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诡话》 第1章 《平城诡话》作者:林小船【完结+番外】 师父曾给崔冉算命,说她命不担财,财多了要倒霉。 但师父没说过,认识了有钱的漂亮公子也要倒霉。 一趟走镖,崔冉的竹马失踪,她带着竹马的表弟,一个有钱大美人,踏上捉妖遇鬼的道路。只是她和大美人遇到的似乎不是普通的妖和鬼,而这背后更有阴谋。 1.水边客栈:清风拂过平静的水面,万籁俱静,你听,什么东西在哗哗作响,什么人正在仓皇逃窜…… 2.鼠婆:荒山投宿,阿婆,夜半鸟声嘶哑,窗影晃动,斧子高高地举起、劈下,汁水四溅,陷进软肉之中…… 3.纸人画师:富商宅院,暗香浮动,一卷人皮贺寿图徐徐展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是韩湘子却不翼而飞…… 4:万寿寺:蚌壳掉落,一正一反,这件事他问完了,那么下一件事呢,下下件事呢,他要离不开卜筮了…… 5.龙女:生拔龙鳞泡酒,饮之辄醉,醉后可登极乐,她拔得血肉模糊…… ———————————————— 倒霉蛋蛇妖道长*温文尔雅但脑子有病小公子*黑皮爽朗英俊竹马 女主全篇武力最强,过程1v2,结局1v1 ——————————————————— 架空历史 进度较慢 女主是妖,所以道德感会比较弱 男主上位,后来者又争又抢 感情剧情三七分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 女强 无限流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主角视角崔冉温升竹配角沈天野 其它:妖怪,美人,江湖,惊悚 一句话简介:倒霉蛋道长携美人捉妖 立意:把剑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1章 崔冉是谁 夜半,一轮白月浮在深黑的天空中,此时地面上,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人声俱静,偶有声响也只是有黄猫晃着尾巴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正巧踩上疾驰而过的奔马的影子。 借着月光,依稀能够看到那马前去的方向正对着一座宅邸,宅邸上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硕大的“沈府”二字。 这是平城最出名的镖局——长庆镖局的东家沈长庆的家。 沈府门口,看不清模样、浑身血迹的人影从马上滚落,仆倒在地。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勉强爬上沈府门前石阶,高举起颤抖的手叩响了门扉。 这声音很微弱,但在寂静的夜晚已经足够清晰,敲门之人虽是强弩之末,却依旧圆睁着眼睛,顶着一口气,攀着门锁不肯放手,一下下敲击着。 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没有听见,半晌,门才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守夜人老李头沟壑纵横的脸。 他本要不耐烦地张嘴训斥几句,却在对上那人脸庞时变了脸色,紧接着他眯起眼睛,细细分辨了一番。 来人伏在门板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他乱糟糟的头发被血糊在脸上,从眉尾到脸颊一道长疤,浓眉虎目,正是时常跟在大少爷身边走镖的沈临风。 沈临风武艺超群,骨健筋强,是沈老爷花了大价钱才留下的,与眼前这个血污满身、瘦削苍老的人迥然不同。他怎么变化如此巨大,又是谁把他伤成这样的?老李头心惊肉跳,刚想转身叫人把他扶进去,却不想反倒被他一把攥住衣袖,用力扯到身前,贴着他的耳朵嗫嚅着说了句话,之后便脑袋一垂,没了动静。 再一探鼻息,人已经死了。 老李头哆嗦着手,脑袋里乱哄哄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去找管家帮忙。可谁知沈临风力气还在,自己的袖子在他手中,拽了几下也挣不脱。无奈之下,他只好手忙脚乱地脱了外衫,再去叫人。 他一路跑进来,不到房门口就大呼小叫的,引起一阵骚动。管家也被惊醒,披着衣服举了只快要融尽的短烛出来,正遇上一头扎过来的老李头。 “什么事儿这么慌张,当心惊扰了老爷和夫人!”他低声呵斥一句,定了老李头的心神,紧接着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魂儿就回了大半。 老李头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开口道:“刚…刚才大少爷身边的沈临风回来了,他说…说…”他想着自己看到的沈临风胸腹间一道贯穿的血洞,还有犹死不肯闭上的眼睛,骇得说不出下半句来,那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恶鬼一样。 “说什么!要紧事还吞吞吐吐的!”管家虽然依旧厉声,但他拿短烛往老李头脸上一照,见他一张脸冷汗涔涔,心中也打起鼓来。 “说…说大少爷失踪了,生死不知。” 这句话惊雷一样劈在管家身上,此时正巧一阵冷风吹来,云移月出,清晖忽地遍洒庭院。管家一个激灵,也顾不得说什么,忙不迭地往内院赶。 不多时,沈府的灯次第亮了,沈临风的尸体早被人抬进了正厅,盖着张白布横放一侧。沈老爷与沈夫人裹着深夜的寒风进来,急匆匆瞥了眼一旁的尸体,紧跟着便听到管家禀报说自己的儿子生死不明,顿时没了睡意。 跟在身后的老李头忽然想起手中还有一根布条,连忙送上来给他瞧。布条短短一截,上面用血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沈老爷捏着反复看,勉强辨认出是“崔冉救我”。短短四个字叫他肝胆俱裂,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他似乎能够想象他的儿子是如何在生死一线间扯下一块布,又写了几个字,交给沈临风带给自己。 沈夫人在一边看也不敢看第二眼,白着脸不住地捻着手腕上一串佛珠。她心中又急又慌,只能默念阿弥陀佛,企图稳住心神。 沈老爷转头与她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茫然。崔冉是谁?男人女人?年长年少?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他们的儿子何时与其相识,甚至在命悬一线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向他求救? 一连串问题袭上他们心头。 崔冉这个从天而降的名字,连带着噩耗一起砸向他们,砸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沈老爷便吩咐管家叫沈天野身边的小厮随从来问话。与他们一同赶来的,还有寄居在家的表少爷,温升竹。温升竹是沈老爷妹妹的孩子,年幼时因探亲路上遇到山匪失了双亲,沈老爷便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养着,与沈天野一同长大,虽说是表亲,却如同亲生兄弟一般。 温升竹住的院子远些,得到消息也晚,匆匆赶来后先是听下边人说了事情的详细过程,又大着胆子掀开覆在沈临风身上的白布,仔细检查了一番。刚才一片慌乱,没人注意这具尸体,也没人发现这尸体上的许多问题。 沈临风面如金纸,是流尽了血死的。胸腹间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不是刀剑伤,倒像是被野兽掏空的,血肉边缘还隐隐发黑,犹如中毒一般。温升竹皱起眉头,心中惊疑不定,这样重的伤口,如果是在离开都城之后的山林中遭受的,按道理应当无法支撑到赶回家中,将沈天野失踪的讯息报告沈家,就会因伤重失血死在半路。若是在靠近沈家时受伤,倒是能够活到叩门,可伤口却不会呈现这种状态。 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好时候,他按耐住自己的想法,细细盘问起那些小厮随从来。问了一轮,都摇头说没听过这个名字。 家中没人知道,那这崔冉也许是在走镖时认识。沈老爷年纪大了,有退位的架势,镖局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给沈天野打理,那些老交情、钱多物品贵重的任务都是沈天野去做,这短短几年,他天南海北的跑了不少地方,要找个萍水相逢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思及此处,他也忍不住连声叹气,一时间心急如焚,当下就吩咐管家道:“你去,去将平日里长跟着少爷走镖的人都请来,叫他们仔细想想,有没有关于此人的线索。”他语气慌乱,脑袋更是一团浆糊,已经难以顾及许多。 管家诺诺答应,却被温升竹眼疾手快地拦下,开口道:“舅舅别慌,这件事不能太过大张旗鼓,要是把人一窝蜂的请来了,叫外面人看到了,又是诸多猜测。” 沈老爷叫他一提醒,立刻回过神儿来,他是关心则乱,救人心切。这一趟走镖,领队失踪,东西自然也保不住,又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人手,对于镖局几乎是毁灭性打击,若是传出去,怕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反倒阻碍救人。 见沈老爷想明白了,他才继续叮嘱管家道:“让其他人先下去吧,日子还是照常过,但是嘴巴都闭严点儿,”他顿了顿,又道,“再煮些甜汤来。” 此时已经有日光照进来,浅黄色的盈盈的铺了一地,经过一晚的折腾,众人皆是双眼通红,尤其是沈家三人,更显得憔悴。温升竹与沈家夫妇一同坐着,沐浴在这日光下,驱散了些身上的寒意。 正当他们思索如何寻人时,突然有人匆匆进来,说是有个道士上门,只不过没有拜帖,是个生脸,自称是崔冉,要见沈老爷一面。 三人闻言精神一振,齐齐抬头,目光炯炯盯着那人,“他还说什么了?” 第2章 “他还说…说少爷出事了…”这下人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昨晚的事,因此觉得哪有随口就咒人家人的,但又看他言之凿凿,只得如实讲了,此时正缩着脖子等老爷发话。 不料,老爷并没有生气,反而一连声地说:“快!快请进来!”他高声叫,因为太激动,呛得自己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 沈府门口。 崔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抱着胳膊等仆从进去通传。 她原本以为要等久些,又或者因为说了这种“晦气”话被人赶走,那她再进沈府就要废些功夫,但是消息刚进去不久就有了动静。 于是她跟着一路穿过游廊,绕过花园,来到了正厅。在那里,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温升竹正翘首以待。 刚一见面,三人都有些惊讶。 崔冉虽是个道士,却不如他们常在道观中见到的真人那样体面气派,反倒显得有些普通。她的头发用发带简单地束起来,穿着黑色的衣袍,手中提着一柄铜钱长剑,身上背着什么。鞋子、衣袖、领口都蹭着灰,一派风尘仆仆的模样,只有眼睛亮的惊人。 沈老爷看着这张年轻俊俏、雌雄莫辨的脸,斟酌再三方才开口:“道长便是崔冉吧?” “正是,见过沈老爷沈夫人。”崔冉目光扫过,对着面前忧心忡忡的这对中年夫妇,还有一旁站着的青年行了礼,并将随身带着的度牒拿了出来。 她的声音一出,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个坤道。 度牒上将她的本籍、年龄、所属道观、师名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请坐,请坐。”沈老爷连忙迎她入座。 旁边正巧有人端着茶水点心甜汤来,也盛了些给她。崔冉并不跟人客气,她能察觉到三人有些探究与怀疑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但她只是自顾自地端起碗来吃。这一路她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好久没能舒服地坐下来吃碗热汤。 她这样吃着,那三人也不生气,虽然神情焦急,几番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待她吃完,沈老爷便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布条递给她,又把昨晚的事情详细说了。 崔冉本想或许还要废一番口舌,见到沈天野留下的信息便明白为什么沈家人对她这么有耐心。既然如此,她也言简意赅:“沈天野还活着,气息蓬勃,应当是没受重伤,只是被困住了逃脱不得,”她先给沈家人吃颗定心丸,眼见他们明显松了口气,又继续道:“我本来应该直接去救人,只是我一人也找不到他,因此需要有人帮我。” 闻言三人皆有些茫然,刚见到崔冉,还要再找其他人? 第2章 银鹤 崔冉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温升竹,摆摆手道:“用不着这么麻烦,他跟我一起去就行。” 被点到的温升竹有些诧异,他不过一介普通书生,身无长物,如何能够帮她寻人? 崔冉察觉到他的疑惑,边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展开边跟他们解释:“这是张能寻人的地图,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宝物。使用方法是将与失踪之人相识的人的鲜血滴上去做引子,至于这个人提供鲜血的人,则需要满足三个条件,年岁相仿、有亲缘关系、与要寻之人相处时日久。这三个条件满足的越多越好。” 三人闻言齐刷刷看向地图。这张地图不知是什么材质,像皮又有点像粗布,上面用细笔勾勒出的山峦村镇都很传神,至于边缘已经被摩挲得不平整,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你们可以都来试试。”崔冉补充道。 温升竹比沈天野小两岁,是他表弟,又因父母早逝自小和他一起长大,每一个条件都完美符合,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只是眼见为实,为了日后更顺利的合作,她并不嫌麻烦让三个人都试一试。 温升竹也没有犹豫,率先道:“要取哪里的血?” 崔冉示意他伸出手:“指尖血足够了。” 温升竹便乖乖地把广袖向上卷了一折,露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来。 崔冉随手捻起桌上叉水果的小叉子在他指尖极快地戳了一下。温升竹还没感受到疼痛,就看到一滴血珠自指尖滴落,被崔冉接住,漂浮在她掌心。 紧接着她反手并指,那血珠滴溜溜绕着她的手指游走一圈,随着她的动作化作一笔地图上的红线。 红线从平城开始,犹如灵蛇窜出,直指西南,越过城镇又绕过两座山,直至一片荒郊才渐渐褪色。而后地图恢复如初,丝毫没有被血浸染过的痕迹。 如此奇异的景象让三人都信服了大半,于是血迹刚干,沈夫人便着急地把手伸了过来,没等崔冉动手,她就用自己的金钗划破了手指,挤出血来。 崔冉如法炮制,众人屏气凝神,在注视之下那红线行进到城边就停止,消失不见。 果然如崔冉所说,待沈老爷也上前一试,结果也是如此。 指引方向也不是巧合。 只是温升竹依旧心存疑虑,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蹊跷又处处巧合,沈天野的失踪、亲笔求救、沈临风拼死报信都可以是人为,是崔冉或者她身后之人围绕他家精心布置的一个局。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瞬,又被他压下来。崔冉能够展示出如此神奇的技能,也可以用别的方法索取钱财,带走他是多此一举。因此他一口答应下来,“那我就与你同去。” 沈老爷虽然心中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但依旧担心两人性命,因此提出要多准备些人手护送他们。 但被崔冉拒绝了,她挥挥手,重新背上铜钱长剑,道:“多带人反而妨碍我,不如早些启程。” 温升竹也不纠结,匆匆回房收拾行装之后就与沈家夫妇告别。 沈家夫妇纵有担忧不舍,可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最后多塞给他俩两包银子,好叫他们做事方便些。 出了门,崔冉就叫沈府的下人把她暂时租用的交通工具牵了上来,温升竹一看,是匹毛色暗淡、垂垂老矣的驴子。 崔冉很自如地接过牵驴的绳子,叫温升竹:“你坐上来,我们快些去城门口。” 温升竹哑然,他还没坐过驴子,更没坐过这样老的看起来要走不动的。于是他只好委婉道:“崔道长,我有不少钱,我们可以租辆马车。” 他以为崔冉是太穷,只够在城中找个老驴,不够租车走一趟远路。 他确实猜对了。 崔冉才反应过来似的,她又将绳子递回去道:“不需要马车,麻烦你给我找匹马来,只要它送到城门口就行了。” 至于钱,当然是温升竹掏。 温升竹又补了一句:“要两匹。” 他不能与崔冉同乘,否则第二天流言蜚语就要传遍平城。 崔冉没反对,两匹她更自在。 骑上了马,他们就直奔城门。刚走没多远,崔冉就勒住了马,温升竹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却发现她在马上冲路边卖糖葫芦小贩招手。 崔冉笑眯眯地挑了一根又大又红的,热情地问他:“你吃不吃?” 温升竹牵起礼貌的笑,拒绝了:“在下不爱吃酸果。” 不仅不爱吃酸,他还讨厌黄糖化了流在手上黏糊糊的感觉。 “哦。”崔冉应了一声,从口袋中抠出几枚铜板交给小贩,开始嘎吱嘎吱地咬糖葫芦。她爱吃甜食,酸味也喜欢,尤其是这糖葫芦,上午吃最好,时间长了糖就变软,没有那么好吃。 走了一会儿,崔冉主动跟他说话:“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你哥也是这么叫的。” 直呼姑娘名字,温升竹下意识产生了抗拒的情绪,同时他又忍不住道:“我哥哥似乎与你关系极好。” 能直接叫对方名字,生死关头以性命相托。 “那是自然,我们的关系是一般人比不上的。”崔冉点头。 若不是她与沈天野没有血缘关系,还需要再多带一个人上路吗? 她说话时语气这样自然熟稔,甚至说他们的关系远超一般人,温升竹不由得在心中猜测,或许崔冉是哥哥的心悦之人,两人已经定过终身了!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再看崔冉时目光都不太一样。 既然如此他趁热打铁接着问:“你跟我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他外出走镖,手下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惹到了山鬼,我从中斡旋,救他一命。”崔冉想了想,山鬼吃软不吃硬,她苦求好久,应当也是斡旋吧。 “山鬼?”温升竹更加好奇,“山鬼是什么样的?” 舅母常去万寿寺拜佛,为长明灯添香油钱,他跟着去过几次,见到的都是行人,不曾见过真有神佛降临人间。 “很美,”崔冉道,“身上披着藤蔓和绿纱,离远看是一团绿云,绿云中点缀着茱萸,脸上总是带着哀愁,但是性格却很刚强,你若是觉得她好欺负,那你就惨了。” “沈天野的手下就是觉得她看起来柔弱,偷了她的东西才被追杀的。”她又补充道,山鬼很公平,轻易不会从深山中出来,除非有人先招惹她。 第3章 温升竹了然,鬼怪世界比自己想象中凶恶,但也不是不讲道理。 “你这一路跟着我走,凡是都要听我的,不能招惹是非,知道吗?”崔冉不忘提醒他。 温升竹后背一凉,乖乖点头。 说话的功夫他们就走到了城门口,还了马,又被人检查一番过后,算是正式出了城。 温升竹不懂她为何出了城就不再骑马,但又想到自己刚答应了她,凡事要听她的,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跟着她往城外密林中走。 不仅不骑马,崔冉也不走官道,反而往小路上拐,三两下就走进了无人的密林。 她看起来颇有经验,衣袂飘飘、脚步矫健,贴着丛生的灌木、横斜低垂的树杈而过,没有丝毫阻碍。 温升竹就显得有些狼狈,他昂贵漂亮的锦缎被勾在粗糙的枝桠上难以行走,脚下也是坎坷不平,眼见着要落后于崔冉,他只能边咬牙用力撕开衣摆,边呼喊崔冉的名字。 崔冉闻声回头,见他一身狼狈地站在草树之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连忙折返,拉住他的胳膊,放慢了脚步与他保持一致。 好不容易走到一片较为宽阔的空地上,温升竹已经有些气喘,他平时很少活动,也不喜交友,更是没有从山林中走一大段路的经验。 他一边平复自己的心跳,一边看崔冉的反应,自己走得太慢,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耽误了救沈天野。 崔冉并不在意,她带着温升竹又不采用寻常的出行方式,本来就是有自己的办法。 如今已经到了宽阔无人的地方,她就毫不遮掩地从领口扯出一条银色长链,链子末端坠着只小巧玲珑的银鹤。 她将银鹤取下来,手指翻飞,结了个简单的法印,那银鹤就猛地变大,漂浮在了半空中。 “这里没人,快点上来。”崔冉脚下一蹬,跳到银鹤背上,又俯下身来朝温升竹伸出手。 温升竹大惊,银鹤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可以坐在银鹤背上升入空中,这样奇诡的法术打破了他过去的认知。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仙法吗? 崔冉催他:“快上来呀,别害怕,这个跟在天上骑马没有什么差别。” 温升竹不好再犹豫,往前一步,一边撑着银鹤的翅膀,一边握住崔冉的手,任凭她用力一拉,借着她的力气爬了上来。 直到站上来,他的脑袋依旧是恍惚的。 这时崔冉已经坐好了,操纵着银鹤慢慢地飞上半空。 温升竹连忙改站为坐,银鹤背上不宽不窄,正好足够两人同坐,并不会掉下去,可他还是害怕,往下一看身上就生了层冷汗,顾不得男女大防,紧紧扯住了崔冉的一只袖子。 崔冉感到袖子上一股力气传来,回头看去。 只见温升竹双目紧闭,嘴唇已经泛白,长睫颤抖,好像快要昏过去了。 第3章 水边客栈(一) “你怕高?”崔冉反手拍拍他,掌下一片冰凉,再看他的脸色,白的好似透明。 “嗯……”温升竹哼出一声,他这个毛病鲜少有人知道,就这样突然地暴露在陌生女子面前,让他有些羞耻。 崔冉有些同情他,同时又觉得麻烦。 她不禁回忆起沈天野初次坐上银鹤的样子,除了新奇就是新奇,没有半分不适。 “你不要往下看,也不要一直想自己在天上,靠紧我会好一点。”崔冉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温升竹顺从地靠过来,倚着她吐出一口气。 银鹤飞一会儿,崔冉就会回过头看一眼温升竹,怕他出什么意外。 看着看着,便觉得头发纷乱、面色苍白的温升竹竟是十分漂亮。他与沈天野虽然是表兄弟,长相却天差地别,他斯文俊秀、眉长眼深,五官的每一处都十分锐利,只是在双目微阖时会显出温和的弧度,冲淡了几分攻击性。 沈天野性格疏狂,长得也如此,小麦肤色,是总给自己找麻烦的一只傻狗。 没等她多看几眼,银鹤就飞到了目的地。 崔冉在偏僻无人的地方悄悄落下,与温升竹说,“我们先找个地方稍作休整,明日再继续赶路。” 按照地图的指示,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靠近一个小村镇。 这里并不比平城繁华,官道也修得狭窄,起伏不定。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村镇的轮廓。 进了镇子,一切又有不同。温升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水道交绕,草树葱郁,行人并不多,多数披着蓑衣,此地应当常下急雨。 崔冉走到路边一处酒铺旁,正遇到有三位妇人分喝一碗酒,于是也叫店家打了一碗,边饮边凑过去问:“请问几位姐姐,哪里有住宿的地方?” 她做得很自然,其中一位妇人也热情地为她指路道:“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头,经过石桥往右拐,看见一个两层的铺子,那里既可以住人也可以存货物。” 妇人边说话边比划,身边人也跟着指点,待崔冉表示听明白了,目光一扫又看到一旁的温升竹,忍不住还要调侃几句:“你身边这娃娃长得好俊,是你什么人?” 崔冉跟着赞同点头,回道:“是我弟弟。” 温升竹默默地听她们讲话。 那妇人还要张口再问,却被崔冉率先截断,“姐姐,我们着急赶路,先走一步,多谢你们指路。” 她说完便一仰头将酒饮尽,示意温升竹快走。 温升竹接收到她的眼神,抢先付了酒钱,快步离开了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他虽然体力跟不上,但足够有钱,在这方面不能再落了下风。 妇人们说的铺子就在水道边,两层小楼,一楼吃饭,二楼住宿,陈设简单干净。 刚一踏入就有店小二来迎,“二位客官里面请,”他边引着两人往里走,边问道:“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一晚,两间房。”崔冉道。 一旁的温升竹补充:“两间上房。” 他取出两块碎银子放在店小二手里。 闻言店小二笑得灿烂。眼前这两人组合怪异,一个落魄的小道长,一个气度不凡的贵公子,身边没有随从,却又一同赶路住店,许是私奔出来,想来心疼对方舍不得对方吃苦。 崔冉看着温升竹随口升房,毫不心疼地掏钱的熟练样子,忍不住心中感慨,跟着有钱人出门果然舒服,与她来时一路风餐露宿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也许是她羡慕的太明显,温升竹把房牌递给她后忍不住问道:“崔姑娘觉得哪里不好?” 他不好意思直呼崔冉名字,于是折中取了个礼貌的称呼。 崔冉感叹道:“你真有钱。” 温升竹有些惊讶,他们道长平时帮人算卦断命,驱邪祛灾,一次下来就要收好多银子,怎么崔冉反而羡慕他这一点儿? 崔冉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抖抖袖子再一摊手表示:“我一贫如洗。” “我哥哥他为人并不小气…”温升竹想了想,更加奇怪。 就算平日里收入少,可他哥沈天野却是身家富裕,平时常仗义疏财,怎么遇到崔冉反倒不照顾她些? 崔冉听了更是叹息,沉痛道:“他的确不小气,我比他还大方,遇到穷苦人总要给钱。” 给来给去,只剩她一个穷人。 他们边说边拾级而上。 崔冉继续解释:“我师父给我看过,身上不能留财,否则要倒霉。” 她本就命运波折,经常倒霉,又没有钱,可谓是霉上加霉。 温升竹了然,他哥哥是性格使然,崔冉是命运使然,两人还颇有缘分。 到了二楼,他们各自找到房间,恰好是正对着的。 推开门,入目处是一处修剪得宜的盆景,旁边一套桌椅用来饮茶,后面是一扇山水屏风,翠山清水,绕过去便是床榻。 崔冉进了房间,先是将铜钱剑挂在床头,又从包裹中掏出几张黄符,笔走龙蛇地写了,才出去敲响温升竹的房门。 温升竹刚沐浴完,握着湿答答的头发,将门开了半扇,轻声问:“崔姑娘有什么事?” 他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打湿了领口,露出一片玉白的肌肤。身上热气缭绕,眼中仿佛也含了雾气,与她讲话时,沐浴后的清爽香气瞬间充盈了崔冉的鼻腔。 崔冉被他的容貌吸引,顿了顿才说道:“你一个人住不安全,我拿些东西给你,再在门上加道符。” 温升竹点点头,缩了回去,含糊地答了一声:“好,稍等。” 崔冉就在屋外等他。 等他时忍不住想起之前沈天野在她面前沐浴。 天热时他总找条冰凉的小河,猛地扎进去,上来时还抓着双手鱼。她就像现在这样在岸上等,等那些滑白肥硕的鱼垂死挣扎,差不多了再开膛破肚,串起来烤着吃。 那时候沈天野大多是裸着上半身的,他的身材很好,肩宽腰细,在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浑身都发着光。 第4章 与温升竹不太一样。 温升竹更像那条鱼,湿淋淋的,线条优美但脆弱。 穿戴好的温升竹给她开门。他换了身白色衣袍,衣摆袖口上隐隐有云纹流动,腰间佩着一块青玉。 崔冉进去之后合上门,以指作笔开始写符。 温升竹在一旁认真看着,看她指尖流淌出浅蓝色的莹亮线条,组成一个复杂的符号,然后她手腕轻扬,将这道漂浮着的符推向门扉,低喝一声:“去!”那符就猛地变大,似有一张极有韧性的网,从头到尾,把门和旁边的墙壁笼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符网好像被门吸收,光华隐褪。门也变得与之前毫无二致。 “这道符可以阻隔妖物靠近,但是人不受影响。”崔冉边说边推开门。 “若是真有坏人闯进来你就大喊,”崔冉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黄符,“若是妖,就用这符砸他。” 她给的是最低级的火符,鞭炮一样,不需要法诀催动就能使用,只是威力不强,但足够拖延时间。 温升竹接过符,心中安定许多。崔冉做事比他想象中周全。 晚上,大约是符起了安慰作用,本应不适应陌生地方的温升竹前半夜睡得极好。 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稚童,刚来沈家没多久。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整日里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沈天野怕他憋出病来,就换着法子邀请他一起玩,爬山涉水,打鸟追鸡什么都干。 但温升竹都不感兴趣。 他知道沈天野是好心,但难以摆脱过去的阴影,对于外界总是有些畏惧,直到有一天沈天野跟着舅舅第一次出了远门。 沈天野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舟。 银光闪烁,精巧非常,与崔冉的那只颇为相似。 温升竹心中一动,凑近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沈天野见他这样表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吸引住了这个寡言少语的表弟。否则见他天天不说话,冰雕似的,枯坐读书,太过郁闷。 他一兴奋,话就更多,伸手揽过温升竹,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道:“这玩意儿可神奇了,是崔冉送我的。” 崔冉?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却一闪而过,温升竹还要再想,另一边沈天野已经将银舟变大。 银舟约有一米长,歪歪斜斜地冲过来,沈天野迎着冲上去,一下子跨上舟尾,拼命挥动着手,保持住平衡。 摇摆过程中,银舟撞歪了书架,温升竹连忙过去扶着,书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响声惊动了门外的小厮,顾不得沈天野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叮嘱,一把打开了门。 小厮身后还跟着前来寻找两人的沈父。 见到这样古怪的场景,沈父瞪大了眼睛,一手指着沈天野,身体哆嗦个不停。 温升竹刚想开口,银舟突然翻覆,沈天野掉了下来。原来是他在惊慌之际失去了银舟的控制权。与此同时,温升竹也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从万丈深渊掉落。 他惊叫道:“崔冉——!”,声音却似压在胸口。 又急又怕之间,他猛地睁开眼。 他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外面圆月高悬,将室内照得犹如白昼。 不对! 这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死寂。 第4章 水边客栈(二) 这间铺子虽说是客栈,但还是有些简陋,墙壁比较薄,并不能阻隔大多数人声,在他睡前就能清晰地听到头顶客人磨牙打呼,甚至说梦话的声音。地板和其他设施也因为长久失修,有人行走时也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依稀可辨的水声轻轻,随着风吹缓慢地晃动。 哗啦,哗啦,哗啦。 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让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夜半涨水淹过了河岸,漫到地面上来。 终于,不堪其扰的温升竹还是忍不住披衣下床。 他的房间是临水的一侧,推开窗子外面的景象便一览无余,一切静悄悄的,如同白日。只有垂柳在风中微动,而水面平的犹如一面明镜。 明镜上映着一片灯火。 橘红色、影影绰绰、连绵不断,好生热闹。 温升竹松了口气。他刚想要回去睡觉,却在转身的一瞬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时已经是深夜,客栈中人都睡去,怎么会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接一片的灯火? 再往水中看去,温升竹骇然,原来那一片并非灯火,而是客栈正在焚烧时的熊熊烈火! 霎时,像是才感觉到似的,他突然发现身边也早已热浪滚滚,深夜的寒气早已被烘烤殆尽。 不知何时,房间外面人影攒动,奔走呼号之声不绝于耳,一整个客栈的人瞬间全都惊醒。 “走水了——走水了!” 温升竹心惊,他想也不想,猛地推开房门,冲出去敲响了崔冉的门。不知道为什么,里面静悄悄一片,没有人回应。 眼看着火势蔓延,房梁被舔舐得摇摇欲坠,温升竹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用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他没有发现,那些从各个房间中跌跌撞撞跑出来的人中,有的慌不择路地撞到了他身上,可他们却像毫无察觉似的穿过了他继续奔跑。 崔冉的房中已经浓烟滚滚,雅致的屏风河床幔已经被大火吞噬,他用力挥袖,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幸好房间的构造都差不多,温升竹掩住口鼻,按照自己印象中的位置摸索着前进。来到床榻前,崔冉正盘腿打坐,她一动不动,道袍的边缘已经被火点燃,眼看着就要被烧死在这里。 温升竹伸手推她,可她却毫无反应。他心中慌张,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气若游丝。 “崔姑娘,崔姑娘,醒醒!”温升竹大喊着,“着火了!”却得不到回应。崔冉仿佛已经没了生机。 眼见着火势蔓延,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客栈中也是混乱不堪,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温升竹只得将崔冉拦腰抱起往外跑。 刚跑出房间,就有一根不堪重负的房梁夹杂着火焰倾倒下来,温升竹用大半个身子护着崔冉,勉强扭身躲避才没被砸个正着。只是动作间她的外衫滑落,溅上点点火星,转眼间就被吞噬殆尽。 “快,快打水来…”店小二抱着一个大木盆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徒劳地往四周泼水。 冰凉的河水转瞬间被蒸成热汽,只留下淡淡的腥臭味儿。 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用着各种工具从水道中取水浇火,火势被短暂压制,温升竹借着这个机会,两步并作一步,顶着一口气带着崔冉跑向楼梯。 可是这楼梯却越走越窄,越走越长。不仅如此,因为吸入了太多的烟气,他已经头晕目眩,体力难支,崔冉也越来越重,无奈他只好半拖半抱地带着人往下走。 哪怕是这种情况,崔冉也没有抬头。 这样的崔冉,还是崔冉吗? 一个悚然的念头从温升竹心中升起。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双手突然从浓烟之中伸了过来,似是要拉他一把。温升竹下意识往后仰,引着那双手的主人的面貌露出来。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稚嫩,面上尽是焦急的神色,他一身店小二打扮,催促道:“客人,快走,快走。” 就在温升竹被他拉着向下时,肩膀上却传一股阻力,紧接着灼烧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攀上了他,企图将他留下。 他不敢回头,但依旧能感到随着两人的僵持,不停地有细碎的灰烬掉落下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也飞进他眼中,让他更加难以看清周围。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时,肩膀上的力气突然一松,他控制不住地向前,脚下发软,扑倒在地。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下,他发现自己彻底从楼梯上跑出来了,而且已经跌倒在客栈门口。 帮助他的店小二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将温升竹从地上拉起来,匆匆道:“我去救其他人。”话音未落,他就转头抱起门口的一盆水,往身上一浇,重新冲入火场之中。 这盆水将他冲刷得干干净净,在蒸腾的白雾中,温升竹看到他的脸庞,没有灰尘,没有汗珠,甚至没有被灼热熏红,干干净净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火焰也从楼梯上流淌下来,遇上大堂中摆放的满架酒罐,轰的一声,酒罐爆裂开来,火焰猛地窜高,瓦片四散正溅落在温升竹脚边。 像是被击中般,他迅速地向前一步,迈出了大门。 门外与门中仿佛是两个世界。他的身后烈火熊熊,充斥着人们的哭嚎和惨叫,夹杂着木头燃烧倾塌的声音。 可他的面前依旧平静,清亮的月光遍洒大地,河水自顾自地流淌着,岸边摆放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破损瓦罐,瓦罐中栽种的小花正迎风晃动。 似乎他再走一步,就彻底安全了。 冰冷宁静的水道深不可测,黑黝黝的,火光已经从其上彻底消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第5章 那水声再次响起,哗啦,哗啦,好像在呼喊他,只要再快走一步,跳入水中,他就安全了。 他死死地盯着水面,不知道为什么难以挪开自己的眼睛,随着时间的增长,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忍不住挪动了半步。 但也只有半步,他迅速反应过来。 不能过去。 他企图闭上眼睛,眼皮就像被人按住,动弹不得,这种诡异的状态让他心中更为害怕,但这种害怕反而引发了渴望,他忍不住被河水吸引,甚至转不开眼珠。 直到他听见了微弱的,铜钱晃动的声音。非常细微,细微到淹没在众多嘈杂的声音中,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听错了。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使劲咬了下去,血腥味和疼痛一并从他嘴唇上传来,这一下让他又往后挪动了半步。 束缚松动之时,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崔冉也不见了。 像是一直以来没有注意到的事实终于被发现,温升竹浑身一轻,这时他再没有任何负担,阻止他奔向那条汩汩流淌的河水。 于是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水面,那一层层泛起的鳞片似的细纹,吸引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紧接着,他身上更轻,像是被人托了起来,他又踏出了一步。 可是还没等他这一步落地,眼前铜光一闪,世界像是被从中间划破,分成两半。下半部分犹如大幕轰然掉落,露出原本真实的面目。 他正抬脚站在岸边,只差一点就完全走入水中。 他顿时僵在原地,身上激起一层细密冷汗。 但这样的姿势保持不了太久,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身体轻晃,向前栽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有什么突然卷住了他的腰,将他使劲往后一拉,送到坚实的土地上,又消失了。 像是鞭子,却比鞭子更粗,更有力。 温升竹坐在地上,艰难地眨眨眼,半天才哑着嗓子试探道:“是你吗,崔姑娘?” 崔冉从一旁走过来,她拧着眉头,面色沉沉。风鼓动了她的袖子,手中拎着的铜钱剑垂落,发出细微的声音。 “对不起,”崔冉叹了口气,跟他道歉,她把温升竹带出来,自以为安排周全,可他差一点就死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分开。” “没事,”温升竹惊魂未定,却不怪她,反而向她道谢,“还要多谢你救我。”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吸进去,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才回头看去,客栈大门洞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水里。”崔冉撩起道袍,坐到他身边。 温升竹略有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白日澄澈的绿波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粗长水草覆盖,张牙舞爪地随波起伏,好像水下正藏着一个怪物! 而这茂密的水草就是它的头发,正伺机而动,把被其迷惑的人卷入水中。 怪不得他刚才看到的水面黑黝黝一片。 一时间温升竹屏住了呼吸,紧紧抓住崔冉的手臂,声音颤抖道:“就是这东西骗了我?” “嗯。”崔冉点点头,“先用有节奏的水声迷惑你的神智,再编造幻境让你误以为客栈失火,引诱你逃出来。” “我看到的距离与实际距离并不相同。”温升竹回忆道,他有观察环境的习惯,因此即使在慌乱中也记得很清楚。 这间两层铺子前用茅草和木头支出一个棚子,供与过路人歇脚喝茶,平日里可以遮阳挡雨。但是他从幻境中只走了两步,就到了岸边。 “如果你想要离大火更远一点,会怎么办呢?”崔冉道。 “那就再往前几步…”温升竹明白了这水草的歹毒,往前一步就会被它拖入水底淹死,慌不择路的客人明明是想要逃命,反而彻底将自己置身险境。 “所以那个帮助我的店小二也是它故意制造出来的?” “什么店小二?”崔冉并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 “我在下楼梯时遇到店小二拉我一把,那时候有人阻止我,我以为那是鬼,没想到他却真心想帮我。”温升竹说着扭头看向肩膀,那里干净整洁,没有手印也没有灰印。 鬼怪的力量只在客栈中得以发挥,幻境破除,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 崔冉沉思片刻,猜测道:“世间常有冤死的鬼魂,不甘心离去,徘徊在自己死亡的地方,重复着生前的事,你遇到应当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那鬼真的是有心救他。 两人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寒意渐渐从身下侵袭,温升竹恢复了力气,就与崔冉一同回去。 今晚接下来的时间,他就睡在崔冉房中。 他有些睡不着,睁着眼看着一旁崔冉打坐时的模糊影子问她,声音隔着被子传来闷闷的:“妖怪都是这样凶残吗?” 动辄要人性命,鬼物却恰好相反。 崔冉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好半天才回答道:“也不是,就像话本中写的,妖有好妖坏妖,都分三六九等。” 妖是什么? 被欲望驱使的生物,只是这欲望太赤裸裸,太无所顾忌,因此生了许多事端。 “今晚这个,是为几等?”温升竹语气有些凝重,这一路上若要经常经历这种事,他该如何自保? “我也不知道,”崔冉也没见过这样的妖怪,她察觉到温升竹的情绪,于是安慰道,“它很特殊,没有攻击能力,只是编造幻境,迷惑他人,这场大火,也许是它模仿出来的,若你仔细分辨,应当能察觉出不对。” 温升竹顺着她的话往下想,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庞和跑不出去的楼梯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 确实如此! 模仿终究不是真实,隔了一层,因此有许多疏漏,那水草长在水中,没见过被火烧火燎的人是何等灰头土脸的模样,因此模仿不出来完全的相像。 他在楼梯上奋力向下都没有尽头,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心情一松,自然不会再去注意到其他问题,只会想着尽快逃脱。 这样一来,一环套一环,他就毫不犹豫地步入了死亡陷阱。 第5章 鼠婆(一) 第二日启程前,他们从客栈老板的口中拼凑出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里曾经是一间铁铺,打铁师傅在这里日日敲击、捶锻。铁料由红变暗,被做成菜刀、小鱼叉等各种器具,送入水中冷却。 也许是一次操作失误,也许是师傅年纪大了,导致疏忽,火花飞溅,点燃了堆积在一旁的木头。 烈火熊熊燃烧,人们纷纷从家中赶来,从水道中引水灭火,却没能阻止这里成为一片焦土。 再后来时间过去三十年,这里修建了新的水道和房屋,开辟了田地,渐渐遗忘了曾经的大火。铁匠铺也变成了招待来往贸易行商客人的地方,一层小楼变两层,老板供了一尊怒目擎刀的关二爷在台前,人们在这里交易豆麦盐酪,竟也平安无事。 没人知道幽深的水底有一株水草在这三十年里生了模糊的灵智,将当年的火情和人们的奔走呼救状貌,全都记了下来。也没人知道有只鬼徘徊在此地不肯离去,只是碍于关公塑像,难以出来。 直到它们遇到了崔冉两人。 水草没有大妖前辈指引,不知修行法门,也无法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只靠着模糊的本能欲望要吃人。 吃一个闻起来香气浓郁的人。 可是从那个人踏入客栈的一瞬间起,它同时发现,香气的身边还跟着一股让人厌恶的味道。并非是臭,也不是其他,是一种来自于魂魄深处的凶残,令它颤栗。 因此它模仿出了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将两人分开。一切都很顺利,只差最后一步。 而此时那个香气浓郁的人,正跟着凶神恶煞的崔冉打算离开。 崔冉听着水声,从铜钱剑上拽下一枚铜钱,随手抛入水中,正打在那水草中央。像是被重伤了似的,水草剧烈颤抖一阵,拍起阵阵水花,倏的向水底收缩,转眼就消失不见。 温升竹闻声看去,只来得及看到铜光没入深水,水面复而平静,碧波荡漾,明亮的日光随着波纹起伏,蝉鸣阵阵,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水变得更加清澈了些。 崔冉没有回头,一株小小水草不值得她为之驻足。 一枚铜钱,足够镇守它三十年。 她手中握着地图,上面红色飘摇,雾气一样摇摆不定,最终指向一座荒山。 荒山没有名字,下面却有一块碧绿的湖,湖有名字,名为绿绮。 离开小镇前往荒山,他们乘着银鹤因为雾气飞不太高,只能堪堪从林中穿过,离山越近,周围树木也越发茂密,叶子黑亮油壮,温升竹从没见过这样的树,个个直冲云霄,不知道是吸收了什么才长得这么好。 一路上,若是他们不说话,那便没有人声。除了风声水声叶子晃动的声音,夹杂着说不清的动物的叫声,如怨如泣,听得人毛骨悚然。崔冉习惯了似的,一路坦然,温升竹便也暗中努力假装听不到。 第6章 这里没有客栈可与他们投宿,原本崔冉想要随便找个高处凑合一晚,却没想到在山脚下遇到一户人家。 靠近荒山,孤零零的一盏灯。 他们并没有靠太近,门却主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花白的头发迎风飘扬,是个阿婆。 崔冉凝神看了一会儿,松了口气,反倒迎上去。她将自己的道士度牒掏出来给阿婆看。 阿婆眼睛浑浊,白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她手中举着一只残烛,昏暗的烛火随风摇曳,崔冉依稀看到她的头发间夹杂着枯叶碎片和苔藓。 绿油油的,很是惹眼。 阿婆问:“小丫头,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尖利,好像指甲划过铜盏。 崔冉跟她解释,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大喊:“我们,想要,投宿一晚,在这里,结个善缘。” 温升竹不解,做道士也讲外出结善缘吗?只是他接收到崔冉飘来的一眼,立刻配合的弯起唇微笑。 如豆的烛火在他面前跳跃,为他打下斑驳的影子,将他姣好的面容塑造成微笑着的慈悲模样。 阿婆盯着他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菩萨。” 荒山野岭,突然凭空而降一对青年,一个是道长,一个面目雌雄莫辨,身着流光锦缎。她在年少时听过这样的故事。 故事中菩萨下凡,考验凡人,多是一顿简餐,一碗凉水,甚至一根稻草就足够。继而降下神威,赐福给遇到她的人。 现在菩萨问她要结善缘。 温升竹一愣,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但他知道自己不应多说什么。于是笑意更甚,心道,自己更像是在外招摇撞骗的妖物。 阿婆家只有两间小屋,一间狭小简陋,用作储物,东西堆了许多,满满的粮食和干草,以及满地木屑。 崔冉把东西简单整理一番,干草铺开,又要了床薄被,算是一张简陋的床。 温升竹不懂这些,便有样学样,挽起袖子来忙活,他包裹中带了几件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此时正垫在崔冉屁股底下取暖。 阿婆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半只蜡烛为他们点上,笑呵呵道:“家里蜡烛用的少,只有这半只,菩萨莫怪。” 她说话时嘴巴开开合合,叫温升竹看见其中长长的黄色牙齿。 温升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再看那张慈眉善目的脸,竟觉得多了几分僵硬怪诞,他忍不住扯了一下崔冉的袖子。 “不怪不怪,”崔冉任由他动作,像是没觉察到一样回答道,“这样足够了。”她对阿婆说话语气轻柔。 “那就好,你们早点休息。”阿婆笑意更深,皱纹如同刀刻,挤成一朵怪异的花。 待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温升竹才谨慎斟酌着开口:“阿婆她……” 还没等他说完,崔冉就接着道:“她不是人,是鼠妖。” 阿婆留下来的灯烛此时发出哔剥的炸开的声音,昏黄的光流淌到桌面上,崔冉的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长牙,粮食,花白的头发,淡灰色的外衫,温升竹顿时明白了刚才那些令他感到怪异的感受是什么。 “所以今晚不要轻易出门。”崔冉回忆着鼠类的习性,叮嘱道。 说话的功夫,角落里传出吱吱的响声,一道灰色鼠影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温升竹骤然紧张,他怀疑这只老鼠也是妖怪,有灵智,正在偷听他们的讲话。 “那只是普通老鼠,”崔冉也注意到了,“它们通常喜欢一起生活。” 鼠类很难成妖,这只鼠婆必然撞了大运。一只鼠婆会饲养许多鼠作为陪伴和助手。 像是印证了她说的话,温升竹环视四周,在木屑、粮食和干草中接二连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磨牙声。 互相应和似的,声音大了一阵,又消失了。 但温升竹已经知道,他们就坐在群鼠的中央,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一想到这里,他就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猜测,这些鼓起的干草堆中,有哪些凸起是老鼠跑动时造成的,哪些是他的错觉。 他突然好想念家中养的那只狸奴。 他的狸奴是不是妖? 微妙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世界似乎向他展现出了不同的样子,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不过是管中窥豹,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 夜越来越深,窗上的雾气凝成露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窗外鸟鸣嘶哑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崔冉闭眼不言,身边竖着的铜钱剑无风自动,哗哗作响。她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道,温升竹闻着这股味道,闭上眼睛,怎么都睡不着。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厚重的犹如黑布缠裹,外面一丝一毫的光亮都透不进来。温升竹觉得十分压抑,心跳得明显,只能摸索着碰到崔冉的手。 崔冉的手很凉。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其他,他忘记了一直以来维持的礼貌与矜持,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脉搏在他手掌下跳动,难以察觉,但他松了口气,是活人。 这时黑布被撕开了一条缝,光亮透过,继而扩大,一个佝偻的背影映在了窗户上。 温升竹突然想到,这窗户好像是用几层厚纸糊着的。 这身影,是鼠婆。 举着灯,细长的胡须飘飘,一步步地走过他们的窗子。 “勿言,勿动。”崔冉在他掌心慢慢地写字。 崔冉叫他别说话,也别动,鼠婆尽管不会害人,但它很胆小,如果被惊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温升竹点点头,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能听到,他好像能够听到很多声音。 鼠婆举起了斧子,狠狠地劈了下来。 什么东西猛地倒地,水流声汩汩响起,继而变小,然后消失。 鼠婆杀了人吗? 可是这里哪有其他生人? 片刻之后,啃咬声此起彼伏响起,牙齿撞击在一起,似乎是碰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骨头,也许是其他,响响停停。 停的时候温升竹也跟着闭气,生怕被发现,他好像在借助耳朵“窥视”别人,尽管不是真的看见,但他也十分害怕。 啃噬声不知响了多久,终于停了。 鼠婆又挥起了斧子。 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第6章 鼠婆(二) 同一时刻,崔冉也听到了。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物体的不断振动。 黑暗中,她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灰蓝色泛着银光的眼睛,在睁开的一瞬间,其中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细的竖线,冰冷地盯着窗外。 她“看见”了。 鼠婆拿着斧子在劈木头。斧刃有些钝,砍下去要再次用力才能到底端,因此挤出许多汁液,并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乎是噗嗤一声,像是刀子陷进了不新鲜的软肉里。 但是肉却散发着淡淡的清爽香气。崔冉深吸了一口气,竟有烟雾从耳朵、鼻子和嘴巴中冒出,聚集在头顶,活物一般盘旋着。 崔冉可以确定,尽管自己不曾听说过,但鼠婆手中的这一截肉一样的木头是好东西。 她想起第一眼见到鼠婆的时候。耳后冒出的短短的灰色毛发,高高耸起的背部,一只精怪快要死亡时,能力就不足以维持人的样貌。可是这只本应该老死的鼠却活到了现在,还有力气挥动斧头。 砍伐声停了。 “温升竹。”崔冉分出心神来关心身边人。 “嗯……”青年压低了声音回应她,“可以说话了吗?”他很谨慎。 胆子也很大,适应力很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麻烦的柔弱公子。 她敏锐的视力让她很轻松地看清他的侧脸,被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散落的头发。即使在这个时刻,恐惧也无损他的美丽。 “没事了,她要吃东西了。”崔冉判断道。 果然,窗户背后人影晃动,鼠婆背部越发高耸,身影逐渐蜷缩,更像一个圆弧,她低着头,咀嚼声不绝于耳。 “她…在吃什么?”温升竹问道,他听得清楚,却无法分辨。这种柔软又富有汁水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到肉。 只是他不记得老鼠是否食肉。 “一截木头。”崔冉眯起眼睛,向他描述道,“珊瑚色,很柔软。” 珊瑚色,柔软,类似肉的木头。温升竹从自己脑海中搜刮:“也许是太岁。”他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他不敢确定。 长庆镖局在平城名头很响,因此每年完成大量的走镖任务,在这其中不乏珍贵特殊的货物和大笔钱财。在整理货物清单时,他见过一个特殊的物品,指头大小的一块,赭色,用金丝檀木盒子装着。 货物旁边写着太岁。 但是那块太岁太小,崔冉描述得过于简单,因此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这两者是同一个东西。 第7章 “状如肉,附于大石,首尾皆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晖夜去之三百步,便望见其光矣(1)。”温升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文字介绍,小声说给崔冉听。 这时又一只老鼠大着胆子从她身边掠过,甚至擦过了她的袍角,在这只老鼠的身上,她也闻到了熟悉的淡淡清香。 超出寻常的庞大鼠群,罕见的成精的鼠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只老鼠吃了太岁,所以成了精。 太岁的精魂借助老鼠的躯壳化生,两相交融之下,分不清究竟是鼠还是太岁。但是鼠类的寿命短暂,即使它经常服用,也逃不过衰老和死亡。它死之后,鼠子鼠孙就会分食它的身体。 太岁吃完了,鼠婆迈步离开,她走得很慢,走了很久,身影在窗子前晃来晃去,很久才消失。 光明洞彻的太岁,就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被吃完了。 崔冉望着厚纸相隔的身影,突然说:“没吃完,还有一块。” “什么?”温升竹疑惑。 “我刚刚拿了一块。”崔冉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她刚刚顺着香气传来的味道用尾巴卷走一块。 鼠婆的眼睛不好看不清,又沉迷于吞食,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而且,注意到又怎么样,她本就能够完全压制鼠婆。否则她不会贸然带着温升竹住进这里。 温升竹张了张嘴,他想说不问而取便是偷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大约也没什么,有能力者得之,崔冉有偷龙转凤的本事,自己有什么理由多加置喙?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出口。 崔冉不知道他刚完成了一番自我说服,把太岁塞进嘴里,咕咚一口吞了进去。 太岁入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有领口下锁骨处有灰色鳞片一闪而过,她的竖瞳也随之消失不见。 得知没有食人的危险,温升竹便也放松了些,他后知后觉的收回了手,欲盖弥彰地活动着僵硬的手脚。 崔冉没觉得有什么,但他却不敢再看她,头偏向一边,扯了角衣裳闭上眼睛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却没有完全亮彻,只有圆圆的一柱透过窗户。崔冉叫醒温升竹,两人推开门,外面是长而曲折的楼梯。 鼠婆容光焕发,犹如枯木回春,比昨日变得更像人。她的手中拎着一把斧子。 崔冉握紧了剑,防止她突然发难。 没想到鼠婆反而把斧子递给她。斧柄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触手温热,崔冉犹豫着,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请为我写我的名字。”她说得并不准确,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汇。其实她想说,请菩萨座下童子赐名,也不应当是写,而是篆刻。 “写名字?”崔冉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拎着剑,这样的姿势显得有些奇怪,她没有理解鼠婆的意图。 “是的,任何名字我都接受。”鼠婆突然匍匐在地,翕动着嘴唇,又吐出一连串的偈语。 “用什么写?”崔冉掂了掂手中的斧子,难道用这个吗?写在纸上? 鼠婆有些迷茫,她睁着如豆的小眼,愣住不动了,像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就用这个,写在地上。” 她拎着油灯,照亮了四周,坚实的土墙上布满弯曲的齿痕,密密麻麻,彼此交叠。在齿痕的尽头,楼梯的尽头是一方窄小的空地。 如同一方印。 崔冉迟疑片刻,想起昨晚吃下的太岁,还是举起了斧子,她写字并不漂亮,更遑论用斧。 第一笔,她画了个圆。 第二笔,她点了两个点。 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她写下了自己的姓氏。 “崔白,你以后就叫崔白。”崔冉松开手,用了二十年的斧子在触及到地面的一瞬间就四分五裂,继而变成了灰尘,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鼠婆也变成了一只灰白色的小鼠,又变成了灰尘。 老鼠的寿命只有短短两年。崔白本是一只豪富人家后厨里的老鼠。直到有一天,主人从平城好友手中得到了一块太岁,拇指大小,视若珍宝。 他大宴宾客,宝马香车,倾盖如云,院中的高树似乎都挂满了轻纱,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金粉,人们来来往往,裙摆清扫,扫起一阵金色的尘烟。 连后厨的灯油都多浇了一注,火烧得极旺,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是红色,洋溢着浓郁的渴望。 在铺天盖地的灼热和红色中,崔白叼走了一块馒头。只是一块隔夜的忘记丢掉的馒头,没有人关注它。 “小耗子,你偷错了东西。”一只皂靴横在它面前。 它听不懂,也不愿理会,迅速扭身离去,狡鼠三窟,它有别的去处。那皂靴也没有动,偏偏它跑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 那人以一种轻佻的逗弄口吻道:“你应该偷走这个。” 一只精美的木盒被推到它眼前,一座山一样,崔白觉得有些牙痒,它想啃穿这个盒子。可它刚下口,就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在颠勺炒菜的声音中,帮厨探出头来,看见那人身影,有些慌乱道:“客人,您怎么会在这儿,这里烟重,您要什么我给您送去。” 那人随意三两句就把他打发了,转过身来,弯下腰,轻飘飘揭走上面的符箓,笑道:“却害符,我倒是忘了这个。” 揭走了符,盒中光芒大盛,崔白被光芒吸引,不受控制地冲着盒中之物咬上一口。这次它顺利逃脱,转瞬就没了踪影。 那人重新贴上符,将盒子收在袖中,负手悠哉离去。 崔白吃了盒中之物,腹痛肠绞,一会儿犹如被火烧,一会儿又如被放在寒冰之中,就这样浑浑噩噩七日,它竟然没有死,反倒身体膨胀变形,成了个女婴。 虽然是女婴,却不会哭,不会笑,无意中在夜间爬行啃食桌腿时反而崩掉了新生的乳牙。 以为晚上闹了虫子的帮厨前来察看,叫它吓了一跳,还没等仔细分辨,就见她咧开嘴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他眼一翻当即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第二天府中闹鬼的传闻就穿遍大街小巷,沸沸扬扬。有人说这家主人行事太张扬,被上天惩罚,叫他家女人刚生下的孩子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也有人说这家主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叫小鬼缠上,不得安宁。一时间众说纷纭,证据就是深夜里接连不断的吱吱鼠叫,和府墙外成群结队的老鼠身影。 直到城中高僧赶来,将崔白带走,养育在寺中。 高僧已近得道,一眼就看出崔白不是人,不是妖,而是无意中承载了天地之精华的精怪。这是大机缘,他非但不能杀了崔白,更不能插手崔白的生长。 于是崔白活了很多年。 老鼠的寿命只有短短两载,可它却活了二十年。活到原本身边的鼠子鼠孙都死了,又生了新的鼠子鼠孙,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第7章 黑狗 精会不会死呢? 妖会被镇压,鬼会魂飞魄散,精会老去,生命从它们的身体中缓慢流逝,对于鼠子鼠孙而言,崔白是不老不死的。但是对于人而言,崔白是在一夕之间变得苍老,变得头发花白的。 在这二十年中,她一直没有名字,寺庙旁边的村野孩童偶尔见到她,嬉笑躲避着给她起外号,叫她“老白毛”。 老白毛,老白毛,小孩见了赶紧逃,逃到和尚庙,庙里菩萨笑,笑得吱吱叫……他们一个追一个,一个接一个的拍手大笑,就如同她的子孙一样,围绕在她的四周。 高僧死的比崔白早,他死了之后,肉身坐化,栩栩如生。崔白也走了,有人说是因为高僧度化了妖怪,所以已经得道成仙了。 崔白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这里,她尝试着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种在土地上,长出更多的太岁。但是她失败了。直到那个客人再次出现,送给她一块她前所未见的太岁,长而粗,像一块真正的木头。 客人似乎只是路过这里,随手抛给她一截太岁,就像当年随便地拦住了她,赐给她一场造化。 于是崔白守着那颗太岁,又活了很久,久到她忘记了活着的意义,遇到了崔冉两人。她闻到,崔冉和那个客人味道好像啊,崔冉也会赐给她一场造化吗? 崔冉说:“结个善缘。” 她的脸跟客人的脸重合,明明完全不同,但是鼠的眼睛看不清太多东西,她只知道自己终于又等到了。 这一次她不想活那么久,她想把自己永远刻在土地上,让土地承认她的名字。 崔白死了。 崔冉抛下斧子,迈过那两个字,突然想起了还年少的时候听过的故事。坊间流传妖怪讨封,修行到一定程度要化作人形的妖怪会跟人对话,问他自己像不像人,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则功力大涨,反之则功力大退,甚至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濒死之时得到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崔冉不懂,更何况她也根本不是人,就像温升竹不是菩萨一样。 第8章 走出崔白家很远之后,崔冉回头看过一眼,遥遥的那两间屋子不过是荒地上两处洞穴入口,跟她猜测的一样。大群老鼠从洞穴中窜出来四下逃散,消失在山脉之中。 银鹤突然发出尖利的声音,振动翅膀长啸而去。温升竹挺直肩背,余光之中,无尽的绿涛从他脚下掠过,他们直冲上半山腰。 离得近了隐隐能够看到一处被藤蔓包裹的洞穴,可还没等两人看清楚。突然耳畔响起一声鸣叫,狂风卷起,腥臭扑面而来。又是一声,温升竹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的崔冉就一把按住他的背,压着他伏在银鹤背上,操纵银鹤猛地转弯。 温升竹感到坚硬的羽毛从他耳朵上划过,慌乱之中,他看到一道黑影旋风般冲来,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怪鸟,边飞边叫,声音犹如变调的婴孩啼哭。 怪鸟似乎是看准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俯冲过来。只是它的动作目的并不想将两人赶走,远离洞穴,而是要抓走他们。只不过每一次都被崔冉躲开。温升竹靠在她身后,咬紧牙关,发髻被甩得凌乱散开。崔冉以手为刃,带着流光飞出一道道道法诀,将它斩得羽毛纷飞,惨叫不止,落下来的时候温升竹伸手一摸,滑腻腻的一层油脂。 直到那鸟歪歪斜斜一头撞进自己的巢穴,滴落了一路鲜血后咽了气。它的巢穴就在洞穴旁边一颗伸出的大树上。 崔冉带着温升竹在洞穴外落地,紧接着她抓着藤蔓攀上大树,随手将怪鸟扔下山崖后拨开巢穴中厚积的羽毛树叶,在浓厚的血腥气中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狗布偶。 布偶已经破了,沾了暗红色并不显眼的血,脊背上裂开一道口子,只不过里面不是棉花,而是柳絮一样的东西。温升竹一眼就认出,这是沈天野常放在床头案边的布偶。 崔冉一手抓着布偶,一手抓着藤蔓快速地从树上滑下来,将布偶丢进温升竹怀中。 “滴一滴你的血上去。”崔冉吩咐他。 温升竹毫不迟疑,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那血融入布偶,布偶紧跟着抖了抖又恢复平静。 他尽管已经对这种奇异现象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捏紧了布偶。他相信崔冉不会害他,但是对他而言,崔冉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是远超他的行事准则之外。 “这是沈天野的挡灾偶,虽然坏了但勉强能用,你与他血脉相连,滴了血以后危急关头抛出来便能为你挡一下。”崔冉目光划过,为他解释道。 见到了布偶,崔冉猜测,沈天野多半就在洞中。她弯腰率先走入洞中,温升竹收起布偶紧跟其后。 进入洞穴的第一反应就是冷。 与外面截然相反,洞穴中冷的像是冬日,甚至崔冉伸手触摸洞壁,上面滑溜溜一片,是积水冻成了薄冰。 时不时有细小的冰柱从头顶掉落,到身上之后就会化成一滴的冰凉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接连不断地打湿了两人的头发。 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反而是极为湿润软绵的触感,犹如积了一层厚实的腐烂落叶,又布满难以言说的黏液,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不仅如此,洞穴中道路窄小,小的两人只能侧身勉强经过。他们沉默地前行,扭曲的道路犹如肠道,他们好像行走在人的肚腹之中。 只是走了没多久,眼前突然一亮,刺目的白光充斥着四周,两人忍不住掩上眼睛,待适应之后,他们才慢慢环顾身边的景象。 藤蔓与花朵从头顶垂落,挤挤挨挨,极有规律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类似于文字的图案,但是他们都没有见过。 崔冉警惕地踏出一步,藤蔓紧跟着晃动起来,似乎因为他们的动作而苏醒,整个空间也跟着小幅度地颤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崔冉试探着迈出了第二步,颤动更加剧烈,脚下的鼓动犹如脉搏。依旧没有意外发生,她继续往前走,握着铜钱剑的手也逐渐收紧。 第三步。她狠下心,脚下轻点,飘了出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在温升竹眼中,她快到失去了具体的模样,只留一股残烟。 当她再次出现时,她正站在鼓起的藤蔓中央,那里缓缓升起一只巨大的重瓣花朵,每一瓣都像一层蝉翼般透明的纱,层层纱包裹着另一道轻烟。 温升竹几乎忘记了眨眼。他犹如误入仙境的凡人,在这里忘记了一切。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仙境停止。 花朵消失了,藤蔓也消失了。 崔冉还停留在原地,准确说一个崔冉停留在原地,一个崔冉站在一团升起的血肉的中央。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根本没有藤蔓也没有花朵,只有无边无际的宛若活着的血肉,他低头一看,鞋袜已经完全浸透成了深红色。 没有人在这样的场景中能够忍住心中的恐惧和恶心,温升竹也是如此,他呼吸急促,攥紧了手,直到指甲陷入手心,他才借助疼痛回过神来,不至于昏倒。 但他依旧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只有稀薄的气息从中流动。 他徒劳地眨了一下眼睛。 血肉中的崔冉夹着一股黑烟又飘了回来,没入自己原地停留的身体中,她的手臂抬起,手心中萦绕着那股黑烟。 另一只手中的铜钱剑响动,铜钱撞击的清音犹如远山深钟,敲击在温升竹耳畔,让他神志清明,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清醒过后,他注意到,那股黑烟落下,渐渐形成了一只黑狗的模样。黑狗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崔冉刚刚是魂魄离体……?那这只黑狗又是怎么回事。 温升竹看着身旁这只体型矫健的黑狗,摸了摸袖中的布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难道是…”他看向崔冉。 崔冉点点头:“你哥。” 准确说是沈天野的魂魄。 黑狗闻言欢快地摇起了尾巴,也许是魂魄的缘故,他的尾巴摇得格外轻松,格外快,甚至摇出了残影。 温升竹弯下腰,一人一狗对视。黑狗水亮的黑眼中映出他的身影,紧接着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好像确实是他哥。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摸一摸沈天野的头。就在他犹豫之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感受到不断的挤压。 在他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崔冉对他说,他要吐了。 谁要吐了? 在挤压蠕动中,崔冉露出了真身,一条粗壮的蛇尾从她身后生出,卷住温升竹的身体,带着他一同冲出了这片血肉。 该死。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好像被同类吞到了腹中又被吐了出来,就算她对肮脏的环境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被这种黏糊糊的感觉恶心到了。 等她收了尾巴,站在真正的土地上,抬头看去,眼前烟雨笼罩中,平城的城门正在眼前。 第8章 纸人画师(一) 温升竹再醒来时,正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辛辣味道,他翻身下床,动作轻松,没有半分不适。 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一卷打开的书,旁边搁着饱蘸了墨汁的笔,案边立着的鹤炉中烟气袅袅升起。 这样的场景在他过去的十年里经常会发生,平日他就在这书案上检查镖局的账本,那些数字极为繁杂且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他通常专注地计算一上午就会感觉头晕眼涩,于是会去旁边的榻上小憩片刻。睡着时他的思绪也没有停止,在昏沉沉间运转着,因此会做短暂而奇怪的梦,醒来时只记得模糊的感觉忘记细节。 难道沈临风的死、寻人、救人、还有崔冉,都是他午间休憩时的一个梦吗?他蹙起眉头。 可是这种记忆和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别扭感,好像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原地,一个神游天外。尽管这天外并不美妙,反而如同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一派妖孽横行的景象。 他一边怀疑一边走到案边,顺手将那卷书合起。拿起书的一瞬间,他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他有些疑惑把纸抽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醒了就来大街王楼旁纸人店找我。落款崔冉。 不是梦,他又看了一遍这张字迹陌生的纸条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他不知因何故昏迷,昏迷后崔冉带着自己和哥哥回到了沈家又给他留了信。 崔冉所说的大街,是平城最热闹的一处街市,从朱雀门至舟桥一带,买卖昼夜不绝,行人如织。至于王楼,就是大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共有三座五楼,高耸相对,各楼之间有飞桥相连,灯烛彻夜不灭,映照着门楣锦绣、彩帛摇动,令人眼花缭乱(1)。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那旁边有一家纸人店? 更何况,寻常生意都会觉得纸人纸扎晦气,王楼又怎么会允许纸人店开在自己旁边? 在他的印象中,纸扎店似乎是全部单独经营在一道窄巷之中,除此之外卖金元宝、纸花和香烛等物品的小摊贩也在那处摆摊。 第9章 但崔冉做事一向自有章法,他收了纸张,叠好贴身放着,又换了身相对轻便的衣衫如约出门。 出了房门,只见到不远处有两个仆役在修剪树木,洒扫庭院,见了他便恭敬地打招呼,继而一人跑走,似是去传报消息。 闻讯而来的是管家,他大约走的着急,面上渗了层薄汗,显得有些气喘。管家刚刚站定就着急打量他,见他没有什么大碍且行动自如、面色甚好,不由喜上眉梢,拱手道:“小少爷,您醒了。” 温升竹问他:“我睡了多久?” “崔道长将您送回来是昨日正午,已经有一日半了。”管家回答道。 “原来已有一日半了,不知是否叫舅舅舅母担心。”温升竹说道。 “这个崔道长送您回来时就已经交代过了。”管家说道。他想起昨日小少爷被崔道长带回来,半身是血人又昏迷不醒,吓得老爷夫人差点昏厥过去,以为大少爷没找到小少爷又出了意外,幸好崔道长解释说这血是在路上蹭的,他们才缓过来。 崔冉跟沈家人交代清楚,又说明沈天野已经找到,只是现在魂魄不稳需要在她身边调养一段时日,等人好了便可归家,沈家夫妇心中的一块巨石才彻底落了地。 “崔道长说您是中了妖术,身体并无大碍,她给您燃了引魂香,只要睡一日便好,只不过在香没有燃尽时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您,靠近您的房间,因此您身边并未安排下人守候。”管家继续解释道。“今日一早老爷夫人便去万寿寺为您和大少爷祈福了。” 温升竹点点头,看来崔冉在送他回来后已经交代好一切,只等自己去王楼找她。 ———— 等他到了王楼已是正午,楼中已经座无虚席。 绕过门前许多卖水饭和肉干的摊子,温升竹从人群中朝王楼两边一看,只见一排店铺分别是卖熟食野味、汤羹茶水的,只有右手边一处窄窄的雕花木门,上面歪歪斜斜地挂了块牌子写着清荣书坊,与这一众店铺格格不入,但也不见纸人店。 “温公子!” 就在温升竹四下张望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叫他。他闻声看去,一人正负着手转过身来,仔细一看,浅蓝道袍,铜钱长剑,正是崔冉。 远远见到在人群中踌躇徘徊的温升竹看向自己这边,崔冉扬起手臂继续叫道:“这里,这里。” 温升竹也冲她轻轻挥手。到了崔冉身前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崔姑娘,那个山洞是怎么回事?” 崔冉闻言拧起眉头,一脸嫌恶道:“那山洞是个活的,我取了你哥的魂魄,它受了刺激就将我们吐了出来,谁知道我刚站稳就见到了平城城门。” “山洞距平城相隔千里,就这一下就将我们都送回来了?”温升竹也很惊讶,颠倒乾坤,霎时挪移,这样的手段比崔冉的银鹤还要厉害。 “我倒是听说有一种叫神形术的法术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却从未听过这血肉山洞也可以使用。”崔冉也觉得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她一甩袖子,黑雾从其中滑出,渐渐凝聚成黑狗模样,“如今他只有魂魄没有肉身,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所以要在这里定做个纸人躯壳叫他暂时住着,纸人脆弱不能沾水近火,回到沈家还需要你帮忙打掩护。”这就是她要把温升竹叫来纸人店的原因。 随着她的话音,黑狗也晃了晃脑袋表示赞同。紧接着她勾了勾手,黑狗就乖乖地回到崔冉袖中。 温升竹了然,他此时已经极为习惯,他哥哥变成了一团黑雾,而这黑雾还能变作一条黑狗。 只是……他看了一眼清荣书坊的牌子,难道这就是纸人店?他疑惑道:“我记得这家铺子的掌柜是个画师,靠卖书画话本为生。” “书画生意不好做,还做些别的,纸人来钱快。”崔冉推门而入,随手从书架上捡起一本话本,边翻边对他解释道。 话本叫,清荣堂捉妖平话。大抵是书坊主人亲笔撰写的。崔冉草草翻阅,多是些没有什么新意的内容,妖怪也是寻常面目,因着姻缘或钱财,蠢头蠢脑地叫道士捉了去。 没意思。她合上书见柜台后没人,于是拉动了悬着的提示铃的绳子。 绳动铃响,柜台后门帘一掀,从里面绕出一个有些瘦弱的弓背低头的身影,这身影边走边应:“哎,店里有人。”说罢还咳嗽了几声。 温升竹听他声音暗哑,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倒是崔冉上下打量一番,惊呼:“掌柜的怎么憔悴成这样!” 原来这是书坊掌柜。掌柜慢慢抬头,唇角上扬扯出抹笑意,摆了摆手,回道:“前半月接连下雨,得了风寒,还没缓过来。” 他说话也有些慢,整个人一顿一顿的,两颊瘦得可怕,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撑了一张皮,脸上沟壑纵横,下巴上留着的飘飘两缕胡子也已经斑白了。 正是借着这两缕胡子,温升竹恍然想起这人是谁,他招呼道:“王掌柜。” 王掌柜与隔壁王楼的东家是隔了几辈的亲戚,因着这点血缘,王楼扩张时给他留了块窄地,叫他做些生意生活。夏日里王楼卖香糖果子、杏片之类的小食也会放在他店里一份寄卖。这样来看书的人有时顺便买些果子回家也算一份收入。 只是王掌柜一年前还有些丰腴,怎么现在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那一点点熟悉的感觉以及两缕胡子他几乎认不出来。 被温升竹叫到的王掌柜正转身理着书架上的东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好像耳朵也不好用了。 崔冉继续道:“王掌柜,我想要定一个纸人,价钱随您开,工期最迟不超过三日。”制作纸人工序复杂,她又要的着急,因此也不拘价钱多少。 可王掌柜并没有反应,他依旧在慢吞吞地整理书,好像崔冉不存在似的。崔冉以为他没听到,可这是书坊之中没有旁人也不吵闹,只有可能是王掌柜故意不理会她。 崔冉心中暗叹一声,她总是有些倒霉,许多事情轮到别人很顺利地就做成了,轮到她反而要多生阻碍。这王掌柜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上次还相处得很好,她也没有拖延交付工钱,这次就突然冷淡下来。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师父留给她的手札中记载,平城只有这一家纸人店的画师能够给纸人点睛,点了睛的纸人与魂魄融合才能行动如常人,叫人看不出来。 于是她又叹了口气,舔了舔嘴唇道:“材料我来提供,画师我也可以再找一位,只要您来绘符点睛。” 纸人制作过程前几步都与普通纸扎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绘制完成后各个关节处都要贴上一道符增加灵活性,然后进行点睛。根据手札,王掌柜符画得极好,纸人活动起来与活人别无二致,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看出来不同。 这下王掌柜才再次开口,可他却没有同意,反而说:“客人,书坊不再卖纸人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慢,每个字都似思索几番才从口中挤出来,因此显得僵硬无比。 “王掌柜……”崔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弯下身子,与王掌柜对视。只见对方的眼睛中毫无光泽,半天也不眨动一下。活人的眼睛会这么就都不眨吗,崔冉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念头。 还没等她再说,门突然被人推开。 第9章 纸人画师(二) 空气凝住了一瞬,崔冉温升竹双双转头,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做普通打扮,茶褐色布衫,没有花纹,头上堆着一只软帽。女人很年轻,窄袖短衣,脖子上挂了只小葫芦。见到书坊中还有几人,她下意识斜退两步,隐住自己半边身影。 男人直奔柜台,对着王掌柜打量了半天才勉强把人认出来,开口道:“王掌柜,我来结账取画,一月前我家主人在您这里订了一幅八仙贺寿图。” 自称是替主人取画,那应当是大户人家雇佣的家仆。 王掌柜闻言却不作反应,只一味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是在回忆,直到把人盯得有些后背发凉才突然动了。他弯下腰从柜台最下层的格子中拿出一册记录簿,翻到最后一页推给那人看。 那人探过头,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指着倒数第二个名字说:“就是这个,我家老爷的名字,后面写着今日交付。” 崔冉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姚府姚广,八仙贺寿图,四尺对开长条。最后一行写着,明德书院许廷杰,山水图小品一副。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之中,王掌柜只绘制了两幅画,其中贺寿图应当是重点。 “请稍等,我去取画。”王掌柜点点头,又走向里屋。 在等待的时间里这家仆有些百无聊赖,与一旁的温升竹攀谈起来:“小兄弟,你也来取画?” “嗯,替家人取。”温升竹微微一笑说道。 家仆没注意到后面还有谁,随意嗯嗯两声作回应又继续说:“你说这王掌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一次见他还是心宽体胖的,怎么几天不见就瘦的没了人样儿了。”他话说得糙却是实情,如今的王掌柜看起来确实不似活人。 第10章 “几天不见就瘦的没了人样了?”温升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之处。短短几天时间,再严重的风寒也不至于叫人形销骨立。 “就是啊,刚来还吓我一跳,我寻思书坊换了画师,要是换人我上哪儿找去,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主人交代。”他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方才我与他说过几句,他说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身体欠佳才如此消瘦,”温升竹替他解释一番,又问,“你说几天前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态度随意,闲聊一般,那人便顺着他的问话想了想:“是上次我跟我家主人来看进度,大约是七日前吧。” “八仙图这么复杂,他也画得很好,不仅好还很快,那时就差韩湘子一个人。”那时王掌柜白胖的脸上尽是笑意,说起画来头头是道,与今日的冷漠样子简直两模两样,因此他也有些不满。 他们正说着,王掌柜抱着一只长木盒回来了,于是两人各自噤声不再讨论。 王掌柜将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画卷,徐徐展开,八仙贺寿,腾云驾雾,姿态各异,身下仙桃缀满枝头,庭院之中宾客将主人和老妇人围起来,好不热闹。因为这家仆提起,温升竹特意看了眼没画完的韩湘子,翩翩公子,栩栩如生。他也自幼学习绘画,自然能够看出王掌柜画技非凡,怪不得崔冉要找他绘制纸人。 那家仆也好似被攫住了目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连连称赞,之后将准备好的银票送上,又奉上张请帖,说:“我家主人邀您到时前去宴会,一起热闹一番。” 王掌柜收了,但他的态度并不热切,也没有喜悦,甚至连句祝福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画卷起来,放回盒中,叫他带走,又在记录簿上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如此这番,这桩交易就算了结。 那家仆又吃了个冷脸,也不由得面上讪讪,没再多说就抱着木盒离开了。等他走了,站在一旁的女人才上前。只不过她似乎心有疑虑,开口像在试探:“王掌柜是否记得我在您这儿定的三件东西?” 她定做的是三个纸人,只是有崔冉他们在这里看着她不方便直说,因此用“东西”代替。这年轻女人叫杜见春,是个赶尸人,平常赶尸起墓她一个人势单力薄,纸人行动自如,又没有痛觉不会害怕,是她的好帮手。 说完她手腕一抖,一枚由红绳串着的钥匙滑落,铛啷一声敲在柜台上,王掌柜的眼珠应声转动,却没有拿过那钥匙。 纸人订做也有另外的记录簿,上面只写数量、要求和拿取时间,客人凭借订做时的钥匙取货,一枚钥匙对应一个柜子,这些都鲜少有人知道。 王掌柜没动,原本歪斜在一旁盘算着什么的崔冉却立刻挺直了身体。这个人不是常人,她朝温升竹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朝她靠近一步。 杜见春也立刻察觉到他们的变化,警惕起来。 这时王掌柜出言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也同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他说:“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 他的回答与之前对崔冉说的如出一辙。 什么?杜见春微挑眉毛,一脸诧异,她好不容易凑钱订了三个纸人,就等着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派上用场,现在这掌柜是要反悔?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掌柜,我钱也交了,规矩也没错,您说不干就不干,不太好吧?”杜见春手指微动,意味深长道。 “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王掌柜恍若未闻,见她没有把钥匙收起来,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语速变快,语气却依旧死板,像是被惹恼了一样不耐烦。 “王掌柜,您卖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王掌柜有做纸人的手段,她自然也有别的手段约束,只是她不知道身边两人的意图,心存防备,不敢轻举妄动。 可王掌柜并不领情,他又一次说话了:“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 一模一样,好像他只会这么一句话。 三人一滞,刚才的不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王掌柜的怀疑。只见王掌柜被激怒了般自顾自的继续说,语速越来越快,一句跟着一句,念咒般嗡嗡作响。 他灰色石子一样的眼珠飞速转动着,从她们三人身上扫过,一圈又一圈,打量猎物一般。被他看过之后三人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变得僵硬麻木,渐渐忘记刚才想要做什么,就在此时,崔冉甩出一张火符,落在他衣领上。 噌的一声,火从他身上燃烧起来,瞬间将他整个人包围住。火焰安静地燃烧,崔冉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幕,她这火符只烧不是人的东西,眼见着如此轻易就烧起来,只能证明王掌柜早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又是什么? 崔冉等火逐渐烧完绕到柜台后一看,地上一摊冒着烟的灰烬,跟她猜的一样。 王掌柜,其实是个纸人替身。 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见到活的纸人,能动,能说话,能做相应的反应,除了个别细微的怪异之处,与活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让他忍不住想起那首劝学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先生教导时说这是一种比方,现在他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也许这不是比方而是真的呢? 夜深人静之时,画中人缓缓走下来,渐渐地变得跟常人无异,一样的肌肤,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动作,甚至一样的气息。那么有多少人是混迹在人群中的纸人,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活人? 他思绪一变,想起挂在书房之中的一幅幅先贤画像、文士踏青游宴图。那些曾经被他认为是死物的东西,也许拥有自己的魂魄,日复一日的睁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这个是王掌柜自己制作的替身,那么为什么他不把纸人画的跟自己一模一样,而是如此消瘦憔悴? 以及,既然这个是纸人,那么真正的王掌柜在哪里? 正在他浮想联翩时,突然杜见春说话了。她面色凝重道:“诸位,如果有人发现了王掌柜消失,官府那边追查起来我们三个怕是逃不了干系。” 书坊掌柜无故消失,刚交易结束的姚家家仆会加重他们的嫌疑。 “恐怕是这样,一番盘问是少不了的。”崔冉想了想说。 如果官府参与进来,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届时他们难以洗脱自己的嫌疑,怕是要被投入大牢。 除非……崔冉将目光投向温升竹,继而又看向杜见春,继续说,“除非我们在别人发现之前,先找到王掌柜。” 温升竹补充:“有人失踪,需要发现之人或亲近之人前去官衙报案,若是近日无人登门,最迟便是到交付下一幅画时才会有人发觉,若是被人发现,官衙排查到我们,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在这个间隙,把人找到。” 镖局有时与官衙打交道,逢年过节又常有走动,因此他很熟悉官府做事流程。 “最坏的结果是,王掌柜死了,尸体也不见踪迹。” 第10章 纸人画师(三) 茶楼雅间,三人围坐。 他们现在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那就是王掌柜死不见尸,他们作为有最大嫌疑的人被关进大牢。在这期间沈天野会因为没有肉身而逐渐消散。至于纸人取代了活人这种事情,比王掌柜写的话本故事更加匪夷所思,根本不能够取信于人。 “两位,不如我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杜见春,是个赶尸人,不知两位如何称呼?”杜见春率先说道。 这是个很少见的职业,温升竹原以为只有些落魄的底层百姓才会做一行,没想到杜见春看起来如此年轻干练,竟然是这样的身份。至于崔冉,她与温升竹不同,从小跟着师父到处游荡,花妖狐鬼见过不少,民俗风情也多有了解。 寻常的赶尸人专门为义庄收敛那些无人问津的尸体,为死者还原生时的状态,修整他们的面貌和身体,再将其下葬,有些赶尸人还会负责做白事知宾,替人办理丧事。 只是这个杜见春,崔冉看她一眼,既然知道定做纸人的门路,应当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赶尸人。 “在下温升竹,”温升竹接着道,“家中经营镖局,若是寻找王掌柜的过程中涉及到俗世事务,在下或许能够打点一二。” 江湖、官府,长庆镖局在这两者之中都是挂了名的,多年经营下来,有些人脉可用,做事也有自己的门路。 杜见春闻言咋舌,这小公子看起来矜贵斯文,姿容秀美,没想到竟是做武夫生意。 “崔冉,”崔冉说得更加简单,“普通道士罢了,会些放火的小法术。”她刚才扔了符,身份自然瞒不住,只是她多年行走江湖习惯性说话有所保留,真实身份也不便叫旁人知晓。 交换了名字和各自的身份,接下来便是交流各自手中掌握的信息。 首先,杜见春边回忆边说:“大约是一个半月前我向王掌柜定制了三个普通的纸人,不追求样貌与精细度,只要求能多干活就行。当时王掌柜答应的很爽快……” 第11章 不仅如此,他还说最近比较空闲,或许可以提前来取。只是不曾想,不仅没有提前,反而损失了一笔定金,并且卷入了失踪案里。 说到此处她便愁眉苦脸,没了说好的三个纸人,难道要她自己徒手挖坟抬尸吗? 崔冉同样面色不虞,似乎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在她的袖中沈天野安抚似的蹭了蹭她的手腕。 他活动时,崔冉袖子便跟着略有鼓起,温升竹啜饮着茶水,垂下眼,察觉到了崔冉袖子上的微妙变化。他想,哥哥好像很在乎她,也很相信她。 不过,回忆起过去一路上的种种,崔冉将他从死亡边缘唤回,又在鼠婆洞中与他相互依偎,到了血肉山洞更是凭借一己之力将他和哥哥都带了出来,这样的能力,确实值得人信任。 就连他,也忍不住听从她的安排……温升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心思重的人,他凡事爱多想,少时曾因思虑过重被先生训斥过,说这样难成大事,可他总是控制不住。 就像此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若是真的找不到王掌柜,他们三人被官衙带走,哥哥魂飞魄散,他该如何面对舅舅舅母,又该如何自救? 幸好,就在他思绪纷乱时,崔冉察觉到他的沉默,适时开口道:“温升竹,说说清荣书坊平日里都有哪些人能够接触到王掌柜吧。” “清荣书坊很小,卖的话本也并不入流,因此很少有人在他那里购买话本小说之类的东西,通常是定些书画作品,据我所知也只能勉强糊口罢了,”温升竹定了定心神,一一道来,“所以王掌柜平日里都是一个人打理书坊事务,没有额外雇佣帮工。” “而且王掌柜之前画技一般,并没有名气,平日里文人士子更多聚集在平昌书坊,寄卖他们的书画作品,所以姚府会去清荣书坊订贺寿图也颇为奇怪。”温升竹继续道。 尤其是在他看到那幅《八仙贺寿图》前,他从未听说过王掌柜有这般非凡画技,简直远超平城众画师。也就是说,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画技突飞猛进。 “这样看来,知道王掌柜画技进步,超过其他人的姚府主人和书院院长,就值得我们重点关注。”崔冉说道。 “那个家仆也曾说过,王掌柜是最近几日才发生异样的!”杜见春也立刻想起。 “那我们便先去姚府吧,”温升竹提议道,“姚府不日举办寿宴,我们可趁那时前去,再仔细一观那幅八仙贺寿图。” 他初见贺寿图便被其摄住心魂,那种感觉让他不仅心旌摇荡,回味无穷。可他却清楚,从小到大,自己见过许多妙手丹青,并不是随便就能被吸引到如此地步的人。那幅画,大约有些古怪……只是他说不来到底哪里不对。 是画中八仙,还是周遭景物,又或者是颜料与画法?他一一想来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快的让他抓不住,他奋力去想又觉得还差一点。 “那我该以什么身份混进去?”杜见春想想自己的身份,一脸恳切地发问。人家办喜事,自己一个赶尸人却主动上门,简直如同挑衅,不叫人打出去又呸一声晦气才怪。 “我家的镖局在平城也算小有名气,姚家应当会来递请帖,”温升竹想了想说,“到时委屈两位扮作我的侍女随行即可。” “若是此法行不通,那我再想其他办法就是。”温升竹道。他想,买张请柬混进去也无不可。 “若是不行,就翻墙进去,就是不太方便。”谁知道崔冉对随便翻人家墙头,探人家府邸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要不是怕麻烦,她甚至能直接把人绑来。 她说十分随意,这样的大胆发言温升竹也不是第一次听,初次还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她胆大妄为做出些不可挽回之事,现在却有些习惯了。而且现在王掌柜失踪事关他们四人性命,就算是私闯他人府邸有违君子所为,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做的。 “若是姚府没有线索,那接下来就去查探明德书院,”崔冉又补充道,“刚才我特意看了一眼记录簿,姚府后面是明德书院,写着许什么,他定了一幅山水画,应当也见过王掌柜。” “许廷杰,他是书院院长,为人和善,学问做得很好,许多学子慕名而来,因此明德书院也成了这一带最有名的书院。”温升竹解释道。 他年少时,便是由这位先生开蒙,长大后就在明德书院念书,因此结识了不少同龄学子,也了解了平城各大书坊书铺的情况。 在学子之中有些家境清寒,手头困窘的会聚在一起分享这些书坊书铺卖的笔墨纸砚哪家更便宜些,有时他们也会凑些钱一起购买,并且派出个能言善辩的同窗去砍价。 笔墨纸砚……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光滑的质感让他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普通但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那卷《八仙贺寿图》用的纸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终于,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他抓住! “是纸张!”他脱口而出。 “纸有什么不同?”崔冉有些疑惑。 温升竹松开了手,看着两人道,“八仙贺寿图用的是绢,但那八仙之中似乎韩湘子与其他七仙不同……”他没见过那种材质,仔细回想,只觉得熟悉,却无法找到对应的答案。 细腻光滑,有些泛黄,倒像是某些处理好的皮革,可是皮革厚重,那韩湘子却栩栩如生,薄的几乎与绢本融为一体。 “怪不得……姚家家仆并不懂画,因此也分辨不出不同材质的纸张有什么区别,”崔冉也明白了,她继续问道,“你能不能说说那是什么感觉?” 她也不懂画,所以只看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蹊跷。 “有点像皮,又比皮轻薄细腻,非羊非鹿,不知是何物。”温升竹不是很确定,他只是匆匆一眼,那画卷便被重新卷好放回木盒中了。 以皮为纸作画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罕见。而且动物皮毛昂贵,平时只有冬日里才会有人将羊皮和鹿皮做成靴子和短裘御寒,这两个他都熟悉,甚至镖局平日走镖也运送过不少其他动物更加珍贵的皮毛,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皮子。 他虽然不知道,可崔冉和杜见春心中却立即有了答案。尤其是杜见春,平日里多跟死人打交道,更是亲手摸过许多,温升竹说的是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 只是这个答案过于血腥骇人,她们一时也不敢确定,于是没有说出口,否则平白为温升竹增添许多负担。 而且,如果真的如同她们所猜测的那样,王掌柜就不仅仅是突然失踪,以纸人替代自己这么简单了。 他的背后,必然有一个极为邪异的东西指引着他。 第11章 纸人画师(四) 姚府寿宴定在两日后,过寿的是今年逢九的姚老夫人。姚家主人有意大办,因此向全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发了请帖,自然包括沈家。温升竹不敢叫舅父舅母涉及其中,精心编造了个理由叫他们留在万寿寺。 寿宴这一日,天蓝而亮,犹如一条流动的丝绸,笼在每个来往宾客的头顶。 温升竹代表沈家来,送了一架花鸟屏风,由崔冉和杜见春两人抬着,登记后随姚府下人送去库房。 姚府很大,曲径深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行走间隐约有暗香浮动,崔冉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称赞到:“不愧是姚府,这连廊花园就像画儿一样,甚至还能闻到香气。” 她恭维得生硬,那仆人却与有荣焉,热情地为她解释:“这香气是玉酪酒散发出来的,这种酒是我家主人精心研制,味道清醇,而且无论擅不擅长喝酒,都是一喝就醉。” “那岂不是少了许多喝酒的乐趣!”崔冉更是惊讶。 “虽然醉了,但却能把俗世烦恼都忘掉,净想起美好的事儿来,那又别是一番趣味。”仆人摇头晃脑,仿佛已经在这香气中醉去了。 “今日宴会,老爷招待各位贵客的就是玉酪。” 另一边,温升竹已经入座。 他今日穿了一袭艳丽绛紫色外衫,头戴暗金小冠,腰间配着玉环,身形一动便叮当作响。 面前有位侍女跪坐斟酒,盖子旋开,香气扑鼻,酒液晶莹剔透,落入杯盏之中如同琼浆玉露。 斟过酒,紧接着又上了几道果子冷菜,是为看菜。看菜上完,姚府主人便举杯邀大家同饮。 温升竹便也浅酌一口,以示尊重。酒液入喉,他便觉得有股馥郁的香气从唇齿间冲入肚腹,转眼间传遍四肢。酒劲立刻发作,他昏昏沉沉,连忙伸手撑住桌案,才不至于失态。 这酒有问题? 温升竹咬着嘴唇,直到刺痛驱散了他的昏沉,他才重新找回神志。他从桌案上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挺直腰背,看身边众人神色如常,才略微放下戒备。 “你是第一次喝这酒吧,”旁边一名年轻男人将他这样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俊不禁,开口说道,“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一口下去差点连路都走不稳了。” 第12章 “你再喝一盏,适应了才能品出其中妙处啊。”他边说边为自己又斟了一杯。喝得习惯了,身体就麻痹了,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也不愿意分清现实与幻境,自然也不会像温升竹这样,努力叫自己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在下第一次喝这玉酪酒,见笑了。”温升竹朝他点点头,礼貌说道。 他本就不胜酒力,更是讨厌这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因此连带着对这酒也敬谢不敏,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再碰。 酒过三巡,今日寿星方才登场。 姚家老夫人叫一侍女搀扶着,颤巍巍走来。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头发花白,头脑也混沌了,喜欢热闹,又喜欢玩笑,见到这么多人朝她微笑,开怀非常。 她似乎有些耳聋,姚府主人提高了嗓门冲她耳边介绍今日宾客。身旁围坐的子孙亲戚也都纷纷上前大声祝贺。如此一轮完毕,崔冉也姗姗赶来。 她微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到温升竹身后,垂手站好。刚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温升竹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馥郁的香气,这种香气比她刚刚在庭院中闻到的更为浓烈,浓烈到掩过了他鬓边簪着的一枝小叶海棠花,甚至也掩过了他今日所扑的香粉。 “你喝了玉酪酒?”崔冉眉头微拧,喝酒误事,而且在这馥郁之下,她还闻出了一股腐果的味道。 温升竹微微转了身子道:“只喝了一口,其余的尽在袖中。” 他轻扬广袖,随着他的动作那酒香就更加浓郁,甚至令人难以呼吸。 “你看他们,都已经沉醉其中了。”他嘴唇翕动,悄声道。 崔冉目光扫视一周,座中宾客觥筹交错,已经酣饮至忘怀,甚至有些已经衣衫凌乱。 再看温升竹,哪怕只有一杯,他也摇摇欲坠。此时正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水色,面上浮现一层薄红,这抹红犹如他白玉脸庞上的一抹妩媚釉彩,与他鬓边海棠交相辉映。 绚烂的浅红之中,温升竹伸出一只白玉般漂亮的手,这只手握住了她的足踝,又一点点地攀上了她的小腿。 好凉,又好痒。 崔冉低头看去,温升竹口中叼着酒盏,半边身子都靠了过来。 香气更加浓郁了。 微凉的酒液已经溅上了她的下巴。崔冉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温升竹正背对着他,端坐着挟香果吃,一切都是幻觉。 崔冉眼中则是一片清明。 这酒很特殊,却不是妖物,她今日没带铜钱剑,因此什么时候中招的也不知道。 晃神空隙,寿宴已经进行到优伶表演。 长桌围成的方形空地之中,一人手持拍板,一人抱着琵琶,一人载歌载舞,三人打扮得很滑稽,虽穿斑斓彩衣,却袒胸露怀,行为夸张。 随着乐曲进行,又有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着从人群中冲出来,齐齐停在姚家老夫人前,朝她一鞠躬,吐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祝寿吉利话。 说罢又不知从何处变来一只挂着穗子的彩球,笑嘻嘻地踢着绕场一周。他们动作灵活多变,令人眼花缭乱,踢到哪里都引起一阵阵掌声与喝彩。 唯独崔冉觉得怪异,这两个小孩白脸红唇,腮边两团殷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如两颗不透光的煤球,笑声尖利,这股子活泼劲儿让她浑身不适。 若是杜见春在这里,估计说话要更加直接,这好像她亲手扎的纸童成精,瘆得慌。 彩球上下起伏,快得几乎形成一道道残影,越踢越高,越踢越高,最后一下子竟高高地踢到了二楼上。 随着那球撞入二楼立着的一架木头装置,当啷一声稳稳地落下,一道画卷从上展开,赫然是那幅《八仙贺寿图》! 姚府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姚家老夫人也笑不拢嘴,连连叫好,抬手叫过身边小仆,嘱咐她取几吊钱赏给这些优伶童子。 只是这还没有结束,随着画卷展开,四周不知从何处飘出些白雾,丝丝缕缕,由淡到浓,将众人围住,衬得宴会犹如天上王母寿宴,祥云围绕,犹如仙境。 不仅如此,寿宴已经行进至日暮时分,天边金紫色交织的霞光倾洒,丝竹之声骤然停止,万物寂静无声,只有大家的呼吸清晰可闻。 姚府主人见大家的反应,颇有自得之情,这是他花了大价钱请的西域戏法班子制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寿宴成为人间仙境。 至于仙境,自然除了流云烟霞,还应当有仙人前来。 此时丝竹管弦再次响起,侍女穿梭宴席之中,奉上烛盏,点点烛火跃动间,画卷上的线条也跟着开始浮动,清风掠过,烛火连缀成一条星河,画卷中原本定住的人物,竟然缓缓抬起了腿,走了下来。 线条浮动,枝叶婆娑,八仙驾着流云,衣带纷飞,各自捧着一枚寿桃,降临在凡间。 寿宴此时到达了最高潮。 再看座中宾客,早已被摄住心魂,大气不敢出,只恐眼前景象是自己的南柯一梦,一不留神梦境便会逝去。 只有崔冉还保持冷静,她似乎已经知晓其中关窍。 与此同时。 花园之中,借着假山树木掩映,杜见春一点点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丝绢在晦暗的日光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泽,青山雾霭,王母仙桃,铁拐李、张果老、蓝采和……她眼睛死死盯着一寸寸展开的精巧图画,一个个看过去。 突然,她目光一顿,预想中那块特殊之处,竟然空空如也。 韩湘子,不见了。 杜见春不由得冷汗涔涔。 早在一个时辰前,她与崔冉将屏风送进库房。半路上,一个有小臂长的简陋纸人从崔冉袖中飘出,掉在草丛中。 不多会儿,有几人经过,它便飞起来,看准时机,紧紧贴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小童的脚后。然后借着小童步伐交错的阴影,藏住自己的身体,快速爬上他的袖子,一个扭身,滑进袖中。 它认得这个小童,圆脸细眼,叫人跟着哄着,正是姚家最小的孩子。 而这个纸人,则是沈天野附身而成。 半日前。 杜见春恋恋不舍地递给崔冉一只纸人,叮嘱道:“这是我之前用剩下的,就这一个了,可要小心点用。” 这纸人跟了她很久,因为太小一直没派上用场,犹如鸡肋。如今崔冉说她有一个亲密好友需要纸人寄宿魂魄,她便大方地拿了出来。 事实虽然是这样,崔冉也不白拿,翻遍全身,抠出来一块碎银给她,当作谢礼。 沈天野由此有了“身体”。 等到他俯身其上,这小纸人竟然迎风变长,长到小臂长短才停止,沈天野操纵着新身体,伸伸胳膊踢踢腿,又爬到桌子上将茶壶举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看得崔冉眼前一亮,捏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便打量便提议:“不如我们叫他去探探姚府,顺便将那画拿出来。” 沈天野坐在她手心里乖巧点头,他去过几次姚家,对那里的地形算得上熟悉,找到姚府主人更是轻而易举。 杜见春也十分支持,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哪怕它是纸人。 温升竹也没说什么,他想起崔冉曾经在鼠婆那里也是以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拿”走了一块太岁。 就这样,步移影动间,许多身影从沈天野头顶匆匆走过。却没有人注意到,小主人的衣袖里面,贴着一张轻薄的纸。 悄无声息的,一步一步的,沈天野抓着小童的袖口,跟着他见到了姚夫人。 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姚夫人。 第一眼看过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姚夫人长得十分漂亮。 她的眉间笼罩着轻愁,正在举着一柄小巧的剪刀,修建着瓶中的芍药花枝。 咔嚓,咔嚓。 翠绿的汁水从她剪刀中滴落,汇聚成粘稠的一小滩液体,染脏了她轻薄的纱衣。 好像美玉沾染了别的色彩,有些突兀,却又因此变得更加美丽生动。 这样的美丽,为何从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呢?沈天野有些疑惑,可他很少在乎有关女人容貌的传闻,因此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很快,他便注意到,姚夫人的腿边,正摆着一只熟悉的木盒,《八仙贺寿图》就在其中! 沈天野从小童身上飘下来,他弯折身体,变成了一朵纸花,点缀在芍药的枝头。 然后他朝着姚夫人缓缓展开了花瓣。 花蕊之中,粉末轻扬,充斥着这一方小小空间,同样沾染到了姚夫人、小童的身上,以及那只木盒上。 粉末是杜见春用来辨明踪迹的东西。 沈天野做完这一切后,她便沿着踪迹,一路摸到姚夫人房中,偷偷换走了木盒中的画卷。 在寿宴开始之后,丝竹之音奏起,她也成功地绕开了纷乱的人群,找到一处僻静的假山躲起来。 然后,她展开了画卷。 看到了那一处空白。 第12章 纸人画师(五) 第13章 董永披上牛皮成功混上天庭,在鹊桥跟织女相会。纸人韩湘子披上人皮,混入寿宴,又会做些什么? 杜见春不敢再想,抱着画卷朝记忆中宴席的位置拔足狂奔。 她越跑越快,四周原本三三两两走动做工的仆人却一同停住了动作,齐齐地转头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而宴席之上,姚老夫人抚掌大笑,几乎没有喘气的空隙,两小童依旧你追我赶,直到第一颗人头落地。 铁拐李投出拐杖,轻而易举地削掉了一个人的半个脑袋,眼珠还在转动,下半张脸上嘴巴还在开合,谈笑间的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断在喉咙里。 鲜血汩汩流淌,混着被打翻的酒液,越过小山一样起伏的杯盘碗碟,淌成一条蜿蜒的河。半只脑袋叽里咕噜,顺着血河漂流,曲水流觞,一路漂到下一个人面前。 “陈兄,轮到你了,快快起来做首好诗,让大家一睹你的风采。”姚府主人笑眼弯弯,他拍着何仙姑的脸蛋说道。 荷花随着他的话语徐徐绽放,花盘旋转,犹如佛光宝像,笼罩在姚府主人身后,他身旁各分列三仙,是为左右护法。 被称呼为陈兄的男人脸色惨白,他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脖子像被人掐住似的。他想要逃跑,腿却发软,不听使唤。他想要两眼一翻从这惨状中昏过去,却越发清醒。 因为那半颗人头就在他脚下,血浸透了他的鞋袜。 姚府主人见他没反应,神态自若,继续说:“就以莲子为题如何?”边说他边指了指陈兄脚下,那半颗人头慢慢皱缩,竟成了一只莲蓬。 上面只有两颗莲子,圆鼓鼓,是他的眼珠。 “杀人了,杀人了!”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从陈兄喉中冲出来,他猛地吸进去一口气,连连咳嗽,脸涨得通红。 这一声犹如寂静人群中的惊雷,又像婴孩痛苦的啼哭,他见到这世间残酷凶恶,手脚并用,从地上拼了命地爬行。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张果老轻敲渔鼓,却声若雷霆,轰隆隆声音响起,奔逃的人就承受不住似的停住脚步,身体猛地炸开。 宴会霎时变成炼狱,宾客们便是滚滚车轮碾压下的蚂蚁,慌不择路,却无处可逃。 哪里是正门?哪里是出路?他们放眼望去,假山如水墨般模糊连缀,树木枝条弯弯绕绕,一滴水滴在画上,万事万物都连成一片。 他们将会被彻底困死在画中。 崔冉不敢轻举妄动,这早就不是真正的姚府,而是画中世界。她揽着温升竹,藏在桌案下面,用自己的气息掩盖住他的。她的面前堆叠着数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早已分不清面目,而她呼吸间闻到的也净是些血腥气。 八仙还没有注意到他们。 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杀戮?王掌柜画这幅画,又用人皮绘制韩湘子,难道只是为了将姚府变作人间炼狱? 他与姚家有什么仇怨? 不对,若是与姚家结仇,何必在寿宴上大杀四方,反倒放过姚府主人?不是这样。 难道是有什么被她忽视了吗? 她正思索着,温升竹突然动了一下,崔冉用余光看他。他摸到自己鬓边,把那只溅了血的海棠摘下,尽可能的推到远处。 如今男子无论什么身份,都喜爱在鬓边簪花,他是觉得花是八仙杀人的依据? 不对,一柄宝剑寒光闪烁,朝他们刺来,崔冉心道不好,抱着温升竹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 不是花。 