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奸犯君》 第1章 《作奸犯君》作者:有情燕【cp完结】 简介: 我是弄权奸臣。 三皇子舞女所生,勾栏做派,不通政务,备受皇帝厌恶。他找到我,想与我做一笔交易。 他委身我,我扶他上皇帝宝座。 他长得不错,很有风韵,我答应了。 后来,我为他饮毒酒、杀政敌,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矫诏,终于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封太子的诏书上。 等我将一腔真心和这份诏书奉给他,他却说,他恶心我很久了。诏书他收下,我可以滚了。 把我气的吐血又折寿。 但,想对我用完即弃,他实在是很天真。 拿回权柄后,我依然是大奸臣;他是小皇帝,是我的笼中雀,是被我锁在宫里的、可以随意欺负的傀儡。 他还是委身于我,我们仿佛什么都没变。 只是这样肆意地拥着他欺负他,我并不满足。 我更想要他能爱我,我用尽各种方式假装他还可以重新爱我。 我想要他让我吐的血折的寿,不至于白费。 原来他本就很爱我,只是从前许多误会,阴差阳错,让我们之间横亘了无数可笑的芥蒂。 可惜我此生,已不剩多少了。 —— 纯情奸臣攻x恶人太子渣受,攻视角第一人称 聪明大坏蛋和笨笨小坏蛋狼狈为奸,谋权篡位。后期攻因受身体不好,受想方设法为攻续命续求生的心气,好不容易才续上。 标签:破镜重圆、he、虐恋、宫廷、小学生权谋、第一人称、攻视角、酸涩、狗血 第1章 困局 大家都说,我秦不枢,是个大奸臣。 因我今年不过二十有三,便以太傅之尊录尚书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轻有为玉树临风又有钱,很是霸气。 如此超然地位,自然遭人嫉妒。所以弹劾的折子一向很多。 虽然皇上会维护我,但我自己也须收敛,尽量少去触那些腐朽老臣的霉头,不然下次、下下次弹劾折子上来,皇上他就不一定能护着我了。 没错。今日下朝,皇帝的近侍找到我,一把鼻涕一百泪苦口婆心嘱咐的,就是这些讲了不知多少回的车轱辘话。 说得仿佛皇帝真的在担心失去我这个好用的臣子。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恭恭敬敬,弯腰作揖:“谢陛下厚爱,微臣定遵陛下嘱托,绝不再为陛下添此种麻烦。” 近侍松了口气:“太傅大人明白就好,咱家也好回去向陛下复命。” 我再一揖:“公公慢走。” 出宫门后回望宫城,本太傅只觉十分可笑。 皇帝老儿以前用我时,什么惊涛骇浪、臣工非议都能挡了,这些弹劾连入我耳都不会;如今他年事已高,我又功高震主、在朝上多有结党,我就成了他的威胁。 今日是弹劾,明天抓我党羽,后天削权,大后天下狱定罪砍头一条龙,再将我府上抄一抄,弄出万把两白花花银子进国库。如此一来,皇帝老儿高兴了,他没了威胁,还挣了钱;反对我的朝臣高兴了,奸佞得除,四海清平。 最后只有身首异处的我会不太高兴。 但没人在乎。 回府之后,想着这事,再回望曾与皇帝老儿铁一般坚定的君臣情谊,本太傅心里很惆怅。 今晚月色如练,庭院中夜景别致,树影婆娑,如积水空明,适合找人酌酒诉衷肠。 寅时,我想着雾谭应该没睡,便费劲爬上卧室房梁,把他摇醒,让他陪我在中庭走走,再喝两杯小酒。 雾谭是我最亲近的影卫,数年如一日,黑衣劲装持剑蹲房梁,寸步不离地保护我,让我从七八次刺杀中都捡回了命。这整座秦府,只有对他,我才敢无条件地相信和倾诉。 院里,石桌旁,我给他斟酒,很可怜地对他说:“雾谭,我这回真要死了。” 雾谭努力撑眼皮,还不忘安慰:“不会,有我在,没人近得了你的身。” 我自饮了一盏,将皇帝老儿种种想法分析给他听,最后感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空有一派党羽,却无兵权,既不能兵谏,也不能黄袍加身,便是有你一人护着,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雾谭:“……你听听你说的话,现在你知道为何云藏想要你死了吗?” 我越发伤心,再斟两盏酒来喝,脸上微热,又摸出描金的竹画折扇来摇。身上这么忽冷忽热,联想到世态炎凉,越来越难过:“云藏的皇帝位都是我扶上去的,没有我,他更无今日。他怎能如此?让人想来,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 雾谭:“他都六十了,你这话怪恶心的。” 我将折扇展开,借月光欣赏着扇面上画的墨竹,道:“借闺怨诗抒发君不知臣的忧愁罢了。好吧,我也觉得挺恶心。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应对,总不能坐以待毙,真让他慢慢剪除我羽翼、把我推到菜市口砍了。” 雾谭道:“想必你已有应对之策,你讲,我且听着。记得下次不要寅时把人拉起来听就行。” 我一手珍爱地抚摸着竹上一笔一画,道:“不能兵谏,便只能在京城之内,稳固自己的地位。目前云藏老儿当皇帝后大小诸事靠我主持,暂没旁的人能接管,我短时间内尚能喘息。云藏老了,身体不好,没有几年,储位却未定——若我能扶持一位皇子登位,最好能再把控此子、代其摄政,那么危机自解。” 雾谭默默抿酒:“我说什么来着,他想杀你,半点都不奇怪。” 我缓缓将扇合上,压在唇边,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谁规定君就是父,臣就是子?我偏要臣为父,君为子。” 本太傅豪言壮语气吞山河,是很威武。但之后我与雾谭掰扯该扶持哪位皇子,很快就又萎靡了。 大皇子为嫡长,光风霁月、正气浩然,弹劾我的折子八成都是与他有关的朝臣弹的,他绝和本太傅尿不进一条裤子。 二皇子倒给我递过不少拜帖请帖,意图靠本太傅之力与大皇子分庭抗礼,然此人性情简直和他爹一个模样,与之为伍,等他登位,照旧先推我去菜市口开刀。 雾谭哈了个欠,下巴抵在剑柄上:“那就三皇子吧。讨论结束,我想回房梁睡觉。” 我赶紧摇一摇他:“可三皇子云何欢生母地位卑贱,云藏老儿对他很是嫌弃,全没管过,朝上更无半个臣工肯帮忙说话。我若扶持他去跟嫡长大皇子抢太子位,他反倒会拖我后腿。” 雾谭挡开我手,持剑起身:“这样,你先纠结着,选好了告诉我,我们下次再接着聊。” 我可还没倾诉够,也起来往他回路上一拦,把人按回石凳,再好生倒一盏酒:“雾谭,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这些天仔细想过,大皇子二皇子虽在云藏老儿面前得些脸,但自主想法太多、又与我素无交情,难以把控,扶上位我也得不着好;只有这云何欢,与我有过绝对真心实意的交情。” 雾谭瞪眼,瞧了瞧我手中折扇,再瞧我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他在想什么,忙将宝贝竹画折扇往胸前捂一捂,解释道:“我虽是断袖,但与三皇子并非那种交情。雾谭,你晓得我心有所属的,我只一心一意爱画这扇子的那人,旁的都看不进眼。你别误会。” 雾谭道:“我没有很误会。你说罢,再听你两句我就回房梁去。” 我回忆往事,真切讲述:“我十七岁时,曾与三皇子在同一张床上睡过。那时他才十二岁。” 雾谭静默片刻,将剑往石桌上一搁,道:“……你展开讲讲,我突然不困了。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喜欢寅时起来听你倾诉衷肠。” 第2章 回望 要讲我与十二岁的云何欢怎么睡了同一张床,便要先讲云藏和我自己的来历。 云藏老儿本不是皇帝,他是西凉州牧,在西凉一隅独揽大权。 那时他令手下两位文士办月旦评盛会,招收门客。我正是十七岁时,在月旦评上舌战群儒,以布衣之身被云藏收入门下的。 然而安排门客住宿的管家眼力极差,觉得我年纪太小,对锋芒未现的本太傅多有怠慢,就给我排了个云府中最偏僻的住处。 我一身青衣麻袍,背着没二两重的包裹,站在这和茅草屋差不太多的破房子外面,觉得生活真是很沧桑。 之后我收拾半日,才将茅草房收拾出个样。 不过我收拾时,发现窗边草垛有凹陷下去的平整痕迹,以为有猫借此处蜷着睡觉。我想着睡茅草的必不是云府家养猫、应是翻墙借住的野猫,便挤出点粥饭端来,放在草垛边,等待夜晚猫至,与其交友。 就是看蜷躺痕迹,这猫可能有些大,不知一碗粥够不够吃。 我是没料到,晚上,窗外会翻进个脏兮兮的小人。 是个很小的少年、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娃子,看着十岁模样,头发鸟窝一样乱,衣服破布一样脏,穿着一只烂鞋。他翻到一半,发现屋里有人,惊得仰头,傻眼了,就趴在了窗沿上。 第2章 我也傻眼了。明明这小少年脸上尽是灰尘、容貌都看不清楚,怎么眼睛生得这般好看,桃瓣上缀了两颗熠熠的星子一般,里头还汪着星海。 我那时还不知自己是断袖,瞧着便立刻开始想,若我将来功成名就,定也要娶个眼睛也这样好看的媳妇,仔细照顾她,让她吃饱喝好,每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再和我自己堂堂仪表结合一番,生七八个眼睛好看脸也好看的伢子,男女伢子各半。 言而总之,互相回神后,小少年趴着窗局促起来:“你……你也住这吗?” 他竟就是那只猫。 我坦然道:“我是云大人新收的门客,叫秦不枢。管家将我安置在这里住。” 小少年惊惶了一下,有些为难,看样子不太想爬走:“我……没有房间住,之前这间房子没人,我一直都睡在这。” 我虽对云府中有这么个娃子存在很惊奇,然不该问的我晓得不可多问,便道:“那你照旧睡进来,我不赶你走。” 小少年欣喜,赶紧不客气地完全翻进来,熟练地蜷进那有压痕的草垛里。果然不多不少,这个小草坑刚好将他塞下。然后他抓一些旁边的稻草往身上覆,过了好一会,才不太抖了。 之后桃花样的漂亮眼睛便一直盯着那碗冷粥看。 我心下立即柔软,下了床过去把冷粥端走:“你等会,我去外面生火给你热热。”再看他稻草覆不住的通红脚爪子,“也莫睡这,你去床上,我被子虽粗糙,却足够厚实。” 等我出去热了粥回来,就见着他已蜷上我床床角,缩成一团。且脸上似乎干净了些,估摸是把自己努力揩揩才蜷上去的。原来他好看的还不止是眼睛。 我将热好的粥端给他,他同样拿起就喝,狼吞虎咽,毫不客气。不大的嘴竟跟饕餮一般,片刻粥碗一粒不剩。 之后我把碗洗净收好。又打了桶水来,再给他擦脸擦手擦脚,尽量弄干净些。 我揩着他脸,觉得好乖,真的跟只猫一样;捧着他手擦拭,手感又轻又细,仿佛只摸得着骨头,就是擦净了还真是白;脚上就太惨了,许多红通通的冻疮,我忍不住揣到自己肚上暖了会,不太凉了才给他放回。言而总之,他整个人瘦瘦小小蔫哒哒的,也不高,一看就经常吃不饱饭,模样太过可怜。 将他勉强理完,我才重新盖好被子,很单纯地准备与他同席睡觉。 但我没料到,我刚熄灯躺下,他就忽然凑过来,伸出没发育的爪子,一把往我胸口衣襟里面奇怪地摸。脚也跟上,一同来蹭。 我讲到此处,雾谭倒抽了口凉气,指节敲桌:“十二。” 我比划:“是他先动手,不是我。我说了,我单纯地只想睡觉。” 雾谭双臂支上石桌,作深思状:“你继续讲,我在听。” 我当时便骇得大退到床另一头,我记得书中即便是至交好友同睡,也未有摸对方胸蹭对方腿的。我问他,我照顾他,谢谢都没得一句,却遭被中偷袭,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少年歪脑袋眨着眼睛道:“我正是要谢谢你。我娘说,如果有客人待自己好,就要主动多挨着他,摸摸他,甚至亲一亲他,这样他才会待我更好,还能多给钱。门客,不就是客人吗?” 就这一句话,我听出了两层意思。他娘绝非正经女子;他长这么大没被人正常教导过。 若说他是贵公子,如此狼狈,完全不像;若说他是穷苦娃,怎会毫无常识,甚至分不清门客和恩客。 但我不想再遭偷袭,只能我来教导:“表达感激,你直接说谢谢即可。夸张些,还可续上一句‘必当牛做马以报’,或‘必结草衔环以报’,或‘以身相许以报’。当然你是男子,一般说前两种就可以了。” 小少年掰出三根手指,反复念叨,像是记下,又提问:“为什么男子一般不能‘以身相许以报’?” 我道:“以身相许就是嫁给他。但我们都不是断袖,将来不会嫁人,会娶妻。” 小少年眉头更拧:“什么是‘断袖’?” 对他而言这说法太文雅。我说:“就是好男风,男子喜欢男子。” 小少年露出笑容:“这我知道,南风馆里的客人喜欢这种。我是男子,我以身相许应该也会去南风馆。” 我脑仁都大了,之后蹲回他旁边,跟他解释给他答疑一个时辰,才帮他把思路理清楚。彼时我也不知为何我一定要掰正他。可能是不愿让这样好的眼睛去给南风馆逛窑子的人看。 最后,终于哄他好生躺下,正常睡觉。 闭眼前,他很开心地甜腻腻对我说:“谢谢你,你真聪明,这些都知道。麻烦你以后多教我些,我什么都愿意学。我一定当牛衔环报答你。” 这一段便结束了。雾谭听得皱眉头,好像不太满意。 我在桌对面坐下,开扇慢摇:“不然呢,你想听什么?” 雾谭再做深思,道:“照理说,三皇子虽小,却已被你看上,还一起住。等你开窍,你第一个断袖的对象应该是他才对,而不该是……”然后他目光深沉地盯着我的宝贝折扇。 我望了眼天上月,叹气道:“是他后来先生我气,不要我了。” 第3章 煮豆 彼时云府的人虽对此讳莫如深,但我时日呆久,还是弄清楚这小少年是个甚情况。 他正是云藏的三儿子,云何欢。 其母为一舞姬,是云藏当年一时兴起在西凉秦楼楚馆买的。舞姬失宠后儿子也为云藏所厌弃,半年前那舞姬也去世了,于是儿子更失庇护,成了关在云府中的一条小流浪狸猫,没有人管。 小猫都当牛衔环了,我自然顺手管了起来。先是攒攒府中配发的柴火和炭,给他烧水清洗,理成人样;再借他备用的麻衣穿,帮他束发;每日屋外煮饭菜,有他一份;同别的门客一起去云藏那凑热闹,得到什么大家都有的赏赐、点心,也给他。 最重要的,晚上有空,教他读书识字,学点做人道理。虽则我自己也没做成个好人,至少不算太烂,以后发达了应该能娶到媳妇;可他这样下去显然娶不到,人小也要未雨绸缪。 云何欢是愿意学的,起初。他一个月内已学会认许多字,于是又我决定教他读诗,品味前人意境,从而修养己身。 但我与他一月出头的萍水缘分,正毁于此。 我没有教小儿读诗的课本,就见到什么,给他讲什么。 讲诗第一日,我晚上带他赏月,给他讲了半首带他名字、带有月亮的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这诗是宫怨诗,后面的句十分悲戚,我便没说,我只解释这四句,是说新裁下的丝绢,如霜雪般皎白,把它做成一柄合欢团扇,正如这浑圆朗月。 云何欢听了,捧着脸开心得不得了:“你在说我好看,对吗?” 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他喜欢这么理解,倒也没错,便点头肯定,未反驳。 于是当晚他仔仔细细记下诗句,睡着都念叨了一晚上。迷迷糊糊还道:“我知道我好看,我还知道你也好看……以及娘亲最好看……娘亲说,她家乡在北狄,她被卖到西凉来之前,看到的家乡的草原,也很好看,可什么是草原……” 第二日,我同别的门客一同出去后回来,他缠着我,要我再讲第二首诗。 我想起他昨晚念叨母亲家乡的草原风光,便教他一首描述草原风光的诗。天似穹庐,笼盖碧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诗释义简单,我稍一解释,云何欢便也和昨日般特别开心起来,反复念叨,仔细记下。晚上床头,还挤过来扒着我胳膊,背了好几遍,问我他有没有背对。 这次他手脚卷着我胳膊睡觉,我并未躲开。 但第三天,他找我要新的诗,我却不知怎的,说错了话。 彼时我正在煮菜,把豆子从豆荚中拆出下锅、豆杆用完扔入锅下柴火堆。我想教他一首有内涵的诗,从而让我也显得极有内涵、不是只会夸他或者夸哪里漂亮,便借此讲: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云何欢没听我解释,已先认真跟读,念完数次,再道:“我记下了,我听得出这是讲豆子的诗。是说豆子也很好看吗?” 我认真道:“这诗是讲,豆子和豆杆都是同一株上长出的,豆杆却变成了柴火,在煮哭泣的豆子。他们互为兄弟,却自相残杀。” 云何欢脸色寂然,他静静瞧着我,目光变得极冷,未追问更深层释义,也没背第二次。 我以为他没完全明白,补充道:“这诗是教后人不要兄弟阋墙,兄弟之间都是同根出生,应要和善友爱。” 然后,云何欢又静默了片刻。 再然后,我一锅豆子都被他掀了。 少年好看的脸立刻变得无比狰狞,嘴里骂出无数西凉口音或北狄口音肮脏俚语,我不能听懂。最终他骂得自己先哭了,一脚踹在我脸上,几乎把我下巴踢错位,气冲冲地就走了。 第3章 看来他只喜欢我的皮囊和花言巧语,不大喜欢我的内涵。回想起来,都下巴疼。 这件事我当时觉得有些莫名。我试着在满云府我能去的地方找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可约摸他是刻意避我,从此,六年,都没在我眼前出现过。 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他和他那大哥二哥,兄弟关系不好。 也不知后来他都睡在哪里。 雾谭帮我打住回忆思绪,返归主题:“……你确认你这是与他交情很好、可以扶他当主君?要不你还是去求大皇子收你,现在跪还来得及,万一不会被抄家砍头只判个流放。” 我很抱歉道:“流放我便两袖清风,从此再养不起你这样优秀的影卫,容易被人一刺杀就死。最好别流放吧。” 雾谭真诚道:“即便我因你给不起工钱离开你了,你也要相信自己命硬,毕竟祸害活千年。” 闲扯这般久,后面内容又让本十分期待的雾谭失望,他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哈欠连天,这次真回房梁去了。 我也回卧房,盖好被,在我优秀影卫的保护下,满足且安心地再睡半个时辰,起身上朝。 今日上朝,无事,老模样。直臣进谏,说前年云藏老儿……哦,英明的陛下征讨叛逆时,本太傅留守京城掌管大小事务,曾收受大量贿银,胡乱用人。 彼时云藏强行逼禅废帝不久,为稳定朝局,我在京城平衡各种势力,家里不由得便多堆了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均装箱登册,最终都送进宫里让英明的陛下回来后定夺了。之后那堆东西便如针入大海,半点影都没再见着。 且今日英明的陛下坐上头,也未替我开解,只咳嗽着说相信秦爱卿不会做这等事。可见这也是他捏我的其中一步,指不定等抄家时,又给我偷偷运几样回来,说是我府上搜出的,重新坐实我受贿恶名。 所以有些事,不能过于防患未然、干得太好。 当年就该让京城种种势力乱一下、让废帝帝党占占宫门,本太傅再力挽狂澜,今日大家才会只记得本太傅美名,不会去深究本太傅力挽狂澜同时居然还收了几两银子。 本太傅如此遭弹,仍是得冷脸给英明陛下干活,忙完尚书令公务,傍晚时分,才能出来。 敲定要扶持哪位皇子,已迫在眉睫。 出宫门后,到安全地方,我掏出袖中藏了好几日的粉色手帕,细看上面文字。 这上面写的是平昌门外哪街哪市,一个位置。 现下雾谭估摸正躲在暗处守护我。但昨夜他兴趣丧失太早,我其实并未倾诉完,是以我今日接下来要做的事,在他眼里,会比较莫名。 因这手绢,正是几日前上元节前夜,云藏在宫中宴请群臣,扮作陪侍舞女的云何欢抛我手里的。 当时诸臣皆饮酒入深,大家都有些东倒西歪。我正坐在下座右首,借酒意打开扇子伤情,思念那个毕生不可能得到之人。 就在这乱七八糟时,换了一批歌舞。这批舞女均轻纱掩面,显然没有人注意,三皇子竟完美混入其中。 我是唯一一个发觉的。因他那双含情桃花眼,莫说六年,便是六十年我都很难忘记。就眼睛模样而言,那个我来京城后一心喜欢却追求不到的人都不如他。 我认出了,云藏老儿却没认出。这批舞女起跳后,他还拊掌说乐坊司排得好,可见有多久没注意过自己的三儿子。 全程我并未和云何欢搭话。他站位在边角处,随歌舞移动位置。终于有一瞬他到了我身侧,香袖掠过,他在我案前微微阖眼,再抬目,一刹顾盼生辉,就让我想起了功成名就后需要娶媳妇、养媳妇、生很多伢子的人生大事,也让我想起了生疼的下巴骨。 再回神,手里就多了这条淡粉色、写了个接头位置、并写明要晚上去的手帕了。 今晚,我就要去。正好看看这三皇子几年发展如何、心性如何,可用不可用。 我回府换过一身低调青衣锦袍,半个时辰后,在平昌门外这街这市下马。 而后我就感觉六年前的脑仁疼又犯了。 这位置是南风馆。 第4章 故怜 南风馆。 软红绕栏,脂香清雅,并不媚俗。和我曾路过的普通秦楼楚馆不同。 但这还是窑子。 我一想到雾谭正暗处护我、却瞧见我逛一大圈到这种地方,就感觉背很痒,仿佛十万只蚂蚁在啃。 无法,来都来了。我做好心理准备,扫开竹画折扇挡在身前,提起气势,大步朝里走。 此处两层,一层供恩客赏人赏乐赏舞竞红标,二层多有老货搂着小倌进出厢房小门,可见是用来办事的。帕子上没说我要在楼里何处找云何欢,我便干脆效仿旁人,付了入席的银两,找个桌坐下,点壶霜华酒和两碟小菜先吃着。 第一次逛楼子,本太傅不大有经验,向别人虚心学习,不寒碜。 未多时,等来了竞红标。 过程大约是楼子里年轻像样的倌儿先上台表演,吹拉弹唱乃至艳舞,完毕后类似我这种列座的客人便可竞标,价高者得,可拥这位小倌入帐一晚。所以我觉得这楼格调也一般。 如此想着,我又摸了摸折扇。还是他最有格调,超然脱俗,仿佛被神仙点化过一样,除了不喜欢我,左看右看都好。 又过一个时辰,少数恩客拥着各自所爱去了楼上,我仍等着,大部分恩客也等着,且越等越讨论得厉害。好像是说,马上就到压轴美人。 “这美人不是倌儿,这几日却来这招客玩,你说稀奇不稀奇?” 不久,来了。 上面介绍,接下来的就是今日最后一位美人,名唤酌芍。但他不是楼里的,不竞红标,诸位若有意,将由他来选哪位有缘。 我抬头去看。瞧见眼睛,确认了。 果然是云何欢。 他一身素白纱衣,缓步上台,步步轻移走在云上,腰束得极纤细,连我这种文士仿佛都能一把擒住。 仔细看,长发用一根细红绸拴了红结半披在脑后,耳上又坠着水滴形状的红珠,加上这样的一双眼,红白相衬,出尘又鲜艳,搭配得不能更绝色。 尤其是这纱衣,他穿得不是很严实,衣襟斜交在胸口,流露大片好瓷般的雪白肩颈,灯火一映,发着光一样。 我看得有些呆。列座其余恩客,一时间也惊呼不绝。 但我呆的原因大约和他们不同。 宫宴上他的舞衣较为宽大,我没瞧清楚身材。现下一看,怎么还是这么瘦瘦小小的。 今年该十八了吧,瞧着还像个大点的少年。怕是已定了型,以后再补也长不高了。 我突然有点后悔,当年被他踹懵了脑子,没将人拉住说开误会。当年和他分开后不久我便得了云藏青睐,自此平步青云。若我一直将他喂着,他定比现在好些。 不过,他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在楼子里…… 我心中盘算着,却见台上云何欢背过身,两手抬高比花指,素色衣袖滑到臂弯。这起手,像是要跳舞。 想起方才那几个倌跳得露腿露腰不忍直视,我赶紧抬手一拦,高声道:“等等!酌芍公子,你看在下可有眼缘、能直接入得了你的鸳鸯帐?” 云何欢动作顿下,转回身来,未说什么。但周围立刻有旁人笑我。 “这位公子,人家还没跳呢,你怎么就急色?” 我不是急色,但没法解释。 “酌芍公子来此处跳四五日,一个入眼的都没挑着过,你以为你也有些脸,他就能看上你?” ……等我接头也不必如此,以前还教得进去话,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压下心头酸涩,霸气地摇折扇:“我当然有这自信,叫酌芍公子立刻跟我入帐,只舞给我一人看。若是不信,你们问他就是。” 于是上面,云何欢开口了:“我要,也不要。” 我扇子顿时摇停下。 我瞧见他眉眼弯起,眸光流转着百般缱绻,可并不止对着我,还对着在座的所有人:“这位公子,我要跟你入帐去快活,但我不要只跳给你一人。既然大家想看,今日的舞,我一定要先在这跳完。” 最后他的眼完全才对着我,缓慢一眨:“公子,好相公,就当先奖励我,大度一点吧。” 我全然不知该答什么,我只能默默抬起手臂,准备随时打响指,叫雾谭莫再隐藏立刻出来帮忙。 云何欢在台上道,他要跳的,叫翻云覆雨舞。 然后我就一直等着,将这翻云覆雨舞看完了。 翻云覆雨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全然是字面意思。这舞只在手上,素手婉转翻花,时而合掌横挡双眼再缓缓重现,时而指尖相连臂作窗,将他脸隐在窗后,一瞥一笑,叫人断魂。 四周赞叹惊呼,我全没入耳。我只盯着他断着魂想,这肩膀和小臂漏着,还是太冷。 所以之后,他下了台来勾我腰间衣带、带我走入一处厢房,关上门,我第一个反应便是将他衣襟扯正,再解下自己外袍,给他披上。 第4章 “秋夜霜重,三殿下身子单薄,出来须多套几件,不要染了风寒。鞋袜也要注意穿厚实,免得生冻疮。” 我下意识还把他当成落魄的小少年,此话出后,我才恍惚过来。正要敛裳跪了行礼,胸前却蓦地一重,被小猫紧紧扑上了。 他双手紧抓我襟前,脸在我颈下使劲挨蹭:“秦不枢,秦太傅,你记得我脚上生过冻疮,你果然还记得我。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在这跳舞等你,好叫你一眼就能瞧见。六年前是我的不对,你教我诗没有恶意,我却误会了你,你别不要我……” 不知怎的,他这样,我瞬间就想起了那只十二岁没发育、在被子里摸开我衣服的爪子,浑身寒毛倒立。我赶紧将人推远些:“三殿下,请注意身份,容臣行完礼再……” 他不依,又扒上来:“秦太傅,太傅相公,我现在弄明白了,当年你对我好,我却因一点小事就弃你离开,我不对,我认错。” 我想起我那段时日的莫名,不由道:“三殿下多虑了,臣没因此事怪过三殿下。” 我只担心他后来没了我,过得不好。 我一直想找机会将此事说开,可以这种方式说开,又怪得很。 云何欢不觉得怪,吧嗒道:“其实我后来很快就后悔了,可同样,很快秦太傅你也得了我爹重视。你地位变得那么高,我自卑,怕你看不上我,才不敢再来找你。我现在真的想弥补,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 这次他手脚全扒我身上了,我一下身负千钧,老腰微折,却完全推不开,只能顺着他的逻辑劝:“殿下,臣与您萍水之缘已断整整六年,而今臣心有所属。这事您也该知道。” 他竟道:“没事,当年是我有错在先,太傅只管心属,我愿意为太傅做小,只求求太傅疼我。” 我听得寒毛又立:“殿下戏耍臣了。殿下怎能给臣做小?这不符殿下身份。 云何欢却软语道:“没事,我只偷偷给太傅做小。太傅,你看,我现在长得比六年前好看很多了,你要我不会吃亏的,你疼疼我,求求你。” 我绝望了,真的。 我当年是真想把他浇灌成一棵相对直挺的小树,而今他却完全长歪,满口谎言。 我实在行不了礼,只能开门见山问:“三殿下究竟想要如何?还请直说。您再这样,我回府了。” 这次他腿终于落地,没把重量全挂我身上。 然他双臂依旧将我脖颈圈着,漾着千尺潭水的桃花眸,跟我眨眼,一派真情。 “秦太傅,我想当皇帝。我侍奉你,偷偷给你做小,你就别管我大哥二哥了,只扶我当皇帝,好不好?” 他说得轻巧又娇俏,仿佛,真是舞女在跟我要一盒胭脂一样。 第5章 归家 虽说无论是我还是他,来此接头,都是为了这事,但他这种模样,我怎么扶都不可能扶得上那个位置。 我将他两手捏下,郑重地退回去,作揖道:“殿下说笑了。臣心里既已装了一个,便不会装得下第二个,且臣更不敢让殿下做小。臣还有公务需要带回家中处理,先行告退。” 我也不行礼了,此地不宜久留,正要走,腰间一勒,衣带又被死死抓住。 云何欢巴巴瞧我,眼中噙泪:“秦太傅,我还有很多筹码的。这些年,我一直想着太傅、念着太傅,从未给旁人拿去破身;但我在书上学过不少,什么样的侍奉方法都会。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能示范,比如像这样……” 然后他一只手照旧揪我衣带不放,另一手伸向自己腰后,掏出了白绢团扇。 我本没懂他拿扇子作甚,却见他将团扇倒拿,扇柄点在唇边,软舌从口中探出,沿着扇柄,缓慢而绵长地舔舐上去。最后他将扇上绦带卷进口中,虚虚地含住,这才停顿了动作,给我看。 进南风馆时,我便脑仁疼,果然没有疼错。 我道:“三殿下,六年前那一月出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缘分。你若真有心大位,更不该如此巧言令色,全无尊严。还请您多多自重,不要把自己想得……这么卑贱。” 他仿佛总算听得进人话,另一手的团扇转为正握,缓缓摇动,最终停在鼻尖上。于是扇面遮了他下半张脸,只漏出那双勾人含笑的瞳眸:“我这样都勾不着太傅。所以……太傅还是已丝毫不喜欢我,连我投怀送抱都不愿接受了,对吗?” 主要你不仅满脸虚情假意、投怀送抱得很吓人,要借此交换的筹码还更吓人。我只想脱身、不想刺激他,这话在我心头匀了一圈过去,我只说:“物是人非,臣如今只愿殿下与臣各自安好,祝殿下长乐千岁。” 云何欢在团扇后静静道:“那行。” 我感觉他抓我衣带的爪子松了些,心中也同样大松了一口气。 结果,这口气我只松到一半。 他爪子不是松了,是迅速移了位置,扯住我衣带活结,大力一抽。 我本就把外袍给了他,在此种地方,这一拆可不当耍的,赶紧回按自已衣服。却不想云何欢趁这时候突然去踹开了房门,再将我往外推得趔趄两步。 混乱中他团扇指我,当头就是颤声一句:“你这个负心汉!当年枕边你说什么来着?你说等我长大就与我成亲!为你这许诺我苦等你六年,现在你身上却有了别的女人的脂粉味?!” 我傻了。 他喊得声如洪钟,整个南风馆登时寂静,许多脑袋转了过来探了出来,开始重重围观。 我感觉我脑子梗住了,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云何欢拿团扇指我折扇,一手拭泪:“这扇子上的画不就是别的女人画的?我十二岁就跟了你伺候你,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此话一出,周围立起一阵又一阵唏嘘私语,“十二岁啊真是禽兽不如”、“那酌芍公子直接点选了他,原是有旧缘,可这还不如没有呢”、“自古痴情空余恨啊空余恨”。 再后面,周围说什么乃至云何欢骂什么,我都听不进了。 云何欢是半点都不怕自己在南风馆作闹的事,传进云藏耳朵里的。他甚至完全以真面目示人,连欲盖弥彰的面纱都没遮。 此时再回想前几日宫宴,云何欢混入舞女中跟我手帕传信,难道云藏真不晓得? 倘若背后,本就有云藏的授意。 如是想着,云何欢突然再度往我身上扑,这回不是送抱,是攒了他全身力气的重扑,直让我没稳住腿脚摔到地上,屁股几乎碎成八瓣。 云何欢在我腰间跨坐,泪哒哒地左右开弓,一边扇子扇脸,一边手扇脸:“我不管,说要娶我就得娶我,你今天必须带我回家!” 旁边已围了一圈人,有人劝:“酌芍公子,此人既禽兽不如,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另有人附和:“对呀对呀,你这么打他,和奖励他有什么区别?你放开,让我来打,或者你来打我!” 云何欢听了,揪住我大开的衣襟,趴伏在我胸前泣不成声,一只手软绵绵地又扇我一巴掌:“不行……我等了他六年,我那么喜欢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的!……呜呜呜,相公,相公……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之后,骑马回府路上,看着我怀里缩得小小一只照旧拿团扇半挡面容、泪迹未干的红白狸猫,看着他现在如此乖巧可怜不再闹腾,再回想方才南风馆内一通乱七八糟,以及脸上被左右开弓的火热,我的内心真是……非常努力地平静。 云何欢回头对我缓慢眨着漂亮眸子:“秦太傅,我想跟着你才出此下策,你不会怪我吧?仅此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袍子还在他肩上,衣带也才重新系,松垮垮。我头都要炸了,唯恐他又乱来,道:“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云何欢越发小鸟依人地挨蹭:“就知道太傅是最好的。回去之后我侍奉太傅几次,太傅也会晓得我的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能一手持辔、一手把着他纤瘦的腰,回家路上,将人扶稳,免得马背颠簸,给他这么轻的人晃下去。 当年,我大约确对他起过两分心思,才照顾他教他。 如果那时他搂着我说好喜欢我想嫁给我,我可能,真的会很心动。那样发展,也许现在我也无须再选,直接全力推他上位。 而今我只觉悲凉。 那个双眸熠熠,绞着我胳膊让我教他识字、教他人生道理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且到府门口后,更悲凉了。 不仅因为我少件衣服风吹着本就很凉,还因为门口,雾谭抄剑抱臂看我,寂静的眼。 我好像需要解释点什么。 云何欢反应快,问:“他是谁?秦太傅,你喜欢的不是柳邵吗?为何你还养着别的长得比较好看的男人?” 雾谭深深点头:“好问题,我也想问。” 我一下如芒在背,后脑发麻。 我不得不这边对云何欢正经解释:“这是臣的影卫,负责寸步不离保护臣安危。殿下晓得,想刺杀臣的人一向很多。”再对雾谭正经解释:“雾谭,这是三殿下,到我府上小住几日。让管家去收拾房间出来,不要声张,不要大惊小怪。” 第5章 我已正经得不能更正经,可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那边雾谭略略后仰,眉头更拧。喔,好像他知道我是从哪把三殿下带回来的,还看了个全程。最后他抛下一句“难以评价”,进门找管家去了。 而云何欢,低头捏着他小下巴一阵深思,道:“主人和影卫,我懂。秦太傅放心,我很贤惠,不会告诉柳邵。” 我不想理他,我带他回来,更不是为着打算跟他有什么。 我带他回来,是欲找个四下无人的安静地方,比如某个房间,直奔主题,好好聊聊。 然云何欢全然赖上我身,下马后宁死不肯去别的房间,一定要进我卧房,立刻侍奉我,让我尝尝他百般手段食髓知味。最后我不得不身上挂着个人回自己卧房,并对房梁上道:“啊雾谭,我今夜要同三殿下说极其重要的事情,要不你先出去,避一避?” 雾谭跳下,面无表情:“我去外面屋顶。”到门口后回望我一眼,又道意味深长的两字:“十二。” 最后才替我把门关了。 估计没有三个晚上解释不清楚。 第6章 威胁 到了地方,没了旁人,云何欢终于肯下来。 我原打算现在开始与他如前日跟雾谭一般,促膝长谈、正常说事,理清他这么做的前因后果,因此他下来后,我便去倒茶。 却不料,他从我身上下来第一件事是不远万里爬到我床上,仰面摆出个勾人姿势,将肩颈衣襟再度滑下。而后朝我微抬起一条白生生的细腿,用团扇撩着衣,向我轻笑。我这才发觉,他素色纱衣下面连亵裤都没穿。 看来他并不想喝茶。 我抽了口气,放下盏子,慢慢走过去说:“请三殿下直言,一定要赖到臣府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云何欢油盐不进,越发撩自己衣服:“我说过了,想侍奉秦太傅,换太傅扶我当皇帝。太傅若答应这交易,就快些,我迫不及待了。” 看来还是本太傅念着些许昔日情谊,一路对他太温柔,叫他有了可糊弄拿捏我的错觉。 我本想直奔的主题,是与他好好交流、单纯问话,弄清楚是不是云藏授意。若他有什么苦衷,只要说得过去,我能帮则帮。 但估摸这种方式已问不出什么。 如果,一定要用他擅长的方式问话。 这里可不是皇宫,是本太傅的秦府。 他喜欢舞弄这双腿,我便径直上前捉下,再逼近。我虽也没经验,但断袖恐是比他断得早,了解更多,他又瘦得很,两三下我就将他高高架起,并抵在床角,居高临下擒住他颈,让他跟我舞不动了。 这动作完成得又突然又快,他果然脸色有些冷,试图挣扎。我觉得这个把他在角落里折成几叠的姿势很不错,将擒他脖颈的手微微上移,捏住下颚:“殿下不是要侍奉臣么?臣就在这,顺了殿下心意,殿下又怯场?” 云何欢胸前不住起伏,有些吓着,却嘴硬道:“我没有!我……毕竟是第一次,没真经历过,也没想到太傅突然这么直接。但既是交易,太傅尽管来便是。” 我笑:“没真经历过,就敢在南风馆跳舞,敢在臣身上磨磨蹭蹭,还敢跟臣做这种交易?你除了个人什么都没带,我这也什么都没有,你要侍奉我,那你可晓得断袖做这种事,不能直接长驱而入吗?” 云何欢神色懵然,眼睛罕见地瞪圆。显然他的经验都学歪了,连最基础的都没搞明白,就在那弄姿。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如果,当年…… 我是不是能够把他教好? 