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歌》 第1章 《远歌》作者:蒲宫音【完结】 简介: 失业青年施华,落寞无望万念俱灰之际好心为一位华发乘客让座。定睛却发现领其好意落座的实际上是一位华发……青年。施华只好在心中痛骂座位上的人脸皮比墙厚、也骂自己万年近视眼,而这时那位青年开口了:你在找工作么?到我这里来吧。 施华连忙点头如捣蒜。 之后的人生中,施华常会在半夜三更捶胸如泰山——当你内心吐槽领导不做人,被领导当面复述吐槽内容;当你得罪两个小女孩,发现自己穿着短裤突然站在珠穆朗玛峰峰顶;当你被办公室任意游走的白狼亲热地舔着脸颊……你当真不会像可怜的施华一样后悔自己当时在车上尊老爱幼的举动么? 第1章 ☆、花童1 公车披挂着霓虹,鱼一样在夜幕中划游。在它腹中的我跟着轻微摇晃,窗外我的同类们在不同种类的鱼的腹中或睡或醒,或聊天或沉默。 还有三站就到我租住的公寓楼了。 1辆31,2辆58,3辆34,3辆143,4辆138……意识到自己又在下意识地计算行程中见到的各型车辆了,我使劲儿拍了拍额头,记什么啊,有什么好记的。就算能把圆周率记到第85位,也不如长两个85c的大波波能讨老板欢心。 两小时前,面试我的公司老大看到我一字不差地将他提供的材料倒背如流,并且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他一日的行程,非常伯乐地为我鼓掌赞叹:“人才啊人才。”随即转头对坐在他身旁的人力资源部部长点了点头。 这番场景让我霎时觉得苦尽甘来顶天立地,并想立即揪出之前应聘过的所有公司的面试官,在他们面前为我将来的老板歌功颂德。顺便把那些个以貌取人、有眼无珠的败类们踩成几张大饼,剩下的碾成芝麻撒上去,咔嚓咔嚓地吃掉。正当我一边状貌谦恭地走向门口,一边快意万分地在脑中啃着芝麻大饼时,一阵香风迎面扑来,我看见了继我之后走进面试室的尤物。 对,就是尤物。 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正常男性,看见她的瞬间,我的大脑立即自动播放出一段背景音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藏藏——藏个屁啊!我的理智一巴掌拍醒我,提示我这位尤物是我应聘工作的竞争对手,而我们竞争的职位是:秘书。此等预警让我捧着一颗拔凉拔凉的心,在出门前偷窥了一下面试台上的四位面试官,他们的表情让我瞬间意识到他们正默默地进行着合唱: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憾憾…… 于是我知道,我的工作又没戏了。 这已经是两个月来第七个失败的面试。今天还算是好的,前面几个公司不是在看到我简历的时候就摇头,就是在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门的时候就给我白眼。再这样下去,连我那15平方米小房子的房租都交不出来,遑论寄钱回家。也许真的是我太天真了,在这样一个天上掉下四块砖,一块砸到富二代,一块碰到高才生,一块垫上帅哥脚,一块滑过美女腰的地方,我这样一个没钱没学历,脸长得一般还有一条因为小儿麻痹症拐了右腿的人凭什么生存? 这兴许是别人五光十色的暖巢,却真的只是我光怪陆离的他乡。 靠,怎么鼻酸了?施华,你不能这么没出息。 我胡乱擦着眼睛抬起头,在泪水和揉擦导致的一片含混中,我看见一个穿着连帽休闲衣的人,帽檐下露出的白发异常显眼。于是我立即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对那人说:“您坐这儿吧。我马上就下车了。” 说着我错身就要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拉住,随即听见他有些犹豫又有些尴尬的声音: “……请等一下。” 这把堪称悦耳的声音让我认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下一秒,望着声音的主人我确认了这个错误——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比我高出一头的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 曾有人将我广大同胞的相貌依次定义为以下等级:丧权辱国——闭关自守——韬光养晦——为国争光——精忠报国。依据此定义,我面前的这个人,无疑就是岳飞本人。 “他把你当成老头子了。” 在我暗自思忖的时候,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出现在他旁边。那是个比“岳飞”稍稍矮一些的男子,看来也就三十多岁,褐色风衣下身材笔挺得令人发指,我一看脸,妈呀,“文天祥”! 要是一个人比你强一点点,你会忌妒;要是他和你的差距堪比豹子和蜗牛,那么,你只会崇拜和羡慕。在两位“精忠报国”级男人的光芒普照下,自定义为“韬光养晦”的我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就是有些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这没有办法,只有接受。 眼看就要到站,我忽略自己把帅哥当老头的错误,准备下车。何况,这次误认要是问责,那位一头银色长发的年轻人要负一大半责任。我扶住车椅把手,一步步向车门走去。没有注意到“岳飞”正和“文天祥”匆匆讨论着什么。就在车刚刚停稳,我正要下车的当口儿,一股力道拉住了我。 “你在找工作吧。” 是“岳飞”。 “我们灵桥组织有个类似秘书的职位,你愿意试一试么?”他亮出一个诚恳微笑。 “诶?!”我两眼放光。工作现在对我而言,好比上帝之于基督徒。我想都没想,便应道: “好啊。” 想都没想,以至于忘了奇怪——萍水相逢,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找工作呢? “三个月的实习期。如果能够适应组织,并且找到一个属于你的位置,你就可以留下。” “文天祥”在一旁这样补充,他眼眸的颜色十分独特,像冰下流动的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能说这种话,看来他是未来工作单位的老大了。 “没问题。”我拍拍胸脯,信心满满。 如果人的脑门上可以贴一个词表征ta的性格,那么属于我的那个,肯定就是“适应”。因为一个人的能够选择的东西越少,ta的适应 能力往往就越强。出生二十多年来,“适应”一直是我的必胜法宝,只要不是跑步、踢球之类需要好腿脚的才能取胜的体育运动,不论什么工作,凭借我的这个法宝,我总是能够胜任的。 何况,灵桥组织应该是建筑类的公司吧,建造桥梁啊什么的。虽然跑工地我没什么优势,但是做会计、当文书或者绘图纸什么的,普通人能行,我当然也行。 当时我这般纯洁而自信地以为。 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把“建筑类的公司”替换成“维护世界和平的组织”、“普通人”替换成“超能力”,这句话是否依然成立。 肠子像被人打了结,又被顽皮的孩子拿去当跳绳。我本想把手上的文件看完,却发现肚子里飞舞的跳绳已不只一根,它们纠缠在一起,隔着肚皮对我发出警告。随之而来的腹痛亦愈演愈烈,让我不堪忍受。 ——站起来,去厕所。 大脑终于抵不过身体的抗议,投降道。 我欢悦地想要起身,却发现欧买嘎——凳子像个柔情蜜意的情人,正死死粘在我的屁股上。 肠子扭拧着高唱鸣音。肚子疼得我冷汗淋漓。而凳子依旧忠贞不渝。 无法可想。我不得不一狠心,提住凳子一起蹦向厕所。 施华,坚持。施华,一定要坚持。施华,马上到了。我用仅剩的一点意识不断对自己念咒。 明明只需要走几步就能到达的厕所大门,此时却恍惚着越来越远。 而我已无力再提动那张凳子。肠子、肚子开始合唱《命运》。带着一丝将死的预感,我只想昏过去就此逃避一切。却听一个清越的声音疑惑道: “施华?”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吼: “厕所!!!!!” 我站在盥洗池前,全身脱力。 这是两周来的第几次了? 吐槽领导不做人,被领导当面复述吐槽内容;拿公司的电话机、打印机假公济私,却在第二天被该机器向公司二号头目状告我非法用工;得罪两个小女孩,穿着内裤拿着《playboy》却发现自己突然躺在了珠穆朗玛峰峰顶……左手边的同事是一棵大树,右手边的同事是一张象棋桌,一个沉默不语让你怀疑他只是办公室盆景,另一个说话暴跳如雷堪比更年期妇女。而他们正是我所在部门——灵桥组织记录部的负责人。 我快疯了。 我不能再忍受这个超乎正常人类想象的地方了。 我要辞职。 辞职! 狠狠一拳打在水池边沿,我却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问题。 公车上信誓旦旦的声音。刚到灵桥组织第一天,得知组织真实属性时,打肿脸充胖子的声音。不知多少次想要打道回府时,说服自己的声音。 没问题。 我仿佛又听到天空中那悠远而诱惑的声音,讪笑说: 认输吧。何必跟我作对。你注定只能做个领残障救济金的人,依靠父母的存款开个小店,被埋葬在来往车、人掀起的尘土中,了此一生。有什么好挣扎的呢,我都给你写好了,你的命运。 第2章 ......命运你个拔蜡!!! 我对天比出一个中指。 让我认输,还早着呢。 雄赳赳气昂昂我走向厕所门口,却突然想到——其洛还在外面。刚才正是他将我和凳子一起运到了这里,之后还给我送来一条裤子。 我立即羞愧得直想从厕所的窗户口跳出去。 没错,其洛就是两周前公车上被我误当成老人的那位银发“岳飞”。而那天车上的那位“文天祥”正是我所属组织的老大,也是其洛的养父,辛珀宵。 第2章 ☆、花童2 跟科学家们所说的一样,世界其实由明暗两种物质构成,暗物质不能被人类现有水平观测和确认,更无法利用,但它们的存在占据了整个宇宙的90%以上。灵桥组织存在的意义,就是凭借其成员所具有的超能力维持世界的明暗平衡。作为组织中唯一的普通(正常)人类,凭借我强悍的记忆力,迅速完成一大堆保密手册的背诵工作以后,我惴惴不安地问辛老大要是我不小心说出去怎么办,拥有罕见麒麟灰色眼眸的、实际年龄快四十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刚出头的黑发帅哥冷冷一笑: “精神病院的医疗费不会算在你的工资里。” “……” 是的,我们组织的老大看一眼就能知道任何人的所思所想。可想而知,为何公车上甫一见面他却知道我在找工作。火眼金睛还不是最厉害的,他的杀手锏是任意操纵、改变人的思维。因此若是我有违规行为,他能够立即察觉到并轻而易举地把我变成精神病。除此之外,听我讲述这些的你,第一感觉也一定是我是精神病。所以,因为不想被关进精神病院,我一直自觉遵守着保密守则。 要是让辛老大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又会露出那种冻死人的冷笑了。 我嘴角抽搐着这样想,死心走出厕所。却见其洛正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等在门口,见我出来,他轻按了一下男孩的肩膀。男孩于是低头绞着手指对我说: “对不起施华。我只是想跟你玩一下的。” .......不出所料。果然是htg里那个有粘合能力的小鬼。 本来如泰山般压在我心头的羞愤,忽然变作轻而又轻的无奈。我走到小鬼面前,猛然将他横身抱起,煞有介事地打他屁股: “让你调皮。让你调皮!” 他哇哇挣扎着,又怕又快乐。 其洛在旁,抱臂而笑。 放下粘合小鬼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的天空,暗暗道: 命运,我们等着瞧吧。 然后,一阵肠鸣音打断了我的远目。 “......其洛,你们先走吧,我还得去厕所。” “施华,等下一起去htg吧。” 上身穿着黑色背心,下身是迷彩裤的其洛在办公室门口对我打招呼。及腰长发被随意地绑在身后,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想来是刚刚和什么人打过篮球。 “好。”我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 举起一只手对他比出“ok”。 其洛笑着一点头,转身走向走廊尽头辛老大的办公室。望着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华丽银发,我不禁再次感慨,为什么其洛留着一头长发却没有一点点女子气呢?你看时下兴起的那些唱跳组合,漂亮的难免女气,博得广大女性青睐的同时,也遭到同性群体的唾弃。但其洛却不是这样,他的帅气是男女通杀的——麦色皮肤为他增加了野性?明亮的眼睛如同绿林间的豹子?令人艳羡的精健肌肉?……到底为什么呢? 想来,美人鱼是长头发,但狮子也是长头发。可以以此类比吧? 看其洛的身影消失,下意识地,我摸了摸自己的右腿。对健康左腿来说恰到好处的裤子,对已经萎缩的右腿而言,则像猴子穿大袍,咣里咣当的。拍拍“猴子”,我喟叹一声收回手,自我解嘲地想,没有什么好比的。毕竟,从任何角度而言,其洛都是“精忠报国”级的。 我不再多想,低头继续研究手里的文件,不时往电脑里敲打一些内容。 不多时,听见其洛叫: “施华?” 他已从老大办公室出来,正站在走道里对我打招呼,并分别对树先生和桌女士招手微笑。于是他们一个晃了晃枝丫,另一个跳起皇后凭空摆了摆。 “来了!”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整整衣服,用最快的速度走了过去。 htg在最顶楼,和其洛会合后,我们一起走向位于楼道另一边的电梯。 光洁锃亮的走廊,弥漫着同样光洁清新的空气。 不久前我发现,长着两条长腿的其洛,走路时却总会不露痕迹地配合我的步速。现在也不例外。 明明是个比我小四岁的家伙,怎么会有那么强的可靠感呢?我暗自感慨。 其洛今年十九岁,还在上大学,除非有任务,只在每个周末回来,却总是这个人找,那个人叫,而他每次回来都会来探望我。自己不在的时候,还会拜托他的另一位养父,戴维副首来关照我。我很喜欢平易近人的戴维副首,虽然因为某种原因,他实际年龄四十岁看起来却像十七岁;虽然凭借能够和非生命体进行对话的能力,他知道我两次偷用了办公室的打印机。但他却总是既往不咎地对我笑嘻嘻。 其洛体贴的性格一定是得益于戴维副首。我暗暗点头,默下结论。还好他不像那个总是冷笑的辛老大。 电梯到了。其洛先走进去,按下楼层键后等着我。我随之步入。电梯里四壁清亮,上升的提动力让我有种飞升的错觉,仿佛自己已不再受到形体的束缚,仿佛再向上,就可以直达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其洛的身影投射在如镜的梯壁上。 已沐浴更衣过的他,此时穿着一件白色的敞领薄衫,银色长发解开,随意散在身后。据说其洛少年时曾被辛老大送到哪个原始部落学习了几年,至于具体学什么,我也想不明白。只是得知这件事后,我就非常渴望看见其洛在原始部落时的样子。虽然他穿什么都很好看,但我总觉得那些现代着装就像枷锁,束缚了他本有的自然磅礴的气质。打个比方,就像用盒子关住了风,或者雨。 据说其洛之所以是长发,也是因为那个部落将头发视为非常神圣的东西,头发的长度代表其所有人的能力和尊严,犯了大错才会惩罚性地剪发。我不禁担心再过十年其洛的头发会不会拖地。 突然想起还没有对他给我工作,并帮我适应工作环境正式表达过感谢,我赶忙对他说: “其洛,谢谢你一直关照我啊。” “没有。是我谢谢你。”他笑。 “啊?!” “父亲他一直反对把普通人纳入组织。我的观点相反,所以我们一直有争执。” 辛珀宵vs.其洛,我脑中自动浮现出万里冰山vs.千轮暖阳的场景。 “我当初只是觉得组织里需要非能力者存在,不管是人手数还是其他方面。所以一直坚持,父亲拗不过我,那天正好遇见你……我没想到可能给那个非能力者带去那么多麻烦,”其洛揉揉脑袋,注视着我,有些抱歉地笑: “刚来的那阵子,辛苦你了。” 刚来的那阵子?那确实是让我夜夜擂胸如泰山的体验。一个月前的粘合小鬼事件,到现在还有人在我背后戳戳点点,放声大笑。 然而事实证明,粗犷到可以游鲸鱼的神经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们拥有“适应”这块万能磨刀石。它能让你默认香蕉是黄色的,咖啡是要加伴侣的,剪指甲不剪到根部是更好的……周围有人能用一个响指点着你的香烟是很方便的。 作为新进职员,六周以后的今天,我已习惯了在这个超能力人士和奇异生物聚集的地方,进行无节假日的工作。 何况,灵桥组织给我的薪金,还是很让我满意的。 于是我摇了摇头:“没有啊。就算是在普通人的公司干活,也会有其他需要适应的地方,。何况,灵桥组织不介意我腿——” 话未说完,我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这感觉非常熟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和其洛已站在了htg的大门口。两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正等在那里,见到其洛立即扑上来,嘴里不断地唤着:“其洛大哥!其洛大哥!你好慢啊!” 其洛蹲下身一边一个将她们拦腰抱住,而后起身快速而平稳地旋转起来,被他夹在臂下的两个女孩锐声尖叫,此起彼伏像是树林里被日光惊起的千万莺群,分不清是因为太害怕还是太高兴。 转了大概十圈后,其洛把她们稳稳地放在地上,然后俯身逐个刮上还在气喘吁吁的她们的鼻子,煞有介事地说: “刚才我们还有三层就到了,以后不许再这样浪费能力,否则其洛大哥不喜欢你们了。” “可是我们等不及了嘛。” 两个女孩还很兴奋,但显然“其洛大哥不喜欢你们了”已起到了等同于核威慑的作用,她们低下头捏着自己的小裙边,声音弱弱的。 第3章 是威威和威力。 我知道那阵眩晕从何而来了——上次正是她们把我扔在了珠穆朗玛峰峰顶,那简直是一次濒死体验。 这对双胞胎一个有极其敏锐的感知力,能够在极远的距离外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另一个则有任意移动人、物的能力,配合起来,就是机器猫的自由门。虽然已经过去好长时间,想起那天得罪她们以后的悲惨遭遇,我仍会情不自禁地颤若筛粒。事实上,每次来htg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颤若筛粒,就跟一只进入狼群的羊一样。 “冰火”“生胶”“遁形”“不眠”“奏香”“游刃”……听听htg诸狼的绰号,你就可以理解身为羊类的我的感受。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这里,甚至,我还有些喜欢那些孩子们。 因为我也曾在听到老师脚步声的时候,故意在教室里弄出巨大响动,只希望老师能够念念我的名字。 小孩子的顽皮不过是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看看我好么?” 第3章 ☆、花童3 据我所知,辛珀宵领导下的灵桥组织包含五大组成部分:能力达到一定级别后称为灵桥,在世界需要稳衡时会被派出执行任务,其洛就隶属其中;未达到灵桥级别的能力者归于htg,组织照顾他们的生活,并培养发展他们的能力;我所在的记录部,负责记录组织的各项运行情况,完成《灵纪》的录入;负责监测、管控超能力的使用情况的监察部,独立拥有主权,并有权弹劾灵桥领袖;经济部,统管组织中各项经费的来源和使用。 其中,htg最受组织各方的关注与宠爱。大概是因为htg里绝大多数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并且由于各种原因,很多都是孤儿。永远十七岁的戴维副首就常驻htg,堪称儿童院院长。据说,其洛也是作为孤儿被辛老大和戴维副首收养的。而现在一个坐在其洛肩上,一个被其洛俯身牵在手里的威威和威力,也是组织成员的遗孤。 这栋楼的屋顶是类似天文台那样的半球形透明天窗,因而htg所在的顶层便成了一个大大的温室。走在我前面一大两小的三个身影,正被毫不吝惜地浇灌进来的阳光泼染上金辉,像是一幅名为“幸福”的画。 其实对小孩子而言,拥有与众不同的能力,远不如拥有宠爱他们的父母来得幸福。虽然因病落下了残疾,但我年幼时起码还有父母竭尽心力的照料。 为什么人总是看见别人不幸,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幸运的呢? 我心里像猫抓了一样。 “咧,臭施华。”坐在其洛肩上的威威忽然转身对我做了个鬼脸。 看她像一朵娇嫩的花苞般活泼,我不禁嘲笑起我那自行其是的同情:每个生命都尊严地活着,你可以提供帮助,但别轻易怜悯。视线落到自己的右腿——我明明最了解这一点的。 于是我把手指戳上鼻尖,弯着眼,做出猪的样子回敬威威,其洛一转身恰好看到,笑得差点儿把威威从肩上抖落下来。 正在此时,一个男孩走到我们面前,我认出那是两周前其洛他们带回来的小孩,叫做解尘的。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能力,我的水杯就曾在他身边莫名地炸裂,当时吓得我魂不守舍。只见他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转向其洛: “哥,刚才领袖打电话来,让你去他那里,有紧急任务。” ……紧急任务是吧?那你的语气怎么四平八稳得像是正在熨衣服? 我真佩服他那“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疏散。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其洛这次的任务,无论是劫是缘,命运已在那里为他设好了埋伏。 四、 我伏在桌上,在昏黄灯光下细细记录着灵桥各部一周的运行情况。同时在脑子里整理、回顾相关事件,记不清的,就去翻找《灵纪》。等我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凌晨5点多了。 再见了,我的睡眠。 来灵桥组织已经两个半月了。比起刚开始几周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现在需要熬夜的时间已很少。记录部常驻室内工作人员里,身为暗族的树老头有几乎无限的记忆存储能力,简直就是一本活动的《灵纪》;而象棋夫人的记忆复现速度骤如电光火石,堪比即时答录机。我若是不想成为办公室里的闲杂人士,就必须非常非常的努力,才对得起雇用我的辛老大和力保我的其洛。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树老头虽然记忆存储力很好,但查询和调出速度慢;而象棋夫人调出、检索快,却几乎只能记住当天的事情。所以,我凭借着原有的快速记忆能力和一身刻苦精神,加之一台一万块的电脑,反而成为记录部综合水平最高的职工。 为此,我非常开心。 就像高中体育课1500米跑及格时一样开心,虽然为了那份及格成绩我风雨无阻地训练了半年。 这样的话,即便两周后的实习期满,辛老大还是不愿意普通人留在灵桥组织,我也算对的起自己了。哈哈。 我笑着,却有些心酸。 拿下眼镜,我揉揉眼睛,将头枕上手臂,准备稍稍休息一会儿。脑海里放电影一样闪现灵桥组织各个时期的事件、时间、前因、后果。正闪到“天音”二字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走进办公室。懒得抬头,我假装睡着——组织所在的这栋楼应该是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了,能进记录部的更都是达到一定安全级别的人。我不担心。 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我的桌上。然后是小心翼翼的走路声、关门声。 我抬头一看,是一罐牛奶,伸手一摸,竟还是温热的。我连忙站起来打开门,朝着那个还没走远的纤弱身影叫: “尚裳?” 她应声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刚刚执行完任务回来,在楼下看到你的灯亮着,就顺便给你带了一杯饮料。吵醒你了么?” “没。”我连忙摇头。 一个月前,其洛的那次紧急任务,带回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就是尚裳。 这些日子我都在不断地恶补用于记录整个组织历史巨细的《灵纪》。当然两个半月的时间,只够我记住近四十年的历史。前任变态龙桥焰周的二十年,现任辛珀宵全面革新的二十年。 辛老大和龙桥变态在各方面的区别都是霄壤级的,就超能力的应用而言,龙桥变态将超能力伸展到了各个领域,只要有钱,他什么都肯干,其中当然包括最赚钱的暗杀、间谍、战争。辛老大则主张超能力不涉尘世,禁止一切损害普通人利益的商业活动。二十年前,辛老大推翻龙桥焰周的时候,部分龙桥支持派脱离灵桥组织自立了门户,继续奉行龙桥变态的诸言诸行,成立了一个名为“天音”的组织。 如果非要给龙桥焰周的变态下个定义,那么他是典型的“纳粹”分子,可想而知,遵其意志的“天音”,其实就是一个超能力纳粹集团。 只要同是人类,就没有什么新鲜事情。纳粹和天音,根本是换汤不换药。 灵桥组织分为htg、灵桥、监察、记录、经济五部分,天音则是这样划分:收集部、应用部、实验部。收集部负责全世界地搜索潜在能力者,将他们纳入囊中后,两人一组地进行筛选式培养,美其名曰“天音双子”,实际两人注定你死我活;应用部负责接受各种高回报的任务,并派出超能力者予以执行;经收集部判定为“双子”中能力较低者,或者应用部执行任务时受到不可逆损伤的超能力者,都会作为实验材料放入实验部。实验部基于这些所谓的失败者进行人体试验,以辅助其他能力者改进、提高能力。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吧? 因为,尚裳正是其洛从实验部救出的,曾经的“天音双子”里,被判为“淘汰”的那一个。 “其洛没有和你一起去么?”我给尚裳拉过来一把椅子,然后坐在她对面。 除了其洛,尚裳和我最亲近。这里面的原因显而易见:她是前天音成员,而我是这里唯一的普通人。我们都是异类。即便组织里其他人并不这样想,她也会这样想。我知道。 而且,我总觉得和尚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我确定原来并没有见过她 。 “去了,不过他刚才直接去领袖那里了。”她蜻蜓点水般看我一眼,指了指桌上的牛奶,“快喝吧,要凉了。” 这时我已戴上了眼镜,仔细一看那罐牛奶的包装,我惊喜地转向她: “诶?!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牌子……” 刚来组织的那个月,我经常熬夜,为了给自己加营养,在办公室囤了一箱这种牛奶。后来因为价格不便宜,我又很少再加班,就没怎么喝了。时隔一段时间再看到,莫名多了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但眼前的景象让我没能把这种感觉抒发完—— 窗外,太阳撕破灰暗,刺一道光芒进来,正好落在我对面的女孩身上。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眯眼看向那片慢慢延展的暖红。身形单薄得像是远方投来的海市蜃楼,仿佛坐在椅子上的只是一个虚影。 第4章 后来其洛有一个经典形容,他说:“尚裳就像枫叶弄影的湖面,出露水上的一枝青色菖蒲。” 他说得没错,但我觉得那形容的是加入灵桥组织多年之后的她。一个月前,我第一眼见到尚裳时,耳边忽然响起的是一位名叫黄韵玲的歌手的声音,她缓缓静静地唱:“男孩看见野玫瑰。” 尚裳就是辽广灰黄的荒原上,穿透时空的长风中,那朵沾露摇曳的野玫瑰。 办公室的门开着,正要进来的其洛看见朝阳里的尚裳,停在门口。阳光伸展到他身上,仿佛抚摸着广场上静立的阿波罗神像。 其洛注视尚裳的目光,我非常熟悉。 第4章 ☆、花童4 高中时我曾爱过一个人。我事无巨细地记录她的所有:笑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河水;害羞时会不自觉触摸鬓角;喜欢海蓝色喜欢向日葵,喜欢下雨天喜欢端午节;有个关系和谐的哥哥,讨厌高三(2)班的那个刘姓女生;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会先按一下桌子;每次大考小考的成绩,其中哪一次她哭过,哪一次她开心地跑到教学楼后面欢呼……因为她我学会《恋曲1990》,学会《忘情水》,学会所有伤情苍凉的歌曲,并且听什么唱什么,都像是为她而作的情歌。 人的一生中,也许都会有一次这样的经历。 你会遇到一个人。其他人在你的眼里是两手两腿、一嘴一鼻、两只眼睛拼凑起来的,而那个人是一片湖泊、一眼山泉、一汪群星。遇见了就是万劫不复,唯能献以奋不顾身。 如果说我曾怎样与超能力沾亲带故,那一定是我为爱痴狂的那段时日。如果那时去照镜子,里面那个卑贱而一意孤行的傻瓜的目光,一定和现在的其洛一样。 可是其洛,你明明是知道的。 就在几天前,我们三个去附近的一个酒吧闲坐。说话的自然是我和其洛,尚裳只是在一旁静听,偶尔微笑着配合我们。时间就像流水一样轻缓而平静地滑过,直到吧台放出一首老歌。 辛晓琪唱“我以为我会哭”的时候,尚裳开始无声流泪,到“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百般受苦”时,她已泣不成声。 那种哭泣像是在说,也许她之后还会遇见、欣赏、爱上、离别无数个人,而那里面,却无法、无从、不可、不能再与此刻扎根于心的那个人相关了。 啊,多么痛的领悟,你曾是我的全部。 她不止一次试图对我和其洛为自己的失态说对不起,眼泪却吞噬了她所有支离破碎的声息。最后她只能以双手掩面,身体贴在腿上,在与眼泪的对抗中,一次次溃不成军。 其洛静静看着她,放在桌上的手却已紧紧地握住,指节在主人强烈的压抑中泛起白色,让人甚至觉得不多时指缝间就要流出血来。 许久后,我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 其洛是个有原则且拒绝妥协的人,能够在坚持己见的同时保持温柔,与人意见相左的同时润物无声。而那声叹息却像是唯一的妥协,甚至是认命。 不管他爱她、她不爱他这种简单的不等式,是如何在世界上肆无忌惮地刷新悲伤。 他爱上她了。 三个月实习期满的时候,我去了辛老大办公室。看见戴维副首也在,我心下多少有些安稳。 虽然觉得自己已尽了全力,得失不悔,但我还是难以压抑心中的忐忑。不知推了多少次眼镜架,我终于听到辛老大说: “你以后就在htg了。” “啊?什么?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 他懒得再对我解释,将椅子背对我。我于是只好看向站在他身边的戴维副首,用眼神祈求帮助。 “及时雨”戴维副首白了椅子上的辛老大一眼,此动作不免让我心惊肉跳一番。随后笑着对我说: “以后你在记录部任职的同时,也是htg的一员了。” “啥?可是我没有超能力啊。”我更加迷惑。 辛老大将椅子转回来,双手交握支住自己的下颌,居高临下地挑嘴一笑。 “htg的待遇是记录部的两倍。” “我去。” 我立即回答。 给家里打完电话,告知父母我涨工资的喜讯后,想到这消息对其洛来说,肯定也是件好事,便给他发了条短信: “兄弟我进htg啦。哈哈。” 一秒后,他给我回复: “前院草地等我。” 十分钟后,坐在草地上的我,看见他拎着一扎啤酒走过来——这家伙,一定是翘课了。 翘课当然不是好事,可是我心里暖洋洋的。拿出钥匙,我决定拿它当瓶起子。 落座我旁边的其洛已拿出一瓶酒。他定睛看了它一下,便有一股气流径自从瓶内冲出,瓶盖则被飞弹到10米外的一个垃圾箱里。 虽然我已见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能力,看到这个场景我还是不免吃惊一下。 “这就是你的能力?这是什么能力啊??” 其洛把那瓶酒递给我,笑着说:“气流。” 跟着他的示意我看向天空。天上的白云正以蓝空为幕布,摆出几个字的造型。 “施华最棒!” 字的后面缀着一个握着拳的 男人头,貌似在喊“耶”!没等我把张开的嘴合上,男人头又变成了一个穿比基尼的拉拉队美女,撒出的花是几个字: “施华第一!” 我差点儿喷出一口啤酒。其洛已在一旁笑得人仰马翻。 擦了擦嘴,我斜眼看他:“你这是非法使用超能力,小心监察部找你麻烦。” “庆祝你进htg嘛,不会有事的。”他伸出一臂,钩住我的肩膀,依然在笑。 “谢谢啊,其洛。”我怀疑自己喝的是白酒,因为心里被快乐烧得想要跳舞,于是我用钥匙打开另一瓶啤酒,递给其洛。 “喝。” “对了,htg是啥意思啊?”酒过三巡,躺在地上打着嗝,我想起一直徘徊在我心里的问题。 “huatonggarden。”双手支在地上,半挺着身体的其洛望着天空。 他银色的长发刷上绿油油的小草,它们像是被胳肢到了一样,轻轻摇摆着。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听见了它们细碎的笑声。 “什么?”不知是不是刚才精神不够集中,我完全没听懂其洛说的是什么。 “花朵的花,儿童的童。花童。是拼音。g是garden的英文简称,花园。” “……这是哪门子的组合和语法啊?戴维副总不是美国人么?没有反对?” 其洛笑,“父亲坚持要这么用,说花童的英文不是他所想要的意思。‘花园里玩耍的孩童,婚礼上持花的孩童,人群中卖花的孩童……花和童的双重美好只有中文表达得出来。’这是他的原话。” 也许辛老大是个相当柔软的人,只不过穿了个无比坚硬的壳?我突然这样想。让我加入htg恐怕也是他的主意吧,只是—— “……htg里不都是有超能力的人么?我没有超能力,在里面多奇怪啊。而且,我哪里是‘花童’,‘天山童老’还差不多。” “你有超能力啊——过目不忘。”其洛看着我说。 我赶紧摇了摇头: “也许真的有过目不忘的人,但我肯定不是。我的记忆力是训练出来的,上学的时候背中英文字典、背报纸、背各种说明书……背能看到的所有有字的东西,见到就背。并且读所有和记忆有关的书籍,什么《十秒速记》、《终身不忘》、《三百字三分钟》,最后我发现里面很多理论都是扯淡,对普通人来说,记忆的最大技巧就是一直记,直到记住。” 我不是聪明的人,能够从无到有地创造。所以我决定记忆所有能够获得的知识,思考它们的同时,慢慢发展出自己的判断力和综合能力,知识爆炸的时代,这兴许也能算作一种创新——那些日子绝对是辛苦的,一天只有四小时的睡眠,吃饭、上厕所都在不停地记记记、想想想,很多时候,我几乎都要放弃。但腿脚不便给我带来的自卑感如同附骨之蛆,我必须为自己力争一些能够赢得尊严的东西。就这样坚持到现在,蓦然回首,竟也十多年了。 我满心感慨,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荡起了一丝微笑。 “你是能力者!”其洛再次肯定。 我有些无奈,都说了我不是过目不忘,我只是死记硬背。 我最清楚自己只是个纯纯正正的普通人,见到组织里各型能力者以后,对这一点我更加确认无疑。我有什么能力?开玩笑。 “那你说我有啥超能力吧。”我有些好笑地问他。 “意志力。”其洛在微笑,但表情非常认真,他凝眸注视我,“绝对是最强悍的能力。所向无敌。” 他深深的笑意和眼中满满的敬意让我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值了。就算每天起早贪黑,就算没钱继续上大学,就算曾被难以计数的单位拒绝……都值了。因为他的话让我觉得我做得很好。我很棒。我足以让父母、让自己骄傲。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第5章 “……其实,刚来灵桥组织的时候,我可嫉妒你们了。”我的声音在发颤,“谢谢,其洛。” 其洛转头不再看我,但用一只手轻缓地按住了我的肩。 就在这时,我看见尚裳正从旁边的路上经过,却故意装作没看到我们。 看她细弱的身形渐行渐远,我叹口气问其洛: “怎么办?她已经第二次拒绝你了吧?” 是的。你能想象么?能够用白云写情诗、用清风唱情歌的“精忠报国”级男人,在爱情面前也会无能为力。可是怎么办呢?尚裳执著于她的领悟,根本无暇注意这个望着她的男人。 其洛浅浅一笑,躺在草地上,合上眼睛。 “向你学习啊。” “啊?” “一直在她身边,直到她肯接受我。” 一直记,直到记住。 我想起刚才自己对他说的话,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其洛和我是一样的。无论有没有超能力,或者有怎样的超能力,人们在面对自己最重要的需索时,唯一能做的,只是搏以全力。 这时我不愿去想,爱情并不属于搏以全力就能如愿以偿的范畴。 忽听其洛对我说: “施华,你最近有空的时候多和尚裳一起,好吧?” 看出我的不解,其洛苦笑一下: “她躲着我,和组织里其他人又还不亲近。总是一个人。我担心她。” “……好。” “草地啤酒日”后,我已完全将其洛视做和我一样的普通人。甚至因为相同的单恋经历,我还将他等同为高尚的阶级兄弟。出于对阶级兄弟恋情的关注,我在八卦的路上一马平川。于是我发现尚裳在面对天音相关信息时从来都是冷淡到完全置身之外的,只除了对一个人。 我第一次被允许参加组织会议的时候,正好碰上辛老大在组织会议上当众问尚裳: “天音d的能力级别已经到灵桥的水平了。尚裳,你认识他么?” 不知发问的辛老大有什么意图,只是听到那个代号的一瞬间,尚裳脸上原有的表情霎时褪去,只剩惨白。几乎僵冷的面孔上,眼湖却震颤得越来越激烈,甚至令人觉得,不多时那里就要碎落成两道瀑布。她拼力忍住什么,正要开口,其洛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对她一笑,便抬头注视自己的父亲。 “析解还原。父亲,他可以解出事物最本质的方程,然后,将其还原成原始状态。” 我脑中迸出这样几个字:化骨粉?不对,万物消化粉? 再看辛老大,却发现他注视尚裳的眼神里有一丝歉意。我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只听他又缓缓说: “逆流者么……” 我加入htg一周年纪念日,恰好其洛和尚裳等人完成一个历时两个月的大任务归来。搞定工作后,我兴冲冲地去找其洛,谁知他正好到记录部来看我。在办公室门口撞到他的瞬间,我差点儿咬到舌头。 “其其其洛?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顺长银发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碎乱蓬松的中发。虽然毫不减损他精忠报国的风姿,但是,不是说惩罚才会剪发么?这次任务中,发生什么事了么? 看我呆若木鸡,他摸摸头发,若无其事地一笑,避重就轻道:“还是很帅吧?” 不是说象征尊严什么的,绝对不可以剪么?我一脸不信地看着他。 显而易见,他不打算告诉我发生过什么。只是,若说以前的其洛还有属于男孩的部分,现在他的眼神,已全然是个男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任务中似乎死了不少人。虽然不是其洛的责任,但他并不如此认为。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和尚裳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眼里有难以掩饰的痛惜。 两个月后,二十岁的其洛在全票支持下,当选新一任灵桥领袖。据说,比辛老大当选时年龄还小。后来我们知道,几乎是同一时间,天音的掌权者也换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代号d的逆流者,名叫澈夜。 八卦而又好记性的我确定,“天音双子”里,尚裳的搭档,就叫澈夜。 那年春节我坐车回家。下了火车,换乘公车后,我闭着眼昏昏欲睡,脑子里却循环播放着出发前htg里孩子们的声音。 “施华给我们带特产!”“施华节日快乐啊!”“施华早点儿回来! ” 还有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代问你爸爸妈妈好!” 想到这里,我喷笑。 与此同时,那只挠着我心脏的猫爪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堪比虎撕。 那年还没有实施节日禁放令,大年三十的晚上,爆竹和烟火争相盛放,含苞、绽开、凋零,仿若活着的窗花,把窗口变成一个个四季往复的花园。 年初一的晚上,我开始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网站里连载我的部分工作日记,完全不用考虑保密之类的问题,因为我把这些日志的类型定为:奇幻小说。 而我的笔名叫做,花童。 第5章 ☆、怀人1 “她想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每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一些时段,总会恨不得失去记忆。因为这个他们买醉,他们施暴,他们自欺欺人,而只要他们还没有失去生命,或者他们的神经系统还在正常运作,能够让他们失忆的盟友,最终都只有一个,就是时间。即便这样,多年以后,那些已成白骨的东西仍可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出露他们面前,给他们迎面一击。 而她不用担心这种问题。记忆于她而言,像是一张张的画卷。对于一张不想要的画,你可以遮住它,擦掉它,甚至焚毁它。而她就是一个可以销毁无处投递的记忆的画师,她的颜料,就是孟婆手里的那碗浓汤,只要她活着,那碗浓汤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甚至,她都不需要是一个高妙的画师,她可以仅仅是一个碎纸机。把你不想要的记忆交给她,嚓嚓的声音过去,她还你一地几不可察的碎屑。 现在的问题是,她似乎把自己的记忆也切碎了。她想不起到底自己从何而来,过去都经历了什么。留给她的只有最基本的技能,比如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说话写字,并且了解常识,不会做出红灯时候过马路之类的蠢事。 像是一本连环画,忽然缺失了其中几页,故事依然可以继续,但你总会发现一些东西无可归依,由此产生的失落兴许就是那几页最后的踪迹。 那里本来都有些什么? 她想知道。 甚至有个声音不知是从心脏,还是从脑子里不断地告诉她,你必须知道。这就好比很久以前你画过一幅画,也许你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画了什么,但你却对画画当时的感觉犹有印象,是很开心,很愤怒,还是很无趣。她的记忆已无踪可循,但诞生那些记忆的情绪正像阳光下的灰尘一样,围绕着她,用朦胧的声音透出一片光明,要求她按图索骥—— 你必须想起来。 像是上帝的玩笑。祂让拥有记忆的人竭尽全力地想要忘记,让失却记忆的人竭尽全力想要记起。” “尚裳,咱们先不说你文章里包含的苦恼和惆怅啊。