那是什么? 宝剑擦着温升竹的脸颊而过,流下浅浅的血痕,刺痛让他心中一紧,他猜错了。如果不尽快找到八仙杀人的根据,他们躲得过这次,不一定躲得过下次。 他正想着,崔冉却缓缓起身,她掐诀作法,想要先趁乱杀了离他们最近的蓝采和。 法印还未飘出,突然八仙动作一滞,随即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乐声再起,这次换成了胡琴。 侍女们再次鱼贯而入,手挎花篮,弯腰一一拾起血污之中的各色花朵。 崔冉认真地看着她们的举动,那些方才还鲜嫩的花瓣,已经全部褪了颜色,变成纸花。 血河也停止流动,骨肉血泥变成了一层层薄薄的红色颜料。为首的侍女拿着一只净瓶,朝上面泼水,水溶入颜料,稀释了那红的发黑的颜色,转眼间,地面已经被重新清洁干净。 至于死去的宾客,他们也都化作了一张张纸人,残肢断臂散落一地,也都被一一拾起。 画得不好,自然要换一张新的。不知为何,一种诡异的念头从崔冉心中升起。 像是印证她心中所想,姚府主人站起来,扬手,一碟碟看菜又被重新替换上来。老夫人入席。孝子贤孙挨个祝寿。宴会又重新开始了。 剩下的宾客尽管神色惶然,却不能离开,被一种神秘力量操控着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在这些人当中,也有几个神色有异,努力冷静下来之后,已经觉察到了其中关窍。 “寿宴要顺利进行,一步都不能出差错。”崔冉对温升竹道。 或许是因为宾客人数不够,她的身份虽然是侍女,也被操控着入座,就安排在温升竹左手处。 这次的寿宴,与上一轮一模一样,剧目之中夹杂着饮酒,饮酒过后继续演出,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两小童捧着寿桃入场。 崔冉也跟着打起十二分精神,上一轮寿宴,就是从此时出现了第一个死人。 在场宾客中有几人也是如此。 一时间慢曲渐歇,众人屏住呼吸,场上空余蜡烛燃烧之声。 小童走得近了,烛光猛涨,映得两人身后的影子犹如巨人。大头窄身,风一吹烛光摇曳,影子也跟着摇曳。 小童缓缓跪下,将寿桃捧在头顶,“巨人”也跟着跪下,寿桃淹没在黑影中。 “砰砰…砰砰…” 是什么在响?是小孩子欢闹的脚步砸向地板,还是一颗心脏在不停跳动? 同样的疑惑同时在所有人心中升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捂住胸口,感受着自己越发强劲的心跳,几乎与砰砰声重叠,强烈的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人干呕了一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 那人捂着胸口,徒劳地扯着衣服,脸上尽是无法挽留住什么的恐慌。他的嘴巴张大到极限,一颗嫩红的心脏从他喉中一跃而出,跳到中央。 姚府主人哈哈大笑,他指着那颗心脏,冲众人道:“妙啊妙啊,古有比干为纣王献上七窍玲珑之心,今后贵客为我奉上忠心,为我母亲祝寿!” “妙啊妙啊!”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与砰砰声合二为一,化作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缠在每个人的脖子上,令每个人都难以呼吸。 “啪啪啪……”崔冉带头鼓掌。 鼓掌声开始,便有人反应过来,跟着一起鼓掌,对于生的渴望让他们用尽了全身力量。巴掌都拍红了,生怕落于人后,被姚府主人盯上。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崔冉眼神极冷。 姚府主人,或者说韩湘子,亦或者是王掌柜,是要在这画中世界做皇帝!皇帝的欣赏,就是一把刀,剖开臣子的身体,叫他们肝脑涂地,至死不悔,才是正常。 只是这个人为何而死呢?难道是被随机选择的吗?崔冉并不相信。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上所有人的动作,企图分辨出其中的特殊或者相同之处。 他们鬓边有人簪花,有人不簪,花朵也是各种各样,杏花、海棠、金钟……他们穿戴样式也迥乎不同,动作各异,唯一共同之处就是脸色都很难看,强撑着不表现出太多异样。 还有什么呢? 天色渐沉,烛火重重,他们的影子柔顺地匍匐在他们脚下,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却如融在夜色之中,模糊一片。为何会如此不同? 崔冉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以为只是光影所致,可是同一片烛光下,同一种姿势,为什么也如此不同? 她目光流转,落到自己右手边。 柔软的绛紫色衣袍逶迤在她脚边,已经变成一抹厚重的颜料,她下意识举起手边的酒盏,将酒液泼了上去,那片绛紫顿时被打湿,晕成一片。 温升竹察觉到她的动作,扭头看过来。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并不顺畅,因为双脚麻木,他迫不得已换了个姿势。 可崔冉知道,这也许并不是因为姿势的原因。她对温升竹说:“你的衣摆,已经变成纸了……”她的话语中还藏着的另一层意思,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温升竹本人也会变成纸。而彻底变成纸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崔冉突然明白了,那几个人死亡的原因。 杜见春的处境也并不好,她根本没来得及跑出园子,就被追过来的纸人团团围住。纸人一个个身着轻纱,流动多姿,色彩浓丽,皆是丰腴的美人。 尽管美丽,杜见春也来不及欣赏,反而觉得更加诡异,尤其是周遭景物全都变成水墨样式,假山连廊,红花绿树,都在一瞬间变成一张张纸,而她也逐渐被同化,成为其中一个。 第14章 她从后腰摸出一柄小刀,寒光一闪,划向离她最近的一个纸人。 刀划纸,本来应当轻而易举,可她的刀碰上纸人脖颈的一瞬间,竟变得轻飘飘的。她连忙翻转手腕,再去看刀,半截已经变成了纸。 她不由得一愣,就在这个间隙,另一只纸人手掌朝她伸了过来,她连忙向后仰,堪堪才躲过那只手。纸人落了空,仅仅抓住了她的衣袖。只听得呲啦一声,衣袖化作纸袖被扯了下来。 杜见春眼睛猛地睁大,她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凡是被纸人碰过的地方,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变成纸。 那么,火能不能将这个地方彻底烧掉? 她一边躲避纸人的靠近,一边扫视四周,刚刚还提在侍女手中的灯笼此时被随意地丢在地上,灯笼中的火苗已经熄灭。风吹来乌云,天色骤然黑了下来,这里竟然没有一丝灯烛火光。 该怎么办? 她心跳如擂鼓,慌乱涌上心头,她几乎难以冷静思考。这样不行!继续下去她一定会死在这里。 要冷静,冷静,无论如何都要想出一个办法,离她最近的会有火的地方是哪里呢? 是她去过的库房,还是高低起伏的游廊,还是……她拼命地回忆自己经过的地方,姚府那么大,她跟着仆人走了那么长的路,到底哪里可以找到火? 纸人一步步接近,她们脸上画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声音如同隔着肚皮发出,问道:“小姐,您该回去了。” 宴会早已开始,怎么能有人还在这里? 第13章 纸人画师(六) 她们要带回漏网之鱼。 杜见春这条鱼太狡猾了,纸人行动又有些僵硬,一个没注意,她就从众人的包围中挣了个空档冲了出去。 要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纸人再次包围。她一边跑,大脑一边快速运转。那么,该往哪个方向跑呢?姚府很大,现在天色渐暗,再加上小路弯弯绕绕,更像迷宫。她必须要赶紧从这些小路中选出下一个方向。 跑着跑着,她脚下的石子路突然有一片变成了纸,绿草也变成了几笔干枯的墨迹,她向更远处一看,那里大片大片的花朵已经都变成了纸,随风摇曳,说不出的奇怪。就好像在做一场白事,洒下漫天的白花,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道这个方向是错的吗?道路的尽头是已经变成纸的地方吗?她又转而看向自己的身前。前方依旧是真实的,甚至渐渐有丝竹之声传来,隐约间能够见到浅黄的光亮。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管弦之声悠扬婉转,众人推杯换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里是一个不受侵扰的、安全的新世界。 有侍女端着果盘朝她走来,她是活人,有些光泽的皮肤、头发还有灵活的眼珠,她礼貌颔首,问:“小姐,您是不是迷路了?” 是啊,是她走错了路。 方才追击她的纸人侍女再次追了上来,不仅如此,她们的队伍扩大了。她们步伐整齐,长伸手臂,要把这个选错了路的客人,送到她该去的地方。她们衣裙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好像无数蚂蚁在窃窃私语,在这个万物俱静的地方无比的清晰。 她们从已经变成纸画的地方现身,三三两两,汇聚到杜见春所在的石子路的另一端。惨白的月亮从云层中移出,照亮了她们的脸庞。 董永已经杀了老牛,踏上鹊桥,“织女”怎么还流落在他乡? 为首的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所有人都朝杜见春冲了过来。 杜见春后退一步,又后退几步,她几乎快要跌倒。而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纸,那个刚刚朝她颔首的侍女,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也变成了纸。 姚府,并不是突然变成整张纸画的,而是有一部分在慢慢地变化,慢慢地侵蚀这个原本正常的地方。 而她此时,就在变化的分界线上。 也就是说,向变成纸的反方向跑就更安全?可这安全也是暂时的,她现在是一只被驱赶的羊,纸的范围越来越大,等侵蚀到最后一步,她就会彻底丧失所有反抗能力。 所以说,这并不是生路,反而是一个幌子,一个有时间限制的幌子。 她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找到幕后操纵者,杀了他。或者,从这张纸画中逃出去。阵法都有阵眼,纸画的世界应当也有破解的关窍吧? 她咬紧牙关,扭身朝靠近大门的地方跑去。她跑得很迂回,甚至她发现若是表现出靠近寿宴的意图,纸人侍女的追击脚步也会随着减弱。于是她故意虚晃一枪,七拐八拐之后,纸人侍女已经被她彻底地甩在身后。她能停下来好好地想想,究竟下一步要怎么走。 如果她记忆没出差错的话,姚府总共可以分为四层,由南向北,呈现长条状,第一层是门墙,第二层是正厅,姚家没有选择从这里举办宴会,反而是在角落里供奉了什么。 因为太过于古怪,她还多看了两眼。 一张被装裱好的空白的纸,一具棺材,被隐藏着纱帐之后,只在风吹动纱时才短暂地露了出来。那张纸让她想到了武皇的无字碑,但这张纸肯定不是让人自由评说死者的功绩。当时她还能安慰自己,升棺发财,姚老夫人六十一岁,已经到了乐天知命的年纪,有些关于死亡的迷信行为也可以理解。 可是结合现在满院子跑的纸人,她不会这么想了,反而,这张纸,这具棺材应当是很关键的东西,说不定能够决定她们的生死。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转身向正厅跑去。如果崔冉他们能够反应过来,那么她们会在半路相遇。 织女跳下了鹊桥。 崔冉手持一条法术变化出的长鞭,抽飞了桌案。 姚府主人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拍案而起,咆哮道:“竖子尔敢!毁我寿宴!”随着他的愤怒,身边“仙人”也跟着变了脸色,怒目圆睁,祭出法宝,朝她冲了过来。 谁知崔冉根本目的不是与他们战斗,而是离开。刚刚总共进行了三轮寿宴,三轮都要死很多人。一开始只是寿宴不能顺利进行,七仙才会杀人,后来变成了客人不能令姚府主人开怀大笑,七仙也会杀人。眼见着席上活人越来越少,刚才还略有谋算的几个人此时已经眼神灰暗,失去了期望,更有几个,早已变成了纸人。 不顺从心意会死,顺从心意也会死,只是死的早晚快慢罢了。那么她何必在这里陪他们演戏,反而白白浪费时间。只是这样一来,本该肆意屠戮的七仙全都转移目标,集中攻击起她一人。 温升竹也明白了崔冉的想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闯出去。因此崔冉出手时,他没有丝毫意外,反而他抓紧了她的衣袖,对她坚定道:“去大门。” 寿宴在花园召开。花园是姚府最深处,前往大门要先经过卧房,再经过正厅,这其中也许会生出变故,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卧房所在的长廊。 原本应当点着灯的地方,此时却一片漆黑,可在这黑暗的最右边,却有一间房透着温暖的光。房中一个书架,一张高足书桌,两把交椅,一张架子床,上面悬着纸帐,床边点着梅花熏香。 姚夫人正半卧在床上,枕着菊枕。她如云般的墨发蜿蜒着铺了半床,眼睛半阖,烛光扑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肤如凝脂,唇似涂朱。 她的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提笔作画,描绘出此时春意。 而在他们对面,书桌上放着的花瓶里,有朵小小的纸花掉落下来,转眼间又化作一只小纸人,借助着花瓶的遮掩,悄悄地溜下了书桌,爬上一旁的书架。 作为一张纸,沈天野还是待在书卷之中更有安全感。除此之外,在这个位置,他能更好的看清姚夫人和这个书生。 书生动作温柔,可转到正面,却是一张被缝合起来的脸。剑眉凤眼,高鼻薄唇,每一处都无可挑剔,可是偏偏这些都是拼接而成,就像一个拼布娃娃,眼珠,鼻子,嘴巴,都是由不同花色的布拼接而成。因此显得歪歪扭扭,异常恐怖。 在没看到他之前,沈天野以为这不过是话本之中的穷书生密会美妇人的场景,可看清了他由不同人皮拼凑出来的的长相,再看看他腰间别着的那支碧玉长笛,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个男人就是《八仙贺寿图》中的韩湘子。 他是因为由人皮绘制才能够像活人一样在姚府自由行走的吗? 可是面对这样一张恐怖的脸,姚夫人为什么不害怕?甚至她对待他像对待情郎一样,温顺含情。 姚夫人说:王郎,妾身知你满腹才华,无人赏识,也懂你辛苦……”她边说边支起身子,勾着她的腰带,将他带到身边,坐在床上,“妾身心甘情愿地伺候你。” 王郎?沈天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眼前这个缝合人,难道是失踪的王掌柜? 王掌柜自己的皮呢? 沈天野脑袋里一团浆糊,他有些分不清韩湘子,王掌柜,姚府主人之间的关系。看上去,韩湘子不过是一张人皮画,王掌柜是用人皮作画的画师,而姚府主人是那个收到了人皮祝寿图的倒霉鬼。 第15章 可是,为什么王掌柜缝合出了韩湘子的长相? 真正的王掌柜遭遇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毛骨悚然。面前这两人还在互诉衷肠,并没有发现他,于是他就继续听了下去。 “王掌柜”说:“盈盈,待我作完这幅画,必能一举成名,到时我便接你出姚府。”他说这话时眼中野心勃勃,充满了欲望,他已经看到自己成为书画大家的一日。 “王郎,可否同我说说,是怎样的一幅画?”姚夫人的手柔若无骨,攀上他的肩膀,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听着其中的心跳声,强劲有力。 她的眼中倒映着“王掌柜”的模样,满当当的占满了,她视他如天神般。 “王掌柜”因为她这幅模样更加满足,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如同抚摸一只鸟儿顺滑的羽毛。 他将正在绘制的画朝她转过来,同时这张画也完完全全展示在沈天野的面前。 这是一张人皮。 这张人皮是新鲜的,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沈天野瞠目结舌,一股冷意从脊背直窜天灵盖。他杀过虎,宰过牛,也见过猎户剥下皮子,只是没见过人皮。 人能被当成牲畜一样剥皮吗? 剥皮之后又被当作画纸,蘸着鲜血作画。 最邪恶的妖怪也不会给他带来这样的震撼,沈天野几乎被恐惧吞没,同时他也觉得恶心。这种恐惧和恶心最终化作一股巨大的悲伤。 同为人类,看到同类被挂在架子上,如猪如羊的悲伤,也许那些被宰杀的猪羊也是这样在屠刀之下发出了哀鸣。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王掌柜”狂热的表情,他看着那张皮,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良知,只剩下对名利的追求。 而这就是他画技突飞猛进的秘诀。 用人血作墨,人皮作纸。 可是,这真的是画吗?这分明是诡物,是脏东西。 恐惧过后是无边的愤怒,沈天野此刻只想冲出去,杀了他。可他只是一张纸,是一张只有小臂长短的纸,他甚至不是一个活人。 就在此时,姚夫人又说话了,她的朱唇好似涂了鲜血,她的话语如同剔骨刀,她轻蹙眉头问道:“王郎,这是谁的皮?” “王掌柜”一声叹息,原本就可怖的脸庞更加扭曲,他说:“这是我的皮啊。” 第14章 纸人画师(七) 话音刚落,窗子被猛的吹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风灌注进来,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如怨如泣,在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漩涡之中,“王掌柜”的身影也随之飞长,一寸一寸,一尺一尺,转眼间他就变成了一个肥硕高大的人皮怪物。 他的皮囊下是空荡荡的风,发出幽咽之声。 “夫人,你是否会害怕?”他声音柔和,却暗藏着森森杀意。只要姚夫人表露出一点点害怕或是嫌弃,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扭断她的脖子。然后再找一个让他舒心的女人。 沈天野也想到了,他恨不得附身到姚夫人身上替她回答。 说不怕,一定要说不怕啊。他在心中呐喊,生死一线之际,端看姚夫人演技如何了。 所幸,姚夫人没让他失望。 “王郎,是你自然不会。”姚夫人面色自然,恍若未睹,她娇小的身影被拢在“王掌柜”的怀抱中,幼鸟投林般,绿色纱衣轻扬,不过是他腰间的一个点缀。 “王掌柜”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回答,还在继续长高,他的皮囊和自尊心一样膨胀,几乎到了爆炸的地步。 他的头顶到了房顶木梁,木梁不堪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破裂声,簌簌木屑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落了满地。 木屑之下,那张丑陋的几乎要裂开的脸庞上面的神情突然顿住了,继而浮现出一丝疑惑,“夫人,你这里怎么有生人的气味?”随着这句话的问出,疑惑变成了恶毒。 “你在哪里藏了只小虫子?” 他还是没有停止对姚夫人的怀疑。哪怕姚夫人已经经过了他的第一重考验,但第二重考验接踵而至。 他还在怀疑姚夫人的忠诚。忠诚并非是爱,他既要姚夫人的爱,又要姚夫人为他肝脑涂地献上一切,一丝一毫都不能背叛。虽然没有背叛,他就不可能勾搭到姚夫人。 原本风流的桃花眼被撑得充满血丝,一只硕大的眼珠往左边一转,从书架上慢慢扫过。 沈天野汗毛倒竖,他紧紧地贴着一卷书,恨不得自己此刻真的是一张普通的纸,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 眼珠转动停了。 沈天野屏住了呼吸,他完全忘了,其实纸人并不需要呼吸。“王掌柜”拥有掌控整座姚府动向的能力,姚府的一花一木,一个纸人,都出自他的手。沈天野毫不怀疑,自己的存在,就如同黑暗中一点萤火,亮的惊人。 他这条小命休矣。当“王掌柜”的目光落在他藏身的两册书缝隙间,他脑海中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居高临下的死亡注视,将他整个人攫住。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口中喃喃道:“崔冉,对不起……” 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对不起崔冉,崔冉跋山涉水,从血肉中捞出他的魂魄,又因为为他找身体而被卷入这复杂诡异的事件中。可自己现在却白白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到这里了。 他闭着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纸人的死亡是不是没有痛感? 一刻,两刻,房中一片寂静。 沈天野尝试着又睁开眼,他看见那只眼珠又慢慢地转了回去,两只眼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在那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浅蓝色的影子,快得让人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可沈天野一眼就认出来,是崔冉! 他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紧张。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纸人,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崔冉,或者其他人,作为活人才是真正的深夜萤火。 他猜的没错。 崔冉后背一凉,野兽般的直觉让她意识到有东西注意到了经过窗下的自己。 就在刚刚,她拉着温升竹绕开东倒西歪的桌椅,提起一口气,疯狂地朝庭院外跑去。 可是还没跑出几步,温升竹就发觉自己像是陷在了泥淖中,低头一看,他的双脚已经化作纸,与地面融合在一起。 于是他主动松开了崔冉的手。 “我走不动了,你走吧。”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其他任何情绪,只余平静。他并不是不害怕,而是面对这一切是头脑空白,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头。 这就是妖怪的世界,在这里面,人是最微不足道的,也是最自不量力的,他突然觉得就算外面的世界也突然生出一股荒唐来,人凭什么掌控这个世界呢? 崔冉匆匆回头,有短暂的愕然,但很快恢复了坚定,她一手握着他的肩膀,一手从他腿弯穿过,将他抱起来,“别废话,快走,出了姚府你就能恢复如初。” 妖怪构筑的世界就是世人书中所记载的世外桃源、黄粱一梦,离开之后会发现于自身毫无影响。 温升竹腾空而起,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顺从地贴进她的怀里,闭口不言。 七仙在他们身后,汉钟离变出一把铺天盖地的棕扇,狠狠朝他们拍来。张果老放出一群白色红眼蝙蝠,紧随其后…一时间地动山摇,整个纸做的世界摇摇欲坠,即将崩塌。 而他们身前,墨色越来越浓,似乎并没有出路。直到崔冉一头冲进黑暗里。 坚实的石子路让她长舒了一口气。 崩塌状渐歇,温升竹迟疑道:“他们好像……停下了。”被抱着的姿势让他的气息贴着崔冉的耳廓而过,崔冉下意识偏头,被吹红了半边耳朵。 然后她才敢回头,一道无形的边界将七仙和姚府主人都拦在了后面,三三两两客人狼狈地冲出来,挟着一身光亮落到黑暗中。 那处热闹非凡、灯火通明的寿宴,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变成一块模糊的白色亮面。 崔冉把温升竹放下来,看着那块白色亮面,突然问道:“你看过影子戏吗?” “什么?”温升竹一愣,摇摇头。 “一开始是用纸剪成人形,在灯前的窗子上表演,后来窗子改成了影窗,以白纸作幕,可以随身携带,随时表演。”她解释道。 温升竹好像懂了她想说什么。 姚府是一个装着影人的木匣,平时关着,被他们打开之后,蒙上白布,摆上纸人,丝线垂下,匣子就成了表演场所。 “他们都是纸人,所以跑不出表演舞台。”温升竹看着那群张牙舞爪的影子说道。不仅如此,离开了寿宴范围,他的双脚也恢复了正常。 崔冉点点头,说:“走吧,去正厅。” 表演影子戏,需要有油灯一盏,映照影子,如果她没猜错,姚府应当也有一盏“油灯”,悬挂在某一处。 而她要取了油灯,烧了这纸扎的姚府。 第16章 他们继续向前,夜色之中,弯曲小道犹如蛇腹,他们在其中摸索着前行。 纸的世界,很单薄,也很安静。在这安静之中,温升竹却听到若有若无的窸窣声,衣摆摩擦,微不可查。 是风声吗? 还是他太过于紧张产生了幻觉? 但是黑暗之中,确实只有他和崔冉。崔冉超出他半个身子,呈保护状,每走一步都格外谨慎。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和反应,这带给他无限的安全感。 要去正厅,需要先通过穿廊。 刚踏上穿廊,崔冉便觉得阴风阵阵,从自己身上穿过,这里比庭院冷很多。姚府在努力“告诉”自己,前面是危险的,而庭院才有生路。 但她对此嗤之以鼻。 “神仙”已经向她展露出真实面目,那是由血肉涂抹的,所以无论她受到怎样的暗示,都不会动摇向前的脚步。 她快要接近卧房了。 卧房一片漆黑,只有一间亮着灯,格外惹眼。 方才的经历已经告诉她,温暖光亮的地方反倒危险,她想要赶紧去正厅,自然不能靠近那处。 可是事情总不遂她心愿,她刚踏入卧房所在的横廊,就听到了左手边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再一转头,一个侍女直直朝她走来。 她想要借助廊柱躲起来,却发现侍女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原来此时已经月挂中天,冷白的月光隐隐照出她的身影,她已经暴露在侍女眼中。 而温升竹慢她一步,正在阴影中。 “别过来!”她压低声音道。 温升竹立即停止脚步,借着月光,他也看到了侍女的模样。柳眉细眼,两团腮红,都是细细用工笔描绘,一张纸人。 突兀出现的纸人侍女,犹如一个信号,他连忙侧身躲在廊柱背后。就这样一步的距离,月色分割,一明一暗,他与崔冉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 脚步声接连响起,那纸人侍女背后,远不止一人! 她们齐齐迈步,要抓崔冉。 崔冉见势不妙,立即扭身朝反方向的光亮处跑去,如今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就是不知,那处厢房演得是哪一出? 她刚有所动作,纸人侍女便一起扑了上来。她们似乎是飘动的,因此速度格外快,就像殡仪队伍中遍洒的纸钱。 趁着她们都去追崔冉,温升竹闪身从穿廊之中快速跑过。 然后他推开了通向正厅的门。 门后一个安静伫立的身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高举起手飞快地朝他劈下,她手中是一把短刀。刀锋寒光凛凛,刀身血迹斑斑。 这是一把杀了许多人的短刀。 与此同时,温升竹也看见了那人的容貌,可刀尖已到眼前,他根本来不及出声。 “怎么是你?”短刀停了,堪堪戳在他脖颈上,留下一个小红点,对方惊呼出声。 温升竹向后一步道:“杜姑娘,幸好是你。” 在他面前,收起了刀的人,正是刚刚先他一步来到此处的杜见春。 “怎么只有你一人,崔冉呢?”她着急道。她原本以为会是崔冉最先杀出重围,来到正厅与她汇合,她也猜到自己经过卧房没遇到一个纸人,是有人帮她吸引了纸人侍女的注意力。可她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温升竹。 这个看起来温文脆弱的公子。 “她去了亮着灯的卧房,”温升竹没时间与她解释太多,直问道:“你是否见到一盏油灯?” “没有,”杜见春摇摇头,“我只见到一具棺材。” 第15章 纸人画师(八) 杜见春早他们一步来到这里。那时也有纸人侍女追杀她,但巧合的是崔冉闹出的动静吸引了全部侍女的注意力,因此她快了一步。 刚进来正厅时候,她就下意识感觉有些别扭。仔细探查下来,她才发现正厅的桌椅都是背朝大门面对卧房的。这并不符合常理,并且在她的记忆里,刚来到姚府时,这里的布置摆放都是与现在相反的。那个时候才是正常的。 而后她一步的温升竹,在放下戒备之后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惊讶,因为结合崔冉的推测,这一切都说得通。 崔冉认为整个姚府都是一个表演影子戏的地方,寿宴和卧房都是舞台,而这里面的客人纸人都是被操控的影子。外来者在姚府待得越久,就变得越彻底,而完全变成纸人的那一刻,就是他们的死期。 既然寿宴和卧房是舞台,自然要有观众,观众就在这正厅中,端坐椅子上背靠大门面朝舞台乐陶陶地观看表演。 血肉飞溅成了礼花坠地,哀嚎厮杀成了奏乐。而他们完全看不到这些观众的影子。 一股阴凉从他们后背升起,他们正与鬼物共处一室,也许他们刚才曾无意中撞到他们的魂魄,但他们并不知道。 鬼物能跟他们平安共处多久? 如果表演结束,他们这些误闯观众席的戏子又会受到什么惩罚? 温升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但若是有心辨别,依稀能够感受到其中的颤抖。 他边说边抓住身边一只香炉。 “你在干什么?”杜见春察觉到他的动作,突然出声。 温升竹喉头一紧,他的意图被发现了。 杜见春手中还握着那把短刀,正朝他步步逼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影子在身后拖的很长,如同一道流出的黑漆。 他晚了一步。 只差一步,他就能砸晕她,砸晕这个已经不是杜见春的“人”。 “你要杀了我?”可奇怪的是,杜见春眼中并没有杀意,“因为你觉得我已经不是人了?” 温升竹僵住了,他突然有些茫然,能问出这个话的杜见春,似乎还是一个清醒的活人,并没有变成姚府的伥鬼。 “在这里这么久,你却没有丝毫变成纸人的迹象。”温升竹抿了抿唇才道,他能感受到自己声音的嘶哑,因为紧张,他的嗓子干涸极了。 他边说边举起了手,此时他的手掌,已经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这是一种又自然又诡异的状态,他举起手臂时,手也跟着晃动。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发现自己变成纸,因此接受的十分良好。 “我没有变成纸,是因为这把短刀,”杜见春挥刀示意,“这是我平时随身带着的祭器,一把小敛用的祭器。” 在被纸人侍女追赶时她就在想,纸人侍女之所以追赶她,是因为她没有参加寿宴,是个意外情况。换个说法,她是没有配合演出的人。因此下场只有被变成纸人带走。那么如果她假装自己是姚府的一员呢,事情会不会不同? “我来到这里,发现角落摆着棺材和祭台,因此我猜测这里进行的“剧目”是丧事,而一场丧仪的进行,有很多步骤,我拿到了祭器,就充当了帮助下敛的人,那么我就混进了丧仪,成为了姚府的自己人。”杜见春只是赌一把,很幸运,她赌对了。 又或者是来到正厅之后,“姚府”的判断能力减弱,对于纸人和活人,姚府中人和外来者的分别也没有那么清楚。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语气轻松道:“你手上拿着的香炉,应当也有相同的作用,不如你试试?” 其实她已经注意到,温升竹拿起香炉之后,身体没有进一步变成纸,这就意味着,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温升竹也发觉,随着他摸到那只青铜香炉,他身体的变化确实停止了。他还发觉,香炉犹有余温。这里面应当刚燃过香。 解除了怀疑之后,温升竹轻松不少,他抱着香炉,继续寻找崔冉提到的油灯。他一边找,一边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刚才说看到了一具棺材?” “诺,就在那里。”杜见春伸手一指,就在她身后,有一具极华贵的棺材。 温升竹却觉得疑惑,他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到棺材。而随着杜见春的指引,在那片灰黑色的空间中,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 怎么会这样? 他蹙起的眉头和难看的脸色让杜见春也觉察到蹊跷,她试探着问:“有什么不对?” “一开始,这间屋子里我只看到四套桌椅,一道楹联,五幅书画,与寻常大户人家并无不同,但是当你告诉我那里有具棺材时,我的眼中竟然真的出现了棺材的样子。”温升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见棺材的过程更像是杜见春的言出法随。 “这怎么可能!”杜见春简直是难以置信,他们明明同处同一空间,温升竹却说自己一开始根本没有见到棺材,“难道姚府真的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温升竹却不这么想,他沉思片刻问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少爷我是假侍女。”她飞快答道。 “我起初看不到棺材,也许是因为我们进府时身份不同。”温升竹觉得后半句比较靠近真相。 “你是说……”杜见春顺着他的思路继续想,“你是寿宴的客人,所以看不见棺材,而我是搬运东西的人,没有资格去寿宴,所以……”杜见春恍然大悟,纸人侍女根本不是要把她赶到寿宴上去,而是要她来正厅,成为丧仪的一份子。 第17章 现在温升竹来了,拿到了香炉,所以他从客人变成了丧仪的参与者,他也因此看到了棺材。 这具华贵的棺材是由楠木造成,两旁雕着二龙戏珠,龙的周围画着“暗八仙”,全部图案花纹都贴着金箔,发着幽幽的光。 它就安静地待在那里,吸引着他们的目光。 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刻,窗外墨色浓郁,杜见春不敢冒然开棺,生怕其中冲出什么她应付不了的东西。 温升竹也没有把握。他们猜这里要进行一场丧仪,却不知道何时开始,怎么开始。除了这具棺材外和倒放的桌椅,这里十分正常,正常到不像一个灵堂。 “杜姑娘,作为一个收尸人,这个时候我们要做什么?”他此时只能全然信任杜见春,杜见春是最了解丧仪的人,现在只能她说什么她做什么。 “要先……”杜见春双眼睁大,吐出那两个字。 两个在这个地方显得尤为恐怖的字。 ——————— “王正!”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卧房之中,崔冉叫出了那两个字。 一个被写在记录簿封面,若不是她特意在书坊重新翻阅了记录簿,她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名字。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王正,也是王掌柜的真正的名字。 被叫出名字的人皮怪物停下了动作,他有一瞬间的呆愣,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而崔冉已经被逼入房间角落,她身后是瑟瑟发抖,满面泪痕的姚夫人,而她则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你已经死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 从剥下自己的皮开始,他就再没有任何活着的可能了。 无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人皮怪物沉浸在过去中,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坊掌柜,毫无所长,只靠着粗糙的画技和乏味的话本勉强糊口。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有把“王正”两个字堂堂正正盖到画纸上的机会,他也永远不会有名声大噪的那天。 “你已经死了,而姚夫人也根本不存在。”崔冉再次开口,与此同时冰冷的气息渐渐环绕住她的身体,一张坚韧而柔软的纸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那张纸就是容貌举世无双,性情温顺柔婉的姚夫人。 哪有这种人?美貌,温柔,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穷书生,欣赏他并不出众的才华,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人,这样的姚夫人,不过是王正笔下的一个纸人罢了。只有纸人,才能这样毫无怨言地任他摆布。 “你可怜我?你看不起我?”可是过去带来的回忆只让“王正”迷惑了一瞬,转眼间他又暴怒起来,咆哮着:“你凭什么可怜我?” 剥了自己的皮又如何?无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了什么代价,他都已经成功了。成功的滋味太美妙了,这偌大的姚府,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外来的人,都要被他操控,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一条粗壮有力的尾巴卷上了他的脖子,猛地收缩,砰的一声,王正四分五裂,他缝合出来的身体不堪一击。 “不,我只是想杀了你。”崔冉冷冷道。 她说那么多话不是为了说出真相,也不是为了鄙夷他,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她顺利地,杀了他。 毕竟她是蛇妖。 怀才不遇也罢,与权贵云泥之别也罢,画师的尊严也罢,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唯一要做的,是从这里出去。 := 骤然掉落的眼珠转动着,看着崔冉缓缓地把尾巴收了回去。 细密的闪烁着光芒的鳞片从地板上划过,也从他脆弱的皮肤上划过,划出许多细小的伤口。伤口接连不断地涌出鲜血,淹没了他的“身体”。 他好后悔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崔冉是一只蛇妖,是一只道行远远超过他的蛇妖。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仔细筛选进入姚府的人。 崔冉朝书架招招手,沈天野一跃而下,顺利地落入她的袖中。她是感应到沈天野魂魄的存在才来到这间卧房的,也误打误撞见到了消失的“王掌柜”,见到“王掌柜”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他已经不是人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正厅了。 而他们的身后,散落的人皮正在缓缓蠕动,从流淌的血液中重新拼接结合,形成一个新的躯体。 他好后悔啊,王正怨毒地盯着两人的背影,下一出戏,他要准备的充分些。 第16章 纸人画师(九) “要先……招魂。” 正厅这边,杜见春吐出那两个字犹如钉子砸在两个人的心上。 她所熟知的下敛仪式,第一步是招魂。需要招魂之人捧着死去之人礼服,站在屋子的东南角,招呼三声他的名字。 可是他们从姚府招魂,招回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要是那姚老夫人还好,寿终正寝,绕一圈也就随着肉身一起去了。要是找来了冤死在这里的人,被“王掌柜”控制的人,他们如何面对? 所以他们不敢招,不仅不敢招,也不会招。招魂需要叫死人名字,可这灵堂之中,没有牌位,他们就根本无从得知。 这条路走不通,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竟再想不到别的办法。 但一味等待也不行,这里没有变化,纸人侍女不知何时会出现,“王掌柜”也没有踪迹,他们只会白白耗死在这儿。 难道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关键不在正厅? 那该在哪里,门屋吗? 但是时间紧迫,他们还有时间再去门屋吗?两人同时抬头,看向窗外,月色填满了大地,也照亮了四周的一切,姚府已经彻底变成了纸。 不仅如此,温升竹咬了咬唇,目漏忧色,崔冉还没有找来,她还活着吗? 卧房之中。 被他担心着的崔冉朝着书架招手,沈天野从书卷中探出纸脑袋,见到她眼前一亮,继而两步并作一步,飞扑下来,抱住了她的衣袖。 他像只小狗一样蹭了蹭她,继而道:“幸好你来了,要不然这姓王的要把我撕成碎纸片。” 变成纸人之后,他撒起娇来更加得心应手,崔冉看他一路小跑溜到自己的衣袖中,忍不住笑了:“碎了就只好再给你找具新的,总做纸人也不是办法。” 纸人身体多有不便,他甚至都没有办法在沈父沈母面前出现。 “崔冉崔冉,从小你就对我最好!”沈天野此时身后应当有条尾巴,摇得正欢。 崔冉不置可否,晃晃袖子,走出门去。 门外暗红一片。 就在刚刚她绞断“王掌柜”身体的一瞬间,姚府头顶这片天空也似被撕破了,从其中透出红光来。 红光把缝隙填的满满的,让崔冉无端升起一种感觉,他们是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一笼蛐蛐,有人正提着灯照向他们,观察他们。 月亮也已经变成一个粗糙的圆圈,清亮的月光逐渐暗淡,变得毛毛的,阴云也静止不动,随着“王掌柜”的第一次死亡,姚府变纸的速度加快了。 崔冉也快步走向正厅,如果不尽快打破姚府这张画的话,这里面的所有人,尤其是那群普通的宾客。 她猜得不错,侥幸从寿宴逃脱的宾客,不是在纸人侍女的碰触下变成了纸人,就是在跑到姚府角门处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张看似单薄却无法撼动分毫的纸。 红光不断地移动,从缝隙边移至穿廊,观察着崔冉的一举一动,对她的反应颇有兴趣似的。 直到她进入正厅,门咔哒一声合拢,红光也停止不动。 崔冉走进房间的一瞬,原本正在正厅当中研究棺材的杜见春和温升竹两人也骤然紧张,他们迅速弯下腰,把自己挤进棺材边的黑色阴影中。 有东西进来了。 同时他们也发现,月光越发的亮,亮的如同白昼,棺材上的花纹满满融化,连成一片,甚至开始往下滴落。 啪嗒… 啪嗒… 那猩红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腐烂味道滴落在他们的身上,可他们却进退两难,动也不敢动。若是离开棺材,就会被进来的东西看到,若是不离开,那棺材正在变得柔软塌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崔冉并不知道他们正面临什么,因为她站在正厅之中,在棺材所在的位置上看到了一条裹尸袋。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温升竹和杜见春。崔冉是作为第三种身份进来的。 她仔细观察着,这袋子由粗布织成,浸透了血,而那血,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发出一股烂果子的味道。 跟玉酪酒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谨慎地向前一步,裹尸袋竟然开始蠕动,粗布表面也变得光滑,随着她越走越近,竟变成了红色的锦缎。 和裹尸袋一起振动的还有崔冉的袖子,准确说应当是崔冉袖中的沈天野。他捂着自己的纸脑袋冲出来,跳到裹尸袋上。 他的双脚刚刚触及锦缎,一阵黑烟从纸人身体中脱出,一股脑扎进裹尸袋。 蠕动停止了,血流也停止了。 第18章 崔冉被这变化所惊,这东西把沈天野吞了?不对,不对,这更像是沈天野被什么所吸引,主动进去的。思及此处,崔冉想到了什么似的,并指一划。 锦缎破开,大红内里躺着一个人。 这人眼深鼻挺,正是沈天野。而他身边还放着一盏正在燃烧的油灯。 崔冉眯起眼,心中打鼓,一把拎起灯,照亮了四周。 袋子上的血迹消失了,锦缎上的蟠桃花纹显得更加夺目艳丽。 而另一个空间之中,温升竹眼前一暗,紧接着白光乍起,他看清了进来的东西的模样。 一张白白胖胖的脸,平庸的令人见之则忘的五官,永远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是“王掌柜”。 寒意一层层涌上温升竹的身体,他咬紧牙,依旧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猜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眼前的“王掌柜”已经不是活人,而是一张皮。一张会动,会笑,会说话,想要他性命的皮。 人皮凑过来,咧开嘴,笑道:“客人,把你的皮给我吧。” “作为交换,我可以为你制作永远不死不老的身体。”他诱惑道。 什么是永远不死不老的?是纸人,一个纸人身体永远不会发生变化,把自己的人皮剥下,再把血肉用纸包起来,绘制出五官,四肢,他就与常人无异。 一道消瘦的身影从他脑海中浮现,书坊之中的那个被焚烧殆尽的王掌柜,是不是就是这样被制作出来的? 温升竹已经忘记了呼吸,身上泛起一层层寒意,他想要跑,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几欲作呕,却动弹不得。 这里原来是“王掌柜”为他们准备的灵堂。 怎么办?他的大脑飞快转动着,没有油灯,没有武器,他要如何对抗这杀人魔? 棺材的另一头,杜见春也见到了“王掌柜”,只不过她见到的是浑身血污,分不清样貌的“王掌柜”。 这个“王掌柜”一边喊着“好疼”一边朝她靠近。他口中念叨着,“我只要一点皮就好了,一点我就不会疼了……” 他早已忘了,从他切开自己的一小块皮肤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无法摆脱,这种提升画技的东西了。他也早已忘了,自己已经剥掉了自己全部的皮。 “把你的皮给我吧。”那道在脸上的缝隙翕动,发出模糊的声音。 两个“王掌柜”一左一右,站在他们两人面前,举起手中尖刀,要把他们的皮剥下来。 “铛……”刀锋碰撞。 是杜见春先出手了。 失了皮的“王掌柜”比正常模样的更加急迫,他要拿到杜见春的皮,披到自己身上。 而杜见春手里的这把短刀,作为一把小敛的祭器,给“王掌柜”造成了非同寻常的伤害。每一刀下去,都在他身上豁开了深深的伤口,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 “呸!”杜见春转头呸出一口血污,与他周旋起来,这“王掌柜”感觉不到痛楚,也不在意伤害,反而追她追得更紧。 没办法,她只能引着他兜圈子。 转眼间,并不宽敞的正厅就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脚印,而杜见春也已经开始气喘吁吁。 “温公子,快找油灯!”她边跑边喊道,她的动作太大,已经把人皮“王掌柜”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 温升竹摆脱了王掌柜的控制,身体骤然一松,跌坐在地。他扫视一圈,房间之中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空空如也。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油灯。在这一刻,他忍不住怀疑,真的有油灯吗?还是说这里是他们的死路? “快点!我要撑不住了!”两个“王掌柜”同时追击,能力更上一层楼,杜见春左支右绌,招架不来,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身上也频频添新伤。 眼见着她的动作逐渐变慢,血滴落下来。温升竹心一横,使劲推开了棺材盖子。 这棺材入手滑腻,如人的血肉肌肤。 这房间之中,只有棺材里面他没有搜寻过,温升竹看着那漆黑蠕动的内里,一咬牙,翻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什么都没有,而在一团血肉之中他摸到了一张纸。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后,他看见崔冉拎着油灯,凝视着他。 还没等他开口,他就听到崔冉道:“天野,你的身体回来了。” 她这话说得奇怪,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惊讶与不解。 温升竹下意识转头,哥哥的身体在这里? 转头的那一瞬,他意识到了不对。他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反而他好像变高变壮了。 他低头看去,自己身上穿着喜服,手掌宽大,皮肤不复白皙,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你是谁?”察觉到他的讶异,崔冉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她的尾巴伸出,绞住了温升竹的脖子。 尾巴收紧,冰冷的、细密的蛇鳞引动一连串颤栗,温升竹下意识去抓她的蛇尾,眼中满是祈求。 这是崔冉的尾巴吗……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眼中已经毫无情意。曾经令人安心甚至于心动的力量,此时化作了夺命的东西,无情地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崔冉不是人。这个事实让他难以置信,她明明是一个道士,怎么会变出一条尾巴?如果崔冉是妖,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些算什么? “我是…温升竹。”他喉中艰难地挤出声音。 尾巴骤然一松,继而消失。崔冉又恢复了那幅普通的道士模样。 可是温升竹还有些不适应,崔冉却没有理会他的心情,反而拎着油灯,凑近他手中捏着的白纸,点燃,并且扭头语气平静地警告他:“你最好忘掉。” 她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暴露,但是她怕麻烦。 温升竹刚想开口,却止不住地咳嗽,他的嗓子火辣辣的疼,好半天才眼含泪花,艰难地说出几个字:“我怎么会……背叛你…” 崔冉只是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他却将其视作崔冉怕他背叛。甚至他有些心情复杂,他与崔冉怎么说也是一路经历了生死,崔冉竟然一点都不相信他? 崔冉却不再说话,她盯着被点燃的白纸。 这张巴掌大的白纸在火焰中徐徐燃烧,犹如戏法一般散作片片蝴蝶,飞向空中。 “可以出去了。”她松了一口气。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蝴蝶变大,它们的翅膀上映出一个个黑色的影子,这些影子分明是一个个人形,或挣扎,或奔跑,姿态各异,但都痛苦非常。这是所有在姚府中死去的人。 他们永远,永远被困在了另一个世界。 一把匕首从棺材中扔出。 杜见春抹了把脸上的血,艰难地爬出来,朝他们打招呼:“各位好啊,感谢你们,我又能多活了一天。” 她刚才差点被两个“王掌柜”联手杀死,可是就在生死一瞬,一把莫名的大火突然从两人身上冒出,转眼间将两人烧成了焦炭。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也精疲力竭,她知道是崔冉成功了。 她们赌对了! 第17章 纸人画师(完) 蝴蝶飞走,姚府重新长出“血肉”,恢复正常。只不过满府死寂,听不到一点人声。崔冉四人从正厅走向门屋,一路上草树摇曳,石板路边栽种的花朵依旧鲜艳,斑鸠在院墙间跳跃。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除了他们之外的活人都好像凭空消失了。 四人沉默不语地往外走,心情难免沉重,等到了踏出姚府的一瞬,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他们才彻底松弛下来。 风声、鸟鸣声、别家仆役走动打扫的声音、高低起伏的说话声……如此种种,带着世间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此时天光大亮,他们已经在姚府之中挣扎了一天一夜。 四人并肩而立,杜见春忍不住看了一眼“沈天野”,他长得最符合时下的英俊标准,眉长目深,小麦肤色,身材高大强壮,胸肌鼓鼓,腰肢劲瘦。 “咦,你脸上怎么还敷了粉?”杜见春见他脸上白白一层,嘴巴红艳,奇怪道。 温升竹顶着沈天野的脸,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沈天野闻声转头,看到“自己”的脸时立刻睁大了眼睛,道:“太怪了,快些擦掉,快些擦掉。” 本来直面自己的模样就说不出的感觉,见这张脸涂脂抹粉,更是难受,他从怀中摸索半天,扯出一张绣了青竹叶的洁白帕子,按在他脸上一通乱抹。 红白交加,简直一张滑稽面具。崔冉抱着胳膊看他们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 温升竹抬起手,止住他搓来揉去的行为,面露无奈道:“可以了,再擦下去脸要烂了。”更何况,粉根本不是这么搓掉的。他曾经附庸风雅也涂过粉,只不过在他脸上不显,因此后来就没有再做过这种事,尽管这样他也知道脂粉要用皂角才能清洗干净。 沈天野罢了手,塞回帕子,再看自己的脸,顺眼不少。 第19章 温升竹揉揉面皮,觉得颊边有些烫。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崔冉,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互换身体的问题。 崔冉并没有觉察,她在想在姚府一天一夜中发生的所有事。她虽然拿到了油灯,烧了白纸,可是却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此还要靠其他三人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对上一对。 正好他们在姚府中消磨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如今死亡威胁消失,身心轻松,肚子也接二连三地叫起来。于是他们随便找了个卖早食的摊子,叫了几碗馄饨吃起来。一人两碗下肚,才有闲情说说那惊悚的过去。 “老子活了这么大,也是第一回 叫纸人追着跑,还差点把小命留在姚家!”沈天野忍不住愤愤道,他把碗重重放下,一扬手,“再来一碗。” 崔冉知道他跟温升竹互换了身体,杜见春并不知道。在她眼中,向来动作优雅从容温升竹突然举止粗放起来,她瞬间警惕,抱着碗挪开了好大一段距离,以为他是叫鬼附了身。 温升竹见她神情不对,连忙解释道:“大约是在正厅出了差错,我与哥哥互换了身体,现在他是我,我是他。” 杜见春这才放心,她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说道:“我在正厅被那妖怪追着跑,就看见你爬进了棺材,是不是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们见到的是棺材?”崔冉与沈天野异口同声道。 杜见春:? “可我们看到的是一只裹尸袋。”崔冉说道。 “你们也是在正厅中央见到的吗?”杜见春问道。怪不得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见到崔冉与沈天野,却在爬出棺材之后见到了他们,而他们也在正厅。 崔冉若有所思,也许她和沈天野进入的是一个空间,温升竹和杜见春进入的是另一个空间。两个空间在中央位置重叠,交汇处就是棺材。 “我们也是在中央位置看到的,”她继续道,“同样的位置,不同的东西,我划开了裹尸袋看到了天野的身体和一盏油灯。” “而我拿到了一张白纸。”温升竹补充道,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喜服,“或许你们看到的不是裹尸布,而是锦被?”他猜测到。 这个想法有些离谱,毕竟裹尸袋与喜被相差很大,但是结合身上的喜服,还有他们那边被布置成灵堂模样的正厅,他猜想崔冉那边应当是喜堂才对。 升官发财,老母过寿,旧夫人死,新夫人来,王掌柜人生圆满。 “这样就能够解释,这两个空间同时存在,关键的油灯和象征着姚府的白纸被分开放,如果是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同时拿到两样东西。”杜见春十分赞同,同样她后知后觉,发现了王掌柜的恶毒之处。 不仅如此,她和温升竹都拿了祭器,虽然躲过了变成纸人,却改变了自己的身份,共同进入灵堂空间。崔冉和沈天野既不是宾客,也不是参加丧礼的人,自然作为婚宴的主角进入了另一空间。 他们能够活下来,绝大部分是误打误撞,运气使然。想到这里,明明是白天,他们都觉得如坠冰窟,身上泛起层层寒意。 怪不得其他人都没有逃出去,姚府九死一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馄饨来喽!”老板热切地招呼传来,新的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被端上桌来,可大家都没了食欲。 半响,杜见春才道:“各位,在灵堂之中,我被王掌柜追杀,最后一刻他被烧成了焦炭,官府那边应当可以交代了。” 她举起碗,将碗中浅浅一层馄饨汤一口饮尽,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说道:“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这次死里逃生,最好别再有这种事了。她心中默念。 崔冉三人也端起碗,与她作别。 离了摊子,温升竹打算先扮作沈天野去见沈父沈母,宽慰他们。 崔冉则准备和沈天野一起前往师父说过储存了众多道家典籍的二仙庙,寻找换回两人身体的法子。 三人暂别。 温升竹回到家刚换过衣服,便听说沈父沈母去了万寿寺祈福。于是他牵上马又赶去万寿寺。 万寿寺在平城东南角,一入山门便能听到诵经声阵阵,风吹幡动,檀香袅袅传入鼻端。温升竹问过沙弥,得知舅舅舅母正在大佛殿中敬香,便从小径经过配殿,一路走去。 大佛殿在万寿寺的中间位置,前后栽种着参天古树,时不时传来鸟鸣叶落之声。温升竹越过门槛,见两人正背朝自己,高举双手,弯腰正拜。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温升竹学着沈天野的口吻喊道。因为融入了自己一路经历生死的心情,声音中也隐有颤抖。他不敢高声,却也惊动了两人。 沈父沈母刚刚将香插在香炉中,合手拜过,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回头,见到许久未见,生死未卜的儿子好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鼻子一酸。 沈父还强忍着,沈母已经眼一眨,落下一连串泪珠。她虽然哭,却是喜极而泣,快走到温升竹身边,拉住他的手,反复摩挲:“我儿,我儿,你终于回家……” 沈父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温升竹的身体,见他没有伤痕,也没有强忍着的不适,才终于放心。 沈母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扶着温升竹的胳膊,转向面前的菩萨金像跪下。她摊开双手,虔诚地匐匍在软垫上,连道:“多谢菩萨,菩萨慈悲心肠,将我儿送回我身边。” 她的眼泪浸湿柔软的金色布垫,檀香袅袅升起,飘散入这偌大的殿宇。 菩萨端坐莲花宝座之上,身上流光溢彩,以金箔妆点,身后无数手臂伸出,或结印,或抚膝,或持不同法器,而她身体中央的净瓶之中,隐隐竟似含有万顷怒涛,水声滚滚不断传入温升竹的耳朵。 在这空旷偌大的殿宇之中,穿透层层锦绣幢幡,震慑着他的心魂。而当他诧异抬头看去,水声骤然停止,金像弯目,似合未合,正怜悯地看着脚底这个渺小的凡人。 一切都十分正常。 温升竹已经体会到这世界的光怪陆离,因此不敢忽视这种异动,只当是菩萨显灵,也跟着拜下,许愿自己早日与哥哥换回身体,家中不要再生事端。 可是不想要什么,偏偏来什么。他们刚刚离开万寿寺,舅母乘轿,他与舅舅分别骑马准备回去。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天色也跟着骤然变暗,飞沙走石间,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受到了惊吓一般。温升竹死死勒住缰绳,他不太擅长骑马,此时要控制这匹马就格外艰难。但是沈天野极为擅长,因此他不得不装的一派轻松的模样,关心舅舅:“父亲,您没事吧?” 沈父眯着眼挡住沙尘,高声回道:“没事,快些走吧,我看着这天要下雨。” 狂风多半是骤雨的前兆,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刮了一阵,折断了几根树枝,抚平了一层尘土就停歇了。但是天色依旧昏沉,阴云压低,几乎沉到他们的头顶,燕子盘旋着擦着地面翻飞,家仆抬起轿子继续走,温升竹不放心的缀在后面。 刚走没几步,他突然发觉,轿子左前方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后一个贯穿的血洞,他一眨眼,这身影就消失了。 可他看得分明,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个身影是枉死的沈临风。他眼皮狂跳,忍不住握紧缰绳。 难道是沈临风死后变作了鬼,不甘心要找他们要个说法?他心中一颤,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们家也许还有麻烦没有解决。 第18章 万寿寺(一) 参与姚府寿宴的人全都死了,官府却对这件足以轰动整个平城的大事没有任何反应。不仅如此,平城人也没有反应,他们照常生活,仿佛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甚至崔冉他们不曾听说一丝一毫关于此事的传闻。 温升竹在一次与家人闲谈中装作无意问起姚府的情况。沈父愣了一下,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只道:“姚家?姚家是哪家来着?” 沈母倒是有点头绪:“外地逃难来的那一家,突然发了笔横财,还叫我们替他押送过几箱货。” “好像是……做什么字画生意的?” 沈父恍然,记忆回笼:“那户人家啊,早就人去楼空了,怎么突然说起他们?” 沈母的神情还有些怀念,点点头说:“我与他家夫人烧香时见过几面,听说是跟着家人回老家了。” 他们两个说得煞有其事,没有半分怀疑,温升竹试探道:“那姚府的宅院呢?”他记得当时刚一进入姚府,便见到其中青瓦飞檐,丹楹刻桷,设计与摆放都是时下流行的。 “早已荒废了,当时据说问了左邻右舍,没人接手,找了官牙也卖不出去。后来时间一长传说那里闹鬼,你可避着点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沈父严肃道,经过走镖这一件事他对神鬼妖怪深信不疑,因此忌讳也多了起来。 “嗯,孩儿知道。”温升竹应下。 “怎么突然问起姚家的事?”沈父觉得今天的沈天野有些奇怪的,说话时似有隐瞒,魂不守舍。 第20章 “没什么,有一日访友经过了那里罢了。”温升竹不愿让沈父牵扯进来,于是便简单搪塞过去。 紧接着他又问了几个曾在寿宴名单上见过的名字,得到的回答都是这些人还好端端地在家里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温升竹越问心中越是不安。姚府大宴宾客,宝马香车倾盖如云,人们惨死当场的呼号喊叫犹在目前,难道只是他们的一场梦? 不,温升竹不信。他宁愿相信另一个更可怕的可能,那就是沈父口中还好端端的待在家里的人,已经被替换了,被纸人替换了!看着沈父沈母自然的神情,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入夜之后,温升竹真的做了个梦。 梦中平城依旧是那个平城,人们安居乐业,万物生发欣欣向荣。可是他却知道这里早已是一座死城,姚府是造成这死寂的源头,它安静地矗立在坊市之中,外表华贵内里腐烂透顶。它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出一批又一批的纸人,它们面目模糊而统一,走入各家各户,取代了活人。 有一日,温升竹与沈父沈母共进昼食,沈父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汤,沾湿了他的衣袖。他勃然色变,举起手来,红汤犹如鲜血滴落,他的衣袖变成了一张薄纸。温升竹大惊失色,想要逃脱,却被纸人团团围住。 他猛地睁大双眼,从梦中惊醒。被纸人围绕的感觉太过真实,他一把撩开床幔向外看去,对面的墙上空空如也。原本那里他挂着一张文士踏青图,而从得知王掌柜是纸人的第一日他就立刻将这幅图取了下来。 还好是梦。他轻抚胸口,靠在床边长出了一口气。心脏依旧在惶惶跳动,他满额冷汗。 夜已深了,屋外刮起风,卷着树叶撞上窗子,发出接二连三的咚咚声。他脑中莫名想起崔冉对他说的那句“清风半夜闻鬼声”,她说那些半夜偶然听到的,难以解释的,骤然而逝的奇怪声音是有鬼经过,不小心露了行踪。 他身上寒意不退,缩回去裹上被子,盯着头顶青绿纱幔发呆,这平城还是之前的平城吗?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 表面上,平城依旧安定。在这半月之中只有一个死人,那就是沈临风。他的尸身被送回家之后,家中的幼子一直啼哭不已。郎中按照小儿夜啼的方子治了几日始终不见效。于是家里人就怀疑是沈临风死的不安生,鬼魂作祟。按照高人指点,送去万寿寺做一场法事,再停灵三日。 正巧崔冉叫人捎来口信,说师父有本记载了换魂术的由来和法术的典籍在万寿寺的藏书阁中,叫他前去共同解决问题。 又是万寿寺。温升竹忐忑不安,总有不详的预感。崔冉在万寿寺,沈临风也要送去万寿寺做法事,前几日他又在万寿寺见到了疑似沈临风的鬼魂,听到了菩萨的异动。如此种种放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不好的征兆。 他连忙提笔写回信给崔冉,叫人快些去送,务必让崔冉远离万寿寺,至少等沈临风做完法事再去。 可是崔冉始终没有动静。 他心中忧急,却也不敢贸然进入,姚府一行让他知道,凡人遇到妖异之事只有引颈受戮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的是崔冉压根就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此时她正看着窗外阴雨连绵,心中难免焦虑。 这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崔冉开了门,见到外面站着一个灰衣小沙弥。小沙弥向他念了声佛号说:“崔施主,这雨来得急,寺中房舍漏雨,大家都去修缮房屋,人手不够,可否劳烦你帮小僧将外面晾晒的古籍经文收起来?” 崔冉点头应允,穿了蓑衣跟他出门。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万寿寺的青松草木都冲刷的翠绿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崔冉跟着小沙弥在雨中穿梭,脚下步步都是泥印。 半路小沙弥满脸心疼,跟她抱怨:“明明早起还是晴空万里,莫名其妙就下起雨来,晒了月余的书还不知道毁了多少!” 崔冉也有些心焦,她问道:“小师傅,搬出去晒的那些书有没有一本讲换魂术的?” 若是那本书被淋坏了,沈天野与温升竹换不回来,她又要麻烦不少。 小沙弥思索一番,说:“对不住,小僧也不记得了。” 崔冉摆摆手,回道:“无碍无碍。” 他们七拐八拐,绕过天王殿、玉佛殿、钟楼和鼓楼,从小径中走到藏书阁的后院。那里地上铺着满当当的一片书,已经用油腻布盖住了,雨滴接连不断地打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崔冉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开始救书。中途接连有人参与进来,抱着书匆匆来回。雨声由强至弱,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阴云散开,阳光照进来,院中的书基本被搬走了大半,崔冉直起腰,听到小沙弥在叫她。 “崔施主,崔施主,这是你在找的书吗?”小沙弥一边在她眼前挥手一边高声叫她。他的手中拿着一本很薄的册子。 崔冉定睛一看,册子上写着:祛鬼咒。 她回道:“不是这个……”她要找的是写着换魂术的书,而非咒语,可是还没等她说完她突然改变了想法,鬼使神差般接过了书,“这本也借来给我瞧瞧吧,多谢。” 整理完了外面晒着的书,崔冉都没有找到记载着换魂术的那一本。 藏书阁的书浩如烟海,虽都记录在册但难免有遗漏的,崔冉急也急不得,只好先带着那本《祛鬼咒》回禅房去。 夜晚她点了蜡烛,在灯下翻看那本书。里面记载了许多实用的咒语,例如祛除疟疾,防止鬼神侵扰,护法镇魂等种类极多。 一时间她看得入迷,直到半夜再吹灭烛火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发觉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禅房依旧是那个禅房,只是桌椅板凳变得略有陈旧,原本的白墙顶部爬满了霉斑,桌上的《祛鬼咒》不知何时放到了自己的枕边。 崔冉有些纳闷,她翻身下床,走到放着水盆的架子旁临水一照,水波间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一张有些苍老的中年男人面容。 她猛地后退一步,失手打翻了水盆。水盆扣在地上,转了两下,发出响声。铜盆翻过来的平整底部将她此时的样子照得更加清晰。 额上纹路深刻,眼眸浑浊,嘴角下撇,下巴上两缕轻飘飘的细须,实打实的阿翁面目。 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换了魂? 崔冉简直难以置信,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她毫无察觉之中将她换了身体? 她收回了本要迈出房门的脚,折回来在这简单布置的禅房中搜寻能够表明这具身体身份的东西。 柜子中有几件灰衣,一个小包袱。她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只笔,笔身漆黑而光滑,笔尖一点朱红。一打黄纸,一根红墨条,墨条很粗糙,散发出有些刺鼻的气味。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路引。一张写着他的姓名:朱兴,年龄:四十二。一张是由城隍签发的,是一张能够前往阴曹地府的路引。 这个人也许是个术士。 就在她仔细观察这两张路引时,房门被敲响了。她拉开门,房门外站着一个年轻沙弥,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张略显稚嫩的脸庞,突然感到了一丝熟悉感,再仔细一看他的骨骼轮廓,赫然是万寿寺的主持! 这难道是年轻的万寿寺主持?那么她其实是无意中来到了过去的万寿寺,附身到了一个叫朱兴的人身上? 万寿寺主持开口道:“朱施主,前几日下雨寺中房舍有损还未修缮完好,今日来了些清贫学子投宿,其中恰好有位您的同乡,不知可否与您同住一间?” 敲门、沙弥、突然的意外请求,与一日前她经历的那些极为相似,于是崔冉沉思片刻,点头应允了。 “多谢施主。”主持展颜道谢。 没多久,崔冉的那位“同乡”就来了。 “同乡”很年轻,约莫弱冠之年,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背着高高一个箧笥,面露喜悦,眼睛亮亮的站在她面前。 这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人。 第19章 万寿寺(二) 这个年轻人叫苏栩。他整整衣领,朝眼前人行了一礼。 “朱兄,晚生名唤苏栩,多谢您应允晚生与你同住,晚生实在囊中羞涩,住不起这山中的客栈。”他腼腆一笑,越说声音越小越不好意思。 他边作揖边偷偷抬起眼皮瞄崔冉。眼前这个男人长得不好亲近,神情严肃,眉眼之中多苦闷,鼻侧至唇边更是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犹如刻痕。看起来是个生活并不顺利的中年男人。他不太敢乱说话,想了一圈从脑海中搜刮了些文绉绉的词。 “没事,本就是给寺中香客免费寄宿。”崔冉看着他进来有些拘谨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这边有两张床,我睡这里,柜子我占了一格其他的位置你可以随便放。”她边走边介绍。 “好的好的,我东西不多一格就放得下。”苏栩听得连连点头,他能感觉到崔冉对他态度很好,人也比他想象中好说话,因此一放松就忘记了那些谦称。 第21章 他把背着的箧笥卸下放在地上,砸出哐的一声。崔冉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万寿寺安排给她一个同乡同住必然有自己的用意,她想看看这个苏栩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苏栩将箧笥中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书卷,笔墨纸砚,衣服纸伞,甚至还有半个没吃完的胡饼。看起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赶考学子,甚至还没有太多的复杂的心思。 “吃果子吗,我在万寿寺门前小路上摘得。”苏栩朝她伸出手,掌心中放着几只橙黄色的小果子。 崔冉婉言拒绝,尽管这个苏栩长得人畜无害,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吃别人给的果子,尤其是这是来自几十年前的万寿寺的果子。 她见过许多来自妖鬼的障眼法,其中不乏将烂虫腐尸变作美酒佳肴的,这些看起来诱人的果子说不定是死人眼珠变的。 被拒绝苏栩也没有觉得低落,他收回手,把果子丢进自己嘴里,嘎吱嘎吱咬出浅黄色的声音。这枚果子听起来很新鲜多汁。 收拾好东西之后,苏栩去了卷书开始温习。他读书时十分认真投入,连崔冉什么时候出去了都不知道。 温书温到一半,外面天色忽的一暗。他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过了一会儿层云散去,天又复亮,他低头继续翻书,却发现书中的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原本是春秋集注,现在却变成了一则短故事,故事录于《太平广记》之中,名叫离魂记,讲了清河女子张倩娘与太原王宙私奔的内容。 他很是错愕,以为是自己随手拿错了书,可是翻过来看封面,赫然是他自己手抄的春秋两字。 这时亮光消失,天色比刚才还要暗,阴沉到能滴出水来,狂风猛地将紧闭的窗子冲开,外面雾气弥漫,似有怪物要从雾气中走来。 苏栩一时间不敢出声。他握着书,小心翼翼地朝窗边移动,一直到摸到了窗棂没有任何异动版他才松了口气,重新闸上窗子。 这是在寺庙,是有满天神佛看着又有经文加持的佛家宝地,不会出现什么妖鬼之事的,不会的不会的,应当只是天气不好,他自我安慰着。 ——————— 再说崔冉走出禅房,她想要看看现在的万寿寺是个什么模样,若是之后遇到了妖鬼生事,她了解了地形才好应对。 也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寺中雾气很重,重的几乎看不清前路,崔冉只能看到两步距离之内的东西,走了一段路就撞到了人。 是个弯着腰的小沙弥。 小沙弥哎呦一声,崔冉才发觉自己走到了一颗百年古树之下,树下落叶厚厚一层,小沙弥正埋头扫地。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崔冉向小沙弥道歉。 对方并没有放在心上,看了眼周围景色提醒她说:“外面雾气太重,后山小径分岔太多容易迷路,施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崔冉觉得今日并不是探路的好时机,于是返身往回走。她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扫地的小沙弥。雾气渐渐合拢淹没了他的身影。 怪事,怎么感觉这雾气会动一样。 幸好回去的路并不难找,崔冉凭借记忆和身边若隐若现的飞檐顺利地回到了禅房。 她回去之后,苏栩还在温书。他直挺挺地在桌边坐着,一动不动,身影映在墙壁上如同一座塑像。好半天,他才翻开下一页。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寺院集中吃午食的时间,崔冉因为探路错过了吃饭,但对她来说这并不重要。倒是苏栩的状态让她好奇他有没有按时吃饭。 苏栩真的废寝忘食,他听到崔冉推门进来的声音,放下书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 崔冉点点头算作回应,同时他听到了苏栩的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响。苏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捂着肚子,摸起桌上剩的半个冰冷胡饼咬了下去。 胡饼硬的像石头,他啃了半天才啃下一小块,崔冉有些看不下去,若苏栩是妖,他该有多倒霉,为了骗取自己信任要在这里啃难以下咽的胡饼。 “喝碗热水吧。”崔冉烧了水,给苏栩倒了半碗。 苏栩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和胡饼一样冰冷的男人竟然如此细心,他接过碗把胡饼掰开放进去,等到泡的半软了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崔冉等他狼吞虎咽完,才尝试与他攀谈。她问苏栩今年多大,考试准备的如何。 苏栩随口答道:“我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崔冉闻言挑了挑眉毛,眼中划过一抹惊讶。通常学子弱冠之年便能考上秀才,秀才之后等待三年便可乡试,顺利的话二十五岁便能成为举人,若是能力欠缺,运道差些等到六七十岁者也有很多。她只是没想到苏栩看起来如此年轻,眼神单纯,竟然已经有三十二岁了。 苏栩也看到了她的惊讶,笑道:“怎么样,看不出吧。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娃娃脸,看不出真实年岁呢。”他言语间颇有些骄傲,他长得显年轻,五官又清俊,若是考进士说不定会被皇帝点为探花呢。 崔冉接着与他客套几句,多是些金榜题名的吉利话。说着说着,苏栩也对她起了兴趣,打听道:“朱兄是做什么营生的?” “平时做些小生意,闲暇时帮人祛鬼除病。”崔冉心道幸好自己早就检查过朱兴的包裹,根据其中的东西推测了他的身份,否则此时她只得随口胡编乱造一通。尽管苏栩并不认识他,可是万一跟人聊天说起来出了差错也不好。 “莫非朱兄是个术士?”苏栩听到他说会念咒祛鬼,眼睛一亮,脸上多了几分兴趣,“我平时也爱好研究风水六爻,你瞧,我还随身带着两只筊杯和起卦的铜钱。”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两只蚌壳一枚铜钱。那蚌壳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崔冉一看便知平时苏栩没少求神问卜。不过他学的杂,信的也杂,多半不是此道中人。 “平日里我若是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就会起卦问一问,多半都能有个方法。”他演示给崔冉看,将蚌壳丢出去,口中念念有词。两个凸面在上,他解释道:“许是我心不诚,这次妈祖不愿回答。” 他将东西收起来,略有殷切问崔冉:“朱兄,不知你是否会做文昌符?” 尽管他脸嫩,但是他已经三十二岁,比其他年轻人少了很多优势,并且时间不等人,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心情也越发急迫,这次选择路过万寿寺的入城道路也是希望能够求一求文昌菩萨保佑,保佑他一举夺魁。 崔冉只会杀妖捉鬼,从不做保佑学业的事,因此只能无奈告诉苏栩:“抱歉,我并不擅长此术。” 苏栩也理解,朱兴大约是个道行不深的术士,靠这个生活难以为继,估计无法帮助自己。 于是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见外面天色渐暗便吹灯灭烛,各自上床。 崔冉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今天得到的所有信息。一开始苏栩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子,知道她无意中表明自己是个术士,苏栩也随之提出自己对于此道非常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依赖。 作为一个年岁已大的学子,对于考试运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些迷信行为也无可厚非,崔冉觉得这件事并不足以让整个万寿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被拉到几十年前必然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个原因正在慢慢显现出来,道术就是其中的一个契机。 到了半夜,崔冉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细微的水声从她耳边传来。 又下雨了吗?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外面清明一片,白日的雾气已经消散,水声消失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她重新闭上眼睛。 在闭上眼之前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房间另一侧的苏栩。他睡得很沉,肚皮上下起伏,甚至还打起了呼噜。他的一只手臂从被褥中滑出来,垂落到半空中。 崔冉依稀看到在他青白的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其中不断有鲜血溢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血洼。这就是她听到的水声的来源。 苏栩自尽了? 崔冉猛地起身,掀开被子踩上鞋子走到苏栩身边。他的脸庞已经失血过度,青白一片。再一探他的鼻息,已经气若游丝,苏栩要死了! 崔冉连忙从床单上撕下一条布条,由于受困于这具身体,她撕得没有那么顺畅。撕下来之后快速扎紧了苏栩的手臂。血暂时被止住了。 止住了血,崔冉又跑去推开窗子,探出头来大喊:“来人啊,有人自尽了。” 夜深人静,她这一嗓子穿了很远,立刻就有屋子亮起灯来,有沙弥拿着药箱匆匆赶来。 有擅长医术的沙弥救治苏栩。崔冉则在一边发呆,一个不小心苏栩就自尽了,而他自尽的原因自己却毫无头绪。也许这是万寿寺给她的第一个提示,一个濒死收到的提示,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意思呢? 沙弥用了银针止血,又敷了草药,因为不敢挪动苏栩,所以拜托崔冉今晚再多关注他些,看看后续伤势如何。 第22章 崔冉答应了,她发现沙弥欲言又止,于是直言问道:“小师父还有什么想要嘱托在下的?” 沙弥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没什么,施主今晚最好不要睡得太深,不要熄灯。”他怀疑苏栩是被魇住了,但是这是在万寿寺满天神佛的注视之中,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说了只会让人们对佛祖的崇敬之心减弱,因此他还是没有开口。 第20章 万寿寺(三) 苏栩腕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可是崔冉耳边却一直围绕着水滴的声音。滴滴答答,若有若无,扰得她难免焦虑。 这声音并非是从苏栩身上传来,也不是在房间内,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应当是在屋外,就像有零星小雨敲打在房檐窗棂之上。 可是窗外并没有下雨。 崔冉尝试掐诀,却发现自己在朱兴身上根本使不出法术,而且也变不回真身。她有些无奈,只得一边盯着苏栩一边开窗。 她只打开了一条小缝,从缝隙中她看到有一团蚕豆大小黑色的影子落在窗台上,滚了一圈滚到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瞬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有些没有滚落的慢慢伸出细细的肢节找准支点翻转过来,来回爬动着。 崔冉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一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些东西看起来又似螃蟹又似蜘蛛,蜂拥着就要朝屋内爬来。 她眼疾手快关了窗。 虫子还没有放弃,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结结实实地撞上薄纱,晕出一片片绿色的汁液。撞击声就是她刚刚听到的“雨声”。 崔冉看着自己胳膊上竖起的汗毛沉默,她没想到万寿寺作为佛门清净之地竟然有如此多的怪虫。这种虫壳软而黑,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突然成群结队的出现也值得她提高警惕。 过了一会儿,撞击声渐渐停止,崔冉却不愿再开窗,床边的刻漏提示她已经快到卯时,天马上就要亮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外面依旧天色昏沉,甚至没有半分变亮的征兆。 崔冉没办法,这万寿寺有蹊跷,今夜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度过,她只好又打开窗举着油灯向外看去。 窗纱已经被染成绿色,远处还隐有虫鸣,崔冉探出头去,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层厚厚的虫尸。 她神情麻木,心中忍不住暗骂,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虫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从杂乱无章渐渐地变得规律,继而崔冉竟从其中听出了熟悉的音节。 这群虫子在模仿人说话。 崔冉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将断断续续的音节拼凑起来,组成了一句话。 “考取功名,早日归家。”殷殷切切,接连不断,在万寿寺中盘旋回绕。 崔冉一头雾水,这群虫子难道是奔着苏栩来的,他们是一家人?苏栩是个妖怪? 她再看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苏栩,眉清目秀,虽然脸色青白但确实是个活人。若是妖怪,受到重伤时人形则难以为继,如果按照这样判断,苏栩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虫子还在“说话”,甚至崔冉发觉压根不是天还未亮,是虫子遮天蔽日辨不出日光,就连寺中雄鸡也被迷惑,不曾打鸣。 它们反反复复重复的都是同一句,犹如索命恶鬼,一定要讨个回答。崔冉不知道该不该答。古书记载,人的肩头有三盏魂火,半夜行走小路若是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能回答。若是答了,每答一声魂火熄灭一盏,都熄灭了人就会被鬼吞吃。 可是此情此景,不答这天不会亮,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崔冉没有别的破解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选择回答。 但是她是朱兴,并非苏栩,苏栩现在还在昏迷当中。她代他答,有用吗? 虫雨噼里啪啦的还在掉,甚至越来越急促,那扇窗子也猛烈晃动,似要被冲破,崔冉不再等,冲去打开衣柜,抓出一件来披到自己身上。 虫子头脑愚钝,辨不清真相,她披上苏栩的外衣,染了他的气味,是不是就可以暂时的替代苏栩? 崔冉抓着衣服,再次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冲着天上的“阴云”回应道:“知道了,等我考取功名,必定早日回家。” 此话一出,虫鸣渐止。虫群潮水一般退去,远处传来嘹亮的鸡鸣,朝阳猛地跳出,给万寿寺披上一层熹微。 天亮了。 崔冉抓紧身上的衣服,打了个呵欠。她已经不是妖身,沦为普通蹩脚术士,苦熬一整晚此时已经困的有些头疼。 “朱兄,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有一道疑惑的青年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冉转身看去,苏栩已经醒了。他的嘴巴苍白干裂,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就是眼睛依然纯净明亮。 “哦,夜深了有点冷所以借你的衣服御寒,希望你别介意。”崔冉把衣服脱了,随便找了个理由。 “你昨天为什么自尽?”既然苏栩醒了,她单刀直入问道。 “自尽?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自尽,我还要参加乡试。”苏栩显然比她更惊讶,好像她在开什么不合适的玩笑。 崔冉见他不信,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道:“你看你的手腕。” 苏栩目光移向手腕,那上面缠裹着厚厚的一层草药,再看地上,干燥的灰色石砖上印着一块红褐色印记,那是昨天他的血渗了进去。 他昨天真的自尽了? 苏栩大惊,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层,白的像个死人,他举起手来盯着,好半天才干笑两声道:“哈哈,朱兄,这是你的玩笑吧,其实我根本没自尽,是你趁我睡着在我手上敷了药又假装地上有血……” 他的笑容简直是苦笑,说话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信。 “我没事捉弄你干什么。”崔冉说,“昨天我睡到半夜听到流血声,一看你的手腕已经被割开了,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说起来你还欠我一条命。” 苏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再难支撑起这个笑,嘴角耷拉下来,一眨眼,眼中有泪珠滚落。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哽咽起来:“朱兄,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我怎么自尽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附了我的身,你要救救我啊。” 他想从床上下来抓崔冉的手,却没想到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让他更加害怕。整个人有如水中浮木,凄惶地看着崔冉。 在他眼里,朱兴这个其貌不扬的落魄中年男人在此时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你相信我?”崔冉却有些玩味。苏栩的态度很奇怪,他对这种事接受的很自然,从莫名的自杀联想到了被鬼附身,又从被附身想到向他一个不知名的术士求助,而不是求神拜佛,这每一步都让人出乎意料。 “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会相信我?”崔冉前进一步,把苏栩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 “我……我……”苏栩不再哭了,他支支吾吾,眼神游移,“出发之前我去家里寺庙求了签,签文说我此行多坎坷,命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如遇贵人则能转危为安得偿所愿。” 所以他才会在主持说寺中空房不多需要有人跟别人同住时主动站出来。现在结合他莫名自杀的怪事,还有朱兴术士的身份,他便更加坚定的相信,此行的贵人就是朱兴! 世上奇人多是大隐隐于市,其貌不扬的,朱兴也是如此。他看起来孤僻难处,长得又普通苍老,却在两人同住时安然无恙,不是贵人是什么? “我不是你的贵人,无故自尽这件事你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崔冉拒绝了他。 虽然朱兴有黄纸朱笔,可是她却不会写这种令人恢复记忆或者掌控身体的符。更何况昨夜那群虫子是因苏栩才找来的,若是她大胆推测,应当是苏栩的血将它们招来的。所以他一定还有很多事瞒着他,什么签文贵人多半也是假的。 听到了崔冉的拒绝,苏栩的脸色未变,他只举着袖子擦拭眼脸上未干的泪,一派凄惨模样。朱兴不愿帮他也是人之常情,牵扯到一人性命,寻常人都不愿意趟这浑水。 只是他心中惶然,实在想要抓个人依靠。若是今晚他又突然失去意识自尽怎么办?昨晚是割腕,今晚又是什么?朱兴救他一次还能救他第二次吗?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贫穷学子,为什么会被这种怪事缠身? 这些问题一股脑的朝他涌来,叫他忍不住又是眼角一酸。 此时巡照僧敲响了报钟,紧接着大钟响起,余音缭绕,共鸣一百零八响,众僧要起床了。 小沙弥也敲响了他们的房门。他刚一进来,就见到苏栩这般凄惨模样。 “苏施主因何事如此伤心,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万万不可如此难过,以免伤了元气。”小沙弥见他双眼通红,连忙劝慰。 “小师父,我可否见一见主持?”苏栩没办法,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主持身上。听闻主持是德高望重的高僧,也许能够看出他身上的问题原因。 “苏施主真是对不住,主持正与各位师傅商讨大事,暂时抽不出身来。”小沙弥充满歉意道。 第23章 最后一次希望也破灭,苏栩手脚冰凉。 “小师父可曾看到门外一地虫尸?”崔冉却注意到小沙弥鞋边染上了一圈浅浅的绿色,于是问道。 “朱施主已经见到了?”小沙弥本想瞒着她,毕竟这事实在怪异,可是崔冉问起他只得如实相告,“今早起来便发现寺中满地虫尸,主持恐有大事发生,已经召集各位长老一并商讨。” “虫尸,什么虫尸?”苏栩反应却很大,他几乎是惊跳起来。 “苏施主可随我来。”小沙弥向他示意。 两人走出门,门外已经有许多僧人正在打扫,他们用铲子将地上软塌塌的虫子尸体铲起来堆在一起。随着他们的动作,绿色的汁液被挤出来,汩汩流出,犹如一道绿河,蜿蜒着绕过万寿寺。 苏栩看着虫尸,久久没有说出话来,他眼中划过一丝恐惧和难以置信,好半天才恢复如常。 “这……这些都是虫子吗?”他看着那一座座小黑山丘,震撼道,“这么远,它们是如何过来的?” 他后半句说的很轻,没人听到。 崔冉也被震撼住了。 她曾在破庙之中见过老鼠到处乱窜,也在灶台上见过蟑螂四下奔逃,却没见过这样的数量众多的虫子,安静的死在她面前。 它们仿佛只是来“说”一句话,可惜那个本来该听到这句话的人却昏迷不醒。 铲了虫尸,众僧才一同前去大殿礼佛。苏栩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巴巴的追在众僧后面。他听到唱诵经文的声音心中才能短暂安定一些。 崔冉也跟着他,想了想才对他说:“苏郎,昨日那些虫子似乎是来找你的。” 苏栩本跪坐听经,闻言猛地抬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崔冉眯起眼睛,缓缓道:“苏郎,它们叫你早日归家。” 苏栩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他眼下一片青黑,已经不复刚来时的年轻清俊。此时此刻,他才更像一个三十二岁的屡试不第的失意人。 第21章 万寿寺(四) 可是他只色变了一瞬又恢复正常,正色问道:“朱兄,我问你,若你离功成名就差一步,你会轻易放弃吗?” 崔冉看着苏栩的面容,他看起来依旧平静,”可是眼神中却露出挣扎,她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苏栩见他不答,以为他是赞同自己,继续道:“朱兄你看,你也不甘心。所以劝我回家一事莫要再提了。” 他是要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做大官的人,现在临近乡试怎么能轻言放弃? 崔冉见他说不通,也不再多纠缠。她继续闭目听众僧唱诵经文,在这朗朗之声中总觉得内心得到了洗涤,比昨夜那群虫子叫好上太多。 苏栩却坐不住了。朱兴不知道虫子是从何处而来,他却有些许猜测。 这一切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 三年前,苏栩二十九岁,自他十八考上秀才,已经有十一年。 十五做了童生,十八成了秀才,这样的他在十里八村可谓是顶顶有名的神童。若是事情能这样一直顺利下去,他将会在三年后成为家乡最年轻的举人老爷。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的好运好像用完了。就如同那篇文章所写,小儿仲永原本天赋异禀,可惜年岁渐长就泯然众人矣。 有时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天赋能力是不是也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中挥霍殆尽?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没有出人头地的命运? 可是他又不甘心。 他已经尝过那些艳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也承担着全家的期望,他已经被架到半空,不能够再退缩一步。 但是家中实在贫穷,掏不出多余的钱供他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在家中温书。 于是他找了个活计做,那就是在村中学堂教孩子念书,平日里他还会帮书铺抄些书换钱,这样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他家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个学生失踪了。 那是个大约七八岁叫小满的男孩,脑袋不是很灵光,读书却很刻苦。苏栩见他努力,心中不忍,平时也要多关照他一些。 更何况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家境贫寒,拿不出足够的钱来交束脩,多半是用上山捕的野兔野鸡之类的东西来抵。 小满爹闯入学堂时苏栩正领着孩子们念诗,书声琅琅戛然而止,庄稼人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一脸焦急,他仓皇问:“你们见我家小满了吗?” 苏栩闻言一头雾水,他快速扫过屋中学生,在这一张张脸庞之中确实没有小满。 他原本以为那个孩子今天有事不能来,却没曾想是失踪了? 对方见他摇头,心中更加绝望,扶着门框摇摇欲坠,“今天一早他娘喊他吃饭,结果发现床上空空,前屋后院都找遍了,亲戚邻居也问过了,就是找不见人。” 他显然是寻人时不断高喊了小满的名字,现在说话声都极为沙哑。 “伯父莫慌,这学堂之中也许有他的伙伴知道他的踪迹。”苏栩安慰道,将人扶进来坐着。 好端端一个孩子能跑去哪里呢?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遍平日小满的表现,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个孩子一直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甚至乖巧到容易被人忽视。 于是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这间屋子里的其他十几个孩子。 好半天都没有人讲话。就在小满爹放弃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找寻时,突然有个小孩犹豫开口道:“那个……那个……先生,昨天小满好像跟我说过他要去找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苏栩与小满爹异口同声。 他们村子及附近都有零星小庙,虽然香火不旺,但是皆是历代传颂的佛道两家正神,从未听闻有个什么狐仙娘娘。 小孩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捏着自己的衣角低头不肯再说话。 苏栩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身子循循善诱:“不要怕,你再好好想想,他可曾说过狐仙娘娘在何处?” 被自己尊敬的先生这样温和地引导着,小孩不忍叫他失望。于是抬起头来努力回忆,支支吾吾道:“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在村后荒山上,对了,他还在那里抓过兔子,好大一个兔子!” 小孩越说越肯定,那么大的一个兔子他这辈子都难忘,当时小满还说换了这个兔子,今年就好交学费了。 “对的对的,那孩子曾经抓回来过一只兔子,我当时还气的打了他。”小满爹也很激动,他起身欲走,嘴里不停地念叨。 小满不知道从哪里抓了只兔子,拎起来几乎有他半人高。可是他脸上身上露着的地方也被野草划伤,深一道浅一道地渗着血珠子,因此他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边打边骂他:“你这小兔崽子胆子大了,敢跑出去自己抓兔子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万一叫狼叼走了怎么办!” 打完小满就哭了,小满娘也抱着他哭,转头冲着他大喊:“这么懂事的孩子你还要打他,你打,你打死了我们都别活了。” 他那一巴掌下去也有些后悔,哆嗦着手掌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跺了跺脚。他哪里是怪他乱跑,是实在后怕,又痛恨自己没有本事,要一个半大孩子出去抓野兔。 那时小满哭得断断续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乱跑,这是狐仙娘娘送我的……” 他恍然惊觉,原来那时他就认识狐仙娘娘了。原来就是这狐仙娘娘拐骗了他的孩子。 他怒火上涌,抄起学堂用来教育孩子的戒尺冲出门去,他要去后山找那个狐仙娘娘,看她究竟有什么神通。 苏栩伸手去拦他,却扑了个空,没办法他看了看眼前的孩子,又看了看那个莽撞的男人,最后还是宣布今日的书先念到这里,紧接着也跟着追了出去。 学堂就在村尾,转过几个弯就到后山。 后山山峦起伏,一片连着一片,上面尽是些森绿的树木,层层叠叠叫人分辨不清道路。一进后山苏栩就紧了紧衣服,这其中明显要比外面冷上许多。 越往里走越是雾气弥漫,群鸦在枝头盘旋,发出嘎嘎的不详叫声。再往里走,就连乌鸦声也听不到了。树木盘根错节,鼓起一个个遒劲的根须,犹如蛇身。 苏栩在浓雾之中仔细辨别道路,他现在十分后悔一时冲动,单枪匹马闯进后山。 可是当他原路返回,走了许久都没见到熟悉的景致,他不由得慌了。 平日里尽管少人来后山,却没听说这里面这样凶险,若是他真的迷失其中,怕是饿死也无人发现。 他心中一慌,脚步也跟着凌乱,彻底失了方向,走了几步就被绊倒。 再起来时他听到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 有水!他喜出望外,有水就有出路,只要沿着溪水他就能从这山中走出去。他连忙奔着溪水而去。 离溪水越近,土地就越湿润,等到了眼前他却有些惊愕。这溪水细细一条,竟然是碧绿色,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浮萍,犹如绿色的丝带绕在山间。而在这丝带的对面赫然是一座红色的小庙。 第24章 庙前一个渺小的身影,举着戒尺,是小满爹。 苏栩将手放在嘴边大喊:“喂,喂,伯父,快回来。” 小满爹没反应,一意孤行往里走。 在他还没走近的一瞬间,小庙就猛地张开门,像只巨口一样把他吞了进去。乌鸦又盘旋而至,落在庙宇顶端,向他直直地看过来。 苏栩看到了那乌鸦的眼珠是红黄相间的,鼓胀出来,他吓得双腿直哆嗦。传闻长着这样眼珠的乌鸦是吃过人肉的,激发了凶性连活人都敢攻击。 他本不应当看这么清楚,可他就是看见了!隔着一条小溪,他看见了乌鸦的眼珠。不对,也许是乌鸦盯上了他。 苏栩想不到什么,他转身就跑,脚下磕磕绊绊,他连滚带爬,不知跑出去多远,也不知跑去了哪个方向。直到他听不到溪流的声音才松了口气,仰倒在地上。 有黑色的小虫子试探着伸出触须,点了点他的手腕,又顺着他的衣袖爬上了他的身体。它很小,动作极轻,苏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个小小的虫子。 这时他眼中出现一张戴着草帽的脸,是一个村民,他朝他伸出手奇怪道:“苏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他背后还背着一只竹篓,里面放着果子和猎物。他手中握着竹弓和竹箭,是村里的猎户。 “我,我,我迷路了,一不小心就走进来了。”苏栩擦了把汗,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他此时极为狼狈,洗的干净的衣衫已经沾满黝黑的泥土,鞋边一圈绿色的汁液,额上尽是汗水。 “您说什么呢,这是在山的外围。”猎户疑惑不见,他觉得今天的苏栩真奇怪,没有在学堂教学,也不在家帮工,倒是跑到这后山外缘,还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啊,是吗……”苏栩也有些茫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出来了吗? “苏先生,这后山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现在太阳马上落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猎户继续道。 苏栩连连称是,跟着这人走出了后山。 也许是在阴冷的山里走了太多的路,也许是受到了惊吓,还没入夜,苏栩就发起了高烧。 昏昏沉沉间他又见到了那座红色的小庙。 第22章 万寿寺(五) 庙宇虽小却精致异常。 飞檐翘顶,顶部覆以绿釉琉璃瓦,下面斗拱繁密复杂,再往下庙身墙皮则是涂了朱红,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苏栩一眼看去莫名觉得这是一种文字。 整座庙像只一只倒放的绿叶拥簇的含苞红花。额枋出头处雕刻成蚂蚱头形状,庙宇顶部也各自蹲着两只不知名的黑色虫子。 他看的时间越久,那虫子越像是活了,振翅欲飞。 突然那小庙张开“嘴”一口将他吞了进去。在梦中他难以自控,半分反抗都没有,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四周静的能够听到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 继而,万千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水,又像是雨滴跌落地面一路流淌过来。他汗毛倒竖,后背骤然窜上一股凉意。 这庙要对他做什么? 快醒过来快醒过来,他在心中不断地大喊,想要将自己从这恐怖的梦境中唤醒,但是无济于事。相反,由于是在梦中,他的一切感官都被放大,那种窸窣之声好像爬上了他的身体,钻进了他的耳朵。 好痒,他耳旁吹起一阵风。 “咦,是个书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道爽朗的女声响起,苏栩眼前一亮,手脚也能动弹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大。 这看着不起眼的芝麻小庙,内里却另有乾坤,如同须弥芥子般,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他脚下踩着的是红褐色的琉璃砖,烛光一照,流光溢彩,身边高梁上垂落的是绿色轻纱,犹如水波般薄而亮。墙上柱上画满了弯弯曲曲的花纹,与庙外如出一辙,也错落有致地挂着烛盏,将这里照得亮堂堂。 至于说话的女人,她看不清模样,正翘着脚坐在殿宇中央一个高高的雕成叶子模样的椅子上。 “晚生,晚生身在梦中,误入此地,还请娘娘赎罪。”苏栩识时务者为俊杰,纳头便拜,琉璃砖上映出他冷汗涔涔。 这女人说话好听,却是妖非人,莫非是小满口中的狐仙娘娘?可她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反倒是穿着一身黄褐色袍子,没有半分狐狸样。 “第一次有人叫我娘娘。”那女人又笑了,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回荡在整个庙宇之中,形成无数的重音灌进他耳朵。 “晚生不知该如何称呼您……”苏栩说话声音都在抖,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直视那女人。 “你别害怕,我又不吃人,”那女人止了笑,继续道,“你若想叫就叫吧,横竖是个代号。” 苏栩见她如此好说话,也放松了些,小心翼翼偷瞄她。 “娘娘”换了个姿势,露出胸前一片褐色甲胄样的东西,此时又张口说话了:“一介凡人能够以魂入庙,是你我的缘法,你若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吧。” 她的声音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苏栩不敢说,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这个道理他懂。一个愿望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换,而他只想回家。 “晚生没有愿望,不知娘娘可否放晚生回家。”苏栩弯腰太久,腰酸背痛,手也跟着哆嗦。 这一哆嗦,一只小小的黑色虫子从他身上掉落,团成一个球滚远了。 “这只小虫,生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在这里的时间也只有一炷香,到了时候你就可以离开了。”“娘娘”开口道。 她说的苏栩云里雾里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只虫子将他引来了红庙之中? “多谢娘娘。”苏栩又弯了弯腰,他感觉自己已经站成了一座石雕,浑身上下嘎吱嘎吱的响。 好心的“娘娘”看不过去,轻轻抬手,叫他站直了身体。 他身体摇晃,原来是腿站麻了,好悬没立刻趴在地上。 一炷香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栩就可以离开了。他僵着腿走到庙门前。 就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娘娘”开口了,撕开伪装般,她问:“书生,你不想金榜题名吗?” 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这是每个学子心中的渴望,也是每个学子孜孜不倦的追求。苏栩怎么会不想? 听到这句话,他的脚下如同被这红庙吞了进去,无论如何也走不动,如同听到鬼神召唤般,他慢慢转过头来。 一张美人面近在咫尺。 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朱唇轻启:“苏栩,我能帮你。”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就是狐仙娘娘!可是苏栩此时头脑之中已经一团浆糊,难以思考。 “娘娘,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唯一的理智让他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就遗忘了一切。 再醒来时,他躺在家中的床上。熟悉的薄硬干硌得他腰酸背痛,现在已是正午,他破天荒的睡了场懒觉。 黄粱一梦,梦醒他还是要去教书抄书。 只是他转身之时,手掌摸到一本薄薄的册子和一枚铜钱。册子封面也画着弯弯曲曲的纹饰,内里是一排排蝇头小字。 他举起册子迎着阳光看去,辨别出上面的文字是对于卦象的解释。而那枚铜钱就是他用来占卜的工具。 这是“娘娘”留给他的,能够实现他愿望的东西? 可是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 唱诵结束,苏栩的回忆也戛然而止。他跟着僧众走出大殿,朱兴早已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苏栩并不在意,他手腕早已不疼了,也能够做些简单的活动。伤刚好他就将自己的担忧恐惧全都抛之脑后,走回禅房准备温书了。 乡试在即,什么事都不能扰乱了他的读书的心。 他读了半日,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倒是朱兴回来过一回,见他好端端坐着看书,就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走之前,苏栩观察到朱兴在门框上贴了张黄符。上面写着,离开这里,要紧要紧。不像是对活人说的,像是交代鬼,可是若交代鬼,怎么如此草率? 寥寥几笔,潦草非常,远看如同道家符箓,这朱兴究竟是不是正经术士!还是专门来招摇撞骗的? 苏栩一时不爽,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忿忿不平了一阵,又想起朱兴自始自终没应允过他什么,也没收过他钱,一时间又泄了气。 再说这符箓。是崔冉出门前随手从朱兴的包袱里翻的,厚厚一沓,有些空白有些写了字,她不知道什么意思,挑了一个贴在门框上,权当一试。 至于她为何突然离开苏栩,则是因为唱诵结束后,突然有僧人来叫她,说寺中出现了一起少女离魂事件,叫她去看一看。 她是江湖术士,走南闯北大约见过不少稀罕事,说不定就有办法治好这少女。 崔冉一听,这离魂之症兴许与她这莫名附身之症有些关系,于是欣然前往。 第25章 离魂少女就被安置在药师堂中。 崔冉去到时有位长老已经在坐着为她诵经驱邪。堂中烟雾缭绕,少女额上放着一颗绿松石,身边燃着沉香。 主持也在一旁,他已经须发皆白,见崔冉进来朝她微微点头,单手在前行了一礼。 他压低声音道:“朱施主,此番请你前来,是因为这位小姐突然患了失魂之症,起先神情呆滞,不愿说话,继而就昏昏沉沉,一睡不醒,贫僧已经为其念诵归身咒,可惜毫无起色,不知朱施主可有什么办法?” 崔冉环绕少女一周,只见她双目紧闭,一脸恬淡安详,犹如沉醉美梦之中。 她现在已经不是蛇身,法术妖力都没法使用,嗅觉视觉更是不灵敏,对此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不过她曾经听说民间对于离魂症有一个偏方,可以一试。于是她说道:“朱某也未曾见过这种事,不过游历江湖时曾经听过民间有一传闻。说一幼童外出游玩叫人冲撞丢了魂,只要其亲近之人拿着他的衣物边走边叫他的名字,再等到鸡鸣时敲门三下询问他是否归来,若有应答这魂就被喊回来了。”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却不能保证,毕竟她这方法道听途说又是如此粗糙,怎么能比得上万寿寺靠得住? 可是她也想要看看,这几十年的万寿寺中究竟能不能用这样的法子召回一个少女不知丢失在何处的魂魄。 主持叫来少女身边侍女,询问她家小姐这几日都去过何处。 侍女说:“我家小姐平日里不爱出门,多是在家中花园走走,自从来了寺中就是在房间中抄经,或者是去后面的玉塔旁绕一绕,那里有几株地涌金莲她极为喜欢。” 幸好她记得清楚。主持立刻将这法子跟她说了,带着她取了贴身衣物前去玉塔喊魂。 崔冉也一同前去。 玉塔其实并没有修完全,还有塔顶没有完工,平平的一截。这里不止种了地涌金莲,还有菩提树和兰花,郁郁葱葱一片,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侍女张开衣服,边走边高声模仿她家小姐亲近之人叫她乳名:“小满,小满……” 谷物渐满,收获将丰,这个少女的家人给她取了个很好的名字。 崔冉耐心等待,不多时那衣服竟渐渐鼓胀起来,犹如真的有一个人在虚空之中撞到衣服上,然后一点点穿起。 小满被叫回来了。 第23章 万寿寺(六) 侍女向前一扑,将整个衣服抱在怀里,就如同把她的小姐也抱在了怀里,拔腿就跑。不用人提醒,她就知道要赶紧把这衣服送回去。 到了药师堂,她抹了把汗,把衣服盖在小满身上,等着鸡鸣时分再叫她的名字。 这衣服刚一盖上去就像活了似的蠕动,继而仅仅贴在小满的身上,裹出少女的轮廓。崔冉看着,忍不住有些别扭,她见过典籍中贴加官的刑罚,怎么此时见衣服如此纠缠少女竟有些相像? 越看越不对,崔冉上前一步掀开衣服,露出一张略有发青的脸,嘴唇也变得紫了。 衣服一离开立刻失去了活性,软趴趴地耷拉着,崔冉神情严肃,看着少女呼的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不需要喊魂,不需要等待鸡鸣时分,小满她醒了。 这跟民间偏方说的不一样,可是谁又能说清这其中有多少谣言和偏差? 总之人是好好回来了,小满将手搭在侍女胳膊上支起身子,她的眼神还有些迷糊,过了好久才恢复神采,大约是魂魄不稳的缘故。 “小姐可有什么不适?”侍女惦念她的身体,抢先问道。 “月牙儿,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小满闻言一哆嗦,改搭为抓。 原来这侍女叫月牙儿,看着年岁也不大,此时就像小满的姐姐一般护着她。紧握着她的手,一手揽着肩轻声安抚。 人虽然醒了,却不着急离开。长老又给她念了两遍强健心魂的咒语。 崔冉听着只觉得难受,魔音入耳般令她想吐,于是匆匆离去。小满想向她道谢都没来得及,她只好朝堂中其他人福了福身。 几位长老和主持叮嘱几句,一脸宽慰地目送她离开。在门扇开合吹进的料峭冷风中,几人渐渐僵直,表情动作一一凝固成了药师堂里的几尊塑像。 小满没有看到,“朱兴”也没有。 小满回了禅房立刻就换衣躺下,月牙儿想要烧些热水伺候她洗浴,她却格外紧张地拒绝了,并叫她退下随意走动,不必在自己眼前守着。 月牙儿觉得她行为反常,只道是被吓着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就顺从地离开。 小满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屋顶看,上面刻满了佛教经文,旋转着进入她的眼中。 她有些害怕,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像个小僵尸一样,只有胸腹间微弱的起伏让她看起来还是活人。 半天,她才翻了个身。 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上了个小女孩的身? 在万寿寺游荡了这么久,她早就不会被佛家金光所趋,也借机把自己魂魄锻造得结结实实,意外的成了这世上的一个另类。既没有被无常勾走,也没有被佛祖打散,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了许多年之后,突然有一天被一个叫月牙的叫来了。 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感受不到这具身体对她的排斥,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小满早就魂飞魄散了。 风一阵冷过一阵,她裹紧了被子,没有半分重活一场的喜悦。 ————— 禅房之中,苏栩刚刚合上书册。 崔冉见他这幅专注模样颇感意外,出了几件怪事,他却能如此沉得住气,难道真是天生当大官的命? “朱兄,你回来了。”