰见的话,得想办法带它去绝育,而后送去救助站。 那边新开通线上领养活动,专为条件不足的学生和工作党打造,只需每月/100元,即可领养一只猫狗,为其取名、使其参与直播出镜,或者花钱为它加餐。 活动反响不错,陈言提前携带猫条,闻声蹲下身,启用食诱大法。 “喵呜喵呜~” 小猫加快脚步,鸣着笛就过来了。 上周,尤心艺出国,乔鸢没去送她,仅仅发去一条短信。 可谓一语双关,既解释当年前者同男友外宿,她反应平淡、并未劝阻的原因;也得以提醒尤心艺,不能轻易放过明野。 此次此刻,乔鸢神色漠然,将同一句话赠送前任:“成年人需要为自己担责。” 说完挂断,正好陈言捏后脖颈将贪吃猫拎抱起身。 “喵呜喵呜喵喵喵喵喵喵呜……”猫一边吃一边大声抗议,个头不大,脾气蛮横。 陈言侧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乔鸢收回眼神,牵他的手,“好像看到一只老鼠。” 小区有老鼠吗?光天化日下蹿出来? “保安会赶走的。”他答。 “说不定他自己知道走。你确定今天不用去实验室?” “嗯。” “刚好帮我把衣服缝完,下周该交了……” 交谈渐渐远去。 云跟着飘走,显出绚烂明媚的日光。 “今天天气不错。”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7节 是谁在赞美。 又是谁,仰头久久凝望它,声音被海绵吸净。终是痛哭流涕。 “……” 太耀眼了。 太刺眼了。 一字之差,心态扭曲。 有太多事,从出发点就错了。 他抬手挡住眼帘,缓缓地、缓缓地闭上受伤的眼睛,呕出污秽。 第73章 张宝茵下午才到校。 晴朗的周六,去完宠物医院,乔鸢泡一上午图书馆。她画电子稿,陈言缝衣服。 不同于前任好动的特性,摸手机,写纸条,时不时找话题打断。陈言十分安静。 乔鸢得以专注,全情投入地移动鼠标,搭配数位板、cdr软件绘制服装效果图。 一伸手,水杯自动到位; 许是桌板太低,她刚仰头缓解,身旁又不动声色延来一条手臂,手指沿着颈椎两侧不轻不重、力道恰好地捏揉。 酸痛感顷刻消散 ,肌肉由此放松,乔鸢不由舒适地眯起眼眸,朝旁边靠了靠。 顺便活动一下其他关节,她扭动手腕,转头问:“缝多少了?” “差最后一行标语。后片,是这么叫的?” 衣服分前后片、袖子、领子,按件制版裁好,缝合起来才算一件衣服。 而牛仔裙要缝的图案,乔鸢设计五种版本,nina挑中最繁复的那张。 精绘图按比例放大,打印出来,再用别针固定服饰上。 陈言要做的就是找到同色线,按图样一针针缝,缝完再把参考纸清除掉即可。 比刺绣简单很多,新手也能快速上道。 “除了同专业同学,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拿针的男生。” 支腮瞧一会儿,监工乔同学发表评价。 “是好事吗?”陈同学低垂眉眼,单看硬朗冷峻的外形,大约能被误会成研究一道高难度数学题或刑事案件中。 结果捏着一根小小的针,指腹粗粝,相对笨重,绣线却细致规整。 “算吧?”乔鸢不确定:“单纯贪图免费劳动力,你就不会太快被闲置。” 意思是,不会轻易甩掉他,再丢弃他。 “那很好。”陈言侧眸,窗外绿野浮动,细长的睫影随之移挪:“因为你会发现,我能做的还有很多。” 我是一个很好使用的人,一件工具。他这么说着,可能并不习惯如此积极推销自我,旋即抿唇失笑。 没有酒窝,仅风又大了些。光线中,整层楼无比谧静,衬得他声色动人,好比一根苍劲的棕枝,借着春风向她倾斜,簌簌落下许多瓣来。 恋爱的人,果然比较容易散发出特别的气息。 但图书馆是学习的地方。 “几点了?”乔鸢慢半拍转开眼珠,合上电脑,“中午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陈言反问。 “我说什么就吃什么?你一点都不挑食么。” “还好,只有动物内脏不太吃。” “那就去吃鸡杂煲。” “……” “牛杂也行,吃么?” 两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气声交谈,并肩走出图书馆才恢复正常音量。 “真的要吃牛杂?” 有人一副不确定该不该接受的表情。 “你求我就不吃。” 乔鸢胡乱说着,拿出伞。 陈言接过去按开,墨黑的伞面一时掩盖面容,从骨架上掉下来一声:“求你。” 低低的,带一缕哑。 啊……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平时不会被欺负么? 忽略外在身量和肌肉的话。 以及好没意义的对话。 心里这样想,唇角被无形的线牵起来。似乎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就不可避免地变俗气,好在不影响她做设计。 因此少掉负担,蓝日下宽大的伞缓缓移动,伞下交谈持续: “你该不会经常求人吧?” “……?” “挺熟练的样子。” “不然迟一点吃。” “怎么了?” “先回家,有其他更熟练的事可以做。” 男声轻描淡写。 “……”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怎么做到公共场合如此镇定自然说出来的? 