单就文字老练程度来说,”如获至宝地拿着几张纸站在走廊里,戴眼镜的青年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好棒啊,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十四岁小孩儿写出来的东西!要是组织允许每个人出一本自传,你的肯定是卖的最好的!太牛了啊!你的能力应该不只是消忆吧。是不是还有文曲星下凡之类的。” 被盛情赞扬的女孩子微微笑着,害羞像浅到不能再浅的胭脂浮在她脸上: “施华,把它还给我吧。这是今天作文课的时候,我随便写的。还给我吧。” “随便写?你打击死我这个大你十岁的文学青年了。”施华啧啧感慨,用宣读誓书一样的表情说,“灵桥组织人杰地灵,能在这里代表所有普通人类和你们这群超能力一起工作,我的心脏已经和铅球一样坚挺,我的脸皮也已经和铁饼一样厚了。等到我的脸皮厚到能刻墓碑,尚裳你帮我在上面写:施华,生于一个冬日,死于自惭形秽。ok?” 尚裳不禁掩住嘴笑了起来: “施华你才厉害,说这么长的话,一点都不打结。” “呃?好歹我是记录部的么,哈哈——” “施华。” 一笔冷凉的声音匕首一样插进来,截断了眼镜青年未完成的笑声。 不用看就知道身后来者是谁,施华转身的同时顺势一鞠躬:“辛老大。”然后冷汗直冒地想起香港警匪片中经常出现的黑社会小弟见老大的场景。而因为脑中出现的这个景象,他低着头不时窥视来人的表情,脑门上的冷汗几近汇流成河。 “你还听得见啊。” 来人语调带着轻微的嘲讽。 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这个人身穿一袭长款深褐色风衣,内着青灰色西装。若是战争时期,会让人以为他是位准备去参加庆功酒宴的青年将军。异常英俊的青年将军。 第6章 施华擦了擦额头的汗,结巴道: “辛老大,我怎么,怎么会听不见呢。” 辛珀宵的声音听来像是冷哼: “我以为你聋了,所以才分不清‘吼’和‘说’的区别。” 施华脑中被迫转播了刚才的声音“呃?好歹我是记录部的么,哈哈——”,果然,听来声如洪钟。 “…….” 见施华无言以对,辛珀宵转向站在一旁的尚裳,目光相触的瞬间,尚裳对他颔首: “领袖。” 辛珀宵一点头,冷冷凝视尚裳的眼睛,几乎谈不上语气地说: “记录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你现在还没有资格。” 他的眸色独特,尚裳甚至觉得自己是在与独角兽之王对视,任何人的任何思想在他面前都像雪地里的黑貂,一览无余。她一时愣在原地。 施华看两人像是定住了一样相互对视,斗胆在他们之间摆了摆手,插言道: “老大,刚才是我带尚裳进去的,不是尚裳的问题。下次我一定注意。” 闻言,麒麟灰色的眸子转向他: “你知道,如果你违令我一定会知道吧。” 辛珀宵说话前后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大的变化,施华却觉得那个“你知道”带着一阵冷风缠上他的颈部,到了那个语气词尾“吧”,冷风已扼紧了他的喉头。 他立即点头如捣蒜。心想我哪敢啊,您的能力可是火眼金睛,人家孙悟空看的是人体构 造,您看的是思维想法。这简直是下半身和上半身的区别。把全世界熊胆都移植给我,我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何况,您还给我发工资。 辛珀宵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开脚步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施华刚刚松下一口气,就听那个已经走出五六米远的人头也不回地说: “施华,黑社会老大的小弟可是鞍前马后斟茶倒水冲锋陷阵的。” 尚裳竟从辛珀宵的话语里嗅到了玩笑的气息,虽然不甚明白他的言语指向,之前下意识捏紧衣裾的手却已不觉放松下来,甚至兴起一个念头:若是谁现在和他打个照面,说不定能看见那一贯呈直线或呈锐利上扬姿态的唇线,此时正有着孩子一般的促狭曲度。 “……” 施华的想法却与尚裳大相径庭,他只觉得:果然,刚才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能逃过辛老大法眼。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的他两眼含泪,转面哀求身边的女孩子: “尚裳,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等在走廊尽头的是一个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棕发“少年”,他看到辛珀宵走到自己面前,向四周一望,确定没人后立即跳起来拍他脑袋一下: “你怎么老欺负施华啊。” “好玩。” “……那尚裳呢?人家可是女孩子,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 “她还在审查期。” 戴维.西科罗有些无奈地仰视身高比自己高近十厘米的挚友,思忖许久,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她的思想里没有异常么?” “也没有正常。什么都没有,这才可疑。”辛珀宵看一眼自己相交二十多年的挚友,按下电梯,注视着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逐层下降,他道:“我已经在同一个地方摔倒过两次,不能允许自己再摔第三次。” “……sin,那两件事不全是你的责任——” 戴维.西科罗话未说完,辛珀宵已先行迈入电梯,按下楼层等在里面。最后戴维只能也步入电梯,和他并排而立,苦笑道: “其洛过分自责的性格,真是和你一模一样。” 树和草散发着初春的气息,新鲜得像是刚刚被上帝造出来,满心欢喜。映照它们的是透着亮光的蓝色天空,明媚得好像尚未见过人世的悲欢离合。 深吸一口气,施华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他打开一瓶旺旺牛奶,大方递给和自己一起坐在草地上的女孩子: “喝这个,比别的牌子的牛奶甜些。我很喜欢。特地从祖国带过来这里的哦。” 看女孩从自己手里轻婉地接过牛奶,对她表现出的谢意摇头表示不必,施华接着说: “尚裳你别多想啊,你刚来不到一周,又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辛老大他是灵桥领袖,一个超能力组织的老大怎能不时刻保持警惕呢,毕竟他肩上扛着那么多人的性命,当真事关世界和平。” 尚裳低头抿了一口牛奶,点了点头。 施华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因为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那条腿已经萎缩,裤管里面看起来空荡荡的: “前两周我刚来的时候,辛老大也不时说些话刺激我,好几次我恨不得把这条腿卸下来甩到他身上去。后来我想,他应该是在测试我的真实想法吧,毕竟人在生气的时候什么念头都掩饰不了。不过要是当时能卸下来,估计我早扔他身上了。” 他笑。尚裳亦轻笑着摇头,伸出纤白的手,轻拍了一下那个差点成为凶器的可怜家伙。 施华的脸立即红了,慌忙转移话题: “尚裳我给你说啊,我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要工作的这个地方是超能力团体,叫灵桥组织,负责维护世界明暗平衡啥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退出门去,看门牌上是不是写着‘精神病院’四个大字。哈哈。可能你本来就有超能力不会觉得什么,但我刚来的时候,真是完全颠覆了我的人生观世界观。那可真是震撼教育啊。” 尚裳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一闪,偏头看向几百米外的那栋白色建筑—— 是啊。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惊讶呢。无论是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对收纳了自己的,遍布着和自己一样具有异常能力的人的这个组织。 一个人和一堵墙对话,查找丢失的物品;一个孩子跳舞,他面前花盆里刚刚埋下的种子立即摇摆着抽芽开花;一朵摇摆着的火焰擦身而过,后面追着它气喘吁吁的主人。 面对这些,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诧异呢? 学习各种知识、锻炼自己的能力、派出执行任务……这些都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驾轻就熟。难道失忆前,她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 可是这样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组织,如果她原来就是这里的成员,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呢。 她不禁想起刚才那双审视自己的麒麟灰色双眸。 其实她也怀疑自己。如果任何人的思维都能够被他看透看清,那他能不能告诉她,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她要消除自己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都有什么? 第6章 ☆、怀人2 施华注视着眼前默默思索的女孩子。说不出她哪里漂亮,但就是有一种气质,从她周身渗透而出,温丽婉约地滋润着周遭。像是沙砾里沁出的宝石。 为什么她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给人的感觉却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到底她曾经历过什么呢? 虽然能够让人超越年龄迅速成长的往往是苦难,但施华却希望这次可以有别的答案。 “尚裳,明天是周末,其洛会回来。其洛是辛老大和戴维副首的养子,比辛老大还要帅哦。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我是没有哭的。大概因为关于过去的什么都已不记得,“过往”是一片空白,“失去”自然也无关痛痒。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笑的是,过去的画面乏善可陈,却有一张张象征时间的空白页面安静地遗落在我脑子里,从我来这里到今天,它们翻过了六页。而标志我诞生于世,到现在的页面 ,一共十四页。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十四岁了吧。 记忆对我而言,并没有比白纸黑字更为可靠。无论用多么深重的颜色涂抹出的画面,我都可以把它们抹除得一干二净。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样。 所以我开始害怕,如果这次的任务有一点点差池,我将会失却这六年的回忆,如同我失去八岁以前的自己一样。 那种失去异常彻底、无可寻觅。我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决定把它写下来。兴许对我而言,这些薄薄的纸张,反而比存储于脑中的那些画面更加可靠。 虽然这段记忆并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幸福或者快乐的东西,甚至满是与之相反的东西。 但是,这里面有你。 任务密级:绝密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 任务内容:渗入灵桥组织。确定其组织位置。组成结构。成员能力。毁坏灵纪。 任务执行人:m 辅助执行人:d 出了电梯,尚裳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磨砂玻璃质的大门,三个端丽的绿色字符镂刻在上面——htg。 经过一周的审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来到这里。 就她来灵桥组织一周的观察来看,灵桥组织应该至少有五个分支:能力达到一定级别后的超能力者称为灵桥,在世界需要稳衡时会被派出执行任务;未达到灵桥级别的能力者归于htg;负责记录组织各项运行情况,完成灵纪录入的记录部;负责监测、管控超能力使用情况的监察部;统管组织中各项经费的来源和使用的经济部。 第7章 据说当代有九位灵桥,上周她只见过灵桥领袖“圣渗者”辛珀宵、灵桥副首“物译者”戴维.西科罗、“护佑者”西门,他们的能力分别是透视操纵人的思维、与非生物沟通、转移他人伤痛;记录部她认识施华,据施华说,记录部的常驻成员有三个,除他以外,另两个都是暗族生物;监察部是辛珀宵掌权之初就设置的权力制衡部门,甚至可以弹劾灵桥领袖,但它独立于灵桥总部,她还无缘见到其中的任何成员;至于经济部,辛珀宵虽然不主张超能力涉足民间,禁止一切损害普通人利益的商业活动,但只要不损害、甚至还有利于普通人利益的话,也是可以的?譬如自然灾害预报、地下资源探查、犯罪嫌疑人缉捕之类。 现在尚裳行将亲自了解的,就是眼前这个htg。 它占据着整个顶楼,半球形结构和透明顶棚看来像个日光温室,外面的走廊里布满吊兰之类的植物,温暖阳光下绿亮如同欢唱。还没有走到门口,尚裳已听到里面不断传来阵阵欢笑。据说这里绝大部分成员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组织对他们进行照料,并对他们的进行能力培养,所以组织中多数资金和人员其实都配给在这个部门。负责这里的是灵桥组织二号人物,永远十七岁的戴维.西科罗。 ——简直是一个被诸多园丁悉心呵护的花园。 尚裳的手停在了不时掠过欢叫身影的门前。她突然觉得一拉门,里面汹涌出的喧嚷和快乐的大浪,那无比陌生的大浪,会一口把自己吞没,尸骨无存。 “……尚裳?” 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她陡然转身,惯性地直视对方眼睛——清透却深沉的紫色虹膜,有着经年醇酒一样的质地。 对方似乎被她过分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向后一倾。很快又恢复正常,展开手臂,笑道: “我没有恶意。别消去我的记忆啊。” 麦色肌肤。银色长发。体型高而劲健。 棱角分明的面孔,眉飞入鬓。眼睛深,长长睫毛也是银色的,给他立体感极强的脸庞平添了一缕梦幻般的透明感。一双紫色的眸子,满含笑意看着她: “我是阿卡洛斯.其洛。” “……” 尚裳愣愣看着眼前异域风格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觉得自己看到了武神阿瑞斯和精灵公主血脉融合的硕果。 她忽然想到施华曾煞有介事地告诉她,灵桥组织民众票选最有面子的三件事是: 捉住行吟者的尾巴,让圣渗者开怀大笑,和雨舞者牵手逛街。 虽然她还不知道“行吟者的尾巴”是怎么一回事,但后两件事,看来真实确凿。 还在发愣,就听已被她私自篡改为“最愿拉着他的手畅游人世间”的青年对自己说: “尚裳,下次任务需要的话,可以请你一起去么?” 他的姿容、身份足以让他以祈使句和任何人说话,但他却是在征求她,这个只有一周资历的新人的同意。 尚裳情不自禁地笑了: “…….只要领袖同意,当然可以。” “我说的吧,其洛大哥就在门口啦!!” htg的大门伴着这声高声的叫喝,被一个胖胖的小男生撞开了。接着一群小孩子一涌而上,将其洛包围起来。其洛立即蹲下身子,笑着一个个抱过他们。 尚裳无措地站在一边,被挤得向后退了两三步。 她看着那些孩子不断发出意义不明地叫喊,状告别的孩子欺负自己,炫耀自己做出的好东西,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繁花锦簇、炮竹噼啪、头晕眼花。 小孩子原来是这么吵闹的生物么?她正想干脆按下电梯逃跑好了,就看正被其洛抱着的那朵三四岁的“小花”,举起一只白嫩的小手指向自己: “其洛大哥,那是谁?” 尚裳只好定在原地,充当标靶。 “威力是傻瓜,当然是其洛大哥的女朋友喽。” 一只炮竹自作聪明地回答。于是所有花朵的目光都射向了可怜的标靶。 其洛抱着的小花立即尖叫着抗议: “才不是呢!!我和威威才是其洛大哥的女朋友!!!!” “我不是……我没有……” 尚裳百口莫辩,心下暗骂自己应对小孩儿真是白痴。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最要命的是,她竟然不敢抬头看其洛了。 htg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这次出现的是一个看来十七八岁的男生——戴维.西科罗。他对尚裳眨了眨眼睛,拉住威力的小手,问道: “威力,你和威威昨天不是才和兰格结婚么?” “是呀。” “你们和兰格结婚了,就不能再是其洛的女朋友了哦。” “真的么?”花儿将手指咬在嘴里,万分不信。 “是的啊。否则兰格多难过啊。” “对哦。” 获得完胜的戴维.西科罗笑得两眼如缝。然后他站到尚裳的身边,拍了拍手,将各自若有所思的花儿和炮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这位是尚裳哦,htg的新成员。大家鼓掌欢迎她。” 掌声开始还稀稀落落,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变成了芬芳的潮水,将尚裳包围起来。花朵和炮竹纷纷跑到她身边,争先恐后地对她做起自我介绍。 尚裳红着脸,半蹲在地上,逐一拉住那些伸过来的小手,依次对他们说: “你好。我是尚裳。” 其洛将威力放下来,她立刻投入了对新成员自我介绍的浪潮中去。他看着她跑去抱住尚裳的脖颈,像是雏菊吻上莲花。他微笑着走到自己的养父身边,戴维.西科罗剪手背后,侧身轻声对自己的养子说: “监察部通知我们,有一个能力属性和你类似的八岁孩子,近期需要带回组织。我们在等通知。” “好的。到时候我去。” “收集部、应用部、实验部,是这里的三大分支。你们现在是在收集部,结业的时候你们中会有一半的人进入应用部,另一半进入实验部。二者的区别,以后有充分的机会让你们了解。你们最终的去向,由你们这几年的表现决定。 现在和你们身边的人问个好。你们将组成收集部最基本的培养单位,两人一组的‘双子’。至少在五年内,你们衣食住行都会在一起,像兄弟、姐妹、夫妻……如果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提前死掉的话。” 为我们做一期培训的是代号“e”的声刻者。所以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声调变化,甚至是每一个停顿。只要我们活着,他用声音传授给我们的所有东西就会永远印刻在我们的脑子里。我尝试过删除这部分记忆, 但我发现第二天它又会自动出现在新的记忆里。我不知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能力差异导致的,还是单纯因为我和他的能力级别差距太大。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他能力的影响,当时我听令转头所见的一切,也一并蚀入了记忆,逐日而深。 ——静若无声的房间,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眸色微蓝的你。 那时我还是个八岁的性别不分的小东西,而十一岁的你,已然是个男人了。 当晚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你,走向分配给我们的那个房间。那是个大概二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包含一个独立的盥洗室,一个书桌,一个书架,还有一张高低床。梳洗完后,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的表情,就听你说:你睡下面。与此同时,异常熟练地爬到了上铺。 我睡不着。但是我又害怕辗转反侧会吵到你,所以我僵直地躺在床上,想着白天见到的那些人,老师们,收集部的前辈们。他们的神情里有一种共通的东西,让我想起盘绕在丛林里的毒蛇,或者伏在灌草中的豹子,或者潜在水面下鳄鱼之类。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害怕。这种害怕让我甚至没有勇气与他们的对视,去读取他们的片段记忆。想到那些记忆中可能包含的东西,我更加睡不着。后来,我觉得四肢都已跟我脱离了联系,它们麻木地贴在床板上,有一股力量从上面按压着我,那种压力让我觉得自己正慢慢地渗到床板里,构成床板的那些木刺把构成我的那些血骨划割出缓缓的嚓嚓声。我恐惧,但我发不出声音。 接着,我听到了你的声音。那声音把即将溺毙的我从水面下一把打捞上来,我不禁大口呼吸,贪婪地想把它们全部吸进肺里。 那清稚而沙哑的声音,用一种温软的、区别于普通话的语言,熟练又生涩地缓缓唱着: 更多内容请搜索: 月亮亮众星伴随,快看看满天星泪,日一对,夜一对,萤火一对对。 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你晚上哄小优睡觉时,为她唱的歌。 任务密级:绝密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 任务进展:已渗入灵桥组织。 任务进行时间:第六日 任务执行人:m 第8章 辅助执行人:d 报告人:d 第7章 ☆、怀人3 冬季的这个西北山村是枯涩的。 战乱的古时它还能让人想到“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的旷然苍冷,或者“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战事催逼,抑或“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深重惨痛。而现在,它只是西气东输的尾端,像一个自卑的傻女人,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血液供给志得意满的恋人,不敢也不能要求过多的回报。连日的大雪为她涂上一层厚厚的粉底,更让她像是一个过气、迟暮的日本艺妓。 村后的雪峰,则像一支新鲜晶亮、盛世华年的发簪,对比鲜明地插在她的头上。 等在小院门口的尚裳,看向周围萧索的黄土丘陵,依稀有些干枯的草叶或者灌木枝桠从厚厚的雪里钻出来,大风里颤抖着。她呼一口气在手上,它们立即在她红色的手套上结成了霜。虽然已经全副武装,但冰冷还是长驱直入让她四肢僵硬。 这时,其洛和西门从院子里匆匆走出来: “孩子不在。尚裳你安抚一下他的母亲,我们去找他。随时保持联系。” 言毕他们凌空而起,像是乘上了一个隐形的飞毯。其洛的银发张扬在空中,宛如一位出征的神祇。 “雨舞者”原来是指对气流的掌控么?也难怪,风、雨的本质都是气流啊。尚裳心下暗忖。 转身离开前,其洛对她轻微一笑,说: “尚裳,如果有必要,可以消除她的记忆。” 他的声音和表情像是在说,你怎么做都可以,我来负责。 这种选择和责任分离的情况让她有些迷惑,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走进了那个土墙围起的院落。 辛珀宵领导下的灵桥组织并不会收纳所有的超能力者,除非那个超能力者自愿加入,或者ta已经无法和自己所在的环境相处。这包括ta的能力给周围造成了危害,ta的亲属无法接受ta,或者ta是孤儿等情况。监察部会随时注意这类能力者的情况,在需要的时候通知人员将他们带回组织。 尚裳是在一次能力爆发后被发现的,已失忆且周围没有相识的人,算作第三类情况,组织还在继续调查她的身世。而这次任务对象的男孩子则是前两种情况的综合——他的能力尚未定型,无意识地先后伤害了他的父亲、爷爷和奶奶,现在只剩他的母亲和他相依为命,但她已有些精神失常。监察部判定应将其收纳。 尚裳看向坐在木质方桌前,机械地升降着手臂的妇人。她头发散乱,连悲伤都显得粗糙,透过她的眼睛尚裳看向她的记忆,那里有疼爱她的丈夫、明理的公婆,然后她生下了一个怪物。怪物长着长长的红色四肢,厚厚的绿色甲胄,向四周喷射出岩浆和怪石。怪物跑向她,叫她妈妈。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她对自己默念。她听见村里其他人说她不祥不吉,说她克夫克亲,她不管,她只不断告诉自己,他是我的儿子。 疯狂抽打他的时候,她亦流着泪这般告诉自己。 尚裳于是知道,幻觉已占领了这个妇人的记忆。换句话说,她已经疯了。 就在此时,尚裳看见妇人最近的记忆里出现了一个清俊男孩,那个男孩紧紧抱住这个妇人,说,妈妈,猫已经被冻死在雪里了。你可以飞了。你可以飞走了。 这就是她儿子的真实面貌吧。 尚裳不明白他言语的含义,只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决然和死寂。 他打算……自杀么 一直兀自弹着桌子的妇人意识到有人在凝视自己,猛然咧开嘴笑了。她伸出一只手拉住尚裳,站起来不知要走向何方,边走边说:小尘回来啦。小尘饿了吧,妈妈给你做饭吃去啊 。尚裳试图挣扎,却无法脱出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掌。 看着妇人疯癫的背影,尚裳放弃了抵抗,任由她拖着自己来到灶台前。妇人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臂,从面缸里舀出小半盆面粉,倒入水后熟练地搅拌着,说妈妈给你做拉条子,帮妈妈剥点蒜吧。 尚裳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拿起了灶台旁的蒜瓣。 剥掉蒜衣的瞬间,她忽然想,是不是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因为孩子不同寻常的能力而遭受了难以想象的苦楚,所以自己让他们失忆,随后也消除了自己的记忆? “妈妈,猫已经被冻死在雪里了。你可以飞了。你可以飞走了。” 尚裳忆起妇人儿子的眼睛。那双无悲无喜只有心疼的眼睛。那双乞求着“请不要让她比我难过”的眼睛。 也许,那也曾是自己的眼睛? 她将剥好的蒜瓣放上灶台,轻轻拉扯忙碌着的妇人的手臂。见没有反应,稍稍加大了力气,很轻很慢地叫了声,妈。妇人应声转过头来,万分疑惑地望着她。尚裳趁势看住她的眼睛。一双对自己已落入陷阱的现实一无所知的小兽的眼睛。 尚裳从那里看见她怀胎时的周遭盈满的欢乐气息,看见她生产时因疼痛变得朦胧的视野,看见她第一次抱在怀里的那朵娇嫩。 她的手不自觉地放下了。 ——会恨我么? 虽然我让你忘记了你的痛苦之源,但我是不是也毁了你的立身之本? 会恨我的吧。 妇人猛然扔掉手里的面盆和擀面杖,嚎叫一声蹲下身去。尚裳慌忙也蹲在她身旁,好不容易重新找回她的眼睛——记忆里,那只怪兽正在啃食她的丈夫。妇人拔苗一样站起,慌张地来回走动,紧紧捂住头颅发出像呜咽又像怒吼的声音,眼看就要跑出院落。 尚裳追上她,用尽全力稳住她的身躯,锁住她的眼睛,说: “忘了吧。” 现在想来,收集部里绝大部分都是十岁以下的孤儿,实在是免除了组织首脑们的很多麻烦。他们无亲无故,没有是非观念且很少怀疑,告诉他们“无条件服从命令”是对的、“目标都是敌人,敌人都不是人”是对的、“弱者活该灭绝”是对的,那么,它们就都是对的。就像一张张的白纸,任你涂抹成黄色红色,或者,黑色。 但你不是这样,你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虽然任何时候,你都比其他人更加果决狠厉,甚至让我觉得,你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仇恨。那种遇佛杀佛,遇鬼斩鬼的仇恨。不像火,而像冰一样的仇恨。它让我完全无法将你和晚上为我唱歌的那个男孩联系在一起。 那时的我,甚至是有些怕你的。 而作为“双子”,绝大部分时间,我们俩都是一起执行任务。 第一次离开你独立执行任务已是我九岁半的时候,目标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状告所在地一家著名企业的安全生产水平不达标,证据确凿,已为此花费了三年时间。第一年因为职业病他的弟弟入院治疗,他开始为他四处奔走申请理赔;第二年他的弟弟病入膏肓,理赔款项还没有下达,甚至那个企业根本还不承认自己的生产条件不达标;第三年他的弟弟死了,他开始申请法律援助状告那家企业。那家企业数次对他提出巨额赔偿以图私了,他都拒绝接受。于是,有人找到了我们。 我见到那个五指沾满泥垢的男人,跑去了解这个目标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小姑娘,你今年多大啦?我对他甜甜一笑,九岁半。我看出他眼睛立即红了,好奇让我近乎本能地追踪他的记忆,然后我知道,他的父母死于矿难,他和弟弟开始相依为命的那年,他的弟弟刚满九岁。 他把我带到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因为他以为我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儿。他看着我在他面前狼吞虎咽,一边憨憨地笑,一边灌自己一种味道刺鼻的透明液体。后来他开始说胡话,他说小鹏啊你看你嫂子因为这事已经不要我了。可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啊。我要是要了那笔钱,到了那边我怎么有脸见你啊,我跟阎王爷说我拿我兄弟的命换了60万么? 他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像是苍凉的西北花儿,流过黄土高原般沟壑万千的脸庞和手掌。 我心想叔叔你可以不哭了。因为你马上就不会再记得你的弟弟了。 不客气啊。 几个月前,我在街上再次遇到了这个男人。 我突发其想跟住他走街串巷,后来还跟着他在超市收款台前排队。那时正值年关,超市的交款长龙一直甩到旁边的饮品区。我察觉出他不时回头看看,便故意拿起身边的各种饮料假装无聊。终于他转过身狠狠瞪出一眼,却不是对着我,而是对我身后的人。我一时愣住,就见他俯身悄悄对我说,小姑娘看好你的包啊,快过年了。小偷多。 憨憨一笑。 我想起五年前那个涕泪涂地地坐在我面前的男人,想起他说“到了那边我怎么有脸见你啊,我跟阎王爷说我拿我兄弟的命换了60万么?” 而现在他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有个弟弟。 死亡不是终结,被彻底遗忘才是。 我帮这个男人彻底地杀死了他的弟弟。彻彻底底。由此,也杀死了原来的他。 第9章 而他还在对我笑,因为连这一点,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任务密级:绝密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 任务进展:已渗入灵桥组织。其他任务进行中。 任务进行时间:第七日 任务执行人:m 辅助执行人:d 报告人:d 第8章 ☆、怀人4 “就是这样了?”施华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着尚裳。 尚裳回想了一下,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恩,就是这样。” 灵桥组织规定任务完成后三天内,所有参与人员必须对记录部汇报任务执行详细。事后,记录部会同监察部提交的报告进行比对核实,录入灵纪。 “好的。”施华做了个标记,合上本子。长舒一口气后笑道: “尚裳我 又要夸奖你哦,这么快就参与任务了!” 尚裳勉强对他笑了笑。 她又想起那个疯癫的妇人。她将妇人的记忆抹去后,妇人便跌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天空流泪。尚裳只觉得自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也愣愣站在妇人面前,心里阵阵抽痛。 还好其洛和西门很快就将她接了出去。一路上,她看着那个被他们救下来的八岁小男孩,他一直在昏睡——其洛和西门找到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可以在村后的雪峰上冻死自己。 冰雪覆盖着他的眉睫,让她想起她读过的童话故事,《快乐王子》。 途中,他们三个都没有说话。 施华看她有些走神,掩住嘴巴假咳一声。尚裳听见,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 “可惜其洛一般只有周末在啊。”施华突然道。 “诶?”尚裳不明所以。 施华也不再细说,爽快一笑,站起来说:“我去记录部,把刚才的笔录先放好。等一下一起去吃午饭?” “好的。” 她看他走进对面那间办公室。栗色的大门上是中英文的“记录部”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里对自己有一种怪执的吸引力,就像夺宝奇兵面前摆着的藏宝图。 真希望能早点进去看看。灵纪应该就放在里面吧? 她问过施华为什么灵桥组织会特设一个记录部。 “真实地记录发生过的事情。才可以有对比,有反思,有改进不是。你看咱们中国那么多朝代,不是也都设立了史官之类的职务,司马迁不就是么。当然,那个时候歌功颂德成分还是比较大的。 灵纪是自灵桥组织建成之初就有,但记录部是辛老大成为领袖后才特别设置的,说是‘有人一笔一笔地真实记录,掌权的人才会比较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 监察部也是为了监督灵桥领袖的行为而设置的。不知道辛老大怎么想的,好像自己不是灵桥领袖似的,忙不迭地给自己套枷锁。” 施华语调调侃,眼里却满是尊仰和崇敬。 勇于给自己的无限权力设置限制,并且真正做到他律自律的掌权者,微乎其微。辛珀宵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尚裳不禁明白为什么施华总是称呼他为“辛老大”了。 “尚裳。” 颀长身影立在门口,声音冷凉。思维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尚裳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领袖。” 辛珀宵示意她坐下,走到她面前,麒麟灰的眸子令人想起流转的极光,过了很久,缓缓说: “你去过htg了吧。” 未等尚裳回答,他继续道: “和记录部一样,htg你也暂时不要去。知道么?” 尚裳觉得那片灌注在自己心田的欢愉,如同一场路过的雨,此刻就要离开了。四周又只剩下她熟悉的干涸枯渴。她微低了眼,然后抬头注视辛珀宵: “…….是。领袖。” 十岁的时候,我偷窥了你的记忆。我记得当我想要消除你这部分记忆时,你眼神中的狠厉。你像一只死守着陷阱中的同类尸体的狼。你说: “你敢。我杀了你。” 如果一个人觉得某件事难以置信,很可能是因为那个人还未经受过的命运嘲弄。我看过太多人的记忆,所以现在对我而言,已没有什么不可相信。我们是同一张命运的大网上的小蜘蛛,有时候我们觉得身下在动,是我们自己拉动了蛛丝,而更多的时候,更大的震荡,由不知何地的另一只蜘蛛带来,也许他蛰伏在你身边,也许他在蛛网的另一边,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曾经影响过我们。更或者,让我们颠沛流离的,仅仅是不知来处吹来的一股大风。 也许,比起蜘蛛,我们更像是粘在网上的虫子,身不由己,等待着埋伏已久的命运。 属于你的命运在一个路口。你和爸爸还有妹妹开着车去超市,你的爸爸是司机。红灯亮了。你爸爸停下车,刚要点烟,被十一岁的你一把夺走。你指了指妹妹,你爸爸理亏地对你笑。就在这时,绿灯亮了,爸爸转身,把手放在了方向盘上。然后,那个巨大的,滞重的黑暗压了过来。你听见刹车的声音,人们的尖叫,什么东西脆脆折断的声音,像你在家里的时候,爸爸拍打弄碎的香酥鸡。 不知多久的昏迷结束后,你醒过来,发现那辆平常可爱的,有着淡淡油烟味的的士,爸爸靠它养育你们的的士,此时正因为受伤而愤恨地咬紧你。你用全力从它口中爬了出去,伸手向外面拉拽自己的妹妹。你不敢再去看爸爸的位置,因为那里现在只有一滩分不清骨肉血的东西,像是衣服的呕吐物。你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滩东西,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滩东西左边露在车外的那只完整手臂,那只手臂曾抱起你举过肩膀的手臂。你只能更拼力地向外拽自己的妹妹,但她不动。她动不了,她的腿全被压在了那辆水泥搅拌车底下。 你疯狂地向围观的人求救。有人拿出手机打120,更多的人只是站在一旁慨叹。你望着满满的车,满满的人,突然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荒凉。妹妹醒过来了,开始嘶声力竭的哭泣。你把身子挤回车里,拉着她的手,跟她说不要怕。小优,不要怕。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小优不怕。妹妹懂事地压住了哭声,只嘤嘤啜泣着。手却越来越凉。 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周围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够告诉你要怎么办,或者肯上来帮助你。你想要大声哭喊,却又怕小优害怕,只能用一只手紧紧握住小优的手,另一只手撕掉车上、自己身上所有能撕下来的布料,放在小优不断流血的腿根。 她像是一个被戳破的血泡,随着血液急速的渗走,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薄。 你不知所措地哽咽。你紧紧咬住自己的牙齿,却不能阻止那些哽咽声不断地从喉咙里,从心里泛上来。泛上来。淹没你。你不知道自己该看向哪里,哪里才是希望会出现的地方。你只有这个逼仄扭曲的车厢,这里只有一滩原来被你奉做依靠的血肉模糊。你拉着妹妹的手机械重复,小优加油,救护车就要来了。小优加油,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到最后,不知道是说给小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那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水泥搅拌车十字路口绿灯抢道,造成两死一伤。新闻还说,由于路况太差,救护车在途中被堵一个多小时,经110警员疏通道路,才到达事故现场。 救护车来的时候,小优的手已经凉透了。 多么讽刺啊,你问自己,为什么在那件事之后,竟然会有了还原万物的能力。倘若那一刻你就有了这种能力,是不是可以在看见那个巨大的水泥车的时候就把它挫骨扬灰,即便这个来不及,是不是也可以把压在小优腿上的它挫骨扬灰,即便这个也来不及,是不是至少还可以让那姗姗来迟的救护车,让所有或者冷漠或者猎奇地站在一旁欣赏你们无助、欣赏你们窒息的人,全部挫骨扬灰地,去死。 而这个能力在一周以后才在你身上显现出来。那个时候,你甚至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了。 我逼迫自己一遍遍去回忆你的记忆,就像我和你一起经历了那场灾难。我恬不知耻地想,这样,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澈夜。 任务密级:绝密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 任务进展:已渗入灵桥组织。其他任务进行中。 任务进行时间:第十日 任务执行人:m 辅助执行人:d 报告人:d 第9章 ☆、怀人5 尚裳坐在篮球场边一个空着的木质长椅上。她没有看场上奔跑竞争的两队人马,而是低着头,专注地阅读自己放在膝上的书。 阳光有些刺眼,她不得不微微弓下脊背,并不时调节一下自己的朝向,使自己落下的影子能够时刻遮挡在书上。一行行的文字落入她的眼底,如同千万条河流注入几近干涸的河道,波光粼粼水流湍急,她的内心越发地丰盈跃动。 赛场上的银发青年偶尔停下来,望向她这里,有些无奈地笑笑。下一秒,篮球已经飞向他,有队友叫他:“其洛!”他应声弹起接住球,几个闪身将球带到对方篮下,忽而转身传球,等待在一旁的队友顺势接上。一气呵成。得分。 第10章 “我无语了,你怎么到这里了还在看书啊!” 惊叫出现的下一秒,尚裳手中的书已被夺走。如同惬意地徜徉在水里的鱼,一下子被狠心人抄出了水面,尚裳又急又气捉向来人的手: “施华,还给我!” 施华把书举过头顶,哭笑不得地感慨: “服了你了。其洛带你出来是让你晒太阳做运动的吧。你怎么还在看书啊。你说说看,除了上周日其洛带你出任务的时候,你还有什么时间出过咱们组织的大楼?” 组织尚未安排她应该去哪所中学读书,因此,除了组织里有学习或者有任务的时间,尚裳一贯是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她也知道,其洛今天其实是得知了她不被允许进入htg后,特意找她出来散心的。 她理亏地低下头,但很快就抬起头强词夺理道: “可是我又不会打篮球。” “其洛什么运动都会啊。你喜欢什么,可以让他教啊。肯定是他问你想学什么,你说你先坐一会儿再说,”将尚裳的反应尽收眼底,施华说,“我说对了吧。其洛也真是的,就应该强制你运动。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尚裳哑口无言地看着施华。 “什么孩子啊狼啊的。尚裳是孩子,你是狼?” 其洛从场上下来,略微有些气喘,笑着揶揄施华。期间视线与尚裳相对一下,满是狡黠。 “喂,其洛你到底站在谁一边啊,不是你说别让尚裳总窝在屋里,要带她出来运动的么。”施华不满,“有异性没人性。” 其洛闻言一个趔趄。尚裳也莫名红了脸。随后其洛摇了摇头笑,走向旁边的草地,拿起搁置一旁的水管,走到水源开关处。尚裳只见他脱下上衣搁在水池边,将水管提至面前,拧开了开关。瀑布一样的水流浇灌在他的脸上、头上,他的神情肆意而自然,日光下,周身盈满璀然光华。这般淋了近两分钟,他关上开关,自然地甩了甩头。 及腰银发沾了水,顺服地贴在他的麦色皮肤上。尚裳这才发现,其洛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肌肉,精悍万分,并且当真是肩宽腰细。 肩宽…….腰细…….