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小满》 第1章 [gl百合] 《追忆小满作者:顾染【完结+番外】 简介: 蒋轻欢是背负沉重过去的小提琴手。 陆小满是深情而又执着的温暖年下。 两个女孩在一栋小楼中和睦为伴。 蒋轻欢妹妹的阿雨获准提前出狱。 她的出现打碎两人平静如水的生活。 爱情仿若一面被失手摔裂的镜子。 碎渣满地,一片狼藉,不堪回首。 内容标签:年下 虐文 边缘恋歌 悲剧 现实 古早 主角:蒋轻欢,陆小满 一句话简介:留在旧时光里人。 立意:走出阴霾。 第1章 又是阴天,陆城的天气一如陷入热恋之中的傲娇少女一般阴晴不定。 下雨了,雨滴透过纱窗浸湿窗台,腿脚不灵光的白猫芦花自窗下一颠儿一颠儿一晃而过,邻家少妇不慌不忙地扬起手中商场派发的宣传册遮雨,阳台对面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仰头咕噜一声灌下一大口啤酒,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落雨的光景。 “喵~~~”客厅半掩着的门吱呀一声被芦花肉嘟嘟的猫爪扑开,蒋轻欢闻声回头抱起印着猫咪头像的袋子给芦花食碗里添了些猫粮。 芦花是只颇为傲气的纯白色流浪猫,圆滚滚的肥硕身躯,相貌中规中矩,常年以王者的姿态昂首混迹在这条古朴的巷子里,对人爱搭不理。 / 三年前的初冬蒋轻欢在下班路上第一次遇到芦花,那时芦花只有现在一半大。 那天陆城迎来了久违的初雪,蒋轻欢透过车窗看了一整路的雪景,临到站前蒋轻欢起身离开紧靠公交车后门的座位,司机师傅一踩刹车,长长车体发出嚓一声猛地向后一顿,蒋轻欢顷刻被一干匆忙的人涌出车门。 鹅毛般的雪花扑簌扑簌地覆盖这座雪季很长的城市,景阳路站牌下的积雪不知不觉已有两寸之厚,广告牌顶部裹着一条圆润饱满的白色长条雪花儿棉被,两米开外处护路工人们成群结队地在雪地上撒盐避免道路结冰。 蒋轻欢一边听着古典乐一边低头琢磨如何精进明天的排练,彼时耳朵里的乐章正进行到最澎湃的时刻,演奏者情感充沛层次丰富着实令人叹服,蒋轻欢情不自禁地微闭着眼随音乐晃动空闲的右手。 一曲终了,蒋轻欢心情愉悦地停止手上的动作缓缓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不远处白色积雪上溅着一滩深红色血迹,雪地上印着许多小巧凌乱的动物脚印,可以看得出那是动物激烈撕扯后留下的痕迹。 蒋轻欢在几步之外的雪堆背后发现奄奄一息的芦花,芦花意识到有人守在身旁吃力的将眼睛撑开一丝缝隙,使出全身力气向上抬了抬左前爪。 蒋轻欢满心爱怜地摘下缠绕在颈子上的围巾,小心翼翼托起芦花温热虚弱的小身体,一路小跑到巷口的宠物医院,还好芦花命大,败尽蒋轻欢仅有的积蓄之后不仅活过来了,还活成了一副清高女王的样子。 那件事发生之后蒋轻欢和室友们一心打算收养芦花,室友们将宠物用品精挑细选买了个齐全,可是芦花却在伤养好之后的某天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之后便似个负心汉般每隔三五个月回来看蒋轻欢一次,念及此事蒋轻欢抬眼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年历,芦花上一次回来果然是在五个月前。 / “叮咚。”门铃响了,原来是房东夫妇,白猫芦花依旧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猫粮,对来客表现出一副厌弃地模样。 “蒋小姐,还记得三年前你们几个小姑娘过来看房,我们老两口一再承诺这房子在租期内只租不卖,可如今家母已逝,我和你阿姨也没理由继续守在陆城。”年近六十的房东叔叔稀疏眉毛向下耷拉成一道抛物线。 蒋轻欢眯着眼半倚在年久失修的大理石窗台边沿,大致已将房东老两口的来意猜完全,房子租到一半房主放话要卖本是极其令人烦扰的行为,可这老两口平日里完全不是那种无缘无故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孩子们还算有出息,各个已经在外成家立业,二儿媳最近也怀上了,老二一家三口盼着我们老两口去呢,所以吧,我们近期想把这所房子尽快倒腾出手,不知道蒋小姐您意下如何?”对面满面慈祥的房东叔叔不急不缓地将此行目的一股脑托出。 “毕竟如果张贴卖房广告的话到时肯定隔三差五有人过来看房,这也是个麻烦事儿,蒋小姐您要是觉得不成,我们老两口绝不说二话。”房东叔叔等不及蒋轻欢发话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 “韩叔,房子你们安排卖吧,不必顾忌我,您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回头您过来看房之前尽量提前联系一下确认我是不是在家,以防我一旦出差什么的害您再白跑一趟。”蒋轻欢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笑容,可内心也对即将到来的搬家感到发愁。 / 三年前蒋轻欢在临近毕业前被邀入陆城市浅唐交响乐团做小提琴手,这所上下层加在一起不过八十平米的独门小院是蒋轻欢和乐团同事合租下的,因为平日里需要日夜练琴,普通民居的隔音效果显然无法满足这一干音乐从业者,当年三个人以乐团为中心点顶着毒辣的日头走街串巷,最终才寻得这个最适合音乐工作者的稀罕居所。 只是不到一年时间过去,一同租住的同事一个结了婚,另一个则交了个如胶似漆的俊俏男友,蒋轻欢舍不得这所房子便依旧留在这里独自居住,转瞬即是三年。 蒋轻欢踩着凳子把印有卖楼字样的红色毛笔字幅贴上二楼窗户,房东叔叔剪下一截截透明胶带仰着头递到蒋轻欢手上,蒋轻欢每逢低头拿胶带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看到房东叔叔那道慈祥的眉毛。 蒋轻欢忘不了三年前与室友们一同搬来这所房子那天,三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放下手中沉重的行李推开出租屋房门,第一眼便看见房东老两口一个正在弓着腰拖地一个正在拿着小抹布反复擦拭家具。 按理说合同已经签过,房租已经付清,这些事本可以不做,可老两口还是格外细致的做了,那天临走前房东叔叔还反复嘱咐三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如何注意安全,对于这样的人蒋轻欢埋怨不起来。 / 售楼广告贴出之后隔三差五便有陌生人过来看房,买主们大多嫌弃房屋太过老旧,门窗残破,管道老化,格局不理想,且售价略高于世面,买下来想要长期生活势必需要重新装修,可拆掉旧装修是一笔钱,再重新装修又是一笔,这样算下来还不如多花点钱去买楼龄短几年的二手房。 房屋最终的买主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一眼便知是个世俗的生意人,脚下踩着三寸有余的高跟鞋,身上穿着颜色艳丽的高级套装,肩头披着一头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左手带着一只青绿色翡翠镯子,右臂弯挎着一只明显是假货的奢侈品手袋。 “记太太,签合同之前还得有个事儿麻烦您,您看我们这个租户已经在我的房子里住三年了,您怎么着也得至少预留两周的时间给这姑娘找下一个住处。”买主与卖主几乎磨了一小时谈妥价格之后,房东叔叔轻声细语地替蒋轻欢对买主提出这个请求。 “这姑娘是浅唐市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平时还需要到乐团上班,我估摸着两周的时间都吃紧。”房东叔叔随即又不放心地跟着补了一句。 “首席小提琴手?传说中离指挥席最近的音乐家,那可是乐团当中的重头人物。”中年女人显然对音乐并不是全无了解。 “稍等,我考虑一下。”那女人一边踩着高跟鞋踱步一边手指拄着下巴低头思虑了半晌。 “姑娘,我看这样,这房子你喜欢就继续住着,我买这个房子也是给自家孩子住。 我女儿之前一直寄养在青川的奶奶家,前一阵子奶奶去世了,我想把这孩子接回来住,但是我现在的老公性子比较清静容不下这个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谈及女儿中年女人脸上竟呈现出一种分外诚恳的神情。 “我本来还挺不放心孩子一个人住这儿,现在看你们俩要是能一起合住那就太好了,至于房租,你不用操心,阿姨保证只要你还继续住在这里就绝对不涨一分。”中年女人下一刻几乎要拍胸脯保证。 “只是我那孩子吧,性格有点别扭,平时不怎么爱搭理人,还得拜托你平时多担待着点。 回头你们两个碰面同住一段时间试试,你要觉得你能忍受那孩子,你们就按阿姨安排的一起合住,你要是觉得无法忍受,阿姨也能理解。 毕竟阿姨自己也受不了那孩子的冷清性子,那孩子平时连我都不怎么爱搭理……”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女人脸上绽开尴尬而又无奈的笑容。 “蒋小姐,您看这事儿这么安排成不?”房东大叔礼貌地询问蒋轻欢的意见。 “成,叔叔,正好我也嫌搬家麻烦。”蒋轻欢松了一口气笑道。 “阿姨,还有一点,我这个职业平时练琴难免会产生噪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您孩子学习休息。”蒋轻欢转念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第2章 “不碍事,我们孩子的叔叔也是个拉琴的,我们家孩子从小就爱听小叔叔拉琴,我给她买过不少音乐家的cd呢!什么门德尔松,帕格尼尼,德沃夏克,我能叫上名字的也有好些个呢! 再说能天天免费听乐团首席小提琴手拉琴,那绝对是个占便宜的好事儿,平时其他人想听还得买门票不是?”那女人生怕蒋轻欢反悔似的极力争取。 “喵~~”芦花冷眼看着这群聒噪的人类不耐烦地抗议了一声。 “哎呦,还有个事儿得跟姑娘你知会一声儿,我那孩子特别不喜欢宠物,这猫恐怕是不能养在家。”女人见到芦花猛地一拍大腿。 “这点您放心,芦花是只野猫,平时四五个月才回来看我一次,我想留都还留不住呢。”蒋轻欢闻言垂眸一笑。 “得嘞,那这事儿就这么拍板钉钉。”房东叔叔激动得拍了下桌子敲定交易。 同时也开启了蒋轻欢与陆小满之间的一段相识。 第2章 那天恰逢周末,风和日丽,蒋轻欢大清早听到院子门前传来汽车引擎声,随后一个穿着大一码衬衫拉着巨大行李箱的女生下了车,这边车门一关,那边汽车便逃也似的绝尘而去。 蒋轻欢见状急忙合上窗帘三步并作两步闪下楼,推开门一眼便对上陆小满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这一眼令蒋轻欢心中急剧地一颤,几乎产生错觉,只差那么一点点,蒋轻欢便要将阿雨这两个字叫出口。 “蒋小姐,您好,我是陆小满。”面前这位十六岁少女及时报出姓名打破蒋轻欢的错觉。 “不要那么生分的称呼我,往后叫我轻欢就好,我来帮你拿行李吧。”蒋轻欢意欲伸手提起陆小满脚边硕大的行李箱。 “不行,不行,你这样单薄怎么可以拎这么大的行李箱呢?”陆小满很是抗拒地扭过身子,只留一副脊背对着蒋轻欢,因为这种拒绝明显带有温情的成分,所以蒋轻欢对这个小鬼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你的房间在二楼,我已经替你打扫干净了,如果你需要买生活用品什么的我等下可以带你去买。”蒋轻欢一心想和这个小鬼和平相处,毕竟再次找房子搬家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轻欢姐姐,这附近有超市吗?”陆小满显然对这里相当不熟。 蒋轻欢听到姐姐这两个字下意识心里咯噔一下,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那一瞬搅在了一起,旧事如同浪潮拍打海岸一般侵袭入脑海。 “两条街开外有家浅唐超市。”蒋轻欢神情恍惚片刻过后故作镇定地回答。 / 午睡过后蒋轻欢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陆小满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客厅门口,三两下将粘着泥点的帆布鞋蹬在地垫两边,大一码的细条纹衬衫与里面的白t恤紧贴在单薄的臂膀之上,t恤前方突出两处明显的点状轮廓。 “打车回来的吗?你这孩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开车带你去买多好。”蒋轻欢顶着满头散乱的乌发自沙发上坐起来。 “刚刚见你睡着了,浅唐超市门口有电动车到家才五块,司机还可以帮忙拎东西来着,不过我喜欢步行,所以没坐。”陆小满将手中四个硕大的购物袋摊在沙发边,趿拉着拖鞋回身跑到门口拎回了一只枕头,两套床品,三捆衣架。 “你喜欢睡这种硬邦邦的枕头?”蒋轻欢拍拍陆小满新买的枕头诧异地问道。 “嗯,我不喜欢睡软塌塌的枕头,又热又弹太安逸,还是硬邦邦的荞麦枕头枕着舒服。”陆小满一边讲一边用拳头捶了荞麦枕头两下。 “这被子挺可爱,多少钱?”蒋轻欢拎起陆小满新买的单人被继续寻找话题。 “被子168,枕头88,枕头我本来还想选个更便宜一点的,结果这已经是里面最便宜的啦。”陆小满把沉甸甸的荞麦枕头抱在怀里咧开嘴巴冲蒋轻欢傻笑。 蒋轻欢瞬间觉得陆小满歪着头笑的样子像朵叶子上坠着点点朝露的向日葵。 “瞧,你都淋湿了,小心着凉,还是去换件衣服吧。”蒋轻欢伸手捻了一下陆小满湿漉漉的袖子柔声嘱咐道。 “我喜欢淋雨,雨点拍打脸颊的感觉很好,雨水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感觉很好,鞋子踏上积水的瞬间感觉很好,衣服湿溻溻地贴在身上感觉也很好。”陆小满盘腿坐在一堆生活用品之间出乎意料地感慨了一大堆。 “貌似你们这些小孩子都很喜欢淋雨。”蒋轻欢见陆小满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不禁想起从前一样爱淋雨的阿雨。 “我等这场雨已经很久了,虽然淋雨这件事很傻气,可是会让人心情通透。”陆小满语气好似在与好友分享一个小秘密。 “幼稚的家伙。”蒋轻欢嗔怪地扬起手腕去点陆小满的额头,不经意垂落的乌发柔柔地扫过陆小满生得似元宝一般的耳朵。 “可别留恋什么衣服湿溻溻地贴在身上的感觉了!”蒋轻欢提步绕到纪小满身后伸手向下脱那人的衬衫。 陆小满闻言眼神一沉抗拒似的浑身一僵,细条纹衬衫下的白t恤衣袖露出一截绣着孝字的黑纱,蒋轻欢停止手上的动作呆呆地愣在那里,这才蓦地想起当初买下这所房子的女人曾提及陆小满的奶奶刚刚过世不久,越是年少的孩子越是不容易找到情绪的出口,淋雨,或许也是发泄的一种。 “轻欢姐姐,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去楼上洗个澡。”陆小满见蒋轻欢发愣知趣地拎着几只硕大的购物袋扑通扑通上了二楼。 蒋轻欢于无意间再次在陆小满口中听到姐姐二字。 “姐姐,姐姐……”自小阿雨总是在蒋轻欢耳边一天到晚的这么叫着,自小阿雨就喜欢搂着蒋轻欢的脖子似个小尾巴一般腻歪着。 /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蒋轻欢拧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倚着窗沿愣神了许久,脑子里不请自来地闯入了许多令人倍感痛楚的旧时记忆。 阿雨年少的时候和陆小满一样喜欢淋雨,只是那时候蒋轻欢还没学会用柔和的态度去对待正处于青春期的妹妹。 蒋轻欢大妹妹阿雨两岁,父亲是海员,几乎常年在外,母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演员,但凡见报从来都是因为花边新闻,入行几十年从未有过一部像样作品。 蒋轻欢自小便承担起了照顾妹妹阿雨的责任,可以说阿雨是在蒋轻欢的教育之下长大成人,只可惜,蒋轻欢付出全部心力的教育最终还是失败了。 阿雨从前很乖,那个软软糯糯的孩子是在何时变得那样不可理喻了呢?大概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阿雨和母亲在学校门口见面被记者拍到,母亲忧心自己的婚姻会影响到事业,紧急给正在上初三的阿雨办了转学,阿雨的叛逆期就是在那一年如疾风骤雨般到来。 平日里温驯懂事的妹妹转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躁叛逆的青春期少女,后来那个向来温柔耐心的姐姐也渐渐被琐事所消磨,日渐沦为一个严厉苛刻并且令人心生厌恶的女人。 “又没打伞?我放在你书包里的雨伞是摆设吗?” “幼稚,发泄有很多种方式,但你却选了对健康相当无益的这一种。” “又故意淋雨?还想生病是吗?还想烧得卧床不起,还想让我彻夜不眠照顾你?” 蒋轻欢依然记得阿雨在一次次淋雨之后自己毫不留情地斥责。 “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我的自由。” “姐姐,你还是我从前的姐姐吗?你现在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讨厌鬼!” 蒋轻欢依然记得阿雨被斥责后一次又一次言辞激烈的反驳。 …… 只是那些事,仿若已经发生很久了。 第3章 乐团里的排练已经从早上七点断断续续持续到下午三点。 “蒋老师,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您今天排练的时候一直皱眉头。”乐团里新入职的后辈关切地询问。 “不碍事,下班之后回去多休息一会就好了。”面色如纸的蒋轻欢闻言舒展开眉头。 乐团排练一结束蒋轻欢便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离开排练厅。 自少女时代直至眼下二十几岁的年纪,蒋轻欢每月生理期第一天皆如置身于炼狱中一般苦痛难耐,双足冰凉,膝头酸软,腹部拧着劲儿的疼,中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吃上几副,无奈总是反反复复。 / 下班路上蒋轻欢远远见到陆小满背着黑色双肩书包一个人独自回家,那家伙不知为何低垂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双肩书包右侧网格里面安然放着一把印着浅唐交响乐团徽标的折叠雨伞,那是蒋轻欢今早在陆小满上学之前亲手放进去的,蒋轻欢向来有每天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且喜欢凡事提前做准备,最怕一切超出计划之外。 “新学校还习惯吗?”两个人一同用晚餐时蒋轻欢回身给陆小满倒了杯热腾腾的椰汁,随后皱着眉头又叮嘱了一句:“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埋头只吃米饭,饭和菜要一起吃,动物蛋白也要适当摄入一点。” 第3章 陆小满抬头看到蒋轻欢眉间的不悦微微一愣。 “对不起,我把你当成我妹妹了。”蒋轻欢话说出口自己也呆呆愣在那里。 “没关系。”陆小满听话地夹了一口蔬菜送到嘴里。 “浅唐中学和我以前就读的青川二中不太一样。”陆小满继续回答蒋轻欢先前的问题。 “哪里不一样?”蒋轻欢抬抬眉毛示意陆小满继续讲下去。 “操场不一样,教室不一样,跑道不一样,篮球场不一样,自习室不一样,同学不一样,老师也不一样……”陆小满掰着指头一样接一样地念叨。 “总而言之一切都不一样。”蒋轻欢索性为对方一系列并无太多实际意义的排比句做了个总结。 “对。”陆小满点点头以示同意。 “普天之下哪里找得到两间一模一样的学校,不一样是理所当然,一样才奇了怪呢!”蒋轻欢转过头安抚面前的年轻人。 “今天开始正式上课了吗?”蒋轻欢端着杯子回到餐桌前。 “不算正式上课,只是分班、排座位、发课本,还有新入职的科任教师过来做自我介绍。”陆小满玩弄着手中的筷子歪头回忆道。 “你座位第几排?”蒋轻欢给陆小满的碗里添了些米饭。 “第三排。”陆小满伸出三个指头。 “那还好,新课本顺利领到了吗?”蒋轻欢又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领到?”陆小满吃惊地张大嘴巴。 “我就胡乱那么一猜,我有事马上要出去一趟,你先吃饭吧,吃完饭碗筷放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收拾。”蒋轻欢低头瞥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匆匆嘱咐陆小满。 / 四十分钟后蒋轻欢携着一身潮湿的雨水气息回到家中,低头自怀中掏出罩着新华书店手提袋的课本,陆小满看到纸质手提袋上方露出的教材封面神情微怔。 “轻欢姐姐,你是出去给我买课本了吗?老师说让我和同桌先一起将就着用两天,过两天我的新课本就会到。”陆小满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你先拿着吧,权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即便是只用两天也不白买。”蒋轻欢言毕伸手把课本交到陆小满手里。 “陆小满,我不是叫你别收拾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都收拾了?”蒋轻欢看见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餐桌假装生气地回头质问陆小满。 “我……我这个人天生勤快……闲不下来……不干点活儿容易闷出病来……”陆小满扬起黑亮的眸子不安地看了蒋轻欢一眼。 “我只是问问,并不是在责怪你。”蒋轻欢见陆小满流露出不安开口安慰。 “嗯,那我先回房间预习一下明天的课程,谢谢你的礼物,轻欢姐姐。”陆小满双手抱着课本凑上前欠身鞠了一躬。 蒋轻欢取下杯子为自己倒了杯酒,旧事历历在目。 / “阿雨,课本不是应该学校发放吗?怎么你还需要到新华书店去买?”蒋轻欢见阿雨手中拎着一袋外包装印有新华书店四字的课本。 “班主任说学校没给转学生预备多余的课本,提议我先和现在的同桌一起将就着共用几天再想办法,可我现在的同桌是个小气鬼,上课的时候根本不肯给我看课本,所以放学的时候我去了趟书店,还好买到了。”阿雨心满意足地抱着手中沉甸甸的课本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脚丫。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自私吗?那孩子不会欺负你吧,如果欺负你的话你可不能忍着,千万要记得和老师汇报。”蒋轻欢预见了某种不安的苗头不放心地叮嘱。 “那个小胖子本性应该没有那么坏,不过是被爸妈惯坏了而已,姐姐你就放心吧。”阿雨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踩着楼梯回房念书。 “忘了说,姐姐,新班主任人特别坏,居然把我这种小个子放在最后一排,上课时我都看不见黑板,那个女人真是讨厌死了。”阿雨向上跑了几个台阶又回头扶着楼梯栏杆咚咚咚地跑下楼向蒋轻欢抱怨。 “阿雨乖啊,姐姐等下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找老师协调,如果妈妈没时间的话姐姐就请假去你的学校。”蒋轻欢上前抱着闷闷不乐的阿雨柔声安慰。 “听说家人去学校找是没用的,姐姐,段天龙昨天告诉我,我们班里的座位是要用钱买的,2000块向前调一排,你让妈妈直接给老师打钱吧,我的身高至少得花6000块才能看清楚黑板。”阿雨窝在蒋轻欢怀中摆弄着手指计算座位的价钱。 / 那天阿雨就那样掰着指头在蒋轻欢怀中睡着了,蒋轻欢小心翼翼地抽出双腿把阿雨挪到沙发上,取出一床薄毯给稚气满身的妹妹盖上。 外面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蒋轻欢披着外套到楼下的报刊亭打电话。 “魏叔叔,您好,麻烦帮我找一下我妈妈,不,麻烦帮我叫一下秦女士。”蒋轻欢手中握着话筒怯生生地拜托母亲的经纪人魏良。 “你妈妈喝醉了,改天再说吧。”电话啪地一声被魏良叔叔挂断。 …… “喂,爸爸吗……你先别挂电话好不好,我保证两分钟之内说完,阿雨转学后被老师调到了最后一排,这几天都没办法看清黑板,班主任老师说想往前调座位的话需要钱,每排2000,阿雨的身高至少需要六千。”蒋轻欢声音颤抖着请求许久未见的父亲。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忙了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好意思来找我?再说阿雨怎么就那么娇气,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看不到黑板借别人的笔记自学不就行了!初中的课能有多难?你要怪就怪她长的矮吧,活该!”父亲变身成为一头猛狮愤怒地在电话那头咆哮。 “阿姨,给您钱。”蒋轻欢自口袋中掏出几枚硬币递给报刊亭的主人,回头看见阿雨正撑着一把雨伞泪眼朦胧地杵在自己背后。 第4章 又是阴天,蒋轻欢照旧把车停在陆城第三监狱附近的停车场,平日里只要赶不上团里去外地演出,蒋轻欢每逢探视日都会来这里呆上小半天。 阿雨自从出事后一直不肯见蒋轻欢,信倒是偶尔会写上几封,不咸不淡地讲些监狱里的枯燥事,蒋轻欢倒是如获至宝般一封封放在抽屉里收好。 “阿雨要我嘱咐你没事儿别总惦记着来监狱里探监,我估摸着阿雨这么做也是怕你们的关系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我觉得阿雨说得有道理,监室里的姐妹都知道阿雨是因为什么进来,绝不会有人欺负阿雨,况且你平时对他们家人的照顾那些人也都记在心里,你尽管放心。”阿雨的律师尹青用手背敲开蒋轻欢车窗苦口婆心地劝慰。 “我知道了尹律师,你也叫阿雨放心。”蒋轻欢恢复一贯的冷静回答尹青。 / 返回的路上蒋轻欢把车开到陆江边打开窗子抽了两支烟,细雨敲打江面泛起一圈圈涟漪,蒋轻欢指间夹着细长的烟卷痴痴地看了好半天。 临到街道转角蒋轻欢再次遇到肩背双肩包手提购物袋一路疯跑的年少室友。 “喂,陆小满,你一个人在那儿扑通扑通跑什么呢?”蒋轻欢鸣了下车喇叭笑眯眯把头探出车窗。 “哎呦……轻欢姐姐,那……那……那……只大黑狗它在撒欢儿追我!哎呦……我的……腿……腿……腿……简直都要跑断啦!”陆小满双手死死攥着帆布书包肩带猫着腰磕磕巴巴地喘着粗气回复蒋轻欢。 “哪里有什么大黑狗?估计已经跑远啦!你不累吗?来,先上车吧,小朋友。”蒋轻欢见此情景连忙用力咬住嘴唇把头伏到方向盘中间,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咦,真的吗?”陆小满疑惑地放缓脚步回头一看,后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你就那么怕宠物?”蒋轻欢歪着头问副驾驶位上气喘吁吁的陆小满。 “小时候被很凶的猫挠过,连带着也怕起狗来,总之凡是带毛的动物我觉得都挺可怕,轻欢姐姐你瞧,我手上现在还有那个黑猫挠下的疤痕呢。”陆小满卷起一截衣袖将沁出细汗的胳膊送到蒋轻欢眼前。 “怪不得。”蒋轻欢伸手捋了捋陆小满汗津津的头发。 幼年时的伤痛常常伴随着人的一生,陆小满当时受伤后一定没有被人温柔地安抚过吧,蒋轻欢一边开车一边心中暗自猜想。 “陆小满,你一个人拎那么多东西不嫌沉吗,手上的东西分给我一袋好不好。”下车后蒋轻欢伸手去拎陆小满手中的购物袋。 “不不不,我来吧,轻欢姐姐,你拉小提琴的手不要拿重的东西。”陆小满闻言急忙弓着脊背转身避开了蒋轻欢。 “明天是休息日,今天晚上不用赶作业,我做饭给你吃。”陆小满向上提了一下手中的购物袋美滋滋地通知蒋轻欢。 “你会做饭?”蒋轻欢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矮自己一截的陆小满,最后又释然,自己又何尝不是小小年纪学会了做饭。 “当然了,我厨艺可是相当了得。”陆小满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第4章 “那你等下可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被我识破是在吹牛,否则可就丢人啦!”蒋轻欢伸出指头去刮陆小满的鼻尖。 自阿雨出事之后直到现在,几年过去了,蒋轻欢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世界照进了一丝光亮。 / 两个人回到家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院子里的积水顺着墙壁底部的排水口潺潺流出。 蒋轻欢洗过澡后裹着浴袍轻轻推开半掩着的厨房拉门,食物温暖的味道令蒋轻欢觉得眼前这世界真切了许多。 闲置已久的厨房里传来铲子磕碰炒锅的声响,老旧的油烟机嗡嗡地发出刺耳的噪音,陆小满倒扣着棒球帽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忙活着,蒋轻欢记得阿雨最叛逆的那一年也喜欢这么反戴棒球帽,只是阿雨被蒋轻欢娇惯得自小没洗过一次碗筷。 “你饿了吧,轻欢姐姐,别急呀,稍等一下下,马上开饭。”陆小满见蒋轻欢来到厨房漆黑的眼眸闪动了一下。 “没想到你真的做得出来。”蒋轻欢看得出陆小满不是第一次做饭。 “奶奶年纪大拿不动锅铲了,这几年家里都是我在做饭。”陆小满俯身抽出一只盘子熟练地倒入锅里的菜。 长方餐桌上摆着泛着食物香气的四菜一汤,蒋轻欢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种家常食物了,这些年蒋轻欢每天的晚餐不是外卖就是泡面。 “味道还习惯吗?轻欢姐姐。”陆小满像是个期待老师表扬的孩子一般扬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蒋轻欢的脸。 “非常不错。”蒋轻欢回身取过调料瓶给热气腾腾的汤碗中撒了一点白胡椒,低头尝了一小口随后冲陆小满竖起大拇指。 陆小满得到蒋轻欢的肯定心满意足地咧开嘴吧,欢喜得好似期末试卷拿到了一百分。 蒋轻欢眯着眼睛打量面前年少的室友陆小满,心想现在的小孩子可真是容易满足啊,那么简单的一句夸奖竟然乐得像花儿一样。 / 秋去冬来,陆小满不知不觉入住已有三个月,蒋轻欢惊奇地发现这三个月间自己竟然没有服用一片安眠药,体重增长了六斤。 蒋轻欢之前太过清瘦了,每逢夏季穿起露锁骨的衣裙总会给人一种若不经风的错觉,如今的体重倒是刚刚好。 陆小满作为室友实在太理想了,那孩子异常勤劳,平日里不仅分担走大半的家务,每逢周六日更是连厨房也不允许蒋轻欢踏入半步,蒋轻欢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么温暖的照顾过。 因为父母自小不在身边,蒋轻欢又是家中长姐,自然承担起父母的角色,阿雨面前蒋轻欢一直似个大人一般硬是撑起一片天。 可如今一切变了,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八岁的少女虽然言行间依旧会不自觉透露出难掩的孩子气,但却不知为何会令蒋轻欢生出一种先前从未有过的安全之感。 可陆小满在蒋轻欢眼里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成年人怎么可以被孩子这般照顾呢,蒋轻欢看着陆小满忙来忙去心里终是不落忍。 第5章 乐团团长范冬明送了蒋轻欢几条色彩斑斓的长尾巴热带鱼用来解闷,蒋轻欢下班后便到附近水族馆里挑来一只透明长方鱼缸并买了一些鱼食,陆小满光脚趿拉着拖鞋来来回回地给鱼缸消毒又添水,蒋轻欢则负责用捕鱼网将体积小小的鱼从原本的容器里捞出来,两个人配合得极为默契。 傍晚蒋轻欢照旧取出小提琴在楼下练习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乐团团长范冬明曾评价《g小调恰空》是世界上最为孤独悲戚的乐曲,阿雨七八岁时爱听巴赫所作的《d小调恰空》,蒋轻欢在两者之间不知为何更偏爱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多一点。 一曲终了,恍如梦醒,蒋轻欢抻了下胳膊俯身将小提琴放入琴盒,不经意瞥见陆小满露在楼梯拐角处的蓝白杠卡通拖鞋,恍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家伙一直悄无声息地躲在二楼转角处偷听。 “陆小满,下来陪我坐一会儿吧。”蒋轻欢回身倒了杯酒抬手招呼偷听者。 陆小满缓缓探出半个脑袋一脸不自在地揪揪脖子后的衣领,趿拉着那双白杠蓝拖鞋吧嗒吧嗒地晃下楼梯。 “你妈妈对我说过你很喜欢小提琴,你要学吗?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免费教你。”蒋轻欢爱怜地揉了揉陆小满不知何时涨成一片粉红的脸颊。 “我更偏向于去做一个小提琴听众,我在音乐上的资质有多少我自己了解,最近这段时间其实我每天都躲在楼梯拐角偷偷听你拉小提琴,既想离近一些又怕打扰到你。”陆小满捡起沙发上的四方靠垫掩住红潮未褪的面庞。 “那有什么可顾忌的?大大方方听就是了,平时演出时数以万计的观众也得以平常心面对,何惧一个你?”蒋轻欢忍不住笑陆小满小小年纪太多顾虑。 “轻欢姐姐,你为什么总是喝酒呢?”陆小满抱着暄腾腾的沙发靠垫懒洋洋倚在蒋轻欢一旁,蒋轻欢透过薄薄一层衣料感受到陆小满的体温。 “因为酒有安眠的作用呀!”蒋轻欢自然而然地张口对陆小满撒了谎,总不能对一个孩子说喝酒是为了麻痹自己吧,蒋轻欢低头看着杯子中澄澈的液体暗暗地想。 “每天临睡前吟一首小诗兴许也能达到同样的安眠作用。”陆小满垂眸思虑片刻之后甩开手中的沙发靠垫兴冲冲地建议道。 “吟诗?如此风雅的爱好我恐怕做不习惯,不过要是你肯每晚念给我听,我倒是可以考虑试一试。”蒋轻欢存心逗弄面前一脸赤诚的小朋友。 “好呀,好呀,没问题,那我就用念诗来抵扣每天听你演奏小提琴的入场券。”陆小满当即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 “试用三天,如果试用过关,容许你继续用念诗来抵每天独享我专场演出的入场券,如果不过关……那我就毫不留情地取消你独霸我听众席的资格。”蒋轻欢将手中的酒杯搁置到一旁一本正经地调侃陆小满。 “轻欢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陆小满扬起那双满载热情与希冀的漆黑眼眸信心满满地望着蒋轻欢,言语间倒是认了真。 “我亲爱的小朋友,请问今天要为我吟哪一首呢?”蒋轻欢眼见陆小满那副欢呼雀跃的纯真模样不免也心生期待。 “啊?难道今天就要开始吗?”陆小满听到蒋轻欢当下提出的要求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后悔了?”蒋轻欢饶有兴致低盯着陆小满再次泛起红潮的面颊。 “我才没有后悔!肃静!下面由我来献给蒋轻欢女士一首诗人纪伯伦的《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陆小满双手举起四方沙发抱枕挡住自己红通通的脸光脚站到蒋轻欢正对面。 