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银河还遥远》 第1章 [gl百合] 《比银河还遥远作者:顾染【完结+番外】 简介: 热恋期过了秋水才陡然发现 那个看起来十分温暖的女孩 好似在一步步将她推向深渊 内容标签:虐文 阴差阳错 悲剧 现实 古早 替身 主角:秋水,阿初 一句话简介:她是爱人,也是深渊。 立意:走出阴霾,重获新生。 第1章 如果你要问秋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 她会告诉你大抵是从疫情开始的那年。 那场长达三年的疫情开始之前总是吹嘘躺在床上一秒钟就能入睡的秋水,疫情之后开始像身体长了刺一般躺在床上整夜辗转难眠。 每逢解除管控的日子,秋水都会在夜里两三点开车出去兜风,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会令人减少些许独处时的压抑感,秋水第一次听到阿初的广播就是在那样一个难捱的夜晚。 “亲爱的听众晚上好,欢迎收听夜间广播节目《青城夜谈》,我是阿初,每天凌晨三点准时聆听您的心事。” 那天开始,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秋水有了阿初的声音做陪伴,她每一次回答听众的问题都很认真。那些人们向她倾诉生活中的各种烦恼,譬如父母逼婚,职场霸凌,学业压力乃至退休后的空虚,阿初每一次都像个尽职尽责的守门员般稳稳地接住他们的倾诉,她的声音就像夏日里一阵轻柔的微风从秋水心尖拂过。 阿初在秋水眼里好像是一个听众们倾诉负面情绪的树洞,无论对方情绪多激动,无论对方言语多犀利,对面阿初的情绪始终如同一辆平稳运行的火车。秋水却总是在节目结束后心中暗自猜疑,难道长此以往下去阿初的良好心境不会被观众们消耗吗?她一个年仅二十几岁的女孩又如何能够消化掉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呢? 秋水从那时起开始像个傻子一般心疼起于她而言只存在于广播中的阿初,秋水开始在夜风中幻想未来某一天能够成为阿初的树洞,如同一只守在丛林中的怪兽一样无声吞咽阿初在生活中所有的酸涩苦楚。 每每脑海里生出这样的想法,秋水都会觉得面前的自己十分陌生,人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牵挂起一个与自己生活毫不相干的角色呢?或许是疫情带来的闲散时间令人心中太过空虚,或许是巨大的生活压力令人急于寻找感情寄托,秋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样惦念一个陌生人的反常行为。 那个周末傍晚秋水和前女友江范一起去路德餐厅吃饭,江范夫妇下个月即将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女移民到国外,她想在临行之前再见秋水一面,秋水却每次在话筒里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直接挂断。 江范一连坚持打了半个多月电话,即便秋水在电话另一头一声不吭,她也依旧不停变换各种理由放低自己央求对方。秋水不知不觉心软,她想江范这一走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便在电话连续打来的第十八天答应与江范见面。 “秋水,我平时接送孩子开的那辆代步车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买主,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留着开吧。“江范言语间伸手递给秋水一把车钥匙。 “我手里那辆小车还能对付开个两三年。”秋水知道江范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对她作出一点补偿,只可惜秋水并不想接受。假使秋水接受她的补偿,江范心里对秋水的亏欠便会有所减少,秋水并不想给江范这个机会,她想让江范那颗不安的心一辈子沉没在愧疚的深河里。 “你可得了吧,你那六千块买的破车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叮叮当当,如果你不接受我送给你,那就卖给你好了,我可以把价格给你算得便宜一些,赔点钱对我来说无所谓。”江范见秋水丝毫没有反应便换了另一套说辞。 “我短期之内没有换车的打算,你打算卖多少钱,我帮你问问城北的二手车商。”秋水边问边在手机里翻找二手车商的联系方式。 “八万八,底价八万。”江范抬手向秋水做了个八的手势。 “我突然又不想问了,你自己得空挨家问一下吧,只要价格合适,他们都肯收车。“秋水将城北那几家二手车行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一一发给江范,她在话出口的前一刻蓦地想起自己年少时每天被江范呼来唤去的狗腿模样,她无比厌弃那个存在于旧时光里的自己……年少的自己,稚嫩的自己,卑微的自己,恋爱脑的自己。 “好好好,我自己问,你这人果然还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原地抽疯,任性得很,我家里五岁的女儿都比你这个二十来岁的成年人情绪稳定。”江范一边低头看手机屏幕一边无奈地连连摇头。 假使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十年之前,江范一定会当场与秋水分个输赢,如今她却不敢,她自知在感情上对秋水有亏欠,所以任凭秋水如何用言语的软刀子换着花样怼江范,她都不敢当真发火,只好一边假作不在意一边嬉笑怒骂地胡乱应付过去。 “哎呦,这不是江校长的女儿吗,你怎么在这儿?”对面餐桌一位男性顾客起身打断两人之间的交谈。 秋水抬起头寻着那个男人声音的方向望向对面餐桌,他的轮廓秋水依稀有些熟悉,貌似在哪个场合见过。只见他餐桌旁坐着一对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女,男孩子一脸拽相,眉宇间包裹着几分傲慢,女孩束着简单的马尾,脸上妆容清淡,帆布鞋,白色短袖外套着一件样式十分普通的格子衬衫。 “祁台长,咱们可是好一阵没见过面了。”江范立马拽着秋水来到那个中年男人餐桌前寒暄。 “我这不是工作忙吗,今天也是为了撮合这对小年轻特地抽出时间来外面吃饭。”祁台长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以示赔罪,随后又道,“来,我给你们两个小年轻介绍介绍,这位是六中校长的女儿江范,这位是……城北开修理铺的项师傅。” “祁台长,你怎么认识我好朋友项秋水?”江范闻言一脸好奇地问祁台长。 “如果不是小项这双妙手,我家里那台价值十几万的宝贝音响可就报废了,小项,你改天抽空去我家里一趟,我又收了两台老唱片机,你帮我花点心思拾掇拾掇,我一定好好和你切磋一下,咱们顺便交个朋友。”祁台长堆着一脸笑对秋水发出了邀请。 “好嘞,您回头方便的时候给秋水打电话。”江范怕秋水开口拒绝连忙抢在前头回答。 “你们两个还不和江范姐、项师傅打声招呼?”祁台长在两个小年轻面前摆出一副传统家长的做派。 “江范姐好,项师傅好,很高兴认识你们。”男孩窝在座位里没有吭声,女孩倒是乖巧地站起来同秋水与江范打招呼。 那天秋水一听到她的声音便认出是《青城夜谈》的主持人阿初,秋水对于她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自从封控政策启动以来,每一天晚上陪伴秋水的都是她的声音,秋水像个疯子一样心心念念的人正是面前这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年轻女孩。 “您叫我小项就好。”江范见秋水走神用手肘撞了下她的肋骨,秋水这才回过神来回复阿初。 江范拉着她离开那张餐桌之前,秋水又抬眼偷偷看了一眼阿初,阿初恰好也在好奇地打量秋水。阿初远远比秋水想象中的更加年轻,秋水靠近后才真正看清阿初的面容,她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岁而已。 那个每晚在《青城夜谈》侃侃而谈的阿初怎么会处于这么青涩的年龄?秋水本以为她与今年已经二十八岁的自己应是同龄人。 那天秋水与阿初的第二次遇见是在路德餐厅门口,祁台长很热情地开口要那个高傲的男孩送阿初回家,阿初见男孩那个要死不活的态度索性摆手拒绝。 “祁台长,我送阿初回家吧。”秋水见祁台长依旧执着于劝说两个小年轻,便在三个人身后唐突地开口替阿初解围。 “那就麻烦您了。”阿初与高傲男孩同时向秋水投来感激的眼神。 “你这人……时隔多年还是那么没有眼色,榆木疙瘩一根。”江范见这情形摇摇头叹了口气,秋水却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 “你才没眼色。”秋水忍不住怼了江范一句。 “对了,小项,你平时喜欢什么菜系,改天咱们顺便安排一顿。”祁台长临走前落下车窗探出头发问。 “她爱吃云城菜。”江范在一旁代替秋水回答。 “得嘞,回见!”祁台长的车在浅淡暮色中绝尘而去。 “回见。”江范冲祁台长摆摆手。 “我们先走了,祝你们一家在国外生活愉快。”秋水一边与江范道别一边替阿初打开车门。 “你祝我生活愉快……我怎么能愉快,项秋水,你祝我愉快之前可不可以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你都把我关进去快六年了,我是被你判了无期徒刑吗,狗东西!”江范借着几分醉意转过身嗔怪地望向阿初身旁的秋水,阿初一脸不解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令人诧异地场景。 “闭嘴吧,江范,闭上嘴巴我就考虑对你解除终身监禁,你的代驾来了,已婚女士。”秋水避开她的追问冲着代驾赶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第2章 第2章 “阿初小姐,你家住在哪里?”秋水待情绪平稳问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阿初。 “我住在青平巷130号。”阿初一边回答一边低头系安全带。 “好的,我知道了。”秋水得到答案之后发动汽车引擎。 “项师傅,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叫阿初?”阿初系好安全带很是好奇地转过头问秋水。 “我是你的听众,我不用看你的脸,只凭声音就认得出你。”秋水回答问题的时候掌心不自觉沁出细密汗液。 “原来如此,难怪……”阿初若有所思地感叹。 “难怪什么?”秋水转过头问阿初。 “难怪项师傅今晚愿意冒着得罪祁台长的风险为我解围。”阿初言语间腼腆一笑。 “别叫我项师傅,叫我小项就好。”秋水再一次提醒阿初。 “小象,动物园里那种长鼻子的小灰象吗?”阿初双手抱在胸前扭头看夜色中的车水马龙。 “如果你要是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那你以后就称呼我为小象吧,动物园里的小灰象。”秋水很开心阿初给她这个名字以不同的定义,小项与小象虽然发音相同,阿初称呼她时却似两人共同拥有一个旁人无法知悉的秘密。 阿初如同被按下静音键似的凝神看着车窗,秋水怕气氛尴尬打开音响,调低音量播放音乐,天低云暗,雨水密集敲打车窗,秋水下意识地拨动雨刮器开关,只听啪一声右侧雨刮器从车窗前滚落到地面。 “我下去看看,你等我。”秋水连忙把车停在路边。 “好的。”阿初从静音状态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答。 “见笑了。”秋水手忙脚乱地重新装好雨刮器,浑身湿漉漉地关上车门。 “这有什么可见笑的,擦擦雨水,当心感冒。”阿初给秋水递过来几张纸巾,随后又颇为惊喜地发问,“我近几年每晚上临睡前都在循环播放这首歌,你怎么会喜欢这么冷门的歌曲?” “我是这首歌的填词人。”秋水这才意识到音响里正在播放的是自己填词那首《比银河还遥远》。 “你不是在城北开修理铺吗,又怎么会……”阿初仿若在一时间陷入迷雾。 “除去营生之外不能有一点点爱好吗?人除去努力赚钱养活自己之外总归要有些理想吧。”秋水笑着问身旁一脸疑惑的阿初。 “难怪……”阿初又是感叹。 “难怪什么?” “难怪我觉得你的脸初看起来不像是典型生意人,你的眼神里丝毫没有生意人的狡黠和圆滑。” “我觉得自己严格来说不算是生意人,至多算个半吊子修理工,阿初,生意人在你眼里就那么狡黠和圆滑吗?”秋水闻言抿着嘴唇反问阿初。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继父也是生意人,我本意是想表扬你来着,奈何我嘴笨。”阿初连忙摇头摆手地解释。 “你的嘴巴才不笨呢,我在听节目时还以为你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孩,完全没料到你在现实生活中年纪看起来竟然这么小。”秋水借着等红绿灯的功夫又偷偷打量她的脸。 “我今年刚好二十二岁,你呢,小象?”阿初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她好似很期待秋水即将给出的答案。 “我今年二十八岁,我们之间整整差了六岁。”秋水呆愣愣地望着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 “六岁?那你和我爸妈之间差了十四岁,爸妈生我那年才二十岁。”阿初得逞似的掰着指头假作仔细计算秋水与她父母之间的年龄差距。 阿初父母与秋水十二岁的年龄差不知为何让她心生绝望,秋水在冥冥之中似乎期盼着什么,可是“六岁”与“十四岁”这几个字眼又将她心中的期盼与现实扯远,秋水无法想象自己在未来某一天如何能够与六岁年龄差的女孩子开口谈论爱情。 阿初青涩的年龄与稚嫩的面容,令秋水在与她接触时无形中背负了一种背德感,秋水不忍心对年仅二十二岁的阿初提及任何关于爱的表达,她的年龄似乎在日常生活中做秋水的后辈更为合适。 “小象,你看,马路右侧那个红顶房子就是我家。”阿初伸手指向一栋看起来年代很久远的三层小楼。 “好的。”秋水减慢车速缓缓将车停到阿初家楼下,两人之间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所以秋水尽可能拖一秒是一秒。 “你为什么一路都手捂着胃?”阿初在临下车之前回过头问秋水。 “晚餐时候那道凉菜太辣,我吃得胃里很不舒服。” “你跟我上来喝点热水吧,喝点热水再加一片面包胃痛就会缓解,我平时喜欢吃辣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你一定要相信我。”阿初一脸真诚地邀请。 “那……麻烦你了。”即便明明知道不远处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可以轻易地买到热饮与面包,秋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随阿初回到她的住处。 那所红顶小楼内部比秋水想象中的还要破旧,每一层都有一个横跨东西的长长走廊,每个人回家时都要经过金属焊接的单薄外跨楼梯,阿初住在三层最边角的那一户。 “我租的房子里面很破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哟。”阿初用钥匙打开门时很不好意思地对秋水耸了一下肩膀,秋水向后退了一步,后背不小心撞到门旁的长方形灰白色电表箱。 “我当年寒暑假在海都做兼职的时候住过地下室,我不相信你的房子比我住的地下室还要破旧。”秋水下意识地回过头瞄了一眼属于阿初房间的那只电表,只见电表铅封已经被拆掉,内表垂下一根多余的线。 阿初进门之后顺手打开悬在天花板下方的白炽灯,她的房间确实比秋水想象中的破旧,最致命的地方是仅有的一扇窗户正对面是一面红砖墙,白日里无法见到阳光,压抑得如同牢房,唯一让人舒心的是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很干净。 “我去给你烧水,稍等我几分钟,你等我的时候顺便在专辑上替我签个名。”阿初在抽屉里取出那张名为《比银河还遥远》的唱片和签字笔塞到秋水手里。 “我拜托这首歌的歌手给你签名吧,谁会想要填词人的签名?”秋水将唱片与签字笔重新放回阿初写字桌。 “我想要填词人的签名呀,我……我这人天生就对文字很敏感,你确定不满足我这个心愿?”阿初一边插老式水壶电源线一边请求。 “好好好,我签,我签。”秋水取下笔帽签下自己的笔名,随后又在下面画上一头简笔小象。 “我看看你签了什么?”阿初在烤面包机里加热了两片吐司。 “你看看满意不满意?”秋水将唱片递到阿初手中,阿初或许不知道,这是秋水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作为填词人给别人签名。 “签名我很满意,小象我也特别喜欢,但是……我还贪心地想要一句来自填词人的祝福语,你看在我给你烤面包的份上好心成全我好不好?”阿初双手握在胸前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 “好好好。”秋水提起笔在阿初唱片上写下一行字。 “祝阿初,如风一般自由。”秋水一边写阿初一边念。 “满意吗?”秋水再一次问阿初。 “相当满意。”阿初指腹轻轻划过那一行平常到在报纸散文中随处可见的祝福语,随后又指着唱片封面阿初二字下方的位置眼巴巴地请求,“小象,你可不可以在这里帮我加上银河两个字。” “当然可以。”秋水挥笔在唱片上签下银河二字。 阿初俯下身子用手帕小心翼翼包裹唱片摆入抽屉,秋水那一瞬仿佛看到她在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自己郁郁不得志的音乐理想。 秋水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一直将自己置身于尘世的劳碌之中为理想撑伞,她从未料到从前那些一个个夜里呕心沥血写出的字句,如今竟然可以幸运地被所爱之人夜夜聆听并悉心珍藏。 阿初安顿好唱片心满意足地关上写字桌抽屉,秋水手中握着签字笔百感交集地凝望着面前的阿初,她想这或许就是自己长久以来痴迷于音乐理想的意义。 第3章 那天阿初的温水与面包确实有效地缓解了秋水胃部的疼痛,又或许是阿初那个用手帕仔细包裹唱片的行为从心底温暖了秋水全身。 秋水离开时带走了剩下的半片面包做纪念,等一回到家里,秋水便用拍立得记录下那半片面包,如此便可以将这份温暖的记忆在相册永久珍藏。 那晚夜阑人静时秋水依旧开车在街道上游荡,她像着了心魔一般不知不觉将车停在广播电台前的那片停车场,凌晨三点一到,汽车音响里传来阿初温暖柔和的嗓音。 “亲爱的听众晚上好,欢迎收听夜间广播节目《青城夜谈》,我是阿初,每天凌晨三点准时聆听您的心事。” 阿初照旧与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听众热情而又耐心地交流,秋水却第一次在听她广播节目时走了神。阿初动听的声音如云朵轻柔漂浮在秋水耳畔,她那晦暗压抑的房间同时像投影一般浮现在秋水脑海。秋水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设想,阿初每天夜里下班回到牢房似的家中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第3章 秋水又开始无法自制地心疼阿初,心疼只在现实世界中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她,秋水觉得自己近来好像是得了一种难医的心病,对于阿初的惦念像羽毛一次又一次轻拂过心尖。 阿初主持的广播节目时常一个小时,四点半左右秋水在青城广播电台正门见到她的身影,阿初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朴素的帆布包站在马路边挥手打车,秋水见她上车便发动车子不远不近地一路尾随出租车。 阿初不知为何在离家还有两个路口的位置提前下了车,秋水为了不让她发现只好将车速放缓慢,目送她一阶一阶地踩着生锈的金属外跨楼梯上楼,目送她打开白炽灯重新进入那个压抑房间。 秋水一边听着那首《比银河还遥远》一边隔着车窗望向阿初的房间,时而感觉似乎有一根红线在无形之中牵引两人彼此靠近,时而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你这个爱做白日梦的贪心鬼究竟在奢望什么呢?”秋水打开天窗悠然躺下凝望天空中璀璨的星河。 “那帮二手车行里的家伙像商量好了似的出价六万,我不想便宜他们…我要不还是卖给你吧,麦给他们心疼,卖给你我倒是不心疼,钱你也不用着急给,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算,你权当帮我处理掉一个糟心的麻烦,我这辈子只需要你最后帮我这一个忙。”江范第二天在被解除拉黑的通讯软件里给秋水发来一条语音留言,她处理问题时依旧像从前那般以退为进。 “那行,八万八,我要了,你卖了车就赶快抓紧时间去国外吧,最好再也别回青城,我一看见你就心烦,已婚女士。”秋水想到昨天在送阿初回家途中狼狈掉落的雨刮器,当即打开电脑转到江范账户八万八,银行账户余额显示一万二。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狗东西!”江范传来一张气得呲牙咧嘴的动图。 “你转给我八万八自己还有钱花吗?我记得你从小就手散不知道攒钱……” “狗东西,如果没钱就和我说,这钱就当我先帮你攒着……” …… 秋水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相继弹出的信息没有回复。 人这种生物真的很奇怪,两个人相爱时即便被对方假作生气地叫成“狗东西”,秋水都觉得这三个字里面充满宠溺与爱意,如今这三个字于秋水而言只剩下满满的讽刺。 两周之后祁台长给江范打来一通电话,那人想让秋水去他家中摆弄摆弄那两台旧唱片机。秋水从不上门修理,心里多少有些犹豫,江范向秋水透露祁台长家中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品数目惊人,如果肯走这一趟多多少少可以涨些见识,秋水听江范这么说也开始对祁台长的收藏感到好奇,周五下午便背着一箱维修工具如约去了他家里。 “江范,你怎么也来了?”秋水见江范出现在祁台长家面露诧异。 “祁台长今天约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江范气恼地白了秋水一眼。 “你前阵子不是说马上要出国了吗,人怎么还没走,已婚女士。”秋水并不希望江范在自己的生活中频繁出现。 “瞧把你给急的,我下周就出发。”江范语气中带着一股熟悉地嗔怪。 “那最好了,眼不见心不烦。”秋水假装没听出江范语气中的嗔怪。 秋水从前很喜欢江范时不时对她流露出嗔怪,每每江范动怒时那种气愤中夹杂着无奈的眼神都会格外撩拨她的心弦,如今秋水眼见这些却只觉得厌恶。 祁台长家中专门修了一层地下室保存收集各种来自世界各地的藏品,它的规模相当于海都一间小型展馆,两人一边沿着展台参观,祁台长一边为她们详细地讲解年代、工艺、来源。 那天秋水花费好一阵子帮祁台长成功修复两台老唱片机,祁台长家里各种高级维修工具应有尽有,只不过他本人不大会使用。秋水大功告成后给唱片机接上电源尝试播放了一段音乐,曼妙的音符顷刻在房间内四处流淌。 “妙级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味道!”祁台长双手一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您以后家里再有什么物件需要维修尽管找秋水,秋水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都能修理。”江范一脸得意地拍拍秋水肩膀,秋水下意识地抽开身体。 “小项,你上次说偏爱云城菜,我们台里的阿初恰好来自云城,那孩子做菜手艺一流,我今天特意把她叫来给你掌勺。”秋水测试好唱片机后祁台长领她们来到他家中的餐厅。 “哎呀,祁台长真是细心,我们秋水今天真是有口福。”江范怕秋水语气太生硬赶忙抢在前头替她回答。 “谁和你是‘我们’,你一个已婚女士凭什么说‘我们’?”秋水趁祁台长去洗手的功夫毫不留情地怼江范。 “你是疯狗吗,今天不把我当场咬死不准备停歇是吗?”江范拧着眉头抬脚踢了一下秋水小腿。 阿初与祁台长家保姆见两人过来从厨房陆续端上十余道菜,青城这边的云城菜经过本地厨师改良变得一点都不正宗,阿初做的菜一看色泽便知可口。 “阿初,你去哪儿,来来来,坐下一起吃。”祁台长抬手招呼上完菜自觉走回厨房的阿初。 “祁台长,我不大合适和您的客人……”阿初连忙摆手拒绝。 “江范和小项又不是外人,咱们上次不是在饭店里见过一面吗,你这孩子,别啰嗦了,快过来坐。”祁台长不由分说地将阿初劝上桌。 “那也好。”阿初面颊泛红落座到秋水身旁。 “你的手受伤了?”秋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在桌子底下递给阿初。 “我刚刚在厨房一不小心被鱼刺划伤。”阿初压低声音告诉秋水受伤的原因。 “小项,你觉得阿初手艺怎么样?”祁台长尝了几口菜一脸得意地问秋水。 “阿初的手艺好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云城菜。”秋水回答祁台长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阿初,江范听到这话颇为意外地快速扫了秋水一眼。 “那您多吃点,项师傅。”阿初听到秋水的话略微害羞地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她在台里领导面前显然比平日里要拘谨许多,秋水不禁开始有些怀念阿初私下里叫她“小象”时候的开朗与活泼。 “你喜欢阿初?”江范发来一条留言。 “对,我喜欢阿初,她会是我的下一任女友,谢谢已婚女士的关心。”秋水将江范的账号重新加入了通讯软件黑名单。 秋水开始有些后悔前阵子答应江范在出国前见最后一面,后悔一时冲动买下她的车,后悔先前心软将她挪出黑名单。糊涂啊糊涂,既然已经分手将近六年,又何必额外再产生瓜葛。 江范吃完饭后一个人打车回家,她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秋水并没有顺路送她的打算,她在六年前就已经主动成为秋水生命中的过去式。 “对不起,阿初,我真不应该让祁台长知道我喜欢云城菜。”秋水终于找到机会向阿初道歉。 如果事前知道祁台长会把阿初叫来家中当做厨师使唤,秋水今天下午一定不会答应上门维修旧唱片机,更不会参观他地下室里那些稀奇宝贝,她不希望阿初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厨房里受累。 “傻瓜,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祁台长家做饭,但凡他要招待喜欢吃云城菜的朋友,我接到电话都得立马过去帮忙,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安心吧,小象,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况且我给你做饭可比给那帮人做饭开心多了……”阿初见秋水对今天下午的事感到愧疚慌忙开口安慰。 “那就让我再送你回家一次,权当赔礼……不,不够,我改天还要请你吃饭,一顿不够诚意,三顿吧,我得请你吃三顿饭才有资格获得原谅。”秋水打开车门俯身对阿初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第4章 那天傍晚秋水又成功争取到一次送阿初回家的机会,阿初关上车门从口袋里取出创可贴低头缠绕手指。秋水凑过去看,阿初指头上留有一道大概十三四毫米长度的伤口,幸而目测不深,只是伤及一层表皮。 “阿初,你怎么到现在才贴创可贴,难道不担心伤口感染吗?”秋水疑惑地问身边的女孩。 “那个时间段贴创可贴不合适,领导看见了像是在邀功,职场上的事你不会懂。”阿初言语间把受伤的左手缩进袖口。 “难道不是领导见你受伤反而会更领情吗?”秋水对阿初的回答感到不解。 “领导与领导的性情不能一概而论,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外做兼职,历来对这种职场上的人情世故一向深有体会。你毕业后上过班吗,小象?” “我毕业后在海都做了两年程序员,三年之前辞职回青城开了一间修理铺。” “咦,你原来那辆车呢?”阿初故作惊讶问秋水。 “原来那辆被我送去报废了。”秋水言语间又想起那根断掉的雨刮器。 第4章 “小象,你看。”阿初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指向马路旁边。 秋水落下车窗望向阿初手指的方向,原来是一对穿着校服的女孩正在街边旁若无人地拥吻。 “阿初,两个性别相同的人在一起谈恋爱你会觉得很奇怪吗?”秋水趁机打探阿初对同性恋的看法。 “爱情面前……性别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难道不是吗?”阿初望着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如同自问一般回答。 “我也这样认为。”秋水强压住内心的欢喜故作沉稳地对阿初表示赞同,她本以为性别会是横在自己与阿初之间的一座大山,谁想阿初对同性之爱心中压根没有任何成见。 “我上职校的时候班里有一对女同,同学们经常起哄欺负她们,嘲笑她们,她俩经不起指指点点一起喝农药死了,我从那时就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成见害人命,我在往后余生里绝对不可以做像她们那样恶劣的帮凶,那帮人是把口水舌头当做武器的杀人犯。”阿初提及旧事目光中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苦楚,秋水听到阿初讲述的故事心情陡然变沉重。 “广大听众朋友们晚上好,今天下午本市幸福里六号发现一例疑似阳性病例,该病例活动轨迹为十三日……明天起本市将进行为期两周的封控,请全体市民提前做好封控准备……”青城交通电台突然插播一则通知。 “阿初,我家还有一间空房,你这两周住我家吧,你的房间两周不出门太压抑了。”秋水突然想起阿初房间窗子对面那面压抑地红砖墙。 “我上次封控的时候被领导要求住在台里,这次等通知吧,如果要求我住台里,我就住台里,如果台里允许我留在家里,我再住进你家也不迟。”阿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等待台里通知,秋水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时她浑身透露出一股紧张,如同高考生在电脑前等待公布考试成绩。 “喂,何姐……”阿初听到铃声慌忙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秋水用余光看到她握着手机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阿初,你明天不用过来了,咱们台里今年年初就在商量砍掉你这档节目,现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停播,你等封控结束之后记得来台里办个离职手续……” “何姐,我……”那边不等阿初说完便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我失业了呢,小象。”阿初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我现在马上联络祁台长,咱们想办法约他商量一下这件事你觉得可以吗,或许还有转机,毕竟他今天下午还在家里麻烦你……”秋水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尝试。 “没用的,小象,罢了,我对这份工作早就已经心生厌倦,每天都因为学历低被同事轻视,每天都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身体不累心很累……我对广播的热爱早就已经磨灭,节目停就停,一切就这样吧……” 阿初转过头神情忧郁地望向马路边色彩斑斓的霓虹灯,两行清泪无声地流过面颊,秋水见她情绪这般低落,又像旧疾复发似的对她泛起一阵心疼。 两人半路在超市里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与食物,大抵是近来封控次数渐渐频繁的原因,青城老百姓并没有像先前那样簇拥在超市里抢购食物。 秋水照旧买了许多牛排、火腿、速食面、各种冷冻料理包与可乐、电解质水,阿初则精心挑选了一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和肉类。两个人又在药店买了两包口罩方才一起返回住处。 “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仔细打扫过房间,你可能需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秋水腾出一只手打开房门。 “我倒是想看看究竟能乱到什么地步?”阿初手里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袋随秋水进门。 秋水家中平日里极少有亲戚朋友来访,她索性将楼下的客厅当做书房来使用,如此填词时便可以一边像迷路的蚂蚁似的满地转圈,一边手里握着笔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那些纸团是……”阿初目光停留在秋水写字桌下方的地板。 “废稿。” “这么多吗,通常你写一首歌词要改动多少遍?” “如果不是一气呵成的作品,通常要十几次到几十次,填词不像写散文诗,它有词格和韵脚的约束,如同戴着镣铐起舞,唯有反复修改调整才会更流畅更精准。”秋水接过阿初手中的购物袋随手放置到一旁。 “那么你填词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诀窍?”阿初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发问。 “当然会有诀窍。”秋水故作神秘。 “什么诀窍?”阿初眼眸之中流露出一抹好奇。 “三个字——熬心血,这便是我百试不灵的特殊诀窍,如果你感兴趣哪天也不妨一试。”秋水拎起地板上的购物袋与阿初一起来到家中厨房。 阿初从购物袋里取出超市采购的食物一一递给秋水,秋水将它们接过安置到冰箱里合适的位置,两个人默契得好似一对认识多年的老友,秋水实在很喜欢这种两个女孩子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温馨场景。 第5章 青城城北社区工作人员当晚挨家挨户派发通行证,每户人家二十四小时内可允许一人出门购买生活必需品,医院、药店、超市、蔬菜店照旧营业。 秋水家中目前食物储备还算充裕,储藏室里尚且存有一定数量应急的水、罐头和压缩饼干,两个人足以毫无压力地支撑三五个月。 秋水一边希望青城封控期早日结束,一边又矛盾地期望找到其他理由让阿初能在家里多住上一段时间,她很想拨开云雾对阿初多一些了解。 “阿初,你住右边这间卧室好吗,我住左边这间,晚上如果害怕你可以随时叫我,反正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走廊的距离。”秋水将阿初领到修理铺二楼的另一间卧房。 “我真的可以在夜里害怕时叫你吗?”阿初不敢相信似的向秋水再一次确认。 “当然,我说可以就可以,对你我不会讲客套话。”秋水见阿初陷入思忖表情很是认真地回答。 “那我可就真的不客气啦。”阿初听到秋水这番回答失落的情绪似乎有所缓解。 “阿初,睡衣和浴袍。”秋水将手中衣物放到阿初床头。 “你前任留下的吗?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暖色系。”阿初指腹轻轻拂过面料舒适柔软的浴袍。 “新的,买来后只洗了一次,我买来是……”秋水言语间匆匆咽下后半句,她没有办法直接告诉阿初,那次在路德餐厅见面之后,当晚她便参照古籍排了命盘,古籍命盘解析显示秋水的正缘会在今年出现,床头的浴袍睡衣即是她为不知是否存在的正缘女友所准备。 “嗯。”阿初见秋水心不在焉便没有继续向下追问。 江范当年的背弃行为的确将秋水伤得很深,她对过去那段感情心中有三分遗憾,七分恨意,那之后她对爱情一直抱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逃避态度。每当身旁有人示好,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的那种逃跑,即使很狼狈也无所谓。 即便如此秋水在六年之后因为阿初仍旧对爱情重新燃起期盼,阿初像一道切断过去与现在的分割线,秋水发现自己依然对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那种无与伦比的温暖与细腻深深迷恋。 “床单被套……也是新的,我没有保留前任物品的习惯。”秋水随后又在顶柜里翻出一套床品,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跟阿初再解释一下,否则阿初会误以为平时经常有伴侣来她家里。 阿初铺床单被套的动作专业又麻利,秋水在一旁几乎插不上手,只见她三下五除二便把四角掖得方方正正,床单被子转瞬铺得如酒店一般规矩整齐,如同一位训练有素的魔术师。 “阿初真是了不起啊。”秋水见这情形忍不住感叹。 “小象,你怎么傻呼呼的,铺个被子能有什么了不起呢?”阿初铺好被子后转身推开玻璃窗,夜风仿佛等不及似的顷刻涌入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新与风的凛冽。 “我觉得无论多么微小的事情能做好都很了不起。”秋水担忧地看着站在窗前眺望青城夜色的阿初。 阿初今晚已经不需要再去广播电台主持《青城夜谈》,她虽然嘴上说对广播这件事已经没有丝毫热爱,内心一定还会残留几分失落吧,毕竟那是她主持三年多的夜间节目。 秋水看着阿初窗前那一抹冷清的身影,她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自己当年决定在海都互联网公司递交辞呈时的心境,既不甘心,又有不舍,可是在亲情的召唤面前她别无选择。 秋水其实很喜欢那份看起来很枯燥,实际也很枯燥的工作。每当工作的时候忙碌会像一场无声的洪水一般侵占她的大脑,她只需要躲在办公室小格子里当一台机械的赚钱机器,如同社会巨轮中一颗微小且不起眼的齿轮,转动,转动,转动……平凡且又了不起。 阿初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合上玻璃窗,房间内顷刻回归安静,秋水知道她一定在很努力地平复自己内心的风浪。彼时秋水很想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是对于第二次见面的两个人来说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唐突。 第5章 “一方面,台里确实一早就在打算砍掉《青城夜谈》,我失业早早晚晚,几乎是必然。另一方面,我在这三年多里被祁台长安排过无数次相亲,如果要是对方看不中我还好,如果对方看中我,我却不同意,祁台长就会在平时的工作中频繁地找我麻烦。 同事们也觉得我这种行为实在是不识抬举,毕竟我学历只是职校,各方面条件和大家相比十分一般,他们都不懂我在挑剔什么……问题是,我今年才二十几岁啊,秋水,他们为什么要无视我抗拒步入婚姻的意愿呢,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情呢?”阿初对秋水倾诉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烦扰。 “祁台长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把你当做一种人情资源,对吗?”秋水听过阿初的倾诉顿时对祁台长生出一股厌恶。 “对。”阿初点头。 “这家伙真该死,我那天真该把他的唱片机捣烂。” “你怎么比我还恨他?”阿初见秋水一脸愤恨哑然失笑。 “我痛恨这世上所有让你感到不开心的人,你在节目中为那么多人排忧解难,你的上司却在生活中不停地替你制造麻烦,这种人我怎么能不恨他?” “我的小象可真善良。”阿初侧过身爱怜地轻轻抚摸秋水的面庞。 “阿初,我可以做你的树洞吗?”秋水鼓起勇气讲出藏在心中已久的希冀。 “为什么呢,小象?”阿初抬起头满眼不解地望向秋水。 “每当听你安抚那些在人生中遇到困扰的听众,我心里就会想,阿初真的很像是一个可以容纳世间悲苦的树洞,那么谁又能分担阿初心中的悲苦呢,所以我想成为阿初的树洞。 我想抚平你内心泛起的每一个涟漪,我想倾听你内心每一个微小的情绪,我想象丛林中的怪兽一样无声吞咽阿初在生活中所有的酸涩苦楚,我希望阿初做这个世界上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女孩。”秋水如同求婚一般郑重地向阿初请求。 “好呀,秋水,我的小象,我的树洞。”阿初今夜答话的时候语气分外温柔。 第6章 那晚秋水照旧像往日一般深陷于失眠,阿初生物钟早已随着《青城夜谈》长期日夜颠倒,她亦夜深无睡意。 凌晨两点,秋水挽起袖口在角铁货架上翻出一台旧投影仪,三两下换好一支新灯泡,两个人窝在墙壁一端双人沙发上看徐克拍的《青蛇》。 “白蛇为什么会轻易爱上许仙这种懦弱男人?” “白蛇与青蛇之间才应该是真爱,难道不是吗?” “青蛇会冒死救白蛇,许仙呢,他那两只腿长来只是为了方便逃跑而已。” “白蛇青蛇五百年的交情怎么就偏偏比不上一个刚认识的许仙呢?” 阿初看完电影心有未甘地向秋水发出一连串抱怨。 “如果青蛇与白蛇的爱情一路顺风顺水又顺意,那么这世间或许就不存在《青蛇》,如果梁山伯祝英台一生相亲相爱,朝朝暮暮,白头偕老,那么这世间或许也不存在代代相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人们虽然嘴上不说心底总是更偏爱悲剧,或许只有悲剧才能够长留人们心中吧。”秋水听到阿初的抱怨仰头望着房顶天花板认真地猜度。 “可是生活已经很苦,很苦了……”阿初在昏暗光线中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我们下次一起看喜剧。”秋水言语间将一颗水果硬糖送到阿初唇边。 “吃了糖果生活就会变甜吗?”阿初将糖果含在口中转过头问秋水。 “吃了糖果生活不会变甜,但至少嘴巴会变甜,甜一点点是一点点。”秋水关掉投影仪撩开窗帘一角,窗外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阿初看完电影上楼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回房间睡觉,秋水半倚着床头用耳机听阿初从前节目的录音,她自从被阿初的声音虏获开始便在每天听节目的时候保留音频,唯有如此她才可能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随时随地听到阿初的声音。 “啊!”秋水耳边响起好凄厉的一声叫喊。 “阿初,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秋水光着脚冲到阿初房间。 “我做了好可怕的噩梦。”阿初睡眼惺忪地伸出双手紧握秋水手臂,如同在一望无尽的海面抓住一根浮木。 “别怕,我在呢。”秋水用睡衣袖口帮她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 阿初的头发很浓密,额头上方有美人尖,她过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秋水见她睡着便放慢动作抽出手掌,阿初的睡颜看起来很像那种家族里乖巧懂事人见人夸的模范后辈。 秋水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她每晚睡觉的时候都敞开卧室门,如此走廊里的灯光便会照进房间,她尝试过使用柔光小夜灯或是开启灯光睡眠模式,可是对于一个夜夜辗转难眠的人来说这两种方式亦会让人感到刺眼。 “别再打我了,好疼!”阿初房间里不久又传出一声叫喊。 秋水听到喊声趿拉着拖鞋起身去阿初房间看了一眼,阿初平稳呼吸声在寂静的夜中传到秋水耳畔。那夜秋水没有再回自己房间,她坐在房间门外走廊的地板上守着像受惊小动物一样的阿初,如同孩童守着一枚透明易碎的梦幻肥皂泡。 “秋水,你怎么睡在地上?”阿初隔日中午一脸惊讶地在走廊里把秋水唤醒。 “你昨晚一直都在做噩梦。”秋水揉了揉眼睛从地板上起身。 “你……这是为了守着我,可是……你万一着凉了怎么办?”阿初站在那里一脸担忧地望着秋水。 “反正我也睡不着……呆在哪里还不是一样。”秋水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拉开走廊尽头处的窗帘,窗外耀眼阳光顷刻洒满走廊狭长的空间。 大抵是因为阿初住进家中的原因,秋水今天洗澡都要比平日里更加细致,脸洗了两次,牙刷了三次,恨不得把自己和换下的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里烘干消毒。她迫不及待地想给阿初留下一个好印象,尽管阿初根本没有功夫留意这些细节。 “小象,早餐来喽,不,应该是午餐才对。”阿初连忙更正。 “阿初,你简直太了不起了,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吃过一顿热腾腾的饭菜。”秋水望着餐桌上色泽诱人的饭菜感叹。 “你又说我了不起,只不过是做个饭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镇上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基本都会做饭。”阿初回身盛了一碗热汤端上餐桌。 “六七岁……难道你也六七岁的时候就会做饭?”秋水难以置信地问落座在餐桌对面的阿初。 “当然啦,人不够高就踩着一个小板凳烧火做饭,你一定没有见过我们小时候用的那种老式厨房,铁锅土灶,炒菜煮饭都很香气四溢,我现在倒是时不时很怀念那种小镇的烟火气。”阿初取下围裙随手放到一旁,她的身上依旧穿着昨天来时的那套衣服,秋水这才想起昨天阿初来得匆忙根本没有顾得上带换洗衣物。 “我四岁的时候被父母送到外婆家寄养,外婆家里使用的也是你说的这种老式厨房,只可惜我外婆并不擅长做饭,我小时候有一次连吃了十八顿平菇炒油菜,后来两三年内都不能再碰一口平菇。”秋水听阿初这么一说不禁也回忆起当年在外婆家寄居的那段时光。 “原来小象小时候是个留守儿童,难怪你总是看起来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阿初闻言若有所思地感慨。 “我小的时候是个很幸福的留守儿童,外婆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我的自理能力在去外婆家之后一直退化,小学三年级还没有学会系鞋带。”秋水深陷于旧时回忆。 “外婆竟然会将你照顾到……自理能力退化?”