他照常跟崔冉打招呼,问都没问崔冉下午跟着小沙弥去做什么了,也好像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怪事抛之脑后。 “苏老弟,你如此刻苦想必对考试已经颇有把握了吧。”崔冉说。她想起虫子催苏栩回家,便关心他的功课。 谁知一问苏栩便有些丧气,他眼中神采倏的熄灭,说道:“还差一些,今日我起了一卦,风地观,堪堪能行。” 虽然丧气却不失轻松,至少不至于名落孙山。 崔冉也略懂些卦象,有些奇道:“如此好学,还有松懈吗?” 见被她“戳穿”,苏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之前的结果尽是些太过好的,因此我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倒是直言不讳,自觉胸有成竹就放松了些时日,可是再一翻书做过的文章都生疏了,所以才提起精神重振旗鼓。 崔冉点头:“卦象做警醒倒是好事一桩。” 之后就闭口不言,揭了她白日贴在门框上的黄符,上面朱砂暗淡,竟然是已经用过了的! 崔冉心道:原来鬼不识字。 就是不知这驱的是哪种鬼。 既然知道黄符有用,崔冉夜里也能睡的安稳,她从包袱里又翻出几张贴着,还将一道平安符给了苏栩。 苏栩虽然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实则收的比谁都快。崔冉也没不舍得,就等着看今晚是个什么状况。 夜晚来得很快,崔冉摇摇欲睡,咬着舌头才勉强清新。苏栩倒是呼呼大睡,没有烦心事的样子。 他在梦中呓语,口呼狐仙娘娘。叫了几声晚生后悔了又没了动静。 崔冉暗自思忖,苏栩大约是跟个野神做了交易,狐仙娘娘给了他顺风顺水的好运,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这与朱兴有什么关系?难道朱兴真是助他之人?用这些黄符和一本祛鬼的咒语为他消灾解难? 可若是真的顺利,她又何苦被拉扯到几十年前的万寿寺来。 想必是不顺的,朱兴或者苏栩的执念盘踞在此,抓水鬼替身一样抓到了她,若她完不成就永世不能回去。 在这个时刻,崔冉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叫温升竹快来万寿寺是不是害了他,若他也被卷进这件事情当中,该是什么身份? 主持、小满、月牙儿、苏栩,还是这众僧之中的一个? 崔冉头疼的要命,她已经困过头,又想这群烂糟复杂事,想也想不明白,又不能扯着嗓子说我是崔冉,温升竹快出来我们一道助苏栩仕途顺畅官运亨通。 真是麻烦。崔冉心想。 而这麻烦还安然无恙,毫无察觉地闭着眼沉醉梦想。 风将门框上的黄纸吹起吹落,就如同有许许多多人从这旁边经过一样。他们等待着时机,要一口吞了这个岌岌可危的魂魄。 年纪大了就觉浅,崔冉一觉醒来天刚泛白,边缘仍是青色的。 本以为平稳地度过了这一夜,苏栩却有了异常的动作。眼见他先是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下床光着脚往外走。 当他的脚踩在土地上的一瞬间,突然弯折了身体,手撑着地面爬行起来。他刚开始爬行并不熟练,手向左脚却向右,原地转了半天差点将自己撞在门框上。 第26章 崔冉躲开他朝自己歪歪斜斜爬过来的身体,一脚踢在他手腕脚踝处,只听得咔吧一身,手腕脚腕脱臼,肿起来一个大包,他也终于瘫倒地上不动了。 刚躺下,苏栩就醒了。他先是痛呼一声,又演变成连续不断的哀嚎,嚎着嚎着因为冷打了个哆嗦才彻底清醒。 眼珠一转看到崔冉,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单衣,一时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学虫子爬叫我打断了。”崔冉抱着胳膊无奈道。 这次倒是没有夺他性命,就是行为怪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足滚下了山坡摔个半死。 苏栩瞪大了眼,他听了虫子两字冷汗刷的出了一身,哆嗦着说:“什么样的虫子?” 语气中还包含希冀。他并不担心被附身,却担心虫子的模样。 “昨日那种。”崔冉回道。 先伸出腿,后翻身然后满地乱爬的样子,跟那种软壳的黑色虫子一模一样。 “你好好想想做了什么事吧,”崔冉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免得日日被怪事惊扰,也连累我睡不好觉。” 她要激他一把。 苏栩果然愣住了,他脸上神色复杂,眼中流露出一抹挣扎。朱兴不知道,主持也不知道,甚至他家人也不知道,他跟狐仙娘娘做了交易。 狐仙娘娘为他指点迷津,趋吉避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越来越多,也来越重他现在难以承受了。 可是乡试在即,他没有办法放弃,只有咬牙坚持,横竖他没有死不是吗? 于是他选择不作回应,只要再坚持三天就好了。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还能熬不过这三天吗? 只要他提前算一卦就好了,趋吉避凶,若是今晚凶他就捆住自己。 崔冉不知道他心中下了这样的决定,正走向药师堂。她总觉得药师堂不对劲,想要今日再去看一看。 刚靠近药师堂最后一个弯角,突然撞上一个人。那人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稳住,原来是月牙。 “朱大人,”月牙对这个昨日救了小姐性命的神秘术士记得深刻,她站稳就赶忙叫住他道,“我家小姐不对劲。” 崔冉奇道:“哪里不对?” 月牙定了定心神,说:“我自小便跟着小姐,知道她的脾气性格,她爱干净每晚都要沐浴,可是昨夜却没有,小姐从不喊我月牙儿,她嫌舌头绕,都是这样喊…”她模仿了一声,若是仔细分辨依稀能够听出不同。 崔冉越听越觉得严肃,喊魂喊来了别人,那原来的小满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对。 小满也许已经死了。 第24章 万寿寺(七) 再说平城之中万寿寺外。 天还未亮,半山腰雾气蒙蒙,一个青年人眼含焦灼地站在山门外等。清晨的霜重,打湿了他的头发,也叫他的心变得沉甸甸的。 可是这雾始终不散,甚至还有越来越浓的趋势,浓到他连万寿寺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平日这里香火极盛,怎么今日等了许久,都到晌午时分还只有他孤身一人? 正当他心生疑惑之际,山门后传来声音道:“温施主,回去吧,从今日起万寿寺暂时关闭。” 被叫做“温升竹”的青年正是与表弟互换了身体的沈天野,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独闯万寿寺。吃了记闭门羹之后也不甘放弃,反而因为这种反常而更加焦虑,他不停地敲门,高声叫道:“敢问师傅山门突然关闭所为何事,我有一友人正在寺中,她是否安全?” 门口静悄悄的,毫无反应。沈天野却手下不停。山门上铜环厚重,连连抬起几下他就觉得手臂酸痛,可他依旧咬着牙继续叫道。随着他的用力,铜件上的吉祥纹样都抖动起来。 与此同时一起抖动的还有整个山门,朱红色连缀一片,嗡嗡作响,犹如血肉之躯苏醒,猛地张嘴,将他吞了进去。 若是有人站在山脚向上看去,会发觉那里雾气逐渐散去,万寿寺重新出现,却整体变得通红,寺顶立着两团黑色。 寺中,被沈天野惦记着的崔冉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心想这凡人苍老身躯竟然如此脆弱,一整夜休息不好被凉风侵扰就得了风寒。 她揉揉脑袋,鼻涩眼干,再一摸额头,有些烫了。 于是今日白天只能歇了去找月牙的心思,休养休养再行动。 她躺在床上,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从月牙口中她得到两个消息,一是此小满并非彼小满,一是此小满年岁不大胆子很小,因此月牙并没有性命之忧。 这给她和月牙都带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她喉咙发痒,忍不住的咳嗽。咳嗽声惊动了正在温书的苏栩,他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手脚麻利地给崔冉倒水。 他脱臼的地方已经好了,是崔冉给他贴了一张符。 “朱兄是不是得了风寒,脸色这么差。”苏栩对她很是关怀,送了水就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崔冉猛喝两口,点了点头。不仅得了风寒,那包袱里的祛病符对她也没有作用,因此她只能在这具身体里苦熬着,体验一回凡人病痛。 “可有吃药?”苏栩问道,“我去找主持要副药来煎。”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崔冉没拦他,只看着他一溜烟就跑没了的身影继续发呆。现在她脑袋一团浆糊,已经思考不动了。 苏栩很快就回来了,但他手里没有药,一派受了惊吓的样子,身后倒是跟了个强作镇静的月牙。 见了崔冉,苏栩开始胡言乱语:“朱兄,朱兄,主持死了!” 月牙在一旁小声补充:“是化作了肉身菩萨。” “对对,”苏栩点头如捣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一拉他他手是硬的,不,又软又硬,脸上僵了……” 月牙脸色也不好看,似是回忆起了那一幕。苏栩去给崔冉找药,路上正碰上月牙。月牙本想问问主持她家小姐的事,于是就跟他结伴前行。 主持在药师堂里分拣药材,听到她叫门的声音便应允了她进来,没想到等到苏栩从她身后走出来之后主持满脸痛苦,猛地往后退去,甚至打翻了椅子。 苏栩见他马上摔倒,下意识伸手去拉,就在他摸到主持的时刻,一眨眼的功夫主持变成了一座塑像。又真又假,人皮柔软,留有余温,可是一伸手鼻下已经没了活气。 月牙因为小姐的事提高了心中戒备,因此头脑还算清醒,可苏栩却十分狂乱地跑出去。没办法,月牙只能追上去狠狠抽了他两巴掌。 苏栩脸上胀红,热辣辣的,才算回过神儿来。两人没有办法就回来找崔冉拿主意。 崔冉听了他们一番颠三倒四的描述,勉强拼凑出了药师堂中发生的事情面貌,直言道:“事已至此,你还没发觉一切蹊跷都在你身上吗?” 苏栩接收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发觉了,他怎么会没有觉察呢?第一日夜晚他莫名自杀,引来了虫子叫他回家。第二日一早他短暂地变成了虫子,摸到了主持主持就变作了雕像。接下来一日呢?他身上还会发生什么,又导致什么? 月牙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本能地戒备起来,看着眼前这两个打哑谜的人。 苏栩犹豫了片刻,才嗫嚅道:“我不记得了……” 崔冉:? 纵使她多有猜测也没有猜到苏栩竟然这样说,她忍不住质问道:“你不记得了?” “你若是说假话,我自有手段叫你后悔。”她没办法,只是诓他。 “我真的不记得,”苏栩眼睛一红又要掉泪,他强忍着道,“我跟狐仙娘娘做了交易,她叫我付出代价,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再之后就是我照常读书进城赶考。” 他确实不记得了。 “狐仙娘娘给了你什么?”崔冉不肯罢休。 “一个愿望。”苏栩道。 一个非常非常诱人的愿望,能够帮助他趋吉避凶,躲掉所有的弯路与障碍,规避所有的错误。 “愿望?她许你金榜题名?”崔冉不信,一个野神,没有百姓供奉香火,哪来的能耐叫人走仕途。 “不是,她给了我一本神书。”苏栩双眼开始变得迷离,他陷入一场如梦似幻的回忆之中。 询问过村头师傅之后他掌握了铜钱和册子的用法。说是掌握也不准确,他只是在用一种很笨拙的想法在使用它们。 比如他会抛掷铜钱排卦,再根据册子对应解答,若是他看不懂就会多做几次。第一次使用,他找到了失踪的小满。小满在后山一个山洞中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却吓坏了家里人。 第二次使用他问了自己是否该参加这次乡试,有几成胜算,结论很好因此他踌躇满志。 第三次使用他问了自己的读书欠缺之处,册子叫他去静下心来,再多投注些精力。 第四次使用他问了自己该何时前往平城,选一个良辰吉日。 第五次……第六次……他发现自己越问越谨慎,越问胆子越小,他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也越发的依赖问卜。 第27章 随着他越问越多,他发现自己经常有意志消沉,身体虚弱甚至于遗忘些什么事情的情况出现。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读书太过于拼命以至于气血不足,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了联系。 “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如果我没有开始,那么或许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可是我已经踏出了很多步,很多步,”他重复着,眼中的光消失了,“所以我不想放弃。” 听着他说,月牙神情有所缓和,崔冉也沉默不语。 “所以我真的不记得为什么会这样,”苏栩急切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还有两日我就要参加考试了,我不能出事,对吧?” 还有两日,这大概是“万寿寺”给他们的最后期限。崔冉有一种预感,如果两日他们没能从万寿寺出去就再也出不去了。 “嗯……我也不知道。”月牙的表情很是为难。她只不过是小姐身边一个小小侍女,考取功名的雄心大志她从来都不了解,更无法与苏栩感同身受。她只是有些莫名的怨恨,怨此人盲目与什么狐仙做交易,害了她家小姐。 “那叫你回去的虫子又是怎么回事?”崔冉问道,她还记得那晚犹如下雨般噼里啪啦掉落在窗边的虫子,只是想想就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虫子我在狐仙娘娘庙中见过!”苏栩神情激动,“定然是狐仙娘娘反悔了,要来抓我回去兑现承诺付出代价!” “狐仙娘娘庙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崔冉奇道。虫子与狐仙,两者可谓是毫不相干,怎么反倒成了附属关系。 “我本无意入庙,是那虫子附在我身上将我的魂魄引过去的。”苏栩道,“狐仙娘娘说虫子一炷香生死,生命短暂,是叫我把握光阴。” 走火入魔一般,他喃喃自语。 “一炷香生死如何抓你回去?”崔冉皱起眉头。 “你若回去了也是好事,及时悬崖勒马!”月牙反倒有不一样的想法,插嘴道。她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只在乎一条安安稳稳的小命。 “她说得极是,你驾驭不了这铜钱,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问,若是事事都问你就……”崔冉不忍再说,但是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求神问卜原本不是坏事,人们有所寄托,遇到迷茫时希望神仙指点迷津,就和他们妖怪需要生人点化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她师父,她不知道还要在哪座山上蹉跎百年才能摆脱饮血食人的蒙昧生活。 可是太多人心志不坚,求到不好的便惶惶难安,又要一遍遍问,问来问去原本的信念也动摇了,反倒不好。 “我已经发过誓,若是此次高中绝不会再用了。”苏栩立刻并指高举脸侧表明心迹。 “今夜我把你捆起来吧。”崔冉见说不通也不再说,反正他们走不出这万寿寺,大不了狐仙娘娘亲自驾临,她也正好看看是何方神圣。 苏栩连连点头,颇为赞同。 于是入夜之前两人就将他五花大绑,捆成个粽子模样摆到床上。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夜了。 第25章 万寿寺(八) 太阳彻底落山,万寿寺中黑了一瞬,又重新浮上些光亮。房间外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有些怀疑这间房间是不是已经被分割出来,不连通尘世了。 就在这样的安静中,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它走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似乎很是犹豫彷徨。 三人一同屏住呼吸,凝神聚气地盯着房门。来者何人?是狐仙娘娘吗?她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取走她们的性命吗? 无数猜测浮上她们心头,尤其是苏栩和月牙两人。苏栩被绑住,不能动也不敢动,从衣服上裁下来的布条绕过他的手腕,细小的毛边刺得他又痒又麻,此时他的手掌已经僵住,一片冰冷。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此刻犹如祭台上的贡品,任人宰割。 万一狐仙娘娘要掏了他的心来吃怎么办?他想到此处,如梦初醒,剧烈挣扎起来。 崔冉见他突然作妖,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别出声。” 月牙在一旁更是不敢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该信谁,苏栩还是朱兴?在她眼中,朱兴是一个寡言冷漠的中年男人,面庞阴沉,他提出把苏栩捆住真的是为了他好吗? 就在三人心神不宁之时,突然脚步声停了,紧接着窗纸上映出一个纤细的半身轮廓,她长发飘飘,发鬓边的珠钗随风轻摆。 “请问有人吗?”她轻启朱唇,声音柔婉。 闻声月牙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看向朱兴。 没有人敢随便应声。 “不知房中施主是否见过我家月牙?”来人却并没有放弃,执著地又问了一句。 是“小满”。崔冉明白了,那个被野鬼躲身的小满见月牙迟迟未归亲自出来找她了! 月牙脸上惊恐更深,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冷汗涔涔,眼含祈求的看着苏栩和朱兴二人,祈祷他们千万别供出自己。 虽然小满没有对她做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恶意,但是她不敢赌,她怕那种柔和只是权宜之计,等她们两人单独相处,小满就会杀了她。 房中灯烛如豆,只能映出崔冉一人身影。光影将她的身形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比平日里魁梧很多。 “施主?”外面的小满继续试探道,她话语中有泣音,听起来很是害怕与伤心。 “小娘子,此处没有,你还是到别处寻吧,莫要扰我清静。”崔冉还是开口了,她语气平静又透着些许的不耐,将一个不愿多管闲事的冷漠男人演绎得生动。 外面沉默了片刻,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匆匆离去,此招似乎真的管用。月牙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撞上身边的板凳。板凳晃了晃,月牙连忙去扶,她怕有什么动静又将小满引了回来。 可惜她手忙脚乱,板凳倒地,发出砰的沉闷声响。月牙呆住了,这时崔冉走过来扶起板凳安抚她道:“放心,我在门上贴了黄符,她应当是进不来的。” 这张黄符本意是来阻挡狐仙娘娘的,谁知道误打误撞阻挡住了小满。其实崔冉也不是很确定这张黄符有用,毕竟万寿寺作为最不应出现鬼神之事的地方都彻底沦陷,更遑论她小小一张黄符呢。 月牙含泪点点头,经过小满一事,她的心已经彻底偏向了朱兴。她咬着唇,纠结了好半天,才问朱兴:“朱大人,我家小姐还有救吗?” 小满没有母亲,月牙比她大几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做她的贴身侍女,日久天长把小满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因此小满有一点点不同她都能迅速地觉察出来。 现在小满被鬼占了身,不知道还在何处飘零,她想要救她回来。如果自己不救她,还有谁能救她呢?靠她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爹吗? “月牙,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崔冉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告诉她实情,若是还活着怎么会让孤魂野鬼占了身体? 月牙不说话了,她感觉自己的嘴巴舌头都粘在了一起,巨大的痛苦在她胸膛中冲荡,却无处发泄。 过了一会儿她才像突然回过神儿来似的,痛哭出声。她哭起来也很压抑,断断续续。 就在这样的哭声中,苏栩说话了,他说:“姑娘,你怎么哭的如此伤心?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我可以帮你。” 他的声音似男又似女,短短一段话几番交错,一会儿是苏栩一会儿又是个陌生女人。 月牙被这奇怪的声音吓了一跳,哭声瞬间止住,朝床上的苏栩看去。 只见他面皮底下似有虫子蠕动,整张脸犹如泥巴一样扭曲变形,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了一个女人。 月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这女人有着一双突出的硕大的眼睛,就像蜻蜓那样,她的嘴巴小小的,一张嘴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牙齿,说完话闭上嘴巴又如常人。 这就是狐仙娘娘吗? 崔冉也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狐仙娘娘会是她从前在山野村庄见到过的九尾红狐,毛发柔软,眼神魅惑,变幻成人形也一幅风情万种的模样。 怎么……更像个虫子? 那夜窗外噼里啪啦掉落的黑色虫子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之中,难道苏栩交换的条件就是变成虫子中的一员? 那现在该叫他什么,虫仙娘娘? 虫仙苏栩说完话之后彻底清醒,她发现自己正被绑着躺在床上,不由得大怒道:“是谁,胆敢冒犯本仙!” 她生气时声音变得越发粗犷,听起来与苏栩无二,皮肉鼓动,似有许多虫子即将破体而出。月牙见状害怕的往崔冉身后缩了缩。 随着虫仙的动作,苏栩身上的布条被扯成各种形状,眼见着就要到了极限马上崩开。整个万寿寺也像一同生气了一般,雷声隐隐,风声呼啸,几欲破窗而入。 崔冉却丝毫不惧,她手持朱笔,上前几步,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下一道符。 第28章 “你干什么!”虫仙尖叫,她已经挣出一只手来直冲崔冉心口。她要掏了他的心,吃了他的肠子,将他吸干,做自己的养料! 窗外雷声大作,狂风猛地冲开窗子,呼啸着席卷进来,一时间室内摆设东倒西歪,月牙也被吹得跌坐在地。 可是崔冉比她反应更快,她借着风向后退去,虫仙的坚爪只堪堪在她胸口表面划过,划烂了她的衣服,在她胸膛划破一层皮,甚至连血珠都没渗出来。 符文红光隐入“苏栩”身体中,她立刻就被定住,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拿那双大到可怖的眼睛死死地瞪她。 卑鄙小人! 雷声风声俱止,即将降下的虫雨也被卡在了半截。崔冉撞到身后的柜子角,好半天才直起身子。 符文是她今天从那本书上刚学的,冒险一试竟然成功,只不过以朱兴的身体来说还是太过勉强,简单一道镇妖符竟然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呸,”崔冉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沫,抬起头来看向虫仙,“虚张声势,小虫也敢自称是仙?” 月牙很有眼色,把板凳放好,又过来将他扶到上面坐着。朱兴比她想象中更厉害,只是这个苏栩,她就算是再没见识,也该知道这苏栩就是虫仙,甚至是导致万寿寺奇怪事件的元凶。 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勇气,她抄起桌上的烛台,也顾不得上面刚融化的蜡油烫手,狠狠地朝苏栩的脑袋砸了下去。 “还我小姐!”她只砸了一下就没了力气,浑身颤抖地蹲在地上。 虫仙也好,苏栩也好,都不过是她和小姐的一场噩梦。她们本意是为了祈求今后的生活更加顺利,身体康健,简单地度过这一生,却没想到莫名丢了性命。 甚至她都不知道小姐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是小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崔冉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胆怯的小丫头竟敢杀人,可是转念一想,她先发觉了小满的异常,忍着不暴露自己已经知道来找她商议,后来又在药师堂亲眼目睹主持变作肉身菩萨,打醒了苏栩。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证明了,在危急时刻,她是能够忍住自己的胆怯,展现出惊人的勇气的。 只是……崔冉看着脑袋上一片鲜红已经昏迷过去的虫仙,这勇气属实惊人,希望没把她打死了才好。 虫仙昏迷,万寿寺也跟着有了反应,如墨般浓郁的黑暗包裹住了她们,同样的寂静降临,与之不同的是,这下他们连那一豆灯火都没有了。 崔冉头疼欲裂,她的风寒本就没好,又掏空了精力写符控妖,此时只觉得有人在用力挤压她的脑袋。 月牙却听到了一声声飘渺的呼喊,似是小满,又似是别人。分不清方向,也辨不清远近。月牙已经彻底不害怕了,她握着烛台,感受着粗糙的花纹硌在她掌心的感觉,小姐也许已经与万寿寺融为一体,又或者已经早登极乐去了。 所幸黑夜并不漫长,按照崔冉的感知,甚至比前几夜都要短,短到他们只是沉浸在这漆黑之中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惊心动魄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明亮的日光犹如一只柔软的手掌,抚平了所有的异动和危险。苏栩从昏迷中悠悠转醒,额上的疼痛叫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们……我……这都是怎么了?”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有些恍惚。 崔冉眼中已经布满血丝,她简略道:“你昨夜显了真身,我们把你打晕了,狐仙娘娘。” 她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狐仙娘娘,你在说什么?”苏栩更加纳闷,他扭了扭身子道:“你们快给我解开吧,我今日要去贡院附近看看,提前准备考试。”他急切地催促道。 既然三人都好好地活着,没有什么意外,那他就要赶紧离开了。至于朱兴口中说的什么狐仙什么打晕都被他刻意忽略。 崔冉见他还是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言,三下五除二将他身上紧缚的绳子扯开,由着他抓起桌上朱笔跑了出去。 “哎,你怎么能走……”月牙想要阻拦却没来得及。 “朱大人为何放他离开,明明知道了他就是狐仙娘娘,只要……”她想说杀了,却还是没有那么轻松就说出口。 “他一心只记得要考试,没拿书本包裹,甚至连身份文碟都没拿,唯一拿走的还是我的朱笔,”崔冉起身跟上他的步伐,“他已经不是他了。” 那个一心考取功名的苏栩早就消失了,现在的他也许是虫仙,也许是执念,也许什么都不是,是走不出万寿寺的。 第26章 万寿寺(九) 苏栩冲出门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疼痛的伤口,血迹已经干了,也许是被敲击的缘故,他有些头晕目眩,走路也不太稳当。而他的眼前,小径分叉,树绿草丰,铜炉之中余烟袅袅,一切都安静祥和,安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 他扭头看了一圈,也没有人。 平日里在殿宇之中诵经的僧人,小路上认真洒扫落叶的沙弥,统统不见了。 这显然不正常,万寿寺僧人苦修每日从早起敲钟到上香诵经礼拜都是有章程的,怎么今日反倒像集体失踪了一样? 失踪?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在苏栩脑海中就挥之不去,为了避免被干扰,他使劲给了自己一巴掌,心中暗道:清醒点,明日就要参加考试了。坚定了想法,他便继续前进,越靠近山门,他发觉浓雾渐起,脚下泥土越发湿润,湿润到吸住了他的鞋子,叫他每走一步都要很用力才能拔出来。 万寿寺不想他出去。 苏栩难以自控地又生出一个猜测。并且这个猜测刚一出现,万寿寺就像察觉到了似的,回应起来。浓雾之中,在不远的前方开始出现无数模糊的人脸,他们并非全是僧人,而是形形色色,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在雾中飘动,掀起一阵阵波动,雾气成了他们的身体,呼啸着从他身边绕来绕去。 这架势令他毛骨悚然,牙齿打颤。前面的景象犹如鬼域,他到底该不该继续前进? 若是停在原地或者折返,他也许能够逃离这群漂浮的人脸,可若是就这样离开,他就不能再参加明日的乡试,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不管了,他心一横闷着头往前冲。 他看不清前程,脚步凌乱,只依凭直觉向前,遇到人脸倏的近身,他便挥动手臂一通乱打,就这样竟然也冲出去一段路。 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他手中紧握的那根朱笔不断滴下浅红的墨水,那红色碰到人脸就变得浓郁,人脸也紧跟着飘散,仿佛被朱笔吸干。而待他停下来,那朱笔笔端已经完全变红,犹如吸饱了血液。 走了许久,苏栩依旧没有见到大门,反而像是在原地打转。他看到身边一模一样的三棵树,一只香炉,还有途径的殿宇。 正如崔冉所猜测的那样,苏栩走不出这万寿寺。 “不对,不对,不是这条路…”可惜苏栩已经头脑浑噩,他口中念念有词道。 一边念一边状若疯癫地拉扯自己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额上伤口隐隐有迸裂的趋势,细细的血痕蜿蜒着流淌进他的眼中,将他眼前的景象蒙上一片浅红。 直到他终于力竭,气喘吁吁地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热气的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人。被他撞到是一个高而壮的僧人,穿着灰色僧衣犹如院中一道灰墙,他手中拎着降魔杵,怒目圆睁,声若雷霆,问道:“施主,何故来此?” 而他的背后,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从寺外走进一个面容苍老的瘦弱男人。 他的两鬓斑白,胡子也染了霜,身上穿的是青色官服,领子已经磨烂,抬手拭汗间还能够看到袖口的墨迹。 一个清贫不起眼的小官罢了,本不值得他多加注意,可他却看得呆愣当场。这熟悉的面容眉眼,还有因站立太久而导致的左腿膝盖不适,不得不停下来按揉的动作,不正是他自己吗? 不,这样说并不确切,苏栩冲动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是饱经风霜,已至花甲之年的自己。 跟上来的崔冉和月牙也看到了这一幕。 只不过在他们眼中,苍老且陌生的苏栩被一个妙龄女子拦住了去路。而那女子惊慌的面孔,赫然是昨夜的虫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牙压低了声音求助朱兴:“朱大人,我们….我们是不是撞见鬼了。” 与此同时,苍老苏栩被这突然冲上来的女子吓了一跳,连忙拂落她的手。 崔冉没有回答月牙的问题,反倒问了她另一个件事:“你看过离魂记吗?” 第一天刚认识苏栩的时候,她探查回来见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忍不住关心。苏栩就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崔冉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回答说没有。 于是苏栩就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张倩娘和王宙青梅竹马,二人成年后张父却将倩娘许配给别人做妻子,王宙远走京城。倩娘毅然随他而去,在外生活五年后一同返回家乡。向家人请罪。及至家中,张父深感怪异,言倩娘并未离开家门半步。之后两个倩娘见面,身体合二为一,至此真相大白,原来是魂魄相随,而非真实。 第29章 月牙更感到迷惑,她思忖片刻才道:“听我家小姐说过。” 当时小姐问她,世上真的有如此离奇之事吗?若她真的爱上谁,能否也魂魄离体,云游四海? 思及此处,她也恍然道:“莫非苏大人、我家小姐都如张倩娘一样魂魄离体了?” 崔冉点点头。 已经变化成虫仙模样的苏栩徒劳地张嘴,她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虫子的嗡嗡声。那声音嘈杂难听,没有任何特色,就如夏日乡野间只闻声音不见虫影的虫子发出的一样,淹没在草叶之中就消失不见。 而那个看管大门的僧人又开口问道:“施主何故来此?” 万寿寺已经关闭,不出不进,怎么会轻易就放一个普通的小官员进来了? 苍老的苏栩已经有些耳背,他思绪也变得迟钝,想了想才回答说:“我来履行我的诺言。” 一个他差点忘记的诺言。 三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的时候,曾经因为热心莽撞想要救一个名叫小满的孩子而误入村子后山。 “那座山很大,就像今日一样云雾缭绕,看不清路,也见不到人…”苏栩回忆着,他惊讶地发现岁月并没有抹去这段记忆,反而将它变得更加鲜明,那个深山之中的暗红小庙就像一颗鲜红的朱砂一样点在他的脑海中。 当时他从深山一路回家,见到了毫无生气的小满的尸体,听说了他爹失踪的消息,受到惊吓一病不起。 在高热之中他被黑色小虫拉入梦境,和狐仙娘娘做了一个交易。 说起来奇怪,那个交易听起来并不公平,因为对他没有任何损害之处。跟野史话本中说的需要交换魂魄或者献祭的情况截然不同,狐仙娘娘只告诉他了一件事,那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 然而他却把这件事忘了。 他怎么会忘呢?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难道是他掉以轻心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苏栩喃喃自语,他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每一个人,灰袍僧人,江湖术士,柔弱少女,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他继续说着。 后面的事情就是年轻的苏栩曾经在禅房之中交代给他们的了。 “我精力越发不济,整日昏昏沉沉,有时竟然会在床榻上磋磨一整天…”苏栩边说边弯腰咳嗽,他眼下一片青黑,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了。 “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突然离开了身体,我害怕极了,到处飞,可是找不到一个人求助。他们看不见我,也摸不到我,听不到我说话,除了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捡走了他的肉身,穿在自己身上,从此她就能走出小庙。作为回报,她将他带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是小庙的深处,经过弯弯绕绕的暗红甬道,到达一个像人腹中一样的洞穴,洞穴中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血池。 他几乎吓晕,差点魂飞魄散,狐仙娘娘将他推到血池中说:“浸泡三日,你就能做你想做的事了。” 他本是魂魄,碰不到任何东西,却在血池没过头顶时狠狠喝进去一大口血水,入口竟然是甜的,同时又伴随着疼痛,血水犹如刀片划上了他的舌头。他立刻闭紧嘴巴,再不敢多言语。 三日之后,他从血池中走出,就成了张倩娘那样的人。 仅凭魂魄,没有肉身也能行走于世间。 “我考上了举人,却止步不前,只做了一个从九品的文官,俸禄微薄堪堪果腹,活计却多,每日提笔书写到手腕疼痛难忍。”苏栩说这话时还忍不住晃晃手腕,似要驱逐上面的疼痛之意。 “狐仙娘娘说她不知道血池的法门妙用,因此魂魄不知能够支撑多久,叫我得偿所愿之后就赶紧回来。我答应她了。”苏栩身影越来越淡,似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你走了,狐仙娘娘拿走了你的身体也离开了小庙,可是她被你的身体中残留的执念所困扰,日日夜夜重复留宿、读书、出寺的过程,直到我来了。”崔冉接着说。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狐仙娘娘是只虫子又一定要离开庙呢?”崔冉不解,精怪多是依托本地而生,从生到死不会离开,狐仙为何主动离去? “狐仙娘娘只是小满那孩子听多了故事的谣传,他年纪小,分不清楚,见到神仙就叫狐仙。”苏栩道,他的身影已经模糊的快要看不清,面容也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像三十二岁的苏栩,“至于为什么要离开庙….我并不清楚….” 他也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阴差阳错地发生了,而他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环节而已。 “因为我并非庙的主人,也不属于那里。”虫仙却开口了,也许是苏栩魂魄重回万寿寺的缘故,她的身体也已经彻底与苏栩融合,变成了真正的虫仙模样。 她原本额上长有细长的触角,眼睛硕大,不住地向两边转动着,头发变成了长满花纹的翅膀样子,下半身覆满黑色的软壳,而双足也变成了细长的爪子。 第27章 万寿寺(十) 随着她的变化,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些小虫,从指甲大小到鸡蛋大小,再到拳头大小,它们不知道是从何处来,越积越多,密密麻麻爬了一地,甚至有些开始尝试爬到在场人的身上。 月牙怕虫,尖叫着跳起来,试图把脚面上的虫子抖下去。 被抖下的虫子没再继续上来,反而绕开她,极有目标地朝虫仙而去,它们渐渐凝成一股,在她身边盘旋起来,上下三层成了一团黑雾,就如崔冉第一晚见到的那样。 虫子聚成了虫云,齐齐振动翅膀,将虫仙托了起来。 虫仙爬在虫云上,漆黑的长发铺满了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层软壳。 然后她扭身驾着虫云离去,崔冉毫不迟疑,紧跟上去。 虫云犹如蝗虫过境,经过的地方草木都变得枯黄衰败,铜塔上结出厚厚的蛛网,宝殿变成简陋的茅屋,万寿寺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地面暗红的一座小庙。 月牙和僧人在崔冉身后,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的步伐。 月牙体弱,跑了一段距离就气喘吁吁,胸膛之中犹如火烧,可她依旧咬着牙坚持。 僧人步伐大,很快超过崔冉,口念经文,手中降魔杵狠狠劈下。 凄厉的声音响起,虫云被劈散,许多死去的虫子尸体掉落,转眼间就成了灰尘。虫仙回头,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盯住了降魔杵,然后她头发疯长,化作一股长绳抽在僧人手上。 僧人吃痛,降魔杵掉落,虫仙继续向前。 一炷香过去,虫子开始有大批死亡的迹象,崔冉也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与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匆忙之中她尝试运转妖力,除了略有阻塞其他的已经与平时一样,这就意味着虫仙的影响在减弱,她的身体又回来了。 三人追至药师堂前,虫仙身下虫云已经所剩无几,她自空中降落冲入堂中。 堂门打开,将她的身影收入其中又迅速闭合。但是还剩一道缝,崔冉手持铜钱剑撑住了,然后她用力一压,大门炸开,木块纷飞。 崔冉彻底恢复妖身,顶着漫天飞舞的木屑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身形顿至,眼中划过复杂的神色。 药师堂中叠满了无数肉身,近处的面容清晰,远处的模糊一片,有些已经蜡化,尸油滴落下来,上面捻着一只烛芯,烧起一簇火苗。 这样的蜡烛还有很多,依托人的尸身而成,在尸山上起伏闪烁。 而在这一座座尸山围绕的中央,她小心翼翼走过去,赫然是苏栩口中提到的血池。血池翻涌,上方萦绕着淡淡的雾气,在那片白色之中,有许多痛苦挣扎的人脸。 “啊!”月牙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骇人景象,尖叫着瘫倒在地。 僧人脸色也十分难看,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尸山血海,跟经文中的阿鼻地狱一模一样。 他们进来之后,血海翻滚的更加厉害,形成了一个个漩涡,从其中发出厉鬼凄叫。 月牙已经泣涕涟涟,她从地上爬过去,奋力翻起一个个眼神空洞的尸体,企图找到她家小姐的,让她入土为安。 死去的人变得格外沉重,月牙翻了几个便已经力竭,撑着膝盖弯腰喘气。若是之前叫她去翻死人,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是此刻,她脑袋中什么都不想,鼻端也已经闻不到这里的臭味,只是一味的埋头翻动。 直到,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月牙呆愣在原地,她感觉自己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这张脸,怎么是自己呢? 她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脸颊,又顺着看到了自己青白的手掌。 另一边,僧人也在尸山之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袍。 是他,不仅是他,还有曾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崔冉看着他们两人凝滞的身影,不免心生怜悯。这是虫仙构想出来的几十年前的万寿寺,月牙、小满、僧人、苏栩,这些人早就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已经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重复着曾经的生活。 第30章 当然,崔冉也看到了朱兴。 她举起铜钱剑,将其插入血池之中。 一瞬间叫声更加凄厉,铜钱纷纷迸裂,从剑身散落,漂浮在血池之中。 叫声渐止。 虫仙从她脚边爬过,它此时已经变回了虫子的模样,一个有人小腿高的虫子。 虫子爬入水中,竟然变大了许多,如一片小小的黑色土地浮出水面。同时浮出水面的还有两张湿漉漉的脸庞。 两人均是双目紧闭,一个是沈天野,一个是温升竹。 崔冉心中暗道不好,脚下轻点,变出蛇尾,支起身体在白雾中仔细搜寻。 一个个麻木的人脸从她眼前快速转过,他们在此地待了太久,已经魂魄不全,既不能入轮回也不能重投肉身了。 但是此刻感受到崔冉的目光注视,竟然都变了样子争先恐后的想要钻入她的七窍。 崔冉感受到被魂魄抢夺的刺痛,七窍之中不断有血溢出,危急关头她一把揪出了沈天野的魂魄。 紧接着是温升竹。 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因为刚从身体中出来不久,所以还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从血海中被拉出来,他们身上都染上了血色,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令崔冉忧心。这个血池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竟然能够附在魂魄上,而血中饱含的怨恨、不甘、痛苦等情绪也如随之附在了上面。 但是崔冉已经没有时间,她只能直接将两人魂魄分别塞入身体,再匆匆念了一段跟主持学过的固魂咒语,就拎着两人身体回到了地面。 消瘦了一圈的铜钱剑也跟着飞起,重新回到她的背上。 三人离开药师堂。 魂魄回了身体,不多时两人就悠悠转醒。温升竹有些迟钝,眼睛眨动还很缓慢,沈天野恢复的更快,他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摆出戒备姿势,警惕地看着四周。 是这妖庙! “你怎么也进来了!”看到崔冉之后,他脸上现出焦急之色。 崔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急切道:“正好,我助你一同打出去,砸了这妖庙。” “你们怎么进来的?”崔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下。 沈天野收回手挠挠头,说道:“表弟说他在万寿寺拜佛时见到了沈临风,觉得寺中也许有古怪,正好你给他送信叫他去寺中…” 那时温升竹满面忧色地来找他,甚至有些乱了方寸。 他将事情跟他说了,并且补充道:“我送去的回信已经没了回应,崔冉那边恐怕出事了。” 于是两人商议,一个前往万寿寺一探究竟,一个前去沈临风的家确认一二。 就在他们说话时,温升竹身上滚下一只黑色小虫,虫子落到地面就立刻僵直死去,身上却泛起细细的烟气,悄无声息地钻入两人七窍之中。 两人毫无察觉,确定了之后就分别离开家。温升竹顶着沈天野的样貌,更适合去沈临风家中代表镖局作慰问。而沈天野颇有手段,即便不在自己身体里,但是功夫还在,魂魄也与崔冉联系紧密,因此前去万寿寺。 沈临风住在外城区的坊中,那里房子很多,大多是茅屋,只有个别以瓦片做顶,其中就有沈临风家,因此格外显眼。 家中已经布置了灵堂,摆放花圈和挽联。温升竹来时已经举行过招魂仪式,沈临风被送去万寿寺停灵三日,若他不曾复活,便叫寺中僧人点燃随身灯将其送走。 随身灯是用棉纸做成,从死去之人身边开始,一直引至门外。若是没有随身灯点亮前往阴曹地府的道路,说不定沈临风在过奈何桥时就会跌入血河池中。 万寿寺做法事所费甚多,沈临风前几年刚刚修缮了房屋,家中余钱应当不多,为何会选择去寺中? 温升竹试探着问了沈妻,并表示此次前来又带了些许银钱聊表心意。 沈妻眼中血丝弥漫,已经哭干了眼泪,提起沈临风身死一事已经不再那么激动:“原本是想在家中送魂的,谁知道自从招魂之后,家中幼子每夜啼哭不止,难以入睡。” 提起这件事,她的声音还透着些许恐惧。 小儿夜啼,本身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通常家中妇人会在他枕下放一把黑豆,来安魂固梦。可是她试遍了方法都无济于事。 更令她胆战心惊的是,小孩白天会说见到了父亲。 沈妻害怕,沈临风已经死了,孩子白天见到的只能是他的鬼魂。 又是一天夜幕降临,孩子在她怀中哭泣,白嫩的小脸胀得通红,眼见着上气不接下气,已经声嘶力竭。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口中默念:临风,你若是回来,看一眼就走吧,别再停留了,我求你….” 她念念叨叨,小孩竟然真的哭声渐止,这样的事情让她更加害怕,难道沈临风真的回来了吗。 她咬着唇,几乎背过气去,颤抖着对着前面无边的黑暗问道:“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说出来,我尽力去办。” 若是不能实现鬼魂执念,她担心他不肯走,日夜缠着孩子,一家人都过不安生。 没有人回应她。 夜依旧寂静,黑暗依旧浓厚。她不敢出去,缩成一团,在又惊又怕中昏睡过去。 第二日,有个中年男人敲响了她家门。 经过连续几日的折磨,沈妻脸色憔悴,见到他也不想多客套,刚想要把门关上,却见来人伸进一只干瘦手掌阻挡了她的动作。 那人自称是个术士,听说她家小孩夜哭不止,想要帮她。 沈妻有些迟疑,还是拒绝了。她说:“您请回吧,我家小儿不需要帮助。” 她的心情很复杂,若是朱兴早几日来,她绝对一口答应,毕竟什么都比不得孩子性命。可是现在孩子夜哭已经停止,沈临风好像回来了,并且他没有恶意,反而也许是有心愿未了。若是朱兴出手,叫沈临风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了怎么办? 朱兴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也不强求,直道:“夫人若是反悔,可以到万寿寺中来寻我。” 万寿寺,又是万寿寺。温升竹精准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地点。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不论这背后发生了什么,万寿寺他都必须要去。 第28章 万寿寺(完) 温升竹晚一步来到万寿寺中,到的时候已经不见沈天野的身影。 万寿寺中人影寥寥,肉眼可见的破败之相,温升竹踏着落叶小心翼翼前行,在一处昏暗的殿宇中看到了停放在中央的沈临风尸体。 此刻他已经安详睡着,虽然历经几日,可尸身尸身依旧没有腐败的迹象。腰腹处的伤口被用稻草和棉花填满,旁边有一位中年术士正口中念念有词,边念边在他身上书写符文。 此人即是朱兴。 听到有来人的脚步声,朱兴抬起头来,阴鸷地看向温升竹。 这是一副主人丢失的肉身。朱兴抖擞精神,提起笔来欲要朝他写去,他要把主人的东西抢回来。 温升竹反应也很快,他一转身就往门外冲。可是出乎意料,这门好像是活的,它蠕动着缓缓闭合,在温升竹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将他弹了回去。 他落入一片血池之中。 鼻端萦绕的血腥味道让他作呕,无边的血水淹没他的头顶让他呛得说不出话来,与之相随而生的还有难以呼吸的刺痛感,以及逐渐失去的意识。 温升竹恐慌不已,他并不会凫水,扑腾了几下反倒头脚颠倒,淹得更深。 朱兴冷冷地看着没了动静的血池,将沈临风的身体也一脚踹了进去。 血池吞了他们,符文融入其中,咕嘟咕嘟地冒出两个泡泡。每个泡泡都是包裹着一个魂魄,朱兴目光扫过,没有漏网之鱼。 温升竹、沈天野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犹如襁褓之中的双生婴孩,无知无觉的任人宰割。 未几,朱兴也像脱衣服一样脱去了身上的皮囊,赤条条地走出一副骨架,踩过地上蔓延出来的血水,走出了万寿寺。 年岁越大的皮囊,损耗的越快,朱兴走起来咔吧作响,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到最后竟然缩成了一根骨头。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根鲜红的淌着口水的舌头,将他卷走,含在口中往前奔跑,是只尖耳的花狗。 普通的花狗和普通的骨头,放在路上不会被人看一眼,谁能想到是个血池的管理者? 总而言之,沈天野叹了口气,他们的故事很简单,无非是出师不利,刚到万寿寺就被人囫囵吞了,幸好留了个全尸,还有被崔冉救活的机会。 “让我想想,”崔冉听完他们的讲述,结合自己的经历说道,“假如血池是在很多年前就有的,它的作用是分离肉身和魂魄,那么也许事情是这样的……” 血池建在红庙之中,孕育出了虫仙,虫仙凭空获得了能力,借助虫子和实现愿望引诱了一个又一个人吞噬掉。在漫长的岁月中,红庙不知留下了多少具尸体,又灭杀了多少魂魄。直到有一日它移动到万寿寺,遇到了前来借宿的苏栩,还有月牙小满主仆两人。 第31章 彼时苏栩占卜太多,魂魄不稳,因此被血池影响,彻底身魂分离,同样的小满和月牙还有那些无辜枉死的僧人也许是遭遇了其他意外,被血池收入囊中。 死去的苏栩因为跟虫仙的交易暂时活了下来,他把肉身交换给了虫仙。虫仙得了他的身体,继承了他的欲望,孜孜不倦的重复着他的过去。 于是万寿寺就反复反复出现怪事,也因此吃掉了更多的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温公子会见到沈临风的魂魄,也许是在朱兴手中侥幸逃脱。” 至于她,看起来是误打误撞进了朱兴的身体,其实别有原因。就好像有人想要她发现一切,并且顺着已经发生的事情查下去。 “我总觉得,这平城已经不是原来的平城了。”沈天野踢飞了脚下的石子,郁闷道。 温升竹在一旁点头。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边说边回忆道,“原本走在大街上,看到人人忙碌的热闹景象会觉得温馨,但最近几日只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盯着我看,可是真当我有所注意,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人们仿佛有两张面孔,平日用一张,没人时就换上另一张。 “先是姚府,再是万寿寺,每一个地方出事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何止是匪夷所思啊,简直让人背后冒冷汗,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回来这几日遇到的怪事多!”沈天野抖抖身子,恨不得将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抖掉。 “不对,第一个并非是姚府,而是沈家。”崔冉神色一凛。 她的话叫其他二人心上如同砸了块巨石。对啊,第一个出事的其实是沈家,沈天野无故遭遇夺身之险,沈临风身死回来送信,正因如此崔冉才会过来,他们也从此被卷入一个接一个的诡事之中。 “那我父母他们……”沈天野惊呼,他后知后觉,眉毛拧起,担心不已。 “不好说。”崔冉也摸不准,平城现在发生的事并非偶然,背后处处是人为的痕迹。妖怪作祟尚且好办,但是若是有人参与,计划一切,他们在明,那人在暗,就会很难处理。 三人沉默无言。莫名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就在这一阵沉默中,药师堂中又有咆哮声传来,嘈杂不一,崔冉推开门一看,铜钱急射而出。 叮叮咚咚打在她背后的树干上,深深地嵌了进去。 几枚铜钱根本镇不住这凶恶的血池。 “冉冉,你能把这里吞掉吗?”沈天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他知道崔冉本体是蛇,也见过崔冉吞下很多小妖怪从而功力更进一步。 若是把这血池吞了呢,能不能一劳永逸?甚至还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再上一个台阶。 崔冉对上他殷切的眼,摇了摇头。 “血池太大,里面鱼龙混杂,存着太多人混杂的血液身体,吃下去估计会撑爆我的肚子,叫我走火入魔。”崔冉解释道。 “那如果是这个呢。”沈天野从怀中摸出一只暗红的血珠。 崔冉心想果然是狗,总是叼些奇怪东西回家。 “这是什么?”崔冉接过血珠。血珠刚一入手,她就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并非十分磅礴,却也足够吸引人。 “药师堂院中有个小丹炉,我刚来的时候打开看了看,在一堆丹灰里面发现了这个,应该是剩下的。”沈天野拍拍手解释道,他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灰痕。 “平日里若是城中出现大规模感病事件,或者特殊时节,万寿寺都会派人出来施粥赠药。”温升竹也凑过来看。 刚才的铜钱削掉了他的一缕编好的鬓发,正抚过崔冉面颊。有些痒。 崔冉侧了侧身,将珠子举起来对准阳光,暗红就变得浅了,然后她丢进了口中。 竟然有些甜香。 “应该是血池主人留下的,这血池已经废弃,无人看管才会闹出事来。”她感受着一股暖流经过自己的四肢百骸,闭上眼睛,体内妖丹又长大一圈。 然后她睁开眼,灰蓝色的眼睛对准了温升竹,她启唇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温升竹讶然,没有这么感觉啊,顷刻他突然觉得自己面上湿漉漉一片,莫名的悲伤从心中溢出,叫他鼻子酸涩。 他背过身去,一下下擦拭着,好半天才止住。 “你能让他哭?”沈天野十分惊奇,他扭头看看温升竹又看看崔冉。 “不是让他哭,是能够引动他的情绪。”崔冉也很意外。她愿意为温升竹会害怕,会紧张,怎么会是难过? 他因为什么而难过? 温升竹却有些慌乱,他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驱散心头酸涩的感觉。其实他并非是单纯的难过,而是发现了自己竟然产生了嫉妒心。 那点嫉妒心微不足道,凭空出现,却叫他手足无措。他竟然嫉妒自己的哥哥,这样了解崔冉,这样与崔冉亲密的说话,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 “我从血池中把你们捞出来,你们魂魄都染了死去之人的情绪,可能会做出些反常的举动也不足为怪。”崔冉给他打圆场。 她说的确有其事,魂魄沾上东西很难移除,只能等时间推移慢慢消磨掉。 吃了珠子,他们又进去看了一眼血池,依旧在咆哮不休。 崔冉把铜钱一枚枚捡起来,她现在实力有所增长,用铜钱加上符箓,也许能够暂时压制住血池。而后续若没有补充,血池就会被慢慢消耗,失去能力。 她掏出一大把黄纸,又把从小沙弥手中得来的《祛鬼咒》打开,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镇守凶魂的咒术。 她照着册子运笔,一张张写完,又分别放置在药师堂的四个角上,在上面压上一枚铜钱,最后念动咒语,霎时符箓熊熊燃烧,铜钱上分散出丝丝缕缕黄色光芒织成巨网,笼罩在血池上。 成了。 封印了血池,三人才安心离开万寿寺。他们走出山门,远远回头看了一眼,修筑的精美的寺庙已经衰败,墙皮剥落渐渐缩小,现出它本来的样子。 一座爬满了蛇虫鼠蚁的暗红小庙,庙中有金光闪烁,犹如一颗跳动不休的心脏。 看他旁边的浓雾散去,露出山脉形状,沈天野喃喃道:“原来不是万寿寺,我们都被骗了!” 这是在平城西北角,偏僻荒凉,连坊市之中都人烟稀少,而万寿寺在东南角。 “是啊,我们都被骗了。”崔冉看着空旷的天空还有偶尔飞过的黑鸟。在这平城之中,他们不是第一次被骗了。 到底有什么东西影响着平城,也影响着他们?这个问题让三人心情沉重,哪怕从万寿寺中逃出也挥之不去。 ———— 三日过去,平城怪事连连。 譬如沈母无意中提到,昨日她有个相熟夫人死了郎君,而那个男人才三十出头,身强力壮,竟然不明不白睡死在梦中。 沈母听得忧心忡忡,之后每日都有些难以入睡,生怕一觉不醒,撒手人寰。 若是在平常,沈天野也许会怀疑是那人本身有疾,或者死因见不得人,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他不由得将这件事视作一个征兆。 而正如他所猜想,接下来接连有人死于非命,死法也是奇奇怪怪。 有半夜摸黑钓鱼,结果坐到了城墙上一失足摔下去的。城墙守卫森严,怎么会允许一个普通人上去,还拿着钓竿要钓鱼?可是询问过守城兵士,他们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言没见过此人。 也有在赏花会上死于花粉过敏的,据沈天野同去的熟人说,那人身上迅速爬满了疙瘩,又红又肿,令人不忍直视。捂着脖子嗬嗬倒下,转眼间就没了声息。 还有脱光了衣服跑到街市上大喊着火了,结果被冻死的…… 如此种种,都不符合常理。人们也心里惶惶不安,生怕哪一日噩运就降临在自己头上了。 沈天野给崔冉传信,问她有没有什么头绪,正巧碰上崔冉吃了血珠正在沉睡蜕皮。 等她醒了,怪事风波已经有所平息,人们也恢复了日常生活。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可是崔冉他们知道事情既然开始,就会越演越烈,根本不会平白无故的偃旗息鼓。 起初,崔冉只是在窄巷中遇到了一个醉鬼。 他抱着瓶子,东倒西歪地朝她走来,还没等近身就一头栽倒。 崔冉本以为他是喝醉了酒昏睡过去,可是却感知到他立即没了呼吸。于是她停住脚步,用蛇尾将他身体翻了过来。 面色酡红,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只剩眼白,已经死了。 一个醉死的人? 却为什么只剩眼白? 这酒有什么古怪,还是他有潜藏的病症? 崔冉拿起酒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残留的香气扑面而来,清爽至极,不像是烈酒。 而这酒瓶,与其说是瓶子,不如说是一个粗糙的手捏的陶罐。这个人不知是从哪里打的酒,装到自己的罐子里,边走边饮。 第32章 引之辄醉,醉后便死。 一个莫名的念头浮现在崔冉脑海中。 世间会有这样的琼浆玉液吗?叫一个年轻力壮之人喝多了就立刻死去?这到底是美酒还是催命符? 她收起了手中的罐子离开。 黑鸟飞过,被杂物堆满的暗巷中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很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现在却是死不瞑目的下场。 “你有没有见过这种酒?”崔冉把陶罐推到沈天野面前。 沈天野奇道:“你崔冉也有找酒喝的一天?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勾住了你。” 他本有些嫌弃这陶罐粗鄙,觉得里面大概是些浊酒,看崔冉这般郑重其事接过来文了闻。瞬间清香充满身体,他仿佛吸入一条从天外垂下的冷泉,叫他精神为之一振。 接着他又皱起眉头,深吸一口道:“我怎么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 一个罕见却令他记忆深刻的味道。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熟悉?”崔冉挑眉,“是跟我一起喝的吗?” “好像是的,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种感觉,甚至还记得你醉倒的样子!”沈天野挠头。 崔冉醉倒会化作一条大蛇,将他们都缠住,而沈天野会胆大包天的拽着她的尾巴打结。 “喝了就会忘记……”崔冉灵光一闪。 “而且那次你十分痛苦,不停地翻滚,快把我吓死了。”沈天野虽然不记得酒的名字,却牢牢记得从醉后醒来时看到的崔冉的模样。 “是醉生梦死!”崔冉脱口而出。 “以龙骨泡酒,所以我喝了会痛苦难捱,而寻常人则会大梦一场,忘记前尘往事,抛去烦恼忧愁。” 说是龙骨,实际上没有人亲眼见过真龙,只是千年修炼的蛇,几乎已经变作蛟龙,半只脚踏入成仙变龙的境界,被人杀了剥皮取骨,对于修行之人是大补之物,但是对于崔冉无疑是穿肠毒药。 同族相食,又是灵物,崔冉只喝了一口就染上了不属于她的因果,被雷追着劈了三个山头。肠中犹如刀绞,叫她再也不敢好奇。 “可是这酒……并非醉生梦死的味道。”残余的酒香已经快要消失殆尽。崔冉却觉得它和自己印象中的醉生梦死还要差上一些。所以她才没有分辨出来。 至少不是龙骨,也非千年灵蛇。 “看来,我们要去找一找这酿酒之人了。”沈天野与她四目相对,当即拍案决定。 “不,先去看看睡死之人。”崔冉却改变了主意。 第29章 乱石顶 睡死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沈母相熟夫人的郎君,一个是崔冉在巷中偶然遇见的。 沈天野去向沈母打听,谁料沈母却蹙眉疑惑道:“何曾有这么个人?何夫人寡居许久了,此事不可乱说。” 她说的确有其事,若不是沈天野早有准备,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记错了。他们三人分析过,平城的诡事有两个特点,一是诡事突然产生,背后都有操控者的影子,二是在诡事中死去的人会被抹除所有的痕迹。 就像姚府的覆灭,在沈父口中被自然地修正成了姚府已经没落并且荒废很久了。而那间不知名的红庙也从山林中消失,速度快到他们刚从半山下来,再问山脚村民,大家都一直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小满、月牙、苏栩还有灰衣僧人都从世上消失的干干净净,那些鲜活且生动的脸庞就像书中记载的青烟孤鬼,天光乍亮就灰飞烟灭。 现在何夫人的郎君也悄悄地从身边人的记忆中消失,沈天野虽不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事,但是背脊上还是升起一股凉意。 “何夫人……之前的郎君是个什么模样?”沈天野不死心,继续打听。 “你今日好奇怪,平白问起何夫人来。”沈母有些狐疑,但还是回忆起来。 “我记不得了,大约是个极为高壮的男人。”沈母努力回忆,却也只能回忆起模糊的影子,“哎,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子,统统不记得了,就像这块记忆被硬生生挖去。 “连有什么特点都不记得了?”沈天野有些焦急。 “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一个不熟的男人!”沈母推了推他,“去去去,别在我眼前绕,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沈天野被沈母“赶”出来,拉着温升竹马不停蹄地去找崔冉。路上他跟温升竹说了这件新的诡事。温升竹倒是给出线索,他说那何夫人的郎君,似乎是个外乡人。 崔冉此时正盘在梁柱上昏昏欲睡,只掉下来一截尾巴尖在半空中晃悠。 当时吃了血珠,她来不及完全炼化,留了一半压在身体里,有空闲了便趁晚上修行,现在已经完全吸收,身体跟着涨了一截,鳞片也变得更加光滑锋利。 两人推门进来,沈天野还伸手拉了一把,鳞片长开,在他手指上留下细小的血口子。 “嘶,你这尾巴简直是兵器啊。”沈天野含着手指含含糊糊地感叹。 “你不早就知道了吗?”崔冉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一只蛇头从梁上探出,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见到崔冉本体的全貌。他还是有点难以把蛇和道长联系起来。 蛇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他竟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漂亮。是一种开了灵窍的漂亮,每一处都被锤炼过,蓝灰色的身体,下半部分闪着赭红色的暗光,像沾了血的绿松石。 “你不害怕?”蛇身绷直了掉下来,半空中就化作人形。原本蓝色的衣袍也滚上了红边。 崔冉眼神扫过温升竹的脖颈,被她这样看着,他突然回忆起被蛇尾绕颈的感觉,窒息、战栗却有种莫名的兴奋。 “一直都不害怕。”温升竹丝毫不避,反倒低了低头,露出更多的肌肤,“你的衣摆变了。” 他看似在关注衣摆颜色,崔冉却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个姿势引诱她。但她却若无其事地说:“是吗,那是血池的血染上的。” 血珠不纯净,留下的怨气与恨意变做难以消除的血迹留在了她的身体上。 “你早就知道她是蛇了?”沈天野揽过温升竹,勒着他的脖子问道。他开玩笑似的往下压了压,有些不满。 “嗯,在姚府的最后一关。”温升竹心道,她把我认成了变成你模样的妖物,差点没勒死我。 温升竹其实比沈天野还要高一点,但他并没有感觉和那日一样的兴奋。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崔冉,她已经施施然坐到了椅子上,也许只有她才能让自己产生那样的情绪。 温升竹轻咳一声,从沈天野手下逃脱,“我们说正经事吧。” “官府那边看不到小巷中死人的踪迹,我们只能去乱石顶碰碰运气,抬尸的人胡乱扔了个地方,只记得那边有颗长了很多手的矮树。” “乱石顶上长了很多手的矮树?”沈天野惊讶道。 崔冉掀起眼皮看他,她常年在外面,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乱石顶是城外的乱葬岗,从西角门出去不多远就到了,上面堆满了石头,草木很难生长。”温升竹捕捉到崔冉的疑惑,解释道。 “长了手的矮树也是妖怪?”沈天野不解,那抬尸人岂不是没命回来? “不像,因为抬尸人语气很平静,那应该就是一棵树。”温升竹道。 抬尸人说起来的时候除了有点意外和惊奇,并没有特别恐惧的情绪,所以那应当只是一颗长得有点怪异的树。或者说它伪装成了树的样子。 “我这边打听到睡死过去的人是何夫人的郎君,但是与何夫人相熟之人都说没有见过他,说这人是外乡来的,很少出来,成亲后不久就死了。”沈天野继续道。 “其实不一定是死了,因为他的存在消失了,大家根本就不记得他,于是就搪塞到是死了。”他说这话时恰巧有只鸟啄开了窗户,飞歪了一头撞在了横梁上,洒下几片羽毛,看的人心里发毛。 自投罗网的鸟。崔冉弹指,渡了点妖力给它,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今夜就去乱石顶。”崔冉决定,“我在红庙那里拿到一本书,其中就记载了移魂的法子,等到子时我们便去碰碰运气,把那个醉死的人魂魄招出来。” 正午阳气重,去乱葬岗不容易遇险,但是魂魄遇到烈日就会被消耗,还是午时去,那时阴气最重,招魂更容易成功。 红庙里的方法并非是单纯的招魂复生,而是将人的魂魄从身体中分离出来,就像挤东西一样,一点点的从七窍之中挤出来。完整的办法需要一根削好的笔直杉木横放在人的身体上方,作为桥梁,然后架设祭坛撒米,呼唤那个人的乳名,把他的魂魄引出来。 崔冉不知道他的乳名,引出魂魄会比较困难一些,但是她现在妖力中含有血珠的影响,怨气引动又可以平衡。 “我去买杉木。”沈天野立即道。 “还需要黄纸、檀香、伞和一壶好酒。”崔冉想了想说。其实还应架设莲台,升仙梯,但是她本意不是招魂,也就作罢。 第33章 “我来准备吧。”温升竹说到,“我们分开行事会更快一些。” 现在日已西斜,用不了几个时辰太阳就会完全落山,平城进入黑暗,他们要前去乱葬岗。 两人离开不再多说,崔冉则是仔细研究起册子。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信息很多但是可用的却寥寥无几。大部分看起来就像是随口胡诌的,什么临川人快些离开,你欠了钱不换拿命拿命,莫要进我家门,还有些骂人的市井脏话,粗言俚语,只有少数是符文,还有些支离破碎。 并且书上所记载的内容全是手写并非印刷,大大小小歪扭七八,这就导致崔冉辨别起来就更困难,看的她想扔书。 之前跟着师父修行时她就深感读书记咒的痛苦,没想到今日竟然要主动看书,真是时移事改。 傍晚宵禁开始,坊门关闭,无法夜行。街道上是成群的执金吾走来走去,依法巡视。崔冉三人只能乘银鹤偷偷里来,为了掩人耳目,银鹤变得极小,从坊市之中一个杂耍班子后院升入半空。 三人挤得紧,难免有些肌肤触碰。沈天野倒是得意洋洋的,他这几日勤加锻炼,身材又好了几分,此时巴不得贴在崔冉身上。 崔冉却嫌弃他硬邦邦的,往温升竹那边挪了挪。沈天野的神情迅速的哀怨起来,又往崔冉身边蹭了蹭。 好像只狗。崔冉拨开他的脑袋说:“到了。” 月光从破旧的云层中流出絮状的光,叫他们看清了下面的样子,一片黑灰色的石头看不见尽头。 “乱石顶这么大?”崔冉问道。不是说好的顶吗?怎么成了一块平地。 “传说乱石顶原来是座高可入云的山,后面突遭巨雷,山被劈的只剩下一部分,但是名字却依旧沿用。”温升竹解释道。他之前就爱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因此对平城及周边轶闻颇多了解。 乱石顶上偶有焦黑的干枯树干,就是当时巨雷引发火烧留下的。 三人降落时,乱石顶静悄悄的,连鸦叫声都没有,灰黑的树木纵横交错,互相搭在一起,树干上有一个个坑洞,正沉默地看着他们。 两只眼睛,两只手臂,两条胳膊,都是两个,与这个乱葬岗格格不入。崔冉抬脚落脚,咔嚓,踩到了一截脆弱的枯骨。 与此同时,沈天野与温升竹两人齐齐被攥住了头发。一根根玉米须粗细的藤枝分散着将他们的长发绑起来。并且越压越紧,越压越紧。 还有几根爬上了他们的脸颊。 没有眼睛就好了。藤须舞动间这样想着。 第30章 乱石顶(二) 如果你察觉到身旁有古怪会是什么反应? 会想要试探,温升竹感觉头发一紧,脸颊也痒痒的,他伸手抚了抚,捻下来一根头发。原来是头发,他松了口气,继续前进。 而藤须继续操控者着他们靠近。藤须的动作很轻微,轻微到温升竹和沈天野以为只是他们无意中撞到了一起。 “哎,小心。”沈天野踩到了温升竹的衣摆,他下意识撑住了他的肩膀,而温升竹则是有些趔趄后又站稳。 可是,自从温升竹第一次跟着崔冉出门被灌木丛勾住衣摆以后他回去便添置了很多方便衣服。怎么会又被踩到呢? 很快沈天野也意识到不对,他瞟到温升竹的侧脸,一根发丝一样的东西粘在上面,但是好像会动? 是有风吗? 动的更明显了。 当他开始关注温升竹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传来了痒痒的感觉,很轻微,就像虫须抚过。 “你怎么——”温升竹最后一个字吞进了喉咙里。他看到几根细细的须子爬上沈天野的脸,而后面还有很多,很多须子爬满了他的头发。 两个人同时停住,他们不敢动,只有眼珠轻轻地转动,生怕惊扰了这些藤须。他们甚至不敢出声,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缓缓的动动静:“崔冉……” 很轻很轻,一声又一声,送入崔冉的耳朵中,他们并非呼唤崔冉前来帮忙,只是想要提醒她注意这里的古怪。 可是崔冉好像没有听到,她还在前进。 于是他们尝试提高了些嗓音,可是出身的一瞬间,藤须暴涨,张牙舞爪地朝他们包裹而来。 数不清也看不清有多少根,密密麻麻的扑过来,明明是非常柔弱的植物却一瞬间变得犹如牛毛钢针。 沈天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而温升竹却强忍着让自己睁开了眼,他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在他看清的一瞬间,他眼中涌现讶色,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原来是这样。 藤须的背后是一颗脑袋,只有一只眼睛的脑袋,悬挂在半空中,犹如一盏黑色的灯笼。那只独眼本来是紧紧闭着,却在温升竹看向他的一瞬间睁开,紧接着又闭上,然后又睁开,不断地重复直到陷入混乱。 怎么会这样? 藤须也停了。 沈天野睁开眼睛,使劲眨了两下,继而说道:“天怎么黑了,还是我瞎了?”他的声音透露着些慌乱。 “闭上眼睛就会失去眼睛,睁开眼睛就会留下眼睛…”温升竹明白了。他说了一通绕口令一样的东西,但是沈天野也瞬间明白了。 “你刚才睁着眼?”他又确定了一遍。 “嗯。”温升竹道。所以他能看得见,沈天野也看不见,而且更加巧合的是,一颗脑袋一只眼,他们有两颗脑袋也正好有两只能够看清的眼睛。 此时藤须已经裹满了他们全身,远远看去他们就像同一个人上长了两颗头。 温升竹搭上了沈天野的肩膀,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糯米。 糯米从他的指缝流了出来,沙漏中的沙子一样。藤须也像流逝的时间,又重新倒转,飞速地缩了回去。 糯米能够驱散污秽之气,这颗脑袋似乎没有更多的力量,温升竹感受到身体上的禁锢稍松,拉着沈天野向前迈了一步。 脑袋像被吸空了一样瘪了下来,掉在地上。无数藤须耷拉下来,软塌塌地混作一团。 沈天野跟着迈出一步。 他们小时候经常玩把腿绑在一起往前跑的游戏,多半是沈天野往前跑温升竹拼命跟上他的脚步,现在却反过来,是温升竹掌控这一切。 “崔冉……失去了耳朵?”没头没脑的,温升竹问出一句。 他的脚下一片通红,乱石顶上血月升起,为一地交叠的残尸注入血液。 刚刚崔冉对他们的呼唤充耳不闻,也许并不是没听到,而是听不到了。 “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堵住耳朵?”沈天野皱起眉头。 难以承受的声音?可是有什么声音是崔冉都难以承受的?她一向坚忍。 除非她遇到了非常艰难的状况。 而另一边,崔冉半身血淋淋地,出现在红月之下。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只断手拽着一条黑影迅速移动。那黑影原本是崔冉的模样,走着走着渐渐萎靡下来,变成了一张薄薄的蛇蜕。 若是仔细看会发现,那并非完整的一张,而是挂着丝丝缕缕鲜血的半张。 崔冉在原地喘气,她感受到疼痛从自己的半身断断续续的传来。她强行把还没到时间的半张蛇皮脱了下来。 她仔细回忆着刚才发生的细节。 先是她无意中踩到一只焦黑的断手。在她挪开脚的时刻,断手竟然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就像是还活着,长在一个人的身上,而那个人因为她粗暴的动作而疼痛。 可是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断手。孤零零的,躺在一片灰色的石头上。 崔冉眨了一下眼,断手突然弹起来扣在她的腰上。 一个焦黑的分不清有几根手指的断手,带着簌簌的灰尘焦土,像活了一样抓住了她的腰,甚至她能够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力度紧紧地掐住了她的皮肉。 好诡异,好恶心,好难受。 崔冉想要一剑把它斩下来,却发现那枯骨犹如铜铸,铜钱敲击间竟发出咣咣的声音。 断手在拉着她向前。 这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拉着她向前奔跑,而她无法抗拒。 然后她的腰间传来极大的痛苦,因为随着奔跑,她发现自己身体的上下两段竟然开始分离。 不,不是分离,而是她的上半身反应的很慢,双腿却很快,上半身好像跟不上下半身,在这样下去她就会被撕成两半。 手会带走她的腿。 于是崔冉当机立断,将下半身蛇皮脱了下来。妖力增长后的半张蛇皮,有着短暂替代她自己的能力。 于是那只手拉着自己新得的两条腿欢乐地跑走了。 那两条腿渐渐变幻,变回了半张蛇皮。 温升竹和沈天野两人看到的就是那还没有完全变回原状的蛇皮崔冉,一个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说话的假崔冉。 真的崔冉正打量四周,她身边布满断手,有的只有半只手掌,有的连着半条胳膊,有的连着完整的胸脯,它们都需要腿。 它们正期待地看着她。 第34章 又来了一个活人,她与众不同,有一个身子两只手两条腿一个脑袋。她是黑夜中的萤火,与天空上的血月遥相呼应。 崔冉甚至能够听到它们的笑声。 手怎么发出笑声?她并不知道。 崔冉一阵胆寒,她没有第二张蛇皮可以蜕,必须想出方法。 乱石顶的目的是什么?拼凑出完整的身体吗?崔冉有些疑惑。那为什么抬尸人毫发无损?他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一颗长满了手的树。 崔冉突然想起来他说过的话。什么样的树会长满手,长满什么样的手,像眼前这样的吗? 她的眼前,一个个断手立起,排成一个个方阵,将她团团围住。 她该怎么办? 至少不能再触碰到断手了。哪怕是一不小心踩到都不行。崔冉想起来自己带来的那块杉木板,被做成了桥梁的形状。 那是她为魂魄和身体做的桥,连接着阴间与阳界,是不是属于中间地带,可以让她短暂的栖身? 来不及多想,崔冉看着那些跳跃着扑上来的断手,取出杉木板站了上去。 断手扑过来,又忽的散开,它们明明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特存在,怎么又突然消失了? 不是变成了同类的一部分,而是消失了,从它们的身边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它们像失去了方向的苍蝇一样乱转,跑来跑去的反而将“自己人”撞得七零八落,有的断手啪嗒一声掉下来,顺便淌出一滩滑腻腻的血肉。 黝黑的,酱汁一样浓稠。 崔冉站在杉木板上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短暂的安全了。可惜在乱石顶上没有同伴可以依靠,她要自己进行下一步了。 哎?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算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抓不住。 同样的,温升竹走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沈天野摸索着方向问他:“怎么了?” 温升竹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刚才突然心中空了一下,好像忘记了要到哪里,自己要找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他看着血红色的前路,和黑茫茫的天空问道。 “乱石顶啊。”沈天野回答的理所当然。 “不是,我们已经在乱石顶上了,我是说我们来乱石顶干什么?”温升竹皱了皱眉。 他发现自己忘记了。 而一旁的沈天野脸色迷茫更重,他似乎并不理解这个问题,因为他并没有觉得来乱石顶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就像落叶归根,飘落大地,就像倦鸟归巢,回到家乡,而他在乱石顶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棵树……”温升竹没觉得他的理所当然正常,反而更加难受,他努力回想,终于有了一丝线索。 他们要找一棵树。 一棵不知道在哪里的树。 第31章 乱石顶(三) 树在崔冉的面前。 这是一棵树冠上没有树叶,反倒长满了密密麻麻手的树,风没有吹,手反而轻轻摇摆,手指细长,柔美又诡异。 崔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脚下是那片杉木,就如一道脆弱的船板,一旦不稳就会轻覆。 崔冉看着这棵树失了神,她从未见过如此怪异恐怖的树,却又被它吸引,觉得它是如此的…美丽、正常。就像一株华美昂贵的珊瑚应当摆在富人家的客厅中,这棵树也有资格出入任何高级的场所。 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棵树的存在,甚至越看越觉得顺眼。在她沉迷其中的时候,浑然不觉脚下的杉木寸寸龟裂。 远方的风呼啸,丝丝缕缕经过崔冉的脸庞,但崔冉却一动不动。她沉迷在这种“正常”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甚至她沉浸在一场树为她编织的“美梦”中。 梦中锣鼓鞭炮阵阵,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小孩穿梭嬉笑着接利市钱。崔冉举着扇子安安稳稳地坐在轿子中,身旁一左一右两个新郎官,驾马穿红。 一张脸英俊潇洒,一张脸斯文秀美,正是崔冉记忆中的沈天野和温升竹。 她今天要嫁人了,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饱满的幸福的笑容,饱满到犹如蜜汁挤出来。 崔冉舔了舔嘴巴,甜的。 她应当很开心,毕竟嫁给一个好人家是一个女子毕生的愿望与追求。这代表着她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与这个社会联系的更加紧密。 崔冉低下头,看着自己沉重华贵的绿色裙摆,静静地笑了。她好满足,好满足,谷豆哗啦啦洒下,堆在她的脚边,她跨过马鞍,没过几年就要生很多孩子。 轿帘被掀开,沈天野和温升竹都争着朝她伸出了手。他们眼中是深深的眷恋与爱慕。 崔冉却没有动,沈天野和温升竹见状脸色未变,反而笑意更深,他们弯下腰去,伸出了更多的手。 手就是他们的诚意,一个个的伸出来,伸到她眼前,等待着她做选择。是握住沈天野的,还是温升竹的? 这两个人都是天之骄子,身材样貌事业家庭无一不好,对崔冉更是情根深种,无论选谁结果都会很好不是吗? 所以那些手殷勤地等待着,甚至招呼着,等待崔冉把手放在他们手中,一人一边,他们就可以共同过上幸福的生活。 崔冉再次低下头,无视了那些手,反而看向自己的绣鞋。也是绿色的,缀着硕大的东珠,莹润漂亮,是温升竹花了大价钱买的,特意挑选了最手巧的绣娘一针一线绣在了她的鞋上。 温升竹曾经说,主要是她想要,天上星水中月他都能叫人给她取来,说这话时他的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眼神犹如一泓秋水,托起她的脸庞。 她动了动脚,裙摆摆动,抚过下面一截杉木板。这是沈天野走镖路上遇到的,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巨大古树,被他伐倒了留着给她做轿底,由她踩踏。 不仅如此,平日里沈天野也是这样由她踩踏打骂的。他不讨厌,甚至还很喜欢,怎么甩都甩不掉,哪怕是用鞭子。 鞭子? 崔冉恍惚了一瞬,她什么时候用过鞭子?她摊开手掌,洁白细腻,没有丝毫用鞭子的痕迹,没有被磨的模糊的肌肤,也没有老茧。 再说了,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用鞭子。 当务之急她要从轿子中下来,奔向她的美好新生活。奔向她的良田豪宅、如意郎君。 好了,她该下来了,下来握住任意一只手。 崔冉伸出了手。 一道烈焰燃起,分散成一颗颗火球落在手的掌心。崔冉眼中的喜悦憧憬不复存在,反而变为冰冷的嘲讽。 同时嫁给沈天野和温升竹?这场美梦可真好。 大火转瞬间将眼前的喜庆全部吞噬,露出满目通红,还有张牙舞爪的树。 一只只手连接着藤蔓从树身伸出,狂乱地拍打着地面。它好疼啊,被火烧着,疼的它几乎要陷入疯狂。 崔冉扭身躲过狂乱的手,眼见着它们发出吱吱的声音,一个个坠落地面,重新变得焦黑。 她不喜欢这个美梦吗?为什么不喜欢? 树愤怒了,它从未失手过,这里的人爱钱爱色爱权爱光鲜亮丽的生活。为什么崔冉不肯接受它的好意? 崔冉也困惑了。 杉木板在她脚下丝毫不受火焰的影响,她依然是安全的。只是她不明白树的目的是什么。 想杀了她? 可是之前抬尸人却平安回来了,甚至没有消失记忆,也没有隐瞒遮盖这棵树有很多手的事实。 不想杀她,又为什么引诱她握住那些手走下杉木板? 这其中的差别究竟是什么? 崔冉绞尽脑汁,她企图捋清刚才幻境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个幻境无疑是一场美梦,甚至美到不符合常理。她不可能同时嫁给两个人,更何况这两人还是表兄弟。 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嫁给他们?也许是因为……它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两个男人的痕迹,所以自作主张地编织了这样的结果。 并且树并不在意这种与世俗不合的事情,反而在意的是结亲、生子,准确说是生子! 树想要她生很多孩子。 崔冉的眼睛亮起,她看向这棵树,假如上面的手是它的孩子,那么一切似乎得到了解释。在树看来,与谁结合、怎么结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很多的果。 一棵树的使命是遮风挡雨、开花结果,花开花谢,叶落果熟,树的成长到结满了果子停止,然后再次开启循环。 所以对于树来说,手是它的果子,一棵树有很多果子是很正常的,就像橘子树结的是橘子,桃子树结的是桃子。抬尸人说有一颗长满了手的树,就像说有一颗长满了橘子或者桃子的树是一样的。他强调的是长满了,而不是手。 在抬尸人的认识里,正常的已经被改变了,就如同被鬼遮住了眼,树长满了手竟然也是正常的了!如果不是长满了,只是零星长了几个的话,估计抬尸人不会说起。 第35章 所以,靠近树,或者是再大胆猜测,踏入乱石顶,他们的认识就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混乱。 崔然这样想着,突然有一瞬间迷茫,她想起来的是“他们”,可是此时她身边空空,并无一人,为什么会是“他们”? 她是跟谁一起来的? 崔冉皱起眉头,她似乎想起来两个男人的身影,却又记不清脸庞。记忆像雪一样在这红彤彤的血月下融化,融化的速度极快!快到崔冉措手不及,快到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也许会彻底迷失在这里。 成为一棵树,或者一个奇怪的人。 不论是谁跟她一起来的,她都不能再耽搁了。她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就是唤出一个死人的魂魄。 可是是什么样的死人?她竟然也有些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就像被虫蛀的柜子里面夹层,因为很久没有打开,猛然间发现里面已经缺一块少一块,留下不少的空洞。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寻找完整的尸体。既然她要寻找一个刚死的人,那么就让她祈祷,这个人的身体没有被乱石顶破坏,变成奇怪的模样吧。 所幸在这里寻找完整的尸体并不难,因为遍地都是残肢断手,叽里咕噜乱滚的眼珠,所以完整的身体一眼便能辨认出。 一具、两具、三具…… 七具尸体被摆在她面前。一个死不瞑目,一个没了耳朵,一个长着丑陋的动物样的鼻子,一个嘴巴被缝了起来,一个大张着嘴没了舌头,一个浑身焦黑,还有一个倒是最完整的,面容青紫。 接下来崔冉摆好了檀香和酒,又布下黄纸,念诵咒语,并将自己的妖力施加在这七具身体上,以怨气冲击,借助血珠的力量把他们的魂魄挤出来。 很可惜,只有三个出来了。他们的魂魄有的清晰,有点不清晰,最夸张的一个已经混作一团,好像一块透明的泥巴,变幻着样子。 剩下的两个一个身体轮廓已经模糊,面容却还清晰,神情痛苦,挣扎与幸福交织出现。他似乎伸手想要求救,却无济于事,努力拍打着四周,却被困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 这就是乱石顶的力量。 最后一个,身体清晰、面容清晰,还有些茫然,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一个有些衰老的男人,崔冉惊愕的发现,饱经风霜,有些面熟。她也许见过他,或者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个人还能正常说话吗? 崔冉正怀疑,那人耸了耸鼻子,寻着酒香看到了那一坛酒。他眼前一亮,想也不想地抱着酒坛喝了起来。 明明是醉死的,看到了酒还是忍不住要喝,甚至到了狂热的程度。他无视了这血红的天色,乱糟糟的残肢断手,甚至无视了自己的尸身,眼里只有酒。 他抱着酒坛痛饮,淡黄的酒液不断流出却丝毫不见减少,直到他肚子鼓起来,他才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 可他还要继续喝,犹不知足,崔冉却抢先一步夺下酒坛。 里面满满当当,只是没有了酒香,就如同白水。 那人立刻翻了脸,高喝一声:“哪个王八羔子抢老子的酒?” 眼珠一转,见到了崔冉,脸色更加难堪,一个普通妇道人家抢了他的酒!还冷着脸,一幅看不起他的态度! 他爹的,醉鬼抡起袖子,摇摇晃晃地冲过来,要给她一拳。 第32章 乱石顶(四) 崔冉不躲不避,眼睁睁看着拳头袭来。 但是出乎醉鬼意料,他的拳头直愣愣地冲了过去,穿透了对面女人的身体,然后带着他栽倒在地。 醉鬼下意识撑地,哎呦哎呦的叫起来,他惯用这种招数,撒泼打滚一条龙,既动粗又表现的像是受害者。崔冉冷眼旁观,看他一点皮都没擦破,扯着嗓子干嚎。 很快,这个醉鬼也发觉了不对劲,他怎么没有受伤,也没有任何痛楚? 这时崔冉抛出几粒糯米,弓箭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 灼烧、刺痛,连绵不绝地出现,醉鬼这下是真的感受到了。 ”疼吗?“崔冉收手,看着眼前惊惶的要远离她的男人问道,“这是生糯米,可以直接伤害鬼魂。” “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是鬼!”醉鬼慌张地向后退,他手脚并用,却始终难以移动一步。他声音沙哑粗砺,长时间被劣质酒液浸泡的嗓子已经失去了上面光滑的薄膜。 他根本无暇顾及眼前这个女人说了什么,一味的想要逃走。这个女人不是人,她是恶鬼。 他目光所及,一片血红与残肢,还有半身血淋淋的束发女人,这不是鬼是什么! 他欠下的债,偷过别人的东西,欺负过的人一起冲上他的心头,是哪一个?哪一个来找他索命了。 “我不是鬼,你才是。”崔冉道。 “你早就死了,悄无声息地死在小巷子里,被县衙里的人草草扔在乱石顶。”崔冉边说边想起来一些过去。 她要找的是一个醉鬼,一个醉死在巷子里,醉死在她面前的人。 突然回忆起来的东西让她的头有种胀痛感,似乎有血管砰砰地跳动,她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但是没起作用。 乱石顶让她逐渐遗忘她的过去,她的目的,她的伙伴,甚至还有她自己是谁。每当她回忆起来一分,就是与乱石顶的神秘力量对抗,这种对抗造成的伤害犹如一把尖刀戳进她的脑袋,狠命地搅和,让里面乱作一团,横冲直撞。 “我死了?”醉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糯米造成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他感觉自己在变得虚弱。 “不可能,不可能!我什么都没干!”他摇头,拒绝承认。 “你在死之前喝了一罐酒。”崔冉道。 “酒?是不是毒酒?”他咬牙切齿,“好啊,我就知道那个小娘皮是贱人,要老子的钱还要老子的命。”他喃喃自语,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 崔冉又伸手朝他嘴巴上扔了把糯米,一阵凄惨嚎叫响起又戛然而止,醉鬼想要嚎叫却又因为牵扯到嘴巴而被迫停止。 崔冉不想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卖给你酒的人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叫什么?酒铺在哪里?” 醉鬼听着她一连串的问题简直要崩溃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告诉他已经死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回答这么多奇怪的问题。难道她也死了,要为自己报仇?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于是他连忙嗫嚅着,用自己血肉模糊的嘴道:“那个女的我一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得倒挺贤惠老实,天天在街边抛头露面的倒酒,那酒顺着她的袖子淌,她肉那么白生生的晃眼,我也不是故意看的,太白了!”他越说越混乱,越说却越理直气壮。 就算此刻,他的眼中依旧射出淫邪的光,那么白生生的一节胳膊坠着麻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舍得花大价钱喝什么醉仙酒? “我呸,老大,我跟你说,她就在西市杆子巷进去第二家!”醉鬼把自己说服了,完全将崔冉当作了也被那个酒害死的女鬼,此时撺掇着要她去报仇,神色也前所未有的谄媚,“老大,我跟您说,这种地方必须砸了,才能一消我们心头之恨。” 他说完朝地上狠唾了一口。 崔冉得到了讯息也不愿再跟他多做纠缠,转身就走。 在她抬脚的一瞬间,杉木板终于不堪重负,碎成木屑,而失去了桥梁的醉鬼魂魄也迅速扭曲,被乱石顶同化成一部分。 只见他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乱石顶的一块石头,朴实无华。 原来乱石顶上遍地都是的碎石子是这样来的。 崔冉并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她甚至没有回头,快速地赶路,她要趁着自己还能想起其他两人的时候快点找到他们,然后从这个乱石顶上离开。 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种危险并不在于实体,相反无论是树还是手,亦或者乱石顶上的鬼魂和其他残肢断臂,它们的攻击都很容易抵抗,甚至它们的身体都很容易被伤害。这种危险在于无声无息的遗忘与习惯。 崔冉差点在美梦中遗忘了自己是谁,习惯了结婚这种事。 甚至这种影响是与她的现实息息相关的,树得知了她身边的两个人,就借此编织了美梦,人没有问题,婚仪也足够盛大,甚至身边人纷纷祝福,它唯独没想到,崔冉是蛇妖,她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人。 这个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不会嫁人,哪怕这两个人有多好,有多完美,她也不会生孩子,哪怕会有儿孙环绕膝下,安享晚年。 甚至她不会步入尘世。就像今夜毫不留恋的回头,她会踏过每一寸山河,跟着银鹤展翅飞翔,不会被任何事情任何人困住。 一丝一毫都不会。 在她在乱石顶搜寻的同时,沈天野和温升竹也在找她。 温升竹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找到她?” 第36章 他的询问对象是沈天野。 从刚才开始,沈天野调整好了自己,适应了黑暗之后就在指引他方向,他信誓旦旦一定能够找到崔冉。 可是温升竹却有点不相信。他怎么不知道沈天野有这种认路的本事? 除非,他有跟挡灾玩偶一样的东西,一件能够找到崔冉的东西。 “因为我跟她心有灵犀。”沈天野一本正经道。他的脸上甚至荡漾起一种幸福。 温升竹却有些愕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只在戏文中听说过,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说法,沈天野真的信这个? 沈天野感受到他的沉默,继续滔滔不绝道:“你知道我小时候受过伤,在你没来的时候,有一个道长说是撞邪了,把我接去了他的道观养伤。崔冉是他的徒弟,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候她才一点点大,人乖乖的性子却很冷。” “撞邪让我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黑狗,道长说按照古书记载,我的样子好像是天狗,必须被人牵制才不会作乱,否则一旦天狗吞噬了我的神志,我就会大开杀戒,彻底变成妖怪。” “那个能够牵制我的人就是崔冉,我跟她签订了契约,成为了她的伴生。” “伴生?”温升竹疑惑地琢磨着,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来滚去,犹如一枚热铁叫他难以安定。 “就是我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我们的性命也相连,其他的我还没有发现。”沈天野解释道,他一幅很快乐自豪的样子,边说边挺了挺胸膛。 原来如此,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崔冉能够在沈家找到她之前率先找到他们,提出要救出表哥。为什么崔冉能够在血肉山洞中准确地找到他的魂魄,为什么崔冉能够一眼分辨出他与表哥有什么不同。 “有点让人……羡慕。”温升竹将那枚“热铁”咽了下去,与其一同咽下的还有后面两个字。 羡慕啊,一种明白清晰的,无法被他无视的情绪油然升起,在他心中深深扎根。 同生共死,性命相托,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和心意,这种绑定在魂魄上的关系非常牢固,牢固到坚不可摧,牢固到没有丝毫缝隙。 温升竹垂下眼,尽管沈天野看不到,但他也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羡慕之外就是嫉妒,他感受到自己难以自拔的嫉妒。 他嫉妒这种关系,仿佛天地之间最紧密最默契的就是他们两个,他们彼此信任,同时将其他人排除在外。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凡人?他不能跟人建立契约? 他明明不怕蛇,不怕妖怪,他应该可以比表哥做得更好。 他忍不住看向沈天野,他比沈天野更懂得顺从,更懂得拿捏人心,更懂得照顾人。 可是他不能,他的手紧紧地掐住掌心,疼痛让他从思绪的囹圄中清醒过来,他不能,他不能伤害表哥,他也不能拥有这样的机会,他一生都是孤家寡人。 手指松开,掌心的疼痛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疼。 他已经将自己掐出细微的红痕,越来越重,难以消退。 他跟着沈天野前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时会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很陌生。沈天野仿佛只是长着同样一张脸的其他人,他有很多秘密自己不知道,而一个生人……是可以被杀掉的。 只要杀了他,他就能取代他,得到崔冉。 杀了他。 杀了他。 微弱的呐喊从他心口发出,不断鼓噪着,诱惑着他。 这个乱石顶如此诡异,他怎么能确定身边人还是沈天野本人?说不定早就变成鬼了。 温升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想要让自己变得清醒。 清醒过后他变感受到无尽的后怕,乱石顶的蛊惑无孔不入,它会放大自己的情绪,放大自己的恶念,让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行。 那么,沈天野呢,他会不会也想杀了自己? 第33章 乱石顶(五) 此时血月高悬,越来越亮,犹如烧红的铁球挂在枝头,烫得四下一片焦黑灼热。 温升竹发现沈天野额上渗出了汗。 而他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要松一松扣的很紧的衣领,将自己心中的烦躁赶出去。 同样的沈天野也觉得有些不耐,他迟迟未见崔冉身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难道崔冉不再与自己心有灵犀了?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影响了他? 这种不耐烦让他腹中翻涌,几欲作呕。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变得紧张僵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温升竹正在引导他前进,他和温升竹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血脉相连,为何此时这只手感觉如此陌生?这样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他,冰冷的犹如死尸,会不会突然暴起扭断他的脖子? 一些不连贯的碎片突然冲进他的脑海中,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发现温升竹对崔冉似乎有别样的想法。他总是很关注崔冉的行动,有时候眼神落在崔冉身上会显得不自在,立刻躲闪开。一开始他以为温升竹碍于身份与崔冉保持距离,后来以为他惧怕蛇妖,但出发之前他却向崔冉表明心志说自己并不害怕…… 难道温升竹也心悦崔冉? “哥哥,你怎么了?”一道疑惑的平静的声音响起,没有半分波澜,来自他的身边人。温升竹经常这样叫他,可却不如此时此刻这样意味深长。他是什么意思?要与他上演虚假的兄友弟恭?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沈天野假装镇定。论武艺拳脚也是他更胜一筹,就算是眼盲他也能凭借呼吸与脚步判断一个人的动作和位置,温升竹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好,我担心你出事。”温升竹听起来像是轻松很多。 沈天野摇摇头,嘴角却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让他艰难地保持着清醒,他从刚才的怀疑与焦虑之中偶然挣脱出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荒唐。 荒唐到他觉得自己的弟弟会不顾手足之情杀了自己,荒唐到他觉得自己孱弱到没有毫无反抗之力,荒唐到他觉得温升竹爱上了崔冉…… 这不是他,不是他本来的想法。是乱石顶改变了他。从他们踏入乱石顶的那一刻影响就开始了,表面上他们遇到了选择,实际上在选择之外,他们躲过了这里怪物的袭击,却没有躲过来自乱石顶自身的影响。乱石顶让他变得小肚鸡肠、患得患失,让他变得焦躁不安、冲动易怒。 乱石顶将他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有各种缺点的普通人。 又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的每一脚都犹如陷入泥潭,无数脏东西被他碾入尘土。黑暗让他变得多疑,他的清醒时而存在时而消失,虽然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依旧控制不住自己。 乱石顶上各种怪石嶙峋,尸体随意放置,横七竖八的交叠着。多半是缺胳膊少腿的,辨不清面貌。裹尸的草席已经朽烂,停驻着苍蝇的虫卵与蛆虫。它们萦绕飞舞,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沈天野闻到这种气味,却不觉得难受,他的感知似乎已经变得麻木。 他艰难地向前走着,走着,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感知温升竹手的能力,失去了方向,觉得无论何处都是死路一条。 他走不出这乱石顶。 他像一只乱石顶上触目可见的苍蝇那样,乱绕乱晃,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直到他撞进一个温暖的带着血腥气的怀抱。一双手接过了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崔姑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温升竹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充满了劫后重生的喜悦。 是崔冉。 上苍怜悯他,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找到了崔冉。 不,是崔冉找到了他。 他听到了崔冉的喘气声,还有急促到有些慌乱的询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崔冉看到的是沈天野平日凌厉飞扬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暗淡。在她说话的时候,沈天野并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他侧了侧身,试图用耳朵寻找,确定自己的存在。 沈天野看不见了。 “我们被一颗怪头袭击,它同时攻击了我们的眼睛,我选择了闭眼,小竹选择了睁眼,所以我看不见了他还正常。”沈天野解释道,紧接着他反问道:“你能听到我说话?” 崔冉不解:“我为什么听不到?” “怪头刚出现的时候,我叫你的名字,你却没听见,那时我们以为你受到了来自耳朵的攻击,失去了耳朵。” 这是他和温升竹猜测出来的一种规则,选择什么就会成为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怪头的?”崔冉问道。 “我们分开之后,那时血月刚要出现。”温升竹接着道,先是一线红,再是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月亮猛地跳了出来,笼罩大地,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他永远不会忘。 “我独自走在前面不久就被一只手强行抓走,然后我扔了半身蛇皮作障眼法才得以脱身,所以那个不理会你们的我应该已经不是我了。”崔冉推算道。 第37章 “并且那只手走的很快,它带着我见到了抬尸人口中那棵树。”此时崔冉灵光乍现,那只手也许正是从树上脱离下来的果子,瓜熟蒂落,要自己努力求食讨生活了。 “血月出来之后,乱石顶就变了。”温升竹道,他说的很是艰难,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太多思绪,刚才杂乱的想法与嫉妒让他难以启齿,但是为了大家的性命,他只得模糊的形容,“有一种混乱的思绪操控了我,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甚至此时,在看到崔冉的一瞬间,他维持的清醒与体面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崔冉,不去展露自己的贪婪。崔冉的出现犹如一把烈火,彻底将他心中的杂念全部点燃。 “你们遇到了怪头,我遇到了树,现在血月出现,我们都受到了影响,如果再待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出现,我已经找到了醉死之人的魂魄,我们可以离开了。”崔冉道。她感觉温升竹状态不妙,虽然他语气平静,一如往常,但是他的眼神有掩饰不住的阴郁,甚至还有痛苦。 他此时还能正常的跟自己说话,一会儿呢?说不定再待下去他会被他自己所说的那种混乱控制住,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乱石顶的帮凶。 事不宜迟,崔冉放出银鹤,将他们送上去,迅速远离这里。 诡异的是,随着他们的离开,血月的颜色犹如融雪褪去,露出其下是白晃晃的正常月光。皎洁而温柔,远远地送他们离开。乱石顶模糊成一块黑色的土坡,这里埋葬的所有人都混作一团,变成意味不明的血肉,滋养这里无数颗石头,让它们生生不息,等待下一个外来者的到来。 银鹤冲入城中,虽然有所遮掩但是还是不小心被人看到。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扎着双髻,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她看到那银色的流光,蹦蹦跳跳地指着他们大喊道:“是流星!流星!” 她的腿短短的,还没追几步就被母亲拦腰抱走。 “大白天的,哪有流星呀。”母亲声音柔和,但还有些责怪,差一点孩子就要跑入人群中没了踪迹,她现在心有余悸。 小女孩撇撇嘴,兀自拍着手,伸长脖子去看。这一道小小的银色流光没入城中,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发觉。 崔冉从银鹤上下来,仆倒在地,在她倒地的一瞬,两个人同时接住了她。就像那个美梦中所展现的那样,两个人的眼中都是浓郁的担忧与心疼。 离开了乱石顶,选择的力量就会消失,沈天野重获光明,但是崔冉强行蜕下的蛇皮不能够再回来,她被迫迎来了虚弱。灰蓝色的眼睛重新变为黑色,她的衣摆下探出半节蛇尾,摇摆着卷上了沈天野的身体。 沈天野立即明白,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崔冉的身体越缩越小,变作一条灰蓝小蛇衔着自己的尾巴挂在了他的胸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件异域传来的环佩。 温升竹看到此景动作一滞,沈天野做的那么熟练,熟练到好像做过许多遍,而崔冉也是如此的信赖他,信赖到可以变成如此弱小的模样挂在他身上。而自己……他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徒增尴尬。 可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收回了手,掩饰住自己的心思,跟了上去。 日暮西斜,薄薄的橙红色霞光在天边交错变幻,温升竹竟然觉得这落日余晖跟乱石顶的血月有几分相似,这乱糟糟的世间竟与乱葬岗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叫他迷茫,叫他心烦意乱。 沈天野将崔冉带回了自己家,他取了一盏薄薄的白玉盏接了水将崔冉放进去泡着。 崔冉在其中舒展身体,慢吞吞地游动着。她还有些蛇皮没有蜕干净,此时正蹭着沈天野放进来的一块珊瑚。 在崔冉蜕皮的期间,他与温升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崔冉却懒洋洋的,她尽情地游曳,用珊瑚蹭掉多余的皮,然后又卷成一团。看起来她是一条温和无害的懒洋洋的小蛇,完全看不出她执剑杀妖的威风样子。 温升竹觉得很是可爱。 幼时曾有人送他小狗和小马,叫他将小狗养起来看家护院,将小马养成高头大马,恣意驰骋。可是他都不喜欢,反而转送给沈天野。他不喜欢这样温顺的动物,也不喜欢俊逸有余美丽不足的东西。他喜欢的是危险但迷人的动物,当然也包括人。 也许他骨子里有不顾一切的疯狂,所以他不得不日夜压抑,直到变成一个克制且斯文的人。 他要做一个好人。 第34章 龙女(一) 温升竹要做一个好人,知书达礼,兄友弟恭,但是现在这个原则因为崔冉摇摇欲坠。 他想要跟自己的哥哥争夺崔冉,或者退一步也可以,他跟哥哥共同侍奉崔冉,如果哥哥不同意,那就是他小肚鸡肠,正好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取而代之。 他要怎么做呢? 夜幕降临,温升竹挑亮了灯花。 他一个人独坐房间中,打开了窗子,任凭微冷的夜风吹着自己,让自己的躁动慢慢冷静下来。 不久之前,其实他是被沈天野“赶”回来的。沈天野平时不拘小节,事关崔冉却敏锐的很,也有可能是他表现的太明显的。但那又如何呢,他是故意的,故意流露出丝丝觊觎,沈天野自然会奇怪、防备,崔冉也会有所察觉。这样他才不会是一个人唱独角戏。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伤害沈天野。 风把他浑身吹得冰凉,但他却感到一丝近乎自虐的快意。他的头脑渐渐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他是个十足的坏人,哪怕抢夺哥哥的爱人也毫无愧疚之意。 他只想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也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那黑色蛇身也亲昵地蹭上他的手腕。 灯花发出轻微的炸响。 让他一个激灵,想到了沈天野的话,他说:“小竹,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他说这话时还是很亲近,就犹如一个关切他的哥哥,但是他能够听出其中的疲惫和迷茫。 “以后?当然是继续追查,让这里重归平静。”温升竹理所当然,他甚至流露出疑惑的色彩问道,“哥哥,你累了吗?” “不,当然不是……”沈天野还想再说,但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突然不想挑明,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并非一无所知,而是他有意为之的。 再说了,他不想用这样的心思揣摩他。 “我们已经被搅入其中,这件事不是我们说要放弃就能够放弃……”温升竹意味深长道。 查明怪事真相是这样,感情一事更是这样,只要身在其中,都不受自己控制。 “可是再继续下去,也许我们都会受伤。”沈天野比任何人都知道其中的风险,也知道生命的可贵与脆弱。一个经常行走在刀尖之上的人,并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疏忽大意,反而会变得更加谨慎,甚至懦弱。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妖的想法与我们人不同?”温升竹反问道,此时他的想法竟然与乱石顶那棵妖树不谋而合。如果一个人不可以,那两个人可不可以? “妖不生活在我们生活的规则之下,自然与我们观念不同,有些事人做不得,妖却不一定。有时候是我们的思路过于死板固执,所以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温升竹是在说感情,又好像是在认真地谈论怪事的解决方法。 他们三个人共同进出妖怪所在的幻境,又共同寻找问题的解决之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崔冉率先找到线索,拯救他们?沈天野有经验有武力,他有学识有头脑,也许比不得崔冉,却在幻境中显得一文不值,毫无助益,甚至只能够拖后腿。自从上次回来,他就在反思这件事。 “嗯……”沈天野有些被刺痛的感觉,“我只是在意崔冉,却不了解妖。”哪怕他曾经被妖怪所伤,魂魄化作一只黑狗,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人,与妖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崔冉能够化形,他就把崔冉看作是同类,看作是一个特殊点的女子,而全然忘却了她的妖怪什么。难怪崔冉与他常有隔阂,并不能做到十足十的亲近。 可是他不愿意承认,甚至不愿意面对。此时被温升竹点破,他还有些不悦。他抗拒地扭头,去看白玉盏中的崔冉,崔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懒得管,一味盘在珊瑚上睡觉。 “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哥哥可能要想想今后如何面对。”温升竹转了转身子,他的身影投在墙上,白玉盏的影子就在他怀中。 “让我一个人静静。”沈天野埋下头,不愿再多说。 温升竹也不想逼迫他太多,于是施施然离开。 现在,夜幕低垂,灯花摇摇欲坠,他虽然清醒却有些后悔。他们自身前途未卜,他却迫不及待地搅乱沈天野的心,这简直是趁虚而入。更何况,沈天野和舅舅舅母对自己这样好,自己的行为无疑是一个白眼狼。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他眼中干涩,疼痛难忍,想要流泪却流不下半滴。难道上天也觉得他的眼泪虚伪,叫他残忍面对?他不懂,只得掩面叹息。 第38章 这夜好长,他难以入眠。 第二日,崔冉没有苏醒,还在沉眠,她的皮已经蜕的七七八八,身体也重焕光彩。而沈天野和温升竹决定根据崔冉留下的线索,一同前往西边的坊市杆子巷看看。 平城规模较大,坊市很多,有大小之分。西边的坊市多是普通人聚集之处,而东边住着富商官员,因此西市贩卖的东西比较平价寻常,其中也有许多蕃人来往,形成蕃市。杆子巷就靠近蕃市,经常流通交易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他们去的早,西市人还不多,杆子巷更是冷清,只有零星几家开了门,其中就包括贩酒的那一家。 沈天野习惯跟人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打听出了酒家的情况。 这家酒肆前面是贩酒的地方,后面是暂时居住之处。酒肆本来很普通,买的酒是浊酒,味薄而杂,一壶也不过28文钱。酒肆门口挑了根窄窄的酒旗,随风招摇,颜色已经不再鲜艳,很明显用了很久了。 酒肆买的酒叫绿意,绿莹莹一片,厚重的如同苔藓,稍有些钱的都不会喝。不知什么时候,这里的绿意被新的酒取代了,新酒价高,却备受追捧,名叫醉仙。 “乖乖,她那酒可邪门了,喝了的都说好,上瘾,听说能梦见神仙嘞。”巷子中有人眼红,背后跟沈天野嚼舌头,“我问那味儿也没什么好的,那些人还不是来看那女人的。” 他说的那女人,跟醉鬼口中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妇人。酿酒卖酒有一把子力气,脸却美丽柔弱,常年笼罩着一股轻愁,竟与醉仙的意思不谋而合。 “他们啊,见了那女的都走不动路,呸,能是什么好货?”男人愤愤道,这生意该由他做,不由他做也轮不到一个女人。女人虽然能够抛头露面,但最好还是在家做贤妻良母。 “行了行了,净说些废话。”沈天野斥道,污言秽语的脏了他的耳朵。这男人见识短浅,现在外面行走江湖的女人还少吗? “哎,你这人急什么,莫非你也是来找她的。”男人被拂了面子,登时翻脸,嘬着牙花子吐出一口痰来,“人模狗样的。” 只不过沈天野高大,又穿着一身华贵衣饰,他不敢招惹,骂骂咧咧地逛到别处,找早食吃去了。 