seven times have i despised my soul——kahlil gibran the first time when i saw her being meek that she might attain height. the second time when i saw her limping before the crippled. the third time when she was given to choose between the hard and the easy, and she chose the easy. the fourth time when she committed a wrong, and comforted herself that others also commit wrong. the fifth time when she forbore for weakness, and attributed her patience to strength. the sixth time when she despised the ugliness of a face, and knew not that it was one of her own masks. and the seventh time when she sang a song of praise, and deemed it a virtue.【1】 陆小满粉扑扑的脚趾头不安地轮番抠着木纹地板,四方抱枕后面传来听感舒适极了的美音朗读,蒋轻欢平日里一向偏爱优雅内敛并且极富节奏感的英音,如今陆小满这慵懒随意的美式腔调竟也听得相当习惯,相较于传统意义上字正腔圆饱含深情的中国式朗诵,蒋轻欢更倾向于陆小满这种似对话又似讲述一般的自然朗读。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恰是蒋轻欢大学时候最喜欢的一首诗,过往人生中无论身处困境时亦或是云开雾散后,蒋轻欢总喜欢透过一遍又一遍阅读这首诗来审视自己。 “朗读得很棒呀,陆小满同学。”蒋轻欢听罢朗读过后拍手称赞,随后又道:“明天我要听中文朗读,题材要比这首更贴近现实生活一点点,体裁不必拘泥于诗句,小说选段、散文……只要是你觉得能入眼便可,如何?” “当然没问题,为了赢得这张入场券我会拼尽全力。”陆小满光着脚丫噗通噗通地跳过一块块地板,似个淘气孩子一样扑到蒋轻欢身前。 “小满啊。”蒋轻欢沉默许久之后低声唤一句陆小满的名字。 “嗯?”沉浸在思索当中的陆小满闻声抬起头眸若清泉般地仰望着蒋轻欢。 “你大概是上天派过来陪伴我的吧。”蒋轻欢目光顷刻柔软了下来。 “不,我是循着你的琴声自己找来的。”陆小满把头轻轻一歪靠在蒋轻欢肩头咯咯笑道。 第6章 那晚睡梦中蒋轻欢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猫叫,疑心是那只常年混迹在陆城街区的负心白猫芦花回来了,只是人在梦魇中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法醒来。 第5章 隔日清晨闹铃一响蒋轻欢睁眼便想起这档子事,随手披了件外套罩在睡衣外头推门去院子里找,可哪里有一丝白猫芦花的痕迹。 经一番简单洗漱过后蒋轻欢照旧戴上耳机去附近体育场跑步,每天早起跑步这件事蒋轻欢已经坚持了七年,每当细小的汗液沁出毛孔,微风轻柔地拍打着面颊,耳朵里灌满音符,蒋轻欢都会有一种恍若远离尘世的不真实感。 晨跑回来的路上蒋轻欢顺路在附近早餐店里买了包子和牛奶,陆小满睡眼惺忪地用手背揉着眼眶自楼梯上慢慢悠悠晃下来。 “过来吃早餐。”蒋轻欢指着餐桌上的食物招呼陆小满。 “闹钟先醒过来了,脑子接着醒过来了,四肢先醒过来了,眼睛却还没醒过来。”陆小满梦游一般抬头向两只眼睛里各点了一滴眼药水。 “昨晚睡的很晚吗?”蒋轻欢见陆小满强撑着精神头的疲累模样随口问道。 “嗯,昨天夜里三点半才睡,翻来覆去琢磨着今天该念什么诗文给你听来着,我如此勤勉,你可记得要给我打个高分。”陆小满言毕掩口打了个哈欠。 “晚睡这件事可不值得表扬,如果你再因为朗读的事弄乱作息当心我一票否决你。”蒋轻欢假作生气模样板着脸重重放下手中装牛奶的玻璃杯。 “轻欢姐姐……你……生气了吗?”陆小满见蒋轻欢竟然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生起气顿时睡意全无。 “吃饭吧,下不为例。”蒋轻欢怕接着再吓唬下去陆小满恐怕吃不安生这顿饭。 “前一阵子我们乐团受邀在上海举办一场演出,日期定在明天,我等下收拾好行李先去机场,预计来来回回大概需要三天,我不在家这几天你照顾好自己,一旦遇到什么麻烦想着给我打电话。”蒋轻欢简单用过早餐后通知陆小满。 “那我今晚准备朗读的诗文呢?你不打算听了吗?”陆小满第一反应竟然是两人之间关于吟诗的约定。 “你可以现在朗读给我听呀!”蒋轻欢被陆小满一本正经担心的语气逗笑。 “那我这就开始喽!”陆小满急匆匆仰头灌掉杯子中的最后一口牛奶清清嗓子凑到蒋轻欢跟前。 《社会十大俗气》——林语堂 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 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 三、遇美人必急索登床。 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 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 六、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 七、施人一小惠便广布于众。 八、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 九、借人之债时其脸如丐,被人索偿时则其态如王。 十、见人常多蜜语而背地却常揭人短处。【1】 蒋轻欢无论如何都没料到陆小满所选竟会是林语堂先生的《社会十大俗气》,大概是因为自己先前要求内容既要是中文题材又要更贴近现实生活一点点,所以陆小满熬到夜里三四点才选出这么一首符合要求的作品。 很多人讨厌直白简练的字句,蒋轻欢恰恰与之相反,《社会十大俗气》虽然字句之间毫无旁人认知当中应有的繁复美感,可蒋轻欢是发自心里喜欢这刀刀见血的批判。 “轻欢姐姐,你说我们算不算是第五条——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2】”陆小满心不确定地挠着头请教面前的听众。 “两码事,你朗读,我欣赏,这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小情趣。”蒋轻欢唇角带着笑意摆摆手向陆小满解释。 / 下午临出发前蒋轻欢准备先把行李箱与琴盒搬进后备箱,那个独自坐在门廊前台阶上许久的陆小满见状连忙自蒋轻欢手中飞快接过行李箱,唯恐蒋轻欢会与之争抢一般拎着行李箱几大步飞奔到车尾。 “我马上要出发了,天冷,你回屋吧。”蒋轻欢将手中的琴盒妥善安放好之后把头探出车窗交代。 “开车要慢一点,记得好好吃饭。”陆小满抿着衣襟杵在车窗之外叮嘱。 蒋轻欢鸣一声喇叭扬手向陆小满摆了摆手,陆小满惦着脚尖向蒋轻欢离开的方向一直挥手,后视镜中的陆小满渐渐从一个清晰的影像变成一颗豆子般大的黑点。 蒋轻欢身在交响乐团外出演出已是常态,同事们也早已对这类事习以为常,只是陆小满送行时眼中浓浓的不舍却令蒋轻欢心头一软。 自小父母各忙各的生活,蒋轻欢一个人承担起了照顾妹妹阿雨的责任,这还是蒋轻欢第一次体会到被一个人真切惦念的感觉,尽管陆小满没当着蒋轻欢的面讲出一句不舍的话,蒋轻欢依然敏锐地捕捉到陆小满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那是她想要珍视的,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那是她想要紧紧抓住的。 可为什么弥补自己内心缺失的角色却是一个小自己八岁的孩子?那是蒋轻欢想要逃避亦无法正视的…… / 乐团一行人抵达酒店的时候已是傍晚,简单安置过行李之后蒋轻欢换了身衣服准备参加当地主办方准备的饭局,两拨人一如既往般公式化的饮酒寒暄,舟车劳顿令人身心疲惫,蒋轻欢礼貌地做完应有的社交功课之后便找了个角落独享安宁。 蒋轻欢正躲在角落里发呆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弹出陆小满发来的一则留言。 “陆城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呢,我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给你,只可惜这雪稀稀落落下了几个小时就停了,所以雪人堆得不怎么大,不过没关系,等过一阵子连雪天的时候我再补一只大的给你。” 文字下面附着一张一尺余高圆滚滚雪人的相片,雪人倒扣着一顶蓝色棒球帽,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围巾,两颗咖啡色mm豆为眼,七彩mm豆为钮扣,半截胡萝卜为鼻,胸前还坠着一只墨绿底色木边框小黑板,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平安抵达”。 “谢谢你的礼物,小朋友。”蒋轻欢动动手指回复过去又觉得只有谢谢二字还不够,便随后又补发了一句:“拜托帮忙把我的小雪人照顾好,等演出结束回家我要和我的小雪人拍照留念。” “难道你只是和小雪人合照嘛?拍照的时候可不可以顺道带上我?”陆小满于千里之外的网络另一头可怜巴巴地请求。 “好吧,姑且看在你这么卖力为我堆雪人的份上,奖励你与我还有小雪人一起拍一张全家福。”蒋轻欢弯着眼角笑看着手机屏幕指尖飞舞着回复。 第7章 同事们经过一夜休息之后均已恢复平日里的状态,各自穿着便装在演奏大厅中例行彩排,两小时彩排结束蒋轻欢回到休息室拧开瓶子喝了几口水,陆小满在这个时候发来第二张在家中院子里拍下的相片。 照片中依旧是那个一尺余高的雪人,只是那小雪人似乎在一夕之间变幻了造型,左侧胖墩墩的手臂上多出一只玩具小提琴,右侧手臂上则多出一根用树枝削切出的细长琴弓,雪人颈子上依旧坠着那只墨绿色木框小黑板,不过上面的字却已经从“平安抵达”更换成了“演出圆满。” “借小朋友你的吉言。”蒋轻欢在回复后面加了一个俏皮伸舌头的图案。 / 傍晚七点听众陆续进场,观众席中响起一阵经久不绝的掌声,乐团成员带着各自的乐器入座准备就位。 掌声再起,蒋轻欢身着一席长裙手握小提琴登场,停留在弦乐组左侧最靠近指挥的位置,少倾,蒋轻欢拉动琴弦引领乐团众人校音。 掌声又起,指挥家迈着轻快的步伐挥手登场,探出身子礼貌地握了下蒋轻欢的手,乐团众人起立鞠躬再落座,全场肃静,演出正式开始,蒋轻欢站在万人面前正式拉动琴弦与众人一同演奏开场曲。 乐器声盘桓交错时而深邃悠远时而浩瀚起伏,蒋轻欢依旧倾尽所有情感投入其中,心中却似有了依靠一般比以往多出一份温暖安宁。 / 翌日蒋轻欢在前往机场中途接到陆小满发来的第三张相片,照片中雪人肩头披了件陆小满所在高中的校服外套,黑板上写有一行字:“回程加衣。” 飞机落地蒋轻欢到家推开院门见雪人手中握着一串冰糖葫芦,黑板上写着四个俊逸疏朗的白色汉字:“欢迎回家。” 那一刻蒋轻欢心里真的就把这栋80平米不到的小楼当做为家,雪人与陆小满则被一同自动归为家人,即便这一切在外人眼中看来如此虚幻。 厨房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汤碗上面蒸着热腾腾的白气,眼前这一桌家常菜虽不比外面餐厅摆盘考究精致,但却无处不透露出温馨的味道。 三四分钟后房门扑通一声被一个穿着校服的影子撞开,那影子在门口三两下蹬掉脚上的鞋子一溜烟跑进厨房。 “你回来了,轻欢姐姐。”陆小满见到蒋轻欢出现如同刹车一般蓦地停下脚步,那双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眸中透露出巨大的欣喜,似乎从未沾染过任何丑恶腐浊的世俗之气。 第6章 “嗯,刚刚到家,你怎么跑成这幅样子?”蒋轻欢扬起袖口抹掉陆小满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 “哦,我出去买了点东西。”陆小满趁蒋轻欢不注意将握在掌心里的一小瓶白胡椒反手推到餐桌边角。 蒋轻欢这才想起之前陆小满每一次做汤的时候自己都会习惯性地在动口之前撒上一些白胡椒调味,蒋轻欢并不是多喜欢白胡椒的味道,只是记忆中幼时父亲喝汤的时候常常会随手撒一点白胡椒,今天要不是看见陆小满在大冬天顶着严寒跑去为自己买这种调料,蒋轻欢还没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继承了父亲的这个习惯。 蒋轻欢心中早已将那个如同浪荡子一般逍遥活在这个世上的薄情男人视若空气,无奈骨子中流淌的血液却与他出自一脉,言谈举止间依旧存有他当年无心栽种下的习惯。 “中午院子里钻进来一只胖乎乎的瘸腿白猫,那只白猫特别淘气,不仅拽掉了我披在雪人身上的衣服,还闯进了你的卧室。”两人一同用餐时陆小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蒋轻欢提及。 “你说的白猫应该是芦花,我三年前在下班路上救活的一只流浪猫。”蒋轻欢放下手中的汤匙回答陆小满。 “原来你认得那只白猫啊,它是来看你的吧,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把它赶走。”陆小满神情懊悔地低下头,指头不停拉扯着t恤下摆。 “芦花平时在外面呆惯了,不习惯住在家里,平均三五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都只呆一小会儿,你下次再遇见芦花回家装作没有看到它直接回房间就好,如果觉得害怕可以马上打电话给我,但是切记不可以再驱赶芦花,因为宠物和人一样,它们也会难过伤心。”蒋轻欢耐心为眼前这个心存宠物恐惧症结的年少室友讲道理。 “嗯,我知道了。”陆小满双手放在腿上很乖地点了下头。 如果阿雨也和小满一样乖该有多好,如果阿雨肯和小满一样听话,那些残忍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蒋轻欢的人生亦不会如同被砖头砸碎的玻璃一般残渣遍地,蒋轻欢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糟糕,天色晚了,我们拍不成全家福啦,明天吧,明天找个阳光好一些的时间我们再补拍。”晚餐后陆小满看着窗外渐深的天色一个人在那里嘟嘟囔囔。 蒋轻欢闻言轻挽唇角暗自笑陆小满幼稚,原来在孩童的世界里与雪人合照也可算作一件大事,以至于来来回回惦念了好几天。 蒋轻欢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一个大人,那些孩童们纯真的想法似乎从未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过,蒋轻欢自小隐忍懂事,母亲告诉蒋轻欢身为姐姐必须为妹妹做出榜样,蒋轻欢便努力做一个不争不抢的姐姐,母亲的话像一把钥匙将蒋轻欢的童年锁在一个名叫“榜样”的盒子里,同时母亲亦在蒋轻欢额头上贴下了另一张标签——姐姐,听妈妈的话门门优秀的姐姐,不哭不闹不争不抢的姐姐。 后来父母离婚,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母亲远走追逐事业,母亲临走前情深意切地告之蒋轻欢长姐如母,于是年仅十三岁的蒋轻欢便又被母亲赋予一个更为沉重的崭新身份——母亲式的姐姐。 那些年支持姐妹两个活下来的是母亲每个月定时打来的生活费,蒋轻欢小提琴老师任明远一家的无私帮忙以及街坊邻居们的照应。 蒋轻欢一直都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根在疾风中飘摇的野草,一生的使命就是护住臂膀之下的妹妹,至于被母亲亲手锁起来的那个原本的自我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蒋轻欢自己也记不清了。 蒋轻欢习惯性地抬手想为自己倒杯酒,脑海当中不知为何蓦地浮现出陆小满用抱枕挡着脸站在自己面前光脚背诗的模样,当即便收回了手上的动作,转身走回房间打开卧室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平日里整齐放置在cd架底层的唱片此刻已是七零八乱,摆放在床头的木制耳机收纳格四仰八叉地倒扣在地毯中间,目光所及之处均散落着被啃咬得漏出内里金属的耳机线材和七零八落的耳机腔体,袋子里的猫粮叽里咕噜地滚了一地,蒋轻欢倒吸一口冷气哭笑不得的用手扶着额头,无法直视这一地狼藉。 第8章 难得周末,蒋轻欢晨跑过后窝在沙发上睡了个回笼觉,日晒三竿时才恍恍惚惚睁开眼。 厨房餐桌上摆着早餐,门口陆小满的鞋子不见了,大概是和同学约定出去玩了吧。 “叮铃铃。”许久不曾响起的电话铃音顷刻灌满宁静的房间。 “喂?”蒋轻欢阔步折回沙发前摸起电话。 “冒昧地问一下,这个座机号码目前还是蒋轻欢小姐在使用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醇厚男性嗓音。 “是的。”蒋轻欢垂眸扫了一眼电话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回答。 “太好啦!翻了好久通讯录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街道拐角处景阳宠物医院的许医生。” 男人短暂停顿了一下随后又道:“你看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在上班路上看到那只白猫……应该是叫做芦花吧……的……尸体,大概位置是在距离我们医院十五米左右的十字路口,初步断定死亡原因应该是车祸所致…… 据我所知咱们这道街环卫工人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会对路段进行例行清理,我想赶在这个时间之前把芦花尸体送到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临出发之前才突然想起这事儿得先和你打声招呼才好,蒋小姐,你看我这么处理芦花的尸体可以吗?”宠物医院的医生隔着话筒慢条斯理地向蒋轻欢征求意见。 “您稍等,我这就赶过去,我跟你一起送芦花到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蒋轻欢手握话筒愣怔了几秒回神过后拔步抓起车钥匙。 “不不不……蒋小姐,我不建议你亲自来现场,芦花死状太惨烈……面目模糊,周身是血……腹中三只幼崽也不幸跟着没了命,你一个女孩子还是听我劝避过这种场面吧,假如你亲眼见了事发现场,我保准接下来几年你都会睡不安生觉,你且放心把一切交给我处理。”许医生在电话那头郑重拒绝了蒋轻欢同去的请求。 “好吧,既然这样,那麻烦您了。”蒋轻欢声调沉下去挂断了电话。 记忆之中那种如同溺水一般的无力感再一次将蒋轻欢从头至尾彻底淹没…… 七年之前蒋轻欢得知阿雨出事之后像个疯子一样跑去父亲家里兴师问罪,彼时高大魁梧的父亲眉头拧成一片山川,那双青筋隆结的手掌无比坚定地用力一挥便将蒋轻欢如同乞丐一般驱逐到门外,蒋轻欢乌发散乱四仰八叉地瘫倒在走廊冰冷的地面,闭上眼想象自己以蜷缩的姿态沉入深海底。 / 那天傍晚时候陆小满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中低垂着头慢悠悠推开院门,蒋轻欢耳朵里塞着仅存的一副完好耳机背倚沙发靠垫无声望着窗外,陆小满垂下一边肩膀脱掉书包瑟缩着坐在门廊台阶前,似个雕像一般久久凝望着院子中的雪人,蒋轻欢见状起身抻起一件外套打算递给陆小满,向门口走了两步又返回去坐下,白色墙壁上时钟分针一圈一圈巡视表盘,响声哒哒哒……哒哒哒…… 十一点三刻睡在沙发上的蒋轻欢听到客厅门吱呀响了一声,知是陆小满回来不免下意识地攥了攥怀中焐出体温的外套,最终还是假装睡着没有起身过问缘由。 陆小满担心吵醒蒋轻欢回房时没有穿拖鞋,脚踏云朵一般轻飘飘地拔腿迈向楼梯,脚步一路放得很轻……很轻…… 那晚蒋轻欢彻底失眠,脑海中一会儿闪过白猫芦花,一会儿闪过陆小满,一会儿又闪过从小到大让自己操了好多心的妹妹阿雨。 / 第二日蒋轻欢洗漱过后发现陆小满已经一早去了学校,那天之后陆小满似变了一个人不再坚持每天为蒋轻欢朗读诗文,蒋轻欢每逢练琴的时候陆小满亦不会暗暗躲在楼梯拐角偷听。 平日里陆小满每天晚上放学后五点准时到家,现在陆小满每到傍晚才会背着书包神情落寞地推开院门,到家之后蹲在门口默默换下鞋子,逃避似的埋着头一路小跑上楼,一整晚都不会下来一次。 平时每到周六周日陆小满十有七八窝在家里,如今陆小满几乎每个周六周日白天都不在家中露面。 蒋轻欢又开始在每晚练琴之后喝一点点酒,芦花的遭遇令蒋轻欢分不出心思来照看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阴郁的孩童,可蒋轻欢心里仍旧对陆小满最近的行为隐隐感到担忧,十几岁的孩子从乖巧懂事到沉默不言再到叛逆十足,蒋轻欢真真切切经历过阿雨短短两年之内性格发生的巨变,最开始是为阿雨心疼,之后是痛心、争吵、反目、歇斯底里,最后蒋轻欢以一种近似乎破碎的姿态送别阿雨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失去掌控的青春期。 / 又到周末,蒋轻欢将先前被芦花咬破的耳机线材装到一只袋子里去售后中心咨询,品牌售后人员直言损伤过重建议蒋轻欢重新购入新的线材,蒋轻欢无奈之下只好收起宣告无救的线材残骸失望而归。 第7章 回程途经一片荒废工地,蒋轻欢意外看见了陆小满,那孩子最近身材似乎轻减了许多,牵连身上的大衣也跟着宽松了两圈。 蒋轻欢转动方向盘,汽车离工地的距离又缩短了一点,陆小满双手戴着一副笨拙厚重的羽绒手套正在一点点试探着给流浪猫们布施猫粮,那孩子似点炮仗一般左腿在前右腿在后身体后仰着长长地伸出手臂,呈现出一副随时撒腿要跑的滑稽姿态。 原来陆小满最近都在努力摆脱对动物的恐惧,试图和工地的流浪猫建立友好关系,蒋轻欢悬在空中的那颗心终于落回原地,世界似乎又明朗了起来。 / 临回家前蒋轻欢去了一趟街角那家景阳宠物医院,推门而入时无意间瞥见处置室门牌,不自觉想起三年前急匆匆抱着芦花前来医治时的场景。 “你好,麻烦帮我找一下许医生。”蒋轻欢拜托前台接待人员。 “好的,您稍等。”前台拿起话筒低声言语两句叫出许医生。 “哎呦,我想起你来了,你是当年救过芦花一命的蒋小姐吧!我们可真是好久不见啦!”许医生离得很远便撸起袖子感慨。 “抱歉过来的这么晚,我这趟来一是感谢那天您的热心帮忙,二是来结算芦花的后事花费,麻烦您告知一下金额。”蒋轻欢将事先备好的谢礼双手交到许医生手里。 “蒋小姐您客气啦,礼物我收下,结算就不必了,你看是这样的,那天我给你打完电话之后在路上碰到一个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那孩子说认识芦花。 我本来是打算把芦花送到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谁知那个高中生非要坚持把芦花送去宠物殡葬服务中心,我一个大男人哪拗得过一个小女生,只好顺了那孩子的心思。 那个高中生不仅支付了所有的后事花费还额外给芦花买了一小块墓地,我明知道这种花费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怎么也劝不住……哎……”许医生双手插在口袋里满脸无奈地摇头叹息。 “许医生,你知道那个高中生的姓名吗?”蒋轻欢闻言眉心淡淡皱起将伸向包中银行卡的手收回。 “记得,浅唐中学的学生,校服上头写着名字呢——陆小满。”许医生歪了下头努起嘴巴回忆。 第9章 蒋轻欢自宠物医院里出来时恰巧遇到迎面而来的陆小满,陆小满见到蒋轻欢目光躲闪着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对方继续前行。 “站住。”蒋轻欢驻足叫住双手紧紧捉着书包肩带的年少室友。 陆小满听到蒋轻欢的声音如同士兵听到长官喊立定一般蓦地停下脚步。 “上车吧。”蒋轻欢探着身子推开右侧车门招呼陆小满。 陆小满一声不吭地脱下书包垂着头坐上副驾驶位。 “书包先放沙发上吧,你跟我来房间一下。”两个人到家之后蒋轻欢一个人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吩咐陆小满。 陆小满听话地把书包放在沙发上一路尾随蒋轻欢进了房间。 “芦花出事那天你吓坏了吧。”蒋轻欢回身把陆小满揽在怀中爱怜地捋了捋那人柔软的头发。 陆小满牙齿用力咬着嘴唇仰起头无望地看向蒋轻欢,那双黑亮的眼睛在两个人长久的对视中渐渐变得雾气蒙蒙,蒋轻欢眼中映入一副受伤小鹿一般清澈澄明的湿润眼眸。 “轻欢姐姐,对不起。”陆小满噙满泪水的眼眶在蒋轻欢温柔的注视之下顷刻失守,蒋轻欢衬衫胸口随即被陆小满裹着体温的泪水打湿一片。 “小满,我并没有怪你呀,你妈妈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你害怕宠物,如果非要怪只能怪我没有提前跟你提起过芦花的事,你不要再因为这件事自责了好不好? 还有今天我在附近的工地旁边看见你在喂流浪猫,这是件好事,可摆脱幼时留下来的恐惧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简单事情,你要循序渐进不可以心急,如果觉得难以突破心理障碍就暂时停一停,千万不要强求自己。”蒋轻欢语气无比轻柔地安抚怀中泛红双眼的陆小满。 “许医生转告我你不仅替芦花结算了后事花费还买了一方墓地,这下零用钱都花光了吧,不过这个花费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来,这些现金你先拿着,等明天下班我路过银行再把剩下的补给你。”蒋轻欢回身倒提起放在床上的包将其中物品一股脑抖落出来,从中捡出一叠现金执意塞给陆小满。 “轻欢姐姐,这个钱就让我来花好不好,拜托你了,我已经很愧疚了,如果不付出点什么我会更加难受,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陆小满哽咽着埋下头,手背不停抹眼泪。 “不可以,钱你必须收着,不是你犯的错你不必买单,你能主动尝试去靠近流浪动物这一点已经做得很好,不要再乱想了,如果再胡思乱想我真的就再也不理你了,我最讨厌一根筋的小孩。”蒋轻欢眼眸中漾开一丝笑意勾起腕子刮陆小满的鼻尖。 “三、二、一,还不快点给我笑一个,不然我就把你称了斤数卖到大山里。”蒋轻欢谈笑间手掌游入陆小满衬衣,指尖戳上那人根根分明的肋骨。 陆小满后背紧贴着墙壁任凭如何躲闪也抵挡不住蒋轻欢的强势进攻。 “哈哈哈……”两个人撕扯之间不约而同地抵着额头破涕为笑,陆小满的手依旧搭在蒋轻欢纤细的腰间。 “你还没吃晚饭吧,等下先去把你的小花脸洗干净,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蒋轻欢收起笑容伸手抹掉陆小满脸颊上两行长长的泪痕。 “嗯。”陆小满略带傻气地点点头。 / 两个人手挽着手一同步行去家附近的橘记餐厅吃晚餐,蒋轻欢随手将报废的耳机线材和残破腔体扔入离家最近的一个垃圾桶。 “那么好的耳机线材你也舍得扔?”陆小满瞳孔骤然一缩直勾勾盯向垃圾桶。 “这可不是我浪费,小满你来看看这些耳机线材都被咬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看这只木制耳机……腔体也被咬得稀烂,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我今天去售后中心咨询,工作人员认为这些线材毫无维修价值建议我直接买新的,我本来也是不想扔的,可是这些放在家里看着也是伤心。”蒋轻欢闻言弓着腰把耳机线从袋子里扯出来递给陆小满。 “不如交给我吧,轻欢姐姐,两周之内我保证全部修好。”陆小满接过破损的耳机线材摊在掌心借着光线细细查看。 “你确定?”蒋轻欢自是不信,眨了眨眼。 “我确定。”陆小满挺着胸脯信心满满地回答。 “依我看修就不必修了,毕竟售后中心的员工都已经下了断言,没救了,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把这些线材拿去当玩具玩吧,随你处理,不用还我,不然也是扔掉。”蒋轻欢勾起指头将余下的几根耳机线材和破损腔体挑入陆小满掌心,任凭如何都没想到最后竟是这几根废掉的耳机线材唤回了陆小满的朝气。 十几岁孩子的世界可真简单呐,蒋轻欢回身勾住陆小满的胳膊,陆小满担心蒋轻欢冷,执意把两个人的手一同揣进自己大衣口袋,蒋轻欢抿着嘴唇任由陆小满热腾腾的掌心一路包住自己一贯冰凉的手掌。 “最近你瘦了很多,多吃一点。”蒋轻欢习惯性地替陆小满夹菜。 “够啦,够啦,轻欢姐姐,太多我吃不下。”陆小满低头望着盘子里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食物小声嘟囔。 “你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吧。”蒋轻欢嗔怪地看了陆小满一眼。 陆小满低头大口扒拉着米饭不敢抬头。 “小满,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不好?”蒋轻欢放下手中的筷子柔声道。 “什么约定?”陆小满抬起头疑惑地望向蒋轻欢。 “今天以后我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可以像这次一样一个人独自默默承担,一句都不肯告诉我,我们之间,我需要坦诚,你现在这样,姐姐很心疼。”蒋轻欢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目光清亮的年少室友陆小满。 “我知道了,轻欢姐姐,下次我不会再这样了。”陆小满嘴唇抿成一条线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答应。 “嗯,乖。”蒋轻欢唇角泛起与年龄不相称的典型家长式欣慰笑容。 第10章 傍晚蒋轻欢练琴的时候那双熟悉的拖鞋再次开始出现在楼梯拐角,每逢激昂澎湃的曲目那双拖鞋便会情不自禁地跟随起伏的声调打节拍,恰逢柔情舒缓曲调时那双脚亦会随着流淌的音符左右轻摆。 偶有一次蒋轻欢心血来潮随性演奏了一曲节奏轻快的动漫主题曲,那人便疯了般似的狂甩蓝白杠卡通拖鞋追逐音符,即便两只拖鞋最后都极其狼狈地相继滚下楼梯,那人也坚持光着脚丫弹琴似的狂摆脚指头,昏黄灯光之下,灰尘在那个瞬间都似有了生命。 一曲终了,蒋轻欢放下琴弓笑弯了腰,陆小满悄么声地自楼梯拐角探出半个倒扣着棒球帽的小脑袋瓜,两个人目光相对又各自捂着肚子爆发出一阵狂笑。 / 第8章 “轻欢姐姐,你要不要来我房间玩一会儿。”陆城下了第五场雪的那天陆小满第一次主动向蒋轻欢发出邀约。 “马上来!”蒋轻欢手提两袋零食去陆小满房间赴约。 “快快进来吧,轻欢姐姐。”陆小满心急地侯在门口牵起蒋轻欢的手。 “咦?”蒋轻欢进门便看到陆小满书桌上整齐摆放着那些前一阵子淘汰掉的破损耳机线材和各色精巧配件。 “轻欢姐姐,我来示范给你看,现实生活中维修这种破损程度的耳机线材和腔体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陆小满将蒋轻欢安置到书桌正中的座位。 “那我可倒是要看看!”蒋轻欢拄着下巴打量满桌子物件开口道。 “现在让我们来修复第一条,这条是所有线材里面损伤最轻的一条,只是一侧插头下方内部线芯外露,破损部位大概半寸左右,因为这条耳机线材本身比较长,所以我选择的方法是剪掉插头下方破损部分,拆掉两侧mmcx金属插头重新焊接。”陆小满言毕取出两只全新的mmcx插头夹入固定在写字桌边缘的小虎钳。 “mmcx插头中间为正极,两侧为负极,我们借助电烙铁使用焊锡分别将两侧细心焊接好以后重新装回插头外壳即可修复成功。”陆小满不到十分钟功夫便完美修好了第一条耳机线材。 “这么容易?”蒋轻欢难以置信地挑挑眉毛。 “不信你试试。”陆小满从收纳盒中拣出一副耳机单元利落插入重新修复好的耳机线材。 “神奇。”蒋轻欢戴上耳机连连点头称赞,随后又道:“如果要是个几毫米的破损缠点绝缘胶带也就糊弄过去了,可你看受损状况最轻的一条都已经是这种惨样,还好你会修理。” “其实这只是耳机维修里面相对比较简单的一项修复工作,完全谈不上什么技术手段,仅仅需要耐心便可以。”陆小满一边重新打开电烙铁开关一边转过头向蒋轻欢解释。 “那这条呢,这条你也有办法?”蒋轻欢指头勾起一条几乎全是破洞的线材望向陆小满。 “这条可能稍微麻烦一些。”陆小满自蒋轻欢手中接过那条面目全非的线材。 “第一步我们需要拆掉线材上方的ciem插针和线材下方的音频插头。 第二步我们要小心翼翼地剥离耳机外层自带的线芯护套,借助工具打开耳机分线器外壳。 第三步我们分别依次将线材上下两头引入全新的线芯护套,启动热风机均匀加热整条线芯护套表面。 新线芯护套在热风机的作用下会渐渐贴合内部线芯,逐渐完成脱胎换骨,最后我们再一一按原样重新装回耳机分线器、仔细焊接好上端ciem插针和下端音频插头就算大功告成。”最复杂的一条修复仅花费陆小满不到半小时。 “那么这条木制腔体的耳机呢?你也有办法?”蒋轻欢饶有兴趣地捡出唯一一副腔体受损线材完好的耳机求教于陆小满。 “这是里面仅有的一根一体式耳机,同时也是里面音质最平凡的一条。 我们首先第一步需要借助胶水清除剂来打开破损耳机腔体。 第二步小心取出内部单元测试有无受损。 第三步耳机线材左右两侧分别装入新腔体尾管,新腔体后壳套入线材打结或是用u型夹片固定,再借助电烙铁重新焊接单元与耳机线材。 第四步测试音质无误后执行腔体封胶,我比较倾向于使用慢性胶,虽然中途需要放置三天才能使用,但使用过程比快干胶更易受控且较易清理。 至于这副新耳机腔体是否会影响音质,你大可放心,这套新腔体是发烧友们在原厂腔体基础上合力研发的升级版,经过无数人亲身实验,技术已经相当醇熟,等下你听听看。” / 那晚蒋轻欢所有破损的耳机线材和残废腔体就这样都被陆小满一一修好。 “变魔术一样。”蒋轻欢忍不住在一旁感叹。 “幸运的是你比较昂贵的几副多单元动铁耳机和静电耳机几乎都是线材护套多处受损,耳机腔体与线芯并未损毁,如果是再复杂一些的状况恐怕我也束手无策,你相对平凡的几副动圈、圈铁和单动铁耳机除去线材护套破损之外又只是腔体破损和焊接脱落之类小问题,所以今天晚上我们的维修工作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陆小满极其认真地把个中缘由讲与蒋轻欢听。 “你还蛮厉害的嘛,小朋友,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熟练掌握一项如此偏门的技艺?”蒋轻欢心满意足地看着桌面上一条条重获新生的耳机线材与腔体张口发问。 “你之前问我要不要跟你学习小提琴,我当时回答我更喜欢做一个听众。 完美驾驭一种乐器对我来讲太过遥远太过不实际,我更沉迷于用耳朵去聆听那些令人神往的伟大乐章。 记忆中我第一次尝试维修耳机是为了省钱,毕竟换一条心仪的耳机价格不菲,第一次动手组装耳机也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性价比,一切因穷而起,但后来随着自身越来越沉迷,我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在这个爱好里越陷越深,这一切……大抵是因为人世间的音乐实在太过迷人了吧。”陆小满攀着蒋轻欢话尾道出这数年间与音乐相关的过往。 “今天表现这么好,我该奖励你些什么呢?”蒋轻欢忍不住上手来来回回地揉搓陆小满面颊。 “如果可能的话奖励我你每晚家中独奏的唯一终身制门票好了。”陆小满自凳子上弹起来俯身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做虔诚许愿姿态。 “仅此而已?”蒋轻欢闻言诧异,原来眼前这个孩童真将不久之前随口一个玩笑当做约定来对待。 “仅此而已?你大概不知道每天都能听到你演奏小提琴对于一个深爱古典音乐的人来说有多奢侈吧。”陆小满眼眸中仿若盛着闪耀的银河。 “好吧,奖励你。”蒋轻欢随手在便利贴上扯下一页,依次写下“蒋轻欢家庭独奏会门票”、“终身制”、“赠票”、“概不退换”。 “哇,这简直太梦幻啦!”陆小满双手接过门票满心欢喜地甩开拖鞋,光脚举着门票在房间里咚咚咚咚跑来跑去。 蒋轻欢忍俊不禁。 第11章 客厅鱼缸里的热带鱼拖着长尾巴在水中游来游去,闲暇时蒋轻欢便会放下手机独自一个人默默看上好半天。 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陆小满便放了寒假,陆小满母亲在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大方地打来三倍的生活费,一方面叫陆小满寒假里由着性子敞开了玩,另一方面也间接暗示陆小满这期间最好不要上门打扰。 陆小满自然也懂得母亲话中暗含的心思,见面一类的要求一概提都不提一句,除去每天下午定时背着食物和水去荒废工地里喂猫,余下时间都呆在房间里听音乐或是盘腿坐在客厅窗沿边看漫画书。 “那个……轻欢姐姐,明天你有时间吗?”陆小满指头不自然地揉捏衬衫袖口。 “明天一整天都有时间。”蒋轻欢闻言把目光从团长送的那几条热带鱼身上挪开。 “明天我们班级开家长会,你可不可以来参加?期中家长会我用妈妈生病的理由搪塞过去,期末这个借口不管用了,老师非得坚持要妈妈来参加,妈妈借口忙死活不来参加,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陆小满紧张得手脚不知放哪里,傻里傻气地挠挠头凑到蒋轻欢脚边,那双澄净的眼眸中既有期盼又有担心。 蒋轻欢只觉得陆小满眼下这副模样简直如同一头憨态可掬的熊猫爬到面前摊出小短手跟你要竹子,但凡是个人也没办法讲出拒绝二字。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儿,我去,你的家长会我当然要去。”蒋轻欢疼惜陆小满嘴上逞强心里却似被刀尖扎了一下。 如同阴天时旧疾隐隐作痛一般,蒋轻欢又开始无法自制的想念妹妹阿雨。 / 蒋轻欢十三岁起便开始代替父母参加阿雨的家长会,阿雨继承了父亲的头脑成绩一向很好,只是转学以后成绩如遇断崖般一落千丈,唯有班主任所教的科目成绩始终优越,所以阿雨的家长会越到后期越是公开处刑,蒋轻欢时常被一屋子家长行注目礼,几十双眼中包含了浅唐交响乐团团长范冬明,范冬明儿子范青哲和阿雨一个班级,范冬明也难逃孩子被当众点名的命运,时不时被班主任及科任老师单拎出来举反例,如果阿雨的数学试卷忘记写姓名,那么语文交白卷的学生毫无疑问便是范青哲。 “孩子太叛逆,一定是教育出了问题,你要好好教育妹妹,范青哲的爸爸你也需要注意同样的问题。”那年期中考试过后的家长会上阿雨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当着所有家长面前告诫两人。 蒋轻欢抿着嘴唇若有所思,范冬明眉头紧皱,两个人目光相撞,范冬明伸手正一正领带礼貌地冲蒋轻欢点了下头。 班会结束后范冬明手揽西装外套三五步追上正在下楼的蒋轻欢。 “那孩子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范冬明语气温和地拄着楼梯扶栏俯身问蒋轻欢,生怕惊了面前还有二十几个月才成年的女孩子。 第9章 “那您呢,您打算怎么办?”蒋轻欢一筹莫展地反问范冬明。 “我嘛,打啊,哄也哄了,劝也劝了,除了打还能有什么办法?孩子妈妈哄着捧着给他讲过千百次大道理也不及我一顿棍棒,蒋小姐我劝你也对阿雨严厉一点吧,孩子惯不得,适当吓唬一些也是非常有必要。”范冬明一路跟在蒋轻欢身后迈力地出主意。 “那您觉得您的棍棒教育在青哲身上起作用了吗?”蒋轻欢又问。 “显然起作用了呀,幸亏有我管教,不然阿哲这小子一早进监狱里。”范冬明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自信。 “谢谢您,回家我会跟阿雨好好谈谈。”蒋轻欢双手握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加快脚步跑下了楼。 “喂……蒋小姐,我话还没说完呢……唉……”范冬明的叹息似一朵乌云般悬浮在楼梯拐角半空。 “阿雨,成绩这么差你要我怎么办?你从前成绩明明很好的啊,如果你要是不聪明也就罢了,可你明明很聪明却不肯用功……”蒋轻欢回家后便把阿雨拽到自己两只膝头间柔声地劝。 “姐,你听听你现在跟我讲话的语气,简直就跟街边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没两样,谁说读书好才会有出息,明明学历高的人都在给学历低的人打工,你自己也是个孩子,不过才比我大两岁而已,凭什么跟我拽大道理。”阿雨低头听过蒋轻欢一番劝说竟然蛮不在乎地撇嘴笑出了声。 “你不能用幸存者偏差的理论来看待实际问题,创业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看爸爸十几年来起起伏伏折腾多少回,最后家业没了,钱也没了,这绝不是个例。 况且你我不同于别人,别人都有父母的支持,可是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蒋轻欢即使被阿雨笑得心凉却依旧握着妹妹的手在劝。 “好,姑且算我以后混得不好,可我不是还有你呢吗?姐姐你未来肯定会成为数一数二的小提琴大师,我最不济也可以给姐姐做个助理讨口饭吃吧,我心里有底,即便未来混得再差姐姐也不会饿到我的。”阿雨听到蒋轻欢谈及父母家庭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强颜欢笑地安慰面前万般无奈的蒋轻欢。 “前一段你们班里的天龙跳楼了吧,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不分境遇,不分年龄,那你自己想一想,如果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呢?我们的父母都是那副自私德行,你还可以依靠谁?阿雨,你听听姐姐的劝好不好?”蒋轻欢泛着泪把阿雨搂在怀中。 “胡说,姐姐是不会死的。”阿雨听到蒋轻欢的话登时便红了双眼,两行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流淌下来。 “晦气!大好的日子谈什么死不死,姐姐可真讨厌!”阿雨回过神来用衣袖抹抹眼睛气哄哄地挣脱开蒋轻欢的怀抱,咚咚咚咚跑回卧室砰一声关上房门。 “你是姐姐,我们不在身旁你要教育好妹妹,长姐为母,这是你的责任。”父母的话似魔咒一般日日夜夜环绕在蒋轻欢耳边。 那一段时间每到凌晨之后蒋轻欢都会幻听,迷蒙间听到有中年妇人在一声声召唤自己,时而又仿佛听到一男一女在不远处对话,睁开眼却发现四周只有墙壁,枕边躺着那把十二岁生日那年老师赠送的小提琴,阿雨摆在门口的鞋已经不见,隔壁卧房的灯依旧黑着。 第12章 因为早已是成年人,蒋轻欢这次参加陆小满的家长会,少了些责任,多了些底气。 陆小满太过优秀,班级里的家长们听到陆小满的成绩纷纷向蒋轻欢投来羡慕的眼光,可家长会结束之后班主任依旧把蒋轻欢单独留住。 “你是陆小满的姐姐吗?”班主任拱起食指关节向上推了下金属边框近视镜开口问蒋轻欢。 “是的,我是陆小满的姐姐。”蒋轻欢对上班主任的眼睛语气平静地回答。 “麻烦您回家转告陆小满的母亲,孩子太懂事了,一定是教育出了问题。”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给蒋轻欢留下了这么一句。 这种句式蒋轻欢太过熟悉了,十年之前蒋轻欢替母亲参加阿雨家长会的时候,阿雨班主任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告诫蒋轻欢:“孩子太叛逆,一定是教育出了问题,你要好好教育妹妹。” “孩子太懂事了,一定是教育出了问题。”蒋轻欢由着这句话便联想到了自己。 / 蒋轻欢向来是旁人眼里最懂事的那个孩子,学习成绩一等一,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三好学生年年拿,十六岁便拿下国际知名的小提琴奖项。 父亲蒋一伟每逢饭局必然强拉着蒋轻欢演奏小提琴,无论气氛有多尴尬,无论场合有多不合适。 蒋一伟也会在临出发前教蒋轻欢说一些叔叔伯伯们爱听的恭维话,假使饭桌上蒋轻欢一不小心走神忘记接父亲的话,亦或是某一次表现得不够大方得体,蒋一伟回家后便会歇斯底里的砸东西,如果觉着摔碎所有能摔的东西也发泄不够便找借口打妹妹阿雨。 那个男人向来舍不得打蒋轻欢,因为十二岁时的蒋轻欢生得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蒋一伟不忍心动一根指头,可阿雨不似姐姐那般生来便是一副娇贵模样,阿雨越是长大便越是行事爽利,性格日渐与母亲的品性靠近,模样更是生得平平,因此蒋一伟打起阿雨来从不心疼,一如从前一次次在酒后殴打他的发妻。 蒋轻欢清清楚楚知道巴掌打在身上有多疼,因为蒋轻欢一次又一次绝望地张开双臂挡在蒋一伟面前,一次又一次似老鹰一般用臂膀把阿雨护在怀中,蒋一伟见蒋轻欢去挡便会瞪着眼睛咬着牙停手,偶尔一次蒋一伟手没来得及收,巴掌重重落在蒋轻欢背上,蒋轻欢闭上眼睛护着阿雨,心里念着,原来巴掌落在身上是这么的痛,原来我的妹妹身体长期承受的居然是这种程度的疼。 极偶然那么一次阿雨洗澡时蒋轻欢戴着耳机不小心闯入,那些红掌印似繁盛的枫叶一般密集堆叠着嵌入阿雨原本白皙的肌肤,彼时蒋轻欢才恍然意识到阿雨拒绝跟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真正缘由,之后那些红枫叶便似有了生命一般肆意生长在蒋轻欢的脑海里。 蒋轻欢再大一些的时候蒋一伟创业失败家中一贫如洗,凭那张还算周正的脸和巧舌如簧的嘴蒋一伟顺风顺水地搭上了一位富家女子,富家女子对蒋一伟与前妻所生的孩子向来忌讳的很,那之后蒋一伟便对两姐妹彻底撒手不管。 几年前蒋轻欢因为阿雨的事上门去找蒋一伟问罪,蒋一伟那双罪恶的大手终于从阿雨身上转投向蒋轻欢,蒋一伟伸手那么一推,蒋轻欢那么一倒,至此父女之间最后那一点点情分也耗尽了。 至于千里之外真名为纪如云艺名为结香的母亲,依旧在追逐着她虚无缥缈的演员梦,但凡出镜采访必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当代优质单身女性典范,言辞间颇有一番轻视家庭妇女的意味。 蒋轻欢所在的浅唐乐团几年前在她的城市举办了一场音乐会,纪如云浓妆艳抹地穿着戏服出现在观众席头一排,飞天髻突兀耸于一众衣着体面的听众中间,她时而误以为弱音部分是乐曲结束忘形拍掌,时而望着台上的蒋轻欢动情抽泣,时而忘乎所以大声喝彩,一切那么不合时宜。 那天演出结束之后纪如云约蒋轻欢喝酒,两人面对面落座,纪如云半醉半醒地端着酒杯絮絮叨叨。 “你奶奶跟我说你爸他就是个孩子,过几年就长大了,让我宽容一些待他,可他就是长不大啊。” …… “你爸爸也说自己是个孩子,蒋一伟说男人呀,一辈子都是孩子,女人不一样,女人一辈子都是母亲,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做母亲…… 我不服啊……他妈的人人都是母亲胎生的宝贝,凭什么你就当一辈子孩子,我活该当一辈子母亲。 他妈的凭什么你可以不管孩子不管家,乐颠颠玩一辈子,我要任劳任怨照顾家庭照顾老人…… 那好啊,你做孩子,我也做孩子,谁他妈也别屈着谁…… 妈的什么狗日的三从四德……妈的狗日的妇道贤妻,他妈的在恶心谁…… 老娘就是不认命……老娘一辈子就是要任性地去做一个好演员…… 轻欢啊,人这一辈子要是有了一个豁出性命也要去追寻的理想,你就发现这一生真的很短……很短,短到还没混出个头来转眼就要老了…… 我这辈子,不愧天,不愧地,不愧蒋一伟,不愧自己,我唯一愧的就是你和阿雨…… 轻欢啊……人生难呐……你就原谅妈妈想痛痛快快为自己活一回……” …… 这便是旁人眼里最懂事的孩子蒋轻欢二十几年以来的人生。 那些无知的大人们啊,总以为不哭不闹无声吞咽苦涩的便是乖孩子。 那些无知的大人们啊,总以为埋头学习不调皮亦不贪玩便是乖孩子。 那些无知的大人们啊,简直比空气中随风漂浮的微小尘粒还要肤浅。 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蒋轻欢多么羡慕那些可以随意任性胡闹却不会被责备的小孩。 第10章 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蒋轻欢多么羡慕那些被父母当做公主一样捧在掌心长大的女孩。 因为只有他们才是真正被宠爱过。 “孩子太懂事了,一定是教育出了问题。” 蒋轻欢越是回味班主任老师的话便越是痛楚,连带着一起心疼起陆小满。 因为类己,所以心疼。 第13章 蒋轻欢将班主任的话编成短信转发给陆小满母亲,两个小时后陆小满母亲回复蒋轻欢长长一大篇: 「蒋小姐,实在对不住,我生意太忙一时顾不上照顾孩子,小满就麻烦您平时多照应着点,这孩子脾气怪,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如果你们相处得好,你就多管着她点,老姐姐我就厚着脸皮把这个权限交给你了。 往后每个月的房租您也不必再给我,只要你和小满好好相处就是帮了我天大的忙,我谢天谢地谢谢您,如果您在陆城有什么事需要疏通人情尽管找我,我让我家那口子给您去跑。 另外小满那个班主任整天絮絮叨叨的像个疯子一样,那疯婆子的话您甭理,我自己生的孩子我心里有数,我孩子好着呢,门门第一的孩子还需要参加什么家长会,明摆着多此一举,那个班主任就是揪着我过不去诚心找茬,她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您别放在心里。」 蒋轻欢站在鱼缸前一边安静地喂鱼一边思量陆小满母亲的回复,很想找个机会跟陆小满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 午后蒋轻欢给陆小满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点酒。 “小满,你任性过吗?”蒋轻欢问盘着腿坐在客厅窗沿上看漫画书的年少室友。 “很少吧,对父母没有过,对奶奶也没有过,和父母太疏离了,没有任性的资格,和奶奶太亲近了,看着她半截身子迈进黄土,我舍不得任性。”陆小满放下漫画书,双手捧起杯子好奇地舔了下里面的酒。 “你埋怨过父母吗?”蒋轻欢试探着又问。 “从前我觉得,如果妈妈当初不生下我就好了,毕竟活着也不是一件十分令人开心的事儿。 后来奶奶把我接到家里,我又觉得活着挺好的,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真心待我好。 奶奶去世后,天又塌了……可没想到来到陆城之后我又遇到了轻欢姐姐,于是我又开始眷恋这些尘世间的琐琐碎碎。 现在想来老天爷似乎也在照拂我,生命中每逢有人离开,很快便会有新的人出现陪伴,所以我感恩,我不埋怨。”陆小满仰头喝掉了杯底剩余的酒,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再来点?”蒋轻欢瞄着陆小满空出的杯底眯着眼问。 “可以吗?”陆小满把杯子举到蒋轻欢面前,眼睛不自觉放亮了几度,蒋轻欢仿佛再次看到那只抱着饲养员裤腿索要竹子的大熊猫。 “想得美,当然不可以。”蒋轻欢伸出指头去弹陆小满的额头。 陆小满傻乎乎地挠着脑袋跟着蒋轻欢咯咯咯地笑。 蒋轻欢忽然没来由的想如果陆小满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两个人趴在床上一同看陆小满从小到大的照片。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照相,每张照片都板着脸。”蒋轻欢很快发现陆小满所有相片中的同一特点。 “确实有一点不喜欢,不喜欢被关注,不自在也不习惯。”陆小满吐露心声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掀开毛毯蒙住了头。 “轻欢姐姐,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呢?”隔一会陆小满从毯子里钻出来搂着蒋轻欢的胳膊问。 “乖乖叫声姐姐大人我就给你看。”蒋轻欢故意卖官司。 “还请姐姐大人赏脸给小的开开眼。”陆小满扑通一声跳到床下给蒋轻欢不停作揖。 “好啦,好啦,过来看吧。”蒋轻欢手抵额头满脸无奈地招呼陆小满。 “看吧。”蒋轻欢自手机相册之中翻出一张儿时的旧照递送到陆小满面前。 “哇,姐姐小时候白白净净像个小雪球似的好可爱,我好想把你从相片里揪出来抱抱你呀。”陆小满吧嗒吧嗒地亲蒋轻欢的手机屏幕。 “可惜没人疼。”蒋轻欢一边低头翻陆小满相册一边下意识地感慨了一句。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怎么会没人疼呢。”陆小满停止亲吻手机屏幕疑惑地望向蒋轻欢,随后似意识到什么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 “轻欢姐姐,以后我来疼你吧!”隔了许久陆小满坐在地上扬着头看着蒋轻欢轻声道。 “你还小。”蒋轻欢伸手揉了揉陆小满细细软软的头发。 “我会用尽一百二十分全力快快长大,我会尽一百二十分努力追赶上你。”陆小满信誓旦旦地向天空举起三根手指。 “小满,不要长大,你不知道长大有多累。”蒋轻欢淡淡皱眉。 / 闲暇时蒋轻欢会随陆小满一同去附近那片工地喂流浪猫,陆小满喂猫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再戴那副笨重的羽绒手套,即便有些猫儿讨好地窜过来陆小满仍旧会被吓一跳。 蒋轻欢还和陆小满去过一次市郊白猫芦花的那方墓地,镶嵌有白猫画像的墓碑前堆满不同品牌的小鱼干和五颜六色的玩具,食碗下方压着一叠已被雪水泡烂的道歉信。 寒假时陆小满和蒋轻欢在超市里碰到一个助听器忽然坏掉的年迈老人,陆小满回家取来工具在服务台帮老人维修已过质保期的助听器,周遭不一会儿便围起一帮看热闹的顾客。 陆小满三下五除二把老人的助听器修好,蒋轻欢卷起衣袖细心地帮老人重新佩戴妥当,安保人员随后将老人送回一街之隔的景阳养老院,那之后隔三差五便有人把过质保期的破损助听器寄到家里,陆小满一有时间便仔细修复好按照原来的地址寄回去,一旦涉及到更换零件陆小满也会默默地掏钱补贴,从不会多说一句。 蒋轻欢心里挺喜欢这种一直躲在背后默默做事却不会开口宣扬亦不会向任何人邀功的小孩。 “陆小满,你最近有没有忘记什么事情。”周三傍晚蒋轻欢练琴之后开口问似个贪嘴孩子一般拄着下巴回味音符的陆小满。 “我有忘记什么事吗?”陆小满瞪大眼睛眸子中尽是慌张。 “你有多久没有给我朗诵诗文了?嗯?”蒋轻欢双手抱在胸前假做不开心的模样。 “哦……天呐……”陆小满回过神来扬手拍拍自己的脑袋。 “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呀,轻欢姐姐,我同桌最近送我一本书,我每天念一段给你听。”陆小满似哄孩子一般安抚对面故意板起面孔的蒋轻欢。 “好吧,原谅你。”蒋轻欢见陆小满那副热锅蚂蚁一般的慌乱样子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 陆小满一溜烟跑回房间取下了口中所讲的书本,依旧甩开拖鞋光着脚站在蒋轻欢面前准备开始朗读。 “等等在读,你还喘着呢,先缓一缓,书名是什么?”蒋轻欢拄着下巴阻止陆小满。 “书名《断鳍》,作者是新锐小说家纪时雨,轻欢姐姐,你看过这本书吗?据说现在书店里卖得很好。”陆小满低头扫了一眼印着一只断鳍鲨鱼的图书封面。 “没看过,最近一直在团里和大家一起忙排演,实在没有力气看书,好了,念吧。”蒋轻欢做好聆听的准备冲记小满点点头。 “那么,我这就开始念喽!”陆小满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念出第一行文字。 第14章 【不知道此刻正在阅读这本书的你,是否体验过游泳时突然溺水的感觉,经过一番慌乱挣扎之后无法呼吸,头脑趋近空白,四肢渐渐无力,死神俯身平静注视着你…… 年少时候我一次又一次体验过这种溺水的感觉,当然所谓溺水只是一个指代,因为一次又一次企图吞没我的并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同类们如同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阴暗面。 / 十三岁那年正在上初三的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被转到另一间完全陌生的中学,父母抽不出时间送我来新学校,唯有大两岁的姐姐请假充作家长前来护送。 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四十多岁的年纪,一米六二左右的个子,两块鼓槌一样隆起的高颧骨,牙齿参差不齐,圆滚滚的肚子向前支棱着,似扣了一口小锅一般。 “你就是时雨?”班主任用一种冷硬而又兼具精明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如同一个木匠在衡量一方木料的价钱。 “是的,我是时雨。”因为紧张我的双手似冰块一样寒凉。 “安老师好,我是时雨的姐姐,爸爸妈妈今天有事不能过来,只好派我过来送妹妹上学,给您添麻烦了。”姐姐时欢乖巧懂事地俯身给安青华鞠了一躬。 “你是陆城美术学院附中的学生吧,妹妹交给我,你快回去上学。”安青华扫一眼姐姐身上的制服低声叮嘱。 “好的安老师,那妹妹就拜托给您了。”姐姐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怕姐姐担心抿着嘴唇强挤出一丝笑容同姐姐挥手告别。 第11章 记忆中父亲母亲每每离开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回头,只有大我两岁的姐姐每次分别的时候会这样依依不舍地回望着。 我自小便贪恋姐姐时常盛满各种复杂情愫的眼神,父母离婚之后姐姐每每望向我时眼中温暖、关怀、纵容、爱怜交融在一起,令她的眼神比年纪还要成熟上几分。 “你跟我走吧。”安青华的嗓音在姐姐离开之后重新恢复了冷淡。 那天教室门口的走廊不知何时变得如同山中隧道一般深远,安青华挺着肚子优哉游哉踱在前头,我似个犯人一般战战兢兢尾随在安青华身后。 两个人走到教室后门安青华蓦地停下脚步,踮起脚尖贴近班级后门的四方玻璃窗子盯了几秒,霎时喧闹的班级宁静得犹如水面。 隔一会安青华如同国王巡视一般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出现在讲台前,我站在与安青华相隔半米左右的讲台另一面。 “咳。”安青华清了清嗓子,目光庄重地巡视一番,台下因新生到来泛起的一波骚动立马被安青华的气势镇压下来。 “我们班今年转来了一位新同学,时雨,大家掌声欢迎。”安青华压低嗓音故作深沉地向台下的同学们介绍新生。 “时雨,你去坐到最后一排那个空位,廖俊龙你往左边挪一挪,这几天你们先将就着看一套课本,过几天我领到新课本再通知你。”安青华老佛爷扬起腕指了指教室最后面唯一一个空位,于是我便在众人注视之下穿过课桌之间狭窄的过道来到最后一排的空位,廖俊龙傻笑着向左挪了挪椅子,我成为后三排唯一一名女生。 第一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是一位风趣儒雅的年轻男士,白衬衫西装马甲,三七分头,言语行为皆十分绅士。 绅士很快开始讲课了,廖俊龙的桌子上也没有课本,便嬉皮笑脸冲身旁的许宁借,许宁晃晃手中的课本冲廖俊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一排的男生们见状一起哄笑起来,绅士只是见怪不怪地抬头看了一眼。 遭了,看不大清黑板,绅士写板书的时候我发现前面几排男士似乎太过人高马大,如若想要看清黑板相当吃力。 “看不清黑板就得让家长找老师花钱去买,2000向前调整一排,回头跟你家里说一声就成了。”廖俊龙好心教给我这个班级里的潜规则。 “2000一排?我之前的学校每学期都是按个头大小在走廊排队分配座位。”我压低嗓音告诉廖俊龙。 “你也说了,那是你之前的学校,你看见安青华的肚子了吧,圆滚滚的,像不像貔貅?那可都是我们爸妈的血汗钱灌满的。”廖俊龙一边转笔一边咧着嘴巴笑道。 / 下午第一节课是安青华的英文课,安青华简单讲过语法之后便按照座位排序让大家一个接一个朗读课文,每个人一小段,班级里极为安静,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朗读,下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不过轮到第三排,我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明天我要考今天我们学习的课文,你们必须一字不落的给我背下来!”安青华如同屠夫一般俯视着讲台下待宰的少男少女们。 “好。下课。”安青华合上课本慢悠悠地踱回办公室。 同学们炸开锅一般一边笑闹着一边飞奔出名为教室的牢笼。 那天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安青华一定会抽到自己背诵,尽管自小我便是一个从未拥有过第六感的孩子,可是那天感觉异常强烈。 那天回家之后我便用自己的零花钱去新华书店里买来一整套课本,疯魔一般地站在床上对着墙壁反反复复背诵那篇英语课文,姐姐见我如此用功,时不时地端来果汁给我润喉,第二天早起时床头摆着一盒喉片,姐姐向来如此贴心。 果然如我所料,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安青华眯着眼在一众同学之间找到了我,眼神兴奋得简直犹如一只老鹰寻找心仪的猎物。 “时雨,你来!”安青华叫我的名字。 我只好在众人注视之下走到讲台上叽里呱啦地完整背完了全文,中间因为过度紧张短暂停了两度,不过又很快地接上。 “好,非常好!”待到背诵结束之后安青华冷着脸带头鼓掌,同学们也跟着安青华鼓起掌来,我强撑着发抖的腿一步步走回座位。 “下一名,杨哲。”安青华唱曲儿一般吆喝出另一个候选者的姓名。 杨哲磕磕巴巴地背出了第一段,第二段努力好几次都接不上来。 “杨哲,转过来。”安青华平静地吩咐。 杨哲听话地转身面向安青华。 “啪。”安青华扬手给了杨哲左边脸颊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随后在右边又补了同样响亮的一掌。 “滚一边站着去吧,下一个。”安青华如果刚打完一局拳击似的一边晃动着手腕一边开始寻觅下一个接替者。 “钱浩,上来!”钱浩迈着大步摇摇晃晃地跨上讲台。 “啪。”钱浩的脸在一分钟之内挨了两记同样响亮的耳光,我偷偷地打量周遭的同学,发觉他们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如果今天没有背出课文会被如何对待呢?想到这里我不免后背一凉。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挺着肚子的小个头女子才是这个班级真正的王。 她沉静,她暴虐,她站在食物链顶端高傲俯视着大家。 孩子们就是她脚下渺小卑微的蚂蚁。 孩子们的尊严可以随时被剥夺践踏。】 第15章 “轻欢姐姐,这本书的内容你还喜欢吗,情节对于你来说会不会过于幼稚?”陆小满念完第一章 担忧地问沉浸在故事之中的蒋轻欢。 “不会,小满,你听我说,这一点都不幼稚,我很喜欢,我平时不去外地演出的时间你就给我念这本吧。”蒋轻欢喂陆小满吃了一颗宽心丸。 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换过水之后撒着欢儿的游,蒋轻欢取过蒋小书手中的《断鳍》哗啦哗啦地翻了两页,随后又若有所思地放回去。 / 那天夜里蒋轻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凌晨三点下床打开电脑搜索作者“纪时雨”的笔名,关于作者本人网上的介绍也是相当简短,只是说纪时雨自幼爱好文学,现居国外,《断鳍》是纪时雨的首部作品。 屋漏偏逢连夜雨,恼人的偏头痛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卧房抽屉里的止痛片只剩下空盒子,蒋轻欢趿拉着拖鞋去客厅的外套口袋里翻找。 怀孕的小银鱼被陆小满放入一只盛着水的白色浅盘,浅盘旁放着酒精、滴管以及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剪刀,银鱼身体上横着一条刺眼的伤口。 “陆小满!你给我住手!”蒋轻欢揪着后衣领把陆小满拎到一旁。 “我在给小银鱼做剖腹产手术呀。”陆小满慌张地向怒气冲冲的蒋轻欢解释。 “小银鱼现在已经死了,你看到没有?”蒋轻欢拧起眉头质问陆小满。 “可是小银鱼的孩子们已经活了。”陆小满伸手指了指被放置在旁的另一只鱼缸。 “陆小满,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事?我但愿你是在梦游。”蒋轻欢极具预见性地避过那双澄静得令人害怕的眼眸。 “我一直没睡,我现在很清醒,轻欢姐姐,我知道我自己现在是在给母鱼做剖腹产手术,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陆小满亮晶晶地眸子之中闪过一丝困惑。 “站墙角!”蒋轻欢重重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两只手掌中间,蒋轻欢此刻怕及了陆小满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双目一旦触及,蒋轻欢势必败在那样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眸之下,无条件的原谅,没来由的心软,原则尽失。 “什么……”陆小满怀疑自己听觉出错。 “我要你到墙角罚站!”蒋轻欢抬手指着墙角勒令陆小满。 陆小满闻言似一只乌龟一般慢腾腾地挪到墙角。 “转过去,背对着我。”蒋轻欢冲陆小满摆了摆手。 蒋轻欢心中盛满不安,历史果然会重演,陆小满的青春期说来就来,虽然相比别人来迟了那么一点点,可登陆后的第一场台风便刮得如此猛烈。 孩子们的青春期是一段自身疯狂生长的时间,过了这个时间段孩童便蜕变成为大人,你们之间的距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蒋轻欢老早自阿雨身上总结出这一点。 “轻欢姐姐……”陆小满试探着叫蒋轻欢的名字。 “闭嘴。”蒋轻欢不想再听陆小满说任何一句。 / 灯火通明的房间内陆小满双手搭在裤线两侧脊背对着外面,蒋轻欢取过外套在口袋里摸出止痛片抠出两粒,整颗头好似要爆炸了一般。 蒋轻欢一瞬间觉得此时的自己好像有些陌生,彼时见到陆小满因为贪玩而无故杀生,蒋轻欢内心第一反应竟是想扬手去打陆小满,那种激动情绪下的原始反应令蒋轻欢对自己深处隐藏的本性心生畏惧,善恶两个自我在脑海中争斗,蒋轻欢几乎用尽全力才压制住那个蠢蠢欲动的邪恶自我。 第12章 蒋轻欢任凭如何都没料到原来自己心中竟也深埋着一颗暴虐的种子,刚刚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成为了第二个蒋一伟。 平日里在工地里带着手套试探着喂流浪猫的陆小满和前一刻任性剖开鱼腹的陆小满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 体内的止痛片药效开始发挥,疼痛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减少,陆小满许是站得很累,时不时小幅度挪动一下双腿。 “好了,去睡吧。”蒋轻欢叹了一口气端着杯子起身回到房间。 客厅里传来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叮叮咚咚的响动,蒋轻欢倚着门忍不住又想发怒,却见陆小满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抽泣一边低头清理鱼缸四周溅出的水。 蒋轻欢想不通,为什么做错事的人会这样委屈。 对于这种程度的错误,罚站算是一个过于严厉的惩罚吗? / 第二天蒋轻欢下班之后看到摆在餐桌上的早餐一动未动,便挽起袖子将之收进冰箱,拆开打包回来的外卖整齐地摆放到桌面。 “陆小满,下来吃饭。”蒋轻欢不想像上次那样两个人沉默着拉扯。 隔一会陆小满悄无声息地扶着楼梯下来,脚步比平时更轻。 “多吃一点。”蒋轻欢依旧像往常那般交代。 陆小满有些局促似地捧着碗,埋头一口接一口地吃饭。 “陆小满,你不要只吃一口米饭应付我,吃饭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是为了长身体。”蒋轻欢放下手中的筷子提醒道。 陆小满自知眼下形势不乐观没敢抬头,只是顺从地把筷子从盘子边缓缓撤退到饭碗里,同环卫工人冬日里任劳任怨地清理道路旁的积雪一般,吭哧吭哧把米饭从椭圆山丘吃成环壮平原再到平滑洼地,忍气吞声的样子活像个被压迫已久的凄惨奴隶,蒋轻欢则像极了那个趾高气昂不知人间疾苦的奴隶主。 “你看你,又只吃米饭。”蒋轻欢无奈地白了纪小满一眼。 纪小满听到蒋轻欢的再次埋怨错愕地抬起头,蒋轻欢这才发现原来纪小满埋头吃饭的时候正在走神。 “小满,你以前被人罚过站吗?”蒋轻欢似想起什么一般忽然问起。 “没有过。”陆小满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碗回答。 “挨过打吗?”蒋轻欢又问。 “没有。”陆小满再次摇头。 “那有没有被批评过呢?”蒋轻欢继续向深处挖掘。 “批评吗?批评很少,几乎没有,相比之下建议和教导倒是更多一些。”陆小满的答案依旧是否定。 “为什么呢?”蒋轻欢忍不住过问缘由。 “可能因为我就是大家眼里的那种乖孩子吧,自懂事以来一直像悬崖上踩钢丝一般活得小心翼翼,如果觉得做这件事可能会被讨厌,那么就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做。 虽然我平时不会说太贴心的话也不会做太暖心的事,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有努力在学习如何能更讨人喜欢,我始终有在努力完善自己,我要求自己做最成绩最好要求最少的孩子,我希望有一天父母可以回头多看我一眼,可是没用,我的家人永远不会觉得我可爱。 我的家人都认为我很古怪,因为我对除去奶奶之外的父母和亲戚都不够热情,印象中许多事都可以通过自身努力获取,可对人不够热情这一点却任凭我如何努力都做不来。 我的那些亲戚长辈们,他们总是对我说,我们那个地方每一个孩子都是这么长大,我自小被送走没有什么奇怪,他们要求我感恩,要求我像从小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孩子一样与他们热络亲密,可是因为没有感情基础,我就是做不到,再强求自己也做不到,那些人不允许我有一句抱怨。 