阿初捕捉到那段话里击中内心的关键词瞳孔一瞬放大,随后又故作掩饰似的垂眸感叹,“外婆好伟大,秋水可真幸福啊,这世上有些人虽然生活在父母身边却还活得远远不如留守儿童。” “所以外婆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秋水埋头喝了一口碗里的汤心满意足地称赞,“阿初,你煮的汤简直太好喝了,我以前在海都工作的时候就很爱喝汤,等回到青城这边才意识到青城家常餐厅基本上只供应最简单的汤,虽然冬季天寒地冻,大家却都没有养成喝汤的习惯。” “既然你这么喜欢喝,那我以后就经常做给你,我从小就很擅长煲汤,今天太仓促,只想着你昨天在地板上坐了一夜简单煮个汤让你暖暖身子,改天我再拿出看家功夫好好给你煲一锅汤。”阿初言语间起身又替秋水盛了一碗热汤。 “我自己来就好,阿初,你是客人,客人怎么可以照顾主人呢?”秋水觉得自己这个主人未免对阿初太过招待不周。 “我其实是很享受照顾对方的那种类型,小象,你想知道我理想中的未来感情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吗?” “当然,那么你理想中的未来感情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秋水放下手中筷子静静地望向餐桌对面的阿初。 第7章 第6章 “我理想中的未来感情生活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心中挚爱,她是太阳,我是行星,我愿一辈子围绕她轮转,我愿凡事皆以她的意愿为先,她快乐我便晴天,她烦忧我便阴天。 每天在爱人出门之前,我会为爱人熨烫好衬衫并提前搭配好当天要穿的衣衫,每天爱人下班回家之前,我会为爱人准备一桌精心搭配营养丰富的晚餐。 如果爱人那天下班后感到身体很疲惫,我会亲手帮爱人洗头、洗澡,我会服侍爱人按摩、泡脚,我会照顾对方,呵护对方,溺爱对方。如果爱人需要在感情深海里浮出水面片刻喘息,我也会适当地给予对方独处的时间,两个人在学习工作之余不必整天都黏在一块。 我不需要丰厚的物质生活,只想一心过好我们两人之间的小日子。我会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我会将房间里布置得十分温馨,我会把爱人上班时穿的鞋子刷得干干净净,白衬衫洗得雪白雪白……秋水,我理想中的未来感情生活是不是美好得像是一场幻梦?”阿初话到末尾表情好似仍旧在回味。 “美好?或许那只是属于对方的美好,阿初,你为什么要在理想未来感情生活中将自己放置于如此卑微的境地呢?”秋水蹙着眉头向阿初倾吐自己心底的疑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卑微呢,我心甘情愿……小象,你可能不知道,人在体贴入微照顾另一半的时候自己也会感到精神满足。”阿初对于秋水提出的质疑感到十分诧异。 “难道倾尽一生去服侍和仰望对方真的会令你内心感到精神满足?我觉得你所描述的并不是爱情……” “我所描述的不是爱情是什么?” “你所描述的是一则黑暗恐怖童话,你在你的理想感情生活中并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像个生活在旧社会的贤妻良母范本,亦或是像一种深度规训的产物。你这种无私行为会被世俗称赞,会被道德颂扬,实际你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只剩下一张被吞噬的空壳。 我不理解这样一方蚕食另一方的相处有什么美好之处,我更不理解你的自我献祭,自导自演,自我感动。”秋水回答问题时无法自控地言辞愈发犀利,她从来都没想到阿初的爱情观会如此传统,传统得仿佛来自一座千百年之前的古墓,寒气扑面而来,令人无所适从。 “小象,如果换作是你,你就不想被对方百般照顾,千般呵护?”阿初颇为不服气地反驳。 “我想,我当然想,我很想,问题就出在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想。我从小就幻想可以拥有一个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的爱人,我希望她每天穿着白裙子心无旁骛地为我服务,我的情绪起落是她世界里的唯一晴雨表,她对我的身体健康比对国际局势还关注,所以我才会在第一时间被你方才的言论打动……这正是我人性的卑劣之处。 我当然打心底想要一个无私奉献的爱人,可是那样做真的对吗?她既不是我的仆人,也不是我的保姆,更不是我的奴隶,如果我坦然地接受她这种自我抹煞式的照顾,那么我把她当做了什么,如果我真心疼爱她,我又怎么可能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为我如此磨灭,如此牺牲,除非……”秋水顿了顿。 “除非什么?”阿初追问。 “除非她在本质上是个奴性很重的m,那么一切反常都可以合理解释。”秋水言毕静静等候阿初即将给出的答案。 “我没有那种倾向,我也不认为那是奴性,或者不如说成是母性更为贴切?小象,你这个人简直太尖锐,太敏感,太较真,攻击性太强…… 我只是在单纯地向你分享我对未来感情生活的幻想,我本以为你会觉得我描述的二人世界很是令人向往,我本以为你会认为那是神仙眷侣才会拥有的理想生活,我本以为我们会在这方面默契地达成一致。 ‘奴性’、‘自导自演’、‘自我感动’,尖刀一样的字眼,我不过是发自内心很喜欢照顾人罢了,你却把我形容得像是受了什么不良思想荼毒,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哪有那么复杂?”阿初言语间颇为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表现得仿佛是懒得和一个偏执狂计较。 “对不起,或许我不应该把话说得这样直接。”秋水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扫兴连忙向阿初道歉。 “没关系,小象,你今天这番话让我对自己一直憧憬的理想感情生活感到些微怀疑,或许多听听旁人的意见,多体验一下旁人的角度对我也有好处。”阿初见秋水道歉仿佛出于惯性似的体贴地开口宽慰,秋水却发现阿初眼眸中已经没有了前一刻描述理想爱情时的那种光亮,她的思绪仿若陷入缭绕山峦的迷雾。 秋水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愿意被爱人温柔对待,阿初所描述的那种无微不至照顾恋人的方式大抵没有人会不喜欢,秋水在潜意识里也贪恋这般浓密细致的呵护与关怀。 那种被爱人照顾到细微的生活状态或许会令她再一次失去自理能力,那种被爱人全方位溺爱的生活体验或许会令她自信心在无形之中得到膨胀,她人性中潜藏的劣性或许会因此得到尽情释放。 可是这种看似美好的生活表象之下好似掩藏着一道深邃裂缝,阿初如同带着一张面具被世俗执行某种长达一生的古老精神凌迟,她在潜意识中渴望剥离自我感受用以换取一种虚假的安全。 阿初在爱情设想中好像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在两个人的相处之中一直有意弱化自我,那种感觉活像把自身当做一个具有某种功能性的容器,而不是一个生动鲜活的人类。 秋水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经历让阿初形成了如此甘于自我奉献的爱情观,它明显偏离了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正常心理范畴,可阿初对于这种病态与反常却浑然不觉。 两个人经过一番争论沉默地吃完了那餐午饭,秋水饭后一边站在水槽前洗碗一边回忆阿初的种种言论,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比自己年轻六岁的阿初竟会持有那样一种腐朽的爱情观,她亦不认为这一系列想法的滋生是阿初与生俱来的本性使然。 第8章 青城城北社区的志愿者挨家挨户上门为住户检测核酸,阿初接受检测之后便悄无声息地独自一个人回到房间,秋水看到阿初落寞的身影顿时为自己午餐时的言行感到后悔。假使不是因为特殊时期人无法像平时那般自由出行,阿初或许早就不会留在这栋临街的破旧小二楼。 秋水年少时起便时常会头脑一热对周边事物过度分析,每每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便把书本中公式罗列出来一番生搬硬套,实则不过是纸上谈兵。前女友江范向来将此视为大量阅读书籍与大范围聆听音乐所致使的神经质表现,她认为过于沉浸于艺术世界会令人变得古怪且反常。秋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在阿初面前暴露深层性格缺陷。 海都浅唐唱片公司群组里发布了几则最新的比稿内容,秋水下载附件里的demo戴上耳机粗略听了一遍。每当手头约稿所剩无几,秋水便会隔三差五地参加公司发布的比稿,即便过往比稿被选中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几也不妨作为一种磨练。 秋水大一那年通过对热门歌曲进行翻填这种方式被唱片公司选中并签下合约,她本以为自己拿下合约便会在音乐行业闯出一片天地,谁想签约后的第一年,她参加了200余次比稿只被选中了五首,那点微薄的收入还不够平时买唱片。日复一日,秋水手头的约稿数量渐渐多了起来,只是十年努力过后,她依旧是一条在音乐行业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咸鱼。 秋水经过一番比较最终选择了一首曲调较为晦涩的demo,她填词通常习惯先暂定一个歌名,唯有如此后面填词内容才会有明确的主题、风格、情绪、连贯性、叙事性以及递进关系,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跌入词藻堆叠押韵空泛的陷阱。秋水一边反复听demo一边在白纸上尝试主歌部分的填词,写了又划,划掉又写。 守在电脑前键盘敲代码、守在工作台前维修电器与守在写字桌前填词同样能让人大脑处于专注状态从而无暇顾及其他,秋水冥思苦想将主歌部分粗略写完便上楼休息,每次填完词她都有一种身心被掏空的疲乏之感。第二遍整体修改时又很可能将第一遍所写下的内容全部重新推翻。即便自己写得很满意送到对方制作团队里最后也有可能被删得只留下三两句,署名轮落到填词人那行最后一位。 秋水经过走廊时闻到阿初房间里传来一股淡淡的烟味,她闻到烟味条件反射地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年幼时外婆因秋水患有先天性哮喘戒掉了十四岁开始便不离手的香烟,外公随后也被外婆勒令戒烟。那段时间外公总是不停地吃糖果和瓜子来缓解戒烟带来的空虚与不适,秋水长大之后才从朋友口中得知长期烟民戒烟并非易事。 秋水在卧房衣柜里挑出几身相对比较新的衣服敲了敲阿初房门,阿初卧房阳台的门半掩着,她正站在阳台的扶栏前吸烟,午后的冷风将她头发吹得格外凌乱,即便只是一个单薄的背影,秋水依旧能看出阿初沉浸在难过的情绪当中。 第7章 秋水突然间无比痛恨自己性格里的那部分冲动狂妄与自以为是,她性格中最不稳定的那一部分皆是来自酒鬼父亲方面的血缘,如同一座随时可能会喷发的活火山,她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与之抗衡。 “阿初,我给你找出几件换洗衣服。”秋水在烟味刺激下忍不住又开始咳嗽。 “谢谢你。”阿初闻言快速用手背擦干面颊上的眼泪。 “阿初,你哭了?”秋水小心翼翼望着泪眼朦胧的阿初。 “‘奴性’两个字实在太伤人了,虽然我嘴上对你说着宽慰的话,但是我心里真的很受伤……小象,你昨天不是还说要做我的树洞吗,你不是说要无声吞咽我在生活中的所有酸涩苦楚吗,你不是说要抚平我内心泛起的每一个涟漪,倾听我内心的每一个微小情绪吗,你不是说希望我做这个世界上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女孩吗? 可是当我放下所有戒备尝试向你敞开内心倾诉的时候,你又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从树洞之中向我射出一排尖锐的利箭,我的心顷刻变成布满孔洞的箭靶。”阿初声音里的哭腔令人不由心生怜惜。 “我这辈子都不会在你面前再提这两个字,对不起,阿初,太对不起了,阿初……”秋水在冷风中伸手帮阿初擦干一串串温热的眼泪,她见到阿初流泪一时间眼眶也跟着酸涩泛红,那时她只顾着在与阿初的争论之中一较输赢,完全忽视了阿初听到那些话语时会是一种什么糟糕心情。 “小象,你这么迟钝的人要怎么谈恋爱啊,难道你听不出我那段话里的潜台词吗?我的潜台词是我想在余生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啊,你知道我对你主动说起那番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吗,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呢?我得到的无非是你皱着眉头对我讲大道理和一通毫不留情的质疑与教育,呵,你甚至……甚至说我所描述的理想爱情是一则黑暗恐怖童话…… 你当我看不出你喜欢我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冒着得罪祁台长的风险为我解围,那天之后你每天在我下班后开车跟踪我回家长达半个月之久,你每次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面红,你看向我时的目光总是真挚、炙热而又赤裸,你的眼里根本藏不住任何情愫,我们在祁台长家吃饭的那个下午,你无数次因为过于专注地盯着我忽略掉江范的谈话…… 小象,你只差一点点就得到我的爱情了。”阿初言毕仿佛做出什么割舍似的捻灭手里香烟。 “天呐,我真该死!”秋水眼泪不自觉一行行流过面颊,她蹲在地上将脸埋入双膝,“我应该死一千次一万次,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愚蠢的人了。” 第9章 那天晚上两人各怀心事窝在沙发里看拍摄于一九九三年的老电影《东成西就》,网友们说这是一部能让人从头笑到尾的喜剧电影,秋水便添加到播放列表里面给阿初消磨时间。 阿初如同运行动作复制程序似的一边机械吃零食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影,秋水则在心里斟酌副歌部分的用词,每当身体处于静止状态,demo里的旋律便会像鱼儿游入脑海。 “阿姨说你疫情开始之后一直失眠很严重,如果安眠药不管用,你可以去听听那几个知名音频平台上面的私人电台,兴许可以适度缓解你的焦虑与头痛,毕竟你是个无药可救的重度声控。”秋水凌晨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秋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陌生号码背后的发信人一定是江范,只有她能做得出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既然江范赶在这种糟糕时刻将胸膛主动送上枪口,秋水便毫不留情地逮住她按在地上用犀利文字一顿炮轰。 “劳您关心,已婚女士。” “两个孩子、一个老公、婆婆公公一大家子还不够你日常操心吗?已婚女士。”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你竟对我如此关心?已婚女士。” “我分明记得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情侣,你是想做我妈妈吗,已婚女士。” “拜托以后少管我的闲事,已婚女士。” “烦请自重,已婚女士。” 秋水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将江范新手机号码也无情地列入黑名单,她不希望这个旧名字在自己的新生活里反复出现,前任这种事物就应当如同棺木一般彻彻底底埋藏在死寂的昨天。 彼时电话座机叮铃铃的清脆铃音传入耳畔,秋水拧起眉头坐在那里一脸防备地盯着写字桌,仿若话筒下一秒会生长出一排尖利牙齿。 “小象,你为什么不接电话?”阿初举起投影仪遥控器按下暂停。 “如果没猜错,我前女友正在电话对面憋着一肚子脏话蓄势待发……” “她发起脾气来很恐怖吗?”阿初又问。 “大抵相当于火山爆发的程度,你觉得恐怖不恐怖?”秋水反问。 “恐怖……”阿初耸耸肩膀感叹。 电话依旧在响,如同不灭魔咒。 “客官,您今晚想听一段北方单口相声吗?如果想听就现在去电话前按一下免提键,如果不想听就现在去拔掉电话线。”秋水仿若感觉寒冷似的下意识拽过一张薄毛毯包裹全身。 每次口无遮拦地怼江范她内心郁积的情绪都会有所释放,只可惜那种释放的感觉通常都不会持续太久,她一转眼就会被自责与后悔折磨。 “客官很想。”阿初噗嗤一笑上前按下电话免提键,往日里活泼的那一面再次在秋水面前呈现。 “项秋水,你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三更半夜发疯是想气死我吗?我祝你一辈子单身,我祝你天天失眠……如果不是封控期,你信不信我现在扛着球杆冲过去打断你的狗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么敢在我面前这么猖狂……别一天天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你当这个世界上除去我还有谁能忍受你这种怪胎,我告诉你,没有人,只有我!”江范在电话里一通撕心裂肺的狂吼。 “我能忍受。”阿初右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俯身对着话筒大声回复,随后又不忘一字一句地反驳江范,“秋水不是怪胎,你才是!” 阿初在写字桌前挂断江范电话笑盈盈地回过头望向对面沙发上的秋水,两人目光触及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所有误会,所有不快都在那个片刻如积雪遇到暖阳一般堪堪消融。 阿初接完那通电话两人又继续各占沙发一端看喜剧,秋水觉得昨晚探讨电影时阿初说得很对,人生很苦很累,所以闲暇时应当做点轻松快乐的事情用以放松神经。 秋水打开她先前已入驻为音乐人的平台应用,第一次进入平台私人电台版块,如江范所言,那个版块里面果然聚集着许多音色优异的私人电台主播,她们之中有人天赋异禀,有人训练有素,有人发声技巧尚且青涩生疏。 秋水戴上耳机随机试听了几家风格各异的私人电台,她发觉私人电台虽不及阿初主持的《青城夜谈》那般专业正规,但主播与听众的互动性、参与性、亲密度明显已经超越传统广播节目,前者与后者相比,话题宽泛随性,氛围轻松自由。 “小象,你在听音乐吗,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阿初在昏暗光线中向秋水摊开掌心。 “当然可以,只不过……我听的不是音乐。”秋水手忙脚乱地分给阿初一只耳机。 “小象,你是不是也觉得……”阿初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秋水。 “我是不是也觉得,你或许可以尝试一下这种新兴方式?”秋水替阿初讲出她咽下去的后半句。 “你当真这么认为?”阿初不放心地再一次向秋水确认。 “我当真这样认为,你毕竟在青城广播电台有过三年播音主持经验,私人电台对你来说应当游刃有余。另外私人电台还有一点额外福利,那就是日常工作时不必接触讨厌的同事和烦人的领导。”秋水见阿初内心犹豫便帮她仔细分析利弊。 “那我明天就先用手机临时播一场试试效果,今晚我好好摸索一下平台应用如何使用。” “好的,了不起的阿初。” “小象,你明天做我的第一个听众好不好?”阿初思忖良久向秋水发出邀请。 “那简直再好不过了,我做梦都想拥有这份殊荣。”秋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响指。 三年之前,秋水没机会亲耳聆听阿初在青城广播电台的第一期节目,三年之后,秋水却幸运地拥有了成为阿初私人电台第一个听众的机会,她很想亲眼见证和陪伴阿初人生里的再一次出发。 阿初在自己手机上下载了音乐平台应用细细研究学习,秋水则在手机上搜索个人电台所需要的设备,搜索结果显示私人电台低配设备为手机加耳机,私人电台高配设备则需电脑、声卡、麦克风、监听音响、监听耳机等等,阿初开设私人电台所需要的恰好是秋水平时用来录制口感demo的那一套设备。 “阿初,闭上眼睛,今晚我想带你去参观一下我的秘密基地。”秋水起身关掉投影仪打开客厅顶灯。 第8章 “好呀,小象,你可不要像悬疑片里演的那样把我绑起来关进地下室。”阿初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乖乖地闭上眼睛配合。 “阿初,我们到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秋水推开货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房门。 阿初站在门口听话地睁开双眼,原来秋水口中的秘密基地是一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型工作室,它的内部已经用吸音板、隔音窗、隔音门等材料做了极其专业的声学处理,同时拥有一系列与音乐制作相关的各种器材。 “小象,这里是?”阿初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问秋水。 “阿初,这里是我平时用来录制口感demo的秘密基地,我每次填完词都有录制口感demo的习惯,唯有这样我才能清楚地检验自己的填词作品是否与旋律足够熨帖……大抵相当于裁缝使用模特辅助缝制新衣。”秋水耐心地向身旁的阿初解释。 “不愧是小象,对待音乐果然认真。”阿初闻言连连感叹。 “阿初,那么我们一起合用这个秘密基地如何?通常我晚间填词,习惯傍晚录制口感demo,私人电台一般是夜晚持续到凌晨,你我的工作时间互不影响,完美交错。 现在我们只需要提前在这台电脑上安装平台私人电台pc端程序,今晚调试设备、测试音效、熟悉程序,明晚你就可以在秘密基地里沉浸式开播,我保证在你工作期间绝对安静不做任何打扰,我保证秘密基地的隔音效果不会引来任何找事的邻居,你且安心去闯!”秋水鼓励似的拍了拍阿初肩膀。 “小象,你都不知道我丢掉青城电台那份工作究竟有多沮丧,有多难过,那种感觉好像溺水,我这两天一直都在拼命地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太多,很怕自己心底的悲观影响到你…… 现在我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失业阴影,小象,你给予我的这一切太完美,我不会再放任自己躺在命运的崖底,你让我产生了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我希望那不会是错觉。”阿初言毕伸出双手紧紧拥抱身旁的秋水,她将面颊深深地埋在秋水肩头,如同坠入一场柔和温暖的梦境。 秋水透过薄薄一层衣料感受到阿初温热的鼻息,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动成一段密集的鼓点,那是两个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在肢体上如此亲密。 第10章 两个人定下初步计划之后秋水兴奋得彻底失去了睡眠,阿初很快就熟悉了私人电台后台基本操作步骤。秋水调试好设备之后阿初顺利录制并发布了首个不露脸音频作品,即便试听者寥寥无几也无法打击秋水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斗志。 那天晚上阿初开启私人电台的同时秋水第一个进入电台聊天室,阿初将秋水设置成工作人员席位,秋水有了这个身份便可以在阿初播音时起到场控作用。譬如将一些出言不逊或是找茬的人扔进私人电台回收站,官方人员核实之后会将行为恶劣的账号进行压缩处理或是粉碎处理,秋水很喜欢阿初给的这份差事,阿初这个举动无疑已经将她归类成自己人。 “欢迎,彼得…… “欢迎,鸟人……” “欢迎,往事如风……” …… 阿初在秘密基地麦克风前像模像样地与进入电台聊天室的听众打招呼,大家如同老友般一起讲述失眠,讲述失恋、事业、家庭、生活阻碍、职场困惑……秋水仿佛又看到了当初每天凌晨三点主持《青城夜谈》的那个阿初,她的声音和她的叙述对与秋水来说充满梦幻般的魔力。 阿初第一天晚上口干舌燥地工作了几小时只赚了十几块钱,她并没有在秋水面前流露出任何沮丧之态,阿初明白默默无闻是每个私人电台主播的必经之路,她亦明白人能凭理想赚钱是一件概率很小的幸运事。 那天工作结束之后她带着笑容心满意足地安然入睡,阿初明知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的灵魂在浓黑夜幕中堪堪下坠,依然哄骗自己短暂地相信了一下秋水。 那段漫长的隔离期终于在十余天后画上句点,阿初每天主持私人电台的收入从十几块已经增长到三十几块,邻里街坊恢复正常生活又开始将罢工的电饭煲、相机、手机送到秋水的修理铺,平凡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仿若又恢复到往常。 “小象,我该回去啦。”阿初在隔离期结束那天中午醒来后收拾好东西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 “我送你。”秋水闻言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钥匙。 “难道秋水真的舍得让我就这样走了吗?”阿初一边在心中猜度一边推开房门,秋水心不在焉地紧跟其后,大抵是因为两周没有出门的关系,秋水觉得今天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 “阿初,等等,我忘了拿东西。”秋水临行前打开车门从自家修理铺里取出几只折叠整理箱塞进后备箱,又跑到马路对面的杂货店买来一捆编织袋扔到后排座位脚底。 “擦擦手。”阿初见秋水上车递给她一张纸巾。 那天秋水穿过一道道街区将阿初送回那栋破旧的红顶三层小楼,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阿初的离开对她来说好似变成了一种硬生生的剥夺,即便她从未真正拥有过阿初一分一秒。 “阿初,你每个月的电费是不是很多?”秋水在阿初位于三楼最里面一间门口的电表箱前停住脚步,她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察觉到阿初家的电表被人动过手脚。 “为什么这样说?”阿初转过头看秋水。 “那辆电动车正在用你房间里接出的电源充电,我猜这个车主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秋水抬手指了指一根从三楼垂下去的橙色电线临时插座。 “那好像是房东的车。”阿初扶着油漆剥落的金属栏杆向下望了一眼。 “阿初,你的电表不对劲,你瞧,电表上的铅封已经被拆掉,内表还有一根多余的线,如果我没猜错,你每个月所支付的至少应该是两家人的电费。”秋水掏出手机对着电表拍下几张角度不同的相片,随后还录制了一段视频存证。 “秋水,算了,我估计是房东,我已经在这里住三年了,如果因为这件事翻脸,我很难马上找到下一个租金这么便宜的住处。何况搬家的成本也高,搬家费、中介费,添置新住处生活用品,随随便便一折腾千把块钱就进去了。”阿初一直都知道电费金额不对劲,她只所以没有去找房东理论一是因为怕麻烦,二是觉得没意义,三是因为害怕争执,尤其是那种声嘶力竭口水横飞的争执,她无力应对那种令人崩溃的聒噪场景。 “那你索性住我家里好了,我这个人一向很怕黑,你在我家住的这阵子……我对黑暗的恐惧感已经减少了许多……”秋水言语间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她好像很担心自己的提议被阿初轻易拒绝。 “小象,你很怕黑吗?”阿初听到秋水的话眼眸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她在秋水家居住的这两周里确实每天夜晚走廊都是彻夜开着灯,那人每晚睡觉的时候都敞开着门,如此走廊里的灯光便可以照进房间。 “阿初,我真的很怕黑,黑暗是我这辈子最畏惧的事物,我从四岁起睡觉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关过灯……阿初,我需要你陪我……作为……作为室友,另外我的录音室也期待被你使用。”秋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股脑说出心中的期待。 阿初见秋水这副竭力争取的模样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那时还上小学的她花尽各种心思试图说服继父给自己买一本新字典,她永远记得那种一半热烈期盼一半忐忑不安的感觉,既想拥有同时又深深觉得自己不配。 秋水时隔多年再一次让阿初重温了年少时那种生活窘迫的苦痛与内心强烈的不安,自出生起到十几岁之前的回忆对阿初来说就是一片连她自己都不忍回望的苦海。 阿初三年前之所以选择逃到千里之外的青城为的就是重走故人出生的街道,观赏故人家乡盛大而凛冽的雪景,每逢清明、冥诞、假日独自前往故人的墓园陪伴与祭奠。 “那我每个月付你多少房租合适呢?”阿初回过神来问一脸急切的秋水。 那个人像是个等待高考分数公布的高三学生一样焦急地等待答案,她的脸上藏不住任何心事,生气赤裸裸,着急赤裸裸,高兴赤裸裸,爱慕也赤裸裸,所以阿初和秋水在餐厅里第一次见面之时,便从那人几乎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里得知了她的心思。 秋水用热切目光锁定了阿初,阿初亦在心中默默锁定了秋水。 “房租,你……你在侮辱我吗?”秋水气恼地看着阿初。 “好好好,我们不提房租,那我以后每天给你做饭吃好不好?”阿初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房门,她在对秋水讲话时下意识地用了一种哄孩子似的温柔语调。 “我们轮班做饭好吗,你不可以单方面照顾我,你是我的室友不是我的保姆。”秋水关上电表箱跟随阿初进屋,那人依旧执拗地不肯接受来自阿初的照顾。 第9章 “你可真是一根筋呀,小象。”阿初打开电灯半敞开玻璃窗,房间里因为缺乏阳光和久未通风空气沉闷,四周漂浮的灰尘里夹杂着一股陈旧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外号叫‘一根筋’?”秋水一边打量房间内的物品一边暗自计算阿初的行李需要使用多少个编织袋。 “我可不知道你的外号,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我发现你这个人好像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照顾……”阿初在过去这两周的日夜相处中渐渐摸透了秋水的脾气。 “我给人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吗,我也不太了解自己……”秋水听到阿初的分析困惑地摇摇头,随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的房子还有多久到期?” “差不多一个半月。”阿初在手机里翻看一下上次交房租的日期。 “我看你东西不多,我们收拾一下今天就搬过去好不好?我后备箱里有十个编织袋和六个整理箱,我估计最多也就能用上一半,我们差不多往返两趟就可以搬走你所有家当。”秋水大体计算完毕之后鼓起勇气向阿初提议。 “整理箱、编织袋……今天临出发前你放到后备箱里的那些吗,真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会用到这两样东西?”阿初故意假装一脸好奇地逗秋水,如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故意将自己年龄说得很小,从而观察秋水的反应。 阿初看得出秋水从今天一出门开始便在步步为营地引她搬家,那个人眼里的爱意与渴望实在太明显,明显到你可以轻易原谅她在爱情里的笨拙。 “那些东西我只是想放在后备箱里备用而已。”秋水被阿初戳破心事一瞬红了脸,她不想让自己在爱情里的卑微与渴望轻易被对方看见,那种袒露心底隐秘的感觉好似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里被剥去衣衫不着寸缕,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捂住上半身还是下半身,愤怒、害羞、无措、慌乱,无从解释,亦无处可逃。 秋水今天就是奔着让阿初搬家的目的来到这座红顶三层小楼,她已无法容忍阿初在这个晦暗监牢里再多呆一天。房东这种恬不知耻的偷电行为虽然极其恶劣,但对秋水而言也算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本来还在发愁找不到强有力的借口劝说阿初退房,现在看来一切顺利得简直有如天助。 第11章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在房间里打包阿初在青城全部的家当,秋水气喘吁吁地把编织袋一个又一个塞进后排座位,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么大的运动量。 “秋水,你的车马上就要装满了,那些剩下的行李都装进我这辆车里吧。”秋水一抬头看见江范站在两米开外。 “你又哪里弄来一辆车?”秋水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编织袋放进江范后备箱。 “我妈的车,我临时借过来用用,你干活悠着点,当心犯哮喘。”江范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看着秋水像个蚂蚁一样楼上楼下来来回回扛行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秋水爱上一个人的表现,那个人真正爱上一个人时总会因为过于小心翼翼显得格外笨拙。 “你是哪间屋子里的房客,我之前怎么没见过?”迎面那辆正在充电的电动车旁走来一个年纪大约五十几岁的男人。 “我是三楼最右侧房间租户阿初的朋友,您是房东吗?”秋水一边回复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 “我是房东,你们搬家怎么不和我提前打声招呼?”房东双手背在身后挺起扣着一张锅盖似的啤酒肚质问。 “您偷阿初房间的电不也没打招呼吗,我已经拍照和录视频取证,您又怎么说?”秋水在房东面前一张张滑动她进门前拍下的相片。 “你胡说八道,我一个名下这么多房子的富裕户怎么可能会去偷小穷丫头的电,你这……这简直是在污蔑人。”房东胸脯一起一伏呲牙咧嘴地喘着粗气。 “你们两个争论这些没意义,偷没偷电让官方工作人员来核实一下立马就见分晓,我现在打电话请他们过来检查,如果你没偷,我们给你道歉,如果你偷了,那你赔钱、拘留、进监狱。”江范透着寒气的冷硬声音从背后传到秋水耳畔,秋水闻声双目失焦似的短暂地走了一下神,她不知为何想到冬日里悬在房檐下的一串串冰锥咔擦一声断裂砸落地面的场景。 “别打,别打,咱们有话好好商量。”房东见江范态度坚决立马像变色龙一样放下高姿态求饶。 “现在我要求退还全部的电费,你有意见吗?”江范趁热打铁,不依不饶,那副步步紧逼的样子活像一头在丛林里狩猎的豹子,她每每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向前迈一步,猎物就战战兢兢地抖着蹄子向后退一步,它想逃,她想要它死。 “我倒是没意见,只是这数目不好计算……”房东皱起一张脸犯难地挠了挠后脑勺。 “那你去局子里蹲着算怎么样?”江范呵斥。 “别、别、别……”房东笑嘻嘻地求情。 “现在我来把你这栋楼里单身租户的电费统计一下取个平均数,你就根据这个数目赔偿好了,如何?”江范思忖片刻利落地给出赔偿方案。 “那也成……”房东一脸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 “阿初,你这房子租多久了?”江范见阿初抱着一摞书向这边走来扯着嗓子问。 “三年了。”阿初走过来把手机里给房东电费的转账记录配合地递给江范。 “阿初上个月使用二百二十三个电字,你为什么收了她两百二十三元,咱们青城电费什么时候涨到一元钱一个字,难道你作为房东还赚租客电字的差价吗,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也是违法?现在这部分钱你也得退给阿初,三年里多收的每一分你都得退!” 江范用计算器核算了一番得出了五千七百元的总数,房东几次试图把价格压到三千,江范几次用报警来威胁,房东最终不情不愿地吐出来他这三年间从阿初手里占的全部便宜。 江范与秋水一次性地将阿初全部家当都搬到城北修理铺,阿初客气地张罗着要请江范和秋水吃饭,秋水摆手说不用,江范却捂着肚子说她正好饿得很,三个人就近在秋水家附近找了一间家常菜餐厅。 江范脱掉外套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堆菜,秋水隔着餐桌略带埋怨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两个人还没在一起就开始心疼对方的钱包啦?”阿初去外面接电话时江范翘起唇角调侃秋水。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故意的……”秋水深知江范从小就爱用这种类似的小伎俩惩治看不上眼的同学。 “那又怎么样,阿初请我吃顿饭可比请搬家公司来得便宜,何况我又给她从房东手里找回五千多块?”江范合上菜单一脸得意地冲秋水扬了扬眉毛。 “好好好,你真棒,你真了不起,你世界第一,已婚女士。”秋水眉头像是学校书桌膛里一团被揉皱的草稿纸。 “你……你……我要是你妈妈,我就现在把你塞回肚子里回炉重造!”江范被秋水怼得双眼通红额头旁青筋凸起。 “那多麻烦,你替我妈妈直接掐死我多省事。”秋水压根儿不管餐桌对面的江范被她气成一番什么模样。 秋水自打知道江范的婚讯开始每次见面都像机关枪一样对她开炮,她把这辈子所有的恶毒话都亲手组装成一颗颗子弹发射向江范,自身恶毒词汇储备量不够她就上网学习,记笔记、反复背诵,像考证一样下功夫,即便如此她仍旧觉得不解恨。 秋水不懂一个喜欢女孩子的人怎么会突然跑去和男人结婚,她不懂一个双脚趟过女人这条细腻潮湿河流的人怎么可能回头爱男人,她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江范这个爱情里的叛变者,江范就算是长得再漂亮,如今在她眼里也只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怪物而已。 “阿初,你今年多大了?”江范见阿初接完电话回来换上一副面具似的笑脸。 “我今年二十八岁,你呢?”阿初落座后抬头问江范。 “我还有几天就满三十岁。”江范低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温水。 “阿初,你不是说你二十二岁吗?”秋水听到阿初向江范报出年龄眼睛里写满问号。 “我那天是在故意逗你呢,小象,我感觉你提问的时候看起来好像特别在意我的年龄,所以故意说小了几岁看看你的反应,我们其实是同龄人。”阿初谈及此事蓦地想起当时秋水眼里浓重的失望。 “你知道秋水为什么特别在意你的年龄吗?”江范放下水杯突兀地在两人之间插话。 “为什么?”阿初抬起头满眼期待地望向江范。 “因为秋水本身不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孤僻、社恐、极端、拧巴、理想化,她可以给你带来很丰富的精神生活甚至于成为你的精神依托,但她却不具备帮你解决现实中具体问题的能力,换而言之,她是个伪装精良的废物。 阿初,如果你不信等下试试她敢不敢向服务生要求打包,你看服务生为饭菜打包的时候,她会不会一脸不自在地想找个缝隙钻,她甚至在外面的时候都没有勇气独自一个人去卫生间,她上学的时候甚至会怕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每次考试都故意留一道题不写。 第10章 她就是这种人,平日里陶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病呻吟伤春悲秋,以厌世、懦弱、逃避为傲,凭那一小撮可怜巴巴的音乐才华自命不凡,自我欺瞒。社会化很低,只能被托举,无法被依靠,所以她需要找一个年龄大于等于她的对象。如果你年龄比她小上好几岁,她根本无法在爱情里对你起到一个年长者的引导作用,臂膀单薄,羽翼未满,这才是她对年下恋人感到惧怕的根源。” 江范再一次让秋水体验到那种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里被剥去衣衫不着寸缕的赤裸感受,除此之外最令秋水感到悲哀的是江范口中所说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事实。秋水今天跟房东因为偷电争执其实花费了很大的勇气,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秋水自己身上,她也会选择像阿初一样默默忍着不吭声。 秋水一边回味江范对她人生的概括总结一边绝望地看着车来车往的窗外,她发现自己果然幼稚,她对江范那些语言上的攻击太儿戏,江范根本不是争论不过她,只是懒得搭理她而已,如今江范被逼急了发射出的第一颗子弹就是如此具有毁灭性,如此重量级。 第12章 那顿饭后半段大家默契地保持冬日江面冰层一般的沉默,邻桌的笑语言谈显得阿初这桌的氛围格外冷清。秋水中途以去洗手间为借口去前台付账,服务生告诉秋水饭桌上那位江女士已经预付了饭钱,她这才明白江范并不是故意想让阿初破费,只是存心用这种方式来气她而已。 “阿初,现实一点,女生和女生谈恋爱只不过是过家家之类的孩子气游戏,现在的社会大环境虽然看起来对同性恋很宽容,实际上还有许许多多隐形的阻碍。我就这么和你形容吧,如果你是异性恋,那么你的人生就相当于置身于一片坦途,如果你是同性恋,那么你这一辈子跑的就是障碍赛,随时随地都有跌得头破血流的风险。”江范趁秋水离开位置的功夫苦口婆心地劝阿初。 “江范,你今天是来捣乱的是吗?我太蠢了,居然接受你的帮忙,你果然没安什么好心。”秋水归来时恰好听到江范劝说阿初的最后一句。 “秋水,你觉得我说这些是压根儿没安什么好心吗,你在把一个人自私地拉进同性恋这个火坑之前,难道没有义务对她警示一下未来即将面对的风险吗?”江范在阿初面前义正言辞地讨伐面前的秋水。 “阿初是成年人,她该考虑的事自然会考虑,你不必费心。”秋水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力应对的明显不耐烦,江范感觉自己被秋水那种不耐烦的神情深深刺痛,与此同时,她又轻贱而矛盾地心疼秋水对自己的无力应对。 “我只不过是好心给个提醒罢了,现在看来是我多管闲事。”江范叹了口气,她突然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对,你就是在多管闲事,你为什么还不带着你的蠢货老公和两个孩子一起滚到国外,已婚女士?”秋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向江范开炮。 “现在处于疫情时期,你让我怎么走,你当我不想走吗,我早就看够了你这张扑克脸,我恨不得下一秒就换个没有你的城市居住!”江范一听到秋水的斥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们两人之间太过了解,所以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得如何攻击对方的软肋。 “那我就祝福你快快如愿早日离开青城,前女友这种碍眼的东西就不应该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拜托你以后自觉自重,既然你已经选择结婚就不要跑来搅和我的爱情,已婚女士。”秋水拧着眉头凶巴巴地瞪着对面面色苍白的江范。 秋水固执地认为“已婚女士”四个字是一颗杀伤力极强的子弹,她六年前就曾在这四个字的攻击之下心死过一次又一次,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得知爱人婚讯后灵魂每天剥离身体一点点的那种残忍精神凌迟,永远也不会忘记…… 两双彼此厌恶痛恨的眼眸隔着餐桌在半空中短暂交汇,那一瞬尖锐冷硬的情绪偃旗息鼓地退回了剑鞘,她们对彼此挥剑相向的同时却又怕当真伤到对方。 秋水见这情形不知为何突然间很想落泪,两个从前深深相爱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针锋相对的地步,难道对方真如自己想象之中那么罪大恶极吗? 江范见秋水一瞬红了眼眶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她知道秋水心里在想些什么,江范与秋水相识十几年,她能轻易地解读那人每一个细小的表情,每个幽微的眼神。年少时她把太多时间花在了这个人身上,对于这段无法修成正果的爱,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当年挥刀割舍的行为究竟是错还是对。 那个人当初就像条被遗弃的丧家之犬一样被她留在了海都,她每天晚上都能梦到秋水在一道道弯弯绕绕的小巷里迷路,她总是梦见秋水找不到家把头埋进膝头蹲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呜咽,她总是能在梦里听到秋水那一阵阵压抑地哭声,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她的决绝,没有人知道她也痛过,她也心疼,她也不舍,没有人知道她并非钢铁一般无情,没有人…… “秋水,你说得对,我不该一次又一次搅乱你现在的生活,我保证以后不会在你的生活里出现,我这种人见人恨的渣女根本没有在你面前出现的资格。”江范言毕像丢了魂似的起身穿上外套先行离开座位。 秋水在江范起身的同时一行眼泪噼里啪啦地自眼眶滚落,她慌忙扭头望向窗外,江范半晌从秋水身旁的那扇落地窗前经过,秋风将她的长发吹散乱,她也在边走边抹眼泪。秋水无法形容那种心被抽空又打上一道死结的复杂感受,她不希望那段逝去的爱情在心里泛起任何一丝涟漪,哪怕只有一丝半缕都是对阿初的不尊重。 “小象,你还爱她吗?”阿初望着江范决绝离开的背影开口问。 “我不爱她了,阿初。”秋水偷偷拭去面颊上的泪痕。 “你们其实很在乎彼此,不是吗?如果你们彼此不在乎,根本不会吵得这么凶。如果你们彼此不相爱,根本不会分开后互相记恨到这个程度。”阿初若有所思地盯着眼眶泛红的秋水。 “只剩下恨了,阿初。”秋水感叹,随后又道,“我承认当初我们曾经十分相爱,只可惜在我这里爱情从来都没有回头路可走,破镜永远无法重圆。”秋水深知江范和自己一样今生都不可能走回头路,她亦一辈子无法原谅江范的背离与她的婚姻。 “江范既然喜欢女孩子,为什么要和男人结婚呢?”那天返回修理铺路上阿初向秋水询问她心中的不解。 “阿初,我比你更想知道江范为什么会选择步入婚姻,你此刻的提问恰是我需要用一生分析解答的难题,我无论怎么冥思苦想都找寻不到问题的答案。”秋水思忖良久给了阿初一个空泛的回答。 那个男人除了拥有一个法律赋予可以与异性自由婚姻的“男”字再无其他可言,他家世平平、庸俗粗鄙、自大愚蠢,然而那人却只凭一个“男”字在这场角逐之中绝对胜出,秋水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亦永远无法从江范口中得知真正的答案。 