啊! 尚裳脑中一声炸雷,急速转头,速度快到让人觉得她不是想转头,而是想要把自己的脖子拧断。手脚也变得冰凉,因为浑身的血都已经前仆后继地冲上了她的脸颊。她几乎可以想见施华即将对她发出的嘲笑。 出乎意料,施华的声音转向了其他方向——他走向正拿着备在水池边的白毛巾擦拭身体的其洛: “其洛,你背后……那是伤疤?” 尚裳转回头。施华已经走到了其洛身边,让他背朝自己站在阳光下。这时尚裳才注意到其洛麦色脊背上有个巨大的十字形伤痕。 它几乎横跨了他的整个背部,似被切开然后又粗劣地缝合,连皮肤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更加苍白。如同狞笑。难以想象这个伤疤当初是怎样的一番鲜血淋漓。 怵然惊心。 背部刻着它的人却只是拿起自己的t恤穿上,不以为意地笑:“哦,十岁的时候被敌对的组织捉去过。这是那时候留下的纪念品。” “……天音吧。他们果然是变态,这和开膛破肚有什么区别!”施华觉得自己的牙齿阵阵发酸,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书。 “十年前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么!”其洛拍拍施华,安慰一笑,转眼时视野里收容到似被冻住一样的尚裳。 其洛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言行的疏失——尚裳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不禁自责地走到她面前,轻叫一声: “尚裳。”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望向他,只见他颇为抱歉地对自己笑: “不要害怕。” 被担心的人却只是摇了摇头,有些出神地说: “我没有怕。” 她不是怕。 她只是看见了搜拿逃犯的灯光。它们一道道扫过囚禁记忆的黑暗牢狱,昼与夜相安无事地交错。突然那段白昼捕捉到一张可疑的面孔,却须臾掠过了它,不再回来。 她咬了咬唇,捏紧了手,终于还是问道: “还有……和灵桥组织类似的超能力团体么” 施华这时走过来,回答道: “天音啊,他们是二十年前从灵桥组织分裂出去的一个超能力纳粹集团,杀人不眨眼,好多战祸、暗杀的幕后黑手。” 这样说着,他转向其洛: “总有一天,要和天音正面对决的吧。” 尚裳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骤然冰冷,一种不断收紧的预感像是飓风,像是地裂,奔腾追逐在她身后,即将撕天破地地敞露出一个她追寻已久的真相。 只是她已分不清,现在的战栗是因为渴求,还是因为恐惧。 其洛对施华的问话不置可否,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肩,笑道: “明天我就回学校了,今晚请你们去旁边的冷饮店玩吧。带上解尘。” 解尘就是上周日,他们任务带回来的八岁小男孩,现在隶属于htg。 我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见识了实验部。 “见识”这个词,在我的词典里,后面的宾语都是一些无法想象、不能想象,就算亲眼所见也难以相信那是真实的存在。它们是霸道的大印,不管他人意愿,肆意烙下永恒印记,令人烫痛终身。 实验部绝对当得起“见识”这个词。 那里摆放着各种造型的人体或者人体部件,偶有完整一点的,背部却都有一个似被砍出来一样的十字,正是实验部的标识。 我实在不愿去回忆。若不是声刻者曾说过的那句话恰好出现在我脑际,我会以为让我们进去的目的是让我们把任何形式的恐怖片都当成小儿科,执行任务的时候可以无所畏惧。 ——“结业的时候你们中会有一半的人进入应用部,另一半进入实验部。” 于是,那时我拉住身边的你,下决心般对你说:澈夜,我们一定要进应用部,我不想到实验部来。我不喜欢拿人做实验。 你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你只是着魔般定定看着我们脚下透亮的,摆着各种躯体和器官,忙碌着许多身着白大褂的人的实验部大厅。突然你跪倒在地,仰天长笑,与此同时,泪水却盘亘上你整个脸颊。 你像是疯了一样。 除了在你的记忆里,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你哭。 当天晚上你将头发染成了金色。除此之外,你原来不知笑为何物的脸庞也突然变成了播撒笑容的太阳。太大的惊讶和不适甚至让我都没有机会细想,这颗太明亮太张扬的恒星下,那颗有着淡薄、茫然但真实微光的星星隐匿去了哪里,缘何隐匿。 你的发色原是有些淡薄的黑色,像群青的山脉,你的眼带着幽微的蓝,是泄密心情的湖泊。你是一副中国水墨画。 我曾这样花痴而恶俗地描述你。 而从那天开始,这幅水墨画变成了一幅绚丽的西方油彩。用戏谑、浪荡、百无禁忌的笑容抹就的西方油彩。 当时的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如果实验部的实验品只是普通人,为什么到处都是超能力制约装置。 每一步,每一个角落,触目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是。 戴维.西科罗正站在htg的门口。他肩上扛着威力,俯身拉住威威。肩上的威力揪着他的头发,抱住他的额头,并把他的眼镜打得左高右低,下面的威威不断跳起来试图捉住自己的姐妹,由此把他的衬衣拽得乱七八糟。 他身后htg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尽是欢蹦乱跳的孩子,让尚裳想到那种放在嘴里就会噼里啪啦的跳跳糖。 见到尚裳,威威和威力都停了下来,一上一下,对着她叫: “尚裳,这几天你怎么都没有来?” 上次被辛珀宵叮嘱过不能来这里以后,尚裳就一直遵守着命令。今天是因为其洛被辛珀宵召唤了,施华被记录部领导召见了,所以他们拜托尚裳先到这里来接解尘,然后去旁边的饮吧里等他们。她还在为下午在篮球场上知道的信息心烦意乱,这时却只顾上同情面前的袋鼠爸爸戴维.西科罗。此外,还有些……羡慕htg里的孩子? 她搞不清了。 最后她只好含混地回答两个孩子的问话: “姐姐,姐姐这些日子比较忙。” 因为撒谎,她不敢直视两个孩子的眼睛,逃跑一样将视线转向戴维.西科罗: “副首——” 戴维.西科罗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话道: “其洛跟我说过了。解尘是吧?” 他对尚裳点了点头,更紧地扶好自己肩上的女孩,低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小女孩: “威威,去叫一下解尘哥哥,等下给你买阿尔卑斯的棒棒糖。” 被叫的小女孩立即跳起来,鱼一样钻进屋里的热潮,一边寻觅一边大声喊着: “解尘!解尘!!戴比叫你!!!” 威力用力摇着戴维.西科罗,直到他把自己放在地下,立即也追着自己姐妹进了htg。 第11章 此时,戴维.西科罗起身,面露歉意地对尚裳道: “尚裳,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所以sin才会这么多疑。再过一些日子,一定会没问题的。” 尚裳表示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她问: “以前……一些事情?是……天音么?” “恩,你见到过其洛身上的伤吧,”她的神情让戴维肯定了自己的话,他的视线转而追向威威和威力欢快的身影,目光中是隐约的伤痛,“她们的父亲也是因为天音才去世的,所以……” 尚裳像是冷不丁被人抽了一鞭子,灼痛般瞪大了眼睛。 第10章 ☆、怀人6 这时威威已经提着自己的小裙子,一路小跑着出来。解尘跟在她身后,步履缓定。 毫无疑问,htg非常好地照顾了他的生活,现在的他像刚刚从日光下掬起的一捧碧透 湖水,清俊得让人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长成青年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却是平寂的,仿佛已经迈过生命极点,其后再多坎坷只如坦途。也仿佛是拼尽全力绽放后的昙花,月光下只剩空幽的一点点香。 男孩停在尚裳面前,并不询问,只是仰头望着她。尚裳掐了掐自己,制止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对面前的八岁男孩轻声说: “解尘,我们一起去玩吧。” 为了应付各种类型的委托人和目标,我们学习各种技能和知识。因此,我拥有很多的书籍。只是某些书籍中所蕴含的内容,往往将我们现在的生活指向无稽和荒谬。 我对组织的不满不解达到无法压抑的地步,是参观实验部后不久。那时你已是收集部最炙手可热的种子。 涉及人命的任务往往有最大的风险和最高的酬金,领袖必然会安排他最放心的人员负责执行。而你是收集部里屈指可数的可以跟随应用部前辈进行此类任务的人,盛传你执行任务从来简单直接,斩草除根。 其实哪里需要盛传,作为你的“双子”,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越发不明白,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剥夺那些人的记忆,或者生命。虽然组织里的教育是他们比我们低等,他们是敌人,敌人都不是人。但是,所谓的低等在哪里?他们也会痛,会哭,会笑,会害羞,甚至,他们还会爱。 我把这个问题向声刻者提出的第二天,他给了我一杯饮料,说是实验部最新提取的营养剂。数量有限。我满心怀疑,但我知道他总会有办法让我喝下去。所以,我便喝了。然后他问我,好喝么? 这是从阿尔苏的体液里提取出来的,很好喝吧。 阿尔苏是跟我们组最要好的双子成员。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印度组爱中国组,强强联合。他的能力被我们戏称为刀山火海,因为他能在瞬间让地面升起喷发的火山和一刃刃堪比刀锋的石壁,虽然只是幻觉,却足以让绝大多数生命惊恐而死,可以说是实验组里最适合进行大规模生物灭绝的种子。这样的他,却也会塑造一个又一个美梦,给我们以稀缺的安眠。 两周前他忽然失踪了,据说是任务中的能力反噬导致了精神失常,正在诊治。 原来他是被送入实验部了么。 原 来,我们中进入实验部的人,甚至不是去做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而是去做他们手下那些被任意摆弄的实验品么。 那些曾经对组织任务言有微辞的同伴们,不是陡然转性,就是碰巧在任务中负伤而被送去“疗养”。所有转性的人都对曾经的异议绝口不提,所有疗养的人都杳无音信。与我们同期的收集部“双子”一共有十三组,现在,除了我和你,其他组都只剩下了一人。 我有幸见过一个组织的大金主,他在世界巨富排行榜上身居高位。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当时的目光让我极不舒服。因为他的目光不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在舔舐猎物。一个可以为他或者他的后代提供超常基因、独特养料的猎物。 阿尔苏常笑着对我说,收集部的一切一定都是试炼,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他也常常大方地对所有人宣布,他爱他的双子拉苏。他是唯一胆敢对你勾肩搭背亲如兄弟的人,虽然那包含了他的死皮赖脸你的不胜其烦,但我依然为此羡慕万分。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而他,恒河水养育的褐色皮肤、明晰眼眸的他,是我们唯一的朋友。 “这是从阿尔苏的体液里提取出来的,很好喝吧。“ 我的脑子异常清醒。清醒得像是灵魂已然脱离,看着躯体演戏。我看她颤抖、呕吐、哭泣像一摊被打烂的水果。 我听见声刻者正对她说:你现在明白了么,双子里面,只有一个可以进入应用部。想太多只会让你离存活更远,阿尔苏就是一个失败者。知道么。 她用一地呕吐出的秽物回答他。这堆秽物里有多少是业已碎烂的她自己,我不知道。因为我感到阿尔苏的火海正煮沸我,蒸腾起来的每一缕我,逐层刮上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刀山,自旋在其中,直至褴褛,直至消亡。 我沉溺火海自旋刀山,她不停呕吐永久绝食。这个被神作弄的名叫尚裳的玩意儿很快就能回归虚无了。但她显然不满意这个回归速度,终于那天晚上她找到一把刀,想用它划开自己的胸口,划开所有能够划开的地方,她大概以为,这样的话,阿尔苏就可以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了。 我默默看着她。她神经质地在盥洗室里的镜子前又哭又笑,摆弄着那柄长长的,阿尔苏送给她的刀。在她把刀子抵上自己腹部的瞬间,我看见你冲进来,一把拉住了她。她挣扎反抗,你的手臂突遭横祸,鲜血填满伤口,很快就从衣服上渗透出来。你突然抱住她。 你低声说,尚裳,尚裳,没事了。尚裳,我是澈夜。没事了。 我的泪从她的脸颊上滑下。 终于,我转身紧紧抱住你,嚎啕大哭。 我突然想到,阿尔苏失踪的第二天,正是我们去参观实验部的时候。 你在那堆残缺的人体里,看到他了,是吗? 澈夜。 尚裳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她不是很活泼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开启对话,或者掀起谈话高潮,她更擅长于微笑着聆听。是以当身边是一个比自己更加不愿开口的人的时候,她只能在心下暗暗祈祷:其洛、施华,快点来啊。 就在她不知第几次看向冷饮店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孩子轻声但清晰地说: “尚姐,消忆会疼么?” 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当场被捉的小偷,但捉拿者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谴责。她很快明白,这个叫做解尘的男孩儿只是想问:我妈妈失去记忆的时候,痛么。 于是她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诚恳的声调对他说: “不会。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那……消忆以后还能够再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么?” “消忆以后是不能的。” 闻言,解尘沉静的目光里游过几尾迅捷的鱼,是欣喜,是失落,是疼痛,最后停留的,是诚挚的感激: “……谢谢你。尚姐。” 尚裳刚要摇头,却觉得脑中的思维束被什么东西狠狠拉扯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脑中静静说道: 消忆以后是不能的,但记忆折叠是可以的。短时间内忘记被折叠的那部分记忆,之后记忆就会重新展开,换言之,记忆会恢复。 那是自己的声音。 像是一块木头,被扔进暗哑的壁炉,激起一片躲藏在黑暗下的火星,缓缓地,缓缓地,释放出魅惑的光来。 尚裳一惊,失手将饮料杯碰了下去。原以为会有响脆的声音和破碎的玻璃相继飞溅上来,却只见杯子被一只手稳稳托住。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戴着两个精美银环,像两条修长的银龙,盘桓在同样修长的手指上。 那人起身将杯子放在尚裳手边,嘴边绽出一缕明亮笑颜: “水晶一样的女孩儿,当心点啊。” 尚裳抬头向他看去。 金色的发丝在冷饮吧柔和蓝光的抚慰下,像被最表层的海水滤过的阳光,温软中隐约着一种流动的明耀和犀利。 蓝与黑浸染难辨的眼眸。 日光和深海诞下的少年。 壁炉中的火瞬间爆亮,宿居其中的怪兽挣扎着欲冲破牢笼。火舌点燃了潮湿的木头。 今天,我接到我的收集部毕业任务。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任务内容:渗入灵桥组织,获取相关信息,毁坏灵纪。 灵桥组织在我们所受的教育中,是“叛贼”,是窃取者,是非正义。我曾经远远见到过叛贼中的成员,我只是奇怪,为什么“非正义”他们看起来如此快乐。几乎让“正义”的我自惭形秽的快乐。 封闭我对天音的记忆,以需要帮助的灵能者的身份潜入灵桥组织,既可以逃过“圣渗者”的检查,又能够获取组织所需的信息。这个计划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只尝试过一次记忆折叠,还是在你的呼唤下才恢复了记忆。这次若是在中途出现什么问题,我可能会真的失忆。 第12章 一旦如此,这次任务就是失败的。 接到任务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实验部是不是缺乏材料了。如果我这次任务失败,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我送到那里去应急。 但他们一定没有看见低下头时,我是在笑的。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绝不。 只能活一半是吧。双子必须你死我活是吧。我就不。我就要活着。我就要和你一起活给他们看。等到他们一个个被送入实验部的时候,我要看着他们死。 我在心里对所有已经死去的人,对阿尔苏,对拉苏说: 你们看着吧,我和澈夜不会你死我活,我们要相依为命。 我们要相依为命。 澈夜,像上一次“记忆折叠”练习的时候一样,只要你对我说,尚裳,回来。我就会立即恢复记忆。 所以,当这几个字作为记录的尾声落在纸上以后,我只是在等着你对我说—— 尚裳,回来。 火舌舔上了炉壁,迅速爬到了桌椅、爬到了墙上的图画,爬到了木制楼梯…….整个房 间煨烤在火焰之中,散发出既痛苦又兴奋的味道。 尚裳仰视着那个少年。她在期待,虽然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只是既兴奋又痛苦的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人俯下身来,微蓝眸中映出尚裳的脸庞,嘴角浮起一丝戏谑笑容: “水晶公主,有恶人在你身上下了诅咒哦,让我帮你解开它吧。” 房子已经化作了火的殿堂,火舌贪婪吞吐着四方的空气,用力向上伸展着,即将这个撑破徒留外壳的监牢。 她愣着,任由他一手按在桌上,另一手摸上她的头发,更低地俯下身子,极轻、极轻地吻上她的额头。 他清冽如冰的声音透入耳际: 以逆流为名,赐尔等自由。 ——不是这句。 她听见自己脑中有个声音开始只是颤声念着,随即变作发疯一样的叫喊: 不是这一句!!! 我等待的,不是这个。 她瞪大了眼睛。 仿佛看见天上突然倒下了海水,将原本盛大的焰火扑灭在了即将绽放的一瞬间。焦黑破败的房壳立在地上,像被舍弃了的孩子,守护着已然空无一物的家园。 第11章 ☆、怀人7 “你在干什么!!!” 一声暴喝自门口降临,整个饮吧的人立即将视线投向了声源。 少年仿佛早已预见到这个场景,并不慌张,只是慢慢放开了自己揽过尚裳的手,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地站直了身子,挑了眉毛,面向来者。 发出暴喝的人已经一瘸一拐地跑到了他们面前,挡在尚裳前面,展开双臂像护雏的母鸡,怒视着少年。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摆了摆手道:“呦,拐子骑士。” 施华怒视这个扮相时尚的精致少年,握紧的拳头几乎要飞上他脸颊。坐在尚裳对面的八岁男孩儿这时却离开自己的椅子,站在施华旁边,静静扯住了施华的几欲飞起的那只手臂。施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解尘?” 少年亦有些诧异的看着对面男孩儿的举动,但很快他就被一股强劲而平稳的力道反转了身体,银发青年站在他的面前,不动声色地说: “你过分了。” 少年抬头注视其洛,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松随意地一转肩,他从其洛手中脱开: “哈。亚瑟王来了。我不玩了。” 言毕迈开脚步,朝冷饮店大门走去。 施华立即转过身,担心地询问身后一直安静无声的女生:“没事吧,尚裳。” 她没有回答他。 其洛转头,之前辛珀宵对他说的话复现耳际。视野里那个少年将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戴上耳机,渐渐远去。他不知道,彼时少年正默默地在心里打着草稿: 任务密级:绝密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 任务进展:记忆折叠失败。执行人已失忆。判定无法将其带出灵桥组织。 任务进行时间:第十四日 任务执行人:m 辅助执行人:d 报告人:d 报告完毕。 少年抬起头,只见夕阳扯着自己的裙裾,翩然铺满薄蓝色的天空。不知来处的白鸟一掠而过,唳声婉丽凄清。 少年唇边现出一抹笑意,但很快,便凉了。 走过两个街口,少年碰见一个淡褐色肌肤的女子。长相算不得出众,但一双长而深的黑色双瞳犹如两湾深潭,神秘莫测,十分引人注目。她身着仿印度古典纱丽的裙装,高挑匀长。看到少年走至近前,她唤他: “澈夜。” 少年不予理睬,继续着自己的步伐,很快就从她身边经过。 “有人刚刚杀了我的孩子。是你么?” 她回望他,静静问道。 这里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穿过他们俩,像穿过两块石峰的溪流。 少年停下脚步,转过身,偏头拿下耳机,对她笑: “拉苏?好巧啊。你说什么?” “我奉命放在m体内的孩子,刚才死了。是你做的么?” 澈夜看着这个刚刚获得天音“生棘者”称号的女子,她的能力是制造纳米级的炸弹。体积微小,但威力强劲。任何存在都有自己物理上的弱势点,在这个弱势点密密麻麻地布置好她制造的炸弹,便可以在目标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以最小代价,对目标造成最致命的损害。 无论那个目标是钟表,cpu,还是动脉血管。 他仍在笑,似听到无稽之谈,眼神却是冰冷的: “怎么可能。就像你觉得阿尔苏是障碍,尚裳也是我的障碍。她大概是我们那一期里最笨的人了。你连能力排名第三的阿尔苏都除之而后快了,我怎么可能让一座大山一直压在我的身上。你不笨,我也不傻。” 每当听到“阿尔苏”的时候,女子的眼神都不自觉地一黯,但她静静等待着澈夜把话说完,才淡淡说道: “比起被爱,我更想活着。” 似乎也不明白自己在解释什么,女子很快继续追问: “如果不是你,你是m的辅助执行人,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的孩子。” 笑容已经从澈夜的脸上收干了。他重新戴上耳机,不再回答而是转身离开。 忽听得身后女子说: “领袖告诉你了吧,为了防止我们的信息反向泄露,在m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让我在m的体内放了我的孩子。他们接到的指令是:条件一,她的记忆恢复了;条件二,她遇见了辛珀宵,两个条件都满足,他们就会工作,由此避免我们的信息被反向泄露出去。 现在他们已经死了。” 澈夜的脚步并没有停顿。 拉苏也自顾继续说着: “但是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命令我放置的孩子,不是‘一批’,而是‘两批’。” 橙红色的薄曦自天空彻底退了出去,只留一点似洇在水里的墨,地平线上淡到无法看清。 天一下便冷了。 澈夜停下了脚步。拉苏却并未回头,依然沉静地叙述,像是述说着于己无关的事由: “另外那批的工作条件是,m记忆折叠失败,她真的失去了记忆——” 她看着天空中隐约浮着的月亮,突然觉得自己一伸手,它就会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消失不见—— “她也会死。领袖是不可能把她送给灵桥组织的。” 她不再等待澈夜应答,而是背对他走向前方。骤降的一阵冷风中,她紧了紧手臂抱住自己,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怎么好像连风都能吹散它呢? 果然只是个虚影啊。 “我会杀了你。” 身后终于传来了他的声音,那是她曾经熟悉万分的,一度冷如利刃的声音。她低下头,轻轻一笑,并不回头,对他说: “我用阿尔苏的命换了自己的命,你觉得我会轻易死去么。” 澈夜低头快步走着。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眼神,凛如海面下的游鲨。而他抬头时,那些鲨鱼已经潜至日光无法到达的水下。 到了。冷饮店。 他推开店门门,思忖着如何才能避开雨舞者和那个瘸子。门无声地开了,颈上银链发出的碎响在他耳中显得聒噪万分。他迅速扫视了整个不大的冷饮店。 不在。 她。那个和她 一起的小男孩。瘸子。雨舞者。全都不在。 眸中的鲨几欲跃出水上,但澈夜用阳光般的笑容掩盖了它。波澜不惊地偏了头,他问正在清点收银机中钱款的人: “店长,麻烦问一下,刚才进来的银发帅哥还有一个瘸子,去哪里了?” 店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被他的笑容照耀,心思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飘摇地异常遥远。不再点钞,而用眼神默默对澈夜倾诉着:哦,刚才的小帅哥啊。其洛当然很帅,但你也一样哦,类型不同而已。 第13章 “店长?”澈夜加深了笑容,以此掩饰狂鲨大张的利齿。 “哦,其洛他们啊,刚才你们小误会之后,你刚走,他们就走了。应该是回旁边的心理研究所了吧。” 她没有注意到他听见“心理研究所”几个字时眸中掠过的冷光,自顾热情地将他引至门口,示意他看几百米外那栋白色的五层建筑。 澈夜遥遥望着那个灵桥组织作为掩体的研究所,说了声谢谢后便不再多言,推开门走了出去。 店长顶着面上的两坨红晕,目送他渐行渐远,脉脉地说:“不客气。” 澈夜向那栋白楼走去,起初步伐飞快,而后却越来越慢,直至研究所前面的树林,他干脆停了下来。 风贴着地面灌进树林,卷起落在地上的碎枝片叶打在他的身上。其中一块边角锋利的小石划过他右颊,立现一径血痕。而他似冰封的洋面纹丝不动,心中狂澜自涌: 必须立即设法进入那个研究所,在记忆折叠的期限内让尚裳恢复记忆,阻止拉苏的纳米炸弹运行,或者,在期限内将她体内剩下的那批纳米炸弹也析解掉。 后面那种方法更符合他的初衷,但未必有时间完成。上次他和尚裳尝试记忆折叠的时候,两周已经是她的极限。倘若当时他没有呼唤她,她肯定已经失忆了。而现在,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是她到灵桥组织两周了。按照拉苏的说法,一旦判定尚裳失忆,那批炸弹就会运作。 刚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尚裳体内还有别的纳米炸弹呢?! 他抬起手臂,狠狠击在身旁的树干上。刚才大风未能摇落的部分败叶,在树干的剧烈颤抖中,呜咽着零落而下。 几天前,他远远看着尚裳和灵桥组织里的人笑闹在一起。他突然想,其实,她留在灵桥也不错? 这样,他就不必在任务的时候顾及她的安危,不必在杀人的时候避开她,不必在她执行任务后难以睡着的时候为她唱歌,不必一想到双子的去向就烦躁不安。 这样,他就可以恨这个世界,借助天音来报复这个世界,肆无忌惮。 这本是个疯癫到极致的世界,他可以将它玩弄于股掌,只要没有她。 只要没有她。 只要这次的任务,他不去呼唤她。她的记忆折叠失败,她就可以真的只是一个失忆的超能力者,有洁白的过去,在灵桥组织迎接纯洁的未来。 他不愿去想自己心中隐约地刺痛缘自何处。他只是逐步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 就在刚才,他甚至以为,他已经成功了。 但是,他怎么会没想到,领袖是不可能让尚裳有机会留在灵桥组织的。天音双子的归宿必然是一个进入应用部做他的赚钱工具,一个进入实验部做他的赚钱工具。 他仰天回视四方,自嘲而笑。 这个疯癫的世界。 眼前的万物变成了跳着舞的各种符号,组成一个个或难或简的方程式,蹦跳着把自己的解送至他眼前。六年前那次事故的场景开始回放,他又看到那些不作为的观众,他呼唤千遍却没有到来的救护车,小优苍白的凉透的手。他又看到实验部白得刺眼的灯光,和那半块被剖开的胸腹。它属于曾经像一捧火,在他冰冷的心口烧出温情的阿尔苏。那时他意识到,温情,多么可笑的词汇啊。他只应怀抱着对世界的憎恶,只应对它付之以最恶意的嘲弄,那赤裸而惨厉的死亡才是他应该刻于胸中的人生常态。宿命那时就已经提醒他了。 现在,它大概还想用尚裳来再提示他一次? 他的眸色变成清透的蓝,像是最高温的火焰,亦像是一层薄冰。 然而,有什么突破冰层,向他走来。 那个橙色的、柔软的跟在他身后的小家伙;那个听到他的歌声立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像小优一样满足万分的小家伙。 她笑,咬了咬下唇: “澈夜,我已经记起来了。这次竟然不需要你提示就可以。” 那个看到他的记忆,眼泪流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那个试图为他消忆,却被他的喝责吓得呆立原地的女孩子。 她继续走向他: “刚才,就是刚才想起来的。” 这个喝下自己挚友的体液呕吐不停的女生,这个试图用长刀戳破自己腹部的女生。 这个渐渐变得满眼恨意的女生,这个就快要和自己一样仇视全世界,因而无家可归的女生。 她的眼泪雨一样地打下来,却努力直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言语颤抖: “你为什么不呼唤我,澈夜。” 尚裳,回来。 她已走到了他的面前,低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许久,缓缓伸出手拉住他的右臂,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拼凑出一张破碎笑颜: “你不要我了么,澈夜。” 宝贝,回来。 他直视她,蓝黑色的眸子像是冰封的深海,反照出她哀恳的眼神来。少顷,他抬手按住她拉着自己的那只颤抖的手,从她不愿不信、愈发攥紧手指中,极缓、极坚定地将自己的右臂抽了出来。 然后,他亮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笑: “记忆恢复了?那可麻烦了。灵纪老爷爷还安然无恙吧。你没有完成任务啊,尚裳。” 第12章 ☆、怀人8 尚裳木然走进自己宿居的这栋白色建筑。看着它的自动门缓缓打开,竟有一种恍如隔世 的错觉。回想起自己在这里两周的生活,像是看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在台前演戏。 只是入戏太深,错把旅店当家园。 她惨然一笑。 “我去制造点事件,让灵桥组织放空,你伺机毁掉灵纪,完成后我 来接应你。” 澈夜刚才笑地晴明,甚至还若无其事地拍了她的肩膀。 她却觉得心脏被一柄利刃飒地穿透,伤处汩汩向外涌出鲜红血液,每一股都坚执地 向他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不呼唤她。为什么不回答她。 他知道若不呼唤她,她便会失忆。他知道这样她的毕业任务便是失败的。他知道这样她必然会被送去实验部。 那么,为什么。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唯一熟悉的人也变成了陌生人。她被他放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天地不应。 尚裳没有坐电梯,而是一步步走上楼梯。 一、二、三楼是真正的心理研究所,平常辛珀宵带领他的研究小组在这里工作。 她茫然地回忆着。 二楼的咖啡机磨出的咖啡很好喝。三楼的休息室里有围棋。 四楼是经济部和记录部、辛珀宵的办公室,还有部分灵桥返回组织时暂住的房间。 施华现在应该还在记录部里面加班。 五楼是htg。 她停在这里。 白天的喧闹如回声悬荡在夜晚空寂的走廊,隐约像是团团鬼火。她静静伫立,望着那 扇似截取了一段雨幕做出的磨砂玻璃门。 现在想来,辛珀宵真是敏锐,一直对她保持着警觉,禁止她来这里,禁止她去记录部。回想起自己当时按捺于胸的委屈和不平,她怆然一笑,转身退至四楼。 灵桥组织果然有很多人已经被澈夜引开了。一路走来,竟只有一两个负责卫生的工作人员向她打着招呼,友好地笑着。她发现自己已经条件反射地进入了天音双子执行任务的状态,胸中一片荒芜,脸上却是一个比未恢复记忆前灿烂百倍的笑颜,亦对他们友善地招着手。 栗色大门。双体称谓。 目标到了。 一种迫切祈愿忽如长风呼啸在尚裳的胸腔——施华,你千万不要在里面。 她伸手推门,尚未全开,已听里面传出一声惊喜的呼唤: “尚裳,你到哪里去了?” 是施华。 涤荡胸中的风长声哭旋,渐而式微,荒原愈寂。她发现自己竟无声在笑。 “我和其洛刚刚还在找你,不过他后来被任务调走了。你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啊?” 男声由远及近,它的主人不甚平稳的步伐已到了尚裳面前。想到什么,自己亦站出门外,轻嗤一声: “我们还是出去说吧。老大他——” 说着作势欲将尚未敞开的门拉上,却被一股力量阻止了。施华讶异万分地看向力道来处,尚裳正用手臂反方向推支着门面,同时寻衅般看着他: “让我进去。” “尚裳?” 施华赫然发觉,眼前这个女孩儿和他两周以来认识的那个,不是一人。他警觉地挡在已打开的门缝前,本能地阻隔了她与内室,犹疑而不信地说: “你是…..谁?” 她眼神明如坚冰,笑意更深,果决而清晰地对他说: “天音m,尚裳。” 施华悚然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女孩子: “天…..音?”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泼天猩红,断臂残肢;看到龌龊沆瀣,黑恶勾结;看到一张张哭求的脸,和居高临下注视它们的漠然眼睛,宛如一尊尊嗜杀的神明。 第14章 她冷冷笑了。 是啊。这就是真实的我了。 不像你们,这般纯洁,这般良善,这般幸福到令人不可逼视。 可是。 为什么你们就可以坐拥一切,不必丑恶肮脏、不必挣扎求存尔虞我诈、不必辛辛苦苦把心挖掉、不必每天的生活每个决定都关乎性命、不必直视鲜血淋漓,即便这样,还可以生活得快乐幸福。甚至正因为这样,你们才生活得快乐幸福。 原来我以为所有的痛苦和不适都是快乐幸福的代价,而现在我觉得它们像用错了方向的浆,正推动我向离幸福更远、更远的水域划去。幸福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危险,变得分分秒秒都要担心这是陷阱,更大的痛苦正埋伏前方,像一朵漂亮诱人的食肉花。 生命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它根本就是一场闹剧,注定有人光鲜亮丽,有人马革裹尸。有人享用上上签,自然有人抽中下下签。 “你是天音的…….间谍?!!”施华一脸惨痛地道出真相,口吻依然是不信的。 她不理会他,侧身便要从他身边钻过,忽听他说: “太卑鄙了。” 她一愣。 之前洞穿心脏的利刃正一点一点地抽离而去,裸露出的地方寸寸成灰,终成一个灰芜空洞,早已无血可流。 太卑鄙了。 一阵冰冷怒意充斥前胸,尚裳露出狷狂笑容,正欲出言讽刺,却见施华的眼镜下方滑出一道亮痕。 ——他流泪了。 尚裳愕然,只觉施华的泪滴答坠入自己的心底,和那颗破陋苦痛的心应和着,扑通,扑通跳得她不堪重负。她深吸一口气,语音却是清幽的: “……难过么?” 这个长相平凡,心地善良的好人。 见他抬起眼愤恨地瞪住自己,尚裳亦看住他,微露一丝苦笑: “难过,就忘了吧。” 施华应声如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地,两眼空洞而盲目地直视前方,手臂徒然伸出,像是要拼力抓住什么。 尚裳斜上一步,避开他伸出的手,狠心不再看他。脑子里却兀自闪现着两人第一次见面,他一惊一乍地说,哇塞,好漂亮的女孩子,我叫施华,你呢?之后见她生疏而害羞,便主动带着她了解组织分布,介绍路遇的组织成员。常常拿来牛奶,叮嘱她照顾自己。 他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而如今他们相处的那些画面,都被她焚于火上,无声无息地化作尘灰,消失殆尽。 她的鼻子酸了,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泪来。 “很好,这样他就没有心理阴影了。” 一个冷峭的嗓音自记录部办公室的内部传出,惊得尚裳肩膀一紧,慌忙看向声音来处。 辛珀宵! 他正从两排高巨的书架间步履平稳地走向她,书架投影和凉白月光交错,他嘴角的冷笑清晰如一道上挑的刀痕,时隐时现。 他怎么会在这里?尚裳呆立原地,看他越来越近。 知道她在想什么,辛珀宵回答她道: “其洛在,有些任务根本不必我去。何况,总得有人在这里恭迎天音派来的代表吧。” 他欺身至与尚裳不到十厘米的地方,麒麟灰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是不是,天音m?” 尚裳负隅顽抗地瞪住他,向他投出的记忆消除似一颗微小石砾,跌入深不见底的渊池,只激起了一点点记忆的波纹—— 其洛紧了眉,不甘注视前方,语气却仍是谦和有礼的: “父亲,你没有证据。” 继而,他低了银色的眼睫: “如果真是那样,尚裳她……也太可怜了。” 立即便知道她看见了什么,辛珀宵轻哼一声,只是无奈: “下午告诉他我怀疑你是天音间谍的时候,他这样回答我。” 其洛的声音犹如明澈轻缓的雨,落在她焦灰枯干的心上。 尚裳她……也太可怜了。 澈夜不明原因的舍弃,终将回归的死地,前途未明的将来,一把烧尽的暖意。 而她不能自怜。她只有向前。她本以为自己已没有眼泪可流了。这时却感觉到一阵酸楚冲出眼眶,视野立即模糊了。 她也想干干净净,她也想被人抱在胸口疼惜,她也想见到人世的温暖深情。 可是命运对她说,不行。你是下下签。 何况,澈夜在天音。 她抬手擦干眼泪,知道自己的任何思维都在辛珀宵的观察之中,便只是捏紧了口袋里的一个块状物体。一段过往的记忆随即充塞了她的思维—— 此起彼伏的枪声。蓝色的卡车。漫天满地的血。哭号四窜的人群。 得到命令的她捏紧了手里的东西,用力将它投掷出去。 烘!!! 燃烧的声音从记忆里和辛珀宵身后同时震响。辛珀宵猛然惊觉,回顾后方。正在此时,尚裳的身体已如水面投影一样渐渐恍惚,她轻声对转身看向自己的人说: “再见,领袖。” 辛珀宵望着她,并不阻拦,神情水波不兴。 她忽然想 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 旧约里上帝看亚伯拉罕异常虔诚,天天给自己供奉祭品,便让他以自己宠爱的儿子以萨献祭。亚伯拉罕果然应允,第二天捆绑了自己的儿子到祭祀的地点,却有天使降临对他说,不必了,神只是要试探你。 于是亚伯神明皆欢喜。 但是,没有人问,被老爹的刀棍推在身后,挨着鞭笞一步步迈向祭台的以萨是什么感觉。 她注视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默默说道: 再见。灵桥。 再也别见吧。 任务密级:绝密 任务代号:“涅墨索妮” 任务执行人:m 辅助执行人:d 任务执行情况:失败 责任人:m 总结人:e 第13章 ☆、怀人9 天空似被参差楼顶撑起的一方蓝布。尚裳坐在天台上,抱腿坐在白色围栏后面,默默仰着头。栏杆投影在她脚下,随日光的变化缓缓移动。 对折。 再对折。 风玩耍着她的黑发,一时扬起,一时放下。她没有察觉,依然专注地看着天空。 若辛珀宵在场便能知晓,她其实正在脑中用记忆折纸。 回到天音已有一周。组织里平静正常地有些异常,异常到让她不安。她不知道最后抛进记录部的那个小型炸弹有没有毁掉灵纪。 想到灵桥组织,她不觉捏紧了栏杆。 那里很美。但是她以潜入者的身份进去,以背叛者的身份出来。那里注定只是一个途经之地,不是归宿。 只是,哪里又是归宿呢? 折出了一翼。 那里很温暖。但是,澈夜不在那里。 再说,那么纯洁的记忆,怎能属于这般肮脏的躯体呢。 她苦笑。 再一翼。 灵桥组织的记忆已化为一只纸飞机,被她捏在手里。只要一松手,它就会飞到她燃好的火盆里,烧成灰烬。 “尚裳。” 澈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惊。纸飞机伺机化作狡黠的白鸟,一振翅,飞入她记忆深处,藏匿起来。 “有任务。” 她扶住栏杆站起来,转身望向背后的人。 一周以来,她等着他解释,他若无其事,由此竟一句话未曾说过。现在他寻常无匹的一句话,都能令她悲从心来。 “好的。” 最后,她应道。 天音领袖的办公室仿建于中世纪的教堂主殿,斑斓的彩色玻璃滤过了阳光,只剩一些没有温度的混沌色彩一缕缕打在空气里,变幻莫测。 经历了灵桥组织的阳光明丽,这里让尚裳觉得窒息不已。但也有可能,更令她窒息的是今天澈夜在任务快结束时的举措—— 他杀了任务委托人。 她并不同情那个雇佣他们去杀死自己父亲的人,只是澈夜的这种做法违背了组织规定,不知道领袖会如何惩罚他。她焦急而惶惑地看着昂首立在自己身旁的金发少年。 终于,领袖开口了: “澈夜,你这样做会有不好的影响。这在我们预计之外。” 少年斜斜站着,轻慢一笑: “这不是给咱们打广告了么?谁想惩罚不肖子孙,请找天音d。” 他耸耸肩,笑,然后在领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冷声道: “闭嘴吧。我烦了。” 天音领袖看不出恼怒,只是将身靠向桌前,一手支住自己下颌,饶有兴致地说: “澈夜,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澈夜再无响应,转身离开,临到门口,背对天音领袖挥了挥手: “电击惩罚我今晚就会去做,不会让你的规矩变成一纸空文的。放心吧。” 尚裳很快向领袖一鞠躬,追向澈夜的方向。出了门,却已不见他身影。她有些无措地伫立了一阵,才低头慢慢走在长廊里。 第15章 忽而女子的高跟鞋在石质地面敲出极富韵律感的节奏,她抬头,正见拉苏从对面走来,大概要去向领袖汇报事务。因为阿尔苏常常对她和澈夜诉说拉苏的好处,尚裳对拉苏一向很有好感。纵然组织里有传言说阿尔苏的死与拉苏有关,她亦是不信的。因此虽然此刻心情低落,尚裳仍对拉苏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拉苏亦对她点了点头,即将相错而过的时候,她忽听拉苏说: “再见,尚裳。” 猝然转身,却只见拉苏在黑暗里逐渐隐去的背影。终不可见。 