我一路上都在想如果,但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我捞住他后腰,再渐渐后移:“殿下玉体如此娇贵,身量又小,直接来,会出血,会伤身,若不先由臣借香膏委婉伺候、让殿下先行适应,殿下怕是和臣来不了几次就彻底坏了。殿下知道彻底坏了是什么意思吗?” 他眼睛仍圆着,果然,是一知半解,没根本懂。 我道:“就是撕裂,伤口不愈合,一直流血,失禁,腿废掉,人瘫掉,动弹不得,每日只能臭不可闻地躺在床上。发臭了,还会有虫子钻进去……” 我故意说得夸张,讲得极慢,好折磨他。 果不其然,云何欢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去,他不扭肩膀也不舞腿了。 我另一手重新把住他颈侧,觉着十分细腻好摸,尤其是在这能摸到他急促的呼吸和脉搏跳动、以及没有二两的小喉结,他的心悸脆弱在我掌中,披露无遗。 从这往上是绝色的脸,往下是微微发抖的肩,怎么欺负都很方便。 “是殿下先说的迫不及待,既要登大位,更当君无戏言。所以殿下要做,就只能现在做,还要依着臣的快活来做。”我照旧很缓慢道,“现在做,臣已讲过风险,臣身子粗粝,恐难以怜香惜玉;若殿下不敢,臣今晚就送殿下回宫,从此交易之事不必再提。殿下请选,臣只给您半刻钟时间。” 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吓唬他,奈何他仅听得懂这种方式下的话。 比起他自己讲的想跟我以身换帝位,我更觉着是云藏拿捏着他,要他来接近我做什么。毕竟谁都知道我是断袖,毕竟他长了一张这样的脸,而云藏从没把他好好当儿子过。 于是我维持着这姿势等待,等他给我个答案。指腹细细摩挲品味他颤抖的脖颈,和时上时下的小喉结。 云何欢一直在发呆,或者说,思考。 半刻钟到后,我提醒,该给我答案了。 他恍神回来,愤恨下决心般,几乎是恶狠狠地往前一坐,整个人嵌进我怀,紧贴住我胸膛,还越往里扭。他分明还在抖,话却坚定:“我一定要侍奉秦太傅。” 我微怔。 他说:“是我要来找太傅做这笔交易,没备好该用的东西,就是我的问题,太傅不想惯着我也是应该。只要太傅肯答应推我上那个位置,想要看我流血还是不流血,都随太傅意愿。太傅若还打算加注什么稀罕玩法一起,尽管用,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最后他说:“怎么叫,我也是学过的,无论太傅如何对我,我的声音都绝不让太傅扫兴。来吧,秦太傅,今夜还很长。” 方才我欺着他,尚觉有趣;现在我抱着他,已只觉烫手。 我放开了他。 云何欢跌回软床云被上,有些懵然。但我想,他现在应听得进话了。 我道:“臣去南风馆见殿下,的确是怀着看能否扶持殿下上位的心思,但殿下彼时的表现,包括方才之前的表现,皆令臣十分失望。臣起初推拒不选殿下,是因殿下性情无法服众,选了殿下反而拖臣的后腿。” 云何欢听罢,笑起:“秦太傅也是觉得我性情像个舞女,是卑贱之后,大妓子生的小妓子,所以我不配?” 听得进话,却还理解不清。我不得不解释:“并非如此,这和你身世没有关系。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是看你自己的。” 他慢慢重新将团扇摸回,在下巴前摇着,依然是万种风情样:“可没有人教我。我能学的只有我娘。” 片刻后他恍过来,微仰起头:“啊,秦太傅教过我一段时日,但我误会了太傅,自己甩开了。躲你一个多月后,我渐渐醒悟过来你并无恶意,我想再回去找你,跟你道歉,求你继续教我,可等我回头,才发现太傅你已站在我爹身边,成为了他最厉害的谋士、最重要的军师。” 他的团扇停在颊边,挡住眼下泪痕:“然后我便明白,我再也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我爹靠着你逐鹿天下,不会容许你的任何一点心力,分散到我这个大妓子生的小妓子身上。” 弯弯绕绕一日,我终于听他说了两句真话,心中酸涩。 我叹气:“彼时我也想问陛下你的情形,但他毫不在意。陛下多疑,我又不敢强问他家事。” 那时,就是这么错过的。后来萍水缘分渐渐浅淡,天下纷乱、各有所忙,就没头没尾地放下了。 云何欢眉眼弯弯,约是悄悄落够几滴泪,放下团扇,又扬起笑来:“没关系,过去的已经过去,不想了。秦太傅,我现在可又想起回来找你啦,长夜漫漫,咱们不继续?” 第7章 合眠 我没再理云何欢的胡话,出门去,叫人做事。我对管家说,让厨房做顿夜宵,要煎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小块,搭配解腻的酸梅汤;再立刻去烧水,今夜我和我带回房里的公子要沐浴。 夜宵端来了,云何欢却不下床。我将酸梅汤放在床头,装碗的煎肉递给他:“殿下忙活半个晚上,提心吊胆,怕是饿了,吃吧。” 云何欢不接:“肥肉太多,不吃。太傅还没答应交易,我长胖会先长腰,若我腰不好看,扭不起来,太傅怕是更不愿与我做交易了。” 我道为何在京城待三四年他还如此瘦,小小年纪就在那保持身材。我强行递近:“你吃了,臣就陪你睡觉。” 第6章 云何欢嘴小,吃东西还是那么快,有了动力,哐哐几下,碗就空了。他甚至自己去把酸梅汤喝个干净,解了吃肉的油腻,一边意犹未尽地啧嘴,一边继续仰面做些动作大开身体:“我都吃了,趁我还没胖,秦太傅快来。” 我将碗筷收好,出去交给家仆,再催了下热水。不多时,几个小厮将装满热水的浴桶抬来,放在屋里,一时间白雾氤氲。我试了试,热而不烫,刚刚好。 这群人走后,我对床上道:“殿下先沐浴,沐浴完再说。” 云何欢撇着嘴跳下床:“秦太傅还挺讲究,我今晨洗过了的。不过既是我要依着太傅,也该依着太傅的讲究。” 他不穿鞋,光脚踩在地上,雀跃地哒到这边,好像一下就把方才流露的些许委屈脆弱隐藏了,鸟儿一般又高兴起来。入水前解衣服,他一定要凑到我面前,侧背着身,让整件纱衣从肩头无阻地滑下,叠落在赤足边,搞些欲拒还迎的架势。 比我想象的还要瘦。且这种近乎在发光的白,看着也不健康,让人担忧。以后似今晚夜宵的这种肉,要多喂点。 云何欢进了水里,将清水在自己身上四处舀濯,可没一会,就回过来扒着浴桶边沿仰望我,耸着单薄的肩扮可怜,眨巴眼睛:“太傅不帮我洗么?我记得以前太傅都要帮我擦洗的。” 我摇头:“臣如今不能如此,殿下应该明白。” 虽则,柳邵他心本就不在我这,我才是那个插足的,但我既想将他拐到我身边来,更不能朝三暮四。 云何欢缩回水下,只露漂亮眼睛:“我听说水里更有意味,还以为太傅是这个意思。” 我平静道:“臣并未同意殿下想做的交易,臣仅是准许殿下留在臣府中住着。殿下留着的这段时间,臣不希望殿下身上有楼里带出的脂粉味,才让殿下沐浴。” 他一下子十分失望:“那说的待会和我一起睡觉呢?” 我继续平静:“自是单纯地睡觉。臣明日还须一早去处理公务。当然,殿下肯去别的房间睡就更好了。” 我将几张干帕放在桶沿,而后出门,去隔壁屋沐我的浴。这身楼里带出来的味道我自己也不想要。但搬到隔壁屋就算了,他云何欢是冲着我来的,我搬到哪他都会赖着我,甩不掉。 言而总之,大家都清爽干净后,我多找出两床被,一张给他盖,一张卷成条搁在中间,以保持我的贞洁。如此一番,我终于在外侧安心躺下,准备进入梦乡。 “哎,”云何欢不给我好睡,要唠嗑,“秦太傅我搞不懂你了。你既不接受这场交易,又不赶我走,是为什么呀?” 我把他越过中间被条搁在我腿上的脚抖弄回去,继续安然:“殿下自己清楚,有些话不好明说。” 云何欢好歹是个有旧的,知根知底。这个推回去,下次给我塞个什么人来我府上鬼鬼祟祟,就很难讲了。云藏也是真不把亲儿子当人。 云何欢没公务,有恃无恐不让我睡:“无论怎样,你也不是很排斥我对吧?那我在家帮你做事,多讨好你,你能慢慢接受这笔交易吗?” 我把他又越界放我胸口试图乱摸的细爪子也推回去,并在被里塞紧:“殿下在臣家中,只需做两件事。一为吃好喝好,二为读书。臣书房中典籍很多,殿下请随意取阅,不懂的待臣放班回来为殿下解读。” 希望现在开始教他,没有太晚。 以及卯时上朝真的很早。更希望以后我也能像云藏老儿一样在家里上朝,让所有臣工顶着黑眼圈到我家厅堂开会。大家全部早起,就本太傅省了路程,想想都再好不过了。 我继续闭目睡着,思维渐沉,忽然脸颊微微发痒,身旁小猫的鼻息在上面扑,呼吸可闻,就在耳侧。没过一会他晃我:“秦太傅,秦不枢,我睡不着,你再听我说两句。” 天道好轮回,我不得不撑起精神:“殿下请讲,就讲两句。你不想睡臣还要睡。” 云何欢手搭在圆柱被条上,脑袋探出窗外般地望着我:“太傅你给个准话,太子位,你会有可能越过我大哥二哥选我吗?我听说二哥在想办法拉拢你,可我不喜欢他,小时候他让人打我。” 我叹了口气,把他脑袋也按回:“你这问我没法答。殿下是有些勇毅,已让臣刮目相看,可对臣仍不坦诚,直到现在你都不敢交托信任。君臣之间失信异心,哪怕交易成了,一点小矛盾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等殿下想通,愿意与臣交心,臣再回答。” 之后我翻了个身,完全不再理他了。 卯时晨起,我一睁眼,并不意外地看到圆柱被子已遭挤到旁侧,而自己胳膊正被云何欢紧紧抱着。他爪子不放不说,还可能正在做梦,脚时不时在我腿上蹬踢一下。这根本就是当年破茅草屋里那样的睡姿。 我摸着他发顶,好好安抚一阵,教他后爪子别蹬。等他呼吸匀净腿不乱蹬、安稳了,我才缓慢而小心地抽出胳膊,给他掖好被角,起身披衣,准备去上朝。 出门时,我摸着自己被抱了一晚上的胳膊,总觉得,有些异样。 虽然我睡前划好楚河汉界,虽然我努力提醒自己追柳邵要保持好贞洁,可……我好像真挺喜欢床上有个实实在在的人,这么把我胳膊抱着。 何况理论上,我喜欢他,比喜欢柳邵更早。 然三殿下要赖在我这,我总得客观弄清楚他底细,不能仅听他一人之言。 因此出来,我便先让府中管家注意今日房内公子的动向,他想做什么都别拦着,让他自己暴露问题。再找雾谭,让他安排其他我养的死士影卫,第八次再去查一查云何欢这几年在干什么。 雾谭白眼:“以前就查过了。宫城嘴严,没问出过,你忘了吗?” 我当然晓得。云何欢从前在云家、之后在宫里是个隐形人,但这次必须再试着问问。 雾谭白着眼完成传信安排后,便很寂静地一直送我到门口,都未有选择隐藏身形暗中保护我。他这是欲言又止。 我晓得他蹲瓦片上盘算了一晚上,直接否认:“我真没有。以前没有,昨晚也没有。” 他拿剑柄抵抵额角,闭目又睁眼:“……不必解释,你别亏我工钱,柳邵那我也不会说出去。” 我难以辩驳。 雾谭又道:“但你追谁不好,偏去追求废帝山阳公的枕边人。我是建议你趁早换个人追,尊重他命运。” 这话雾谭不是第一次提了。 我低头缓缓掰开描金折扇,一扇一扇显山露水,扇面绷直时,扇子内侧的紫竹便同样展露。 我轻声对自己说:“我晓得我跟他不可能,可我只想借此把他救出来。他的一生不该陷在帝位更迭纷争的泥沼里。” 第8章 柳邵 今日朝上有几分热闹。 大皇子云知规要开始散发影响力,他要改革变法,还给云藏老儿提了条陈十疏一一讲遍。 听起来没有我事,我便默默听着。 青苗、募役、方田均税等,十分耳熟。这些改革法令不都是柳邵当年提的?他拿来团巴团巴改良一下又用了。云藏还满意颔首,以前还说是恶法喊打喊杀,现在换成他亲儿子弄却这样。但听起来没有我事,我便默默听着。 听到最后,本太傅事大了。 云藏老儿借着同意他儿子尝试变法的御令,调动了我四个实权亲信的官职,将他们明升暗降,换了云知规的人上去。我瞧着他们四个谢主隆恩,面如素稿,看都不敢看我。 散朝之后,宫墙无人拐角,四人将我堵住,一把鼻涕一把泪问如何是好,以后没法给太傅当牛做马。 其实,如果云藏将我羽翼一个一个慢慢剪,我还真没办法,只能等着被温水煮死。但他为云知规攒声望一次性剪四个、云知规还要变法,那办法可就来了。 我低声道:“他们新官任职,总要找你们交接,而你们四人公务又互有连结,对下属对世家也各有些不好明说的联系。大皇子不是要变法吗?你们自去商量,哪些公务要交,哪些私务不交,让上任的新官自己去猜,即可。” 云藏如今视我为眼中钉,正因我当年在他出征时镇守京城,成功平衡诸多势力没出一点乱,为此党羽遍布各处。许多事情能做下去,都是靠我设立的规则。他想拆只能一点点拆,不可操之过急。既然他急了,那我也正好可消极怠工一段时日,看他儿子能做出什么花来。 四人顿悟,跟我连连作揖。可有一人问:“那我们是要跟大皇子作对么?太傅大人,您心属二皇子?” 他们都没有考虑云何欢。 我想起就头疼,不跟他们四个多聊,将他们赶去忙公务。 我去尚书台路上,又被二皇子的人塞了信。我展信一看,二皇子也没耐心等我了,下的最后通牒,我再不偏向他,他的人也要开始和大皇子一样抢夺朝廷实位。还说什么我只有他一个选择,因大皇子是明牌要对付我。 第7章 到尚书台,我直接将信扔进炭火。 我从公文堆里出来见天日时,又是傍晚。 明天,是每十日的休沐,过去两年这一天,我都会做一件事。 去城南山阳公的行宫坐一坐,见见柳邵,劝导一下,勾引一下,看能把他从废帝魔爪里提出来不能。 骑马回府的路上,我又展扇子看,回忆往昔,不禁愁从中来。 当年,柳邵可谓天下闻名。 他在我投奔云藏之前三年,就在京城的月旦评上将两位大儒说得哑口无言,并力主变法维新、提升国力,直接叫危氏皇帝看见。 那时还是皇帝的废帝危玥,刚登基不久,锐意进取,眼见国家穷困、民生凋敝,正寻破解之法。两人一拍即合,柳邵很快当了丞相,而小皇帝排除万难助他改革,想做一代明君。 那时,君臣携手成佳话,柳邵简直是文士之表率。连他的容貌都传遍天下,说有神仙之姿。 我还没断,不明白为何一个男子能用神仙之姿来形容。但肯定是不难看的。不然皇帝为何会为他宣布终身不娶,还在宗室中收养子作为太子。 但,他们的变法推行三年后,天下什么好转都没有。君臣佳话逐渐变成昏君祸水,流民四处起义,地方反叛攻破京城。皇帝不得不带着柳邵出逃,一路往西而来。 这时,我已在云藏府上当了两个多月背景门客,终于借此,找到了展露锋芒的机会。 我主动站出,一力主张立刻挟天子令诸侯,要从速要快,还列出之后许多规划。从此我入了云藏的眼,很快平步青云。西凉云家大军开拔,以最快速度接了皇帝,把天下正统捏在手中。 昏君皇帝可以接,但为平众怒,祸水柳邵却必须死。 虽然他人马上要没,我却还是很好奇是怎样的人能把皇帝迷得如此神魂颠倒,天下都为支持他而葬送,想没之前抓紧瞧瞧。所以我接了这个监刑的闲活,带端着毒酒白绫匕首的兵士去找他,送他最后一程。 柳邵被关在一处柴房里,手脚上锁,等待发落。 看清他的第一眼,我就已晓得,是为何。 他不是那种俗气的、可以形容的美,是此时此刻他一身脏污湖衣、玉冠委地,仍能让人感觉到出尘、清冷、忧伤,仿佛脱离了人世的美。难怪都说他有神仙之姿,难怪坊间传闻他被神仙点化过。 但现在他就是大罗金仙,也得死了。 我很伤心,因为我瞧见他,一下就明白过来我的袖是断的。其实我本应在云何欢那领悟,但云何欢太小,这才拖到柳邵这。可此时让我领悟此事的对象却眼瞅着要没了。 我还在纠结,和我一同来的将军已径直上前:“柳丞相,对不住,请您自己选吧。” 三样东西摆在了柳邵面前。他淡然出尘地抬了抬眼眸,缓缓伸手,就去摸那匕首。 我看不下去,赶紧拦道:“等等等等,我认为此事下令过于急躁,清君侧也不必这么清。将误天下之过推到一个人身上,这样难道是正确的吗?将军,您先看着,我再去劝劝云大人。” 将军回头,目光奇异:“秦军师,是您之前当三军之面说,为陛下铲除奸佞,平息众怒,刻不容缓,云大人才让咱们过来的。” ……我拂袖:“可再想,柳丞相闻名遐迩,曾是文士之表率,就这么直接杀、不给人辩驳机会,将来世上英才都惧怕陛下和云大人如何是好?还是当斟酌。” 我这头瞎胡诌,正努力编理由,柳邵却提着匕首仰起头,视死如归道:“是我恶政害了苍生和陛下,用我一命换陛下安稳,我无悔,无须再辩。” 他要往自己胸口扎,我急忙扑上,千钧一发间将匕首抢住,没让他扎进去。 我把匕首扔开,继续捏着他手,坚定道:“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细细研读过你的诸多新法,都是好的,只是有部分不合时宜,难以真正推行,若能修正这些问题,就是良政。” 柳邵定定看我很久,再看我手很久,惨然一笑:“秦军师真会打趣。可我不死,该如何平复军心,让兵士们放心保护陛下回京呢?” 我道:“能活的办法多得很,现在寻死觅活太早。你先好生待着,等我消息,我叫人给你弄些饭菜来。” 饭菜来了,柳邵并没有用。他闭目倚在墙边,清泪沿面而下,却一直在寒声发笑,笑声比哭更凄然。 我这头将他安顿好,准备起身去找云藏,出门时,柳邵在我身后道:“秦军师,多谢你的好心。可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救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我这好心,显而易见地不单纯。之前对云何欢,我是不单纯而不自知;这次我自知了,就打算热烈地开展一番,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留遗憾,连声再见都没捞着。 我去找云藏路上盘算着,误天下这口锅总要有人来背,不是柳邵背就是皇帝背。让皇帝背锅就是在断他危氏王朝正统根基,可闹到这种刀兵四起的情况,难道他不该背一背?光推柳邵出来当祸水。 我是想,怎么着都得逼皇帝对三军说句对不起,放点禁军兵权出来。如此柳邵可活,我的主君云藏还能更方便地挟天子,我从而也更能往上爬。 但我没料到,我找到云藏帅帐时,皇帝已经在了。 甚至,连罪己诏都已写好。 云藏见我来,赶紧问我柳邵人还在没有。我说人没死,他大松了一口气,将皇帝的罪己诏给了我,让我去颁。 颁这罪己诏时,我才弄明白,是个什么情形。 大玄皇帝危玥,在罪己诏中痛骂自己,揽下所有罪责,并把禁军兵权尽数交给了云藏。 原本按理说,云藏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挟好多年、甚至经历三四代人才能更进一步。可危玥这封罪己诏下去,已迅速摧毁了他自己的危氏正统地位。之后回京不到两年,云藏便已逼禅称帝。从此危玥封山阳公,和柳邵、他们的养子危韶一起,住在城南行宫里。 危玥他不要江山,只要柳邵活命。 所以我的情路就有这么坎坷。 上次我心中萌芽而不自知,生生错过。 而这次,我撬人墙角的热烈刚开展,就结束了。有人比我在更热烈地喜欢他。他不差我一个。 忆这些与柳邵有关的往事,才忆了一半,看着扇子,我的心便阵阵地抽。 原本到这,他们虽失天下却得相守,我瞧着柳邵再一见沉沦再喜欢也该放下了。可后来…… “还在看扇子,怎么没从马上跌下去。”雾谭冷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一抬头,才发觉,原已到自己府邸,甚至走过了些许。 雾谭正在门口抱着剑,目光依然是那么寂静。他平时保护我寸步不离,不过一般我回府时,他都会走在我前面些。 我听见府邸里有哐哩哐啷的声音,像在抄家。本太傅心头一紧,顿觉脖子开始凉,飞速下马:“雾谭,怎么回事?” 雾谭道:“你是不是上朝前跟管家说,三殿下在府里做什么都可以,只让人盯着就行?” 我道:“嗯,是。我想若是他接近我别有心思,这样更容易暴露出来。” 雾谭缓缓点头:“很好。快去下令把三殿下绑起来吧,你书房、茶室、前厅、后厅现在都不能看了。” 云何欢给我全砸了。 第9章 交心 我看着书房掀翻的书架、茶室在地上混成一团的茶叶、后厅砸烂的瓷器,内心很平静。 并问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管家:“那位白衣小公子呢?现在又在作甚?” 管家结巴:“在……在院里烧他说不必要留着的东西,好像是两把竹画扇……” 我有三把恬不知耻硬让柳邵画的扇子,平日里,换着用。现在手上,正摇着一把。 我把云何欢抓住后领拎起来时,火堆前两把扇子,正好救下。也有可能他故意不烧就引我过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和他好好说顿话了。 云何欢哪都砸遍,唯一没动手砸的就是我的卧房。 所以,我为了和他再次好好说话,最终只能选择把他扔到卧房床上,并很不情愿地照昨日那样将人逼到床角架起来,掐住脖颈,问他到底想作甚。我本也想照雾谭的话绑,又怕越绑他越兴奋。 “当然是引起太傅注意,让太傅必须尽快决定要不要扶我当太子。”云何欢仰着颈,半喘着气,眼神有意迷离,“太傅不同意,我明天就接着来,有什么砸什么,见什么烧什么,免得太傅将我吊着,白白拿我暖床,还车轱辘说什么没法回答。” 我听得笑:“殿下有求于臣,却两次逼迫,做不出个求人样。就不怕臣恼羞成怒,直接将殿下扔出去?” 云何欢高抬起双臂,还将腰朝我挺了一挺,眼尾微微上挑:“太傅不会扔的,要扔昨天就扔了。太傅又这样按着我,是打算做交易了吗?” 我也再往前架一架,将他托得高些,让他没有着处:“殿下是不是忘了,臣昨日让殿下吃饭读书,可没有让殿下砸屋子烧扇子。殿下诚意如此匮乏,怎么还好意思跟臣做这种交易?” 第8章 他微微侧身仰头,更露肩颈:“这些可以以后和太傅一起做。我现在是想通了,有很多话要跟太傅说,等着与太傅交心呢。” 本太傅其实,还想再选选。可二皇子的信、加上今日朝上大皇子的动作,都在提醒我,没有时间再选了。 我道:“那,不如臣和殿下换个正经姿势、换个正经地方,正经聊正事?” 云何欢在我肩上颇俏皮地左右翘了两下腿,道:“不必吧,我挺习惯和太傅这么聊天的,我觉得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这么聊,进一步做什么都很方便。哦,香膏我今日也让太傅府上的人买了,就在枕头底下。” 我看了眼枕头,瞧回来道:“这不好,臣心有所属,还要追人。臣的贞洁很重要,不敢跟殿下太方便了。” 云何欢歪了下头,膝盖收紧,蹭着我脸:“我很贤惠,不介意太傅脚踏两条船;何况柳邵深爱山阳公,太傅几年了都没追到,他都不在意你人,一定更不会介意你贞洁不贞洁。” 确实是会说真话了,就是有点难听。我怜爱地拍了拍他脸:“乖,起来边吃东西边讲,臣会认真倾听,再认真考虑。” 厨房虽也被他砸了一通,但厨房内设大多是砖砌,很结实,家丁两三下便能修复。于是我让底下端来好几碟子各种油光水滑的煎肉炒肉,并没有用太久。 云何欢坐在案几对面,瞧着案上的菜,筷子几度欲落又止:“秦太傅,我真不想长胖。” 这话我听着心中稍有宽慰:“殿下几度说自己不想长胖,想必近两年,殿下在宫里并不缺吃穿。” 云藏不重视他,估计过得不能算好。却至少不是在西凉云府时,像个脏布娃娃般,那么可怜。 云何欢听得轻笑:“宫里?秦太傅以为我一直在宫里?” 我问:“难道不对?” 云何欢夹起一片肉,缓缓道:“父皇还是西凉州牧时,勤王大军开拔,根本就没想起要带我,我险些就被他扔在云府原址自生自灭。我怎么可能住在宫里。” 我怔了怔,我陡然想起,从前在宫里从没探到过云何欢消息的事,不由紧张,问:“那你……” 他将肉夹进碗里,戳着玩:“我跟着大哥,住在他的府邸里。” 我松了口气:“大皇子仁善,是个好哥哥。” “他仁善?秦太傅真是说笑。”云何欢与我说话,本始终带着笑容,此刻眼底却蓦地寒凉,“秦太傅扯远了,还是扯回来,让我给太傅讲清楚,我为何要回到太傅身边吧。不然再跟秦太傅打哑谜,太傅该恼了我了,指不定真把我扔出去。” 我只是很客气地夸了句云知规,云何欢脸上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但听他所说,云知规待他这弟弟不是挺好? 我一时恍惚,不由又想起当年造成我与他误会错过的那首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总觉得,有些异样,又道不明。 但现在并非细想此事的时候。现在是我这弄权奸臣与他这不受宠庶子准备相互坦诚,达成狼狈为奸协议的时候。 案上除了肉,还有霜华酒。云何欢摆好两盏,均斟满,推给我一盏,再收到自己面前一盏。我这么看着他倒酒,翻起衣袖时露出的细白手腕,又总觉得他还是个十二岁孩子,喝酸梅汤才比较合适。 “秦太傅,你猜得很对,的确是父皇安排,我才能看似了无痕迹地接近你、住到你府上来侍奉你。” 我道:“嗯,臣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殿下的两个目的相互矛盾。殿下接近臣本是陛下授意;到臣这以后,殿下却满口在说什么交易,这对陛下又是极大的不敬。殿下一会尊敬陛下一会不尊敬陛下,臣实在拿不明白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之前才不敢轻易答复。” 云何欢摇着酒盏,道:“两句都是真的。” 我道:“愿闻其详。” 他缓缓地讲:“父皇不在乎我,不会单独理我。我住在大哥府上,父皇来看大哥时,我才有机会见到他。我对父皇没什么期望,我也不想要皇位,我每次见到他都只想求他一件事,追封我娘,让我有地方可祭奠她。” 我又记起了,六年前睡梦中,他紧搂着我手臂,念着娘亲和草原。天苍苍,野茫茫。 我端着酒,却有些不敢饮,怕听漏:“后来呢?” 他说:“后来……父皇当然是烦透了我。终于前段时日,我再次求他,他给我指了一条路。” 云何欢定定看向我:“父皇说,既然我长了这样一张脸,秦太傅又是断袖,我就干脆去侍奉秦太傅,做你的枕边人。如此一来,太傅你所思所想、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我第一时间晓得,就能传回给他。等传的消息他满意了,便给我娘追封个美人。” 我听得一时愣怔,半晌,指出:“这只是陛下的一步闲棋,走也可以,不走也可以。他不是真心愿意追封你娘,他是在侮辱你。” 少年样白皙完美的面颊忽然凑到我眼前,嘴里叼着他的酒盏,那双瞳眸氤氲的情意,几乎往我骨子里浸。 酒盏的另一边几乎触到我唇,我反应过来,正要退,他却又先退开了。酒水晃荡时,有星点洒落在他脖颈,星莹亮逐渐下滑,直至润入他交叠的纱衣衣襟中。这肩颈犹如纯瓷,又单薄纤瘦,只留点酒渍在上头,其实有点可惜。 对上他的眼,看着他又把酒盏放下,我才终于恍回。 他似对我的反应极满意,笑达眼底:“我也感觉到了,所以我不求他了,再也不求他了。所以我才找到秦太傅你说,我侍奉你,你扶我当皇帝。” “他越侮辱我,我越不让他如愿,现在我不想我娘的牌位只是个美人,我想她做太后,受最好的香火供奉。只有我这个大妓子生的小妓子做了皇帝,我娘才能是太后。”云何欢手指探入衣襟,自己给自己扯松,又将一片薄白展现给我看,“而我能跟太傅换来太傅支持的筹码,除了这副身子,什么都没有。” 因为什么都没有,才说,以身换皇位。 “太傅,你现在再瞧瞧,你喜欢我这身子吗?” 第10章 错付 其实,云何欢先前对我又是作弄又是虚情假意,我现下听他交心之语,应该每句话都怀疑一下。但现在无须再怀疑了。 因为他再虚假,也不会用他母亲来骗我。 我匀着酒盏,始终未饮,垂目道:“殿下,在皇位的争夺上,有人为权,有人为利,有人为情,有人想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而你……是为了母亲能当太后。我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理由。” 说完那席话后,面前云何欢已给自己斟了四杯,杯杯饮尽。 他大约酒量并不佳,这一会已面带薄薄的红,眼尾脸颊尽是桃色,枕着胳膊趴在案几上:“太傅,我这理由呀,对你也很好的。我大哥敌视你,二哥估计也不会真心拉拢你,只有我,我无所谓自己能不能有实权,我什么都没学过、也做不来真皇帝,所以我能把什么都交给你。我只要我娘亲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就可以了。” 他还要再倒一盏,我拦住,将酒壶和酒盏都挪开。于是他便也不再动,继续歪头趴着,只将一双盛满烟雾的桃花眼睁着,不时眨给我看。 我叹气,道:“殿下,你这些话可早些讲出的。臣之前对你误会猜测,实在太多。” 我与他本就因误会错开了一次,险些又因误会错开第二次。绕来绕去,也不知在绕什么。 可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云何欢低声回答:“这叫我怎么说呢?秦太傅心向柳邵,人尽皆知,我贴近太傅的原因又很复杂,作为皇子,我又是最卑贱、最笨、最不能给太傅助力的那个……只能先耍赖直接贴上,看秦太傅是否还记得我,讨不讨厌我,再说以后。” 他撩完衣服又喝酒,一身单薄。我起身去翻衣柜,找出一件黑裘斗篷,回来披到他肩上,将系绳小心翼翼绕过他歪着的颈,系好结,并按一按斗篷外侧,帮他裹好。 云何欢眸光有些惊惶,略略坐起:“秦太傅给我遮完,是……不喜欢我的身子吗?” 我揉了揉他发顶,手指再移至他耳垂,将一侧红珠耳环拆下,道:“是不喜欢。你太瘦了,以后在臣府上要多吃,长胖些。”略顿,再补充,“以及莫再用砸东西这种方式引人注意,臣本身就在注意你,没有忽视你。”他爱耍赖撒泼,过去可能被忽视得太多了。 我还没来得及拆另一侧,他迷蒙的眼倏地清明,立刻四爪使力,跳起来赖上了我:“看样子太傅是同意这笔交易了。我……我这就侍奉太傅休息,喝了酒身上会烫些,应该更讨太傅喜欢……” 他喝醉,比我严重许多,又变回了个小孩。我只能一边把人抱着免得摔,一边往榻上走:“殿下不急,等臣没有必要保持贞洁了,再做这交易不迟。” 我这么说,醉中的云何欢却听不懂,爪子仍旧乱摸,且越摸越往不该去的地方。我只有两只手,抱他就不能拿住他爪子,直至滚到榻上,我一身都被他揩了个遍,才给他止住。 第9章 这顿乱来他肩上的斗篷又有些散,肩颈本就白,喝了酒再和黑裘一衬,越发雪中粉白美不胜收。他眼神迷离,嘴唇微张,半仰着头吸气,还有一边红珠耳环未拆,合起来一瞧,怎么一副刚被撕扯糟蹋的样子。 等等。 我顿觉不对劲,放下他就试图退开,袖袍却一下被他两爪合力拽住。云何欢极可怜地扯着我喊:“秦太傅,秦不枢……秦……哥哥。” 好罢,本哥哥无法,只得重新凑近,由他拉扯:“殿下,有何吩咐?” 他没说吩咐,只一个劲扯我衣袖,扯着扯着,就扯成了胳膊,小小的人力气颇大。最终我为避脱臼,不得不一道上床躺了。这才意识到他只是想将我胳膊跟以前一样死命搂着,贴在胸前睡觉,没什么别的。 片刻之后,他不再有别的动静,只余匀净呼吸。漂亮的眸也隐在弯且长的黑睫下,看不到了。 我偏过头,望向案几。 酒壶空了,一桌肉却没吃几片。把他喂胖,真是任重道远。 以及,方才竟对着他这长得比年龄还小两岁的脸不对劲,我着实有些禽兽。幸而只是片刻,幸好。 晨起后,云何欢还未醒,但扒我扒得不是很死,约莫是因醉酒缘故。我将他的前爪后爪依次从自己身上放下来,重获自由,起身穿衣。走之前我看了眼床脚处扔的圆柱被子,觉得这玩意真是很多余,一次都没奏效过。 今日休沐,我按一向的习惯,一早去了城南行宫,再试着拐一拐柳邵。 山阳公的行宫,一应布置还是均照帝王之用,侍从对山阳公称呼也称陛下。我跟着侍从进去,总恍惚间觉着除了墙矮些、跟走进宫城没有差别。 在山阳公危玥那,我应是眼中钉、肉中刺,每十日来缠他心上人的情敌。但他从未推拒过我来见他心上人,行宫大门随意出入;且每次我见柳邵,他都会带着养子一同回避,仿佛给我们让空间似的。 我起初并不知为甚他如此大度,几次想拐柳邵而不成后,我明白了:他是在向我炫耀,哪怕他这么对柳邵、哪怕他给了我们空间和机会,柳邵也只会属于他,只会对他死心塌地。 他这么对柳邵。 原本,我也没兴趣缠着别人的心上人,做这插足的。原本,我对柳邵那一见沦陷的冲动早已渐渐平淡,几乎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可前年有一日休沐,我突发奇想来看柳邵,却撞见他瘸了腿。 那次我没见到危玥,只见到柳邵一瘸一拐、还大冬天在院里用极冰凉的水洗衣。 我当时极其震惊,立即就想走近些去细看是什么情况,却被侍从拦下,说这是山阳公的命令。这盆衣服洗完,他才能休息。 须知山阳公不缺侍从,且能喊得动太医。 周围四五个随侍,都这么看着。 我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近身见着他。他竟比当年扔柴房里要赐死的时候还凄惨,手背全是冻疮,手臂上还有乌青。我还想检查他腿脚,柳邵却躲开,说,腿没事,愈合得不好而已,今后走路恐怕都这样了。 危玥弃了天下才把他留在身边。能做出如此深情之事的人,竟会如此待他。我不仅当时不理解,到现在,我持之以恒地撬了快两年墙角了,都还不能理解。 但我没兴趣去管危玥怎么想的,我眼前的是柳邵遭受虐待、生不如死。所以我立刻要带他走。 可他拒绝了,他说他就要这样留在危玥身边,他只想陪着危玥,被打死都甘愿。 “秦太傅请回吧。我早说过,救我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那日他留给我的话。 之后每回我去行宫看他,他身上都没有一处好地。我也会带疗伤药膏给他,可一般我刚走出没几步便会听到里面一声裂响,是什么东西被摔粉碎,八成就是我那药膏。两年多了,他新伤叠旧伤,始终如此,不能痊愈。 这也是为何,我从欣赏转变为一定要将柳邵追到手,且百折不屈。若能让他回心瞧上我、从此放下讨人厌废帝山阳公,也是救他自己。 今日我见到的柳邵,是在中庭树下,他被三个侍从看着坐在案几前,在抄书。 我本大松了口气,以为这些时日终于危玥没折磨他,走近一瞧,却见他两手十根手指的指节都红肿还渗血,尤其是小指,已生生折了。 危玥竟给他上了拶刑。 第11章 踩船 柳邵眉头紧凝,额边渗汗,手连笔都拿不稳。我上去就将笔抢过:“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他见我坐到对面,竭力笑了笑,点着案几上许多竹简与纸张道:“陛下……要我给他抄《上林赋》,三遍。” 我急道:“你手成这样,还抄这种长文?” 柳邵垂目,手指发抖地从笔架上另取了一支笔,艰难蘸墨:“陛下听说,民间有夫妻以抄此篇长文作定情信物,就要……”抽了口气,“要我效仿。没事,我快抄完了,这已是第三遍。” 他顶着这样一双手,竟已抄了两遍还多。我见他还要落笔,径直将他手腕拿住,拿稳,拿死。 “跟我走。”我注视着他的眼,认真道。 柳邵低垂眸光,未答我,只手腕上有些挣扎,他还要抄。 但这两年他身体被折腾得越来越差,这手腕捏着,都没有云何欢的结实。我还不敢往他湖色衣袖里手臂上多捏,里面不知叠了多少旧伤,只能拿着这。 如此僵半刻钟后,柳邵总算开口,却说:“秦太傅,放开我吧。我马上把第三遍抄完,就能休息了。” 我不放:“柳丞相,我真的很不明白,他能以江山换你活命,理应对你深情无限,却又如此苛刻待你,你竟也甘愿被他欺辱。你们过成这个模样,到底是为什么?” 我就差贴脸问,他危玥哪里好,值得这般。 柳邵静然看向案几边角,我也跟着看过去。那里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片黄叶落在了他抄好的《上林赋》上,风一过,黄叶又卷到了地上。 他不言,我便继续:“你感念他抛弃江山救你一命,因而留在他身边,我也可以理解。但他如此对待于你,你受这几年罪也该抵了。你跟我走,不一定就要和我在一起,你今后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会依着你给你安排好。” 柳邵还是静着,不答。我问:“所以,今日也还是不愿意跟我走吗?” 这个问题,他答很快,静然且淡然:“不愿意。” 意料之中。 我松了他手:“好吧。”顿了顿我又道,“柳丞相,我最近找回了我年少时喜欢过的另一个人。” 柳邵没再写,将笔搁下,捂住自己的手:“恭喜秦太傅。那我这里,秦太傅要少来,别让人吃醋。” 我道:“可你过成这样,我也放不下你,我每日做梦都想带你走。” 柳邵叹气。 我继续说:“所以,若哪日你想通了打算离开山阳公,或有什么别的需求、托付,都可以告诉我或派人找我。” 柳邵又不言。他总对自己不好回答的事情十分沉默,像心里万千愁绪,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捏出深情语气,以表明我此话分量:“见你第一眼时,我也是沦陷于你,兴许那时,我沦陷的程度不比山阳公在月旦评上惊鸿一瞥少。为这一眼,你可以让我帮你任何事情,我必全力以赴。” 柳邵终于微微颔首,算是答应:“好。” 云何欢还在家等我,也不知睡醒了没有。我嘱咐过厨房,若他睡醒了,早膳要丰盛准备,尤其是西域羊奶要有,多给他补一补。 我站起身走出几步,柳邵忽然在身后道:“秦太傅,我知你可惜我此生此世皆已荒废,才对我如此牵挂。其实,你没有任何牵挂的必要,因为我此生此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将来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我回身答:“好。我等柳丞相的答案。” 今日来这,也是白白走一趟。 骑马回府,因想着枕边突然多了个要养的人、这人还在那保持身材不爱吃肉,想着我得盯着他吃,甩鞭子扯马辔急了些,路上掀了个菜摊,还赔了银两才回去。 