我的那些亲戚朋友们中甚至还有人对我父母讲,我的奶奶把我惯坏了,那些人断定我只所以对人不热情就是因为父母小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把我打服,我的母亲也对这句话深表赞同。 那些人永远不会深思一个孩子为何会对人不热络,那些人从来都不懂得感情的产生从来都是双向付出的结果,没有因,哪有果?那些人只会用口水和舌头淹没我,即便我已经近最大的努力去强求自己做出改变,即便我已经开始去学习面对如此亲情该如何摆脱内心不适,如何像个尽职演员一般在人前尽量自然地表演亲密热络,他们仍旧觉得还不够。 我想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不犯错、父母从小不在身边以及从小奶奶对我的纵容就是我从来没有被人打骂批评过的最真实原因吧。”陆小满讲完长长一大段话终于抬起头看了蒋轻欢一眼。 第16章 又到了每日朗读的时间,陆小满虽然有些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依旧尽量调整好状态为蒋轻欢朗读《断鳍》的第二章 。 【姐姐坚持不懈地给妈妈打电话,最终把我坐在最末一排的事情成功反映给妈妈,妈妈的反应倒是要比爸爸和善上许多,不仅隔天便去银行给姐姐汇了钱,还少有地在电话里低声安慰我一番。 姐姐将妈妈汇来的钱第一时间转交给安青华,我从最后一桌被调整到倒数第四排的座位,这个座位看黑板已经不算吃力,毕竟大个子都集中在后三排,自打能看清黑板我便拼命地补习之前落下的课程,借同学们的笔记来抄写,试图努力把进度追上去,毕竟我不想被同学们落下得太远。 谁道两周过后安青华又把我调回了最后一排,我不解这其中的缘由,同学告诉我所谓两千块向前调一排座位并不是指永久性的价格,它的期限只有短短两周,可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回家和姐姐提及自己的遭遇,我就不会浪费妈妈的钱去享受这短短两周的视野清晰。 许是因为我太年幼,许是因为我对社会一无所知,所以我才会栽这样的跟头。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家跟姐姐提过任何一次关于座位的事,家里人都不知道原来我们花费8000块买下的只是期限为两周的一次性座位,我不忍再打击姐姐,我也不忍心再麻烦妈妈。 / 十月中旬便是安青华四十八岁生日,班长照旧挑头发起集资活动,每个人各收2000块给老师买礼物,该死的,又是2000块,2000这个数字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这个魔咒!廖俊龙悄悄对我说这是保护费也是买命钱。 我越来越讨厌2000这个数目,班级里的每个同学都比平时还要积极地交了这2000块,六十名同学,每个人2000,统共12万,班长取来一早备好的牛皮纸档案袋整齐地将一叠叠纸币放入其中,这一切他做的无比熟练,廖俊龙说班长打小学起便每年教师节做集资,数钱手艺堪比银行柜员。 班长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一排接着一排地收缴纸币,轮到最后一排的时候牛皮纸档案袋一角已经略微撑开,班长低头数廖俊龙买命钱的当口我趁他不注意用指甲沿着档案袋破损的边沿偷偷划开一道长口。 那天下课我如同看马戏一般双臂抱在胸前站在教室门口,班长在走廊这头,校长在走廊那头,我的嘴角渐渐遮掩不住笑容,牛皮纸档案袋破损那一角似懂得我的心思一般渐渐崩裂,几叠醒目的红色纸币噼里啪啦掉落在地面,谁知校长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昂首迈过地上的纸币,那人神情坦然得一如拔腿迈过操场地面上的一只空饮料瓶,我的笑容在初秋的阳光下渐渐凝固。 中秋节、教师节、元旦、春节、三八妇女节……节节节,各种节,即便是六一儿童节班里也需要给安青华的女儿集资买各种礼物,人们都说这是顶级高中里的顶级班级,呸,一窝蛆虫。 / 周三上级教育部门即将前往学校里进行例行检查,周二各个班级分别组织劳动,安青华要求同学们下午上学时每个人都带来一块抹布,尽管回家的路上我嘴里一直不停叨念,可一场午觉之后我竟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下午安青华似个尽职尽责的守卫一般长久地候在班级门口,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同学和家里最富有的同学都和我一样将这回事忘在脑后,安青华笑着对他们摇摇头,她轻描淡写地说没带没关系,等下我去办公室里给你们取几条新的就是,可下一刻安青华却伸出手臂单独拦住了我,那女人一路把我逼到墙角,虎视眈眈。 “为什么没带?”安青华双手叉腰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对不起,老师,我和他们一样忘记了。”我抬手指了指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同学和家里最富有的同学。 安青华抿着嘴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厚实的巴掌,我则下意识地以迅电不及瞑目之态伸手挡住安青华高高举起的巴掌【1】。 凡事熟能生巧,至少躲避攻击这件事上我可谓是训练有素,爸爸是我的“拳击教练”,那个男人但凡在外受一点委屈回家便会对我又踢又打,久而久之,我便练就了一身躲避拳头的本领,即便别人多快速的扬起手我都可以迅速做出反应。 “反天了你?”安青华怒不可遏地瞪圆了双眼。 第13章 我不知该如何承载对面前这个成年人似江水决堤一般迅猛涌出的怒意,唯有用力咬了咬嘴唇一狠心直接选择从安青华的眼皮底下走人,那天我没低头,我也没畏惧。 彼时年少的我果然还是太幼稚,完全没料到安青华回过神来竟会从背后冲上来狠狠偷袭,我整个人似一条被摔在案板上的鱼一般噗通一声扑到安青华脚下,灰土粘了满脸,周围的同学们对此见惯不惯,大抵是觉得这类事发生在身边实在太稀松平常。 “纪时雨,你记住,我想让你学习成绩变不好很容易。”那天安青华自我身旁离开时轻飘飘地讲了这么一句。 / 于是我被针对了。 同学们耐心地总结出什么情况会被安青华针对。 第一类自不量力挑战老师的尊严 第二类逢年过节父母不额外送礼 第三类上交班级集资不积极主动 第四类花钱调座位后不积极续费 第五类家穷、人丑、学习成绩差 我算了算,五条之中我至少占据了两条,这真让人绝望,难怪安青华对如此针对我。 / 周二早自习结束我手捧一摞作业送到位于楼梯对面的教师办公室,座在语文老师办公桌另一头的安青华和同事们说她下午要领女儿出去逛街,临出门时候我瞥见安青华挎包里塞了厚厚的一沓纸币,我看着她胖的圆滚滚的肚子,突然开始心疼起妈妈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钱。 同学家长中间有人在大堂商厦遇见了安青华,据说那天下午安青华给女儿买了好多好多衣服和玩具,塞满了整整一个汽车后备箱,他们说安青华特别宠女儿,要什么给买什么,女儿从小到大安青华从未碰过一指头,他们还说安青华就连和女儿说话时嗓音都会刻意压低,语气似哄婴儿一般软软糯糯,生怕声音大一点会吓到她的宝贝 ,我从未料想天性残暴的安青华竟有如此反差的另一面。 班级教室后门随时摆着一把一尺长半尺高的长方扁凳,安青华时不时双脚踩在上面把脸凑到玻璃前观察班级的状况,周五大扫除结束班里一个调皮男生将一只身形巨大的竹扫把扛回了教室,密密实实地挡住了教室后门的四方玻璃窗,同学们见状不约而同地连连拍掌起哄叫好。 那天下午安青华照旧一只脚迈上长方扁凳监视纪律,那女人探出蟒蛇一般硕大的头颅,脸颊几乎贴到玻璃窗,平日里学生们埋头学习或是忘情嬉闹的场景此刻已经无法清晰地呈现,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裹着尘土的枯黄竹子枝叶。 “谁干的!”意识到视线受阻,安青华甩开胳膊气势汹汹地冲进教室恶狠狠地质问。 全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出声。 “谁干的!”安青华又问。 班级里依旧似被按下了静止键一般鸦雀无声。 只可惜好景不长,两三天之后安青华依旧准确地知道了那人是谁,同学们私下说有人去找老师告密,还有人说安青华有翻垃圾箱的习惯,平日里写纸条的时候一定要万万注意,垃圾桶里的每一张团起来的纸条她都会搓开来仔细地看。 “杨哲,你给我滚出来!”安青华双手插着腰气鼓鼓地站在讲台边缘。 杨哲双手抓着衣角低着头深一步浅一步地挪腾到安青华面前。 安青华疯了似的抄起那只竹枝做的巨大扫把一下下狠抽杨哲的脊背,教室里泛起一阵呛人的尘灰,杨哲校服上瞬时渗出一道道红印,图案诡异得如同抽象画一般。 西装革履的小平头教务主任从门口经过淡淡瞅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掩上班级前门,脚下皮鞋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节奏轻快得好似一匹急于离去的小马。 “杨哲,你现在给我滚出教室,纪时雨,你现在给我上来背课文。”安青华经过一番激烈发泄过后气定神闲地扑落掉手掌上的尘灰,犀利的目光似尖刀一般直接刺入我毫无防备的眼睛。 安青华最近一段时间疯狂痴迷单独叫我上讲台背诵英语课文,我能感觉到她那双厚实的手掌正在跃跃欲试的等候着我,可是我偏偏作对似的将每一篇英语课文都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看着安青华那股牟足了劲却又一次次失望不得不强做淡然肯定我英语背诵流利的违心模样,我的心里都很得意。 时间久了安青华也渐渐发觉这个游戏似乎没有太大惊喜,便不再每日点名要我站上讲台背诵整篇英语课文,毕竟班级里面还有许多更好玩更可笑的惊弓之鸟等待她去挑选。 于是当年幼稚的我,便再一次大意了。】 第17章 蒋轻欢连着两个晚上都梦到年幼时的阿雨,梦境中时而也会掠过陆小满的脸和那双异常清亮的眼,两个爱淋雨的孩子交错出现在蒋轻欢冗长的梦境里,时而过去,时而现在,记忆与现实交织成一张如同迷宫一般的巨网,蒋轻欢停不下亦走不出。 近来同事们都在为过几天的交响音乐会忙碌,蒋轻欢即便精神状态很差也丝毫未影响到排练,执起琴弓便仿若换成另外一个人,蒋轻欢向来如此。 音乐停止,一场排练到此结束,同事们有人打着哈欠,有人抻着懒腰,蒋轻欢回到休息室脱掉外套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 “咚咚咚。”有人敲休息室的门。 “进来吧。”蒋轻欢转过头看门口。 “来,轻欢,喝点咖啡提提神,昨晚没睡好吗?”乐团团长范冬明一边坐到蒋轻欢身边的椅子上一边递来一杯咖啡。 “这两天晚上总是失眠到三四点,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梦到阿雨。”蒋轻欢放下咖啡杯伏在桌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阿雨还有两年就出来了吧,至少你还有个盼头,不像我们老两口,没的盼。”范冬明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雨不知道有没有变成熟一点呢?”蒋轻欢攥了攥手中的咖啡杯若有所思。 “监狱是个一定会让人成长的地方,不然囚禁的意义是什么呢?你放心,阿雨经过这几年的打磨一定会变得十分懂事,肯定不会让你像之前那样操心。”范冬明语重心长地劝慰蒋轻欢。 “希望是吧。”蒋轻欢抿抿嘴唇心中并不敢确定。 “如果不出意外,我还能在团长的岗位再干个几年,回头等阿雨出来我在乐团里给阿雨找个差事先干着,让那孩子呆在你我眼皮下,我们一起看着,你看好不好?”范冬明两只手掌似冷了一般不停互相揉搓。 “好。”蒋轻欢听过范冬明形容的情境眉心略微舒展开了一点。 “范老师,您看过新锐小说家纪时雨的《断鳍》吗?”蒋轻欢忽然想起陆小满最近为自己朗读的那本书。 “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心思看书,你们小年轻看看就好。”范冬明又是摇头。 “您说的也是,干嘛非看书不可,像您平时种种花养养鱼也挺好。”关于那本书的事儿蒋轻欢决定不再深提。 “中老年男人的闲情雅致呗,对了,我送你的那几条小鱼养的怎么样了?”范冬明笑着捋了捋微霜的头发。 “银色的那条鱼最近怀孕了,房东家的孩子也是我的小室友趁我不注意悄悄给银鱼肚子上割了一刀,小鱼倒是活了,可母鱼死了,我生气地批评了她,那孩子辩解说是在给银鱼做剖腹产手术,可那哪里是剖腹产,明明就是剖腹……”蒋轻欢颇为无奈地用手抵着额头。 “那个孩子是不是心思比较细,平时动手能力也很强?”范冬明低头思虑片刻之后开口。 “平心而论,那孩子动手能力极强,平日里喜欢自己摆弄一些耳机助听器之类,即会制作又会维修,可即便如此也不应该由着性子玩到活物身上……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昨天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哎……估计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顽皮吧,活得好好的一条小银鱼就这么毁了……”蒋轻欢提及小银鱼的悲惨遭遇仍旧难以释怀。 “轻欢啊,你是第一次养鱼吧。”范冬明听过蒋轻欢一番抱怨倒是翘着腿爽朗地笑出了声音。 “嗯,我是第一次养鱼。”蒋轻欢不明所以地冲范冬明点头。 “难怪,母鱼难产频临死亡时或者母鱼刚刚死亡时通过剖腹手术协助生产是合理操作,但需要一定专业知识和娴熟的技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房东家的孩子应该有过长期养鱼的经验。”范冬明依据蒋轻欢提供的信息细致地对事件做出分析。 “养鱼还有这种操作吗?不满您说,我在这一方面所掌握的知识恐怕是要交白卷。”蒋轻欢听过范冬明一番分析过后仍有一些困惑,转念又想,难怪昨天晚上陆小满回卧室前神情那么难过。 “当然,不信打电话问问我老婆。”范冬明干瘦的脸上笑出几层褶皱。 “那倒不必了,我相信您。”蒋轻欢连忙摆摆手。 “依我看啊,你恐怕是误会人家啦,你以为是那孩子贪玩伤害了鱼,但事实未必如此,你想想,如果当时的情况是母鱼刚刚死亡呢?那你的室友不仅没有伤害到母鱼姓名,还额外救了几十条小生命。”范冬明将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理解细细讲给蒋轻欢听。 第14章 蒋轻欢这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对于陆小满生活中各种行为表现得太过敏感,大概是从前被阿雨吓怕了吧,蒋轻欢总觉得陆小满也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个契机忽然变得叛逆无比。 “小满,这个送给你。”两个人同用晚餐的时候蒋轻欢递给陆小满一张几天后乐团音乐会的门票。 “太好了,轻欢姐姐,谢谢你,不过我得穿什么衣服去才合适呢?”陆小满放下筷子双手接了过去。 “我的衣柜里随便挑就是了。”蒋轻欢轻挽唇角应道。 “那我就不客气啦。”陆小满高兴得手舞足蹈。 “小满,小银鱼的事情姐姐误会你了,对不起,今天送我鱼的人告诉我你的做法是对的。”蒋轻欢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把憋了一下午的道歉讲出口。 “不是你的错,轻欢姐姐,我当时见你生气太心急了,没能跟你好好解释清楚,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陆小满珍惜无比地将音乐会门票托在掌心反过来安慰蒋轻欢。 “小满。”蒋轻欢柔声叫陆小满的名字。 “嗯?”陆小满闻声抬起头等候下文。 “答应姐姐,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变成坏孩子。”蒋轻欢终究还是没忍住。 “好的,我答应轻欢姐姐,我永远都不会变坏,我永远都是你乖乖听话的陆小满。”陆小满见蒋轻欢语气郑重也跟着认真了起来。 “轻欢姐姐,你今天听我朗读吗?”晚餐过后陆小满抬眉问蒋轻欢。 “念吧,我们读到第三章 了吧。”蒋轻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身窝在沙发里。 第18章 【大概是因为北方男孩子实在生得太高的缘故,即便前一段时间我又重新配了一副眼镜依旧无法看清楚黑板,每当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尝试着站起来听课,隐匿在教室后门四方玻璃后的安青华都会像只四角蟾蜍一般拔腿窜进来厉声指呵斥。 “纪时雨,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你给我坐下!我要你站的时候你必须站,我要你坐的时候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坐着。” 那段时间其他科目的老师似乎总是因我长期在课堂上站着听课感到为难,所有科任老师仿佛私下达成共识一般不再在课堂上点我的名字,每每安青华箭步冲进教室指责我不守课堂纪律,科任老师的脸上都会写满尴尬,彼时我才渐渐意识到我已因个人行为严重影响到他人,那之后我便不再为了看清黑板而整堂课整堂课电线杆子似的傻傻站着。 平日里心中紧绷着的那根琴弦日渐松垮卷曲成一条软塌塌的丝线,几乎可以预见的差距在我与同学们之间一天天拉开,旧课程我跟不上,新课程我听不懂,姐姐见我成绩下降得厉害便在每天练琴之余特地挤出时间为我补习,我的脑子如同被人悄悄上了锁,任凭姐姐口干舌燥地讲上一千遍还是一万遍我都只字未进。 / 安青华曾对我发出郑重警告:“纪时雨,你记住,我想让你学习成绩变不好很容易。” 那时我只当做那个女人在说气话,毕竟安青华无时不刻凶神恶煞,那女人圆滚滚的肚子里装的不是脂肪和脏器而是怒火,张牙舞爪熊熊燃烧的怒火,好似张开嘴巴就可以火山喷发。 许是因为座位长期欠费,许是因为没有对安青华表现出百分百服从,我成功开启了一次又一次被安青华带头针对的苦难生涯,同学们商量好了似的不再跟我讲话,彼时我的存在犹如瘟疫,男孩女孩们避之不及。 班级里人美心善的姑娘劝我求家长给安青华多送些钱打点,我嘴上虽是声声应着,每每回到家中却依旧不忍心对姐姐开口。 每当班里上化学课实验时,我总是跟几个流里流气的混子分在一组,后排同学违反纪律时,安青华的黑板擦总会不偏不倚砸到我的额头,同学们不情愿参加的越野赛,安青华会第一个报上我的名字,冬季学校组织学生义务扫雪时,安青华会特意为我留出比旁人面积大上五六倍的雪地要我独自清理,同学们中偶尔有三两个会趁安青华不注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偷偷帮我分担。 每逢自习课上很多同学都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戴着耳机熟悉英语课文,我也一如往常一般刻苦地跟着音频示范学习。 “上课时听什么音乐,你也不怕耳聋?” 安青华不知什么时候似头狩猎的豹子一样放慢脚步悄么声地绕到我身侧,牟足全身力气献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瞬我觉得天花板、玻璃窗连同整间教室瞬间坍塌,周遭一切化为泥土碎石将我掩埋。 安青华紧接着一把扯掉狼狈地挂在我领口的一对耳塞,黑色长方音乐播放器一句又一句地播放着上午刚刚学过的英语课文,班级里犹如午夜的坟场一般静悄悄,那天等候时机许久的安青华终于真正意义上正面向我发动了进攻。 / 下午放学后我跑到街角电话亭前给许久未曾联络的妈妈打长途电话,长久隐匿在无尽阴霾之中的我终于决定在这个赋予我生命的女人面前卸下隐忍的外壳。 温暖阳光下夏风卷起一层细沙自耳旁经过,脸颊呈闪电状放射的痛感竟然因为遇风增加了几分,我侧身倚着电话亭玻璃箱体舔了舔嘴角凝固的血痕,同年幼孩童一般声泪俱下地向妈妈控诉学校里的老师有多变态有多暴虐。 话筒另一头的妈妈缄口不言地听完了全程。 “阿雨,我都离开好几年了,你还是那么爱撒谎……你费心上演这一幕不就是为了让我把你转回原来的学校吗?我劝你死心吧,今天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话筒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妈妈最后的宣判。 / 橱窗玻璃映出一张陌生而又恐怖的丑陋面容,我不敢回家,我怕姐姐看到我充血的眼角和红肿不堪的面颊,我的右边耳朵似乎听不见了。 夏日里微凉的风不停灌进远离尘世喧嚣的右耳,车水马龙中我抱着沉重的书包闭上眼,依稀幻想破掉耳膜似一张被废弃的渔网半悬在外耳道底。 西装革履小平头的教务主任不知缘何大发善心给我了七天假期,我反复斟酌之后在家中留给给姐姐一张字条。 姐姐: 我回三中看看原来的小伙伴们,最近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们。 新学校学习压力很大,我想松口气,顺带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 我知道如果当面提你一定会不同意,所以采取了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抱歉,姐姐,我想任性一次。 你一个人在家好好吃饭,好好练琴,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七天之后我一定如期归来。 ——阿雨 / 那七天我并没有如同字条中所说那般回到原本的学校,反是一直窝在学校附近简陋的家庭小旅馆,饿了便泡一包方便面,渴了便在水龙头下接点水,每天漫无目的地倚着窗沿枯坐十几个小时,细品云卷云舒,黄昏日落。 那几天我特别想姐姐,想吃姐姐做的饭,想听姐姐拉小提琴,我有好好地将这些百爪挠心的念头拼命忍住,我怕我离家的真相被姐姐揭穿,我的姐姐也不过只是一个比我大上两岁的孩子,父母都不想伸手去管的事她又能怎么办呢? 许是因为尚且年少身体还算是好,仅仅七日之后我的脸颊便已经完全消肿,下眼眶内的淤血亦不再明显,我的右耳依旧听不见,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回家了。 那日回到家中我才发现我的姐姐在这七天中根本没有去学校上学,原来她先是去了我原本就读的学校挨个儿去找我旧时的朋友,后来又把附近所有的网吧、台球厅一一找了个遍,我暗地里猜度姐姐怎么比平时看上去要矮上小半厘米,再一低头发现,原来是姐姐的鞋底磨薄了。 姐姐并未因为离家出走的事对我有半点责备,预想中的疾风骤雨在我身上统统都没有发生。 傍晚吃得饱饱的我洗过澡舒服地躺在被子里,姐姐端过来一盘水果放在我床头,姐姐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无比温柔地垂眸请求我:“阿雨,以后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我知道了,姐姐。”我低头遮掩几欲自眼眶之中奔流而出的眼泪。 / 第二天我振作起精神重新背起书包回到班级,同学们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眼光看待我的回归,毕竟挨打这种事在我们的班级里如同一日三餐。 周二下午课间慈眉善目的体育老师在逃生通道后的安全楼梯拐角找到了我。 “孩子,你受委屈了。”我的世界里从天而降一位大英雄。 “时雨,你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这么讨厌安青华?”体育老师似个要为女儿出气的爸爸一样忿忿不平地扬起拳头,我便像个在外受劲委屈的孩子一般哇一声扑到体育老师宽阔的肩头。 那天我似个旋转陀螺一般絮絮叨叨地不停讲了好几个小时,体育老师一直都坐在办公桌上侧头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皱眉,时而还忍不住爆粗口痛骂安青华是个黑心丑婊—子。 第15章 晚自习结束回家的路上我心情简直好的不得了,世界这么大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并且值得依靠的成年人。 如此看来,世界果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糟糕。 / 暑假同学们全部响应安青华的号召报名参加全封闭夏令营,我原本不想参加,但安青华自作主张地替我报了名,我把这件事告诉体育老师,体育老师隔天便二话不说地替我缴了去封闭夏令营的费用,我无比心疼体育老师为我付出的血汗钱,毕竟他每个月工资只有几千块,家中还有老婆孩子需要抚养。 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体育老师商量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学校申请把那些钱拿回来,体育老师则一边反复回绝一边耐心安抚我的焦灼,体育老师说夏令营方的负责人与他是旧识,因此他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优惠,只花一点点钱便为我争取来这个入营的机会,体育老师还说他可以说服夏令营的负责人额外分配一些工作给我,我可以通过劳动的方式来帮他去还因为这件事欠下的人情。 我频频点头欣然同意,如果有人肯真心待我好,我为他送上性命也愿意。 / 家长会结束七月十五日开营日刹那而至。 彼时十三岁的我肩背书包手提行李随着一干男孩女孩们登上通往营地的列车。 彼时十五岁的姐姐则跟随一直以来对她照顾有加的老师和师母同去参加一项至关重要的国际比赛。 我们就此分别在人生路途中的分叉口。】 第19章 陆小满手捧纪时雨所著的《断鳍》一口气念完了第三个章节,两人之间这场小型读书会前后持续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可蒋轻欢却觉得自己好似经历了半个世纪。 “过来歇一歇,我们念完这一章先停一停吧,余下的章节等这次音乐会结束之后再念。”蒋轻欢侧身半倚在沙发上轻声交代对面光脚站在地板上的陆小满。 “嗯,好吧。”陆小满合上书本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沙发边侧,掌心托起下巴抿起嘴唇怔怔地望着蒋轻欢那双郁郁的眉眼,似只猫咪一般静静守护在主人一边,乖巧得令人心生喜欢。 “小满啊。”蒋轻欢见此情形心中一暖低声唤陆小满的名字。 “嗯?”陆小满窝在蒋轻欢怀里拖着嗓子懒洋洋地吭了一声。 “你不要再长大了好不好?你就一直这么大,一直留在姐姐的身旁。”蒋轻欢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陆小满蒸着汗气的细软发丝,试图把怀中少年人弥足珍贵的稚气留住。 “好啊,我不长大,我听你的,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让人不会长大的药呢?如果有你明天就去买来给我吃吧。”陆小满一边低声言语着一边又不自觉向蒋轻欢怀中偎了偎,两个人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的距离。 “傻瓜,关灯吧。”蒋轻欢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悲戚。 “那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许嫁人,唯有这样我才能心甘情愿地一直留在你身旁不长大。”陆小满闻言微微侧过头勾起腕子环住蒋清欢纤细的腰肢喃喃细语,唇齿间的热气接连扑入蒋轻欢耳畔,细细痒痒。 “好啊,姐姐答应你,不仅不嫁人,连小提琴都不嫁。”蒋轻欢唇角泛起几许笑意伸手揉捏陆小满白嫩嫩软乎乎的耳垂,仅透过那一层薄薄睡衣感受陆小满令人心安的体温,空气中泛着淡淡地香气,怀中的陆小满呼吸渐沉,蒋轻欢微闭着眼,忽然一阵睡意袭来。 那一夜蒋轻欢奇迹般的没有失眠也没有梦到阿雨,原来陆小满才是重度失眠和恐怖梦魇的解药,蒋轻欢恨自己一早没有发现。 / 几日之后陆城交响乐团举办的大型音乐会如期举行,彼时置身于众人之前的蒋轻欢依旧执起琴弓便仿若换做另外一人,完全不受任何外物影响,脑子里只有音乐再无其他,即便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中坐着翘首以盼的陆小满。 那天演出结束后蒋轻欢借口身体不适逃掉了交响乐团的庆功宴,简单整理一番便去音乐厅出口找陆小满会面。 “轻欢姐姐,我在这里。”陆小满似与蒋轻欢久别重逢一般于众人之间欢呼雀跃地踮起脚尖。 蒋轻欢这才看清原来面前白衬衫外套着一身黑大衣的瘦高女孩竟是陆小满,岁月无形,蒋轻欢昨日还在向老天乞求陆小满可以慢些长大,今日陆小满身上便似作对一般地生出了几分大人模样,蒋轻欢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喏。”陆小满一手背在身后俯身递给蒋轻欢一只白色百合花。 “谢谢你,小朋友。”蒋轻欢粲然一笑将花儿接到手中摆弄。 “轻欢姐姐,你今天一定收到许多鲜花吧。”陆小满好奇心满满地同蒋轻欢打探。 “当然呀,乐迷和朋友们送了许多鲜花,前厅和后台处处皆是,可我只选择把你送我的这支百合花带回家。”蒋轻欢调皮地眨眨眼刻意逗弄面前认真发问的少年人陆小满。 “荣幸之至。”陆小满旋即喜笑颜开,笑得如同夏日微风里的花儿一般。 “逗你罢了,你不要高估交响乐受众群体的比例,前一刻我的确是那个辉煌舞台上的首席小提琴手,可一旦出了这音乐厅,我只是街边一个手握鲜花的平凡姑娘,你看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又几个人能认得我呢,现实生活中众人皆知人人拥戴的不过是少数那么几个佼佼者,歌剧、话剧、舞蹈……现下大部分艺术行业皆是如此。”蒋轻欢不得不向陆小满道出音乐行业不容乐观的现实。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如果轻欢姐姐真的众人皆知人人拥戴那就没有时间理我啦,现在我有一种独享珍宝的窃喜感。”陆小满试图换个角度去安慰言语间忽显落寞的蒋轻欢。 “好啦,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姐姐领你去吃好吃的,我提前订了一间餐厅,我们现在就过去。”蒋轻欢抬手去揽陆小满掩在大衣之下的瘦削肩膀,不经意发觉陆小满似乎比前一段时间又长高了一点。 “哇,那可简直太好喽。”陆小满得到来自蒋清欢的邀约不自禁地手舞足蹈,稚气的行为与身上着装极其不符,但蒋轻欢依旧觉得赏心悦目。 / 铜源路路德饭店是一家选址极为清幽隐秘的餐厅,早年间一些艺术行业的相关从业者大多喜欢相约至此,近两年一些热心旅友在网上频频向大众推荐这间饭店,大众纷纷慕名而来,顾客群体因此宽泛了许多。 “喂,陆小满,你怎么一副比听音乐会还紧张的样子?”陆小满迈入路德餐厅大门之后便呈现出一副中了巨毒的反常模样,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脊背绷得如弓弦一般紧,神情如偶遇情敌一般颇不自在,呼吸如同参加过拔河比赛一般愈加不稳。 “轻欢姐姐你有所不知,我从小跟奶奶一起长大,普通的餐厅倒是去过,但是这种规格的……一次都没来过。”陆小满手脚不知放哪里似的低头清了清嗓子坦言相告。 “我还当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吃个饭罢了,哪里顾忌那么多。”蒋轻欢话说着便牵起陆小满渗出薄薄一层细汗的手大步大步向前走,陆小满听到蒋轻欢的答话亦如同受到鼓舞一般挺直腰板不再畏畏缩缩。 两个人在快速行走中默契地转头望向对方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陆小满悄然攀上一抹红晕的稚气面孔清晰地映入蒋轻欢盈若秋水的眼眸。 第20章 “如果单纯是站在一个普通观众的角度,你如何评价乐团今天的这场演出?”两个人一同用餐时蒋轻欢凝神听罢一曲柔美舒缓的钢琴演奏过后张口问陆小满。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1】,凭我这点儿可怜巴巴的音乐鉴赏水平哪里可以开口评价陆城交响乐团。”陆小满听到蒋轻欢颇为郑重的提问连连极其抗拒地摇头,随后换了种轻松的语气又道:“今天轻欢姐姐穿着白色坠地长裙在台上演奏的样子真可谓是如梦似幻,即使没饮酒我依然感觉如痴如醉,你手上挥动的琴弦一会儿载我到山峦,一会儿又伴我入云端,那一刻姐姐就是音乐,音乐就是姐姐,姐姐的眼里只有音乐,我的眼里只有姐姐。” “你今天这样的穿着很有少年感,我很喜欢。”蒋轻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面前少年人如此火热炽烈的表白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 “少年感,可少年不是用来形容男孩子的吗?”陆小满低头扫一眼白衬衫下略微隆起的胸前满面不解地挠挠脑袋。 “傻瓜,少年是个中性词啦,亏你念那么多年的书,不过如果细品的话,我的形容也有纰漏,你本身就是少年嘛,我还在这里谈什么少年感,只不过你从前给我的感觉更偏向孩童一点。”蒋轻欢言毕放下手中的透明玻璃酒杯抿抿嘴唇自嘲似的垂眸一笑。 路德餐厅技艺纯熟的钢琴师稍作休息便开始弹奏曲调婉转柔长的另外一曲,那是蒋轻欢幼时每晚在家中练习小提琴时的必备曲目,每一段跃动的音符都已深深刻印在蒋轻欢记忆里。 第16章 陆小满似忽然痴傻了一般眼神直勾勾地扭头望向餐桌另一旁,久久未做回应,蒋轻欢沿着陆小满百味掺杂的目光一路追寻到相隔不远的那张餐桌,原来是陆小满的妈妈正在跟现任丈夫和孩子们其乐融融地共用晚餐。 那头一家五口,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另一头的陆小满似个突兀的编外人员,又似个置身于温馨和睦画卷之外的看客。 “小满,你要过去打声招呼吗?”蒋轻欢试探着问如同雕像一般静止在那里的陆小满。 “嗯?”陆小满蓦地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既而思虑周全地感慨:“算了,那个男人不喜欢我,我上前打招呼恐怕会招他不快,回头再找我妈妈的麻烦就不好了。” “巧了,小满。”蒋轻欢一如既往地将餐盘中的食物分给陆小满大半。 “怎么巧了,轻欢姐姐?”陆小满双手托着下巴困惑地把头歪向一侧。 “现在你回头看向餐厅左侧倒数第二张餐桌,那里有位穿着一身白西装的中年男士,你看见了吗?”蒋轻欢放下手中的餐具微笑着冲陆小满左前方努了努嘴。 “嗯,我看到了,那人星眉剑目,高大魁梧,生得如同画报中的模特一般,如此被老天厚待,定是个幸福而又幸运的人。”陆小满听话地回过头目光短暂停留在左前方白衣男士身上几秒。 “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蒋一伟,蒋先生以前是一名常年漂泊在外的海员,后来在一次航行中因为某起知名的海洋事故引发严重的身心障碍,最后不得不放弃对理想的执念跟朋友学起了做生意。 