月光无声穿梭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白霜一样落在地上,亦落在上铺无眠的女孩儿身上。她焦灼不安地不停抬手看表,门前一有轻微响动便立耳静听。却每每落空。 她十三岁那年,澈夜执意和她换了铺位,但不愿告诉她原因。这般想来,他总有许多事不愿对她言明。那一个个悬而未决的迷局,让她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尚裳转向墙面,伸手摸着自己放在枕头下的薄薄日记本,仿佛它便是那真实可触的六年岁月。 忽然门开了,又咔哒一声关上。 ——澈夜回来了。 尚裳听见他重重坐在椅子上。呼吸滞重,甚至有一声声的长嘶夹杂其中。她知道他周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她捏紧了被子。 他是故意的。故意当着旁人的面杀掉了那个委托人。 他明明知道这样做会被电击惩罚。他明明知道。 那么,为什么? 尚裳更紧地捏住被子,缓缓蜷起双腿,将脸埋下。却听得澈夜压抑了喘息,声调清冷地向这边说: “尚裳你是不是又再偷偷哭。” 饱含倦意的声音,隐约藏着温宠: “超级水包。” 说着扔一卷纸到她身边,随后脱了上衣,走进卫生间。不久,里面传出沐浴的声音。 尚裳慢慢摸到那卷纸,撕开包装,扯下一张盖在脸上,用它遮掩自己脸上浮起的红晕和泪滴。它柔柔软软地贴附,瞬间吸尽了她的所有泪液。和以往纸张的触感都不同。 她定睛看了看刚刚被自己撕掉的包装纸,柔凉月光下几个粉蓝色的字,笔端圆润: 特柔纸质。婴儿适用。 想笑。眼泪却如春泄的雪山融水,奔流不止 。 听着浴室传来哗哗水声,尚裳一安心,枕着日记本,不久,便睡着了。 灼热。 细胞像一座座连密的火山,其下闷闷的滚雷勾连回转,即将爆燃起一片火海。 尚裳浑身是汗,怵然惊醒。 她以为房间着了火,第一反应就是要爬起来叫澈夜。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被无形大网密密笼罩,丝毫无法动弹。不仅身体,连声音都被堵在喉头,无力逃脱。她睁大眼睛,看屋顶化作令人晕眩的涡流。 她蓦然想起这是什么感觉——声刻者曾让他们感受过一次的超能力制约力场,实验部出品。她的身体因惊惧而颤抖,却仍旧不能依愿而动,像掉了线的木偶娃娃。少时,有人开始搬动她,粗暴像是在移动一匹待祭的牲口。 澈夜。 泪水从她徒然圆睁的眼里滚落。 澈夜。救救我。 澈夜。 她忽然意识到他不在。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房间。 尚裳悲哀地发现在一瞬的惊讶之后,自己竟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不再试图挣扎,而是闭目无声地流泪。 你知道的,是吧,澈夜。 你知道他们会在今夜来安排我的去向。你也知道我即将去向何方,就像我自己也清楚地知道。 澈夜,我让你很疲惫吧?疲惫到宁可眼不见为净。 纵然一片空白的我的记忆,这六年里是围绕着你的存在,一笔一笔地涂抹出来的。 只有你。 对不起,澈夜,我总是让你想起你妹妹。对不起,澈夜,我总是在拖你的后腿。对不起,澈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你。对不起,澈夜,我总是哭。 对不起,澈夜,我让你在纯粹的仇恨里硬是扯出爱来照顾。 对不起,澈夜。 求你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肆意地生活。你甚至可以连我一起憎恶。你可以仇恨全世界,毁灭全世界,只要你可以因此活得轻松一点。 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你知道的吧,澈夜。 我爱你,澈夜。 代号:m代号:d 姓名:尚裳姓名:澈夜 双子:d,澈夜双子:m,尚裳 能力:记忆操纵能力:还原析解 任务执行成功率:87.9%任务执行成功率:96.7% 去向:实验部去向:应用部 第14章 ☆、怀人完 睁开眼,尚裳只见实验部光芒刺目的顶棚。 她不知道被带到这里已有多久。她只是想到不久前曾和澈夜站在这片顶棚的上方,俯瞰这个一镜之隔的鬼国。 身处其中才发现,原来这个屋顶是外视的。从里面,只能看见明亮白晃的无影灯,如同距离过近的太阳,而她便是即将被烧死的伊卡洛斯。 “把27号放到实验池里去。” 一个纯事务的声音响起,便有几双手抓住她,将她扔进一池蓝如宝石的水里。她跌进去,噼啪厉响过后,只剩下悠远的沉寂和窒息。她本能地挣扎向上,欲冲出如镜水面去呼吸,却发现四肢早已僵硬,似血脉里被填满塞尽了重石,唯能向下沉去。 全身都在痛。像是有什么正欲撕破皮骨突围而出,一点点扯碎她经脉。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灵桥组织前面的那个冷饮店里,澈夜极轻的声音,和当时极温柔地揽住自己的手。 “以逆流为名,赐尔等自由”。 她总觉得澈夜给予的死亡最是仁慈,一瞬间的分崩离析,根本连痛都来不及感受,便一切终结。 只是那时,他究竟在析解什么? 周身的灼痛让尚裳无力继续这个问题,只想当时若死在他手下该有多好。 现在,她太痛了。身心俱毁,不得解脱。唯有死心沉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池水骤然开始翻覆,似共工蹈海。尚裳如一叶飘萍随水颠簸起伏,恍然间竟仿佛重触了空气。 回光返照么?她心想。 原来死亡竟是这般摧枯拉朽的么?她暗嘲。 “尚裳!尚裳!!醒一醒。” 隐约有声音如薄冰融入水中,渗入耳际。她费力睁开眼,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是银发男子焦急的面容,见到她苏醒,即刻满是惊喜。 其…….洛? 尚裳的眼角滑下泪水。 不是获救的兴奋,而是因为在听到那个声音,感受到那个怀抱的瞬间,她竟还期待它们来是自于那个金发少年。 意识再度恢复的时候,尚裳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辛珀宵。他并不多言,注视了她少顷,便从她视野里退开了,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有在告诉她——你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兴许只是她做贼心虚。 然而,便是他真的这般警告,对于一个曾经的间谍而言已是客气。若是相同情况出现在天音,她早被送去实验部做伤害承受实验,决计不可能四肢健全,甚至还打着点滴。 她已相当幸运。 但她真的想耍花招。像上次一样,自己骗过自己,记忆一恢复,她还可以回到澈夜身边去。 可是,她知道,这一次,根本没有所谓花招。 而且,澈夜已不会等她了。 辛珀宵很快便离开了,病房里只剩尚裳和坐在她病床旁的其洛。 尚裳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他的信任、同情和救护,反而令她羞愧难当。同时,她亦不知该怎样应对他可能的责问。 她的脑子告诉她应该保持霜气覆盖的一张脸,保持嘲讽的嘴角,保持冷静的声调告诉他我就是天音的间谍怎么样,是你们太天真太好骗。 正欲将脑中编排的戏目逐一上演,尚裳却见其洛伸出一只手,随即一片暖热覆上了她额头。随之而来是他略显安心的声音: “还好,不发烧了。” 她愕然看住他,只见他对自己微笑: “施华已经醒了,没有人受伤。记录部只少了几个不重要的文件。” 他的声音柔和而笃定。顿了顿,注视她,说: “回来吧,尚裳。” 她 没有发现,泪水已经湿了自己的脸颊。 竟这样便回到了曾以为再也不见的灵桥组织。 据说灵桥组织对天音实验部追踪已久,只因为天音“匿踪者”的结界阻挠,一直未能觅得实验部的正确地址。这次是接到了外界密报,才能一举将其攻破,并把其中仍有意识的超能力者救了出来。 说到底,不过她一人而已。 仍只能庆以幸运。 上一次,她是他们的新人,他们也是她的新人。这一次,她依然是他们的新人,他们对她而言,却已是旧人。只是他们中有人并不知道罢了。 第16章 她对记忆部里那个腿脚不便的人笑,唤他:施华。 那人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脸上是喜悦,眼里却是拼命回想的神情。她决定不为难他,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尚裳。风尚的尚,衣裳的裳。” 一周以前他们是好友,一周后的现在,他有些害羞地握住她的手: “……你好。我们见过么?不对,肯定没见过,要是见过这么美的女生,凭我的记性,绝对不会忘记的。” 尚裳看着他,只是微笑。 她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留在了灵桥组织,甚至还开始慢慢融入其中? 得知这里仍愿意接受她的感激?已死过一次,对可能出现的“你怎么还有脸回来”这样的质问已不甚在乎?或者,因为其洛将她从实验部的解剖池里救出的瞬间,他眼里的那丝心疼和牵挂?再或者,她已寒冷太久,而这里很温暖? 还是,她已无家可归。活着,起码能离他近一点。就算只比死亡近那么一点点。 澈夜。 尚裳被灵桥组织收纳的消息传来时,澈夜正和天音的其他几个成员坐在酒吧里,蓝色背景光里摇荡着一支老歌。 一个女人妖娆地缠绕在他胸口,像是饥饿的蚋,信子探吻着他的脖颈,央求他回应。 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次任务,目标是个很有些手段的男人,让他第一次当得起“头破血流”四个字——除非是有金刚不坏的能力,否则能力者和非能力者吃了子弹都是一样的消化不良。 杀了目标后,他几乎没了气力,可是目标的手下却对他们穷追不舍。终于甩掉了大部分追踪者,尚裳拖着他藏到暗巷中的垃圾桶后面,紧紧抱住他。她呼吸的股股热流伴着胸膛起伏,让他以为如果子宫中的自己有意识,一直包裹他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温暖。像是摇荡着夕阳和苇草的夏日湖畔。 她紧张瞪视着那片与垃圾箱平行的裸露空间,似乎那里随时会出现敌人的身影,风声鹤唳。他仰视她紧绷的下颌线条,忽然一笑。 ——若是追兵真的出现,他就出去,用最后的力气把他们全部还原成分子。同归于尽。 这个决定让他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是闭上眼,贪婪感受着那摇荡的金黄苇草,和慰藉的夕阳。 再次睁开眼时,他直视和她一样的地方。她颤抖的身体没有触摸出他忽然绷紧的脊骨。 正在此时,一道光刺破了这隅躲藏的黑暗。他奋力举起手臂,释放力量的前一秒,听得来者叫: “澈夜!!尚裳!!找到了!” “操!尚裳那个贱人,竟然加入灵桥了。妈的。也不知道那些灵桥是怎么找到实验部新地址的。” 回忆被信使砸下酒杯的声音和愤声的怒喝打断,澈夜抬眼,笑着望信使一眼,那人立即噤声,这才意识到应用部新任首脑正坐在自己面前,失言让他惊惧地等待着惩罚。 澈夜却不再理会他,只是放下酒杯,俯身吻上怀里女人的唇。突如其来的宠幸让女人因惊讶而瞪大的眼睛渐渐迷蒙,渐渐紧闭。 她闭眸,贪婪感受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细密。 他闭眸,安心轻吻记忆里那片浸人的澄光舞苇。 组织收缴焚烧尚裳物品的时候,他看见了被她放于枕下的日记本。青色的扉页上是几句诗一样的言语: 静谧是我对你的思念 为你建立的档案已经完全 除了我们忘了去做的部分 在千吻之深 白色字迹如同印章,带着它所封存的记忆,火光中缓缓燃尽。 尚裳重回灵桥组织数月后的一天,施华兴奋地跑去找她,说组织已经调查出她亲生父母的情况。他们是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她八岁的时候,他们死于一次大地震。很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惨痛,她本能地使用了自己的能力。 尚裳接过施华手里的照片。时值初秋,阔叶树的叶片已开始泛黄,其中一片打着旋飘过她手侧,擦过那张薄薄的相片落在地上。 男人和女人衣装普通而整洁,头贴在一起,像一个坚稳的三角形,更像一颗倒悬的心。两人对镜头真诚地微笑着,看不出什么光耀誓言,却真的在最后共赴死宴。 “你长得很像你妈妈呢。”施华在一旁插话。 尚裳闻言只是笑笑,将照片放在贴近胸口的上衣口袋,默默按住。 她抬首,只见日圆天高,徙鸟隐没。 有一天,我梦见了两个人。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筛子,要淘尽一切不合意愿的造物。这对男女身处震中,周遭的一切都在剧烈晃动,而他们在墙塌瓦碎、地动山摇里低着头护住彼此,紧紧相依。 我一直看着他们。我想,那一定就是我的父母了。 而直到他们抬起头我才发现,那个男人是你,女人,是我自己。 我们头顶的高楼像玩具一样摇晃,继而塌裂开来,抛下石块、钢筋和滚滚浓烟,向你我砸来。 而我们紧紧拥抱。连死亡也未能将我们分开。 第15章 ☆、再临之诗1 入秋一月,天高气爽。 学术交流中心里,绿意相比夏日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争奇斗妍拼过一季的花儿们,此刻纷纷让位于自己的果实。五角枫的翅果在缓缓的风里打着旋。小风铃似的顽皮地响在枝叶间。 正是上课时间,这里人不多,几座白色小洋房周边稀稀疏疏地散着,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小声地聊天。 中心入口处此刻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位女生,身穿浅蓝色高领毛衫,下面一条紧身的牛仔裤,整个人看来精干利落。正向身后尾随的人用英语介绍着: “这是我们学校的学术交流中心,前身是空军的将军楼 ,专家来访时可以住在这里。” 她身后的人们闻言四处打量,不时点点头,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关静持长舒一口气,心想,只要这里参观完,就到下午的学术会议时间了。这群各国专家那时便交由物理学院的教授们应对,到时她就可以歇歇了。 今年的国际量子力学研讨会会场设在她所在的学校。会议第二天有专家在吃完午饭后提出要参观校园,并希望由学生为他们担任导游。于是,刚刚敲定了一笔赞助费,完美卸任外联部部长,正打算在中午闷头大睡一觉的关静持便被一通电话从被窝里掘了出来。听到电话那头校领导的郑重嘱托,关静持只有一边暗暗流泪,一边说好的我这就去。 都怪她平常在学生会太引人注目,又有说服柯达相机美籍主管出资赞助学校12.9长跑的光荣历史,搞得校领导总会在这种时候脑里灵光一现,说,就是她了。 关静持压抑着打呵欠的欲望,不断鼓励自己坚持就是胜利,同时指着不远处铺着绿色塑胶、此时空无一人的运动场,微笑着向已快走到中心尽头的一行人说: “那是学校新建的网球场,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进去玩,那里下午的收费——” 即将带头跨过学术中心和网球场间低矮水泥围栏的关静持,忽然瞪住眼睛张大嘴巴,脸上现出三个o,并且越变越大。然而在身后的人们察觉到异常前,她已将它们变成三道上下呼应的弧线,收脚扭头转方向一气呵成,热情示意参观者全体回转,说: “啊呀呀,我刚才忘记了一个地方,那里是必须要参观的啊。大家快跟我来,要不没时间了。不来会后悔哦。” 语态镇定,身姿催促,言语煽动。三管齐下,参观者们或好奇或随意,最后都跟着她向交流中心外部走去。眼见随员已全部离开交流中心的大门,关静持偷偷抹把冷汗,只觉得睡意尽去,心里哭笑不得地感慨: 岳明烨同志,你欠我的,一学期的免费午餐都还不了啊。 刚才,交流中心和网球场之间,经常被恋人们当作幽会小角落的外墙拐角里,两位男性正光着上身相对而立。褐色头发,个头较高,看来像是外国人的那个将一只手放在对面的黑发男生的肩上,闭眸如同思索。黑发的那个则无奈地向关静持投来一眼,似乎非常抱歉。 围绕两人的,是一股隐隐散着光芒的诡异气团。 其中,黑发的男生正是和关静持搭档一年的外联部副部长,她的好友,雄踞校草排行榜榜首引得全校男生艳羡女生钦慕的——岳明烨。 然而除了以上定语,只有包括关静持在内的几个好友知晓,岳明烨的另一重身份则是——超能力团体“灵桥组织”当代的十一位“灵桥”之一。由于常有一只苍狼伴其左右,因而也被称为“御狼者”。 ——刚才那幅场景,若让学校里的腐女们撞见,一定会尖叫着晕倒一片。 想到这里,关静持哭笑不得地发出一声轻叹。脸上却仍是敬业微笑,指着面前宏伟的青白色建筑对参观专家们说: “这就是我们的校史馆了。” 言毕,看到物理学院的一位教授正向这边走来,胸前“国际量子力学研讨会”的蓝色标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关静持立即如释重负地对他挥了挥手,只是这时她的瞌睡虫已被刚才突如其来的惊吓一股脑吹到了香蕉共和国,睡意全无的她在那位物理院的教授将与会专家带走之后,在校园里溜达了几步,想到当晚的迎新晚会里有自己闺蜜的节目,便立即转向了大礼堂——季飔此时应该是在里面彩排呢。 第17章 关静持之所以会和岳明烨成为好友,其中很大的一个促因便是她的闺蜜季飔。 闺蜜是这样一种存在,你和她无话不谈,你们交流对某种化妆品的心得,你们讨论某个男生的怪癖,你们一起对不顺眼的人口诛笔伐。你们会在半夜三更拨通彼此电话,甚至冲动地跑到对方宿舍,而不用担心她会拒绝与你分享她的暖床。 正因为这样,季飔才会在交了男朋友的第二天,便告诉关静持,自己的男友陈界“好像”是所谓的超能力者。 “世界由明暗物质构成,暗物质不能被人类现有水平观测和确认,更无法利用,但它们的存在占据了整个宇宙的90%以上。灵桥组织就是由超能力人士组成,负责稳衡明暗、维护世界安全的机构。陈界,对,就是我们专业那个吊车尾的男生。恩,是这两天经常一起跟我自习的那个…….呃,他是经常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就是灵桥之一,好像能依靠音乐的丝弦平衡明暗构成什么的,其实我太不懂啦。静持我没发烧,你别摸我的头啊。要是连你都不相信我不支持我的话……我……喜欢他啊。” 近两年前,季飔像背说明书似的介绍完男友的隐藏身份后,几乎是带着哭音拉住关静持的手,低头恳求着支持。身为闺蜜,关静持在“季飔疯了,疏远她”和“相信季飔,但观察一下那男生是怎么回事”之间选择了后者。随后她发现,陈界是个会在季飔痛经的时候为她熬好姜片红糖汤,且在里面加上枸杞和红枣的男生。她便告诉自己,管他是什么桥,对季飔好,不就够了么。 在接受陈界身份一周后,关静持所在的学生会外联部纳新,当时的外联部部长自体育部抢来一位新人,并将这位新人指派给关静持。两人当天因为外联部的事务坐在食堂吃饭时,恰巧碰上亦来吃饭的季飔和陈界。陈界看到他俩,略略惊讶后,便笑着对关静持说: “你们已经认识了?我本想今晚请大家一起吃饭,再介绍呢。” 说着,他将那位新人拉至自己身边,向自己的女友道: “季飔,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岳明烨。很帅吧。” 顿了顿,他向关静持补充道: “静持,明烨也是灵桥。” “……” 然而正因为这般交错的关系,四人随后便经常一起吃饭聊天,一起出行游玩,自习考试一同复习,很快变成了好友团,关系堪称“铁四角”。 认识陈界和岳明烨之后,关静持便觉得原有的世界观土崩瓦解,现在谁告诉她自己见过死神,她会握着那人的手说同见同见——两周前,因为陈界和岳明烨,她有幸结识了名为“血族”的暗族智慧种族中的成员。血族以人类灵魂为食,并且在进食前会幻化为人类信仰的神的形象,信天主教的看见上帝信伊斯兰教的看见穆罕默德。其中一个血族成员,甚至还成为了她近期最大的烦恼来源。 想到那个人,关静持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口挂着的剑状吊坠。一抹涩然笑意浮上嘴角,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便加快脚步向出现在不远处的橙色建筑走去—— 大礼堂到了。 第16章 ☆、再临之诗2 关静持自演员间错身而过,不时停下来和认识的人聊一两句,待她走到后台的时候,季飔已画完淡妆,正和一起的演员沟通舞蹈细节。 晚上是一年一度的迎新晚会,除新生节目外,大二大三大四要各出一个节目。代表大三的是包括季飔在内的十一个女生的现代舞“oh”和“gee”,仿自韩国的一个少女组合,跳来活泼靓丽,很符合晚会气氛。 季飔勤奋刻苦,虽不算天资聪颖,却也在学习上所向披靡;性格豁达宽容,口语化的描述便是“心比碗口粗”,不记恨少诉苦,因而人缘也颇好;相貌说不上漂亮,却是清丽可爱的。但是,关静持的这位看来没什么大缺点的闺蜜,却有种奇怪的疾病——歌舞恐惧症。高中时,有一次班主任选中她跳藏族舞《北京的金山上》,季飔无法拒绝,便故意崴了脚,第二天拿了张医生证明给班主任,说我不能跳。做到这般不惜自伤的狠绝。 因此这次季飔主动报名参加迎新晚会,关静持得知时简直如同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当时就跑去问她原因。季飔回答说,都大三了,再不参加就没有机会了。我想试一试。然后,她结巴着嗫嚅道:我想了想,和音乐相关的东西,最简单的就是跟着音乐跳舞了。我没什么好帮他的,只能形式上为他加油一下。 关静持知道,陈界因为具有凭借音乐梳理明暗弦线的能力,钢琴、小提琴、长笛、二胡……都能上手,甚至拿片树叶都能吹出发如雪来。又因为是灵桥“理弦者”,不时会因组织召唤而离开学校,少则几小时多则几日,关静持已习惯看见季飔一边默默担心,一边等陈界归来。 念及这里,关静持心疼地抱住季飔,嘴上却说季飔你好可爱哦。别嫁陈界了,嫁给我算了。 白色长版t恤,浅蓝色短裤,白色中帮靴,刚刚画完淡妆的季飔,这时看起来清纯而甜美。见到关静持,季飔对她摆了摆手,便走到她身边,好奇道: “静持你怎么一脸坏笑啊,有什么好玩的事么?” 关静持摸摸自己脸庞,对着化妆镜照了照。其他人可能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但十几年的闺蜜之交,季飔总是能发现她藏在眉眼间的小秘密。回想起刚才学术交流中心的惊险一幕,关静持加深笑意附到季飔耳边,如此这般一番。季飔立即惊得白了脸: “真的么?明烨不是喜欢血族的那个沁渊女王么?怎么会……” “说不定明烨是双性——” “恋”字尚未出口,关静持已察觉到背后一阵凉风,随之而来的是带着一脸黑线的声音,和搭在她肩上的一只略略颤抖的手: “关静持,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眼见周围女生开始难掩害羞窃窃私语,有的甚至立即状似无意地瞥着镜子整了衣服,关静持转身,一脸促狭道: “那你告诉我们真相好啦。岳明烨部长同志。” 关静持卸任后,本为副部长的岳明烨被推选为外联部部长。 此时外联部新任部长一副百口莫辩的神情,最后捏了捏额头道: “刚才是在检查身体。” 还没等关静持再说什么,他已逃跑似地摆了摆手,转换了话题: “以后再给你们解释。季飔,陈界说他今晚回来么?” 季飔闻言神色落寞,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前天他说尽量赶回来。” 关静持和岳明烨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万分地对季飔说: “我们去买点水和零食吧。季飔你等着啊。” 出了大礼堂,关静持伸了伸懒腰,明亮阳光下用手搭个凉棚,看向岳明烨: “怎么回事啊?陈界最近连课都顾不上上呢。上次血族那个什么‘引流之变’不是完美解决了么?陈界怎么反而比那段时间还忙了?” 血族内部分为保皇派、自由派、独立派三个派别。一个有复仇野心的人假借保皇派名义,利用血皇遗器复活了前朝将军,造成明暗失衡。但在自由派、保皇派和灵桥组织合作下,两周前这次变乱已顺利解决。因为造乱之人所统领的教派叫做“引流派”,因而这场动乱被称为“引流之变”。 “我的能力侧重于战斗,陈界的能力偏向于制衡明暗。现在的情况,应该是世界出现了的明暗失衡吧。” 岳明烨走下楼梯,踌躇着回答。 关静持跟着下了楼梯,一脸狐疑道: “上次被复活的那个什么军统不是已经被你们消灭了么?为什么世界还不平衡呢?” “我不知道。” “……这和今天给你检查身体的事情有关系么?那个外国人是医生?”关静持走下最后一节楼梯,有些紧张地询问岳明烨。 “西门,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德国人,”岳明烨并未停下脚步,而是朝超市方向走着,“是灵桥监察部的成员。” “什么部?” “监察部。灵桥组织分为五大部分,除了能力成熟的被称为灵桥,会被派出执行任务,还有htg、经济部、记录部和监察部。监察部独立于其他各部,负责对灵桥进行监管,甚至有权弹劾灵桥领袖。西门就是监察部的成员。”到了超市门口,岳明烨拉开帘子,先让了关静持进去。 关静持也不扭捏,走入超市,对熟悉的售货员一笑,继续问岳明烨道: “监察部还负责检查身体?” “能力的过度使用会造成反噬,对能力者本身有损害。西门的能力是将别人的身体状况转移到自己身上,以此判断出能力者的身体状态。” “……还真是‘感同身受’啊。”关静持吐了吐舌,“那要是有人受伤快死了,转移到他身上他不是也会死?” 岳明烨点了点头,笑道:“所以他叫‘护佑者’啊,伟大吧。不过西门的愈伤能力比普通人强许多,不知是护佑能力自带的防卫措施,还是后天训练形成的。” 第18章 “哈哈,你们灵桥组织就是奇人组织啦。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关静持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俯身拿起几瓶矿泉水,向岳明烨手里提着的购物篮里边放边问,“不过,世界上所有的超能力者都在灵桥组织么?” 看见季飔喜欢的乳饮料放在最高层,在关静持动手前,岳明烨帮她拿了下来。这才回答道: “不是的,还有一个叫天音的组织,几十年前从灵桥组织分裂出去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好像那个组织是利益主导的,为赚钱什么都做。” 关静持闻言咋舌着停下脚步:“那不就是和你们灵桥组织敌对了?而且用超能力赚钱,不是断了普通人的活路?!” 默认了关静持的第一句疑问,岳明烨转身走向零食区,摇头笑道:“他们做的可是特殊行业,暗杀、倒卖军火之类的,说起来,还真不是普通人会做的。” 片刻震惊后,关静持跟上岳明烨,思忖着问: “…….那现在的明暗失衡和他们有关么?” 岳明烨回答得保守: “还不清楚。” 关静持拿起一袋恰恰瓜子,继续问: “那你没问问斯汀,血族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说到“斯汀”这个名字的时候,关静持胸中还是像被一只手狠狠重击了一下,又闷又酸。 斯汀是血族自由派的现任首脑,而岳明烨和自由派的前任首领自由王暗凌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正因如此,她才会发此一问。除此之外,斯汀正是近期让她尝尽爱情酸涩的那名血族人士。 关静持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非我族类。更没有想到的是,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到她这里就像远隔千山万水,希望渺然如尘。她甚至觉得,得知她心意后,斯汀开始刻意地躲避她。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更希望看见闺蜜的爱情顺顺利利,也算给自己一点慰藉。哪知陈界那家伙最近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季飔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神色上的落寞不安,傻子都能看出来。 关静持不觉捏紧了手中的那袋果冻。 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岳明烨将果冻从她手上拿过来,对她承诺一笑: “我明天办完事,会找斯汀来咱们学校坐坐。陈界那边,我也会尽快联系的。” 看见关静持的脸立即亮了起来,岳明烨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走吧,交钱去,我请客。” 想到明天可能见到斯汀,关静持脸上阵阵发热,她狠拍自己脑袋一下,追上前面的岳明烨,刻意避重就轻道: “明天有什么事啊?” 岳明烨掏出钱包付了钱,拎起买好的水和零食,笑道: “秘密。” 两小时前,即将离开的西门在交流中心对岳明烨说: “明天下午我们部长约你在外面的冷饮店见面。具体时间今晚会发短信告诉你。请你尽量保密。对所有人,包括其他灵桥。” 第17章 ☆、再临之诗3 季飔她们的舞蹈排在第五位出场,几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跳完后台下掌声雷动,大声叫好。季飔从台上向下看去,关静持和岳明烨旁边的位置依然空着,谢幕的笑容立即变得勉强。 回到后台,她找出衣服里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甚至连一条未读短信都没有。 他知道她今天的演出是为了谁。 然而,她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无法和她联系才没有音讯。 委屈和担心这两种毫无关联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拉锯,季飔一时愤恨地关掉手机,扔在一旁,不到两分钟,却又再次把它打开,后悔要是陈界在两分钟里打过电话来要怎么办。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终于跺了跺脚,快步从礼堂后门走了出去。 晚上九点,秋风中已经有了冷意,t恤无袖、短裤刚过腿根,甫一站到风里,季飔的双腿和两臂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却顾不得寒冷,兀自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暗骂自己矫情。眼泪却还是不听话地坠了下来。 “季飔?”温醇女声试探性地问着。 季飔慌忙擦干眼泪,看向来者。礼堂后门正对着的路灯有些暗,她眯起眼睛,总算看清了从路灯那头走来的人,有些惊喜地叫: “尚姐。” 穿着米色长款针织开衫和咖啡色长裤的尚裳走至近前,看到季飔,立即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嗔怪道: “陈界不在,你就不注意身体了?” 季飔脸红地摇了摇头,拉住尚裳从后门走进礼堂,同时问道: “尚姐你怎么来了?我们进去说吧。” 上次引流之变的时候,尚裳曾来学校保护季飔和关静持,作为灵桥组织亚洲区首脑的她,是陈界和岳明烨的直属上司。 虽然已经二十七岁,但“消忆”的能力仿佛亦让她消除了时光加诸己身的催磨,只看样貌的话,她和季飔、关静持这个年龄的女生并无差异。只是一双黑色的眸子总是萦绕着属于南乡的水气,衬着她本显瘦弱的身段,自有一种无可匹敌的盈然悠远。关静持曾说过,如果把通常见到的漂亮女生比作牡丹玫瑰,尚裳就是出露水面的一株纯白菡萏,摇曳在风里,便是一段传奇,叫做美丽。 礼堂里阵阵欢笑、音乐不绝,后台的演员们则忙忙碌碌、来来往往,季飔和尚裳站在化妆镜后面的一个小角落里。想到自己刚才暗自饮泣可能被尚裳见到,季飔不好意思地低头拉住尚裳袖口,轻声再问: “尚姐你怎么来了?” 尚裳微笑着一偏头,温柔道: “灵桥组织有一项特设给慈善事业的‘ln’基金。今天领袖告诉我这边有个村子正在集资建希望小学,派我过来了解情况。” 随即她加重了语气: “而且,有人不放心他女朋友,说她今天登台演出意义重大,他却不能到场。所以希望有人替他看,替他好好鼓掌。谁知我是路痴,绕了半天才找到你们大礼堂,还只是到了后门。不过幸好到了后门,要不也看不见有人在那里相思地偷偷掉眼泪啊。” 眼见季飔嘟囔着嘴说我没有。尚裳轻轻抱住了她,柔声道: “抱歉啊我来晚了。” 季飔在她怀里,委屈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说: “陈界他怎么不联系我呢?” “他这几天待的地方没有手机讯号,他去了以后,我们才发现的。” 闻言季飔心里一颗大石刚刚坠地,另一块却陡然提了起来,她焦急地抬头看尚裳,说: “那里危险么?” 尚裳伸手,安抚地摸着季飔的脑袋: “不危险。放心吧。” 季飔心中块垒尽去,这才觉得冷。正想出去换回原来的衣服,就见关静持一脸焦急地寻了过来,看到她,立即快步走来,劈头盖脸地训斥: “不是说好表演完就来找我和明烨么?!我刚进来找了一圈你都不在,手机还关机。我还想要是这次也找不到你,我就和明烨到校园里去找呢。” 说完才看到微笑着站在季飔身后的尚裳,想到刚才应该是她和季飔一起,而且她很可能带来了陈界的信息,关静持立即安下心笑了: “尚裳你来啦。” 熄灯时间已过,只剩走道里的声控灯伴着一些晚睡学生的脚步,忽而亮起,少顷便暗下去。归还宿舍里一地薄薄的月光。 “尚姐,你睡了么?” 季飔试探性地问躺在上铺的人。 “还没。”一个清凉温润的声音应声而答。 季飔忽然觉得一阵风轻拂过周身,紧张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 尚裳本想当晚住在学校的招待所,季飔却想起自己宿舍的其他三人都已去气象局实习, 力邀尚裳去自己宿舍,尚裳便欣然应允。 此刻尚裳正睡在季飔的上铺,这样的小空间,这样的上下铺,让她回忆里静藏的一些东西隐约萌动,散发出一种经年的酸甜来,她一时不能睡着,听到季飔问,便轻声应了。 随即她听到季飔稍稍放大了声音,略显羞涩地剖白: “尚姐,我很羡慕你和其洛大哥。” 这句无心之言仿佛一阵微风,将尚裳脑中刚刚翻开的书页合上,转而翻至另外一页。 尚裳愕然许久,才苦笑着说: “为什么呢?” “你和其洛大哥都是灵桥啊。很多时候,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努力,和陈界有关的一部分事情我都无法介入。因为他是能力者,而我只是个普通人。” 季飔缓缓说,一字一句像饱蘸了墨的笔迹,逐一写下。 说完季飔停顿很久,却一直没有听到上铺传来回应。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论虽然是情不自禁,但实在也非常自私幼稚。尚裳的恋人,灵桥组织前任领袖阿卡洛斯.其洛已离世十年,提这些只是徒增尚裳的感伤而已。 想到这里,季飔紧张地咬住了下唇,只怪自己有口无心,刚要道声晚安结束这场对话,就听上铺再次传来了声音: 第19章 “一开始,我并不是灵桥。我原来隶属和灵桥敌对的组织,十四岁才被灵桥组织收纳。那时候,我爱着别人。其洛他一直在等我。直到他去世,我才发现,我已经爱上他了。” 尚裳的声音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柔缓的。只是此时听来却含着一种莫名的苍凉,像是寂夜里一阵低婉的琴音,诉说着遥远却经久灼痛的往事。 他们之间的故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颇为浪漫,可谓并驾齐驱,在天比翼。而知情者却只会叹一口气,默默摇头。她亦听到过过分的言辞,骂她得到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才拿姿作态。 她不反驳。甚至连她自己也会这样自问,为什么其洛活着的时候,她对他那般推拒。几近残忍。 也许,只因她爱过。 她也曾用最柔软亦最坚韧的那一面去与爱相触,像一只含着痛的蚌壳,以全部的力气、全部的信任想要养育出一颗爱的珍珠。 却输给仇恨。 劫后余生一颗怯弱而伤痕累累的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包裹属于过去的那些记忆,和属于过去的那个人。无力开启未来,也不愿开启未来。她甚至想,若是她迈步向前,她小心守护的那个人会不会无家可归。 她只想守在那个人一回首就能看见的地方。尽管她知道,他已不会回首。 正因为知道爱一个人又无法得到回应会有多么难过,她从开始就在拒绝其洛,甚至躲避他,想要断绝他的一切念想。可是他的爱却没有因此消失,只是变得安静无声。 太安静了。安静到如同空气,直到阴阳两隔猛然窒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以为荒芜的心田已为他砰然跳动,催发数千数万的花朵含苞。 却绽放在他的葬礼上。 做一场最痛悔最无用的告慰。 他们像两个暗中较劲的人。她固守着她的记忆。他固守着她的前进。 最后,她输了。 “他走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我那时在距他几千里外的地方,设法让一群因天灾成为孤儿的孩子忘掉丧亲的苦痛。 外面一直很晴朗,突然就开始下雨。然后我接到电话,说他死了。我怎么可能相信呢。几小时前他还跟我通话,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很有特色的祈福戒指,十分漂亮,已经为我买下来。不想让我有什么压力,他还特地补充说,那个戒指能调节尺寸,戴在哪一个手指上都可以。” 季飔哑然,再难抑制眼里酸涩,拉上被子遮住了鼻息。 尚裳轻抚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亦闭上眼,一径明亮无声地自她眼角滑下,渗入被月光染白的枕巾。 风烈烈的,他的来去如同一场幻觉。 仿佛他来,只为怜悯众生。 第18章 ☆、再临之诗4 陈界甩了甩有些晕眩的脑袋,觉得耳中的嗡鸣声稍稍势弱,这才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一个微哑声音说了声进来,便推门走了进去,面向桌子后面一头华发的人,他礼貌地唤: “领袖。” 能够透视并操控他人的思维想法,灵桥组织现任领袖辛珀宵对陈界微微颔首,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陈界依意走来,姿态一如往日闲散。欲将小提琴放在桌上,却发现方位感有些混乱,无法立即判断出桌面的位置。他略略犹疑,试探性地将小提琴放下,没有听到它坠地的声音,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向后一步跌坐在沙发上。 华贵冷冽的麒麟灰眸子里立刻浮上了忧虑。眸子的主人将椅子转向陈界,双手拢住搁在腿上,上身依然端立,命令道: “从现在开始你休息。我允许前,不准再出去执行任务。” 陈界闻言挺了身,对辛珀宵轻松笑道: “我没事的。领袖。” “有没有事由我判断。”辛珀宵斩钉截铁道,“现在去休息。” 辛珀宵虽然一贯给人难于相处的印象,却还不曾这般不留余地对他说话。陈界一怔,不再做正面抵抗,而是说: “领袖,失衡面在扩大,但我每次追溯失衡起源点的时候,它总在我就要捕捉到它的一瞬间就奇怪地消失了。” 陈界摇了摇头: “简直像活物,会自己逃跑。” 辛珀宵绞紧了双手,双眸里暴风骤起。却听陈界又说: “领袖,十年前,其洛大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辛珀宵眸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是一种沉潜的苦痛,藏在波澜不起的银灰色湖泊下。他久久不再言语。 陈界亦不催促,因为对他们任何人而言,这都无异于揭起一块陈年伤疤,暗色硬痂下,兴许依旧鲜血淋漓。 辛珀宵没有开口,而是用他的能力直接在意识里对陈界 慢慢道出: 【你知道浮葵吧?】 “知道。” 据陈界原有的了解,浮葵是一种低智商暗族生物,和血族一样靠吸食能量而活。通过特殊仪器可以看见它们——模样像透明的水母,悬浮在空中,无害甚至可爱的样子。然而由于智能低下,它们基本依靠生存本能行事。通常群体捕食,而且捕食时毫无节制,所过之处往往因为能量的快速流失而形成小型的时空断层。比较有名的便是百慕大三角。 这种生物生存领域较大,时隔数百年才会重回地球一次,吸引它们降临的则是大量生物同时死亡时所释放出的能量光芒。所以,它们的回归往往对应着大规模的战乱和屠杀。 尽管它们低等,数量却较为庞大,加之捕食时无选择性,甚至连血族也很忌惮它们。 【十二年前,刚果金内乱刚刚开始数月。死于杀戮的,死于饥饿的,还有死于瘟疫和其他疾病的人数却已接近百万。说它是非洲第三次世界大战都不足为过。】 意识里,辛珀宵语调清冷。 陈界知道直到现在刚果金内乱仍未平息。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它离自己太遥远,又不是什么影响世界的大国,除了知道那边不太平——非洲又有几个国家是太平的,就只知道那边似乎还是黄金和钻石储量极丰的国家。 一个国家若是强国,资源的丰富无疑是如虎添翼。若是弱国,资源的丰富则会变成纷争的源头。刚果金境内,来自邻国、来自其他国家的采矿机构数不胜数。他们雇佣当地人为自己采金挖钻,用小部分的利润向流转不断的各种军事团体进贡,然后将大部分利润收入囊中。 而其他国家的民众在享用由刚果金输出的黄金和钻石的同时,并不会考虑到那些东西意味着多少人的血和命。甚至,正因为要享用黄金和钻石,所以刻意忽略了那些血和命。 说不定人们对外星人的关注,都比对同一星球上的黑人兄弟们多。 陈界不觉收紧了双手。 意识里辛珀宵继续道: 【灵纪里浮葵最近三次出现,一是三百年前欧洲的魔女审判,二是二次世界大战,三是朝鲜战争。人数都上百万。为了避免再次召来浮葵,其洛主动请缨去刚果金,打算设法做些事,至少降低死亡人数。那次任务历时两个月,以其洛为首,一共派出了七位灵桥,包括尚裳。 但是,结果你也知道。】 陈界缓缓点了点头。 他那时虽然只有九岁,却记得其洛曾经华丽及腰的银发,象征自尊和能力的长发,自那次任务回来后,就剪成了短发。 那是一种自我惩罚。 【第二年,浮葵果然来了。那时其洛是灵桥领袖,他和血族自由王达成了合作协议,结合灵桥组织和血族自由派的力量,历时一年,消灭了绝大部分浮葵,避免了时空断层的产生。 但当时那场战斗耗费了他太多力量。体力还没恢复,他又去设法推动国际维和部队进驻刚果金。第一次去刚果金的时候,其洛和一个当地的孩子交了朋友。回到刚果金,他便立即去见那个孩子……】 辛珀宵忽然不再说话。 剩下的事情,正是陈界最后得知的——其洛中毒身亡。 他记得当时这个消息传来时,整个灵桥组织都是喧哗和不信的。那个驾风御雨,永远微笑的男人,怎么会死?怎么会中毒而死?!包括当时只有十一岁的陈界在内,所有人只觉得这是个拙劣的玩笑,思忖着要找出玩笑撒布者,好好教训他。 直到监察部宣布辛珀宵紧急重任领袖,大家才不得不相信了那个消息的真实性,继而整个组织恸声一片。 “雨舞者”其洛,真的死了。 