第13章 阿初回到修理铺将那些编织袋与整理箱里的家什取出一一归置,她自知人生随时有可能归于原点,向来不购置任何不方便搬运的物件,所以一直像个过客般简朴生活。 江范与秋水在用餐时的激烈争执令阿初产生过一瞬的退却,她看得出秋水曾经很爱江范,那人红通通的眼眶胜过于世间一切言语,那么秋水对自己的爱与对江范的爱相比孰轻孰重呢,阿初其实对眼前这一切并没有太大信心。 阿初不知道二十八岁这年的彼此钟情是否能抵过她们十几岁开始的互相陪伴,阿初讨厌两个人的爱情中存在第三个人的影子,那会令她产生一种正在与人暗戳戳争夺对方的感觉。阿初不喜欢被动置身于这种如同多选题答案似的尴尬处境,她只想做秋水二十八岁以后人生里的唯一解。 阿初不知道此刻即将与自己正式开启室友生活的人是否真的可以承载寄托,她不知道江范口中那个厌世、懦弱、逃避、社会化很低,只能被托举,无法被依靠,臂膀单薄,羽翼未满的秋水在这些年间是否已经习惯假扮成熟大人的角色。 秋水给一位送打印机过来维护的阿姨做完废墨清零便上楼陪阿初收拾,两人花费好几个小时才将所有物品安置到合适的空间。秋水卧室对面这间空房因阿初的搬入转眼增加许多生活气息,阿初在心里祈求这间修理铺能够成为她安置躯体与灵魂的最后场所,她早已厌倦像一叶浮萍般无根无依的生活。 那天两人在家附近一间店面很窄的牛肉面馆简单解决了晚餐,阿初经过这一番折腾四肢无力人很疲惫,秋水干了一天活下来腿疼得一瘸一拐。 阿初傍晚从浴室接来一盆温水准备给秋水泡脚,秋水见阿初在自己面前蹲下吓得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站起,那个人对眼前这温馨一幕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秋水,你好像没有办法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照顾……”阿初放下水盆低头细细打量秋水的双脚,她此刻不敢抬头,如果抬头就会无法掩藏眼中漫溢而出的责备。 第11章 那人脚上的皮肤很白皙,她脚底没有坚硬的老茧,反倒因为一天辛劳起了个很大的水泡,她的脚趾甲被用心修剪成很圆润的弧度,没有白边,没有干裂,阿初搭眼一看便知那是一双从来都没有干过重活的脚掌。 “我只是……不喜欢对方把自己放得太低,那样我会有一种被侍奉的错觉……对,是侍奉,不是照顾。阿初,我记得你先前曾对我说过,如果爱人那天下班很疲惫,你会亲手帮爱人洗头、洗澡,你会服侍爱人按摩、泡脚……可问题是,难道你的爱人没有长手吗,她为什么不能自己洗脚呢?”秋水缩起肩膀后退一步避开阿初伸像她双脚的手掌。 “我们先前不是就这件事情探讨过吗,你怎么还是没有明白?你认为我主体性太弱,服务意识太强,我却只是在释放心底照顾你的欲望……你为什么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呢,如果你总是这么较真,我想未来没人愿意和你谈恋爱。”阿初见秋水依旧如此抗拒照顾冷着脸从地上起身。 “对不起,我老毛病又犯了,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抱歉,阿初。”秋水见阿初神情渐渐落寞连忙开口道歉。 “你呀,果真是一头笨拙的小象,别担心,我没生气。”阿初暗自平复心中的失望抿抿嘴唇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自我安慰似的补充一句,“我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彼此想法不同很正常。” “你每一次对我感到失望的同时都会马上找个借口说服自己。”秋水意识到自己竟然因为同样的事情伤害了阿初第二次,那并不是她的本意。 “我并非在找借口安慰自己,只是试图站在你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阿初面容平静,她眼里那一抹滚烫的关怀在这场对话发生的同时已经荡然无存。 阿初起身回楼上慢吞吞地洗了个热水澡,秋水的冥顽不灵已经远远超出她意料,阿初说不清此刻自己是身体疲惫还是心更疲惫。秋水在工作台前埋头修理一台排线出问题的老式微单相机,每当维修物件时秋水的大脑便处于真空状态,所有烦心事都被打包塞进行李箱归置到一边。 那天秋水修完相机回楼上时又在走廊闻到一股香烟味道,她捂着嘴巴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阿初推开走廊尽头处的那扇窗手指夹着烟回头望了一眼秋水,秋水在阿初眼里看到了绵绵的苦楚,那种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仅仅二十八岁的年轻女孩。 “小象,我们去阳台呆一会儿好吗?”阿初灭掉手中的烟头。 秋水随阿初来到阳台,只见一轮冷清的新月高悬在天幕,秋水听到阿初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颗粗砺石子一样刮过秋水的心,她又想起两个人傍晚时的那段对话。 “你还记得我退掉的那间出租屋的窗子吗?”阿初抬头问秋水。 “记得,窗子对面是一堵红砖墙。”秋水至今对那扇砖墙依然印象深刻。 “我住在那间房子里每隔一阵子都有种置身于监狱的感觉,所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到走廊里放放风,看看可望不可及的月亮。”阿初看着天幕中的那轮新月感慨。 “小时候每当想家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趴在窗台看月亮,外婆总是在一旁陪着我。她平时总是对我说,秋水呀,只要你不想家,不想妈妈,你想要什么外婆都买给你,你想要月亮外婆也摘给你,当时小小的我便以为月亮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因为外婆已经承诺把它送给我。”秋水不知为何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件童年旧事。 “小象是被家人偏爱过的孩子……真让人羡慕。”阿初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伤感,秋水一瞬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阿初,如果有时光机,我想穿越到你小的时候,我想陪你长大,我想在你每一个不被偏爱的瞬间里偏爱你。”秋水将阿初揽在怀中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秋水自知晦暗的自己无法成为它人世界里明亮的太阳,她的存在好似隐藏在乌云背后的那一道不起眼光亮,即便如此她也想藉着这道隐隐光亮照进阿初的内心,寻找到阿初心底那条隐裂,她想为阿初修补裂纹,她想为阿初遮风挡雨,她想成为阿初的守护者。 第14章 “别打我,别打我!”阿初那晚在睡梦中又传来一声声求救似的惨叫。 “别怕,阿初,我在呢。”阿初听到秋水声音安下心恍恍惚惚闭上眼。 秋水俯身帮阿初擦掉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她没有回自己房间,依旧像之前那样坐在阿初卧室门前走廊守了一夜,秋水想离阿初近一点,只有近一点才可以在阿初下次叫喊时从门外起身第一时间冲进卧室。 阿初起床准备去洗漱见秋水坐在地上倚着墙面睡得很沉,依稀回想起昨夜噩梦时秋水来到床前轻声安慰。阿初觉得有点弄不懂面前这个在走廊里守了自己一夜的女孩,她有时很细腻,有时很执拗,有时很深情,有时又很迟钝。 阿初常常会觉得秋水身体里住着两个性情相反的角色,一个是妄图躲避世间一切嘈杂的懵懂少年,一个是试图努力成长背负责任的大人,或许……秋水彼时正停留在两者之间尴尬的过渡阶段,如同变声期,毕竟那些在童年里曾被人悉心呵护的孩子可能成熟得比旁人更晚。 “小象,醒一醒,地板凉,我带你回房间里睡。”阿初将手搭在秋水肩头轻轻摇晃,秋水微微皱眉向旁边挪动一下身体。 阿初凑过去动作无比轻柔地亲吻那人嘴唇,她当然对秋水心存爱意,只是想测试一下,究竟自己有多少是爱这个人本身,究竟有多少是贪恋这个人对自己的关怀,究竟有多少是想找个人陪自己在暗夜之中重走一遍那段往复之路,只可惜这个轻飘飘的吻并没有令她得出明确的答案。 爱是奢侈品,阿初年少时曾被赋予那种见不得光的奢侈,如今神明多年以后又再度令爱情降临。阿初能清楚地感受到秋水眼神里的炙热却无法准确测量自己内心的温度,她无法正确地辨明心中对秋水有几分倾慕,几分眷恋,又有几分罪恶地想要将她的灵魂清空、将她的躯体占用。 阿初不知道那种想要照顾对方的欲望究竟有多少是发自本能,又有多少是在秋水面前存心表演,阿初不知道那种一闪而过的悸动究竟是否可以称之为爱,她不明白那究竟是爱情、母性、奴性、惯性,亦或是一种想要用来交换对方信任与感情的后天身体技能。 阿初见叫不醒秋水便回房间取了张薄毯披在她肩头,秋水脚底下散落十几团柔皱了的浅黄道林纸,那些都是歌词创作过程中留下的废稿,修修改改,删删减减,一遍又一遍。 那人填词时候有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偏执感,她并非那种灵感像自来水龙头般哗啦啦流淌的天赋型填词人,只是一味地用痛苦浇灌词句。那人的音乐作品从来没有一气呵成,她创作伊始总是频繁陷入一种自我燃烧式的情绪消耗,那之后便是一番近似乎苛刻的雕琢打磨。 阿初心中很是羡慕秋水可以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理想追求,她固然爱播音,那份热爱的浓度却远远和秋水爱填词无法相比,她不明白为什么秋水在填词行业做了十年的冷板凳依旧可以坚持,难道不会觉得沮丧吗?那位埋葬在旧时光里的故人如果和秋水一样疯魔似的坚持音乐理想,两人之间抱恨终天的结局是否会被命运改写? 阿初洗漱完毕去位于修理铺一楼边侧的厨房准备早餐,她近来和秋水作息几乎一致。阿初夜里经营个人电台直到凌晨三四点,秋水一失眠就窝在楼下客厅里填词或是听音乐,两个人都是天色泛白时才入睡,临近中午才陆续醒来。 近来城北修理铺的老顾客们都被动配合秋水作息,每逢下午才来店里送取维修品,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无论修什么秋水都不收费。附近一些街坊常常派家里的老人送来一些物件让秋水修理,秋水即便看出老人们送来的根本不是他们自己的物件也不计较。 “小象,饭好了。”阿初听到楼上有响动打开气灶加热了一下提前做好的饭菜。 阿初盛好一碗粥放在秋水椅子前的餐桌,又将鸡蛋仔细剥好放在一旁的瓷碟,秋水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下楼,她落座时看到面前摆着白粥和两盘很适合当早餐的青菜。 “阿初真是了不起,粥都煮得这么好喝。”秋水脸上呈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这孩子真是好养活……”阿初听到秋水的夸赞抿着嘴唇浅浅一笑,她其实对这些夸赞很受用,每次明明只是做了能力范围之内很微小的事情,秋水却觉得她像个让人景仰的超人一样十分了不起。 “孩子……养活……”秋水闻言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阿初。 “你不要再犯职业病跟我咬文嚼字。”阿初条件反射似的开口阻拦,随后又道,“我昨天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身份证,很不幸地通知你,我比你大三个月,所以我的用词没问题,解释完毕。” 第12章 “我没有要咬文嚼字,只是在回味,那些形容词听起来蛮温情,我很高兴我们同龄。”秋水疼惜地看着面前小心翼翼解释的阿初。 秋水知道一定是自己从前那段关于奴性与母性的言论深深伤害了阿初,她才会下意识地对前一刻的场景产生那么大的反应,如同一个总是挨打的孩子见别人抬手会立即缩着肩膀躲避。 “我三年前刚到青城时对这里人总是随口将别人称作孩子感觉很不适应,印象里这个称谓在我的家乡云城只适合于十几岁以下的孩童,青城人却很不一样。 那些叔叔阿姨与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们都会随口把我称为孩子,我一开始觉得对方有些唐突甚至于不礼貌,久而久之,我发现那确实是一个蛮温情的称谓。 每当青城人叫你孩子时,你会感觉到有些许爱被包裹在言语里面,那是一种既甜蜜又心酸的复杂感受,你在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庭里苦求不来的爱,如今却在一个陌生城市被陌生人如此轻易赋予……对,就是那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 阿初话说到这里不禁想到在青城第一次被同龄人称为孩子时的错愕,她年幼时多么想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被家人看待,然而从来没有,她从出生起就被家人提前预设为一个大人,她从来不拥有一丝一毫任性的权利。 “我们青城人的确有这样的习惯,我八十四岁的外婆也会称呼自己七十九岁的妹妹为孩子,话说起来,今天下午我应该去爸妈家里看看外婆外公……”秋水疫情之前每隔三天就会定期回去看外婆一次,疫情之后因为频繁封控减少了去那边的频率。 “那我等下去厨房做两道云城菜,你回家时给外婆外公带过去好不好?”阿初听秋水谈及外婆一时兴起,她知道外婆一向待秋水最好,她因为这一点也想对外婆好。 “那样太麻烦你了。”秋水不好意思折腾阿初。 “罢了,罢了……你平时又不会做饭,今天莫名其妙地带回去两道云城菜,反倒还得费力跟家里解释做饭的人姓甚名谁。”阿初后悔自己太过心血来潮。 “可是我们家人都知道你啊,阿初,我们没见面之前,家里人就知道我喜欢听你的《青城夜谈》。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大家都会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我的生活太枯燥没有什么趣事可提,便总忍不住在家人面前提及你。 你的存在不仅我的外婆外公和父母知道,我的婶婶、叔叔、姑姑、姑父、姨妈、姨夫、姐姐、妹妹……整个家族的人全部都知道。”秋水放下手中的汤匙笑眯眯地看着阿初。 “你这人……如果继续这样不管不顾,早晚有一天会在家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性取向吧。”阿初心中萌生出一种熨帖之感的同时忍不住为秋水担忧。 “暴露就暴露,异性恋谈恋爱不用他人批准,同性恋谈恋爱凭什么需要其他人认可和允许呢?我讨厌听到别人像个法官似的大声宣布自己不接纳同性恋,同时亦讨厌别人像施恩一样高高在上地对同性恋表示接纳。 如同标榜仁慈,如同施舍乞丐,如同宽恕败类,两者同样恶心,凭什么把我当做异类,凭什么?凭什么要他们允许,凭什么?” 秋水眼里尽是少年模样的不服气,她看起来很生那些人的气,也很生这个世界的气。 第15章 阿初通过秋水那一番激烈的言辞明白,那人还未被这个世界彻底驯服,她的沉默只是假象。那人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很是风轻云淡内心却似青春期少年般赤诚敏感。 秋水身上缺少成年人那种普遍性的麻木,只要一张口就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阿初对秋水隐藏在背后的这部分自我既欣赏,又畏惧,她怕自己在未来某天毫无预兆地被秋水身上的刺再一次扎到。 母性,奴性,自导自演,自我感动…… 那是秋水扎在她心里一根又一根明晃晃的尖刺,她自那以后心中总是时不时地泛起一阵又一阵隐痛,即便秋水已经为此道歉、流泪,即便所有误会所有不快都曾在某一时刻如冬雪短暂消融,阿初依旧觉得无法原谅那日她过于犀利过于莽撞的言语攻击。 “难道你的爱人没有长手吗,她为什么不能自己洗脚呢?”秋水昨天见她端来洗脚水后退避开时下意识讲出的那句话,侧面印证了那人心底根本无法认同她所描述的理想感情生活。 秋水接连两次的咬文嚼字令阿初在心底对这段时间内萌发出的感情产生质疑,难道那种想要照顾对方的心思真的不是爱吗,难道想要无微不至地料理对方生活真的有错吗? 阿初那天下午做好两道云城菜让秋水回家时带给外婆,秋水问阿初要不要和自己一同回家,阿初立马摇摇头拒绝。她不想于失业这个时间段在秋水家中出现,她还需要再确认一下自己心中究竟存有多少对秋水的爱意。 如果爱情可以像液体一样倒在刻度杯里测量体积该多方便,阿初每每面对秋水炙热的眼神心里总是时不时地荡过一股暖流,却从来没有过如飓风席卷海浪一般盛大的汹涌,她期待那种一路火花噼里啪啦飞溅的爱情电流穿过身体,很期待,但它并没有出现,并没有发生。 阿初趁秋水回父母那边的功夫去了一趟青城最大的那家超市,她想给秋水买一个类似海绵垫之类的东西,那人总是在夜里像个打更人似的坐在走廊里守着她,女孩子的身体怎么可以长期这样受凉? 阿初在超市二楼逛了好半天才找到那种可以折叠的海绵垫,她站在货架前犹豫着要不要真的买下它,如果她把这个东西真的买回家摆放在走廊,那就意味着她默认秋水夜里坐在走廊里守护她是一种正确的行为,可是,那真的正确吗,那应该发生吗? “孩子,你买这个海绵垫也是给自家狗狗用吗?”阿初背后走来一个六十岁出头的青城阿姨。 “哦……”阿初闻言愣怔片刻,随后又抿了抿嘴唇补充道,“是,但我不知道这种海绵垫到底合适不合适。” “我家狗狗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用这种,它不怎么喜欢用狗窝,你慢慢想,别着急,每条狗的喜好都不同。”青城阿姨见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选好心安慰。 “我再考虑考虑。”阿初红着脸后退几步移步到超市另一排货架,她脑海中寄居的两只鸟儿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扑腾着翅膀打架。 乌鸦叹气:“阿初,难道你真的爱上了城北那个一天到晚咬文嚼字的修理工?” 白鹭反驳:“黑鸟,你什么意思……阿初没有爱一个人的自由吗?” 乌鸦质问:“那个曾经像连体婴儿一样时时刻刻腻着你的孩子……阿初该不会是一转头就忘了吧……” 白鹭呵斥:“你要阿初一辈子记住个死人干吗?” …… 阿初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坐在货架旁的椅子上休息,那两只黑白鸟的争吵将她消耗得筋疲力尽。 “阿初,你出来买东西?”江范在货架另一端推着购物车大大方方地同她打招呼。 “随便逛逛。”阿初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答话。 “我们一起吧,等下逛完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去。”江范一句话便妥善地安排好阿初整个下午。 阿初其实并不讨厌江范,她是那种典型的青城女孩,阳光、明媚、飒爽、大气、不拧巴,阿初很羡慕她待人接物时那种落落大方的姿态,只有面对秋水她才会像随身听跳带似的失去控制。 秋水好像手中拥有一根神奇的魔法棒,只要她举起魔法棒对江范轻轻那么一点,江范便会立即变身成为不顾形象站在街边破口大骂的疯婆娘,阿初认为只有爱情尚有残余才会令江范如此难以自制。 “阿初,来,再喝点。”江范晚餐时俯身给阿初一次又一次倒酒。 阿初知道江范是想灌醉自己借机套话,便假装没发现任由她胡来,她也想趁这个机会问江范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你俩现在算是正式同居?”江范见阿初面颊蒙上一层红晕便开启追问模式。 “室友吧,我们还不算情侣。”阿初端起酒杯回答。 “秋水对你表白了吗?”江范仿佛抢时间似的追问。 “秋水没有对我表白,我倒是对她讲述了一下我未来的理想感情生活,她听了很是反感,她说我奴性,自导自演,自我感动……秋水好像不大喜欢被人照顾。”阿初如实回答。 阿初不想在今晚故意上演编织甜蜜爱情谎言刺激前任的戏码,大家都是耳聪目明的成年人,实在没有这个互相欺骗的额外必要。 “秋水她不喜欢被人照顾?”江范听到这句话诧异得笑出声来。 “难道不是吗?”阿初微微蹙眉反问。 “我们两个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她简直不要太享受被我照顾……我十五岁那年亲眼看见秋水哮喘发作意识模糊呼吸困难,面颊和嘴唇憋得发紫,命悬一线,那以后我对她心里总是隐隐有着一份担心,我们之间原本平衡的相处模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倾斜。 第13章 我因紧张她的身体无论多忙碌,多烦心都会竭尽所能照看她的学业、生活,她被我照顾得差点成为一个生活废物,我们之间几乎所有事都由我来单方面定夺。”江范嘴角的那抹笑容看起来很是苦涩。 “如此看来,她还是没那么喜欢我……”阿初自嘲地笑。 江范的话意味着秋水在上一段恋爱中分明是被对方照顾的对象,她们十几岁便相识,江范想来在过去费心照顾了她许多年。既然如此,秋水为什么偏偏对自己那番存在于心中多年的感情理想捣乱似的揪着不放? “阿初,我认为一切并非你所想……秋水正是因为爱你才会说出那些听起来很尖锐的言语,那些话汇总起来背后其实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阿初追问。 “心疼。”江范回答。 “我不懂。”阿初摇头。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江范放下手中的水杯。 “好的。”阿初很是期待江范口中的故事。 “那是我刚刚结婚的第二年,家中保姆请假,妈妈去我家里做客的时候瞥见我在卫生间里帮丈夫刷鞋,她当时很生气。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生气,我们夫妻关系摆在那里,何况妈妈平日在家里也会帮爸爸洗衣服啊……可是妈妈却告诉我,她心疼。 女儿有女儿的角度,妈妈有妈妈的角度,她看不得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为对方做这些。妈妈说我出嫁之前,她没有让我刷过任何一双鞋,我嫁人不是为了过来给丈夫刷鞋,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自己没长手长脚吗? 阿初,你听听,这些话是不是很刺耳,很尖锐,可背后却掩藏着妈妈对我的心疼。 所谓心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因为很爱,所以很心疼,因为很心疼,所以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很极端,极端到令人觉得那是一根扎人的刺。”江范言语间似乎已经窥探到秋水内心的全部。 “江范,你为什么如此坦诚,难道你不怕我和秋水走在一起吗?”阿初无比感激江范的坦然相告。 “我的内心其实很矛盾……我既怕你们在一起,又怕你们不在一起,我既希望秋水一辈子单身,又希望她能有个绝佳的人生伴侣。我对于你的感受也相当矛盾,既想劝阻你、讨厌你,又想教会你,亲近你,我有时看到你会仿佛觉得看到六年前的我。”江范言语间一点一点向阿初敞开内心。 那顿晚饭之后,阿初竟像肩头卸掉巨石般浑身轻松,她感觉长久以来郁积在心中的游移已被江范尽数驱散,她感觉心中那几尖根刺已经被江范用镊子一一拔除,只留下几个细小孔洞,它们终有一天会从根部愈合。 第16章 原来那些尖锐的刺里面包裹的竟是爱意与心疼,原来那个每日雕琢打磨歌词的人表达爱时竟然如此迂回与笨拙,她像极了一个次次考试倒数的情感后进生,每天握着课堂笔记背诵却始终不得要领。 江范时隔多年手中依旧掌握着破译秋水那些尖刺的密码本,她对一切了如指掌,只需懒洋洋搭上一眼,便可以轻易破解秋水身上一切令人费解的部分,只需短暂一眼,不费吹灰之力……阿初不得不承认二十八岁这年的彼此钟情确实抵不过那两人十几岁开始的互相陪伴。 阿初羡慕江范对秋水的了解,如果是江范听到秋水那番话,她一定会当下解读出秋水掩藏在背后的心疼,那么她与秋水之间的感情发展便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一直尴尬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同两个正在拔河的人同时松开了手,她们垂着胳臂在赛台上互相凝望着对方,只剩一根绳子沉默地躺在中央。 阿初决定先于秋水主动捡起那根落在地上的麻绳,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俯身去捡,秋水可能会下意识地选择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阿初置身于穷途末路的当下很想尽早在下一港口抛锚停泊,她这根漂泊已久的浮木早已疲于应对海上的风浪。 阿初那阵子夜里照旧按时主持她在音乐平台上开设的私人电台,秋水与她当初一致认为私人电台能比现实工作省却许多麻烦,其实不然。阿初近来每天都在平台内收到无数内容令人作呕的不良私信,即使关闭私信每天仍旧得面临不定时的电话与短信骚扰。 那些听众大部分都把阿初当做一个仅仅存在于网络世界的朋友,关键问题在于每晚都有几个想利用言语解决性压抑的用户上演固定节目,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大家便会群起而攻之。秋水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存在骚扰行为的用户扔进私人电台回收站,官方人员核实之后会将之进行压缩或是粉碎处理。 “阿初,如果你只做同性私人电台聊天室里应该会减少许多垃圾……”秋水作为听众一员清楚地看到阿初当下所面临的困境。 “如果只做同性私人电台听众群体至少会减掉百分之八十……”阿初亦有她心中的担忧。 阿初先前在陆城广播电台月薪只有区区三千块,每月除去房租水电以及日常开销所剩无几,她担心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存款在这种低收入状态下支撑不到过年。阿初思来想去决定暂且不冒这个风险,她的事业目前刚刚才起步,假使冒然转型一切又得重头来过,她总不能放任自己沦落到向秋水伸手要钱。 那天城北修理铺在中午十二点照旧准时开门营业,阿初起床后蒸了一锅包子又做了鱼汤,秋水做在餐桌前心满意足地吃得很香,饭后还不忘一脸回味地感叹阿初真是了不起。 “秋水,我做的饭当真那么好吃?”阿初认为秋水的话应该有一大半是在捧场。 “我今天吃了四个包子,阿初,四个……我还喝了那么大的一碗汤……”秋水站在水槽前伸出双臂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那我可要好好检查一下。”阿初走过去撩起秋水的上衣下摆摸了摸。 “我没骗你吧。”秋水被阿初这一摸耳朵登时红得像只灯笼。 “店里有人吗?”城北修理铺门口站着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 “阿婆,我在呢。”秋水摘掉橡胶手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修理铺门口。 “秋水,阿婆家的格兰坏了,家里水哗啦哗啦漏一地,你去给修一修。”阿婆见秋水出现在面前松了口气。 “阿婆,你先走吧,我拿好工具马上就过去……”秋水在货架角落里翻出一个新水龙头,又拿了一卷生料带、头灯、螺丝刀和扳手。 “格兰是什么啊,秋水。”阿初站在身后看秋水把那些物件一件一件扔进工具袋。 “格兰是俄语里面水龙头的意思,青城这边老年人讲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夹杂这种外来语。”秋水一边向阿初解释一边对她摆了摆手大步迈出门槛。 秋水将工具包卷起来夹在腋下一路跑向阿婆家方向,阿初很少见到秋水这么风风火火的模样,她大步迈出门槛和在风中奔跑的动作看起来很鲜活,阿婆的求助好像唤醒了她身体中沉睡已久的朝气。那原本是应该属于年轻人的东西,只可惜秋水平时身上没有,阿初身上也没有,大家都活得那么死气沉沉。 “秋水啊,阿姨的手表……”城北修理铺门外的来客人未到,声先至。 “咦,秋水呢……”阿姨把头探进来问阿初。 “秋水帮阿婆修格兰去了,您要修什么交给我就好,秋水一会儿就回来。”阿初走到秋水工作台后招呼顾客阿姨。 “孩子,咱们俩是不是一个星期前在超市里面见过……我想想啊……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正在超市二楼给狗狗挑海绵垫,那天你最后买了吗,你家的狗狗是什么品种,现在狗狗在这里吗?”阿姨认出阿初后一瞬开启了容量巨大的话匣。 “我还没有买狗,只是提前看看。”阿初面颊微微发烫。 阿初三年前初来青城时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里普通老百姓的自来熟,两个人即使从来都不认识,只要眼神碰到了也要象征性地聊一聊天气,青城普通老百姓远远比她电台里那几个高高在上的领导更有温度。 “那我把手表放这里了啊,你告诉秋水表除了指针不走没旁的毛病,修表钱我回头来取时给她。”阿姨把表交到阿初手里冲她摆了下手,那意思是让阿初乖乖在屋里呆着不必出来送客。 阿初站在窗前看着阿姨挺着隆起的小肚子摆着手离开修理铺,她发呆时偶尔会观察青城中年女人的歩态,那些阿姨通常走路时都会双肩打开目光平坦直视,鲜有双目无神含胸驼背的佝偻姿态。 阿初想青城女人们一定不知道云城女人们彼时在过一种什么样生活,二十八岁的秋水从来都不会被家里催婚,二十五岁的自己三年前却因为被父母逼婚狼狈地登上火车逃到这里。 第17章 秋水大概一个小时后才从阿婆家里回到修理铺,她回来时左脚一瘸一拐,阿初俯身去脱她的运动鞋,她出于本能反应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后又认命似的伸出了那支不灵光的腿。 第14章 “我的这根脚趾多多少少有点叛逆,它目前还处在叛逆期,平时经常动不动红肿闹脾气,过两天就会自行恢复,不碍事。”秋水满不在乎地向阿初解释。 “我看处在叛逆期的人明明是你,脚趾又有什么关系,你的脚趾之所以会红肿是因为指甲修得太深,记得下次把指甲修成一字型,两边弧度不要太大。”阿初一边低头查看一边柔声嘱咐。 “阿初,你的眉头都皱成一座山川了。”秋水目光落在阿初紧锁的眉头。 “我是在担心你,你的脚如果再肿下去我们可能得去一趟医院……”阿初气恼地看了秋水一眼。 “你生气时这个样子还蛮好看……”秋水饶有兴致地看着气恼的阿初。 “所以呢,你以后打算经常惹我生气?”阿初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严肃地盯着秋水。 “我才不会,我舍不得,如果你生气我会心疼。”秋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剥开糖纸塞进阿初嘴巴。 “心疼……”阿初含着那颗糖果细细回味秋水口中这两个字,江范说得果然没错,秋水刻意回避她的照顾的确是心疼,秋水舍不得惹她生气也是心疼,好迂回的爱意,好难解的心思。 “哪里来的糖?”阿初回过神来问。 “阿婆小孙女给的工钱。”秋水忍俊不禁。 “阿婆的小孙女可爱不?”阿初摆弄秋水随手放在一旁的糖纸。 “可爱,那小孩儿和你小的时候一样可爱。”秋水一边回忆一边感叹。 “你又没见过我小时候。”阿初嗔怪。 “喏,这个送你。”秋水回身从工具袋里取出一盒发卡、一盘钢笔和一摞信纸。 “你怎么买这么多?”阿初接过秋水递来的礼物。 “那天我帮你搬家的时候……看……看到你床头有一个整理箱专门用来放这些小玩意……”秋水言语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随后又马上红着脸道歉,“对不起,第一次送你礼物就这么廉价,我太不用心了。” “谁说不喜欢,我喜欢的……你很用心。”阿初一边安慰秋水一边微笑着翻看信纸上的各种图案。 “广大陆城居民,今天下午本市豆包胡同发现三例确诊阳性病例,病例一号活动轨迹为三日下午二点十六分前往陆城中医院,三日下午四点五十分返回豆包胡同118号院,四日上午八点零八分出现在陆城浅唐医院,四日中午十一点二十三分前往路德餐厅就餐……今晚十点起本市将进行为期两周的封控,请广大市民提前做好准备,如有轨迹重合人员请自觉上报……”修理铺角铁货架对面的电视突然插播一则通知。 “咱们家里什么都有,只是蔬菜水果存货不多,我现在立马出门去买些,你脚这样子今天就别跟着我出门了。”阿初听到电视通知立马拎起外套从椅子上起身。 “我这脚只要不跑不跳就没问题,我们一起去吧,咱们家可不允许你孤身一人在前头冲锋陷阵。”秋水讲话时故意把“咱们家”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行行行,那我们一起去吧。”阿初不忍戳破秋水言语里包含的那些小心思。 两个人在附近超市里采购了一些相对容易保存的蔬菜与肉类、各种罐头、零食、方便食品,青城现下出现三例确诊阳性病例意味着封控期至少两周,如果后续发现其他病例,封控期可能会顺应延长。 青城老百姓们好像都意识到这次事态不同以往,两人前往收银台结账时超市里已经人挤人,阿初中途去货架上取了两条烟,秋水等待结账时被一个急匆匆穿过队伍的壮汉踩到了脚,阿初见她吃痛地弯下腰咬着嘴唇。 两个人结完帐推着超市购物车来到停车场,秋水站在后备箱将采购来的食物分成两份,一份送到父母与外婆家中,一份准备等下带回修理铺,秋水一边分食物一边念叨外婆很喜欢喝固体酸奶还有旺仔牛奶。 阿初隔着车窗看见秋水头发花白的外婆站在门口目送心爱的孙女,她好羡慕秋水被家人如此严密的爱着。如果有可能,阿初也想体验一下秋水小时候所享受的那种溺爱,只要一天就可以,可是如今身为成年人的她又怎么可能将心底这种隐秘的祈盼讲出口呢?仅仅是想想,她便觉得内心十分羞耻。 两个人忙完回家都很疲惫,秋水蹲在地上给阿初递蔬菜、水果、零食,阿初将需要保鲜的食物一一放进冰箱,余下食物摆上厨房阳台的货架。 “咱们家每天最多允许抽两根烟。”秋水把那两条烟递给阿初时又故意加重了“咱们家”那三个字的语气。 “如果我抽烟超出两根怎么办?”阿初扬起嘴角等待秋水口中的答案。 “如果你抽烟超出两根,那我就抽你……”秋水忍着脚趾的疼痛同阿初开玩笑。 “你抽我?”阿初停止手上的动作再一次向秋水确认。 “嗯,你抽烟,我抽你。”秋水言语间依稀觉得阿初脸上表情有些不对。 “秋水,我知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但是我以后不希望在家里听到这种玩笑。”阿初语气很是认真地提醒秋水。 “对不起,阿初。”秋水意识到不妥立马向阿初道歉。 秋水脑海里不知为何升腾起一段模糊而久远的旧时记忆,她依稀觉得“你抽烟,我抽你”这句话好似先前在哪里听过,秋水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能如此流畅地讲出这般唐突的话,她猜度自己大抵是偶尔想要幽默一下活跃气氛,只是话说出口结果却适得其反。 秋水今天终于尝到了被刺扎到的滋味,她知道自己一定触碰到阿初心底难言的苦楚,她忘不了阿初陷入梦魇时那一声又一声,别打我,别打我……秋水想到这里突然好痛恨自己,她居然对一个有着如此痛苦过去的女孩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秋水再一次陷入月夜之下愧疚的沼泽。 “我不是在责怪你,秋水,我只是想对你坦白我生活中的某些忌讳,磨合期就是这样,你会刺到我,我也会刺到你,我们又不是天生就能完美咬合在一块的齿轮,偶尔刺到对方很正常……”阿初见秋水沉默不禁开始后悔自己讲话时的语气太过生硬。 “对不起,阿初……”秋水眼眸之中流露出浓烈的自责,她仿佛不能原谅自己口不择言犯下的错误。 “没关系,秋水,真的没关系。”阿初将秋水搂入怀中轻轻摇晃,如同微波荡漾的湖面温柔地载着小船。 每一个安抚爱人碎裂的时刻,阿初内心都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病态心理,她不知道这种反常的雀跃感在医学领域是否有药可医? 第18章 那天傍晚秋水在超市结账时被壮汉踩了一鞋底的脚趾又向外肿了一圈,趾甲两旁颜色已经趋近于一种看起来很危险的紫红,那名已经确诊的阳性病例一号近几天频繁出现在青城各大医院,现在去就诊医院环境不安全,如果不去就诊又怕拖出什么风险。 秋水看着肿胀得愈发严重的脚趾也开始犯难,她先前出现过一次类似的状况,医生为她做了引流手术。那次手术之后医生嘱咐过秋水,今后趾甲要修成一字型,两边弧度不要太大,阿初今天也曾用同样的话嘱咐她。 秋水那次手术以后在这方面一直都很注意,近来之所以又开始修整弧度是因为阿初搬家那晚端来水准备帮她泡脚,秋水自那天之后就开始不管不顾地拿起指甲刀重蹈覆辙,她希望自己在阿初眼里尽可能完美,哪怕是不起眼的脚趾也得额外下一番功夫。 阿初在录音室里主持私人电台的同时秋水在外面备好碘伏和刀片,医学知识实在很有限,秋水内心亦十分忐忑。特殊时期特殊处理,秋水横下心来模仿医生的操作为自己做了一次引流,当前不具备无菌环境,她只好反复消毒仔细包扎,伤口的疼痛逐渐取代了肿胀的折磨。 那晚阿初起床去卫生间时看到脚趾上缠着绷带的秋水依旧守在走廊,她从卫生间回来时蹲在秋水面前,那人缠绕在脚趾上的绷带渗透出干涸的血迹,红肿似乎已经消退了不少,即便身体不舒服这个执拗的家伙也要整夜坐在走廊守着她。 “小象,醒一醒。”阿初轻轻摇晃秋水肩膀。 “阿初,别怕。”秋水在半睡半醒间抚着阿初后背咕哝一句。 阿初内心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酸涩。 “小象,醒一醒。”阿初抬高声音加重手上的力道。 “阿初,我在呢,你怎么了?”秋水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阿初。 “别在走廊里守着我了……”阿初手指拍了秋水肩膀一下。 “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回房间。”秋水在浓浓睡意包裹之下摇摇晃晃从地板上起身。 “去床上守着我吧,从今天开始……”阿初不由分说地牵着秋水的手将她领回自己卧房。 秋水一瞬之间睡意全无,彻底恢复白日里的清醒。 “你怕黑,我怕做噩梦,既然我们在夜晚都需要他人陪伴,为什么不索性睡在一起?”阿初满口理所当然地走到床前掀开被子邀请秋水。 第15章 如果你性格很被动,那么就由我来主动邀请。 如果你说不出爱我,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出口。 阿初不想因为对方性格被动腼腆而错失爱情,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勇敢地跨出那一步,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那只磨磨蹭蹭的蜗牛一寸一寸向前挪。 “你睡不着?”阿初见秋水睁着双眼呆呆望向天花板开口问。 “嗯。”秋水闷哼一声。 “为什么?”阿初明知故问。 “我可能是有一点点激动。”秋水耳朵又魔术似的变成了一对红灯笼。 “姐姐给你一点安抚,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窗外的树叶将月光剪碎成银色的囚网,阿初握住秋水手掌将之搭在自己上半身最柔软的部位,秋水掌心覆着那团柔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阿初清楚地看到那人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秋水梦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在月夜之下潜入细腻潮湿的河流,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夜风缠绕颈子的温柔与指尖拂过河水的温吞,细雨穿过云层斜织着洒向雾霭缭绕的河面,邻家猫儿梦呓似的发出一声又一声含糊不清地呜咽。 阿初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畔,秋水躺在床上睁开眼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每每身体处于一种近似乎虚脱的状态,秋水的思绪便会频繁地抽离到年幼时候,如同电视台信号发生错乱,脑海中的画面一闪一闪。 秋水从四岁起便开始有了一个总是喜欢穿白裙子的玩伴,那女孩比秋水年纪大一些,她从秋水四岁一直陪伴到她十三岁,最令人费解的是只有秋水能看到那女孩的存在,外婆外公看不见,老师同学也看不见,秋水面对质疑满心冤屈百口莫辩。 “你脚上有伤口,今天别碰水了。”阿初从浴室里带出来一条温毛巾帮秋水擦拭身体,秋水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如同失魂一般任由阿初摆弄。 “小象,你当真想回到我小时候看看吗?”阿初把毛巾送回浴室之后重新躺到秋水身边。 “当真,我想从你一出生开始就守护你,我想做你的骑士。”秋水向上拽了拽阿初腰间的薄被。 “那你可要说话算数,我的小象骑士,如果你回到从前请务必带我逃离那片苦海。”阿初凑到秋水身前声音微微颤抖着请求。 “阿初,我答应你,如果能回到从前,你将成为我要从过去带走的唯一行李。”秋水眼眸中再一次流露出心疼。 两人昏昏沉沉抱在一起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床,社区工作人员这次不再挨家挨户上门检测核酸,青城政府安排了几十辆临时改装的流动核酸检测车,每到一条街道或是一个小区便有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提着喇叭逐楼提醒,通讯软件群组里亦会对具体检测时间提前进行通知。 阿初和秋水下午三点左右外出完成了当天的核酸检测,秋水回来后在浴室洗衣服和昨夜换下的床单,阿初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当天的晚餐。 阿初饭后拎来药箱主动提出给秋水的伤口换药,秋水这一次没有闪躲,阿初手里拿着蘸着药水的棉签神情专注地细细擦拭那道伤口,痛痒,湿润,冰凉,一遍又一遍。 她明知那道伤口根本不需要涂这么多遍药。 她只是一味地想延长呵护对方伤口的时间。 “小象,我是真的很喜欢照顾人……”阿初上完药后双手拄着下巴满眼温柔地看秋水。 “既然这样,你就照顾吧,我没有意见。”秋水这一次没有变身成为坚硬的石块。 两人昨天睡在一起之后阿初觉得内心安稳得像是一艘系泊在码头的帆船,她想紧紧握住面前深爱自己的那个人,她绝不允许那个人半路打退堂鼓,她不允许那个人像个小偷似的在眼前悄悄溜走,她想要炽烈、黏腻、坦荡、无畏的爱,两个人或是纵情燃烧,或是相拥坠入无尽黑暗,秋水给予的爱却完全与之相反。 那人越是想靠近对方行为上便越是疏离,那人内心越是灼热言语上便越是克制,那人越是爱得深切便表现得越加小心翼翼,阿初觉得秋水是那种关键时候总需要别人在背后推一把的角色。 阿初当初发现秋水竟然每天凌晨开车跟踪她心理十分惊讶,秋水这种行为如果换做旁人看来一定会心生反感,阿初却格外受用。大抵因为秋水是女孩子且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原因,她被秋水跟踪回家的那些夜晚心中不仅没有丝毫恐惧,反倒莫名感到一种被爱人护送的安全。 秋水好似一个雕刻师手下未成形的半成品,她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用来成长,阿初愿意陪伴她成长,一边暗自雕琢,一边悉心陪伴,一边让她适应被人呵护,被人照顾,阿初要一步一步引导秋水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小象,动物园里的小灰象。 第19章 阿初夜里照旧将自己关在秘密基地主持私人电台,秋水背靠露台躺椅上长久地凝望天上的月亮,她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仿若内脏被掏空似的空落落,那种感觉第一次出现是在十三岁那年,第二次出现是在六年前江范离开海都,如今又毫无预兆地再度重演。 秋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开心不起来,昨夜她与阿初之间的关系分明更近了一步,如果不出意外,今后每一晚她都可以理所当然地睡在阿初身边。那个每天凌晨三点准时聆听众人心事的《青城夜谈》主持人阿初,如今就这样一步一步融入自己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 青城微凉的夜风卷着稀疏雨丝拂过面颊,秋水张开双臂仰起头感受雨的湿润,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的那场云雨,阿初搂着她颈子如同梦呓似的呢喃。 “乖孩子,好乖……” “姐姐最爱你了,乖乖……” 秋水不知为什么感觉阿初口中那些亲昵的称谓并不是为自己准备,她一边无法自制地在心中泛起猜疑,一边唾弃自己像孔洞里虫子般阴暗龌龊,人的劣根性真可怕,得不到时在期盼,得到了又开始怀疑,秋水为自己罪恶的猜疑感到耻辱。 暮色渐浓,细雨如雾,月光如银色薄纱倾泻,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秋水探过身子从身旁椅子上拾起一片干枯的柳叶,她抚摸那片树叶脉络时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阿初背后一条条似蜈蚣般隆起的刺眼伤疤。 秋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阿初背后留下那些密集的伤痕,她亦不知道是什么经历令阿初每晚做梦时都逃不出被鞭打的梦境。假使真能回到阿初童年,秋水想亲手了结那个给阿初种下一生噩梦的罪人。 阿初结束工作打开冰箱门拿出两听啤酒准备去露台找秋水谈天,她推门之前驻足隔着窗子看了一会秋水,浅淡月色在夜幕之中勾勒出秋水五官的轮廓,阿初恍然间觉得秋水的侧脸和埋藏在记忆深处故人的面庞……好似出自同一个画师之手。 阿初至今还记得那个人被骂“变态同性恋”时像神明一样悲悯的眼神,阿初至今还记得那个人被激烈撕扯衣衫,被揪住头发时永远挺直脊背不躲不闪的坦然。那些激进疯子在她眼里仿若是心智未开的低等生物,她像是一座山,任由那些人钻孔、开采,她像是一片海,任由那些人游弋、污染,那些人是渺小如蚂蚁的匆匆过客,她却活成了山海一般永恒的自然。 阿初至今还记得那个人拿起农药瓶一饮而尽时脸上呈现出一种即将得到解脱的痛快和宽容一切的释然,阿初亦忘不掉那个人被送去医院时走廊里回荡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每一声叫喊都像是穿透阿初内心的利刃。 那一瞬阿初从心底对死亡产生了退却,那个人目光涣散的双眼明明没有望向阿初,阿初却感觉她隔着抢救室的门在质问自己,几小时后,手术室里推出一具已经失去呼吸起伏的躯体,那个拥有像神明一样悲悯眼神的孩子身体渐渐失去余温,她满心困惑地离开了这个嘈杂的世界。 那天放学后阿初与她手牵着手一起去买了两瓶农药,苍天偏偏戏弄人,化肥店的老板真药假药掺在一起售卖,那个人手里那瓶是真药,阿初手里那瓶是假药。继父从旁人嘴巴里得知那些传言将阿初关在地下室,整整三个月,继父每天早上都来用鞭子狠狠抽她一顿,她背上旧伤覆新伤,条条伤疤好似秋日里凋零坠地的一片又一片枯黄柳叶。 那是阿初的十八岁,被命运戏弄的十八岁,天人永隔的十八岁。 阿初三个月之后被继父托人送到国外一间地处偏僻的工厂,她从十八岁一直在国外工作到二十五岁,工厂平时不允许工人出门,她的生活每天三点一线,如同一台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劳务公司每个月会按时把薪水打到父母账户,继父用这笔钱在镇上盖起一栋五层旅馆。 