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妙景》 第1章 [古装迷情] 《良辰妙景》作者:濯玉君【完结+番外】 文案: 许妙愉是宣州许氏嫡女,仙姿玉骨,楚腰卫鬓。 十八岁那年,许妙愉被指婚于当朝太子,只待服丧完毕便会嫁入皇家。 婚礼将至,许氏送亲的队伍自宣州启程前往长安,半路却闻惊变。 许氏谋逆,许氏家主,她的伯父被关入大牢,太子殿下对她不离不弃,力保许氏,亦被囚禁。 婚车一夕之间变囚车,周围群狼环伺,都想将这失去了庇佑的娇弱美人占为己有。 为了活命,许妙愉不得不委身于太子殿下的死对头,叛军将领景珩。 一夜过后,景珩轻蔑笑道:“许大小姐,不知你那位太子殿下知道他的未婚妻主动向反贼求欢,会作何感想?” 许妙愉反唇相讥:“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将军都不怕我再捅你一次了,还在意这些?” 一个是受尽宠爱的世家贵女,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儿,年少相遇却因身份之别酿成悲剧。 多年后再重逢,贵女变阶下囚,孤儿变大将军。 身份调换,一个想逃,一个不放,扯出天下乱局。 *破镜重圆,正文正叙,文案剧情在三十章以后 *狗血误会一箩筐 *男女主都是狠人 *1v1,he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天作之合、天之骄子、成长 主角:许妙愉、景珩 配角:暂无 其它:暂无 一句话简介:前任非要娶我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初遇 大夏建兴十二年八月末,西戎进犯,短短十日,连克三州,朝野震惊。 建兴帝重新起用赋闲在家的原兵部尚书许熠为河西道行军总管,率军西讨西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九月初,大夏东域的端州又发生叛乱,为首之人名叫卢啸义,在当地颇有声望,一呼百应,很快募集近五千叛军。 接连的变故仿佛在谕示着什么,但对于远在千里之外都城长安的人们来说,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外,变故似乎对自己的生活影响甚微,于是又恢复了纸醉金迷。 长安城东许宅,许熠之女许妙愉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一份烫金请帖,侍女们围绕在其周围,有条不紊地为其梳妆打扮。 颜姑站在许妙愉身后一步之远处,越过许妙愉单薄的肩背,看着镜中动人的容颜。 肌肤赛雪,柳眉如黛,眼含秋水,朱唇若丹。 未施粉黛时玲珑剔透如清玉,稍加妆点又似牡丹初绽,端的是清艳绝尘之貌。 她是许妙愉母亲许夫人的侍女,在许夫人尚未出阁之时便随侍左右,也是看着许妙愉长大的,此时却仍为这难得一见的姝色而惊艳。 惊艳之余,心中又暗自叹息一声。 许夫人体弱,不喜长安夏日酷暑,常年携许妙愉居住于许家在宣州的祖宅中。 宣州的确气候宜人,不然也养不出这般风灵毓秀的美人,但毕竟路途遥远,一时不察,竟将许妙愉的婚事耽搁了。 这两年许夫人颇为着急,宣州本地的豪门世族看了个遍,没见着有合适的人选,一咬牙,终于趁着此番许妙愉祖母寿辰,带着许妙愉来了长安。 看这架势,是要就此在长安长住,不将她嫁出去不罢休。 颜姑看着镜中之人时,殊不知镜中之人也正在透过铜镜观察着她。 许妙愉在宣州时和颜姑相处得多了,只看她的表情,已经能够猜到她心中的想法,无非又是可惜自己年逾十七仍未许人家云云。 想到此事,许妙愉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倦怠来,大夏民风开放,她在宣州时曾相看过几个世家子弟,无一例外都是贪图她的家世或者美貌。 这倒也无伤大雅,不然还能看什么,像他们这种身份,总不至于要的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吧。 可惜那些个尽是连隐藏本性都做不好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声色犬马,略微试探两句,就将真性情抖落了个遍。 被她刺两句,又轻易地恼羞成怒,装都装不下去了。 经此一遭,许妙愉实在厌烦得紧,恨不得跟母亲说自己不要嫁人了,但自己的母亲自己最了解,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说了,自己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许妙愉叹息一声,嫩如剥葱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请帖上的名字,将请帖倒扣在桌上。 她的声音如莺啼,悦耳动听,“我不去。” 颜姑并不意外,来之前她就猜到了小姐的反应,不慌不忙地道出准备好的说辞,“夫人说,这事儿没得商量,除非小姐您那天病得走不动道儿了,不然绑也要把您绑过去。” 许妙愉:“……” “好,我知道了。”好一阵子,许妙愉才又出声道,她的声音很平静,胸口却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颜姑得了想要的回答,带着复杂的心情向许夫人复命去了。 梳妆台前的打扮接近尾声,侍女拿出一支金步摇,正要插入梳好的发髻之中,许妙愉冷着脸喝止道:“行了,你们下去吧,我改主意了,今天不出门,有人来,就说我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客。” 侍女们沉默着离开,最后只余了一人,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容貌算得上清秀可人,与出去的侍女穿着相似的衣裳,细看颜色更深一点,用料更好一点。 她叫紫苏,是许妙愉的贴身侍女,从小跟随在许妙愉身侧,感情非同一般,这种时候,也只有她还说得上两句话。 紫苏将门合上,劝慰道:“小姐,这琼花宴是长公主殿下举办的,夫人也许是觉得不好回绝了长公主的面子。” 许妙愉将刚梳好的发髻又放了下来,一头如瀑青丝柔顺地垂下,更衬得她明眸皓齿。 只是她的动作就显得不那么淑女了。 她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歪着头看向紫苏,闻言撇了撇嘴,一脸的嫌弃,“紫苏我问你,琼花是什么开的?” 紫苏一愣:“春天吧。” 许妙愉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是什么时候?” 紫苏言语中竟带上了疑惑:“秋天?” 许妙愉很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哈哈笑道:“对啊,现在是秋天,长公主每年春天举办一次琼花宴,邀请长安城未婚的青年才俊和待字闺中的贵女赴宴赏花,傻子都知道这是什么宴会。可是今年的琼花宴早就过了,这秋高气爽的,又开一次琼花宴,你说是为什么?” 紫苏想了想,没想出来,“小姐,您知道我脑子笨。” 许妙愉无奈道:“因为我。” 紫苏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再看向许妙愉,她已经陷入了沉思中,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的许妙愉在想:“没有人可以忤逆母亲的意思,我这些年经历得实在不少,却还是要多此一举先抗争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图什么,可要是就这么接受了,又心有不甘,真难。” 她又想:“真想回宣州去,上个月初从宣州出发来长安时,因为马上要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我明明开心得不行,哪里想到团聚没几天父亲就被派去了西边。待在这里,真是哪哪都不自在。” 在心里难过一番,许妙愉郁气稍散,想到了另一件事:“蒋家有什么消息吗?” 紫苏一拍脑袋,赶紧道:“奴婢差点儿忘记说了,奴婢打听到,蒋小姐已经从兰若寺回来了。” 许府坐落于长安丰乐坊中,一巷之隔是英国公府,这英国公姓蒋,有个女儿名唤蒋熙怡,是许妙愉小时候的玩伴,许妙愉每次来长安,都会找她一起游玩。 蒋熙怡从小身体不好,偶尔会去寺院小住,主要是为了修身养性,许妙愉这回来得不巧,蒋熙怡正好去了城外的兰若寺。 听到蒋熙怡回来了,许妙愉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她起身走到门前,恨不得现在就能飞到蒋府中去,可是想到才跟人说自个儿今天不出门,又停住了。 略一思索,她转头对着紫苏笑得神秘,“紫苏,给我梳一个你们的发髻。” 紫苏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着脸应了。 *** 今日的阳光甚是耀眼。 紫苏拢着手,快步走在许府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路上,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少女将头埋得很低,不走近看不见她的脸。 绕过几个回廊,穿过几处假山,两人来到后院的一处院墙边,少女跳上墙边的大石,双手一伸,正好够得到墙垛。 她正要借力跃起,紫苏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 紫苏愁眉苦脸道:“小姐,奴婢还是觉得不妥,听说最近丰乐坊中有登徒子在墙外徘徊,那人还有些功夫,金吾卫和京兆尹都没能抓住他呢,万一——” 少女正是许妙愉,要说穿着丫鬟的衣服翻墙出去这种事,她以前没少干,当然她很有分寸,出去也只是去隔壁的蒋府,逗一逗蒋熙怡。 第2章 以前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想来这回也不会有问题。 想是这么想,听了紫苏的话,她心里还是不免打鼓,仿佛是为了壮胆,她大声道:“胡说什么,这里可是许家的地盘,皇亲国戚路过都要下马走路,谁敢来这里撒野。” 说罢,怕自己退缩,心一横,双手扣住墙垛一下子就跃了上去。 太阳可真大,许妙愉坐在墙头感慨道,然后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准备跳到小巷中,就在这时,她听到下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谁?” 许妙愉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低头去看,已经失去平衡从墙头栽了下去。 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许妙愉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嘶——” 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跪坐在一个人的身上,视线扫过那人平坦的胸膛,再向上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喉结。 毫无疑问,是个男子。 许妙愉险些尖叫出声,最后的一丝理智战胜了她的恐惧,逼迫她捂着嘴无声地尖叫,他们这副模样,要是被旁人看见了,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也就是在此时,刚才发生的事情钻进了她的脑海中,她坐在墙头,失去平衡掉了下去,下面的人伸手接住了她,搂着她的腰退了几步,还是没能承受住冲击,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回忆起这一切,许妙愉明白,身下的人救了她,自己除了膝盖有点疼之外,没受其他伤,可是他应该摔得不轻。 “小丫鬟,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身下的人又说话了。 许妙愉脸颊发热,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这时终于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身板摸着很结实,脸却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样子,浓眉凤目,鼻梁高挺,大约是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眉宇间属于少年的干净稚嫩还没有完全褪去,但已经依稀显露出几分少年所不能有的深邃与俊逸。 现在的登徒子都这么好看了吗? 许妙愉心里还惦记着紫苏的话,他们的周围没有别人,就连应该跟着她一起跳出来的紫苏也迟迟没有出现,那这个人就很是可疑了。 可是想到刚才的场景,她又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尤其是他的脸也有些不自然地泛红,登徒子也会害羞脸红吗? 许妙愉看了眼自己跳下来的墙头,心中暗道,紫苏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不过幸好她没看到这一幕,不然要被吓死。 “什么小丫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话没说完,许妙愉察觉不对连忙顿住,自己现在的装束不就该是个丫鬟,他误会的好,于是话头一转,“我们俩指不定谁比谁大。” 不管他是不是传言中的登徒子,先稳住他,拖一拖时间。 说话间,那人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山上的灰尘,闻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许妙愉,失笑道:“你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 许妙愉摇摇头,故作高深道:“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人不可貌相。” “是吗?”那人发出疑惑的声音,向许妙愉的方向走了两步,似乎是觉得离她更近一点儿能更容易看出她有没有说谎,“那不知姑娘年方几何?” 他这一走近,许妙愉突然发现,他也太高了些,自己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身量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心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又冒了出来。 只是恐惧并不能让她退缩,得益于天生不服输的性子,她反而因恐惧而生出兴奋来,扬唇一笑,“年纪当然是不能说的,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年纪当你的姑奶奶绰绰有余。” 那人也笑了,没有生气,只是单纯被眼前的小姑娘逗笑了,他的笑容不掺杂任何杂质,此刻就完全是一个鲜衣怒马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 “行,姑奶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姑奶奶可否大发慈悲为我解惑呢?” 他说这话时嘴角分明是含着笑的,再加上刻意压低的声音,无辜又好奇的眼神,虽然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许妙愉还是忍不住面红耳热。 怎么还带撒娇的。 “什、什么事?” 他指着另一道院墙,“这道墙里,可是英国公蒋大人的后院?蒋大人是不是有个叫蒋熙怡的女儿?” 这一下可算是把许妙愉问懵住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他果然是登徒子,而且是冲着熙怡来的。 可恶,可恨,不能让他得逞。 许妙愉断然否认道:“不是。” “怎么会?”兴许是许妙愉的神情太过坚定,那人面露疑惑,显然有所动摇,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 许妙愉眼观八方,注意到巷口有人路过,仔细一看,正是蒋府的管家,顾不上许多,连忙大喊:“来人……” 刚喊了两个字,嘴就被人捂住,她也不含糊,抬脚就向那人的脚踩了过去,那人一惊,连忙放开她闪避,一边闪一边嘟囔道:“不愧是许家,一个小丫鬟性子都这么烈。” 巷口的人已经被惊动,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人见状,急忙从反方向离开,许妙愉想要去追,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放弃。 一转头,蒋府的管家站在自己身后,惊疑不定:“许小姐,您怎么在这?怎么穿着这身衣服?” 第2章 再见 时间转瞬而逝,很快到了琼花宴当天。 琼花宴在长公主位于长安城外的別苑中举行,每年到了琼花宴这一日,通往別苑的路上定是挤满了宝马香车,似乎一整个长安城的达官显贵都出动了最豪华的马车,生怕被别人比下去。 所谓冠盖满京华亦不过如此。 虽然已经是今年的第二场琼花宴,其热闹程度比之第一场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理由十分简单,常年不在长安的许家女也要出席这场琼花宴,而且她年逾十七仍未婚嫁,连人家也不曾许。 长安城中适龄未娶的广大青年,听闻这个消息,心思都活泛了起来。 毕竟这可是许家。 当年许妙愉的祖父在大夏风雨飘摇之际,挽大厦于将倾,南征北战,破虏寇,诛逆贼,战无不克,天下谁人不知许老将军威名。到许妙愉父亲这一辈,许家依然荣宠无限,许熠颇有其祖父遗风,亦是百战百胜,若不是建兴十年因上书谏言建兴帝重修宫室一事被建兴帝贬斥,此时官拜丞相也不为过。 更何况,许熠如今正在西边同西戎交战,捷报频传。 时至晌午,收到邀请参加琼花宴的少年少女们陆续到来,将別苑外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其中有人早预见了这幅场景,骑一匹枣红色骏马前来。 辗转腾挪间,骏马行至别苑门口,他翻身下马,等候在一旁的仆从牵过骏马,恭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一进入别苑,满目都是衣袂翩跹。 赏景的赏景,下棋的下棋,琴棋书画,一样不缺。 人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两两结对,其中又有许多门道。 “沈公子,别来无恙。”有人向他招呼道。 沈怀英微笑以应,目光在宴会中逡巡一阵,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推脱掉逐渐聚集在身边的人群,向那个角落走去。 沈怀英幼时便能出口成章,有神童之称,年岁渐长,文才愈发斐然,加之风流不羁的性格,每每现于此类宴会,身旁总会围绕一批拥趸。 不过琼花宴还是略有不同,沈怀英感慨,为儿女婚事而着急的母亲又岂止许夫人一人,他业已束发,至今未娶,简直愁死了沈母,无论如何也要他来这琼花宴。 然这琼花宴,在他看来也无甚稀奇,瞧那三三俩俩聚在一起的,无一例外门当户对,世家与世家,官吏对官吏,品阶都不能差上太多。 自个儿受人追捧,很大一部分原因不也是自己有个官至刑部尚书的父亲。 不提宴会上的暗流涌动,就说沈怀英来寻的这个人,实在有些特别,别人都是成群结队言笑晏晏,他却独自一人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给人严肃不可靠近的感觉。 他仿佛是在享受这无人打扰的宁静。 他的周围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但众人都很有默契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只有几个眉眼怀春的少女会偷偷瞟他几眼。 沈怀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扫一眼宴席上随处可见的琼花,感慨了一番也不知道长公主是从哪儿找来的能工巧匠,竟能让琼花在九月开花。 身旁的人对此兴致缺缺,随意应和了两句。 沈怀英沉默片刻,轻咳一声,认为是时候进入正题了,于是话音一转,对身旁的人说:“阿珩,此前几次琼花宴,你都推脱有事不肯参加,怎么这回突然想来了?为兄听说周小姐也来了,莫非是因为她?” 被称为阿珩的少年生的一副令人艳羡的好皮囊,剑眉朗目,神采斐然,不同于寻常世家公子的端方清贵,他的言行举止间始终带着几分属于市井的烟火气。 第3章 “周宛宛也来了?”少年声音中的惊讶不似作伪,连脸色也没有先前那般好了,脸上显出懊恼来,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失策。” 原来他并不知道,看来是自己猜错了,沈怀英如此想着,反而更加好奇他是为谁而来。 面对沈怀英的好奇,少年扶了扶额,正要和盘托出,别苑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引得众人纷纷闻声看去,两人的对话也暂时被中断。 身边有人惊喜道:“许小姐到了。” 沈怀英和少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句话来,主角终于到了。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少年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沈怀英,低声笑道:“我听说义母也曾有意于许小姐,前几日还与许夫人见了一面。” 沈怀英无奈,他这是刚被自己调侃了两句,立时就要把场子找回来。 真是一点儿亏也吃不得。 不过他这两句还真是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阿珩你是从哪儿知道的?该不会又是阿远那小子——”说了一半,沈怀英又觉得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苦笑道,“不是曾经,我和父亲劝了一次,母亲本来已经打消了念头,也不知道许夫人说了什么,她又犹豫了。” “我看你和许小姐也算门当户对,你为何不愿?”少年颇感惊讶,沈怀英自由散漫惯了,对娶妻一事有所抗拒他是知道的,可此番的抗拒却更像是针对许家和许小姐。 沈怀英折扇轻摇,一脸神秘地摇摇头,不打算多言。 少年也不客气,扬手夺过折扇,“都九月份了,你不嫌冷?” 沈怀英猝不及防,眼前一花,折扇已落入少年手中,少年从小学武,他惫懒不肯,半点儿武艺也无,这般情况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他连气也生不起来,“许家如今正盛,细说起来,是我高攀不上许小姐——当然这只是表面的理由,你有所不知,两年前许小姐刚刚及笄,陛下就有意愿让她嫁入皇家,那时也有几位皇子年龄正合适,不过被许大人拒绝了。此事知者甚少,父亲正好就是其中一位,要是我娶了许小姐,就怕陛下心里不舒服。” 说完严肃的,沈怀英又笑道:“况且你想,这许小姐的曾祖父、祖父、父亲,甚至连她堂兄都以军规严明著称,她耳濡目染之下,想来也是个老成持重的姑娘,这种性子我怎么受得了。” 世人对许家的印象多半如此,少年曾经也不例外,只是这时,他的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灵动娇俏的身影,不禁嘴角微勾,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倒也未必。” 话音未落,门口的骚动终于停止,两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左边的身影稍矮,穿一身淡青色齐腰交领梅花纹襦裙,额头点梅花形花钿,面容清瘦,身姿轻盈,虽有妆容遮掩仍显一分病态,正是传闻中久病缠身的英国公之女蒋熙怡。 蒋熙怡从未出过长安,偶尔也会在人前露面,是以在场的人中有不少认得她。 那右边的就是—— 少年看过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右边的身影螺髻翘然,上着阔袖白衫,肩披鹅黄霞帔,行走翩然,如仙雾缭绕,下身却着团花红裙,艳若朝阳。但衣裳再华美,都难以掩盖来者的玉容仙姿,面若皎月,眸似星辰,一颦一笑都美得无可挑剔。 怎么是她? 不对,原来她就是那位许家小姐。 经过了最初的惊艳,人群又逐渐散开,恢复了方才的热闹游戏场景,少年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一时有些走神。 沈怀英没注意到他古怪的神情,兀自感慨道:“许小姐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明说,少年却懂他的意思。 在沈怀英眼中,皮囊只是外在,长安美女如云,许小姐确实出挑,但也不能激起他的波澜,真正可惜的是许小姐举止有度落落大方,如今却因朝堂上的风波担误终身。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所想,却与沈怀英不同。 此前曾有流言,说许家千金久居宣州,来往的都是乡野粗鄙之人,近朱者赤,她也沾染了偏远之地的乡野气。 如今一见,撇开令人惊艳的容颜,她的一举一动雍容华贵,无不是标准的世家贵女模样。 与自己那日所见,倒像是两个人。 也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不过刚才两人曾有一瞬四目相对,他能够感觉到,那一瞬她也认出了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就主动移开了目光,可是一刹那的愤怒却不会作假。 想到这里,少年摸了摸下巴,心道:“愤怒?我有得罪过她吗?”掌心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日呼在掌心的热气,湿润温暖,带着点儿痒。 好吧,也算是得罪了,只是这种程度还不至于让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吧。 与此同时,许妙愉拜见过长公主,携蒋熙怡找了个僻静之处坐下,众人虽有心与她攀谈,但她初来乍到,态度不明,便不好太过热情。 众人不知道,许妙愉想的是,能躲一会儿清净是一会儿。 蒋熙怡很是清楚她的性子,也知道她此刻的真实想法,正好自己方才走得快了些略有些喘,也就由着她来了。 两人略坐了一会儿,蒋熙怡呼吸稍稍平稳,与她闲聊起来:“妙妙,那日我自兰若寺回府,一直以为你会来找我,没想到直到今日我们才终于见上面。” 说到这个,许妙愉气不打一出来,碍于不能跟蒋熙怡说明原委,委屈道:“我也想来来着,这不是被我娘给关起来了嘛。” 蒋熙怡惊讶道:“你又惹伯母生气了?” 一个“又”字用得十分传神,许妙愉不能反驳,点了点头哀叹两声,却不肯再说,将话音一转,“别总说我了,我许久没回来长安,怎么觉得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你看那边那位拿折扇的公子,是不是刑部沈大人之子?” 蒋熙怡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了沈怀英,颔首道:“正是沈怀英沈公子。” 许妙愉哦了一声,貌似无意继续问:“他旁边的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她面上看着只有好奇,暗地里牙都要咬碎了,都是因为他,自己才会被母亲禁足,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原来那一日,她不仅引来了蒋府的管家,许家的下人也被惊动了,这下,两家都知道了她穿着丫鬟的衣服翻墙却遇到觊觎蒋熙怡的歹人,并最终凭借聪明才智将歹人吓跑的“丰功伟绩”。 蒋家很是感谢,也加强了护卫,而她娘一怒之下,再不准她出门,天天把她摁在房间里学习礼仪。 京兆府和金吾卫果然是吃干饭的,人没抓住也就算了,怎么还让他光明正大地混进了琼花宴中。 许妙愉只知道蒋家担心蒋熙怡担惊受怕身体出岔子,没将此事告诉蒋熙怡,却不知因其中牵扯进了两家贵女,京兆府和金吾卫也不好插手,消息被封锁得很严。 沈怀英旁边的人,蒋熙怡一眼望过去,看到是个俊朗英气的少年,有些眼熟,大约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至于是谁,突然一问还真把她难住了。 许妙愉没等来蒋熙怡的答案,眼珠一转,怒道:“该不会是什么歹人混了进来吧,不行,我要去向长公主殿下陈明……” “妙妙,别冲动,我想起来了。”蒋熙怡连忙拦住她,轻扯她的袖子拉着她又坐下,脸上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叫景珩,是沈大人的义子,沈公子的义弟。” 这来历大大出乎许妙愉的意料。 蒋熙怡继续说道:“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不在长安,所以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刑部的小吏,当时沈大人刚破获了一起大案,有狂徒袭击沈大人,他的父亲为救沈大人身亡,母亲也伤心欲绝不久后病故,沈大人惜他年纪小,为报恩情接到沈府收为义子,不过听说最近他和沈府闹了点矛盾,已经搬离了沈府。” 许妙愉听得心里沉重,她早注意到景珩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古怪,眼神不屑鄙夷,又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 他们是觉得要不是有沈家这层关系,景珩这种出身怎么配与他们同桌共饮,可还是因为沈家,他们还是得和他虚与委蛇。 真是毫不意外的虚伪。 这么一来,景珩在她心中,忽然就变得可怜了起来,察觉到这一点,许妙愉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不能心软,他可是觊觎蒋熙怡的登徒子。 得找个机会警告他一下,若是他能知难而退就好了,许妙愉想着,又看向景珩的方向,那里却空无一人。 人呢? 第3章 误会 景珩去了何处,许妙愉没了头绪,而她的清净很快也到了头,终于有人来找她攀谈,当众人发现她亲和温柔之后,她就再也没闲下来过。 许妙愉疲于应对,哪还有功夫管景珩去了哪里,蒋熙怡随着她观赏了一阵琼花,觉得有些累,随着长公主的人去了休憩之处。 第4章 许妙愉对着蒋熙怡的仆从好一番嘱托,连跟着自己的紫苏都勒令跟着蒋熙怡,确保万无一失,又看周围护卫森严,料想不敢有人搅乱了长公主举办的宴会,这才放心地自己游玩起来。 宴会中途,有人提议玩一场蹴鞠,正好别苑中有一处空地合适,当即叫人布置好了场地,兴致勃勃地踢了起来。 蹴鞠是当下最为风靡的游戏,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身体好的总忍不住去踢两脚,身体不好的也要在旁观看助威。 是以人群渐渐聚集到空地周围,经过踊跃的自荐,蹴鞠踢了一场又一场,众人兴致越来越高,没见着有结束的苗头。 许妙愉绕过欢呼雀跃的人群,七折八折走进了一条小路,道路尽头生长着一棵古树,伸出的树枝搭着一个秋千架。 蹴鞠开始之后,全场的焦点终于从她转移到了英姿勃发的少年少女身上,她一扫全场,很快看到了这个地方,隐藏在藤蔓之中,既能够观赏比赛,又不容易被人打扰。 她坐在秋千架上,足尖离地,轻轻晃动,好似小儿戏莲,望着场上的眼神也有几分痴痴,她倒是也想去和他们比试一番,然而蹴鞠也是母亲明令禁止不许她碰的,她就只能在这里一个人看着。 她喃喃自语道:“这人踢的可真不行,若是我——” “既然喜欢,为何不参与进去?”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许妙愉吓了一跳,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做出防备的姿势,往右走了两步,靠着古树的人便完全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又是景珩。 不知为何,看到那张俊颜之后,许妙愉反倒松了一口气,换了别人,她还要绞尽脑汁想怎么敷衍过去,而面对景珩,她直接就冷了俏脸:“你怎么在这,该不会是在做贼吧。” 景珩虽然疑惑她为何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敌意,但被恶语相向心里也没太大起伏,只道:“许小姐为何来此,在下亦然。” 许妙愉愣了一下,这人怎么突然文绉绉起来了,倒显得她无理取闹,转念想到他的身世,又觉得自己是否过于武断,不然还是问个清楚吧,以免其中有误会, 只是怎么开口又成了个问题。 许妙愉看着景珩,景珩也看着许妙愉,两人大眼瞪小眼,许妙愉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但她不说,景珩也忍着不问。 直到第三个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周小姐,你再问我十遍百遍千遍,我也还是同样的回答,我不知道。”是个男子的声音,隐有怒气。 接下来又响起个女子的声音来:“我刚才明明看见他和你在一起。” 听两人的脚步声,两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许妙愉还在思考要不要躲一躲,景珩已经面带无奈躲进了古树后。 见此情形,许妙愉哪还能不明白,这两人是来找他的。 她突然玩心大起,心里思索着待会儿怎么让他暴露,景珩已经看出了她的小九九,当即也顾不上别的,将她也拉到了树后,故技重施,捂着嘴不让她发声。 还好古树腰身足够粗壮,遮住两人的身形绰绰有余。 沈怀英和周宛宛走到秋千架前,仍然不见景珩身影,周宛宛有些泄气,她找了他许久,可他就是故意躲着自己,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人还能飞了不成?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觉察出不对劲,今日无风,自己也没有碰到秋千架,怎么秋千架在晃动。 刚才有人在,而且看晃动的程度,那人绝对没有走远,这里只有一条路,她和沈怀英路上没有遇到别人,那人还在这里。 视线转向可疑的古树,周宛宛慢慢移步过去,沈怀英见状连忙伸手想要制止她,但这时景珩已经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挡住周宛宛继续窥探的视线,冷着脸说:“有事?” 见到面之前,周宛宛有千言万语在心口,真见到面之后,在对方毫不掩饰的冷淡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脸色全无缓和,眼眶中逐渐积蓄起泪水,转身抹着泪跑了。 眼看着方才还气焰极盛的周宛宛下一刻委屈地哭着离开,沈怀英眼中的惊讶怎么也藏不住,他不由心中感叹,感情之事果然最是折磨人。 沈怀英随口问道:“不去追?” 景珩诧异地看他:“为什么要追?” 也对,沈怀英心道,看来母亲的希望又落空了。 沈怀英的母亲也就是景珩的义母,不仅操心沈怀英的婚事,对景珩的婚事也很上心。 托沈家的关系,景珩如今在羽林卫中任职,出了前朝叛乱之事,羽林卫如今大不如前,但沈家自有计较。 羽林卫中郎将周崎很欣赏景珩,周宛宛是周崎的庶女,大概是常听父亲在兄弟姐妹面前夸奖景珩,不自觉上了心,找机会偷偷看了一眼,见是个翩翩少年郎,心里更加喜欢。 沈母听说此事也很欢喜,这亲事要是能成,实乃一件大好事,然而沈怀英一看这情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桩亲事是没戏了。 两人又聊了两句,景珩话里话外都是想一个人待会儿,沈怀英也懒得自讨没趣,正要告辞离开,目光向下一瞥,眼尖地发现树干后露出一小片红色的衣角。 沈怀英大为惊讶,树后还有人,而且是个女子。 他心思急转,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告辞离开。 沈华英一走,许妙愉立刻走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景珩道:“你这个登徒子。” 景珩失笑道:“许小姐,要不是你想害我在先,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我要是登徒子,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跟我说话吗?” 许妙愉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你既然不是登徒子,前些日子在蒋家外面做什么,还向我打听熙怡的下落?” 她这话可问到点子上了,景珩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环顾四周,急切道:“蒋小姐人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熙怡不舒服,去后边休息了。”许妙愉下意识答道,说完就觉得不对,自己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回答他的话,又瞪他一眼,“你给我说清楚,你打听熙怡究竟有什么企图?” “蒋小姐是一个人过去的?”景珩无视了她的疑问,又问道。 许妙愉这回说什么也不肯乖乖回答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景珩审视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我看你是真心关心她,告诉你也无妨,前些日子,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告诉我,有人想对蒋小姐不利。我父亲曾受蒋大人的恩惠,所以我想帮助蒋小姐。”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许妙愉半信半疑,总觉得疑点重重,“你一个人能帮什么忙,怎么不告诉蒋家。” 景珩道:“这消息的来历我不能暴露,为了避免蒋家刨根问底,我也不好直接露面,曾经辗转托人提醒,但蒋家并不信。撞见你翻墙那日,我正是遇见有人在巷中鬼鬼祟祟,那人警觉,见我过来就跑了,反倒是你,不仅没看见那人,还阻拦了我去追他。” 怎么还怪上我了,许妙愉无语,可若是他说的是真的,自己只怕还真坏了事。 想到这里,许妙愉也着急起来,她向他确定,“你没有骗我?” 景珩看着她,冷静道:“我没有办法证明,但是至少我希望你能劝一劝蒋小姐万事当心。” 他说的如此真挚,目光也很诚恳,让许妙愉觉得怀疑他都是一种罪恶,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样,你跟我一起去找熙怡,把这些话跟她也讲一遍,由她再向蒋家说,蒋家怎么也会重视的。” 景珩想了想,同意了。 许妙愉想的也很简单,别苑中护卫众多,不怕他骗自己,若是他说的是真话,也正好可以提醒蒋熙怡。 两人一说定,当即往别苑的后院而去,长公主在后院设置了多处可供休息的场所,从厢房到凉亭应有尽有。 许妙愉打听了一番,得知蒋熙怡在最里面的凉亭休息,连忙走了过去。 相比于前院的热闹,后院就要冷清很多,而蒋熙怡休息的地方,因为位置偏僻,就更冷清了。 凉亭在假山和竹林之中,旁边是一个小湖,许妙愉一走近就觉得不妙,一条溪流经过假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水流湍急,流水声连鸟鸣声都盖了过去。 周围也没有几个护卫,而许妙愉和景珩走过来时,正好遇上了蒋熙怡的丫鬟和紫苏,她们说蒋熙怡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将她们都赶了出来。 那岂不是只有蒋熙怡一个人在凉亭中? 两人都变了脸色,快步向凉亭赶去,两个侍女一个赶紧跟上,一个转身去叫护卫。 景珩的速度远非许妙愉等人能比,几息之间他便将许妙愉甩在身后,却又在距凉亭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许妙愉气喘吁吁地靠近,抬眼一看,差点儿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第5章 凉亭之中,并不只有蒋熙怡一个人,还有个不知名的男子,一身儒生打扮,站在凉亭中央,看到他们时面如白纸。 而蒋熙怡手扶着柱子站在栏杆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脸上也尽是恐惧。 “妙妙。”蒋熙怡看到许妙愉,脸上立时迸发出希望的神采,她向她呼唤道,脚下微动,似乎是想向她走过来。 她似乎忘了她还站在细长的栏杆上,这一动,脚下一滑,终于不能维持平衡。 “小心!” 许妙愉的提醒已经迟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蒋熙怡向后倒去,而蒋熙怡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眼前晃过一个身影,景珩在她出声的同时也动了。 矫健的身影如一条游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凉亭边缘,跃至半空,握住蒋熙怡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然后反手将她抱起,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凉亭中的椅子上。 看到这一幕,许妙愉终于松了一口气。 椅子上的蒋熙怡也是惊魂未定,滑倒的一瞬间以为自己死定了,下一刻却被人抱在了怀中,陌生而温暖的气息却令她安心。 等到看清救她的人是景珩,蒋熙怡不禁羞红了脸。 出了这等事,琼花宴草草收场,景珩站在别苑门口等沈怀英,沈怀英的侍从将他的骏马牵来一同等待。 片刻之后,沈怀英走出了别苑大门,而此时,参加琼花宴的人群早已散去,就连受到惊吓的蒋熙怡也和许妙愉乘着许家的马车踏上了回城的道路。 沈怀英之所以留在最后,却还是为了眼前的人。 景珩救下蒋熙怡之后,又将那陌生男子制住,确认没有危险之后,赶在护卫到来之前离开了。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出风头。 在他的要求下,许妙愉和蒋熙怡也没有透露出是谁出手相救,只说是个她们不认识的神秘人,而许妙愉是来找蒋熙怡时偶然发现有人想对蒋熙怡图谋不轨。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宴席,别人猜不到神秘人是谁,沈怀英那时正想着跟景珩在一起的姑娘是谁,他转了一圈,没见哪个姑娘裙子上的花纹是一致的,消息一传过来,他立刻就反应过来。 是许妙愉。 那神秘人自然是景珩了。 后来他见到景珩,私下询问他,景珩也没隐瞒,将前因后果向他说明,并且拜托他帮忙打听那陌生男子的身份和动机。 两人自别苑慢慢向城门的方向走去,沈怀英说着自己打听到的事情:“他姓宋,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朝廷任命他为交州南安县主簿,他嫌弃南安偏远,鬼迷心窍,竟想通过蒋小姐留在长安。” 怎么留? 沈怀英不说景珩也知道,蒋熙怡身体不好人尽皆知,他只要制造出蒋熙怡不得不嫁给自己的场景,蒋家为了蒋熙怡,也要想方设法将他留下。 “据他所说,他一直注意着蒋小姐的举动,发现蒋小姐独自一人留在凉亭后,自认为时机到了,绕过其他人也上了凉亭,想要逼蒋小姐就范。蒋小姐性情刚烈,打死不从,情急之下以跳湖相逼。” “关于在蒋家外面窥探一事,他是如何说的?”事情本该尘埃落定,景珩却总觉得哪里不对,追问道。 沈怀英也纳闷,“他并不承认,说自己虽然多方打探蒋家消息,却从来没有接近过蒋家。怎么,阿珩你觉得他在撒谎?” 景珩摇头道:“那日我在蒋家外面遇到的那人是个练家子,而这个姓宋的分明半点儿武艺也没,我在想,他是否还有帮手——你说他被任命为南安县主簿,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中透着焦急,沈怀英不禁也被感染,莫名紧张起来,“大约六七日前。” “糟了。”景珩脸色一沉,夺过侍从手中缰绳,翻身上马,“怀英,借你的马一用。” 沈怀英诶了一声,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景珩已经一骑绝尘而去。 景珩策马狂奔,他接到消息有人要对蒋熙怡不利,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姓宋的显然没有通天本领提前知道自己将要外派,那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另有人要对蒋熙怡动手。 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就是现在。 第4章 遇袭 残阳如血。 外观简朴的马车行进在城外平原之上,时至九月中旬,秋风肃杀,寒气逼人,满目尽是落英,唯路边野菊迎风傲立,如繁星点缀大地。 与长安城时兴的奢靡之风不同,许家在外一向谨行俭用,马车内饰也一应从简,许妙愉这回沾了蒋熙怡的光,车内又多添了两层软垫。 蒋熙怡手捧热茶,小口慢酌,盯着马车的一角出神。 自从景珩将她救下,她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旁人只道她是受了惊吓,目睹全程的许妙愉却知道不仅如此,心情有些复杂。 景珩说蒋家不信他的警告,其实这话不能算完全对,蒋家的确派人打探过,却没听说有人要对蒋熙怡不利的消息,这才没有什么大动作。 但为了以防万一,这番蒋熙怡出行都是同许妙愉一起,许家的护卫自然比蒋家靠谱。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胆子大到敢在琼花宴上造次。 姓宋的纵然可恨,蒋熙怡的行为也有奇怪之处。 许妙愉心中忧虑,思量再三,还是问了出来:“熙怡,白天你为何要将侍女都遣走,一个人留在亭中?” 若不是许妙愉太了解她,知道她平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还要以为她是在和人幽会了,幸而姓宋的没借此污蔑,不然还真不好说清。 蒋熙怡神色一僵,慢慢将茶杯放下,双眸看过来,其中满是愁绪,她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几度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 见此情形,许妙愉哪还忍心逼问,握住她的手道:“不要勉强,等什么时候你愿意了再告诉我吧。” 蒋熙怡轻轻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 马车又行了半炷香的功夫,外面忽然传来了呼喝之声以及哀求推搡的声音。 “让开!” “官爷,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马车也随着这些声音停了下来,许妙愉使了个眼色,紫苏会意,出去打探一番,回来道:“小姐,外面是一群流民,听说是被城门处的守军赶走的,正好遇上了我们的马车,想讨口吃的。” 蒋熙怡听得一怔,惊讶道:“怎么会有流民,未曾听说哪地有天灾呀,还有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这一连串问题可把紫苏给难住了,只能道:“奴婢疏忽,没有问得这么细。” 许妙愉冷笑一声接过话,“陛下大修宫室,钱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来,还不是征用民丁加重赋税,熙怡你久居长安或许不知,长安虽富庶奢靡,长安之外早已是民不聊生,□□,是人祸。为何不让他们进城?他们进了城,让城中皇亲国戚们看见了,岂不是打破了他们心中大夏歌舞升平的幻想?” “妙妙!”蒋熙怡叫道,反握住她的手,神情急切,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面千万慎言。” 听到她言语中的担忧,许妙愉神情变得柔和,“你放心,这些话我也只能在你们面前说一说了。” 浓重的无奈从她唇齿间溢出,蒋熙怡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自己心里也乱得很,因为身体原因,蒋家从不会对她讲这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长安之外的情况,担忧之际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难怪你们要一切从简……” 许妙愉叹息道:“我爹还在西边打仗呢,打仗要的银子可一点儿不比修宫室少,我们的节俭虽然杯水车薪,但也代表了许家的态度。” 她今个儿也就全身上下这套行头贵,还是许母为了女儿婚姻大事着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蒋熙怡又说:“那我们帮帮他们吧。” 左右一看,车里只有些小点心,根本不够填饱肚子。 她以为许妙愉一定会同意,怎料许妙愉摇了摇头,严肃道:“不行,这些人有问题,今日出行的氏族众多,各个朱轮华毂,乞讨怎么看也讨不到我们这来。” 况且许家派来护卫她们的人皆是好手,长的嘛,也凶神恶煞的,若真是流民,多半也会敬而远之。 “再等等看。” 这一等,果然叫她们给等出了乱子。 拦住马车的流民怎么呵斥也不愿让出道来,许家护卫只好下马将人拉开,推搡之间,一个流民跌坐在地上,大叫道:“杀人啦,许大将军纵容家仆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跟你们拼了。” 此言一出,许妙愉顿感万分不妙,心道:“家中护卫都很谨慎,言谈之间并未透露出这是哪家马车,马车上更无任何标识,此人却将矛头直指许家,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他声音中气十足,哪里像吃不饱饭的流民。” 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掀开车门处的帘子,对外面的护卫喊道:“快走!” 第6章 这时许妙愉终于亲眼见到了外面的情形,草木枯黄的原野上,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一些站在道路两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些站在道路中央,同样的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身形却看着明显要健硕一些。 她一露面,刚才大喊之人从地上一跃而去,手往腰间一放,摸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一下将推倒他的护卫砍倒在地。 那护卫血流如注,立时气绝。 仿佛是行动的讯号,流民队伍中瞬间涌出数十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住马车,与许家的护卫拼杀起来。 许妙愉骇然后退,帘子重重砸在门框上。 “怎么了?”蒋熙怡见她脸色发白,忙问道,但不等许妙愉回答,血腥之气连同着喊杀之声就飘了进来,蒋熙怡顿时也是脸色一变。 此情此景,她就是再不谙世事,也该知道发生了何事。 刺客! “小姐,我们该怎么办?”紫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她们如此恐惧,许妙愉反而冷静下来,这时候慌也不是办法,她在马车坐垫下方摸索片刻,自暗格中拿出一柄长剑和一把匕首。 许家的每一辆马车上都有这样的设计,但此前从没派上过用场,没想到第一次用上竟是在她手中。 冷静的同时,她心里也打着鼓,自己小的时候是随父兄学习过一点儿功夫,但仅限于强身健体,和人搏杀,她也不会啊。 可是其他人都慌的不行了,她这个主心骨此时万不能露怯。 她将长剑塞到紫苏怀中:“保护好熙怡。” 自己则拿着匕首走到车门前。 紫苏红了眼,飞身扑上来,抱住她的腰,哭着叫道:“小姐,您不能冒险。” 许妙愉挣扎了一下推开她,无奈道:“谁说我要冒险了,我只是站在这里防止有人闯进来,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熙怡,听到没有。” 紫苏摇了摇头,一副要跟许妙愉同生共死的架势。 说时迟那时快,帘子被人拉开,刀光剑影之中,一个伪装成流民的贼人站在车辕上,将车夫踢下了马,扫了一眼马车内,五指握爪向许妙愉抓来。 许妙愉拔出匕首,可是她的动作太慢,那人已近在咫尺,她这时才深刻地感受到双方力量和速度的悬殊,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倒在地上的车夫抬手抓住了贼人的脚腕,奋力一拉,贼人当即站立不住向后倒去,许妙愉咬了咬牙,知道机不可失,向前倾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匕首送进了那人的胸膛。 那人倒在了马车之下,临死之前握住匕首手柄处,不甘地瞪着许妙愉,仿佛是惊讶于自己竟会命丧于一个柔弱少女手中。 许妙愉眼中也有不甘,只是她不甘心的是匕首竟只能用一次,那匕首刺入的太深,她拔不出来了。 好在还有一柄剑。 她拿起被紫苏扔在地上的长剑,没来得及拔剑出鞘,下一个贼人又近至眼前。 纵使许家的护卫拼死抵抗,仍不能弥补人数上的差距,他们渐渐落了下风,以至于让贼人接近了马车,来到许妙愉面前。 这回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许妙愉心想,好在看他们的样子是要活捉自己,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她终于也感受到了恐惧,不禁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力量并没有到来,反而耳朵在一片嘈杂的打斗声中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许妙愉睁开眼睛,眼前的贼人闷哼一声倒在她的脚下,一支羽箭插在他的后背。 许妙愉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人骑一匹枣红色骏马伫立在远处的小丘之上,黑袍森然,执一张长弓,自马腹旁的箭胡碌中取出羽箭,搭弓射出,气势如虹。 “咻”的一声,箭矢又射中了一正在往马车上爬的贼人。 那人连射了十箭,箭无虚发,十名贼人应声而倒。 护卫们的压力骤减,见有高人相助,更是士气大振,局势瞬间起了变化。 许妙愉始终盯着小丘上那人,不知为何,即使相隔甚远,她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 景珩。 景珩手在箭胡碌中摸了个空后,立刻扔下长弓,纵马往马车而来,疾如流星势若闪电,有贼人想要阻拦,反被他夺去兵刃,不过片刻便杀至马车旁。 “拿着。”景珩将手中短刀扔到许妙愉脚下,对她说道,“用这个,剑你用不明白,小心伤了自己。” “那你——”许妙愉想说,你把武器给了我,难道要赤手空拳对付他们? 景珩却早猜到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阻止她继续废话,向她露出一个笑容,混杂着自信、不屑与一丝邪气的笑容。 许妙愉愣住,也就在这时,有人偷偷从背后靠近了他,许妙愉赶紧叫道:“小心!”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景珩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身抓住那人胳膊,将他向车身甩去,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吓得蒋熙怡和紫苏尖叫了一声。 许妙愉扶着门框站定,看到景珩懊恼地皱了皱眉,一脚踢在那人的膝盖处,顺势又将那人的手腕折断,那人手里的兵器应声而落,被他接住。 许妙愉放下心来,这时终于感觉到了腿软,她拿起脚边的短刀,刀身满是鲜血,却不会让她觉得可怖,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景珩手心的温度,勉强支撑着她站立。 第5章 稀客 有了景珩的加入,贼人被悉数歼灭,仅留下三个活口以供审问。 直到这时,接到消息在周边屯驻的军队才赶了过来,见到现场的惨状,无不惊骇。 残局尚需收拾,业已安全,许妙愉让人先将受到惊吓的蒋熙怡送回了城,自己留了下来。 景珩也留了下来,一开始,他仍然打算像在别苑中那般事了拂衣去,但还有贼人潜藏在暗处这一担心阻碍了他的脚步,而后军队的到来则让他彻底走不了了。 那边护卫和士兵们忙碌着,这边许妙愉借口有话要问将景珩叫到了一边。 紫苏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经历了马车上那一遭,她不仅胆子忽然大了起来,这忠心程度也更上一层楼。 还好许妙愉要说的话没什么她不能听的,也就由她跟着了。 “许小姐有什么想问的?”景珩的语气异常的正经,表情也十分严肃,要不是这张脸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她都要怀疑和那天在巷中遇到的不是同一个人了。 许妙愉轻抿朱唇,双颊染上红晕,“谢谢,还有,对不起。” 其实这句话,在景珩救下蒋熙怡时她就想说了,只是当时景珩走得毫无预兆,她来不及开口,此刻再说,其中情绪又比那时多了几分。 景珩有些意外,半晌才道:“许小姐心系友人才会一时心急误会在下,不必觉得抱歉,况且若不是你救了自己,也撑不到在下前来,你应该感谢自己,在下只是为了报答蒋家顺手为之。” 他已经向许妙愉解释过他是以为还有人对蒋熙怡不利才赶过来,通过贼人的只言片语,他们也已经初步推断,这回贼人就是景珩得到的消息中要对蒋熙怡不利的人,只是消息出了偏差,其实贼人的真正目标是许妙愉,提及蒋熙怡仅是因为两人关系密切,贼人曾想通过蒋熙怡下手。 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语气却生硬得让许妙愉柳眉蹙起,她感觉到他在刻意划清界限,却想不通为什么。 这时,从别苑的方向匆匆走来一人,见到景珩,惊喜道:“阿珩,你话也不清楚就走了,叫我好一阵担心。” 是沈怀英。 沈怀英走近了,才发现许妙愉也在一旁,却不是他眼拙,实在是许妙愉衣服上沾了脏污,看不出原来的花纹,发髻也凌乱了些,难以与琼花宴上明丽动人的许小姐联系上。 他再看景珩,更是吓了一跳,景珩身上几乎被血浸透了。 “不是我的血。”景珩解释道。 沈怀英夸张地抚了抚胸口,“吓死我了,差点儿没法和母亲交代,不过我想也是,整个长安城能有几人把你伤到。” 说完这些,他忽然发觉两人的氛围不太对劲,暗道莫非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找个理由走开,许妙愉已经主动微笑着说道:“两位想必还有话想说,小女就不打扰了。” 说罢转身离去,背对着他们撇了撇嘴,管他为什么要划清界限,自己也有脾气,难道还要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吗? 沈怀英看着许妙愉的背影分明带着一股子倔犟,挑眉斜睨了一眼景珩,“你惹到她了?” “没有。” 回答得这么快,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沈怀英好奇道:“阿珩,在琼花宴上我就发现你跟这位许小姐单独待在一起,后来你救了她的朋友,现在又救了她,你们究竟怎么一回事,该不会你今天来琼花宴是为了她吧?” 沈怀英越说越觉得可疑,越说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说到最后语气中出现了担忧。 “真的不是。”景珩哪能不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叹息一声,将前前后后的经过都讲了出来。 第7章 听到许妙愉翻墙出去,沈怀英直呼没想到,听到许妙愉对景珩的误会,沈怀英笑得不行,最后听到马车前的厮杀,他终于沉默下来。 许久后,沈怀英看着天边的最后一线晚霞,沉重道:“这件事不简单。” *** 如何个不简单法,第二日的早朝揭晓了答案。 涉及到朝中重臣的家眷,当夜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通宵达旦地审讯追查,景珩也被叫去问了许多次话,如此声势浩大,再大的阴谋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日早朝,刑部向建兴帝禀明,在长安城郊袭击许妙愉的是西戎的细作,他们的计划是抓走许妙愉以威胁许熠。 建兴帝震怒,下令将细作枭首示众,又赐下大量赏赐安抚许妙愉,至于救下许妙愉的景珩,从羽林卫调到右金吾卫并升任右金吾卫翊府右郎将。 从籍籍无名的羽林卫小兵一夜之间升为炙手可热的金吾卫郎将,景珩迅速成为长安城的大红人。 调令下来的当日,景珩去向羽林卫中郎将周琦辞别。 周琦年近五十,原是驻扎在辽东的边军,杀敌勇猛屡获升迁,调往京师任职,后因得罪奸相明升暗贬任羽林卫中郎将,奸相被诛后,却无人还记得起他这个毫无背景的中郎将,这一待就是十多年。 升迁无望,羽林卫近年来又愈发势弱,周琦无奈只能寄情山水,原本魁梧的身形逐渐走样。 景珩去见他时,他正挥舞着一柄红缨枪,没两下便气喘吁吁,将长枪扔给景珩,擦掉额头的汗水朗声道:“老夫早看出你非池中物,这一去前途无量,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老夫。” 景珩将长枪放回兵器架,向他郑重地行了一礼,“将军的照顾景珩没齿难忘。” 周琦性情豪迈,因可惜他一身好武艺却到了羽林卫这么个不能施展的地方,对他多有提携之意,平时更是十分照顾他,景珩这话全然肺腑之言。 周琦忽然叹了一口气,收起调侃,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两个字:“保重。” 景珩颔首,两人又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景珩告辞离开。 走在长安城宽阔的街道上,他又想起周琦的那句保重,羽林卫虽是清闲之地,但也远离是非,而金吾卫却是是非汇聚之所。 沈大人告诉他,这一调动乃是蒋家一手促成,蒋家已经知道琼花宴上发生的事情,正值多事之秋,蒋家此番举动是单纯出于报答,还是别有深意? 离了羽林卫,接下来就该到金吾卫报到,沈怀英早已托人打听清楚,如今的右金吾卫中郎将,景珩的顶头上司,是个叫王宝风的年轻人。 王宝风这个名字,随便在路上问一个长安百姓,他多半是不知道的,但要是问一个长安官员,那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王宝风本人倒是没什么,没有什么功绩,也没犯过什么错误,实在平平无奇,能当上炙手可热的金吾卫中郎将,皆因他有一个好叔叔。 天下皆知当今圣上能够登极靠的是宦官的支持,因此极为宠信宦官,其中最受建兴帝信任的,是众宦官之首内侍省知事王公公。 这位权倾朝野的王公公,就是王宝风的叔叔。 王宝风幼时家贫,不学无术,少年时王公公逐渐势大,作为其唯一的子侄辈,王宝风来到长安,年纪轻轻入仕,在王公公的保驾护航之下,平步青云,享尽荣华富贵。 朝臣之间对王公公多有不满,对王宝风的评价却好坏参半,有说他谦逊和善的,也有说他长袖善舞的,足以说明他也颇有可取之处。 景珩走进右金吾卫翊府廨署,不巧王宝风带人出去巡逻了,他站在公廨大堂中等待,翊府长史原本要陪他一起等候,顺便向他介绍一二,中途来了件急事,又告罪匆匆离去。 廨署中来往文官士兵繁多,吵吵嚷嚷,景珩别的没感受到,只感受到了金吾卫的忙碌。 等到王宝风回来之时,这样的感受又被进一步加深。 王宝风不过二十出头,不胖不瘦,长脸鹰鼻,穿着红色甲胄不苟言笑的样子颇有英气,大跨步自大门进来,身后跟着一队军士,很符合人们印象中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形象。 他一进来,立刻就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淹没。 “中郎将,平康坊中……” “中郎将,大将军有令……” “中郎将……” “中郎将……” 当王宝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严和英气,只剩满脸的愁容与疲惫。 他一走进大堂,长史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抱着厚厚的一叠公文来到他面前,王宝风更加愁苦。 正要叹气,忽然看到堂上还站了个陌生人,当即脸色严肃起来,长史连忙介绍道:“中郎将,这位就是新到任的右郎将景珩景大人。” 景珩上前来,抱拳道:“见过中郎将。” 王宝风看着他,心中暗道当真是个貌比潘安的儿郎,看来传言不假,不禁眼前一亮,脸上挂上热情的笑容,把臂欢喜道:“久仰大名,今个儿终于得见真人了,快过来坐。” 王宝风拉着景珩坐下,公事暂搁一边,先是一番闲聊,说起琼花宴那日。 王宝风道:“说来可惜,那日我也收到了长公主殿下的请柬,本该前往,可惜公务缠身没得空闲,竟错过了这等大事。但我也从叔叔那儿听说了你的事迹,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后来听说陛下将你调到我这儿来,你都想不到我有多高兴。” 长史在一旁帮腔:“可不是,中郎将这几日走路都带风了。” 王宝风嘿嘿一笑,话音一转:“就别调侃我了,景兄弟,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们这翊府在外人看着风光,但可是肩负重任,半个长安城的大小事都堆在我们身上。先前陛下和大将军一直不肯往我这儿派人,我每天忙得头发都白了不少,现在你来了,我总算能够轻松一些。” 他说的句句肺腑,而此后数天,景珩也的确亲身感受到金吾卫的忙碌,好在王宝风本人很好相处,并无权贵姻亲之辈的骄奢淫逸,日子倒也并不难过。 更令他感到轻松的是,自从在长安城名声大噪后,周宛宛没了动静 虽然想要说媒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知道他搬出沈府后的住处,都找上了沈夫人。 沈夫人听到消息之后本来十分开心,张罗了一番,却都被他以公事繁忙为由拒绝,后来沈怀英又在其中劝说一二,无奈只能放弃。 景珩虽不是如沈怀英一般视娶妻如洪水猛兽,但也认为不必急于一时。 日子一晃而过,到了十月初,长安城内又发生了几件大事,景珩在城外的英姿逐渐消失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取而代之的是端州卢啸义之死以及宫中的刘贵妃。 先说这卢啸义,自起兵以来,其在端州境内可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短短数日就占领了端州全境。他杀贪官开仓放粮,又约束手下士兵,不可劫掠郡县,因此赢得民心,竟有别州百姓偷偷举家逃往端州,甘愿受叛军庇护。眼见卢啸义逐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就连隔壁的越州也有意归顺之际,卢啸义却死了,死于吴王宣朗之手。 端州毗邻吴王封地,早在卢啸义刚刚反叛之时,吴王就有意带兵平乱,却被东宫使者阻挠,因那端州刺史乃是太子亲信。后来端州刺史平乱不成反被乱军击杀,朝堂上太子又屡次惹建兴帝不悦,吴王终于没了太子掣肘,率军攻打端州,两军对峙月余,以吴王冲进叛军大营斩下卢啸义首级告终。 卢啸义一死,叛军顿时成了一盘散沙,投降的投降,逃亡的逃亡。 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那么这不过是近年来又一起失败的地方叛乱,但接下来建兴帝的一道命令,却让长安城人心惶惶起来。 吴王平乱有功,本该有赏赐,建兴帝却只字不提,只召他回长安。 吴王宣朗是建兴帝第六子,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受宠,成年之后就藩,封地也不富庶,想来是不被纳入储君之争的,但在建兴帝对太子的不满日益显露之际,召他回来就显得尤为可疑了。 另一件事,就没那么严肃了,刘贵妃是一小官之女,两年前入宫,从才人到贵妃,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如今宠冠六宫,亲族皆有封赏,其中最为嚣张跋扈的,乃是其兄刘跃。 刘跃在长安城横行霸道,纨绔子弟会做的事情他一件没落,惹得城中百姓不快,只是刘贵妃盛宠之下,没人敢触霉头收拾他。 不仅收拾不了,还得对他笑脸相迎,比如王宝风。 刘跃目中无人,更加不会将法纪放在眼里,他屡犯宵禁,多次被巡逻的金吾卫抓住,然而王宝风每次都将他安然无恙放走,这逐渐引得金吾卫内部的不满,认为他与刘跃沆瀣一气。 景珩协助他处理事务有些时日,对他了解渐深,倒是瞧得出来王宝风并不喜欢刘跃,曾询问他原因。 第8章 起初王宝风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后来对景珩日渐信任,终于明言:“我并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但这是叔叔的意思,不仅要我放过他,还要巴结讨好他。” 说这话时,王宝风面露痛苦,不过在刘跃面前,他又热情周到看不出一点儿不情愿的意思。 王公公与东宫一向关系良好,如今东宫岌岌可危,听说有意贿赂刘贵妃,让其帮忙吹两句枕边风,这也许才是王宝风身不由己的原因。 此后王宝风越陷越深,他看得出来景珩无意掺和此事,也不知和刘跃说了什么,刘跃果然安分了不少,但与此同时王宝风也将所有事情扔给了景珩,自己同刘跃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整日陪太子游乐。 十月初五,景珩在金吾卫的练武场内与人比试箭术之时,来了位稀客。 宣威将军许望清。 第6章 媒人 宣威将军许望清是何许人也? 其父许炯,和大将军许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许熠行武,许炯却选择了文官一路,如今在外就任河东道观察使。 许望清自幼随其父苦读诗书,俨然是要走父亲的道路,却不知为何在十六岁时突然投身行伍,跟随许熠南征北战,自己也屡立战功,名声大噪。 因其是中途弃文从武,不同于寻常武将,许望清好书法通音律,性情温和沉稳,颇有儒将风范。 人们都以为他会随许熠一同抗击西戎,但他却留了下来。 此前琼花宴之事,许家后续的各项事宜皆是由许望清出面,所以景珩和许望清也曾接触过一两次,主要是许望清代表许家对他表达感谢。 除了行事滴水不漏之外,景珩对许望清没有太多印象,出于一些个人原因,他并不愿意和许家有太多接触,想来许家也担心他因此事贪得无厌,之后也无联系。 所以当景珩听下属禀报说许望清要见他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景珩放下长弓,百步之外用来训练的假人上,银箭正中眉心,周围传来一阵热烈的叫好之声。 金吾卫中不少是世家勋贵子弟,初时对他这个出身绝对算不上高的郎将多有不屑,如今能得他们拥护,除了王宝风的支持之外,他这一身好武艺尤其是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也起了很大作用。 练武场外,宣威将军许望清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叫了声好,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兵,那小兵身形跟他一比有些瘦小,将头埋得很低,见状道:“眼见为实,哥哥这回你该信了吧。” 声音清脆,毫不掩饰,一听就是个女子,而且就凭称呼,便知她是许妙愉。 许望清盯着她,目光如炬:“妹妹你的话我从来都是信的,你当初将他的箭术说得神乎其神,我只是疑虑若他真有这等本事,怎的此前仅是羽林卫中一小兵而已,今日一看你说的果然不假,这疑虑却更增加了。” 许望清心里清楚,景珩既然是沈如海义子,又有此等本领,没道理沈如海会任由他埋没,唯有景珩和沈家有罅隙可以解释,但沈怀英和他关系密切又是人所皆知,其中多有矛盾之处。 许妙愉以前却没想这么多,听许望清一说,也好奇地思索起来。 正想着,景珩已经走了过来。 刚到跟前,客套话还在嘴边,景珩瞥到许望清旁边的身影,怔了一怔,一时竟没了言语,片刻之后,他邀许望清到练武场旁边的阁楼说话。 阁楼是金吾卫的兵库房之一,平时仅有两人在门口镇守,景珩屏退两人,与许望清寒暄两句,余光却始终瞥着许妙愉。 许望清见状也不遮掩,笑道:“景大人,今日来的唐突,实在是我这妹子有要事要与你相商,还请你勿要见怪。” 说罢,他主动退开老远,为两人留出空间,听不见两人说话但是又能看见两人的位置。 许妙愉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与自己商量? 景珩心中疑惑,并不主动询问,许妙愉也一改常态,扭捏起来,似乎她将要说的事情十分难为情。 许妙愉缓缓抬起头,女扮男装依然不减清研,她双颊微红面若桃李,看得景珩晃了晃神,心跳不禁快了些许。 景珩别过脸去,终于忍不住问道:“许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许妙愉轻咬下唇,脸颊更红,小声说:“我想知道,你可有心仪之人?” 景珩愣住,为许妙愉的大胆直接感到惊愕,忽然想起那日在小巷中见到的她,又觉得不奇怪了,他抿了抿唇,感受到耳垂发热,“没有。” “真的?”许妙愉话语中的惊喜已然藏不住了。 “……是。” 景珩难得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她,她脸上的喜悦是如此真切,他也不禁露出一个浅笑,只是下一刻,许妙愉的下一句话就令他的笑容僵住。 许妙愉松了一口气,双眸亮晶晶的,带着希冀的眼神看着他,脸上仍有难为情的神情,但这神情又被另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覆盖,“既然如此,你觉得熙怡如何?” “熙怡?”景珩不可置信地重复道,好似一盆冷水淋下,将他脸上刚刚升起的热意浇散,“蒋熙怡?” “对啊,长安城应该没有别的叫熙怡的女郎了吧。”许妙愉点点头,生怕他拒绝,继续说,“熙怡温柔善良,美丽大方,你也见过的,你觉得她如何?” 她还想再多说两句好话,一抬头,看见景珩双臂相交抱于胸前,脸上的神情只能用冷峻来形容,顿时噤声,瘪了瘪嘴,疑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 景珩见她还委屈上了,冷笑道:“我倒是不知,什么时候许小姐改做了媒人,这长安城未婚的男女许小姐是不是都要牵个线搭个桥?” 他话中带刺,说得许妙愉脸红一阵白一阵,心中恼道,不愿意就罢了,何必说这种话让人难堪。 她也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刚想呛回去,景珩忽然向外走去,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路过许望清身边时,朗声道:“许将军,下官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 明晃晃的逐客令,许妙愉面色一沉,小跑过来想要拦住他,他已经大步流星离开。 许望清对她摇摇头道:“算了。” 许妙愉心有不甘,疑惑道:“他在生哪门子的气?” 许望清道:“妹妹你当真不知?” 许妙愉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应该知道吗?” 许望清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旁观者清,闻言暗暗叹息,不禁对刚离开的人产生了些微的同情,但他又不能明说,只问道:“你拜托我带你来金吾卫,说的可是要向他当面致谢,怎么变成撮合他和蒋熙怡了?” 许妙愉惊讶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许望清无语道:“你们声音再大一些,外面的人也能听得见了。” 他这个堂妹,别看在外面一副端庄优雅的模样,实则被叔父宠得无法无天,也就叔母能治住她。 许望清从小没少受她的欺压,时常苦不堪言,但没办法,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哥哥的自然只能宠着。 许妙愉哦了一声,心里盘算着不能就这么放弃,眼珠一转,撒娇道:“哥哥,过几天祖母寿辰,是不是可以将他也请上呢?” 许望清扶额道:“景大人对你有救命之恩,当然是要请的,但他要是不来,又有什么办法?倒是你,就这么想撮合他们,莫不是蒋小姐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许妙愉连连摇头,害怕许望清继续问下去,赶紧止住话头,至于许望清所说景珩要是不来怎么办,她当然有办法让他来。 *** 十月初十,许老夫人六十大寿。 这年年初,许家就在为寿宴作准备,至少将许妙愉从宣州叫回来,明面上用的也是这个理由,原本计划着除了在外任官的许炯,寿宴谁都不能缺席,哪料突然出了西戎一事,许熠也率军西征。 缺少了两个顶梁柱,加上局势动荡,大操大办是绝不可能了,许家便只办了一场家宴,来的客人除了许家的姻亲,只有少数关系密切的朝中之人。 许家和沈家在朝中交集较少,关系只能说不咸不淡,这宾客名单里从来是没有沈家的,然而琼花宴一事一出,景珩是无论如何要请,顺道也就将沈怀英请上了。 而与许家比邻而居的蒋家,自然也在宾客之列。 这日一大早,许妙愉刚刚梳洗完毕,蒋熙怡就到了。 自从琼花宴后,大半个月的时间里,蒋熙怡未曾再踏出过蒋家一步,此番出来,却见她面容愈发苍白,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病态。 许妙愉见了,心里一沉,原本心里为了另一件事有些忐忑和犹豫,此刻也抛在脑后了。 许妙愉迎上前去,握着蒋熙怡的手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闺房之中,拉着她坐下,又命人取来暖手炉,将炭火点燃。 直到这时,蒋熙怡的手心终于恢复了些许温暖。 许妙愉愧疚道:“早知道就不让你过来了。” 第9章 蒋熙怡微笑着安慰她:“老夫人待我极好,便是妙妙你不说,我也一定要来的,况且这几日我感觉身体好了不少,也该出来走走,总闷在屋里也不好。” 虽然她这么说,许妙愉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琼花宴后,她曾到蒋府拜访过一次蒋熙怡,一是担心蒋熙怡受到惊吓,二是因为她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件事,那就是蒋熙怡在别苑中为何将婢女遣走,独自一人留在凉亭之中。 那时,蒋熙怡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原因和盘托出,可是她听了,却宁愿自己从没问过。 蒋熙怡身体不好人尽皆知,她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在她尚小的时候就有名医断言她活不过二十,蒋家多年以来寻医问药,连宫里的御医也来看了多次,总是没什么起色。 许妙愉此次回长安之初,就听说蒋熙怡的病更严重了,只是她之前见到蒋熙怡时,蒋熙怡总是强撑,看起来只比常人略虚弱一些,但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 许妙愉想起蒋熙怡那时对她说的话,仍旧记忆犹新。 “妙妙,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袁大夫说得不错,我是注定活不过二十了。可是我爹娘他们始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年我瞧着他们为我的身体殚精竭虑,心里的愧疚也愈发深重,那天在琼花宴上,看着大家说说笑笑的样子,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么羡慕。以前我还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那一天却实在装不下去,可是又不想人瞧见,所以独自一人留在凉亭中。” 琼花宴那一日,许妙愉其实察觉到了蒋熙怡的低落,她也隐约猜到了其中的原因,但她远远低估了蒋熙怡的悲观。 难怪当时蒋熙怡展站在栏杆上时,许妙愉总觉得就算没有姓宋的,她也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或者对于她来说,跳下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许妙愉还能说什么呢,劝她的话自然可以说出一箩筐来,但类似的话恐怕蒋熙怡早就听的耳朵生茧,况且她也实在无法高高在上地要求她好好活下去,在明知道这只能是一种奢望的情况下。 也许是许妙愉的神情太过沉重,最后反倒变成了蒋熙怡在安慰她,“妙妙,你不用担心,那天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会再消沉下去,正是因为时日无多,我才更不能让你们为我难过。” 蒋熙怡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神采,这是她安慰许妙愉的话,但同时也是她的真心话。 蒋熙怡的表情许妙愉并不陌生,这样的神采不是第一次出现,上一次还是在凉亭之中,当景珩救下蒋熙怡之时,蒋熙怡便是这样看着他。 蒋熙怡或许不知,许妙愉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许妙愉便下定了决心,既然蒋熙怡喜欢他,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蒋熙怡生命的最后时光帮她一把。 第7章 拒绝 许老夫人的寿宴不算热闹,胜在温馨融洽,酒足饭饱之后,宾客纷纷告辞,一时间又显示出几分萧条之感,就如最近的天气一般。 沈怀英见众人离开,也想拉着景珩一起走,没想到被景珩拒绝,早在收到许家的邀请之时,他就意欲推辞不来,那时景珩的意思也是不来,可没过两天,景珩却突然让人带信给他,说自己要来这一趟。 原因为何,景珩始终不肯说。 沈怀英只好先行离开,他前脚刚踏出许府大门,后脚许府的小厮就找到了景珩,说许望清请他去后花园一叙。 景珩跟随着小厮来到许府的后花园,在花木掩映之间看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着。 就在他看到少女之时,少女也看到了他,提起裙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他的面前站定,微微喘着粗气,俏脸上略带不满:“你怎么来的这么慢?” 景珩没有说话,冷冷地瞧着她,要见他的不是许望清而是许妙愉,自从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了,甚至他会来许府,也是因为许妙愉的威胁。 许妙愉到这个时候才找他,反而令他意外,心中还道她怎么突然沉得住气了,如今看来,或许是并不是她沉得住气,而是有人从中阻挠,故意拖延时间。 许妙愉抿了抿嘴,知道自己一着急说错了话,神情有些无措。 景珩见状,心下一软,脸色有所缓和,只是说出的话依然不怎么友善,“许小姐不惜拿自己的名声来威胁我,究竟是有什么事情?如果还是为了那件事,那我们也不用多说了。” 三天前,景珩带着金吾卫在西市巡逻,却被许妙愉的婢女紫苏拦了下来,塞给他一封信,说是许妙愉给他的,不能让别人看到。 因着这个小插曲,景珩还被下属调侃了一阵,但当他看到信中的内容时,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许妙愉在信中威胁道,如若他不去许老夫人的寿宴,她就要对家里人说出那日他们在小巷中发生的事情,只怕到时候许家会认为他是故意轻薄于她。 许妙愉在信中气焰嚣张,但那不过虚张声势,此时此刻面对景珩,她实在有些难为情。 “那只是吓唬你的,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许妙愉小声为自己辩解道,说着又觉得实在辩驳得苍白无力,干脆说回了正题,“的确是为了那件事,熙怡如今就在我府上,我想……” 话未说完,景珩转身就走,许妙愉猝不及防,也顾不上礼仪形象了,飞奔过去拽着他的胳膊,叫道:“等等!” 景珩愕然,停住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柔若无骨的白嫩手掌握住他的肘窝下侧,生怕他逃脱,握得很紧,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衣衫传来。 许妙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呆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不妥,连忙放手,满脸通红,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声恳求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等了一会儿,景珩才道:“好。” 如今也不用再瞒着了,许妙愉将蒋熙怡的身体情况以及她对他的思慕一一道来,末了小心翼翼地说:“上次回来之后,我也仔细想过了,你既然对她无意,我也不能强求你喜欢她,但她已经时日无多,你能不能假装喜欢她,好歹让她最后这段日子能开心一点儿呢。” 这是什么馊主意。 景珩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只是眼见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讽刺的话语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让许妙愉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眨了眨眼睛,一脸希冀地看向他。 她俏脸微红,明眸如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这么望过来,不管是谁见了,都不会忍心拒绝,甚至恨不得掏心掏肺,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景珩自认心硬,此刻也动摇了。 何况蒋熙怡的确可惜可叹,面对一个年轻的生命即将逝去,没人会无动于衷。 “我可以去见她。”景珩终于松了口,许妙愉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重申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对蒋小姐无意,更伪装不来。” 他没有再拒绝,对许妙愉来说已经达成了目的,其实她先前的提议只是一种试探,就算景珩肯伪装,蒋熙怡一向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要的就是他肯去见她。 日久生情,现在不喜欢,多相处相处,可就未必了。 许妙愉嘴上说着没关系,领着他往蒋熙怡的所在走去,心里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雀跃的心情一直维持到了景珩和蒋熙怡见了面。 她借口府中忙碌,要去帮母亲的忙,留下两人独处,匆匆离去,其实没有走出多远,就在附近的假山后面藏着。 紫苏作为她的心腹丫鬟,虽然十分不赞同,依然参与了她的整个计划,此时跟在她的身旁,一边向四周张望着谨防有人靠近,一边疑惑地问道:“小姐,您很难过吗?” 许妙愉闻言一愣,“我什么时候难过了?” 紫苏不解道:“奴婢看您都不笑了。” 真的吗? 许妙愉素手抚上唇角,果然平平,又就着假山旁的溪流一照,水中倒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也依稀可见脸色并不明媚。 她瞪了一眼紫苏,“多嘴,哪有人一直笑的,傻子不成。” 当主子的要嘴硬,自己一个小丫鬟能多说什么,紫苏委屈地闭上嘴。 然而这一来一回之后,许妙愉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确心情有些低落,下意识低头看着手心,却不敢去思索为什么。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景珩和蒋熙怡,心情也颇为复杂,双双陷入了沉默。 景珩自不必说,他既然没有打算哄骗蒋熙怡,那还能说什么,总不能一上来就义正严辞地表明自己的郎心似铁。甚至直到此刻,他仍然对许妙愉的话心存疑虑,蒋熙怡心悦自己,究竟是事实,还是许妙愉的误会? 而蒋熙怡,看到景珩的一刹那,联想到今日许妙愉种种古怪行径,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少顷,还是蒋熙怡率先打破了沉默:“景大人,上次的事,多谢您了。”她说的是琼花宴上,那时景珩匆匆离去,她还没来得及道谢。 第10章 景珩道:“蒋小姐不必客气,在下也要感谢令尊在陛下面前美言。” 说起这件事,他倒是一愣,心中忆起一些曾经的流言,那是他刚接到调令的时候,救了许妙愉与蒋熙怡,他固然功劳可嘉,但连升数级右迁至金吾卫郎将,还是显得过快了。 再加上这是英国公的建言,那时就有人猜测,是英国公看上了这位少年英雄,想为女儿招婿,首先的一步,便是要给他一个勉强配得上英国公府门楣的职位。 如今景珩已经上任数日,却和英国公府没有任何交集,这流言才渐渐止息。 景珩不知道的是,蒋熙怡也想到了此事,而且,她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其实流言中的大部分内容为真,当时的确是她的父母看出了她的心意,但后来他们的心思也被她掐灭了。 蒋熙怡的想法却很简单,她已是行将就木,何必再耽误人家,所以当许妙愉追问她时,她不曾提过景珩,只是没想到许妙愉凭借对她的了解,自己看出来了。 “这是公子应得的。”蒋熙怡温声细语,顿了一顿,思索片刻,话音一转,“今日劳烦公子陪妙妙胡闹,我心里当真过意不去。” “妙妙?”景珩疑惑地重复道,同样的称呼从他口中说出,却和蒋熙怡叫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抵不住好奇在暗处偷听的许妙愉耳垂殷红。 蒋熙怡微笑道:“这是妙愉的小名,我小的时候常这么唤她,如今也改不过来。” 景珩不禁也弯了嘴角,想到自第一次见面以来与许妙愉的种种交锋,虽然她时常做出些气人的举动,却也算得上“妙”。 蒋熙怡心思细致,见状心底叹息一声,心绪千转百回,继续温声说道:“妙妙行事大胆不拘俗礼,往往出人意料,但她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公子应该也能看出来。” 景珩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许小姐的确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种种行径,总是能给人带来麻烦,蒋小姐也好许将军也好,你们对她宠溺,所以能够容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 “公子说得不错。”蒋熙怡尚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听景珩的语气,也猜得到大概有些不愉快,但似乎又不是纯粹的不愉快,还有别的什么交织在其中,蒋熙怡想了想,试探道,“那不知公子可能忍受得了?” 正在偷听的许妙愉忍不住腹诽道:“我好不容易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怎么两个人一直都在提我?” 这么想着,她又不自觉竖起耳朵,好奇景珩的答案。 但是景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蒋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蒋熙怡笑道:“景公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景珩眸光一闪,眼神变得锐利,他扬起一个嘲讽的笑,“你们还真不愧是好友。” 蒋熙怡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 许妙愉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越听越迷糊了。” 她虽然暂时想不明白,但也能听出景珩的嘲讽,看到蒋熙怡的神情,柳眉蹙起,当即就要走出去阻止他们的对话。 脚刚抬起,景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平和了不少,“蒋小姐,你应该也听说过我的身世,无论是你,还是许小姐,我们注定了不是一路人。” 许妙愉不动了,她好像有点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难怪景珩会说那句话,熙怡她,竟然是在撮合自己和景珩?! 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在这一点上,她头一次觉得景珩说的可太对了。 蒋熙怡却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不是一路人?公子似乎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能不能忍受得了妙妙的脾气呢?” 这句话在许妙愉听来,简直就像是在问景珩喜欢不喜欢自己,她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不想去听他的回答,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挪动不了半步。 她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忽然,他却转头看了过来,许妙愉躲闪不及,两人四目相对。 景珩看着许妙愉,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不能。”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许妙愉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只是很快又淹没在了突如其来的愤怒中,她不再躲藏,来到两人中间,将蒋熙怡挡在身后,对着景珩怒目而视,“我也不需要你忍受得了,今天是我做错了,不会再有人来烦你了。” 相较于她,景珩显得平静很多,他抱拳道:“告辞。”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许妙愉又转头看向蒋熙怡,蒋熙怡并不知道她在偷听,这会儿突然发现她听到了景珩毫不留情的拒绝,不禁面露愧疚。 许妙愉从小在千般宠爱中长大,哪曾受过这种委屈,可是看着蒋熙怡,她又不忍再说什么,于是笑道:“熙怡,我没事,那是他没有眼光。” 蒋熙怡叹息一声,沉静的眼神盯着她。 许妙愉笑容逐渐消失,最后竟然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说道:“我真的没事……他、他凭什么这么说我,他以为他是谁呀……” 她显然不是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在意,蒋熙怡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待她心情平复之后,缓缓说道:“妙妙,我知道伯母希望你嫁给一个世家公子,但我想告诉你,若你不喜欢,就不要妥协。”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许妙愉声音嗡嗡的,眼角也有些红,她觉得蒋熙怡这话不仅说的没头没尾,也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又没有不妥。” 蒋熙怡道:“既然没有不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带景公子来见我?” 许妙愉急道:“这不一样……”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有什么不一样,当然是蒋熙怡时日无多,所以周围的人都会满足她的愿望,所以她与景珩之间的身份差距也不值一提了,可是这话又不能直说。 “总之,熙怡,我和你不一样,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能任性的。”最后,许妙愉只能这么说。 聪慧如她,此刻也反应过来蒋熙怡的意思了。 蒋熙怡轻轻一笑,笑容中有着难解的愁绪,“我们的不同,只在于身体是否康健,妙妙,我才是真正没有选择了,你还有大好年华,还有的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8章 悲痛 遗憾? 怎么样才算遗憾,蒋熙怡离开之后,许妙愉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纵观她在宣州的生活,虽然她总是改变不了母亲的决定,但她也并不是毫无自由可言。 就拿她的婚事来说,在宣州时曾有一当地世族来提亲,对方家世样貌都十分出色,母亲当时很是满意,可是她见了一回本人,觉得对方怯懦没有主见,不愿意嫁他,母亲听了原委,也没有坚持。 与其他出生就是为了联姻,毫无选择可言的世家贵女相比,她已经很幸运了。 况且,熙怡撮合她和谁不好,偏偏是景珩。 夕阳晚照,许家的宾客都已经离去,许妙愉心不在焉地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 她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亦步亦趋跟着她的紫苏,茫然道:“紫苏,你说,为什么熙怡会想要撮合我和景珩呢?” 紫苏这时候又机灵了起来,为难道:“小姐,这蒋小姐在想什么,奴婢可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奴婢觉得,或许她的想法和您的想法刚好是一样的呢。” 自己是因为察觉到蒋熙怡心悦景珩,照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我喜欢景珩?”许妙愉一脸的不可思议,。 紫苏赶紧撇清自己,“小姐,奴婢可没有这么说,只是或许蒋小姐是这么觉得的,毕竟琼花宴那日景大人舍身相救,这样的英姿在长安城可不多见。您还不知道吧,这些天外面有很多人想将女儿嫁给景大人呢,不过都被景大人拒绝了。” “他有这么受欢迎吗?”许妙愉嘟囔了一句,又一想,景珩长得确实不错,最近又连升几级,看着前途无量的样子,好像受欢迎也应该,于是讪讪道,“那跟我也没关系吧,你也觉得我喜欢他吗?” 紫苏道:“这奴婢就更不敢妄下定论了,不过奴婢听说,喜欢一个人,有时候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小姐见到景大人的时候,如果感觉脸红心跳,看到景大人和蒋小姐在一起,会觉得失落,那应该就是了吧。” 许妙愉:“……” 完了,跟她说的一模一样,自己竟然真的喜欢上景珩了。 许妙愉欲哭无泪,一旦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之前心中种种纠结突然都找到了源头,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其实也不奇怪,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景珩骑在马上引弓将贼人射落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变得失落,“可是我已经搞砸了。”想撮合蒋熙怡和景珩,结果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自己又和景珩彻底闹翻了。 景珩的无情还历历在目,许妙愉心中酸楚,安慰自己到,幸好景珩不喜欢她,幸好自己也只有一点儿喜欢他,反正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就这么不再有交集也没什么不好。 第11章 一通自我开解之后,许妙愉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一晃又是三天过去。 这三天不仅许府平静无波,就连整个长安城都风平浪静的。 天气转寒,人也变得惫懒起来,但许妙愉风雨无阻每日都要往蒋府去一趟,蒋熙怡受不得风,轻易不能出门,她就陪她在屋内坐着聊一会儿。 她们都没有再说起过三天前的事情,再加上许妙愉强迫自己不去想景珩,渐渐的,她倒真的快把他给忘了。 长安城太大,人也太多,只要不去刻意关注,她就很容易断了他的消息。 而且,如今压在许妙愉心头的巨石,依旧是蒋熙怡的身体,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蒋熙怡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有一天,她过去时,正赶上大夫为蒋熙怡诊脉,她默默看着,结束后偷偷将大夫拉到一边,问及蒋熙怡的情况,大夫却只是摇头叹息。 听闻蒋家已经在着手准备后事。 如此又过了数日,某天,她照常去见蒋熙怡,却被蒋夫人拦了下来,蒋夫人说,蒋熙怡现在已经虚弱到下不了床了,她不愿许妙愉看到自己这般脆弱的模样,特意嘱咐了不让许妙愉进去。 许妙愉无法,只好回去,蒋夫人也是满脸的憔悴,她甚至不敢再托人去蒋府问蒋熙怡的情况,害怕再三提起,对蒋夫人她们也是一种伤害。 如此煎熬了半个月之后,十月末的某天,蒋熙怡身边的婢女突然急匆匆地过来,请许妙愉去蒋府,许妙愉心里一沉,什么也顾不上,抬脚就跑到了蒋府。 她又见到了蒋熙怡,穿着一身锦衫罗裙,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未施粉黛的脸上不见往常的病容,反而红润如玉。 那是许妙愉从未见过的她,如果她没有生病,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 见此情形,许妙愉丝毫没有感觉到开心,她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原因,巨大的悲痛袭来,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扬起笑容向蒋熙怡走了过去。 “妙妙。”蒋熙怡笑着招呼她,亲切和煦的笑容在阳光下甚是耀目。 “熙怡……”许妙愉想说两句俏皮话逗她开心,刚唤了她一声,余下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喉咙发紧,好像被人扼住了。 这时候如果强行说话,恐怕会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吧,许妙愉仍然维持着笑容,却紧紧闭上了嘴。 “怎么笑比哭还难看。”蒋熙怡笑话她道,她自己是没有什么避讳的,还安慰她说,“不要难过,我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妙妙你不知道,这些天我躺在床上,才是真正的无力,现在能起来走一走,还能跟你这样说一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许妙愉重重地点点头,依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听到蒋熙怡说她现在感觉很开心,她心底的悲痛好像也少了一分,她也安慰自己,或许对于蒋熙怡来说,这才是解脱。 蒋熙怡微笑着看着她,突然狡黠一笑,“妙妙,上次我说的话,你可要好好考虑。” 许妙愉脸上显出一丝窘迫来,嘴唇蠕动,呐呐不语。 蒋熙怡又郑重其事地说:“不管怎样,你要记得,什么事情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说完这句,似乎是为了更加放松一些,她又提起了许妙愉小时候的糗事,语气中满是怀念的意味,许妙愉也配合着她回忆起往昔来。 两人闲聊了许久,直到蒋熙怡觉得累了,许妙愉这才打道回府。 当天夜里,狂风大作,风声呼啸,许妙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穿衣出去。 紫苏猜到了她的心思,早就在门口候着她,两人自那条曾经走过的路又来到了院墙边,许妙愉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人在跟着她,许府里面当然不会有歹人,那是她母亲派来保护她的人。 许妙愉又跳到了小巷中,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蒋府,却踌躇起来。 这时,小巷的阴影之中,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身姿挺拔,眉目俊美,是许久不见的景珩。 景珩看见她,解释道:“我听说蒋小姐……”他与蒋熙怡并不熟悉,但毕竟曾经有过交集,听闻蒋熙怡快不行了,虽然不像许妙愉那般悲痛,也感到唏嘘,不自觉便走到了此处。 这种时候,好像什么样的反应都有些奇怪,许妙愉只当没有见到他,仍然瞧着蒋家,她不能贸然进去添乱,只在外面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片刻,蒋府之中传来了压抑的哭声,撕破凄凉的夜色,直直地扎进她的心中。 许妙愉脚一软,险些站立不住,紫苏连忙扶住她。 景珩退后半步,将伸出一半的手又收回背后,看着许妙愉推开紫苏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向蒋府走去,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之后,许妙愉落寞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黑暗中景珩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有眼眸中的点点泪光清晰可见。 在紫苏小声的抱怨中,景珩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许妙愉和紫苏前往蒋府,想见蒋熙怡最后一面,却被蒋府拒之门外。 景珩无声地走过去,低头看着许妙愉,离得近了,他终于能看见她脸上的悲戚,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茫然。 “节哀。”景珩低声道。 下一刻,他的腰上一紧,娇小的身躯如一团暖玉投入怀中,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柔软,还有几缕清馨香气随着秋末冬初的寒风钻入鼻中。 景珩僵住,双手抬在半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耳边传来紫苏的惊呼,他方才如梦初醒,正要推开许妙愉,肩上却感觉到了湿意。 那是许妙愉的眼泪。 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哭声。 景珩再也无法继续假装冷漠,手臂微弯,虚揽着她,轻拍她的背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紫苏站在巷口,脸吓得苍白。 许妙愉抱住景珩之后,她吓了一跳,又不敢分开他们,想来想去,竟然只能去为他们放风。 许妙愉自然是因为太过悲伤一时冲动才会有此大胆举动,可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别人可不会这么想。 而此刻她的惊惧,自然也是因为有人过来了,而且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而是—— “夫人!”紫苏大声叫道。 这一声简直有石破天惊的气势,直接将许妙愉从悲伤中拽了出来,她抬起头看着景珩,脸上的惊惶一览无余。 许妙愉退后一步,从他的怀抱中挣脱,眼角和鼻头还有些红,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是我娘,你快走!” 景珩脸色一沉,但在夜色中也看不出来,许妙愉还以为他愣住了,继续连声催促,景珩无奈地看她一眼,终于从另一边离开了。 他刚走,许夫人就带着婢女侍从走到了巷口,婢女分作两列,手中提着灯笼,将紫苏脸上的恐惧照得清清楚楚。 许夫人睨她一眼,高贵优雅的身姿自她身旁走过,没有多加询问,俨然一副洞若观火的神情。 寒冷的夜晚,紫苏却冷汗直冒,连带着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的许妙愉,也不禁忐忑起来。 “娘。”许妙愉低声唤道,“您怎么出来了?” 许夫人走到许妙愉面前,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严肃的表情有了一丝软化,说出的话却依然充满了责备,“这么冷的天,我不出来,难道就由着你在外面受冻?别任性了,跟我回去。” 原来是这个原因,许妙愉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但母亲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你一个人在这?” 眼珠转了好几圈,许妙愉硬着头皮道:“不是还有紫苏吗?” 许夫人哼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身回府去了,许妙愉赶紧跟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母亲她究竟有没有发现什么呢? 没有发现,那一问就显得古怪,可若是发现了,又哪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第9章 动荡 此后几日,许夫人没有再提起过这一晚的事情,似乎当时她的出现就只是为了带许妙愉回去。 许妙愉初时忐忑了一下,后来心神就完全被蒋熙怡的事情填满,那晚蒋家不让她进去,并非对她有什么意见,仍然是遵从蒋熙怡临终前的吩咐。 蒋家感念她对蒋熙怡的情谊,特地遣人来感谢她,许妙愉听了,反而更加伤心,不时想起蒋熙怡的音容笑貌,整日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人也清减了不少。 及至蒋熙怡下葬之后,她才逐渐恢复过来,脸上终于偶尔能露出笑容来。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的生活却还要继续。 又过了几日,西边传来军情,许熠大胜,不仅将西戎赶出了三州,而且深入敌军腹地,差点儿就擒住了西戎如今的首领赤繇,赤繇在下属的帮助下勉强逃脱,隔日便派使者奉上珠宝向大夏称臣。 大夏朝堂上下一片欢喜,祝贺的人将许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而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来的,还有许熠的一封家书。 第12章 许熠在信上说,他无意在西北久待,已经向朝廷请求调回来,预计不久之后就能班师回朝。 接到这封信后,许家才算真正的喜气洋洋起来,许夫人的笑容多了,许妙愉也总算从蒋熙怡的事情中走了出来,满心期待起父亲归来。 她的父母是标准的慈父严母,要说许家之中谁最宠她,所有人都要给许熠让个位子,甚至她刚及笈之时,半开玩笑地说她不要嫁人,要一直待在父母身边,许熠经过深思熟虑竟然也没有完全拒绝。 许妙愉一心计算着父亲回来的日子,可她不知道的是,古老的皇宫之中,针对许熠的安排,帝国最核心的几人始终争论不休。 表面上的胜利与喜悦掩盖了水面之下的波涛汹涌,十一月初的某个晚上,当皇城的人们在梦乡中被喊杀之声惊醒时,惊讶地发现神策军将东宫团团围住,而东宫的士卒一边大喊神策军谋反,一边拥护着太子出逃。 厮杀持续了一整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长安百姓也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喊杀之声终于逐渐停歇,东宫周围的街巷却血流不止煞气冲天,不知昨夜新添了多少尸骸。 这场争斗最终以神策军的胜利而告终。 太子被押解进宫,东宫中负隅顽抗的眷属尽皆被屠,就连一向深受建兴帝喜爱的皇长孙也被下狱。 做完这一切,神策军大摇大摆地离开,收尾的工作,却还要被蒙在鼓里的禁卫军处理。 金吾卫也是其中之一。 当景珩奉命带着人赶到之时,只见遍地残肢断臂,宛若人间炼狱。 随他一同来的金吾卫兵士大多出身官宦,久在皇城之中,未经历过战事,平日里巡逻街巷,处理点小偷小摸,哪见过这幅场景,纷纷脸色苍白,更有甚者忍受不住血腥气扶墙呕吐。 景珩带着金吾卫众人在各路口设下禁制,阻止普通民众进入,一切安排妥当,他则率领几名心腹往东宫附近巡视,驱赶前来看热闹的人和行踪诡异之人。 这时神策军尚未完全撤离,东宫大门前仍有一队士兵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未免冲突,景珩率人在远处站定,正要绕路而行,从东宫大门口走出一个踉跄的身影。 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是中郎将。”景珩身边一士兵叫道。 “你们在此等候,不可妄动。”景珩吩咐完,独自向那身影走去。 门口的神策军士兵见到他身上的金吾卫甲胄,没有展现出敌意,但脸上的警惕也毫不掩饰,待景珩走近了,其中领头的正要喝止,王宝风匆匆上前来,“诸位莫慌,是我的部将。” 他拉着景珩走到一边,嫌恶地看着自己衣袍上的血迹,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景珩道:“奉命行事。” 王宝风叹息道:“你带着他们走远点儿,别掺和进这里的事情。” 景珩看着他,没有应和,反而问道:“刘跃呢?” 王宝风近些日子和刘昭仪之兄刘跃走得很近,甚至常常找借口不来当值,金吾卫上下都对他颇有微词,只是碍于王公公,不敢明说。 昨晚神策军出动之前,长安城中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刘昭仪前些天思念亲人,召妹妹进宫陪伴,不知怎的被建兴帝看上了,封为才人留在了宫中。 昨日这位刘才人回家省亲,才待了半日,却在府中发现自缢身亡,留下遗书说是被太子欺辱,无颜再见圣上,只能选择轻生。 此事牵涉皇室丑闻,刘家不敢声张,许多人都不知道,但金吾卫掌管京师日夜巡查警戒,有人看见刘跃怒气冲冲地自刘家出来,往东宫而去,就报到了景珩这里。 景珩又往刘家去了一趟,刘家无法,才对他说出实情,据刘家所说,刘跃受不了妹子的死讯,是要去找太子算账。 当时,景珩并未看到王宝风的身影,刘家人也从没提起过他,现在,王宝风却从东宫平安走了出来,要知道,此前他和刘跃都是太子面前的红人,这不可谓不怪异。 “果然瞒不住你。”王宝风左右看看,忧心忡忡地低声说道,“看到我这身上的血了吗,就是刘跃的血,刘跃为了给妹子报仇来找太子,却撞破了太子密谋造反,被太子所杀,而我,就是那个向陛下报信的人。” 按照他的说法,他这可是大功一件,此事就算不感到高兴,也不该如此担忧。 其中另有隐情,王宝风却不便在此详说,他还要立刻进宫一趟,等他出来再向景珩解释,王宝风最后道:“只要我还能活着出来的话。” 王宝风进宫后不久,宫中传来消息,太子谋反,已被贬为庶人,囚禁在新修建的长春宫中,朝中太子一党亦被清洗,趁此机会,时人互相攻讦陷害,朝中一时间人人自危。 动荡之中,却有两人不仅不用担心受到牵连,还从中获益。 一是正在前来长安路上的吴王宣朗,太子被废,其余皇子要么在外就藩,要么不被建兴帝所喜,他一跃成为太子的热门人选,还没进城,各方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巴结讨好。 二是痛失兄长与妹妹的刘昭仪,本就荣宠无限,建兴帝出于愧疚,又各种补偿,将她晋位淑妃,对刘家也大加赏赐以安抚。 除此之外,还有两人的调动引人注意。王宝风升任宁州刺史,即刻赴任,而右金吾卫中郎将一职,由宣州司马李钦接任,一个明升暗降,从京师重要职位到了偏远地方,另一个则刚好相反。 也是因为这即刻赴任的要求,景珩最终也没等到王宝风的解释,当他回到金吾卫营中之时,王宝风已经出了长安城,向西南而去。 *** 朝堂上的动荡暂时还影响不到许家,但有另一件事绊住了许夫人为许妙愉选婿的步伐。许夫人的父亲原是朝中重臣,两年前受皇宫东侧宫殿失火一事牵连被贬谪,而后因病致仕,回了祖宅养病。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怀念起在外的儿女来,叫人托来口信让许夫人回去一趟,许夫人知道父亲身体已经不大好,不敢怠慢,稍加收拾便要启程,至于许妙愉,却被她留在了长安城。 冬日寒风凛冽。 距离太子被废已过去两天,虽然影响不到许家,但消息还是在许家传开了,就连紫苏这个不关心朝堂的小丫鬟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早上为许妙愉梳头时,她心有余悸地说起自己认识的一个东宫的丫鬟,在这场变故中侥幸活了下来,却断了腿,如今每日以泪洗面。 许妙愉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摇头道:“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紫苏道:“小姐您说得对,太子妃您还记得吗,那么嚣张的一个人,不也没了命,当真是世事无常。” 许妙愉还真没了印象,思索了许久,终于记起,几年前,这位已故的前太子妃还未出阁时曾欺负过蒋熙怡,那时还是她为蒋熙怡出的头。 没想到几年之后,两人竟都魂归泉下,许妙愉轻抿樱唇,原本尚可的心情突然变得糟糕了。 父亲迟迟不见回来,母亲又离开,再联想到朝中局势,心中的不安又隐隐浮现,许妙愉梳妆完毕,披上一件红色大氅,推门出去。 前几日下了场雨,天气愈发寒冷,再加上天空阴沉了好几日总不放晴,厚重的云层就像巨石压在人的胸口,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这古老的城池,让人觉得压抑。 “紫苏,你去跟祖母说一声,我想去城外的庄子住些时日。” “啊?”饶是习惯了许妙愉的突发奇想,紫苏还是忍不住惊讶,“可是小姐,这么冷的天气——” 许妙愉怒道:“要你去你就去,废话什么,你要是嫌冷,大可留在府中。” 那可不行,紫苏连忙道:“奴婢马上去,小姐您可不能扔下奴婢不管。” 许妙愉能够任性这一回,还是因为她的母亲即将离开长安,母亲一走,她简直就是鱼入大海,再没有人能管得住她。 不过,许夫人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临行前,特意将许妙愉叫到了自己屋里。 许妙愉进去之前,心想娘不就是要走走之前敲打一下我吗,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一进去,许夫人的第一句话就让她脸色一白,“那天晚上那个男人是谁?” 许夫人靠在贵妃榻上,颜姑为她捏着肩,屋内原本还有几个忙碌着收拾行李的婢女,此刻却被颜姑赶了出去。 许妙愉强自镇定心神,装傻充愣道:“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许夫人轻飘飘地睨她一眼,“别想糊弄,你就是从我肚子里出去的,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能不清楚吗?” 许妙愉眼珠一转,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莫非娘你说的是熙怡去世的那一晚,那天晚上我伤心得紧,没太注意,好像是有个男人来见过我,但他是蒋家的管家,来劝我回来的。” 她敢撒这样的慌,还是因为知道母亲绝不可能去向蒋家求证。 第13章 “管家?许妙愉,是看来我平时对你太过放纵了,你竟然说得出这般拙劣的谎言。”许夫人从贵妃榻上坐起来。 颜姑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静静地立在一旁,心里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当时夫人预料到小姐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房中,派了人暗中监视,果然小姐大半夜偷偷要去找蒋熙怡,夫人不忍阻拦,只让人悄悄跟随保护,哪料到后面会冒出个男人来。 当时派去保护的人回来禀报说小姐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时,夫人的脸色之差,她至今不敢回想。 “我……” 许妙愉心头一颤,娘亲一旦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就不能轻易糊弄过去了,可是要她供出景珩,她同样做不到,毕竟那晚景珩是被她连累。 她只能闭口不谈。 但这样的态度只会更加惹恼许夫人,许夫人怒道:“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只好找那个人问了,颜姑,派人去金吾卫——” “不要!”许妙愉大叫一声,冲到许夫人面前,握住她的手臂,焦急地说道,“娘,求你不要这么做,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许夫人静待她的下文,可是许妙愉这会儿是真的犯了难,既然母亲已经知道那晚的人是景珩,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总不能告诉她,您不用忧心,人家根本没看上您的女儿吧。 那母亲又得被气一次。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将蒋熙怡对景珩的心思以及自己在其中种种牵线搭桥的举动说出,以此辩解道:“娘,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不信您可以去问堂兄,他是知道内情的。” 许夫人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番曲折,本不太信,但看她说的煞有介事,连许望清都搬出来了,终于还是信了几分,追问道:“那你们怎的抱在了一起?” 许妙愉黯然道:“娘,您也知道我与熙怡感情甚笃,我难以接受熙怡的死,一时冲动想找个人寻求安慰才会……这都是我的错,他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许夫人半晌没有说话,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好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过了一会儿,才了然道:“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们?” 许妙愉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越想越不对劲,抬眸讶然道:“您早就知道了?”她的声音中有一点儿委屈,若是早就知道,何必还来吓唬自己? 许夫人终于笑了,指尖轻点她的额头,“正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些日子才放过了你,他现在的身份,想要娶你是不太够,但他毕竟救过你,本来呢,我还在想,要是他有担当一些来提亲,也不是不能考虑,现在看来,你就是再喜欢他,也给我歇了这个心思。” 许妙愉大窘,杏腮染上红晕,小声辩解道:“我没有喜欢他。”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像他这类人,最招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喜欢,你喜欢我也管不到你,但是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别怪我回来打断你的腿。” 哪有这么威胁自己女儿的? 许妙愉瘪了瘪嘴,在贵妃榻边缘坐下,拉着母亲的手臂,用脸颊轻轻蹭她的肩膀,撒娇道:“母亲这么清楚女儿的小心思,是不是想到了您和父亲年轻的时候?” 许妙愉可是听人说起过,她的父亲少年时那也是鲜衣怒马嫉恶如仇的少年郎,一天在街上揍一个欺负妇人的纨绔,英姿被路过的河东裴氏小姐看到,芳心暗许,这才有了后来的一段佳话,也才有了她。 不等许夫人反驳,她又连忙说:“不对不对,他当然不能跟父亲相比。” 许夫人微微点头,对这句话十分受用,“你说得不错,且不提别的,就只家世,许家自敬宗朝起就荣宠无限,你曾祖父更是至今被人怀念,岂是沈家能比,更何况他还只是沈如海的义子。当年我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和你祖父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场战役,声名远扬,远非一个小小的金吾卫郎将能比。” 许妙愉愣了愣,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她知道母亲出身高贵,一向看不起寒门,与之争论此事毫无益处,便没有接话。 许夫人看出她的表情有不赞同之意,眉心一蹙,暗道不好,自己一时忘形说得太多,她也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知道此时自己压得太狠反而会适得其反,于是转换策略,柔声道:“妙妙,非是我对他有偏见,我是担心你见的人心险恶太少被骗,你可记得你有一位嫁到南边的姨母?” 许妙愉点点头,她依稀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小的时候见过两面,性子冷冷的不爱搭理人,周围的人都有些避着她。 但许妙愉小时候玉雪可爱,谁见了都喜欢,又嘴甜会哄人,那姨母也被她逗笑过两次,她笑起来很好看,所以许妙愉还有些印象。 不过还有一点,河东裴氏高门大户,裴家女都嫁的极好,唯有这位姨母嫁到了个偏远地方,许妙愉也纳闷过一阵。 许夫人叹息道:“她云英未嫁之时,便是受一个小官蛊惑,以为遇到了良人,和家里抗争要嫁给那小官。殊不知那小官是看中她的身份故意接近她,意图攀龙附凤,家里自然不肯,那小官便哄骗着夺了她的清白,威胁说不给他好处就要将事情宣扬出去。” 许妙愉“啊”了一声,忽然想到了琼花宴上想对蒋熙怡不轨的人,这两人简直是如出一辙的人渣。 “后来呢?”许妙愉问道,关于这位姨母,她并未听说过相关传言,难道裴家真将她嫁给了那小官? 许夫人说得轻描淡写,“家里出手摆平了此事,将她嫁到了南边,至于那小官,没两天就出意外死了。” 第10章 狭路相逢 长安城往东出城门五十里之地有一小山,山虽矮小,却也有几条溪流,一处泉水,植了些珍奇树木,经年常绿。 此山旧日的称呼已不可考,数年之前,一座佛寺在此拔地而起,因取名叫兰若寺,前来拜谒的信众便将此山称作兰若。 建兴十二年十一月底,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城郊的兰若亦不能幸免,这场雪来得又急又快,寺中的香客不及反应,皆被困在了山上。 当香客们等待着僧侣将下山的道路疏通之时,山脚下的驿站附近,两队人马从道路的两头相对而行,一个从长安城出来,一个往长安城而去。 出来的那队在晌午时分到了驿站,一行三人,骑着黑马,皆穿褐色布衣,腰间各别一把兵器,行走如风,丝毫不受这天寒地冻影响。 驿夫问及他们是何官职,其中一个少年解下腰间玉牌一晃,并不言语,驿夫已心领神会,忙招呼着他们进去,奉上好酒好菜。 外面虽然寒风凛冽,驿馆内门窗紧闭,又在大堂内生了一盆火取暖,反而让人感觉有些热。 在火焰的噼啪声中,那解下腰牌的少年将佩剑往桌上一放,震得杯中酒洒了一半,他看了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去嘴角残留的水迹,又将酒杯重重放下,举止间透露出浓浓的不满来。 驿夫端着吃食过来,见状顿在原地,以为是嫌弃自己怠慢,迟迟不敢上前。 坐在少年身边的人要年长许多,眼角的皱纹中满是风霜的侵蚀,他皱了皱眉,宽厚的大掌拍在少年肩上,暗含警告,“小伍。” 接着又起身走到驿夫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托盘,吩咐道:“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驿夫连连称是,退了出去,将门关好,偌大的大堂中就只剩下了这三人。 此驿站建于兰若寺下,又在从东边进长安的必经之路上,平日里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因大雪封路,却冷冷清清。 那年长之人将托盘中的食物一一摆到桌上,几张胡饼,一只烧鹅,还有一盘桃酥,看着让人胃口大开。 被唤作小伍的少年早饿坏了,此时也顾不上不满,盯着盘中美食垂涎欲滴,但他毕竟还未失去理智,领头的没有发话,他也不敢妄动。 领头的人摘下帽子,露出大半张脸来,却是个和小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只是他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带着一股和小伍截然不同的沉稳气质,叫人不敢轻视。 “吃吧。” 小伍得了命令,迫不及待地胡吃海喝起来,待吃了个七八分饱,一抬头发现领头的人和年长之人一口也没动,杯中的酒也原封不动。 他纳闷道:“大人,秦叔,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两人不说话,他也放下了筷子,往四周看看,愤慨道:“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趟出来的蹊跷?那姓李的才来了半个月,却已经将兄弟们折腾得不轻,这回陛下出巡在即,他竟然派大人您到这地方来查案,这不是故意针对您嘛。” 年长之人沉声阻止道:“小伍,不可多言。” 小伍显然越说越气愤,哪还听得进去他的劝阻,继续道:“秦叔,我又没有说错,我们的职责是护卫陛下的安全,查案不该是大理寺和刑部来?” 第14章 他正说着,领头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面向大门的方向,握住剑鞘,蓄势待发,另两人也察觉不对,同样作出迎敌的姿势。 有人来了,而且人数不少。 不一会儿,他们听到驿夫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介绍道:“我家爷是从徐州来的新任光禄少卿于澄,还不速速让开。” 三人对视一眼,将武器放下,原来是赴任的官员在驿站中歇脚,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尤其是这雪天,再继续赶路也不可能。 三人将要坐下,年长之人忽然咦了一声,向那领头的少年说:“大人,不太对,我听他们步伐整齐,行走锵然,像是兵卒。一个文官赴任,怎么会带这么多兵?” 领头的少年略一点头,他也听出不对,环顾四周,指着最角落的桌子说:“我们过去坐,不管他有什么古怪,暂时先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两人称是,于是移步别桌,刚刚坐下,大门就被新来的这队人推开,寒风裹着雪花吹进屋内,堂中火堆险些熄灭,驿夫赶紧补救,总算让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与他们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股肃杀之气,那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的人才会带有的,三人在角落里瞧见,这会更加确定,虽然他们都打扮得像是普通侍从护卫,却多半是军人。 