一旦提问,对方指定回答:你觉得是就是吧。 “表面老实,剥开皮全是坏心眼。”乔鸢捏他,修改判定。“如果你小时候交不到朋友,肯定是因为馅太黑。” “不清楚。没有人那样说过。” 陈言神色不变,牵住她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挤入指缝。 “但我觉得,你说得对。” “……” 最后吃的食堂。 中午休息,下午一点钟再次出门,乔鸢没想太多,预计老师要问一下设计进度,或布置些任务。 虽然辞掉班长职务,新班长一个人不够用的时候,宝茵经常找她搭手。 陈言则计划回一趟实验室提交项目报告,临走前犹做时间表: 他去实验室路程,外加跟导师讨论、师弟师妹们交接,用时应该不超过两小时。正好去纺织接她…… 活像要把小朋友送去学校、自己提前贷款紧张焦虑的完美家长。 “不接也行,我自己长腿了。走了。”乔鸢摆手走掉。 陈言自动忽略那句话。 即使了解,有极大概率被嫌腻人、烦人。他想过控制,可惜效果不大。 假如被乔鸢发现他昨夜一整晚没合眼,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盯着她看,应该有点吓人吧? 怪诞,偏执,如变态一般。 他决定隐藏。 毕竟对方更喜爱他温顺软和的模样。 于他而言,不拘于形态、方式。 管用就好。 … 定好闹钟,两点半,陈言准时抵达服设楼下。 乔鸢碰上麻烦。 本学期专业课提出新要求,所有学生上交的sketchbook不必署名。 那便意味着,每个人都得下功夫,装饰自己的本子,张扬个性,确保它能在七十多数目间脱颖而出,令老师们一眼相中并快速猜测出制作者才能获得高分。 乔鸢的问题出在后一项上,以nina和宝茵的原话说: “你的本子非常好,从样式、排版到整体质感基本挑不出毛病。但说实话,我和nina看到本子第一时间想起的人不是你。” “你明白什么意思吗charlotte?我觉得它像一个精致的样板房,我们没法从中捕获属于你的气质,这对一个原创设计师来说是极其致命的缺陷。” “你的设计可以新潮,可以复古,可华丽可简约,唯独不能缺少个人特质。假设你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设计师,你所做出的衣服也就失去让人探究的欲望。” 简单概括即是。 “老师认为你的设计风格不够强烈?”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8节 陈言总结。 乔鸢点头,拿出三本册子。 “你翻一下,猜哪本是我的。” 两本a4、一本b5尺寸,装帧方式和内页传递的感觉不尽相同。 陈言大致浏览一圈,选中b5,理由是观感比较高级,材料用的克制,符合乔鸢日常穿戴以及房屋装饰。 乔鸢:“不好意思,三本都是我的。” 陈言:。 那很糟糕了。 的确,完全,分辨不出来。 既有线条感强烈的排布,又有跳脱拼贴,大胆鲜艳的撞色…… 怎么看都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你做的衣服很有系列感。” 好人陈师哥剥下橘子皮,掰下一瓣,先送乔鸢嘴边。 乔鸢就手吃掉:“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粉丝提过这个问题。说我有时素描,有时用水粉油棒,技巧好,但类型太杂影响吸粉,建议我的账号固定发某一种类型的画作就好。” “我就多注册几个号,不同的画发不同平台,确实转粉率明显提高。” “做衣服不一样,是吗?” “本末倒置了,相当于提前给自己搭一个框,太限制想象力。” 橘子酸甜可口,她还想吃,摊开手。 陈言却把自己的手握上来,空着的那只继续投喂。 吃就吃吧,乔鸢皱眉,颇为苦恼地望着桌上摊开的册子。 第二天,收到家属求助的林苗苗火速赶来,两人面对面陷入沉思。 “有没有可能……” 后者斟酌开口:“忘掉设计主题,优先考虑个人爱好呢?” “比如我的记录本。” 她翻 本举例:“我老家在山里嘛,高中到县城上学,从老师放的央视纪录片上第一次看到海,然后就特别喜欢海洋生物。” “所以你看,不管什么主旨,我很明显喜欢用蓝、紫、黑色,包括上学期我们一起做的害羞水母。” “另外跟其他同学很大区别在于,我认为塑料污染环境,对海洋生物的伤害巨大。班主任上次就说,哪怕有一百本sketchbook,其中最注重环保、最轻快的肯定是我的。” 同样的原理,林苗苗提议:“元元你不是经常买带波点图案的东西么?可能之前没概念,光想着成衣系列感,忽视了个人符号的长期贯穿。现在用上一定来得及。” 偏偏整件事的棘手点便在于此。 “波点……是我姐喜欢的。” 乔鸢按着太阳穴答:“我能说出自己爱吃什么,不过涉及更详细的东西,例如偏爱什么颜色、哪种衣服款式、类型音乐……” 剔去姐姐的影响,那里空空荡荡,比废弃仓库还要荒芜。 她试过回忆童年、询问家人,然而可能间隔太长,遗憾地发觉以前的爱好通通不作数了。 现阶段的乔鸢对于大多数东西,感官皆止步于‘还好’的程度,问就是不喜欢,不讨厌,反正可以接受。 “嗯……” 好诡异的困境。 怎么会有人说不出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呢? 气氛再次沉默。 帮不上忙的陈言正在下厨,端出一盘炒西葫芦。 开门时油烟气滚滚而来,留意到乔鸢下意识手背掩鼻,苗苗灵光一闪:“不管怎么说,确定自己讨厌的东西应该比喜欢的简单。只需要举点极端例子,元元你吃过牛蛙么?” 乔鸢:“没有。” “醉蟹醉虾呢?听说生吃肉超嫩,就是有寄生虫,你能接受吗?” 寄生虫啊,你是说,那种在人身体里钻来钻去的活体生物? 乔鸢沉吟:“应该……” “我不太能接受。” 陈言关上门回答。 “我还好。”林苗苗持反对意见! “海鲜最大的吸引力在于鲜,为了好吃付出一点代价,只要不影响健康我没问题!” 说完,两双眼同时转向乔鸢。 乔鸢:“……” 乔老板应酬多,有意讨好他,酒桌上经常出现一些闻所未闻的珍稀食物。 乔守峰本人态度一般,吃两口全面子,洪丽早年时常念叨不卫生,叫他不要吃。 乔童安口味淡,轮到她—— 她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果没有极端情况,我应该不会主动去吃。” 林苗苗:“下一题,怎么看待摇滚乐?” 乔鸢摇头:“不了解。” “rep?” “有点吵,部分歌词不错。” “某rapper脏话连篇写歌diss前女友。” “人品低下。” “能不能接受穿红绿配色花棉袄去逛商城?” “……一定要吗?” “长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不喜欢。” “要说讨厌。”林苗苗纠正,紧接着出题:“过期牛奶!” 乔鸢:“谁会喜欢……?” “嘿嘿,开个玩笑,住叙利亚风白坯房!” “可以接受。” …… 就这么一问一答,陈言打辅助,乔鸢混乱不堪的视角一点一点减轻,犹如大雾丝丝缕缕散去。 “就是效率低了点,样本太少。” 中场休息,吃饭,当林苗苗如是说时,陈言提出新方法。 饭后三人直奔咖啡厅。 信奉节能主义的懒惰店长照常躺平沙发上,闻声摸眼睛,抬起来一只眼皮:“所以,你们想在店里做问卷调查?” “随机性大,参考性高。” 陈言理由充分。 “不影响做生意的。”林苗苗推推眼镜,拿出以往用闲暇时间碎布头做成的平安符,“我们准备了小礼品……” “都有什么题目?” 表哥勉为其难直起身体:“我看看。” 随即顺手填了一份。 姓名:? 年龄:26 性别:男 q1:你最喜欢的动物是? 乌龟。命硬。省事。 q2:你最喜欢的东西是?最讨厌? 现金。电子账户。 后者阻碍他亲眼亲手感受金钱的魅力。 q3:你最无法忍受的事是? 睡觉被打扰。 有人撬门。 亲手做的咖啡评价难喝。 亲自买的咖啡杯评价难看。 … 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包含‘你最想跟哪种动物交换身体一天’、‘愿意变成哪种植物’、‘头秃与浑身长毛请任选其一’…… 年轻人想法好多。 表哥不是很能领会,欣然同意。 “叫小朱帮你们。”他抖了抖眼罩,十分大方,率先等来亲表弟的道谢。 卑鄙的男替身 第119节 “谢了,表哥。” 接着是眼镜同学:“谢谢店长。” 再下去该轮到小乔同学了,他提起兴致。 “谢谢,也麻烦你们了。” 乔鸢不紧不慢,视线转一圈才停落,神闲气定地随陈言喊了一声:“表哥。” 家里一水儿男丁、其实并没有表妹的表哥:“……” 商业大鳄的女儿可怕如斯。 总之祝福表弟。 表哥表态结束,继续睡觉。 楼下被指名的小朱又一次见到暗恋对象,堪称心碎现场。好在效率不错,发完两沓问纸,收获一顿请客。 免费的晚餐呢!头脑简单的小朱心情立刻多云转晴,一个劲儿拍胸揽责,直说下回有活还找他,他能干。 就怪憨的。看在性格不差劲的份上,英明店长暂时打消辞退他的念头。 “今天太匆忙了,等我晚上回去再找一些角度刁钻奇特的问题,说不定作用更大。” 林苗苗赶着回去做线上兼职,人走出去好远,微信文字咻咻地发。 【明天见。】 【压力别太大,你可以的。】 【握拳奋斗.jpg】 【信任.jpg】 乔鸢看得只想笑。 “有一件事你倒没说错。”她自言自语似的,“人和人之间,有的时候肯示弱,反而拉近距离。” “是我说的?”陈言收好文件夹,打算拿快递,让她先上楼。 梯厢快速上升,乔鸢扶着手臂,想起近两天奇特的经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人。 姐姐。 好比一张诗篇,一切由姐姐起始。 整个下午她都在想这件事。 苗苗的方法很好用,定然有所帮助,可若要追随根源,真正找回丢失的自我,或许她必须回到另一个地方。 南港到温市的机票全部售空,高铁仅剩港河-温市。 南港、港河,两者相距不远,确定要打车连夜赶回么? 不然明天再走? 不,乔鸢不想拖延,既然有想法,越快行动越好。 她按下一楼键,刚想给陈言发消息。 仿佛洞悉念想,对方竟先一步跳出气泡:【距离港河动车站48公里,买七点的票,凌晨一点能到温市。明天下午返程。】 【如果要去,现在可以出发。】 他发来图片。 