到门口,又见着先到的雾谭悠悠叹气,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模样。 我思索了一下,似乎照雾谭视角,我先是气冲冲将打砸烧的云何欢抓到卧房,一夜未出,等到清晨出来已怒气全无神清气爽,不仅丝毫不计较云何欢打砸烧、还让管家怎么怎么仔细给云何欢准备早膳。弄完这些,休沐日还照旧去找了一趟柳邵。 我觉得不能再不解释:“昨晚我只是与三殿下交心谈事。另外柳邵那边,我也只是照旧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并还跟他老实交代我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我想表达我坦坦荡荡,却好像也不对。另外我为甚总是觉得自己需要给雾谭解释这些。 雾谭对我的解释没什么表情,只道:“不想评价。摊上你真倒霉。” 第10章 反正这些也与他无关,我决定从与他有关的方向安慰一下他受震撼的心:“不过雾谭,因为朝上有些事情,我之后一段时间应会出门变少,后面连上朝都会尽量少去,你保护我的压力也会变小。” “嗯,”雾谭道,“所以呢?你要扣钱吗?” 我继续安抚他的尖酸:“我不能单纯地想表达大家都能轻松点吗?咱们一府的人能关起门来过过小日子。” 雾谭道:“那你得小心点,过小日子踩翻船最后被淹死,这种我不负责救。”又绕回来,我以后还是别解释。 管家说,云何欢已醒了,在屋里没出来,但早膳尤其是羊奶已经送进去了。 他是该醒,屋外哐哐当当,家丁们正在把他砸的弄乱的东西修好。大家都在忙活,他再睡,有些不大礼貌。 我回卧房,房门一开,白衣混乱的少年直接把我扑满怀,衣襟歪着,鞋也不穿,就黏黏糊糊贴着我,声音犹如嘤咛:“太傅……” 我又立寒毛,整个害怕:“怎么了?殿下,你衣服都没穿好,进屋说,别着凉。” 他这个松松垮垮衣不蔽体的样子,我不得不再将门一关,不让人见。反正雾谭那边我已放弃解释。 我门关上,他就撒了手,正常了一些。我意识到:“哦,殿下是担心臣府上有眼线,因此在家丁面前,尽量和臣多有亲密,这样显得殿下来臣这做细作比较真实。” 云何欢点头:“嗯,以前大哥府上我就晓得有一些人不对劲,在这些人面前干什么都要很小心。” 我道:“殿下说自己笨,其实并不笨。”只是没学过什么罢了。这些都可以教。 他蹭到案几边,捡起散在角落的红珠坠子,无须用镜,对着我笑,便颇熟练地将其穿回耳上:“不过,我不是本就要和太傅非常非常亲密的吗?” 他穿好耳坠,又指着上面一桌早膳,尤其是一大碗乳白浮沫的羊奶:“昨晚我醉得太厉害,实在没提起神伺候太傅歇息。刚才是装给旁人瞧,毫无乐趣,现在交易既已开始,秦太傅,不如来真的、来点有意思的吧。太傅把这个浇在我身上,一定比昨晚用酒更好看。要不要试试?” 羊奶是用来催他长壮些,而非浇在身上玩的。 有时候,他想对我投怀送抱的欲望,强烈得稍显异常了。类似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已经很烂了因此被弄得更烂也无所谓,让人不大搞得懂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不急。臣先带着殿下做些正事。” 第12章 无为 正事有两件。 第一件,面对面盯着云何欢,让他把案几上的早膳用完,尤其是羊奶全数饮尽,一滴都不许剩。 因这碗大,他对全部喝完极有意见,喝一口踹我一脚;然本太傅要养他,还要养胖他,吃饱喝好这是原则性问题,寸步都不会让。何况我知道他嘴虽小却很能狼吞虎咽,装喝不下这招对本太傅也不奏效。 如是拉扯半个时辰后,几近午时,部分易凉的菜换了几次、且我腿和膝盖饱受一顿风霜,案上诸碗碟才空了。 我喊了家丁来打理干净,换上笔墨纸简,开始第二件正事。 我说,他写。 云何欢蘸了墨,转着笔道:“秦太傅,你还挺严谨的,重新教我诗书还要先考核一下。你放心,你教我写过的字我都没忘,我什么都会写。” 我擦了擦案几边缘和衣上被他转笔甩的墨,道:“写吧,大鸿胪。” 云何欢不甩墨了:“大红什么?” 我道:“官职名。殿下不是要给陛下传消息?臣已与殿下出双入对,臣的哪些党羽有什么动向,殿下多少得写点当交待。” 云何欢拿着笔,不动,思索片刻,咬了下笔头,很为难。 我负手:“什么都会写的殿下不会不知道是哪三个字吧?” 云何欢扯起笑,向前对我拱了两下脑袋,表达蹭蹭:“秦太傅最好了,太傅教我。” 我本就没指着他什么字都会,毕竟当年,我也只教了他那么一个多月。我想看看他之后是否对更多的诗书、朝政事务有接触。但他连个官职名都写不出,可见确是都没了解过。 十八岁,无人教管,最好的年华都耽在个身份上了。 我念,让他先照自己的想法写,不会的便空着。片刻之后,果然空了许多字出来,且部分他写出的字有错别。我便抽出一根竹简,把更正的写上去,放在他纸上,让他认真照抄。 但他态度不端正,照抄三次,还是写错。 我问:“殿下难道想要臣给殿下留那种,抄同一个字五十遍一百遍的课业?” 云何欢眼巴巴:“我写不好,我手抖,太傅能不能手把手教?” 他眸里像蕴着水波,这样的眼神望我,不对劲,很不对劲。 但没法拒绝。总不能真让他干抄一个字几十遍这种无聊之事。 我只能非常被迫地转一圈到他那头案几,在他身后敛裳跪坐下来。云何欢着实小我一圈,从背后将他围住毫不费力,我能一边捏着他右手帮他执笔、一边将他完全揽在自己怀里。明明我像他这么大时,已是跟现在差不多身材,怎么他就这般。 真是天生的小狐狸。 他的手很软,手背上皮肤滑,我很容易就掌控住了他执笔的走势,带着他写了十数字,将方才空缺又写错的地方补好。我在认真写字,写到后头,胸前却被贴紧。 贴紧就算,还极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眼睛也没再看字,侧歪着,用一种很澄澈、很柔弱的眼神渴我。至于为什么是“渴”,那是因不晓得几时,他又把衣襟扯开了,露出一侧无瑕肩窝。 我抬起头不看,道:“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做个交易总想强买强卖。臣又没反悔。” 他说:“不出于交易,纯粹就喜欢太傅,想和太傅一起,不行吗?” 我道:“这不太好。” 他软了身,将脸颊挨在我心口:“我知道秦太傅心里装着柳邵。我说的偷偷给太傅做小,现在依然算数,不影响太傅心里装别人。” 他现下真是好一副软玉温香、深情几许样,都快让我把他两度死皮赖脸逼人就范的事给忘了。我在南风馆里被他骑着左右开弓,巴掌声音犹在耳;府里被砸烂的东西,外面家丁也还在吭哧吭哧收。 我松开手,退开两寸地方,道:“殿下可不是善茬,说实话,臣和殿下一起睡,都有些担心殿下夜起捅臣一刀。” 云何欢委屈下来:“我没有刀,我身上尖锐的东西只有耳坠钩。” 我道:“那东西勾人也挺疼的,会皮开肉绽。就像殿下总对臣索求,让臣有些莫名,从而担忧。臣是综合考虑才选的殿下,不光是图殿下的身子。” 他终于真正乖巧,能自己好好拿笔写字,且不甩墨:“晓得了。太傅与我重逢,还不是很熟,也没完全重新喜欢我。我以后慢慢来,不吓着太傅。” 我无言叹息。 他说这是对我纯粹的喜欢,纯粹地想和我在一起。可我总觉得,喜欢不该是这样。 下午云何欢练字读书,可老实许多了。晚些时候,他把重写过的、没有错别字的信卷了,包好,准备明日我上朝时,他再鬼鬼祟祟出去交给外面云藏收消息的人,把戏做足。 睡前,我照旧把那卷圆柱被子压在中间,做楚河汉界。虽则我早已领悟到此界毫无作用、睡着睡着就会被非要扒我胳膊架我腿的云何欢挤走,然在睡前,它还是很有用的。 它可以为我跟总想投怀送抱的三殿下,创造一个和谐的枕畔耳语环境。 因云何欢躺着聊天,一定要抱着什么,若不横杠一根柱,他就会直接抱我,导致我若想睡前与他聊点正经事,完全没有办法正经。有了这根柱,他侧过来会趴在柱上,既满足了他抱个什么的需求、又与我没有肌肤之亲,于是我们便可以十分正经地聊正经事了。 他脸贴着圆柱被子问:“太傅睡前有什么正经事要聊呢?这个不暖和,我要抱太傅胳膊。” 我道:“关于如何扶殿下上位。” 云何欢微怔,看着我,等我后文。 我考虑他毫无了解,尽量说得浅显:“如今陛下年老,太子位却悬而未定,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殿下已开始在朝中瓜分势力,同时削减我的势力。按理说,三殿下你要夺嫡,也该借我的力加入其中。” 云何欢蹙眉,似有思考。 我继续道:“但殿下你情况尤其不同,陛下是不喜甚至不允许你参与夺嫡的。” 云何欢用脚蹭了蹭我腿:“那怎么办呢?” 我由着他微微冰凉的脚丫一直挨到我大腿上,借我取暖:“说实话,臣也不知该如何带殿下入局,臣只是有个猜测——如今天下完成帝位更迭没有几年,刚经战乱,民生凋敝,两位皇子却为太子位大开大合地在朝上对峙折腾,很可能最终,他们都不会是赢家。也许等到那时候,臣就有带殿下入局的机会了。” 第11章 这就是出生西凉入主中原的云藏当年急于当皇帝、而本太傅又给他把京城守得太好的坏处。 就算危玥下了罪己诏,彼时我也不建议他立刻登位,先做摄政王之类,稳定地方、恢复民生。然云藏老儿不听我话,硬要当皇帝,结果便是地方反叛四起,他不得不亲自带着两个儿子到处镇压叛军。回过头来看京城在我手底下稳固而完好,就觉得本该如此。 须知打天下易,守天下难。该让他们感受一下这有多难守。 云何欢听得眉头愈来愈皱,半晌,甩了一甩:“没听懂。但太傅好像是说,现在我们什么都不做?” 第13章 贪心 我点头:“什么都不做不等于什么都没做。殿下先在臣府中读书进修,再静待一个时势变化,那才是殿下入局的好机会。” 云何欢拿脚趾挠了挠我:“好嘛。我会乖乖待在太傅府里侍奉太傅,就当被太傅锁在家里了,哪都不去,等太傅给我机会。”不安分的后爪子挠了外侧不够,还要往中间移,被我捏着推了回去。 我总觉着他的理解跟我想表达的意思有些歪。可能只有再教一教他,才能跟他说清楚。 如此,中间的圆柱被子才可撤了。甫一踹开,云何欢立刻如狼似虎地对我扒上来,爪子先在我身上肆意乱抓一通,才悻悻地收回胳膊处,只圈着我一只手臂,眼神可怜兮兮:“对,不能急,免得吓着太傅。”说得我好似那什么贞洁烈男,清白大于天。 贞烈一晚上后,次日清晨我醒转,深感胸前闷重。一睁眼,原经过一晚上熟睡中的无意乱爬,云何欢已完全压在我身上趴着,雪白的颈,就交在我唇角边。 细嗅一下,似还散着清香,像骨子里透出来的。 我听说北地胡姬有这样体质的美人,恐是来自他娘亲。毕竟不绝色也不可能入得了西凉州牧府。 我晓得他没有什么真情、全是在讨喜,我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对我的讨喜里藏着一柄利剑,且我那一头还要把柳邵钓出来。可这样同床共枕,我能持着清醒推开他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时间太长的话…… 从未试过,怎会不想食髓。 再怎么提醒自己不能三心二意,也总会有不清醒的一天。毕竟,我当年第一眼瞧见他,连七八个伢子都想好了。 我与他皆男子,清晨身上会有些异状,更别说还趴在一起。我为起个床一路磨蹭,从他的熊抱中抽身十分费劲,忙了两刻钟才从榻上滚下床,穿衣出门,让人伺候洗漱。 就这样到府门口异状都还没消解下去。最后是对上雾谭沉默如死的眼,我才感觉到有凉水浸透全身,稍微舒坦了。 上马出发前,雾谭在旁边凉凉道:“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非得出门去上朝,该大中午再起。你觉得呢?” 我展开折扇摇了摇,散点热:“没办法,我也不能一下子就摆得太明显,朝还是得上。” 今日的折扇是把新的,扇面素白,没有花纹。 我正要出发,记起云何欢到处砸东西,心有余悸,略作思考,对雾谭道:“雾谭,这几日让别的影卫保护我,你盯着三殿下,别让他太乱来。” 雾谭皱眉头微不可觉:“为什么是我?” 我真诚道:“他是我房里人,府中其他人都供着他,但只有你才敢把他腿打断。” 雾谭嘴角抽了一下:“哦,晓得了,快滚。” 朝上热闹,我都懒得提。就是二皇子也站出来说他对新政变法有怎样怎样见解,他打算做什么,于是他也得了云藏授意放手去做。这次云藏明言要将各司各职进行调整,还问我意见。 我没有意见,但凭陛下决断,我全力配合。下午尚书台散班到点就走,多留一刻钟都是我对云藏安排和他俩儿子夺嫡新政折腾百姓的不尊重。 回府,进屋,检查云何欢课业,写得工工整整,昨日的错字全改正了。 再看他人,虽还穿着那件白色纱衣、戴着红耳坠,衣襟却压得很正,勉强像个正经人。小小的一只跪坐在支踵上,半歪着头,眼睛眨眨,一副今天他特别乖什么祸都没闯所以要奖励的样。 我夸了两句课业不错,躬下身去,手指点点他脸颊:“臣怎么觉得,殿下心里在憋着坏没处使?” 云何欢鼻息一汲,眼睛水汪汪地红了:“秦太傅,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你看我今天练字读书多么认真,一刻都没休息,坐得腿麻。你夸得敷衍就算,还恶意揣测。我心里好难过呀。” 我又摸了两下他发顶:“殿下砸得臣的书房现在都没法进,三把友人所画折扇全部束之高阁,不敢留在房中。战绩赫赫,当然会让臣心里惶恐不已。” 云何欢道:“我说太傅怎么换扇子,原来是怕又被我拿去烧。”他往前半跌着爬了两步,蹲在我腿边,扯我下裳,“太傅误会,我绝没有想真烧过柳邵勉强送你把玩的……啊,你和柳邵的定情信物,只是想着,用它召唤太傅一定很快很有用。虽然我当时只用两根手指在火上夹着扇面,但请太傅相信,我手拿得特别稳的。” 脸软软的,头发也软,眼神也软,腿脚也软,什么形容都做得出,不大的人,骨子倒里硬得恐怖。就是不知以后欺负起来,骨子会不会也磨软些。 我终究是臣,不能由他真像个妓子求欢一样缩在脚边。我把他牵起,替他掸衣裳:“殿下爱学也要仔细腿脚,写够了多出去活动,莫在案几前坐太久。” 云何欢道:“我今天仅仅出去了一小会,给我父皇的人递信。我不敢出去乱玩,雾谭哥哥一直盯着我,我觉得他有点讨厌我。” 我说为何这么老实,原来真是被雾谭阴黢黢盯了一日。我抬头看房梁,他果然还在阴暗凝视,只是与我对上目光后一下别开了,还轻哼了一声。 我对云何欢道:“你将来坐上那个位置,总得学些御下之术。你说他不喜欢你、还觉得他盯你让你不舒服,那你就要想办法与他交朋友,同时不可掉身份。你们成了朋友,你让他对你信服,他盯着你自也不会让你不舒服了。” 然后我再仰头对房梁说:“雾谭,明日起陪三殿下试一试。你和三殿下都是我重要之人,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互相不能总端着。” 我是真诚之言,房梁上雾谭倒抽了口气,发出极不乐意的嘶声,我只好再劝:“三殿下是把我家砸了一通,可他现在不是改了吗?你也看到,他乖了一整天。” 雾谭道:“我这就出去,不跟你们处同一屋檐下。” 一阵黑影窜过,我还没反应,房梁已没人了。 云何欢悠悠地叹气:“看来雾谭哥哥还是很难喜欢我。” 我道:“殿下可以把他当做诤臣。收服他,就是殿下接下来的课业。” 云何欢却拽住我衣角,问:“秦太傅,你教我诗书我能理解,以后我就是做你的傀儡小皇帝,也要至少批几个字的。可你又教我收服臣子做什么?这些我完全能够依靠太傅来做吧。” 他如此一问,我才忽然有些恍过来。 明晓得他真心不足,却还想着教他这些。 指不定教出师后,将来扶他登位,他反手就收服了另一批朝臣与我作对,卸磨杀驴。他应做我无爪的小猫,仅能蜷在我怀里,没了我什么都干不成,才对。 我怕是被他六年前六年后诸多半真半假的表剖,泼得有些昏头了。 我不敢再深想,只问:“殿下疑问这么多,是不愿学吗?” 云何欢竟真的摇头:“不愿。” 我还想问为何不愿,他已向前踮足,双臂将我后颈圈住,一笑含情,热息扑在我嘴角,启唇递出的声音缓慢又黏腻:“我不想学,我不需要自己有爪牙。我只想永远永远地……依靠着秦太傅。” 我一下子便连该说什么,都想不出了。 他这一次只是虚环着我颈,都没有贴住我胸口。他递给我的潮热只在面前一句话的气息里。 ……他这招变得。 我尽力将心头攒动的东西按下,别开脸:“殿下,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臣一心一意在跟你说教导你的事。” 云何欢撒开我,跳开转了个圈:“我也在说跟着秦太傅学习的事呀。太傅在想什么?” 但言而总之,让他跟雾谭交朋友的课业还是定下了。我仍觉得此事很有必要,不由得他想不想、说软话应付过去。 晚间床头枕畔,云何欢仍将我胳膊当软枕,搂着睡。但今日他那话我越匀越觉得不对劲,将他摇了摇:“殿下,像这种……依靠不依靠的,你有跟旁人说过吗?” 问出口,我又觉得自己不厚道。我昨日还捏着柳邵的手问是否愿意跟我走,怎么好意思管这边云何欢一句软语,是只我有的还是旁人都也有的。 他可在南风馆待了很多天。 云何欢轻轻挠着我上半手臂,额头又对我抵近了些:“当然没有。太傅觉得我有旁人能依靠么?我现在只有太傅了。” 第12章 这倒确实,没有毛病。表面上他是君我是臣,他却是不得不依附于我的那一个。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丝毫不吃柳邵的醋。 但我还是有些希望,他能吃柳邵的醋。 我真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很贪心。 我决意不再多想,由他抱着,闭目入眠。可很久之后都没能睡着,因为体感不对。云何欢到现在都没开始无意识地在我身上乱爬。 半晌,他忽然呢喃出口一句:“秦不枢,我真的只能依靠你了,除了你……”后面没了声,也不知隐去了什么。 不过好的是,这句话后我们静静地再躺不久,他的前后爪便开始不安分,是熟悉的感觉,不错,他已经睡着,要开始在我身上乱爬了。这行为让我顿感安心,我很快便入了梦。 第14章 隔阂 之后十数日,除了休沐日我去城南行宫例行公事问一问柳邵是否愿意跟我走,每日准点散班回来用了晚膳后,我都继续教云何欢习字、诗书乃至历史、评文。 我晓得这内容早已远超一个供我拿捏的傀儡小皇帝应有的学识,但我也不知怎的,就想都教给他,让他将来若登大位,能有自己的本事。 且,如是将人环在怀里教书,不时把着他手写字、掐一掐他腰端正他的坐姿,会给我一种莫名的愉悦,也极能缓解本太傅忙了一个白日的疲惫。 我今日选了一篇较为生涩、但延展性强的评文讲给他听,《过秦论》。里面不仅有策论叙述,我还能给他讲一讲战国之史。 我讲到公孙衍合纵五国叩关函谷、张仪横强秦齐破之,云何欢仰起脸来,回头望我:“秦太傅,你昨天才说组织六国合纵的是苏秦,为什么变成了公孙衍?” 我抚了抚他的发,触到红珠耳坠,又忍不住多拨了两下:“合纵上苏秦更广为人知,但苏秦要晚一代,与张仪并非同台相争。在苏秦之前有公孙衍。另还有一野说,讲苏秦其实是燕国间者,表面上侍奉齐王组织合纵,实则意图毁灭齐国,为母国昔日败战报仇。” 多讲一些多延展些,这样边讲边拨弄,就不会显得奇怪。可不过是个坠子,碰着他又不会有反应,怎么摸不够呢。 只怕我内心想摸的并非此处红珠。 云何欢晃了晃头,耳坠也跟着摇动,从我这角度往下看,红润的光在纤长洁白的肩颈上闪烁。 他忽然捏起轻柔语气:“秦太傅,苏秦是怎么表面侍奉的呀?我觉得这历史好有趣,太傅细讲。” 我不得不深作两次呼吸,再退开两寸:“殿下,臣想臣应该是在跟殿下好好讲战国纵横史?” 云何欢无辜起来:“我明明在很老实地跟着太傅学。太傅却一会替我写字、一会说我坐姿不对把着我腰给我纠正。太傅又在想什么?” 我也不想再讲什么战国史了,转而问个能让他哑口的问题:“嗯,看来殿下这些天做成了交易很得意,那臣反过来问问,十几天了,臣上朝去时,殿下在家里收服诤臣进度如何?” 云何欢抿起嘴,眼睛一边眨、一边若无其事地看别处。 兴许他平日太过雀跃放肆,看他吃瘪,我又觉心中暗暗地愉悦:“殿下以后要统御四海,怎么连一个影卫的忠心都收服不了?” 云何欢揪着衣袖道:“我是各种方法都用过,找话题、分享零嘴、聊喜好和理想,可雾谭哥哥油盐不进,还总凶我,我也没办法。” 意料之中,这本就是我给他出的难题,免得他每天都如此得意,让人看着就想折下来。我开解道:“雾谭就是这样,嘴极其硬,但他心里未必如此作想。你要好好考虑,怎样才能打动他心中柔软处,这样才能收服他。” 晚间睡觉,圆柱被子又被踢到床脚,胳膊又被他熟练地扒上。 按理说这些时日他扒着我睡甚至爬着我睡,我都习惯了,甚至他不这么做我心里头还不大舒服,可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这只被他扒着的胳膊格外痒,想挣开。 我最近好像总有些“不知怎的”的感受,犹如细弦,勒着我心,在一点点地收紧。 他挨着我紧贴我,不是一日两日。我之前可相当地坐怀不乱,把他架在我肩上用那种姿势逼问话时,心里都没有多大波动。 最近却越来越…… 其实,我原就喜欢他,越来越如此,亦是人之常情,我还本就和他达成了这种交易。但我有一种莫名感受,便是我与他之间还隔着什么,这隔着的东西让我总不敢真的去靠近他……揉碎他。 越怕,越想探知清楚这是为什么,便越想剥开他看看。然后此种思维便陷入循环,折磨得我不得好过,最终只敢拨弄他的耳坠玩。 正思索分析着,云何欢这边开始了。他的手渐从我胳膊摸到胸口,腿也往我身上搭。嗯,他睡着了,且睡得很香。 先这样过吧。不多想了。 次日朝上,我哈欠连天,大皇子二皇子的人吵得热火朝天,就一个政令要如何下各执一词。 本太傅实在无聊,便端详手中玉笏板玩。 太傅乃三公之首,我的笏板一向是最好的,整片白玉洁净无瑕,没有一丝杂质,打磨成了微微弯曲却光滑无比的弧度。以前不觉得,现在这玩意拿在手里,竟叫人有些局促了。 我每日晨起,云何欢都趴在我身上,我第一眼目光所及便是他的颈,肩膀,以及没被衣服遮严的后背。他肩颈的弧度就像这笏板一样,瞧着甚至比这玉还光洁,嘴唇触之,能感受得到皮肤下的隐隐跳动,还能嗅到轻淡却浸人的香。 不敢咬,我要上朝,起得早,把他咬醒了可怎么办。 我将笏板抵在鼻尖,闻了一下。不仅没有味道,还把我鼻尖都冷着了。颇没意思。 包括这朝上的吵架,也很没有意思。 我教云何欢时,跟他聊两句正经话,他便会不正经地勾我一下,而后我们又继续拐回原有话题。风过无痕,睡前回想起来又极旖旎,我甚至会想象,若他这句勾人话后我直接将他按在几上,让他为我晃动,手指除了抓我就只能抓墨抓笔,背后再垫着他刚写的字或古人策论的摹本,那又是什么光景。 ……罢了,还在上朝,不能再想。我站在第一排,云藏就在上面,再想可不礼貌。 近些时日许多职权调动,我最亲近的党羽都明白我用意,对大皇子二皇子两边想做的事都在流程上好好配合,至于实际施行,那不是我们考虑的范围,反正我们这不会查出任何问题。到时施行新政出现什么,也决计栽不到我们头上来。不大亲近的墙头草的,由得他们去。 就是今日下午,我在尚书台处理公务,有侍从前来说,大皇子到访,正在尚书台外。 可等我很有礼仪地着人备茶、打算邀云知规进来、准备政敌见面阴阳怪气分外眼红时,侍从又说,大皇子在外面看了会儿就走了。 云知规和我从不顺路。他难道专门拐到尚书台来瞧一眼门?让人难以理解。 回府后,检查云何欢今日课业,完成得极其不错,半篇《过秦论》都背了。他坐在我腿上、窝在我怀里,要我继续给他讲苏秦是怎样作为燕国间者把齐国搞得分崩离析的,一派好学好学生的天真样。 但,这次他讨好我讨歪了。我没讲两刻钟,他就被六国乱七八糟的关系绕成线团,说什么都不愿再听,还要从我怀里挣开。 我偏不让,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圈住他腰,将人死死锁住,由得他爪子四处飞舞扑腾。 这么胡乱了好一会后,云何欢笑了起来,一只手伸来轻轻抚过我脸:“秦太傅,你看看你在干嘛呀?你这是在教我诗书吗?” 他明明挠在脸上,却似乎在拨弄我心里那根越收越紧的弦。我转而将他的手拿住,牵到鼻下轻闻细品,果然也和他的肩一样浸人,因方才一直在写字,还带着一缕墨香。 我真的,有些想就这么扯过他亲下去,倒下去,按在几上…… 脑中却不由得翻出三分清明。 我还是深吸一口气,选择放开了他。 “臣唐突殿下了。” 云何欢坐到旁侧,笑意微敛,眼中透着疑惑:“太傅似乎对我总是临门克制?我没有想过拒绝,太傅无须不敢做的。” 我拱了拱手:“是臣……心里总有些芥蒂,这芥蒂不除,臣不敢冒犯殿下。” 云何欢仿佛更疑惑了:“难道是嫌我不够好看,或身材不够壮?可柳邵也听说不是个壮的,太傅似乎并不在意这个。” 我深作几次呼吸都没法完全按下翻涌的心绪,别开脸,看墙角花樽缓神:“没有,殿下很好。” 他想了想凑过来,虚了眸,柔软地对我伸出手:“那太傅是怕什么?听我说,没什么可怕的。我本来就是在给太傅做小,我每一天都在盼着太傅临幸我、疼疼我,把我从外到内每一寸都拆吃干净,且我真的不吃柳……” “殿下,”我退开,不敢让他再近,人的忍耐和清明是有底线的,“殿下不在意,臣很在意。因一些缘由,臣心中难以放下柳丞相。臣不能一边想着他,一边真的对殿下行事。” 第13章 云何欢怔愣住了。 他本双手支着地对我半趴着,还在勾我,这时却缓缓坐直了身,一向柔和似水的眸光蓦地锐利起来。 这眼神少见,倒叫我想起当年我那句煮豆燃豆萁后,他的样子。 时隔六年,此时此刻,几乎一模一样。 少顷,他嘴角漾起轻笑:“秦太傅,好深情呀。我本还以为我和秦太傅是一道人,现在你这话把我衬得,像个什么呢?” 我这句话,又惹到他痛处了? 我一时分析不出这话如何踩了他尾巴,他已起身越过我,几步上床,把圆柱被子搁在中间:“秦太傅说得好,那今日起就请太傅不要再越界,更不要每天早上在我身上闻来闻去。太傅一心一意,就认真去想柳邵吧。” 突然就生气了。才说过只能依靠我的。 自云何欢来我府上后,我便觉得什么都蒙上了一层雾。 他投怀送抱说喜欢我,喜欢得莫名其妙;突然厌恶我,也厌恶得莫名其妙。 第15章 选择 云何欢这样,我也不好上床同睡,更心烦意乱难以入眠。我就嘱咐殿下好生休息后,去了外面,爬梯子上屋瓦,到房顶找雾谭,照旧找他夜谈倾诉。 听我讲完一通心中纠结,雾谭呵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你船会踩翻。我不救这个,加工钱也不行。” 我道:“但三殿下一直强调,他并不吃柳邵的醋。我实想不出他为何要生我气。” 早知不将心中纠结对云何欢表达出来,就过糊涂点,照旧抱他,搂他,把他手写字,拨他耳坠,就这么过着,兴许我现在还能在自己床上给他搂胳膊,不至于到屋顶吹风。 雾谭道:“我早就想说了,你当奸臣心思活络,张口黄袍加身,在这种事上怎么总只剩一根脑筋?” 我震撼,这次雾谭竟罕见地不只是倾听,要出主意了。于是我虚心请教:“有所长必有所短,我是当局者迷了。好雾谭,不如,你帮我想想,看怎么把船翻回?” 雾谭忽然紧盯向我,他之言,第一句便振聋发聩:“难道你觉得,你踩着两只船,一人嘴上说不吃醋便真的宽容吗?” 他字字掷地有声,倒像是裹着什么耐了很久的情绪在里头,一句话将我问懵。 我懵了阵,思索回来,立觉豁然开朗:“不错。三殿下是有求于我,对我委身,我虽是臣,但现在他才是低位。我在他面前总念着柳邵,他无论是否真心喜欢我都该介怀。有心便会伤心,无心便更难以与我交心。” 兴许这就是那根缠我心尖的细弦的源头。 雾谭:“……对。剩余的滚下去想吧。” 我以为他在玩笑,不料雾谭竟真赶客,我不得不又爬梯子下去了。他近日也开始莫名,脾气着实暴躁得很。 我回了屋,坐到床畔。 云何欢手脚并用地抱着圆柱被子,朝里躺着。这次他没跟我扯开半截衣服、露出后背肩颈,他的后肩被层层纱衣裹得死,一点都不给我看。 真是生了好大的气。可能我确实要做一次取舍了。本就是我不厚道在先、忍不住地一头想着一头揩着,他拖到这时才跟我置气,已很包容。 当然,再怎么取舍也要睡觉。 我上榻躺下,把一只胳膊贴着他背,多推一推,示意他可以随便来抱,圆柱被子不暖和,这个暖和。但云何欢不动。 我只能悄悄地将手贴着他后腰探进去,用一个艰辛且压胳膊的姿势搂住他。他未动,未挣开,由我搂。也许明日醒来手会没知觉,但此刻入睡能挨着他,这就足够。 之后两日,我与他做成了纯粹的师生。 教书教字,我都坐在案几另一头,没再碰他。云何欢大约是有些疑的,常常停了笔皱眉头看我、或是听我讲学听着听着便走神,然他未再作出什么姿态吸引我、也没再在讲学时插嘴勾我一句。我们突然都变得极其正经。 可我见他面上笑容也少了。以前他勾着我玩,与我来去往来地说调笑话,恐怕自己也乐在其中,现在脸上却总皱眉头、总盈着不明晰的思绪。 定是与我说透后,想着我脚踏两只船的事,不爱理我了,也无所谓我爱不爱理他。 不过每日醒来,他依旧趴在我身上,供我轻嗅一嗅温香。我想这是他例行公事,既说了侍奉我换皇位,再厌烦两只船,也要讨一讨我的好。如此一想,我知道自己须更快解决两只船的事了。 不尴不尬煎熬四日,终于又至休沐,有空供本太傅策马到城南去一趟。 此日清晨我起来,想照旧先不动声色将自己从云何欢身下挪出。可先前他一直未醒或配合装睡,今日却在我刚有动作时,便睁开了眼。 他小猫一样趴在我肩头,缓缓眨着黑扇般的睫,桃目从混沌中逐渐清晰。 因是早上,这么互相趴着磨来蹭去容易出事,出事了船必定又翻。他都醒了,我也不好再动,只好与他对视,等他完全醒神,眼中有了焦点。 云何欢一怔,猛地向前将我一抱,又似乎不敢抱紧,迅速缩回手去,支起些身:“秦不枢,你今天是不是又要去找柳邵?” 果然是嘴上不在意心里很在意。我决定先行动再解释,这样心意更足,便道:“是。臣现在去,中午就回来,不会耽搁教殿下读书太久。” 云何欢思索一阵,定了神道:“太傅喜欢他许多年,我晓得。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是觉得我缠太傅缠得过于紧了,已不只是做交易的范畴,反而给太傅添了麻烦。我想太傅你那日说得挺对的,是不能一边想着这个一边……” 此话,好浓重的醋意。云何欢软语求爱的能力又提升了,用这样认真的神情。 我听不下去,越听越觉得我今日不掰扯清楚这两只船实在禽兽,掩了他嘴:“殿下无需多言,今日回来,臣会给殿下一个交代。殿下困便接着睡,不困便起来用早膳活动活动,有什么等臣回来再说。” 他果然住嘴,眸光瞬了几瞬,微微点头。 我起身时,与他将下方互相看了一看,最后都当做没有看见。他一卷又靠里接着睡,我下榻穿衣,然后出门洗漱。 就是出房门时,觉着背后异常发痒。回望一眼,云何欢果是在别过身,偷偷瞄我,但神色还未看分明,他一下又转回去背对着我了。 我将三把曾经恬不知耻找柳邵画的折扇翻出,均带上,再出发。 今日城南行宫中气氛格外不同,侍从肃穆,行色匆匆。 柳邵依旧在中庭里做事,看着相对利索,似乎最近没受伤。然这次他是在对着个炉子忙活,炉上置壶,气味苦闷,是在煎药。 他周围并无侍从驻足,侍从都在往后方殿里来去,只有个衣着还算富贵的十一二岁小少年,帮忙给炉子扇着火,那正是他和危玥的养子危韶。 柳邵抬目见我,继续忙着翻书简配药:“秦太傅,我今日没有什么空,太傅自便。” 我观这情形,看出:“柳丞相,山阳公生病了吗?” 柳邵低着头:“嗯,天气渐凉,他总不好好穿衣,风寒害得厉害,只能卧床。” 原是没力气了才未折腾柳邵。那本太傅倒盼着他天天生病。 我又问:“你怎么亲自煎药?可以交给下面去做。” 柳邵道:“侍从我不信任,太医的药方我也要自己检查过才行。这种时候他入口的东西我必须亲自经手。” 这时,后方殿里传出一声裂响,似是碗盏砸碎的声音。柳邵听见,眉头都没动:“小韶,看来咱们又须给你父皇再煎一壶了。” 危韶扇扇子都带火气:“他到底要砸多少次……” 我在旁侧耐心静候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柳邵进屋三趟后,再没听见碗盏被砸的声音。他也眉目松和地出来,到我面前,叫人上茶,并打算邀我入座。 我制止了,道:“柳丞相,我不想多寒暄,也不会对你多作纠缠。我仍旧只想问你一句,是否愿意离开他跟我走。” 柳邵叹息:“秦太傅今日也不会得到不同的回答的。我不愿,我想留在这里陪他。” 我说:“但今日,将是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不会再有下次。柳丞相依然坚持,对吗?” 柳邵微怔,半晌,勉强牵起嘴角:“那,秦太傅要好好对待那位曾经喜欢过的人。” 两年,这段追逐的结束就在这样浅淡的几句话里,而且临到此时,我还丝毫不觉难过。明明我前段时日还整日拿着竹画折扇,作些茶饭不思的形容,明明满京城都传遍了我秦不枢思慕山阳公的枕边人。 我亦沉沉地松出一口长气,截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兜。 这里面,装着那三把折扇。 我起初追柳邵时,可比现在上脸,当着危玥的面求柳邵给我扇子上作画,以作相思。那时他看了危玥几眼,似在询问可否,而危玥冷笑了几声,点了头。 之后这三把扇我换着用,每日带着从不离身,逢人便表诉深情。我以为危玥对他差、我却对他用情如此之深,这样就能打动他,让他离开这座桎梏。但做戏就是做戏,真不得。柳邵如此聪慧,怎么看不出。 第14章 我将小兜交上前:“柳丞相,此物原样归还,你随意收回处置,我不能再留。” 他接过,展开看了看,说:“我会将其烧毁。” 我又道:“以后我再不会来,但之前我对柳丞相的许诺依然作数。你这里需要任何帮助,或你自己想通打算离开,都可以派人找我。我仍会全力帮你。” 柳邵颔首得很轻:“好。” 其实两年多来他从未向我要过什么,都是我在烦扰他们两人生活,他这声“好”,怕只是对我一句安慰,让我莫要多想,聚散随心。 回去路上,我见着有西凉商人在路边售卖西域宝石首饰,金铃珠链之类,轻摇作响,本想云何欢爱戴,给他选两个。然再一考虑,他是要登基的人,戴这些成何体统,喜欢也不准戴,他还是得多喝羊奶多吃肉。 于是我找西凉商人合计,定下了长期供我秦府羊奶羊肉和佐食香料的单子。完成这些后本太傅感到十分满足,才打道回府。 云何欢没有出房门。 从窗户望进,他正在窗边案几前很鲜有地、完全端正地坐着,一手执笔一手按着古文书简,貌似在极认真地研学。我没见过他这种认真样,于是悄然多观察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里,他这种脸色严肃、眉头轻拧的认真状态,始终维持着。手中书简翻都没翻过,笔也没落下去写任何字。 我就站在窗前。 确认他是在走神后,我突然出声道:“臣不在,殿下也如此宵衣旰食,野心勃勃,这叫臣以后怎么把殿下捏在手里呢?” 云何欢骇得一悚,转过来,一脸惊魂:“秦……太傅,你去看柳邵这么快?现在午时都没到。” 我躬身,看他一字未写的空白:“若不早些回来,如何见得着殿下神游墨海,在心里誊抄文章和练字?” 他微顿,而后干脆将笔一扔:“那又怎样,太傅不在,没人逼着我学,我当然随便看看。” 我本想拿扇子伸进窗去点一点他脸颊、有意趣地逗逗他,一掏,抓了个虚空,遂只能放弃意趣:“臣提早回来了,用膳还有半个时辰。正好这半个时辰,臣来逼着殿下学。” 进屋后,我不多说,径直在云何欢身后坐下,再把他的支踵从他屁股下掏出,给自己垫。然后我一振衣袖:“殿下请,坐臣身上,腿不会麻。” 他却拘谨,问:“你清晨说的交代……?” 我只盯着他不言,有意欺负他一欺负,听听他会先说什么。他平日太嚣张,叫我总想看他受挫吃瘪,这模样也绝不多见。 云何欢低头拨弄身上纱衣,道:“秦不枢,我真的仔细想过,我们这交易……还是该纯粹点,我把自己身子给太傅,你乐意真玩就玩,不乐意就,就随便怎样。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支着臂道:“臣已将所有竹画折扇都还给柳邵。” 他微怔直起身,眨着疑惑的漂亮眼睛看我。 我回头抬下巴点向床头:“臣府中的扇子,唯剩那一把。”那把他带来的白绢团扇。 云何欢仍在呆着,没有回神。 我握住他一只手,继续道:“臣紧赶慢赶地回来,就是为了尽快见到殿下,今后一直手把手地,仔细教导殿下诗书。” 他也继续在发怔。我一下有些想敲脑壳,这话急了,外面传我对柳邵情根深种传得有模有样,我此时骤然说已放下柳邵转而心悦他人,这个他人,怎么着都不该信我鬼话。 我忙将话头退一步:“……以后如何,臣不敢胡乱保证,至少今日休沐剩余的时间,臣只想用来教导殿下和陪伴殿下。” 这句,应该比较得体,不会显得过于急躁。 我一段段剖到这,又等了少顷,云何欢终于有些别的反应。 他一把朝我扑来,用一个极危险的姿势岔坐我身,两爪抓在我背后衣上,抠得死紧:“……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这么说,我可就都要了。” 他这姿势,我立时所有注意都往下集中过去,开口有些抖:“殿下都要什么?” 云何欢嘴唇挨着我颈侧,闷声地答:“嗯,我意思是今日和今后,都要太傅教我,帮我,好好疼我……我以前没人疼的,像根草一样谁都不喜欢,很可怜。” 幸好只是单纯地坐,未乱动,近日此俗物真是愈来愈肤浅,影响我循序渐进。 我也嗯嗯,继续往下注意:“那是自然,以后有臣在乎殿下。殿下坐好,臣为殿下解半个时辰文章,我们就去用午膳。