事后有调查说,那个下毒的孩子是受了血族血皇的指使,因为其洛和自由王暗凌互为挚友关系。但也有在场的人说,那个孩子看其洛倒下后,流着眼泪喊他恨所有人,所有人都一起死吧。 那孩子的家人,在前一年的内战里被图西人屠杀殆尽。包括他姐姐腹中八个月大的胎儿,亦被剖出来,晒成了人干。 陈界恍然醒悟为什么刚才辛珀宵那么严厉地命令他去休息。作为其洛的养父,辛珀宵一定时常想,如果自己当时以其洛身体虚弱阻止他去刚果金,也许他便不会死去。这种自责和后悔在其洛去世后,一周便催白了辛珀宵的头发,让他老了。 第20章 自那以后,辛珀宵开始限制组织成员和普通人的来往,并对自由王暗凌抱有明显的敌意。而这些他一生中少有的任性举措,都源自他从未表白过的一件事:其洛是他最为骄傲的儿子。他爱他。 “领袖,这次的明暗失衡,和上次从引流派大师手里缴获的存核器有关么?” 陈界缓声问。 两周前,辛珀宵从血族引流大师手里拿到存核器时,陈界并不在场。他被派往非洲震荡区平衡明暗比例。当时他们都以为,那次震荡就是由血族前军统复活导致的最后一次震荡余波,随着前军统被消灭所释放出的能量,世界应该重新平静下来。谁知其后明暗界却一直动荡不断,物质能量的消减增生毫无规律可言。情况比前军统复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界不得不做出了一个大胆而令他心悸的猜想——那个存核器里,除了装有前军统的核、自由王暗凌的部分气,是不是还有别的大人物的核也被收入其中,而现在,那个核被放了出来。 那个被放出的核,有没有可能就是十年前去世的—— “陈界。” 辛珀宵微哑的声线忽然清晰地出现在陈界耳际。刚才的假想仿佛一间氧气将尽的房间,身处其中,他愈发呼吸困难。辛珀宵的声音辟开了一扇窗,空气重新流动进来。陈界不禁用力大吸一口气。 辛珀宵继续道: “你现在去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把身体养好,后面才能帮得上忙。” 后面?怎样的后面?陈界面上浮出苦笑。 其实他很期待现在造成世界不稳的原因是其洛被复活了。相信对于这一点,所有认识其洛的人都一样。可是,如果其洛真的复活,世界势必因为明暗失衡而危如累卵。 这一点,他也知道。 可怕的是,他发现,即便代价是世界毁灭,如果他能选择,他也希望那位温柔强悍的兄长,能够再次站在他眼前。 “你暂时不能回学校,要留在这里随时待命。”辛珀宵冷凉的声线缓了缓,几乎含了促狭,“趁闲,去打你的肉麻电话吧。” 季飔。 女友的名字如雨夜远扬而来的一阵铃音,将陈界从刚才那个近乎疯狂的念头里扯了出来。虽然不过只有两天,他却好像已好久没有见到季飔,没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一颗焦热的心渐渐稳静,陈界从沙发上站起,对辛珀宵点头致意道: “那我先去了,领袖。有什么事请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 辛珀宵应许似的点了一下头,催促道: “快去休息。” 陈界不再推磨,起身走向门口,关上门离开了。听到他脚步渐远,辛珀宵将转椅面向窗口。 天空中浓云翻滚,像是数层白色的厚毯纠结缠绞,偶有电光从中劈出一片光亮,亦很快消失。 暴雨将来。 从转椅上起身,辛珀宵行至窗口边,将视线投在不远处的社区公园里。天空中的电光映照他眼底,他背于身后的双手渐渐捏紧了。 社区公园里,灵桥副首“物译者”戴维.西科罗将一个模样简陋、类似长颈花瓶的容器放在木质的白色长椅上。长椅后面,一株毛桦在风中发出犀利的响声。 模样看似少年的戴维.西科罗,坐在地上平视面前貌不惊人,却在两周前掀起动乱的血族容器。两周前,他曾从这个容器这里得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却因为容器本身的年代久远,与其沟通并不像与其他非生物沟通那般顺利。直到两周后的今天,他才再次实现了和它的对话,只是获取的信息却令他不得不审慎地再次向它提出询问。 刚刚拥有物译能力时,他需要狠狠去撞一个非生物才能实现与之对话,而现在,他只是伸出手,弯曲中指轻轻扣在容器颜色灰暗的瓶壁上,将瓶子贴近自己的耳朵,闭 上眼,便听它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哼。像是刚刚从长长的,飘满落花的梦径上缓步而来。接着,它发出了声音: ——你好。 “对不起,又要打扰你。我想再问一次。” 戴维.西科罗抱歉地笑笑,仔细看,他的眼角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丝丝尾纹。他深吸一口气,好似要给自己继续下面问题的勇气。 不时有人从旁经过,多是步伐飞快地准备躲雨,偶有几个路过他时稍作停留,好奇地看着一个人对着一个瓶子说话。 容器像是一位见惯了人间各种期许、执念,甚至倒行逆施的长者,不做评价只是等待着他重复下面的问话。 “你曾经装过阿卡洛斯.其洛的核?” ——是的。 “那他现在哪里?” ——不知道。 “是被释放了,还是被移动了?” ——被移动了。 “被谁?” ——天音.复制者。 “你曾经装过的核,除了血族前军统、自由王暗凌的部分气,其洛的核,还有别人么?” ——没有。 戴维.西科罗伸出手,轻轻抚摸这个名为“存核器”的容器。许久,苦笑着说: “……谢谢。” 存核器不再发出声音。戴维.西科罗仰视天空,心底一阵凄恻。 问了两遍,两遍都是一样的回答。容不得他再怀疑什么。他只能对着不远处隐约现出亮色屋檐的建筑无言苦笑,想到现在身处那里焦灼万分的白发挚友,他在内心慨叹: sin,果然是我们想到的最坏可能。 我们该怎么办呢? 尚裳你,又该怎么办呢? 雨终于砸了下来,像是天空压抑太久终得发泄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打在戴维.西科罗身上,很快透湿了他的衣服。他却依然低头坐在雨里,任水流从全身各处滑落。 二十分钟后,他站起身,冒雨向不远处,灵桥总部所在的白色建筑走去。 第19章 ☆、再临之诗5 秋日清朗的下午。 岳明烨在约定时间到达了校外的冷饮店,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一杯橙汁,便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揣测约见自己的监察部部长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为了保证监察部的独立性,其成员很少出现在灵桥总部。岳明烨认识西门,是因为西门本身是灵桥,这两年作为代表轮值在监察部。所谓“代表”是指监察部成员来自不同的明暗种族,代表本族利益对灵桥组织的运行进行监督,现在代表灵桥利益的就是西门。 岳明烨知道监察部由辛珀宵创立,但据说它的发展壮大很大程度得益于上任领袖阿卡洛斯.其洛,他说服了包括血族、自然代理人、人类和其他许多明暗种族派出代表加入监察部。 阿卡洛斯.其洛。 岳明烨的前身是血族自由王暗凌,而暗凌和其洛是好友。只是当岳明烨诞生的时候,阿卡洛斯.其洛已经去世。暗凌的记忆并没能留存给岳明烨,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让他想起这个名字便有些涩然。 史上最年轻的灵桥领袖。辛珀宵和戴维.西科罗的养子。血族自由王的挚友。消忆者尚裳的恋人。 其洛身上镌刻着如此重多的身份。让人不得不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岳明烨撑着下颌,思维越跑越远。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旁边,对他伸出手,说: “你好,岳明烨。” 岳明烨回过神来,慌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对自己一笑: “岳明烨你好。我是监察部现任部长施华。” 岳明烨转身握住他的手,略显尴尬道: “你好。” 打完招呼,那人便走到对面坐下。岳明烨注意到他行走起来不甚平稳,大概是有些腿脚不便。坐下后,那人向服务员点了一杯热牛奶。 岳明烨这才开始仔细观察他。 只是个普通人类。应该是中国人。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来平易近人。 见岳明烨难掩疑惑,施华更详细地自我介绍道: “你应该没有见过我。我原来隶属记录部。你苏醒前一个月,我从记录部调往监察部了。一年前,我成为监察部部长的。” 施华沉稳道来,只是这番说明并未减轻岳明烨的疑惑。最后,岳明烨只好向施华开门见山地问: “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施华拿起服务员刚刚端上来的牛奶,喝下一口后,对岳明烨说: “我想邀请你加入监察部。” 将岳明烨的错愕尽收眼底,施华微微一笑: “其实,自由王暗凌原本就是监察部里的血族代表。当年他自毁以后,我们与血族的关系便断开了。现在我觉得是合适的时候,邀请作为他残体的你,重新继任他的位置。” “为什么是现在?” “现在你已得知了你的血族身份,同时你也是灵桥,又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成长。这样的经历有利于你兼顾血族、灵桥、人类三方面的利益。” 第21章 岳明烨却仿佛看见一个精神分裂的自己,正在不断自问,这样对血族好,可是这样人类怎么办。那样的话灵桥方面没有问题,可是血族可能不会认同。 只是假想就已焦头烂额。捏紧手里的橙汁,他几乎本能地要推辞,却听施华又说: “而且,现在有一个决定,由你这个相对客观的人投出的一票,非常重要。” 施华言语中有一种迫不得已,因而显得万分苦涩。岳明烨不禁问道: “什么决定?” “上次复活血族前军统的那个存核器,你一定记得。” 岳明烨点了点头。 和被引流派大师沙克伊所复活的前军统科萨进行作战,最后剿灭他的时候,岳明烨是主要战斗力之一。何况,正因为那个容器引起的一系列事件,岳明烨才得知自己是血族自由王的残体,并由此结识了对他很重要的几位血族成员。 他当然会记得 。 “倘若被存核器复活的不只科萨一人,”施华斟字酌句地说,仿佛是在梳理炸弹引信,“倘若存核器复活的还有一人,你认为该如何处理?” 岳明烨握着橙汁的手不觉一颤,突然明白最近让陈界疲于奔命的失衡可能来自何处。只是这个了悟太过令人心悸,两周前他见识过复活之人的可怖,亦见识到了企图利用亡者的人的疯癫。没有人会希望那样的情景重现。 ——倘若存核器复活的还有一人?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不可能,是不允许。尤其是生前能力强大的人,复生导致的明暗能量异常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上次血族前军统的复活已造成明界多处动荡,和平悬于一线。若是再有一人……. “必须尽快消灭他。将他复生所吸收的物质和能量归还自然。” 岳明烨缓缓说,同时不忘注意观察施华的表情。果然,听到这句话,施华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如同一个卑微的祈愿者被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火。岳明烨松开手里的橙汁,盯住施华的眼睛,问道: “那个可能被复活的人,是谁?” 施华面色苍白地看岳明烨一眼,摇了摇头,不知是对岳明烨还是对自己说: “不论是谁,你必须坚持正确的立场。” 说完,他起身欲走。巨大的痛苦却让他原地摆了摆身子,像要晕倒。岳明烨急忙站起来伸手扶住他。本想对施华说你把我拖下水,起码告诉我造成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是谁。或者说,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现在已经是监察部成员了?然而,这时岳明烨却只能紧紧扶住他,问: “你还好么?” 正在此时,背朝冷饮店大门的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施华?” 被岳明烨扶在手中的施华见到来人,明显一怔,最后,他勉强直起身,向走到自己面前的女子若无其事地笑: “尚裳。好巧啊。” 十分钟的聊天后,岳明烨得知尚裳和施华是旧识好友,十几年前就已相识。刚才,下课后的季飔带着暂时无事的尚裳出来参观校园,觉得口渴便进了这间他们常来的饮料店。谁知恰巧碰到岳明烨和施华。 四人现在一桌而坐。 季飔早晨接到陈界的电话,之后难以抑制的欢悦将她变成了幸福外逸的跳舞娃娃。得知尚裳与施华因自己而巧遇,她立即拍着手开心笑道: “好巧啊。” 施华闻言,亦低头笑: “是啊。好巧。” 岳明烨却从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天意弄人的自嘲。 尚裳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开玩笑道: “现任监察部部长怎么亲自来这里啊?明烨你有做什么违禁的事情么?” 岳明烨并未听到她的问话,而是自顾低头想着: 尚裳和施华认识,但施华明显并不想现在见到尚裳。施华刚刚提到的那个被复活的人,肯定不是他的敌人,甚至不是对他无关紧要的人,而是曾和他关系密切乃至关系很好的人。否则他不会那样痛苦。 施华说需要他这个相对客观的人的投票,那么,他所指的无法客观的人是谁?是不是也包括他自己? 而怎样算是客观呢,不认识不了解那个被复活的人,因而不会被私人感情干扰么?到底是谁的复活,导致作为监察部部长的施华,排除灵桥里的其他人,甚至排除了他的故友尚裳,特意来找自己作为客观人呢? 不,施华不是排除了尚裳。他是根本不想让尚裳知道。 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岳明烨脑际,即刻将岳明烨的神色变得和刚才的施华一样苍白。 “明烨?”尚裳见岳明烨失神,疑惑再问。坐在她身边的施华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牛奶杯。连服务员问他是否需要续杯都没有听见。 终于岳明烨回过神来,状似无事地说: “啊?我刚想到外联部有个策划。分神了,”他没心没肺地一笑,继而难掩愧疚道: “对不起啊,尚姐。” 尚裳明丽的眸子自岳明烨脸上寸寸扫过,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季飔这时说: “明烨,尚姐说让我们像静持一样直接叫她名字,别总是叫她姐啊姐的。” 岳明烨对这个话题转换感激涕零,快速应道: “好啊。” 尚裳却不在他们的语境里,她侧首看住施华,直视他的眼睛,道: “施华,你说你来找明烨干什么的?” 施华开玩笑道: “他近期和血族保皇派女王关系密切,我就是来叮嘱他年轻人不可操之过急的。” 言语间施华面色坦然,放在腿上的手却攥紧了,然后他说: “尚裳,查看监察部成员的记忆是违禁的。” 尚裳眸中一直萦绕的水气却已全部散去,浅茶色的眸似一汪醉人的酒,一旦被它浸泡,任何人都会像一个失言的醉汉,将记忆尽数奉出,绝无虚话。 施华浸在酒里,不再挣扎闪躲,只喟然道: “尚裳啊……” 第20章 ☆、再临之诗6 蓝色海水里一只蝠鲼划过,似乎对立于玻璃彼端的人颇有兴趣,它好奇地停在了他面前。然而对面的人依旧静止不动,少时,蝠鲼便略感无趣地游开了。 水族馆里,只有辛珀宵一人站在观赏缸前。 他麒麟灰的眸子此刻如同镜面,各种海洋生物的来去都只是被反射的虚影,无法抵达镜下的世界。那里,昨日戴维.西科罗告诉他的那个名讳,和与之相关的回忆正在不断闪现。 天音。 三十二年前,辛珀宵发起政变革新灵桥组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有几个尊奉前领袖的人自此独立出去,也没有想过将他们赶尽杀绝,而是任他们成立了对立于灵桥组织的超能力团体——天音。 数十年来,辛珀宵多次因当时的仁慈而痛悔。 二十二年前,十岁的其洛被天音挟持,被救回时已奄奄一息,疗养半年才告康复。 十七年前,遣雷者阿塞在和天音的战斗中牺牲,留下怀孕的妻子吉儿,四年后吉儿去世,他们的孩子威威和威力成为孤儿。 十三年前,尚裳事件。 天音的纳粹思想让他们毫无人道,无论对 自己的组织成员,还是对其他人,强者生存是唯一铁律。若非人数不多,很可能他们已不是潜伏在暗处通过谋杀、间谍、军火、战争获取钱权,而是会发起一场种族革命,淘汰一切比他们低等的存在。 雇佣他们的人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把好匕首,却从未想过这把匕首是双刃的,难保哪一天不会割向持有者的喉咙。 阿塞死后,辛珀宵开始查找天音的位置,谁知那时天音中恰巧出现了一个具有藏匿能力的人,他将天音各部的位置隐藏得完美无缺,任何方法都无法探测到,包括威威的遥感能力。那个能力者被称为“匿踪者”。只要“匿踪者”活着,灵桥对天音就是敌暗我明,无法可想。 唯一一次,灵桥组织找到了天音三部中实验部的位置,是得益于天音内部的消息泄露——那次,他们从天音实验部救回了尚裳。 辛珀宵不禁想到,那时那个向他泄密的少年,十二年前,便已是天音领袖了。 “帅哥你的杀意太明显,把鱼都吓跑了。” 轻扬声调满是调侃,辛珀宵看向来人。 三十岁左右的一个青年,金色头发,蓝黑色眼眸。即便在同性眼里,他亦俊逸无匹。身着不知哪个国家的军装,绶带、奖章伴随他的脚步,微微摇晃。 “刚刚骗完人。来迟了不好意思。” 青年的道歉听来有些奇怪,一边脱下左手的白手套,解开衣领,一边微扬下颌指指远远躲在玻璃池角落里的鱼群,示意辛珀宵: “我实在想不通你那类似精神风暴的能力,对鱼也有效?” 天音现任领袖,“逆流者”澈夜。 第22章 澈夜有将任何事物还原成最微小组成单位的能力,简言之,就是能够令能力施用对象“尘归尘,土归土”。 其洛成为灵桥领袖的那年,澈夜推翻了时任天音领袖,开始独掌大权。掌权前三年,他可谓“手有利器杀心四起”,兢兢业业为天音揽尽财权。三年后,他却开始疏于管理,选择任务也变得非常随性。天音的很多事务转由他的副手“生棘者”拉苏处理。 这次联系天音以后,辛珀宵本以为来和自己会面的会是拉苏。 来者与预计不同,辛珀宵只微微蹙眉,并不再想,能力全开地向澈夜问道: “澈夜,是你们带走了其洛的核么?” 被称作澈夜的人挑了挑左眉,诧异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似一只飞速的游鱼,从深蓝海面掠过。他的声音依然微微上扬,满是嘲讽: “灵桥领袖辛珀宵联系天音,我还以为是暗族军队来袭,灵桥组织前嫌尽弃,找我们天音合作呢。” 说话的同时他欲将剩下的那只手套脱去,但其下隐现出的暗紫色经脉让他皱眉轻啧一声,停止摆弄,话锋一转道: “什么其洛的核?” “你别想骗我。澈夜。” 辛珀宵冷声警告。话未说完,池里原本自由游弋各式鱼群突然不要命地向池底撞去,像有什么痛苦让它们不堪忍受,唯求速死。 澈夜不禁轻啧一声,抬手按住猛然疯狂跳动的太阳穴。他声音一冷: “不要威胁我,辛珀宵。你让我发疯前,我也能让你散成飞灰。想比比谁更快么?” 经久的沉默。仿佛这个时空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水族馆里两人对视着,纹丝不动。 片刻后,鱼群不再自戕,而是瑟缩着躲向池角。已死的几条各色小鱼侧躺在水底,随水流轻轻摆动着。 辛珀宵潜声再问: “你们有动过存核器么?” 澈夜放下按住太阳穴的手,坐上水池边的观赏凳,明白辛珀宵已做出了让步,他亦一笑道: “引流之变前,有人委托我们从那个矮个疯子,就是那所谓的引流大师沙克伊的手里复制了一个给他。说起来那次买卖代价够大,我们的“复制者”刚完成复制就暴毙了。幸亏还有另一个执行者在场,才把他的尸体和复制好的东西带了出来。” 澈夜摇了摇头,非常可惜的样子。 辛珀宵却只觉一个又一个问题在脑中响雷般相继炸开—— 起事者不是天音!天音只是另一个人的工具。那个人在引流之变前就知道并且复制了存核器。 原来当时他们以为完全掌握的局势,其实还有一只无人能见的手在其中拨动吗!? 他的目的是什么? “谁是委托人?” 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暴乱的思绪,辛珀宵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冷凉。 澈夜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颤抖。但他耸耸肩站起来,不为所动地直视辛珀宵的眼睛: “我们和委托人间有保密协议。我不可能告诉你。我只能说,那个人让我们把正品存核器里剩下的核全部转移到了复制品里。兴许,那里面有你所说的‘其洛的核’吧。” 言毕,澈夜不再停留,起身便走。彻底离开前,他在门前回首,半身落在外面阳光里,半身停留在阴暗的展厅,仿佛一个善恶难辨的神明。看着愕然立在池前的灵桥领袖,澈夜的脸上没有情绪,最后他说: “这算是还十三年前的人情。” 余音刚落,他的身影随着一声门响,彻底不见。 辛珀宵的能力告诉他澈夜的话句句属实。但整个情况却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脱离掌握。本以为只需要从来人脑中强制读出天音的所在位置,找到其洛的核再做他想,现在却牵连出一个一无所知的幕后人。 那个人复制存核器、移走其中剩核,意欲如何? 人生中辛珀宵曾数次感到无力,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他走入迷境。他步步为营,却还是溃不成军。看到十岁的其洛重伤将死时,感到阿塞在自己怀中渐渐冷去时,见到尚裳思维中的凄苦念想时,接到其洛死讯时。 其洛。 辛珀宵自认是个拙于示爱的人。所以他并不奇怪其洛恭敬地称他父亲,而亲热地称呼同为养父的戴维.西科罗为爸爸。 当初他笃意不要孩子,以断绝自己能力的传承。戴维.西科罗屡次劝说无效后,便说,那领养个孩子好了。几日后,恰好遇到了其洛。其后,虽然他们也在组织中收养了许多孤儿,也像对待其洛一般照养他们。但其洛对辛珀宵而言,却是仍不同的。他不明缘由。只是这样觉得。 他留着其洛从小到大的照片。一次六岁的其洛独自外出购物,他像往常一样跟在后面偷拍,回来后却发现里面有一张其洛跌倒了,旁边橱窗映出一个焦急万分的脑袋,正是自己。戴维.西科罗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笑到眼泪流出来。直说你好呆哦,担心就跑过去看啊,竟然傻站在那里,还摁到快门。辛珀宵无言争辩。最后只好威胁戴维.西科罗,绝不可以让其洛看到这张照片。 他很羡慕那些能够直抒胸臆的人,譬如挚友戴维.西科罗。尝试却每每失败后,他便安慰自己,等自己死的时候,趁咽气前的最后一秒,他一定要对其洛说点什么。儿子,你很棒。其洛,我一直为你自豪。诸如此类。 甚至想好了语气姿势。却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先接到儿子的死讯。 那时他知道自己在迁怒,迁怒于自由王暗凌,迁怒于投毒的少年,迁怒于其他在场的灵桥,后来,甚至迁怒于暗凌的残体,岳明烨。但他无法克制。他只觉自己一直费力维系的淡定冷静刹那间崩朽,必须寻找一个通道纾解悲愤,否则他的力量可以毁了他,同时也毁掉更多人。 他没有资格发疯。他不能发疯。 他徒手将心里那只嗜血的、哀鸣的怪兽一拳拳钉上责任的十字架,直击得掌心溃烂,无血可流。终于那只怪兽停止嘶鸣,被已成暗褐色的血痂掩埋封存。 这样苦熬过来。 所以,两周前,戴维.西科罗检查存核器,告诉他里面曾装有其洛的核时,他只觉一声低鸣挣脱了束缚,哀凉郁怒震聋了他的耳朵。而昨天,戴维.西科罗确定其洛的核已被移走,而且天音曾经参与其中时,他已不能驯服那匹名为父亲的怪兽,最后一丝剩余的理智,只是让他在监察部向他确认这件事时,没有隐瞒。 他已不是灵桥领袖,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 一个无能的父亲。 甚至不知自己的儿子魂归何处,无法确定他是否已被复活,无法判断出做这一切的人目的是什么。 辛珀宵跌坐在澈夜刚才坐过的位置,用双手掩住了眼睛。一道意识波却在此时劈入他脑海,万分 清晰地对他说: ——血族,北王。 是女子醇厚的低音。 辛珀宵抬首,只见一个身着银色纱丽的女子从自己身边走过。如同幽灵。 这个场景与十三年前的那日何等相似。辛珀宵几乎要将她的身影和当年澈夜的身影叠置到一起。而对天音一向的关注告诉他,那个女子就是“生棘者”拉苏。 可是,她违逆澈夜,将这个信息泄露给他,用意何在? 澈夜要还他十三年前的人情,所言不会有假。拉苏刚才的意识波极为纯净,亦没有说谎。这样的话,所有的疑团便都指向了血族北王。 辛珀宵从观赏凳上站起来,已恢复了以往的姿仪端凝。虽然他对天音仍有怀疑,但当下必须先去血族北王那里一探究竟。 只是对于天音,他仍要防患于未然。辛珀宵拿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水族馆外的太阳打在头上的瞬间,手机接通了,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陈界,时刻注意失衡源头的情况。监察部那边有情况的话,立即联系我。” 第21章 ☆、再临之诗7 岳明烨呆然坐在学校的白杨林下。风吹过的时候,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旋舞而过的足铃。 半小时前的冷饮店里,尚裳由施华的记忆得知“其洛的核失踪,可能由此被复活,经手存核器的是天音”时,她的双瞳仿佛瞬间被无形巨掌击盲,怔怔不知看向何处,只有眼泪无声地淌下来。许久,她回神注视施华,却终究没能说出话,起身便要离开。施华慌忙站起,扯住了她手臂,之后却亦不知能说什么,终于还是缓缓放开了她的手。他垂首,眼镜的反光遮挡了目光,只剩苦涩的声音: “尚裳,鉴于科萨事件,监察部不久前借力于自然代理人,研制出了一种小型黑洞。那是种毁灭性武器,会完全清除被复活者……监察部有监察部的职责。要是他真的被复活了,我们只能消灭他。” 尚裳背对施华的身体一僵,之后她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疯狂拍打,以致她全身都开始不住地战栗。缓缓转身面向施华,尚裳本以为自己会悲愤难言,会泣不成声,谁知却像是有另一个人在借她的喉舌说话,那人如铜墙铁壁,将哭嚎得几欲昏厥的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用她的声音向面前的人道: 第23章 “施华。你们瞒着我是在害怕什么?害怕我以死相抗阻止你们消灭他么。 活了他就会毁了世界。我不在乎毁了这个世界。 可是,他会在乎。他会非常难过非常自责。 我一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所以现在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阻止他复活。不管我多想再见到他。哪怕只见一眼都好。” 尚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任它们源源不断,将双眸洗得明澈欲滴,几乎狂傲地笑了一下: “所以,把你们的黑洞武器收起来吧。别想用它让他再死一次。我不会让他复活的。” 言毕她转身离开,脚步像醉酒者一样踉跄,却坚执地拒绝所有人的搀扶。 “尚裳你怎样做都可以,我会调整步伐配合你。” 其洛的声音忽自记忆滴落,轻触在她耳上。 “尚裳,善的方式和对象可能出错,但错的绝不是‘善’本身。一定不是‘善’本身。” 手背。 “不是你像那朵花,而是那朵花像你。” 脖颈。 “叫ln吧。ln基金。” 脸颊。 “尚裳,你刚才是……吃醋么?” 唇。 很快她就不能分清那清凉触感都来自于哪里。飘絮般的小雨已变成当空坠跌的山洪,夹裹着她颠簸在所有她想要给予却已无力改变的过去。他的温柔深情,她的无情冷漠像一块块巨砾轰击她。碾碎她。最后只剩一颗兀自跳动的红心,停在泥石尽处,淋漓的雨直灌进去,那是他的声音—— “我爱你。” 施华和岳明烨追在尚裳身后,想要搀扶,却不知伸手何处。施华甚至追出了店门,终究却只是伫立着看她离开。返回店里向岳明烨告辞时,眼圈通红的他勉力亮出一个饱含歉意的笑容,开口欲言却无力再言,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季飔茫然问岳明烨究竟发生什么了事情。岳明烨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打哈哈说外联部有事,便一人来到学校后门的白杨林。 白杨的叶子在太阳下斑驳着片片银光。树干一径笔直地向天空延伸,徒劳无功地想要触摸顶上的蓝天。树干上的眼睛像是刀刻出来,恒久悲戚地望着来往路人。 想到刚才尚裳的神情,岳明烨的心便阵阵抽痛。 尚裳待他一直如同亲弟。每次回灵桥总部,尚裳都会让他带些东西离开,或者是下一季的服饰,或者是她出任务时带回来的地方特产。每月给他打一次电话,总是声调温和,细语宽慰。他容易钻牛角尖,她并不急于疏导,而会在他愿意的时候,安静地出现在他身边。 岳明烨见过她手上那只象征承诺的银环。也隐约听说过她和其洛的感情,只是讲的人都含糊其辞,他便也以为那只是一场被死亡定格了的遗憾。谁想这本该永远定格,唯凭记忆缅怀的纸张,现在却如一柄利刃活了过来,直直捣入尚裳的心脏。 情何以堪。 心里郁结难抒,岳明烨抬头望天。正见一个黑点自蓝空中央落下,越变越大,转眼已成立于眼前颀长身影。银色长发缓缓扬落,那人眯了眼唤他: “明烨。” 岳明烨轻吐一口气,笑道: “来的真准时啊,斯汀。” 说着,他看了看斯汀身后,好奇问道: “克拉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克拉是“引流之变”时岳明烨结识的血族朋克少年,暗凌崇拜者。关静持会以浣熊来形容他,可以想见他的可爱。“引流之变”后的几日,克拉几乎每天都到这里蹭吃蹭喝,这一周来却不曾再来。没 有他在旁边吵吵嚷嚷,岳明烨竟有些不习惯了。 斯汀闻言一笑: “被哈扎里捉去做训练了。大概觉得克拉是执法队的潜力种子吧。” 想到自由派执法队的那位蓝发队长,岳明烨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 “哈扎里好眼力。克拉到真是挺合适执法队的。” 血族自由派现任首脑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低身随意坐在了地上,距岳明烨只有一臂之遥,笑道: “你有心事?” 岳明烨对他的明察秋毫有些无奈。 拾起脚下的一片白杨叶,将它转在指尖,岳明烨慨然道: “你和陈界,都像能透视人心似的。” 斯汀不置可否。只听岳明烨缓声问: “斯汀,‘雨舞者’其洛,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善良。强悍。重情义。有担当。” 斯汀一词一顿,每个词都重若千斤。 岳明烨还从未见过斯汀这样褒奖一个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好奇地望向斯汀: “他和暗凌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斯汀忽然笑了,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 “十六年前吧,有一天我们正和王在主事厅议事。外面突然通报说有位灵桥请求面见自由王。你知道血族和灵桥组织的关系那时还十分疏冷。王当时也满腹疑惑,但难免好奇,便让来人觐见。阿卡洛斯.其洛那时只有十六岁,一个人大方地走进来,看着一屋子五六个高等血族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笑着说希望王能够派人担任灵桥监察部的血族代表。王当时不动声色,只是反问其洛,有什么理由他必须答应灵桥组织的这项提议。其洛听了后依然是笑,只说:我很强大,血族的监察部代表可以在我死的时候吃了我。” 岳明烨溜出一声口哨,情不自禁道: “酷。” “我族有位行吟者,十一年前王和灵桥组织合作清剿浮葵的时候,为其洛写过一首叙事诗。里面有一段翻译过来大概是:雨舞,金丝暖煦,润物如酥,人心尽亮;遇战,啸唱如龙,飒荡天地,夺魂摄魄。生而为皇,行如赤子。” 岳明烨无言。他只见过一张其洛的照片,其时他合眸似在休憩,银色的眼睫垂下,轮廓清朗的脸庞,有种非人的凛然之美。岳明烨常常假想,那双眼睛睁开时会是怎样的一番惊天动地。时常有人赞他帅,岳明烨总是不置可否,并不是谦逊,而是他觉得若“帅”有人神之分,那他便是人,而其洛,是神。 斯汀意犹未尽,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年前: “一刹那,天空就成了一张风云造就的战鼓。其洛仰首闭眸,矗立在战鼓之后。他睁眼时,风云变色,天地震荡。王驾着苍帝,隆隆战鼓声里,雷暴一样游刃而过。看其洛和王并肩战斗,绝对是一种享受。” “这是生而为皇,行如赤子又怎么说?”岳明烨笑着转一下手里的叶子。 斯汀将两臂搁在膝上,忽而笑了: “其洛非常善良。王曾经开玩笑似的对他说——若你一直这么善良,我肯定很快就能吃到你的灵魂。结果,几乎是一语成谶。其洛死后,王一直为自己的这句话后悔不已。” “…….为什么暗凌要这样说?” “因为善良的人,总是想连别人的苦痛灾厄也一并担当。但每个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即便其洛非常强大,也是一样。” 仿佛听懂了斯汀这句话,一阵风略带萧索地从两人面前划过,几片白杨叶被它牵在地上向前滑行了几步远,又被兴味索然地放下。 岳明烨捏住叶柄,道: “假如其洛可以复活呢?” “不可能。”斯汀斩钉截铁。 “如果存核器复活的不是前军统科萨,而是其洛——” “明烨。死是这个世界唯一神圣的事情。容不得随意操纵。你知道为什么血皇早在千年前就得到了存核器,却几乎没有动用过它,甚至作为魔物封禁?” “……为什么?” “存核器复活的死者会听令于复活他的人,这当然符合存核器拥有者的意愿。但是,若是复活不成功,被释放出来的核会吞噬掉周围一切。这个‘周围’包括你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星球。科萨的复活已经堪称神迹,我们不能再做他想了。” 岳明烨闻言揉碎了手里的树叶,许久,他说: “可是,若是存核器里真的有其洛的核,而且这个核现不知在什么地方呢?” “你说什么?!”斯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狐,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第22章 ☆、再临之诗8 岳明烨想到自己对这件事还不十分确定,摆了摆头像要把这件事甩出脑子: “其实现在情况还不很清楚。只是今天监察部部长施华来找我,言下之意大概是假使其洛复活,想让我做消灭他的急先锋吧。” 斯汀捏了捏剑状耳饰,沉吟许久,才开口道: “……向你提出这种要求,是因为辛珀宵在这件事情上,已经被视为敌对方了吧。” “还有尚裳……估计陈界和其他人也是。只是,施华看来是低估尚裳了。” 尚裳。斯汀想到那个温润如水的女子。她和其洛之间的感情,十一年前曾为战友的他看得非常清楚。其洛的死对她而言,已是不可承受的痛,她挺了过来,现在,却要遭受这次更为惨烈的折磨。红颜注定命薄么。 第24章 斯汀脑海中须臾闪过三百年前的画面,熊熊烈焰依旧不眠不休。他不觉捏紧了耳上的饰物。很久,慢慢放下手臂,他回到刚才的话题: “明烨。比起借用你的力量让你做急先锋,施华更想从你这里获得的,其实是一个支撑他坚持理性选择的回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辛珀宵开始是不赞成普通人进入灵桥组织的,在其洛的全力坚持下,施华才能够作为第一例加入进去。他和其洛的关系也非常好。” 斯汀顿了顿,这才说: “而且,要是其洛真的复活,恐怕只有你变成王,才能考虑胜算。” 岳明烨闻言,转头大方地对斯汀一笑: “跟我猜的一样。现在只希望,其洛没有真的被复活吧。” 一直在他们脚下悠悠打转的风,此时忽然奇怪地自地面向天空飞卷而去,带起满地的白杨叶,如 同自旋的银色陀螺。斯汀立即警觉地站至岳明烨身前,而岳明烨身边也凭空现出了一只白色小狗,四足触地的瞬间,化作一匹威凛的白狼。 怪风渐息,停处出现一个身着白色束身衣,肩上和腰间挂着紫色镶金缎带的男子。来者的装束已让斯汀明白了他的身份。 斯汀于是朗声说: “北王亲卫军,逐风旅。” 既让来者听见,也让身后不明形势的岳明烨听见。 岳明烨闻声在脑中细细回想,血族现有三大势力是:斯汀和哥维领导的血族自由派、幽沁渊领导的血族保皇派,还有便是他一直只有耳闻而未能亲见的,北王领导的血族独立派。 来者将左臂握拳放于前胸,躬身向斯汀和岳明烨表示诚意。随后起身道: “锐银大人,岳明烨大人,北王请你们去独立自治区一聚,有要事相告。” 岳明烨诧异、斯汀眯眼思忖的时候,北王使者已望向他们身后,向刚刚出现的人恭敬道: “还有您,辛珀宵大人。” 岳明烨转向身着钢蓝色长风衣的人,诧异地低声惊呼:“领袖?!” 辛珀宵对岳明烨颔首,继而转向北王来使,冷笑道: “正合我意。” 北王来使有风系的能力,此刻辛珀宵、斯汀和岳明烨在他构建的风球中一寸未动,却已已行过千里。 岳明烨试探着移动了一下位置,只觉如履平地,便放心地走到辛珀宵身边,问道: “领袖您怎么会到学校来?” 起先,岳明烨一直有些害怕辛珀宵,觉得他总是对自己格外冰冷。为此岳明烨问过尚裳, 她却总以他多虑为由劝他不要乱想。直到两周前岳明烨得知其洛的死和暗凌有关,而自己是暗凌的残体,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受到了辛珀宵痛失爱子的迁怒。由此他反而变得坦然,再见辛珀宵便不会害怕,甚至还会主动打招呼。陈界注意到这个变化,特意满含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珀宵不知是否也注意到这一点,近期对岳明烨的态度亦有了明显的缓和。此刻,他虽然目中焦急,却仍言语缓和地回答岳明烨: “我有要事需要立即面见北王。但北王统领的独立派自治区有对外访问限制,需要相关许可才能进入。北王和幽沁渊的父亲曾是好友,我本想通过你获得这个许可。” “……诶?”岳明烨闻言两颊立即飞出潮红。 斯汀不得不假意咳嗽,以掩饰自己的笑意。辛珀宵的意思简单来说其实就是:幽沁渊是暗凌的老婆,你是暗凌的残体,那么,幽沁渊也是你的老婆。由你去向她请求帮忙,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呃,领袖……我和沁渊其实……” 岳明烨只觉一言难尽。结结巴巴,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 斯汀知道,暗凌、幽沁渊、岳明烨三者间,本不是这般简单的等量代换。暗凌当初自毁,留下岳明烨作为对幽沁渊的补偿,但这个决定本没有征求过她的同意。她不可能轻易原谅暗凌,亦不会轻易接受岳明烨。 岳明烨面前的道路,仍然漫长而遥远。 辛珀宵沉浸于自己的问题,并没有注意到岳明烨和斯汀脸上唱戏似的一番变化。他只自顾疑惑道: “没想到北王竟先派使者来了。” 辛珀宵眉目里凝结的紧张和微茫是岳明烨前所未见的。这位两界任职、数次革新完善组织的灵桥领袖,从来都给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或者胸有激雷面如平湖的印象。如今他却显得不再像往常那般运筹帷幄。 岳明烨低首思索了一下,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抬起头来,看向辛珀宵的侧脸。 ——我有要事需要立即面见北王。 辛珀宵所说的要事一定和其洛的核相关。能够让他变成这样的,只能是其洛吧。 想到这里,岳明烨不觉心虚地从辛珀宵身边退开,站至他身后,但仍不时向他满是愧疚地窥上一眼。 监察部所要采取的举措,辛珀宵应该很难接受。不管当时情况如何,对他们的这项举措投了支持票的自己,看来要被辛珀宵仇视到底了。 岳明烨苦叹一声。叹声未尽,却感觉到一只手臂揽过了自己的肩膀,随后手掌在肩上按了按。仿佛劝慰。 岳明烨微笑一下,抬手握了肩上的手,道: “谢谢你,斯汀。” 风球如一朵饱和的花,终于缓缓绽开。三人在风瓣里眯住眼睛,直到风停,睁眼时,北王使者向他们道: “请随我来。” 所到之地像个大型庄园。绿意如毯,其上稀落四散着白色的圆顶小屋。一栋青色琉璃顶建筑位于庄园中心,和周围其他建筑物高度相近,只是建筑风格更为大气一些。使者引领他们向那里走去。 难道那就是北王的宫殿? 岳明烨暗自咋舌——这也太朴素了吧。他本以为独立派亦是专制体制,必然如保皇派一般连建筑物亦等级分明,起码高差显著,以此体现地位的不同。现在看来,则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岳明烨不禁有些疑惑,向斯汀问道: “独立派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啊?” 斯汀笑: “关静持原来总结过我们血族派别间的差异,通俗易懂,我拿来借用一下。有一座苹果园,a说,我们按等级排序摘果子,由上级至下级递减分配,排序和分配数目都由我定;然后b站出来说,凭什么你决定排序,我们生来平等,按劳分配;c说你们互掐吧,我自给自足。abc分别就是我们的保皇派、自由派和独立派。” ……如果苹果不是人类,这个总结其实是很有喜感的。静持真牛。 岳明烨可以想见关静持对斯汀说这些时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但身旁一脸冷峻的辛珀宵却让他很快敛起了笑容,继续刚才的问题: “自给自足?指什么?” “独立派想要找到人类灵魂的替代品。换句话说,独立派不想继续食人。” 这个理念实在过于出乎岳明烨的意料,他愕然许久。只听斯汀说: “你知道血族现在的三派分立是九年前自由派政变后形成的。北王本身是贵族成员,但因为行事怪诞,他在贵族中声誉不好,倒是有很好的平民人缘。九年前政变时,他脱离了血皇,但没有加入我们自由派或者幽沁渊的保皇派,而是自成一系。血族当时人口大约五万,其中有一万多平民追随他而去。算是很得民心了。” 岳明烨的思绪正萦绕在“找到人类灵魂替代品”上,斯汀后来的话他只灌了耳,仍想再问关于替代品的问题,使者却已在一扇端丽的黑曜石饰大门前停了下来,对斯汀三人再次鞠躬,右臂向门前一展,道: “北王大人已在议事厅等候,请。” 第23章 ☆、再临之诗9 辛珀宵率先推开门步入厅内。他的风衣擦过缓缓打开的厅门,转而已离开数步之远。 议事厅里一个一袭黑衣的女子背对他们而立,长长的裙摆曳在地上,流水一样波波涌动。岳明烨立即脱口叫出: “沁渊?” 女子闻声转身望向他,幽深绿眸里某种光华几不可察地一闪而过。她未说话,只用目光向他打了招呼。 正是血族保皇派女王,暗凌的妻子,幽沁渊。 这时岳明烨才注意到坐在尊位的那个男人。长长的胡须几乎覆盖了他半张脸庞,让他看来并不像养尊处优的王者,而更像是位游牧民族的族长。这时,“族长”对辛珀宵三人和幽沁渊豪爽一笑,从尊位上起身: “人到齐了。我们走吧。” 