沈天野平白被人泼一头脏水,心中不爽,一脚踢起路边石子正打在那人腿弯。只见他哎哟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叫唤着不肯起来。 再打听几家才发现这条巷子中喝过醉仙的人很多,他们对于喝酒时见到了什么都忘记了,说起来满眼茫然,唯一记得是那种感觉不像醉酒,有人描述的是飘飘欲仙,美妙绝伦,有人却说喝完伤心欲绝,涕泪齐下不可停止,还有的满眼痛苦,现在还留有怨怼的余韵。但更多的是平静,一种麻木到极致的平静,犹如死水微澜。于是他们选择再喝一杯,一杯接一杯。 一时间这种酒传遍西市,酒肆也跟着大赚了一笔。 “你们算是来着了,再晚些时日掌柜的就要搬走了,说是要搬去东边给那些官老爷们酿酒去了,我们买不起咯。”排队买酒时,有人这样跟他们说。 “生意做得好,自然要往高处去。”温升竹倒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奇怪这酒家如何突然开窍,酿出这样的美酒? “老伯,你醉酒之后可有什么不适?”跟他攀谈说话的是一个鬓发皆白的老翁,温升竹见他身子骨单薄,于是问道。 “不舒服啊,这个我还真没注意过,谁家喝多了能好受?”老翁一愣,捋着胡子回忆道,“你若要说,那就是感觉心慌,一阵快似一阵,可是不喝啊这心更慌。” “心慌?”这又是什么症状? “对啊……”老翁叹息一声,“这种心慌跟寻常不同,更像是一种感情,喝了酒之后我就见到了我家小儿和我走了好一阵子的老婆子。” 喝多了心慌,不喝多也慌,一想到他们,见到他们熟悉的眉眼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所以哪怕不舒服还是要喝酒。 “你说这滋味儿啊倒没多好,我也是喝了几十年酒了,我们普通人买的不就那样?可是这个有别的东西,有情,这情啊就复杂咯。”说着他眼神怅惘,忍不住回望。 他小时候也听过人念书,跟着学了一段时日,此时四书五经都不记得,却只有一句忽的跳入脑袋里。 举杯消愁愁更愁。 第35章 龙女(二) 队伍排到仅剩四个人,却听见前面有人吆喝说酒卖完了,想要的明日赶早。 没买到酒的人纵有不满却只得悻悻厉害,转眼间酒肆前就只剩下了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而他们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买酒的女人。 这条巷子里的人都叫她陈氏,她的郎君姓陈行三,旁人都叫他三郎。 陈氏生的很美,她身材丰腴饱满,乌发如云,两只眼汪了水,两颊犹如涂了淡淡的胭脂。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美,如同一只桃花缀在枝头,沉甸甸的,但是她的眉眼却细,笼罩轻烟样的愁绪。她既如此有勃勃生机又为何发愁? 这缕轻愁在她的美丽上敲开了一条裂缝,酒香就从其中溢出来。 沈天野深深吸了一口气,奇怪的是这次他闻到的香气不如之前清新纯粹,反而多了几分复杂……?就好像这其中混入了其他东西,扰乱了酒原本的品质。这种香气离“醉生梦死”更远,可以说完全是低劣的仿制品。 他小声询问温升竹:“你闻到这酒香之后有什么感觉?” 温升竹眉头微蹙:“我好像……感觉有一种苦涩。”他有些不确定,这种苦涩的感觉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并非从鼻中、口中品味出的。 有人说厨子的情绪能够通过烹饪的过程保留到食物中,同时传递给食客。他现在就是这样,还没有喝到酒,他就感受到了那种苦涩,以及苦涩下的痛苦与孤独。 陈氏的生活不好吗? 本来是平平无奇的小酒贩,突然有一日不知走了什么奇运酿出了这样神奇的酒,从此门庭若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眼看着就要搬到更豪华更热闹的地段去了。 “你有没有给崔姑娘买过珠花首饰?”温升竹定睛观察了一阵,突然冒出一句。 “苦涩,怎么会觉得苦呢,难不成勾起了你的心里事?”沈天野还在琢磨他刚才的回答,冷不丁地被问,大脑停滞了片刻才道,“啊,买过,但是她不喜欢那些,她喜欢上等的做法器的好材料,还有补身体的天材地宝,哪是小小珠花能够糊弄的?” 别说珠花,各种珠宝玉石她都瞧不上,这样的东西许多妖怪自深山里信手拈来。 “哎,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沈天野有些警惕,斜睨着他,双手抱胸,“多管闲事。”难不成温升竹觉得自己对崔冉不好,要给她买珠花? “你瞧,陈氏的头顶空空如也,什么装饰都没有。”温升竹示意他看。此时陈氏正低头算账,一头乌发低垂,厚厚的云掉了下来。光溜溜的,没有一点装饰,哪怕是一支素银簪子。 “陈三郎赚那么多都不舍得给他夫人买只钗子?”沈天野心道,这男人太小气。 “太贵重的首饰招人眼,太复杂的不方便,一般外出卖货的妇女不会戴,但是绝不可能没有一丁点装饰。”温升竹道。别说女人爱俏,现在男人都要簪花戴玉的,陈氏身上什么都没有才是奇怪。 “这么小气还能讨到这样的美人做夫人,陈三郎给她种了什么蛊。”沈天野也惊讶道。 什么都不给,空手套白狼?难道只凭一张花花巧嘴?还是说陈三郎格外体贴入微?可是今日这样忙碌,都不见陈三郎来帮忙或是送口茶饮来。恐怕真心的爱护体贴也没多少。 等陈氏盘完了帐,他们才上前询问道:“掌柜的,你家的酒可是材料有变,我尝着跟前几日味道不太一样。” 陈氏见他们两个这样说话,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被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两位客人,我们的酒奇妙之处便是千人千味,味道随着两位的心境改变,并非材料出了问题。” 她虽然这样说,表情却有些忐忑,声音也有些虚浮,听着有些心虚似的。 其实这酒她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每过一晚,酒缸里就会自动装满美酒。第一次三郎发现之后,欣喜若狂,痛饮三大杯。结果醉的人事不省,吓得她赶紧去探鼻息,生怕他是醉死了过去。还好只是睡着了,睡了三日后三郎醒来第一件事竟不是找她讨要吃喝,而是捧着她的脸说尽了甜言蜜语,直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 他说自己梦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他在山间小路行走,挑着一整担子的货物,炎炎烈日将他晒得几乎昏过去,睁不开眼睛,脸也滚烫,甚至开始脱皮。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晕倒在路边暴尸荒野时,突然见不远处出现一座府邸。 走进府邸,清凉之意传遍全身,沿途尽是些高大树木和奇珍异草,他没有见过的花朵吐露着芬芳,再往里去便听到阵阵丝竹之声,府邸中央卧着一位仙女。 第39章 见到如此美景,他的眼睛几乎转不动,脚下也像生了根,仙女被他惊动,飘飘然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身上的重担卸下来。 她刚靠近时,他只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肩膀一松,一路走来几乎深深嵌进血肉里的扁担被随意地放置在地上。 之后他与仙女共同享用美酒佳肴,在这仙境一般的府邸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岁,直到他想起来自己家中的老母,才决心要与仙女告辞。 可他并不甘心就此离去,于是希望仙女能够跟随自己离去。 本是没有指望的,但仙女却答应了,于是他们一同回了家,他继续做陈三郎,她成了陈氏。 府中一日,世上千年。他回家后老母早就死了,家中房梁朽坏,结满了蛛网,轻轻推开房门便彻底灰飞烟灭。村中人也早已不认识他是谁了,他突然成为了一抹游魂。他原本回去时还心中忐忑,生怕老母斥责,邻人鄙夷,说自己是个抛弃家人的不孝子。谁知道,这下可好,老母死了他才归来,真叫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松了口气。 于是他带着陈氏去了平城。陈氏会酿酒,当初在府邸上他们喝的琼浆玉液就是陈氏酿的,本来他以为能够靠卖酒大发一笔横财,没想到离开了洞天福地,失去了奇花异草,陈氏用最粗糙的材料只能酿出最低级的酒。 于是陈三郎一蹶不振,他一下子失去了对陈氏的爱,也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 或者说他对陈氏寄予了更多的期望,比如希望她将衣物洗的一尘不染,比如希望她在卖酒的同时不要招惹太多男人下流的眼光,比如希望她将饭菜做的可口。 他说别说平城的女子,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的。 陈氏不解,她看也有许多近邻妇人表现的凶悍非常,但是深入交往下来却不得不承认当她们回到家中还是有任劳任怨、吃苦受累的地方,就好像人人都有两幅面孔。只不过她们是不得已,也是没察觉的戴上。 陈氏变得更加寡言。 有时候她会在半夜心悸惊醒,醒来之后却许久不能动弹。月光从破洞的窗子中漏出来,洒的满地都是,却不肯慷慨的照亮她的生活。身旁的郎君轻轻地打鼾,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突然有些茫然,忘记了事情为何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她也来不及多想,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遍今日的酒有没有按照工序酿造,以及明日要怎样售卖,与人怎样攀谈。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唯独想不起来她自己。 直到这一天。陈三郎醉了三日,睡了三日,醒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她。 她感到好奇、愉悦、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什么时候陈三郎会变回去?是不是当这个酒缸不再产出美酒的时候?她不清楚。 但是日子总是好过一点。她开始卖这种酒,并给酒起了个名字叫“醉仙”。因为陈三郎欣喜之余抱着她亲昵地称呼她为拯救自己的仙女。 哦,她的确是仙女,从山上遇到了凡人陈三郎,就如同每个仙女都会遭遇的劫数。 她也喝了一杯酒,想要把自己这个仙女醉死在梦中。 却没想到,这美酒于她简直是穿肠的毒药。她刚喝下一口,就觉得犹如铅液坠入腹中,把她的肠子都烧穿搅烂,叫她痛苦难耐。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口的呼吸着,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而她疼的冷汗直流,疼的忍不住在地上翻滚,直到将所有的家具都撞翻撞烂。 不知过了多久,她犹如一个死人一样躺在冰冷的地上,门大敞着,邻家好心的大婶听见动静过来看她,又招呼了几个人将她齐心协力送到医馆,她才捡回一条命。 在意识昏沉模糊中,她听到大夫说,什么相生相克,她是被克了。 买药花了一大笔钱,陈三郎却没说什么。他煮了粥盯着她喝完,又耐心地给她擦汗。他在沉默着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便有人连连称道,说他是真男人大丈夫。陈三郎摆手不语,嘴巴却偷偷地翘起来。 他是开心的。 陈氏也是开心的,她已经不再想府邸的时光,那些过去就像天和地一样差的那么远。 她要好好地酿酒、卖酒,留住这个陈三郎。 她发现陈三郎确实有张好皮相。 第36章 龙女(三) 入夜。 沈天野蹲在一棵桂花树上,借重重绿影掩盖住了自己的身体。而他所在的这棵树就在陈家的后院中。 陈家后院很大,比旁边人家大出半个来,应当是重新开辟划分过。院中除了这棵树还摆放着很多酒缸,以及一些汲酒蒸酒的器具,陈氏很勤快利落,东西都码放的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 虽然桂花树离地面与屋舍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杆子巷这边墙薄屋小,许多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比如拖沓走路的动静,鸡啄米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小孩追逐打闹,家里大人闲言碎语,喷嚏呵欠的声响,都细细碎碎地传入沈天野的耳朵。 他是一双狗耳,格外敏锐,因此能够将陈氏和陈三郎的动静听个大差不差。 回了家,陈氏先走来走去搬东西,进厨房起灶烧火做饭,然后等陈三郎回家交代几句,一番恩爱之后吹灯入睡。跟寻常人家日子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没有孩子。 大约又过了几个时辰,到了半夜,月色更明,天也更凉。 白日傍晚的热闹早已偃旗息鼓,只有阵阵鼾声梦呓传来,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沈天野也有些昏沉,他看了这么久,都没等到什么端倪,而此时正是一天之中人最困的时候。 但是往往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片黑乎乎地模糊影子从门外飘出来。沈天野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消失,瞪大了眼睛。 是陈氏。 这是月光比之前黯淡了些,沈天野将自己往树梢后藏了藏,扭着身子观察陈氏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推开后门走出来之后径直走向了酒缸。 桂花树就在酒缸的上头,只要陈氏稍稍抬头仔细看一看就能发现这棵树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树枝树叶本应随着清风摇摆,却有几枝被沈天野攥在手里挡住身体,因此怎么样都不会动。 不仅如此,随着桂花不断落下,一朵两朵落在陈氏鬓边,她随手逝去,有些奇怪地嘟囔一句:“怎么今天花落得这么多。” 沈天野更是不敢动,他与陈氏咫尺之间,生怕她突然觉得有异样,仔细探究然后发现她。 好在陈氏没有第二步动作。 她移开酒缸上的盖子,桂花簌簌落了进去。按道理来说,酿酒的每一步的清洁干净都至关重要,如果混了杂物进去,轻则变味重则变质,一缸酒就废了,可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由着桂花浮起来,形成薄薄的一层。 然后令沈天野大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陈氏竟然变成了一只闪着微光的玉白色大蚌。 她竟然也是妖怪? 蚌壳缓缓打开,一团血肉粘液包裹着的东西被吐出来,紧接着蚌又变回了陈氏。 陈氏面对血肉丝毫不惧,反倒慢条斯理地撕扯起来,好像这团血肉并非是从她身上跳出的一部分,而是一颗早就该被她吐出的珍珠。 拨开血肉,里面露出一条翠蛇。 翠蛇身上血迹斑斑,一幅萎靡之相,动也不动的在她手上待着。 一只蚌吐出了一条蛇,蛇重获自由不仅不咬她反而很亲昵,沈天野感觉自己快要看不懂眼下的这一切了。 但是令他更为困惑的事情还在继续。 陈氏抚摸翠蛇两下,然后拔掉了它的鳞片。 血色沁出,翠蛇因受不了痛苦而昂起头,发出嘶嘶声,身体僵硬的像是一根木棍。陈氏面容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仿佛鳞片也长在她身上。但是她手下不停,继续拔着。 一片、两片、三片…… 晶莹剔透的一座鳞片小山从她手上出现,而翠蛇的额头上竟渐渐出现角的形状,只不过出现又消失,犹如昙花一现。 难道这是只即将化龙的蛇? 那陈氏此举……生拔其鳞片,阻碍其修行,还以蚌壳掩住它的踪迹,将它从天道眼中抹除,无疑是犯下极大的过错,是要背负罪孽与因果的。 沈天野想不通,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拔够了鳞片,陈氏直接将蛇吞了进去。当那碧绿的尾巴尖渐渐消失在她的嘴巴中时,沈天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似乎能想象一条滑腻腻的蛇如何游过她的嘴巴,钻进她的喉咙,最后又被她吞入腹中。 而陈氏却面色不改,她直接将鳞片洒进了酒中。 鳞片入酒的一瞬,酒液也亮起微光,犹如贝类多彩的光泽又参杂着一丝绿意,久久消散不去。而当光亮消失,沈天野发现酒液竟然涨了几寸,几乎溢出来。 陈氏做完这一切,又将盖子推过来盖好,回到屋中。 第40章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已经做了很多遍。而沈天野也似乎明白了这“醉仙”的秘密。 这也是一种以蛇为材料的酒,将蛇妖的功力化入酒中就与普通的酒不同。但是与“醉生梦死”不一样的是,陈氏是以鳞片入酒而非蛇骨,灵蛇也非千年修行,而是刚有化龙契机就被打破,所以“醉仙”的效果大不相同,能够引动人心底里暗藏的情绪却也会造成不一样的后果。 “醉生梦死”让人大梦一场,在梦中体验酸甜苦辣,体验此生最为难忘的事,之后便彻底忘却,犹如卸下重担,清洗心魂。但是“醉仙”叫人醉过之后可能会不复醒来,沉溺于梦中从而死亡,就如崔冉碰到的醉死之人一样。 他们选择了留在另一个黄粱一梦的世界。 陈氏走后,酒缸之中犹有嘶鸣,蛇的痛苦与怨怼也一起被留在了酒中。这种痛苦化作了攻击人的穿肠毒药,不定时就会被引动,轻而易举夺走人的性命。 此时无风,沈天野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裹紧了自己的衣裳,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才悄悄地从树上跳下,混入早起干活的人群中回去。因为在树上蹲太久,他腿又麻又涨,没走几步险些跌倒。 但更多的大概是内心的恐惧。 “醉仙”快要传遍全城,到时候会悄无声息地死多少人? 沈天野回了家,崔冉却不在,温升竹也跟着不见了。他捉住温升竹身边伺候的下人询问,得知他正在库房找东西,于是又匆匆赶去库房。 他家库房并不算大,除了放一些杂物之外,其余的都是丝帛珍玩,而在一排排架子中,温升竹正一手托盏一手取东西,边取边轻声细语地问:“你喜欢哪个?” 他手边琳琅满目,暗金炉、青玉荷叶杯、螭纹玉觥不一而足,而他手中白玉盏内的崔冉却晃了晃尾巴表示,都不喜欢。 “那再看看别处。”温升竹从这边架子绕出来,正对上沈天野。 沈天野看看他,又看看白玉盏,这不就是崔冉待的那一个?他俩背着自己在库房找什么? 沈天野叉腰,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质疑,于是一言不发拿眼神示意。 温升竹不语,只一味的把白玉盏捧到他眼皮子底下。 里面的崔冉粗了整整一圈,把白玉盏挤得满满当当的。 转不开身,烦,崔冉甩了甩尾巴抵着温升竹的手腕示意他赶紧找。 不拘什么花纹什么玉石,只要能让她痛快洗澡就行。 沈天野心下了然,咧开嘴嘿嘿一笑,边挠头边说:“是我考虑不周,来来你们到这里来,看看我私藏的宝贝。” 他领着温升竹往外走,走到靠近他房间的花园处在一棵树下,然后一蹬树干,脚下交错窜上树梢,从上面取下一只沾满了羽毛和树叶的大匣子,献宝似的捧到两人面前。 这算是他偷偷攒的“私房钱”? 崔冉从里面卷出来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石砚,沈天野连忙手忙脚乱地接好,看着她滑了进去。 温升竹识货,一眼看出来这是一只上品端石砚,阳光照上去隐隐看到流动的紫,犹如曲水。砚中有比寻常石砚更深的坑,正好叫崔冉盘进去。 她很满意,沈天野自小爱搜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数不实用也不漂亮,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 她能感受到这砚中有“气”,助她修身安神,对于她进一步修炼也大有裨益,这块制砚的石头应当是从一个生了灵的山中挖出的。 沈天野也很满意,他拍拍手将自己的匣子重新藏了回去。 温升竹眼尖,瞥见里面还有小时候一同在河边捡的石子。 安置好崔冉,三个人在凉亭中围坐一桌讲故事,而亭下水波微荡,平日里活泼的胖锦鲤闻到崔冉的味道都敬而远之,一瞬间跑个没影。 沈天野讲的故事是神蚌下凡拯救凡人的故事,就如女郎织女、刘阮遇仙的故事一样。而神蚌自然是陈氏,凡人则是陈三郎。 “为何神蚌会以灵蛇鳞片入酒?”温升竹觉得此事还有蹊跷。蚌在海中河中,蛇在岸上山中,两者怎么会相识,灵蛇快要化龙,功力非凡又怎么会被蚌抓住。这又非鹬蚌相争。 不仅温升竹不解,就连陈氏自己也不知道。 一觉醒来,晨光熹微。陈三郎犹自酣眠,陈氏却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她竟然发现自己指甲缝隙中有丝丝缕缕血迹。 第37章 龙女(四) 红褐色的血痂薄薄一层吸在手指上,格外扎眼。陈氏搓搓手指,又凑近闻了闻,是血,也许是她半夜昏睡中抓破了哪里。可是她身上却没有刺痛和不适感。 难道伤口在别人身上? 她把视线移向身旁的陈三郎。此时日光在他脸庞上完全铺开,他有些不耐烦似的抬手揉揉眼,半梦半醒地正对上她狐疑的眼神。 “看我做什么?”陈三郎昏昏沉沉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有些不舒服,额角一跳一跳的,发出胀痛感。 “没事没事。“陈氏很快移开眼睛,看他的反应昨晚没发生什么,一切正常。可是她总觉得有些隐藏的事情没被她想起来,一种不安感袭上她的心头。 她对自己的生活了如指掌,对这咫尺之间狭小房子也很清楚,这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被她日复一日的擦拭,因此她感受到的绝不是空穴来风。 陈三郎觉得她大早上发疯,小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闭上眼。 陈氏也没再说什么,也许是她多想,总归现在没发生什么坏事。而她既然醒了就要开始干活了。烧火做饭,打扫盛酒,开门营业,哪一项都足够她忙个半天。 至于陈三郎,他迅速喝完粥,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两手空空出门看房子去了。 看房不是个轻松活。陈氏想着陈三郎要走一天,正午日头正晒,不知道他拖着一双疲惫沉重的腿有多辛苦,又舍不舍得给自己买剂饮子润润喉? 相反,在她想象中吃尽苦头的陈三郎压根是去躲个清闲。陈氏不是平城人,甚至不是凡间人,对卖房买房的门道一窍不通,陈三郎哄她什么,她就听什么。陈家手头钱财不算宽裕,在东市基本选不到什么好地方。再加上有房牙帮忙,牵线搭桥,买卖立契交税都不需要陈三郎插手。 看房子不过是他逃避家务事的借口罢了,坐下来跟房牙喝几杯,闲扯攀交情才是真的。 几杯浊酒下肚,两人脸红心跳,已经醉醺醺地大舌头了。喝多了自然好说话,陈三郎绕着房牙子叫他吐露些实情。 房牙瞥他一眼,开玩笑道:“我这儿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哪能糊弄您呢。” 笑话,陈三郎一没钱二没势,愣头青一样往东市扎,不坑他坑谁?没有真金白银,以为几盏薄酒就能糊弄他,做梦! 陈三郎也不信,乐呵呵地继续斟酒。这酒没滋味,他也舍不得掏更多钱,一边心里暗骂这房牙子没吃过好东西,一边回味起自己家中娇娘美酒,暗自得意。 他并非真心愿意跟房牙交往,回家之后背后嚼一顿舌头,唾他一口,对着陈氏骂上一句白蚁蛀虫,就当发泄了,心里舒服许多。陈氏怜惜他辛苦,盛了鸡蛋羹给他,陈三郎吃饱了又开始闹腾,说房牙跟他藏心眼,找房时多加阻拦就是为了从他手中抠出更多的钱去。一开始房主人跟他多报价,他偷偷问了另一个官牙,才发觉是房牙跟主人联手坑他,那房子根本值不上这么多钱。 有钱人也这么会算计!迟早叫钱压死!他恨恨地想。全然忘了他也是这样压迫陈氏的,一分钱都不肯给她多花。 陈氏要是给他要钱,譬如今日正午对坐用饭时,他就有诸多理由。 用饭用到一半,陈氏眉头的忧愁始终没有散去,突然开口道:“酒虽然买的好,但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哪一日酒缸不再产酒了或叫人发现了……郎君能不能给我些钱,买些好材料自己酿?” 她相信自己的手艺,相信自己所剩无几的法力,却不相信那酒缸子。那酒缸产出了美酒,却令她不喜反惊,一直提心吊胆。 久居闹市,被家务事消磨,不再修行吸收日月精华,她的修为一日□□,几乎变成个没有本事的小妖怪。而法宝也是一样,不管多玄妙,若是握在了错误的人手中,没有孜孜不倦的供养也会枯竭。 陈三郎短视,以为拥有了宝山就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此纵享富贵高枕无忧,他却不顾多年之后。唯有陈氏如架行舟,在平静海面之上随时会触礁沉没。 陈三郎听了立刻沉脸,“啪”的把筷子一拍。什么酿新酒,无非是要花钱,但他又没有全然发作,压着怒气道:“前几日不刚给过吗,怎么又要钱?我手头也不宽裕,这样吧,反正你整日抛头露面的,穿的绫罗绸缎反而惹眼,不如卖了去。” 除了绫罗绸缎,陈氏嫁给他步入凡尘之后,还带了一大批珍宝下山。只不过在这些年的消磨中都挥霍殆尽了。第一年她变卖了珠宝首饰买下这栋房子改造成酒肆,第二年她变卖了天材地宝填补家用花销,第三年酒缸开始莫名产酒,日子好起来了,但是也没有那么好过,因为陈三郎开始游手好闲,他们还要搬去东市。 第41章 陈三郎不高兴,受了气的陈氏也不高兴起来,她平时哪受过这么多委屈。只见她双眼睫颤动,眼中愁色更甚,浓的要滴出水来,几乎压弯了她的睫毛。而从这浓浓忧愁中,似乎飘出来了酒香,游蛇一般分作丝丝缕缕钻入两人的七窍之中。 陈三郎抽动鼻子,打了个喷嚏。他突然觉得有的昏沉,睁不开眼皮似的,眼前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一时间竟连陈氏的样貌也有些看不清了。 陈氏虽然不高兴,却也没再提钱的事,她多少还是顾忌陈三郎。两人沉默半响,还是她率先收了碗筷,冷着脸开始洗洗涮涮。她一边洗涮一边看自己的手,所幸的是她是妖,这么久了手指依旧葱白如玉。 收拾完了东西,重新开张卖酒,她依旧美得像是画中人走出来,依旧吸引了一大波人来看。 盖子揭开,酒香肆意飘散,侵入这条窄巷的每一处砖缝和土地。所有人都闭上眼睛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就连巡逻经过的金吾卫也忍不住勒马停下。 大家都沉醉在一场幻梦之中。 唯有幼子心中纯净一片,不受影响,好奇地张望着,不多时就烦躁到放声大哭,又将自己的母亲从幻梦中惊醒。 —————— 同样,沈府之中。 鸟语花香,绿意盎然,一片祥和之中沈天野却失了神。他一早醒来,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滚到地板上,扶着腰愣了半天突然觉得一阵混沌眩晕,僵了半天才能动作。 他好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权,稍微一动脑袋就好像要炸开,有无数声音响起,无数身影晃来晃去。这种感觉让他心中慌张,闭着眼忍着难受摸半天才摸到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的冰冷让他镇定了一点,他掀开眼皮,看到了崔冉。 崔冉蜕皮结束,化作人形,她长高不少,一双眼也越发光华内敛,此时正盯着他瞧。她皱着眉道:“你昨日撞到什么了,身上有股怪味。” 沈天野顺势将脑袋送到她手上撑着,有气无力道:“我在陈家后院看到了一只蚌。”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声音也变得沙哑,继续道:“我躲在陈家后院的树上,想看看那酒究竟有什么蹊跷。没曾想撞见了陈氏的秘密,她根本不是人,是一个蚌妖。她从身体里取出一条快化龙的小蛇,拔了它的鳞片泡酒……” 他说的断断续续,忍耐着痛苦,崔冉见他这般不适,慢慢地往他身体里传送法力,疏导他的经脉。 在他的经脉里,崔冉感受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力量正在侵蚀他的功力,而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之一点点拔除。随着她的动作,沈天野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你撞见蚌妖好事,吸了她的蜃气,若是无力抵抗今日一早就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崔冉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腥味儿道。 海市蜃楼,就是在海中修行到一定程度的蚌妖吐出的蜃气所化。它们营造幻境,迷惑来往的船只。 在蜃气之中,人们往往会失去自己的判断,晕头转向,还会看到往日执念,从而前仆后继地丢了性命。 不过沈天野身上都残留天狗妖力,能够与蜃气抗争一二,不受其影响太过。再加之她刚蜕皮结束,修为更进一步,因此原本有些棘手的蜃气在她眼中也变得简单,崔冉三两下拔除干净,将沈天野扶起来坐到榻上。 “今日你就在家中待着,好生休息,我跟温升竹继续探查。”崔冉叮嘱他。 沈天野有些不情愿,他本就跟崔冉不甚亲密,再放任温升竹跟她独处,岂不是给别人创造了机会?可他又深知自己身体现在做不到和他们一起出门,只得遗憾闭嘴,眼巴巴地看着崔冉离开。 崔冉合上门,心中叹了口气,她头一回因为沈天野而感到头疼,因为她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这几日沈天野变得比之前更加黏人,好像面临了什么危机似的。在此之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共同长大的朋友,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分寸与礼貌。 可是最近,她能感觉到沈天野对她的心思变了,他变得急迫与不安,他想要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寻常男女那样。 可是她与沈天野相识多年,从未想过他会成为自己的未来的伴侣。并且,沈天野已经跟自己签订契约,违背人妖不能结合的天道紧密相连,才会生出这许多波折因果,已经对他们二人都有损害,万万不可再进一步。 因此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约见温升竹。 第38章 龙女(五) 温升竹在小花园等他,他只穿了身简单的白衫,头上腰间都是寻常配饰,并不夺目。崔冉不方便直接在沈府以人身行走,早就变了蛇身游走过去。 他听见鳞片擦过地面,枝叶被慢慢碾压的声音,立即转过头来,俯下身伸手,崔冉沿着他的衣袖而上,盘在他手臂上。 “边走边说。”蛇信伸卷,吐出一句话。 温升竹看着手臂上的小蛇,眼中浮现出笑意,他第一次见崔冉以蛇身说话,仿佛能够感受到她柔软的肚腹在自己衣物上震动起伏。 “我昨日翻阅了聚书楼中的城志,发现了朱兴这个人,他三十年前来到平城……” 温升竹之所以会去找朱兴的存在痕迹,是崔冉交代他的,万寿寺一行很多事情都能够解释,唯有朱兴,犹如一个突然出现的引子,引的一切发生。 崔冉借朱兴的壳子见到了血池,经历了苏栩平庸的一生,沈天野和温升竹被朱兴引到万寿寺夺了肉身。 这个人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却留下的蛛丝马迹,叫崔冉不得不关注。寻常人在遭遇危险之后会选择远离,甚至下意识逃避,害怕再次被伤害。但是崔冉三人不同,他们仔细地记录了每件事的蹊跷和关键。 于是一条线索就慢慢地浮现了出来,而这线索在安上朱兴这个关键人物之后,变得更加清晰。 “当年的平城不如现在繁华热闹,管理也较为松散,出现过人口失踪案件,但是人数不多,拖的时间较长,所以最后成了一桩无头案。” “这个案子的受害人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找朱兴批过八字,或者是化解过灾厄。” “当时朱兴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于兴,因为常用一支笔替人写符消灾,因此也被人称为于朱笔。” 崔冉听着温升竹说这些,回想起在万寿寺中她打开朱兴的包袱,看到的那支朱笔、黄纸和那张由城隍签发的路引。 朱兴有穿梭阴阳的能力,必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城中术士,他跟这桩人口失踪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温升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特意又在地方风物野志中找了于兴的名字。 这一找,他就发现了蹊跷,于兴是朱村人,是外地人娶了当地的媳妇留在朱村的。后的生活本是风平浪静,但突然有一日,他发了癔症。 先是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再是认不出人来,就连自己的妻子也视作仇人,见面就疯狂地扑咬。 最后他高热三天,三天后从朱村失踪,再次出现时已经在朱村附近的一个道观做洒扫道长,偶尔为人看相问卦。 朱家派人去找,却只得到一句他已经忘却前尘往事的回复。他绝不可能回家了。 朱村?崔冉有些熟悉,问道:“道观叫什么名字?” “白云观。” 什么!白云观?如果还是人形,崔冉简直忍不住要跳起来,她一个激动,从温升竹衣袖上滚下去,吧嗒掉在地上。 勿怪她惊讶,只是这白云观是她师父曾经的修行居所。 难道朱兴与她师父还有关系? 崔冉落地,扭了两下,趁着没人注意砰的变作人身。他们此时已经走出沈府,即将步入街市。 街市上雾气弥漫,人头攒动都是黑影,有的负婴有的挑担,模糊间还以为是长了三头六臂,颇为骇人。 温升竹有些犹豫,止步不前,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还看了当年人口失踪案涉事人的名录,只有极个别受害者回来了,其中有一个人,你我都认识。” “是谁?”崔冉立即问。 “我哥哥,沈天野。”温升竹唇边的笑意消失,浓雾飘出,将他的面容也拢得模糊。 “崔姑娘,我该不该相信你呢。”他的声音飘渺,犹如叹息,又如从天边传来。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表露出对崔冉的迷茫,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即使如今危机重重,他也像被蒙住了眼睛一样,跟着崔冉一往无前。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对于崔冉的问句,而是他在看清了自己的心之后,唯一一次挣扎。 “你说什么?”崔冉没跟上他,疑惑道。 “崔姑娘,你当初一定要我说随行,用我的血去寻我哥哥,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们是亲人吗?”温升竹突然又问起往事。 既然沈天野可以凭借签订契约带来的感应找到崔冉,崔冉为何不能够找到他?非要大费周章带他前去,反倒徒增更多危险烦恼。 第42章 她想试探什么? “是,也不是。”崔冉反倒直言。 “你的血确实更容易确认他的位置。”崔冉也停下脚步,“但我怀疑的是,沈天野的失踪不过是对我的误导,幕后真凶的目标其实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我不过一介凡人,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起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最开始,崔冉也没有把握。 “但是一开始,在客栈之中,你就展现了不同之处。我为你在门上画的符,不止可以阻碍妖怪进入,它其实可以将世间一切响动都挡在外面,打个比方,你的那间房就是一个隔绝人世的龟壳。” 崔冉顿了顿,面上略有歉意,“可是你却听到了水声,还被引诱出去,那间客栈有这么多客人,为何水草只盯上你一个?” “我身上有吸引它的地方。”温升竹接道,“是肉身还是魂魄?” “我还不知,”崔冉摇头,她有猜测却不能确定,“至于到了姚府,八仙杀人却屡屡避过你,那时我更加确定你是特殊的。” 除此之外,还有……… 在她蜕皮变回蛇身期间,她在温升竹身上闻到了一股香甜的气味,这种味道并不浓烈,却足够吸引人,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把他吞进自己肚子里。 这种诱惑比太岁诱惑更甚,她费劲力气才能控制住。 “崔姑娘。”温升竹有些窘迫,他脸上浮出一层浅红,耳根也是如此,只有眼睛亮而流连。 崔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近他身前,两人只隔着几寸距离,连彼此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温升竹在紧张,他却没有后退,也没有拉开崔冉。这不符合君子之礼,但他却任由自己放纵。 “对不住,对不住。”倒是崔冉率先反应过来,猛的后退,朝他道歉。 刚才她不知为何,再次闻到了那股香气,一下子心神摇荡,难以自制。她想要咬一口温升竹,也许是他玉白的皮肉,也许是他温热柔软的嘴唇。 “无碍,我理解的。”温升竹却希望她再停留片刻。他觉察到自己对崔冉也许有哪方面的吸引,就像他被幕后真凶关注那样,他也这样吸引着崔冉。 也许这有些卑鄙,但他却不在乎,无谓什么原因、手段,只要能够吸引崔冉,叫崔冉为自己驻足,就像此刻,肉身也好,魂魄也好,他都愿意奉献出去。 崔冉眼神有些不自然,她遮掩似的看向四周,又说起沈天野的事来。 “他是否跟你说过小时候的事?” “他曾经说过年幼时撞邪受伤,与天狗一半妖力融合,险些失去神智,幸得你牵制,才能够清醒地活到今日,不会变成走火入魔的妖孽。”温升竹从善如流,认真谈论起当年事来。 “后来他就忘记了那时发生的一切,当时师父说他年幼,本就魂魄不稳,被天狗冲击更是记忆混乱,所以遗忘了一切也是正常的。”崔冉扣着他的手,一步步前行。 浓雾之中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只是有些行动不便。 “崔姑娘,平城的怪事也许真的不是从近日才开始,三十年前的旧案还没有结束,我们现在都身在其中。”温升竹任由她拉着往前走。 “嗯。”崔冉闷闷地答应一声,“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崔姑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如果不是你我们现在已经沦为平城之下一具枯骨。”温升竹连忙宽慰她。 他语气真诚,崔冉只得领情,叹了口气道:“多谢。” “崔姑娘与我,不必如此客气。”温升竹想了想,还是这样道。他想与崔冉亲近,就像她对待沈天野那样。随意、漫不经心,又透露着一丝熟稔和亲昵。 崔冉愕然回头,见他展露笑容,如清风朗月,没有过分的热情,仿佛只是朋友间的交心托付,诚恳之言。 是她多心,温升竹行为端方,与她相处再正常不过。 “崔姑娘,我还有一事。”温升竹继续道。 “什么?” “我最近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 他也曾犹豫要不要说,因为那东西经常引得他想起一些怪异且残忍的做法,比如杀了沈天野,比如强夺崔冉,他怕说出来被崔冉当作坏人,或者被她另眼看待。 但也许是此时氛围太好,又或者他一时恍惚,他忍不住说出了口。 崔冉有没有可能同情他? 心疼他? 他不知道,一颗心提到了最高处,他在赌,赌他继续说崔冉也不会疏远他、防备他。 “有时候,我变得不像是我自己了。” 第39章 龙女(六) 先是半夜会听到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声音,似疾走,有咳嗽,又似落叶清扫,起初他还会悚然一惊,披衣下床,推门入庭,四下巡视。 可是外面唯有夜凉如水,庭院空明,草木幽黑寂静,偶有一两声蝉鸣回应他。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那些都是他的幻觉。 沈天野告诉他这都是因为血珠污染,他们魂魄从血池中走了一遭,脏东西没有祛除干净,等时间久了,自然会被吸收,不必多心。于是他强行逼迫自己合目睡觉,硬挺到半夜,熬出眼下两团淡淡青黑。 后来他白日也出现幻觉,并且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离谱。有时候他会看到崔冉在对自己招手,他一晃神,原是崔冉正对着沈天野说话,有时候他会看到崔冉身后伸出蛇尾,慢吞吞地蹭过他的肩膀、腰肢、还有大腿。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种触觉,众目睽睽之下,叫他忍不住发抖。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幻觉。只不过崔冉只在白天出现,夜晚很少出现。 唯有一次,她进入自己的梦。梦里她穿蓝衣,灰蒙蒙的,边上滚一圈赭红。亦正亦邪,低着头专注地写字,他凑过去看,崔冉却骤然发难。 她抓起一张符纸拍在自己胸口,他的真心话就不受控似的接二连三滚出来:“崔姑娘,崔冉,我心悦你。我知道你是妖,我是人,你瞧不上我……若你愿意,我与哥哥一同侍奉你也是应当的。” 他说的颠三倒四,卑微极了,若是让熟识他的人见到了,这样一位清贵公子,平时从容端方,竟在一位姑娘面前不知所云,会以为他被妖怪上了身。 崔冉却不吃这一套,她冷哼一声,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斥道:“痴心妄想,凡人不过是蛇的盘中餐、腹中食罢了!” 他犹不肯悔改,急道:“我情愿给你吃,你若吃我我没有半分怨言。” 白娘子与许仙怎么分开的?是因为许仙怀疑白娘子,见到一条白蛇真身吓晕了过去。他绝不会犯这种错,而且,他突然滋生一个阴暗念头。 崔冉将他吃了,他的骨血就与崔冉融为一体,不就比的过哥哥一个小小契约?那时候他与崔冉才是紧密不可分的。 吃吧吃吧吃吧,他恨不得将自己送到崔冉嘴边去,叫她用嘴唇牙齿碰触他的身体,他洁净的身体。 若是她不肯,那便换他来,他会把崔冉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到时候他们首尾相抵,耳鬓厮磨,岂不是最幸福的事? 可这只是他的希望,他充满希冀地看向崔冉,任凭自己的血液喷涌而出,将他们都染红。崔冉不再搭理他,她不屑一顾,抽出了剑起身要走。 临走还扔下一句话:“真恶心。” 温升竹的血一下子凉了,他还记得自己的仪态,虽跌坐在椅上,却犹如一只衰败的玉兰,内里朽烂了,还要撑着一层美丽的外壳。 很美,可崔冉看都不想看一眼。 她从他的梦境中离开,温升竹徒留原地,狼狈的身影僵直,半响才抬起头来。 梦醒了。 他难以呼吸,按着胸口拼命喘气,那一张符纸重若千钧,被捅穿的感觉犹在。 而他的耳畔又响起声音:“呵,看你这样真是可怜。” 又是幻觉,他闭上眼,狠狠道:“闭嘴。” 这道嘲讽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心魔,日日夜夜纠缠着他不肯罢休。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万寿寺?还是乱石顶?还是更早以前? 他在姚府宴席上就听到蛊惑:“去啊,去诱惑她,你喝醉了,这不是你的错,倒在她怀里,让她接住你……” 他忍住了,甚至拒绝了崔冉想要救他的想法。如果在那一刻就结束,那么他也不会泥潭深陷,再难自控。 可是崔冉又将他拉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从死亡的悬崖上拉回来。 这是崔冉选择的,怎么能怪他? “你心心念念的崔姑娘与你哥哥多亲密啊,你也嫉妒吧,一个寄人篱下没有亲生父母的孩子,多么渴望这样的爱。” “亲密?他们只是朋友关系。”温升竹睁开眼,喃喃自语,似在与自己说话。他的表情痛苦,几乎要碎裂,无数挣扎从他眼中闪过。 他嫉妒,却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不敢承认自己原来有这么阴暗的心思,原来心胸这样狭隘! 第43章 “你是不是也在害怕?害怕她知道你的心思然后对你避之如蛇蝎?害怕他看穿你这幅清高面孔下其实扭曲到疯狂?” 这声音还在说,喋喋不休,在他脑袋里萦绕。他想要把它赶出去,却做不到,越是着急就越是听的清。 这已经不单单是幻觉,而是心魔。 他能感觉到这怪物一直在他身体里沉睡,直到今日趁虚而入,突然苏醒,企图将他改造成另一个样子。 他不愿意,却又不得不面对,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接受。 ”你捡起镜子来看看,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还有翩翩公子模样,分明是个恶鬼,既然是恶鬼就别再装了,坦然面对不很好吗?崔冉是你的,你就要夺回来,至于沈天野,你杀了他,时间长了崔冉自然会把他忘了。” 他是什么样子?温升竹慢慢抚摸自己的脸颊,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唇。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记忆回笼,崔冉一句疑问拉回了他的思绪。 “温公子,你说你变得不像自己了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变化?” 崔冉……她相信他是个好人,相信他此时只是简单地在倾诉他的烦恼。 温升竹把自己纷乱的念头重新按回胸膛,重新装点上三分苦恼三分惆怅,还有迷惘,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会慌张,会敏感多思,甚至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说我不是人,是妖。”他一句话把崔冉钉在原地。 “你相信吗,崔冉。” 不知何时他换了称呼,犹如一柄利剑,抓着崔冉不放。 “你相信我吗?”他刻意咬重了那个“我”字。 “你不会是妖,”崔冉抬起手,“放松身体,我为你探查一番。”她的妖力在温升竹体内游走一圈,没有丝毫异动和波澜。 “别自己吓自己了,你是个凡人。”崔冉安慰道。 他心情有些复杂,其实从心魔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发现它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他就怀疑自己并非正常人。 今日崔冉也说他身上特殊,他就更加怀疑,也许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什么怪物,择日苏醒就将他吞噬。 可是崔冉没有发现。她以为是正常人,一个从头到尾,从内到外的正常人。 “曾经我也怀疑过你的身份,”崔冉回想起他的气味,忍不住摸摸鼻子,她有些不好意思,“暗中探查过你,还对你有所防备。” 温升竹如此温和有礼,跟着她出生入死,她却时时戒备,甚至还曾勒着他的脖子凶他,实在不该。 “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这么客气,你可以跟哥哥那样叫我,或者叫我的表字,令玉。”温升竹察觉到她的松动,得寸进尺道。 “啊,这……”崔冉想拒绝,可她一看到温升竹的眼神又忍不住心软,答应下来“好。” 说来也奇怪,她本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却在这样的人面前犹豫扭捏起来,她有时还会顾及他的心情。不过,她将其认为是对美人的怜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怜美之心,也是如此。 “那我便叫你崔冉好不好?”他的尾音好似带钩子,黏糊糊的。 “嗯。”崔冉嗯了一声,权当做回答,她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步伐都快了几步。 走了几步她又不得不停下来等,她今日跟温升竹去聚书阁查阅城志,对过往案件细节确认一二。现在她走在前面,又不识路,只能悻悻等待。 有些尴尬,她站在路口,身前身后皆是浓雾弥漫,不一会儿温升竹走出来,犹如掀开纱帘。 “崔冉,这边向左,一直走到头就能看到了。”他朝崔冉打手势。 崔冉仰头遥望,远远的左手边一道墨色飞甍若隐若现。上面寒鸦数点,清晰可辨,犹如一道飞舟,浮沉在云海之上。 她点点头,跟着温升竹往前走。 “我们像不像走在天宫之中?”温升竹突然笑道。 “像,不过我没去过仙宫,据说蛇能化成蛟龙,然后得道成仙,到时候我定会邀你上去一看。”崔冉道。 “好啊,那我可很是期待与你共游仙宫。”温升竹边说边停住脚步,“到了。” 聚书阁共有两层,平直方正,地势高敞。温升竹表明士子身份,才得以带着崔冉进入。 聚书阁的规矩是书不出阁,所以他们只能在阁中翻阅查看。掌书人拿着钥匙打开门,将他们想要看的书册拿出来。 阁中有专供阅读的处所,午时提供茶点,却不可饮酒,以防打扰他人。温升竹拿了书,按照记忆翻开指给崔冉看,问她:“你看看朱兴是不是这个人?” 崔冉一眼看去,瘦削长须,苍老的中年男人,却不是熟悉的面容。 她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是。” 第40章 龙女(七) 与此同时,她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张画像旁边明明记载的清楚:于兴、青州人士,逃难至平城城郊,定居朱村,改名朱兴。 怎么会跟她在万寿寺临水自照的样子不同? 温升竹却若有所思,他又向前匆匆翻过十几页,叫她看:“你看这个,认不认识?” 泛黄的纸页几欲破碎,轻轻翻动,灰尘簌簌腾起,露出一张脸,边缘已经模糊,但是细长的眉眼,唇边刀刻般的印痕,还有倦怠之意,让崔冉一眼就能确定。 “是他,这个人就是朱兴!”尽管名字变了,但是她非常确定这个人就是朱兴。仔细辨认,依稀能够看出相似之处来。 这个人的旁边记载着:周言。 言之成真,一个江湖术士,长得与记载中的于兴有三分相似。因为牵扯到一桩妖鬼案,所以被记录在城志中。那时平城还没有形成城市规模,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村镇。 “周言、于兴,他们长得相似,生平轨迹也相似,也许是同一个人。”温升竹得出结论。 “你是说……他们改头换面,一直在平城中兴风作浪?”崔冉皱紧眉头。 “嗯。”温升竹肯定。 “昨日我翻阅记录,发觉从平城存在开始,这里就断断续续地出现怪事。狐妖花鬼、奇人异士,从来没有消失过。”温升竹说道。他昨日从阁中一动不动,从白日坐到夕阳落下,看的身体僵直,两眼酸涩才堪堪翻完三本石砖一样的书。 这其中的记载大多很简单,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故事,并不作详细曲折的描述。所以即使他觉得蹊跷,也无法做更深一步的探寻。 并且在这些记载中,平城中有许多人都跟妖怪打过交道,上至县令,下至贩夫走卒。人与妖以一种堪称诡异的和平方式相处着,世世代代,延续至今。 “妖一直在,从人们有文字记录开始就出现了,就连我也不清楚,妖是如何出现的。”崔冉此时再说起妖来,又有了新的体悟,“只不过我们遇到的妖,太过于凶恶,它们好像另有目的,不欲与人类和平共处。” 姚府的画皮妖,万寿寺的虫仙,乱石顶的怪树,还有陈家的大蚌,它们都带了死亡与灾难,它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它们……想要什么呢?”崔冉无意间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你也是妖,为何要以人类道长身份行走世间?”温升竹反问她。他不了解妖怪想法,可是面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大妖。 “我?”崔冉想了想,“继承师父衣钵,要不然我才不想做什么道长。” “我们妖都是追求得道成仙的,凡人阳寿短暂,未免无趣,只有认真修炼成了神仙才有大把的光阴享受美妙山河。” 所以,假扮成人类很好玩吗?更何况还是画符捉妖的道长。 “师父,你的师父竟然是位道长么?”崔冉的身份总是一变再变,她身上有诸多谜团,叫他更加好奇。 一开始他以为崔冉只不过是个会点把戏就出来招摇撞骗的戏法师,后来在山野客栈里差点丢了性命,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仙法和妖怪。当他信了崔冉是一个正经的造诣高深的道长后,她又展露蛇身,叫他大吃一惊,恍惚到怀疑自己。现在她又冒出个师父,这师父是个真道长。 “如假包换的,白云观就是我师父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道观。”崔冉也不避讳,将事实说给他听。 “所以你听到白云观才会如此惊讶,难不成你师父也与这几桩案子有关?”温升竹问道。 崔冉脸色登时凝重,温升竹连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也许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幕后黑手,只是与黑手有关,又或者是被利用了。” 崔冉忍俊不禁:“她可不是什么老人家,她啊,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她的师父并非人们心中对于德高望重的高僧的印象,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笑起来一脸慈祥和蔼。她的师父是个很温暖且潇洒的女人,一眼望过去没有忧愁,不被凡尘俗务所累。 温升竹听到她说,心跳有点快,见到她师父?她要带自己拜见她的师父? 第44章 “你要带我去拜会你师父,何时何处,我定要好好准备一番。”他显得有些慌乱,想要起身,又立即反应过来,因此显得有些局促。 崔冉误以为他要去还书,于是跟他一起站起来,顺便道:“对啊,我准备回白云观一趟。” “你不必紧张,我师父很好相处的。”她似乎又闻到温升竹身上的香味,这下她确定了,每当他情绪激烈波动时,这股香味也会随之溢出。 温升竹现在很紧张。他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亮的犹如点了星光。跟着高空时表现如出一辙,脸色却红润,不像是害怕。 “我,我,”温升竹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想解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顿了两下才笑了,“我只是有些期待。” 崔冉了然,她懂,那些权贵富商一听说要见自己师父也是这样激动的,希望她金口玉言,为自己指点迷津,以便后面更上一层楼。可她师父却只看缘分,不看钱与势,因此也有人从她那里吃了闭门羹,骂她脾气古怪。 “你若真的担心你身上的怪异事,不妨叫我师父瞧瞧。”崔冉又好心道。 谁知温升竹听闻,骤然醒了过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哪敢叫崔冉的师父看。他跟崔冉说自己身体不适,是为了试探她,套取她的同情心,若是对上崔冉的师父,说不定叫他看透了自己的龌龊心思。 “好,好。”但他也只能含糊应下,不好拂了崔冉心意。 “她喜欢有礼貌的人,又爱看美丽的事物,一定会喜欢你的。”崔冉说的委婉,实则她师父迷恋美人,曾为一名在画舫上唱曲的女子一掷千金,替她赎了身。 她说人家怪可怜的,天天唱曲弹琵琶,十指纤纤都磨出了血泡,成了男人心中的婉转黄鹂。那女人千恩万谢,转身在白云观后面开辟了块菜地,刨了她辛辛苦苦养的一块灵草田。 温升竹听了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出发前好好梳妆打扮,争取给师父留下一个好印象。男人,才华固然重要,皮相也不能忽视。 查阅完记录,两人回沈府,沈天野已经好了大半,听说崔冉要回白云观,嚷嚷着也要同行。他小时候在白云观住过一段时日,师父帮他处理身上怪病,压制天狗血脉,是他的救命恩人。 后来他长大之后接手镖局,师父云游四方,极少相会。现在崔冉要回去,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要登门好好拜谢一番。 “礼物就免了,”崔冉制止住他要大包小包收拾行李的行为,“你出些钱把白云观修缮一二就好,之前回去住了两天房顶差点塌下来砸了我的脑袋。” 她盘在柱子上睡觉,结果连人带柱一起栽了下去,差点没把她压成蛇饼。 她师父成日在外面游荡,要不是助人为乐遍洒千金,要不就是春游赏花,得意忘怀,全然不顾观中香火如何,房梁朽坏几根,灵草田荣枯了几茬。都是她,一边抱怨一边干活。 这次不能她一人当冤大头,沈天野也要出力才行。 “我也可以尽一份力。”温升竹积极开口。他比沈天野更富裕,平日里沈父给的银子多,再加上他平日里没有什么安全感,除了念书就是做生意,因此他名下的铺子房产不知有多少,进项也多。而他除了买书买文房四宝,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开销。 崔冉满意点头,很好,虽然她是个财来财去的倒霉蛋,但是眼前这两位都是有钱人,出手大方,值得深交。 翌日,他们三人便轻装简行,前往白云观。 沈父沈母本有点忧心,沈天野和温升竹刚回来不久,就要出门?但经不过他们软磨硬泡,再加上有崔冉同行,最终还是答应了。 临出发前,沈天野腰间塞得鼓鼓囊囊,崔冉以为他带了什么武器,谁知道他掏出一沓银票,一脸自豪。 压箱底的私房钱。 “用不了这么多。”崔冉无奈。白云观小小一间,再加一方小院,地处偏僻,一张银票便可将其焕然一新。 再一转头,温升竹已经默默把东西掏了出来,一袋子金元宝。 “你们要把那个山头圈起来?” 两人齐齐摇头,砸钱不能输,这就是攀比的下场。温升竹想的更多,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出了事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靠这样的外物稍胜一筹。 “你若喜欢,也不是不行。”见崔冉欲言又止,沈天野试探开口,莫非崔冉想占山为王,繁衍后代,壮大族群? “罢了罢了,我喜欢吃面多加一个鸡蛋。”崔冉挥挥手,一撩衣摆坐下。 这是一个靠近驿站的小摊,卖阳春面和煮馄饨,馄饨放的是野菜,没有肉但是清爽,阳春面里有一条油煎小黄鱼,鲜得掉舌头。 崔冉从小吃到大,吃得她差点忘记自己是蛇妖,而非凡人。 第41章 龙女(八) 陈氏在家中煮面。 清清的面汤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她将锅盖盖上,闷一个鸡蛋进去。刚一盖上,里面的声音就变大了,似有什么东西要顶翻盖子钻出来。 陈氏担心水溢出来,面条糊作一团,赶忙去揭盖子。一瞬间水汽扑面,模糊了她的眼。等水汽散去,她才看到鸡蛋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泥鳅,它们翻滚纠缠,吓得她手一哆嗦,盖子咣当掉在地上。 鸡蛋犹如一个出口,连接着另一个地域,泥鳅还在爬动,它们争先恐后地爬出来,扭曲着向前,密密麻麻覆盖了灶台、锅子、还有陈氏的双脚。 陈氏叫也叫不出,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喘气声,脸涨得通红。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样的怪象拖入地狱之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有些尖利:“哎哟哎哟,愣着干嘛呢,这水都烧开了。” 她恍然回头,是隔壁的李婶。手里拎着两颗小白菜。 再一看锅里,空荡荡的,只有水快要耗干了,雾气蓬开,熏得她脸滚烫,蒙上一层水雾。没有鸡蛋,也没有泥鳅,甚至连面条都没有,她刚才看到的是什么?难道是幻觉? “啊,我下面条,下面条。”陈氏反应过来,她该下面条了。可是抓着一把生面,她怎么都不敢往锅里下。她怕再次看到幻觉,一想到黑长的泥鳅,有了魂儿似的往她身上钻,她就直起鸡皮疙瘩。 “我说你一大早跟丢了魂儿一样。”李婶热心,从一开始陈氏刚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李婶就帮着她做这做那,领着她认路,买菜,跟人讨价还价。现在见她失魂落魄,夺过她手中的面撒下去,“我给你看着,你好好歇歇。” 顺便她还掰了两片白菜叶下进去。 雾气又在升腾,李婶盖上盖子,这次没再发出奇怪的动静。陈氏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婶儿,找我有什么事?” 她心有余悸,脸被吓得惨白,嘴也白的好似透明,没了半点血色,李婶见她模样不忍,率先关注起她来,一边搅动着锅一边问:“先不说我,你咋了?陈三郎闹幺蛾子?要不要我帮忙?” 一个家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吃喝嫖赌,陈三郎又没孩子,别的不可能。嫖她是司空见惯了,打不敢打的太狠,闹又豁不出去脸,但还有几分经验拿捏。赌是万万不行的,一个家都要赔进去。 她说这话时是真情实感,陈氏长得俏,人又生嫩,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娇生惯养的,她不舍得叫她受委屈,更没有半分看热闹的心思,她对陈氏像看半个女儿。 “没,没事,就是没睡好。”陈氏抬手抹了一把鬓发,冷汗涔涔,还未散去。 “哦,那就好,我跟你说呀……”李婶还在念叨。越说她的嘴巴咧得越大,转眼间竟到了两颊边,然后往下掉,往下掉,几乎掉到胸前,像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陈氏眼珠不敢转一下,像是被攫住了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李婶口中爬出长虫来,黝黑粗长,是蛇。 “啊———!”她终于尖叫出声。 随即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纱帘缓缓浮动,透明的阳光穿过窗棂。陈氏清醒过来,现在已是正午了,陈三郎不在家,她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竟做了两个环环相扣的噩梦。 幸好是梦。她拥着被子,还觉得自己脊背发凉,怎么会梦到蛇呢?她百思不得解。 发了好一会儿呆,她的魂儿才归位,腿也不软了,下得床来。她要去后院打酒,下午再卖一场,早早收摊休息。 前几日后院已经被收拾的干净,今天风大,桂花又厚厚的铺了一层,成了一条毯子,踩下去软绵绵的。陈氏取了个扫帚把花拢起来。 可那桂花树的枝头怎么不见光秃呢?还是如此茂盛,如此热闹,一朵接着一朵的,沉甸甸地缀满了。就像是……像是吸了什么精血一样,容光焕发。 陈氏打了个冷颤,她的思绪越来越诡异了。 推开酒缸上压着的盖子,里面只有半缸,不复往日。陈氏心凉了半截,她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酒缸里的酒也不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终究有耗完的那一天。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她奋力把胳膊伸进高高的酒缸,盛出些酒来。 第45章 在盛酒的时刻,她无意中看见厚润的酒液上浮动着一张脸孔,色若桃花,是她自己。再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张脸就有些变化,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最后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她又产生幻觉了。 陈氏这次镇定许多,咬咬嘴唇,收回手,盖上盖子。在手指离开酒缸的时刻,她好像摸到了凹凸不平的东西,顺着感觉看去,是一小片鳞片长在了酒缸上。 是蛇鳞,在侧边紧紧贴着,鳞片由大变小,密密麻麻,凸起的灰黑色让她毛骨悚然。 又是蛇! 家里了蛇?还是酒缸里进了蛇从而污染了酒? 一股怒火从陈氏胸中猛然烧起,她握紧拳头,恨不得立刻将那条蛇揪出来碎尸万段。她立即做了决定,去药铺买雄黄粉。 —————— 崔冉吃完了面,又饮了碗红豆汤。之后带着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来到白云观。 如她所言,白云观许久没有修缮,香火冷清,门可罗雀。崔冉推开大门,那门吱吱呀呀,门轴锈蚀,听起来难堪重负,一使劲就会掉下来似的。 崔冉一进门就高声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没有人应。 她又叫了一声,这下观中有了动静,咕咕两声响起,一只黑鸟扑棱着翅膀踩在她头顶,黄黄的尖嘴一张一合:“回来了回来了。” “乖乖,为师云游去了。”言简意赅,她师父又离家出走。 崔冉长叹一声,挥手把鸟扒拉下来,将包裹甩在一边,先给祖师爷上了柱香。 那鸟不爽地拔下她两根头发,盘旋着落在了温升竹肩头。温升竹不好意思乱动,他觉得这鸟有灵,不像凡物,万一是师父爱宠,他若是不叫它踩着不太好。 师父不在,沈天野有些失落。他原本想要在师父面前讨好卖巧,拉拢师父叫她做个说客,游说崔冉与自己亲近,接受自己,这下子愿望泡汤,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温升竹也是一样,他原本颇有期待,一下子落空,也有些不好受。 只有崔冉如常,开始指挥二人打扫。边打扫边翻找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与当年案件相关的证物留下来。 他们三人热火朝天地做事,黑鸟就在他们头顶跳来跳去,指指点点。一会儿大叫着沈天野笨手笨脚差点砸到它的翅膀,一会儿又嫌弃温升竹磨磨蹭蹭一支枯竹也要摆放到位,总之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崔冉不解,平时这黑鸟很是乖顺,偶尔拿她打趣也不会如此苛刻,怎么今日如此暴躁?难道是师父出门没带她。 “殷殷姑娘,你别激动。”当黑鸟再一次蹦到崔冉头顶时,她无奈开口。 听崔冉这番称呼,沈天野和温升竹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看过来。 黑鸟盘旋一圈,抛出一支水袖,慢慢变作一个灵秀姑娘。长发间缀满了同色鸟羽,暗光粼粼,眼若点漆,眉若刀裁,白莹莹一张小脸,一开口声音婉转:“你还记得白云观大门朝哪儿开啊。” 有些怨气,崔冉连忙躲避,却叫她用水袖缠了个正着,动作间响铃叮当,原来是她腕上缀满了黄金小铃。 崔冉连忙讨饶:“好姑娘,饶了我吧,我是有正经事才不回来的。” 原来殷殷姑娘就是这只黑鸟所化,她刚化人形就被人拿捏住拐上花舫唱曲,一首两首,一夜两夜,直唱的呕心沥血,嗓子都冒烟。幸好被崔冉师父遇到,随手搭救出来,否则真要唱的修为尽毁,变作原形,锁进富贵人家金丝笼中了。 殷殷怕寂寞,又是幼鸟,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喜欢,到了白云观就开始给自己布置房间,搭窝筑巢。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师父却要经常云游,神出鬼没,只有崔冉陪她。后来崔冉要救沈天野,耽搁在平城,许久没回来,她也就孤身一鸟。 “你看呀,等得我羽毛都要秃了。”她埋冤道。悄悄扬起手臂,贴着崔冉叫她看,短短一截毛羽已经有些稀疏。她也控制不住,小鸟没有人陪伴就会自己拔自己的羽毛,成了妖也不能避免。 崔冉心疼地抚了抚,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来。 “殷殷,辛苦你了。”她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是蛇,没化形前从山野里厮杀长大,有不少只兔子小鸟死在她口中,化形后许久才遇到师父,学会跟人相处,甜言蜜语没有她师父一般熟练。 但是殷殷很吃这一套,她美滋滋地收了东西,把崔冉放开,眼波流转,斜睨了两只呆头鹅一眼。 “他们是谁?” 第42章 龙女(九) 殷殷看着两人,难道是崔冉在外面结识的新妖怪?一个黑皮朗目,穿着黑氅绣虎豹金丝暗纹,应当是豹妖,一个长衫披白,腰间坠银叶,应当是白鹤。 她正猜测,崔冉却像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似的,握拳至唇边咳嗽一声:“都是人。” 殷殷双目圆睁,头顶炸出一根硬挺鸟羽,“都是人?” “你一个妖怪,跟人打什么交道!”她声音不复婉转,有些锐利,咄咄逼人,“你就不怕,就不怕……” 就不怕一不留神,把他们两人都吞了? 她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是因为她见过崔冉失控,那时她刚到白云观,崔冉被人所激,控制不住自己化作巨蛇,一尾巴抽断了一棵千年古树。那时她还是一只小鸟,天性使然,在崔冉冰冷蛇眼的注视下,看见她森森白牙,高高昂起的头颅,吓得怦然坠地,翅膀犹如坠了铅块,怎么都飞不起来。 崔冉平日不是这样,她们初见,崔冉只是个有些懒洋洋,偶尔开些玩笑的贴心少女,还会提前摘小果子给她吃。殷殷只当她是师父随手捡来养的倒霉小孩,写符常常爆炸,种灵草枯黄一片,谁曾想竟是个冷血无情的蛇妖。 幸好师父及时赶来,将吓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小黑鸟从蛇口救出,否则……否则也不会怎么样,崔冉不会伤害朋友,哪怕失去了理智。 吞了?温升竹听了殷殷的话,脑海中无端又浮现出他的那个幻境来。他心思一动就难以遏制,身上开始浮现出缕缕异香,崔冉鼻子灵,又立刻捕捉到。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温升竹一眼,心中计算着他身上出现异香的次数,发觉最近越来越频繁了。因为什么,他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剧烈了?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被崔冉看透,若是他知道,一定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冉拍拍殷殷脑袋,将她支棱起来的鸟羽重新抚平道:“别担心,他们两个都不是普通人。” 她说话时沈天野配合的笑,嘿嘿两声露出一排白牙,殷殷没眼看,心道真是看走眼,哪有这样的豹妖,更像只狗! “而且殷殷,我们遇到困难了,需要你的帮助。”崔冉诚恳道,他们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白云观跟朱兴有什么关系,可偏偏师父出去云游,行踪捉摸不定,人也联系不到,只能靠自己走访摸索,这样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殷殷眼珠一转,爽快应道:“好啊,看你难得求我,说吧。”她下巴一翘,颇为高兴。崔冉虽然倒霉,但是性子却很倔,不肯依赖旁人,只相信自己,很少有找人帮忙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她一定要抓住,要崔冉欠她的,然后留下来陪她。 崔冉知道她怎么想的,只笑而不语,殷殷怕寂寞,她也许应当放她出去找些别的小鸟朋友玩。 “我们追查一些怪事,发现事情背后隐藏一人叫周言,他的存在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而在这三十年中他改换面貌姓名,以朱兴的身份生活,并且这个身份还与白云观有关。所以……” “所以你们想要查清他的身份,查清他跟白云观什么关系,在白云观做了什么对不对!”殷殷心急抢着说道,她脑子灵活,一点就通,登时就明白崔冉他们是想顺藤摸瓜。 “你们,你们怀疑师父?”她也立刻想到了另外一点。 “不,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师父。”崔冉认真道,不仅是因为师父的教导之情,更是因为她非常了解师父的本性,一个十足的懒人。 “那还差不多,我寻思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呢。”殷殷翘起的嘴巴收了回去,又顺带剜了那两人一眼。 “所以我们分头行动,在周边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或者听说过周言朱兴这两个名字。”崔冉道。 三人齐齐点头,好。 “哎,那个朱兴,长什么样子?”殷殷突然开口。 温升竹配合的掏出一卷纸,在第二次前往藏书阁时,他早已备好纸笔,将两人画像一一比照描绘下来,竟是分毫不差。 ———————— 陈氏在家中撒了雄黄粉,气味刺鼻。 晚饭时陈三郎回到家,一进门就打了三个喷嚏,打得泣涕涟涟,拧着眉头问陈氏:“家里闹蛇灾了?” 陈氏轻轻嗯了声,斟酌片刻,还是没把酒缸中的酒液变少了这回事说给他听。她依旧心存侥幸,万一等她驱走蛇,酒缸又满了呢? 陈三郎也没再过问,这家中由得陈氏折腾,他不插手。 第46章 吃过饭陈氏给他铺床,陈三郎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琢磨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道:“你是不是……胖了?”他看着陈氏腰身不比之前盈盈一握,脸庞也丰润了些,像颗珍珠,珠圆玉润,倒也不是不美。 可陈氏却反应剧烈,“你嫌弃我?”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那抹忧愁被暂时的驱散,露出一张艳光四射的脸来,倒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像真正的仙女,不像竿子巷里的妇人陈氏了。 陈三郎嘻嘻笑着,凑过来从身后拢住她的腰,道:“怎么会呢,娘子这么美丽,我怎么会嫌弃。” 他凑过来时,陈氏也注意到他原本紧致的脸有些松垮,甚至下垂,不复之前的风流倜傥,倒像是池中残枝枯荷。而随着他说话,他的口中身上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像猪油,又透着劣质的脂粉香,无孔不入。 陈三郎原本是这样的吗? 她努力回想着,第一眼见到陈三郎的景象。那时陈三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身高中等却瘦,脸庞白皙,眉眼清秀,昏倒在她洞府前,看着犹如雨打风吹的小白杨,分外可怜。 再加上他穿一袭青衫,更觉得清爽。她给他喂了雨露,等他醒来,张着一张淡淡粉色的唇,眼中透着血丝与泪光,朝自己盈盈一望,她就登时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拥着他。 那时陈三郎身上也有一股香气,一股并不难闻的脂粉气,是他挑选货物时不小心蹭到了身上,搅得她头昏脑胀。 而现在呢,陈三郎在她脸颊上啄吻,曾经的青涩气早已褪去,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越来越重的腥臭气,令她作呕。难道陈三郎被人掉包,换了个人? 再看一圈身边景象,人还是旧人,屋还是旧屋,陈氏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她家中,在她身上,替她过日子。这间屋子,这个人,都让她感到陌生。陌生到让她毛骨悚然。 一旦用这种眼光重新打量生活的话,她便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不对! 哪里都不对! 陈三郎的鼾声如雷,差点摇碎了门框,震落了月亮。陈氏在黑暗中掩面啜泣,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又惊又怕,总感觉黑暗中有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在窥探她,操纵她的生活,而她今日才发现! 她要怎么办? 暗处的那个人是不是要取代她? 已经有人替换了陈三郎,又要来替换她!陈氏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喉中痒意更甚,胸中一颗心咕咚咕咚地跳,跳得她终于哇的一声干呕出来。 陈三郎鼾声骤止,似要醒来,陈氏连忙捂住嘴,不敢再动。 陈三郎翻了个身,没有再动,鼾声再响,陈氏不敢放松,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缸中酒液高度纹丝未动,雄黄粉也没有什么用处,蛇也没出现。 这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第三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液依旧毫无变化,蛇也没出现。 第四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液依旧毫无变化,蛇也没出现。但是酒缸边缘出现一圈红褐色,干涸了,是血。陈氏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咕咚咕咚地狂跳。 第五日,没有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陈氏怀了孕,她那日干呕原来不是厌烦陈三郎,反倒是喜欢。她肚子中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见父亲。父子心意相通,隔着母亲的肚皮也能咚咚咚地打招呼。 陈氏咽下一口苦水,她此时变得更加圆润,真的像一颗蚌,含着一枚同样白白胖胖的珠子。 只不过她的身上血迹斑斑。 她好像没有痛觉,挺着微鼓的肚子,饮下一杯酒,然后照例去看酒缸。酒缸之中,酒液满满当当,轻轻荡漾,荡漾时发出微弱的呼声:玉珠、玉珠。 她有些诧异,侧耳倾听,脸颊几乎触到酒液,一股浓烈的香气将她淹没。她有些醉了,那呼声轻轻的,犹如摇篮曲。 玉珠、玉珠。 摇篮曲响起,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好像在动,跟着附和:母亲、母亲。 玉珠玉珠、母亲母亲,两个声音交错混杂,陈氏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原来她叫玉珠啊。 大珠小珠落玉盘,曾经有人声音悦耳,这样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玉珠儿。 是谁呢? 她的头又开始疼,陌生感再次袭来,她怎么会站在一缸酒前,临酒自照?陈氏突然惊醒,奋力移动盖子,将那声音彻底隔绝在耳边。 第43章 龙女(十) 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他睡到一半起夜,在自家后院跌了一跤,脑袋正正好磕在台阶上,他的额头塌进去一块,流出汩汩鲜血,很快就被滑腻的青苔吸收干净。 此时夜深,他面上一片冰凉,分不清是雾气他想叫陈氏救他一命,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半边身子麻了一样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睁着眼到天亮,感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血液一点点流尽。 至于被他挂念着的陈氏。没有鼾声如雷,她正好睡个好觉,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就在这一片晃眼的日光中,她看到了陈三郎丑陋的死状。脸庞青白,嘴唇青白,眼仁涣散,直挺挺地躺着,一脸不甘和绝望。 陈氏只觉得自己眼前空白一瞬,既而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利短促的叫声。再回过神儿来时,她已经跑丢了一只绣鞋,哆嗦着握住了李婶的手。 “三郎,三郎……”她未语泪先流,两个字哽在了喉头。 “三郎怎么了,不要你了?”李婶的手又干又皱,犹如两截枯树皮裹着她,“还是他犯什么事儿了?说呀,你快说呀,你急死我了。” 陈氏跟魇着了一样,只盯着她的脸瞧,眼中止不住地淌泪,淌着淌着竟透出些许浅粉色来。 李婶大骇,生怕她哭出了血泪,哭瞎了眼。 幸好,陈氏反应过来道:“三郎他死了。” “啊!”这下轮到李婶惊叫出声,“怎么好端端的死了!” “他喝多了酒,摔跤摔下台阶,磕破了脑袋。”陈氏一抹眼睛,满手殷红。再收回来,抖得厉害,就如她今早摸到那块血洞时一样。 人的骨头怎么能塌成那个样子? 原本被她日夜抱在怀中的脸庞,突然坍缩下去,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软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叫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她想将那块骨头拼起来,找了半天才找到。所幸是被被乱糟糟的头发纠缠着,没有掉到哪里去,但是她也合不上了。 那是一块连带着头皮的骨头,还粘着头发。 陈氏回忆起来,忍不住变了脸色,哇的一口吐出来。李婶没躲,被吐了一身,清亮亮的一股酒香味儿,并非是寻常腐烂食物的味道。 “妹子,你别怕,别怕……”李婶顾不得这个,紧紧抱着她,安抚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慢慢抚过她的脊背,就把她的恐慌与恶心短暂的抚平了。 陈氏还在呕,她腹中没有东西,只有一个强壮有力的胎儿在不断地跳动,一下下捶击着她的胃肠。 李婶有经验,见她这般模样,试探着问:“你莫不是有了?” 陈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简直是天打雷劈,李婶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开始为陈氏未来的生活担心。没有父亲,陈氏一个女人家,又长得这样柔弱漂亮,怎么抚养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旁人的唾沫都要把她砸死。 “哎哟,这坏东西,成日不着家又喝酒,这下好了吧,把自己喝死了!”李婶咬牙骂道。 那又怎么样呢? 死都死了。 “你,你给他收敛了没有?”李婶想起来一件事。 “没,我不敢。”陈氏不哆嗦了,就是手心冰凉。她身上活人气更淡,眼见着这仙宫美人就要随风而去。李婶一把拽住了她。 “不行,得赶紧收拾起来,要不然要臭了烂了,蛇虫鼠蚁都爬出来咬。”李婶说着也有点受不了。 “婶儿………”陈氏想说什么却又反应过来似的咬紧嘴唇闭口不言。 李婶见过放置时间久了的死人? 她怎么知道三郎要臭了烂了? 这样一想,陈氏看李婶也有些陌生。李婶脸上的皱纹不再慈祥,笑容也变得僵硬,她嘴巴简单开合,又冒出一句话:“可别说三郎是喝多了摔死的,要不然不吉利。” “你没照顾好他,别人听了要说你。”又是一句。 陈氏只觉得自己骨头里都冒着寒意,陈三郎头上那个洞,黑黢黢的,源源不断地散出凉风缠着她。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她的噩梦? “你听见了没有?”李婶见她脸色变了,神情恍惚。 “听见了听见了。”陈氏连连点头。她擦擦脸上的血泪,站起身来。她要赶紧回去,回去把陈三郎收拾起来。 第47章 李婶没再留她,她帮她至此已经仁至义尽。 回了家,陈氏捡起自己的绣鞋。她洁白罗袜上全是尘土,还有点点青绿汁水。她宛若行尸般穿上鞋,提了半天都没能穿好,干脆放弃,趿拉着走到后院。 陈三郎还是陈三郎。 他安静地躺着,睁着眼睛,似乎也在指责她为什么不救自己。他的脸色更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骷髅一样。 活着的时候,陈氏可以爱他、亲吻他、抚摸他、依靠他,可是死了之后,陈氏突然觉得自己不认得他了。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竟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个脆弱的男人。 竟也能跟自己生活了好多年。 陈氏转身离开。她脚步变得有些轻快,身形也变得有些轻盈,她不再踩青苔,也不再染尘埃。 许是没有鼾声的缘故,陈氏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在今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想起了好多好多东西。 “玉珠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成仙。” “成什么仙?跟我一起做山神吧。” “我不,我要回大海去。” “海长什么样子?” “很安静,很安全,无边无际。”就像母亲的怀抱,像出生时的摇篮。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 “成仙很好的,自由自在,想吃什么都有,想要什么都有,你是蛇,你可以变成龙。” “好啊,那我变成龙带着你到处飞!” 陈氏困在重重纱帐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混混沌沌,又如此美妙。这是谁说的?她抓着纱帐,接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往外看。可她怎么也看不到。 “玉珠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你不成仙了?” “你不懂,成仙又不是只有一条路,等我看遍世间红尘也一样成仙。”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都忘了?” “我没忘!” “那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你也试试这样能不能成仙。” “人间很苦的,我们去了没什么好下场。” “谁说的,我家郎君眼睛如珠似玉,身姿挺拔青松一般,叫人见到心生欢喜。” “玉珠儿……人心易变。我们是妖,怎么知道人是真是假?” “他不一样。” 纱帐越来越紧,陈氏有些喘不上气,她忍不住扯松自己的衣领,也顾不得再去探寻这两人说话的内容。可是说话声还在继续,甚至陈氏慢慢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熟悉。 “翠翠,你说的没错,人间日子确实不好过,这是不是一场试炼?” “什么?” “吃尽苦头才能得到成仙,三郎常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我原先不懂,现在有些懂了。” “你愿不愿意帮我?” “怎么帮?” “龙鳞泡酒,饮之辄醉,醉后可登极乐,你听说过没有?” “翠翠,你是不是要化龙了?” 话音刚落,一道鲜血飞溅,透过层层纱帘溅入陈氏眼中、口中。她猛地闭上眼,却依旧拦不住,一抿嘴巴,口中一片腥甜,再一睁眼,眼前已经一片清明。 “玉珠儿,玉珠儿……”眼前是一名翠衣少女,浑身鲜血,眼睛狭长,人也削瘦,“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陈氏一脸茫然。 “玉珠儿,玉珠儿,玉珠儿……”字字泣血,字字振聋发聩,字字都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陈氏还在犹豫,她不过是山洞中一名天生天养的精怪,没有名字,随陈三郎叫陈氏。 眼见陈氏无动于衷,翠衣少女面露绝望,身体迅速干瘪坍缩下去,转眼间只剩了一具空壳。而随着她的倒下,她身下渗出血色液体,汩汩流出,与之一道流出的,还有阵阵酒香。 一时间,酒香气弥漫,充满每个角落。 而纱帐也将陈氏彻底捆了个结实,捆成个白茧,白茧之中,陈氏已经消失,只有一枚大蚌。 “陈氏……”翠衣少女犹如蜡烛融化,融化在一摊酒中,只不过还在兀自低语,她不再叫玉珠儿,反倒称呼她为陈氏,“陈氏,你好懦弱,你害我好苦……” “陈氏,过去你说你要成仙,你还记得吗?” 可惜,陈氏没有回答她。 原来陈氏就是玉珠儿,原来那些雄心壮志早已烟消云散,散得干干净净,干净的连陈氏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人间好苦啊。翠衣少女已经彻底淹没在自己产出的酒液里,她一张口呛进去满满的苦涩,苦的她再说不出什么话。 人间好危险啊。一下子吃掉了两条性命。翠衣少女血肉融尽,鳞片散开,只余一条蛇骨,头颅顶有两个凸起的尖尖,是她未化成形的龙角。 玉珠儿,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人间原是与炼狱一般的。 第44章 龙女(十一) 第五日。 崔冉他们在白云观附近打听到一些线索。 “哦哦哦,这不是小朱道长嘛——!”一个白发老妪认出。时过境迁,当初居住在这附近的人们年长的大多去世,年轻的远走他乡,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没几个人记得当初那个有点名气的小道长。而眼前这白发老妪就是其中一个。熟识她的人都叫她灯花婆婆,因为她总是挎着只小篮子,向各家各户兜售蜡烛、油灯和火折子。 “婆婆你还记得什么,详细说说。”崔冉问道。她手中抓着一把蜡烛,腰间还塞了一盏油灯,都是刚刚从灯花婆婆这里买的。 “小朱道长年岁不大,长得恬静,人却古板得很,天天到观里去听课,我送香烛时经常遇见他。”灯花婆婆回忆得很轻松,她年纪大了,对最近发生的事总是糊涂,可对过去的事却像刚发生一样清楚。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许多个午后,阳光明媚温暖,照得她周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她那时年纪不大,挎着篮子一步能迈上两个台阶。 白云观中有一颗李子树,饱满的几乎要烂掉的果子缀满枝头,一不小心掉落她头顶,软塌塌的被朱兴接住。 “善人,你还好吧?”朱兴递给她一张手帕,叫她擦拭干净头发,又接过她的篮子。今天她带的都是给观里带的香烛和贡果。 灯花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夺过自己的篮子匆匆离去。李子树摇摇晃晃,又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果子,朱兴站在原地丝毫不躲,可那些果子却像开了眼一样避开他。 摆好了贡果,灯花婆婆一边帮忙修剪鲜花一边与道长闲聊。白云观的观主是个很温和的女郎,见她常来,还将剩下的贡果给她吃。灯花婆婆问观主遇到的小道长是谁。 观主笑道:“那个人是个可怜人。” “可怜?”灯花婆婆不解,看他样貌堂堂,身上又洁净体面,哪里可怜? “他啊,既不是人也不是妖,甚至不是鬼,是个游走在世间的无根人。”观主有一双慧眼,万事万物都在她的洞彻之下。 “啊,那他岂不是……被这世间不容?”灯花婆婆还小,对于很多事都没有畏惧心,于是听到观主说辞反倒不惧,心疼起朱兴来。观主也没再多说,抚摸她的头发,又在她的篮子里塞了一枚果子。 那果子金光闪闪,小小一枚,香的她几乎控制不住,拿出来就立即塞入自己口中。果子入口即化,一道金光灌入她的七窍,沉浸在身体里。 “吃吧吃吧,吃完就回家去,下次见到他记得不要再搭话了。”观主给了她一枚净果,能够祛除她刚才误打误撞沾上的厄气。 “那他为何这样?”灯花婆婆吃了净果,只觉得周身一轻,心情舒畅,忍不住又问。 “灯花,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观主说起时,眼中似有悲悯。 灯花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明白,这与那个小道长有什么关系。 “朱兴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人,因为得到了自己无法驾驭的东西,所以被夹在阴阳之间,回不去了。”观主说得灯花越发云里雾里。 可听她回忆过去的崔冉却听懂了。她猜测,朱兴之所以能够游走在阴阳两界,是因为他本就不属于阴,也不属于阳。不仅如此,他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众人听,听得大家皆是一脸讶异,温升竹眉头紧锁,殷殷反倒心直口快,张口便道:“什么存在不存在的,绕口令似的,你们要找的到底是不是他?” “是他。”崔冉肯定道。 “假如朱兴就是那只老鼠,不,不需要假如,他的真身就是只老鼠,他化作人形游走于世间,所以无父无母,甚至没有来处,因此愿意入赘朱村,化名朱兴。” “城志中记载,朱兴后来突然失踪,再出现时就在白云观做些洒扫事宜,顺便为人卜卦批命。而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这个人,就证明朱兴并非是观中弟子,他的那身本领是自带的。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白云观,又掌握了驱鬼的本事,也许是因为他在观中偷吃了“油”。” 第48章 所以在万寿寺中,根本不是妖鬼不识字,所以黄符上写什么都可以吓退妖鬼。而是朱兴借助了“油”的力量。 “至于后来,他因为吃了油,所以上不得下不来,被卡在阴阳两界之中,没有一处肯接受他。” “那……油是什么?”沈天野挠挠头,他的目光不仅移向桌案上安静燃烧着的长生烛,“我走南闯北这么久,押送如此之多的宝物,都没有听说过一种油能让鼠妖变得如此非凡。” “我也从未听过。”殷殷见过许多达官显贵,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件神物,叫人生不生死不死,行走阴阳之间却不被承认。 此时一阵凉风袭来,吹得院中李子树枝条乱晃,桌案上的灯烛芯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它下面那盏亮而润的灯油,此时正微微荡漾着。 总不能是长生烛的油吧? 崔冉也有些想不通,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又近在咫尺,随手可捉。 直到温升竹突然开口道:“或许,那东西不是油。” 接着他与崔冉对上视线,“你还记得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鼠婆崔白吗?” “同样是鼠类,同样与普通鼠妖不同,如果崔白是因为得到了一块太岁,那么朱兴有没有可能也是得到了类似的东西,或者干脆是更大的太岁。”温升竹说起这件事时心中难免恍惚,初遇鼠婆,漆黑曲折深不见底的洞穴,还有她半夜挥舞斧子砍肉的身影,张牙舞爪形状可怖,都让初遇妖怪的他感到分外悚然。可如今再提起,他竟觉得有些习以为常。 桌案上的长生烛还在燃烧,拖出的影子随风狂舞,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犹如长而韧的触手。如今这个世界,妖怪横行,人命如燃烛,轻而易举就会被一阵惊风吹熄。 “什么鼠婆,什么太岁,”殷殷瞪圆了眼睛,“噗”的一声变作小鸟,叼起一旁的避风罩笼在长生烛上,“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天野同样是一头雾水,这是独属于崔冉与温升竹的经历,他没有参与过,是一处空白。 崔冉立即反应过来,她从怀中取出那卷地图展开,又匆匆跑回屋中取了只炭笔,边勾画标注边对众人解释道:“这里是平城,白云观在城外不远。” 一个墨色圆圈落在地图上,水波样的纹路一震,一个小城拔地而起,落在地图上。紧接着崔冉继续画:“沈天野失踪,我和温升竹去寻,在经过这片林外荒坡时见到了鼠婆。” 一只纸片老鼠出现,在地图上刨了两下,活灵活现的。“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觉察到蹊跷,鼠婆得到了一块珍贵的太岁,因此活了很久很久,远远超过一个没有得道的鼠妖能够活的年岁。” “其实此时她的背后就已经有人为的痕迹了。”温升竹补充道。 “而这里,是悬崖,在悬崖中我们发现了一处血肉山洞,而在洞穴中找到了天野的魂魄,那时他的肉身已经不翼而飞。”一处血肉模糊之地跃然纸上,犹如深渊巨口择人而噬。 “既然只有魂魄没有肉身,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引我们入局,一是……” “我的身体对他有用!”沈天野恍然大悟。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沈天野身上有天狗的血脉,他的身体强壮坚韧程度远超常人,甚至比一般的低级妖怪更为珍贵。 “从山洞我们又回到了平城,千里一线,一瞬间就可完成,这绝非奇迹而是人为。”崔冉一笔再次回到平城,顿时地图上的景色变换,山川震动,长河断流,一切甚至变得混乱起来,血肉山洞吞下了半个城镇,老鼠跳到了高塔之上。他们也许并非从一张地图上长途跋涉,而是始终在一个空间中上下往返。 “我们回到平城,由于要给天野找身体,所以我们进入了王掌柜的纸人店。” 此时殷殷已经听得入迷,崔冉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道,她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忍着害怕听下去。 “王掌柜想要画出举世无双的画,成为天下闻名的画家,所以他亲手剥了自己的皮,制成一张张画纸,而他死去的怨念也将纸人店和收到人皮画的姚府变作地狱。” “至于此处,万寿寺,这里有一方血池,不知道吃下了多少年的血肉尸体。”崔冉圈圈画画,如果王掌柜提供了皮,万寿寺提供了血肉,那么现在他们追查的陈家酒肆提供了什么呢? “什么又扒皮又拆骨的,吃鸡也没有这么干净的。”殷殷嘟嘟囔囔,她早就被吓得炸毛,躲在崔冉怀里瑟瑟发抖。 “你说什么拆骨?”崔冉却捕捉到她的内容。 “就是,你没吃过烤鸡吗!”殷殷探出小半个脑袋,啄了一下她的下巴。 “陈氏是蚌……可她却有一条蛇,她用蛇鳞入酒,难道幕后之人想要蛇骨?” 不,不,不是蛇骨。 崔冉悚然,一股寒意直窜她的脊背,她也是蛇,这世间蛇妖千千万,幕后之人想要的不是蛇骨,而是龙骨。 是一条将要化龙却未曾化龙,只差临门一脚的半龙的骨头。这样他既有龙骨的效用,又可躲过上天的谴责与惩罚。 简直阴损狠毒。 第45章 龙女(十二) 第六日。 早已死去的郎君,又完好无损地躺在了床上。 他的手正与陈氏十指紧扣,但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和柔软,甚至她感受不到自己这只手掌的存在。她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但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缓缓沉入腹中,将她的胃肠塞得满满当当的。 她不敢转头,甚至不敢抽出手掌,只有长睫忍不住抖动,泄露她内心的恐惧,以及证明她是个活人。 陈三郎,不是死了吗? 她手指上依旧残存着血液的腥味和粘腻,陈三郎扭曲不甘的神情犹在眼前,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怎么可能复生? 如果不是,那躺在她身侧的是谁? 是鬼,还是一具行尸? 陈氏不敢再想,就在此时,陈三郎却动了。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陈氏的手掌,只这一下,陈氏就跟着提起心,屏住了呼吸。紧接着,陈三郎侧过脸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陈氏猛地闭上眼,她怕自己见到面目全非的陈三郎会控制不住自己。同样,她也害怕正常的陈三郎。 “玉珠,快醒醒,该起床用饭了。”陈三郎的声音犹如蜜糖,陈氏掀开眼皮,试探着看过去。看到了一张同样犹如蜜糖的脸庞,他原本白皙的面皮被阳光烤成微微焦色,却给那张俊俏有余气概不足的脸增添了几分英武。 陈氏这才完全睁开眼,她没有那么害怕了,装作一副睡眼惺忪模样,点点头。她曾经听过一个说法,有些亡魂并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会正常的回家生活、做工,若是有人揭穿,或者说漏了嘴,亡魂便会顷刻变作恶鬼,夺了那人性命。 “郎君,你先起身,我来煮粥。”陈氏假意柔声道。她想把陈三郎赶紧支走,留出一个喘息的空间里,叫自己平复一二。毕竟她此时脑袋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也无法分辨。 只不过人终究难以掩饰自己的脆弱,陈氏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她听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几乎连成波浪般的泣声。 果然,陈三郎凑近了些,皱眉细细端详她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样关怀她的好三郎,很久不曾有过了。陈氏心想,这必然是鬼,想要扮成陈三郎的模样,却不知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陈氏顺着挤出两声咳嗽,垂下头含糊道:“应当是昨晚着凉,有些头晕。” 陈三郎手抚上她的额头,“还好,还好。你若不舒服今日就好好躺着吧。”他的手冰凉,说不出的感觉,像发冷硬掉的猪皮,又有些光滑。一放上来,陈氏便觉得一阵针刺般的冷侵入骨头。 她差点僵成一尊雕塑。 “不必,我喝点粥就好!”她失声道。陈三郎煮的餐食她不敢吃,还不如让她来。 可她却不知道,这外间也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样子。 原本方方正正的房子在她眼前呈现出一个弧度,桌椅板凳都挨着墙一字排好,就好像有人在半夜将房子抻了抻,又摆弄出圆形。而她家的房门,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洞,镶嵌在对面。 窗子也消失了。 煮粥的心思早就在她看到眼前景象时就被抛之脑后。陈氏走到门前,急急忙忙地想要出去。 门很轻,没用使劲儿就掀开了一条缝。 外面纵横交错的是什么?柴火吗? 一片枯叶摇摇晃晃落在她肩膀。然后,她被拍了一下。陈氏猛地一抖肩膀,转过头去,正对上陈三郎的脸。 好奇的一张脸,就在她脸侧,朝外面看去,“怎么了?” 陈氏的声音哽在喉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能被陈三郎发现的异常,也许她应该装作若无其事。 那只手还在她肩头,她不敢提出要出去看看的要求。于是她往旁边迈了一步,刚刚好挡住了外面的景象,也让自己直面陈三郎。 第49章 就这一眼,让她发觉他好像有点变了。 他的脸下部的边缘有些模糊了。陈氏逆着光,看不太清楚。但她依然能够看到模糊的黑色液体不断从他下巴上滴落,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陈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是醉仙。 陈三郎说:“你有孕,不要乱跑。” 他转身回去,擦亮了另一只蜡烛,房间里亮堂起来,陈氏也看清他的样子,还是正常的脸,正常的下巴,再看看脚下,干干净净,没有液体。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也许是她太害怕了,但是这种感觉没有办法忽视。 这时,她的肚子鼓动了一下,一个不明显的凸起出现,她的孩子踢了她一脚,来回应父亲。 不过,她的肚子有这么大吗? 高高鼓起的肉团低头可见,压迫着她的腰和其他地方,宛如马上就有一个小孩破土而出。而作为母亲,陈氏没有体验逐渐变化的过程,看到这样庞大到惊人的肚子竟也无法满怀期待地接受。 像是回应她,腹中胎儿踢踹的频率越来越高,陈氏承受不住,捂着肚子缓缓蹲坐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其他什么动作。胎儿的动作渐渐和她的心跳合为一体,这样的场景让她似曾相似。 呼唤声又传来:玉珠、玉珠…… 陈氏失去了意识。 ************ 崔冉睁开眼。 她昨晚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既有无边血海中浮沉的温升竹沈天野的面貌,又有被撕扯的鲜血淋漓的殷殷,而师父遥在他乡,她想救哪一个都无济于事。 她心中清楚,是骨肉皮的猜测叫她难以安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情已经淋漓尽致地展开,有人在暗中搜集龙骨、人皮和大量的血肉。无数线索,蛛丝马迹,毛线团一样紧紧纠缠在一起,因沾满了血而变得更加沉重,挣脱不得。一道湿漉漉的绳索紧紧地箍在她的心头,叫她忍不住去想。却越想越混乱。 客栈、鼠婆、王掌柜、姚府主人、虫仙、苏栩……谁是误入其中的受害者,谁又是参与的共犯之一,她不知道如何排除。 但搜集骨肉皮的行为让她感觉,似乎,有人在做一场实验。 鼠婆吃了太岁,有了神志和人身,却只能体验无边的孤寂和不尽的繁殖。这是个残次品。 王掌柜剥了自己的皮,画技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一画便成一世界,但他却死了,死后只掌控了姚府。这是个残次品。 苏栩依靠蚌壳和神书,扭转命运,趋吉避凶,却只混了个七品小官,耗尽一生心血也不过默默无闻。这是个残次品。 虫仙误入血池,朱兴在其中不知如何操作,影响了她,让她从一个普通虫子变成妖。能够引人入梦,实现愿望,却没有长久的寿命也无法逃脱红庙。这是个残次品。 朱兴食“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得以游走阴阳,却必须常常改头换面,远离尘世俗缘。这也是个残次品。 这一个个残次品,就是实验一个个畸形的产物。幕后之人放任他们行走于世间,目的难道是为他带来更多的材料,或者是……可能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如此大的能量,他又筹谋了多久? 不仅如此,崔冉越想越深入,因感应到她的迷狂,她所佩铜钱剑不由得嗡嗡作响,似要将她唤醒。 幕后之人并不在乎这些蹩脚的掩饰和怪异的事件会让人抓住他的踪迹。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势力大到令人难以想象,或者他目的便是如此? 令崔冉、沈天野、温升竹,甚至殷殷和师父,主动送上门来。就如小鱼闻着诱饵的味道一路追踪,最后咬钩。他们也一样别无选择。 外面鸟声啁啾,是殷殷在呼朋引伴。天真的小鸟并不知道危险的到来,崔冉听着声音,神思渐渐清明。 或许,她们又做“错”了一件事。 追查朱兴,是不得不做的,但这也将她们的行动速度拖慢,或许在她们离开的时候,幕后之人已经得到了那条“龙骨”。 崔冉沮丧垂首,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间。阵阵桂花香气传来,夹杂着被阳光烘晒的温暖,她心情越发不好,美好近在咫尺,却即将被破坏,不,已经被破坏了。 她长叹一声,扑倒在床上。师父总叫她闯荡江湖,多经世面,多助人,由此便可以洗去她身上作为妖的气息,修饰那种原始的欲望与本能,由此得道成仙。 对此,她一直不懂。为何妖一定要经历红尘冗杂才能得道,一定要世间吃尽苦头,受尽磨难,才能够洗脱罪孽? 她是蛇妖,她生性就要吃人,就要放任自己,懒散游走于山林。就像殷殷,从不吃烤鸡,日日都要唱歌一样,就像沈天野,爱黏人一样。妖性是她们剥离不掉的东西。 如果清净慈悲是神仙的模样,那天宫仙人岂不是都是同一个模子? 崔冉并不愿意这样,她想要随心所欲,潇洒地生活,做一只遵循本性的妖。有时候她会对可怜之人施以援手,但绝对不是成为揭穿阴谋的救世主。 这个词离她太过于遥远,也太过于庞大,会将她、殷殷、温升竹、沈天野的性命一同吞掉。 第46章 龙女(十三)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提起精神来,应对已经发生的一切。 崔冉从床上滚了两圈,殷殷破窗而来,直直砸进她怀中,崔冉用尾巴把她卷起来,放到一旁的铜炉顶,殷殷的毛绒肚皮就被顶起来一个小小的弯。 小豆子般的眼睛眨了两下,殷切开口:“崔冉,你带我走吧。” “不行殷殷,”崔冉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你的功力太弱了。” 而且殷殷又怕鬼又怕黑还怕大体型的妖怪,她明白殷殷想帮她,但是她必然不会叫殷殷牵扯其中。 “我可以给你们报信。”小鸟不甘心,兀自说道。她翅膀扇动,灵巧得飞起来,扑簌簌掉了一圈细密的绒毛。 “你在这里等师父来,把我们遇到的事情都告诉她,好吗?”崔冉换了个方式,她声音柔和,目光也同样柔和地注视着殷殷。她对于小鸟,总是抱有一些愧疚的想法。 殷殷果然犹豫了。在她沉默的时刻,崔冉又道:“若是师父回来了,就给城中的长庆镖局送信。” “若是师父不回来呢?”殷殷这样问,就是同意了,但她还是不甘心。 “这两日空闲时天野和令玉都在观中翻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油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朱兴把自己的过往藏的很严实,就像是特意抹除了一样,所以在我们回去后,你就继续翻,遇到与他有关的,或者与用到妖骨人肉的邪术有关的,统统传信告诉我。” 崔冉并非随意糊弄殷殷,联系不到师父,唯一可能找到背后之人想做什么的地方就是观中藏书。 “好吧。”殷殷终于答应。 她扇动翅膀,铜炉中的火噌的蹿起,香膏燃烧,松林的气息布满小室。 “我用果子、清泉和松叶精华做了新的安神膏,你带些走。”殷殷道。她希望崔冉闻到这个味道就能想起来她。 “好,谢谢你。”崔冉凝视着已经变成少女模样的殷殷,还有那双水润灵动的眼睛。 “我很快就回来了。”还是没忍住许下诺言。 温升竹在观中翻书,沈天野早就昏头胀脑,他从小就不爱念书,字一长了,光是来回看就叫他瞌睡连连。温升竹则相反,他记性好,观察又细致,所以很容易察觉到不同与联系。 比如此刻,他也提出了同样的疑惑:“为什么这里从未记载朱兴的事?” 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灯花婆婆的回忆是他们唯一能够捕捉的碎片。 “就是啊,那小子干了坏事藏起来了呗。”沈天野抬手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摞书,紧接着书接二连三地倒塌,很快他们身边就乱作一团。 这书室本就狭小,书籍扑通通落地,掀起的微风不知怎么的就扑灭了烛火。所幸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沈天野一本本捡拾书籍,动作不是很敏捷,温升竹也跟着弯腰,偶然间他们抬头看到彼此的样子。沈天野有些恍然,小竹怎么……头顶两侧有些起伏? 凝神一看,只有一枚银冠束发,潇潇公子模样没有丝毫不妥,也许是他眼花了。 他们好不容易规整好书本,崔冉便来叫他们回去。 “如果及时,那节龙骨还没有被拿走,我们可以捉到背后之人,如果来不及了,那也能寻找到些许异样。”崔冉这样跟他们解释。 于是三人昼夜兼程,又回到平城。 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杆子巷的陈家酒肆找陈氏。 而被他们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陈氏,现在几乎快要疯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陈三郎死了许多次,却一直在复生。他像一个消耗品,很轻易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然后被替换成新的。越是新就越是完美,越是完美就越是虚假。 第50章 而在一次次的死而复生中,陈氏没有半分喜悦,没有半分炙热的爱意,只有崩溃与恐惧。 李婶再见到她时,她已形销骨立,只有一个肚子高高顶起,像个怪物。 “你这孩子,怎么消磨成这样了!”李婶急切,不敢拉她的手,生怕一个使劲就把她骨瘦如柴的腕子捏碎了。 陈氏眼珠转动,慢慢的,才凝聚了神光,看清李婶模样,她苍白干瘪的嘴唇开开合合,裂出细小的纹路:“李婶……?” “哎呀,怀孕也没有这么辛苦的。”李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当她是被胎儿折磨。 她想给陈氏炖点汤补一补身子,于是边往她家走边念叨:“你年轻爱俏,又吃不得苦,但是也不能这么饿着自己,万一身体出个好歹……”后面的话不好听,她没再说。 陈氏听懂了她话中未尽之意,万一出个好歹,那便是一尸两命,可她却不知道,家中早有一具尸体,她还怕什么,不如死了好。 但是见李婶要往她房中走,她连忙阻止,扯着对方后退。 她力气小,没扯动,李婶推开门,见到后面圆圆洞口一般的入口,还有那弯弯曲曲的房屋,没觉得丝毫不对,只转头朝她一笑,然后化作一条长蛇钻了进去。 陈氏早已叫不出声,直挺挺地站着,看着眼前一幕,想晕也晕不过去。 蛇进了家门很快就没了踪影,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玉珠,你想去哪儿?” 陈氏看着眼前的黑影中缓缓走出一人,身着翠衣,描眉画眼,长发洒在身上,走动时没有声音,一张嘴吐出一根鲜红蛇信。 明明顶着陈三郎的脸,却不是陈三郎。 “你要走了吗?” “你不是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眼见着陈三郎面容扭曲,蛇信伸缩,有发怒的迹象,陈氏连忙否认道:“不,不,我是你的,我不走,我永远在这里。” 她不知说了多久,说的嘴巴都干了,陈三郎才放过她。他一笑,又是色若春晓的明媚模样,“你惯会骗我的。” “不,没骗你,我这次不会骗你的,我只是……只是想要我们一起享受外面的生活。”陈氏不假思索道。 “外面?外面的生活还是外面的郎君?”陈三郎冷哼一声,问道。 “你先前就这样说,却把我忘了。现在你竟又这样哄我。”他继续斥道。 而陈氏饱受折磨的脑袋已经反应不过来,她徒劳地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何曾背信弃义,何曾忘了三郎,何曾哄骗于他说过这种话? 幸好陈三郎也不与她再计较。 他只说:“玉珠,人有人的活法,妖有妖的路子。阳间可以修行,阴间也照样成仙,你与我一道下去阴曹地府做个小官吧。” 什么意思? 陈氏恍惚,陈三郎终于要杀了她吗?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一贯活泼的腹中胎儿也偃旗息鼓,不再折腾。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响起,烟尘弥漫,有人从洞口闯入。 陈氏闻声僵着脖子转回身,见到一女两男。女人手持铜钱长剑,剑锋直指陈三郎面门。两男分立左右,身着一黑一白,面容严肃。 这是什么人?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还是凶煞判官来取她性命吗? 持剑人正是崔冉。她心中暗道,幸好赶得及。 她原意本想静候一旁,等待幕后之人来取陈氏手中的龙骨,到时一并擒获。可是刚到陈家周围,她就发觉这里变了样,原本的一层小楼一处小院消失了,只余沈天野口中的那棵桂花树,被夹在两家院墙之间,而粗壮的树干上一个长而扁的洞口,像是蛇窝。 桂花树上怨气弥漫,犹如实质,而一旁人家鸡犬不宁,狂吠不绝于耳。 崔冉不敢再等,生怕出了什么人命意外,到时候陈氏身亡,怨气难制,整个杆子巷恐怕都要沦为第二个姚府。于是她带着沈温二人,冲入蛇窝。 初入洞穴,直感到一股不明显的阻力,水膜一样将他们包裹着,崔冉在其中不受干扰,反而察觉到同类熟悉的气息,便知道这其中的凶恶幻境是由一条蛇幻化而成。 进入洞中,一看到陈三郎的模样,她就完全确定了。这陈三郎早就死了,只不过身体犹在,芯子却换了。 “你们是何人?”陈三郎眯起眼睛,窄窄一道,圆瞳变作竖瞳,说话嘶嘶有声。 “破你幻境,救你之人。”崔冉道。 “救我?”陈三郎嗤笑,其余众人也是意外非常。 “我早已只剩一具枯骨,你却要救我,真是可笑。” “你距离登天只差一步,若是不造杀孽,还能重塑筋骨,重新修炼,成蛟成龙也指日可待。”崔冉同为蛇妖,自然知道其中门道。眼前翠蛇已经修行至此,天道也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就看她能不能把握住。 “不造杀孽,那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陈三郎面容开裂,犹如一块块鳞片,而鳞片交叠的缝隙中则缓缓流出鲜血。 “你有什么前尘往事都可以说给我听,我来帮你想办法。”崔冉大声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从翠蛇的前尘往事中她也许能够得到线索。 “你呢,玉珠,你想不想听?”陈三郎反倒扭头,歪着脑袋看向陈氏。她的脖子慢慢变长,慢慢变长,露出森森白骨,带着荆棘骨刺缠绕着陈氏脖颈,与她头对头,眼对眼,看起来十分亲密。 “你不想听,也得听。” “你是不是都忘了?” “忘了你曾经叫玉珠,是只深海蚌妖,因为好奇,所以跋山涉水来到大山之中,遇到了我,一条小小翠蛇。” 她的声音变得凄婉,犹如深山一场大雾,将两人面孔都笼罩起来,而这场雾中有青山之影,有绿水迢迢,有骤然落下的雨,绽放的红萼,还有她们。 第47章 龙女(十四) 她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玉珠是一枚蚌,被人千里迢迢带到内陆来,养珠子取珠子,可是还没等产出珍珠,玉珠自己就逃走了。 逃走之后无处可去,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勉强隐匿到深山中。她根本不是主动从故乡走出,要历练成仙的。 从始至终想要成仙的都只有翠翠一个。 彼时翠翠已经摸到了成蛟的门槛,因为始终无法突破而急的到处游荡,一不小心从枝头倒挂,吓晕了玉珠,化作了原形。 翠翠没见过蚌,好奇至极,用尾巴卷着玉珠回到洞穴。 玉珠醒来又化作鲜嫩少女,一身白衫,看起来又脆弱又可怜,她眼角挂泪,小声恳求:“你能不能放了我,这些都可以给你。” 说罢她绣口一张,接二连三滚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珍珠,全都散发着微微莹光。 翠翠哪见过这架势,她在山中出生长大,见到的不是四翅婴儿面的精怪,就是披红挂绿的山魈,否则是身姿曼妙但心狠手辣的巫女,还从没见过这样圆润的珠子,这样无害的少女。 她露出森森白牙,尖尖的,威胁道:“不行,你就在这里陪我玩,哪儿都不许去。” 蛟龙爱收藏宝物,蛇也一样。后来翠翠总是卷着玉珠睡,将她的蚌壳摩挲得光滑圆润,也像一枚大珍珠。 玉珠一直想跑,山中的绿水没有海浪宽广,深夜的猿鸣婴啼也比潮水骇人。她有时候睡不着觉,睁着眼到天明,看着雨丝接连不断地从洞口垂落,被风吹着斜斜拍打在她脸庞上,就像珍珠帘。 翠翠有一日发觉,问她:“为什么不睡,不舒服还是不喜欢待在我身边?”她的瞳仁竖起,在深夜中发着光,明明暗暗。 玉珠慌忙掩饰道:“不,不是,我在修炼,我们蚌就是要半夜修行,吸收月亮的精华,才能得到成仙。” 翠翠“哦”了一声,狐疑地扫视一遍,换了个位置盘在她身侧道:“我跟你一起修炼,到时候同登天宫,你骑在我身上,我带你兜风。” 玉珠哪敢不应,抹掉了自己脸上的雨水,露出一抹笑容来:“好,好。” “你哭了?”翠翠却敏锐发觉,她眼睛湿润,脸庞也湿润。她从玉珠脚踝一路游走而上,绕到她肩膀上亲昵地问。 玉珠被蛇爬行的感觉激得寒毛倒竖,尾椎骨传来一阵麻酥酥的痒意,但她又不敢拂掉翠翠,甚至不敢转头,只敢否认:“没有,这是雨水。” “那就好,我很担心你。”翠翠不动弹了。她尝试也吸收日月精华,甚至伸出蛇信舔舐了一下玉珠的脸颊。 鼓鼓的,凉凉的,甜甜的。 也许是吸收日月精华真的有用,也许是翠翠误打误撞,几个月后,她真的化出一对龙角里,只不过小小的,像初生的乳牙。 因为龙角的缘故,翠翠能变人了。她的人形与玉珠有几分相似,同样是一双圆眼,一点朱唇,白生生的脸庞,像满月。 有时玉珠临水照镜,看到翠翠时还会恍惚,恍惚觉得她俩真的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友人,爱好长相习惯都一模一样。 第51章 无聊的时候,玉珠就在洞中穿珍珠帘。她用的珍珠全是自己当年吐出来的,一点点粉色,漂亮非凡。丝线用的是翠翠带来的蛛丝,韧而不断,能坠好多个珠子。 陈三郎来的那一日,玉珠拿着一小块珍珠帘去换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哄翠翠。翠翠脾气像小孩,又因为长龙角而时常头痛,痛起来的时候遍地打滚。 