午膳有新的羊奶。” 第16章 难耐 旬休结束的第二日清晨,鸡鸣,本太傅醒转时,天都没亮,想造反的心情瞬间达到顶峰。 十日忙活一日休,剔除去城南一趟,好生待在家中拨弄云何欢就只剩半天。半天过后的现在,本太傅又要去朝上跟云藏老儿虚与委蛇,在尚书台干活吃力不讨好。 一腹火气,唯有紧搂住身上的人、对着他肩颈猛吸气几通,再揩一揩后腰,并趁人无知无觉往腰再往后的地方偷然摸一摸,才能稍稍畅出。 我也想此刻就在他颈下留些什么旖旎印迹,但我始终没忘循序渐进。是我有过在先,让他无法真正交心,因此更不能急。 昨日晚膳我给他用的炙羊肉,撒了西域香料,他一边说不想长胖一边停不下嘴。起身时我最后探了一把他小腹,柔软,手感略鼓,虽还是瘦,却比以前有肉了。 在家,我要喂他吃饱喝好,帮他补齐十八年错过和耽误的东西;在朝堂,我要时刻观摩局势,即便不可立刻带他入局,也要找好入局的道路。 有了机会,再与他更进一步。各种意义上的更进一步。 本太傅不急。 至于本太傅的俗物,依然是直至上马,才缓缓地开始不急。习惯了也就还好。 出发前,我再度开解雾谭,希望他莫再生云何欢砸我府的气,二十几日,三殿下既每天都在试图与你交好,再如何诤臣也诤够了。 雾谭抱着剑,捏剑鞘的手起了青筋:“你就这么想我理他?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温柔道:“今后可能会做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雾谭挑眉:“一家人?你终于要来真的?” 我点头,很真诚:“实不相瞒,雾谭,我此次移情三殿下,是极认真地移情。我与他那些过往给你讲过,你细想想,应该明白。” 雾谭似是无奈,叹了口气:“……晓得,我今日就应他。” 我再得寸进尺地温柔强调:“好雾谭,以后我给你开双倍工钱,你武功高强,定能一道护我俩,你保护他就当保护我一样。” 雾谭又有点发火:“快滚去上朝。再不滚我踹你马了。” 为避俗物没完全不急的同时在大街上策马奔腾,我麻利扯辔,滚了。 今日朝上,我仍在看着笏板想些别的、摸着笏板想着摸些别的,不去听大皇子二皇子的人吵架。 所谓新政,在云藏眼里是让西凉来的云家在中原真正扎根、把自己爪牙伸遍天下的由头。我等着他们折腾出祸事来即可。 然今日二皇子党羽声音尤其激励高昂,有些吵着我摸别的,后半截我才勉强听了一嘴。 同是推新政变法,大皇子的人主张缓缓行之,而二皇子要雷厉风行。我观上座云藏脸色,和善目光多落在二皇子的人身上,而当大皇子党羽出列说话时,又变不耐。 最终朝议没有结果,新政照旧继续推行,另外本太傅尚书台被硬塞好几个副手,还换了支持新政的右丞和尚书仆射。 我出朝堂时心中估量,这是打算之后找我些小错处,让这几人先跟我学后分我活做,再渐渐取代于我。 如此,差不多也到该我急流勇退、让他们自行乱舞的时机。从现在起,本太傅要生病,抱恙,告假。天不亮便滚来宫中任职成为过去,本太傅要搂着云何欢睡到日高。 因而,下午在尚书台我便开咳,不时扶额呼头疼。咳到还有半个时辰散班,我正考虑是否要把事情扔给仆射自己提前回府,侍从来报,大皇子到访。 他不只在门外看,他终于想好,要进来与我分外眼红了。 云知规,年二十有四,形容光风霁月,朝臣皆称其为人仁,与云藏是几乎相反的脾性。但政敌就是政敌。 前厅内,我与云知规见礼,请他先落座,我再坐,并侍从奉茶。 我问:“殿下此时到访,可是有奏章要务,欲查阅或加急?”他身着玄色官服而来,那从公务入手,看他打算跟我吵什么。 云知规吟思片刻,却反问:“方才似乎听见太傅咳嗽,难道身上有恙?” 我赶忙又咳两下,缓过来再道:“可能害了些许风寒,臣无大事,回府后请大夫看看即可。” 云知规似乎关切:“近日天气渐凉,太傅乃国之栋梁,更要注意身子。” 说得本太傅好像行将就木。我合理怀疑他在阴阳,只应:“是,多谢殿下关怀。殿下找臣究竟有何要事,还请直说,若有公务耽误不得。” 第15章 他却局促起来,目光别开:“我……并无要事,是朝上听见太傅咳嗽,有些担心太傅起居。不知太傅家中近日膳食多用什么?” 奇了怪了。我是回尚书台后才开咳的。 我不戳穿他诡异之处,如实含笑回答:“臣家中近日稍奢靡了些,多用西域肉食和鲜奶。” 云知规听后一下眉目舒展:“太傅言重了,这些不算奢靡,深秋初冬用这些正好暖身。”顿了片刻他又问,“太傅一般冬日几时开始用炭?” 我浑身都在冒疑惑,然依旧如实回答:“臣这一不注意都咳上了,可见今年会比往年冷,过两日就用。” 之后云知规一连问了我十数句类似问题,我越答越疑,越疑越答。 终于,他问够起身,向我拱手:“今日实在叨扰太傅,给尚书台添了麻烦。太傅自忙,注意身体,我不打扰了。” 云知规走后,我瞅着他只抿了半口的茶水,心情微微复杂。 小时候上学孰,我父母关怀我都没这么详尽过。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总不能是大我一岁,就想给我当爹。八成还是想拐弯抹角打听我近况,想看出本太傅欲如何与他在朝上作对。他当然问不出,他怎晓得,本太傅视角已高他们一层,在以退为进呢。 今日归家,很不得了。 云何欢与雾谭一同坐在我卧房房梁上,交谈盛欢。 原本云何欢来后,雾谭已不屑蹲守房梁、转为去外面蹲守屋顶,而今又回房梁,且眉目舒和,想必今日他们终于变成很好的朋友。一个屋檐下和睦共处,甚合我意。 见我回来,雾谭即刻跳下:“你们忙,我出去守。”再化作一道黑影,瞬闪便无。我甚至都来不及解释我还没打算忙什么。 云何欢也挪到柱边,沿我经常爬房梁踩出的凹处爬下。脚没落地,桃目却巴巴地凝向我。 我意会,对他大鹏展翅,他即刻咧嘴笑得甚开心,腿脚使劲,一个腾空扑抱,跳入我怀。得亏他轻,不然我老腰难保。 我抬头瞧一眼空空的房梁:“看来殿下收服诤臣了,如何收服的?” “今天我跟雾谭哥哥聊了聊彼此过去,一下就熟络了。”云何欢一爪子的两根手指往上捏我下颚,他再踮足向前一靠,唇息落在我喉边,状似要一口咬下般,“秦太傅,好大胆呀,刺杀我父皇的刺客都敢收留,还一收这么多年。” 雾谭忒不道义,竟跟他聊过去,下回莫不是要把我第一次遭人刺杀后身穿三层软甲让十几个家丁把守床头并吓得一夜未眠之事捅出?本太傅颜面何存。 我将颈项往前送些,好由着他咬:“雾谭当年是河北州牧袁初养的死士,他以为自己来刺杀云藏是报恩,会有功劳,殊不知他只是被用来引开部分云藏近卫的必死之人而已。臣把他救下,给他治伤加一顿分析,他就跟着臣了。殿下不会把这件事写进密信里递出去吧?” 云何欢轻触我喉间,温热感转瞬即逝。我低头,他对我柔弱地眨眼:“这可是死罪,我若告诉父皇,秦太傅被推出去抄斩,我不就没有夫君了吗?没人要的小寡妇太惨,我才不做。” 夫君二字,他说得这么自然。 然后他又慢慢伸出手指,沿着我衣襟摸入颈,往喉上探:“不过,我知道了太傅的秘密,太傅将来不能负了我。你有把柄在我手上啦。” 我轻拿住他手,还是这么好捏,柔软如水,仿佛随随便便就能碰碎,而我从来舍不得弄坏他。 “是,臣的把柄会一直在殿下手中。不过殿下的课业也在臣手中,该让臣检查殿下今日的课业了。” 用过膳后,今日晚上教他的这一个多时辰,我依旧把持着,就当跟之前一样,最多拨捻怀中人的耳坠玩。 夫君。 怎么突然这么叫我。前几日还因着柳邵之事,与我尴尬。 “李斯与秦太后育有两子,欲掀起叛乱夺秦王位?”正拨弄着,怀中人拽了拽我衣袖,“秦太傅,你在讲什么?你走神到哪里去了?” 我一恍,忙道:“嗯,臣说错了,不是李斯,是吕不韦。噢,也不是吕不韦,吕不韦虽本就和秦太后不大清楚,但没生孩子,应是……” “是嫪毐,”他往我怀中依上,脑袋蹭在我脸颊边,“他能转车轮,于是被秦太后看上,做了假宦官,天天用他转车轮的东西伺候秦太后,让秦太后对他宠爱不已。” 总觉得好像还在讲学历史,但不完全在讲历史。我略作思索,正经解释道:“臣以为太史公所记未必全对,嫪毐的,能转车轮一说,或有夸张成分。现就有其他史料所记与太史公之《史记》不同,比如……” “很夸张吗?”云何欢愈来愈往上依,双臂圈住我脖颈,凝视我的目光一派纯然与真诚,“夫君,你觉得夸张,难道是因为,你的不能转吗?” 人的理智真是有限的。甚至动作,会比神思反应更快。 哐啷几声,他便已不在我怀里了。他被我锁住手腕一力按倒在案几上,砚台墨笔撞落一地,他背后躺的一副竹简便是今日所讲,太史公《史记》的摹本。 这是我每日上朝时都想过要做的事,同时每一天我都克制着自己,不要这样,莫吓到他。 终于还是做出来了。 第17章 说爱 果然和想象的一样,他本就束得不紧的衣襟会被推散开,肩颈到胸膛一览无余,是和他那素绢团扇一般的纤薄的白。好像都不用咬,吻重便了会留痕,捏重了甚至会掰坏。 朝上乱想时,我接下来是要做什么来着? 缓慢探索,温柔攫取? 或者恶狠狠地将他掰开撕碎,让他的嘴再不敢整日在我耳边说这种勾人话,以后只能哭叫和求饶? 我按着云何欢,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僵了片刻,他又将一缕热气哈在我鼻尖:“太傅……” 我知道要作甚了。 我微微低头,吻上。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亲吻。这不是什么稀罕的第一次,南风馆那些断袖早尝过不知多少人,我这样的,反倒算是断袖之耻。原来是这样触感,是这种让人迷醉的柔软。 我再往里尝试,他牙关很松,我很容易便碰到了他的另一种柔软。那又与嘴唇不同,是湿热的,主动的,试图与我缠绕的。我睁目看他眼睛,那一双桃花已快张不开,被雾蒙了、被水浸了,尽是探不清的迷离,眼尾牵着情丝。 但尝尝即可,不可继续。就这样,太草率了。 我脱开他唇舌,错肩抱着他,再一手替他托着脑袋,免得他被硌着。 缓很久后,我才能开口:“殿下总是不正经学书,苏秦合纵听不进去,嫪毐乱政倒记得清楚。” 云何欢歪了两下脑袋,胸口起伏尚急促着,带着气音的俏声在我耳侧:“那太傅……这么难拿下,又是什么原因呢?总不能是我太难看,吸引不了太傅?” 不是。是你太好,好得不真实。因此我不想这么草率又肤浅地得到你。 我道:“殿下这样,想必也看不进去书了,今日就学到此吧。我们去床上,臣想在床头枕畔与殿下聊聊天。” 我这话,云何欢听前半截时眼睛发光,到后半截立刻暗淡下去:“躺下,聊天?” 我拢了拢他头发:“就聊天。” 不仅就聊天,为保证就聊天的环境,我又将那圆柱被子搁中间来,供云何欢跨腿搂着,让他有东西抱的同时与我保持距离。 他半趴着被子对我探出脑袋:“秦太傅,我错了,这个转轮的要求是太高了点,我不应拿这个逗你。我说得太过分,我道歉,快别让我抱这玩意了。” 虽说我觉得他这话不像道歉、像又隐含了一层歧义诱我,然该话题我谢绝继续,我想跟他聊些别的。 我问:“殿下听了雾谭的过去,就没想过要了解臣的身世?” 云何欢愣了一愣,卷着圆柱被子挪近:“难道秦太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世秘密?” 我便从很久很久以前开讲了:“臣的父母,是西凉临近中原一个小镇上的杂货商贩,他们均非贵胄,每日为生计奔波。臣父亲时常外出采购,数月不归,他们因而聚少离多。他们没有读过书,望臣成才,便送臣入学塾,还尽力为臣购书来看。” 他还期待着秘密:“之后呢?” “之后,他们双双在我十三岁那年的大疫中离世了。”我注视着他的眼,语气尽量淡然,“先是父亲染恙,母亲一人闭门照顾他,把我都关在外面,结果便是他们一并染上时疫。他们去后,我行走多方求学和谋求出路,最终选了云藏这,将所有银钱奉出,才换来月旦评上排末尾上场的资格。” 云何欢紧皱眉头,似听得不大满意。 我瞅着他微微下弯的唇角,看他又吃瘪,觉得挺满意:“不然殿下以为,臣的身世会如何手眼通天?世族私生在外的遗珠,或是异国流落中原的王子?” 第16章 云何欢道:“秦太傅,今日雾谭哥哥也说,你讲故事水平极差。看来你果然一点都不会讲故事。” 我捏了下他嘴角边:“臣身世普通,没有任何特别,哪来的故事。” 他于是蹬了两下圆柱表达不满:“那太傅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要聊天?不有趣,还不让我抱。” “因为……臣想跟殿下聊一聊臣的父母。”我缓缓道,“他们走到一起,本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在生前十分恩爱。臣母亲给臣讲,臣的父亲并不富贵,我们这种小人家,聘礼常常都是一次囫囵给了,他下聘礼倒按着六聘一丝不苟地下,次次亲自送聘,之后亲自迎亲更不必说。最后洞房之夜是否同床共枕,都再三确认母亲意愿,生怕这父母之命成的亲,母亲本人不愿。” 云何欢眨巴眼听着,听到后头笑了:“跟秦太傅你一模一样……哦,是太傅你怎么和你爹一模一样。” 我道:“是呀。臣父亲待臣母亲,千般小心、万般呵护。臣母亲说,臣出生后两个月,父亲将照顾臣的活路全都揽了,却不给臣好脸色看,因为臣让臣母亲生产受了许多苦。家中一切家用都由臣母亲安排。他们夫妻伉俪地过了十多年。” 云何欢刚刚没兴趣,这时却越发趴近:“真少见,原来夫妻也有感情这么忠贞不渝的。秦太傅不说,我一直以为天下丈夫都像我父皇一样。” 他这样平静乃至俏皮地讲此事,我心头隐隐一纠。我记得他母亲是云藏一时兴起买进府的舞女,却在失宠后遭嫌弃。云藏这般作为,无论对此舞女还是对他自己的正夫人,都十分伤人心。 我便直言:“臣讲这么多,是想说,臣也会对殿下千般小心、万般呵护。” 他调笑渐敛,有些发怔。 我继续道:“臣希望慢慢地……臣也能和殿下拥有臣父母那般的情谊。” 我这样说,他下意识的动作竟是惶恐,抱圆柱被子的动作紧缩,整个人仿佛都紧绷起来。一双眼睛也像落入寒潭,让人看不出有什么意思。 但他应该是,有些害怕了。 理应如此,在他那里,我才放下柳邵没多久。其实这时说这话,还是急了。我这个人一会想急一会又克制自己不能急,旁人看着估摸还是挺纠结的。 于是我说:“所以今天,臣先聊这么多,不惊着殿下。殿下如果愿意与臣玩这个挺幼稚的游戏,就把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告诉臣,以后用度之类,臣先依着殿下,好叫殿下对臣的心意初步放心。臣明日还要上朝,先……睡了。” 我快速翻过身,背着他睡。我想他应还需考虑一下,这期间未必想搂着我。 雾谭说得对,我在这种事上,什么朝堂中的阴谲诡道都不会用,只剩一根脑筋,还往往两头堵。 是夜我未能入眠。 可能是因身上始终没有爬上个人来,趴在我身上,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 等到鸡鸣,没睡也须起身。我不能昨日咳嗽今日就告假,太上脸,多少还得装几日,表达自己委实干不了活,老躯如此,不能为陛下肝脑涂地分天下之忧,臣也非常痛心。相信陛下亲手拨来尚书台的新仆射和右丞能把活干得比臣还好。 只是我未料到,刚有一个起身的动作,还未完全坐起来,我便被身边人迅速跨腿爬上,紧紧地拥住了。 是和每日清晨一样的温暖而混乱的熨帖,嘴唇边触着白且滑的肩颈。 “秦太傅,”他温柔且缓慢地唤我,“你昨晚怎么回事,怎么说完话一背身就睡了,都不等我一句回应。你害得我担惊受怕,还没有东西抱,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之前忙时常有公务,熬大夜很习惯,他却还在长身体,不能这样。我有些吓着,双手拿住他肩膀笃定道:“那殿下今日不必学了,好好补觉,睡够等臣回来再说。” “秦不枢,”他猛地往前,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我喜欢你这些天安排的炙肉,但羊奶一般,我要换;小时候我娘亲带着我用过一种蜜果,据说是天山下才生长的,我要你想办法给我找来;另外,我不喜欢雪景,等下雪了,你一定要让人连夜把雪都扫走,别让我看见,不然我会生气。” 最终他停顿片刻,颇慵懒地说:“我现在就想得出这些。哎,秦太傅怎么都勾引不着,居然是因为太有原则了。那我就依着太傅的原则来,按着太傅的节奏,慢慢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他,听着他这样的话,第一个反应竟是开口:“其他可以,但鲜羊奶对你身体好,不能换。” 云何欢身子一僵,伸手就来掐我:“秦、不、枢!” 我坚定从容:“雾谭是诤臣,臣伺候殿下起居,比他更诤。矫正主君错处是我们这种诤臣职责所在,殿下可要习惯。” 我这话出口,他更冒火,对着我掐完又抓,抓了又挠:“秦不枢,你昨晚说话不是这种语气,我是看你都要哭了,一晚上不安,大早上等你醒就来安慰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总不能直说,是因他稍一上脸,我就想故意欺负欺负他。这也太坏了,我哪能是这么坏的人,当然就只能是诤臣了。 于是我嗯嗯对对,多谢殿下安慰,臣心里好多了,臣要去上朝,殿下乖,莫霸占臣的外袍,官服更不行,千万别扯坏,撒手,谢谢殿下。如此半个时辰后,我方拿着一柄白面折扇,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 而我的殿下,自是依旧待在屋里火气冲冲地补觉。我走时,他一双瘦腿对着圆柱被子疯狂乱蹬,仿佛蹬的不只是个被子,而是我身上什么地方,在叫我好看。 屋外,屋顶,雾谭寂寥地凝视我,神情复杂。我还没先问他今天又在为何复杂,雾谭先道:“你这房子,隔音颇差,枕畔耳语说大声点我都能听到。下次我再守远点。” 喔,原来如此。我想了想抬头问:“我昨晚又未做什么,应该没让你听去些奇怪声响吧?为何还这么看我?” 雾谭道:“奇怪声响是没有,装腔泛酸得我牙疼。” 我扫开折扇摇摇:“此乃真情流露,你看多有效果,你也可以学去以后对哪个人用。” 雾谭不再理我,几步跳到另一个屋顶蹲守,坚决与我卧房保持相当距离。 第18章 静好 接下来,便是我做戏的一天。 一出府门,刚上马我就开始咳,一路咳到宫城上朝的大殿中。上朝之后,我刻意压抑些,偶尔才漏两声,显得本太傅十分有眼力见。就这么咳了大半日,到下午,我在尚书台已真把嗓子呛得生疼,估计有些伤到,不想咳也不得不咳,加上一宿未眠,形容憔悴,是以更真了。 就在这更真的当口,云藏亲自来看我了。 尚书台众人跪倒一地,我因比较颤颤巍巍,跪得稍缓些,云藏已上前过来,托起我手:“明之乃朕肱股之臣,不必多礼。”明之是我的字,一般只有云藏才能叫,备显圣恩亲厚。 我顺势再咳几声,让声音沙哑虚弱:“陛下,礼不可废,臣已在朝中多遭非议,为陛下惹了许多烦忧,不敢再受陛下厚爱。”颤巍巍跪正,颤巍巍磕头。最后得了云藏允准,再颤巍巍起来,端的一派忠肝义胆。 云藏上座,再给我赐了座,我俩方正式开始瞎扯。 他用了口茶,而后开口便对我充满关怀:“明之,你这两日是着了风寒?朕朝上瞧着你仿佛都快倒了,可有请大夫看过?” 本太傅头昏脑涨,困得眼皮打架,可不是快倒了。我低头道:“臣,咳咳,臣大约是受了寒,还没来得及请大夫看,但不打紧,兴许过两日自行便能好转。” 云藏道:“不如朕现在召太医来为明之瞧瞧,若真有不妥,你不妨暂且休养。” 原是盼着我回家休假,好腾位置给他们施展。我继续垂着眼卑微:“太医应事宫中,陛下赏赐,臣也不敢僭越。”我想了想再补充一句,“臣这不是大病,臣猜想除却风寒,也有家中近来琐事繁多的缘故,操劳所致、操劳所致。陛下放心,年末事多,无论如何,臣便是身体欠安,也不敢耽误朝政。” 余光所见,听我提操劳二字,云藏面皮微抖,流露些许满意笑容。我就晓得他会想歪,云何欢是他拨给我的,发觉此子竟还能榨干我,他觉得很高兴。 云藏叹道:“明之为国操劳,朕心甚慰。只是明之,你仗着年纪尚轻就这样不注重身体,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朕还要明之辅朕治二三十年天下呢。你既身体抱恙,还是早早回去休息,朕可准你半月乃至一两月的假,朝中事务自会有他人分担。” 我还要车轱辘跟他一通客套,云藏打断:“这是朕一片心意。明之跟随朕后,宵衣旰食鲜少休息,朕正好补偿你一番。你归家去,只管好好调养身子,养好了再站回大殿上。” 他既急,我便也不客套,起身躬礼:“是,臣多谢陛下隆恩。” 之后又一通废言闲扯,卡嗓子乱咳,本太傅终于将感到满足的老儿恭送离去。然后,自己随便跟仆射交待几句,说好种种事务,也能归家了。 第17章 总算有段时间不用再早起。这个破尚书令,办公务在宫中,弄得本太傅早出晚归,和三殿下聚少离多,我是一天都不想干。实话。 这是我不上朝的第五日。五天来,我已形成了完整的一套归家休养流程。 巳时,睁眼,手臂将怀中趴着的人锁紧,对着他肩颈一阵猛吸,直至将他也闹醒。 这时云何欢往往会伸出爪子来推我的脸,说好太傅,好夫君,别犯魔怔了,他又不是狸猫。之后我会与他抱着滚一滚,互相索吻,穿衣时扯对方衣服,胡闹到近午时,才能完成起身与洗漱,并缩减早膳直接用午膳。午膳期间会因一盏羊奶发生一顿鸡飞狗跳,但问题不大。另外我会时而咳嗽,流露虚弱,表达我真的很需要养身体。 午膳后,我与云何欢会发生分歧。他饱腹便又犯困,欲归床榻回笼;然我会将人拎起,巳时才起的人犯甚么困,殿下与臣这年纪正是读书提升的大好时机,不可懈怠,不进则退。为避他学着学着渴求身后床榻,我教诗书的地方改作了院亭,裹厚些烧着炭,同时吹点冷风醒神,不凉不热,正好。 我把他窝在怀里捂着手,翻开一份书简,今日给他讲纸上谈兵典故,长平之战。 纸上谈兵是很简单的典故,我几句说完,便开始延展:“廉颇被赵王换将,秦国间谍派发的谣言只是直接原因,深层次的,还涉及两国国政、百姓民情。赵王用赵括换廉颇前,此战已对峙三年之久,双方粮草兵力耗费无数,然秦国在此战前已收巴蜀,富有天府粮仓,赵国却在对峙中越发捉襟见肘……殿下,你再睁不开眼,臣要掐你了。” 云何欢往案桌上一趴:“夫君,你掐死我算了。你还不如上朝去呢,我平日这个时候都在睡觉……” 我将此话匀了匀,了然:“喔,难怪,殿下的课业总是字迹丑陋、错误频出。殿下是白日呼呼大睡肆意玩闹,课业在臣散班回来前才赶忙补?” 云何欢又坐起身,一个劲往我身上依偎,磨来蹭去:“这不重要,好太傅,你就说我有没有写完嘛。有错晚上你也会抱着我改的对嘛。” 我抚着他肩膀:“对,但现在诤臣要修正殿下乌七八糟的作息了。醒神,听讲。” 自然,这么两句话醒不了他。无法,我只好每讲几句,观他眼皮低垂了,就将人下颚捏起来,嘴唇送到自己唇边。 此道我未学几日,已渐渐熟稔。云何欢起初往往主动且享受,但我不喜只缠一小会儿,一刻钟后,他觉得不对劲,不想再与我继续,却连推我都没有力气。 要等到瞧见他眸光中全是潋滟的水、里面迷得什么机灵和桀骜都没有了,我才会放他。 然后,我就开始要求他继续听讲,看书,写字。 这么闹五日下来,云何欢高不高兴我不晓得,我反正是挺得趣的。 傍晚,云何欢终于烦透,在我俯身前就推拒我,怎么都不给亲:“秦太傅,你是活二十多年没亲过人吗?快住嘴吧,亲了惹了又不负责你知道你有多可恶吗?” 他人软趴趴靠着我没力气,只有这手臂有些许殊死一搏的力气了。我吻不到嘴,只能抓过他一只手,沿着手腕往下轻触,不时道:“殿下答应了按臣的原则、臣的节奏,自是臣让殿下进展到哪步就是哪步,殿下着什么急呢?嗯,殿下好香。” 被我吻一阵手腕,云何欢别开脸,吐息急着:“那……太傅答应我的,怎么就不照做。” 我条条数来:“各种炙肉,殿下餐餐都有在用;羊奶,臣说了,殿下要接纳臣子劝谏,改正自身错误,因此殿下须得喝;天山下那种蜜果臣正在着人去找;雪,还没开始下,臣自然没办法扫干净。” “歪理,”他又试着挣了下,反倒越发往我怀里依,“秦不枢,夫君……” 我将他扯近,附在他颈边:“殿下叫谁呢?臣是秦太傅,在教殿下功课,殿下不好好学书,这是在跟自己的老师做什么?” 他伸颈往前一挨,正贴在我唇上。 我就跟他贴着,不动。 云何欢发现我没动作,心急,伸手搂着我颈:“夫君,好夫君,是我不正经,这次我不骗你,我真的……求求你。” 我颇满意地将他端正坐姿,重新按在我怀里,对着案几坐直:“求臣,也要听臣把长平之战讲完。别忘了,讲完后还有誊抄古文的课业,以及预学明日臣要讲的内容。” 晚膳后,云何欢气冲冲大步回了我卧房,并锁门,打死不让我进。 起初我拍不开门还道歉,是臣冒犯,臣不好,殿下千万别将臣扔外面吹一晚夜风。但无论如何都拍不开、且里面人根本不搭理我后,我骤然福至心灵,明了了,没错,有些事我不帮着他,确需他一人关起门来自己处理。 我低头瞧瞧,觉得自己也该去书房发会呆。得益于每日清晨,本太傅如今在此事上耐性可比他强多了。 晚间,书房,正好查看朝上我党羽经影卫之手传来的信报。我人虽不在朝上,魂还是须得在。任何动向,都要掌握。 我抽出案上影卫事先放好的密信,展阅。 之前四日,都是大皇子二皇子的人就应缓缓推行还是激进推行新政反复争吵,无甚看点。 今日却出了大事。 云知规出列劝谏云藏,自陈自己先前观点错误,要求立刻停止推行新政。因他这两日亲自去京郊微服私访,发现了许多低品官吏借此中饱私囊、阳奉阴违、敲诈勒索之事,且屡禁不止。他居然也和我一样意识到,对天下百姓而言,现在不是改革的好时机。 但新政此事上,云藏是偏向二皇子的激进之策的。 于是云知规在朝上被当场训斥,和我一样扔回家里蹲着了。 第19章 待雪 我虽开不了卧房门,但我让去送热水进去供云何欢沐浴用的下人开得了。再等到子时,估计云何欢自己处理怎么着都该处理够了,我先在隔壁屋将自己洗涮干净,再去敲自己卧房房门。总算,成功敲开。 开门一瞧,眼神坚定,里衣衣裳端正,肩膀全捂严实着,没错,是一副处理够了的模样。 我拿起密信:“臣要给殿下加课。” 云何欢不言,只是合门扉。我赶忙插一脚进去,道:“课短,就几句话,床头聊聊即可,殿下不必担忧。” 于是我们回到了床头聊天最标准的姿势,他抱着圆柱被子,我瞧着他。就是这回他没再问什么时候能将圆柱挪开抱我,令人感到少许伤心。 我拎着密信开门见山:“这是臣让人传回来的朝上动向。” 我将云知规遭训斥的前因后果与他讲遍,云何欢仰着脑袋高兴起来:“他也被父皇讨厌了么,他活该,早就该有这么一天了。” 他对云知规的恶意总是十分地满,比我这政敌更甚。按理说云知规曾把他收留在府中,有几分好意,他不应如此。但上回他就不肯说清缘由,天家兄弟之间的事情,怕也是不好问。 我道:“没有这样简单。臣的计划是待新政出现不可挽回的问题后,支持新政的大殿下和二殿下将遭冷待,那么臣便可借此带殿下入局。如今大殿下与臣做了相同的选择,即便并非和臣一般出于争权夺势,之后新政出错,他也将成为可起复的一角,与臣作对。” 云何欢眨眼:“我没懂……秦太傅,你为何认为新政不能成事?你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上的吗?” 我无奈:“天底下没有计划可以算无遗漏,臣只认为有很大可能。另外,谁让殿下不认真听长平之战,其实是一样道理。” 他低头思索片刻,还是摇头。 我只能抚一抚他头发:“罢了,殿下只管依靠臣,臣会为殿下铺平前路。便是臣的计划有缺漏,臣也会拼尽全力为殿下补上。” 他一时没反应,我也觉得此话过于空泛,向下伸出手去,托住他拱在圆柱被子上的脚尖:“殿下的脚纤弱柔软,只手可握,臣十分怜惜,所以臣不会让任何一颗石子,硌到殿下的脚。” 这下云何欢有反应了,蜷起脚尖后缩:“噫,秦太傅你好像个登徒子。” 我真诚道:“臣只登殿下床榻,旁人床榻都没肖想过,是以不能这样算。” 云何欢轻呵一声,卷紧圆柱被子不放:“晚啦秦太傅,我现在没这兴趣了。” 我道:“那就睡觉,臣与殿下正好各自睡清净些。” 之后我仰面闭目,他也没了声。但我静等。 果然未过多久,身旁窸窸窣窣,一双爪子摸来,搂住我胳膊,身子再跟着蹭近,挨在我旁边。再过小会,腿也搭了上来。我静待到了想要的动静,终于安然入眠。 又过两日,我正在院亭中搂着云何欢,试图第三次教他理清楚长平之战始末,理着理着没忍住抱着亲了两口,这悱恻缠绵不该被打搅的时候,下人来报了两件事。 一件是曹大鸿胪等三位本太傅之前的、已投靠云知规的党羽,今日找上门来,想求见本太傅,正在府外站候。 第18章 另一件是天山下的那种蜜果已在西域行商那找着,名为雪瓜,绿皮红心,脆甜如蜜,奇香宜人。 我低头又对云何欢吻上一吻,呵着气问:“殿下怎么看?” 他一愣:“我?” 我道:“臣教了殿下这么久,殿下也该学以致用。对这三人,把殿下换做臣,殿下会怎么做?” “当然是扔出去,”云何欢往我怀中一靠,将我当榻躺,微仰下巴,还要勾着我索吻,“墙头草谁要见啊,云知规受责就回来找太傅出主意,看一眼都恶心。” 我点着他嘴唇推开些:“大殿下毕竟是殿下,再墙头也要给他留三分面子。这三人一齐来此,也有一定可能就是大殿下授意。毕竟天涯沦落人,他会想用我以前的人探探我口风,看我有何打算。” 云何欢试图拨我手,拨不开,怎么都索不得吻,有些急了,开始乱扭:“好太傅,那你是要去见那些墙头草了?” 我道:“不见。他们不够格,要探我口风,得他们的新主子亲自来。不过话是这么说,却不能真的斥他们为墙头草如此直白,拒绝的说法要用臣正养病不宜见客,这样比较礼貌。” 云何欢急得摇我:“好绕呀秦太傅,我弄不会。你绕着打发了他们,能不能对我直接点?” 我只好再度将他搂起:“臣遵旨。” 此吻毕后,云何欢全然瘫在了我臂弯中。之后下人将切好的雪瓜奉上,都要我一块块地递到他嘴里,才肯吃。 至于什么长平之战,我们这么样学,怕是下辈子都学不透。 云何欢将雪瓜啃了一小块又一小块,挨着我点头:“夫君真好,确实是这个味,是我娘亲带我吃过的。” 我肯定,并又给他夹一块来:“臣也觉得臣夫君做得很不错,殿下看上臣,是殿下有眼光。” “我说真的,”他舒舒服服换个一边躺,真把我当软榻,“除了娘亲,从没有另一个人能在对我这么好的同时……让我放得下心去喜欢。” 他如此说,我又不由得愧疚起来。在他眼里,这离我放下柳邵才多久。我道:“殿下也很好。臣当年,真是第一眼就喜欢殿下了。那时臣还不知臣是断袖,看着殿下,臣就在想要娶一个殿下这样的媳妇,还要一起下七八个娃。” “七八个?”云何欢闻言,腿脚乱踹,“秦太傅,你把我当猪呢?” 我慌忙给他按住,边摸边哄:“这不是殿下不能生吗,臣只得作罢了。” 如此一说,他更难哄:“能生就要下七八个吗?!” 我赶紧改口:“能生的话得有一个,臣就要一个。臣都父母双亡了,总得延续香火,行吧。” 这下可好,他不仅发了狠劲地踢我,亲手给夹的雪瓜也喂不进嘴。我只得很庸俗的自咬一块,递到他面前,学他那样纯然而可怜地眨眼,表达夫君错了,如若原谅,就把这块雪瓜咬去。 这一咬,自然又是一次撕扯攫取,将满案书简闹散了一地。 缓过来时已到傍晚,天色金红,但高远的天却困在四边的墙里,看着不大过瘾。 “我想出去玩。”云何欢扯了两下我衣襟,巴巴地说,“我感觉我从小到大都被关在一个又一个院子里。” 我叹气:“臣不能出门。臣可还在抱病呢,虽说大家都晓得抱病是怎么回事,也不能太下陛下脸面。” 他听了,蜷起来,腿脚都踩在我膝上:“也罢,没有秦太傅,我一个人玩也挺没意思的。关在秦太傅的院子里,比别的院子好。” 我道:“以后成事,臣带殿下微服出游。” 云何欢仰着头笑问:“是不是还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遇到恶人作乱,报上太傅名号,把恶人吓得屁滚尿流跪一地?” 我揉了揉他发顶:“报天子名号更响亮。” 他左右看了圈,确认周围没人,双手将我扒紧,脸颊贴在我胸前:“那朕可就等着了。” 按理说到这时候,该传晚膳。我却有些贪恋此刻平静,只想把他圈着,不让任何事务打搅我们在这里互相依靠。 日子这么一天天平淡嬉笑地过,其实也挺不错的。我原就打算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娶媳妇生伢子。可惜身在局中,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平淡就活不了命。 云何欢在我怀中蜷着,狐裘盖着下面一半身子,上面一半由我衣袖挡住,不让风漏进他颈里。他合着眼,只漏个脑袋,这么靠着我,一呼一吸愈来愈匀净,仿佛就快睡着。 直至他肚传出一声咕叫,他才揉着眼睛,从半梦半醒中恍回来:“哦,饿了。” 我看向案边空空如也的食盆:“看来这雪瓜不顶饿。” 云何欢也随我一同看过去:“雪瓜……有了,炙肉每顿都有,羊奶太傅你不松口我也没办法,还差什么呢?” 我将他搂紧,替他挡住每一丝风:“还差一场雪。臣只差为殿下扫一场雪。” 云何欢故作天真地问:“那,扫了雪之后呢,按太傅的循序渐进,之后会做什么?” 我也故作纯真地答:“臣怎么知道,之后再说。” 今年比往年格外冷些,未过三日,雪就来了。 是晚上下的,屋外风嚎,屋顶作响。自然今晚也寒冷许多,我多点了炭,并叫人灌了三个汤婆子先塞被窝里给云何欢用着,晚间热水不断,随时给他续。 不过这么冷的天,雾谭也不可能在外面守护我,他只能回到房梁。因此目前,我们三人都在一个屋檐下,我只得对云何欢拘谨些,既不乱亲,也不胡摸。 我甚至想要不装门面一点分开盖两床被,正要实践,房梁雾谭道:“我可听声辨敌,眼睛蒙上了,不长针眼,你们自便。”于是我顺利和云何欢钻进同一窝,抱着挨着一起用三个汤婆子。 有些怪的是,今晚被中云何欢将我抓得比往日紧,恨不得嵌在我身上。 我睡前问怎么回事,他又低头不说,我只当雪夜他害怕,便由着他嵌。 虽然,一个人怕下雪,也挺奇怪的。 这么嵌的结果便是,我做了一夜不太好的梦,次日晨醒,浑身热汗淋漓,和身上云何欢紧贴着的地方更是全部濡湿。极不像样。 汤婆子还是太多了。我想。 第20章 云好 才辰时,而非平日里睁眼的巳时,因此我起身,没有把云何欢闹醒。他仍卷在被窝里,被三个汤婆子烘着好睡。 穿好衣,小心翼翼推开门看,果然满地苍白,院亭屋檐均披素裹,晃得眼花。出门一试,雪地五寸之厚而已,不会太难做。 我先叫了几个家丁,让他们去把屋檐亭顶树上的雪打下来;自己找来一把硬扫帚,捋袖绑襻膊,开始将积雪一点点清成一堆,方便下人们推板车打包铲走。 没扫一会,管家让人端着洗漱和早膳来了,瞧见本太傅亲自扫雪,直拍膝盖,言大人千金贵体怎么亲自扫上了,这是重活,明明可以让下人来做。 我还没解释,雾谭从天而降,替我接话:“咱们太傅大人扫雪博美人一笑,由得他去,累垮了他的书生腰怪不着旁人。” 我干笑:“雾谭,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是太直白了,你这样让我在全府上下面前,显得像个很容易被哄骗使唤的情痴。” 雾谭道:“难道不是吗?” 我继续挥扫帚:“扫个雪而已,哪至于。我还嫌他只要我扫雪,太轻易了。抬脚。” 雾谭抢过我扫帚,使了内力往地上重挥,劲风过,一大片雪地直接挥出青石地面,雪在旁边堆作小山,一把就扫干净了。 “……”我默默把扫帚拿回来,“你不懂,这种事情要自己做才有诚意。” 雾谭拧眉,重重扶额,五指在自己脑门上掐得发白。我觉得他是想把这手掐在我脑袋上。 之后他一个倒跃跳回屋顶,不打算再理我。 我继续慢慢扫雪。一个时辰后,清出了大半院子,也累出一身薄汗。大冷天的活动活动,有益身体,延年益寿,累点正好。 我靠院亭边休息片刻,正要继续,忽听身后一连串急促的小脚步,转身,胸前蓦地一闷。 本太傅扫一顿雪腰本就酸,云何欢这往我怀里的一个猛冲,万幸没给我撞折。他脸死死埋在我胸前,肩膀耸动发抖,我只得靠着亭柱将他搂着,好生安抚:“殿下这是发生了什么?你做噩梦了?” 云何欢揪着我衣裳抖了好久,才开口:“今天又过十天,若太傅还在朝上,本该是旬休日。我一早起来没见着你,还以为你去……去了城南行宫找柳邵。” 我一怔。自归家养病后,我根本不去记这日子,他竟因这个记得清楚。 我道:“臣跟殿下说过,柳邵那边臣已了结,今后旬休日,臣自当仅陪伴殿下左右。” 云何欢问:“当真吗?所有人都知道你追了他两年多,你以后真的一点都不追他了?” 我坚定:“臣心如此,比真金还真。” 第19章 云何欢耸动的肩膀这才稍稍松下:“这还差不多……太傅的心只能放我一人身上,以后都不准再去找他。”他奋力踮起脚,对着我嘴唇道,“绝对不准。” 我想起给柳邵的那许诺,微别开目光:“但,毕竟两三年交情,也还算是朋友。若有需要,互相帮衬……”话没说完,人被云何欢捏着肩膀一阵晃,我赶紧道,“好好好,若非生死攸关,臣再不理他了。” 果然很吃醋。难怪昨晚睡觉抓着我不放,又什么都不肯说。 我瞧着怀中人的样子。弧度勾人的眼仍是那般明奕奕的,衣衫歪斜单薄,鞋子只趿着一只,另一脚丫踩着青石地,趾头正努力蜷缩。这怎的和当年他翻窗进茅草屋的时候如此像,一副没人要的流浪小猫样。 或者说,约莫他在碰着我之前,一直是只脏兮兮的流浪小猫。 虽经历波折,至少现在小猫有家了。 他这样,我扫雪快把老腰扫断,却也不得不再劳累自己撑住,将人抱起:“臣送殿下回去穿好衣物。” 云何欢腾了空,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环视周围:“昨晚下了很大雪,地上……” “臣为殿下扫清前路。”我温声道,托着他走,“不过还没扫完,院里边上剩些。殿下先回屋待着,等臣为殿下清干净,殿下再出来。” 云何欢下巴搁在我肩膀,声音闷闷:“……可我没说要你自己扫呀。” “这可不兴假手他人,”我挠着他腰窝道,“是臣对殿下图谋不轨,所以臣才来扫。