阿初二十五岁那年继父想尽办法把她叫回国,他准备把阿初嫁给镇上首富的儿子,首富的儿子是个远近闻名的偷窥狂,曾因为偷内衣上过云城夜间新闻。继父为了招个有钱女婿不惜掏钱给阿初与首富儿子报了旅行团,阿初就是在那次旅行之中找机会半路逃到了青城。 第16章 阿初推门打开易拉罐递给秋水一瓶啤酒,两个人相邻而坐,她想自小被外婆溺爱长大的秋水一定不懂得人生还有许多悲苦,那个小学三年级还没有学会系鞋带的幸福孩童会懂得什么呢?秋水在阿初眼里就像是一张崭新的纸,她的人生画卷上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轮廓,阿初的人生确是一张斑驳不清的画布,命运早已掀翻了她的调色盘。 阿初终于明白自己想照顾秋水的那份心情不仅是因为爱意和表演,同时也是在潜意识里觉得未经世事的秋水幼稚,即便秋水总是故作沉稳仍旧无法掩藏骨子里的理想化与不成熟。秋水被家人保护得实在太过周全,今年已经二十八岁的她将大部分收入都换成满墙的唱片,银行卡里只有十万却敢在疫情之下买八万八的二手车,她对未来毫无危机感,毫无计划性,活得十足任性。 江范说得没错,秋水就是一个伪装精良的废物,碰巧的是,阿初最想找的就是一个废物,只有废物才会陪着她一起在无尽夜幕之下堪堪下坠,她早已像蜘蛛一样在墙角结好了细密的网,只等秋水循着声声召唤爬进她的白色蛛网,她会死死地困住猎物,困住自己,任谁都不可以逃离。 “月亮是我的。”秋水喝了一口啤酒对着夜幕感叹,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曾答应把月亮送给自己。 “我也是你的。”阿初指腹将易拉罐瓶向内捏扁些许向秋水告白。 秋水凑过来感激地抱了抱阿初,她的目光中有知足,有幸福,阿初下巴搭在秋水肩头眯了眯酸涩的眼睛,她知道猎物已经循着召唤爬进了白色蛛网,那只动物园里被饲养员照顾长大的小灰象永远都不会懂得丛林里的厮杀。 那晚临睡前阿初照旧循环播放秋水填词的《比银河还遥远》,阿初永远也不会告诉秋水,她之所以每天晚上都会循环播放那首《比银河还遥远》,完全不是因为喜欢这首歌的词或是曲,她之所以播放是因为……那个有像神明一样悲悯眼神的孩子名字叫做银河。 阿初之所以和秋水讨要签名是因为那个名叫银河的孩子年少时对歌词里的文字异常敏感,她十几岁时的理想便是在未来成为一名填词人,她总是希望自己未来能创作一首与银河相关的音乐作品,她向来执着于收集填词人的签名而不是歌手。 阿初之所以偏爱这首歌是因为对那个名叫银河的孩子爱屋及乌,阿初之所以把秋水签过名的唱片好好包起来是为了烧给她的时候包装保存完整,阿初做这所有一切一切皆是因为埋葬在她心坟之中的银河。 第20章 阿初整理房间时看到秋水卧房写字桌上摆着一张拍立得,镜头记录下来的物体是半块切片面包。阿初盯着画面中的切片面包在脑海中搜寻许久,陡然想起秋水第一次送她回住处路上时不时地捂着胃,她为了让秋水胃痛得意缓解给她烧了一壶热水又加热两片面包。 原来秋水竟然将两人这么不起眼的生活片段细心珍藏,阿初想或许不该因为秋水咬文嚼字的坏毛病一再质疑她的感情,那兴许是她数十年以来长期打磨文字留下的职业病。 江范这个前任即便频繁出现也无法成为爱情阻碍,毕竟那女人已经双脚迈入婚姻并诞下一对双胞胎,如果不是因为疫情耽搁,她早就带着孩子和丈夫举家移民,大家日后再见面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反观自身却一边幻想成为秋水二十八岁以后人生里的唯一解,一边在心里装着死去十年的银河,成年人的爱情果然像搅在一起的毛线团一样难以理清。 阿初时而觉得银河在心中的地位亘古不变,时而又觉得秋水在一步步侵占内心的山岭,时而觉得仍旧深爱着旁人无可比拟的银河,时而又难以自制地被秋水炙热跟随的眼神一次又一次打动,心里好像长满了杂草,为什么感受会如此混乱? 你到底是想要爱,还是想去死? 你到底是想留下和秋水过平凡日子,还是想一味地沉溺于过去。 你到底是想要控制,还是想要照顾? 你到底有几分真诚,又有几分表演? 你究竟对秋水有没有动什么坏心思? 阿初盯着拍立得画面里的半片面包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很奇怪,这些问题也没有唯一解,答案时而是前者,时而是后者,时而两者像海水包裹着沙粒混杂在一起,不甚明晰。 阿初这几晚都贪婪地将秋水抱在怀中沉沉入睡,只要能感受到秋水皮肤的温度,那晚阿初在梦里便不会再被鞭打,秋水好似能驱走驻留在她梦境之中十年的魔鬼,那人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她的安眠药片,她的救命稻草,她的系泊码头。 青城这一波漫长封控的第二十七天傍晚,阿初与秋水照旧在露台上一边慢悠悠地喝啤酒一边看月亮,阿初给秋水讲述她在电台工作时印象最深刻的几个听众,以及那几人的离奇经历,秋水则饶有兴致地给阿初讲她童年时的种种趣事。 秋水说她年幼时很喜欢学校一年一度组织的挖宝游戏,老师们将印着各种奖品图案的宝物兑换券藏在操场后的树林,孩子们听到口哨声便在树林里四下埋头寻找,宝物兑换券有的藏在树根旁,有的藏在砖头下,有的藏在草丛里,孩子们找到后可以根据上面的图案去老师办公室换花生糖、自动铅笔、作业本、文具盒。 秋水说她上小学时候的那身天蓝色校服比现在学生们的校服还要好看,外婆每学期开学前一天都会带她去商店买一套新校服,新学期开学那天外婆会替她系好红领巾,穿好小白鞋,她穿着背后印着黄色卡通小鸭子的新校服大摇大摆地上学。如果那天下雨,外公会在放学后撑着伞背她回家,仅仅是为了不让她的鞋子沾水。 秋水说七八月份学校会在体育场举行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高年级的孩子们穿着华丽的民族服饰跳集体舞,低年级的孩子们可以观看博克、赛马、射箭、瑟日、沙嘎,秋水只会玩沙嘎。外婆担心她饿,那天去体育场给她送了七次零食。 秋水说夏天时外婆担心秋水中暑,私下安排学校食杂店的小跑腿儿每节课间给她送来一根冰棍,她因为年少时太贪凉长大后身体一直不算很好。 秋水说她对外婆许愿拥有一间只卖各种零食的小店,六一儿童节那天她便真的拥有了一间零食店,她的小小零食店柜台里有许多许多的棒棒糖、果冻、巧克力……她在保质期前根本吃不完,最后只好将余下的零食分给亲戚和同学。 秋水说外婆家当时已经败落,那些外婆用来给她童年造梦的花费,每一分都是外婆做裁缝赚来的……外婆经常在昏暗灯光下踩着缝纫机熬夜做衣服,后来有一只眼睛得了眼疾失去视力,另一只眼睛现在也已经视物不清晰。 秋水说十几岁时青城当晚发生了地震,大家都跑到空旷的地方坐着躲避,外婆见她匆忙跑出来没穿袜子,便执意要回家给她取袜子。秋水问外婆是你的命重要,还是我着凉更重要,外婆说我可以死但是你不能着凉…… 秋水说那是一种近似乎偏执的、密不透风的爱,外婆在那些年给予的温暖足以让她抵御一生的严寒。 …… 原来没幸运地生在富足人家的孩子也可以被家人悉心对待,阿初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秋水诉说那些温暖的童年记忆,她从来不曾拥有那些,秋水的幸福像是一根刺扎进了阿初心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嫉妒秋水,阿初真的很讨厌当下这个阴暗狭隘的自我。 秋水明明只是平静地向她所爱之人叙述童年温情过往,她没有任何得意,她没有丝毫炫耀,阿初却隐隐期盼秋水因今天的言行得到教训。当这个想法从脑海深处浮出水面,阿初自己都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对脑海里竟然会冒出这种恶毒想法感到无比震惊。 彼时阿初蓦地想到云城家中那个总是爱嫉妒,爱比较,素来见不得别人好的亲生妹妹,难道全家人骨子深处都暗藏着这种可怖的劣根性吗?如果要是这样,那些当年霸凌银河的人与自身本质又有何不同? 那天晚上九点一刻秋水家人打来一通电话,家人告诉秋水外公封控第三天在阳台摔倒脑出血去世,外婆在封控第十七天肾疾复发于医院去世,两位老人身处特殊时期无法照常举行葬礼,皆已相继匆匆下葬,希望秋水得知消息不要过于悲伤。 “秋水,对不起,我没有经历过亲人的去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阿初疑心内心阴暗的想法得到应验,当下恨透了自己。 阿初无力安慰秋水,她不想再触及当年银河去世时那种椎心泣血的伤痛,便随便扯了个谎敷衍身旁的秋水。 “没关系,阿初,我会自己哄自己。”秋水双手捂住头将面颊埋入双膝。 “那我不打扰你了。”阿初言毕起身。 “嗯,走吧。”秋水向阿初摆摆手,随后又哽咽着叫住她,“阿初,给我一根烟。” 阿初将口袋里的烟盒与打火机全部留给秋水,她把自己关进了秋水的秘密基地,阿初对于今天的事不敢细想,亦不想再重温死亡之痛,她怕自己无可避免地走向那条冥冥之中的自毁之路。阿初知道银河一直都在另一个世界眼巴巴地等她,等她勇敢地跨出那一步,她的双脚每时每刻都在那条看不见的生死线上徘徊。 第17章 你到底是想要爱,还是想去死? 阿初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你到底是不想重温亲近之人死亡的感触,还是在故意冷落秋水,只想让那个在你面前刻意炫耀的家伙得到一个教训。 阿初听到两个鸟儿在脑海中打架,乌鸦叫嚷着毁灭吧,白鹭呐喊着活下去,乌鸦警告远离那个爱炫耀的坏家伙,白鹭告诫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抛下秋水。 那天晚上秋水在夜风之中呆坐了一整夜,阿初主持工作结束后隔着窗子看着她的背影,那个人的衬衫衣角与发梢随风轻轻摆动,她笨拙地吸烟,又剧烈地咳嗽,白色烟气在空气中逃跑似的乱窜,好似在进行一种自我折磨。 秋水好像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易碎的玻璃瓶,阿初知道如果此时给秋水一个拥抱定能缓解些许伤痛,只可惜,她厌弃秋水身上那股熟悉的死亡气息,她不想给秋水任何一丁点安慰,任何一丁点温暖。时光倒回十年,阿初沉浸在失去银河的伤痛之中,所有人都是惊慌、厌弃、斥责,没有任何一句安慰,没有任何一丝体谅。 秋水,你必须独自走过这场风雨,外婆给你开的那间小小零食店早已关门,你饿不饿,你是否着凉从今天起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外公不会再打着伞背你放学了,你要学会自己系鞋带,你要学会双脚淌过泥水独自淋雨回家。 秋水第二天早上没有去阿初的房间睡觉,阿初起床时听到秋水房间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地咳嗽,银河当年也和秋水一样很怕闻到烟味,阿初为了不沾染到父亲留在房间里的烟味,每次衣服洗好晾干之后都会单独装进袋子里放好。 阿初倒了一杯温水送到秋水房间的床头柜,秋水睡着时紧皱着眉,阿初很想伸手抚平秋水的眉头,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个旁观者般看着她在蛛网中挣扎,她只想远离那个人的痛苦,她只想事不关己地看着那个人坠落,如同当年观望从云端坠入崖底的银河。 第21章 阿初出生在云城一个背靠大山的闭塞小镇,她是镇上一户普通人家的长女,母亲因病无法生育,继父便把妹妹阿男当做儿子来培养,阿初自此沦落为阿男从小到大欺负的对象。 那个闭塞小镇家家户户重男轻女,只有银河家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银家几年前从遥远的青城搬往云城,银家人说青城那边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男孩与女孩一样都是家中的宝贝,银河因此成为镇上最为娇贵的女孩。 银河的母亲银南秋从来都不允许女儿在家中干活,银南秋说女儿在妈妈身边应该是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镇上的人们都在背后笑话银南秋目光短浅太爱娇惯孩子,银河长大以后恐怕会变成一个不会洗衣煮饭的女废物。 那些人教银南秋孩子和牲畜一样要打,如果小的时候不打服,孩子长大就学不会孝顺。银南秋总是一脸无奈地回答,我长这么大我妈没打过我一次,我还不是一样孝顺她? 如果不是银河这个异类的存在,阿初和镇上的女孩或许不会意识到自身的痛苦,正是因为有了比较,女孩们都或多或少察觉到父母其实并没有那么爱自己。 阿初年幼时总是执着于用一种羡慕的眼光凝望银河,银河所过的生活对于阿初而言仿若真的就是天上那道可望而不可及的星河。阿初时常梦见自己拎着麻袋把银河的妈妈银南秋抗回家,银南秋也像对待宝贝女儿一样对待她。 那孩子小时候留着一头利落的三七分短发,镇上那帮人笑银河没个女孩子样,银南秋笑眯眯地反驳,古代的时候人人都留着长头发,现在怎么就长头发成为女人专属,短头发成为男人专属? 银南秋有时会给银河穿裙子戴蝴蝶结,有时会给银河穿白衬衫打领带,那孩子身上总是一尘不染,裤子口袋里常年揣着各种纹理的小方帕,手里捏着一只黄色小鸭子玩偶,一双小手白嫩嫩,一张小脸白生生。阿初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堆在火炉边的平凡黑煤球,银河像是个来自雪国的孩子,她的存在在小镇里那么突兀,那么耀眼。 阿初和班级里的许多孩子一样给银河写过纸条,银河从来没有回复过任何人,她每天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讲,下课的时候也不出去玩,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书,她的生活里仿若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任何娱乐。 每当妹妹阿叶在家中任性地欺负阿初,阿初便会幻想如果银河是自己的妹妹就好了,银河在家的时候一定也像在学校时那般乖巧,干干净净,柔柔软软,骂也舍不得骂,碰都不忍心碰。 阿初小学三年级那年,阿男闹脾气将她的字典扔进了火堆,阿初拜托继父再给自己买一本新字典,继父挥着柴火棍追着她打,一边打一边骂她虚荣,骂她就是见别人有了新字典自己也想要,骂她嫉妒妹妹阿男动坏心思栽赃嫁祸。 银南秋从门口经过时看到后背被打出一道道血痕的阿初,她捡起院子里给鸡鸭剁食的菜刀冲继父奔来,继父被吓得瞪大眼睛双腿一软跪在银南秋面前,那根被他攥在干枯手掌里的柴火棍咚地一声摔落地面。 “青城的娘们儿真是像豹子一样凶猛啊!”王二抻长脖子瞄着从不远处走来的银南秋感叹。 “女儿随娘姓,成何体统?”张三双手拄着膝盖大大咧咧坐在桥墩上吹胡子瞪眼。 “我听说青城那边都是娘们儿打爷们儿,青城男人真不行啊,咱们云城男人多有种,女人这辈子都别想骑在男人头上!”李四忿忿不平地提起脚边的啤酒瓶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 “那鬼地方一年有半年都在下雪,咱们云城思想领先青城一百年,任何不遵守男尊女卑古训的地方最后都会走向消亡……”赵秀才一边翘着二郎腿摇晃手里的蒲扇一边摇头又叹气。 那件事之后银南秋每每出现在镇上懒汉们便翘着二郎腿在一旁议论,银南秋一开始懒得理那帮馊臭馊臭的长舌头懒汉,那帮家伙以为银南秋怕了他们冷嘲热讽愈演愈烈。 银南秋有一天下午正好憋了一肚子气,她在回家路上又撞上那几个天天等着家里女人伺候的懒骨头,那帮家伙又开始讽刺银南秋不懂教育女儿,青城人思想落后,银南秋的丈夫无能…… “闭上你们臭气熏天的狗嘴,信不信老娘把你们狗牙一根一根掰断,信不信老娘扯掉你们的长舌头剁馅?信不信老娘用针缝上你们的狗嘴!你们这群废物点心要是胆敢再嘚嘚一句,老娘就挥刀把你从中间劈成两半风干成腊肉,我们青城女人可不是吃素的,你们这群畜生都不如的懒货就是一群被惯坏的窝囊废,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就知道讲东讲西……” 银南秋冲到李四脚边抽走那个空啤酒瓶,只听砰地一声,啤酒瓶被砸掉了瓶底,银南秋手里握着半截边缘参差不齐的锋利啤酒瓶追过去捅他们,那帮懒汉里有的人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四下逃散。那件事发生过后镇上的人谁都不敢当面议论银南秋,男人女人们一致认为银南秋行事太过刁蛮,没个女人样子,青城实在是个男女尊卑不分的可怕地方,阿初却不这样想。 银南秋周末送给阿初一本当年最新版的全新新华字典,另外还有一套四本装的精装《辞源》。阿初看到封底一千二百元的标价吓了一跳,银南秋说阿初和银河每人一套,一折买的,知识无价。她还告诉阿初,你想买字典才不是虚荣,千万不要因为芝麻大点的小事儿否定自己,你作为一个孩子能主动提出买字典这种工具书辅助学习本身已经很了不起。 阿初当年因为字典事件意外闯入了银南秋的视线,那个嘴巴比刀还锋利的女人总是拍着大腿在阿初面前夸张的演戏。 “阿姨可真是个粗心鬼,银河的衣服又买大了,打折的东西退不回去,阿初你不嫌弃的话拿回去穿。” “银河这家伙又挑食,阿初你来吃掉这个鸡腿给她做个示范,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可耻……” …… “阿初,你那个死鬼后爹又打你了?今晚你叔没在家,你过来和银河一起给阿姨作伴吧,明天老娘拿刀去你家劈了那个狗杂碎……” “阿初,我明年想带银河搬回青城老家,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阿姨巴不得家里多一个小棉袄……” “阿初,阿姨有钱,养得起两个小孩,银河有的你也会有。” “阿姨,不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在云城还有家人。” 那天晚上银南秋左边搂着银河,右边搂着阿初沉沉入睡,银南秋不知道阿初肩头有伤,手搭在阿初受伤的地方,阿初忍着痛没有吭声,她怕一吭声,银南秋便会将那双温热的手挪走,那可是阿初梦想之中妈妈的手。 第22章 “阿初,那天妈妈酒醉时告诉我一个巨大的秘密,妈妈说我俩其实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我们此行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你,我曾在未来答应过要带你逃离苦海,你将成为我要从过去带走的唯一行李。”银河坐在院子里和阿初一起看天幕中的星河。 第18章 “银河,你最近是不是科幻小说看得太多?每天都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天外来客,什么远古棺椁,什么水晶头骨,什么玛雅文明……你的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些什么乱七糟八的东西?”阿初爱怜地揉了揉银河软软的头发。 “妈妈说的,又不是我说的……”银河委屈地低下头撇了撇嘴。 “好吧,好吧,妈妈说醉话,不怪你,不怪你……”阿初像哄孩子似的把银河搂在怀中安抚,她永远不会责备银河天马行空,银河这样被娇惯长大的孩子拥有一辈子任性的权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许就是为了体验被爱,体验关怀。 “阿初,你长大想做什么样的人呢?”银河躺在阿初怀中看着璀璨的星河发问。 “我们云城的女孩从古至今只有一条路,小时候洗衣做饭,照看弟妹,大一点打工赚钱,结婚生子……如果运气好可以找个勤快点的丈夫,两人一起分担生活,如果运气不好就侍奉一个懒鬼,怀一堆孩子。”阿初向银河诉说她一眼可以看到尽头的人生。 “阿初会变得像镇上那些女人一样吗?”银河眼眸变得像丛林里迷途的小鹿一样湿漉漉。 “大概会吧,我们云城的女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阿初给了银河一个悲观的回答,随后又打起精神问银河,“那你呢,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我长大以后想做一个填词人,我想以银河为主题写一首歌,我的叔叔就是填词人,我收集了许多填词人的签名,我要给妈妈写歌,我要给你写歌……”银河谈及理想眼睛和天上的星斗一样明亮。 银河第一次自己写下歌词兴冲冲地跑来拿给阿初,她双手托着面颊眼巴巴地等待阿初表扬,两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写歌词这种事就是要熬心血,要咬文嚼字,你瞧瞧你,同样的词语在一个段落里出现了三次,‘的地得 ’这种最起码的语文常识竟然也使用错。”阿初拿起笔把错误的地方用红笔圈好。 银河拿着那张被挑出好几处错误的歌词跑到河边大哭了一场,阿初一路追到河边看着银河缩着肩膀抽泣地可怜模样,陡然想起银家对银河向来都是鼓励式教育。 银南秋怕镇上老师嫌弃银河被家里养得太娇气,每逢年节便往老师家里送点心,送水果,老师们体谅她爱女心切在学校对银河也格外纵容。银河因为阿初的否定一生再也没提笔写过歌词,阿初原本以为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挑错的举动会斩断银河的梦想。 那个孩子像玻璃制品一样透明易碎,阿初想和银南秋一样好好呵护她,如同呵护一个本来不应该存在于这世间的美好梦境,只可惜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摔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世人万千没有任何一个能阻止她的极速下坠。 初三那年阿初的远房表叔带着女儿阿稼来家中做客,阿初家房间小,父母便打发阿初、阿男和堂妹到银家借住,银南秋为了能让阿初在家中处境好点,这些年间没少找各种理由接济阿初家里,两家人的关系要比从前和睦许多。 阿初远房表叔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借钱,他去年与前妻离婚,今年准备再婚,新婚妻子提出要礼金,表叔父母都不在人世,他没有亲兄弟,本人压根儿没存款,便想找远房哥嫂想想办法。阿初爸妈把余额几百块的存折取出来给表叔看,表叔这才打消从哥嫂家借钱的心思。 那晚表叔见银河家房子已经建到三层高,银河每天打扮得像城里孩子一样清爽干净便打起了坏主意,他抵赖银河父亲对自己的女儿阿稼做出禽兽之举,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在银家榨取一笔钱来用作二婚。 银河父亲在阿初她们借住那几天晚上为了避嫌去镇上另一处房子居住,两家对峙的当口,镇上老百姓们没有一个肯为银河父亲说话。继父怕阿初帮银家把她关进了仓房,阿稼为了讨好父亲编出许多荒唐情节。那些人都知道阿初的表叔是个流氓无赖,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在银家这边,银家在小镇实在太嚣张,太显眼,镇民中有许多在心里期望银家倒大霉。 银河当木匠的父亲不堪受辱,挥起斧头砍死了阿初的表叔和女儿阿稼,银河父亲入狱,母亲发疯,镇上人们传言银河生辰不吉利给父母带来了厄运,所有人见到银河都像见到瘟疫一样远远绕开,父母也坚决不允许阿初再以任何方式接近银河,继父扬言,如果看到阿初和银河出现在一起就不允许她继续上学。 那个孩子再也不像天上的云朵一般干净洁白,她的头发开始打结,她的衬衫上面沾满污点,她的鞋带像坨掉剩面条似的系成乱糟糟一团,她每天再也不带令人羡慕的丰盛午餐。班上一个老师开始总是找各种理由批评她,孩子们也开始成群结队的欺负她,那个曾经拥有小鹿一样湿漉漉眼眸的孩子,短短几个月之间竟然拥有了像神明一样悲悯的眼神。 阿初三个月之后才找到说服继父让自己接触银河的理由,她对家里说银河手里还有不少钱,如果继父允许她去银河家里住一段时间,她会劝说银河为自己出读高中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 阿初继父听到这番计划先是唇角眉梢藏喜,随后又一本正经地告诫阿初只准她读职校。云城职校毕业后可以直接进签约合作的外资工厂,她当了工人一方面可以赚钱补贴家用,另一方面未来也可以找个好点的对象,千万不要梦想着念高中,读大学。 阿初别无他法,只好暂且答应,只要家里允许她去银河家住便已是谢天谢地。 第23章 阿初在前往银河家的路上无可避免地想起银南秋,银南秋精神病发之前曾千方百计交给阿初一封亲笔信、两把钥匙、三张存折,那封信大部分内容是她身为母亲一本正经地交代,同时亦夹杂着几许不着四六的疯话。 “阿初,阿姨一点都不怪你没有站出来为叔叔说话,阿姨知道你年纪还小没有办法忤逆大人,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在心里责怪自己。 阿姨最近各个方面都感觉不太好,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不在你们身边,我希望你能教会银河照顾自己,照顾你,你们两个今后一定要彼此互相照顾。 银河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原本属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银河让我陪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守护你,拯救你,带走你,只可惜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记忆会变薄弱,银河已经不记得来此地的初衷,我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现在看来我们已经无法完成此行的使命,阿姨要先回去了,很抱歉,阿姨没能搭救你们。阿初,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妈妈在这里鞠躬谢谢你。 这就是命啊,果然是命啊,注定了的命,改不了的命……” 阿初相隔三个月后身披月光再一次推开银河的家门,银河家中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好闻的香味,那孩子换下来的脏衣服在卫生间里堆成一座小山,原本宽敞明亮的厨房里面处处散落着空方便面盒和空饼干袋。 “我的小可怜,别怕,是我,阿初,我从今天开始会留在这里一直一直陪你。”阿初在写字桌底下找到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银河。 “阿初。”银河从被子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抱紧阿初。 阿初烧好水把身体轻飘飘的银河抱进浴缸洗澡,她蹲在浴缸旁边拿着浴花反复清理银河的皮肤,她给银河洗脏兮兮的头发并用吹风机吹干,她细心地剪掉银河已经长出一截的指甲。银河很快又成为从前那个香香软软的孩子,只是她的眼神变了,阿初知道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银河被吹干的乌发随意散落在肩头,那个在母亲保护之下从不拘泥于性别的孩子,如今身体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起伏,阿初发誓要和银南秋还在时一样好好照顾她,银河绝对不可以被亲近的人再抛弃一次,那个脆弱的孩子已经无法承受任何打击。 “别关灯,我怕黑。”那晚银河闹着不肯关灯,手里紧紧捏着她的黄色小鸭子玩偶。 “好的,乖乖,那我们今晚就不关灯,姐姐给你唱摇篮曲。”阿初用自己能想象出最亲昵的称谓来呼唤银河,阿初用自己能想象出最温柔的方式去对待银河,她幻想在童年时得到什么样的爱护,便把同样的爱护毫无保留灌注给银河。 阿初并没有像银南秋在信中要求的那样教银河学会照顾自己,她反而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另一个银南秋,阿初在无微不至照顾银河生活起居的同时,偶尔会产生一种照顾幼年自己的错觉。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阿初并不觉得银河是拖累,她反倒在照顾银河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精神愉悦,银河越是依赖她,她便越有成就感,银河越是离不开她,她也越是离不开银河。 初中毕业后银河陪阿初去县城里读职校,那孩子本可以读一所正常学校,可她根本无法忍受和阿初分离。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老小区里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像连体婴一样出没在学校各个角落,同学们之间渐渐传起了与性取向有关的风言风语。 第19章 阿初准备等明年职校一毕业就进入专业对口的工厂车间,她必须得为接下来的生活做打算。银河并不打算融入社会,她手里有母亲留下的钱,即使不工作也可以一生躺平。 那年一个学长对阿初发起了猛烈的追求攻势,她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拒绝,那名学长心有不甘地躲在出租屋对面偷拍下阿初与银河亲密的画面。那组相片在学校论坛一公布便浏览量激增,同学们在一夜之间得知了阿初与银河之间的真实关系。 那以后阿初与秋水开始频繁遭受学长在背后煽动的各种欺凌,阿初为了拿到毕业证顺利进厂不得不忍受各种为难与背后的议论。阿初的水杯里被人一次又一次倒入红油漆,银河的书包与课本被人用刀割出一道又一道裂口。两个人下楼时会有人故意在背后撕扯、推搡、撞击、阿初的脚踏车胎几乎每天都需要重新修补,打气。 “那些蚂蚁又在啃食我的骨头……”银河每次被撞伤之后都会看着伤口自言自语,如同欣赏晚秋时节一朵式微的花,如同感叹一片凋零的落叶。 那孩子总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迎接各种语言侮辱与身体攻击,她似乎不懂得惧怕,每次遭受欺凌都会展开柔弱无力的臂膀护住阿初,她面对巴掌与拳头从来都不懂得躲闪,即使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布料挂在胸膛也不会伸手遮挡,她就那样坦坦荡荡地看着对方,如同躲在乌云背后的阳光温吞吞地照向屋檐下潮湿的青苔。 阿初离职校毕业还有半年的时候继父和母亲开始频繁为她张罗各种相亲,她总能听到银河半夜偷偷地躲在卫生间里哭泣,阿初每天早上用温毛巾给银河擦脸时都能看到她脸上的斑斑泪痕。 “阿初,我们一起去青城生活好不好?”银河在她又一次相亲回来的晚上哭着问。 “傻孩子,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在云城还有妈妈、妹妹、外婆、外公……”阿初走过去把银河搂在怀中轻轻摇晃,银河的眼泪隔着衣料打湿了她胸口。 “可我只有你,阿初。”银河单薄的肩膀在阿初怀中微微颤抖。 “我会在结婚成家之前教你学会照顾自己,我的乖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不会让我担心。”阿初伸手为银河擦掉一行行眼泪。 阿初从第二天开始一点点教银河如何洗衣服,如何打扫房间,如何将鞋带系得漂亮又好看,银河明明已经学会了却总是假装学不会。 阿初教银河切菜,她就故意切伤手指;阿初教银河晾床单,她就故意把洗好的床单掉落在地板;阿初教她公交车换线,她就故意坐到相反方向…… “乖乖,我今天好像感冒了身体不大舒服,你能为姐姐分担一下家务吗?”阿初决定换一种迂回的方式来锻炼银河生活自理能力。 银河一听到这话便将这段时间学来的本事都一一展示,她讨好似的去浴室给阿初烧水洗澡,笨手笨脚地在厨房择菜蒸饭,她一股脑儿地洗好了衣服,拖干净地板,饭后半跪在茶几前翻找出药箱里的感冒药,双手捧着提前晾好的温水眼巴巴地递到阿初唇边。 阿初知道银河其实已经悄悄学会她在这些天里教给的一切,她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空落落,阿初不知道银河未来离开自己究竟能否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好好生活。 阿初那晚相亲回家在房间里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银河正蹲在阳台上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吸烟。 “银河,你怎么能抽烟!难道忘了自己有哮喘吗?”阿初一把抢过银河手里剩下的半截烟。 “哮喘就哮喘,如果犯病就直接死了也挺好。”银河像个青春期里犯倔的孩子似的扭过头故意不看阿初。 “你……罢了,起风了,回屋吧。”阿初言语间瞥见夜风吹起银河旷荡的白衬衫下摆,她根根分明的肋骨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银河一个人在外面站了许久才回到卧房,阿初见银河回来伸手把她领到床边,银河把手缩进袖子里逃避阿初行为上的亲近。阿初双手环住银河的腰稍加用力,那孩子下一刻便跌坐在她腿间。银河对阿初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抗拒,她身体一软认输似的将头搭在阿初肩膀,两个人如同许久不见似的贪恋地拥抱着对方。 “乖乖,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再说那种丧气话,姐姐听了好害怕。”阿初用一种近似乎乞求的语气拜托银河。 “对不起。”银河见阿初如此放低马上张口道歉。 “如果你再抽烟,我就抽你,记住了吗?”阿初如同变脸似的一改往日温柔板着脸威胁。 “记住了,我以后不会再抽了。”银河马上一脸愧疚地对阿初作出保证。 银河在阿初发火之后果然没有再抽一次烟,阿初许多年后才意识到,那天她好像又一次斩断了那个脆弱孩子仅有的发泄渠道,她不再动笔写歌词,她不再躲在阳台吸烟,每天躺在沙发上目光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等待阿初相亲归来。 阿初决定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如果想要无痛分离,银河必须从现在开始记恨她。那孩子最初总是默默忍受来自阿初的各种苛责,日子久了,两个人便开始像一对彼此厌恶的夫妻一样大声争吵,互相攻击。 阿初生气的时候曾经拿床上枕头砸过银河,银河也曾用随身携带的黄色小鸭子玩偶丢过阿初,阿初言语激动时曾经把银河一脚踹到床下,银河也曾气急败坏地把阿初推倒在地板。 两个人吵架过后会像走失孩子似的抱在一起无望地哭泣,哭泣过后搂着对方一起睡觉,睡醒了又是哭,哭完擦干眼泪洗脸、吃饭、上学、放学、相亲……阿初相亲回到住处两人继续吵架、哭泣、拥抱、掏空身体互相索取……沉默、发呆、哭泣、睡眠……一天过得像是一年,一年过得又像是一天。 第24章 阿初从旧时回忆费力挣脱到十年以后的现在,今年二十八岁的她,如今已经在银南秋母女出生的城市居住了三年。阿初回到过去走一遭才蓦然发现,她当初对秋水所描述的理想感情生活,每一帧都是在描述她与银河未曾体验的成年人式家庭生活。 阿初终于发觉自己想要照顾秋水的初衷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单纯是因为那人很像是长大后的银河,她在过去那五年里早已经习惯无微不至地照顾银河,那种熟悉的相处模式会引领她走入内心安全地带。 银河在十三岁那年经历了人生断崖式的跌落,秋水在二十八岁这年经历了至亲相继去世,阿初恰好于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她们骤然晦暗的生命里。现下二十八岁的阿初早已拿不出当年哄银河时的那份耐心,她可以向往常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秋水,只是残缺的心令她无法给出一份完整且体面的爱情。 “小象,别睡了,网格员通知大家去街口做核酸。”阿初侧身坐在床边用温水浸泡过的毛巾帮秋水擦脸。 “为什么非得先在床上擦一遍脸,等下不是还得去浴室洗漱吗?”秋水感受到毛巾的温度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那人在梦里依旧十分“一根筋”,凡事总想从背后揪出个为什么。 为什么呢?阿初停止手上的动作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忽然想起从前继父酒醉的时候,母亲总是用湿毛巾给他擦脸,阿初在不知不觉间继承了这个习惯。 阿初自那以后便在潜意识里认为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像母亲那样用湿毛巾给对方擦脸,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一脸恭顺地端来温水帮对方泡脚……原来一切真的如同秋水所说,她想照顾对方的欲望里不止有爱,同时亦参杂着些许被驯化的奴性。阿初从未料到父母之间的相处模式竟然会渗透到自己的行为之中,虽然这种被驯化的性情只占很少的百分比,依旧令阿初觉得脊背发凉,胆战心惊。 秋水放在床头的手机嗡嗡地发出震动音,她嘴里咕哝一声翻过身按下接听键。 “小水啊,你外婆去世的前两天晚上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姨姥姥,外婆都和你说什么了?” “你外婆说,妹妹呀,我这回好像是要死了。我在电话这头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说不能。 你外婆又说,我现在死了挺好,病了好些天,再这么下去可把我家姑娘折腾坏了……” “姨姥姥,外婆给我留话了吗?” “没留,她给我打完那通电话人就糊涂了……” “嗯,我知道了,姨姥姥,您照顾好自己身体。”秋水睁开眼看见拿着湿毛巾站在床头的阿初。 “小象,现在起床和我一起下楼去做核酸吧。”阿初心里想了一百句宽慰的话却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秋水闻言立马掀开被子起床去洗漱,阿初看到她枕头旁放着哮喘吸入剂一时间有些恍惚,难道秋水也像银河一样患有先天性哮喘吗? 阿初手里握着那管哮喘吸入剂幻想银河长成二十八岁的模样,那孩子如果没死还会重新提起笔写歌词吗,她会变得像秋水一样咬文嚼字吗,她还会和从前一样怕黑怕得在被窝里直发抖吗? 第20章 银河死的那年已经年满十八岁,阿初却知道银河其实一直瑟缩在噩梦般的十三岁,她始终没有长大。阿初也同样卡在十八岁的那道缝隙里,她的灵魂在十八岁那年已经随着银河一起死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具无法彻底走出过去的行尸走肉。 银河回荡在医院走廊里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对当初自我了结的方式感到惧怕,她知道自己早该随着银河一起死,她在这三年里时不时地策划自己的死法。每当广播节目结束之后被听众掏空耗尽,每当因为拒绝与相亲对象进一步发展被台长为难,每当看到同事因为领导对自己不满而发动孤立,阿初都很想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只可惜她这辈子唯有在十八岁那年和银河举起农药瓶时勇敢了一次。 阿初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深深的负罪感,她每个月都会给自己规定出一个必须离开人世的期限,每个月也都会买一些廉价的小玩意哄自己在世上多留几天,一个发卡,一支钢笔,一本信纸,青城街边小店里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时常能帮她延续几天心中日渐式微的生机,她于是就在这座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下雪的城市里苟活了三年,秋水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秋水做完核酸饭也不吃便来到书桌前写歌词,那人这几天的歌词写得如同泣血一般,阿初傍晚帮秋水整理书桌时看到她电脑显示屏弹出对方发来的回复。 “歌词整体风格太晦暗,无法予以采用。” 阿初那天晚上又陷入被继父关在地下室鞭打的噩梦,她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汗液,额头上贴着一缕缕打着卷儿的湿润碎发。 “阿初,别怕,我在呢。”秋水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守护,那人的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阿初后背,如同十几年前她哄怕黑的银河入睡。 “阿初,你不喜欢我了吗?”银河帮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阿初在迷蒙之中听到那句包含着几许委屈的问话,两人又如从前那般像连体婴儿似的拥抱在一起入睡,阿初再一次陷入年代久远的梦境,她在梦里回到当年和银河在职校附近租住的小屋,她在梦里教银河如何洗衣服,如何打扫房间,如何将鞋带系得漂亮又好看,如何切菜,如何换床单,如何公交车换线…… “乖乖,姐姐爱你,姐姐一直都爱你。”阿初在月色下凑过去揉了揉那人的头发,又安抚似的亲吻那人温热柔软的面颊。 银河是天上的银河,秋水是天上的银河洒落在海面波光粼粼的影子。 那晚阿初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十年之后爱上秋水,她并没有背叛银河,她爱上的不过是银河留在这世间的一道清影。 第25章 阿初私人电台近来总是有听众言语间夹杂着几分戾气,每天聊天室里都会有一部分时间被众人争吵所消耗,大抵是因为青城隔离次数渐渐频繁的原因,人们情绪中总是不知不觉透露出担忧与焦躁, 那天大家在阿初私人电台聊天室里探讨起彩礼的问题,青城市区的听众说市区百姓之间的婚姻压根没有彩礼这档子问题,青城市区管辖下属乡镇的听众说市里人胡说八道,他结婚彩礼花了八万八,他朋友彩礼花了二十万。 阿初在青城居住三年,倒是对这个情况有所了解,两方平日里身处不同的生活区域,每个人说得都是事实,只不过大家都试图以偏概全。阿初简单谈论一下自己以前在《青城夜谈》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她告诉听众们,青城市区与下属乡镇的情况确实存在差异,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阿初私人电台聊天室里有个听众鄙夷道,既然这样那还不如花钱买个偏远国家的老婆,阿初气不过怼了他几句,她说把女人当做商品贩卖的行为真是可恶,他的儿女日后一定视这个父亲为耻辱。 阿初仅仅因为这几句话便被举报恶意挑拨男女对立,私人电台被封三个月,每天熬夜经营的小事业一夜之间归于原点。阿初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与日俱增,除去秋水之外,她不知还有什么能留住自己,那些发卡、信纸、钢笔之类的小玩意,如今好像已经无法起到缓解厌世的功效。 “小象,你来教我写歌词好不好?”阿初决定在漫长的封控期里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是,阿初想藉此分走秋水在这段闲散时光里的一部分注意力。 阿初不希望秋水一味沉溺于失去外婆外公的悲伤之海,她在十八岁那年经历过银河的去世,深知失去亲近之人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外婆外公把秋水从四岁一直抚养到考上大学,秋水一定得花费很久时间才能走出这场失去至亲的风雨。 “我很乐意教你,如果你不介意我是一条音乐行业的咸鱼……”秋水几乎未做思考便答应了阿初的提议。 “小象,你千万不要再用‘咸鱼’这种字眼诋毁自己,你的歌词写得明明很好,为什么要因为不被大众认可而自卑呢?”阿初敏感地察觉到秋水言语间暗藏的失落。 “我其实是一个很自大的人,几乎不会因为任何事感到自卑。”秋水完全不认同阿初对自己的猜度。 “你是一个很自大的人,我为什么没感觉到呢?”阿初诧异地反问。 “我的咬文嚼字,我的一根筋……那些不都正是我自大的表现吗,如何克服自大才是我一生的课题,自卑这种东西离我的生活实在太远。”秋水的话初听起来像是在狡辩。 “人怎么可能不自卑呢,小象,你究竟在说什么疯话?”阿初亦开始较起真儿来。 “阿初,我真的真的很少自卑,我从小在外婆的夸赞之下长大,即使我失手打碎了外婆家传的老玉镯,外婆都要一边拍掌叫好一边喊一声碎碎平安……大概是因为从小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肯定,我在歌词创作之中完全意识不到自身的薄弱之处,如果一不留神稍加放松,我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所有缺点合理化。 即使身为一条十年的咸鱼,我依旧对理想十分乐观,我认为只要我写出作品本身就是成功,余下的一切一切都交给听众,交给时间,留下了便留下,淘汰了便淘汰,时也,命也,一切顺其自然。”秋水一脸坦然地凝视着对面的阿初。 阿初听到秋水这番话忽然联想到早前在网上浏览过一幅罗伯特·杜瓦诺的摄影作品,阴霾潮湿的灰白天幕之下,音乐家大半边身体暴露在雨中,一手插着大衣口袋,一手为乐器撑伞。 阿初彼时已经清楚地知道秋水口中所说的即是事实,她用‘咸鱼’二字形容自己真的不是因为自卑。每个人都局限于自己头顶的那一方小小井口,如同青城乡镇的居民不知市区姑娘结婚不需要支付彩礼,如同云城的老百姓无法容忍银南秋这个青城女人的强势。 阿初想秋水之所以乐于肯定她做的饭菜,她铺的床单以及她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切微小事情,或许都是因为秋水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无数热情的夸赞。阿初在母亲和继父身边生活的那些年里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亲人的夸赞,她无论为那个家付出多少都被父母和妹妹视为理所应当。 阿初真的很羡慕秋水能够拥有一个充满幸福和溺爱的童年,假使时光可以回到过去,阿初真的很想到秋水的童年里去看看,哪怕仅仅是做一个旁观者,阿初也想像观赏风景一样观赏秋水毫无缺憾的童年,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在爱意里浸泡着生长发芽直到长大。 假使当年银河家里没有发生那件惨案,她是不是也会像秋水一样成长为一个不知自卑为何物的孩子呢?银河没有秋水幸运,秋水的幸运从出生一只持续到现在,银河的幸运只维系到十三岁那年。阿初在心疼银河的同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家庭方面所得到的关爱与两人相比稀少得可怜。 “阿初,这些记事本送你。”秋水回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摞蓝色封皮的记事本。 “为什么送我这么多记事本?”阿初捧着记事本疑惑地问秋水。 "你用这些记事本做练习,等这十三本记事本全部写满,我相信你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填词人。"