而被他们拱卫在中间的,是个身披鹤氅的俊秀青年,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华服犹显贵气,却眼神冰冷,表情阴郁,叫人望之生畏。 这一队人进来,瞬间填满了大堂中大部分空隙,但是他们始终一言不发,气氛为之一凝,反而比进来前还显冷清。 阴郁青年在正中央的桌子旁坐下,他没发话,其他人也不敢动,一人侍立在他身旁,面白无须,似乎是他的亲信,那人轻轻开口道:“爷,此地离长安不到百里,雪停之后,只需半日便可进城去。” 青年点了点头,忽然向角落里的三人看了过来,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小伍和秦叔,最后落在领头的少年身上。 两人目光相撞,没由来的都由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友善的气息,青年眉头蹙起,他的侍从察言观色,一把拽过驿夫,低声询问道:“那三人是什么人?” 驿夫白着脸呐呐不言,侍从眼神一寒放开他,却另有两人上前来一把架住他,长刀往地上一放,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驿夫吓得腿软,要不是被人架住,立刻便要瘫倒在地,正在这时,领头的少年看不过去,走了过来行礼道:“于大人,何必为难一个驿夫,下官乃是右金吾卫郎将景珩,今日奉命前来兰若寺查案,为了查案方便,才拜托他们保密。” “景珩?”青年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就如他的面容一般冷,他好似并不相信这番说辞,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古怪,“金吾卫不待在长安城中,跑到这里来?” 景珩道:“军令在身。” “谁的命令?”青年质问道。 小伍闻言有些恼怒,刚要起身,又被秦叔一把按了下去。 景珩微微蹙眉,不卑不亢道:“右金吾卫中郎将李钦。” 青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淡淡的笑容,“原来是他,我和他有些渊源,既是他的命令,何不快去执行,却在驿馆逗留?” 这是在赶他走了,景珩仍旧蹙着眉,心里暗道,新任的光禄少卿,从徐州来的,自己从来不曾识得,何以与自己针锋相对? 不过,这句话还是正中他的下怀,于是他又说:“于大人说的是,下官这就去。”说罢向小伍和秦叔招了招手,三人又重新踏入风雪之中。 他这一走,青年的表情却更加阴郁,墨色的瞳眸中黑云翻滚,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侍从适时俯身半跪在地上,听青年在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转头向最近的一个“护卫”说了几句,于是那“护卫”挑选了五人,也走了出去。 大堂之中除了驿夫再无闲杂人等,青年表情略放松下来,心腹侍从便赶紧招呼剩下的人都坐下,又让驿夫端上酒菜,先用银针试过毒,自己又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问题,青年这才动了筷子。 驿夫往火盆中又添了柴火,火势越来越旺,加之人多了起来,屋内比刚才更热了几分,甚至暖得人头昏脑胀。 驿夫在大堂中忙里忙外,伺候着众人都吃饱喝足了,又忙活起房间的事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青年跟前。 “大人……” 刚开了口,就被青年打断,青年环视四周,冷声道:“此地靠近长安,你这也非是小驿,按照律法,至少应配备十名驿夫,怎么就你一个人,驿长何在?” 驿夫顿时抖如筛糠,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的这就将驿长请来。” 得到青年的首肯,他径直出去了,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人,都做驿夫打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脸。 那人快步走到青年面前,大声说道:“大人,小人便是这驿站驿长,先前因为有人被大雪困住,带人前去救人,因此怠慢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青年盯着斗笠下的半个下巴,手指握住剑柄,指节捏得泛白,他沉声道:“抬起头来。” 那人缓缓抬头,就在即将露出上半张脸时,忽然将手放在斗笠帽檐,摘下斗笠朝青年扔了过去。 峥然一声,青年已拔剑出鞘,向上斜砍,削铁如泥的宝剑将斗笠斩作两半,寒光从斗笠之后袭来,青年抬剑格挡,与那人兵刃相抵,两人均被震得虎口发麻。 “有刺客,救驾。”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双方全都兵刃出出鞘冷光四射,战作一团。 青年紧盯着眼前的刺客,了然道:“果然是你,你竟然还不死心,跑到长安来送死。” 他面前的人三十左右,留着络腮胡,眼睛狭长有光,鼻梁微塌,满脸都是愤恨,双目射出愤怒的火焰,仿佛要将人灼烧殆尽,“狗贼,今日我必取你性命,为兄长报仇。” 青年讽道:“你们真是如出一辙的蠢货。” 那人闻言气得满脸通红,手上发力,举刀便向青年劈了下去,青年正待继续格挡,忽然觉得头疼欲裂,竟险些没有挡住,还好他的心腹侍从过来奋力挡下,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他扫了一眼大堂,不少人也有类似的状况,战斗力锐减,因此虽然自己这边人数多出几倍,却呈现出势均力敌的态势。 吃的都有人试过,没有问题,那就只有可能是——他命令侍从挡住那人,自己快步过去,踢翻火盆。 火星四溅,烟尘飞扬。 混乱之中,门被人大打开,刚才离开的六人竟然折返回来,加入战局,他们离开甚久,未受火堆中的迷药影响,各个战力不俗,很快扭转了局势。 攻守之势随即转变。 与此同时,上山的道路上,景珩等三人以树枝为杖,艰难地沿着山路向上,大雪覆盖住了原本的青石板路,道路也变得难以行进,他们想要上山,便只能放慢步伐。 四野空旷,唯有银装素裹的树木立在道路两旁。 小伍一脸的心有余悸,他走在最后,望着景珩的背影,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却说不久之前,他们出了驿站,一路往山上走,倒真像是对那于澄言听计从似的,小伍颇有微词,自认虽然那于澄官居四品,却在鸿胪寺这种不要紧的地方,怎么也不该在金吾卫面前嚣张至此。 秦叔只劝他莫要年轻气盛,个中原因却不肯多说。 走出去不远,三人同时发现了雪地中的尾巴。 是于澄的手下,总共六人,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小伍愤怒之余,心里又有些不安,自己这边三人未必是那六个人的对手,这冰天雪地的,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那六人要是动起手来…… 可是他实在想不通,那于澄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说他了,就是景珩也想不明白,只是对方还没有发难,他就只当不知道,继续往前走去,直到周围树木变得茂密,对方或许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终于加快步伐赶了上来。 这回,三人再不能装作不知道,回身与其对峙,那六人毫不废话,举起武器便杀了过来。 小伍和秦叔骇然准备御敌,景珩却挥手让他们后退一步,毫无惧意地站在原地,甚至连兵器也未出鞘。 他朗声道:“诸位再不回去,你们的主子恐怕就要命丧黄泉了。” 此话果然有效,六人当即停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景珩趁胜追击,“诸位想必也发现那驿馆不对劲了,我的命和你们的主子的命,谁轻谁重,诸位难道心里没数吗?” 恰在此时,山脚下驿馆中的一缕喧闹之声传了过来,六人再不犹豫,转身往山下奔去。 景珩没有向小伍解释,只是提醒道:“以后你们见到了那个于澄,记得离他远些。” 第15章 小伍似懂非懂,跟在景珩的身后走到了半山腰处,眼前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阶梯,而在阶梯的尽头,白茫茫的雪花盖住绿瓦,留下红墙伫立,宛如雪地里的梅花热烈绽放。 三人拾级而上,一道宏伟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匾额上遒劲的三个大字“兰若寺”映入眼帘,兰若寺修建时间不长,近年来又在长安贵族中颇有声誉,香火旺盛,时常翻修,是以这匾额和一砖一瓦都如新建,没有古寺的沉重。 小伍看得出神,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子,脚踩下去,哎呦一声扑倒在地,他赶紧挣扎着要起来,却没留意雪面之下的湿滑,起来一半又猝不及防扑倒下去。 大门旁的廊柱之后传来噗嗤一声,如莺啼鸟唱,是少女忍不住的笑声。 小伍闹了个大红脸,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要发火,却见廊柱之后走出个身着红裙的少女,杏眼桃腮,娇俏如山中精灵。 他看得呆了,直到有人用树枝轻轻敲在他的头顶,才幡然醒悟,连忙爬了起来,抖落身上的雪,低头看着脚尖,耳朵通红,不敢再往那边看去。 少女大概是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与景珩对视一眼,低声嘟囔道:“怎么来的是金吾卫。” “小姐,小姐。”又有一人呼唤着走了过来,却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她一过来,先是将少女扶住,正要说话,眼睛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三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景大人,您怎么在此?” 第11章 查案 兰若寺位于半山腰上,共有五座建筑,正中央的大雄宝殿占地最广,庄严肃穆,平时香客络绎不绝,近来因天气寒冷香客减少,略显冷清。 昨夜大雪封山之后,滞留在此的香客被安排在大殿右侧的客房暂住,许妙愉也在其中。 许妙愉和紫苏沿着院墙边的小路向后山的方向走去,景珩等三人跟在她的身后,一路上不时有僧侣在路上扫雪,见到他们,便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合十道声好。 走了约半刻钟,五人穿过大殿,来到寺院后门附近,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映入眼帘,树干粗壮,约需三人合抱,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雪落在枝桠上,没有阻挡,清风一吹,便簌簌而下。 树上原本系满了红绳,经过大雪的洗礼,掉了泰半,两个年轻僧人正在树下清理,他们看见许妙愉,也停下来道:“许施主好,主持已经在伙房等候着。” 许妙愉向他们颔首,绕过银杏,穿过一个小型拱门,面前就出现了一排一层楼的瓦房,一个身着绯色袈裟身形高大面容和善的和尚站在门口。 那和尚朝他们走了过来,许妙愉向左边踏出一遍,将景珩等人暴露在他的视野之中,柔声介绍道:“弘真主持,这位是朝廷派来调查此案的金吾卫郎将景大人。” 弘真与三人一一见过,便带他们进入了瓦房之中。 这里是兰若寺的伙房,因僧人和借宿的香客众多,就将四间房子的其中三间打通,再摆上几台灶,人多时几台灶同时开火,勉强能够供应寺中餐食。 此时刚过了饭点,伙房中充满了没洗完的锅碗瓢盆以及剩下的青菜叶,还有一股浓浓的油烟味扑鼻而来。 古语云君子远庖厨,不管此话原意如何,如小伍他们向来是不进厨房的,而许妙愉是许家的大小姐,也没有进厨房的道理,就连紫苏,作为许妙愉的贴身婢女,和普通仆妇也不可相提并论。 几人闻见这味道,都皱起了眉,唯有景珩面不改色,用剑鞘拨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煮着青菜汤,还有余热,空气中瞬间升起水雾。 景珩问道:“你们还在用厨房?” 弘真双手合十,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大人见谅,本寺就这一处伙房,就算有异,也只能继续使用。” 景珩点了点头,随他一起走到了伙房最里面,伙房与第四间房仅有一墙之隔,中间有一小门连通,小门用铁链锁住。 铁链光亮如新,未积灰尘,显然是最近才上的锁。 弘真微微叹息:“这里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不曾想竟被恶人利用。” 最近几日,兰若寺接连发生了几件怪事,先是厨房中的食物总是莫名少了一些,然后是僧人养在后山的一条黄狗半夜嚎叫不已,但没过多久叫声又戛然而止,第二天僧人再去看时,黄狗倒在树林之中,幸好没死,只是晕了过去。 在黄狗的周围,僧人还发现了几根鸟羽,起初他们以为是黄狗吃了鸟,可是周围只有一小滩血迹,不见骨头。 这些还只能算是小事,昨天白天,许妙愉带着仆人从附近许家的庄子来到兰若寺拜佛,午后在寺中客房休息,竟有贼人从窗户闯入欲行不轨。 许妙愉大声呼喊,那人又从窗户逃走,等许家的护卫再去追时,人却凭空消失不见了。 弘真立刻派人向京兆府报案,但在许家的要求下,他并未提起许妙愉的这个意外,只是说庙中似乎有贼人潜伏,请京兆府派人来查探。 说来也巧,弘真派去的人到京兆府时,如今的右金吾中郎将李钦正在京兆府,听闻此事,从京兆尹手中揽过此事。他以为只是小事,再加上为了拖延时间,直到今天早上才将事情派给景珩,让他来这一趟。 在李钦的计划中,大雪封山,路程不便,景珩会在兰若寺逗留一段时间,便可错过建兴帝东巡。 出事之后,弘真封锁了山门,寺中武僧连同许家的护卫一道,将兰若寺内外都搜查了一遍,在这伙房旁边的杂物间里,发现了一条暗道,暗道直通向后山一条已经荒废的小路。 弘真带人去看过,小路泥泞,留下了许多杂乱不堪的脚印,对方人数众多,且各个身手不凡,兰若寺中武僧不多,恐不是对方对手,他便带人回到寺中,将杂物间锁上。 弘真原想立刻将香客们送下山,谁料雪就这么下了起来,转瞬覆盖住了下山的路,留在山上和下山都成了危险的事情。 弘真将此事如实告知了许妙愉,许妙愉思忖良久,决定留在山上,这次过来,她带的护卫不多,要是那些人追了过来,恐怕凶多吉少,倒不如将寺中会武的人都集中到一处,或许能与对方对抗。 而且,若是京兆府的人到了,他们的力量便更加壮大。 然而来的是景珩他们,说实话,弘真面上是有些失望的。 就三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少年,恐怕不是增加了胜算,反而成了负担。 景珩他们听了弘真和许妙愉的描述,脸色也十分凝重,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案子,忽然危险重重,他们也暗恨没有再多带些人来。 杂物间内落满了灰尘,堆放着一些坏了的桌椅板凳,其中一处地板看着与别处不同,正是暗道的入口,据弘真所说,这里原本被破布掩盖住。 前些年长安几度沦陷之时,许多寺庙都修有暗道以供逃跑,有些是僧人修的,有些是避难的人修的,并不奇怪。 弘真表示他任住持不久,不知道暗道的存在,景珩无意深究他是否撒谎,跳下暗道前,吩咐道:“秦瓒,你守住入口,如果回来的不是我,立即将人擒下,要是反抗就将人斩杀,小伍,你从前门下山去,向……京兆府求援。” 秦瓒是秦叔的真名,平时景珩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唤他秦叔,此刻直呼本本名,显然是以上司的身份在命令他了。 他要孤身犯险,秦瓒和小伍都不赞同,却又不能违抗。 离开之前,许妙愉叫住小伍,交给他一枚玉佩,“京兆府要是不信,你就去找威远将军许望清,他是我堂兄,看到这枚玉佩,他会信你的。” 听到许望清的名字,小伍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天仙一样的许小姐竟然是那位许小姐,激动得手都开始颤抖,他重重地点头,转身向山下走去。 然后,许妙愉又转身对景珩说:“你……小心些。” 话音未落,景珩已经跳入了暗道之中,眼前一片黑暗之际,闻得许妙愉的话语,不由得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自从在门口相见以来,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说话客客气气的,只交流过几句案子的原委。 这就是他所希望的,他本该高兴,心里却总有些别扭。 直到听到这句情真意切的话语,好似阴霾都一扫而空。 景珩点燃一支火折子,借着火光观察周围,暗道潮湿,岩壁上长了青苔,看来不是近来开凿的,不知有多少年头。 沿着暗道向前走,原本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越来越宽,最后成了个十尺有余的空间,里面有铺了满地的干草,有烧了半截的蜡烛,角落里躺着半个馒头,景珩蹲下捏了一捏,还是软的,是不久之前扔下的。 这般景象,弘真并未提及过,莫非是他将杂物间的门锁上后,那些人又回到了暗道之中? 景珩心有疑虑,继续向前走,这回路又变窄,很快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是出口到了,暗道的出口被藤蔓覆盖,拨开藤蔓,左边是一条在山间蜿蜒的小溪,右边是一条荒芜小路。 第16章 雪花覆盖住了路上的痕迹,只剩一片白。 进还是退? 他正犹豫间,小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因为是走在雪上,那声音吱呀难听,期间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痛呼的声音。 “啊,好痛……慢点儿,你们是想痛死我吗?” 有人过来了,听声音大概有六七人,双拳难敌四手,景珩跳到旁边的树上隐藏起来,观察着小路上的动静。 远远的,只见六人在小路上狂奔,衣袍上大都有血迹,神情有惊恐的,有愤恨的,有失落的,但毫不例外都是凌乱狼狈的。 其中一人捂着胳膊,血从他的指尖渗出来,刚才的抱怨正是他发出的,景珩听见他又说:“二叔,我们歇一歇吧,那些人追不上来了,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从另一条路上山。” 另一人劝道:“文元,不可掉以轻心。” 这声音雄浑有力,出自一个年约三十的男人之口,仔细看去,他与先前说话的青年长相有几分相似,看来是亲叔侄。 被称为文元的青年停住步伐,推开来搀扶他的人,冷笑道:“二叔总是说这种话,但你再怎么小心,不还是白跑一趟,我早就说过了,我们就在端州不行,非要跑到这长安来受苦。” 男人脸色一黑,厉声喝止道:“文元,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你不想为你爹报仇了?”此话一出,其余四人脸上顿时露出愤慨的表情。 青年咬着牙,走到一棵树旁靠着,斜睨着他,嘲讽道:“他自己妇人之仁轻信他人,又怨得了谁,反倒是你,我的好二叔,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男人缓缓走了过去,高大的身躯遮盖住青年,他低头俯视,眼中似有风暴,“你倒是说说,我是在打什么主意?” 另有一人见势不妙,连忙出来打援场,“少主,二爷对大爷的忠心有目共睹,如今大仇未报,我们切不可内讧啊。” 不想这话反而激怒了青年,他抓起一把雪狠狠扔到那人脸上,怒道:“少主,什么少主,我老子都死了多久了,我才是你们的主子——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护送我回端州去。我真是受够藏在这鬼地方了,这破庙只有咸菜馒头,想吃个肉还要自己去打鸟,连我想睡个女人都不行。” 越说越激动,他又抓起一团雪,这回的目标是眼前的人。 男人却不会任他羞辱,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沉声威胁道:“端州当然要回,但不是现在,你擅自妄为,险些暴露行踪,要不是……文元,你别忘了,现在还有这么多弟兄的命握在我们手里,你要以身犯险没关系,别拖上他们。不然,我这做叔父的,就只能代替你父亲好好管教你一番了。” 青年盯着他,眼中的愤怒到了极点,可是他见其他几人丝毫没有站在他这边的意思,脸上神情变幻青了又白,半晌从嘴里挤出极不情愿的几个字:“好,我再忍几天。” 一阵风刮过,他打了个冷颤,双眼在迷离的风雪中突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走近。 第12章 迷烟 景珩进入暗道之后,紫苏、秦瓒以及弘真三人连番劝说,许妙愉依然不肯离开暗道口,她的担忧三人看在眼里,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等待总是难捱,秦瓒一面紧盯着暗道口,一面与弘真闲聊。 “大师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长安本地人。” 弘真微微一笑,将身世娓娓道来:“实不相瞒,贫僧的确是在长安城中出生,幼年家贫,无以为继,便将小僧送到兰若寺出家,已经圆寂的前任主持见小僧有些慧根,收小僧为徒。不过小僧十几岁时就拜别师父游历四方,在外行走了数十年方回到寺中,其中待得最长的一个地方是吴越之地的华亭,沾染上了当地的口音。” 秦瓒眼中流露出怀念,“原来如此,在下年轻时也曾到吴越的杭州,苏杭自古富庶之地,膏腴丰美,至今难忘。可惜近来吴越之地屡有盗匪作乱,弄得民不聊生。” 弘真道一声“阿弥陀佛”,口中诵念经文,似乎是在为当地的百姓祈福。 许妙愉坐在紫苏为她搬来的凳子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数日前父亲的家书中曾提过,西边维州似有异动。 一东一西,大夏当真是不安生。 现在太子又被废,不知以后会成什么样。 那即将进京的吴王,他—— 她正这样想着,不期然秦瓒也提到了吴王。 秦瓒道:“端州刚经战乱,陛下又将吴王殿下召进京来,如今端州群龙无首,百姓只会更苦。” 弘真诵完经文,面向长安城的方向而立,“淑妃娘娘前些日子也曾到本寺为死于端州叛乱的官兵设坛超度,想来陛下和娘娘都惦记着端州百姓。” 他正好背对着许妙愉,许妙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捕捉到他言语中的悲怆,不禁也心下一沉,低声喃喃道:“他们真的会惦记吗?” 她的声音很轻,秦瓒听不清楚,以为她有什么吩咐,便问了一句,“许小姐有何吩咐?” 许妙愉连忙摇头,“不敢吩咐,我只是在想,淑妃娘娘年纪轻轻,竟能记挂着端州,有些佩服。”她好像听人说过,刘淑妃进宫时跟她现在差不多岁数,那算起来还不到桃林之年。 秦瓒却惊讶道:“许小姐不知道吗?淑妃娘娘的族兄皆在端州一役丧生。”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脸上有着茫然的神色,她一向对后宫的事情不甚在意,要不是最近这刘淑妃太过得宠,她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心里闪过一丝不妙,她忙问:“族兄?莫非淑妃娘娘就是端州人?” “正是。” 许妙愉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问,最终却没有问出口。 紫苏也是一脸惊讶,她要沉不住气得多,不禁说道:“小姐,难不成——” 许妙愉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闭上了嘴。 秦瓒和弘真都察觉到了其中的暗流涌动,一个是觉得闺阁女子能有多大的秘密可言,并不在意,一个秉持着与达官贵人打交道时要谨言慎行的道理,只当耳不闻眼不见。 沉默蔓延。 又等待了半个时辰,暗道口还是毫无动静,一个僧人突然急匆匆走进来,看着弘真,却不说话。 弘真见状,不急不忙地对许妙愉和秦瓒说道:“许小姐,秦大人,寺中另有要事,贫僧失陪片刻。” 秦瓒身负要责,许妙愉担忧着景珩,两人没有阻止。 弘真走后,两人一时无话,也许是太冷清了,片刻之后,秦瓒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许小姐,您别怪我多嘴,您和我们大人,是个什么情况?” 许妙愉脸颊微红,下意识便想说,当然是没有任何关系,可转念一想,景珩救了她一事不说人尽皆知,也在长安城被传为过美谈,秦瓒这个景珩的下属肯定知道,再说这话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她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这个时候,沉默和扭捏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不知道,秦瓒此刻想的是,凭自己多年看人的眼光,这景珩虽然年纪轻轻,但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现在许将军的女儿都对他有意,将来大有可为。 秦瓒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许妙愉犹犹豫豫的,错过了说话的时机,她的心绪还没理清,弘真又走了进来。 依然是不疾不徐,“许小姐,秦大人,有一件事想与您二位商量,刚才有香客提出肚饿,我们打算将伙房中的火升起来煮个清粥,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他们在那边生火,势必会有青烟飘到这边来,说来是有些不便,但许妙愉他们难道还能让人饿着肚子不成,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还是刚才那个小僧,抱进来一堆木柴,点燃灶火,将木柴投了进去,青烟果然飘了过来,有些难闻,许妙愉用手帕虚掩着坐了一会儿,实在有些闷,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没想到她刚一站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耳边传来两声闷响,她看过去,是秦瓒和紫苏倒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 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难道是这烟有问题? 她向弘真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弘真好端端地站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 想要质问,但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妙愉慢慢醒转,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暗,隐隐可见头顶刀凿斧刻的痕迹。 心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今夕是何夕,她又身在何处? 有人端着烛台靠近,昏暗的火光下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许妙愉心里一抖,彻底清醒,来不及思考就撑着手臂往后缩去。 那张脸普普通通,不算英俊也不丑陋,放在大街上不会让人多看一眼,可是眼里的淫邪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竟然是昨天想对她不轨的男人。 我到底在哪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17章 她不禁手脚冰凉,低头看到自己仍然穿着昏迷前那套衣裳,整整齐齐,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从她身后绕过来一只手,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粗砺的厚茧轻轻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引得一阵战栗。 “没事,我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将她抽出自己的手的冲动抑制住,紧接着,那只手掌又移到了她的胳膊上,稍稍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起身之后,她的视野瞬间开阔了不少。 余光瞥到,她正身处一间昏暗无窗的石室之中,男人手上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不远处几张陌生的面孔。 他们或躺或坐,身上都有伤,为了包扎伤口,有些直接袒胸露乳,许妙愉哪见过这般情景,尖叫一声向后退去,脚却踢到了什么,像是个人。 她低头一看,清秀的面容,丫鬟的打扮,不是紫苏又是谁? 她急忙要蹲下去查看,胳膊上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将她牢牢缚住。 “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许妙愉轻咬下唇,没再坚持,就在这时,那几个包扎的人被她的声音吸引,视线移了过来,愣了片刻,喉咙里发出暧昧的笑声,其中一人言语粗鄙轻浮道:“果然是世家小姐,和我们那些婆娘就是不一样,景兄弟,你艳福不浅。” 什么? 许妙愉闻言瞪大了眼睛,她不知所措地看向胳膊上那只手的主人,那人却将她拉到了身后,阻隔了那几人的视线。 许妙愉忍无可忍,轻捶景珩的背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讲清楚。” “呦,小丫头还有点儿脾气嘛。”又是先前那人。 在他的言语调侃下,许妙愉恼恨不已,就连景珩脸上也呈现出窘迫的神色,这时,许妙愉不认识的一个人走了出来,沉声道:“行了,少说两句。” 这人显然是他们的头,他一开口,几人都噤了声,唯有端着烛台的青年冷哼道:“还以为是什么贞洁烈女,原来不过是个和人偷情的□□。” 他话音未落,一柄长枪直射过来,深深插到他鞋尖之间的地面,离他的鞋尖不过一直的距离,要是再近一点儿,将会贯穿他的脚。 这回别说是污言秽语了,青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景珩握着许妙愉的手,慢慢走到青年跟前,将插入地面半尺有余的长枪拔了出来,枪头上挑,直指青年的喉咙。 其余人见状,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的纷纷起身,原来看热闹的神色早已不见,各个焦急得不行,连忙劝道:“景兄弟,息怒。” 还有人对已经吓傻了的青年喊道:“少主,您快道歉啊。”不过青年显然已经不能做出反应。 听到这个称呼,许妙愉眉头一皱,她看向刚才那个一句话就让其他人都噤声了的中年人,此刻那中年人反而是唯一没有出言劝阻的。 她眼珠一转,因青年的话而升腾起的怒气渐渐平息,捏了捏景珩的掌心,柔声道:“算了吧。” 景珩惊讶回头,实在没有料到娇蛮任性的许妙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识大体”起来,不过他还是依言将长枪扔到了一旁的地上。 许妙愉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到青年面前,扬起素手,重重落下,啪地一声,声音之大,其他人都忍不住为之一抖,仿佛能感受到那疼痛。 青年被这一巴掌打清醒了,怒不可遏,抬手要还击,许妙愉见状,一下子就钻到了景珩身后,青年看到景珩那张冷脸,悻悻又把手收了回去。 这时候,许妙愉又从景珩背后探出个小脑袋,狐假虎威道:“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再口无遮拦,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一场对峙就这么结束,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妙愉到现在都还有点儿懵,她记得她昏倒前看到紫苏和秦瓒都被迷晕了,而弘真还好端端地站着,那幕后黑手就是弘真,而这个地方,多半就是暗道里面,可是弘真和秦瓒却不见了踪影。 景珩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从最初的羞怯,到现在的习惯,她已经不会再难为情。 她看得出来,景珩和这些人的关系非常微妙,不像是单纯的胁迫与被胁迫,更像是合作,可就算是合作,也是信任基础极差的合作,一碰就碎。 正想着,弘真出现了,有皱纹的脸上依然古井无波,略显凌乱的步伐却昭示着他的不平静,“他们来了。” 简洁的四个字,许妙愉一头雾水,其他人听了,却无不神色凝重。 中年人向景珩抱拳道:“景兄弟,接下来要靠你了。” 景珩颔首,拉着许妙愉向外面走去,许妙愉回头看向仍然昏迷不醒的紫苏,那中年人又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暗含机锋,“姑娘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婢女的安全,保证她毫发无损。” 许妙愉这回算是听出了,紫苏就是他们手里的人质,谁来了她尚且猜不到,但是这些人躲在此处,看来是要她和景珩打掩护。 秦瓒的失踪想来也是一样的作用。 一走出暗道,许妙愉又闻到了熟悉的烟味,不过这一次这烟火之中不再混有迷烟,只是单纯的煮饭时的烟气。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快些,许妙愉跟着弘真从杂物间的另一个门走了出去,伙房中忙碌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们。 没有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的监视,许妙愉的心情却没有变得多轻松,她多次想向景珩或弘真问个清楚,终因两人步履匆匆而放弃。 三人行至兰若寺正门附近,争吵之声从门后传了过来。 “许小姐应该知道要怎么说吧。”弘真脚步不停,低声说道,说罢推开大门,外面的景象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寺中僧侣与穿着铠甲的士兵分立大门两侧,成对峙之势,僧侣持少林棍,士兵执刀枪,冷刃之上暗红色的血迹犹如雪中残梅。 在士兵的后方,一个身披锦裘的青年漠然矗立。 看到那青年的一瞬间,许妙愉愣住了。 第13章 演戏 怎么会是他? 慌乱之中,许妙愉匆忙放开景珩的手。 手中的柔软离开之时,景珩低头看了一眼,瞥见她尚未来得及掩藏的震惊与不安。 形势没有留给他询问的机会,几乎就在同时,青年也看到了刚来的三人。 不同于在驿馆中的探究打量,这一次,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到许妙愉身上,阴郁的神情随之柔和,薄唇一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身边的侍从为他推开两侧的人群,他快步从容地走到三人面前。 弘真见状微讶,往旁边迈出一步,为青年让出位置。 青年看着许妙愉,惊喜道:“妙愉。” 妙愉,略显亲近的称呼。 许妙愉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景珩,却只看见他不为所动的侧脸,心下稍稍低落,然后尴尬地抿唇笑了笑,正要行礼,青年瞧见她的动作,又抢先说道:“可否与你单独说两句?” 许妙愉正犹豫间,景珩看了过来,冷着脸道:“我看就不必了吧。” 他似乎对眼前的青年有敌意,许妙愉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余光瞥见青年的表情又重新变得阴郁,连忙走到两人中间。 “好。”她对青年嫣然一笑,又转头气恼地瞪着景珩,仿佛十分不满似的,“要你管。” 说是单独说两句,两人倒也没走出多远去,不过走到了空旷的雪地上,仍然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是听不清他们的声音罢了。 两人没说两句就走了回来,许妙愉神情严肃,来到弘真面前,细声细气地解释道:“主持,我已经明白情况了,都是误会一场。这位是新上任的光禄寺少卿于澄于大人,在山下遇到了歹人袭击,后来歹人逃脱,他正带着人搜寻歹人踪迹。这一点,景大人也可以证实,景大人曾经在山下的驿馆遇见过于大人。” 景珩冷哼一声,沉默不言。 许妙愉有些着急,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说话呀。” 她的声音娇柔动听,虽是催促,却又像是撒娇,景珩耳垂微红,无法再继续无动于衷下去,勉强说道:“是。”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弘真挥了挥手,僧人们将少林棍立正,士兵们也在于澄侍从的示意下放下兵器。 于澄也不说话,那侍从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对许妙愉说道:“许小姐,好久不见,你可还记得老奴?” 许妙愉也回他一笑,“当然记得,郑参军。” 郑参军道:“说起来是老奴的错,在驿馆中老奴自作聪明,以为这位景大人行踪有些可疑,故派了几人跟着,没想到引起了景大人的误会,要是因此让景大人和我家大人有了罅隙,老奴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许妙愉大度道,她尚且不知道不止是跟踪,只是单纯地希望景珩和于澄暂时不要起冲突,她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但是有人给了台阶,权衡之下还是就着台阶下去更好。 第18章 她又暗中扯了扯景珩的衣袖,景珩无奈,只好点了点头,此事暂时揭过。 剑拔弩张的氛围虽然消弭,现在却也不是其乐融融的时候,于澄等人为刺客而来,兰若寺中僧人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让他们在寺中搜查一番。 外面风大,士兵们搜查期间,其余人等移步偏殿等候。 在高大的佛像的注视下,只有弘真一人神情淡然。 许妙愉心中忐忑,矛盾的心绪拉扯着她,既希望他们能查出点什么,又害怕因此害了紫苏和秦瓒,她不时关注着门口,倒成了最关心结果的人。 至于景珩和于澄,两人倒是一样的冷冽,不曾和对方讲过一句话,于澄还偶尔与许妙愉说一两句,也只有在这时,才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景珩却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讲。 不久之后,士兵们来报,寺中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王参军非常惊讶,他看向于澄,“……大人,这……” 于澄皱了皱眉,走到偏殿门口,偏殿建在峭壁旁边,一眼便可将整个兰若寺收入眼底,雪不知何时停了,积雪短时间却难以化去,覆盖在兰若寺的红墙绿瓦上,仿佛将天地间的污秽都掩盖住。 他回过头,淡淡道:“贼人不会凭空消失,或许,是有人将他们藏了起来。” 许妙愉心头一紧,尤其是看到他的视线正落在景珩身上时,慌乱瞬间袭来。 景珩脸色微沉,“于大人是在怀疑下官?” 于澄道:“从晌午到我们来之前,这寺中来的外人只有你,怎么能不让人怀疑,更何况,你的两个属下呢,怎么不见他们?” 景珩道:“他们被我遣回长安城了。” “即使探案,为何要将人遣回长安城,难道案子破了?” “正是。” “犯人何在?” “犯人只是一只野猫,弘真大师心善,决定将它养在寺中。” 弘真适时说道:“正是如此,于大人若是不信,小僧可让人将那小猫带来。” 先前王参军曾经问过景珩来这里办的什么案子,弘真只说是寺中丢了吃食,怀疑有贼人,说辞与昨日报给京兆府的一致。 他们这显然是商量好的说辞,只怕连野猫也已经准备好了,许妙愉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大概是在她昏迷时发生的。 但此时她也不得不附和道:“的确如此。” 她知道于澄并非好糊弄的人,只希望自己的话能为这番说辞增加一点可信度。 于澄看她一眼,眼神古怪,又问:“既然案子已经破了,你为何不随他们一起回长安去,却还留在寺中?” 景珩沉默了下来。 他的沉默助长了于澄咄咄逼人的气势,“说不出来,只能将你交给刑部——” “是我。”就在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突然响起,没了平素的骄傲任性,熟悉又陌生。 于澄听到这个声音,不用特意分辨就知道是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只见许妙愉的脸色有些白,但白里又透着红,像初绽的桃花。 她很是难为情的样子,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身体微微颤抖,但语气却极坚定,“是我让他留下来的,我们也一直在一起,” 许妙愉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足以在每个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后面于澄还说了什么,许妙愉记不清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并不存在的事实,而且事关自己的声誉,她已经花掉了所有的力气,脑袋也嗡嗡作响。 等她反应过来之时,于澄已经带着人离开。 暮色降临,偌大的兰若寺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于澄走了,危机却仍在身后,暗道中的人离开了暗道,绑着苏醒的紫苏和秦瓒出现在了许妙愉面前。 他们听弘真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对景珩和许妙愉的关系再没有疑问,却在意起了另一件事。 “你认识那个人?” 许妙愉暗道不好,但事已至此隐瞒也无济于事,只能答道:“是。” 几人对视一眼,片刻之间,杀气涌现,“那留不得你了。” 景珩站到许妙愉身前,手握长剑,冷声道:“我说过,要伤她,先过我这一关。” 几人怒目而视,看着他手中的长剑一时不敢上前,还是那中年人冷静,率先收起兵器,沉声道:“景兄弟,我们也不想和你为敌,只是——” 他沉吟片刻,似有顾虑,不曾将话说完。 景珩忽然一笑,英气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痞气,“只是那人根本不是什么鸿胪寺少卿于澄,而是吴王宣朗,你们担心她会忠于皇权选择告发?” 说罢,不顾许妙愉的惊讶,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又搂住她的腰,将两人的亲密显露无遗。 中年人眼中警惕愈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珩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文官,身边怎么会带有这么多士兵,还有那个郑参军,下属怎么会自称老奴,早在驿馆之中,我看他举止,就猜到他是个宦官,宦官为侍从,又在这种时候来长安城,除了吴王,还能有谁?我说的对吗,卢将军?” 若说头两句话只是让人感叹他的敏锐,那这最后一句就是让对方脸色大变了,“你……” 景珩道:“你们试图伪装成长安口音,可惜学艺不精,轻易就能听出是南方口音,再加上叔叔与侄子,侄子是少主,却没人听他的,又一心要杀了吴王,只能是近来被吴王征讨的端州叛军了。我只是没想到,卢将军你不去收拢残部,却以身犯险跑到长安城来刺杀吴王,这可不是理智的决定。” 许妙愉听到这里,也反应过来,这个中年人就是近来在端州叛乱的卢啸义的弟弟卢啸云,而那个意图对她不轨的青年,则是卢啸义的儿子卢文元。 她曾听兄长说卢啸义义薄云天,善待百姓,端州百姓多归附于他,没想到却有个如此好色草包的儿子,看来虎父犬子才是常态。 卢啸云看着他们,神情阴晴不定,那卢文元倒是一脸愤懑,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沉得住气了,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卢啸云终于笑了,“景兄弟少年有为,在下佩服,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日一早,我等就离开这里,就算这位姑娘要告发我们也无所谓,但今晚——” 景珩沉思片刻,手臂用力,迫使许妙愉与他更加亲密无间,他低头笑道:“今晚我和她同处一室时刻监视着,如何?” 许妙愉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到景珩的话,俏脸立刻通红,但这时她也不敢反驳,只能无奈道:“我的确没想过要告发你们。” 她怎么说卢啸云不关心,有了景珩的承诺,卢啸云才敢放心。 时候不早,也是该休息了,卢啸云目送两人进了原本许妙愉的房间,又留下两人在外监视,这才回了暗道。 进得屋内,门窗一关,景珩立刻放开了许妙愉。 纤细的腰间还残存着他掌心的温度,他本人却已经躲出了老远去,许妙愉撇了撇嘴,心道:“就这么讨厌我吗?” 但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些儿女私情的时候,景珩退,她便进,很快将景珩逼到了角落里,景珩无奈道:“许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很快眸中闪烁着泪花,她垂泪伤心道:“今天你屡次三番亲近于我,这时候却来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要始乱终弃吗?” 美人梨花带雨,总能惹人怜爱,除非眼前的人铁石心肠。 不巧,许妙愉面前就站着这么一个人,起初,景珩面容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很快,那丝窘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嘴角的一抹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许妙愉,好像在等待什么。 不出片刻,许妙愉将泪一抹脚一跺,嗔怪道:“你好没意思。” 景珩无所谓道:“这里就我们两人,我可没兴趣继续陪你演戏。” 许妙愉美目觑着他,虽然纤长的鸦睫上还挂着泪珠,言语间间却没有半点儿委屈,反而揶揄道:“什么演戏?我又没有说错,刚才牵我手搂我腰的是不是你?非要和我共处一室的是不是你?我们孤男寡女待一晚,传出去吃亏的是我好不好?” 她越说声音越低,人也慢慢靠近他,仿佛是情人间的呢喃低语,近得抬手便能触碰到她发间的珠钗,那珠钗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璀璨的光彩,犹如她明亮的眼眸。 景珩晃了晃神,她的问题句句尖锐,他却无法反驳,想到她本就是无辜被牵连,担惊受怕至今,眉眼不禁柔和下来。 他正欲开口,许妙愉素手抬起,似乎是要触碰他的脸颊,但又停留在了颈项前。 下一瞬,冰凉的触感自喉咙处传来。 第14章 信任 窗外似乎又起了风,吹得树枝惊颤。 许妙愉屏住呼吸,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人,手中的物体冰冷刺骨,她的掌心却不禁冒出了汗,泛白的指节昭示着她的用力,用力到手都在微微颤抖。 第19章 景珩注视着她,见此情形忽然想到琼花宴那一天,少女站在马车门口,长发随风飘扬,眼中的惊恐一览无余。 那个时候,她同样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冰冷的短刃送进陌生人的胸膛。 想到这里,景珩忽然抿唇笑了一下,这笑容转瞬即逝,依然被许妙愉捕捉到,她怒道:“你笑什么!” 景珩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 许妙愉将手中的匕首稍稍向前一送,威胁道:“别动。” 景珩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不顾来自喉咙处的威胁,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才慢慢开口,“你应该知道我轻易就可以夺去此物吧。” 许妙愉眼神一黯,她当然知道,她曾经亲眼见识过他的功夫,明白自己此时的反抗有多么的无力,可是身为许家的女儿,她又岂能乖乖认命。 “况且……”景珩慢慢将她的手拿开,忽然叹息了一声,其中仿佛蕴涵了许多无奈与隐忍,实在不像是一个少年所能发出的,“你也下不去手。” 哐当一声,匕首应声而落,滚到了许妙愉脚边。 他的话就像一把利剑刺入心脏,许妙愉茫然了片刻,想要捡起匕首,手腕却仍被人握住,他没怎么用力,似乎是不想弄疼了她,可偏偏让她不能动弹。 “对反贼,我怎么会下不去手。”许妙愉后知后觉地否认道,此刻她只恨以前没多跟父亲学两招,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被动,“我爹在西边与戎人交战出生入死,你们却掀起内乱祸乱百姓——我真是看错你了。” “原来你是这么看的,祸乱百姓。”景珩若有所思,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眼中的怒火尽收眼底,眼中闪过讥诮之色,“还是说,你是听了宣朗的话?” 这怎么和吴王殿下扯得上关系,许妙愉不解,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去纠正他直呼吴王姓名的僭越之举,反驳道:“殿下不过告诉我有人刺杀,他化名于澄,正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还是被那卢啸云识破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想杀我?” 许妙愉微讶,下意识反驳:“他们不是说了吗,只是看你行踪可疑,派人跟着,哪里是想杀你了?” 景珩挑眉道:“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许妙愉不自在地别过眼去,“什么意思?你就认定了他想杀你?你们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对你动手?” 景珩拉着她走到桌边,许妙愉心里还想着那把匕首,眼神不住地瞟过去,景珩见状将匕首踢到梳妆台与墙壁的缝隙之间,彻底绝了她的念头。 许妙愉哼了一声,以此表达对他的不满。 景珩无奈道:“他为什么想杀我,我能猜到,你么,你当真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会知道。”许妙愉越说越心虚,到最后干脆就没声了,想到另一件事,她心里不禁忐忑起来,难不成是因为—— 许妙愉眼神闪烁,不自在地看着地面,声音也开始结巴,“就、就算他曾经求娶于我,那也是、也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你又没有关系。” 早在驿馆之中,景珩就察觉到那个阴郁青年身份不一般,他带着秦瓒和小伍离去,正是为了避免与他冲突,谁料青年竟主动派人来杀他。 他虽将人劝走,心里却想不明白原因,在此之前,正如许妙愉所说,他与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吴王从未有过交集。 直到看到吴王对许妙愉的态度,以及两人故人相见遮掩不住的亲近,景珩终于明白了原因,原来这位吴王心悦许妙愉。 可是求娶一事,许妙愉不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景珩漠然道:“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吗?当初我帮你,不过是看在许将军的面子上,从未想过攀附,但外面的传言可不会管这么多,后来你让紫苏当街给我递上书信,又迫我前去许府,可知外面的风言风语?” “我……”许妙愉愣住,下意识想要反驳,她想说,我做那些事情,是为了蒋熙怡,然而斯人已逝,这话她便也说不出口。 景珩说的传言,她也曾听过一些,只是那时她觉得,这传言传出来吃亏的是自己,自己并不在意,也就没放在心上。 她没有想过,传言中的另一个人也会被流言困扰,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对不起。”思及此,许妙愉诚恳道。 景珩很久没有说话,他放开了许妙愉,在桌边坐下,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呼呼地吹着,直吹得窗户响个不停。 “我和卢啸云合作,不是为了谋反,也不是为了报复宣朗。”不知过了多久,景珩缓缓说道。 一切还要从他听到卢啸云等人在雪地中的对话说起,那时他就明白,这伙人就是兰若寺怪事的源头,其中还有个觊觎许妙愉美色的下流之徒,就算卢啸义名声在外,这些人又岂能合作? 然而他漏掉了弘真,没有料到弘真竟然是他们的内应,等到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许妙愉等人皆已落入弘真之手,就连前去搬救兵的小伍也被弘真派人拦下关了起来。 卢啸云等人本不打算留下许妙愉他们的性命,是他对他们说,许妙愉与他关系匪浅,若杀了她,他就算是死也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卢啸云他们也折腾不起,再加上的确还需要人掩护,这才同意与他合作,留下其他人的性命。 一切水落石出,许妙愉的愧疚也达到了顶点,她再度开口,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对不起。” 语罢,想到自己那把用来防身的削铁如泥的匕首,忍不住看向他的脖子,一道极细的红痕出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 虽然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许妙愉仍然十分愧疚,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想去触摸。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的一瞬,景珩的喉结轻轻一动,他猛地后退,与此同时,许妙愉也快速收回了手,指尖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是她狂跳的心脏在作祟。 此后一段时间里,屋内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又都没有聚焦在某一点上,只有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应和着窗外的风雪。 夜已深,困意来袭,许妙愉终于熬不住,打破了这沉默。 她走到屋内唯一一张床前,脚步匆匆,“我要休息了,你——” “我在这里守着。”景珩走到门边,斜倚着墙站着,轻闭双目。 从他的方向看过来,正好被柜子挡住了许妙愉的身影,对于两人来说,好似在空气中弥漫的暧昧气息也减了一分。 许妙愉和衣躺下,看着头顶的蚊帐,忽然意识到,虽然是演戏,两人要在一个房间待上整整一晚却是不争的事实,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波涛汹涌起来,以至于睡意渐渐消退。 兰若寺的客房比不得家中舒适,些许寒意钻进了被子里,她愈发清醒,睡不着时,便开始胡思乱想,一时想到蒋熙怡也曾经在此休养,不禁有些怀念。 既然想到蒋熙怡,她临终前的嘱托又在脑海中浮现,许妙愉拥着锦被坐起身,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一年前吴王殿下在宣州向我爹提亲,我爹没有答应。” 为什么突然说起此事,许妙愉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只是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 屋内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 “景珩,你还在吗?”她轻声唤道,话音刚落又后悔不迭,这不是废话吗,他当然在,不回应是没有听见,还是装作没有听见? 不论是哪种原因,都足够难为情了。 这一回,景珩应了一声,“我知道,许夫人曾经属意于沈怀英,若你们答应了吴王,她倒也不用着急将你嫁出去了。” 此事许妙愉也略有耳闻,甚至母亲至今仍不曾完全断了这个念头,只是她离开长安之后,许府其他人却没再提。 知道是一回事,就这么被景珩说出来,许妙愉还是感到了微妙的古怪,谁让景珩和沈怀英是兄弟呢。 定了定神,她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爹为什么会拒绝?” “不知。” 许妙愉轻咳了一声,“你应该知道,已故的太后是我的姑祖母,当初先帝年纪轻轻薨逝,留下陛下幼年登基,姑祖母她老人家临朝称制,替陛下扫清了亲政的障碍。但是毕竟她不是陛下生母,还政于陛下之后,仍受陛下忌惮,再加上我爹在军中威望太高,陛下对我们家多有防备。所以,我爹是绝不希望我再嫁入皇家的。” 有些话,她不方便说的太过明白。 建兴帝猜忌心极重,他怕许家再出一个大权在握的太后,自己要是嫁给某位皇子,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景珩想到那则传闻,“但我听说,陛下曾想为你赐婚。” “你怎么知道?”许妙愉惊讶道,很快又自己反应过来,“对了,是沈大人告诉你的吧,那不过是试探罢了。” 论及此事,她尚有些愤慨,“哼,他明明希望我爹拒绝,可真如了他的愿,他又不满了,觉得是我们傲慢,真难伺候。” 第20章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过如此。 听到她言语中不带掩饰的怨怼,景珩略一皱眉,即使她瞧不见,依然正色道:“这种话你不该在外人面前说。” 显然他将自己也归在外人之列,这没有什么问题,却不是许妙愉的意图,她轻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和许家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堂上谁不知道,两年前我爹借故赋闲,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可是这一打仗,又不好说了。况且,我相信你会守口如瓶。” 景珩问:“为什么相信我?” 许妙愉轻抿朱唇,玉指勾起一缕垂落在胸前的发丝,百无聊赖地绕着圈儿,“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初见时相互误会,再见面针锋相对,后来为了蒋熙怡又闹得不愉快,景珩没想到许妙愉竟会这么说,他摸着喉咙笑了一下,“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妙愉看不见他的动作,却能瞬间领领悟他的意思,对此,她显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刚才更会愤怒,这不是很合理嘛。” 她恨那些挑起战火的人。 作为许熠之女,父亲在外征战,时常与死亡相伴,她又怎能安心享受优渥生活,她经历过太多次担惊受怕,午夜也不知惊醒过多少次。 她锦衣玉食尚且忧惧,还有许多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人,更不知活在怎样的痛苦中。 所以,她怎么能不怨恨。 但误会既已解开,那她对他的看法仍是如那晚一般,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为了报答蒋家的恩情护卫蒋熙怡,也因为他是个好人,才会在那晚出现,没有目的,只是为一个年轻的生命逝去而可惜, “是很合理,只是可惜,你错了。” 景珩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许妙愉感觉到他的声音似乎离自己很近,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错觉,是他真的走了过来。 俊逸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烛火早就被吹灭了,他的神色不甚清晰,隐隐透露出压迫感,唯一清晰的墨色瞳仁中仿佛有漩涡旋转,将一切粉碎。 在诡异的安静中,许妙愉下意识攥紧了锦被。 勉强维持的冷静在少年在床沿上坐下的一瞬间奔溃,许妙愉扯着锦被向后缩去,直到纤腰撞到雕花的床头,她还不算过于单纯,知道眼前的人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能轻松制住她的男人。 景珩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然后俯身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好人。” 第15章 下山 晨光熹微,紫苏蹲在房门口,看到许妙愉和景珩从房间中走出来,扑到她的面前,一张脸皱成一团,号啕大哭道:“呜哇哇哇,小姐,都怪奴婢没有保护好你。” 许妙愉微微一愣,脸色发红,紫苏这意思是以为他们俩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虽然中途景珩突然来到她的面前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好像是有点儿危险,但他更像是在警告她,说完又走开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后怕,此后一言不发佯装睡觉,此后竟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醒来之时,景珩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斜倚着墙,阖着眼,眼下有一点儿乌青,也不知是不是一夜没睡。 她没问,他也不提。 抬眸扫了一眼站在院门口说着话的弘真与卢啸云,许妙愉不能在此时说出实情,只好笑了笑,试图用无所谓的神情来安慰紫苏。 两人甫一出现,就吸引了弘真与卢啸云的注意,容貌出众的少年少女并肩而立,总是能引得人感慨一番。 弘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会心一笑,而后卢啸云大步上前,不同于昨日的审视与倨傲,他今日看着许妙愉的眼神多了几分认真与和善。 许妙愉以为他有事要与景珩说,便准备叫上紫苏去用早饭,刚走了没两步,没想到被卢啸云叫住了。 卢啸云对她郑重行了一礼,“许小姐,昨日在下不知您是许将军的女儿,多有得罪,希望您不要介意。” 许妙愉正为他的前倨后恭感到奇怪,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他昨天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一向以许熠之女这一身份自傲,自然会接受他的歉意。 接受之余,心底的疑惑反倒越来越大,不禁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卢啸云面露遗憾,“许将军之名威震四海,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在下一直十分钦慕许将军,只是可惜未曾相识。” 原来是父亲的崇拜者,这样的人许妙愉见识过不少,看他神情毫无虚伪,知他所言不假,纳罕了一阵,不禁又问:“既然你钦慕我父亲,当知我父亲忠义,为何还要在端州叛乱?” 卢啸云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许小姐以为是为何?” 许妙愉垂眸道:“两年前大明宫东边的宫室走水,毁去泰半,陛下下令重修,要求用最好的木料,而这天下最好的木料,就出自端州,我曾经听说过,为了砍伐与运输木料,端州广征民夫,弄得民不聊生。” 卢啸云叹息道:“许小姐果然聪慧,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但还不完全,徭役虽苦,但大部分还能勉强活下去,况且几个月前,砍伐木料随着宫室渐渐完工已经停止了。但端州又起旱灾,那群当官的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又岂能叫人不反。” 许妙愉眼前闪过一些身影,是多日前在城外遇到的那群流民,其中虽有贼人,大部分仍是真正的流民,他们面黄肌瘦,身形枯槁,神情更是充满了丧失希望的麻木。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对蒋熙怡说的话,多么愤慨,时至今日,这份愤慨依然是不变的,但是—— “可是我也听说了,你们的军队一开始只是攻占了官府的粮仓,甚至还将粮食分给穷人,本来是受到欢迎的,但是后来贪欲渐起,竟然在端州境内大肆劫掠,贪图享受。说到底,同样是不顾百姓死活。” 卢啸云眼中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眼前的少女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起初他并不意外许妙愉知道木料一事,因为许熠曾为此事上书劝谏,但后面的这些,若非真心关心时局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兄长又是个极讲义气的人,连其中明显心怀鬼胎的也接纳,对此我也很痛心。” 许妙愉看着他,眼神锐利,“痛心吗?从卢文元身上我可是半点也看不出来,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吧。还好吴王平息了这场叛乱,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被你们祸害。” 卢啸云冷笑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许小姐,你以为你口中的吴王他率领的军队就是什么好货色了?” 许妙愉不明所以,忙问:“什么意思?” 卢啸云止住笑声,又严肃地看着许妙愉,“在下说的再多,许小姐心里肯定是不信的,不如您自己去打听打听。昨日多得罪了,许小姐放心,我们这就要下山去,宣朗既已进城,我们也不得不放弃刺杀,至于您和景小兄弟的事情,我向你们保证,不会有人多嘴说出去。” 说完,他看了一眼景珩,眉峰好似动了动,看得许妙愉怀疑他们有什么密谋,但仔细看去,又并无异样。 卢啸云很快转身离去,许妙愉狐疑地看向景珩,“你们真的没有谋划什么?” 昨晚景珩解释说他是为了许妙愉和秦瓒等人的生命安全才不得不暂时与卢啸云合作,虽然说得过去,但她总觉得两人之间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反正就是觉得,两人仿佛还有别的事情。 “有。” 没想到他大方承认了。 许妙愉一时愣住,眼前一花,视野中就只剩下了他衣袍上的鹤纹,景珩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咳咳。” 身后传来两声咳嗽,是送卢啸云离开的弘真又折返了回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意。 景珩退开,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远,许妙愉却顾不上弘真的想法了,脑子里满是景珩的话,脸上慢慢浮现出害羞的神色。 “景大人,小伍醒了,吵着要见您。” 景珩点了点头,跟随弘真往关押小伍的地方走去,转眼间便要消失在许妙愉的视线之中。 许妙愉连忙追上去拦住他们,“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弘真大师,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弘真道:“十年前,小僧在吴越之地游历时,曾受过已故的卢施主的救命之恩,只恨不能亲自为卢施主报仇,但将许小姐等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是小僧不对,许小姐回去后若要问罪,小僧愿一力承担,只求不要牵连整个兰若寺。” 问罪? 她当然很想问罪,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原是想放松心情,没想到先是遇到惊吓,又被人威胁,不仅没放松,冷汗都吓出来好几回。 可是她如何能够问罪,她要是回去把事情一说,第一个倒霉的是兰若寺,第二个就是景珩,她总不能为了出气将景珩置于危险境地。 第21章 但她仍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嘲讽道:“大师这是犯了多少戒了,看来高僧之名的确名不副实。” 不痛不痒,弘真无动于衷。 两人离开之后,紫苏跑过来,焦急地说:“小姐,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回府去吧,这里太危险了,您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到紫苏刚才的大呼小叫,许妙愉也很无奈,青葱食指轻轻点在紫苏额头上,貌似埋怨道:“你呀,就是大惊小怪,你看我的样子,像出了什么事吗?” 紫苏有点儿委屈,“可是那个景珩,他怎么能、他怎么能……”重复了好几遍,她始终不能把话说完。 许妙愉可太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小声将昨天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看到紫苏惊诧不已的表情,又佯装生气道:“总之,他可是又救了我一次,你千万不能去外面乱说。” 紫苏点头如捣蒜,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景珩还真是正人君子,小姐没事就好,但她还是觉得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还想继续劝许妙愉,却见许妙愉不知想着什么想得出神,芙蓉面隐隐透着娇羞。 她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小姐,您在想吴王殿下吗?”她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 “啊?”许妙愉柳眉微蹙,“我想他做什么?” 希望破灭,紫苏不死心,又问:“那您在想景大人吗?” “没有。”许妙愉还是否认。 但这并没有让紫苏感到放心,自家小姐两次否认的神情完全不一样,第一次是毫不犹豫的,第二次却迟疑了一下,眼神闪烁,脸也更红了,明显是在心虚。 紫苏哭丧着脸,“小姐,您忘了夫人说过什么了吗?” 她试图用许夫人来唤回许妙愉的理智,这一招果然很有效,许妙愉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她轻咬下唇,那是不安的讯号。 许久之后,她才说:“你想多了,我就算喜欢他,也没想过要怎么样,况且他又不喜欢我,我难道还要死皮赖脸地贴上去?” 真的不喜欢吗? 紫苏见过景珩看着许妙愉时的眼神,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但她也没必要提醒许妙愉,也就不说话了。 这番对话之后,许妙愉情绪变得稍显低落,一直持续到景珩带着秦瓒和小伍再度出现,她才勉强笑了一下,问他们接下来什么打算。 昨夜风雪呼号,山路上的雪又厚了几层,眼下虽然放了晴,反而让人感觉更冷,也不知景珩是怎么和秦瓒和小伍说的,两人看起来神色如常,仿佛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景珩回望来时的路,三人的脚印在雪地中分外明显,“弘真大师他们正在想办法将路清理出来,届时我带你们下山去。” 雪大路滑,此时下山的确不是良计,许妙愉点了点头,与紫苏往膳堂去了。 她心里还有些话想问景珩,碍于秦瓒和小伍在场,没能说出口,于是态度又恢复到了昨天刚相见时。 反正这么厚的雪层,估计至少还要个两三日才能下山去,也不急于一时。 许妙愉计划得很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晌午刚过,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长安城中出来,带着各种开路的工具,短短一个下午,就将下山的路清理了出来。 许妙愉闻讯来到寺门前,温润如玉的青年正与弘真互相寒暄着,见到她,担忧地上下看了看,“妹妹,你怎么样?” “哥哥。”许妙愉见到他,有些惊喜,她提起裙摆,跑上前去,太过激动一脚踩进雪里险些摔倒。 许望清忙扶住她,“小心。” 许妙愉笑靥如花,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我没事,哥哥,你怎么来了?” 许望清严肃道:“吴王殿下回到长安了你可知道,他说他在兰若寺遇到了你,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让我们接你回去。” 许妙愉嘴角一撇,笑容消失,小声嘟囔道:“他怎么多管闲事。” 许望清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面上更加严肃了,“不许这么说,殿下是为你着想,你该感激他,怎么是这个态度。” 许妙愉可太了解他了,他就是看着严肃,其实并没有生气,于是狡黠一笑,辩解道:“我也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呀,紫苏跟着我呢,我还从庄子里带了几个护卫来保护我。” 许望清来之前,听宣朗的言外之意,仿佛许妙愉身处极危险的境地,一路上着急得不行,此刻看她神情生动,言笑自若,终于放心下来,也有兴致调侃她两句。 “就他们吗?”许望清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许妙愉眼珠滴溜地转,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啦。” 她知道许望清话里的意思,反正就是要嘴硬,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要是让许望清知道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她难以想象许望清会作何反应。 她还在胡思乱想,余光一瞥,景珩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见到景珩,许望清并未表现出意外,只是看了一眼许妙愉的反应,见许妙愉脸色微红,,微微挑眉。 景珩本就是因为被金吾卫中郎将派过来的,出现在这里有理可依,所以见到许望清他表现得十分从容,两人简单寒暄过,许望清说到他是来接许妙愉回去的,问景珩要不要和他们一起。 景珩欣然同意。 暮色将至,紫苏赶紧回去收拾行李,一行人与兰若寺僧众拜别,又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下山路上,许妙愉惊讶地发现,许望清不仅将山路上的雪扫尽了,还在道路中央铺上了一层薄毯,这是为了防止路滑,但许妙愉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卢啸云的话。 她稍稍走快,赶上最前方的许望清,低声问道:“哥哥,这是你叫人做的?” 许望清摇了摇头,左右看了看,同样低声回答道:“这是吴王殿下的安排。”他的语气中分明有淡淡的忧愁。 吴王此意何为,许妙愉和许望清都明白。 沉默片刻,许望清回头望了一眼走在最后的景珩三人,自从出了兰若寺,他们坚持走在最后,自此与最前面的许望清和许妙愉再无交流,“妹妹你是怎么想的?” 就两人说些悄悄话,许妙愉也不再假装听不出其中深意,她看着眼前的阶梯,眼神从茫然到坚定,闪烁着动人的光,“我想尝试一下。” 第16章 梅夫人 从兰若寺下来后,沐浴着夕阳的余晖,许妙愉却没有感觉到温暖,反而有些发抖,头晕乎乎的,喉咙也不舒服。 紫苏最先发现她的异样,一摸她的手,有点儿烫,连忙将情况告诉了许望清。 许妙愉还想硬撑,许望清已经当机立断放弃进城,先去离此地最近的小城镇上,许家的别庄就在城镇上。 许望清派人将情况告知景珩。 他的原意是许家的队伍不得不与景珩等人分道而行了,没想到景珩却说:“我们三人来兰若寺一是为了查案,二也是保护许小姐的安全,许小姐病了,我们难辞其咎,怎么着也得将许小姐平安送到大夫面前。” 许望清听了仆人的禀报,沉吟片刻,望向许妙愉,病痛总是来得很快,在山上她还活蹦乱跳的,此刻病容已经显露,这回脸颊上的红晕可没有人会误会了。 “看来得让他们跟着我们去庄子里去,妙妙,你看如何,若你不愿意,我这就打发他们走。” 许妙愉恹恹地嗯了一声,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力气犹豫,唯一的念头是赶紧回去,不过听到景珩的话,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丝高兴。 于是众人调转方向往城镇而去,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走到了许家的别庄。 冬季的黑夜来的格外的早,他们出发时还是阳光明媚,此刻已经被浓稠的黑暗包围。 这个镇子名叫灵泉,因镇中有许多温泉泉眼而得名,是长安城中勋贵最爱来游玩的地方之一,众人进来时镇中大多数店铺已经歇业,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街边灯笼被风吹得摇头晃脑。 有种令人不安的安静,好似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怎么回事? 许妙愉迷迷糊糊地想,前几天她离开的时候,灵泉镇不是挺热闹的吗,怎么突然安静了这么多,是因为下雪吗? 许望清也察觉到不对劲,使了个眼色,众人都警惕起来,牢牢地将许妙愉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走过几条街后,走进许家别庄,沉重的木门合上,古怪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许妙愉被紫苏搀扶着回房休息去了,许望清叫人请来大夫,又将周围的护卫布置好,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来到景珩面前,“借一步说话?” 景珩没理由拒绝,两人行至庄子的花园之中,寒夜百花凋谢,唯有腊梅迎风而立。 四下无人,冬风肃杀,许望清的口吻也颇为冷肃,“景大人,你对我妹子,究竟是什么想法?” 第22章 听起来像是好奇打探,语气却更像兴师问罪。 景珩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只讶然于他比自己想象得平静,许妙愉偶尔的真情流露根本没想过隐藏,别说是许望清,就连不过见过两人几面的秦瓒都有所察觉,也就只有小伍年纪太轻懵懵懂懂。 他压了压嘴角,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许将军放心,我对许小姐并无僭越之心。” 一句话,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掐灭,许望清不信,他有眼睛,看得出景珩也对妹妹非同一般,只是那特殊太过浅淡,稍不注意就会溜走。 或许,他有难言之隐,又或许,他只是没那么喜欢。 许望清冷着脸道:“既然如此,在下希望景大人能够不要再出现在舍妹面前,” ** 翌日清晨,许妙愉从睡梦中醒来,一摸额头,自己出了一身汗,身体没有那么烫了,头还有点儿晕,但已经比昨天好了许多,看来昨晚吃的药起了作用。 紫苏伺候着她用了早饭,雪没再下,天气却依然很冷,许妙愉不敢托大,继续回屋休息去了。 她小的时候,身体也不是太好,总是生病,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又跟着父亲堂兄学了几下子,情况有所好转。 这次病来得又急又快,大概还是因为山上太冷加上一直担忧,还好并不严重。 许妙愉正庆幸着,忽然听到紫苏说景珩昨晚就离开了,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他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紫苏摇了摇头。 许妙愉撇了撇嘴,心想走了就走了吧,自己这时候才没空理他呢,转而问道:“哥哥呢?他还在吗?” 紫苏道:“公子还在,这会儿正在训练庄子里的护卫,奴婢听说公子在朝中还有要事,可能这两日就要回城去。” 许望清平时也十分忙碌,常常许久见不到人,这回特地为自己跑一趟,许妙愉不免心里有点儿愧疚。 此后几日,许妙愉便一直在庄子里养病,许望清在第二日回了长安城,临走之前将他带来的人都留了下来,并且叮嘱许妙愉身体好了之后早些回府去。 来到灵泉镇那一晚的奇怪氛围他始终记得,中途也曾派人去探查,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自从经历了琼花宴外那一遭,许妙愉也知道现在自己在某些人眼中是个香饽饽,这几日便一步门都没有迈出去。 不过等她感觉自己已经大好了之后,天气也已经转暖,灵泉镇逐渐热闹起来,许妙愉也坐不住了。 灵泉镇里有一片梅花园,很受长安勋贵青睐,经过几番修缮和布置之后,园中花木相映泉水叮咚更加错落有致,一年四季都吸引着游人前往,尤其是冬天最为热闹。 许妙愉前往时,雪尚且没有化完,一点儿轻雪压在枝头蕊心,更衬得傲然高洁。 梅园的主人是一个孀居在此的妇人,外面都称呼她为梅夫人,早在许妙愉刚来灵泉镇的时候,梅夫人就已经拜访过她。 两人相谈还算融洽。 因此许妙愉刚踏入梅园的大门,梅夫人就派人来请,许妙愉跟着梅园的仆人蜿蜒前行,来到一幢小楼前。 梅夫人在楼中等着她,坐在软垫上,身前摆着一张矮脚小桌,旁边是一个红色的火炉,架在火堆之上,炉中沸水滚滚。 梅夫人身材清瘦,穿一身素色衣裳,裙摆处绣几朵鲜红的梅花,与梅园相得益彰。她颧骨较高,眉眼细长,总是笼着淡淡的愁绪,笑起来又温柔似水,看上去很有亲和力。 许妙愉这次出来,其实是因为前两天梅夫人多次派人请她前来,之前她因病拒绝了,今天怎么说也要来一次。 梅夫人举着白玉酒杯,遥遥向许妙愉点头,许妙愉视线前移,只见梅夫人对面的位置上也摆着酒杯。 她刚一皱眉,梅夫人已经展颜一笑,“姑娘放心,杯中非是酒,只是清水。” 许妙愉眉眼舒展,在她对面坐下,“夫人近来可好?” 梅夫人悠悠叹一声气,屏退仆人,愁绪氤氲的双眸轻抬,仿佛在看着眼前美丽的少女,又仿佛透过她瞧着远处的梅林。 “许姑娘,实不相瞒,妾身最近过的的确不是太好,今日邀你前来,也是有一事相求。”她滞起桌上的一方手帕,包裹着指尖提起了小炉。 炉中滚烫的热茶倾倒进茶杯之中,梅夫人轻轻扬手,将茶杯推到许妙愉面前。 许妙愉有些犹豫,她和梅夫人算不上很熟,心里总还是存了一份警惕,梅夫人见状微微一笑,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这是产自宣州的月华,许姑娘应该不陌生。” 茶香四溢,的确熟悉,许妙愉略一点头,抿唇看着她,“什么忙?” 她心里有一丝好奇,能够在长安附近经营起这么一间园子,往来的皆是身份非凡的贵人,梅夫人显然不似她看上去那般温柔无害。 我能帮到她什么? 有好奇就有打动人心的机会,梅夫人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这么一点儿好奇还不够,她又是一笑,这回的笑中满是神秘色彩,引诱着人一探究竟。 “许姑娘,妾身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梅夫人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清酒,嗓音微哑,带着怀念,“十一年前,奸相潘起林祸乱朝堂,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冤下狱,将刑部的大牢都占满了,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个,你知道是谁吗?” 许妙愉想了想,“彭城王?” 潘起林之祸至今仍有影响,曾经历过这一时期的人,现在说起来依旧心有余悸,许妙愉听父亲提过几句,但更多的了解却没了。 梅夫人点点头,“没错,彭城王宣则,虽非陛下亲子,但他从小在陛下身边长大,一直受到陛下喜爱。彭城王待人宽厚,体恤百姓,不喜潘起林的种种作为,多次上书弹劾潘起林,因此被潘起林嫉恨。潘起林捏造证据,诬陷彭城王谋反,彭城王入狱,不久在狱中去世,当时潘起林的说法是彭城王畏罪自杀,但根据潘起林倒台之后为彭城王翻案的说辞,彭城王是被潘起林派人缢死。”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眸中有些沉重,她也听说过彭城王的仁厚,不由得觉得可惜,同时眸中又有些疑惑,梅夫人究竟想说什么呢? 梅夫人继续道:“姑娘莫急,且听我慢慢说来。同样是十一年前,妾身不过双十年华,嫁给了彭城王手下的一个小吏,名叫齐崤,齐鲁的齐,崤山的崤,妾身与夫君虽称不上天作之合,但也恩爱和美,原以为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没想到彭城王殿下一朝被冤枉,他的下属也尽皆被投入大狱,夫君当时不在长安,逃过一劫,等他悄悄回到长安之时,彭城王已被潘起林害死,他原想带着妾身逃走,但是有人找到了他,是彭城王原本的下属之一。他们同样受到彭城王的恩惠,想集结有志之士为彭城王报仇。夫君一向讲义气,不顾我的劝阻加入了他们。他们暗中策划刺杀潘起林,尚未动手,却被时任刑部侍郎的沈如海发觉。” 听到这里,许妙愉下意识皱了一下眉,提到沈如海,她立刻就想到了景珩,一丝不安在心中氤氲。 梅夫人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抑或是这就是她的目的,她的语气愈发悲伤,“沈如海一路追查,多次险些将他们抓住,他们不得不先解决掉沈如海。” 说到此处,梅夫人停了下来,看向许妙愉。 许妙愉心头一跳,不知是因为梅夫人这一眼,还是因为梅夫人说的话,她忽然站起身,盯着梅夫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如海如今高居刑部尚书一职,那些人自然没有得逞,可是—— 梅夫人突然笑了,只是笑容并不好看,“许姑娘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这个故事后来的发展,他们刺杀沈如海,有人替沈如海挡刀救了沈如海,但是这个人却死了。他死之后,沈如海将所有人一网打尽,我的夫君也在,他们都……” 笑着笑着,她的眼角流下了眼泪。 许妙愉心里也不是滋味,事到如今,她仍然不明白梅夫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自揭伤疤,但是她却已经明白,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隐藏人物是谁。 第17章 当年事 冷风呼啸,从门缝灌进屋内,昏暗的烛火被吹得一闪一闪,映照着墙上的人影忽大忽小。 景珩坐在烛火之前,半边肩膀的衣袍褪至胸口处,裸露的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翻飞,桌上摆着药瓶和白布。 他拿起其中一瓶药倒在手上,涂抹到伤口处,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比受伤时还要难以忍受,他紧咬牙关,双目紧闭,眉头皱起,逐渐熟悉这疼痛之后,又拿起另一瓶药。 瓶塞尚未打开,敲门之声却响了起来。 外面天刚刚黑,伸手勉强可见五指,平时这个时候,他还在街上巡逻,今天因为白天追捕凶犯意外受伤,才提早回来休养。 所以会是谁这个时候来找他,莫非是金吾卫中同侪? 景珩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将衣袍拉了上去,下一刻,看着打开门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娇小身影,不由得庆幸起自己刚才的谨慎。 第23章 “你怎么来了?”景珩站在门口,没有让开让来人进来。 许妙愉睁大眼睛看着他,第一时间就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气和药味,略有不满道:“我不能来吗?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你受伤了吗?” 景珩没有回答,摆出一副不欢迎她的样子,两人沉默良久,好像在比试谁更有耐心,最后还是跟在许妙愉身后的紫苏打破了僵局。 她当然站在自家小姐这边,“景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小姐为了问出你住在哪里,费了多大的劲?” 许妙愉面露尴尬,觑了紫苏一眼,叫她不要多嘴。 景珩听了这话,态度终于柔和了一点儿,他搬出沈家之后,自己租了这间一进的房子,周围的环境并不算好,鱼龙混杂,房子也年久失修,胜在便宜。 认识的人中,只有沈家两兄弟知道他的住处,多半是沈怀英说的,但就沈怀英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来看,她想要问出来定然费了一番功夫。 景珩目光下移,看到许妙愉鞋边有一点儿脏污,这是以往不会出现在她这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家小姐身上的,他退开一步,“进来说吧。” 小院破旧,墙角堆着杂物,景珩搬进来前就有,他也没兴致收拾,任由其风吹雨淋,逐渐长满青苔。 他不打算让许妙愉进屋去,两人男未娶女未嫁,当初在兰若寺迫不得已共处一室已是十分不妥,此刻断不能再逾矩。 许妙愉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强求,好奇地打量着这小小的院落,她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沈府,与这么个破旧的地方简直天壤之别。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适应下来的。 许妙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景珩也不催促,她有些奇怪,还以为他会不耐烦呢,看过去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出神,不禁问道:“我有什么不妥吗?” 她已经感受到此地住户的混乱,方才一路上过来,走得略急了些,或许发丝不再一丝不苟。 “没有。”景珩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许妙愉说起正事来,“你认识灵泉镇的梅夫人吗?” 景珩愣了一下,神色渐渐变冷,“她找到你了?”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许妙愉定了定神,将前两天梅夫人找到自己说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其中大部分是十一年前的事情,景珩想必比自己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明眸隐隐有羞涩流动,“她说她对当年发生的事很抱歉,但其中还有隐情,想当面与你说,可是给你送的信都石沉大海,只好找我当这个中间人。” 毫无疑问,梅夫人误会了她和景珩的关系,她仍记得当时自己涨红了脸断然拒绝的样子,可是回庄子之后,却翻来覆去放不下这事。 毕竟涉及到景珩的父亲,还是告诉他一声吧。 她最后做出决定,于是第二天就从灵泉镇赶了回来,不想再去金吾卫找他让他难做,就从沈怀英那里问到了他的住处。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那天在兄长面前说“我想尝试一下”,总不能轻易放弃,这或许是个契机。 但许妙愉不知道的是,对面的人也在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他和许望清说的是—— “不用理会她。”景珩没有太多表情,更没表现出激动或者惊讶,梅夫人给他的信他都看过,没有回信也是他故意为之。 梅夫人竟然能找到许妙愉,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转念一想那天在灵泉镇中发生的事情,一切又有迹可循。 “你不用管她。”景珩再次强调,“以后她若是再找你,你拒绝便是,她不敢拿你怎么样。” 景珩的态度太过强硬,令许妙愉不自觉地皱眉,但是其中的担忧也容不得她忽视,勾起了她的不安与好奇。 “我可以拒绝她。”许妙愉无辜地盯着他,话音一转,“但是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妙愉看着景珩,景珩也看着许妙愉,两人谁都不愿意让步,僵持了片刻,景珩退了一步,无奈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许妙愉眉梢微挑,她赢了,但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题,神情又迅速严肃起来,她问:“梅夫人说的是真的吗?” 许妙愉将这个问题放在第一位,自认为应该很好回答,没想到景珩竟犹豫了许久,他心里藏着事情,而且不愿意告诉自己。 许妙愉不满道:“很难回答吗?” “真也不真。”景珩斟酌一番,如此答道。 许妙愉眼中露出茫然,这个答案,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过梅夫人说的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当然半真半假也有可能。 真也不真?这是什么意思? 她好奇地看着景珩,好在景珩没让她等太久,缓缓解释道:“她所说的十一年前的故事,从大多数人看来,都是真的,只是其中有一些她知道的内情,没有告诉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许妙愉恍然大悟,心里忽然有些后怕,看起来,梅夫人想见景珩一面,目的就是为了这些内情。 不过看样子,梅夫人的打算注定落空,景珩似乎早就知道其中的内情了。 “是什么?” “真想知道?” 理智告诉她,自己不应该太过好奇,可是既然自己已经身陷漩涡之中,不搞个清楚,只会让她更加担心。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景珩看向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凝神听着的紫苏,许妙愉心领神会,命令道:“紫苏,去门口等我。” 紫苏面露不愿,但又不敢忤逆,只好慢慢往门口挪动,边走边说:“小姐,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大声叫奴婢。” 许妙愉失笑,眉眼弯弯,“行了,放心。” 笑完,她回过头去继续看着景珩,正好发现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神情似乎有点儿慌张,许妙愉美眸一亮,不禁问道:“你刚刚在偷看我吗?” 景珩抿唇否认,“不是。” 许妙愉笑道:“那你躲什么?” 景珩不说话了,许妙愉悄悄靠近他,狡黠的笑颜太过耀眼,景珩视线落在她小巧殷红的耳垂上,然后看向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其中仿佛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 “你的笑容很好看。” 景珩脱口而出,说完,俊脸上立刻显露出懊悔的情绪来。 再看许妙愉,这一句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惊讶之下,她完全愣住了,然后才慢慢感觉到热意上涌,双颊灿若朝霞。 许妙愉眼神慌乱,左闪右躲,不久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会叫人看笑话,假装调侃道:“难道我不笑时就不好看了吗?” “不是。”景珩否认得很快,快得让人觉得狼狈。 许妙愉脸更红了,他们都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于是景珩立刻又道:“该说正事了。” 许妙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说到正事,气氛一瞬间又冷了下来,只是这份冷意反而让两人更加自在。 景珩没有直接从十一年前的事情开始说,而是说起了许妙愉回到灵泉镇那一晚。 许妙愉对当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唯一记得的是,那时的街道上行人稀疏,气氛压抑,仿佛阴影中有人在窥伺。 许望清走之前,对庄子里的护卫耳提面命,让他们确保许妙愉的安全,不过后来始终风平浪静,许妙愉都快忘了还有此事了。 而按照景珩的说法,那晚她的感觉不是错觉,因为—— 景珩冷笑了声,“卢啸云他们离开兰若寺后,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放弃,跑到了灵泉镇,想在灵泉镇上伺机而动,那晚就是他们在暗中看着。” 许妙愉一点就透,“莫非,卢啸云和梅夫人搭上了线,所以梅夫人才会通过我来找你?” 景珩赞同地看着她。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卢啸云他们的目标不是吴王吗,十一年前,吴王才十岁左右吧,梅夫人应该和他没有恩怨?” 景珩引导她:“卢啸云只是为给兄长报仇才针对吴王,他们最初的目的是——” 不需要他将话说完,许妙愉已经猜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她的脸色有些白,“我可以理解卢啸云的目标是那一位,可是和梅夫人有什么关系吗?” 景珩叹息道:“这就跟梅夫人隐藏的内情有关了,在大多数人眼中,彭城王是被潘起林陷害致死,那一位只是被潘起林蒙蔽。但事实上,彭城王当时在民间威望极高,甚至有一种声音说,彭城王会是下一任皇帝。那一位再喜欢彭城王,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非自己亲子的人接任呢。” 许妙愉骇然,“你的意思是,陛下知道彭城王是被冤枉的,彭城王之死,是他默许甚至一手造成的?” 景珩颔首,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潘起林的许多祸乱朝堂的行为,都是他授意的。潘起林没有什么才干,当上宰相之职,全凭他的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四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景珩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流动,是愤怒,还是轻蔑,许妙愉分不清,她的心情也很复杂。 第24章 她自然早知道建兴帝刚愎自用又无容人之量,可当年被潘起林所害死的不乏栋梁之才,若是建兴帝授意,这般自毁长城,也实在令人心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妙愉忍不住问道。 “抱歉,我不能说,但这就是事实。”景珩漠然看着天边的乌云,冷静道,“我不知道卢啸云对梅夫人说了什么,但她大概将我当成了可以共谋大事的人选。因为那个害死我父亲的人,在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前,他也只是个无辜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幕后之人。” 许妙愉轻咬下唇,说到和他切身相关的事情,他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如果自己的话,不论是对那个凶手还是幕后之人,一定会非常愤怒吧。 反常的反应反而更让人担忧,许妙愉不会在此刻再去质疑真假,她很想握住他的手,但身体却僵住,纷杂的思绪在心中萦绕。 这时,景珩问了她一个问题:“那天在兰若寺,你不赞同卢啸云他们在端州的所作所为,你认为他们应该怎么做呢?” 许妙愉抬眸,慌乱在眼眸中一闪而过,“我……” 第18章 芸娘 许妙愉走了。 她的脚步慌乱,没了来时的从容与雀跃,几乎是落荒而逃,绣鞋踩过水塘也茫然不觉。 景珩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挡住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到主仆二人走到许府所在的大街上,才转身回去。 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景珩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回住处,在小院所在的巷口停了片刻。 巷口多了几个脚印,延伸到他的住处。 推开院门,果然有个男人正站在院落中央,不算陌生但也不熟悉,是前几日跟随在卢啸云身边的一个人。 此人见到他,抱拳道:“景公子。” 景珩神色不变,“卢啸云让你来的?” “正是。”男人微笑道,“二爷让我来问一声,他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不知道景公子对二爷的提议考虑得怎么样了?” 景珩走到屋门前,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手指放在门框上。 他没有回头,语气稀松平常,“我的回答还是不变,帮你们脱身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男人眉间隐有不悦,但他很快压下来了,仍然笑着问道:“是因为许小姐吗?” 景珩转头盯着他,黑色的瞳眸中似有风暴席卷,他的声音很沉,“我之前就说过了吧,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少年站在台阶之上,身量颀长,俊逸的面容已经褪去青涩,棱角分明,严肃地看过来,竟不禁让男人感到了压迫感,额头冒出冷汗。 男人沉默不言,景珩等了一会儿,推门进屋去,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隔绝内外一切喧嚣。 药瓶仍然放在桌上,烛火燃到了底端,摇摇欲坠,景珩换上一根蜡烛,将剩下的药敷上,又拿白布包扎好。 夜晚已经来临,他却不急着去休息,许妙愉的突然到来,勾起了他一些久远的回忆。 十一年前,他不过七岁,懵懂无知的年纪,但也已经开始记事,记忆中的家比现在的住处好不了多少,刑部一向不算有油水的部门,父亲又只是小小主事。 父母之间常因柴米油盐发生争吵,但更多的时候生活仍是平静幸福的。 他仍然清晰的记得那一天,父亲在刑部当值,母亲在收拾屋子,他吵着要吃西街的烧饼。 母亲拗不过,带他出去买了烧饼回来,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家门口站了两个父亲的同僚,表情悲戚。 他们尚未开口,母亲已经从他们的神情察觉到什么,拉着他的手僵在原地,他能明显感觉到母亲的手一点点变冷,看到母亲的嘴唇一点点变白。 那两人说:“弟妹,小景出事了,你跟我们赶紧去刑部一趟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年纪太小,不能很快明白,只能感觉到大人们的悲伤,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太过悲伤,他反而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父亲躺在一张很高的木床上,苍白到青灰的脸还残留着一丝痛苦神色,狰狞的伤口在胸口,血已经流干了。 再有记忆时,他已经被沈如海带回了沈府。 沈家对他很好,从没有亏待他,但他终究并非真正的沈家人,寄人篱下的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随着年纪渐长,他逐渐理解了当初发生的事情,凶手早已伏法,但凶手为何要这么做,一直困扰着年少的他。 如果凶手还活着,也许他会去质问他,为什么要毁掉他的家,为这世间又多添一分苦楚。 为了此事,他特意去找了沈如海,他从来没有向沈家提过任何要求,除了这件事。 沈如海长叹一声,带他翻阅了当年的卷宗,又亲口告诉了他一些卷宗上不会记录的情况。 包括梅夫人的夫君齐崤在内的一众彭城王下属,召集了大批对潘起林不满的人士,凶手就是其中之一。 他本是城郊一普通农户,女儿长相姣好,被潘起林的儿子看上,强抢回府,不久受尽虐待而死,他为了给女儿伸冤,去官府告状,甚至还敲过御前鼓,但都没有用。 潘起林一手遮天,没有人为他们伸张正义,潘起林的儿子知道后,恼羞成怒将他家砸了,又将他的妻子溺死,警告他不许再闹事。 自此,只要能杀了潘起林及其子,他什么都愿意干。 齐崤等人策划刺杀潘起林被沈如海识破后,他们将沈如海视为必须拔除的障碍,于是派出了这个不怕死的人来刺杀沈如海。 景珩看到了卷宗上的记载,知道那人行刑之前,他仍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唯一后悔的是他的刺杀失败了,死的是景珩的父亲。 在最后的关头,那人仍在咒骂潘起林,其中也夹杂着几句对沈如海和景珩父亲的咒骂,大都是说他们是潘起林的走狗云云。 景珩险些看不下去,但还是强逼着自己将卷宗看完,曾经的愤恨仍在,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甚至就连其中提到最多的潘起林及其子,也已经在不久后就就抓入狱,死于车裂之刑。 他还能怪谁? 难道怪沈如海吗? 沈如海为官多年,断案如神,在民间声望很高,可是潘起林作恶期间,他选择了明哲保身亦是事实,景珩知道这些年他的愧疚一直折磨着他。 沈如海也许早料到了这一刻,他说:“最初,我也对潘起林有诸多不满,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不肯收被他冤枉入狱的囚犯。我以为我赢了,可是很快我就知道,我能毫发无损,只是因为沈太妃从中斡旋,再这样下去,沈太妃也保不下我。而潘起林敢如此嚣张,不是因为他蒙蔽了陛下的眼耳,正相反,他才是陛下的爪牙,那些我不收的犯人,他们被关进了潘起林的私狱,下场更惨。某一天,潘起林将英儿抓走藏了起来,一天之后才送回来,他在警告我,而我也不敢拿英儿去赌。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开脱,但当我选择了不再跟潘起林作对之后,我反而多了更多帮助这些无辜人的机会,哪怕只是让他们在狱中不至于严刑拷打,又或是拖延时间寻求转机。那些人,他们的谋划并不高明,我早已查到,潘起林亦然,潘起林早设好了陷阱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只能一次次故意破坏他们的行动,没想到后来却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更害了你父亲。” 景珩听不出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忏悔,还是狡辩? 他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只有沈如海自己清楚,只是这么多年下来,景珩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能怪他吗? 景珩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久后就搬出了沈府,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什么也没带走,身无分文,只能想尽办法赚钱,认识了一帮三教九流的朋友,住在了这个地方。 日子得过且过,他也迷惘,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沈怀英得知了他搬走的原委,对他说了一通话,才改变了他的主意。 那之后,他接受了沈家的好意,进了羽林卫,现在又到了金吾卫。 回忆结束,景珩睁开双目,金吾卫很忙,忙得他没时间回忆往事,许久不曾出现的情绪一窝蜂地涌上来,增加了他的疲惫。 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了一双眼睛,水润美丽的明眸总是含着情,她总是口头上逞强,眼睛却泄漏了真实想法。 景珩很喜欢她的眼睛,那么美好,那么肆意,就像她的人一样。 怎么会不喜欢,可是他不能喜欢。 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今日相见只是一个意外,他答应过许望清不再见她,那么这个地方也住不得了。 想是这么想,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景珩又被金吾卫的事情缠身,根本抽不出时间考虑搬家事宜。 一晃就是五日过去,期间许妙愉再没出现过。 那天也算是不欢而散,景珩心道,她大概是不会再来了,虽然是他所希望的,心里仍不免有点儿失落。 第25章 这一日正值休沐,清晨一大早,他先出去了一趟,拜托这条街巷中公认的万事通帮他留意最近是否有空闲房屋赁售,而后回到住处,他肩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打算一整日都待在住处。 临近晌午,屋外有人来找,景珩打开门,门口妖娆的身影令他不禁皱起了眉。 对面的人不乐意了,“景大人这是什么态度,就这么不愿意见到奴家吗?” “有什么事吗?”景珩眉头皱得更紧。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美艳妖娆,烟视媚行,景珩认识她,也住在附近,名叫芸娘,原是官家舞伎,后来嫁给长安城中一名商贾,丈夫经常不在家,她常与周围邻居调笑,似乎名声不太好。 景珩刚住到这里时,她常来找他,一开始只是以热心帮忙的名义,也没有逾矩的行为,后来她却动手动脚起来,被景珩拿着剑喝退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有时在街上遇见,她还会绕着景珩走,大约是被剑光吓破了胆。 所以这时芸娘居然主动来找自己,甚至态度又回到了最初,景珩不得不警惕起来。 他扫了一眼芸娘,大冬天她仍然穿的很少,齐胸襦裙挤压着丰满的胸脯,外面罩着轻纱,朦胧如雾。她穿着暴露,好处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上是否藏有武器。 景珩别开眼,暗道自己想多了,一个走快两步就喘的妇人能有什么危险? 芸娘媚眼如丝,睨他一眼,“哎呀,景大人急什么嘛,奴家好不容易才能跟你说上话。” 景珩眼神一冷,退后一步作势要去关门,芸娘赶紧用手挡住门框,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別,奴家就是听说,景大人您在找新的住处,您说巧不巧,奴家有个表兄,住在附近的和兴坊,最近要回老家去了,这房子就空下来了,正好符合您的要求。” 芸娘和那万事通关系暧昧周围都知道,她会知道自己在找房子不奇怪,芸娘又说了一些房子的详细情况,的确正好符合景珩的要求。 说实话,景珩有些心动,但他注意到,芸娘的语气比平时更急更快,手也在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什么? “我考虑一下,过两天给你答案。” 芸娘瞧出景珩在犹豫,又是媚笑一声,不知不觉间,她的一只脚已经踏过了门槛,“景大人有所不知,那房子还有好多人喜欢呢,景大人要是有意,不如现在好好考虑一下给个准数?奴家可以在这等着。” 她看见景珩垂眼沉思,嘴角慢慢绷直,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她慢慢抬起另一只脚,似乎这么站着不舒服,可是另一只脚却撞在了门槛上。 她吃痛地惊呼一声,身体向前倒去,边前倾边叫道:“景大人,救我。” 景珩下意识去扶,她的手顺势缠了上来,像一条蜿蜒的蛇,上半身也压了过来,胸前的柔软紧贴在景珩手臂上。 景珩身体一僵,正要推开她,她的头也靠了过来,压在景珩的肩膀上。 景珩深吸一口气,更加僵住了,芸娘正好压住了他的伤口,疼痛瞬间席卷,他的额头冒出冷汗,脸色却有点儿红,半是因为羞恼半是疼的。 这时,芸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景大人……” 这一声,极尽温柔妩媚,仿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景珩愕然,终于忍耐不下去,可是她却在下一刻站直身子,主动划清界限,将脸颊旁的发丝挽到耳后。 很快,景珩就发现了她这么做的原因。 两人身后,门外,许妙愉站在那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脸色苍白。 芸娘对许妙愉一笑,“这位姑娘,你是来找景大人的吗?你千万别误会,我们没什么的。” 说出的话和她脸上的表情,表达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许妙愉从她眼中读到了挑衅,眸中酸涩,水雾酝酿而起。 她怎么能让别人看到她的泪水。 许妙愉转身跑了。 第19章 玉佩 景珩追了出去。 许妙愉跑得很快,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巷口,晌午时分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这里却格外安静,一个旁人也没有。 景珩在巷口停了下来,他看着许妙愉渐渐跑远,她就算跑得再快,他也能轻易追上,可是最初的冲动之后,景珩犹豫了。 许妙愉竟然又来找他,这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更与他想和她划清界限的初衷背道而驰。 许妙愉此时误会跑开,不正是他希望的吗? 短短几步,却如隔天堑。 景珩转身往回走去,没走几步,背后又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许妙愉回来了,转身看去,却是两个彪形大汉站在胸口。 与此同时,小巷的另一头,从两边院墙又翻出来几个人,手上拿着棍棒,同样身材魁梧,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 难怪这么安静。 景珩站立在原地,思索着最近在巡逻的过程中是否有得罪什么人,这些人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还好许妙愉跑掉了,不然要是连累到她,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不需要多言,双方都知道对方不会言和。 来者缓缓逼近,在仅有两步之遥时挥舞着手中棍棒冲上前来,一左一右两人握手成爪向景珩的手臂袭来。 巷中摆放着各种杂物,景珩向墙边躲去,拿起墙边的木板向后砸去,来者的手从木板中穿出,木屑四溅,落到地上,被一脚踢开。 木板的碎块暂时遮蔽了眼睛,待眼前视野重新出现时,来人惊讶的发现,景珩从前方消失了。 “后面!”守在巷口的人大喊一声。 来人赶紧转身,但来不及了,景珩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一掌打在其中一人的的手腕处,将其往后一折,夺下他手中的棍子,绕住他的手臂,那人痛呼一声,声音因脸撞到墙上而停止。 解决掉一个,还有三个。 剩下三人对视一眼,再不保留,一齐涌了上来。 景珩在其中腾挪,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不过片刻,三人都落了彩。 但危机并没有解除,巷口的两人终于动了。 景珩一边应付着这边的三人,一边防备着另外两人,这时见他们动了,神色一凛,两人脚步沉稳,虽是赤手空拳,却让人感觉到更大的威胁。 两人一过来,景珩的处境立刻陷入被动,更重要的是,后来的这两人,仿佛知道他肩膀有伤,攻势总是向着他的肩膀。 几招之后,景珩逐渐狼狈,他抓住机会跳出包围,退到巷尾,盯着几人,“你们是谁派来的?”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几人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有人让我们告诉你,不要觊觎你的身份不该觊觎的人,否则下次我们拿的就是刀枪了。” 景珩冷着脸沉默不语,他抹去嘴角的血,脸上的傲气不减,显然没有打算乖乖听话。 几人面面相觑,先前站在巷口的人之一大喝一声,几人再次一拥而上,景珩退无可退,正危急时刻,胸口突然传来少年清脆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光天白日竟敢行凶!” “少管闲事!”其中一人凶道。 少年毫无惧意,“我父亲是刑部尚书,你们再不走,我这就去刑部叫人来查一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罔顾王法。” 几人一听,见少年锦衣非凡,的确不像谎言,顿时慌了神,仍然是守在巷口的两人,打了个手势,五人赶紧离去。 等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少年跑了过来,焦急地关心道:“二哥,你还好吗?” 景珩摇了摇头,看着五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然后才问少年,“没事,阿远,你怎么来了?” 少年仍在关心他的伤势,景珩说着没事,但在他看来很不好,面色苍白,衣服上也有血迹,闻言随口答道:“还不是我哥,他不小心把你的住处说出去了,内疚了几天,今天非要过来道歉。他不肯骑马,要坐马车过来,还在后面,应该快到了吧。” 景珩笑了笑,他太了解沈怀英,要真是道歉,五天前他就该来了,今天多半是来看热闹的。 可惜热闹他是看不成了。 *** 许妙愉一路奔跑,紫苏牢牢跟在她的身后,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条路五天前她已经如此离开过一次,已经不算陌生,到了热闹的街市,自然而然就停了下来。 不能在外面失态,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导。 这里是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上次天色已晚,快要到宵禁时间,许妙愉没遇到多少人,这一次大中午,街上的人摩肩接踵。 许妙愉明显有些慌乱,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不好看,一开始看到景珩和一个陌生女人纠缠,她的心中只有惊愕与愤怒,后来她跑了,其实还在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她听到景珩追过来的声音,可是很快那声音就没有了。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他连解释都不愿意说吗? 第26章 许妙愉抬手挡住阳光,刺眼的光芒晃了眼,忽有一人骑马而来,鲜衣怒马,威风凛凛,白马在许妙愉面前停下,青年跃下马背,来到许妙愉面前。 “妙愉。”青年温声唤道。 许妙愉惊讶片刻,是最近在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吴王宣朗,她正要施礼,吴王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兰若寺一别已有多日不见,你……你好似不太好,是许家有什么事情吗?”吴王脸上略有不忍,也许他一开始并不想点出这一点。 “多谢殿下关心,我没事。”吴王又恢复了许妙愉最初认识他时的温润,好似兰若寺上的阴郁只是一场错觉,许妙愉更习惯这样的他,略有所放松。 吴王欲言又止,目带关心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委婉地提示说:“你的眼睛是红的。” 许妙愉怔了怔,慌忙垂下眼眸,“是吗,也许是有灰尘吹进眼睛了。” 吴王点了点头,很贴心地没有拆穿她,指着旁边的酒楼说:“晌午了,用午饭了没有,自从在宣州一别,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坐下来过了。” 许妙愉有点儿犹豫,一时想到在宣州的时光,那时吴王还是不受宠的皇子,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很轻松,以至于后来吴王向她的父亲求娶时,她甚至有犹豫过。 但她的脑海中又不自觉浮现出景珩的话。 一想到景珩,许妙愉便控制不住地生气,他竟然真的不管自己,她的情绪会因为他而剧烈波动,这是许妙愉刚刚意识到的。 和从前吴王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不行,我要回去问个清楚。 吴王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看着她脸上犹豫的神色,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时间内,她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这么多念头。 他只看见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抬起头来拒绝了他,“殿下,抱歉,我还有点儿事情。” 吴王目送着她从来时的路返回,温柔的神色一点点变冷,他翻身上马,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许妙愉慢慢往回走,被吴王一说,肚子还真有点儿饿了,她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 五天前,景珩问她,如果她是卢啸义等人,她在端州会怎么做,那时她说:“如果是我,会上书给朝廷,揭发端州官员贪墨的罪行。” 景珩道:“这些办法,他们当然也想过,如果有用,也不用走到之后的地步了,况且,祸事的源头,就是修建宫室,是最上面的主意,谁能改变?” 许妙愉当时都惊呆了,“照你这么说,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就只有谋反一条路了?不对,你难道也?” 她那时的表情一定是害怕极了,转身就跑。 她以为景珩没有追来,那时,她也和景珩抱着一样的想法,两人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可是这五天里,她总是想起这段对话,有时夜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也在思索,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他小时候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对建兴帝乃至朝廷有怨言也并不奇怪,况且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建兴帝不本就不是什么明君吗? 就说自己,在父亲受到猜疑之时,也曾经心怀怨言不是吗? 许妙愉这么想着,又回到了巷口,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靠在车门前闭着眼,听她的脚步声,睁眼一看,惊讶地跳下来行礼道:“许小姐。” 许妙愉认得他,这辆马车她也不陌生,是沈家的马车,上次许妙愉就是拦住了这辆马车,从沈怀英口中问出了景珩的住处。 沈怀英也来了? 许妙愉向车夫颔首,越过马车走进巷中,混乱的小巷让她不禁皱起了眉,紫苏害怕地挡在她面前,“小姐,这是怎么了,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许妙愉心里一慌,但没有如紫苏所说转身离开,反而推开她,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院门大开着,仿佛在等候着谁的到来。 许妙愉走进去,院中没有人,屋中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许妙愉走到门前,正要敲门,忽然听到他们提到了自己。 素手慢慢放下,许妙愉忍不住倾耳去听。 “对许小姐,你是怎么想的,我看她那天来找我的样子,对你恐怕是真心的。”说这句话的是沈怀英。 许妙愉不禁屏住呼吸,她在等待景珩的回答,心里隐隐有一丝期待。 但景珩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都快忍不住推门进去之时,他终于说话了,“真心?我看未必,她们这些世家小姐,被家里拘束太多,不过是带着好奇接近我,我这几年见过的还少吗,许妙愉和她们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许家现在看起来如日中天,等许熠一回来,还是会因为猜忌被夺权,他们不能帮我实现我的目的。” 房间之内,景珩话音刚落,两人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玉响,两人等了片刻,推门出去,只看到许妙愉的衣角在院门前一闪而过。 房门前的台阶上,一块精致的玉佩掉在地上,景珩捡了起来,玉质温润细腻,一看就并非凡品,玉佩中间新出现了一抹裂痕,破坏了玉佩的完整。 景珩将玉佩递到沈怀英面前,“你还给她吧。” 沈怀英没动,“这可不行,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不就变成了我和她私相授受,我不能冒这个险,阿珩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景珩无奈,只好先将玉佩放回屋中。 沈怀英跟进来,“看来你不用搬家了。” 的确如此,景珩心想,这一次,她不会再来了。 沈怀英看着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阿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可没从你脸上看到半点儿开心或者轻松。” “这不重要。”景珩漠然说道,而后又问,“你确定他要给许小姐和吴王赐婚?” “姑祖母说的。”沈怀英答道。 景珩不说话了,沈怀英的姑祖母,就是那位曾在奸相当权期间保下沈如海的沈太妃,建兴帝年少时不得势受人欺凌,沈太妃多次相助。建兴帝登基后,十分尊敬沈太妃,也常与沈太妃商议要事。 从沈太妃处传出来的消息,不会有错了。 “吴王——”景珩低声重复,建兴帝被许家拒绝过一次,他本来也不希望许家女再嫁入皇家,唯一可能性是,是吴王主动请求的。 “你好似对吴王有些不满?”沈怀英向来敏锐,尤其认识景珩这么多年,太过了解他。 景珩将手放在肩膀的伤口上,沈怀英为他请大夫处理过,此刻已不再渗血,“他的手段太过卑劣,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 景珩没有说完,但后一个她指的是谁,沈怀英连猜都不用猜,他有些不解:“既然你担心她知道这是吴王的计谋后导致他们不和,何必还要将她推出去?” 景珩望向他,“雷霆之怒,谁能善了?” 第20章 拒绝 转眼到了十二月, 年关将至,长安城中更加热闹了。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常百姓,都在精心做着过年的准备, 到处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 听说大夏南边闹了雪灾,但在长安城中未掀起任何波澜,虽然长安城也受了影响,不过下了几场大雪, 是往年难得能见到的风景,反而让人感觉新奇好玩。 这天一大早, 许妙愉的闺房中又忙碌了起来。 大夏宫中惯例,年前中宫皇后在皇宫中宴请朝中大臣的家眷,许妙愉往年要么这个时候在宣州,要么年纪太小,从未去过这场宴会,这次母亲又不在身边, 她还有点儿激动。 紫苏拿来一件绯红色的长裙,其上花纹喜庆祥和, 正衬冬景, 许妙愉摇了摇头,指挥着她换了一件偏素色的衣裳,“皇后娘娘不管事多年了, 这回主持这场宴会的是刘淑妃,她比我大不了几岁,肯定不希望有人压了她的风头, 我还是要穿得低调些。” 紫苏恍然大悟, 点头称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许妙愉, 她虽比许妙愉大上几岁,却远没有许妙愉想得深远。 梳妆打扮好后,许妙愉便跟随伯母乘上马车往宫中赴宴去了,临走之前,她将紫苏留在了府上,带着别的婢女前往。 “今天你必须把那件事给我办妥了,不然我就再不让你伺候,把你贬到厨房去。”许妙愉威胁她说。 紫苏为难地应下,许妙愉一走,她看着晴朗的天空愁得直挠头。 许妙愉让她办的事情,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从景珩那里取回遗失的玉佩,紫苏当日没有听见景珩和沈怀英的对话,自然不知道许妙愉为何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只知道,小姐终于下定决心要和景珩一刀两断,她心里高兴得不行。 在她看来,景珩出身低微,配不上自家小姐,小姐的夫婿,怎么着也该是吴王殿下那样的少年英雄。 许妙愉从景珩住处回来第二天就发现玉佩不见了,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掉在了景珩那儿,她让紫苏去要回来,紫苏也不好出面,就叫了个信得过的小厮前去。 第27章 没曾想一连好几日,小厮在景珩的住处守株待兔,都没等到人,还引来了周围邻居的警惕。 小厮害怕把事情闹大,只好先回来了。 紫苏只能想别的办法,她想让他去金吾卫堵人,但小厮怎么也不肯,推脱说万一金吾卫觉得他形迹可疑把他抓了可怎么办。 紫苏一听也是,她暂且没了办法,事情就此搁置,再加上近来府中忙碌,许妙愉也没催促,她都忘了这件事了。 不行,必须得赶紧拿回来,拖不得。 紫苏这么想着,倒不是因为许妙愉的威胁,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那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是小姐的东西在景珩手中,总让她觉得不妥。 可是怎么样才能既拿回东西又不让人怀疑到小姐身上呢? 紫苏犯了难,她想来想去,突然灵光一闪,要不然,去找沈公子试试? 远在皇宫的许妙愉不知道紫苏的主意,要是知道了,大概会气得不轻,她的想法很简单,景珩毕竟曾经有恩于她,紫苏随便找个借口去找他一趟,旁人问起来,也有由头。 要是从沈怀英这转一道手,反而显得心虚,更难解释了。 可惜许妙愉此刻不知道宫外的事情,她正沉浸在震惊之中。 她听过许多关于刘淑妃的传言,真假难辨,她也有过一些猜想,可当这猜想成为现实之时,她还是感到了惊讶。 