旁人又不打算爬殿下的温床。” 一路将他托在怀里回床上,直至放下,本太傅腰杆始终坚韧不拔,绝不露怯,假装丝毫没被扫雪累着。 家丁端来的洗漱用品放在了门外,我一并拿进,放到床头。云何欢并脚乖乖坐着,我拧了帕子他就伸脸,随我揉搓;我把柳枝尖尖沾好盐粒他就张嘴,由我帮他漱口。诸如梳头发,束发带,穿衣服,我都经手。 慢慢地,他就从一只可怜小猫变成了矜贵小公子,照旧并脚坐在床沿,手把白绢团扇摸了过来,拿在爪子里胡乱拨弄,却乖乖地瞬着眼睛,只凝着我。 这模样,很完美了。我道:“臣去传早膳,殿下稍待。” 正要走,衣袖却被他死死揪住。我回头,他依旧拿那双澄澈干净、透如清泉的眼睛凝着我。 “秦太傅,雪别扫了,让别人去扫吧,”他拽了两拽,“也别给我用早膳,我……我要你过来。” 我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云何欢歪着脑袋道:“太傅,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我娘亲说,若有人待自己好,就要主动挨着他、摸摸他、亲一亲他,这样他才能待我更好。” 刚刚只顾着上上下下地打理他,没注意到,他呼吸有些急促地不规则,耳后也微微发红。眼中的那种澄澈不是清亮,是有什么东西黏在里头,化作一簇火,把眼睛烧亮了。 喔,似乎我抱他回来,把他挠着玩;给他穿衣,为将衣服扯正,又把哪哪都摸过一遍。 于是我分析一番,点头:“臣记得。殿下近些天就在这么做。” 云何欢顿了片刻,说:“太傅,我那时还小,我娘没有跟我说过,这些都做完了之后,要怎样进一步博取这个人对我的好。” 我道:“殿下这话假了,臣没忘记殿下与臣初重逢时种种作为。” 他说完方才那句,手都已经摸到我袖口里侧,我这话出来,他动作停住,爪子缩了回去。 云何欢只得另找由头:“我与太傅的交易,筹码就是我自己,太傅到现在都还没享用。” 我道:“臣也还没做什么,因交易先享用了殿下,这不妥。” 云何欢把一只手很小心地搭在我膝上:“太傅……你还没说清楚,按你的循序渐进,扫了雪之后要怎么做。” 我悠悠道:“没想好呢,下次吧,下次一定说。” 云何欢不忍了,跳下床:“秦不枢。” 我上下打量他:“大清早的,殿下才穿整齐衣服。” 我正想下句他要找什么由头、我又要如何堵着他玩,眼前少年已不管不顾地狠扑上来,抓住我脸,恶兽一般吻咬住我双唇。 这些天我们有事没事便互相啄,其实已啄得很习惯,可今日这不是啄。他像是把发着烫的、被我逗弄的情绪都加在这个吻里了,到处乱啃。 他又不是不会亲,这次,偏要这样。 我一手扣住他后脑,将他抱在身上躺下;他大约是呼吸不畅,下意识扑腾脱离。我将人摁得更死,勾着他,探索他。 尝不尽的他的味道。 终于和往日啄着玩,不大相同了。 也没有揣着那种各怀心思的算计了。 这才是我想要的。这才是我拖这么久,忍了这么久,想要得到的。 不多时,他的扑腾乏力下来,不再抗拒。他的吐息随着我的节奏起伏。然后手也不安分,沿着我衣襟摸进去,寻找什么一样。 当年云府小破屋里,他也是这样动作。那次是被我制止并躲开。 今天我没有躲。我让他用手随意感知我心跳、我渡他气息的节奏、我隐秘的祈望。 他的衣服是我穿的,我怕他总自己将衣襟弄散,于是衣带活结绑在了后面,这样他自己弄散自己就有了相当难度,可对我而言,这位置解衣服,刚刚好。 甫一勾开,压紧的衣领松垮下来,由颈到肩,一片玉色,明月满盈。 他似乎又抖了一下,却突然奋力往前挪,像是想远离一些地方。 我结束了此吻,错开他颈,把热吹在他耳边:“殿下,是你先百般暗示,怎么又是你在躲来躲去?” 云何欢听了便没再前挪,继续老实坐着,但发着抖。 “殿下没有过,臣也没有过,”我说,“臣如果伤到了殿下,殿下要讲。” 他的鼻音委屈得像要哭了:“嗯。” 我说:“臣还想听殿下说一下那句话。以前殿下索我时说过的那句。” 他开口有些哑,说这句话说得傻傻的,全然不如之前诱人:“我喜欢太傅,求太傅要我,求……求太傅疼我。” “殿下,”我叹气,伸手沿他后腰再向后,“有你这句话,臣的性命都可以丢出去了。” 第21章 迎春 云何欢一直在说话。 被我将刚套好的衣服推尽时,他说:“是不是真的很容易出血?我……我不想被虫子咬。” 被我拿了枕下的东西慢慢试探时,他两只手都狠力掐在我肩上,眉头紧拧,牙都要咬碎了,却在说:“还、还好,太傅这样的话,我还受得了……可这样要很久吗,我什么时候能让太傅也尽兴……” 我将他摆成两度逼问他话时用的姿态时,他气息已一口进半口出,乏得不能动弹,除了靠着身后圆柱被子、就只有前面靠着我,再看不出半分往日这般时的桀骜,可还在借半口气说话:“我、我不怕流血……我只怕太傅不肯疼我,我怕没人喜欢我……我更怕喜欢不该喜……秦不枢,求求你,快把我带走,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等我真带他走,他只剩下细碎的轻吟,仰颈迷离,爪子抠着我背胡抓,已再不会说话了。 傍晚,我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把睡着的云何欢抱进浴桶里。 之前滚得天地不知时没觉得,现在仔细一瞧。我始觉得,自己有少许过分。 玉不再完美,已布满了瑕疵。尤其是那每日我一睁眼就能闻香和啄吻的肩颈,斑驳得十分惨烈。而他整个人被我抱了又泡进水里、湿帕子在身上四处揩拭,却没半点要醒的意思,累得桶沿都靠不住。我只得再将人揽过,圈在怀里擦拭身体。 这手虽细嫩,抓得我现在背后还泛疼,惹急了力气也不小。 腰间有一部分发红,好像是被我掐的。得亏宽了一小圈,没那么容易掐坏。 再往下…… 我手帕顿住,无奈:“殿下,一个白日了,臣已帮了你三次,你又来。臣早上扫过半个院子的雪,还同你闹到晚上,你得体谅臣的腰啊。” 可怀中人哪管我抱怨,听不见,紧蹙着眉,迷迷糊糊混在梦里,在水雾氤氲中呢喃些断续不通的话,睡得不安。 我无法,只得在水中拿住他未散的欲,慢慢地,缓缓地。 云何欢身躯激起,叹出两声呜咽,垂在我臂弯的手勉力抬了些,胡抓乱划着水汽波光。他眼仍闭着,可见实在是太累了,睡得不安也梦境极沉,这样都不醒。 等到由慢变急,乃至变重,他的呜咽也变成了小兽受刑般凄惨的嘤叫,手也抓到了实处,又在我两边胳膊上添了新的挠痕。 最终,我的手在水中接住了他的温热。 一刻钟后,我叫了下人来换热水,好给他重新涮洗。这回云何欢总算安分,依靠着我,由我重新给他抹皂角拭身,没再有别的奇怪。 除了有点伤我老腰,都挺好的。 第20章 闲散的日子过得很快,冬意渐深,再过几天,即至正月旦了。 正旦是危氏大玄朝三百年前定下的节庆,岁首为正月,正月初一为正月旦,新年伊始,辞旧迎新。 节庆的到来,给我和云何欢……尤其是云何欢蹲在我府里索然无味学书的日子,带来了不少热闹和光彩。 比如,画画。 正旦将至,要在大门上挂老虎画像,驱邪避害。街市中本有卖老虎画像的,照我说,买来弄府门上就完了。 他不,他只让买红纸,要自己画。 本太傅不得不将红纸及笔墨奉上,等三殿下大作完成,我又不得不拿去用,在府门口贴了两只炸毛的猫。我悄然观察,如此墨宝果然造成路过我秦府的行人个个侧目,顿足观赏。 再比如,玩爆竹。 传说爆竹声可吓退恶兽,让来年无灾无病。院里便运来了许多趁手可拿的细竹节,等着正月旦前一天晚上烧来玩。 但云何欢等不到那时候,我一会儿没见人,他已自起一火盆,抓了几节竹子扔进去,听噼里啪啦的响。他蹲在火盆边,神色有些发空,不知在想什么,我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 直到竹节燃尽,他才变回全然没事的样子,雀跃地扑回我身边,说,爆竹确实烧着好玩,只是威力太小,希望以后能有炸得火盆都上天的爆竹。 再再比如,喝酒。 新年要饮椒柏酒,于是我让人将地窖里的椒柏酒都拿出来,准备新年全府上下共饮,好求个健康长寿的彩头。可云何欢却嫌这酒尝来味淡,且寓意只是个长寿,多么地没意思。所以他要京城秦楼中最有脸面的霜华酒,新年他不喝那酒他就滚来滚去不背书。 我无可奈何,只得让人将霜华买来几坛,在他险些滚来滚去的第一日晚膳就用上,与他举杯共饮。 结果便毫无意外,他四杯吃醉。不光吃醉,还喝得动情了,拽着我就扯我下裳,要我疼他。 然我们是在院亭里饮的,此处疼他,幕天席地,过于敞亮。我想将人抱回卧房再说,他却不依,要我立刻马上疼他,就在这。 我道:“殿下,这虽有炭盆烘着,但毕竟相对透风,当心冻腿。” 话音刚落,我当心冻的腿已缠上来,绞在我腰上。他还鬼使神差般从衣衽里摸出本该在枕头下的东西,往我手里塞。 我只好换个由头:“但,院里还有这么多人伺候呢,总不能让他们瞧见吧。” 云何欢晃晃地点着酡红的脸:“这倒是。”但腿缠死了,不放我。 我将他当小孩样抱起:“殿下稍待,臣先去把人都赶走。” 最终我并未将人赶走,还是把他抱回卧房榻上搁着了。云何欢背脊落了榻,腿脚立刻又来了劲,两三下踢掉我下裳。 这里不再有顾忌,我随他而下,与他一吻。 我拥着他一身滚烫同他翻覆。 他唇齿轻吟如丝,脖颈仰得厉害,一滴又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边渗出,沿着轮廓优美的脸廓往下不断地滑。醉后的手却没力气抓我,只能徒劳勾住被褥,捏得青白。 我始终觉得此事上,他是不那么舒服的。他身子太小了,每一次我附到他耳边想听他破碎的声音在喊什么,都听到了疼,好疼。可在我们第一回破开这防线后,他总锲而不舍地向我要,哪怕把他给疼死,他也要。 起初,我不是没考虑着他的感受,拒绝过。 彼时他在床榻上,媚眼如丝地说:“是很疼……可能和太傅一起放心大胆地做,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怕,什么隔阂都没有,光是这样,我就觉得很开心。太傅肯要我,把我弄疼,把我弄疯,我就已经……高兴极了。” 那之后,我便不再拒绝。此时此刻,我低头狠狠吻走醉酒的他滑到喉间的汗珠,换上一抹红留在原处。然后我就揉着他,沉入潭底去了。 寓意长寿的椒柏酒我全分给了府中人,今年正旦前后,晚膳所配,我第一次只饮浓烈辛辣的霜华,和云何欢一起用。 正旦前一日,原本众臣要参加宫宴,然本太傅还在很可怜地养病,不能出门见风,今年总算无须在新年时去云藏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推杯换盏。 按惯例,今晚全府上下想归家的可各自归家,留在府中陪我的便都能借府中用度享一桌丰盛晚膳。以前我不在,都是家丁们自己做来吃,于是今日本太傅领头,停了云何欢的功课,拉他入厨房,和家丁一起备晚宴。 我切菜剃肉,云何欢揉面团,雾谭在旁边大刀阔斧地劈柴火。其余人各有所忙。 正指导云何欢不要把面团揉成小人、而是要擀为饼状用以包馄饨,管家却急匆匆来报,大皇子到访。 “大殿下,找我?”我深感震撼,“拜年?” 管家道:“大殿下……的确让人带了两大箱东西来。他是殿下,老奴斗胆已将请入正厅奉茶等候了。” 两大箱东西,拜年,听起来不像什么很正经的事。 我找了个缸舀水净手:“应该的,你们一切以礼相待,我即刻就来。” 管家领命先走,我脱下身上围兜解了襻膊,将身上理抻,正欲跟去,袖角却被身后人拽住了。 云何欢手上还沾着面粉,他死死抓着我,不放,一双眼盈着亮,像是在乞求我什么。 我猜测问:“三殿下也想见见大殿下吗?” “我才不去!”此问一出,他反而即刻触了雷样地撒手,“太傅你,你自己去应付他就行。反正他肯定没安好心,别听他任何鬼话。” 但他仍像是在惶恐什么,两爪缩在一起,余光悄然瞟我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我一直都猜想,他和云知规应是有些兄弟情谊的同时又有些过节,是以提到他兄长,他就放狠话撇关系。这种情况难以言说,我亦从未想过要他说清,便向前搂过他,在他眉心一吻:“臣听殿下的,会谨慎。臣也希望臣回来时,能看见殿下揉的面团已切成一片一片了。” 云何欢望着自己捏的小人,很犹豫:“它不能包肉馅吗?” 我摸摸他头:“对对,能包。殿下捏的殿下吃,晚上莫要闹没肉就行。” 云何欢:“……哦,我就再抓一小会。” 第22章 知规 正厅,云知规端坐右首,茶盏未动,满脸心不在焉。他身后跟着四个小厮,放着两大箱子。 我步上前拱手行礼,云知规亦回了神,起身作揖。 坐下后,我观他神色,总觉着他哪里局促着,来找我也不知该从何开口的样,便先道:“大殿下今日穿常服,是不打算进宫赴宴?” “父皇如今心系二弟,我拒了宫宴,他也没说什么。”云知规苦笑,“众臣皆去赴宴,我能拜访之人唯有太傅,希望没有惊扰太傅休息。不知太傅病养得如何?” 险些忘了,还养病呢。我赶忙咳两声:“就那样,拖着罢了。不过听殿下的意思,似乎是想表达与臣同病相怜?” 云知规叹了口气:“太傅是明白人,今日我想说些明白话。” 我抬手:“殿下请讲。” 云知规道:“不得不说,我跟在父皇身边,听了许多太傅不好的话。父皇登基后,叛乱四起,他将我与二弟带着平镇四方,回过头来,却见京城几乎成了太傅一人之天下,从京城派下去的事情,不经太傅或太傅党朋之手,根本落不到实处。父皇因而忌惮太傅至极,我也曾因此,对太傅十分敌视。” 我先环视四周,确认除了可信赖的管家,其余家丁都赶去了后厨做饭,没有耳朵,才放心道:“殿下这话过于明白了,出此门后,莫要讲与他人。臣听着,您继续。” 云知规凝眉,似有心纠:“推新政,兴国力,是父皇的授意。我接了这密旨,领头推行,原本以为太傅这会极难对付,却闻太傅直接告病归家。之后我发觉新政推下去、反而掀得官吏借此草菅人命,我才明白太傅之心。” 我听得牙酸,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他在朝上还看我极不顺眼。我总觉得云知规这两月来有些犯神经,先前还莫名对我嘘寒问暖,我究竟哪里突然合了他眼缘。 他站起身,拱手问:“太傅可是早已料到新政会伤民生?” 我也不得不站起来:“若臣说是,照殿下方才语气,莫非想摒弃前嫌,与臣合作?” 云知规道:“若太傅一心为民,因而才得人心,得以坐镇京城,那父皇对太傅的成见就都是错的。我未尝不能与太傅合作。” 我笑道:“殿下错了,我不看好新政,和它伤不伤民生没有关系。” 其实有两分,但本太傅此时,不想接他的合作。一方面云何欢不喜欢他,让我不要听他鬼话。另一方面,我不可能奉两个主君,既已选择,便不可再改。 我道:“连年征战,百姓早已饿殍遍地,千里不闻鸡鸣,更不说诸侯包括陛下为攻城略地都多有屠城之举。就新政这点伎俩,早没法进一步伤到民生了。你们借此针对我,才是我急流勇退的原因。” 第21章 和我绕了两句后,云知规不笨,一眼看出:“秦太傅,这是不愿接受我示好。” 我坚定道:“臣与殿下之间嫌隙已深,如今并无可供你我转眼改为合作的桥梁。” 他听这话,却微微笑了笑,让往身后:“秦太傅还是先看看我带来的礼物,再说吧。” 奇了怪,皇子贿赂臣子,还如此理直气壮。 四个小厮开箱子,本太傅静待。 箱子里没有黄金,亦没有珠宝。左边的是一堆吃食,熏肉片、酥糖、干果等,堆了满满一箱;右边的是一堆玩意,竹编的鸟虫、陶俑小人等,最面上还有一个古旧妆匣。 云知规走到左边箱子旁,道:“这些是三弟住我府上时爱用的零嘴,他不大挑,每样都会用。其中干果稍用得多些,因他下午贪睡,吃这个不腻嘴。”他又指着右边箱子,“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玩具,很多都是他娘亲所做,在我府上时,他经常拿出来看。这个妆匣是他娘亲的,里面有遗下的首饰,我清点过,除了一副红珠耳坠,都在这。” 我盯着这堆东西,一时有些失神。 直至云知规唤了两声太傅,我方回神,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副红珠耳坠,三殿下带到了臣府上,没有弄丢。” 云知规听了,状似眉目舒展,笑容却有些难看:“我本还担心,给他弄丢了一样,他又会多置我气。没丢就好,齐全了。” 我一时没动,云知规道:“太傅,替我三弟把这些都收下吧,他应该,很想念这些东西。” 我让那几个小厮先将箱子合上,重新锁好,回坐上饮了整整一盏温茶,心底仍在莫名麻麻地发凉。 手中茶水见底,我才又一恍之间发现,自己捏茶盏捏得手掌渗汗。 我深作两次呼吸,方开口:“大殿下这行为似乎是在说,以后就将三殿下放心交给我了?” 云知规亦归座,浮起一丝笑:“三弟住在这,不打算再回去,他的东西,我自然也该……还过来。” “大殿下莫非是觉得,三殿下便是你我可供合作的桥梁?”我坐直身,盯着他眼,我想用我的气势将他那扎眼的笑压下去,“三殿下素无依靠,大殿下视三殿下如手如足,陛下进京以来多有照拂,连这些都有保管。但是否接受大殿下合作,我须得考虑三殿下意愿。目前似乎,三殿下不是很喜欢大殿下。” 云知规说:“看来三弟不乐意理我,也不乐意太傅搭理我。” 我回答:“是。” 他停思了片刻,却问:“那姑且不谈合作,太傅可否与我说说,三弟近况?” 我心头麻凉又甚一分:“你想知道什么?” 而后,又像先前问我起居一般,云知规将云何欢最近吃什么用什么,在做何事,有何兴趣等等,全问了个遍。 “这么听来,太傅待三弟,是实实在在出自真心的。”最后云知规又笑,依然是那么难看,他起身,“多谢太傅,这就足够。太傅和三弟既不欢迎我,我不会在太傅面前自讨没趣。我来此本就只为奉还三弟之物,以及再确认一番太傅为人。至于能否合作……能得秦太傅此言,我已相信三弟留在太傅府上,会过得很好,我甚为放心,因而也不重要了。” 云知规撒下两个箱子便走了。我将他送至府门口,看他入马车后渐行渐远,仍觉得自己仿佛飘着,身处云里雾里,十分恍惚。 云知规全然没影后,我回正厅,又去看那俩箱子。 先前虽有推测云知规关怀幼弟,可今日一见,还是有些低估他对云何欢的关注程度。而今想来,前段时日他拜访尚书台,对我一顿嘘寒问暖,其实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打听云何欢过得如何。 上次,他旁敲侧击怕我发觉,晓得了云何欢在我这过得不错;这次,他试探我人品,确认人品后才直问近况,又赠还遗物,仿若割爱。 种种迹象,看似仍是兄长放不下幼弟,予以关怀。然我匀来匀去,总觉得有那么一丝道不明的怪异。 云知规的两箱子,我让人搬回卧房去了。 我回到厨房时,这里依然热火朝天。雾谭劈好的柴火已在墙角堆成一座小山,半个月都够烧;云何欢正仔细地将一小块一小块面团碾成薄片,左边盆里叠了不少。 见我回来,云何欢立刻撒了手跑来问:“秦太傅,我大哥都跟你说了什么?你应该没多理他吧?” 那丝匀不清的怪异感,我不由带到了这里,起了警惕:“殿下很怕臣与大殿下多交谈?” 他怔了一下,道:“我当然怕啦。他从来与太傅你不对付,是个大坏蛋,突然无事献殷勤,肯定揣了一肚子坏水。我肯定要不断提点太傅别被他骗了。” “可他从前,似乎待殿下很好。”我携过他的手,让他感受我掌心里的汗,“大殿下应是位极称职的兄长。他今日来,是把你落在他府上的东西还你,你儿时的玩具,你母亲的遗物。” 云何欢浑身一凛,面色僵住,果然动容了。 我觉着自己有些失魂:“殿下为何讨厌大殿下?如此关心我与大殿下交谈了些什么,那殿下可是当真讨厌大殿下?……这些本是你们兄弟间的事,臣从前不敢多问,但今日,臣不知怎的,很想弄清楚。殿下可以为臣解惑吗?” 云何欢没有回答。甚至我捏紧了他的手,他都没有回握住我。 于是我很有耐心地等着。 约一刻钟后,他别开脸说:“我要先看看我娘的东西。我来太傅这,已很长时间没好好看过我娘亲的东西了。” 他一甩头,两耳垂着的红珠轻轻摇晃,闪烁微光。 我将他前扯,拽来搂住,道:“东西臣让人 放到卧房了,臣陪殿下一起。” 一路回屋,我都未放开他的手。 进了屋后,云何欢立即将我撒开,扑向了那两箱子。他先打开其中一箱子的卡扣,推起盖后,里面是各色零嘴。他目光定在这堆零嘴上停顿片刻,伸手去拨里面其中一包东西,摸出一颗松子,掰了壳吃下,才将这箱子关上。 然后他推开了另一个箱子,蹲在箱子边,扒着边沿看着,不动,很久。 过了这么少顷,我有些醒过神来,始觉自己先前方寸有些乱了。他从大皇子府搬到我这住,所以云知规将他的东西送来我这、并因着对幼弟的关怀多加了一箱吃食,这分明是很正常的事。我们都牵挂着他,这能有甚矛盾。 我刚才,是不是有些想多了,有些昏头。 我走上前到他身边,想为刚才语气不善道个歉,云何欢察觉到我靠近,忽然仰起脸来,笑意极深:“太傅不是要我解惑?我现在就说。太傅可知,我娘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第23章 疑云 云何欢自己瞧不见。他此刻的笑容,正如之前云知规对我的笑一样,苦涩又难看。 我在他身边一道蹲下,看那箱子。 云何欢拉开妆匣中一格,摸出其中斑斓五彩的、颇有异域风情的玛瑙额饰,捧在手心里,慢慢地讲:“也是前几日那样的一个雪天,我娘亲好不容易要到了克扣的炭火,她刚拿回屋点上,把我抱在怀里取暖,云大夫人的人便来了。他们,硬说我娘亲偷了夫人的银炭,不容辩驳地将我娘亲拖了出去,扔在雪地里杖责。” 他说:“当时,我爬着求大夫人,也就是大哥的母亲。我求她先让人仔细验一验,我们没有用银炭,能不能验过再说,不要打我娘。可是她一脚就把我踹开了,然后笑着对行刑的人说,再重打二十脊杖。她骂我娘是贱婢,今日天时地利,她就想看贱婢染就一地红雪。” 他说:“之后我一直求她,一直求到第十七杖下去,我娘没了声息。” 他把额饰小心翼翼捂进胸口,只讲到了这,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我道:“先皇后在陛下入京路上,便因病薨了。” 云何欢两手捏紧,抓得指节发白:“我娘死了,草席一裹,连扔到哪里我都不晓得;他娘杀了我娘,死了却能追封皇后,享万世香火。秦太傅,凭什么呢?” 难怪我始终觉得他们兄弟关系十分诡异。这恩怨虽非云知规直接之过,他也绝无法撇得清楚。 “所以随他示好,我绝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永世恨他,”云何欢将额饰归回妆匣,推匣封存,转头又对我一笑,“我为秦太傅解惑,字字真言,绝无虚假。太傅这下,应不会瞎担忧了吧?” 瞎担忧。 是了,是瞎担忧。云知规对他异常热切和小心的关怀,应是出自愧疚。我这胡乱揣测,一顿闹腾,反而揭了他的伤疤。 我将他牵起:“臣明白了。馄饨还没包完,臣带殿下继续做晚膳。” 再回厨房,我给了云何欢一小面团,由他去揉成各种形状玩,自己这边迅速带人包完所有馄饨,码好下锅。 晚上,我让人在院里摆了三个大桌,好酒好菜,大家伙其乐融融,吃得热气腾腾。雾谭不爱凑热闹,端了碗馄饨蹲到屋顶慢慢嘬着吃。我怕他吃得不够好,舀了一碗炖羊肉爬梯子递给他,他愣了片刻,接了。 第22章 然后,就要准备穷尽一晚上力气,来哄云何欢这只毛极其扎手的猫。 云何欢晚膳用得极少,没刨几口便回屋关门,再不出来。我觉到不对后,从窗缝里悄悄看了看,见他把他母亲的妆匣拿到了镜前,正试图将种种首饰往自己头上堆。 其实我心中仍存着两团疑云。 一来,云知规先前借着慰问我来旁敲侧击,这行为便极其掩耳盗铃。若他直言问三弟情况,哪怕是压低声问,我也完全只当是兄长关心幼弟,根本不会想到那个方向。 二来,照他所说,他应是在母亲死后失了庇护,变成流浪小猫,之后才遇着我。他连住处都没有,怎会有地方保存母亲遗物,还这么大一箱。 云知规应不止是在云家开拔后,才开始照拂他。 但不能再深问了。他这不吃东西回屋,已是恼了我。 我回桌去,为云何欢舀了一大勺馄饨,配了羊肉和羊肉汤,再辅以鲜蕈干虾,飘两叶青菜,做成一碗极豪华馄饨,小心捧着倒回卧房,进了门。 云何欢已在镜前,将自己弄得很有模样了。他将额饰稳稳戴在发间,又在耳后攒了两缕绕彩线的小辫垂下。他本就生得貌美,如此一打扮,越发莫辨,真是很像位草原上扬鞭策马的明艳少女。 我到他身旁坐,将豪华馄饨放下:“殿下晚上不吃饭,是在怪臣吗?臣今日揣测殿下,确实不好,臣以这碗吃食赔罪。” “如何揣测的我,太傅其实可以不必顾及我面子,说清楚点,”云何欢依旧拨弄着小辫上一缕绳,“见了我大哥一面,几句话之间,立即便觉得我跟他的关系好像不太正常,担心会不会罔顾人伦,是吗?” 我忙道:“臣多想了,是臣不对,臣向殿下道歉。” 他不理我话,将铜镜拿到面前,自顾自问:“太傅,我这样打扮是不是很好看?如果我天天如此装扮,你会喜欢吗?” 我近前,轻揽住他肩膀:“好看,但费时费力,殿下不必天天如此。殿下什么模样,臣都会喜欢的。” “可唯有这样,我才能再见一面我娘亲容貌,”他放松了自己,倚靠在我身上,铜镜朝天拿着欣赏自己,“这世上只有我长得最像她了。” 他偏过脸来,一手紧紧揪住我的手臂,捏得生疼:“太傅,我只要我娘做太后,我只要做成这件事就可以了,不惜任何代价。莫说云知规,就是云家全家,云家九族,但凡阻我此愿的,我都要他们死。” 我搂过他,拨开他额饰,轻吻他的眉心:“臣知道了,臣会为殿下全力以赴。但,殿下该饿了。” 他还赌气:“我一直在玩面团,没包一个,按太傅的话,我只能吃面团,不能吃馄饨。” 无法,我只能哄着他吃,追着喂他吃。实在不行追到墙角,将人抵住,一个个咬着喂他吃。 晚些时候,忙一个多时辰,他总算被喂饱,将一碗吃食完全卷干净。而后他落座案边,要我说,他写,看这几日给云藏的消息递什么。 这几次递消息,都没什么要隐藏的,我一向让云何欢照实写便是。今日云知规的拜访,囫囵看来也没甚问题,仍让他照实写。 写完后云何欢给我念了一遍,揉成团扔到旁边,然后他几步上床,大字一躺:“我现在递消息父皇都不怎么搭理了,有时候连接消息的人都见不着。太傅,你之前说得对,这就是一步闲棋,我就是故意被扔到这来,让父皇眼不见心不烦。” 我去将那团纸捡起,展开重新折好:“虽然如此,殿下也须把消息一直递着。现在看无用,但总有一日,殿下对陛下持之以恒的‘孝心’,会派上用场。” 云何欢抬起头问:“他这么厌恶我,在他面前显得有孝心能让我当皇帝吗?” 我道:“说不定呢,万一孝感上天,上天大发慈悲,就让殿下做天子了。” 他被我逗乐,笑了两声,落回脑袋,自己揉肚子。 于是照旧,我只让下人把洗漱的物事端来,让他们放下就走。而后我给他一样样摘发饰,归匣放好;解衣服,换上舒适中衣;理顺头发,帕子搓脸,木桶泡脚,柳条尖漱牙。全程由他躺着,没让他坐起身过。 最后我把自己打理干净,亦上了床,并将他往里挤挤:“殿下让些位置,臣身子大,要占一半以上。” 云何欢舞起腿踢我:“秦太傅,我还没消气呢。” 我妥协,在床沿边上收束手脚:“好好好,臣收着睡,殿下睡的位置大,殿下占一半以上。” 云何欢踢得更厉害了:“太傅这又是在讽刺我睡姿不雅?” 我被他踹得只好四处挡腿:“臣可没这么说,这是殿下自己说的。” 如是踢来挡去,最终我在一个空隙勾住他腿弯,往这边一拽,他整个人都跟着挪过来,脸搁在我胸前,人落到我怀里。 这样维持了片刻后,我低头吻着他额间:“殿下,不生气了?” “哼,”云何欢甩开脸,手爪子却抱紧了我腰,“还是有一点,太傅你看着办。” 这其实就是不生气了,想向我索要好处。 于是我先试着问:“殿下要臣如何看着办呢?嗯,今日过节,殿下总不会又想半夜把家丁闹醒去给我们烧几浴桶的热水吧?” 我觉到他贴在我胸口的脸倏地便烫了:“秦不枢你……未尝不可。” 有了这句首肯,我立即明白了他索好处的方向,一手捧住了脸,吻了下去。 未过多久,气息交缠得湿热,他一身酥软,手和脚都没了任何折腾劲,用最后的力向我抬起腰,但被我按下:“今晚我不让殿下疼,我只让殿下快活。” 云何欢眸光早已迷离,急促呼吸着张口,似想问什么,可能是想问清楚怎样是只让他快活。然我不想他问,我只想让他感受。我再度上前覆住了他的唇,径直深入,吞吃他的呼吸,引领他的一切。 我看见他的双眼化作两汪桃水。 在桃水中,我没有去寻找千尺之深的泉眼,而是替他抚上了潭底的泉柱。 泉眼太小,探寻其中,易伤潭上飘零的桃花,花会觉得疼。但若仅引泉柱喷薄,只会让这汪水更艳更美,花落入这样的水中,便不会觉得疼,只会同样伸展得更艳,最终觉到无尽餍足。 子时过三刻,餍足的桃花趴在我怀里,每一丝花瓣都舒展着,睡得既沉又香。 我手心里还落着这朵桃花吐露的花露。我甚至还没有空将花露洗去,桃花就已落在我身上,拨不掉了。 我叹了口气,将花露递到嘴边,自己尝下。 他是我选定的殿下。 他是我六年前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纵有疑云,他既解释过,便无须多想了。 第24章 赐婚 正月旦后,又过十五日是上元节。 这天京城内没有宵禁,街市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从前本太傅总会骑马观花,买些花灯之类的小玩意,可今年不行了。 于是我给了云何欢出入府的门牌,一包铜板,一包银两,让他挑玩得好的家丁或影卫,自己出门去玩。 云何欢在门口,一手牵着雾谭,一手提着这些东西,很颓丧:“秦太傅你还是不能出去吗?” 我抚了抚他发顶:“臣受陛下恩泽,只能养病。” 云何欢低头嘟囔:“我说过,没有太傅一起,我觉得没意思。” 我道:“但臣想瞧花灯,还想吃汤圆。殿下出去玩,才能给臣买回来。” 云何欢三步一回头地和雾谭拉着走了,到街巷尽头,没了影。 我回书房去,整理最近从朝上收到的消息。 现在的民生就是一潭死水,激进的新政没振奋百姓生活,但二皇子在河北推进却受阻了。 当年河北州牧自立一方,便是被云藏打败,其原有世家势力依旧在本地盘根错节。云藏拿下河北后急着去打别的地方,便将其直接扔给我来对接管辖之责。河北位置又险要,北接戎狄,万不能出意外,我从没跟云藏说过,一朝易主后稳住这群地头蛇有多不容易。 从好不容易稳住的世家嘴里抢权,新政受阻才刚开始,后面有的够二皇子受的。 我将这些事情重新用简单叙述写下,准备作为云何欢之后新的课程。不能只讲古文和历史,时局更不能落下,将来做一代帝王,这些须会。 一个时辰后,我腹中微微空虚,让人做夜宵来。 端来的夜宵是一碗煮烂的汤圆,个个奇形怪状,还漏芝麻。 我默默将其凝视了一小会,吃了。 再晚些时候洗漱完回屋,云何欢已在床上躺着,还自己把自己打理干净过,换了里衣。床边扔着两盏花灯,一个像桃子,一个像小兔子。 他扔在旁边挂着的外衣上有黑一块黄一块的污渍,像是在厨房弄的。 我步到榻边坐下:“殿下回来得好早。” 云何欢扭过脸来,指着床下:“花灯。”再指着我腹部,“汤圆。都有了,所以就回来了。” 第23章 我钻被上床,搂他到身侧:“嗯,殿下买的是哪一家汤圆,口味做得奇特,臣从前未尝过这种,没吃够,还想要。” “小摊贩随便买的,”云何欢满不在乎,“只上元节卖,明天就没了。明年吧,明年我再给太傅买。” 我两手托着他脸颊吻他:“好,臣等着,明年臣还要吃。” 今夜吻过便睡,一夜好眠。 之后扯了雾谭来问,我的三殿下果然是一拐角就让雾谭把他翻墙带回去,直接钻进厨房,开始鼓捣。花灯是让雾谭自己出门去,给我买的。 为报殿下汤圆之恩,我自当好好教导他。给他连着一个月的课,都在古今结合地讲时事,介绍天下九州,西域,北狄,北戎,这里打过什么仗,那里和中原有怎样矛盾。 没两天,云何欢就听晕了。我讲,他就跟我索吻,彼此交换气息到意乱情迷,继而要挨紧,要肌肤相熨,然后手往不对劲的地方抓。我翻上一丝清醒,抵挡,他继续,你来我往,过招一般。 他老这么乱来,最后总是没有人能清醒。我们拥着彼此,什么都是混的,慢慢不知怎的就乱到屋里床上,再一齐落入深不见底却越深越炽烫的桃水潭里。 二月将将春暖不那么冷的时候,有一天,院亭中,我事先屏退家丁,将枕下的东西拿到这,开始讲学,并等着他开始乱来。 而后我做成了那件事。 桃水潭不再是床,也可以是四面漏风的院亭,院亭下黑漆赤纹的桌案,桌案上铺满的竹简和圣贤书。 和煦阳光照进,将他一身铺成柔和暖玉,这样的玉色很薄,会紧绷,会伸展,会颤抖,会渗出细汗。 我抵着他深处,他难耐的轻吟在天光中随徐徐柔风入耳,比屋内在昏暗灯下更加浸人。我的心似乎都被开合的悸动诱了、被紧致的温暖一同包了进去,带得我的身也只知无穷无尽地深深地疼他,什么旁的都无法想了。 春意正好。 三月,府里移栽的几棵桃树梨树芳菲尽开,一日清晨,我让雾谭大力摇树,我和云何欢在树下铺好布接,接了一地的花,裹巴起来,好大一包。 雾谭嗤之以鼻:“你在家里蹲得真是越来越没素养,什么时候滚回去上朝。” 我将这大包的花压实按紧,随便敷衍:“快了快了,殿下要吃桃花酥,至少先把桃花酥做完吧。” 这次厨房里云何欢没有揉小人,他在很乖地捏桃花和梨花,虽然我看来没有几朵像花,但他说是那就是。桃花酥里夹了豆沙、芝麻和碎花瓣,都是他自己添的。 小半个时辰后烤制完毕,每一朵七扭八拐的小花出炉都泛着诱人油光,晶晶发亮。 因而这日下午,云何欢十分鲜有地没再闹我,而是一边啃酥一边眨巴眼睛听我讲学。我讲完,他也把整整两大碗桃花酥啃完了,残渣都不剩。 三月底,京城里来了许多做生意的异域商人。我给云何欢买羊肉羊奶有了不少选择,可货比三家,十分不错。 就是他长了一阵又不长胖了,怎么喂都不行。大约天生如此,委实令人嫉妒。 管家说,最近北狄人的东西在京城中卖得火爆,可以再采购些。 我记得云何欢的母亲,就是北狄女子。 于是我为他采购了一场舞。我请了几个北狄汉子来府里,教云何欢跳围着篝火转圈的安代舞,让他们教他母亲家乡的舞步,和母亲家乡的祝福语。 他又戴起了他母亲的首饰,这次不全为思念,他戴着这些围着篝火转圈,是真的开心。 只是跳过舞后,晚上会扑着我哭,一边哭一边说话颠三倒四。他想娘了,娘如果还在草原上跳舞一定比他好看,谢谢太傅,他真的好想娘。 我抱着他哄到天明,哄到他睡着。 我们的平静日子只过到了四月。 我原本以为会更长,至少会有半年。我本以为可以和我的殿下闲在家中,每日读书、写字、享佳肴、玩游戏、同赴巫山日日欢好至少半年。 但,山雨欲来风满楼,朝上的意外就是来得很快。 我猝然便被涌回了风口浪尖。 二皇子的人,在河北跟世家起冲突,闹出了世家子弟的人命。诸世家借此发挥,在河北抵制新政,言二皇子遭人迷惑,为奸佞误国。目前河北暂未真正反叛,一来是新的河北州牧有部分兵权压着,可世家自己本就也有私兵不少,若真起冲突只怕难说;二是因河北世家之首清河崔氏依然顺应朝廷,但也希望朝廷加以安抚,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就是如今稀烂的世道。无名小卒尸横遍地,不如世家出一条人命。皇帝随意怎么变化,他们地头蛇的利益必须保全,否则皇帝便难以保住这一片疆土。世家还有不少子弟在朝中,惹急了,皇帝甚至可能保不住皇位。 所以我说,新政绝不可能成事。 这日下午,我将人都屏退远些,在屋里拥着云何欢,把以上时局掰碎了讲给他听。他听得半懵,但囫囵也明白了:“所以二哥要完了?我们的机会到了?是吗太傅?” 我翻着案角一堆朝中世家子弟的拜帖:“这么多人有求于臣,希望臣能重新站出去,主持恢复旧制,稳定秩序。臣跟殿下蹲家里厮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但大殿下那,不知陛下会如何安排。陛下大概率会转而偏向大殿下,他也反对激进新政。” 云何欢眼巴巴地拽我:“先不管他,好太傅,快跟我说,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要如何入局?” 我此时提云知规,其实,是有些小心思地在刻意。 几个月过去,云知规那回拜访带给我的疑云,仿若已经消散。云何欢再也没提过他,甚至都未打开过那箱零嘴。他眼里只有我,只看得见我,只摸得着我。 与他过正月旦、过上元,摘花作酥,跳安代舞的是我。我们一起渡过了快小半年,再没起过任何矛盾,我们把对方身上每一寸都抚过,将彼此由内到外地尝遍。 他再没像初重逢那般作闹过,他真的乖巧得如同家猫,什么都听我的。 我们好像,已相互信任至极。 我回过神来,答他的问:“殿下给陛下递消息应从未懈怠过,对吧?” 云何欢乖乖点头。 我道:“这段时日殿下定要对陛下满怀孝心,多在消息中问候陛下安康,另外诸如祈福抄经之类的事,可拿来做做。以后有机会,殿下可作幼子承欢膝下,侍奉陛下身边,以获陛下好感。臣会想办法,为殿下周旋出这样的机会。” 云何欢听罢,翻了个白眼:“承、欢、膝、下。好吧,虽然听来这个入局方式很恶心,但也没别的办法。都听太傅的。” 我拥住他,将他的发顶抵在我下颚,将他疼惜地占有:“嗯,都听我的,一定要听我的。” 朝中如此造势,加上世家有求,我被起复已成必然,只看云藏老儿能忍到什么时候准我回尚书台。 之后几天,我都静待云藏旨意,调整作息,随时准备重新早起。巳时起床成习惯,这顿调整作息着实有点要本太傅老命。然一睁眼见到身上人熟睡的面庞,我又觉得早起虽要命,却很值得。 很快,朝中的确吹来了我想要的消息,云藏在朝会上接纳了召我回去干活的进谏。圣旨来找我应该就在这几日。 可同时,也吹来了另一条始料未及的消息。 云藏有意指婚,要将清河崔氏嫡出小姐嫁与云知规。 云知规推辞几回,最终被说动,应下了。 第25章 暗涛 联姻,可安抚河北,亦可为云知规地位稳固加码。很简单的道理,很容易想到的办法,我却始料未及。 因我下意识,便没有将云知规成婚作为一种可能。 书房中,我手里捏着这条消息,将短短一行字看过一遍又一遍,直至灯芯爆火,蜡烛燃尽,才恍惚发觉,原来自己仍被困在四个月前的那团疑云里。 