秋水丝毫不怀疑阿初是否可以胜任这个新身份。 “十三本,那要练习很久呢。”阿初感慨,随后又好奇地追问,“秋水,我发现你的写字桌上有很多蓝色文具,你是很偏爱蓝色吗?” “蓝色吗?我原本最喜欢的颜色其实是黑白,文具之所以总选择蓝色……我想是因为蓝色会让我感到熟悉与安全吧……我生命中最幸福的那段时间就是在外婆身边,我在外婆身边大部分时间都是穿着蓝色的校服去上学,这或许就是我偏爱选择蓝色文具的根本原因。”秋水一时间深陷于旧时回忆。 第26章 秋水自那天开始便正式教阿初学习填词,她先从最基本的如何扒词格教起,再到主歌、副歌、桥段如何划分,接下来尝试一些基本通俗歌曲翻填。阿初每每写下一段满意的歌词便会摇晃手中的笔打着节拍轻轻哼唱,她的嗓音像是一缕柔和的风将秋水隐隐作痛的心搂住。 第21章 秋水感谢神明在带走外公外婆之前送来了阿初,阿初无需额外为自己做些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颗止痛药。阿初的到来让这个堆满货架和唱片的家里焕发了点点生机,如同一道午后在墙面跳耀的光。 秋水教得很认真,阿初也学得很认真,填词人需要有一定的阅读量、音乐积累和词汇积累,秋水每天都会陪阿初一起看书、听音乐,反复聆听和分析出色创作者的填词作品,阿初欣慰地发现忙碌确实从某种程度上削减了秋水悲伤的时间,她的内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些许充盈。 秋水很喜欢与阿初凝神探讨如何打磨用词的那些时间碎片,两个人偶尔想法天南地北,偶尔思想一路火花带闪电,噼里啪啦,灵感四溅。她们越是在创作上深入交流,秋水便越是认为阿初远比自己更适合做填词人,阿初在写一些酸楚词句时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悲伤的形状,她好似亲身体会过笔端倾泻而出的感受,秋水的创作与阿初相比起来则要空泛许多。 阿初起床后看到修理铺门口堆着几件志愿者送来的快递,秋水戴好口罩和手套在门口将快递用酒精一一消毒才拿进屋,那些快递当中大部分都是平日里维修所需要的各种元件,疫情期间物流停滞致使很多快递在网点或是中转中心积压数十天。 “阿初,你的。”秋水将一只快递盒递给写字桌前凝神书写的阿初。 “我的?”阿初起身接过秋水递过来的快递盒。 阿初从笔筒里取出美工刀划开快递外包装,一方精巧雅致的木盒映入眼帘,阿初打开木盒,只见里面躺着一支星斗漫天的深蓝色钢笔。阿初曾在电台办公室里的杂志上翻到过这支钢笔的介绍,它的名字叫银河。阿初当年曾屡次动过买下这支钢笔的念头,只可惜它的售价要几千块,阿初不得不作罢,如果是几百,她或许会咬咬牙买下。 “小象,你什么时候买的这支钢笔?”阿初从未料到秋水与自己竟然会拥有这般默契。 “我第一次送你回家的那天,你让我在唱片上签名的那晚……你当时很惊喜地对我说,每晚都会循环播放我的那首《比银河还遥远》,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对天上的银河有着很深的执念,所以就在当天回家之后预定了这支钢笔。 我本来应该更早把它送给你,只是预定和刻字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物流停滞又耽搁了一段时间……虽然这是一份迟到的礼物,我却觉得它来的时间刚刚好,你恰好可以用填词人的身份拿它谱写歌词。” “谢谢我亲爱的小象,我会珍惜这支钢笔。”阿初指腹摩挲笔身的漫天星斗,那一刻她不得不相信与秋水的相遇是一种宿命。 “使用才是最好的珍惜。”秋水又在那里咬文嚼字。 “小象,我可以给你起一个新的名字吗?”阿初提笔在蓝色记事本扉页上写下两个字。 “当然可以,我除去做你动物园里的小灰象之外,还可以做你动物园里的老虎、狮子、斑马、梅花鹿……”秋水眸光里泛起簌簌的星火,那人好似很期待她的新名字。 “银河,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我可以偶尔这样称呼你吗,偶尔,只是偶尔……”阿初在那一瞬很怕自己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被秋水识破。 “银河,我觉得这个名字既好听又有纪念意义,我俩能够走到一起多亏那首《比银河还遥远》,如果说成是银河做媒也不为过吧。你以后就每天称呼我为银河吧,不必偶尔,秋水这个名字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秋水一边平静地说话一边背过身去任由眼泪淌到下巴。 “那好。”阿初闻言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钢笔,她的眼里藏着呼之欲出却哽在喉头的心事。 世人万千,唯有银河的存在能赋予她生的意义,银河如同蔓藤一般依赖她,缠绕她,束缚她,汲取她,她对这种病态的共生甘之如饴。 阿初又开始想念那个有着神明一样悲悯眼神的孩子,她的挚爱,她的银河,她的生之晨曦,死之神谕。 那天晚上两个人照旧躺在床上亲昵地拥抱在一起,阿初痴迷于与秋水肌肤相亲时的柔软触感,每一个不经意摩擦都像是拂过心头的爱抚。阿初在月色下阖眼感受爱的潮湿绵密,只消在迷蒙之中为意识包裹上一层云雾,秋水便会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她日思夜想的银河。 “阿初,我给你讲讲我仅有的几次自卑好不好?”秋水洗完澡回来不着寸缕地躺到阿初身边,她的声音陡然将阿初从自我欺骗中拉扯回现实。 “好的,你讲。”阿初语气温柔地回复。 “我第一次自卑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那时你《青城夜谈》主持人的身份令我觉得十分遥远,我平生第一次自卑自己不够优秀,优秀到让你一眼能够看到我……我在这之前从未对自己的活法感到过一丝怀疑。” “我第二次自卑是……当我在送你回家路上雨刮器滚落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开着一辆几千块买下的二手车而自卑,我在这之前从不觉得开一辆很便宜的破车是件丢脸的事情。” “我第三次自卑是……当你告诉我,你今年刚好二十二岁的时候,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在故意把年龄说小逗我,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在生活中思想成熟度与二十八岁的年龄无法匹配感到自卑,为自己社会化低与臂膀单薄感到羞耻,我甚至对自己感到了嫌弃。” …… “那么就是说……你仅有的几次自卑都是因为我?”阿初身体向前凑近一些与秋水抵住额头,两个人的呼吸如同薄纱般缠绕在一起。 “嗯,大概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吧,原本自信的人会变得自卑,觉得对方哪里都好,又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秋水一边抚摸阿初的面颊一边感慨。 “你觉得我哪里好呢?”阿初的目光像是一场温润细雨。 “哪里都好。”秋水给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答案。 “不许应付。”阿初警告似的柔捏她的耳垂。 “我一开始是单纯被你的声音吸引,我这个人从小到大的取向就是好听的声音,对方样貌如何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唯有好听的声音能让我缓解焦虑,情绪稳定。我在听广播节目的时候最喜欢你用冷清的音色讲温柔的话语,你的声音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每每听到就像灵魂被召唤回故园一般安心,我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除此之外,你吸引我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你的成熟,你的温柔,你的克制,你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你皱眉反驳我时的一本正经,你随手挽起长发的样子,你被雨点打湿后滴水的发梢……以及你的一切光明与晦暗。”秋水在阿初怀中细细讲述爱情伊始。 “你为什么会那么迷恋一个人的声音呢,小象?”阿初虽然一早就知道社会上存在声控这个群体,她却从不认为一个人会仅凭声音爱上对方。 “为什么会那么迷恋一个人的声音……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秋水茫然地摇头,随后又突然忆起什么似的双目圆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成为声控是因为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第27章 “白裙子的女孩?”阿初抚着秋水后颈柔声问。 “恩,我小时候的玩伴,我四岁到十三岁她一直都在我身旁陪伴,只有我能看得见她,只有我能听到她说话。”秋水从阿初怀抱中抽离,放平身体躺回自己枕头,双目呆愣愣望着头顶天花板。 “她的声音很好听吗?”阿初意识到秋水叙述之中的反常暗自告诫自己,别那么早下结论,至少要把来龙去脉先听个完全。 “极好听。”秋水回味似的感慨。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阿初察觉到秋水对那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白裙子女孩很是怀念。 “四岁那年的夏天,我家里一夜之间突然破产,父母忙着处理烂摊子把我扔在奶奶家。奶奶夜生活绚烂丰富,每天后半夜天快亮才完成当日份额的社交。我白天穿着卡通小背心在街上顶着烈日四处游荡,饿了就用零花钱买奶油面包充饥,夜里伴着蛐蛐声和狗叫声蹲在院子门口等奶奶回家,我就那么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落下了个一辈子怕黑不能关灯的毛病。 第十六天我在奶奶家门口等来了外婆,外婆拎着皮箱像画报上的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她看见我双手捂着头坐在紧锁的门前指着额头把奶奶骂了一顿,骂得很难听……很难听……那是我一辈子听到最脏的话,要多脏有多脏的那种,同时也是我一辈子听到最动听的话,那是我的救世主为我撑腰的伟大宣言。 外婆骂走奶奶后在我面前啪嗒一声打开了那口皮箱,手提皮箱里面没有一件衣服,全是买给我的巧克力、火腿肠、棒棒糖、花生糖、扣子糖……外婆左手提着黑色皮箱,右手牵着我的手,她带走了我,我们先是坐客车,又是坐火车,又是坐客车……对了,外婆在火车上给我买了一瓶橘子汽水,透明玻璃瓶身,蓝色瓶盖,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喝碳酸饮料,我至今还记得酸甜气泡冲撞进我口腔里的那种震撼,尽管那个时候我嘴巴里生着十几处溃疡…… 第22章 外婆可能觉得当时四岁的我太过可怜,于是给了我加倍的宠爱,我每天都像个婴儿一样被外婆补偿式照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外婆外公每天晚上都会在我躺下后准时看电视剧,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在那个时间躲进被子里悄悄地哭泣。我当时年纪太小,六十岁的外婆在我看来已经像是被岁月啃噬的干枯树皮一样老得快掉渣,我怕她死,我哭泣不是因为我爱她,我哭泣是因为……我自私地怕她死后没人爱我…… 那个白裙子女孩在我最患得患失的时间段里陡然走进我生命,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我耳畔唱摇篮曲,她的嗓音就像是夏日里伴着微风的一场温润细雨,我所有的不安,我所有的恐惧以及我所有情绪上的风浪都可以被她的嗓音平复。她会陪我下象棋,陪我玩捉迷藏游戏,我们一起看月亮,看星河,我们一起做题,一起复习……”秋水一时间深陷于旧日回忆。 “那她现在人呢?”阿初忍不住又问。 “死了。”秋水淡淡答道。 “对不起。”阿初连忙道歉。 “又不怪你,何必道歉,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的不是吗,早早晚晚而已。”秋水言毕蜷起身体再一次徐徐凑近阿初,两个人的呼吸在月色下又缱绻地交融在一起。 “死亡”二字对阿初而言如同禁忌按钮,阿初没有继续追问,秋水亦没有往下再讲,白裙子女孩的故事戛然而止。 阿初对秋水四岁时的遭遇当然有所心疼,但却无法做到百分百共情,秋水人生中的那些痛楚与阿初年幼时的经历比起来太过不值一提。即便秋水日日在街边游荡的时候手里还有钱买奶油面包,即便秋水黑夜里在奶奶家门口独自撑过了十五天,她却因此换来了外婆长达二十几年的补偿式宠爱。 秋水这个自幼生长在青城的孩子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如果要拿这糟糕的十五天与长达二十几年的补偿式宠爱来做交换,云城的孩子恐怕无一例外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并将之视为一种幸运的恩赐。云城孩子因为触怒父母被赶到门外柴堆上过夜是常事,云城孩子没饭吃、没人管、独身走夜路也是常事。秋水经历的这些阿初身边的云城孩子自小都经历过十倍、百倍,但不是每个云城孩子都可以像秋水一样幸运地得到外婆的补偿式照顾。 秋水感慨四岁时候第一次喝到碳酸桔子汽水的味道,阿初却是在十四岁那年才第一次喝到银河拿给她的碳酸饮料。秋水因为十五天的晦暗生活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阿初却从小到大一直都十倍、百倍地重复秋水在那十五天里的晦暗生活。秋水因为一个臆想之中的人死亡而伤怀,阿初却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挚爱真真切切的死亡,阿初不知该如何安慰秋水,如同乞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偶然丢掉钱包的财阀。 那晚秋水如同疲惫了似的躺在床上呼吸渐沉,阿初起身披了件外套去阳台吸烟,她拢起袖子在手机屏幕搜索框里打出“精神分裂症的具体表现”几个字,幻听、幻视、感觉被迫害、被监视、语言逻辑松散,语言内容碎片化……【1】除去幻听、幻视之外,秋水似乎并不符合搜索引擎罗列出的其他症状。 “江范,你睡了吗?”阿初一连抽掉半盒烟之后给江范发消息。 “没呢。”江范很快回复。 “那个白裙子女孩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阿初不得不向江范这个密码本抛出心中的疑问。 “说来话长,我打给你。”江范在阿初收到短信的同时打来电话,阿初怕吵醒熟睡的秋水慌忙按下接听键。 “那个白裙子女孩是秋水脑海里幻想出来的朋友,秋水四岁的时候夜里蹲在门外等奶奶回家,凌晨两三点一个高个子醉鬼晃晃悠悠从门口经过,那个家伙误以为秋水是他家小孩拎起她一边扯着嗓子瞪眼大声恐吓,一边像疯了的斗牛一样对她拳打脚踢,秋水受到惊吓之后诱发了家族性精神疾病,从四岁一直疯到了十三岁。”江范如实对阿初讲述了秋水那段被众人守口如瓶的不堪过往。 “疯?”阿初捂着胸口再一次向江范确认。 “对,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对着空气下象棋,对着空气玩捉迷藏游戏,对着空气说听到了摇篮曲……” “怎么会这样?”阿初在凉夜寂寂中喉间一滞。 “你不要对秋水提及精神疾病这码事儿,秋水本人不知道自己疯过,她深信那个白衣女孩存在,只是大家看不见。”江范在电话另一头提醒,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她疯了九年,谁都没想到她能平安活到现在,这就是她得到外婆和我无底线溺爱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先天性哮喘,不是因为被变相遗弃……我之前说因为哮喘而格外照顾她是在骗你……”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搜索引擎整合的相关医学资料。 第28章 阿初在挂掉江范电话的那一刻终于彻底相信,秋水的自信并不是由自卑包裹着花花绿绿的外衣假扮。外婆二十几年以来给秋水灌注的偏爱拥有排山倒海的力量,人人都认为她是个四岁时被酒鬼吓破胆的疯子,她依旧坚信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存在,同时遗憾大家不曾具备与之对话的能力。 阿初回到床上时身体包裹着夜风没来得及卷走的烟草味道,秋水闻到烟味皱眉转过身冲着墙壁咳嗽几声,阿初望着秋水面向自己的脊背不知怎么地又想到了银河,她想到自己当年相亲回来发现银河蹲在阳台上偷偷吸烟,她想到自己板着脸威胁那孩子…… “如果你再抽烟,我就抽你,记住了吗?” 秋水第二天醒来后阿初已经向往常一样将早餐做好,她一边在浴室里的花洒下冲澡,一边后悔昨晚一时冲动对阿初倾诉。秋水知道阿初一定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相信那个白裙子女孩真实存在,阿初之所以当下没作出任何反驳,只是不忍戳破她心中的幻梦罢了。 秋水裹着浴巾穿过温吞的雾帐走回卧房,阿初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倚在窗旁等着她。 “小象,你乖乖站在那里不准动。”阿初走过来替秋水取下泛着一层潮湿的浴巾,秋水目光轻轻扫过阿初的面庞,她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动,阿初在她眼里读到了默许二字。 阿初牵起胳膊将秋水从门口引到床边,双手按了下两边肩膀示意她坐好,笨重黑色吹风机发出野蜂飞舞般的嗡嗡嗡声响,秋水闭着眼任由阿初指腹伴着风筒里吹出的热浪在发丝间游走,阿初指头不经意拂过额头、脖颈、耳后、面颊,秋水清楚地感觉到身体传来一阵阵酥酥麻麻的颤栗。 阿初吹干秋水头发后利落地将电线一圈圈缠绕手柄,回身从床头取来一早准备好的内衣、袜子、衣裤一一为秋水穿好,随后又俯身为她穿上鞋并仔细系好鞋带。秋水侧头看墙角穿衣镜的两个二十八岁女孩,一个站着被服侍,一个虔诚地半跪,仿若正在执行某种来自远古的神秘仪式。 “外婆当年也是给你这样系鞋带的吗?”阿初敛去眼中戚然起身问面前沉静如雕像的秋水。 “嗯。”秋水眼里漫起一层薄薄雾气。 “外婆当年也是给你这样穿衣服的吗?” “嗯。”秋水点头,她脸上竟然浮现出和银河当年一样悲悯的眼神,雕像霎时被赋予了生命。 “小象,被别人照顾的感觉好吗?”阿初手掌温柔地抚摸秋水后颈,她期望今天能从秋水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 “很好。 “你喜欢吗?” “喜欢。”秋水思忖片刻回答。 “你之前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抗拒?”阿初似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一样揪着大人衣角问个不停。 “我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理所应当为被对方照顾感到羞耻。”秋水耳朵一瞬又红成了挂在长廊尽头的两只喜庆灯笼。 “那么我可以从今天开始像外婆和江范一样溺爱你吗?”阿初铺垫许久之后缓缓托出那块沉在湖底的顽石。 “如果你高兴,如果你愿意。”秋水这次没有像以往那般咬文嚼字地纠正阿初。 “我的银河最乖了,姐姐一定会像从前那样好生照顾你。”阿初闻言爱怜地将手掌覆在秋水头上揉了揉。 秋水听到银河两个字牙齿不自觉咬破了嘴唇,舌间触碰到一抹咸涩的血腥,她顺势将这个温暖又残忍的女孩揽在怀中,无声的眼泪一行行洇湿阿初缕缕乌发。 阿初每一次身处云端的时候都会忘情地呼唤“银河”,她会伸出汗涔涔的手满意地抚摸秋水面颊,她会下意识地自称为姐姐,她会如沉入一场幻梦般闭着眼呢喃,乖乖,你好棒,做得很好,乖乖,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只爱你。 秋水从始至终都觉得阿初每次称呼自己“银河”、“乖乖”的时候,仿佛是透过她的身体再对另一个人说话。秋水从来都不觉得那些亲昵的称谓和那些柔软的语气有一分一秒真正属于自己,她起初认为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神经敏感胡思乱想,后来确信无疑是因为昨天送阿初那支钢笔。 第23章 “小象,我可以给你起一个新的名字吗?” “银河,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我可以偶尔这样称呼你吗,偶尔,只是偶尔……” 阿初如同出色话剧演员般将一切表演得天衣无缝,只是“偶尔”两个字露出了破绽,她从前提议叫秋水小象的时候表情调皮而又明媚,如今要求叫秋水“银河”时语气太过小心翼翼,太过卑微,她的神情就像是偷偷改高卷子分数的初中生,心虚、恐惧、忐忑、歉疚,她看似温和的祈求里夹着背叛、裹着尖刀,秋水昨天被割伤了一次,今天又被割伤了一次。 秋水决定永远不过问阿初银河是谁,她深知戳破心事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那么就安心当一个填补空缺的替代品吧,只要阿初觉得高兴就好,秋水已然无法再承受任何失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秋水的过去里有形影不离的白裙子女孩,有曾经相伴数年的江范,阿初的过去里有个需要像被孩子一样悉心照顾的"银河",她总是试图将秋水引领入记忆深处那种熟悉的生活模式,或许这就是成人世界里不甚明晰的混沌爱情。 “好的,那就像从前一样好好照顾我吧,小骗子。”秋水如同哄睡似的轻轻拍了几下阿初后背。 “小骗子?”阿初颈子一凉下意识地在秋水怀中将身体缩成一团。 阿初惧怕隐藏在内心深处见不得人的秘密被秋水无情揭穿,她无法承受秋水的失望,阿初几乎可以预见秋水因此大发脾气亦或是彻底归于沉默,阿初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行李被一件一件从窗口扔到马路,她将再一次如同乞丐般狼狈地站在街头无家可归。 “对呀,你就是小骗子,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就骗走了我的心。”秋水察觉阿初语气里的忐忑连忙胡编乱造一句很是腻味的情话,她想通过这种笨拙的方式来安抚怀中受惊的鸟儿,她的小骗子,她的心之所属。 “你才是小骗子,第一次见面就敢每天偷偷跟踪我下班,第二次见面就籍着疫情处心积虑地把我拐回家。”阿初从惊恐之中晃过神来一脸慌乱地回答。 第29章 阿初尝试翻填的第一首填词作品未能通过签约筛选,她在网页上查看本期入选作品时没发现自己的名字,千分之三的录取比例令人对未来心生绝望。秋水担心阿初落选沮丧陪同投递了一首早期作品,两个人的参赛作品最后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音讯。 那场长达二十几天的漫长封控期结束之后,秋水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下午回家一次,外婆的去世让秋水妈妈抑郁症复发,妈妈为了自救开始向秋水倾述身体与情绪的各种不适,爸爸也跟着倾吐起童年的悲惨遭遇与生活中遭遇的各种不快,秋水每天回家时树洞里都装满了父母的负面情绪,她每次开车回修理铺都会生出几次油门踩到底一头撞死的心思。 秋水从拥有记忆开始就时常听到妈妈抱怨爸爸,她几乎从来都没有见过爸爸清醒的时候,爸爸总是醉着,妈妈怕爸爸冬天酒醉在外面冻死,每隔一阵子便要发动人在雪地里四下寻找爸爸,秋水年幼时在父母身边最惯常的记忆便是妈妈声嘶力竭地痛斥醉醺醺的爸爸,爸爸东倒西歪嬉皮笑脸地各种抵赖。 那两个人几乎从早到晚都在争吵,秋水三岁起就成为了父母的调解员,爸爸因为小时候缺爱经常通过故意惹妈妈生气的方式来获取注意,妈妈被惹生气后经常动手打爸爸,家中门框上留有许多妈妈挥舞菜刀留下的印记,妈妈因为经年累月情绪起伏过大身体一直都不算健康。 秋水厌恶这种扭曲的爱,厌恶爸爸自私的索取,她从小就发誓要保护妈妈,她时刻准备为妈妈与爸爸拼命,她曾经在妈妈愤怒的时候拿着枕头打爸爸,也曾手握剪子一边扎向自己小腹一边向爸爸下跪求他别再喝酒,最后换来的不过是假装听不见的沉默。 那年大学毕业之后秋水在海都当了两年程序员,爸爸突然有一天打电话过来,他对秋水说,如果你肯从海都回青城生活,我就彻彻底底戒酒。秋水知道爸爸催她回家是因为身体出问题致使的养老焦虑和死亡焦虑,每个失职的爸爸年老的时候都会惦记让孩子回到身边,多么无耻,多么不要脸。 秋水答应了爸爸提出的条件,但却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他,她知道如果爸爸戒酒,妈妈就再也不用和一个酒鬼每天声嘶力竭,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的嗓子已经喊坏了,身体也已经气坏了,如果爸爸不喝酒,他们也没什么可争吵,外婆年纪也大了,秋水想在外婆最后的时光里守在青城。 秋水辞掉工作之后打包行李退掉房子回到青城,她用在海都工作两年攒下的几十万在青城买下街边的破旧小二楼,开了间修理铺当做营生,每个月到手几千块,填词也有些收入。她从来不想如果继续留在海都做牛马现在会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人生短短几十年,得过且过,她想自己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拯救了妈妈。秋水再也不想听到妈妈的哭喊了,她每每回想起妈妈哑着嗓子哭喊的声音心仿佛被撕扯成一条条浸血的破布。 那些如同枯叶一般颓丧的情绪秋水不想带给阿初分毫,她每次从爸妈那里回来总是把车开到附近荒废的工地,双手枕在脑后凝神聆听阿初从前主持《青城夜谈》时录制的音频。她不知该如何帮助妈妈打败阴魂不散的抑郁症,她不想帮隐身二十几年的爸爸医治童年留下的创伤,他的内心是永远无法用爱填平的枯井,妈妈跳进去不够,她跳进去也不够。 “小象,你小时候喝的是这种桔子汽水吗?”阿初见秋水回家站在冰箱前勾手召唤。 “难道这种汽水现在还生产吗?”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橙色的透明玻璃瓶。 “厂家在网友的号召之下去年重启了生产线。”阿初另外取出一瓶帮秋水起开蓝色瓶盖。 “果然是小时候的味道。”秋水时隔二十四年再一次重温了酸甜气泡冲撞进口腔里的感受,她仿佛又回到那辆老旧的绿皮火车。 秋水握着汽水瓶,外婆坐在身边,她好奇地盯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树林,铁轨轰隆隆地在脚下震颤,对面孩子盯着她口袋里露出半截的棒棒糖咽口水,外婆见状便打开黑色手提箱让秋水给车厢里的每个孩子都发一根棒棒糖。那些小孩和他们身后的大人接过糖后都笑眯眯地和秋水说谢谢,秋水忽然感觉半个月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难过像雾气一样随着天明消散了大半。 “小象,你再看看这是什么?”阿初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套天蓝色校服。 “阿初,你竟然可以买到我小学时候的校服?”秋水难以置信地望着阿初手里的天蓝色校服。 “我在你小学期末班级合照里看到了校服的样式,买来布料用对面阿婆家的缝纫机照着做了一件。”阿初见秋水开心露出满意地笑容。 “那么校服背后印着的小鸭子你是怎么办到的?”秋水一边抚摸校服背后的黄色小鸭子一边问阿初。 “我在网上订了几张热转印贴纸,熨斗一烫就可以印上图案。”阿初笑盈盈地向面前的秋水解释。 “阿初真是了不起啊。”秋水放下手中的天蓝色校服将阿初拥在怀里。 “小象,你想不想试试我在职校时候穿的校服,试一次好吗,就一次。”阿初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初中生改高试卷分数的忐忑神情。 “好啊,阿初。”秋水点头,阿初在秋水眼里再一次看到神明一样悲悯的眼神,那眼神在从前分明只属于她今生的挚爱银河。 秋水接过阿初递过来的深蓝色与白色相间校服,阿初指头微微颤抖着将拉锁向上推到领口,双手扳过秋水的肩头从上到下细细打量。 “像吗?”秋水的牙齿再一次将嘴唇咬破,唇角的干涩被血滴洇湿。 “像……”阿初兴奋地点头,随后又警觉地问,“像谁?” “像话吗,一个二十八岁的人穿十几岁孩子的衣服,你个小骗子!”秋水将原本想问出口的那几句话硬生生压回胸腔。 那一瞬秋水很想把阿初逼到墙角质问,我现在的样子像你日思夜想的“银河”吗,我现在的样子像被你魂牵梦萦的“乖乖”吗?秋水终究无法将那些残忍的问题抛给阿初,她不想再一次剖开阿初身上柳叶形状的旧伤口。 第30章 秋水既在心中埋怨阿初把自己当做替代品,又心疼她无法彻底从旧时恋情中抽离,或许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受委屈时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心疼自己,反倒心疼犯下辜负行为的对方,究竟为何要在爱情里像蚂蚁一样卑微? 那晚阿初又在迷离之中闭眼呼唤她朝思暮想的银河,她念念不忘的乖乖,阿初叫乖乖两个字时嗓音如丝绸一般缱绻温柔,秋水不禁开始羡慕起这个久久存在于阿初记忆里的故人,她与阿初之间的爱情,隔着一个银河的距离。 阿初翌日打开邮箱查看邮件,第十次参加签约筛选的几首作品全部落选,她开始后悔跟秋水提出学习填词这个请求,每一次落选对阿初来说都是一种致命打击,她的自信在无形之中被一点点摧毁得所剩无几,那种厌世的感觉像晦暗天幕一样日日低垂在阿初头顶。 第24章 “阿初,你不要沮丧,初学者歌词落选是常态。”秋水见阿初落寞凑到电脑屏幕前安慰。 “你十年前第一次投稿就顺利拿到合约,我已经投递十次了还是被拒绝,秋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行业。”阿初根本听不进秋水的任何安慰。 “阿初,你相信我,只要多听、多练、多分析,一切都会变好。”秋水用指腹轻轻擦掉阿初眼角滚落的泪珠。 “你确信一切真的会变好吗?如果一切真的会变好,你为什么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十年还是籍籍无名?”阿初早已厌倦了秋水那些听起来像是哄骗的空泛安慰。 “我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在虚情假意地安慰你,我是认认真真地觉得你在这方面比我更有才华。”秋水叹了口气,悻悻抽走搭在阿初肩头的双手。 “你生气了?”阿初见秋水站在窗前不吭声抬眼问了一句。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急于求成、妄自菲薄,我不理解你的自卑,成功总需要过程。”秋水答话时依旧只留给阿初一个看不出情绪的背影。 “你对我说成功总需要过程,那么你花费十年取得成功了吗?”阿初没想到秋水竟然会用急于求成、妄自菲薄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 “你所谓的成功指的又是什么呢,鲜花、掌声、名气、财富……这些我通通没有,难道就算不得成功了吗?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我写出作品就算是成功,我认为我坚持十年本身也是一种成功。”秋水盯着窗外如银丝般斜织的细雨平静地反驳。 “你说这些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你知道有一句古话吗?酒香不怕巷子深,你的酒香之所以没有被他人闻到,难道不是因为你十年以来一直都在闭门造车吗?”阿初始终认为秋水并没有她言语中所说的那样洒脱,每个人在追寻理想的时候都希望得到外界认可,秋水那套关于成功与否的言论在阿初眼中不过是为失败挽尊的托词。 “既然你不相信自己有才华那就放弃吧,我没话说,那是你的自由,每个成年人都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不会因此对你失望。”秋水阖上房门将阿初独自留在卧室,她已疲于与阿初继续争论。 乌云四合,雨声潺潺,秋水自露台一角闲置的写字桌抽屉里翻出一把口琴,拢着腿窝在椅子里吹了一段sound horizon乐团的《美丽之物》,她展开双臂让自己置身于绵绵密密雨幕,为什么爱情总会难以避免地从甜蜜走向痛苦呢? 秋水本以为阿初对自己的好感是基于她在音乐上的才华,如今看来并不是,阿初从头到尾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装载银河灵魂的躯壳罢了,那是爱情吗?那是啃噬,那是蛀空,那是占用,秋水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拉着自己向黑暗缓慢下坠。 阿初点了根烟站在露台角落里听秋水吹奏那首《美丽之物》,她在乐曲里听到了死亡也听到了生机,听到了痛苦也听到了游移。阿初忆起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午后,母亲把家里坏掉的锅拿给背着工具箱走街串巷的修理匠,银河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阿初在锅底抹了一点灰涂在那孩子面颊与鼻尖,她登时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小花脸。 那个修理匠将锅底清理干净支起坩锅溶了几块碎铁,滚烫通红的金属溶液流入铁锅坏掉的缝隙,修里匠坐在小矮凳上埋头细细鐎补,铁水冷却之后他用手锉将粗糙的表面耐心磨平整,母亲在铁锅内倒了一盆水测试不见丝毫渗漏。 “阿初,我长大后也做一个修理匠好不好?”银河手里捏着小鸭子玩偶仰起头问身旁正在写作业的阿初。 “为什么要做修理匠,你不准备写歌词啦?”阿初转过头问像个树袋熊一样依偎在自己身上的银河。 “人们都说修理匠什么都能修理,如果我未来当上修理匠一定能修复好阿初满是裂纹的心……”银河双手拄着下巴凑在阿初耳边咕哝,她温热的呼吸像柳絮扫过耳垂,细细痒痒。 “傻瓜,谁告诉你我的心满是裂纹了?”阿初放下手中的笔假装生气地夺走那孩子的黄色小鸭子玩偶。 “我看得见,我是火眼金睛。”银河把面颊贴在阿初掌心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阿初心头悄然泛起一阵柔软。 …… 阿初把雨伞放在露台一角独自回了卧房,她不想额外花心思处理秋水的情绪问题,秋水毕竟不是银河,她最体贴最柔软的那一面永远只能留给银河。 那晚秋水到浴室洗完澡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阿初房间,阿初开着灯等待许久,秋水依旧没有动静。阿初假装睡着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别打我,别再打我!秋水没有像平时那样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进她房间。 阿初并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掉落床单,心被填上一块再被剥夺,她无法形容那种仿佛内脏被掏空似的空落落。 第31章 阿初拉开写字桌抽屉翻出一只黄色小鸭子玩偶,手里捏着小鸭子圆鼓鼓的肚皮站在床头发了一阵子呆,趿拉着拖鞋慢悠悠来到秋水卧房。那个怕黑的家伙房门依旧半掩,她塞着耳机背对墙壁侧躺,身体蜷缩得好像是一只虾米。 “小象,你睡了吗?”阿初蹲在床边将那只黄色小鸭子塞进秋水掌心。 秋水取下耳机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伸手环住阿初,那只黄色小鸭子可怜巴巴地被夹在两个人身体中间。 “小象,我……”阿初不知该如何向秋水解释突如其来的情绪与对未来的消极。 “原谅你了,小骗子,毕竟是我这张讨厌的嘴巴激怒你在先。”秋水拾起小黄鸭玩闹似的覆上阿初双唇。 “对不起。”阿初喉间溢出模糊不清的道歉。 “我们都有错,互相抵过。”秋水拍了拍阿初后背以示安抚。 阿初捡起秋水掉落在枕头旁的一只耳机,她从前主持《青城夜谈》时的音频流入耳畔,阿初看了一眼秋水的音乐播放列表,那人竟然将她每天的节目内容按日期编号录入播放器,后期主持私人电台的音频也一天不落地用同样的方式上传整理。 “阿初,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学业?”秋水一边摆弄手里的小黄鸭玩偶一边问。 “我已经二十八了,小象。”阿初听到秋水谈及学业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她当年学习成绩优异,考取重点高中绰绰有余,继父却只给她职校这一个选择。 “现在有大把的人三四十岁都在上学呀,你不是一直都对自己的高职学历很是遗憾吗,为什么不趁这段空白时间去充盈一下自己的人生,实现一下自己的心愿呢?”秋水停止手上的动作一本正经地建议阿初。 “可是一无积蓄,二无家庭支持的我要拿什么继续上学呢?”阿初不得不提醒秋水正视现实。 “我可以供你上大学,念研究生,如果你想出国深造也可以。”秋水又开始在阿初面前描述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醒醒吧,小象,你拿什么供我?”阿初蹙起眉头不耐烦地直接打断痴人说梦的秋水,她一向最讨厌成年人之间如海市蜃楼般的空泛承诺。 “我做填词人前两年的时候每首歌词只能赚几百块,第三年每首歌词的收费开始上千,第五年的时候手里开始拥有自己的版权,现在每年都有很多笔零碎的版权收入陆续进账,虽然金额加在一起不是很庞大,但也足够支撑你近几年一直生活在象牙塔。”秋水俯身从床底下拽出一只装满老磁带的整理箱,哗啦啦一顿翻找,摸出一只用白鞋带对折捆起来的牛皮纸信封。 “这本是父母应该做的事情。”阿初内心深处最坚硬的一隅忽然变得像云朵一样柔软。 “如果父母不为你做,那就由女友来为你做。”秋水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傻瓜,我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哪里敢做这种春秋大梦?”阿初露出认命般的自嘲式笑容。 “二十八岁正是生命里最青黄不接的时候,高更二十五岁才开始学画,村上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年龄已经二十九岁,人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找不到理想方向很正常……”秋水手背啪嗒啪嗒掸掉牛皮纸信封上的浮灰。 “你是认真的?”阿初接过秋水递过来的那只皱巴巴牛皮纸信封,指尖灵巧地将捆在上面的白鞋带一圈圈拆开,六张年份相邻的存单打着卷掉落在阿初脚边。 “我为什么要拿这种事开玩笑呢,阿初。”秋水合上整理箱哐啷一声重新推进床底。 “小象,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只有傻子才会供爱人上学,难道你没有看到过类似的小说或是电视剧情节吗?你在国内含辛茹苦供她上学,她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转头另觅新欢,弃你不顾,她会用巨大的代价亲自教会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类才是世间最现实、最经不起考验的动物。”阿初笑秋水对人性了解得实在太过浅显,人怎么可以愚蠢到想为一个认识仅仅几个月的人掏空多年积蓄? “那又怎么样呢,阿初,如果你未来想留在国外,那就告诉我一声便好,如果你遇到更好的人不想和我继续在一起,同样告诉我一声便好,分手这种事可以做得很体面,我不会像对待江范那样对待你。”秋水面对阿初的质疑直白地给出一个近似乎神圣的答案。 第25章 “如果我花光了你的钱成全自己的人生,最后却忘恩负义地跑去和别人在一起,你会甘心吗?”阿初不得不将惨烈的现实像车祸现场一样摊开在秋水面前,她希望秋水可以从中闻到呛鼻的血腥气味。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会不甘心,二十八岁的时候我会默默接受,注定在一起的人,无论怎样都分不开,注定留不住的人,无论怎样都留不住,追逐爱情和追逐理想一样,不必非得有个结果。”秋水像个哲人似的讲出一些令阿初啼笑皆非的幼稚疯话。 “小象,你果然像江范说得那样社会化极低且重度理想化,今天晚上的这番谈话,我真不知道你是太过爱我,还是太不在乎我……”阿初话到末尾也没有真正信任秋水,她不敢相信一个在这混沌世界活了二十八年的人竟然如此天真。 初中临近毕业前夕,继父三番五次重申阿初务必放弃重点高中就读职校,母亲那阵子一直低垂着头假装忙碌,挽起袖子四下找活干逃避表态。阿初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不希望阿初未来飞太远,妹妹太过任性,母亲希望阿初能够留在身边给她养老,她赞同丈夫挥刀斩断女儿的翅膀,如同逢年过节招待客人时在菜板上剁鸡,剁鸭,剁鹅。 阿初在家人眼里不过是一只会说人话的家禽,毛拔光,肉吃掉,骨头扔给狗啃,全身上下不浪费一丝一毫。 “她老师,你也多理解理解我们这种没儿子的苦命人,女儿培养得再优秀,今后还不是给人家做妻子、儿媳、孙媳,我何必累死累活为一个外人花钱培养老婆?你好歹也是个上过大学的读书人,这个小小道理可懂?”年轻的支教老师带着班长按计划前来家访,阿初站在门外听到母亲一边喝茶一边拍着大腿向老师诉苦。 “阿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需要家长鼓励,您别总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儿扇她嘴巴,我们这些当同学的都看不下去。阿初又不是什么不听话的孩子,成绩在学校门门第一,回到家里活也不少干,怎么继父打她您也跟着打? 她考得好,您说她一定是侥幸抄对了答案,她唱歌好听,您说她小小年纪捏着嗓子唱情歌不正经,她被老师分配和男同学一起做值日擦玻璃,您说她离男生太近狐媚人不要脸,阿姨,您到底是不是阿初亲妈?”班长在一旁气不过插话。 第32章 阿初的自信就这样被母亲像碾磨似的日复一日研成粉末,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像都市孩子那样拥有光彩照人的人生,阿初出生便意味着双脚落入深不见底的吃人沼泽,继父、母亲、妹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她的沼泽。 秋水三天过后在阿初写字桌上放了一份求学计划书,那份计划书里面详细说明了向下继续学业的每一个步骤,阿初大致看了一下将计划书丢进堆放许多填词废稿的抽屉。她根本没有勇气在二十八岁的年纪里和十几岁的孩子们做同学,她亦不想掏空秋水的积蓄远赴异国他乡去博前程。 广播电台、私人电台、歌词,阿初都不想再触碰,她在月底去社区报名做了新冠志愿者,每天负责给封控的小区住户送菜、快递、外卖,同时也做体温检测和行程码核查。虽然每天回到家后人都累成一滩泥,忙碌却让她短暂地寻找到生存的意义。 秋水在这期间再次建议阿初改做les私人电台,或是尝试创作几首歌词继续参加签约筛选,阿初一一回绝,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好任何事情。阿初唯一保留下来的是两人共同建立的阅读习惯,偶尔清闲,她会为方便随时交流探讨与秋水选择同一本书阅读,秋水不是一个擅长甜言蜜语的爱人,却是一个很理想的阅读伙伴。 那一年她们在一起读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季羡林的《牛棚杂记》,德里希·尼采的《历史的用途与滥用》,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战争中没有女性》。 两个人在阅读过程中几乎同时发现很多作家、哲学家会被自身性别及时代所局限下意识讲出些轻蔑女性的骇人言语,那种感觉好似在一盘好菜里面吃出好几颗硬邦邦的石子,唯有忍着想要掀翻桌子的不适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尽信书,不如无书【1】,大抵如此。 那年正月结束阿初去路德超市应聘成为一名收银员,两个月后因为久站诱发了在国外务工时留下的腰伤,不得不辞职在家休养半个月。阿初腰伤养好又去当了一个星期外卖员,两个星期快递员,三个星期餐厅服务生,四个星期啤酒销售……每一次鼓起勇气尝试新行当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阿初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举步维艰四处碰壁的人生,老天好像是在故意为难,那段期间她每天临睡前都会抱着秋水絮絮叨叨诉说这一天当中所经历的不快,譬如不近人情的贪婪老板,使坏的同事,难缠的客人,苛刻的规定,变态的罚款,身体的不适以及对未来的忧虑。偶尔有兴致也会讲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同事们鸡飞狗跳的感情史,云城老家里发生的种种离奇事儿…… 阿初每对秋水敞开内心倾诉一次,灵魂好似就卸下负重轻灵了一点,即便阿初时常自顾自地窝在床上一口气讲三四个小时,秋水亦从未对阿初的分享与倾述表现出一丝一毫不耐烦。秋水好似专门在心里给阿初腾出一块空间储存焦虑、储存愁绪,储存怨言,那头动物园的小灰象当真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似树洞一般无声无息吞咽苦涩。 阿初秋天开始尝试在全球最大的女性文学网站晋江文学城上连载网络小说,秋水自然是她的第一个读者。阿初尝试用键盘书写云城那些苦命女人殊途同归的既定命运,日更三千,字数累积到三万,读者寥寥无几,申签次次失败。 秋水修理铺对面的阿婆在门口晾了几条半截鱼身,阿初在网站上留下几本申签失败的半截小说,她在一次次强烈自我否定中绝望地选择了放弃。每每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阻碍与挫折,阿初便觉得自己是卧在淤泥里的一团腐臭垃圾,早早晚晚都会在土壤、氧气、烈日与风的作用之下降解,源于自然,归于自然。 周日阿初在劳务派遣公司安排之下做举牌兼职,所谓举牌便是一排身着红色马甲白色裤子的人列成长队,每人扛着一块广告牌沿着青城那几条繁华的商业街来回游荡。同行的人清一色都是五六十岁的阿姨,年轻女孩一般不做这个工作,阿初倒是很喜欢步行时头脑放空的感觉,人好似被提前设置了程序机械地挥臂抬腿,烦恼远了,愁绪散了,彼时她仿若化身成为生命的旁观者、画外人。 “阿初,你疯了?”江范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她从红白色长队中揪出。 “江范,你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再说。”