两年前,她在宣州家中,宣州与端州相邻,她因此认识了吴王,大夏男女大防不严,在宣州就更开放了,她和吴王一起出去踏青,偶遇一个少女投河自尽,他们将少女救下。 少女说她的父亲是宣州一个地方小官,母亲只是妾室,她从小受到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的欺凌,终于不堪其辱想要了却生命。 许妙愉怒火中烧,带着她冲到她家,查明她说的是事实之后,将那些恶人好好教训了一顿。 此后,她偶尔还会关注少女的近况,听说少女的父亲不敢得罪许家和吴王,对家中多有管束,再然后,少女父亲职位变动,少女跟着家中搬走,她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许妙愉不明白,为何那个少女,如今会成为宫中嫔妃,而且还是饱受争议的刘淑妃。 许妙愉看着主座上的少女,也许不能再称之为少女,她的脸上没有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妆容,她身着华贵繁复的宫装,发髻高耸,眼尾上挑,雍容华丽。 许妙愉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每当她也看过去,刘淑妃的视线又移到了别处。 许妙愉不禁想起前些天发生的太子谋反一案,刘淑妃的兄长刘跃被杀,还有她的另外几个兄弟,也都在端州的战争中被杀。 想到这里,许妙愉心中一惊,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场宴会整个过程中许妙愉心绪复杂,连宫中精心准备的糕点餐食也无滋无味,她吃得很少,伯母还关心了两句。 宴会临近结束之时,刘淑妃派来身边宫女传话,她想和许妙愉单独聊一聊。 许妙愉跟随着宫女过去,穿过花木相映的假山流水,来到一处小花园,小片竹林之旁,用帷幕搭起了一方小天地,刘淑妃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宫女挑开帷幕,许妙愉走进去,刘淑妃站在光晕之中,遥遥朝着她微笑,许妙愉微微伏身,向其行礼,刘淑妃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许小姐别多礼。” 她拉着许妙愉叙旧,聊起宣州,语气颇为怀念,许妙愉配合着她,心里却越来越觉得奇怪,她说的都是宣州的风光等等,似乎宣州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故乡。 可是许妙愉还记得当初她眼中的恨意,浓烈而不掩饰。 恍若隔世。 刘淑妃拉着她逐渐走到竹林旁,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其实本宫叫你过来,是受人所托。” 话音刚落,从竹林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俊美面容,温和笑容,正是吴王,三人并立,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宣州。 可是三人都知道,他们都不一样了。 “参见殿下。”许妙愉赶紧行礼,心头怦怦直跳,不知道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淑妃神秘一笑,放开许妙愉的手,往外走去,许妙愉后退一步,与吴王拉开距离,“殿下有什么事情吗?” 吴王看着她,笑容渐渐消失,脸色有些沉重,“妙愉,今日见你,的确有些唐突,但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你。” 许妙愉绷着脸,“殿下请讲。” 吴王道:“前些天,陛下想给你和我赐婚,许将军拒绝了,妙愉,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你愿不愿意——” “殿下。”许妙愉低着头,慌忙打断他的话,“多谢殿下错爱,臣女……” 她应该怎么拒绝,许妙愉突然顿住了,她咬了咬唇,指甲陷进掌心,她忽然想到母亲离开前的那一天,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她抬起头,“臣女暂无嫁人之意,请殿下成全。” “……你这是何意?”吴王声音有些沉,许妙愉看着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连这样的理由都能说的出口?” 许妙愉坚持道:“殿下,这是臣女的真意。” “你是不是因为……”话到一半,吴王停住了,他的声音中很压抑,仿佛在忍耐什么,“算了,你下去吧,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 因为什么?许妙愉有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敢多问,连忙走了,她走之后,刘淑妃走了出来,她一直在旁边听着,笑意一闪而过,很快脸上又挂上了低落,她说:“殿下,许小姐只是一时想不开,需不需要我去劝劝她?” “不必。” 吴王神情阴郁,大步走出去。 很快,宴会结束,许妙愉又随伯母出宫,在马车上伯母好奇询问她刘淑妃找她是有何事,许妙愉只说了一下她和刘淑妃的渊源,而和吴王的对话,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说。 马车停在许府门口,紫苏早就焦急地等候着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许妙愉扶下马车,低声在她身旁说道:“小姐,不好了,奴婢今天去找沈公子,结果听沈公子说……” 听到紫苏居然跑去找沈怀英,许妙愉正要生气,但听到后面的话,立刻将这事抛在脑后。 紫苏道:“沈公子说,玉佩是景……公子捡到了,就在景公子那里,可是景公子已经被逐出金吾卫了,这段日子神出鬼没的,沈公子也找不着他人。” “什么?”许妙愉不禁叫出了声,察觉到来自四周打量的目光,又快步走进大门,压低声音问,“被逐出金吾卫是什么意思?我们怎么没有听说?” 紫苏连忙答道:“奴婢也觉得奇怪,问了沈公子,沈公子不肯说,于是奴婢又问了大公子身边的侍卫,他们说这个消息早就传遍长安了,这几天甚至已经无人关心了,府中是大公子下令不准告诉小姐您的。” 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妙愉转头便想去找许望清,忽然又想起来他去了城外军营,只好作罢,思索片刻,先回了屋,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吩咐紫苏道:“你去找两个信得过的人,跟我一起去找他。” 紫苏疑惑,“找谁?” 许妙愉恨铁不成钢,“你说还有谁,当然是景珩啊。” 紫苏连忙制止道:“小姐,不行,太危险了,有什么事,我让人过去一趟就行,您怎么能以身犯险呢?” “听我的,赶紧去,这事没得商量。”许妙愉只催促紫苏,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能说,很多她和景珩的对话,连紫苏也不曾听见,她更不能告诉紫苏。 许妙愉知道景珩的抱负,既如此,他怎么会被逐出金吾卫,她只能想到是有人故意害他,而这个人—— 不对,许妙愉甩了甩头,她不能再想下去,但她也不能假装这事儿跟自己毫无关系,跟没事人一样照常生活,她必须要去见他一趟问个清楚。 当然同时也要将玉佩也拿回来,那是父亲送她的礼物。 紫苏自知拗不过,只好赶紧去安排。 没过多久,许妙愉就又坐上了马车,行至半途,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 雨点如豆,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天空也阴沉下来。 车夫在马车上挂上铃铛,以此来提醒雨中的行人避让。 行至景珩的住处,紫苏撑着伞护着许妙愉跑了进去,院门没关,许妙愉在檐下站着,腹诽景珩究竟在搞什么,怎么连门都不关。 刚腹诽完,她突然发现房间的门也没关,难道他在? 她敲了下门,没人应,门自己开了一条缝,她忍不住向里面望了一眼,似乎更加简陋了。 雨还在下,许妙愉一咬牙推门进去,让紫苏回马车上去,紫苏争辩无果,只好打着伞又走了,许妙愉坐到桌边,手放到桌上,却摸了一手的灰。 她赶紧退开,忍不住心中抱怨:“这地方怎么回事?” 站着等了片刻,雨中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许妙愉来到门前,向外一望,只见雨中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过来,其中一人半垂着头,可是看身形,分明就是景珩无疑。 第28章 而另一个人,许妙愉咬牙,怎么会是那天那个女子,他们难不成真有点儿什么? 她向后张望,看见床后有可以躲藏的空间,赶紧钻了进去,空间逼仄,灰尘却没有多少,许妙愉心中闪过一丝奇怪。 屋外的两人走了进来,芸娘将景珩放到屋中唯一一的床榻上,酒气涌到许妙愉的鼻腔中,她不禁皱起小巧的鼻子。 他怎么成了个酒鬼,还有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许妙愉心里抓狂,下一刻,她就透过缝隙看见芸娘站在床边,边嘟囔着“对不住了”边宽衣解带,这么冷的天,芸娘却脱到只剩了件里衣,瑟瑟发抖地又俯下身去扯景珩的腰带。 许妙愉只看见两团裹在衣服中的雪白在她眼前晃啊晃,脸涨得通红。 他们难道要在我面前做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她再也忍耐不下去,跳了出来,大叫道:“你们、你们无耻!” 第21章 杀手 “什么人, 吓我一跳。”芸娘手按在胸口,尖叫一声,待看清突然出现娇小身影之后, 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怎么是你——” “你”字刚刚说出口,她的后颈传来剧痛,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许妙愉骇然后退,随着芸娘倒下, 景珩的身影渐渐显现,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在外面淋了雨,头发和衣裳都是湿的,紧贴在身上。 他的眼神清明,没有了刚才的醉态, 动作矫健有力,绕过地上的芸娘, 靠近许妙愉, 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去,“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许妙愉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 “放开我。” 景珩装作没有听到,两人脚步凌乱地走到门口,向外一看, 雨不仅没停, 反而更大了,雨幕完全笼盖了整个世界, 仿佛紧密的蛛网。 “紫苏呢?”景珩皱着眉问道。 景珩的神情太过严肃,语气也很冷,许妙愉心一颤,满腹的委屈发不出来,抬手指着巷口的方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在、在外面马车上。” 这么大的雨,就这么出去是不可能的,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景珩放开许妙愉,在屋中翻找了一番,找出一顶斗笠盖在许妙愉头上。 许妙愉将斗笠扯下来,她的动作幅度太大,将本就有些凌乱的发髻弄得更乱了。 她瞪着他,“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景珩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回身捡起芸娘扔在地上的衣服,然后将她裸露在外的身体一裹,把她推到了床下藏起来。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景珩往床边一坐,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盯着她,“你问吧。” 他的神情有些熟悉,让许妙愉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与那时大相径庭。 他嘴角虽然有笑,却完全没有笑意,反而有些悲伤。 许妙愉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迈出小步,慢慢走过去。 风雨声似乎更大了,盖住了她的脚步声。 走到一半,景珩忽然脸色一变,一跃而起跳到许妙愉面前,抱着她倒向旁边的地面。 巨大的冲击之下,许妙愉不得不抱紧他,两人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许妙愉等待着疼痛的来临,但景珩将她牢牢护在怀中,让她几乎没有任何磕碰。 “怎么了?”许妙愉小声问道,急促的气息打在景珩的锁骨上。 景珩身体僵了僵,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低头在许妙愉耳边说:“有人过来了,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许妙愉也看到了自己刚才站的位置上,插着一支箭,箭身通体灰色,几乎与黯淡的天色融为一体,箭羽剧烈抖动着,仿佛在向她展示危险离她有多近。 两人站了起来,看见影子映在窗户上,于是走到无光之处,景珩从床头拿出佩剑,一只手举着剑身横在身前,一只手向后撇去将许妙愉护在身后。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许妙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声问道,被吓了一跳之后,虽然局势紧张,但他们之间反而能好好说话了。 景珩紧盯着门口,指了指床底,“不知道,或许和她有关。” 许妙愉连忙又问:“她到底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刚刚为什么要……要脱衣服?”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越说越快,只在最后一个问题略有停顿,不难听出她有多想知道答案。 景珩不禁有些愧疚,自己一直想和她划清界限,屡次三番任由误会产生,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仍不能打消她心中的在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头一次,他有了解释的冲动,“她叫芸娘,就住在附近,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最近我发现——”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下一刻,砰地一声巨响,屋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木屑乱飞,木门摇摇欲坠。 来人的身影在门口出现,全身裹在黑布里,只留下两双凶恶的眼睛。 逡巡一番之后,他们发现了角落里的景珩和许妙愉,立刻冲了过来。 “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景珩嘱咐完,持剑迎了上去。 许妙愉背抵着墙壁,刺骨的冷意透过厚重的冬衣钻进来,沿着脊背爬到头顶,但她反而贴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 她曾经学过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不算实用,也没有勤加练习,此刻只能克制自己不要前去添乱。 那两人不是景珩的对手,没过几招就被打倒在地,但他们似乎还不想放弃,其中一人掷出手中兵器,目标却是一旁的许妙愉。 他的挣扎没有起效,景珩剑尖挑起一张凳子扔过来,将兵器打落,然后一人一剑,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鲜血从他们的胸口喷涌而出,溅到许妙愉脚边。 许妙愉害怕地捂住嘴,将尖叫压抑在指尖。 紧接着,景珩又挑起另一张凳子,砸向侧边的窗户,窗户被砸开,狂风夹杂着雨点灌了进来,不多久窗前就湿了一片。 “后面还有人,人数很多,我一个人对付不了。”景珩一边解释一边走向许妙愉,指尖相触,一个像冰一样冷,一个却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没有从打开的窗户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反而在床头摸索一阵,打开一个地道入口,就在许妙愉曾经躲藏过的地方。 他抱着许妙愉跳进去,里面空间狭窄,对方的呼吸清晰可闻。 进来之后,他又按动了某处,地道入口关闭,阻隔了大部分风声雨声。 两人沿着地道向前走去,没有任何光亮,缠绕的呼吸和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唯二的连接。 也不知走了多久,景珩停了下来,“应该安全了,休息一下吧。” 紧绷的神经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终于得到了放松,可是一放松下来,刚才因紧张而忽略的种种细节,全都浮现出来。 她的脚很疼,应该是起了水泡,手肘处也火辣辣的,是在地道中看不见磕碰到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许妙愉终于后怕起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天的这一次冲动,会将自己陷入这样危险的困境。 紫苏他们呢,他们一直没有出现,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不同于长安城外遇险那一次,那时她的身前有家中护卫拼死相护,身后有蒋熙怡和紫苏两个更害怕的人还要靠她安慰,她不能也不敢表露出害怕。 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终于也可以像一个普通少女一样,尽情流露出自己的惊恐。 许妙愉越来越害怕,越想越难过,眼泪就像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景珩呢? 景珩就这么任由她哭泣,听到哭声渐歇之后,才将手臂伸到她面前晃了晃。 “擦一擦。”他面无表情地说。 许妙愉气恼地打掉他的手,心想自己都这么伤心了,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不要,你的袖子上有血。” “这只没有。” “我不信。”许妙愉气鼓鼓地说。 “不信就算了。”景珩说着,将手慢慢收了回来。 但许妙愉更不开心了,她一把抓住,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之后,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然后担忧地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很久以前,许妙愉也曾幻想过这样情景,她凭借着聪明才智躲避追杀,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这种时候,那些小聪明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而她心中的恐惧也完全压住了兴奋。 “一直走出去,出口在长安城边上,我送你回许府。” 许妙愉纵有再多不满,此刻也得听他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反正他们也追不上来,我们能不能走慢一点儿,我的脚好疼。” 暗道入口隐蔽,没人提醒的话,来人要想发现,还需要一段时间,景珩想了想,正打算答应她,忽然脸色一变。 “不行,赶紧走!” 第29章 与此同时,十数个黑衣人正在景珩的住处搜寻,其中一些从打开的窗户追了出去,另一些还在屋内,他们轻易就发现了床底的芸娘,问她景珩的下落。 景珩下手并不重,芸娘已经醒了,她惊恐地指着地道入口,下一刻,惊恐的神情永远地定格在了脸上。 寻找入口机关又花费了一些时间,黑衣人终于打开入口时,景珩和许妙愉也已经走到了出口附近。 地道的出口在一条斜坡上面,被野草和木板覆盖,常年受雨水的冲刷,长满了青苔,此刻外面又下着雨,雨水顺着缝隙流下,青苔更加湿滑。 两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出去,外面是一个废弃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布满灰尘蛛网的农舍,大半屋顶都是破的,一看就知久无人居住。 许妙愉实在对长安城不熟,不知道现在是到了哪里,经过又一番奔跑,她的脚已经疼得站立不住了,她也顾不上礼仪形象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从农舍破烂的窗户看出去,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上四季常青的树木郁郁葱葱。 景珩还算有点儿人性,让她休息了一会儿,才又催着她动身,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许府。 一想到能赶紧回家,许妙愉感觉又充满了干劲,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这个地方,距离许府间隔了半个长安城,而他们,刚走出去没几步,就遇到了两个巡逻的金吾卫。 其中一人看着面熟,许妙愉认出他是在兰若寺中跟随景珩的小伍。 她激动得要与他招呼,景珩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到墙边躲起来,另一头,小伍也看见了两人,趁另一人不注意一脸愁苦地摇了摇头。 许妙愉想问怎么回事,景珩却始终没有放开她,两人都湿透了,却在大雨中一动也不敢动。 没多久,小伍一个人找了过来,“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你快出城去。” 景珩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小伍脸上满是焦急,恐怕没有时间掰扯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他只是问:“怎么回事?” 小伍左右看看,茫然道:“中郎将说大人你离开之前从卫府偷了东西,现在要将你捉回去,让我们两两一对全城找你呢。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件事蹊跷得很,而且他还不让我们把这事说出去,一看就有鬼。” 说完这些,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人呢呼唤他的声音,小伍只好匆匆离去,留下景珩和许妙愉面色沉重。 小伍带来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们是运气好才先遇到了小伍,不然简直是自投罗网。 景珩终于放开了许妙愉,但许妙愉一动不动,神色怔忪,她记起了她来找景珩的原因之一,“你得罪李钦了吗?” “是。”景珩承认得很果断。 许妙愉想问为什么,但她问不出口,也许在她心里,已经猜到答案了。 “我们先回去。”景珩随后道。 两人又回到了农舍附近,许妙愉以为他是想回到地道之中,可是他却拉着她在隐蔽处躲了起来。 两人没等多久,杀手就从地道中涌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胆战心惊。 许妙愉注意到其中一人的刀身上有尚未凝固的血。 那是谁的血? 芸娘?还是紫苏? 许妙愉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景珩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当他目送着黑衣人们追寻着痕迹离开之后,回过头来,看到她的样子,还只当是她被吓着了,不禁低声安慰道:“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许妙愉充耳不闻。 她是觉得这句话太苍白无力了吗,景珩这么想着,又道:“他们的目标只是我,只要你表明身份,没人敢为难你。” 这一次,许妙愉有了反应,“我已经两次陷入危险了。”她说的是一开始的箭和后来掷向她的刀。 景珩冷静分析道:“那时他们将你当成了芸娘,想杀人灭口,如今芸娘已死,他们恐怕也猜到你是谁了,正计划着怎么才能在杀了我的同时不伤到你。” 许妙愉刚才神思不属,自然没有听见黑衣人的对话,可她也知道景珩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也许现在她最该做的,就是冲到那些人面前亮明身份。 “你打算怎么做?”许妙愉问。 “他们过一会儿肯定还会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要是害怕的话——”景珩突然笑了,“就用你父亲或者你兄长的名头逞一逞威风吧,要是不管用,你知道还该用谁的名头。” “那你呢?” 景珩看向不远处的小山,“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暂且躲一阵。” “我跟你一起去。” “胡闹,你不要命了。”景珩怒道。 许妙愉毫不退缩,“你都说了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有我在你更安全一些,而且我不见了,我哥肯定要带人来找,到时候他们就不能为所欲为了。” “不行。” “你管不着我。” 第22章 真心 一个时辰之后。 景珩带着许妙愉来到了他所说的暂且安全之处, 位于农舍旁的小山之上,半山腰树林环绕之中,一个小小的山洞。 洞口地势较低, 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许妙愉起初还疑惑哪里有藏身之所,待景珩将藤蔓扯开一条缝,才惊觉此地别有洞天。 山洞很小,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干草铺在一块削平的大石上,做成一张简易的石床, 正中央有黑色的痕迹,似乎被火烧过,旁边还有些树枝。 许妙愉拧着头发上的水走到中间,他们身上都湿透了,水珠滴在地上,汇聚成水流, 向洞外缓缓流动。 她看了眼石床,有些担忧, “这里以前有人住过?” “是。”景珩升起火堆, 火苗闪烁,他向其中添了些树枝,火烧得更旺了, 照得两人的脸通红,他看出许妙愉的担忧,“放心, 那人不会说出去。” 说完, 将手伸到火苗旁,试了试温度, 又对许妙愉说,“将外衣脱下来烤烤,你也过来坐吧,小心着凉。” 不说还好,一说许妙愉就感觉冷得直打颤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险刺激,她险些忘了,这会儿可是寒冬腊月。 许妙愉赶紧过来,火堆旁有几个小石块,她坐在其中一块上,与景珩隔了一人宽的距离。 火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山洞中几乎没有风,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听声音外面的雨也小了一些,许妙愉将外衣脱下,还好最里面的衣服没有被雨水侵蚀,她还不至于过于狼狈,可是在景珩面前只着里衣还是让她感到了难堪。 她偷偷觑他,见他还穿着湿透了的衣衫,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有些红,不由担忧道:“你怎么不脱?” “我没事。” 景珩的声音很平静,却有点儿莫名的低沉,许妙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到,她只当他是在逞强,倾身靠近他,“不行,你要是生病了,我们都完了。” 她作势要去脱他的衣服,手虚虚一探,景珩却反应激烈,一下子蹦出去很远。 许妙愉的手还伸在半空中,着实有些尴尬,她悻悻地收了回来,往旁边坐了一点儿,“行,我不管你。” 过了好一会儿,景珩才又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看着火苗不停跳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景珩终于开口道:“等雨停了,如果许少将军没有找来,我送你回去。” 不容置喙的口吻,许妙愉听得心里烦躁,再也忍不下去,“你就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我有哪里不好,让你避之不及。” 这些天,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可是许妙愉始终记得那一日的情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里为他解释,事情不是自己看到的那样,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去找他,结果呢,结果就是听到他在沈怀英面前贬低自己。 她也是人,也会心寒,她明明已经发誓,绝不再去见他,可是得到他被免职的消息之后,还是忍不住担忧。 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吧? 许妙愉当然知道,自己的种种行为,在外人看来,有多么一厢情愿,可是她,可是她…… 越想越伤心,心里就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喘不过气来,许妙愉将头埋在肘窝里,忽然控制不住地低声啜泣着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许妙愉一向要强,除了蒋熙怡去世那一晚,何曾在旁人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结果今天已经第二回 哭了。 景珩不由得慌了,“不是,你很好,是我的问题。” 客气谁不会,这话完全不能让许妙愉感到好受,她连头都没抬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一时间,山洞中只有她的哭声,幽咽委屈。 景珩紧抿着嘴唇,眉头也皱得很深,他实在不会安慰人,更何况眼前的人对他来说是如此的特殊,他的眼中没有不耐烦,只有心疼。 第30章 许妙愉边哭边问:“你说是你的问题,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问题?” “真的想知道吗?” 许妙愉抬起头,她的额头上被压红了,眼睛也是红红的,看起来楚楚可怜,她用期待的眼神盯着他,显得无辜又单纯。 景珩压抑着拥她入怀的冲动,垂眼看向筚拨作响的火堆,嘴角漾起一抹苦笑,“刚刚你问我,这里之前是不是有人住过。没错,而且那个人你也见过,他是卢啸云的下属,前些天他奉卢啸云的命令来长安城里找我,行踪暴露被全城追捕,就躲在此处。” 许妙愉抹了抹眼泪,带着些许鼻音惊讶道:“你还与卢啸云有联系?他们还在长安?” 也不知道这两个问题哪个更令她惊讶。 景珩低声道:“我骗了你,那天在兰若寺,不是因为你们被弘真抓住我才被迫与他们合作,而是我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主动与他们合作之后,才知道弘真在帮他们,已经将你们抓了。” 如果说之前的事情只是让许妙愉惊讶,那他现在说的话,就让她感到恐慌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 卢啸云可是反贼,就算他们是被逼无奈,就算景珩对朝廷本就有怨言,可是主动与反贼合作,还是让她费解,难道他就不怕因此惹祸上身吗? 景珩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许妙愉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挣扎,他并不想说,许妙愉眨了眨眼,有些不忍,但她没有制止。 须臾之后,景珩终于下定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你会不会信?” “为了我?”许妙愉一脸地不可置信。 景珩毫不意外,心中的秘密终于不用再继续隐藏下去,他突然感到了轻松,连声音也轻快了不少,“那时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得知卢文元就是意图欺辱你的贼人,而卢啸云和卢文元之间多有罅隙,便想了一招借刀杀人。我和卢啸云合作,帮他们从搜捕中脱身,而卢啸云需要做的就是,放弃卢文元。” 说是放弃,像卢文元那种草包,放弃他无异于杀了他,景珩冷漠地想,卢啸云在反叛军中威望仅次于卢啸义,却在卢啸义死后不得不屈居于卢文元之下,加之卢文元言行荒唐,他早就心生不满,有取代之意,自己不过是推了一把。 许妙愉檀口微张,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下意识问道:“那卢文元现在——” “已经死了。” 许妙愉“啊”了一声,卢文元竟然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听景珩亲自告诉自己,自己一定想不到。 她忍不住想,景珩没有必要在卢文元的死讯上欺骗自己,可是真的如他所说,他是为了自己才和卢啸云合作吗? 想了想,她将自己的质疑说了出来,“你、你真的是为了我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就算卢文元是个人渣,他毕竟没有得手,我想不到你出手的理由。” 也许是出于正义? 许妙愉想不明白。 语罢,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好像突然有了一点儿猜测,心跳变快,不禁捏紧了袖口。 “当然是。”景珩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就足够了。” 许妙愉屏住呼吸。 “我心悦你。” 猜测成为现实,许妙愉眼前一热,雾气蒙住了她的双眼,脑中一片混沌,她忍不住发问,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珩道:“我也不知道。”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趣,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眼前总会浮现她的笑颜,当局者迷,他一直试图否认,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喜欢她。 许妙愉已经懵了,这和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并不相同,景珩此前明明一直表现出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的样子。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吗?”她重复问道,似乎想从他的回答中得到更多的信心。 景珩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中蕴含着痛苦,“我不能再骗你。” 原来那些让她心碎的不耐烦都是装出来,许妙愉忽然感到了一丝愤怒,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起身走到景珩面前,“为什么要骗我,你知不知道我因为你有多伤心,为什么不骗到底,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喜欢你了。” 怒气冲冲的,生机勃勃的,这才是她。 景珩仰头看着她,神情平静,“因为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说完,他也站了起来,他的身量很高,挡住光源之后,将许妙愉完全笼罩在了他的阴影之中,许妙愉想起了在兰若寺的那个晚上,同样的压迫感也曾出现过一瞬。 她强忍着没动,可是景珩却主动后退了几步,靠着山洞的墙壁站立。 他还在逃避,意识到这一点,许妙愉步步逼近,“你凭什么这么说?” 景珩道:“因为许将军是忠臣。” 许妙愉疑惑,“这跟我爹有什么关系?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爹的确忠心耿耿,也不知陛下为何执意怀疑他,明明他无论如何也会忠于大夏。” 景珩看着她,俊脸一半被火光照得通红,一半躲在阴影之中,“有朝一日,也许我会跟他站在对立面。” 许妙愉心里一惊,不久前他也曾对自己表达过类似的想法,自己竟然忘了。 她不禁想,若真有这么一天,她会怎么样?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景珩又说:“更何况,你和吴王好事将近,许家总不可能抗旨不遵吧。” 许妙愉又是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沈怀英告诉你的?” 建兴帝想为她和吴王赐婚一事知者甚少,景珩唯一的消息来源,只可能是沈家。 “是。”景珩爽快地承认了,他话音一转,“长安城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了,你、你就当我们不曾认识过吧,不过和吴王的婚事,我希望你就能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并非良人。” 短短的几句话,蕴含的信息着实不少。 许妙愉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她最关心的还是,“所以那天你对沈怀英的话,其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景珩默认,许妙愉终于想起了她今天的本来目的,她佯装洒脱,摊开白嫩的手掌,“我的玉佩呢?” 景珩倒是忘了还有这回事,“在我家中,靠墙的柜子中间第二个抽屉里。” 许妙愉心里嘀咕,说的这么详细,该不会他不会再回去了吧,她赶紧又问:“为什么说长安城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我听说你在金吾卫犯了错被免职了,是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许妙愉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是真的就好,“你好歹是蒋家和许家的恩人,再怎么说,也不能冤枉人,你跟我回去找他们说清楚。” “不必了。”景珩拒绝道,他始终没有表现出愤慨或者不甘,让许妙愉觉得他也许是真的不在乎,“我也想出去走一走,天下广阔,仅被困在长安一隅不也狭隘?” 话说到这份上,许妙愉不知该如何劝了。 更重要的是,她还应该继续劝下去吗? 她有些茫然,咄咄逼人之势渐息,她又退回火堆旁,最后觉得自己应该澄清一件事,“我不会嫁给吴王殿下,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终于轮到景珩惊讶一回,但他没有问为什么,沉默逐渐蔓延。 外面的雨仍没有停,山洞中的柴火逐渐燃尽,许妙愉躺在石床上,感受着景珩的呼吸声,忽然有了最真切的感触,他们主动或被动纠缠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要彻底结束了。 “你想去哪里呢?”许妙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说出口了。 可是她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直到她忍无可忍回头看去之时,才发现景珩靠着墙边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很是痛苦。 他的额头出了细密的汗,借着最后的光亮,许妙愉看到他的脸红得可怕,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前些天生病的时候,心里担忧,他生病了吗? 许妙愉走过去,小手去触摸他的额头。 景珩闭着眼睛,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许妙愉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生病了。” 景珩声音低哑,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他甩开许妙愉的手,“离我远点儿。” 第23章 药 要是换了以前, 许妙愉一定还会以为他是因为讨厌自己才不让自己靠近,可是经过刚才的对话,她要再这么想, 那一番真心话倒也白说了。 景珩很明显不对劲,许妙愉仔细回忆,早在他的住处,这种不对劲就已经显露踪迹, 只是那时他还能忍耐,现在却似乎已经忍不下去了。 手腕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烫得叫人心慌,“你是不是受伤了?” 景珩又不说话了。 许妙愉深吸一口气,鼻腔充斥着干草和烟火的气味,以及少许从山洞外钻进来的潮湿气息,其中似乎的确夹杂着一丝血腥之气。 第31章 她仔细瞧着他,看来看去, 终于发现他左袖上似乎有个裂缝,她伸手去摸, 景珩没有阻止, 主动将左臂抬起,“小伤而已。” 的确只是小伤,血迹被雨水冲刷掉, 伤口白色的肉翻出来。 看起来狰狞,幸好不算深。 “可是你现在很烫。”许妙愉蹲下来,担忧地看着他。 景珩没有看她, 嘴唇蠕动着, 慢慢说:“不是生病,也不是受伤。” 许妙愉疑惑, 那还能是什么? 她的眼神已经表达了她的疑惑,景珩回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许妙愉看到他墨黑瞳眸中的暗色,仿佛暗潮涌动的漩涡。 景珩问她:“你知道那个芸娘原本是什么人吗?” 许妙愉愣了一下,眼前不禁浮现那个仅见过两面的妇人,第一次她蓄意挑衅,柔若无骨的身躯几乎完全贴着景珩,第二次她宽衣解带动作娴熟。 大夏民风就是再开放,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难不成她非良家出身?”许妙愉迟疑着问。 景珩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眼中的墨色愈发浓重,如同山洞外的天色一般,“没错。” 景珩简单讲述了芸娘的身世以及她与自己的瓜葛,然后说起了今天的事情,“我既然决定要离开长安城,便托道上的朋友打听外面的消息,他们嗜酒,我也跟着喝了一些,回来之时,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我,便佯装醉酒。没想到走到芸娘家附近时,她突然冲了出来,说要送我回家,我觉得奇怪,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没有拒绝。” 许妙愉若有所思,“你觉得她是受人指使?可是她有什么目的呢?” 芸娘当时的举动,看上去更像是觊觎他的身体。 想到这里,许妙愉不禁目光下移,她虽没有亲眼见过,但偶尔的触碰也大概能够感受到他身姿的矫健。 “你在看什么?” 景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起来有些恼意,许妙愉忍不住笑了笑,她看向他的耳朵,很红,不过他现在整张脸都是红的,也不能分得清原因。 忽然,山洞之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拨动杂草的窸窣响声。 两人神色一凛,景珩强撑着站了起来,将火堆熄灭,让许妙愉留在原地不动。 他走近洞口,拨开一小片藤蔓的叶子,从缝隙中看着几个黑衣人渐渐靠近,他们四处搜寻,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山洞面前。 景珩将长剑从地上捡起,握着剑柄的手稍稍用力,露出一点儿银白的剑身。 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许妙愉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她能听到外面的人的交谈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大概说的是人一直没有找到,上面已经不耐烦了。 洞口的伪装成功骗过了他们,又过了一会儿,景珩放松下来,“他们走远了。” 他重新将火堆点燃,让温暖重新凝聚,许妙愉松了一口气,走过来坐到他身旁,“你还没有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还惦记着这件事。 景珩闭上眼睛,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芸娘靠近他时,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异香,芸娘喜欢香膏,身上的香味老远都能闻到,左邻右舍都知道。 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香味太过浓郁甚至让他感到头晕,可是随着香气源源不断地飘过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不对劲。 那是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也终于明白了那香味的作用。 “我被下药了。”景珩说道。 在住处之时,他尚且能够忍耐,而后许妙愉突然出现,他们逃入雨中,被雨水一淋,欲望也随着热意的冷却而消散。 他没有想到,此刻又会卷土重来,而且愈演愈烈。 “什么药?”许妙愉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她久居宣州,知道外面世道不太平,一乱起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也浮出水面。 她真担心是什么不可解的毒药。 景珩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她,她忽然靠了过来,好似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那双美丽而单纯的眸中充满了关心。 景珩怔了怔,忘记了躲开,少女温热的气息吹到他的脸颊上,是诱使他走向深渊的毒药,亦是他的解药。 他们离得太近了,两张年轻的脸庞只有咫尺之隔,互相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谁也没有退却,反而越来越近,呼吸渐渐缠绕,就连对方的心跳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一冷一热的嘴唇相触,都惊讶于各自的柔软与温度,也带回了各自的理智。 两人一触即离,又像难舍难分似的,仍保持着咫尺的距离,许妙愉长睫忽闪,羞涩地垂眸,“我……” 她想说,这是她第一次亲吻一个异性,她还想问他,他能不能不要离开长安,但她的话都说不出口了,被吞进了另一个人腹中。 唇上再度传来异样的触感,是景珩的唇压了过来,许妙愉能感觉到他的克制,可是这一回和刚才依然是截然不同。 并不轻柔,更不平静,好似狂风骤雨袭来,碾磨着她柔软的双唇,将那滚烫的气息与温度也传递了过来。 许妙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手抬起来,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似乎是想推开他,最后却慢慢放松,只是轻柔地放在那里。 而这时,她的嘴唇终于失守,紧咬的牙关被攻克,娇躯也软了下来,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过了一瞬,晕晕乎乎之中,许妙愉感到一股凉风钻进了她的后背,她打了一个冷颤,理智回笼,原来是景珩的一只手掀开了她的上衣,沿着脊柱慢慢向上。 许妙愉惊醒之时,那只手已经从背后慢慢向前挪动,掌心的茧划过她娇嫩的肌肤,修长的手指已经触碰到雪山边缘。 “不要!” 许妙愉用尽全身力气推他,惊声叫道,可是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力量的悬殊,她的用力在他那里甚至纹丝不动。 “放开我。”她惊惶无措,眼泪自眼角滑落,滴到他的唇角。 景珩终于反应过来,手从她的衣衫中撤出,狼狈地放开她,他不敢看她,既是因为自责,也是因为身体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他怕再犯下大错。 “抱歉。”景珩哑声说道。 许妙愉拢紧衣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陌生的接触令她害怕,可是看到他的样子,她又感到了难过,她强自镇定笑了笑,“我只是有些害怕。” 事到如今,她也猜到芸娘给景珩下的什么药了。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景珩却没有感到高兴,他再次走回了山洞的角落之中,沉默地坐在角落里。 火堆渐渐熄灭,没有人再有心思去添柴。 许妙愉坐在石床上,双手抱膝,头埋在膝间,一时想起刚才两个截然不同的吻,一时想到自己被全家人操心的婚事。 她逐渐变得迷茫。 忽然间,一声压抑的呻吟声从景珩的方向传来,仿佛是竭尽全力再也抑制不住,终于从唇齿间漏出了一点儿,充满了痛苦。 许妙愉心头一跳,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理会,却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景珩蜷缩在角落里,神情十分痛苦,额头全是汗水,他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眼中暗了暗,挣扎着说出:“不要过来!” 许妙愉胡乱地点了点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的惶惑更深,那一声呻吟之后,景珩再没发出声音,可是她知道,他只是忍耐得更痛苦了。 好像有一只大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心。 许妙愉咬着牙,指尖在膝盖处掐出血痕也没察觉。 没过多久,她终于忍耐不下去,走到了景珩面前。 “我不是说让你不要过来吗?”景珩勉强站起来,向后退去。 许妙愉继续上前,逼得他退无可退,“我想帮你,你是因为我才——我不能不管你。” “跟你无关。” “我们明明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要不是因为我,你还是你的金吾卫郎将。” 有些事情,他们没有摊开来说,但谁的心里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景珩仍然坚持,“我说了,跟你无关。” “好,就算跟我无关。”许妙愉懒得与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辩,“可是我喜欢你啊,你要我就这么看着你难受,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景珩终于不说话了,可是许妙愉知道,他的沉默亦是一种拒绝,她也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些事情只能自己主动。 许妙愉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动作生涩地抬起头向上吻去,山洞中有些昏暗,她偏了一厘,吻在他的唇角。 她听到景珩从身体深处发出一声喟叹,然后,他稍稍偏过头,主动吻住了她。 交织的呼吸逐渐凌乱,游走的手指点燃火焰,景珩拥着她慢慢向石床的方向走去,轻吻落在她的额头与眉间,而后渐渐加重,一路向下。 第32章 小腿碰到了阻碍,许妙愉跌坐到了石床边上,下一刻,景珩将她压倒在了石床上。 突然的重量袭来,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羞涩地想,景珩看着瘦,倒是一点儿都不轻,到底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便小声唤道:“景珩。” 似乎这样的方式可以减轻她的恐惧。 景珩半撑起上半身,俯身看着她,他的眼中还保留着一丝清明,额头青筋却已显现。 许妙愉不禁抚摸着他的脸,他仍在尽力忍耐,甚至,他还在等她后悔,最后的那丝恐惧都消失了,她的手向下移去,划过他的胸膛,落到他的腰带上,她红着脸问:“这个怎么解开?” 景珩捉住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翻飞,腰带逐渐散开,许妙愉轻轻扯了一下,却没有扯落,景珩终于忍不下去,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衣裳脱下。 许妙愉看得呆了,下意识闭上眼睛,下一刻又觉得不对,现在这一刻,这是属于她的,她怎么看不得了。 于是她又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逐渐也心猿意马起来,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不拘泥于男女,更不拘泥于年龄。 胸口一凉,许妙愉反应过来时,她身上的衣裳也被解开了大半,雪一般的肌肤闪烁着动人的光泽,细腻光滑,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她的神情大胆又羞涩,更引人想要一探究竟。 景珩再度覆了上去,一冷一热的肌肤相贴,双方都发出了一声轻吟。 □□探幽,许妙愉痛呼出声,汗水自鬓角滑落,很快又被更加羞人的声音掩盖。 第24章 隐瞒 许妙愉不知道他们究竟折腾了多久, 初尝人事的少年少女哪里懂得克制一说,尤其是景珩还被人算计了,更加失去理智。 她只记得最初的痛苦转化为麻木, 然后又变成奇异的快感,她反而承受不住,累极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山洞之内也是一片黑暗。 她仍在景珩怀中,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源源不断的热意在两人紧贴的身躯之间流转,驱散冬夜的寒冷。 许妙愉嘤咛一声。 景珩毫无睡意,只是抱着她闭目沉思,闻声低头看向她红扑扑的小脸,轻声唤道:“妙妙,你醒了吗?” 许妙愉嗯了一声, 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她感到手臂有些麻, 便稍稍动了一下, 景珩就势放开她,从石床上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从他的指间倾泻而出, 照亮他好看的侧脸,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着鬓角,英挺的鼻梁微微翕动, 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犹豫。 景珩犹豫了片刻, 将火光掐灭。 许妙愉也坐了起来,她的动作小心翼翼, 依然不免感到疼痛酸软,她强忍着站了起来,一只脚刚踏出去,便牵扯到下半身,一声痛呼向前扑去。 景珩冲过来抱住她,两人在黑暗中依偎。 “疼吗?”景珩低头问她。 许妙愉将头整个埋进他的怀中,闻言轻哼了一声,热意上涌,不自在地抱怨道:“都怪你,我都说了让你轻一点儿,你还……” 脸烫得不行,她再也说不下去,不久之前在那张石床上发生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浮现,还有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她一时茫然,那真的是我能发出的声音,好像变了一个人,陌生得让她难为情。 “都是我的错。”这种时候可不是争论的时候,景珩对她的抱怨照单全收,语气从未有过的温柔,“妙妙,离开这里之后,我马上去许家提亲。” 景珩已经想好了,他本不想再麻烦沈家,但考虑到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想要打动许家,也只能麻烦沈家出面。 许妙愉吃了一惊,“你要娶我?” 她好似不敢相信,景珩觉得奇怪,“我们已经有夫妻之实,我当然要娶你。” 说不高兴是假的,可是高兴之后,许妙愉却想到了最近的种种烦恼,这让她几乎没有犹豫地拒绝道:“不行!” 景珩愕然,呼吸加重,许妙愉感觉到他的疑惑,连忙问:“你不是要离开长安了吗,怎么娶我?” 景珩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这会变成她的顾虑,“发生了此事,我怎么还会离开长安,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 “我也没让你负责啊。”许妙愉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实话,他竟然愿意为了她放弃离开长安的想法,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感动有之,高兴有之,但也有些害怕。 在景珩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时候之前,她赶紧装作委屈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暂时不能嫁人,谁也不行。” 看来是不能轻易糊弄下去了。 许妙愉一咬牙,将她和吴王在宫中的对话说了出来,语罢,她恶狠狠地说道:“连我爹都拒绝了,我当然没有答应的道理,他们真是欺人太甚,哪有这么逼迫人的。” 许妙愉这个灵机一动的借口,不仅让吴王惊讶到无话可说,就是景珩也万万想不到。 他犯了难,话都已经放出去了,许妙愉的确暂时是不能嫁人了。 景珩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许妙愉的头,无奈道:“好吧,此事暂且不提,但我觉得,我们的事情还是应该让你家里人先知道。” 许妙愉当然明白景珩的意思,他们的事先知会许家一声,等皇家松口了,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这样也不至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被许给了别家。 可是在许妙愉看来,这是绝对不行的。 不仅不能告诉许家,还要千方百计地瞒着。 母亲临行前的话犹在耳边,许妙愉打了个冷颤,抓着他的胳膊,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以。” 感受到她的坚决,景珩诧异了一瞬,没有表现出不解,只是放轻声音循循善诱道:“为什么?妙妙你有什么顾虑吗?” 许妙愉顿了一下,姑母的事情事关裴家清誉,这些年她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过,自然也不能从她这儿传出去。 可是这件事不能说的话,还能用什么理由来搪塞呢? 她想了又想,自认为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你现在只是一介白身,说了他们一定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情,而且就这么贸然暴露,以后他们就会防备着我们见面了。” 这个理由怎么想都很有道理,说着说着许妙愉都被自己说服了,要是没有母亲的威胁,这的确也是横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障碍。 景珩沉思道:“我在朝中也不是毫无根基,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们可以暂且分开一段时间,我会向他们展示我的诚意。” “你——”许妙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不是没和他交过心,她知道他内心对朝廷对长安城真正的想法,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这里,可是现在,他即将主动重新踏入这漩涡之中。 她很想说出真相,但是不能,她只能抱紧了他,撒娇道:“可是我不想分开呀,再等等好不好,我会想办法的。” 话已至此,景珩如何能说出一句不好来,他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担忧与不安,只恨自己没有办法消除之。 许妙愉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她抬起头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景珩猝不及防,也是一笑,将怀中的纤腰抱得更紧,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暧昧的氛围再度出现,正在这时,洞外传来咚咚咚三声连续而短促的敲击声。 景珩转头看向洞口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是卢啸云他们。” 许妙愉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这个时候,如果外面是卢啸云等人,好像的确比另一伙人要安全,她问:“我们要出去吗?” 景珩思索片刻,“出去吧,他们能找回来,说明外面已经安全了。” 许妙愉点了点头,迈步往洞口的方向走,些微痛楚仍然源源不断地传来,幸而这番还能够忍受,卢啸云等人此前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倒也不用刻意在他们面前隐藏。 景珩谨慎地拿着剑柄在岩壁上也敲击了三下,同样的节奏,与他们对过暗号,才拉着许妙愉走出去。 雨已经停了,黑夜无星亦无月,只有不远处的市坊灯火通明。 年关将至,上面一道诏令,将宵禁放开,长安城的夜晚比平时更加热闹。 卢啸云等人举着火把站在洞口,梅夫人也站在其中,许妙愉扫了一眼,果然没有看到卢文元。 在卢啸云的讲述之中,他一直关注着长安城中的景珩,今天发现了不寻常,似乎有人想置景珩于死地,于是带人来相救。 他的人一路追踪,猜到景珩可能藏身山洞之中,便想办法引开了附近的杀手。 依卢啸云所言,危机尚未解除,景珩最好随他们先去灵泉镇躲避,但景珩顾念着许妙愉,执意要将许妙愉送回许府,卢啸云略一沉吟竟也同意了。 许妙愉心中疑惑,卢啸云的讲述中从未出现过她的名字,可是他们看到她时,又都没有感到惊讶。 第33章 这一困惑直到他们下山之后,终于得到了答案,山脚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和车前焦急地走来走去的人许妙愉都再熟悉不过。 直到这时,卢啸云才又说:“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许小姐的仆人,他们似乎正想回许府找许少将军求援。在下认为此事复杂,恐怕不要再将许少将军也牵扯进来,便拦下了他们,许小姐莫见怪。” 说是这么说,许妙愉可没从他的口中听出丝毫歉意。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忍。 紫苏老远就看到了她,立刻朝她狂奔过来,人未至哭腔先至,“小姐,您没事吧?” 许妙愉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周围,示意她不要多问,紫苏终于学聪明了点儿,赶紧闭嘴不言,只是眼睛通红,显然是被吓着了。 许妙愉轻轻一笑,有些欣慰,她还以为他们出事了,这会儿看到他们毫发无损,总算放下心来。 许妙愉登上马车,梅夫人执意跟着一起上去,她想到若是有人问起,有梅夫人打掩护,倒是有个由头,便没有拒绝。 随着车夫驾的一声,车轮辘辘作响,向灯火辉煌之处驶去,卢啸云等人的身影被抛在后面,许妙愉却没有感到慌乱,她知道景珩一定紧紧跟在暗处。 马车之内,许妙愉和梅夫人相对而坐,梅夫人想了个欺骗他人的说辞,说出去让别人相信,许妙愉今天出宫之后,和她待在一处赏花。 这正中许妙愉下怀,她还要尽力掩藏今日的出格之举,有人帮忙当然再好不过。 说辞对好,两人相顾无言,马车驶过夜市,小吃的香味飘了进来,许妙愉摸了摸肚子,从下午到现在,她一口水都没喝过,消耗却不少,着实又饿又渴。 她的动作被梅夫人看在眼里,梅夫人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眉眼,掩唇轻笑道:“许小姐好似和我们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 许妙愉正出神望着车窗外的热闹景象,闻言一惊,眼珠一转,镇定微笑道:“今天太过惊险,我有些累了,夫人是不是看出我的疲惫了?” 不管梅夫人想试探什么,她才不会上钩。 梅夫人颔首道:“或许是的。” 然后便不再出声,许妙愉再也没了欣赏景色的心情,放下车帘,忐忑地希望马车再快一些。 她到底还是年轻,梅夫人在心底微叹,她已经藏得很好,但少女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羞涩眼神还是将一切展露无遗。 马车稳稳停下,许府到了。 此地接近皇城,来往行人很少,偶尔路过的,也只看见灯笼的光辉下两个秀丽的身影靠在一起,仿佛在说悄悄话,除了离她们最近的婢女,别人都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内容。 梅夫人走了,许妙愉另外派人送她离开,自己则和紫苏走了进去,家中长辈和许望清都派人来关心,她按照商量好的说辞一一回了,一边吩咐人准备热水沐浴,一边走进了闺房。 热水很快被备好。 许妙愉让其他婢女出去,只留了紫苏一人。 这是她的惯例,紫苏没有多想,一边为她褪去冬衣,一边还在想着梅夫人最后说的话。 那时候,梅夫人握着许妙愉的手,仿佛一个亲切的长辈,眼神和语气却别有深意,“许小姐,我们都是女人,有些事情,我是看得出来的,你一定要藏好,这对他们只是一桩风流韵事,对我们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小姐,你说她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想不明白呢。”紫苏万分不解。 许妙愉垂眸看着地面,紫苏并不是单纯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鬟,她只是没有想到,在她眼中纯洁无瑕的小姐,竟然会大胆到与人无媒苟合。 许妙愉无声地笑了笑,要是放在几个月前,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此时此刻,她既然做了,倒也不会后悔。 梅夫人说得对,她要藏好,既然要藏,那就不能瞒着紫苏,否则就凭她对自己的熟悉程度,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进而胡思乱想,反倒不妙。 许妙愉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紫苏立刻就会发现真相。 果然不出她所料,身上的最后一件遮挡褪去之时,紫苏不禁掩唇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尚留有理智,知道不能声张。 许妙愉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抬脚走进浴池之中,飘着花瓣的池水和蒸腾起的水汽遮住了她身上的痕迹,深深浅浅,不算多,却触目惊心。 如果这时紫苏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她也没脸面再面对许妙愉了,她甚至只敢看她纤薄的后背,至于别的地方,她连瞥一眼都觉得是罪过。 可是她能想象那里的狼狈,紫苏眼前一热,跪坐在池边,凄惶低声哭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保护好您。” “这话我都要听得起茧子了。”许妙愉看着她,下巴浸进水里,“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被强迫的。” 紫苏一听,哭得更伤心了。 第25章 杏花酥 许妙愉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 原来紫苏是以为她在伤心嘴硬,顿感无奈,好说歹说, 终于让她明白,她和景珩欢好,其实是她主动。 但紫苏并没有因此感到释然,她担忧道:“那您的婚事该怎么办呀, 夫人一定不会同意他娶您的。” 许妙愉睨她一眼,“你和他倒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看你们一起过得了,我娘当然不会同意,所以这件事你谁也不能说,知道吗?” 紫苏点了点头,“奴婢肯定不会说出去的,可是……” 许妙愉打断她, “没有可是,就算是我爹娘也不能说, 而且, 你要帮我一个忙。” 她向紫苏招了招手,紫苏蹲了下来,一边将耳朵凑到她的面前, 一边说:“小姐您说的什么话,有什么事您吩咐奴婢就行了——啊?” 话音未落,紫苏就已经一脸惊讶地向后退去, 她猛烈地摇着头, “不行,小姐, 奴婢不能这么做,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她会剥了我的皮的。” 许妙愉佯怒道:“你不是刚说要听我的吩咐吗,这就反悔了?那也不用等我娘动手了,我现在就剥了你的皮。” 紫苏脸皱成一团,十分为难的样子。 许妙愉又笑着安抚道:“别怕嘛,出事了不还有我担着吗,我以前哪次骗过你?” 紫苏脸色终于和缓,她不禁想起在宣州的旧事,自家小姐从小叛逆,没少闯祸,她也跟着受了不少责罚,但正如小姐所说,每次她都主动担责,连将军和夫人都拿她没办法。 紫苏点了点头。 解决了最紧要的问题,许妙愉坐到池边,素手舀起温热的池水洒在笔直纤细的小腿上,紫苏动作轻柔地为她按摩,手指小心地避开红痕。 许妙愉见了,轻笑一声,脸色酡红,“别误会,这是□□草压出来的,那个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冷死我了。” 她低声抱怨着,语气之中却没有多少不满。 紫苏沉默不语,按摩的手指从腿肚渐渐移到膝盖,再向上就是白皙的大腿,紫苏瞥了一眼,隐隐看到内侧的红痕,与小腿上的痕迹不同,那更像是一个浅浅的指痕。 紫苏心中一慌,耳朵通红,赶紧移开视线,收回双手,重新侍立到一旁。 许妙愉将小巧的脚伸进池水中,轻轻拨动着池水,水花溅起,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啊”了一声,“玉佩,差点儿又忘了,紫苏,下次见到他,你记得提醒我。” “是。”紫苏赶紧应道。 下次是什么时候。 许妙愉以为下次会很快到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天,此时距离除夕夜仅有五天,朝中某位大人的女儿及笈,许妙愉携礼前去祝贺。 及笈礼之后,许妙愉与其他人寒暄一番,听着各家贵女讨论时兴的口脂首饰,略感有些无聊,于是借口身体不适先行乘车离去。 不过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吩咐车夫去了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酒楼之一,杏花楼。 杏花楼时刻人满为患,最受人追捧的杏花酥供不应求,也是许妙愉每次来长安时最喜爱的糕点,近来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今天突然起了馋意。 车夫将马车停在杏花楼对面人较少的巷中,紫苏下去买杏花酥,许妙愉留在马车中,掀开车帘,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行走的人群。 人潮涌动,都带着喜气,道路两旁小摊上卖的也都是和过年有关的物件,大红的灯笼,桃符,还有屠苏酒,小贩口中说的也都是吉祥话。 虽然千篇一律,胜在喜庆的氛围。 许妙愉正看着,忽然瞥见从大街的另一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景珩。 她心中一喜,连忙叫仆人去将景珩请过来,自己则掀开门帘跳下马车,理了理鬓角和衣衫。 景珩穿着一身玄色衣衫,作武人打扮,身形颀长面容俊逸,走在路上不时有人多看他几眼,尤其是那执扇掩面的少女妇人,一双双美目笑意盈盈地盯着他。 当他走近,许妙愉便指挥车夫将马车一横,挡住了其他人的目光,使小巷成了个隐秘之所。 第34章 许妙愉扑进他的怀中,景珩一怔,向旁边看去,许妙愉带出来的仆人和车夫尽皆看向别处,脸色平静,仿佛对少女的大胆行为已经习惯。 许妙愉道:“你放心,他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景珩颔首,抬手抚摸她的长发,“你怎么在这?” 杏花楼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处,却和许妙愉格格不入,长安贵女更喜欢去另一栋名楼聚会。 许妙愉从他的怀中抬起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更衬得她玉容仙姿,脸颊上有少许仔细看才能看见的绒毛,增添了几分可爱。 “我喜欢吃这里的杏花酥。” 景珩挑眉,“我去买。” “不用。”许妙愉抱紧他,摇了摇头,“紫苏已经去买了。” 正说着,紫苏拿着买好的杏花酥回来了,车夫给她让开路让她进来,紫苏边走边说:“小姐,奴婢回来了,好险,奴婢去的时候,只剩最后几块了。” 她一抬眼,看到景珩,吓了一跳,捧在手心用油纸包裹的糕点应声而落,景珩动作敏捷,伸手接住,拿到许妙愉面前。 许妙愉放开他,开心地接过油纸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热气从其中冒出来,糕点大概是刚刚出炉的,很是热乎,正适合这严寒的冬日。 许妙愉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香甜可口,入口即化。 她又拈起一块,口中唤着景珩的名字,等他张口要回应之时,忽然将手中的糕点塞进他的嘴里。 景珩下意识闭上嘴,立刻他就意识到不对,他的舌尖不仅感受到了糕点酥脆绵密的口感,还有什么温热柔软的触感。 许妙愉猛地收回手,脸羞得通红,她觑了一眼紫苏,紫苏连忙拿着手帕上前,许妙愉低头用手帕擦拭着手指。 大胆如她,也被这个意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景珩愕然片刻,咽下口中的杏花酥,瞧见许妙愉羞怯的模样,不由得嘴角轻扬,他抿唇压下嘴角,“很甜。” 什么很甜? 他没说,许妙愉也不敢问,她抬眸瞪了一眼他,轻飘飘的没有力度。 杏花酥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许妙愉将油纸包裹的糕点交给紫苏,让他们分着吃了,自己拉着景珩走到一边去,小声抱怨道:“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让紫苏去找你,可是他们说你已经搬走了,也没人知道你搬去哪儿了。” 景珩解释道:“经过那天的事情,我的住处不安全,就另找了个地方。” 可是他到底搬去了哪儿,他有些犹豫,迟迟没有开口,许妙愉不满地嘟着嘴,戳了戳他的胸口,“怎么不说了,是不是怕我去烦你?” 景珩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小动作,笑道:“怎么会,我恨不得你天天能来烦我。” 许妙愉有些惊讶,原来他也会说这种情话,心中甜滋滋的,果然如他所说,那杏花酥太甜了,现在还有回甘,但她可不会被这一句话就轻易打发,“那你这些天还不出现。” 景珩笑着戳穿她,“这些天你不是一直待在家里没出过门吗,我怎么出现,总不可能翻墙进去见你吧。” 许妙愉也笑了,“我家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真这么做,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当初不就有人偷偷翻墙出来吗?” 许妙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眼底不由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一眨眼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当时的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会和眼前的人有这么深的纠缠。 “那可不一样,那是他们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许妙愉望着他,双目明亮妩媚。 景珩情不自禁俯身,许妙愉闭上眼睛,感受到一个轻轻的吻落到她的眼睛上,然后那温热的气息又渐渐远离,许妙愉扬起下巴,去亲他的嘴唇。 樱唇刚要触碰上,紫苏突然钻了出来,焦急道:“小姐,有人过来了。”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景珩摸了摸她的头,“我先走了。” 许妙愉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儿呢?” 景珩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大步离开。 许妙愉在心中默念了两遍,重新回到马车上。 马车出了小巷,缓缓前行,不多时回到了许府。 许妙愉匆匆换了套衣裳,披上狐裘,戴上帷帽,准备再度出门去,走到半途,许望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妹妹,等等。” 许妙愉心中一紧,定了定神,转身笑道:“哥哥,怎么了?” 她心中暗道,平时兄长公事忙碌,很多天都难得见到一面,想见的时候见不到,今天怎么偏偏不巧遇上了。 许望清还穿着官服,大概是刚下值。 他何等敏锐,察觉到自家妹子语气中的焦急,疑惑道:“你怎么了,很着急的样子。” 许妙愉神色一凛,连忙解释道:“没事,我只是诧异哥哥居然这个点儿在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原来如此,许望清不再多想,忽略她的脚步匆匆,“是叔母来信说,她已经动身启程回来,约莫初一能到。我想你一定等得着急了,便想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你。” 后一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分明带着调侃的意思,毕竟整个许家谁不知道许大小姐最怕她的母亲,哪有等得着急一说。 果然,听到这个消息,许妙愉的心情都没刚才好了,她哦了一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望清看得心疼,收起笑容,转移话题道:“妹妹你要出门吗,要去哪里,需不需要我带你去散散心?” 许妙愉果然从失落的情绪中出来,她眼珠一转,毫不慌张,微笑道:“我看外面热闹得很,想出去走走,哥哥你要跟我一起吗,最近大家都出来了,尤其是曲江那边,说不定哥哥能遇到一番良缘呢。” “算了,你自己去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公事没处理完。”一听到“良缘”二字,许望清就像失了魂一样,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许妙愉看着他的背影,又有些后悔。 许家众人皆知许望清和许妙愉两人的婚事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许妙愉就不说了,许望清也是奇怪,一直未娶,说起来就是要先立业再成家。 许妙愉身为与他关系很好的堂妹,却知道一点儿内情,他似乎早就心有所属。 可那人是谁,为何他就这么拖着,许妙愉却不知道了,她也曾旁敲侧击过,只是许望清口风严实得很,她什么也没问出来。 得另找个时间再探探他的口风。 这么想着,她也出了许府,口中默念着景珩的新地址,乘车而去,以防万一,她还让紫苏找了辆普通马车,中途换上那辆马车,谨防有人认出她来。 天色渐晚,街边的灯笼渐次亮起,马车在长安城的街巷中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景珩的新住处。 比较之前,这地方更加荒凉破败,许妙愉路过其中几家院落,木门没有上锁,破了几个洞,结了蜘蛛网,风一吹呼呼作响叫人胆战心惊。 她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景珩的身影,他站在门口,仿佛在等待谁,两人视线相接,许妙愉提起裙摆小跑过去,“你在等我吗?” 景珩点了点头,推门让她进来,这一处院落比之前的更小,却更整洁,院角竖了个秋千架,就在花丛旁边,很新很干净。 许妙愉一眼就看出,这是为她准备的,甚至秋千的样式都与长公主别苑中的有几分类似,她过去坐下,轻轻前后晃动,笑容明媚,神采飞扬。 “我要是今天不来呢?你要一直等到什么时候?”许妙愉突然好奇地问道。 景珩站在秋千架旁,闻言道:“戌时。” “这么早?”许妙愉愕然,气鼓鼓地站起来,瞪着他,“看来我在你心里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这是什么话。”景珩道,“若是平时,戌时都已经宵禁了,你真在那个时候来找我,我只能将你送回许府了。” 他说得太过一本正经,许妙愉被噎了一下,她绞尽脑汁想怎么呛回去,半天也没个好说辞,只能说:“我偏不走,你能怎么办,把我拖回去吗?” “拖?”景珩笑了,他上前两步,突然将许妙愉打横抱起,“我怎么舍得,当然是将你抱回去了。” 许妙愉惊呼一声,暗暗咬牙,他的一本正经果然是装出来的。 突然失重让她不得不抱紧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的喉结,突然玩心大起,轻轻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嘶,你属狗的?” “你才是。”许妙愉白了他一眼,会跟自己对呛,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景珩,自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后,他温柔得她都有些不适应了,“上次你咬出来的那些痕迹,过了好几天才消……”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景珩抱着她回了屋子。 紫苏尴尬地站在院中,看着屋门关上,左右看看,赶紧将院门也关好。 第35章 第26章 纠缠 许妙愉对景珩新家的最终评价是, 其他的都挺好,就是床太硬了,睡得她硌得慌。 对此, 景珩未作任何表示。 两人缠绵之后,天已经黑了,紫苏未雨绸缪烧的热水起了作用,两人梳洗之后, 看了看天色,决定出去逛一逛, 地点正是许妙愉向许望清提起过的曲江。 曲江很大,最里面是皇家园林,曾经皇家多在此设宴款待群臣,近来建兴帝多疑,不愿轻易出宫,宴会也多在内城, 这里逐渐开放,除了最里面仍有禁卫军把守之外, 外面成了百姓游玩之处。 其间各种杂耍表演鳞次栉比, 好不热闹。 许妙愉拉着景珩在其间穿梭,她在宣州时就最喜欢逛这种地方,显得很是兴奋, 今天还因为戴了帷帽略有些不够尽兴。 好在景珩近几年多与市井之人打交道,对其中门道一清二楚,与他聊起来倒很新奇, 不会觉得无聊。 两人逛了一圈, 没注意渐渐靠近了最里面的园林,被一个禁卫军喝止过后, 许妙愉忙拉着景珩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有人叫住了他们。 两人转头一看,来者身着戎装,面容端正,许妙愉不认识,景珩却很熟悉,正是他的老上司周琦。 他低声对许妙愉说了周琦身份,然后对周琦抱拳道:“大人,别来无恙。” 周琦让刚才那个禁卫军下去,等四下再无旁人了,打量了躲在景珩身后的许妙愉几眼。 许妙愉带着帷帽,遮住了面容和身形,但不难看出是个妙龄少女,她穿着一双云头锦履,缎面流光溢彩非是寻常人家能有。 周琦略有计较,询问道:“贤侄,这位是?” “是小侄的未婚妻。” 周琦当然不会相信,他很看重眼前这个少年,一直关注着他,自然也就知道他没有什么未婚妻,不过少年少女之间因情愫而走到一起,在他看来也完全可以理解,只这一问便不在意。 “老夫正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不知道现在方便吗?”周琦道。 景珩看向许妙愉,许妙愉在他身后戳了戳他的背,小声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景珩嗯了一声,又道:“我不会走太远,有什么事大声叫我就好。” 两人自相识以来总是遇到险境,也难怪景珩要这么说了,许妙愉显然很明白他的意思,藏在帷帽后的小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景珩和周琦走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心里忍不住想,周琦是想说什么呢,好奇渐渐增加,她有些后悔刚才就应该让他们在这里说。 不过也许只是周琦的一些私事,那她确实不方便听。 胡思乱想了一阵,两人又走了过来,面上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 而许妙愉在这里,连个鬼影也没遇到。 周琦告辞走了,景珩和许妙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隔着四季常青的树木,曲江的热闹再度出现在眼前,许妙愉在人群边缘看到了紫苏,刚才她不让她跟着自己,此刻紫苏久久不见许妙愉,正急得团团转。 紫苏身后,变戏法的人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了空空如也的袖子,然后忽然广袖一挥,一只小猴子从他袖中跳出来,蹦到紫苏面前,抓起紫苏腰伤的荷包又跑了回去。 紫苏惊愕不已,连忙去抓那小猴子,却怎么也抓不到,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好一副鸡飞狗跳的情景。 许妙愉不禁笑出了声,景珩也看到了这一幕,莞尔一笑,“那猴子从小闻钱的味道长大,专挑钱袋荷包抢,被抢的人为了面子,就算本来不想给钱,也不得不给了。” 许妙愉恍然大悟,果然很快就看到小猴子扒拉出一块银锭握在爪子里,将荷包扔给了紫苏,简直跟成精了似的。 而紫苏呢,实在受不了周围的笑声,狼狈地赶紧走开了。 许妙愉噗嗤一笑,又道:“要是我,说什么也要把那锭银子要回来,我要是看得开心,给他这银子也无妨,哪有抢的道理。” 她虽在笑,言语间却多不赞同。 景珩看她一眼,“这么说来,你倒是比你那婢女脸皮厚多了。” “怎么说话呢?”许妙愉恶狠狠地在他手心掐了一下,“我这才不是脸皮厚,我是拎得清楚什么应该忍什么不该忍。” 景珩嘶了一声,显然她这一下掐得不轻,他恶作剧般掀开她面前的纱帘,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戏谑道:“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拎得清的。” 许妙愉没有想到他这一动作,愣了一下,脸上染上红霞,她嘟囔道:“我又没有说错,不是这样的话,那天我就不会——” 她说的含糊,甚至没有说完,可是两人一对视,都知道她说的哪件事,愧疚渐渐在景珩眼中浮现。 许妙愉忽然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她说:“事已至此,我要的才不是你的愧疚。” 那她究竟想要什么?每当景珩问时,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景珩一说要娶她,她便转移话题,有时他甚至觉得,她只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与自己纠缠。 可是每每这种想法一冒出来,他又很快按了下去,少女灵动的双眸总有在这时候浮现,她眼中的情意做不得假,还有哭着说不要再喜欢自己时的伤心也是真真切切的。 过了好一阵,许妙愉才将手放下,交叉放到他的背后,闷闷地说:“你多陪陪我就好了,不要躲着我。” “好。” 景珩认真应道,手指插进她的乌发之中,她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帷帽掉落到地上,滚动几圈彻底安静,景珩低头吻她,她也踮起脚尖回应。 起初这个吻还是轻柔的,如一阵微风拂过,渐渐地好似有什么在悄然改变,两人的呼吸越来越重,手也越来越不老实,仿佛有一团火,吸引着他们越来越近。 直到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将景珩惊醒,他懊恼地收回放在许妙愉胸脯上的手,轻轻推开她,“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许妙愉尚且茫然,眼神迷离,嘴唇殷红地看着他,少顷之后忽然反应过来,红云飞上脸颊,脚步匆匆,向紫苏的方向走去。 就这么一路无话回到许府之后,随着大门在身后合上,许妙愉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心神后来都被两人有些出格的举动占据,竟忘了问他,周琦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不过她又想,没关系,多半他是不会说的,问了也是白问。 紫苏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也在这时提醒道:“小姐,玉佩——” 许妙愉表情一僵,心虚地望着天,“咳咳,我又给忘了。” 紫苏撇了撇嘴,嘟囔道:“真的是忘了吗?” 许妙愉正色道:“当然是,怎么,我还要跟你说假话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紫苏担忧道,“但是小姐,您别忘了,夫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要是她问起来该怎么办呀?” 哎呀,许妙愉跺脚,她想起来,她今天去找景珩,想跟他说这件事来着,竟然也忘了,看来只能接下来几天另外找个机会,幸好景珩答应她不再躲着她了。 许妙愉计划得很好,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虽然景珩没再躲着她,她自个儿却忙碌了起来,一直到除夕当天家中午宴之后才得空闲。 自从先帝在元宵当天病逝后,大夏便改了风俗,灯会由元宵移至除夕,一边守岁一边逛灯会,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傍晚时分,许妙愉虽得了空,却仍不得自由,祖母年事已高,她的母亲又不在,家中一应事务由她的伯母也就是许望清的母亲承担,她从旁协助。 所以这个时候,她还要等候在家中,然后跟随着众人出门去赏灯。 出门游玩,少不了要好好梳妆打扮一番,最近流民又多,护卫也得安排好,等伯母拉着她的手登上马车之时,她已经一脸迫不及待。 伯母打趣了她两句,许妙愉打蛇随棍上,趁势撒娇说她待会儿想自己去逛逛,伯母犹豫片刻不忍心拒绝,只叫她多带几名护卫。 许妙愉目的达到,喜不自胜,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去找景珩。 不多时,马车驶到最热闹的城门处,高大的灯树伫立在城楼外,锦绣盈身,金箔饰面,光亮耀目,连马车内都被照得犹如白昼。 许妙愉下车去,但见灯树旁游人如织,穿红戴绿,欢声笑语,树下有人翩翩起舞,行歌踏歌者不计其数。 人群中有人在议论,说是此番灯会热闹盛大比起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陛下念今年多灾,特以此振奋人心,待会儿还会亲自携皇室宗亲登上城楼观看。 听到这话,许妙愉兴致大减,来到许望清面前,“哥哥,你们好好游玩,我去那边暂且躲一躲。” 她手指的方向,是临近城楼的另一条街,街巷偏窄,但同样热闹,不过由于从城楼上望不见,很少有达官贵人往那处去,多是寻常百姓游玩之处。 第36章 许望清知她深意,点头应了,“去吧,别走太远。” 得了首肯,许妙愉立刻脚步轻快,头也不回走了过去,此处亦有灯树,虽不及先前那株繁华大气,但也精致可爱,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她现在无心欣赏美景,脱离了许家大部队的视线,她立刻给紫苏使了个眼色,紫苏会意,打发走其中几个护卫,仅留下亲信。 许妙愉一步也不停歇,倩影从一盏盏花灯旁掠过,直至人烟渐稀,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妙妙。” 她惊喜回头,景珩从灯火阑珊之处走了出来,眉眼含笑,遥望着她,他束着发,身着一身锦衣,腰间未佩戴武器,忽就从平时的武人模样变成了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样。 许妙愉眼前一亮,上次见他这样打扮,还是在长公主别苑中,不过那时他兴致缺缺,除了锦衣都很随意,此番却明显看得出来有一番精心装扮。 他是为了我。 许妙愉吃吃笑了,缓缓走到他面前,平时的大胆直接忽然消失不见,她竟然难为情起来,小声嗫嚅道:“你、你怎么这么穿?” 景珩微微张开双臂,含笑答道:“今日毕竟是除夕,怀英极力劝我穿这一身,怎么,不合适吗,那我还是换回去好了。” 他佯装失落,许妙愉急道:“合适,很合适。” 景珩又道:“合适便好,他说这身最招长安城中少女喜爱,看来没错。” 许妙愉一愣,顿时黑了脸,心里将沈怀英啐了几遍,他这是安的什么心思,是嫌景珩的脸还不够招蜂引蝶吗。 她严肃道:“这一点他说错了,最近城中不兴这一套了,而是……”而是什么,她实在编不下去。 景珩也不拆穿,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原来如此,看来他的话也不可信,不过也省了我的事,其他人的喜爱我也不稀罕,只要——” 景珩捧起她的脸,“只要我心爱的姑娘喜欢就够了。” 话音刚落,许妙愉已经吻了上去,她也算是听出来了,他说了这么多,一半是为了打趣她,一半就是为了这句话。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这些话,许妙愉也不例外,况且说这话的人又是他,他绝非轻浮之人,能说出来,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外。 有一瞬间,她真想放下所有,不管不顾嫁给他,和他每天在一起。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更何况他们已经足足五天没见,两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思念与渴望,发髻也乱了,呼吸也乱了。 千钧一发之际,景珩尚还保留着一丝理智,他拥着许妙愉走进路旁一座两层楼高的漆黑小楼之中。 楼中寂静无声,许妙愉感到有些害怕,拽紧了他胸口的衣服,他将她抱到桌上,手臂撑在她的身侧,细密的吻落到她的脸上,“别怕,这里是我朋友的地方。” 许妙愉放松下来,仰头回应他,黑暗遮蔽了视线,却将每一点儿声音放大,不管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是抑制不住的吟哦声,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耳朵里。 她几乎要承受不住,勾起的脚趾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大腿,“不、不行……有灯吗?” 景珩动作略停,须臾哑着嗓子说:“点灯了有影子,会被人看见。” 许妙愉一怔,胸口忽然涌起一阵酸楚,是啊,她怎么忘了,他们现在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她低声说:“那不用了。” 景珩放开禁锢她的双手,热源从身上抽离,许妙愉顿时慌了神,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黑夜中的轮廓拉住景珩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景珩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温声道:“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不要,我害怕。” “好。”他答得很快,但并没有如许妙愉所想放弃,反而单臂将她抱了起来。 许妙愉知道他力气大,但也没想到会如此之大,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斜靠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来到了小楼深处的一张软榻上。 景珩在榻边摸索了几下,摸出了一个夜明珠扔到榻上。 夜明珠散发出荧荧幽光,光亮很小,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正好将两人笼罩其中。 景珩握着她的腰肢重新又覆了上来,炙热的掌心抚过一寸寸莹白的肌肤,仿佛燎原的野火,要将两人灼烧殆尽。 他的动作渐渐失了温柔,许妙愉的回应也愈发热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寒冷与黑暗,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属于自己,而自己也是属于对方的。 第27章 不安 结束之后, 景珩带着许妙愉上了二楼。 那颗夜明珠被他拿在手上,堪堪让人看清二楼的样子,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许妙愉窝在景珩怀中,只看了一眼又阖上了眼睛,她双腿酸软无力,完全是被景珩带着走上来的, 至于景珩的目的,她也无力去想。 今夜他们都被触动了心弦, 行事便失了节制。 她知道此刻距离她离开许家的车驾已经过去了许久,是时候该回去了,可是却一动也不想动。 如果所有事情都能按自己的心意来该有多好,那她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苦恼。 景珩拥着她来到窗边,将夜明珠收入怀中,又将窗户打开, 冷风吹拂进来,许妙愉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连带着忽然而起的悲伤也淡化了。 她睁眼看了一眼。 原来从这里可以将灯会的盛况尽收眼底, 各色彩灯尽力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组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人们在其中穿行, 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就像在仙境一样。”她不禁感叹。 景珩静静抱着她没有说话,时间静静流淌,许妙愉看着不远处一张张笑容满面的脸, 也默不作声,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其中一员。 不多时,优雅浑厚的钟声忽然响了起来, 人群纷纷驻足,这是新年的钟声,响过三声,新的一年到来。 一下。 两下。 三下。 人群之中忽然爆发了一阵欢呼声,亲人相拥在一起,共同庆贺着新年。 许妙愉感到自己的腰间的手臂收紧,她也默默将身旁的人抱得更紧,可是她的视线却落到了街边的一家三口之上。 年轻恩爱的夫妻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童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一阵恍惚,这时四周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还有烟花升上了半空,在天边绽放,照亮了半个夜晚。 鞭炮声持续了很久。 为了耳朵着想,景珩将窗户关上。 许妙愉抱着他,仰头对他说:“我刚刚许了三个愿。” 景珩没有追问是什么,她才不管,自顾自地说:“第一个愿望是,希望不要再打仗了,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 景珩笑了,“原来妙妙还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姑娘。” 许妙愉赧然道:“那我也没有这么伟大,我只是见了太多因为打仗而家破人亡的人了,哪怕是我家,我们也在为了我爹而提心吊胆。对了,这和我的第二愿望有关联,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我希望我爹能早点儿回来,我好想他。” 说着,她将脸埋进了景珩怀中,眼泪从眼角渗出,打湿了他的衣服,她带着鼻音说:“就算我娘总是管我,我也好想她。” 景珩轻拍她的背安慰她,正是万家团圆时,就算她有其他疼爱她的亲人,父母终究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感觉,大概没人比他更懂。 许妙愉哭了一会儿,整理好思绪后,又说:“还有第三个愿望,跟你有关的。” 这时候再不追问就是他的不是了,于是景珩问:“是什么?” “不告诉你。” 她想象着景珩为了她的答案抓耳挠腮的样子,期待着,结果景珩却平静得让她抓狂,他只淡淡应了一个字:“好。” “你不好奇吗,你真的不好奇吗?”许妙愉没想到抓耳挠腮的变成了自己,她连连追问,见景珩果然无动于衷,顿觉挫败不已,高声道,“我要回去了。” 她抬脚就走,一步,又一步,越走越慢,然而身后的人一点儿也没有要叫住她的意思,许妙愉嘴一瘪,刚要转身,景珩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低头轻咬她的耳垂,“明年这个时候再告诉我吧。 “好。”许妙愉轻轻地点头。 柔情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前路虽然迷茫,但好似还有方向。 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阴影早已将他们笼罩,她再也没能说出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 新年伊始,许夫人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她的马车在许府门口停下,人刚被扶着下了马车,一个人影就从门内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娘,我好想你。” 动作之迅速,声音之清亮,直接让许夫人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手,迟疑着推开了娇小的身影,严肃道:“我才走多久,你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了,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第37章 许妙愉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可是我抱的是我娘呀,谁能说什么。” 许夫人眼神闪躲,竟不敢直视她,忙摆了摆手:“行了,赶紧回屋去,我还要去见你祖母,待会儿再来找你。” 许妙愉吐了吐舌头,在许夫人训斥她之前,赶紧跑开了。 许夫人叹息一声,也向门内走去,颜姑跟在她身后,闻声笑道:“夫人心里明明很开心,为何要叹气呢?” 谁会不喜欢儿女对自己亲近,可许夫人从小学习的规矩和一向一丝不苟的性格总是让许妙愉敬而远之,尤其许妙愉渐渐长大之后,她更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今天许妙愉对她的回来表示出莫大的欢喜,实在让她惊讶,同时又十分开心。 然而,许夫人道:“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这般任性妄为,我们现在纵容她助长她的气焰,等以后她嫁了人,恐怕要受人搓磨。” 很快,许夫人就知道,自己暂且没有这个烦恼了。 惊讶与开心瞬间转化为怒气,她从许老夫人屋中出来,急匆匆地来到许妙愉的闺房,却扑了个空,许妙愉没有听从她的话回屋。 丫鬟禀报说:“小姐在花园中散步。” 她又带着人去花园,结果又来晚一步,花匠说小姐去练武场了。 许夫人额头青筋直冒,颜姑赶紧为许妙愉说好话,“夫人莫急,小姐还是有分寸的,一直在府中没出去,夫人一路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奴婢去找小姐。” 许夫人怒道:“她是我的女儿,我还能不了解她,她这是在躲着我呢,看来刚才也只是想卖个乖糊弄我。” 颜姑低着头不再说话了,知女莫若母,她虽然在劝慰夫人,心里也清楚夫人说的是事实,不禁有点儿埋怨起许妙愉来。 夫人为她操碎了心,她怎么还是像长不大一样任性。 练武场中,许妙愉阿嚏一声,揉了揉鼻子,她还不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这次许夫人的确是冤枉她了,她之所以到处跑,真就只是因为坐不住罢了。 不过很快家中婢女就将相关消息带到了她面前,许妙愉这下是真慌了,在练武场中走来走去,想着该怎么办。 许夫人在房间中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了许妙愉出现,那张既像自己又肖似其父的俏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慢吞吞地挪到自己面前。 许妙愉讪讪地问:“娘,您都知道了?” 等了半晌,气都消了不少,许夫人招了招手让她坐下,许妙愉神色凛然,坚决不坐,许夫人无奈道:“行了,我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怕什么,我只问你,你这么拒绝了吴王,以后该怎么办?” 她冷静下来一想,许妙愉拒绝吴王并没有错,但错就错在她用的理由上。 许妙愉察言观色,见母亲果然怒气已消,心下一喜,连忙上前去挽住她的手臂,解释道:“那时女儿也想不到别的好办法了,只能这么说,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吴王殿下迟早是要娶妻的,等他娶了妻,这风头就算过了,女儿那时候再嫁人不就行了。” 许夫人触及她希冀的目光,心也软了下来,但同时心里又闪过一丝古怪,以往说到这个话题,她总是还会说一句,就算一直不嫁人也没什么不好,今天怎么偏偏没了这一句? 来不及细想,许妙愉又问:“外公怎么样了?” 她在转移话题,许夫人无奈,但这次她用的借口自己又不能忽视,只能先答道:“是些老毛病,修养了一阵没大碍了。” “没事就好。” 许夫人睨她一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这事暂且先放过你,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我会想办法解决。说什么也不能再拖下去,吴王殿下要是一直不娶,难道你也跟着耗着?他耗得你可耗不得,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许妙愉嘟囔道:“我才十七,哪里老了。” 许夫人不为所动,“我十七时你都出生几个月了。” 许妙愉古怪地“啊”了一声,虽然周围这个年纪成婚生子的比比皆是,但听自己母亲提前,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忽然有些害怕。 他们一直有喝药,应该没事吧? 许夫人目光如箭,看向她的手,“你摸肚子做什么,不舒服吗?” 许妙愉老实回答:“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生孩子好吓人,娘您那个时候不怕吗?” 许夫人怔了怔,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神情有些恍惚,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皱起了眉,看着许妙愉的眼神也变得纠结。 许妙愉不明所以,想要问她,她却说太累了要休息,急不可耐地将许妙愉赶走了。 许妙愉一头雾水地回了房间,母亲有事瞒着自己,可是是什么事,她猜测不到,现在似乎也不是个询问的好时机,不过看样子她应该是打消了赶紧将自己嫁出去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妙愉没有再去找过景珩,每天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偶尔和母亲一起出门去参加宴会。 新年伊始,长安城中各种集会数不胜数,热闹的态势一直持续到了初八才渐渐平息。 安分了几天之后,许妙愉发现母亲回来之后似乎一直在忙着什么事情,总不在家,她问了几次,母亲却不愿意说。 她只好不去管,看着母亲对自己的关注少了,心思渐渐又活泛起来,时不时去找景珩。 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在他家中见面,景珩果然听了她的话,在床上多铺了几层软垫,睡起来没那么硬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每次见面都只是温存一番,偶尔景珩也会为她改换装束,带她出去游玩,在他的带领下,她才知道原来长安城中有许多她未曾踏足的地方,新奇又好玩。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父亲始终没有回来之外,她的生活可谓是风平浪静,怡然自得,就连朝堂之上也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没有一点儿涟漪。 许妙愉渐渐不安起来,有些太平静了,静得就像暴风雨前无波的海面一样,只有看不见的暗流,等待着宁静被打破的一瞬间吞噬一切。 原来太过平静的生活也会让人感到不安。 转眼就到了元宵,因着先帝忌日的缘故,这一天的长安城又冷清起来,街上巡逻的卫兵多了一倍不止,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不详的氛围之中。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许妙愉也是这天早上才听说,大夏西边的维州发生叛乱,叛军又是连克十城,维州刺史送来加急军报,请求朝廷派兵增援。 这并不是近几个月来唯一一场叛乱,自卢啸义的叛乱被吴王平定以后,天下就像炸开了花,到处都有人举旗反叛,不过都不成气候,很快被当地守军消灭。 如维州这般控制不住局势的,却是几个月来头一回。 这本来和许妙愉关系不大,可是景珩这时忽然托人送来口信,他想见她一面。 从他们关系更进一步之后,每次都是她主动去找景珩,这还是景珩第一次主动,许妙愉不觉得欣喜,反而有些忐忑。 事出反常必有妖。 趁着天色尚早,她赶紧找了个借口出门,来到景珩的住处,见到他的第一面,他就说出了缘由:“妙妙,我要去维州。” 第28章 离别 一瞬间, 许妙愉还以为他要去维州加入叛军,但转念一想,卢啸云等人已经回端州去了, 端州和维州一东一西,相隔岂止万里,不太可能。 而且她得到的消息是维州的叛军首领残暴凶戾,攻下一城必定屠城, 景珩绝不会与他是一路人。 她耐着性子问道:“你去维州做什么,那边现在正乱着呢。” 她心中还残存希望, 或许他并不知道维州的情况,军报刚刚传来,城中百姓多有不知,他可能只是刚好有事要去一趟,那自己得好好劝住他。 然而景珩接下来的话彻底打破了她的希望,“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过去自然是奔着平叛去的,周大人与维州刺史是旧识, 如今维州正缺人, 周大人有意将我引荐过去。” 许妙愉白着脸,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声音艰涩, 慌乱地说:“你没听说那些叛军有多可怖吗,周琦这个时候把你引荐过去,安的是什么心, 他想害死你不成?” 景珩握住她的肩膀, 严肃道:“妙妙,不可乱说, 是我之前主动去祈求周大人帮我,他是一片好心。” 许妙愉根本不听,“什么一片好心,就算是你想建功立业,他也没必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啊,这偌大的长安城,机会不多的是吗?” 景珩嘴角漾出一丝苦笑,他看着她的脸,即使是生气,依然这么美丽妩媚,难怪窥伺之人络绎不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许妙愉一愣,思绪翻涌,曾经许多被她遗忘的事情又再度浮现,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前渐渐模糊,她转身往外走去,“我去找他。” 景珩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怀里,他俯身拥住她,力气大得许妙愉连挣扎的劲都使不上来,他在她耳边沉声道:“不许去。” 第38章 许妙愉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通畅,“不去,我不去就是了,你松开些。” 景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她,许妙愉瞪了他一眼,气恼地揉着腰,她虽然不是男人,却也懂这就是他们的自尊心作祟,绝对不会向情敌服软。 “我弄疼你了吗?”景珩问道,情绪有些低落,“我给你揉吧。” 天知道他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愧疚,可是这话一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古怪,许妙愉涨红了脸,眼前浮现出一些叫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她结结巴巴地拒绝道:“不、不用了。” 景珩终于反应过来,难得也感到了难为情,扭头看向一边。 突然的小插曲让他们都有时间冷静下来了,许妙愉走到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非去不可吗?” 景珩也看向她,脸上尽是郑重,“我要娶你。” 许妙愉抿了抿唇,她原本想说,为什么一定要娶我呢,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可是看着他的脸,又说不出口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战场刀剑无眼,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景珩握住她的手,“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眼中涌出热泪,许妙愉将手抽了出来,擦去眼角的泪花,再一次转身向外走去,“随便你,你要是出事了,我绝对不会伤心。”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景珩苦笑着坐下,她嘴硬的样子他早已十分熟悉,岂会将此话当真,可是她泫泪欲泣的模样再度浮现,又令他心痛。 许妙愉走出门去,拐过街角,紫苏站在马车前等着她,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出奇怪,许妙愉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她一起进去。 所以许妙愉一走出来,紫苏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脸上的泪水,紫苏连忙冲过去,“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他欺负您了,奴婢去跟他拼了。” 许妙愉摇了摇头,飞快跳上了马车,紫苏没有办法,也只能上车去,结果一掀开车帘,就看见自家小姐趴在马车中央的几案上,肩膀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哭泣。 紫苏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许妙愉听到声响,抬头一看,惊讶地问她:“你哭什么?” 紫苏抽噎着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就是看小姐您这么伤心,忍不住也跟着伤心。小姐,到底怎么了,您能不能告诉奴婢?” 许妙愉叹了一声气,哀怨地看着她,“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自私?” 紫苏疑惑地皱着眉,“他……们?” “就是景珩还有我爹啊。”许妙愉越想越气,声音也渐渐变大,“他们就知道建功立业,难道想不到,会有人为了他们提心吊胆吗?” 紫苏尴尬地不说话了,要她和许妙愉骂一骂景珩她很乐意,可要是其中还包括了老爷,她就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紫苏只能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还和老爷有关?” 许妙愉又叹了一口气,将景珩要去维州的事情跟她一说,满以为她能和自己一起声讨景珩,没想到紫苏这次却站到了景珩一边。 “小姐,奴婢觉得景公子做的没错呀。”紫苏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他既然想娶您,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行的,连奴婢都觉得不合适,更何况夫人呢。维州虽然危险,但也充满了机会,奴婢听说这些贼人都是些乌合之众,景公子武功高强,想来不会有事,就算有个什么万一,那不也说明他和您有缘无份吗,奴婢觉得这万事万物都讲求个缘分,不然强求来的也会出问题。” 难得听紫苏说得头头是道的,许妙愉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甚至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除了最后这句,她美目觑着紫苏。 她早就感觉到紫苏对景珩多有不满,更是对自己与景珩关系敢怒不敢言,无非就是因为她觉得景珩身份低微配不上自己。 可是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许妙愉陷入沉思,也许景珩的决定,才是理智的,他们总不可能一直偷偷摸摸下去。 思及此,许妙愉怒气和怨气都消解了不少,担忧又占据了上风。 景珩非要今日见她,说明他很快就要动身,她赌气离开,万一之后真出了意外,这岂不就是最后一面? 想到这里,许妙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无论未来如何,此番分别,他们至少也有月余见不到面,应该好好话别才是。 她连忙叫马车折返回去,下了车,直奔景珩的住处,走时大门敞开,这会儿却紧闭着。 许妙愉心里觉得奇怪,难道他出去了? 她尝试着推了推门,没推动,于是又敲了敲门,门内传来响声,有人在,她连忙继续敲门。 门终于开了,景珩将门打开一人宽的缝隙,身影出现在门后,许妙愉一言不发,看到他的一瞬间,眼泪汪汪地扑进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出乎意料的,景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回来,反而双手摊开,似乎不知所措的样子。 许妙愉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怀中,没能看见他的动作,她感到有些奇怪,但也只以为是他还在和自己闹别扭。 直到拥着自己的手开始不老实的滑动,景珩终于轻咳两声,低声唤道:“妙妙。”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窘迫,许妙愉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看向他,他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又有些意外。 就在这时,又是两声作为提醒的咳嗽声响了起来,声音却不是景珩发出的,而是从他身后传来。 许妙愉如遭雷击,慢慢伸出半个脑袋望过去,只见文弱俊秀的青年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青年手持一把折扇,扇骨大大张开,正罩在他身边一个矮小身影的脸上,那身影似有不满,用手去扒拉扇面,被青年敲了一下脑袋,“非礼勿视。” 这么冷的天还拿柄扇子,只有沈怀英干得出来。 至于沈怀英身边那人,虽看不见脸,也可见是个小孩子或者年纪很小的少年,沈怀英有个小他八岁的弟弟,多半是他了。 许妙愉大惊失色,慌忙放开景珩,用眼神埋怨他,你怎么不说还有别人? 景珩也很无奈,她这次折返他的确没有料到,听到敲门声还在思考究竟会是谁,没想到一打开门就被抱了个满怀,哪有机会说。 自知理亏,许妙愉尴尬得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沈怀英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一脸的惊异,她连见招拆招的机会也没有。 景珩又咳了一声,向沈怀英使了个眼色,沈怀英心领神会,朗声道:“阿珩,既然事情已经说完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收起扇子别在腰间,矮小的身影露出了他稚嫩的脸,与沈怀英相似的长相一览无余,果然就是沈怀英之弟沈怀远。 沈怀远好奇地盯着许妙愉,沈怀英扯着他的胳膊往外拉他,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全程之中,沈怀英再没有多看过许妙愉一眼,好似她并不存在。 两人一走,房间中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平缓的呼吸声。 在许妙愉抱怨之前,景珩先发制人,“你怎么回来了?” “我——”许妙愉嘴一瘪,“你要是不想见到我,那我走就是了。” 话虽如此,她倒也没动,景珩抱住她,“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这好像还是景珩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白地展露情绪,许妙愉心中一热,复又抱紧他,嗡嗡地说:“你一定要毫发无损的回来。” “嗯。” 许妙愉顿了顿,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她还没问,忙说:“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什么?”她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快!” 说完又有些后怕,还好她折返回来了,不然刚才的争吵就成了他们离别前的最后印象,她不喜欢这样,从前她爹出征之前,她就是装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 景珩道:“你也知道,情势危急。” “好吧。”许妙愉闷闷地说,随即看了看周围,景珩的住处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她想了想,灵机一动,“走,我们出去。” 她雷厉风行,说着就拉景珩向外走去,景珩任由她指挥,只问道:“出去做什么?” 许妙愉回头扬唇一笑,“买东西。” 买什么,当然是远行的必须品了。 衣服得多带几套,她听说西边白天很热,晚上又很冷,各个季节的衣服都得有吧,还有什么干粮啊,马匹啊,许妙愉将能想到的都买了一遍。 景珩觉得无奈又好笑,“这么多也不好拿,我可以在路上买。” 许妙愉辩驳道:“路上买的哪有长安城里的好,别废话,听我的。” 景珩点了点头,没再反驳,他们不能去许妙愉常去的那些店铺引人注目,就在附近转悠,许妙愉兴致勃勃,他不愿拂了她的好意,只是在许妙愉被商贩瞒骗时提醒两句。 东西买齐了,两人回到住处,许妙愉又清点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之后,让紫苏拿来了藏在马车中的匕首,交到景珩手上,“这个给你,这是我爹特地为我打造的,削铁如泥,很好用。” 第39章 景珩看了一眼,他还记得,当初许妙愉就是靠着这把匕首击退贼人,削铁如泥是没错,但柄身上华丽的装饰也昭示着这是女子所用,“战场上用不到匕首。” 许妙愉恍然,为难道:“哎呀,我忘了这茬了,这可怎么办,现在去打武器也来不及了,要不我去我家的府库中偷把剑出来?” 景珩扶额,连忙将匕首收下,“无妨,匕首就够了,平时用来防身足以。” 许妙愉知道他在安慰她,自己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偷武器,便点了点头,开始收拾清点好的物件。 收拾到一半,她忽然觉得不对,这场景,怎么像是妻子在为远行的丈夫收拾行李呢? 她不禁抬头看向景珩,景珩也正失神地看着她,四目相对,慌忙说:“我来就好。” 此话一出,她知道他们想一块儿去了,脸慢慢红了,起身腾出地方给景珩。 景珩捉住她的手,“妙妙,等我回来之后——” 许妙愉水润的双眸看着他,垂眸羞涩道:“我知道,我等你回来。” 第29章 噩耗 晨起雾浓, 如云吞吐。 东方既白,皇城之中早朝到了尾声,随着宦官一声唱和, 身着各色官服的朝臣自大殿涌出,神色沉重,脚步匆匆。 许望清辞谢过几位大人的相邀,匆匆往宫外而去, 刚出了丹凤门,背后响起马蹄之声, 有人唤他:“许大人且慢。” 许望清回首望去,有人骑马破雾而出,深紫衣袍纹绣四爪金龙,龙目圆睁,威严肃穆。 许望清迎上前去,行礼道:“参见吴王殿下。” 吴王端坐于马上, 衣袍随晨风飘扬,金龙随雾气时隐时现, 仿若活物, 正在云中翻舞,许望清不由想起一个传闻,心下微叹。 吴王未曾下马, 只在马上抬手,“许大人不必多礼,本王前来, 正有一事想要解释。” 许望清一愣, “殿下何出此言?” 吴王侧目,望向巍峨壮丽的皇宫, 殿宇在浓雾中看不清了,那股腐朽沉重的气息却如影随形,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大夏建立已逾百年,比现在更严重的危机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不曾让人感到如此无力。 吴王道:“许将军多次上书希望班师回朝,然维州局势难控,国库空虚,难以再征调兵卒驰援,是以才有兵部今日之谏言,此乃本王与兵部相商之对策。” 许望清垂首道:“此乃上策,殿下何需解释。” 吴王低头看他,稍显赧然,“吾知许将军之女一直盼望着许将军回朝,心中颇有愧疚,希望许兄可为吾解释一二。” 果然是为了妹妹,许望清再度心中叹息,应允下来,“殿下多虑了,舍妹深明大义,不必下官解释,亦能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 吴王骑马离去,许望清继续往外走去,旭日初升,雾气渐渐散去,出了皇城,道周又热闹起来,许望清的侍从在皇城外等候,见到他忙牵上一匹马来。 许望清翻身上马,对跟在身后的侍从说道:“先随我去一趟杏花楼。” 日头渐盛,许妙愉突发奇想,在家中练习射箭,一连射了十箭,不是脱靶,就是偏离靶心很远,她放下长弓,甩了甩手臂,懊恼地坐下休息。 她的箭术可是父亲和堂兄教出来的,几年前小小年纪虽不是百发百中,那也至少半数以上都能正中靶心。 没想到荒废几年,竟退步如斯。 紫苏为她奉上热茶,她只喝了一口便再没兴趣,“怎么这么难喝?” 紫苏连忙低头闻了闻,茶香四溢,清香怡人,无论是茶叶还是泡茶的手法都与以往别无二致,以往许妙愉很是喜欢,怎么今天口味变了。 “没问题呀,这是您最喜欢的碧螺春。”她看了一眼远处的箭靶,心中了悟,看来是小姐正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她连忙安慰道:“小姐,您多年未摸过弓箭,手生了也正常,只要勤加练习,定能恢复当年风采。” 许妙愉依旧闷闷不乐,她想到了自己为何手生,还不是因为母亲以舞刀弄剑不够大家闺秀为名,强行叫停了她的练习。 今日得以重新重新站到箭靶前,也是因为母亲知道她在吴王殿下面前的说辞后,暂时歇了张罗她的亲事的心思,对她的管教日渐放松。 “不行,我要再试试。” 没坐片刻,许妙愉起身又拿起弓箭,弯弓瞄准,箭如流星,势如破竹。 然后毫不意外又射偏了。 她大为失落,垂头丧气地从箭筒中又抽出一支白羽箭,正要搭弓,却见兄长从旁边小路走来。 “妹妹,怎么突然有兴致练习射箭了?”许望清温声问道,吩咐侍从奉上他刚从杏花楼买来的糕点,“先休息片刻,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许妙愉疑惑地看着他,杏花楼可不在皇宫到许府的路上,兄长事务繁忙,平时难得见到人影,今天怎么突然得了闲绕远路为她买糕点? 无事献殷勤,一定有问题。 不过糕点都买了,她当然不能怫了兄长的好意不是,当即又坐了回去,拈起一块杏花酥,边吃边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望清犹豫良久,终于在她疑惑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说道:“还是妹妹你有高瞻远瞩,能提前预料到陛下的安排,一早就开始关心维州的局势,陛下果然派叔父带兵前往平叛。” “不用给我戴高帽——”许妙愉听到前半句,既好笑又赧然,正要反驳,又听到后半句,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什么?” 自景珩离开长安已有一月,算算脚程,他应该在半个月前就到了维州,于是许妙愉常借着关心天下大局的名义询问许望清维州形势,几乎是每天堵也要堵着他问一句。 许望清再脾气好,也有些不厌其烦了。 迄今为止,维州叛乱仍未平息,朝廷军队与叛军互相占不到便宜,陷入了僵持之态。 没想到今天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今日早朝,在兵部的谏言之下,建兴帝决定调许熠所率领的征西军队加入平叛。 许望清这才恍然,原来妹妹是有先见之明,可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许妙愉关心维州,并非是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为了景珩。 “你没有猜到这一安排?”许望清疑惑道,“那你为何天天问我维州的事?” 什么天下大局,端州出事时,却没见她如此关心,分明只是借口。 许妙愉只好撒谎道:“我当然猜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维州局势不是没有恶化吗,陛下这是怎么想的?” 