初做生意时蒋先生和许多立志创业的年轻人一样抱着征服星辰大海的雄心,无奈从头至尾始终困于自身局限,生意场上屡战屡败,蒋先生既放不下架子踏踏实实经营小生意,又没有财力和能力撑起大生意,唯有日日出入饭局幻想结交名流巨商空手套白狼。 母亲见他整日捧着酒瓶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早已心如死灰,两个愈发互相不待见彼此的年轻男女就此默契地离了婚,母亲远走他乡追寻理想,蒋先生则继续努力跻身于一众名流巨商之间,最终娶得一位漂亮的富家小姐为妻,如愿以偿地做起了上门女婿。”蒋轻欢仅用寥寥三百余字便精准概括了父亲蒋一伟的大半生。 “所以……对面那位年轻女士是你的母后……不……后母?”陆小满听罢蒋轻欢一番叙述快速回头望了一眼左前方磕磕巴巴地猜度。 “那个女人并不是我的后母,应该是蒋先生众多女友之一。”蒋轻欢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淡然一笑,言语间好似在谈论一个与自己生活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 “那你要不要去和蒋先生打声招呼?”陆小满将蒋轻欢先前目睹陆母一家五口在餐厅欢聚时抛出的提问原样奉还。 “当然不要,那个男人现在可是在偷腥,算了吧,我们之间不过是空有血缘。”蒋轻欢若有所思地低头呡一小口酒随即无比厌弃地摇了摇头。 “敬人间冷暖。”陆小满高高举起手中插着彩色吸管的汽水杯去碰触蒋轻欢杯沿。 “敬人间冷暖。”蒋轻欢配合地举起手中的玻璃酒杯将目光从蒋一伟身上收回。 / 月光流泻,夜凉如水,街道上亮起长长一排昏黄的路灯,一阵冷冷的风迎面扑来,蒋轻欢停下脚步操纵不灵光的手指耐心地替陆小满系上一整排衣扣。 “阿欢,上车,我送你们回去吧。”蒋一伟炫目的车灯霎时照亮陆小满稚气的面庞,蒋轻欢立即抬起衣袖替陆小满遮住了双眼。 “我老婆这一段时间人没在陆城,我们偶尔见一面也不打紧。”蒋一伟满脸堆笑地把头探出车窗,语气小心翼翼,眼里尽是卑微。 “谢谢您,不必了,今晚我想和小满散一会儿步,特地没开车。”蒋轻欢下意识后退一步礼貌地婉拒了蒋一伟的好意。 “那好吧。”蒋一伟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尴尬地把头缩回车窗。 蒋轻欢在夜色中望着蒋一伟若隐若现的车灯心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一家几口各奔东西,父母子女各自坚持自己的追寻,或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人规定父母必须为子女牺牲,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吧,我们都是自由的个体,谁也不是谁的牵绊。 铜源路公交站台后的长方广告牌上印着年轻偶像的大幅庆生海报,海报中相貌俊秀的主人公与陆小满差不多是同样的年纪,孩子们青春洋溢的面容如同春日里肆意盛放的樱花一般绚烂美好。 “小满,等你满十八岁的候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蒋轻欢触景生情地回忆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年少时光。 “等我满十八岁那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驾校报名,这样你每次喝醉的时候我都可以开车载你回家。”陆小满的成年愿望像一只透明玻璃球一般纯粹而简单。 “乖,小满……我的小满,最乖。”蒋轻欢爱怜地伸出手焐了焐陆小满被晚风吹凉的面颊。 …… “音乐会总算是圆满结束啦,我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等下回家的时候小满你接着为我朗读《断鳍》的第四章 节好不好?”蒋轻欢在回家的路途中借着微醺开口请求陆小满。 “好的,姐姐大人,等下到家就立马为你读。”陆小满在月色下亲昵地挽起蒋轻欢的臂弯,两个人迎着微凉的晚风前往家的方向。 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皎白的月,月光将两只亲密相依的影子拉长,马路上一片空荡,陆小满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自己胡乱编凑的小曲,两个人悠然漫步在布满万千星辰的苍穹之下,如同要奔赴月亮。 第21章 【全封闭式军事夏令营对于一般孩子来说可能会觉得艰苦,但对我们这些常年在安青华压迫之下的同学来说已经算是享福,夏令营的教练和老师的那些把戏同安青华比起来简直太过小儿科,两者之间何止相差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那几天我格外幸福的体会到了久违的同窗情,同学们如同私下里商量好了一般不再刻意孤立我,但凡有一点单独说话的机会大家便会开诚布公,总而言之,同学们的想法一致,我们都极其讨厌安青华便是。 周四团队体能训练过后夏令营的工作人员陪同体育老师来营地宿舍探望我,我迫不及待地跟体育老师分享这段时间同学们有多么善待我,我口若悬河地跟体育老师动情描述脱离安青华管束的同学们真实性格有多么生动活泼。 体育老师似个和蔼父辈一般爱怜而又疼惜地听我絮絮叨叨讲完了全程,最后才开口说等下我可能需要协助他一起去城中帮营中采购后备物品,体育老师俯身问我愿不愿意为夏令营为他尽一份力,我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我当然愿意,毕竟这是我们事先做好的约定。 那天同去的还有我们班上另外一名同学杨哲,体育老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车体庞大的皮卡,他说只有这样的车型才能装下我们需要采买的物品,我们去批发市场采购了大量的青菜、水果、还有饮料,货箱不知不觉装满了大半。 返回路途中夏令营负责人打电话讲家中仓库里存有一些体育用品,询问体育老师是否乐意帮忙一起运送到营地,体育老师二话不说地拍拍胸脯应了下来。 我和杨哲随即便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之下前往夏令营负责人位于郊区的别墅,网球拍,足球,篮球,我们都各自拿了一些,体育老师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说这些还远远不够,地下室里还有几箱网球和羽毛球没有搬出来,于是我和杨哲只好顶着毒辣的太阳结伴回头去找。 别墅光线昏暗的地下室里泛着一股阴冷潮湿的刺鼻气味,窗外炽热明艳的夏日与之相比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两个进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体育老师口中所说的网球和羽毛球,我和杨哲正要一同返回去找体育老师确认具体存放位置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咔擦一声清脆的声响,遭了,地下室的门被人锁起来了。 我和杨哲意识到事情不对一起大声呼救,可那间别墅的位置实在太偏僻,任凭我俩喊破喉咙都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门旁灰突突的墙壁圆洞里不知何时塞进一截两公分直径的塑胶管,白色气体沿着黑色塑胶管飞速灌入封闭的地下室内,我和杨哲捂着口鼻强撑了一会儿便齐齐失去了意识。 待到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和杨哲已经被转移到另一间屋子,我们手腕各自套有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锃亮手铐,脚腕上束着镶嵌有一排闪亮铆钉的奇怪皮带。 兴许是过了一刻钟,又或许是一小时,亦或是一天,正前方门口如同下集预告一般弹出了半截圆滚滚的肚子,那只牛蛙身材的女人安青华紧接着便穿着紧身皮衣踩着细高跟神气十足地出现。 “听说你们都很讨厌我?”那女人双手抱在胸前清了清嗓子斜着眼问我和杨哲。 “你可以滚了。”安青华极其不耐烦地白了耷拉着双肩尾随在身后的体育老师一眼。 第17章 “遵命,主人。”体育老师竟然顷刻弯下关节如同动物一般膝行着爬出房门。 我和杨哲忽然意识到事情比我们预想之中的更加危险,原来那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体育老师和暴虐成性的安青华竟是一丘之貉,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真正让我依靠让我倾诉,全都是败类! / 空旷的房间里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两名保镖模样的粗壮大汉十分自觉地驻足门旁等候,前方西装革履的油头先生刚迈入房间半步便厌恶地拧起眉心,自西装口袋里掏出手绢抵住口鼻。 “白先生,您看这是我们新到的货,时令水果一样新鲜的少男少女呦,租期一个月,租金照旧,租期内依旧任您处置,您看如何?”安青华一瞬化身成为电视购物中卖力推销货物的主播。 “货色好极了,两个我都要,等下我会安排转账,安老师这些年为了满足我的特殊爱好真是煞费苦心。”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贵气十足的圆框金边眼镜,白衬衫袖扣上刻有一个颇为少见的单字姓氏。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安青华此生何德何能遇见您,我们一家老小这些年间一直都在仰仗您的照顾,我对您真是崇拜至极,感恩涕零!”平素威风凛凛的安青华此时竟在这男人面前显露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本相。 这个糟烂的世界! / 兴许是三十天,或是三十年,兴许是三十年,亦或是一生,那是生而为人后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一次次受辱,一次次寻死,一次次被阻拦,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日复一日,刀架在脖子上亦不会触发痛感,任何污秽言语再也无法激荡起心中的波澜。 你自以为宝贵的年轻生命不过是他人手上一颗卑微且不具姓名的玻璃弹珠,那人轻轻摊开掌心你便顺势当地一声垂直落地,那人指头微微一发力,你便认命蜷起四肢似个廉价玩具一般在地板上穿来滚去。 你是否见过被人类用电锯残忍割掉一双鱼鳍的鲨鱼? 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海浪卷着泥沙肆意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周遭泛着腥气的海风猖狂地吹打着渔人黝黑的面颊,守在渔船上的两名捕捞者合力将失去双鳍的鲨鱼抛回一望无垠的广阔水面,再也无法在水中畅游的鲨鱼在深海里孤独无望地缓慢地下沉,灰白色断鳍处不断涌出的血液在海水中幻化成两条寓意着死亡的曼妙红绸。 我的青春永远停在十四岁那年的暑假,我的血液已在那段漫长的岁月中一点一点流净,那以后的我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驱壳。】 第22章 【三十天租期将到的那天傍晚,安青华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如约出现在我和杨哲面前,我依稀觉得安青华肚子的弧度似乎又增大了一圈,如果我现在拿起一枚刀片将安青华鼓鼓囊囊的肚子剖开,伤口里面一定会接二连三地蹦出一沓沓贩卖我和杨哲换来的黑心钱。 “你们受到过这种待遇回去有脸对人说吗?” “我看你们今后还怎么有脸做人?” “杨哲,你可是个男的啊!我看你以后还如何做男人?你这么窝窝囊囊的苟活有劲吗?我劝你不如去死吧!死了清净!死了痛快!死了才不给你爸妈丢脸!” “呵呵,不对,你们不算人,你们哪里配算得上人,你们现在活得狗都不如。” “时雨,我听说你很骄傲啊,我感觉你平时对我可是很不屑啊,我出手打你的时候你竟敢还手,我告诉你,我安青华就是二年三班的王,你那天躲我一巴掌,今天我就要你十倍百倍的奉还回来。” “杨哲,你倒是给我说句话啊,你死了吗,你醒醒啊,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你是全班同学眼里的大英雄啊,你胆子大啊,从前你敢把教室后门的窗户给我堵上,今天我就把你这张烂嘴巴也堵上。” / 安青华预留了半个月时间给我和杨哲养伤,待到我们回家的时候肉眼可见处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这便是那帮衣冠禽兽的聪明之处。 我果然还是太幼稚了,我和杨哲都太幼稚了,安青华预料的全都对,我和杨哲谁也没脸把那个暑假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家里,因为那里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屈辱了。 如果我的姐姐知道了这个世界有多丑恶,安青华有多变态,恐怕是会被吓疯吧,如果我对我的妈妈说,我妈妈又会在电话里骂我,别再撒谎了,我是死活不会给你转学的,这还是在幸运的情况之下,十有八九她那个娘娘腔的经纪人会直接挂断我的电话。 杨哲说如果他告诉妈妈实情,他妈妈会发疯地拿刀剁碎安青华,如果他告诉爸爸实情,他爸爸会说他撒谎然后狠狠地拿拖布杆揍他。 / 大概两个月后学校里例行体检,校医打电话将姐姐请到学校,安青华一字一顿地亲口告诉姐姐我怀孕了,对,我怀孕了,我怀的是杨哲的孩子,白纸黑字检查结果真真切切,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闪电劈在我姐姐的头顶。 安青华告诉姐姐我平日在班里的时候有多么不听话,我是如何一次次费尽心思与她作对,我是如何无视班级纪律胆大包天地忤逆她,我是如何心机如何下贱,我是如何百般勾引杨哲,我又是如何不好好学习勾引班上的其他的男同学,安青华她说我天生祸水,我的骨头比被子里的棉花还要轻。 彼时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姐姐的眼里一圈一圈打转,姐姐一次又一次拧着眉头忍下去,一双拳头攥得骨节泛白不停颤抖。 安青华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宣布我和杨哲被学校开除了,杨哲当场被他暴躁的父亲挥拳揍得血流如注,安青华摆在办公桌上的一摞试卷顷刻喷溅上一层细小的血珠。 “我自己长眼睛了,我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我会自己看,我永远不会从旁人的嘴里听,安老师,听说你也有女儿,我但愿你能将心比心!”姐姐一字一句抛下这段话便一路牵着我的手回家,眼泪仍是忍着。 “阿雨,别怕,有姐姐在呢,我和妈妈商量给你转学,如果妈妈不肯给你转学,我就威胁她找记者曝光我们是她的孩子,你不要气馁,一切都会有办法,天塌下来有姐姐撑着呢。”姐姐面对如此不堪的我仍旧是一句责备都没有。 “姐,安老师其实并没有说错,我就是她口中所讲的那种人,我就是骨头轻,我就是下贱。”我用力甩开姐姐那双温热的手。 “你不是。”姐姐咬着嘴唇连连摇头。 “我就是!我劝你认清现实吧,你看看爸爸现在有多风流你就知道真实的我是个什么样子,我骨子流着他的血,你不要再管我了。”我的双手失控地在半空中挥舞。 “不,我的妹妹才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不是。”姐姐如同电池即将耗尽的机器人一般瘫坐在床边机械地摇头。 / 姐姐并没有告诉妈妈我怀孕的事情,杨哲的父母与姐姐一同带我去医院做了手术,炫目的无影灯,冰冷的金属器械,血液的腥气,空旷的大脑,一切的一切不堪回首。 我最终还是没有如愿转学,因为我选择了彻底不再上学,学校这个地方于我来说承载了太多不愉快的记忆,每每想到安青华的脸,我会难以自制的发抖,每每见到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我的膝盖便会不自觉软成一滩烂泥。 杨哲被父亲打成重伤后一直独自住在医院病房里养伤,杨父缴过医药费之后便再没出现在医院一次,杨母有时会趁着杨父不在家悄悄来看上宝贝儿子一眼,只可惜杨父看得紧,杨母每次仅能可怜怜巴巴地呆上一小会儿。 周末我趁着姐姐去恩师家中学琴的当口偷偷溜到医院去看许久未见的杨哲,只不过两周未见,那人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病号服似一只大口袋一般罩在杨哲瘦骨嶙峋的身板之外。 “别担心,死不了。”杨哲没心没肺地咧开嘴巴冲我傻笑。 “时雨,你恨吗?”杨哲包裹着石膏的左腿狼狈地吊在半空。 “你说呢?”我一边低头摆弄衣袖一边反问杨哲。 “那你每天做噩梦吗?”杨哲收起笑容紧跟着又问我。 “做,我每天会做噩梦,我在梦里一次次杀死安青华,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复活,站到我面前。”唯有在同为受害者的杨哲面前我才可以如实坦露心中真正所想。 “时雨,不如我们真的把她杀死吧,这样我们都不会再害怕了。”杨哲忽然抬起头这么问我。】 第23章 那本只念了前几章的《断鳍》自那天起便被蒋轻欢亲手按下了暂停键,那些因为书中剧情触发的光怪陆离梦境蒋清欢已经无法再承受,陆小满听话地将《断鳍》安置在卧房书架的最里侧,如同安置那许多尘封在脑海当中的旧时回忆。 窗外道路两旁炫目的霓虹灯不知在何时一一亮起,陆城又开始进入漫长的雨季,霓虹灯映照之下的雨滴被染上斑斓的色彩,飘飘然落在积水的路面。 第18章 窗外阴霾的天色令人心情倍感沉闷,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小楼老旧的屋檐,雨滴汇成水流一点点冲刷掉昨夜印在玻璃窗上的雨痕,客厅鱼缸中色彩缤纷的热带鱼成群结队地摆着尾巴游来游去,当初那只自水族馆里挑来的长方小鱼缸一早被蒋轻欢转送给乐团里的同事,如今这只大型水族箱几乎花费掉蒋轻欢两个月的薪水,好在陆小满对此甚是喜欢,每天临睡前都趿拉着拖鞋蹲在水族箱面前似个痴汉一般拄着下巴凝神看上好半天。 傍晚时分街道上风尘仆仆的邮差推着自行车敲响了家门,陆小满的陆城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此送到,十六岁到即将到来的十八岁,高二伊始到高三结束,那个先前信誓旦旦答应自己不会长大的孩童暗地里却如柳树抽条一般成长得飞快。 四个学期,八次家长会,十次野餐,十二次话剧,三十六场电影,七百六十顿晚餐。 两年只是一转眼。 / 客厅的门吱呀响了一声,陆小满浑身湿漉漉地推门进来。 “又没打伞?”蒋轻欢伸手扯了一下陆小满滴水的袖子皱着眉头不满地数落道。 “好饿。”陆小满捂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 “饿了也得先去洗澡才能吃饭。”蒋轻欢假做嗔怪。 “嗯嗯,那我立马就去洗。”陆小满见蒋轻欢眉头紧蹙连忙轻声细语的应着,生怕语气重一点点会惹怒面前的蒋轻欢。 “今天怎么出去这么久?”蒋轻欢放下手中书本问被雨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的陆小满。 “工地附近宠物用品商店的猫粮断货,我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马路上积水太多,打不到车,一晃耽搁了好久。”陆小满一边用袖子擦静脸颊上的雨水一边细细同蒋轻欢解释。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在哪儿胡乱逞强,知道吗?”蒋轻欢递过一条干爽毛巾的同时不忘白陆小满一眼。 “知道啦!”陆小满乖巧地答话。 “知道?你哪里知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一百零八次了,怎么还是记不住?”蒋轻欢扬手脱掉陆小满湿淋淋的棒球帽顺带给了对方一记爆栗。 陆小满一面吃痛地揉着额头一面如同一个捡到糖果的孩子似的傻乎乎冲蒋轻欢咧开嘴巴绽放笑容,陆小满的笑容如同陆城冬日里覆满楼宇山峦的初雪一般干净耀眼,那双眼亦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明亮清澈,似从未被世俗之气沾染过的一汪山泉。 / 两年了,两年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蒋轻欢对自己逐渐失去了控制,习惯在生活中用种种理由约束陆小满,陆小满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对蒋轻欢在生活中的种种约束习以为常。 蒋轻欢心想大抵陆小满永远不会明白这种近似于家长式的关心与约束背后蕴含着怎样无法言喻的缘由,陆小满大概亦永远不会对这种超出朋友界限的关心与约束从根本去追究,毕竟人们都会习惯性的去追究错误的根源,同时视别人待自己的好为理所当然。 “小满,你讨厌我吗?你会不会私下偷偷抱怨,轻欢姐姐可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蒋轻欢抬手给面前的玻璃杯子里斟入去年酿制的青梅酒。 “为什么要讨厌你?”陆小满抬起头满眼不解地望向蒋轻欢。 “其实小满你已经是大人了对吗?可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像管小孩子一样管着你。”蒋轻欢回想起今天陆小满进门之后自己的一系列彰显出强烈控制欲的行为不免有些后悔,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正处在叛逆的年龄,耳边总有个人不停地唠叨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想必心里一定会厌烦得不行。 “不会啊,我喜欢你管着我,如果你哪天突然不管我,我兴许还会十分不安,我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惹你不高兴了,害得你管都懒得管我,不过呢,你要是不耐烦的时候能少一点就好啦,平日里嫌弃的表情也可以适量少一点,再有就是日常批判我的时候,可不可以稍微温和一点点,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陆小满就着青菜扒拉一大口饭叽哩哇啦的嘟囔了一大堆。 “勉强考虑一下吧,你人不大想法倒是不少。”蒋轻欢但凭如何都不会料到会收到对方如此细致详实的反馈。 “我刚刚是在开玩笑,你什么都不用改,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很幸福,轻欢姐姐,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我都很幸福,幸福得就像是路边的小流浪猫被好心的女主人收留了一样。”陆小满突如其来的热情表白一时间令蒋轻欢感到应付不来。 “那我可就真的什么都不改了哦!”蒋轻欢回手递给陆小满一杯热腾腾的椰汁。 陆小满见状连忙自座位探出上身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蒋轻欢见到眼前这情形忽地想起大半年前自己偶然一次喝醉,陆小满接到乐团同事电话急急忙忙在夜里打车赶来酒吧接人,蒋轻欢虽下台阶时脚步摇摇晃晃却嘴上逞强不肯让人搀扶,陆小满闻言思虑片刻便将双手一左一右一路隔空护在蒋轻欢身侧,既不违背面前这个倔强大人的意愿,又在时时防备眼前这个让人不省心的醉鬼不小心跌下台阶,如同古董收藏家在小心心翼翼地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又喜欢,又敬重,又仰慕,又爱护。 两个人作为室友同居的这两年间,陆小满对蒋轻欢一向如此。 第24章 陆小满成年那天蒋轻欢在两条街开外的路德饭店预订了晚餐,成人礼一生只有一次,蒋轻欢想让场面温馨热闹些便打电话邀请陆小满母亲。陆母听到蒋轻欢百忙之中还惦记着给小满过生日自是感动,但又有些惋惜地对蒋轻欢倾述,这阵子为家中生意焦头烂额委实无法抽身,反复嘱托蒋轻欢要在这一天里代她陪陆小满玩得开开心心。 两人通话结束大约四十分钟后蒋轻欢收到一条银行余额变动的短信通知,陆母自作主张地转入蒋轻欢每月缴纳房租的账户两万块。蒋轻欢对着手机屏幕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将钱退了回去。 自打陆母买下这处居所,蒋轻欢每月都有按时缴纳房租,即便陆母在蒋轻欢代她参加家长会后屡次主动要免掉房租,蒋轻欢依旧没有接受陆母的这份好意。蒋轻欢总觉得如果接受了陆母的心意,那么陆小满从某种意义上便会彻底沦为她的托管儿童,她不想玷污两人之间的关系。 陆小满丝毫不介意用简简单单一餐饭来打发掉所谓的成人礼,如果父母出现她反倒局促,如今在蒋轻欢的陪伴之下安安静静迈入十八岁的门槛,对于陆小满来说再好不过。 “欢迎你来到成年人的世界。”蒋轻欢给陆小满倒入杯中的酒要比以往多一截。 “跨过十八岁这道边界,感觉我与姐姐的世界越来越近了。”陆小满感慨万千地和蒋轻欢碰杯。 “小满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呢?”蒋轻欢忽然想对作为成年人的陆小满增加一些了解。 “为姐姐生,为姐姐死,姐姐是我一生不变的理想。”陆小满几乎没过脑子便张口讲出那么一句。 “你啊,越来越爱胡闹了,当心惹恼我。”蒋轻欢佯装恼怒撂下手中的筷子,充满警告意味地清了清嗓子。 “又假装生气,眼角眉梢都笑着呢,骗不了我的。”这两年间陆小满似乎也学聪明了很多。 “喏,送你的礼物。”蒋轻欢递给陆小满一只系着丝带的长方小礼盒。 “这是我一直想要但一直没舍得买的耳机呀!”陆小满眉开眼笑地把耳机包装盒紧紧楼在怀里,两只脚兴奋地在椅子下左摇右晃。 陆小满对这幅耳机太熟悉了,陆城大唐商厦这个牌子的耳机专柜她去过无数次,反反复复犹豫了几年终究没舍得买,最后为了省钱走上了自制耳机的道路,偏得了一身制作耳机和修复耳机的手艺。 “你当然不舍得买,你的钱都拿去买猫粮和给人修助听器了。”蒋轻欢被陆小满快乐的情绪所感染。 “我也有礼物送你。”陆小满变戏法似的自口袋中掏出一副全透明的耳机。 “你前阵子取我耳印说要做实验就是为了这个?”蒋轻欢满心好奇地伸手接过陆小满亲手制作的耳机。 “当然啦,如果直说你肯定不会配合我。”陆小满傻乎乎地挠头。 “坏家伙,居然学会撒谎了,该打。”蒋轻欢双手越过餐桌捏陆小满的脸颊。 “姐姐,你看这条全透明的耳机像不像一条太湖小银鱼?单元和线芯都可以从外部直接透视。另外我还给这条耳机另配了一条全透明的蓝牙线材,因为透明耗材比较难找,所以额外花费了许多时间,还好在除夕之前完成了。轻欢姐姐,你觉得漂亮吗?我觉得真是漂亮极了。”陆小满似个痴汉一般盯着自己制作出的耳机发出感叹。 “你个笨蛋,送人礼物怎么能自己先开口夸赞呢?”蒋轻欢忍不住被陆小满如痴如醉的神态逗笑。 “那应该怎么办,可它确实很漂亮呀。”陆小满困惑地抿着嘴唇不知如何措辞是好。 第19章 “小傻瓜,听不出来我在逗你吗?小满,这条耳机真的很漂亮,它美得像一件艺术品,我都不忍心拿来用。它是我在人世间这二十六年收到过最用心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小朋友。”蒋轻欢俯身轻啄了一下陆小满因为兴奋而泛红的面颊。 陆小满的脸瞬间红得像是路德饭店门口那两盏红色的灯笼,那孩子嘴角的笑似画匠无意滴落在纸张上的墨水一般徐徐晕开来,一开始悄无声息,后来愈加明显,陆小满终于再也无法遮掩她心中巨大的喜悦,她双眼眯成一道桥肆无忌惮的咧开嘴巴,欢喜若狂地露出八颗贝齿,笑得像是一朵秋风中摇曳的向阳花。 “瞧你,笑得像个小呆瓜。”路德饭店的灯光映得蒋轻欢面色微红,蒋轻欢当然知道人快乐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发笑,可陆小满这般阵仗的笑蒋轻欢还是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简直是自骨子里散发出万丈愉悦,蒋轻欢觉得自己脑海里出现了幻觉,她仿若看到陆小满在阳光下渐渐变透明……变透明……变幻成折射出斑斓色彩的轻盈气泡随风消融于天空、落日、云霞。 “那个小姑娘会不会是中奖券了?依我猜至少五百万!”邻座叔叔盘玩着手中的酒杯笑呵呵地猜度。 “何止五百万,八百万打底,弄不好奖池都掏空了,明天我们留意下陆城晚间新闻。”邻座叔叔的妻子张口否定了丈夫猜测的数目。 陆小满听到邻桌这番对话与蒋轻欢相视一笑,彼时蒋轻欢又仿佛看见陆小满化身成为一颗浸在蜂蜜罐子里的蜜饯,空气中无处不是醉人的清香与甘甜。 蒋轻欢见陆小满这副痴痴傻傻地模样忍不住跟随陆小满扬起唇角,两人笑啊……笑啊……蒋轻欢心中突然生出一个隐隐的疑问,如果陆小满因为得到了自己的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吻开心得如同得到了全世界,那意味着什么?蒋轻欢在陆小满热烈的注视之下怔怔地敛起唇角。 路德餐厅的服务生送来了蒋轻欢提前预定的蛋糕,蒋轻欢三两下将纸质寿星帽叠起来帮蒋小帽戴好,蜡烛点燃,陆小满低头许愿,生日快乐歌的音乐在耳边响起,全餐厅的人不由自主地一起合唱,陆小满仿若置身于一场盛大的成人礼。 彼时对于陆母今日的缺席,蒋轻欢不再感到遗憾,毕竟餐厅里的陌生人们已经侧面成全了蒋轻欢想让陆小满成人礼热闹些的心愿。 第25章 那天回家路上陆小满同变了个人似的一路嘴里哼着歌,小疯子般撑开双臂模仿飞机在云层中穿梭,脚下的步子都比从前轻盈了许多。 两人到家后蒋轻欢哄陆小满摘掉生日帽换上睡衣,舒舒服服地休息,谁料那孩子竟双手紧紧护着生日帽一飞身窜到沙发后,如同捍卫皇冠一般死活都舍不得摘。 蒋轻欢不舍得破坏陆小满难得的好心情,满眼爱怜地伸手捏了捏陆小满腾起两片淡红云朵的脸。蒋轻欢好喜欢面前这个充满孩子气的陆小满,生日宴上的那几杯酒犹如一株忘忧草,令她短暂卸掉了平日里的故作沉稳。如果有可能,蒋轻欢真希望时间可以定格,那么陆小满便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渡过一世。 傍晚蒋轻欢胃里感到些许翻腾,陆小满见蒋轻欢时不时地用掌心抵着胃,知她胃又不舒服,趿拉着拖鞋到厨房做了碗汤,同时又加热了从路德餐厅打包回来的饭菜。 蒋轻欢喝了半碗汤胃里熨帖了不少,陆小满人不大饿,切下一小块从餐厅里带回来的生日蛋糕,简单陪蒋轻欢吃了几口。 门铃响了,蒋轻欢听到这突兀的响动眼里闪现出几许诧异,除去快递员和送餐员,两人的住处平日里几乎没有其他来客,可眼下既无人订餐亦未有半途的快递,究竟是谁会来家中? “姐姐,我去开门吧。”陆小满兴奋劲儿尚且未消。 “去吧。”蒋轻欢放下手中的陶瓷汤匙点头应允。 “你好,请问……您是?”陆小满敞开门问半倚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话语之中掺杂着几分迟疑。 “我找蒋轻欢。”客人身上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几年前流行的机车夹克,乌发被雨水浇得湿漉漉。 “您请进。”陆小满弓着脊背在鞋柜里给客人翻出一双拖鞋,待站起身时却发现客人已经直接穿着沾满泥水的鞋子淌过客厅。 陆小满左右手各拎着一只拖鞋,呆呆望着布满黑泥鞋印的地板陷入深思。 “你他妈的这是在给谁庆祝生日?今天是阿哲的忌日!”客人发疯似的抡圆双臂将桌子上的蛋糕和食物全部掀翻。 “阿雨,你回来了。”蒋轻欢并未被客人疯狂的行径惹怒,反倒堪堪起身双眼泛红地凝视着对方,一如母亲凝视自己走失多年的孩子。 “姐姐,这是……”陆小满见眼前这情形不知是该旁观还是该阻拦。 “过来,小满,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妹妹蒋清雨,你叫她阿雨就好,前段时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妹妹下半年要过来和咱们一起合住吗?”蒋轻欢人似乎有些激动声音也连带着颤抖。 “阿雨好。”陆小满怯生生地同阿雨打了声招呼。 “小满好!小满,你姓什么?我来猜猜,牛小满?羊小满?狗小满?虫子小满?好吧……综合下来还是叫你狗小满吧……狗小满!我问你,你凭什么叫她姐姐?我告诉你,这是我姐姐!不是你的姐姐!”阿雨犹如一头愤怒公牛般怒瞪着眼眸中打满问号的陆小满。 “还有你,蒋大音乐家!你什么时候又背着我认了一个妹妹?难道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妹妹吗,还是眼前的这是一个代替品!”阿雨怒火中烧地指着陆小满向蒋轻欢兴师问罪。 “阿雨,你在胡说什么?过来坐下好吗?冷静一下。”蒋轻欢呆愣愣地杵在沙发前不安地来回搓动手掌,陆小满电线杆子一样呆立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哎呦,这透明玩意儿是什么?耳机吗?好精巧,好漂亮!姐,如果没猜错这条耳机是你送给我的出狱礼物吧?既然你如此费心为我准备礼物,那么我也不好再推辞……勉为其难收下吧!谢谢你,蒋大音乐家。”阿雨在摔成一滩泥的蛋糕边捻起陆小满为蒋轻欢制作的耳机,向半空扬手一甩,耳机便服服帖帖地绕上颈子。 陆小满见阿雨夺走了耳机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阿雨如同看好戏似的扫了眼面前傻站的两个人。 “小满,你先回房间吧,姐姐回头跟你解释。”蒋轻欢回过神来拍了拍陆小满的肩膀低声嘱咐。 “嗯。”陆小满一步三回头地扶着栏杆上了二楼。 “今天上午我和范团长去过阿哲的墓地,这几年阿哲的忌日我都有去,我没有忘记。”蒋轻欢待陆小满身影消失在二楼后张口和阿雨解释。 “没忘记?呵,这么花天酒地。”阿雨眼望一地狼藉嘲讽地撇撇嘴。 “死的人已经去另外一个世界了,难道活的人就不要生活吗?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所以我就要每天什么都不做,只坐在家里沉溺痛苦缅怀过去吗?”蒋轻欢无法理解阿雨为何要动这么大的气。 “哎!算了,懒得跟你吵,我这种低词汇量的差生怎么能吵得过你这种高智商优等生?我住哪个屋?蒋大音乐家!”阿雨哗啦一下扯掉湿漉漉的机车夹克,细小水滴溅到蒋轻欢眼眶里。 “你到我房间去睡吧。”蒋轻欢俯身捡起阿雨扔在地上的机车夹克,抬手指了指卧室门的方向。 “那你呢?”阿雨边向卧室走边扭头问。 “我睡沙发,我失眠整夜翻来覆去怕吵到你。”蒋轻欢耐着性子同阿雨解释。 “那正好,我已经好久都没有一个人睡过了。”阿雨言毕大步流星地钻进蒋轻欢卧房。 蒋轻欢脑子似炸裂了一般,又欣喜又难过。 储藏室的医药箱里常年备着绷带、碘伏以及部分家庭常用药,蒋轻欢在底层翻出一板还有两个月到期的止痛药,抠出两粒,自水龙头中接了点水仰头吞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动,一股凉意从口腔蔓延到胃。 