【我在楼下。】 第74章 一上车,乔鸢系上安全带:“表哥的车?” 陈言:“嗯。”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回家?” 车辆打闪转弯,他侧眼望着后视镜说:“多看两眼就猜到了。” 乔鸢:。 了不起的陈师哥,每天学人讲话。 同时也是为缓解紧张。 夜晚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火辉煌,高速公路化作黑色绸带。 人类视线局限于方寸,前方无垠的昏色,两侧模糊的景物线条飞逝,一切失真得厉害。 心脏快得要从喉管中跳出来。 她想做什么,说什么?临时起意的旅途最终将获得什么,导致怎样的结果。 每道问题能够延伸出一百种可能,上万条回答密密麻麻拥堵胸口。 乔鸢拿出纸笔,可涉及姐姐,不论打多少次草稿写多少字,她终究心里没底,上了动车仍罕见地表现出焦躁。 整整五小时车程,她扭头眺窗,不发一言。 直至深夜车厢内的乘客陆续走空,她方出声:“我姐是自己逃出来的。” 她的手冰凉,陈言脱下外套盖着,她攥了攥,继续说。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那天早上,很早,我戴着耳机,用你买的mp3听英语听力,一开门,她就在那里。” “像乞丐一样,刚杀完人的凶手一样,身上特别脏,衣服又旧又破,我们对视好久, 感觉有三年那么久,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好像谁都没有认出谁。” “直到我妈出来,尖叫着扑上去。” “隔壁邻居被吵醒了,因为她叫太大声了。” “你很难想象,有一个人不用喇叭、光靠自己的身体就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们带她去医院,查出很多问题。警察很快赶来,他们想了解案情,谁是拐子?用什么手段,当初我姐为什么会被列为目标,她经历了什么,从哪里来,怎么回来的,记不记得那人的长相或掌握其他信息……” “他们特地让女警来沟通,申请心理专家辅助问话,没用。” “我姐一个字都不肯说。” “到现在也是一样,她按时吃药,定期接受心理咨询,顶多说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节,最重要的部分绝口不提。医生说,那就是她的治疗没成效的原因,她不愿意信任别人。” “也许她会相信我,世界上没有人比我离她更近。可是。” 一层衣料已不足以盖住情绪,接下来的话,乔鸢没有说出来。 姐姐的状况摆在那里,要是专业人士都不去挑战,是否代表风险很大?既然连业内知名人物都做不到,她能行吗?就凭她一时兴起?凭她是病人的妹妹,她无所顾忌? 失焦的瞳孔仿若坍塌的沙,她生出忐忑。不可避免。 怕自己冲动而为又一次招致恶果,生怕新的罪行再次将乔童安推向地狱。 那也将是她的地狱。姐姐在里面,妹妹便不可能独自完好地出来。倘若妹妹侥幸在外,绝无可能抛下姐姐不管。 “一直躲避解决不了问题。”充任倾听者的存在,陈言由始至终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神色沉静,挑选适当的时机给予建议。 “如果担心意外,可以提前让熟悉你姐姐情况的医生到场。你有信得过的人吗?” 乔鸢混乱的心绪被拉回来,好似经他的目光牢牢绑定。 “文医生。” 她顺逻辑回答:“还有一个私立医院的主任……” “有联系方式吗?” 陈言继续口吻冷静、平和地问,右手掌放置她的膝上,体温驱走寒意。 乔鸢摇头:“爸妈不让我过问太多,但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章慧珠,阿婆,她在家里做了一段时间司机,频繁护送姐姐去医院。 “我先给她打电话,让她想办法联系。” 凌晨一点半,她们抵达温市。 前院花草沉寂,少了风,树梢纹丝不动,漫下浓郁的影。 章慧珠身旁卧着狗,别墅亮灯,陈阿姨、文医生、长期负责姐姐身体治疗的陆主任,该来的都来了,所有人严阵以待。 陈言止步一楼,乔鸢独自走向书房,乔守峰、洪丽正眉头深锁、穿睡衣坐在办公桌后。 乔鸢十分意外地发现,乔老板的桌上多了一只相框。 目光一掠而过,她道:“我要跟姐姐谈谈。” 医生都喊来了,她的‘谈’显然不止姐妹俩聊几句笑一笑那么简单。 “你打算怎么谈?”乔守峰习惯性掰弄火机,橙明的火苗一跳一跳。 “有多少把握?” “没有很多。” 他的女儿回:“但我想试试。” 那是要你姐姐的命啊!怎么能乱来呢? 洪丽惶惶不安,搭在丈夫肩上的手指悄然捏紧。 丈夫一双清明的眼直勾勾钉视火焰,透过火光打量他的女儿,无端想起那一天,大约她便是以同样端肃的表情问他,爸爸,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 时光匆匆,她在他的瞳孔中飞速倒退,逆回新生的婴儿,护士肩膀顶开室门,朝他喊恭喜,两个女儿。 岳父岳母领他去看,笑呵呵教他怎样去摸去抱。 “你有女儿了,阿峰。”他们说。 “以后你在世上就不是孤零零的。” 传承着基因血脉的存在,一晃就能落地翻滚跑跳,冲他大声说话,欢欣,亲热,邀功,诉苦,动不动出言争执、挑衅、顶撞,紧接着无限放大,凝成眼前的模样。 卑鄙的男替身 第120节 空气静然定止,他清楚,母女俩在等他回复。 “想做就去做。” 放下打火机,乔守峰沉声道:“只要不是天塌下来,有人给你兜底。”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父亲,他同样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回来。 样样优秀出色、让人骄傲的大女儿。 自小乖张叛逆、叫人头疼的小女儿。 最好是都能回来。 … 一点四十分,乔鸢敲开姐姐的房门。 乔童安回头裸出一张憔悴的面,面上浮起薄笑:“回来了?” “阿姨烧了饺子,你吃了吗?我好像听见章姐和乐乐的声音。” 她尚不知情,章慧珠按辈分算阿婆。 “你把男朋友带回来了,他就是陈言?” “是他。” 然而今晚他并不重要。 姐姐屈腿坐立床上,被子掩住跛掉的那条。妹妹推门走进来,慢慢蹲身,握住她的手:“姐,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前者视线伴随降落,手指蜷抽出来:“一定要说吗?” 轻柔的嗓音暗藏抗拒,暴风雨前,积云堆压,飓风席卷,白昼会突然昏暗如夜。 而她们是双胞胎,姐姐必然有所感知,因此才以率先发问的方式意图含混主旨。 发觉失败便立即错开眼睛,望着空白的墙道:“……已经很晚了,元元,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 近乎恳求,乔鸢狠下心来。 “姐,你讨厌我吗?” 简简单单六个字,乔童安受惊般抬眸,双手抓住被角翻折,抚平。指甲不住刮擦布料留下痕迹,语气尽力保持温和:“怎么乱说话啊,元元,你是不是……” 听别人说了些什么? 病人脸上有惊讶,有慌乱,几分愧疚懊丧,七零八落,验证猜测。 “很合理啊。”乔鸢维持下蹲的姿势,笑着说,“毕竟我那么难相处,你一发病就问我怎么不去死。” 乔童安瞳孔收缩。 走廊灯光往门缝下投出锯齿光带,她瞥见人影出现在那里,笑容不由得摇摇欲坠:“你想多了元元,生病、不受我控制,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那不是我。” “你们都知道的。你知道的。” 不要这样对我,元元。 手指无意识痉挛,她以令人怜惜的姿态说。恳请变成哀求,无形的乞求。 乔鸢却忽地站起,灯影碾过她的脸庞,折延至窗顶。 笑意全然不见,久别的妹妹神色冷然,化身恶魔,咄咄逼人:“我只知道我讨厌你,乔童安,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阴影,我活了二十年一直被你压制得没法呼吸。” “你比我聪明,比我开朗,所有我能想到的,喜欢的,你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你是真正的天才,可你抢走太多东西了,姐,只要有你在,根本没人看得见我!” “我排斥你,嫉妒你。我经常不想看见你,不想跟你说话,因为一张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向着你发火,你又不傻,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呢?” “不、不是那样的,你、我……” 乔童安呼吸急促,刚吐出几个字音。 “说白了,有我这样一个妹妹,你也觉得丢脸吧。况且我每次都扫你的兴,泼凉水,就这样你还敢说不烦我吗?” “在你最痛苦的那段期间,被打断腿的时候,你光在喊爸妈么,单在求救而没有一秒钟想到我吗?明明我才是那个,害你沦落到那种处境的人。” “我是罪魁祸首,真正毁了你的人。” “——元元!” 够了,够了,够了,你这坏孩子,怎么能讲这种话!你姐姐怎么受得了! 你又哪里……背得起责任? 泪水打湿眼眶,洪丽着急得想冲进去,捂住小女儿的嘴,终止这场深夜拷问。 无奈丈夫的手铁钳般死死扣住她的肩。 光影将空间切割,一半是姐妹,一半装着局外人。 “不要说了,元元,那个时候……我没有、你也不知道,你弄错了。” 乔童安头脑混乱,语序濒临崩溃,无从注意妹妹同样发白的嘴唇。 好比一条毫无预兆被抛上岸的鱼,自顾不暇,重影闪烁,恍惚间好像再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威胁哭嚎,铁链哗啦啦摇动,木棒捶打水泥地与人体上发出的闷响。 伤痕累累的生理远比心里反应激烈。她抬手按住即将分裂开的头,指甲深嵌肉中。 总之。 “ 我累了,今晚就这样好吗?” 事情为什么演变成这样,对话为何急转直下,乔童安不明白,她亦不想明白。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 这不对劲,一定有哪里出错了。她需要缓冲,需要时间平复心情,找到症结。 