许望清不疑有他,沉思道:“恐怕是维州来的军报有问题,陛下担心,再拖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这才派叔父前往。” 军报有问题? 虽然这只是许望清的猜测,但许妙愉顿时感觉茅塞顿开,没错,她也一直在疑惑,每次她从兄长那里都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她也在奇怪。 景珩是为了功名前去平叛,她相信,就凭他的聪明才智勇武过人,稍加表现,很快就能崭露头角,可是现在却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就是有问题,许妙愉不由得确信。 现在不仅景珩,就连她父亲也即将要去维州,许妙愉的心顿时五味杂陈,他们会不会见上面,父亲会不会不喜欢他,还有这个军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会不会对他们不利。 真是双份的提心吊胆,她又后悔起来,不该放景珩离开的。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了。 看着杏花酥,她也没了胃口,“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茶也不好喝,糕点也不好吃。” 许望清无奈,“妹妹你这就是思虑过重,放心,叔父征战多年,一群不成气候的叛军能奈他何。” 许望清不知她还在担心另一个人,这话只能稍稍宽慰,正巧这时许夫人听闻消息匆匆赶来,要问他朝堂上的细节,两人的对话只好暂停。 许妙愉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实在没有兴趣,也不练习射箭了,忧心忡忡地回屋去,不安地踱了一会儿步,命人取来地图,仔细研究半晌,怎么看都觉得维州叛军构不成大的威胁,终于安心下来。 没过几日,她又从许望清处得知,父亲将大部分军队留在了与西戎对峙的城池,自己仅带一千军士急行军前往维州,顿时又慌了神。 后来听许望清一通分析,这一千军士乃是他精挑细选的勇猛之士,各个身经百战,别说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也未尝不可后,她才稍稍放心。 至于景珩那边,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此后半个多月,维州的消息不时传来,一开始是许将军刚刚奔赴战场,就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一时人心振奋,众人无不喜气洋洋。 但是紧接着,捷报却渐渐变少,到一月下旬,长安城中已有近十日未收到来自维州的任何消息,明知其中有问题,许妙愉却只能自欺欺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至此刻,许望清的脸上沉重日显,就是再不懂军事的无知小儿,也能从一片愁云惨淡中看出不寻常来。 第40章 毕竟,一开始朝廷派许熠前去平乱之时,期望的是他能带着精兵良将速战速决。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此惴惴不安又过了半个月,噩耗终于还是来了。 这一日清晨,许妙愉照常随母亲前往祖母房中请安,母亲和祖母正说着话,许望清忽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悲痛的神色。 在他身后,另有一人,年逾不惑,满身风尘,脸上刀疤刚愈合,粉肉狰狞。 许妙愉和许夫人都认得他,此人名叫阮维春,是许熠的副将,常年跟随许熠出生入死,与许家人也关系良好。 许妙愉小的时候,他还经常帮许熠带各地的新奇玩具给许妙愉,许妙愉也亲切的称呼他为阮伯伯。 阮维春不似许熠严肃,一张爱笑的圆脸,因蓄着胡子,更显憨态可掬,此刻他脸上的刀疤削去了一部分胡子,留下一个狭长的缺口,瞬间显得可怖起来。 此番出征,阮维春仍是跟随在许熠左右,此刻他回来了,那许熠呢? 许妙愉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阮维春的身后,但是她一个人也没瞧见,空空荡荡的,好似她的心。 阮维春同样是一脸悲痛,见此情景,许老夫人岂能不知发生了何事,她悲鸣一声,双眼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许妙愉脑袋嗡嗡作响,几乎已经停止了思考。 她看向母亲,母亲脸色煞白,扶着身旁的椅子,似乎腿软得站不住,可她瞧见婆婆晕倒,又只能强撑着精神赶紧叫人去请大夫,又指挥着丫鬟们将许老夫人扶到榻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虎口,好是一番混乱。 许妙愉感觉自己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了,她艰难地走到了阮维春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火海上,她哑着声音问:“阮伯伯,我爹呢?” 阮维春闭上眼睛,似是不忍,“将军他……战死了。”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骗我?”许妙愉看着他,平静得可怕,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爹才不会战死,他可是天下闻名的许将军,怎么会——” 死在小小的维州呢? 她终于说不下去,眼眶完全红了,泪水从眼角溢出,仿佛带着血。 阮维春说:“大雪封了路,消息一直传不回来,将军已经去世十日,灵柩正在回来的路上,下官不得不先赶回来报信。” “你骗我。”许妙愉毫无感情地重复道,“你究竟有何居心,竟然假传军报——” “不得无礼!”那边许老夫人终于悠悠醒转,闻言险些又晕过去,许夫人有空来理会她,忙沉声喝止道。 她终于闭上了嘴,通红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阮维春,好像是要从他的脸上盯出撒谎的意味。 她该如何相信,她一直心念念着父亲回来,结果却等来了父亲的死讯,甚至连父亲头七之时也已经过了,她也茫然不知。 她的父亲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 不对,一定是骗人的。 即使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人会说谎。 可她就是不信,要她怎么相信? “她说得对,我也不信。”这回说话的却是许老夫人,她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连声音都变得更加浑浊,“我儿大大小小经历战役无数,岂会轻易失败,其中必有缘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陡然增高,迫使着面露犹豫的阮维春不得不艰难开口,“是有人泄漏了军机,故意害死了将军。” “谁?”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就连许望清也惊愕不已,显然阮维春并未向他提及。 阮维春环顾四周,忽然道:“老夫人,此事机密。” 许老夫人便让一众丫鬟仆从出去,关上门窗,仅留下许家人。 这时,阮维春忽然看了一眼许妙愉。 许妙愉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若擂鼓,不安在心中渐渐发芽,很快长成参天大树,她直觉会听到自己不想也不愿听到的名字,忽然产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阮维春眼中露出愤恨,朝许老夫人鞠了一躬,咬牙切齿道:“下官不敢隐瞒,那人名叫景珩,是维州刺史帐下士卒,他说……他与许小姐两情相悦,恳请将军成全,将军不肯,他竟——” 阮维春再也说不下去,七尺男儿竟也不禁红了眼眶,目眦欲裂。 第30章 梦 “景珩?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妙愉,你认识这个人吗?” 许老夫人压抑着悲痛与怒火问道,她的眼神锐利如箭, 当看到许夫人和许望清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许妙愉难以置信的苍白脸色之时,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不可能。”想都没想,许妙愉就反驳道。 景珩怎么会故意害死父亲, 要她相信这件事,还不如叫她死了。 她看着其他人, 连连摇头。 这时,就连许望清也忍不住站出来说:“阮大人,其中是否有误会?” 阮维春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摸着脸上的伤疤,眼神越来越冷,“不会有误会, 我脸上的伤,就是为了保护江湖将军时, 被那小子所伤。” 许妙愉连连后退, 口中仍重复着“不可能”之语。 许老夫人扫了一眼众人,看向许夫人问道:“你们都认识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许夫人垂首, 掩去脸上神色,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去年九月, 妙愉和蒋家姑娘在城郊遭遇西戎贼人袭击, 是他出手相救。” “原来是他。”许老夫人微闭双眼,经此提醒, 她也想了起来,当时事情闹得不小,“我果然是老了,记不住事了,妙愉,你果然与他两情相悦吗?” 许妙愉泫然,否认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可怕的念头,若阮维春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自己间接害死了父亲。 不对,她不该这么想,他不会做这种事。 其实早从少女极力否认的态度也早可窥见一二, 许老夫人长叹一声,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她的目光中仍有慈爱与不忍,许妙愉不疑有他,慢慢走过去,在榻边半蹲下,眼含泪光,朱唇微张,仍想再为景珩辩驳。 话尚在嘴边,许老夫人突然支起身子,抬起右手,然后以迅雷之势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极其响亮,就连久经战场的阮维春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许妙愉被这大力掀倒,侧着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她懵了很久,直到火辣辣的疼痛从一边脸颊传来,疼得她眼泪直掉。 “祖母,事情还没查清,怎么能——”许望清惊愕上前,赶紧要将许妙愉扶起来。 许老夫人厉声喝止,“你给我住手,我管教你妹妹,岂有你这小辈插手的份,正是因为你们平时对她太过溺爱,才有她今日竟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没有。”许妙愉捂着脸,泪如雨下,血气在唇舌间蔓延。 随便她怎么打怎么骂也好,唯有这个罪名,她不敢背。 许望清进退维谷,许妙愉向他摇了摇头,嘴角有一点儿温热,她用手一抹,是血,也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她无力再去想,视线越过许望清,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许夫人。 “娘。”她轻轻唤道,哀婉凄凉。 许夫人终于看了她一眼,嘴角绷直成一条线,见到她狼狈模样,眼中悲痛不已,却没有理会她,别过脸去,向许老夫人说道:“母亲,再怎么说,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女儿,要管教也该……” 许老夫人这时已经坐了起来,拐杖就放在一旁,她伸手拿过拐杖,闻言用拐杖敲击地面,直接打断了许夫人的话,“你要是能管教好,怎会造成今日的局面,老身这是帮你管教。” 她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许望清还想去扶许妙愉,被她一拐杖隔开,紧接着她又走到门口,开门之前对阮维春说:“阮将军,让你看笑话了,你一路劳累,在许家吃个便饭再走吧。” 说完,又对其他人说:“将她关在这里好好反省,没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也不许其他人来伺候。” 许夫人猛地抬眼,欲言又止,目送着许老夫人和阮维春开门离去,许望清也在许老夫人的连声呵斥中离开。 婢女仆从不知发生了何事,见门打开,竞相涌上,又被许老夫人喝止,唯有紫苏和颜姑,见屋中仅剩了许夫人和许妙愉两人,也顾不上许多,忙过来搀扶。 紫苏见许妙愉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心疼不已,忙扶住她,这时,她终于看到了许妙愉红肿的右边脸颊,尖叫一声,“小姐,你的脸……” 许夫人怒道:“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紫苏,跟我出去,老夫人有命,要你家小姐一个人待在这儿。” 紫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愿放手离开,但又不敢不从,她出去之前小姐还好好的,这么一会儿却成了这副模样,刚才留在房间中的人,她一个也得罪不起,只能在心中猜测着缘由。 第41章 自从许妙愉被许望清扶起来之后,许夫人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可是许妙愉好似失了魂一样,一直垂着头,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口中的辩驳之词也没有了。 直到此刻,她也对许夫人的话恍若未闻。 不知为何,许夫人眼前突然浮现了新年第一天,她远归回府,许妙愉高兴地跑过来的场景,那时许妙愉的脸上满是欢喜,脚步灵动轻盈,好似没有忧愁的山中精灵。 许夫人不忍再看,转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紫苏的惊呼声:“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夫人,小姐晕倒了!” 许夫人遽然转身,只见许妙愉如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垂下,唯有紫苏抱着她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她的牙关紧闭,脸色煞白,右边脸颊却红得触目惊心。 许夫人再也忍耐不下去,冲过去抱住她,长裙绊脚,她险些踉跄倒地,幸有颜姑相扶,可她已顾不上许多,对紫苏厉声喝道:“快去请大夫来!” *** 许妙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仿佛戏台下的观众,俯瞰着一出出悲欢离合,起初她看见一个小孩子独自在雪地中行走,只有五六岁大,梳着羊角髻,圆嘟嘟的脸蛋煞是可爱。 小孩儿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颗桃树,树上结了红果,叫人垂涎欲滴,树下站了一个人,身姿挺拔,笑容灿烂。 小孩儿指着书上的桃子说:“爹爹,我要吃。” 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女孩儿。 树下的人一跃而起,轻松摘下桃子递到女孩儿面前,摸了摸她的头,“你想要什么,只管跟爹爹说。” 好熟悉的声音,许妙愉心想,可是在梦里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自然也想不出来这声音是属于谁。 一眨眼,画面一转,女孩长大了一点儿,穿着一身男装,手持专门为她制作的弓箭,正在瞄准远处的树叶,有人调侃她,“你也要学养由基百步穿杨吗?” 女孩气鼓鼓地瞪着那人,高傲地将头一扬,“有何不可。” 树下的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她旁边,年轻坚毅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沧桑,“说的对,我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百步穿杨算得了什么,有爹教你,就是千步万步也不算什么。” 女孩看了看手中的袖珍弓箭,面露难色,“啊,这是不是太难了。”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画面又一转,女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脸气愤地站在身着戎装的男人面前,“你明明答应我要陪我过生辰,你说话不算数。” 男人年纪也渐长,脸上皱纹显现,眉眼间尽是风霜,闻言坚毅果敢的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等爹回来,明年一定兑现承诺。” 好熟悉的话语,明年,又是明年。 男人渐渐远去,背影好似一座山。 直到此刻,许妙愉忽然心中一痛,她忆起了自己是谁,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幕幕,都是她与父亲曾经的点点滴滴。 忽而天旋地转,她再不是旁观者,反成了戏中之人,她更忆起了那个残忍的消息,父亲的死讯。 眼泪如雨落下,渐渐模糊了视线。 忽然一只手轻轻拭去了她的泪水,粗糙的手掌有些熟悉之感,她睁眼一瞧,却是父亲又站在了她的面前,比之刚才,他的神情愈发沧桑,皱纹也更深,隐隐的血气藏匿其中。 许妙愉忍不住放声大哭,“爹爹,他们说你死了,我不信,你怎么会死呢。”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妙妙,人都是会死的,我也不例外,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为我难过,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形也变得透明,最后化为一片齑粉,随风消散。 她拼命去抓,却什么也抓不着。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在梦中哭泣之时,现实的许府,她躺在自己闺房的绣榻上,也无知无觉地流下了泪水。 而愁云惨淡的许府,竟无一人注意到。 紫苏将大夫带了进来,泪痕已干,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大夫把完脉,沉吟片刻,走出门去,对站在外面的许夫人说道:“小姐这是悲痛过度,一时郁结于心,才会晕倒,我为她开两副药,等小姐醒了,喂她服下,或有帮助。” 许夫人颔首,“劳烦大夫了。” 正此时,许老夫人听到消息走了过来,听到大夫的话,冷声道:“算她还有些良心,知道伤心,既然没事,老身也不用进去了。” 不久之前,许妙愉在许夫人面前晕倒,这一下可把许夫人吓得不轻,许老夫人的话也不听了,便将许妙愉带回了房中安顿好。 许老夫人其实也心有余悸,再怎么说,许妙愉是许熠唯一的女儿,而且整个许家最溺爱许妙愉的就是许熠,若真出了事,她也对不起自己九泉之下的儿子。 许老夫人走后,大夫犹豫片刻,又道:“夫人,关于这两副药,煎服时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紫苏在里头照顾许妙愉,她发现了许妙愉眼角的泪痕,不禁也流下眼泪,又想到今日的变故,无措地看着许妙愉安静而略显痛苦的睡颜,心中茫然万分。 不多时,颜姑走了进来,低头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细声细气地说道:“这里交给我吧,夫人叫你过去一下。” 紫苏赶紧应了,起身往外走去,颜姑接过她手中的锦帕,轻轻为许妙愉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擦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叹息一声,面色变得阴沉,对着毫无知觉的许妙愉说:“小姐,你真是太荒唐了。” 过了半晌,许妙愉醒转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思绪仍然停留在梦中的最后一刻,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消散。 许妙愉久久不能回神,颜姑见状,忙换了担忧的神色,低声说道:“小姐,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往后夫人就只有您了。” 夫人二字触动了许妙愉的心弦,她终于动了,眼珠微微转动,起身问道:“我娘在哪里,我想见她。” 颜姑道:“府中如今乱作一团,夫人正忙碌着,暂时抽不出时间来,小姐先休息着,等夫人忙完了,自会来见您。” “好。”许妙愉没有勉强,乖顺得都不像她了。 她又躺下,正巧这时,紫苏走了进来,手持托盘,药碗置于其上,刚刚煎好的药,还冒着热气,她便问:“这是什么药,我病了吗?” 紫苏红着眼眶,哽咽得说不出话,颜姑忙代替她回答道:“大夫看过了,您是忧伤过度,这是安神的药。” 许妙愉点点头,垂眸不语。 她不觉得安神的药能有什么用,但为了让旁人安心,喝了也无妨。 紫苏小心地将药碗端过来,动作很慢,仿佛有所顾虑,许妙愉没有注意,示意她快些,终于,紫苏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喂她将药喝了下去。 很苦,但怎么也比不上她此刻心里的苦。 第31章 动摇 二月初一, 许熠的灵柩终于回到长安。 一大早,许妙愉便随着许家众人身着素缟,来到城外迎接, 与他们一道的,还有许许多多自发前来的长安百姓。 春日来临,气温回暖,可是每个人心头都是冷的。 在料峭春风之中, 人群沉默地等了半晌,终见一队人马晃晃荡荡地走近, 中间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棺材普普通通,用料普通,更无精美花纹。 可许家人一看便知,这是许熠的棺材,因为他以前总是担忧自己有一日会战死沙场, 早放出遗言,他的棺材只需要最简单的样式。 棺材周围围着的, 都是许熠手下的士兵, 个个七尺男儿,此刻却都红了眼,见到许老夫人和许夫人, 忍不住失声痛哭。 哭声仿佛能传染,迎接的人群中也传来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悲伤的气氛直冲云霄。 值此时刻, 许妙愉反倒哭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几日她已经将眼泪流干了,她原本随母亲站在人群最前面, 此刻却被挤到了边缘。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总是隔着一层。 她听到有人说,棺椁中只有将军的衣物,那一战惨烈,死人白骨堆积如山,他们已无法分辨,只好将衣物运回。 原来他们甚至没能找回来父亲的遗体,许妙愉忽然觉得可笑,父亲征战多年,最后甚至不能入土为安吗? 可她当然笑不出来,反而在心里产生一丝希冀,没有找到,会不会,父亲没死? 她知道这样的希望有多渺茫,也不敢多想,队伍重新启程,一路回了长安,所过之处围观者甚众,多是感到可惜悲戚之人,哭声亦络绎不绝。 直到晃晃荡荡的队伍走到许府门口,这才慢慢散去。 众人将棺椁运入灵堂,白帆飘扬,除了黑色的棺材,入目皆是一片素白,许老夫人又哭晕过去几回,许妙愉的伯父自任地赶了回来,劝了自己母亲几回,许老夫人这才回去休息,留下一众后辈。 第42章 许熠在朝中一向人缘极好,来吊唁的人很多,皆是许家大爷一一招呼。 按照大夏习俗,人死后要停灵七天,虽然早过了头七,许家还是决定按照习俗停灵七天再下葬,许妙愉前两天还坚持守灵,到第三天,许夫人看她脸色极差,终于看不下去,叫人强拉着她回去休息。 两天就睡了两三个时辰,许妙愉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紫苏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来敲门。 两人惊醒过来,收拾完毕,启门瞧去,竟是吴王。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许妙愉左右看看,吴王并不是独自前来,随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护卫,如今正将守在许妙愉院落中的丫鬟仆从制住。 他来势汹汹,很难不让人多想。 吴王道:“本王前来吊唁,听说妙愉你病了,想顺便探望,这些恶仆却横加阻拦。” 许妙愉面色不虞,这里可是许府的后院,就算他是天潢贵胄,又岂能轻易擅闯,正在僵持之时,却有一老仆从人群中走出,“小姐,是老夫人应允的。” 那老仆的确是许老夫人身边人,许妙愉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脸色愈发苍白,她垂眸道:“他们只是忠心为臣女的安全着想,恳请殿下放了他们。” 吴王答应,抬手让放人,紧张的气氛似乎也稍有松懈,许妙愉扬手将人迎进来,“殿下请进。” 吴王不懂,看着她道:“本王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许妙愉神情一僵,呆立原地,紫苏更是着急不已,众目睽睽之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传出去了怎么说得清,紫苏正要开口,吴王冷冽的眼神却扫了过来,她顿时噤若寒蝉。 还是那老仆,上前几步,朗声说道:“小姐不必担心,还有老仆在场,小姐也可将紫苏带在身边。” 吴王没有反驳,许妙愉心感绝望,看来这是吴王和许老夫人共同的意思,她只能听从。 四人走进房间中,门一关,将阳光隔绝在外,有些阴冷。 许妙愉让紫苏奉茶,吴王抬手制止,来到屋中,他脸上的严肃冷傲忽然褪去,换上了一副关心的模样,“妙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许妙愉愣了一下,“殿下说得我糊涂了。” 老仆适时站了出来,低声道:“殿下,很多事情我家小姐尚不知道,还是由老仆来解释吧。” 吴王点头退开,老仆站到许妙愉面前,沉声说道:“先前大雪封了路,从维州来的消息因此断绝,近日路途恢复,消息也逐渐多了起来,关于二爷战死的真相,小姐且听老仆慢慢说来。” 在老仆的讲述中,许妙愉听到了更加完整的故事,具体的内容和阮维春所讲别无二致,只是在细节之处更加完善。 她说,许熠率兵到达维州之后,很快与维州刺史的队伍汇合,景珩当时正作为维州刺史的亲兵,与他也有接触。 叛军根本不是许熠军队的对手,节节败退,退至维州茂川,朝廷的军队则在与茂川不过百里的玉廉城休整,只待不日攻克茂川彻底消灭叛军。 然而就在此时,许熠无意间发现景珩手中有他送给自己女儿的玉佩,追问之下,景珩说他与许妙愉两情相悦,希望许熠成全。但许熠认为他一穷二白,无法让许妙愉拥有优渥的生活,拒绝了他。 景珩因此心怀不满,为了证明自己,他偷偷向叛军出卖玉廉城的情报,又故意将茂川的假情报透露给许熠,计划使许熠在作战时陷入不利境地,届时他再出面相救,以此赢得许熠的刮目相看。 但中间出了差错,许熠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贸然攻打茂川,遭到惨败,他也没能及时出现。 许熠带来的一千人与维州刺史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许熠战死,维州刺史仅以身免,而景珩却不知所踪。 最后,老仆说道:“小姐,为了您的名声,老夫人和殿下商议,将这场战役中有关景珩的消息都隐瞒了下来,如今陛下怪罪将军冒进,导致维州全面沦陷,可能会降罪于许家。” “什么?”许妙愉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看了看老仆,又看了看吴王宣朗,两人神情严肃,显然不是在说笑,“我父亲为大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竟要让他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妙愉,冷静一些。”吴王握着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父皇一直忌惮着许家,之前你们又屡次三番在你的婚事上拒绝他,他更加不满,此时不过借题发挥。可他毕竟是天子,我们这些身为臣子的,又能如何,我已向父皇请命前去平乱,不日就将启程,他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得胜归来,便不再计较此事,只是要委屈你……” 许妙愉冷眼听着,吴王所说她心知肚明,只是她没想到,许家已经退步至此,还能受人忌惮,听到后面,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神色,“殿下实在不值得为我付出。” 吴王苦笑道:“我不愿骗你,我这么做,其中的确有一半是为了你,但还有一半也是为了许将军,当初在宣州,许将军便待我极好,我不能看着他蒙冤。” 提到父亲,许妙愉沉默下来,他说的没错,不能让父亲蒙冤。 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吗? 许妙愉不敢确定,景珩明明知道父亲对她有多重要,怎么会去故意算计呢? 其中一定有误会,她一直这么坚信着,只是不会再在旁人面前说出来。 可是她也见识过他借刀杀人的手段,他来往的人,三教九流都有,甚至他亲口说过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她竟然开始动摇了,这样的认知让她的痛苦加倍。 她决定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吴王突然到来,绝不会只会为了说这个,“殿下需要臣女做什么?” 吴王低声说了两句,许妙愉安静地听着,神情没有变化,唇上的血色却越来越淡了,说到最后,吴王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 许妙愉抬起眼眸,看向站立在一旁的老仆,“这也是祖母的意思吗?” “是。” 许妙愉樱唇抖了抖,她想将手抽出来,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殿下,臣女答应你。” 吴王欣喜若狂,竟是一下子抱住了她,紫苏骇然,想要上前去阻止,却被老仆拉到了一旁,老仆手上的力气很大,她怎么也不睁不开,急得直掉眼泪。 过了半晌,吴王才放开许妙愉,高兴地离开了。 老仆也随着他一并离开,丫鬟仆从们在院落里中低着头,不敢看向屋内,因为他们不想看到曾经骄傲灵动的大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姐,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啊,堂堂许家大小姐,凭什么只能做侧妃,老夫人怎么会同意这么荒唐的事情。”紫苏扶着许妙愉坐下,忍不住哭泣起来。 许妙愉轻扯袖口,在刚才的拥抱之中,被压出了褶皱,她试图抚平,却怎么也不能如愿,“凭我们有求于人,凭我已经——” 正说着,许夫人带着人来了。 她脸上的怒气毫不遮掩,一进屋,先让人将门关上,然后重重地将一封信摔在了桌上,“许妙愉,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好情人,你还要为他辩解吗?” 许妙愉拿过信,展开一目十行地读完,手掌微微颤抖,脸上却没有多少意外,信上的内容与方才老仆所说大致相同,看来母亲也刚得到消息,只是这封信是来自于维州刺史和父亲的几个老部下,真实性显然比吴王以及老仆所说更不容置疑。 然而许妙愉悲哀地发现,直到此刻,她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其中会不会有误会,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爱的少年竟然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许妙愉不说话,似一潭死水,许夫人更加愤怒,她说道:“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你知不知道周琦曾经想将自己的庶女嫁给他,被他拒绝,他跟那些混迹于赌场酒楼的朋友是怎么说的,他嫌弃周小姐出身太低,说怎么也得是像你这样这样身份的贵女才能帮他平步青云。” “不会的,他从来没想过要——”许妙愉忍不住反驳,明明他拒绝了自己那么多次,怎么会是他蓄意接近呢,可是话说到一半,她又愣住了,她的确不知道景珩究竟想要什么,他们虽然很近,可仿佛又很远。 许妙愉痛苦地闭上了眼,许夫人怒气更盛,可是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终于还是不忍心再说下去,她转而问道:“我听说刚才吴王来了,他说了什么?” 许妙愉不肯说,她便瞧向紫苏,紫苏好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样,哭着将刚才的对话和盘托出,听到最后一句,许夫人脸色铁青,“你答应了?你竟然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 许妙愉睁开眼睛,眼中满是血丝,“娘觉得我还有的选吗,您又能反抗祖母的决定吗?” 许夫人被气红了脸,不禁扬起了手,许妙愉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此刻眼底却又涌出了泪水,她忍不住问:“娘也要打我一次吗?” 第43章 “你——”这一下,许夫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底的绝望,忙放下手背过身去,“你们都决定好了,我还能怎么样。” 她作势要走,许妙愉却叫住了她,“娘,您也觉得我做错了吗,是我害死了父亲吗?” 这个问题,从几天之前,她就想问,可是母亲一直都在忙,她找不到机会问,此时此刻,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许夫人没有回头,不耐烦地说:“问这个干嘛。” 许妙愉不依不饶。 许夫人终于回头,她看着她,曾经她是又让她骄傲又让她烦恼的女儿,现在却好像这么也没剩下了,只有痛苦,她想到另一张相似的面孔,那个人从此只能长眠于黑暗的地下,“你竟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吗?我离开之前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怎么有脸问出来?” 许妙愉“哦”了一声垂下眼。 本来不该问出来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如果不问,或许她还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自欺欺人。 这会儿却已经没有伤心了,只似一潭死水,似乎什么都已经不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许夫人没有觉得生气,而是心头好像被挖去了一块,很疼。 她赶紧离开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姐。”紫苏担忧地唤道,明明已经没有了激烈的争吵,她却更加心慌,尤其是看到许妙愉还能笑着安慰她时,反而更害怕了。 “我没事,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出去了。” 紫苏没有问去哪里,她瑟缩了一下,“小姐,太危险了,能不能不要去。” 有一件事,当夫人问起来时,她下意识地回避掉了,现在却后悔起来。 许妙愉轻轻摇头,神情不容置喙,“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去。” 第32章 匕首 落日时分, 天上又下起雨来。 自从许熠的灵柩回了长安城,城中天气便一直如此,白天大多数时候都阴沉沉的, 偶尔有一线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也会很快消失不见。 到了晚上,雨点便落下来,噼里啪啦, 打在每一个人心头。 有人说,这是上天都在为许将军的逝去而哀哭。 许妙愉打着伞在雨幕中穿梭。 若是老天真有眼, 不若不要夺去父亲的生命,何必事后假惺惺。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雨之中,不久之后,当夜色彻底降临,又有一个身影,沿着她曾走过的路小心前行。 那身影未打伞, 也没有穿雨衣,但雨水好似完全影响不到他, 他的动作矫健, 不多时便越过千家万户,来到一条小巷。 巷中人家大都门窗紧闭,唯有一家门扉半掩, 他走进去,屋内点着灯,窗棂上映照出一个娇小的倩影。 他急忙推门进去, 日思夜想的人坐在烛火之前, 素手轻抬剪下一段烛芯。 少女盈盈看过来,苍白的脸色用脂粉也遮不住, 可她还是笑了,一如往昔,“你回来了。” 来者恍惚片刻,急忙上前,握住少女的手,不由心惊,她的手冷得好似一块冰,“妙妙,你怎么在这?” 许妙愉低眉笑道:“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提前来等你。” 来者疑惑,“你不是病了吗,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小病而已,不妨事的。”许妙愉轻声说道,“其实我过来,是想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许妙愉比划了一下道:“你还记得你走之前,我给了你一把匕首吗,那也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如今父亲不在了,我想将它要回来。” 来者神情瞬间低落下来,许久不见的喜悦从脸上消失,他自怀中拿出匕首,交到许妙愉手上,沉声道:“这把匕首,我没有用过,也没有动过。” 许妙愉接过匕首,将其抽出刀鞘,刀刃干净而锋利,的确是从前的模样,她在烛火下仔细端详着匕首,泪珠落下,打湿锁骨,“他们都说,我爹是因你而死,可是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来者垂首道:“妙妙,对不起。”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许妙愉闭上眼睛,泪水落到了匕首上,溅起泪花,然而此刻,她却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她看着他,慢慢靠近他,“我很想你。” 是再真心不过的实话,不论是谁听到了,都不会怀疑。 来者亦是如此,他的身上很狼狈,衣服是破的,手上也有干涸的血迹,可是听到这句话,好像遭受的一切痛苦折磨都被治愈了一般,他倾身抱住她,“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维州距离长安实在是太过遥远,一路上被追杀,他只能走荒无人烟的小路,遇到的危险不计其数,严重拖慢了他的步伐,以至于这个时候才回到长安。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是看到少女虚弱苍白的脸时,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痛苦显而易见,自己有何脸面再增加一分。 忽然想到还有一样东西也在自己这里,他想要拿出来给她。 少女的馨香还在鼻尖萦绕,话音刚落,不等他作出任何动作,少女的表情突然变了。 悲伤和痛苦轮番出现,最后是决绝。 少女突然动了,像曾经在长安郊外的马车上一样。 冰冷的触感从腹部传来,他的神情瞬间转为了惊愕,眉头不自觉地深深皱起。 他放开了她,同时她也重重地推开了他。 两人都连连后退,一个是因为恐慌,一个却是因为痛楚。 许妙愉紧握着拳,刚才还拿在手上的匕首,此刻已经插在了来者的身上,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做到这一幕。 哐当一声,是来者将匕首从身体中拔了出来,扔到地上,正好落到许妙愉脚边,刚才还干净的匕首此刻沾满了鲜血,将她的眼眶也染红。 “为什么?”痛苦压抑的声音从来者的唇齿间漏出来,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许妙愉听在耳中,只觉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 许妙愉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她的视线下移,看到他紧捂住的伤口,鲜血从指缝流出来,滴到地上,更是可怖。 仿佛是为了壮胆,她不禁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我爹因你而死,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刚说了每两句,她就已经泣不成声,她的声音中尽是埋怨与悔恨,可是似乎不全是对着另一个人发泄,更像是对着自己发泄。 景珩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也没机会说出口了,从外面涌进来很多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将他们围在中央。 这些人不由分说,便要来捉拿他。 景珩与他们缠斗起来,即使他受了伤,他们一时半会儿仍然奈何不得他。 这时,吴王从其中走出来,来到许妙愉身边,牵起她的手,“妙愉,今天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们还抓不到这恶徒,你放心,我会在父皇面前照实禀明,这是你的功劳。” 听到吴王的话,看到他们亲密的举动,景珩的动作一滞,其他人见状,抓住破绽终于将他捉住。 他没再反抗,只是死死地盯着许妙愉,吴王拥着沉默的许妙愉转了个身,将她完全笼住,景珩看不到许妙愉的神情,只能看见吴王搂着她的腰,轻蔑地看着他说:“等你除了服,我们就成亲,你放心,我许诺你的太子妃之位和许家的昌盛一定会实现。” 景珩闭上眼睛,失血过多让他感到晕眩,他在心里苦笑,原来是这样。 吴王挥了挥手,军士们将景珩带走。 直到视线完全被阻隔,他始终紧紧盯着那个纤弱的身影。 可是那个身影再也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紫苏守在门外,目睹着景珩被人带走,看到他身上的鲜血,终于胆大一回,冲上去质问:“你为什么要害死老爷,你知不知道你害得小姐有多伤心?!” “什么害死——” 景珩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紫苏没能听清,当她想靠近时,却看见屋内的境况,也顾不上这边了,连忙跑进来,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说:“殿下,请让奴婢来吧。” 吴王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少女,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软得就像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会散一样,他将她抱了起来,少女毫无反应,分明是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吴王沉声问道。 紫苏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加快,面上却除了担忧看不出什么,她对答如流,“小姐因将军的死而忧思过度,前些天晕倒数次,这两日已好了不少,可能是因为刚才太过激动才会——府中有煎好的药,吃了药就好了,请殿下放心。” 吴王却没有动,紫苏心中更加焦急,正在这时,一人走了进来,似是吴王的下属,低声在吴王耳边说了什么。 吴王闻言皱眉,眼中有阴翳闪过,将许妙愉抱到马车之上,吩咐将她送回家之后,随即带着人匆匆离开。 第44章 紫苏放下车帘,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吩咐车夫赶紧回去。 此后又过几日,停灵期满,许熠下葬,因无尸骨,在长安之南的山峰中立下一个衣冠冢。 而与此同时,朝中有关维州之事已经吵了好几天,维州兵败之后,叛军气焰渐盛,许望清几次上书希望前往叛乱,都被建兴帝压下。 终于在许熠下葬这天,朝中传来消息,建兴帝终于做了决断,命令吴王带领重兵前往平乱,同时赐婚给吴王与许妙愉。 然而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许妙愉仅被封为侧妃。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建兴帝虽然未曾降下责罚,但还是因为维州之败迁怒了许家,这桩婚事便是他的态度,也有人说,这是为了保护许家,为了堵许家政敌的口,当然,关于许妙愉的坊间传闻也一时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 无论外面传成什么样,许家却平静地接了旨,只是许夫人上书说,许妙愉要为许熠服孝三年,三年后才能嫁入皇家。 建兴帝应允之后,许夫人不顾许老夫人的阻挠,收拾行李带着许妙愉坐上了前往宣州的马车。 宣州路远,她们却没有多加准备,仅带着简单的行装,仿佛对这繁华喧嚣的长安城避之不及。 匆匆离开长安之前,许妙愉预感到,这一走至少要三年后才会回来,她有心向人告别,却无奈地发现,除了亲人,自己竟不知该向谁告别。 仅半年的时间,蒋熙怡死了,父亲也死了,就连景珩也被她所伤,如今生死未卜。 那天醒来之后,她曾打听过景珩的下落,许望清说他已经被关入刑部大牢,因为此事不宜宣扬,知情人之间尚未对他的处置达成一致,但听说他伤得很重,或许未必能撑到处置的那一天。 许妙愉回望街巷俨然的长安城,苦笑一声登上马车,事已至此,再去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马车辘辘前行,自长安城东门而出,扬起浩浩烟尘。 第33章 七年后 七年后, 宣州宣城。 春去夏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鲜花簇锦, 绿树成荫,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宣城南的许家祖宅中,却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丫鬟仆从各自抱着杂物, 在院落之间穿梭前行,又将手中物品一一整理, 塞入箱奁。 不多时,一口口装满物品的箱子就被搬到了正厅前的空地上,高挑俏丽的女子站在门口,呼来喝去,指挥个不停。 她也穿着婢女的服装,梳着简单的发髻, 但衣服用料和头上的发簪却比普通婢女不知好到哪里去,足见其身份特殊。 在她的指挥下, 原本稍显混乱的众人逐渐行动井井有条起来。 女子看了一会儿, 自觉不必再多操心,叫人沏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亲自提着茶壶走进厅中。 正厅是接待贵客和议事的地方, 此刻聚集了一群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有喜有忧。 他们围着一张几案而坐,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吵得人心烦不已。 在几案之后,端坐着一个容色无双的女子, 素面桃颜,雪肤花貌,着一身青色长裙,头插一支金步摇,顾盼之间光华流转。 她正是众人议论的中心,前后左右皆是吵吵嚷嚷的声音,她却丝毫不受影响,视线落在案上翻开的书册上,垂眸沉思。 婢女提着茶壶缓缓走近,周围的人见了,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于是婢女顺利来到了美貌女子身旁,为她斟上一杯茶。 女子目不转睛,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眉头一皱,转了转茶杯问道:“去年吴县大旱,茶叶减产过半,连宫中的供应都有所短缺,怎的府中竟有这等好茶?” 围站的其中一人喜不自胜,忙答道:“回小姐的话,老仆在吴县认识几个有名的茶商,这是他们卖许家的面子,特意留下的。” 女子微微一笑,面上不露喜恶,又问道:“买成多少银子?” 那人略有迟疑,“一两银子一两。” 女子抬头看向他,眸光清冷,“我记得往年这上好的碧螺春也要二两银子一两,怎么还便宜了?” 她的语调淡淡,却无端让人觉得压抑,那人冒了一头冷汗,呐呐不能语。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不过片刻,另一人站出来,觑那人一眼,愤怒又恭敬地对女子拱手道:“小姐,不敢相瞒,这茶叶分明被他买成五两银子一两,而外面的行情,则是四两银子。”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面面相觑。 女子叹息一声,起身走到那人面前,面上似有不忍,“于叔,你为许家劳苦多年,尽心尽责,我们皆看在眼里,此番我将前往长安,原本想将家中事务托付于你,为何你偏偏如此糊涂。” 刚才站出来之人又说:“小姐明察,这老货平日没少贪钱,且以亲人威胁我等替他隐瞒,不可轻饶了他,应当将他扭送官府。” 被称为于叔的老人冷汗涔涔,他起先说这番话自是想邀功,却没想到被人捅出来贪墨之事,当即跪倒在地,哀求道:“小姐,是老仆糊涂,一时贪心,才做出此等恶事,这些钱老仆皆不敢用,都藏在房中,老仆愿全数退还,求小姐网开一面,莫要将老仆送到官府。” 女子使了个眼色,婢女主动将于叔扶了起来。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于叔却两股战战不敢看她,只听她幽然说道:“于叔放心,这么多年,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县令擅用酷刑,你年纪也不小了,将你送进去,却是要你的命。许家不会这么对一个有功劳的老人如此冷酷,不过不罚你亦不能平众怒,不若如此,城外别庄有几分良田,近来管家离世,于叔你便去别庄耕作,怡然自得,不也美哉。” 于叔一听,顿时面如土色,城外别庄荒废多年,仅两三个奴婢勉强维持,而良田也不良,他这富贵日子是到头了。 但他也不敢不满,诚如女子所说,若真去了官府,他这条老命多半是没了,他连忙千恩万谢,颤颤巍巍地出了厅门。 女子又转头看向另一人,此人年约三十,方正脸,粗眉朗目,穿一身短打,看起来十分干练。 此人原在于叔手底下做事,因不满于叔与其交恶,屡遭打压,他做事得力众人皆知,按理说该由他接手于叔的事务,但女子沉吟片刻,突然问他:“许砾你父亲近来身体可好?” 许砾扳倒了于叔,正颇为自得,不期然有此一问,疑惑着答道:“多谢小姐关心,父亲近来身体康健了不少。” 女子轻笑,盈盈双目温柔地看着他,“既如此,还要劳烦老爷子出山,多为府上操劳。” 被那美眸一瞧,许砾顿觉气血上涌,脸红心跳,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甚至感动道:“我们定不会负小姐的嘱托。” 女子满意颔首,又坐回了几案之后,对每一个人一一吩咐过,随即遣散众人,自案上书堆中抽出一张书信来,看了一遍,扶额蹙眉。 婢女为她揉着肩,视线扫过信纸,低眉问道:“小姐还在犹豫吗?” 女子轻轻摇头,“皇命不可违,这长安我是一定要去的,拖了七年了,再拖下去恐怕……” 正说着,忽有一人走了进来,同样是个年逾双十的女子,面容明丽,行走似风,颇为随意,此人作妇人打扮,疾步来到女子面前,高声道:“妹妹,我这边收拾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女子起身相迎,笑道:“嫂子莫急,我刚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待行李收拾好,我们便即刻启程。” 这时,少妇也看见了女子手中的信纸,好奇地辨认片刻,惊异道:“这不是我阿翁的字迹吗,是阿翁寄来的信?可曾提到你兄长?” 女子将信纸交到她的手中,“嫂子请看。” 少妇看了半晌,羞窘地又放了回去,“我这大字不识几个,实在看不太懂。” 女子略有些惊讶,“前些日子兄长不是教了一些……” 少妇难为情道:“那时候是学了一些,你兄长一走,我也就没心思学了,如今新的没学会,旧的也忘了不少。我正发愁呢,等慧儿启蒙之时,我这为娘的却什么也不能教她,真是不该,可眼下又要奔波,也没有办法请个先生。” 女子想了想道:“嫂子若不嫌弃,我可以在路上教你。”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少妇连连摇头,脸上漾起笑容,激动地拉起她的手,“哎呀妹妹你不知道,我以前就最佩服你了,又聪明又漂亮,有你来教我,再好不过了。” 面对如此直白而热烈的赞美,女子也不禁脸红,玉容粉颊艳光殊绝,少妇看得呆了,不由叹道:“我实在说不来什么文绉绉的话,但妹妹你简直美得跟天仙似的,我看就是那太子也配不上你,何况还只是个侧妃。” 女子闻言脸色一黯,心中亦是一痛,她不是别人,正是许妙愉。 七年前,许夫人以守孝的名义带她回了宣州,四年前,当她出了孝期,吴王又四处征战,无人催促她回长安完婚,由此一拖再拖,至三年前,许夫人又病逝,于是又是三年。 第45章 如今,吴王已被立为太子,年纪渐长,而太子妃之位仍然空悬,有人说是吴王是为了她,由此许妙愉终于引起了长安的注意。 建兴帝一纸诏书,命她连同许望清的家眷一同即刻启程前往长安。 而眼前的妇人正是许望清的夫人秦苒,两人成婚于四年前,因近几年大夏多不太平,许望清常在外征战,两人聚少离多,直到一年多前秦苒才怀孕,生下一女取名许灵慧。 秦苒话说出口便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看到许妙愉脸色黯淡,不由得心疼道:“妹妹,你若不愿,我阿翁和你兄长在朝中都还说得上话,不如叫他们想办法拒了此事。”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许妙愉已经想到了另一件事,这道诏书来得蹊跷,兄长刚刚率兵向夔州而去,朝廷就让嫂子进京,实在太像是叫去当人质的了。 “皇命不可违。”许妙愉拍了拍她的手,如是说道。 事实上,大伯所来信中也多有忧虑,甚至建议她们在路途中多做停留,以观其变,但大伯他们就在长安,自己这边稍加耽搁,于他们却大为不利。 她看着嫂子义愤填膺的侧脸,不由庆幸她不识字,倒也免了此番纠结,她微微一笑,“不说此事了,嫂子,慧儿如何了?” 前几天慧儿有些不适,许府上下好一番折腾。 果然,说到女儿,秦苒顿时将其他事情都抛之脑后,她又是忧虑又是欣喜,“慧儿已经大好了,前几日应该是吹了点儿风受了凉,哎,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我真怕她又生病。” 许妙愉握着她的手宽慰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叫人重金聘请个大夫随行,况且慧儿一向康健,定不会有事的。” 秦苒转忧为喜,“还是妹妹你想得周到。” 两人又说了几句家常,秦苒心中始终担心着病情初愈的女儿,匆匆又离开了。 她一走,许妙愉坐了回去,婢女为她端来烛台,天色正明,烛火未曾点着,婢女又将烛火点燃,许妙愉揉了揉眉心,抬手将书信置于火上。 火苗窜上信纸,瞬间变大,她将点燃的信纸扔到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这才放心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婢女连忙阻止,“小姐且慢,茶已经凉了,奴婢为您换一杯热的来。” 许妙愉却摇摇头感慨道:“五两银子一两呢,可不能浪费,剩下的茶叶你看看能不能转卖出去,我们这一走,恐怕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何不带着路上喝?”婢女低声询问。 “算了,到处都要用钱,哪有这闲钱喝这么好的茶,西北边怎么样,有消息了吗?”许妙愉问道。 婢女道:“奴婢正要说此事,我们派出去的人已经联系上了西戎部落首领之弟,表明了来意,他似乎有所犹豫,暂时并未答应,但也没有一口回绝。” 许妙愉点点头,“没有回绝便是好事,也不急于一时,他若有什么金钱方面的要求,尽量满足他。” “是。”婢女应道,沉默下来,但她的脸上有疑惑的神色,许妙愉见了,问她为何,她犹豫着又说,“小姐,奴婢只是不明白,您为何不直接让许砾接手府中事务?” “原来是这件事。”许妙愉笑了笑,走到厅门口,看着庭院中忙碌的众人,“他虽有才能,做事却过于刚直,容易得罪人,短时间内其他人或许恐惧于他的权势而听从,久则生恨,反而不利,倒是他爹,很是圆滑,正适合在中间调和。” 婢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许妙愉突然看了过来,面带揶揄,“他平时与于叔针锋相对,见面便吵架,今天却能忍到我借茶叶之故询问才说话,莫不是受了谁的点拨?” 婢女大窘,羞红了脸,“这……” 许妙愉笑过之后,又严肃道:“紫苏,不如,你就留在宣州吧,我看你们也算情投意合,由我做主将你嫁过去如何,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原来这婢女就是紫苏,七年过去,她脸上再没了稚气,行事也稳重许多,闻言定了定神道:“小姐您又说这种话,奴婢誓死要跟随您。” 许妙愉叹息道:“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是龙潭虎穴。” 第34章 袁之 两人正说着话, 匆匆走来一个侍从,说是请的大夫到了,两人便止住话头, 往门口前去迎接,这年头兵荒马乱,又是连年天灾,瘟疫横行, 大夫便受到尊敬。 哪怕是像许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也对大夫礼遇有加。 许妙愉走过去, 却只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门口,穿一身破布衣服,脸也是花的,看上去甚是狼狈,她奇道:“大夫在何处?” 侍从尚未回答,少年已经走上前来,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打量探究的光, 他盯着许妙愉的脸, 扯了扯嘴角,“我就是。” “你?”许妙愉看着他,显然不相信。 侍从走上前来, 小声道:“小姐,正是他,这位少年名叫袁之, 是江南名医袁信的孙子, 之前一直在苏州行医,上个月江东叛军打到了苏州城下, 他跟着流民的队伍里跑到了宣州来。属下已经试探过,他确实医术了得。” 许妙愉挑眉惊讶,“还有这等事。” 袁信之名名震江南,传闻他有种种延年益寿之法,年逾七十仍力能扛鼎,鹤发童颜犹如仙人,更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江南未乱之时,登门求药之人多如牛毛。 然而自吴越和江东的叛乱,叛军劫掠江南之后,袁信便失去了踪影,江南道观察使多次派人寻访皆不可得。 如今突然冒出个医术了得的少年自称是袁信的孙辈,实在有些可疑。 “许小姐不信?”少年仍然打量着她,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纵有污浊也遮不住秀气,神情却颇为戏谑,看着有几分痞气,并不像是个医者。 少年忽鞠了一躬,“我常听说故去的许将军高义,十分仰慕,因而愿意走这一遭。许小姐恐怕不知,如今世道动乱,便是重金,也鲜人愿意冒着风险长途跋涉前往长安。如果许小姐是看我年少不放心的话,不如让我为你诊一诊脉,看我能不能说对。” 先搬出父亲令我放松警惕,又威胁说除了他没有别的人选了,好伶俐的一张嘴。 许妙愉不禁感慨,瞧着他的神情,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待听到最后一句,脸一黑,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去。 “不必了,我身体好得很。”许妙愉一脸警惕,但一想他的话,又不无道理,动身在即,再去找个大夫也来不及,于是她吩咐道,“给他准备辆马车。” 这便是答应了。 少年终于开怀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许妙愉虽然心有警惕,此刻却也没有时间去细究他的不对劲,转身又回了府中,只吩咐人看紧他,又投入到纷繁复杂的事务中。 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已是晌午之后,阳光有些刺眼。 许妙愉携着秦苒来到马车前,慧儿被秦苒抱在臂弯中,胖嘟嘟的小脸圆润可爱。 几个月大的孩子尚不知道什么是别离,黑珍珠一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马车前围的人因分别而泪水盈睫,好奇地挥舞着手臂,咯咯笑个不停。 被她这么一闹,离愁别绪倒是少了不少。 马车缓缓启动,浩浩荡荡的车队向西而行,不多时便到了宣城西城门处。 原以为很快便能出城,没曾想不赶巧,他们出城之时,城门处发生了骚乱,一时间车马俱停,道路堵塞。 许妙愉遣人下车去问,城门处的官差得知这是许家的车队,领头的小官亲自来回话,疲倦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许小姐稍等片刻,是有几个流民堵在了城门口不肯离去,小的们这就将他们轰走。” 许妙愉并不言语,小官只当默许,旋即回声吆喝起来,叫骂的声音比刚才又大了不少。 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可以隐约看见城门处的景象,衣衫破烂的流民站在门口,试图冲闯官差设下的关卡,一波接着一波,绝不是小官口中的几个人。 官差手持兵刃站成一排,在关卡之后踯躅,进一步又退两步,满目惊惶,显然事态的发展远超他们的预计。 许妙愉放下车帘,闭目养神,没过多久,窗边传来咚咚声,紫苏在她的示意下掀开竹帘的一角,是名叫袁之的少年大夫站在外面。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脸上也洗干净了,真真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见者无不惊艳。 紫苏也不例外,愣了好一阵,终于在少年鄙夷的目光中回过神来,敛神问道:“袁大夫有何事?” 少年袁之嘿然一笑,向城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看这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了,两位要不要出来透透气,车里怪闷的。” 许妙愉不咸不淡地答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既然被拒绝,就该知情识趣地走开去,可少年偏偏不动,与紫苏僵持着,他始终用余光打量着许妙愉。 第46章 时间长了,许妙愉也纳闷起来,这少年早上说起父亲时的神情不似作伪,那怎么也该爱屋及乌对自己尊敬才对,怎么反而时常冷眼打量,倒像是有仇。 她有心试探,接着他的话说:“你怎么知道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刚才守城的官兵可是答应了我很快道路就能畅通。” 少年道:“这些流民动作整齐,前面的倒下了后面又很快补上,一波接着一波,分明就有人指挥,可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我看城门处这点儿兵力,迟早被突破。不过他们也是倒霉,偏偏赶上我们出城,谁敢得罪未来的皇妃,县令那老小儿一定正在加紧调派人手过来,等县令的人到了,他们就没还手余力了。” 说这话时,少年脸上颇为自得,有几分炫耀之意。 许妙愉心下暗道,他知道得不少,实在古怪。 但再古怪也果然不过是个孩子,仍有少年心性。 想到这里,她向少年盈盈一笑,眼波流转,“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多亏了你提醒,紫苏,你去吩咐一声,叫我们的车马都往边上挪一些,不要挡了县令的道。” 少年见到她的笑容,怔了一怔,脸色遽变,黑着脸慌乱地扔下一句“无聊”,毫无征兆地跑开了。 此时紫苏尚未下车去,见状不由失笑,“他脸皮倒是薄。” 然而许妙愉却将珠帘一放,在珠帘的晃动声中陷入了沉思,对紫苏的话置若罔闻,紫苏也没在意,下去吩咐完诸人,又重新登上马车。 她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外面就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群身着铠甲的精锐骑兵从城内疾驰而来,为首的人一身官服,文官打扮,正是宣城县令。 正如少年袁之所言,有了精锐骑兵的加入,城门处的对峙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流民再无反抗之力,四散而逃。 与此同时,县令也来到了许妙愉的马车前,先表达了一番来迟的歉意,然后话音一转,竟要这些骑兵护送许家的队伍去长安。 许妙愉固辞不受,县令坚持不懈,如此往复三回,许妙愉终于松了口,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添数人。 马车重新启动,驶入旷野之中,一直到晚上,在野外的河边扎营休息。 侍从点起篝火,丫鬟铺好营帐,许妙愉坐在队伍正中央的火堆旁,少年袁之坐在稍远的火堆旁,正和身边的丫鬟仆从说说笑笑。 短短半日,他就已经和其他人打成了一片,加上小小漏了几手,帮人看了看顽疾,立刻在丫鬟仆从中赢得威望。 秦苒在许妙愉身边坐下,听到不远处的嬉笑声,不由得凝神看了一会儿,出发之时她已经听说妹妹找带来的大夫是个少年,如今一瞧果然不假。 宣城县令的骑兵在周边巡逻警戒,腰间佩刀随走动发出锵然响声,闻言无不胆寒。 虽然他们是奉命来保护,秦但仍然感觉到不适,她低头看一眼女儿安静的睡颜,不禁有些担忧:“妹妹,他们还要跟到什么时候去?” 不怪她害怕,宣城谁人不知,县令是个酷吏,而他实行残酷刑罚的保证,就是手底下这群兵将。 说是兵将,其实就是他从宣城周围网罗的勇猛之士,其中不乏手上沾着数条人命的匪寇,被捕之后为了活命改名换姓效忠于他。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在宣城闹出过一些恶事,致使宣城无人不惧怕他们。 许妙愉低声安慰道:“嫂子莫怕,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只送我们到鄂州,看这脚程,最多不过五六日我们就能抵达鄂州。” 其中有些内情,许妙愉不希望秦苒操劳太多,便没有明说。 这宣城县令忽然派兵护送,其实是因为他与鄂州刺史是旧识,原本就计划着派这些人前往鄂州,似有要事相商,护送只是顺便卖个人情。 她已命人奉上金银玉帛感谢,这一队人的头领欣然应允,至少可保这几日的平安。 许妙愉计划得很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意外会来得如此之快。 队伍一路沿水路而行,转眼间四天过去,离鄂州越来越近,这日傍晚,眼见天色渐晚,便决定在一处湖泊旁暂时休整一晚。 鄂州已近在咫尺,明日一早,再前行几十里,便可到鄂州境内,再走上几十里,就能抵达鄂州治所江夏。 鄂州皆是平原地形,一眼望去,只有几个小土包可以称之为山,远处炊烟袅袅,近处湖泽遍布,恍惚间仿佛已经能看见江夏古老的城墙和鼎沸的人声。 连日奔波加时刻紧绷着,一行人早已疲惫不堪,入了夜,纷纷陷入沉睡。 紫苏掌着灯正欲伺候许妙愉入睡,却见她神色清明双目疲惫却清醒,似是毫无睡意,便低声询问道:“小姐是睡不着吗?” 许妙愉垂眸低语,不知是说给紫苏还是自己听的,“过了鄂州就要北上往襄州,然后经商州入长安,七年之久,恐怕长安也不再是那个长安了。” “小姐……”紫苏低低唤道。 许妙愉笑了笑,起身往帐篷外走去,“跟我出去走走吧,难得这么好的风光,以后可未必还有机会再见。” 帐篷之外,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际,鄂州多湖泊,水面上便倒映出了无数个月亮,她们所在的湖泊不大,却风景秀美,对岸浅浅的芦苇飘飘摇摇,这边翠绿的柳树迎风招展,还有不知名的野花一簇簇地盛开。 许妙愉和紫苏沿着湖边漫步,没走两步,不远处的柳树后忽然窜出来个黑影,堪堪停在她们面前。 紫苏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然而自家小姐却像毫无反应,她便将自己的惊讶压制住了,借着皎月仔细看这黑影。 还好,既无青面獠牙,更非奇形怪状,反而秀气十足。 正是袁之。 许妙愉也吓了一跳,心怦怦直跳,但她面上一点儿不显,语气更是平静,“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视线扫过袁之方才藏身的柳树,余光仿佛瞥见了另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可是太快,当她再看时,却什么也没瞧见,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袁之神色复杂地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许妙愉觉得莫名其妙,这一路上他安分得很,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了,怎么这会儿一见面又古怪起来,她突然想到那一日袁之突然变脸离去,仿佛抓到了对付他的办法,于是又一笑,“一直盯着我看,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袁之惊愕地长大了嘴,脸色又是一变,气恼地叫道:“傻、傻子才会喜欢你!” 紫苏也怒了,“你怎么说话呢。” 袁之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全然没了初见那日的伶牙俐齿,既羞恼又愤恨地梗着脖子道:“我有没有说错你自己心里清楚。” 许妙愉没了玩笑的心思,冷了脸握着他的胳膊,沉声道:“我觉得我可能不是很清楚,还要劳烦你说清楚一点儿。”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晕,她的眼睛也似一汪湖泊,倒映在明月,清泠泠的,蕴含着别样的情绪。 袁之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一溜烟跑没影了。 他的动作太快,许妙愉追赶不及,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袁之,呵……” 第35章 周旋 湖面掠过一阵清风,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一切是如此的宁静而美妙,却因少年的突然闯入又突然离去而泛起涟漪。 紫苏自认为近几年已经成长良多, 再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咋咋唬唬的小丫鬟,却还是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 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这个少年似乎对自家小姐颇有微词。 她有心一问,许妙愉已经径直向前走去。 步履依然闲适, 好像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转瞬就被抛在脑后。 岸边柳树渐稀而芦苇渐密, 路也越来越不好走,直到芦苇完全淹没两人的身形,许妙愉才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 直到这时,紫苏终于发现她的脸色并不算好,一些曾经的画面在心中闪过,她慌忙上前去, “小姐,时候不早了, 我们回去吧。” 鸟鸣声愈发明显, 紫苏右眼皮直跳,就在这时,芦苇丛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 鸟飞鱼惊。 有人自她们身边经过, 仅隔着几步之遥,许妙愉和紫苏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飞鸟扑扇翅膀的声响太大, 夺去了来人的注意。 借着月色,许妙愉看到那人一身黑衣, 高大魁梧,腰间佩刀闪烁着熟悉的光泽,是那队骑兵中的一人。 那人走到芦苇丛边上停住了,然后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哨声,不多时,另有几人自营帐的方向匆匆赶来。 来者同样是那队骑兵,其中就包括他们的头领。 反正也走不了,倒不如大胆一些,许妙愉小心翼翼地避开芦苇叶,慢慢挪过去,停在刚刚好能听到他们说话声的地方。 两边刚一碰面,吹哨那人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头儿,糟了,江夏城里已经乱了。” 第47章 头领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那人说道:“下午我先行一步往江夏城去,拿着县令给的信去找鄂州刺史,可是还没进城就看到大批逃难的人,而且就是从城里出来的,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那姓孙的竟然不等我们过去,直接就反了。” “什么?”头领愕然道,“还是个大官呢,比我们还沉不住气,原想等进了城再跟这许家的小娘们翻脸,看来是拖不得了。弟兄们,抄家伙跟我过去捉人,将她们控制住,再去跟那姓孙的会合,有她们在手,不怕朝廷不忌惮我们。” “等等,头儿,我还没说完。”先前那人连忙叫道,“这江夏去不得,姓孙的已经死了。” 几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胆大包天如他们,也被这消息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妙愉和紫苏躲在芦苇丛中,听到这番对话,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她们虽然早知道这帮人不是什么善茬,但也没料到他们竟敢大胆到谋划叛乱,而且自己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有一点他们说对了,自己现在既是太子侧妃,又是许家唯一的女儿,伯父和哥哥都身居要职,朝廷的确会忌惮。 “谁杀的?”头领的语气显然慌了。 那人道:“不知道,姓孙的昨天刚宣布起义,今天就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现在江夏无人主事,乱得很。” 又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那头领忽然笑了起来,“乱好,乱好,乱起来了,我们更应该去江夏,届时将姓孙的部众收为己用,再加上这许家的名头,不怕没人归附。到时候,我们兄弟就是江夏的王,打到长安也是指日可待。”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既有激动又有害怕,一想到事情成了,荣华富贵珍馐美姬应有尽有,胸中不禁热血翻涌,然而近年来自立为王的人何其之多,成功的没几个,身首异处的却能将玄武湖填满。 那头领陡然提高了音量,“怎么,你们没胆子了吗?不敢的,现在就离开。” 立刻,有人退后一步,为难道:“头儿,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好,没事,你走吧。” 那人面上一喜,连忙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他的脚步就顿住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刀尖从胸前透出来。 紧接着,那首领将长刀收了回来,鲜血喷涌而出,那人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轰然倒地。 “还有人想走吗?”那头领甩动手臂,血液从刀尖滴下,浸到脚下的土地里。 这下,蠢蠢欲动的众人再不敢动了,只有一个离他最近的男人振臂高呼道:“头儿,我愿意追随,反有何惧,我们这群兄弟天天为了这群当官的出身入死,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挣几两银子吗,现在有机会挣更多的钱,为什么不去。” 有了一人带头,其他人纷纷附和,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说到最后,就连原来犹豫不决的人也被感染,逐渐变得狂热起来。 与此同时,几步之外的芦苇丛中,许妙愉紧紧捂住紫苏的嘴,那人的血溅出很远,甚至有几滴溅到了紫苏的鞋面上。 紫苏满脸恐惧,若不是许妙愉眼神镇定地对着她摇头,她恐怕真的要叫出声来。 那边短暂的狂热之后,商量起接下来的行动来,众人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要控制住许家的队伍,但许家毕竟是将门世家,护卫也并非都是绣花枕头,他们还要再想办法。 至于是什么办法,几人仿佛在防备着有人偷听一样,声音小了下来,许妙愉听不清楚,只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她想也知道,擒贼先擒王,他们若要智取,一定是先想方设法要控制住自己和嫂子,投鼠忌器,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动了。 几人絮语几句,看神情似乎有了决断,便往营帐的方向而去。 见人离去,许妙愉放开了紫苏,紫苏大口喘着气,又怒又怕,带着哭腔问道:“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许妙愉正要回答,忽然从先前几人站立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人在那儿?”是个男人的声音,粗哑难听,有点儿熟悉。 紫苏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她求救般看向许妙愉,却见许妙愉也愣住了,顿时失了主心骨,遍体生寒。 那人一边说,一边拨开芦苇走过来,直到这时,许妙愉终于凭借声音在芦苇间的缝隙看到了他。 似乎是一个小孩,身高只到许妙愉腰间,可是脸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腮边蓄着胡子,眼角长着皱纹,眼神凶恶,手执短戟。 许妙愉向后退去,不由心生绝望。 她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她曾听说,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便与别人不一样,生长得极慢,一般长成个小孩模样,便停止了生长,这种人通常被称为侏儒。 方才他们议事之时,此人也在其中,所以许妙愉会对他的声音感到熟悉,然而因为中间有芦苇遮掩,她未曾发现此人的存在,然后其他人走后,他被留下处理尸体。 不过两息之间,此人已经穿过芦苇丛,抬头看到了许妙愉,他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色,转头便要大喊。 其他人尚未走远,只要听到他的喊声,立时便能折回来。 绝境之下,许妙愉反而冷静下来,美目一寒,抽出匕首,冲上前去。 那人只觉胸口一凉,只发出呃的一声,便倒了下去。 紫苏看的傻了,尚来不及反应,许妙愉已经捉着她的手拉着她向后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芦苇的晃动终究还是引起了几人的注意,他们还是折了回来,来到原地,没看到那矮个子侏儒,瞬间警惕起来,又沿着折断的芦苇走过来,看到侏儒的尸体,匕首还插在他的胸口。 大事未成,莫名其妙就死了个弟兄,几人目眦欲裂,一路追过去,许妙愉和紫苏跑得再快,如何能够比得上他们的速度,很快就被追上包围在中间。 那头领走了出去,站到许妙愉面前,看到那张美丽的怒容,转怒为喜,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许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赵某佩服。” 原来他姓赵,她和此人此前未曾有过正面接触,但仅凭他杀掉逃跑之人的手段,也知绝非善茬。 许妙愉咬唇不语,赵统领倒也不恼,朗声笑道:“许小姐,既然你都听见了,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江夏城赵某是势在必得,至于你,赵某虽然是个粗人,也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不如你从此跟了我,以后等我当了皇帝,不妨赏你个贵妃当当。” 说着,他的视线不住地在许妙愉身上逡巡,眼神逐渐变得淫邪起来。 他心中暗道,早听说这许家千金有倾国倾城之貌,如今一看果然不假,不仅容貌绝色,身材也诱人,腰细得跟柳树似的,胸却不小,恐怕一只手都握不住。 他的目光毫不遮掩,就像毒蛇一样,许妙愉觉得恶心至极,仰首怒道:“就凭你也想称帝,那老天可真是瞎了眼了,你今日敢动我分毫,许家和太子殿下绝不会放过你。” 搬出许家和东宫太子来,她心想就是再胆大的亡命之徒也该有所犹豫,没想到这姓赵的竟更加有恃无恐,与左右相互看看,大笑起来。 这反应实在出乎她的预料,许妙愉心中忽有所感,不安逐渐加重。 赵统领笑完,又看向她,打量之间,已经完全将她视为了自己所有,“还许家和太子殿下呢,你还不知道,许家已经倒了。” “你说什么?” 赵统领欣赏着她脸上的惊慌,慢悠悠地说道:“哦,我忘了,你这几天都在路上,断了外面的消息,许望清兵败被俘,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有你那大伯,被人弹劾谋反,已经下了狱,太子倒是对你一往情深,力保许家,可惜他只是个太子,皇帝老儿不听,把他也关起来了。你现在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许妙愉晃了晃神,险些站立不住,“你说谎。” 可是她看得出来,姓赵的言之凿凿,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赵统领慢慢朝她走了过来,许妙愉和紫苏想退,身后的人举着刀逼近,男人粗粝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口中吐出残忍的话语,“既然你不识好歹,我也没必要怜香惜玉,先在这里弄了你,再带着你闯进许家的帐篷里,我看谁还敢反抗。” “无耻,放开我家小姐。” 紫苏含着泪冲上来,使劲想要推开他,反被他甩到地上,“这小丫鬟赏给你们了。” “多谢头儿。” “这些当官的就是不一样,连个丫鬟都养的细皮嫩肉的,就是不知道弄起来是什么滋味,前几天那个村妇,身上糙得不行,真扫兴。” 污言秽语盈耳,许妙愉红着眼看着其余几人扑向地上的紫苏,喉头一甜,从被捏得几乎变形的嘴里挤出两个字,“住手。” 第48章 她的声音太过凄惨,赵统领愣了一下,不禁松开了些,桎梏稍解,许妙愉立刻说道:“赵统领,你想要的,恐怕不只是我的身子吧,让他们住手,我可以给你更多。” 赵统领眼珠一转,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于是抬手叫停几人。 许妙愉跑过去,推开几人,紫苏外衫被撕碎了,头发也凌乱,因为反抗又被人打了一巴掌,嘴角渗出血迹,但还好制止得早,未酿成大祸。 她护在紫苏身前,面对赵统领的疑问神情,镇定道:“许家虽倒,但我父亲和兄长的忠心一向可鉴日月,岂是一两个人的弹劾能够污蔑的,我父亲昔日的部将多在各地任要职,如今有人污蔑许家,他们不会坐视不理。赵统领想要成事,既没人又没粮,不会以为就凭这几个乌合之众便可以吧——” 其他人当即不满叫道:“小娘们,你说谁乌合之众呢?” 赵统领扫了一眼出声那人,沉声道:“让她说完。” 许妙愉知道他听进去了,于是更加从容,她微微一笑,昏暗的夜色也遮不住她的艳光,“赵统领大可以我为借口,振臂一呼,不怕没人响应,投奔者也会不少,解决了兵马和粮草的问题,再以为许家平反的名义,举起清君侧的大旗,总比背个叛军的名头四面树敌好。” “头儿,别听她胡说。” “就是,她以为她是谁啊……” 身后劝阻之声越来越多,许妙愉的笑容也越来越从容,反对的人越多,越证明了他们不是能够共谋大业的人,这一点,她相信眼前的人能懂。 她从容反驳道:“我是许家唯一的女儿,还不够吗?” “好,说得好。”赵统领抚掌笑道,忽然笑容一收,目光似箭盯着她,“只是许小姐刚才不是还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吗,怎么突然就变了脸,你这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出尔反尔,反带着那些人来杀我?” 许妙愉起身,顺带将紫苏也拉了起来,又替她整理好衣裳,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毕竟只是一个闺阁女子,方才事出突然,统领又凶神恶煞地过来,自然担心统领得了我的身子之后弃如敝履,到时乱世之中我一个弱女子该如何自处。我所求不过衣食无忧而已,统领若有做大事的心,亦可善待于我,我何不从之?” 赵统领半晌没有说话,他在犹豫,许妙愉的话很有道理,可他始终不能信她。 许妙愉决心再添一把火,她抬手拢起鬓边别到耳后,柔情似水地看过来,双颊微红,眼含秋波,妩媚万分,“我知统领不肯信我,不若这样,今夜我便与统领欢好,成了夫妻,不知统领可愿意?” 绝色佳人主动投怀送抱,换了是谁都把持不住,姓赵的也不例外,况且这年头兵匪横行,如她这般柔弱女子只能依靠男子,姓赵的立刻信了大半,急不可耐地就要去扯她的衣带。 许妙愉别过脸去,似是害羞,素手轻轻推他,言辞坚持道:“统领莫急,这儿这么多人,我非风尘,即使要做夫妻,岂能这般折辱。” 美人就在眼前,却屡次三番被拒,赵统领有些不耐,“那你要如何!” 美人素手轻抬,指向不远处的芦苇丛,“我们去那处。” 赵统领凝神一看,有芦苇遮挡,旁人的确无法窥伺,又离得不远,她选的这个地方不错。 “好。”他一把抱起许妙愉,趁机摸在她胸上,软得就像棉花一样,一想到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即将在自己身下承欢,他不禁血脉贲张,脚步飘飘然起来。 这时,他又听到美人柔媚的声音,半是祈求半是撒娇,“统领,将我的丫鬟也带上吧,我和她情同姐妹,实在不忍心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赵统领尚存一丝理智,闻言又产生了警惕,可是当他低头看到美人祈求的目光时,心想不过是两个弱女子,他难道还害怕不成,便答应了。 芦苇摇晃,三人进入芦苇深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只有窸窣调笑的声音传来。 第36章 决绝 河岸边, 距芦苇丛不远处的一棵柳树边,一人手扶树干,站在柳树的树枝上, 居高临下的视线,将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尽收眼底。 树下站立着一人,神态焦急,语气急促, “三公子,不能再拖下去了, 请速速下令。” 树上之人闻言冷哼一声,跃至地面,拨开额前柳叶,月光照映出他俊秀的面容和铁青的脸色,正是少年袁之,“将我的弓箭拿来, 再去取一匹马来。” 树下之人急忙照做,不过片刻, 便将一切准备妥当。 袁之跨上马背, 视线落到芦苇丛中,却迟迟没有动作,树下之人又是连声催促, 他终于不情不愿地骑马而去,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地声音:“要不是二哥……我才不愿……” 少年骑马来到芦苇丛边上,守在原地的几人听到马蹄声, 举刀防御, 就在他们看见少年之时,不远处的芦苇之中, 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凄厉至极,仿佛厉鬼嚎叫,响彻云霄,不仅芦苇丛中的几人被震住,就连远处的营帐之中熟睡的人群也被惊醒,火光渐次亮起。 几人听得此声,脸色骤变,顾不上马上的少年,匆忙向声音传来之地跑去,少年愣了愣,他当然也听得出来,这声音出自男子,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却什么也瞧不见,忙驾马跟上去。 声音来源之地,正是赵统领和许妙愉所去之地,众人拨开芦苇,在一片折断的芦苇丛中,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香艳画面,反而骇人之极。 赵统领躺在地上,腰带半松,他的手捂在左眼处,鲜血流了满脸,仿若索命恶鬼,他露在外面的右眼瞪如铜铃,不只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 他仍在呻吟,众人见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而在他的对面,许妙愉和紫苏正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衣裙上皆有血迹,许妙愉头发披散下来,原本用来束发的碧玉发簪被她握在手中。 她的手上和发簪上鲜血淋漓,鲜血正顺着簪子的一端滴落到地上,又很快被泥土吸收。 她面若冰霜,再无先前的妩媚,见到慌忙而来的众人,知道以自己的脚力怎么也跑不掉,便站立在原地,给紫苏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大声呼喊起来。 “快、快给我杀了她们!”赵统领因痛苦而蜷缩在地上,睁着的独眼看见来人,连忙抬手指着许妙愉和紫苏大叫道。 直到这时,众人终于看清了他左脸的情况,他的左眼紧闭着,泪水混着血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还有眼下一条狰狞的伤口,皮肉被划开至鼻翼,深可见骨。 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伤他之人恨意有多深,看着看着,仿佛自己的眼睛和脸也开始痛了起来,众人不敢再看,转而听从命令扑向许妙愉和紫苏。 “滚开!”许妙愉将玉簪举在身前,一声厉喝,或许是因为玉簪上的血迹瘆人,众人生生被她喝退,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喧闹之声渐渐近了,许妙愉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不久之前,当她被姓赵的抱起来之时,心中便已存死志。 她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也绝不是为了贞洁要死要活之人,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是为了替不远处的嫂子和侄女拼出一线生机来。 姓赵的暴戾淫邪,她就算从了他,也不过是沦为玩物,而什么清君侧之计,即使奏效,姓赵的也绝不是能成此业之人。 唯今之计,她思来想去,只能先暂且安抚他,再伺机让这边闹出些大的动静来,引起许家其他人的注意。 这样,至少他们能警觉起来,保护好嫂子和慧儿。 至于怎么闹出大的动静,她的计策也很简单。 对付色中饿鬼,自然也要从色入手,她佯装顺从,使姓赵的抱着她避开其他人的视线,然后再曲意逢迎几句,使他确信自己不会反抗,或者即使反抗也无济于事。 如此,当姓赵的将她压倒在地,急不可耐地宽衣解带之时,她终于抓住了机会,拔下发间的玉簪,用力刺向他的眼睛。 锥心之痛果然令他大叫出声,紫苏趁机一头撞了过来,将他撞倒在地,又慌忙地扶自己起身。 很快,其他人闻声而来,她早料到会如此,也没想过脱身,大声呼喊出来,这一回,她不用再担心声音传不出去,因为营帐那边已经发现不对劲,他们更不能第一时间制住自己。 “废物!一个女人有什么好怕的?”姓赵的大叫道,可惜他现在的尊容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但余下几人对视一眼,己方人多势众,也不会再轻视眼前这个刚烈的女子,的确没什么好怕的,立刻又动了起来。 许妙愉心知肚明,他们绝不会给自己个痛快,与其被他们折辱之后再死,倒不如自己先动手。 她调转掌心,玉簪尖锐的一端朝向自己的脖子,闭眼便要刺下去。 耳边传来紫苏惊恐的叫声,“小姐,不要。” 很久之后,有人问她,生死一线之际,她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很久,只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49章 没有走马灯,没有遗憾,更没有害怕。 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英勇,而是她故意什么都不想。 她怕想了,怕脑海中浮现了一些面孔,她就下不去手了。 而在此刻,她的确什么也没想,直到一颗石子打在她的手背上,剧痛令她松开手掌,玉簪掉落在地上之后,她才茫然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道银光闪过,离她最近的三人被一支利箭射穿,直到咽气之前仍旧不可置信,箭矢力道之大,射穿三人之后钉到她脚边的地面上,尾羽仍在剧烈晃动。 少年手持弓箭策马而出,紧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众人一哄而散,左支右绌,有的躲入芦苇丛中,有的举刀意图砍向马腿。 营帐之中查看情况的人群逐渐近了,少年眉峰聚起,也不恋战,俯身抓住许妙愉的手臂,将她拉上马背,而后策马向相反的方向冲去。 芦苇花的花絮不断拂过脚踝,又痒又痛,惊愕之余,许妙愉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已被载着远去,清风微拂,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想起几声蛙叫。 身后也是寂静无声,没有追兵,起初许妙愉还能听见紫苏呼唤她的声音,渐渐也听不见了。 “停下,袁之,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许妙愉再也忍不下去,连声叫道,少年不听,她便捶打他的背部。 少年终于受不了了,勒马回首,怒道:“你做什么,我在救你。” 许妙愉定了定神,抿唇道:“袁小公子,多谢你相救,但请送我回去,我的家人还在危险中,我不能独自逃命。” 正在这时,原本安静的远方忽然爆发出一阵喊杀的声音,许妙愉连忙回首,只见营帐的方向火光冲天。 怎么回事? 许妙愉不禁愕然,是姓赵的和家中护卫打起来了吗,可是双方人数都不算多,姓赵的又元气大伤,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糟了,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少年喃喃低语。 许妙愉听见,秀美的眉蹙起,回首逼近他,质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看着她,神色复杂,并不愿说。 许妙愉面色微寒,当即翻身跳下马去,周围是一片泥潭,她踩了一脚的泥,也恍若不知,抬脚便往回走。 少年急忙下马拉住她,“你去哪里?” 许妙愉头也不回,挣脱他的手,“当然是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找死吗?” 许妙愉懒得理会,态度坚决。 “行,我告诉你还不成吗,女人真是麻烦。”少年烦躁地挠了挠头,许妙愉回头看他,他忽然叹了一口气,仿佛很不情愿,“这附近有个水寨,寨子里的当家听说你们携带重金,起了贪心,这恐怕是他们带人来抢劫了。” “怎么会这样……”许妙愉面色苍白,不禁喃喃,她不由得想到,自家队伍并未隐匿行踪,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可是凭借着许家的声望,以往途径的寨子和城池,前来巴结的人络绎不绝,何曾似今日一般,像是一块肥肉,接连被人盯上垂涎。 她心中戚然,低声问道:“莫非那姓赵的说的是真的,我堂兄和伯父真的出事了?” 少年面上有些不忍,“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没错,他说的都是真的,这事刚发生没几天,消息也才从长安传过来。” 许妙愉又问:“为何我没有听到消息?” 少年道:“因为有人将这个消息截下来了。” 许妙愉呵笑一声,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这个人就是你吧。” “是。”少年倒是大方地承认,不过他没打算解释,轻轻一跃跳到许妙愉前面,堵住了她的去路,“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回去也没用,不如乖乖跟我走,你也可以放心,那边还有我的人,他们会救下其他许家人。” “我要是不听呢?” 少年双手抱在胸前,面露不耐烦的神色,“恐怕由不得你,我可不是那姓赵的,你的这些小手段对我没用。你要是不听,我就只能让他们慢一些再去救人了,到时候许家还能幸存几人我可说不好。” “你——”许妙愉气结,又无可奈何,这少年算是真正抓住了她的软肋,她不怕死,但却怕在乎的人出事,她放软语气,“好,我答应你,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跟你走是要去何处,做何事,难不成,你也是瞧上了我的容貌,想据为己有?” 少年显然没想到她居然言语之间如此露骨,脸红了又白,气愤之余,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许妙愉姿容甚美众所周知,此刻被月光一照,雪肤更显玉色清透,乌云一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垂在脸侧,有些凌乱,配上冷清的神色,似雪夜中的寒梅般傲然,叫人忍不住想要折断。 偏偏她今晚连番经历惊险,微微喘着气,脸上又覆一层薄红,又有几分迷离妩媚,简直就像是暗夜中引诱路人的妖精。 少年不敢再看,别过脸去,耳朵通红,“你不要胡说。” 许妙愉微微一笑,“我想也是,你年纪尚小。” 闻得此言,少年脸色一黑,对她的说辞十分不满,反驳道:“我已经十之有七,哪里年纪小了。” 十七岁,许妙愉恍惚了一下,笑容渐淡,“的确,十七岁是不小了,我十七岁之时——”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言语中既有怀念更有悲凉,少年却来劲了,追问道:“你十七岁时怎么了?” 许妙愉摇头不语,少年却颇为执着,又问了一遍,许妙愉仍是不说,他才终于放弃,轻咳一声,思索良久,说回正题来,“你说对了一半,我是对你这种轻浮的女人没有兴趣,但你毕竟是个……咳,漂亮女人,所以我要抓你回去侍奉我的兄长。” 许妙愉不禁失笑,漂亮女人四个字他说的艰涩,仿佛极不情愿说出口似的,原来他对自己意见如此之大,至于最后一句,她倒是没什么波动。 乱世从来如此,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她尚能凭着一张好脸蛋苟活,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连愤怒都显得多余。 她只是有些好奇,“这是你兄长的意思,还是你擅作主张?” 少年噎了一下,大声道:“你只管听话就好,知道这么多干嘛。” 许妙愉垂眸,看来是他自作主张了,那这事未偿没有转机,她又问:“你真会救她们?” 少年不耐烦道:“说了会救就一定会。” 许妙愉展颜一笑,“那我们快快出发吧。” 第37章 沐浴 少年对许妙愉突然的主动多有不解, 但除了感叹女人果真善变之外,也没了别的反应。 天色已晚,他们在这荒郊野外浪费时间不是个办法, 于是又拉着她上了马。 骏马快如流星,两人一路披星戴月,竟然在子时之前,赶到了江夏城。 鄂州刺史一死, 江夏城彻底乱了,城门大开, 守门的人不见踪影,有人感到事态严峻,拖家带口连夜出城,逃难的队伍绵延数里。 骏马疾驰入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如入无人之境。 江夏本是楚地重镇, 街道宽阔屋舍俨然,若在平时, 想必热闹繁华井然有序, 此刻乱了,四处都点着灯,将整座城池照得亮如白昼, 只是白的太过刺目,不见温暖,只有紧张压抑。 许妙愉一路所见, 无不混乱至极, 盗贼横行于市,甚至有拦路索要金银细软的, 乍见她之容色,口吐秽言。 少年斥其离去,其人不听,少年便自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来,张弓瞄准那人,那人终于慌了,急忙逃走,窜入街巷中不见踪影。 此时风停马静,不必担心一张口就被灌得一嘴风,许妙愉善解人意地接过少年手中箭矢,将它插回箭筒之中,一边低头数着数量,一边问道:“怎么不直接杀了他,趁乱作恶之人,死不足惜。” 一…… “不能在此刻节外生枝,要下次再遇到,我定不会放过他。” 五…… “我们快到了?你兄长怎么在江夏城里,莫非他是江夏的官员?” “当然不是,他岂会与这些狗官为伍。” 十。 整整十支箭,无一缺失。 许妙愉将手握紧,怅然若失,她没再说话,少年忽然也低落下来,一言不发继续策马。 两人很快在一道小门前停下,少年下马敲门,门内传来询问之声,少年低声答道“是我”,一番小心地对话之后,门终于被打开,一个武夫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后,看着少年如释重负,“三公子,您可回来了,既如此,属下也可以去向将军复命了。” “且慢。”少年叫住他,思量片刻,指着许妙愉说,“你先带她去洗漱,顺便换身衣服,我回来的消息,暂且瞒着。” 男人愣了愣,他这才注意到少年身后还站了个人,仔细一看,竟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子,云鬟纤腰,姿容端姝。 “这位姑娘是?” 少年附耳小声嘀咕了几句,许妙愉听不清楚,但见男人脸色忽然变得古怪,看她的眼神也逐渐由惊艳转为不屑,便知绝非好话。 第50章 少年大跨步走进门内,在曲折的回廊之中走了一会儿,身影消失在影壁与花木之间,男人拢手在袖,扔下一句“随我来吧”,径直向前走去。 许妙愉嘴角微沉,缓缓跟上。 小门破旧不显,内里却别有洞天,不知多少进的院子,金砖铺地,琉璃作瓦,珍惜林木随处可见,更有怪石假山,溪流涌泉,仿若皇家园林。 除了人少了些,妥妥得就是个高门大户的样子,甚至规格已经有所僭越。 男人领着她来到一处庭院,又唤来一个年约三十四的妇人,在妇人耳边吩咐几声后转身离去,妇人点了点头,拍了拍手,又出来几个丫鬟,拥着许妙愉进了屋。 她们动作训练有素,又快又准,许妙愉连出声询问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扒光了衣服按在浴桶之中,一人捧起一汪清水自她头上淋下,她猝不及防,水花险些溅进眼睛里。 “够了。”许妙愉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水珠顺着她身体的轮廓落下,泠泠如溪流,她双手抱于胸前聊以遮挡,面色微冷,将围着自己的人看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那妇人身上,“都让开,我自己会洗。” 妇人也看着她,眼神多有鄙夷,僵持了一会儿,冷笑道:“都到这里了,还以为自己是矜贵的千金小姐吗?快些沐浴,莫耍花样。” “我觉得我已经足够配合了。”许妙愉扬了扬下巴,湿润的长发紧紧贴着洁白如玉的肌肤,黑与白纠缠,勾勒出一幅极美的山水画,“但我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看着,你要真想让我动作快些,就出去。” 丫鬟们没想到她还会反抗,惊恐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说话。 妇人脸色似乎更冷了,但她到底没再坚持,留了两个小丫鬟守着,自己领着其他人出去了。 她一走,不仅是许妙愉,就连两个小丫鬟也明显松了一口气,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许妙愉仍旧站立不动,她看向两人,柔声问道:“她是你们的主子吗,你们很怕她?”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呐呐不答,等了稍许,仍不见她动作,才慌张又害怕地说道:“姑娘,您还是快些吧,时间长了,她肯定要不高兴了。” 按理说,许妙愉现在该算是阶下囚,可她表现得既强势又从容,让两个小丫鬟完全不敢大声对她说话,语气也是祈求的语气。 “好。”许妙愉轻笑道,善解人意地坐下,捧起水花淋在纤细的手臂上。 两个小丫鬟见她配合,脸上也是笑吟吟的,便也放松下来,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许妙愉动作轻缓,白嫩的手指按在肌肤上,好似在弹一首动人的曲子。 两人看得呆了,其中一人胆子大些,不禁感叹道:“姑娘,您真好看。” 许妙愉颔首,收下了这份称赞,而后她微微扬起头,看向头顶的横梁,长发浸到水中,似海藻轻轻飘荡,她苦笑了一声,神情有些低落,“如今的世道,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被掳来沦为禁脔,指不定什么时候连命都没了。” 两人也被她的悲伤感染,不禁面露愁容,很快又意识到不妥,勉强又笑着宽慰道:“姑娘您不必担忧,我们这几天瞧着,这位将军并不残暴。” “这几天?”许妙愉微讶,“你们也不知他是谁吗,那这府邸……” 说话那人这会儿又闭上了嘴,面上懊恼,许妙愉见状,低眉抿唇苦笑,“我明白,我不该为难你们,只是想到自己连身处何方都不知晓,便不免有些害怕,多谢你们还肯同我说话。” 这么一个美人在面前炫泪欲泣,就算女子听了也心生不忍,那人脸皱到一处,纠结良久,终于说:“这里原来是鄂州刺史的府邸,现在我们也不知道算什么了。” 许妙愉感激万分地看着她,又问:“那你们是?” 那丫鬟道:“我们自小被卖到这府中为婢,前几天刺史被杀,我们没来得及逃走,就被关在这里了。” 既然开了口,那丫鬟也不再顾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许妙愉听罢,终于明晰了几分局势。 鄂州刺史谋反是真,被杀也是真,小丫鬟足不出户,不知道具体情况,只听到外面乱了起来,管家说主人被杀,叫他们各自逃命去。 丫鬟仆从中有门路有亲人的,收拾细软走了,剩下些老弱病残,还有她们这种举目无亲又柔弱不堪的,外面反而更加危险,就想着留在府中等乱局平息,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她们想的还是太简单,鄂州刺史身亡的当天夜里,就有一队人马闯了进来,似乎是在来找鄂州刺史藏起来的什么东西。 东西找没找到她们不知道,但这队人马却在这里住下了,大概是看中了此地幽静。 “我们看他们都穿着铠甲,像是当兵的,都怕他们杀了我们,但过了几天发现他们好像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丫鬟回想道。 许妙愉又问那妇人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原来刺史府上的管家娘子,从前就管着我们,如今为了讨好这些当兵的,变得更严厉了。” 原来如此,许妙愉颔首垂眸,还想问她们知不知道袁之,但一想这些日子袁之都在自家的队伍中,她们恐怕不认识便作罢了。 至于这府中有多少外来人,他们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她们也一问三不知。 妇人在外催促,许妙愉早就洗漱完毕,知道拖不得了,在两个小丫鬟的帮助下擦干净身上的水珠。 她们捧来一套衣裙,说是那妇人的吩咐。 许妙愉看了一眼,轻纱朦胧,对于晚春初夏来说,显得有些单薄,但她也没得选择,只好换上。 屋中没有镜子,两个小丫鬟伺候好将这套衣裙穿好,脸却越来越红,许妙愉不明所以,低头一看,顿时咬牙。 这衣裙又薄又透,隐隐可见衣衫之下的肌肤,就算大夏民风开放,也绝不会有良家女穿得这般大胆,只有那秦楼楚馆中的姑娘才会如此。 她越想越气,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正好那妇人走了进来,瞧见她的模样,竟是一愣,赶紧着人拿来一件披风,让她披在身上。 事出突然,披风并不合身,遮不住她细白的小腿,一走动便若隐若现,可是齐姑姑也顾不上了,带着她就往后院去。 后院更加幽静,走过几道回廊,传来了争辩之声,再向前走,争辩的二人立在路边,却是袁之和那武夫打扮的男人。 他们听到有人过来,齐齐噤声,许妙愉只来得及听到几个不成句子的词语,像是“受伤”“怪罪”之类的。 袁之见到她,脸上居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匆忙走过来,将一个瓷瓶塞到她手里,迫不及待地说:“你来的正好,跟我过来,我二哥不肯上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劝得动他,我保证你的嫂子和侄女安然无恙。” 白瓷冰凉的触感渐渐被掌心的温度包裹,许妙愉慢慢握紧,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前进,如果袁之此刻回头,他或许能看见她眼中的愤怒,可是担忧占据了他的心神,令他无暇分神。 几人来到另一处院落,更加宽敞,也更明亮。 武夫打扮的男人轻轻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反应,袁之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一眼望去,屋内没有人,但却有水流的声音。 再仔细听,原来这间屋子有好几个隔间组成,打开门是前厅,有桌椅软榻,博古架等等,往左边看隔着一道镂空雕花木墙,是一片浴池,水雾缭绕。 许妙愉紧抿着唇,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她解开披风上的系带,披风自她的肩头滑落,落到地上,晚风一吹,单薄的衣裙被吹得乱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没有去遮,勾了勾脚尖,将鞋也留在了外面,赤着玉足走了进去,关上门之前,看了袁之一眼,向他做了个口型。 袁之以为她会说诸如别忘了答应她的事之类的话,可是当他仔细分辨过后,却发现她只是无声地说了一个字,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 袁之大惊失色,伸手要去阻拦她,但另一个男人连忙抱住了他的手臂,而房门也在此时彻底合上了。 武夫打扮的男人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扯到一边去,左右看看,低声说道:“三公子,我知道她长得很美,但她可是马上就会成为将军的女人,你可千万不能犯这种错。” 袁之怔了怔,脸瞬间比晚霞还红,“你误会了,我没有——” 那人不信,一副过来的口吻劝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属下明白的,三公子你还小,以后一定能遇到真心喜欢的姑娘,可千万不能现在被红粉骷髅迷惑。” 怎么还越说越离谱,袁之气结,再次否认,男人终于半信半疑地放开他,“那您刚才为何要拦她?” 袁之眼前不由得浮现了一双眼睛,明媚动人,含羞欲滴,他茫然地不知该看向何处,“我好像做错了。” 第38章 重逢 第51章 墙角一个圆形高脚花盆, 花盆壁上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棕色的泥土上方,三支洁白的百合花相互缠绕,片片花瓣垂作喇叭状, 散发出清香。 盛开的百合花旁,鸟雀形琉璃灯半挂在墙上,碧玉作眼,流苏作羽, 喙涂粉彩,栩栩如生, 似要展翅飞去。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许妙愉细细瞧了一遍,屋中陈设奢靡至极,但并不算新,应该是已死的鄂州刺史留下来的。 其中有些形制,乃是宫中专属, 看来他早有不臣之心,她回忆了片刻, 关于这位鄂州刺史, 只想起来个模糊的名字,以及一些豪横的传闻。 长安距此相隔万里,不知朝廷那边是否得到了消息, 又是如何看待这边的动乱。 想到朝廷,许家的境况又摆在了眼前。 伯父入狱,堂兄生死不明, 现在就连自己也身不由己, 这般困境,不免让人感到绝望。 可是想到嫂子和慧儿, 她又不能深陷于绝望之中。 她的嫂子秦苒出身普通农户,虽然胆量过人,但因为出身对朝廷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唯今只有自己,还能凭借许家女的身份和各方势力斡旋,或许能迎来转机。 所以她必须活着,而且要想方设法活着回长安去。 思及此,这混杂着百合香和药草香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她摊开手掌,凝视着手中的药瓶,然后缓缓收拢五指,轻敲左边墙上的小门,不待里面之人回应,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一丈见方的水池,水池以白玉铺砌而成,右侧一座玉雕的龙头,龙角高昂,长须点地,口衔玉珠,水流不断龙口流出。 龙角下一对眼珠,是嵌在玉中的红色宝石,也是整间屋子唯一的光源。 水雾在昏暗的光线中蒸腾而起,百合的香味完全被另一股药香掩盖,不过一息之间,肌肤上的寒意就被驱散。 好像是来到了温暖的怀抱,令人昏昏欲睡。 仔细一看,水池中不是普通的热水,颜色有些古怪,她明白过来,这是药浴,其中一定有安神的效果,但她心神紧绷,这效果也聊胜于无。 最后,她将目光全集中在池水中的那个背影上。 那人头发束起,坐在池中,下半身浸在池水中,上半身裸着,猿背蜂腰一览无余,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塑。 许妙愉踯躅片刻,自个儿开门的动静可不小,他却毫无反应,难道是睡着了? 略加思索之后,她抬脚向池边走了过去,地板也是由白玉铺就,水汽氤氲之中有些湿滑,但从门口到池边的台阶上铺了一层毯子,正好供人行走。 她赤足前行,毛毯柔软,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整个过程中,那人仍然一动不动,却在她行至池边,准备拾级而下时,突然说话了。 “出去。” 命令式的口吻,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有些低哑沉闷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许妙愉顿了顿,捏紧手中药瓶,回想着一路以来的见闻,掐着嗓子低声说:“将军,是三公子吩咐奴婢前来为您上药。” 离得近了,她也看见了他背后的伤口,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背部,看着有些可怖,还好不算深,应该是个旧伤,粉嫩的新肉已经长了出来。 她有些纳闷,这涂得哪门子药,莫非还有别的伤口,但伤口不是不能沾水吗。 许妙愉想不明白,也懒得再想,袁之等人还守在外面,她就算想出去,也得掂量掂量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就算这“将军”真是个柳下惠,她也得保证外面的人有所误会。 她思索着,如果他还是叫自己出去,自己应该怎么拖延时间,没想到对方忽然又善解人意起来,“罢了,你涂吧,快些涂完出去交差。” 许妙愉瓮声瓮气地回了声是,就势屈腿半跪着坐到池边,膝盖与他的后背仅一拳之隔。 他虽这么吩咐了,她却不能照做,快些出去,那自己的目的就达不到了,可是该怎么拖延时间,也成了个问题。 纤细的手指缓缓抽出瓶塞,将糊状的药膏倒在左手掌心,用右手食指沾了少许,便往他背上的伤口处抹去。 没有人告诉她用量和用法,她只能模仿自己往常所见,但她从来都是被人伺候的那一个,对此实在一窍不通,渐渐地手上没轻没重起来,娇嫩的指尖轻轻滑动,好像在画着圈儿一样。 一不小心,指甲盖儿碰到了皮肤上,而且还在来回滑动,她浑然未觉,但那人却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稍微侧了一点儿身,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警告道:“老实点。” 许妙愉心里正想着对策,不期然被他捉住,尚且懵懂无知,还以为她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下意识地想起身挣脱。 可是她忘了,她现在跪坐的地方没有毛毯。 地面湿滑,那人放开了她,可是她起身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对抗的力气,脚下再一滑,立刻向后仰去。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有此意外,急忙又伸手抓住了她,然而他力气太大,这下许妙愉虽然避免了摔个四脚朝天,却不可避免地扑进了水池之中。 热浪瞬间将她淹没,浪花砸在脸上,还有些疼,经历了一番天旋地转和窒息之后,她被人从水中拉了出来。 虽然身体仍然泡在水中,好歹脸露了出来,可以呼吸了。 她的全身又被打湿了一次,算上刚刚那次,她今天还真是与水结缘,许妙愉暗恨,挣扎想要起身,刚一动,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现在是半趴着的动作,身下手支撑着的地方,在规律的起伏,热度源源不断地从掌心传来,而且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她竟然趴在那人身上。 身上的衣裙本就又薄又透,沾了水之后更是像不存在似的。 她的脸大约在对方的胸膛上方,咚咚咚咚,是对方狂乱的心跳。 而在水面之下,看不清的地方,两人的双腿也交叠着,男人的一条腿正好卡在她的双腿之间,她能感觉到他的紧绷。 她彻底不敢动了。 动与不动,情况都只会变得更糟。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她感觉手臂开始酸楚,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决定主动出击,无论对方打不打算放过她,总好过继续沉默下去,于是她挤出一个颤抖的哭腔,轻唤道:“将军……” 后来许妙愉每每再回忆起这个夜晚,都不得不感慨,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男人的心思,示弱装可怜,换个场景,或许能激起他们的同情心。 但在这样香艳的场合下,欲望将会占据主导,楚楚可怜的哭腔反倒成了调味。 事情向着她希望的结果相反的方向奔去,几乎就在她开口的一瞬间,男人抬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地箍在身前,抱着她站了起来。 她被重重一颠,只能紧紧抱着他,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水面只淹没到许妙愉的大腿位置,水珠淋漓,落入池中,她好像从大雨中走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来不及反应,她就被抵到了水池壁上,没有被热水浸泡到的玉石,仍然维持着冰凉的触感,腰上的束缚转移到了腿上。 男人的手在她的大腿外侧抚摸,然后曲起她的腿拖着她的臀向上一抬,这么一来,她的膝盖抵在了他的腰间。 男人低头轻咬她修长白皙的脖子,雾气萦绕遮住了他的脸,许妙愉仰着头没有反抗,湿漉漉的衣服还贴在身上,如云雾裹身,半遮半掩。 耳畔传来裂帛的声音,指腹的薄茧引起阵阵战栗。 她不禁低吟一声,声音婉转中却流露出一丝痛苦来,对方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仍旧看着屋顶的方向,没有察觉,只是感觉到对方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愿意?”男人哑着声音问道。 她没有回答。 于是男人抬起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脑后,强迫她直起身子。 两人视线终于相遇,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熟悉又陌生,是多年未见过的面孔,隔着重重水雾,模糊又清晰,就像是隔着多年的时光一般。 只是青涩已经完全从他们的脸庞上褪去,即使脸上欲望的颜色仍未消散,也掩盖不住岁月所铸就的冷冽。 “出去。”男人退后一步背过身去,重复了一遍她刚进来时的那两个字,只是这两次的含义却大相径庭。 第一次,他以为她是普通婢女,那不过简单的命令,然而这一次,她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冷漠与忍耐,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怒火压制下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随即一哂,勾了勾嘴角,语调也变得不那么恭顺了,“将军是不是忘了,同样的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没有了男人的束缚,她的背抵着池壁直往下滑,直到脚落到地面上,才勉强撑住。 她仍然唤他将军,语气中不无讽刺。 第52章 景珩没有回头,冷声道:“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当了叛军的首领果然不一样了,怎么,我要是不听,景将军是不是要对我军法处置?”许妙愉娇笑着向前迈出一步,手指轻点在他背上,继续说道,“你很讨厌我吗?还是说,你怕我,怕我再捅你一次?” 景珩转过身来,推开她的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笑得如此妩媚妖娆,从前的她骄傲任性,就连两人缱绻之时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何曾露出这般神色。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而且是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腹部,那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伤疤。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明明不愿意,何必自轻自贱。” 许妙愉面色一白,垂眼不知想着什么,然而抬眸轻笑道:“我哪里不愿意了,景将军年轻有为,长得也不错,总比那些个一把年纪还想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好多了。况且自轻自贱就更说不上了,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次和两次,有什么区别?” 她继续往前走,她一动,景珩就退,不知道的,恐怕分不清谁才是被迫的那个。 越往里退,水就越深,渐渐淹过了两人的腰部,浮力让行动变得困难,许妙愉没了耐心,神色怏怏,“你不愿意碰我,何必派人将我掳来,让我回长安不好吗?” 景珩觑了她一眼,“长安去不得。” 许妙愉冷哼道:“是你去不得长安吧,我听说你的悬赏金已接近百万,而我有什么去不得的,我是太子侧妃,许家也还没倒,太子殿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景珩没理她,但她感觉得出来,他内心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是哪句话触动了他? 许妙愉心里有一番猜测,于是她又说:“我是一定要回长安的。” 如果说,她之前的话还能明显听得出戏谑与激怒的成分,那这一句,就只剩了认真,这更像是一种宣告,向他表明自己的决心,以及愿意为了这个目的做任何事情。 景珩终于正眼瞧着她,看着她脸上执着的神色,“所以为了回去见他,你什么都愿意牺牲?” “是。”她没有任何犹豫,就这么干脆地承认了,然后她开始往后退,退了几步又停下,将腰部从水下漏出来,解开了湿漉漉的腰带。 虽然身上的衣服和没有穿差别也不大,但她还是在他的注视中脱了下来,滑腻白皙如羊脂玉的皮肤闪烁着莹莹光泽。 景珩别过眼去。 许妙愉见状苦笑,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他还是……正在这时,他却突然走上前来,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在她惊讶的神情中吻了下来。 这是一个足够绵长而缱绻的吻,夺取了她全部呼吸与心神,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置身于另一个房间,不知道是哪里,只看得出来是一间卧房。 她躺在一张大床上,柔软的锦被铺在身下。 景珩起身看着她,扯出个讥讽的笑,“你的太子殿下要是知道你主动向敌人求欢,还会——” 许妙愉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第39章 帮助 两个时辰前, 就在少年袁之带着许妙愉在江夏城外的原野上策马前行之时,几十里之外,许家的营帐之中, 秦苒哄抱着哭闹不止的慧儿,忧心到了极点。 近些日子以来,路上的不太平渐渐显露端倪,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他们晚上休息得很早,就是为了第二天白天能加紧赶路, 尽早到达长安。 这一晚也不例外,秦苒睡得很早,但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中途醒了几次,看了看夜色, 时候似乎尚早。 她心神不宁,想去找许妙愉述说一番, 却只看见了空空荡荡的床铺, 下人说,许妙愉带着紫苏刚刚出去,就在湖边。 她还要照看慧儿, 便没有去寻她们,在帐中看着女儿的睡颜坐了一会儿,渐渐地睡意又起, 正要躺下休息,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被这一声叫醒的,不止有睡梦中的人们, 还有慧儿,这一下,她的睡意顿时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连忙抱起慧儿,轻轻摇晃着双臂,想要哄她再次入睡。 远处再度有声响传来,是女子的呼救声。 这声音要小上许多,随着风声一起飘过来,一时有些难以分辨,她觉得有些熟悉,便仔细倾耳去听,忽然脸色一变,倏地起身走了出去。 熟睡中的众人都醒了过去,纷纷走出来,场面颇为混乱,护卫维持着秩序,见她出来,便有几人紧紧围了过来,将她护在中央。 “小姐呢?”慧儿被这些杂乱的声响又弄哭了,但她已经顾不上哄她,忙问道。 有人焦急地答道:“小姐还没有回来,已经派人去找了。” 秦苒看了眼人群,察觉到有几个面孔不见了,又问:“那个叫袁之的大夫呢,他去哪儿了?还有县令派来的卫兵呢,怎么一个也没出现?” 众人明显一愣,方才他们发现许妙愉和紫苏不见了,只顾着去找她们,还真没想到这些人,再仔细一回想,的确没有看到他们。 有人连忙去帐中查看,然后高声回道:“少夫人,营帐中是空的,他们都不见了。” 秦苒看向方才的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心想妹妹恐怕有危险,不能再拖下去,将慧儿交到乳娘手上,又把护卫分为两队,一队继续守着营帐周围,一队跟着她去一探究竟。 他们去得慢了,走到芦苇丛边时,只看到了一地的尸体和血泊,月光照在尸体青灰的皮肤上,十分骇人,秦苒惊惧得说不出话来。 护卫们走上前去,探了探呼吸,摸了摸脉搏,又将面朝下的尸体翻过来,举着火把照在他们脸上,辨认了一番之后,回来禀报说:“少夫人,这些都是县令派来的卫兵,只少了他们那个统领。” 少了一个人,这个消息简直比看到满地的尸体还要恐怖,秦苒定了定神,她就是天生胆大,也不禁有些腿软,说话也有些虚,“快、快去周围找找。” 她很想回去,但许妙愉仍然不知所踪。 很快,护卫回来禀报:“少夫人,找到了,就在几步之外。” 秦苒被人搀扶着过去一看,那姓赵的统领仰面躺在地上,半边脸覆盖着已经凝固了的血,那只眼眶里面是黑洞洞的一片,而在他胸口和四肢处,还有多处伤口,像是死前被人严刑拷打过。 是谁杀了他们? 不会是失踪的许妙愉和紫苏,她们不会武,绝不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 难道是那个袁之? 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到吗? 秦苒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什么在闪着微光,她连忙指了指,当即有人蹲下去在泥土中拨弄了一会儿,抽出一支沾了血迹和泥土的银箭。 那人拿着箭仔细端详了一阵,突然脸色一变,将银箭呈到秦苒面前,“少夫人,这支箭制作精良,杀害力极强,恐怕是军中所用。” “是他们的吗?”她问的是那些已经没了呼吸的人。 那人摇了摇头,面色沉重,“他们用的是我朝形制,和这支箭不一样,而且也远没有这支箭好。” 秦苒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使用这支箭的人,并非朝廷的军队,而且这个人身份还不一般。” 不是朝廷,那就只能是叛军,可是如今各路叛军都在南方,还未有北上者,鄂州及周围更是从未听说,这是怎么冒出来的? 那人说了另一种可能性:“也有可能,的确是朝廷的人,但这是私自铸造的兵器。” 秦苒虽然出身贫苦,但也听说过,私自铸造兵器乃是死罪,会这么做的人,多半是有反意。 总之,绝非善茬。 她又让他们继续在芦苇丛中搜寻,这一次,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没有再见到了,但是同样有发现,是马蹄印,一直延伸到很远去。 要不要追? 秦苒犹豫了一下,没等她想出个结果来,营帐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片喊杀之声,火光大盛,将芦苇丛也照亮了不少。 “怎么回事?” 一群人连忙退出芦苇丛,只见平原之上,小山之后,草丛之后,乃至水中,突然冒出了数十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的头上还戴着伪装的草环,但都手拿武器,如潮水般向营帐袭来。 慧儿还在里面。 她顿时慌了神,拔腿就往回跑,护卫们赶紧跟上,将她护在中间。 越来越近,喊杀声也越来越大,每一声就像巨石落在她的心头,再近一些,她已经依稀听到了女儿的哭声,那么嘹亮。 平时总会有人说:“小小姐哭得好有精神,真是个健康的孩子。” 她总是会笑着应了,却没想到,有一天这健康的哭声会变成催命的符咒。 他们离得更近了,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敌人刀柄上缠着的白布,还有脸上的贪婪神情,有人发现了他们,哨声响起,立刻有一伙人转头向他们袭来。 第53章 护卫们冲上前去,和这伙敌人拼杀起来,另有几人将她死死拉住,站在最后面。 “放开我,慧儿还在里面。”她大叫道。 “许少夫人再喊下去,只会吸引来更多的贼人。”