阿雨吱呀一声关了卧房的门,蒋轻欢调暗了灯光蹑手蹑脚地推开漆面斑驳的防盗门。乌云遮住了月亮,雨水中掺杂着点点凉意,蒋轻欢坐在门前潮湿的水泥台阶上向后捋了捋散乱的长发,眼泪如同雨后的屋檐。 第26章 范冬明不是预言阿雨在狱中经过这几年的打磨一定会变得很懂事吗,可是为什么阿雨还是从前那副样子?这几年苦苦的期盼瞬间化为泡影,蒋轻欢彻彻底底绝望了。 夜里三点一过,院外树荫下的一排路灯齐刷刷熄灭,黑暗吞没了细如云烟的雨幕。蒋轻欢叹了口气攥起袖口擦干眼角、脸颊,伸手拽了拽湿哒哒贴在脊背上的睡衣。 蒋轻欢推开泛着阴冷潮气的屋门,依稀看到二楼楼梯转角露出一双赤脚,那双脚的旁边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青川二中校服外套,另一侧斜躺着一柄印着陆城交响乐团标志的雨伞,那是蒋轻欢从前在雨天时屡次放到陆小满书包里的物件。 第20章 蒋轻欢换掉湿透的睡衣躲进浴室慢腾腾地冲了个热水澡,温热轻柔的水流缓缓带走了雨夜的寒凉。蒋轻欢吹干头发披上浴袍准备去沙发上休息,彼时那双停留在楼梯转角许久的赤脚已悄无声息地消失掉,台阶上青川二中校服外套和那柄雨伞也随之不见了。 蒋轻欢收拾妥当后下意识为自己倒了杯酒,预备暖暖身子,正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当口瞥见茶几上摆着一杯牛奶。蒋轻欢放下手中的酒杯端起牛奶了抿了一小口,恰有几分余温,那一瞬蒋轻欢觉得陆小满仿若是个保暖贴般的安稳存在。 “乐团过几天有演出,我这阵子得去乐团里排练,白天没有时间陪你,你自己喜欢去哪玩就去哪儿玩,音乐会结束之后我跟团里请几天假带你出去旅游。”蒋轻欢临上班前推门向半睡半醒中的阿雨交代。 “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阿雨不耐烦地背过身子甩手驱逐。 “钱包里有现金,你自己拿着花,晚上回家我带你去商场买手机和衣服。”蒋轻欢言语间仿若安抚幼童。 “商场?我才不去什么商场,要去你自己去!”阿雨听到商场两个字很恼怒地抻起被子蒙住头。 顶棚的吊灯似是亮了一夜,早八点的阳光沿着窗帘的缝隙攀援入房间,白墙上映出了光的形状。蒋轻欢犹如演奏出现重大失误一般面色苍白地退出阿雨的卧房。 那个暴躁任性的妹妹回来了,一切一如几年之前。 那天乐团排练结束蒋轻欢刚抬起身便一头栽倒,同事们一窝蜂凑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蒋轻欢,蒋轻欢在众人的呼唤中吃力地撑开眼角,反复确认小提琴并无损伤才安心下台。 “轻欢,难受别硬挺着,今天早一点回家,等演出结束好好放几天假休息一下。”团长范冬明趁工作间隙来休息室探望蒋轻欢。 “团长,阿雨回来了。”蒋轻欢从行军床上支撑起上身。 “阿雨回来啦?太好了,轻欢,你可算是盼出头了。”范冬明的语气里掺杂着羡慕、开心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思绪。 “阿雨恐怕还是那个老样子,改不了。”蒋轻欢强忍着眼泪。 “轻欢,你不要这么悲观,再不济阿雨还活着呀,不像阿哲。阿哲他可是死了,你比我们老两口有希望。”范冬明嗓音嘶哑着安慰面前的后辈。 “您说的我明白,团长。”蒋轻欢痛苦地把脸埋在两只手掌之间。 “你让阿雨先歇息几天,下周就过来上班吧,她一个人在家呆着难免会胡思乱想,她早一点适应社会,你我就能早一天能宽心。”范冬明双手搭着腿坐在床旁认真帮蒋轻欢出主意。 “谢谢您,回头我跟阿雨好好商量。”蒋轻欢趁范冬明不注意用袖子抹掉脸颊上的泪水。 “孩子,你尽管放宽心好好休息,我现在就去给阿雨张罗工作的事。”范冬明小心翼翼地掩上休息室的房门。 蒋轻欢眯了一会儿感觉体力恢复了小半便继续排练,乐团工作结束之后到大堂商厦给阿雨买了一部新手机和几件衣服,袜子内衣之类的也买了一些。 临到家门不远处,蒋轻欢看到陆小满臂弯夹了一只枕头拐进了院子里,蒋轻欢停车的功夫,陆小满一晃身已经进了门廊。 阿雨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她双脚搭在茶几边缘懒地洋洋靠着沙发,腿旁堆放许多自厨房冰箱中翻找出的零食,棕色木地板上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瓜子皮和几只残留甜腻汁液的透明果冻外壳。 “下班路上给你买了新手机还有衣服,回头试一试。”蒋轻欢将手中几个购物袋堆放到沙发边侧。 “谢谢。”阿雨头不抬眼不睁地回应了句。 “范团长过几天会在我们乐团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你看看什么时候过去?如果最近不想工作出去玩玩也行,等玩够了再入职。演出结束后我可以跟团里申请个长假,陪你出门旅游,好好散散心。”蒋轻欢边脱外套边把范团长安排工作的消息告之阿雨。 “工作就不必了,旅游也不必了。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下面的人生该怎么走我很清楚,你就不必再我为操心了。蒋轻欢,瞧瞧你现在这絮絮叨叨的模样多讨厌!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活得跟个老妈子似的,你悲哀不悲哀!”阿雨颇不耐烦地白了蒋轻欢一眼。 “那你可不可以把接下来的打算说给我听?”蒋轻欢声音颤抖着问对面的阿雨。 “段天龙的夜场里缺个女管理,我过几天过去上班。”阿雨抓起一把瓜子不情愿地甩出一句。 “不许去,那里人员太乱了,万一你受欺负怎么办?”蒋轻欢无法放任妹妹在如此混乱的场合里讨生活。 “蒋轻欢,你要知道我早已经不是你那个清清白白的妹妹了,我是蹲过监狱的劳改犯,你们乐团那种艺术家扎堆儿的地方我待不下去!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你不用担心我受欺负,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再敢骑到我头上了,我是杀人犯的帮凶,曾经欺负过我的人现在已经深埋在黄土里。”阿雨眼眶一瞬泛红。 第27章 “那我想办法找个其他工作给你,我再拜托一下乐团里的其他同事,总归有办法。”蒋轻欢打算在工作的事上退让一步,她能理解妹妹在乐团其他同事面前的自卑。 “哪个地方愿意要监狱出来的人?”阿雨使劲儿憋回眼眶里的那一点点泪,小痞子似的频繁抖着腿,拼尽全力守护她最后的自尊。 “阿雨,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想办法安排,况且国家在这方面有政策,社区工作人员也会帮忙落实。”蒋轻欢信誓旦旦地承诺阿雨。 “算了,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拜托你不要像从前那样跟在我身后管这管那,讨我心烦。”阿雨泄气地将手中的纸巾揉搓成一团。 “我是你姐姐,我不管你谁管你?”蒋轻欢言语间随手挽起衬衫袖口,预备清理阿雨制造出的一地垃圾。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你是姐姐,你了不起,你是该管我!可你管好我了吗?你以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我混到今天的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是你!因为你在教育这件事情面前的盲目自信!因为你在我身上自以为是地滥用错误的教育方法! 蒋轻欢,说白了我就是你的教育试验品,别人玩扑克,玩游戏,玩塞车,你倒好,你玩妹妹!你才是二十一世纪真正的伟大玩家!”阿雨愤怒地将手中的纸团投进垃圾桶。 “我承认过去是我没有教育好你,但这些年间我一直都有在反思和学习。如果现在我结婚生子,我一定会把小孩教育的很好,阿雨,相信我……我们姐妹在一起好好的生活,过去的那些就让他过去吧。”蒋轻欢尽管心里方才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依旧拼命压抑着自己即将漫溢开来的晦暗情绪,同哄小孩儿似的哄如今已经二十四岁的妹妹。 “算了吧,蒋轻欢,你哪来的勇气?别再自以为是了好不好?你现在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真的很好笑。”阿雨厌倦蒋轻欢像个老妇人般不停在耳边唠叨。 阿雨的话如同尖刀直接命中蒋轻欢的心脏,为什么这世上最令人伤心的话都是出自亲人之口呢?蒋轻欢自小因为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才艺赢得夸赞无数,众多正面肯定在无形之中滋养了蒋轻欢的自信,她原以为这种自信坚不可摧,可如今它就这么轻易地被阿雨的三言两语所摧毁。 蒋轻欢一瞬察觉这样无休无止的争辩毫无意义,径自踱步到窗前点了根烟不再开口回应。阿雨出事蒋轻欢何尝不自责?她痛恨自己,痛恨到无时不刻想了结自己。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蒋轻欢推开老旧的窗户,迎面扑来一股清新的凉意,雨滴随风透过纱窗,砸落在额角、指尖。蒋轻欢捻灭即将燃尽的烟头又点了一根,她在窗前认真思忖,如果真的可以抛下一切一了百了该多好,可现实是她不可以,阿雨刚出狱未来还是未知数,她作为姐姐没有先行放弃生命的权利。 / 陆小满简单做了晚饭招呼两人过来用餐,蒋轻欢虽然没什么胃口也强迫自己吃饱。团里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家里又成了乱摊子,这个时候身体绝对不可以出问题。 “哎呦,狗小满这菜做得可真不赖。”阿雨尝了菜赞不绝口。 “谢谢猫阿雨的称赞。”陆小满闻言愣怔一下笑着回复阿雨。 陆小满埋头端着饭碗慢悠悠地吃了三五口的当口,阿雨已秋风扫落叶般扫荡了盘子里大部分的菜。 “陆城第三监狱里的伙食太差,我见到好吃的一时没收住,二位多担待。”阿雨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她以为自己正在点燃陆小满的情绪引线。 “你爱吃我做的菜太好啦,光盘是对厨师的最大肯定。”陆小满丝毫没有因为阿雨的无理感到生气。 阿雨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失望的表情。 蒋轻欢偶尔会觉得妹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偶尔会觉得阿雨仍是旧时光里那个脆弱的孩子,蒋轻欢想一生为她撑伞。 第21章 / 阿雨最终还是没有接受范冬明在陆城浅唐交响乐团给她安排的工作,她拿着蒋轻欢给的现金去报考了摩托车驾照,等驾照一下来便骑着新买的机车去初中同学段天龙的夜场里报到。 段天龙给阿雨安排了个销售酒水的工作,阿雨便开始尽心尽力地在夜场里推销酒水,每天回家都是后半夜三四点。蒋轻欢睡着的时候阿雨才下班,蒋轻欢上班的时候阿雨还没醒,两个人除去节假日每天都完美的错过。唯有房间里残留的酒气和浴室里堆积的脏衣服会令蒋轻欢对阿雨的归来产生一种真实感。 阿雨通常会在下午两三点才醒来,陆小满每天上学之前都会为阿雨准备好饭菜,阿雨只需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到微波炉里热一下便可轻松解决晚餐。 蒋轻欢试图定闹钟早起赶在陆小满之前给阿雨准备晚餐,谁料想陆小满第二天比蒋轻欢起来的更早,两个人僵持来僵持去,最后蒋轻欢唯有放弃。 陆小满平日里放学的时间比蒋轻欢要早,阿雨留在浴室里的脏衣服通常也是陆小满去洗。陆小满始终舍不得蒋轻欢那双拉小提琴的手去洗衣做饭,她对身为小提琴手的蒋轻欢和对古典音乐一样热爱。 周三到周日蒋轻欢跟随乐团去外地演出四天,陆小满每天都会把身边发生的那些细碎小事向蒋轻欢一一汇报,譬如工地里的流浪猫花点这几天食欲欠佳,客厅鱼缸里的小银鱼肚子又变大了一圈,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邀请她周六去帮老人们集中修理已过保修期的助听器。 蒋轻欢每天晚上临睡前打开手机都能看到陆小满铺满整个手机屏幕的碎碎念,仿佛时间和空间都无法阻挡她对蒋轻欢的惦念。蒋轻欢十分贪恋这种被另外一个人惦念的感觉,仿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份牵绊,即便这种牵绊是一根纤细的无形的线也能为蒋轻欢无限增加对生的眷恋。 蒋轻欢在对陆小满的密集的消息感到暖心的同时也在期盼着阿雨的消息,她多希望阿雨也能像小时候一样把所有的不快都对她倾诉,她多希望可以再一次把阿雨搂在自己怀中柔声安抚。 第28章 周日下午蒋轻欢演出结束随乐团一行人返回陆城,巴古江主办方赠给乐团成员一大堆特产与礼品,蒋轻欢打算让陆小满下周带去养老院与阿婆们一同分享。 陆小满依旧经常利用假期去养老院义务维修已过保修期的助听器,那些老人眼里陆小满是个不可多得的能工巧匠。阿婆们甚至还在私下里商量,现在大学生就业形势严峻,如果陆小满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凑钱给她在养老院附近开一间修理铺。 “小满,你快出来帮我拿一下!”蒋轻欢收起雨伞站在门口冲着楼梯喊,她偶尔会想,如果阿雨在年少时没有经历那些晦暗,会不会成长为陆小满这般的温暖少年。 “轻欢姐,我来帮你拿。”阿雨房间里跑出来一个与陆小满年纪相仿的女孩,蒋轻欢依稀觉得这张脸仿若在哪里见过,记忆却无法在脑海之中找到落脚点。 “你是?”蒋轻欢惊讶地望着面前的陌生来客。 “轻欢姐,我叫纪小时,我,我是……”年轻女孩不知所措地将几缕头发掖在耳后。 “她是我的女朋友。”阿雨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打断年轻女孩腼腆至极的自我介绍。 “你好。”蒋轻欢佯装平静打量面前这位名叫纪小时的女孩,阿雨则搂着小时的肩膀扬起下巴得意地看着自家姐姐。 蒋轻欢对妹妹阿雨这种暗藏得意的眼神太过熟悉,阿雨年幼时每次在考试中得了高分都会把卷子仔细折好带回家给姐姐,那孩子总在放学后怀抱着从学校里得来的各种荣誉乖乖候在写字桌旁,仰着头屏息等待来自姐姐的夸奖。 蒋轻欢知道父母对阿雨这个小女儿的成绩丝毫不关心,唯有她这个姐姐能像止痛药般给予妹妹某种程度的安抚,所以每当这个时候蒋轻欢总会用她能想到最温暖的话来夸张地给阿雨打气。 “哇,九十八分!” “我们阿雨好优秀。” “阿雨,姐姐真为你骄傲。” “阿雨,你想要什么奖励?” …… 每每此时阿雨眼神里总是暗藏着一股小小得意。 “姐姐,邻桌小胖子今天又来抢我的牛奶,我这次不仅没有害怕还把牛奶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只是受了点伤。”阿雨把胳膊上那排红肿的牙印当做勋章一样展示给姐姐。 “阿雨好勇敢!” “我们阿雨最棒了!“ “姐姐看看伤口……” “疼吗?” “不疼!”阿雨眼眸中再一次流露出那种充满稚气的小小得意,那是长期遭受父亲殴打的阿雨身上唯一残留的孩子气。 …… “爸爸,您偶尔也喜欢喜欢阿雨吧,只要一下下。” 蒋轻欢曾经听妹妹说过这样的梦话。 “如果姐姐死了,爸爸妈妈就会爱我吗?唉,大概不会,姐姐也不可以死……我不允许姐姐死……” 阿雨年幼时会在梦里这样自问自答。 阿雨是那样一个期待得到关爱得到认可的孩子,可她却偏偏摊上一对世间最为自私冷血的父母。蒋轻欢清清楚楚知道妹妹的渴望,妹妹的缺乏,可仅仅大阿雨两岁的她即使倾尽全力能给妹妹的就只有那么多,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妹妹坠入深渊,沦为囚徒,而她无力改变一切。 …… “轻欢姐,你介意我和阿雨谈恋爱……性别相同吗?”那个名叫纪小时的女孩在谈话时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仿若怕直接说出“同性恋”三个字会刺痛面前的蒋轻欢。 “完全不介意。”蒋轻欢笑着安抚面前满面不安的纪小时,她从不认为同性相爱是错,同性或是异性,本就应该是一道选择题,异性从来不应该是爱情习题答案的唯一选项,同性这个选项不过是一直以来被世俗刻意隐藏。 阿宇和纪小时如果单单从外形上看起来的确很般配,一个是每日机车外套护体的叛逆女青年,一个是云朵般温柔内敛的文艺女孩,蒋轻欢不知为何总觉得面前这一幕和乐融融的场景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她却又无法探明两人之间隐隐透露出来的一丝丝不和谐与不融洽究竟出自于哪。 “蒋轻欢,我可以让小时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吗?”阿雨像个马路边的小痞子一样笑嘻嘻地望向蒋轻欢,那是妹妹自出狱后第一次在她这个姐姐面前露出笑脸。 “我们等小满回来问一下她的意见,毕竟这房子是小满妈妈送给她的礼物。”蒋轻欢言语间脱掉身上的外套,小时接过来顺手挂到衣架。 陆小满在这时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浑身湿漉漉地推门而入,她见家中出现陌生人不仅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反倒大大方方地和小时与阿雨打起了招呼。 “陆小满,你怎么又淋雨?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出门要看天气预报?还有,为什么雨天出门不开车?你叛逆期还没结束吗?”蒋轻欢见陆小满一副落汤鸡般的狼狈相忍不住开口责怪。 “那个……我一时粗心忘记了……”陆小满脸颊泛起一层淡红。 “你姓什么有没有忘?”蒋轻欢冷着脸反问。 “那个……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马上做好吃的饭菜给你。”陆小满手伸到背后偷偷扯蒋轻欢袖口。 陆小满自从过了18岁生日以后,再也不敢叫蒋轻欢姐姐。 “你凭什么叫她姐姐?我告诉你,这是我姐姐!不是你的姐姐!”阿雨出狱那天疾风骤雨般的指责让陆小满意识到,姐姐这个称呼在阿雨心中是独属于她的存在,自己没有资格抢夺。 陆小满一直都对蒋轻欢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如果直呼轻欢似乎不大合适,毕竟蒋轻欢比她年长八岁,她心中对蒋轻欢也有一份尊重。陆小满曾试图向乐团中的人一样称呼蒋轻欢为蒋老师,可阿雨似乎对“老师”这两个字很是敏感,她无奈之下只好不怎么礼貌地用“那个”来称呼蒋轻欢。 “狗小满,这是我的女朋友小时,她可以搬进你的房子和我们一起住吗?”阿雨越过蒋轻欢直接征求陆小满这个房主的意见。 “当然可以,人多一起吃饭才热闹。”陆小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阿雨的请求。 “你确定真的可以吗?你妈妈会不会感到不高兴?”蒋轻欢压低声音问陆小满。 “我妈妈今年一共就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她才不关心我和谁住在一起。” “你当真喜欢热闹?”蒋轻欢再一次向陆小满确认。 “当真……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喜欢热闹,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是在给我添麻烦,如果阿雨姐和她女朋友和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你一定会因此多几分心安。”陆小满一边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答话。 “谢谢你,小满。”蒋轻欢一时间眼角有些发酸。 “姐……你和我客气什么?”陆小满差一点又习惯性地叫出姐姐两个字。 第22章 “小满,你介意同性恋吗,我的意思是,阿雨和小时之间的恋情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蒋轻欢试探着问站在燃气灶前的陆小满。 “我不介意的……因为我也是……”彼时陆小满的脸比锅里的螃蟹外壳还要红上几分。 “你也是?”蒋轻欢难以置信地盯着陆小满的眼睛。 “嗯。”陆小满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句,“我从小到大对男性没有一丝一毫感觉。” “那么,你对女生有感觉?“蒋轻欢好奇地问身前仿若也同螃蟹一起上了蒸锅的面红少年。 “嗯,有的,不仅有,而且感觉很强烈。”陆小满紧张到把下嘴唇咬出了血。 第29章 那晚蒋轻欢又梦到妹妹阿雨如红枫叶一般嵌满巴掌印的单薄脊背,她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晚上都会痛恨自己当年的懦弱,她会闭上眼千万次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妹妹和父亲拼命,如果当初她鼓起勇气和对妹妹肆无忌惮施暴的父亲同归于尽,那么阿雨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得到幸福? 或许人来到世上是为了追寻幸福根本就是个伪命题,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为了历尽千难万难,人之所以痛苦根本就在于奢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人们却总是错把追寻幸福当做人生目的,所以……所以比起追寻幸福……更要努力习惯痛苦。 阿雨的房间里传来纪小时像猫咪一样刻意压低的娇柔嗓音,蒋轻欢窝在沙发里一口气干掉杯子中剩下的酒,那个当口她才意识到原来妹妹阿雨真的长成大人了,她比自己这个姐姐更早一步谈上了恋爱,她甚至今天还眼里带着小小的骄傲亲自向姐姐宣布她拥有了自己的女朋友。 蒋轻欢多么希望初次尝到爱情甜蜜的阿雨能彻底忘掉晦暗的过去,她想和云朵般温柔体贴的陆小时一起为妹妹阿雨后面的人生路途撑伞。她希望阿雨体验到爱,温柔的爱,真实的爱,强烈的爱,欢愉的爱,爱到她内心滚烫,爱到她对这个世界产生眷恋,爱到她再也不想回忆起那个晦暗如夜的转学生涯,爱到她再也无法忆起姐妹俩站在报刊亭打电话给父母的那一个又一个心碎的下午。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忙了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好意思来找我?再说阿雨怎么就那么娇气,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看不到黑板借别人的笔记自学不就行了!初中的课能有多难?你要怪就怪她长的矮吧,活该!” “阿雨,我都离开好几年了,你还是那么爱撒谎……你费心上演这一幕不就是为了让我把你转回原来的学校吗?我劝你死心吧,今天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父母是如何摧毁子女的,大抵就是那看似无心的一句又一句充满嫌弃的斥责。 父母是如何摧毁子女的,大抵就是那用爱之谎言包裹的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 陆城每到绵延不绝的雨季父亲便会比平日里更加频繁地动用暴力,父亲每次狠狠打过阿雨,阿雨都会跑出去淋雨。阿雨在梦里说挨过打后的身体炙热滚烫,她需要用雨水来给自己降温,阿雨在梦中说雨中可以旁若无人的哭泣,反正旁人也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雨滴,阿雨在梦中说她在雨中发泄的时候不希望任何人出现打扰自己…… 蒋轻欢曾经见到妹妹一会哭一会笑地将自己身体浸泡入马路旁浑浊的泥水,她曾见到妹妹像个失心疯一般仰面躺在公园树下的长凳上淋雨,她也曾见到妹妹在落雨的天台上一边哭泣一边狠命抽打自己,每一次,她都如同一个守望者似的尾随在妹妹身后,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妹妹拉出深不见底的泥沼。 阿雨年少时身体总是在雨天频繁地承受残暴的皮肉之苦,彼时找不到情绪出口的她只好歇斯底里地用淋雨来发泄郁积在心中的痛苦,蒋轻欢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亲近的人故意淋雨反应过度,譬如一次又一次无视蒋轻欢警告徜徉在雨中的陆小满。 / 闹钟一如既往地叫醒了一身疲惫的蒋轻欢,陆小满一早起来兴致勃勃地备好了四人份的早餐,阿雨把女朋友带回家这件事似乎令她十分开心。 “早餐好丰盛,轻欢姐,昨晚睡得好吗?”四个人一起吃早饭时纪小时隔着餐桌问候。 “昨晚睡得还不错。”蒋轻欢抽出椅子坐在陆小满身旁。 “我们几个看起来好像一家四口呀。”纪小时双手握在胸前发出感叹。 “具体说说。”陆小满俯身在纪小时面前放了一杯热牛奶。 “爱下厨的爸爸、大艺术家妈妈、叛逆大女儿、乖巧小女儿。”纪小时分别指向陆小满、蒋轻欢、阿雨,最后才指向她自己。 “为什么我是妈妈?”蒋轻欢问纪小时。 “因为长姐如母,轻欢姐身上有一种母性气质。”纪小时思忖片刻答道。 “为什么我是爸爸?我明明是女孩子。”陆小满颇为好奇地追问。 “因为你身上没有轻欢姐那种母性的气质,你看起来很像是古代言情小说里那种为爱散尽万贯家财的痴情书生。”纪小时又答。 “狗小满,你为什么脸这么红?难不成你喜欢我女朋友?”阿雨难得一见地和陆小满开起了玩笑。 “猫阿雨,我第一次当爱下厨的爸爸难免些许害羞,你多理解。”陆小满抿起伤口还未愈合的嘴唇。 “陆小满,信不信我打你?”纪小时闻言在餐桌对面假做攥起拳头。 “乖女儿,手下留情。”陆小满双手抱头以示投降。 “狗小满,你以后继续叫蒋轻欢姐姐吧,我已经不介意了,何况你平时总叫蒋轻欢‘那个那个’的未免也太不像话,我实在看不下去……”阿雨盯着桌子上的餐盘突然自语般讲出这么一句。 “那简直太好了。”陆小满瞬时像个孩子一般欢呼雀跃。 “你这个人真的很幼稚。”阿雨放下手中的筷子白了陆小满一眼,随后又补了一句,“喂,狗小满,拜托你一件事。” “猫阿雨,什么事?”陆小满抬头望向阿雨。 “我每天下午到晚上得去夜场上班,你每天下午从学校回家时顺路稍上小时好不好,反正你们俩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她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我会负责定时给你的车加油。”阿雨郑重其事地拜托。 “没问题,我会每天把小时一起带回家,你放心好了,毕竟接女儿放学是我份内之事。”陆小满拍拍胸脯。 …… 纪小时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家中的阴霾,蒋轻欢有那么一瞬觉得眼下这所谓的“四口之家”比自己原本的家庭要温馨许多,尽管她与陆小满和纪小时之间并无血缘。 第30章 “阿雨这阵子在家里还算听话吗?”乐团团长范冬明趁着午休来找蒋轻欢,自打阿雨出狱,范冬明的心也每天跟蒋轻欢一样提在半空,两个人都生怕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又惹出什么乱子。 “阿雨谈恋爱了,或许能安生一阵子,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没底,或许是我太悲观了吧。”乐团休息室里比室外还要阴冷,蒋轻欢起身给范冬明接了杯温水。 “青哲如果活着也该有女朋友了吧。”范冬明接过温水握在掌心取暖。 “青哲或许现在早已经投胎到一个很理想的人家做小孩了,他会有新的家庭,新的父母,新的人生……”蒋轻欢开口安慰面前头发已经白透的团长。 “那我衷心希望青哲下辈子能遇到个对他好脾气有耐心的爸爸,千万别再遇到我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我今年失眠比以往更加严重,每晚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每每回想起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一次又一次对儿子滥用权威,我都会感到千分万分的后悔。 我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本可以救他的,如果我再对他的内心关注一点点,如果我不是自私地想在儿子的世界里称王称霸,或许青哲根本不会死。我以为间接害死他的是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现在想想我才是罪恶最大的那个始作俑者,我才是第一个带头向他挥刀子的人。”范冬明嘴角干涸得好似龟裂的大地。 “我可能不会就这件事情安慰您,或许我无权对此作出评价,可作为您的朋友,我认为您在对青哲的教育上确实用错了方式,我认为您在这一点上确确实实做错了,可是……我希望您的人生不要一直停在此处纠结,毕竟您也不是神仙,每个人都会做错事…… 我给您一个具体的建议吧,等您回头有空的时候去墓地看看青哲,我希望您能把刚刚对我说的话对青哲再重新说一遍。现实生活中也许很多孩子会痛恨父母,可如果父母肯放下长辈的架子好好对孩子道个歉,我相信孩子一定会原谅他并与他达成和解。” 蒋轻欢试图把自己放在青哲的角度去说服范冬明,她既希望范冬明能反思过去对儿子的种种粗暴行为,又希望他能从漫长的痛苦情绪当中尽快解脱。 “那你呢?你现在还会自责吗?”范冬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温水。 第23章 “我还是会,我估计一辈子都会……哎,我自己心里的死结明明还系在那里,却又这么大言不惭地劝您……”蒋轻欢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是滑稽。 范冬明与她,他们的人生都卡在一道相同的缝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将一切心酸过往深埋在心底苟活。 人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地走出痛苦,世间原本就是一片晦暗的苦痛之地,蒋轻欢明明那么讨厌淋雨,却注定一辈子淋在雨里。 一半身体面向天空,一半身体卡在缝隙。 “轻欢,我答应你放下我那一文不值的臭家长架子去墓地和青哲谈谈,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尝试去谈个恋爱吧,你一直都在爱别人却没有享受过被爱,这太不应该了……”范冬明怜惜地看着面前年纪足可以当自己女儿的蒋轻欢。 “谈恋爱?谁会爱我呢?”蒋轻欢自嘲。 “轻欢呀,如果你肯把关注从阿雨身上分一点点出来,或许就能遇见爱你的人了,你得先抬起头才能在人群中发现爱人的眼睛啊。”范冬明讲完这一句便放下杯子起身告别。 蒋轻欢觉得她和范冬明的关系既不像长辈与晚辈,又不像是单纯意义上的朋友,她觉得比起这两者,他们之间更像是一对互相扶持,彼此医治的难友,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蒋轻欢下班时发现头顶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雨,陆城又再一次进入了绵延不绝的雨季。陆小满今天下午学校社团有活动不能按时回来,便在清早提前给家里余下三个人准备好晚餐。 纪小时放学回来后蒋轻欢从冰箱里取出陆小满提前备好的饭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那孩子像只猫咪一样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乖巧吃饭,似乎用餐时发出大一点的声响都是对蒋轻欢的冒犯。 “小时也是陆城人吗?”蒋轻欢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主动寻找话题。 “我妈妈是陆城人,我爸爸是青城人。”纪小时放下手中的饭碗很认真地答话。 “那你爸爸妈妈是从事什么工作呢?”蒋轻欢按部就班地问出下一个问题,她对这些细节根本不关心,只是想通过谈话让面前这孩子适度放松一点,如同抚摸猫咪毛茸茸的脊背以示安抚。 “我爸爸是五金商人,我妈妈是陆城二中的教师。”纪小时不自在地吞了一下口水,蒋轻欢一晃眼仿佛看见黑色深渊。 “你妈妈的姓名是?”蒋轻欢话出一半心中大抵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她一早就该明白,阿雨那孩子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陷入热恋,原来两个人呈现在她面前的一切甜蜜热络都是浮夸的表演。 “我妈妈的名字是……安青华。”纪小时愣怔半晌说出一个令蒋轻欢感觉十分耳熟的名字,她坦率地对蒋轻欢说出父母所从事的工作,却有意避开了生母的真实姓名。 “安青华……安青华……我记得先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我来想想……断……鳍,对,那本书的名字叫做《断鳍》。 蒋轻欢花费许久才想起那本已搁置在书架上几年的《断鳍》,当年她只听陆小满朗读了小说的前几章便及时叫停,《断鳍》里面讲述的故事和妹妹阿雨的亲身经历实在太相像,她不想再割开那道高高隆起的旧伤疤。 “《断鳍》……是我十八岁那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纪小时仿若在向蒋轻欢承认一段她在过去曾犯下的罪行。 “那本书的作者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叫纪时雨,你的名字叫做纪小时,难怪……如果我没猜错,你是阿雨初中班主任魏舒华家的女儿吧?”蒋轻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面前这复杂的局面。 “我是。”纪小时点头。 “那么你们两个人怎么可以假装没事一样在一起呢?”蒋轻欢向纪小时抛出心底的疑问。 第31章 窗外乌云逼近,雨声愈演愈烈,阿雨第二天凌晨才带着一身烟酒气从段天龙的夜场回来。蒋轻欢倚在沙发上看妹妹抱着湿漉漉的头盔推开家门,她的机车服上挂着一层细碎透明的雨滴,纯白色裤脚已被马路上的泥水打湿。 “蒋轻欢,你怎么还不睡?”阿雨看到姐姐这么晚还坐在沙发上等她心中一惊,即便出狱后的她用各种方式将自己武装得无坚不摧,可她骨子里依旧对自家姐姐抱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纪小时是你青川二中班主任魏舒华的女儿,阿雨,如实告诉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蒋轻欢近似乎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妹妹阿雨,难道数年的牢狱生涯还没有平息她心中的怒意?难道魏舒华的惨死还不足抹平一切痛的往昔。 “纪小时与我是前阵子偶然在段天龙的夜场遇见,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魏舒华的女儿,两个精虫上脑的狗男人对她动手动脚,我作为工作人员出面替她解了围,我们两个人相识的过程就是这么俗套。”阿雨对蒋轻欢讲述了她与纪小时之间的相识。 “你会不会……”蒋轻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我郑重对你承诺,我不会对小时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我已经在监狱里面呆够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一次身为阶下囚的滋味。”阿雨向天伸出三根指头信誓旦旦地对自家姐姐保证。 “那好,我相信你。”蒋轻欢一直以来高高悬起的那颗心此时终于可以回归本位,她感觉儿时那个令人心疼的阿雨今天又重新回到她身旁。 阿雨见姐姐不再怀疑便脱掉身上的外套去浴室洗澡,蒋轻欢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响,阿雨今天没有把换下来的脏衣服胡乱扔一地。这是阿雨出狱之后姐妹两个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的沟通,蒋轻欢知道阿雨对于自己这个姐姐心中一直有怨言,当年蒋轻欢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于学业与音乐,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世俗期待的自我牺牲型“理想”姐姐。 阿雨洗过澡之后趿拉着拖鞋打赤膊回到两人房间,纪小时猫儿一样娇柔的声线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隔着门板钻入蒋轻欢耳畔。即便清楚地知道彼此的身份,她们之间依旧保持亲密,蒋轻欢不懂得阿雨与纪小时的关系究竟算什么,她不懂那两个看起来内心同样潮湿阴霾的孩子,究竟在彼此怨恨还是在相拥取暖? 蒋轻欢又重新到书架里翻出那本已经蒙尘的《断鳍》,她依旧没有勇气阅读纪小时写下的那些字句,她无法再一次直面阿雨在年幼时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只是纪小时为什么会以阿雨的口吻来书写那个惨烈的故事呢?或许她是想站在另一角度去揣测阿雨的内心,那么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下这本书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究竟会袒护母亲还是会怜惜阿雨? 蒋轻欢今夜想借着微醺入睡,家中的酒不知何时已经只见瓶底,她便在夜色下打着雨伞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空气中散发着雨水的潮湿气息,马路两侧的积水泛起片片涟漪,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密集而又微弱的鼓点。 “哎呦,你可是好久没过来了。”便利店的阿姨同蒋轻欢热情打招呼。 “我最近工作比较忙。”蒋轻欢站在两排货架之间挑酒。 “你同屋的小满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啊?”便利店阿姨突然这么问了蒋轻欢一句。 “小满来您这里的时候闷闷不乐吗?”蒋轻欢闻言放下手中的酒瓶。 “那倒不是,小满每次来店里都笑呵呵,我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她是开心还是难过。我这么问你是因为我女儿下班回来吃晚饭时说,每个下雨的夜晚,她值班时都能看到小满坐在体育场的露天座位上淋雨。雨下得噼里啪啦,大家都各回各家,只有她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今天也是。我女儿说小满一定是有很重的心事,年轻人容易想不开,你和她好歹也是室友一场,得空好好开导开导她。”便利店阿姨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女儿发给她的视频。 陆小满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空荡荡的露天体育场里,她的行为看起来好像是在自我惩罚,蒋轻欢从未见过陆小满消极的另一面,她总是把生活中最阳光的一面留给蒋轻欢。 两个人作为室友相处的这几年里陆小满一向很听蒋轻欢的话,蒋轻欢让她往东,她从不往西,除了淋雨这件事。蒋轻欢不明白陆小满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淋雨,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顶着雨坐在体育场里长达一两个小时,即便冒着生病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蒋轻欢心情沉重地拎着几瓶低度数的酒返回住处,她推开陆小满的卧室门,房间里面果然空无一人。蒋轻欢放下手里的酒另外取出一把雨伞,她带着满心不解发动车子引擎开往体育场,陆小满果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那个人好似一尊心死成灰的雕像在雨中枯坐,蒋轻欢一手举着雨伞站在陆小满对面的露天座位之前,她望着夜色之中陆小满那一抹孤寂无声的剪影,心脏毫无预兆地抽痛了一下。 陆小满仿若是一条失去生命迹象漂浮在海面的鱼,她似乎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自脑海里鱼贯而出的阴霾过往里,竟然没有发现蒋轻欢正撑着雨伞站在对面。 第24章 蒋轻欢觉得自己自阿雨回来一直以来都在忽略陆小满,她太偏心了,她明知道面前的孩子内心在渴望爱护,渴望关注,她却只是一味地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陆小满心中的呜咽。 蒋轻欢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陆小满,陆小满平日里很少主动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蒋轻欢亦很少给陆小满倾诉的机会。 那晚蒋轻欢第一次想细致地了解陆小满的过往,细致到从她呱呱坠地到她蹒跚学步,细致到从她牙牙学语到她成长为一名肩背书包的小小孩童。蒋轻欢想亲自走一遍陆小满每天清晨上学时脚下的路,想看看她七八岁时和奶奶一起居住的房间,想摸摸她十二三岁时那身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 那晚蒋轻欢第一次想清楚地了解陆小满心中所想,她想化作一缕阳光照见陆小满怀揣未知隐秘的心海,她想如同画匠般亲手描摹陆小满丝丝屡屡情绪的脉络,她想与陆小满建立心与心感应的联结,痛她所痛,念她所念。 蒋轻欢终于明白如果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不仅仅是闭着眼享受她生命之树下的阴翳,同时也要试图去了解她的晦暗、隐痛,她的过往,她的苦楚。 人怎么可以对所爱之人心中的痛苦视而不见呢? 第32章 蒋轻欢撑着伞沿体育场观众席绕到陆小满身后那排座位,她将雨伞罩在陆小满湿漉漉的头顶,陆小满闻到蒋轻欢身上熟悉的气息转过头望着她,彼时蒋轻欢觉得陆小满好像是一只夜晚迷失在森林里的幼鹿。 蒋轻欢向来喜欢陆小满身上的那股子乖巧与隐忍,同时它们也是陆小满身上最令她心疼的一部分,阿雨的回归打破了蒋轻欢与陆小满之间平静如水的生活,陆小满在不知不觉间与蒋轻欢共同背负起她生命里最沉重、最挂牵的那一部分——妹妹阿雨。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傻不傻?”蒋轻欢爱怜地用袖口擦拭陆小满脸颊上的水滴。 “轻欢,我该怎么办?”陆小满双手紧紧攥着裤子喉咙哽咽。 “小满,你究竟怎么了,难道你在我面前还需要保留什么秘密吗?”蒋轻欢抬起指头刮陆小满的鼻尖。 “我……我觉得对你有一种超乎朋友界限的贪恋,我好讨厌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我不知道这样龌龊的我该如何假装没事的面对你,轻欢,你会宽恕我吗,宽恕我的贪婪,宽恕我的无耻……不,我不应该得到你的宽恕,我应该让雨水浇灭爱意,我需要反思,我需要自省。”陆小满低垂着头好似在对神父忏悔自己犯下的恶行。 “傻孩子,爱一个人何罪之有呢,你又没有杀人越货,作奸犯科,何必祈求我的宽恕?”蒋轻欢一直都能感受到陆小满对自己的爱意,只是在今天之前,她不清楚陆小满心中友情与爱情哪个比例占得更多。 “难道你不会感觉到被冒犯、被亵渎吗?”陆小满依旧觉得她的爱情玷污了面前的蒋轻欢。 “冒犯?亵渎?如果被讨厌的人表白当然会觉得被冒犯,可问题是我并不讨厌小满啊。”蒋轻欢试图用言语抚平陆小满因为愧疚生出褶皱的心灵。 陆小满十八岁生日那天,蒋轻欢见陆小满很是可爱情不自禁地轻啄了一下她的面颊,彼时陆小满红着脸开心得仿佛得到了全世界。蒋轻欢在那时便对陆小满可能喜欢自己这件事开始有了细微的察觉,只是她那段时间因为阿雨出狱后的自暴自弃心里一直压着一块巨石,从而忽略了许多陆小满在生活中播撒的温暖细节。 如果要让蒋轻欢的人生重来一次,她会在年少时不那么执迷于学业与小提琴,她会把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爱留给阿雨,那样悲剧就不会发生。如若让蒋轻欢在阿雨的亲情与陆小满的爱情之间做选择,蒋轻欢会好不犹豫地选择阿雨,因为同样的错误她不能在人生里犯两次。除非阿雨有一天能够真正做到不让她操心,那时她才会静下心来考虑爱情。 “小满,擦一擦。”蒋轻欢将纸巾盒递给坐在副驾驶位的陆小满。 “好。”陆小满系好安全带后接过纸巾,雨滴沿着发丝流入她的脖颈。 蒋轻欢车里弥漫着一股雨水的潮湿,那孩子拿纸巾胡乱擦了几下脸便扭头望向车窗外,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她们回到家中的时候阿雨和纪小时早已经入睡,两人经过阿雨卧房门前的那个当口,蒋轻欢忽然意识到,纪小时每天夜里像猫儿一样的叫声陆小满一定也能听见。 那孩子恰处在身体极其敏感的年纪,纪小时的叫声会从某种程度上为她推开成年人的另一扇门,陆小满想要被雨熄灭的或许不止是爱意……还有情欲……所以她才会说自己贪婪和无耻,所以她才会流露出愧疚和自责,所以她才会提及“冒犯”和“亵渎”,所以才既想要从蒋轻欢这里取得宽恕,又觉得自己不该被蒋轻欢宽恕。 蒋轻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放在陆小满床头,她希望陆小满看了这本书后能尽快摆脱那种将情欲视为罪恶的糟糕情绪,她希望陆小满能够更直观地学会自己动手解决问题的方法。陆小满从小跟随奶奶一起生活,她的成长过程中或许跳过了这道十分关键的习题。 蒋轻欢在高脚杯里倒了些从便利店里随意挑选的酒,她偶尔也要会一会它这个陪伴在身边许多年的老朋友,它从前能令她更容易入睡,同时也能让她在梦境中与年幼的阿雨重逢,她总是在梦境中与母亲争执,她要求母亲不要因为怕婚史被曝光影响演艺事业而强硬地安排阿雨转学,她总是如同陷入恶性循环一般在梦里赎罪。 “轻欢,对不起,我不应该一时冲动向你说那些胡话。”陆小满从浴室里走出来时见蒋轻欢端着酒杯眼眸流露出一丝心疼。 那孩子在平日里总是向蒋轻欢投来这样的眼神,蒋轻欢偶尔在厨房拿刀切菜时她会担心伤到手,蒋轻欢提重物时她会担心累到腰,阿宇对蒋轻欢发脾气时她总是一言不发眼眶泛红,反过来又竭尽所能地照顾阿雨与纪小时。 陆小满的母亲在当初买房子时分明对蒋轻欢说过,那孩子性格别扭又不爱理人,她之所以如此悉心对待阿雨与纪小时,恐怕并不是出于对室友的关爱,而是因为对蒋轻欢爱屋及乌。 即便蒋轻欢要足足比陆小满大上六岁,那孩子依旧想用自己稚嫩的肩膀为蒋轻欢分走一部分压力,圈画起一方领地,为什么年少的她要用山一般的深沉去爱慕一个人。 “我并不觉得你对我说的那些是胡话,小满,我很乐意做你的倾听者。”蒋轻欢带着几分醉意拍拍沙发示意陆小满坐到自己身旁。 陆小满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一脸拘谨地落座到沙发另一边,两个人之间隔了三个空置的座位。 “小满,别总是那么懂事,别总为他人着想,人活着应当洒脱一些。你以后要学着适当叛逆一点,不要做乖孩子,不要迎合任何人的期望,你这个年纪就应该活得奔放而热烈,别总是那么沉重,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丢掉你。”蒋轻欢倒了一杯酒递给沙发另一边的陆小满。 “我明白了,合欢。”陆小满好似想通了一般起身一口气干掉玻璃杯中所有的酒。 “小满,你……”蒋轻欢话只说了一半双唇便被阵阵酥酥麻麻柔软覆盖。 第33章 陆小满显然会错了意,蒋轻欢本意是劝她在生活中要凡事先照顾自身感受,那孩子却误认为蒋轻欢在鼓励她主动做出一番爱的表达,于是她便当真洒脱、叛逆、奔放、热烈了一次,蒋轻欢便在醉意的驱使之下遵从内心迎合了她爱的表达。 那场突然来袭的云雨令蒋轻欢意识到陆小满确实已经成长为可靠的大人,蒋轻欢今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将她当做孩童来看待。她确实长大了,如今她已经比蒋轻欢高上半头,她不仅在生活中细致体贴,她在学校里表现亦很优异,每年都拿奖学金,小小年纪已经取得了许多项专利。 蒋轻欢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取走了昨晚放在陆小满枕边的《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陆小满已经不需要再阅读这本书,蒋轻欢已经用身体教会她如何取悦对方,如何取悦自己,大女孩亲手引领她的小女孩走过了这段云雾缭绕的人生迷途,她再也不是森林里那只迷失的小鹿。 那晚一时的失控将蒋轻欢心中的一切计划都打乱,她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她与陆小满之间的感情。她不停地拷问自己,你会不会因为与陆小满之间发生爱情从而再一次忽略阿雨的感受,如同从前太过专注于学业与小提琴竟未发觉阿雨在学校倍受老师的欺凌。 蒋轻欢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如今或许可以将亲情、爱情、工作同时兼顾,阿雨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孩童,她已经不需要蒋轻欢像小学生一样看管照顾。陆小满是个体贴而又懂事的对象,她向来无需蒋轻欢操心。蒋轻欢心想或许现在已经到了解除自我惩罚的时刻,她也该体验一下幸福的滋味,人生不应该总是充满苦涩。 第25章 “小满,起床了。"蒋轻欢来到床边俯身亲吻陆小满的面颊。 “轻欢,我不是在做梦,对吗?”陆小满睡眼惺忪地望着面前的蒋轻欢。 “痛不痛?”蒋轻欢捏了捏陆小满元宝似的耳朵。 “痛,痛,痛。”陆小满一脸幸福地咧开嘴角。 “痛就是真的。”蒋轻欢爱怜地揉揉陆小满柔软的头发。 “我还要被你亲。”陆小满从被子里抽出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那我就满足你。”蒋轻欢轻啄一下陆小满双唇。 “今生能被轻欢姐姐这么亲吻一次,哪怕现在立马死去也是值得。”陆小满心满意足地感叹。 “不许胡说。”蒋轻欢警告似的做出一个封住嘴巴的手势。 “好的,我不胡说,我不胡说。”陆小满握住蒋轻欢的手像小猫似的用面颊蹭了蹭,蒋轻欢被陆小满蹭得从头到脚一阵酥痒无力,她发觉经过昨夜之后自己的身体仿佛变得更加敏感。 那是蒋轻欢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爱情给人类身心带来的欢愉,她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像追风筝一样追逐想像之中的绮丽爱情。陆小满一次又一次地用爱与关怀将她从愧疚的深河中救起,她不应该一生沉溺于疼痛的过去,她在爱人之前必须学会爱自己。 “轻欢。” “在呢。” “轻欢姐姐。” “在呢。” “陆小满的女朋友蒋轻欢。” “我在呢。” 陆小满那天找各种机会一次又一次地向蒋轻欢确认、试探,每一次蒋轻欢都温柔而又耐心地柔声回应,她深知陆小满也和自己一样不确信这辈子居然会品尝到幸福的滋味。 蒋轻欢以身体不适为由给范冬明打电话请了一天假,范冬明在电话里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吃饭,多多休息,范冬明在这些年间总是不自觉把蒋轻欢与阿雨当做他死去的孩子来弥补。 那起惨案已经随着岁月的流转在人们记忆当中渐渐褪色,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有人被枪决,有人进监牢。新闻媒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报道新的案件,新案件会在人们脑海里将旧案件覆盖。 魏舒华当年班里的学生如今已经进入社会走向各自工作岗位,他们之中有人成为教师、有人成为商人,有人成为公务员,每个人都心中带着年少时留下的疤痕麻木地生活,假装欺凌未曾发生,假装遗忘一切。 “狗小满,你出来,我们谈谈。”阿雨敲门声好似密集的鼓点。 “稍等。”陆小满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来到门外走廊。 “狗小满,你昨晚和我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亲密行为?”阿雨双手抱在胸前虎视眈眈地将眉头拧成山川。 “猫阿雨,每个人都有守护自己隐私的权利,我认为这种事没有必要向你汇报。”陆小满第一次直白地当面拒绝了阿雨,她打心里认为这样的提问十分无礼。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们两个之间竟然真的……哦,我明白了,瞧瞧,你的脖子上还有吻痕……咦,好恶心,你哪里来的自信对我姐姐下手,你觉得你能配得上我姐姐吗?我姐姐是浅唐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你又是什么呢,你只是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穷酸大学生。狗小满,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连给我姐姐□□趾都不配!”阿雨啪地在陆小满面颊上狠狠甩了一耳光。 “我今天之所以不还手是因为你是轻欢的妹妹,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没有资格插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陆小满一脸平静地望着对面来势汹汹的阿雨,她并不觉自己爱蒋轻欢这件事是在犯错,她不会因为自己是个穷酸学生在蒋轻欢面前感到自卑。 “我偏偏要插手,如果你再敢打我姐的主意,信不信我打死你,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前是因为什么进监狱的吧!”阿雨瞪着眼睛死死地拽住陆小满衬衫领口,陆小满被阿雨嘞得面部胀红喘不过气。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蒋轻欢穿着浴袍出现在走廊尽头。 “姐,你……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阿雨见到蒋轻欢出现下意识地松开陆小满衬衫领口,神情慌乱得仿佛像是个偷东西被家长捉到的年幼孩童。 第34章 “阿雨,你们两个在吵架吗,小满,你的脸为什么肿了?”蒋轻欢发觉两人之间气氛不对语气顿时变严厉,她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被架上了家长的位置,只要她在妹妹身边一天就永远无法逃脱“母亲式姐姐”的沉重枷锁。 “狗小满的脸上有个蚊子,我帮她把蚊子拍死了。”阿雨一脸不服气地敷衍自家姐姐,蒋轻欢一瞬仿佛回到阿雨十几岁时最叛逆的那个时间段,她好厌恶当年那个因为总是倍感无助而常常歇斯底里的自己。 “你觉得我会信吗?”蒋轻欢将双手抱在胸前蹙起眉头。 “你可以问问狗小满我说得对不对?”阿雨目光中流露出浓重的敌意与挑衅。 “阿雨说得对。”陆小满像团柔软的棉花一样放弃了抵抗。 “你们两个别想着就这么糊弄过去,愚弄我很好玩吗,当我是傻子吗?”蒋轻欢言语间与陆小满目光交汇,陆小满抿了抿嘴唇心虚地避开了蒋轻欢眼眸之中的追问。 “我打了她……”阿雨见蒋轻欢不依不饶只好承认。 “为什么?”蒋轻欢满眼不解地质问面前的阿雨。 “我打她是因为……因为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觉得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她做狗替你□□趾都不配。”阿雨鄙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小满,她的目光像一排钉子一样扎进陆小满的心里。 陆小满很熟悉这种嫌弃的目光,继父看她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每一个无声的眼神都是这世间最恶毒的唾骂,他恨不得用目光剥她的皮喝她的血,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的骨架死死钉在墙头。 “所以呢,所以我就该一辈子单身对不对,即便我的女朋友不是陆小满,你依然会吹毛求疵对不对?”蒋轻欢知道阿雨并不是对陆小满这个人有敌意,阿雨真正不满意的地方是陆小满与她之间日渐升温的关系。 “对。”阿雨坦然承认,她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如同在回答一个今晚吃什么菜或者等下坐哪路公交车之类的无关紧要问题。 “我需要理由。”蒋轻欢早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大致知道阿雨即将给出的答案,她需要的仅仅是二次确认。 “我讨厌狗小满的理由还不够明显吗?因为狗小满的出现分走了你对我的爱,分走了你对我的关注,我的世界里容不下这个抢夺者!姐姐这辈子都不可以谈恋爱,你只能爱我,你只能一辈子像妈妈一样爱我,你必须得用余生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来补偿我,补偿这个家庭给我人生带来所有的缺失,补偿爸爸妈妈在过去这些年里的失职。”阿雨红着眼睛对蒋轻欢讲出隐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可是凭什么呢,阿雨,轻欢不过比你大两岁,那个时候她也是个孩子啊。”陆小满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的阿雨,她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如此荒唐的言语。 “凭她是姐姐,凭我是妹妹。”阿雨像一条惧怕被主人遗弃的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蒋轻欢,她眼神里的渴求像是从头一颗顶横飞来的子弹击碎了平日里的强硬伪装。 阿雨彼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经过这么多年并没有长大,她依旧是那个停留在十三岁的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辈子牵着姐姐的衣角跟在姐姐的身后,那才是她这辈子内心深处真正渴求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不敢细想,她不敢触碰,她不敢描述。 阿雨在期待姐姐的抉择,当年十几岁的姐姐在音乐理想与她之中选择了坚守理想,如今二十几岁的姐姐又会在陆小满与她之间如何选择呢?阿雨认定蒋轻欢今天的抉择势必会关乎她接下来的后半生,如果姐姐选择她,她会好好生活,如果姐姐选择陆小满,那么她便会彻底破罐子破摔。 蒋轻欢仿佛听到自己颈子上锁链哗啦啦晃动时的清脆金属声响,她心疼阿雨内心的极度缺乏,同时她也感觉自己似乎一辈子都要背负名为“姐姐”这道沉重枷锁,她不明白为什么犯下错误的是父母和阿雨的老师,她却被判作用一生被剥夺爱情的资格来偿还。 “如果换做你当姐姐呢?”陆小满又问阿雨。 “换不了,怎么换?我这种懒人就算是活十辈子也永远无法成为像姐姐这样优秀的人,我有时也想不通……我们明明拥有相同的父母,同一个家庭,为什么你是样样出色的模范青年,我却活成了人们口中的反面教材呢?”阿雨虽然在回答陆小满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蒋轻欢面颊。 阿雨在监狱里每一个难捱的晚上都会盯着灰扑扑的屋顶自问,如果十三岁那年她与母亲见面时没有被娱乐记者拍到,如果母亲没有为了怕事业受到影响紧急给自己安排转学,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阿雨清楚地知道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她也一定没有姐姐优秀,她或许会成为学校里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她永远也不会因为家长们的社会地位高低对孩子们区别对待,她永远也不会贩卖班级里的座位,她永远也不会针对任何一个孩子,永远不会,她会把孩子们当做人,真真正正的人,而不是敛财和泄愤的工具。 第26章 她或许还会和女朋友拥有自己的孩子,她会成为那种对孩子无微不至的母亲,她会关心孩子每一个细小的情绪,每一处微小的心理需求,她会用生命来关爱和呵护自己的女儿,她一辈子都不会给自己的女儿转学……如果必须转,她一定会好好地考察那所学校,调查女儿未来的班主任,如果班主任欺负女儿,她一定不惜生命代价和她拼命……她的孩子不能心中带着伤痕长大。 “阿雨……”蒋轻欢见阿雨沉浸在想象之中欲言又止。 蒋轻欢本想对阿雨说她现在年龄还小,人生还有许多可能性,但是蒋轻欢忍住了。阿雨很讨厌那些听起来很空泛的鼓励,蒋轻欢也觉得任何鼓励对于一滩浑水般的生活来说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那些像云朵一样漂浮在空中的漂亮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第35章 “姐姐……狗小满,还是我?我在等你做选择。”阿雨似个艳阳天里候在游乐场门前排队买票的孩童一样面露焦急,蒋轻欢忽然意识到彼时抛下坚硬伪装的妹妹依旧像小时候那般脆弱。 阿雨就那样双手紧攥衣角眼巴巴地望着蒋轻欢,那副模样就像等待主人宣布下一刻是被收留还是被遗弃的流浪狗,它平日里所有的张牙舞爪皆是因为内心太过渴求,渴求一份坚定独属的爱护。 姐姐,别抛弃我。 姐姐,别摔碎我。 姐姐,请怜惜我。 姐姐,请继续爱我。 蒋轻欢清清楚楚地听到阿雨心中伴随着哭腔的声声祈求,阿雨分明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蒋轻欢却看到阿雨正在某个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双手合十,如同跪拜神明般向自己这个姐姐一次又一次屈膝。 蒋轻欢恍惚之间仿佛看到阿雨年少时布满繁盛红枫叶的身体,仿佛看见自己十五岁那年背着小提琴去国外比赛之前和妹妹挥手告别,又仿佛置身于陪同父亲站在法庭旁听席等待法官宣判的那个庄严场面。 蒋轻欢觉得四肢仿佛被人同时向两边用力撕扯,躯体仿若失重似的悬浮在半空,她讨厌被置于这个进退两难的煎熬境地,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在两者之间做抉择,又或者……她在陆小满表白的那一夜心中早有答案。 陆小满脸上无法自制地流露出一种近似乎绝望的神色,年仅二十岁的她用尽全身心力在蒋轻欢面前故作镇定。陆小满已经在心里提前为自己仅仅发生一夜的爱情判下了死刑,她不敢期待被蒋轻欢选择,同时也讨厌作为选项之一等待被对方选择。 “小满,我们要离婚,你想跟爸爸一起生活,还是想跟妈妈一起生活?” “小满,妈妈要结婚,你想跟外婆一起生活,还是跟奶奶一起生活?” “小满,奶奶去世了,你想跟妈妈继续一起生活,还是妈妈给你买栋不错的房子,你像个小大人似的勇敢单独生活?” 看似有选择,实则没选择。 看似有选项,实则没选项。 答案早已注定,争取只是徒劳。 “轻欢姐姐,放弃我吧,妹妹只有一个。”陆小满打破沉默主动开口,她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体面,只是不想让自己所爱之人为难。 “可小满也只有一个。”蒋轻欢感觉自己心脏在抽痛,她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怕话说出口的下一刻,阿雨就会像跌落地面的花瓶一样裂成残渣碎片,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阿雨,如果姐姐选择你,你要答应我以后好好生活,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胡闹。”蒋轻欢对陆小满的主动解围心存感激,同时她又很心疼陆小满的懂事与退让,陆小满明明比阿雨年纪还要小上六岁却自愿陪她陷入这片泥泞的沼泽。 “陆小满,你这个抢走我姐姐的小偷,现在听到了吗,姐姐选择我,你这个癞蛤蟆以后旧别惦记吃天鹅肉了,听到没!”阿雨得到蒋轻欢肯定的回答抖着腿一脸得意地望向陆小满。 “阿雨,如果你再这样乱说话,我可能会改变自己的选择。”蒋轻欢陡然感到面前对陆小满冷嘲热讽的妹妹无比陌生,陌生到好似另外一个言辞粗鄙的角色占据了妹妹的身体。 “蒋轻欢,你绝对不可以改变主意,如果你敢改,我就死给你看。”阿雨转眼又恢复了平日里一脸防备的坚硬模样,那些在被选择时流露出的忐忑与脆弱仿若都是须臾之间的假象。 “我没有改变主意,好了,现在大家各回各房间,你不要闹了,我没有力气再应付你。”蒋轻欢垂下肩膀倚着墙壁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被自己深深辜负的陆小满,她亦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心中那种浓重的负罪感。 阿雨打了胜仗似的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回到卧室,大抵一刻钟后,窗外传来机车轰油门的刺耳响动,阿雨载着她的女朋友纪小时离开了住处。 蒋轻欢在那一瞬忽然觉得世界对她很是不公,凭什么阿雨可以有女朋友,她却不行,凭什么身为姐姐的她要被剥夺享受爱情的权利,凭什么? 陆小满仍旧会在每天放学后为蒋轻欢用心准备各种美味的晚餐,只是饭菜做好之后她便会无声无息地背着书包出门,那孩子总是假装有事要忙很晚才离开图书馆,每次到家后匆匆洗个澡便躲回自己房间。 阿雨与蒋轻欢此刻居住的这栋小楼明明属于陆小满,那个身为房主的孩子却活得像是个唯唯诺诺的寄居者,她日复一日体贴地刻意削弱自己存在的痕迹,初见时郁郁葱葱的少年不知何时被碾成为午后墙壁上一抹无言的残影。 陆城瓢泼大雨的那天晚上陆小满照旧很晚才回家,蒋轻欢提前备好的伞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侧袋,她浑身湿漉漉,滴水的衬衫紧贴脊背,整个人仿佛被从水中捞起。 蒋轻欢问都不用问就知道陆小满一定又是去体育场淋雨,那孩子总是执着于用淋雨的方式来稀释内心的苦楚。蒋轻欢很想手写一万字的检讨对陆小满道歉,然而她开口确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蒋轻欢皱起眉头卸下陆小满的书包,砰地一声扔向地板,雨伞摔出书包侧袋,安静地躺在脚底,陆小满见她生气一脸愧疚地低着头不说话。 明明没做错,却在忏悔。 明明被抛弃,却在体谅。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谁允许你又跑去淋雨?” “如果发烧了怎么办?” “你是故意让姐姐心疼吗?” “你这个让人操心的坏孩子!” 蒋轻欢扬起巴掌一下又一下落在陆小满身后湿塌塌的长裤,陆小满红着眼眶承受着身后不断传来的灼热疼痛,她觉得自己没救了,即便蒋轻欢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唐突地发起这场惩罚,她依旧固执地觉得这是一种充满爱意的奖赏。 每一句气恼的责骂背后都是爱意,每一下灼热的疼痛背后都是爱意,陆小满在蒋轻欢的声声斥责中自问,究竟为什么这样贪恋她,究竟为什么总是心疼她,究竟为什么要爱得这样卑微……卑微到身体承受着她赋予的疼痛,心中担忧的却是她正在实施惩罚的手会不会受伤……卑微到令自己绝望。 第36章 “你给我站好,不准乱动!”蒋轻欢扯着陆小满耳朵把那孩子拽到浴室,陆小满被她板着脸一路推搡到花洒下面。 浴室中稀薄水雾蔓延,陆小满睫毛颤抖,眼眶泛红,温热水流像秋风卷走落叶似的汇集了她的眼泪,圆滚滚的水珠裹着一抹抹咸涩流过脖颈,滑落脚底,一滴,一滴。 “轻欢姐,我自己洗。” “闭嘴。” 那天蒋轻欢亲手帮浑身冰凉的陆小满洗了个热水澡,她在整个过程中都不允许陆小满自己动手。白色泡沫如同海浪拂过她皮肤上那片红色沙滩,她拿着浴花的手微微颤抖着绕过那些刺眼红痕。 蒋轻欢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陆小满,她不知道为什么对陆小满深深的心疼会化成气恼,她亦不知道曾被阿雨背后那些红枫叶刺痛双目的自己,今天为何狠心地给陆小满种下一片红枫林。 “轻欢姐,我自己擦。” “闭嘴。” 蒋轻欢摘下浴巾为陆小满擦拭沾满水珠的身体,她真的很想把面前这个默默独自吞咽一切的孩子抱在怀里。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懂事呢,懂事得让人心疼,她的发泄方式也是那么隐蔽,无声无息,丝毫不给别人怜惜的机会,一个人在体育场淋雨,等到天黑了才回来,习惯性地不给人填任何麻烦。 “轻欢姐,我自己吹。” “闭嘴,坐好。” 蒋轻欢打开吹风机吹陆小满湿漉漉的头发,她的发丝很柔软,蒋轻欢的指腹时不时地从她颈子上滑过,陆小满的脊背一次次随之绷紧又放松,她在克制,她也在克制。 蒋轻欢不禁又回味起那日两人酒后意外发生的云雨,她在那场欢愉之后平生第一次开启了想要好好爱一个人的念头,然而那个念头只持续了几个小时便被阿雨泼了一桶冷水。 第27章 陆小满的头发被蒋轻欢一点点吹干,她的颈子上还残留着蒋轻欢指腹的温度。