陈三郎见到珍珠帘,又见到单纯的玉珠,灵光一闪,问道:“姑娘手艺非凡,不知家中还有几人?可愿意跟我走,一起去做别的营生?” 他装模作样地问,其实心知肚明,平白荒山小路一个女子,拿着如此珍贵之物,必然是家中无人了,说不定是私逃出来的。 果然,玉珠有些意动,闪烁其词道:“家中,家中还有一人,怎么办?” “小生可否随姑娘前去家中拜访?”富贵险中求,陈三郎舔舔干涸的嘴唇,咽下一口血沫,尽力表现的温和。 玉珠答应了。 翠翠倒是不以为意,曲曲凡人的血肉之躯,她张嘴就能将他吞了,于是也顺从玉珠的意愿,将他留下来解闷,做个玩物。 谁知道陈三郎见洞穴之中华贵迷了眼,打起了将她们一网打尽的主意。 他早知道她们都是妖。 货郎走街串巷,听得不少妖怪故事,有偶遇桃花源的,又窥见橘中戏的,他这次运道好,一下子遇见两个“仙女”。其中一个,心心念念地要逃走。 吃了酒,品了宴,陈三郎眼神清明,举着酒杯偷偷与玉珠说话:“玉珠姑娘,你想不想走?” 玉珠意动,见懒洋洋卧在一边的翠翠又不敢说话,坐了回去饮了口酒。这酒是她自己酿的,取露水和梅花,存了不知几个春秋才拿出来。 “这酒好,珠帘也好,若是拿到外面卖,值不少钱。”陈三郎明着夸赞,实际上在暗中撬翠翠墙角。 翠翠没入心,玉珠却听进去了。 她忍不住问:“外面是什么样子?” 翠翠闻言,眯起眼,朝这边望过来,似有警惕之意。她在警告陈三郎,识相的话,就赶紧闭嘴。 陈三郎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每日吃饭睡觉做工,有闲钱就去看戏吃茶。” 他说的没什么意思似的,玉珠却听得津津有味:“吃什么茶?” “夏日有许多饮子,紫苏饮,甘草饮,平常聚在一起点茶,我也不太懂得,只看他们用茶粉冲,边冲边敲打,那汤就是白色不动的,牛乳般,上面还能作山水图。”陈三郎平日里没什么见识,但就这一点点也哄得玉珠晕头转向。 “这有什么难的,我用法术也可做。”翠翠不屑。什么茶汤,什么山水图,那比得上真山真水?她是妖,玉珠也是,若要看些虚假的,玉珠自己不就能织出一幅海市蜃楼? 玉珠不满地瞪她,她现在摸清翠翠不会对她做什么,心思也简单,所以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翠翠不服,梗着脖子看过去,她又没说假话!反倒是这个什么三郎,眼神飘忽,面相不佳,油嘴滑舌,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 吃完了珍馐,饮尽美酒,翠翠觉得无聊,要把人赶走。玉珠没反对,只说山路难走,出口难寻,中间又有精怪,要亲自去送他。 翠翠气得不行,索性不再理她,背过身去盘珍珠。 山中小路多,氤氲着湿气,绿草茵茵如厚毯,陈三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姑娘真的不想出去看看?” “不想。”玉珠说得违心。 “是不想,还是不敢?”陈三郎继续问。 “与你有什么相干!”玉珠提高了声音,有些羞恼,一个不留神踩歪了,被石头绊了一脚。她干脆坐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有办法。”陈三郎停下,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奇异又迷人。 玉珠摸了把眼泪,还在啜泣。她觉得更加丢脸,怎么能在一个凡人面前哭泣? “依我看,姑娘并非凡人,我手中恰好也有些宝物,比如这个。”陈三郎从担子中取出一物。 “珍珠帘!”玉珠捂嘴惊叫。 “非也,此为珍珠网。”陈三郎将那物抖开,一时间光芒四散,与珍珠帘一模一样,“一网缚妖,从未失手,姑娘要不要?” 玉珠脑袋一时间转不动,她看着眼前这个与珍珠帘一模一样的东西,“缚妖”两个字在她心中盘旋。她懂陈三郎的意思,将翠翠困住,她就能出去。 陈三郎见她心动,将珍珠网递到她手上。 “我若用了,有什么代价?”玉珠声音闷闷的,天下之事都有代价,她拿了珍珠网是要给钱还是给物? “很简单,这个网捆住妖怪之后就会令她化作原身,到时候我只要你的过往记忆和那条翠蛇。”陈三郎笑容温和,内容却如惊雷,直劈在玉珠头顶。 他早知道她们都是妖? 他还要带走翠翠? “放心,我不会伤她,只是我命中缺水,需要养一灵物助力,若是出去了,我们二人享受荣华富贵,翠翠姑娘也能自由自在。”他笑容不变,语气变得诚恳。 珍珠网颗颗分明,玉珠收紧双手,圆润的珍珠硌着手心,她陷入纠结之中。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讨厌抗拒翠翠了。虽然她依旧向往外面的生活,却在听闻要捆住翠翠时有些犹豫。是她心软,还是她也把翠翠当作朋友? “你真的不会伤害她?”玉珠不能确定,又问了一遍。 “当然。”陈三郎言之凿凿。 “那好,你跟我一起回去,在外面借应。”玉珠下定决心。其实她并非真的那么想去外面,但是她迫切地要证明自己没有被翠翠蛊惑,自己没有抛弃原本的自己。 陈三郎笑容不变,眼睛也不眨,道:“太好了,那便速速回去,免得她起了疑心。” 第48章 龙女(完) 冷心冷情的蛇妖也会感到痛苦吗? 玉珠假意给翠翠个好脸色,对她比往日亲昵了些,又将珍珠网拿出来装作珍珠衫给她穿上。 翠翠不疑有他,心中乐滋滋地想,今日玉珠见到了外面来人却依旧肯回来,还对她这样好,是想明白了,一心一意要跟着她修仙的。 珍珠衫一上身就显出了原本面目,翠翠“砰”的一声滚落在地,被这张巨网紧紧缚住,挣脱不得。 “玉珠,别跟我开玩笑。”翠翠说得勉强,陌生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深入骨髓。她面容扭曲,咬着唇道。 玉珠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后退一步,手足无措地看向陈三郎。他明明答应自己的……不会有任何痛苦……可翠翠怎么会这样? 她看见豆大的汗珠从翠翠额头浮现,继而她脸颊显出翠绿的鳞片,越来越多,直到她的半身变作蛇。 而在山石的阴影中,有一人转出来,走到玉珠身旁,是陈三郎。他牵起玉珠的手,引导着她去抓那张网,去制住翠翠。 被迫显出原形,又匍匐在陈三郎脚下,这让翠翠感到屈辱。这种耻辱化作她眼中愤怒的火焰,直直对上面前两人。 但此时她还有抱有希望,忍着痛意和怒气问:“玉珠儿,他骗了你是不是?” 一定是这样,玉珠生性单纯,没见过人类阴毒狡诈,所以被骗了。如果玉珠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来给她解开网绳,肯再哄哄她,软言好语说几句话,她绝对不会跟她计较。 至于陈三郎,她露出尖利毒牙,张开蛇口,嘶嘶吐信,那就去做她的腹中餐吧。 “不……”玉珠忍不住瑟缩一下,她不敢面对翠翠,却又只能说真话。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珠从未见到翠翠这样的表情,短暂的愉悦还没有消退,被背叛的难以置信、愤怒、痛苦就一并涌上来。 原来蛇妖也会有感情吗?玉珠不知何时已经泪盈眼睫。 “我会带你一起出去,我赚大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玉珠哽咽着,将自己的心思剖白给她,此时她突然惊觉自己原来并不是想逃离翠翠,而是想要翠翠依靠她。就像她被时时刻刻留在翠翠身边那样。 “你还在骗我!你被这个男人迷了心智和他一起联起手来骗我!”翠翠蛇口大张,彻底显出狰狞的原形。她已经彻底失望,蛇口大张,彻底显出狰狞的原形。 “翠翠你误会了。”玉珠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翠翠很固执,听不进去自己反驳她,此时此刻,她更不会听。 一片狼藉之下,玉珠摸上翠翠的身体。柔韧且冰冷的,盘作一团。珍珠网再一次收紧,她高昂的蛇首被迫伏下,只剩两双哀戚的眼睛,正在固执地与她对望。 “玉珠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你要涉足凡尘,不成仙了?” 翠翠凄凄哀求,她的眼中竟也流下血泪。 玉珠不忍再看,她没搭话,反倒是陈三郎见时机已到,上前去念动咒语,将珍珠网抓在手中,同时一并抓住的还有这条翠蛇。 第52章 她已被完全制住,无力挣扎。 而如今,境况颠倒,讲着故事的翠翠此时正附身在陈三郎身上,长长的蛇身紧紧裹住玉珠,这下她再也跑不掉了,她们同生共死。 “后来你被玉珠拔鳞,就一气之下杀了陈三郎?”崔冉忍不住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翠翠疯狂大笑,她的身上不断蔓延出黑雾,侵蚀着在场的每个人。那是她的血和泪酿成的,像酒一样苦涩,无声无息间就能夺取旁人的性命。 崔冉连忙运功抵抗,她的铜钱剑漂浮起来,散发出淡黄的光芒,将三人笼罩进去。可这远远不够,黑雾有着侵蚀性,若是不及时制住翠翠,那么大家都要迷失在黑雾之中。 “陈三郎是自己喝醉了酒失足摔死,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更何况他根本不是人啊……”粗壮的蛇身下露出一张几乎要昏死过去的脸。 依旧秀美,依旧楚楚动人。 是玉珠,颤着嘴唇道:“什么拔鳞,你们在说什么?” “你仔细瞧瞧,我的模样。”翠翠将自己的尾巴送到她眼前,上面坑坑洼洼,血肉模糊,鳞片几乎全部不见。 “你们喝过的每一滴酒,都是用我的鳞片,我的血肉酿造的,每一滴,每一滴。”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 妖的凶气已经完全侵蚀她的理智,而身在其中的崔冉三人也并不好受。铜钱剑一个个飞出,环绕在翠蛇身旁,犹如另一张珍珠网,虎视眈眈。 玉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场更是没有人能够回应她。 玉珠与翠翠,玉珠与陈三郎,他们最初的故事早已面目全非,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也许翠翠真的把玉珠当朋友,所以才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血肉,也许玉珠真的爱过陈三郎,才会被凡尘消磨尽妖力,忘记自己曾经是只要成仙的蚌。而现在,这些都像那些散入各家各户的酒液一样,被吞入腹中,被消化尽了,再也寻不到踪迹。 在这一刻,温升竹甚至能够理解翠翠此刻的心情,想要杀了她,将她吞入腹中,永远地拥有她,却又舍不得。 “可是你知道吗?”翠翠依偎着玉珠,她的声音由利变柔,可她的眼中却饱含恶意。 “你的郎君,不过是个泥胎木偶罢了。”她呵出的黑雾是最致命的毒药,玉珠一瞬间睁大眼睛,原本苍白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理智摇摇欲坠。 翠蛇终于从陈三郎身上脱出,似一条夺目的翠玉珠链环在玉珠洁白的脖颈上。 而在她离开的一瞬间,陈三郎眼中的光彩骤然熄灭,摇摇晃晃变作一个色彩斑斓的泥人。泥人眼睛突出,嘴巴咧开,戳在原地,身上的衣衫纹饰已经陈旧了,表皮剥脱,面目斑驳。 这个泥人很粗糙,粗糙的就像普通小贩肩上篮子中挑得那种杂货一样。只不过被施加了幻术,所以在世人眼中就变成了俊俏的郎君。 玉珠与陈三郎的故事从一开始也是一个,骗局。 为了得到龙骨,泥人有了生命,变作三郎哄骗了玉珠,获取她的信任之后又抹去她的记忆,夺走了她的过往,将她从一个妖怪“变作”凡人女子。 所以玉珠变成了一具只在夜晚“苏醒”的行尸走肉,至于白天,则是陈氏出现。玉珠晚上拔鳞酿酒,陈氏白天将酒卖出去,两个人的血肉都被陈三郎吸食得干干净净。 “我的孩子呢,也是假的吗?”泥人如何能使人怀孕?只不过玉珠不肯放弃,她徒劳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平坦一片,无声无息。 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那个是我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一直在彼此身边,永远不分开。”翠翠变出的人面上浮现出狡猾的神采,只不过因为还是蛇身,显得尤为诡异罢了。 温升竹没见过,但并不妨碍他上前一步,将崔冉挡在了自己身后。 沈天野敏感地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他弟弟这么护着一个女子过?尤其是还是护着无所不能的崔冉。 “这个小公子倒是对你都担心得紧。”翠翠蛇首一转又对上崔冉的脸,她面露讥讽,“他心悦你?可惜,你也是妖。” 温升竹被她说得脸皮一红,他阴暗的心思被骤然揭破,一时间竟不敢回头再看崔冉。她如何看待自己,哥哥又如何看待? “胡说八道!”崔冉还未反驳,沈天野倒是慌忙开口,他声音有些游移,心中却是忐忑。难道自己的弟弟真的爱上崔冉,要与自己争夺? 他看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又想起温升竹种种异常,终于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想法。 “真是有意思,这位郎君恐怕也是这样的想法。”翠翠觉得荒唐,人间情情爱爱就是这么纠缠复杂,两个男子同时爱上一个……妖怪?就是不知,他们是否知道她的真面目。 “若是我没看错的话,道长你也同我一样,是为蛇妖吧,既然如此,你却遮遮掩掩,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还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要来救我。”她嗤笑一声。 “你若是执迷不悟,那便拿命来。”崔冉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双手合拢,铜钱随之盘旋呼啸一并收拢,黑雾被尽数拢住,连带着翠翠和玉珠一并捆了起来。 这一次翠翠没有再反抗,只剩怨气和一根龙骨的她也没有能力反抗崔冉。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幻化出的血肉消退,而玉珠也重新化为一枚蚌,然后落在自己尾巴上。翠翠伸过头去,咬住了她。 终于,玉珠变成了她口中的一颗珍珠。 崔冉将她收入囊中,又将泥人捡拾起来。这也是一项“罪证”,有这样叫泥人重获生命本事的人并不多。 她知道她的师父就会此项法术。 捏一个泥人,叫它的泥胳膊泥腿都能动起来,这在她还是一条幼蛇时是很好的玩具。 第49章 脱胎换骨 捏泥人的法术,又名“脱胎换骨”,是师父根据九转成仙的法门自己编造出的。以黄泥做肉,桃枝成骨,再辅以菩萨净瓶中的甘露和符文咒法,就能使泥人行走。 这个法子造出来的“人”比纸人更结实持久,也比纸人破绽小,平日里若是不碰涛涛大水,则无“性命之忧”。 只不过师父自创的法术,怎么会出现在此?崔冉不愿意去怀疑,却不得不去想两者之间的关系。 考虑到这个,她心情难免沉重,走路都变得拖沓了些。温升竹观察她细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很快就发现她的不对劲,小声问她:“崔冉,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他以为是翠翠的悲惨故事令她物伤其类,心中悲伤。殊不知崔冉面临着更为严峻的问题。她摇了摇头,想要敷衍过去。 温升竹没有再追问。 沈天野看到他们说了几句话,没听清是什么,想要走近些参与,却见两人在他靠近后一同闭上了嘴,不由得心中惴惴不安,直打鼓。难道他们之间有了什么,故意避着他? 就这样,一时间三人气氛有些诡异。 只不过这诡异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崔冉回到房中,将翠翠的骨头倒出来。她不愿意听崔冉的话及时停手,又耗尽残存功力掀起怨气要吞噬众人,最后被铜钱缚住,导致此刻已经快要魂飞魄散。 只余一点残魂缀在玉珠所化蚌壳之中,被她的血肉包裹,发出黯淡的光。 崔冉屈指敲敲蚌壳,里面泛起连绵的震颤,是翠翠的残魂在负隅顽抗,她不愿意出来,也不愿意回头。 “你这是何苦?”崔冉叹了口气。对于翠翠这般顽固,她懂也不懂。若是叫她选,早在被人背叛之际,她就会与那人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可是翠翠偏不放手,一条道走到黑。 “成仙与死亡并没有什么分别……道长,等你也摸到成仙的门槛那一日你就懂了……”翠翠还有力气说话,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并不分明。 只不过她说的内容却十分惊人,这是一种告诫,又像是一种诅咒。 “妖不是都想成仙吗?”温升竹不禁问道。他记得曾经崔冉对他说,成了仙就可以天道共享寿命,万里河山皆可瞬间到达,所有的妖怪穷尽一生修行的目的都是成仙。 “哼,你是凡人,自然不知道神仙的苦处。”翠翠不屑。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凡间有亲人朋友,一生虽然短暂但是也有无尽的期待,可是成了仙呢?就要到天上去,底下的人就把你都忘啦,就像玉珠忘了我一样。”紧闭的蚌壳摇摇晃晃,露出条缝,从里面渗出些水,像是翠翠流的眼泪。 在即将成为蛟的那一日,她的神魂畅游天空万里,探索宇宙玄机,却突然发现那里无尽的寂寥,她一直害怕孤独,所以在山林间要抓着玉珠不放,到了广阔无垠的地方就更为恐惧,这种恐惧叫她从高空摔下来,差点摔断了脊椎骨。 她差点就做不成龙也做不成蛇了。 “你是说成仙的代价是会被众人遗忘?”崔冉眉头紧皱,她的信念第一次被动摇了。 第53章 “人都死了,还有谁记得你?”翠翠不以为然,“顶多给你塑些泥胎木偶,镀了金身放在庙中,日日夜夜的烦你。” 纵使她有偏见,却也说了句实话。他们这种山野小妖修炼成仙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怪不得师父要我多行好事,多救人。”崔冉恍然大悟。她原本以为是师父算出她此生太过于波折倒霉,又因为身不担财,才叫她将钱财散尽,多行好事以护佑自己。 此刻她感受到师父的拳拳之心却又因为这脱胎换骨之术而倍感复杂。一时间心中思绪交错,催促着她又问道:“你怎知陈三郎是个泥人,你可曾听过脱胎换骨之术?” 蚌没了反应,翠翠懒得再回答她。她说关于成仙之事是故意的,既要给这妖道一些压力,又要挑拨一下三人之间的关系。现在泥人之事与她无关,又没有什么好处,她干什么要说? “你要是死了,我们就用秘术将你们葬在一起,到时候沟通阎王判官,送你们一同投胎,下辈子做对姐妹知己。”倒是温升竹反应快,他推己及人,懂了翠翠的“坏心思”。 “你会这种法子?莫不是骗我!”翠翠又有了动静,显然有些急切。她发誓不再听凡人男子花言巧语,但是事关她和玉珠的下辈子,她又忍不住问道。 “我发誓。”崔冉替他回答。不知温升竹是不是信口胡说,但是崔冉却知道的确有这种法子,除了秘术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向阴间行贿。 投胎都是按顺序来的,既然有顺序的地方就有破坏顺序的人,至于阴间,既然有官,自然也有权色交易。 温升竹是随口编的,只不过是为了拿捏翠翠七寸,好叫她吐露些信息来。至于后事,他并没有那么多的善心。谁知道崔冉竟然接话,替他许下承诺。这下他不由得拧眉,面露担心地看向崔冉。 崔冉冲他点点头,又继续说:“你知道的,见到的,若是都跟我们详细说了,这件事我一定帮你办到,就是算是同为蛇妖,我对你的诺言。” “我竟然要你来可怜我,”翠翠冷哼一声,颇有些自嘲之意,可事已至此,又由不得她选择,“脱胎换骨之术没听过,只是见过陈三郎偷偷摸摸在家中供奉神像,口中念念有词。” “他供奉的是哪一尊神?” “不知名邪神,我看了一眼,并不认得。偷听他说话,似乎称之为逍遥子。” 逍遥子? 这下三人都愣住了,世间神祇众多,却没听过有这样一位人物,甚至这算不得封号,更像是个道号。 至于崔冉,她神情更是凝重。 她知道师父的尊号为无涯子。而这逍遥子与师父如出同门,难道是她的师叔或者师伯在后面操控这一切,玩弄众人,行如此恶毒凶险之术。 “我说完了,你们不许食言。”翠翠道。 崔冉恍惚点头,另外两人看出来,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异口同声,互相交叠。两人此时并非默契,反而呈现出一种刀枪相对之态。 “陈三郎是用的我师父创造的脱胎换骨之术,将泥人脱胎成活人,而陈三郎背后的主人道号又与我师父相似,我想,我知道他的目的了。” 如果说前几日的猜测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今天她无比肯定,这个所谓的逍遥子行的也是脱胎换骨之术。只不过泥土变成了血肉,桃枝变成了龙骨,还附上了一张人皮。 “他野心不小,竟妄图要造神。” 一语石破天惊。 “师父她老人家原来这么厉害?”沈天野肃然起敬。 “自然不是,多半是逍遥子自己琢磨着改的,逆天而行。”崔冉摇摇头。脱胎换骨之术听着复杂,实际上不过是哄她玩的法术,师父自己尚未成神,怎么可能随手编出这样一套法术。 “一堆死人血肉,一张沾满了怨气的人皮,还有未成形的龙骨,真的能够造出来神吗?”温升竹怀疑,这背后的血泪与亡魂,真的能够造出清正的神仙来吗? “如果他想要的不是这些呢?”崔冉反问。 “如果他想要的是天狗的血肉,真正的龙骨和修道之人的皮呢?” 那么…… “这些血肉,这些诡事,就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等着我们进入……” 若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那么他们就变成了自投罗网的那个。或者说,他们已经走入这个陷阱了,只差一点点,就会与最后的逍遥子面对面。 逍遥子会在哪里等着他们呢?这个问题同时盘亘在三人心头。 “明德书院!”突然,温升竹想到一处。 他曾翻阅过的名册上面,姚府之后落款是明德书院许廷杰的名字。既然在绘制姚府寿宴所用的《八仙贺寿图》时王掌柜就已经开始用自己的皮作画,那么许廷杰的那幅必然也有古怪。 如今其他怪事还没有出现,他们没有别的头绪,只有抓住这一点。 “许廷杰是你的开蒙先生,你可知他有什么蹊跷?”沈天野知道一些关于许廷杰的事,于是问道。 “先生他……是个为人正直,关怀学生的好人。”温升竹并不愿意怀疑他,他更担心许廷杰因为造神之事受到伤害。 “那他身边的人呢?” “他有个小儿子,长到六岁依旧不会叫人,刚开始许先生怀疑他是哑巴,找郎中问过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傻子。” 温升竹与许廷杰的小儿子相处机会并不多,大多消息是从其他学子口中听说的。 “先生一直想要治好他,为此花费了不少银钱,生活也颇为艰难,只不过……”温升竹蹙起眉头,似乎在下一个艰难的推断,“我觉得那个孩子目光清明,并非是个傻子。” 第50章 明德书院(一) 不仅不像傻子,而且行为处事比一般小孩还要聪明敏捷,只是有些怕生,常自己躲起来。这是温升竹对于仅有几面之缘的许廷杰幼子许佑的评价。 而见到许佑的崔冉和沈天野都深以为然。 今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风大有小雨,斜斜的飘到行人衣袖,也沾湿风筝,叫它飞不起来。许佑不太开心,托着风筝发呆。 他长得很喜庆,脸团团胖胖的,下巴短且往后收,嘴巴小小的,像个圆环,一下子就把温升竹擒住了。 “令玉哥哥,你来找我爹爹吗?”许佑口齿清楚,甚至记得温升竹表字令玉。 真是好巧,还没踏入书院大门,就遇到他们的目标许佑。崔冉与温升竹交换了一个眼神,许佑果然看起来和正常孩子一样,他们对此感到颇为惊讶。难道是治好了? “是的,小佑,你能不能带我进去跟许先生打个招呼?”温升竹将许佑抱起来,面对面问道。 “好。”许佑乖乖地趴在他身上,他认得温令玉,之前他帮自己捡过球,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哥哥。并且父亲经常夸他天赋过人,过目不忘,是个好苗子。 许佑像小狗一样蹭了蹭,闻着温升竹身上的味道。一股奇异的芬芳窜入他的身体,令他一抖,手不由得松开,风筝呼啸着飘走了。 雨已经停了。 温升竹抱着许佑走入书院,崔冉沈天野二人跟上。这书院之中的景象比他们想象中萧索,黛瓦灰墙,犹如画卷褪色,草木沾着雨露,被风摧残的七零八落,廊中穿行之人不多,偶尔有人走过,幽灵般脚不沾地。 “咱们不会又入画了吧?”沈天野叉着腰打量一番,忐忑道。姚府一遭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看到相似场景那感觉又重回心头。 “不是画,但也不同寻常。”崔冉路过一个大水缸,上面小小莲叶层层叠叠,一池子春水涟漪不断,她扶了一把缸沿说到。 “令玉哥哥,放我下来吧。”许佑扭扭身子,拍着温升竹的手。他的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不知是何故。 “我爹爹在那儿,”许佑遥遥一指,“我带你们去。” “好。”温升竹温和应道,表情却有些僵硬。 崔冉察觉到他的反常,戳戳他腰际,温升竹一抖,看到许佑跑出去几步,才心领神会地侧过来与她耳语。 “许佑有古怪。” 崔冉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第一次刚踏入新场地就遇到了怪异。 “你发现什么了?”崔冉问。 温升竹本想再说,余光却看到许佑回过头来,灿然一笑,伸手招呼他们,“令玉哥哥在跟姐姐说什么呀,爹爹说不好背后讲小话的。” 他面容纯良,明明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眼中却露出难以掩藏的恶意,如同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温升竹定定心神,回道:“没什么,哥哥在说怎么没见到当年的同窗呢?” “他呀,我不记得了。”许佑毕竟还是个孩子,很轻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刚才几番接触,他表现的都远超同龄人成熟,唯有此时,恶意褪去,茫然涌上来,真像个孩子。 因为这一插曲,崔冉和温升竹不敢再交流,就连胆大粗犷的沈天野也噤声,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第54章 不能说话就缺少交流,现在只有温升竹知道许佑的异状,刚才在抱他的时候,他似乎摸到了三条腿,两条粗一条细,但实实在在的是三条。 至于崔冉,她则是在心中想,为什么许佑会突然提到“爹爹说过不好在别人背后说小话”呢?再加上刚才他那个恐怖的不像正常小孩的眼神,仿佛他们再继续说下去就会发生什么坏事一样。 书院很大,但许佑带他们走捷径,很快就到了。许廷杰既是书院先生,也是山长,在后面的四不斋居住。而平日里授课讲学就会到前面讲堂去。 四不斋本取孔子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之意,经过许廷杰修改变成了“不言、不听、不动、不视”,顺序并非固定的,却有另外的含义,在温升竹离开书院独自求学之前许廷杰从未解释过,只叫他们自行领悟。 靠近四不斋,先听到一声鸟鸣。是只雪白的文鸟,在檐下挂着,蹦蹦跳跳,见到他们变兴奋起来,嘴巴一张一合的叫。 除了文鸟,檐下还挂着一串串石雕小鱼,因为风还没停的缘故,依旧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崔冉有些好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抬脚进入书斋,却发觉有些困难,书斋门槛比其他地方的要高,更像是围栏,让里面的人不要出来。这种反常,让三人均心头一紧,小心提防着。 进入四不斋,里面却没有想象中的逼仄阴森,反倒四处通明敞亮,头顶甚至有一个藻井,画着星空图。许廷杰的椅子就摆在正中央,床榻则是在一旁,用一道墨竹屏风隔着。 这一切都跟之前温升竹单独问他文章时一模一样。 “爹爹,爹爹,爹爹!”许佑一连串的叫起来,屋外的文鸟也跟着叫,一时间热闹不少。 屋中寂静被打破,三人听到屏风后有衣物摩擦声,许廷杰翻身下床,边收拾衣服边应:“哎,佑儿,找我什么事?” 慈祥、随和,没有任何异常。 听起来是这样,可他们却不敢下什么判断。只见许廷杰从屏风后绕出来,还在整理他的领口,又扶了扶头顶方巾,这才抬起头。 一抬头就看到了温升竹他们三个,眼神先是惊喜,又是疑惑,“令玉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温升竹闻言双手作揖道:“先生。” “这两位小友是?” “这位是我哥哥沈天野,这位是我的友人崔冉。”温升竹给他介绍。 “哦哦,那快坐。”许廷杰点头,伸手揽过冲过来的许佑,招呼他们坐下。 温升竹也不推辞,正好一人一把椅子,三人坐下,沈天野将准备好的礼物取了出来,端砚松烟墨,投其所好。 许廷杰果然笑容深了几许,很是开怀的样子,与温升竹叙谈。无非是离了书院还有没有坚持求学,家中人身体如何,今后什么打算,有没有娶妻之类的闲话。 就在他说话之际,崔冉却观察到,原本与她差不多高的许廷杰坐下却比她矮了很多。她眼神快速扫过他的直裰,猜测在那笔直的衣袍下,也许有一双很长很长的腿。 比普通人都要长。 可是许廷杰却表现的如同常人,仍然在乐呵呵地跟温升竹说话,偶尔还询问几句崔冉的情况。 崔冉今天没有穿道袍,就做寻常女子打扮,一身蓝衫很是清爽,刚换上衣服时差点让那二人回不过神儿来。 温升竹之前上学时就很守礼规矩,曾有学子聚众议论女子,甚至有去花楼涨涨见识的想法,只有温升竹提都不提,因此躲过了被先生责罚。 他们说了几句,温升竹就把话往山水图上带。 “先生,学生最近想寻一幅画工好的洛神图送人,不知先生有没有推荐?” 许廷杰常有私藏的画作,可以出售给自己的学生,用作礼物送人。有时他得了好画,也会叫上懂得欣赏的自己喜欢的学生前去一观。 温升竹就被邀请过,甚至还买走了一幅长卷。 “不如你来看看?”许廷杰很大方。他一听洛神图,再看自家学生与崔冉间偶尔的眉眼官司,顿时明白,这孩子是看上人家姑娘了,要表明心迹。作为老师,他自然要帮他一把。 这是个好机会,温升竹欣然答应,三人一同站起来,许廷杰又变得和崔冉一样高了。 既然是看他的私人收藏,崔冉他们就不好意思也跟着同去,主动提出要在书院中走走。 但是温升竹不知道许廷杰的古怪,要让他独自一人跟着许廷杰去看画,崔冉还有些担心。 倒是温升竹察觉出来她的犹豫,用眼神安抚。这么多遭都走过来了,遇到怪事他也有准备,并且他想要赌一把,赌书院的怪事不是因为山水图而起,也赌许廷杰不会随随便便对他出手。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许佑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等他们说完话,温升竹跟着许廷杰离开,许佑又突然冒出来,就好像一直在监视他们一样。 他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沈天野提议,不如他们先去拜会一下温升竹昔日的同窗。这件事并不突兀,因为沈天野又补充说,曾经来接温升竹放学时,也跟同窗们打过交道,送过吃食,甚至还出去喝过一次酒。 许佑闻言眼珠快速一轮,天真笑道:“好呀,我带你们去找他们,他们只剩下四个了哦。” 什么叫只剩下四个了? 料峭寒风吹过,崔冉他们不禁打了个冷颤。许佑的话意味深长,难道那些人因为犯了什么忌讳,所以都死了? 不,也许是像温升竹一样,离开了书院,各奔前程去了。 第51章 明德书院(二) 怀着这样的忐忑想法,他们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说起来也奇怪,这间书院并不大,回廊却莫名的多,多盘踞在后面,就像人的肚子一样,盘绕着许多柔软的肠子。而他们此刻就在这弯弯绕绕的肠子里行走。崔冉被自己的想象恶心的打了个哆嗦。 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路面有些湿滑,一不留神就会滑倒。但许佑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很是自如。崔冉见他如此行径,越发觉得他古怪,禁不住想起刚才温升竹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这个小孩会有什么问题?崔冉暗中观察,许佑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突然转过头来。 他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崔冉连忙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头顶的雕花。大朵的牡丹伴着双鹤翩飞,色彩鲜艳无比,像是新画上去的。 “姐姐在看什么?”许佑死死盯着她,似乎想要发现她的把柄。黑漆漆的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犹如死物。 崔冉对上这样的眼睛,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她咬了咬嘴唇,直到血腥味溢出,才若无其事道:“这廊柱上的画都颇有一番意趣啊。” “那是,这可是我爹爹亲手画的,一笔笔饱蘸着血泪。”许佑很骄傲,面色缓和了些,只是内容依旧骇人。他在向她暗示,这些栩栩如生的画都是用鲜血绘制的。 “哎,这些是什么?”被看的有些不适,崔冉开始转移话题。她边走边看前面的画作,上面变成了男男女女。 “卧冰求鲤、彩衣娱亲。”许佑如数家珍,“这些都是大孝子,姐姐连这个都不知道?”他声音尖锐的夸张,小孩子细嫩的嗓音哨子一般。 “没上过学,所以对书院很好奇。”崔冉耸耸肩,正撞上许佑怀疑的眼神。这个不需要伪装,她说的脸不红气不喘。 “哦,那姐姐可要小心了。”许佑意有所指。 “你什么意思?”沈天野走得慢,刚追上来就听到许佑威胁崔冉,立刻出言维护。 “没什么意思呀大哥哥,书院里很危险的,你们都要小心。”许佑没否认,反倒又说了一遍。他是第一个会在刚开始就对危险直言不讳的“人”。 崔冉暗自思忖,也许这是一个能够被撬开的口子。虽然许佑的表现不同于一般小孩,但是在某些时刻表现出了和小孩一样的心性,比如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口无遮拦。 等沈天野追上来,他们也走到了“肠子”的尽头。尽头接着一方斗室,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腐烂的恶臭。紧接着崔冉和沈天野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一排又一排的摆满花盆的架子顶天立地,中间的空隙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崔冉估计了一下,像许佑这样身量小的孩子能够恰好过去,但是大人只能侧着身子。 “这是什么东西!”沈天野看见架子上的花草,没忍住惊呼出声。他胃浅,只消一眼就差点呕出来。 无他,那架子上并不是什么正常的花草,而是茂盛的人类器官。耳朵、眼珠、嘴巴、手指等等不一而足,如果只是一个两个还好,当这些东西集中出现,在瘦长的绿叶掩映中挤挤挨挨地疯长,就足够让人觉得恶心。 崔冉也皱起眉头,胃中翻腾不断,但她还是忍着靠近看了几眼。花盆里是蠕动的血肉,部分已经腐烂发黑,血管像是倒长的根须爬满了草叶的下半部分。 第55章 “你耍我们?”沈天野怒目而视,就算这小孩是怪物,就算这里有古怪,他都想好好教训他一顿。 “怎么会,小佑是诚实的孩子,你们要找的人是花房的花匠,喏,就在那里。”许佑笑起来,声音如银铃洒下,而那些器官闻声抖动起来,草叶也跟着卷曲,很快一同萎缩了。 这里的“花草”听不得小孩的笑声。崔冉在心中记下。 许佑朝唯一的被阴影遮盖住的空地一指,那里就突然钻出四个人来。两个没有了眼睛,一个没有了嘴巴,还有一个没有了耳朵。 他们的面容很平整,就像一块光滑的布,没有丝毫破绽。就比如那个没有眼睛的人,平时他们见到的多半是眼球缺失只有两个黑窟窿的,或者是眼球雾蒙蒙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鼻子之上就是平滑的肌肤,那一块什么都没长。 崔冉和沈天野齐齐后退一步。尽管一路上已经发现许多古怪,但当这些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承受。更遑论眼前四人是活生生的人。 沈天野受到的冲击更大,他感到口中发苦,喉头蠕动止不住的有酸水冒出,胃中似翻江倒海,身上却一阵阵发冷。 他是见过这四个人的,当年还是风流倜傥的年少才子现在却这幅模样,不知道他们本人是不是生不如死?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们都犯了错,破坏了规矩。”许佑道。 “因为我们都犯了错。”四人异口同声,缺少五官的脸上竟然能够看出真诚的惭愧之意,这令沈天野瞠目结舌。 “你们都犯了什么错?”崔冉想要问出书院的规则。但她也做好了许佑不会轻易让他们说出口的准备。 “书院的规则,不言、不视、不听、不动。”许佑没有隐藏,又似乎笃定他们即使知道规则也会犯错。 他们顿时想起四不斋,这四不正是对应了书院的规则。也正如许佑所想,即使知道了规则,他们目前也无法躲避。到底是什么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听,又不能动呢? 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这四个人拎起水壶开始浇水,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把血迹斑斑沾满铁锈的剪刀开始咔嚓咔嚓的剪着枝条。 每剪一下,他们似乎都能听到无边的惨叫。本来要与他们攀谈一二的心思暂歇,他们找个借口逃出花房,稍微喘了口气。 鼻中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腐臭味,崔冉按着腹部深深吸气吐气,转头看向沈天野。他那么大一个人,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看起来比她更惨。 “你还好吗?”这才第一日,就有冲击如此强烈的场面,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有多难受。 沈天野顾不得回她,张着嘴干呕几声,才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微红的湿淋淋的眼睛看着她。 “还能忍一忍。”他声音嘶哑,听起来有些委屈。 “那里面的四个人,我们能不能救他们?”他又小声补了一句。虽然希望渺茫,但是他依然希望这些人能够摆脱书院,重焕光彩。 崔冉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试一试吧。”如果尽快找到造成这一切的书院妖怪,说不定可以。 “许佑……是不是个妖怪?”沈天野偷瞄一眼,这个小孩还没有出来,他似乎要在花房交代些什么事情。 “是,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关键。”崔冉拧起眉头,如果找错了人,反倒会打草惊蛇。 “还不知道令玉那边怎么样了。”她同时也在为温升竹担忧。那个人平日里又爱干净又讲究,万一看到类似的场景,不知道能不能忍住。 沈天野点点头,因为过于混乱他没反应过来崔冉对温升竹一贯客气礼貌的称呼变成了略显亲昵的“令玉”。 而被他们担心着的温升竹在书房看到的却没有那么恶心可怖。 他看到的是一幅有些普通的画。 并非气韵高妙,青山绿水的惊世之作,而是一团乱糟糟的草,枯笔渴墨,怪异生硬。虽然是草,却更加嶙峋,东倒西歪,下面还有一排排凌乱的脚印。 “怎么样,你来点评一二?”许廷杰像往常一样,双手背后,得意非常的邀请学生点评。众人赏画与他一人品鉴不同,不同的观点能够带来别样的风味。 “嗯……”温升竹难得犹豫,他有品味,甚至博览百家,就连姚府那一幅《八仙贺寿图》他也能说出一二,只是眼前的这幅却不同。 一团草,几排脚印,意味着什么?他看不透,就算他看透,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毕竟在许廷杰眼中,这也许就是一幅惊才绝艳的山水图。 “怎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许廷杰的声音变了,有些不悦,又有些像稚子。 “没有,先生,只是学生流连其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温升竹连忙说道,他一边解释一边在心中编造说辞。 “这幅画用笔颇为精彩,简单却意韵深广……”他语速比平时拖长了些,有意说的含混,生怕许廷杰不满。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许廷杰声音又回归正常,温升竹明白,他逃过一劫。 “您看此处,似有人迹,更为这幅画添了几分生动鲜活。”他深知不能说的太平,于是挑了个不太容易出错的地方赌了一把。他想如果他看到的和许廷杰看到的不是同一幅,也应当能够对应起来。 “远处山水枯瘦,怪石嶙峋,可是近处砍柴道童却灵巧活泼,静中一动,枯中有丰。”许廷杰很是满意,他这个学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果然,温升竹心中暗道,他与许廷杰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幅画。 第52章 明德书院(三) 不仅如此,这“两幅”画之间还有些细节上的出入。温升竹耳朵一动,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差别。许廷杰说这里有一个活泼可爱的牧童,但是他却在画上看到了数排凌乱的脚印,深浅不一,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所留。 “令玉啊,你再说说,这幅画想要传达给我们的是什么呢?”许廷杰依旧笑呵呵的,声如轻絮,落到温升竹身上却是雷霆。 来了来了,许廷杰正式朝他抛出了考验,而他此时的考验将是致命的。 一幅枯瘦山水图和一个活泼小儿,对应一团蓬草数排凌乱脚印,这样非同寻常的画作似乎是这个书院谜题的昭示,正要借他的口说出来。 那么,书院希望他说对,还是错呢? 温升竹陷入了选择的困境。就在他游移不定时,许廷杰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晦暗,他盯着温升竹姣白的侧脸,眼中的恶意如同许佑一样不加掩饰。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毫不顾忌地杀了他。 这样的视线温升竹也感受到了,甚至他感觉这间屋子在慢慢地变冷,围绕着他的其他画作上的其他人像都活了起来,对他虎视眈眈。 “它要告诉我们……”温升竹开口。 许廷杰被他钓起了胃口,他在期待,期待这个散发着异香的人类说出让他“满意”的话,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 “不要忘记规则。” 许廷杰面露惊愕,他眼中的恶毒凝固住,显得有些滑稽。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他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温升竹答对了。 “远处枯槁的山水,黑压压的层云,都如同阴影一样让人难以忽视。”温升竹补充道。自从踏入书院,不论是许佑许多次的明示,还是四不斋门口的暗语,都在提醒他们这里有无形的规则。 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对吧,老师。” 在这样的死亡压力与恐怖氛围中,他的脑子依旧敏锐,甚至能够掩饰住自己的脆弱和恐惧,反倒露出这样轻松的表情。许廷杰觉得眼前人简直是个疯子,一个肆无忌惮的疯子。 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够这样迅速地发现这幅画的含义。 “老师,我想要这幅画,可以给我吗?”温升竹伸手摸了摸,触手滑腻,是人皮。这就是王掌柜卖出去的那一幅。 “拿走吧,你也可以走了。”许廷杰挥手赶客。 温升竹取了画,将画慢慢地卷起来。如果有人仔细观察,能够看到他掩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走出书斋画室,温升竹感觉周身一松,暖洋洋的阳光重新包裹住他,犹如回到人间。但他也不敢有丝毫松懈,自己在书斋经历的一切要及时告诉其他两人才行。 ————————— 崔冉见到温升竹时,一眼就看出温升竹的狼狈。 虽然他依旧身姿挺拔,一身白衣飘然,但是崔冉看到他原本昳丽的容色变得有些暗淡,原本如玉般的脸庞却如蒙上一层灰云,眼角眉梢也挂着些疲惫。 温升竹步伐匆匆,虽然依旧保持着翩翩姿态,却有些脚步虚浮。离开四不斋,又怀揣着一张人皮画,他心中紧绷的弦在看到崔冉时骤然一松,脚下也一个踉跄。 幸好崔冉及时伸手,接住了他。 第56章 这是崔冉第二次抱住他,他身形高大,却在扑入她怀中的一瞬间而显得无比乖顺柔弱。温升竹仰起脸看她,崔冉几乎能够看到他洁白修长的脖颈以及下面浮动的淡青色血管。很脆弱,犹如她曾经撕咬过的仙鹤。崔冉抱着这样的仙鹤,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陌生的,奇怪的情绪从她心中涌出。原本妖怪的世界只有原始的欲望,后经过修行,慢慢地拥有了人的理智与道德观念。在这样的过程中,她也浅尝辄止男子的滋味,但是都觉得无趣和粗糙。 只有这一次,怀中之人不仅无法成为足以匹敌她的伴侣,她却难以控制地产生了可怜他的心情。 不仅仅是可怜,她想要看到这只脆弱但美丽的仙鹤在她的身边露出痛哭但又欢愉的神情,她想要看到这样的矜贵清高被打碎,就像打碎一座玉雕,让其中汹涌的潮水毫无顾忌地流出,沾湿、淹没他们。 这样的幻想让她兴奋不已,她一边压抑着自己内心想要破坏一切的念头,一边扶着温升竹起来。 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关注刚才自己揽过的地方,一段犹如柔韧柳枝般的窄腰,安静地在她掌心。温令玉的确是平城有名的贵公子,从样貌到身段,再到举手投足的气质都足够动人心弦。 就在她思绪乱飞间,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微小的声音。崔冉要捡,却被沈天野捷足先登。他好奇地拾起,又在起身时顺手拉住了温升竹。 “你还好吗?刚才在书斋发生了什么?这是那个怪物的画吗?”他问出一连串问题,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虽然他平日里粗枝大叶,却在此时难得的敏感了一回。他的弟弟,一个最恪守规矩的小公子竟然与崔冉这般亲近,并且丝毫不觉得抗拒。 “没有受伤,”温升竹站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不过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几乎透明,他垂下的眼睫颤动,继续道,“这就是那幅山水画,只不过我看到的跟许先生看到的并不一样。” “以及,我发现了书院的蹊跷,你们应该也发现了吧?”温升竹相信崔冉与沈天野同样聪明,他们不会无视这么多的怪异。甚至他们应该和他一样,遭受了书院的考验。 “是的。”沈天野咽下自己口中的酸涩,他也顾不得争风吃醋或者怀疑什么,回想起在花房看到的场景他只感到毛骨悚然以及恶心。 “我们看到了违反规则的你的曾经的同窗们。”崔冉知道沈天野不想再回忆,于是替他解释。 “果然……”跟温升竹想的一样,他们遇到的关键也是违反规则,这是一个昭然的警告,告诫他们闭上嘴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甚至成为木偶。 “不言,不视,不听,不动,是这样的规则吗?”崔冉问道。 温升竹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在讨论这个规则时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没有任何怪事,当我们谈论人皮画的时候书院也没有反应,这就意味着谈论是被允许的,不被允许的另有可能。”崔冉一贯很大胆,她善于抓住一个小线头进行漫无边际的想象,那些想象最后又会被验证是真实的。 “书院无处不在,许佑、许廷杰都是它的眼线,甚至它现在还在凝视着我们。”温升竹看向不远处,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方塑像坐落。 书院在等待着他们讨论、探索这规则的边界,然后在探索中无意触犯规则,毕竟人不会不言、不视、不听、不动。这样的威胁犹如山水画中的大山、乌云,隐隐浮现在每个人的上空。 “它在等我们犯错。”崔冉也同意他的看法。 “也许我们只能靠时间的推移来找到线索。”沈天野插话,他更像一个猎手,习惯了埋伏在山野间守护宝物,或者狩猎猎物。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时间的流逝。 只不过等待是令人难受的,甚至因为过于漫长令人心生绝望,而书院却在这方面“大发慈悲”。 有人死了。 崔冉三人赶到的时候,书院中央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人,他们都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令他们有些惊讶。 而人群的中央躺着一个人,他面如金纸,胸腹处有一个巨大的洞,里面源源不断地淌出黑血,沾湿了土地。 跟沈临风的死状一模一样,温升竹挤进人群看到这一幕时脑袋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这是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就好像历史重演,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扣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环。 “他没死,没死!”突然有人惊呼,然后叫声像海浪一样传开,嗡嗡地钻进温升竹的耳朵。 “他还在动!” “快救救他!” “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办啊……” 如此种种,他们的声音还在持续,但是没有人行动,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人的身体几乎断成了两节,内脏都不翼而飞,只有肋骨裸露,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他们又看到这个人努力地睁开眼,嘴唇还在蠕动,他应但是想活下来的。在涣散的目光中,唯一有力的是绝望。 刽子手刚砍下的头颅还会眨眼,临死的人们还能说话,但只有崔冉知道这个人的魂魄已经飘散,他已经死了。只不过是他的身体不甘心,不甘心离开温暖的尘世。 “是违反了哪条规则…?”温升竹想不通,骤然来临的死亡现在已经不会让他慌张,但是和沈临风如出一辙的想法却让他感到荒唐。 书院似乎在玩弄他们,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巧合。 第53章 明德书院(四) 温升竹与地上尸体四目相接,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只见那原本死不瞑目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张开了嘴。 在人群的挤挨中,他看得清清楚楚,空荡荡的嘴巴里一团模糊血肉,没有舌头。温升竹眨了眨眼,那嘴巴微微闭上,复又张开,紧接着一阵刺耳的蜂鸣声响起,直冲他而来。 四周议论声骤然消失,只余铺天盖地的蜂鸣无孔不入,似要钻入他的身体,钻入他的脑袋,将他啃噬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他第一次觉得声音这样令人难以忍受,却又无处躲避。 他想要转过头去掩住耳朵,却发觉双手无力,渐渐僵硬,很快就连手指也动不得。 “温令玉!温令玉!”就在他双目刺痛不已,视物一片晕白模糊之时,崔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人群中拖出来,同时也脱离了死人的注视范围。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崔冉着急的声音传来,犹如远在天边隔着棉絮一样的云,听不清楚。但是蜂鸣声却在减退,以至于完全消失。 “能回答我吗?温令玉!”崔冉更加着急。 只见温升竹紧闭双眼,流出点点血泪,看起来十分骇人。崔冉心中明白,他这是中招了。 他违反了“不视”的规则。可是他们同样都在这里,同样看到那个死人,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 “唔……”温升竹猛地呼出一口气,清醒过来。他眼睛依旧刺痛,眼珠通红,盈着水雾,一眨眼泪珠就滚滚而落,与面上还未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崔冉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她将他半拖半抱着,小心翼翼捏起一节衣袖擦去他面上红痕。 “你犯规了?”沈天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刚刚差点被吓死,生怕温升竹也变成花房里那四人的模样。 “我……”温升竹茫然开口,他难得这样。 “我看到那个死人在说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荒谬,可是在妖鬼控制的书院之中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死人说话?”沈天野摸了摸他的脸,“也就是说你因为违反了不视的规则,所以看到了死人说话,然后受了伤。” 温升竹点点头。 “我们都围成一圈看,为什么只有你违反规则?”崔冉问出心中疑惑。 他们身旁有杂役匆匆过来将尸体罩住抬走,同时人群也纷纷散开,有三两好事者跟上去,但是巧合的是,并没有人发现他们这边异状。 “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人的死状。”温升竹思路还算清楚。 “他的死状……怎么了?”沈天野不解。虽然看着可怖,但是并不罕见。 “跟沈临风一模一样。”温升竹阖了阖眼,他的眼睛依旧感到刺痛。 沈天野闻言陷入沉默,他心中一痛,想起那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与他一同跋涉过风雨,在幕天席地里啃过冷饼子、烧过热汤,滚滚沸水映出他们模糊的眉眼,现在已经身隔阴阳。 “我们两个都没见过,所以没有受到伤害,难道书院的规则是不能直视曾经的场景?”崔冉猜测道。 “或许是这样。”温升竹应道,但是他又觉得不该如此简单,不过能够破解其中一项规则也是好事。 “不管了,以后遇到似曾相识的场面,我们一定要闭上眼!”沈天野一拍手决定道。他向来爽快,遇到这种复杂的事情惯会快刀斩乱麻。 崔冉也附和,这个书院比他们经历过的很多事件都要复杂,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索性经过历练,他们的警觉度和思考能力都变得提高许多。 第57章 “不视”的规则已经触发,接下来的“不言”、“不听”、“不动”还如阴云般如影随形。 接下来一个是谁呢? 凶手还没找到,尸体可怖的惨状如在目前。这个念头不仅在崔冉他们心头压着,也在很多人的心头压着。 入夜之后,书院中依旧可闻窃窃私语声,和秋蝉一并簌簌作响,分不清到底是秋蝉、还是人声,又或者是妖鬼的动静。而一个个窗格中的灯也固执地亮着,照着许多惶惶不安的脸庞。 温升竹也睡不着。他这几日心头压了很多事,白天又被那具尸体攻击,此时眼睛又干又痛,心中也烦躁的很,惊惶不定,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既然想不通,他索性推门出去。刚一出门扑面一阵凉气,四下皎洁空明,令他犹在水中。他想找崔冉说说话,刚走了没几步,又犹豫了,毕竟夜探闺房并不尊重,可是他实在想崔冉,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崔冉,哪怕她不说话,哪怕她斥责自己一句,或者将他关在门外,但是他也会因为看到她的身影而感到安心。 就这样,他在犹豫迟疑间,一个晃神就来到了崔冉窗下。还没等他抬手敲门,就听见一声似痛苦似欢愉的喘/息。 这声音好熟悉,令他凝在原地,手也顿在半空。是他的……哥哥吗? “冉冉……”那人又说了句,这声更轻,犹如叹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是他的哥哥,正在崔冉房中,这个认识令他脸上血色尽褪,心中也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痛的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赶忙抓住窗棂,屏住呼吸,可是里面人并没有听到,他们正唇/舌交缠,发出暧昧的水声。为什么?为什么?温升竹脸上涌现痛苦的神色,受了伤的眼睛越发的红,为什么明明是他在偷听,却反而如此胆战心惊,做贼心虚? 他听到腰带抽开的声音,还有环佩叮当落地的声响,以及模模糊糊他们愉悦的笑和甜蜜的情话。 崔冉似乎很满意,她在沈天野身上流连,风摇动烛焰,将他们的影子也弄得凌乱不堪。 温升竹想走,脚下却如生了根,动也动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得肝胆俱碎,眼中也痛的似乎流了泪,又或者是血,他也顾不得,僵硬着腿往前走猛的一把推开门。 很丝滑顺畅,崔冉似乎并没有想着避人耳目,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 温升竹看到的一幕几乎夺去了他的全部理智,他的眼中再一次流出血泪,但是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 沈天野此时衣衫不整,歪倒在崔冉膝上,崔冉与他双手交握,摩挲着手指。温升竹向前一步,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崔冉目含愠色,与之前那晚他梦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幅模样是因为他哥哥。 被撞见了情/事,沈天野有些慌张,他眼中欲望还未消退,此时慌忙爬起,衣服反倒滑落。崔冉贴心地替他拢起,她自己只有衣领微乱,发丝垂下,发髻摇摇欲坠。 “你们……你们……”温升竹不知该说什么,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什么,他只恨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恨自己没能忍住,推门而入。 如果他不曾迈出那一步,或者他根本没有来到崔冉窗下,是不是一切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他还可以徐徐图之。 “令玉,你怎么了?”崔冉明知故问。 温升竹觉得她好残忍,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看到他这幅狼狈模样,却还如此。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但崔冉还在叫他,“令玉?” 而他可悲地觉得这声音还能将他蛊惑,或许崔冉并不介意,他与哥哥一起。毕竟崔冉没有赶走他。 崔冉还在床上,沈天野将半边身子她挡在身后,仿佛怕她被抢走。温升竹见他这样警惕,突然笑了。他面上还有血痕,如斑斑梅花,因为笑容而变得诡谲艳丽。 “你不是令玉!”崔冉沉下脸。 “对啊,我不是温令玉了,温令玉是平城的公子,端方受礼、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我只是一个此时不甘心的可怜人罢了。”温升竹走过去,半跪在崔冉脚边,他低下头,虔诚地亲吻她的小腿。 苍白温热的嘴唇落在她的衣料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的眼泪,一点一点,将她的衣衫濡湿。崔冉并不需要说话,就可以将他所有的尊严与坚持全部摧毁,因为他是那么渴望得到崔冉。 崔冉动了动,却没有收回腿,反倒是沈天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甩到一边。 “你在干什么!”沈天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个人是温升竹。他要干什么?跟他共侍一人吗? 温升竹如摆柳,被推倒在地,装在一旁雕花的木桌上,桌上花果摇颤滚落,接二连三掉下来。他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一抚好自己凌乱的头发。 “我在做什么,我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温升竹咬唇,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依旧有些羞耻,但是他确实在发觉崔冉与沈天野关系之后,暗中搜罗了许多书来学习。 尽管他没有实践过,但他足够聪明,也足够相信自己的手段,他能给崔冉所有她想要的,让她舒服。他们会很快乐,远比跟他哥哥这个粗人相处快乐。当然,崔冉喜欢粗/暴的他也可以做到,他身量比崔冉高一些,这些他都可以做到。 “你真是疯了!”沈天野下床,对上他已经有些疯狂的脸,“我们是兄弟,你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而且你看崔冉有没有答应你!”沈天野说的对,崔冉一直没有表态,这让他原本紧张的心放了下来,甚至还有隐秘的得意。 即使温升竹这样又如何,崔冉依旧不为所动。她不会爱上凡人,哪怕这个凡人为她付出一切。 温升竹的目光转到崔冉身上,她静默着,明明暗暗的黄色光晕映在她脸上,投出半面阴影,她的眉眼如同水墨一样化开,又如静坐高台的菩萨。而自己是希望他垂怜的信徒。 这时,一声尖叫打破僵持。 “死人了,死人了——” 尖叫声犹如泣血,在此刻暧昧狭小的房室显得格外明显,而他们的狼狈又如此荒唐。怎么会这样呢? 崔冉猛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将他们两人都扔在身后。 “我去看看。” 夜色匆匆,燃起的灯笼火把一道道走过,一片晃动。崔冉在这样的夜色中穿梭,她心中思绪杂乱,只想找个空隙好好整理,因此她比其他人都要迫切。 人群如蚁群汇合,源头在花园。崔冉离得远些,正在队伍半道。走了一半,突然有人从天而降。 黑乎乎的影子跳到她眼前,崔冉猛的后退,反手前挡,落在她胳膊上的并不是致命一击,而是一记亲昵的轻拍。 她放下手,在火光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眉尾上挑,一派潇洒惬意,是杜见春。 “好久不见啊。”杜见春冲她打了个招呼,露出一口白牙。 崔冉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杜见春晃晃手,她手腕上悬着一枚金铃,却闷闷的发不出声音。 崔冉这才想起,杜见春的身份是收尸人。书院这里出现了尸体,她自然也会来。 “你来处理书院尸体?”崔冉问道。杜见春消息未免太过于灵通,白天刚死了人,晚上她就到了,还恰好赶上。 “对啊,这次死了好几个,真是不愿面对。”提到死人,杜见春不像之前那样在意,这几个仿佛只是数字,为她的营生添了许多麻烦。 “说起来这地方真是邪门,昨天一个今天两个,听说今晚死的是个杂役,半夜修缮花园时不小心从假山上面摔下来了,脑袋都摔烂了。”杜见春边走边说,抱怨不停,如果可以的话她是不愿意来的。 “你说他大半夜的修什么花园呢?” 是啊,崔冉心中有异,怎么会有人在半夜修缮花园,还爬到高处导致自己失足坠亡? 崔冉心中有异,边走边与她继续说话:“这书院之前死的人也都是你在收吗?” 身边人渐多,杜见春差点被挤得与崔冉分开,她伸手攥住对方袖子,无奈道:“我有这么倒霉吗?” “我刚来没多久。” “这一行干不了多久就要换个活计,要不然不是被吓出毛病,就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杜见春解释道。这行当赚的不多,地位低下,又多是些搬运尸体,为尸体穿衣,拣骨洗骨,挖掘下葬的活计,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做太久的。 “那你知不知道这件书院之前都死过什么人?”虽然杜见春刚刚接手这里不久,但崔冉还是不肯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这个嘛,我好像有前辈留下来的册子。”杜见春边说边翻包,她包裹里叮当作响,什么铲子木棍乱七八糟的混作一团。 找到了册子,她们也走到花园中。这里花草众多,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有在火光照射时才显出模糊的轮廓,小径弯曲狭窄,容不下太多人,最核心的地方有官府衙役正在疏散人群。 第58章 崔冉没有贸然靠近,在人群外翻看记录册。前年书院走丢了一个小姑娘,是许廷杰的女儿,叫柔娘,生死不知。去年书院死了一大批人,在陌生的名字中,崔冉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眼。 许廷杰,和许佑。 第54章 明德书院(五) 果然不出她所料,许廷杰与许佑已经死了,化作了书院伥鬼。 “你看什么呢,有认识的人?”杜见春见她看的仔细,神情严肃,忍不住问道。 “这两个人,你不认识?”崔冉反问,她转了转身子,迎着光让杜见春看得更清楚。 杜见春愣住,她挠了挠头,想要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原来是衙役来找她。检验尸体、收敛尸体需要一个仵工,作为赶尸人杜见春恰好可以做这个活。 衙役要的匆忙,杜见春不好意思地离开,崔冉却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之前发生的诡事中,妖怪总是修改了身边人的意识,官府也从未出现过,可是这一次,书院更加正常,他们会将死人的情况上报官府,官府也会差人来看。 杜见春做事很利落,三两下就检查清楚,这人的确是失足坠落,划开身体有很严重的出血情况,骨头折断刺穿脏器,鞋边有剐蹭的痕迹,裤腿也被勾掉了几缕布料。 这个杂役是独身一人,年纪大了,也没有亲人,官府中人将他草草裹了,运回去。杜见春没有跟着一起走,还在原地等待。崔冉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走过去。 “诺,这里全是脚印,线索估计都被踩没了,你要是想再看看,只能爬到山上了。”杜见春示意道,夜半死人,第一个发现的是出来小解的学子,他裤子都湿了大半,吓得不会说话。 底下土地已经浸透鲜血,变得乌黑,又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崔冉一脚踩上去,又湿又软,犹如踩在死人血肉上。她深深浅浅走了几步,靠近假山。爬山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可身后杜见春沉默的注视让她有些迟疑。 但这样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听到细微的呼救声从她身下传来。 “救命,救救我……” “有人吗?” 这声音就像从地底传来,又像是草丛中有几个小人正在奋力地朝她挥舞手臂,上蹿下跳地求救。崔冉生怕将人踩死了,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声音逐渐微弱,继而消失,崔冉捻捻手指,着了魔般俯身下去,拨开草丛企图寻找呼救的源头。 她后悔了,她要救人。 这里的草长得很肥壮,每一条叶子都又厚又坚实,笔挺的犹如一把长刀。现在这里没有光,只有杜见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小而破旧,残烛在风中摇曳。 崔冉闻到了血腥气,很淡,还有土腥气,很浓。她一边拨动草叶,一边寻找,腰深深地弯下去,几乎成了一道桥。草叶悄悄窜高了几寸,淹没住她的小腿,又继续往上攀缘。 她还在不知疲倦的寻找,呼救声越来越响,灌进她耳朵,犹如根绳索勒紧了她的喉咙,而那草叶也将她的手指割出道道伤口。 血一滴滴流出来,汇成一股,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浓。 杜见春也不言语,只在一旁看着,她的脸坑坑洼洼,并不平整,像一个粗制滥造的泥土娃娃,而她嘴巴开开合合,每一下都会产生干裂的纹路。如果崔冉起身回头的话,能够听到那呼救声其实是从她的身体中传出的。 可是她没有回头,她还在寻找。 时间一点点过去,崔冉几乎用手指挖出一个洞来,夜色浓郁的要将她淹没,她的手指伤痕累累,已经磨的血肉模糊,如果继续下去,这个洞会变成她的坟,她将亲手将自己埋葬。 她违反了“不听”的规则。 崔冉被疼痛刺激,已然清醒,可是她却无法摆脱书院对她的操控。法力在她身体不断地运行,流通她四肢百骸的每一寸经脉,又汇聚起来进行下一次冲击。 杜见春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动,也抬起手来,她摘下灯笼,只余灯笼杆握在手中,狠狠地扬起,朝崔冉背上抽去。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一条胳膊发出咔咔的声响,从手指到小臂蔓延上蛛网般的裂缝。崔冉吃痛,闷哼一声,不管不顾地继续运转法力,她后背有鲜血溢出,慢慢濡湿了衣衫。 杜见春又抬起手,准备再抽下一杆。她的每一次动作都十分迟缓,可是挥杆的一瞬却凌厉异常。 她已经是一个伥鬼,或者她根本就不应存在。崔冉咬着嘴唇,企图维持自己的法力,并且疯狂地加快运转速度。 什么时候杜见春变成鬼的,她又是从哪个节点触犯了规则?是拨开草丛,还是听到呼救声,又或者是见到杜见春的第一眼? 温升竹触犯规则眼中流出血泪,她触犯规则导致杜见春变成鬼,要用灯笼杆抽死她。这似乎像一种惩罚,崔冉没上过学,却被师傅拿着戒尺吓唬过,这场景与其别无二致。 法力运转得越快,崔冉身上关于蛇的特征就越显著,直到她眼睛完全变作竖瞳,脸颊爬上细小鳞片,她彻底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厉风呼啸,崔冉化作蛇身,转身暴起,一口咬下了杜见春的头颅。 大量的草籽在她眼前爆开,一股汁液喷散而出,浓绿色,就像草的血液。浓郁的土腥味传来,还有腐臭气,崔冉将杜见春的头吐出,她叽里咕噜滚了好远。 而那半截身体也化作一具泥土身,轰然倒下,继而四分五裂,与草丛融为一体。魂归天,身归土,崔冉看着眼前一幕,觉得像是在过家家。 杜见春不过是一个饱含草籽的泥人。 崔冉精疲力尽,疼痛又重新占据她的身体。她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土来包在自己手指上。 那泥土就像有了生命,缓慢蠕动着修复着她的伤口。她长出一口气,开始回忆刚才的细节。 从一开始见到杜见春,杜见春就很是熟稔地跟她打招呼,甚至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进行了身体接触。她与杜见春虽然是过命的交情,但是在书院这样危险的不同寻常的地方,这种行为并不合适。以杜见春对分寸的把握来看,她不太会做这样的事。 之后杜见春跟她说起书院中的死人,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随意心态。而在曾经跟杜见春的寥寥谈话中,她能够感受到杜见春作为收尸人对于尸体的敬畏。这两者之间也有矛盾。 至于最后,她听到呼救声更是怪异,这里已经被官府搜查勘验过,如果还有亟待救助的伤者,他们不可能没发现。虽然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反而中了圈套。 只是……书院为什么要引着她“救人”呢。崔冉举起手掌,翻来覆去的看,手指上的伤痕已经完全修复,这一切都像场梦一样。 难道书院背后的妖,也希望有人来救它吗?那么这个妖会是谁呢?是死去的许佑,还是许廷杰,亦是其他人? 这书院之中不说人海茫茫,也是人数众多,她该去哪里寻找这个隐藏起面目的妖? 崔冉望着远处圆月,她也无心耽搁,既然这一劫已经渡过,她也要回去处理些私事,不知道沈家兄弟俩此时如何,有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她起身往回走,四下黑夜茫茫,如波涛万顷,很难分辨来路。走过杜见春倒下的那片草丛时,在被压得东倒西歪的草叶上,她看到了一本册子。 人虽然是泥土所捏,可是册子却不是。脆弱的封面已经有些发霉,翻开内里许多都粘在一起,仿佛被水淹过,这里没有太多光,字迹犹如模糊的黑蝇,一个又一个的蠕动着。崔冉想了想,把夹起继续往回走。 原本狭窄的前路突然变得开阔,假山花丛学会移动似的,离她越来越远。这里越来越像平川,崔冉甚至怀疑会随时出现一匹飞驰的骏马将她撞个人仰马翻。 不知走了多久,路还没有走完,又或者她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反正她也无法分辨。在这样漫长的黑夜和空旷的土地上,她是一抹幽魂,明明看到了目的地,却还是找不到方向。 前进,又毫无寸进。 书院想干什么,把她困死在这里吗?这样看来,她和温升竹已经经过考验,只有沈天野没有,书院想将他们逐个击破? 崔冉抬头看天,万里无云,只有月亮,不见星子,这样的话也没办法指明方向。 至于她担心的温沈二人,早在一片狼籍之中昏迷过去。 崔冉走后,温升竹恢复了些许理智,他与沈天野两相对峙,兄弟之间竟闹到如此地步。沉默许久,沈天野率先从床榻上下来,要与他再说道说道。只不过他抬腿踩了个空,从高高的床榻上滚下来,像个小冬瓜似的。 这一下子将他摔得头昏脑胀,试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头一垂,昏了过去。 他的腿变得短粗,胳膊也是,整个人不知道缩小了多少圈,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目睹这一巨变的温升竹膝行过去,还没挪动几寸,也开始了飞速的变化。 第59章 霎时间,他也变成了小孩。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感到恐惧,温升竹靠近沈天野试图用身子挡住他,来抵挡未知的事物。 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风猛的涌入,争先恐后地拍打着他们的影子,走进来的“人影”有一双很长很长的腿。 温升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大气也不敢出,空中似有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令他如芒在背。 门合拢,风声顿止,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温升竹若有若无的呼吸,而那“人”的面目终于显现在他们面前。 是林佑,又不像林佑。 他依旧是个白面团子,只不过身下长着三条长长的腿,像只青铜鼎,又像三根竹筷子一样撑着他。而那鼓鼓的脸上嵌着两颗葡萄似的眼睛,滴溜一转,看到了温升竹两人,便喜笑颜开,拍手笑道:“哥哥们,我们来捉迷藏吧。” 第55章 明德书院(六) 捉迷藏是个小儿游戏,小时候沈天野跟他玩过,他们在花园里追逐嬉戏,而沈天野却耍赖藏到树顶上去,让他发现了也无可奈何。 眼下,这个诡异的小童林佑,要跟他们玩过的游戏是同一种吗? “哥哥们,你们要好好听规则哦,不许打瞌睡。”林佑目光落到昏迷的沈天野身上,有些不高兴。他真像一个学堂中的夫子,将要遵守的规矩牢牢挂在嘴边。 温升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沈天野不是瞌睡而是昏迷,而且无论自己怎么摇晃他都不醒,必然无法参与这场游戏。但是不参与游戏,许佑真的会轻易放过他吗? “你的天野哥哥身体不舒服,可以不参加游戏吗?”温升竹还是试探问道。 “不可以哦,捉迷藏很简单的,哥哥们只要藏好就可以了。不说话,不动,不被发现,就能够活下去。”许佑摇了摇头,他显然有些不满。 不过他的话也给了温升竹两个信息。一是虽然沈天野昏迷却依然要参加游戏,只要自己把他藏好坚持到结束不被发现就可以了。二是捉迷藏的规则跟书院的规则很相似,不言、不动、不看。 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未消失,冷汗已经浸透他的衣襟,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鼓噪,有个猜测在他心头盘亘,作为游戏参与者的许佑,也会受到规则同样的束缚。 于是他试探开口:“小佑,我们躲藏的时间有多久,你会偷听我们的计划吗?” 话音刚落,许佑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身旁烛光猛的窜高,连带着令他身影暴涨,似有千钧之力朝温升竹压来。 “一炷香,这一炷香里我会失去所有的听觉,直到你们躲藏完毕。”许佑声音中带着不甘,无数冤魂的怒吼在他话语中回荡。狡猾的人类,如果在这一炷香燃尽之后,他们被发现的话,就留下来永远陪着自己吧。 陪着自己在这个书院做生生世世的游戏,永远不会听到自己痛苦的求饶。 果然,四不的规则中,许佑不能“听”。那么他们因为躲藏而发出的声音就不会被他听到。 “好了,好了,赶紧开始吧。”许佑不耐烦道。 温升竹握着沈天野的手,蓄势待发,他比沈天野年纪小,变小了之后竟回到了自己五岁那年,若是躲藏起来,他只能勉强拖动沈天野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丧失力气。但是他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沈天野的。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准备的时间开始后,他就像被人投入了无尽的深渊。粘稠的黑暗包裹着他们,令他看不到一丝光亮,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妖怪是不肯给人类任何侥幸逃脱的机会的,他们只有找出来事件背后的真实原因才能够逃出生天。 温升竹甚至又开始出现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明白自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倒了,尤其是他的身旁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冷静,冷静,他这样劝慰自己,模仿着崔冉的口吻。他的上方仿佛真的飘着崔冉的影子,正在指引着他。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奋力拖动沈天野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是,昏迷的他一点也不沉,反而轻飘飘的,就像许佑手中的纸鸢。 纸鸢?电光石火般,温升竹想起来什么。当他在书院大门抱起许佑的时候,除了发现他有三条腿之外,他手中还握着一个小小的纸鸢。那个纸鸢,是什么样子来着? 他一边奔跑一边拼命的回忆着,灼烧般的感觉从他的胸中一路窜到喉咙,像把薄刃剖开了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咳嗽一声,冰冷的空气灌入的同时,他咽下一口血沫。 是一个小黄鸡模样的纸鸢,不,是小黄鸟。为什么会是鸟呢?温升竹继续想着,同时他发现随着他的回忆逐渐清晰,沈天野的重量也越来越轻,轻的好像要飘起来了…… 温升竹忍不住惊恐回头,却发现自己手上空空如也。 沈天野也像纸鸢一样飞走了。 砰的一声,温升竹撞在了坚硬的门板上,他的鼻子一酸,眼泪骤然飙出,许佑这个混蛋,走了还把门关上了。 温升竹摸索着,找到锁扣,费力地推开房门,门外浮起熹微,天竟然在不知觉间已经要亮了吗? 借着微弱的晨光,在一线橙黄色间,温升竹看清了门外的景象。景物已然变幻,他面前是一片空茫茫的草地。 风轻轻吹拂着草叶,荡漾起一阵阵波纹,巨大的落差让他愣住,门在他身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原本是屋子的地方出现了盘叠在一起的羊肠小道。跟他们来时穿过的回廊一模一样。 好诡异,走廊与草地之间出现了一道门,而他推开门,犹如到达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草比人高,无人问津的世界。 他该如何躲藏? 难道要他变作蚂蚁,钻入地下? 不知道一炷香过了多久,温升竹变得急迫起来,无处可避的现实令他有些绝望。小黄鸟纸鸢,长出三条腿的许佑,变成纸鸢飞走的沈天野,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地,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肆意变换,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他吸气又呼气,不断重复着这几个词,企图将他们重新排列,找出其中的线索。这些词语在他唇齿舌尖敲出奇异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这节奏越来越清晰,也许不止是他的声音,还有他身边的声音。 许佑迈动三条腿朝他追来了! 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跑啊,快点跑吧,快点跑起来躲起来。”许佑的声音犹如惊雷滚滚,劈开天空,从远处传来。 而他的身后跟着许多人,有昔日熟悉的同窗,有许廷杰,还有书院中的杂役,他们都迈着长长的腿,两步并作一步地朝他而来。 他是瓮中的老鼠,即将被捉住、撕碎。 但是,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他咬着牙坚持,转头找准没人的地方继续奔跑。突然,脚下一滑,他踢到一块凸起。刺痛传来,他扑倒在地。 在他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地面震颤,裂开一道缝隙,他顺着缝隙滚了下去。跌宕起伏间,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无边草地中迷路的崔冉,也发现了天空正在渐渐亮起,一道橙红色的光亮从天边泛起,草地与天空渐渐出现分界。崔冉发现假山不见了,草叶一夜间窜到了她的腰际,摇晃着搔动着。 很痒,崔冉随手拍打了一下,拍下去一只长长的披着黑亮甲壳的小虫,它扭动着身子,很是吓人,分不清是蜈蚣还是蚰蜒。 崔冉不怕虫子,却很讨厌。她讨厌被虫子爬过的触感,以及与它们对视时的感觉。而这里很不妙,到处都是虫子。 为什么书院背后的妖怪会制造出草地和虫子,难道它想说学子们都是幼苗,而这里都是新长出来的学子?就像花房里的那些东西一样,那么她拔起一根草会不会看到下面长出一颗头颅? 她莫名觉得有些奇怪,她扮演的是什么身份?农夫还是……肥料? 崔冉犹豫了一下,拔起一棵草来,草叶将她的手掌再次割破,与她想象中不同,草的根本除了泥土什么都没有。 她不死心,又拔起一颗,还是一样。这就是普通的草地,普通的泥土,普通的虫子。 她一无所获。 有时候,一片正常和被妖怪追杀一样可怕,至少她现在就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片草地。东南西北,她没有方向,只能够凭借运气。 可是,她一直以来都很倒霉。 倒霉的遇到这么多怪事,倒霉的被困在这里,甚至倒霉的找不到方向。崔冉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脚下,突然她发觉四周并非是平坦的。 在极远处,草地的边缘有些起伏,崔冉眯起眼睛,借助法力极目远眺。没错,草地的边缘向上卷起,更像一张地毯……?又或者是一个扁扁的篓子。 如果草地是一个篓子,那她岂不是就是其中的蟋蟀?会跳、会叫、走不出去。 如果是蟋蟀的话,自然不会只有她一只,还应该有两只,三只,又或者更多,他们在其中拼命厮杀,扯掉对方的脚,咬掉对方的头,最后获得胜利。这不就是她对“杜见春”做的事情吗? 第60章 像是在回应她,高高的空中突然掉下来一个人影。 第二只蟋蟀登场了。 紧接着,又掉下来一只,第三只蟋蟀也到了。 崔冉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也没有掉下来第四只,看来蟋蟀只有他们三个。这个数字让她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温升竹、沈天野加起来不正好是三个?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崔冉朝着人影掉落的方向跑去。越是靠近那里,她越能听到呼救声,是沈天野。 等到了他们身边,她果然看到上蹿下跳挥动双手的……小男孩? “崔冉,冉冉,呜呜呜呜。”沈天野鬼哭狼嚎地扑上来,只不过他没走几步就被自己长长的衣袍绊倒了。 崔冉眼疾手快,拎住了他的后脖领,但是沈天野丝滑地从衣服里刷下去,挂在了半空。张牙舞爪的,有些滑稽。 “你怎么变小了?”崔冉奇道,这书院还有叫人返老还童的法子? “我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被人绑架了。”沈天野心有余悸,他一醒来就在一片草丛中,过去被绑架的阴影袭上心头,幸好崔冉从天而降。 崔冉若有所思。沈天野这幅模样她很熟悉,正是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时的样子。那时沈天野大概只有八岁,而她已经跟着师傅修行了一段时日,能够化作人形跟他说话,不至于用蛇身开口把他吓死。 “放我下来吧。”沈天野小声“哀求”。他虽与崔冉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时光,可此时依旧觉得没有面子,恨不得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进自己壳里。 他小时候要胖很多,也不如长大后英俊潇洒,引以为傲的武艺和身高都不翼而飞,这让他无法面对崔冉。 崔冉将他放在地上,上下打量,“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时间节点,彼时沈天野刚被她师傅从魔窟中解救出来,灰头土脸的,像个小乞丐,常会半夜惊醒,没过几天就发起高热,满嘴胡话闹着要回家,还说遇到了一只很吓人的大狗,要把他吞了。 崔冉好奇,趁师傅给他下了安神咒,半夜偷偷溜去看他,他睡觉也不安稳,眉头紧皱,面容扭曲,眼角还流下两行泪,很痛苦的样子。 崔冉以为是他又做噩梦,学着师傅哄她睡觉的样子拍拍他的身体,谁知沈天野却像有感应似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原本将他拢的严严实实的被褥滑落一节,露出他的胳膊,还有胳膊上复杂的符文,那符文连接起来似一张狗脸。 第56章 明德书院(七)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纹路?难道他也是妖? 这下崔冉对他兴趣更浓,她把他错当成狗妖,摸索了一通他的发顶,却没摸到期待中的一对狗耳,不免有些失望。等她收了手,沈天野的头发早成了一团蓬草。 不过这个尚在噩梦中的少年也不会生气,反倒略微舒展了眉眼,朝崔冉微微偏头,似乎在寻求她的进一步抚慰。崔冉吓了一跳,连忙甩开他的手蹦下床,她可不要照顾小孩。 可是偏偏她不想要就来什么,第二天师傅牵着困的呵欠连天的沈天野,慈眉善目地说给她找了个新伙伴。 新伙伴老老实实伸手要跟她握手,崔冉眼尖,一眼看到他手臂上一块红痕,是昨晚被她甩开时撞到床头碰的。她心中惭愧了一会儿,神使鬼差般没有拒绝。 师傅长出一口气,带一个小孩就够麻烦,天天早起盯着她念经学法术,吐纳运气一坐就是一上午,她早就烦了。不如让他们互相监督着,还叫她松快松快。 “你叫什么名字?”崔冉友好询问。 “沈天野。”沈天野眼睛亮晶晶的,扑上来抱住崔冉的脑袋,舔了她一口。 好讨厌的小孩!弄她一脸口水!崔冉气鼓鼓地后退几步,恨不得变成蛇把他吞了。 “你是狗吗,舔什么舔!”崔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将他隔离在自己身前。 沈天野歪歪头,真的叫了一声:“汪!”就是不太标准,后半截转成了半吊子狼嚎。 好像真是个犬妖,崔冉板着张脸转向师傅,试图求证。师傅早就撤到一边喝茶去,她囤了好久的老白茶,又是用的刚从地下挖出来的雪水,她双目紧盯茶壶,搓了个小火球出来,头也不抬的说道:“嗯嗯,啊,他不是,不是,他也算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会不会变小狗,给我看看?”崔冉又转回来,她扯起沈天野的胳膊,用他的衣裳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不会。”沈天野任由她动作,老老实实道。 “笨蛋!”崔冉又嫌弃他一句。一个犬妖能变人却不会变狗,简直是忘本。 “他不是犬妖,顶多算个半妖,”师傅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到,“你们两个快来喝茶。” 半妖?崔冉一屁股坐在师傅面前,拿起属于自己的灰蓝冰裂纹茶盏问道:“哪种半妖?” 半妖是人和妖结合的产物,有的是母亲是妖,有的是父亲是妖,眼前这个小孩是哪种? 师傅用法术给沈天野搬来个小树桩叫他坐下,回道:“都不是,这孩子是方术试制之物。” “方术?” “一种堪称邪术的方术,将人的肉身和天狗的血脉结合在一起,意图创造出强大听话的仆从的邪术。” “就像我把牵牛花种在玉兰花树上?”崔冉大概懂了。两个毫不相干,甚至血脉不通的东西,强行结合在一起。 “那怎么可能,他会死的。”崔冉握紧了杯子,人与天狗怎么可能强行融合,更何况沈天野还那么小。 “对啊,他会死的,不死也会成为一个疯狗,小时候见人就咬,长大了就会变本加厉,见人就杀。”师傅的眼中尽是担忧和心疼,“但也许会有人成功……那个人不就是那么想的吗?” “那师傅你要帮他吗?”崔冉又问。 “你想我帮他吗?”师傅拍了拍沈天野的头,他低着头喝茶,被拍了一下就不明所以地抬头来露出单纯的笑。 他脑子还是混沌的,一会儿是天狗餐风露宿、吞云逐月的记忆,一会儿是自己简单快乐的人生。 “我……”崔冉难得有些迷茫,她才跟着师傅修行没多久,妖性大于人性,一下子被问住了,半晌才吐出鲜红的蛇信舔了舔嘴唇道,“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是吗?” 画皮吸人精气,狐妖吃人心,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能够容颜不老、青春常驻、早日飞升。也有的化作人形,投桃报李,暗中报恩,是为了了结自己身上的因果,干干净净的离开。至于她和师傅,是为了什么才会想要帮助沈天野? “是的,并且此事很麻烦,或许并不会成功。”师傅并没有瞒她。 崔冉立即想要摇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无关这个人是否是沈天野,只是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一根弦被微微拨动,这种波动就像树上落了片翠绿的叶子。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叫恻隐之心。 “小冉,没关系的,这件事情很复杂,并不是你的事情,而是我跟别人的恩怨,不过你能有片刻的犹豫我真的很高兴。”师傅在正经的时候真的很正经,温柔的时候也真的很温柔,崔冉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一时间心中的感觉滋长,越发明显起来。 后来茶水都被沈天野和师傅分着喝完,而崔冉却一直岿然不动。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漩涡中,里面是许多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过去的一切豁然开朗,无数场景涌入她心头。 她一会化出蛇的庞大虚影,一会儿又作人形,两相交织之下竟隐隐有金玉撞击之声,而天空之中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 师傅拉着沈天野离开,还冲他比划手势:“嘘,我们悄悄走,不要打扰她。” 雨轰的落下,将崔冉浇成了个落汤鸡。 晚上,师傅煮姜汤给她喝,崔冉一边吸溜着红褐色的姜水一边抱怨太辣了。师傅又抖了抖罐子,倒进去一块红糖。 崔冉喝完了姜汤,把尾巴变出来给她看,上面灰蓝色鳞片的光泽比往日更甚。她说:“师傅,小狗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吧。” 师傅摸了摸她的尾巴,又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笑眯眯道:“好呀,让他做你师弟好不好?” 一个不会背叛,永远与她心有灵犀的师弟。 崔冉点点头,又问:“师弟是不是会乖乖听我的话?”她说话时露出两对尖尖的小白牙。 师傅回道:“他会听你的话,你们彼此能够知道对方是否遭遇了危险,感应到对方身在何方,更重要的是,他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能够压制天狗血脉的方法就是找到更高级的血脉拥有者,让对方成为他的主人。” 崔冉笑起来,真好,她要让师弟变一对狗耳,再变一条狗尾巴,叫她摸个够! 后来沈天野果然听她的话,乖乖的变出一对黑色柔韧的狗耳朵给她摸,摸的他脸红红的,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崔冉。 第61章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沈天野也同时想起了,他没忍住又支棱出一对耳朵,一只立起一只垂下,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一晃一晃。 “对啊,不只是我,还有小竹他也变成小孩了。”沈天野记性差,转眼就将他俩曾经差点打起来的事儿抛之脑后。 早在沈天野差点摔个大马趴的时候温升竹就醒了。他默默地看着,心想“丢人”,然后默默地卷自己的衣摆,把自己的衣衫硬生生卷成了条方便的裙子,就是鼓鼓囊囊的。 等到崔冉看过来,他就摆出一副最可爱乖巧的样子对上她的目光,如果他的簪子没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的话,他会再捡起来给自己挽个发髻。 从崔冉看向他一瞬间惊愕的表情中,他知道,崔冉想起来了。 “怎么是你?”变了调的疑问脱口而出,崔冉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这张俊俏白净的小脸。 沈天野蹲在地上拍自己身上的土,他没有温升竹的手艺好,此时正捞着自己的衣摆发呆,他俩打什么哑谜呢? 温升竹上前牵过崔冉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掌心还未干涸的血一下子沾在他的脸颊,温升竹仰着头盯着她问道:“这样呢,是不是更熟悉了?”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在她化形前似乎有这样一个雪天。她听到微弱的呼救声,不胜其烦地从洞穴中爬出来看热闹,顺便吃个人。她还没吃过,前辈说嘎嘣脆,像鸡骨头。 结果刚下山,就看到白茫茫间一片冒着热气的殷红,她被血腥气冲了一头一脸,彻底醒来,看见倒地的马车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还有尸体中被吓傻了的小孩。 她又往前爬了几下,仔细打量着,小孩穿得金光闪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长得也俊俏,白白净净,眼珠子像挂了霜的李子。就是脸上有点脏,溅了好多血,不过她不介意。她还没吃过小孩,据说肉很嫩,有助于飞升。 这个小孩的样貌跟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温升竹完全重合。 她也是这样居高临下,支起了自己的蛇身,咬死了他前面高举柴刀的土匪。 一口一个,肉又柴又臭,她将土匪呸掉,又往前爬了两步。小孩抬起头,那颗泪终于无法阻挡地滚落,他问:“您是来救我的吗?” 真笨。崔冉心想。 明明是来吃你的,我要吃小孩!她亮了亮自己的毒牙。 这小孩闻起来很香,崔冉围着他游走一圈,恋恋不舍地伸出蛇信舔了他一口。不是衣料熏香,是一种从魂魄中散发出来的香气,难道这小孩是灵草变的? 崔冉突然有点舍不得了,正当她犹豫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白衣女子,仙气飘飘地按住了她的头。 ? 崔冉挣了挣,想扭过身子咬她一口,没成功。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白衣女子朝她微微一笑,一张黄符贴在她身上,她顿时变成了一根僵直的蛇棍,硬梆梆的倒在地上。 “你是来救我的吧。”温升竹看着崔冉,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他更加笃定,笃定崔冉是为了他而来。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崔冉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然还有如何巧合之事,这难道就是缘分吗? “从你第一次想要我的命开始。”他依旧能够清晰地记起被蛇尾缠绕濒临窒息的感觉,还有她竖起的蛇瞳,犹如宝石一般闪着幻光,被强迫和被控制的快感连同濒临死亡的感受一同控制住他的内心,他心跳剧烈,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种极乐之下死去。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只要她愿意,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毫不犹豫地奉给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以为你是占据了天野身体的妖怪,我一直没想杀你。”崔冉解释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哥哥,以后你会像担心他一样担心我吗?” 崔冉不知如何是好,温升竹的眼神太赤/裸裸,他的爱一览无余,炽热的几乎要将这里烧成荒野。 可是她又不愿躲避,当年的一片飘落的绿叶化作了铺天盖地的花雨在她心头洒下,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温升竹的眼泪落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从第一次见到崔冉化作蛇身,他在短暂的惊愕与紧张之余只剩下无尽的喜悦,他又一次见到她了,那条漂亮的黑蛇,那道总是模模糊糊出现在他梦中的身影。而跨越十几年光阴,崔冉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救他于水火之中。 第57章 明德书院(八) 这一次,崔冉也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从天而降来救他了。 “你们怎么……”崔冉着急问他们这般状态状况是什么原因,却被头顶轰隆隆的变故打断。 是打雷了吗?三人诧异抬头。 可是眼前景象却让他们更加惊慌。 只见头顶蓝天不断向内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拢,他们脚下的土地也折叠,他们如同在一个口袋里,被人拎起。 天光彻底消失,黑暗再次降临。温升竹下意识摸索着,捉住了崔冉的手,而沈天野则是跌跌撞撞的过来,捏住了她的衣角。 他们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本的地面,被人拎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脚步声犹如惊雷,崔冉还听到了鸟鸣、草叶被折断的声音,以及一个小孩的说话声。 “惠娘,你真笨,往这边走,来呀。” “是许佑。”温升竹捏捏她的手掌,他的手小,肉嘟嘟的,努力的在她掌心画了个佑字。 惠娘是谁?许佑的朋友吗?他们正在被惠娘拎在手中? 突然惠娘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口袋也随之滚落,崔冉三人滚作一团,衣服纠缠,头碰着头,脚缠着脚。温升竹倒吸一口凉气,他刚才不小心磕到了手,好疼。 “真笨,你真是个傻子,还不快点起来。”许佑声音渐弱,他似乎跑到前面去了。他对待惠娘的态度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恶劣,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这真的是朋友吗?崔冉很是怀疑。 但是傻子一词提醒了温升竹,他突然想起,连忙站起来,踩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对着黑暗道:“我想起来了,惠娘是许佑的姐姐!” “姐姐?”黑暗中传来崔冉与沈天野的声音。 “对,许廷杰有个藏在身边的女儿,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温升竹突然想起,“许佑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曾经被人猜测跟他姐姐一样都是傻子,郎中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突然就好了。”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许惠娘死了,许佑就好了?”崔冉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联想。 “极有可能。”温升竹沉默了,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毕竟诡事之中越是奇怪残忍越接近真相。 在他们说话的空档,许惠娘站起来了,她攥着布袋,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土,又气喘吁吁地跑起来,她似乎不太会说话,只会发出一些呜哇之类的叫声。 在她奔跑时,布袋在她身侧一晃一晃,崔冉三人也跟着被晃来晃去,脑浆子都要被摇匀了。 这是个力气很大的女孩。 终于许惠娘停了下来,她按照许佑的吩咐把口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崔冉三人直觉天地倒转,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且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又变了。 沈天野变成了一只黄鸟纸鸢,温升竹附身到了许佑身上,而崔冉则变成了许惠娘。 他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崔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把抓起黄鸟纸鸢,将纸鸢身上的细线缠在自己手掌上,飞快奔跑起来。 沈天野身上骤然一轻,腾空而起,风声自他耳旁呼啸而过,穿透他的身体。天地广阔,他越飞越高,高到他几乎想要放声大喊,高到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脱离这里,飞回去。 而许佑身上的温升竹则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许惠娘的长相。她与许佑有几分相像,比他长得更漂亮些,却不显的机灵,眼神有些呆滞,身材很壮实。 同样的,他也“看”到了他们所处的位置,一个草坡,绵延到远处,身旁树木郁郁葱葱,花团锦簇。 温升竹看着她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边跑边抬头看纸鸢,口中发出一连串笑声。他不由得心惊,他怕她撞上书,又或者摔倒。他想要叫她慢一点,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他只能在许佑的身体里无声的呐喊,哪怕他喊破了喉咙,努力的脖子都蹦出青筋,也无济于事。 而崔冉在许惠娘身体里也在紧张,她企图冲破许惠娘身体的束缚,却发现比登天还要难。许惠娘身体里黑色的怨气一层又一层,将她紧紧地裹住,这是她全部的不甘。 崔冉心里明白,许惠娘已经死了。这不过是她的魂魄带着他们再次重演当时的剧目。而他们都是许惠娘剧目的一部分,要走到死亡才能够停止。 更甚者,不只是一次死亡,是许许多多次。毕竟许惠娘只是一个固执的傻子。 第62章 如他们所想,许惠娘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许佑开口阻止了:“许惠娘!你慢一点,我要跟不上了!停!”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许惠娘,她猛地停下来,在一个陡坡前站稳了。许佑背着手追上来,他四下打量,张嘴又要教训许惠娘。 “爹爹说了,不要乱动不要乱动。” “不动”,这项规则一出现,就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许惠娘的。她呆呆地、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好哦。” 爹爹耳提面命,不要乱动,不要乱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看,也不要乱听别人说话,以防被别人带走,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弟弟……”她的声音也闷闷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许惠娘说话,她语调奇怪,仿佛一条被扯的歪歪扭扭的线,又粗砺非常,不像是一个少女声音。 “打住!别这么喊我!”许佑皱起眉头。 “你要是不听我的,被爹爹发现我们偷偷跑出来玩,打我手心,你就死定了。”许佑威胁到。 听到许佑不让她喊自己弟弟,许惠娘有些委屈,而在她身体里的崔冉感受的更为明显,伤心难过的情绪化作水流冲过来,渗进黑色的雾气中缠住她的手脚,四周的空气变得潮湿,潮湿到有些沉重,沉甸甸、湿漉漉地带着她下坠。 “我们去摘香椿芽。”许佑一声令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一步,指着不远处一棵树冠嫩绿的大树道。 于是两人迈动着短腿,跑到树下,吭哧吭哧地开始爬树。 在爬树这一方面,许惠娘比许佑“聪明”很多,越是靠近树顶,香椿的香味越发的浓郁,横冲直撞地灌到他们的四肢百骸中。崔冉感觉自己快要醉倒了,醉倒在这片浓绿中,天空几乎完全变成树冠,而他们是趴在树干上的虫子。 许佑四肢并用爬了几下,爬不上去,反倒把自己手掌磨得通红,他嘴一瘪,泪眼汪汪地生气了。干脆在树下一趟,指挥着许惠娘往上。 许惠娘也乐意爬上去,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两下就窜上去一大截。 崔冉抬头“看”着,心中疑惑更深,许佑并非有意将许惠娘叫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杀了她,那许惠娘怎么会死? 她并不知道许惠娘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能无端地猜测。而在树下看着这一切的温升竹却有了想法。 他想到了那张画。 乱蓬蓬的草,一排排混乱的脚印,不正是此处?如果许佑没有意图故意将许惠娘从刚才的草坡推下去的话,那么这里就发生了别的意外。这个意外不在树旁,而应该在树后。 他心意一动,身体竟然也跟着动了。不,不对,是许佑站起来了,他追着纸鸢抬头,一边看一边叫:飞高点,飞得再高点!” 许惠娘如他所愿,站在枝头,一手抱着树干,一手高高举起,黄鸟猎猎作声,飞到更高处。 许佑拍手笑起来,他笑起来是那样天真,天真到许惠娘也跟着笑了。 黄鸟飞了一会儿,就缓缓掉落,许惠娘不再奔跑,尽管她用力挥舞着手臂,但这并不能阻止黄鸟的颓势。 她慌忙收线,却一不小心松了手,一阵狂风骤起,线被迅速扯直,黄鸟再次高飞。许惠娘想要伸手,许佑要心急起来,就在此时,树枝发出咔喳声。 温升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许惠娘根本反应不过来,随着树枝一头栽倒下去,而在她身后,树的另一面,并不是平坦丰厚的草地,而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这里曾经也许还有一棵树,只不过被连根拔起了。 许惠娘重重地砸下去,她甚至都来不及保住自己的头,就昏倒过去。 而还在天空的黄鸟彻底自由,它极速坠落,正巧盖在许佑头顶。 温升竹心急如焚,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许惠娘怎么样了,在许惠娘身体里的崔冉怎么样了。她有没有感受到坠落的疼痛,她有没有什么不适。他拼命地想要驱使许佑跑去深坑那里看看,哪怕只看一眼。 可是许佑却像被吓傻了一样,好半天他才摘下头顶黄鸟,试探着喊了一声许惠娘。 没有人回应。 他们闯祸了,他闯祸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把许惠娘救上来吗,她是不是死了,他要回去告诉爹爹,不行,不能告诉爹爹,他会被责罚的。凌乱的想法冲击着他的脑袋,黄鸟被他捏的皱皱巴巴的。 也许……许惠娘死了,爹爹也会松一口气吧。 许佑没再喊第二句,他抱着自己的双腿依偎在树下睡着了。 第58章 明德书院(九) 从天亮到暮色四合,林佑从瞌睡中被冻醒了,他睁开懵懂的眼,想起来许惠娘还在坑底,连滚带爬地起来,扒着巨坑边缘的草丛往里看。 他不敢伸头太过,生怕自己也掉下去,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是不把身体探出去,他看不清坑底的样子,一不小心还被草叶划伤了手。 刺痛随着血珠一同出现,他瘪了瘪嘴,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给自己抹眼泪,他害怕被爹爹责罚,又怕许惠娘真的死了。 温升竹在他身体里急的要命,恨不得立刻接管他的行动,冲出去救崔冉。刚才许佑睡着了,他却醒着,漫长的等待煎熬着他的心肝脾肺,若是还有身体他直要呕出一口血去。好不容易等许佑醒了,他又只能看着。 明明他一眼看到许惠娘掉下去的大树上就攀缘着藤蔓,能够当作绳子顺到坑底让许惠娘抓住爬上来。一扭头跑回去找人求救了。求救也好,温升竹跟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树影草影在他身后流淌,模糊成一团,张牙舞爪的犹如妖怪。 其实书院离他们出去摘香椿的地方并不远,只是对于小孩来说犹如天堑,温升竹甚至觉得那个坑也并不大,只不过他囿于年少的身体才会觉得又深又大。 很快他就看到了书院影影绰绰的灯光。此时刚下晚课,到处都是人,走来走去的,许佑满脸泪花的样子一下子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有个学子跟他熟,双臂一伸像只老母鸡一样拦住他,把他抱起来颠了颠,问他:“小佑,发生什么事了,先生骂你了?别哭别哭。” 许佑环视一圈,哭得更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说话,噎得只抽抽。而就在这一圈水蒙蒙的人影中,温升竹却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青绿色的衣衫,玉佩头巾,站在一旁看着,这不正是他自己吗? 原来他曾经与一桩死亡事件擦肩而过吗?这样的感觉太微妙了,温升竹也跟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灯光融融的犹如一道墙,把他和过去的他分隔两处,他们明明离的那么近,却不在同一个时间上。 到底他是真,还是眼前的他是真? 就在他这样犹豫的时候,许佑拍拍学子大王胳膊说要找爹爹。那学子殷勤,抱着他往书斋去。他们与几年前的“温升竹”擦肩而过,温升竹心意一动,发现自己好像能够活动一二了。他控制着许佑的手,碰了碰“温升竹”的肩膀。 这样的触碰犹如一阵清风,从几年后的某一天传来,落到“温升竹”身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小孩一双执着的泪眼。从那之后,他就认定许佑不是个傻子,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而在离他远去之后,许佑身体里的温升竹发现那种控制力又变弱了,只有他集中精神,使尽浑身解数之后,他才能勉强代替许佑做点简单的举动,比如抬一抬手,指一指。 抬起的手指指向了许廷杰。许廷杰板着脸皱着眉头,他老早就发现许惠娘不见了,对于这个傻女儿,他看得比儿子还重,并不是担心她,只是在少的可怜的担忧上他还想要做一个好父亲。 刚才他在房间里大怒了一场,现在还有些端倪没整理好,现在看到许佑被人抱着进来,天大的怒气也硬压下来了。 许佑抱着他的脖子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说出来是他跟姐姐出去玩,结果姐姐掉在坑里了。他话说的不清楚,断断续续的,许廷杰听了半天才听懂。 从树上摔下去,许廷杰心里一凉,那么小的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坑底,不死也要残废。 “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许廷杰盯着许佑问。 “天……天亮的时候。”许佑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更加不会说话。 许廷杰听了反倒松下来,小半天了,许惠娘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小。他静了静心,才把许佑放下,扯着他的手问:“你看见坑里面什么情况了吗?” 许佑摇头,他的泪已经干了,红着眼好不可怜。许廷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饱满的脸颊。 “吓坏了吧,别怕。”这下子他又成了好父亲了,温言软语的,实际上内心在磨刀。许惠娘可能死了,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去搜寻一番就好了。 今天也许是个好时机,他要摆脱许惠娘这个傻孩子了,还能再搏个清名。要不然他可真是头疼,以后他年岁大了,许佑又要考学,许惠娘成了拖累可如何是好。老天爷还是有眼,看出他辛苦了。 第63章 思及此处,他难免有些激动,捏着许佑的手也紧了紧,像个铁钳,许佑小声的吸气,不敢出声。 好半天,许廷杰才喊了四个平日里最听他话的学子跟着他去草坑里找人。 温升竹看他脸色变幻,心道不好,大约猜到了他的心思,再结合书院的情况,许惠娘的下场也很明了,她必死无疑。 他担心许惠娘身体里的崔冉,崔冉也体会到了等待死亡的感觉。 几个时辰之前,许惠娘一脚踩空从树枝上跌落下来。她像个葫芦一样滚下草坡落入一个深坑之中,摔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声,只有偶尔的虫鸣窸窸窣窣地响起。万籁俱寂时,黑夜的降临就更加令人害怕。她摸了摸自己头,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血。 血意味着什么呢,许惠娘知道,也不知道。她并不是见到血会害怕的人。不久前她早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流血了,她早晚会死的,这样的念头一直在她心头盘桓。 血不可怕,但是头很疼,不仅头疼,身上腿上都疼,许惠娘咬牙撑起自己的身体,打量了一圈四周。这里面的草黑乎乎的,犹如一层毯子,她一个都不认识。 再抬头,有点点星子若隐若现,天边依然能够看到些白光和云彩。她突然觉得天又高又远,远的她完全够不着。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爬到坑边抓着草叶想往上爬。她便爬边试探地喊许佑的名字,她也不记得许佑叫什么,只能喊一个哟哟的音节,听起来像在给自己打气。 打气也没什么用处,她爬一点就会滑下去,像徒劳的小虫。反倒硬挺的草叶把她的脸也划出细小的伤口,而她只能刮起一阵尘土。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不甘心,反反复复地折腾,反反复复地爬。可是又有什么用处呢,崔冉在她身体里看得心疼又觉心酸。 终于,她放弃了,她受伤的手臂疼痛难忍,她的体力已经耗尽。许惠娘躺倒在坑底,任由无数小虫爬上她的身体,她在等待有人来救她。 或许是爹爹,或许是许佑。 等了好久,没有人来。许惠娘饥肠辘辘,她疯了一样在坑底翻找,企图找到些能够果腹的食物。她咬一口草叶,又苦又涩,又咬了一口没见过的小红果,酸的牙疼,最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掏出来那个口袋,里面装着她为许佑摘的一把香椿。 转瞬就老的香椿此时还是嫩嫩的,她来得真是时候,一口下去唇齿生香。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等有人来。 真的会有人来吗?崔冉看着这里一蓬蓬乱草,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浓黑,周遭的一切都与白日截然不同。月亮爬上树梢,冷酷无情地照亮坑底这个可怜小女孩的脸庞。 她叹了口气,心想她的腿怎么不能长长一点呢,长到她轻轻一迈就能从坑底里出去。或者她有很多条腿,她看着一只小蜘蛛从她身边路过,如果她也这样的话说不定能从坑壁上爬出去。 她这样想着,又度过了一段漫长且无聊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她好像听到有脚步上,她眼前一亮,用尽力气大喊大叫,从坑里蹦来蹦去,企图被人发现。 这时不远处,许廷杰和学子们迷路了,一个学子停下来竖起耳朵道:“你们听,好像有动静。” “可能是蟋蟀吧。”许廷杰听了一会,说道。这里草木茂盛,蟋蟀叫声蝉鸣声还有鸟叫被他们惊得此起彼伏。 “蟋蟀”许惠娘喊了会儿嗓子就哑了,她也没有力气,恹恹地趴下来抱着自己。 “哦哦,也许是我听错了。”学子听到又没了动静,草地上只有他们和树影,就也没再坚持。 他们继续找人,天黑之后路不好走,加上许佑年纪小,早就忘了去草坑的路怎么走。至于许廷杰,他对这边了解,甚至那棵树也是他亲手带着人伐倒的,拿来打书架和书院房屋的主梁了,他不清楚草坑在哪里吗?晦暗天光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 许惠娘听着脚步声远远近近,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她一会儿有希望,一会儿又发现希望破灭,不由得体会到什么是绝望。她并不知道绝望这个词,却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甚至比大多数正常人都体会的更加深刻。 浓重的痛苦笼罩在深坑上空,她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许多冷风在她身体里钻来钻去,带走热,带走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发现自己呢? 为什么她不能长着三条长腿呢? 为什么这个坑这么深,草这么高。 为什么……… 第59章 明德书院(十) 感受着许惠娘滔天的不解与怨念,崔冉终于明白了书院中的种种异常从何而来。刚开始她以为这是许廷杰和他手里的那幅画造成的,后来她也怀疑过许佑才是始作俑者,唯独没想到还有个隐藏至深,已经没有人想起的小女孩。 因为觉得自己的腿够长就能够爬出草坑,所以书院里的“人”都长出了比例异常的长腿。