辛珀宵却端如磐石地面向他,厉声质问道: “北王大人,是您让天音带走了其洛的核么?” 岳明烨、斯汀、幽沁渊三人闻言都震惊万分,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虬须的人。 北王像老友一样熟稔地轻拍一下辛珀宵的肩膀,歉意地笑: “您养子的核安然无恙,请放心。现在请先随我来,听一听我不敬举止的缘由吧。” 第25章 议事厅另一端连着一个长长的廊道。廊道里有些昏暗,北王便在廊口执起一盏火光。随着光的步入,廊壁上的花纹、图案在像沁水的密文一样显现出来。岳明烨着迷地看着一盏盏画面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又暗下,如同缓缓放映的幻灯,复演着血族历史上的各种传说和故事。 少时,岑寂到只听得到几人脚步和吐息的长廊里,忽然响起了北王不紧不慢的磁性嗓音: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觉得文化和艺术才是生命意义,守着我的父亲留给我的子爵位置,我已心满意足。无聊时,我常常游荡到人类中去看他们的东西。慢慢地,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东西的文艺水准都远远超过了血族的水平。 我隐约觉得吃他们有些不对。但我身为血族,他们就是我的食物。这是公理,不吃他们我怎么活命呢?这样一想,我便不再疑惑。 大约是五百年前,我偷偷溜到一个人类画展上。一幅幅美不胜收画作之中,我如鱼得水,流连忘返。然后,我在一幅画前发现了那时的幽氏子爵,未来的幽氏侯爵幽延霆。”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幽沁渊白皙的手捏紧了裙裾。岳明烨看到,眼里一痛。 北王这时回身对走在他身后的幽沁渊笑: “阿渊你长得非常像延霆,皮肤白,眼睛深。比画里面的人还要好看。” 说道这里北王一顿,仿佛又看见了百年前画前静立的少年。 少顷他转回身,自我解嘲地笑着: “啊,抱歉,我老了,总是容易陷入回忆。我们继续说吧。 延霆见到我非常吃惊,像是偷吃东西被发现的小孩子,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仍逞强地立在那里对我说,不许将在人类画展上碰见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否则他有很多方法让我人间蒸发。 年轻气盛的子爵让我捉弄心大涨,便假装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他。 之后,我却总以‘跟我去,否则我就告诉别人你偷看人类精神垃圾’来胁迫他和我一起到人类世界游玩。延霆其实是个傻到可爱的孩子,那样吹弹可破的秘密,只要杀人灭口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他却从来只是嘴上说要让我蒸发如何如何。 而我们俩的关系却日渐亲近。 只是我们从不在公开场合显示友谊,因为我在血族可谓声名狼藉,不知有多少人庆幸我没有子嗣,这样我的爵位就可以留给更加适合的人。延霆他要面子,让他这样一个前途光明完美无缺的人承认他和我是好友,还不如杀了他。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地下情。” 北王煞有介事地笑了。幽沁渊却有些迟疑于北王口中那个鲜活的人,无法将他与自己刻板冷漠的父亲联系到一起。 “几百年的岁月几乎是弹指而过。延霆的父亲死后,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侯爵之位。只是在继承侯爵之位前,发生了一件影响甚大的事——他爱上了人类的女人。我们一开始都以为这段感情只是闲来无事的玩笑。谁知延霆后来却认真了。他天真地去和自己的父亲讨论要娶那个人类女子回家,结果可想而知。他为此决然离开了血族,想要留在她身边。 老侯爵自然不肯罢休。那段时间,对延霆而言是个噩梦。” 北王磁性的嗓子像低音提琴悠缓的长叹,他手里的灯如要呼应那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一般,忽然变暗了。 幽沁渊的手捏得更紧。岳明烨身边,斯汀也难得没了笑容,而是一脸肃穆,甚至多了几许怔忡的痛来。 “……你们都听过这样的故事,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只是请你们注意,延霆和她之间,绝不是一般的门户差距。这和人类要娶一只猪、或者一只羊回家是一样的。这样去想,你就不会责怪延霆最后的屈服。 是的,最后延霆还是屈服了。屈服于孝道,屈服于压力,屈服于常识。随你们怎么想,他离开了那个女人,回来继承了爵位。半年后,那个女人死于难产。” 北王停了停,才继续道: “那天夜里,延霆忽然来找我。我们一起,去人界将那女人生下来的婴儿领了回来,就是你,沁渊。那女人因‘未婚先孕’被视作荡妇,死的时候无人下葬,只在城郊草草埋了了事。那晚延霆抱着你,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站了一夜。 你也许不相信,沁渊。但延霆是真的爱你。他已经尽了他的一切所能来爱你。相信我,沁渊。他是那样的要面子,可他亲自抚养你,并且从未否认过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血皇早年想要以你的血统问题諕夺你的子爵之位,延霆几乎以叛变威胁血皇,使他作罢。 他已经给了你他能给的所有。沁渊。如果你因为他对你冷淡怪责于他,请你记得,他无法和你亲昵,只是因为,他看到你便会愧疚。你是她一生难愈的伤口。” 幽沁渊停下脚步,雪荷般的脸上盈满了不信与苦痛,兀自紧紧捏住了双手。北王转身无言地揽住她的肩膀。片刻后,缓缓放开她,转向辛珀宵道: “好了,再说这些对另一位父亲是不公平的。辛珀宵大人,抱歉让您久等了。但请您注意听我后面所说的一切。” 北王再度迈开脚步,就在他与幽沁渊错开空荡的瞬间,岳明烨上前拉住幽沁渊的手。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汗,握力轻柔却坚定。 幽沁渊周身一震,眼眶中压抑许久的酸涩液体被掌心传来的温热融化,滴滴跌落在裙上,无声地没入黑暗。 她没有抽手。 “锐银,你知道我和自由派的政见基本一致。但没有人知道,身为最高贵族的延霆也是支持你们的。九年前你们自由派发起革命欲推翻贵族体制时,我曾要求延霆和我一起脱离血皇阵营。但延霆说,这次革命的革命者与被革命者是没有融合余地的,他代表了除血皇外,贵族体制的支柱力量。一定要在革命中让民众听到这根支柱垮塌的声音,他们才能对自己新建的政权保有最小程度的怀疑。 他坚持让我离开。同时他告诉我他会设法把存核器盗出,派人送给我。这当然也是为了防止血皇在最后来个鱼死网破。但存核器对我们而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沁渊的母亲死后,延霆和我一直进行着人类灵魂替代品的研究。” 听到这里,辛珀宵的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一直紧绷的肩亦稍稍放松。岳明烨手里 ,幽沁渊的手兀自轻颤了一下。 北王继续道: “你们知道,血族所食实际是人类死亡瞬间所释放出的能量球。这个能量球的存在时间极短,我和延霆一直苦于没有足够的研究时间,成果极微。延霆觉得,存核器所保存的核,应该和能量球有很大关系。如果有了它,我们就可以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了。 他拜托我一定要让这项实验成功。 我们没有时间依依不舍。三天以后,他阵亡了。” 岳明烨感到幽沁渊的手狠狠一抖,继而变得僵直。倏忽不解后,岳明烨猛然醒悟——幽延霆最后的对战对象是自由王暗凌。 她的父亲,是被她的丈夫、她的爱人,杀死的。 岳明烨像被烫到,本能地想松开幽沁渊的手。然而最后,他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掌中那段冰冷而瘦弱的骨肉,因为心疼。 第24章 ☆、再临之诗10 北王再次停了下来。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 “我记着延霆的嘱托,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等他派的人来。但我没有等到。我不知道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只是,血皇在最后和暗凌的战斗中,并没有用存核器召唤亡者。我想延霆应该有成功地盗出存核器,只是在送给我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它遗失了。之后,我一直在设法寻找它,但一无所获。直到三个月前,我知道科萨被复活了。存核器不知为何会落到了沙克伊手里。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我那时的感受。我深怕辜负延霆的重托。 然后,我想到了天音。 在人界时,我得知有天音这样一个组织。传言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酬金,他们无所不能。于是我找到了他们的领袖。那个人出乎意料地年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 很奇怪,他对我报上的名讳和提出的赏金,或者世界毁灭的前途都毫无兴趣。但当我用不食人为理由再次说服他时,他却一下子显得很好奇,他问我,为什么要不吃人呢?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何况,你们血族食人,基本上没有影响到人类什么。” 言毕一行人已到了走廊尽头,北王矗立在那里两人高的重木大门前。他环视身后的人,了然地笑: “看来你们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没有时间了,我们还是提前进入正题吧。总之,后来天音领袖接受了我任务。” 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大门。所有人见到屋内场景,都不觉瞪大了眼睛。 ——大概是石质板材的桌子,通体象牙白色,横铺在整个房间的中央,似玉体裸呈的母亲。其上是三个模样粗简的容器,在优雅美丽的母亲身上显得如丑小鸭般局促,然而,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围绕它们忙碌。仿佛尊皇者侍奉着皇妃嫡子,或者,民主者敬捧着民主自由,那般郑重与金贵。 第26章 辛珀宵见状排开众人,快步走至那些容器前,麒麟灰的眼眸里涌满了罕见的急躁,他快速问道: “哪一个里面有其洛?” 未等北王回答,辛珀宵已从他的思维中得到了答案,径直走向位于中间的那个存核器。周围人的询问请令触及北王的颔首,便先后卸下肃警,站立一旁。到了伸臂就能触摸到存核器的地方,辛珀宵却停了下来。 北王见状,磁性嗓音再度响起: “血皇在雨舞者的死里确实有作用,并且他借此将雨舞者的核收入了存核器里。我想他本是打算留在最后与暗凌死战时用的。这件事延霆告诉过我。所以我委派天音完成的任务,第一是复制一个存核器供我研究,第二是将原容器里的剩核全部移动到复制出的存核器里。我不知道存核器里还有没有别人的核,但是血皇没有利用上的雨舞者的核,也绝不能让沙克伊那个疯子染手。我不能让延霆献祭换来的一切,面临毁灭的危险。 后来天音果然如约将存核器带来给我。我研究了近两个半月,发现核的存入和移动很便捷,但使用它复活亡者则需要很多的条件,极难实现。这倒是正合我意,我只抓紧一切时间仿制了两个类似的容器,当然它们只能存储能量球,而没有复活逝者的功能。” 北王走至辛珀宵身边,郑重鞠躬道: “抱歉因为我的私欲而延缓了交还雨舞者灵核的时间。现在我想将复制出的存核器和您养子的灵核都归还给您。希望您宽恕。” 辛珀宵终于伸出了双臂,将存核器揽入怀中。仿佛重新拥抱自己失散已久的儿子,两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北王再次转身环视众人: “前因后果说了这么多,只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相信,我所言不虚。” 辛珀宵低眸注视怀里的存核器。它和现在灵桥组织的原品一模一样,天音复制者的能力果然惊人。 根据他从始至终对北王思维的观察,北王没有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近期的世界动荡又该如何解释?失衡源真的不是存核器么? 为了打消心中疑虑,辛珀宵向北王致歉后,立即联系了驻守灵桥总部的戴维.西科罗。两三句概述了现状,辛珀宵要求他赶往自己所在的地方来。在威威威力的配合下,两分钟后,灵桥副首便出现在北王的实验大厅里。 戴维.西科罗几乎刚刚落地,尚未站稳,就已顺势冲到辛珀宵身边,抱住存核器,用手指在它青灰色的壁面上轻轻敲了敲。北王听闻过灵桥副首的物译能力,这时善意而略带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举止。 而戴维.西科罗的脸上并没有现出北王所预计的那些情绪:放松、快乐、心疼或者安心。 他只是紧张地拿出眼镜布使劲儿擦了擦眼镜,压抑着眼里的肿胀和酸涩,再次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存核器的瓶壁。静听一阵后,他终于抬起几近死白的脸庞,道: “其洛的核不在里面。这个存核器被复制出以后,并没有核被移动进 去过。” 闻言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恐慌。北王更是失声道: “不可能……” 就在此时,辛珀宵的手机响了。他听凭它响了大概三分钟,才拨开思绪中被印证了的不祥预感,缓缓接起电话。只听陈界在电话那头说: “领袖,监察部通知我们他们已查到了天音的位置。我核对了一下,和我一直查找的那个失衡源头一致。” 言毕,电话那头的声音沉了沉,仿佛在积蓄气力: “领袖……威威说那是其洛大哥。” 三层高的马鞍棕色建筑,外观不起眼如某间工厂的宿舍楼。一楼出露的大门却显出整个建筑的与众不同,凌空而视,如同俯瞰长着尖喙的鹰首。 其后一栋紧连的浅棕色建筑,如同鹰首上后翘的飞羽。 天音总部。 竟然真的还在这里。 尚裳惨然一笑。 事隔十三年,这里的位置根本没有变过。灵桥组织不能找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匿踪者能力的作用。然而,辛珀宵也从未试图从她这个前天音成员口中探什么音讯——他们是真的既往不咎,甚至好像早已不记得她一开始是以间谍的身份进入灵桥组织的。 天音的间谍。 那时她十四岁。 她回顾之前在施华脑中的看到的记忆。戴维.西科罗通报给监察部,且经辛珀宵亲口确认的消息: 存核器里曾有其洛的核。很可能已被复活,而天音经手过存核器。 八岁到十四岁,身为天音双子,曾在这里耳濡目染六年,她可以找到太多天音涉入这件事情的理由。只是她一直心怀侥幸,自己可以不必再与天音有什么纠葛。然而这次,她觉得自己再次低估了命运可能给她的“惊喜”。 她走至门口的能力探测器前,闭目后睁开眼,决然道: “澈夜。我是尚裳。” 她无数次假想过自己再与他见面时的场景。 作为敌对双方在任务场上。在同一个餐馆、同一个商店不期而遇。或者,最不可能的,当初舍弃自己的他,来将自己找到。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第一年,她期待。第二年,她自嘲。第三年,她已不再做此假设。她转而开始说服自己并且真的相信,她和他今生缘尽。 所以当她这时看到他时,几乎是笑了的。竟然是这种方式他们重见: 她因为现在所爱之人,来找曾爱的他质问—— “澈夜你告诉我,其洛的核是不是在这里?” 澈夜斜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椅上,随意散着腿,像是帝王坐在龙椅上。霸气而张扬。 “呦,尚裳,”璀然笑意自他削薄的唇角绽开,深蓝色的眸却比往日更加沉邃,日光绵长里,终是说,“好久不见。” 她并不回应他,复声再问: “其洛的核是不是在这里?” 与灵桥组织不同,天音的结构只分三部分:收集部、应用部、实验部。其中,收集部负责收集并培养幼年超能力者,待他们能力纯熟思想达标后,会被送入应用部,完成各种任务。 收集部培养方式是两人一组,这两人的生活、起居、学习、执行任务皆在一起,因而又称天音双子。 她的八岁至十四岁,他的十一岁至十七岁。整整六年,他们是彼此的双子。 其后,分离十三年。 这时的再见,如隔世般惘然。 十九年里,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和他对峙。 澈夜从宽大木椅上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近,同时咀嚼着她的问题,很久,冷诮的声音扬起: “今天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辛珀宵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回答啊。” 他已站至她面前,颇为玩味地看着她浅茶色眸子里缭绕的水气闻言后倏忽散开,复又漫起。他向前逼近一步,气息几乎落在了她的脸上。 而她几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随后被自己的这个动作惊到,她低眸,微咬下唇。 澈夜眼底有什么东西乍然收紧,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了正常。向旁错开一步,他抱臂而笑: “连你也开始害怕我了” 言毕,再看尚裳,只见她已扬目注视着自己,眸中泫然欲动的东西令他立即转开了眼睛。放下手臂,澈夜突然变得有些焦躁,转而却又无奈: “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哭。” 这句话让尚裳一怔,藏于最角落的、已近乎失却的记忆忽然像大风吹过的洋槐,坠满一地白花。 澈夜再次转身面对她,这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洒然,他笑着举起双手,仿佛缴械投降: “我不知道其洛的核是怎么回事,我只接到过复制存核器的委托,最后顺利交工给委托人而已。” 尚裳睁大了眼睛,似要相信却更加疑惑,正欲再问,却听见身后一声冷喝: “尚裳,离他远一点。” 尚裳回首,有些惊讶: “领袖?” 澈夜闻言看向从敞开的大门处快步向他和尚裳走来的一行人,深蓝色的眸里现出警醒和不解,但仍傲岸地面向来人。 第25章 ☆、再临之诗11 老一辈的灵桥来了辛珀宵。“物译者”戴维.西科罗。“护佑者”西门。 新一代的则有“理弦者”陈界。“御狼者”岳明烨。 血族里则有自由派的首脑斯汀。 澈夜扫视并判断着来者情况。同时想:是尚裳带他们来的? 她带领他们来讨伐他? 唇角的自嘲笑容挡住了他蓝眸中转瞬即逝的一丝疼痛。然而尚裳脸上亦是不亚于他的惊疑——不,不是尚裳。澈夜恍然想到不久前拉苏曾告诉他的事——匿踪者可能命不久矣,他们必须考虑新的防卫措施。 当时天音各部的主要负责人、核心成员都在。他们为“匿踪者”提供给天音近二十年的保护即将消失而焦灼万分,以为即便澈夜在其他事情上懒懒散散,起码这件攸关生死的事可以让他恢复曾有过的明敏锐利。然而,他们只听澈夜几乎没有思索,立即散淡而狂傲地答道: 第27章 “灵桥组织一直没有匿踪者,他们光明正大,我们何必 躲躲藏藏。” 议事厅里除了拉苏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其他人听到这句话皆噤若寒蝉,连密的沉默声浪却在大厅里如粘稠的潮般起伏着: 他疯了。疯了。 灵桥组织当然可以光明正大,他们大隐隐于市,在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心目中,几乎已成正义和平的代名词。而天音呢,被他们杀死、害死的人若真要算起来,几乎可以填平死海,绝对当得起结仇满天下。即便普通人不能对他们构成太大的威胁,但同为超能力团体,又对他们追查已久的灵桥组织呢? 身为天音领袖,怎么会连这点都意识不到呢? 澈夜在任天音领袖的前三年可谓功勋昭彰,几乎为天音获取到了曾需要花费十几年才能取得的财权。然而不知是不是那些年耗尽了他的元气,之后他开始纯粹依靠兴趣选择任务,然而他的兴趣又完全随兴所至。诸如观察一只流浪狗吃东西而忘了赴约委托人的事件时有发生,不可计数的赏金因此打了水漂。他甚至还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杀死了不少组织元老,包括自天音创始之初便担任收集部部长的声刻者。不久之后,杀死实验部部长的时候,他给出的理由竟是:长得太难看了。 然而,因为澈夜的能力太过强大,针对他的几次政变都未能成功。 没有人能判断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澈夜见议事厅里的人低首垂目讷言而立,便倾身斜靠在座位上,单臂支住左颊,用点菜般的语气讥诮道: “我们天音不是奉行优胜劣汰么?如果硬碰硬,灵桥组织真的把我们灭了,那只说明我们应该被灭了。不是么?” 闻言底下的人像遭到鞭笞一样错愕地抬起头,惶恐如同巨浪,在所有人眼里涌动传递。到了拉苏,像是拍击到了崖岸,不能向前。这个印度裔的女子有着淡褐色的皮肤,面孔中除了女子的柔细,更多一些类似男性的果断和沉稳。她只微微一低首,道: “是。领袖。” 看来兢兢业业十九年的匿踪者,终于驾鹤西去了。 澈夜嘴角现出一抹调笑——不过灵桥组织的效率还真是高啊,这么快就来剿匪了? 澈夜知道此刻辛珀宵正在查看他的所有思维意识,却并不躲闪,任那双麒麟灰的眸子盯紧自己,满含疑惑。 辛珀宵身后,陈界用小提琴拉出一声长音,音色绵延凄清,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寻觅。 岳明烨身侧名为苍帝的白狼昂首细细嗅闻,不多时突然兴奋起来,撒娇似的小声吠叫,岳明烨只好俯身安抚它。 辛珀宵不再注视澈夜,而是示意岳明烨放开苍帝,自己跟在它身后。斯汀俯身在尚裳耳边说了什么,尚裳立即用不信的目光看了一眼澈夜。离开斯汀,她亦跟上苍帝。 澈夜看戏一样注视眼前的场景。忽听陈界说: “找到了。” 便向门外飞奔而去。而不远处亦传来了苍帝的厉声吠叫。 大厅里剩下的人于是都拔足向声源而去。澈夜偏了头,饶有兴致地跟上。其间不小心碰到落在最后的“护佑者”西门,他轻笑着说了声对不起。即将错身而过,西门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探查后诧异道: “你的身体…….” 澈夜将手臂从西门那里抽回,按住他曾经按过的地方,挑了挑眉: “这样你就能看出来?果然厉害。” 感慨未完,却听见尚裳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 澈夜蹙眉,立即和西门一起闻声而去。行了大概几十米,终于看见先行的几人站在地下室入口处。地下室里的东西甫一入眼,澈夜的眉头即刻攥紧了。 那是一团不可言状的事物。中心如同银灰色火焰,外围则是四处流窜的黑色余焰。银焰中心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形,可以模糊辨识出削俊的面庞线条,身体其他各处则和火焰融为一体,正肆意舔舐着周围的空气。 岳明烨怔怔而立,因为眼前那合眸静谧的脸庞,正是他从照片上见过的,惊为天人的,其洛。但那与其说是由血肉构成的脸庞,不如说是一个由光影编织的幻影。然而那缭绕他的黑色余焰,又是什么。 辛珀宵周身爆燃出青色电光,凛然悲伤令人窒息。他身边戴维.西科罗瞪目而视,仿佛不愿相信眼前所见。 陈界拿着小提琴的手紧紧捏住,心疼不言。 西门的目光狠狠一沉,即刻转身向走廊的窗口,向外探望。 斯汀眼中亮出一线冷光,对上澈夜。澈夜却只是看向银焰旁边的人—— 一个身着银色纱丽的女子站在那团黑气旁边,微小如同银色的丝线。而她身旁,黑焰边缘处,竟是一个存核器。 她的目光越过数人,停在门口伫立不动的澈夜身上,与他狐疑目光相接的瞬间,她平静道: “领袖。复活失败了,对不起。我已经将其他人员遣散了。” 正是“生棘者”拉苏。 澈夜闻言,像从未见过一般细细打量着她,忽然眼含悯然地笑了: “……是你啊,拉苏。” 所有人或是震怒或是疑惑,目光已全部转向澈夜。辛珀宵的眼里没有悲愤,只是困惑——他的能力告诉他,试图复活其洛的不是澈夜,他根本不知情。 澈夜却只是看向尚裳,她呆呆跪坐在距“其洛”十步左右的地方,只凭背影,他无法猜测出她的表情。 正值此刻,一直站在窗口的西门突然走进房间,握了握拳,他对辛珀宵说: “领袖,监察部到了。” 普普通通的几个字,却像在辛珀宵身上狠狠抽了一鞭,皮开肉绽。他转眸凝视尚未成形的“其洛”,自觉已丧失了全部气力,只想如挚友戴维.西科罗一样跪跌到地上。惯性却支持着他站立着,怔怔看着“其洛”。 尚裳抱住自己向地面蜷缩,仿佛冷得不能自已。她的泪水已将一小片地面变作湖泊,反照出“其洛”的脸庞,她颤抖着伸出手,欲向那里触摸。斯汀半跪她身旁,手轻轻放在她背上,满目悲凉。 澈夜只觉地下室里氛围大变,其他感情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灭顶般的绝望。想到灵桥监察部的作用,他猛然醒悟了这种绝望的来源。同时他注意到,拉苏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而其他人却无暇注意,甚至全然不在意了。他兀自摇了头笑。 一个声音在这时出现,平稳得几乎没有感情: “辛珀宵,请将所有人从被复活者周围带出,监察部马上将使用小型黑洞清除失衡源。” 岳明烨听出,那是施华被责任和绝望洗得毫无血色的声音。辛珀宵近乎仇视地望向地下室门口,目光灼热到几乎要把那里烧穿。 没有人离开。 声音静止了很久,再次响起时已有了哀恳: “辛珀宵,带人离开吧。其洛不会想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受他殃及。离开吧。” 这句话流过辛珀宵,如同云流过石峰。其他人亦怔立不动。地下室里只剩痛苦的呼吸声。 澈夜回想刚才听到的那个词汇,“小型黑洞”?那不就意味着被吸入的人无法再次参加这个星球的物质能量循环。说得简单点,就是魂飞魄散。他飞速看向“其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光华。 施华一行三人已进入了地下室,他捧着一个堪称小巧的金属盒,目不斜视地缓步走向“其洛”。左右两条瘦长明亮的光带,正是自然代理人。 第26章 ☆、再临之诗12 自进入地下室便一直兀自流泪的戴维.西科罗突然自地上爬起,海啸般冲至澈夜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把天音的每个人,每个人,碎尸万段。” 他的眼睛因为悲伤和愤怒癫狂般红着。澈夜任他踮脚狠狠扯住自己,突然便笑: “多好啊,你能找到仇恨的具体目标。” 正是此时,忽听斯汀压抑着苦痛和忧虑的声音,与其说低声呵斥,不如说是劝慰地道了声: “尚裳。” 被他的怀抱紧紧锁住的尚裳并没有任何举措。仿佛嘲笑他大惊小怪,她轻言道: “我不过是站起来而已。没想怎样啊。放开我吧。” 只是这时她已不再流泪,眼里只剩决然。 斯汀默默摇了摇头,只说: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你不能。” 这句话让尚裳周身一振,继而又笑,清晰而缓慢地道: “那个叫你岚石的人,若是在你面前再死一次,你会怎样。” 斯汀如被雷击。 趁他的怀抱因为瞬间的脱力而松开,尚裳从那里钻了出来,落泪道: “对不起。斯汀。” 正欲奔向其洛的方向,她却又被岳明烨展臂拦住。岳明烨不敢看她,只是挡在她面前,用身姿哀求她,阻止她。 尚裳绝望地从岳明烨身隙间看施华离“其洛”越来越近,自顾喃喃道: 第28章 “我不会阻拦你们消灭他。但至少让我陪着他。让我陪着他啊。” 澈夜后退一步,因为尚裳分散了戴维.西科罗的注意力,他轻易便将自己的衣襟从戴维.西科罗的手里扯了出来。 施华一行人已在距异色火焰前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个自然代理人此时化为缕缕的纤长光条,一条条自行收束到施华手里的金属盒上,渐渐地,那个金属盒变得如水晶一般通透明亮。 只听尚裳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 “让我过去!!” 倏忽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自澈夜脑海闪过,他几乎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避开自然代理人的光条,他快步走到施华面前,站住后傲然笑道: “你们监察部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么?也难怪,你们没有见识过我的能力。” 说着他抬起左臂,众人尚未明白他在做什么,他已将手掌朝向“其洛”,深蓝色的眸子猛然变得清透明澈。与此同时,一道能量由他的掌心发出,如箭般刺向“其洛”。而那团中心是其洛脸庞的异色火焰,被击中后竟然开始变得恍惚,如漩涡向某个位置旋转着凝聚而去。 施华见状,突然想到他在灵纪上见过的字句: 析解至微,还原本状,谓之“逆流”。 他的脸上出现了惊喜而紧张的光。 那个漩涡几乎无尽地吞噬着他的能量,澈夜不禁轻啧一声,如同见到顽劣小孩般笑着,更多地施放出逆流能力。暗紫色的藤蔓状条纹自他领口、袖口出现,裂隙般迅速地向上攀升扩展。 终于,那个漩涡的旋臂全部消失,如同银河塌缩成一个掌心大的莹绿色球体。静静悬浮在一边的存核器上方。 被还原了的灵核! 巨大的惊喜让所有人几乎凝滞原地,难以相信地注视眼前场景。还是近处的尚裳第一个反应过来,飞奔过去拧开存核器的封口,将它对准上方的莹绿色球体。转眼,那个球体就像久待的孩子见到了母亲,迅疾缩入存核器里。将封口合上,尚裳失力般跪倒在地,紧紧将存核器抱在怀里,泪水滴答地坠上瓶壁。 施华跪地痛哭。自然代理人已恢复成光带,安慰般绕上他两臂。 澈夜长舒一口气,只觉手上的颤抖已难以控制,定睛看了一下两手,他轻笑一下,将它们放入上衣口袋,转身向外走去。这时,其他人已回神,惊喜地奔向尚裳所在的地方。他和他们向两条逆向的河流,交错而过。 行至依然静立的辛珀宵身边,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澈夜笑: “我不会逃跑的。只是不打扰你们亲子相聚而已。” 言毕,继续向前走去。不到两步,他意识里出现一个声音,道: “谢谢。澈夜。” 正是辛珀宵的声音。 澈夜一怔,停下脚步。许久,再度迈开步伐,昂首一笑。走到门口,澈夜却发现“护佑者”西门正在门外,见他出来,转身面向他,忧虑道: “你的身体……” “反噬。我早知道。” 澈夜说着从口袋中抽出右手,对西门摆了摆。暗紫色的纹路已蔓上他整个手背,他却不以为意地一笑。 超能力者中有些人会因能力的使用导致自身不堪承受,或伤或亡。而一年前,他使用能力后便会发现自己的血脉化为暗紫色,并且隐隐作痛。他意识到可能那便是反噬了。 大家都希望万幸的事会地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么为什么遇到同等几率的不幸就怨天尤人呢。既然他做了,他便早已想好了可能承担的代价。 澈夜依然是笑,只是这时额上已有密密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气,侧步闪掉西门伸来的手臂,道: “你别来‘护佑’我啊。我现在怎样你很清楚,与其搭上你的命来救我,不如留着命帮你们的人。我可不能保证我的手下会不会来杀个回马枪。” 一触之下,随之而来的巨大痛楚让西门几乎无法站立。喘息困难地望着澈夜,他不知怎样的毅力才能支持他现在的谈笑风生。 澈夜不再停留,缓步离开。最后一丝视线,他望向地下室里欣悦的人环。 他知道,人环中央那个女子,这时正因欢喜而饮泣。 将存核器小心交给戴维.西科罗之后,尚裳擦了泪,从岳明烨和陈界中间走出。她环视四周,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矛盾地咬了唇,她有些无措地伫立在人环外。压抑着心中腾升的不祥预感,她再度抬首四望。却见西门和辛珀宵几乎同时向自己走来。 辛珀宵先开口道: “其洛的复活和他没有关系。他不知情。” 她的震惊未完,只听西门说: “尚裳,去找他……他的能力反噬了。” 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尚裳按捺着胸中愈发强烈的不安和吞骨嗜心的痛,不愿深想西门刚才的话,只是拼力疾跑,寻过所有澈夜可能出现的地方,领袖办公处、训练场、课室、体能处……甚至是食堂。 十三年来,这里没有太大的变化。迟疑了一瞬,她终于奔向后面的紧连那栋建筑——那曾是他们的宿舍楼。进门后径直向二楼奔去,刚上楼,喘息未定,却见到不久前消失的那个身穿银色纱丽的女子。她静静矗立在一扇门前,如同一个马上要在阳光下消失的影子。 意识到尚裳的视线,拉苏凝眸注视她一瞬,近乎飘动地从自己矗立的门前离开。示意尚裳进去。 尚裳顾不得犹疑,快步走到那扇门前,这时却发现恐惧已夺去了她所有的力气,拼力吸了一口气,才终于将门推开。 屋内窗户大开,随着门的打开,白色的纱质窗帘迎风舒展,送入满室耀眼的阳光,仿佛未经岁月揉搓的少年脸庞,温可明媚。 窗户下坐着一个人,沐浴在这场阳光里,惬意地仰着面。待窗帘再度合上,将光线闭锁在窗外,他才开口道: “是拉苏么?我现在的样子,很让你泄恨吧。” 暗紫色的藤蔓已攀上他的脸颊,他的脸色灰得像青色的砖瓦。明晰的眼眸此刻亦失去了聚焦,自顾向前望着,却已无法向主人反馈任何信息。但他仍狷傲地笑着。 尚裳的径自手臂颤栗开。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握住另一臂,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这个躯体就此碎裂开。 只听澈夜缓缓说: “那就是你想到的方法么?用‘雨舞者’代替‘匿踪者’?你究竟做过多少功课,竟然连那个存核器里有‘雨舞者’的核都知道。复制者会死,是因为你让他复制了两个存核器,里面有核的那个自己留着了,是吧?真聪明。” 说话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他不得不稍作停顿,重蓄一口气,这才继续道: “你本想他复活,让灵桥组织内部来个自相残杀吧?我知道你让辛珀宵去找北王……那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他成功复活吧。可惜‘雨舞者’的魂魄不让你如愿啊。” 澈夜大笑,却因此而咳嗽不已。好不容易胸口起伏慢下去,他凉笑道: “那个男人有多善良,你根本想象不到啊。” 十年前,他在刚果金遇见过其洛。相错而过的时候,其洛叫住他,只说: 尚裳现在很好。她在组织中负责慈善基金的运管。澈夜,仇恨产生不了任何东西。 他当时嗤之以鼻。心想,你这个局外人,知道什么? 十一岁失去家人后,他便只能以仇恨为立身之本。为此,他甚至放弃了尚裳。 事情是不能倒回去想的。 诸如想也许尚裳就是上帝赐予他的救赎,通过保护她实现他未能完成的对家人的保护。但他却总是会想,那小优和爸爸呢,我不能忘记他们。 何况,一个以那种方式夺走了他的一切的所谓天神,能有什么善意。他拒绝相信。 但是,他仍然好奇于尚裳所运管的基金。旁敲侧击得知那个基金名叫“ln”,暗中资助着全球至少数十家各式福利院、救护所、孤儿院、学校的运转,并且资助机构的数目仍在扩大中。他讶然于这个数目的庞大,同时也觉得这个简称琢磨不透。某日拉苏送来合同文件,用钢笔在上面署上自己英文名的时候,几个字符落下,他猛然停住。几分钟后,他失笑靠上椅背,用手背掩上了双目。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他或她谁起的。 他们只是让他看见以他为名而诞生的无数奇迹。 仇恨不能产生任何东西,所以,你自始至终都只信奉着善,是么。 第27章 ☆、再临之诗完 意识到对面的人没有动静,澈夜蒙尘的眼睛直直望上屋顶,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顶上碧透的天际。 尚裳紧紧按住双唇,步步走向他。在他旁边跪下身子,她的眼泪无声坠上自己紧握的双手。她伸出右手,颤抖着前伸,终于触到他满是冷汗的前额。 他任她动作,嘴角浮出一抹自嘲,喘息已有些困难: “我以为我死的时候会……干脆利落,现在时间多得我都……可以写遗书了。” 第29章 言毕呛出一口血来,接在她手里,竟是黑红色的。反噬是由内向外的,他的身体里面已经无可避脱地败坏了。 她愣愣看着手里的乌血,眼泪再也无法遏制。视野里的他愈发模糊,仿佛就要消失不见, 她慌张地一把揽过他抱在怀中,任眼泪汹涌而下。 ——这个人,即将不复存在了。 八岁至十四岁,他是她的爱,她的神,她的一切。她愿付出一切,即便是死,都要留在他身边。 他却不愿。 命运辗转后再次相见,她却已无法用全心的爱来守候他了。 尚裳狠狠咬住自己的唇,不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来。 澈夜感觉到肩头的洇湿和压抑的哽咽,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笑: “喂,拉苏,你这是干什——”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瞬间挺直了身体,下意识地盯住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要用盲眼将它看清。继而他缓了身子,再度靠在墙上,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一只手臂轻而又轻地落上她单薄的脊背: “尚裳,是你……你怎么来了。” 她不回答他,只一点一点地收紧怀抱,泪水更加汹涌。 他任她紧紧抱住自己,落在她脊背的手默默握紧了。忽然他说: “尚裳,你不要恨拉苏。她是……个可怜人。而且,恨会把人变丑的。你可不能…..变丑啊。” 门外身着银纱的女子闻言,踉跄般退一步。澈夜的声音因为疼痛和疲惫而显得轻飘,却如洪钟轰鸣在她耳际。一声声。一声声。 她是可怜人。不要恨拉苏。 可怜人。 为了活下去,她将那个人献作了祭品。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怎么在她看来总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个人死后,她的心里他所在的位置变成一个黑洞,她不停地用钱,用权,用她所能获得的一切去填,却还填不满它。像是用微尘充填汪洋,徒然现出她所献弥稀。 澈夜说的没错,在她和复制者去帮北王获取存核器的时候,她做了手脚。当时她只想一定不能让天音灭亡,否则她牺牲了那个人换来的宿居之地岂不是要土崩瓦解? 然而,其洛却没有被成功复活。匿踪者的提前咽气,更将事态推入了最坏境地。 灵桥组织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却突然灵机一现,将这一切推给了澈夜。她想这样就可以借灵桥组织之手消灭澈夜,消灭她担任天音领袖道路上的最大顾忌。她不曾想,澈夜现在确实命在旦夕,但不是灵桥组织的杰作,而是因为他以几乎自杀的方式让复活失败的其洛恢复了核态。 而将死的 他,竟然还对尚裳说,不要恨拉苏。她是可怜人。 一切都像是对她的嘲讽。 阿尔苏你会笑话我吧。 我付出你换来一切,因此便竭尽全力试图找到它们胜于你的意义,而最后我发现它们的意义就是——让我发现它们都不如你。 而我,却一直不甘认输。 拉苏不能再看下去。也不能再听再想。她逃似的转身离开。 整栋楼只剩下尚裳和被她抱于怀中的澈夜。房间里满是他沉滞断续的呼吸声,甚至盖过了她的哽咽。终于,他开口说: “我一……直以为我死……的时候会是和几……个厉害角色搏斗,突然他们中的某个人一枪…….打中了我的脑袋,让他们灰飞……烟灭的同时,我倒在地上再也…….不用醒来。现在竟……是这样。” 咀嚼着满口的腥咸血气,澈夜这般自嘲。只觉尚裳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她的泪坠在自己肩上,仿佛穿透了发肤,烫痛在心。 他突然说: “十三……年前,我是……怕麻烦。没有……别的理由。” 感到抱住自己的身体猛然一僵。他笑了。 一直自她身上飘出的淡淡香气变得愈发遥远,黑暗的视野却在此时忽然变得清晰,他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场景—— 那时,她还是他的双子。 一次他受伤之后,她帮他包扎。手忙脚乱一刻钟后,他终于忍不住: “……给我抱个扎用得到着露出便秘一样的表情么?” “这么……这么大的口子,”女孩的眼泪和词语一同迸出,却以远比言语快的速度急坠而下,“可是你没有哭。我也不要哭。” “你已经在哭了……傻瓜,不疼的。你看,真的不痛,别哭了。” 六年相伴,十三年分离。他以为他们之间已是天涯海角的于己无忧。 几小时前,再见到她的瞬间,却仍似翻山越岭后,终于到达了犹如恩赏的一泊青湖。 终得休憩。 小裳乖,别哭了,啊。 “……澈夜?澈夜——” 第三代天音领袖"逆流者"澈夜,因过分使用能力导致的反噬,殁于9月7日。 ----------灵纪.天音 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正值关静持所在专业开始“大气动力学”的期末考试,隔壁“数据结构”的考场一片安静,季飔在前排已快答完试卷,同专业的陈界却在后排昏昏欲睡。而三人的楼上,岳明烨正对着流体力学的试卷奋笔疾书。 待到考试结束,四人在教学楼下会合,关静持提议要去拍雪景,于是便借了相机,在校园里溜达开。两个女生喜欢照相,你一张我一张地摆着pose,男生则跟在她们身后,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你马上要正式进入监察部了?”陈界自地上拾起一捧白雪,在手里捏做一团。 “嗯。” “不过我们俩天天见面,一时看不出什么区别来。”陈界笑。 “是啊。”笑着应答后,岳明烨犹豫道,“陈界,你记得那天的事么?” “……嗯。” “我总觉得在恢复成核态前,其洛睁眼看了我一眼。” “……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岳明烨话未说完,被一拳雪球正正打在脸庞,彻骨的凉顺颊滑入脖颈,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近乎应激反应,他立即蹲身捡雪团出一个雪球,正欲扔向刚才偷袭他的关静持,却听她说: “岳明烨你上次爽约我,这是报仇,不准还手。” 