阿初见广告牌队伍落下她十几步远心中不免着急。 “你这算是上的哪门子班!老板一天给你开多少钱?”江范像抓到学生传纸条的班主任一样脸色很是不好看。 “八十块一天。”阿初低头咕哝。 “什么?”江范手里的遮阳伞啪嗒一声掉落在灰蒙蒙的路面。 “项秋水,你个狗东西,我限你十分钟立马给我滚到路德商业街!老娘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是个东西?阿初这样好的姑娘,你居然舍得让她上街去扛广告牌给你赚钱!老娘一眼没照到,你就欺负人欺负到家,良心被狗吃了吗?”江范握着手机的手像风中枯叶一样止不住地颤抖。 “江范,秋水不知道我做这份兼职,我对她说今天在图书馆看一整天书。”阿初愧疚地看着江范因过于用力发白的指节。 “老娘不管,让你遭罪就是她不对,狗东西,气死我了。”江范一只手反复捋着发闷的胸口。 秋水十几分钟后匆忙赶到路德商业街,她昨晚配合音乐制作人打磨歌词一整夜,天色泛白时才阖眼,江范见秋水头发乱得像是鸟窝一样睡眼惺忪地赶来一瞬消了气。 “我们找个地方去吃午餐。”江范抬起手习惯性地捋顺秋水乱糟糟的发型。 “注意分寸,已婚女士。”秋水一脸嫌弃地甩开江范胳膊,宛如摘下一只不小心爬到头上的菜青虫。 “你幼稚不幼稚?”江范嗓子里冷哼了一声。 秋水抽走阿初手里的广告牌斜放到车子后排座位,江范从她后备箱里翻出一套衬衫西装与鞋子让阿初去换。阿初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洗了把脸,犹豫半天才换上江范的衬衫西装,她心里觉得在室外暴土扬场走了一天的自己,实在配不上这身发一个月传单也买不来的行头。 “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阿初本来就漂亮,简单拾掇一下更是好看。”江范见阿初略带害羞地走出来伸手摘掉她的发圈。 阿初浓密的头发随着江范手上的动作如丝绸一般倾泻,秋水这才发现阿初竟然拥有般般入画的容颜,她的五官丝毫不逊色于时装杂志上的摩登女郎,只是长久以来一直钟爱清淡打扮的习惯像尘灰一样遮掩了宝石的光芒。 第26章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孟子·尽心下》。 第33章 江范点了几道菜便一边看手机一边与阿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饭菜上齐,她处理好手头的私事放下手机抿了一小口酒。 阿初坐在那里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她怕一不小心把江范的衣服弄上油点。阿初其实不明白江范今天为什么见她扛广告牌会这么大反应,她七八岁就开始给别人家采茶叶、摘果子,做手工赚钱,扛广告牌这种差事对自小走惯山路的阿初来说实在算不得辛苦。 阿初亦不明白江范为什么会在电话里痛骂秋水,云城下到十多岁的小孩,上到七十多岁的老人都会做一些季节性的劳动补贴家用,她不懂江范那些尖锐的话语背后为什么掩藏着那么浓重的怜惜,仿若她在青城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阿初,别担心吃东西弄脏衣服。”江范这个女人仿若也拥有解读阿初行为的密码本。 “嗯。”阿初听话地拿起碗里的汤匙。 “衣服款式再漂亮,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块布料而已,皮包再过名贵,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块皮革而已。你要学会让这些外物为你服务,而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它们,就像主子不能反过来服务于奴隶,奴隶也永远不应当僭越主人,人本身永远比物质金贵。”江范放下手中的酒杯给阿初讲了一番大道理。 “当代社会人人平等,主子奴隶这种说法……”秋水颇为不认同地在餐桌对面反驳。 “闭嘴吧,一根筋,我只是举个例子。”江范沉下妆容精致的脸目光凌厉地望向秋水。 “拜托别用这种眼神审视我,已婚女士。”秋水被江范手术刀一样的锐利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项秋水,既然你选择和阿初谈恋爱就应该为她的生活负责任,阿初在街上风吹日晒抗一天广告牌只能赚区区八十块,一个月满打满算下来不过两千四五,你怎么舍得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出卖体力赚这种辛苦钱?阿初的父母如果得知你这样对待他们的女儿会多心痛!”江范言语间把矛头重新指向秋水。 “江范,我在街上已经对你说过了,秋水确实不知道我在做这份兼职,我昨晚对她说今天要在图书馆里呆一整天。”阿初见江范愈发咄咄逼人不得不重新解释一遍。 “阿初,疫情期间找工作不容易,实体经济受挫,商铺关停,企业裁员……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秋水想到阿初竟然悄悄背着自己做这么辛苦的兼职心中也很是自责。 阿初见秋水眸子里流露出自责不禁眼眶泛红,她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被另外一个人如此心疼。假使母亲、继父与妹妹在街上遇到她扛着广告牌赚钱,继父会为怕丢脸扭过头假装不认识,母亲会劝她坚持多做几天补贴家用,妹妹会在心中盘算用她的辛苦钱买什么零食、玩具。 江范在饭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言辞犀利地继续讨伐秋水,秋水一边按捺住心中的愧疚一边向江范解释,两个人一会儿颇为认真地研究解决方案,一会儿火药味十足地针锋相对,仿佛在商讨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阿初似个旁观者般看两人面红耳赤地在饭桌上争论不休,她在这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陡然想通,原来并不是江范与秋水这种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太过大惊小怪,这一切根源在于……她成长过程中从未在家人那里得到过任何心疼,任何关爱,任何保护,继父与母亲默契地达成一致,他们想尽办法将养大她的成本压缩到最低,同时视她的任何付出为天经地义。 即便家里吞掉她在国外务工七年赚来的钱仍旧觉得不够,继父还盘算着让她当镇上首富的儿媳,机关算尽,捶骨沥髓,试图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点油水,她在家里的存在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一笔实打实写在账上的买卖。出国务工是父母对她的第一次贩卖,千方百计撮合与镇上首富儿子的婚姻是家里对她的第二次贩卖。 “江范,秋水,你们别吵了,我答应你们以后不会再做这种风吹日晒的兼职,我接下来会换一份相对轻松点的工作。”阿初清了清嗓子给出下一步解决方案。 “这才对嘛。”江范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秋水也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阿初在午餐结束后打发秋水开车先行送酒醉的江范,她打算趁这个时间去劳务派遣公司归还广告牌和统一着装。今天的薪水想都不用想——铁定泡汤,劳务派遣公司的尚姐百分百板着脸埋怨她工作半途撂挑子,她迈进办公室前已经做好被对方数落一番的心理准备。 “女士,请问您找?”劳务派遣公司的尚姐竟然没有认出换了一身打扮的阿初。 “尚姐,是我,阿初,我今天临时有事干到十点半就急匆匆走了,特地过来和你……”阿初很不好意思地向对面一脸问号的尚姐解释。 “阿初……原来是你呀,如果你不说我真是认不出……今天的事我会打电话和商家解释,没问题,你不用担心……”尚姐像扫描仪一般对阿初的穿戴进行逐行捕捉。 “那就麻烦尚姐了。”阿初连忙向今日网开一面的尚姐表示感谢。 阿初在尚姐长久的目送之下离开了劳务派遣公司,独自来到餐厅门前等秋水送完江范回来接她。阿初在等待过程中一边来来回回踱步,一边贪恋地回味起江范与秋水对她做举牌兼职的过度反应,她很感激,她很受用,她会把这个暖心的片段悉心珍藏并反复拿出来温习,她甚至在倾听两人交谈时消解了对江范这个前女友的敌意。 原来这就是人们千百年来孜孜不倦用文字所描述的爱,阿初又重新体会到那种被爱的感觉,银南秋给她买新字典投喂鸡腿是爱,银河面对欺凌挡在她前头是爱,江范的愤怒、怜惜是爱,秋水的自责、心疼是爱,她在青城的人们那里得到了太多太多的爱,阿初希望这份爱可以长久地把她留在世间,她不想被旧时回忆牵扯在无尽晦暗之中堪堪下坠。 第34章 “外婆快到周年了吧。”江范在回家途中倚着车子后排座位的头枕问秋水。 “月底。”秋水等红灯时目光下意识地盯着慢悠悠过人行道的阿婆。 “外婆的事……你还好吗?”江范籍着三分醉意抛出在心底积压了一年的问题。 “我不太好,江范。”秋水言语间垂眸看向手中的方向盘。 “外婆对你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我知道这一年你一定过得很煎熬,幸好你身边有阿初,否则我真的会担心……”江范扯下手腕上的皮筋将长发拢成一束马尾。 “江范,我在十三岁那年就已经学会了面对死亡,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觉得自己的树洞好像被填满了,外婆去世的这一年里,我的树洞里装满了妈妈的病情,爸爸童年的创伤,阿初对自身的不自信与对各种工作的怨言,我发现自己在面对亲近之人的倾述时精神状态已经日渐趋于极限……我很爱他们,我曾发誓一辈子做为阿初吞咽苦涩的树洞,我曾发誓努力倾听父母对生活的牢骚,但我最近……越来越无法控制内心的烦躁,它像火一样在我的意识里燃烧,我渐渐发觉……我的树洞好像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秋水分手后第一次在江范面前毫无掩饰地流露出脆弱。 “人各有命,你倾尽所能对亲近之人付出过就好,余下的事得看他们自己,究其根本谁也解救不了谁,如果感觉活着很累那就先停止拯救别人,多关心自己,对父母,对阿初都是。”江范双手插着大衣口袋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随后又幽幽地感慨,“秋水,今后别太逞能,你自己的情绪问题一向都处理得很艰难,何必执着于做他人精神世界里的顶梁柱,人如果背负太多,世界一定会坍塌,我不想让你重走小时候的路,看不完的医生,吃不完的药片,每天走在路上被人喊小疯子……我不想让你重新陷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会尝试暂时停止倾听,姑且当做树洞歇业几天。”秋水将车停在路边买了杯蜂蜜水给江范解酒。 “秋水,你得教阿初在选择工作的时候学会计算时间成本,她今天的这份兼职,时间是成本,劳累是成本,日晒对皮肤的伤害也是无形成本,她这样和走几十里路去废品回收站去卖两个矿泉水瓶又有什么区别?”江范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蜂蜜水。 “江范,你不能忽略人的成长背景看问题,疫情之下工作选择有限,普通人只要能维持活着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又怎么可能花心思去计算时间成本。阿初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当过收银员、快递员、外卖员,我之所以没有阻止她是因为……我希望阿初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厌倦之后重新捡起她的麦克风,她的钢笔,那才是她谋生的器物,命运的延伸,灵魂的寄居处。”秋水手指探进扶手箱里摸出一张纸巾回身递给江范。 “那样也好,阿初和你简直就是一对典型极端标本,一个踏踏实实扎根到土壤里,另一个日日夜夜漂浮在云端。”江范话虽讲得苛刻却也认为秋水对阿初的期盼存在一定道理,阿初的嗓音仿佛天生与电台、麦克风匹配,江范曾在一次出差开夜车时无意间听过阿初的《青城夜谈》,当时坐在她副驾驶位上的同事都忍不住称赞阿初的声音是老天爷赏饭,惋惜她纵有满身才华却无人赏识,埋没在小小的青城广播电台。 第27章 秋水将江范送回家中返回劳务派遣公司楼下接阿初,阿初身着江范那身利落西装站在马路边翘首等候,那个穿着红马甲白裤子抗广告牌的平凡女孩已然归于过往。 秋水不由分说地带阿初去商场里买了几套新衣服,她知道阿初在生活优渥的江范面前会偷偷自卑,秋水真希望自己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的钱,那样阿初就不会每天为今后的生计发愁。 阿初辞掉扛举牌兼职之后决定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她一个只有高职学历的人在青城这个人情社会该如何生存呢?青城这边地势是一望无尽的广阔平原,没有毛竹要砍,没有茶叶要摘,如果想进厂需要花钱找人安排,三五年都赚不回来买工作的花费。 年轻人里没家庭背景的大多都跑到外地寻找机会,阿初能做的无非就是客服、导购、接待员之类的服务性质工作,等年纪再大些就去物业公司做铲雪扫楼道的保洁员,餐厅里的洗碗工,养老中心的护理人员。 秋水翌日抽空把江范的衣服和鞋送到干洗店清洗熨烫,第三天下午取回来送到江范家门口,江范招呼秋水进去看看两个孩子,她借口没带礼物摆手拒绝。秋水不想看见江范与丈夫遍布房间各处的生活痕迹,亦不想强颜欢笑假装欢喜陪他们婚姻的产物玩耍,即便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本身很无辜。 “罢了,既然你不想进去见两个小家伙,那我也就不勉强你。”江范叹气,随后又仿佛做了什么天大坏事似的郑重地请求秋水,“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你听到先不要急着骂我。” “我何时骂过你,你离开海都回到青城我骂你了吗,你断崖分手结婚生子我骂你了吗?每天嘴里狗东西、狗东西叫着的人可不是我。”秋水闻言像打鸡血似的反驳。 “你这人活到二十九岁还是这么不解风情,我再重申一遍,狗东西在我这里是昵称,不是真的骂你像狗!”江范再一次被秋水气得咬牙切齿。 “我们说正事吧,已婚女士,我俩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没有意义。”秋水一脸不耐烦地把装衣服的手提袋塞进江范手里。 秋水无比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真正还在计较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她只要说一句原谅,迷雾便会顷刻消散,江范的婚姻像滋滋冒着白烟的烙铁一样在她心上烫下丑陋疤痕,她后半生里经历的每一场雨都会令烙印隐隐作痛。 那个女人关于未来的计划里自始至终没有出柜,没有秋水,她喜欢生活富足喜乐平稳祥和,她不想跑危险重重结果未知的障碍赛,她不想忤逆父母,她惧怕众叛亲离,她需要传统婚姻,她需要繁衍子女,她不想被大多数视为异类。 秋水的爱情像是江范放肆青春结束之前的一场盛大狂欢,她在这场狂欢之中透尽了全部体力,倾注了全部爱意,秋水是她结婚前一晚毫无留恋扔向火坑里的日记本,她的人生只有唯一一条出路,那就是在父母亲朋注视之下迈入已被前人脚印磨平的人生坦途。 第35章 “曹东海你还记得吧,我大学同学,现在开了一间调查公司,我前阵子委托他跑一趟云城调查阿初过往的经历,调查结果我等下以压缩包的形式发到你邮箱里,解压密码是你的生日,记得查收。”江范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正色向秋水交代。 “你为什么这么做,已婚女士,你平时给两个孩子当妈还不够累吗?”秋水果然一如所料地对江范的越界行为表现出极端抗拒。 “闭嘴吧,狗东西,你且先听我讲一句,云城那地方虽然重男轻女,思想落后,年轻人近几年就业机会却比青城高出无数倍,如果想找到一份五六千左右的工作只要肯进厂吃苦就可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想不通阿初为什么背井离乡来收入低下的青城生活,所以才动了调查一下她过往经历的心思。”江范对秋水讲出她长久以来存在心中的猜疑。 “那份调察报告里是不是出现过银河这个名字?”秋水冷静下来过后抬眼问面前的江范。 “银河和阿初互为彼此初恋,两个人一起喝农药寻过短见。”江范思忖片刻点头承认。 “知道了。”秋水深吸一口气发动引擎甩上车门。 “秋水,你开车小心一点,路上别胡思乱想!”江范跟在车后小跑几步,挥舞手臂大声嘱咐。 原来两人在祁台长家中第二次见面的那个傍晚,阿初对秋水所讲同性恋人一同赴死的故事……主角竟是她自己,秋水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场关于性取向的探讨,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阿初,两个性别相同的人在一起谈恋爱你会觉得很奇怪吗?” “爱情面前……性别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我也这样认为。” “我上职校的时候班里有一对女同,同学们经常起哄欺负她们,嘲笑她们,她俩经不起指指点点一起喝农药死了,我从那时就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成见害人命,我在往后余生里绝对不可以做像她们那样恶劣的帮凶,那帮人是把口水舌头当做武器的杀人犯。” 秋水原本以为阿初后半段的谴责是出于同理心与惋惜,如今她终于明白,那是阿初历经十余年也化不开的浓浓恨意。 秋水回到修理铺打开信箱下载邮件内附的压缩包,那份调察结果将阿初二十九岁的人生浓缩成一份672mb大小的文件。 白兰初,29岁,1991年生于云城市葛石镇。 母亲魏招娣,家庭妇女,文化程度小学。 父亲白大康,职业五金店商人,文化程度初中。 1994年白大康与魏招娣离婚,原因不明。 1995年魏招娣嫁给比她小三岁的瓦匠罗五俊。 1996年魏招娣生下一个女孩起名罗盼儿。 1997年罗五俊因受伤导致彻底失去生育能力,两夫妻对外统一宣称无法生育是由魏招娣身体原因导致,同年罗盼儿被父母改名为罗铁男。 白兰初五岁时被继父打断肋骨,纱窗匠用三轮车把她拉到医院,七岁时被奶奶打开煤气锁在家中导致二氧化碳中毒,十三岁时被母亲打耳光导致视网膜脱落和暂时性耳聋,邻居银南秋夫妇将她及时送到市区医院医治,视力方才得以保住。罗五俊与魏招娣在镇上四处埋怨银家对打孩子这种司空见惯的小事大惊小怪,两夫妇撒泼打滚抵赖掉白兰初在市区医院治病的花费。 银南秋夫妇多年以来对白兰初照顾有加,白兰初与银家独生女银河如同双生儿一般形影不离,两人互为彼此初恋。十五岁那年共同就读于县城一所职校,十八岁那年同居亲密照被爱而不得的学长曝光,导致性取向暴露被职校同学集体霸凌。 白兰初职校毕业半年之前家中逼她频繁相亲,学长在背后煽风点火导致校园霸凌愈演愈烈,两人不堪精神负重决定一起去死,白兰初喝的那瓶是假农药,银河喝的那瓶是真农药,银河被人紧急送往医院里抢救,她的年龄刻度永远停留在十八岁。 白兰初在银河死后第三十天因为背部重度感染昏迷被送到当地医院,奶奶建议直接拉到后山埋掉,同母异父的罗铁男听到奶奶的话扬言要打电话报警。罗五俊认为只要有脑子的人就不能做亏本买卖,他打听到镇上有人子女在国外务工赚得盆满钵满,便托人联络中介将白兰初送往国外卖苦力。 罗五俊用白兰初在国外务工七年赚的辛苦钱在镇上盖了一栋五层楼房,罗五俊由瓦匠摇身一变成为旅馆老板,魏招娣变为旅馆老板夫人,罗铁男变身成为旅馆老板家耀武扬威的小女儿,白兰初依旧是身无分文的活人机器,每天在大洋彼岸工厂里从早工作到晚,银灰工装胸前别着一枚印有e0173号的金属工号牌。 罗五俊四年前认识了颇为儿子婚姻发愁的葛石镇首富,他在饭局上花言巧语把首富灌醉方才得知,首富儿子小宝子当年因偷窥和盗窃内衣上新闻,受害者竟然是云城市区里的几名男大学生。 首富每天都担心家里续不上香火死后无法对列祖列宗交代,媒人介绍的对象小宝子一概不相中,那家伙是个只对男人感兴趣的同性恋,首富一提及同性恋这三个字罗五俊立马就想起了远在国外的白兰初。 首富儿子不喜欢男人,白兰初不喜欢女人,何不将这两个稀罕物凑成一对?首富能赚,家财几千万,如果白兰初能给首富生三五个孙子,首富一定不会亏待他这个亲家,他的外孙们回头个个都是富三代。 罗五俊撬开银家老宅的房门翻出几张白兰初与银河的合照交给首富,首富家的小宝子一见白兰初竟然破天荒同意相处试试。罗五俊让老婆魏招娣假装身患绝症骗白兰初火速回国,白兰初一回到国内便安排她与小宝子约会相亲,两夫妻准备事成之后敲首富一大笔彩礼,罗五俊手里捏着小宝子是个同性恋的把柄不愁以后没钱花。 曹东海在调查结束收尾之前和首富儿子小宝子一起吃了顿西餐,宝子以为曹东海是同道中人挤眉弄眼地撩拨,那小子和他父亲一样贪酒,那天小宝子在酒醉之后向曹东海吐露了一个秘密。 第28章 宝子说他一早就发现白兰初在旅行过程中屡次想要找机会逃跑,宝子之所以装作没发现放她走是因为……他当年在职校论坛上看过白兰初和银河的亲密照,他知道白兰初曾经和银河一起喝农药寻死,宝子上大学时也曾想过和男友一起走绝路,后来有一天男友突然宣布婚讯,他便开始过起浑浑噩噩的生活。 宝子之所以破天荒同意和白兰初相处试试,皆是因为他知道身为云城姑娘的白兰初三十岁之前必嫁无疑,同理宝子本人纵然在父亲那里再得宠……终究也逃不开娶媳妇续香火的命运,云城的同性恋一辈子都绕不开嫁人娶妻生儿育女的魔咒。 宝子觉得与其让白兰初沦落到普通人家洗衣做饭,侍奉公婆遭洋罪,还不如把她留在自己家里做个享清福的少奶奶,虽然性别不同,好歹他们也算是个同道中人,宝子对这个苦命姑娘心里比旁人多出一份怜惜。 …… 曹东海云城这一行尽职尽责地拍下了许多与阿初过去生活息息相关的照片,阿初家在葛石镇的老房,银河家那栋斑驳的旧楼,两人从小到大一路就读的学校,报道当年同性情侣双双服农药自杀事件的泛黄本地报纸,以及阿初与银河那组十一年前在职校论坛浏览量高达上百万,附件下载几十万次的亲密相片。 第36章 秋水阅读完毕曹东海提供的调查资料迅速删掉文件浏览记录,她准备发挥身为树洞的终极功用,无声吞咽掉文字与图片当中的一切,不谈及,不过问,对于阿初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缄口不言或许才是最大的尊重。 阿初月中找到一份在路德电影院检票的工作,月薪两千八,全勤奖两百,三险一金,提供午餐。每次电影开场之前站在入口发3d眼镜或是检票,电影播放完收3d眼镜、打扫卫生,简单轻松。 阿初在电影播放期间例行巡视几次便可以躲在一旁看看书,听听音乐,影院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香甜的爆米花香味,员工可以免费使用摆在等候区的按摩椅。阿初的生活在江范强行纠正之下日渐趋于正轨,长期黑白颠倒的习惯亦被一份又一份需要早起的工作调理到正常。 秋水倒是依然执着地延续她从前的那一套旧作息,每天晚上熬夜打磨歌词,中午打开店门做修理生意,傍晚去陪妈妈聊一会天,等到返回修理铺时再顺路去电影院接阿初下班。 阿初路德电影院里的同事们偶尔会八卦地打听总来接她下班的女孩是谁,她不想节外生枝便说秋水是远房表妹,两个人为了节省一份房租搬到一起居住,姐妹俩在青城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 那段被职校同学霸凌的经历令阿初在现实生活中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即便是男女平等程度远远超过全部大部分地区的青城,同性恋依旧只能像青苔一样生长在潮湿晦暗的角落,那帮家伙自以为是地认定同性之间的情感摆不上台面。 秋水倒是三年之前就已经和妈妈坦白性取向,至于隐身二十年的酒鬼爸爸未来是否能接受,秋水根本不在乎。妈妈当时如同顶罪一般宽慰秋水,同性恋不是你的错,是我生的时候出了错,是我的问题。 妈妈虽然试图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女儿的不同,却仍然悲哀地将之视为一种错误,她出于母爱想把这份所谓的“错误”独自担在肩头,让女儿在这条荆棘密布的丛林里轻装上路。秋水每每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内心十分沉重,她明明没有杀人放火,家人却要和她一起承担世俗的苛责与内心的折磨。 秋水抵达电影院时见阿初正在和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性站在马路边,那个男人好似在用言语纠缠阿初,阿初一边客气地微笑一边连连摆手拒绝。 “阿初,上车。”秋水落下车窗按了按喇叭。 “吕先生,我妹妹来接我了。”阿初见秋水及时出现仿若迎来救星。 “那就带上你妹妹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嘛,我自认为条件超过青城百分之九十男人,你妹妹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帮你参考参考。”男人言语间俯身扒着车窗一脸热情地邀请秋水。 “叔叔,我不饿。”秋水见阿初上车点了下油门将中年男人甩在后面。 “那位吕先生是我们影院吕经理老婆的娘家弟弟,吕经理先前提过好几次要我和他小舅子相亲,我每次都找借口婉拒,今天他竟然直接把弟弟叫到影院门口来见我本人。”阿初向秋水解释今天傍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那帮魔障玩意发起癫来根本不管你愿不愿意,即便你强调自己是单身主义不愿意接受相亲,他们也充耳不闻地为你物色各种相亲对象。”秋水一想到那个男人谄媚的眼神就感到恶心。 “难不成你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阿初一直都以为秋水父母开明从未经历过被催婚。 “那年我从海都的互联网公司辞职回青城老家,各路媒人听到消息蜂拥而至,妈妈默许,爸爸怂恿,我对媒人们反复重申不下一百次,我这辈子不考虑结婚生子,那帮人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选择集体性耳聋……”秋水不禁回想起那段令人精神几近崩溃的痛苦记忆。 “那么你最后是怎么彻底解决掉这个困扰的呢?”阿初和秋水同居这一年以来并未见家人对她提及婚姻。 “我用了很极端的方式。”秋水目光盯着十字路口数字不断跳动的红绿灯。 “我想知道。”阿初试图向秋水这个成功抵御催婚的过来人取经。 “那段时间我总是一次又一次频繁拒绝相亲,妈妈认为得罪人便总是在电话里向人讲对不起,我在她的语气里明明白白地听到了对我的怨言,那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颗摆在摊位上熟透了的水果,如果不尽快趁着价格合适卖出去就会成为麻烦烂在筐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结婚就要对别人说对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结婚父母就要对我失望,我不明白隐身二十几年的她们凭什么要求我遵从他们的意愿生活,我看到自己被惦念,被估价,被轻视,被嫌弃,突然间冒出八百个人试图抢夺我人生的方向盘。 那时一个性格很强势的媒人似乎很是看不惯我这个硬茬,那个女人试图绕过我直接和我父母定下亲事,她三番五次趁着我不在家和我父母商议我的婚姻大事,我实在无法忍受那女人的这种行为,便对她坦言我是对男人丝毫不感兴趣的同性恋。 那女人听到这话神情颇为轻蔑地噗嗤一笑,她大言不惭地讲出一句在女同性恋历史长河当中很是经典的恶臭回答——那是因为你还没碰过男人。我对那个女人说,既然这样,你回家也让你老公,你儿子碰碰男人,我可以给他们介绍。那女人听到这句话像一头疯牛似的扑向我,我被她打到肋骨折断三处,腹腔积血……我在整个殴打过程中没有一次躲闪,没有一次还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越冷静她越愤怒。 青城法医根据相关标准鉴定我的伤情等级属于二级轻伤,那女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缓刑一年,她连考五年公务员的儿子因此没有通过政审,母子两个矛盾激化彻底决裂。那个视儿子如命的女人在缓刑期间不计后果地试图拿匕首捅我作为报复,邻居报警之后法院决定撤销对她的缓刑,她出狱之后被亲人规劝搬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 阿初,你看这就是我获得自由的代价。” 第37章 阿初敏感地意识到吕经理最近越来越能挑她在工作中的毛病,她知道先前在青城广播电台的遭遇又要重演,如果你不听从所谓领导的相亲安排,要么坐冷板凳,要么失去工作,无外乎这两个结果。 阿初不想在未来某一天突然被通知开除,她选择主动辞掉电影院这份工作,假使不是江范在中间阻拦,她真想重新扛着广告牌回到阿姨们的举牌队伍,每天头脑放空在街头像个机器人似的游荡。 阿初感觉自己的人生仿若进入了僵局,国外务工导致的腰伤令她无法长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安逸轻松的工作又无法避免领导安排的相亲。她本以为青城这个相对不那么重男轻女的城市会是个例外,然而并没有。 即便在青城年近三十岁的女孩也会被称为大龄剩女,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总是动不动地在你耳旁一通猛劝,仿佛你是个不知冷热的傻子。阿初在网络上看到女博士会被人阴阳怪气的称作灭绝师太,知名科学家会因为没能结婚生子被一群网友讽刺人生不完整,她没想到自己逃离云城之后仍旧在青城陷入被频繁安排相亲的困境。 阿初思忖许久之后在内心做下一个不再出门上班的决定,她接下来会重拾话筒继续做私人电台同时兼顾写歌词。如果把生活开支压缩到最低,私人电台的收入也可以养得起自己,她上初中时每个月家里才给一百五伙食费,每天五块钱解决三餐她也没被活活饿死。 秋水得知这个决定很开心地给阿初的账户绑定了银行卡,修理铺每一笔订单的收入都会即时直接划入这张卡里,虽然每个月只有几千块却成功缓解阿初对未来生活的焦虑。 第29章 阿初再一次重拾话筒心态已经变得比上一次更加轻松,她尝试作词的时候亦不再急于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反而更加注重情感表达和艺术性,填词自此以后变成了一件奢侈的精神享受。 “小象,你就不担心那个女疯子哪一天再过来找你报仇吗?”阿初那天看完一部复仇题材的电影之后胆战心惊地问秋水? “阿初,你确定要听那个故事的后半段吗?”秋水放下手中的万用表抬起头问阿初。 “我确定要听。”阿初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像个乖乖听话的小学生一样拢起双腿坐好。 “那个女人见儿子日益消沉卖掉房子把儿子送到了国外,孰料她儿子夜里外出回家时在公园被大块头洋人壮汉性侵。那个男孩经历这种不幸的事情之后生活得比从前更加堕落,学业荒废,药物上瘾,沉迷鬼混,后来在生日那天对着喉咙开枪射死了自己。 家中丈夫认为一切不幸都是由妻子多管闲事引起,两人在儿子葬礼不久之后去民政局办了离婚,她的丈夫三个月之后再婚,隔年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女人得知这个消息更加受刺激,便再一次揣着匕首来杀我。 那个女人的弟弟见她要做蠢事慌忙打电话报案,警车赶来之前,她在情急之下刺死一个和我身形相似的女孩,受害者男友抢过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将她当街杀死,她被一连捅了几十刀,街道垃圾箱溅上一层又一层红色的血点。 那以后青城的媒人里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敢主动上门给我介绍对象,他们认为我天生带点神通,如果胆敢不顾我的心意作出忤逆行为,便会导致像那女人一样家破人亡的报应。”秋水把故事后半段讲完又重新拿起桌子上的万用表。 阿初听完故事扯过一旁的毛毯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她虽然讨厌罗五俊、祁台长、吕经理毫无底线的行为,倒也不希望他们沦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阿初近来创作的歌词始终没有一首通过签约筛选,秋水建议她可以和一些初入行业的作曲者合作,双方以音乐人形式入驻音乐平台上传成品,音乐作品版权收入按合同比例分成。尽管这种与新人合作的方式无异于猴子捞月,阿初却可以直观地在音乐平台上看到自己作品以及听众反馈,至于收入——可以忽略不计。 les私人电台的聊天室环境明显没有异性聊天室那么污秽,难免有几个刻意模仿异性油腻言行的账号时不时来捣乱,或是冷不丁来几句自以为幽默的隐晦言语骚扰,阿初对那几个头像挑眉歪嘴的账号讨厌归讨厌,倒是还没有达到恶心的程度,女孩子在这方面终归缺乏天赋。 阿初现在每天les私人电台的聊天打赏收入大概五十块到八十块,偶尔会有听众称赞阿初声音好听,赠送十块八块的礼物央求阿初唱歌。曾经有个名字叫二狗的听众花八百八十块点了一首《像鱼》,阿初后来才知道,那是秋水为了鼓励她坚持下去特地注册的小号。 “姐姐,我是你最最疼爱的妹妹罗铁男,我好想你……你可以在后台开一下私信吗,我最近心情不好……想和亲爱的姐姐聊聊天……。”阿初同母异父的妹妹有一天突然闯进私人电台聊天室。 阿初不想当众暴露过多私人信息立马在后台私信罗铁男,今年已经二十岁的罗铁男对阿初抱怨,罗五俊平日里总是嫌弃她不帮父母经营旅馆,每天躺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抱着手机玩游戏,近来罗五俊越看她越不顺眼,竟然断掉了她的零花钱。 罗铁男问阿初能不能给她一些钱买游戏装备和皮肤,阿初告诉罗铁男她现在每个月收入只有两千左右,现实生活中想买件衣服都得在购物车里放几个月等打折。罗铁男听到要求被拒绝便翻脸威胁阿初,如果不给转账充钱,她等下就把阿初私人电台账号告诉远在云城的父母。 阿初无奈之下只好拿起手机给妹妹转过去五百块,妹妹拿到这五百块转账仍旧不知足,隔三差五找各种理由向阿初伸手要钱,阿初负担不起这份花费只好将她账号拉黑。 罗铁男不死心地频频换账号来阿初电台聊天室捣乱,阿初才有点起色的直播间里被罗铁男搅得一团乱,她为了彻底摆脱云城的噩梦索性一咬牙彻底关闭了les私人电台,注销账号,撤出平台,全网消失。 阿初六个月后在云城葛石镇本地生活论坛上读到一则婚讯: 鄙人小宝子将于本月十八号与罗盼儿在葛石大酒店举办婚宴,诚邀您见证我们的婚礼,共同分享我们新婚的喜悦。 新郎:潘俊宝 新娘:罗铁男 新郎家长:潘金银姚旺孙 新娘家长:罗五俊 魏招娣 第38章 阿初关闭私人电台之后始终难以走出阴霾,每一次生活刚能看到一点点转机,她便会被命运扯着双腿无情地扔进沼泽,阿初终究在命运日复一日摧残之下活成一滩死气沉沉的烂泥。 秋水见阿初时间空闲下来悉心列出一张书单,她挑选出十部关于女性在迷惘之中自我成长的文学作品,空出一个下午跑遍青城书店买齐,仔细打包一番当做礼物送给阿初。秋水希望阿初可以利用这段空白时间大量阅读,她希望精神食粮补给可以适当分散阿初的愁绪。 《玩偶之家》——亨利克·约翰·易卜生 《小妇人》——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紫色》——艾丽丝·沃克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珍妮特·温特森 《蝲蛄吟唱的地方》——迪莉娅·欧文斯 《那不勒斯四部曲》——埃莱娜·费兰特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塔拉·韦斯特弗) “小象,我可以做一段时间小废物吗?我感觉自己近来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你送我的这些书……我可不可以等过段时间状态好一些再看?我这样把任务向后拖延你会感到生气吗?”阿初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软塌塌地蜷缩在秋水怀里。 阿初无法直白地告诉秋水,她这根被命运抽走灯芯的蜡烛,早已失去了探索未知精神世界的渴望。窗外合欢树上掉下来的每一片枯叶都会令她内心倍感沉重,她连抬头望一眼天空中掠过楼群迁徙的候鸟都觉得疲惫荒芜。 “阿初,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做一辈子的小废物都没问题,人活着并不一定非得强求自己做成某事。”秋水试图通过轻快的语气为阿初缓解焦虑。 阿初自那以后又开始每天对秋水进行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倾诉,秋水知道阿初心中对未来有许多担忧,亦知道她从未走出十一年前那段苦痛的过去,便拿出百分百耐心任由她用言语的方式宣泄。 阿初有时倾诉着倾诉着会疲倦地躺在枕头上沉沉入睡,很多时候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对秋水说了些什么,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像海浪一样漫过她的大脑,咸涩潮水伴着阵阵海风在落日之下缓缓退去,宛如一面粗粝镜子的沙滩上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隔年七月很快将满三十岁的秋水开始频繁服用止痛药,她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每次回家听妈妈细述抑郁症导致的各种躯体障碍、荒诞梦境以及心理变化,每次听爸爸讲述童年时候所承受的饥饿、恐吓、欺凌、殴打,每次听阿初半梦半醒似的重复葛石镇家家户户的传奇经历,每一次听到罗五俊、魏招娣、罗铁男的名字……秋水都会先是头疼,中途反胃,最后捂着胸口冲进卫生间呕吐。 秋水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亲近之人倾诉在生理上表现出反感,她明明在内心很想替她们分担,躯体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信号,通知她情绪已经满载,或许人的身体往往比人的心理更加诚实。秋水内心早就对这一切感到了厌烦,当初对阿初信誓旦旦的承诺与东亚人终其背负在身的孝道,令她不自觉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压制内心真正想法。 阿初这几个月每天大部分时间不是躺在沙发就是双人床,音乐创作停滞,书也几乎不看。秋水每隔几天就会在做梦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喊外婆,阿初总是拄着下巴呆愣愣看秋水的眼泪满溢出眼角,她依旧像个空心人一样无法共情秋水的伤痛,阿初很多时候甚至想在秋水叫外婆时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阿初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像从前那样每天做饭,秋水厨艺技能几乎为零,两人开始按照销量高低一家家尝试本地的外卖。青城地区的外卖分量普遍很是实在,两个人每次点一份分食便够填饱肚子,她们有一天在雨天的傍晚点了一份冷面,商家居然送来了满满一大锅,秋水分成几份送到邻居家才算是吃完。 秋水在阿初的带动之下亦降低了出门次数,她从前会每周两次定期去超市采购,如今也采取了网上订购的方式。秋水从前白天向来不会躺下休息,如今每次听完自己絮叨都会跑到厨房偷偷吃药,等药劲上来过后在沙发上一连睡上好几个小时。 阿初翻看过秋水摆在工作台上的蓝色小药箱,vd、vb、止痛药、抗抑郁、抗焦虑的药每天都在定量减少,阿初在秋水手机购药记录里看到医院开具的诊断书,那人和她妈妈一样罹患了抑郁症并伴随焦虑、惊恐……阿初对着一切假装视而不见,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安扶想念外婆的秋水,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正视秋水的抑郁与焦虑,除此之外,她爱极了秋水每一个情绪碎裂的时刻,爱极了秋水身体上的每一道伤口。 第30章 银河忌日前一天许久未进厨房的阿初提前一晚准备了酒菜,她在背包里先是塞进了那张被丝巾仔细包裹的秋水签名唱片,又塞进几只银河小时候每天握在手里的小鸭子玩偶,她爱喝的桔子汽水,爱吃的棒棒糖、奶油面包。 阿初关闭私人电台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室外刺眼的光线令她下意识抬起胳膊遮住了双眼。阿初站在路边挥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青城市郊的墓地,银河冰冷墓碑上的相片让心如槁木死灰的她短暂复活。 阿初又开始无法自制地想念已经离开人世十二年的银河,她已经长成了三十岁的大人,银河却依旧永远停留在长梦一般的十八岁。阿初决定认命了,她已无力挣扎,她在往后余生里只需专心做一件事——等待死去。阿初相信总有一天她们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重逢,那个世界里无人视同性恋为异类,那个世界里不存在歧视欺凌。 那天晚上阿初回到家中再次央求秋水换上云城职校校服,秋水点头同意,阿初便如同梦游似的服侍秋水将内衣外衣一件件穿好,秋水像个提线木偶似的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摆弄。阿初完成变身仪式不由分说地将秋水按在床头,眸光迷离地俯下身子凑过去亲吻,秋水用掌心堵住阿初的嘴明确表示她不想穿校服接吻。 阿初起身从衣柜里找来一件蓝白色条纹短袖套上秋水脖颈,秋水自然认得这件时常伴随记忆涌入她脑海的衣服,曹东海一年前发给江范的调查结果里附带了阿初与银河那组亲密相片,那组亲密相片里面银河就是穿着一件类似这样的衣服与阿初翻云覆雨。 秋水在阿初殷切注视之下顺从地伸出胳膊穿好套在脖颈的蓝白条纹短袖,阿初依旧夜夜在潮湿云端凑近秋水耳畔呢喃着她的银河,她的乖乖,她永远停留在长梦一般十八岁的故人,她从未在耳鬓厮磨时呼唤一次秋水,一次小象,从未…… 第39章 秋水已经许久没有开门经营城北修理铺,疫情封控导致店铺开开关关,秋水用a4纸打印一张“停业休息”贴在门口,偶尔有顾客在外面咚咚咚地砸门她也懒得去理,她目前唯一负责维修的只有附近阿婆家的水管。 两人的作息越来越像是一团乱麻,不知何时睡,不知何时醒,不知天黑天明。家里脏衣服攒一大堆扔进洗衣机,屋里的垃圾隔几天才扔一次,电费、水费、余额从来都不主动去查,什么时候停电停水才想起来去缴。 秋水这段时间不再每天都回父母那里,她把回父母家里的次数压缩到每周两次,她的胃被止痛药长期刺激得很是难受,食欲只剩下可怜巴巴一丁点,衣裤全部宽松了一大圈。爸爸大抵发觉她总是在聆听倾诉时拧紧眉头,人也愈发消瘦,近来都没怎么提及他在童年时所经受的伤痛。 秋水知道爸爸这种行为是在转移痛苦,但她内心生不出怜悯,她从来都不懂得这个男人,既然父母的苛待令他一生如此苦痛,为什么他在秋水童年里要做一个隐身的父亲,一个醉生梦死二十几年的酒鬼,为什么他在发现身体健康大不如从前的时候……以戒酒为筹码要求秋水从海都回青城?他大抵也记得秋水曾下跪求他戒酒,他大抵也记得妻子哑着嗓子和醉醺醺的他争吵,他大抵也知道女儿心中其实很在意妈妈。 秋水回来之后他又开始怂恿她接受相亲,如果没发生那起媒人家破人亡的恶性事件,他的怂恿依然会继续。他老了,他想要过膝下承欢的日子,他在将近五十岁时突然给大家表演了个浪子回头,众人为他的转变鼓掌欢呼,买单的人却是秋水,秋水为他买单的项目是:健康焦虑、养老焦虑、退休焦虑、死亡焦虑。 秋水有一对五十岁时突然与她关系变亲密的父母,那以前秋水的世界里只有外婆和白衣女孩。外婆不喜欢去参加家长会,秋水便从来都没有长辈来学校参加家长会,外婆不喜欢给孩子过生日,秋水便长到十几岁都没有和家人一起过生日,直到遇见了江范。 江范每年会在秋水生日那天准备一个石头吊坠和一个蛋糕,两个人在街边随便找家餐厅庆祝生日,江范会给秋水唱生日歌,会给她戴蛋糕里附带的折叠皇冠,会在每年这一天拍张照片给秋水留念,江范从某种意义上顶替了白衣女孩的空缺,弥补了秋水在家庭方面的缺憾。 隔代抚养带来了毫无缺憾的物质生活和密不透风的关爱,但是永远缺乏沟通,所以秋水只会做树洞,却不懂得在心灵最压抑之际找人倾诉,她的心是一个只进不出的闸口,如今河水蔓延过警戒线,决堤就在眼前。 秋水梦到外婆时常会惊醒,她醒来时眼角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冰凉,阿初要么拄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要么就很抱歉地对秋水讲,对不起,小象,你知道我不会安慰人。每当这时秋水就会像往常一样回答,没关系的,阿初,我可以自己哄自己。 秋水知道她过往的人生经历在阿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如同被鞋子磨破了脚的人无法在失去下肢的残疾者面前抱怨,她能讲出口的大多都是过去的幸福,那些不快乐的事被她在谈话过程中选择性地隐藏。 秋水这一次真真切切觉得自己病了,四岁到十三岁期间的那九年时光里,周遭很多人都笑嘻嘻地把她叫做小疯子,秋水却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疯。那些说她是疯子的人在秋水眼里全部都是能力缺失者,她们自身无法看到白衣女孩的存在,便固执地认为秋水是个疯子。家人和江范都以为她脑海里已经彻底删除了那段记忆,实际她只是为了让大家不再悲伤假装忘记。 阿初趁着店铺满减又订购了七八件蓝白条纹短袖,她总是找各种理由央求秋水穿它,秋水索性把这些衣服当做家居服每天从早穿到晚。阿初趁秋水看父母把她其他款式的短袖打包捐给了山区,秋水回家发现衣柜被清空大半一句都没有过问,她只是用神明一样悲悯的眼神看了一眼阿初。 秋水仿佛已将躯体献祭给了逝去十三年的银河,她的灵魂如阿初所愿正在一点点地抽离,阿初偶尔在白天会试探着叫秋水银河,秋水每一次都有好好地答应。阿初花费三年终于成功地驯服了她,她时常觉得陪伴在左右的不是秋水,而是长大后的银河。 阿初开始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被她成功驯服的小象,如同照顾年幼时被父母惯坏的银河,如今在精神疾病和药物副作用双重摧残之下的秋水再也不会讲那些关于奴性、自导自演、自我感动的高深道理,她们两个现在正在享受的便是阿初理想中的未来感情生活。 阿初彻底驯服秋水之后便又开始有力气做饭、洗衣服和收拾房间,她像当初畅想的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秋水。 每天晚上阿初会提前熨烫好秋水明天要穿的白蓝色短袖或是白衬衫,每天早上阿初会为秋水精心准备好营养丰富的早餐,阿初用一种进似乎慈爱的眼光看着她慢吞吞喝下碗里的粥,看毫无食欲的她皱着眉头艰难地咽下盘中的鱼肉、青菜。 