她尝试喊停。 偏偏乔鸢不肯,手握镰刀,直截了当地挥下:“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要不是我,你就不用承受那些,所以你怨恨我,有机会最想替换的人是我,甚至杀了我吧?我都敢承认你为什么不行?” “是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善良高尚?” “乔童安。” 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如同俯视一头畸形怪物。一字一句近乎冷酷地质问:“你为什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摔倒就赖在地上不起来,非要我想尽办法哄你陪着你。” “可你在打什么主意?到底想被我拉起来,还是想把我也拽下去?” 就在这时,书架上啪嗒掉下一只木雕摆件。 她明明已经后退了! 她有什么错?她报名夏令营,她主动让出战场,她成全妹妹,都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拜托,叔叔,阿姨,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家住在衡山、爸爸做生意很有钱的,不管你们要多少都会给的。 真的,请相信我,绝对不会追究责任的,不可能报警不是拿性命保证了吗为什么不信!!为什么非要步步紧逼!! 怨气无处发泄,乔童安恶狠狠捶床! 再抬起头,喉间充满铁锈臭气,姐姐肢体痉挛,下颌神经质地开开合合,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说,这两年来,我装病,故意在报复你们吗?” “难道不是么?”妹妹瞳孔黑得瘆人,“你现在不就打算再发一次病?” 前者闻言哈哈大笑。 冷不丁地,后者扔下一样物件。 是刀。 折叠刀于灯下凝结弧光,顿时引发门外两声怒吼。 “乔一元!!!” “你把东西捡起来!” 这下连乔守峰都不再阻拦,夫妻俩双双要往里跑。 “陈言!” 乔鸢不回头地喊。 章慧珠一具身体挡不住两个,陈言手握扶梯飞快上楼,下意识帮忙拦截两位长辈。随即发现刀的存在,他也一怔。 没有人说得明白,乔鸢什么时候藏匿的道具,下定如此极端的决心。 “放开我,你谁啊,章姐!章姐!你快拦着她啊。”洪丽登时大哭。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元元!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逼死姐姐和你妈妈吗?!” 乔守峰怒叱:“滚开!轮不到你们管!” 当事人丝毫不受影响。 “你捡啊。”乔鸢教唆,“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你就舒服了。” 她说的对。 “你以为我不敢吗?” 乔童安眼白发红,慢慢捡起来,艰难地站起来,比她的妹妹高出半截身体。 弹出的刀刃映出两张面庞。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元元?” “那你来。”乔鸢摊开双手,一副绝不挣扎、不躲闪、不怯懦的姿态。 窗帘扬起,别墅外的榕树彻底停止沙响,空气凝滞地令人窒息。 唯有血管轰鸣,乔童安拖着坏腿,一步一步靠近乔鸢,乔鸢闭上眼睛。 顷刻间,洪丽汗毛竖立,她转头看向丈夫,两人皆打彼此的眼中读到恐惧。 “不要,安安,不要碰你妹妹……” 啜泣声作为背景乐,姐姐的影子笼罩妹妹的脸,她的手抚上她脆弱的脖颈,只须往大动脉上决绝一划—— 她在潮湿阴冷的地窖中受折磨,她稳坐教室内读书写字。 她的身旁充满老鼠、蜘蛛蟑螂、张嘴能咬断人一根手指头,从身体里掉出活生生死去的肉时;她享受阳光、青草、干净的午餐和完整足以蔽体的校服。 卑鄙的男替身 第121节 即使是双胞胎,孕育于同一个子宫,冠以相似的姓名,她们之中,一个每逢阴雨天便下肢疼痛难耐,每逢夜里噩梦缠绕;一个拥有喜爱的学业、朋友、男朋友。 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仅有同病相怜。 唯独把妹妹也撕碎,你我生着一样的脸,破损腐烂的便不止姐姐一个。 喧叫声中,她蠢蠢欲动。 人类劝说不了她,下一刻,狗吠起来。 “汪——!” “汪汪汪呜,呜呜!” 脑袋挤不开,乐乐急得又蹿又跳,从纠结的人体部件中伸出一只嘴筒:“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它想保护的究竟是哪一位主人呢? 乔童安忽然忆起自己临行前的那一天,彼时未知灾厄降临,她们一家人围坐茶桌上,气氛愉快,妹妹说她想养一只狗。 爸爸毅然决然:不可能。 爸爸嫌弃狗,妹妹非常喜欢。 多少年来,任凭她们母女三人怎样如何拐弯抹角地试探、说服、央求,爸爸不为所动。她失踪的那两年,家里依然没养。 直到她回家,瞧着屏幕里牵狗的轮椅女主角出一会儿神,爸爸从监控中留意。 