想到上次说帮她见到斯汀却没能实现,岳明烨理亏地停手,却被下一个雪球正正砸在胸口。愤然抬头,只见关静持笑着跑开,道: “这你都信啊。我有那么记仇么?” 他有些脱力地站在原地。无奈不已。 陈界在一旁微笑,叹息道: “斯汀明显不是不喜欢静持,但他到底为什么不肯接受她啊?” “我那天倒是问尚姐了……” 其洛回复核态、澈夜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岳明烨他们都经常跑去找尚裳,和她聊天说话找事做,尚裳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便不拒绝,每次都微笑着迎接他们。几天前,岳明烨陪尚裳在“ln”基金最新资助的小学选址旁查看,伺机问她知不知道斯汀之前发生过什么。 尚裳的回答是三百多年前,斯汀因伤坠到人界,曾和一个女子相恋。后来,因为斯汀的关系,那个女子死于魔女审判。 “以他的性格,他很难再爱上别人。”尚裳最后说。 岳明烨复述到了这里,陈界沉默着不再说话。岳明烨亦想到血族那个美如雪荷的保皇派女王,有些难言。却听季飔走了回来,嗔怪道: “你们怎么那么慢啊?那边有只小狗死了,我和静持想把它埋起来,你们来帮忙挖坑吧?” 血族北王的议事厅里,灵桥领袖辛珀宵正在等待北王出现。他身边放着两个瓶状容器,正是存于灵桥和天音的两个存核器。 所有人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将两个存核器归还血族,交给北王做灵魂替代研究。辛珀宵此时正是作为转交人而来。终于北王从偏门出现,见到辛珀宵后,他上前熟稔地拥抱辛珀宵一下,道: “谢谢您的信任。” 辛珀宵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昵,几乎有些尴尬地说: “上次的事,我还想再问一下,您当时是如何说服澈夜接受您的任务的?” 北王沉默了一下,惋惜道: “他叫澈夜啊……我听说他过世了,真是可惜。其实我没有说服他,我只是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说到这里,他示意辛珀宵随自己走向后面通向存核器研究室的长廊。在廊口执起灯,北王缓步道: “当时澈夜问我‘你们血族食人,基本上没有影响到人类什么,何况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你为什么要逆天而行呢’。” 辛珀宵微微颔首,表示上次正是言及此处,此外,也表达出和澈夜类似的疑惑。 北王像个循循善诱的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人类不管哪个国家、种族的传说,不论圣经、佛经,人类寿命达到数百岁的说法很常见吧。” 第30章 辛珀宵不动声色,继而他意识到什么,麒麟灰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北王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的,血族没有毁灭性地扑杀过人类。但是,我们喜好的食物熟度在几千年里虽有波动,总体趋势却是不断减小的。也就是说,我们有不自觉地提前扼杀你们。” 辛珀宵眼里的诧异得到了印证,转而变作了一丝忧虑。 北王继续道: “澈夜听了我的回答,问了我很长的一个问题。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他说的话。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问我,‘就算如此,你以什么理由去说服你的族类支持你不食人的观点呢。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人类对你们而言,和其他动物对人类,或者人类中的弱势群体对强势群体一样,是食物,是命中注定的牺牲品。假设现在有个人类成员站出来说我们不要吃动物了,我们应该寻找替代品。恐怕会有一群人反对他,问他‘那我们吃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吃动物,它们比我们低等。’‘替代品要是研究不出来,我们难道饿死么?’…….说到底,不过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几个字而已。我不是很清楚你们血族的情况,但是我想,你要实现你的理想,最后面对的也就是这几个字。但是,你以什么理由推翻这几个字呢?’” 北王顿了顿,仿佛又一次面对着澈夜澄明却幽邃的蓝黑色瞳仁。 辛珀宵思绪中无数事件奔腾不止。 弱肉强食若真是天意,那么纳粹思想不就是顺天而行,应该举手欢迎?那么,为什么还要阻止希特勒虐杀犹太人,为什么要反对战争,为什么当初他要推翻奉行纳粹思想的前灵桥领袖呢? 只因为是强者,就有资格将弱者一口吞掉么?只因为是强者,就应 该兴高采烈或事不关己地看弱者被伤害、被牺牲么? 不,不对。 “澈夜的话让我心惊。其实我进行灵魂替代品研究,比起不想继续食人,更多则是为了延霆的愿望。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我只能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这个比我小几百岁的人类,无言以对。 后来他说,‘这样吧,我接下你的任务。报酬就是,请你把答案做给我看——你能不能说服你的族类不食人,而吃你做出的替代品。你以什么理由说服他们。你最后能做到如何。 请做给我看吧。’” 北王说到这里,便长久地沉默了。 辛珀宵黯然。他几乎可以想见澈夜说这些话的神情,这也是他一生所追问的问题吧。 若是其洛,会怎样回答呢? 也许,其洛已经回答了吧。澈夜也看见了他的回答。 回顾整件事,辛珀宵忽然体味到其洛和澈夜两人间的一种默契。 他淡淡笑了,转而对北王道: “北王大人,核态的其洛无法回归自然,若是您找到释放核的方法,请立即转告我们。” 校园后被称作小树林的地方,稀疏种着十数棵银杏。雪在落了叶的枝干上薄薄铺上,似轻而又轻的绢纱。碰一下,缓缓落下一地细小白粒,冬天的种子似的。 “没有伤,不像被人打死的呢。”关静持蹲在小狗旁,惋惜地说。 “不是被打死的就好。”季飔伸出一只,小心地摸了摸小狗的黄毛。 冬天的土地极硬,岳明烨和陈界用钥匙、树枝、硬币......所有能用的东西挖刨了半天,才弄出个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深的小坑来。不过,作为一只小狗的墓地倒是绰绰有余了。 叫了季飔和关静持来,把小狗放进去,好好地把土盖上,小坟上放一个小石块。站了一会后,四人才起身离开。 岳明烨见两个女生的心情有些低落,转变话题道: “对了陈界,季飔那天跳舞我有用手机录下来哦,要看么?” 季飔闻言有些吃惊,眨眨眼说:“你怎么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 陈界揽过女友肩膀,略显得意地笑: “季飔后来为我演示过现场版啦,嘿嘿。” “你们两个好肉麻啊。”关静持笑着揶揄陈界,旋即眯眼看向不远处,开心地挥手向从那边慢慢走来的人叫,“尚裳!” 树林太小,几人很快到了边沿的马路上。在水泥路上跺跺脚,季飔睁大眼睛,拉住陈界的手,兴奋地向尚裳确认道: “那就是说,再过六个月,我们附近,你们新资助的那所小学就可以招生了?” “嗯。”尚裳微笑,静如秋月映水,“我刚去看完。顺便过来看看你们。” “这里有一家好吃的川菜,等下尚裳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言语间,关静持已不容推拒地挎住尚裳手臂。 “好啊。”尚裳应道,同时转身向走在后面的岳明烨和陈界一笑。 四人行于是变作了五人行。尚裳和关静持走在最前面,后面是陈界和季飔。 走在最后的岳明烨这时回望一下身后——冬日的阳光投在那个小小的坟堆上,像是开满了温柔的金色花朵。 岳明烨忽然想起,尚裳曾在澈夜墓前这样说: “我撒了种子,明年春天,这里会开满鲜花。 澈夜他当时没有将其洛的核还原成更原始的形式,除了和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有关,大概也是顾及到我们的感受吧。只是我后来想,若是组成其洛的那部分能量能够回归自然界,说不定更好。他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阳光下飞舞的金色尘埃......像现在的澈夜一样。 而几十年后,我们也会死去,渐渐和他们变成相同的东西。 几百年、几千前,甚至上万年以后,说不定,我们可以再次相遇。甚至,融为一体。” 想到这里,岳明烨扬首,任细雪飘上脸庞,轻轻一笑。随即他俯身捡起一小捧雪,快步赶上前面的关静持,顺势将手里的雪塞进她的脖颈。在她发出惊叫的同时,他已跑开了数步远。 “岳明烨你想死啊!!!!” 关静持一面让尚裳和季飔帮自己将雪掏出来,一面指着岳明烨叫。 岳明烨却只是开心地放声而笑。 也许某天他可以用这样的理由去说服斯汀: “你有没有想过人会转世投胎?你旧时的爱人死去后散出的能量和物质,经历了这三百年,说不定正好有一部分变成了关静持哦。” 就像暗凌为幽沁渊留下了他。 就像散逸在时空中的词句,再次化成了一首诗。 第28章 ☆、天川 一 如同身处沸水之中。 前邻桌两方人马不辨敌我觥斛交错,伴着简洁快速的手势,是同样有力的叫喝:“哥俩好啊……喝喝喝!!!!”后邻桌几个学生勾肩搭背抱头饮泣,看来是毕业将近,各奔东西前借酒抒情——十年后若彼此面目模糊,回忆蘸酒或许能够映现此时的磊落誓言。 前后夹击下,西门.马汀只觉得头昏耳鸣,烦躁不堪。 他习惯安静灯光下的自斟自饮,假使呼朋唤友,也只喜欢小声交谈。他曾听闻这个国家的饮宴习俗,并以为自己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现在真正身处其中,却只能感慨自己想象力匮乏,承受力低下。 坐在对面的男人有些担心,十年的分离让他对自己儿子的关怀显得局促,喉间辗转千万句“飞行顺利么?”“你妈妈再婚的消息我知道了”“你能来我很高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 “西门,你的脸色很难看。” 闻言西门看自己的生父一眼,只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德语异常生疏,和他微弓的肩胛和花白的褐发一样生疏。 他曾以为,他的父亲永远会是那个四处奔波、精力旺盛的帅气青年,有宽厚可靠的肩膀和坚定难移的意志。而在机场见到的,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风霜爬满了面颊、手里拿着德语写就的“西门.马汀”,不知是举是放的中年人。 西门之所以想到来中国找十年不见的生父,一是母亲再婚,他和继父的关系说不上好,他不愿继续干扰母亲的幸福;二是潜藏许久的报复欲望,想要扰乱十年前抛妻弃子的生父的现有生活。谁知他在人潮中觅得的,却是一个在接机人群里被左推右搡的,与曾经的强势无情的距离,如同和青春的距离一样遥远的男人。看着他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白色纸牌转向自己 ,看着持牌人的满目惊喜愈发耀眼,西门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时隔十年后第一次用德语叫了他: “父亲。” 而那不过是由怜悯造就的片刻动情。片刻之后,他在的士上听见自己刚刚为之心酸的男人,他的父亲艾伦说: “等下先去吃饭吧。你未来的继母和妹妹也要来。” 西门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身为自己生父的这个人,总能带给自己“惊喜”。 十五年前,带着年仅五岁的儿子爬阿尔卑斯山看银河,差点冻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十年前,扔下十岁的儿子,来到这个在国人眼里古老神秘的国度,不久便和发妻离婚,自此再无音讯;几个月前,他二十岁的儿子经由网络得知他其实还活着,并且现在是中国某大学民俗学教授;几分钟前,将暌违十年的儿子带至一间人声鼎沸到可以煮鸡蛋的餐馆,告知他即将成为某个中国女人的继子,并且还有个名义上的妹妹。 第31章 西门几欲失笑。坐在对面的惊喜制造者却对自己扔出的颗颗炸弹恍然无觉,此时竟还一脸担忧地对他说“西门,你的脸色很难看”。西门直想把砰然撞击着胸腔的句子扔给他: 你知不知道“常识”两个字怎么写?或者,“责任”? 然而,是自己主动来找艾伦的。就这点而言,自己没有资格抱怨。 “没什么。”最后他潦草应道,同时抬手将手边那杯啤酒喝完。之后他皱了皱眉——比之喝惯的德国黑啤,中国的啤酒太过甜腻。 艾伦的声音再度响起,慨叹着: “西门……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她是仙女。” 不需要抬头,西门就可以想见对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幸福的表情——用了西方的传统表述不够,竟还补充了专属于这个国度的溢美。语气中甚至隐含着少年一般,急欲与同伴分享森林中神秘小木屋的喜出望外。 只可惜,他搞错了诉说对象。前妻的儿子听到他的表白没有感动,与之相反只有一个念头:海德堡的那个女人也曾是你的“仙女”。多么廉价的赞词。 “三天后我们就要结婚了。”艾伦仍像少年一样兴奋而羞涩。 西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注视自己的父亲,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将深蓝色的眼眸转向餐馆大门。和店内的吵嚷相比,外面敲窗打檐的夏雨,安静像是少女浅眠的鼻息。 回德国是不可能的,不如现在去找工作吧。去别的城市。他想。 就在此时,艾伦的手机响了,仔细听来竟是琵琶。西门不禁佩服自己的父亲在这样蒸人欲死的吵嚷中还能把它分辨出来。 不过,蛮适合作为“仙女”的出场音乐的。西门缓缓转着酒杯,嘲讽而笑。此时有人推开店门,一股凉风随之沁入,与之相伴的,是宜人的清新气息。他不禁感激地看了来人一眼。转眼,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握着手机脸色煞白,仿佛被刚才那阵凉风贯穿了心肺,此刻座位上的,不过是一具人类空壳。 他皱了皱眉,起身拿过父亲执在耳边已成摆设的手机,里边一个女人的声音正不停追问: “先生?马汀先生,您在听么?” 西门不得不用自己还不熟练的汉语接话: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啊,您好。”通话人的转变让对方略微迟疑了一下,很快继续道,“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我们在莫钦女士的手机上查到马汀先生的电话…….莫钦女士刚刚出事了,能请马汀先生立即到我们医院来么?” 西门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出事了”已足够他立即叫来服务生结账,同时走到自己的父亲身边,拉起他手臂。艾伦茫然注视自己的儿子,无觉的眼泪已蓄满了眼眶。 西门无法继续直视他,只好转开视线,加把力扶起他: “走吧。” 大雨赶走行人,天地间独自欢腾。叫嚷在伞上,奔腾在街上。 仿佛再次降临的末世洪水,却没有摩西唤来救赎的方舟。 西门.马汀到达中国的第一天,他尚未谋面的继母死于氰化物中毒,身边留有遗书一封,自陈生活压力过大,不堪重负唯求解脱,希望家人和未婚夫谅解。十三岁的继妹莫夏尔第一个发现母亲尸体,受惊过度当场晕倒。 这个事件作为新闻在当地报纸上存在了两天,在街坊邻里的口耳相传中存在了数周,待到当年冬天,已如飘零秋叶,化作尘土,无人在意了。 二 “她不是自杀的。她不会自杀的!我们还有三天就结婚了!!前一天她还和我去看酒宴上摆的花,她说她喜欢百合,我们就定了百合。莫钦!!莫钦!!!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她是被别人杀了!!!你们去抓凶手,你们去抓凶手啊!!!!” 刚走到疗养院青色建筑的楼下,西门已听到二楼传出的清晰叫喝,嘶声力竭,充斥着怒意和哭音。半年前他的未婚妻莫钦自杀身亡以后,这个人已将这段话说了太多遍,吼了太多遍,哭了太多遍。 他的父亲艾伦。 西门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梯,转眼已进了病房,护士们见到他,放开按压艾伦的手,立在一旁不耐道: “你爸又开始了。” 西门点了点头,走到病床前。他按住艾伦的一只胳膊制止他乱动,同时抚摸艾伦的头发,如同在安慰一个孩子。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他难忍心中不适。现在却已成习惯动作,而艾伦每每这样便会顺从地安静下来。 这次亦是如此,在儿子的安抚下,艾伦渐渐平静,眼里却仍清液满溢,扯住儿子的袖口,德语和汉语夹杂地说: “大个子,你去帮我报警好不好,我未婚妻被人杀了。你帮我报警好不好。” 西门的动作一顿。 今天是“大个子”么……小伙子,好人,大个子,更多时候,只是,“你”。艾伦精神异常后,便不再认识他,更不会叫他儿子。西门发现自己甚至想不起来,究竟是多少年前艾伦曾叫过他“儿子”。 或者,他真的有叫过么? 他的记忆里,只有他的未婚妻莫钦。只有他的天使莫钦。他的仙女莫钦。 ——西门,你爸爸他不要我们了。他不要我们了。 护士们惊讶地看到那个一向温和寡言的德国青年猛然甩开自己父亲的手,转而扯住他的衣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 “莫钦是自杀死的。自杀。她不要你了。你听懂了没有?” 艾伦愕然,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不多时突然疯狂哭叫,爬起来狠狠拍打西门的面颊。西门站在他面前,毫不避让。护士们赶忙跑来,两个按住艾伦,一个拉开西门,剩下一个跑去找主治医生。艾伦失了标靶,便逮到什么砸什么,等主治医生赶至,好不容易给他打上镇静剂以后,病房里已一地狼籍。 西门擦了擦嘴角沁出的血迹,转身离开了病房。 寒风凛冽。吹走大部分秋天残留的色彩,留下灰败枯峭的城市。疗养院外围种植的圆柏带着最后一抹倔强绿意,好似已被冻僵,鳞叶却轻轻颤抖着。 莫夏尔不时停下筷子,低着头窥视对面的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 “西门,你的脸……怎么了?” 租住房子的客厅并不大,只够放下一张方桌和两张凳子。两人对面而坐吃着晚餐,房间里很冷,两人的鼻息化作白汽,须臾散开。 西门闻言,停下刀叉,扫了女孩儿一眼。 半年前,父亲艾伦的未婚妻莫钦自杀身亡。莫钦早年离后便一直将女儿寄养在独母家里,她母亲得知女儿已死,当场突发脑溢血,丢下外孙女撒手人寰。莫钦前夫已有新家庭,无暇顾及两人的女儿。莫钦死后,艾伦一蹶不振,一个月前甚至开始出现精神异常,不久后就被西门送进了疗养院,精神状况每况 愈下,自身堪忧。 母亲、外婆、亲父、继父先后弃她而去,莫夏尔自此成了孤儿。 那日西门遵循父亲艾伦的意愿,去墓地祭扫。其时大雨瓢泼,雨水冲刷着丛丛墓碑,碑文似所祭之人的泪水,雾汽中模糊了笔画。西门看到那个没有任何遮蔽,薄衣立在莫钦碑前的女孩子,犹豫少顷,便走过去为她撑了伞,说,我来照顾你吧。 他继续手下动作,不再看她,嘴里又麻又疼,却依然用力嚼着那块半生不熟的牛肉,含糊说: “没什么。快吃吧。” 卖掉莫夏尔外婆的小房,两人同一屋檐不过三天,彼此谈不上沟通,还很生疏。 莫夏尔闻言只好低下头去,慢慢吃完了碗里的饭。去厨房把自己的碗洗了,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听见她的门犹豫许久,终于缓缓地锁上,西门才放下刀叉,抬手按住了自己额头。闭上眼,他紧紧皱了眉。 身处异国,供养自己、给精神失常的父亲艾伦缴纳疗养费、照料继妹莫夏尔。三天前他帮莫夏尔卖掉了她外婆的房产,两个人租住在一个距夏尔读书的中学比较近的地方。因为是两室一厅,房租有些高昂。而他必须自行负担——变卖房产的钱,要留作莫夏尔的学费。 幸而父亲的一位友人在本城某大学任地质系主任,西门本是地质勘探专业出身,且有相关实习经验,已确定明日起在那所学校交授《探地雷达》课程,并承担部分野外工作。他知道同系的很多老师都对他的能力呈观望状态,甚至觉得他完全是靠主任的关系才获得了这份工作,皆是嗤之以鼻。 然而他已不是一个有时间自怨自艾的少年,现在他肩上担着他自己,莫夏尔,还有他的父亲艾伦。无论薪金,还是专业对口情况,他知道这已是他能在中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他必须学会适应。 西门端起碗筷站起来,被艾伦打到的地方仍十分疼痛。走到水池边,他对着梳洗镜张开嘴,这才发现口腔右边有几处大的伤口,轰炸后的地表一样翻腾着血肉。 第32章 漱口,吐出的竟还是血水。 七岁时顽皮把艾伦的书弄坏,挨过打之后,时隔十四年,这是第一次被打。只是艾伦已不知道,他打的是自己的儿子。 西门用大拇指将嘴角血渍擦掉,期间舌头触到伤处,竟牵连他整个右颊直至太阳穴一起剧痛。镜子里,他低头而笑——不管艾伦精神如何,体力看来完全没有问题。 收拾好碗筷刀叉,他倒了杯水,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并不知道,隔壁房间的莫夏尔一直贴门而立,直到客厅里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深吸一口气,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离开了门口。 西门的课全被安排在下午。当晚备课至凌晨三四点,第二天九点多才到盥洗室洗漱,夏尔早已出发去了学校。 他用凉水拍打着额头。 不知是不是昨晚吃了止痛药的关系,竟做了奇怪的梦。他梦见艾伦像小时候一样轻抚他的脸颊。被他触摸的地方,焚痛似被雨露浇灌,瞬时熄灭了。 回想那恍如隔世的感觉,西门轻嗤一声。 然而,右颊确实不太痛了。他犹豫一下,将信将疑地对着镜子张开嘴,发现右侧的伤口已几近全部愈合,只剩轻度溃疡似的几块小斑。他诧异万分,离开盥洗池,走进自己房间,拿起写字桌上的药瓶看了看。他并不全部认识上面的汉字,只能暗忖药效神奇。 待他再出门,才发现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碗米粥,碗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锅里有热粥。冰箱里有咸鸭蛋。 异常娟秀的字迹。是莫夏尔。 他放下纸条。想了想,转身打开冰箱。拿到鸭蛋,一抬首,便见冰箱上摆着一张莫钦的照片,大概是夏尔放的。 照片是在那个女人站在阳台上晒衣服时抓拍的,艾伦家里也有一张。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表情中有讶异,甚至还有一丝羞赧。一点也不像已有一个十三岁女儿的妇人。 刚刚获得大学副教授资质,备受学生爱戴。离异多年,却风韵犹存,清丽婉约。还有三天就要再婚,再婚对象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德籍教授。 警察也不明白莫钦为什么要自杀,一直漫步爱情云端的艾伦就更不相信。但遗书字据无懈可击,她就是一个弃绝他的女人。 白纸黑字的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而他的父亲艾伦,甚至连对不起都没有对他和他母亲说过,就已不认识他了。 也许,父亲和莫钦是真心相爱的。可是这样的话,他的母亲又算什么?旧爱?错爱?抑或,根本没有爱?那么,作为所谓的爱的结晶的他,算什么呢? 父母离异后,被寄养在外婆家,直到母亲再婚才被想起的夏尔,又算什么呢? 西门看着已故的微笑女人,合上了冰箱。 三 会议室的帘子拉得严密。然而因为空调故障,谁也不愿把窗户关上,微风便溜了进来,不时在会议桌上投下几片变化不断的阳光和明目青翠的树影。 “上次采集的数据不支持我们的结论。再仔细看看是数据问题,还是模型错误。” “探地雷达的数据肯定没有问题。” “那调节一下模型参数。” 野外项目组成员正对上次采集的数据进行讨论和分析。听到这里,坐在西门旁边的李成 将头凑近他,悄声说: “西门.马汀出品。品质一流。” 西门一笑,示意他看投影上调参以后的模型结果。 见李成转回头,西门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拿笔的手。 他在这所大学任职已有三年。 开始时总感觉到有意无意的排斥,但探地雷达组只他一人有实战经验,野外有数据采集需求的时候还是不免叫上他。他也不多想,只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数据质量不好就推翻重来,以至于学生都害怕被指派给他。时常他自己一个人再雇一个民工,早出晚归把任务完成。 起初有人说,德国佬还真是认真。 后来他有了绰号,叫“拼命西门”。谚语“人活着不用睡太多,死了有的是时间睡”跟着他被广泛流传。 再后来,若是吃饭的时候他测采数据还未归来,就会有人说,把西门那份先留出来吧,多挑点肉。 他甚至有了中国朋友,其中最好的一个就是现在坐在他旁边,年龄相仿的李成。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周遭难免会有排外的言行。往往西门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李成就已跳起来打抱不平。两人由此结识,西门仍记得他当初的自我介绍: 我叫李成,李连杰的李,成龙的成。 当时西门觉得眼前精瘦而热诚的青年,浑身散发出一股中国功夫的气息,正义温暖,万分动人。接触不久后发现,李成的妹妹李盈是莫夏尔的同班同学。于是这段缘分便成了两对兄妹的亲昵。 “下周一再出一次野外,各实验组明天向我提交一份人员设备报表。” 项目组长最后总结。 投影仪暗了下去。会议结束了。 有人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阳光立即撑满整个房间,呼哨而来的一阵风,像是它心满意足的饱嗝。 西门拍拍李成的肩:“晚上来我家吃饭?” “好啊,好久没见到夏尔,还挺想的。”李成将桌上的资料汇拢,塞进自己的电脑包里。 西门闻言一愣,亦拿起手边的资料,移开椅子站了起来。 就在李成说想念夏尔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请他去家里的决定。他只觉这种悔意莫名其妙,便用理智压下了它。只是问道: “晚上吃牛排?” 一年前,西门重新租了一间大点的房子。新房所在的小区治安甚好,绿化也不错,甚至还有小卖部和书报亭,十分便捷。 路过小卖部时,西门示意李成稍等。李成了然地点点头,不多时,见西门从里面拿了一瓶酸奶出来,便从他手里夺过来,边走边啧啧道: “夏尔还真是爱喝酸奶,一天一瓶不会腻么?” 西门但笑不语。李成摆弄着瓶子,眼神促狭地瞟在西门身上: “我把它喝了,夏尔她哥会生气么?” “喝完再买一瓶回来。” “……你们德国人都这么抠门么?” 一进门西门便脱下手表,拿出食材到厨房忙碌。不会做饭的李成像以往一样,除了莫夏尔的房间过门不入,其他地方各处溜达着。不久,从西门屋里拿出几张实验数据记录,笑道:你 现在写的1终于不像7了。未等西门回答,冒出一句: “对了,我一直想问呢,你爸是民俗学教授,你怎么是学地质勘探的呢?” “不爱好。” 西门的回答言简意赅。李成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其实当初他的出发点是——不要像那个男人。既然那个男人研究什么民俗艺术,那他一定要做相反的。于是钻研了和数字、公式打交道的纯理工。然而做到最后,发现文理不过是看待世界的方式问题,实质根本殊途同归。 有时想要和一个人划清界限、彻底告别,和永远与一个人相守相爱一生,一样困难。 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血亲。 他的性格和选择,都拼力走向和父亲艾伦相反的方向。艾伦张扬、舍弃,他便敛静、担当。然而这对本应背驰,甚至可能老死不相往来的父子,却因为一个女人的自杀,如现在这般纠结缠绕在一起。 想来真有些天意弄人。 李成将实验记录放回西门房间,转而拿了一个扁扁的小红瓶出来。立在厨房门口,他摸着下巴疑惑道: “上次出野外我不是碰到腿了么?那天来你这儿的时候还一瘸一拐的。夏尔帮我用这个药按摩了一下,当晚就不疼了。隔天我就兴冲冲去买了瓶回来。前天磕到胳膊,我回家立马拿出来擦。” 说到这里,李成抬一下手臂,呲牙咧嘴道: “谁知道今天还在疼啊!!是不是手法不对啊?等下夏尔回来,我要跟她学学才行。” 西门停下切蒜的手,并未转头。他知道李成拿着什么——那瓶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的红花油。三年间,夏尔曾十数次用它帮他疗伤。 他低头将案板上的蒜瓣一切为二,道: “下次别让她帮你揉了。” 李成一怔,立即眯眼笑了: “哦,夏尔她哥吃醋了。” 西门并不反驳,把切好的蒜全部放进了白瓷小碗里。 夕阳投光在碗沿上打着转,光斑随着钟表上轻响的分秒,渐渐变小了。 眼看牛排快要炖好,西门从厨房的窗户向小区大门方向探望。林荫环绕的道路上,并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纤弱身影。 外街的路灯已经亮了。 李成从果盘里捡出一颗圣女果扔进嘴里,像对西门说,亦像自言自语: “夏尔一般不会这么晚回来吧?快八点了。我家李盈平常六点半就到家了。” 第33章 西门向外再看一眼,微微皱眉。 李成悠闲地往嘴里又扔一颗红果,语气却故作紧张: “难道是谈恋爱啦?被男朋友约出去玩了?” 如所预见,西门立即解下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李成暗暗偷笑。谁知他并没有径直出门,而是绕回冰箱旁边。李成这才意识那里多了块小小的留言板,他凑到西门身侧,看见上面写着: 哥哥我去看望艾伦叔叔。你先吃饭哈。夏尔。 李成咽下嘴里的东西,拍了拍手,说道: “是去看你爸了啊。我去接她吧?” 西门放下围裙,走到门旁拿起外套: “我去,你看着牛肉。半小时就回来。” 下了车,西门步行进入疗养院的大门。门卫遥遥向他递来一眼,见是熟人,便低头继续看书。 夏夜里凉风习习,西门抬头,只见漫天星光,银河垂地。 为数不多的知情人,都曾问他为什么要照管当初抛弃他们母子的艾伦,为什么甚至还当了艾伦未婚妻遗子莫夏尔的监护人。 他也曾如此自问。 为什么照管艾伦? 爱?恨?同情?怜悯?……甚至与这一切感情都没有关系,只是责任。只是他痛恨艾伦没有,而强迫自己一定要有的,责任。然而三年来工作愈发繁忙,他来这里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反而是夏尔常常来看艾伦,给他读书唱歌,扶他在院子里散步,彷如亲生女儿。 那么,夏尔呢? 他和她一起生活亦已有三年。 在德国时,他自中学起便独自租住在就读学校的附近,很长时间回家一次看望母亲,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刚开始和夏尔同住,他时常不由自主便烦躁起来—— 清晨听见洗漱声和煎炸声。即使自己不想吃饭,却要惦记她吃什么。常常在冰箱里储备些蔬菜,虽然他像传统的德国人一样更喜欢吃肉。只能说汉语。再也不能光着上半身随意走动。晚上加班时不能放摇滚乐,以免她被吵醒。 后悔么? 私人领域被另一个人介入。他的自由被步步侵蚀。不安、恐惧、甚至愤恨。 后悔么? 因为对墓前那个伶仃女孩瞬间的感同身受,因为想要证明自己和父亲相反,因为一时的冲动和意气,就轻易许诺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后悔么? 他将手中的啤酒罐扔出。砸在墙上,弹至房间角落,像是命运对他不自量力的嘲笑。 然而,这样的不甘与悔恨却渐渐被习惯代替。习惯一出房门就看见她摆在餐桌上的稀饭和煎蛋。习惯经常确认冰箱里有她可以烹煮的东西。习惯看见她省下零花钱买肉回来。习惯她渐渐冒出一两句发音奇怪的德语。习惯再热的天气也穿着汗衫。习惯万籁俱寂,而不再需要摇滚乐给予相伴的幻觉。 甚至习惯了味道酸甜的中式啤酒。 习惯了莫夏尔的存在。 护士将把来访登记表推给他,轻声说: “你父亲今天下午又不太好。刚刚打了镇静剂才睡着。夏尔一直帮我们忙前忙后,累坏了。” 闻言他唇线一紧。很快填好自己的信息放下笔,将登记手册还给护士。礼貌地道了声感谢后,他放轻脚步走向二楼属于艾伦的病房。 门没有关,夏尔正背对着门伏在床边,像睡着一般。西门脚步更轻,待到近前,才发现夏尔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她在哭。 他的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停下脚步,只听女孩子不断嗫嚅着: “对不起,艾伦叔叔。是我不好,是我杀死妈妈的。对不起。艾伦叔叔。” 西门只觉凭空一道雷鸣。 ——你在胡说什么,夏尔。 欲质问那双削薄的肩膀,累积的疑惑却像团团雪球冲撞在一起,堵在喉间封存了所有声音。正在此时,护士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道: “西门,夏尔,探视时间结束了哦。” 莫夏尔闻声猛然反转了身子,满是惊惧地看着他。 平常清脆的响门声,现在听来像是死亡洪钟,荡起无声的浪潮,淹没了他们。 她的目光很快由惊惧变作疼痛,甚至还有一丝解脱,她擦了眼泪,站起来,唤他: “哥哥。” 他不答话,走去看了一眼已然睡着的艾伦,便对她说: “走吧。李成还在等着。” 到家的时候,门上却多了张纸条,是李成笔迹,说家里有事,提前先走,牛肉已尝,味道大好。西门将纸条撕下,拿钥匙打开房门。一直没有说话的莫夏尔这时叫他: “哥哥。” 他不回应,径直走进厨房,盛了饭出来,对她说: “吃吧。” 莫夏尔欲言又止几回,见他没有说话的意图,便都咽了回去。直到饭毕,西门突然说: “以后不要对任何人那样胡说。” 言毕起身进了他的房间。 莫夏尔的眼泪扑簌簌掉到桌上,不再说话,许久才低声道: “我没有胡说,是真的。哥哥。” 四 血珠一颗颗从白皙手指上滚落,滴滴答答越坠越急。 “好疼哦。”李盈吸着凉气,眼里却是蜜一样的情绪。 莫夏尔嗔怪地看了好友一眼:“做巧克力都能把手割破,你真是神了。” 言语间,已拿出一张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好友贴上。贴完轻笑道: “七夕巧克力,你的就叫‘血色浪漫’好了。” “去你的。” 李盈捏起粉拳,砸向好友的背,脸红得像个番茄。很快想到什么,回击道: “你的巧克力送给谁啊?不会是西门哥哥吧?” 莫夏尔的神色骤然变得落寞而尴尬,很快若无其事地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拉过好友的手: “再让我看看。” 伤口是个意味着疼痛的词,而前面加上“为了给爱人做巧克力而弄出的”作为定语,则变成痛并快乐着,甚至 只是快乐着。 爱情真好。 莫夏尔笑,用一只手轻轻按住李盈伤处,煞有介事地轻念着什么。另一只手则收在背后,隐藏似的捏紧了。 “怎么最近每次说到西门哥哥你就故意跑题,你心虚什么——”李盈的性格和她哥哥一样爽直,快言快语到了一半,却忽然变成了疑问,“…….呃?怎么突然不太疼了?” 她举起贴着创可贴的右手食指,太阳下转着仔细观察。疑惑不已: “你刚念啥呢?” “依稀滴波里希。愈伤魔咒,嘿嘿。” 莫夏尔眨了眨眼睛,开心笑着。 李盈低头又看自己的手指,喃喃道:“还真管用。依稀什么来着?” 说着抬起头,莫夏尔却已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好友背影,李盈不合年龄地叹了口气。 初三时莫夏尔转入李盈所在的班级。瘦弱苍白,长发扎在颈后,长长的眼睫低垂着,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老师写完她的名字说大家鼓掌欢迎的时候,李盈看见她暗暗捏紧了握住书包背带的手,这才用尽全力般张开了眼。李盈一直不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惊艳,直到有一次看见白色玉兰花绽放,她才醍醐顿悟般拉住李成边跳边叫“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搞得李成莫名其妙。 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因为莫夏尔总是刻意地躲避人群。女生自然不喜欢长相比自己出众又性格孤僻的同性。男生倒是有惜花欲望,却总是遭到拒绝,便也渐渐远观。由是她总独来独往。后来有传言说她妈妈是自杀死的,大家才总结一句“原来如此”。李盈却不禁有些心疼她,但想要沟通又怕碰壁,屡屡作罢。后来传言再起,说她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德国人包养,大家便又总结一句“人不可貌相”,李盈则更加好奇她背后的故事。直到那天哥哥李成带她到好友家吃饭,她进了屋,看见莫夏尔正在摆放碗筷,嘴张成了吞蛋形,只听李成说: “我介绍下,这是我的好朋友西门.马汀,这是他妹妹莫夏尔,这是我妹妹…..李盈你能不能先把嘴合上。” 她听令闭上嘴巴,跑去拉住莫夏尔笑道,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哈哈哈。 就这样慢慢变成好友。 与莫夏尔接触越深,李盈越觉得她是个可爱温柔的女孩子。于是更加心疼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自家父母总是甜甜蜜蜜万年新婚夫妻的模样,看到冰箱上那个先是离婚把莫夏尔扔在外婆家不管不顾,再是自杀把莫夏尔仍在人世孤苦伶仃的莫钦,她就厌恶。 幸好,夏尔还有西门。 正想着,门外一阵钥匙扭转的声音。李盈举手,对来人高高地摇着: “西门哥哥。” 那张轮廓削挺的脸出现在门后。 稳静。内敛。有责任感。个头虽然在西方人中不算高,但在中国,算不上不高。 虽然有些不爱说话,但还是一百分啊一百分。 第34章 李盈在心里鼓掌。只见西门对自己点头一笑,蓝眸便不经意扫向别处,神色里多了一分疑问。见多了他这种眼神,李盈指向外间,说: “夏尔在她屋里呢。” 西门眼里的疑问顿时消去,他将公文包拿下,放下钥匙,走到李盈身边,拿起盘子里的东西: “巧克力?” “对啊,明天七夕嘛!是中国的情人节哦。” 见西门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李盈吐了吐舌,道: “我家不能做的,我妈看见不k我才怪,所以就到这里来啦。谢谢西门哥哥啊。” 西门笑着拍了拍这个先斩后奏的小家伙的脑袋,很快想到什么: “夏尔……也做了?” “是啊。不过她说是留在家里吃的。我们班里那些男生她看不上啦。”李盈摆了摆手。 西门这才注意到女孩手上的创可贴,李盈见状立即把手指放到嘴上,做出保密的动作,道: “千万别告诉我哥啊。他要是知道我给男生做礼物,还把手弄伤,铁定和我妈围殴我。” 没待西门应答,她瞥见他手表上的指针,一惊一乍地叫: “啊呀,这么晚了,我要赶紧回去,西门哥哥你和我哥明天又要出野外吧?我妈说今天要一起吃晚饭呢。我走了我走了。” 说到这里,扯着嗓子对另外一间屋子叫: “夏尔!!我走了啊!!!明天学校见!!!” 屋里的女孩子闻言疾奔出来,最后却只能对着那扇嘭地一声关上的门说了声byebye。望着合紧的门,她自知没什么好看,却又不知道目光收回来应该放在哪里。只好有些无措地低着眼。 前天自疗养院回来以后,她和西门间经常浮动着一种奇怪的氛围。莫夏尔本想今天让李盈在家里留宿,谁知她就这样跑了。 回想起什么,她终于抬起头叫他: “哥哥。” 迟疑一下,问: “明天又要出野外么?” “恩。” “去多久啊?” “两周。” “……去哪里呢?” “榆林。” “哦。” 西门拿起衣架上的衣服,“今晚我们出去吃吧。” “今天星星好多啊。”莫夏尔抬头望天,忽然心情愉快起来,“明天会是晴天呢。” “恩。”西门亦抬起头。 草草吃过肯德基的全家堡的两人,此时正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自顾抬头张望的莫夏尔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随后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看着西门,依然是笑。 西门不明所以,只是望着她久违的笑容,心里便有一种块垒尽碎的感觉,连日来的紧张感一时全部卸去,不觉嘴角也浮上了笑意: “怎么了?” “哥哥,今天李盈说你是男b。还说男b万岁。”莫夏尔笑得更开心。 略略思索了一会儿,他突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前一段时间,夏尔和李盈迷上了韩剧。 夏尔自己喜欢也罢了,还非逼着他看。声称非常搞笑,非常感人,非常唯美。而他每每看到一半,只想睡觉。非要总结观后感,就是非常无趣,非常莫名,非常不现实。甚至总结出了模式:男a一开始喜欢女b,女b喜欢的却是男b。机缘巧合,男a遇见了女a,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过程中喜欢上女a,而几番相处,男b亦对女a万分倾心。就在男a女a呈现暧昧状态时,女b回心转意奔向男a,而男b亦开始对女a展开攻势,由此一番风波翻涌曲折起伏,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给夏尔听的时候,夏尔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他是理工科思维,浪漫刽子手。 其中,男b往往有钱有势又帅又绅士。 想到这里,西门笑出声来:“那还真是多谢她夸奖了。” 莫夏尔驻足看着他微笑的侧脸,眼里浮出如水的温柔。许久,她又抬头看向天空,寻找了一会儿,抬手对他说: “哥哥,你看那里。” 一道星光环萦的缎带,浮动在夜幕中,璀然温柔。 十八年前,阿尔卑斯山巅,五岁的他在艾伦怀里瑟瑟发抖。那道群星安然闪动的长川跌入眼里的瞬间,小小的他立即忘了割骨刻面的寒冷,只无觉地张大了嘴巴。 如今那有力臂膀的主人已成一个疯癫老头,全然忘记自己曾那般用力地抱紧过亲生儿子。全然忘记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 而这道天川,却依然这般温柔,恒久地几乎残忍。 