第二日下午,院亭,云何欢盘腿端端正正坐在我怀中,回头仰望着我,等着我给他讲最新的时局。 自他知晓了自己马上便能入局,他再也不曾把我讲的内容敷衍听过。他甚至都鲜少对我索吻,只求听我把一日日最新情况讲得更清楚。 我平静地对他讲,朝上有两条消息。第一便是陛下旨意将至,要将我提回尚书台。 “那太好了,没有素养的秦太傅总算不会继续蹲在家里,让雾谭哥哥每日见着烦了。”云何欢一手支案上托着下巴,向着我笑,俏皮地说,“第二条呢?” 此事道出,那团未散的疑云或将有答案了。 我将写了那消息的小块素绢交给他。 云何欢皱着一边眉头,狐疑接过,展开。 而后,他缄默不动了。眉毛没动,眼睛没动,嘴角没动,他整个人都怔着,都不动了。 过许久,我才听见他叹气般:“这样啊。” 我轻声问,小心探寻那个答案:“这件事,不知殿下能看出什么?” 第24章 “秦太傅在考我吗?”我见他重新扬起笑,真挚而亲昵,“太傅教我教得够久的,这么简单的问题可考不到我。我父皇见二哥不成事,还惹了世家怒火,因此改为倾向大哥。太傅你给我讲过,好多古代太子都是先成婚再册封,父皇给大哥许了桩好姻缘,显而易见,下一步就要他做太子了。” 他这样神色,我辨不出异常,只能接他话道:“莫忧,不会太快。总还需要大殿下做出点实绩才行。二殿下虽元气大伤,也非完全被打死,他们还有得争。” 云何欢将绢缓缓放下,搁在案头:“太傅这话,像是从未料到会出现这件事,准备走一步看一步。这并不难想到,太傅怎么算漏了呀?” 我忙道:“臣有想到过大殿下会重受青睐,只是臣以为……”我停在半截,终无法把以为的后半句说出,只能低头,“抱歉,殿下,是臣疏忽,臣的问题。” 我感觉得到,因我事先未曾料到云知规会与世家联姻,他有些恼我。可他是为何恼我? 云知规已得赐婚,他却仅能等机会去承欢膝下,应是为这落差吧。 应是这样吧。 唯有这样了……唯有如此了。 我再保证:“殿下,臣马上就要回朝上,大殿下虽有联姻,可臣才是安抚世家、恢复原有秩序做实事的人。臣会为殿下开出一条坦然大道,请相信臣。” 云何欢目光仍凝在绢上,挪不太动。 我轻轻握住他一只手,引导着他与我十指交错,握紧:“这次是臣预判有些错漏,臣定会为殿下弥补,不计一切代价。” 他忽地回神,眸光转而移向我,停顿半晌,失了笑,身子柔软地贴近,唇在我耳侧,腻着声道:“太傅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是我的夫君,怎么做都是为着我好。我相信无论什么困难,夫君都能解决。” 我试着回搂他肩膀,却莫名有些针刺,仿佛扎得手疼。但我还是将他紧紧搂住了。 “……殿下相信臣,臣也相信殿下。” 嫡长子成婚是大事,一日后,我便从各线消息中搜罗出前因后果,在睡前枕畔尽数讲与云何欢听。 清河崔氏的家主乃一方大儒,曾仕危氏大玄,天下乱后辞官归家,而今又已进京,觐见云藏。与云藏交谈时,提及自家嫡三女正当嫁龄,云藏即刻领悟过来,便在次日朝上对云知规说有意指婚。云知规起初拒绝,但云藏老儿态度强硬,临下朝时,云知规不得不同意。 三日后,云藏将设宴让云知规与崔家主见一面,正式定下姻亲。 云何欢躺在我臂弯中,听着听着,勾过我一缕发玩:“那就是还没完全定下。我给太傅出个主意——咱们如果能在三天内破坏大哥的亲事,不就把他重新打回冷垫子上了么。” 我心中漫过一瞬空茫,低下头问:“殿下,很想破坏掉大殿下的亲事?”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胸口,还是那么细,轻若无物。 “当然,我连桌都没上,他却要成亲了,这不是对我很不利?”他的手在我心口收紧,拧住了衣襟,“太傅,我还要做你的小皇帝,我还要以后你在龙椅上爱我,你可得快些帮我想办法。” 我道:“但陛下已在朝上定了话,他会对大殿下的婚事极为关注。这几天闹出任何跟大殿下有关的风吹草动,都易引火烧身。” 他的手在我心口松了些:“太傅这是不愿采纳我的主意。” 我托住他脑侧,轻按到唇边,用耳鬓厮磨的柔和语气道:“殿下,请听臣直言,你处境毕竟劣势,难以和大殿下、二殿下一样有试错的机会,我们应少行冒险之举。待大殿下成婚风头过后,臣自会想方法对付他。” 夜色昏暗中,云何欢依在我身侧,又缄默许久。 万籁寂静,他连呼吸声都静得听不清,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我就这么等着,不知等候了多长时间,云何欢朝我一贴,前后爪子都扒上来:“我晓得了,太傅行事谨慎,不会替我去做这件事。太傅说得有理,可已经好晚好晚,我不想听朝政啦,我只想和太傅一起睡觉,一起睡很久很久的觉。” 我喜欢被他扒着,只此动作,我几乎心安。我将我俩身上的云被扯紧并按实:“是该睡觉,臣明日还调整作息要早起。” 云何欢在我身上四处挪挪,寻找舒适姿势:“那就快些睡,我们的很久很久还剩三个时辰。”片刻后,他找好位置,软趴下来,吐息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像是真要睡了。 既为“像是”,那就不是。 我闭目,默默由着他爪子在奇怪地方探来摸去,忍了近一炷香,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翻身将他压住,一膝嵌入:“殿下。” 他歪躺着,已自将两手手臂抬上头顶。而后我无比方便地,便将他手腕交错着一同捏住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神情,可在摩挲着他肩颈皮肤时,指腹间,我能触到他骨子里的烫意。我倾身抵着他额头道:“殿下,你这就有些影响臣早起了。万一臣以后作息没调过来,上朝迟到,挨了板子,都是殿下的错。” “如果太傅真因这个挨了板子,”他下巴微仰,轻咬了咬我唇角,“太傅下朝回家,得好好惩罚我。” 呼吸交错,漫吻炽热,浪起巫山,无须再多言。 可这一次行至深处,我抚着他脸侧薄薄细汗亲吻他,却忽然触到了流下的、尚且温热的湿润。 向上摸寻,水润的源头在眼角。他的泪水在不断涌出,越来越多。 他在无声地哭,哭得很伤心,怎么揩都止不住。 我缓下动作:“殿下,臣是否又弄疼你了?” 云何欢气息断续几次,才能提起:“没有呀,我一直都很喜欢……太傅弄疼我。太傅让我疼,说明夫君刚健硬朗,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欲抽身,他又把腰挺过来:“……别走。” 我只能叹出一口气,将他揽紧。这样紧贴的姿势,我甚至能在他小腹感受到自己。 他从前也哭过,没哭得如此厉害,但都这样了,怎会不疼呢。哭厉害一些,泪水多一些,也是常情。 他应是为这个哭的……应该吧。 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一定不会有的。 “好,殿下忍忍,臣尽快,不让殿下疼太久。” 这夜睡得晚,又累,待我与云何欢打理干净,重新正常地恢复那个他趴我身上的姿势后,我一手搭在他的后腰,很快入了梦。 次日醒转,第一感觉便是窗户透进的天光刺眼。巳时不止,怕是午时了。 第二感觉便是,身上轻且空。 我睁开眼,怀里没有我的殿下,身畔也没有我的殿下。下榻在卧房里寻一大圈,哪个角落都没有。 之有前无数的应该,无数自我劝说的推测,此刻尽散了。心中的一根弦似突然被疑云化作力道恐怖的手掌死死拧住,来不及披衣,我径直出房门,望向屋顶:“雾谭!” 雾谭不在,跳下的是另一个影卫,蹲身向我行礼。 我问:“你们头领何在?可有看见我屋里出去一个少年?” 影卫道:“头领说,今早辰时不到他就看见那少年出了门,去外面。他见大人没出来,进屋确认了大人鼻息无恙,就跟踪那少年去了。所以换属下守护大人。” 第26章 异梦 雾谭这意思很明显。他感觉到不对,已去跟,他会在弄清楚云何欢去作甚的同时进行保护,我只需在家等消息就好。 他办事我向来放心。 但这也是数月来第一次,我在院亭里对着满案昨日未收的书简,一个人空坐了整个下午。 有些书昨日才讲了一半,有一幅字昨日才练了一半。虽只有一半,可这字和刚把云何欢接回府里教他时相比,已端正娟秀了不知几何,也未再出错。 四个多月,他虽听得吊儿郎当,总会莫名其妙跟我回屋滚到床上、或者干脆就在案几上发生点事,可他这学书速度,也很快了。我一向都晓得,他不是学不会,他只是在最合适的年华错过了这些,以及喜欢依靠我而已。 我几乎都记不起过去自己一人在这院里,是怎么过的。 没有睁眼可见的人,没有亲手教写的字,没有讲学时嬉笑怒骂,没有一起接桃花做的桃花酥,没有或帐中或春风里翻沉的无尽欢愉。 我已永远过不回那样的日子了。那比死还难受。 坐到暮色金黄时,我恍回神,始觉这案几着实太乱,便将各类书简一一收拾整理,把云何欢写的字单独卷好,码放整齐。再摆开一副新竹简,这样下回要写什么,提笔便是。 夜色渐至时,雾谭越墙而入,回来了。 他回来意味着云何欢紧接着便会回来。雾谭大步入亭,我亦起身,不等我开口问,他直接说:“三殿下去了驿馆,找了之前咱们见过的北狄商人。” 我回想一番:“教他跳安代舞的那一行人?” 第25章 雾谭道:“是。他们今天又练了舞,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驿馆屋内,人多口杂,我不好探听。” 我作思量:“若三殿下和他们交了朋友,也能理解。有什么异常吗?” “有两点,我不知算不算异常,”雾谭回了下头,快速道,“第一,与三殿下交谈的多了几个陌生的北狄人;第二,我依稀听见他们直呼‘殿下’,但我记得,三殿下的身份并未公开。” 我的魂顿时凝住,脑中有些嗡然。 雾谭盯着我,问:“是否有很大问题?你表情突然如此难看。” 我闭目,说出口的话都是晃的:“……殿下在这,身份对外没有公开,如果北狄那些人知晓了,只能是殿下出去后自己讲的。你说,这回多了些生面孔,试问什么样的北狄生面孔和他交朋友需要知道他大玄三殿下的身份?” 雾谭瞳眸缩了缩,手中剑捏紧:“我该当时就把他抓回来。” 我坐回案几前,扶着额缓缓精神:“这事很复杂,若为真,是我没教好他。你先避一避,我等他回来自己解释。” 雾谭微微伸手,凝着我迟疑片刻,还是听话了,转身跃上屋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过了少顷,云何欢便踢着雀跃的脚步回来了。 他就像只鸟儿去碧空中兜了一圈风,刚刚归巢,一进院见着我,半跳半跑着过来,在案头对面坐下,可怜兮兮地往前趴着:“秦太傅,我出门玩了一圈,好饿,快让厨房给我做好吃的。” 我捞过一份竹简假装在看,好让自己尽量显得平和:“殿下今日出门去玩什么了?都不事先跟臣打招呼,这么晚才回来,落了功课,还令臣孤守一整个白日。” “说了呀,出去玩,到处逛逛。”云何欢爪子挠案面,“要饿死了,快给我吃的,羊奶也行。” 他这是要瞒,糊弄过去。 我不再套话绕圈,放下竹简直问:“殿下,驿馆那些生面孔的北狄人,都和你聊了什么?请如实回答于臣。” 他调笑和可怜的神情渐渐敛下,在对面与我默了片刻,问:“夫君没醒,怎么知道的?” 我道:“臣自有办法。请殿下如实回答,殿下这边说了,臣也会说。” 云何欢神色彻底冷了:“秦太傅想诈我?” 我重新将目光移回竹简,作镇定自若状:“臣究竟是诈你还是已觉到端倪,殿下心里清楚。殿下既已做下,现在老实交代,若有问题,臣尚能为你裨补缺漏。” 云何欢身子一歪,支着臂道:“好嘛,那我交代。我是去找了之前交的北狄朋友,还认识了几个新的北狄人。太傅你讲过,七国争霸时多有合纵连横,利用邦交达成目的,所以我才找到他们。北狄是我母亲故国,他们可以帮我大忙。” 手指在竹简上已捏得发疼,我尽力平缓心头火气,问:“听来殿下新认识的恐怕是留在京城中的北狄细作。殿下有什么忙,要他们来帮?” 云何欢道:“当然是我哥那事。因北狄离河北近,所以他们答应我,他们会禀明他们可汗,崔三小姐嫁来京城路上,北狄将突袭南下打草谷,专找崔三小姐的车队将人掳走。女儿都没了,崔家自然没法再将人嫁给我大哥了。” 他约摸觉得这是个极妙的计划,恨不得把腿都翘到案上来晃:“太傅你看,这样坏事就都是北狄做的,不会引火烧身。” 我实无法再忍,站起将一手竹简重摔到他面前,生生将线都摔散了。 “不会引火烧身?世上没有免费的买卖,他们帮你,是在要你授他们以柄。”我字字着重道,“你作为大玄三殿下与北狄达成这等勾当,他们随时可以威胁你,叫使臣把这事在陛下面前翻出来。如此你为了不暴露,便只能继续听北狄的话,以后多为他们做事。这是叛国,你听明白了吗?!” 云何欢将我呆呆看着,又愣了,眉毛没动,眼睛没动,整个人都不再动。 好一会后,他才微微发抖地牵唇角:“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个不叫合纵连横,叫做叛国。太傅绝顶聪明,分析得真快。” 他又摸过一片竹简,在指尖转着玩:“但我已经做下,再授人以柄也已经授出去了。” 我重呼出一口长气,重新坐下,手上收拾竹片:“我回朝上后会找机会单独提醒崔家,让河北注意北狄动向。只要届时崔三小姐没有真的被掳走,脏水就是空穴来风的污蔑,泼不上你身。” 摔散的竹片几下拼好,唯有云何欢手里的那一条,他仍拿着,不肯还我。 “太傅,你阻我方法,还没告诉我,我哥怎么办?”云何欢垂目摩挲着上面的字,“就是因为你不肯帮我,我才去找他们的。太傅可别把自己摘得过于干净。” 我轻声问:“殿下,阻止大殿下成婚……有这么重要吗?” “我不想看到他成亲,一步登天,飞黄腾达,越发骑到我的头上。”云何欢说话依然带着他常用的俏皮语气,即便我们这次交谈的每个字,皆已无比冰冷,“我就是不想。” 我伸手捏住他衣袖:“我说过,来日方长。别说他成婚,就是他真封了太子,我也有办法把他拉下来。殿下,你才是我的主君,请你不要急行不行?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又能如何?” 云何欢看着我的手,缓慢覆住我手背,将我的手硬生生拨了下去。而后他扔了竹简,起身就走:“还有一天。太傅不肯帮忙就算了,我自己再去想办法,一天之内一定还能再做些什么。” 他快步就往院外方向去,我招了个手势,庭院门口的几个家丁便堵在门前。 云何欢回身盯向我,有一瞬间,满眶桃水溢满了恨意。那是极陌生的眼神,我过去从未想过他会用这种眼神对着我。 我垂眼错开这眼神,道:“殿下不饿了吗?马上入夜到全城宵禁的时间,殿下这时候还要出去?” “太傅要关我?”云何欢笑道,“别忘了,我是君,太傅才是臣。” 我道:“不敢。但臣也要提醒殿下,国有国法,宵禁后但有犯夜者,笞二十。这虽不是什么重罪,可臣不想明日去大理寺提殿下回来养伤。” 云何欢脸上没了笑意,却也不回我话,垂下的手拧得极紧。 我再道:“当然,殿下是君,臣不能限制殿下的行动。殿下用过晚膳,好好睡一觉,明日想再出门玩耍都请便。雾谭会时刻在暗中跟紧殿下,必要时保护殿下不受奸人蒙蔽。” 云何欢瞟了一眼屋顶,似终于领悟过来什么,手掌捂住了脸,又寒凉地笑起来:“原是这样。太傅是忠臣,雾谭哥哥是太傅的良将,我这个不合格的主君做什么都逃不脱你的手掌心。” 他笑到最后,我仿佛听见他嗓音里带着丝微不可闻的哭腔:“这几月我被太傅照顾得太好,居然以为我想要什么,都可倾心托给太傅。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我没有话可再说,只是叫人去传晚膳。要多弄肉,今晚就不要羊奶了,殿下不喜欢。 是夜,同床异梦。 第27章 对峙 我看着云何欢面墙背对我的身影,一晚上都未能合眼,也没有伸手去碰一碰他。 等到寅时快卯时,鸡鸣的时候,他一翻身跳了起来,立刻就要越过我下床去穿衣。只是不留神与我对视上了,愣了一下。 我坐起:“殿下自己穿衣,总是弄得不整洁。无论殿下今日想如何出门玩耍,仪态都要有。还是照旧让臣伺候殿下起身吧。” 云何欢继续与我对视着,没有表情,亦没说话,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 便照旧还是让他坐在床沿,我为他换衣系绳、套袜穿鞋;家丁端来了热水,我帮他洗脸漱口;之后将推到铜镜边,把他珍爱的红珠耳坠戴上,用红绸系好他后脑的半边头发,绕个端正的结,放垂下来。 我弄完这些,帮他最后正一正衣领长发,他忽然回过脸,一爪轻轻捏住我手掌,语气带着两分柔软乞求:“太傅,你真就一点都不能帮帮我,想办法别让我大哥成亲吗?” 我脱开他,将他夹在衣里的几缕发丝勾出,抚顺:“殿下可尽情出去玩,相信雾谭定会看护好殿下。” 他闻言低了眸色,收回手,收到自己腹前捏着,指节泛白。 将他打理完毕后,我叫厨房端早膳来。但还未等到早膳到,一回头,云何欢已经小跑着出门了。屋顶的雾谭皱眉看了我一眼,跃过几重墙檐,跟了上去。 于是家里又跟昨天一样,只剩我一个。 我今日不想再整理一下午书简,他们走后,我只觉得浑身气力都乏下来,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勉强动脑一想,也是,我又整夜未眠。 虽然我的殿下到现在也没说清楚、只一味让我帮他,可闹成这般,那团阴魂不散的疑云,我再如何自我欺骗,都已心知肚明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该睡一觉。再有什么,总得醒后才有精力去管。 第26章 我回了床上躺着,很久之后思绪才飘在空中,影影绰绰地不清晰,勉强算个半梦半醒。不知过去多久,肩膀被人捏住摇了两下,我一瞬便睁开眼,看清面前人:“雾谭?” 他脸色发白,神情有些惊恐:“我跟丢了。” 我惊坐而起:“怎么回事?” 雾谭道:“三殿下起初确是去了闹市玩耍,买过几样小吃,逛了两家成衣铺子。逛到第三家时,我在屋顶等他近半个时辰都没出来,进去一看,人已没了。” 我急忙稳住心神分析:“雾谭,你说你在屋顶,那他若走出来,一定逃不过你的眼。他应还在铺子里才对。” 雾谭摇头:“没有。我始终未见他出来。铺子里也已找遍,没见人影。” 我低头再思索一阵,问:“那家铺子附近,可有贵胄宅邸?” 雾谭想了想,顿悟:“大皇子府邸。” 我脑中嗡了阵,说话气都微滞:“……是密道,三殿下去大殿下府上了。雾谭,去让管家给我备马,我须马上去大殿下府邸,抓他回来。” 雾谭快速领命而去,我也快速起身穿戴。案几上有放凉的早膳,我随便拿了个冷窝头出门,边走边啃着吃。 上马时眼前骤地发昏,我险些跌下,被雾谭扶住才重新上去坐好。他拽着马辔道:“你精神不佳,要不要换马车?” 我说:“我得立刻带他回来。” 云藏让的养病,此时也顾不上了。左右最后两天。 策马去的路上,我确实精神极烂,被颠几下都想吐。 我一路都在心里匀着这个密道。 府邸密道,一般只有家主和至为亲近的侍从晓得,若云何欢入京后这些年仅是借住,他怎会找得到这条路。 如果这条路一直一直,都是云知规为方便他回去,给他留的。 越想越不能深想。 我到云知规府门前,正见着他家的管家模样的人走来走去,十分焦急。 我下马时眼前又有些黑,但也顾太不上,径直上前,打算直说要求见大殿下赶紧让本太傅进门。可走到门口后那管家瞧清我,大喜:“秦大人?” 我道:“正是。还请……” 那管家让守卫开了门,托过我手臂就把我往里引:“殿下说了,若秦太傅来府上无须通传,可以直接去找他。请大人快些跟奴来!” 我还没完全缓过劲,人已跟着拐过许多弯绕。越往里走,越是听见里面有不寻常的打砸之声,叮铃哐啷,噼里啪啦。我将云何欢干过的事一回想,问:“三殿下来大殿下府上砸东西了?” “何止是砸东西,简直是拆房子!”管家道,“三殿下从前住府上时也没这样过,也不知怎的受这么大刺激,现在正跟大殿下发脾气呢!大殿下说秦太傅你可安抚三殿下,且你定然很快会来,大殿下真是料到了……唉都什么事啊,要老命了。” 又拐过七八进庭院回廊,便到了府邸深处一处单独的小院。那砸东西的声音就是从这来的,依稀还能听见夹杂着一些骂声。 我留意了一下,这小院位置,就在主家卧房旁边。照理说,这院里应是书房。 进了院,一眼可见,狼藉比我府上去年更甚。左右两边房子窗碎门折,花草树木扯乱又踩断。两侧屋里的东西被尽数扔出,左边案炉碎瓶,右边满地乱七八糟的竹简书绢。 云知规在这堆狼藉前默然站着,不动。 云何欢从右边屋里走出,再踢出一堆东西,张口刚骂两句,抬目瞧见我,笑了:“呀,大哥料事如神,秦太傅果真会来接我。” 云知规道:“快跟他回去吧。你气该泄够了。” 云何欢也对他笑:“是呢。大哥可是将成家之人,以后佳人在侧,就步入正轨了。佳人的脾性会很好,冷了给大哥添衣,饿了给大哥添饭。这院子该荒废,砸了不正合适?” 我没兴趣听,只想尽快将人抓走,便到云知规面前,向他躬身作揖:“大殿下,臣来接三殿下回家。这段时日三殿下借住臣府,受臣教导,弄成这样是臣没管教好他,大殿下以后尽可来找臣索赔。” 云知规神情不动,似深陷某种思绪,片刻后才回了礼,答:“我这些无碍。三弟刚正闹着要走,想找太傅你。” 改变不了,可委实不满,于是来发一通脾气,发完就让我接走,这是云何欢能干出的事。还好只是如此,只是如此而已。看样子,应没……发生什么,或过于节外生枝。 我心中略略松下,走上前,踩缝越过一地乱书,向云何欢伸手。 他把手中本还要砸的竹简一扔,径直扑进我怀里,两手环抱,腿脚使力,挂在了我身上:“夫君,我等你好久,你可算来接我了。” 我不得不把他接着,找路往狼藉外面踏,还在人前,语气尽量平和:“殿下把臣当夫君,却不是很听臣的话,总爱独自瞎跑。” “这才说明夫君待我的好,”他不仅挂得更紧,腰腹还使力,做些奇怪动作,“无论我怎样使小性子,夫君都会包容我、爱护我,永远不会抛弃我。” 这话,并非像是对我说的。 此处的确不能再久留了。 我礼仪都懒得管,抱着云何欢快步直向外走。我其实已累得心跳都在发慌,可还是不想将他放下,我怕他一放下就没了,跟云一样消散掉,再不会回到我怀里。 步至院门口时,身后云知规忽然道:“太傅大人,容我多嘱咐三弟一句话,可么?” 我停住,不回身,也不将人放下。 云知规又停顿许久,才说:“今晚父皇的宫中家宴,我会给你个交代。你以后要……好好生活,千万别再糟践自己。诸如南风馆这类地方,实不安全,莫再去了。” 云何欢越发将我卷紧,冰凉的脸贴在我颊边,却对我背后的人呵呵地笑:“好。那我等着看,大哥能给出个怎样的交代。” 我出了大门,将云何欢安放上马,自己再上去,将他挤在马鞍前面动弹不得,而后扯辔就走。 他方才砸东西凶恶无比,这时又仿佛变成鹌鹑,瑟缩在我怀里,小小的一只,乖得不得了。我低头,看见他嘴角还带着笑,眼睫上却瞬出了一些莹亮。 他不言,我也不言,一手更加搂紧他腰,然后专心骑马。 回去之后,云何欢还是不言。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给他安排晚膳,给他洗漱,给他换衣。最后想拥他上床,但他定在床沿无论如何都拽不动。 于是我坐在他身侧,只牵过他的手握着:“殿下今天在大殿下那,还没撒够气么?” 我只敢问他撒气的事,旁的,我一句都不敢深问。 我不敢听到他明明白白地亲口承认。若他真说了,我恐怕会疯。 还是不要说了。四个多月,梦一样的,真是很短,我都没过够。哪怕再多一天两天,哪怕假的也是好的。 云何欢终于有了动静,他抬手拭了下眼角,昂起头看我:“撒气?我根本不是为了撒气。太傅,我跟你说,不仅他云知规的婚事要玩了,他自己也要完啦。” 第28章 痴妄 我心头蓦地一凉:“你是去他府上做了什么?” 云何欢道:“我砸他书房,顺便就在他准备给父皇的奏疏里掺了一封密信,那封密信我写他埋怨父皇从前的打压,对崔家大倒苦水,特别高兴能跟世家联姻,想早日做太子。等奏疏递上去,他不就完蛋了嘛。” 我慌忙将他肩膀抓过来:“你伪造密信?你和大殿下能是一个字迹吗??” 云何欢又昂了下脑袋:“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看到他写的东西,也不是第一天仿他字了。太傅放心,像得很。” 我忽然记起,有段时间,他练的字里,总有许多乌七八糟的错字。所以不是第一天仿了,是很早很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悄学着写。 他那时学云知规的字,肯定不是为着等今天仿造密信。 但道理不是这样简单。 我拧过他衣襟:“你以为陛下是傻的?你前一日才去大殿下府上闹了一通,第二日的奏疏里就夹着不敬君父的密信。我说了,陛下安抚河北在即,此时云知规那出任何问题他都会极其警惕,他难道就猜不出是你的手笔?” “那你要我怎么办?”云何欢满眼怒色,“就算看出不是他写的,也没有证据说明是我写的,大不了到时候查我抵死不认就是了。反正这封信肯定能搅乱他的婚事!” 我感觉我吊着魂的心气几乎在溃散边缘,我看到我的手不自觉下移,握住了他的双手,还发着抖:“殿下,君臣父子,讲的是君王好恶,而非大理寺判案那样讲证据,陛下产生一点点怀疑,殿下便有可能万劫不复的。” 云何欢歪着头说:“那你不是要给我铺好前路么,难道你没想好怎么铺?” 我说,声音很轻:“臣本可以带着殿下慢慢来……现在殿下此举,若让陛下起疑、再不容殿下有任何机会步入朝堂,殿下自己的路很可能要断了。就为阻止个大殿下成亲,值得吗?” 第27章 云何欢却看着我,一字字对我当头:“在我这,云知规可以废,可以残,但他绝不能成亲,我就是不允许他成亲。” 那口心气提在嗓子眼里,终是散了。 我还是捧着他的手:“殿下,你这样讲……让我怎么办?” 他缓缓问:“难道,太傅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点困难,太傅就想不出要如何扶我上位了?” 我说:“抱歉,臣……想不出了,真的想不出了。” 云何欢静然地瞧着我,少顷后,说:“也是,对太傅而言,我大哥已没有那么多敌意,即便他上位,也影响不到太傅的性命。我早就不是太傅唯一的选择,所以太傅,是该想不出。” 我扯住他的手,按在我心口上:“殿下这话,又是在怀疑臣的心意?臣早说过,臣心里……” 他手十分地细,我牵他一向小心,没敢用太大力气捏住他,所以他使劲一挡,就从我的手里挣开了。 “若太傅真心爱我,难道不应该我想要什么都给我?”云何欢对我这样喝道,“太傅永远都在让我等,我就陪着太傅等了四个月,可我等到了什么,皇位影都还没摸着呢,我先等到了我哥的亲事!也罢,我本想只要太傅肯出手阻止,也是好的。可你根本就不帮我,我自己出手,你还一个劲地妨碍!现在闹成这样,太傅倒先来怪我了?我难道是今天才跟太傅说,我不想要我哥成亲,求太傅想办法阻止吗??” 原来这四个月他是这样想的。 我觉着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有些听不明白他的话。但我也不愿费劲去细究,起身想向外走:“臣现在去大殿下府,先把奏疏拦回来。” 未走出两步,云何欢在身后轻轻地说:“这时候他都进宫赴宴去了,奏疏肯定也一并带去了。” 我神思实是太过凝滞,他说了这才悟过来,便低头道:“……那臣去书房休息,臣的床,就让给殿下一人独用。” 开门要出去时,身后忽来急促的脚步,扯住我衣袖:“等等,你要出去睡?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心思去细想他怎么刚刚还口口声声云知规,现又来拽我。我只想静一静,再好好睡一觉。一别身扯开了他,关了房门。 书房的不能叫床,只能叫榻,窄且小。不远处案几上堆着前日我从院亭中收回来的竹简、云何欢练的字,书架上码放着我本想以后一本本教给他的书简。 我早早备好了两年内要教他的内容。都分门别类,搁在上面。 我从前为我的将来、为他的将来做了许多准备,而今看着这些精心的准备,却一派茫然,不知该做什么。 我坐在榻边,看着书房里这堆东西,一直看到了近寅时。 直至寅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头脑涨痛得厉害,身上酸乏,每一根骨头都很难使力。我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过好觉,有些损身,因为那一团疑云,因为这些时日来过的一场幻梦。 其实从一开始,我能感觉得到的。莫名热情,投怀送抱,未完全熟到那一份上便开始唤我夫君,百般婉转求欢。哪有人会这样呢?即使有七年前那段缘,也已经七年了。明明一切都假得不能再假。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以为是真。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能对假的东西交托真心的,只有傻瓜,那种世上最笨最呆的傻瓜。 梦已经醒了,我却还在梦里折磨自己。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又不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交托的真心,及时收回来就能慢慢修复,我早已十分熟练。现在放下,为时未晚。 我就坐在榻边,这样想,一直这样想。 深的不能想,有些东西不能去拨开了分析,因为一拨开就会散,会剜胸地疼,可能血肉都会吐出来糊得满地都是。我只能这样暗示自己。 四个月又不是很久,我还有四五十年呢,现在放下,就当没有过好了。 当没有过就行了。 想到这,我心中安定不少,终于能够上榻理好被,躺下睡觉。如此说服一番自己,果然入睡得很快。 却睡不安稳。 在捞了一把身上、又搂了一搂身侧,却什么都没碰着时,梦中凉水兜头,我一下就惊醒了。侧目看窗外天刚明,没有睡到两个时辰。 我也分不清这是预兆,还是已离不开他。只觉睡一觉反而思绪更乱,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走。但大约更像是预兆些,因我坐起来不到一刻钟,管家便急切地敲起了门,喊大人快去前厅。 宫里来人了。 我披衣飞快赶到,看是个什么情况。来的是云藏身边随侍的曹公公,正用着本太傅府上的茶。我瞧向他手中和跟着他的小宦,没看见圣旨或诏书。 我上前行礼:“曹公公到臣府上,是陛下有要事?” 曹公公起身道:“正是陛下急召,要与太傅大人议政。大人来得倒利索,就快些跟奴婢进宫一趟吧。” 我拱手:“是,臣去换官服,这就随公公进宫。” 正要走,曹公公又道:“不仅是大人,陛下还要见三殿下。殿下顽皮,陛下总找不着他在哪,最近听说三殿下在大人府上借住?” 进宫路上摇着马车,云何欢坐在边角,又缩成一团鹌鹑,一直以一种猫猫祟祟的眼神偷偷瞄我,极度弱小,极其可怜。 我道:“殿下又知道怕了?” “我是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找我……”他声音很小,不叫外面的人听到,“秦太傅,好夫君,我昨日说话太重,定然惹你不高兴了一晚上,我道歉,你能马上给我想办法吗?” 他昨晚一怒之下吐的是真情,此刻才是假意,又开始扮柔弱,想博取同情当做无事发生。毕竟他没有谁能依靠。 我别开面道:“殿下反正先莫承认就是。” 他捣蒜般连连点头:“我肯定是咬死不认,打板子也不认。就是……最好也不要让我被打板子。” 我说:“臣只能尽量,先看陛下怎么说。另外,臣帮你解决此事后,臣……” 你心不在我这,你我再纠缠也绝无善果。我想与你好好做个了断,这是帮你的最后一回。 我想了想,最终没出口。现在说这个太早,万一他听了又心中不悦,整新的幺蛾子。 云何欢定定地巴望我,等我臣后面接什么话。我改口道:“到时候再说。” 他垂下头,手里绞着衣角:“哦。” 第29章 拒婚 曹公公说,陛下要我们在未央宫宣室觐见。这是内廷里外臣可达的最里头的地方,一般而言,要么是君王亲近臣子的大好事,要么出大问题。 现我这里,两个可能性都有,万一云藏老儿抽了脑子,顶着动荡朝廷的风险也要杀我呢。 前去路上,我将云何欢的手牵过,握紧一些。他手心里也许多汗。 路过许多宫宇,快到时,我闻到一股奇特香味。扭头一瞧,附近的几间偏室都置了滚圆的铜炉,几个方士模样的人进进出出。 云藏已开始炼丹求长生了。 进宣室后,我先见着的是垂头跪在边上的云知规。此刻他披头散发,只着一身单衣,官帽和官服全数叠放在旁侧。 云知规这模样我都觉着诧异,更不说云何欢。他下意识便往那头挪了一步,被我拽住,继续往前走,到龙椅主座面前。 我恭敬地跪地见礼:“臣拜见陛下。”拉着云何欢结结实实叩了首,才听云藏压着火气的声音涩哑道:“明之平身。”他目光越过我看了一眼我背后的云何欢,没说什么。 我站起时,云何欢想跟着我起,上头云藏老儿的目光骤然凌厉,我赶紧按住他肩头让他继续跪着,自己往前一些,将他挡挡,语气亲切且恭敬:“陛下急召臣,不知有何要事?” 云藏皱着眉道:“明之休息了数月,身体养得如何?” 我道:“谢陛下挂念,臣近日已大好了,正要写奏疏递给陛下,望回朝上为大玄效力。” 云藏道:“效力先不急,朕这里昨日发生了两件大事,不知该如何是好,先请明之为朕参谋。” 我拱手:“陛下请讲。” 云藏抬袖一扫,将一张绢书从案上扫了下来。我捡起看内容,正是云何欢所说他写的那些东西,便故作惊讶:“陛下,这是……大殿下写的?” 云藏瞅着我道:“这是知规奏疏里夹带的,也不晓得是否放错了地方,竟递到朕面前了。但这种事,朕不得不谨慎,明之仔细辨一辨,看会否有人故意陷害朕的儿子?” 他提了云何欢来,这话已很明了,脏水不在云何欢就在云知规上,直接说都会显得我有偏向,我最好先搅一搅:“臣书法一般,瞧不出来。但,还是先多问问大殿下吧。” 云藏扫了云知规一眼:“知规认了,是他写的。” 我心中暗惊,双手将绢书奉回龙案:“那,臣以为应是大殿下无心之过,可能他写下后又觉不妥,是以并未向崔家寄出,正要烧毁呢。” 第28章 云藏继续瞅着我,凉凉发笑:“若有这么简单,想闹大就秉公执法,不想闹大,那关起门来教训一顿儿子,便也罢了。但明之可晓得,昨夜朕邀崔家共用家宴,这逆子做了什么?” 我不开腔,静待。 云藏抬手直指云知规:“他藏得深哪。婚事已应下,朝臣众所周知,世家也无人不晓,可等朕将崔家邀来赴宴时,他竟敢当着崔家的面顶撞君父,当众拒婚!” 我越发吃惊,不由回看了眼云知规。他低头不言,默默跪着,腰杆却直得很。 想一想那场景,宴席上崔家也在,听到大殿下拒婚,定是说先缓一缓从长计议了。 君无戏言,云知规这拒婚不只是拒婚,更是替云藏把说出口的话硬塞回去。不仅这婚事只能不了了之,还折了云藏信誉,且以后云知规新的婚事也难以安排。他这绝对是自断前途,比二皇子断得还干净。 云藏气急,砸了个铜盏过去。云知规伏地跪道:“这桩婚事儿臣早已拒过,父皇紧逼,儿臣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请父皇治儿臣死罪吧。儿臣宁死,绝不成婚。” “你说得轻巧,你死了,河北就能安定吗?!” 云知规再拜:“联姻只是添头,最主要的是尽快收回新政,稳住河北秩序。秦太傅必可当此重任。一切皆是儿臣过错,请父皇治罪,儿臣死而无怨。” 云藏听得气笑了,一掌重拍在龙案上:“婚是你拒的,信也是你写的,你会给自己揽罪。那你倒是解释,你既无意联姻崔家,那又怎会跟崔家剖白,写这种大逆不道的信给他们看?” 云知规猛地抬头,愣住。 大事不妙。 身后衣袍微紧,是云何欢趴伏在地上,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云藏道:“知规,你在为谁顶罪,当父皇看不出?你糊不糊涂啊,你以为父皇为何要将这妓子拨离你府邸?为何独独要给你尽快安排婚事?” 云何欢被硬安到我府上,竟还有这样一层原因。是云藏为了将他们兄弟二人分开。 我这几个月在做什么,被当成了什么?细细想来,真是……好笑极了。 可云何欢还抓着我的衣角,扒着我的鞋。我叹了口气,垂下手悄悄往后伸,摸了一摸他的头。他这才松些。 云藏的眼神终于重新移到这边,越过我,落在身后。然后他闭上眼没再多言,只轻敲了一下龙案。 于是四个随侍旁侧的寺人走到我面前,其中曹公公先向我行礼,再低头对云何欢道:“三殿下,后殿有请,奴婢们得罪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我本没太明白,云何欢也懵懂不知情形,只一把抱紧我腿不放。 曹公公令下,三个寺人要上手抓他,我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将他搂住,跪下向云藏道:“陛下,若三殿下犯了错,理应交由大理寺审理再行定罪!” 云藏已怒不可遏:“让大理寺审,是要这种事闹得天下皆知吗?” 寺人还要来扯,我直接将人整个摁到怀里不撒手,他们几个无从拖拽,便也暂且停下。 那边云知规也惊了一下,慌忙膝行上前:“父皇!不以法度,无以成国。儿臣已经认了那封信出自儿臣之手,父皇将儿臣如何,儿臣都无话可说。但今日父皇若以莫须有之罪名处置三弟,来日就可以这个罪名处置朝上的任何一人。届时朝堂人人自危,无人敢谏言尽忠,难道父皇想看到如此情形吗?!” 云藏脸色一阵青白,最终手重重往扶手上一砸:“胡闹!知规,你自身尚且戴罪,哪里护得这妓子,退下!” 云知规跪倒,声有泣意:“父皇!……” 云知规自身难保,之后被发配到哪去凉快都难说,他求情恐是不行了。