那天晚上,他结束应酬,大汗淋漓,抱着狗回来,故作轻松地交代:“小区外面碰见的,捡回来玩一下,不喜欢就算了。” 狗扒拉手臂,露出黑葡萄似的眼珠,尾巴后,她看见妹妹的脸,安定而寂照。迎上她的目光便笑一笑,眸光清澈澄明。 一直以来,她在家庭中所占据的就是这些。 爸爸不容置疑的偏爱,妈妈不自觉的依从倾斜,以他们做支点,她高高地悬空,伸手便可摘星。妹妹则沉坠触地,有过不满,有过抗议,终究默然接受。 纵使姐姐不再优异,意志消沉,爸爸坚持要将自己毕生最重要的公司托付给她。妹妹对此毫无怨言,她呢? 不止一两个瞬间,而是数十年如一日,占据如此切实的好处,一次都没有为自己感到庆幸,开心,一秒钟都没有吗? ——怎么可能呢。 妹妹说的对,她不是圣母,她只是一个,天真又狭隘的普通人。 刀具当啷掉地,乔鸢掀开眼帘。 同一张悲伤的脸彼此对峙,难以想象,原来乔童安的瞳孔颜色,似乎比乔一元浅一点,眼神又更深邃一点,宛若氧化的琥珀。可琥珀氧化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姐姐,我们怎么能直到此刻,才如此近距离地凝望对方呢? “……姐,你讨厌我吗?” 回归最初的问题,乔童安轻轻哽咽着反问:“别太爱我了,元元,就因为我是你的姐姐,比起爱惜你自己,你更在乎我能不能走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熟悉的笑容,闪动的眸光。 以及张嘴就能爱来爱去、用词肉麻的家伙,没错,乔童安是乔一元的姐姐。 从来都是,从未改变。 坦白迟来太久,积压的酸楚、后怕最终决堤,乔鸢指尖抖动,几度努力才找回声带:“对不起,姐,那些话不要当真。” “我不应该挑那个时候抗议,我知道你会让着我。只要我提出来,你每一次都帮我,我只是想……快要中考了,为什么爸妈只在乎你,为什么没人那么费心地帮我备考。我不服气,但我没想到会有夏令营。” 一切都是我的错。姐姐。 我的私心造就你的滑落,你可以恨我,但不能一直停在原地。 毕竟你才是我的榜样,如果连你都没法接受自己的情绪,不被允许做一个总有负面的人,我又凭什么去争求宽恕? “如果可以。”乔鸢开口。 “我宁愿跟你交换,当初——” “不要胡说。” 乔童安低头将脸埋进妹妹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颈窝,言辞坚定:“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元元,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 “说出来恐怕会连累到你,至少你要好好的,我老这样闷头想。一边为逃避找借口,一 遍拒绝康复,我……其实特别自私,清醒的时候没办法消化情绪,反而要借生病发泄出去,弄得全家都不好过。” “我的确非常、非常痛苦,也非常非常痛恨那段经历。他们,没有人把我当做一个人对待,好像我只是一头牲畜,太可怕了。但就算那时有选择,我绝对、不跟你换。” 那种黑暗,一元,你无须承受。 全世界所有女性本不该遭受。 “汪汪!汪!” 才不管人类再说什么有的没的交心时刻,总算突破障碍!金毛犬摇尾巴跳上床,仰头拱她胳膊,又跳下来扒拉她的腿。 陈言、章慧珠一齐让开。 洪丽泪流满面,跌跌撞撞上前一次性抱住两个女儿,几乎泣不成声:“你们都没有错,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同时照顾好你们两个。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妈妈……” 乔守峰压住伤感,扶住妻子,目光沉沉投向两个女儿:“我知道你们能走出来的,我乔守峰的女儿没那么好打倒。尤其是你,童安,虽然用时比我设想的要长了一些……” “……” 一家四口谈了好一会儿心。 没有用上医生是好事,陈言借用乔老板的车分别送人回去。打开车门时恰好接到小方的致电:“到了到了!老陈!钱到账了!” “我们的网站可以上线了!” 假使人在眼前,估计小方能兴奋地扛起他绕操场一口气跑十圈。 喜讯突如其来,陈言驻足车旁,脚下一圈静谧的影子:“我知道了,那就优先把做好的资料页放出去,最重要的是宣传。” “你那边怎么说?”小方问。 “你想好了吗,爸妈同不同意?你弟弟的照片信息要不要也一起放上去?” 沉默片刻,回答。 挂断电话,他望见乔鸢。 好似在不远处站了挺久,在他旋身时,有如一只瞥光的飞蛾,夜色中向他扑来。 “……我做到了。” “我姐保证,她会把所有事情说出来,好好接受治疗甚至把细节都告诉警方。” 那个夜里,春季潮湿温暖,承接余冬的清寒气与夏日前奏。 月光落树叶间流动,尽管亲属近在身后,轮到乔鸢学会包容、体谅,善意地让出暖巢,转身奔赴另一座港湾。 “我做到了,是吗?” “陈言。” 她紧攥他的衣服,心脏仿佛被轻轻握住。倘若扬眼便能见证头上枝条摇颤,路灯光流淌,周遭随处可见蓬勃的生命力。 “对。” 他抱住她,第无数次镇定地接住她,低声道:“你做到了,很厉害,乔一元。” 