因为躺在坑里绝望的等死,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草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茂盛,遮天蔽日,将她的生机全部挡住。 如果说,书院的诡异源自于一个痴傻小女孩的偏差理解,那么关于那四条规则她还不明白,只能暂时猜测到是由于许廷杰的耳提面命,一个对于许惠娘格外有力的规则。 许惠娘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坑底,似乎已经没了生机。 而许廷杰和学子四人还在密林里兜圈子,可是他们也不知道树林为何会突然繁茂起来。只觉得似乎他们每多走一段路,眼前就会晃过一道道黑影。 “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啊,这里面好冷。”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刚才听到许惠娘声音的人,他的感官似乎比其他人要敏锐的多。他瑟缩着,手在胳膊上上下滑动。 “大惊小怪,这里哪有人?”另外说话的是他的好友,“咱们踏春时也来过这儿。” “小桥流水,绿草茵茵,春光明媚……”他正说着,瞥到许廷杰的脸,突然住嘴,对于一个刚丢失孩子的父亲来说这是在不是一个忆往昔的好时机。 “我们当时来的时候,有这么多树吗?”那人又问道,他牙齿也有些打颤,声音小的如同蚊蚋。 “这………”他的好友迟疑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落后于其他三人,并隔出一个距离。 两人也顾不得再说,心中恐慌之意大张,抬腿往那三人身边走,他们手中的火把随着风声飘摇,在夜幕里划出一道道猩红的伤口。 等两人微喘着到了跟前,许廷杰回头望向他们,刚想板起脸训斥两句,“慌慌张张”一词还没出口,就在看到其中一人的样子时噎回喉中。 “你,你,你耳朵呢!”许廷杰高举灯笼,一道亮光洒下,照见对方光滑的脸侧。 “耳朵,不就在这儿吗?”那人觉得奇怪,平白无故说什么耳朵,他顺着一摸脸侧,落了空。 原本应该长着一对耳朵的地方空空荡荡,填满了头发,怪异的感觉从他心中升起,惊慌喷涌而出。 然后他发现周遭一下子静下来了,虫鸣鸟叫,脚步声,甚至对面几人的说话声都消失不见了。他只能看到他们惊恐的脸,还有张张合合的嘴巴。 “啊!”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只爆发出一声尖叫。 没有伤口,没有疼痛,没有任何人接触过他,他的耳朵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他一直就没有长过耳朵。 他往地上看,仔细搜寻,仿佛他只是掉了个普通的玩意儿,或者是别的什么,他脑子彻底混乱了。 许廷杰铁青着脸,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敢说,却在心里打起了鼓。这地方邪门儿,他们不仅找不到许惠娘,还有人没了耳朵。他当即决定,走! 不找什么许惠娘了,他要赶紧走! 他匆匆转身,其余人赶紧跟上,他们也吓破了胆,此时哆嗦的难以大步行走,只有那个没了耳朵的人还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他们又在密林中到了两圈,这时的草坪已经密密麻麻种满了树,他们尽力忽视这样的景象,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犹在羊肠狭道之中。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朗朗,遍洒四人,他们神色不一,但皆是惊恐难言,因为在他们面前赫然是他们遍寻不到的那个深坑。 一株参天大树,一个深不见底的深坑,他们就像旁边的蚂蚁一样渺小。 “惠娘……惠娘……”许廷杰率先反应过来,他扔了灯笼,一下子扑到坑的边缘哀嚎起来。因为刚经过一场惊吓,心神不定,所以他此时的眼泪和嚎啕声都显得如此的真诚。 只不过没有人回应,让他有些滑稽。 “你们快过来,扶为师下去。”许廷杰表演结束,招呼他们上前。 三人你推我我挤你的靠过来,一人举着火把,往下一照,见了火光那么高而密的草倏然分离,露出下面面孔肮脏形容狼狈的小女孩,看上去已经没了生息。 第64章 “她死了!”一声短促的尖叫从一人口中滑出,就在他说话的瞬间,他的嘴巴被人轻轻地抹去了。 悔意将他摧毁,他扑通一声跪下,柔软的膝盖碰撞着草地,碎石嵌入他的身体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痛苦。他疯狂地磕头,向他想象中的神祈求。一定是他冒犯了神,神才对他降下如此惩罚。 神是什么呢? 是许惠娘吗?她正静静地躺在坑底,任由虫蚁啃食她的身体,任由岸上人观赏她的惨状。于是她把看到她的人的眼珠也抹去了。 生杀予夺,一个可怜的傻女此时展现出惊人的能力,她像一个真正的神那样,将冒犯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人不止于这四个,还有在林中彷徨着寻找她下落的温升竹和挂在树梢上的沈天野,以及不远处涌来的无数学子,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迈动着数不清的长腿,扑过来。 不多时,温升竹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依旧没有摆脱许佑的束缚,但是幸运的是他似乎能够短暂地影响的想法。 比如,他可以给许佑传达一个强烈的念头:去找姐姐。但这没用,许佑害怕是自己导致姐姐失踪的,他不敢去,于是温升竹只能换了个方式,他让他回去帮助爹爹,挽回这一切。 虽然他知道许惠娘的死亡不可挽回,但是许佑不知道,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一头扎进了黑暗里。他的小胆早就被吓破了,不知道凭借什么勇气才到达深坑前。 巨大的黑色的深坑犹如一只独眼,冷酷地凝望着他,也凝望着他身体里的人。 温升竹匆匆赶来时只听到了一声“她死了!” 这像雷一样劈中他的脑袋,从头到脚,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冒出火焰,一霎那就把他烧干了。许惠娘又死了,但是崔冉还在她的身体里,难道她也死了么? 温升竹的魂魄在许佑的身体里战栗,他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痛苦将他淹没、摧毁,这比任何一个鬼怪的袭击都让他害怕,他害怕崔冉的消失比害怕崔冉爱上别人更甚。 “他想杀人。”许惠娘突然“出声”,她在跟自己身体里的崔冉说话。 “他可能是疯了,就像我一样,想要杀光这里所有人。”见崔冉没有回应,许惠娘自顾自的说道。 崔冉有些愣住,这种感觉很奇怪,温升竹竟有如此凶性吗?她有些无法想象,那斯文单纯的贵公子杀掉所有人,沾上他们鲜血的样子。 “他以为你死了,所以要为你报仇,他不是很聪明吗?”许惠娘不解,在她还是个傻子时就听闻温升竹是书院最聪敏的学生,为什么此时他好像丧失了一切理智,这种冲动几乎要冲破她的阻碍。 “天上那个,也想要出来,他看见了远方赶来的妖怪,想要为你阻挡他们。”许惠娘的声音里有什么呢,羡慕?不解? “他们都那么急迫,你说,如果我把他们都放出来会怎么样,会救你吗,还是像我爹一样,只是做做样子。”许惠娘突然觉得很有意思,比让他们在一个无能为力的容器中死去更有意思。 如果崔冉能够看到的话,她会发现许惠娘的眼睛里酝酿着滔天的恨意。这恨意犹如夜晚的鬼火荧荧。 “我相信他们。”崔冉终于开口,“他们的感受都是真实的,他们也一定会那么做,只是我不希望他们那么做。” 如果要活着的话,她希望他们都能一起活下去。 “我们来打个赌吧。”许惠娘继续说。 “赌什么?”崔冉这才“上钩”,她发现了事情的转机,许惠娘要忍不住了。 “如果他们恢复真身,没有第一时间逃跑反而回来救你的话,你就赢了。”许惠娘说,她跟许佑一样,哦不,许佑本就是她操控的一部分。他们会藏着一些条件不说出口,以此来诱骗别人跟自己玩游戏。 “是我们赢了。”崔冉纠正她。许惠娘没有同伴,不懂得同伴的意义。 “相反,如果你输了的话,你们就都留下来陪我玩捉迷藏,怎么样,赌吗?”许惠娘置若罔闻。 “不赌。”崔冉倒是拒绝的干脆利落。 “你竟然拒绝我?为什么?你不想活下去吗?”许惠娘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掀起一波海啸,崔冉如果有身体的话此时估计全身的蛇鳞都已炸开。 “莫非你其实也不相信他们!你在逞强!”许惠娘想明白似的,突然又笑了,尖啸声停止,她自以为看穿了崔冉的伪装。 “你的赌注太小了,不好玩。”崔冉忍着脑袋的剧痛,假装淡然道。 许惠娘笑声一顿,她虽然恢复神智,但依旧是少女心态,绝不容许别人说她不好玩。因此她反倒被崔冉引诱上钩:“你来下注,你说说怎么才好玩!” “如果你输了的话,要告诉我是谁恢复了你的神智,给了你操纵书院的能力,并且我要见到他。” 她可以肯定,许惠娘是最接近背后黑手的人。 第60章 明德书院(完) “好,一言为定。”许惠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她根本不在意是否透露出背后之人的讯息。虽然她获得了掌握书院的能力,但她本质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再说了,那个人让她体会到人世间真正的丑恶和真相的残酷,她其实是恨他的。 崔冉见她答应得爽快,有些出乎意料,她不仅多想,认为是许惠娘有意为之,又或者她根本是在看热闹,认定温沈二人必然会辜负她的期望。 可是,崔冉目光沉沉,不好意思了,这一局她相信她一定会赢。 许惠娘答应之后,整块土地都仿佛突然停滞,风声、虫声、哭叫和脚步声统统停止。而被困在许佑身体里的温升竹和被困在黄鸟中的沈天野却发觉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变化。 首先是沈天野,他感到自己的魂魄犹如被人大力抽出,然后身上骤然一轻,只见他化作一团浓雾滚落树下,再重新凝实站立起来时赫然是一副威风凛凛的黑狗模样。 他被放出来了?沈天野顾不得思考,耳朵一动,听到身侧传来的怪物嘶吼声,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腾身扭腰避过,然后反咬一口正中对方咽喉。 他虽没有实体,却给那长腿怪人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只见锋利的犬齿扣着不再跳动的青紫血管,伤口处缭绕着黑雾不断侵蚀,转眼间那人就抽动几下没了声息。 这就是沈天野混合了天狗血脉的能力,凶残、果断,杀人不见血。 而感受不到崔冉心脏跳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的沈天野,就是一条失控的疯狗,脑袋里只有杀戮,只见他将死人猛甩过身后,四条腿矫健有力地奔跑起来,所到之处犹如一把黑色的弯刀不断着收割着怪物的性命。 至于温升竹,他重新获得了行动的自由,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许佑的脸庞不断地变化,直到变成自己年幼时的模样。他比许佑秀气,眼眸中却蕴藏着暴风雨。 他扫视四周,冷冷地看过那些陷入癫狂,涕泗横流的人们。他心中平静到可怕,却无心在他们身上纠缠,直奔深坑而去。 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相信崔冉就这样简单地跟着许惠娘死去了,但她一直不出声,一定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困境。她在等着自己去救她。 他也考虑过他们三人分别被困在不同的“东西”里,却在此刻被释放出来,必然不是寻常之事,他瞥见人群中犹如黑色旋风般的影子,骤然聚集又散开,他知道那是沈天野。也许这是许惠娘的阴谋,但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见到崔冉。 但是他不能贸然行动,要冷静,他现在身量太小,只能依靠外力,他不断告诫着自己。 “哥,你能不能将那棵树砍断!”他又盯上那棵树,这次他想要的不是树上附生的藤蔓,而是整棵树如果朝着深坑倒下的话,有半截应该会搭进去,到时候他可以攀着树靠近坑底找寻崔冉的下落。 他的声音遥遥传进沈天野的耳朵,他奋力摆脱几人纠缠,几下来到温升竹身边。他没有实体,却有腐蚀能力,在与温升竹进行简单的沟通后,他点点头跑去执行。 他做得很认真,黑雾深入土地缠绕着根须,将那里一点点“咬”断,并且在这期间灵巧地避开怪物的攻击,将他们引到树旁,利用他们的冲击把树撞向深坑。 巨树一点点摇晃,从远处涌来的怪物越来越多,曾经书院里所有枉死的人都摆动着长腿木着脸拼命地向树撞过去,犹如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推动一棵参天草茎。而沈天野在其中化作他们头顶的一片黑云,不肯散去。 这书院存在了很久,期间一直不断有人死去,只不过他们三三两两,无人察觉。终于在此时此刻,被一个少女的怨气卷动,他们争前恐后地扑上来,撞断了树。 也许树没有那么脆弱,但是在书院里任何坚实的东西都是不堪摧折的。巨树轰然倒下,激起大地的震颤和一阵连绵不断的尘烟。 温升竹手脚并用地爬上粗壮的树干,沈天野化作一条黑雾长龙盘旋在他身边为他保驾护航,只有偶尔变幻的形态能够看到一对竖起的狗耳和暗红的双眸。 第65章 夜色深深,唯有点点灯笼火照亮一片黑暗,还有朦胧的月光从枝头洒落,覆在坑底。温升竹爬得白嫩的手掌被磨出血,寒风吹冷了身体,依旧咬着牙到达了葱郁的枝头。 树叶哗哗作响,纷纷扬扬飘落,犹如一场盛大无声的葬礼上的黑色纸钱,落在许惠娘修长的身体上,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 少女在深坑中显得如此渺小,温升竹安静地注视着,这时他看到的不仅是现在的许惠娘,也是曾经的许惠娘。 突然,那道捉迷藏时阻挡他的门又出现了。它突兀地立在树冠的尽头,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推开。 温升竹立刻联想到那个游戏,当时他推开了门,从人肠中走了出去,现在是不是他推开门也能从书院中走出去? 与此同时,躺在坑底的崔冉也明白了许惠娘的意图。生路就在眼前,追兵在身后,她在坑底不知生死,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沈天野也愣住了,他缓缓地落下来,化成黑狗状,蹭了蹭温升竹的腿歪歪脑袋表示疑惑。他没参与那场游戏,却也能够猜出来门代表的含义。 他有点着急,爪子不停地在树干刨来刨去。他知道弟弟对于崔冉的心意,却害怕他动摇。 温升竹却没让他失望,他看都没看门多余的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取下绦绳借助上面的玉环紧紧系在一条颇为结束的树杈上,然后顺着绦绳滑下去。 当他双脚触及坚实土地的一瞬间,他人也在疯长,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崔冉几乎是走马观花般看过了他所有的生长过程。他犹如这里的一棵树、一根草,最后化为了原本俊秀公子模样。 温升竹也几乎在瞬间看到了许惠娘。她有着崔冉的眉眼,崔冉的衣衫,甚至额边还有鳞片。不,温升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崔冉。 他想也不想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崔冉,力气大到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崔冉的赌局赢了,藏在她身体里的许惠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变作少女静立一旁,她沉默着望着相拥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 崔冉被突然冲上来抱住她的温升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她就感到温升竹埋首她的肩膀,紧接着一连串滚烫的泪珠打湿了她的衣衫,连她的身体都因此而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回抱住他。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抱住温升竹,感受他的气息、体温和轮廓。他比寻常男子高挑,肩膀也宽上几分,此时竟显得如此脆弱。 他在哭。 这个念头清楚地传达到崔冉的脑海里,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男人哭。之前她在外面游荡,偶遇不平拔刀相助时被歹人所伤,要抓她回去吃肉下酒,助长修为。幸好沈天野及时赶来,那时她道行尚浅,背上被人划了个大口子,差点死了,只能趴在床上上药。沈天野看着她竟然红了眼眶,他一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边忍不住流泪。 那时,她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这种仿佛被水泡过,心又酸又胀的感觉。 “太好了,你没死。”温升竹声音闷闷地传来。他迅速调整好自己,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崔冉的脸庞,确保她没事才肯放手。 不仅没死,还没有推开自己,这意味着她也心悦他对吗? “我……”崔冉想说自己怎么会死呢,她可是蛇妖,却又真心实意地感受到温升竹的担心。她并不在乎生死,也不渴求长生,此时却在温升竹的泪眼中有一丝犹豫。 “你赢了,”许惠娘突然出声,“我会告诉你他在哪儿。” “是我们赢了。”温升竹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纠正她。 月亮又升高了一寸,又一寸,停在半空中不再动弹。黑夜像被撕开般一点点分开,虫鸣声、风声、草叶摇晃声再次响起。 书院又醒了。许惠娘手轻轻一招,一具身体就从半空中飞来,她把黑狗塞进身体里,沈天野就又“活”了。 门也消失了,许廷杰、许佑,还有那四个学生都消失了,树林也消失了,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草地,见证着这里曾经留下的足迹,就像那幅画一样。 “你要找的人叫逍遥子,他在鱼谷。”许惠娘言简意赅,其实她知道的也不多,“你们可以离开了,现在这里都是正常的了。” 她的眼珠是漆黑的,犹如那个埋葬了她生命的深坑,她目不转晴地看着眼前三人,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那个人比你想象中要厉害,他手段通天,你要小心了。” 崔冉点点头,许惠娘对她释放出一点善意,她却无法将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鱼谷,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 “既然能放我们走,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盘踞?”沈天野见她俩打好商量,难免好奇。难道许惠娘天生残忍,以玩弄误入书院的人为乐,还是说她是逍遥子故意留在这里的? “走,我能往哪儿去?”许惠娘轻笑一声,崔冉这才发现她身后没了影子。 尽管月亮明亮,但她身后空空如也。 第61章 旧怨 许惠娘赌输了,也没有使花招,按照约定为他们开了一扇门放他们离开。崔冉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站在茵茵绿草上,身后是排列整齐、面容模糊的沉默着的鬼物。 这次崔冉没有问许惠娘要不要离开。她很清楚,许惠娘跟之前的虫仙一样,在得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法力的同时也被圈禁在了这里。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前脚刚离开书院,后脚就被官府中的衙役“逮”个正着。 从前平城之中发生的诡事都是悄无声息的,如同被暗中抹去那样,为何这次出现了例外?崔冉被人“客客气气”请去官府,心中百般奇怪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书院之中的死亡案件真真假假,之前死去的学子复活是假,后面意外摔死的园丁是真,派来检验的衙役们也是真。真假之间,逍遥子织成的巨网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县衙与书院还有段距离,一行人走着,佩刀叮当作响,路人见了连连避让。中途有认出沈家两位公子模样的,早就机灵的一扭身跑去沈府报信。 衙役们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着三个人,生怕他们突然暴起,一下子取了他们的小命。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手上沾过血的,平时办案也没少见识死人,可遇上崔冉他们却觉得脊背发凉,腿肚子直打哆嗦。 无他,只因书院中死人堆叠如山,有的烂透了,有的还撑着白骨架子,他们刚靠近就被阴气冲得心慌,见着三人好模好样地走出来,就跟见了鬼似的。 崔冉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杀人凶手,又一番想象,想得她凶神恶煞,动辄取人性命,还颇为礼貌地朝身边押送她的衙役笑笑。那人目不斜视,一点好脸色都不给她,实则心中不停打鼓,强装罢了。 沈家原来常与官府打交道,沈天野倒是跟其中几个混了个脸熟。此时对他也是神色复杂,不知如何面对。虽然这案子刨出来的尸骨都已经陈旧,多半与他无关,但他们三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案发现场,也十分古怪。 原本跟自己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对他敬而远之,沈天野也很无奈,打听消息未果,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继续跟着走。 到了县衙,三人齐齐一排在堂下站开,县太爷敲敲桌子,捻捻胡子,又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才翻看着记录开始问话。 先是问明身份,再问他们三人行踪,为何要去书院,在书院中都做过什么事,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三人几乎是心有灵犀,真话假话掺着说,遇鬼附身这种自然要隐去,其他剩下的就只有温升竹兴起拜访昔日恩师,想要借幅山水画一观。没想到恩师不在,他们三人只能现在书院借住一晚,结果当晚就出了事。 这话虽然他们尽力在圆谎,但还是有漏洞。比如既是恩师,为何温升竹多年来都没有跟他许廷杰联络,以至于许廷杰早死了他也不知道。 温升竹在说到这一段时心中狂跳,但他依旧表面上强装着镇定,实则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手心里。他知道这个漏洞,可他却在赌,或者说他在拿这个漏洞试探。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自己身边发生的诡事似乎除了他们三人无人发觉。死人、闹鬼、妖怪作祟都显得如此合情合理。 就像姚府,曾经钟鸣鼎食之家反反复复上演祝寿死人的轮回,却无人在意。更甚者,等他们烧毁姚府从中逃出,姚府摇身一变就成了其他人眼中的“早就搬走了”。 就像翠翠的怨气将陈家变为大蛇巢穴,附在陈三郎身上闹出接连怪事,身边的李婶、巷子中的邻居,还有买酒的客人们都熟视无睹,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书院会不会也是这样?幕后的逍遥子早就操控了这些地方,所以遇到怪事、见过怪事的人们会在无知无觉中被修改认识。 又比如此刻。书院山长一职向来是由威望崇高、地位超群之人担任的,许廷杰一手培养提拔起许多官场人才,平时迎来送往之人不会少,为什么死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报官?这件事比他与许廷杰许久未联系还要无法解释。 第66章 除非……许廷杰像姚府主人一样,身上存在的所有不合常理的现象都被人粗暴地抹除了。 果然,县太爷神情微滞,像忘了什么似的,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继续又问起其他细节来。 过了这一关,温升竹并没有卸下心中重担,反而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之际,身上出了一层冷汗。逍遥子竟有如此通天之能,将相关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吗?若是如此,为什么唯独他们三个尚且清醒呢? 另一旁的崔冉也是神色凝重,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温升竹想做什么,通过县太爷的反应,她也推测出了跟他差不多的答案。 最大的漏洞被补全,其他的问话就变得简单很多。毕竟意外摔死的花匠确实与他们三人不相识,也没有什么仇怨。至于其他的,仵作的验尸报告上并没有可疑的记录,更多的尸体也只是经过了粗检,所以只能暂时放过他们。 他们走到县衙门口,恰好听到身后匆匆脚步声,以及有人压着嗓子招呼了一句:“天野,且慢。” 沈天野转头发现是主簿。他姓胡,约莫四五十岁,两道美髯飘飘,面皮洁白,眼含担忧。他有些着急,说话还有些喘不匀气,匆匆道:“书院这件事牵连甚广,估计不是普通的杀人案,怕是涉及到些巫蛊鬼怪,你要当心些,不要牵扯其中。” 他言辞恳切,是因为他与沈天野父亲早些年相识相交,引为知己好友,平日里没事也常出来聚聚,看沈天野犹如看自己的半个儿子,自然说话不藏着掖着,生怕他蹚了不该蹚的浑水。 沈天野知道他的好意,没法拒绝,却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该招惹的不该招惹的他早就招惹了,现在想要抽身却是不能,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尽快抓到逍遥子,将他处理了才行。 可对上主簿的眼,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无奈苦笑,搪塞过去。 主簿见他表情,这般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又知道他性格爽快,想来是有自己的主意,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他折返回去,刚一踏入大堂,就见县太爷依旧脸色难看地坐在原处,手中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县太爷是刚调过来的,在任期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不调查个水落石出,估计再难升迁。但是这是前人旧案,他又不知从何下手。 主簿走进来的声响扰动了他,他抬起头,皱着的眉头还没有松开:“老胡啊,方才的案子,你整理陈年旧卷时可有察觉到什么端倪?” 他不算病急乱投医,在他上任之前,胡主簿就在这县衙待了许多年了,对于平城,胡主簿比他要了解得多。 胡主簿拱拱手:“禀大人,先前城中出现过人口失踪案,凶手已经尽数伏诛,之后风平浪静……”他有些说不下去,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没人发觉竟有如此众多尸体藏在书院。 县太爷点点头。 “你跟沈家那小子,认识?”胡主簿正要走,突然县太爷一句话又把他钉在原地。 胡主簿攥了攥手,提起来几分笑:“办案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是个简单孩子。” “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你去吧。”县太爷没再多说,又埋首案卷之中。 胡主簿被他这横来一笔弄得七上八下的,心中嘀嘀咕咕地走了。 另一边的崔冉三人,经过书院死里逃生,又在县衙走了一遭,早就精疲力尽。回到家中,一头扎进房间,房门紧闭不再说话。 过了些时候,沈天野率先从房中溜达出来,边走边往手掌上缠布带,等到了演武场连着单挑了六个,把自己累得倒地气喘不止才罢休。温升竹则是从架子上取出了自己的凤鸣,一下午琴声铮铮,他弹到指尖流血,琴弦崩断才停手。弦断,他才松懈下来,沉沉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疲倦的眉眼。 崔冉在房中修行,调养生息,妖气从她的经脉七窍中绕来绕去,游龙般灵活。她正运转着法力,突然窗棂被人敲响,笃笃笃连着三声,是殷殷传来口信。 崔冉推开窗户,眼前无人,一低头看见只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小雀。两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小雀被巨大的压迫感冲了一个跟头,圆滚滚的身子折腾了一圈差点栽下去。崔冉伸手捞了一把,把它托起来,拨开它发软的翅膀道:“我不吃鸟。” 小雀黑豆样的眼睛滴溜溜转,它心想殷殷大人去哪里认识这么厉害的妖怪。它似乎还能看见她的本体,可是条蛇! “殷殷叫你来的吗?”崔冉想了想问。 小雀扑腾两下,顶着恐惧重新挺起胸脯,头顶羽毛一抖一抖,点点头张嘴吐出连绵不断的烟气。烟雾缭绕,慢悠悠化作一张秀丽的脸,细眉长眼,还没等开口,崔冉先行了礼:“师父。” 来人正是无涯子。她长得一副娴静好容貌,张口却是一声响亮喊叫:“徒儿你坚持住,为师在外清理门户,很快就回来。” 说话像是被狗撵,刚说完烟气就散尽了。崔冉伫立无语,心道这确实是师父,童叟无欺,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过了一会儿,又飞进来一只小雀,挤挤挨挨地躲在上一只身旁,一张嘴又吐出一股气,还是师父。 “徒儿,你要小心你师叔逍遥子。” 师叔?这简直犹如天雷滚滚,直接劈到她头上,她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师叔,更加不知道师叔竟然就是她苦苦追寻的逍遥子?崔冉简直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远在千里之外,无涯子追着一个中年人和一条花狗狂奔。她白衣飘飘,每次出手长袖缎带都带着呼啸之声,化作利刃穿透一个个冒出来的黄泥土人。 若是崔冉在此,就能够发现这个中年人就是朱兴,花狗则是他的寄托。 “朱兴!速速回头,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无涯子柳眉倒竖,目光如电。她曾与朱兴交过手,当时看他可怜,一时心软叫他逃脱,没想到现在又重新出现兴风作浪,只是他必不是背后凶手,背后人应当是她的好师弟才对。 “道长,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朱兴头也不回,反手扔下一把大火,顺着地上的枯枝残叶熊熊燃烧,而他就在这大火间缩成一条骨头,由花狗叼着逃之夭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无涯子挥袖灭火,在烟尘缭绕中掏出一柄小巧玲珑的镜子,镜子表面粗糙无华,却在她念过法咒之后光芒大涨,紧接着背后影影绰绰出现个轮廓,花狗在其中起起伏伏,飞快奔跑。 这是昆仑镜,能够照见过去和未来,也能够窥探行踪,无涯子正是靠着它一路追过来。 朱兴原本只是个吃了灯油的“小老鼠”,为人胆小天真,后来遇到了逍遥子,不知怎么被他说动了,成了他的帮凶。 至于逍遥子,他的事则是一桩秘闻。 最开始的时候,师祖座下只有一名嫡传弟子,就是无涯,后来师祖不知道从哪里领来一个小孩,取名逍遥。无涯为人自由,毫无拘束,虽然是师姐却没有架子,很快就跟逍遥混熟了。逍遥人长得活泛,一双桃花眼勾人风流,性子却出乎意料的古板,成天闷头闷脑地跟着无涯身后跑。 无涯下山捉妖、帮人,甚至偶尔遇到年轻小伙子与人家谈情说爱,逍遥也不躲不避,也不说话,像不存在一样,只是会在无涯做得过火时才伸手阻拦。 比如无涯因为行侠仗义被人围攻时,逍遥就一人一剑跟着她杀穿人群。就连逃命的时候,逍遥也是板着张脸的,只有胸膛的剧烈起伏才能流露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本来无涯以为她会跟逍遥永远做一对师姐弟,仗剑天涯,快活此生。没想到,突然一日师祖羽化,逍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跟着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突然会笑了。 像是突然通了灵窍,又懂了七情六欲,逍遥突然“活”了起来。 无涯有些担心他,怕他是因为悲伤过度。可是逍遥却含笑道:“师姐,我没事,我只是突然醒了而已。” “师父登仙而去,我也要醒了,去找我的道,去成我的仙,师姐跟我一起吧。”他牵起无涯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脸颊上。 “从小到大都是我跟着师姐跑来跑去,现在师姐能不能忍我一回?” 无涯越听越觉得奇怪,反问:“你要找什么道,还要我忍?” 逍遥垂下眼睫:“没什么,我只是怕,我害怕师父将我留下了,师姐你也会把我留下。” “怎么会呢,”无涯信以为真,真的以为他是因为师父的羽化而害怕,安慰道,“我不想成仙,以后可以陪着你长长久久的。” “我不信,”逍遥哼出一句,他这几日格外的脆弱,格外的阴郁,“师父骗我,师姐也骗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涯被他平白无故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不高兴,甩开他的手道:“师父怎么会骗你?我也不会骗你,你要是再多想就一个人守着道观吧。” 逍遥见她不高兴了,连忙道歉,又道:“我相信师姐,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不相信我真的能与师姐长长久久的。” 第67章 “你我一同修道,修为一同精进,都是一样的,没有落下过谁,自然是寿命相当,怎么会有一个人抛下另一个人呢?” 逍遥笑了,他笑起来很美,眼睛亮亮的像是碎了一地的月光,他重复道:“是啊,我们一样的,怎么会有人抛下另一个人呢,不会的。” 无涯见他转过弯来,重新拉起他的手说:“走,去喝酒,一醉方休!”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还年少,一壶酒就能泯尽所有痛苦。 第62章 命运 什么时候师弟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无涯已经有点不记得了,当一个人总是陪在另一个人身边,做她的跟班、影子和忠实的朋友的话,就很容易被淹没。 无涯只记得昏暗的山洞,触目的血红以及走火入魔的师弟。 洞中铺着散落的羽毛、尸骨还有被血水浸红的散发着腥气的土壤,逍遥就在其中,他身后是失魂落魄的少男少女们。 无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干什么?” 有陌生人闯入,少男少女们像是突然惊醒,他们睁开燃烧着鬼火的绿幽幽的眼,齐刷刷地看向无涯。 无涯的剑感知到恶意自动出鞘,噌的一下从她身后飞出横在面前。微薄的剑光像针、像月,照亮逍遥冷酷的面容。 他嘴唇微动:“师姐,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他原本想要多瞒她一段时间,直到他成功,不曾想却被她抢先一步,发现这个山洞。 无涯伸手握剑,借着剑光看清了那些少男少女的脸庞,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她声音颤抖:“城里失踪的人都是你带走的?” “这么明显的事实摆在面前,师姐还问什么呢?”逍遥嗤笑了一声,眉眼浮动,妖异之色在他脸上缓缓流转。 他没有否认。 “放了他们。”无涯不欲和他废话,剑指向前,剑锋对准逍遥的喉咙。 逍遥无动于衷,反而向前一步,他的皮肤被剑划开浅浅的口子,但是没有血流出来。 就在这一瞬,他身后人异口同声发出呼啸,犹如凄厉猿鸣,少男少女们一同扑上来,似要保护他,将无涯撕成粉碎。 无涯怕伤了他们,只得变攻为守,没想到逍遥反倒打了个响指,那些人就齐齐停住脚步,像是突然被扯断了线的木偶。 “你把他们都炼成傀儡了?”无涯失声惊呼道,这么明显的情况,她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这些人还有救,师弟还有救。 “不是傀儡,是神仙。”逍遥却摇了摇头,他耸耸肩,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他们都是自愿让我帮他们成神的,可惜这里的都失败了。” 无涯简直齿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原本沉默的、乖巧的、善良的师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拿活人做实验的逍遥。 “他们自愿的?自愿让你把他们变成这种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无涯厉声责问。 “师姐,你很生气吗?”逍遥眼中流露出不解。之前他也是这样,睁着漂亮的眼睛很是真诚地问她,师姐你不舒服吗?师姐你生气了吗?师姐你想师父吗? 师姐,你可怜过我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无涯简直气昏了头,这一洞的人都叫她觉得天崩地裂,心头火止不住地往上窜,说话都带着狠,“帮他们成神,还是骗他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人性了?” “师姐,你真的生气了,”逍遥反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紧接着他想到什么似的眼前一亮,问道,“为什么你生我的气,是心疼他们吗?那你会不会生师父的气?”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无涯越听越觉得离谱,越听越觉得逍遥陌生,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师父,甚至将他与师父相提并论,他怎么配跟师父相提并论? 谁知她话音刚落,逍遥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她来不及躲避,在被他握住的一瞬本能挣扎。剑光闪过,顺势将他的胸膛豁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里面没有血肉,只有一层褐色泥土外壳,以及一颗砰砰跳动不已的玉石心脏。 “你,你……你怎么……”这下无涯真的是骇住了,她相依为命,从小长大的师弟竟然不是人,还是一具……泥做的塑像么? “这是师父给我做的身体,皮是我的,血肉是泥巴,心脏是石头。”逍遥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伸进空隙中,抚摸着那颗心脏。 虽然他做了坏事,可那玉石却晶莹剔透,平缓地跳动着的。 “那时我快死了,师父说这样可以给我一条命,我想既然这样可以叫一个死人复生,是不是也可以叫一个活人成神呢?”逍遥的手指也晶莹剔透,他张开五指,覆在心脏上,盖住了它的光芒。 在无涯惊愕的眼神中,他果断地把这颗玉石心摘了下来,送到她面前。 他说:“你摸摸它,它有裂痕了。” 无涯第一次感受到玉石也会滚烫,烫得她根本拿不住,就在她接过玉石心脏的一瞬间,那上面开始显出裂痕,转眼就变成一片蛛网状。 无涯突然想起小时候根据师父教的法术自己灵光一闪创造的“脱胎换骨”。或许这其中早有端倪,师父也掌握了某种脱胎换骨之术,硬生生地将一个本该死去的少年变成了活人,变成了她的师弟。 而此刻她拿着这颗即将裂成无数碎片的心脏不知所措。 “这里的每个人都被我换上了更好的血肉、心脏、魂魄,你若是要救他们就尽管去救吧。”逍遥说完这句话眼中光芒就黯淡下来,他开始变成一座泥胎塑像,而那早已离开身体的心脏也在刹那间四分五裂。 泥胎倒下,少男少女们也跟着倒下,他们一排排安详地躺在地上,只留无涯一个人,握着剑。 脱胎换骨,以黄泥做肉,桃枝成骨,再辅以菩萨净瓶中的甘露和符文咒法,就能使泥人行走。 现在只剩咒法,无涯嘴唇蠕动,一串串生涩的音调从她口中飞出,落在众人身上,他们又睁开了眼,绿光熄灭黑瞳亮起。 泥人活了。 可是无涯知道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这些只是顶着失踪人口外表的怪物罢了。 醒了之后这些泥人开始接连不断地往外走,他们还要回家,回到辛辛苦苦寻找他们,担心他们的家人身边去。他们要和过去一样吃饭、睡觉、生活。 无涯认得一些人,他们其中有白云观旁村庄里的孩子,有商人的孩子,有书摊老板的孩子,有卖货郎的孩子,也有山长的孩子,他们来自不同的行当、不同的人家,拥有不同的身份,但是他们都是幼小的怪物。 那些人渐渐地离开她的视线,洞中只有她和师弟的“尸体”。或许那根本不是“师弟”,而是他的一具替身。 于是找回那么多失踪小孩的无涯不仅没有旁人想象中的春风得意,反倒心灰意冷,到处云游。她发誓一定会找到逍遥的下落,亲手剖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心脏。 她在外面漂泊了很多年,走过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顺手救了很多人,有殷殷、崔冉还有温升竹。 随着时间的增长,她变成了很有名气的道长无涯子,受一些百姓的香火和供奉。而逍遥好像消失匿迹了一样。 直到许多年后的我一天,她因为灯花婆婆关注到了朱兴,又因为朱兴发现了逍遥的蛛丝马迹。那时候逍遥也成了被人拥趸的道长,他不再穿浅蓝色的道袍,而是换成了天丝云锦制成的白衣,衣带飘飘欲仙,面容越发颠倒众生。 无涯隔着教众与他对峙,他面对她还是那么温顺,他的身后依旧是失了魂魄的傀儡们,不仅有人还有妖。这么多年他做尽了试验,却没有成功造出一个神。无涯咬牙,她的剑却前所未有的犹豫了。 可是逍遥缺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小到需要用苦肉计和金蝉脱壳才能逃脱的师弟了。他身后还有朱兴和沈天野。朱兴吞了灯油,生命顽强,寻常法术无法伤害他,他为逍遥挡下了所有攻击,硬挨无涯一掌,差点丢了半条命。 而逍遥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他的好师姐因为顾忌着沈天野而左支右绌。她总是这样,想帮这个也想帮那个,帮到最后只有自己落得一身伤。之前是他将她背回去,现在又有谁来帮她呢? 逍遥眼中有不忍,可也只有一瞬间,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本冷静的模样。这一次他给自己换了新的身体,外表越发的端庄无瑕,心也越发的坚硬,不会轻易地碎掉。 原本他只是作壁上观,却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游出一条小蛇咬了他一口。虽然那小蛇被他一掌拍飞,可蛇毒却顺着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七窍溢出鲜血,转眼间就由一座白玉观音变成了血观音。 “走!”他一声呼哨,将朱兴喊了回来。 无涯正要追上去,却看见原本围在他身边的教众纷纷如虫蚁般涌上来,她被缠住手脚,费尽力气才将他们制住。 这一次,无涯依旧没能清理门户,她只在逍遥的府邸中救出来一个被铁链锁着的小孩。 第68章 这个小孩根骨绝佳,天赋异禀。 逍遥将天狗的魂魄塞进了他的身体,他从此变成了半只狗,魂魄上长了锋利的犬齿,脑袋上冒出来柔软的耳朵。 无涯将他带回了白云观,将他的伤养好,又借助崔冉的力量把他蠢蠢欲动的暴虐压制住,然后养了他半个月。 这个小孩后来成了崔冉的师弟。 他是平城最有名的镖局的少爷,他的父母视他为珍宝,为他取名沈天野。丢失那几日,母亲几乎哭干了眼泪,父亲也熬干了心血,而只有白云观的三人知道,沈天野也是个怪物。一个半人半狗的怪物。 幸好他身上有崔冉的契约,不会暴动,也不会丧失神智,他只在武场和走镖时发泄自己的力量,每当他控制不住的时候,都会有崔冉及时勒住他,仿佛他脖子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绳。 崔冉一直这样与沈天野相处,直到他失踪,平城出事,原本平静的一切被打破,怪物们纷纷出现。 小雀口中烟气散尽,崔冉终于明白,白云观、师父、脱胎换骨术、平城之中的诡事被一个个串起来,从过去到现在打了个死结。 第63章 鱼谷(一) 现在那些怪物都已经化作地图上的一道幻影,他们终结在各自的故事里。可是逍遥子还在,他的欲望没有断绝,他意欲造神的狂妄筹谋也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原本模糊的历经就这样清晰,崔冉将自己的揣测讲给温升竹、沈天野两人听,话刚说完,沈天野就拍案而起,破口大骂:“原来就是这个王八羔子干得好事!” 温升竹脸色也并不好看,他心中暗道真是好一盘大棋。他伸手去拿茶盏,那因沈天野的动作而震荡不已的碗盏之间还残存隐约的碰撞声,其中红褐色的茶水斡出一个小小漩涡,他们三人的身影皆在其中。 尽管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但他们却更觉身上犹如缠绕千百股绳索,叫他们束手束脚,甚至主动投水。 温升竹沾着一点茶水,在桌上写出一个沈字。如果不是逍遥子,沈天野就不会变成半妖。接着“沈”又连上了“无涯”,如果不是无涯,他也许会命丧黄泉。“无涯”二字又接上了“崔”,“崔”上一个箭头,遥遥又回到“沈”上,从始至终,由终而始,他将这四个字一掌抹平,沉默着注视着斑驳的桌面。他们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唯有命运二字可以解释。 “逍遥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轻易露出马脚,或许十几年前他败给我师父是有意为之,他知道我师父也会那脱胎换骨之术,又不忍心看着那么多家家破人亡,故而一定会将它们唤醒、救出。可是这样却恰好正中逍遥子下怀。那些怪物在尘世中以人的模样长大,拥有了合适的身份,浸透了红尘七情六欲,又成为了合格的五材。”崔冉猜测道。 “五材?”沈天野有些纳闷。 “可是天生五材,民并用之的五材?”温升竹问。 “正是,天地之间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世间万物便有生生不息之态。我想逍遥子就是按照五行之法来搜集这些怪物的。”崔冉颔首。 “人皮为金,蛇骨属水,血池为火,书院为木,而他是为泥土……”这个揣度颇为大胆,崔冉说起来也难定。 “由是可见,那些死人和妖怪是逍遥子早就备好的,只等有朝一日养好了,来作他成神的耗材?”温升竹目光沉沉,“而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变数?” “如果没有我们,恐怕他已然成功了。”崔冉道。 “成功?放屁,老子怎么可能让他成功?”沈天野头上撑起犬耳轮廓,口中犬齿变长变利,撑开嘴唇,露出一丝狰狞。 “我不会让他成功,我要让他死在鱼谷里。”崔冉眼含冰冷,只有逍遥子死了,这么多年的怪事才能结束,这么多死人的魂魄才能得以告慰。 “鱼谷又在何处?”温升竹问。纵使他博览群书,又熟悉平城,却从未听过还有这么个地方。本想着表哥走南闯北,兼有半妖之身,应当更明白些,没想到转眼却见沈天野也是一脸疑惑。 “鱼谷是一个只有修行之人才知道的世外桃源,它并非真正的山谷,既不在空中也不在地上,而是在天际悬着。”崔冉解释道。 传言鱼谷是一座漂浮的小岛,上面有仙山楼阁,外面被流云包裹,离远看就像一条在半空中游动的大鱼,因此得名鱼谷。 “噢!我想起来了!”沈天野抚掌,“小时候我在观里看过一卷画册,上面画着奇形怪状、面容可怖的妖怪们还有几处它们的修行之地,其中一个长得确是如同大鱼。” “对,大鱼在半空中上下起伏,就好像长了翅膀的大鸟,古人观测到这种变化便给它起名叫鲲鹏,写进了书里。”崔冉继续道。其实鱼不是真的鱼,鸟也不是真的鸟,而是一座鼓动着风和云彩的岛。 “那怎么样才能去往鱼谷?”温升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他知道鲲鹏的典故,却不想其竟是流传百年的仙人宝地,逍遥子以活人为五材,夺取他们的血肉、精气和魂魄,从而修炼邪门法术,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安然地以鱼谷为藏身地? “传闻鱼谷是祈福之地,只有心思纯净、执念深刻的有缘人才有机会登上鱼谷,并在那里接受赐福,实现心愿。”崔冉道。 “心思纯净……逍遥子的心是一块顽石,故也符合心思纯净之说么……”温升竹若有所思。 这样看来,鱼谷并不分辨善恶,而只接纳执念,哪怕这个人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也无所谓了。 “逍遥子到了鱼谷必定如虎添翼,只是不知道这仙人宝地会变成什么样子。”崔冉已经可以想象鱼谷变成了逍遥子的大本营,其中天地之利估计已经被他利用,明珠暗投,化为其恶行之机。 “不论什么样儿,刀山火海我们也得闯一闯。”沈天野反倒被激起豪气。 “估计已经面目全非,布好了陷阱等着我们。”温升竹道。他总把事情考虑到最坏,如果他是逍遥子,自然不会将他们视为小小变数轻而易举的放过。既然许惠娘如此简单地就暴露了他的行踪,说不准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将他们诱至鱼谷后一网打尽。故此,即使这几番较量他们有输有赢,这也不能让他完全放下心来。 第二日,他们来到了鱼谷,这个在传说中远离尘世、神秘不可捉摸的洞天福地。 果然,鱼谷远在天边,只有当云彩散去一部分,阳光变幻之后才露出一角金灿灿的面貌。鱼谷的石头呈现白玉般的光泽,山上被绿树环绕,流水潺潺,鸟雀声不断。等他们来到鱼谷之下仰头看去时,时间仿佛有一瞬的停滞。 “好像太阳啊……!”沈天野抬着头感叹道。巨大的鱼谷在他们头顶缓缓地转动,上面的光晕并不刺眼,如同柔软的金箔一片片贴在石头的表面,岂不正是一轮圆日降临人间? 他的耳畔也在此时发出接连的嗡鸣,犹如一根细线在他耳侧轻轻拨动。他体内的血脉也随之轻轻地沸腾起来,他的头顶逐渐显现出耳朵的形状,瞳仁被拉圆,露出一丝血红。 “冷静。”崔冉出声,拍了拍他的后背。 沈天野愣了一下,耳朵又收了回去,眼神变得清明,但他依旧忍不住晃了晃身子,颇有些委屈。天狗食日,他对于太阳有与生俱来的追求。 “我们要怎么上去?”温升竹出声打断。 “鱼谷有自己的通天梯,师父教过我一段咒语可以呼唤它。”崔冉在知道鱼谷这个地点后就跟无涯子传了消息,对方告诉了她找到并且进入鱼谷的法门。 师父并不知道逍遥就在鱼谷,听到她问还有些奇怪,当得知他的下落后沉默了半响才道:“你小心些,另外,逍遥怕水。” 她已经不称呼逍遥为师弟了,那座鱼谷她也登不上去。因为在多年的消耗中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心力支撑这个执念,如今唯有依靠崔冉。 说罢崔冉就闭目念咒,果然随着法咒出现,鱼谷上也缓缓降下一道绳梯,梯子似乎是由蚕丝织成,流光溢彩,随风飘荡。 沈天野一马当先,抓住绳梯,身手矫健,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崔冉睁开眼,示意温升竹随后,而她的双手已经虚拢在他腰际随时准备护着他。 温升竹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抓住绳子,他的恐高症已经被多次乘银鹤治好了大半,故而他一咬牙,目光直视前方,无视脚下缭绕云雾和越来越远的地面,逐渐向上。 而在这一路攀缘上,温升竹听着身后崔冉的呼吸和心跳声,原本的惶恐和紧张竟奇异般消失了。如果他真的脚下不稳,不小心掉下去,崔冉也一定不会让他跌落深渊。 若是有人在下面看他们,会发现他们就像小小蚂蚁一样,在一道浩荡的绳梯上艰难跋涉。 走到一半,温升竹有些头晕眼花,他心跳得厉害,脚下也变得虚浮,甚至呼吸也不通畅,像是被人抽走了空气,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第69章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舒服,绳梯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这扁扁的一片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而里面波涛汹涌,作势要将他们吞没。 温升竹的手已经攥得泛白,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努力压抑自己狂跳的心,可是这种感觉无法控制。 就在他摇摇欲坠之际,崔冉松开了一只手环了上来,她的头发随风飞舞,铜钱剑在身后哗哗作响,盖住了他的心跳。 她不需要说话,只要在他身后就能让他稳定下来,仿佛他现在不是整个人悬空,而是正与她一起走在踏实的平地。 他的生活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不需要回头,也能够知道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他的心脏沉在胸口,砸出巨大的声响,并且荡起连续不断的回声,这种回声是一种渴望。 他能够听到自己心中在不断地说,希望她跟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又前进了一段,这道通天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二。而震荡也变得平静下来,梯子开始慢慢地收缩,最后化作一卷柔软的“布”,将他们温柔地卷住送到地面。 地面的石头散发着暖融融的热气,让温升竹因紧张失血而变得冰冷的手指回暖,他坐起来,与崔冉四目相对,又看到一旁的奇花异草,意识到自己到了。 这就是鱼谷。与他们想象的一样,却也不一样。崔冉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陌生草树,他们长得很诡异,有些缓缓伸出长长的触手,像九脚鱼,可上面却没有恶心的粘液,反而干干净净。有些则是长着像人一样的巨口,里面密密麻麻尽是牙齿,花瓣一开一合犹如活物,叶片肥硕的能够掐出汁水。有些则是漂亮得像是虚幻,无论穷尽多少言语都无法描述,只消看上一眼就叫人屏住呼吸,沉浸其中。这样的诡异与漂亮融合在一起,其乐融融,并没有丝毫不妥。 而草树的中间,铺着一道晶莹剔透的板子,一块块组成一条小路,他们踩上去,模模糊糊能够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样路没走多久,他们就看到了“马车”,还有人影。 这样的马车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四四方方的盒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又硬又光滑,透着亮光,上刻符文,下面四只轮子飞速转动,没有马拉着也能奔跑。 至于人,也是奇怪。他们来来往往,更像是傀儡,穿着衣服却没有面貌,就跟在书院看到的那几个犯了错受了处罚的人一样。而他们的皮肤则是雪白的,正僵硬地前行,路过他们身边也视若无睹。 崔冉想叫住一个人,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天野先不小心撞倒一个。 第64章 鱼谷(二) 白色的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它像喝醉了似的摇晃两下倒地不起,沈天野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打量四周,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寂静的山谷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很难不被人发现,几乎是瞬间,在路上行走的人和前行的“马车”齐齐停下,空气中开始泛起并不明显的波动,犹如水纹。 崔冉立即戒备起来,手按在剑上环顾四周。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不起的人缩小变幻,变成了一条肚皮圆鼓的白鱼。 看到这样的诡异场景,尽管已经见多识广,温升竹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鱼妖也可在岸上生活,实在太过古怪。 与此同时,那些停下的人渐渐围了上来。虽然没有五官,但他似乎能够“看”到他们的表情,感受到他们的情绪,慌乱、假装镇定、严肃、焦急等等在众人之间穿梭横行。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率先向崔冉三人发难,反而是有条不紊地将白鱼围起来,做出祈祷的姿势,崔冉猜测应当是在为白鱼祈福。他们既然是妖怪,为何不用法力,反倒要用这种徒劳无功的法子,崔冉疑惑不解。 正如她所想,祈祷并没有什么用处,白鱼扑腾了两下便一动不动,甚至眼里的光开始黯淡下去,于是他们只能将白鱼抬起来送进“马车”里。而崔冉借此机会匆匆偷瞄了一眼“马车”内部,里面有些黑色凹槽,里面放着一些白鱼,并没有填满。 做完这一切后,一人驾驶着“马车”离去,剩下的人才来“处理”崔冉三人。崔冉想要躲避,却担心引发更大的波动,由此惊动逍遥子,于是束手就擒,任由他们掏出三对玉环分别扣在他们三人手腕上。 他们也坐上了“马车”。这东西比银鹤跑得慢一些,却比寻常马车快且平稳,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三个人挤成一团摇摇晃晃地往前赶,不知道要去哪儿。崔冉估计他们要被投入鱼谷的监牢之中。但如果要审讯的话,这些人能够听懂他们的解释吗? 一旁的沈天野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他低着头不说话,恨自己不小心,撞倒一个鱼人。他给鱼谷的人起了名字,妖怪一样摔倒就会变原形,不是鱼人是什么?但另一方面,这也不单是他的错,毕竟他只是轻轻一碰,那鱼人就如此柔弱地倒下了。 不出崔然所料,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鱼谷的“官府”之中,与平城不太一样,这里没有砖瓦,全是由一开始他们见到的透亮的板子和灰色的石头堆成的。正厅十分空荡却不用来审讯,他们被鱼人推搡着分别押送进三间小房间。 第一个被问话的自然是始作俑者沈天野。只不过问他话的人并不是白色的鱼人,而是一个黑色的人。与白鱼人不同,黑鱼人是有五官的,甚至跟平城人长得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箭袖衣衫和束腿裤,小腿处缠着一圈绑带,身姿矫健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他脚步很轻,犹如一道黑影飘进审讯室,并且点亮了一盏灯。 灯是绿的,犹如鬼火,荧荧得照着沈天野的脸庞,尤其对准了他的眼睛。这让他不由得浮想联翩,难道黑鱼人要将他的魂魄吸走,从而一探究竟。 但可惜不是,黑鱼人说话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从哪里来?”他的声调有些奇怪,抑扬顿挫的,跟他们不太一样但是能够听懂。沈天野猜可能是鱼谷内部的方言。 “我叫沈天野,时年二十二,平城人。”因为听起来没有什么恶意,沈天野老老实实答了,一副很配合的样子。 对方微微眯起眼,继续问:“你来鱼谷做什么?” “来祈愿,我听闻鱼谷神通,想要实现一个愿望。”沈天野心道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找逍遥那王八羔子决一死战的吧,于是脑筋飞快运转,编了个理由。 “神通?”黑鱼人突然笑了,他嘴唇上扬的幅度不大,更像是一抹寒冷的讥笑,“鱼谷确实有神通,能够知人心真假,若是要看你心诚不诚只要验上一验就知晓。” 沈天野不免有些紧张,鱼谷竟然有能够按验人心的法宝,若是他被发现了,岂不是要完蛋?思及此处他不着痕迹地扫过这间小屋子,盘算着若是之后败露,黑鱼人突然发难他该如何应对。 “验就验,我还能怕了?”但沈天野还是梗着脖子道。他此刻颇有一丝赌徒心态,赌那法宝失灵,有几分侥幸骗过他。 黑鱼人闻言点头,开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个匣子进来。匣子上伸出两根线,离近一看是正在蠕动的软软的肠子一样的东西,但是光溜溜的比肠子更细。甫一靠近沈天野,这两根线就贴在了他的额头两侧,舒展着。 沈天野打了个激灵,有些恶心,但他坚持着一动不动,任凭那东西蠕动,慢慢考验着他的意志。 幸好不多时按验就结束了,黑鱼人对着匣子认真揣摩一番,眉头渐渐松开,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既有惋惜又有怜悯,不过他的面容放松了,看来沈天野通过了按验。 “你确实没说谎。”黑鱼人说道。 闻言沈天野也有些奇怪,他稀里糊涂的过关了,却不知道这匣子看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走了好运,糊弄过去了? “你看着年轻,又生得英俊,何苦执迷不悟,执着于一名女子?”黑鱼人许是看他太惨,忍不住劝慰道。 沈天野恍然大悟,像被人劈穿了身体一般。这匣子竟然说得是他对于崔冉的心意么?他一贯活得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见崔冉对他没有半分旖旎想法所以早就释然,没想到被这法宝拆穿,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放下,而是深埋心底,甚至成了鱼谷都认可的执念。这下子他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直冲头顶,耳朵发出咯咯的鼓动声,再开口已经觉得自己的声音或近或远了。 “我和她……还有希望吗?”如果按照传说中的记载,鱼谷能够给人赐福,实现心愿,那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他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有些魔障,忘记了原本的谨慎,也忘记了自己尚在审讯之中,但他依旧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没想到黑鱼人却把脸一板斥道:“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现在身上罪名尚未洗清,还想实现愿望?若是那白鱼死了你就替他做奴隶去吧!” 沈天野的神智被拉回来些,他明白黑鱼人突然翻脸,也许是因为自己想要利用鱼谷达成自己的心愿的行为冒犯了他。而同时黑鱼人的这番话也给自己透露出些许消息。比如那条白鱼原来是他们的奴隶,如果自己身上的罪名没有洗清,那么自己也会沦为奴隶。 第70章 “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只是轻轻一碰那白鱼,他就倒地不起,许是他本身就有疾病也说不准呢?”沈天野能屈能伸,表现得惶恐极了,把一个落入困境即将面对刑罚的普通百姓演得入木三分。 “他是白鱼,却也不是你们这样的外来者可以随意招惹的,至于是不是本就患有恶疾,我自会判断。”黑鱼人没接这话茬,但还是有些松懈,他想到那个白鱼领头的人,不免得又被牵扯一些念头。这群奴隶,一天天净会给他惹麻烦,果然是劣质品。 “敢问大人,那白鱼是何人的奴隶?小人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明白。”沈天野想要打听更多的消息,于是继续问道。 “何人的奴隶,奴隶便是奴隶,他还轮不上附属于谁,至于你,更是想都别想。”黑鱼人余怒未消,说话也不太客气。 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看你这副模样,倒是可以送去歌楼给那些少爷小姐们挑一挑,说不定还能落个好。” 奴隶自然要物尽其用,黑鱼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犹如对待一个工具,好看的送去给人玩乐,强壮的送去给人劳作,其余的则作为鱼谷运转的耗材,随手安放到什么地方。 沈天野明白,这下是难以善终,他身上钱财不多,也不好光明正大地跟他行贿。一转念他又想到,自己会被这黑鱼人看上送去给人耍弄,崔冉长得那么好看,岂不是也要送给别人?一想到这儿,他就火冒三丈,这绝对不可以! 他正紧张着有人窥探崔冉,另一边崔冉也在接受询问。只不过与沈天野不同,她没动手只是旁观,因此审讯室里的气氛要缓和很多。 问话的是一名女性黑鱼人。 跟刚才衣着简陋,头发干枯的白鱼人不同,她有一头水草般茂密的卷发,上面缀着绿松石、天珠等装饰,一转头就发出些轻微的叮叮当当声。她的耳环是金子做的,中间镶嵌着红宝石,沉甸甸地拉长了耳珠。她的衣衫也同样华丽,绣着老鹰和红花,缠绕在身上。 这并不是普通的鱼人,而是一个贵族。崔冉暗中判断着她的身份。也许她能够通过这个鱼人获得更多关于逍遥子的消息。 对崔冉的问话跟对沈天野的一模一样,问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年龄几何,以及跟沈天野是什么关系。 不同的是,崔冉并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她跟逍遥子是师伯关系。 第65章 鱼谷(三) 崔冉信口拈来,一张嘴就是一个新身份。这次她借用的是曾经遇到的那只鼠婆 “我叫崔白,是个江湖术士,哎,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些忽悠人的戏法,”为了符合这个身份,她还看着黑鱼人讪笑了一声,顺便抓了抓自己本就松散的发髻,眼神有些飘忽,“都是哄小孩妇人们玩的。” 黑鱼人听到她这么说,掩饰不住的轻蔑。她嗤笑一声,逐渐放松,悠闲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几片草叶放进嘴里嚼。 事情她也听说了,不过是一些刚来的愣头青,不小心碰倒了那些身子骨不好的下等人,这算哪门子凶犯?倒是薛明,总给她分这种没意思的人审,分明是看不起她。 薛明刚入选时还跟自己平起平坐,现在倒是一路飞升,成了神使的心腹,处处压她一头。 她本不想理会,耐不住薛明总要找自己这种“旧友”叙旧,嘴上说是给自己安排些轻松不累的活,照顾她,实际上就是想要夸耀一番自己的能力,也断了她往上爬的路。 草叶在口中研磨,散发出辛辣的香气,黑鱼人的思绪逐渐飘远,谁知道薛明的位子是怎么来的,他往日便一副奴颜媚骨的嘴脸,最擅长溜须拍马,说不定是认了哪个大人物当干爹。 “你那些把戏在我们这里行不通,知道吗?”既然这个叫崔白的是个小喽啰,她就懒得多纠缠。 “是,大人教训得是。”崔冉自然“恭敬”听从。 “呸,我跟你说,你初来乍到就惹麻烦可不是什么好事。”黑鱼人一转头,口中已经嚼烂成一团的草叶精准地吐进一旁的木桶里,她咂了咂嘴又道,“鱼谷的名头应当听说过吧。” “在这里,是龙你也得盘着,更别说你这点骗人的伎俩。”她语气很傲。 “我晓得,我晓得,鱼谷叫人愿望成真,是神仙的本事。”崔冉连连点头。 “嗯。”黑鱼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句,顺手摸起记录簿,又抄起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你碰他了吗?”她边问边记录着。 “谁?”崔冉装作没反应过来。 黑鱼人抬头白了她一眼,“那条白鱼!” “噢,那当然没有,天地可鉴呐!”崔冉道。 “打住,我们这边不说这个。”黑鱼人听得刺耳,又剜她一眼,纠正道,“以后别这么说。” “敢问大人,我该说什么?”崔冉不懂,“虚心”讨教。 “信龙神,还有龙神在人间的化身,神子。”黑鱼人淡淡道。 见崔冉还是一头雾水,又为时尚早,黑鱼人干脆将簿子递给她,叫她按了手印,又与她闲话几句。 “原本鱼谷生活困苦,虽为鱼人聚集地,却常患火灾,火灾来临时鱼人无法抵挡,唯有遭受烈焰灼身之痛,于是前人向上界许愿,希望上界派神来救救我们。” “上界果然慈悲,派来了龙神,龙神降下甘霖熄灭大火,并以自身灵力化作水脉,从鱼谷中穿行而过,围绕一圈。” “之后每当元宵时节,鱼谷中人都会扎起鱼灯,朝拜祭祀,希望能与龙神沟通,继续赐福。”黑鱼人陷入回忆。 在她的印象中,其实龙神已经很久没有回应过他们了。只有她少不更事时,被母亲带着参加祭祀典礼,听到了龙神的声音,见到了它的庞大虚影。 回忆起龙神,黑鱼人的眼中流露出狂热,那种狂热虽然被压抑在眼底,但是依旧不可遏止地展现出端倪。 “因为有了龙神的赐福,鱼谷也因此有了特殊的能力,人们遇到困境时诚心诚意地祈愿,愿的力量越大,愿望就越容易被实现。” 崔冉了然,这就是为什么在白鱼人倒下变回白鱼后她的同伴围起来对着她祈愿,原来这是鱼谷的能力,也是她们的信仰。 “大人……在下能不能也……”崔冉扭捏作态,她想要试探出这种祈愿的能力有没有什么分别。 “想都别想。”黑鱼人抬起下巴,有些厌恶道。真是不自量力,区区一个外来者也妄想得到龙神的眷顾? 崔冉心想,原来外来者是没有这种力量的,也就是说逍遥子也不会有,在这个方面他们都是一样的。 “在下还有一问,若是祈愿如此神奇,为何在下遇到那条白鱼却没有恢复如初呢?”崔冉装作不懂。 “他们算什么?”黑鱼人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她,“龙神赐福也分三六九等,他们,哼,不过是奴隶而已,祈愿的能力弱的可怜。” 崔冉这下完全明白了,或许是龙神赐福时鱼谷人获得的能力不同,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各人的地位也变得不同,就像凡人之中士族与寒门之别,在这里白鱼只是黑鱼的奴隶罢了。 她正想着,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裰的男人,他的衣服很板正,人也长得很板正,面容黝黑,却留着两缕花白的长须,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 崔冉姑且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长须。 “长须”进来之后先是扫了眼崔冉,见她老老实实的,没有什么异动,又冲黑鱼人挤出抹笑,只是他眉头紧锁,不像是无事,然后他轻声道:“你出来一下。” 黑鱼人看到他难免错愕,但还有转瞬而逝的惊喜之意,被崔冉捕捉到。她忙不迭点头便跟着出去,看她如此顺从,想来那“长须”应是她的上峰。 上峰突然来找,坏事多于好事。 果然,他们掩上门开始交谈。崔冉伸长了脖子偷听,她发觉原本那些她听不到的低声,现在都清晰地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长须”似有迟疑,断断续续道:“神子找到了,祭祀典礼会尽快举行,你做好准备。” 然后是一段骤然粗重的喘息。 黑鱼人显然很吃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的找到了,我是说这么多年,这一次说准了?” 她声音有些高亢,崔冉眉头一皱,有些不适。自从她踏入鱼谷,她的感官就被强化了,与之同步而来的还有身体的敏感和脆弱。 比如她无法接受这样尖利的声音,哪怕是有所克制,也叫她感到刺耳。 “神使大人亲自找的,那还能有假,少胡说!”长须斥道。 黑鱼人自知失言,连忙闭口,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敢问神子是何人?”黑鱼人问。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突然到来的三个外乡人,叫她很难不多想。 “我也不知,这个你就别打听了,瞒不住太久。”长须有些不耐烦。 而后他顿了顿又说:“典礼估计会交给薛家兄弟办,但你也要盯着,有什么事及时跟我说。” 第71章 “嗯。”黑鱼人声音又兴奋起来,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就是薛明,能配合我吗?”黑鱼人还没离开。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别总跟他不对付,你们好好商量着,免得出了什么岔子!”长须有些不悦,脚步声咚咚地走远了。 崔冉将这番对话都听进耳朵里,心里也似掀起惊涛骇浪。方才黑鱼人说过,鱼谷中人信仰龙神和神子,结合他们刚刚对话可知神子一直失踪,时至今日才找回。而鱼谷中刚出现的陌生人估计只有他们三个,莫非……这就是逍遥子引他们入谷的缘由? 那么神子又会是谁呢?是刚接触到白鱼对方就会倒下的沈天野,还是身上一直带有异香的温升竹? 崔冉心思纷乱,再回来的黑鱼人明显也心不在焉。崔冉知道,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典礼和神子扰乱了。 而她的处境并不妙。 果然,黑鱼人皱着眉头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在这儿待几天吧。” 神子的到来让她的身份敏感起来,再加上本就背着案子,黑鱼人断然不能放她离开,甚至为了接下来典礼的顺利进行,她会被扣在这里,直到典礼结束。 “真麻烦。”黑鱼人不悦,抬腿踢翻了木桶,里面一团团绿色的糊糊滚出来,散落一地。 黑鱼人又掏出几片草叶嚼了嚼,她的她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爆出青筋。 而崔冉此时又出现了更为紧急的情况,她开始感到头疼、晕眩,以及嗓子干涸,仿佛一条离岸缺水的鱼。 而她的耳边现在有呼吸声、脚步声、书页翻动的声音,还有呵斥威胁的说话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这进一步加重了她的痛苦。 难道在鱼谷待久了,会让她也变成一条鱼? 崔冉撑着自己的脑袋,挣扎着思索着对策。还没等她找出头绪,熟悉的脚步声又出现了。 崔冉强打起精神,侧耳去听,较上次的动静,这次的脚步显得匆忙而凌乱,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让脚步的主人心烦意乱。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长须”去而复返,他脸色不太好看,压低声音冲黑鱼人点点头:“你过来。” 黑鱼人来不及将散落一地的草团踢开,见“长须”身影离开,也跟着出去。 刚出去还没来得及掩上门,就听到“长须”略带怒气道:“你说的不一定没道理,神子是那个外乡人,不知道怎么的差点叫人跑了。神使大人说将那两个好好看好,是死是活都可,知道吗?” “那……神子呢?”黑鱼人问。 “叫神使大人带走了。”长须说,“说不定这次典礼真的……算了,以后再说吧。” 他还没说完,黑鱼人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龙神的典礼举办了很多次,而龙神的回应却一次比一次弱。直到他们快要失望的时候,新的神使出现了,他有不逊色于“祈愿”的法术,又有超越人世的美丽样貌,所以很快人们就被他折服。 神使与龙神沟通,说因为龙神已经虚弱,力量承继给了神子,他们如果能够找到神子,便能延续曾经的辉煌。 但是神子一直杳无音讯。 谁知这一次他们的命运会如何呢? “好了,就这么办吧,是好是坏就看这一次了。”长须安慰道。 听到最后,崔冉已经有些意识模糊。而随着对话的停止,她也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耳朵。随之声音的消失,她也感到舒服了许多。刚才的疼痛还残留着,却没有新的再出现。 她浑身大汗淋漓,似刚从水中捞出,而手脚疲软,快要昏睡过去。这种感觉,就像她第一次学会师父教导的化形法术一样,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只是,她还在思考,跟她猜的一样,外乡人之中有神子。很明显这人并不是她,至于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她更趋于认为是温升竹。 毕竟……她曾经不止一次闻到过温升竹身上散发的香气,甚至她被那香气吸引。 那种难以言喻的,充满诱惑的香气,会不会就来自无人知晓的上界呢?若真是如此,她也明白为何众人都对成神趋之若鹜。 神的味道是如此的令人神往。 她正想着,在外踌躇徘徊的黑鱼人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人,进来之后她便当机立断,对着崔冉道:“把她送去香,哦不,断室吧。” 黑鱼人想了想,又转变了主意。 断室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但她并不打算反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神子已然出现,逍遥子和鱼谷的秘密初现端倪,她要做唯有等待,任凭他们摆布,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 黑鱼人一声令下,身后黑衣人立刻钻了出来,他们身形比她矮上一头,也只到崔冉的肩膀。 他们动作很快,抓着崔冉的手往后一拧,又在她腕上扣上两只玉环。玉环一触及她的手腕就急剧收缩起来,直到严丝合缝地与她皮肤贴合在一起才停止。崔冉使了使劲,发现玉环易碎,自己腕上这对却十分坚实,加之自己双手被反剪身后,不好再用力,是以完全没有挣脱的余地。 之后他们又给崔冉罩上黑头套,她眼前一暗,但由于她异于常人的五感,所以竟还能勉强看到些轮廓。 做好这一切,这两个黑衣人便带着她出了门,走了一段人声嘈杂的路之后,又进入一片寂静中。这似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很窄,整个甬道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 随着他们的前进,两旁石壁上有光接连不断地亮起,在他们离开后又一个个熄灭。这里面除了他们没有旁人,崔冉不着痕迹地拖沓着步子,微微偏头打量着四周。 在微光的映照下,她看到一片红红绿绿的壁画。 “干什么呢,还不快走!”其中一个黑衣人不耐道,并推了她一把。 崔冉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她感到自己后背火辣辣疼,那里一定已经出现一个手印了,于是不再东张西望,规规矩矩继续向前。 这条甬道很长,却是笔直的,不存在找不到路的情况,但是却让人走着走着容易心生不安,好像永远找不到尽头似的。 可就在崔冉胡思乱想之际,甬道结束了。 她紧紧抿着嘴,自己怎么会因为一段未知的甬道就倍感不安,或许自己的思绪也被鱼谷干扰了。 他们面前是一道巨大的门,黑衣人解开上面缠绕着的锁链,取下崔冉的黑头套。 她先是闭眼适应,遂即又睁开眼,正好瞧见缓慢推开的门上雕刻的十八重地狱景象。这里通往阴曹地府? 玉环也被解开了,崔冉被推搡着进去。 这里跟她想象中很不相同。虽然是断室,却不像室一样狭小,反而大的无边无际。这里几乎没有光,崔冉的眼前又是晦暗一片,行走的人都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白影。 崔冉看着这些白影,大门开闭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激起涟漪,但只有寥寥几人转过头来。在转头“看”她的人中,又走出一个,她比其他人都要白一些。但崔冉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新人,小心点,别死那么快。”一路闭口不言的黑衣人第一次出声,他的声音很难听,嘎嘎的像鸭子叫。 白鱼人点点头,发出柔美的声音:“新来的,跟我走吧。” 她明明没有五官,却能够说话。崔冉分辨着发声的地方,至少不是腹部,也许是头,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她似乎能觉察到白鱼人的心情,她在……同情自己? 崔冉跟在她身后。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入淡淡的墨痕之中。 “这里很久没来新人了,怎么称呼你?” 同情变成了惆怅,白鱼人变得黯淡了些,她看起来很累。 怪异还在蔓延,怎么称呼,为什么不直接问她的名字? “叫我崔白就好。” 一句多余的话崔冉都没有说。很巧,“白”在这里代表着奴隶,和低下的地位。 “你有姓名?” 白鱼人惊呼,她脚步突然停住了。一张白生生的平滑的人脸突然贴近她,崔冉握紧拳头,有些紧张。 “我不该有姓名吗?” 崔冉心跳快了些,难道姓名在这里是个禁忌,不能够拥有? “不,我只是有点意外,这里的人基本都没有姓名,姓是大户人家才配有的,最多我们只有名。” “我叫诚。”白鱼人解释道。 “一言重百金轻,很厉害吧。”她的语气中有些自嘲的意味。 崔冉却觉得对于一个白鱼人来说,这更有警告的意味。要诚信,对主人保持忠诚,更要守住自己的舌头。 这是一个颇有学识的奴隶。崔冉心中有了一个论断。 身边的白鱼人逐渐变少了,他们慢吞吞地离开,像白色的云雾一样散去,又如走尸般,看起来没有丝毫活气。崔冉莫名想到杜见春,她还好不好,会不会突然出现? “他们怎么走了?” 第72章 “去做工,每日都要做工才有活路可言。” 第66章 鱼谷(四) 不做工就会死,岂不是这里的白鱼人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崔冉莫名觉得有一股凉意在心头蔓延开来。 这些面容模糊,隐匿在光影里的白鱼人就像在昏暗的水底默默摆动着尾巴,不断向前的鱼一样。他们不再靠近上层,不知尘世的自在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可以被利用、奴役,以及轻而易举的遗忘。 而她不仅要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更要想办法逃脱出去。 白鱼人见她沉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叹了口气,安慰道:“说不准呢,哪天龙神赦免我们的罪过,就能出去了。” 崔冉哪能不知,龙神的赐福在典礼时便能出现,但是若她真的空耗到哪一日就晚了,她必须摸清这里的底细然后尽快出去。 “我该如何活下去?”崔冉问道。 “活下去,你错了,”白鱼人摇摇头,答说,“活下去不难,难的是如何活得久一些。” 她转过头去,而崔冉顺着她“看”向的地方看去,在低矮的房顶上,有一扇蒙着白布的巨窗。 “断室跟外面不同,断是取断绝一切希冀的意思,或许我们真的没有出路……”白鱼人声音苦涩,“这里不见天日,所有光阴变幻都是透过这扇窗来断定的。” “天无绝人之路。”崔冉说道,她知道自己的话语很无力,但是她希望眼前的人可以支撑得久一点。 “这扇窗子五日开启一次,届时会有大量的光透进来,”白鱼人突然严肃起来,“你要记住,我们离开光太久就会变回白鱼,变成白鱼就离死不远了,而强光能够延长变白鱼的日子,所以……” “所以当窗子打开时大家都会想要来这里沐浴强光,那时必然会有争抢发生,对么?”崔冉脑袋灵光,一下子想到了一种糟糕的场面。 她曾遇到过小地方的饥荒,见识过底层人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地抢夺食物,而在断室,强光就跟饥荒之中的食物一样。 若是人们大打出手,必然会血流成河。这是她不愿意见到的,也不愿意参与的。 “之前,这里因抢光死过人吗?”崔冉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死过,但又没死过。”白鱼人的回答令她有些意外。 “虽然沐浴在强光之中会使我们变得更康健强壮,但那些贵族老爷们不允许我们有这样无谓的损耗,他们制订规矩,虽然不会出手干扰抢光的过程,但也会密切监视。若是有人在因为抢光杀了人就会被立刻处死。” “那伤人呢?”崔冉又问。 白鱼人有些动容,她原本模糊的面孔上多出些波澜,这显得很是怪异,崔冉忍着不让自己去看她,反而将目光投注在头顶那扇窗上。 白鱼人何以有这种波动?是因为崔冉的迅捷反应,以及对于危险的分寸把握。 “呼,伤人也会被扣掉一日的粮食,总之不可能抢光只允许有暗伤,绝不能有严重的外伤。”白鱼人呼出口气又答道。 这是一种委婉的提醒,反之来说,可以不动声色地给人留下致命的暗伤,只要这种伤不在抢光的当下爆发即可。 这就是为什么白鱼人说这里因为抢光死过人,又没有因抢光死过人。 “所以我要保证自己不被打伤,又要尽量挤到中心去。”崔冉打量着那扇巨窗的大小,她发现其实也没多大,估计只够站下十到十二个人。 对于不知大小的断室来说,这是一个很渺小的数。 并且她现在格外虚弱,说话时都似有刀一下下剐蹭着她的喉咙和胸膛,钝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 她不再是那个在鱼谷之外力量非凡的蛇妖道长了,而是一个身体脆弱的“人”。 “除此之外,你还要在这里谋生,这是更值得注意的事情。”白鱼人接着说。 “在这里没有游手好闲就能活下来的人,每日你都有几个营生可以做。第一是织布,第二是种地,第三是修理,第四是牧羊,第五是伺候那些贵族老爷们。” “营生之间应当也是不同的吧?” “你很聪明,”白鱼人简直要对她另眼相看,“有些较轻松,有些则很容易送命。” “你以为哪些轻松?”她有心想要考较她一番。 “明面上是伺候贵族,实际上恐怕不是如此吧,人心难测,这应当是个陷阱。”崔冉道。 “正是如此,这些大人物是最难对付的,”说到此处,白鱼人声音渐悄,她突然凑过来,“我去过,幸得活下来了。” 她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好的往事,脸上浮现出白色的鱼鳞,但很快那些鱼鳞又消失了。 “这里的大人们是由上层放逐过来的,脾气很不好,据说经常想些古怪的花样来折磨人,基本都是九死一生。其他的活计你只要按时完成就能领到食物,但是在大人们那里没有时辰这一说,他们说停才可以停,也没有明确的酬劳。”白鱼人声音中还残存颤抖,她怕被发现一样,很快说完了。 “你刚进来,不要去耗费那么多心血,或许会有出去的那一天。”白鱼人是个心肠软和的好人,她还在坚持给这个新来的倒霉蛋讲一个美好的图景。 “我知道。”崔冉是发自内心这样说,她会成为那个让大家都出去的人。 若师父在她身边,一定会发觉她变化这样大,原本对于这些麻烦事她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却主动往上凑。 “你知道就好,就好,我再跟你说说别的吧。”好久没有这样自如地跟人说话,白鱼人也忍不住多言。 “好,多谢。”崔冉诚恳道。 她的心肠也变软了,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毫无防备。 “我去过牧羊、织布和修理,每个活计都有不一样的解法,且不唯一。” “牧羊时那两只小羊会变成可怕的怪物……” 出生在鱼谷中,她只见过白色和黑色的鱼,以及鱼变成人在地面行走的模样,她从没想到有一种兽叫羊,而羊会变成怪物追杀她们。 起初她以为羊是温顺乖巧的,它的毛发又软又长,跟她们的不同,有眼睛,亮而圆,很是无辜。 直到第一只羊变成怪物,在鱼谷中肆虐,它的角顶穿了人的身体,血喷洒得到处都是。 原本她以为她也会死,她们都会死,可是神使却救了她们。神使说羊是外来的,是龙神降给她们的惩罚,可她们做错了什么? 她不知道。 “而织布时人会被吸入布中,你所织就的东西会活过来……” 这倒是有些像她们遇到的第二件诡事,姚府的人皮画。她们不正是进入了画中,遇到了夺人性命的“八仙”和枉死其中的宾客吗? “修理,多半是那些大人们的宝物,它们有灵,不能用寻常的东西来补,唯有我们的血肉才可以……若是要你一口血、一块皮还好,若是要你一只手、一条胳膊,那事情就变得很糟糕了……” 这个是应了万寿寺?崔冉暗自忖度,万寿寺中需要交换一物作为代价,苏栩运气好,只是交换了自己的欲望,而其他人呢,他口中失踪的小孩和他的父亲,是不是交换了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如此才能够造就那方血池。 这样看来,若她没猜错,最轻松的应当是牧羊和种地。 种地让她想到明德书院后山那片连绵不断的草地,还有深坑中埋葬的少女。 “你最好去牧羊。”白鱼人断言。 “嗯,明日我便会去牧羊。”崔冉应允,而第二日她打算去种地。 “你当真信我?”白鱼人有些矛盾,她跟眼前这个倒霉蛋说了诀窍,是希望她能够有些好运道,可是她如此果断地答应,又叫她有些恍惚。她还从没被人如此信任过,哪怕是知道崔冉只能信任她。 “当真,你若真的要害我,大可不必对我说得如此详尽,只要略有误会,我便会葬身于任何一个营生中。”崔冉有自己的道理。 “果然,我没有看错你。”白鱼人满意道。 在刚见到她时,她是动过说谎话欺瞒她的心思的。毕竟每五日透进来的光是不变的,多一个人就多了一个对手。再者说,崔冉的样子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她的发髻散乱,衣衫普通,嘴唇干裂起皮,眼睛也无精打采的,看上去十足十一个病秧子。她想若是她不出手,这人估计也活不长了,于是便没有这么多负担坑害她。 可谈话之间她又发觉崔冉有个好用的脑子。在这里,大家都拥有稀薄的祈愿的力量,决定人命运的便是脑袋。 昔日她也认定白鱼与黑鱼生来便有不同,她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也仰慕过老爷风度卓然。可是当她亲眼见到他狎妓、荒淫享乐之时突然又改变了想法。 她发觉自己并不爱慕老爷,而是极深的嫉恨。她嫉恨他生来就拥有一切,命中无论如何折腾都是一片坦途,他嫉恨他文雅的皮囊下原来是一颗肮脏的心。 第73章 会不会他们本就是一样的,只不过从没有人告诉她? 于是她又把原本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她想着或许崔冉的脑袋能带给她不一样的结果。 “最后我就再送你一句,羊很笨,且只能变半个时辰。” 羊很笨,崔冉琢磨着,也就是说她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掉变成怪物的羊。羊只会使用蛮力,并不加思索,这样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她只要把时辰耗完就可以了。 第一日。 崔冉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到了负责安排活计的黑鱼人跟前。白鱼人没骗她,这个活计轻松,所以来争抢的人很多。 但她有办法。 白鱼人在知道她有姓名时候便认定她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罪人。这种人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会有非常手段。至于这种手段什么时候拿出来,怎么用,就要看她的了。 崔冉对此心领神会。她现在手中有铜钱剑和一些小物件,这种可以随身携带入断室,因为上面的人看不上,而等他们死了,这些东西就会成为看守断室的人的好处。他们不过是黑鱼眼中的一个传递、保管的工具罢了。 只不过崔冉手里的东西并不同于一般的白鱼人,她也没打算给出去换取一个牧羊的机会。 她早就备了其他的。 东西悄悄塞进黑鱼人手中,他眼中一亮,便将牧羊的活计给了她。 牧羊需要带上鞭子、木牌,换上更方便走路的草鞋。崔冉拿起草鞋,刚一入手她就感到这上面有法力的波动,很轻微,是被削弱过的神行术。怪不得白鱼人认为身体虚弱的她也能跑赢怪物,原来是有这双草鞋帮忙。 崔冉换上草鞋,拿着鞭子和木牌走入牧场。牧场的外围有一张透明的薄膜,上面水波流动,黑鱼花纹在其中若隐若现。这是来自上层的法宝,被设立在这里作为交界。 崔冉按照黑鱼人所说,将木牌贴到薄膜上,薄膜融开一个大洞,正好能令她孤身穿过。 薄膜后是一片安详静谧的草坪,山坡连绵不断,向上延伸,坡上绿草如茵,而入口处,崔冉的面前站立着三只小羊。 小羊被人精心照料过,卷毛白的像雪、像云,温顺的大眼睛看着她。崔冉没有动,其中有一只走了过来,她握紧鞭子浑身戒备。谁知那小羊只是低下头蹭了蹭她。一股青草干爽的气息传来,崔冉闻不到任何膻味。 这是三只非常好牧的小羊。 半天过去它们一直在低头安静地吃草,粉嫩的嘴巴扭来扭去,草叶被卷进它们的口中。崔冉看着它们吃草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审讯室里那个在她面前嚼草叶的黑鱼人,那草叶闻起来让她产生了一阵淡淡的晕眩,所以在与黑鱼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她用尾巴偷偷从她口袋里卷走了三片。 一片给了分派牧羊活计的黑鱼人。 牧场外,黑鱼人翘起二郎腿撕开一片草叶,将它慢吞吞地塞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这个味道让他大脑放空,如登极乐。也让他意识到刚才进去的那个小奴隶并不简单,也许她手里不止一片岩叶。 而这一切崔冉并不知道,她如临大敌地计算着时间。尽管断室里没有测量的工具,她却有一个小小的沙漏,现在沙漏已经被她翻转了几次,而那小羊还在吃草。 它们的胃仿佛一个无底洞,无论吃进去多少东西都能够被填满。崔冉舔了舔嘴唇,她没有水,也没吃东西,喉咙有些干涩。 突然,就在崔冉即将翻转新的一次沙漏时,那三只美丽的小羊仰起头咩咩的叫了起来。 崔冉赶忙后退,随着叫声的持续,小羊开始长高长大,头顶的羊角变得如刀般锋利,浑身的白卷毛不断脱落,黑色的长毛重新长出,与此同时,白色的丝线一样的东西也密密麻麻爬了它的身体。而它原本的眼睛上又多长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四双眼睛看过来,崔冉竟从中看出了人一样的情绪。 对视的一瞬间,崔冉犹如被黑羊的目光冰封,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跟妖幻化成人不同,黑羊的一瞥更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被针线缝进了羊皮,而它现在只想杀了自己。 跑! 崔冉毫不迟疑,转头就跑。 第67章 鱼谷(五) 就在她跑起来的须臾之间,原本徐徐拂面的清风骤然停滞,风气变得粘稠起来,这使她挥动的手臂和迈动的双腿都如同搅拌浆糊的棍子一般。每一下,她都要付出巨大的气力,但幸好,草鞋很快发挥了作用。 黑羊不停地叫着,咩咩声逐渐撕裂变为凄厉的吼声,它的四蹄疯狂地敲击着地面,引起连续不断的震动。 “黑羊力大无比,却十分笨拙。” 崔冉心中回想起白鱼人对她说过的话。 “黑羊只存在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平安了。” 她的奔跑没有停止。跑着跑着,她的前方突然出现三两棵大树,树在草地上很常见,它们为牧羊人提供清凉,以及躲避的余地。于是崔冉当机立断,目不斜视地冲过去,在快要撞上大树的一瞬,身体向右一偏,从两棵树之间穿了过去。几乎是与她同步,黑羊踩着她的影子一头撞上了巨树。 它的弯角狠狠地插/进树干,无论蹄子怎么刨、踏、踢着土地,甚至那一片平整的草地向下凹出一个浅坑,也没能成功地把角拔出来。 果然力大且笨。 黑羊撞进树干,崔冉也到了力竭的边缘。她站在两棵树冠交织的阴影中,一边盯着另外两只追赶上来的身影,一边撑着自己的双膝平复着呼吸。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压下从胸膛泛上来的血腥气,崔冉昏沉沉的脑袋又清醒了许多。 快了,快了,那两只已经近在眼前。可她现在手脚发软,即使有草鞋的帮助也决计跑不过另外两只黑羊的围剿。 它们很笨,究竟有多笨?崔冉决定放手一搏。 眼看着黑羊就要冲上来,她脚下却没有挪动分毫,像是已经被吓得、累得腿软。随着黑羊的靠近,她的脸上也适时流露出恐惧之色,而看到她这副模样的黑羊已经忘记了犹被困在树干中的同伴,八只眼睛中一同流露出得意。 它们张开了嘴巴,密密麻麻四排利齿,布满它们殷红的嘴巴。 就连里面,也不是羊本该有的样子。 三、二、……崔冉听着越来越近的羊叫声和大地不断传来的震动,在心中默念,她推演了许多次,每一次她都能够从羊口勉强逃生。 一! 两只羊同时冲上来,她能够清晰地闻到羊身上的腥膻味。千钧一发之际,崔冉腾空而起,她的尾巴对准另一棵大树伸展出来的树枝卷了上去,然后向上一跃,堪堪踩着两只黑羊的头飞了上去。而在她身下,不足一寸的地方,那两只黑羊猛然相撞,锋利的两角相交,头破血流。 崔冉像一片叶子一样挂在树枝上,身下的黑羊还在不断地企图拔出自己的角,而在它的撞击下树干也不断震颤着,崔冉摇摇欲坠。另一边两只相撞的黑羊已经轰然倒地。 就在它们倒地之后,身上的黑毛开始消退,白毛重新长了出来,比之前还要长许多。树干也停止了振动,崔冉从树上跳下来,重新捡起自己遗落在旁的长鞭。 变化结束,她又安全了。 三只白羊重新围拢在她身边,血迹消退,它们干净如初,如同新生的稚儿般。崔冉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那蓬松的卷毛,她闻到一股太阳的气息。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很轻松,白羊继续在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它们张开嘴,舌头一伸一伸,从微黄的牙齿中出来,只有上下两排。方才黑羊口中密密麻麻的坚硬牙齿还叫崔冉心有余悸,她看了许久才低下头去。 在她手中的是进入牧场时领到的玉牌。玉牌一直挂在她脖子上,奔跑时她由于太过于劳累而咳血,血正好溅在了上面。她正准备擦一擦,却发现那血迹已经消失不见。 难道是她看错了? 不,这玉牌看上去比之前更亮了,油润油润的,仿佛吃饱喝足一般。玉牌吸收了她的血。 崔冉若有所思,这让她想到法器认主,要知道世间修道之人手中多有法器,如她的铜钱剑,她师父的昆仑镜。这些法器若不认主,也可发挥效用,不过只有十分之一。认了主才可完全显出其威力。 而法器认主分为两种方式,一是极有灵性的,主动与主人契约;一是滴入含有法力的血认主。玉牌吸走了她的血,是否也是一种法器? 崔冉尝试将一点法力注入玉牌之中,玉牌振动一下,弹跳起来从她的手中叽里咕噜滚了下去。崔冉将它拾起,玉牌又恢复原状,沉寂下来。崔冉耐心等待,一刻、两刻,玉牌始终毫无变化。 是她用的法子不对,还是此时没有能用的地方?崔冉将玉牌收起来,又看向白羊。 终于,白羊停下了吃草的动作,今天的牧羊活计结束了。崔冉领着三只白羊沿着原本的道路又走了回去,她将玉牌贴在薄膜上,等待大洞的出现。 第74章 黑鱼人从洞中探出头来,他看了一眼毫发无损的崔冉和三只排好队的白羊,点了点头:“可以了,出来吧。” 黑鱼人领走白羊,收回长鞭道:“去领你的水和食物吧。” 崔冉诧异,掏出玉牌朝他晃了晃问:“这个不需要收走吗?” 黑鱼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才道:“这个以后就是你的身份牌。” 崔冉点点头,又将玉牌收了回去。 黑鱼人对她很敷衍,大多数白鱼人冷漠又戒备,听到她问路也懒得搭理,径直从她身边走开。像昨天那样的好心人,她几乎没有遇到。因此寻找领取粮食和水的地方费了崔冉好一番功夫。 她要找的地方在断室深处,镶嵌在角落,是一方小小的红庙。庙门外已排起长队。 崔冉拿着玉牌站在队尾,翘首以待。队伍移动过程中,她悄悄打量起身边的白鱼人。她第一次发觉白也有很多种,深深浅浅,就像是薄的透光的麻布和厚实的棉布之间的差别。 浅白色看起来都有些虚弱,脸颊消瘦,身上并不丰腴,有的能看到嶙峋的骨头。这表明他们并不能获得足够的粮食,又或是消耗过大。那么获取粮食就是她要面临的又一危机。 队伍中多了一个五官清晰的人,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白鱼人依旧秩序井然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崔冉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了一道送葬队伍中,沉默的披麻戴孝的人们就是白鱼人。 不知过了多久,庙门才姗姗打开,里面嗡嗡嗡地飞出几道虫云,崔冉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之前的猜测又确认了几分。虫云先在台阶上盘旋,之后又发出了模糊的声响,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愿、愿、愿……” 听到声音的白鱼人齐刷刷低下头,他们双手交握,崔冉有样学样,跟着一起低头。她猜测这也许就是祈愿。“愿”在鱼谷很重要,就连凭借自己得到的食物也要经过祈愿才能获得。 大约过了一刻钟,祈愿停止,虫云飞卷着回去,一个女人缓缓走出。 只见她黑发如雾,直垂脚底,两只眼睛大的几乎占据了整张脸,而她的头顶则探出两根长长的触须。负责分发粮食的并不是黑鱼人,而是虫仙。 崔冉并没有看清走出来的人影样貌,只看到黑洞洞的一团。 虫仙一挥手,白鱼人鱼贯而入,他们拿着玉牌进去,又从一旁的侧门走出,手中捧着自己换得的粮食。粮食,并非是稻谷,而是一团团蠕动着的血肉。 血肉并不新鲜,一些地方已经有些发黑,气味也并不美妙。但是走出的白鱼人几乎第一时间就狼吞虎咽了起来。这是个好办法,及时吃掉就不会被人抢夺。 看着血肉崔冉想到了血池,那一团团血肉就像刚从死人身上挖下来的。对于从没吃过人的崔冉来说,这让她很想吐,胃里翻涌,自己真的要吃这种东西? 队伍很快变短,轮到她去领取。崔冉离得近了才看清这团黑雾是虫仙,她的猜测又得到了证实,鱼谷中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属于逍遥子。只不过这个虫仙与上次她遇到的那个并不是同一个。 很快就轮到了她,崔冉递上自己的玉牌,她发现那里出现了三只小羊图案,而虫仙硕大的眼睛上下一扫,一挥手正准备赐给她食物。可是崔冉却出声拒绝了:“有没有别的?” 虫仙动作一滞,她似乎有点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吃肉,那她怎么才能获得足够的力气,怎么样才能变强壮? 崔冉只有尚是小蛇时饥不择食,什么肉都啃。那时候她从蛋里破壳而出,身旁没有人,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和潺潺的水流,她没有人教导,饿的发疯,依靠本能捕食。后来长大了,吃过不少东西就变得挑嘴,挑剔地捡一些香果和漂亮的野兽来吃。 “只有,水,和,野果。”虫仙不太会说话,声音很粗粝,一顿一顿的。看来这个虫仙不是崔冉曾经遇到过的那个,她有些失望。 “就要这些吧。”崔冉点点头,坚持不要肉。 虫仙没有拒绝,反而她还有些高兴,因为多出来的肉是不需要再进入分配的,所以都归她了。多了一份肉,虫仙看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甚至还试图咧开嘴笑一笑表示友好,这是个傻子,她要对她好一点。 嘴一咧开,里面就露出密密麻麻的细齿,崔冉看得一抖,接过一罐水和几枚青涩的小果子匆匆离去。 水很干净,看着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比一般的水要白一些,崔冉找到了一个角落坐下,靠在墙壁上喝了一口。入口是一股浓郁的花香,崔冉眼神有些飘忽,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些变化,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皮肤下冒了出来,痒痒的。 她一抬手,发现手腕上浮现一层鳞片,但不是灰蓝色,而是白色,像是鱼鳞。崔冉眼神一凝,她意识到水有问题,如果她每天喝水吃肉的话她就会变成白鱼。 一般情况下,在一个妖怪的幻境里外来者发生的变化会在离开幻境之后消失,但是她现在在鱼谷,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这些变化等她离开之后还会消失吗?她不确定。 可是不喝水不行,崔冉并指为刃,往下一划,将带着鳞片的那块血肉尽数削下。 “唔——”就在鳞片离体的一瞬,崔冉闷哼一声,差点晕过去。进入鱼谷之后,不仅耳朵眼睛得到了加强,她的痛感也得到了加强,刚刚一下就让她浑身颤抖,出了一身冷汗。 她死死咬着唇,从怀中翻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白色粉末覆在伤口上,这是之前杜见春给她的用于外伤的秘药。杜见春没有骗她,洒上秘药之后那块伤口便开始发烫发痒,紧接着伤口竟然开始缓缓愈合,很快就光洁如初。 新的鱼鳞并没有再长出来。但崔冉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她要活下去只能继续喝水,但这一切都被鱼谷污染,吃下就会变成白鱼,而她不可能每次都削掉自己的鳞片。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现在只是第一天,污染没有那么严重,她还可以接受。崔冉盯着自己手中的野果,眼神变化,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咬了一口。 野果是普普通通的野果,甚至还有些酸涩,不算好吃。但是崔冉反而吃得很开心,因为她发现野果下肚之后她身上并没有其他变化,这就意味着这是可以吃的。 就在她吃着野果的时候,突然有人停在了她的面前。这是一个在断室中算得上“健壮”的白鱼人,他大约八尺高,满脸横肉,正低头对准她身边水罐。崔冉感到了名为“贪婪”的情绪。 那里面正散发出让他无法抵抗的香气。 “你怎么不喝水?”白鱼人问。 第68章 鱼谷(六) “你想喝?”崔冉反问。 白鱼人的渴望简直要从身体里溢出来,但他依旧像顾忌着什么一样没有随便上来抢夺。看来抢夺食物这一点是不被允许的,崔冉在心里补充。由是她没有很紧张,依旧老神在在地靠在墙边,仰头看她。 好高,挡到光了,简直像堵白墙。 “想喝,”白鱼人却很老实,上下狠劲地点头,“你能不能把你的水给我?” 这话说的,不像打劫胜似打劫。崔冉无奈,举起水罐来晃了晃:“不行。” 希望破灭了。 可是白鱼人没有生气,也没有放弃,他脚下磨蹭了一会儿,崔冉装作无视他,开始啃自己的果子。每一口她都啃得很专注,一点汁水都没有放过。 “你,你怎么样才能把水给我?”白鱼人又问,对于鱼来说水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不会放弃这点希望。 崔冉啃完了最后一口,甚至连果核都嚼嚼吞下肚,而后才愿意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这个就可以给你。”她站起身,水罐被递到白鱼人下巴处,他忍不住低头,恨不得伸出舌头舔,可他没有。 “几个?”白鱼人恋恋不舍地把注意力移开,问道。 “三个。”崔冉思考了一下。 “行,一言为定,你向神子起誓。”白鱼人说出来一个让崔冉有些诧异的起誓对象。 这里的白鱼人也信奉着龙神和神子,但是神子之前失踪,为何白鱼人还会如此自lil然地提起。难道逍遥子一直瞒着他们,营造出一种神子未曾消失的幻象? “好,我向神子起誓,回答完三个问题后我对面的人可以拿走我的水。”崔冉快速地起誓。 神子是温升竹和沈天野之中的一个,向自己人发誓,她毫无负担。而在她说出口的一瞬,空气中泛起不显眼的波动,水波一样游至远方,钻入一间华贵宫殿之中。 那是鱼谷的深处,外面环绕着无数祈愿声,混成模糊不清的、窸窸窣窣的杂言,犹如呓语又如虫鸣,传到高台之上。 在那上面正坐着一个披红挂绿的人,他头戴金丝绞缠出的花冠,细细珠链叮叮咚咚垂落,盖住紧闭的双眼,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只姣美的唇。而他的下颌至胸口处都绘满符文,这些符文犹如一张黑网将他困在此处。 第75章 这是神子,也是温升竹。 他蹙着眉,似醒非醒,痛苦满面,耳中脑中塞满了祈愿之声。 这些声音积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等他到来便一股脑地冲了进来,如同一阵巨潮挤进他的身体,要将他整个人撑爆。 可他动弹不得,只能承受,任凭它们飞快地从他身体中流过,然后沉甸甸地坠在他身体里。好难受,这种感觉犹如铅块沉坠,他感觉自己无处可避,只能承受铺天盖地的痛苦,这种痛苦让他变成了一只天地间渺小的虫子,无力承担着的迎面而来的风暴。 他的魂魄好像被撕扯着,成为一张薄薄的纸,又揉成一团,跟自己的身体分开。他似乎已经从身体中脱离出来,浮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肉身成为一座木偶,成为一座泥胎,孤独地在高台上听着无数声音。 这就是神要面临的吗? 这些声音或愤怒、或不甘、或悲伤、或绝望,沙子一样涌来,企图将他重塑。 可他只是一个凡人,承受不了如此多的期望,渐渐地喘不上来气。气息奄奄之际,他好像看到自己面前红光涌动,万物消失,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崔冉吗?崔冉来接他早登极乐。 他的七窍渐渐渗出鲜血,缓缓流出却被符文吸收,因而他的皮肤越发的白,越发的透,仿佛他正要变成一具被洗净掏空的皮囊。 而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刻,他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向神子起誓……” 是谁?温升竹艰难地转动眼珠,那上面也爬满血丝,蛛网一样。他想要寻找那道声音,却只能看到大块大块的光斑,将他眼前的一切涂抹成金灿灿的样子。 “回答完三个问题后我对面的人可以拿走我的水。” 是崔冉,她在发誓,她在向自己发誓! 他身体中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吸力,原本漂浮着的魂魄猛然下坠,再次与身体合二为一。他回来了,暂时拥有这身体的掌控权。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该如何留住崔冉的声音? 他该怎么办? 声音快要消失,不,他拼命地呼喊,却张不开嘴,这样不对,这样没法找到她。 他是神子,他是神子,他这样告诫自己,神子应当有神的神力。 他这样想着,那道即将遁走的声音渐渐化作一条小蛇,僵在半空,又倏尔转身朝他而来。 这就是神力,温升竹突然振奋起来。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光斑已经连缀成片,他在一片金光闪耀中,看到了万物。 黑鱼、白鱼、草、树、羊,甚至还有人。 万物有灵,万物都在祈愿。 他顿悟了,原来这就是“神”,魂魄与万物连通。温升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看过去,然后找到了那条小蛇。 虽然崔冉祈愿时并不虔诚,只是心意一动,但是就在这微小的一转念间,温升竹听到了她,看到了她。 他无师自通般伸出手虚空抓握,那条小蛇就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样出现在他的掌心。它轻轻地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张口咬住了他。 但他没感到痛,反而感到自己的魂魄像花朵一样散出一瓣,将它裹了起来。这就是“神”的许诺,愿意分出一部分魂魄来拯救她。 这个誓言成了。 断室之中,一道水波将白鱼人和崔冉环绕其中,金光闪烁间两人都闻到清香。白鱼人欣喜若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神迹,或许这是上天对于他的眷顾! 这香气跟温升竹身上的一模一样,崔冉皱起眉头,她最不期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被选中的那个人是温升竹。 他能否应付得了逍遥子? 崔冉不免担心。在她心目中,温升竹文雅矜贵,空长一副颀长的身子,却经不得一分一毫的蹉磨。 白鱼人见她不说话,心中着急,连连催促道:“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快说,快说。” 崔冉回过神来,按下心中烦躁,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知道多少关于神子的事情?” 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临时换了问题。当她得知温升竹是神子的那一刻,尽管她早有准备,却也脑中空白,无法冷静思考。 白鱼人一愣,他以为这个女人势必要为难他,没曾想却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这连三岁小儿都知道。 她是不是有意捉弄自己? 不,不会的,没有人会拿珍贵的水来开玩笑。 “传说神子并非是人,他的魂魄与龙神相连。龙神的神力过于庞大,不能够频繁降临,所以需要神子代为处理人间事务。在鱼谷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做什么,只要祈愿神子都会听到。” 崔冉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她怀疑龙神根本不再关照鱼谷,神子的魂魄与它相连更是无稽之谈。或许曾经是有给鱼谷赐福的龙神和听鱼谷人祈愿的神子的,但这些在逍遥子到来之后应当都不在了。 白鱼人的话有一半是真相,那就是神子要向龙神献出魂魄。这应是逍遥子的目的所在,他以移花接木之法,打着神子的名头,举行一场祭祀典礼。祭祀典礼祭祀得并不是龙神,而是他自己。为得是夺取温升竹的魂魄,献祭鱼谷之人,好叫他脱胎换骨,成功飞升。 “第二个问题,祭祀典礼之后,你们会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日子实在太久了,我早就不记得了。不过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在我小时候,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参加过典礼,那个场面很壮观,家家户户都要烧长寿香。典礼结束后,有重病的人突然好了,还有人由白转黑了,对了,我认识的一个白鱼人本来年事已高,突然变年轻了。” 白鱼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颠三倒四,崔冉从中仔细寻找着线索,试图还原事情本来的面目。 也许,长寿香是逍遥子用来控制人魂魄的法宝,典礼结束后人们得到的所谓龙神的赐福,不过是逍遥子所作的试验。 他随机挑选一些症状明显的人,为他们施以脱胎换骨之术,便能叫他们由病转好,由年迈变为年轻,但同时也会让他们变成自己的傀儡。 “第三个问题,在你的印象里,之前有人成功从断室出去吗?” 若逍遥子为得是夺走温升竹的魂魄,那她就要赶在典礼之前救出他。所以离开断室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白鱼人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有,曾经有人杀了守卫跑出去,但是没到上层就变成白鱼死了。” “有人说是因为法子用错了,进了断室,我们身上就烙上了龙神的诅咒。” 龙神的诅咒,崔冉默默记下,这跟她想的有些不同,若龙神已经不在了,诅咒怎么还在? 看来她掌握得线索还不够多。 三个问题问完,崔冉慷慨地将水罐给了他。白鱼人接过来,就在他们传递的一刹,崔冉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的玉牌认主了吗?” “开什么玩笑,”因为顺利地拿到了水罐,白鱼人松懈下来,他想也没想,顺势答道,“那可是大人们的东西。” 好了,崔冉很满意。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答案。 白鱼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回答了四个问题,他心情极好,迫不及待地喝起了水。崔冉也得以看到,没有五官的白鱼人是如何喝水的。 他们空白的面部裂开一道窄窄的口子,口子中探出许多细细的透亮的管状物。这些管状物足足有十多根,看上去很柔软,张牙舞爪地出来,一部分紧紧地扒着水罐,一部分收成一束伸进其中。 崔冉莫名的想到自己之前跟在师父身边学过的一种上古异兽,何罗鱼。传闻何罗鱼生在谯水之中,声音古怪犹如犬吠,一首十身,可以御火。 御火会不会是龙神的赐福? 水很快被喝完,管状物消失,口子闭合,白鱼人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饱嗝。他的白色又深了些。 鱼人也是不能离开水的,崔冉看他那副样子再一次确定。但是她不一样,她现在还没有变成鱼人,她也不想变成鱼人。 不仅她,温升竹和沈天野都不能变成鱼人。温升竹还好,逍遥子不会放任他变成鱼人,但是沈天野却说不准。 若他喝了水,那就麻烦了。 沈天野很渴,他的喉咙像是被烤焦了,但他却没有喝水。 他正盯着自己面前的水罐发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接受了几轮盘问,好不容易结束了,对方送来一些饭菜和水。 可他一点也不想吃,出门在外,最大的危险来自于生人给的食物,这是他的经验。但崔冉呢,她怎么样了? “你们把我的同伴送到哪里去了?她渴不渴,饿不饿,能不能把我的水和吃的给她?”沈天野眼巴巴地盯着黑鱼人看。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对狗耳,正随着他的低落耷拉着。 “爱吃不吃,等会儿你就跟她团聚了,到时候有你的苦头。”黑鱼人有些烦躁,其实他刚刚申请过把这个犯了事的外来者留给自己的女儿当玩具,但他的请求被驳回了。 第76章 原因是,他的同伴之一是神子。这让他气得牙根痒痒,原本看上的奴隶摇身一变竟与神子搭上了关系,而他只能把他押送去断室。 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还有些可惜。 等到押送崔冉的那队人归来,玉环被交接到黑鱼人手中,他立刻将沈天野拎起来,扣上玉环带上头套,送去断室。 一路上沈天野大步流星,心不在焉,别人都是恨不得永远碰不到要去断室的时候,但他却有些期待,毕竟他认为崔冉应当也在那里。 但当他也被推进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伸长脖子扫视一圈,又使劲闻了闻,都没有发现崔冉。他一下子慌了神。 崔冉正在种地。 准确说,今天她并没有贿赂黑鱼人拿到种地这个活计,她原本只是尝试一下,看那块玉牌有没有用,没想到却凭着它打开了属于别人的薄膜。 她刚一进去,就看到了一棵参天大树,树冠遮天蔽日,一个女孩正坐在上面晃着腿,一只手握着丝线,丝线的另一端绑着一只黄鸟纸鸢。而她脚下密密麻麻都是坑洞和被追杀的人影。 种地,就要种出来人头、耳朵、手臂还有别的什么。 如果有人不小心掉进洞里,女孩就会笑起来,她的笑声渗着寒意,平得像一根线,感受不到任何快乐。可她依旧放肆的笑着,不间断的笑着,直到有人连滚带爬地脱离追杀,成功种出来人的某一部分然后交给她。 女孩接过来,那些东西在她手中又化为一捧泥土。果然,跟她猜的一样,崔冉看着那熟悉的面容,她是许惠娘,种地这个活计是属于她的考验。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许惠娘,一路上并没有黑影攻击她。她跟参与种地的白鱼人犹如分割两个地方。 崔冉边走边琢磨,想这大概有两个缘由。一是她是外来者,本不属于这个活计,所以被理所应当的忽视了,二是许惠娘早就在她进来的瞬间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有心放她一马。 她希望是后者。这样就为她说服许惠娘和自己联手增加了些可能。 快走到树下,不绝于耳的惨叫声更加响亮,时不时有人掉进坑洞,然后失去自己的眼睛、耳朵或者嘴巴。他们在坑底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犹如蜡烛一样缓缓融化,最后再也起不来。 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的感觉就是许惠娘想要他们体会的。她咯咯地笑着,如同听到仙乐一般。 