忽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几人回过头一看,一个英武的身影从柳树上跃下,身穿轻甲,手持长枪。 是个青年男子,长相并无特别之处,浑身却有一股肃杀之气。 这是久经沙场的人才会有的。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又有数人自黑暗中显露身形,如鬼魅一般,分辨不出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但个个都装备精良,锐气凌云,绝非等闲之辈。 先前呈上银箭的护卫在秦苒身侧低声说:“少夫人,虽然规格不一样,但那支银箭和他们的武器材质工艺相近。”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的卫兵?” 秦苒轻捂胸口,要救慧儿,她不能慌。 她原以为,会在这些人中看到袁之,但扫了一遍,没有发现袁之的身影。 那青年男子挥了挥手,其余人等迅速散开,绕过他们,也加入了战局,武器对向袭击的贼人。 秦苒心漏跳了一拍,待看到这一幕之后,才稍稍放心,至少暂时不是敌人,如果他们也和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贼人一般对许家刀尖相向,那就彻底没活路了。 青年男子仿佛看出了她的担忧,微笑道:“许少夫人不必担心,我们是奉命前来帮助许家,那些卫兵勾结鄂州刺史,对许小姐意图不轨,已被我们制服。如今许小姐已前往安全的地方,我等在此,正是想请许少夫人和小小姐一并前往,没想到还有贼人觊觎许家的金银,竟然在此刻动手,我们会协助许家击退他们。” 他倒是将这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个大致,但秦苒也不会轻易相信,仍然警惕地看着他。 青年男子便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朝她扔了过去,秦苒下意识接住,冰凉的触感,却是一支碧玉发簪。 而此时,有了他们的加入,场上的局势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贼人看着凶恶,却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倒在地,剩下的见状不妙,赶紧跑了。 不过他们显然没打算放过,贼人刚跑出去不远,又有骑兵从黑夜中冲了出来,轻松将贼人斩杀。 “少夫人。”满地狼藉之中,乳娘抱着慧儿在几个护卫的簇拥下跑过来,他们并未阻拦,只是在贼人全部解决之后,将剩下的许家人包围在中央。 慧儿似乎哭得累了,啃着小手,又睡了过去,秦苒连忙接过孩子,见她毫发无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青年男子温声说道:“许少夫人,请吧。” 秦苒捏紧手中玉簪,回首看了眼还活着的众人,护卫损失殆半,剩下的也都挂了彩,还有惊恐万分的婢女仆从们,更是毫无一战之力。 手中的玉簪也在提醒着她,许妙愉也在他们手上。 她只能照做,强作镇定昂着头走过去,“前边带路。” 再怎么样,气势不能输。 于是,简单收拾过残局之后,许家剩下的人马趁着夜色再度踏上了前往江夏的路,江夏城本就是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方位和路线都看好了,但这一次,却多了许多前途未卜的悲壮。 路途不近,马车依旧是主力的工具,只是这一次,每辆马车周围都围了好几个骑兵,寸步不离,美其名曰是保护。 那青年男子的坐骑与秦苒所乘的马车并排而行,刚出发几里地,他突然将另一人扔进了马车之中,秦苒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慧儿。 再定睛一看,趴在地上的身影身着许家婢女的服饰,头发凌乱,仿佛经过剧烈地奔跑,她抬起头,脸上也有些脏,沾着泥灰与血迹,眼中饱含热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少夫人。” 秦苒这下认出她了,紫苏,许妙愉的贴身丫鬟。 秦苒连忙叫人扶起她,让她在侧边榻上坐下,听她声音嘶哑,又着人给了她一杯清水,“你怎么突然出现了,妹妹呢,她在哪儿?” 紫苏大口将清水饮下,干哑到仿佛被火灼烧过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一点儿,面对秦苒的询问,她哭着将晚上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一直讲到袁之骑马将许妙愉掳走一节,才稍作休息喘了口气。 秦苒原以为,今晚自己遭遇的变故已经足够多了,火光冲天的营帐和凶神恶煞的敌人令她慌乱无措,没想到许妙愉的经历更加凶险复杂,不禁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与此同时,那个有关许家的消息更令她震惊,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紫苏没有察觉,还在继续说着:“眼见小姐被人掳走,奴婢连忙想去追,可是那姓赵的还没死,抓住奴婢要杀奴婢泄愤,奴婢还以为死定了,外面这些人又冒了出来。他们和袁之是一伙的,把我救了,说要带我去找小姐,就由一个人押着我往这边走,但是奴婢已经走不动了,那人就停了下来,在这里等着你们过来。” 秦苒也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多少她的解释,现在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见紫苏说完,她推开车窗,看到那青年男子骑马走在旁边,忙问:“这位将军,我夫君和阿翁真的……” 说到最后,她的喉咙发紧,实在说不出来,声音也有点儿哽咽。 青年男子正和旁边的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点儿笑意,闻言转头看向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少夫人不必心急,许少将军还活着,至于许大人,相信他也能化险为夷。” 等于变相承认了这个消息。 秦苒放下车窗,遮住了她惊惶的面容,耳边传来细微的抽泣声,是她身边的婢女和乳娘听到消息之后压抑不住绝望。 “哭什么!”放在膝盖上的手抓紧了衣裙,她脸色一变,板着脸训斥道,“没听到说吗,少将军还好好的。” 活着和好好的可不是一个意思,她心知肚明,此刻却不得不用这话来壮胆。 “紫苏,你确定你家小姐在他们手上吗?”她又看向紫苏。 紫苏连忙点头,“不会错的。” 秦苒稍微松了一口气,自从叔母去世以后,宣州许家都是许妙愉在主事,只要见到了她,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秦苒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突然希望这马车走得再快一些,最好能立刻赶到许妙愉身边。 第40章 越朝 卯时, 天刚蒙蒙亮,许家的车队终于赶到了江夏城。 原本一两个时辰的路程,接连遇到了几次意外, 众人身心俱疲,看到城墙的一刻,脸上都露出了喜悦之情,但很快, 他们也发现了城中的混乱,沉重再次显现在脸上。 秦苒一夜没睡, 眼下乌青渐显,脸上也没有多少精神。 经过一夜的担惊受怕,城中的混乱已经不能给她麻木的心带来波动。 慧儿倒是睡得很香,几个月大的孩子,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是无忧无虑。 车队在江夏城中行驶, 有了真正保驾护航的骑兵,没有人敢接近, 秦苒半闭着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那青年男子唤他们下车, 说是到地方了。 她下来一看,马车停在一间宅院的侧门,侧门已经打开, 两边各戍立着一队士兵, 面色严肃,一丝不苟。 她率先走了进去, 紫苏紧紧跟在她身后,然后是许家的护卫和仆从,都进去之后,木门在身后合上,发出吱呀响声,士兵走上前来,簇拥在她的周围,将她与许家的仆从分隔开,唯有抱着慧儿的乳娘,她的贴身婢女以及紫苏仍留在她的周围。 青年男子在一旁说道:“少夫人,这也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得罪了。”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纵使心里再不愿意,她也只能忍了,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她也有她的要求,“我的妹妹在哪儿,我要见她。” 青年男子一直跟在她们,还真不知道许妙愉现在在哪儿,于是找来一个驻守在宅院中的士兵,低声问了几句。 秦苒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的神色有些奇怪,而且说了好一会儿,绝对不是只有许妙愉在哪儿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 问完话之后,青年男子轻咳了一声,笑道:“许小姐也在府中,不过时辰尚早,她还在休息,少夫人不如也先去休息一番,我们为您准备了下榻之处。” 秦苒考虑了一会儿,对青年的说辞存疑,而且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赶紧见到许妙愉重要,于是她坚持要立刻见到许妙愉,青年劝了一次,也没坚持,领着她往后院走去。 这府宅的奢华令秦苒暗暗心惊,只觉得就连许家也没这么奢靡,他们走到后院最大的院落之中,见此处守卫最多,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感。 刚走进院落,她又被人拦下了,这回拦她的是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上略有不满,“你怎么将人带过来了?” 青年男子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我听说将军刚出去了,既然将军不在,让她们见一面也无妨。” 第54章 中年人显然不赞同,“将军离开之前说了,不让人去打扰。” 秦苒看出来了,妹妹的确就在其中,两人都听命于他们口中的“将军”,但此人正好不在,所以两人对让不让她与妹妹见面产生了分歧。 她也加入了争论之中,并很快将争论变为了争吵,中年人始终不肯让步,她也据理力争,倒是青年干脆不说话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嫂子,是你吗?” 他们的争吵终于引来了她想见的人,许妙愉的声音出现在门后。 秦苒连忙答道:“妹妹,是我。” 许妙愉又问道:“你和慧儿可好,有没有受伤?” “我们没事。”秦苒觉得有些奇怪,“妹妹,我能进来吗?”她尚有些悄悄话想对许妙愉述说,这大庭广众隔着门实在不方便。 门内的人似有犹豫,沉吟片刻才说:“你进来吧,不过就你一个人。” 这倒正遂了她的意,秦苒立刻上前去,手刚放在门上,那中年男子突然上前来阻止道:“不可,这里是——” 隔着门扉,许妙愉扬声道:“他走之前,不是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要不认账了?” “这……”中年男子面露难色,心道将军离开之前的确说过这话,虽然还有个前提是只要她不想着逃跑,但那时她不是在睡梦中么,她怎么会知道? “好吧,请进。” 秦苒推开门,目之所及却是空荡荡的房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这时许妙愉的声音从右侧的厢房传了出来,“嫂子,我在这里,辛苦你将门关上。” 秦苒赶紧应了一声回身关上门,留下庭院中众人面面相觑。 那青年走上前来,笑着调侃那中年人道:“你说你,这么认真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情况,指不定明天我们就要改口叫她夫人,何必这时候为难她给自己找不自在?” 中年男人瞪他一眼,没有搭话。 院中卫兵听了,皆面无表情,但紫苏和乳娘却神色大变,这话中未尽之言,足够她们遐想万分了。 而此时此刻刚刚踏入厢房之中的秦苒,见到了许妙愉,也是神色一惊,终于知道她为何只隔着门说话,又为何只要自己一个人进来。 右侧厢房不大,没有别的陈设,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许妙愉坐在床边,头发挽起了一半,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仅用一根金钗别住。 松松垮垮的,显然挽发的人手法生疏。 剩下的一半头发被她捋直了搭在前方,从耳后绕到胸前,遮住了锁骨,然后与玄色的衣衫融为一体。 再往下瞧,她穿了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宽大的衣袍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下摆盖住脚之后还有很长一截拖在地上,袖子在下臂堆叠千层万层之后,才勉强看得见纤细的手腕。 这衣袍全身通黑,前襟袖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知是男子的衣服。 许妙愉见她盯着自己,垂眸难为情道:“我的衣裙脏了拿去清洗了,这里没有合适的衣服,只好——” 秦苒看她这样子便心下一沉,但仍怀揣着一丝希望,她快步走过去,在许妙愉的解释声中拨开了她的头发。 许妙愉来不及阻止,立刻噤了声,衣袍宽大,遮不住她胸前的风光,没了长发的遮掩,脖子上锁骨上还有胸脯上的痕迹也一览无余。 秦苒一下子红了眼眶。 许妙愉叹息一声,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没必要再遮掩,她的动作显得自然了不少,头上的金钗有些松动,她便取下来,将剩下的头发也披了下来,“这里没面镜子,我回想着紫苏平时的手法,却怎么也挽不好。” 她在纠结头发的事,语气很闲适,秦苒听了,只觉得她在硬撑,反而更加难过,声音也变得嘶哑,“是谁做的?” 她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听了众人的对话,还能是谁,当然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将军”。 “嫂子别难过,能换得你们平安,我这算得了什么。”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锁骨上的红痕,暗骂七年不见,景珩怎么变属狗的了,又怕秦苒自责,继续说道,“况且,我也不是被迫的。” 说到这里,眼前不由得浮现昨夜种种,脸颊微红,他们本就是曾经对彼此的身体极为熟悉的,七年过去,这份熟悉之外又多添了几分好奇与变化。 至夜深之后,方才沉沉睡去。 大约也就是一个时辰之前,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她佯装未醒,听到景珩披衣出去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雾,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景珩离开了,走之前吩咐说除了放自己离开之外,自己要什么都尽量满足,所以,她才能以此来说服外面那人。 她又沉沉睡去,直到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苦恼地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其中竟有嫂子的声音,睡意瞬间消失,起身便想出去。 但是她忘了,自己昨天白天穿的衣服被换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扔了还是洗了,但那上面都是血污,真穿着那衣服跑到嫂子面前,非得把她吓哭。 至于后来换的那一套,恐怕还飘荡在浴池中央,当然更穿不得了。 她环视四周,自个儿赤身裸体,唯有锦被勉强遮掩,再打开衣柜,皆是男子的衣服,衣服上有一股干净的熏香味,她在景珩身上闻到过。 看来他是离开得太急,忘了给自己准备衣裳,外面那些个大老粗,就更想不起来了。 许妙愉无奈,只好先披上一件他的衣袍,勉强遮住赤裸的身躯,嫂子执意要见她,她只能同意,但自己这副模样,当然不能叫别人瞧见。 许妙愉的宽慰,秦苒没听进去半点儿,在她的认知里,自己这位出身高贵的小姑子可是早就定好了的皇家的媳妇儿,虽然只是个侧妃实在有些憋屈,但那毕竟是皇室,与普通高门大户不同。 如今却在前往长安完婚的路上失了身,这可如何是好。 何况她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女儿的安危才同乱臣贼子虚与委蛇,就更叫秦苒寝食难安了。 许妙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这让她误以为是自己问的太过直白,勾起了妹妹的伤心事,于是又换了种问法:“妹妹,你知道外面这些人是哪来的吗?” 许妙愉知道,她还是想问,他们口中的将军是谁,但仔细一想,这个问题,还真不是那么好回答。 毕竟这个问题,牵扯到最近几年的天下局势。 许妙愉沉吟片刻,先抛出一个问题,“嫂子你可知道前几年突然冒出来的越朝。” 秦苒点点头,大夏境内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垂髫小儿,大概没人不知道这越朝的,她也不例外,甚至在许家耳濡目染多了,对这越朝比普通百姓还多了几分了解。 起初是有人在南越荒凉之地自立为王,定国号为越。 这几年来,皇室为修筑宫殿和佛寺横征暴敛,加上屡次对西戎的作战失利,赋税和征丁压垮了苦寒贫穷之地的百姓,叛乱四起。 但都是些乌合之众,聚集起一帮人来竟反过头来欺压百姓,甚至比朝廷还狠,于是有时是朝廷直接派兵平乱,有时是地方不堪重负的百姓自己组织起力量来对抗,这些小股势力的叛乱掀不起多大风浪。 彼时朝廷也将这个越朝划入乌合之众一类,并不十分在意,没想到就是这个南方不起眼的地方,后来竟越来越壮大,一直打到了七年前就曾发生过叛乱的端州。 而在他们行军的过程中,军纪严明,一改从前叛军骄奢淫逸的作风,与当地百姓基本相安无事,由此,越来越多活不下去的流民加入了叛军的阵容。 直到他们都打到了端州,朝廷终于重视起来,也终于弄明白,这越朝的皇帝,竟然是七年前端州叛军首领卢啸义之子卢文鋆。 卢啸义死后,侥幸剩下的军队被卢啸义的弟弟卢啸云收编,隐蔽蛰伏起来伺机而动。 经过查探,众人心知肚明,这越朝朝廷之中,卢文鋆只是个傀儡,卢啸云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不过卢啸云仍需要卢文鋆这个卢啸义之子的身份。 当年卢啸义在端州经营,名声很响,天下皆知他的仁义,如今他的名头一打出来,各地响应者甚众,尤其是南方各州。 随着各地叛军迭出,朝廷逐渐丧失了对南方的控制,卢文鋆的地盘越打越大,各地响应者都奉其为主,卢文鋆便纷纷封他们为王,封地便是他们起军之地。 短短两三年,南方大部分土地已成为叛军的地盘,卢文鋆封的王前前后后也有二十多个,叛军内部亦有攻伐,互相吞并分裂严重。 对此,越朝朝廷一开始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大概他们也没想到,这次的起义规模会变得如此之大,鞭长莫及,对这些并不十分听话的藩王只能任由其肆意妄为。 后来与朝廷的对峙由势如破竹转为对峙僵持之后,卢啸云等人终于腾出手来解决这局面,却发现为时已晚。 第55章 时至今日,经历了种种腥风血雨之后,越朝内部两派对峙,互不相让。 秦苒心想,妹妹既然提到了越朝,那看来外面这些人是越朝的士兵,他们难道已经打到鄂州来了吗? 她更加不安,加上来的路上听到的消息,脸色苍白地握着许妙愉的手,“他们是南边的人?你哥这次出征就是去攻打南边的夔州,该不会……” 第41章 将军 “嫂子也听说了关于我哥的消息?”许妙愉见她神情紧张, 便问道。 自己原想先隐瞒住,此时看来,已无必要。 秦苒将路上与那青年男子的对话同她说了一遍, 因为涉及到自己的夫君,她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不过除此之外,那男子看着嬉皮笑脸, 言语间却颇为谨慎,她想套话也没能做到。 没想到秦苒带来的竟然是更进一步的消息, 许妙愉感到惊喜,稍稍放心了一些。 “还活着”三个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且那人说的如此笃定,有没有可能, 兄长就在他们手上? 等景珩回来,她要好好问他一番, 昨夜事出突然, 她还有很多情况没有弄清楚。 可惜自己前段时间忙于宣州许家的事情,对大夏与南边各州作战的消息有所疏忽,不然她早想到的, 兄长去了夔州,夔州如今可是那人的地盘。 她原来计划要想方设法从这里逃脱回长安去,可若是兄长在他手上, 那恐怕还要再斟酌一番, 或许不得不往西边走了。 既如此,有必要先将现在的情况和嫂子讲清楚。 于是, 她又问:“嫂子你知不知道夔州是谁的地盘?” “不就是南边的反贼吗?”秦苒脸上表现出茫然来。 时至今日,尽管南方的叛军已经占领了大部分地区,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官府,但北方和南方仍以夏人自居的人是不会承认他们。 交谈之时提及,要么隐晦地用南边的人指代,要么直接说是叛军反贼,而且普通人也多半分不清越朝内部的不同派系的人。 秦苒也不例外,从前许望清在时,偶尔会向她讲述复杂的局势,她听得云里雾里,虽然努力去记和理解,但终究不是一时之功。 后来怀了慧儿,许望清又四处征战,就更将这些抛在脑后了。 所以她的茫然,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许妙愉为难了一下,还是决定从头开始讲,“夔州是王宝风的地方,王宝风你知道是谁吗?” 秦苒摇了摇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许妙愉缓缓道:“王宝风有个叔叔,小的时候家贫养不起,净身入了宫,后来一路到了内务总管的位置上,甚至有段时间兼领过神策军,就是前几年被人弹劾丢了性命的王公公。” “原来是他。”秦苒不由得惊讶。 王公公一案轰动朝野,说是妇孺皆知也不为过。 当时说的是,王公公因与废太子有龃龉,故意诬陷废太子谋反。 此案为废太子平反之后,有人提议迎废太子入朝,结果发现废太子被软禁之后竟然疯了,才不了了。 之后,建兴帝一病不起,吴王被立为太子处理政务,就更没人提起废太子了。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在此刻多提,许妙愉继续说王宝风:“王公公死的时候,王宝风在西南的盘州做刺史,盘州又偏又穷,当初其他人都不明白王公公的用意,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保他。多亏了盘州路远,朝廷抓捕王宝风的文书还在半路上,王宝风已经提前收到消息,干脆也反了,他写信给卢啸云寻求增援,卢啸云也真的派兵前往,于是朝廷的人马无功而返。又因为王宝风在盘州颇有政绩,他的势力迅速壮大起来,如今已成为叛军中除卢啸云之外最大的一股势力。” 这些事情秦苒还是头一回听说,就跟听故事一样,不禁有些入迷,但她始终记得这番对话的来由,听到王宝风实力如此强大,更加担忧了,“那朝廷还让你兄长去打夔州,这不是害他吗。” 许妙愉皱眉低声道:“要是任由他们从夔州沿江水向东,到汉水转道向北,恐怕东西两都就危险了。” “妹妹你说什么?”秦苒茫然地望着许妙愉,眼中又有一点儿佩服和羡慕。 她记得她刚嫁过来时,对许妙愉是颇为不满的,一则是因为许妙愉不过是许望清的堂妹,但是许望清的父母和他本人都对她十分照顾,连她这个儿媳都比不上,二来那时的许妙愉不爱与人说话,难免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 后来逐渐熟悉了,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她才知道原来妹妹并不高高在上,而且又博学聪明又温柔细心,让她不由心生亲近之意。 “没什么。”许妙愉笑了一下,避开这个话题,继续说,“嫂子还不知道哥哥的才能吗,朝廷是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领了这份俸禄,该出战时便不能贪生怕死,只要不是……” 只要不是什么,许妙愉没有明说,秦苒见她脸色有些不好,也没有多问,只是握着她的手安慰她。 “说远了。”许妙愉抱歉地朝她一笑,“嫂子你想知道他们口中的将军是谁,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你可能没听说过王宝风的名字,但一定也听过他的名字,景珩。” 秦苒“啊”了一声,脸上不再是迷茫的神情,她显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事实上,当年王宝风反叛,卢啸云的增援不过是杯水车薪,大夏朝廷一反常态,派出精兵对其围追堵截,大有不将其赶尽杀绝不罢休的架势。 也正是在此时刻,景珩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按照后来的传闻,他是被流放至盘州的囚犯,王宝风爱惜他的才能,暗中将他保下,让他在刺史府的衙署中做事。 王宝风反叛后,通过挑选刺史属兵和招募民间勇士,组建起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这支军队便是由景珩率领,在盘州一战中大破人数十倍于己的朝廷军队,一战成名。 后来这支军队所向披靡,至今未尝一败,他们的统帅景珩,名声也因此响彻宇内,甚至很多人只知景珩而不知王宝风。 不过秦苒除了像其他人一样因景珩的战绩而听过他的名字之外,还曾经私下里听许望清提起过,她也告诉了许妙愉,“我听你哥提起过他,不过我总觉得你哥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按理说,他们效力于对立的朝廷,是敌人,但许望清说起景珩时,并没有敌视,她那时就想,两人都是当世名将,也许许望清对他更多的是欣赏。 然而再多聊两句,发现也不是,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秦苒看不清也想不明白。 她以为许妙愉会好奇地追问,但许妙愉只是嗯了一声,便将话音一转,“嫂子,他们千里迢迢跑到鄂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根据我的猜测,多半是兄长落到了他们手中,他们想用我们逼迫兄长投降。” 许望清是难得的将才,这几年来东南一隅卢啸云久攻不下,正是许望清抵抗有功,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天下可图矣。 秦苒呆住了,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一次许望清的军队驻扎在村庄附近,他们偶然遇见,其间又发生了一些意外,两人私定终生,后来在许望清的努力下,得以正式嫁进许家。 在许家的见闻,已经远远超越了她作为一个农家女能够接触到的世界,让她既惊奇又害怕,要不是有许妙愉的帮助,恐怕熬不下去。 现在突然自己也能间接决定天下大势,遇到这种只在村口戏台上才能见识到的情况,她更加慌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说起来,她的心中可没什么家国大义可言,知道许望清要是坚决不降的话,多半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心里觉得还不如降了算了,反正就她看来,这朝廷也没做多少好事。 可她也知道许家满门忠烈,把清誉看得有多重要,要是因此背上骂名,只怕生不如死。 自己的夫君感到痛苦,也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秦苒陷入了两难,许妙愉又何尝不是,只是她想的有些许不同,兄长和伯父,宣州的许家和长安的许家,如今正在天平的两头,怎么想都难以两全。 许妙愉苦笑一声,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再痛苦,也改变不了任何局势,她的力量还是太过弱小了。 “我跟你再讲一些跟越朝有关的事情,到时候去了夔州,也可能是渝州,我们都小心行事,你放心,有我在,至少、至少你们性命是无忧的。”许妙愉只能这么说,再多的承诺,她也做不了。 秦苒看着她,忽然又红了眼眶,“妹妹,我们都对不起你。” 许妙愉抱住她,“说什么呢,我们可是一家人。” 秦苒离开了,她没有被恐慌完全击倒,出去的时候还惦记着许妙愉当下的窘迫,赶紧让紫苏从行李中取了一套许妙愉平时的装束给她送来。 第56章 这回,中年男人没再阻挠。紫苏仍是单独进去,见到许妙愉,反应与秦苒如出一辙。 只是许妙愉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面对紫苏,她不用迂回地说话,直截了当地说:“先别哭,你知道他们口中的将军是谁吗?” 紫苏含着泪摇了摇头。 许妙愉朱唇轻启,说出两个字来,紫苏愣住,七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许妙愉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秦苒对许妙愉和景珩之间的过往一无所知,紫苏却是亲历者,她更明白其中的复杂,而且在耳濡目染之下,她对如今的局势也更加了解。 甚至有时候许妙愉会感觉到,紫苏比自己更关心西南那边王宝风和景珩的动向,这份关心并不正常,她知道紫苏有事情瞒着自己,不过出于信任,紫苏不愿意说,她也没有追问。 “他七年没有出现,现在突然冒出来,是有什么用意呢?”紫苏担忧地问,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许妙愉,见许妙愉神色不变,才放下心来。 许妙愉又将她的推测对紫苏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这一路上恐怕不会太平,要是有什么意外,到时候你保护好我嫂子和慧儿就好,不用管我。” “这怎么行?”紫苏反应很大。 许妙愉睨她一眼,脸上神色不变,只问道:“你还肯不肯听我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紫苏却从其中听出了不容置喙的意味,委屈道:“奴婢自然要听小姐的,但是——” 许妙愉打断她,“没有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听我的,就相信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也不用再待在我的身边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紫苏还能说什么,只好含泪点了点头,许妙愉这时又笑起来,安慰她道:“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么吩咐,只是因为没人会轻易动我,但嫂子和慧儿就不一样了。” 许妙愉又是一番解释,紫苏心里终于勉强接受,她又问了另一个疑问,“小姐,我们如果去了西南,那您和太子殿下的婚约怎么办?” 许妙愉道:“拖了七年,你以为还有几个人会把这纸婚约当真,况且,我们被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淮——” 她没说完,紫苏倒是很清楚其中未尽之意。 乱世之中,一个双亲尽失的独身女子,而且还是名声在外的美人,落入敌手之中,下场如何众人皆知。 其实紫苏真正想问的是,自家小姐和景珩之间,又该怎么办,但她到底没问出来。 第42章 鄂州 和紫苏交谈之后, 天也大亮了,许妙愉换上自己的衣服,重新梳妆过, 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刻钟之前,慧儿又哭闹起来,大概是饿了,秦苒没有办法, 只好叫乳娘先将慧儿抱了下去喂奶,她始终不放心, 故而仍在院中等着许妙愉。 等到许妙愉出来之后,才在许妙愉的劝说下也下去休息了,原本许妙愉也想让紫苏去休息,但紫苏死活不肯,她只能作罢。 很快,院落中只剩下了许妙愉和紫苏主仆二人还有那中年男人和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神情悠然自得, 见到许妙愉,也不避讳, 反而上前来见礼道:“许小姐早, 多年不见,不知您还记得在下吗?” 许妙愉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看向他身后的中年男人, 男人明显要谨慎严肃得多,面对她的打量更是微微皱眉。 许妙愉轻笑道:“我是瞧着二位有些眼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这是实话, 昨夜光线黯淡, 加上心乱如麻,她见到那中年男人, 有一瞬觉得面熟,但也没有精力去细想。 此刻仔细一看,觉得更加熟悉了。 还有这个青年,两人站在一起,让她有种别样的熟悉感。 青年笑道:“许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正常,在下也不卖关子了,七年前在长安城郊的兰若寺中,多亏了许小姐的斡旋,我二人才能平安脱险。说起来,我们还欠许小姐一份恩情。” 又是七年前。 许妙愉不由得苦笑,她花了七年的时间,终于摆脱了七年前的事情,结果一夕之间功亏一篑,七年前的事情犹如潮水般涌来,将她的思绪牢牢占据。 “原来是你们。”提到兰若寺,她就想起来了,当时景珩还在金吾卫当差,这两人是他的手下,跟随他一起到兰若寺办案,“没想到七年过去,你们还是到了他手底下做事。” 青年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当初将军被人陷害莫名其妙丢了官职,我们在金吾卫也待不下去了,干脆出去谋生,后来听说将军在西南起事,就过去投奔。幸得将军赏识,如今在军中也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当。” 许妙愉也笑,“说起来,如今你们都听从王宝风的调遣,也和当年十分相似,果然是上天注定的。” 青年道:“许小姐说的是,就如同您现在也和将军重逢一般,怎么不是上天注定呢。” 许妙愉笑容一顿,“我记得你以前颇为少年心性,如今变化竟如此之大。” 一个袁之,一个眼前的青年,怎么都牙尖嘴利的,真不知道景珩是怎么忍耐下来的,不过她转念一想,当初景珩面对她也是嘴巴厉害得很,看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许小姐也与七年前很不相同了。” 的确,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让人面目全非。 许妙愉挑了挑眉,将这个话题略过,“还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她依稀记得,当年眼前的青年还是个青涩少年,景珩称呼他为小伍,而后面那中年人,似乎姓秦,名字叫什么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青年抱拳道:“姜玄,家中排行第五,许小姐也可以和将军一样唤我小伍。” 许妙愉又看向那中年男人,那人始终皱着眉,此刻也不见放松,“秦瓒。” 惜字如金,只说了名字,反应冷淡。 许妙愉回忆一番,自认为自己当年没有得罪过他,而且印象中他要比姜玄沉稳许多,何以对自己有这么大意见。 不过她也不甚在意,又问:“不知二位在军中任何职?” 姜玄也有些无奈,只好一起答了,“左军参军,他是益州司马。” 许妙愉于是唤道:“原来是姜参军、秦司马,我有要事要找你们将军,不知他去了何处,何时回来?” 姜玄道:“请恕我们不能说。” “我明白,如果他回来了,麻烦两位代为通传一声。”许妙愉点点头,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姜玄看着好说话,实则上是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想从他这里套出话看来不可能,“我想去看看许家其他人,不知道行不行?” 姜玄思忖片刻,欣然应允:“自无不可。” 说完便叫来一个小兵领她过去。 许妙愉随那小兵出了院落门,走了许久,才到许家众人下榻的地方,发现秦苒并不在此处,问那小兵,他说是姜参军的安排,秦苒和慧儿宿在别处院子,又说将军吩咐过要善待许家众人,让许妙愉放心。 许妙愉这时也看出来了,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显然自己的行动受到了监视和限制。 那她之后宿在何处,想来也不必多此一举询问了。 多想无益,她走入院中,见到了惴惴不安的众人,安抚几句之后,在那小兵的注视下,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干脆回了原来的院落等着景珩回来。 就在许家的车队悄无声息地走进江夏城时,鄂州刺史谋反的消息和他的死讯一起传到了万里之外的长安,经过彻夜的争论,朝廷最终决定派兵部侍郎出镇鄂州。 一日之后,新上任的鄂州刺史刚走出了长安城,许家的车队失踪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因为其中涉及许妙愉,这消息本该保密。 不知怎的,却在短短一日之内,传遍了长安城。 事情正如许妙愉所猜测的那样,即使她现在仍然消息不明,但不论她是不是许家的千金,世俗在这一点上倒是一视同仁的苛刻,风言风语瞬间也传遍了长安。 众人谈起此事,面上总是要装出唏嘘的样子,面下却透露出隐秘的兴奋。 与此同时,混乱了好几日的鄂州江夏城中,因鄂州刺史之死而乱作一团的刺史官署之中,正在经历一场对峙。 一方是官署中的文官,站在最前面的是鄂州司仓,一方则是原属于鄂州刺史的地方兵,领头的是鄂州刺史的副将。 鄂州刺史死前,这些人都是愿意跟着他起事的僚属。 但他一死,因害怕朝廷追究,文官逃亡过半,武将互相争权,天天都在尸山血海中度过,自然无人去管城中的混乱。 这一天,经过残酷的斗争,有人终于杀尽了敢反对自己的人,领着兵众来到府衙,准备自封为新任刺史,并要求府衙中文官起草文书向朝廷讨要官职。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面对来势汹汹的士兵,这衙署之中剩下之人中如今职位最高的鄂州司仓竟宁死不从,而其他人经过这几日,也全都站在他这一边。 第57章 那副将几番逼迫,众人皆不从,他恼怒万分,失去耐心,向身后的士兵叫道:“迂腐之辈,杀了他们。” 兵众得令,举刀上前,刚走出一步,从檐上突然冒出来个阴影,身形轻盈如燕,辗转腾挪间,便到了那副将跟前。 他身着一身黑衣,头发也是漆黑如墨,从檐上背光的阴影中出来,不仔细分辨,还要以为他就是那阴影的一部分。 众人惊骇之极,还以为是什么怪物,直到他一把将那副将抓到身前,匕首抵到那副将脖子上,从身后露出一张张扬白净的脸来,众人才恍然,这竟然只是个少年。 再要上前,已经来不及。 少年大喝一声:“退开!” 那副将也慌了,连忙附和道:“快退,快退,这位义士,快放下刀,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美女美酒,我这里都有。” “这么胆小。”少年不屑地笑道。 那副将面色顿时有些不好,他也知自己在下属面前丢了脸,可是脸面哪有命重要,脸色不过黑了一瞬,又堆笑道:“您说的是。” 众兵士面面相觑,见此情形,又退了下去。 少年转头向身后被逼到角落里那群文官喊话,“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将他绑了。” 那鄂州司仓终于见到了他的脸,犹豫转为惊喜,忙叫人拿麻绳过来,将那副将捆了,又对少年说道:“三公子,真的是您,景将军何在?” “将军另有要事,命我先来救你们,他稍后就到。” 少年傲然而立,将匕首收入刀鞘,目光扫视一圈那些士兵,冷光摄人,逼得他们又退了一步。 这时,那副将虽被绑着,嘴却没有堵上,听了他们的对话,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慌忙问道:“景将军,你们说的可是西南的那位景珩景将军?” 少年回头睨他一眼,“正是,怎么,你认识?” 那副将谄媚笑道:“景将军的大名谁不知道,这位……小将军,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的仰慕景将军已久,这给朝廷上书只是权宜之计,正是打算拖延时间去夔州投靠景将军。” “是吗?”少年扬唇笑问。 “当然是。” 少年压下嘴角,阴沉着脸,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众人,“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他们。” 统帅被绑,士兵们失去了主心骨,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面对少年的问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左右看看,正犹疑间,突然有一人在其中高呼道:“我们就是为了吃饱饭,谁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跟着谁。” 此声一出,又有几人应和,渐渐地,同样的情绪感染着身旁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群情逐渐激动,便是有不赞同的也不得不跟着高呼。 “好!”少年大喝一声,跳上公堂中央的案桌上,“世道不公,贪官污吏当道,更有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儿,大修宫室劳民伤财,逼得诸位走投无路以身犯险,我今日便做主,将这刺史搜刮的钱财分给诸位。往后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同样少不了诸位的份。” 他使了个眼色,司仓心领神会,带着几人往后厅去,不一会儿搬出来几口沉重的大箱子,打开一看,珠光闪烁,玉壁生辉。 司仓又说:“这些都是那老儿用平时克扣下来的军饷买的。” 听闻此言,群情激愤,不过有少年在前面镇着,一时倒无人敢贸然上前,少年命人将东西分发下去,得了财宝,士卒无不欢欣,高呼着愿为少年肝脑涂地。 少年笑着否认道:“要谢也谢景将军去。” 衙署中的对峙解决,他找到军队中除那被捆缚的副将之外职位最高之人,让他将这些人带回军营。 一切安排妥当,他才转身看向那副将,一双桃花眼难掩厌恶。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当众杀了那副将。 但少年只是找了把椅子坐下。 好巧不巧,周围椅子不少,他坐的那一把,却正是鄂州刺史的椅子。 少年沉默不语,司仓忙着收拾残局,副将心里打鼓,搞不清他这是什么路数,在惶惶不安之中,却从外面又走进来几人。 一人走在最前头,逆着光看不清脸,一身靛蓝色圆领窄袖袍衫,腰上系一条金玉带銙的蹀躞带,脚踩皂靴,最普通不过的装扮,因其器宇轩昂也不普通起来。 他身后跟着几名身着金甲的士兵,与鄂州的地方兵不同,这几名士兵各个威风凛凛,副将只看了一眼,就猜到了前面那人的身份,忙叫道:“景将军。” 那人走入公堂之中,金甲士兵立在门口护卫,窗棂和廊柱挡住了炽烈的阳光,副将得以看清来人的面容。 剑眉星目,风神秀慧。 那副将不禁看呆了,他早知道这位传闻中的常胜将军年纪尚轻,这时见了,却发现远比自己想得还要年轻,兼之姿仪甚美,犹如神人,他甚至开始怀疑坊间那些奇瑰的传闻是真的了。 景珩循声望去,见到他的模样,脸上有意外的神色,于是向少年问道:“阿远,这是怎么回事?” 被唤为阿远的少年努了努嘴,正要回答,又顿了一下,向副将扬了扬下巴,“你叫什么来着?” 那副将连忙答道:“钱方禹,方圆的方,大禹的禹。” 少年哦了一声,神情散漫,将方才的情况述说了一遍,又道:“我不信这姓钱的的说辞,所以还将他绑着,等候将军您来发落。” 景珩看了看两人,唤人来将绳索解开,又亲自为他抚平肩头因绳索绑缚而出现的褶皱,笑道:“钱将军的名号,我在渝州也有所耳闻,是楚地难得的良将,此番是阿远不懂事,对将军无礼了,切莫见怪。” 见景珩态度如此温和,钱方禹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他是个人精,闻言立刻表态道:“在景将军面前,我哪敢自称将军,景将军唤我名字就好,这位……阿远小将军,是个真性情的好少年,在下喜欢还来不及,哪会责怪。” “如此便好。”景珩含笑应了,“我们过些时日就要离开,往后鄂州的大小事务还要劳烦钱将军多多费心。” 第43章 兵事 钱方禹走后, 景珩移步衙署后院,鄂州司仓叫人关上衙署大门,和少年一起跟了过去。 后院栽着几棵桂花树, 长得极为茂密,一眼望去苍翠欲滴,虽然离桂花开还有数月,但已经可以预见花开时遍地黄金香飘十里的景象。 景珩扶着树干, 摘下落到发间的树叶,随手一扔, 树叶完全没入了泥土之中,少年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拍手叫了声好,“二哥,你什么时候才肯亲自教我?” 景珩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他:“老夫人不是给你请了师父吗?” 少年撇撇嘴, “他们教的那些,我都已经学会了, 你是没有看到, 刚刚我从房梁上跳下去露那几手,将那些人都给震住了。” 少年的表情相当自得,又有些邀功的意思, 说完这些,忽然又扭捏起来,“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想学的才不是那些花拳绣腿。” 他想学什么? 是上阵杀敌, 运筹帷幄,这些可不是普通武夫能交, 景珩就是最合适的老师,然而纵使身边就有各种翘楚,景珩提及的老夫人却坚决反对,就连这次来鄂州,他都是背着老夫人偷偷溜出来的。 “不行。”景珩语气平常,却有不容置喙的力量。 少年面露委屈,“还是因为我娘不同意吗,我都十七了,可以自己决定要做什么了,我就是喜欢带兵打仗。” “要是因为这个,我就不会同意你跟着我来鄂州。”景珩淡淡地否认道。 少年一听,顿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他的意思,但景珩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和我很不一样,我使的武功用的战术未必适合你,你要是真这么想带兵,这样,这些鄂州兵,到时候你带一百回渝州,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将他们训练出来。” 一百人听着少,对少年来说却是从无到有的的突破,他当即兴奋地蹦起来,“二哥你放心。”心里已经在琢磨着该怎么训练。 司仓见两人说完了话,也开口道:“将军,下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 司仓不忿道:“这钱方禹下臣与他共事过很长时间,虽然确实有点儿本事,但实在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恐怕不能与之共谋。” 少年听到这话,暂且将兴奋劲儿放在一边,附和道:“我也觉得,二哥,那人那副谄媚模样,我当真是看不惯,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客气?” “跟我过来。” 景珩自桂花树旁走到隔壁的库房,司仓解了钥打开门,阴沉腐朽的木头气息扑面而来,少年凑过来,嫌恶地捂了捂鼻子,可是看到屋内的东西之时,又满眼放光。 屋内整整齐齐码放着大大小小数十个箱奁,每个箱子的花纹和用料都和他们抬出去分给士兵的一样。 少年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问道:“难不成这里面都是——” 第58章 司仓答道:“三公子,没错,这里面都是原来那个鄂州刺史留下的东西,有他贪墨所得,也有从过往客商手中劫留下来的。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只有他的几个心腹知道——” 说到这里,司仓忽然一愣,他明白景珩的用意了,原鄂州刺史那几个心腹,就是最近几天都的血流成河的几个副将,现在只剩下钱方禹一个人了。 少年也明白过来,不过他还是有疑问,“我看他那么胆小,为什么不干脆以性命相逼让他说出财宝的下落?” 景珩道:“鄂州局势仍不明朗,我想再试他一试,看他能不能为我所用。” *** 许妙愉等了一天,直到月上中天万籁俱静,仍不见景珩回来。 此后两日,每日都是这样,清晨问秦瓒等人,他们会说将军已经出门去了,又问他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说是深夜。 偶尔半梦半醒之间,她能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注视着她,可是当她睁开眼睛时,又空无一人。 “小姐,该不会这宅子里有鬼吧?”紫苏听了她的讲述,冒出了奇奇怪怪的念头,一脸惊恐地为她梳着头。 这几日,紫苏并不被允许每时每刻跟着她,只有晨起梳洗之时才能前来,这还是许妙愉再三表示她只习惯紫苏为她梳头,秦瓒才肯通融。 他们的种种管束,都说明着他们害怕她和许家其他人谋划逃跑,没了她这个主心骨,许家其他人就像那打开了笼子也不敢飞出去的鸟儿。 “说不定呢。”许妙愉笑了笑,逗她道,“你没听说吗,这里原来是前朝一个王爷的王府,后来那王爷卷入谋反案,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都被杀了,有几个冤魂再寻常不过。” 紫苏被吓得脸色苍白,拿着梳子的手也开始颤抖。 许妙愉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行了,逗你的,就是有冤魂,冤有头债有主,也找不到我们头上。不过鬼没有,却有鬼鬼祟祟的人,堂堂辅国将军,益渝梓夔等十州刺史,却像个贼一样藏头露尾。”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这些都是越朝给的官职,没想到身为夏朝贵女也会认,而且还如数家珍。” 听到这声音,紫苏手中的梳子彻底拿不住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正要去捡,却有另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在她前面拾了起来, 她不由得抬头看去,那张时刻出现在她的噩梦中的脸终于在现实中出现,比梦中还要俊逸几分,轻飘飘地看她一眼,也让她感到了压力。 与此同时,许妙愉哼了一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景珩将梳子交到紫苏手中,示意她继续梳头,紫苏如梦初醒,连忙点了点头,专心致志地站在许妙愉的身后,视线在木梳的纹路与秀发之间穿梭,再不敢转移半分。 “你也看兵书?”景珩看着铜镜中那张秀美妩媚的脸。 许妙愉以为他是在嘲讽她,挑眉道:“怎么,我看不得吗?呵,真以为就你们懂兵法?我看兵书和玩沙盘的时候,你大概连书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那请问这位女将军,你觉得拿下鄂州之后,面对四面环敌的处境,应该以哪边为突破口?” 自己语气不善,还以为他要生气,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考自个儿,许妙愉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张地图,那是挂在许家书房中的一张夏朝地图。 她不禁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鄂州是通衢之地,水路发达,无论往哪边走都很方便,然而这是对朝廷中人来说,但对于叛军,鄂州四周皆是朝廷所辖之地,兵力也不少。 “何不向北直取洛阳?”许妙愉轻笑着说道,不待景珩开口,又嘲讽道,“就怕你没这个胆子。” 但出乎她的意料,面对她的嘲讽,景珩神色不变,并不放在心上,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仿佛真的在考虑这种可能性。 “我说着玩的,你不会当真了吧?”这下反倒是许妙愉着急了,景珩占据鄂州,本就是一座孤岛,继续往北,更深入大夏腹地,粮草就跟不上了。 “效仿陈庆之故事,倒也并无不可。”景珩一本正经地说道。 两人都从镜中看着对方,朦朦胧胧总分不清,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她总想激怒他,但总是不成功,没意思,她想着,又说:“说真的,真正可行的只有三条路,向西的荆州,向东南的江州,还有向南的岳州。这三处地方,上策是江州,兵力最少,而且还可以和卢啸云的队伍相互策应,中策是岳州,鸡肋,下策是荆州,荆州兵力最雄厚,荆州刺史善兵,最难攻克。” 这回说的都是真心话了。 景珩嗯了一声,“还有吗?” 许妙愉皱眉,看起来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可是这就是她根据形势能想到的策略,难道除了这三州,还有别的选择? 她不禁沉思,将范围又扩大了一些,但不管怎么想,都避不开三州,忽然之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愣了半晌,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过了很久,她才又重新开口说:“江州易攻,但离西边太远了,选择这条路,只会连着鄂州一起为他人作嫁衣裳。荆州虽然难以攻打,但以西之地尽在你的掌握之中,所以你一定会选择这条路,而且——” 许妙愉顿了顿,转头看向他,嘴角扬起一个微笑,神情中却没有笑意,只有淡淡的怅然,“而且,荆州刺史是我父亲的旧部下,对我父亲忠心耿耿。” 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对七年前那场战斗中父亲的指挥颇有微词,而这位荆州刺史始终站在父亲一边,也许他不会因为一个敬重的旧主的女儿而改变立场,但要是再加上别的事情呢? 许妙愉恍惚了一下,看着面前俊逸卓然的青年,熟悉的面孔忽然变得陌生,原来这就是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原因。 不,不仅如此。 他明明躲了三天,现在突然出现,或许是因为,“外面都知道我在你手上了吗,荆州刺史打了过来?” 景珩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锐与聪慧,“是,这几天,外面都在传,鄂州的水匪打劫了许家的车队,你也生死不明,荆州刺史震怒,刚清点了兵力向鄂州而来。” 许妙愉仔细分辨着他话中的意思,鄂州水匪,她已经听紫苏和袁之都提起过,打劫确有其事,但景珩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有人故意散播了错误的消息,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她不得不怀疑,就是眼前的人叫人散布出去的。 荆州的兵马刚刚出发,那事态还不紧急,她轻抿嘴唇,“你今天来,就是想让我去劝他退兵,还是说更直接一点,去劝降?” “都不是。” 许妙愉愕然片刻,沉默下来,那她就猜不到他究竟想做什么了。 七年前两人十几岁时,他的心思就深沉得不像个少年,如今愈发难以捉摸。 这时,紫苏的动作也到了尾声,一个漂亮的发髻出现在她的头上,然后紫苏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一支乳白色的玉簪,插在她的发间。 玉簪精致细腻,就像她的肌肤,莹莹生辉。 景珩低头瞥了一眼,抽屉里还有一只玉簪,碧绿色的,似碧波凝成。 许妙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只玉簪,脸色变得不太好,这支簪子就是她用来划伤那姓赵的贼人的,后来到了紫苏手上。 紫苏将簪子洗净了,放在这里,但她一想到簪子上沾了贼人的血,就觉得恶心得很,也不愿意戴。 她隔着手帕将簪子拿了起来,扔在地上,摆明了不想要的样子。 景珩这回没有去捡,看了一眼出现裂痕的玉簪,神色晦暗不明,许妙愉莫名觉得他的脸色有些沉,但又只有一瞬,他很快说道:“跟我出去。” 第44章 首饰 半个时辰之后, 许妙愉站在江夏城最大的首饰铺前,仰头看着首饰铺烫金的匾额,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微微发烫。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一身文士打扮,青衫落拓,丝毫看不出将领的影子。 容貌出众的一对男女站在门口, 眼尖的掌柜一眼就看出两人气质非凡,当然更重要的是, 穿戴也非凡,心想看来刚刚重新开业就要迎来大生意了,连忙堆着笑将他们迎了进去。 景珩没有客气,在掌柜热情的招呼中走进店里,左右看看,仿佛真的是来买首饰的。 许妙愉心里仍觉得不可思议, 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疑窦丛生跟了过去。 如果对半个时辰前的她说, 景珩说的跟他出去, 是换身便装跟他出来逛街,她一定不会相信,可现在事实摆在面前, 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难道这个地方是他们在鄂州的据点? 她只能做这样的猜想,但很快,掌柜的态度又否认了这一点, 两人看起来真就只是商人和顾客的关系。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第59章 许妙愉沉思的时候, 景珩已经看上了几只玉簪,向她招了招手。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听到掌柜的兴奋地说:“公子您的眼光可真好,这些都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您瞧这玉料、这做工,一点儿瑕疵也没有。” 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么多镇店之宝,怕不是每一件都是镇店之宝吧。” 掌柜的耳聪目明,听见了她的话,一点儿也不尴尬,就着话头说:“这位夫人瞧您这话说的,当然不是每一件都是镇店之宝,但镇店之宝也不止一件不是,您仔细瞧瞧这些簪子,就知道我说的没错。” 听他这么一说,许妙愉也来劲了,至于什么夫人的称呼,直接被她无视掉,她仔细瞧了一下景珩手中的簪子,摸着下巴认真道:“勉勉强强吧,好像没有我头上这支好。” 掌柜被噎了一下,看向她的发间,又很快移开眼睛,“是比不上,要是小的没有看错的话,这是长安的吧,我们这些小地方,哪敢跟长安相比,但小的可没说谎,我这几根簪子,已经是整个鄂州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还要更好的的话,那就只能去……” 话未说完,他自知失言,闭上了嘴,许妙愉还等着他继续吹牛,没想到他却突然一副说了不得了的话的样子,好奇心更重了,“只能去哪儿?” 景珩也看过来,似乎也有些好奇。 在两人的注视下,秉着可不能放过这笔大单的信念,又看店里只有这两位客人,一咬牙小声说道:“我听两位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可能不知道,这城里最有钱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刺史大人,听说他的府库之中珍藏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宝物,就连皇宫内库也比不上。” “有这种事?”许妙愉佯装诧异道,边说边觑了一眼景珩,看他眉目如画的脸上神情平常,好似早就知道一般。 她怎么忘了,如今自己住的宅子就是原刺史的家产,确实不一般。 而身边的人,不知多久之前就已经将这座宅子占据,指不定那鄂州刺史的宝物,也都到了他的手上。 那他为什么还要带自己来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打算? 许妙愉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也不去想了,既然他愿意破费,自己何必客气。 虽然这些首饰成色未必有多好,胜在其中有一些造型很别致,她从未见过,大约是楚地独有的风格,不免还是觉得新奇。 她果真认真挑了起来,不一会儿,选中的就有十数件,掌柜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确信眼前的两人果然是大顾客,他连忙带着人上了二楼。 二楼可挑选的首饰不多,却布置得极风雅,不像个首饰店,倒像是富贵人家喝茶待客的地方,临街的窗户旁摆了几案软榻。 窗户半开,依稀可见星子般点缀在大地上的湖泊。 掌柜请他们坐下,奉上茶水糕点,吩咐伙计将各式各样的首饰捧来。 很贴心的做法,如果是平常的贵妇人,此时与两三相熟的夫人相约一同前来,便能悠闲自得地挑选首饰,顺便品茗闲叙。 可是她和景珩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能说什么? 她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一大早的,和景珩你来我往试探几句,真正想说的话却没找到问的时机,这会在外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更不可能说出口了。 气氛一时间僵住。 没过多久,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走了上来,景珩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面色有些凝重,对她说自己待会儿回来之后,将那男子留下守着她,便离开了。 那男子笔直地立在一旁,像一杆枪,一看就知出身行伍。 景珩走了,许妙愉更加无聊,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等了一会儿,面上渐渐浮现不耐。 掌柜察言观色,暗道不好,再这么下去,他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得赶紧找个话头活跃一下气氛。 可是贵人往往不喜欢别人打听他们的事,那些略带询问性质的寒暄万万不能说,他心念一转,想到两人并未否认不是本地人,于是聊起了江夏城的趣闻。 有娶了花魁的卖油郎,有失意落魄的江湖客,也有河东狮吼的官夫人。 经商练就的好口才让他讲起故事来那也是趣味盎然,许妙愉被他话中鲜活的市井人物吸引,听得入迷。 掌柜正说到那官夫人的丈夫得了上司赏识升了官,手底下的人巴结他,送给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结果被官夫人扫地出门,官夫人的丈夫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之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个泼辣恼怒的声音,“好啊,掌柜的,大老远就听见你又在编排我。” 掌柜面色微窘,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他不再讲故事,走到楼梯口笑脸相迎,“钱夫人,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哪敢编排您,这不是在宣传您驭夫有术吗。” 说话间,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沿着楼梯走上来,身材丰腴,衣着华美,面容看着有些凶,头上插满了金灿灿的饰品,晃得许妙愉眼睛生疼。 妇人面上倒不见恼怒,笑盈盈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看见了已经站起来的许妙愉,眼前一亮,快步走到许妙愉面前,笑道:“哎呀,这是哪家的妹妹,江夏有如此美人,我竟然从未见过。” 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让许妙愉感觉不自在,她的问题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掌柜出来解了围,“钱夫人,这位夫人也是小的的贵客,是从外地来的。” “难怪。”妇人咯咯笑道,“我就说嘛,江夏怎么出得了这么水灵的姑娘,原来是从别处来的,让我猜一猜,我听说苏吴之地的姑娘个个都温婉动人,莫非这位妹妹也是那边过来的?” 为了表达亲热,妇人热情地握住了许妙愉的手,心下却暗暗吃惊,又冰又软,似握着团雪,真怕一不小心就化了。 许妙愉将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只缩到一半,又停住了,她垂眸抿了抿嘴唇,再抬眼时,警惕与距离感都消失了,秀美的脸上挂上一个羞怯而有些哀伤的笑容,“姐姐说得对,我是宣州人。” 妇人吃了一惊,顿时手足无措,“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许妙愉顺势抽回手,扭头看着东边,未到晌午,太阳还在缓慢地爬坡,她的目光好像越过了山峦叠嶂,看见了那烟雨朦胧中的江南,“姐姐没有说错什么,是我有些怀念故乡。” 妇人拉着她坐到软榻上,柔声宽慰道:“好妹子,真是苦了你了,你的夫家是谁,我家那不成器的在鄂州还说得上话,需不需要我叫他去跟你夫家说句话,让你回去省亲。” “多谢姐姐,不必麻烦姐姐,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 许妙愉将玉容垂下,仿佛有难言之隐,心里却在想着,前几日进城见城中混乱,今日街上已经有序了不少,时而还能见到士兵在街上巡逻,再加上这个妇人的言辞,看来鄂州局势已经稳定。 莫非景珩最近几日就在忙着此事? “离开是去哪儿?”妇人急切问道,许妙愉抬头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嘴角一僵,忙展现忧虑的神色,解释道,“不是我多嘴,最近这外面不太平,你们可得小心些。” 许妙愉疑惑渐无,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才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南边?” 妇人又拉着许妙愉闲聊了两句,吩咐掌柜取来她前些天定做的首饰,说府中还有些事,匆匆离开了。 窗户临街,许妙愉听着下楼的声音没有了,行至窗边,低头看着妇人从店门口出来,被婢女搀扶着乘着装饰华丽的小轿走远。 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小轿如入无人之境,动作迅速,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街角。 她的视线落到行人的脸上,有恐惧,有愤恨,也有艳羡,千人千面,皆是众生百相。 许妙愉回首,“掌柜的,打听件事儿,这位夫人的丈夫是什么人?” 都说财不外露,但这位夫人一身行头,恨不得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戴在身上,明晃晃地宣告着财富,敢在现在的江夏这么干,不是傻子,就是权势大到自信没人敢觊觎。 掌柜回道:“不瞒您说,她的丈夫是新上任的鄂州刺史钱大人。” 果然,一州刺史,等于当地的土皇帝,自然没人敢惹,不过朝廷的调令来的有这么快吗? 带着疑问,她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其间随意看了看伙计捧上来的首饰,因为心不在焉,也没挑上两件。 那守着她的士兵自觉去付了钱,又等了片刻,景珩终于回来,这回他是坐着马车来的,马车行驶之前,他先走了上去,又转身向许妙愉伸出手。 许妙愉瞬间感觉到了周围无数的视线汇聚过来,银牙暗咬,不情不愿地将玉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力跃上了马车,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忙不迭地放手,提起裙摆脚步匆匆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景珩收回手,寒着俊脸紧随其后。 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人窥探的视线,刺眼的阳光透过多层纱窗照进来,变得柔和而温暖。 第60章 车内不大,坐了两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尤其是景珩身量较高,仿佛一抬手就能摸到车顶的装饰,更显局促。 马车缓缓启动,慢悠悠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两人一进来,神情就发生了变化,先前的冷脸好像只是错觉,但要说突然又热络起来,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谁也没有说话,车轮的声音盖过了呼吸声,闭上眼睛,好像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 许妙愉回想了一遍离开宣州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最后时间定格在与秦苒最近的一次见面,她神色担忧,就连慧儿天真无邪的笑颜也不能安慰。 许妙愉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那也是她这几天吵着要见景珩的原因,此时此刻,不正是询问的好时机吗? 她睁开双眼,缓缓看过去,正思索着该怎么开口,恰巧在这时景珩也从闭目养神的状态中出来,看向了她。 两人视线相触,四目相对,都为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而一怔。 第45章 沈怀远 马车突然停了一下, 好在行进速度本就不快,猝不及防的许妙愉不至于太过狼狈,她只是略微向前一倾, 反应过来之时,手已经提前做出动作,抓住了景珩的胳膊稳定身形。 而这时,她也发现, 景珩的手抬了起来,看动作似乎是想要扶她, 抬到一半被她抓住了胳膊,只好停在半空中。 她半倾着身子,微微扬起头,修长洁白的脖颈显得柔弱而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景珩的视线落在上面, 忽然想到了三天前。 那个迷乱的夜晚,嘶嘶蝉鸣为他们奏乐, 喘息声与娇吟声交织, 忘了是什么原因,她也曾经这样倾身仰头看他,干净的颈项上有暧昧的红痕。 如今, 红痕已经褪去,同样艳若桃李的脸上,更是完全不一样的神情, 那一双在欲海中沉沦而迷离妩媚的眼眸, 此刻闪烁着清醒理智甚至算计的光。 “将军在看哪里?”不点而朱的柔唇微勾,她原本是两只手抓着他, 这时忽然松开了其中一只,点在自己的锁骨上方。 明知故问,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哪里,那一处红痕位置最为明显,前两天还没消退时,如果要遮住,她必须要穿高领的衣服或者擦许多粉盖住。 但她哪一样都没选,仿佛那处红痕没有存在过一般,毫不遮掩地展示给那些护卫看。 原因也不复杂,袁之和秦瓒都对她抱有敌意,她便要故意用这样的手段提醒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主上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未必有多少用,但只期待能稍微镇住他们。 她对自己的处境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唯恐有人会因为自己迁怒到许家其他人。 景珩垂眸移开视线,许妙愉却不放过他,低低地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动听,手指缓缓向下滑动。 景珩皱了皱眉,握住她的手腕,在那圆润的指尖勾住衣领的一瞬将其拿来。 外面好像传来了车夫说话的声音,两人都没有心思去听,只知道是在解释突然停下的理由,而这声音刚消失,马车突然又动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耽搁了些许时间,马车行进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在惯性的作用下,他们的距离更近了,近到景珩闻到了她发间的幽香,只要稍稍转头,她的嘴唇就能触碰到他的脸颊。 而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将温热的双唇印在他的脸颊上,气息徐徐吐出,感觉到男人一瞬间的僵硬,她得意地笑了,慢慢移动双唇,在唇角处停了下来。 “将军能不能告诉我,我兄长现在如何了?” “……他暂时没事,被关在渝州。”男人慢慢答道,声音却有些冷,甚至其中还夹杂着痛苦。 许妙愉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地方,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问:“你们想劝降他,他宁死不从,所以你们想到了我,想到了我的嫂子和侄女,是不是?” 娇美的声音中有蛊惑的意味,她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更何况本来就有肌肤之亲的他。 但好像在有关于景珩的事情上,她总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因为下一刻,她又被推开了。 许妙愉难以置信地看过去,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她不禁怔住,惊愕与不解化为难堪,他这是什么意思,讨厌自己吗,既然讨厌,那前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厌恶转瞬即逝,好像只是她的错觉一般,在她发作之前,景珩神色复杂地看过来,“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不需要用这种手段。” 许妙愉还沉浸在情绪之中,听到他说的话,并没有觉得安慰,反而冷笑着问道:“说什么大话,只要我问,你就会说,你以为我会信吗?如果是真的的话,你告诉我,你跟着王宝风造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说,你也想坐上最高的位置?” 马车又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安静,他们已经离开了喧闹的市区,回到暂住的宅子前,秦瓒早已在等候在门口。 望着马车停下,秦瓒快步走过来,那车夫就是先前在首饰店中护卫许妙愉的士兵,他自马车上跳下来,阻拦秦瓒试图靠近的脚步,向他摇了摇头。 秦瓒没再坚持,等了一会儿,见到景珩掀开车帘,这才迎上去,“将军,斥候报回了最新的消息。” 景珩颔首,“去书房说。” 秦瓒低头称是,眼角的余光从半开的车帘中看到了另一个窈窕的身影,这时景珩已经跃下马车,仍像之前一样对那身影伸出手,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提起裙摆从另一边跳了下来。 景珩和秦瓒走了,听他们的意思,是有重要的军情要商量,许妙愉只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 她还在想着马车中的对话,景珩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是他的答案,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思绪复杂。 而在那答案之后,他还说了一句话。 “有一件事你弄错了,不是我跟着王宝风造反。” 这句话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有多种解释,可是哪一种解释才是正确的,他却说,以后到了渝州,希望她能自己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好在,他也回答了自己最初的问题,“是,你的兄长战功赫赫,若能劝降他,不仅起义军多了一员大将,更能重挫朝廷的锐气。” 阳光渐渐暗了下来,直至消失不见,她抬头望向天边,乌云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沉重地压在天际,遮住旭日。 四处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长安、渝州,两个地方,正如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难以衡量。 许妙愉抬脚走进了大门,刚走了没两步,雨就下了起来,雨点如豆,噼里啪啦打在绿瓦红墙上,她没有带伞,周围又都是些常年在泥水中摸爬滚打的人,竟然无人给她想起来要给她一把伞。 她只好躲在屋檐下,看雨越下越大。 没过多久,雨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 走近一看,是紫苏,她行色匆匆,见到许妙愉平安无事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着伞走上前来,“小姐,奴婢来接您。” 于是两人共执一把伞,在有些湿滑的路面上缓慢向前走着,雨水打湿了许妙愉的裙摆和鞋,步伐也变得沉重,但她并不在意,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紫苏顿了顿,很不情愿地说:“刚刚奴婢在屋里坐着,景将军突然派人来说,按照江夏的天气,这雨恐怕要下很久,叫奴婢打伞来接您回屋。” 她乐意来接许妙愉,却不情愿给景珩说好话。 许妙愉没有点破她这点儿小心思,笑了笑不说话。 两人走了一会儿,看见前方有一条长廊,在她们必经的路上,于是加快脚步走过去,将伞一收,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沿着长廊前进。 宅子太大就这点不好,回个屋都跟走迷宫似的。 长廊九曲十八弯,险些给人绕晕了。 走着走着,穿过一道拱门,她们来到了一处被走廊围绕的庭院,四周种着绿植,中间是一片空地。 一个人直挺挺地闭眼站在中间,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塑。 两人被吓了一跳,不禁多看了两眼,那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瞪着她们。 隔着雨帘,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是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让人认了出来。 许妙愉停下脚步,小声对紫苏吩咐了几句。 紫苏会意,双手撑在廊边的栏杆上,向前倾了倾身子,叫道:“袁大夫,你站在雨里做什么?” 没错,雨中那人正是好几日不见的少年袁之。 当然她们已经知道,他的真名并不叫袁之,甚至也不姓袁,但紫苏仍然称呼他为袁大夫,其中讽刺之意未加掩饰。 少年不说话,他瞪着许妙愉,好像有诸多不满,但想到了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之后无论紫苏再说什么,他也权当没听见, 第61章 这时,姜玄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幸灾乐祸似的看了眼雨中的少年,露齿笑道:“许小姐不用再白费功夫了,他不会理你们的。” 许妙愉看他,“为什么?我们没惹到他吧。” “怎么没有?”姜玄笑得神秘,“您还不知道吧,他之所以一个人站在这里,是被将军罚的,不过他也是认死理,下了这么大的雨,没有将军的命令,还是不动。哦对了,他之所以被罚,和您有关,将军命他乔装打扮去许家保护您,结果在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居然犹豫了,害得您险些被人欺辱,确实该罚。” 许妙愉起初还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说的哪件事,听到欺辱二字,立刻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和那姓赵的领队周旋之时,他一直在暗处看着。 “姜玄,你吃了多少碎米,话这么多。”少年终于忍不住叫道。 “三公子息怒,我不说就是了。”毫无诚意的一句告饶,谁都可以听出其中的敷衍,不过接下来,他又认真起来,“其实是将军让我过来告诉你,只要许小姐同意,你的处罚可以停止了。” 许妙愉扯了扯嘴角,热闹果然看不得,最后又绕回了自己身上。 她望向少年,少年也看向她,倔强地说道:“我才不用——” “好,我同意。” 少年的话未说完,许妙愉的回答就已经说了出来,他顿时被噎住,看了看许妙愉,又看了看姜玄,没动。 姜玄道:“三公子怎么不过来道谢,多亏许小姐大度,要不然你还要淋多久雨。” 少年还是没反应。 姜玄又道:“怎么,三公子是想让将军亲自来请你吗?” 少年终于动了,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他怒气冲冲地过来,对姜玄怒目而视。 姜玄只当没有看见,向许妙愉拱手行礼道:“许小姐,那在下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 许妙愉也微笑致意,一物降一物,诚不我欺。 她又转头看向少年,浑身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即使知道了少年的袖手旁观,她也恨不起来,仍然笑着,说出口的话却让少年一愣。 “袁之,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沈怀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少年脸色一变,沉声问道。 几天前,眼前巧笑倩兮的人走进那间卧房之时,就曾经对他说过一个字,远。 她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得太真切,相近的发音,她究竟说的是袁还是远,少年纠结了许久,最终因为别的事情缠身而忘记了此事。 此刻,他忽然又想了起来,心也跳得很快。 “很早之前。”许妙愉没打算瞒他,“一开始,我见到你,只觉得你有点儿面熟,七年前我们只见过一面,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后来我发现你对我有敌意,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自家树大招风,直到某一天,你问了我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袁之想了起来,从宣州出发之后,到出现变故的那晚,他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 那时慧儿有些水土不服,他为她看病,许妙愉也在旁边。 慧儿喝了药睡了,他们就从帐中走了出去,那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和太子的婚约,为何拖了七年?” 其实这不算什么很特别的问题,很多人都有此疑惑,然而绝对超出了他该过问的范畴。 提到婚约,许妙愉不免想起了另一个人,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少年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的兄长,沈怀英。 这两兄弟长得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沈怀远好奇,“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许妙愉笑着看他,“你猜呢。” 第46章 婚礼 朝廷派下来的鄂州刺史刚走出京畿, 钱方禹拥兵自立,请求朝廷赐予刺史一职的奏折就送到了朝堂之中。 与此同时,卢啸云集结军队, 进逼江州的消息也传到了长安。 自从一年前在徐州大败于许望清之手,卢啸云在东南边消停了很长时间。 此刻异动,或许正是听到了许望清兵败失踪的消息。 对于要不要同意钱方禹的请求,朝堂之上争吵个不停, 太子被禁足,争吵了半天, 建兴帝拖着病体看了半天各地的军报,最终作出决定。 钱方禹这个地头蛇不能惹,干脆就许他鄂州刺史一职,至于那已经出发的原兵部侍郎,正好换个位置,去做江南西道的行军总管, 统领鄂州岳州江州兵马抵抗卢啸云。 这边建兴帝刚在任命钱方禹的诏书上批了红,那边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东宫, 与之一起来的, 还有一封从鄂州来的密信。 太子詹事拆开密信,呈至张开双臂正在由宫人更衣的太子面前,密信很短, 年轻阴郁的太子只看了一眼,面色顿时寒下来。 左臂一挥,左边的宫人被挥倒在地, 撞到宫殿的柱子, 发出沉重地一声闷响,宫人连忙爬起来, 和其他人一起跪伏在地。 太子寝殿之中死一般的寂静,太子没有开口责备任何一个人,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就连那呈上密信的亲信,手也在微微发抖。 信中内容他已经看过,说的是许家小姐,也就是传闻中被水匪劫走的未来太子侧妃出现在了江夏城中,与另一个男人举止亲密,而这个男人,很有可能是叛军将领景珩。 他是五年前才来到太子身边做事,并不清楚几人之间的往事,但自从景珩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前线的战报中之后,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太子殿下对这个名字格外关注,以及,恨之入骨。 “把信烧了,严禁将消息传出来。”过了很久,太子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很冷,像在压抑着情绪,“安排一下,本宫要去大理寺一趟。” 名义上的禁足,但谁都知道,皇帝陛下龙体日渐衰弱,现在连处理政事都成了困难,朝堂上诸多事务,仍是由太子殿下决断。 所以当他决定要出东宫时,这禁足不过形同虚设。 大理寺卿早早候在门口,等着太子的步辇驾临。 大理寺主管刑狱,官衙深处,幽冷阴沉之处,有重兵把守,乃是大理寺狱。 与刑部监牢不同,大理寺狱中关押的,多是重罪之人,有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也有贪赃枉法的朝廷官员。 大理寺狱共有地上地下两层,地下往往关押的是穷凶极恶之人,为了防止他们越狱,狱卒日夜不停的巡逻守卫。 地上的情况则复杂得多。 太子到来之前,东宫已传过话来,太子殿下此行的目的正是关押在大理寺中的许尚书,所以太子一到,大理寺卿便径直领着他往监狱的方向走去。 穿过重重拱门,一直上不知遇到多少行礼的卫兵,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道狱门前。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石墙厚重而压抑,只有高处一扇扇甚至不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窗,姑且能够透过几缕阳光。 但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从小路绕过面前的建筑,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小小的院落,院落虽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世人大概不会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中还有此等地方。 此地乃是三品院,专门关押三品及以上的犯事官员,其中陈设饮食,与普通富贵之家无异,再加上—— “殿下放心,有您的吩咐,下官断不敢为难许大人,许大人的要求,能满足的也尽量满足。” 所以,当太子见到多日未见的许尚书时,其人正端坐于屏风前,抚一把古琴,琴声凄怆不成曲调。 “老夫多年不曾弹过,让殿下见笑了。” 外面早已因为许家的变故闹翻了天,身为当事人的许尚书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每日在大理寺中弹琴看书,偶尔见一见前来探望的许家人,坐牢坐出了闲云野鹤的感觉。 太子走过去,许尚书对他笑脸相迎,却始终没有站起来行礼。 轻慢还是恭敬,端在一念之间。 大理寺官员为他端来椅子,他摆了摆手没坐,“孤只说两句就走,不用麻烦了。” 说罢,他命令其他人都走了出来,毕竟还是监牢,修建得再豪华,那墙也要厚上几分,窗户也是锁死的,将门一关,没了阳光的浸润,腐朽阴沉的气息从角落里冒了出来。 许尚书年逾五十,头上长了许多白发,精神却相当矍铄,他年少时也曾随许老将军习武,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弃武从文,直至工部尚书一职。 “殿下想问什么?”许尚书轻轻擦拭琴弦。 太子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一点儿细微表情,“许妙愉失踪的消息想必许大人已经知道了?” 许尚书笑道:“昨日家仆为老夫送衣物来,提起过这事,妙愉这个孩子也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她聪慧过人,定能平安。” 太子又道:“看来许大人是不怎么担心了,那许少将军呢,他落入敌手,至今生死不明,许大人也能泰然处之?” 第62章 许尚书神色不变,抬起头看向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人,前几年见他眉眼间还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如今逐渐在权力的漩涡中越陷越深,眉头越皱越紧,甚至失去了曾经的从容。 “望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这就是他的命,老夫虽然不舍,但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许尚书的回答并不令太子满意,但他还是耐心地表明了来意:“事情还未有定论,孤已经探明了许少将军的近况,他被关押在渝州,受尽折磨仍不折傲骨。孤有心相救,又恐许少将军不信,愿得许大人手书一封。” 听到“受尽折磨”四个字,许尚书淡然从容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下去了,琴弦上的手重重一摁,弹出铮然一声。 太子心头一喜,看来他没有所说得那般平静,或许有戏。 许尚书沉默良久,忽然背过身去,“殿下请回吧,老夫不会写这封信。” “你——”怒从心起,太子大步上前,急道,“许家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有了这封信,救出许少将军,本宫也好在父皇面前求情,大人何意不肯罢休?” “许尚书想让整个许家覆灭吗?”这话又带了威胁。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许尚书始终不言不语,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劝说与威胁都无果,太子拂袖而去。 直到此刻,许尚书才又转过身来,手指又放到琴弦上,继续弹奏他们来之前的那首曲子。 手法不对,轻重不分,依然噪杂难听。 他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是太子恼羞成怒正在吩咐不再让人探望,每日三餐也减半,还要为他带上脚镣,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恢复,又让人日日夜夜严加看管,既要防着有人来救,又要防止犯人自尽。 听到此处,许尚书琴声稍止,脸上露出个悲凉的笑来,而后终于从古琴前起身,转身回榻上休憩去了。 许妙愉不知道万里之外的大理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始终记挂着许家的众人,这份担忧也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愈来愈浓厚。 可是景珩又不见了踪影,她以为他会尽快启程回渝州,然而几天过去,启程的事却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宅院中的生活日复一日,枯燥无味。 唯二不同的就是,当她偶尔见到沈怀远等人时,问他们外面的局势,他们不再三缄其口,还有就是,紫苏总算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得益于此,她知道了卢啸云的动向,也知道了朝廷的任命,还有荆州的军队已经在江夏城外驻扎,准备和鄂州的军队汇合后共同前往江州救援的消息。 就在这时,许妙愉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钱夫人。 从首饰店掌柜那里得知钱夫人的身份之后,许妙愉就在猜想,景珩如此大摇大摆地带着自己行走在江夏的大街小巷中,真当这个新上任的刺史是摆设不成? 此刻,钱夫人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便确信了这一猜想,如此一来,前任刺史的离奇死亡也变得可疑起来。 景珩究竟想做什么? 联系到最近卢啸云的动态,她不由得沉思,莫非自己想错了,他愿意与卢啸云合作,将江州和鄂州一齐划入越朝的版图? 许妙愉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钱夫人已经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妹妹,原来是你,我就说,怎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景将军,是你的话倒不奇怪了。” 她的话更是景珩和钱方禹勾结的最好佐证,而且她明显感觉到钱夫人话语中的小心翼翼和笑容中的讨好,这只能说明,景珩掌控着钱方禹。 有鄂州的兵力,一路打回渝州未尝不可,但鄂州兵多是本地人,能够听从他的命令尚难说清,这是他还留在鄂州的原因吗? 后来的发生的事情证明她猜的不错,但仍不够完全,景珩的野心比她想的要大得多,只是此刻的她并不能预知未来,思绪也被钱夫人接下来的话夺去了注意力。 钱夫人说:“我听说景将军要娶妻,新娘子在此地又孤苦无依,自告奋勇接下操办婚礼一事,没想到能再见到你,这大概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她看着许妙愉直笑,圆润的脸好像弥勒佛一般慈祥,愈发没有传闻中的母老虎样。 “娶妻?”许妙愉愣住了,“我吗?” 钱夫人掩唇笑道:“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除了你,还能是谁,景将军找人测算了日子,五天后就是个极好的日子。” 她生怕许妙愉不开心,又急忙说:“不过你放心,时间虽然有些赶,有我在,保证让这场婚礼漂漂亮亮地完成,绝对会成为让人津津乐道的喜事。” 她说的越多,许妙愉就越觉得荒唐,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明明前些天,他们还在相互试探拉扯,怎么就直接越过谈婚论嫁,到了婚礼这一步。 七年时间,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怎么可能嫁给他? 恍惚之间,钱夫人说明了今日的来意,带着裁缝为她量尺子做嫁衣,当冰凉的尺子贴到自己的手指,许妙愉终于忍无可忍:“够了,景珩在哪里,我不嫁!” 周围一片寂静,钱夫人目瞪口呆。 鸦雀无声之中,许妙愉跑回了屋中,将门一关。 钱夫人悻悻离开,出府之前,在路上遇到了景珩,将许妙愉的拒绝跟他一说。 景珩没太惊讶,谢过她的帮忙,又说尺寸稍后派人告知她,客气地送走了钱夫人后,沉思片刻,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往主院走去。 第47章 交易 许妙愉趴在桌上, 心怦怦跳个不停。 紫苏从外面进来,哭丧着脸,焦躁地在屋中踱步, “小姐,我去打听过了,事情是真的。” 她没有说,当她遇见姜玄时, 姜玄还向她道贺来着,气得紫苏理都不想理他, 瞪了他一眼跑了。 还有沈怀远,少年的脸上简直是同款的迷茫,他也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 许妙愉思绪纷乱,失了平日的耐心,没好气地说:“五天后就要举行婚礼了,还能有假不成?” “那我们该怎么办呀?”紫苏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真要嫁吗?” 许妙愉茫然地盯着桌面的花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 我还有得选吗?” 也许是最近的风平浪静麻痹了紫苏,她竟然忘了,如今她们可是阶下囚, 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而许妙愉没有忘,景珩就是要娶的话,她又能如何? “小姐, 我们跑吧。”紫苏突然说道。 多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险些将许妙愉逗笑了,她们两个弱女子, 连出这个院子都成困难,怎么跑得掉,况且嫂子和侄女以及其他许家人还在,她怎么能抛下他们不管。 许妙愉平复了一下心情,起身来,看着满脸恐惧的紫苏,安慰道:“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去跟他说一声,放你走,这一点儿小事,他还不至于不同意。”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在紫苏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不,奴婢不走,小姐,求您不要赶奴婢走。” 说着,她一激动竟然跪了下来,许妙愉连忙拉起她,“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去说就是了。” 两人说了半天,还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紫苏想来想去,突然之间真让她急中生智想到了个法子,“小姐,不是说荆州刺史正率军在城外驻扎吗,我们不如求助那荆州刺史。” 这一点,许妙愉还真没想到,她赞许地看了眼紫苏,虽然怎么求助仍是个问题,但她确实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不止如此,许妙愉渐渐冷静下来,这个时候,战事一触即发,景珩怎么会突然要娶她,会不会就和荆州刺史有关? 她越想越有可能,手扶着桌沿,仔细回想着还有没有什么自己忽略掉的细节,想要借此一窥景珩的真目的。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两人警惕地望向门口,景珩的声音随之响起,仿佛是在宽慰,“是我。” 是他才可怕吧。 许妙愉如此腹诽道,给紫苏使了个眼色,紫苏上前去打开了门,果然是景珩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 她正要开口,就被两个士兵强行请了出去,紫苏自然不肯,大叫让他们放开,然而景珩一个眼神扫过去,她顿时噤了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木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紫苏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呜,小姐。” 紫苏在外面害怕伤心,许妙愉在里面却要冷静得多,除了看到紫苏被拉走时有些惊吓之外,她尚能维持理智。 只是心跳又快了起来。 “你……” “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几乎同时开口,声音相撞,许妙愉别开眼去,看向角落里的百合花。 于是景珩继续说:“我听说你不愿意嫁,为什么?” 许妙愉紧抿嘴唇,慢慢将视线移过来,落到他的脸上,晦暗不明的神色,让人弄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 第63章 许妙愉道:“我也想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景珩久久没有回答,沉默与压抑在两人之间蔓延,许妙愉心里充斥着矛盾的情绪,她害怕听到他的回答,又期待着他的答案。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景珩终于开口了,“我在兑现七年前的承诺。” 什么? 许妙愉愕然不已。 她想过很多答案,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七年前,她的父母还活着,两人正是如胶似漆不肯分开的时候,他为了挣得功名娶她,远走维州,曾说过等他回来就娶她。 那不是一句玩笑话,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那句话变成了个笑话。 在江夏重逢之后,除了第一晚自己失言隐晦地提到了七年前的某个冲突,两人都十分默契地避开了七年前的话题。 她还以为,对方和自己抱着一样的想法,就当七年前的纠葛不曾发生过,结果对方突然的举动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不、不需要。”她的拒绝都变得结巴起来,眼神也闪躲,既不坚决也没说出个理由来,怎么听怎么没有说服力。 “真的吗?”景珩走过来,外面天气很好,金黄色的阳光洒到她的乌发上,闪烁着光泽,她的脸颊仿佛也在微微发着光,有一点儿红晕悄悄爬了上来。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神态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仍在心虚地说:“我没有嫁人的想法。” 景珩轻笑道:“这回不拿太子当借口了?”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就像能融化一切的火焰,让她被坚冰层层包裹的心也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话语中的揶揄更是毫不掩藏。 她向后退去,纤腰碰到了桌角,紫檀木被打磨的圆润光滑,散发着微微的暖意,她扬起头,小巧精致的下巴与细长的脖子构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景珩继续往前走,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她不得不开口,不自在地笑了两声,“你也知道那是借口,只在特定的时候管用。” 比如他们重逢的第一面,用来激怒他。 理智这个东西,总是随着情绪波动,就像他明明知道许家硬生生拖了七年,就是不想兑现这门被逼无奈的亲事一样,还是会因为占有欲,不愿从许妙愉口中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任何好话。 一旦他冷静下来,又怎么会想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况。 许妙愉想去长安,是为了无辜入狱的伯父。 “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委身于我,也是借口吗?”景珩步步紧逼,话音未落,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几乎消失,只要一低头,他就能吻在她的额头上。 许妙愉以为他要这么做,但他只是拨弄着她额前的碎发,他好似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说道:“如果不是阿远告诉我你早就认出他了,我差一点儿就被你骗了。” 从最近几次见面的对话中,他们都能够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近况很是熟悉,如果不是往日就密切关注着,那些复杂的局势不会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她知道了沈怀远是谁,自然立刻就能分辨出沈怀远口中的二哥指的是他。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走进了那间房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周旋着周旋着,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到了一起。 她明知道,他在这个时候绝不会让许望清的家眷出事,却仍在他表达出不愿的情况下,假意身不由己,这是为什么? 景珩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许妙愉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猜想,心若擂鼓,仿佛被烫着了似的,神色慌张地低下了头,“那又怎样?” 景珩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心里还有我。” 此时此刻,反驳没有意义,不过是狡辩而已,许妙愉心里波涛翻涌,是苦涩与甜蜜混成的烈酒,令她失神。 “就算是这样……”她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又细又小,眼角流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我也不能嫁给你。” 是不能,而不是不愿。 “我大伯还在长安,要是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我怕——我怕会对他有影响。” 这才是真实的原因,但景珩显然早就想到此事,他自有一番见解,“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你的事情,恐怕早就被有心人知道了,只要我们一起出现,不管究竟是什么关系,都已经说不清了。更何况,许尚书会不会出事,其实跟你在哪里关系不大,只取决于……” 他没有说完,但那个人名两人都心知肚明。 许望清。 她的堂兄才是各方真正关注的焦点,自己的安危去向,自然也有很多人在意,但大都是因为自己可能左右堂兄的选择。 她知道他没有说错,却忍不住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句一起出现上。 她突然意识到,那天他带自己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自己上马车,原来是为了向外界展示出两人关系不寻常来。 江夏城里认识他们的人或许不多,但只需要那么几个关键人物看到这一幕,再将消息传给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就够了。 那不过是一个信号,信号的对象,是远在长安的某人。 想到这一点,许妙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她太蠢了,竟然没想到这一点,真的傻乎乎地跟他出去,被他利用。 那这场婚礼,是否也是一个信号? 只是不知道信号的那一端是谁? 她压抑着不顾一切抬头质问他的情绪,闭着眼睛低垂着头,眼前却浮现了他方才的眼神,不像作假,她迎上去,将脸完全埋在他的胸口,挡住脸上凄清的神色,语气却仍然是犹豫又忐忑的,“其实还有一种办法。” 她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什么?” 许妙愉怀抱着最后的希望说:“让我的兄长假死,我说服他归隐,这样,伯父也不会被牵连,你们没有损失,但是朝廷却损失了一员大将。” 景珩沉吟片刻,认真考虑了一番,乱世之中,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总是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他们倒真未想到过这个法子。 诚如许妙愉所说,不能让许望清为我所用固然遗憾,但也没什么损失,但世人皆重利,摆在面前的问题是,“这样做对越朝也没有任何好处。” 许妙愉另一只空闲的手紧紧抱住他,“怎么没有,我兄长不反,为了稳定人心,伯父在长安也一定会安然无恙,他不过是个文官,对你们没有威胁,甚至以后或许还能有所帮助。”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一转,“最重要的是,这样我就能放心地嫁给你了,你一定有办法说服其他人的,对吗?” 说到最后,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儿撒娇的意味。 她在赌,赌景珩对她的感情,既然他还记着七年前的承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有可能为了自己而做这件事。 景珩没说话,握着她的肩膀稍稍分开两人的距离,他不想只听见她的声音,想知道她此刻脸上是怎样的情态。 只见她轻抿着嘴唇,嘴角上翘的弧度稍显僵硬,眼巴巴地望着他,看起来既忐忑又害怕。 “好,我答应你。”景珩苦笑了一声。 “真的?”她秀美的脸上洋溢着欢欣,其中又夹杂着怀疑。 “如果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写封信给王宝风。” “好!”她答应的很干脆,惟恐他下一瞬就会后悔似的,从他怀中钻出去,在屋里找了一阵,竟真给她找到了纸和笔。 许妙愉主动为他研墨,看着他笔走龙蛇,立刻写就一封简短的书信,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至少兄长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她这么想着,转念又为王宝风和景珩之间的关系感到疑惑,景珩原本是他的下属,后来卢文鋆为了制衡王宝风故意提拔景珩,但王宝风毕竟还是要官大一级,怎么她完全没看出来景珩对王宝风有丝毫的恭敬之意呢? 第48章 绑架 许妙愉也未料到, 一场突然的对峙,反而为她带来了转机。 她亲眼看着景珩将信写好,又嘱咐身边的近卫秘密送给王宝风。 知道此事已然做不得假, 她竟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顺利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她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白嫩的肌肤顿时红了一片,她太用力了,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果然不是在做梦。 近卫领命离开, 景珩转身看她,正巧看见了这一幕,剑眉竖起,拉过她的手责备道:“怎么对自己都不知道轻重。” 他的关心如此真实,不掺一点儿虚情假意,许妙愉看的愣神, 心里不禁想到,按照约定, 五日之后, 他们就真的成夫妻了。 说不上来的心情,就算她承认时隔七年自己还喜欢着他,这时的心情也绝不仅仅只有喜悦, 甚至可以说,喜悦几乎少得可怜。 可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在他的面前表露出不愿来, 只能始终维持着微笑, “不重一点儿,怎么能分得清呢。” 第64章 景珩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抬手细细描绘她的眉眼,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放心。” 一瞬间,许妙愉还以为回到了七年前,没有针锋相对,没有隐瞒试探,她心下一动,踮起脚尖,仰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这完全是身体先于理智的行为,当她意识过来时,第一反应便是羞红了脸,垂着眼不敢看他,但很快,她就不得不看着他。 景珩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一个很轻柔的吻,仿佛微风轻抚在面上,一触即离,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亲密,竟让她感觉到了暖流从心中涌出。 她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如果没有发生曾经的那件事多好。 但幻想之所以是幻想,就因它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只要去触碰,就会发现它的虚假与易碎。 四天之后,许妙愉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彼时距离婚礼仅有一天,在钱夫人的神通广大之下,一切准备妥当,唯有一点,两边各执一词,直到这一天才终于下定决心。 那就是关于花轿从哪里出发的问题。 出于安全考虑,景珩觉得直接在这间别院中结拜就行,然而这个想法遭到了钱夫人和秦苒的反对,甚至她们反对的理由也一样。 成亲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够如此草率,如果景珩是真心要娶许妙愉,就不能这么委屈她。 就在她们争论之时,许妙愉想说,她其实无所谓,但话还没说出口,秦苒看她要说话,直接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景珩妥协了,于是许妙愉出嫁的地点变成了新的刺史府,对外用的名义是钱夫人的远房亲戚。 她提前一天过来准备,担心她一个人害怕,秦苒也跟着一起过来,慧儿仍留在别院中,由奶娘带着。 “嫂子,我跟他们说一声,让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许妙愉坐在梳妆台前,从桌上拿起一对珍珠耳坠,放在耳垂上比了一下又放下。 秦苒不同意,走过来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这怎么行,长嫂如母,这是你的大日子,我必须在这里。” 许妙愉无奈地笑了笑,嫂子这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人虽在这里,心却惦记着另一处的慧儿,她如何看不出来。 但她也是铁了心要陪着自己,想到这里,许妙愉没有再坚持,又拿起另外一对并蒂莲花纹的红玉耳坠,比了比,对旁边侍立的丫鬟说:“就这对吧。” “妹妹你的眼光真好。”话音刚落,钱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那对耳坠上,脸上闪过心疼的表情。 她一点儿也没有恭维,许妙愉眼光的确毒辣,这一对耳坠是前任刺史的藏品中最珍惜的之一,平时都是束之高阁,她也舍不得戴。 许妙愉起身向她道谢:“还要多谢夫人慷慨解囊。” “都是小钱。”钱夫人摆摆手,对屋内其他丫鬟说,“你们先出去,我们说几句贴心话。” 众丫鬟领命无声退下,门也被关上,许妙愉疑惑地看向她,忽然发现她的身后有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没有动。 那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因为身材瘦削矮小,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起初许妙愉还没看见,而这时那人从钱夫人身后走出来,她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 看来这个人才是钱夫人遣散众人的原因。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有些苦容的脸,嘴唇翕动,从喉咙中挤出嘶哑的两个字:“小姐……” 许妙愉大惊失色,心思转了几转,才走上前去,问道:“颜姑姑,你怎么在这?” 秦苒看出不对劲,“妹妹,这位是?” 许妙愉犹豫着解释道:“这位是颜姑姑,是我母亲的贴身婢女,母亲弥留之际,特地嘱咐过,为她脱去了奴籍,送了些钱财将她送回了亲人身边。” “颜姑姑。”秦苒点点头,也唤了一声,用的是许妙愉用的称呼,她也是入了这高门大院才知道,原来这些贴身婢女,基本就等于半个主子的存在,不能真拿她们当奴仆来看,何况这位还已经脱了籍。 而说到许妙愉的母亲,她嫁进来时,这位许夫人已经因病过世,她只听过一些诸如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传闻,想来这位叔母身边的侍女也不简单。 “咳咳。” 钱夫人的清咳打断了秦苒的思绪,她脸上挂着笑,精明的眼睛看了一圈三人,“几位先聊着,我就不打扰了。” 钱夫人走了,先前有些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终于能说出口,颜姑一直盯着许妙愉的脸,盯得许妙愉皱起了眉,才说:“奴婢这两年从家中搬了出来,到了荆州生活,前些天听说许家的车队被劫,实在担心小姐,从荆州赶过来,没想到果然叫我找到了小姐。” 听起来像是一个忠仆费尽千辛万苦赶来护主的故事,秦苒听得颇为动容,许妙愉却不为所动,颜姑的忠心她从不怀疑,只是这忠心只属于母亲一人。 当年的事情发生后,母亲的伤心使她也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自己没少受她的冷嘲热讽。 所以她竟然担心到来江夏找自己,这个说法有些可疑。 “颜姑姑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许妙愉温声细语,目光却一直审视地打量着她,想从她脸上分辨出她的真实情绪。 颜姑道:“奴婢来的路上,遇到了徐刺史率领的军队,想到徐刺史与老爷的关系,便大着胆子去找他帮忙。昨日,徐刺史说有了小姐您的消息,只是他们多年未曾见过您,害怕认错人,便也让我一起进了城。” 她的脸上只有担心与着急,以及终于平安见到许妙愉的些许安心。 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许妙愉心想,突然,她察觉到了她话中的不对劲,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是谁?” 颜姑不解地看着她,“他们当然是徐刺史的下属,刺史大人此番前来,除了受命增援江州,也是为了来救小姐您。” “他们现在在哪儿?”许妙愉连忙问道。 颜姑神色不明地盯着她,缓缓道:“也在这府上,前刺史的夫人刚刚出去,正是将奴婢确定了小姐的身份这一消息带出去,他们才好有下一步的计划。” “什么计划?”许妙愉追问道,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却仍抱有一丝侥幸。 颜姑忽然笑了。 秦苒再不明白,也发觉现在的不对劲来。 颜姑的笑有些冷,脸上流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还能是什么计划,当然是救小姐出去了,您半路被掳走,如今还要被迫嫁给反贼,我们岂能坐视不理,怎么,小姐不愿意跟我们走吗?” 她看出了许妙愉的慌乱,说到后面,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许妙愉向后退去,皱了皱眉,“我不能走,我们已有约定——” 话未说完,颜姑已经激动地走上前来,抓住她的胳膊,“小姐,这可由不得你。” “放开她。”秦苒见情况不妙,连忙叫道。 正要上前分开两人,忽然闻到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很奇怪的气味,有些刺鼻,闻了之后却让人眼皮沉重。 “这是……” “什么”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她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再看许妙愉,果然也捂着头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 她甚至伸手想要去扶秦苒,但哪还有力气,也只能眼睁睁看她倒在地上,随后自己也陷入了黑暗之中。 *** 唤醒她的是一段颠簸的路程。 迷迷糊糊之间,许妙愉听到了车轮在石子上滚动的声音,沉闷又压抑,她的身体也随着颠簸起起伏伏,不停撞击着冰凉的木板。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缩在一辆马车里面,躺在马车车厢的木地板上,她的手和脚都用绳索捆住,手腕处磨得有些发红。 平视过去,不远处正对车厢的座位下,有一双绣花鞋,斜着看上去,颜姑正坐在那里,看到她醒了,没有动,只是低头看过来。 许妙愉挣扎了一下,绳索系得很紧,她很快放弃了,艰难地抬头问道:“颜姑姑,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嫂子呢?” 马车中只有她们两人,秦苒不知所踪。 颜姑看着她,自顾自地说道:“小姐您大概想象不到我家里有多穷吧,卖儿鬻女,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是我运气好,被卖到了裴家,小姐待我很好,我也没吃什么苦,就这么跟着小姐到了许家。我起初还以为,小姐嫁得了如意郎君,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会这么一直幸福下去,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平时动不动就惹她生气就罢了,竟然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情,害得姑爷没了,小姐也郁郁而终,你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老天真是不公平。” 她越说越激动,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走到许妙愉面前,冷冷地俯视着她,看她气势渐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心中终于畅快了一分,“你现在在做什么,竟然欢欢喜喜地准备嫁给仇人,我怎么能容忍?” 第65章 许妙愉的声音有些哑,“你一直跟着我母亲,应该知道,那件事,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后面还有真正的幕后黑手,但那又怎样,你难道能否认,姑爷的死你的那个情夫也要负责?” 她竟然还在狡辩,颜姑的怒火又冒了上来,她蹲下来捏住许妙愉的下巴,力气大到仿佛能将其捏碎。 忍受着疼痛,许妙愉用尽全力,才能从喉咙中挤出想说的字,“所……以,你将我迷晕带走,只是为了,不让我嫁给他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可能会害死我的兄长,以及许家其他人。” 颜姑冷哼道:“许家其他人的死活我才不在意,我只在意你的,与其让你委身于仇人,丢了小姐的脸,不如让你下去陪她。” “原来……你是想让我的命。”许妙愉继续艰难地说着,她的眼睛有些酸涩,心里却没有感到太过意外,“看来,你不仅骗了我,也骗了徐刺史……还有钱刺史。” 颜姑不屑道:“那姓钱的假意要帮许家,找上姓徐的,不过是为了摆脱你那情夫的控制。那姓徐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想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吞并鄂州,趁机带兵进江夏,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也是可怜,他们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你,但都是拿你当借口罢了,小姐一死,哪还有人是真心待你的呢。” 她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逐渐不受控制,越来越大,听的人却只听出了悲凉。 喉咙又干又痒,许妙愉剧烈地咳嗽起来,颜姑嫌弃地放开她,又坐了回去。 咳声渐歇之后,许妙愉问她:“既然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杀我?你又要怎么脱身?” 颜姑大概也觉得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竟然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你该庆幸你是小姐的女儿,我打算将你缢死,再做出上吊的样子,对外就说你是不愿被贼人欺辱,忠贞不屈,自愿以死保全名节。” 许妙愉狼狈地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颜姑觑她一眼,“这时候伶牙俐齿又有什么用,不如省省力气,想想下了黄泉见到小姐该怎么向她请罪。” 许妙愉闭上眼睛,遮住眼中的悲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母亲临终前单独对你说了很多话,这也是,她希望的吗?” “当然。”颜姑斩钉截铁地回道。 “我不信——”许妙愉嗫嚅着喃喃自语道,一个母亲,怎么会想要自己的孩子死呢,可是颜姑的反应分明说明她没有说谎。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到了绝望。 第49章 遇险 这是一辆简陋的马车, 车窗仅以单薄的布帘遮住,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马车走得很急,布帘时常被风吹起, 许妙愉得以借由那一瞬泄漏出来的窗外景色判断出外面的情况。 她们行进在一条两侧皆是树林的山路上,山路不平,连带着马车也颠簸个不停。 树木茂盛,速度太快, 分辨不清树木的种类。 她记得鄂州平原多湖,鲜有高山, 唯在江夏城西南有座还算陡峭的山峰,唤做齐云峰。 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昏迷了多久,但从腹中并无饥饿感来看,时间或许不长,那如今她们身处的地方,多半就是齐云峰。 马车一直在向上行驶, 最多不过一刻钟,应该就能到达山顶。 醒来之后, 许妙愉一直担忧着秦苒的安危, 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庆幸她并不在这辆马车上。 如果今天这一劫注定逃不过去了的话,少一个人跟着她倒霉, 就算死了她也能更安心些。 她又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手脚,还是不行,甚至越挣扎越紧, 颜姑没想给她活路, 打的都是死结。 没想到死亡时刻来得如此没有防备,她渐渐放弃了挣扎。 马车逐渐慢下来, 周围的温度也低了几分,她们快到山顶了。 马车停下,颜姑拽着她走出去。 炽热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正上方,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忍不住虚起了眼睛。 双脚被缚,她只能勉强站住。 颜姑给了陌生的车夫一个钱袋,那车夫欢欢喜喜的地接过去,转身钻进了密林,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之间。 疲惫的马儿低头吃着草,一只皂雕在天空盘旋,连续不断的发出苍凉的尖啸,几朵低矮的白云从远处飘来,似乎伸手就能抓住,不愧齐云峰之名。 然而两人都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一般,沉默在其中化为有形的重压。 也许是因为到了最后的时刻,颜姑终于收起了轻蔑的神情,看着她秀美的脸庞,叹息道:“小姐,您也别怪我,要怪只能怪,您为什么偏偏和他纠缠不清呢。您放心,您死以后,我会每年为您烧些纸钱,免得您在下面不好过。” 许妙愉慢慢挪动到马车旁边,靠着车辕站着,短短的几步路,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疼,是麻绳磨破了娇嫩的肌肤。 额头冒出汗珠,嘴唇泛白,怎么看都是一副很不好的样子,但她还是勉强撑起了个笑来,“这么说,他也是你心里的罪魁祸首之一了,为何你却只针对我?” “小姐这不是废话吗,您那情夫可是今非昔比,我如何能够近得了他的身。”颜姑眼中闪过愤恨,忽又得意地笑了,她抬手指着远方的原野,“不过您也不必不平,看到那里的军队没有,很快他们就会冲入城中,到时候,他再厉害,也难敌千军万马。” 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齐云峰峰顶,没有树木的遮挡,视野开阔,只是许妙愉如今只能任人宰割,哪有闲情逸致去看周围的风景,她也就没有注意到,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江夏城的模样,甚至连驻扎在城外的荆州军队也在视线范围之内。 黑压压的一片,离远了看,就像一群蚂蚁。 蚂蚁虽小,合力亦能撼动大象。 许妙愉心头一跳,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颜姑不疾不徐地欣赏着她脸上紧张的表情,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到如芒在背,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她。 她猛地转过头去,视线逡巡于密林深处,却一个人也没瞧见,只有微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皂雕依旧在头顶盘旋。 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颜姑不敢确定,但未免夜长梦多,她终于决定动手,既然早就做好了决定,工具她当然也准备好了,一捆细长的麻绳,剪下了两小节来绑住许妙愉的手和脚,剩下的长度正好用来制造上吊自杀的现场。 麻绳被她藏在车厢的暗格中,她又检查了遍许妙愉手腕和脚腕处的绳结,完好无损,绝对挣不开,放下心来钻进马车中,取出剩下的麻绳,动了动手指,准备接下来的力气活。 她走到车门处,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太安静了,周围一切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 怎么回事? 她握紧了麻绳,推开车门出去,许妙愉仍然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 难道是我的错觉? 