每天起床后阿初会牵着手把秋水带到浴室洗漱,她会提前在牙刷上挤好牙膏,她会用温毛巾给秋水擦脸。秋水会肩膀上搭着一条干毛巾乖乖地等她帮自己洗头,秋水会闭着眼在花洒下面张开双臂等待她擦洗身体。 每天傍晚阿初会准备一桶温水给秋水泡脚,每次泡脚之前她会给秋水手里塞一只黄色小鸭子玩偶,她将秋水的鞋子刷得像冬雪一样洁白,偶尔她也会给秋水穿白衬衫系领带,银南秋二十几年前经常动不动就给银河这样打扮一番,银河与她同居那段时间依旧很钟爱穿白衬衫。 她是小象,动物园里的小灰象,小灰象失去在丛林生活的能力,一辈子都得依赖她的饲养员。 她是银河,年幼时得到万千宠爱,年少时跌落山崖的银河,她已经失去一切,如今只能放下所有的骄矜只依赖阿初一人。 第40章 漫长的三年疫情管控终于划下句点,世界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秋水帮附近阿婆紧急维修了一趟水管回来便发起高烧。青城市面售卖的退烧药作用微乎其微,秋水病急乱投医服下两片本地生产的止痛片,隔一会出了一身汗,体温降到三十七度三,身体舒适了不少。 秋水几次三番催促阿初到酒店开房间住一段时间,阿初说什么也不肯,她不想在秋水身体最脆弱的时刻缺席,毕竟秋水已经被她照顾得丧失了一大半自理能力,她怕秋水生病时一个人在家熬不过去。 阿初在刀片嗓阶段去药店给秋水买来一盒阿莫西林,秋水告诉阿初她大部分抗生素都过敏,阿初又去淘来两种中药成分的消炎片。秋水生病的那段时间从早到晚都躺在房间,阿初见她蜷着身体像块破布般虚弱不堪地躺在那里,内心不知为何会升腾起一股泛着腥甜气息的兴奋。 阿初一边四下张罗给秋水寻医问药,一边希望她的病慢点好,阿初一边帮秋水记录体温、擦身按摩,一边又痴迷于观察她被病痛折磨支离破碎的样子,她在床上弓着脊背无力地咳嗽,她哮喘发作时像缺氧的鱼般大口地喘气,她服药之后汗涔涔的额头,她清早醒来时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她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的迷茫双眸。 第31章 秋水大概七天之后一些症状已经开始有了明显好转,阿初却照顾人照顾得意犹未尽,那种感觉好似等待夜晚烟花盛放的时刻迎来了一场倾盆大雨。秋水阳性转阴后翻出家里储存的一大盒止痛片,翻通讯录挨个问人在外地的朋友、同学们是否需要。 阿初按照秋水的嘱咐将三百片止痛片分成十五份寄往全国各地,青城本地药厂生产的这种价值四分钱一片的廉价止痛药,后来竟然成功地帮好几个朋友击退了顽固的新冠高烧,原因是药片里面包含一种名为对乙酰氨基酚的退烧成分。 那间药厂见民众反应药品治疗新冠高烧有效,加急生产了一大批,青城全境各个药店同步免费发放,每个人都可以凭证件免费领取二十片,阿初再一次感觉到青城这个寒冷北方城市的温度。 “喝水。”秋水夜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哼唧,阿初把插着吸管的杯子放到秋水唇边,秋水并没有接过水杯,闭着眼咕咚咕咚地喝水,她已经习惯阿初时时刻刻守候在身边。阿初彼时在秋水眼里如同一个眼角不停为她淌泪,内心却巴不得她堪堪死去的古怪奴仆,秋水不明白阿初究竟为什么对她又爱又恨。 “吃药。”秋水头痛欲裂地捂住头蜷成一团缩在墙角,阿初闻声从睡衣口袋里迅速掏出两片止痛药,秋水张嘴,她把药片熟练地放入秋水口中递来一杯温水。阿初把秋水带到床上用毛毯包成一个茧抱在怀里,她口里一边哼唱摇篮曲,一边轻轻摇晃秋水身体,如同一个昨天遗弃孩子今天又重新将孩子找回的疯癫母亲。 七月底秋水在浴室晕倒不小心摔断了左侧小腿,额头被浴室柜下方边角划出一道伤口。阿初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照顾秋水穿衣吃饭,她每次给秋水额头伤口换药时目光都会像被按下开关的灯泡一样骤然变明亮,她用棉签清理伤口四周时心脏会像下冰雹一样砰砰砰地加快鼓点,她在那个当口讲话的时候会头脑空白,面颊发烫,嗓音会因嫉妒兴奋而微微颤抖,她甚至体内会无法自控地涌上一股类似抵达云端的热流。 秋水渐渐发现她与阿初的精神状态如同潮汐般此消彼长,她当初自以为是的判断着实有误,阿初那种想要强烈照顾对方的意愿不是出自奴性,亦不是自我牺牲……是伪装,是捆绑,是狩猎,是绞杀,是清空,是占用…… 秋水知晓阿初以爱为名的控制实则是一种病态,两人之间真正的奴仆从来都不是阿初,而是她项秋水自己,阿初才是这段关系之中真正的主导者……可是阿初从前在云城的日子实在过得太苦涩,秋水舍不得破坏阿初苦心经营的快乐。 秋水那条断掉的小腿骨头历经三个月终于复原,阿初照顾虚弱病人的快乐被再一次剥夺,她又变成了墙角一朵式微的花,日日等待霜刃削骨,落红化泥……秋水一心想为苦命的阿初延续仅有的快乐,便趁她出门买药将手指伸进了一台正在轮转的老旧风扇。 老旧风扇被指头绊住咔嗒一声停止转动,它不停左右摇摆的头此刻总算归于宁静,温热血液涌出秋水指甲下方那道伤口,秋水坐在工作台面后的椅子上任由血液嘀嘀嗒嗒坠入地板,她没有擦拭伤口,也没有擦拭地面,秋水知道面前的场景是阿初的续命药、兴奋剂,她得把这一席自导自演的精神盛宴原汁原味地留给阿初享用。 阿初拎着药店的无纺布手提袋吱呀一声关上房门,她看到面前的场景张着嘴巴呆愣愣地站在那里,阿初尽管努力扮作一副心疼极了的表情,可她滚烫的眼神和起伏的呼吸骗不了人。 “我的银河,我的乖乖,我的小可怜……” “你怎么又受伤了,姐姐来看看……伤口疼不疼……” “姐姐来给你上药,如果疼你就哭出声音,别忍着……” “药涂好了,银河真是个乖孩子,姐姐奖励你一根棒棒糖……” 那个女人口中尽是蜜糖一样的怜惜,令人温暖,令人迷惑。镜子却从另一个方向映出她嘴角向上的弧度,她眼角细微皱起的笑纹,她内心的狂喜……阿初因秋水第二次受伤又享受了一段内心安宁的好时光,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极度渴望被身边的人需要,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她于世间存在的价值。 银河使她快乐,秋水亦使她快乐,阿初一向最疼惜这种年幼时被娇惯的孩童,她们长大时只要遭遇一点挫折便会彻底沦为废物。你只消在这个时候找准时机给她们一点点甜头,彼时纯白如纸的她们便会像流浪狗找到主人一般摇晃着尾巴跟你回家,她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眼里只有你,她会如同朝圣一般对你死心塌地,别无二心。 第41章 秋水近来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去父母那边探望,她借口要花时间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填词比赛,每天傍晚给妈妈打一通大约十几分钟的语音电话,医生说女儿的嘘寒问暖本身也是治疗妈妈抑郁症的一味药剂,秋水心甘情愿为和醉鬼纠缠二十几年的妈妈入药。 秋水受伤的腿在骨折恢复之后出现肌肉萎缩症状,一只腿粗,一只腿细。现下因为长期躺在床上久已不动,双腿萎缩程度又比从前增加了些许。秋水为了给吸血鬼一般的阿初烹饪精神盛宴,时不时地让自己受伤、生病,如同用心血去浇灌一珠式微的曼陀罗。 阿初知道秋水频繁受伤是为了满足自己病态需要,秋水怕阿初在精神方面饿死,想尽方法为她续命,秋水在这方面无疑是全世界最体贴的爱人。阿初曾在监控里看到秋水把手指伸进正在轮转的风扇,也曾看到她深吸一口气挥起锤子砸断自己手臂,看到她紧闭双眼一边颤抖着哭泣,一边挥起烟灰缸砸向额头……阿初清清楚楚看到了秋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切,但是她在秋水面前始终假装没有看到,两个人彼此了然一切却默契地互不揭穿。 那天傍晚阿初接到云城葛石镇公安局打来的一通电话,警方通知阿初她的继父罗五俊和妹妹罗铁男遭遇车祸身亡,魏招娣抢过电话让阿初速回葛石镇帮她处理后续事宜……比起继父和妹妹阿男身亡,阿初更在意的是……母亲竟然在话筒里对她使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恳求语气。 罗铁男去年年底在众望所归之下成功怀孕,今天上午顺利在医院诞下一名女婴,潘金银对于儿媳生了个女儿大失所望,父子俩医院门都没有踏进半步。罗五俊只好自己灰溜溜开车去接女儿和外孙女回家,仿佛自家女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罗铁男在路上因为被公公婆婆冷落头撞车窗大哭大闹,罗五俊劝说女儿,你年纪还不到三十,夫妻俩努力努力再生几个便是,总不见得胎胎都是女孩。罗铁男大骂父亲嘴唇上下一碰说得轻松,男人根本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疼,罗铁男落下车窗托起婴儿扬言要扔到外面,罗五俊在盘山路上一走神车子越过护栏直直冲下山坡,父女二人和刚出生的小小婴孩当场死亡,无一生还。 阿初挂断电话立马收拾行囊准备回云城葛石镇,她打开衣柜翻出几件颜色不同的西服套装,那是秋水三年前在商场不由分说地买给她的礼物,阿初从中选出两套深色系西服麻利地放入行李箱,又在里面放进一叠短袜,一叠内衣,一件印着黄色小鸭子的天蓝色校服,一支漫天璀璨星斗的深蓝色钢笔。 “银河,如果要求你现在和我一起回葛石镇,你会跟我走吗?”阿初收拾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秋水。 “我可以随时跟你走。”秋水闻言掀开被子慢腾腾从床上坐起。 “我只是问问而已,你不必真的跟我回去,葛石镇老百姓眼里根本容不下同性恋,我不想成为那帮长舌头妖怪嘴巴里的谈资。”阿初言语间啪嗒一声合上行李箱。 秋水俯身拉出床下装满磁带的塑料整理箱,打牛皮纸信封里面抽出一张定期存单,她独自挪下床换上职校校服准备前往银行取钱,室外光线令她不得不低头捂住刺痛的双目,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耀眼的光明。 秋水许久未开的车身上积了一层尘灰,她在车库里翻出一块抹布捏着鼻子简单擦了擦挡风玻璃和后视镜。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子和银行里黑压压的人都令秋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仿佛从一夜长梦之中被仓促叫醒,世界仍旧是那个喧嚣的世界,她却不知自己究竟是秋水还是银河。 秋水取号兑换完存单将钱转入阿初银行账户,她在回来途中拐去加油站把油箱加满,秋水打开音响,耳畔传来那首久违的《比银河还遥远》,她陡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歌词,很久没有在秘密基地里录制过口感demo,通讯软件上合作伙伴的问候她几乎都没有回复,初中、高中、大学的聊天群组均已经被她退出并清空。 “孩子,妈妈需要你……你以后就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 “妈妈,刚刚叫我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孩子,妈妈求你快点回云城,我自己一个人实在……” 母亲的话环绕在阿初耳畔久久不散,她每每想起母亲卑微的语气身体就不由自主地传来一阵战栗,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母亲第一次把她这个女儿称呼为孩子。 第32章 那个年幼时总是对她高高扬起巴掌的女人,如今终于沦落到要依靠她这个不受待见的女儿,阿初等待了将近三十二年终于换来母亲正视一眼,她本以为生命走到尽头都等不到这一天。 阿初手机收到一则银行发来的到账短信通知,汇款人是项秋水,她恍惚片刻才想起项秋水就是那个被她几乎照顾成废物的家伙,那个过去三四年以来每天二十小时和她黏腻在一起的替身角色。两个小时之前那个家伙还坐在床上用那种神明一般悲悯的眼神看她收拾行李,两个小时后她已经在银行办完了业务即将返回修理铺。 那人的衣服在这几年里都已经被她陆续打包捐到山区,除去冬季大衣之外唯一的外套便是这套云城职校校服,蓝白色条纹款式短袖倒是积攒了十七八件,阿初每逢打折都会买上一到两件,年后又零星买了三条领带和几件白衬衫……那人身上如今已经没有半点音乐人的灵气。 秋水下午开车将阿初送往位于青城郊区的机场,两个人分别之前在人来人往中长久地拥抱。阿初过安检的时候下意识地向后一回头,秋水扬起胳膊挤出一抹笑容对她招了招手。那人瘦削的身影被窗外落日的余晖镶上一层金边,那一瞬她的形象圣洁光辉得如若神明,阿初恍然间仿若真的看到了长大后的银河。 第42章 阿初在云城下飞机一秒都不耽搁打车前往葛石镇,母亲一见到阿初便扑到她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爷爷在一旁抹眼泪,奶奶在一旁哭出了戏腔,阿初皱皱眉一滴眼泪都没掉。 葛石镇阴阳先生选好了出殡日子和时辰,母亲从五斗柜抽屉里翻出家中的礼金薄,阿初按照上面的姓名挨家挨户打电话通知。 “孩子,你下飞机到现在一口饭还没吃吧,先喝一口牛奶垫垫。”奶奶抹净眼泪从房间里取来一盒牛奶递给阿初,阿初低头一看,奶奶已经将牛奶吸管提前为她插好。 “奶奶,刚刚叫我什么?你再重复一遍。”阿初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奶奶叫你孩子呀,我的宝贝孙女。”奶奶好像已经忘记她不是罗五俊的亲生女儿,更不是她和爷爷的亲生孙女,阿男才是他们口里一连叫了二十几年的真正宝贝孙女。 阿初忙完发现家中旅馆大厅里聚集了许多亲戚,大家一边劝母亲节哀顺变,一边劝阿初将来要帮母亲撑起这个家,姑姑、姑父也在旁边跟着大家一起高声附和。阿初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她分明记得母亲从前总骂她是冤家,爷爷奶奶总说她是拖油瓶,姑姑、姑父更是不待见这个弟媳前夫留下的女孩。 那天晚上八九点亲戚们才陆续离开阿初家中的旅馆,母亲给阿初安排了一间客房休息,爷爷奶奶也回到位于一楼的房间。阿初从行李箱里取出睡衣洗了个澡,吹干湿漉漉的头发,倚在床头拿起手机给秋水发了一条信息。 “罗五俊和阿南出殡日子今天已经定妥,我明天陪妈妈去挑棺木和骨灰盒,妈妈下午比上午情绪稳定,爷爷奶奶风烛残年丧子心情很是悲痛,我估计他们得花费很久才能走出儿子逝去的伤痛……” “阿初,那你呢,你自己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对了,奶奶今天破天荒地给我拿了一盒牛奶,她居然还贴心地为我插上了吸管,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这个待遇……” “奶奶?我记得你在葛石镇有三个奶奶。第一个是你出生时候要把你溺死的亲生奶奶,第二个是在你生病时要把你拉去后山直接活埋的继父母亲——你的后奶奶,第三个是你亲生奶奶的妹妹——你的姨奶奶,她在你出生的时候给你打了一副银手镯……我想今天给你送牛奶的一定是这位对你还不错的姨奶奶吧。” “今天给我拿牛奶的不是姨奶奶,是后奶奶,你倒是记得清楚……” “你在葛石镇过往的所有经历我都有好好记清楚,我心里有一本写满你小时候所有不快乐的账本,如果未来真的有一天我可以回到过去参与你的童年,那么所有对你不好的人届时都会成为我的清算对象。” “傻瓜,又说孩子话,人怎么可能随心所欲回到过去呢?如果想回到过去就能回到过去,谁会不想搭救童年身处沼泽的自己……唉,我竟然也被你成功带偏了,你这是在说怪里怪气的玩笑话逗我开心,对吗……可是小象……你怎么可以把玩笑话讲得这样认真呢?” …… 阿初第二天上午在姑姑、姑父陪同之下和母亲一起挑选了棺木、骨灰盒,下午定好承办丧宴的酒店、车子、桌数、菜单,那个从前特别爱把双手叉在腰间管东管西的大嗓门母亲,如今遇事脑子里竟然慌手慌脚半点主意都没有,旁人无论问什么她都一味地朝阿初的方向努嘴抬下巴。 阿初想母亲经历这么大挫折人被打垮也是理所当然,她或许需要一定的时间用来恢复精神。罗五俊虽然在旅馆开业之前那几年一直游手好闲,母亲却始终在家里把他当心肝宝贝一样供着,罗五俊因为意外彻底失去生育能力之后,家中最小的妹妹阿男晋升成为家中的第二个宝贝。 母亲一向在这个家中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她这么多年活得就像是罗五俊的第二个妈。罗五俊等到家中旅馆开张才开始日渐回归正途,旅馆的账务和支出都归罗五俊掌管,母亲平时只负责一些零碎杂事,譬如挑挑前台毛病,骂骂粗心保洁,时而在后厨帮忙洗洗碗盘,做做早餐,时而在工人请假时打扫卫生,叠叠床单。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爷爷奶奶、姑姑姑父都忙着给阿初夹菜,外公外婆对这个孙女也是一脸心疼,阿初在不知不觉间仿若顶替罗五俊成为了一家之主。 阿初分明记得十八岁那年,她被继父关在家中地下室每天早上鞭打一顿,他的虐待行为整整持续一整个月。每一个人都默认她是这个家中了邪的冤孽,每一个人都默认罗五俊的做法是在帮她改邪归正,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她下一秒在葛石镇彻底消失,每一个人都认为她给家族丢尽了脸面,如今他们这帮人是着魔了吗? 难道家人去世真的可以令他们意识到亲情的珍贵吗?如果是这样,那么生活真给大家上了沉痛的一课。阿初这个女儿活到三十二岁才得到母亲的认可,阿初这个孙女活到三十二岁才得到爷爷奶奶的关心,家人们非得因为两个成员的去世才学会彼此团结,彼此爱护…… 阿初彼时很是享受被母亲和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深切需要的感觉,她如今再也不是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多余角色,这个家中的所有人都像行星一般围绕在她身边轮转,这个家中所有大事小事都第一时间征求她的意见,母亲已经趁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退居二线。 罗五俊和阿男葬礼结束当天家人们从墓地回来聚集到旅馆,奶奶爷爷、外婆外公、姑姑姑父,每个人仿佛都憋了一肚子话想要当面讲给大家,爷爷奶奶还未来得及张口,罗家姑姑姑父便抢在前头率先发言。 “阿初,我们家小五子和你妹妹阿男现在已经碧落黄泉,罗家的旅馆今后只能交给你打理,旅馆就是爷爷奶奶的家,两位老人这么多年一直和你妈一起生活,现在他们年纪大了也不好搬来搬去里外折腾,你们旅馆有保洁,有服务员,有后厨,两个老人留在这里也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儿……” “不肖女婿,胡说八道!我们老两口今年都已经七十好几,阿初这个善良孩子怎么可能大手一挥把我俩赶到大街上要饭!你小子在阿初面前存心提这档子事简直是杞……杞人忧天!”爷爷听到姑父提起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 “姑姑姑父,爷爷奶奶未来的去处不归我管,你们做子女的可以私下商议爷爷奶奶去姑姑家还是叔叔家,商量好后来旅馆接人即可,毕竟照顾父母是你们身为子女的责任,你们罗家的事轮不到我妈这个儿媳和我这个孙女插手。旅馆的生意今后由我妈妈这个妻子全权接手,我处理完丧事过几天就准备回青城。”阿初索性直接打消这群人乱七糟八的怪念头。 “阿初,家里现在遇到天大的困难,你这个当女儿的可不能半途撂挑子!你妈妈一个柔弱妇女得多辛苦才能独自撑得起这个家,你这样说走就走是不是太自私了……外公听你这样讲话真是心寒!”外公在餐桌对面砰地一声将手里酒杯摔碎。 “让她走,让她走,我一个当妈的怎么能牵绊住孩子,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当十月怀胎生下个铁心的冰冷石头块儿。”母亲在家中一众亲人面前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 第43章 “阿初,你妈寻短见了……”爷爷敲鼓似的咚咚咚地在阿初房间门板一通猛锤。 阿初连件衣服都来不急披光着脚冲到母亲卧房,卧房门半敞着,里面空无一人。爷爷在背后喊她快快去旅馆一楼大厅,阿初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厅,魏招娣听到楼梯方向传来脚步声便双目紧闭,嘴巴微张探出舌尖。 第33章 阿初看到屋顶水晶吊灯旁垂下来一根系成绳套的麻绳,麻绳下方是一张狼狈倾倒的木椅。母亲被姑姑抱在怀里歪着头瘫坐在冰凉的地面,她脖颈上印着一道被麻绳绳套勒出的浅浅红痕,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姑姑的黑色花衬衫衣袖被洇湿了一大滩。 “阿初,你可千万不能走啊,如果你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废了,爷爷奶奶求求你!” “阿初,我们的宝贝外孙女,外公外婆也求求你!” 阿初闻言绷紧脊背猛地一回头,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子钉到地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直挺挺地跪在自己身后,那一瞬她的心痛得仿佛被人一把从中间撕裂,即便她的心再冷硬无比也经受不起四个七八十岁老人一起跪拜。 “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你们现在这是做什么……唉,你们都起来好不好,我一个晚辈哪里经受得起……好好好,我……我不走就是了……你们安心,我不走……” “阿初,你姑姑姑父人在外地,家里三个子女六个孙儿,两人平时自己在家都忙得团团转,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我和爷爷人生尾巴尖儿这几年就只能依靠你了。”奶奶跪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请求阿初。 “阿初,爷爷今年七十几岁,我们两个老东西满打满算也再活不了几年……给你添麻烦了。”爷爷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手绢,一边抽抽搭搭地双手合十向阿初作揖。 “阿初,你不会赶爷爷奶奶走的吧?”奶奶向前膝行两步紧紧拽住阿初西装袖口。 “我不赶,我不赶,您二老想留就留吧。”阿初眼角一酸答应把爷爷奶奶继续留在旅馆,姑姑姑父听到这话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爷爷奶奶外婆外公见阿初答应留在葛石镇这才在姑姑姑父搀扶下纷纷起身,戏曲里都少见的场景如今正在现实中上演,那倒反天罡的一幕令阿初像见鬼似的惊魂未定。白发人跪黑发人,何其造孽,阿初不等旁人来谴责便觉自己数典忘祖着实可恶。 母亲起身到浴室里洗漱一番牵着阿初来到一楼大厅,阿初被母亲包在掌心里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那是她懂事之后第一次在肢体上与母亲如此亲密,母亲的手从前于她而言只是用来打耳光的工具,和鸡毛掸子、藤条、鞭子、皮带无异。 阿初活到三十二岁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的掌心居然如此柔软,她不懂那么柔软的手怎么可能会挥舞出那么大的力气,她不懂那么柔软的手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嘴角一次次打出血,打到视网膜脱落,打到暂时性耳聋。 阿初还是个五六岁懵懂小孩的时候,母亲每每抽打阿初的脸,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写满了鄙夷,她鄙视阿初生而为女的性别,她鄙视这个拖累自己的拖油瓶,她鄙视阿初与前夫生得一模一样的鼻梁…… 等到阿初十几岁时,她又开始鄙视阿初小学六年级就来月经,鄙视她开始呈现第二性征的身体,她明显高于同龄人的聪慧,她像万花筒一样五彩斑斓的青春,她天生勾人魂魄的柔和嗓音,所以她不得不千遍万遍地恶狠狠提醒阿初,你别自命清高,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这世间所有来自旁人口中的夸奖都是目的不纯的捧杀……你得到肯定并不意味你真正优秀,那帮人都是为了占你便宜对你撒谎。 你生来就注定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你这辈子别妄想自己能够做成什么事,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所有祖辈都是茶农菜农、小商小贩,你要永远记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今生今世注定就是一只阴沟里永远无法翻身的老鼠,永远也不要妄想成龙成凤。 “大家集合,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女儿白兰初,她从今天开始就是这家旅馆的主人,你们以后可以尊称她一声白老板。旅馆里的所有大事小事我今后一概撒手不管,你们但凡遇到什么事儿记得向白老板请示。”母亲清了清嗓子站在二十几名旅馆员工面前郑重宣布,彼时她脖子上的那道淡红色勒痕已经消融在肤色里,仿佛从未出现,从未存在。 “白老板,您以后多多关照呀。”旅馆员工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同阿初打招呼,母亲在一旁抱着双肩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阿初偷偷把手伸进西装口袋掐了一下自己的侧腰,她清楚地感觉到腰间传来的疼痛,这一切居然不是离奇的幻梦。 即便这间旅馆建成全凭她在国外务工五年的薪水,阿初也从不认为它和自己有半点关系,葛石镇女孩们出嫁前所有收入理所应当补贴家用上交父母。每个人都这样做,阿初本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阿初默认母亲、罗五俊、罗铁南理所应当享受她赚取的一切,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问上一句为什么,葛石镇的其他女孩也从来没有想过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葛石镇家家户户的男孩都是宝贝? 为什么葛石镇家家户户的女孩都天生低人一等? 为什么葛石镇的男孩可以读高中,可以读大学?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无论成绩多好都要辍学供哥哥弟弟上学?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生下就被当做别人的媳妇,家中的外人?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结婚所得礼金要给兄弟娶媳妇? 为什么她们一分钱礼金都拿不到手,还要担负物质与现实的骂名? 为什么葛石镇的父亲们会将养育女儿视为一种交换,一笔买卖? 为什么葛石镇的母亲们自己身为女人还要轻视女儿的性别? …… “我亲爱的乖乖,你在做什么?”那晚阿初临睡前忽然很是想念千里之外的秋水。 “我在听你的《青城夜谈》,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家里丧事已经办妥,我近几天在处理家中旅馆的事情……妈妈和老人们目前情绪都极其不稳定,我这根定海神针恐怕得在葛石镇多留些时日。” “那你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照顾好自己,只是有些担心你,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有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吗?” “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千万别为我分心,我保证等你回家看到我时人不会变瘦,我保证按照你在家时的标准好好打扫房间。” “你会在家中乖乖等我回来的,对吗?” “当然,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第44章 阿初决定先在葛石镇留一段时日,她目前首要任务是稳住家中各位长辈,母亲一时之间丧夫又丧女,阿初这个女儿需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充当母亲的拐棍,陪伴她熬过人生里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阿初家的旅馆在丧事头七之后开始恢复正常营业,阿初发现罗五俊在旅馆中安排了他家许多亲戚,那些人每天在旅馆里双手插兜悠哉悠哉混日子,旅馆在过去数十年里相当于为罗家养了十几号闲人。 阿初家中旅馆拥有大床房、双人房、三人房总计四十间,旅馆定位是提供基础住宿功能的中低端经济型路线,客源全部依靠每年葛石镇景区旅游的外省游客。旅馆淡季大床房收费约为八十元,双人房收费约为一百元,三人房收费约为一百二十元,旺季每个房型价格向上调整三十到五十元不等。 阿初将家中旅馆过去几年的账目打包发送到秋水邮箱,秋水根据账目对旅馆经营情况作出一个大致统计。旅馆每年旺季大约三个月,旺季期间入住率约为百分之八十,每年淡季大约八个月,淡季入住率约为百分之五十,旅馆全年账面流水总额约为一百万,每年水电网费大约需要支出六万元,每年一次性洗漱用品消耗大约支出一万元,每年旅馆房屋维护、设备维修更换费用支出约为三万元…… 阿初家的旅馆当前配备员工二十三名,全体员工收入平均下来月薪三千,旅馆每年在员工薪水支出方面数额将近八十三万……旅馆多年以来持续亏损问题大部分出在这里,罗五俊因为在旅馆当中安排了太多自家亲属,导致旅馆经营亏损,颗粒无收,入不敷出。 阿初接管旅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简旅馆工作岗位,原本四名前台留下两人,八名客房服务员留下四人,三名保洁留下两人,两名安保维修留下一人,四名管理人员留下一人,司机一人保留,厨师一人保留。 阿初家中旅馆原本拥有二十三名员工,如今被精简到只剩十二人,罗五俊家所有沾亲带故的员工全部都被阿初辞退。旅馆人员精简掉只剩下一半意味每年可以节省开支大约四十三万,阿初计算时刨除一部分给各路领导送礼以及导游、平台佣金开销,旅馆如无意外明年可以净赚约四十万。 阿初万万没想到罗五俊竟会牺牲旅馆生意照拂家中亲戚,阿初家旅馆四名管理人员里有三名是罗五俊的侄子、外甥,四名前台人员里有两名是罗五俊的侄女、外甥女,三名保洁里面有一名是罗五俊小姨,两名安保维修里面有一名是罗五俊二叔。罗五俊二叔每天双眼一闭就躺在储物间里睡大觉,每月只需倒头睡满二十天便可到手人民币五千,每年睡走阿初家旅馆全年账面流水的百分之六。 第34章 那帮人听闻自己被辞掉工作甩开膀子在旅馆里一通打砸,阿初不顾爷爷奶奶求情第一时间报了警。既然母亲拉不下脸去处理罗家这些吸血鬼亲戚,那么就由阿初在离开葛石镇之前为她铲除掉这些麻烦。 云城葛石镇警察向来不偏袒来本地撒野的外振居民,罗五俊的亲戚们都不属于葛石镇居民,警察也懒得为外镇人苦口婆心和稀泥。两个老大哥提溜着手铐对那帮死皮赖脸的家伙一通严厉教育,大声警告他们今后不许再上门找事,旅馆各个角落都布满了监控,如果他们以后胆敢来闹事,葛石镇派出所一定会把他们抓进去蹲局子,那帮人见闹也闹不出个结果便兴尽而散。 母亲对阿初成功清走罗五俊那帮讨人嫌的亲戚感到心满意足,那晚她在饭桌上对阿初说了句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那是阿初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母亲的夸奖,对,是夸奖,不是废物点心、拖油瓶、讨债鬼、白眼狼、浪荡货、扫把星、孽女、冤家……是——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那晚阿初照旧在台灯下倚着床头同秋水聊天,秋水怕阿初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每日吃饭服药都会主动发图片报备。阿初每天忙完家里的事打开手机通讯软件,对话框里都会铺满一连串秋水发来的报备信息,唯独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是身处梦境…… 阿初躺在床上自问为什么所有亲人都在一夜之间开始依赖她,她年幼时分明是个不受所有家人待见的孩童,爸爸妈妈全都不喜欢她,爷爷奶奶更是嫌弃她……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银河口中所说的平行世界吗,阿初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闯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偷走了原本属于别人的生活。 “今天我已经成功执行了旅馆员工精简方案。” “方案执行得顺利吗?” “你也知道罗五俊的那帮亲戚有多刁蛮……” “他们闹事了,对吗?” “他们得到通知就四处砸东西。” “你们最后怎么解决了这件事?” “我不顾爷爷奶奶在一旁说情坚持报警,警察叔叔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旅馆里被砸坏的东西全部获得折价赔偿。” “阿初真是了不起,你成功执行精简计划意味着旅馆接下来即将迈入盈利阶段,阿姨账户每年会增加四十万左右进账,她凭借这份收入可以在葛石镇生活得很滋润……” “如果旅馆的生意顺利扭亏为盈,妈妈以后的养老完全不成问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生活我也供养得起。” “爷爷奶奶?既然你继父人已经去世,爷爷奶奶作为他的父母貌似不应该继续留在儿媳家里,爷爷奶奶家里不是还有其他子女吗?” “爷爷奶奶家除去继父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小叔叔,姑姑姑父家里有三个和我一般大的子女,两人平时既要帮大儿子照顾熟食生意,又要帮小儿子接送年仅七岁的孙子,实在腾不出时间照管爷爷奶奶,小叔叔几年前已经和妻子在国外定居,爷爷奶奶目前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即便你为她们找各种理由苦口婆心解释了一大堆,我仍觉得爷爷奶奶的身份不适合长期留在旅馆,你妈妈是儿媳,你是儿媳带来的继女……你们母女没有替姑姑叔叔赡养这对老人的义务……我认为你的旅馆精简名单应该填上爷爷奶奶的名字。” “爷爷奶奶当时为了留在旅馆一起齐对我下跪,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这对七十来岁的年迈老人。” “你不是处理完家里的这些事就要启程返回青城吗,为什么爷爷奶奶不求你妈妈而是求你?难道你今后要一直留在葛石镇吗,你是不是没有对他们说清楚这件事?” “我欺骗她们留在葛石镇只是权宜之计,我成功帮妈妈铺好今后的路就会回青城找你,我的乖乖,你会手里捏着小鸭子在青城乖乖等我回家,对吗?” “我会,阿初,我一定会。” “你知道吗,今天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夸奖我。” “妈妈今天怎样夸奖你?” “妈妈说,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阿初,你在哭鼻子对不对?” “嗯,你怎么知道?” “当然,全世界我最了解你。” 第45章 阿初在过去四年里曾对秋水无数次提及葛石镇那些亲戚邻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姑父、小叔叔、姨妈、姨奶奶、表姐、表哥、堂兄、堂嫂、堂妹……张神医、刘木匠、崔唢呐、谭和尚、王二麻、张瘸子,刘大脚,胡大妈、何媒人,庞大厨…… 秋水一开始完全分不清那么多亲戚邻里究竟谁是谁,后来他们在阿初口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秋水便在脑海中给他们每个人都描摹出一张脸。 阿初母亲魏招娣长着一对爱打孩子的铁砂掌,她一定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目漏凶光。阿初继父罗五俊大半辈子欺软怕硬投机倒把,他一定长得像只精明的猴子,鞋拔子脸,眯眯眼,尖下巴,每每一动坏心思眼珠就像风车一样转得滴溜溜。 阿初外公听说为人正直又古板,他平时一定很钟爱穿中山装,高鼻梁,嘴唇不薄不厚,一副不善言辞的正经人长相。阿初外婆听说性格温婉又懦弱,她年轻时定是长着一对包裹着些许愁绪的柳叶弯眉,每逢听到旁人打趣自己双手捂着嘴巴害羞地笑个不停。 秋水将阿初故事中的葛石镇亲戚大致划分为两类,亲生父亲与继父这边亲人通通都对身为女孩的阿初很是厌恶,魏招娣娘家这边的亲戚则对阿初这个后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阿初在他们眼里就是平凡女儿生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孩,反正她六七岁要学会给家人做饭,十几岁时要被父母勒令退学,二十几岁时要嫁给镇上的后生,三十几岁前要生下一串孩子,四十几岁时很有可能已经做了别的女孩婆婆,五十几岁时被一群吵闹的小崽子围着叫奶奶,叫外婆……葛石镇女人的命运轨迹清清楚楚印刻在笸箩里、摇篮旁、灶台边、田埂间、篱笆墙。 阿初时常在与秋水聊天中不经意夹杂几许对葛石镇的眷恋,即便人们在故园的成长经历充满许多不堪回首的苦涩回忆,故园仍旧是离家在外人们魂牵梦萦的人生归途。 阿初二十五岁那年在旅行途中寻找机会逃跑到青城,她迄今为止已经七年没有见过母亲魏招娣和外公外婆,魏招娣如今会舍得把母爱分给阿初一点吗,那些亲戚会觉得成功精减掉一半旅馆工作人员的阿初雷厉风行,还是软弱可欺? 秋水修理铺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哐哐哐地砸门声响,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拎起被角将头捂住。歌词不想写,电器不想修,饭不想吃,水不想喝,书不想看,人不想见……秋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了什么令人打不起精神的病,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虫子一点一点蛀空。 秋水修理铺门口传来一阵男人女人浅浅的交谈,门外随即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声,秋水现在连小偷进门都懒得管,任他们偷去吧,要命给命,要钱给钱,家里的破破烂烂随便挑拣,只要别动她密密麻麻摆满一面墙的花花绿绿唱片。 “狗东西,别怕,是我,江范。”江范久违的嗓音隔着被子传入秋水耳畔。 “你来别人家里串门的方式还真是稀奇。”秋水掀开被子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全世界只有江范能让她在此时燃起熊熊斗志。 “你病了?”江范抬起胳膊摸了摸秋水额头。 “我没病,已婚女士。”秋水如同拍蚊子似的啪地一声击落江范覆在她额头上的手掌。 “你个睚眦必报的狗东西,阿初呢,阿初怎么没在家里?”江范三百六十度摄像头似的转动身体巡视一圈修理铺。 “阿初继父和家中的妹妹前阵子不幸遭遇车祸,她被召唤回葛石镇帮母亲处理丧事。”秋水不急不缓地向江范交代阿初行踪。 “阿初人走了有多久?”江范边问边揉被秋水一巴掌拍得麻酥酥的手背。 “二十七天。”秋水每天都在掰着指头预计阿初的归期。 “二十七天?”江范听到这个数字面露愕然。 “已婚女士,你会不会有点太大惊小怪?”秋水言语间不耐烦地白了江范一眼。 “你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江范骂人话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她的嘴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已婚女士,你为什么这样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秋水弄不明白江范这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 “狗东西,你的左腿怎么比右腿细这么多,你的左胳膊怎么比右胳膊细一圈,你的额头为什么有一条这么深的伤疤,你的手指什么时候留下一道这么……江范如同疯魔了似的反复检查秋水身体。 “好了,好了,住手吧,江范。”秋水不安地重新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进棉被。 “秋水,我求求你发发善心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了?我现在是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你别把我想象成那种没脸没皮纠缠你的已婚妇女。”江范硬邦邦的语气骤然变得像香灰一般柔软。 第35章 “江范,我快乐不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秋水在江范紧追不舍的注视之下低垂着头。 “你需要看心理医生。” “我看得还不够多吗?” “你应该对症用药。” “我已经吃了很多药。” “秋水,你可曾尝试找出让你不快乐的根本缘由?譬如你的家庭,你的事业,你的理想,你的恋情……究竟是哪一个选项令你感到如此不快乐?” “全部,江范,全部……”秋水掌心紧紧箍住额头将面颊埋入双膝,她好想重新做回那个在海都面无表情敲代码的机械螺丝钉,她早就已经厌倦做父母和阿初的倾听者,她早就已经不想再做装载银河灵魂的躯壳…… “秋水,那个白衣女孩……她最近有没有来家里找过你?”江帆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试探秋水。 “她没有回来……” “那就好。”江范悬在云端的心稳稳沉入碧波荡漾的海面。 第46章 阿初已经回到云城葛石镇整整一个月,魏招娣在女儿陪伴之下逐渐接受了双重丧亲的事实,镇上的人因为罗五俊与阿男的死对魏招娣分外怜悯,阿姨婆婆们时不时地自发来旅馆找她聊天解闷。 葛石镇的老百姓如今大多因为旅游业发展迅速脱贫致富,即便生活条件变好,镇民们依旧改不掉凑在一起聊各家八卦的习惯。阿初小学放学后经常一边趴在桌上写作业,一边听镇里姨姨婆婆们七嘴八舌聊家长里短,她也因此得知了许多亲戚邻里之间的新鲜事儿,那些新鲜事儿在过去四年里都被她一件不落地转述给了秋水。 那天阿初正坐在旅馆一楼大厅凝神聆听窗外鸟儿啾鸣,葛石镇银行的工作人员提着手提包落座在对面。银行工作人员告诉阿初,罗五俊和魏招娣目前在银行还有三百六十万贷款尚未还清,阿初听到这个数额身子猛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跌坐到地面。 “妈,咱们家里什么时候欠下这么大一笔贷款?”阿初等银行工作人员离开之后转过头问魏招娣。 “阿初,你在国外务工七年拢共寄回家里一百八十万,那时物价低旅馆盖下来花费总计一百六十万,我和你继父盖好房子没钱装修只好去银行贷了一百五十万,六年前你继父为了提高旅馆住宿条件又重新升级了一次装修,我俩又去银行贷回一百五十万,那多出的六十万是你继父买车,阿男上学、旅游、爷爷奶奶生病住院欠下的贷款。”魏招娣当着阿初的面把家里贷款一笔一笔全部捋清。 “我们现在欠银行贷款本金总计三百六十万,云城财政部门给葛石镇商户百分之五十贴息,今年仍旧需要支付八万七千三百元的利息,如果按照旅馆人员精简后预计的四十万年收入计算,我们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可能得需要十一二年才能还清这笔贷款。”阿初不得不用具体的数字提醒魏招娣正视这笔巨额贷款。 “阿初,你继父五年前贷那一百五十万也是为了提高旅馆住宿环境,葛石镇那几年每到旅游旺季满地都是密密麻麻的游客,我和你继父谁也没有想到会赶上疫情……三年啊,阿初,我和你继父这三年顶着天大的压力在经营旅馆……葛石镇开放的时候,游客居住地封控,游客居住地开放的时候,葛石镇封控……你说我和你继父能拿疫情怎么办?”魏招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女儿阿初诉苦。 “除了慢慢还还能怎么办?”阿初重重叹了一口气反问母亲。 “阿初啊,你妈我一想到身上背的这三百六十万贷款,每天都焦虑得睡不着觉……你继父在时我感觉还能喘口气,现在我每天都觉得胸口压着一座大山,夜里一睁眼就能看到天花板上写着几个明晃晃的大字——三百六十万……还好有你在,你在县城上过学也在国外见过世面,妈妈现在只能依靠你这个宝贝女儿,妈妈含辛茹苦养育了你十八年,你一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抛弃妈妈不管。”魏招娣言语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诊断书。 “妈,你生病了吗?”阿初打魏招娣手里接过那张叠成四折的诊断书。 “你继父前阵子开玩笑说我的脖子像树根一样粗,我心中生疑就去县医院做了几项检查,医生说我得了甲亢病,平时得注意不能过度疲劳,不能情绪受刺激,甲亢控制不好会引发眼病,贫血,肝损伤,糖尿病,心衰……导致器官功能紊乱。”魏招娣掏出手机转发给阿初一则甲亢并发症科普视频。 “那你以后就得多注意一下情绪问题,别老像我小时候那样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阿初一边嘱咐一边把诊断书重新交还给魏招娣。 “医生说家人一定要全力配合病人治疗,甲亢病人需要尽量减少情绪波动。”魏招娣又转发给阿初一则医生发布的甲亢病情绪问题科普视频。 “妈,我知道了,咱们家里如今就剩下爷爷奶奶和我俩,你好好养病吧,我们都不惹你。”阿初从头到尾看完那两则科普视频后安抚母亲。 “我的好女儿,妈妈能生出你这么懂事的孩子真是上辈子积德,如果没有你妈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这趟要是没回葛石镇,妈妈恐怕早就一头撞死在村头桥墩……”魏招娣哽咽着别过脸抬手胡乱抹掉眼泪。 魏招娣的频频示弱一次又一次击溃阿初心理防线,阿初从未想过母亲这辈子居然会向自己这个在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丫头低头,她亦从未想过母亲会放下长辈高高在上的架子主动请求女儿帮助,她更未想过母亲竟然有一天会面对面向她袒露脆弱寻找慰藉。 阿初年幼时多么希望得到母亲的一句夸奖啊,她还记得小学时候自己喜气洋洋地把奖状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奖状三两下搓成一团扔进灶坑。她骂阿初,瞧你这个嘚瑟样,你得个奖状至于飘成这样吗?