第69章 鱼谷(七) 重伤的鱼人化作白鱼条条扑腾着尾巴从坑里来回挣扎,鱼身甩出的血沫在空中挥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崔冉心中不忍,尽可能捉住还有余力的几尾,将它们放在身边湿漉漉的土地上。 土地是因渗透了血而变湿的,不平处变成了一个个血洼,里面正躺着被救下的白鱼。它们有了眼睛和嘴巴,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天空,饮着同族的血水,生存。 “你救他们有什么用?”许惠娘看见了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救了还是会死。” 地上的白鱼睁着眼,由明亮到浑浊,它们扑腾的力度越来越小。鱼人受了重伤就会变成普通的鱼,鱼在地上根本活不下去,它们身体被草丛贪婪地包裹着、吸收掉,成为这里的肥料。 “万一呢?既然我能救就救,师父叫我多做好事。”崔冉并不在乎,坚持去接那些鱼。 “好了,别这么无趣。”许惠娘见她不为所动,撇撇嘴,“种地的人员名录上没有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许惠娘凑过来。 “哪里不一样,我是妖?”崔冉直起身正视她。 “你心里空了一大块,我闻不到爱和恨,我当初想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是个傻子?”许惠娘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的心口。 “那两个人的爱恨都浓烈的要命,所以我只要略施小计,他们都失去了理智。” “谁说我的心是空的?”崔冉手中沾着白鱼人的血,问。 “咦,现在不是了,你做了什么,你心中的爱开始发芽了。”许惠娘的指甲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崔冉吃痛,拿开了她的手。 “小气鬼。”许惠娘抱怨道。 她不知崔冉经历了什么,更不知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温升竹做了什么,他用他的爱将崔冉缠起来了。 “小气鬼,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你要做什么?”许惠娘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 “莫非是来看我的?”她眼睛一亮,摇头晃脑道。 “来找你的。”崔冉却没反驳。 “骗小孩,你说不说,不说我叫他们咬你。”许惠娘瞪起眼,她不是真生气,只是想捉弄崔冉一番。 她打个响指,便有一群黑影围上来。原本仓皇逃窜的白鱼人反倒因此获得了一线喘息之机。 “你确定要我现在说?”崔冉环视身边,白鱼人已经发现他们“相谈甚欢”,这并非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好说,我让他们都走。”许惠娘打了个响指,纸扎的黄鸟带着呼啦啦的声响飞来,它们的翅膀巨大,遮天蔽日。 黄鸟一个个叼走白鱼人,将他们丢了出去。不一会儿功夫惨叫就完全停歇,吸饱了鲜血的草丛间爆发出一簇簇色泽艳丽的花朵。它们像是活了,冲着崔冉齐刷刷地点头。 花蕊中有几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也有灿烂大笑的嘴巴,甚至还有手指,如此不一而足。崔冉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许久不见,许惠娘变得更古怪了,但她只能选择无视。 “我发现玉牌可以认主,认主之后能够打开任意一张薄膜。”崔冉拿出她的身份玉牌,朝许惠娘眼前一晃。 “还是你有本事,那我岂不是可以出去了?”许惠娘伸手欲捉,崔冉却收回了玉牌,害得她幽怨地看她一眼。 “理当如此,但你出去之后此地不会发生什么变动吗?”崔冉沉吟片刻道。 “会崩塌,看到了吗,”许惠娘转头,“那棵树是我的身体,这片草地也是,如果我离开的话,这里就会枯萎、坍塌,说不定他也会觉察到哦。” 许惠娘狡黠一笑。 “之后他会提高警惕,我会被发现。”崔冉继续道。 “他抓了你,说不定会丢进来跟我作伴呢。”许惠娘又咯咯笑起来,她眼底全是疯狂。 她恨逍遥子,对崔冉也没有什么同情心,心中唯恐天下不乱,她在其中浑水摸鱼,找点乐子。 “所以这个不能给你。”崔冉很平静,她本来不认为许惠娘会是一个靠得住的伙伴。毕竟她曾经心智如同小儿,经历一番身死刺激,哪怕是恢复了也疯疯癫癫的。 “那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叙旧?”许惠娘问。 “是为了验证我的推论,也为了向你打听龙神的下落。” 听到“龙神”二字,许惠娘的眼神立即变了,变得冷,还有唇亡齿寒的恐惧。 “你知道了?”她问。 “嗯,刚才还不确定,现在你的反应告诉我我没猜错。”崔冉答道。 断室之中的织布、修理、种地分别对应了平城中的姚府、万寿寺和明德书院,分发食物则由虫仙出面。当时崔冉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这不是巧合,而是逍遥子一手打造。 直到她见到了许惠娘,她就明白了。 鱼谷才是逍遥子的大本营,地上的平城不过是一个个幻象,是他造就的陷阱。因此在幻境中受得伤逃脱后便会消失,而她偶尔感到的被窥探感,或许就是逍遥子在鱼谷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挣扎着求生,看着他们一步步来到这里。 至于龙神,崔冉发觉鱼谷之中的生活分为两个时期。一是龙神没有厌倦鱼谷,为鱼谷赐福的阶段,这个期间鱼谷中的人获得了祈愿的能力,能够跟龙神沟通,人们安居乐业。二是龙神渐渐与鱼谷疏远,祈愿的能力有所减弱,黑鱼人和白鱼人差距越发明显,神子失踪,神使出现逐步接管了鱼谷。 问题就出在第二个时期。之前崔冉认为龙神早已弃鱼谷而去,但是现在她又转变了想法。 或许龙神并非主动离开,而是同样被逍遥子囚禁了起来。他代替龙神接受了鱼谷众人的信仰之力,也吸收了他们举办祭祀典礼的香火。 逍遥子早就成为了鱼谷中的一个假神。 “龙神,就在断室的深处。”许惠娘道。她起初以为那也是逍遥子的试验品,但很快她就发现那里比她想象中更阴沉更恐怖,她畏惧那里散发出的气息,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后来她听说那里关着一条龙,只不过一直在沉眠,没有人见过它完整的样貌。 “你要去找它?” “但它已经不是神了,它现在不知是什么,你去找它也没用,他不会帮你。” 许惠娘急切道。她不想看崔冉这么容易就去送死。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这世上许多事都说不准的……”崔冉低声道,“更何况,令玉成为了他的神子,我非要救他出来不可。” 第77章 “令玉……温令玉么?”许惠娘想起来这个名字,曾经是书院最受拥簇的学生。 “是啊,怎么忍心见他受苦呢?”崔冉心中情绪复杂,心疼的情绪慢吞吞翻涌上来,这让她对此感到陌生。 “可是……你是妖啊!”许惠娘觉得她大约是疯了,真的对凡人男子动了真心。原本她只以为她是看他貌美随便玩玩的。 “那又如何,我只管当下罢了。”崔冉不想再谈论这个。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典礼之前我会把玉牌借给你,如果我……” “我会把你的尸体要回来,做花肥。”许惠娘诚恳道。 “不必了,若你多给我些消息,恐怕我能更快让你出去,你说呢?”崔冉摆手。 “什么消息,我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许惠娘顾左右而言他,“你是怎么看上那温令玉的?” “自然是………”崔冉扬起声调。 许惠娘也跟着眼巴巴地看她,她好奇心旺盛,遇到这种男欢女爱的,恨不得把耳朵长旁人身上。 “自然是龙神。” “哦,那有什么,我估摸着它已经堕落成恶龙了,不过残存一点龙魂,凝成实体,但是你远远不是对手啊。”许惠娘将她上下打量,她可不会忘记崔冉在书院差点找了她的道,叫那个假人骗了。 “龙神神圣仁慈,那个龙魂可不会,它狡猾得很,轻易不肯出来。” 许惠娘作为断室妖怪中唯一具有自己思考能力的,崔冉相信她有特殊的门路,果然这一问,还是能问出许多。 既然已是恶魂,她的铜钱剑就能派上用场,又有实体,就意味着有致命弱点,崔冉心中获胜把握已经从一成升至三成。 这三成足够她放手一搏。 除了龙神,崔冉又问了关于祭祀典礼的事,只不过许惠娘自来到鱼谷就一直身处断室,对此知之甚少。 逍遥子不会随意放她离开,更不必说参加典礼,至于那些她每日都能见到的白鱼人,更是犯了事的奴隶,挣扎在生死边缘,一见她就吓破了胆子,哪还有心思说话。 因此,许惠娘在此处,其实是很寂寞的。 崔冉要走,她便恋恋不舍地挽留。其实她并不是多么担心她死在龙神手里,而是好不容易有个陪伴不想轻易失去。 她与崔冉挥手作别,看着崔冉从薄膜一侧离开,突然好生羡慕那个温令玉。竟然有人挂念着他,愿为他以命相搏,这天地之间,是否有一个活物,也愿意这样对待她呢? 黄鸟又接二连三的飞来,硬挺的翅膀发出声响,在嘈杂之中许惠娘又坐上树梢。 薄膜外的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外面。再往深处看,便是另一个薄膜包裹起来的地方,那里犹如装满了黑水,正是龙神恶魂所在之处。 “恶龙,有人要去收拾你了。”许惠娘喃喃道。 等到崔冉的影子也看不见,她才主动从另一边豁出一个口子来,放进来两个黑鱼人头,那两只头一胖一瘦,争先恐后地叫:“小姑奶奶,你可算完了。” 许惠娘懒洋洋地哼了声,招呼黄鸟过来把白鱼人一一丢下,转身离开。 两个黑鱼人捡走了活下来的人,心中纳闷,往日种地这个活计都要死上一大批这小姑奶奶才肯罢休,今天怎么转了性了。 他们正嘀咕着,崔冉正好拐过弯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从许惠娘那里,她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而是获得了一束花。一束正常的,浓艳的像是能滴出血来的红花,这是许惠娘慷慨赠给她的私人珍藏,在断室堪称数一数二的宝物。 崔冉捧着花,却没有多少人看见。白鱼人看不到也不在意,黑鱼人倒是眼尖,忙不迭地收下,赐给她一个好脸色。 这女人不一般,看着柔柔弱弱的,甚至面带病色,却出手不凡。但那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条白鱼? 玉牌上显出一朵红花。 崔冉如愿领到了三个果子和两壶水。从红庙出来后,恰好遇到沈天野。他像第一天的自己那样站在队尾,但高出一大截。 他受了伤,脸上几道血痕凌乱,不减容貌,反倒凭添一抹桀骜不驯的野性,他正虎视眈眈地戒备着。 耳朵也早就支棱出来了,像一头蛰伏山林的野豹。 “天野。”崔冉绕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沈天野闻声回头,“我就知道你也在这儿!” 崔冉一下子被他逗笑了,心中轻松不少,在这里遇到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却也至少有照应,不用再担心了。 “我们两个是嫌犯,当然都被流放到这里来了。”崔冉凑过去说些悄悄话。 沈天野连忙弯腰低头,把自己的耳朵送上去。崔冉没忍住,摸了一把,热乎乎毛绒绒,又说道:“你在这里千万不要吃肉,也不要喝水,等我回来带你出去。” 既然见到了沈天野,这些事自然要叮嘱,她怕万一自己回来沈天野反倒变成了鱼人。 “我又不是傻的,那肉肯定不能吃,放心吧。”沈天野心里有数,他亲手处理过不少猎物,大的小的,邪的灵的,有的东西他一看就知道不能碰。 他进来之后,倒是很快跟几个白鱼人套了话,但是没人提肉和水的事,看来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东西都没坏处。结合崔冉说的,沈天野就明白了,这玩意他吃了估计会变得跟白鱼人一样。 “你要去做什么,我跟你一起。”沈天野注意到她说的“回来”,直觉崔冉要去做一件危险之事,所以连提都不跟他提。这样他当然不能放她一人独自面对。 “找一道魂,问点事。”崔冉轻描淡写。 但实际她做好了找那恶魂拼命的准备。 “什么魂,你这个样子能行吗?”沈天野拧起眉头,崔冉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能行,你知道的我绝不做没把握的事。”崔冉回道。 沈天野当然知道,他与崔冉配合走镖许多次,哪怕在最危急的关头,崔冉都是冷静的。 有一回,她叫一个妖物击断了肋骨,肋骨一根插进她的脏腑,叫她喘不上气,血沫子从口鼻中不断地冒,就像个小溪流似的。他吓得手都哆嗦,还能听见崔冉气若游丝的声音,颤抖着,提着一口气艰难地叫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丸药,又教他跟着念回春咒。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崔冉冷静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尤其越到关键时刻越是冷静,简直不像活人。 “那你别叫我等太久。”沈天野阻拦不得,又恰好走到队首,耳畔虫云嗡嗡作响,催促着他前行,只得说道。 就像他每次走镖临行前父亲母亲对他说的那样,总有人在原地等他回来,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绷紧脑中那根弦,不轻易让自己陷入险境,由此才能够从险远道路上安然回来。 “只消半日。”崔冉点点头,又捏了一把他的耳朵。 她饥肠辘辘,好想吃凉拌猪耳朵。 幸好沈天野不知她心中所想。 龙神所在的地方是不向断室中的鱼人开放的,以至于那里早被人遗忘,只有寥寥几个知道那里藏着一个怪物。 只不过他们也只知那是个要时不时喂食的怪物,并没有往龙神身上想,毕竟那个怪物吃人。无论是黑鱼人还是白鱼人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 崔冉好不容易避开众人耳目,用自己的玉牌打开了薄膜。刚进去她就被浓郁的腥臭味冲击得喘不上气来。 曾经在深林里,最凶恶邋遢的妖怪也没有这样的巢穴,崔冉非常怀疑这里面的龙是否真的是那传说中的神异模样。 进去之后入目是一片灰黑色,稠得仿佛能够滴出水来,天低云暗,狂风阵阵。天地之间模糊一片,看不清具体的事物。崔冉踏出一步,出乎意料地踩上了坚实的土地,她再落下一步,行走之间竟有铿锵有力的金石叩击之声。恍若她是一块岩石敲击在另一块光滑的花岗岩上,而并非是肉身踩上土地。 而在狂风之中,快速地穿梭过一片片影子,他们呼啸着,扭曲着,变换着。崔冉依稀辨认出它们是拖着长尾的野雉、头颅硕大有力的野牛还有蜿蜒起伏的蛇。崔冉仿佛置身书卷之中描绘的上古世界,这些远古异兽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同族,因而肆无忌惮地诱惑着她加入它们。 崔冉孤独地行走着,一步又一步,渐渐的土地变得湿润了,花岗岩变成了硬土,硬土又融化成了污泥。崔冉仿佛开辟天地的盘古,艰难地在混沌之中行走,顶着罡风向前。 终于,她闻到了水汽。 而映入她眼帘的,并不是涛涛无垠的大海,而是喷涌咆哮的山峡。嶙峋的山峡犹如人狰狞的骨架,横卧在江水中。浑浊昏黄的江水顺流而下,几乎要将她卷入其中。 崔冉又前进了一步,她站在一个凸起的石尖上,屹立不动。狂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在等待,等待恶龙出现,江水停歇。 突然,一切骤止,安静下来,天地之间云层翻涌,乌色更加厚重,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出现在其中。 第78章 第70章 鱼谷(八) 来了,崔冉抬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道黑色影子。 这么多年,她见过许多妖怪,却从没见过龙。龙这种祥瑞之物对于她来说也只存在于传说中。 黑色影子逐渐显出轮廓,一只近乎三层楼高的龙头从云层间弹出,与崔冉四目相对。她首先看到的是那双鼓胀的昏黄的眼珠,里面仿佛藏着无数冤魂,阴森森的,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紧接着便是灰败的龙脸,它的鳞片没有光彩,就连发须也粗糙,散着毛刺。 这竟然是龙吗?崔冉被它看得浑身发冷,但是来自于血脉的威压让她意识到这的确是龙。她不禁想起翠翠曾对她说的话,上界漆黑宽广,其中若是遨游着这种东西,她不愿成仙也是应当的。 “小蛇,你是来接替我位置的?”龙说话了。他的声音恢弘,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远比虎啸熊咆还要震人心魄。 龙似乎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还当自己是在云阙仙宫之上,例行公事前往凡间布云行雨,如今便有刚飞升的后辈前来接替他。 见被它识破真身,又见它如此庞大,崔冉也不再维持人形,她摇身一变,双腿化成蛇尾,尾巴再一甩,借助云气腾上半空,与它对峙。 “接替说不上,只是有些事要来请教一二。”她并没有戳穿龙神的美梦。 它闻到一股新鲜的味道扑面而来,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喷出一股恶臭龙息,立起上半身朝她张开嘴巴:“请教,莫非你是刚上来的,还不懂规矩。你一个小蛇也配来找我请教?” 它刚想一口吞了眼前这个小爬虫了事,却再靠近时感受到了更加香甜的气息,似竹非竹,似水非水,它的瞳仁里浮现一丝茫然和怀念。 好像在它年少时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很热情,但是风水却不好,它藏身于一个巨大的竹笼中,也是闻着这种香气赐福给他们…… “既然我不配请教,那便先打一架,打赢了再说我配不配吧。”崔冉也不与它废话,招出铜钱剑向它冲去。 龙神果然已经变成恶魂,原本的仁慈宽容都消失不见,只留下狭隘的心胸和妒忌的情感。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它的思绪,龙被刺激得回神,仰起脸来长啸一声,吐出一口雷电直冲始作俑者而去。原来是崔冉趁它不备,在它身上戳了个血窟窿。 霎时间血珠飞溅,恶龙猛地甩尾,想要抽飞这个胆敢伤害自己的蝼蚁。崔冉灵活地跳到一旁,举着铜钱剑等待下一个时机。而被血珠沾染上的乌云又散了大半,犹如黑雪被热水浇透,云后露出龙神的全貌。 “我还以为是真龙下凡,原来是个骨头架子,早就烂透了,还在这里耀武扬威。”崔冉见到它的样子,出言挑衅道。 尽管已经作了龙神身陨,魂魄堕落成为恶魂的准备,但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崔冉还是吃了一惊。 原来这龙身上斑斑驳驳,已经烂空了大半,露出一截截灰白的骨头架子,上面爬满灰黑色的斑纹。腐烂的血肉挂在上面,而那上面有夹杂着碎布、铁钉、渔网等等,甚至还横穿着一把青铜剑。 龙生而有灵,是三界之中最为风光神圣的造物,她曾经见过岩壁、华表、书册之中记载的龙的模样,皆是威风凛凛。 若龙神也是如此,怎么又落得这样丑陋惨败不堪的下场? 崔冉手中铜钱剑如见劲敌,兴奋得互相碰撞发出不小的声响。这确是一条恶魂,被暗算,又被遗忘的恶魂。 “真龙下凡,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了。”虽然遭受一击,龙神却不以为意,它有着强大的愈合能力,除非找到它的弱点,否则多重的伤都不会真的击败它。 “小蛇,我刚才还不想要你的命,现在却不能了,你叫我想起来了。”龙神意识恍惚,它方才还以为崔冉是来挑战它的后辈。这对它来说太正常不过,上界争斗比下界残酷,若有人要接替它,就要将它杀了。 数百年来,他遇到许多这样的神啊妖啊,都叫它反杀了,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我都想起来了,我的子民,我的神子,还有我的身体!”龙神眼睛沁出血来,一滴滴滴落,地上立刻被腐蚀出一个大洞。它痛苦非常,尾巴狠狠扫过,似要将眼前这一切都清除干净。 “是谁,是谁隐瞒了我的行踪,夺走了我的信仰,斩断了我与神子的联系!”龙神大怒,可惜它疯狂盘旋之际,已经不会有狂风暴雨随之而来了。 它不过是昔日的一点残魂,停留在过往的风光之中,难以自拔。 也正是它这样说了,崔冉才得以知晓温升竹暂时无碍,龙神确实早就死了,它的魂魄也与神子断了联系。现在的神子,不过是逍遥子的噱头,完全属于他个人的私心罢了。 逍遥子才是那个真正要夺走温升竹魂魄的人。 “你竟然不记得自己的仇人,只记得自己的风光,真是可悲。”崔冉摇头,提剑欲砍。 龙神当然不记得,他视万物如蝼蚁,哪怕是被它亲自赐福的鱼谷之人也是。所以当逍遥子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才会被他的阴谋诡计害死,到死都不知自己已经死了,害死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 “我自浩瀚上界中来,怎么会费尽心思记一个凡人的容貌,他于我就像一粒沙,一颗土,转瞬即逝。” “上界,上界有什么意思。”崔冉道。一个两个的都把上界成神挂在嘴边,逍遥子如此,翠翠如此,还有那么多人都如此,结果如何,酿成如此滔天大祸。 “无知小儿,等你进了阴曹地府,问阎王去吧!”恶龙不再与她纠缠,唤起一阵阴风,席卷而来,企图蒙住崔冉的眼睛。 但它并没有太多战斗技巧,它是一头养尊处优的龙,自上而来被鱼谷众人供奉,现在被逍遥子囚禁在此,又无任何敌手,白鱼对他来说犹如零嘴小吃,一口一个,与崔冉自山野间摸爬滚打截然不同。 只见崔冉摆动尾巴,借助自己的灵活,从龙身旁钻来钻去,给它身上添出新的口子。而龙除了狂怒对她束手无策。 龙是有弱点的。崔冉屏气凝神,专注地观察着、听着,可是龙是庞大的,它每一次辗转腾挪都如山呼海啸一般重重地降临。它的呼啸冲击着崔冉的耳朵,将她的脑袋震得七荤八素,将她的胸膛震得鼓动不已。 她咽下一口血沫,抬手看向自己,她的胳膊已经开始颤抖,皮肤开始龟裂,每一次行动都让她离崩溃更进一步。在鱼谷之中的脆弱肉身,无力负担太过于频繁的动作。 她气喘着停下,恶龙掉落的鳞片犹如落雪,纷纷而下,半途就化成飞灰。可它却不见任何败相,依旧意气昂扬,甚至眼中流出一抹自得。 受伤又如何?它身在这方天地,与其已经融为一体,只要天地不散,它也不会散。而崔冉,小小肉身凡躯,如何与他匹敌? “再来!”崔冉又提剑飞身跃起。 一个个符咒从她指尖不断飞出,眼花缭乱,飞到龙的身侧,从头到尾,星星点点。而随着写符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崔冉指尖也开始溢出鲜血,不断颤抖。 沾了她鲜血的符咒反倒光芒黯淡,隐住行迹,没入龙的身体。这一个个黯淡的符咒,就是崔冉的“耳朵”。 最后一笔落下,巨大的“耳朵”成型,在暗处偷偷地听。 大小颠倒,恶龙反倒成了巨耳之下的渺小长虫。 恶龙眼看着巨耳出现,却不知它是做何用处。曾经他也与上界不对付,引来仙人对它出手,那人原本是个和尚,一边念着佛号,一边伸出一只光芒万丈的巨手,从上至下将它拢入掌心,随意揉捏。从此之后,他便讨厌所有出家修行之人。 眼前这个也是。恶龙喷了道鼻息,想要速战速决,可这耳朵它却看不懂,也迟迟没有朝它而来。 这是何用意? 恶龙有些慌张。它猛地往前一撞,企图撞碎巨耳,可是巨耳有神无形,有名无实,撞得碎,却又重新合拢。 恶龙更加急躁,它本以玩弄崔冉的心思在对战,哪怕付出些疼痛都只是为它无聊的生活增些刺激的乐子。可现在它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崔冉看起来太过于镇定,镇定到眼中流出一丝疯狂。 于是它越发放肆地攻击着崔冉。龙炎、咆哮,冲击,暴雨一般落下,崔冉不断地躲避,有时也会中招,可她脸色依旧平静,专注地听。 起初是鳞片掉落的声响,化作远处的碎石摇落,然后是龙尾腾挪的动静,是天地间的山脉移动,其中还夹杂着江水咆哮,一浪接着一浪,咚咚作响。 那是龙心脏跳动的声音。 崔冉毅然决然地闭上眼睛。她将自己的全部妖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将原本进入鱼谷变得灵敏的听觉放得更加大,她听得更清楚,更远。 在这时她再也看不清攻击,也无法躲避,只得咬牙硬扛下一切,然后在嘈杂的声响中一丝丝辨认过去。 第79章 是这个吗?跳动不休的,不,不是。 是这个吗?强而有力的,不,不是。 她的耳朵掠过这寸天地,掠过每一个山峰,每一道支流。 而她的生命也在急剧流逝,她几乎成了一个血葫芦,皮肉已经烧焦,身体难以支撑,只得颓然跪下来,用铜钱剑苦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究竟在哪里? 那颗小小的,龙的心脏,被它藏在哪里? 她快没有时间了,龙开始厌倦,它觉得崔冉故弄玄虚,看着嚣张实际上是个纸糊的,它百无聊赖地张开爪子,打算擒住她,像上界的那只手一样,玩弄她的性命。 它的利爪越来越近,犹如五只石柱,又如五柄长刀,而崔冉则咬紧牙关,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作响,敲击着耳朵,冲上脑袋。 究竟在哪里?龙的心脏是什么样子?是这里的一块石头,还是一颗小树,又或者是江底的某种东西。 应当是不起眼的,崔冉想,她的猜测对不对?这条龙已经腐朽,只是上界荣光的残魂映照,它的心脏必然不是新鲜的,也不是跳动不已的。 难道是……? 崔冉猛得睁开眼,扬起手中的剑,狠狠劈下。 哦,还在挣扎?恶龙又来了些精神,它顿了下,爪尖距离崔冉的眼珠只有咫尺之遥。她还能挣扎出什么花样? 难道她要找出自己的弱点? 不可能,没有人,上仙也好,妖族也罢,就算是囚禁它的逍遥子也不曾找到它的心脏,她可能…… 不,龙的身体凝住了,它感到强烈的恐慌和不安,有什么东西盯上了它。它猛地伸出爪子,想要尽可能地阻止崔冉的动作,却还是慢了一步。 不!不! 剑劈下了。 剑锋所向只不过是一根枯枝上的小虫,那似乎是一只蟪蛄,是这个天地间最渺小、最脆弱也是寿命最短暂的东西。它羸弱地鸣叫,张开翅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就死在了剑锋下。 崔冉笑了。 她很艰难地扯出微弱的笑意。在这个诡谲的疯狂的世界里,在无数妖物横行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只小虫。 而正是这样的小虫承载着巨龙的心脏。 蟪蛄死去,他从枯枝上跌落,砸到地面,地面裂开一道小小的缝隙。缝隙以迅雷之势扩大,犹如蛋壳破碎,崔冉这一剑劈开这一方污浊天地,狂风骤起,大水滔滔,各种生物在其中没头没脑地乱撞,绞缠在一起。而后裂隙扩大,一片片蛛网似的裂开,破碎,大地似乎在低吟,从深处传来低沉的叹息,幻境彻底崩塌。 薄膜拦不住这里的一切,洪水倾泻而出,周边的黑白鱼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淹了个结结实实,他们顺着水漂浮,上上下下,祈愿声一个接一个,一阵高过一阵,嘈嘈切切,在整个断室间回荡。 断室被淹了大半,所有的东西都混在一起,所有的色彩也混在一起,红庙绿草黄色稻子,飞跃的黑鱼以及成群结队的白鱼,这些都化作水流中的碎片,向外奔涌,冲击着闸门。 而崔冉就在洪水的尽头,犹如一条白练一样被冲了出来。她的剑还握在手中,灰蓝色的鳞片已经失去颜色,猛地看上去和那只龙骨架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飘着、飘着,在水里起起伏伏,她好像看到了蓝的、黄的、绿的光晕在她身边深深浅浅,混成一团,一圈圈荡开去。迷迷糊糊中她想,我这是打开了通往上界的大门吗? 她感受到自己的神智变得恍惚,一丝一缕从自己身体中抽离、飘散,她逐渐抓不住它们,不敢闭上眼睛,她能感受到沉重的眼皮犹如一道铡刀,一旦落下就会斩断所有联系。 可她好累。 她的尾巴变得沉重、僵硬,她的心跳变得迟缓,她犹如泡进温热的泉水中,暗红色自她身体中撒出,丝线一般在水中游动。 洪水将断室冲了个人仰马翻,沈天野也被狠狠按进水里,他猛呛一大口水,刚浮出水面喘口气就在唇舌间品出熟悉的味道。 是崔冉的血。 曾经在大雪封山时,崔冉将自己的血喂给他,让他从冻成冰棍的边缘拉回来,此时他舔了一下牙根,又尝到了那灼热。沈天野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凫水朝着血的味道而去。 在水中找到血,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他还是艰难地辨认着,闻着、嗅着、尝着,直到他看到那一团浓厚的红,有生命般涨大,崔冉就在其中。 沈天野先一头撞上了她的剑,锋利的铜钱剑此时已经被龙血腐蚀得钝了,因此只在他的额上、眉尾划出一道道淤红。沈天野骤然顿住,又骤然反应过来,朝前扑去。 可惜他越用力越是拍起水波,将崔冉一下子推远。 第71章 鱼谷(九) 崔冉似有察觉,从混沌中短暂清醒过来,她勉强掀开眼皮,抬起头,用力压下水波向有感应处看了一眼。 看不清,只看到湿淋淋的耳朵起起伏伏,但也只是这一眼,她好似又被从蛮荒亘古中拽回人间。 他应该擅长凫水吧,崔冉模模糊糊的想。因为受了重伤,所以她脑袋有些转不动了,过去的记忆好像正如鸿毛般消散。 那个阳光下湿淋淋的声音也在逐渐变得模糊。 另一边,沈天野很快调整过来用力方向,他顺着水波游过去,长臂一展,一下子揽住崔冉的腰,将她拖到了自己身边。 崔冉身边是一个漩涡,两人在水中颠倒沉浮,差点被吸进去。崔冉早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昏了过去,而沈天野则被这身边漫无边际的滔天黑水困住,不知方向。 他用力蹬腿,将崔冉换到自己背上,犹如一块水中木板,奋力地游啊游啊。在这期间,他时不时遇上横七竖八的断枝残叶、随波漂浮的各种器具,那些东西毫不留情地撞上他的身体,一下下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 水中也有黑鱼和白鱼,它们慌乱一阵后立即反应过来,由人变鱼,得以存活。 终于,在沈天野快要绝望之际,他看到了一处露出的土丘。 沈天野将崔冉推上了岸,他才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他累得要命,往地上一摊,连一根手指头也难以动弹。但他还惦记着崔冉,又翻过身来滚到她身边。 崔冉的头发湿漉漉的,像干草一样一碰就碎了,脸色苍白,血色全无。沈天野的手刚碰到她的脸颊,就被她冰凉的体温弄得吓了一跳。 好冷,仿佛刚从冰窟里出来。沈天野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一把按向她胸膛上方,感受不到心跳。 崔冉死了。 她在跟龙神的搏斗中流尽了血,只剩这一个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皮囊,她的下半身变作了蛇尾,僵硬一条。 这样的场景即使在梦中沈天野都没有梦到过,他先是抬起头看向崔冉的眼睛,期待它重新睁开,朝他眨一眨,然后一骨碌坐起来告诉他,都是假的,她跟他开玩笑的。 等了一会儿,没反应,崔冉还是直挺挺地躺着,沈天野才慌张起来,他并不是真的没意识到崔冉已经了无生机了。他只是不敢相信,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木的,耳中听不到嘈杂的呼号,嗡鸣阵阵。 崔冉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沈天野只觉得一切戛然而止,不可能啊,他手忙脚乱地去扒她的口袋,想要找出叫她起死回生的丸药,又颤抖着找她的伤口,但这些都没有用,他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崔冉看着他忙碌,自己的魂魄却在一点点飞起来,这跟她主动离体的感觉不一样,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去哪儿。 她的脑袋先抬起来,然后是上半身,然后是下半身,直到双脚也完全离开。 空气中好像发出了“啵”一声的声响,就像什么被打破了一样。 沈天野没有听到,他弯着腰,还在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崔冉突然觉得好残忍,他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能缩成一团呢? 他的头深深地埋进崔冉的身体里,肩膀开始颤抖,崔冉想,他大约是哭了。 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崔冉绕着沈天野飞了一圈,伸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发安慰他。但是她的手也畅通无阻地穿过去了。 原本她与沈天野的魂魄有一部分是绑在一起的,现在她感觉那一部分也慢慢地松开了,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像风筝一样不知道飘到哪里去时,变化突然停止了。 她的魂魄残余一线,与沈天野相连。 他大概做了什么,什么呢?即使崔冉那么聪明也想不到,他有什么手段能够留下她。 “我会有办法的。”沈天野动了动嘴唇。 可惜崔冉听不到,她变成了孤零零的一缕幽魂,飘在沈天野头顶,被隔绝在此方世界之外。 她看着沈天野抱着她的尸体站起来。死了之后,她彻底变成了一条小蛇,蛇鳞灰暗,身体僵硬。 洪水蔓延开来,断室成了一片废墟,而废墟上呼号不断。这里的白鱼人和黑鱼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他们与自己的同伴失散,在水中跳跃,跳上所剩无几的高地,脚下拖着湿淋淋的行迹。 第80章 “救命,拉我一把!” “快快,我变不回去了!” 黑鱼人养尊处优太久,有些忘记如何变成鱼,在滔天巨浪中存活下来,好半天才变出半截,七扭八拐地找到生路。 他们都活下来了,只有崔冉失去了生命,除了沈天野没人知道。 突然断室被冲开了,滔天的大水冲断了原本就腐烂的锁链,一群白鱼人懵懂地冲了出去,他们跌倒在干燥的土地上,洪水变成了细流。 门外驻守的黑鱼人也被吓了一跳,他们像是如梦方醒,才认识这里面的白鱼人一样,将他们团团围住,手忙脚乱地要将他们押住。 “他们跑出来了!快!把他们移到别的地方去!” “断室出事了!” 于是一片混乱间,断室被暂时关闭了。不过薄膜竟然有隔绝水流的用处,崔冉看着那一个个只露出顶部的地方,心道不知许惠娘怎么样了。 大水会渗入土地,她的根系会腐烂,而自己现在也没法将能够逃脱的玉牌交给她了。 白鱼人被赶着往前走,他们的队伍乱糟糟的,早就失去了斗志。 断室出了事,自然要把它们送到别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就是之前黑鱼人提过的香室。 香室与断室离得不远,崔冉跟着队伍走,这次他们还是通过一条甬道。这条甬道和去往断室的很不一样,歪扭七八的,两侧也绘制着壁画,画中描绘了一连串的故事。 天空中有九只金乌,地面燃起了大火,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对着金乌祈祷,而后有一人出现,弯弓搭箭射死了其中的八个。 八只金乌掉落地面化作炎炎烈火,将人们焚烧得无处可去,于是他们被迫往天上去,到了天上发现最后一个并非金乌,而是一座闪着金光的岛。 这是后羿射日的故事,崔冉听过,只不过没想到其中一日竟是鱼谷。也许是谣传,金乌被人们看作了鸟,又因为鱼谷中的鱼人被传成了鱼,出现了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怪物。 崔冉心中感叹,原来经过岁月变迁,一个故事竟然能够变成这个样子,而她现在看到了原貌。 故事还没结束,甬道就到了尽头,崔冉直觉他们在往鱼谷的核心走,或许鱼谷是一个个的圆环,要走到最里面才能够看到全部的故事,又或许真正的故事已经被逍遥子篡改得面目全非。 香室比断室明显要亮堂很多。 这里的负责人是一个年轻男人。他长相颇为妖娆,眼睛细长上挑,看谁都有些不屑一顾的刻薄。他穿得也很奇特,薄如蝉翼布料被裁成一片片叶子状,连缀起来将他从头裹到脚。 沈天野看了半天,没看出来他的本体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扫视眼前这一批难民,从他们受伤沾满泥土的身上扫过一遍,好像被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地移开视线,猛地甩了一下手,连连拒绝:“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塞?” 押送的黑鱼人面对他也不敢动怒,讪讪赔上一个笑脸,道:“香大人,断室出事了,所以暂时把他们安置在您这儿。您最近不是缺人手制香嘛,正好这些人都能用。” 听到制香,香大人脸色缓和了些,瞪了领头人一眼,道:“哼,行吧行吧,送去三层吧,脏死了。” 被嫌弃的白鱼人们早已麻木,他们心中有怨气却敢怒不敢言,或者说已经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只不过香室比断室要好很多,这里阳光充足,慷慨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将他们枯槁衰败的容色衬得还有几分活气。于是他们的眼珠子又能转一转了,在哪里活不是活呢?在香室活着要比断室好很多,这样一来说不定他们还是因祸得福了。 香室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崔冉原本已经快要溃散的魂魄在这里竟然变得凝实。她在扑鼻的香味中飘来飘去,失去了方向。令她释然的是,除了她并没有鱼人死去。 香气越来越浓,浓得犹如实质,崔冉甚至要伸手拨开才能继续前行,她已经失去了沈天野的痕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这里与翠翠口中的上界还有些相像,崔冉边走边想着,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人。 “哟,这里竟然还能看到第二个人,真是稀奇。”崔冉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立刻出声,他的嗓子又尖又细,话语珠子一样毫无阻碍地滑出来。 崔冉站定身体,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香大人嘛。只不过与底下的香大人不同,这里的香大人头上盘踞着金灿灿的完全的叶片,睫毛眼珠也是金色的,而其他的都白似透明。 香大人皱了皱鼻子,十分戒备地盯着她看,又道:“说话呀。” “我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崔冉耸耸肩,她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哦,”香大人瞥了她一眼,“这里是阴曹地府,我是阎王。” “要不要我给你磕两个头?”崔冉似笑非笑,这个香大人真会信口胡说,要不是她知道他的身份又真的游历过阴间,说不定真的要被他唬住。 “我看你一点敬畏心都没有,直愣愣地像个木头。”香大人知道她没上套,扭过身翩翩走了。 “香大人,你才是木头吧。”崔冉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惊得香大人猛然回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香大人比刚才上心,步步紧逼,恨不得将崔冉盯出两个洞来。这个人太骇人,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本体,究竟是胡编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还是真的火眼金睛? “我是个死人。”崔冉一本正经,“我的身份有什么要紧,倒是香大人你现在快要步我的后尘了吧。” 旁人看着只道崔冉跟香大人打什么哑谜,但香大人却心知肚明自己的真实情况。 金乌栖居于扶桑木之上,扶桑木变化万端,没有常形,能够分成百身,而他就是扶桑上的其中一枝。 金乌被后羿射落,它也跟着折断,可是却没有消散,反而掉落在凡间一个小山坡上扎根下来。 扶桑木九千岁才会结出一颗果实,结果之后自己就会萎靡消亡,传说那果子味道极为甘美,有人吃了就能够获得通天彻地之能。但是没人吃过,也没人见过。 如今,站在崔冉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根快要结果的扶桑木。 “有人等着你结果,要吃你的果子,你就心甘情愿叫他吃?”崔冉啧啧称奇,这人怎么如此懦弱? “你懂什么!”香大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一激动时头顶叶子都是伸展开来,像车轮一样缓缓转动。 “我是扶桑,又不是金乌,只有任人砍伐的份儿!”香大人泄了气,更何况那人是个泥胎,火又烧不死他。 “那就难办了啊……”崔冉道。 “你有办法?”香大人察觉出她话中未尽之意。 “你若是有办法帮我,我就能叫你回去。”他目光看向崔冉身后,她的魂魄上多了一根金色丝线与下面相连。 正是这根丝线,绑着她叫她没有彻底离开沈天野,魂归阴曹地府去。 “这么说看来我还没死。”崔冉心中稍慰。 “离死也不多远了。”香大人嘴巴刻薄,似是在报复刚才崔冉嘲讽他一事。 “我不怕死,倒是你还没经历过死亡的滋味吧。”崔冉双手一摊,她都“死”过一遭了,倒是这个扶桑木活了几千年,更惧怕死亡。 “你想拿捏我?”香大人眯起眼睛,恶狠狠道。 “非也,我知道你的办法,但我用不了。”崔冉摇头。 身为鱼谷之人,香大人的法子应当是祈愿。只不过祈愿来白鱼或黑鱼来做,而下面还活着的人中,没有人知道她死了,也没有人愿意为她祈愿。 她不过是个刚来的外来者罢了。 这下轮到香大人愕然,既然那法子没用,他就要赶人走。但这么多年他也试过不少办法,都不能阻止他结果,因此这人还不能放,一时间他犹豫不决,想要用些手段将崔冉留在这里。 不能起死回生,逼她开口还是能够办到的。 崔冉见他若有所思,就知道他大概在打什么主意,于是又开口道:“你那香倒是可以迷惑我心智,可惜撬不开我的嘴。” 香大人抖了抖,他真的有些惧怕这个女人了,看起来已经把自己折腾到濒死的境地,却依旧笑盈盈地在威胁他。 “你不是想回去,你是想叫我做别的事。”他这才反应过来崔冉的意图。 “是啊,你真聪明。”崔冉拍手称赞道。 这话简直给香大人气个仰倒,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人真想揍她。可他不敢揍,还得听她绕圈子。 “要我做什么就直说,痛快点!”他急道。 那这是答应了,崔冉笑了,朝他勾勾手。 第72章 鱼谷(十) 香大人狐疑地走过去,听她附身在自己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立刻弹跳出去,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尖叫,又说:“别别别,别跟我说,我不听。” 第81章 他连连摆手,金色又浓郁了几分,长长的指甲晃来晃去,犹如颤动的花枝。 崔冉跟他说了什么呢,无非就是一句话:我要你背叛神使。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香大人“惊魂未定”,他看起来飞扬跋扈,却怕逍遥子到这个地步。 可他却没有把自己从这个香雾中赶出去,应当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崔冉也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对你来说并不难。” 两人对峙良久,崔冉率先打破僵局。 香大人有些意动,犹豫着开口:“说来听听,我看看值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很简单,只要你不再给魂香提供扶桑粉末便可。” “你连魂香都知道!”香大人又忍不住拔高了调门。 一惊一乍的扶桑木,怪不得只是一条残存的花枝。 “我一进来就闻到这里浓郁的魂香味道,看来你也打过操纵我神志的主意吧,只不过看我如常跟你对话才没有下手。” 崔冉能在魂香之中保持冷静也是香大人相信她,愿意听她说话的原因。 说不准她真的有法子呢。 “你想阻止典礼,我看晚了,魂香已经制作了大半。”香大人道。 “不晚,只要有一部分发挥不了它本来的用处就还不晚。”崔冉道。反正魂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尽可能的破坏典礼,之后再杀了逍遥子。 “我可以帮你,但若是被神使发现我不会保你,第一个会把你供出去。”香大人思忖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好啊,若被发现任你怎么说都可以。”崔冉无所谓。 她答应得这么痛快,比之方才态度不知好了多少,香大人有些将信将疑,又问:“那你怎么阻止我结果。” 一个条件换一个条件,香大人想着,等她说完他试过之后就会灭了她的魂魄,叫此事无人知晓。 谁知崔冉像是能看穿他心中的小九九似的,开口便是:“我的法子也很简单,只是……” 她拖长了尾音,故意卖个关子。 “只是什么?”香大人果然迫不及待地上钩,若是崔冉给他开出条件他更会深信不疑了,“先说好,别的事我肯定不会帮你做。” “只是要等典礼开始才能办到。”崔冉道。 香大人大失所望,他怀疑眼前女人是否也打着跟他一样的主意,故意诓骗他,叫他替她办事,办完之后就弃之不顾。 “信不信由你。” “我信,但若你敢骗我……”香大人盯着她,似要看出一个洞来。 崔冉反问:“事到如今,你还有别人可信?” 香大人道:“那也比你这不着调的骗子强。” 可惜他这样的表现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平白红了眼,反倒让崔冉觉得怪有意思的,看他一副被玩弄的样子,崔冉才正经起来道:“你心知肚明我不是骗子,我都这般模样了还怎么骗你?你只有这条路可走,只能信我,就看你愿不愿意赌了。” 空手套白狼,她还是头一个这么胆大的,香大人几乎咬碎了牙,才甩出一句:“好,一言为定。” 崔冉满意地点头:“一言为定。” “现在你是不是能告诉我,除了祈愿我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起死回生?”崔冉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 “有,你随我来。”香大人恨恨道,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两人算是达成了短暂且虚无缥缈的约定,香大人转身往香雾深处走,崔冉紧跟而上。 等到雾气已经浓到凝结为实质附在崔冉魂魄上,她看见了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树上没有树叶反倒垂下了无数条密密的丝绦,丝绦上闪烁着光斑。雾气松松地笼罩其上,不断地往下淌。 香大人走过去,将手放在树干上,轻轻一按,便有一扇门弹出来。香大人朝她努努嘴:“去吧,进去就能看到神殿的第一重。” “若你遇到神子,说不定还能靠他的力量回到人间。” 崔冉一低头钻了进去,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又爆发无边无际的光彩,在这片夺目的光中,她摸到了一根坚实的龙柱。花纹细密精致,祥云飞绕,龙须弹出来,神色各异,堪称栩栩如生,崔冉甚至怀疑逍遥子封印了真龙上去。 她站稳身子,打量四周,这里的确金碧辉煌,脚下是白玉砖,砖面雕琢着莲叶,每走一步都会有白鱼的幻影从脚下穿梭。幻影没入墙面辄止,那上面由金漆描绘着一众仙人登高望远,醉酒饮宴的景象,崔冉扫了一眼,其中竟有八仙祝寿那一段,只不过乱滚的不再是头颅,而是真正的稚嫩的莲蓬子。 崔冉再往前走,便觉得有些怪异,原本应是窗户的地方只有一重重细密的纱帐遮掩,不知哪儿来的风吹起,便露出后面的墙壁,朱红色犹如涂了新血。 风还在吹,吹来一些细语,崔冉茫然抬头,想要循声而去,却发现声音响在自己四周,难以分辨。 头抬高一些便能看到天井,只不过天井也并非完全敞开的,而是做了精心的设计,光沿着机括落下来,交织投注,竟组成一道人影。 虚虚实实,离近了便不分明,离远了便能看出一个戴着珠链玉冠的秀影,想也不用想,崔冉立刻认出这是温升竹。 她忍不住踏近一步,想要瞧瞧他有没有受伤,不曾想骤然感到一阵压力,压着她的脊梁逼迫她俯首。崔冉却不愿意低头,她顶着压力又上前了一步,这一步她耳边嘈杂的咒语般的声音变得真切了许多。 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原本这应是一句质朴的玄语,叫世人摒弃那些升官发财的俗务,诚心感受自己的真心实意,可是现在落到崔冉耳中竟显得有些可怖。 对于神子来说,怎么才算心诚? 崔冉掩去眸中思绪,看着眼前飘忽不定的日光,她有些怀疑眼前的温升竹是否真的是那个温升竹,还是只是一个替身,或者一具傀儡? 但是她想香大人跟她说的死而复生的方法应当就是在这里诚心诚意地祈愿,于是她也只能一试。 她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沉静下来,感受自己与虚空想接,催促声渐渐地消失不见。 她似乎看到万千星子中一个人在起舞。并非是普通的舞蹈,而是一种召唤神明降世的祈愿,那人赤着双足,打着节拍,身体弯折成一个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随着他的动作,星子一个接一个亮起来,最后汇作一道涓涓细流冲向崔冉。 崔冉想躲,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股细流冲过来,自己被撞入深渊。 极速地下坠。崔冉发不出声音,也使不上劲,她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一下下几乎要令她呕出来,又仿佛要跳出她的身体。 她受不了了,猛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呼!”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这是一个陌生的女童,她的眼睛像是刚才的星子一样亮。 还没等崔冉反应过来,一道阴影又遮天蔽日地移动过来,崔冉眨眨干涩的眼睛,还没说话,就听到阴影先开口了。 “你醒了。”怎么声音比自己的还要嘶哑? 啪嗒一颗水珠落在她的唇边,紧接着下了一场不小的连绵不断的雨。呜咽声又狼狈又响亮,是沈天野。 崔冉有些无奈,她又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她上天入地,恍惚间竟体会到了当初翠翠的感觉。 “你还长角了,你是不是要化龙了,我以为你死了。”哭声渐止,沈天野也很不好意思似的抹了一把眼泪,才将崔冉扶起来与他面对面。 “我真的死了。”崔冉轻轻地开口。 “呸,少说这种话。”沈天野眼眶还是红彤彤的,他的脸也有些泛红,只不过小麦色掩着并不明显。他原本是个硬朗英俊的样貌,突然一哭还有些别样的可怜。 “你刚才说什么,我长角了?” 随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长了一对角,伸手一摸,一层短短的绒毛,覆在刚支棱出来的幼角上,就好像两个小小的包。 这对小角不疼也不痒,倒是敏感得很,沈天野想要碰一碰,热气腾腾的手刚凑过来崔冉就打了个哆嗦,别扭地移开了脑袋。 她大概是死过一次要化成蛟了。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崔冉与沈天野开玩笑道。 死了一遭,不仅长了一对角,身体也似乎变好了很多。她感觉自己身轻如燕,没有之前的虚弱之感。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她挥挥拳头,感受到一阵凛冽的罡风煞气。 “算算算,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天野猛点头,经过此一遭,他倒是多了几分相信这些话语会成谶的意思。 “那个小女孩是谁?”崔冉注意到一旁好奇的女童。 “哦,她是香童。”沈天野朝她招招手,她便忙不迭地过来,捧着脸看着崔冉。 崔冉看她肉乎乎的小脸,忍不住捏了一把,香童一下子就笑了,扑到她怀里挂在她脖子上蹭来蹭去。 第82章 在这个空档,沈天野开始介绍起来他在香室了解到的事情。 “在香室我们每个人都要制香,但最后制出来的香不一样,有的是下等的,香味盘旋一会儿便会散去,有些是中等,香味能化作雾气露水凝聚起来,存到瓶子里,有些是上等,香气化作小娃娃黏着你。” 怪不得,崔冉掂了掂怀中的女童,她这样轻,轻的好像没有实体存在一样。这又是一个似人非人的妖物。 “据我所知,魂香的香气并不能化出人形……”崔冉思索道。 “这就是魂香?”沈天野讶然。他虽然早知道魂香及其妙用,却从未真正见过,也没有闻过它的味道。 “嗯,确切点说这是逍遥子自己仿造的魂香。”崔冉道,“我闻着味道有些差别。” “怪不得你说魂香不能化出人形,可这小娃娃偏偏又在。” “这里面的人都在制香,一刻不停。”沈天野又说,他虽是刚来的,却也加入其中。 “他要这么多香,会不会是想……”沈天也没说完,但他的意思崔冉很明白了。 魂香会在祭祀典礼上点燃,每一个吸入魂香的鱼人都会被它影响,到时逍遥子想做些什么都容易。 “所以我跟香大人达成了约定。”崔冉将自己做的事与他分享。 “香大人,就是那个领头的?”沈天野对他印象很深,总觉得他不像是好相处的。 “正是,他本是遗落人间的一枝扶桑木,被逍遥子带到这里来制作魂香。” 之前沈天野失踪,崔冉找他时就带了一小截魂香,只不过魂香珍贵,又是把双刃剑,所以她最终还是没有动用。 “缺了扶桑木,魂香是不是就发挥不出功效了?”沈天野问。 “应当还是能发挥出一半,叫鱼谷人意志没有那么坚定还是能办到的。” 崔冉的想法沈天野有些不明白。 “逍遥子就是神使,他要在祭祀典礼上受这些人的香火,必然要这些人浑浑噩噩,方能趁虚而入,可是这一次不仅他有这个本事,我们也有。”崔冉说道。 这下沈天野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自从进了鱼谷,不是被审讯,就是被叫走干活,还没摸清其中门道。 “我们这边有神子,令玉就是神子。”崔冉定定地看着他说道。 “你要摘他的果子。”沈天野恍然大悟,因为走镖太显眼,押送宝物就如深夜萤火,难免吸引一波又一波人来,所以他们时常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将追踪的人都引到一起,看他们斗起来再坐收渔翁之利。 “最好是在摘果子之前,就能杀了他,我们见机行事吧。”崔冉还不敢贸然做这样的决定,因为她不知道逍遥子会对温升竹做什么。 这一切的计划都要等她见到温升竹之后,与他商量好了再说。 第73章 鱼谷(十一) 他们没说几句话的功夫,原本乖乖依偎着她的小娃娃就化作一阵青烟飘散,而崔冉身旁只留下一截停止燃烧的香。 沈天野为她点了一支香。 “这是他们教我的,”沈天野见崔冉有些发怔,解释道,“这里的制出来的魂香能够将愿望送到龙神耳畔,祈求它实现,我见你总也不醒,就死马当作活马医。” “许是魂香作用吧。”崔冉神色复杂,她听了沈天野说的,强行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压了下去。 “这个法子是谁教你的?”但她还是问了教他燃香祈愿的人,她总觉得这是有人有意为之。 “是一个白鱼人,她说她叫诚。”沈天野目光一凛,他没有被骗却被人利用了? 诚,这个名字一入耳,崔冉就立即想起来了,是那个刚入断室给了她很多指点的白鱼人。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想去见见她。” 崔冉的妖力已经全然恢复,蛇尾也缩回衣摆,化作一双强而有力的腿。 “知道,我带你去。” 沈天野领着她在香室走来走去,在路上崔冉得以好好观察这间不算大的香室。 这里比断室更窄小,似乎一眼看得到头,却也更明亮,因此反倒显得更加宽阔。路上楼宇鳞次栉比,白鱼人们有条不紊地在其中穿梭。他们大多穿得很整洁,衣着是不同的颜色,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和花朵。崔冉无缘无故想起黄蜂。 香室的路也更加好走,铺了青石砖,不知从哪儿透来的光照在上面水波荡漾,因此没多久崔冉就与沈天野站在了一栋小房子前。 白鱼人正弯腰捡拾着橘子皮。 她攒了满满的一大筐,然后使劲抱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装进去,因此举起来走路时显得摇摇欲坠。 橘皮晃来晃去,崔冉飞身上前托了一把,将筐子拎在自己手中。她比白鱼人高一头,因此还能露出小半个人身,拎着并不费力。 “不好意思……谢谢你啊。”诚第一反应是先道歉,然后才边退边抬起头看到崔冉,她有点晃神儿,继而整个人被狂喜淹没。 跟沈天野见到她死而复生一样,她泪水滔滔,完全止不住,捂着脸哭。 崔冉最见不得人哭,也不顾什么筐子不筐子了,往地上一放就皱眉哄她:“诚,别哭了,怎么看见我好端端的,反倒这么难过。” 诚摇摇头又点点头,好不容易抹净了泪,抹得脸通红,才腼腆地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个笑脸,比之前激动许多拉过她的手,捏了捏。 她捏得很小心,仿佛她是个泥人而不是个活人。她的指甲很长,陷进崔冉的皮肤里,她却没有喊疼。 好半天诚才开口:“你真的活了,不是骗我?” 崔冉摇头,诚恳道:“还有热乎气儿,又有影子,确是活人,” “神回来了,神真的愿意回来了。”诚激动非常。 崔冉的起死回生传递了一个信号,那就是龙神听到了她们的祈愿,愿意再次眷顾她们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以为我们又失败了,你也死了。”诚哽咽道。 崔冉发现她原来会哭,甚至会笑。她的脸上渗出水,又汇成一股流下,像是一连串的白珍珠挂在了蚌壳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崔冉不好这样旁若无人地聊起来,诚的呼号已经引来了其他人,其中不乏黑鱼人。他们不允许白鱼人有一丝懈怠,跃跃欲试地拿起鞭子。 于是崔冉拎起那筐橘皮,放到院中车上,推着车与诚并排而行,两人小声地交谈着。 “在你之前死了好多人,每次我们都拼命祈愿,可是却没有一次成功过……”诚又哽咽了,遥远的回忆呼啸着袭来,冲击着她的胸膛,“我们失望极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聆听我们愿望的神吗,还是说它只为贵族实现愿望?” 就是在这样的怀疑中,白鱼人在断室各个活计中一个个死去,活下来的人总结出一条条经验,传授给其他人,包括崔冉。 “不只是那些活计,还有一个怪物,就关在断室的深处,有人说那是我们的罪孽形成的怪物,只要它消失了我们就能逃出去,所以不断有人去试,但是他们都没有回来,久而久之我们怀疑那只是一个陷阱,根本没有人能从那里逃出去……”诚继续道。 后来崔冉出现了,她有名字有力气,她不仅在牧羊中轻松地活下来了,还敏锐地意识到食物的问题,这一切都让诚重新看到了希望。 果然崔冉没有让她失望。在她被洪水淹没的一刹那,她感到身上久违的悸动,她重新变作一条自由自在的白鱼,逃了出来。 “可是……”崔冉想说,她们又被押送到香室。而且那不是怪物,那就是她们期盼着的龙神,可她说不出口。 诚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没事,没事,我们还可以等,还可以逃。” 崔冉的死而复生犹如一把火,将他们的眼睛都点亮了,他们虽然人在香室,可心已经飞到了自在的鱼谷中。 崔冉便不再说什么,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埋首一起收拾起橘子皮。 橘子皮被送去榨油,油中泛起浓浓的香味,浓到竟有丝丝缕缕的臭气袭来,叫人忍耐不得。 **************** 神殿之中。 臭气化作黑线,一点点侵蚀着玉白的人面,温升竹垂首而坐,眼前是一片血海,那腥臭腐败之气正是从其中飘散而出的。 他已经见过逍遥子了。 出乎他的意料,逍遥子并非像他见过的泥人、纸人那样呆滞、诡异,反倒更像一个活人。不,他比活人更胜一筹,像是一尊神像生灵下凡普度众生。 逍遥子将他囚禁在这里,是为了叫他成为神子,实现鱼谷中的愿望。但这需要付出代价,他将自己的血肉献给血池,获取“神”的力量,才能够实现愿望。 逍遥子也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但他并没有强迫他。 温升竹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何,可他此刻却明白了。 血池还在翻滚,似乎在咆哮着要吞去他的一身血肉,而温升竹掩在袖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蜿蜒的血从他小臂流下,流进血海,令那里寂静了一瞬。 第83章 总有一个愿望,使他无法拒绝的。一旦献祭开始,就意味着他承认了神子的身份,与神相连,进而任由逍遥子摆布。 这个愿望来自沈天野。 他的表哥,在祈祷崔冉复生。 她死了吗,这样的猜想令他惶惑惊疑,他不相信崔冉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却又看到了神殿外层崔冉的幻影。这是逍遥子有意为之,隔着如此几重宫殿,他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崔冉当真是死了,却还没有完全魂飞魄散,正在四处游荡等待自己救她。只要他成为神子,献上血肉魂魄,他就能挽留她的性命。 怪不得逍遥子只见他一面就再没出现过,他并不是不放在心上,而是笃定他会同意。 腥臭味蔓延开来,祈愿声也更加清晰,那熟悉的声音饱含血泪,迫切难耐。他不敢信,也不愿信,却不得不信。因为他不敢赌,这是不是逍遥子的骗局。 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咬唇拔出袖中利刃。这是逍遥子给他的,他曾举着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得到的却只是轻蔑的笑意,锋利的刀刃与他的脖子发出金玉碰撞之声,这让温升竹意识到,逍遥子当真是一个怪物。 那把匕首留给他的用处是什么,他现在也知道了,那就是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一个愿望。 逍遥子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刻。 血池吞下他血肉的一瞬,崔冉的身影也消了,这意味着她又可以回到温暖的人间。 温升竹闭上眼睛,眼中流出血泪来。 啪嗒 啪嗒 屋檐漏水,滴在了崔冉脸颊上,她下意识拭去,却闻到了极淡的血腥气,这股血腥气在香味中转瞬即逝,像是一滴血没入水中。 崔冉疑惑地抬头,天地晴朗,刚才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怎么了?”白鱼人察觉到她的动作问。 “没什么,好像下雨了。”崔冉又抬起头,这次一颗豆大的水珠掉下,紧接着一阵急雨。 “我们这里不会下雨,是鱼谷的神在流血。” 第74章 鱼谷(十二) “神也会流血吗?”崔冉不自觉问出来。 在她心里神是冷漠的,居于广袤漆黑的深空之中,俯首地上汲汲营营、忙碌一生的凡人。 “谁能伤害到神?” 她只打败过龙神残余的恶魂。那并不是完整的神,只是徘徊在昔日风光里的执念。 “鱼谷中说神是柔软的、好心眼的,所以神会为了鱼谷中的一草一木,为了它庇佑的<a href=https:///tags_nan/fanrenliu.html target=_blank >凡人流血,落到地面就成了雨……”白鱼人声音中也满是迷茫,她原本平静的面部竟隐隐有了裂开的趋势,“鱼谷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难道神又回来了吗?” 崔冉心中复杂,她已经知晓鱼谷早就不是当年的鱼谷,逍遥子冒充神使掌控了这里,并制造了数不清的傀儡为他卖命。鱼谷中人苦苦等待的,敬仰这的龙神也死于他之手,因此鱼谷不再下雨,日光渐渐淡去,人们的生活岌岌可危。 既然龙神不可能再回来,逍遥子还没有成神,那是谁在为鱼谷流泪呢? 是温令玉吗? 崔冉的心一下子被攥紧了,她感受到难得的抽痛,从她已经强壮的身体中传来,传遍四肢百骸。她揪着衣领,大口地呼吸着,试图消减那种感觉。 从进入鱼谷开始,他们就分隔两处,之后更是没有了他的消息。虽然她认为逍遥子在仪式之前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但此时她又禁不住担忧他会遭遇什么非人的折磨与对待。这种担忧完全无法停止,甚至愈演愈烈,叫她刚刚勉强平静下来的心又重新疯狂地跳动。 沈天野扶住了她踉跄的身形,他以为是她还没有缓过劲儿来,眼含忧虑。 “没事儿吧,要不你先回去,我来制香,我做这个可是熟手。”沈天野呲起一口白牙笑起来,安慰她,挺起胸膛来示意他完全没问题,可以承担两个人的任务。 崔冉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口她的担忧,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吝啬于分享这种心情。于是她把情绪压在心底,咽了口唾沫道:“没事儿,我们继续吧。” 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做,确定魂香的原料、制作过程,弄清仪式的流程,以及弄清神殿的位置…… 制香的工序很复杂,首先要采摘原料、分开清洗、晒干烘干,然后统一送入白房子进行捣碎,处理之后压榨出精油,用水蒸煮过之后再收集等等。殷殷很爱制香,年少时崔冉也跟着凑过几回热闹,但都因为笨手笨脚总是打碎她那些瓶瓶罐罐被下令再也不能靠近她的小桌子。 崔冉顿感头疼,她真该耐着性子多求殷殷几回,让她多学点,至少学会了做魂香,也比现在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来的好。 不仅记不清,香室的工序还是不互通的。白鱼人被分成很多小队,每个小队只会负责一个步骤,从房子进去离开都会被下相关的禁言咒,因此也不能互相交流沟通。 房子外的检查也十分严格,每个人都不允许携带任何有关的东西。魂香真是逍遥子的命根子,崔冉跟沈天野说了自己记住的东西,他直不屑撇嘴。 目前能做的就是等待香大人不再供应扶桑木上的粉末。 沈天野十分怀疑香大人只是随口说说,因为以他的个性也不会相信崔冉这样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要等到典礼结束才能兑现,这简直是玩笑。 但是崔冉却环抱双臂说你且等着吧,他没有别的办法。 要说也是崔冉运道好,扶桑木九千岁才结一枚果,若是完整的扶桑木,上至于天,结一枚果实自然不在话下。可香大人不过是其上一根折断的枝条,又被逍遥子利用了这么多年,早就耗尽了精气,不再有多余的精力供养一颗果子了。这颗果子会要了它的命,而它又对此束手无策。 典礼还有三日举行,崔冉说得话最快会在三天后兑现,这个机会近在咫尺,他完全等得起。 果然正如崔冉所料想的那样,香大人正躺在他金贵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他用来铺床的布料是鲛绡,七七四十九个白鱼人一起织上了精美的金色花纹,本是无上的享受,现在他看起来只剩心烦意乱。 他紧紧抓着那柔美顺滑的布,又松开,褶皱瞬间消失,让他有一种无力感。他狠狠地揪了两把自己的头发,想要大吼大叫,却又悻悻放弃。 他该不该相信那个言之凿凿的小骗子?该不该赌一把。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他又颤巍巍地展开了一根树枝,上面叶片缓缓转动,就像是车轮一样滚滚前行,带走自己的生命。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消逝的感觉,就如同沙漏里的沙子,缓慢无声地掉下,抓也抓不住。 最终,他对生的渴望终于压倒了对于逍遥子的恐惧。 他不想结果,也不想再做什么劳什子扶桑木,他只想要做山中普普通通的一棵树,因为通身金灿灿的光芒而引得无数飞鸟走兽前来环绕其下。 他不想再回到上界,也不愿再做金乌栖息的处所,不想卷入到两界争斗之中,更不愿做了谁的垫脚石。 他只想做他自己,巽香而已。 想明白了,他便抖擞精神,整整衣摆,重新昂首挺胸地走出房间,走到他的小院子里。那里半空中漂浮着一根木头,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身上正源源不断地飘洒下来粉末。 巽香捋捋自己的头发,深深地看了它一眼,朝她张开怀抱,那木头便化作一阵光亮没入他的体内。 霎时,光芒暗淡,一团团黑云飘来,覆盖在鱼谷上空。 大门轰的一声关闭,香室所有的黑鱼人都接到了一条命令,香大人要闭关休息三天,任何人不得随意干扰他的清修。 这个消息很快被传到逍遥子的耳朵中。 白衣男人自莲花台上慢慢睁开眼,他唇边还挂着一点鲜血,他猩红的舌将其贪婪地舔舐入腹中,才震了震嗓子道:“那就容他休息一日。” 逍遥子知道他是为什么,他要结果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为此事害怕也理所应当。但是祭祀典礼迫在眉睫,他决不允许有任何散失。不过看在他勤勤恳恳为自己制香这么多年的份上,他愿意宽容他一天,这一天足够他好好休息,调养自己! 三天之后!他将飞升成神,上界珍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似这小小鱼谷般拘束,自然也用不到什么扶桑木了。 他还在这里打着狡兔死走狗烹的主意,香室里有一间房已经停摆。那里原本会收到洋洋洒洒的金色粉末,但今天人们再去收集只发现在管子的底部只有浅浅的一层。 没有金色粉末,黑鱼人陷入了短暂的动荡与慌乱,但是香大人对此表现出无足轻重的态度,坚决闭门不见任何人,于是他们在慌乱之余也就冷静下来,想出些别的办法。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既然上头不担心,他们少做一道工序又能怎么样,还少了一批人做事,分去其他工序,连香都能多做出几根。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崔冉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香室已经没有上等香了,而且不知是不是上等香没了,香室中的人也没有那么浑浑噩噩、老实忍耐,人心开始浮动起来。偶尔竟有白鱼人与黑鱼人呛声的事情发生,甚至一日之后,还有人动起手来。 第84章 受害的是代表逍遥子前来探望香大人的黑鱼人薛明。 他是沈天野的老熟人了,他俩一照面,沈天野眼中就喷射出愤怒的火光,他的牙咬得咯咯作响,拳头也捏得死死的,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给他一拳。 但是他并非莽夫,知道崔冉心有谋算,不会轻易破坏,忍住了。只是在薛明得意洋洋转身的时候,踢了颗石子正中他的膝窝。 薛明没走几步就扑通一声单腿跪在了地上,他狼狈极了,身上刚换的一身衣装沾上灰尘,娇生惯养的手掌也搓磨破了。 还没等他抬头,香大人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掩唇而笑道:“哎呀呀,薛大人何必行此大礼呢,我可受不住啊。” 薛明脸上也火辣辣的,他从地上弹起,装作没事人一样。谁知香大人却瞟了一眼他的衣装,看那污渍一片的锦绣又说:“可要小心些,我门口铺得绸子是神使亲赏的,别给我弄脏了。” 崔冉头一回听香大人说话这么舒心,差点没忍住笑了,嘴角上上下下地抽动。沈天野倒是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装作没事人一样。 “香大人还是这么矫情,我赔你一个就是了。”薛明眼都在滴血,他大步往前走,才发现那门口慷慨铺了一地的长绸竟然跟他身上是一个料子。 “好呀,我身体不舒服,难得薛大人愿意送我,我自然心中宽慰。”香大人来者不拒,他本就是个吝啬家伙,有好处更是连吃带拿的,根本不会轻言松手。 薛明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说话都阴毒了几分:“那位叫我来瞧瞧香大人好了没有,别是小事故意拖懒耽误了正事。” 他拿神使威胁香大人,就算他的毛病是真的,叫他少休养两天也是好的。 “他只许你一日休息,要是好的差不多了就该继续制香了。” “不可能!”香大人想也没想就反驳,“他知道我的身体,怎么可能这么对我!” 扶桑木是神使一手移栽过来的,对于他的状况自然摸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虚弱与疲惫? “你若是不信,自己去问问就是了,不过恐怕他不愿意见你。”薛明见他变了脸色,吃了口气,登时冷嘲热讽起来。 香大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便知道是确凿的了,薛明实在没理由骗他。神使真的这么心狠,要压榨干他最后一丝好处。他们朝夕相伴这么久,原本他以为……他以为神使对他是心软的。 即使他恨他、怨他、怪他,也还在心里残存一丝丝期待,期待神使能够仁慈地对待他。 可他不该这样,对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抱有期望。 第75章 鱼谷(十三) 薛明见他吃瘪,心中不知畅快多少,他故意作一副正经状,轻咳两声:“香大人怎么没有反应,难道是心怀不满吗?” 香大人回过神来,他尽管对此感到不适也没法发作,只冷笑一声说道:“我哪敢,只不过制香工程繁琐,还需要神使大人给我派些人手才是啊。” 薛明额角青筋跳动,心中直道他难缠,他手下本就掌管着香室一众人,现在又要加,干脆鱼谷都给他算了。 但香大人说得有理,这种请求他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禀报给神使由他定夺。他干笑两声,道:“这是当然,我会好好替你传达。”继而拂袖离去。 他这话就是要给他上眼药的意思,可香大人现在滚刀肉一般,让魂香缺一味原料的事他都敢干,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只不过他心中依旧有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薛明不敢耽搁典礼,急匆匆回去,将自己和香大人这一番会面对话的情景一五一十地上报给逍遥子。 逍遥子听得眉头微蹙,脸色变幻,但最后也没说什么重话。巽香愿意做就好了,其他的就由着他也没什么。 原来巽香正是香大人的原名,随风而散的香,只有逍遥子叫得,其他人都叫不得。 “叫阿尔去帮她吧,她能干,前几日有人跟我提过,就给她这个机会。”逍遥子沉吟片刻,随意地扔出一句。他语气轻而缓,可是眼中却是冰冷的。 等阿尔到了香室,香大人本不愿见她,可是一说叫徐尔,他又允许她上门。 阿尔是审讯崔冉的女黑鱼人,她姓徐,本名徐尔,她在审讯部许多年都没有出头之日,曲折地搭上了香大人这条线。香大人叫她再等等,暗中却跟她的上峰打好了招呼。她的上峰也不是刻意为难徐尔,只是碍于薛家兄弟不好倾向于她,现在有了大人物撑腰,审讯的好事又叫薛家兄弟占了,自然就有理由把出头的机会补偿给徐尔。 到香室是徐尔没想到的,但她也很高兴。她在哪里混不是混,更何况香大人这边更是高枝。传闻香大人挑剔、性格古怪,常教训人,可她却觉得这反倒是好事,总比遇上一个笑面虎背后绊她一脚强。 等见了香大人阿尔就更是惊喜,她甚至差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香大人说自己抱病,要将香室所有的事务都交给她管。她捧着烫手的权柄,以为迎来了春天。 实际上香大人是这么想的。第一,他不再给香室提供从本体上刮下的粉末,这香随崔冉折腾,怎么样都无所谓了。第二,万一出事了就把阿尔推出去背锅,然后自己躲到一边,总之无论如何他都不吃亏。 至于阿尔,得到了新上峰的赏识自然是卖力气。她刚上任的那个半天,就把手底下几十号人都认了一个遍,敲打了一个遍,然后巡视了大半的白房子。 好笑的是,阿尔走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喘不上气,说不出话了。再一转头,身边人无一不惊恐。原来是她闻了香味,又摸了新鲜的带着粉末露珠的花,脸上发了疹子,还慢慢地肿成了个猪头。 手下人想笑又不敢笑,阿尔想发怒而不得,只得半途而废,打道回府。 她走之后白鱼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交头接耳地议论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些香是供给仪式的,都是神香,她反倒受不了。 这话就有些触及关键了,听了半场议论的黑鱼人姗姗来迟地瞪了说话的白鱼人一眼,白鱼人才后知后觉噤了声。 香是神香,阿尔是贵族,两者本该鱼水相融,哪有什么不舒服的道理?于是阿尔也没敢声张,只说是有人暗害她,要给她个下马威,怕她三把火烧起来。 阿尔不能参与制香对崔冉是好事,阿尔见过她,甚至审讯过她,要是被她看见了怕是要多生事端。 所以她来巡查时崔冉都化作一条小蛇小心翼翼地盘着,反正她表面上是死了,也没有人会去细究。 她就盘在沈天野的胸口,露出一只狡黠的眼睛,还能看清楚阿尔的一举一动。只不过阿尔的笑话没看多久,沈天野的危机却先一步出现。 此时离仪式只有一天,正值傍晚,霞光沉甸甸地坠在云层中,从断室而来的白鱼人都争先恐后地敞开自己的四肢沐浴在光下。在这里,黄昏的光要比白日的光珍贵,而神殿的光则要更金贵些。 白鱼人晒了自己,脸上就又变得滋润些,微缩的面皮扯开了些,沟壑都被填平了。沈天野也不由自主地离开树荫朝光下走,崔冉见他身不由己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对,还没等她出言提醒,沈天野突然紧皱眉头,干呕出声。 这必定不是吃坏肚子这么小的事,香室的食物跟断室差不多,只是品质更好一些,崔冉提前试过。 只见沈天野猛地吐出一滩酸水,继而不断地往外吐着,可惜他什么都没吐出来,到最后脖上青筋爆出,眼也含着泪,才呕出来一滩水草。 他胃里怎么会有水草? 崔冉边轻拍着他的背,边问:“你吃其他东西了?” 她在去找龙神前特意叮嘱过沈天野,只吃野果,别的不要碰,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沈天野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死死地捏着她的胳膊,鼻子发酸,吸了两下才缓过劲来说:“没有啊,我只吃了果子,现在还口干舌燥的。” 果子虽然汁水多,却代替不了水,但是这里潮湿,又可能有些其他原因导致他还好好的,没有什么意外。 “你……是不是喝过洪水?”与他们相熟的那个白鱼人见他这么难受,突然灵光一现,试探问到。 “那玩意儿也算喝吗,呛了几口。”哪有人落水不呛水的呢,沈天野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 崔冉却反应过来了,鱼谷里的人本就是鱼人一体的,自然是常喝这里的水,可是他们喝了就会变成鱼。洪水一发,鱼人纷纷化鱼,闭紧嘴唇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有沈天野是凡人,他一口都碰不得。 再说了,洪水跟普通水又不一样,它肮脏、污秽,藏了不知多少年,泡了不止多少东西,更是喝不得,哪怕沾一沾唇都不行。 正当此时,沈天野突然倒下,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腹中绞痛难忍,恨不得将自己的胃肠抠出来才罢休。 崔冉见他这副模样难免着急,白鱼人也忙不迭地说:“鱼谷中的水是神龙带来的甘霖,能治百病,叫万物复苏,你不是鱼谷中人,喝了水自然就要皈依成鱼谷的人了。” 第85章 转眼间沈天野犹如应验了她的话,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只有唇还在轻微地翕张,看着好像……一条鱼。 崔冉心中一沉,见他弯曲着身子,紧闭双眼,已经人事不知,再一看下边,双腿不知何时并作一起,成了鱼尾! “怪不得,怪不得……”白鱼人也被吓了一跳,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说什么,快说!”崔冉急的要命。 眼见着沈天野身上炸起黑鳞,头顶狗耳时冒时隐,崔冉便知道是他体内天狗血脉在和恶水争夺他的身体。天狗是人世间极为高贵的妖怪血脉,恶水却是由真正的曾经上界神龙带来的,一时间胜负难定。 可无论是谁胜谁负,沈天野都会感到无比的痛苦,两支力量在他经脉中乱窜,犹如将他千刀万剐,他忍不住咬破了嘴唇,血潺潺流出来。 崔冉见不得他这样,立刻弯腰将他扶进自己怀中靠着,又掰开他的嘴巴,在他口中塞了块手帕叫他咬着。她想用自己的妖力帮他,可她刚进化出角,妖力汹涌澎湃,凶狠非常,进了他的身体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一招不慎就会撕裂他的身体。于是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怪不得他祈愿叫你死而复生有用,因为他早就变成鱼了啊。”白鱼人眼中有惊讶,也有恍然大悟。她第一次看到外来的活生生的一个人慢慢地变作一条鱼,从脚到腿再到半身,如此痛苦的过程震撼着她的心。 “有什么办法叫他变回去!”崔冉不管那些,她硬是压下心中骤然而起的愧疚和懊悔问道。 “没有什么办法,唯有把他放到真正的神水中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白鱼人声音越来越小,她还有没说出口的,却不忍心说了,这个生机是她所听闻,毕竟没有人真的再见过神水,自然也不能保证是否真的有效,是否真的可以叫他恢复原样。 话到此处,沈天野已经完全变作一条鱼了,是一条通身漆黑的鱼,黑的犹如一道影子,安静地躺在崔冉手心。 崔冉忍不住啜泣,她很少流泪,泪水滴在沈天野身边,晕出一小洼来,模糊了他的身形边界。 似乎感觉到她在为了自己哭泣,黑鱼尾巴动了动,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崔冉鼻头更酸,这是沈天野在安慰她,叫她不要哭。 “唉,明天过后仪式开始,到时候神子会跳舞祈雨,那时候你就把他放进水中吧。”白鱼人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告诉她接下来该如何做。 明天过后……崔冉动了动眼珠,她轻轻地合拢手掌,取了个装香料的瓷瓶将黑鱼放进去,明天过后,是非成败,他们几人的性命都系于她一身了。 神子祈雨,鱼龙起舞,昔日盛景重现,不知这次鹿死谁手。 温升竹正在为仪式担忧,突然心口一痛,脚下步伐错乱,摔倒在地。 他伏在地上,长久没能起来,两条腿都使不上劲,脚踝处火辣辣地疼,犹如一条垂死的神龙。 第76章 鱼谷(十四) 到了第三日,仪式所要用到的香已全部制备好,由一众白鱼人驾车浩浩荡荡地运去鱼谷的中央前庭。 他们刚入鱼谷时前庭环绕着奇花异草,地上铺设着透明板子,而中间则是空荡荡一片。现在那里已经搭好了高台,典礼之盛大恢弘初具雏形。 崔冉跟着人群排好了队往里走,边走边听身边白鱼人为她称述这里的排布,并在脑海中拼凑出前庭的样子。它被划分成里外五层,最外一层是白鱼人所在的地方,往里一层则是高可通天的庞大木架,楠木被烟熏过又刷了桐油,防腐防水。上面盘伏着头身尾三段分离的鱼灯,通体暗红,眼珠中空,以便其中操纵的人能够看清外面。 向内的第三层则是黑鱼人所在,是日他们将与白鱼人隔灯相对,这既能保证全部鱼人都同享盛事,见到鱼灯上下翻飞的壮景,又能凸显两方身份地位不同。 而最后两层则分别是一道水渠和一座莲花座。鱼谷是被水环绕的,白鱼黑鱼都要依仗水生存,因此鱼谷中人将鱼谷唯一一道河取名为魂河。每逢初一十五人们便会去魂河上放河灯,传闻若是真心祈求神的眷顾,写着自己的愿望的河灯就会沿着魂河飘向上界。而这水渠便是仿照的魂河而建。 作为奴隶,崔冉无法靠近莲花座,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听相熟的白鱼人给她讲这座莲花台是怎么得来的。莲花台的骨架是由逍遥座下两童子亲手搭建,而上面蒙着的红绸则是由名门望族中的未婚少女一针一线绣出图案之后又绷在上面的。 至于绣图,则是六道轮回与阎罗殿里的各式各样青面獠牙的妖怪。而莲花瓣间则放着表情痛苦扭曲的小娃娃,他们之中又穿梭着小鱼,小鱼口中一个个都衔着珍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崔冉做道士做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见这样的莲花台,毫无圣洁宁静之意,反倒是充满恶意与不适。只不过鱼谷人不以为意,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要从阿鼻地狱中脱胎换骨而出,才能够修成正道飞升成神。 “人生来有孽,有的深有的重,重的就像我们做奴隶洗清自己,才能不被这具皮囊所累,早日飞升化龙。”他们是这样说的。 崔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白鱼人心甘情愿做奴隶,原来是为了更宏大的梦,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梦只是一个谎言。 队伍还在有条不紊地往前移动,他们要将自己准备好的香一个个插进鱼灯里。离近了崔冉才看清,原来大鱼灯是由小鱼灯合成的,每个小鱼的嘴巴里都要插上一只香,这样点燃之后才有鳞片燃烧的效果。至于这些香如何在同一时间点燃,便是逍遥子的神迹了,作为礼官,他将施法于刹那间将香全部点起。 放香需要钻入鱼腹之中,崔冉从大鱼口中进去,一排排将香插好。从外面看真像被一条鱼一口吞下,而红彤彤的绸布映照着她的脸,就仿佛与大鱼搏斗时产生的满脸血痕。借着放香的由头,崔冉将这里面仔细打量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什么蹊跷,看来问题只出现在香上。 放好了香,接下来就是引水。水由黑鱼人从神殿引来,缠绕在他们队伍中,水波荡漾看上去犹如天上银河,到了水渠边,领头的手一挥,水就注入渠中,密不透风地盖住渠底,真像道流淌的河。 崔冉与他们挨得并不近,却能够清楚地闻到熟悉的香气,每个从神殿而来的黑鱼人身上都有,难道神殿之中常年累月燃着魂香?崔冉低头思索,魂香用以招魂安魂,为何要用在没有什么异状的活人身上? 还是说……眼前这队黑鱼人根本已经死了? 若是逍遥子已经把它们练成傀儡,那它们魂魄不稳便需要魂香来安抚,如此想来便能说得通了。 仔细看去,这队黑鱼人确是手脚僵硬,连面上的神色都是统一的。 既然水来了,崔冉便问身边相熟的白鱼人:“这是不是神水?” 她问得声小,白鱼人却倒吸一口凉气回道:“你不要命啦,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取水?” “不是众目睽睽,我只看看,说不准典礼后会有些许神水赐福给我呢。”崔冉很诚恳道。 “熟人”也并非十分相熟,不了解她表现得越老实心中就越是不安分,答应得这么好,那必定是要出手了。白鱼人放心了,安慰她道:“你有福气,说不准能拿到神水。” 他说的是典礼后的赐福环节,作为典礼官的逍遥子会挑选运道好的鱼谷中人赐予他神水,叫他服下。传说沾了神水便可百病顿消、返老还童,所以人人都盼望能够叫逍遥子看上一眼,沾上这无上的荣光。 “嗯,我也觉得我运道是很好的。”崔冉连连点头附和。 偷水这事刚按下,白鱼人便收队回香室。见崔冉没了机会,白鱼人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再盯着她。谁知崔冉跟着队伍回去,却不似来时靠前,反倒一个人拖拖拉拉地坠在了队尾。就这样走了一半,队伍中就悄悄地少了一个人。 少了的正是崔冉,她记得回前庭的道路,很快就摸回水渠那里。前庭有人把守巡逻,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崔冉依旧有办法。 她先是潜踪匿影靠近一个在最外层走动的黑鱼人,在搭上他肩膀的一瞬就变作了他的模样,她经过千挑万选,这是一张极为平淡普通的脸,叫人看许多遍都记不住,更不会发现被掉了包。那人忽得见到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欺身上前,着实吓了一跳,刚想出声却被崔冉一手捂着嘴一手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死了的黑鱼人迅速化为一条细长黑鱼,被崔冉接住顺势收入袖中。紧接着崔冉就补上了他的位子。 崔冉许久没杀过人,手却没生,甚至她的丹田之中还有一股灼热升起,叫她躁动不安,好似唯有鲜血才能够平息。这经过陈设的前庭蔓延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气息,崔冉明白自己被影响,默念清心咒企图摆脱。 巡逻队伍要时刻变换位置,崔冉也得以顺利混入枢要之地。她离水渠十分近,近到只要轻轻弯腰便可伸手掬水,而这水波粼粼,也似在引诱她。 第86章 崔冉取出了瓷瓶,在那其中有半节清水和兀自昏睡的黑鱼沈天野。他的尾巴正在无力地摆动,现出一副垂死之态。 她低下头,正巧在微波泛起的水面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这倒影是她,却又不是她。倒影生着威风凛凛的两支长角,眉心一点闪着银光,是她的龙鳞。她比之前还要高些,瘦削些,面容凛冽严肃,倒影中的她已经化为龙了。 这是多么美好的幻境,仿佛变作了真实。崔冉眼睛一眨不眨,乃至听到了来自水波的呼唤。一阵阵的声响逐渐扩大,变为涛声,涛声又合成窸窸窣窣的低语。 这低语向她传递了一个讯息,只要多多饮水,她便能伐筋洗髓,由一条半龙化为真正的龙。至于沈天野,便随他去吧,等到了上界什么样的俊美男人得不到? 若是凡人见到这样的幻景恐怕就要全身心投入其中,毫无顾忌地大口喝水了,喝了之后便会变成鱼,跟遭殃的沈天野一样。可崔冉早就作了准备,灵台清明,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向后仰身,叫自己的倒影离开了水面。 这水也有古怪,是跟魂香有异曲同工的用处,种种迹象都证明这个前庭步步都在引诱着人做出铤而走险之事。如她真的贸然取水,恐怕会立刻招致这里众多黑鱼人的攻击。 将沈天野放入神水中也是一种孤注一掷,她不能确定这东西会不会对他有害,蛊惑了他的心智,但是她别无他法。 于是她离开水面,将瓶口自己用法术造出的水膜抹去,倾倒瓶身,沈天野就顺势滑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水中。 他先沉了底,好半天才摆着尾巴吐着泡泡从水底浮上来。入了水的黑鱼奇异地失去了踪影,与水波混为一体,水渠边黑鱼人走来走去,都没有发觉有这样一条外来者已经坐拥这珍贵神水。 崔冉停驻片刻,感受着自己脑海中沈天野与她相连的一部分魂魄重新活泼起来才放心离去。 还好,白鱼人没有骗她,他有救了。 “你好好等着,等黄昏时分我再来找你。”崔冉传音给他。 水里黑鱼摇了摇尾巴,作点头状,表示自己知道了。 鱼谷中的光稀有,白昼比黑夜要短很多,至于黄昏很更转瞬即逝,日头很快就落下,只留窄窄一道余晖。 在天色陷入昏暗的一刹那,崔冉又变回蛇身从阴影处潜行离开,她要去找温升竹。 原本她并不知道神殿在何处,但空中香气经久不散,简直是一条清晰的线索指引着她。她循着香气绕到了神殿的外围。 出乎她的意料,神殿并非庞大华丽,反倒是又小又不惹眼,乍一眼看上去倒与书院中的四不书房的样式有些相像。神殿四角屋檐高高翘起,上面蹲据着不知名的黑色虫子,弯弯绕绕长蛇一样,却长着须子又生有一连排的细爪,倒像蚰蜒。再往下悬挂着四角风铃,风铃中垂下一串铜色小鱼,正发出呜咽低响。 可是现在并未起风,风铃岿然不动,内里却叮当作响。 进了神殿,香气弥漫,味道更加浓郁起来。即使崔冉屏住了呼吸,依旧觉得那香气无孔不入,从她的骨头缝里渗了进来。随之她眼前出现了一片五光十色的雾气,而她头重脚轻,脚下如踩着云雾,好像真的进入了瑶台仙境。 神殿之中别有洞天,芥子天地一般。地面上铺着的是纯白无瑕的玉砖,上面精雕细琢,有人有兽有花草虫鱼,无一处不精致,但现在都被尽数踩在了脚下。再抬头,屋顶上嵌着一方藻井,上面星图闪烁,浩渺神秘,而半空中凤凰绚烂的影子时隐时现,正自在地翱翔。 再往里走,便有丝竹之声响起,声声悦耳,叫人心旷神怡,陶醉其中。而墙壁上、桌台上摆放的烛盏影影绰绰,犹如星星点点银河滔滔不绝。 崔冉每走一步,眼前就浮动着云雾与水波,像已经投入水下,却又不真在水中。 镜花水月,似真似幻,便是如此。 神殿是逍遥子督工亲造的,是他神通无边的象征,寻常人进入被这样的景致所震慑,只会对逍遥子更加信服,却从未想过这不过是魂香营造的幻境。 这是逍遥子为鱼谷所有人精心安置的陷阱。从年少时的那个山洞,再到现在的神殿,无论地方是简陋是辉煌,都不过是他骗人的伎俩罢了。 崔冉并不受其蛊惑,继续向前走。这一路她并没有激起什么太大的动静,但是同样的,她也觉得神殿之中鸦雀无声。 当她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也只能听到类似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可这也是她的幻象,毕竟这里放眼望去并没有一棵树。 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却依旧再向前,刚走没几步就碰上了一棵参天大树,接着一阵清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就如同她刚才听到的那样。 有趣,有趣。若不是身为对手,崔冉应当很是欣赏逍遥子,他所造出的幻境竟然能够根据人的念头随意变幻。 眼前这棵树看起来十分逼真。树干粗壮有力,上面的树皮爆裂绽开,露出峥嵘的模样,那上面乃至于有一小朵菌子,摇曳着飞出丝絮。 这树像是活着的,经历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犹自不屈地伸展。 可崔冉却后退一步,她知道这也是幻觉。 果然,在她眨眼的功夫,水波荡漾间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默然矗立的大钟。 原本黝黑不平的树皮成了刻满巨鲸花纹的铜墙铁壁,那树叶的哗哗声也不过是它因为她的靠近而生出的震动。 崔冉冷汗冒了满身,钟顶上匍匐着一只蒲牢,形态如龙又似蟾蜍,头顶尖角正对着她,嘴巴大张,神态栩栩如生,像是真的封印了一只活的蒲牢在这里。 在一片昏暗之中,崔冉莫名地感到有人在窥伺着她,也许是这只蒲牢,也许是不知身在何处的逍遥子,又或许这也是她的幻觉之一。 不知何时,丝竹声已经停了,凤凰影也早已消失,此地空旷,雕梁画栋下只有这口钟和崔冉。 这是一口醒钟,崔冉担保自己只要再靠近一步,别说一条腿或一只手,就算是她的衣角或发丝沾着这口巨钟,它都会立即响起不会断绝的声音,将逍遥子招来。 崔冉呵出一口气,薄薄的如一片云,她又后退了一步,蹑手蹑脚地绕过醒钟继续向前。 行至此处,看似已经历经过许多,实际崔冉没走多远,更像是兜了个大圈子,在神殿外围游览闲逛。 崔冉按下心中惊疑,继续向前,没走多远便见到来往走动的人影,步履整齐,衣着统一,一个个面容模糊,犹如鬼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游走在神殿内。 这才是真正的神殿。 幸得崔冉与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因此没被发现自己的踪迹。她连忙缩小了身形,移至角落无人处。 她的肌肉收缩,鳞片相互摩擦,极隐蔽地往里窜进去一大截。这还得益于她在姚府躲避纸人追捕时练就的本事,借着神殿内金光闪烁的器皿和光影的遮掩,她顺利从走动的人影中脱身。 走过人群,里面又清净了些,脚步声被拉长,继而消失不见。 接下来崔冉见到了一条巨大残缺的龙骨,有爪,有半截腹部,还有拼接出的脑袋。龙骨森白,由小臂长的长钉固定在墙上。道教之中有镇煞钉一说,通过特制的桃木钉刺穿鬼怪或妖物的骸骨,便可将它们镇压。 可朝墙上壁画看去,上面则是一片浩荡的凡人朝拜之景。崔冉靠过去,看到面目模糊的黑白鱼人跪坐一圈,伏体投身,双手越过头顶高举,而天上巨龙口中正在降下甘霖。 而他们的脚下是干涸裂开的土地,甚至许多房屋正在起火。 这条为人们带来赐福与救命之雨的巨龙跟崔冉在断室里杀死的那个一模一样。崔冉记忆犹新,但画上的巨龙神情柔和,眼中清澈洁白,没有血丝也没有凶意。 它到底经历了什么? 崔冉更觉心中郁郁,同时又有毛骨悚然之感,一条面目端庄的上界神龙,应人们的祈求降临世间,为他们降下甘霖,将他们身边蔓延的大火扑灭,但是却葬身于此。 乃至于……遗骸都以钉子被镇压在此处。 龙骨之后便是一道长河,前无源头后无休止,丰腴的水波流动,一波推着一波向前,水波丰腴,以致河中银光粼粼,犹如银河落入人间停留在此处护卫神殿安宁。 长河宽阔,衬得崔冉只不过是岸边渺小的一点,她恍然发觉这神殿大的惊人,大到仿佛是在效仿天地宇宙,她听说古有秦皇修筑自己的陵墓,按照自己生前的都城布局建造,阴兵过境,事死如生。现在看来这座神殿也有相同的意思,她疑逍遥子是按照心中上界仙境修筑此处,因此才会如此变幻无穷。 既有银河,必然会有渡河鹊桥,又或是摆渡小船,崔冉靠近岸边,化作人身翘首以盼,发觉烟波浩渺水汽蒸腾之间确有一道桥,风云变幻间桥露出完整真容,白玉为身,走上去可看到两侧雕琢着云朵宝瓶,八根望柱上面盘绕着龙的其余八子,桥下流水滔滔,似要将崔冉一口吞没,又如奈何桥下冤魂在不甘地嘶吼。 第87章 只可惜桥的对岸不是转世轮回,也没有熟识的判官等着与她交谈。只有威风凛凛的两条蛟,一左一右安静地睡着。 崔冉脚步渐近,它们却犹自酣眠,甚至还打着鼾。是因为神殿之中太过于安全,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打扰,它们安逸了不知多少年月,于是掉以轻心,渐渐怠惰下来,就连如此明显的响动都不足以让它们掀开眼皮看上一眼。 崔冉应当停住了,若是在向前她势必绕不开蛟,若是与它们缠斗起来又会惊醒整座神殿。可是崔冉知道,再过了这一层就能见到温升竹。 若是在话本里,她过五关斩六将是要见美人一眼,然后与他亲昵一番,日后同归乡里的。 可是她不能。 崔冉停下,倚着桥思索片刻,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才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 看轮廓形状正是当初在姚府杜见春慷慨相赠的那一个。崔冉想了想,变做原身将自己隐匿起来,魂魄离体后钻入小纸人体内。 纸人是死物,它经过蛟龙就如同一片枯败的叶子飘落,蛟龙也是这么认为的。它感到什么痒痒的爬过它的鼻子,但是转瞬即逝,于是它也没放在心上,甚至都没用爪子扒拉一下,只是喷出一股热气。 崔冉乘着那股热气飞了出去,正好落在一片暗红边缘。 这里也有莲花台,但是暗红的却是血海。 波涛汹涌,血腥气扑面而来,不仅如此,还有一种怪异的香气越发浓郁,包裹着她。 幸好她也不再具有身体,才能够不受香气侵扰。 可她却没有落到莲花台上,反而在半途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进去,一阵翻天覆地之后,崔冉摸着自己昏沉沉的纸人脑袋,打量着周围。 这是何处? 场景已然变幻,与刚才浩渺血海不同,莲花台与她目中人影也早已消散,而她身下阵法符文明灭,看来她还是被误入逍遥子的陷阱,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站起身,身边花朵硕大,个个高出她的身体,虽然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变成纸人大小,但这熟悉的一幕还是令她有些紧张,明德书院的草丛便是如此。 崔冉拨开花朵,从鹅卵石小径中出去,先是遇上了三两个姿容美丽的姑娘。她们衣着锦绣,却长吁短叹,眼中忧愁难掩。 “今夜……就要面见大王了……残暴……害怕…”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崔冉努力分辨,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她们似乎是大王的女人,却对他十分畏惧,难道她此时正在谁的宫殿之中,那这个大王又是什么人呢? 崔冉想到知道结果就要耐心地等待至深夜,她轻巧地攀上了最为貌美的那个女人的裙裾,像片落叶一样贴在她身上。 女人没发觉,她只感到腿上有些痒,但她认为是在花园里蚊虫多,为了保持淑女仪态她不好弯腰抓挠,于是借口说自己还有事先行匆匆离开。 剩下的女人们见她这般慌张,难免凑在一起议论。 “你说,她是不是想跑?” “跑,咱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跑到哪里去!” “还不如就此认命了,说不定还能挣些前途……” “我不信,前朝还有妇人缢死自家丈夫的,大不了……” “快别说了,大王有千里眼顺风耳,万一叫他听到了一□□吞了你!” “大王当真这么可怕吗……?” 其实另一边提前遁走的貌美女人也在问这个问题。 她问得是身边侍女,“大王身上当真毛发旺盛吗?”她问得委婉,实际她听闻的是大王身上遍布长毛,不似人反倒像猿猴,他面容凶恶,长牙利齿,每次找人侍候都会咬下一口肉来。 她实在害怕,怕遭受这一场折磨。 “夫人,您别怕,大王英伟,只是比旁人有些不同罢了。”说话的侍女也非常人,她通身洁白,没有五官,正是白鱼人,这个鱼人身上异香缭绕,也是傀儡。 “今晚我便要侍寝,你说,明日你我还能相见吗?”女人本是农家女出身,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念头,对待侍女还如同对待小姐妹一样真诚。 “自然会相见的。”侍女平铺直叙,她并不是真的这样认为,只是这宫殿中死过许多人都是由她收尸的。 相见,是死是活都可以相见。 就这样,在忐忑中,女人等来了前来为她梳妆打扮的人。他们称呼女人为琥珀夫人。 琥珀夫人因眼珠呈琥珀般浅棕色泽而得名,也正是这双特殊的眼睛叫大王一眼看中。 第一道工序便是沐浴焚香,她被安置在一个窄小的木桶里,抱着自己的双膝蹲坐,由人将浸泡了花瓣的水浇在身上,并仔细揉搓,从头到脚,任何一处皮肤都不放过,直到她被蒸得头昏脑胀,皮肤泛红才允许进入第二道工序。 如此四道工序完成,她便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端上木板,被人抬着走过一道道长廊来到大王的寝殿。 由于她未着片缕,崔冉也不能再藏匿于她的衣衫上,只得想尽办法的把自己弯折成一个简约的形状点缀在她的鬓边。 戴纸花并不吉利,可是身边人都像没看见似的,琥珀夫人倒是想摘,她怕一碰面就惹了大王不开心,却因为被捆着无法动弹,只好仰着脸满怀绝望地被送上龙床。 大王卧在床上,手中抓着酒杯,殿内香气浓郁,几乎填满鼻腔。而香气之中还有血肉腐烂的腥气。 崔冉在琥珀夫人的头顶,扫视一圈,只见锦绣辉煌,不见血腥污浊,没有死人,也没有受伤,那腥气从何而来? 怪事。 美人上了床,大王兴奋起来,他如泰山般压下,整个人笼罩在琥珀娇小的身躯上。纸花颤抖,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好半天,琥珀才咬着唇睁开眼,看到大王真容。 第77章 鱼谷(十五) 大王不似传闻中凶恶,却也不似传闻中英伟,他更像一个有些文弱的书生,头发夹杂着灰色,面容有些许疲倦。他的眼睛是丹凤眼,眼皮薄薄的,眼角有些细纹,瞳仁竟然也是琥珀色。 琥珀夫人一下被吸引住了,两双相似的眼珠对上,恐惧就被打消了许多。她启唇,颤颤地叫了声:大王。 大王笑起来,原本眼角的细纹更加深刻,嘴巴微微翘起,煞是满意的样子。他抚了抚她的鬓发,沐浴后的香气流水一样从她指缝溢出。 难道接下去他们真的要翻云覆雨一场,自己在这里看个活春宫?崔冉一个激灵,好悬没把自己抖下来。 两唇相接,缠绵悱恻,琥珀夫人没有尝过这种滋味,早已陶醉其中,可是崔冉却眼睁睁看到她的面色逐渐发青,红润不再。 有一丝一缕的魂魄精气从两人相接触的地方被那大王吸走了! 琥珀夫人的腰肢逐渐松软,她软趴趴地被大王擒在手中,她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这大王灰发愈多,面色活泛了些,眼睛亮的惊人,他的容貌更盛,不像失意书生,更像是雨夜在破庙之中候人前来的妖孽。 崔冉突然明白了,那股难言的血腥气从何而来。那并不是真正的血腥,而是他犯下累累罪恶后魂魄腐烂的味道。 大王伸出尖牙,眼露凶光,竟是个灰狼妖! 他以凡人生魂精气弥补自己受损的魂魄,身后枕着累累白骨,殿中放满了蕴养魂魄的宝物。 这人再被吸下去就要死了!崔冉按耐不住,掏出铜钱剑,一指催动,铜钱剑顺势而长,约有十寸,堪比她人一般高,可她依旧舞得呼呼生风。 纸人崔冉从琥珀夫人半垂的脑袋上跳起,高举铜钱剑,直劈灰狼妖的面门。 灰狼妖没想到在成就好事之事有人偷袭,一招没反应过来,叫她劈了个正着。铜钱剑砍在他身体上就如烧红的铁块掉进冷水,滋滋作响,不一会儿功夫他就仰面倒下,头顶一个暗红血洞。 里面早已烂透了。 “谁!谁敢偷袭本王!”狼妖将琥珀夫人甩到一边,捂着脸大叫。 他养尊处优半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屈辱,更何况这疼痛带来了故人的气息。 他四下搜寻不着,见不到任何人影,等到崔冉再次出招时才看到这个执剑的小纸人。 纸人单薄,铜钱剑更是细小,没想到却有如此大的威力。狼妖双目血红,怒目而视,气急败坏地亮出利爪朝她抓来,一边抓一边大喊:“你与无涯子那妖道是什么关系!” 崔冉哪里容得下狼妖侮辱自己的师父,又是一剑直冲他的心窝。 狼妖狡猾,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崔冉刺中却发现不过是个虚影,猛然回头他已经移到自己身后。 利爪带着寒光,不知穿透多少好人家的胸膛,崔冉以剑撑地,不多不避反而跳到了他的手上。 “满口污言秽语,看我不把你的牙敲掉。”崔冉大怒,迎面而上。 铜钱剑本在驱邪避秽上有奇效,数百铜钱一同响起便如催命符般。这把剑是师父赠予她的,有师父的气息,狼妖竟然能够一口叫破师父的名字,必然是从这把剑上看出。 第88章 “小儿,看来你就是无涯子的徒弟,正好新仇旧恨一同算清。”狼妖也不畏惧,他向后一跃,摘下墙上长棍,与她打在一处。 铜钱剑本在驱邪避秽上有奇效,数百铜钱一同响起便如催命符般。这把剑是师父赠予她的,有师父的气息,狼妖竟然能够一口叫破师父的名字,必然是从这把剑上看出。 “小儿,看来你就是无涯子的徒弟,正好新仇旧恨一同算清。”狼妖也不畏惧,它向后一跃,摘下墙上长棍,与她打在一处。 原来这狼妖曾经与无涯逍遥两人打过交道,一个伤它一个骗它,它都是恨之入骨。 狼妖在修行一道上颇有心得,自修练起就是族中最有出息的年轻妖,可惜它并不甘心苦心修炼,一心要走捷径,从族群中偷跑出来,到了凡间招摇撞骗。 它要骗人当然不甘心只做一般的骗子,它只骗达官显贵。贵人们被骗了,万贯家财也如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为了自己的面子,也怕解释不清如此巨额钱财的来源,因此也不会报官。最多派手下人暗中搜寻,要抓它来折磨泄恨。 可它又不是凡人,会障眼法,摇身一变就换了另一张容貌,逍遥遁走,无迹可寻。久而久之,贵人们只当江湖上又多了个飞天大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就这样来往五六年,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它逐渐得意,以为天下无敌。 一松懈,它就惹了大麻烦,也正是这样叫无涯子盯上,带着师弟下山捉妖。 当年狼妖到了平城旁边的一座城镇,化名奎星,用自己招摇撞骗来得钱给自己捐了个官。不仅如此,他混迹官场用得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一副满腹经纶的儒雅书生模样。 做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脑袋却机敏灵活。因此很快就抱着了金大腿,步步高升,甚至他还娶了达官贵人家的女儿。 他与妻子是郎才女貌,是底层爬上来的小官和高门大户的强强联合,岳父很满意这个女婿,将他当作半个儿子对待。 狼妖也很满意,唯有一点不好,他与妻子每晚都要耳鬓厮磨,痴缠许久,但是每逢初一十五月圆之际它就忍不住要露出自己的利爪尖牙,还有一身灰黑毛发,两只直挺挺的尖耳。 第一次,它没忍住,差点叫妻子发觉,借口还有公务要忙匆匆离去,乔装出门,半夜奔跑在城边长啸,差点被街上巡逻之人抓住。它的叫声引动周遭的野狗与家犬,一夜间狼嚎犬吠不止,家家户户躁动不安,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谁知开门只有虚惊一场。 这件事惊动了官府,案子正交给狼妖来查,狼妖随意捉了只刚成精的黄狗便结了案。城里人惧怕妖怪,也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异动,处死黄狗之后将它的尸体带回去一把火烧了。 妻子没有怀疑狼妖。 第二次,狼妖特意借口心中烦闷,又说喝多了酒怕妻子不息,早早就搬出去住了两日,又驱车赶往山林,站在悬崖边对着月亮长啸,天亮之后衣冠楚楚地回去。 如此一次两次,妻子开始生疑。她倒是没觉得枕边人是妖,只觉得郎君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正恩爱缠绵着难以割舍。 她本想发作,可满腹心事却没掩藏住,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说男人辛苦,在外奔波劳碌,有个解语花是常事,他做得也不过分,只初一十五才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为父替你敲打敲打他。 于是妻子就忍下了这一口气,等着父亲为她解决。父亲最懂男人,又疼爱她,定会将郎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只是还没等到郎君回心转意,与外面的女人断干净,她先招致杀身之祸。 十五那天,圆月高悬,岳父与狼妖对酌,狼妖着急欲走,生怕克制不住内心欲望化作狼身。可是偏偏岳父阻拦再三,非要他多饮一杯,在他卧房歇息。 狼妖摇头摆手,作不胜酒力状,说:“丈人,万万不可再喝了,我还有急事,再喝怕就耽误了。” 岳父在心中暗骂,好小子,给你机会你不要,说什么急事分明是要投入温香暖玉的怀抱,一解寄人篱下之闷气。于是岳父更不肯放他走,甚至握住了他的手,将酒壶塞进他手中。 狼妖匆忙起身,想要抽出手,却又不敢拂了岳父面子,难免左顾右盼,面上为难。他举起酒壶,仰头猛灌几口,又推给岳父。 他想要灌醉了对方,好抽身离去。 可是他的岳父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显贵,酒量自然不在话下,区区一壶下肚依旧眼神清明,分毫不让。 而狼妖表现得越着急,他越觉得是拿捏住了他,一定要他低这个头,从此跟外面的莺莺燕燕一刀两断。他深谙男人秉性,甚至狂妄到没有去调查清楚,就设此宴会。 没想到,当狼妖醉眼惺忪,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抬头又见圆月清辉时,他奔腾的欲望再也压抑不住,在岳父眼皮子底下化为了狼首人身的怪物。 岳父面容惊恐,想叫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眼珠瞪得似要脱眶而出,而他的心脏砰砰作响,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捂着胸口,指着狼妖结巴道:“你你你……” “丈人,是小婿奎星啊,您莫怕,我这就变回来,这副模样我也是不愿,是有苦衷的啊。”狼妖犹在狡辩,他一慌张竟也忘了自己会障眼法,能够遮掩住此刻的惊悚面貌。 狼首狰狞,明明是兽却发出了人声,岳父此时就如同那东郭先生,又像好心救了冻僵的蛇的农夫。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砰砰,一阵快过一阵,绞痛传来,因着求生的本能,他大声疾呼:“来人,这里有妖怪!” 狼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按着岳父肩膀,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会的障眼法。 待到下人闻声赶来,看到的只是文质彬彬的郎君头发散乱,面色潮红,正扶老爷的身子放声痛哭。 而后岳父的死讯转遍府邸,妻子匆匆赶来,看到父亲死不瞑目,面色青白,口唇发绀的惨状,不由得呆若木鸡,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岳父是被吓死的,狼妖对外说是他饮酒过量,心脏承载不住,又产生了幻觉,所以才吓死了。这倒是符合验尸结果,所以没有人追究,除了妻子。 妻子心存疑虑,心想父亲如此雅量,怎么会因为家中饮酒就被吓死,他又经过如此多的风雨,官场变幻,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能看到什么就把自己吓死。若他吓死了,郎君怎么平安无事? 她心里藏着事,平日里便也表现得忧愁,狼妖知她是新丧父,又心里有愧,所以对她更好,日夜守在身边。 “娘子,你要是心里实在不舒服,就哭出来,或者打我一场。”一日狼妖照例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温声道。 “我心里不舒服,不单是因为父亲猝死,还因有一件事想不通。”妻子说着眼中又盈起泪珠。 “什么事,你说。”狼妖为她拭去眼泪问道。 “那日醉酒,父亲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竟活生生吓死了?”妻子一个激灵,反握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我在想,是不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想到这里我就夜夜睡不成觉,万一,万一,有一日叫我也……”她不敢说了。 “娘子别怕,有我在。”狼妖将他揽入怀中,安慰道。 妻子垂首,她有了依仗,殊不知真正歹毒的妖怪就在身边,还巧言令色,哄她劝她。 “你同我说说,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了?” “好,那我便仔细说与你听。”狼妖于是便把真相隐去,将那晚的事一一讲给她听。只不过他编织了一个谎言,说岳父死前盯着空中,口中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你的”。 闻言妻子在他怀中哆嗦了一下,父亲杀过不少人,官场上有人挡了他的路,他便想方设法地要将人拉下马,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也制造了不少不甘的冤魂。 现在,莫不是其中一个找他来了? 于是等到郎君上值离家之后,妻子带人驱车前往道观之中,她听闻那里有一男一女两名道长,十分擅长驱鬼捉妖之术。 她要找的人正是无涯子和逍遥子。 无涯子正收拾包袱准备出门,逍遥子蹲在地里薅自家种的萝卜,准备带着路上果腹,他不爱吃萝卜,但是无崖子却始终惦记着,于是他只得听命。两人一个满手污泥,一个背着硕大包裹,怎么看都不像得道之人。 妻子正在犹豫之际,突然无涯子转身,对着她冒出一句:“小姐,你身上有股臭味。” 妻子脸臊得通红,她连忙举起袖子来嗅,却只闻得一袖淡淡清香。她正欲反驳,却听得无涯子又说了一句:“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电光石火间她就明白了,连忙将事情一一道出。 可惜无涯子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只得先给了她一道护身符,遇险能够为她挡一次灾,叫她不要轻易出门,等他们归来。 第89章 若是寻常鬼魂,这一道符足以,就算是遇上凶鬼厉鬼也有逃命的余地。只可惜她遇上的不是鬼,是妖。 无涯子走到半路,突然心中一紧,她想起那令她觉得不对劲的腥臭气是什么,连忙留逍遥子一人处理手中事,自己往回赶。 可惜那味道越来越淡,她也不知女人来自何处,姓甚名谁,寻不到踪迹只能作罢。 妻子回了家,正与风尘仆仆的狼妖撞上,狼妖见她容色稍霁,心中也松快了,便问:“今日可有什么好事发生?” 妻子也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谁知这事却引起了狼妖心中惊涛骇浪。 他担心无涯子追查到他。 于是他提出要看一看那道护身符。妻子应允,说自己要去洗澡,将符留给他仔细观赏。符离了身,自然就没了用处,狼妖认得那符,也能知道写符之人实力几何,心中更是忌惮。 干脆他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不如先下手为强,他趁妻子洗澡的间隙,闯入房中将她活生生咬死了。 隔了几日,他才假意报官,声称自己与妻子夜半出门赏灯,妻子却在在无人处被窜到身边的野狗咬伤,还没回家便血流不止而亡。 旁人知道此事,也只怜惜他接连失去了靠山和美妻,给予他无尽的同情。 再加上他的确长得斯文俊秀,饮过活人精血之后容颜更盛,有种说不出的惑人。因此他反倒得了一些好名声,这名声尤为他的风流潇洒增添了一些佐证,成为茶楼间的偶尔的谈资。 这一点点风流韵事,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公主的耳朵里。 当朝的这位公主并不是普通藏于深宫之中的女人,而是脾气直爽,敢爱敢恨,比男儿都不输,她常驾马游猎,也与不少俊美年轻的男男女女有过露水姻缘。 狼妖新寡,又有这般可怜的身世,就这样入了她的法眼。 她递出了凤凰枝,狼妖自然也乐得配合,心甘情愿地爬上了公主的床榻。一入皇家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做个城中官还爽快的事,他整日陪着公主玩闹嬉戏,轻轻松松就获得了一大笔金银。 他沉醉其中,不再想失去的妻子。可是他知道公主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公主喜欢的是那个对她推拒再三,才勉强答应的寡夫。喜欢的是那个有些白头,眼含忧郁的男人。喜欢的是沉浸在丧妻之痛,支离破碎,急需人抚慰的那个幻象,所以他依旧认真的扮演着。 演着演着,他就有些厌倦了。他不想只属于公主一个人,但他又无法摆脱公主。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出折子戏,这出戏讲得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如何玩弄戏耍众人的。 他灵光一现,又如法炮制,找了个黑色的狗妖用障眼法交换了两人容貌,叫他替代自己生活。 犬妖本不同意,却当真对公主一见钟情,于是甘愿做了这个替身。 大功告成,狼妖遁走,恰好无涯子也跟着他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查到公主身边。 只差一步,他们就能捉住狼妖,告慰亡魂。只可惜捉住的是犬妖,还是一直无辜的,一心爱慕着公主的犬。 公主不禁也为之流下眼泪,杀了无辜之人的无涯子就成了她怒火的发泄对象。他们的道观被封禁了,逍遥子被迫跟着无涯子一同流浪,不过他也没有忘记狼妖,日夜暗中追查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连公主也忘记了曾经那个对她痴心一片的犬妖,忘记了被她随手封禁的小道观,逍遥子却率先一步找到了狼妖的踪迹。 他整日流连凡间,被荣华富贵所迷,忘了修行一道,正好踏在衰老的门槛上。 有一日,他在晨起梳妆时竟发现自己眼角有了皱纹,鬓边多了白发,甚至眼神不复忧愁,反倒浑浊不堪。这简直令他难以忍受,也令他惶恐不安。 直到他无意中撞见一只狐狸,狐狸告诉他,吃人心可以延缓衰老,永驻容貌。 他自然心动,在眼睁睁地看着狐狸吃下本属于他的女人的心变得年轻之后,他便抛去所有顾虑,开始以自身诱惑女人,而后吞了她们的心。 起初,他的确变得年轻了,甚至容颜更盛,风度翩翩。可惜时间长了,他便不甘心只吃寻常女人的心。由奢入俭难,他过惯了富贵生活,吃惯了血肉,在与官家小姐欢好时竟然也忍不住要掏走她的心。 谁知那小姐家世非凡,身上有得道高僧赠予的护身宝物,他一击未中,反倒烧伤了皮毛,露出原形来。 官家小姐被吓傻了,没反应过来,狼妖转眼就逃之夭夭。等回过神来,那小姐便私下搜罗奇人异士,诛杀狼妖。 这一找,就找到了逍遥子头上。 逍遥子得知狼妖下落并没有告诉无涯子,反倒悄悄瞒下来,背着她寻到狼妖踪迹,与他缠斗起来。狼妖许久未练功,身子又被酒色掏空,凭借着妖怪的力大与他斗了几回合,屡屡占下风,于是想了个阴招。 他变作了无涯子的模样,朝他泣涕涟涟,嘤嘤求饶。 他本来只是侥幸一试,毕竟他发现逍遥子是泥胎石头心,冷酷无情,招招奔其要害所去,没想到在他变作无涯子模样之后,这个道长握着剑的手竟然迟疑了。 他竟然为一个幻象心动。 逍遥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明明知道无涯子是狼妖所变,却依旧有些不忍。他不忍看着师姐的脸染上鲜血,也不忍心自己是出手的那一个。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狼妖猛地往前一扑,撕咬下他一块肉来。 