颜姑古怪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抓了过来,抖了抖麻绳,动作轻柔地将麻绳绕在她的脖子上。 *** 时间一点点流逝,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热,就像他心头的焦躁,不停地增加。 景珩策马在齐云峰的山间小路上狂奔,顺着不甚清晰的车辙印,一路来到峰顶。 几个时辰前,探子来报,许妙愉从钱方禹的府上消失,他当即推掉了所有事情,前往查探情况,面对他的怒火,钱方禹和钱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声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懒得听他们拙劣的谎言,好在自己早有准备,里里外外都遍布了眼线,听到这段时间中,有一辆马车离开了刺史府,行迹十分可疑之后,他留下秦瓒和姜玄继续在刺史府中查探,自己带着数人追赶马车。 一路上策马狂奔,不知不觉间,跟随自己一同前来的人都被远远甩在后面,但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尤其看到马车后来上了齐云峰,不安逐渐在心中堆积。 景珩终于到了峰顶,一辆简陋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草地上,阻挡了他的去路。 掀开车帘,车里没人,环顾四周,寂静无声。 人呢? 他翻身下马,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绳索,其中两节落在马车附近,各打了个死结,但被人从别的部分割了开来。 地上的树叶十分凌乱,景珩一路往前走,来到最凌乱的地方,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仔细一看,正是一截很长的麻绳,落在地上,被落叶遮掩。 声上有血迹,还是鲜红色的,随着绳索被他捡起,带动落叶翻飞,几片喷洒着鲜血的树叶也被翻了出来。 凌乱的痕迹一直持续到峰顶西侧的断崖,断崖边缘,松动的石块在他踩上来的一瞬间向前滚落到断崖下面,半天听不见回响。 第66章 石块滚落前的位置,松散的泥土之上,印着许多脚印,从鞋底的花纹判断,至少五人以上,相互重叠的脚印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崖边藤蔓上的碎布则显示,有人从断崖掉了下去。 景珩的心一下子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一样,他不禁向崖下看去,几朵云飘在半空,挡住了视线,隐隐只能见到一片苍翠,那是崖底的树林。 他将碎布取下来,放在手中,黑色的布料,材质是最普通的那种,与许妙愉的穿着不符。 或许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 高大的身影下定了决心,转身往回走去,当务之急,是要将齐云峰搜个遍,但仅凭他一个人显然做不到,他准备先和其他人汇合。 来时骑的马早累得气喘吁吁,正在一旁吐着舌头,景珩来到马儿跟前,伸手抚摸着它的鬃毛,“辛苦你了。”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传来了铮然一声轻响,是铁器与风摩擦的声音。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拔剑一挡。 叮的一声,剑身与空中飞来的物体相撞,发起嗡嗡的响声,那物体被弹飞出去,落到地上,是一枚漆黑的叶形飞镖。 “什么人!”景珩朗声喝道,看向飞镖过来的方向,树林之中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接踵而至的是又几枚飞镖。 且挡且退,景珩侧着身子站到马车后面,几枚飞镖插入了马车的车辙中,对方大概知道时间拖不得,忽然从林中冲了出来。 没有声音,没有伪装,身上穿着普通百姓的服饰,每一张脸都平平无奇,既不出众也不丑陋。 景珩确信自己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周身的气质并不难认,那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气息,要么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要么是——死士。 现今天下各族,但凡有点儿心思的,皆喜欢豢养死士,他的敌人太多,一时间分辨不出这是哪家的死士,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所穿的衣服,和那块碎布一致。 得留下活口,景珩看了眼手中宝剑,紧握着剑柄,正要出来迎敌,忽然看到从他们身后跟过来两个不一样的身影,鹅黄与浅绿的衣裙在一堆黑色之中格外醒目。 瞳孔一缩,景珩顿住了。 那两人脖子上各架了一把刀,厚重的刀身与她们纤细的脖子形成强烈的反差,其中一人他不认识,另外一个,他却再熟悉不过。 不久之前,他还曾经在那人的脖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如今痕迹当然已经消失,却有新的难以挽回的痕迹在慢慢浮现。 景珩走了出来,看着她脸上焦急的神色,慢慢扬起了一个微笑。 “快走。”许妙愉不顾冰冷刀刃的威胁,对他做着口型。 她知道他看见了,却装作没有看见,一个不注意,视线已经挪回了死士身上。 领头的人抬了抬手,其他人等立刻停了下来,等候着下一步命令。 训练还算有素,景珩心道,莫非是卢啸云的人? “你们的目标是我。”景珩开门见山,不出意外地在许妙愉脸上看到了惊愕的神色,他心中无奈地笑了笑,又说,“放了她。” 几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犹豫,便齐齐看向领头的那人。 领头的人却也迟疑不定,景珩说的没错,他们的目标的确是他。 实在找不到机会刺杀,这才转而迂回从他身边的女人入手,没想到还真叫他们抓住了机会,而且现在看起来,景珩对这女人相当在意。 “你先将武器放下。”那人使了个眼色,许妙愉身后的人押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苍白的容颜愈发清晰,美目中蕴着几分悲伤,“你束手就擒,我们就放了她。” “可以。”景珩答得干脆,再看过去时,许妙愉眼珠一转,不愿与他对视,她颈间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景珩眼神寒冷,“将刀放下。” 后半句话是对许妙愉身后那人说的,语气森寒,带着命令的口吻,那人忌惮他的威名,不自觉竟真的听从了。 领头的人没有阻止,景珩和许妙愉之前仍隔了这么多人,就算许妙愉得了自由,他也不担心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 他盯着景珩手中的宝剑,正要说话,景珩笑了笑,知情识趣地宝剑扔在地上。 没了武器,他的威慑似乎有所下降,领头的人命令其中一人走过去,将景珩捆起来,那人警惕万分,小心翼翼地过去。 即使没了武器,依然没人敢小看他,赤手空拳之下,他们也未必是景珩的对手。 不行。 许妙愉看着那人慢慢靠近了景珩,心中忽然想到了年幼时与父亲的一段对话。 那时哥哥在跟着父亲学习长枪,对练了一阵子,实在累得不行,将长枪往地上一扔,告饶道:“二叔,我们歇一歇。” 她在旁边看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父亲的反应却出乎他俩的预料,他厉声道:“捡起来。” 哥哥年纪也小,正是贪玩的时候,不情愿地将长枪捡起,刚拿在手中,就被父亲一枪挑开,他还愣着神,突然感觉到喉咙上抵了个冰凉的尖锐物,低头一看,正是枪尖。 “爹爹!”她记得自己吓得大叫了一声。 “捡起来。”父亲不为所动,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也被吓到,白着脸又将长枪捡了起来,这回再不敢掉以轻心,牢牢握在手中。 直到这时,父亲才转过头来看她,严肃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儿,说出口的话却依然严厉,“你们俩记住,无论何时,一定不能主动将武器扔掉,扔掉,就代表任人宰割。” 她一向心思活泛,不服输地问道:“可是爹爹,您上朝的时候,不就是主动放下了武器吗,哦对,还有回家的时候。” 父亲有些讶异,然后笑了,“好问题,你们看这柄长枪,它握在手中,是有形的武器,还有一些武器,没有形体,只存在于心中。上朝之时,我的手中没有武器,但是我知道,朝廷还需要我,我的名声还能震慑住一些人,这就是我有恃无恐的勇气,回到家中,我对你们的爱,还有你们对我的爱,也是保护着我的武器。” 年幼的她并不能懂,甚至十七岁时的她也不懂,可是这时,没有人比她更懂。 景珩正在扔掉他的武器,不是宝剑,不是一身功夫,而是全身而退的机会。 这是为了她。 不行…… 她不能接受。 她又看了一眼脚下,她和他之间隔着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距离。 可是,她离另一个地方,很近。 也许这就是她今天的宿命。 许妙愉脸色煞白,看见那人靠近了景珩,而景珩没有任何反抗,她终于忍不下去,一脚踩下身后那人脚上,跑了出去。 “我不用你救。”她这么叫道。 领头的人脸色骤变,他想,就算这女人能挣脱束缚,中间隔了这么多人,她还是难以跑到景珩身边去,那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可是他没有想到,许妙愉的目标从来不是靠近景珩,她也知道做不到,她的选择惊呆了所有人—— 她从断崖上跳了下去。 第50章 坠崖 冷风从指缝中滑过, 带着湿润的雾气,就像腕间传来的触感,黏腻又湿滑, 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垂在空中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刺痛也变得微不足道,裙摆在风中飘扬,许妙愉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沿着手腕上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向上看去,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俊颜。 惊讶逐渐取代了恐惧,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景珩是如何做到过来拉住她的。 她感觉到他在用力,手腕上的疼痛因这力气愈发明显,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那力气减小了一瞬, 恢复如初,命和暂时的疼孰轻孰重, 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但是与此同时, 她也听到了从他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对于其他人来说,景珩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们,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 他们再没有犹豫,迅速上前,举起手中的刀。 许妙愉挣扎起来, 用眼神示意他, “放开我。” 景珩没有听从。 就在背后的刀光刺痛了许妙愉的眼睛之时,刚才一瞬间的失重感又裹住了她, 她无法控制地开始掉落,但腕间的手还在,甚至还在用力。 只听得一连串刀刃划过石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们坠落的速度似乎有所缓解,她心跳不由得加速,原本抱着必死的念头,此刻忽然又有了转机。 咔哒一声,两人彻底停了下来,是什么东西卡进了石头缝里,许妙愉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去,只见景珩手中握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匕首的刀柄,另一端深深嵌进了崖壁之中。 崖壁凹凸不平,既有突出的尖石,又有就像被鸟啄开的一样的凹陷,乍一看,他们是绝处逢生了,可是再仔细一瞧,除了他手中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的匕首,他们周围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第67章 景珩慢慢用力,将她拉了起来,拉到两人的脚几乎平行的位置。 “看到左边那块凸出的的石头没有,站上去。”景珩额头冒着汗,声音也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他的力气再大,这一连番惊心动魄的操作,也足够让人达到极限。 许妙愉不敢犹豫,连忙伸脚站了过去,那突出的石块只有她半个脚掌大,稍不留意就会滑下去,她只好能完全趴在崖壁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脚掌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时,景珩忽然放开了她的手腕,手腕上桎梏一旦失去,仿佛与世界的连结也失去了一般,恐惧再次涌上来。 她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别怕。”景珩的声音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那么温柔,一下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慌。 下一刻,他轻轻一荡,来到她的身边,终于空闲的手臂再度用力,环住她的腰,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害怕就抱紧我。” 这里并没有多余的落脚的地方,所以他的选择是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抽出匕首,当两人向下落去之时,仍旧用匕首减缓掉落的速度,中途碰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又停下来休息片刻。 许妙愉紧紧抱住他,将头完全埋在他的怀中,一路无言。 越往下,滕蔓越多,石块也越发整齐,渐渐的他们已经不需要匕首的辅助,仅凭景珩在各个石块之间跳跃,也能够慢慢往下,直到树顶近在咫尺,他们终于离开了崖壁,跃到树枝上,又从树枝上跳到地面。 人迹罕至的树林突然闯入了两个不速之客,惊起一群慌张扑腾的飞鸟。 鸟鸣声此起彼伏,倏尔又归于平静。 从前没有发现,原来脚能够踏实地踩在地面上是这样令人安心的一件事。 许妙愉长舒一口气,退后两步从景珩的怀中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去看对方,她忽然感到脚似乎踩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上,刚一用力,只听咔擦一声,那东西就断了。 她赶紧挪开,疑惑地低头看去,地面全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枯枝落叶,她方才踩着的地方凹下去了一个一寸深的小坑,隐隐能够见到树叶覆盖下的一抹没有光泽的白色。 那是什么? 她心底还在纳闷,景珩已经从地上捡了个树枝,随着落叶一点一点地被拨开,那抹白色的轮廓越来越明显。 是一副白骨。 许妙愉倒吸一口冷气,害怕地想后退,却再也不敢乱动,唯恐这一退又踩着了另一副。 景珩就站在她的身旁,见状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她的胆小,他走到白骨面前,继续用树枝扫去落叶,骨架渐渐明晰。 当颈部的骨头也暴露出来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佯装镇定的许妙愉,终于停下了动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是具人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说着抬头望向崖顶的方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别说崖顶了,就连天空也只能从缝隙中瞧见。 他又说:“这个位置,应该是从上面失足掉下来的。” 还有些话,他怕吓到许妙愉,没有直说。 齐云峰以及崖底的这片树林不知存在了多少个日月,下面掩藏的白骨绝不只有这一具。 不过也不需要他多说,许妙愉哪里猜不到,她咽了一口唾沫,拉住他的袖子,“我们快出去。” 树林之中光线暗淡,阴沉潮湿,既是蛇虫鼠蚁的乐园,又是杀人越货的好场所。 她可还记得,上面那些人一心想要他的命,虽然不可能跟着他们跳下来,但赶紧从山路下来查看情况也不难做到。 而且,现在鄂州局势混乱极了,指不定暗中还有别的势力,也在等着他落单的这一刻。 景珩反握住她的手,没动,“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你跳的倒是很果断啊,还说不需要我救,我要是不救你,你现在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许妙愉愕然,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呢,怎么就开始秋后算账了,果然温柔只是错觉。 她想将手抽回来,他握得很紧,她根本做不到,于是赌气说道:“不走算了,干脆都死在这儿,还有这么多伴。”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软。 半晌,景珩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拉着她向外走去。 许妙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抿唇轻笑,嘴上还要得寸进尺,“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真的?” 景珩话音未落,他们右侧的树林之中,忽然传来了微弱而奇怪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着树叶的声音。 许妙愉僵住,慢慢将头转过去,只见一棵树下,细长的身影尾部盘旋在树根,上半截身子绕在树干上,尖尖的脑袋悬在半空中,朝着他们的方向吐着信。 “啊”地一声尖叫,许妙愉慌不择路,撞进了景珩怀中,他顺势将她搂住,看她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须臾之后,他忍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蛇已经走了。” 许妙愉以为他在唬她,还是不肯睁眼,景珩终于笑出了声,“真的,你睁开眼看看。” 许妙愉将信将疑地睁眼看过去,刚才还盘旋在树干上的长蛇确实不见了,昏暗的树丛深处则有一条迅速游走的影子。 许妙愉终于松了一口气,恐惧退去,羞恼便涌了上来,她的脸有些热,偏偏这个时候,景珩又在耳边揶揄道:“还是妙妙厉害,就连毒蛇都怕你。” 脸更热了,她瞪了他一眼,想要抬脚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腰间也环了一只手臂。 都已经从悬崖上下来了,还有必要这样吗? 许妙愉心中暗道,但一想要推开他,刚才的森森白骨与那双冷血的竖瞳又出现在眼前,硬生生阻止了她的动作。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动作,继续往外走去。 “你刚刚叫我什么?”沉默地走了几步,许妙愉忍不住问道。 她当然听清楚了,“妙妙”,从前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唤她,七年前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后,他时常这么唤自己,可是自从江夏重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妙妙。”景珩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又唤了一遍,扣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按在软肉上,恶趣味地摩挲着,“有什么不对吗?” 痒。 许妙愉不安地扭动腰肢,想要避开这只肆无忌惮的手,但那手反而趁胜追击,热度侵染了大片肌肤。 “别乱动,要是你今天还想出去的话。”景珩在纤腰上轻捏了一把,掌中娇躯立刻僵住,娇颜含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眼神一暗,搂着纤腰将人带到跟前,面对面站着,低头含住那张因为惊讶而微张的朱唇。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素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胸脯剧烈地起伏,急促的呼吸带出暧昧的声响,许妙愉被吻得迷迷糊糊,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发出这样的疑问。 前些日子,他明明表现得相当正人君子,就连她答应嫁他之后,也只有浅尝辄止的吻,除此之外再无半分逾矩。 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是叫她妙妙,又是揶揄调侃她,现在又做出这么多亲热的举动,许妙愉百思不得其解。 缠绵的一吻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那么清晰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谁也没法忽视。 她看到青年的耳朵也有些红,忽然心中一热,伸手去轻轻触碰,青年轻咳了一声,带着她继续前行,没走两步又忍不住说:“明天的婚礼看来是办不成了,下次恐怕得回到渝州了。” 许妙愉垂眸,“别说这些了,还是先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我听说——” 她将从颜姑那里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通,忽又想到,颜姑还在那些人手里,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她。 颜姑固然偏激可恶,一想到她的动机都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又萌生出一丝不忍,然而自己现在也自身难保,自然没有多余的功夫再去管她。 青年的俊颜上没见多少意外,拥着她加快了步伐,言辞中难得有一份担忧,“钱方禹和徐庆早该奉命前往江州,如今却滞留在鄂州迟迟不动,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打着你我的名义利用对方,实则真正的敌人都是对方而已。秦瓒和姜玄跟着我多年,伺机而动不在话下,倒是阿远虽然聪明却难免年少急躁,我来找你时,他跟我一路过来了,此刻他知道了你我坠崖的消息,又听说江夏城中生变,恐怕他心急做出傻事。” 想到那个少年,许妙愉神情有些恍惚,她忽然忆起了一件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再见的那天晚上,我险些丧命在芦苇丛中,有人射箭救了我,是你吗?” 起初,她以为是袁之也就是沈怀远所为,毕竟沈怀远下一刻就骑着马闯了出来,手中也拿着弓箭,可是后来她数了沈怀远箭筒中的羽箭数,一根没差。 第68章 那时她就怀疑,救自己的另有其人。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景珩惊讶道。 没有反驳,看来就是了,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景珩当时的确是受伤了,大夫让他静养几天,他却在听到水匪将袭击许家车队的消息后连夜赶了过来,关键时刻救下了她。 许妙愉抿了抿唇,眼中蕴着泪,“你救了我几次,我心中过意不去。” 长安城外,芦苇丛中,还有齐云峰顶。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许妙愉闭上眼睛,有一些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很快又被她刻意忘掉,她不敢回想。 她想偷偷拭去泪水,却被景珩抓了个正着,他故意板着脸说:“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你是我的妻,要是连你也不救,我还是人吗。” “更何况……”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刻意放低的声音醇厚悦耳,听得人耳朵酥麻不已,“刚刚明明是你救了我们两个人。” 譬如刚才的局面,任由那些死士威胁,他必然性命不保,反倒是她这一跳,找到了一线生机,否则,他们也不能在此互诉衷肠。 “我还没有嫁给你呢。”许妙愉低声说。 我也不能嫁给你。 这是剩下的半句,此时却无法让景珩听到,她失神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树林边上,树木逐渐变得稀疏,前方一望无际的原野尽收眼底。 哒哒的马蹄声就在此刻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第51章 李立 不知来者是谁, 景珩拉着许妙愉躲到树后,目光紧盯着树林旁的一条小路。 不多时,那马蹄声已近在咫尺, 只见一匹快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疾如流星,一人布衣骑于马上,不停抽动马鞭。 这人有些古怪。 许妙愉瞧了一眼, 隐约有些猜想,来不及分辨, 快马载着来人自他们正前方疾驰而过,眼见就要消失在道路的转角。 往好了想,此人行色匆匆,并非追杀他们之人,周围又不见其他人影,他们暂时安全了。 许妙愉如此想着, 转头却失了景珩的所在。 再一顾盼,青年不知何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 拿在手上抛了两下, 然后对着一人一马的背影掷了出去。 石子在骏马的快速移动中正中前膝,吃痛之下,骏马前蹄弯曲跪地, 后蹄高高抬起,马背也随之前低后高,将背上的布衣人甩了出去。 布衣人重重摔在地上, 扬起一片尘土, 痛呼声和咒骂声几乎同时响起,他的肩膀似乎被摔得不轻, 忍着痛捂着肩膀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往袖中一摸。 信还在,还好。 他正要去看马儿的情况,忽然感觉到有人自烟尘中靠近,寒光一闪,一个冰凉的物体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顿时不敢动了,声音颤抖着问:“什么人?” 尘土逐渐归于平静,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愣了愣神。 竟然是一个美目盼兮的女人,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斥候?哪里的军队的?” 女人的声音如莺啼一般好听,就像她的眼睛一样,他却无暇欣赏,在听了女人口中的话时神色一凛。 自己为了不暴露身份,特意换了身衣服,她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识破自己? 女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一笑,“你这身衣服的确能骗到不少人,但仔细想想,普通人家哪有这种好马,只有可能出现在军队或者大户人家里。马蹄印陷进土里,又不是雨天,只有可能马上背了重物,你身材看着有些臃肿,脸和脖子却瘦长,只怕是这身衣裳树下还穿了一副铠甲吧。”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原来漏洞百出,他正懊恼着,忽见半跪在地上的骏马又重新站了起来,从高大的马身之后转出来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 那身影走到女人旁边,“我来吧。” 女人乖巧地将匕首交给他,向旁边退开,摸了摸骏马身上的鬃毛,那身影是一个男人,听声音还很年轻。 他计划着现在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仔细看了看两人,忽然发现两人的样子也极为狼狈,露在外面的手掌上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脸上和手上还有许多斑驳的灰尘,尤其是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灰色或黑色的尘土,遮住了他们大部分的面容。 他们的衣衫上也布满了划痕和尘土,就像是逃难的难民一样。 可是难民往往饥一顿饱一顿,说话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动作也缓慢麻木,和他们敏捷的动作与坚定有力的声音截然不同。 “你们是什么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忍不住问道,尚未得到答案,就见男子将匕首收入了刀鞘。 他心中一喜,自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一个暴起,就要将男子撞倒,可是下一瞬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肩膀处再次传来剧痛。 回过神来,他又倒在了地上,手被反剪在背后,男子的一条腿半曲着,小腿压在他的胳膊上,将他制在地上完全不能动弹。 “你的信,是送给钱方禹还是徐庆的?”景珩低头看着此人,语气森寒。 许妙愉的手还放在马背上,闻言一顿,她虽然猜到了这人是个斥候,但也仅此而已,甚至还在想此人是隶属于鄂州军还是荆州军,景珩这一问,意思分明是此人是来自别的地方。 她不仅回想起齐云峰山顶上的一幕,颜姑拉着她看荆州的军队驻扎之地的方向,与断崖的方向正好相反。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其实是远离江夏的一边,应该是,江夏城的南边。 南边是—— 她悚然一惊,忽然想到,南边是岳州治所巴陵到江夏的必经之路。 如此一来,此人多半是从岳州而来。 她近日来信息闭塞,只知道朝廷让岳鄂荆三州派兵增援江州,而鄂州和荆州的军队都在鄂州逗留,却不知道岳州有什么动向。 那人半边脸被摁在地上,与砂石为伴。 尘土随着他的呼吸进入嘴里,他不住咳嗽了起来,却还在嘴硬,“你们到底是谁,知不知道延误军机是何重罪,还不放开我!” 景珩才不管那么多,直接从他袖中摸出一支铜制圆筒,取出其中的信件,展信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 许妙愉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根据信中的内容,总算明白了当下的情况。 此人果然是岳州兵,岳州刺史接到朝廷指令,率一万精锐兵众前去江州,他前脚刚走没几天,后脚越朝的军队就趁岳州空虚打了过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直接打到了巴陵城下。 对峙了几日,岳州刺史之子判断巴陵守不下,急忙派人前往北边各州求援,此人正是将这一军报和求援信带给鄂州的。 鄂州西边和南边各有几处天险,易守难攻,因此深入越朝腹地却依然未被攻克,此时却突然告急,简直比鄂州此前的动乱更令人惊讶。 岳州一失,别说江州了,鄂州和荆州都危在旦夕。 她盯着景珩的侧脸,忍不住想,他是否会感到高兴呢,如此一来,南方大部将纳入越朝,再北上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只是卢啸云这一招声东击西成功之后,他在越朝朝廷将声望愈隆,再无对手可言,这恐怕不是王宝风和景珩想见到的。 她很好奇,景珩会怎么做? 但事实证明,景珩的心思比她想的要复杂得多,他拉起面如土色的斥候,将密信扔进了旁边的溪流之中。 斥候色厉内荏,能说的威胁都说的差不多了,结果两人还是毫无反应,也知道今天自己运气太差,遇到了两个硬茬,只看了一眼水中墨迹晕开的信纸,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自己的死期就是今天了。 过了一阵,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却见面前的两人站在溪流旁窃窃私语,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骏马立在一侧,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可是密信没了,自己的任务也失败了,跑不过多活两天,又有什么用? 一时犹豫,那边女子已经蹲在溪流边,洗净了脸上的污垢,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一眼,他却觉心旌摇荡,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雪肤花貌,云鬟雾鬓,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 愣神的功夫,女子走到了他的面前,好像有话要说,檀口微张,什么也没说出来,又泄气似的转头娇嗔道:“你快些。” 男子也走了过来,他也在溪流边洗漱了一番,将手上的尘土洗去,又将衣服上明显的血迹洗掉一些。 女子惊讶道:“你怎么不洗脸。” “这样方便些。”男子笑道,转头看向他,那双英气十足的眼睛漾起柔和的笑意,“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先前有些误会,对不住了。” “什么误会?”他脱口而出,一想到自己肩膀还在隐隐作痛,就觉得哪有什么误会可言,眼前的分明是敌人。 男子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是鄂州军中的参军,姓王,钱方禹上位后,不满其哄骗朝廷,离开了鄂州,正被他通缉。先前看你有些可疑,还以为是他的部下,才出此下策制止了你。你要去给他送信求援,真是送错了人,恐怕会有来无回。” 第69章 他当然不太信,可是男子接下来又说了些江夏城内情况,其中内容大多只有亲身经历过的大夏官吏才会知道,他已有了几分犹豫。 “李立。”他犹豫着报上姓名,心里想着男子的话,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了面容姣好的女子,“这位姑娘是?” 男子道:“李立兄,这位姑娘的名号你一定听过,她姓许,来自宣州,其父正是名满天下的许熠将军。” 李立吓了一跳,宣州许家谁会不知,许熠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至于许熠的女儿,因近来鄂州变故的缘故,也多有听说,“你真是许小姐,可是许小姐不是失踪了吗?” 许妙愉紧抿着唇,不悦地看了一眼景珩,然后向李立露出一个苦笑来,“如假包换,你有所不知,我失踪其实是被钱方禹囚禁,他想向叛军投降,又怕孤掌难鸣,知道徐刺史是我父亲的老部下,便想让我去劝说徐刺史同他一起投奔叛军。我不肯,幸得这位——王参军相救,从江夏城里逃了出来,我们遭到了他的追杀和通缉,才这副狼狈模样。” 许妙愉一开口,李立又信了几分,原因无他,他曾经听说过,许家小姐容貌冠绝宣州,在长安也是数一数二,否则不会被立为太子侧妃。 他一见到许妙愉的真容,就觉得她出身绝不平凡,再加上她举止端庄大方,有些高贵气质,绝不是一般人想装能装得出来的。 再听她言辞恳切,其中无奈不似作假,且言之有理,自个儿在岳州也听说了钱方禹的反覆无常,便更信了,当即怒道:“竟是如此,那姓钱的果然狼子野心,你们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 许妙愉哀戚道:“可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李立沉吟片刻,右手下意识往左边袖子一摸,摸了个空后,举在半空中,恼恨道:“为今之计,带着你们回岳州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不如我们直接去找徐刺史,我本就是为送信而来,料想他不会阻拦,届时再将江夏城里的情况一说,许小姐您也能安全。只是你们将我的信给扔了,那上面有岳州刺史府的官印,没了信,就怕徐刺史不肯尽信。” “无妨。”许妙愉微微一笑,他的问题他们早就考虑过了,“其实我们也是考虑到,鄂州兵正在四处搜查我们,要是连累了你让他们看到了信,只怕他们会杀人灭口。与其冒这个险,不如我们改换装扮,避开他们,有我去向徐刺史说明事情原委,他定然会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立自然应允, 好在他本就为了伪装穿的普通衣物,不需要过多改变,只是将身上的软甲脱了下来,团成一堆藏到树林之中。 负担骤减,只觉得身轻如燕,腰身也小了一圈,修长的身形又显现出来,就着溪水照上一照,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张五官端正的年轻脸庞摸着下巴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不同凡响。 就是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头发有些乱了,李立手上蘸了点儿清水,往额前一抹,抚平毛躁的鬓发,霎时觉得水面的倒影又精神了几分。 还有衣服上的褶皱,是被景珩摁在地上时摩擦出来的,他也一并抚平,做完这些动作,满意地转身去寻许妙愉。 冰肌玉骨的美人正坐在石头上休息,另一个人不在她身边,也在溪水边整理仪容,背对着他们的方向。 机会难得,李立脸上挂上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信步来到许妙愉面前,扯了一片树叶挡在许妙愉头顶,“暑气已至,许小姐怎么不去树荫繁茂之处乘凉?” 美人看他一眼,笑道:“没想到李大哥出身行伍,却有文人雅士之风采。” 李立面露得意,正要说话,忽听身后有脚步声,知是另一人回来了,便又不说话了,只想转头打个招呼便罢。 他转头看去,却又愣住了。 景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袭玄衫,腰佩宝剑,脚踩云靴,气宇轩昂,好似神人下凡。 那一身衣服除了云靴都是他置办的,预备路上换洗用,自己买了还从未穿过,却白白便宜了外人,他原先还有些不情愿,这时见了,突然产生了自惭形秽之感,再看自己,倒有些东施效颦之意。 这个王参军什么来头,荆州有这号人物,我从前怎么未曾听过。 李立暗暗心想,再仔细看景珩的眉眼,又是一惊,不是因为他面如冠玉姿容出众,而是因为——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第52章 赶路 许妙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雪一般的脸颊上染上些许绯色。 李立不知何谓,瞥见景珩脸色有些黑,才惊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大对劲, 怎么跟民间故事里调戏妇人的纨绔子弟说得差不多。 他顿时窘迫地红了脸。 许妙愉笑声又起,景珩轻捏她的脸颊,“有什么好笑的。” 她不得不止住了笑容,似嗔似怒地瞪着他, 看上去就像要转头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一样,景珩适时将手收了回去, 冷着声音解释道:“在下曾因公事到过巴陵,拜见过岳州刺史,或许无意中与李兄见过面。” 李立本就窘迫,此时有人给了台阶下,当然不会犹豫,连忙道:“正是, 正是,是我多虑了。” 至于许妙愉和景珩有些过于亲密的举动, 他虽有疑惑, 也不好再多问。 许妙愉被颜姑掳走之时是早上,这么一番折腾之后,晌午已过, 期间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她早就饿得不行,三人商量了一下, 决定先就近找个村子看能不能寻些吃食, 再沿着水流一路向北,赶到荆州军的营垒。 鄂州水网发达, 沃野千里,自古以来都较为繁盛,治所江夏周边繁华村落也该有许多,然而他们一连路过两个村子,皆破败不堪,村中仅有几个路都快走不动的老人在。 一问才知,近年来鄂州水匪横行,时常烧杀淫掠,骚扰周边村落,官府不管,村中人为了避祸,走了许多。 还有些剩下的,大都是些不想离开故土漂泊,且离开了一没亲戚投奔,二没养家糊口本事的,只能姑且留在村里种些地勉强度日。 结果前刺史一死,到处都在抓壮丁,后来又说江州也打起来了,很快就要打到这边,剩下的也跑了个差不多,就剩些腿脚不利索实在跑不动的老人。 听说这些事情时,三人正坐在一间农舍里,瘸了腿的老伯十分热情,又是倒水又是馒头,还非要他们进屋休息。 不好拒绝,三人坐了进去,农舍之中到处都是灰尘,头顶的瓦缺了几块,太阳照进来,有些晒,破败的环境让他们的心并不好受。 听了老伯颤颤巍巍的抱怨,李立的脸黑得跟锅炭似的,“岂有此理,这些水匪官府就不管管吗,怎能任由他们横行霸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气愤难当,要不是农舍中木桌看上去碰一下就要散架,只怕要拍桌而起。 老伯急得连忙将门关上,喉咙喘得跟破风箱似的,着急忙慌地劝阻道:“可不敢乱说,那些人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要是被他们听见了,哪讨得到好。” “我才不怕……”话说到一半,李立突然噤了声,视线扫过正襟危坐的另外两人,脸上闪过一丝懊悔,咳了一声,接着把话说完,语气却有些牵强,“你放心,我自小习武,对付几个水匪,还是不在话下。” 老伯摇摇头,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往外望了望。 四夜寂静,只有早夏的蝉鸣,早些年间这个时候正是麦子丰收的时节,田野里尽是劳作的身影,麦浪和着歌声,瞧的人喜滋滋的。 虽然不足以赚钱,但自给自足讨个生活不成问题。 “小老儿这么大年纪,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跟你们直说了吧,哪里只是水匪的问题,官匪不分家,那些水匪什么都敢干,还不是有官府在后面撑腰。” “怎么会?”李立惊得站了起来。 老伯看着他,浑浊的眼珠之中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失望,从喉咙中挤出几声低得听不见的笑,干燥起皮的嘴唇蠕动着说道:“岳州的沐大人仁善,小兄弟从岳州来,难怪天真。” 天真? 李立不可置信,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用这个词评价自己,有些恼恨,又有些迷茫,他抓住了老人的枯瘦的手臂,想问个清楚,又被破旧麻布下藏匿的瘦骨嶙峋惊呆。 就在这时,始终一言不发的景珩站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腕,看似没怎么用力,却让他感到了锥心的痛,他不得不放手,景珩也放开他,转身扶着老人坐了下来。 “鄂州境内盘踞着大大小小十数股水匪,分散于江河湖泊之中,其中尤以江夏城外东明湖上的水匪最为猖獗,他们仗着有前任鄂州刺史在背后撑腰,对往来客商轻则盘剥路费,重则杀人越货,更是时常袭扰周边村庄,欺男霸女,民不聊生。” 景珩娓娓道来,神色如常,语气平静中带点儿冷,让人无端想起北方冬天结冰的湖面,坚冰覆盖澄静光滑,但冰面之下是暗流涌动。 第70章 他停了一瞬,老人悲痛道:“没错,小老儿我有两个儿女都是死在他们手上,还有我那刚刚满月的孙子——” 哽咽的声音再也说不下去,景珩低声道一声节哀,待老人情绪稍缓,寒潭似的星眸微垂,薄唇轻抿,又道:“不过老伯您也不必担心,数日前,东明湖上的水匪尽皆被戮,湖上水寨如今已经空了,其他水匪听闻风声也藏匿起来,短期内你们不会再受到侵扰。” 言尽,他看了许妙愉一眼,正巧许妙愉也移目过来,怔忪在她杏眼中流转,她想问什么,碍于旁人在场,没能开口。 许妙愉还记得那晚听到的喊杀之声,虽然她未能亲眼看见,但后来也从秦苒和紫苏口中听到水匪的凶残,以及景珩的部下如何神兵天降。 她尚愣神,耳边听得景珩又说:“与水匪勾结的前任鄂州刺史,也已经死了。”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在场的人都没有露出笑容,沉重的心绪在每一个人心头蔓延,罪魁祸首死了固然是一件好事,无辜死去的人却不会复生。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空旷破败的房间里,只有老人的抽泣声。 休息片刻之后,三人准备离开,李立从兜中掏出几粒碎银子塞给老人,老人坚决不要,“你们能给我带来这个好消息,已经是天大的帮助了,哪能要你们的钱。” 几番推脱不过,李立只好暂时收了起来,许妙愉见状,伸手将这几粒碎银子拿在手中,李立不明所以,看着她趁着老人不注意将银子塞进抽屉里。 外面阳光正盛,老人送他们到门口,拄着拐杖返回屋中,坐了半晌,才发现抽屉里的银子,连忙要去追赶他们还回去,但人早就走没影了。 他懊恼地直拍大腿,顺便想起了另一件事,“哎,竟然忘记问了,水匪和前刺史是怎么没的。” 老人懊恼之时,走过去几里地的李立,也正在问景珩同样的问题,“王参军,你一直在江夏城里,应该知道点儿什么吧,我听说前鄂州刺史死得很蹊跷啊。” 他没问水匪的事,倒不是因为不好奇,而是忽然想到个传闻,说是水匪也曾经袭击过许家的车马,自己眼前这位许小姐曾经险些被俘。 而他也注意到许妙愉在听到水匪之时,面上确有不寻常的神色,唯恐提起来惹了她不开心。 景珩自有一番说辞,“前任刺史早有反意,除了几个心腹,其他人近不得他身,想知道的话,不妨等我们配合徐刺史制服钱方禹之后听他怎么说。” 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李立算是听出来了,这人对自己还不放心,他倒也看得开,心道正常,自己对他不也诸多防备。 眼珠一转,他又去向许妙愉献殷勤。 从此地到荆州军队的驻扎之处,尚有很长一段路,若是按照骑马的速度来说,太阳落山前能到,但现在只有一匹马,这匹马还让许妙愉骑着。 仅以步行,即使他们速度很快,也得在日落之后了。 路途漫长,天气又热,太阳照得人口干舌燥。 李立举起水壶,年轻的脸庞上有一丝赧然,“许小姐,需要喝水吗,这里有水,水壶是新的,我从没用过。” 微风吹起许妙愉的长发,从崖上掉下来,她的发髻早就乱了,只能自己简单挽了一下,并不算整齐,一缕发丝在空中荡啊荡,时不时打在李立举起的手背上,痒得人心猿意马。 许妙愉没有发现,她还在犹豫,水是从村里的井中打得,干净清爽,自然是好东西,但还在赶路,喝多了也不方便。 “给我吧。”景珩无声地走过来,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抢过水壶,他没有喝,只是将水壶拿在手里,上下把玩着,指腹摩擦着水壶上的祥云图案,轻轻一笑,“继续赶路。” 他的语调很平,却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李立下意识就要听从,忽又觉得不对,自己怎么就要听他的吩咐,于是怒道:“我在跟许小姐说话。” 景珩早就牵着马大跨步走出去一段距离,闻言头也不回将水壶扔给了他,“局势瞬息万变,不可在路上浪费时间。” 李立无可奈何,只得跟上。 *** 夜幕四合,天穹之上繁星闪烁,无风的夜晚,荆州刺史的营帐之中,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荆州刺史徐庆,少年时代起从军,一路拼杀坐到如今的地位,虽然只有四十来岁,额间却已有了白发,沧桑而坚毅的脸庞上眉头紧锁。 几案之前一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半跪在地上,向他禀告着当前的情况,听着听着,他的怒容渐现,大掌狠狠拍在案上,“可恶,钱方禹那厮竟敢骗我不成!” 下属伏低身子,不敢再多言,片刻之后,他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继续盯着。” 徐庆独自在帐中踱步,时不时瞥一眼桌上沙盘,视线紧紧盯着代表鄂州的小旗,口中不禁喃喃,“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不多时,下属去又复返,在帐外叫道:“大人,有急报。”语气急切,颇为焦急。 徐庆走将出去,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教训,“说了多少遍了,要泰山崩于顶亦面不改色,如此急躁,岂可成大事。” 下属连忙肃容,又觉得委屈,“大人,不是属下不冷静,真有急事。” 话音未落,斜里黑暗处,一个激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徐伯父。” 随着那声音一道,一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徐庆一见到那张脸,严肃的神态亦不能维持,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走过去,“贤侄,你怎么在此?” 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年轻的脸庞上是遮不住的风尘仆仆,他一直在无意识地舒展着肩膀,似乎是肩膀上不太舒服。 徐庆又问:“贤侄,你父亲呢?” 李立叹息一声,脸上流露着担忧,“徐伯父,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父亲带兵前往江州增援,然而敌军又进逼岳州,岳州危矣。” “什么?”徐庆竖眉而立,脸色沉重,看一眼周围,邀他进帐详说。 李立却摇摇头,“不瞒伯父,还有一事,我此番来的路上,偶遇了两人,其中一人与伯父还是旧相识,他们也有要事要对您说,劳烦您随我去见一见他们。” 徐庆不动,嘴角扯出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沉声道:“既是旧相识,何不请他们进来一坐。” “这——”李立看周围没别人,咬了咬牙,“他们身份特殊,不方便进来,徐伯父若是不愿见,我去向他们回个话。” “不必。”徐庆抬手制止他,冷了声音,“既然不愿进来,老夫亲自去一趟又何妨,贤侄前面带路吧。” 第53章 沐彦 半个时辰前。 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天际散去, 湛蓝的天空彻底陷入了朦胧黑暗之中,弦月在天空晕出柔和的光,轻柔地洒向硝烟弥漫的大地。 荆州军的军营近在咫尺之际, 这段顺利的路途在最后迎来了最惊险的时刻,一群黑衣人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 没过两招, 景珩和李立发现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许妙愉,于是景珩当机立断, 让李立带着许妙愉先走,他来断后。 兵刃相接的声音在身后响个不停,许妙愉脸色苍白,刚走出去没几步,她就不顾李立的诧异,强行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李立有些不耐烦道:“许小姐, 你这是做什么!” 许妙愉脸色苍白,低头看着他, 神色坚定, “他们想要的是我,我不能让他为了我白白丧命。” 李立道:“怎么算是白白丧命,许小姐你难道不知道你有多么重要吗, 他能为你而死,也算是死得有价值了,快跟我走。” 许妙愉根本不听, 也懒得与他争辩, 她装了一路的柔弱,可没真的忘了自己会骑马, 当即掉转马头就要回去。 李立挡在骏马前面,那毕竟是他的马,见到主人在前,任由许妙愉如何驱使都不肯动。 许妙愉红了眼眶,甩开缰绳跳下马背,飘扬的裙摆在空中划出弧线。 马不肯动,那她就自己过去。 李立岂能任由她离开,双手抓住她纤细的胳膊,叫道:“你冷静些!” 许妙愉使劲想要挣脱,可是仅凭她一个女子的力气,如何能够摆脱李立这个军人,莫说挣脱了,就连撼动都没有可能。 一阵风吹过,风中卷来血腥的气息,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李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立却完全听懂了,再看许妙愉,修长流畅的脖颈勾勒出高贵的线条,眼眶明明是红的,眼中却暗含不屑,冷艳而决绝。 李立冷了脸,眼中蕴起风暴,一路上伪装普通士兵,他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傲慢在他脸上显现,那是许妙愉并不陌生的神情,往往出自于世家高门子弟。 “他不是什么参军吧,我来往鄂州多次,从不知道有这号人物,长得倒是不赖,是你的情人?许家多次推迟将你送到长安的时间,恐怕不只是明面上因你要守孝吧,莫非是因为你们早有逾矩,怕被东宫发现?” 第71章 没想到他误打误撞,竟将真相猜了个七八分,许妙愉愣了愣神,没有回答,视线始终盯着景珩所在的方向。 李立愤怒地质问道:“看来我说对了,你们想利用我做什么,为什么要见徐刺史?” 许妙愉仍然不答,他双手不由得收紧,痛苦从胳膊上传来,许妙愉不禁皱起了眉,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又是一阵风起,李立忽然肩上传来剧痛,一枚石子正打在他受伤的肩膀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洞穿。 胳膊上的桎梏一松,忽然一个身影闪到自己身侧,长臂一捞,将她环在臂弯之中。 她闻到了熟悉的草木香气,鼻头忽然一酸,抬眼一看,那张好看的不像话的脸近在咫尺,黑沉的眼珠中闪烁着凌厉摄人的光。 他的另一只手还提着染血的宝剑,如同夜色下的玉面修罗。 “你没事吧,那些人呢?”许妙愉问。 “放心,他们还伤不了我,和他们过了两招,他们见你走了,也不恋战,我担心有诈,赶紧赶了过来。” 景珩看都没看面目扭曲的李立,他那一下打得极重,足以让他短时间内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低声对许妙愉解释着,目光也一直落在她的脸上,从湿润的眼眸到苍白的脸颊,最后再到翕动的朱唇,每一处都在昭示着她的担忧,纯粹而真实。 他笑了一下,“还没过来就听你们在说我死了该怎么办,这么希望我死吗?” 什么嘛,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许妙愉如此想着,要不是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大概会立刻和他争辩起来,她轻抬眼皮,轻飘飘地觑他一眼。 然而瞳眸还未捕捉到他的脸,阴影就覆了上来,于是相觑变为了相映,唇上柔软的触感还未感受个真切,湿热的物体钻了进来,勾住丁香小舌,像两条纠缠的蛇,沉溺于爱与欲之中。 她的呆愣住逐渐被火热融化,是深入骨髓的担忧紧张之后的反弹,忘记了周围还有旁人存在,忘了不知在何方的前路,只有最原始的渴望。 缠绵的一吻毕,周遭的一切再度清晰,许妙愉垂着眼红着脸,她再大胆,也难以在目睹了一切的外人面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尤其是这个人还跟她有点儿渊源。 “李立”捂着肩膀,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感觉自己在做梦,而且是场怪梦,可是肩膀上的剧痛时刻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堂堂岳州刺史府五公子沐彦,自告奋勇送个信,中途被人袭击不说,还要被迫在这里看人你侬我侬,而且其中一个人,曾经差点儿成为了他的妻子。 “你你你……”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惊讶的,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好死不死,景珩又举起宝剑对着他的双手比划了两下,挑衅意味十足,都是男人,他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就是这两只手,方才握住了不该碰的人的胳膊。 沐彦顿时哑了声,就在这时,他从男人身上感受到了刻意掩藏起来的血气,那是从沙场中走出来的将领才会有的。 即使在岳州,他也只在自己父亲身上见到过。 许妙愉扯了扯景珩的袖子,她真怕他们打起来,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轻声细语道:“还是让我来说吧。” 她抬头看向沐彦,脸上还带着红晕,看得沐彦眼睛泛酸,只好别开眼,专心致志听着她的声音。 “沐公子,抱歉之前骗了你,我们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但为了能见徐刺史一面,只能将错就错。”事实上,细究起来,两边都没有说实话,但没人会真的在意这一点,毕竟出门在外谨慎为上,“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尽管问,我们一定知无不答。” 沐彦无声地冷笑,如果没有另一人拿着武器站在她身旁,如果不是自己身上的伤都是拜他们所赐,或许会真的认为他们是在示弱。 看似自己占据了主动,实则自己根本没得选。 不过也正好,他的确有许多疑问亟待解答。 “你真的是许小姐?”静了片刻,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许妙愉微微一笑,“如果我不是,又怎么敢去见徐刺史呢?” 沐彦扯了扯嘴角,心里已经信了几分,口中却说:“我怎么敢保证,你不是借许小姐的名义前去行刺杀之事。” 许妙愉犹豫了一下,脸上显现出几分窘迫,“七年前,我的母亲曾经暗中与沐家联系,希望能与沐家结亲,当时你的四个哥哥都已娶妻或者定亲,唯有你最合适,可惜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此事知情之人不超过五人,这下你能相信了吗?” 这事一说出来,沐彦最后一点儿怀疑都没有了,彼时父亲与他提及此事,他还计划着远远地见她一面,结果面还没见着,事情却没了眉目,很快又传来许将军的死讯,她也成了皇家的儿媳。 “果真是你。”沐彦神情有些恍惚,想到往事,很自然地将视线落到了景珩身上,脸色不太好,“你已经被圣上赐婚于太子殿下,为何与——” 余下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不需要挑明,只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他正在想着什么。 许妙愉抿了抿唇,嘴角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温热的气息,她面颊微红,抬眸睨了一眼景珩。 这该怎么解释? 她有些犯难,几个时辰之前,从景珩拦下沐彦开始,无论是对他隐瞒身份还是去见徐庆这个决定,都是他的主意。 又因为事出突然,没有机会仔细询问原因,她也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景珩瞧了沐彦一眼,揽着许妙愉走到路边的大石上,将她放到石头上坐着,自己则手腕一翻,归剑入鞘,宝剑连同剑鞘一起被他扔在了地上。 沐彦对他来说可谓毫无威胁,这一扔剑的举动,无疑是显示他谈和的诚意。 年轻气傲的沐府五公子面色稍霁,再怎么说,他从前在岳州也是谁都捧着的存在,景珩此前种种举动,令他感到颜面大失,而且还是在一个他有些在意的女人面前。 余光瞥到许妙愉艳若桃李的脸,他心底又冒出些不该在此时出现的酸涩,于是嘴上又不饶人起来,“还以为你要一直躲在女人身后。” 景珩还没表示什么,许妙愉已是脸色一变,当即就要从巨石上站起来,景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柔荑,让她又坐了回去。 掌心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逐渐远离,许妙愉美目看着他向沐彦的方向走了几步,修长挺拔的背影肃肃如松下风。 被他的气势所摄,沐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直到脚掌踩在落叶上发出脆响,才停住动作,懊悔不已。 景珩神色淡淡,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除此之外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 那笑容不含讽意,很轻,仿佛是大人看到出糗的孩子时的会心一笑,不含轻蔑却胜于轻蔑。 意识到这一点,沐彦脸色剧变,而接下来景珩的话,更是让他的神情变幻莫测。 “十八年前,沐大人在朝中担任御史一职,因直言进谏陈说奸相罪责,被设计陷害贬官至岭南偏远之地当县令,沐五公子你也随父漂泊在外,直到八年前才回到长安,又于三年前南方各州沦陷之时随父出镇岳州。” “突然提起这些——”沐彦不明所以,眉头紧锁,警惕地望着他,越看越觉得那张俊脸有些熟悉。 景珩打断他,话锋一转,突然问他:“沐公子觉得,岭南、长安与岳州,有何不同?” 不是该说他们俩的事吗,怎么突然问起我来了,沐彦心中不解,可是瞧见那人冷肃的神色以及女子脸上好奇的神情,不禁认真思索一番,真的回答了起来。 “岭南贫苦,民风剽悍,长安繁华,冠盖如云,岳州,我到岳州之时岳州已经是抵御反贼的最前线,不曾见过从前岳州的模样。” 他不知景珩何意,说的也是些人尽皆知的事情,略有敷衍之意。 景珩不甚在意,朗朗道:“岭南有三虎,长安有三绝,岳州有三险。” 第54章 皂雕 身着甲胄的士兵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 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火把是唯一的光亮,仿佛要将整个黑夜都照亮。 沐彦走在开路的士兵之后, 为他们指明方向,徐庆与他并排前行,前后左右皆是装备精良的卫兵。 自天下乱起,各州刺史招募当地百姓抵御叛军, 朝廷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其坐大, 刺史常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名,或贸然攻伐,或拒不增援。 叛军占领的州郡越来越多,刺史们的亲兵也越来越骄盛。 沐彦被围在中央,觑着左右,不由感慨, 鄂州前刺史如此,徐庆也是如此, 大概也就自己那耿直的父亲是个例外。 想到这里, 他又忆起了半个时辰前的那段对话。 岭南有三虎。 来自于岭南民间的小调,说的是三桩吃人的故事,一是货真价实的吊睛白额大虫, 常出没于岭南深山之中,时有人误入其领地,最后只留下了衣裳碎片与骨头, 二是海上的一伙海寇, 为首的自称镇海虎,劫掠岭南渔村, 传闻其吃人啖血无恶不作,三是—— 第72章 “贤侄,你父亲身体可好?” 黑夜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响彻于旷野之上,也许是为了打破这沉寂的局面,徐庆主动询问道。 思绪被打断,沐彦应了一声“尚可”,听着徐庆忆着旧事。 “老夫上次见他,他遭人行刺受了伤,正在家中养伤,一晃竟已五年过去。” 徐庆的感慨恰好激起了沐彦对那第三虎的怒火,岭南有三虎,最大也是最可恶就是这岭南上上下下官官相护,勾结海寇,吃人不吐骨头的第三虎。 十八年前,父亲初到岭南,因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遭到他们的排挤打压,乃至密谋暗杀,父亲冒死暗中收集证据,联络朝中好友相助,经过两年终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后来奸相就戮,他本该官复原职,却主动请命留在了岭南,一待又是好几年,将岭南治理得吏治严明。 可惜父亲走后,腐朽黑暗卷土重来,以至于后来卢氏一门在吴越之地起兵,岭南响应者最多,如今已经完全在南越的反贼手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五年前的那次行刺,杀手正是来自于岭南,一开始他们都以为是反贼派来的杀手,后来却调查出杀手竟是来自当年海寇的后人。 毕竟是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也不知道现在的岭南是什么样子。 沐彦望向东南方的天空,天幕高悬,一如无数个或平凡或动荡的日子。 岭南有三虎这一句小调,讲的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就随着时事的变化被人遗忘,那人为什么要提起来? 想到在鄂州境内的所见所闻,他隐约有所察觉。 至于下一句,长安有三绝,就更直白了。 宫室华美,美人如云,金玉满堂,此乃长安三绝,其中金玉满堂既是一道菜名,也是指长安城的繁华富贵,美人如云更不用说。 然而这宫室华美,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阴翳。 如果说前一句还只是让他隐约有所察觉的话,这一句一出,他就彻底明白那人的意思了。 数年以来,为了修筑宫室,不知消耗多少钱财,累倒多少民工。 岭南一向是征丁赋税最重的地区之一,他曾经见识过许多人因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却无能为力。 苛政猛于虎。 如今的局面,难道不是一种必然吗? 沐彦告诉徐庆,有人想见他,当徐庆问他是何人之时,他并没有直说,只是故作高深的表示见了之后他不会失望。 也就是在想通这四句话的意思之后,他就猜到了眼前这个清俊男子的身份,也明白了那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景珩。 一个在近些年如雷贯耳的名字,哪怕是长安城中夜夜笙歌最不关心局势的人,也被迫在不同的场合听过他的名字。 他从盘州最偏远的地方起兵,几千人的队伍,却打得朝廷数万大军寸步难行,他骁勇善战,身先士卒,曾于万军取敌将首级,单骑冲散敌阵,至今未尝一败。 时至今日,他是整个大夏最大的心腹之患,也是大夏将领最不愿面对的敌人。 沐彦还在长安之时,景珩的名声刚刚冒出个头,引起的注意不算多,当时他听人提过一嘴,说景珩原是长安人士,是朝中某位重臣的义子,救过某位贵女,后来不知怎么就入了狱,被流放至盘州。 传闻总是真真假假难以辨别,他当时没有在意,等到景珩名声越来越响亮时再去查探,关于他的消息忽然都不见了,曾经知情的人全都三缄其口。 盘州倒是还能打探到些许,也仅限于他的确是被流放至此,受王宝风的恩情云云。 反倒是自己的兄长,向自己证实了其中一些事情。 七年前,自己的兄长在京兆府任职,曾经因许妙愉遇袭一案与他有过接触。 而自己,也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他是跟随沈怀英前来赴宴,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后来便淡忘了。 想清楚这些,沐彦难以理解,景珩不应该在渝州或者夔州计划北上入关中吗,怎么跑到楚地来了? 于是他又想到了最后一句话,岳州有三险。 岳州处于山湖交汇之处,往西是连绵不绝的高山绝壁,往南是大片湖泊森林,其中正有三处关隘最为险阻,被称为岳州三险。 岳州兵马不多,精锐更少,卢啸云多次派兵攻打,来势汹汹,然而久攻不下遂至放弃,皆是被这三险所拒。 然而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若是人心离散,精锐尽失,沦陷也只在须臾之间,自父亲走后,城中流言四起,人心一时不齐,此时一支奇兵出现,竟绕过了三险,更是让人心惊。 彼时,当他想明白这三句话的含义之时,立时便明白了自己身不由己的处境,也许是迫于无奈,也许是心有算计,他答应了帮景珩和许妙愉传话,引徐庆来见他们。 只是在走之前,他问了许妙愉一个问题。 “许将军忠君爱国,碧血丹心,天下无不敬佩,为何许小姐你却与叛军勾结,此事传扬出去,岂不堕了他的名声?” 那时许妙愉怎么回答的来着。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他要名声,要青史留名,我只要一个公道,就算被千夫所指,那又如何?” 数里地之外,就在沐彦回忆着不久之前的对话时,树林之侧,许妙愉和景珩坐在巨石上,依偎在一处。 静谧的夜色之中,蝉声与蛙鸣渐次响起,时远时近,空气有些闷,晚风倏忽消失不见,留下夏日的热气蒸腾而起。 弯弓似的弦月高挂在天际,一层薄纱蒙在上面,晕染开银色的光辉,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花草林木之间。 当沐彦离开之后,许妙愉似乎仍然沉浸在那时的情绪里,明艳如画的眉眼含着低落的愁绪,景珩坐到她身旁,她倚靠过去,沉默着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鸟低垂着飞过天际,发出几声嗥叫,许妙愉睁开眼睛,白嫩的手指攀上他的肩头,她又将额头抵在手背上,轻柔的呼吸洒在他的手臂上。 如果父亲知道了这些事情,他会怎么看? 她大概永远也得不到答案,黯然在心底蔓延。 不多时,一只手掌插进了她的发间,轻柔地抚摸着后颈,仿佛是在安慰。 她眼中一热,抬眸望向那人深邃的双眼,嘴唇微动,一些此前不敢触及的话题就在嘴边。 鸟鸣再度传来,高亢而嘹亮,惊空遏云。 她如梦初醒,嘴角微弯,那些话便顺着清风飘走,转而戏谑道:“单枪匹马就敢来见徐庆,就不怕他直接将你拿去给朝廷邀功?” 景珩也笑,“怎么能算是单枪匹马,这不是还有你吗。” 许妙愉瘪了瘪嘴,“先说好,我和他可好些年没见了,他要是执意杀你,我说的话能起多少作用可不一定。” 景珩轻拍她的头,宠溺地笑道:“不妨直说,平时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在正事上,他要是因为你说一两句就改变主意,我也没必要见他了。”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纵然徐庆因为许妙愉的特殊身份对她礼遇,也绝无可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利益也好,大局也罢,该怎么选,从来都没有疑问。 许妙愉沉眸,听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侧身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玩笑的意味尽散,担忧道:“你究竟是什么打算,难道真的要束手就擒?” 他再厉害,又怎么敌得过千军万马,她一直以为他一定有什么能平安脱险的后着,可是危险已迫在眉睫,却什么都没发生。 景珩眸色渐深,俯身靠近她,鼻尖相对,“不是说了吗,还有你啊。” 许妙愉愣了愣神,一丝红晕爬上脸颊,又旋即消失。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惊讶的神情出现在如玉的脸庞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珩抬头看向在天空盘旋的飞鸟,夜色掩盖了它羽毛原本的颜色,只剩一团漆黑,鸟喙又长又尖,像一柄锋利的镰刀。 “方才遇到的那些人,来势汹汹,可是招式之间却未下死手,显然不是杀手,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一开始我想,会不会是长安那边派了人来接你,但若是长安来的人,没有理由对我留手。”景珩缓缓低下头,仔细瞧着她漂亮的眼睛,眼珠闪躲,似有些慌乱,他低低一笑,“那还会是谁?直到我看到这只鸟,才察觉到,原来幕后主使一直就在身边。” 说是鸟,其实那是一只皂雕,暂时看不清它的羽翼,但那独特的叫声景珩不会听错。 这是一种来自西边沙漠的皂雕,内陆罕见,常见于西戎的的各个部落之间传递信息。 自从七年前许熠将西戎赶回沙漠之后,西戎内部也因那场战争动荡不已,最后以汉人为谋臣的大荔部占据上风,恢复了与中原的通商。 只是这时,大夏朝廷已经无力约束各州郡,贸易往来始终只是局限在小范围之内,其中有一支神秘商队,最受西戎王族信任,赚得盆满钵满。 第73章 据说,商队背后的东家正是姓许。 商队活动于西边,与宣州相隔甚远,没有人怀疑到许家头上。 西边如今都是王宝风的地盘,景珩也曾派人前去打探,未查出什么异常来,唯有一点,就是商队也喜欢用这种皂雕来相互联络。 “怎么不能只是巧合呢?”许妙愉撇撇嘴,知道瞒是瞒不下去了,狡辩的话语也苍白无力。 “它跟了我们一路,要说巧合,也太巧了一些。”景珩拈起一枚石子,拿在手上轻抛,忽而又举了起来,对着皂雕的方向,“不如,我将它打下来,这样就能知道是不是巧合了。” 许妙愉脸色一变,连忙握住他的手制止他,培养这样一只有灵性的皂雕不易,她见识过他的准头,要是真打下来了那还得了。 可是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她心思急转,有了计较,幽幽说道:“好吧,我承认就是了。” 她拉着景珩走到空地上,从腰间摸出一个形似埙的木质乐器来,心疼地摸了摸上面裂开的纹路,放在嘴边轻吹。 奇异的乐声倾泻而出,缓缓流淌在寂静的田野上。 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林中响起,一群身着平民衣裳的人从树林中钻了出来,脚步踌躇,面露难色。 许妙愉放下乐器,长发垂直腰间,脸上的粉黛早已被溪水洗净,清泠泠的一张俏脸,仿若月下仙子,她神情淡然,吐气如兰,用命令的语气说道:“过来。” 第55章 合作 为首的两人一男一女, 皆三十左右年纪,女人长相温婉而眉眼凌厉,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长相, 男人一身汉人装扮,眼窝更深,鼻梁更高,却是明显的西戎人样貌。 他们过来, 齐唤许妙愉东家,对景珩既有警惕又有疑惑。 “他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景将军。”许妙愉轻咳一声, 不自在地介绍道,话音刚落,毫不意外地看见两人脸色变了,疑惑转为更深的警惕,她连忙又说,“不必惊慌, 计划有变,他不是敌人。” 两人将信将疑, 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转了一圈, 暂且将警惕压下。 许妙愉又看向景珩,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见状轻挑长眉, 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她,好似在等她的解释。 “这是俞梦,这是元玮, 是帮我与西戎做生意的得力助手。”景珩的目光让她感到了压力, 她硬着头皮介绍道,说到一半, 实在忍不下去,拉着他走到一边,小声说,“你不要误会了,先前我刚出宣州,就觉得这一路不会太平,于是写信将他们叫来,他们也是刚刚到鄂州,就是来保护我的,没有别的目的。” 明显的前后矛盾,景珩一个字也不信,只是现在不是戳穿她的好时机,便暂且搁置,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从面上看似乎真的相信了。 许妙愉略松了一口气,又道:“他们在西边做生意,的确网罗了一些奇人异事,但你也瞧见了,总共就这么点人,还被你伤了两个,不是我危言耸听,他们未必帮的上什么忙。” “这点儿人足够了。”景珩神情泰然,转身回去,对两人道,“有件事需要你们现在去做。” 俞梦和元玮面面相觑,按理说许妙愉还未吩咐,他们不该理会,但景珩表现的太过自然,仿佛他们天然就该听从他的命令。 两人犹豫着看向许妙愉,许妙愉柳眉微皱,走上前来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们是我的下属,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客气呢?” 声音又软又娇,丝毫没有刚才面对两人的高不可攀,这下,不需要明说,两人对视一眼,当即明白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瞬,景珩就理直气壮地说:“夫妻一体,既然是你的下属,我有用得着的地方,借用一下也不过分吧。” 许妙愉大窘,想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脸皮变得这么厚了,转头见众人恍然大悟的神情,脸颊微红,跺脚道:“随便你。” 她没有否认,众人更是心领神会,对景珩的最后那点儿警惕也没了。 织玉究竟需要他们做什么事情,为了防止泄漏出去,景珩只对元玮一人说了。 元玮带着三人离开队伍,其余人等仍旧留在原地,等待许妙愉的指示。 清风吹过,带来荷香,以及远处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相互摩擦的声音。 “他们来了。”许妙愉轻声道,命令剩余人重新藏回树林之中伺机而动,她和景珩又坐回了巨石之上,等待着徐庆和沐彦的到来。 虽然景珩已经有了安排,许妙愉始终觉得不放心,她推了推她的胳膊,“还有时间,你真的不走吗?” 景珩却从她手中拿过那奇怪的乐器,在月光下细细观赏了一番,从容得就像他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他轻笑道:“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说完话音一转,“这是什么乐器?” 许妙愉道:“乌笛。” 景珩微讶,“如此短胖的身材,原来也可以叫作笛子。” 许妙愉赧然道:“其实它没有正式的汉文名,因为在西戎语中发音近似乌笛二字,所以都叫它乌笛。” “原来如此。”景珩颔首,将乌笛放回许妙愉手中,又问道,“为什么会想去与西戎做生意?” 在世人眼中,许家与西戎的夙愿可追溯至许妙愉的曾祖父一辈,从那时起,无论是作为夙边的将领还是朝中重臣,许家的儿郎往往是抗击西戎的主力。 许妙愉回忆道:“其实是他们主动来找我的,当年我爹与西戎交战之时已经察觉到国库空虚,那一次打跑了西戎,往后他们还会在卷土重来,长此以往,不仅边境百姓的生活永无宁日,朝廷也将耗费巨大的财力。而且根据西戎的消息,西戎内部也并不好过,那时他就与西戎中身居高位的汉人联系,希望促成和谈。此事进行了一半,出了……后来的事情,也没了后续,还是四年前西戎那边派人找到我,我才知道其中故事。” 许妙愉顿了顿,她不敢确定,景珩是否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只好换了种说法讲下去,“四年前,我刚刚接手许家在宣州的事务,却发现因为种种原因,家中早已入不敷出,正巧他们找到我。” 文人墨客、世家高门仍以清高自居,视钱财为阿堵之物,然而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尤其如他们这般挥霍无度的,钱财更是重要。 她从前不懂,那时却被愁得焦头烂额。 西戎的来使,正是瞌睡时有人送来枕头,解了燃眉之急。 “我其实也不太懂经商之道,起初犯了许多错误,后来情况才慢慢好转,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们。” 西戎如今大部与王宝风的地盘接壤,若没有他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生意是无论如何也做不起来的,她甚至曾经怀疑过,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商队背后。 但是景珩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她的疑虑,“入不敷出这一点,我们的处境倒是没什么区别,所以我们不仅要纵容,还要保护那条商道。” 许妙愉微怔,她倒是忘了,盘州可是个比岭南还贫穷的地方,据说王宝风部的拮据,直到他们占据了益州才好转。 说话间,徐庆的队伍越来越近,不需要再听脚步声,火把燃起的火光明亮得叫人无法忽视。 他们看着逐渐走近的人群,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隐约可见,事到临头,许妙愉的担忧愈发强烈,她不禁抓紧了景珩的手臂。 景珩低头看了一眼,墨色的眼眸中漾出几丝暖意,“不会有事的。” 人群越来越近,他们也瞧见了夜色中的两个身影,脚步逐渐放慢,在两人几步之外完全停下。 火光靠近,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和稍显狼狈的衣着,许妙愉定了定神,率先走上前去。 士兵自动分开一个缺口,举着兵器,警惕地将她放了进去,徐庆的目光始终定在许妙愉的脸上,惊疑不定地看了一会儿,直到许妙愉的一声“徐伯父”,终于回过神来。 女子的声音清冽而暗含委屈,许久不曾听到的熟悉称呼将他又带回了多年以前,那个跟随将军征战意气风发的时光。 眼前的女子有七分像她父亲,徐庆看着看着,不禁老泪纵横。 莫说别人,就是许妙愉也吓了一跳,她故意模仿着父亲曾经最常挂在脸上的表情,有意激起徐庆对父亲的怀念,却没想到效果会如此显著。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挂着自己的父亲,她不由得悲喜交加,故作的委屈忽然就成了真,两滴清泪从眼角流下。 “妙愉小姐,我愧对你这一声伯父。” 待情绪平复后,徐庆让周围的士兵离远了些,沐彦也主动识趣地走开,留给他们叙旧的空间。 “徐伯父这是何意?”许妙愉压抑着回头去找景珩的冲动,讶声问道。 徐庆叹息道:“从前将军在时,每每带兵出征,常对我等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然而将军去后,你却受尽委屈,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实在是惭愧。” 第74章 他说的,是许妙愉的婚事,只是个侧妃本就让人觉得折辱,又一拖再拖直至此时,只是他不知道,拖延是许家的选择,倒也称不上委屈。 许妙愉宽慰道:“伯父这是说的哪里话,伯父心怀天下,是栋梁之才,岂可为了我妄生灾祸,此番伯父为我停驻鄂州,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伯父断不可再愧疚,否则我该如何自处?” 徐庆又是长叹,戚容稍收,而疑惑渐显,“妙愉小姐深明大义令人佩服,不过老夫有些疑虑,不知可否解惑?” “伯父请讲。”终于说到了重点上,许妙愉敛容道。 徐庆道:“前几日鄂州的钱刺史找到我,说他有你的消息……”徐庆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说,倒与白天颜姑所言一般无二,“……然而直到傍晚,都没有消息回来,我派人入城打探,发现姓钱的加强了巡逻,且不肯再放我的人入城,我正疑心被那姓钱的骗了。” “此事说来话长。”许妙愉垂眸思索片刻,才又道,“前些天,我们的车队在途径东明湖时遇到了水匪,幸得义士相救,到了江夏城中。” 徐庆也很惊讶,“姓钱的竟没有骗我,你果真在江夏,怎么不来寻我,我也好准备人手,将你平安送到长安去。” “因为她不会去长安。” 许妙愉正在犹豫该怎么回答,清越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回首一瞧,修长身影在重重包围之下缓步走近,他眼眸清亮,步履从容,周围举着的刀刃全然不放在眼中。 徐庆打眼一看,不由心中暗赞,好一个俊俏英气的青年,又看他从容不迫毫无惧意,更是喜爱,然而顾忌到他刚才的话,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向许妙愉询问道:“这位是?” 早在见到许妙愉的第一眼,徐庆就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不过那时无暇顾及,此时见对方神采不凡,便有意结交。 许妙愉道:“这便是从水匪手中救下我之人。” “原来是少年英雄。”徐庆不禁眼前一亮,细细打量景珩一番,爱才之心顿起,“这位义士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你救了许小姐,我等必有重谢。” 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忘了景珩刚才的那句话,一心只想将他招入麾下,景珩抱拳道:“徐大人客气了,谢就不必,今日晚辈前来,是想与大人谈个合作。” “合作?”徐庆疑惑地重复,忍不住抬高了语调,又多看他两眼,扬起个不甚庄重的笑来,“我倒不知,你能拿什么来和我谈合作。” 在他看来,面前的青年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走过的路还没他吃过的盐多,若是仅凭着一身好武艺就妄自尊大,倒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景珩扬眉,年轻俊美的脸上有一股志在必得的气质,但他一开口,语调又很是恭敬,“此事重大,只得徐大人一人知晓。” 既张扬又沉静,徐庆皱着眉看着他,突然发现他似乎并非单纯狂妄自大之辈,不由得重视起来,只是要屏退其他人,又有些犹豫。 景珩也不出言刺激,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围着他的士兵也面面相觑,刚刚放下的刀刃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若不应他,倒显得怕了他,自己堂堂一州刺史,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思索再三,徐庆还是答应了。 第56章 选择 徐庆命令亲兵散开, 在重重包围之中留出一片声音传不出去的空地来,许妙愉没有动,他们都没有阻止。 徐庆心想, 他倒要看看,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莫要怪他不客气了。 哪曾想, 青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青年道:“在下姓景名珩, 长安人士,目前居住在渝州。” “你说你叫什么?”徐庆惊讶地叫道,疑心自己听错了。 “景珩。” 这次的回答言简意赅,再不会有错,听到这个名字,徐庆下意识拔出了佩刀, 银刃对准景珩,刀身因激动而晃动。 亲兵见状, 纷纷拔出武器走上前来。 “退下!” 徐庆神情变幻莫测, 大喝一声,但自己的佩刀始终举在胸前,待众人退回原地, 他才眼神凌厉地说道:“年轻人,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一不小心是要没命的。” 也不怪他不敢相信, 再怎么说, 这里也是大夏朝的土地,离渝州十万八千里, 如何能让人相信一个敌军将领突然孤身一人出现在万里之外呢。 景珩笑道:“在下敢表明身份,徐大人却不敢信吗?” 徐庆脸色一黑,暗暗下了决心,管他是不是真的,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不如先结果了他,再来分辨真假。 正这么想着,许妙愉忽然站到了两人中间,背对着景珩,面对着他,“徐伯父,我可以作证,他的确是景珩,还有沐五公子也知道。” 站在最外面的沐彦打了个喷嚏,他能隐约看到中间对峙的三人,但怎么也想不到,景珩会在一开始就亮明身份。 都说能将背后交付的人,都是极信任的人,徐庆见到许妙愉的动作,已经知道她站在哪一边了,但他仍不相信,“莫非你们三人联合起来拿我寻开心不成,沐公子说岳州告急,却连封印了章的信函都拿不出来,妙愉小姐你独自一人前来,和你一同出发的许府众人又在何处?”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许妙愉挡在前面,若要杀了那青年,还有些麻烦,他的军中不少也是许熠旧部,要是许妙愉出了事,恐怕不好善后。 况且,这青年亦不像是引颈就戮之人,自己若无一击必杀的把握,贸然出手恐怕会有危险。 徐庆眯起双眼,这就是他要支开众人的原因吗? 铮然一声,徐庆收刀入鞘,“好,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景珩,老夫倒要听听,你究竟有何本事,竟妄图与老夫谈合作。” 黑沉沉的目光扫过许妙愉单薄的背影,景珩轻抿嘴角,沉声说道:“徐大人若真如自己宣称的一般对已故的许将军忠心耿耿,我们的合作自然就能成立。” “这是什么意思?”手按在刀柄上,徐庆深吸一口气,疑惑道。 “我知道徐大人对我的身份仍有疑虑,倒也不妨告诉你,此番我来到鄂州,正是为了阻止许家的车队进入长安,尤其是要阻止妙愉嫁给她的仇人。”他的声音很冷,就像眼眸中的冷光一样,多年前的刀光剑影在眼前闪过,他看见许妙愉惊讶的回眸,心里一沉,狠着心继续说下去,“七年前许将军战死在维州,世人皆以为他是死于骄兵必败,然而我当时就在许将军身侧,有人向他传来了假消息,他落入陷阱,又等不到救援,才含恨而终。” “……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徐庆沉默良久,终于冒出来这么一句,他既没有激动地否认,也没有义愤填膺地质问,平静地让人感到可怕。 这样的反应,足以说明许多问题,许妙愉面色一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徐伯父,你早就知道了?” 七年前,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父亲的死早早下了定论,她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而其中又牵涉到她与景珩之间的误会,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查明真相。 但是这七年里,阖家上下没有不对此事有所怀疑的,暗中查探许久,查来查去,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了皇帝身上。 建兴帝对父亲早有猜忌,果真是他动的手脚,他们也并不意外,甚至后来,大伯和母亲都放弃了再继续追查下去的念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她总不甘心,明明父亲已经百般退让,为何那皇椅上的人还是不肯放过他,甚至最后都要扣个污名到父亲身上。 母亲去世之后,她想为父亲正名,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曾经写信给父亲曾经最重要的几个部下,但得到的回信说辞都差不多,他们说父亲是死于一时疏忽,劝她放下。 其中就包括徐庆。 彼时许妙愉当真产生了怀疑,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证据出现又被毁,她终于能够确信,背后有人在操纵一切。 “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被假象蒙蔽了双眼。”许妙愉失神地看着徐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曾经是父亲最信任和器重的部下。 徐庆不敢看她,“我从来没有信过将军会犯那样的错误,但是妙愉小姐,我也有家人,有这么多士兵要养,我不能冒这个险。将军已经死了,我们还是应该向前看。” “够了。”许妙愉冷着脸叫道,“不用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你以为我不懂吗,怯懦就是怯懦,何必找借口。” 她眼中含泪,慢慢蹲了下来,“我不怪你们,我只怪我自己,不仅什么也做不到,而且还做了一堆错事。” 她是非不分,伤了不该伤的人,最后连个公道也讨不回来。 她任性妄为,做事不计后果,才会酿成大祸。 都是她的错…… 手臂搭在膝上,她低头将脸埋在了臂弯之中,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打湿了手臂,强烈的自责攫取了她的心神。 第75章 “妙妙……许妙愉……” 仿佛隔着一层雾,她听着有人在叫她,她艰难地抬起眼,朦胧的泪眼什么也看不清,隐约之中,一只手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清明重现,出现在眼前的那张脸那么好看,眼眸中是浓浓的心疼。 景珩将她拉了起来,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他抬眼,冷冷地看着徐庆,“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做到。” 徐庆看看许妙愉,又看看景珩,失声道:“你们……” 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两人举止亲密,而且并无突然的亲近而起的扭捏尴尬,一瞧便知关系非同寻常。 景珩道:“鄂州的事了了,我会带她回渝州去,希望到时候能在我们的婚典上看到徐大人。” 徐庆哑然,原本不是合作,而是劝降。 要是换个场合,换个时间,他恐怕会笑他不自量力,可是此时面对许妙愉的戚容,他心中也十分沉重,而且景珩气势太盛,他竟也压不住。 徐庆声音干哑,“你要如何做到,推翻那无道昏君,难道姓卢的又是什么好人了。” 凤目凌厉,映着满天星子,“将希望都寄托于他人身上,是最蠢的选择。” 徐庆被他说的一愣,再将这句话一品,眼睛瞪得似铜铃,心里的惊讶溢于言表,惊疑不定地看过去,景珩却拥着许妙愉转身向外走去。 旁人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不敢阻拦。 两人的背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徐庆握紧刀柄的手慢慢放松,如果他此刻发难,一声令下,无论是谁,也难以全身而退。 作为大夏荆州刺史,他是该这么做,然而—— 沐彦站在最外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就算了,视线还被挡了个严严实实,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只看到人群忽然又动了起来,分开一条道来。 他艰难地挤过去,正好看见了许妙愉和景珩挨在一起走了出去,气氛有些压抑。 怎么回事? 正待询问,脖子一紧,一双大手拽住了他后颈的衣物,将他拖到了旁边。 沐彦转身一看,竟然是面色沉重的徐庆,发火的言辞又咽了回去,没好气地问:“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庆放开他,“你说岳州告急,却不催我前去增援,反而花费这么多时间来见他们,莫不是和他们串通一气,有什么阴谋?” 沐彦思忖着,他到底知不知道景珩的身份呢,这其中的差别可决定了自己的回答。 略一迟疑,沐彦决定照实说:“伯父,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按照我出巴陵城时城中的情况,最长不过两天,最短不过几个时辰,巴陵城就会被攻破。几位兄长叫我走这一趟,分明是让我出来避祸,本就没指望我能搬回去救兵。此番有别的路摆在面前,我可不是我爹那个直肠子,或许这才是转机呢?” 看来,他也有了选择。 徐庆闭眼长叹,复又睁开双眼,目光如箭盯着他,“攻克巴陵的是何人?” 都知道岳州易守难攻,猝不及防叫人攻克了,实在令人惊讶,更惊讶的是,这期间他们未收到某一方军队调动的消息。 卢啸云还在攻打江州,他多次攻打岳州不克,应当不会贸然分兵岳州,如此一来,那就只能是—— “我也不知,不过他曾暗示我,此事与他有关,”沐彦对着景珩和许妙愉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岳州有三险,有人却能绕过三险连克城池。 徐庆许久不言,沐彦催促道:“伯父,当断则断,再拖下去,恐怕两头落不着好。” 这倒是肺腑之言,徐庆摆了摆手,“容我再考虑考虑。” 他命人远远地跟着离去的两人,带兵回了不远处的军营之中,沐彦原想去追两人,也被他强行带了回去。 刚回营帐中坐下没多久,接连有人前来见他,都是曾经随他跟着许熠作战的将领,他们在此停留,用的理由就是寻找许妙愉,如今人自己出现了,却又任其离开,不明所以的人不知凡几。 徐庆一概不见,自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叫来自己的谋士询问。 谋士面露难色。 徐庆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谋士道:“无论大人之后的的选择是什么,请大人应允,今日之言,仅您和我二人知道,大人若不答应,属下不敢多言。” “这有何难。” 得了承诺,谋士正色道:“大人所虑,表面上看是该如何处置景珩和许小姐,但究其根本,是在如今混乱的局面下如何选择的问题。朝廷无道,以至民怨四起,然而大人毕竟是大夏臣子,依属下所见,若要成全臣子气节,宜立即抓捕二人,押往长安,朝廷必有重赏,大人亦可平步青云。” 徐庆为难道:“她毕竟是将军唯一的女儿,我实在不忍——” 谋士察言观色,垂首又道:“大人说的是,许将军一生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死后反被污蔑,若连家人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况且恕属下直言,许将军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大人若成了事,又岂能不被忌惮?” 徐庆神色莫测,不动声色道:“照你所说,我该放他们走,做个顺水人情了?” 从他的言语中,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谋士心思急转,静了片刻,沉声道:“此乃上策,若他们所言非虚,岳州陷落之后,江州鄂州都将不保,下一步,便是荆州,大人宜早作打算。” 徐庆点了点头,“我们在鄂州停留过久,岳州江州失守,朝廷必然会追究罪责,届时腹背受敌,恐怕——” 谋士抬头,神情坚决,“属下斗胆一言,朝廷先失民心,又失国土,如今朝中除了大人,又有几人能扭转乾坤,与其愚忠,不如归附越朝。” “混账,岂可陷吾于不义。”徐庆厉声喝道。 谋士慌忙跪下,附面于地,声音却冷静沉着,“大人切务三思,不可因一人之忠义,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大人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手底下的士兵和百姓考虑。” 营帐中一时寂静,但闻呼吸声沉重无比。 “起来吧,此事容我再……”半晌之后,徐庆吩咐道,话正说到一半,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大人,有敌情!” 第57章 擒敌 荒村在原野上伫立, 数十间破败的空屋如星子散落在不足千亩的土地上,一条小河蜿蜒从荒村中间穿过,月影沉在水底, 被游鱼打散又聚拢。 这是江水的支流的支流,离汹涌奔腾永不停歇的大江尚隔着一段距离,河水清澈而平静,缓缓流动, 沿着岸边人工开凿出的沟渠浸润周围田地。 但田间没有庄稼,只有无穷无尽的杂草迸发着顽强的生命力, 锯齿一样的叶片边缘划过华美而脆弱的衣角,勾起细丝。 这是白天景珩他们曾经路过的村庄,村民早就跑光了,夜晚一片漆黑,一扇扇窗户就像饕餮的嘴,黑洞洞的大张着。 野犬在附近嗷呜乱叫, 与偶尔响起的几声鸦鸣相映,更添凄惨。 夏天的天气难以预料, 几滴雨落在脸上, 抬头一看,明月正在隐入云中,带着土腥味的风不期而至。 景珩拥着许妙愉走进其中一间空屋避雨, 门扉半掩,稍微推动一下,尘土飞扬。 他点起一个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照出屋内的布局, 空空荡荡连个桌子也没有,只能脱下外袍铺在墙角的干草堆上, 勉强有个坐卧的地方。 雨点打在屋顶,噼里啪啦,就像哪家小孩在放炮一样,声音虽响,却无端让人感到宁静。 不一会儿,景珩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低头一看,恬静的睡颜映入眼中,鼻头还有些红,皱起的眉却终于舒展开。 一缕碎发落在她的脸颊上,景珩抬手轻轻拨开,碾碎最后一点火光,任由黑暗吞没两人的身影。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时,雨声彻底消失,云卷云舒,月光重现,从空无一物的窗口望出去,寂静的旷野上出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 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但明亮的眼睛闪着光辉,是一整日不见的沈怀远。 他左躲右闪,仿佛在避着什么,不多时来到窗边,“二哥……” 刻意压低的兴奋声音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就被呼唤的对象阻止,沈怀远看了看景珩压在唇上的手指,又看了看他怀中的人,不满地“哦”了一声,将声音放得更低,“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你们,要不要我去将他们抓起来?” 害怕吵醒许妙愉,景珩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向沈怀远做了个手势。 这是静观其变的意思,沈怀远颔首,沿路返回,小心翼翼地确保不惊动暗中的窥伺者,行至半途,还是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互相依偎的两个身影。 心中疑惑,静观其变,究竟是不想打草惊蛇,还是不想扰了某人的好梦呢? 第76章 经历了一整天的惊心动魄,心绪也随着大起大落,许妙愉以为自己在梦中也会不得消停,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宁静得不似真实。 她一夜无梦,睡得极沉,翌日早晨醒来,天光熹微,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侧传来,驱散初夏早晨的寒冷,她转头看去,眉目如画的青年似乎还未醒来,好看的眼睛闭着,减去了凌厉英气,多了几分温润。 他眼下有些微乌青,许妙愉忍不住抬手去摸,手指刚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就被人握住,景珩睁开眼睛,倦意在眼底徘徊。 他昨夜一夜没睡,此刻不过闭目养神,倦怠吞走了几分清明,他捞起许妙愉,双手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许妙愉茫然片刻,继而羞红了脸,娇嫩的脸庞如同熟透了的桃子,叫人不禁想咬上一口,景珩正要这么做,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了动作。 许妙愉疑惑地看着他,他清咳了一声,嘴角含笑,“有人在看着。” 晨风一拂,许妙愉愣了愣神,腰上的手松开,她一下子蹦了起来,往窗外一看,和沈怀远好奇探究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啊……嫂子。”沈怀远挠了挠头,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许妙愉扯了扯嘴角,一看见他,又想起此前不太愉快的相处来,“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嫂子。” 话音刚落,腰上一紧,青年的声音贴在耳后,暧昧的气息侵占着每一寸莹白,“怎么担不起,他也没别人可以这么叫了。” 许妙愉还在品味着这句话中有话,沈怀远见势不对,已经果断将多余的情绪收起,摆出一张严肃认真的脸来,“二哥,钱方禹往这边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 “不下百人。” “这么看得起我。”景珩笑道,低头看一眼许妙愉,指腹将她眉间的忧愁抚平,“走,出去会会他,也该将这里的事情了结了。” 许妙愉眼中疑虑不减,看一眼他们的脸色,毫无担忧,心下更加疑惑,钱方禹臣服的假象在她被颜姑掳走的一瞬间荡然无存,此番前来,是敌非友,他们如此平静,难道早有对策? 带着疑惑,许妙愉前脚刚走出去,后脚从屋舍之间突然冒出来好些人,站在沈怀远面前听他差遣。 打眼一看,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其中几人是俞梦和元玮带来的商队好手,剩下的她在江夏城中见过,是景珩手下的士兵。 人数不多,许妙愉看了一圈,没瞧见姜玄和秦瓒,也不知道他们在江夏城中是个怎么光景,钱方禹可曾对他们动手。 秦苒和慧儿还有许家其他人跟他们在一起,也没个消息。 “昨日你从钱方禹处失踪之后,他们几人跟着我一路追踪到齐云峰,不过被落在了后面,没遇上那些刺客。我借元玮等人一用,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们,告知他们我们的位置。” 能被景珩带到鄂州的亲卫,每一个都非等闲之辈,有了他们,局面似乎没有想象的被动。 除非—— 沈怀远一脸沉重地走过来,“二哥,昨晚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往徐庆大营的方向去了,我怀疑他们是去通风报信。” 除非再加一个态度不明朗的徐庆。 许妙愉心想,我要是他,现在正好做那只黄雀。 而且昨日一见,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成长了不少,昔日在眼中敦厚正直的长者,满腹权衡与算计已经掩饰不住。 鄂州前刺史敢自立为王,焉知他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只是这般浅显的道理,她想得到,景珩没有道理想不到,他仍旧从容不迫,只是吩咐众人做好抵御钱方禹来兵的准备。 简易的营垒被迅速搭起,凭借荒村和树林的遮挡,从外面看不真切。 当钱方禹率兵自平原上袭来之时,眼前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低矮的民居散落在苍翠繁茂的树木之间。 鄂州夏季炎热,又是平原地区,百姓多种植果树,兼具乘凉和赚钱。 小河将村庄劈成两半,小河虽小,河宽和水深也不是马匹能够跃过的,只能从村子中央唯一的一座浮桥上过去。 钱方禹在来的方向的半边村子里搜了一圈,没人,来到浮桥边,浮桥已经被人从对岸砍断,他一面叫人修桥,一面向对岸喊话,“景将军,我是来祝你脱困的,何不出来一见?” 边喊,弓箭手也做好了准备,弯弓如满月,直待有人露头,就将其射杀。 只是这一切动作,都被藏于民居中的众人看在眼里,有人呈上弓箭,沈怀远一把夺过,扬起个自信的笑,“二哥,不需要你亲自动手,我来就好。” 唰的一声,箭矢如流星,射穿树叶,正中钱方禹身侧的人,那人应声栽下马去,重重砸到地上,引得钱方禹所乘马匹也受到惊吓,躁动不安。 钱方禹勒紧缰绳,面色一白,急忙向后退去,身后的士兵上前来,举起盾牌将他围在中央。 与此同时,弓箭手箭弩启发,细密的箭矢向着众人躲藏的方向一起射来。 见此情形,沈怀远啧了一声,放下弓箭转身靠墙而战,口中嘟囔道:“还以为他有多无所畏惧,这才一箭就怕了。” 接连不断的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又被土墙挡下,几支箭从窗户射进屋内,在许妙愉的眼皮底下插到墙上。 这一波箭雨之后,外面又没了动静,沈怀远透过墙上的小孔向外看去,只见钱方禹被牢牢护在中央,密不透风的盾墙遮住了他的脸和身形,于是将箭矢对准了正在修筑浮桥的士兵。 一箭过去,一人栽入河水之中,鲜血染红一片,很快又从后面补上一人,箭雨又向这边招呼而来。 你来我往,浮桥的修复进度被大大延缓,钱方禹面上逐渐露出不耐烦来,叫来下属,低声吩咐几句。 相隔太远,景珩他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见一支数十人的小队脱离了原本的队伍,往后撤去,钻入密林之中。 “咦,他们要去哪里?”沈怀远发出疑问。 景珩示意他将弓箭交给自己,弯弓在手,缓缓拉开弓弦,凝视着河边某点,紧绷的手臂放开,箭矢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破空而去,划开浮桥上刚刚固定好的绳索。 前功尽弃,钱方禹暴跳如雷,也不叫人修桥了,一面吩咐取木板来,准备搭在河面上强行渡河,一面亲自拿起弓箭,叫道:“景珩小儿,再不投降,今日你性命难保。” 可惜这话威慑力实在不足,无人应答,而他举弓的动作,更是无人在意。 景珩这时回答起了沈怀远的问题:“他们定然是去寻最近的能够过河的地方去了,而这个地方,正在荆州兵大营过来的必经之路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许妙愉细细考量,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徐庆态度不明,若他和钱方禹的人撞上,两边再一联合,岂不是腹背受敌。 她不禁有些担忧。 另一边,钱方禹虚张声势够了,却也无可奈何,一箭未发,只令士兵找隐蔽之处就地休息,心想己方人多势众,粮草充足,耗下去更有利,不如耐心等待。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出去寻路的士兵迟迟未归,木板终于运来,往桥上一搭,堪堪容一人一马通过。 钱方禹一声令下,却无人敢动,方才几箭的准头着实将众人震住,这谁先上去,对方再一箭过来,不就是去送死吗。 钱方禹大喊“违令者斩”,还是无人敢第一个上前,他气恼不已,随便选中一人,喝道:“你去!” 那人犹豫着上前,却不敢迈出第一步,再一回头,见钱方禹已吩咐近卫提刀上前,自觉前后都是个死,一咬牙踏了上去。 马蹄与木板相击,发生哒哒的响声,双蹄都安然无恙地落到实地时,那人简直不敢相信,回头大叫道:“我过来了!” 有了这个成功的例子,士兵们胆怯稍减,纷纷渡河而行,钱方禹在掩护之下,也来到了对岸,顺利得令他产生了不安。 他率众小心翼翼地靠近景珩等人所在的房屋,依旧先以乱箭威胁一番,再踢开木门,却傻了眼,屋内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呢?”钱方禹气急败坏。 一人叫道:“这里有后门,还有脚印,他们一定是从后门跑了。” 钱方禹从后门出去,见地上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多远去,顿时怒火攻心,“快追。” 士兵纷纷向脚印而去的方向追去,心腹为他牵马来,他刚翻身上马,突然从屋顶飞下来一个矫健的身影,手臂绞住他的脖子,拽着他跌落马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不仅周围的士兵毫无反应,就连钱方禹自己也是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脖子被地上一个冰凉的物体,手臂和腹部传来重压,才下意识地将眼珠一转,看向头顶那张神采飞扬的脸。 景珩半屈着的腿将他的两只手臂牢牢压在他的腹部,察觉他的视线,低头觑着他,笑道:“钱将军看来不太长记性。” 第77章 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就连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的士兵,也纷纷回头呆立在原地。 钱方禹万念俱灰,看着这张年轻俊俏的脸庞,就像看到了死神降临一般。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河岸边过来,见到这一幕,停了下来,遥遥相对,依稀能见到他们脸上的惊讶。 景珩抬起头,与那领头的人对视一眼,笑容不变,“来得正好。” 徐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他收到钱方禹有异动的消息赶过来之时,会看到这样的一幅场景。 钱方禹被景珩制服,连带着他手底下那些士兵,也毫无抵抗之力,分明人数数倍于对方,却纷纷缴械投降。 天气阴沉,没有日光,徐庆看着景珩将钱方禹交给身边的少年看管,走到人群的最前方,静静地望向自己。 许妙愉从另一间屋舍里钻出来,沉思了一会儿,走到了景珩旁边。 脸上的皱纹深深皱起,徐庆面上不显,脑海中已经经过了不知道多少番天人交战,昨夜谋士最后的一番话又回响在耳畔,“第三条路,大人亦可自立门户,然而荆州自古兵家要地,一旦自立,恐成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徐庆眉目舒展,下定了决心,他翻身下马,仅带几名亲卫向景珩和许妙愉的方向走去,远远地,便拱手道:“景将军,昨夜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景珩也回道:“都是肺腑之言。” 徐庆快步走近,看着并排而立的两人,感慨道:“那老夫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第58章 往事 鄂州的争端暂告一段落, 景珩和徐庆立下盟誓,之后,徐庆带着人返回军营之中, 顺便将来时捉到的奉钱方禹的命令另寻渡河处的兵甲交给他们。 钱方禹自知大势已去,又发挥起了贪生怕死的本领,大声求饶,沈怀远被他吵得耳朵疼, 找了块布塞进他嘴里,恶狠狠地威胁道:“少说废话, 留你还有用,乖乖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至于他手底下的士兵,景珩倒没为难,愿意跟着他的,一切粮饷俸禄如常,也不追究之前的敌对, 不愿意的,给他们一笔银子就地散去。 这些人中, 有些是当初跟着钱方禹进攻衙署之人, 本就受了景珩和沈怀远的恩惠,又钦佩他们的武艺和谋略,当即表示了效忠。 剩下的人看这情形, 觉得跟着谁都差不多,能混口饭吃就行,只有少数几人厌倦了朝不保夕的军旅生涯, 拿着钱跑了。 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身影, 许妙愉颇为不解,“你就不怕他们将消息泄漏出去?” 在她看来, 徐庆随时可能反悔,钱方禹被抓,鄂州要是这时再蹦出一个人来自封鄂州刺史,接手钱方禹在城中的军队,那不是又陷入了被动? 景珩却道:“正是要让他们将这里发生的事情传出去,传的越快越好。” 许妙愉仍旧疑惑,但很快,一行人往江夏城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元玮等人,她终于知道了景珩的底气何来。 元玮不仅为沈怀远一行指明了景珩的所在,而且联系上了一支不该出现在鄂州的军队。 领军的人一袭青衫,戴一顶半旧的文士帽,露出一张秀美清隽的脸,是个过于秀气的男子。 看见那张和沈怀远相似的脸,他的身份也就毋庸置疑了,正是沈家大公子沈怀英。 六年前,沈家老太爷也就是沈如海的父亲去世,沈如海丁忧带着一家人回了兖州老家,而后兖州被流匪攻破,他们也失去了消息。 沈怀远既然跟在景珩身边,那沈家之人多半都到了西南边,这支队伍—— 果然,一见到沈怀英,沈怀远将五花大绑的钱方禹丢在一边,激动地跑过去,兴奋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说完,向沈怀英身后一看,除了沈怀英身后这些士兵,不远处树林之中旌旗飞扬,炊烟袅袅,似乎其中还藏着难以计数的队伍,“你这是带了多少人过来,难道岳州已经攻克了?” 沈怀英道:“前几日阿珩给岳州传信,让我们拨一队人秘密来江夏,我放心不下,就自己带队来了。昨日刚到江夏城外就听说你们失踪了,倒把我急坏了,还好遇到元兄弟等人为我带路。” 他顿了顿,又说:“哪有多少人,都是虚张声势,否则怎么能骗到钱方禹和徐庆。” 沈怀远一愣,再仔细一看,果然见旌旗之下树影之间并无人影走动,心中明白了几分。 “倒是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跟阿珩来鄂州了,不知道母亲有多担心吗?”他又话音一转,数落起沈怀远来。 沈怀远辩解道:“我要是说了,还能出来吗?大哥你就别管了,娘那里我会去好好哄她的。” 这些都是兄弟间的悄悄话,等其他人走近,沈怀远敛去神色往旁边一退,沈怀英也肃容道:“将军,幸不辱使命。” 景珩颔首,目光扫一眼树林,对情况便了然于心,又回首道:“叙旧的话暂且不说了,先进城。” 一行人又匆匆往江夏城而去,这一回,有了沈怀英等人的加入,队伍庞大起来,但由于他们带来了许多好马,速度反而快了不少。 不及日落时分,一行人就到了江夏城,有钱方禹的命令,顺利进了城门,又来到了许妙愉熟悉的地方——前刺史府。 姜玄和秦瓒早早候在其中,恍惚间,仿佛昨日的变故从未发生,景珩将她送到了此处,又与其他人匆匆离开。 许妙愉带着商队中的人走进去,一抬眼就看见了焦急万分的秦苒,赶紧走了过去。 秦苒拉着她的手臂,左看右看,差点儿流下泪来,“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许妙愉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嫂子放心,我没事,倒是你,在这里可好?” 秦苒道:“我能有什么事,昨天我们刚被迷晕,景将军就带着人过来了,知道你不见了,叫人把我带了回来。后来我醒了听说外面被人围起来了,不让出去,姜参军叫我们藏在密室里,躲了一个晚上,不久之前刚出来。我发现外面的人都撤了,就猜测是不是事情解决了你们要回来了,赶紧过来等你,我果然没有猜错。” 许妙愉点了点头,不出所料,他们在城中没出什么事情,只是行动受限。 秦苒还想问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妙愉却不想将齐云峰上的事情说出来徒增恐慌,只说景珩救了她,再将钱方禹被俘,徐庆投降的情况简单一提。 果然秦苒的注意力都被引到了此事上,又忧心忡忡起来,“这么一来,我们不是只能投奔南越了,那我阿翁——” 提起大伯,许妙愉脸色发白,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哽咽着说:“大伯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说,他不愿我和兄长为难,决意赴死。” 许妙愉闭上眼睛,信已经是几天前写的了,此刻只怕—— 她不敢想下去,拿信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这封信是俞梦带来,昨日悄悄给她,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大伯早就知道商队的事情,一直暗中支持。 秦苒哑口无言,她和许妙愉不同,虽然那人是她阿翁,但接触太少,只知道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是感到悲凉,难过也只是为了许望清难过。 “没听说过这样的消息,阿翁如此豁达,也许、也许不至于到这一步。”她干巴巴地安慰道。 “你说的对。”许妙愉垂眸道,心里却想,嫂子还是不了解大伯,豁达之人决绝起来,那是谁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的。 她又不免想到自己还在宣州时大伯寄来的几封信,从字里行间,已经能够察觉到他的决定,只是那时,连她也以为,事态不至于到这一步。 秦苒离开后,许妙愉回到原本的房间,将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实在没从中看出转圜的余地,绝望地放在桌上,静坐了一会儿,让人把俞梦和元玮叫了来。 她先问俞梦:“这封信是什么时候交到你手上的。” 俞梦有些不忍答,沉默了片刻,抵不住许妙愉的目光,才说:“半个月前,大公子刚出事的那一天,老爷说,如果他被抓进了天牢,就将这封信交给您,您知道该怎么做。” 许妙愉默然,竟然比她想的还要早得多,原来那时大伯已经看清了后来的事态发展,早早做出了决定。 “好,我明白了。”她没对此说太多,又转头看向元玮,“昨夜,他让你去做了什么事情?” 元玮道:“他让我分别在城外的村子里和城里的一间药铺找人,让我将您和他的位置告诉那人。” 许妙愉点了点头,看来那两人是景珩在鄂州的暗桩,他们分别将消息送给了沈怀远和沈怀英,于是两人一个带着人来抵抗钱方禹,一个虚张声势让徐庆误以为他的军队已经打到了鄂州。 现在,就算徐庆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已经进入江夏城,鄂州的兵力尽在掌握,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第78章 想通这一切,许妙愉长叹一声,突然有些恐惧的情绪冒了出来,她看了眼两人,将这没有来的情绪强压了下去,“你们……赶紧带着人离开吧。” 两人对视一眼,不解道:“可是少东家,我们不就是来保护你的吗,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许妙愉摇摇头,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惆怅与无奈,“其实,我一开始叫你们来,是希望你们助我实现一个计划,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已经用不着了。” 两人还没开口,门外就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裹着寒意而来,“什么计划?” 三人同时望出去,景珩从院门走进来,换了一身簇新的常服,白衣胜雪,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倒像是簪缨世家的贵公子。 “你们先下去。”许妙愉赶紧对两人摆了摆手,两人犹犹豫豫地没动,被她美目一瞪,才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去,很不放心的样子。 景珩睨了他们一眼,“怕什么,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不说还好,一说两人更不放心了,脚步一顿,怒容爬上脸颊,许妙愉赶紧过去,抓住景珩的手,咬唇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娇嫩的柔荑与他的手掌相贴,景珩面色柔和了不少,拉着许妙愉走进屋内,将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他说:“妙妙管我的架势已经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许妙愉无奈叹气,他现在说起这些话来可真是信手拈来,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弄的自己面红耳赤。 “这是?”景珩眼尖瞧见桌上的信纸,看一眼她,眼中有些好奇。 这倒没必要瞒着他,许妙愉将信纸递给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看过信上的内容,他自然能想明白前因后果。 果不其然,景珩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看到最后,眉头也越皱越近,“许尚书他——” 话说到一半,低头看到许妙愉的表情也不太好,便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慰道:“许尚书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希望你们能够好好活下去,他定不想看到你沉浸在悲伤之中。” “你怎么会知道……”许妙愉不相信。 景珩轻拍她的背,低沉的声音仿佛浸在温柔的春风中,悲伤又温暖,“我当然知道,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希望你能一直快乐。” 许妙愉怔了许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变快,是紧张,还是激动,她分不清,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这么说,那个他话语中的人,难道是—— “是我父亲说的吗?”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错。” 回忆七年前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他不想再拖下去,“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终于说起了那有些久远的往事。 那是一个并不波澜壮阔的事情,真正的战场与少年的想象截然不同,满目疮痍,饿殍千里,热血很快被麻木覆盖。 心中独特的信念支撑着他坚持下去,不久他因作战骁勇被维州刺史赏识,带在身边,于是见识到了更多令人齿冷的事实,朝廷克扣粮饷,饿着肚子怎么能够打仗,便放任士兵劫掠百姓。 他与维州刺史爆发了争吵,再好用的下属,若不能听话,不如不用,他离开了维州驻军的军营,在一个被叛军一把火烧尽的小村子里,遇到了正在救助一息尚存的村民的许熠。 有奸细混在了村民之中偷袭许熠,他暗中相助却被抓了出来,后面的事情便很顺理成章,他加入了许熠的队伍。 有了许熠的救援,叛军被打得节节败退,粮草的通道也被重新夺回来,许熠与维州刺史的军队汇合,再次见面,维州那边都只当不认识他。 原本事情发展到此处,接下来该是彻底将叛军消灭,胜利回朝的局面,结果某一天,许熠的亲信探听到,一小伙叛军抓住了许多逃难的百姓,将他们关押在某处山谷,准备当作口粮的消息。 许熠不顾阻挠,带人前去解救,但消息是假的,山谷中满是埋伏,埋伏的人穿着叛军的衣服,他却从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事情并不像世人所知的那般,许熠没有死在此地,手下士兵的拼死保护令他活了下来,但也受了重伤,带着残存的数人逃了出去。少年也在其中。 “我们不能去维州的几座城池,因为这就是维州刺史的一场自导自演,许将军决定往北边走,那里有他的老部下。也就是在此时,他无意间发现了我藏在怀中的玉佩,知道了我和你的事情。”说到这里,景珩停顿了一下,许妙愉知道,他说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部分,不禁咬紧了下唇,“维州那边派了追兵一路截杀,许将军重伤一直不好,走到半途上,被追兵追上,他身上最致命的伤,是在那时为了救我而受的。我们逃出包围之后,他在弥留之际,对我说了这些话,希望我能转述给你。”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这些话竟然时隔了七年,才传到许妙愉耳朵里。 许妙愉听完他的讲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沉重得几乎呼吸不过来,最后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失声痛哭起来。 第59章 夫人 渝州南平, 高山连绵,长河辽阔。 苍翠之间,城池建于山峦之上, 道路在山间蜿蜒,走路的行人拾级而上,华丽的马车缓步而行,从山脚的码头到半山腰雕梁画栋的高楼, 一路上来,不论是马还是人都累得够呛。 紫苏扶墙弯腰站着, 呼呼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小……姐,这走上来……也太累了,再来几次,奴婢……奴婢小命不保啊。” 她累得厉害, 许妙愉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摇一把紫藤花腰扇, 笑道:“早让你多随我练练武艺, 你偏不听,这下可知道厉害了。” 紫苏心想,您练的那点儿功夫, 关键时刻一点儿作用没有,也就这时候能轻松一些。 但这反驳的话又万万说不得,心思一转, 委屈道:“那不是……不知道这边路这么难走吗, 小姐,莫非我们以后都要住在这里了, 这也……这也太累了……还热。” 初夏的南平快抵得上宣州的盛夏,火辣辣的阳光照在身上,是叫人有些难受。 这扇子的作用不就体现出来了,许妙愉继续摇着扇子,屋内凉爽不少,额头的薄汗渐干,难受的感觉减轻了一些。 “不要担心,待不了多久,我们就该北上了。”她不紧不慢地说,“去找人要壶水来。” 紫苏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连忙应声出去,口中嘟囔着:“将军将我们放在这儿,什么也不安排,也太疏忽了。” 她们是今日随着景珩来到南平,这一路上已然发现,所有人对景珩的称呼都是“将军”,纵使南越朝廷给他封了许多称号,但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个。 入乡随俗,紫苏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如此称呼。 刚才景珩径直将两人带到了这间山间小楼,脚刚沾了地,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被匆匆而来的人叫住,低语了几句,先行离开了。 于是乎,紫苏看得见外面时不时有仆从晃悠而过,带着好奇的目光,但无人敢靠近,以至于来了这么一会儿连杯水都没有。 她刚出门去,从小路的尽头来了一顶小轿,绛红色的轿身点缀着金黄流苏,车帘是一层薄纱,映出其中影影绰绰的身影。 小轿在她面前停下,白玉作成的纤手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容来,黛眉圆眼嵌在一张线条温润的鹅蛋脸上,显露几分不太协调的傲气。 来人衣着华贵,梳着妇人发髻,紫苏拿不准这是什么人,但知她身份必定不简单,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妙愉在门内也瞧见了这边的变故,抚平稍显凌乱的发尾,脸上挂上一个得体的浅笑,缓缓走了过去。 来人见她过来,眼中闪过惊艳,傲气也荡然无存,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反倒显得有些拘谨。 “你就是许妙愉?”她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很清脆,再加上那张精致的脸,年纪也不算很大。 许妙愉思忖着她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回应道:“正是,见过这位夫人,不知夫人是?” 旁边的丫鬟迫不及待地说道,傲慢倒比主子还盛,“既然都叫夫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我们夫人自然是这府上的夫人。” 紫苏终于从呆立的状态回过神来,愕然回首道:“小姐,这——” 她的话被许妙愉警告的眼神打断。 来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听说将军亲自带了个女子回来,一时好奇,就想过来看看,你不介意吧?” “不敢。”许妙愉轻轻摇头,笑容很淡,“夫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恕我暂且不能招待。” 来人疑惑地看着她,忽然恍然大悟道:“是我疏忽了,你们舟车劳顿,是该好好休息,对了,将军安排了一个贴身婢女给你。” 第79章 她顿了一下,唤道:“南星。” 金丝软轿后面,一个瘦削身影应声而出,修长的体态,细长的脸,整个人就像一株迎风而立的柳树,柔弱却坚韧。 