你亲爹白大康小时候次次考第一名,你亲奶奶家黄橙橙的奖状糊满了一墙,他这辈子最后还不是只开了间五金店?你当他有什么大出息? 阿初还记得她七八岁时在田地里遭蛇咬,镇上好心的阿姨将她背起送到医院,罗五俊在麻将桌上得到消息骑摩托车去医院接她回家,母亲看见她在摩托车后座双手抱着罗五俊的腰扬手就是一耳光,她插着腰站在家门口大骂阿初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她告诉阿初女人碰男人不要脸,女人碰女人也不要脸。 阿初至今仍记得二姨带她的儿子家宽来家里做客,继父去院子里水井旁杀了一只鸡,母亲去食杂店买来许多零食和汽水。阿初姐,你吃,你吃……家宽捧着一大堆零食笑嘻嘻地往阿初嘴里塞进一只鸡腿面包,母亲脱下布鞋冲过来用千层底一下又一下地猛抽她的脸,那只鸡腿面包掉在地上滚落到鸡食槽旁边。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你这种贱骨头也配吃鸡腿面包?”魏招娣掐着阿初颈子将她的头按进散落麦麸、杂草、菜叶的鸡食槽,家宽被眼前这场景吓得双腿打颤哭破了嗓子,家宽自那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来阿初家中做客。 阿初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种像密集雨点掉落一样毫无间歇的打法,阿初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种万千细针穿刺面颊的痛感,阿初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种肌肤在抽打中燃烧的灼热,那之后阿初每每在食杂店里看到鸡腿面包便会面颊刺痛,双腿发软。 阿初一回想起童年的种种便觉得眼前的魏招娣分外陌生,难道恶毒的人真的会有一天变得善良吗,难道偏心的家长真的有一天会突然喜欢家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孩子吗?阿初无论怎样冥思苦想都得不出答案。 第47章 “秋水,你的伴侣显然比你更需要心理治疗。”医生放下手中的钢笔静静望着沙发上的秋水。 “我会劝说她来找您做咨询,等她过一阵子从云城回来……”秋水对心理医生的推断表示认同。 “我等你的好消息,另外……我有一个小小建议,你今天从这里离开之后可以到商场买一件面料舒适的新衣。”医生指了指秋水身上那件已经磨起球的云城职校校服。 “我上次去人多的地方还是一个月之前……好吧,我尽量试试。”秋水明明心里很不情愿还是答应实践医生提议,她想精神状态变得更好一点,她想在生活当中感知到更多的自己。 秋水现在内心很抵触人来人往的热闹场合,她觉得自己仿佛与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图层,所到之处尽显突兀,无法合并,无法置入。尽管如此,她还是乖乖按照心理医生的嘱咐买来一件t恤,一条裤子,一件外套。 秋水回到修理铺蹙眉质问穿衣镜中那个陌生的家伙,假使你不再作为银河的替代品生活在这个家里……阿初还会继续爱你吗?她既不爱你平凡的相貌,又不爱你那一丁点儿可怜巴巴的才华,她这么多年在你身上寻觅的不过是银河残留在世间的一抹影子……你这个卑微的替代品究竟在自私地渴望着什么? 秋水拉开抽屉取出剪子将新买来的衣服剪成布条,她又重新套上衣柜里永远穿不完的蓝白色短袖,秋水不想在阿初面前冒这个天大的风险,既然身为替身就要有替身的自觉,既然身为替身就不要奢望作为本体被爱。 第36章 “罗五俊和我妈为了装修旅馆竟然在银行欠下了三百六十万贷款,妈妈对我说,她每天都感觉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阿初傍晚时候给秋水通讯软件发来一则留言。 “阿姨现在独自一个人承担这笔贷款想必会感受到压力,我认为你应当劝阿姨跳出固有思维框架去看待这件事情,她可以把这三百六十万当做在云城市中心买住宅的贷款。我在海都的同事们人均背负几百万的房贷,每个人通常还房贷要花费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的时间,年轻人如果脱离父母支持几乎没有几人可以拿出全款买房。”秋水思忖许久才想出安抚阿初母亲情绪的方法。 “项秋水,你未免也把这一切说得太轻松,三百六十万是小事?”阿初认为秋水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做到设身处地,假使秋水身上也背负三百六十万贷款,她绝不可能把这笔金额描述得如此轻飘飘。 “阿初,我不是故意把你家里遇到的难题轻描淡写,我是在帮你用另外一个思路引领阿姨去理解这件事情。阿姨如果实在无法承受这个压力,她完全可以放弃归还贷款申请破产等待法院收走旅馆,返回乡下享受宁静质朴的田园生活,她并非没有其他的选择。”秋水见阿初误会了她的用意连忙发过去长长一段解释。 “你知道法院收走旅馆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我在国外务工七年赚来的钱全部石沉大海!项秋水,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江范当初说得果然没错,你这个人臂膀单薄,羽翼未满,只能被托举,无法被依靠。当我遇到天大的困难,你连最基本的给我出出主意都做不到。”阿初终于按耐不住愤怒对秋水发了一通脾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只是一味地安慰你而不去帮你解决实际问题,我明天上午就去银行兑换家里剩下的几张存单,你到时留意一下到账短信通知。”秋水想到江范对她人生的概括总结不免心中一惊,她立马拨通阿初电话商议具体解决方案。 “你那点存款……杯水车薪,没用的……我们这几年都在吃老本,你倾家荡产最多也不过能帮我还个零头,那座大山还不是一样压在我妈妈胸口?”阿初听到秋水的解决方案在电话那头苦笑一声,那一刻她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秋水很没用,自己也很没用,两个贫穷的废物凑到一起研究如何解决三百六十万贷款着实荒唐。 “阿初,我对你有话要讲。”秋水沉默半晌突然提及。 “你讲吧,我倒是想听听你能讲出个什么花样。”阿初在话筒另一头重重叹息。 “阿初,你在过去四年里曾经千百次地对我诉说过你童年的遭遇,你的妈妈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她的孩子,你在她眼里是未来别人家的儿媳,她在你继父面前会下意识地将你视为雌竞对象。 你妈妈把你从小养到大只花了很少很少的钱,你继父罗五俊是她头顶的天,你妹妹罗铁男是她的心肝宝贝,你在那个家里什么都不是……你没有自己的床,从小到大睡的是两口铁箱,你没穿过新衣服,从小到大身上都是妈妈和奶奶淘汰下来的粗布裤子,碎花背心,粗线马甲。 你五六岁就开始在家帮妈妈哄孩子换尿布喂奶,你六七岁就踩着小板凳一个人在厨房烧火做饭,你七八岁就开始给别人家采茶叶、摘果子、采中药、做手工赚钱,你八九岁就帮家里上山砍柴、挖竹笋、垒田埂,你小学三年级因为想要一本新字典被继父挥着柴火棍满院子追打,你母亲当时人就在屋里却没有出来及时阻止。 你在国外务工七年赚的每一分钱都被你母亲和继父私吞,她们每天守着五层楼的旅馆过得逍遥快活,你却在青城广播电视台熬大夜上班,受苦受累每个月只赚三千……阿初,你知道今天我口中所述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你的妈妈,你的家人,他们根本不爱你,你的亲人之所以现在对你表现出极度依赖,那是因为你妈妈现在无人可以依靠,她只能假装喜欢你,假装肯定你……她在昧着良心哄骗你为她背负起那座价值三百六十万的大山,爷爷奶奶在处心积虑地哄骗你为他们侍奉晚年,养老送终。 阿初,那个家中一切温暖的假象都充满了欺骗,它从前是沼泽,现在依旧是,如果你此时头脑还算清醒,我希望你马上回来。你花费二十几年才逃离那个深渊,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重回囚笼。 阿初,那不是你的家,那是刀山火海。” 第48章 “那你呢?项秋水!你当年为什么会放弃在海都的工作回到青城,难道不是为了你那个被酒鬼父亲折磨二十几年的抑郁症母亲?你读了那么多书,读文学,读哲学,读历史……可否读出一丝一毫人生真谛?你的思想还不是仍旧侵泡在千百年来愚孝守旧的老茶汤里,你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牺牲自己回到父母膝旁卧冰求鲤? 项秋水,你说得对,我的妈妈不爱我,难道你的妈妈就爱你吗?如果她爱你,她怎么可能把四岁的你扔在不靠谱的奶奶家长达十五天,难道她在这之前不知道你奶奶夜生活比普通人丰富多彩吗? 你在外婆家生活的那整整十四年里,你妈妈每学期只去外婆家看你一次,难道她真的就忙到那种一个月抽不出一天来看你的程度吗?我们镇上的首富潘金银也没有忙到把年仅三四岁的亲生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寄养! 你两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听她每天对你诉苦,她如果真的爱你,又怎么可能会把小小的你当做她的倾诉对象?如果她真的爱你,你寒暑假回到父母身边的那两三个月,他们为什么会当着你的面每天从早吵到晚,他们为什么仍然把你往夜生活丰富多彩的奶奶家里送?以至于你小小年纪亲眼见证了你奶奶身边的无数个男人,以至于你一辈子都对男人这种生物感到厌恶! 你高考的时候恰好赶在手术做完第三天,你在人生那么重要的节点打不到车捂着伤口步行四十几分钟走去考场,你被一个脚步匆匆忙忙的两米高小伙儿撞得刀口红肿发炎,你考试的时候伤口疼得在考场里满头是汗坐都坐不稳,那个时候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人又在哪儿? 项秋水,我问你,你的妈妈爱你吗?你的爸爸爱你吗?既然他们都不爱你,你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守在他们身边这么多年?你义无反顾地拯救你的妈妈,我身为女儿又怎么可能对母亲的苦难视若无睹? 项秋水,我知道你爱我,你想我现在马上回青城陪你,但是……我不希望你继续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挑拨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你卸下单纯伪装动起坏心思的样子真的很不可爱! 我白兰初活到三十二岁好不容易才体验到母爱的滋味,我现在很享受被我的母亲和亲人需要的感觉,我拜托你不要做我美好生活的破坏者!你不是没有经历过我当下正在经历的困境,所以……项秋水,你没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来对我进行审判,我们每个人都是亲情的奴隶,我别无选择!” 阿初似是丛林里一头被惹怒的猛兽般摇头晃脑撕咬秋水,秋水握着电话足足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她惊讶地发现,阿初说的那些扎心话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力气反驳。 “我当初就不应该一厢情愿地对你倒那么多苦水,云城家里的破事儿早就应该烂在灶台里,我对你倾诉的所有秘密最后全部成为刺向我身体的尖刀。”阿初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在电话里责备秋水。 “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阿初,你还会回青城吗?” “我终有一天会返回青城和你一起生活,白兰初不会永远留在葛石镇……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可以。” “那你就在青城乖乖地等,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情。”阿初言毕深吸一口气迅速挂断秋水电话。 阿初打开行李箱翻出那件印着黄色小鸭子的天蓝色校服放到枕旁,她近来每天都很想念秋水,不是作为银河的秋水,而是秋水这个人本身。阿初在过往四年同居时光里早已习惯秋水陪伴,秋水的世界很简单,她的眼里只有阿初、外婆、妈妈、填词、修理铺、旧唱片……葛石镇的一切却像缠绕成命运绞索的蔓藤,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拆解,去理清、去剥离、去斩断,而这一切不谙世事的秋水注定无法明白。 母亲魏招娣这阵子每天从早到晚都以泪洗面,那三百六十万的贷款把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罗五俊在时她觉得天塌了还有丈夫在撑,罗五俊人一没,她就慌乱得像一只误闯入玻璃罩的飞蛾。 葛石镇媒人们得知阿初准备留在家中打理旅馆,几次三番前来介绍结婚对象。阿初家中除去爷爷奶奶这两个年迈老人之外只有母女二人,葛石镇家家户户年龄相当的男孩都认为这是块肥肉,那帮小子认为只要稍微动点小心思顺利把阿初娶到手,阿初家中的旅馆便早早晚晚都是他们囊中之物。 魏招娣和爷爷奶奶可不是吃干饭的傻子,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自然入不了他们法眼,旅馆里时常有小伙儿一脸讨好地给阿初送情书,送野味,送鲜花,阿初每次都将那帮人送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扔进路旁垃圾桶。 第37章 阿初知道那帮人根本不是真正喜欢她本人,他们故作憨厚老实之态,每个人眼里却都写满了欲望和贪婪,他们每一个献媚行为背后的动机都是想做这间旅馆未来的主人,阿初从见到他们的第一面便可以清楚地预知将来后生活。 那帮人会在结婚之前像个小奴才似的哄着你捧着你,你以为他会一辈子这么对你,便迷迷糊糊地和他领证结婚,孩子一出生他们就开始表演川剧变脸……他们嫌弃你管这管那,嫌弃你身材走形,他们脾气随着结婚的年限见长,动不动就甩脸子,玩消失,他开始趁着你怀孕看孩子在你旅馆账目上做手脚,你的钱包一天天瘪下去,他的腰包一天天鼓起来。他开始在外养小三,他和小三一起去寺庙上香时许愿实现中年男人三大乐事——当官发财死老婆,他幻想把你从这个家里像垃圾一样清空,他幻想独自一个人做这家旅馆的老板,后半生潇洒地一直娶,一直娶,娶了生,生了娶……那绝对不是阿初想要的人生,她不想被痴迷于走捷径的男方一家算计吃绝户,她不想做任何葛石镇贪婪男性的人生垫脚石。 阿初万万没想到潘金银会带着小宝子来旅馆提亲,她本以为母亲会恨极了潘金银与小宝子这对狼心狗肺的父子,如果这爷俩儿当初不嫌弃妹妹罗铁男怀的是个女孩,那么罗武俊就不会开车去医院接妹妹和小婴孩,那起惨绝人寰的车祸也根本不会发生……阿初或许也不需要在离家十四年之后抛下秋水重回葛石镇。 魏招娣完全没有对潘金银和小宝子表现一丝一毫记恨,她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种极具戏剧性的谄媚之态,爷爷奶奶也向见到祖宗一样给那爷俩儿端茶倒水,外公外婆得到消息也赶来旅馆,除去阿初之外,爷爷、奶奶、妈妈、外公、外婆一夜之间全部失忆,无人记得罗铁男,无人记得小婴孩,无人记得罗五俊。 阿初一如既往地拒绝了潘金银与小宝子的提亲,母亲和爷爷奶奶外婆外公仿佛屁股着火似的无数次站起来规劝,阿初任凭他们如何唾沫横飞巧舌如簧就是不答应嫁入潘家。魏招娣那天因为剧烈情绪波动导致手脚抽搐晕过去两次,爷爷冲出门外寻死觅活一头撞上了电线杆,外公心脏病气犯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潘金银立马打电话给劫后余生的外公安排进高级病房,爷爷撞电线杆导致的脑震荡也在同一家医院及时得到医治,潘金银父子就像是下饭菜里的两珠毒草,阿初家旅馆里的长辈们一顿饭功夫好似全部中了邪,病的病,伤的伤,嚎哭的嚎哭,卧床的卧床。 第49章 “白兰初,七年前我不止一次发现你想要在旅行中途逃跑,我当时是故意放你走,否则你根本逃不掉……”潘金银的儿子小宝子趁大家不注意将阿初独自叫到医院天台。 “为什么?”阿初一脸不解地望向唇红齿白的潘俊宝,她至今也弄不明白,当年高傲得谁家姑娘都瞧不上的潘俊宝为何会独独选中自己,他的眼神里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爱情。 阿初比谁都清楚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的眼神根本藏不住,秋水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眼睛就像黏在她身上,她对视,秋水便迎接她的对视,她躲闪,秋水便随谁她的躲闪,那人既像是小心翼翼地在观赏,又像是在抽丝剥茧地探寻,秋水滚烫的眼眸早已在阿初面前出卖了她的心。 “我大二那年在职校论坛上看过你和银河那组照片,我知道你们两个因为性取向在云城饱受欺凌……我之所以对你们抱有同情不是因为我心地善良,而是因为我也是同道中人。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很相爱的男友,我们也曾经在一起认真探讨过是不是要走绝路,他后来有一天突然对大家宣布婚讯,我得知婚讯之后就再也没有继续纠缠。阿初,这就是我的取向,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希望可以用坦诚换来一个和你敞开心扉对话的机会。”潘俊宝决定利用好这个机会一次性把话说清。 “既然你是同性恋,为什么要去我家里提亲,为什么要娶我妹妹阿男?”阿初对潘俊宝的所言所行仍旧存有许多疑问。 “葛石镇老百姓眼里根本容不下同性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葛石镇的父母对待同性恋的态度,你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就是喜欢男人也得照旧被家里要求娶妻生子,如果我做不到……要么我父亲死,要么我死。”潘俊宝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发出一声颇为自嘲的冷笑。 “所以呢,所以你想让身为同道中人的我为你做些什么?”阿初想知道潘俊宝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白兰初,我潘俊宝想和你这个同道中人做一笔明码交易,第一方案,我替你还清家里欠下的三百六十万贷款,你需要履行的职责是与我结婚并为潘家生下两个男孩,两个男孩一生下你就可以获得自由身,你可能花费三年,五年……或是七年,具体要看你的肚子是否争气。”潘俊宝一本正经地向阿初讲述他认真计划的第一方案。 “你能想出这种奇葩方案简直不要脸,这和买卖人口有什么区别?”阿初听过第一方案冷冰冰怼了潘俊宝一句。 “我也知道这很不要脸,可是白兰初,你扪心自问,葛石镇哪个女孩不都是被父母掰着指头贩卖?我的方案之所以听起来像是一笔冷硬生意,无非是缺乏惯常的华丽包装和夸张表演罢了。葛石镇男人们早已总结出一套千篇一律的爱情攻略,我只需花费一点点小心思就可以如法炮制爱情假象,我在这场游戏里有许多充满迷惑性的道具可以随手拿来利用,玫瑰花可以用来引诱你,戒指可以用来束缚你,求婚可以用来敲定你,婚礼可以用来献祭你,孩子可以用来绑住你,妇道可以用来约束你……但是我潘俊宝不屑于表演这种全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的劣质滑稽剧,我喜欢剖开华丽包装和夸张表演赤裸裸地谈生意,纯粹地坦诚地谈一笔生意……我潘俊宝的人生里没有爱情,只有生意……所以,白兰初,我今天就是来和你谈生意,我的第二方案你还要不要听?”潘俊宝丝毫不被阿初双目之中流露出来的反感所影响。 “那你倒是说说看。”阿初坚信潘俊宝这个自恋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方案二是,我一次性支付六十万给你当做彩礼,这笔钱你今后不必归还,同时我还会借给你三百万现金用来还清家里银行的贷款,你每年归还我二十万本金,还款期限十五年,没有一分一毫利息。 你需要为这笔生意支付的代价是……你我一个月后在葛石镇举办一场有名无实的婚礼,婚后第三个月你需要按计划假装怀孕,我会用你怀孕需要静养作为借口带你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大抵八个月后带着你和一对从别处收养的双胞胎男孩回潘家交差。 你大概需要花费一年的时间陪我执行这个假怀孕计划,孩子一满月我们就找理由去办离婚手续,我爸其实真正想要的也不是什么儿媳,他究其根本想要的不过是两个继承潘家血缘的男孩,我这样也算是对老头子有个交代。”潘俊宝随后将他的第二方案计划和盘托出。 “潘俊宝,你又何必将一切弄得这样麻烦呢,你们家里这么有钱,如果想找一个单纯为钱愿意配合你结婚生子的对象应该不难。”阿初依旧认为潘俊宝这种迂回求存的方式是在舍近求远。 “对,不难,我娶你妹妹罗铁男就是因为她单纯愿意被金钱收买,她收了我两百万,一百万拿去非法营业场所玩打鱼游戏,一百万拿去到直播平台打赏帅气男主播,打肿脸充榜一大姐,两百万不到三个月就败得一分不剩。”潘俊宝一脸不屑地提及阿初妹妹的罗铁男。 “既然你执意要用这种迂回方式对你父亲做交代,我也需要帮家里缓解贷款压力,那么我选择和你一起执行第二方案。”阿初决意用这种方式帮助母亲转移压在心头的大山。 “我也更倾向于第二种方案,你只要付出一年的时间和演技,我只需支付六十万彩礼和损失一些可有可无的利息,我们这样也可以算作是同道中人之间的彼此成全。”潘俊宝言毕脸上露出一抹讨人厌的得逞神色,他知道身陷困境的阿初根本无法拒绝性价比极高的第二方案,金钱果然可以助人所向披靡。 商人之所以是商人,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能比普通人承担更大的压力,潘家生意陷入困境时欠银行上亿,父亲仍旧该吃吃,该穿穿,该享受享受,该游玩游玩,魏招娣这种女人却被区区三百六十万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她的女儿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为她转移焦虑,方案二听起来像是解决了贷款难题,实际不过是把三百六十万变成了三百万,魏招娣欠的贷款变成了阿初欠他小宝子的借款,换汤不换药,究竟有什么改变?潘俊宝深知这就是穷人可怜巴巴的抗压能力,这就是穷人的浅显,这就是穷人的局限。魏招娣、白兰初与罗铁男这一家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第50章 那天阿初回到旅馆对母亲宣布她已经决定要和潘俊宝订婚,潘俊宝会掏出六十万作为彩礼,同时还会借给家里三百万用来归还银行贷款。 第38章 “阿初,我的好孩子,你真是我向菩萨磕头求来的救世主,我魏招娣能生出你这么一个暖心的小棉袄真是三生有幸。”母亲得到消息之后立马开心得像是换了另一张脸,额头上的褶皱仿佛瞬时被熨斗滋啦滋啦烫平整,神医潘俊宝带来了毒草的解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夜之间身体恢复康健,魏招娣从此半个字儿不提甲亢,外公从此半个字儿不提心脏。 那天傍晚秋水倚着床头一次又一次打开通讯软件对话框,自从两人上次在电话里恶语相向,阿初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复秋水信息。秋水回想起那天的谈话,她对于阿初原生家庭的评价确实字字诛心,秋水知道她精准地戳中了阿初内心的痛处,可她对自己那天的行为并未感到一丝后悔。 阿初信息不回,语音不接,秋水担心她的人身安全,当晚只背了一只黑色书包便登上飞往云城的飞机。秋水决定亲自去一趟葛石镇,如果阿初被魏招娣扣留或是被人欺凌,她会第一时间向当地警察寻求帮助,阿初的人生绝对不可以再一次陷落沼泽。 秋水抵达云城机场登上提前预定的出租车前往葛石镇,大抵四十多分钟后汽车进入收费站驶向云城市区,秋水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司机师傅一边开车一边为秋水介绍途经的知名本地景点。 “您回头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来这所寺庙转一转,我丈母娘当年就是在这里跟随师傅皈依,听说这里灵气得很,每年都有许多游客不辞千里慕名而来……” “您看到前方那栋古朴雅致的建筑物了吗?那是我们云城规模最大的图书馆,我老婆经常周六周日带我女儿过来读书,全年周二到周日二十四小时开放……” “我们现在经过的是云城著名的银湖,银湖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民国时期有一对留洋归来的年轻夫妇在这里取景拍下一张婚纱照,两人旅行结束两个月后便接连怀了三对龙凤胎,现在这帮小年轻们为了讨个彩头都愿意来这里拍婚纱照,我听说这些人里面还真的有不少成功怀上……” “司机师傅,您可不可以把烟灭掉,我有先天性哮喘闻不了烟味。”秋水捂住嘴巴落下车窗发出一阵连续干咳。 “对不起,我马上灭。”司机师傅连忙减慢车速将手里已经熄灭的半截烟扔出车窗。 秋水把头探出车窗望了一眼桥下晨光熹微的湖面,那里果然有几对新人正在拍婚纱照,秋水恍然发现新人中间有一个人的身形很像阿初,她明知根本不可能还是下车想进一步确认。 “司机师傅,您找个地方停一下,我想下去转一转……”阿初的背影缩成一个豆粒般大小的黑点。 “我,你,这……”司机师傅闻言脸上露出一副犯难的表情。 “我支付您双倍的车钱,保证不会耽搁太久。”秋水见司机迟疑自钱夹里抽出几张纸币。 “那好,那好,我停完车在桥下抽根烟,你参观结束随时打我电话。”司机笑眯眯地接过纸币塞进衬衫口袋。 秋水沿着桥梁步行几分钟重新返回那几对新人正在拍照的位置,春风卷着颗颗细沙吹拂面颊,秋水双手搭在雕花栏杆望向桥下银湖,那几对正在拍照的新人身影在面前晃动,秋水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她没有看错,那个女孩确实是与她朝夕相处四年的阿初。 阿初穿着纯白婚纱的样子如初雪一般圣洁,她身旁站着一名身高大约一米七五的清秀男孩,两人并肩而立的样子看起来愈发般配,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佳人一对。 婚纱摄影师放下相机长舒一口气甩了甩酸痛的手腕,阿初趁着这个间隙去一旁俯身拿了瓶矿泉水。 “阿初,你还会回青城找我吗?”秋水在桥上给桥下银湖畔边的阿初发了一条信息。 “傻瓜,我会,我当然会,你一定要在青城乖乖等我回家。”阿初趁着休息间隙喝水的功夫匆匆回复秋水。 阿初一翻聊天记录才发现自己已经七八天没有回复秋水消息,她一方面是因为还在生秋水的气,一方面是因为在筹备计划之外的婚礼,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股在脑海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翻涌的隐隐心虚。 “新娘子,你怎么一直板着一张脸,你笑笑嘛,笑笑才好看,如果你实在笑不出,那就想想生活中令你开心的回忆嘛。”婚纱摄影师一边重新端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边试图调动阿初情绪。 阿初听到摄影师的话开始快速在脑海里检索生活中的开心回忆,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检索不到任何开心的回忆,那张漂亮的脸因为痛苦和困惑不自觉皱成一团……那个当口阿初蓦地想起她四年前在修理铺替秋水接江范电话的夜晚。 江范在电话里一通撕心裂肺的狂吼,“项秋水,你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别一天天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你当这个世界上除去我还有谁能忍受你这种怪胎,我告诉你,没有人,只有我!” 阿初右手按在心脏的位置鼓起勇气对着话筒回怼,“我能忍受……秋水不是怪胎,你才是!” 阿初想到那个场景仿佛又重回到四年之前,她在写字桌前挂断江范电话笑盈盈地回过头望向对面沙发上的秋水,两人目光触及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所有误会,所有不快都在那个片刻如积雪遇到暖阳一般堪堪消融。 “完美!”摄影师灵敏地扑捉到阿初露出会心笑容的画面。 “傻瓜,我会,我当然会,你一定要在青城乖乖等我回家。”秋水在桥上收到阿初在桥下回复的消息。 秋水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拄着下巴看桥下的阿初,阿初拍照的时候一直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秋水又开始在心底对阿初泛起一抹心疼。那种心疼好似一种本能的疼惜与挂牵,秋水第一次听到阿初的声音就对她感到心疼,秋水第一次见到阿初时也对她感到心疼,如同哮喘病人闻到烟味无法控制咳嗽一般,秋水无法控制自己对阿初的心疼,尽管彼时的心疼出现得那么多余,那么不合时宜。 秋水正在暗自平息心中那股心疼之时,阿初在桥下露出太阳一般明亮璀璨的笑容,她的笑容像碎金一样倾洒向粼粼波光的湖面,秋水在两人同居的一千多天里从未见阿初笑得这般开心。 “司机师傅,我们走吧,你送我返回云城机场。”秋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给正在桥下抽烟的出租车司机。 第51章 阿初重回青城是在与潘俊宝假结婚六年以后,她在与潘俊宝结婚第一年里成功执行了假怀孕方案,双胞胎满月第二天,潘俊宝按原计划向阿初提出了离婚。 魏招娣得到女婿要离婚的消息扯着嗓子到潘家一通大吵大闹,她拉着阿初给潘俊宝下跪求原谅,潘俊宝痛斥阿初木讷不懂风情,痛斥魏招娣粗鲁贪恋,母女俩被潘家保安架着胳膊像小鸡仔一样扔到院外。 魏招娣心知女儿女婿复婚无望便对阿初彻底翻脸,旅馆欠下的三百万欠款如今已经全部由阿初背负,阿初只要人还留在旅馆一天,魏招娣就得按照约定每年偿还潘俊宝二十万欠款,阿初如果能够彻底消失在葛石镇,那么余下的二百八十万就与她魏招娣本人再无相关。 魏招娣如同清除瘟疫一般挥着扫把将阿初赶出葛石镇,阿初与从前介绍她去国外务工的劳务公司重新取得联系,她在三十三岁这年又重回到大洋彼岸的工厂,她又穿上了那身熟悉的银灰色工装,每天胸前别着一枚印有e0173号的金属工号牌像尊雕像似的驻守在无尘车间。 阿初第二次出国在工厂里持续工作了五年之久,她在这五年间总计归还潘俊宝一百五十万欠款,余下一百三十万预计还得需要工作四到五年。今年年中,阿初八年前与新人歌手合作上传到音乐平台的一首歌曲突然爆火,她的银行卡里开始源源不断地汇入版权费,仅仅三个月阿初便归还清那剩余一百三十万欠款。 阿初还清全部欠款之后终于感受到内心短暂的自由,她站在苍茫无垠的海面,任由海风将头发吹乱,彼时她突然想起秋水当年写在专辑上的那句祝福语,祝阿初,像风一样自由。 阿初当年觉得那是一句颇为烂俗的祝福,网络、报纸、散文里处处可见,而今她终于发现,自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望不可及的奢侈之物。原来像风一样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祝福,因为人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像风一样来去自由。 阿初羡慕风,因为风生来就自由,而她在三十八岁这年才触碰到自由的衣角,仅仅那么一瞬。 阿初辞掉国外工作乘坐国际航班返回国内的繁华海都,第二天又从海都乘坐飞机抵达六年未归的青城,如今阿初已经三十八岁,十八岁到三十八岁这二十年,仿佛好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仓促得就像是一回身一转眼。 阿初时隔六年又回到久违的城北修理铺,修理铺如今已经无人居住,门口贴着一张印有“房屋出售”的a4纸。阿初拨打a4纸上的联系电话,对方是一家青城本地的房屋中介公司,她对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说想要看房,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立刻答应十五分钟之后楼下见面。 第39章 青城本地房屋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十五分钟后准时赶到,那位穿着中介公司黑白套装的年轻女孩从包里掏出一大盘钥匙,她翻找许久也没有翻到贴着修理铺房屋编号的钥匙,烈日下顶着一张涨红的脸庞急得满头大汗。 “您用这个开门吧。”阿初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钥匙递给那位年轻女孩。 “女士,您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那位女孩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阿初。 “我曾在这栋房子里居住过四年。”阿初一脸平静地回复对面的女孩。 “那么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是您的……”那位女孩话到一半突然自行斩断。 “我的女朋友。”阿初见女孩没有下一步行动便从她手中抽回钥匙打开房门。 “原来是您……您女朋友去世之后房子被一个外地商户买走,外地商户买下房子的时候不知道里面死过人,那人嫌弃房子晦气便低价卖给了我们公司,您也看到了门外贴出的出售价格是四十万,没办法,像这种出过事的房子价格就是没办法和普通房子相比,如果正常售卖的话,我估计这栋房子大概可以卖到六十万左右。”那位女孩尾随在阿初身后介绍房屋两次易主的始末。 “秋水是怎么死的?”阿初抬手掀开那张覆盖在沙发上的白布落座,她曾和秋水在这个沙发上观看过无数部电影。 “秋水是……”那位女孩站在阿初对面小心翼翼地发问。 “秋水就是这栋房子的原房主。”阿初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中介女孩落座。 “她……”那位女孩紧张地吞咽一下口水。“她是自杀……据……据说自杀的时候吃了三倍至死量的安眠药,她人走时身上穿着一套深蓝和白色相间的外地校服,校服里面是一件白蓝条纹短袖,手里好像……好像还攥着一只黄色毛绒小鸭子……抱歉,女士,修理铺原房主的事情我就知道这么多……”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阿初思忖片刻抬起头与中介女孩对视,“我要买下这栋房子。” “您确定?”那位女孩先是表现出极度震惊,随后又露出即将喜极而泣的表情。 “我确定。”阿初点点头再一次向女孩表示确认。 “我开单了,天呐,我的工作保住啦,女士,等回头顺利签下合同,我请您一起吃饭庆祝。”那位女孩激动地抹了抹漫溢出眼角的泪水。 “谢谢你,但是不必了,我不想庆祝。”阿初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巾递给面前的女孩,女孩接过纸擦眼泪,阿初默默打量她,她今年估计有二十三四岁,二十几岁正是秋水口中青黄不接的年纪。 阿初还记得自己在二十八岁那年什么都做不好,秋水安慰她,“二十八岁正是生命里最青黄不接的时候,高更二十五岁才开始学画,村上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年龄已经二十九岁,人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找不到理想方向很正常……” 那时阿初觉得秋水总是在讲一些不切实际的漂亮话来安抚她的情绪,她一边接受秋水的鼓励与安抚,一边又暗自嫌弃秋水太过理想化。 母亲魏招娣曾对阿初说过,“你生来就注定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你这辈子别妄想自己能够做成什么事,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所有祖辈都是茶农菜农、小商小贩,你要永远记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今生今世注定就是一只阴沟里永远无法翻身的老鼠,永远也不要妄想成龙成凤。” 母亲魏招娣还曾对阿初说过,“你别自命清高,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这世间所有来自旁人口中的夸奖都是目的不纯的捧杀……你得到肯定并不意味你真正优秀,那帮人都是为了占你便宜对你撒谎。” 阿初自那以后便觉得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废物,她从来都不相信自己能做好任何事,每当秋水夸赞她在广播和填词方面很有天赋,阿初便认为是秋水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她没有天赋,她没有才华,她一点也不优秀,她就是个实打实的废物。 阿初作词的那首歌爆火之后成千上万的夸赞声铺天而至,那些人夸她写的歌词有灵气,夸她的创作浑然天成,阿初至今仍旧觉得那些夸赞不属于自己,她始终觉得自己是魏招娣口中阴沟里永远无法翻身的老鼠。 “我就说你很有才华吧,小骗子。我真的没有在骗你。” 阿初有一天在睡前翻看到一条来自八年之前的留言,那是阿初这首大热歌曲发布过后的第一条留言,她已经记不清那是自己历经多少次失败过后的重新尝试。 阿初毫不犹豫点进那个头像是一只黄色小鸭子的网友账号,她发现账号主人给自己过去创作的每一首作品都留下了评论,账号主人音乐首页最后一条签名内容是: “阿初,我不等你了。” 第52章 阿初如愿买下秋水那间位于街边的城北修理铺,她从来都没想到这辈子会有一天再也无需为生计担忧,阿初年少时曾无比期望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依托孑然一人。 阿初回到青城接受一系列专业培训成为一名抑郁症病患陪伴志愿者,她对抑郁症病患提供情感支持与日常陪伴。公益组织里的其他人都说阿初是个春风化雨的女孩,抑郁症病患们大多都很喜欢与阿初交流。 阿初偶尔也会对抑郁症病患们充满负能量的倾诉感到疲倦,每当这时阿初便会想到那个可以每天耐心聆听她三四个小时的女孩,那个许诺要做她一辈子树洞的家伙,她的小象,她的秋水,她的爱人。 阿初在秋水抽屉里翻到一张她在云城银湖畔拍下的婚纱照相片,那是一幕在桥上俯拍桥下的画面,她在相片里双手提着裙角笑得很是开心……阿初时隔六年才知道原来秋水当年去过云城,原来秋水亲眼见证了她与潘俊宝拍摄婚纱照的场面,难怪秋水在这六年期间一次都没有回过她的消息。 秋水说得没有错,她就是小骗子,百分之百的小骗子,愚蠢心狠的小骗子,她是理应遭受上天严厉惩罚的小骗子。 “阿初姐姐,你回来啦!”那天阿初回到修理铺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跑过来同她打招呼。 “你是?”阿初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记忆中搜寻到女孩的面庞。 “我是阿婆的小孙女儿金宝啊,秋水从前总是免费帮我外婆修水管,修格兰,我外婆就是那个平时总是穿着碎花布拉吉的小老太太。”金宝打书包侧袋里抠出一颗糖果不由分说地塞给阿初。 “我想起来了,秋水有一次去你们家修水管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我问她哪里来的糖果,秋水说是阿婆小孙女给的工钱,你就是那个总给秋水塞糖果的小家伙吧,她向我总夸你可爱呢。”阿初接过小家伙给的糖一本正经地放进上衣口袋。 “对,我就是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如今我已经长成个长胳膊长腿的不可爱大家伙了,你不在家的这几年,秋水又帮外婆修过几次水管。”金宝前脚跟后脚随阿初进了修理铺。 “那你每次都用糖果给她抵工钱了吗?”阿初打开冰箱门取出一罐葡萄汁递给金宝。 “每次都给,不过……我后来几次给秋水的是黑芝麻糖,不是水果糖。”金宝啪一声打开手中的易拉罐。 “为什么给她黑芝麻糖?”阿初一边合上冰箱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金宝。 “当然是因为秋水鬓角长了许多白发呀,我外婆说吃黑芝麻会生黑发,所以我后来给她的都是妈妈专门去买的黑芝麻糖。”金宝一脸好奇地翻看铺满整面墙壁的密密麻麻唱片。 “乖孩子,谢谢你。”阿初沉默许久才对金宝开口道谢。 “秋水去我家里修水管的时候,我外婆还问过她你去哪里了呢?”金宝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汽水。 “你还记得秋水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吗?”阿初放下手里的透明玻璃水杯问金宝。 “秋水说你和一个很俊气的哥哥结婚了。”金宝仰头喝光了易拉罐瓶里的最后一滴汽水。 那年金宝放寒假回来发现城北修理铺再一次贴上了售楼广告,邻里们说城北修理铺又死了人,阿初姐姐死的时候束着简单的马尾,脸上妆容清淡,帆布鞋,白色短袖外套着一件样式十分普通的格子衬衫。 “我家上个月买了一台新洗衣机,阿初家的洗衣机前阵子坏了,我就上门过去问她要不要我家的那台旧洗衣机。阿初当时笑笑说,算了,大件东西以后处理起来麻烦,我当时还没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阿初那个时候就已经做了不好的打算。”金宝妈妈拎着一捆芹菜站在马路边和街坊站在冷风中聊天。 “阿初在我们公益机构里帮忙的时候人看起来开朗又乐观,我们都说她是个春风化雨的女孩,你说平日里如此细心温暖的一个人……按理说不应该这么想不开呀,我记得去年八月阿初还去喀纳斯湖去看了一趟银河,我一边在通讯软件上看她发布的银河相片,一边感叹这姑娘活得真是浪漫……”青城公益机构的志愿者朋友在酒桌上谈及对阿初的回忆。 第40章 那天金宝顶着雨从公交站跑回家里帮妈妈取长柄伞,她在经过城北修理铺时看到房屋出售的售楼广告已被揭下,修理铺门口堆着十几只装汽水的红黄蓝绿色硬塑料饮料箱,饮料箱里塞满被房屋新主人丢弃的旧唱片,饮料箱边缘搭着一件印着黄色小鸭子的天蓝色校服,旁边堆着一座小山似的蓝白色条纹短袖。 秋水每次去家里修水管身上都穿着那种蓝白色条纹短袖,金宝对那些蓝白色条纹短袖印象十分深刻,今年春天还要求妈妈去商场帮她买来一件同款。秋日里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将天蓝色校服从饮料箱边缘卷落,氤氲雨幕中一辆疾驰而过的校车从校服背后黄色小鸭子身体上碾过,金宝扶着双额对着模糊不清的小鸭子发出一声尖利叫喊。 “盗版光碟怎么收,旧衣服价格咋算,旧投影仪你给多少钱,笔记本电脑怎么收?”城北修理铺新主人推开门一句接一句地问门口收垃圾的大爷。 “光碟五毛一斤,衣服两件三块,投影仪三十,电脑按斤秤。” 两人在阵阵斜雨中面对面谈好了废品回收的价钱,收垃圾的大爷打车筐里掏出大塑料袋三两下罩好投影仪和电脑,又弓着腰把塞满唱片的饮料箱一个一个抬上三轮车,那些款式几乎相同的蓝白条纹短袖和天蓝色校服被大爷用铁钩塞进了麻袋。 第53章 签证官:e0173号。 白兰初:您好,签证官。 签证官:白小姐,您申请前往平行世界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白兰初:我想到女朋友秋水小的时候去看看。 签证官:秋水小时候的生活对您如此具有吸引力? 白兰初:是的,签证官,秋水四岁到十八岁在外婆身边得到了百般宠爱,我想到她的童年里去看看,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想像观赏风景一样观赏秋水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想亲眼目睹她在爱意里浸泡着生长发芽直到长大。 签证官:白小姐,您为什么这样执着观察别人充满幸福与爱意的童年呢? 白兰初:我想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童年,我小时候每年生日那天都会对着天上的银河偷偷许下年年相同的心愿。 签证官:许下什么心愿? 白兰初:我的心愿是想在童年里当一天小孩。 签证官:白小姐,您的话让我很伤感,我决定签发您前往平行世界的旅行许可。 白兰初:感谢您,签证官。 签证官:不客气。 您的平行世界入境起始日期为当地时间1995年10月08日。 您的平行世界离境截止日期为当地时间2004年10月08日。 您的平行世界入境活动范围为青城及周边30公里内区域。 您的平行世界入境随机生成形态为一名身着白色裙子的隐身少女,除去秋水本人之外,别人无法看到你的存在。 白兰初:太好了,您居然批准我在平行世界停留九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一次感谢您,签证官。 签证官:预祝您旅行愉快,期待您平安归来。 第54章 签证官:e0174号。 项秋水:您好,签证官。 签证官:项小姐,您申请前往平行世界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项秋水:我想把女朋友从悲惨童年中带回我现在所属的世界。 签证官:项小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并不符合规定,您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前往平行世界陪伴她度过悲惨的童年。 项秋水:好吧,签证官,如果不能把她像行李箱一样带走,陪伴在她身边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签证官:项小姐,您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参与女朋友的童年时光呢? 项秋水:我想是因为……我女朋友的童年时光度过得是实在很悲惨,父母离异,母亲和继父时常对她动用暴力,她连想买字典和课外读物都不被允许……我想前往平行世界为小时候的她做些事情。 签证官:项小姐,您的话让我很动容,我决定签发您前往平行世界的旅行许可。 项秋水:感谢您,签证官。 签证官:不客气。 您的平行世界入境起始日期为当地时间1995年10月08日。 您的平行世界离境截止日期为当地时间2009年10月08日。 您的平行世界入境活动范围为云城及周边30公里内区域。 您的平行世界入境随机生成形态是一个名为银河的年幼孩童,平行世界边境管理局将为您提供一位随行成年保护人员,随行成年保护人员在平行世界的姓名是银南秋。 项秋水:太好了,您竟然批准我在平行世界停留十四年,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在这十四年里为女朋友做很多事情。 签证官:预祝您旅行愉快,期待您平安归来。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