肉刚到他口中就变成了一块软塌塌的泥巴,狼妖口鼻被堵塞住,呜咽着扭头逃窜。 谁知逍遥子被疼痛所激,一下子识破了它的障眼法,甩出长剑削断了它一只脚。 擒获狼妖之后,逍遥子却没有将它交给公主,讨要赏赐,反倒是提出要与它做个交易。 狼妖命在他手里握着,哪敢跟他讨价还价,立刻答应了。这笔交易很简单,狼妖教逍遥子障眼法,逍遥子保住它一条性命。 ****** 现在,那只跛脚的狼妖,正与崔冉周旋,他行动不便,崔冉附身纸人身上,看出来它腿脚不便,仗着自己身量小,将它耍得团团转。 狼妖见自己抵抗不得,又使了一招障眼法,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变作三个自己的模样,将她团团围住。 崔冉没想到它还有这一招,明明知道这三个都是假货,却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狼妖真身。正当此时三个狼妖一并动作,长棍被舞得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朝她倾盖而下。 崔冉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下。她人小,挨一下便如遭重击,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狼妖见她这般模样,得意大笑,收了障眼法将她拎起来,凑到烛台边。 火焰轻巧地跳跃,烧焦了纸人边缘。 “真可惜,看不清你的神色。”狼妖啧啧道。 小纸人长相潦草,五官僵硬,不过是寥寥几笔画成,看不出哭也看不出笑,这叫狼妖觉得索然无味。他本想慢慢折磨崔冉,现在却失了乐趣。 想了想,它伸手扯掉了崔冉的一条胳膊。 纸人身体连着魂魄,崔冉只觉一阵剧痛传来,差点昏了过去。她咬紧牙关,心中呼唤铜钱剑,将刚刚脱手的剑又重新唤了回来。 狼妖还想要摘掉崔冉的一条腿,它换了一下手,纸人离开了烛焰。就在此时,铜钱剑骤然飞起,捅进它的后心。 狼妖吃痛,嚎叫一声,忍不住将小纸人甩飞了出去。铜钱剑插在狼妖背上,它够不着也拔不出,崔冉就地一滚,将剑叫回来飞快攀上床帷。 纸人身体里,她打不过狼妖,能够短暂伤它已经竭尽她所能,尽快出去才是要事。 逍遥子会把出去的阵法设在何处? 崔冉一边隐匿着自己的身形,一边苦苦思索着。 狼妖还在发狂,它眼珠通红,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脸色大变,也想不起这是它的寝宫,满脑子只有对逍遥子的恨,它举起烛台,点燃了屏风、帷幕。 火,马上就要烧过来了。 崔冉已经到了床边,她紧紧贴着雕花的扶手,一寸寸躲避着。 这张床被雕刻成了龙形,神龙腾云驾雾,却没有眼睛。崔冉脑中灵光一现,用完好的另一条手臂攀着上面突起的花纹,艰难的挪动着。 画龙点睛,没有眼睛,龙就是死龙。 崔冉爬进了死龙中空的眼眶里,霎时光芒万丈,将她笼罩吞没。 天旋地转之间,她啪嗒一声掉到了什么上面。 第78章 鱼谷(十六) 就在她与狼妖苦苦缠斗之际,血海的包围之中,莲花台上安静跪坐着的人影,也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盈盈抬眼。 这人衣衫华贵,描金带玉,黑发如瀑,正是温升竹。 这两日,神殿之中他所在的地方,每到固定的时刻就会出现滔滔血海,血海之中人影翻滚,苦痛呼号,叫他救命。 第90章 与此一同而来的还有龙神的声音,龙神告诉他,正是因为他多年在凡间蹉跎,才导致鱼谷中的人失去了与自己的联系,备受苦难也无人问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现在他终于回归,就要学会将自己的魂魄奉献出来,挽救这些沉沦血海的魂魄,送他们早入轮回。 温升竹即便受制于人,不了解什么龙神、神子之说,但依旧头脑清醒。他并不相信自己本是鱼谷之中的人,而与崔冉不是同路。 他有名有姓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是温家的孩子,有自己的父母,怎么会是龙神的化身? 龙神也不再劝说他,偃旗息鼓之后,血海继续翻涌,一寸寸侵袭着他的魂魄。若他意志不坚,恐怕真的心神失守,甘愿献出自己。 血海出现两个时辰便会消失,接着便是鸾凤和鸣的秀丽景象,叫温升竹时而觉得自己是在阴曹地府,时而又像是在仙山蓬莱。 只不过无论场景如何变幻,崔冉都没有出现,表哥也没有音信。 原本他以为,今日还会像往常一样,在挣扎与痛苦中耗尽心力,可就在他抬眼的那一瞬,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温升竹眼神一凝,心中漫出一阵慌张,鸡皮疙瘩慢慢地爬上来。果然,他低头,一张身上绘制着一个硕大符文的纸人踩住了他的衣摆,并且正一步步地向上爬。 纸人的脸上是僵硬的笑容,双眉弯弯犹如一柄锋利弯刀,眼珠动也不动却凭空而来一阵阴寒。它从温升竹的脚边爬上他的膝盖,又沿着手臂向上,温升竹就像被蜘蛛爬过身体一样,毛骨悚然。 这是逍遥子放在神殿用来监视他的纸人。一开始只是远远看着,做一个沉默的影子,一夜过后,温升竹发觉它的位置变了,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它,可它却没有再动一下。结果第二天一早醒来,它的位置又变了! 他们的距离被缩短了一半! 它在黑夜中,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而现在,这个纸人正慢条斯理地挥动手臂,抚了抚他的侧脸。从脸颊到眼角,温升竹睁着眼,突然感受到了当时在乱石顶时被藤蔓缠住的恐惧。 它会干什么? 挖掉他的眼吗? 可是纸人却停住了,它没有什么动静。温升竹就这样与它对峙,背后冷汗直流。 终于,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小纸人收回了手。它僵硬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而它死板的眼中却第一次现出情绪。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感叹、惋惜、欣赏,还有嫉妒,疯狂地交织在一起,像是要盯穿了他。 “神子,我的神子,你的魂魄、身体、容貌,甚至这双眼睛都这么合我心意。”它说话了,声音犹如锈蚀的铁,呕哑嘲哳。 温升竹听得恍惚,此时他早已沾湿的衣襟泛起凉飕飕的寒意。他忽得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声音。 在哪里呢?这个念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他脑袋里回荡却抓不住。 “你是谁?”开口时他已经没有这么害怕,想要找出这个声音究竟是谁的想法占了上风。 “我是谁?”那纸人又笑了,笑了之后他的声音清亮了些,“我是龙神,你自然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 他说得理直气壮,可惜温升竹却不会被他轻易迷惑。他只觉得可笑,还有被羞辱的愤怒。他的父亲是为了保护他一家子才死在山匪口中的,那样温暖勇敢的父亲,他决不允许有人装神弄鬼,假借他的名义来哄骗自己。 “一派胡言,你决不可能是我父亲!”温升竹咬牙,字句从他口中迸出,“我的父亲是永嘉温氏,他已经故去了,绝不可能是你。” 可是那纸人闻言却笑了。 它没有被揭穿的惭愧,甚至有着嘲讽之意,他说:“那算什么父亲,不过是我给你找的有资格抚育你的凡人罢了。” “而我才是创造了你的那个人。” 纸人一语石破天惊,它歪歪头,摆出一副大为不解样子,又继续说道:“他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你为什么要对他有这么深的感情,你不是凡人,却沉迷于凡人生活,我真的很失望。” 它说话又更清晰了,甚至如美酒般醇厚。而随着它的话语,这里的空气振动,仿佛真的发生了变迁似的。许许多多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温升竹面前,将他团团围住。 走马灯般开始一起一坐,一动一止,他们都长着一张脸,都长得跟温升竹一模一样! “这个是在永嘉的你,这个是在吴郡的你,这个是在梁溪的你……”小纸人一一向他介绍,“还有这个这个,都是你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温升竹只觉得神如游入太虚,昏昏然难以分清,这些人都长同个模样,身量也差不多,都是小小一个的懵懂幼子,可他明明记得之前自己一直在临安生活,后来才迁到平城住进沈家,哪有什么永嘉、金陵的! “哈哈哈哈,你听不懂吗,你这般聪慧,一点就通,我不信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纸人仰首大笑。 “不妨事,我来告诉你。你是我的一段奇遇,我在那一天差点死了,却偶然遇到你,诞生在竹林中的小娃娃。旁人要是见了必定不识货,认为是有人遗弃的,可是你长得那么好,钟灵毓秀,怎么可能是寻常凡人?”纸人颇为得意道,“我一眼便看出你是这片竹林的灵,我将你带走分成好几份,你猜怎么着!” 纸人抚掌,温升竹却恶心欲呕,他胃中翻腾,身上又极冷,眼前一阵阵炫光,他能猜到它做了什么。 “你啊,真的不让我失望,竟真的长成了许多个娃娃,你说是不是比造化之术还要神奇?”纸人脸上露出狂热,它的唇角又提了起来。 “脱胎换骨,是为我们泥人准备的,而你天生天养,压根不需要这些。我为你们都找了父母呀,都是顶好的人家,他们养着你,就是为我养着你,有朝一日……” 温升竹懂了,有朝一日他就会成为这个纸人的承载者,叫它脱胎换骨,夺舍了去! “逍遥子,原来就是你。”他几乎恨透了他。 这是迟来的一句,却也不算晚,他几乎是骤然响起了这个声音为何熟悉,当纸人慈爱地看向他的时候,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 是平城主簿!沈父的知交好友,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早有这么一个人日夜阴毒地盯着他,窥伺他! “真是好大一盘棋啊。”温升竹冷笑一声,“你要什么,要我这身皮?” 逍遥子现在突然出现,是要杀了他夺走这个躯体吗? 被打断的逍遥子也不恼,反倒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那些你为什么都死了吗?” “因为都做错了,种植是个很复杂的事,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被你害死了。”温升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还有什么比他竟有许多分身更令人惊骇的事,又有什么比那些都死了更令人感到荒诞的吗? 他就像他豢养的一只蛐蛐,在他设定好的小罐子里闯来闯去,斗来斗去,而那些失败了的就都死了。他做了二十年的人,却在此刻知道了,自己原来不是人。何其荒唐! 闻言纸人又道:“错了错了,他们是死了,却也没完全死了,他们都在一起呢。” 说罢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向下一跃。 温升竹十分疑惑,他现在已经不能思考,若是这些“他”都还活着,他们会在哪里。若是他们相见,那他还是不是他,他是谁? 他是温升竹吗,还是仅仅是逍遥子捏造的一段谎言,一个容器,又或者是一个假人? 他的父母是选择好的,生活是选择好的,甚至现在正在经历的常人想也不敢想的诡异场景都是选择好的,那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他该怎么继续? 一个个问题袭上心头,他的心门大开,神殿里的罡风、浓香以及数不清的原本沉寂下来的不甘与痛苦统统冲入他的身体,他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袋子,载着沉重的肮脏的魂魄,颓然倒地。 他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犹如一个提线木偶那样,在仪式上跳一支舞。 纸人向外走去,他颇为自得,他能感受到温升竹已经岌岌可危,先是在血池放了血,又是在此刻被攻击了心防,好啊,这样他便可以更容易地拿到他的魂魄,他等待了几十年的竹林之灵。 越想他的脚下越是轻飘飘,轻到他以为自己将要飞升成神,步入上界了。上界也是这样美好吗,他生杀予夺,主宰凡人性命,珍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寿命齐天。 突然,一枚铜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哀叫一声倒地,被铜钱压得动弹不得。 “什么人敢在此处放肆!”他想也不想,厉声喝斥。 “是姑奶奶我。”另一个纸人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踩着他的脑袋,居高临下道。 是刚刚靠近此处的崔冉。 第91章 只见她的纸人身体已经破破烂烂,原本硬是心脏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一条胳膊无力地垂下,只有一点还连在身体上。 “真想杀了你,你洗净脖子等着吧,等我将你千刀万剐。”崔冉道。她虽然身体残破,但脚下力道不松,狠狠地踩着逍遥子。 逍遥子看着她,犹如被一条毒蛇盯着,被缠绕着呼吸不得。他奋力想要收回自己这一部分魂魄,却发现崔冉早就抢先布下拘魂咒,此刻见他要跑就使劲一抓,将他的魂魄抓了出来。 小小一个,黯淡无光,透着浑浊的血色。崔冉揉捏着他,手下不断变化力度,将他碾压成各种形状。 而在神殿最深处的逍遥子也感受到了来自一部分魂魄的痛楚,从他的骨头中透出,侵入四经八脉,叫他面容扭曲。 这是崔冉第一次对上他,也是第一次对他正式宣战。 可是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现在木已成舟,温升竹不堪一击,仪式万事俱备,他的祭器,他的目光一一掠过眼前的人皮、血池、妖树……他早就准备好了。 到时候他会服用温升竹的魂魄,以血池中的精华为自身血液奔流,以妖树为骨架,以人皮为皮,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谁还能奈他何? 可惜,可惜,那条倔强的半龙骨头和蚌珠都没能拿到手,否则他的躯壳将会是最完美的一个。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可以了。这部分魂魄他可以不要,到时候自会滋养回来。这样劝慰了自己之后,他忍着疼揉按着自己的头,闭上眼睛,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 露出衣袖的那节洁白手腕已经布满了裂痕。 无意中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斑痕,逍遥子眼中划过一丝厌恶,但是很快那抹厌恶又被怀念所取代,他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这具身体是师父给他的,用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很多地方都已经出现裂纹,就像没有烧制好干裂的泥俑一样,这是他跟常人最不同的地方。但是也正是这具身体承载着他的前半生,承载着一些美妙的回忆。 他曾跟着师姐一起上山,看着她在水里扑腾,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拼命地扯着他的衣摆往下拽。清澈的河水映照着她同样清澈的眼睛,几乎让他无所遁形。不小心触及到河水的部分已经变软,他的双脚无法像师姐一样真正的踏入水中。但是他又不愿承认他跟师姐不同,他咬着牙像往常一样笑着安抚师姐,手中用力将她从河水中拽出来。 他们双双跌倒在岸边,师姐湿漉漉的少女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身上的热气清晰地提示着他,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一时间愣了神,忘记自己不能沾一丁点水,呆愣着任凭师姐压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充满歉意地给他施了一个净衣术。 他慌忙推开师姐,怕她看到自己的窘状,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身体烘烤干。他很擅长用火,转眼间他也跟师姐一样暖融融的,只不过他的身上还残存疼痛,那是泥巴化开的感觉。 “我的净衣术比你用的好,师姐。”看着师姐错愕的脸,他还是欲盖弥彰地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解释了一句。他暗中祈祷师姐没有因为自己推开她而感到恼怒。 不知为何,无涯松了一口气,她脸上的红晕早已褪了下去,只不过灼热的耳垂还有淡淡的红意。这出卖了她,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但是紧张的却是他自己,他的心越跳越烈,无法平息。他想他的这具身体大概是坏了。 回道观的路上,无涯一反常态没有围着他说话,甚至也不看他,一路上看看树看看鸟,甚至连掉了朵花她都会惊讶地跳起来,仿佛只是一个没出过门的小女孩,而非一个前一天还降妖除魔的道长。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却又不敢信真的是这样。于是他也沉默了一路,好像在跟人较劲一样。他能跟谁较劲呢,除了师父和师姐谁都不会在乎他,他在跟自己较劲。他有些讨厌他自己了。 最后无涯踏入道观的院子,终于没忍住发出喟叹:“回家了啊,好累。” 其实她怎么会累呢,她是一个有护体金光的道长,无所不能、坚不可摧,能追着妖怪翻三个山头气都不喘一下。 “是啊,好累。”他如蒙大赦般回了一句。 他们一起推开门,无涯要回去换衣服,在她转身离开时他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丑吗?” 无涯诧异回身,将他上下打量:“你脑子坏了,全天下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你看,师姐总这样夸他,将他夸到盲目,盲目到以为这幅光彩夺目的皮囊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发现我变了,变丑了你会不要我吗?”他又问。 他觉得自己很愚蠢,愚蠢的像是凡俗中陷入爱恋的凡人男女,等待着心上人的评价,问一些虚无缥缈的事,企图得到一个誓言。 “算了,当我没问。”他又改口。 “说什么呢,”无涯皱着的眉还没有松开,“最近没人给你送花你不开心?”她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理由。 逍遥长得俊,胜过仙人,每次下山都必引起旁人驻足,有胆子大的会朝他扔果子扔鲜花,堪比潘安在世。他什么都不接,板着脸也不笑,躲在她身后,最近干脆不出门也不见客。现在是……不习惯了? 无涯实在难猜透少年心思。 果然,逍遥眉眼间浮现一抹生动的怒意,他也拧起眉,剜她一眼拂袖而去,并放言:“师姐什么都不懂!” “哎哎哎,别忘了煮饭,今天师父不在。”她在身后连连呼唤。 傍晚,还是他冷着脸挽着袖子作羹汤。他不能碰水,所以洗菜刷锅是由无涯做的,她边洗边举着一根油绿的黄瓜凑过来看他。 “还生气呢?” 师姐脾气好,被他莫名其妙地甩脸子都不恼。但其实他不知道,无涯觉得美人含怒也颇有一番风情。她只当逗他玩的,从小到大她最爱干这个。 “我没生气。”他解释道,开口还是有些委屈。难道师姐觉得他在意那些凡俗女子的仰慕? “逗你玩的,我知道你怕人多,喜欢清静。”无涯洗完掰了一节黄瓜尾巴放嘴里嘎巴嘎巴的咬,“那个谁,山下小书不也是这样,白白净净的,不爱说话。” 逍遥默默翻了个白眼,“人家小书不是不爱说话,是怕你。” 小书今年十八岁,早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斯文男子,多少人没见过,唯独不愿意见她。还不是因为她小时候抓毛毛虫吓唬人家,大了带他去别人家抓鬼玩。 他怀疑小书也欢喜师姐,要不然小时候被吓过长大还死性不改跟着她去抓鬼,吓得高烧三天。只是他又爱又怕,又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丢脸了。 想起自己干过的“缺德事”无涯就嘎嘎乐,“对啊,他们都怕我,就你不怕我。” 对啊,就他不怕她。 “所以师姐,你只能对我好,知道吗?”逍遥子接过黄瓜手起刀落,刀身凛冽间折出一道白光,映亮无涯讪讪的笑。 “知道了,知道了,我肯定对你好。”无涯边说边比划出一根手指,“今天让你多吃一碗。” 逍遥子继续做饭了。 师姐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吃饭,只是看她喜欢才学着做,看她吃得开心才假装也开心。 吃完饭无涯翘着脚在院子里乘凉,目光追着乱飞的萤火虫跑。无意间她突然发觉熟悉的身影在屋后颤抖不止。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窜过去却没看到逍遥。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毕竟这边常有树影婆娑造成误会。屋后漆黑,只有零星几只萤火虫和一线月光吝啬地游荡,她看了看,没看到逍遥于是又回去了。 等她走后,逍遥才从另一边转出来,他刚把吃掉的食物再吐掉,吐得恶心,他刚才是有意叫师姐看到他这幅狼狈样子,可是当她的脚步真的近了,他又突然后悔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终究要知道。 于是逍遥想了个胆大妄为的计划,他拿活人做实验,给他们炼一具新的身体,他把一切他能找到的材料全用在了他们身上,看哪一个效果最好。 他想要造出永生不死的神。他要在上界先一步等着师姐,与她长长久久。 可是师姐却说她不想成神。 怎么会呢?逍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世间修行者千千万,他们到处奔波,降妖除魔,行善积德,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上界,成为与天同寿的神仙? 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成神? “你骗我!你骗我!你答应我的要跟我永远在一起!”逍遥第一次形象全无,不顾一切地朝无涯大吼。 无涯被他吓了一跳。她正在擦拭自己的桃木剑,那上面沾了妖物的血,乌黑一片,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她手一哆嗦,就碰到了血,满手腥气。 “你怎么怪怪的,被妖气入体了?”无涯紧张起来,以为小师弟着了道,魔障了。 第92章 逍遥此时已经很不对劲,他双眼通红,原本冷静的仙人面仿佛快要支离破碎,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别开玩笑了师姐,”他凄然地笑起来,“难道你要跟凡人一样,只活短短几十年,就白了头?” “有何不可?”无涯反问。 “我这一辈子已经够了,再继续下去,等我翻完了所有能翻的山,我的生活里就什么都不剩了。”这是无涯最近一直在想的事,她发觉自己好像永远在做同一件事,奔波在同一条路上,妖是除不尽的,鬼也是抓不完的,可她生活的终点在哪里呢? 你还有我啊……逍遥想说,却又说不出,他哑然失笑,发现原来无涯并不爱他。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哄着他、骗着他,让他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让他以为天地之间之后他们相互依靠。 无涯擦净了手,见他没有其他异状就也没有下束缚咒,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心跳。 很正常,正常到有些怪异,他这么激动,心跳却还是不急不缓,一下下跳动着。 突然逍遥捉住了她的手道:“师姐,这只妖是好妖。” “我们都被骗了。” 无涯惊愕回身,发现她刚才苦苦追杀的狼妖竟然慢慢变成了一只同等大小的狗。它还枉然地睁着眼,眼里清亮透明,盈着一汪没有留下的泪。 她杀错了妖。她被障眼法骗了! 无涯心痛难当,惭愧非常,她也顾不得什么,挣脱逍遥的手,重新蹲在犬妖尸身前。 这当真不是狼妖。 第79章 鱼谷(十七) 狼妖是用障眼法迷惑了他们。 明白了这一点的无涯脸色极其难看,她枉作了这么多年的道长,竟连狼和狗都分不清,还白白葬送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她愤然挥剑,劲风扫到之处传来破空声,像是在发泄她的无力与怒火。 “师姐,别太自责。”逍遥想要安慰,却很无力。 无涯仗剑除妖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此严重的失误。她放走了恶贯满盈的狼妖,却误杀了公主的心头好,忠心耿耿的犬妖,这叫她如何不自责?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犬妖尸身旁跪坐颂经,为它超度亡魂,之后才伸手轻轻盖住它的眼睛。 再抬手时,那眼睛已经闭上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流在了她的掌心。 无涯心头的愧疚变为无边怒火,她咬紧牙关,暗中发誓,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那只狼妖追回来,取了他的首级,来祭祀这个被他愚弄,为他挡刀的犬妖。 “我一定会找到他。”无涯道。 “师姐,我会帮你。”逍遥子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缆住她的肩膀。 在这一刻,他又恢复了那副冷静从容的样子,仿佛刚才疯狂的人并不是他。他依旧是无涯的好师弟,会这样陪着她走遍天涯海角。 无涯一心想要捉妖,忽视了逍遥的异状,或许是她太信任太依赖逍遥,从心底里就不愿面对他可能会有任何异常。 逍遥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一直自诩聪明,对世事洞若观火,竟然也没看出这是障眼法,一时间除了追杀狼妖外,他竟然又对这法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令他们更加意外的是,在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到那只狼,他就像在人间消失了一样,以至于他们产生了一个很不妙的想法,难道这狼飞升了?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当他们去问师父,师父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并且师父告诫他们,在这世上只有潜心修行,多行善事,积攒足够的功德才能够飞升成神,像狼妖这种反其道而行之是万万不行的。 可是………逍遥心中却有了个更荒唐的念头,若是那狼妖的障眼法不止蒙骗他们,还能够蒙蔽天道呢? 这个念头无异于撬开了逍遥子心中压抑的恐怖的一角,从此之后便有一颗种子暗中埋下,这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沉溺于回忆中的逍遥子被属下的脚步声扰乱了思绪,回过神来。他将手收回袖中,望着台下朝他鞠躬行礼的人。这个人是一个黑鱼人,在他来到鱼谷之前是地位超群的贵族,可是当他到来之后,便被他的障眼法迷了心智。 逍遥子垂首,黑鱼人眼中满是狂热与迷恋。他闻到清新的香味从逍遥子身上传来,他柔顺的鬓发、洁白无瑕的脸庞,还有一尘不染的衣装,都彰显着的他是神的宠儿。 “大人,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他是来汇报喜讯的。 “哦?”逍遥子微挑眉,“都查验过了吗?” “查验过了,我和薛明查验过两遍。”他和薛明是兄弟,有一项神奇的能力,就是能够感受到相同的事物中细微的不同。为了保证仪式的完美,一切都要一模一样才好。 逍遥子这才放心,他点了点头,身子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又道:“你来,帮我一个忙。” 黑鱼人恭敬地上前一步,俯首帖耳。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很微不足道的小事。逍遥子让他派人秘密搜捕一个外来者。 这几年鱼谷中出现过很多外来者,都被逍遥子斩下了头颅,栽在莲花池中央,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这种小事情从不会叫他去做,所以哪怕他并不以为意,还是打起了精神。 那个外来者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狡猾的女人。 他看不起女人。 他以为女人是很柔弱且胆小的,就算是有些心计也不过是雕虫小技,就像阿尔一样。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她攀上了巽香的大腿吗,真是可笑。巽香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么会真心扶持她。 黑鱼人从神殿又恭敬地退了出去,他进来时保持着怎样的姿势,退去时就保持着怎样的姿势。他低着头,控制着自己的步伐,甚至沿着同样的路线离开。 只不过在退到第二层的时候,他有些好奇地朝那里瞥了一眼,那里是神子的居所。大人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鱼谷的人都知道神是极重要的,神子是神的化身,因此也是极重要的。 难道鱼谷要变天了? 第二层的殿中确实发生了一些异动,崔冉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跑到已经昏倒的温升竹身前。 她分出妖力探入他的身体,才发现原本精心对待的人内里却是混乱不堪,似是遭遇了极大的重创。 首先是他的魂魄不稳,犹如在海浪之中起起伏伏,说不准会有溃散离体而去。其次是他的身体竟然气血亏空,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束缚魂魄。更为关键的是她还发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万寿寺血池的,曾经沾染到温沈二人魂魄上,现在新的与旧的遥遥呼应,力量壮大许多。 若是身体还在,崔冉便能用妖力好好温养一番,然而她现在力有不逮,又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有三分余劲。 这么看来,他们竟走入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还能怎么办? 忽然崔冉的目光落到一旁闪烁的法阵上,她刚从那里逃出来,但现在那里竟成了一个机会。 那里的狼妖,因为魂魄受了重伤,寝殿中有许多温养魂魄的宝物。 事不宜迟,崔冉下定决心,她贴在温升竹颈边,感受着他的血液静静流淌,和他身体微弱的起伏,轻声道:“令玉,你愿不愿赌一次。” 温升竹紧闭双眼,没有回应。 崔冉的魂魄从身体中脱出,然后对着温升竹用了拘魂术,将他的魂魄从身体中抽出来。 这是对魂魄有伤害的法术,拘出的温升竹魂魄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一尊快要碎掉的玉像。崔冉小心翼翼地将他拢着,拘魂咒变作一根金光闪闪的丝线缠绕住他的手腕,两人一同投入法阵之中。 法阵亮起又暗淡,重新消失于地下。崔冉在经历了一股巨大的吸力之后知道自己又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再回来,崔冉发觉身边种植着许多灵花灵草,每一种似乎都对魂魄有好处。而在这里的他们的魂魄也凝出了实体,看着跟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温升竹悠悠转醒,他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之中,醒来仍是惊疑未定,又因魂体虚弱所以捂着嘴连连咳嗽,咳嗽得脸庞浮现不自然地潮红。等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才对着崔冉的脸发愣,然后一把将她拥在怀中问:“你是不是假的,你是不是假的,我是不是在梦中。” 崔冉闻言对他更是怜惜,任凭他抱着,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我自然不是假的,都怪我来晚一步,叫你受伤。” 温升竹怎么会怪她,他只会怪自己拖了后腿。 “这里……是何处?”他反应过来,这里并非神殿。也许是他敏锐,就连神殿的味道他都刻入脑海。 “这里是法阵造就的另一处天地,就像……”崔冉想了想,不知怎么措辞,好不容易才道,“就像姚府一样。” 但它确是真实存在着的。 “是我带你进来的。”崔冉又解释道,“这里能够温养修补你的魂魄,等你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就立刻出去。” 第93章 后面她又细致地多说了几句,将形势讲清楚了,两人便决定一起去找狼妖的寝殿。 崔冉和他在小径中绕了一段才发觉这里人声寂寥,很是冷清。 “你方才说这里是狼妖的宫殿?”温升竹有些怀疑。他曾被天家召见,那时得以见到宫中模样,虽然宫人们行事谨严有度,但也不是这般安静到两个人影都见不到的模样。 他一问,再加上周围却是蹊跷,崔冉也有些怀疑。之前她重伤狼妖离开法阵,随手扔了枚铜钱在他床塌边,所以她才有把握故地重游,可是现在看着周边情景像是……找错了地方? 她连忙催动术法,寻找铜钱所在。 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在一片池水前停住脚步,湖中小亭一点,周边荷叶连连,绿影交映处露出一段船头。 崔冉不知该如何了,难道铜钱被人捡走带到了亭中? 就在他们犹豫的空档,那船突然划破水波朝他们而来,并且船中钻出一个男孩,十四五岁的模样。 他衣着华贵却不合身,见他们面露警惕,眼中却有压抑不住的好奇,问:“你们是何人,敢擅闯我的寝殿?” 温升竹拉了拉崔冉的袖子,压低声音:“他能看见我们?” “按道理说,凡人看不到。”崔冉皱眉。 这小孩应当是妖。 “喂,说你们呢,快点说话!”小孩有些不耐烦,故作凶狠道。 第80章 鱼谷(十八) “你又是何人?”温升竹拧眉问道。他平日不动声色,看起来性子有些冷,虽然离得远,那周身气场却也有震慑之效。 那少年被人质疑了身份,面上露出一丝慌乱,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双手叉腰大喊一声:“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快走。” 见唬住了他,温升竹看向崔冉,以眼神问她要不要走。 崔冉本想离开,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少年看着面生,却有底气轰他们离开,看来是个重要人物。恰好在她犹豫时,从斜对过走来一人,黑衣黑冠,走路悄无声息,鬼魅一样靠近湖岸。 他是少年的近身侍卫,刚被他支走,现在闻声赶来,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办的。只不过少年为了清静不让他靠近,他那条宝贝船也不许他踩,所以他很守规矩地停在岸边。 湖是窄湖,长长一条,两头略宽中间收拢,又建了湖心亭更是局促,幸得崔冉二人早就在看见黑衣人的同时侧身躲入一旁假山边,借着山石树影遮掩住了自己的身形,否则一眼就被人看到了。 那少年走到船尾,吸吸鼻子察觉到了黑衣人的靠近,他几步轻松跃入亭中,探出身去不知道跟他说了句什么。黑衣人便点点头离开了。 送走了黑衣人,少年冲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到自己这边来。崔冉不假思索,她认为少年没什么好怕的,在得到温升竹的同意后,揽着他纵身一跃。 她脚下轻盈,三两下点在荷叶上,那圆圆的碧绿的叶子犹如托盘,被她一踩便没入水中,过一会儿又弹出,叶子打着叶子,荷花晃着骨朵,就这样,崔冉带着温升竹进入亭中。 离得近了,少年容貌更清晰。他眉毛短而粗,犹如一点黄豆放大了。眼睛也是圆滚滚的,清澈明亮,看上去并不倨傲。他的衣衫很长,袖子被卷起来挽到手肘,头发梳得并不精致,甚至比温升竹还差得远。 少年一见崔冉两人,也呆愣住了。他口中喘着粗气,鼻孔张大,目光迅速扫过崔冉,直愣愣地看着温升竹的脸。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美人,长发蜿蜒,面色苍白柔弱,如同清晨荷叶上欲落不落的露珠,又似藕花深处的仙人。 “你们……是要逃跑?”他疑道。 还没等他们回答,少年又道:“你一个娇弱女郎,就算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也带不走这么大个人。” 美人长身玉立,足足比他高一个头,又长得这样貌美惹眼,想逃出宫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没想逃,反倒是进宫来瞻仰王的风采。”崔冉不知这少年身份,先胡乱拍了记马屁。 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王的风采,我看你也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 “小人”崔冉不置可否,反倒热切问:“你知道如何面见大王吗?”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要告诉你?”少年对她这副样子厌恶至极,恨不得立刻摆脱她好不用看见她的脸。 他以为崔冉是搜罗了美人特意带进宫进献给大王的,自然不会给她指路,甚至对温升竹也抱有鄙夷之情。 “我若是见了大王,哄他高兴,便叫他放你出宫去。”崔冉承诺道。 她看出这少年厌倦深宫生活,虽然衣食不缺,但处处受人监视,也没有得到好的照顾。 “谁说我要出宫,我可不会出宫,我会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少年恶狠狠道,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亲眼看着他咽气,他才甘心。 “那你更要跟我一起去,说不准大王身体抱恙,除了我不会再见其他人了。” “倒是有道理。”少年煞有介事地点头,很快变了主意。 崔冉哑然失笑,她发现这孩子脑袋有点不灵光,多缠他几句就答应了自己。这么笨,应当不是狼妖的后人。 少年正准备带他们离开,不曾想那黑衣侍卫去而复返。这次不止他一人,还有几个也跟着匆匆赶来。 崔冉眼神一凛,还以为是被发现了,急忙闪身躲在柱子后。 少年也没想到,这些人怎么突然不听自己的话了,正准备发怒,却被侍卫率先打断,他们依然没有靠近岸边,而是将声音迢迢传递过来。 她们说,大王快要不行了,想见他一面。 崔冉隐在柱子后听着,心中疑窦丛生,先前她以为这少年与狼妖没有关系,谁知现在狼妖要死了,最后一面竟然想要见一见少年,看来是自己猜错了。 她这样想着,心中顿感不妙,这少年说不定是故意做戏骗了她,让她放松警惕,以为他真是个天真简单的孩子。 可是少年也惊慌失措地看了她一眼,只是匆匆一瞥,又转过头去。 看来这是个误会,他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少年的脸上有慌张,也有快感,甚至还有些迷茫,他的身份应当跟狼妖有莫大的关系。 “带我们一起去。”崔冉的声音细细的,丝线一般传入少年耳中。 “我不想见他!”少年却像赌气般大喊出声,紧接着转身跳入水中。 众人都被这变故所惊,等听到扑通声之后再围过去已经晚了,少年已经游走了。 他在水里很自得,原本宽松的袍子像朵花一样浮起来,铺展在水面上,其他人没有看清,崔冉却看清了,他从袍子下钻了出来,狗刨式的往前游。 游着游着,他真的变作了一条小狗。 崔冉仔细一看,是个半妖,跟沈天野不一样的半妖,他应当是狼妖跟哪个凡人的孩子。 侍卫们见他游走,也接二连三地往下跳,下饺子似的。崔冉看了直想笑。 不过现在少年跑了,他们又没了见到狼妖的方法,只得靠自己摸索。崔冉从柱子后转出来,叹了口气。 她刚要离开,温升竹却拦住了她。 “等等,荷叶上是不是有画?”温升竹指着一旁一只圆圆的荷叶说。 “画?”崔冉好奇地凑过去。 只见荷叶上有弯弯曲曲的线条,并不能称得上是画,依稀能够辨认出一些内容。 “这是我们在的水塘?”崔冉边看边认。 “那这里是……?”崔冉对着上面的鬼画符发呆。 “应当是旁边的假山,你看着凸起的部分,不正像嶙峋的山石吗?”温升竹接着道。 崔冉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懂得绘画的人?温升竹坦荡回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走过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温升竹指尖一点。 就在此时,线条飞快地消失,如同清晨里的白露,被太阳一晒就无影无踪。 “没事,我都记住了。”温升竹道。 按照温升竹记下的路线,他们从假山中拐来拐去,崔冉一直紧紧地牵着温升竹的手,这里对他们来说都很陌生,不知藏着什么陷阱,需小心了再小心。 温升竹任凭她牵着,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细碎的光从假山石缝中漏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描绘出轮廓,他们重叠在一起,仿佛一个人。温升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影子,唇边泛起一抹笑意。 少年留下的这条密道,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幽深曲折。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要说话。 崔冉其实平时很爱跟人打交道,三教九流她见过不少,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冒出句:“那孩子是个半妖。” “他是狼妖的孩子?”温升竹连忙跟上,他心跳仿佛暂停一瞬,听到崔冉说的内容又有点失望,他以为她会跟自己说些什么温情的话 第94章 “我猜是的。” “他是个半妖,却从小不跟着狼妖长大,相比流落在外应当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却一心想回去,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应当有个对他很好的父母。”崔冉继续分析道。 “对他很好的养父母吗……?”温升竹却有些失神,之前纸人对他说的话还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嗯,不是父母胜似父母,所以他才这么恨狼妖吧。”崔冉道。 “你怎么了?”她察觉到温升竹低落下去的情绪。 “我……”温升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要怎么说自己其实不是温升竹,而是众多温升竹中的一个?他是逍遥子早就豢养好的,只待典礼时刻就会将他吞掉。 而这一路上坎坷颠簸,遇到的生死考验,也许都是逍遥子为了引他入局而设的,崔冉与表哥,都是平白无故被他连累。 “没什么,小心,出口要到了。”温升竹犹豫了,他们眼前豁然开朗,狼妖寝宫到了。 崔冉点头,她迈出一步,才发觉自己似乎在一个夹层里,又或是衣橱? 这里很闭塞,等温升竹再钻进来时,两人便紧紧挨在一起。温升竹垂眸,崔冉正好嵌在自己怀中,他从未这样仔细地端详她的模样。 “逍遥子告诉我,我不是温家的孩子。”温升竹还是不想瞒她,将实情和盘托出。 “嗯?”崔冉没听清,她专注地通过衣橱上雕琢的花纹空隙向外打量。 “他说我本是竹林生出的灵,被他分成好多份,塞进凡人的躯壳里长大,这么多年,其他竹灵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温升竹再说起时,虽然还觉得荒唐,却不再那么痛苦,他甚至十分平静,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这么多年,我竟不是人,甚至连完整的竹灵都不是,”温升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自诩学富五车,才华横溢,聪敏远超常人,到头来却是那个被骗得最狠的一个。 第81章 鱼谷(十九) 崔冉猛然回头,她动作有点大,头发扫过温升竹的脸颊。她正对上的是一张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故作平静的脸。温升竹还在微笑着,可是那微笑一动不动,僵在脸上。 崔冉没说什么伸手轻轻地遮住了他的眼睛,顿时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的嘴角也松弛下来,他笑不出来了。 逼仄的柜中,温升竹咬着唇,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崔冉感到有水濡湿她的掌心。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还有温升竹小而又小的抽泣声。 “我一想到他将我分成很多份,像养什么东西一样将我们养大,随意地给我们挑选出身,死了也不再乎,就觉得自己令人恶心……”他好容易才吞下了自己的痛苦,低声道。 逍遥子没把他当人看,只当作一个物件,一个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他就像是肉摊上被高高吊起的一块肉,又或是随意能够被宰杀的家畜,这颠倒的事实叫他无法接受。 他是残缺的,竹灵的一部分。 “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吗……?”温升竹想到什么似的,仓皇抬眼。 他似乎已经被魂魄的破碎所影响,又因为逍遥子的摧折而不堪一击,他原本保持的从容与风度烟消云散,只留下“温升竹”正可怜的,卑微的,等待着崔冉的宣判。 “不会,你就是温升竹而已。”崔冉手向下滑落,握着他的手,每一根手指都挤进他紧握的拳头,与他十指交错。 她低下头,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就是这样的你就可以,别的我不在乎。” “我早就知道你的不同,但那并不重要,我不在乎这个,我是妖,沈天野身上有天狗血脉,就算你是怪物我们也是一样的,有我陪着你。”崔冉很有耐心的对他说。 在这个危急关头,似乎天地都不存在了,狼妖也不存在了,温升竹感到了永恒。他眼中印着崔冉的模样,细小的光点混合着尘土扑到她的脸上,身上,甚至她的发丝都在发光。 她好像永远不会变,不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她都会像现在这样,安定地握住他的手。 这时,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什么东西被撞倒了,崔冉和温升竹心中一紧,被从这永恒中拉出来,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忍不住屏住呼吸,侧耳去听,是谁闯入了狼妖的寝殿。 “谁?”狼妖也醒了,强撑着呵斥,但是虚弱可见一斑,“谁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自从他被崔冉重伤,自己又放火烧了寝殿之后,他便仓促地搬到这里来养伤,人变得暴躁易怒,也警觉很多。 但是没有这声音,似乎这只是他的幻觉。 他最近常看到幻象,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曾经被杀害的人的冤魂卷土重来,趁着他重病要取他性命,当他狂乱地阻挡之后,多半会发现这是幻象,或是大梦一场。 这一次不一样,狼妖支起身子,从厚厚的帷幕后探出头去,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毛发已经斑驳,原本风流优雅的书生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疯狂的猜忌。 他的眼睛阴鸷地乱转一圈,从桌上看到墙壁,最后落到了一个没有藏好的尾巴尖上。 毛绒绒的,一条有着黑色斑点的黄尾巴。 “小兔崽子,抓到你了。”狼妖拿过身边棍子,狠命往前一扫,顿时矮柜四分五裂,木片飞射而出,一个黄色的身影滚地躲避,整个人暴露在狼妖面前。 是只小狗崽,并不大,脚很长,正发出难耐的痛呼,嘤嘤地叫唤。 它的腿上扎了一根木片,血很快洇出来,打湿毛发。 “过来。”狼妖神色却有所松懈,他没有立刻弄死这但敢偷闯他寝殿的小崽子,反而有些晃神。 “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那小狗崽不为所动,一扭头竟然要跑,谁知还没起身,就被走下床的狼妖抓住了脖颈,一把拎了起来。 拎起来之后才发现这小狗竟比他想象中要长,倔强地在他手中挣扎,腿一蹬一蹬的。 它脸上有块黑斑,正中眉心,狼妖眼神更加复杂,仔细端详后说:“擅闯寝殿,杀无赦。” 小狗霎时僵住,他没想到狼妖真的这样残忍,张口吐出人言:“虎毒尚不食子!” 他声音清脆,有些耳熟,崔冉与温升竹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来了,这是那荷叶亭中的半妖少年! 原来他是狼妖的孩子。 少年说得不错,虎毒尚不食子,狼妖这么果断要杀了他,莫非是没认出他来? “我不是虎,是狼,你娘没告诉你?”狼妖咧开嘴,残忍地笑了。他认出了眼前的半妖就是自己唯一的血脉,是自己不知与那个凡人一夜春风后留下的孽种。 当然,现在不是了,现在他只是个擅闯寝殿的小贼。 “你认出我了,你认出我还要杀我?”少年不可置信地高声道,他天真的眼睛瞪圆了,他发现狼妖是故意为之。 “不是杀你,是惩罚你一番,教你如何孝顺自己的爹。”狼妖变了脸,他将小狗朝空中一抛,变手为爪,对准他的胸膛就要掏出他鲜活的心脏。 “不好!”崔冉心中暗道,想也不想冲出柜子,从半空中将少年劫了下来。 眼见着到手的鸭子飞了,狼妖怒不可遏,一眼见到是崔冉抱着小狗,更是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 “把他还我!”狼妖扑上来,夹杂着一股腥臭味。 崔冉皱了皱鼻子,转了个身躲过。狼妖的伤势不但没好,反倒加重,导致他行动迟缓,准头也不好。 “既然要杀他,更不可还你。”崔冉道。她渡给小狗一道法力,他就从自己怀中变回了少年。 少年还在瑟瑟发抖,他被吓着了,不仅是被方才的一番动乱吓到了,更是被眼前这个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吓到了。 狼妖站稳了身子,看起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他身上有许多烧伤,因此衣服不能穿牢,动作间脱落一半,露出腐烂的血肉和红色隆起的瘢痕。 “既然要杀我,为何还要接我入宫,叫我和爹娘分开!”少年大喊,脸涨得通红,他快要恨死这为非作歹的狼妖。 “为何,你不妨去问她,”狼妖将矛头指向崔冉,“若不是她重伤我在先,我又怎么会需要亲人血脉修补身体,幸好我还留下了你,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现在也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狼妖狞笑一声,提起棍子,直捣少年。他对崔冉视而不见,抱着侥幸,一心求快,要先取了少年性命。 崔冉怎么可能许他得手,将少年往身后一送,掌风之下,柜子门张开将他收了进去又合上,然后她飞快往旁边撤身,躲过狼妖攻击,又以指作笔,绘出符文,形成一张巨网罩在狼妖身上。 狼妖一身法力在网中犹如白雪遇见日光,崔冉冷眼看他挣扎,没了少年血肉精气大补,他又消耗了自己的法力,现在就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多久。 柜门再一次打开,温升竹从中走出来,他身旁还跟着那个少年。 第95章 踢了踢脚下狼妖,崔冉扭头问少年:“你还有什么话要问他吗?” 少年点点头,走过来,一脚踩在他裸露的伤口上,逼问道:“我的爹娘现在在哪里,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领养他的人家是村子里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第一次见他忍不住露出半妖之形受到惊吓昏厥过去,可是醒来依旧怜惜他,心疼他变成这副样子。在此后的日子里,那户人家对他极好,为他百般遮掩,叫他过上了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的日子,可是这一切都在狼妖到来之际戛然而止。 “不记得了,或许是死了,又或许是跑了吧。”他当时只记得带自己的血脉走,哪还记得一个命如蝼蚁的凡人。 “你,你该死!”少年气结,恨不得现在就杀了狼妖,可当他想要去拿狼妖掉落在地上的棍子,却被弹开。 半妖要杀妖,还是孩子要杀父亲,这两者无论哪个都是不可成功的。 “我来帮你。”说话的竟是温升竹,他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我来帮你做首诗,抑或是拭去灰尘,而不是杀个妖。 崔冉想了想,没有阻止,温升竹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狼妖让他想到了逍遥子。于是她弯腰捡起棍子,递到他的手中。 这棍并非是两头一样粗细的,而是一头尖,一头方。温升竹先是卷了卷袖口,又拎起棍子,毫不犹豫地刺穿了狼妖的心脏。他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眨眼,任凭鲜血溅上他的衣摆。 少年似乎也没想到他如此果决。原本一个风资秀美的公子,竟然能眼都不眨一下的杀人,他的手还那么稳,位置也刚刚好,像是在心中演练过不止一次。 咣当一声,棍子落地,狼妖尸体开始消散。 寝殿之中一阵地动山摇,周遭的一切开始显出龟裂崩塌之相。狼妖既然已经死了,这里就要换主人了。 第82章 鱼谷(二十) 少年有些发怔,他听到混沌之中有人在问他的名字。 “我叫宋鹊。”他喃喃道,身体好似有一股自天上而来的力道拘束着。 “他傻了?”温升竹见他这么模样,咳嗽两声,问道。 “狼妖死了,本来这里应该顷刻化为乌有,可是这个叫鹊的孩子却有他的血脉,所以这里易主了。”崔冉解释道。这对他们来说并非是件坏事,他们帮了宋鹊,宋鹊又是个知恩图报的,应当能将宝物痛快地借给他们使用。 温升竹点点头。 宋鹊接管了这里,这里对他来说一开始只是一个陌生且可怕的地方,现在却多了丝亲近,他动了动手脚,那些因打斗而毁坏的东西就重归原样了,好奇特。 等他完全适应了,他突然问道:“你们来着,不是为了给他献美人的吧?” 他又不傻,若是献人,方才根本不会帮他。 “嗯,我们来是为了寻个东西。”崔冉答道,“一件能够温养魂魄的宝物,本来在狼妖寝殿,现在换了地方就找不到了。” “这个好办,恩人,我来帮你。”宋鹊双眼亮晶晶,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他话音刚落,空中就如开了个口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东西。 崔冉手脚并用,一件都被漏下,怀里抱得满满当当的。 灵花灵草还带着露水,叫不出名字的丸药,各式各样的法器,还有一盏幽幽发亮的灯。 正是这个,崔冉将东西往桌上一放,将那盏灯单独挑了出来。 灯里正燃着一团蓝火,荧荧的煞是好看,崔冉把盖子一掀,那蓝火便猛地涨大,围着温升竹绕了一圈之后就投入他的体内。 温升竹一愣,却也不躲不避,他感到那火钻入他的身体却没有烈焰焚烧之感,反倒暖洋洋的,令他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果然有用,崔冉满意点头,看着温升竹原本苍白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数着时候将火引出。 过度则伤身,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 宋鹊见她用火用得如臂使指,不免意动,他只会写基本的法术和扑咬的技巧,高深的一概不通,若他也能学会了刚才对上狼妖岂不是不会被人轻易抓在手中。 “恩人,你还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他更为殷勤道。 “多谢你,应当是不需要了。” 被拒绝的宋鹊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气馁,再接再厉,鼓足勇气大声道:“恩人,你能不能收我为徒!” 崔冉本想拒绝,但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种双眼亮晶晶,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狗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行,我们要做的事很危险。” 没想到,她还没说话,抢先说话的还有温升竹。温升竹从没有这样替她决定过,自知失言的他不由得眼神躲闪,但他握紧了手,心中依旧坚决不想叫这个宋鹊跟着。 崔冉惯会心软,若他也喜欢上她………不行,绝对不行。 崔冉觉察出温升竹异样,却没想明白,只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你年纪还小,还是在此处好好待着。” 在这里做个闲散的大王,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既然用了集魂灯,崔冉怕被逍遥子察觉,定是要快些离开的。 宋鹊更加失落,从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们。 崔冉一狠心,转头去摸床榻边的龙首,就要离开此处。 “等一下,既然不能收我为徒,那能不能带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儿。”宋鹊叫住了她。 崔冉没回应,也没回头,和温升竹一起消失在了法阵的尽头。 宋鹊失望地跌坐回原处,看着眼前奢靡却冰冷的寝殿发呆,难道他真的要做个什么劳什子大王,在这个宫殿里步他的后尘? 正在他垂首之际,突然一枚铜钱滚落他脚边,还沾着血。 宋鹊试探着将那铜钱捡起来,握在手中,而与他接触的一瞬,铜钱突然开始迸裂,爆发出极为强筋的力量,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也凭空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凹陷。 这是崔冉“留下”的信物。 宋鹊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凹陷,或许,只要他愿意的话,这里可以坍塌得更为厉害。 他伸出手,戳了戳那个凹陷处,凹陷便像蛋壳一样碎裂,形成蛛网般的裂纹,然后纷纷掉落下来。宋鹊眼前一亮,将那里撕得更大,撕成能够容纳他继续通过的口子,钻了出去。 外面,是不是能遇见恩人?他美滋滋地想。 出去之后,崔冉将温升竹的魂魄小心翼翼送回他的体内。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一阵清亮的鸡鸣从远处飘来,鸡鸣旦升,可是这里依旧是昏暗一片,日光没有丝毫亮起的痕迹。但崔冉清楚,留给她的时辰不多了。 鸡鸣结束后,温升竹睁开了眼睛,也许是这世间至纯至阳之物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霾,又或是他的时间也到了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你快走吧。”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但他心中必定不是这样想的,恋恋不舍之意几乎从他眼中溢出来。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他感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跟神子的身份越来越近,因而他能够感受到日光的来临。若是这间宫殿被照亮,他和崔冉都会无所遁形。 “不急,我有些事跟你说。”崔冉道。 她将自己掌握的线索简要道来,怕他担心还特意隐藏了沈天野变成黑鱼的事。 “那么明日的祭祀典礼就是逍遥子脱胎换骨的飞升之机?”温升竹明白了。 “正是如此,若是能够在他的躯壳上做些手脚应当能事半功倍。”崔冉道。 “我也不知他的身体正在何处。”这神殿重重,每一重有一重的凶险和幻境,他从未涉及其中。 “是不是帮不到你?”他很是懊悔。 “无碍,总归明日能够见到。倒是你,是不是被他挟制,才成了神子?”崔冉担忧道。 “他,没有,是我不小心中了他的圈套,献祭了自己一部分血肉。”温升竹本想说什么,却又垂下眼。他心甘情愿拿血肉换崔冉的生机,又怎么能跟她说,平白叫她多了负担。 “怪不得我看你魂魄中有血池痕迹。”崔冉倒也没说什么,只要是逍遥子没拿捏住温升竹的性命,这种小小的联系可轻易斩断。 “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崔冉不太会跟人分别,她潇洒惯了,完成一个任务总是背上包袱就走,连招呼都打。现在只是暂时的分离,却叫她有了留恋之情。 “好,明日见。”温升竹懂得,他捏了捏崔冉的掌心,才肯放开她的手。 这边崔冉原路返回,另一边宋鹊从半空掉下来,叽里咕噜滚了老远才停下。他站起来刚想骂人,哪个混蛋把路修成一道斜坡,就看见前方一个硕大的人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那人影顶天立地,通身雪白,犹如玉雕,满当当地塞进一方斗室里,弯眉细目的菩萨样,却因为惨白面皮和纹丝不动的唇角而显得邪恶冰冷。它一手拈花,花蕊中却是一颗骷髅,裙摆下不是脚,而是一节节树根直插地里。 第96章 “什么鬼东西!”宋鹊低声道。 这个既不像神像又不是活人,凭空伫立着,却令他如芒在背,仿佛有道阴冷目光一直追着他。 他刚动了动手脚,抬起头来,那人影忽然动了,他手中的花忽得张大,骷髅生了利齿尖牙冲他咬来。 宋鹊脑子还没转过来弯,人已经窜出去老远。 外面怎么比狼妖那鬼地方还要凶险?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云里雾里地往前逃,不过他运气不错,一路上竟没踏入陷阱,也没惊动守卫。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他逃出寝殿,还没完全出门就跟崔冉撞了个满怀。崔冉藏着自己的踪迹,身体完全融入了浓浓的黑夜里,他以为自己是被什么影子怪物盯上了,嗷一嗓子就要往外蹦。 幸好崔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别出声,是我!” “呜呜呜呜呜……”宋鹊耳朵一动,立即分辨出来,人也老实了,两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脑袋使劲往她怀里拱。 崔冉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拉着他躲入阴影,一路遁走,等快到了香室才问:“你来干什么?” 凭空出现的宋鹊就像逍遥子的探子一样捉到了她的踪迹,这叫她不得不提防。 “别,别打我。”宋鹊余光瞥见她举起的手,知道她是要将自己打昏,连忙往旁边一躲,小声道。 “你跟着我不安全,麻烦。”崔冉不为所动,凌空一掌劈来,却没有击中他的脖颈,反倒落了个空。 再一低头,一个小黄狗与自己四目相对,正抓着她的裤腿。 委屈。 “这样总可以吧,又不显眼。”宋鹊的声音从中传来。 “外面太复杂了,听话,回去吧。”崔冉劝他,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裤腿上扯下来,大踏步往前走。 小狗置若罔闻,摇着尾巴跟着她溜溜哒哒地走。开什么玩笑,这么黑的地方,他一个人才是危险。 第83章 鱼谷(二十一) 崔冉一言不发,闷头赶路,宋鹊紧随其后,影子一样晃着尾巴跟着。他刚出来,难免好奇,趁着月光清辉东看看西瞅瞅,却被时不时出现的诡异花草吓了一跳。 人一样的巨口,布满尖齿的花蕊,犹如人的长发般随风摇摆的柳条,肥硕黝黑的叶片后面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冷不丁地转过来朝他眨了眨,宋鹊夹紧尾巴,不敢开口,步伐又加快几分。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天地吗,他突然有些后悔。 崔冉对此早习以为常,这里的许多事物不可用常理推之,离香室越近,诡异的东西越多,像是慢慢步入了蛮荒,古书中的生灵层出不穷。 夜越发的黑浓,耳边响起似猿鸣又似婴儿的悲啼,一声接着一声,打破了寂静,又渐渐远去消失。 走到一半,崔冉还是不忍心,折返回去将宋鹊捞起来抱在怀里,他出了些汗,身子还在抖,不过是个小狗。崔冉叹了口气,摸摸他毛绒绒的大脑门。 “跟着就跟着吧,你可不要后悔。” 宋鹊呜咽一声,抓紧了她的衣袖。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崔冉却觉得有些不对。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路过前庭时达到了顶峰,夜色沉沉,月光隐退,她看不到一点巡守的黑鱼人的影子。 整个前庭竟然空无一人。 再往外走,走到香室边缘,也没听到一点动静,更没看到一点光亮。 这不正常,之前的香室哪怕是夜晚也会点灯,两班倒的白鱼人哪怕是在深夜里也在制香,今晚这么如此沉静? 怕是出了意外,崔冉加快了脚步。 进入香室,夜色变得越发浓稠,稠的像是被黑水缠裹着,她几乎看不清前路如何。 而这黑夜中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轻轻的,微不可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风声都停止了。 就在崔冉心情沉重不知为何之际,突然,一点微弱的烛光出现在她眼前。崔冉下意识后退一步,提剑防备,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我,看你不见了就出来找你。”是那个叫诚的白鱼人。 “我迷路了。”崔冉抱着狗,说了一个拙劣的可以被一下子揭穿的理由,但是诚却接受了。 她嗯了一声,又说:“跟我来吧,你不懂得祭典的规矩。” “什么规矩?”崔冉跟上她。 诚的身影在空中飘忽,一点白,幽魂一样。 “祭典开始之前一晚,家家户户都要闭门不出,所有的光会消失。” 怪不得路上没有人,白房子里也没有人做工。 “我们是奴隶,都被安排在香室旁的小村庄里,待一晚明天就正常了。”诚手里的光照亮了一点点前路,崔冉发现那是一根短短的红烛。 她没说什么,紧紧地跟着,心中仍怀着警惕。 村庄离香室不远,很快就到了。诚推开一扇门,又一张白生生的脸突然出现在崔冉面前。 红光,白脸,宋鹊在她怀里又抖了起来。 “这是村长。”诚说道。 村长头发弯曲而稀疏,看起来年岁不小了,说话声也含混不清,像是含着一口痰。他听起来很生气,说了半天,崔冉听清几句:“入夜之后不能乱跑!” “你怎么随随便便把外人带进来!” “万一弄丢了长生烛……” 崔冉听得一头雾水,村长边说边熄灭了烛光,她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你没有长生烛,明天祭典去了也是白去。”村长的声音阴森森的,说完便转身走了。 他对这里的构造很熟悉,即使身处黑暗之中也如在白天,畅行无阻。诚挨了骂,也没再跟她多说什么,也不见了。 崔冉摸索着坐了下来。地面很亮,黏糊糊的,像是刚下过雨的土地,甚至有什么硬硬的一层,她猜应当是苔藓。 长生烛是什么,她怎么从没听说过?她靠着墙昏沉沉地合上眼,宋鹊传来一丝丝温暖,叫她在这个深夜里不至于太过难熬。 “恩人,这地方怎么这么吓人。”宋鹊瑟缩着开口。 “我叫崔冉。”崔冉不愿当什么恩人,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恩,崔,崔冉,那个人手里的蜡烛不对劲。”宋鹊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哪里不对劲?”崔冉本来快要累的睡着,又清醒过来,强撑着眼皮问。 “我能闻到,那个蜡烛有一股血的味道,很浓。”宋鹊又回忆起那红艳艳的蜡烛,哪怕只有小小一截,也血腥气冲天。 “谁的血?”崔冉大约是有些混沌了,随口说道。 没想到,宋鹊真的给了她答案,“就是那个白色的人。” 他没见过白鱼人,尽力描述着。那个味道,跟白鱼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他在村长身上也闻到了血腥气,尤其是他的双手,那是一种极为久远的味道,仿佛沉淀了很久很久。 “她用自己的血做蜡烛?” 太邪门了,宋鹊打了个哆嗦。 “她会不会半夜来给我们放血?”他提心吊胆,连连追问。 “不会,村长说没有长生烛去祭典也是白去,若那个就是长生烛,他们不会这么好心的。”崔冉平静道。每个人的血对应每个人的蜡烛的话,放血等于给他们做长生烛提供原料,村长不会这么“好心”。 “噢。”宋鹊心稍微放下了点,在崔冉怀里找了个位置,把自己盘好,老老实实合上眼睛。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哼哼唧唧地叫,梦了一晚的被人追杀放血,以至于天光大亮之际,他才被崔冉晃醒。 “醒醒,村长来了。”崔冉说。 听到村长二字,宋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村长不在,崔冉骗他,宋鹊埋怨地看了崔冉一眼。崔冉努努嘴,示意他往一边看。 两道人影站在离他不远处。 “你们醒了?”村长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慈祥,跟昨晚的生硬冷漠截然不同。 他的手中举着一根粗大的白色蜡烛。 宋鹊皱了皱鼻子,血的味道还在,蜡烛却变成了白色。 崔冉却神色平静,甚至有闲情逸致朝村长挥了挥手,“嗯,托您的福,昨晚睡得还不错。” “那就好,祭典之前不会发生什么的。”村长回道。 这怎么听都像是威胁,祭典之前不会发生什么,难道祭典之中就会? 白天到来,崔冉以为祭典会立即开始,没想到还要准备一番。村庄中的白鱼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他们给各家各户的房门上都挂上了白色的花环,还有白色的灯笼。 这真的是准备祭典吗,崔冉看着这样肃穆的景象,觉得更像是葬仪。 布置好房屋,白鱼人在村长的带领下聚拢到了一起,排成一个个小方块,朝着神殿的方向,跪拜下去。 他们边膝行边呼喊龙神。崔冉混在其中,变出一截蛇尾,藏在裙摆下跟着游动。 第97章 呼唤名字,是一个禁忌般的存在。有时候会唤出神,有时候也会招出鬼。至于在鱼谷中,龙神永不会再出现,他们只能呼唤出“鬼”。 膝行至前庭,已经约莫哺时,白鱼人不吃不喝也毫不疲倦,反倒神采奕奕,劲头不减。 今日的天依旧黑的很早,到了前庭,日光已经渐渐黯淡,黑云笼罩上来。 一队黑鱼人敲锣打鼓而来,他们的鼓并非寻常可见的那种,而是发出了山呼海啸之声,在这样的声音里,逍遥子自远处而来。他腾云驾雾,衣袂飘飘,真有几分仙人之姿。 神使来了,神使来了。人群骚动起来,但他们依旧老老实实跪着。 与以往不同,这次不仅有神使还有神子。只见披红挂绿的温升竹紧随其后,他面无表情,双眼微垂,俯瞰着脚下众生。 崔冉一下子看到了他,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祭典开始,神子起舞娱神。 温升竹赤足踩上莲花座,他的舞很奇怪,不像是舞,更像是四肢都绑上丝线的傀儡,做出各种常人所不能为之的动作。 崔冉在下面看着,心中难免焦急如焚。她想要冲上去,可逍遥子的躯壳还没有现身,她不能这样做。 于是她唯有咬牙忍耐,分出一缕妖力去试探。 幸好,温升竹魂魄完整,只是假装被操控,顺从逍遥子在演戏。他看到了崔冉,在转向她那一边时,冲她眨了眨眼。 崔冉松了口气,按剑的手松了松。 起舞之后,逍遥子以神使的名义念诵了一段祷词,继而烛火点燃,搭好的大鱼犹如活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衔首接尾舞动起来。 鱼灯先是沿着沟渠水道巡游环绕一周,而后领着人群向神殿而去,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庄,每个都像崔冉昨晚所在的那个一样,披戴着白花。 到了一个村庄前,鱼灯便会摇头摆尾,而那些原本紧闭房门的屋子便会门户豁然大开,放在供桌上的长生烛亮起,人群中传来一小阵欢呼。 这就是驱邪避灾,长生烛亮了,邪崇被驱赶走,这里的鱼人得到了赐福。 之后便是前往下一个,再下一个。 等到不知走了几个,天彻底黑了,光亮尽数收敛,月亮隐入云层。黑夜之中,唯有鱼灯火红的影子,和家家户户早已亮起的长生烛。 崔冉回头看了一眼,在黝黑的山坡上,火光点点,连绵成一条线,起起伏伏,犹如星星之火散落荒原。她第一次真正看清,这鱼谷之中有多少人家。 第84章 鱼谷(二十二) 在这黑暗与烛火的尽头,是否真的有鱼谷之人心向往之的神明眷顾呢? 崔冉很快回过头,她被拥挤着走上一座石桥。 鱼谷之中,桥很多,走几步就有一道,下面是蜿蜒曲折的水。崔冉身边是模糊且没有面貌的白影,头顶浮动着游动一样的鱼灯,再走过这道石桥时,犹如踏上了奈何桥,走进了阴曹地府一般。 这种念头并非凭空而来,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崔冉眉心一跳,莫名觉得不妙。 果然,还没等下了这道短桥就出事了。第一个发生异状的是谁她并不知道。一开始只有血腥味渐渐飘散开,紧跟着一个黑鱼人满面惊恐地分开人群朝他们跑来。黑鱼人应当是在前面,可他却向队尾跑,这表明是前面出事了。 黑鱼人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他身后还跟着些人,皆因害怕而手脚不听使唤似的,一路上东倒西歪,撞倒好些人。 他慌不择路,差点冲到崔冉面前,崔冉十分警惕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继而黑鱼人就像见到什么令其害怕的东西一样,脸上露出惊恐至极的神情,双目无神,顿在原地。 崔冉按兵不动,盯着他又后退一步。 此时白鱼人已经被这些突如其来的黑鱼人冲散,你碰我我碰你,骚动不安,犹如一道道波动的浪潮。 而在这股白色的浪潮中,那个停住的,冲在最前面一名黑鱼人突然笑了。 怎样形容那个笑容呢,崔冉已经不记得,她唯一能够看清的,是黑鱼人的牙齿。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看到了裂开的嘴巴里每一颗牙齿都是黑黢黢的。 突然,他转头,一口咬在身边白鱼人身上。 血像飞泉一样溅起,白鱼人发出惨叫,人群更加混乱,黑鱼人几乎被淹没,崔冉忍不住向前一步,在挥动的胳膊和身影的交错中看到了正在埋头咬噬白鱼的黑鱼人。 他在吃人。 清晰可闻的咀嚼声从他口中传来,白鱼人拼命地挣扎,可是这样无济于事,只能叫血越涌越多,渐渐的,被吃的白鱼人就没了动静,变成了一条白鱼。 吃了这一个,黑鱼人就去找下一个。 在他之后的那些黑鱼人也赶了上来,他们一个个长大了嘴,嘴里的黑齿已经被血染红,肆无忌惮地扑咬着身边的白鱼人。 被咬了的白鱼人有的死了,化作白鱼,有的则是转身去咬其他人,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这座小小石桥沦为炼狱,黑白鱼人都像是在烈焰中挣扎。 “他们,他们疯了!”宋鹊不由得惊呼出声。 他看到了什么?同类相食。 “他们都在吃人!”宋鹊舌头打结,结结巴巴道。他被这场景震撼住了,忘记了逃跑。 至于头顶鱼灯,对着混乱的一幕置若罔闻,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前进着,摇头摆尾。魂香还在燃烧,烟气袅袅,飘散开来,下面的人们鼻孔微张,贪婪地吸食着烟气,眼睛也变得通红。 崔冉霎时反应过来,她赶紧屏住了呼吸。魂香不会这样引人发狂,除非逍遥子在做好的魂香上动了手脚! 现在的魂香根本不是用来操纵鱼人的,而是迷乱他们的心智,叫他们互相攻击,人人相食的。 这跟她的猜测有出入。她原本想逍遥子是要在典礼上骗取人们的信仰,之后借助众多信仰之力飞升至上界。可是现在人食人,死的死、伤的伤,根本不会再有足够的信仰了。 崔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一把捞起跟在身边的宋鹊,反手一掌劈晕靠近她身边想要咬她的鱼人。 在她且避且退间,不少鱼人在混乱中落水,接二连三地变成了鱼,鱼在水中又扑腾撕咬,转眼水也变得血红一片,与头顶火红的鱼灯相互应和。 她和宋鹊真的如同活在了炼狱之中。 好不容易从石桥上退下来,崔冉得以喘息,拥挤的人群使她难免招架不住,身上脸上都收了伤,手肘处更是被撕下一块皮肉来。 崔冉冷着脸,咬下一块衣衫,在伤口上缠裹几圈。幸好她现在的这具身体强壮很多,妖力不断的运转修复着伤口,疼和痒令她的头脑保持着清醒,还没有咬人的冲动。 只不过,她咬了咬唇,她的腹中突然泛起一阵饥饿感。 作为为数不多的“正常人”,崔冉和宋鹊很快成为了人们群起而攻之的目标。不仅黑鱼人扑了上来,白鱼人也接二连三地咬了过来,他们有的咬晚了,只咬了前面人的屁股,一个咬一个,串成了珠链。宋鹊在她怀中哀鸣一声,十分害怕自己也会成为这个鬼样子。 崔冉得以稍作喘息,她甩了甩酸胀的胳膊,思索着可以用到的法术。扑上来的鱼人太多,她几乎没有空暇掏出银鹤,叫它变大。 在她思索之际,宋鹊从她怀中跳下,一口咬在了来人身上,犬齿贯穿他的小腿,叫他踉跄倒下,正扑倒在崔冉脚边。 血液从他腿上汩汩流出,宋鹊也满口鲜红。崔冉赶紧去掰他的嘴,用袖子蒙住手掏进去,来来回回擦干净。 魂香可以使人发狂,血会不会? 宋鹊任凭她擦拭,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没有任何血色,他还是正常的。 新一波人潮又涌了上来,崔冉拔腿狂奔,宋鹊在她身后紧跟着。 被咬伤的鱼人依旧挣扎着在地面上蠕动,不依不饶,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宋鹊没办法,四条腿倒腾出残影。 就这样边打边走,他们退到一处村庄边。村庄里尽是平屋,一个连着一个,方方正正。 这里应当原本很热闹,不过现在鱼人倾巢出动,白花随风摇摆,只剩凄凉罢了。崔冉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发现一连走过几户人家,门户都是大敞着的。里面自然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张供桌,摆放着长生烛。 长生烛是这里唯一的温和的色彩,橙黄色的火焰跳动着,拉得很长很长,长的有些异常。 宋鹊拱了拱崔冉的腿,问:“要不要进去?” 他的影子也被拉得很长,和崔冉两个人一起像两条长长的绳索绞在一起。 这两根绳索恰好搭在一旁枯树的影子上,看起来就像他们吊死在空中。 “进去吧。”崔冉抿了抿嘴,决定道。她不是没有看到这个景象,只是相比于穷追不舍的鱼人们,已经被发现的异常更令她安心。 崔冉随便选了一个房子进去,顺手将半开的门又推了推。门扇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灰尘簌簌掉了宋鹊一头,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98章 怎么会有这么多灰尘?这里应当常住人,门开开合合,应当不会发出这种动静,不会这么脏才对。 不过她刚躲进屋里,将门掩上,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发狂的鱼人追了上来,边闻嗅着边搜索他们的踪迹。 崔冉从门缝中向外看去,一片荒凉之中,他们双眼赤红,流着涎水,露出一片片黑洞洞的牙齿,像是野兽一样搜索着。 而她脚边的宋鹊,因为骤然放松所以后知后觉,止不住的颤抖着。他呼哧呼哧地喘气,舌头长长地掉在外面,四肢松软。 但他仅有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发出声音。鱼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出现,影子也不止轮换过一次。 圆月又出现了,却是深红的,更像是一只同样发狂的眼睛在盯着她们。这样的场景曾经也出现过。就在姚府,崔冉感到有人在窥伺她们。 只不过这次的光彩更加夺目,浓艳到似要融化,滴落下献血。同时,圆月映照着天空一片血红,云彩似海浪翻飞,压在这小小村庄的头顶,仿佛来到了阴曹地府。 /:.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宋鹊只看了一眼门外的场景就浮想联翩,把自己吓得打了个寒颤。 这一下本来没什么,却不知怎么的碰上了那个陈旧的木门,门动了动,又落下一片灰。而她们的身后,传来一声并不明显的咳嗽。 “有人!”宋鹊心里一紧,耳朵猛地竖起,转过头去。 崔冉不敢大意,握紧了剑,顺着他指示的声音来源看去。 红光淡淡,黑夜朦胧,没有人影。 可是,她却在这死寂中听到了一道脚步声。 很轻,仿佛只是她听错了。 就在她侧耳的一瞬,突然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窜出,血淋淋的朝她们扑了过来。崔冉顾忌着门外的鱼人,不敢大动作,像轻絮一样飘开。 一个被啃得坑坑洼洼,胳膊和腿都缺了几块的黑鱼人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这个人目光涣散,嘴巴里呜呜作响,不知在说什么,身上穿的很华贵,被咬之前应当是个贵族。崔冉猜他已经神志恍惚了。 他是在求救,还是想要扑咬崔冉已经不得而知。 但他却传递给崔冉一个讯息,这里已经沦为另一个地狱。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崔冉想了想,抄起一边正在燃烧的长生烛带着宋鹊向村庄内跑去。 奇怪的是,正在燃烧的长生烛入手却十分冰冷。崔冉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掉在地上。 第85章 鱼谷(二十三) “你怎么了?”宋鹊察觉到她的迟疑问道。 “没什么。”崔冉握住长生烛,抓紧时间逃走。她没空跟宋鹊多说,而且就在她停顿的一瞬间,她感到长生烛上的冰冷侵入她的骨血,似乎连同她的妖力一起被冻住了。 宋鹊不疑有他,拔足狂奔。他个头小,很灵敏,在桌椅板凳间穿梭也很自如。崔冉越过篱笆、水缸、随处可见的石头和作物,身体像飞燕一样灵巧。 她是蛇,现在长了角,就意味着离龙更进一步,因此她的弹跳力得以提升,做出这些动作并不耗费什么力气。 而她们的身后,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受伤的黑鱼人引来了一连串的鬣狗。他们蜂拥而至,沿着鲜血滴落的痕迹追来。 他们被两面包围了。 但是村庄里的人很少,多是些没有资格参与典礼的最底层奴隶,瘦弱不堪,大多身有残缺。所以逃脱他们的追捕并不难。 于是崔冉带着宋鹊从按照自己的印象,从村庄的边缘绕过去。 村庄中的人跑得慢,率先追上来的是刚才鱼嬉队伍中的健壮的青年人。他们互相残杀在一起,疯狂的撕咬着。 崔冉没有看到,她听到了身后血肉飞溅撕扯的声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离开了这个村庄,外面又是草树遍布的小径,脚下软塌塌的,是苔藓,从地面上蔓延到半空,所有能够被依附的地方都爬满了这种黑绿的植物。他们在这其中显得无比渺小,高高地仰望着这方天地。 崔冉迷路了,不知该往哪里去。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崔冉突然想起同为犬妖的宋鹊,低头问他。 宋鹊在她脚边绕了一圈,嗅了嗅地面上的味道,开口道:“这里都是血腥味。” 崔冉用剑剥开一点苔藓,露出了红到发黑的血肉,这下面是土地和血肉的混合。 “能不能分辨出哪里血气更淡?”崔冉换了个问法。 “这个倒是没问题。”宋鹊兴奋起来,他又低头闻嗅着,一转头,高举着尾巴向前跑去。 “走,就是这边!” “等等!”崔冉高声叫住他,她只向前跑了几步,就停下了。 宋鹊不解,停在原地,疑惑地歪了歪头。她又发现了什么吗? “我要去反方向。”崔冉咬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被苔藓笼罩的天地,地下露出的血肉痕迹,都叫她有些眼熟。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为了这个念头她愿意冒险一试,因为这或许是最快去往温升竹身边的方法。 既然鱼人集体发狂,他们必然不会放过温升竹,逍遥子或许会叫鱼人吃尽他的血肉,在他最痛苦又最清醒时剥出他的魂魄,那时他必定不会再留恋人间。所以,她要快点赶去他身边。 “你继续向前吧,没有血气的地方应当是安全的,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用鱼人的血掩住自己的气息,我要去那边。”崔冉不打算带着宋鹊再冒险,她指了指身后。 宋鹊愣住了,过了会儿,他回过身去,又向远处跑走。 崔冉与他分道扬镳。 有了大概的方向,崔冉走得很顺利,她没再手下留情打晕那些追上来的鱼人,反倒果断地提剑将他们一招毙命。 不过,随着她逐渐向前,鱼人也变得越来越少,这让崔冉脚步加快许多。 走着走着,她又见到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看起来更小,外缘模糊在夜色中。越往村庄的深处去,月光就越明亮,照得崔冉的脸庞一片通红。而她身后的小路经被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段,像是有人故意引诱她前往。这样的明亮让一切都无所遁形,也让崔冉放心许多。 天空之中开始有怪鸟盘旋,它们时不时的俯冲下来,又飞上去,以作嬉戏。崔冉身上糊满鲜血,没有被它们发现。 原本以为没有人追上来的崔冉,却听到了撞击声。 是谁!她迅速回头侧身,将自己的身影藏在树的阴影中。 红彤彤的月光下,跑来了一只红彤彤的小狗,是宋鹊。 崔冉有些疑惑,他不是离开了吗?跟着自己送死和躲起来,他怎么会又选择回来?难道她已经无意中踏入此地的幻境? 她不敢出声,看着小狗越跑越近。 直到,它停住了脚步,离她咫尺之间。宋鹊歪了歪头,小声试探问道:“崔冉,恩人,你在这里吗?” 宋鹊的声音,宋鹊的样子,甚至是宋鹊改不过来的称呼,恩人。但崔冉还是没有动。 “我后悔了,我还是想跟着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宋鹊团团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弃安全,反而像被迷了心窍一样来找崔冉。 崔冉等了许久,等到怪鸟察觉到他的存在,俯冲而下要将他叼走之际才突然出手。 “哦!崔冉!”宋鹊蹭了蹭她的臂弯,“我还以为我找错了地方。” 崔冉很想说你的确找错了地方,这是来找死,但还是默默咽下了。 一人一狗向村庄走去,她们尽力躲着怪鸟的巡视。而在村庄的深处,并不见几个房屋,只有外围房屋围起来的一个圈。这让村庄不像是村庄,反倒像是……一个柔软的口袋。 崔冉驻足,看着眼前的一切。苔藓已经变成红色,扎根在地面上,而在那上面除了苔藓,还有正在蠕动的长须,就像是肠子一样。 “呕——”宋鹊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变成人弯腰呕吐。 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被肉块和鲜血覆盖着,软软的,黏黏的。 宋鹊抬起脚,最近的一摊血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并且还在朝他不断地扩张。 他刚想劝崔冉回头,却发现她坚定地走了进去。 宋鹊放下腿,进退两难。他既不敢也不忍心让崔冉一个人靠近,可是叫他进去,他也痛苦不堪。 崔冉一步步往前走,脚下的柔软咬着她的鞋子。她的剑向下,剑锋划过的地方露出一道道焦黑。 很快,就在宋鹊迟疑时,身后的鱼人也追了上来。他们嘶吼着靠近,宋鹊吓得往前猛冲一步,踏在了鲜血上,他进入了圆圈里。 就在他进入的一刹那,本意欲扑来的鱼人突然齐刷刷停止了脚步。他们像是被什么震慑着,不敢再上前。 宋鹊猛得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向内跑去,他要去找崔冉,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圆圈看着很大,内里却被血肉填满,越走越闭塞,甚至有些狭窄。 第99章 宋鹊忍住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很快追上了崔冉。 她也很紧张,一步步走得很谨慎,但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论。这个地方会通向哪里,只要待她验证一番即可。 在血肉的深处,有一个莲台。 莲台很小,却很精致,上面图案纹样雕饰一应俱全,崔冉一眼看出,这跟前庭那座一模一样。 崔冉朝着莲台走过去,跨坐其上。 果然,一阵被挤压感传来,她感到天旋地转,闭上眼睛的一刻,崔冉看到宋鹊朝她飞扑而来。 “这是那里!”宋鹊先醒来。 崔冉随即睁开了眼,她扫视一圈,心中一沉,她猜错了。这里不是她猜测的地方。原本她以为她会回到前庭,就像是她在那个血肉山洞里被吐出来,吐回了平城。可是这次她没有回到前庭,也没能跟温升竹相见。 但是,宋鹊好像知道这是哪里? 她摸了摸他的后脑,少年的鬓发柔软,就像新生小狗的绒毛,会让她想到沈天野的少年期,一样的勇敢无畏,但是比他聪明点。 “你认得这是哪里?”崔冉问。 “嗯,我来过,神殿的,”宋鹊想说是在神殿之中,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是哪里,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就是你离开之后,我把寝殿弄塌了,不小心闯到了这里来。” “这是这里的神吗?”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只有神才会给自己塑像,接受万人祭拜。 “他不是神,只是个伪装的怪物罢了。”崔冉冷眼看着。 她很确定,这个就是逍遥子梦寐以求的躯壳。在旁人眼中的雪白面皮,是他搜集来的人皮,脚下的树根,是用书院人血浇灌养育成的妖树,至于其中,应当还有别的东西。 “别过去,他是活的。”崔冉想要靠前,却被宋鹊一声叫住。 被花蕊中的骷髅追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宋鹊生怕她又撞上,连忙阻止。 “活的?”崔冉不信,典礼还没有结束,逍遥子的魂魄还没有进入其中,这具躯壳不可能是活的。 “嗯,对,上次他手里的那朵花张大嘴咬我来着。”宋鹊也觉得很荒谬,但是他还是大着胆子给崔冉指点花蕊位置。 “怎么不见了?”熟悉的地方却空空荡荡。 “若是你说的是真的,花蕊应当是个障眼法。”实际上花蕊不会真的追杀他,她现在哪怕继续也不会有任何伤害。 但是逍遥子不会毫无举措的就将躯壳放在这里。 崔冉尝试着扔了一张火符上去,火焰熊熊燃烧,却伤不了它分毫。失去支撑的火焰逐渐熄灭,宋鹊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咋舌。 “看到了吗,没有用。不论我是烧它还是用水淹估计都无法伤害到它。”崔冉垂眼。 逍遥子真的造出了“神躯”,刀枪不入,火烧不尽的神躯,在这个地方,他堪称是天纵之才。崔冉口中泛起苦涩,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突然有些茫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个素昧谋面的对手。 逍遥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既然拥有这样的才能,却又要掀起这样的腥风血雨,抛弃了师父和师姐,走到黑暗和孤独之中去。 第86章 鱼谷(二十四) “水火不进,刀枪不入,这是什么东西?”宋鹊从未听过,就连他的生父,那个一手遮天的大王也做不到这样。 人和妖都会受伤、虚弱和衰老,这个躯体为何不会? 崔冉没有听见他的喃喃自语,她靠近“神躯”,才发觉它的心口空无一物。原本那里应当有心脏,崔冉稍作思索,在怀中摸索,最终掏出来一颗莹润的珍珠。 这是玉珠的蚌珠,也就是逍遥子最初为自己筹谋的心脏,可惜现在它在崔冉手里。 这是翠翠给她的,在她临行前。翠翠似乎什么都知道,她与崔冉四目相对,两双蛇眼那时竟如出一辙,透露出冰冷和坚定。 “好圆的珍珠。”宋鹊凑过来被一眼吸引住,他好像叼住这颗圆润的珠子。 “这是蚌珠。”崔冉说了句有些无谓的话,她摩挲了两下,蚌珠更加亮。也是玉珠的“玉珠”,玉珠穷尽一生的心血所结。 接下来,崔冉就果断地将“玉珠”放入了那个空荡的胸口,刚刚好。蚌珠入胸,立刻发出白光,树根急剧收入衣摆,化成一双人腿甩动两下,然后大踏步向外走去。 “跟上它!”崔冉大喊,一把抓住“神躯”衣袖。宋鹊闻言想也不想一口咬住崔冉的衣摆,坠上去。“神躯”走得很快,每步都掀起风声,到后面就变走为跑,崔冉二人就犹如纸鸢一样连缀在它身上。 “你手里那个珠子……”宋鹊想问崔冉手里为什么有一颗神秘的蚌珠,蚌珠放在这个躯体之中怎么又会恰好合适,又叫它活了起来。可惜他刚想出言就意识到自己还咬在崔冉身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神殿之中很空旷,“神躯”极灵活地钻入一条甬道,这条甬道比崔冉走过的那条更宽广,甚至脚步回声犹如雷声隆隆。甬道墙壁上也有画,飞快地从崔冉眼前掠过,也像活了一样。她能够“看到”过去的人们是如何祭祀神,神又是如何伴随着雷声从天而降,解决灾难的。这正是外面正在上演的内容,鱼人发狂,鱼谷陷入一片混乱,灾难来临,神拔足狂奔,带着雷声拯救鱼人。 神殿离前庭很近,因此甬道很短,壁上的彩画停留在了神在残垣断壁上重建鱼谷的景象上。甬道之外是熟悉的河流,神躯在岸边徘徊几步便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崔冉紧紧闭上眼,水流肆意拍打着她的脸,带来铺天盖地的疼痛,崔冉感觉头有些发昏,但很快调整了过来。 水流下面并非河底,也非更加汹涌没有尽头的深水,而是一片柔软的云雾。“神躯”从水中穿出,又越过云雾,白衣并没有沾染一滴水珠,也没有一点潮湿。 它就这样飘飘然而下,如九天上神。而在它的脚下,赫然是那片莲台,温升竹跪坐其上,身边符文浮起,将他困在原地。而莲台之下是蜂拥而至的发狂的鱼人,他们皆双目赤红,口中流涎,势要在温升竹身上咬下一口肉去。 而一旁的逍遥子冷眼旁观,并没有丝毫想要留他一命的意思。迎神之舞已经跳完,他能够感应到上界的众神在百忙之中瞥来仓促的一眼。 下界有人要飞升,还是个天生天养的竹灵,虽不纯净,但足够做一个看守花圃,种花栽草的小官。他们这样盘算着,犹如移开了视线。 移开的一瞬,逍遥子挥了挥手,香气越发浓郁,像是被刺激了一样,鱼人争先恐后地爬上莲台。他们身上的血浸入莲台的花纹,将那红色又染深了一层。 眼见着那散发着血腥的黑齿离自己越来越近,温升竹绷紧了身体,奋力挣扎着。每挣扎一下,符文就更亮一些,紧紧地勒在他的身体上,甚至勒出了道道血痕。 闻到鲜血的味道,鱼人一边上爬,一边疯狂地攻击身边的“同伴”,他们想要独占这个气味芬芳的人。 几个鱼人受伤惨叫掉落,更多的鱼人踩着它的尸体涌上来,如此一层层叠罗汉般,硬生生堆成了一座人塔。 而人塔最上层的那个,已经快要碰到温升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神躯”从天而降,它掀起的狂风吹散了近在咫尺的鱼人。而在它身上的崔冉向后一翻,稳住身形,张口吐出精气,手中飞快结印,随着她的动作,那汩汩而出的精气被梳理成一缕缕,编织成一个巨大的莲花。 莲花成型,飞脱而出,对准犹不放弃的鱼人们张开莲瓣将它们一口吞下。 一霎间,莲台前被清空一片。反观崔冉,她额上已经冒出细汗,这个法术她只在小时候出于好奇学过一次,那一次就差点耗空她的精气。幸得师父及时发现打断她的施法,没叫她气竭而亡。 这次是她第二次使用,依旧有力有不逮之感,但顾及到温升竹和自己的性命,只得咬牙坚持。 逍遥子的计划被打断,见崔冉苦苦支撑倒没有插手,反而嗤笑一声道:“不知天高地厚,不怕撑死自己。” 这个法术他也见过,以自身为容器,外化精气为经纬,编出一个莲花,吸纳万物。只是崔冉法力不够,强行催动只会遭受反噬,被撑得爆体而亡。 想到此处他不禁心情大好,再转眼看到自己的躯体更是惊奇。他没能如愿从那个蚌妖那里拿到蚌珠,原本以为自己要做一段时间的无心人,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目关一转,转到崔冉冷汗连连,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心中立刻明白是谁带来了这颗蚌珠。 有了蚌珠,他再抽了崔冉蛇骨,替换体内妖木说不准就有意外之喜。逍遥子心意一动,抬手化掌朝崔冉拍去。 崔冉摇摇欲坠,受他一掌必然无法支撑,倒地而亡! 宋鹊见他这般作态,急得嗷嗷叫,他化作人形朝逍遥子撞去。而听到宋鹊示警的崔冉也分出心神来,注意到逍遥子的动作。两重夹击之下,危急关头,她竟像是灵窍松动,想出了办法。 第100章 以自身为容器困住鱼人只得源源不断地消耗,是抱着玉石俱焚拖延时间的心态。而她却可以尝试消化其中包裹的鱼人,抽取它们的精气化为己用。 只见莲花随着她的心意变形,蠕动几下,胃袋一样裹着鱼人,慢慢抽走它们的精气。 另一边宋鹊撞歪了逍遥子,他的攻势落了空,只有掌风扫过宋鹊,将他掀开好远。宋鹊差点掉下莲台,紧要关头扭着身子才勉强挂在边缘。 崔冉消化了莲花之中的鱼人,也没功夫管他,回身去找温升竹。 谁知她还没有碰到温升竹的衣角,率先对上了爬起来的逍遥子。两人四目相对,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她名义上的、素昧谋面的师叔。 一直以来,崔冉认为纵观山精野怪,温升竹都是他见过最美貌的男子。这不仅因为他五官标致,更是因为他颇有韵致,周身和谐。但是眼前这位师叔,却比他还要漂亮。 逍遥子,的确与他名字相称,看起来逍遥风流,如同天边流云,只观样貌万万想不到他心肠是如此歹毒,执念是如此深沉。 不仅如此,崔冉依稀想起,在师父的卧房中挂着两张小像,一张是师祖,另一张是个年轻貌美的男子。她总是疑惑,以为是师父斩断的露水情缘,还曾好奇问过,可是师父总是讳莫如深,现在终于对上了号,原来就是逍遥子。 崔冉心思只转了一瞬,很快提剑劈砍,谁知逍遥子轻轻抬手,她便感到一股阻力。紧接着逍遥子开口道:“师侄,好巧。” 大战爆发之际,他打什么招呼?崔冉无动于衷,手中施力。 逍遥子放下手,任由她劈砍下来,只定定地拿一双琉璃珠般的眼睛看着她,又说道:“你是没有根的妖,我是没有心的人,我俩联手岂不是珠联璧合?” 原是要招揽她,铜钱剑果决斩下,将逍遥子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只不过没有血,也没有身体,他真如一阵烟尘散去,唯留余音袅袅,响在她的耳畔。 “你既闯入了我的阵,何不留下来,好好叙一叙实情再走?” 崔冉暗道不好,自己过于心急,从看清逍遥子样貌的那时起她就已经着了他的道。 再清醒过来时,眼前早就没了逍遥子,也没了“神躯”,只有狼狈的温升竹与自己相对。 而她也不复方才威风,化作一条小蛇。更糟糕的是,她突然感到腹中饥肠辘辘,对于血肉的渴望涌现,她好想,好想要吃人。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经浮现就给她立即压了下去,但是越压越是强烈,她仿佛回到了刚出生的时候,茹毛饮血,迫切地需要食物。 依照本能,她竖起了自己的身体。 不,这是逍遥子的幻境,崔冉眼中闪过挣扎,她想起了自己手肘处的那道伤。鲜血恰逢此时溢出,提醒着她也被香气沁染,患上了鱼人食人的病症。 而她眼前只有一个活人,那就是奋力挣扎的温升竹。 好香啊,逍遥子说的没错,她是妖。 第87章 鱼谷(完) 无人察觉时,血月离他们越来越近,其中波云诡谲,黑影涌现,中间一点亮的惊人,竟像是一只眼睛。 这只诡异的“眼睛”注视着地下或挣扎或疯狂的人们。 鱼人们的耳边响起了细语,告诉他们神子的血肉只消一块就可让他们摆脱鱼形,化而为神。 宋鹊的耳边响起了细语,是狼妖语气厌恶,说他不过是自己准备的续命的工具。 温升竹的耳边响起了细语,告诉他这疯狂的一切都是由他而起,而正在束缚他的正式他无数个“兄弟”的死魂。 崔冉的耳边也响起了细语,告诉她她是这世间的一个异类,没有人真的包容她、爱她。 在血月的注视下,所有人耳畔都响起了细语。 崔冉感觉脑袋像是被一根根长针钻入,从耳朵、眼眶,各个位置钻出来,带走她的血和她的神智。 “你是个异类,你是妖。妖是要吃人的,只有人才是世间大补之物……” “不,我答应了师父,不会吃人。”崔冉咬紧牙关,坚决道。 “师父?她管你、教你、养你,不过是因为她害怕你,害怕你冲出去杀人,害怕你真的飞升而她没有,她只是想要教化你,叫你从此蛰伏。” “沈天野,天野……”崔冉脑中迅急闪过沈天野爽朗的笑声,还有他变妖时的毛绒手感。他也是自己的同类,是半妖,是跟她一同长大的玩伴好友,会为自己冲锋陷阵、赴汤蹈火。 “你忘记了,他和你签订了生死同命的契约,所以他才要对你好啊,若是你死了,他也活不了了。” “是吗……”崔冉骤然垂下头。 若是在她清醒时,她一定会发现这番话的漏洞,也能够坚定心志,可是现在她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消耗,又恰好踏入了逍遥子的幻阵。她感到自己的头顶发烫发疼,那双新生的小角正在飞快地生长。 她的心魔劫提前到来。 好疼,从骨头缝里透出的疼痛,犹如一根根逆生的刺从中钻出,刺破她的皮肤,在她的七经八脉中流窜,每一下都令她生不如死。 她的手指关节已经攥得发白,指甲陷入掌心,鲜血滴滴答答流下来。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双眼已经布满血红,面容已经扭曲。她的耳畔细语还在持续不断地响起,渐渐地化为狞笑和尖锐的哨声,她想要呕吐,胃里却空空如也。 铜钱飞快晃动,划出一道道残影,企图唤醒她,却在她耳中化作数条腿的长虫在地面上爬动拖沓的声响。 她身上炸起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出了一身冷汗。 一瞬间,天地皆化为乌有,众人身影模糊成一片,唯有快要坠到他们头顶的巨大血月,清晰无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血月之中流出迷茫,继而转成恶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她竟不敢看那月亮,匆匆一眼就心悸。 还有谁呢? 恐惧攀上自己的脊背,崔冉心神失守,她昂着头,艰难喘息,却只能听到嘶嘶的声响。 她是蛇啊。这里没有人是蛇,没有人是妖。她已经忘记了宋鹊,也忘记了沈天野。 还有谁呢?还有谁能够站在她身后? 模糊的人影连缀成一片,崔冉一时间竟觉得天地之间只有她自己,没有任何依靠。她并不在意独身一人,可若是天地不存在,与她相连的人也不存在,一切都化为乌有的话,她走到天地的尽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时,她突然明白了翠翠的想法。 上界茫茫无依,唯有黑暗和无休止的争夺,她又为何要选择那里呢? 她缓缓伸出手,铜钱剑顺从地飞来。但这把剑的剑锋并没有指向逍遥子,或是任何一个敌人,反而对准了她自己。 只要一下,就可以一了百了,她自此从这个无趣的世界解脱,去阴曹地府走过奈何桥,饮完孟婆汤,重新投入轮回,作个人胎吧。 她这一次要与凡人寿命无异,过一段平凡简单的人生。 “不要……” 就在她高举铜钱剑,正要斩下时,突然一道声音艰难地传来。很虚弱,又很很坚定。 崔冉的手停滞了,也正是这短短的停滞叫她又一次摆脱了心魔的控制。崔冉无神的眼睛又重新凝出神采,她在那一片片人影中辨认,究竟是谁在阻止她? 是温升竹。 他看起来狼狈又难看,脸上已经被撑出细细的血纹,他的眼睛黑得吓人,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不要,不要抛弃我。” 他也遭遇了心魔的纠缠,那个偶然出没的声音又一次出现,蛊惑他做些荒唐之事。他并非摆脱了心魔,而是跟他做了一个赌约。 心魔说,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会被万人唾弃,没有人肯信他,因为他存活于世的缘由就是为了此刻,献祭自身,助人飞升。 可他偏要证明,这个世间还有人在乎他,这个人与他的过去无关,只认识他的现在。 若是崔冉被他唤醒,摆脱心魔,这就意味着崔冉是在乎他的,崔冉不会丢下他一个人,那就证明他是对的。若是崔冉毫无反应,沉沦于此,那么他就错了。 是死是活,就在崔冉这一念之间。 崔冉脸上现出挣扎,她头痛欲裂,发现自己已经难以想起她跟眼前这人相处的过去,也忘记了他的名字。 可是被这样一双泣血的眼睛看着,她发现自己竟是愿意信任他的,相信他愿意陪在自己身边,哪怕生生世世。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信任他呢?崔冉捂住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理由。 “你是谁?”崔冉疑惑开口,她声音沙哑,简直不像本人。 只见温升竹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符文似是察觉到他的反抗,立刻用力绞缠着他,将他按在地面上。他的脸与粗糙的莲台摩擦,动也动不了,嘴巴也被飞绕过来的符文捂着。 心魔要叫他说不了话。 第101章 温升竹拼命地挣扎,他发出粗重的喘息,鲜血从他的眼鼻口中溢出,刚开始只有一丝,继而化为一股,将他的面目染得骇人。他此刻不再是那个从容矜贵的小公子,而如地下爬出的恶鬼一般。 他不想死,也决不允许崔冉死。 渐渐地,符文有所松动,温升竹向前爬了一寸,他伸出手,似是要碰到崔冉的身体。 “温升竹,我叫温升竹。”他笑了起来。 他成功了,在他感到符文松动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崔冉相信他,所以他跟心魔的赌约生效了。他赢回了自己的一条命。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的手骤然掉落,整个人昏死过去。 “竟然是你。”崔冉恍然大悟般。 在她的心魔也烟消云散,血月渐渐升高,她可以畅快呼吸,可以动,她扑向温升竹,抱起他。 两人在莲台中相互依靠。 她的神智重新回笼,过往的一幕幕又染上了温馨的色彩。师父捡到她,是为了教化她,却也养育了她,教导她行善做人,教她法术本领。沈天野因为意外变成半妖,与她签订了生死同命契约,却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解开,无论历经什么风雨都第一个挡在她的身前。 至于温升竹,崔冉抚上他狼狈的脸,温热的血黏了她一手。他是为了什么呢,明明与她毫无瓜葛,却又偏偏爱上了她,为她生生死死。 心魔消退,阵法崩塌,无法插手阵法运转的逍遥子遭到反噬,猛地喷出一口血。 不过没关系,他抹了一把嘴唇,舔了舔后槽牙,品尝着这久违的伤痛,心想,神躯已成,待他与神躯结合,崔冉他们便再也影响不了他。 既然如此,逍遥子便不再关注这边,反倒直冲神躯而去。可是半道他又改了主意,要去夺崔冉手中铜钱剑。 只见他催动法力,手一挥,漫天泥土就从他衣袖中冲出,旋风一般将崔冉二人包围起来。 崔冉刚从心魔阵挣脱,温升竹又昏迷着,两人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一下子就被泥土埋了半身,两个雕塑般静立在莲台上。 紧接着,逍遥子又是一挥手,泥土化作大手,朝崔冉的铜钱剑抓来。 “这是师姐的剑,原本应当给我。”他见过师姐做这把剑,当时还是袖珍一把,没有几个铜钱,权当作装饰。现在却在崔冉手里,成了她的本命法器,逍遥子简直嫉妒到眼红。 “胡说,这是我的剑。”崔冉也不甘示弱,念动咒语,铜钱剑如同飞镖,疾射而出,漫天飞雨般扑向泥手。 一些镶嵌其中,一些则是穿透了,打在逍遥子身上。逍遥子受了伤,原本身上的裂纹更加严重,他心火大起,催动泥土一层又一层地将崔冉埋住。 铜钱叮叮当当掉下来。 泥土漫上崔冉上半身,她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还手。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在修行法术一途,她根本比不过逍遥子。 逍遥子将她无法反抗,魂魄脱出,投入神躯之中。 刚入神躯,他便觉得周身一轻,原本不曾体验到的情感涌上心头,他竟掉下几滴泪来,只不过不知是虚情还是假意。 “哈哈哈,终于,终于能够脱胎换骨,飞升成神,看你们还能奈我何?”逍遥子喜出望外,仰天长啸。 他活动着自己的手脚,感受着充沛的力量充斥每一个角落,如奔涌不绝的江河一般。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是,崔冉却面色平静。她既不恐慌,也不绝望,她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嘲笑他。 “你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吓傻了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逍遥子皱眉,“那我便大发慈悲再说一次,我要成神,而你们,不过是我眼中的小小蝼蚁,只要我手指轻轻一碾便会烟消云散。” “逍遥子,你窥探过自己的命吗?”崔冉问了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逍遥子闻言也不免错愕,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崔冉竟然有闲情逸致问他这个,难不成崔冉真的以为因果报应,上天会惩罚他? “呵,我根本不信这玩意,现在我就是天,我就是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逍遥子冷笑一声,开口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冉却摇了摇头,她做这个动作很艰难,甚至有些滑稽,因为她的整个身体除了头的部分已经全部变成泥了。 “我是说,你知道你命中注定的弱点是什么吗?” 逍遥子挑眉,显而易见,是他脆弱的泥人身体,分不清酸甜苦辣的滋味,也不懂得常人的情感。否则他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造神? “我的弱点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马上就会死,而我已经拥有了完美的身体。”逍遥子狞笑道。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他就察觉到不对劲。飞升上界的云霓雷电迟迟未来,而他竟听到自己身体发出碎裂的声音。 他慌张地四下看去,想要分辨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觉。 声音越来越大,很快,他掉了一只手,而后是整条胳膊,继而他的脸上掉下一块血肉。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你懂了什么手脚?”逍遥子状若癫狂,他大声叫喊。 “你说错了,是你会死。”崔冉笃定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师父会把铜钱剑给我而不是给你?你嫉妒我,想要拿到剑,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弱点是财。” “财对于我就是穿肠的毒药,越多越倒霉。可我天性如此,爱财爱珠宝爱一切漂亮的高贵的东西,所以我没法不去追逐。” “于是师父给了我铜钱剑,他让我手中的财都变成射向怪物的兵器。铜钱离开了我,我就安全了。” “于是我一边搜集,一边失去。” “你在说什么疯话!”逍遥子咆哮道,他压根听不进去崔冉在说什么,满心里都是慌张。 “当年你受了重伤,师祖为了救你,用泥巴捏了身体,是因为你的魂魄无法承受太过于完整的身躯,要是这种地里的东西才能救活你。” “女蜗抟土造人,也正是如此吧。” “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逍遥子不肯信她。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师父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为了给师姐找一个玩伴,随手救了他一命,给了他一个最次等的身体,让他感受不到应当感受的幸福与快乐,甚至还要日日担心被人发现,被人叫作怪物。怎么可能是为了他好呢? 而随着他的魂魄震荡,这具神躯裂得更厉害,几乎快要看不出人形。原本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神躯就这样变得脆弱不堪。 “我没骗你,我是动了手脚,你想知道吗?”崔冉垂眸。 神躯已经四分五裂,散落一地,逍遥子的魂魄从中升起,即将消散。 “我将,蚌珠放进了你的胸口……”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逍遥子眼前闪出一片绚烂的光彩,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数不胜数的夜明珠被用作上界的灯盏。 “将翠翠的骨头,融进了你的骨头……”翠翠不会跟玉珠分开,所以有蚌珠在的地方,一定会有翠翠。 逍遥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化身巨龙,翱翔飞跃在天地之间,抬抬手就能降下一片甘霖。 “还有我的一块龙角,填进了你的眼眶……” 这些就是她在神殿之中,见到神躯之后做得全部手脚。 逍遥子眼前的光彩极具消散,像梦境,又像是泡影,他想要抓住,却也只是徒劳。 “不,怎么会如此,我不会失败的……”逍遥子弥留在这个世上,只有这样一句无力的话。 这已经是一具足够完美的身躯了。 “没有什么不可能。”崔冉身上的泥巴也在消退。 这是一具没有缺憾的身躯,崔冉将它补全了,从某些方面来说,逍遥子的确是个天纵之才,但是神躯过于纯净,身轻如燕,承载不动逍遥子如此肮脏沉重的魂魄。 逍遥子的弱点是什么呢?是他的心。 他想要成神,想要长生,想要将万事万物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这些原本崔冉并不知道,可是从心魔阵中出来时她便清楚了。 困住她的也不是心魔阵,而是温养魂魄的阵法,只不过布阵人改了阵眼,将自己的心魔放了进去,令阵法倒转,用自己的心魔诱出了他们所有人的罢了。 “我们走吧。”崔冉搀扶起温升竹,头也不回的下了莲台。 逍遥子魂飞魄散,发了狂的鱼人也恢复正常,其中不乏被他操纵的傀儡,僵在原地失去了生机。 这一场诡事终于平息。 接下来,他们要去救沈天野了。 第88章 尾声 “好痒。” 两只乌黑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他不能动,就连说话也只能微微张嘴。 “你确定是这样吗?”温升竹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景象沉思。 “当然。”崔冉头也不抬,兴致勃勃地进行着她的创作。 只见她提着小桶,里面装了满满一桶泥巴,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凿子,敲敲打打。 第102章 她所敲打的对象,是一堆看不出形状的泥巴,唯有上面精雕细琢,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庞,很熟悉,是沈天野。 原来,不久之前,崔冉和温升竹从鱼谷逃脱,他们重归平静的日子。只有不幸化作黑鱼的沈天野难以恢复人形,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争夺魂魄控制权时,沈天野吞并了原本的天狗残魂,得以跟它的血脉彻底融合 现在崔冉正式想尽办法为沈天野重塑身体,当然,用得还是师祖留下来的传统手艺,脱胎换骨之术。 崔冉打算的很好,脱胎换骨之术简单,她又有许多珍贵材料,给沈天野做个风流倜傥的好身体不在话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土用得是女蜗留下的一块息壤,骨用得是道观门口数百年的桃木枝,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篑就篑在了她的手艺。 实在是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我觉得不太行吧。” 温升竹对崔冉百依百顺,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厉害,都觉得好,因此沈天野觉得自己唯有自救。 他小小声提出自己的意见,并且渴望地冲温升竹使眼色,示意他帮自己说几句话。 “嗯,面容为何如此精细?”温升竹端详片刻,极为委婉地说道。 沈天野大怒,这是帮他吗,明明听出了一丝酸溜溜的意思。他又转过来,期盼地看着崔冉,期望她良心发现,放过自己。 “好像,的确是差点意思。” 崔冉嘴硬,为自己挽回些面子,拎着东西不知所措。她对沈天野面容自然是印象深刻,对他的身材……也算是了解吧,可是她这手一到身体上就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了。 “救救我,我还有救吗?”沈天野诚恳道。 他不要变成两百斤。 “那怎么办,我也无能为力。”崔冉将凿子锤子往地面上一插,叉腰道。 “要不找小杜试试。”想了想,她灵机一动道。 她说的小杜正是与她有过几次往来的杜见春,自从那日姚府一别,又因为有了书院的渊源,她与杜见春的交往颇为频繁。 两人从历险见闻,到民间闲谈,聊得不亦乐乎,甚至知道这平城有多少人家把温升竹错认成小姑娘过。崔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 崔冉觉得杜见春既然善作纸人,应当在塑形方面有很大的造诣,说不准和雕刻是相通的,能为沈天野做个好身体。 提到杜见春,温升竹有些拘谨,这人实在太不着调,每次到白云观都会带着崔冉想些稀奇古怪捉弄他的法子。 “我也可以,不必找她。”温升竹有些委屈。 “你会这个?”崔冉很是惊异,温升竹总在一些关键时刻发挥自己的才智,给她一个惊喜,实在是令她刮目相看。 “嗯,少时有兴趣,自己试着玩过一段时间。”温升竹点点头,时隔几十年,他应当还记得吧。 总比现在强。 “对对对,小时候你总自己待在屋子玩泥巴木头,我当时还以为……” 温升竹飞来一个冷飕飕的眼刀,沈天野的话戛然而止,他当时以为这个新来的弟弟是个傻子,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以免他“报复”自己。 “原来如此啊,那我就放心了。”崔冉大喜,顺手拍了拍温升竹的肩。 她手上还沾着泥巴,两巴掌下去一个半手掌印,清晰地印在温升竹的墨竹纹白色外衫上。温升竹抿了抿唇,忍住了没多看那里两眼。 只要是崔冉做的就没事。 沈天野在心里啧啧称奇,他这个弟弟有些爱净,寻常他进他的屋子都要注意,他自己的家具行装更是打理得整整齐齐,与他和崔冉这种整天漫山遍野跑的野人截然不同,如今竟能忍这样两下,真是令人生畏。 得到了崔冉的许可,温升竹捡了把细刀,比划两下,开始修修补补。 他实在是谦虚,不多会儿功夫,沈天野就初见人形。宽肩窄腰长腿,甚至腹肌都雕琢了八块。 沈天野眼泪汪汪,连连感叹,还是兄弟好。 雕到日头西斜,沈天野的新身体便成了,崔冉提起柳枝,拿捏起架势,念诵法诀,又吹了口“仙气”,他便可以自如活动,与旁人无异。 沈天野能动之后,好日子还没享受一时半刻,就被崔冉赶去厨房做饭。 “我要吃烤全羊。” 崔冉从后厨拖出来一只小羊,她在鱼谷牧过羊,对这玩意多了几分嫌弃,只想将它煎烤烹炸,才能以口腹之欲慰藉自己受伤的心。 沈天野一边哀叹,一边任劳任怨地搭架子烤羊。 正巧殷殷扑棱着翅膀回来,带来一阵春风,几片花落,摇摇晃晃落在他们头顶,还有他们开心的笑脸上。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