蒋轻欢放下吹风机满意地揉了揉陆小满蓬松干爽的发丝,很好,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雨天里总是一身湿漉漉的执拗少年。 蒋轻欢关掉卧室顶灯躺到床上掀起被子一角,陆小满像只乖巧的猫儿一样顺从地蜷在她身边。蒋轻欢的手覆盖在陆小满生长出一片红枫林的位置轻轻地揉啊揉,揉啊揉…… 阿雨背后的红枫林和陆小满身后的红枫林在蒋轻欢的意识里渐渐重叠,她好怕自己变成像父亲一样遇事只会动手的可悲大人,她好想锁起那个像魔鬼一样冲动可怖的自己。 “小满,姐姐爱你。”蒋轻欢停止手上的动作将陆小满拥入怀抱。 “谢谢姐姐爱我。”陆小满温热的呼吸像条丝带似的缠绕蒋轻欢脖颈。 “小满,我们从今天起隐秘地相爱吧,爱情这种事不一定要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蒋轻欢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沦为面目可憎的大人,她的爱情,她的人生和父母一样可悲。 “好啊,那我们就谈一段隐秘的恋爱,只要我爱你,你爱我就足够,我们的爱情不需要旁人做观众。”陆小满体贴地化解了蒋轻欢那段话中的不近情理之处。 “乖孩子。”蒋轻欢爱怜地揉捏陆小满的脸颊,她多想把陆小满揉进自己的身体,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一直在一起。 陆小满将蒋轻欢揉捏她面颊的手包进掌心又摊开,探出半边身体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你在研究我的掌纹?”蒋轻欢好奇地凑到台灯下方,两个人头挨着头,肩挨着肩。 “我在看姐姐的手有没有受伤?”陆小满手指在蒋轻欢掌心上游走。 “小傻瓜。”蒋轻欢刮陆小满鼻尖。 “姐姐,如果下次生气找个工具打吧,千万不要伤到你拉小提琴的手。”陆小满闭着眼把脸凑到蒋轻欢手掌前蹭了蹭。 “傻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爱自己呢?”蒋轻欢伸手关了台灯,她在月色下亲吻陆小满的额头。 蒋轻欢很想问陆小满是不是心里很委屈,她很想向陆小满郑重地道歉,那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所有一切一切都被她揉和在那个晚安吻里,她希望陆小满能够懂得,懂事的孩子一定会懂得,懂事的孩子什么都会懂得。 那天之后陆小满和蒋轻欢在阿雨面前刻意表现得关系十分冷淡,父母与初中班主任在阿雨内心腐蚀的孔洞就像是一笔巨额贷款,陆小满和蒋轻欢需要用漫长的一生去偿还。 蒋轻欢去外地演出的时候陆小满偶尔会乘车跟去那个城市,她们在陌生城市的酒店里终于能回归情侣的身份,因为平时太过压抑,所以释放时潮湿而又热烈,潮湿得像是一场迟来的春雨,热列得想把彼此揉碎。 蒋轻欢有时会觉得自己与陆小满像是在偷情,陆小满却表示她对着一切并不介意,只要能和蒋轻欢在一起,即便偷偷摸摸她也愿意。 那年秋末蒋轻欢从海都演出回来发现家里住着七名年仅十几岁的少女,客厅里铺着一排睡袋,玄关鞋柜旁东倒西歪地躺着七只五颜六色的书包。 “阿雨,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是陆小满的房子吗,我们姐妹两个都住在这里已经很过分了,你邀请客人来家里之前必须得和房主打招呼。”蒋轻欢找了个借口将阿雨叫到门外商议。 “姐姐,她们都和我当年一样……”阿雨脸上丝毫没有歉疚。 “你的意思是?”蒋轻欢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她们和我一样都是因为无法持续送礼被老师霸凌的孩子……”阿雨补全了那段话的后半句。 “所以呢,所以你要怎么做?”蒋轻欢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想收留这些和我处境相同的孩子,我想重回过去拯救当年无助的阿雨……姐姐指望不上,我只能指望自己。”阿雨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蒋轻欢的心。 “我出钱给你另外租个住处吧。”蒋轻欢不想阿雨进一步占据陆小满的家,陆小满现在已经活得像个隐形人一样,她无论如何都得为陆小满保住一方天地。 “你还是那么偏袒她?”阿雨拧着眉头反问蒋轻欢,她目光里赤裸裸的恨意已经无法掩藏。 “阿雨,你一直以来都在针对陆小满,别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三天之内会给你的朋友找到新住处,我保证她们会住得比现在舒服。” 蒋轻欢并不反对阿雨帮助那些处境相同的少女,如果阿雨因此能内心得到治愈,如果那些孩子因此不会重走阿雨的老路,那么阿雨目前所做的一切自它有存在的意义。 “蒋轻欢,我猜你是借机也想让我和小时一起搬走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陆小满还藕断丝连,我现在收留这些孩子不止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给你一个向童年的我赎罪的机会。”阿雨因蒋轻欢想为她们另租房子的事大发雷霆。 “我……向你赎罪?”蒋轻欢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跌入“失格姐姐”的深渊。 “嗯,你要向童年的我赎罪,你错在把音乐理想摆在了第一位而不是我这个妹妹,你错在当爸爸向我施暴的时候没有奋不顾身挡在前面,你错在只顾着练习你的破烂小提琴忽略我日渐阴霾的情绪,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推动我犯罪的帮凶。”阿雨终于将她心中郁积多年的埋怨和盘托出。 “那么我呢,阿雨,我只比你大两岁却要在你面前承担母亲的角色,这样对我很公平吗?你以为我很享受做姐姐吗?你以为我很享受扮演母亲吗? 你知不知道这种身份对我来说就是千金的重担,我从小到大都被这个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你知道我多想摘掉这根挂在我脖子上二十几年的锁链吗? 你为什么不让爸爸妈妈赎罪?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折磨我与陆小满?为什么? 难道你不是仗着我心里在乎你这个妹妹吗? 难道你不是仗着出狱后我对你百般纵容吗? 阿雨,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欺负姐姐?”蒋轻欢泪流满面地质问对面怒容满面的阿雨。 那是她们姐妹俩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交谈。 第37章 ●rec 狱警:3104204号,现在请面向镜头向观众做自我介绍。 阿雨:我叫蒋轻雨,大家习惯叫我阿雨,我是陆城人,初中肄业,人生中两度进入监狱,第一次是作为杀死初中班主任魏舒华的从犯,第二次是作为陆城体育场师生爆炸案的主犯。 记者:你是陆城知名小提琴家蒋轻欢的妹妹? 阿雨:蒋轻欢在血缘关系上的确是我的姐姐,我们姐妹自小关系不合,我俩与其说是亲人,倒不如说是陌路。她从小到大一心一意扑在音乐事业,每日沉醉练琴不问世事,我们姐妹之间的交集还不如学校里的普通同学,我认为她从亲情角度上来讲并不算是我的家人。 记者:你十二年前作为从犯协助范青哲杀死班主任老师魏舒华出于什么动机? 阿雨:我出于报复心理,大抵是班主任发起的欺凌次数太频繁,行为太恶劣,我已经无法做到在别人扇我左脸的时候体贴地递过右脸,所以我选择了一种极端不可取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记者: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极端不可取? 阿雨:我为此搭上了我自己烂泥一样的人生,但是我这滩烂泥对于搭上自己并不后悔。 记者:陆城老百姓普遍认为班主任魏舒华对你们的霸凌罪不至死,对于广大群众的这种观点你怎么看? 阿雨:孩子的世界很小很小……家长、同学、老师占据了整片天空,老师的霸凌意味着世界的坍塌与背离,陆城老百姓说霸凌同学的老师罪不至死,那么他们自己在生活中遭受到霸凌时又如何自处呢? 难道那些可笑又可悲的成年人不痛恨在工作中摆出高姿态欺压自己的领导吗,那些仗着自己手中握着一点点权势就在最大限度为难别人的角色,难道真的不应该受到一番刻骨铭心的惩罚吗,我的存在就是悬在这群烂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记者:你觉得自己是“英雄”还是罪犯? 阿雨:我当然是罪犯无疑,你提及“英雄”二字是想刻意捧杀我吗?我的字典里“英雄”二字永远留给那些无私无畏的伟大牺牲者,我请你在接下来的谈话里不要随意玷污这两个字。 现实生活中违背法律的人必然是罪犯,我所做的事就是实打实犯罪并非何等壮举,我无意美化自己的行为。现下作为罪犯的我心甘情愿地接受审判,心甘情愿地等待执行死刑,我的内心平静,毫无怨念。 记者:你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和魏舒华的女儿纪小时谈恋爱? 阿雨:那天我在夜场看到纪小时被人调戏便出手替她解围,我当然知道她恨我,但我不认为她会对我恨之入骨,她母亲毕竟是可以把每排座位按周计算卖给学生两千元的狠角色,魏舒华任职期间打聋了无数学生的耳朵,包括我,我们班许多同学身上都留下了一生无法祛除的伤疤。 第28章 记者:你是否知道前调每排座位两千元按周计费是陆城二中的行价,魏舒华并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班主任老师? 阿雨: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得知陆城二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班主任老师都在做这笔买卖。 记者:你知道这件事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 阿雨:那时我希望陆城二中老师的工资能够提高一点,那样他们便不需要在向学生家长贩卖座位赚取钱财,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简直像傻子一样天真。 记者:你会因为群体中的一部分人行径恶劣进而否定他们的整体吗? 阿雨:当然不会,我初三以前人生里遇见的几乎都是好老师,她们知道父母忙碌平时对我疏于照顾,便格外关心我的学习与生活,你要知道这并非她们份内之事。 如果不是经历这种老师与老师之间强烈的对比,我的内心或许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落差。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您,我不会因为一部分蛆虫进而否定一个群体。 记者:现在我们来谈一下你犯下的第二启陆城体育场师生爆炸案,你是出于什么动机决定将那七名教师和另一位大学生一同炸死呢? 阿雨:我在朋友夜场工作的时候碰巧遇到两个拿着假身_份证混进来的女孩,她们试图凭假_证件在夜场获得一份薪水不错的酒水销售工作,我与那两个女孩谈话期间,她们主动暗示我,如果有必要她们甚至可以付出出卖身体的代价…… 记者:那两个女孩为什么如此需要钱? 阿雨:我一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是出于虚荣,现在十几岁的孩子里有很多盲目追求名牌,父母皆是普通人的平凡家庭自然无法负担她们的高消费…… 我认为她们是出于这种虚荣的心态来到夜场,所以当下对她们两个表现出十分鄙夷,我把她们带到洗手间要求当面卸妆,两个女孩卸妆后我才发现她们与我当年上初三时差不多年纪。 那天我一手提着一个衣领把她们推到洗手间镜子前,努力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厉声质问她们究竟为什么如此需要钱,我在心里已经做好了训斥她们一顿的准备。 记者女士,你知道那两个女孩当时是如何回答我的吗? 记者:她们如何回答? 阿雨:那两个女孩说自己家境十分贫穷,父母已经拿不出钱给老师送礼,她们不想在学校里受到同学冷落,老师针对,迫于无奈才想出这个办法背着父母外出赚钱。 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我很难想象急于得到这份工作只是为了给老师送礼,更让我难过的是,她们身边有几个同学甚至因此碰了裸贷。 记者:你想解救她们? 阿雨:我当然想解救她们,可是我无法解救她们,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如何能拿得出那么多的钱供她们去给老师送礼?我小的时候做不到,长大了也依然做不到。 记者:你是因为看到她们的遭遇所以才决定二次犯罪? 阿雨:我这辈子早已经活成了一滩烂泥,我这滩烂泥无论置身于哪里都是麻烦,我看着那群和自己一样遭遇的孩子心里想……不如让我这滩烂泥来做那帮蛆虫的坟墓吧。 记者:那些孩子们就没有想过向陆城教育部门反映这个问题? 阿雨:记者小姐,你一定不是我们陆城本地人,你一定不知道我们陆城的办事方式相比别的城市落后许多,我们陆城是一个典型的人情社会,社会关系盘根错节,你在陆城想办一丁点小事儿都得找人送礼。 那些人动不动地就找各种理由将你卡在流程某一步骤,那些人会避开办公室摄像头打各种暗语向你索取钱财,你认为身处这种肮脏习气的陆城教育部门真的清白吗? 记者:你的意思是你求助无门所以才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即便为此成为死刑犯你也心甘情愿,你觉得你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很伟大吗? 阿雨:记者小姐,我听得出你这是在讽刺我,你知道的,我是个蠢人,蠢到无以复加,蠢人只能用愚蠢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希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用这种极端方式处理问题的蠢人,我希望我处理问题的愚蠢方式和我即将终结生命一样永永远远在这个世界上画下句点。 记者:你有想过那些在事件中丧生的老师也有自己的父母儿女吗,你有想过他们的亲人遭受巨大打击过后的心理感受吗? 阿雨:我想有过,可是那些人在班级里发起霸凌的时候在乎过孩子们的感受吗?既然他们作恶的时候不在乎孩子们的感受,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亲人的感受呢? 记者:你……你这人,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极端还是说你偏执……现在我来问你今天这场采访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青城大学学生陆小满在爆炸案中的死亡,你为何会将无关此事的她牵扯到这启爆炸案之中? 阿雨:狗小满……她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 第38章 ●rec 狱警:3104205号,现在请面向镜头向观众做自我介绍。 小时:我叫纪小时,我是陆城人,职业是作家。 记者:你是蒋轻雨的女友? 小时:是的。 记者:你为什么会选择做仇人的女朋友? 小时:我是刻意制造机会接触她。 记者:你接触她的目的是? 小时:报复。 记者:你想为你母亲报仇? 小时:是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个人渣还在世间逍遥。 记者:我昨晚通宵阅读了你的小说《断鳍》,我想知道那本书里面所书写的内容全部都是真实事件吗? 小时:那本书中所描述的并不全都是真实事件,我在那本书里做了许多艺术加工,那时身在国外的我也曾试图站在范青哲和蒋轻雨的角度看待这起案件,所以我写了那本书。 我在那本书里故意夸大了范青哲和蒋轻雨所经的受精神痛苦与肉_体痛苦,同时也故意将我母亲描绘城十恶不赦的女人,我甚至将她编造成为通过出售学生身体使用权获利的罪人,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化解心中的怨恨。 记者:那么你做到了吗? 小时:我根本无法做到与那两名罪犯感同身受,即便我花费好几个月写完那本书,依旧对那两个人痛恨得无法附加,我母亲平日里收礼、贩卖座位、殴打学生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那两个该死的家伙凭什么逾越法律剥夺她生的权利? 记者:你恨她? 小时:我恨她,我恨她们这个自怨自艾的群体,蒋轻雨把她挫败的人生全部归咎于我母亲,殊不知如果不是碰到我母亲,她的人生也会一样失败。 那个家伙原本就是个一事无成的角色,她的姐姐蒋轻欢自幼与她生活在同样的家庭,蒋轻欢成长为一个在全国范围内知名的小提琴家,她呢,她却只能成为在朋友夜场帮忙的打工仔,你看到了吗?这摆明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记者:你是如何一点一点取得她的信任呢,我在你之前采访过蒋轻雨,她敏感且偏执,警戒心很强…… 小时:蒋轻雨是一个头脑很简单的自卑角色,她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得到任何肯定,我认识她以后经常对她进行持续性夸赞与鼓励,蒋轻雨很快便认为我是真心崇拜她,同时也相信我心中真的没有对她留有任何记恨。 记者:蒋轻雨居然能如此轻易被你骗过? 小时:她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是一个头脑不太灵光的蠢人,只需要一点好话和一点谎言便能将她轻易骗过,所以她才会傻到和我说出要如何策划一起陆城体育场爆炸案,所以她才会傻到相信我最终会与她站在一边,傻到相信我会与她和那几个孩子共情。 记者:你如何利用蒋轻雨帮自己达成犯罪目的? 小时:我当然假装赞同蒋轻雨的策划并且昧着良心夸赞她无私伟大,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每天都给她在枕边灌迷魂汤,我成功地说服她以防万一准备双倍炸药,我成功地说服她把孩子们聚到体育场附近的废弃仓库观看爆炸过程。 记者:蒋轻雨完全没料到那些孩子最后竟成为了你报复的目标? 小时:嗯,她一点都没有料到。 记者:你既然选择报复为何不直接了结蒋轻雨? 小时:如果案件顺利发生法律会让蒋轻雨必死无疑,我无需额外费力了结她这个蠢人。那七个孩子在我心中就是七倍的蒋轻雨,她们在不久的未来会成为和蒋轻雨一样的社会祸害,她们会像蒋轻雨一样把一生的失意归罪于班主任老师。 记者:她们因此全部成为了你的报复对象…… 小时:那天我相当于一举杀死了七个蒋轻雨,我在计划没实施之前就已经想象到她得知那几个孩子丧生之后每夜会过得多么煎熬,多么痛不欲生,这简直比杀她一百次还痛快,我想这才是最成功的报复。 记者:陆小满为何会牵扯到这启案件之中? 第29章 小时:陆小满原本是蒋轻雨计划之外,她是在计划执行那天临时起意把陆小满骗过去,她说陆小满很好骗,只要用她姐姐蒋轻欢当做借口即可轻易地把她骗过去,事实也确实如此…… 记者:蒋轻雨是出于什么动机想要夺走陆小满的性命? 小时:陆小满是蒋轻雨姐姐蒋轻欢的隐秘女友,蒋轻雨认为自己从小到大经受很多苦难,姐姐应当把余生全部的爱都灌注给她,她扭曲地认为姐姐不该享受爱情的快乐。 蒋轻雨对陆小满一直心存敌意,她认为陆小满是一个小偷,偷走了姐姐对自己的爱与关注……你看,蒋轻雨就是这样一个胡搅蛮缠的无赖,她总是将自己人生中的所有失意都归罪于别人,自己从来都不做任何反省…… 记者:蒋轻雨仅仅是因为这点缘由就要害死陆小满? 小时:那天早上我们出发时她在社交媒体上刷到路人拍下的一组相片,那组相片里蒋轻欢正和陆小满在她演出的城市里逛街,那个网友不经意捕捉到她们两个牵手的画面,图片下面有人夸赞陆小满与蒋轻欢很是相配,有人猜测两人带着相同对戒,关系可能是情侣。 记者:你认为这是触发蒋轻雨作出最后决定的开关? 小时:姐姐的幸福激怒了她,她决定把姐姐的爱人永远从身边带走,她想要给姐姐顺遂的人生制造磨难,她想要姐姐在余生一直痛苦。 记者:这些话都是都是她亲口对你说的? 小时:不,这些都是来自我的揣测。 记者:你会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感到痛苦吗? 小时:我早已经麻木了,我在听到母亲死讯的那天就已经和她一起死了。 记者:你有想过那些在事件中丧生的老师也有自己的父母儿女吗,你有想过他们的亲人遭受巨大打击过后的心理感受吗? 小时:范青哲和蒋轻雨当年杀死我母亲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知道一个从小到大被母亲娇惯的孩子,如何在一天之中从空中跌落山崖吗?她们可曾想过痛失母亲的我日子有多难过? 记者:你就没想过通过伤害蒋轻欢来报复蒋轻雨? 小时:我想过,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要在她们的饭里下毒,我想大家不如一起死了,可是…… 记者:可是? 小时:可是那个家中的另外两个人实在太过温暖,陆小满每天放学回家都会给我们做好吃的饭菜,她会及时清洗我们每一个人丢在浴室脏衣篮里的衣服,蒋轻欢体贴且宽容地接受了我与阿雨的同性恋情,毫无轻视,毫无责怪,她和陆小满默认把我当做这个家中最小的妹妹,最疼爱的孩子,我很贪恋她们营造的那种家庭氛围……她因此逃过了这一劫。 第39章 又是阴天,陆城的天气一如陷入热恋之中的傲娇少女一般阴晴不定。 下雨了,雨滴透过纱窗浸湿窗台,蒋轻欢提着陆城交响乐团发的一大堆礼品关上车门。 “小满,你还不下楼帮姐姐拎东西?”蒋轻欢推开门冲着空荡荡的屋子喊了一声。 六年前没有回应,六年后依旧没有回应。 如若当年,蒋轻欢每次外出演出回来,只消进屋站在门口一喊,陆小满便会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扑到蒋轻欢面前,那孩子听到蒋轻欢的声音时常兴奋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她总是因为脚下过于着急一不小心摔得灰头土脸。 “又忘了。”蒋轻欢放下手中的礼品看着安静客厅自嘲地牵起唇角。 六年过去了,她依旧会忘记陆小满早已不在人间,陆小满在蒋轻欢心中的形象实在太过鲜活,蒋轻欢偶尔会觉得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魇。 陆小满或许此刻正躲在平行世界里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背着自己偷偷淋雨,蒋轻欢好想提着雨伞在淋雨的角落里把她逮到,好想拎着她的耳朵责怪下次不许这样调皮。 陆小满房间的书架因为太久没有清理已经蒙尘,蒋轻欢戴着口罩用抹布擦拭书架时又看到了那本书脊冲里摆放的《断鳍》,她恍然又回到了那段陆小满端着书本站在自己身前朗读的时光。 “the first time when i saw her being meek that she might attain height.the second time when i saw her limping before the crippled.”【1】 陆小满为她读纪伯伦的《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为她读林语堂的《社会十大俗气》,为她读纪小时用笔名纪时雨写下的《断鳍》,那孩子阅读时因为紧张脚趾头不安地轮番抠着木纹地板的画面历历在目。 蒋轻欢擦拭完书架去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她看到颈子皮肤上滚落的水珠又再一次难以避免地想到陆小满,想到漂泊大雨那晚自己对她的狠心苛责,想到自己一下又一下落在她身后的巴掌。想到她在台灯下闭着眼把脸凑到自己手掌前爱怜地蹭了蹭,说姐姐,如果下次生气找个工具打吧,千万不要伤到你拉小提琴的手。 那天蒋轻欢几次鼻子发酸地想要开口道歉最后都硬生生咽下了去,如今再也没有人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她的手掌,蒋轻欢想要道歉也已经来不及,陆小满活着的时候蒋轻欢开口对她表达爱意的时候寥寥无几,她怨恨自己的寡言,自己的冷漠,自己的视而不见,对于过去,太多遗憾…… 蒋轻欢从浴室里吹干头发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倚在沙发上一口气翻到《断鳍》最后一页,原来纪小时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提前书写下阿雨与她的命运。 纪小时在那本书里写,老师的女儿决定去找阿雨复仇,她想尽方法召集到几个与阿雨经历相同的少女,她坚持不懈地怂恿阿雨用极端的方式去报复。 纪小时还写,老师的女儿给阿雨的姐姐饭菜里下毒,阿雨的姐姐傍晚穿着白色长裙怀抱小提琴优雅地离开人世,那是纪小时在书里为自己安排下的结局,蒋轻欢不知道自己为何独独被纪小时放过,她亦不知道自己作为唯一被留下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蒋轻欢百感交集地合上手中的书本,她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一边想,如果当年坚持让陆小满念完这本书余下的章节,那么大家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六年之前,蒋轻欢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陆小满十八岁生日过后便留下了一封遗嘱,她在遗嘱里写明要把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子留给蒋轻欢,蒋轻欢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要在生日过后执意留下遗嘱。 周日蒋轻欢打扫陆小满卧室时发现那孩子已经提早为考研做准备,她的床头柜里堆着许多证书、奖状,如果不是遇到蒋轻欢与阿雨,她本可以有大好的将来。 “小满,不要长大,你不知道长大有多累。” “你不要再长大了好不好?你就一直这么大,一直留在姐姐的身旁。 “好啊,我不长大,我听你的,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让人不会长大的药呢?如果有你明天就去买来给我吃吧。” 蒋轻欢当年总是一边爱怜地摩挲陆小满蒸着汗气的细软发丝,一边对那孩子说些这类不着边际的话。那个世界上最懂事的孩子,那个努力压抑自己情感的孩子,如今就这么永远地停在了二十岁。 蒋轻欢还记得当年两个人趴在床上一同看各自从小到大的照片,陆小满说想把年幼可爱的蒋轻欢从相片里揪出来抱抱,蒋轻欢幽幽地感叹可惜自己小的时候没人疼。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怎么会没人疼呢,轻欢姐姐,以后我来疼你吧。”陆小满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蒋轻欢轻声许诺。 她的语气那么纯净。 她的眼神那么虔诚。 蒋轻欢自那以后便真的得到了来自陆小满的疼爱,那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孩子给予的爱深邃得就像是无声包容一切的寂静之海。 她疼爱着她,如同疼爱襁褓里稚嫩的婴孩。 她仰望着她,如同仰望殿前庄严圣洁的神明。 陆小满留下了几本日记。 “我对轻欢姐姐是单方面的喜欢吗?” “我可以奢望轻欢姐姐喜欢我吗?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我宁愿用性命来交换她爱我一天……” “糟糕,爱意要藏不住了……” “我会被讨厌吗?那么就让雨水浇灭火焰吧……” “她会爱我吗?” 陆小满在日记中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陆小满在日记中写,阿雨总是找各种理由向的勒索钱财,她不得不为此变卖了自己的一部分专利。陆小满一定没有料到,阿雨从她这里榨取的钱财最终会变成了索命的炸药。 陆小满在日记中写,那是一段生命里最晦暗漫长的连雨天,她因为母亲无法出席家长会被老师追问感到难过,奶奶见她流泪主动提及要去参加家长会。那天雨下得很大,奶奶在回家途中为了省十几块打车钱被酒驾的司机撞伤抢救无效死亡,她死时手里攥着陆小满书桌膛里那柄黑色雨伞。 原来陆小满心中一直都在为奶奶的去世深深自责,她自我厌弃到总是想了结自己,所以才会在十八岁生日一过完便早早地立下遗嘱。原来陆小满也有陆小满的沉重,原来陆小满走路时看到头发花白的老人会晃神是在怀念奶奶,原来陆小满在芦花出事后那样自责是因为悲剧在她身上二度重演。 第30章 陆小满爱淋雨应该和奶奶在雨天去世也有关系吧,淋雨或许是发泄,或许是一种自我惩罚,如同当年那个在泥水里痛哭流涕着给红肿皮肤降温的妹妹阿雨。父母总是教小孩子遇事不哭不闹压抑情绪,却没有想着教给她们一种合理有效的发泄方式。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蒋轻欢不会再斥苛责何一个淋雨的孩子,她会透过滴水的衣衫抚平她们心灵的褶皱,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小到承载一点点的委屈天空就乌云密布。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家长、老师一念之间的犯错,孩子们便会跌入崖底,一生见不到天光。 蒋轻欢拉开抽屉取出眼镜戴上继续一页又一页地翻阅,她翻到了陆小满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张便利贴,便利贴上写着“蒋轻欢家庭独奏会门票”,她不禁又怀念起那些楼梯上尘灰都在随着琴声起舞的愉快傍晚,她不禁又回想起……陆小满躲在楼梯拐角偷听音乐时忍不住随着琴声疯狂打着节拍的双脚,她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从楼梯上滚落的蓝白杠卡通拖鞋,她悄么声地自楼梯拐角探出半个倒扣着棒球帽的小脑袋瓜。 蒋轻欢看到陆小满在日记里委屈巴巴地写,那只坏猫咪芦花回家捣乱……害得她没能在当天顺利与蒋轻欢和小雪人拍全家福,她不知何时才能弥补留在心中的遗憾。 那年陆城深冬雪季绵延不绝,陆小满祭日那天蒋轻欢在汽车后备箱里装上堆雪人的工具,她在凛冽寒风中给陆小满墓前堆了个圆滚滚的雪人。 雪人倒扣着一顶蓝色棒球帽,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围巾,两颗咖啡色mm豆为眼,七彩mm豆为钮扣,半截胡萝卜为鼻,胸前还坠着一只墨绿底色木边框小黑板,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小满安息”。 蒋轻欢举起手机与雪人和陆小满墓碑上的遗照拍了张“全家福”,那个初见时郁郁葱葱的少年如今只剩下墓碑上一方冰冷黑白相片。 蒋轻欢还想继续被她疼爱。 蒋轻欢还想好好地疼爱她。 六年前,陆小满二十岁,蒋轻欢二十八岁。 六年后,陆小满二十岁,蒋轻欢三十四岁。 陆小满永远地留在了那段青涩时光里,她乖乖听话,她没有长大。 第40章 “我对轻欢姐姐是单方面的喜欢吗?” “小满,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喜欢,你还记得当初穿着我的西装去看演出的那天吗?你穿着一身大人衣服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我就意识到我对你的喜欢并不单纯,只是我习惯性地压抑住了自己对你的情感。 姐姐对你也很喜欢,我对你的喜欢不仅仅是姐姐对妹妹单纯的喜欢,我对你也有贪恋,也有欲念,只是那时生活一团乱糟糟的我根本无法分出精力正视你的感情。我总是想着再等一段时间吧,等阿雨的生活回归正轨,等理清了生活的烦乱,我才能有资格享受爱情。 小满,我其实很感谢那次酒后的错乱,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你我或许今生都没有机会品尝到爱情的滋味,虽然我们之间的爱情持续得太过短暂…… 第一次见面时你背过身去不让我帮你提行李箱,我从那时起便感受到小小的你对我的温情,我们自打见面的那天起其实一直都在相爱,不是吗?” 第41章 蒋轻欢近几年大部分时间一直都在国外跟随陆城交响乐团巡演,每年只有很少一部分时间留在国内,她喜欢忙碌,唯有忙碌才会减少她对陆小满的想念。 她每个月都要在乐团安排之下接受几次媒体采访,记者们会问她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譬如问她对当年那启爆炸案的看法,问她为什么没有出席阿雨最后的审判,问她为什么在出事后没有陪同父母处理阿雨的案件,问她为什么姐妹俩甚至都没有见最后一面,蒋轻欢早已习惯用一种固定的说辞去应对。 陆小满的母亲今年也过来扫墓,她看到雪人脖子上挂着的黑板愣怔了一下,一边从手提袋里往外拿祭品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一句,她能安息吗?是的,那种惨烈的死法,她能安息吗?蒋轻欢一秒都不敢细想。 那天陆小满的母亲在离开时像个老友似的对蒋轻欢叨念,蒋小姐,你说呀,真是奇怪,小满性格那么古怪,又那么不爱理人,她怎么就那么喜欢和你腻在一起呢? 蒋轻欢站在墓园外面目送她们一家三口上了车子,她不明白,陆小满为什么永远活得像是个编外人员。 第42章 四十三岁那年蒋轻欢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学生,她发誓要做一名妹妹阿雨期待中的合格老师,每一次学生家长想送礼物的时候蒋轻欢都婉言拒绝,她不想在死水里泛起波澜。 她最小的学生塔塔今年才六岁,蒋轻欢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塔塔奶声奶气地问她,老师,每一根琴弦都拥有它自己的名字吗? 蒋轻欢俯下身来柔声告诉塔塔,当然,小提琴琴弦从粗到细,依次是g弦、d弦、a弦、e弦,塔塔,你要好好记住哦,老师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要考,如果你记不住,老师会罚你背上足足十遍。 塔塔嘟起嘴巴,我说的才不是这个名字,我的琴弦名字分别叫做爸爸、妈妈、姐姐,还有我自己——塔塔,那老师呢,老师的每根琴弦都叫什么名字呢? 蒋轻欢直起身眯着眼睛想了想,她说,我的每根琴弦也有自己的名字,她们分别叫做阿雨、小满、芦花,e弦是我,蒋轻欢。”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