西门默然仰望,忽听莫夏尔说: “哥哥你听过牛郎织女的传说么?” 见他点头,她接着说: “我觉得啊,才不是牛郎偷了织女的衣服,织女才勉为其难地留下的,毕竟她是仙女啊,怎么会连自己的衣服都看不好。一定是织女早早就喜欢上那个孝顺的牛郎,故意把飞天的羽衣脱下藏起来,好在地上陪着他。明天他们就能再见了啊。” 她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西门仿佛也看到了那对苦情的恋人,银河两端脉脉相望着。 莫夏尔忽然轻笑一下: “不过我小时候可不知道七夕是这个意思。” 看了看西门,她再度望向星空,嘴角依然在笑: “可能是六岁吧,我问外婆,什么是七夕啊?那时我还小,外婆大概顾忌什么,便跟我说,就是两个人啊被隔在银河的两边,每年只能见一次,今天是他们见面的日子。说到这儿便停了。几年后我真正明白七夕含义的时候,就想外婆那时候一定是想起去世的外公了。 但当时的 我看着那条浅淡的、稀疏的光带,横亘在天空里,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便指着它说,夏尔在这边,妈妈在那边。外婆听我说完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搂住我,说可怜的夏尔,你妈妈她作孽啊。我就也哭了。” 话未说完,一个温暖怀抱已轻轻圈住了她。她心里一酸,眼泪便融冰般化了下来。亦伸出双手,缓缓抱紧他。 西门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轻拍着她的背,手微微颤抖着。少时,听见胸口传来她的声音: “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西门一怔,仿佛看见心底潜藏的魔盒“啪”地一声,敞开一条细缝。 一个声音邪笑着问他,你敢听么? 莫夏尔已从他的怀抱里退出一步,举起自己的右手。 食指上有一个创可贴。 她缓缓把它揭开,藕白手指上一道不长不短的新伤。月光下,对应它的位置,创可贴上有尚未全干的血迹。 西门几乎立即想起下午李盈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他甚至觉得一只手正伸进回忆里,将那张创可贴慢慢撕下,一道浅到几欲消失的伤疤从创可贴退去的地方慢慢展现出来。 同一位置。同一形态。甚至连伤口上翻起的皮肤都是同一曲度。 他忽然觉得自己正直视着太阳,那不可逼视的光芒让他情愿目盲。 莫夏尔以为会从西门的眼里看见愕然、不解、惊悚或者愤怒。然而没有,他只是不信。咬了咬下唇,她鼓起勇气说: “哥哥你是不是早发现了…….其实我妈妈她——” 她话未说完,已被他再度抱紧。紧得几乎让彼此都喘不上气。 以这般亲密的姿态,他逃避她: “等这次野外回来,再告诉我吧。” 怀里的人僵直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西门闭上眼。仿佛这样就可以逃开那些不可压抑的、翻涌如潮的声音,自己的声音。 ——懦夫! “哥哥,爬山的时候当心些。别太累了啊。” 怀里,她声音浅缓,叮嘱他。 五 这座山被当地人称为狼脊山。 山体陡峭,植被覆盖差,只稀稀落落地长一些小灌木,往往又带着刺。即便在有很好野外素质的专业地质人员看来,这座山也属难于攀爬的类型。时值下午六点,已勘测过四座山的队员们都已疲累,随身携带的水也已全部耗光。好不容易攀上这座山的山头,大家已累得不愿说话。 西门稍稍休息,便拿起仪器再度离开。 “小心点啊。”李成弯身喘着气,见西门背影渐远,并不惊讶,只喊了一声。 西门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听见。 双腿业已酸麻,他几乎是凭惯性继续走着。 煎了一天的太阳,此时终于变作荷包蛋,通红圆润地贴在蓝空。 风扯下他的帽子,西门仰面任它灌进衣裤,闭上了眼睛。一直压抑不去想的一切被身体的脱力释放出来,像一道急流,将他卷进了回忆的漩涡。 他记得三年前被艾伦打的伤,第二天早晨消失如同神迹。那时,她甚至还不敢叫他哥哥。 “她不是自杀的。她不会自杀的!” 三年间,因为工作关系他常带回各式跌打损伤,她总是坚持要用传统方法帮他按摩。而第二天她总无端说觉得冷,要增厚加长衣服,不论那天温度是不是已飙升到三十度。 第35章 “夏尔帮我用这个药按摩了一下,当晚就不疼了。” 李盈手上的创可贴。星光下,她手上同一位置的伤口。 “对不起,艾伦叔叔。是我不好,是我杀死妈妈的。对不起。艾伦叔叔。” 每每探望完艾伦,她的心情都会异常低落,之后的强颜欢笑会持续整整一天。他屡次建议她不要再去疗养院,她却只是笑着摇头。好像一种奇怪的强迫症。 “哥哥你是不是早发现了…….其实我妈妈她——” “西门!!!!!” 他听见李成在身后陡然一声大喝。与此同时,失坠感夺去了那声叫喝的尾音,眼前的光明如一匹绸缎,被迅疾抽走,徒留昏暗。耳际再响已是什么东西闷声断裂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则是背后和脖颈处的难言阵痛。 仿佛被恼羞成怒的大风扔进了回忆的洞底。 晕眩来袭。一个念头却在混沌中越发清晰,像扑面而来的一幅画。 对不起,夏尔。我是模糊感觉到了什么。 可是我不敢去看。我不愿承认。 不管这种能力是多么地令人难以置信。不管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你能够转移伤口,是不是? 虽然我只见过你把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然而,也有可能反过来吧? 你说是你杀死了你妈妈,是这个意思么? 西门微睁开眼,头顶的那道光芒里人影攒动。焦急的声音,慌乱的脚步,试探着扔下来的绳索。 然而这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 渐渐清晰的,是墓园里那个静立在自己母亲墓碑前方的女孩子,她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冲刷,紧紧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羸弱如一株无助的花。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开始时,只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那个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因父母离异而塌失了全部的信仰和倚靠的自己。照料她,就好像照料了那个咬着牙不肯哭出声的十岁男孩。 然而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她五岁时就已经历了这份无依和空落。离异后她的父亲很快组建了新的家庭,当她从未存在过。而她的母亲,为了自己的职称资历,或者只是为了忘却婚姻失败的痛苦,立即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于是,她被遗忘在已经丧偶的外婆身边。 所幸外婆十分宠爱她。只是这种幸福在八年后戛然而止。八年间,看望她的次数能扳着手指数出来的母亲,忽然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她有新爸爸了,让她跟自己走…… 三年间他们相处的无数场景,无数声音,从他思绪中倥偬掠过。最后定格的是细细的肩膀。白白的皮肤。微抿的双唇。偶尔静下来望着窗外的侧脸,如同天蓝色的矢车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她很傻很笨,所以需要时刻保护。 夏尔,原谅我现在才明白,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 我只想保护你。一直,保护你。 阖眼的瞬间,他听见李成惊慌无措的声音: “西门——” 无比遥远。 六 早上八点。风却冷得刺骨。 周围几个厅不时有哀乐响起。一拨人哭着离开,等在门口的人哭着进去。轮到他们,每人先门口领一朵白色纸花,别在胸口,风一吹,要掉了似的。 进了厅,李成站在友人区第一排,一个大男人,呜呜地哭着。李盈呆呆立在哥哥旁边,看到玻璃棺推入,停在大厅中央,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欲往遗体跟前扑,却被身后的同学们紧紧拉住。男孩女孩们的脸上,尽是悲戚。 玻璃棺里女孩儿静静躺着,似一朵睡着的水晶兰。 那是莫夏尔。 三天前西门在医院苏醒时,李杰脸上的惊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张皇无措,和即刻红了的眼睛。一阵天崩地裂的不祥预感让西门几乎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许久,他颤声问:夏尔呢。 半小时后,他在医院太平间里见到了她。 李杰在一旁哽咽:你昏迷的时候,夏尔一直在旁边守着。两小时前她忽然就不行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医生说是心力衰竭…….西门,你不要……太难过。 而他早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家人区只有西门一人。 哀乐响起。简短的悼词念完,就开始遗体告别。莫夏尔平素只有李盈一个好友,这时班上的同学却都来了,走过玻璃棺的时候有的偷偷抹眼泪,有的红了眼。李盈已哭得没有力气,被李杰揽在怀里,慢慢回到友人区。 西门缓缓走上前,停在玻璃棺旁。 躺在里面的莫夏尔,原本光洁白皙的皮肤黯淡失神,似蒙着一层经年的糖稀。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脉络。长长眼睫似绵软羽绒,遮住了原本灵动似水的双眸,再也不会打开了。 殡仪馆的人上前拉开他,玻璃棺被推进了隔壁的屋子。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是沉重 黑盒里的一捧灰了。 葬礼一完,他打电话给系主任,申请把上次未完成的野外工作做完。 电话那头系主任说: “西门……还是别去了吧。” “让我把它做完。” “……好吧。” 于是开始为期两周的野外勘测。探地雷达组就他一个人,匹配的地表测量组有四个。每天工作得昏天黑地。 终于两周过去,整理完野外数据并且交给数据收集组以后,他坐车回家。 公交到站后他下车步行,大概走了两百米,看到自家的小区。经过小卖部,他进去买了一瓶酸奶。到了门口,像往常一样将酸奶夹在右腋,用左手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进屋后,把酸奶放在电视柜上,解下风衣挂上一旁的衣架。然后拿起酸奶走向里间的门。一如既往地三声叩击。没听到应答便推门进去,径直走到向窗的写字桌,把酸奶放在日 光氤氲的桌面上。 离开时转身带门,就在屋内光线刺入面颊的最后一瞬,他忽然看见对面桌上的照片。墨色镜框,一朵白色绢花拉着两带绢尾落在框上。下面是她略略有些害羞的笑脸。 那是她的遗像。 他的,夏尔。 跌入那个黄土湿陷形成的裂隙后,不知过了多久,西门突然觉得自己正沉于深海。水流柔缓地包绕他,倦意载沉载浮,夜一样催他永眠。 少时,一线光芒投了进来。那光芒在水波中柔韧前行,终于抵达了他的意识。那是莫夏尔的声音—— 哥哥。 西门哥哥……你听得见我么? 你记得七夕前一天,我们一起看到的那条银河么?它多美啊。 三年前,妈妈突然来找我说,夏尔,以后和妈妈一起生活吧。 奇怪的是,明明是期盼了那么久的事,真正实现的时候,我却只觉得害怕。甚至,我还有些生气。我觉得她是一个要把我从外婆身边带走残忍天神,任性又无理。 那时我意识到,我已不是那个以为自己和妈妈被隔在银河两边,急切盼望团圆的小孩子了。我已和银河融为一体,没有彼岸,只想看她跋涉。 我不明白很多事。这些不明白让我甚至感觉到心里有一种像是愤恨的东西。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我爸爸曾经在一起,却又分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生了我,却不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揪心期盼她的时候,她像一个幻觉,而在我已然忘却她的时候,她却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看她恳求,外婆也流着眼泪让我跟她走,我不知该怎么做。我说服自己,也许世间世情就是这样。也许,任性的是我。 所以后来她再牵我的手,我就没躲。我狠心不去看目送我们离开的外婆,跟着她走了。 路上她一直牵着我的手,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可以慢慢习惯和她在一起,慢慢学着像别的小孩儿向妈妈一样撒娇,让她买绒毛玩具。我说不定还可以跟她一起洗澡,让她帮我在全身擦起泡沫。我甚至能得意地带她去家长会,向大家炫耀她是这么的漂亮。 后来我们到了她的实验室,她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对我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她接起一个电话,然后她变得非常开心。她一脸神秘地告诉我,等下要带我去见一个叔叔还有一个哥哥。说完,她把我抱下她的腿,走到镜子前面梳头去了。 我试图捏住她衣角,但她走到太快,我没能捉住它。 我突然想,她和我们要去见的叔叔也会有新的小孩,像爸爸和那个对我很凶的阿姨一样。 到时候,她也会和爸爸一样不要我了。 他们,都不要我了。 实验室的哥哥姐姐陆续都走了。最后有个姐姐端着一个白盘子走过来,上面有好多瓶瓶罐罐。妈妈立即紧张地跑过去,从她手里把盘子接了过来。一边说,当心啊,好多有毒的。 我看见里面有个瓶子比别的都小,里面装着白色的硬块。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36章 妈妈放好盘子,送走那个姐姐,就趴在桌子上写写算算。那个姐姐走了好久以后,她还在写着。 整个学校安静极了。 我走到放着那个白盘子的桌子前,看到了那只亮亮的小瓶子。我转身望了望她,她没有抬头。 可是她刚才那么着急地跑过去跟那个姐姐说,当心啊。 我抓起那个瓶子,飞快地打开瓶盖,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进嘴里,扔掉了瓶子。 她听到声音,惊叫一声跑过来。她拿起地上的瓶子,看了一眼,像被烫到一样甩开它,飞快地跑过来抱住我。她哭着说傻孩子你干什么,然后她放开我,一边哭一边四处找什么,打破了好多好多瓶罐,她也不管。 我的嘴麻了,像一个铅球被硬生生塞在里面,沿着喉咙坠下去,喉咙被撑破了,吸进去的空气都漏走了,我用力呼吸却还是喘不上气。胸口像被铁板压住,马上要把我压扁了。我想吐。 我开始害怕。 等她将什么东西灌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已连害怕都不知道了。最后我只觉得她紧紧把我抱在胸口,一个劲儿说着什么。忽然我不再难受,而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很快,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是别人把我摇醒的。 有刺眼的光在我周围一闪一闪。我伸手挡住眼睛,能看清周围的时候,我发现抱着我的不是她,而是一个警察叔叔。他温柔地对我说,孩子不怕。好多人围了过来,我听见他们说,可怜的孩子。 我拉着他试图站起来,他立即起身挡住我,但我还是看见了桌上趴着的人。 那是她。 她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支笔,脸下压了一张纸,上面有些字。我看不清。 纸上、地上都是些呕吐物。里面有红色的血一样的东西。 她死了。 我突然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她和爸爸还在一起。过年,我偷偷拿了个鞭炮玩,结果不小心炸到了手,手背上黑红一片,疼得我哇哇大哭。她心疼地跑过来抱起我,向周围看了看,见没有人,就轻轻摸了一下我的手。我立即就不痛了,她的手背却红了。我拍着手说妈妈是仙女。她亲亲我说,夏尔要保密哦。我使劲儿点头。 那已是多么遥远的事了。遥远到看见她死去,我才想了起来。 大家都在忙碌,没有人来问我什么。他们觉得妈妈已经在遗书里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只是一个亲眼见到母亲尸体而被吓晕的可怜孩子。 他们只叹息着安慰我。 后来,我看到了那张他们说是遗书的纸。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在上面只匆匆写了十几个字,大概写得很辛苦,字看起来很丑。最后几个字是: 夏尔,对不起。要好好活着。我爱你。 妈妈死了几天以后,我在街上见到一个小孩儿摔倒,就跑过去扶起他。他穿着短裤,膝盖上被磕掉了一大块皮,眼看就要渗出血来,疼得哇哇大哭。他妈妈从几步远的地方跑过来,一边对我道谢,一边拉过他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说,宝贝不哭啊,你看哪里都没有摔到呢,宝贝要坚强,别哭了啊。 他们向我告别。等他们走远,我站起来的时候,膝盖上有一块地方热辣地痛着。 痛得我哭了。 哥哥,那天我本想就那样一直站在妈妈墓前,我想也许那样站着,我就能再次看到她和外婆。雨突然停下的时候,我以为愿望实现了。 所以,你知道我转头看见你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想,原来天使真的是个英俊的外国哥哥啊。 哥哥,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未想过,我可以这样幸运。 妈妈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她要我好好活着。 我知道这很难。 可是现在,我却也要这样拜托你。哥哥,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开心地,幸福地,活着。 依稀滴波里希。 哥哥。 七 莫夏尔去世三周后,西门去疗养院看望艾伦。 秋意已浓。阔叶树将弃叶砸在地上,道路被铺成一道橙黄色的厚毯,踩上去发出心碎似的声音。 西门刚进大厅,就被护士带往病房门口,说艾伦刚刚情绪激动,从台阶上摔下,倒 是没有大伤,却破了相。只是他执意不肯让他们包扎,他们只好把血迹擦掉,伤口就那样晾着。主治医生不在,他们也不敢过量使用镇静剂。 西门立即推开病房大门,却见艾伦正平静地坐在窗台边,望着外面。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 伤处在他额心。从左眉头开始,斜飞至额头中央,像是错洒的一道红墨,或者一径电光。 并不严重。 西门微微舒了口气。护士见状,拉上门退了出去。 艾伦突然叫他: “大个子。” 西门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艾伦自顾转头看向天空: “我终于想通了。大个子,你知道七夕传说么?莫钦就是那个私降凡间的仙女,现在又回到天上去了。所以,有一天,我一定还能再见到她。” 老者转头看着西门,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信,并且想要传递给自己已不再认识的儿子。 西门缓缓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给了父亲成年后的第一个拥抱。 艾伦额上的伤口随着这个拥抱渐缩渐淡,终于看不见了。他没有注意到抱着自己的青年随风错动的褐发下,突现出一笔血痕。和消失于自己额前的那道,一模一样。 他只是疲累般将头靠向青年的肩膀,小孩儿般抱住了青年的脖颈。 几分钟后,一股热流洇湿了西门的肩膀。而西门眼中一直沉沉坠压的东西,也终于挣脱而下。 莫钦,你在最后一刻以那样难言好坏,唯是本能的方式,向夏尔展示了你的爱。而我,却已永远地丧失了机会。 可是,就像我父亲为你坚执的一样,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信守我对夏尔的诺言。 直到那一天到来。 夏尔,我会珍惜你珍视如此,以至不惜以自己来交换的我的生命。 夏尔,也许这场跋涉要经过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但我保证不超过五十年。 我会带着你的羽衣,去天川的那一头,找你。 你一定是在笑吧,笑我说出这样如同韩剧的话。 莫钦.莫夏尔 先后将能力过继给他人并且成功的能力者。莫夏尔之兄西门.马汀获得其“移伤”能力半年后,成为灵桥“护佑者”。 --------------------灵纪.组织 第29章 ☆、蝶吻 一 他斜靠墙沿,向窗外望去。 道路像是洗过头了的布匹,泛着白色,软软地托住街上稀少的几个路人:有人倦倦地撑着伞移动缓慢,仿佛腰以下的部位正同地面一起融化;有人则像是身后有野兽追赶,步伐飞快地逃往街边装有空调的店面。 从今年夏天太阳格外的淫威大施来看,全球变暖已是确凿事实了?不过他现在所在的这家音乐酒吧的空调是出了名的优质,否则现在也不会客满为患。就算在外面承受太阳曝晒的时候会想“啊呀,我是不是也该加入世界无车日活动”,进了这里也只会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爽啊。” 这样想来,空调这个东西真是全球变暖的帮凶。店长也是。 他所在的城市向来风邪,刚在心里揶揄,就见店长拿着乐单几乎是蹦跶着向自己走来——生意兴隆,自然脚步轻快。 这家名为“echo”的音乐酒吧,店长长相怪异,如要评选应该能够入选全国十大怪人。但人的形貌除却天生,还和内部精神状态有关。店长心地善良,从他的八字眉和三角脸上透露出来,敞亮的像是宿居着一座菩萨。 菩萨这时开口了: “阿界,给,今天的演奏乐目。” “好。” 他在这里打工已有一年多,工作即周末在这里弹钢琴。店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本职身份的人,却若无其事且守口如瓶。 他很喜欢店长。 接过那张素洁的白纸,上面大概十多首曲目,全是客人刚才点的。他顺条扫视下去。 这首没问题。 这首有点难。 哦,这首啊。 这首应该是专业人士点的。 这首是小case。 ……..这首? 店长看他把乐单搁上手边的桌子,拿起椅背上的白西装展臂滑入,动作娴雅。这才问道: “怎样?” “除了第六首,其他都没有问题。”他笑。 “第六首?”店长拿起乐单。这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钢琴弹得相当好,平常看来懒懒散散,涉及音乐却非常专业,而且博闻强识,很少有他不会的曲目。 “emiliesimon《thefrozenworld》” 第37章 “哦,这个啊,倒还真是首凉快的曲子。”店长有些惋惜,但迅即就笑了,“我去跟客人说,让他换一首吧。” “谢谢。”他满怀感激。 店长背朝他,只是摆了摆手。 他离开休息室,走向“天空之音”,这架纯白色的钢琴旁边是面向街道的大落地窗,他朝窗外看去,一个背着蓝色大书包的小男孩正划开几乎凝滞的空气,像只急掠的鸟一般,飞速而过。 他按下琴键。 二 男孩飞快地跑着。为了抄近路,手脚并用爬上了路边的田埂。这是片苹果地,夏绿秋实后,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长在地面的老人的手一般,虔诚地迎接着从天空急坠而下的片片雪花。 他的步伐溅起一路雪屑,留下缓缓的风和呼吸的霜,在茫茫天地之间延成一线。忽然这条细白的线挫顿成了一个点——他跌倒了。因为跌倒时本能地张开嘴想要惊呼,爬起来的时候,除了鼻子被雪塞住,嘴里也满是冷咸。冷是地面的雪,咸是嘴唇磕破流出的血。但他没有去擦嘴上的血,而是急急检查和拍打着膝盖和胸口处的衣服——这是妈妈亲手做的棉衣棉裤,弄坏了妈妈要补,弄脏了妈妈要 在大冷天洗。两者他都不愿,而伤口他只要舔舔就好。 确定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痕迹,他这才用手抹了抹嘴唇,伤口流出的血已经结成了薄薄的红冰,粘在他手背上一些,拉开的时候火辣辣地疼。同样火辣辣的还有膝盖,大概是刚才磕在了石头上。他顾不得这么多,原地跳了跳,借力把书包背在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向前跑。这时的步伐已不能如前流畅,而是明显的一瘸一拐起来。 但他依旧奋力奔跑。 奶奶一个月前去世以后,妈妈再没有笑过,甚至还变得有些奇怪,和她说话,都很少应答。 这次年级第一的奖励是后天去县里看电影的两张影票。妈妈曾经给他说过的“电影”,是从一个比电视大得多的屏幕上放出来的东西,妈妈说的时候难得的兴奋,眼睛里发出的光,他现在都清楚记得。但妈妈从城里嫁来这个村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电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妈妈高兴的表情。 终于看见那户遗落在村子西北角的土黄院落。 他从大概三米高的土坡上滑下去,顺势冲进门,刚想大声喊出“妈妈”,尚未出口就被吞回了肚子。 妈妈正端坐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则地律动——那是他很熟悉的动作。他知道,妈妈嫁来这里前,是市里的钢琴老师。记忆中,她常会忙里偷闲地让手指跳舞,在桌上,在床上,更经常地,在自己的腿上。他从电视里看过那个叫做钢琴的乐器,一排黑黑白白的按键,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发出那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而他总觉得妈妈凭空画出的音符是更加美丽的,和她的人一样美丽。 后来他曾听人说,美丽的人较之普通人,需要更多地面对来自他人、来自自身的诸多欲望,因而苍老更快。他想,如果这样的话,在依旧美丽的外表下,那时的妈妈其实早已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因为生活的逼迫,甚至愈加有些歇斯底里。 这些逼迫里,来自于他的,应该占了大半成吧。 这些思考都来自成年以后。当时的他,只是轻轻放下书包,乖巧地走到妈妈身边,把手背在身后歪头静静看着她。家里的白猫这时从炉子旁边跑过来,竖着尾巴来回擦蹭他的腿,长声叫着。 她意识到他的到来,头也不回道: “去给奶奶上香。” “哦。” 三 “小白,等一下。”他拿着手感粗糙的黄色线香,小心躲避着在脚下窜来窜去朝自己讨食的大白猫,向奶奶的遗像走去。 家人的遗像都放在屋里的大红木柜上,踮起脚伸长手把香插进去以后,他匆匆拜了拜,眼睛扫过自己出生不久就去世的爸爸,一年后继之去世的爷爷,到了奶奶遗像的时候,他视线一缩,就低下头去。 还是畏惧。 他始终记得奶奶拖着那条伤残已久业已萎缩的右腿,几乎是爬进妈妈的怀里。那不是奶奶,那是一颗枯瘦的枣,正指着自己哆嗦叫骂: “鬼!!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妈,妈,不要这样。”妈妈一边安慰躲在自己怀中的婆婆,一边示意他离开。 似乎从他记事,奶奶就是隔间的一摊枯骨,胡言乱语和腐朽气息就是她仅存的皮肉。奶奶从不离开她的小房间,妈妈也很少让他去探望她。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也不过是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床边,看床上的老人或者望着房顶或者低首抠着被子,喃喃自语。每一个停顿,都是阿弥陀佛。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人往往是在力所不逮的时候,才会诉求于神明。换句话说,神明是绝望的产物。 数月前的那天,奶奶突然自己离开那间屋子,却迎面撞见了自己的亲孙子。他对清醒时的奶奶的好奇和期待,被她即刻喷发出的恐惧呼喝冲得荡然无存。 她的惊惧让他想起村里的其他人。如果忌惮和避讳化作人形,就一定他们那样的。 ——他们说他的妈妈是大克之人。刚刚生下孩子,就克死丈夫。一年后,公公也状貌离奇的死去。家里只剩下她和儿子,还有一个被克成疯癫的瘫子婆婆。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偶有波澜,无关壮阔的。中国西部的小村子里,他们一家绝对有令人视为异物的资本。 所以他家被迫从村中迁到靠山的村角。所以从来没有人在农忙时候来他家帮忙。所以他总能在门前发现成捆扔来的艾草。 他回首望了望自己插在遗像前的三只黄香,忽然想:奶奶究竟看见过什么,才会这样咒骂自己的亲孙子呢? 她所见的事情,妈妈,一定也见到过吧。 “喵~~~”白猫终于再也忍不住,用爪子扒上他的腿,起身叫喝。 他只好放弃思考,安抚地抱起它,软声道:“这就给你弄东西吃啊,小白乖。” 这只白猫是两年前拣的,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有一只非常有名的小狗也叫小白,更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史上第一色男。他只是摸着小猫细如雪绒的毛,雀跃地不断低声念着:“小白,小白。你现在就住在小尘和妈妈家了!” 两年时间,小白已经可以改名大白了。他摸着现已长到七八斤重的大猫,它正在自己怀里发出快乐的呼呼声,眯眼蹭着他的胸口,良善如同一个天使。似乎全然与去年夏天死去的那只蝴蝶无关。 那只蝴蝶停在小白嫩红色的鼻梁上。比当时七岁的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猫,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阳光下,猫的绒毛和蝶的羽翼勾廓着一层软软的金色。 他兴奋极了,飞快地拉来正在厨房做饭的妈妈。仰头看着妈妈,期待她看见这幅图景时的表情,却见妈妈叹一口气,蹲下身摸着他的头。 不应该是这个表情啊。 他非常困惑地望向自己的指向,一股夹着冰的风暴立即将他冷冻。 ——蝴蝶的一翼跌在地上。剩下的一只七零八落,根部缀着残破如虫的躯体,在地上瑟瑟发抖,如同烂叶。 小白在一旁不解地看着,被太阳耀成金线的胡子上,沾着一片无家可归的翼斑。 这个场景长久的停留在他的记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非常厌恶小白。只是再久之后,小白的可爱和顽皮又重新粉刷了他的回忆,更重要的是,因为村里人的忌讳,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玩耍,唯一的伴便是小白。这种相伴情谊,足以让他原谅它所有无觉的罪过。 抱着白猫路过方桌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自己在雪日汗洒一路竭力飞奔的原因,兴奋道: “妈妈,学校发了——” 望着仍在独自起舞的妈妈,声音低了下去: “明天学校有集体活动。我会多捡些柴火回来。” 四 村里小学组织的集体活动是去捡拾树枝。山脚有许多干枯的灌木也是捡拾目标,所以队伍正离他家越来越近,近到他不禁开始暗自期待大家一起走过他家门时的场景。而正如往常一样,队伍默契地停在了距他家三四百米的地方。 突然有人发问:“老师,山顶为啥还是白的呢?” “那里温度低,雪化不掉啊。”老师是城里来的支教,普通话标准,声音悦耳,跟妈妈一样。他喜欢她。 而且,老师还给了他电影票。 “那里该多冷啊。一定能冻死人。”村长的儿子小胖缩着脑袋抱着臂蹲在地下,好大一个圆球。 忙着捡干树枝的他终于也抬起头看向那边。 “解尘。”老师叫了他的名字,向他走过来。 村里只有他家姓“解”,村里人从来把“解”读“界”,只有这位教他们语文的支教老师纠正大家道:“解在姓里面读‘谢’哦。谢霆锋那个谢。” 第38章 这大概也是他喜欢她的一个原因。 看着老师走到自己面前,他抹了抹汗,吸了吸鼻子,有些局促。 “把电影票拿给你母亲了么?”老师笑着问。 “没。” “那今晚就要给她了啊。明早7点你们坐村口的小巴去,到县城大概3个小时。然后你们再去找春风影院。是下午两点那一场吧?” “恩。” 忽然她摸了摸他的头:“你妈妈为了你爸爸留在这里,真是勇敢。” 五 他拎着满袋干柴站在自家门前。 土黄色的门面,墙根杂生许多干草,朔风里瑟瑟摇摆。昨日的雪盖在墙沿上,西边的墙面不堪重负般微微隆起,像是伤后长出的树瘤,土质墙皮不时坠下几片,跌在地上碎裂开。鸡鸣声和鸡腥气从墙内飘散出来。 奶奶去世后,妈妈就很少打点鸡舍了。 他退后一步,遥遥望着院子后面的那座山,雪白的尖顶像是一把圣洁的匕首。仿佛又听到老师满含赞叹的声音。 “真是勇敢。” 终于推开家门,尚未迈步,他已愣在原地。定睛之后,他扔下手里的袋子,跑到院子中间。 没错,地上就是小白。小白的尸体。吐着舌,死不瞑目。 他的眼泪立即就要掉下来,想问妈妈,却见呆立在自己对面的妈妈忽然化作了一股烈风: “你干什么总是这样让我不省心!!!你干什么!!!!我到底欠你什么!!!!!你干什么!!!!” 她的双臂很长,像狂风拂乱的枝条,密不透风地抽向他。 “妈妈,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早晨他出去的时候小白还卧在门口舔自己的毛,而整个早上他都在和大家一起拾柴,根本没有回家。拾柴的时候,他满脑子也都在想今天要把影票拿给妈妈,想象她的表情是开心是木然还是别的什么,根本没有出现过以前事故发生时那样的瞬间空白。 他又惊又惧本能地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头颅,拼力为自己澄清,那些掌风落在他的手臂、胸口、腿脚,像是团团砸落的火球,片刻冰冷后迅速掀起一片片灼烧般的疼痛。 不是我,妈妈你知道的。这次不是我。我怎么会杀小白。 忽地,他从那片火烧云中瞥见了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枯井旁疯长的黑色苇草,井口正燃满黑色火焰,遮蔽了纵深向下的无尽深渊。 他忽然明白她其实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 她见证过数次由他引发的灾难,这些灾难颠覆了她的天地,天崩地裂里她只能紧紧抓住一个疯癫的老妇,现在,连这隅支持也在一个月前碎裂成了完整的绝望。 她怎会不知道那种灾难是什么样子。 缓缓放下了手臂,他任火焰覆上脸颊。 明明地下是小白的尸体,他却仿佛看见了那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她终于打累了,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看着地面。 他的脸已经开始红肿,右耳一片嗡鸣,像是什么怪鸟叫喝凄厉。 一颗石块落入黄泉,许久,发出咚的一声。他的左耳听见他的声音说: “妈妈,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六 那是一群肥肥的陆行鸟。穿着绅士服摇摇摆摆地走路。离开海上舒适的家,开始一场非凡的旅程,一场漫长而遥远的旅程。 电影里没有美女,没有枪战,没有床戏。戏演到一半,人已走光。简陋的放映室里只剩下本身站在走道里观影的他和妈妈。 电影里白色的风,冰封了鸟的行路。 奶奶临死前突然变得清醒,拉着妈妈的手说了许多话,妈妈边听边哭。他站在门口,抓着门沿悄悄向里窥视,忽然奶奶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向他这边叩拜: “你妈妈是可怜人,你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 妈妈拼力扶起她,一边朝他这边哭喊: “小尘,到隔壁去。快到隔壁去。”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哭泣。 头磕在床上的咚咚声。妈妈说快到隔壁去。奶奶说你放过她,你放过她吧。这些声音像是一颗颗炸弹,炸得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只有转身逃跑。 第一次觉得周遭的事故其实是和自己有关的时候,他的脑中也曾有过一片空白。他跑去找妈妈,扑到她怀里哭。 那时惨死的,是家里的兔子。 妈妈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紧紧搂住五岁的他,不断地说:“小尘不要多想。和你没有关系。和小尘没有关系。” 从钢琴老师变作村妇。妈妈放弃一切追逐所爱而来,而她的所爱被自己所杀。而后,自己又逐渐夺去了她所有的依靠。 不是她克死了他的爸爸,他的爷爷,他的奶奶。 而是他杀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她的婆婆。 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滴答鸣响的炸弹,唯一不会炸死的,只有身为它宿主的自己。他甚至不知道它怎么作用,如何作用。只听它在自己怀里冷静地跳动。滴答。滴答。 滴答着夺去妈妈所有依靠。滴答着泯灭她所有欢愉的希望。滴答着把她逼迫得几近疯狂。 而这声音来自她怀胎十月,生产时因为疼痛捏断了自己手指都毫无知觉,这般痛苦才艰难产下的,亲生儿子。 不知何时连她都会无知无觉地加以毁灭的,亲生儿子。 滴。答。 电影里一只雌企鹅丢失了它的孩子。它茫然四顾,看着其他雌企鹅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腹下,神经质地跟在它们身后。 妈妈跪倒在地开始痛哭。解尘踮起脚,伸出自己并不宽厚的臂膀,揽住她抽动不已的脖颈,用小脸蹭住她冰冷的耳际,慢慢地说: “妈妈,猫已经被冻死在雪里了。你可以飞了。你可以飞走了。” 妈妈。 七 视野被蓝白色的天空填满,自己像是冰川近海处结出的琥珀。血液正一点点的冻结,血小板们僵硬的晃动,如同一只只试图破冰的小舟。 到底过了多久呢?从他离家独自爬到匕首的锐尖到现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开始还在不停的哭,后来就觉得很累。手脚都无法动弹。 这里果然非常冷。覆盖着经年不化的雪,甚至连踩上去都不会失陷的坚硬。足以冻死自己,和所想的一样。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本身麻痹的身体正如释重负般被温暖一点点融化,这就是回光返照吧。他想。 “还有意识。西门,帮我一下。” 耳中忽然滑入片段人声,虽然模糊,但能隐约辨识出是个好听的男音。他努力睁眼,被冰冻结的眼睑却只张开了小小一道缝隙。缝隙里不断闪过忙碌的人影,灰蓝色的天空正被他们切割成不断变化的各形斑块。 有什么开始将他一点点托起。 “轻一点。” “其洛,尚裳那边已经完成了。” “好的。走吧。” 人影像是闪电下的大地须臾洞开,放出了整片天空。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冰蓝天空中正翩然而过,一只蝴蝶。 八 恢复意识后,他像是力竭而落的箭矢。这个组织里能够让妈妈恢复,仿佛从未受到伤害,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的能力者不止一个。他并不担心。也无从担心。 因为他发现无论作何决定,都会后悔。 年仅八岁,他却已知道她必将成为记忆酿就的烈酒,一触即醉,生不如死。 他只觉全身的气力已被抽空,徒留体内的炸弹四处流窜。他只能任由它肆无忌惮地炸毁身边的桌椅,烧焦组织里的人拿来的特殊仪器,或者弄折谁的腿脚手臂。只需片刻的意识空白,下一秒,他就会身处自己创造的事故现场,却完全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和以前一样。 即便满心愧疚,却无可奈何。连对不起都没有资格说。直到那天,那个救助他的麦色皮肤的青年来到他的房间: “我开始也不会控制,身体里像是存着随时可能炸裂的弹药,要是只在身体里炸还好,关键是莫名其妙就会伤到别人。我们的能力很相似。”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面前银发的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写满了疑惑和渴望,只见眼前的英俊青年对自己温柔一笑: “你知道么?把人体胰岛素dna的碱基排列配成乐谱,和肖邦《葬礼进行曲》第三乐章的中间部分很相似哦。” “…….” 他仍然不解,所以继续沉默——他只知道救了自己的这个组织是异常者的集合,难道他们还从事科学研究? 似乎发现了他的疑惑,银发青年笑着解释道: “我只是举个例子,就是说,音乐可以帮助我们掌控那个炸弹。” 停了一下,青年笑意更深: “所以,要试试么?” 第39章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不自觉地点了头。 “那你喜欢什么乐器?” “……钢琴。”顿了顿,他继续道: “钢琴。” 一年后,这个组织替他改了名字。解尘消失了,灵桥里多了一个未来的理弦者,陈界。 九 走出“echo”,陈界对在门口向自己告别的老板挥了挥手。转过街口,是黄昏喧嚣的主干道。各型车辆满载着回家的人疾驰而过,只剩道道热风作为尾迹,和渐次亮起的街灯遥相呼应。穿着校服的孩子们正从附近的学校涌出,买着街边的冷饮小吃,笑得不经人事。一个孩子经过他的时候,皱眉嘟嘴对身边的同伴说: “我妈太烦了。” 陈界突然想起在西北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曾有一个几乎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至疯狂的可怜母亲。 她的儿子离开她的时候,甚至还不懂得说,我爱你。 十 那时飞过天际的蝴蝶是粉红色的。 大大的翅膀忽闪忽闪,翼缘错落着缀满明黄的圆斑,像是出逃的夏天,一路掠过白色沙漠的酷寒,掠过蓝色海洋的辽远,掠过绿色雨林的潮热,来到树荫印绕的窗前。那里有架平台式钢琴。 它点水般落上云影流动的黑白键,轻巧恰似一个不经意的,吻。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