那是发生在2017年的事。 次年同日,重阳特大拐卖案宣布告破,经过漫长的暗中调查,警方当场抓获犯罪嫌疑人32名,成功解救受害儿童、妇女7名。 其中有一位22岁青年,原名陈光。 2018年5月12日,陈传铭、柳诗龙接到消息赶往偏远的县城,许是遗忘,许是顾不上,没有人通知陈言。然而他还是来了。 警局内,陈传铭摘下眼镜,抬腕抹眼。 当地老村长提着裤腰带,操方言大咧咧道:“俺们穷是穷,没对他不好哩。爹娘后头又生一个娃,也没叫他去,就是要他别念书了,帮家里干一点活——” 话未说完,叫女人狠厉的目光唬住,他音量转小,兀自嘟囔:“娃娃到俺们手上又没受苦,凭啥要罚俺们的钱,白养他……” “行了,谁让你说话了。” 中年警察打发他出去。 全天下丢了孩子的父母都一个样,陈言进门时,父母正搂着弟弟惊喜又疼惜,说着‘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眼泪滚滚而下。 而他的弟弟,陈光,个头不是很高,身形极度消瘦,皮肤黝黑,套短一截的裤子,脚下一双编织草鞋。头发乱乱的。 陈光有点儿愣愣看着他,好像弄不清楚他又是谁。 陈言喉咙滚动,停在原地说:“小光,我是……哥,你还记得我吗?” 曾经咯咯笑着说哥哥你像老鹰的小孩,隔着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妈妈、警察,置身闹哄哄乱糟糟的警局中央,十分腼腆地扯出一点点笑弧,生疏地喊了一下:“哥。” 他溃不成军,只得背身抑住情绪。 夫妻俩都请了假,打算带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去理发店,去商场买新衣服,去吃一顿热腾腾的香饭,还要改名字、迁户口,太多事急着要做。 大儿子的到来在他们意料之外,陈传铭拍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 “你们去吃吧,确定是小光,我就回去了。”陈言说。 他的懂事显然令大家都松一口气,陈传铭点点头:“注意安全。” 紧接着捕捉一道身影,有些困惑:“你一个人来的?还是……” “和女朋友,她叫乔鸢,在纺织上学。” “哦哦,乔鸢,挺好。”陈传铭又点头,实在找不到其他话可以叮嘱,便道:“你去吧,这里环境不好,别让人家等久了。” 陈言应一声,同弟弟打招呼:“小光,哥走了,回衡山再见。” 陈光懵懂地晃晃下巴。眼看大儿子背影走远,莫名的冲动令柳诗龙出声:“陈言!” 孩子止住脚步。 一晃眼,好像在她完全瞧不见的角落,他就长这么高大了,可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孩子。 该说什么好呢?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我们一家人团聚? 妈妈不怪你了。 妈妈也有错,当初不该对你说那种话。 卑鄙的男替身 第122节 为什么丢的不是你。我宁愿小光在家发烧烧死,用不着你带他出去瞎走。 毕竟那一年,你才七岁。 复杂的心绪翻涌,柳诗龙教中文,奈何言语此刻贫瘠无力。 “这些年。”她微微张唇,至多道一声:“妈妈对你,是不是太苛刻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流泪、委屈。 陈言低着头回:“没有。” “弄丢小光,是我的错。” 脏乱落后的小县城警局前,母子相顾无言。 “我先走了。” 陈言颔首,转身时飞起衣角。 一切都太迟了。 柳诗龙迟滞地意识到。 她有两个儿子,偏偏心太小,仅能握住一个,永远要在丢失的时刻方才意识到另一个的存在。太晚了。事到如今,陈言业已成人,更需要弥补的人是陈光。 “小光,走吧,你爱吃什么?妈妈带你去买。”她含泪笑着,牵起小儿子的手。 陈传铭紧随其后。 陈言望了几秒,回过头,晴空中光斑闪烁,麻雀在枝头蹦蹦跳跳。 说不清的情绪涌动,他快步走向另一道身影,真的会像一只长条大熊。 乔鸢受力连退数步,伸手抱住肩背,弯曲手肘去拍拍脑袋。 “怎么又哭了呢,陈老师,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你入赘,以后逢年过节去我家。” “我妈不会介意的,我姐应该养得起我们。” 她轻快地安慰,指尖软软的抚弄发丝。 “没哭。” 陈言无奈地否认,同时将她更抱紧。 阳光既和煦且灿烂地勾勒边缘,当下春夏交接,万物温柔。 假使有机会穿梭时空,陈言设想过千百次,他有且仅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是绝不放开弟弟的手。 第二则是,一定要回复信息,及时接起视频。 你好,乔一元。 当视频接通的刹那,他会那样对她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陈言。 我在南港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