保人还是只能我赴全力。 怀中人脸埋在我胸口,手脚都将我死死抓紧缠住,肩膀剧烈地颤抖。 他真的只有我了。 也罢。 我摸了摸他发顶,再向云藏叩首,道:“陛下,三殿下屈尊暂住臣府,若他惹了祸,臣必定有教唆之嫌。何况这段时日臣还做了三殿下的老师,教不严乃师之过。陛下对三殿下的任何惩处,臣都愿代领,请陛下,责罚于臣吧。” 云藏满脸怒色微微凝住。他目光在我与云何欢脸上来回扫过几眼,不知有了什么想法,沉声道:“明之要代领?那就先随朕到后殿聊聊,朕恰巧,许久未与明之好好说过明白话了。” 片刻后,我躬着身跟随云藏转入后殿。进殿后他屏退了其余所有寺人,只留了一个站在暗处等候吩咐。那些寺人出去时,还带上了门。 他依然上座,我老实跪下。 “明之,”云藏声音平静地唤我,“你没做任何事,却得了如今这局面。朕想,你定是高兴得很吧。” 他一提我才发觉,现在二皇子受责,大皇子自断前途,只要我回朝上,众臣必唯我马首是瞻,没人压得过我。 过去我多么期待这一天,可现在我发觉了,也没觉得怎样。 我摇头:“臣之所见,世族欺下,百姓遭乱,兄弟不睦,君臣离心,有这些事情在,臣不觉得高兴。” “可朕老了,朕西凉出身,兵马只能用来御敌镇乱,却不能用来治国。朕的两个儿子,一个成事不足,一个耽于私情,都号令不动满朝文武。朕知道,当年若无明之坐镇京师,连朕,也根本坐不稳这皇位。”云藏此刻的话甚至可称温柔,“明之,朕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了,重新把大玄的治国重任,交还到你手上。” 我继续车轱辘:“陛下言重了,天下是您打下,臣只是在后方略尽绵薄之力。且无论哪位皇子为太子,臣都会竭尽全力辅政的。” 云藏又瞅着我叹气:“明之方才说,君、臣、离、心。朕听着这话,也觉甚痛。明之应是早已料到朕的新政会闹成这样,料到了却不说。明之究竟是从何时起,跟朕的关系处成这般?” 他这真是要跟我说明白话了。 一般来说,君臣之间聊这种明白话,聊完后,我活不过第二日。但话头已开,我人都在他手里,云何欢也在他手里,我只能先聊。 我垂首闭目:“臣亦不知。至少臣为陛下镇守京师、打压危氏余党、平衡世家时,臣想的还是好好做陛下的忠臣,将来流芳百世。” 云藏啧啧几声,道:“是啊。是朕辜负了忠臣之心,多番猜疑,才让明之不敢再全心全意为朕效力。好像,的确是朕做错了。” 我道:“臣不敢这样想,陛下不会有错。” 云藏道:“已经走到这一步,朕再弥补也无用。可朕又不得不重新启用你。朕与你有嫌隙,又如何才能保证你永为臣子,绝不僭越呢?” 我偏过头看,发现那个唯一留下的寺人,已去架上取东西了。 仿佛是一个细颈酒壶,和一盏金杯。 第30章 此生 我敢出头、敢进来,赌的就是云藏不敢杀我。那他非要顶着朝廷动荡给我一杯毒酒,我也没有办法。 我道:“陛下实在风趣。臣在该死的时候死了,确就做成了万古忠良。臣谢陛下成全。” 不多时,寺人已捧盘将东西递到我面前,金杯中酒色乌黑。我将酒盏接过,拿在手里匀了匀。酒沫多,比较嫌弃。 云藏道:“此酒乃朕命炼丹大师们秘制,若无刺激,五年后才会完全发作。等你做得让朕满意了,朕会在合适的时候,让最合适的人给你解药。” 如此刁钻,真了不得。 我笑道:“陛下想用这个把控臣,不大好吧?臣虽惜命,可万一臣傲骨铮铮,对陛下太过灰心,一头撞死在大殿柱上,陛下该如何?” 云藏起了身步到我面前来,微躬下身:“正因如此,朕初得这秘药,没敢用在明之身上,搁置了半年多。但现在的明之不同,朕看到你有牵挂了。” 他定定地瞧着我,面带微笑。 我本跪得直,他这话出口,我整个身子都不由松下来。 “……是否臣饮下此酒,陛下就再不会找三殿下的麻烦?” 云藏道:“是。” 我遂重新跪直身,持酒一揖:“臣,谢陛下赐酒。”仰头一饮而尽。虽然沫多,却也不难喝。 云藏眯眼,眉头难得松了些:“这样一来,朕和明之都可以放心了。” 我将酒盏置回寺人盘中,忠心耿耿再一拜:“臣还有两愿,恳请陛下答应。” 云藏这时对我颇有耐心:“朕与明之从此再无嫌隙,尽管道来。” 我道:“臣第一愿,万望陛下善待幼子。三殿下虽毛躁些,可他对陛下常怀孝心,常对臣说希望有机会侍奉父皇左右,以敬孝道。臣希望陛下不要太苛待他,将来满足此愿,并为他稍稍封爵。” 云藏略思考了番,道:“可,朕答应。第二呢?” 我盯着地面道:“臣请陛下赏臣一顿刑罚,板棍皆可。” 云藏奇怪:“这是为何?明之刚用了酒,朕怕把明之打坏了。” 第29章 我垂目闭上眼:“臣来后殿是替三殿下受过,但臣……不想让三殿下知晓臣用了酒,让他平白担忧。一顿刑罚,可以遮掩过去。” 我看见云藏在我面前默立了良久,悠悠叹气,高声喊了来人。 几个寺人要来拉我时,我最后又赤胆忠心地拜了一拜:“谢陛下。陛下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万死不敢再存二心。” 这次进宫城,我竖着进去,最后横着出来。 挨着打时我耳朵没停,听见了云藏训斥云知规,打算暂且剥掉他所有官职,将他送到北境监军,协助镇边将军抵御北狄和北戎。 前脚刚抬回府,云藏派的太医后脚就到,查看伤口,抓药上药,殷切关怀,对管家孜孜叮嘱,许久后才走人。圣恩浩荡一直闹到夜深人静。 最终我屋里算上我,只剩下三个。 床畔孤灯前守着的云何欢,和房梁上凝着眉头、死死盯着我的雾谭。这次他不在外面守了。 我趴着难受,云何欢替我换了一个软些的枕头,又伸手往我背后探了探,但终究没摸下去:“太傅……是不是很疼?” 我撑着气道:“还好,臀杖十五,打得不重,皮肉伤而已。太医不是说了么,臣养七日便能如常走动。”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瞧着漂亮又脆弱,我忙笑了笑,“你看,臣没有让你被打板子。” 他眼中的晶亮垂落下来,而后没再多言,吹熄了近处灯盏,趴伏在我床头:“你睡。我一直在这,要喝水吃东西就喊我。” 我蹭着枕面,点了点头。 我实是太困,这样遭一顿打,总算能安生睡觉。只是趴到半梦半醒时,依稀感觉到有一只小些的手摸上了我的手,手指小心翼翼缠进间隙,紧紧交握住了。 然后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听完不久,我便入了梦。 我回到了家乡镇上,回到了远不比如今秦府豪华、却四角齐全烟火十足的院里。我背着沉重的书简从学塾回家,刚进屋,就闻到了喷喷饭香。 母亲帮我把背的一架子东西取下,推我到餐案前,琐碎地问我今日学得如何,嘱咐着许多话。 我边刨饭菜边回答,说到哪位同学家大业大,和世家有联系,过几年能直接去京城的月旦评上崭露头角时,父亲放下了筷,说,别担心,爹娘也会努力,为不枢也争取一些机会。 我听笑了,家中非富非贵,只是吃得起饭而已,争取不到的。 父亲想了想,说,那就攒钱,爹娘给你多攒攒,至少能打通关系,进州府的月旦评上试一试。爹娘相信你的才华。 我想到家里一个月才吃得起一顿肉、生意特别不好时还只能挖些葵菜填补,便说,用不着,以后我去谋个吏差就够了,多补贴家里,爹娘都能过得舒坦些。吏差也不错,比世上大部分人都好呢,又不是娶不上媳妇,爹娘别担心。 我知道,虽然那时我没同意,后来爹娘还是缩减了生意规模,多多给我攒钱了。 那年大疫,他们骤然离世后,我变卖了家里仅剩的两个铺面,本没多少钱,却在他们床下翻出了一样东西。是他们顿顿吃素都舍不得动的、一小箱的金银。 我宁愿这些钱他们拿去每顿饭添一块肉,生时不留遗憾。 我在梦里吃着母亲煮的米饭,记起这事,才恍然反应这是梦境,继而突觉一阵胸闷袭来,醒了。 醒来后胸闷感丝毫没有消减,喉中还泛着一缕腥甜,连稍稍撑起身都牵着脊地发痛。 这不像是棍子打的。 现在是半夜,屋外响着蝉鸣,牵着我手的云何欢已歪在床畔,眼皮沉重,不大睁得开。我一动,他蓦地也一清醒,抓紧了我手关切:“秦不枢,你要喝水吗?还是要吃什么?” 我想了想,撑着劲说:“臣要喝桂圆莲子粥,现煮的那种。” 云何欢歪着头,犹豫片刻,先把水碗推到我面前:“你先喝水,我这就去喊他们起来煮。” 我说:“臣要殿下亲自煮的。多放点桂圆,少丢几颗莲子,再多放一勺半蜂蜜,熬煮时间比正常时间多一刻半。” 他拿着的水碗咯吱响了一下。 我并非为难他,我只是想赶紧地,以最快速度将他支开。 喉中那股腥味愈来愈浓重,我要耐不住了。 云何欢放下碗,又定了会才说:“好,我马上去煮。但我煮的你必须全部喝完,绝不能嫌弃。” 我点头。 他这才放开我手,起身后还几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门扉一关,我实再忍不住喉中腥甜,扒到床边剧烈咳嗽。直至一缕撕裂感溅出,才稍能顺过气、缓过神来。 这顿咳后我本没有任何支撑的力气,但雾谭及时瞬息而下,捞住了我肩膀,把我挪回床上趴好。而后他另拿过远处的烛,照看我刚才扒床的地面前方。 不大的一滩红,血色斑驳。 雾谭惊问:“你怎么回事?没有打脊杖,为何会吐血??” 对雾谭,我从来都倾心相待,不隐瞒任何事。我道:“三殿下惹了祸,云藏要杀他,我替他顶了。本以为就挨顿打或伸脖子一刀,不料老儿花样颇多,要我饮下五年发作的慢毒毒酒,以后专心为他做事才会放过三殿下,以及给我解药。” 昏暗灯光中,我仿佛有一刹瞧见雾谭眼底崩出血丝。未看分明,他已别开脸,将我背后的薄被拉了拉:“明日我去找京城最好的大夫给你看。我会悄悄行动,带人翻墙进来,不叫人发觉。” 我道:“今日好几个太医看过,都没发现问题。云藏敢用,它必是普通大夫难以治好的。” 雾谭顿了顿,说:“解药可能在哪?你指,我去偷。” “若有解药,定然存放妥当重重把守,非你能偷来。何况,”我将嘴边的一抹锈甜拭去,“还有可能根本没有解药。” 雾谭:“……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乖乖听命云藏?” 我笑了声:“听命?当然是跟他玩命。他拿这种东西恶心我,我已没有任何妥协退步的空隙,死,我也要他在我前面死不瞑目。至于怎么玩,这几天养伤,正好边休息边想。” 雾谭默然,不过这次结合神情看,他应是还掺了点无语。半晌道:“朝上随你,爱怎么玩怎么玩。但,我一定会给你找来天下最好的大夫,撑住了等我。” 他俯身擦去地上血迹,又帮我倒了碗水后,再回房梁。 我继续趴着,默默整理所有已有线索。 云藏近来沉迷炼丹;云知规将发配北境监军;我很快能重回朝上,便是被捏着命,也能做许多动作。 还有……云何欢,我的殿下。 今生今世已无将来,现在了断,来不及了。 生时不留遗憾。 我只能跟他求个不白费,他心里能拿一半放着我,让我不白费就可以了。 第31章 筹谋 趴着的这几日,我理解了,为何云何欢心里揣着个别的,先前也那么爱缠我。 原来他在我手底下真是过着神仙日子。 不仅睡醒有人亲自递水漱口、换药换衣,贴身关怀照顾,我作甚都只需抬胳膊抬腰抬腿,挪都不用挪一下。 且入嘴的吃食也是他亲手精心熬制。递给我,还要先吹吹热,尝到嘴里同时还品着他唇齿留的香。 皮厚馅也厚一口吃不下的馄饨、全是糯米没包多少花生芝麻的汤圆、一大碗吸足了水爆出来的银耳桃胶。 虽说做得略微暴殄天物,但什么品种都有,心意,是非常足的。 用完后,我只需递还给他。而后他会找出太医开的单子,认真再看一遍,瞧清楚是什么时辰上药,还非得捏得无比精准。 太医在单子里说,在每日辰时与酉时。 辰时很简单,起床就摸。但酉时上药,他就会香炉里点两根香计时,坐在床尾,目光炯炯,紧盯我屁股。快到时提前扒开,待香燃尽,就两手并用,将药膏仔仔细细抹好。 这感觉和这画面怎么想都挺奇怪的,尤其放我身上,而非他身上。 第三日上药,他手指重了些,碰疼伤口,我嘶一声,回头:“……殿下,劳烦轻点,臣受不住。” 云何欢震悚,啪的一声拍下来:“秦不枢你在说什么鬼话?!”这啪可好,一条伤口被擦到变成几个伤口全受重挫,越发痛得本太傅龇牙咧嘴。 我咬紧牙,额头冒汗:“臣是说伤口,说伤口。疼疼疼,轻,别打。” 然片刻后,他再瞧着我这两瓣伤痕累累,忽地坐直,像是有了某种主意,微微歪头,脸上露出神秘的涎笑。 我道:“……殿下,臣还受着伤,做个人,收起你危险的想法,谢谢。” 云何欢嘁了声,继续仔细抹好药膏,这次聚精会神,再没把我碰疼。最后勾着我亵裤往上慢慢提,又扯回被来盖严实了。 第四日晚上,我仍趴着,他把自己卷了另一床被,团吧在我旁边,缩在很窄的边角。 第30章 确认不挤着我,云何欢才伸出手来,爪子捋过我脸,轻柔地摩挲,痒得很:“太傅要快点好起来。是我惹事才引得太傅被打,你快点好,就当原谅我了。” 我将他手捂过:“臣明日还想吃汤圆。想要形状各异、多包芝麻,馅都漏出来的那种。” 他手僵了僵,暗夜中我不好瞧清他神情,但他手心却热:“那……那种我说过,只上元节才能在外面买到。” 我道:“要不殿下再去看看,万一那小贩已经回来,不止在上元节卖呢?” 云何欢爪子在我脸颊挠过几挠,嘟囔:“好吧,我明早再看看。” 于是第二日清晨,我成功又吃到了露着馅、把白水都染成甜水的汤圆。 使唤他做什么都听话,此种机会比日出西方还少见,委实不可多得。这种神仙日子,不得多趴几日,让我多过几天。 这日早晨,我又啖着肉不是很碎的碎肉羹。 刚啖一口,稍有些咸,嘴略微遭烫,我理所当然把碗递还给云何欢:“殿下,你还没给我吹热气。” 他回我的笑容很温柔,很和善:“太傅,干脆我包着嘴对嘴喂给你,好吗?” 我想了想:“粥羹之类这么做,听起来比较埋汰。不过臣也不是很介意。” 云何欢将碗抢去,呼呼大口吹了好几股气,又一把还给了我。我抿了一口,现在尝着似乎又有点凉了。我本想再叫他拿去热热,但和他和善地对视一眼,还是作罢,乖乖舀着吃干净。 早膳收拾走后,又该他给我换药。目前疤都已快长好,照太医嘱咐,今日换药后明日就能下地。 我趴着枕等待。 后面过一阵冷风,药膏的冰凉却迟迟没有敷上,倒是有双爪子在轻轻抚摸,揉搓拨弹,玩得很尽兴。本没什么,问题是这爪子越来越往奇怪的地方,我回头警告:“殿下,你是真想某晚后只能像臣这样趴着下不来床吗?” 云何欢手爪迅速一收,终于选择去摸药膏。 看来过不了几日了。这七天,已是极限。 毕竟在他眼里,我固然是替他挡灾,可毕竟仅挨了顿不重的棍子。他大约觉得事情没想象的那么严重,心又不全在我这,供我使唤几日,对他而言已很稀奇。 还是莫指望天天在他手底下过神仙日子。至少我为他受伤,他肯略略照顾我,这就足够。 上完药,我让云何欢挪了个垫子坐过来,开始与他缓缓说目前时局,整理我近日所思所想。 朝上现在最大的两件事,一为我养好伤后便回尚书台,二为云知规将在七日后派往北境监军。 说完这些,云何欢没表现出多么高兴,反而有些恍惚。 我道:“殿下若要去送别大殿下,七日后记得去。臣这边不会介意。” 云何欢负起手,看向一边:“他该的,他去吹北风我高兴都来不及,不去。”说着高兴,唇角始终垂着。 我便继续讲:“原本大殿下会是我此次重归朝堂的劲敌、也是殿下出头的阻碍,如今他自断股肱了,本应到殿下你提前登场的时候。可殿下那信又让陛下生疑,以臣之见,还是照原计划,请殿下得空去侍奉君父左右,先做个孝子。” 云何欢不乐意:“两个儿子都不成事,那该只剩下我了呀。我还去宫里侍奉他?” 我道:“并非如此。据臣推测,陛下应还是属意大殿下。” 云何欢瞪大了眼,往前坐直:“大哥不是被派到外面去了吗,官职全没了!” “戎狄猖獗,北境驻边的都是当年从西凉带出的精锐,”我手指在枕前画着图,“古人有云,如有望王者,必世而后仁,无论大殿下多么得罪陛下,他仍是云氏正统的最佳人选。这次外派,实则是陛下绕过宫宇权谋、世家相争的混乱,直接给他兵权。” 云藏治不好国,但打仗他可太懂。 云何欢再度垂头,手里玩袖子。不知有何思绪。 我接着道:“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只要陛下一封诏书定大殿下为正统,昭告天下,即便我们在京城弄权弄出花来、所有朝臣唯你我马首是瞻,他都能正当无比地挥师夺位。哪怕他自己本无此意,可他有兵权,战乱当前,再支持我们的朝臣都会掂量。殿下你想在朝上争取人心、逐步上位的路,已经被堵死了。” 真闹成那样,必然生灵涂炭,刚刚稳定少许的四海又陷战乱。不过云藏为了让自己倾向的儿子当皇帝,显而易见,已不在乎这个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个。 云何欢思量道:“这样的话,我再去讨好父皇也没用,照顾他一天我能恶心三天。”他抬头紧紧握住我手,“秦太傅,那我当不成皇帝了……且大哥必然与我倒戈,是吗?” 我将他手反捏住,一字一字道:“这就是臣接下来要讲的。臣蒙受殿下照顾好几日,昼夜为殿下考虑,终于想出一法。” 我说:“陛下这安排的关键在于诏书。需要一封以大殿下为太子的诏书,他才能师出有名,北境精兵才能变成京城的威胁,朝野才能为此动荡。如果,我们能让陛下尽早驾崩、来不及发这封诏书,而留守京城堪用的皇子只剩你一人,以臣的声望,顺利奉殿下你登位,不成问题。” 云何欢盯着我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 毕竟我之前跟他聊的上位之策,还算正途,从未想过走谋反这条路。原本云藏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没起过这等心思。 他自找的。 半晌后,云何欢还呆呆望我,我低声问:“败则死罪。殿下,你敢吗?” 他回过神,小些的手再度与我十指交握:“……我不怕!太傅你说,具体需要我们怎么做?” “臣这里先替云藏好好治国,重新稳定世家,收拢朝野人心,想办法进一步发罪宗人府的二殿下,让他完全不得翻身;”我注视着他的眼,“殿下那边,做好孝子,尽心尽力伺候云藏左右。云藏近日招纳方士、沉迷用丹,这种东西五分带毒,殿下获取信任后可自己推荐方士进宫,令其加料。另外,臣会与殿下里应外合,收买内宦,为最后矫诏殿下为太子做准备。” 云何欢惊完之后,便全无面对谋反的惶恐,我说一句他都点许多下头,生怕听漏。我最后说:“臣是第一次谋反,并不熟练。殿下在云藏身边,可为达目的稍微自行发挥,但一定要谨言慎行。殿下再露锋芒,臣救不了殿下第二回。” 我此身只有一条命给他扛风险,燃尽耗光后,再没有第二条了。 云何欢连连颔首,眸光明亮如炬:“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太傅放心,我前期只按太傅说的做,后面再看。” 他整个人都热切起来,看来他想弄死自己父亲的想法早非一日两日。 但这计划除却这些,还有一条线,需要去做。我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一直看着他。 他瞧出了,眸光微瞬:“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我闭目纳了口气,说:“此计将成时,须以最快速度诱捕大殿下,卸掉他的兵权。一般而言,不能让他活着回京奔丧。” 云何欢笑容渐敛,与我交握的手也微微松了。他轻轻问:“所以……秦太傅绕这么大一圈,设这样一个计策,最后就是为了,理所当然地杀掉我大哥?” 我垂目道:“为完全计,需要这样做。” 于是他的手完全放开,缩回自己袖里,紧紧攥着。我晓得说这样的话极其伤人,可我还是……想旁敲侧击地让他明白,有些事、有些人不能都念着,都要着。有所得必有所失,欲兼得必尽失。 我还是想让他知道,他跟我续缘回到我身边,却心有他念,我非常难过。 可一转眼,我便觉自己昏头。现是我临到了想求他把心分一半给我,并尽量分多一些,才能不留遗憾。我这样胁迫,除却把他越推越远,没有任何作用。 我忙改口:“别慌,若非要大殿下活,也有一法。制造事端,让大殿下假死。遮掩面容送回京后,隔绝外人囚锁起来,再不令其见天日。” 云何欢听罢,抬头挑眉笑起:“这方法不错,就它了。秦太傅,之前有些事我没说清楚是我不对。你不帮我阻止大哥成亲,我以为你是因为不乐意呢。” 我只能叹气:“殿下将来是君,还会富有三宫六院,臣怎敢不乐意。” 他又巴巴地上来牵我,眨着流光溢彩桃花样的眼睛:“宫里一定有很多不见天日的密室,等我住进皇宫,可以在宫里找一间给他吗?他娘害死了我娘亲,他该日日受我折磨来赎罪。” 让我答应这种事,我的殿下,真是每个字都透着纯然的残忍。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莫让外人见就行。” 云何欢立即热情,我趴着他都要从侧面给我脖颈圈住,贴挨着抱一抱:“太傅你真好,除却娘亲,你就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不要担心我有三宫六院,我再不会有别的。” 第31章 我一时没回应,他便使劲地贴了又蹭,嘴唇在我面颊上亲好几口,还像只黏人的狸猫往人脖子里钻。我一手轻搭住他后脑勺,也就当抚一只猫一样,挠着他的发,带起笑容:“臣知道。臣得殿下一半的青睐,今生今世已很满足了。” 第32章 北辞 云知规会在今日晨时从雍门出发,前往北境。这些天我又问了云何欢几次,要不要去送他哥哥。 每回他都说不去,今日早晨我起来时推着他问,他仍这么说。还被问急了,将被子一卷往里翻身,给我看后脑勺和屁股:“哎呀说不去了。又不是以后见不着,等把他抓起来关着,不是天天都能见到。” 我将衣服从他小腿缝里扯出,开始穿戴:“那臣替殿下去送送。” 云何欢即刻拐回来:“太傅去送他干嘛?” 我说:“在未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体面是很要紧的。另外,臣也要探听一番大殿下对他此次被削职外派的想法,以备来日。” 云何欢眉头皱了又皱,往前盯着我眼,似想从我眸里瞧出些东西。但几天过去,我接受某些事已坦然甚至可说坦荡了,就这么最后点日子,此事上唯有不折腾好好留住他为要务,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我继续穿衣,他揪住我一只袖:“太傅,有时候我也知道我部分要求挺过分的,像以后把我大哥抓回来关着这种,就有一些。你真会不介意吗?” 我道:“此法乃臣亲口提出,殿下以为呢?” 云何欢瞥向别处:“其实我不是很相信。娘亲说她当年刚进府时,一府的莺莺燕燕乃至大夫人都对她和善得很。可云藏宠爱消去后,所有人都……” 他这个类比,就很让人脑仁疼。我觉着,我赶紧去跟云知规一起抒发闺怨比在这跟他扯好。 我迅速系好衣,下了床:“殿下继续休息。大殿下很早便会出发,臣先赶去雍门了。” 我出门时,听见身后他在嘟囔,十分苦恼:“可我还是觉得你不太高兴……” 我高不高兴,又没什么要紧。 雍门外行人寂寥,今日天气又阴,仿佛北境黄沙都要席卷过来。云知规的车驾窄小,上无纹饰,麻布为帘,旁边侍从只跟着三人,叫人很难想到这是皇子的车驾。 我来送行,让人提了一壶霜华、两个酒菜。云知规看见我就明白了,与我在旁边一平整大石两侧坐下。我挽袖给他斟酒时,他左右看了一看,问:“三弟不来吗?” 我手微顿,幸而心中早已足够坦然,将酒推给他:“三殿下清晨嗜睡,起不了床,臣没有喊醒。” 云知规松了眉心:“那……挺好的。”接过酒盏,与我举杯。 我也抬起杯盏,道:“殿下此次北上车劳路远,听说北境与中原气候格外不同,常有人水土不服。殿下定要多多珍重。” 云知规道:“多谢太傅送行。太傅也请珍重。”于是彼此饮了。 放下杯后,云知规笑问:“秦太傅,是还想跟我打探些事情么?我从前便说过,我认同太傅为人,相信太傅可以治国兴邦,相信太傅可以善待三弟,所以太傅看待我是敌是友,我都觉得不重要。” 我叹息,提壶再给他杯中注满:“那时臣没想到,殿下说的话是这种意思。是说殿下愿意退出夺嫡,把在京城发挥的空间让给三殿下,并托举臣归位。” 云知规的想法都落在他做的事中,其实无需再打探了。就是北境精兵尽听他号令,他也不会挥师南下。 云知规定定看着酒,未饮,有些出神:“我欠三弟许多,这是我合该还的。就是……极对不住父皇的栽培,唯有到北境后与将士同吃同住,尽心尽力驻守边疆,聊做补偿了。” 我突觉有些罪恶,好像跟云何欢提的以后把他抓回来关着不是个好主意。我问:“若将来边境也不让殿下守,要殿下做庶人呢?” 云知规微微一愣,端起了酒:“若父皇真如此厌我,那我就做庶人,写诗著书传后世,收弟子为国育良才,也无愧于父皇教导。” 我心头一酸,更罪恶了。实是第一次筹谋造反,还不能完全撇得下良知。 云知规瞧着我皱了眉:“秦太傅?” 我忙回神,再与他举杯:“臣再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 互相这杯干下后,他便默默吃菜,似乎与我没有什么话聊了。大约他也觉着与我聊什么都挺尴尬的,总不能真拉着手抒发闺怨。 可我还有件重要之事想问,这才是我非要来送行的缘由。只是到面对面时,又很难开口。 我想完全摸清那团疑云。我想这短短一生过到头,能得个清楚明白。 时辰快到的最后一刻钟,我提起气,道:“……大殿下,我接下来问的事,可能比较唐突,但我还是……很想知道。” 云知规抬袖:“太傅请讲。我必知无不言。” 我回府时,正遇着曹公公来府上传旨,在前厅等我有一会了。云何欢已穿好衣,衣领拉得紧,坐在主位十分像人样地叫人布了茶,代替我招待曹公公。我回来后,这圣旨终于可以颁了。 我便同云何欢一齐跪下,接旨。 一方面,朝中不可一日无太傅,听说秦太傅我身体康复,召我明日起继续回尚书台做尚书令,并为我加安平县公之爵,食邑一千八百户。这是实爵,不仅我会变得很有钱,那个县还真得听我的。云藏做表面功夫好大手笔。 而云何欢,在圣旨里被随便封了个永乐乡侯。此地和安平县挨着,却是个破败地,乡侯爵位不高,食邑四百户。然后云藏就说,他听闻自己的三儿子欲尽孝道,故而明日起让云何欢进宫去侍奉左右。 曹公公走后,我跟云何欢回屋。他一路拿着圣旨上看下看,回屋门一关,四下无外人,立刻发表不满:“秦太傅,你的爵位比我都高,我不开心了。我还是亲儿子呢。” 好一个亲儿子,这个乡侯,都是本太傅拿命求来的。我把圣旨取走,叠好放好:“咱们殿下志向远大,不跟冢中枯骨计较。” 云何欢往床上大字一倒,四爪张舞,伸展身体:“明天起我就要去宫里住,给老东西端茶倒水。可我想太傅该怎么办呢?我都被太傅养刁了,一日不能没有太傅。” 我上前取下他装门面的腰间配饰,拆他鞋袜,将他玉洁纤细的脚踝轻轻握着,放在床上搁正:“臣的官署尚书台也在宫里,距冢中枯骨批折子的地方不远。” 他的脚丫一转,缠着我手背,两根脚趾沿着钻进衣袖里,俏皮地爬到手臂上:“噢,我晓得了。从前我等太傅散班回来相聚,以后我就和太傅在宫里,青天白日……” 这样动作,挠得我手臂痒,心也痒。可不久前云知规与我说的话还言犹在耳,这酥人的痒感和那每一个字交杂,如今只像无数把细刀子,在浅浅地割开我皮肉,而后越刺越深,要慢慢将我整个人都剥碎。 我以前总还笃定,他应对我有五分是真……至少该有五分。即便开头只是一场交易、一次处心积虑的久别重逢,我仍自负地觉得有些神情举止是不能装出来的。 而今真真假假,我却丝毫看不出到底有几分了。 一时思绪纷乱,我愣了片刻,云何欢坐起身,手一同来拽我袖:“怎么,我们第一次都在青天白日里,太傅换了口味,不再喜欢?” 我勾掉床帐,一膝攀上床沿:“没有。只是宫里须稍稍注意影响。臣的意见是,臣可常住官署,与殿下星夜私会。” 云何欢凑上前来,贴吻我的脸,双手半挠半抱地勾住我后颈:“既如此,那今日是最后一天青天白日,夫君还不赶紧的。” 我擒住他薄软的肩膀,倾身压下。 我将他搂得很紧,即便熨帖着,腻得发慌,那细刀子越扎越密,已几乎将我人剥碎一半了,也不想放开。 他雪白的颈子仰起又落下,双唇随之翕合,发出似乎难受又似舒适到极尽的声音。我盯着这双于男子而言过于鲜艳的唇,就是这张嘴曾对我说出无数爱恋的软语,一句又一句,把假的说成了真的,把我溺死在里头。 有一瞬,我想恶劣地停下,拨开他的发恶狠狠问他,你把我当什么,你是不是从没把我当成回事?你恨他,那你就去好好恨他,你掰扯你们的爱恨情仇,为何要把我牵扯进来? 你想当皇帝,你什么都没有,只能用身子换。也罢,哪怕你一开始就说,只与我做纯粹的交易呢? 你看,我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把你这团乱麻斩断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何欢? 我终究没有停下,也没有说这些,让他好好尽了兴。 将云何欢抱进浴盆时,我在他耳侧说:“臣毕生所愿,唯多得殿下两分心意。殿下觉得,臣今日伺候得可么?” 他伸手软软地拍着水,倚靠着我,整个人都是餍足极了的样:“夫君伺候得真好,以后如若每天都能这样,夫君在我这肯定要慢慢占得多一点。” 第32章 我用很轻柔的动作,为他清洗着薄弱处。他又舒适得仰起颈了。 我说:“臣会为了殿下多这一份喜欢,万死而不辞。” 我真的很后悔,为摸清疑云,问了云知规那个问题。我宁愿自己余生糊涂些,永远都不知道。 第33章 失约 在云知规出发前的最后,我问了他,他与云何欢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为何三殿下分明那么恨你这个哥哥,又……这样? 问了我才知晓,原来云何欢从识事起,就一直都是云知规的跟班。从小到大,直至十二岁前,都是。 云知规说,三弟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念学时曾想拉三弟一起,但云藏和大夫人不让,甚至在大些后,都十分限制他们接触,因他云知规是嫡长子,父母有大期望,怎能沾染妓子的儿子。 云何欢的母亲很早已遭厌弃,大夫人也很早便想置她于死地。正是因为有云知规鼎力护着,甚至拿性命要挟自己母亲,他们母子才十几年都未遭大夫人毒手。日常用度,也是云知规为他们母子安排。 这种暂时的相安无事,一直持续到六年前云知规十八岁多时,他被云藏抓去军中,学习带兵,要一个月。 他说,当时他出发前嘱咐了云何欢许多话,自己不在,弟弟和姨娘在家一定要谨言慎行,若有什么委屈,千万忍一忍,等自己回来,为他们伸张。云何欢每个字都认真听下,记在心里,还跟他复述了一遍。 还拉着他衣袖说,哥哥要早点变成很厉害的大将军,早点回来。 云知规那时也不大,还很天真。他以为这样嘱咐了,只要他们不惹事就会没事。 他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前脚刚走三天,云何欢的母亲便被自己的母亲拖出来,以莫须有的罪名活活在雪地里打死。 他回府后,云何欢不见了。他将云府翻了个底朝天,才在破屋角落里找到了脏兮兮的、流浪小猫一样的弟弟。 那天,云何欢红着眼流着泪,在他手掌上咬出极深的流血的牙印,甚至把他一截小指骨都生生咬断。 从此,这只小猫再也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更不再回自己和母亲生前的住处,因为那里布满了他云知规的施舍。小猫宁可捡垃圾吃,住在脏乱的破屋中。 然后那段时间,小猫就在破屋里,遇上了我。 我以为他是从小到大没人要没人关怀,很可怜。他也没说,他其实可以有地方住,更没说其实有一个人想帮助他,只是他不接受罢了。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我的怜悯、享用我的照顾,直至我一个月后用一句诗踩到他的痛脚,他才装不下去,掀掉我煮的豆子,直接走掉,再没回来瞧一眼。 云何欢甩开我后,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住处,使着云知规施舍的用度。只是整日紧闭房门,把自己锁在黑暗里。 云知规讲到此处时,我问了问:“在那之后,三殿下可有提起过臣,或尝试来找过臣?” 他摇头说,依他所见,没有,从来没有。当时没有,后来四五年也没有。 我忽然有些想笑:“所以,臣这里对三殿下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后来,大军开拔,云家搬往京城。这次情势所迫,云知规才敲开了云何欢的房门。到京城后的四五年,云何欢始终住在云知规府里的小院里,书房对面的屋子。 一日又一日过去,四五年时间,云何欢对他哥哥的恨,渐有些松动。他说,只要哥哥能帮自己给自己母亲求到一个追封,他就原谅哥哥。 之后的事,云藏对此提出了个怎样糟践人的条件,都晓得了。 听他讲完后,我本斟好了一盏酒,却再不敢举杯。我不敢想象我的手会抖成什么样。 我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出口字句的平静:“……多谢殿下告知。时辰将至,殿下快出发吧。” 回府路上,我几次险些跌下马,又重重咳了两声,掌心里刺目的红。 这次也不多,可人的气血经得起多少次这样消耗。 原来什么六年前惊鸿一瞥,心怀歉疚不敢再接近,都是假的。 我清清楚楚记在心里的旧事,不过是他憎恨云知规之余,恰巧撞见,玩耍的一个月而已。玩得足够,他又回去接着恨,比起此生十几年时光的纠缠,我那一个月根本不值得铭记。 连那一个月都是假的,重逢后,软语温香、投怀送抱,种种仿若对我爱得不得了的形容,是为了什么,显而易见。 何况他已经跳在我怀里,对想报复的人耀武扬威过了。在这种方式下,见到那人惶恐难受,他就高兴。 他这样做,我算什么? 第二日,我与云何欢难得一同起个大早,不仅不互相磋磨地拖延时间,还帮着对方套衣服。就是我给他换上一件深蓝色的直裾时,他低头看着,一脸的不开心。 我将他衣领压实:“宫里不比臣府中,殿下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殿下没有官服,那就穿正经些。臣还让人给殿下打包了一箱类似的衣物,殿下爱用的零嘴也放了,待会一同送入宫中。” “但我还是每天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跟太傅分开的,”他往前朝我怀里靠,“说实话,我想着都觉得很不习惯。” 我捏住他抚在我胸前的细爪子,对他此言,很肯定:“臣也替殿下觉得。今后殿下要学着自己起床,自己漱口,自己用早膳甚至伺候别人用膳;殿下想吃羊腿肉又啃不动,不会有人给殿下撕成条条小肉搁进碗里;殿下想用雪瓜,也不会有人给殿下切成一块一块,还喂着吃。” “而且,还没人教我读书了。”云何欢拿出他惯用的可怜样,仰着脑袋对我眨眼睛,“秦太傅,我真觉得古人纵横捭阖的故事挺有趣的,我还想再听十个。” 我颔首:“殿下真好学,那以后臣每日都留宿官署,晚上给殿下讲书吧。相信殿下白日伺候君父,晚上定还有无限的精力来听。” 云何欢歪了两下头,道:“嗯,其实,细细品来,好像那些故事也一般。”他又往前依了依,一膝岔往奇怪的地方,“但我晚上一定会想太傅。” 我扫了眼丢在旁边的白绢团扇:“殿下把扇子带上,想臣了,就将扇子插在尚书台外边的花丛里。臣看见,晚上戌时就开尚书台的小门,放殿下进来偷情。” 他一下开心了,扑抱上来:“偷情有意思,说好了,要天天都偷情。” 波折一过,他又变回从前模样。每个动作都试图勾我,每一句话都柔情似水。我记得他起初就是这般。 云知规已去北境,他再如此表演,是给谁看? 总不能是把假的做成了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朝我撒娇。 我一时陷入思绪,他两爪拍了拍我背:“太傅,你忘记回抱我了。” 我忙抬手搂他,极珍重地托住肩膀:“臣想到批不完的公文,有些失神,殿下见谅。” 他揪着我衣,闷闷地答:“哦。” 到尚书台后,果然如我所料。 公文真的批不完。 彼时我称病,随便交代交代就撤,走得十分潇洒。现在的结果是尚书台一团乱麻,文简摆放混乱,各人职责不分,这四个多月他们跑得动已很勉强。但前段时日河北那事出来,终于彻底跑不动了,大家都翘首以盼地等着我回来,等着我把自己当日的潇洒全吃回去,带他们跑。 无法,我只能埋进公文堆里,硬啃。 这么一啃,就啃到了半夜,子时还多。 坐了近八个时辰,我终于没耐住肋下隐约发疼。幸而这次本太傅聪明了,出门带了手绢七八张,一口薄血及时咯在了手绢上,没脏污了公文。只是之前咳血就仅仅咳血而已,这回却脑仁发昏,好半天才缓过来。 似乎劳累起来,这毒会发作得更快。 怕是云藏没想让我活过五年,只想我替他干活,干到把命耗干。 看着这手绢,我有些犯愁。出来前雾谭数了我手绢数量,要我散班回去后原样给他,沾血的也要,以监视我病情。要不下回还是出去找个草丛咳血算了,还能浇浇花。 等会。 现在已是子时。 草丛,花丛。 本太傅似乎沉迷公文太过、加之早晨许诺时便在走神,因而,忘了件极重要的事。 我慌忙起身,冲出门去。大半夜的尚书台已几无人影,我亲自开栓,推开大门,往旁边花草里瞧。果真……立着一把白绢团扇。 将团扇捡起,我再往远处望,十几丈外近拐角处的小门边,正倚墙蹲着很小的一个身影。越走近,瞧得也越清楚。是我的殿下,把自己抱着蹲在墙根里,一如那年流浪小猫的模样,蜷缩成了很小的一团。长且弯的睫在夜风中发着颤,染着亮。 我心头软了一瞬,却也只有一瞬。下一刻我想起那年此间是个谎言,走向他的脚步也不由慢了。 直至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有抬头。 