名叫南星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稚嫩的面容上却有过分成熟的表情。 许妙愉扫了一眼,少女行动如风,脚步沉稳,显然是个练家子,她明白了景珩的意思,便也不推辞,微微颔首让少女过来。 小轿载着年轻的夫人离开,香风留了满园。 紫苏和南星跟在许妙愉身后走进屋内,许妙愉坐到椅子上,南星当即上前来屈膝行了个礼,口中道:“见过小姐。” 许妙愉嗯了声,看着她问道:“你会武吗?” 南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小姐慧眼,奴婢从小练武,如今略有小成。” “算不上慧眼,只是看得多了,能看出会不会其中的差别而已。”许妙愉淡淡道,又问,“他让你来保护我的?” 南星点头称是,眸中惊讶更深,还带着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 许妙愉心想,她到底年纪不大,眉眼间还是泄漏出了一些真实意图。 不过南星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垂首调整情绪,再抬眸时,又恢复了油盐不进的模样。 许妙愉道:“既如此,我这里没有太多规矩,她是紫苏,从小跟着我的,虽是婢女之名,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有什么事,你就多向她请教吧。” 说罢,她的脸上作出疲惫的神情,紫苏心领神会,拉着南星走了出去,轻声将门关上,“小姐要休息,你随我出来。” 两人一出去,看着南星的脸,紫苏犯了难。 起初听到景珩给许妙愉派来了个贴身丫鬟,她心里十分排斥,连带着看南星也有些不顺眼,后来又说南星会武,不顺眼变成了发怵。 思来想去,她决定先跟她套会儿近乎,“南星,是那味药名吗?” “正是。” 紫苏拉着她的手,不经意间摸到她手心的茧,一想到她年纪才这么小,不管是不顺眼还是发怵都消失了,甚至有些心疼,于是温声说道:“这不是巧了吗,我的名字也是一味药材。当初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喝的安胎药里就有这一味药材,她听得多了,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呢?” 南星言简意赅:“我家世代行医。” 紫苏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那你也会医术了?” 南星黯然道:“不会,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被奸人害死,医术也被烧,我没能学会他们的医术,只好苦练武功。”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紫苏顿时不自在起来,哪里能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揭起了别人的伤疤。 “无妨。”南星的黯然只有一瞬,“我父母的大仇已经报了。” “那便好。”紫苏连忙宽慰地笑了笑,岔开话题,“你有十六岁吗,我看你年纪很小的样子,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紫苏姐姐。” 南星道:“虚岁十七,多谢紫苏姐姐。” 紫苏松了一口气,这少女看着冷,倒比想象中的好说话,她眼珠一转,觉得不该放过这个好机会,看看周围,小声问:“方才那位夫人,到底是什么人,好大的排场。” …… 竹影摇曳,暗香浮动。 紫藤花腰扇被放在桌上,许妙愉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小楼依山而建,宽阔的江水似一条白练,横亘于大地之上。 紫苏轻叩门扉,没有反应,口中说着“小姐,奴婢进来了”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美人倚窗而立,一支烂漫山花伸入窗内,花瓣轻吻她的手背,人花相映,美得浓烈而绚丽。 满腹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为乌有,紫苏放轻了步子走过去,来到她的身边,凝视着她的侧脸。 许妙愉懒懒地靠在窗台上,神情说不出的淡,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一般,她没有回头,轻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儿,南星呢?” 紫苏垂着眼,皱了皱鼻翼,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滚,“奴婢将她支走了,小姐,奴婢向她打听过,那夫人姓周,已经嫁进来两年有余。” 她觉得胸口堵得慌,余下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既然早有糟糠之妻,何必还要信誓旦旦地说要娶自家小姐。 许妙愉终于看了她一眼,脸上无喜亦无悲,“我认得她,周宛宛。” 七年前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少女,为了自己的未来大胆追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妙愉一直记得她。 原来,不止是自己的纠葛延续到了七年之后。 许妙愉轻抿着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不是正好吗,你也知道,我若是真的嫁给了他,有些事情恐怕会瞒不住。” 紫苏脸白了一圈,呐呐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不满地说道:“那他也不该骗您,在江夏发生的事,又算什么呢?” 她指的,是两人重逢的那一晚。 许妙愉苦笑一声:“就当没有发生过吧,此前从没听说他娶了妻,我还以为……是我的疏忽。” 紫苏忿忿不平,似乎觉得不该轻易将此事揭过去,可是自家小姐只想当事情没有发生,那周氏又一副大度到甚至让人觉得小心谨慎的样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两人齐齐沉默下来,不多时,南星从外面进来,此事彻底被压到了心底。 傍晚时分,周宛宛又派来了许多粗使丫鬟,将一切收拾妥当,让许妙愉姑且在此下榻。 南平的夜晚也炎热,蝉鸣之声一天十二个时辰响个不停,许妙愉子夜半梦半醒,恍惚间听到窗外有动静,睁眼望过去,果然在窗纸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无,起身瞧见紫苏和南星都不见了,愈发害怕,素手捏紧了锦被,掌心出了汗。 “紫苏。”她忍不住出声唤道,希望这声音能将外面的身影吓跑,没想到那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更加肆无忌惮,竟然直接推开了窗户。 她在心底大叫一声,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应对,窗户后面月光下那张俊俏的脸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翻窗跳了进来。 许妙愉在窗外看到了南星的衣角,她早该料到的,南星是景珩派来的,自然向着他。 景珩走过来,坐在床边,撑着手臂微笑着看着她,脸上有一点儿疲惫的神情,却还温柔地询问:“怎么样,还习惯吗?” 这次的询问没有得到答案,许妙愉看着他的脸,拽着被子往后缩了缩,神情冷淡。 自从齐云峰上变故发生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景珩难得见她对自己又防备起来,神色一怔,疑惑爬上眉梢。 “这是怎么了?” 许妙愉垂眸不语,要她此刻质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瞥一眼半开的窗棂,冷声道:“将军在自己府上还要翻窗进来,跟做贼一样。” 她分明在讽刺他,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闻言笑道:“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只在外面看看,没想到你醒了,正好进来说说话。白天一回渝州就一堆事情,脱不开身,也只有这时候了,况且,这也不是我的府上,还是低调些好。” 说得好深情,还不是……等等,许妙愉愕然抬头,察觉出不对劲来,瞪圆了眼睛,“这不是你府上?” “你不知道?”景珩也有些惊讶,“周宛宛没告诉你吗,这是他们的府邸,我那住处常年没人,一时也打扫不好,就让你先在此处歇息了。” 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许妙愉在两人还没成亲之前住进自己的住所是什么好事,先在此地过渡两晚,等许望清那边安排好了,许家也该在南平有一处宅子。 听到景珩直呼周宛宛的名字,许妙愉这下可以确定,果然是误会了,又问:“他们?周宛宛和谁?” “当然是王宝风。” 第60章 局势 孟夏四月, 天下流传最广,莫过于南越将江岳荆鄂四州收入囊中一事,江州失守固然令人可惜, 但卢啸云举兵来攻,江州能坚持多日已是不易,还不至于令人震惊。 然而岳州荆州鄂州三州接连失守,却叫人完全无法预料。 难道卢啸云一口气打到了三州?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众说纷纭,谣言满天飞, 这时曾经与许家有关的那些传言,突然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直到三州改旗易帜,众人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大胃口吃下三州的,竟然又是景珩,他不好好在夔州待着, 千里迢迢带着精兵秘密攻打岳州,又劝降了荆鄂两州刺史。 因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 事先并无征兆不说, 事后对于真实情况也知者甚少,原本就已天下闻名的名字,又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半个月前, 许妙愉再次回到江夏城后,只在江夏城停留了几日,待景珩将局势彻底控制住, 他们便启程往渝州出发。 这一路山高水长, 路途上不免也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听来听去却没几个靠谱的, 而在这些与景珩有关的传闻之中,许尚书自缢身亡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第80章 那一日是个雨天,许妙愉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可抑制地涌上了一阵悲凉。 父亲与大伯,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最后一丝幻想被打破,面对长安城里那个承载太多血泪的腐朽朝堂,她终于能彻底与他们断开最后的联系。 其后,徐庆向天下公开了许熠之死的疑点,矛头直指建兴帝,至于那个背叛许熠的心腹,也没什么悬念,正是阮维春。 只是阮维春早在几年前就战死,倒有些死无对证了。 天下之人愤怒的同时,也在观望,大夏朝廷会如何应对,但他们最后只是辩解了几句,甚至为了安抚人心,在此时追封许将军和许尚书定国公和安国公。 追封的文书一份被送到长安的许家,没了主人的许家早就乱成一团,无人去接,另一封被送往宣州,半途被景珩的人截下,送到了许妙愉面前。 许妙愉冷笑一声,将之撕碎。 这时,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必要再通过答应嫁给景珩的方式换得他放过许望清的承诺,因为许望清不是苟且偷生之辈。 如果说之前还有可能答应,是为了父母妻儿的安危,那么此时,许家与大夏皇室的仇,也终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整理悲伤的心情,至少临近渝州的那几天里,景珩再没从她脸上看到过黯然与悲伤,然而时隔几个月之后,再次见到兄长,许妙愉的泪水仍然涌了出来。 兄长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高高束起,穿了一身朴素的黑衣,乱世之中并不容许他用三年的时间缅怀父亲的逝去,只能在衣食住行上表明心迹。 许妙愉抹去泪水,看了眼简陋的屋子,以及站在兄长身后一身素缟的嫂子,勉强挤出个笑容,“是我不好,今天我们兄妹团聚,该是开心的日子,怎么还哭起来了。” 许望清沉静的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破了她的所有伪装,他说:“妹妹,你嫂子跟我讲了鄂州的事情,是我们对不起你。” 许妙愉一怔,半晌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哥哥你千万别这么想,嫂子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我又不是被迫的。” 母亲和大伯去世后,如今的许家,唯有兄长与紫苏两人知道她和景珩的所有纠葛,那些好的坏的,离经叛道的,还有其中的种种误会与不得已。 “就算——”许望清显然有自己的见解,奈何秦苒在侧,不好明说,此事事关妹妹声誉,他一直还瞒着秦苒,“终究不妥。” 秦苒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哪还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嘴一撇,“你们慢慢聊,我出去就是。” 许妙愉连忙拉住她,“嫂子与我已经是共患难过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好吧。”许望清叹息道,“此前我对王宝风说,要我投降可以,我有一个条件,要景珩娶你,而且,此后若没有你的首肯,他不能纳妾。” “我不同意。” 许妙愉还怔愣着,秦苒已经大声说道,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架势。 许望清无奈:“你为何不同意?” 秦苒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妹妹已经为我们牺牲的够多了,在鄂州没得选也就罢了,现在你既然已经没性命之忧了,连妹妹也护不住吗?” 好一番伶牙俐齿的话,要不是许望清早习惯了,此刻大概要发火,就连许妙愉也被这话镇住,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心里又涌起一股热流。 许望清叹气:“不是你想的这样。” “哥哥。”许妙愉打断他,脸上漾起一个微笑,“让我来说吧。”这终究是她的事情,不能总是逃避。 许妙愉拉着秦苒走到一边,低声对她细细述说了自己和景珩少年时便相识,后来因为误会分开的事情,其中有些含糊之处,但也并非刻意遮掩,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秦苒越听越惊讶,听到最后,脑中却是一片混乱,脱口而出,“那你该怎么办?” “不对不对,这么说来,我却要同意你哥的办法了。”秦苒又摇摇头,出神地看着许妙愉动人的侧脸,心想,她虽然看得出来妹妹曾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也没想到背后会有这么多事情。 许妙愉颔首,杏眼中流露出几分惆怅,“也只有如此了。” *** 许妙愉从许望清的住所出来,谢绝了南星为她准备的轿子,沿着曲径通幽的小路缓缓向渝州衙署走去。 渝州衙署原是前朝某位郡王的府邸,占地极广,修得奢靡至极,后来充作衙署,王宝风率部进驻南平之后,将前厅和后院隔开。 前厅仍作为办公之所,后院改成了他的临时居所。 说是临时居所并不准确,毕竟他是卢文鋆亲封的成都王,该叫作王府才是。 然而她也是昨晚才知,王宝风对外虽然欣然接受了南越朝廷的封赏,对内却从未以王爷身份自称,他的下属也以官职称呼他。 甚至周宛宛,仆人也以夫人想称呼,而不唤王妃,所以昨日她与紫苏才会产生那么大的误会。 想到这里,许妙愉俏脸微红,眼前浮现起景珩知道前因后果后的神情,那么玩味又揶揄,当时她真想找条地缝钻出去。 他还假装抱歉说是他的错,面上确有歉意,眼中却含笑意,不知心里笑成了什么模样,羞得许妙愉直轰他走。 想着谁,就遇到谁。 许妙愉转过小路的一道急弯,沿着山壁走了没两步,树影婆娑之间,忽然冒出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路口喝道:“什么人,还不快止步。” 抬眼望去,树影之后,临江的山壁之上,屹立着一座观景台,玉石为阶,琉璃作瓦,台中两人凭栏而立,墨袍飞扬。 “让她过来。” 其中一人朗声说道,士兵们分作两列,将许妙愉放了过去,至于紫苏与南星,仍被阻挡在外。 紫苏先是有些不安,后来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景珩,便放下心来,另一人她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便低声询问南星是否知道。 “是观察使大人。” 南越大抵采用夏朝的官职,州之上设有道,设立观察使巡视各道,不过正是交战之际,巡视不过是个名头,所以观察使也只是表示朝廷重用的虚职。 渝州地处山南道,与黔中道一起,只有一位观察使,王宝风。 许妙愉慢慢走过去,裙裾在花间拂过,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王宝风,曾任大夏盘州刺史,王公公死后,叛离夏朝,转投南越,但因盘州与南越相隔甚远,虽然从属之名,却无指挥之实。 而南越朝廷给他的封号,也尽是虚名,反而是景珩一战成名以后,封景珩做了多州刺史,一个有名无实却始终职位略高一些,一个手握军权却要低人一等。 卢文鋆,或者更直接一点,卢啸云此举,显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要挑起两人的矛盾,令王宝风不至于一家独大。 这是阳谋,稍微关注西南局势的,都能看得出来,但阳谋从不怕人知道,只要人还有私心与权衡存在,它就永远有存在的空间。 许妙愉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在此前惊心动魄的一个月里,是她与景珩最能有话直说的一段时间,她明白了他的野心,却忘了问他,在实现野心的路上,有哪些是一定要去直面的。 放在现在,就是问他,他和王宝风究竟是什么关系。 从她答应兄长的提议起,她已经不仅仅代表自己,一举一动也与许家息息相关。 好在观景台中只有景珩和王宝风两人,护卫皆在外面守卫,少了旁人的掺和,他们有些话也可以直说。 许妙愉走上观景台,江风瞬间袭来,吹散了些许炎热,也将她流淌的长发吹起, 王宝风神色慵懒,看见她,脸上露出些笑意来,漫不经心地寒暄道:“许小姐,好久不见,昨日本就该来拜访,有事耽搁了,见谅。” 的确多年未见,不过许妙愉依稀记得从前她与王宝风并无交集,只在一些宴会上遥遥见过几面,话没说过一句。 他如此客气,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许家之女,以及看在景珩的面上。 从前有些闲言碎语,大都是借王宝风讽刺王公公等建兴帝幸臣,后来王宝风去了盘州,流言减少,再至他势力壮大,流言又多了起来,这回却是说什么的都有。 许妙愉巧笑嫣然,“王观察客气了,暂居贵府,你为主我为客,应该我来拜访才是,况且尊夫人对我很是照顾,我很是感激。” 这日一早,周宛宛又来了一次,说了些诸如有什么需要随便提之类的话,然后与她聊起了长安的往事,追忆了一番自己如何来到西南之地,又如何嫁给王宝风的前因后果。 她只字未提昨日的误会,话里话外却都在解释,大意就是她早就放下了景珩,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想将女儿嫁给景珩,景珩也都拒绝了云云。 第81章 想到早上的事情,许妙愉忍不住看向了景珩,景珩也正好望向了她,长眉一挑,意味深长地勾唇一笑。 许妙愉脸上发热,红云飞上瓷白的双颊。 王宝风见状,客套话也懒得说,直接说道:“望清的提议我们都觉得并无不可,很快就要唤你一声弟妹,就算我们这位景将军就在这儿我也要说,以后还需要你多劝着他点儿,别总是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许妙愉一怔,下意识道:“这是自然。” 王宝风便又一笑,眼中竟有些欣慰,又对景珩说道:“你这一趟鄂州之行去的的确有道理,行了,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王宝风走的迅速,没给他们挽留的时间。 许妙愉还在想着他的话,“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这是什么意思?”动人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他,困惑与迷茫并存。 “没什么意思。”景珩拉着她纤细的手腕,走到观景台边上,最靠近高天之处,波涛汹涌的江水拍打着堤岸,士兵在山脚下训练,发出震天的吼声,“他一贯如此,总是要将事情往严重了说,婚期定在了五月十六,他们同你说没有?” 许妙愉摇摇头,兄长和嫂子大概是忘了提起,她也没问,五月十六,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还算充裕,但她心里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我听说朝廷最近动作很多,其实我们也不必急在一时。” 自从荆州落入景珩手中,他彻底成了朝廷的掌中钉肉中刺,回渝州的路上多次派刺客暗杀,甚至削弱江东的兵力,隐隐有集结大军攻打夔州的势头。 景珩冷笑道:“你说的是哪个朝廷?” 许妙愉道:“两个朝廷有什么区别?” 江水滚滚而去,就像这风起云涌的局势,不会停歇,亦没有阻拦。 第61章 商量 虽说不必急于一时, 但日子已定,婚礼的各项准备,还是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景珩成亲, 娶得还是大名鼎鼎的许熠的女儿,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南平,贺礼如雪花一般从各府送来。 如今暂住在南平的世家权贵,多是出身于黔中和益州两地, 从前王宝风尚为夏廷官员时,与他们交往颇多, 后来王宝风反叛,他们也成了最早的支持者。 消息一出,各家轻易不敢去叨扰景珩,便派出女眷前往许家拜访,此时许望清已经在南平找了一处居所,将许妙愉以及随她一同出宣州的众人都接了过来。 各家女眷分明想要与许妙愉交好, 却也不敢明说,就以拜访秦苒的名头前来许家。 从前在宣州时, 这些事情都是许妙愉出面, 这一回许妙愉忙于十几天后的婚典,秦苒心疼她劳累,只由自己应付, 才知其中艰辛异常。 这些个夫人小姐,个个仪态万千,珠宝首饰争奇斗艳, 她看的花了眼不说, 再一听她们说话,引经据典博古通今, 简直比孔庙里的先生还要会说,听得她又是晕头转向,只好每每以笑掩饰茫然。 这样的情况持续不过三天,秦苒就已经心力交瘁,可是一想到丈夫在渝州根基不深,少不得要与她们的父兄丈夫打好关系,自己也不可能一直躲在许妙愉身后,便硬着头皮继续同她们交际应酬。 其中心酸,秦苒咬牙忍了,连最亲近的人也不曾说,因此虽处一室之中,许妙愉却忙于他事浑然不觉。 直到五月初三这一日,她心底思虑着一件要紧事,迟迟不能作出决定,想得心烦了,只带了紫苏一人,往府邸附近的竹林散心。 渝州多竹,南平尤甚。 竹林清幽静谧,漫步其中,往往能让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竹林颇大,其中几条小径交错分布,许妙愉来到最近的一个入口,路边停着几辆马车,车夫悠闲自在,想来马车的主人正在林中。 天气越来越热,乘凉之事不管是世家贵族还是平常百姓都极为喜爱,本是寻常,她多看了几眼马车上华丽的装饰,蛾眉轻蹙,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翠影摇曳之中,从岔路口走来两个把臂同游的妇人,正说着话,瞧见有人过来,便噤了声。 低垂的竹叶在她脸上投下阴影,仿佛天然的面具,妇人仔细瞧了一眼,见她衣着普通,相貌也看不清,警惕之心稍减,又絮絮说起话来,只是将声音放轻了些。 然而竹林静谧,再轻的声音,似乎也免不了钻进旁人的耳朵里。 许妙愉无意去听,加快了脚步,紫苏却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脸上有些怒气,“小姐,她们说的好像是少夫人。” 什么? 这可不能视而不见,她停下脚步,转身向两人走去,两人仍在小声说话,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那些话以及话中的嫌弃便叫许妙愉听了个明明白白。 “……传闻果然不假,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村妇,也不知道许将军是怎么想的。” “可不是么,姐姐你的家世容貌不比她强上十倍,可惜生不逢时,没能遇到这样的郎君,你瞧她,我嘲讽她不识字,她还冲我傻笑,压根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两人咯咯笑了两声,忽然将话头引到了许妙愉身上,“许小姐虽是出身名门,有个这样的嫂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便是从年纪上说,她都二十有四了,还不是仗着父兄的关系,才能嫁给将军。” 紫苏一听此言,怒气更甚,恨不得亲自上去将她们的嘴撕碎,但许妙愉抬手制止了她。 她看着两人走到竹林边缘。 竹林外,马车上的车夫一改闲适,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表明了这几辆马车是她们乘坐的,直到这时,许妙愉终于叫住了她们。 “两位夫人且慢。” 两人面带疑惑地转身看过来,许妙愉扬起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自竹林的阴影处走出,阳光照到她的脸上。 她看到两人眼中的惊艳,迈着端庄的步伐,缓缓走到她们面前。 人总是会对容貌姣好的人更多忍耐,譬如此刻的两人,明知对方衣着普通,依然愿意站在原地等候,耐心地询问道:“你是什么人?” 许妙愉低眉浅笑,“两位夫人今日分明是为我而来,何故当面不识?” 两人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为你?我们又不认得你……” 忽然间,她们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脸色顿变,指着许妙愉道:“你……你难道是许妙愉?” 震惊之下,竟然犯了女眷之间交往的大忌,直呼其名,说话那人刚脱口而出,便懊恼地闭上了嘴,许妙愉看在眼里,没有拆穿,她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了下去,“指着人说话,可是很无礼的,夫人家世不凡,想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那人下意识想要缩回手,手腕上的力气却大得出奇,她动弹不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只能任由许妙愉摆布。 原本两人还期望许妙愉什么也没听见,可是家世不凡四个字一出来,顿时面如死灰,连装傻充愣也做不到了,纷纷恳求道:“许小姐,我们一时失言,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话说到这里,许妙愉终于冷了脸,这么张美丽的脸若冰霜般,更加摄人心魄,两人连恳求的话也说不出了。 许妙愉睨一眼她们,“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在背后怎么编排我和我嫂子,我就算管得了这一次,还能管得了这一世?何况还有许多人与你们有着同样的想法,我也堵不了悠悠众口。你们背后嚼人舌根,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你们若再敢欺负我嫂子单纯,故意嘲讽她,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说话了。” 两人哪还敢说别的,连连称是,还要夸赞她大度。 许妙愉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说的也不全错,此刻你们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并不是怕我,实则怕的是景珩,怕的是我背后的许家。既然害怕,为何对他们推行的政令置若罔闻,若我没有记错,节俭的命令已下了三日,为何你们依然香车宝马锦衣华服毫不收敛?” 这可比前一句严重多了,两人汗如雨下,呐呐不能言。 “说得好。” 正在此时,从竹林深处又走出来两人,简朴的衣袍盖不住他们的雍容气度,简单的冠饰更衬得面如冠玉。 见到他们,两个妇人面如死灰,但那开口叫好之人又说:“念及初犯,便不追究了,你们下去吧。”却又为她们解了围。 妇人千恩万谢,连忙出了竹林,为了以示知错就改,马车也不乘了,就让马车跟在身边,自己徒步离开。 她们走的匆忙,没有看到许妙愉在见到后面两人时的大惊失色,“你们怎么在这?” 后来的两人,却是景珩和沈怀英。 沈怀英揶揄道:“弟妹好似不愿见到我们?” 许妙愉自知失态,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朱唇轻抿,脸上再度变换回那个完美无缺的笑容,“怎么会,昨日我还见到了沈老夫人,沈老夫人与我说起了沈长史……” 第82章 “打住,行了,是我多嘴,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沈怀英脸色窘迫,不听她说完,匆匆忙忙便走了,就跟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一样。 现下周围只剩下了她与景珩、紫苏三人,许妙愉终于可以畅快地笑出声,“这一招果然有效。” 她笑得狡黠,像只狐狸,是与在旁人面前完全不同的情态,景珩也被她的笑容感染,眼尾染上笑意,“你真的见到了义母?” “当然没有。”许妙愉果断否认道,沈老夫人深居简出,除了热衷于为沈怀英物色妻子人选之外,关于她的消息很少,不过就这一个消息,足以用来揶揄沈怀英了。 说起来,她倒十分佩服沈怀英,七年前见到他时,他便对娶妻一事拒之不及,七年过去,他竟一直坚持了下来。 景珩上前一步,作势要去抚摸她的脸颊,最后只是从发间拿下了一片竹叶,“妙妙支走他,是有话要单独对我讲吗?” 许妙愉抬眸看着他,小巧的鼻翼微微皱起,清亮的水眸中既有惊讶又有不安,惊讶是因为景珩猜到了她的目的,不安却是因为—— “小姐,奴婢去旁边守着。”按照惯例,既然两人有话要单独说,紫苏就该回避,但这次却不一样,她刚要动,就被许妙愉叫住了。 “你不用走,我要说的事情,和你也有关系。” 什么事情能与自己有关,紫苏站在原地,心思急转,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来到渝州之后,小姐交给自己的事情,最重要的一件便是弄清楚益州和渝州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关系,尤其是各家是否有待嫁的女儿一事,她的目的是—— 紫苏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心想,这回完了,小姐怎么忽然沉不住气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一下。”自从她离开王府之后,两人各自忙碌,已经有好些天没见过面。 她的神情严肃,引得景珩也收起了笑意,认真地看着她低垂的俏脸,七年间,那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时而欢笑,时而低泣,如今,他终于再次抓紧了她。 许妙愉的声音很轻,空灵而压抑,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痛苦,“你应该也知道,世家嫁女,都会选一个旁系的女子或侍女陪嫁作为媵妾,但是许家旁支并无合适人选,我又答应过紫苏会为她脱去奴籍放她回故乡,这些天一直有人给我递帖子希望能以他们家的女儿代替,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办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小姐!”眼见着景珩的脸色越来越差,紫苏急切地打断她的话,作为婢女,这本是最不应该的行为,但她别无选择。 许妙愉被吓了一跳,两人挨得很近,紫苏的动作很快,几乎带起了一阵冷风,将她的裙摆吹得轻轻飘荡。 “你怎么了?” 紫苏立刻跪在地上,试图以此将话题带向另一个方向,她哀求道:“奴婢只愿一直服侍小姐,从没想过想过回故乡,求小姐不要赶我走。” 这个问题,她们在当年颜姑离开时就讨论过,那时紫苏虽然说着同样的话,反应却没这么大,显然她也很犹豫,为什么现在突然…… 许妙愉低头疑惑地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偷偷给自己使眼色,突然意识到,在场的第三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不安的心重重一沉。 许妙愉看向景珩所在的位置,目光撞进他又黑又沉的眼眸中,不由得一愣,那其中仿佛蕴藏着巨大的风暴,即将席卷一切。 她喉咙发紧,忽然失了言语。 景珩也没有给她说别的话的机会,他双手环抱于胸前,脸上是置身事外的冷然,当两人之间安静下来,他才说道:“你们主仆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说罢,也不管许妙愉和紫苏的反应,转身向外走去。 第62章 变故 那一瞬间,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许妙愉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 硬生生将他拽住,“等等,你听我说。” 景珩转身低头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有什么好说的?” 许妙愉却噎住了,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 虽然她早就有预料,他会为此生气,却说不清楚,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他会生气,许妙愉茫然地盯着两人交叠的衣袖。 也许她是知道的, 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认。 “如果你现在没有这个想法的话,我们也可以暂时先搁置这件事, 以后再说。”她试探着说。 轻柔的声音是那么小心翼翼, 若是在平时,听了只会让景珩感到心疼,可是这一刻, 配合着她茫然无措的表情,只令他的怒火越来越旺。 “你就铁了心要为我纳妾?”景珩拿开她的手,冷冷地说道, 看到她眼中受伤的神色, 别开眼去,又说, “罢了,说这些气话也没有意义,妙妙,我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嫁给我?” 许妙愉低着头,嘟囔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他们都知道。” 她在鄂州时就已经答应了,虽然当时更像是一场交易,但后来经历了生死,也没有推翻这一点,已经是势在必行了,更何况现在又加上了兄长和王宝风的交易。 “是吗,但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没有主动表示过,你想嫁给我,似乎都是我在推动这件事。” 许妙愉哑口无言。 景珩又道:“前几天,我遇到了你的商队中的人,他们不小心说漏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听到这话,许妙愉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摇头,步履凌乱地向后退去,这回紧追不舍的人变成了景珩,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被缩短。 景珩捏住她的下巴,她不得不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星眸中情绪是如此的复杂又浓烈,就像沸水一样翻滚,烫伤了她。 景珩道:“他们说,在齐云峰上,他们一直跟着你,本可以救你,是你拒绝了,目的是,要在我面前表演一出舍身相救,只是这样做,不是图我的感激,反而是想让我亲眼看着你消失,从而彻底摆脱我。你当初给他们寄去的信,在信中,也不是要求他们过来保护你,而是来祝你脱困。” 那封信写就时,尚没有颜姑的搅局,她被困于鄂州前刺史的府邸中,没有性命之忧,更谈不上保护了。 重逢的第一晚,她的主动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她也还像自己一样,没忘记从前的情谊,还要再续前缘。 但其实她一直都想摆脱自己,那些柔情蜜意的背后,究竟藏着的是什么,他不愿去深想。 她刚才的提议,将这场看似两情相悦却充满交易妥协的婚事的真相也刺破了,她是怎样的性子,怎么会容忍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一定要究其原因的话,无非是她并不想嫁。 想明白这一点,失落深深地攫住了他,所以他才想离开,可是她拦住了他,既然如此,将话说清楚也好。 此时此刻,许妙愉的沉默打破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景珩自嘲地笑道:“既然不想嫁,何必委屈自己答应。” 下巴上的禁锢松开,许妙愉失神地看着他,感觉到温热的手指从沿着下巴向上,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脸上,竟有几分柔情。 “你放心,我会去向他们说清楚,不会让你为难的。” 这是景珩最后留下的话,说完这一句,他再度转身离开,可是这一回,许妙愉却失去了阻拦的力气,那个身影出现消失在刺眼的日光之中,此情此景,忽然有些像七年前他前往维州前的那个下午。 “小姐,小姐。”紫苏略带哭腔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奴婢是不是做错了,都是奴婢不好。” 许妙愉低头看着掌心,仿佛听不见她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跟你无关,是我搞砸了。” 她想,他有一点说的没错,我其实不想嫁给他,可是当这一点终于实现的时候,她没能感受到一点儿快乐。 “我们回去吧。”长袖垂下,盖住了她的手掌,许妙愉神色平静地吩咐道,迎着日光也走了出去。 紫苏擦干泪水,连忙跟上去,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了许府,那么从容,那么沉稳,就像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样。 她没有觉得庆幸,反而害怕起来,这样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六年前一样。 想到那个时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对,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紫苏这么想着,却见许妙愉进了许府却没率先回屋,而是转道去见了秦苒一趟,将竹林中与两个妇人的对话先同她说了。 秦苒的反应也有些意外。 她苦笑道:“我是听不懂她们那些弯弯绕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又不是傻子,看也能看得出来她们不喜欢我,但没办法,总不能跟她们翻脸吧,那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许妙愉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嫂子,不是这样的,你以为你对她们的容忍,能换来她们的让步吗,不会,她们只会认为你好欺负,反而更变本加厉。今日我教训了她们,明日要是见了面,她们依然会对我笑脸相迎,虽然虚伪,但这就是身份地位所带来的,我们都没法避免。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去迎合容忍她们的无礼,而是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要宠辱不惊,不因失势而趋炎附势,也不因得势而飞扬跋扈。” 第83章 秦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说是不够的,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些事情,许妙愉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急于一时教会她。 秦苒突然笑了笑,“妹妹,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惭愧得很,长嫂如母,明明该我护着你的,可是你比我要成熟明事理多了。” 许妙愉也笑,“嫂子你忘了,你的年纪本来就比我小。” “的确是忘了,还不是因为你还没有嫁人,总是觉得,好像没有成家的人都要小一些似的,好在也快了。”她忍不住打趣道,可是话一说出口,就发现许妙愉的脸色不太对,“怎么了,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事,有些感慨而已。”许妙愉慌忙掩饰,虽然看这样子婚事是不成了,但消息毕竟还没传出去,还是先不要让嫂子知道,以免节外生枝了。 这样想着,为了避免秦苒看出什么,她很快找借口离开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南星正在指挥着仆从们打扫院落中的树叶,昨夜下了场小雨,打落了几片叶子和几朵娇嫩的花瓣。 许妙愉走进屋内,南星也跟了进来,一板一眼地说道:“小姐,最近不太平,往后您要出门,请允许我跟随在左右。” 许妙愉疲惫地摆了摆手,“哪还有以后,恐怕很快,他就会让你回去了。” 南星一愣,眼神中有些疑惑,但仍坚持道:“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奴婢不敢去猜测,但再这里哪怕一刻,也要保护好您。” 多么认真,要许妙愉如何忍心驳斥她,只能任由她去了,也或许,她此刻实在没有精力与她计较这些。 夜幕降临,及至深夜,一切都陷入了沉睡之中,许妙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直浮现着白天景珩离开时的背影,还有他的那些话。 胸口有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直到耳朵上传来凉意,是由冰凉的液体落到了耳畔,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落了泪。 不知道还好,一知道,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呜咽之声惊动了耳室的紫苏和南星,南星想要上前查看,却被紫苏拦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妙愉终于在极度的疲惫之中睡着,可是在梦里,他还是不放过她,七年前的一幕幕在梦中一遍遍重演,最后定格在那把染血的匕首上。 许妙愉睁开眼睛,梦醒了,但她的醒来不是因为梦中的场景,而是被远处的喧哗之声吵醒。 “紫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哑着声音问道。 紫苏慌慌张张跑过来,将烛台点燃,火光照出她脸上的迷茫与疲倦。 她也是刚被吵醒的。 许妙愉披衣起身,推开窗户,望向喧闹的江边,是军营的方向,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这个时候,一定有大事发生。 来不及整理仪容,她走出了院子,遇上了前来寻她的秦苒,“妹妹,怎么办才好,我听外面传说,夔州被攻克,朝廷的军队正往渝州而来。” 许妙愉心中一惊,忙问:“哥哥呢?” 秦苒道:“他已经走了,走之前他说他恐怕要立刻带兵出城了。” “什么时候的事?”许妙愉又问。 秦苒道:“有半个时辰了,先前我听说你还睡着,就没过来打扰。” 原来梦中的纷乱还是减弱了她对外界变化的感知,当她因为喧闹而醒来之时,外面的调兵遣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算算时间,他们大概已经出城去很远了,现在去追也追不上,更何况,见到了他们,她又能说什么呢。 许妙愉面上露出苦笑,携着秦苒走到前厅,现在的情况,她们哪还能继续睡得下去,她一面吩咐人出去打探消息,一面叫人取来地图,铺在桌上一看,神色更加凝重。 夔州被攻破,渝州便岌岌可危,难怪城里如此喧嚣。 但夔州的重要不言而喻,景珩一定会派重兵把守,怎么会轻易丢掉,而此前未有半点风声呢。 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许妙愉盯着夔州与渝州之间的山川河流看了一会儿,脸色忽然一变,将地图一卷,叫上南星,拿着出府去了。 秦苒不知她为何意,但也知道她绝不会无的放矢,忙派了几个护卫跟着她,自己则去安抚府中躁动不安的众人。 许妙愉出了许府,一路向东,来到南平衙署之前,指名要见王宝风,衙署之中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见她一个女子,本不欲理会,后来得知她的身份,终于前去通传。 片刻之后,王宝风身边侍卫走了出来,将她引至后厅,在那里,等着她的却不是王宝风,而是周宛宛。 不用说,王宝风定然是因为现在很忙碌,故而让周宛宛出来应付她,许妙愉并不意外,她也不强求王宝风现在就来见她,只是再三强调若王宝风得空了,务必来见她一面,她有要事要说。 周宛宛拗她不过,只好叫人将这话传给王宝风,自己陪着许妙愉坐在这里。 许妙愉略问了几句,知道周宛宛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便也不向她打探。 两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话。 没过多久,或许是那番话有了效果,王宝风匆匆赶来。 瞧他的模样,此前也是从睡梦中被人叫醒,头发凌乱,眉头紧皱,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许小姐,这个时候,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找我?”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 许妙愉只当听不出来,将地图一展,指着夔州与渝州之间的河道,“夔州并未失陷,夏兵只是截断了这条粮道是不是?” 王宝风垂眸看了一眼,惊讶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没有说话,外面谣言传成了什么样子他也不是不知道,但其中也有可能混着真相。 许妙愉从何得知,他尚不能下定论。 “夔州既然并未被攻克,景珩此去,并非去白帝城,而是去解夔州的围,自然是越快越好,但粮道被断一事,却暂时不得解,久则生变。”许妙愉越说越快,说到最后,她看到王宝风的眼神变了,料想时机已到,终于说出了此番的真正目的,“我知道一条路,走的是山间小道,虽更凶险,但路程却少了一半不止,可解燃眉之急。” 第63章 奉节 五月十六, 夔州奉节城中,守将白嵊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夏军, 命人取下挂在城墙上的草席后,久久未曾移动。 自夏军大军逼近围城已逾十日,期间夏军屡次攻城,从火攻到水攻再到挖地道, 都被他一一化解,今日再来, 又换了个策略,投石车。 巨大沉重的石块如惊雷一般砸过来,纵使他早有防备,叫人提前编织好了厚约一寸的草席,挂在城墙上,削弱了石块的冲击, 本就饱经战火的城墙依然出现了摇摇欲坠之态。 手底下的人正在清点伤亡损失,白嵊低头看了眼护城河, 为了挖地道, 河水早就被夏军引走,干涸的河道中填满了阵亡士兵的尸体。 暗红色的血污染遍了每一身盔甲,分不清敌我,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堆积而得不到妥善处置的尸体正在散发着阵阵恶臭。 看到此情此景,没有人不能感到沉重, 但也没有人能够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之中, 极目望去,敌军的大营一览无余, 营帐之多,不可胜数。 夏军将要攻打夔州的消息早就传来,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夏廷竟不顾江东的防守,从各地集结了近三十万兵力前来。 奉节作为重镇,一面背山三面绕水面,易守难攻,景珩离开之前,又留下了两万精兵守城,所以一开始白嵊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夏廷又像上次一样,派了几万的兵力试图攻城。 直到真实兵力被探听到时,夏兵已经将三处城门都围得严严实实,彻底阻断了粮草的道路。 于是他发信向渝州求援,过后不久,渝州那边传来消息,景珩已经亲率十万大军向夔州而来,同时也命令下游荆州的徐庆前来救援。 所以奉节城中军民,如今要做的,无外乎就是一件事,守城,支撑到援军赶来。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白嵊坚毅的脸上也出现了疲惫的神色,按照大军行进的速度,算算时间,景珩再过三天就会抵达十里之外的梅水畔。 届时城内城外配合,便可解奉节之危。 这是奉节城中所有人的想法,而且所有人也都相信,只要景珩到了,这场仗他们就一定能胜利。 但最近两天,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了一个传闻,说奉节已经被放弃了,景珩的确带兵出了渝州,但根本不是往奉节的方向而来。 这个传闻流传不广,他抓了几个在街头散播传言的无赖,一番审问之后得知是有人拿钱叫他们说的,于是当众将几人斩首安定人心。 然而幕后之人始终没有抓到。 思及此,白嵊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只是他自己也分不清,这阴翳是因为幕后之人还是因为流言本身。 天色渐暗,白嵊在城楼上一直站到战场被打扫完毕,才在副将的劝说下转身下楼去。 第84章 城中的粮草仅够十日之用,省吃俭用之下,也不过再多支撑五日。 他拒绝了手下人准备的马车,一路走回府邸,心中思考着这五天过完若援军还没有到该如何维继,走着走着,忽然冷清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人一马。 来人在街道上狂奔,勒马在他面前停下,一脸焦急,却是他府上的人,“将军,有紧急情况。” 那人翻身下了马,在他耳边密语几句,他脸色一沉,当即就骑上这匹马,一骑绝尘往西北方向而去。 夜幕降临,城中燃起灯火,星星点点的光芒稀疏黯淡,就像城中紧张的气氛一样压抑,白嵊骑马沿着城墙一路向西,越走周围也越安静。 奉节城依山而建,这座山正在西北方向,高逾百丈,悬崖峭壁,奇险无比,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作为入蜀第一城,此山的山路也毫不逊色,崎岖无比之余,兼有猛兽毒蛇,令人望而生畏。 所以当他听到属下说有人翻山越岭,由此山入了城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然后是莫非山中另有道路可供通行。 西北方向几乎毫无防守,若真如此,岂不危险? 好在翻山越岭而来的人都被控制住,他一面往西北面加派巡逻人手,一面准备去见这些个嚷嚷着要见他的神秘来客。 来人被巡逻的卫兵发现之后,关押在附近废弃的马棚之中,卫兵将他们围在中央,刀尖朝内,确保无人逃脱。 白嵊一到,卫兵为他让开一条路,他走到来人面前,掠了一眼,数十人的队伍,皆着布衣,腰间却配精良兵器,齐刷刷地站着,面上毫无惧色。 只看他们的眼神,就绝非平头百姓。 匪徒?还是军人? 白嵊心下一凛,正要问话,从这些人之中钻出来一个灵活的身影,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却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 少年笑道:“白大人,你还记得我吗,两年前我母亲寿辰,我们曾经见过一面的。” “你是……”少年的语气太过熟稔,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氛围都冲淡了,白嵊沉吟片刻,看着少年的眉眼,忽然恍然大悟,“沈小公子?” “是我。”少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来到他的跟前。 两边的卫兵举着武器正要阻拦,白嵊抬手制止了他,离得近了,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越来越清晰的面容,更加确信了白嵊的猜想。 他和沈怀远虽然只有沈老夫人寿辰上的一面之缘,却与将军府长史沈怀英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感慨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果然长得很像。 于是白嵊拱手笑道:“沈小公子莫见怪,我一时没认出来。” 沈怀远撇了撇嘴,两年前他还瘦瘦小小的,看起来跟个瘦猴似的,常被人取笑,幸好这两年突然窜了个子。 不是什么开心的回忆,但用来打破僵局,再合适不过,“哪里的话,我这两年长了些个子,也难怪白大人认不出来。” “听说将军轻取荆鄂两州小公子在其中作用非凡,真是英雄出少年。”白嵊又夸赞道,然后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小公子怎么突然带人来了奉节,还是走的山道,是将军的意思吗?” 沈怀远犹豫片刻,像是有些为难的神色,迟迟没有说话。 白嵊心里一沉,又想起了那个传闻,目光逐渐锐利。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清脆而悦耳,虽然柔和却又掷地有声。 “正是。” 白嵊和沈怀远齐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头戴帷帽的轻盈身影排开众人,步履轻缓地走了出来。 她掀开帷帽上黑色的轻纱,露出了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从暗处走到灯火的照耀之下,仿佛暗夜中走出的精灵,神秘而惊艳。 白嵊盯着她的脸,心中疑窦丛生,都这个时候了,沈怀远带个女人来自己这儿是要做什么? 还是个一看就出身不凡的女人。 “这位姑娘是——” “咳咳。”沈怀远轻咳了两声,眼中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介绍道,“白大人,其实今日我是为护送她而来,你最近一定听过她的名字,许妙愉。” 女子的闺名本不该随便说出口,但事出紧急,沈怀远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近来许妙愉的名头在整个蜀地都传遍了,只需说出她的名字,别的也就不用过多解释了。 果然,白嵊一听到这名字,惊讶比见到他还要多,脸上甚至闪过了惊惶的神情,当即叫卫兵放下武器,将一行人请回了自己府上。 非常时期,白嵊也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招待远来的贵客,仅在家中备下一些小菜,酒倒是管够,一行人长途跋涉而来,累得不行,酒足饭饱,各自休息去了。 最后,在杯盘狼藉之中,只剩下了白嵊和许妙愉、沈怀远三人。 许妙愉滴酒未沾,她是女子,身份又比较特殊,其他人根本不敢往她身前靠,于是酒全都灌在了沈怀远的肚子里。 此刻沈怀远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白嵊千杯不倒,眼神清醒,看了一眼睡着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对许妙愉说:“许小姐说是奉了将军的命令前来,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他千猜万想,也想不到景珩让自己的未婚妻走小路来奉节的原因,却不知道,其实是景珩并不知道此事,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许小姐是自己来的。 许妙愉笑了笑,秀美的朱唇微微抿起,“十多年前,我曾有幸随父亲来蜀地见他隐居的好友,那位伯伯正住在渝州与夔州之间的崇山峻岭中,父亲带我走了一条险道,终点就在凤凰山脚下。” 说实话,白嵊对她始终有所顾虑,但她既然提到了许将军,他倒也愿意继续听下去,“凤凰山中的确有几条小道,我曾派人前去查探,但翻过山去,都被耘水断绝了道路,无法通行。” 而耘水凶险,船只难以航行,也断绝了从水路走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白嵊忽然觉得不对,既如此,他们又是怎么过来的,莫非还有别的路? 想到这里,白嵊心头狂跳。 但是许妙愉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激动按了回去,“这条路并不沿着水道,且道路狭窄,无法通车,仅允许步行或者骑马。” 无法通车,便不能容许大量军队通过,白嵊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难怪他们仅带了数十人,他原本还想着,有这么一条路,是否可以从此路运粮。 许妙愉视线扫过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心情不由得也沉重起来,自进城以来,目之所及尽是荒凉残破的景象。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从前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震撼与感触绝非书本或者话语可比。 “白大人。”许妙愉郑重道,“我此番前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将这条小道的存在告知于你,有了这条路,你便可以组织城中老幼妇孺于此路离开,王观察已经派人在小路另一边接应,也可以为你们减轻负担。” 白嵊沉着脸没说话。 许妙愉早有预料,启唇轻笑道:“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沿着此路回去,这也是将军让我过来的第二个目的,我会在这里等到他进城的那一刻,我知道城中有些荒唐的传言,你大可以将我到来的消息散播出来,如此一来,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听到第二个目的,白嵊脸色又变了,阴沉转为震惊,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的真实想法,“你说的是真的?” 许妙愉道:“我人已经在这了,难道还有假不成。而且,白大人别忘了,夏军将领中有不少是我父亲旧部,你若不信,届时拿我去换他们的好处,也未尝不可。” 白嵊脸色几经变换,从犹豫不决到笃定,最后露出个可堪讨好的笑来,“许小姐哪里的话,本将早就决定誓死守卫奉节,与夏廷不共戴天,还要多谢小姐带来的消息,我这就去组织将妇孺们送出去,我的几个儿女尚且年幼,不适宜在城中担惊受怕,我存个私心先将他们送出去,许小姐不会介意吧。” 许妙愉也笑道:“自然不会,大人劳苦功高,这是应该的。” 白嵊哈哈一笑,“许小姐言重了,以后进了长安,在下还要仰仗您多多提拔。” 许妙愉不置可否,“时候不早,听闻大人殚精竭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还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白嵊自然为她安排了住处,许妙愉转身出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首向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少年说道:“沈怀远,你睡够了没有?” 少年耳朵一动,从桌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答道:“够了够了,白大人,你府中珍藏的美酒真不错。” 少年眼中一片清明,哪有醉酒的模样。 白嵊干笑了两声,“美酒多的是,沈小公子要是喜欢,我叫人每天往你房间中送几瓶。” 少年佯装惊恐,“那可算了,还是打仗要紧,这酒嘛,当然是要打了胜仗喝起来才有意思,那个时候,叫我二哥陪你喝。” 第85章 白嵊连忙摆手,惶恐道:“不敢不敢。”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走出去,衣袍随风而动,不经意间露出藏在腰间的软剑。 第64章 守城 白嵊雷厉风行, 短短一夜之间,许妙愉来到奉节城中之事,就传遍了全城, 此前还有些疑虑的众人,这下彻底放心下来。 城内士气大振,夏军照例派兵攻城,这回的法子是搭云梯, 只是云梯刚刚架起,白嵊便命人射出火箭, 火焰无情,吞没了云梯以及其上的人,零星少许成功躲过火箭的,刚登上城楼就被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击落。 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夏军攻城不利,连忙撤退, 不曾想城内守军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竟然追出城来, 夏军乱了阵脚, 溃散之中死伤无数。 白嵊一向身先士卒,亦在追击之列,他全副武装, 骑一匹快马,在乱军中冲杀,不过片刻, 刀下又添几道亡魂。 正杀得起劲, 忽听背后传来鸣金收兵之声,白嵊闻声一怔, 一个夏朝士兵趁此机会从他刀下躲过,捡回一条命,连滚带爬地向扎营方向跑去。 白嵊懊悔地看了一眼,还想去追,那收兵的号声依然响个不停,就像催命一样,听得人心烦,身旁士兵以为是他的命令,都逐渐后退。 他无奈收兵,一进了城门,立刻怒气冲冲地冲上城楼,抓住发令的士兵,吼道:“谁让你收兵的,没看到我军士气正盛吗。” “剩勇追的是穷寇,白大人再追下去,是想和夏军精锐相遇,全军覆没吗?”许妙愉从一侧的城墙上走下来,冷声说道。 沈怀远和南星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这次出来,因为路途跋涉又只能骑马,她没有带紫苏,而是只带了南星一个丫鬟。 南星与沈怀远,一个常年面无表情,一个却是笑面虎,倒真能震住一些人,譬如方才,拖了他们的福,再加上自己的身份,她才能使唤得动发令的士兵。 白嵊盛怒难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沾满鲜血的盔甲未曾脱下,宝刀也握在手上,简直一副煞神模样,让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一刀砍了这娇弱的美人。 副将刚要上前调和,许妙愉已经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上神色从容,仿佛在等白嵊的回答。 白嵊胸口剧烈地起伏,大约是怒极了,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退了一步,朗声道:“许小姐不好好待在府上,怎么跑城楼上来了,此乃交战的前线,要是伤到您我们怎么跟将军交待?” 句句看似是担忧,实则是嘲讽。 许妙愉扯了扯嘴角,“大人其实是想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就不要这时候跑过来添乱了吧,您大可以直说。” 白嵊沉着脸不说话。 许妙愉缓和了语气,“我知道大人御敌的决心,但依我之见,这些攻城的夏军数量不多,更无斗志,恐怕只是佯攻。大人若追击过远,只怕会陷入敌军的埋伏之中,整个奉节还要依仗大人坚守,大人不可在此时冒险以致群龙无首。” 许妙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副将也适时道:“大人,许小姐说的不错,这种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听完许妙愉的话,白嵊的怒气已经消了一些,再被副将一劝,皱了皱眉,勉强开口道:“就算如此,战场上也只该有一个主将,这次就算了,希望许小姐下次能有分寸。” 许妙愉微笑道:“这是自然,此次实乃迫不得已,我并无越位之意。” 就在这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战场传了过去,几人连忙到墙垛间一观,只见浩浩荡荡装备精良的夏军正往这边推进,如今已经走到了方才白嵊追击敌军的地方。 白嵊看得心惊,突然意识到,要是刚才自己没有被叫回来,此刻只怕已经深陷敌阵,这些可不是溃散的乌合之众,而是锐气十足的军队。 看他们的样子,他们甚至没有遭受多少损耗。 以两万对三十万,他再自负,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赢。 直到此刻,白嵊终于后怕起来,忙要组织防守,又被许妙愉制止。 “且慢,再等等。” 他浓眉一皱,想说怎么又来了,但一想到刚才许妙愉的指挥并没有错,眼珠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听从。 几人等了片刻,只见大军又往前推进了一里地,然后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调转方向,收拾了战场上的残余物资,又回大营去了。 城墙上的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刚经历了一场战斗,要是未曾休息又投入下一场战斗,而且对方精神饱满,守不守得住都得脱一层皮。 只不过这一下来,接连两次判断正确,众人看许妙愉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原来尊敬的同时又暗藏着不屑与轻视的话,这下就只剩佩服了。 副将赞叹道:“许小姐当真是神机妙算。” 许妙愉摇了摇头,连忙否认道:“不过一些雕虫小技,远远称不上神机妙算。我想只是因为我初来乍到,尚处于旁观者清的阶段,诸位将士奋勇杀敌,多日以来十分辛苦,才会险些着了敌人的道,没能看清他们的真正意图。” 白嵊抱拳道:“他们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请许小姐不吝赐教。” 许妙愉抿唇沉思道:“夏朝举三十万大军直逼夔州,当然不仅仅是只想攻下夔州而已,他们的目的是渝州乃至益州。然而他们如今停滞在奉节久攻不克,一来有诸位奋力抵抗之故,二来也有将兵力分散之故。我想,他们最精锐的队伍,此刻只怕都埋伏在南平至奉节的必经之路上,就等将军率兵前来救援。所以,他们并不急于攻下奉节,奉节若破,将军可以直接固守白帝城,他们的希望就会落空。” 白帝城,一座比奉节还要坚固的城池,如果再加上景珩守城,相信这场仗还未打起来,夏军的军心便要涣散一半。 夏军打算围奉节待景珩来,消耗景珩的兵力,景珩又何尝不希望借这两座城池消耗夏军,迫使他们无法西进。 只看谁更沉得住气,谁又能出奇招。 “依你之见,如今我们只需要做好坚守这一件事。” “正是。” 白嵊突然笑了,相比于之前皮笑肉不笑的敷衍笑容,这回倒多了几分真心,“不愧是许将军的女儿,之前是我小看你了,不过我有个问题,这些话,是将军告诉你的呢,还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许妙愉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并不成立,“白大人难道觉得这二者是冲突的?” “是我多虑了。”白嵊了然地点点头。 战事暂歇,许妙愉带着沈怀远和南星下了城楼,谢绝了白嵊派人护送的好意,往住处走去,一路上,陆陆续续看到老幼妇孺带着行李向西北的凤凰山而去,沉重的心情也稍微得到了放松。 走到四下无人处,许妙愉长舒一口气,“好险,白嵊这只老狐狸,险些没能骗过他。” 南星疑惑问道:“骗他?” 她好歹也是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许妙愉说得很合理,完全听不出来哪里有欺骗的成分,因此对许妙愉此时的感慨摸不着头脑。 许妙愉欣慰地看着她稚嫩的脸庞,这还是南星第一次主动向她提问,疑惑的神情让那张脸终于生动了一些,不再是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许妙愉狡黠地笑道:“你难道忘了,景珩什么时候同我说过这些了。” 临行之前,景珩走得匆匆忙忙,他们俩连面都没见上,南星当然知道,但是,“我还以为,是那天在竹林中——” 关于竹林中她与两个贵妇人的对话内容,早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在南平传开了,一时之间,南平众豪族闻风而动,纷纷掀起节俭之风,顺便不忘盛情夸赞她。 是以,南星虽然那时不在她身边,却知道她与景珩曾在竹林中见了一面。 没想到南星竟会提起竹林中事,许妙愉嘴角逐渐变平,要说她与两个贵妇人的对话是如何传出去的,在场的除了她们,只有景珩和沈怀英。 那就只能是沈怀英了,而以沈怀英的做事风格,此事一定经过了景珩的同意。 为自己搏得美名,对自己当然是好事,然而紧接着两人就因纳妾一事发生争吵,甚至要解除婚约,她实在想不通,景珩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庆幸,幸好景珩没有时间将两人的婚约解除,自己才能以她未婚妻的身份,在这里与白嵊周旋。 否则,她就是嘴皮都说破了,白嵊恐怕也不会相信。 眼见许妙愉脸色不对,南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但沈怀远就没有这么善解人意了。 他一撩眼皮,好奇地问道:“你们那天吵架了?” “与你无关。”那件事情,暂时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哪怕是沈怀远也不能透露,许妙愉打定决心,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沈怀远摸了摸下巴,“那看来是了,怎么,我二哥终于想通了不要你了?” 第86章 许妙愉心猛地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沈怀远怎么刚好说中了事实,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不过看他调侃的语气就知道他是随口一说,许妙愉连忙调整情绪,反问道:“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你好像很不待见我,我们之间应该无仇无怨吧。” “怎么没有?”沈怀远冷笑一声,退后一步,看着她秀美的侧脸,咬牙切齿道,“你难道忘了,当初要不是你刺伤了二哥,他怎么会落到朝廷手中险些丧命。” 随着他略带愤恨的述说,许妙愉脸色微白,最后一丝笑意也从莹白如玉的脸上消失,她很久没有说话,最后流露出一丝怅然说道:“他都没有介意,为什么你要介意呢?” 沈怀远冷冷道:“二哥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不一样,我没有他大度,伤害已经造成了,你知不知道一到阴雨天他被你刺伤的地方还会隐隐作痛。” 许妙愉脸色更白,抬眼瞧了一眼沈怀远,杏眸中蓄起泪水,“我的确不知。”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泪花闪烁着,光芒灼烧着沈怀远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不忍,声音也小了一些,“算了,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放心,就事论事,你要在奉节做的事情,我一定会支持。” 他又生出懊恼来,明明这些日子两人相处得融洽,可是一提到从前的事情,他的情绪就失了控,抑制不住怨恨。 他到底还保持着理智,没有扔下两人独自回去,但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也一扫而空,压抑就像头顶的乌云,笼罩不散。 良久之后,三人分别之际,许妙愉忽然叫住了他,这时她的脸上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悲喜都不能达到眼底,她嘴角微弯,扬起一个没有喜色的笑来,“你也可以放心,你的烦恼,很快就没有了。” 沈怀远一怔,下意识问为什么,纤细的身影却翩然转身,只留下了一个单薄的背影。 第65章 反击 乌云笼罩了几日, 雨便下了几日。 滂沱大雨从天幕降下,仿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要将大地上的尘污全都冲刷干净, 在这样的雨中,攻城方和守城方默契地停止了动作,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天。 暴雨之中,梅水水位上涨, 河水漫灌,夏军的营帐被迫迁往更上游的位置, 而在这时,所有人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 当天夜里,雨势减小。 白嵊与手底下的谋士参军站在沙盘之前,将沙盘上代表夏军的红旗移动了位置,原本密密麻麻将奉节围成铁桶的红旗随着梅水畔分布位置的改变,出现了薄弱之处。 “大人, 机会难得,请下令……” “不可, 形势尚不明朗。” 七嘴八舌的声音萦绕在白嵊左右, 他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沙盘上的红旗,迟迟不能下决定。 这时, 下人进来通报,“大人,许小姐到了。” “快请。” 白嵊精神为之一振, 急忙说道, 话音刚落,纤柔的身影已经走了进来, 为湿热昏暗的雨夜带来了一抹亮色,连周遭叽叽喳喳的声音都为她的到来而停歇。 “许小姐,我们正在商量是否要——” 许妙愉抬手止住他们的声音,严肃道:“情况我已经知晓,白大人,请您立刻整军出发,莫要错过了最佳时机。”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尾和裙摆,她却浑然不觉,眼中的真挚与急切深深感染了每一个人,就连最反对出兵的人,在她的目光下,也说不出话来。 白嵊心中早有出兵之意,但听着周围人反对的声音,难免有些疑虑,此刻见许妙愉也同意出兵,便下定决心不再迟疑,只是还要借她的口,堵其他人的嘴,于是又问道:“只怕此乃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到时要是城中守备空虚,被他们趁虚而入,就不好了。” 自下起雨后,山路更加湿滑难走,奉节与渝州的消息也断了,自此,真成了一座孤城,对外面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 众人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从前日开始,夏军突然改变了作战方式,攻城的势头越来越猛,大有不破奉节城不罢休的气势。 奉节最外面摇摇欲坠的城墙在昨日终于轰然倒塌,好在白嵊早就命人在里面又筑了一道土墙,挡住了敌军的攻势,这才不至于城破。 里面的这一道土墙是从许妙愉来之前开始修筑,但因为敌军攻势缓慢,修筑的进度也缓慢,直到许妙愉来之后,她力排众议要求尽快修筑完成,土墙才得以在敌军攻进来时发挥作用。 此战过后,莫说是白嵊等人,就连城中普通士兵和百姓也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声望逐渐显露,有了这个凭借,她现在终于有底气说出自己的策略。 “成败在此一举,诸位若不放心,可留少量兵力守城。” “谁来指挥?”白嵊明知故问道。 许妙愉微微一笑,白嵊就等着她说这句话,而她又何尝不是等着他提呢,“我和沈小公子都愿意担此重任,就看诸位大人敢不敢赌这一把了。” 此言一出,只见在场众人脸上都显露出惊异的神色,但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众人仔细一想,竟没有别的更好的人选了。 此番主动出城迎战,可谓凶险无比,却是杀敌立功的绝好机会,在场之人都不想错过,如此城中恐会陷入无将可用的境地,而不管留下哪一个人,以其威望名声也不足以服众。 唯有这从渝州来的两人,虽无一官半职,一个是景珩的未婚妻,一个是他义弟,无论哪一个出了事,恐怕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反而能激发出斗志来。 尤其是许妙愉此前几次的正确判断一经流出,城中更是将她传的神乎其神,她的命令,众人也愿意听从。 “好。”白嵊环顾一圈,见众人没有异议,果断答应道,“你们要多少兵力?” 这时,沈怀远也到了,踏着泥水从外面走进来,朗声说道:“一千足以。” 这回白嵊是真的犹豫了,“一千是否太少,我再多派些人……” 沈怀远抱拳打断他的话,“白大人放心,我带来的几十人,都是将军命我特地训练的勇士,以一当百不成问题,您只需要给我们一千人足矣。” 他都这么说了,白嵊也不再犹豫,众人接着商议起完今晚具体的行动策略,没过多久,城中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调动。 *** 暗夜无星,风声猎猎。 狂风裹挟着如丝的雨点打到脸上,不一会儿便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水雾。 雨水沾湿了长睫,糊在眼睛上方,睁开明亮的双眸都成了困难,南星见状连忙奉上手帕,许妙愉没接,“收起来吧。” 白色绢布制成的手帕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的花纹,在黯淡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在脸上随便抹了一把,水珠聚成一股,从尖尖的下巴处滴下去,洇湿了胸前的衣襟。 南星依言将手帕收起来,回收看了眼身后的空地,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新筑的城墙之上的一处望风亭,三尺见宽的地方。 本就避不了斜雨的地方,许妙愉还往外走了半步,抓着栏杆向远处眺望着,雨水将全身打湿了也不在意。 远处浓重的黑暗之中,刀兵相接之声震天响,还有接连不断的喊杀之声,仿佛大地都为之震颤。 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脚步声忽然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东南方向有敌情!” 随着城楼上士兵的一声大吼,众人在城楼上有条不紊的走动起来,很快站到了既定的位置上,摆开阵形。 弓箭手站在高处,传令兵隔一段距离站一个,身前各站两个手持盾牌的士兵保护,新修筑的土墙远比不上原来城楼的坚固,有几处薄弱之处,幸好长度更短,所需兵力也更少,薄弱之处便多派兵防守,坚固之处则尽量挑选勇武过人之人,以最少的兵力守住。 眼见守城的阵势已经摆好,许妙愉心下略安,又问身边白嵊留给她的的副将,“投石车拉上来了吗?” 副将道:“还在路上。” 许妙愉闻言紧紧蹙起了眉,转头盯着那副将,冷声说道:“怎么回事,都已经两个时辰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极清脆有力,柳眉倒竖的样子也完全脱去了平时温柔端庄的外衣,副将不由得冷汗直冒,连忙道:“卑职立刻去催。” 副将离开之后,许妙愉再度将目光转回了远处,她已经依稀能够看见,在那脚步声传来的地方,出现了数不清的人影。 在雨水的冲刷下,冰冷的铠甲泛着寒光,越来越近。 心跳越来越快,她从前总是喜欢听父亲和堂兄讲述战场上的故事,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临战场。 刚到奉节的那一天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战场的情形,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摆在眼前,她头一次对战争的残酷有了实感。 而今天,她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藏在衣袍里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丝紧张和恐惧同时攫住心神。 第87章 她垂下双眼,她知道自己并不怕死,那她在怕什么? 心中已经翻江倒海,许妙愉面上却不显,与周遭之人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谁看了,都要忍不住夸一句有大将之风。 “小姐为什么不进来躲雨?”即使是离她最近的南星也没有感受到她的异常,仍在问着不相干的小事。 许妙愉闻言,收回眺望的目光,自白嵊整军出发,冒着夜色切入敌军大营后,两军交战的声音就没停过,迄今已有两个时辰。 她看了眼城墙上伫立的一个个身影,又看了眼城墙下面大门附近的草丛,沉声道:“如今奉节的安危掌握在我们手中,所有人都在淋雨,我有什么淋不得的。” 话音刚落,她却忽然一愣,好似一下子被人唤醒一样,灵台一片清明,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她怕的是—— 这么多双期望的眼睛,这么多条鲜活的性命,他们都渴望着她能带他们取得胜利,也是如此相信着。 沉重的期许与信任她呼吸也沉重起来。 许妙愉深吸一口气,拳头仍然紧紧攥着,却不再颤抖。 恐惧会带来软弱,既然如此,她更要冷静下来。 “是。”南星不知道她心中已经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听到这个回答,眼中浮现出回忆的神色,再没有任何疑问。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副将来报,“小姐,投石车已经都准备好了,只等您下令。” 这时,许妙愉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黑夜中冒雨前行的敌军已经摆出攻城的阵势,只在一里之外,许妙愉看不见他们脸上的神情,但只听他们凌乱的脚步声,心中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如果远处的战事对他们有利,此刻他们应该是迈着坚定的步子气势汹汹地过来,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行进缓慢迟疑。 “再等等。” 还不够,得等他们再靠近一些。 一里—— 半里—— 十丈。 敌军终于出现在了咫尺之遥的地方,涂了桐油在雨中燃烧的火把照亮他们脸上茫然失措的表情。 “时候到了。” 许妙愉平淡的吩咐与副将脸上激动的表情相互映照,副将一声令下,传令兵立刻将命令传达下去,巨石被装上投石车,如同彗星划过天际。 但最先有人倒下的地方,却不是巨石所至的军阵尾部,而是离城墙最近的头部,鬼魅一般的影子从草丛中跃起,手中弯刀挥过,头部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割破喉咙倒在地上。 血水汩汩流出,瞬间侵染了大地,又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 其余人等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身前的战友忽然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此情此景,配合着风雨之声,竟比肉眼可见的巨石还要令人恐慌。 夏军的队伍瞬间骚乱起来,队列尾部也传来惨叫之声,领军的将领大喊着“不要慌”,就地斩杀了一个想要退却的士兵,终于稳住了阵形。 将领在护卫下快马上前,口中高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往下一看,却只见到了自己的士兵的尸体,敌人踪迹全无。 下一瞬,胯下战马发出嘶鸣之声,半跪下去,将他从马背上甩了出去,他尚来不及反应,胸前一凉,弯刀刺入骨血,也丢了性命。 这一下,队伍彻底乱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鬼”,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后退却,但身后巨石仍在不停地砸来,为了躲避巨石,后方的士兵也乱作一团。 你推我搡之间,被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高墙之上,紧张地观察着局势的许妙愉终于松了一口气,敌军士气低迷阵形大乱,这场对战的结果已经没有悬念。 接下来,不过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罢了。 “走,我们下去。” 许妙愉终于松开了手掌,掌心又湿又滑,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下了城墙之后,城门已经被打开,守城的士兵涌出城去,将剩余的敌军围在中央。 没了将领,更没了斗志,尚且残存着性命的敌军纷纷选择了投降。 许妙愉冒雨而行,混着血污的泥土粘在鞋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她还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走了过去,来到正在指挥人打扫战场的熟悉身影旁边。 “二嫂,你怎么下来了,这里还不安全。” 身影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秀气的脸上有些惊讶。 许妙愉笑道:“无妨,这不是还有你们吗,我过来是想确认主将的身份。” 沈怀远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刚才正是他带着人埋伏在城门附近的草丛中,在夜色的掩盖下,静静等待靠近的敌军,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那骑在马上的敌军将领也是被他所杀。 前后夹击,利用夜色和雨水的掩盖制造恐慌,削弱敌人的斗志,令其自相残杀,这是他们一早就制定的战略,亦完美施行。 沈怀远听罢,领着她来到尸体堆砌之处,主将自与普通士兵有所不同,单独被拖放在旁边。 为了让她看清楚,在雨中仍不灭的火把低垂下去,几乎要触到那人脸上。 光线实在昏暗,许妙愉用手捂住鼻子,挡住来自尸山血海中的难闻气息,向前几步更靠近了些,入目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她仔细盯着这张苍白的脸,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这次夏军的几位将领的名字。 沈怀远也走了过来,“怎么样,你认识他吗?” 许妙愉站直身子,转身看着他摇了摇头,那几位将领,她以前在长安时都见过,此人并非其中之一。 沈怀远失望道:“还以为抓了条大鱼呢。” 她却不赞同,又摇了摇头,唇角微弯,“不认识才是好事,攻城是他们最后的挣扎,能派一个名声不显的人来指挥这支队伍,看来大营之中的战果比我们想的还要好。” 沈怀远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失望变为高兴,“这样的话,你的推断一定——”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看向许妙愉的身后,面色大变,身体快于言语,伸手便去抓她的胳膊,似乎是想将她拉开。 许妙愉正兀自沉思着,看到沈怀远的神情,下意识回头,只看到一个阴影朝自己逼近。 与此同时,一支银箭破空而来,划开雨幕与黑暗,重重钉在阴影上,强大的冲击力直接将阴影推开。 阴影轰然倒地,泥水溅到许妙愉的脸上,这时,她感到胳膊上一紧,是沈怀远终于到了跟前,但他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动作停滞在原地,眼中闪过狂喜。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马蹄声清传入了他们的耳中,骏马冲破暮霭,停在两人面前,马上的人勒紧缰绳,一双锐利明亮的凤眸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第66章 前因 四周的风雨声好像在一瞬间都消弭不见, 耳畔萦绕着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每一声都充满了惊喜,仿佛此前所有的痛苦都烟消云散, 只留下了最纯粹的喜悦。 “将军!” “是将军到了!” “将军您终于来了……” …… 许妙愉早就知道景珩在军队中的威望之高,整个越朝无人能及,但这番见了众人又惊又喜,几乎要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低估了。 她忍不住想,难怪卢啸云费尽心机也要挑起他和王宝风的争斗, 难怪大夏放着江左重镇不顾,前前后后打了十余次夔州。 他们当真是怕极了,怕他再坐大,到时候,还有谁能阻止他。 然而自从荆州亦被其收入囊中之后,这个纷乱世道的洪流已经显示出无法逆转的态势, 夏朝举兵三十万而来,仍在夔州失利, 他们的孤注一掷也失败了。 她再度望向远处夏军的营帐, 雨势越来越小,几乎已经变为毛毛细雨,那些遮挡视线的雾霭也逐渐消散, 火光从营帐之中透出来,喊杀之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安静得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景珩在看着她, 不, 准确来说,是在看着她和沈怀远两个人。 既然危险已经解除, 沈怀远早就放开了她的胳膊,正一脸惊喜地望着马背上充满肃杀之气的青年。 想象中兄友弟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景珩骑马转过身去,面对聚集过来的将士,高声道:“敌军已溃败,诸位辛苦了。” 即使他不说,当他出现的那一刻,亦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就像只要知道他在赶来救援的路上,守城之战在艰苦,他们都能坚持下去一样。 这就是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未尝一败所带来的,绝对的信任与服从。 所有人都被激动的情绪感染,齐声振臂高呼起来,一时间,天地之间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似乎要穿越崇山峻岭,让古老的长安城也为之震颤。 在这样的氛围里,许妙愉也不禁心跳加速,血液随之沸腾。 她忽然意识到,自从七年前卢啸义在端州起兵之后,天下再也没有过安宁的日子,饱经战火的人们,是否一直期待着一个人能够站出来,结束这场纷争? 第88章 至少在这一刻,她相信他能做到,她也希望他能做到。 战事虽了,要操心的事却一样不少,呼声渐歇之后,景珩策马离开,全程未和两人说过一句话,只在离开之前,命人送他们回城,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许妙愉咂摸了一路,来到灯火明亮之处,看到沈怀远眼中的忐忑,忽然反应过来。 那其中蕴含的意思分明是,待会儿再找你们算账。 想明白之后,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怀远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十分惊讶,“你还笑得出来?” 许妙愉挑眉道:“为什么笑不出来,我又不怕他,他还能拿我怎么样吗?”说完向他挥挥手,脸上仍然挂着轻松惬意的笑容,回屋去了。 沈怀远看着她的背影,仔细一想,也对,二哥再生气,这女人是他未婚妻又不是下属,还能怎么办。 他真想仰天长啸,倒霉的看来只有自己啊。 不过他当然不会知道,许妙愉的真实想法其实是,反正她和景珩都要解除婚约了,还有什么事情能大过这个? 不提沈怀远的纠结忐忑,许妙愉这一晚当真是一夜无梦,睡了个难得的好觉,第二日睁开双眸,窗外已是艳阳高照,日上中天。 老天爷还真是应景,连天气也变好了。 她如此感慨着,向外间唤了一声南星,没有人回应,但脚步声自外间响了起来。 她没有多想,穿着里衣站在梳妆台前,外袍披在身上,低头摆弄着腰带,对身后越来越近的人说道:“你快看看,这里怎么老是皱着,我怎么都扯不平。” 来人站在她的身后,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腰后的衣裙上的褶皱抚平。 呼吸声自头顶上方传来,许妙愉再傻也意识到不对劲了,转头看到了那张她现在绝对不愿见到的俊颜。 “怎么是你!”她羞恼不已,娇嫩手指笼住胸前半敞开的衣襟,慌忙向后退去,一副被吓到了的表情。 景珩轻扫了一眼被她挡住的胸口,里衣将春色挡的严严实实,她就是不遮,也看不到什么,不禁眼含一点儿失望正色道:“辰时我就过来了,等到现在,你终于醒了。” 许妙愉脸一红,刚要狡辩两句,又觉得不对,他这是答非所问,于是又硬气起来,“我才不管你几时来的,你怎么能进女子闺房呢。” 景珩呵笑一声,脸上毫无羞愧的表情,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人拦着,我就进来了。” 许妙愉闻言,气鼓鼓地看向他的身后,外间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想叫南星进来,想到南星原本就是这个人的下属,肯定听他的,也歇了这个心思。 至于白府其他人,他要去哪儿,哪里会有人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许妙愉垂眸低声恳求道:“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景珩挑眉上下打量着她:“你一个人能行?” 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不信,好像在眼中,自己是个怎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许妙愉气结,仿佛是为了做给他看,使劲儿扒拉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她虽然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但也不至于连衣服都不会穿吧,正这样想着,脸上愤懑的神情突然定住,原来刚才那一扒拉,一缕头发不小心缠住了襦裙上的金箔,正扯着她的头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不想出糗就越狼狈。 许妙愉欲哭无泪,只想赶紧将景珩打发走,然而眼尖如他,岂能瞧不出她的窘境? 轻笑一声,手指微动,慢慢拨开那一小缕乌发,束缚的感觉瞬间消失,许妙愉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脸色更红。 红扑扑的脸颊就像熟透的樱桃,带着几分单纯的风情,却又比盛开的芙蓉还要艳丽,景珩静静地看着她,缓缓俯身下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俊颜,许妙愉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终于反应过来,抬起双手推他。 景珩早有防备,一下就抓住了她不安分的纤手,视线触及她面上害怕的神情,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认真的神情转为戏谑,“不是在奉节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吗,怎么连衣服都穿不好?” 他们离得太近了,她几乎被他圈在了怀中,许妙愉逃过一劫,又被青年的温度包围,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惊讶道:“你知道了?” 景珩低声笑道:“我一进城,就有无数人来跟我赞扬你的丰功伟绩,想不知道也难。” 真的太近了,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轻笑时的胸腔震动,以至于忽略了他说到“丰功伟绩”四个字时的刻意加重,竟然还不好意思地谦虚道:“他们都太夸张了,其实我也没有多厉害。” “一个人偷偷从南平跑到奉节来,还不厉害?” 许妙愉蹙眉道:“哪里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沈怀远他们吗?” 反驳的话刚说完,她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从他怀中钻出来,抬眼看向他,恍然大悟,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许妙愉绷直了嘴角,又道:“这是我的决定,他们都是被我逼迫护送我来的,你要怪怪我一个人就好。” 景珩神情莫测,一双又黑又深沉的眸子看着她,似乎在探究着什么,“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目光那么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从她善于隐藏的面容之下看到她心底深处的想法,许妙愉出于本能地避开,视线落到墙角的绿萝上。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他问出这个问题之时,许妙愉也不禁陷入了迷茫之中,局势瞬息万变,并没有留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 那个惊人清梦的夜晚,当她听说景珩和兄长同时带兵离开了南平之时,一个大胆却并不意外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夏廷包围奉节,想要打通通向蜀地的东大门,可是兄长不久之前亦在夔州战败,他们哪里找得到有信心打败景珩的人,最好的办法,只剩以多欺少。 自古以少胜多的战役为何为人津津乐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少见吗,世上更多的,还是绝对兵力优势之下的胜利。 可是连年战乱之中,再集结出三十万大军对夏廷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 她第一时间找到了王宝风,从王宝风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夏廷从各地调兵前来,东拼西凑才凑齐了三十万人,这个各地,甚至包括江淮几处重镇。 他们的目的既是奉节,又不单单只是奉节,更重要的是,伏击带兵前来救援的景珩。 不惜让江淮地区随时面临危险,也要打压景珩,看来他们果真将景珩视作了头号敌人。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一场阳谋。 摆在景珩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增援奉节,守住这个东大门,等于守住蜀地这个大本营,二是沿江而下,趁着江淮兵力空虚北上,这本来也是他们的策略,近来南平调兵频繁,正是为了北上而做准备。 夏廷赌景珩一定会回援奉节,从至今为止越廷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来看,恐怕他们已经沆瀣一气。 在这一点上,夏廷的确赌赢了,据王宝风所说,景珩根本没有犹豫,奉节一定要守,只是两边朝廷都没有料到,他不是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性格。 谁说不能两条路一起走呢? 他们认为不能,是觉得以蜀地的兵力,分兵两路风险太大,很有可能两路皆败,到时候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思及此,许妙愉大致理清楚了她该如何回应,缓缓说道:“你分兵两处,主力由我兄长率领,到荆州与徐庆汇合北上进攻襄阳,自己却只留了一万兵力驰援奉节,此计成则关中再无兵力与屏障,不成则蜀地再无还手之力,无论是我兄长还是王宝风等人,只能任人宰割。” 那日凌晨她找到王宝风,除了解惑之外,也是各种机缘巧合知道从南平到奉节有这么一条险峻但路程更短的小路,心想着是否能派上用场,比如运送粮草。 但真正探过路况之后,莫说运粮,就是马匹通过也不是容易事,便歇了这个心思。 就在这时,王宝风说,景珩的计策虽然大胆,但对他们来说,这一场豪赌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夏军来自各地,龙蛇混杂,心必不齐,以少胜多并非不可能。 只是需要景珩亲自领军,一来但凡他在,军中士气必然大涨,士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二来只有他亲自来,才能真正牵制住夏军攻城的势头,以及压住白嵊的小心思。 她犹记得王宝风说起白嵊时担忧的神色,“白嵊此人,智勇有余而忠心不足,他若是投机取巧献城投降,事情才真难办了。” 所以最后仍是决定景珩去奉节,许望清去荆州,种种原因便在于此,其中最有可能出问题的,便只在奉节一处。 她冒险入奉节城,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利用景珩未婚妻这个特殊的身份,压制住白嵊。 第89章 她当然可以不冒这个险,在南平当自己的许家大小姐,但是经历了七年前的事情,她如何还能忍受每天提心吊胆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 许妙愉顿了顿,继续说:“为了许家这么多人,为了在外征战的兄长,于公于私,我都必须这么做。” 景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是为了许家?” 第67章 醉酒 “当然。”许妙愉回答的很果断, 似乎是怕自己的话语还不够令人信服,又硬着头皮重重地点了点头,景珩究竟信没信, 她不敢确定,因为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既然你主动来找我,我们正好可以商量一下, 关于解除婚约一事,什么时候才能公之于众。” 她就这么想快些解除婚约? 景珩眼神微冷, 垂眼沉思片刻才道:“再说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许妙愉这回轻轻地点了点头,本就是转移话题的借口,她也没想现在得到答案,甚至她也知道,至少现在, 他们还要维持着这一层关系,“我明白。” 这段对话随着南星走进来戛然而止, 敌军虽破, 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景珩去处理,况且两人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景珩终于离去。 许妙愉仿佛脱力一般坐到椅子上, 神情有些怅然,南星一言不发,拿起梳子为她梳理长发。 半晌, 许妙愉的沉闷的声音从镜中人那张微启的朱唇中发出, 有些欣慰,又有些黯然, “多谢你没有告诉他那件事。” 哪件事? 当然是那个变故丛生的夜晚,她独自哭泣一事。 早在她们刚到奉节城之时,她就说过,以后见到了景珩,希望她不要将此事告诉景珩。 然而这也只能是希望,南星究竟会不会说,她掌控不了,可是看刚才景珩的反应,他是对此事浑然不知的。 也好,她总算能省一点儿功夫,再这么瞎编下去,圆不回来的地方越来越多,她迟早露馅儿。 南星还是没有说话,她总是沉默以对,许妙愉已经习惯了,闭上双眼,任由她为自己梳妆打扮,刚才的对话已经花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这个时候,许妙愉还不知道,纵使她费尽心机隐瞒,该被发现的真相迟早有一天会被挖掘出来,而且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还是以一种她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 夔州事了,景珩并不打算在奉节城停留过久,三天以后,从襄阳传来好消息,许望清和徐庆率领的大军攻占了襄阳城。 至此,景珩在两处战场的策略全都取得了成功。 天下震动,议论纷纷,居于江州的卢啸云也终于坐不住了,急忙派军攻打合肥。 这些都是后话,消息一传到奉节,满城官兵无不欢呼雀跃,正好战场也料理得差不多了,景珩下令当天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同时在军营中设宴犒赏士卒。 当夜奉节驻军大营之中灯火通明,烹羊宰牛,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以往类似的庆功宴,主席上坐的要么是景珩一人,要么是他和王宝风,今天这场却格外不同,在全是男人的军营之中,坐在主席上的除了景珩,竟还有一个女人。 更加稀奇的是,没人对这样的安排有异议,就像即使这个女人长得美若天仙,也没有人敢表露出别样的目光一样。 许妙愉与景珩并排而坐,脸上挂着和煦端庄的笑容,身前的几案摆满美酒佳肴,一身红色的长裙大气明艳,又有一番威严。 老实说,对于白嵊的这番安排,她刚听到时是有些意外的,她并不认为自己在守卫奉节的过程中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她不过提了几个计策,而这些计策又侥幸起了效果,与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但她也绝不会拒绝这份殊荣,反而更要好好利用它,就像曾经利用景珩的未婚妻这一身份一样。 所以她坐在了这里,不惧其他任何人的目光。 唯一忧心的一点就是,奉节城里关于她和景珩的传言越来越离谱,什么神仙夫妻下凡之类的鬼话都冒出来了,再这样下去,他们不成亲反而成了一种罪过。 不过这也不是今夜该考虑的问题,景珩已经说了,明天,最晚不过后天,他就要启程前往襄阳,届时自己也会一同过去。 想到从襄阳传来的消息,她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几分,心情也格外地轻松起来,下面的恭维声听着也不是那么反感了,有人来敬酒,她也愿意举杯浅酌。 酒过三巡,下面已经醉倒了一片,她的脸颊还只是微红,背脊也始终挺直,连景珩都不禁感叹道:“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 他哪里知道,这都是她硬撑出来的。 面若桃李的姑娘听到他的感慨,慢慢转过头看着他,明眸亮晶晶的,清明的神色慢慢消失不见,脸上浮现几分迷茫,然后傻笑了一声。 景珩扶额,原来还是醉了。 随即向她身后的南星使了个眼色,南星心领神会,当即俯身在许妙愉耳边说道:“小姐,您醉了,奴婢扶您下去休息吧。” 许妙愉迷迷糊糊,也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没有拒绝,由着她将自己扶起来,不忘用最后一点儿理智向众人告辞。 众人当然不会挽留,又是一番恭维之后,倩影翩然而去。 一出了营帐,月光皎洁,星子满天,夏夜的热风一吹,潮气扑面而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许妙愉迷迷糊糊地想着,意识逐渐模糊,神思游于天地之外。 喝醉了的感觉并不好受,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半闭着眼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下去倒杯水喝。 但身体很沉,起身已经花去了全部的力气,刚刚坐起来,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小心。” 急切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许妙愉慢慢睁开迷蒙的双眼,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声音又软又轻,就像在耳边呢喃一样,因为醉了酒,还有些含糊,景珩扶着她的背,一开始没有听清,于是探耳过去:“你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许妙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转头看过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一双朦胧的醉眼湿漉漉的,像只小兽一样。 景珩微微一怔,上一次也是以前唯一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还是在七年之前,那个山洞之中,他们第一次坦诚相待之后。 纯真与妩媚并存,脆弱与倔犟交织。 “我说——”她突然拉高了声音,“你不是要出发去维州了吗,怎么还在这?” “什么维州……”景珩低声重复到一半,忽然变了脸色,她果然是醉得不清,还以为现在是七年前那个时候,本来应该直接将她拉回现实,景珩想了想,忽然改变了主意,低声道,“我不去了。” 许妙愉歪着头,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 景珩道:“你怎么都不愿意嫁给我,我还去维州做什么?” 许妙愉哦了一声,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嘟囔道:“不去也好。” 说完又嚷道:“本小姐口渴,快点拿水来,紫苏,紫苏呢?” 景珩将她轻轻放到床榻上,转身从桌上倒了杯水过来,左手端着杯子,右手揽着肩膀将她又扶了起来,然后将杯子凑到她嘴边,“紫苏不在,将就喝吧,醒酒汤马上端过来。” 结果话还没说完,许妙愉就发出了一阵咳嗽声,她呛到了。 景珩觉得自己就像在照顾小孩一样,赶紧又去拍她的背,等她咳嗽声渐渐停止,清瘦的下巴搭在自己的臂弯上,无辜地看着自己时,刻意忍住的不甘心又冒了出来。 “不去也好?难道就一辈子见不得光地偷情吗?” 忍不住就带上了质问的语气,他说完既有些后悔又有些期盼,期盼着怀中之人的答案,这个答案,曾经困扰了他许久,现在,甚至依旧困扰着他。 想到七年前的往事,没有醉的他也感觉到了宿醉的头疼,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快乐的不堪的,还有最后的决绝。 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但到了最后,还是只剩下了这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都存在的问题。 “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可是眼前美丽的脸庞还是那么无辜地看着自己,好似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景珩等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 他真是疯了,竟然在这里跟一个醉鬼计较。 恰在此时,南星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在他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喂许妙愉喝下之后,又端着空碗退了出去。 被她这么一打断,方才的气氛彻底消失不见。 醒酒汤起效还要一会儿,许妙愉仰面躺在床上,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样子,也许是觉得这样不太舒服,她又翻了个身,脸朝外呆呆地望着他。 锦被从她腿间滑落,纤秾合度的长腿搭在床边,晶莹如玉的脚趾不安分地乱动着,怎么都静不下来。 怎么看都是一副香艳的场景,景珩却不为所动,走过去把被子拉过来盖住,然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算了,你好好休息吧。” 第90章 他转身向外走去,背影有些孤寂。 许妙愉望着他,脑子里明明一片混沌,却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心酸的感觉,这感觉越来越浓烈,逐渐侵染了每一处崩腾的血液。 她觉得心酸,于是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从啜泣到呜咽,声音越来越大,成功止住了景珩的脚步。 “你——”景珩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着不要与醉鬼一般见识,转身看过去,却是一愣。 床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身影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坐到床边,也许是醒酒汤起了点儿作用,她不再摇摇欲坠,双手撑着床沿,玉足努力去够床边的鞋,却怎么也够不上。 景珩认命地走过去,刚靠近她,就被她一把抱住了腰。 “我没有不愿意。”她将脸完全埋进他的怀中,泪水瞬间打湿了衣袍,贴着皮肤,急促的呼吸一下又一下隔着这层布传了过来,吹得人心痒痒。 景珩低头看过去,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柔顺的长发垂在纤薄的背上,发尾微微翘起,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有些凌乱的感觉。 景珩怔了一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鼻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可是这一回,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突如其来的剖白竟让他不敢相信,可是怀中人的语气那么委屈,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谎话,仿佛质疑也成了一种残忍。 他沉思片刻,循循善诱道:“我不去维州了,直接去许府提亲好不好?” 结果怀中人又抗拒地摇头:“不行,不行。” “不是说愿意吗?”他步步紧逼,非要趁着这个天赐良机,听到她的心里话。 “愿意是愿意,可是——就是不行。”怀中人还在坚持。 景珩继续问道:“为什么?”说着,握住她的肩头,将她从自己怀中剥离,又坐到床边上,迫使她不得不近距离地看着自己。 触及那双执着的眼眸,许妙愉连醉酒时都不忘的坚持终于溃不成军,她依旧轻轻地摇着头,垂下杏眼说道:“因为……我不敢让我娘知道我们的事。” “什么?”景珩愕然。 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她感到了一丝快意,也没有顾忌了,又说:“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你的!” 仿佛是感受到了景珩的不可置信,她陡然提高了音量,强调着这件事情的严重,“真的,我没有骗你,你要相信我。” 越说她的脑子也越乱,一会儿陷入了七年前的回忆之中,一会儿又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现在好像不是七年前,于是具体的情况说不出来,只是重复着这些车轱辘话。 当她第三次说“真的”的时候,景珩抱住了她,“不用说了,我相信你。” 许妙愉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听到这句话,终于安静了下来。 景珩看着她身后的帷幔,感受到怀中的娇躯终于放松下来,眼中浮现痛惜,是他的疏忽,他早该想到这个原因的。 七年前,眼前这个连战场都敢上的女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最害怕的除了来自长辈的压力还能有什么。 说到底,是他身份尴尬,又无功名在身,才造成了后面的局面。 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纵使你武功盖世智谋无双,有权有势的人想要对付你还是易如反掌。 莫说是他,就连许熠这般出身名门,功成名就之士,不也难逃被算计客死他乡的命运。 七年以来,他所受的每一处伤,走的每一步险棋,都是为了摆脱这般困境,现在,离他的目标仅有一步之遥了。 景珩闭上眼睛,轻吻落在她的耳边,低沉的声音将混沌中的人拉了回来,“现在呢,这些阻碍都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也许是醒酒汤起了作用,许妙愉终于意识到了,对啊,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之间,母亲去世,他从籍籍无名到大权在握,自己也经历了太多事情,多到一想起来,就头疼欲裂。 不能说,残存的理智在脑中叫嚣。 可是青年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边,那么温暖,就像寒冬里的火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去汲取那难得的温暖。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削葱般的手指慢慢探了上来,落到耳畔,去寻找那如羽毛般轻拂而过的呼吸,她半醉半醒,指尖碰到了他的下巴,顺势向后滑去,环住了他的脖子,仰头吻了上来。 双唇触碰的一瞬间,两人仿佛都听到了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喟叹,就像两个大小相同的齿轮,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终于合在了一起。 不同于初重逢时的相互试探与隔阂,这一次,在醉酒的状态下,她放下了所有的犹豫踯躅,只是尽情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欢愉。 呼吸被夺走,男人滚烫的唇碾磨着她娇嫩的肌肤,仿佛燎原的野火,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颤栗,身躯因害羞而蜷缩,却又被他温柔而不失强势地打开。 汗珠顺着下颌线滚动,滴在两人交融的肌肤上,她始终睁着眼睛看着青年,沉沦在他深深的眼眸中。 那双墨眸如此动人,黝黑深沉,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危险又迷人,海中波涛汹涌,名为欲望的巨浪翻滚着,几乎要将她完全淹没。 修长的手指破开层层阻隔,撩起灵魂最深处的涟漪,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尾音上翘,又轻又媚,欲拒还迎的语气勾得人心头发痒。 自从在江夏重逢之后,除了重逢那一晚,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久违的热意点燃了最后的理智,在她的心间灼烧。 “景珩。”也不知是被触动了哪一根心弦,她突然唤了他一声,声音夹杂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却格外清晰,好像有什么话,冲突一切阻隔也要说出来一样。 听着话语中的认真意味,景珩止住动作,抬头看向她,温柔地为她拨开因汗湿而紧贴在鬓角的发丝,眼中欲望与柔情并存,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她。 他的唇是殷红的,仿佛雪地里的红梅,艳冶非常。 想到这副模样只有自己能够看到,许妙愉忽然脸一红,幸好她的脸颊早就足够红了,所以这细微的变化看不出来。 她情不自禁地说:“我真的好喜欢你,从七年前到现在,没有一刻停止过,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该有多好。” 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让青年愣住了,重逢之后,他再没听她说过这样的情话,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即使温存之时她也仿佛随时都要抽身离开。 青年抚上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在那媚态横生的眼尾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那就一直在一起吧,永远也不要分开,生要同衾,死亦同穴。” 沉重的话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摇了摇头,“我做不到。”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为什么?”青年近乎咬牙切齿地问道,俊秀的眉眼间染上几分黑气,一时喜一时怒,也只有她有这个本事,能轻易调动起他的情绪。 她仰着头,下意识地向后缩,腰上却一紧,青年掐着她的纤腰,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她尖叫一声,再也顾不上那些所谓的枷锁,颤声说道:“因为……因为我想让你只……只属于我,我不想看到……你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好没道理。”青年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奇怪,“我什么时候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了。” 接着,他又郑重地说道:“以后也不会有别的女人。” 既是安抚,也是承诺。 许妙愉轻咬着下唇,全身洁白的肌肤都泛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就像一块暖玉一样,充盈着动人的光泽。 她的心跳得很快,神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漾着淡淡的愁绪,忧伤被抑制不住的潮水淹没,流露楚楚可怜的情态,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深的侵占。 “可是……”她瑟缩着,终于抑制不住靠近的欲望,彻底失去了理智的桎梏,喃喃自语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我已经办法再嫁给你了。” 景珩的确不明白,“你又没有嫁给别人,为什么没有办法嫁给我?” 就算她真的嫁给了别人,他也要将她抢过来。 不过这种话,在心里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说出来吓唬她了。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许妙愉终于控制不住,将那个藏了七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第68章 诊脉 夏季的白天逐渐变长, 卯时刚至,缺了一角的月亮还挂在天穹上,天空就泛起了鱼肚白。 鸡鸣阵阵, 叫醒了做农活的人,五月正是夔州麦子成熟的时节,没有了敌军的侵扰,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良田终于到了抢收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 沈怀远就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先在院中练了一套剑,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一根扁担挑两个木桶脚步轻盈地往城外走去。 走在奉节宽阔的街道上,迎面与巡逻的卫兵撞了个正着,领头的是白嵊手底下的将领,经过守城的这些天, 两人混得熟了,见了面寒暄之后, 还能来几句玩笑话。 第91章 那人看着他直笑:“沈小公子, 今天又去挑水啊,要不要我找两个人来帮你。” 沈怀远健步如飞,从他身边路过时, 故意转了个身,空桶高高扬起,险些打到那人的脸, 那人吓了一跳, 连忙往后一跳。 沈怀远见状嘲笑道:“我这桶里又没水,你躲什么, 怎么,怕在头上砸个包出来啊,你巡逻巡完了吗,就知道取笑我。” 那人也不恼,仍是笑道:“小公子您可真问对时候了,我这马上就到换班的时候了,可以回去睡大觉了,可怜你还要挑一上午的水,要不要我去将军求求情,免了你的责罚。” 沈怀远笑骂了一声“滚”,施施然扛着木桶又走了,走出去没几步,又遇到和他打招呼的人,他也很自然地和人攀谈几句,半点儿也没不好意思。 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向城外走去,刚走到城墙边上,忽然看见城墙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当下把扁担个木桶放在一边,飞也似的跑上去,喊道:“……将军。” 本来想喊二哥,被景珩一瞪,连忙改了称呼。 景珩扫了一眼墙跟上孤零零的木桶,“听说你这几天混得如鱼得水。” 沈怀远神色一凛,连连摇头,“没有的事,我每天都在认真反省,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景珩轻笑道:“真的?” 不知为何,虽然他在笑,沈怀远却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儿笑意,反而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支配着他,那笑容也不过是伪装的结果。 沈怀远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将军,这下你准许我跟随你去襄阳了吗?” 这几天,他每天卯时跑到城外去,从水井中挑水去给田里劳作的人们吃,因为这是二哥对他不听命令行事的惩罚。 说是惩罚,其实挑水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也不觉得累,反倒是每天往返于城里城外,在田间地头穿梭,作为一个从小不愁吃不愁穿的人,他反而体会到了粮食的重要性。 于是从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后来和谁都能聊上几句,所有人都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 景珩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行。” 沈怀远瞬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耷拉着清秀稚嫩的眉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但是景珩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立刻来了精神。 景珩神色严肃地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议,眼下另有一件要事情需要你去做,而且这件事只能你去,不能借助其他任何一个人。” 沈怀远眼前一亮,兴奋地看着他,只有他能做的重要的事情,难道是混进皇宫里去刺杀那个狗皇帝,那他肯定义不容辞。 景珩没再说话,转身向城楼下走去,沈怀远连忙跟上,心想,也对,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事情的好地方。 两人走啊走啊,面前的路越来越熟悉,再一抬头,他们竟然走到了军营里。 沈怀远又想,是了,别的地方万一有人在暗处窃听就不好了,军营之中戒备森严,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眼见着两人走到了景珩的营帐前面,沈怀远心情更激动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知道了。 卫兵掀开门帘,景珩率先走了进去,沈怀远连忙跟上,正要忍不住出声询问,营帐之中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仙姿玉骨的美人坐在书案之前,手中捧一册书卷,似乎正在津津有味的读着,长发乌黑如瀑,柔顺的垂至腰间。 一刹那,他以为他误入了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之中。 直到美人斜眼冷冷地看过来,脸上似乎有些不耐烦,终于将他拉回了现实之中,“你不信便算了,为何要叫他过来,来看我的笑话吗?” 相当不善的语气,连他也有些害怕,忙看了一眼景珩,心想,难不成他们两个又吵架了。 总是被牵连,下回还是得离他们远一点。 “阿远是袁神医的徒弟,我让他来给你看看。” 景珩好似没有听到她语气中的冷意,仍然好声好气地说。 这时沈怀远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没有他想的那些惊心动魄,二哥只不过是想让自己为这个女人诊脉罢了。 他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整理好了心情,在许妙愉将信将疑的表情下走过去,视线扫过她白皙如玉的细颈,看到上面印着的可疑的红痕,脸一红,连忙定了定神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怀远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到最后,几乎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拿开了手,震惊地看着她,“你——” 刚要开口,想到景珩也在旁边,又犹豫了起来。 许妙愉柳眉一皱,面上的不耐烦愈发明显,“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今个儿一早,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吓得差点儿魂魄离体。 再仔细一看,羊皮的穹顶,厚重的布帘,像是军营中的营帐,终于想起来昨晚大军举行庆功宴,她喝多了这件事。 她依稀记得最后是南星扶着她出了宴会,然后呢? 一思考,宿醉之后头疼又冒了出来,胃也像火烧一样,烧的人直心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感觉脑袋就像炸开了一样,不由自主地翻了个身,手往旁边一搭,顿时愣住了。 又滑又热,肯定不是被子,更像是……人? 她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心跳却愈发急促,咚咚咚,咚咚咚,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一样。 她慢慢抬眼看过去,身侧的青年紧抿着双唇,睁眼看着床榻上的帷幔,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好看的眉眼间充斥着不明的低沉情绪。 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许妙愉默默松了一口气,又不由得好奇,他在想什么,连自己醒了也没发现,看他的样子,该不会昨晚一晚没睡吧。 想到昨晚,许妙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 好嘛,锦被下的身躯果然□□,腰酸,腿间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并不陌生的感觉,看来昨晚两人又睡到一起去了。 明明说好了的要解除婚约,怎么又纠缠起来,她觉得有点儿委屈,再这样下去,这个婚约还解不解得了了? 她气恼地想捶床,既气他,又气自己。 喝酒误事,果不其然。 现在该怎么办,继续装睡,还是——可恶,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闭着眼睛,顾不上头疼,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终于记起了一些画面,是她抱住了将要离去的景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着什么。 许妙愉哭丧着脸,还不如不想起来,太丢脸了。 不过现在问题又变成了,她到底说了什么,该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记忆就像一团乱麻,只要理清了其中一条线,剩下的不过顺理成章,她又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回,没有忐忑与不安,只剩下了绝望,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她果然不负所望,把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昨晚的种种荒唐画面在脑海中回闪,最后定格在景珩惊愕的表情上,那时,她刚说出了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而他,却在惊愕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都知道了。” 许妙愉从床上坐起来,长发散落在胸前遮住春光,乌黑的发更映衬出惊人的白,就像一团随时会融化的雪。 她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只好冷着脸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你了,我可以走了吧。” 景珩也坐起身,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全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也不动,许妙愉便打算越过他,直接下床去,可是她刚一动,男人的手掌就贴在了她的腰上,轻轻一勾,她就向他倒了过去。 赤裸的身体紧紧依偎,却没有任何暧昧的气息,景珩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先等等,我去找个大夫来。” 许妙愉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你不信吗,我难道还要拿自己的名声来骗你?” 她的语气很冲,仿佛非常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景珩只当没听见,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她见状连忙也照做,结果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不管是温声软语还是威逼利诱都不起作用。 她只好独自待在营帐之中,待了半晌,才等回了景珩以及沈怀远。 许妙愉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双杏眼有些肿,昨夜哭得太多眼睛也不舒服,她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语气也愈发不耐烦起来。 她看着一脸为难的沈怀远,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说,再磨叽我要走了。” 沈怀远汗都要滴下来了,此刻简直无比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屁颠屁颠来这一趟,真想立刻原地消失,只恨做不到。 眼见着拖也不是个办法,他一咬牙,开口道:“嫂子你的身体别的都很好,除了……宫寒,子嗣艰难。” 第92章 许妙愉冷笑道:“这么委婉,只是艰难吗,看来你是个庸医啊。” 沈怀远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好吧,我就直说了,你是不是以前难产过?” “是。” 沈怀远道:“子嗣艰难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病根,你本就不易怀孕,难产更是雪上加霜,恐怕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许妙愉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再听人这么直接讲一遍,还是让她感觉到了难受。 她走到景珩面前,嘴角一扬,脸上竟然带上了一点儿残忍的笑意,“你听到了吧,我没有骗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不在意,很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揭开我的伤疤,为什么不放过我。 但没这个必要了,知道了这些秘密,他们的纠缠到此为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何必还要再翻旧账。 许妙愉打定主意,一定要立刻离开,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转身就往外走去。 刚走出去没两步,胳膊被人拉住,她挣扎了一下,没挣脱,正要发火,景珩有些沉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容置喙的语气,“阿远,你先出去,到中军营帐等我。” 沈怀远得了命令,连忙一溜烟跑了,脚下跟生了风似的,待走出去老远,才回头难掩惊讶地擦了擦汗。 许妙愉竟然怀过孕。 他刚诊断出来的时候,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怎么会这样,以前一点儿相关的消息也没听说过啊,只能说许家把消息封锁得太严实了。 那孩子是谁的,他曾经有一瞬间产生了疑问,可是忽然眼前就浮现了今早刚见到二哥时他的表情,又觉得没什么好质疑的。 难产不管对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一道难关,现在大人还好好的站在面前,却从没听说孩子的消息,多半那个孩子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69章 真心 “放开我。” 她几乎被难以言喻的痛楚淹没, 从心脏到四肢,就像泡在寒潭之中,刺骨的冷, 是夏日的炎热也驱散不了的寒冷。 “妙妙……”景珩声音苦涩。 “不要这么叫我。”她终于忍无可忍,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满意了吗?” 她握紧了拳头, 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的嫩肉之中,以此来抵消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痛苦, 无数的回忆喷涌而出,一浪又一浪,拍打在她身上。 那个时候,父亲的死讯刚刚传来,她晕倒在了祖母面前,那时她不知道, 原来不是因为悲痛过度,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母亲瞒下了这个消息, 连她也被瞒在鼓里, 直到父亲下葬之后,母亲带着她匆匆回了宣州,她才从日益明显的害喜反应明白过来。 彼时她仍将他视作仇人, 自然不想要这个孩子,最后也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很难怀孕,如果打掉这个孩子, 也许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在母亲的劝说下,才愿意将孩子生下来。 从不情不愿到期待, 其实并没有花多久的时间,她逐渐想明白了,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当这粒小小的种子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之时,他们还是那么的快乐,仿佛可以一辈子将欢愉维持下去。 这个孩子并不是一个错误。 她给孩子取了个乳名“盼儿”,满心期待地等着孩子降生,然而老天总是不想让她好过,临盆之际她难产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孩子生出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累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孩子已经没了。 而她也依然没能逃脱既定的命运,关于她的身体,母亲原本还想瞒着她,可经此一事,她再也不肯当那无知无觉地许家大小姐,偷偷询问了大夫,得到了这个噩耗。 “我们好好聊一聊。”景珩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又细又白,好像稍稍用力就会折断,重逢之后,他早有发觉,她比以前更加瘦削,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背后的原因会是如此沉重。 “没什么好聊的。”许妙愉冷声道,自从发觉自己喝醉说漏嘴了,她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因为—— 景珩不为所动:“如果没有昨晚的意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难怪你一直想要解除婚约,解除了婚约之后,你想做什么,终身不嫁?” “跟你无关。” “怎么无关?”景珩将她抱在怀里,许妙愉挣扎了一下发现挣不脱,也就由他去了,“昨夜是你说的,你很想嫁给我,只是不能,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我不同意。” “不同意就算了,正好我们分道……”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愣住了,怎么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不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愿意放手吗,“……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真是迷糊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要娶她,好,她答应了,还善解人意地为他安排了人,他不肯要,当初是她的问题,不肯将自己的身体状态说出来,现在既然说了,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放手才对。 她皱了皱眉,还是说,他终于想明白,愿意接受他的安排了,可惜经过昨晚,她不愿意了,她不想跟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景珩都不用问,只看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还能做什么?我想娶你,而且只有你一个人。” 许妙愉下意识道:“可是我的身体——” 景珩搂住她的腰,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叹息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想娶你,只是因为你,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如果能有我们的孩子固然很好,没有的话,我也并不在乎。” 许妙愉彻底呆住了。 事情好像有些不受她的控制了,不,应该说从昨晚开始,一切都变得愈发脱离正轨,有些话,她原本是打算永远也不让他知晓,可是阴差阳错说了出来。 “你这是真心话吗?还是说,你只是在可怜我?”她只能这么想,语气中充满了怀疑,继而又有些愤怒,“我才不需要……唔……” 话还没说完,景珩直接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昨晚哭得梨花带雨的她,今早冷言冷语牙尖嘴利的她,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某一刻,他也为此感到疑惑,但在看到那双与七年前一般无二的明眸之后,疑问都烟消云散。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她的口是心非,她的逞强,其实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她,只不过一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一个却是她不得不戴起的伪装。 怀中挣扎的身躯之内,是一颗因迷茫而颤抖的心,想靠近却害怕受伤,因此只能退缩,退到自己其实并不坚硬的壳里,期许着这样能减少一些痛苦。 一吻过后,许妙愉脸色通红,她也分不清是气愤更多一些还是羞涩更多一些,只能梗着脖子骂道:“你、你不要脸。” 怎么能用这种方法让她不说话,太不要脸了。 景珩笑着看着她,看见她比繁星还要明亮的水眸,红得要滴血的嘴唇,笑意更深,挑眉道:“那你可得早些习惯,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说着,抬手轻轻擦拭着她嘴角的水渍。 指腹的薄茧擦过娇嫩的肌肤,带起些许痒意,许妙愉眼神变了又变,怒气与担忧轮番出现,又都消失不见,她握住这只不安分的手,却没有将它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 眼神渐渐坚定,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食言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她想,其实这才是她一直以来真正想要的,只是此前觉得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害怕受伤,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语,才一直假装不在意。 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瞻前顾后,才会真正什么也得不到。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景珩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轻柔又郑重,仿佛是在誓言上盖上无形的印章。 许妙愉眼中一热,险些又落下泪来,但这一次,不再有凄惶与无措,而是满心的欢喜,就像跋涉于沙漠中的旅人,终于见到了绿洲。 她上前一步,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他也抱紧了她,一只手托着她的背,一只手放在后脑勺处,轻抚她的长发。 谁也没有说话,时间静悄悄地流淌而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妙愉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闷闷的,有些犹豫,“关于那个孩子……” “我知道。” “啊?”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他眼中满是疑惑,“你知道什么?” 她还觉得纳闷了,刚刚沈怀远提到她难产一事,可是后面他们的对话里却像是完全忽略了这件事一样,她担心他误会了孩子还活着,正想解释来着。 景珩轻咳了两声,眼神有些闪躲,“其实六年前我到宣州找过你,那是建兴十三年十月初。” 许妙愉凝眸想了想,建兴十三年十月初,她是九月二十那一天生的,她永远记得这个时间,那不就是她还在坐月子的时候? 第93章 她失神道:“我怎么没印象。” 如果他来见过自己,自己何至于如此痛苦。 七年之间,她时常听到从盘州和蜀地传来的他的种种消息,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从盘州之战的一鸣惊人到如此成为夏廷的心腹大患。 每一次,她都会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恨死了自己的那一刀,所以从来不曾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正因如此,在鄂州重逢之初,她始终以为他是别有用心。 景珩回忆道:“许府守备森严,我还没见到你的面,就被抓了起来去见了许夫人。” 许妙愉怔了怔,忽然紧张起来,“我娘,她没对你做什么吧?”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按照她娘的性格,杀了他都算轻的了。 景珩轻笑着摇了摇头,许妙愉一向很怕许夫人,七年前他就有所体会,“她将我带到了孩子的墓前,告诉了我你怀孕又难产的事情,以及孩子的死讯。”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艰涩,想到当时的场景,心头仍然有种窒息之感。 那时他刚在盘州站稳脚跟,怀着对她的不信任的怨气来到宣州,怎么也不会想到,一来竟然面临的是比那一刀还要痛彻心扉的命运。 小小的坟茔孤零零地竖立在山脚之下,一个刚刚出生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的孩子,一个父母的身份都不能公之于众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究竟酿成了多大的苦果。 “她说许家已经察觉到许将军的死不对劲,但是还不敢告诉你,你接连受到打击伤心欲绝,将许将军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都算在了自己头上,如果我再在这个时候出现,告诉你你当初怪错了人,她担心你会承受不住。”许夫人怕他不信,又带着他回了许府,远远地隔着帘子看了一眼正在沉睡中少女,脸色那么苍白,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舒展,还有屋子里浓烈的药味,每一处都足以打退他的勇气,“只是她没有说,你的身体——” 所以七年后重逢的那晚,许妙愉异常主动,他却一再退却,因为他担心她再意外怀孕,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面对心爱之人的撩拨,他轻易丢盔弃甲,也才有后来着急要娶她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许妙愉不禁喃喃,她以为他恨自己,以为他是为了利益不得不娶自己,原来其中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有这么多误会。 可是她难道能怪母亲的隐瞒吗,母亲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只能怪自己太过弱小,想保护的护不住,处处受人掣肘。 许妙愉定了定神,又道:“也许她说的没错,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如果不是我一开始想打掉那个孩子,他也不会一出生就虚弱不堪,连哭声都是那么小。” “这不是你的错。”景珩捧着她的脸,说到孩子,两人都不好受,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他们都不能一直深陷其中,他轻轻闭上眼睛,遮盖住其中痛苦的痕迹,“至少,你还听到了他的哭声……”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 许妙愉没有发觉他的异样,轻轻点了点头,“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纵然有错,可是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呢,我不能因此消沉下去。” 只是这个罪魁祸首,从前仅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撼动分毫。 但现在不一样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眼下天下的局面,何尝不是那人自己造就的呢。 景珩静静地看着她,思绪却像飞出了很远去,听到这话,才将注意力拉回,欣慰地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往后数十年的时光,只要都还好好活着,一切都不算晚。” 第70章 送信 中军大帐之中, 沈怀远心事重重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将领,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日上中天, 白嵊刚练兵回来,往角落里一看,沈怀远居然还在,不禁有些惊讶, 他大步走过去,锐利的眼神瞥一眼沈怀远身前的茶杯, 这还是两个时辰前沈怀远过来时他命人为他倒的,竟然一滴也没少。 “沈小公子,你确信将军让你在这里等他?” 白嵊一边问着,一边心里也只犯嘀咕,少年一大早急匆匆地过来,满脸心事, 问他又不说怎么了,只说景珩让他在这里等着, 这眼见都晌午了, 人没等到也就算了,他已经维持这副模样两个多时辰了。 白嵊还记得前些天少年在危急情况下依然从容不迫的样子,不禁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 让他如此失态。 沈怀远仿佛被惊醒似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白大人, 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同样的话, 他已经说过两次。 白嵊皱眉道:“可是你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沈怀远闻言,终于有了别的动作,他向外看了眼天色,见烈阳当空,地上的影子几乎缩成一个点,终于反应过来,也是惊讶不已,低声自言自语道:“竟然都这个时辰了,哎,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了。” 该不会出事了吧? 沈怀远悚然一惊,着急忙慌地起身,那杯早就冷了的茶被他的袖子带倒,茶水洒了满地。 白嵊耳聪目明,为他让开了路,但他脚刚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那人是他二哥,他也还是不要去掺和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了吧。 就在沈怀远犹犹豫豫的当口,白嵊的副将从外面走进来,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嵊连忙走过去,副将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白嵊的脸色也渐渐由惊讶转为沉重。 他沉声确认道:“消息无误?” 副将道:“御信已至将军手中,消息是从天子近臣中传出,绝无假话。” “这该如何是好——也不知将军对东边究竟是个态度。”白嵊思忖良久,余光忽然瞥到沈怀远,思绪一转,走过去严肃道,“沈小公子,不知你可得到消息,陛下亲至江夏,召将军前往。” “什么?”沈怀远一脸惊讶,继而眉头紧皱,下意识说道,“这个时候,姓卢的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自知失言,连忙又道:“陛下政事皆决于大司马,此番至江夏,必是大司马进言,然大司马与将军素来不和,此行恐怕——” 他们所言陛下与大司马,自然是越朝的陛下与大司马,卢文鋆与卢啸云。 卢啸云长据江东,上次虽打下了江州,却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荆州与鄂州落入景珩手中,处处受其钳制,双方近来摩擦不断。 这回夏军进攻奉节,王宝风曾写信希望其攻打江淮之间重镇,引夏兵回援,以解奉节之危,然而卢啸云置若罔闻,直到许望清出其不意率军攻下襄阳,他才感到不对,出兵攻打合肥。 前些天守城期间,在城中抓获的散布谣言之人,除了夏廷的奸细,亦有他派来的细作。 一瞧他的表情,再听他话中的意思,白嵊心下有了计较,看来他们这些从盘州起兵的,对东边也多有不满。 他摸了摸下巴,或许其中有利可图。 正想着,另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营帐外响起,“恐怕这是一场鸿门宴。”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肃容迎立。 景珩掀开门帘,步履轻缓,走将进来,阳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英挺眉目如画,与沈怀远此前见到的不同,他已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袍,更显得威严庄重,令人不敢直视。 “将军。”沈怀远在他俊美的脸上看了一圈,没见异样,心想看来许妙愉那边的问题解决了,终于面露喜色唤道。 景珩向他点点头,“久等了,先说正事吧。” 随即走向营帐正中央的书案,叫人取来纸笔,提笔沉吟片刻,笔走龙蛇,边写边说:“诸位以为,这江夏我该不该去?” 白嵊道:“将军也说这是一场鸿门宴,下官以为去不得,江夏兵力空虚,陛下出门动则禁军数万,此番前去,凶多吉少。” 他的想法,亦是众人的第一反应,卢文鋆什么时候不来,偏偏在襄阳刚破之时来,恐怕是荆襄这一四方之地尽皆落入景珩手中,终于让他们坐不住了。 而奉节一战,夏军元气大伤,本就岌岌可危的北边统治,愈发艰难,就这几日,不断有北方各州叛乱的消息传来,其中既有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又不乏实力雄厚的地方豪强。 民怨四起,夏廷再也控制不住各地的叛乱,正有消息传来,说是夏廷准备收缩兵力,回防东西二京。 此等紧要关头,战机稍纵即逝,若与他们纠缠在权力斗争之中,岂不是舍本逐末。 这个道理,景珩不会不懂,但他笔下不停,不过片刻,一封洋洋洒洒数百字的书信便写成,他将信纸一折,命人装入信封,火漆封口,快马加鞭送往江夏。 做完这一切,他才对众人说道:“陛下急召,身为臣子岂有不应之理。” 这便是要赴约了,众人面露忧色,连忙又劝,景珩却将这个话题揭过,转而部署起他离开之后的种种事宜。 第94章 此间事了,景珩叫上沈怀远,走出了营帐,来到瞭望塔上,屏退周围之人,又从怀中拿出了另外两封已经封口的信件,“阿远,你说想随我去襄阳,这回恐怕不行。你带上些人手,将这两封信送到南平去,一封给王宝风,一封给你大哥,切记,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信上的内容。” 沈怀远连忙接过信封,似乎是被他话语中的沉重所感染,原本轻如鸿毛的信件,拿在手中仿佛两块巨石压在手上,沉甸甸的。 “我马上出发。” 景珩点了点头,手放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的江水,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沈怀远不敢耽搁,当即便要转身下去,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二哥,早上有些话我说漏了,其实……我师父曾经说过,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他曾经不止一次见过,被断言活不长的人最后长命百岁,所以你和嫂子,未必不能——” 他没有说完,其中未尽之意却不言而喻。 “多谢。”景珩笑了笑,除此之外没再多说什么,聊胜于无的安慰,他早就不需要了,但面对少年赤忱的眼神亦不能无动于衷,他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在她面前收敛些脾气就行。” 沈怀远赧然,此前他总是针对许妙愉,实则是觉得七年前她伤了景珩,害得他流落盘州九死一生,她却作为许家小姐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现在知道了她原来也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再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我明白。”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耽搁,赶紧下楼去了。 不久之后,几匹快马自奉节离开,驰入连绵不绝的大山之中,景珩也下了瞭望塔,回到休息的营帐。 晌午刚过,许妙愉坐在几案之前,面前摆着几道小菜和米饭,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菜,从小养成的良好礼仪让她吃饭时的动作也赏心悦目。 见到景珩进来,她放下筷子,又拿手帕擦了擦嘴角,脸上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本来想等你回来的,但是等了太久实在有些饿了,就……” 说完,又叫人再添副碗筷来。 景珩走过去,轻笑道:“没关系,不用等我。”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你已经吃好了吗?” 景珩轻轻摇头,解释道:“战场上哪有按时用膳的道理,我已经习惯了。” 许妙愉点点头,她也不是没经历过,敌人打过来了,可不管你吃没吃饭,是不是饭点,有时伏击一整天都不能动,只能吃点儿干粮填填肚子,都是很常见的。 她也听父兄说过,军中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兵,多有胃脘痛之症,原因大约就在于此。 “不过——”她话音一转,微微撅着嘴,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开心来,“今天又没有战事,你必须给我好好吃饭。” 景珩愣了一下,心中升起几分异样的感觉,然后盯着她不禁笑了起来。 许妙愉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在笑话自己,又强调道:“你笑什么,我可没开玩笑,以后有我在,不许你再像之前那样不爱惜身体了。” 今天他一走,许妙愉忍不住向南星还有守卫的卫兵打听起他这几年的事情,她都住进他的营帐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拿她当外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原来王宝风所言“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真是半点儿不假。 早听说他在军中身先士卒,原来半点儿没有虚言,甚至实际情况还更夸张,不管是冲锋陷阵还是日常起居,比谁都要忙碌,根本就是仗着自己年轻肆意挥霍。 “好。”景珩在她身侧坐下,脸上笑意不减,轻轻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许妙愉被他看得脸红心跳,害羞地别过脸去,口中不忘说道:“你、你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没有糊弄。”景珩轻笑着说,搂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我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有这样的场景,就像在做梦一样。” 许妙愉一怔,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但很快又被他落在脸颊上的吻驱散。 是啊,这一刻他们等了太久。 但正因如此,才更要珍惜。 许妙愉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那你更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当寡妇。” 景珩睨她一眼,低头在她耳边低语道:“我身体怎么样,你应该最清楚了。” 许妙愉闻言茫然片刻,心想她又不是大夫,哪里清楚了,直到他轻咬她晶莹剔透的耳垂,才恍然大悟他话中的意思,不禁热意上涌,简直比外面的艳阳天还要热。 昨夜的一些画面又在脑海中浮现,心里痒痒的,她更不敢看他了。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火热的双唇从耳垂向下,在她微微仰起的脖颈处流连许久,只吻到两人呼吸和心跳都乱了,分不清是谁是谁的。 滚烫的手掌自上衣下摆钻了进来,风也随之灌了进来,许妙愉猛然清醒,从急促的呼吸声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行,有人在——” 说着抬眸一看,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人呢,什么时候跑光了,也太有眼力见了吧? 她的沉默助长了男人的欲望,动作愈发大胆起来。 沉浮之间,她听到男人的声音问道:“妙妙,你要跟我去荆州,还是回南平去?” 之前不是说去襄阳吗,怎么又变成荆州了,她用仅存的清醒想着,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也不想了,反正答案显而易见。 “当然是去荆州。” 第71章 审问 渝州多山, 山中多雾。 紫苏清晨醒来,安排好院落中一天的工作,迎着晨雾往秦苒的院子而去。 数日以前, 许望清率军去了荆州后不久,许妙愉也带着南星去了奉节,本就人少的南平许府,更加冷清。 尤其是许妙愉居住的院落, 除了她之外,只剩了两个洒扫的小丫鬟。 紫苏每日在院落中踱步, 心中忧愁着自家小姐的安危之余,每日的日子也十分无聊,一日复一日,实在有些难捱。 好在许府之中还有另一个人同她怀着同样的心情,两人每天说说话,倒是能抵消一部分忧愁与无聊。 这人正是少夫人秦苒。 紫苏慢悠悠地走在清幽寂静的小径之中, 鸟啼蝉鸣萦绕在身侧,在乱世的喧嚣之中, 辟出一处难得宁静的场所。 她却无心欣赏, 一心想着昨日刚得到的消息。 奉节事了,自家小姐没有如预料一般回来,反而又随着景珩去了荆州江陵, 襄阳和奉节的大捷让少夫人的担忧暂且放下,她却截然相反,心中的忧愁不减反增。 紫苏将手放在胸口, 感受着砰砰的心跳声。 不知怎的, 这几日她时不时便会感到一阵恐慌,仿佛有什么她害怕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尤其是今早起来, 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底也慌得不行,所以她比往常起来的更早了一些。 转过花木辉映的回廊,秦苒的院落就在左手边,紫苏本该加快脚步过去,走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她看到少夫人站在院门前,正与站在身前的两个人说着话,面上带着疑惑,那两人身着戎装,腰佩弯刀,背脊挺直,只站在那里,便给人渊渟岳峙之感。 从那两人的穿着上,紫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将军府的士兵。 景珩离开后,将军府的一切事宜皆由长史沈怀英决定,这两人前来,只有可能是奉了沈怀英的命令。 沈怀英又怎么会突然派人来许府,莫非是大公子和小姐有什么消息? 紫苏正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过去之时,三人也已经看到了她,嘴上说着话,竟直接向她走了过来。 他们步速很快,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等紫苏反应就来到了她跟前,秦苒微笑道:“紫苏,你来的正好,沈长史有些事情想问,特地派人来唤你过去。” 人就在跟前,紫苏没有理由也不敢推脱,连忙跟两人走出了许府,走到半道上,她心中忐忑,不禁问道:“两位军爷,不知沈长史找奴婢是有何事?” 两人并不回答,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一个劲地往前走,紫苏愈发忐忑,心慌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眼皮跳的更快。 她一个丫鬟,沈怀英有事要问,只需要叫人来说一声,她自不敢不应,何必还要派两个人过来带她过去。 不像是问话,倒像是押解。 押解这个词一冒出来,紫苏顿时害怕起来,眼见着将军府的大门已在视野之内,她不禁手抖腿软,竟油然而生想要逃跑的冲动。 但她手无缚鸡之力,哪能逃得掉,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随着两人在构造复杂的将军府中转来转去,走着走着来到一处颇为荒凉的院落。 三人走进院落之中,紫苏愈发害怕,看向院落里唯一一间屋子,颤着声问:“长史大人在里面吗?” 第95章 依然没有回答,身后传来关门之声,紫苏慌忙转身一看,两人已经走出了院落,将门一关,徒留她一人在此。 与此同时,又传来开门的声音,沈怀英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紫苏姑娘,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紫苏艰难地转过头去,只见沈怀英斜倚在雕花黄花梨座椅上,一只手臂闲适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手上捏着一张信纸,噙笑看着她。 他越笑,紫苏就越害怕。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垂首行了个礼,“见过沈大人。” “不必害怕。”沈怀英柔声安慰道,狐狸一样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简直就像要把她的所有想法都看穿一样,“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你只要照实说就好。” 谁不知道沈怀英是只笑面虎,紫苏腿一软,伏身在地,“奴婢不敢欺瞒。” 沈怀英也没有叫她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浅,“我问你,你一直跟在许小姐身边是吗?” 紫苏应道:“正是,奴婢自六岁起就跟在小姐周围,十几年来未曾离开过……除了现在。” 沈怀英颔首又问:“那你应该对她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了?” “……是。”她这回回答的有些犹豫了,倒不是不确定,只是疑惑沈怀英为何要问这些,心跳又变快。 他句句不离小姐,难道是小姐出了什么事? “你抬起头来。” 紫苏不敢不照做,缓缓抬头,脸上的惊恐与担忧一览无余,她看见沈怀英脸上已经彻底没了笑容,那双眼睛却比平昔更加狡黠,仿佛能洞穿一切。 沈怀英仔细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缓缓说道:“许小姐七年前生下的孩子,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紫苏彻底拯住,大脑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而是,她担忧了七年的事情,终于东窗事发。 这样的场景在她心中已演练过无数次,她反而比先前更加镇定,面露不解说道:“沈大人,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然而沈怀英目光敏锐,早已从她脸上捕捉到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复杂情绪,慌乱震惊与紧张交织在一起,就是没有疑惑。 沈怀英在心中叹息,瞥了一眼手中的信件。 阿珩在信中所言,竟都是真的,即使对他来说,这信上的内容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沈怀英起身沉声道:“将军府事务繁多,我没空与你周旋太久,你若是不肯说,我只好将你交给我的下属了。他们是当年跟着我父亲从刑部出来的,最擅长审讯,就连嘴最硬的的江洋大盗的嘴也能撬开,我不认为你能撑得下去。” 刑部的名号一出来,紫苏已是两股战战,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在地,她的牙齿也在上下打架,但就是一言不发。 沈怀英缓和了声音又道:“我知你一片忠心,但许小姐已经对将军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们二人既无隔阂,你再隐瞒下去,不是反倒对他们不好。” “可是……”紫苏仍在犹豫。 “罢了,来人——” 这话一出,她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手脚冰冷,似乎已经开始痛了起来,紫苏尖叫一声,急忙叫道:“大人,我说,我说。” 沈怀英又坐回了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紫苏将脸埋在地上,胸口剧烈的起伏逐渐平息,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七年前的春天,夫人带着小姐回到宣城不久,便着手打听起了有没有哪家人家中夫人也正怀着孕的,后来还真找到了一家,那夫人是许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为人老实,夫人给了他们许多钱,在小姐生产之后,将那孩子送到了那家人家中,让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养着,然后又从别处找了个死婴,骗小姐说那孩子夭折了。” “许小姐就这么被瞒过去了?”沈怀英面有疑虑,他和许妙愉虽不熟悉,但也听过她不少事迹了,实在想象不到聪慧如她轻易就被人瞒天过海。 紫苏道:“小姐当时险些难产,生下孩子之后便累晕了过去,没能见着孩子的样子,她的确怀疑过,但夫人总有办法打消她的疑虑。” “知子莫若母便是如此了。”沈怀英了然道,美丽的脸上有几分怅然,他接着又问,“那个孩子呢,现在还在那家人那里吗?” 紫苏嘴唇蠕动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沈怀英暗道不好,皱眉厉声喝道:“究竟怎么回事,快说。” 终于还是瞒不下去了,紫苏颤抖着双唇说道:“那家人几天之后生了个女儿,便对外宣称是龙凤胎,夫人此后还去看过几次,他们的确将小姐的孩子视作亲子养着。后来……”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后来,夫人去世,知道这件事的就只剩了我和颜姑姑,我想将此事告诉小姐,可是颜姑姑不许。再后来,他们……他们出事了……”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沈怀英心里一沉,搭在扶手的手慢慢收紧,待紫苏哭声渐小,才又问道:“出了什么事?” 紫苏声音沙哑,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怎么的,断断续续道:“那家人外出探亲,遇上山洪,连人带马车,都被山洪冲走了。奴婢……奴婢知道后,偷偷带人去寻,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失踪了?”沈怀英沉思道,面色凝重万分,说是失踪,但山洪的威力有多厉害,但凡靠山而居的人不会不知道。 在山洪之下还能侥幸活下来的,恐怕没有几个。 紫苏急急忙忙又道:“这是四年前的事了,出了这样的事,奴婢更不敢让小姐知道,只能一直暗自派人去找,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那家人原本居住的房子,这几年间也没人回来,已经荒废了。” “你说的那位颜姑姑,她如今在何处?”沈怀英想了想,又问。 前脚颜姑姑刚阻止了紫苏说出真相,后脚那家人就出事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到她头上。 紫苏道:“这奴婢也不知道,颜姑姑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夫人去世后,小姐帮她脱了奴籍,给了她银两,打发她走了。” 沈怀英继续问:“她离开和那家人出事,谁前谁后,时间隔得近吗?” 紫苏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都是同一年发生的事,颜姑姑六月离开,那家人出事是……七月!” 说到这里,她也意识到不对劲了,顾不上哭,惊讶道:“大人,您的意思是,那不是意外,是颜姑姑做的?” 沈怀英觑她一眼,却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不能就这么下结论,但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行了,你起来吧,你先回去,今天我们之间的对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紫苏从地上爬起来,跪得久了,她的腿早就麻木,但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忍着胀痛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走去。 走到一半,越想越害怕,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的人本就不多,沈怀英不该是其中之一,他却突然过问起来,难道是景珩知道了什么? 若他知道,那小姐…… 紫苏脸色一白,又转身来,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奴婢自知犯下大错,能否求您大发慈悲告知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奴婢,让奴婢有个准备。” 沈怀英缓缓走过来,自她身侧而过,留下一句:“这我可做不了主,得看他们怎么说了。” 他率先走了出去,紫苏站在原地,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越琢磨越绝望。 第72章 江夏 沈怀远一路披星戴月, 原本三天的路程,被他缩短到了两天,一进南平城, 第一件事先到将军府,将信交到自家大哥手里。 不等他问话,又火急火燎地跃上马背,往王宝风的府邸赶去。 他虽没个一官半职, 但常跟在景珩身侧,那在南平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王府仆人见他到来,连忙将他请至前厅,奉上热茶点心。 不过片刻,王宝风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靛蓝锦袍,头戴白玉冠, 脚踩六合靴,好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打扮。 “怀远, 我听说你有急事找我, 赶紧过来了,究竟是什么事?” 他面色略红,呼吸微喘, 走路带风,的确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沈怀远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递到他手上, “我也不知, 这是二哥叫我送过来的信,观察使你自己看吧。” “坐吧, 你一路上辛苦了。”王宝风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招呼沈怀远坐下,说着拆开信封,将信纸上的内容一目十行快速读完,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沈怀远依言坐下,喝了一口茶,又吃了半块点心,他这一路上可算是累坏了,一大早又进城,早饭也没用。 垫完肚子,正好瞧见王宝风凝重的神色,不禁问道:“二哥信上说了什么?” 王宝风将信一扬,苦着脸将他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你自己看吧。” 第96章 沈怀远正要接过,却有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从王宝风手中扯过信纸,自顾自地读了起来。 刚读到一半,便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柳眉倒竖,面色不虞喝道:“欺人太甚。” 王宝风心都随着桌子颤了一下,连忙握住那只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只手中将信纸抽出来,再度递到沈怀远面前。 眼见着沈怀远接过了信,他才松了一口气,盯着突然冒出来的倩影,无奈道:“夫人,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王宝风的夫人,周宛宛。 周宛宛狠狠瞪他一眼,“我一听说三公子来找你,就知道准没好事,还不得赶紧过来看看。哼,果然被我猜对了,王宝风,要是我不过来,你是不是又要瞒着我。” 沈怀远赶紧端起茶杯,尽管杯子里一滴水都没有,他仍假装喝水用杯口遮住自己的嘴角的抽搐,心里腹诽道,我最近是命犯太岁了吗,怎么总是遇到夫妻吵架。 唉,女人真麻烦,难怪不管娘怎么催,大哥就是死活都不娶亲了,明智之举。 “我我我……” 王宝风连说三个我,在她的怒目中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喃喃自语地说道:“那我又不能不去。” “他怎么不自己去,偏要叫你去送死。”周宛宛冷声道。 王宝风连忙摇摇头,“夫人,你信都没看完,可不能瞎说。” 听着他们的对话,沈怀远一头雾水,忽然想起来信已经在自己手上,连忙展开一读,越往后看,越是惊讶。 原来信上所言,卢文鋆召景珩到江夏觐见,名义上是说要商议迁都江夏一事,实则是打算将他扣留在江夏,若他不去,却要给他扣一个“不敬”的帽子。 大军正待北上,此时横生变故,恐会错失良机。 因此景珩在信中提出,要王宝风即刻赶赴江夏,两人相互策应,随机应变。 周宛宛只看到前半部分,还以为景珩是打算让王宝风代替他去赴这鸿门宴,因此恼怒,却不知后面还有内容。 “什么意思?”周宛宛不解道。 王宝风连忙将后半部分的内容一说,周宛宛听了,狐疑地接过信看完,确认无误之后,神色总算平静了不少。 一冷静下来,她又有些懊恼起来,在外人面前,她实在该给王宝风留些面子,要是流传出去,对他或她都不好。 于是她眼珠一转,轻声细语地叹息道:“夫君,妾身早知道你们做的这些事那是随时要掉脑袋的,本不该如此心急,但妾身实在担心你的安危,才一时失态,你莫要怪妾身。” 王宝风讪讪一笑,看一眼皱着眉的沈怀远,“怎么会,我知夫人是一片好心,感动还来不及,只是将军与我从来戮力同心,类似的话你不可再说,否则我也不会容忍了。” 周宛宛颔首道:“妾身明白,将军于妾身亦有大恩,妾身也只是一时意气用事。” 这双簧唱得不错,沈怀远撇撇嘴,要不是知道王宝风在其中确实难办,当时就想戳穿,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告辞了。 沈怀远一走,周宛宛立刻变了脸色,坐到王宝风身侧,推了推他的肩膀,“你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们都去了江夏,万一出了什么事,渝州这些人怎么办,还有荆襄那边,这么多兵呢。” 王宝风又看了一遍信件,脸上也有些愁苦,但他愁苦的内容显然与周宛宛完全不一样,“唉,我听说江夏比南平还热,又靠近云梦泽,那边的人都喜欢吃河鲜,我实在吃不惯,觉得有股腥味,这可怎么办?” 周宛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王宝风连忙又说:“咳咳,渝州这不是还有沈怀英吗,他一个人足矣,荆襄那边就更不用我们操心了,阿珩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你——”周宛宛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初她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反了夏廷,她还以为他是多么有野心有抱负的人,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 她深吸一口气,心道她早该习惯的。 王宝风又握住她的手:“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可不值当,我还听说那边有家很出名的首饰店,到时候我带几件回来。” 周宛宛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那我要一套金色的头面,还有……” 两人絮絮低语了一会儿,紧张的氛围终于一扫而空。 数百里之外,就在沈怀远到达南平之时,许妙愉刚刚从疾驰的马车中醒转过来,掀开车帘一看,马车正在沿江岸边的平坦大道行进,两岸山丘连绵不绝,江水波涛汹涌。 身处这样的名山大川之中,很难不让人感慨人类的渺小。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回身放下车帘,对车厢中另一人说道:“你真要去江夏?” “去,怎么不去?”景珩含笑说道,将她拉入怀中,修长的手指勾起她胸前的发丝,“就算他们不来找我,我迟早也要找到他们,没想到反倒是他们先沉不住气了。” 许妙愉不禁沉思,先前景珩名声虽响,但手上兵力不多,又只占有蜀地,卢啸云等人防备他,但毕竟最大的敌人是夏朝,所以没有别的动作。 他们恐怕也料不到,短短两月之间,景珩的势力竟能壮大至此,以至于两方虽同属越朝,反而将他视为头号敌人。 眼下夏廷仍在,这边却已经开始内讧,她实在觉得不妥,可又无可奈何,只能劝道:“我们何不直接从江陵去襄阳?” 景珩深深看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我与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避免,与其随时担忧他们在背后捅刀,不如就在这次降隐患彻底解决。” 他话语中的肃杀之意已毫不掩饰,许妙愉听得心中一惊,顺着他话中的意思,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忠心不二,为了不与皇室起冲突,一味忍让,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或许他说的没错。 她不禁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又微微一笑,轻抚她的长发说道:“放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冒险。” 话虽如此,一天之后,当他们到达江陵,在江陵见到了秘密从襄阳前来的许望清之后,景珩还是提出了让她留在江陵的想法。 这回,她更加坚决,“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谁都看得出来,局势已经紧张到无法调和的地步,这种时候,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未知的结果,还不如让她直面危险。 更何况,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她也不想与他分开。 景珩早有预料,没有再劝,倒是许望清拉着她到一旁略劝了几句。 面对自家的兄长的爱护之情,许妙愉态度也强硬不起来,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许望清听后,沉默许久,总算没再坚持,只让她注意安全。 许望清匆匆而来,本就是为了与景珩商议接下来的用兵策略,两人商议一天之后,他又匆匆启程回襄阳去了。 他离开之后,景珩和许妙愉便踏上了前往江夏的道路。 江水滔滔,船行如织。 许妙愉站在甲板之上,手握住栏杆,感受着江上清风吹起她的长发,江水拍打着船身,溅起丝丝凉凉的水雾,湿润了她的发梢。 两岸是熟悉的风景,峭壁绝崖,翠树成荫,山顶缠着云雾,山间传来鸟鸣猿啼。 一个多月前,他们曾从江夏前往江陵,走的是山脚下的陆路,一路低调沉默,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南平。 没想到一个多月后,他们又不得不从江陵到江夏去,只是这一次截然不同,走的是水路不说,所乘舰船巍峨雄伟,似一栋栋高楼在江面上拔地而起, 旌旗遮云蔽日,吸引两岸行人驻足观看。 景珩这次出来十分高调,简直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将往江夏而去,但与此同时,一路上他又带着队伍走走停停,又是在沿途的港口一停就是一天,仿佛是在游玩一般。 在船上待久了,总还是不太舒服,有时许妙愉也会跟他下船去走走,这时就难免听到外面传言说,他此番前往江夏,根本不像觐见,反倒像是去攻打江夏。 许妙愉听得忧心,景珩却无所谓得很,无论外界传言如何,似乎完全无法撼动他的想法,许妙愉见了,却也被他感染,安心了不少。 所以这一路上,不管天下如何流言满天飞,又有多少人紧张得夜不能寐,两人只是欣赏两岸风景,说些从前趣事,说不上的闲适自在。 思及此,许妙愉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始终活在压抑自责之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即使前路仍有荆棘,心中却难得的平静。 “外面风大,怎么不进去休息?”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温热的手掌搭在她的肩上,驱散了因江风而带来的凉意。 许妙愉回头抱住他,娇艳面容上扬起狡黠的笑,“我听说再过半天就到江夏城外的渡口了,下了船,可就看不到这么好的风景了。” 景珩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怅然,不由问道:“你害怕吗?” 第97章 “怎么会。”许妙愉轻轻摇头,“我还有些好奇,现在江夏城成什么样子了呢,对了,钱方禹你是如何处置的?后来好似没再听到他的消息。” “他如今是江夏太守,这次进城你或许能见到。” 许妙愉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原来的鄂州兵已经被景珩打散,有些仍驻守在鄂州,有些则编入了荆州和岳州的队伍,此番攻打襄阳,他们在其中也出力不少。 钱方禹人虽反复无常了点儿,带兵的确有几分本事,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如果是她,大约也会如此安排。 思及此,许妙愉不由笑道:“看来这次在江夏能见到不少熟人了。” 第73章 故人 船行悠悠, 原本半天的航程,硬生生被拖成了一天。 第二日清晨,景珩和许妙愉乘坐的舰船驶入江夏城外的渡口, 数艘船只一齐靠岸,声势浩大的场面吸引了众多游人慕名而来。 渡口被卫兵隔开一片空地,不许旁人接近,人群便站在江边翘首以盼, 当其中最高最豪华的那一艘停稳之时,喧闹的人群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许妙愉随景珩走出船舱后, 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个个脸上洋溢的都是喜悦的笑容。 她不由得一愣,这样的场面她并不奇怪, 毕竟谁还不爱看热闹了,但她原以为众人对他们的到来应该是情绪复杂的。 景珩携着她走下舰船, 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一群身着官服的人围了上来, 为首的笑容满面,恭敬的态度令人不禁侧目,“将军, 下官已经恭候多时了,总算等到您了。” 熟悉的面容,正是钱方禹。 许妙愉柳眉轻扬, 昨天刚提到了他,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如今的表现, 可与一个多月前截然不同。 景珩微笑致意,“钱大人辛苦了。” 说着,视线却往人群的方向看去,“这是怎么回事?” “不辛苦不辛苦。”钱方禹连忙说道,脸上挂上谄媚的笑,“这些都是城中的百姓,听说将军携夫人前来,都想一睹您二位的风采,下官拦也拦不住。” 原来其中还有我的事。 许妙愉有些惊讶,也看向人群之中,只见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必然有一阵激动的声音,人们兴奋之情也溢于言表。 这时,钱方禹的话适时解了她的疑惑,“自从将军来过江夏之后,江夏城中吏治清明,贪腐之风一扫而空,百姓安居乐业,他们都十分感念将军的恩德。” 昔日景珩离开之前,的确将江夏乃至整个鄂州的大大小小官员都收拾了一番,那时她便时常听到城中听到有人拍手称快。 这么说来,短短一个多月内,江夏竟能迅速恢复元气,景珩的确功不可没,也难怪受人爱戴了。 许妙愉暗自坏心思的想,就是不知道卢啸云他们看到此情此景,又会作何感想? 说来也巧,她正这么想着,钱方禹的话中正好也提到了卢啸云。 这时,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渡口,往城门的方向而去,一番寒暄之后,犹豫再三,钱方禹又道:“将军,陛下和大司马听闻您到了江夏,亲自出城迎接,如今已在西门等候。” 景珩面色不变,问道:“西门据此多远?” “不过二里地。” 景珩转头看向许妙愉,眼中暗含关切询问之意,许妙愉当即会意,轻笑着说道:“没关系,二里地而已。” 景珩这才又对钱方禹说道:“既如此,马车便省了,我们步行前往即可。” 钱方禹自无不应,一行人便从码头缓步而行,往西门走去,岸边的百姓见状,竟也跟了上去,一群人浩浩荡荡,还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西门之上,越朝皇帝卢文鋆身着黄袍立于城墙正中央,看到逐渐走进的这一大群人,还以为是景珩带兵过来了,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坐下去。 卢啸云站立在他身侧,见状隔着广袖一把扶住了他,强迫他直挺挺地站着。 卢文鋆慌张道:“大司马,你不是说他答应将兵马留在渡口附近吗,怎么他还是带来了这么多人?” 卢啸云面色也不太好,但显然要冷静得多,他瞪了一眼自己这个胆小如鼠的侄子,难以控制的烦躁不安涌上心头,“陛下仔细看看,那些人是他的兵吗?” 被他一言镇住,卢文鋆再看过去,这回终于注意到,原来后面乌泱泱那群人身着普通服装,也未配有武器,行动之间毫无章法,是些平头百姓。 卢文鋆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 卢啸云闻言睨了他一眼,脸色更沉,训斥道:“看到此情此景,陛下竟会觉得幸好,臣的话陛下都当了耳旁风吗?” “叔叔……”卢文鋆脸上扭曲一瞬,而后又委屈叫道。 “陛下若能有你父兄一半胆量,今日岂会受制于人。”卢啸云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下了楼,卢文鋆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愤怒,城楼上的人被卢啸云带走了大半,卢文鋆扫一眼周围,其中没有卢啸云的心腹,沉声怒道:“朕若是有父兄的胆量,恐怕现在已经在地底下陪他们了,他真以为我不知,兄长七年前为何会身亡吗?” “陛下慎言。”身旁内监低声提醒道。 卢文鋆闻言更怒:“天底下哪有皇帝当得像我一样憋屈。”说着,怒气难平,一脚踢倒旁边的火架,火星溅起,周围跪了一地内监婢女。 半里之外,许妙愉正看着城楼上的一幕。 虽然距离过远不足以看到众人脸上的表情,只从他们的动作,倒也不难看出,双方似乎闹的不愉快。 她惊讶不已,“他们怎么先吵起来了?” 景珩扫了一眼城楼之上,脸上露出毫不意外的神情,“陛下年纪日长,自然不喜被人管教,可惜大司马似乎意识不到这一点。” 真的意识不到吗?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鸦羽般的长睫下藏着戏谑的双眸,她至今仍记得当初刚见到卢啸云时的场景,此人心思深沉,绝非自大之徒。 景珩以笑回应。 说话间,城楼逐渐近了,身后跟随的民众被禁军拦开,这时卢文鋆也走下了城楼,站在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待景珩等一行人行至台下,便快步走下台去,脸上挂着笑容,止住景珩拜见的动作,“爱卿免礼。” 两边见了面,不仅没有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其乐融融。 互相客套吹捧一番之后,队伍又出发进城去了,从前景珩他们暂居的地方,这次钱方禹依旧收拾出来供他们居住。 卢文鋆在钱方禹府上暂居,也在钱方禹府上设宴,一进入江夏城,一行人便被簇拥着去了太守府,唯有许妙愉因是女眷,带着南星到了住处。 而她也没能闲下来,刚到了住处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拜访,称是她的旧相识。 许妙愉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思索了许久,虽说她的确在现在的江夏有许多旧相识,但此刻他们都应该在刺史府的筵席之上。 除此之外,还能是谁? 访客被请至前厅,许妙愉梳妆打扮一番,描眉染黛,遮去旅途的疲倦,盛装来到前厅,见到了一个轻盈瘦削的身影。 那人转过身来,笑容如泠泠冷月,眼角贴着花钿,却遮不住细细的皱纹。 果然是个旧相识,许妙愉抿唇轻笑,迎上前去。 昔日长安近郊梅园长袖善舞的梅夫人,如今越朝大司马卢啸云的爱妾。 早在七年间梅夫人选择与卢啸云合作之时,许妙愉就猜到了这么一天。 梅夫人要报亡夫之仇,仅凭自己的力量如何能够撼动高高在上的天子,唯有将这天下搅成一团浑水,让那庙堂之上的人也不得不狼狈下场,才有机会。 那个时候,卢啸云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许小姐,一别经年,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光景。”梅夫人温柔笑道,眉眼间的愁绪一如往昔,甚至多添了几分岁月的尘埃。 说是旧相识,实则她们从前也没说过几句话,谈不上故人重逢的喜悦,但看见她,还是让许妙愉的思绪短暂地回到了曾经的长安。 那个曾经她还勉强称得上无忧无虑的时候。 “夫人别来无恙。”许妙愉颔首应道,自主座上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似乎是被这江夏城的紧张局势影响。 半晌之后,还是许妙愉主动询问道:“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梅夫人微微一笑,“妾身听闻将军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便猜测是您,特意前来拜访,其实是有一件礼物奉上。” “礼物?”许妙愉抬眸惊讶道。 话音刚落,只见随梅夫人所来的婢女之中,走出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行至前厅中央,抬起瘦削精明的脸,那双曾经充满怨恨的熟悉眼睛出现在她面前。 竟然是颜姑。 第98章 昔日两人皆在齐云峰上被神秘刺客捉住,用来威胁景珩,自己从齐云峰上跳下之后,便也彻底失去了颜姑的踪迹,只当她已被人杀害,没曾想竟会在江夏再次见到她。 许妙愉吃了一惊,连忙转头看向南星,南星会意,上前半步,手持宝剑挡在她身前。 梅夫人起身上前,素手在颜姑肩上轻拍,她就如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下头去,“许小姐不必惊慌,她已经没有记忆了。” “她这是怎么了?”许妙愉问道。 梅夫人轻笑道:“她亲眼看着您跳下悬崖,以为您必死无疑,不知怎的就疯了,嘴里说着些胡话,一会儿以为现在是二十多年前,一会儿以为是七年前,一会又以为是四年前。妾身请人为她诊治,迟迟不见效果,无奈下了点猛药,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你!”许妙愉倏地起身,只觉寒意蔓延自四肢,再看一眼颜姑,痴痴傻傻的模样,什么猛药,根本不是用来治病,就是害人的毒药。 虽然颜姑曾想杀了自己,但她毕竟曾服侍自己母亲数年,要问罪也该自己亲自来,哪里轮的上一个不相干的人动手。 许妙愉面色微冷,莲步轻移,自上首缓缓而下,“听夫人话里的意思,夫人对我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像是亲临了齐云峰一般。” 梅夫人不禁面露诧异,原以为她还要多问有关颜姑之事,没想到她竟然将话锋一转。 良久,梅夫人叹息一声,原来,不仅是她渐渐衰老,当年那个聪慧单纯的的少女,也已经在岁月中蜕变。 梅夫人幽幽说道:“妾身今天既然前来,本就不欲隐瞒,齐云峰的峰上刺客,正是大司马派出,妾身受其信任,受命处置颜姑,亦知道些许内情。” 许妙愉看着她,眼神明亮而锐利,“连此等机密都要告知,夫人此番前来,莫非是要弃暗投明?” 梅夫人又道:“许小姐若要如此认为,倒也不错,妾身平生所愿,无非是为亡夫报仇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说,您与妾身本就该是一条船上的。” 许妙愉道:“今日之宴,天下皆知是一场鸿门宴。若卢啸云胜了,你自有机会复仇,何必在尘埃尚未落定之前到我这儿来。” 梅夫人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眉,“大司马若胜,渝州和荆州的军队却不会服他,没有景将军,还有沈怀英和许望清,届时南边反而陷入内乱之中,长安得以喘息,我的仇便报不了了。” 许妙愉扬眉道:“这么说来,你身为卢啸云的妾室,反倒希望景珩是最后的赢家了。” “的确如此。”梅夫人爽快地承认了,“许小姐今日进城来也看见了,不光是我,天下还有这么多人,都期盼着有人能结束这个乱世。其实早在数日之前,我已经辗转托人为景将军送去消息,告诉了他陛下和大司马在今日的种种布置,原以为能劝阻景将军前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听着她的直言不讳,许妙愉一时竟陷入了恍惚之中,她曾经见过战争之后疮痍凋敝的街市,也见过众多流离失所的人们。 她能感受到他们的苦痛,更愿意慷慨解囊相助,但似乎从未想过,他们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什么。 眼前忽然出现了码头上那一双双眼睛,在好奇之外,忽然又涌现了别的情绪,那是……期盼。 许妙愉闭了闭眼睛,姣好面容上的笑意或是自得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她看着梅夫人,眼神纯粹而坚定,“我相信他的判断,更相信你的愿望还有许多人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 梅夫人也看着她,有些疑虑,有些犹豫,直到此刻,终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没有算计,也没有隐瞒,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微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两人一起沉寂了下来。 过了半晌,梅夫人又说回了颜姑身上,这一次,言简意赅了许多。 “许小姐,或许你不信,但我并没有打算将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她疯起来时说的话太过惊骇,不能让人听见,才多用了些令人镇定的药。” 颜姑能说什么,让梅夫人也觉得惊骇,许妙愉仔细一想,梅夫人知道她与景珩七年前的纠葛,肯定不会是这件,那就只能是——盼儿。 许妙愉看向颜姑,她现在究竟算疯子还是傻子呢?但似乎如今的样子,却是她难得的平静,如果有的选,她是会选清醒的痛苦还是无知的快乐? “她说了什么?” 第74章 对饮 关于发生在江夏城中的这场政变, 后来众说纷纭,就连在场的亲历者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何演变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却说在这一日之前,卢文鋆和卢啸云商议, 趁着宴会之中景珩不能携带武器,身边更无部曲保护,由禁卫军统领带人在宴会外埋伏,待到酒过三巡, 众人昏昏欲睡之际,卢文鋆摔杯为号, 禁卫军涌入宴会之中,倚众之势,制住景珩。 计划考虑得很好,但当日宴会刚刚开始,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王宝风。 对于王宝风的突然出现,卢文鋆和卢啸云都毫无防备, 卢啸云斥他擅离职守,王宝风反说迁都一事兹事体大, 他是特地赶来谏言, 请卢文鋆三思。 迁都本就是他们召景珩前来的借口,王宝风搬出这件事,倒叫他们自己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让王宝风落座。 看似王宝风的出现无足轻重,问题恰恰又出在他身上。 当初王宝风举兵投靠, 为了安抚人心, 除了将其封为成都王之外,还给予其剑履上殿的殊荣, 因此殿外守卫之人,并未要求他卸下兵器。 此时,王宝风与景珩名义上仍是上下级关系,因此王宝风一来,就坐到了景珩旁边,罚酒三杯向卢文鋆告罪。 宴会继续,氛围却更加紧张。 酒过三巡,王宝风像是完全游离在状况之外一般,又提起了迁都一事,言辞恳切,连述多条不可迁都的理由,似乎真的认为卢文鋆将要迁都江夏。 卢文鋆只说再议,想要糊弄过去。 未料王宝风言语中提及当年卢啸义的起兵计划,而如今天子重臣中不少是当年跟随卢啸义之人,酒喝的多了,纷纷面露戚容,忆起往昔来。 这说着说着,其中却有一人,素来以耿直著称,竟当众质疑起卢文鋆的兄长卢文元当年死的蹊跷,要求彻查。 要说当年卢啸云和卢文元带人潜入长安刺杀宣朗一事,并非秘密,而卢啸云也是在此时与景珩相识,许多人也知道。 刺杀不成,卢文元却意外坠马身亡,对此有疑问的人一向不少。 前些年里,一直暗暗流传着当年是卢文元和景珩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结下仇怨,卢文元是死于景珩之手的传闻。 这传闻流传太广,众人已然深信不疑,只是从未有人敢拿此事去询问景珩或者卢啸云,更何况于当众提出要追究此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突然将此事揪出来,看来陛下和大司马的确是坐不住了。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远超众人的预料,那人之后的话,竟将矛头直指卢啸云。 往事的痕迹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而且事情发生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更无从证实,但偏偏那人正是当年随二人一起前往长安之人,他的话中更无漏洞。 一时之间人心浮动,众人心思各异。 是时,卢文鋆和卢啸云面色铁青,卢啸云说那人喝醉了说胡话,下令将那人拖下去,却被卢文鋆制止。 这两个平日里看着相互恭敬的叔侄俩,这一日终于在宴会上爆发了冲突,卢啸云习惯了卢文鋆对他唯唯诺诺,面对卢文鋆的不听话,盛怒之下,竟起身相逼。 卢文鋆吓得面色苍白,大声壮胆道:“大司马难道是要造反?” …… “然后呢?”许妙愉眨着杏眸,好奇地看着王宝风。 此时正是深夜时分,距离他们进入江夏城刚过去六个时辰,许妙愉在原刺史府上等了许久,终于在夜深人却不静之时,等回了景珩。 与之一同回来的,还有个许久不见的王宝风。 景珩的衣服上沾有血污,回来便先沐浴更衣去了,留下许妙愉和王宝风四目相对,略有些尴尬。 不过这尴尬最终在许妙愉的询问和王宝风的讲述中逐渐消弭,亲历变故的王宝风仍觉得惊心动魄,听故事的许妙愉却好奇满满。 王宝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江夏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炎热,即使是夜晚人也像在火炉中被炙烤一样。 他灌了一口凉茶,继续回忆道:“听到这句话,我们就知道时机差不多了,阿珩他当机立断,将手中的酒杯掷到地上。” …… 当是时,酒杯应声而碎,在众人正紧张于上座两人的对峙之时,于安静之中格外刺耳。 在场之中只有少数知道卢文鋆和卢啸云的谋划,其余人等一头雾水,只见景珩无所谓地笑道:“抱歉,臣手滑了。” 第99章 殿外埋伏的禁军却不知道殿中情形,听到摔杯之声,口中叫喊着护驾蜂拥而入,禁军统领逡巡一圈,找到景珩所在,便带着人冲了过来。 王宝风早将腰间佩剑解下,见状急忙扔给景珩,景珩抽出宝剑,立于桌案之前,口中喝道“放肆”。 剑光闪烁,气势如虹。 诸禁军本就惧他如虎,如今见他手持利刃毫无惧色,纷纷萌生退意,不敢上前,唯有那禁军统领心知事不成自己必死无疑,冲上前来持刀便砍。 下一瞬,血溅五步。 却是景珩抬剑格挡,将那统领震开,然后顺势剑尖一送,刺入那统领胸口,接着又将剑抽出,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袍。 统领既死,剩下的士兵更不敢动,景珩转身从几案前走出,手中宝剑还滴着血,他面若寒冰,视线扫过禁军,禁军纷纷后退。 景珩质问他们为何对自己动手,众人呐呐不能言,景珩便看向首座上的两人,向他们走去。 卢啸云面色铁青,早在王宝风突然出现之际,他就知道他们的计谋已经暴露,原想放弃今天的布置,却未能找到机会。 后来的事情,则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卢文鋆被吓得面色苍白,扶着内监的手臂抖如筛糠,眼见着景珩越走越近,铁锈似的血气在鼻尖飘过,他终于忍受不了,声音颤抖地叫道:“与朕无关,都、都是大司马的主意,朕、朕什么也不知道。” 事已至此,后面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不必王宝风多说,许妙愉也能够猜得到了。 她不禁唏嘘道:“没想到卢文鋆竟如此胆怯。” 王宝风却神秘兮兮地摇摇头。 许妙愉见状,忙问:“莫非其中还有内情?” 王宝风道:“咱们这位陛下,孩提时便被卢啸云所控制,的确叫他养得懦弱无能,然而依我往日所见,却不至于到今晚这般地步。” 许妙愉沉吟片刻,若有所思,今夜之变,无论景珩或卢啸云谁是赢家,于卢文鋆都有害无利,此前两方还能相互制衡,过了今夜,平衡被打破,他这个傀儡皇帝,便成了最没有用的了。 他若想从中破局—— 许妙愉突然想到什么,明眸看向王宝风,“莫非当众说出当年卢文元去世真相的那位大人,就是他安排的?” “你怎么知道……”王宝风惊讶不已。 许妙愉狡黠笑道:“合理怀疑罢了,卢文元的死牵扯刚好牵扯到两边人,对他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借口,用得好,或许能有一石二鸟的效果。可惜——” 许妙愉轻轻一叹,可惜他遇到的是景珩。 王宝风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他手上没兵,亲信也没几个,今晚成与不成,最后的赢家都不会是他。要我说,他走这一步,最大的用处,无非是向世人证明了他也不是完全怯懦无谋的人。” 许妙愉点点头,很赞同他的这番话,将这个话头揭过,“卢啸云呢,他还活着吗?” 王宝风道:“还活着,关起来了,阿珩说,让我们这位陛下来处置他。” 争权失败的权臣,还能如何处置,莫说卢文鋆并无实权,就是有,有卢文元的仇在,卢啸云也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卢文鋆没有实权,他的处置,无非就是揣度景珩的意思。 至于景珩的意思,那还用问吗? 这可不是仁慈的时候。 比起这些,许妙愉更关心王宝风对景珩的称呼,当初她不解两人之间的关系,景珩曾说让她亲眼到南平看看便知。 现在看来,两人非但不似外界说的不合,反而配合默契,更无矛盾,叫人意外。 看似王宝风官职比景珩高,但事实上却像是王宝风处处听景珩的,而且这种听从,并非主上与谋士之间那种,倒像是—— 用一种不太恰当的说法,王宝风才是幕前的人,他更像是景珩的傀儡。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好奇,七年间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两人才会形成这样矛盾又默契的关系。 只是这种话,终究不好来直接问王宝风。 她这样想着,景珩终于换好衣服过来,一身月白色的衣袍,盈着月光和花木的清香,俊逸的面容上是温柔的笑,难以想象与宴会上的杀神是同一个人。 他挑眉斜眼看着王宝风,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揶揄的光彩,“你怎么还在这里?” 王宝风无奈地摊手:“我倒是想走,这不来的太匆忙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吗,只能打扰你们一晚了。” “怎么不早说。”许妙愉听得一怔,连忙起身唤来仆人,吩咐为他准备一间客房。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王宝风却不急着休息,命令守在外面的随从取来一坛酒,扬言白天在宴会之中没喝上两口,今晚要喝个痛快。 许妙愉这才知道,原来宴会上的变故之后,他们一直忙于善后的事情,这边安抚卢啸云的下属,那边还要对付不服的禁卫军,忙碌得连口水都没喝。 许妙愉暗恼自己粗心,景珩却捏了捏她的手让她不要在意,他深谙王宝风的习惯,已经吩咐了厨房做些下酒菜过来,打定主意要陪他不醉不归了。 酒坛揭开盖,醇厚浓郁的酒香溢满整间屋子,还没喝呢,似乎已经开始醉人了。 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许妙愉更不愿破坏了他们的兴致,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聊着今天的事,又听到了许多外人难以得知的细节。 譬如王宝风一路上跑累了几匹马,又譬如景珩的那封信。 说了没两句,王宝风突然转头问许妙愉:“弟妹不来一点儿,这是我从渝州带来的好酒。” 说到喝酒,她又想到了数日前那个晚上,连忙正色道:“不必了,我酒量不好。” 王宝风哦了一声,只遗憾地说那真是可惜了,便不再劝。 想到那晚,许妙愉的心仍不免砰砰乱跳,她下意识看向景珩,却见景珩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别样的情绪。 她不禁轻抿双唇,俏脸微红。 “咳咳。” 王宝风没眼力见地轻咳了两声,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忽然对景珩感慨道:“老实说,七年前我瞧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见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景珩脸色微微一变,再去看许妙愉,果然看见她眼中流露出了些许伤心。 “失魂落魄?”她低声重复道,情绪有些低落。 景珩握住她的手,正要安慰,王宝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道:“哎,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妙愉看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王宝风汗颜,纠结来纠结去,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忽然听到许妙愉噗嗤一声笑了,英华濯艳的脸上转忧为喜,狡黠笑道:“我骗你们的,你们还真当真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更重要不是吗?” 王宝风长舒一口气,也是一笑,“说得不错,都得向前看。” 谈笑对饮仍在继续,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菜没动多少,坛中的酒却见了底。 王宝风已经喝醉了,明明大半坛酒就落到了景珩的肚子里,偏偏醉的却是他,他大着舌头说些醉话,追忆着往昔两人在盘州时的糗事。 景珩听的无奈,许妙愉却咯咯直笑。 她忍不住对景珩说:“我以前倒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妙人。” 说着,又不免疑惑:“这样的一个人,当年会怎么会起兵谋反呢?” 难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景珩不知想到了什么,没说话,王宝风耳朵微动,听到了这话,醉眼朦胧地哈哈大笑起来:“弟妹,你还不知道吧,当年……呃……当年我可是被……被你身边那个人胁迫的。” “啊?” 许妙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好奇地看着景珩,用眼神询问他。 景珩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道这酒不能再喝下去了,再喝下去,王宝风真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说,他点了点头,承认了,“他没说错,当年长安那边想在盘州杀我,是他帮我假死逃过一劫,后来长安那边疑心我未死,派李钦来当黔中道观察使,也是他多番周旋隐瞒。建兴十五年黔中大旱,李钦不肯开仓放粮,我暗中与他商量杀了李钦打开粮仓,他始终下不了决心。” 许妙愉知道后来的事情,李钦还是被人杀了,李钦一死,王宝风便成了主事的,他开仓赈济灾民,又想尽办法从别处引水灌溉,总算渡过了这场天灾。 朝廷前脚刚顺势将他封为新任黔中道观察使,后脚却追究起李钦的死来,王宝风正是在这时举起反旗。 “莫非——”她沉思片刻,猜测道,“当初是你自作主张杀了李钦?” 唯有如此,才合得上王宝风那句被胁迫。 景珩颔首。 说不惊讶是假的,但也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反倒是王宝风的选择更令她讶然。 第100章 正在这时,王宝风又说话了,他虽然醉的不轻,言语间却颇有条理,“李钦……该死!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但是我,唉,沈怀英说得不错,当断不断,我这人……咳咳……注定成不了大事。阿珩,当时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记得,百姓何辜……以后……以后我们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畅快对酌,你……多保重。” 说完这些话,他一头栽倒桌上,昏睡过去。 第75章 成亲 王宝风被扶回了客房休息, 没有他的叽叽喳喳,屋内竟显得有些冷清。 许妙愉还在回想着他最后的那番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心中涌起, 她紧紧地握住景珩的手,靠在他的怀里,半晌没有说话。 桌上的饭菜被撤下,香气渐渐消散在空中。 景珩的杯中还剩了最后一点儿酒水, 被他握在手中,慢慢转动。 美酒轻漾, 如湖面上的涟漪,指腹上的薄茧轻轻擦过酒杯上的花鸟纹样,发出细碎的声响。 许妙愉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夺了过来,仰头一口喝下。 闻着清香,喝着却有些辛辣, 她差点儿被呛到,轻咳了两声, 娇躯轻颤。 景珩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 “慢些,着什么急,想喝直说就是了。” 许妙愉却摇了摇头, 擦去嘴角的酒渍,火辣辣的触感在喉咙处灼烧,她抬眸看着他心疼的神色, 说道:“我不想喝, 喝它只是为了壮胆,有一件事, 我想告诉你。” 她已经准备好要说了,景珩却用手指抵在她的朱唇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又道:“他们已经告诉我了,今天梅夫人来见你,还带了颜姑过来。” 许妙愉怔了怔,心道,也对,这府中包括她的贴身丫鬟在内,都听他的命令行事,大大小小的事情,怎能逃过他的耳目。 “关于这件事,我正好也想和你商量一下。”景珩又道,“那天听你说到盼儿出生那天的事情,我觉得不太对劲,你的说法和当年许夫人对我的说辞并不一致,我便怀疑其中有问题,让阿远带信给他兄长,想从紫苏那里入手,看能不能查到些什么。” 许妙愉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盯着他冷静的侧脸,这些她都被蒙在鼓里,“你查到了什么?” 梅夫人告诉她,颜姑在胡言乱语之时,将她当作了母亲,说她担心自己会因为孩子和景珩再续前缘,为了永绝后患,雇了山贼前去袭击收养盼儿的那家人,然而事有凑巧,山上下起暴雨,山洪爆发,山贼和那家人都再也没有出山来。 听到这些话,她才知道,母亲竟然一直骗了自己,孩子那个时候没有死,然而根本来不及喜悦,后面的话又让她陷入了绝望之中。 景珩沉声道:“与她说的一般无二。” 沈怀英派了人随王宝风一起赶来江夏,同时也为他带来了紫苏的供述,他将当年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握住她冰冷的手,“我已经派人去找,不管结果如何,总会有个消息。” 许妙愉一时心头复杂,大起大落早就在白天经历了一遍,这会儿倒不会觉得特别失望,她颓然坐下,面露几分茫然,“要是当初——” 要是当初母亲没有将盼儿藏起来就好了。 话说到一半,又醒悟过来,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若是一直沉缅于过去的错误,才是最可怕的错误。 何况如今的处境,也不允许他们沉溺过去。 王宝风说,以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虽有夸大其辞的嫌疑,却也听得出来,是他的肺腑之言。 景珩接下来要走的这条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一不小心,就会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慢慢靠过去,反握住他的手,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王宝风从宿醉中醒来,想到自己的行程安排,急急忙忙来向他们告别,却发现景珩早早就出门去了。 许妙愉乘着马车,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外。 昨日的变故并未影响到江夏城中百姓,除了原本驻扎在城外的军队进了城之外,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太阳照常升起,江夏依旧炎热。 王宝风拿了把扇子在手上,不停地扇着风,他自陆路来,依旧由陆路回,到了城外驿站,换了良驹,坐在马上,向许妙愉拱手道:“弟妹,不必送了,有几句话,不是很要紧,还要麻烦你帮我带给阿珩。。” 许妙愉轻轻一笑,却拒绝了,“既然并不要紧,还是等下次见面,你亲自告诉他吧。” “这样也好。”王宝风愣了一下,倒没太在意,只是很快又怅然道,“不过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恐怕得换一个称呼了。” 江风自驿站前吹过,带来些许潮意。 许妙愉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七年前的盘州,她缓慢而平静地说道:“但是在我看来,称呼再怎么变化,他依然是他。” 王宝风诧异地扬起了眉,眼前的女子笑容温柔,却隐隐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势,阳光点缀在她的脸上,竟让人不敢直视。 他忽然笑了,笑容是那么的灿烂,更有几分释然暗含其中,“你说得对。” 王宝风走了,背影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越来越小,最终在拐过一个小山丘之后彻底消失不见。 许妙愉驻足看了良久,忽闻身后传来马蹄之声,转身一看,景珩正骑马赶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跃下马背问道:“他已经走了?” 许妙愉看他:“走了许久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而去,“那你还傻站着,这么大太阳,不怕中暑吗?” 仅有的离愁别绪顿时消散,许妙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才傻,要是不舒服我才不会忍着。” “这么有活力,果然不像是会中暑的样子。”景珩说着,已经带着她钻进了马车之中,车中仅有他们两人,他这才又说,“人走了许久你还望着,我倒是不知你们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车中放了冰块降温,一进来,果然觉得凉爽了许多,许妙愉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俏脸凑近他,左看右看,勾起一个妩媚的笑,“你吃醋了?” 景珩黑着脸道:“什么吃醋,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危,眼下江夏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说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不是就不是,干嘛动手动脚。”许妙愉气鼓鼓地埋怨道,正要推开他的手,景珩却突然低下头,衔住她的柔唇。 突然的吻打乱了她的呼吸,那只想要推开他的柔荑改为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有力的臂弯环住了她的纤腰,手掌在腰腹之间游移不定,将衣裙弄出褶皱。 “这才叫动手动脚。”轻吻移至耳畔,景珩低声笑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没少荒唐,她真怕他在马车上,连忙赬颜告饶道:“回……回去吧。” *** 盛夏七月,天下发生了三件大事。 前两件与越朝朝堂的局势息息相关,其一是卢啸云被卢文鋆赐死于江夏,其二则是,景珩被拜为大将军,使持节,封宁王,加雍凉二州刺史。 自从江夏的变故之后,这个消息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反倒是另一则从夏廷传来的消息,令人摸不着头脑。 建兴帝传位于太子宣朗,自己在太极殿中当起了太上皇。 传位诏书上用的理由是御体抱恙,然建兴帝的身体一向硬朗,从未有过不好的传闻,因此他禅位的原因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有留言说在禅位之前,建兴帝与宣朗之间已是矛盾重重,爆发过数次激烈的争吵,故有人声称,他的禅位正是被宣朗逼迫所至。 当然还是一种说法,应和了越朝屯兵襄阳的举动,却说建兴帝是不愿当这亡国之君。 无论理由如何,越朝的进攻却不会停。 八月,越朝大军先后攻克合肥与寿春,江淮之地尽归越朝所有。 十月,景珩亲率大军自襄阳北上,一路攻城略地,兵临洛阳城下。洛阳百姓闻讯,纷纷出城投降,然而洛阳终究城高池深,守将固守不出,大军围攻洛阳一月有余,仍不得克。 至十一月底,景珩带兵奇袭洛阳北面的回洛仓与洛口仓,又派许望清、徐庆、姜玄等人截断粮道,洛阳守军退守内城。 次年二月,城中粮草匮乏,百姓怨声载道,而朝廷援军始终不至,洛阳守将率众出城投降。 洛阳既定,天下震颤,河内之地纷纷投降。 五月,大军西进,目标直指关中,王宝风亦在益州响应,率领益州军队,从汉中出发直逼长安。 这是五月下旬的事情。 而就在大军出发前不久,经历战火百废待兴的洛阳城中,刚刚发生了一场喜事。 时隔一年之后,婚约在身却一直不得空闲的景珩和许妙愉,终于在洛阳城中正式成了亲。 虽然在此之前,两人出则同车,入则共寝,早已与夫妻无异,但正式的婚宴终究还是有特殊的意义,尤其对他们而言。 第101章 婚礼当晚,许妙愉头上盖着盖头,紧张地坐在床边,听到外面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玉如意挑开了红盖头,露出一张芳姿无双的脸,不停地眨着的眼睛泄漏了她的紧张。 没有人敢闹他们的洞房,喜娘丫鬟们低眉轻笑,无声退出了房间。 “怎么让我等了这么久。”许妙愉娇声抱怨道,用言语来掩饰她的紧张。 景珩定定地看着她,手指从她的额头沿着俏脸的轮廓往下,拂过每一寸娇嫩的肌肤,“我很高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许妙愉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眼中不禁泛起泪光,“嗯,我也是。” 八年了,她以为她不会再为了这件事而哭泣。 “不要哭。”景珩将她搂在怀里,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我这是高兴的。”许妙愉小声辩解道。 温香软玉在怀,哪里还听得进去别的话,景珩嗯了一声,将她压倒在床上,手指继续向下,剥开层层红浪,欺霜赛雪的娇躯像雪花落在红叶上,美得惊心动魄。 炙热的吻如雨落在她的颈间,她的手也环在他的腰间,不安分地移动着。 吻在锁骨间游移半晌,忽然停住了,许妙愉茫然地看过去,眉眼间尽是难掩的春色。 俊美的男人将脸埋在她的胸间,绵长平缓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在她的心口荡漾,他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许妙愉一下清醒过来,暗暗咬牙,什么好像,他就是睡着了。 “景珩……” 她小声唤了一声。 “景珩!” 没反应,又大声叫了一声。 男人发出一声含混的回应,长臂一伸,搭在她的腰上,都是无意识的动作。 “沉死了。”许妙愉无奈地抱怨一声,推了推他,没推动,艰难地坐起来,男人终于从她身上滑落下去,但手仍然扣在她的腰间,将她又拉了下去。 这下,她在上,他在下,她的脸对着他的脸。 “这样都能睡着,你究竟是喝醉了呢,还是太累了呢?”她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这么年轻,也染上了些风霜,但依然是那么的好看。 当年她那么大胆,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是因为这张脸的蛊惑。 身下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她低头在他唇上轻啄,其实她也知道,这一两个月,他每天有多忙,太多的事情,容不得他歇下脚步。 她正感慨着,忽然在他嘴角尝到一点点酒味,然后想到,两人合卺酒还没喝,于是哀怨地瞪了他一眼,费尽力气将他的手拿开,跑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酒杯沉思。 酒香从杯中溢出,她鼻尖微动,那股酒香便钻进了喉咙,就像瞬间被灌下难以下咽的烈酒一样,她不禁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 第二天清晨,景珩从沉睡中醒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看着他的许妙愉,他回忆起了昨晚的情景,还来不及懊恼,许妙愉突然拉起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她也还懵着,声音中满是茫然,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 “我好像……怀孕了。” 第76章 正文完 六月末, 屯驻在洛阳的大军一路西进,直抵潼关,与此同时, 王宝风和沈怀英也从汉中出发,经褒斜道向北翻跃秦岭,来到富饶的关中平原南部。 此时,距离大军攻下洛阳已有两月有余, 在此期间,各地纷纷来降, 转眼间夏朝就失去了大半山河。 到越朝大军到潼关之时,这座“飞鸟不能逾”的天下雄关,早已是人心离散,纵有天险可守,却无良将能用。 比起围攻洛阳时的艰辛,不过十日, 潼关便克,长安近在咫尺。 时隔八年之后, 许妙愉再度迈入了这座古老的城池。 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各坊市之中整齐地排列, 酒幡在空中飘扬,却少了昔日热闹的吆喝之声,她在马车中向外望去, 宽阔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实则并不冷清。 紧闭的门窗之后,从缝隙中漏出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暗自打量着正在街道上行进的这支队伍。 为首的少年将军唇红齿白, 意气风发,身后跟着一群表情严肃的士兵, 将一辆雕花马车紧紧围绕在中间。 数个时辰之间,城外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也撼动,人们知道,这是叛军杀到了,纷纷躲进屋内,不敢在街道上行走。 与其他城池的夹道欢迎不同,长安毕竟是夏朝的中心,就在外面怨声载道之际,它依然能维持歌舞升平的景象,所以民众对越朝大军的到来,更多的是恐惧。 城中流言四起,一会儿将景珩传作了青面獠牙的凶恶之徒,一会儿又说他的军队如何残暴。 但等景珩真的率军入了城,人们才发现,传闻似乎与事实并不相同,越朝军队军纪严明,景珩也早下了命令,不得惊扰百姓。 人们这才放下恐惧,但仍不敢轻易出去。 及至许妙愉来时,夏廷仅剩的军队已经退回了皇城之中,景珩如今正在皇城之中与之交战,街巷已尽在她的掌握,离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不过须臾而已。 马车沿着主街行进,很快来到宫门外,宫门处的守军已经成了他们熟悉的人。 姜玄远远地见到沈怀远,迎了上来,本来还想询问他怎么来了,一看他身后的马车,立刻心知肚明,为难道:“将军吩咐,不能放任何人进出。” 南星掀开车帘,许妙愉弯着腰从里面走出来,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微微凸起的小腹,她的神情很严肃,姣好的面容上却有不容置喙的气势,“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若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 这一年多以来,景珩商议政事和军事从不避着她,甚至时常听取她的意见,再加上本就有奉节的事迹在先,久而久之,她在如今的越朝之中亦颇有威望,军中认得她的士兵也不在少数。 其余卫兵皆来相劝,姜玄思索再三,还是将他们放了进去。 宫墙深深,金碧辉煌的皇宫一如往昔庄严肃穆,然而越往里走,越靠近太极殿,路上随处可见四散奔逃的宫女太监,混乱在此刻达到顶峰。 马车在太极殿门口停下。 这时混乱又逐渐平息,周遭兵刃相接的声音彻底消失,许妙愉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身着银甲的士兵把守在道道宫门之处,知道夏兵最后的抵抗也已经失败了,不禁加快脚步,沿着太极殿前长长的台阶向上走去。 走到一半,台阶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一身戎装被血染红,锐利如鹰的深邃眼眸在看见她的一瞬,转为柔情与无奈。 景珩大跨步来到几步之外,正欲靠近,想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又停了下来,沉声道:“你怎么过来了,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 许妙愉扬起下巴,“你知道的,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两人沉默对视良久,景珩叹息一声,转身向上走去,“跟我来吧。” 许妙愉看着他的背影,扬唇浅笑,边走边叫道:“你慢点。” 景珩立刻放慢了脚步,回首犹豫地看着她时,她已经跑到他身边,满不在乎地靠近他,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相携而上,到台阶最上方,看到了巍峨壮丽的太极殿,景珩却带着她转了个向,往旁边的偏殿而去。 偏殿的门紧紧阖着,离得近了,可以听见其中苍老嘶哑的声音不断传出来,许妙愉辨别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这是建兴帝的声音,他时而高亢地咒骂,时而又低声求饶,反反复复,就像疯了一样。 士兵为他们打开殿门,阳光照进阴暗的偏殿之中,冲出来一个神情恍惚的老人。 士兵将他又拦了回去,许妙愉仔细看去,从老人凌乱的头发看到褶皱堆叠的脸,最后看到布满划痕的明黄色衣袍上的五爪金龙,才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颓废不堪的老人居然是建兴帝。 门一打开,他的声音就消失了,这会儿被拦回去,终于抬头看见了面前的一对璧人,面上惊恐乍现,他指着许妙愉道:“你你你,你是许熠的女儿。” 两人对视一眼,都略感意外,许妙愉走上前去,冷冷道:“竟能认出我,看来你还一直念着我父亲,怎么,是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吗?” 建兴帝垂下眼,不只是慑于她冰冷的目光,还是慑于一旁的刀光,不敢看她,嘴上却说:“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的稳固,朕没有错。” “是吗?”许妙愉怒极反笑,“那你要不要抬头看看,你稳固的江山在哪里,我父亲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你却要杀他,这般自毁长城的事情,也好意思说是为了江山的稳固?” 建兴帝好像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一样,不断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就在这时,从阴影之处,又传来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十年前,皇宫东方燃起大火,烧毁无数宫殿,钦天监告诉他,火起东方,是有人想取而代之,他对此深信不疑。” 第102章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一个高大却瘦削的身影自阴影中走出来,苍白阴郁的脸上看不出往昔的辉煌。 看见他,许妙愉神色有些复杂。 景珩在这时走上前来,与她并排而立。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许妙愉声音干涩,不可置信。 宣朗盯着她的脸,这时竟然还笑得出来,“你觉得不可思议?呵呵,在那个位子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重要?” 他忽然看了一眼景珩,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愤恨道:“无妨,你们很快就会懂了。” 他的言外之意并不难懂,许妙愉紧抿着唇,心底有一堆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景珩握住她的手,冷冷地瞧着面前这曾经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眼中的轻蔑不加掩饰。 “你们错得离谱。” 宣朗笑容一顿,自城破之时起,一切都乱了套,往日的尊敬不在,不屑与白眼他没少受,别人的轻蔑尚能忍受,唯有这个人,这个人……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一个早该死了的囚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嘴硬,许妙愉摇了摇头,觉得可悲,她轻轻地扯了扯景珩的袖子,担心他被这句话影响。 “没事。”景珩低头对她一笑,指腹在她掌心画着圈,显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战场无情,一激动起来,更是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他要是还会在意这些,早就被气死了。 许妙愉点点头,又见他看向偏殿中两人,冷言道:“你们想保住你们的位置,本是无可厚非,然而从古至今,岂有擅杀忠臣鱼肉百姓反得昌盛的,秦二世而亡的教训犹在,天下怨声载道却闭目塞听,执迷不悟到以为除掉一个有威望的许将军就能保住皇位,简直可笑。你们以为我不懂,错了,不只是我,天下懂的人何其之多,只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们一样,选择一条最愚蠢最无道的路。” 宣朗面色铁青,许久之后,不禁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改变,当我有能力改变的时候,早就烂到根子里了,还怎么……” “够了!”好似疯了的建兴帝突然大吼一声,截断他辩驳的话语,浑浊的眼珠中忽然有了几分清醒,仿佛又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帝王,“当初是你献策说有除掉许熠的办法,现在倒想把自己摘得干净。” “什么!”许妙愉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宣朗,她一直以为,这是建兴帝的主意,不,她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他,事情最后怎么会牵扯到景珩头上。 只是她一直不敢往这个可能性上想罢了。 事到如今,宣朗也不再隐瞒,面无表情地说:“谁让他就是不肯将你嫁给我,不过我本来也没有下定决心,哪知道他在维州竟然真想着要将你嫁给他,我有哪里不如他!” “啪”得一声,他脸上狠狠挨了一下。 宣朗惊愕不已,怒火一下子升上来,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冷静,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身影,他高高扬起手。 手掌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来,景珩抓住了他的上臂向后一甩,他便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一旁的士兵又急忙上前将他架住。 “这是为我父亲打的。”感受着舌尖在口腔中滚动,许妙愉异常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张手帕,狠狠地擦拭着掌心,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然后将手帕也扔在地上,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身形一晃,仿佛将要晕倒。 “小心。”景珩连忙过去扶住她。 她抓住他的胳膊,深深地吸一口气,“我们离开这里,我觉得恶心。” 两个身影依偎着离去,谁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而沦为阶下囚的两个人又被轰了进去,殿门重重关上,迎接他们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七月初,皇城换了新的主人。 第一件事,便是将当年许熠维州一战的真相公之于众,许熠在民间亦深受爱戴,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恨不得将两个废帝千刀万剐。 不久之后,两人被斩首于朱雀街,相聚观者如云,尽皆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悄离开皇城,来到长安南郊的山峰之下。 许妙愉跪在坟冢之前,纸钱在她身前慢慢燃烧成灰烬,墓碑前方的空地上,摆放着许多瓜果点心,那是长安城中百姓自发放置。 看着看着,眼泪又冒了出来。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回头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景珩道:“听说你不见了,我就知道你来了这里。” 他快步走过来,来到许妙愉身边,撩起衣袍下摆,也跪了下去。 随从在一边轻呼:“将军,不可。” 景珩摆摆手让他走开,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肃容道:“于公,许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于私,他是我的岳父,有什么跪不得的。” 许妙愉动容地握住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微风自林间拂过,她忽然想到什么,戳了戳他的手臂,“那个时候我娘突然告诉我父亲的遗体找着了,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那是她刚生下盼儿不久之时的事,长安的坟茔不过是个衣冠冢,彼时许家一直在维州寻找父亲的尸首,她当时喜出望外,只当是寻找终于有了结果没有多想。 现在想来,那个时间点,不正是景珩去宣州找她的时候吗? 景珩点点头,“那本来也是我去宣州的原因之一,当初在维州,是我亲手埋葬的许将军,也只有我知道他的下落。” 许妙愉一时百感交集,如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许家祖宅的陵园之中,落叶归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叹息道:“我想在这里为我娘也立一座衣冠冢。” 景珩轻哼一声,“这是应该的,不需要与我商量。” 他嘴上说的好听,许妙愉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来,眼珠一转,直起身子瞪着他,“我早就感觉到了,你是不是对我娘心有芥蒂?是因为盼儿吗?” 景珩别过脸去不说话。 那就等同于默认了,许妙愉轻轻捶在他的背上,嘴上恶狠狠地说:“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娘,后来的意外又不是她想要的,那个时候要不是还有她在,我可能都撑不过去。而且按照她的脾气,当初在宣州见到你没杀了你,已经是对你很好了,你不许怪她。” “我知道。”景珩的声音有些闷,他侧身抱住她,“不是因为盼儿,是因为你。” “我?”许妙愉愣住。 景珩皱眉道:“颜姑是她的心腹,却要置你于死地,你觉得是为什么?” 许妙愉眼神瞬间黯下来。 景珩捧住她的脸,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别乱想,我想说的是,我那时见到她,可以感觉到她对你的关心与担忧,她当然是爱你的,想让你好好活下去,可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在你们面前显露出来,反而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才敢展现,以至于让颜姑完全误解了她的想法,险些酿成大祸。妙妙,我实在不敢想,你在其中又曾经因此伤心过多少次。” 完全意料之外的话,许妙愉娇躯一颤,眼眶顿时红了,轻咬下唇扑进他的怀中,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他,“没关系,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不过你能告诉我这些,我真的很高兴。” “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娇嗔道,眸光流转,脸上尽是动人的光彩,“我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他们该着急了。” 说着,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便要起身,结果半途一晃悠,差点儿又跪了下去。 她大窘,跪得太久,腿麻了。 景珩低声笑了出来,他倒是没什么影响,扶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逞什么强。” “哼,好吧,给你这个献殷勤的机会。” “……” “昨天卢文鋆求到我这里来,他说他禅位的诏书都写好了,你却按着不让发,怎么,也要搞三辞三让那一套吗?” “他话可真多。” “他这不是担惊受怕吗。” “再等等,再等几个月。” “咦,为什么?” “典礼上流程繁琐,礼服也重。” “啊?这是什么理由……哦,我明白了,那就再等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却渐渐染上绯色。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照出如花笑靥,地上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第77章 番外:除夕与新年 又是一年除夕。 辞旧迎新之际, 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悦和忙碌。 长安城丰乐坊许府同样是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象,福字贴满了每一扇窗户,大红灯笼在屋檐下高高挂起, 只等夜幕降临,便会依次亮起,汇入长安城万家灯火之中。 秦苒站在后院,忙碌地指挥着团圆夜之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事情又琐碎又繁杂,要换了几年前, 她一定会感到焦头烂额。 第103章 不过现在嘛—— 秦苒微微一笑,如今,处理这些局面,她已经完全可以做到有条不紊。 闲暇之时,她会往庭院中央看一眼。 昨天长安城中下了一场小雪,在庭院中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粉雕玉琢的女童正在庭院中央拉着婢女们陪她一起玩雪,嬉笑声时不时传来。 听到女儿的声音, 幸福感便涌上心头, 秦苒看了一会儿,管家匆匆过来,说是后厨有些问题, 她跟着管家离开,再回来时,庭院中央空荡荡的, 女儿不知去了哪里。 “小姐呢?”她忙问旁边扫雪的仆人。 仆人尚未回答, 女儿清脆响亮的声音就从院门后传了过来,她蹦蹦跳跳的, 满脸都是纯粹的欢欣雀跃,“娘,我在这儿!” 秦苒连忙走过去,刚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因为她看见女儿的小手还牵着一个人。 那人笑吟吟地看着她,“嫂子。” “皇——”秦苒下意识惊讶地叫道,看见那人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改了口,“妹妹,你怎么来了?” 来人自然是许妙愉了,如今的皇后娘娘。 许府是她生活过多年的地方,她偶尔也会回来,秦苒奇怪的是,按照往年的惯例,除夕夜宫中会举行团拜会,算算时间也该开始了,她是一定会参加的。 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许妙愉主动解释道:“我接到消息,陛下和哥哥已经到城外了,便推迟了团拜会的时间。” 此时距离夏朝覆灭已有十年。 十年间,百废待兴的疆土重新焕发生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唯有一点,始终让人如鲠在喉。 那就是西边的西戎又起了异心。 几个月前,西戎再次劫掠边境,朝堂上激烈的争论之后,景珩下定决心亲自带兵出征,许望清亦主动请缨。 这一去就是几个月。 如今,大胜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只等着这支势如破竹的军队班师回朝。 秦苒早算着时间,知道他们大概这两天就能到,内心期待不已,现在得了确切的消息,当即将府中的琐事抛之脑后,恨不得能立刻冲到城门处去。 “娘,是爹爹要回来了吗?” 小小的孩子在将军之家耳濡目染久了,再一看自己娘亲高兴的样子,一下就猜到了答案。 “对。”秦苒蹲下来,抱住孩子,“高兴吗?” “嗯!”孩子重重地点头。 许妙愉默默看着这一幕,感慨良多,但她最后只是温柔地一笑,制止管家仆人们恭送她的动作和声音,无声走了出去。 出了许府,看一眼天色,太阳已经藏到了山峰之下,只有晚霞的余晖在天空中徘徊。 不久之前,她在宫中接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将它告知于自己的嫂子,原想派个人将消息递过来,后来还是自己走了这一趟。 马车停在门口,这次出来她穿了一身便装,马车也是平常富贵人家的那一种,节日期间人情往来总少不了,路过的人只当这是某位富贵人家来许府道贺节日,无人起疑。 “娘娘,现在回宫吗?”扮作普通婢女的宫女垂首低声询问道。 许妙愉没回答,她正看着一巷之隔的地方出神。 那里是蒋府。 她看到了蒋府门口热闹的景象,忽然想起了那个温柔的女子。 蒋熙怡死后,蒋大人和蒋夫人倔犟了半辈子,终于还是选择从旁宗过继了一个子嗣,人死如灯灭,现今蒋府已然走出了失去蒋熙怡的痛苦,悲伤在时间的洪流中慢慢淡忘。 但她还清晰地记得她们的最后一面,蒋熙怡最后的话语。 不要留下遗憾。 抱歉,熙怡,我从前没能做到。 不过我相信以后一定可以。 她在心底慢慢说,然后收回目光,“不急,跟我去个地方。” 简单吩咐几句,马车启动,许妙愉带着宫女们来到了一处城楼附近。 她想,多半是想到蒋熙怡触发了她回忆往事的情绪,她才突然想到了来这个地方,这个曾经留下过她和景珩回忆的地方。 城楼外的灯树仿佛还在眼前,但眼前只有零星的灯火,进入新朝,原先为了避开某人的忌日而将元宵灯会挪到除夕的惯例自然也没有了。 没有了灯会的吸引,除夕夜人们更愿意待在家中,路上也只有稀稀落落的人群。 灯树不是许妙愉的目的地,马车继续前进,来到了城楼附近的街道,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萧萧风声。 二层的小楼还伫立在那里,从过去到未来,一直没变。 许妙愉暗暗松了口气,下了马车走过去。 小楼的门居然没上锁,她尝试着推了一下,门框吱呀作响,身后的宫女立刻紧张起来,但她却很淡定。 出来一趟,不知道多少暗卫暗中保护着她的安全,如果楼中有问题,他们早该解决掉或者跳出来阻止了。 “你们留在外面。”许妙愉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她虽然平时好说话,但宫女们都清楚,什么时候她的话是必须听从的,比如现在,于是蠢蠢欲动的脚又缩了回来,恭敬地站在门外。 看着她们,又让许妙愉想起了另外两个人。 紫苏和南星。 她也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们了。 南星自不必说,原本就是当年景珩暂时派到自己身边保护自己的安全的,任务结束了,南星还有她的抱负与牵挂,离开了长安城。 而紫苏,盼儿的事情叫自己知道后,就算紫苏再怎么恳求,就连她也无法接受她的隐瞒,更何况景珩。 但她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他们也不愿薄待她,在她的祈求下,让她回到了宣州的许家祖宅。 想着过去的人,许妙愉慢慢走上了二楼。 她很想在那个记忆中的窗台边再去看看,如今外面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向窗台的方向望去,身躯突然定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是因为太想念他所以出现了幻觉吗? 这样想着,下一瞬,熟悉的身影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妙妙,我回来了。” 他的身躯裹着一层寒意,像是行走在寒风中,但内里却是滚烫如火,将她狠狠灼烧。 许妙愉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却掉了出来。 低低的啜泣声回荡在二楼,有些幽怨,又有些喜悦。 景珩更紧地抱住了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其间清新的香气,“我很想你。” 许妙愉终于破涕为笑,委屈担忧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轻声回应,“嗯,我也是。” 相互依偎了一阵,许妙愉察觉出不对劲来,推了推他的胸膛,“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还在城外吗?” 景珩笑道:“我想早点见到你,不行吗?” “油嘴滑舌。”许妙愉撇了撇嘴,“要是让那些大臣们看到你这副模样,真不知道他们得惊掉多少下巴……” 说到大臣们,她美眸一转,忍不住又顺着话嗔笑道:“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我真是要被他们烦死了,什么都能吵,耳朵都快生茧了。” 景珩还是笑,满眼都是笑意,“我倒是听说你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许妙愉狡黠一笑,“那也不能每次都由着他们吵不是。” “云儿呢?” “他就在旁边看着呢,还能帮我出主意。”说到云儿,许妙愉忍不住露出了慈爱的微笑,“那孩子性格也太沉稳了,真不知道像谁了。” 景珩斜眼瞧她,眼神揶揄。 她脸一红,“好啦,我明白,像你行了吧。” 真是的,少年时候明明老气横秋的,怎么年纪越大反倒喜欢揶揄起她来了。 既然说到了云儿,许妙愉又催促起来,“我们快回去吧,云儿也很想你,肯定想早点儿见到你。” “等等。”景珩拉着她走到窗边,紧紧地搂着她,“再等等。” 窗外是大片的漆黑,果然与当年仙境一般的景象大不相同,她的心情忽然有点儿低落,这时,景珩敏锐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握住她的手。 她扬起一个笑容,想说自己没事。 突然,砰地一声,烟花升空,在天边炸开,将她的笑容照亮。 她凝望过去,接连不断的烟花绚丽多彩,装点在漆黑的夜空中,形成亮眼的风景。 “这是……” 景珩低头吻住了她,“妙妙,我原本想还原以前的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景象,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我们还会一起度过很多个除夕,会见到很多不同的风景。” 他扣住她的手,她亦紧紧回握。 这些年以来,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确信对方的信任,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第104章 除夕夜才刚刚开始。 这是一个充满喜悦与欢庆的夜晚。 当团拜会上的歌舞演奏到最慷慨激昂之时,新的一年悄悄到来。 许妙愉太高兴了,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于是一觉睡到了天明。 她坐起身,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景珩。 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向来淡定从容的脸上,竟有掩藏不住的激动,拿着信纸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看了过来,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怀英的信。”他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他有盼儿的下落了。” 她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新年也刚刚开始。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