我默默将心头那些纷乱按下,朝他伸手:“殿下,是臣的错。” 第33章 这时他才仰起脸,一手擦去眼中晶亮,对我笑:“以前太傅从不会忘记与我说的话的。自从太傅剖了一句今生今世很满足,再许了一次万死不辞,就开始忘记跟我说的话了。难道是说过就说过,不用做了吗?” 我说:“……臣只是觉得,世事变化无常,这些天有很多感慨。另外,今日公文堆积成山,臣实在处理不过来。” 云何欢停顿良久都不接我手,在撒气。我只得蹲下身去强行将他揽过,横抱在怀里,转身向开着的大门走,带起笑容:“这些天虽快入夏,晚上却凉,殿下还是随臣进去暖暖身吧。是臣失约,殿下手不冷了,再扇臣一耳光。” 第34章 心事 官署中没有大房间,亦无大床。 只有低矮窄漏的小舍,置一硬床板,一陈年竹枕,一床旧被。 云何欢被我抱到这,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嫌弃。 我道:“放心,臣都叫人洗过,只是陈旧而已,不会脏着殿下。” 他在我怀里悠悠地叹气:“偷情好太艰苦。云藏给我安排的住处就很不错,屋大,床大,锦缎的被,可豪华了。” 我道:“那殿下现在回去?即便臣孤灯寂寞,想必殿下也不会在乎。” 云何欢瞪了眼:“太傅说什么胡话呢,富贵不能淫,我就是每天和太傅一起吃糠咽菜,都是愿意的。” 我笑道:“是吗?那臣若明日就辞官,殿下可愿与臣归隐田园,真的去吃糠咽菜?” 他急起来,摇我肩膀:“太傅尽瞎扯,我等着当小皇帝,太傅等着当大权臣,你怎会辞官。你……说这些,真奇怪。” 是啊,他在这陪着我,本就是因我于他有价值。我辞了官,肯定什么都没了。 我重新将这些思绪压下,将他搁到小床软和些的被上,脱鞋去袜。明明都快夏天,他的脚在外面吹了会风,还是这么凉。该去烧些热水,让他泡泡。 也不知我每日这样照顾他,究竟有没有暖热过他的心。 “秦不枢?” 云何欢唤我,我回神:“殿下,怎么?” 他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哥?还是不喜欢我以后,让他回来?” 我垂了目答:“臣讨厌他作甚。”云知规,他比我可怜太多。 云何欢绞着手指说:“你这两日都不太高兴。若你实在不喜欢,那你另想个安置他的法子吧,只要以后他活着即可。我哥,他看样子也不想当皇帝,不会有反心,我以后……再不见他也行。” 我扯来一角被子,遮住他的脚:“等到那时,大殿下对殿下的威胁,是不以他意志为转移的。正如山阳公,禅位以来,他从没出过行宫半步,却仍有许多老臣为他前赴后继。因此,届时大殿下的羽翼,必须被完全剪掉,让他绝无翻身机会。” 云何欢道:“所以就算你不高兴这事、不喜欢他,想让他活,也只能把他锁起来,且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敲定这个为时过早,成事再说。”我不想听他继续这话题,“殿下稍待,臣去烧水,为殿下洗脚。” 尚书台内可烧水的小厨房,也是破屋。 我往灶里扔着柴火,不自觉便感到似曾相识。破屋旧榻,只差再来堆茅草,又是当年之景。 肋下又有些泛疼。 不能再想,再想会伤身。 端了氤氲的热水回小舍,云何欢的后爪子泡在里头,脚趾十分舒展。他舒服得向后仰颈,喉间柔软地滚出轻吟。 瞧着这颈,听着这声,我自觉总不能处处吃暗亏,要多找他偿一些。 于是我便趁机向前,托住他后脑,欺上他身,沿颈吻下。 他湿漉漉的腿在我身上蹭,一蹋之间水都溅到了我脸上:“欸,秦太傅,我脚冷,我还没洗完。” 我支开他腿,摸进他衣襟:“无妨,殿下待会自然就热了。” 我还是一个很能乐观起来的人。 只需告诫自己,那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太过介怀,眼下,也勉强仍能照之前在府中一样,每天晚上把云何欢当小猫哄。 就这样,除了回过一次府,几乎是每天。 一个月后,我在小舍内,一边把跟我挤成一团以免掉下床的云何欢搂着,一边提议,要不将插团扇为信这多余的事情省了。 我越来越觉得此事多余,还劳烦我去门口捡。捡完又要至小门,还团扇外加将人抱走。 他一脚把我勾得更紧:“不行,这是偷情的必要流程,类似于从二楼扔手帕到一楼落到公子哥脸上。没有这一步,会显得很肤浅。” 我环视了圈这一伸手都能摸到墙壁两侧的屋舍,无奈:“殿下,以前在臣府上,我们好歹还有些看书、写字、做菜、做点心之类的其他活动;如今却每晚硬卷着缩在这么小的房间里、这么小的板床上,次次都只睡觉,别的什么都不干,难道殿下不觉得,这本身就很肤浅?” “那些其他活动,最终不都是为了睡觉得顺理成章?这叫直奔主题,干脆利落。”他着急地摇晃我,“太傅你也晓得啊,我是来找你睡觉的。你除了第一二天,这些天怎么都不爱跟我睡。” 并非不爱,毕竟无论他对我究竟揣着怎样的感情,这种事上我都是赚的。实是不能。 为了晚上不在他面前咳血,我白日里多咳了些。前几日回了次府,手帕拿回去,雾谭审视着,那神情恨不得把我吞掉。之后无论我怎样说,他都要给我请大夫,找不到最好的就先找最近的。估计近日某个晚上又要勒令我回去看一次大夫,让何欢独守一夜空房。 每天看八个时辰公文,照目前这种咳法,我做什么都得缓点了。 我拢着他发道:“臣这不是,想多与殿下深入发展不肤浅的东西,免得殿下与臣的关系显得十分奇怪。不知殿下今日有想与臣交流的消息吗?” 云何欢便开始滔滔不绝,讲今天云藏喝茶动作多么恶心、翻竹简前沾一手指口水多么恶心、六十多岁了还抱着个漂亮嫔妃看奏疏多么恶心。十几天来,他每回交流消息,开头都要来一顿恶心。之后,才入正题。 云藏终究觉得,光丹药,似乎不大顶用。要准备张榜在宫外招名医给他瞧身体。 我略感震惊:“已太医都不行了?如此严重?臣记得似乎不至于。”老东西朝上看着精神挺矍铄的。 云何欢扭着我,手往不对劲的地方:“那倒没有。是太医中有人说墨门名医华卓最近在中原附近行走,云藏才想试着招其来一看。” 此刻与他聊,我胸腔里仍忍着两分疼,便将他爪十指交握住,阻止各种不对劲:“那要想些办法阻止,万一华卓真能看出什么来,从此云藏把丹药戒了呢?到时殿下要掺私货就没地方掺了。” 云何欢与我博弈,欲翻上我手挣脱,被我追而擒拿,你来我往,暂未分胜负。嘴上说:“那肯定得阻止,太傅快想办法,来来回回动手不利于思考。” 我再来一只手,与他哼嘿过招,见招拆招:“华卓是个游医,不接榜也罢,若他要接,云藏多疑好谋,殿下到时吹一吹耳旁风,打着为父皇好的名号劝谏谨慎用人,表现得足够真心,云藏必会猜疑。到时殿下再说宫里方士的丹药如何立竿见影地有效,想办法将华卓排挤出宫即可。” 我估计我当年就是这么遭的。好好的知遇君臣,搞得离心如此。 过招到最后,我动作慢了一拍,险些被他擒拿,在最后关头挡住。云何欢撇嘴不满:“秦不枢,我不是在跟你打架。” 我把他手腕捏了,放好:“还有两个时辰天明,莫瞎闹,睡吧。” 云何欢又拱了好几下,见我实在不接,终于妥协,用老姿势趴上我身:“早起真讨厌,以后我当皇帝,要把早朝设在午时。” 近日这么压着,有些胸闷。但愿那毒不会发作得更厉害。 我抚着他背,温和提醒:“午时影响用膳。” 云何欢道:“那就再晚一个时辰……嗨呀,上个屁早朝……” 他停了叭个不住的嘴、过个不停的招,在我身上伏着,入睡得又快又沉。 依稀还听见他呢喃地唤:“秦哥哥……” 我记得他与我重逢不久,也曾在梦中唤过。到底在喊谁,我怕是永远都很难想明白。 又过三日,尚书台堆成大山的公文勉强变成了小山。雾谭让我回去看他请来的大夫。 我晚上搂着云何欢说,家中有事,后日要回府一趟,告假两日。那两天他就可以睡自己在云藏那的豪华宫殿和大床,不必过来把扇子插土里了。 云何欢坐起来,骑着我问:“你有何事?” 我说:“臣家中好歹那么多号人,吃穿用度,款项账本,府上重要事务,等着臣定夺呢。” 云何欢坐着我想了想,悟了,一拍我肚:“噢,你没成亲,家中没有夫人替你打理,只能亲自上。” 我肯定地点头,并摊手:“是呀。臣又不能指望殿下打理。” 第34章 “怎么不能指望?”他在我身上又扭又摇,“我也告假,我陪太傅一同回去学学,以后做太傅的贤内助。” 我道:“君主当贤内助,这叫臣如何做人。殿下还是在宫里乖乖等着就好。真就两日。” 云何欢越发不乐意,开始前后乱摇:“说没头没尾的怪话、总不跟我睡觉、又不让我一同回,太傅是不是最近心里有鬼?” 我这身躯,近日确实脆弱不少,被他这一通摇都头晕眼花。我将他腰拿住,按定一些:“臣保证,臣回来之后,就与殿下天昏地暗、大睡特睡,可好?” 此招奏效,他一下舒了心:“那,也行。” 雾谭原本是定的后日,我回去看病。 然我未料,他提前一天突传了一封急信进尚书台,要我当日便赶回去。 因我府门外立了个人。 是柳邵。 柳邵要见我。 第35章 情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信中寥寥几语,我都能看出背后绝有内情。我不等告假时间,将事情一交,当日午时不到就出了宫。 雾谭牵了马,在宫门不远接我。我想尽快策马,他不让颠簸,替我牵着马走,路上也可先与我说清情况,方便回府后定夺。 我问:“要定夺?他想说的事,很有问题?” 雾谭递了我一卷帖,道:“我也不知算不算有问题,就直觉很不对劲——他找你,是因为山阳公病危。” 山阳公病危。 雾谭说,柳邵昨晚便至府门外,恭敬地递上了这封帖,万望我散班回府后亲启。然后一整晚,他都在门口等着我回来,等到现在。因我近日经常都不在府中,雾谭便先开了信看。 柳邵在信中说,山阳公冬日里所犯风寒,迁延近六月都未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原因是被下毒。 起初他亲自对着医书看药方、抓药熬药,以为这样就能避开暗害,却不想是行宫提供的药罐本身便掺毒,前几日他才发觉。他换了干净药罐,可行宫守卫却一改侍奉脸色,再不让太医和郎中进宫,甚至任何药材都不准夹带。 眼见山阳公病入膏肓、生气消散,他遍寻不得方法,只能来求我。望我能通融了守卫,让郎中进去看看危玥的病。 我本想催着雾谭牵马牵快些,读完这信,却觉背后冷汗层层,后脊发凉。 快到府时,我扯住雾谭:“莫走正门撞见他,走小门进去。别让他知道我回来。” 雾谭惊疑,片刻后拐了个弯,照做了。 进府之后,我传令所有家丁不许声张,回屋后,连饮了三盏热茶,也没能把心中寒意压下。胸腔又有些泛疼,我便叫雾谭将两个大夫请来给我瞧。 大夫看过说,我身上寒性甚重,已伤脾肺,须得徐徐调理,避免辛劳,要每日至少睡够四个时辰,越浅眠越操劳伤得越快。我躺在床上点头应下,让人去煎他们开的药。如此,先暂缓下雾谭的紧张。 然后,就让管家带那两个大夫去取诊金,从小门送出去。 用过药后,我坐在床头,雾谭在旁侧沉寂很久,终于开口:“你这是,不打算帮柳邵这个忙?你以前爱他爱得不得了,我日日看着。总不是因山阳公扎眼讨人厌,才不想救吧?” 我扶着额道:“……我还在考虑。但跟这个无关。” 思绪杂乱不堪,冷汗浸润了中衣。我见面前雾谭仍不动,赶了赶他:“你先出去,让我一人静下心,仔细考虑。” 雾谭走之前,眼神都揣满了疑,但我已无心情与他掰扯,随他先疑去。 很久之后,我才心境渐静,能够思考。 药罐里下毒。 能在行宫如此动手脚的,唯有云藏。 须知危玥禅位后危氏党羽仍余不少。天下若乱,云家拿不稳这天下,他仍有被抬出来重掌大统的可能。即便不抬他,他的养子危韶也曾是太子。两个人,都是隐患。 可为避天下口诛笔伐,禅帝又不能直接杀。 估计是因此,才不动声色、慢慢下毒。 我现在,刚回朝堂,刚刚开始重新收拢自己的势力,最要避免节外生枝;且云何欢去了云藏身边,虽是以备来日谋反,可如何又不是云藏将人拿着,能随时威胁于我? 甚至有可能,柳邵能出行宫来找我,都是云藏授意。他想看我有什么动作,测一测这杯酒能不能捏住我的忠诚。 理性而言,我现在最应将他赶走,撇清关系。 只是……我答应过,他若有所求,要鼎力相助。 那是自己亲口应下的诺,柳邵怕就是因这句诺,走投无路,才来找我。现在他除了来求我,还能去求谁? 再想想吧。我对自己道,再想想。 用过药后不久,头脑有些昏沉,我坐着便打起盹。再醒来已天光金黄,时至傍晚。我叫个影卫来问,府门外的公子如何?回答说,还在站着,还在等着。 我揪紧了被面,说:“那位公子……体弱,暗中护好他,莫让他为市井所伤。” 影卫领命而去。 晚间我用过药,又犯起困,入了梦。睡觉真挺好的,睡着了,就不会被纷乱所扰。 第二日,晨起、中午,我再问房梁上的雾谭,柳邵如何?两次都回答说,他依然在。 雾谭道:“你放心,他出不了事。几个影卫正守在他旁边的犄角旮旯里。不过,倘若你拿不定个主意,柳邵一连几日都在府门口守着,你要怎样?” 我喉头哽得很:“……我不知道。” 我从昨日考虑到今日,考虑不出任何一个两全之法。 等到下午,我刚喝过药,房门被人撞开了。 走进来的是云何欢,一身穿戴整齐的湖色直裾,脸上带着笑。 事急从权,我提前一日回府,未来得及跟他说清,当然能猜到他昨晚经历了什么。我是委实……没有工夫也没有心力去顾这个。 一整个月揣着那些事哄他,日日暗示自己没关系,还是很费神。我再不回来躲躲、休养两天,可能身体没耗废,心却先已耗尽。 唯一庆幸的是,估摸现在不会咳血。 只能现在补偿。 我下了床,尽量收敛病容,语气一惯温和:“殿下怎的这个时辰回了?” 云何欢站在远处盯着我,不言。我走上前去拉他,正要开哄,他声音凉浸浸道:“我再不回来,秦太傅床上怕是要搁着别人了吧?” 我手指微顿,收回:“殿下误会,臣没有开门让柳邵进来。” 云何欢又笑:“那我该感谢太傅。我在尚书台外等啊,等,等到天都亮了,尚书仆射都来办公务了,才知道,原来太傅昨日听闻柳邵亲至,早已忙不迭地赶回府,甚至想不起给我留个消息。” 我立即发觉他话中要点,道:“殿下你听臣解释,此事复杂。山阳公病危,柳邵来此是向臣求救,但臣估摸背后有猫腻,才尚未采取行动。臣昨日走时并未说是为了柳邵,你这边却从朝臣口中知晓了,可见此事在暗中有无数双眼睛……” 我话未尽,身子被他狠推了一把。他这小兽爆发的力气极凶,加之我这两日时时喝着苦药,头晕脑胀,有些站不稳,险些被他这一推给推跌。 “秦太傅,你若还喜欢他,当初大可承认,扯什么朝政,还什么扇子?”他笑得狠戾,“我道你为何一个月来整日精神不济、天天魂不守舍,我始终以为是大哥那事惹你不痛快。不想原是在宫里抱着我,想着宫外的别人呢。” 我扶稳柱,来不及缓脑中眩晕,抬头对着视野中花乱的一团,道:“殿下,你先听我说,你的确误会我了。我只是还扇子时给柳邵许诺过,如有需要,随时可向我求助。我教过殿下的,君子重诺,一诺当千金。与殿下你一起后,我早就没有……” 云何欢不听我说完,上来又搡我一把,继续冷笑:“怎么,你是君子,那我是小人?现在你又要去重新喜欢君子了?别忘了秦太傅,你我现下都不在干人事,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跟我谋权篡位,做这种事,很君子吗??” 那是我命都不要了为他筹谋的路,不该是他急了胡乱掰扯,反过来要挟我的筹码。 我默了片刻,等眼前花乱消退,站稳,理了理衣衫,才道:“殿下……且不说臣没有,退一万步讲,即便,臣真与柳丞相有余情,那又怎样?” 云何欢的眼中蹿出浓烈的火:“你这算是承认?” 我垂下目:“臣当年,认识柳邵的时候,他就在为山阳公求死。臣怜惜他一身惊才绝艳,自作主张延缓行刑时间,本想通过救他来换他一颗心,不想山阳公比臣手快,先写下了罪己诏。山阳公用天下换他活命时,我便知道,我那一见钟情再无可能。” 我说:“可臣没想到,山阳公待柳邵不好,甚至动辄施以私刑。柳邵因救命之恩,对山阳公死心塌地,臣无论如何都劝不走他。所以臣才想,若能让柳邵喜欢我,他跟我走,就能离开山阳公。我当年追求他,不过是为着让他愿意挣脱桎梏、重获自由。殿下,这才是我前些年纠缠柳邵的根本原因。” 第35章 云何欢听着,定了容色,仿佛真当故事听了进去:“噢,这样。那后来?” 我道:“后来殿下来到臣身边,臣为与殿下厮守,就去还扇子,了结这段情。臣只是留了个口子,说他有需要可来找臣帮忙,仅此而已。所以山阳公病危,柳邵才会来找我。” 云何欢眯起眼,又对我笑:“秦太傅,你怎么不自己想想,你这个故事可不可信。” 我从来都晓得没人信。我追柳邵追得人尽皆知是真,现在却说追他是为了救他,不沾多少感情,这种鬼话,谁会听? 胸腔里又在疼,我略略捂住,尽量不流露,继续说我的真话:“殿下觉得臣的故事不可信,那殿下自己呢?起初殿下心里如何看待的臣,请问殿下是要自己讲,还是臣来讲?” 他退了一步,笑容僵住。漂亮得让我一眼溺进去的桃目里,竟浮过慌乱之色。 我说:“殿下起初,对臣极尽殷勤、投怀送抱,是想以最快速度拿下臣,好去跟大殿下耀武扬威,好报复他,让他嫉恨。臣说得对吗?” 第36章 如放 云何欢没答,也没动,脸色却白了。 我往前一步,看着他,凝着他,这张一向纯然天真、口舌讨巧的脸:“殿下,请你回答我,是也不是?” 他被我逼问,还是没动。可面色已完全苍白,眼神闪烁晃荡。 “殿下这神情,亦算是承认。”我向他抬起手,“臣犹记得,臣认真与殿下表剖真心时,殿下有些犹豫。如今我想清楚,殿下在犹豫什么了。殿下犹豫的结果便是跟七年前一样,在臣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利用自己的可怜、利用臣的怜悯,心安理得地享用臣的爱意,让臣对殿下死心塌地,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也学他笑起来问:“臣是枚棋子,还是个物件?请问臣是什么,殿下,臣究竟算什么?臣在你眼里,是否……仅是个寄托憎恨的工具呢?” 那时,我满脑子照顾他、养好他,种种忸怩,自作多情,是不是在他看来,有趣又可笑? 我一手邀向他,静等他的回答。 云何欢面色渐渐不惊惶了,他说:“那只是一开始,一开始是又如何?难道太傅心里面,对柳邵就一点鬼都没有?我们明明是一样地烂,太傅如此道貌岸然,是非得和我比个高低吗??” 我忽然就觉得,这一个月求全、这半年重逢、这六七年来与他过过的日子,都挺没意思的。 我深纳了口气,静静道:“柳邵此事,朝野目光都凝在臣的选择上。臣会以殿下大计为重,绝不节外生枝,让人告诉柳邵,臣自顾不暇,拒绝帮他。” 云何欢眉目舒展:“这还差不多。” 我接着说:“然后殿下想试着做什么,都随殿下去吧,臣如今是实在……没有心力再整日揣摩殿下心思、伺候殿下了。” 他脸色微微一变:“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抚住心口,耐住痛,道:“臣的意思是,臣的尚书台,还请殿下,再不要来。” 云何欢一瞬间浑身僵住,几乎直愣成一座雕像。他看着我,连眨眼都没再眨。 我无话可再言,错开他欲出屋,好放各自一个清净。可他却在错肩时反扒住我手,我一时走不动。这时雾谭却踩点般从外面拐入,手里还端着方盘,盘中一碗苦味氤氲的药。 他作为影卫,过去并不做这些。似乎,有点刻意,似乎听够了墙角,有所意图。 我捏着下巴,肃然起敬。雾谭的心思一向难猜。 他不看抓着我的云何欢,将药往我面前递:“喝。” 我存疑,现不是喝药的时辰,没接。 云何欢问:“等等,秦太傅,你生病了?” 雾谭冷声:“是。三殿下,你可想知道,他为何要告两日假回来休息,为何又要喝……” 我了然,雾谭这是想趁热打铁,给我把事抖落干净。我撒开云何欢,一把捂住雾谭嘴,对后面说:“殿下,臣偶染风寒而已,不妨事。” 云何欢看了看自己的手,怔住片刻,道:“现今是夏天,怎会……” 我推着雾谭出去:“贪凉洗冷水,冻着了。” 雾谭这一顿闹,将我方才雄壮霸气的一腔虎头怨言结了个蛇尾,十分萎靡。 我将他推到院内角落,雾谭一时对我声音比对云何欢还冷:“为何不让我讲?不是要分?” 我道:“我还是想瞒着,无论是为不让他担忧,还是渐渐不想与他有瓜葛。我病情会越来越重,天天同他待在一起,很难长期瞒得住。我想干脆就和他离远些。” 雾谭整张脸纠结地拧起:“我建议你真不想有瓜葛就赶紧斩断,别弄得淋淋漓漓、不清不楚。你再陷进去,他迟早害死你。” 我笑了笑,抚住胸口:“你就当……种种纠葛太过复杂,我实在是累了,不想整日看见他吧。” 只是实在还难以完全放得下罢了。 借今日之事试着分开,少见些面,才是放下的第一步。 这告假两日,云何欢赖在我府上,不走。我溜达到哪,他就远远跟到哪,试图在各个角落冒出脑袋。 第一个晚上我回屋喝药休息,他一定要窜进来,裹了被卷上我床,手脚爪子扒拉我,试图再趴上我身。无法,我只能恶狠狠地将床榻留给他一人,自去别的房间睡。 第二个晚上他又窜来了我的别的房间。进门还把门锁上,钥匙咬在牙里不放。我又只能恶狠狠地将床又让给他,自己打地铺。我不大发雷霆一下,他总不晓得自己错处,觉得我好欺负。不得不说这两日撒他点火,心中舒坦些许,都没咳嗽。 后半夜,我眠得浅,突觉身上被一阵弄,背后也好一通挠痒。一睁眼,怀里塞了个人,手臂勾着我,腿脚挤着我,牙关还叼着钥匙,意图送到我嘴里。床不睡,尽跟我挤硬邦邦的地铺。 我没用嘴接钥匙,选择用手拿走。 “太傅,”云何欢使劲挨蹭,“我错了。” 这味太对,假里假气,是他一惯的扮柔弱撒娇。 我问:“殿下错在哪?” 他再一挨近,钻我脖颈:“太傅说得对,我不该吃醋的。即便太傅真和柳邵有什么,我也应当包容。” 我将他推开:“殿下几时回去伺候云藏都可,但臣明日必须要上朝,请殿下莫扰臣好睡。” 云何欢不再硬挤,继续柔弱,躺着问:“那我们的交易还算不算数,你还扶我当皇帝吗?” 我叹口气,对他说:“臣不知道。” 云何欢气急,立刻暴露本性,道歉没道到三句话便扑上前抓我:“说好的我当皇帝,你做权臣管天下。你不帮我你要去帮谁?” 我闭眼假寐,随他絮絮叨叨乱挤乱拱,不想再理他。 等到清晨快上朝的时辰,我起来穿衣、并从云何欢手里抢回下一件衣服、并穿衣、并从他嘴里抢回下一件衣服。如此往复,正闹得头疼,雾谭突然将门撞开,脸色极难看。 我问:“怎么?” 雾谭扫了眼后面,再看向我:“两天两夜,府门外的,站晕了。” 前日我就让人去外面说过,让人离开。之后我被云何欢缠着,便没再管。我没想到柳邵还在外面,一直等了两天两夜。 我慌忙上前问:“现在人在哪里,可有派人照顾?” 雾谭又往后瞧一眼,再看我:“我替你做主,暂把人抬进来,找个屋放躺着。要去看看?” 我本已急着踏出半步,顿了顿,收回。 我闭了会目,说:“……等他醒转,就赶他走,再强调一遍,我帮不了他。” 雾谭问:“怎么强调?” 我自觉我整个人都泄了力:“就说,这些年他看走了眼。不仅我厌恶山阳公已久,且本太傅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若帮他救山阳公,会损害我的仕途。比起区区诺言,我更爱惜自己的权柄,让他另寻去处。” 雾谭微怔:“你这话可很伤人。需不需要说和缓些?” “照实说,伤人才能,断他求我这念想。” 雾谭领命而去,转眼没了身影。 我回头,云何欢还站在我的地铺上,手里也还抓着一件,我怎么抢都不愿还的外袍。他好像是迷惘了,脸上懵着,双眸鹿一般睁得溜圆,手指却在我衣上越绞越紧。 “秦太傅,我看不明白,”他时而望着我,时而又瞧着手里的衣,“你喜欢他,可又不帮他;你喜欢我,却又不想理我了。” 我没有心思与他纠扯,上前将我最后那件外袍拿过,穿上,出门。 只是他依旧跟着我。 我要骑马去宫里上朝,他也要继续去云藏跟前侍奉,会与我同路一段距离。 家丁牵了两匹马来,我上其中一匹后,回看了眼,然后眉头一紧。 云何欢踩着后面那匹马的一侧马镫,蹦了又蹦,牟足了劲,咬牙切齿,就是蹦不上去。不仅如此,因早上闹腾,他丝毫没管自己身上穿戴,发是束歪的,衣领是斜的。发觉我瞧过来,他又坚韧不拔地努力蹦跶了两次,反而弄得马溜开几步,自己险些摔倒。 第36章 我…… 我只能叫他过来,扶上我马,坐我前面。路上我骑得慢些,顺便空一只手,帮他调整脑后束发的位置,将红绸带的结打得更漂亮,再拽正他衣领。 于是他便得寸进尺了。 背往我怀里柔柔地缩,把自己揣成很小的可怜一只。不能扯衣襟勾我,便将袖稍微捋起,露出藕白的手腕,来挨贴我手臂。 我不得不又将他手捞过,衣袖一层层拽正。 到宫门口后,便须分道扬镳。他往内廷,我去大殿。 我下了马,云何欢不动,照旧伏在上面,手里紧紧捏着马的后颈毛,扯得马嘴里直嘘嘘。 大概,还在等着我亲自伸手,像把他扶上来那样,抱下去。 我站远两步,抬袖一揖:“臣家里不缺这一匹马,殿下既喜欢,就送给殿下。臣去上朝,殿下自便。” 我刚转过身,听见他在背后急切地喊:“秦不枢!你真就再也不理我了吗?!” 我略想了想,没搭理,走了。 第37章 同死 下午的时候,我公文看累,起身四处转转。不自觉便步到尚书台门口的花台边,朝里一瞧。 几簇花草里头,仍倔强地拥着那一面白绢扇子。 今日公务又很多,且是处理河北世家种种联系的要务。这些事情处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本太傅能否再度在朝上说一不二、以后我矫的诏能否有说服力。所以晚上,我还是住在尚书台里。 临近戌时,我大约又看累,再次不自觉去庭中溜达。我先溜达到大门附近,停住脚步,再溜达到小门附近,又住了脚步。 这面墙外,这扇门外,可能又在墙根处蜷着一只没人要的小猫,像很多年前那般,灰扑扑的,眸中却流转着夺目的光,让人一眼瞧见,便会沉溺。 然后,他就会绵软地扑过来,将剖骨削肉的刀子悄无声息扎进我肋里,再旋一圈。 我的血本就快流尽,禁不住这么一直流。 是以我没有开门。 之后几日,我都见着了那白绢扇子,但我都未开门。 再后来,扇子就没有了。 半个月多下来,日子归于平淡,重掌大权重掌得十分顺利。一来我事情办得漂亮,二来云藏利用柳邵对我的考验也顺利过关,他越发信任我,渐连有些奏章都直接拨来我这让我看着批。 手里接着这些,我自然也忠义无比,越发卖力干活。 偶尔上朝时,我能见着云何欢。在珠帘掀起、云藏从后殿走到前殿的一刹。 他住在宫里,身上穿的是绣着金线的绸缎,连后脑系发的绸带都泛着光,精致得像只金丝雀,想必过得很好。 然他从未被准许过来到珠帘前面,踏足朝堂,让朝臣多见见。他这模样很明显,就是云藏专留给我看的。若他来前殿,会给人以云藏欲传位于他的错觉。 没关系。 我本就无须三殿下有什么人望。只需待我能一手遮天,皇位上这老儿在该死的时候及时死,就行。 只是很快,却有另一年纪轻的人先走了,走得比云藏更早。 七月初九,大玄危氏皇帝山阳公危玥薨,年仅二十六。 废帝离世,没有全城戴丧,没有辍朝缅怀。云藏在朝上提了一嘴,“那该按什么丧仪办,就按什么丧仪办吧”,之后便没再提过。下朝后杨宗正毛焦火辣地找到我,问我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按皇帝制,还是公侯制? 我道:“按帝制,但从简。” 杨宗正大悟,对我连连三揖,太傅真是救命大恩。 第二日是旬休,时隔多月,我又去了城南行宫。 危玥此人,我极少见到。他为对我扬威,往往故意隐匿行踪、单把柳邵放出来与我聊。 印象中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眉目张扬,浑身透着劲劲的桀骜。若时间再往前,回到他携手柳邵指点江山之时,那个时候,他应还只是个刚长成的少年。 虽不知为何后来变得喜怒无常,可天下皆知,在他做皇帝时,对柳邵的好,是恨不得将一切都奉给他。 他甚至为柳邵绝亲嗣,收养宗室远支中无父无母的孩子做太子。 这日天色阴暗,细雨绵绵。行宫外面如常,直至走到行宫内才见素缟。再往里走,一直走到正殿之前,才见着有十几个宫人在这里跪着,干嚎,一个落泪的也没有。 柳邵,也没有。 他在殿内,人跪在金丝楠木的棺边,面色平静寂然。 我进了殿,先对山阳公棺椁拜过三拜,才到柳邵旁边,隔着些许距离坐到他身侧,唤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细雨飘入灵堂,润颈冰凉,他仿佛才魂魄归体:“嗯。” 得到回应后,我问:“我想来跟你道一句,对不起。” 许下诺言,却在他最需要时没能帮他。有万般不得已又如何,我该来这里忏悔,直面自己的过错。 我想他或许会唾骂我;也有可能,聪明如他会因知晓我进退维谷的境地说:“我不怪你。” 我敢来,就能听任何话。 柳邵眸中依然涟漪不起。他慢慢挪跪到棺边更近的地方,声音与平日里一样和缓:“秦太傅,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该谢谢你。我们多在一起了六年,已经很长了。”轻轻的话语飘散在风中,哭腔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很长了。” 他一手抚在棺木上,指尖触及后那么轻柔,像在抚摸谁的脸庞。我便在旁侧等着,不再打扰。 又过很久后,我见柳邵稍稍回神,才接着问:“柳丞相,你即便不恨我,也不应谢我……不知你之后有何打算?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或者有什么心愿需要去做?我,愿重新许诺,只要力所能及,此次绝不相负。” “多谢秦太傅,可我没有打算了。”他柔和地笑起,“七日后我会与陛下同入皇陵,为他殉葬。” 他跪在这里,死人一样地静。我观他容色,这答案其实在意料之内。可我不明白,我已想不明白整整三年了。 “……为什么?” 柳邵说:“他一个人,会怕冷。” 我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为何他能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你已还了他六年蹉跎,现在你明明可以走了,只要你想走,我能为你安排一切!你为何……还要再平白搭上自己的命??” 柳邵仍笑:“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我只能摇头,说我不明白,我真的想不通,可我更建议你莫要如此想不开。即便你哪都不去,继续守在行宫之中,哪怕还是为山阳公守着,那也能有许多事做。 柳邵微微摇首:“我意已决,太傅不必相劝。” 我还打算问,他已抬手向我制止,一指点唇,示意我莫再在此喧哗。 我陪柳邵无言跪到傍晚,天色渐暗。这时候城门也快落锁,我必须走了。 柳邵仍跪在棺前,手里拿长针挑着一盏灯烛,试图令其更明。 我起身到他面前,沉沉一揖:“柳丞相,殉葬这件事,我始终不认同。我还会在七日内找机会劝劝你。” 柳邵淡然牵了牵唇角,长针在铜灯的灯沿轻敲三下,而后道:“太阳将要下山,秦太傅慢走。” 我出行宫后,跨上马,不由望了眼天。 柳邵方才说,太阳。可今天分明阴雨绵绵,全然无日。且在此之前,他敲了三下铜灯。 若我没猜错,他的意思应是:三日后,他会来找我。 行宫之中有太多眼线和耳朵,他怕是要与我说一些不方便为他人所晓的话。若还愿意让我帮忙,若有托付,应也在三日后的话中。 是我缠他两年,给过他希望又许下重诺,他才会在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在我府门外生等两天两夜,却最终等到一句空言。可我不能不还他空言。 此错终究在我。 若他还肯托付,只要与云何欢的事不冲突,我必全力以赴。 回府后,我揣着沉重的心情,写了三日后告假,向云藏递上奏呈。 近来云藏老儿有人性不少,掀起珠帘给我看殿下的次数多了,且我每回告假都批。他若早些如此有人性,我在家休息得舒坦、朝上又得君王信任,还有县公可封食邑可用,何苦一杯毒酒葬送余生,何苦谋反,何至于许诺又食言? 一桩桩一件件,根源都是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须好好考虑,将来让他如何死,才能杀人诛心、死不瞑目。 第38章 真相 三日至,我清早便让雾谭安排诸影卫,于府邸附近严加观察,但见可疑人士,立刻请至本太傅面前。 不到半个时辰,可疑人士被雾谭拎来了。 这是我头一回见云何欢被提溜后领,像被捏着后颈毛,四爪垂着,很安静,很委屈。 他被提至我面前时,我正于屋中喝药。见被抓来的是他,我当即呛了一口,全呛进了碗里。 云何欢疑惑:“秦太傅,你风寒还没好么?” 第37章 “养身体是长期之事,臣要避免下一次风寒。”我瞧着碗中唾沫,陷入纠结,接着喝还是不接着喝。 云何欢低头说:“我看见太傅告假的奏呈,就也告个假回来。我这烂爹在此事上难得大方。” “他最近看着奏疏就烦,自然见了就批。”何况云藏尚需拿云何欢吊着我,不放我二人相聚怎么行。但这药,总觉得喝了,有些埋汰。 云何欢对手指:“太傅,你只说尚书台不让我进,没说秦府不让。我真的知错,我再也不吃柳邵的醋、也不非要让我哥回来,你就重新理我,不扔我出去,好吗?” 我踌躇良久,决意不干不净,仰头闷掉,将碗搁到旁侧,道:“臣今日回府,是因与柳丞相暗中有约。” 云何欢爪子立刻开始扑腾:“他怎么又来,还暗中?!” 给了他半个月时间想,他还是不信我与柳邵的关系。 我道:“正好殿下在,不如今日殿下就旁听臣与柳丞相要商讨何事。” “哦,只要太傅不扔我出去,我听就是了。”他又颓丧地垂爪,“好太傅,快让雾谭哥哥放我下来吧,我胸前被勒得好疼。” 我让雾谭将他拎到我床上来。雾谭嘴脸纠结嫌弃,但照做,搁完即飞速远离。我靠坐着软枕,云何欢依在我臂弯怀间,一腿搭我身,搂我腰搂得紧。他就以这样姿势凝着眉抿唇仰望我。 仰望了我一会后,云何欢将脸也贴上我身:“好久没抱过太傅。我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都睡不着。” 我说:“臣略有不同,臣一人睡,倒睡得挺香。”少见着他,少积些火。 他听这话,一改委屈柔弱求全神色,将我衣襟拧住:“秦不枢,你都不想我的?” 我低头瞅着他:“殿下睡觉次次都压臣身上,臣一人睡自然比与殿下同睡舒坦。” 云何欢更怒:“所以你晾着我?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因你早对我有意见,柳邵一主动找你,你马上又回去喜欢柳邵?” 我捏住他这只手,定向他眼问:“这话臣也想拿来问问。殿下可有真心喜欢过我?若,大殿下并未被派往北境,他还在京城,殿下会否有一天再不要臣这枚棋子,回去寻他?” “你果然讨厌之前那个安排我哥的办法,”云何欢掀了被跨上我身,坐得笔直,一手继续和我捏着,一手掐上我脖颈,“那你想怎样?不关在能见着的地方,难道你还想杀了他?” 我亦将一只手摩挲在他颈下,只是,我没有狠得下心去多使半点力气,学他掐人:“臣在定下此法后,就再未提过。是殿下你自知理亏,反复试探,心怀鬼胎。” 他越发凶狠,手指更在我脖颈上收了两寸:“秦太傅,又来道貌岸然。” 我微仰头:“不比殿下虚伪。上一刻还婉转在臣怀中,下一刻便暴起要扭断臣的脖子。” 他盯着我,半晌,轻哼一声露出笑来:“好,好,秦太傅,今日我不杀你。你说我理亏,那我倒要听听你今日会怎么跟柳邵你情我浓。若讲不过去,我要你好看。” 我道:“噢。那今日殿下就这么掐我脖子,是想作甚?” 云何欢将唇咬得泛白,而后猛然向前腾挪,尖锐的牙口狠咬上我嘴唇。 之后的事,便很难描述了。 这不是睡觉,简直是打架。我嘴被他咬得没一处好地,他也被我搞得全不像样。可即便如此,他额上层层冒汗,面色炽红,吐息错乱,躬着身气都快吸不进,还有力气骂:“秦不枢,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永远把我扔外边……否则,否则……” 我重重又欺他一下:“否则什么?” 我感到自己肩后被破了皮、剜了肉,他的手指织在我血肉之中。 “……否则我就我恨你,我一辈子……都恨你。” 我低头,瞧着他发抖的小腹现出的形状,看着我们交嵌得血肉淋漓都无法分离的自己,叹了口气。 纯粹地爱他不容易,要逼着自己和他分开,也不容易。 “臣也恨你,你让臣好疼,臣都恨死你了,殿下。” 床上一回不够,第二回滚到地上,又推到那根有很多攀爬痕迹的立柱边。我卧房柱子被他抓掉一地的漆,像被小兽啃过一样,惨不忍睹。 我将他腾靠在柱上,让他除却我没有着落。如此一来,他便只能乱挠和咿呀地叫,渐渐双目中失了焦点,再说不出任何恨我的话了。 这次将仅能无力靠着的云何欢放进浴盆,除却涮洗,本太傅多了件活。 拿锉刀给他磨指甲。 人小指甲硬,用热水泡软了才磨得动。磨到半截他不乐意,手爪使劲乱舞,我唯有费大力气捏实,方能继续。 我真是摊上他了。 他实在挣不动,委屈:“我在宫里学着拿凤尾花汁养的,好不容易留长一点,养得又亮又滑还结实,你怎能给我磨掉,你混蛋。” 我嗯嗯:“是,臣混蛋,臣的背和臣卧房的柱子都混蛋。”这根手指磨完,换下一根。 我搂着人,磨着磨着,他渐渐不闹了,声音变成极小的呜咽。 半晌,他摇两下:“秦不枢。” 我问:“殿下何事?” 云何欢嘤道:“你能不能别不理我?我能不能接着跟你偷情?” 我说:“不行,臣不想天天看着殿下,然后被殿下气死。” 依稀记得请来的大夫说过,我这情形,最忌大悲大喜、大恸大怒。温养着至少能维持现状一段时日,若过度伤肝动肺,只怕会顷刻恶化,那时便危险了。 我不仅是为慢慢放下他,我总还要救一救自己。 云何欢顿了顿,又问:“一定要见柳邵吗?” 我道:“臣已为殿下背弃承诺,这次,哪怕聊作补偿,也是一定要见的。” 他垂下头,遁了一半脑袋入水中吐泡泡,不再说话。 临近傍晚,雾谭翻墙悄然带进了一个黑袍人。对揖后,我将其带进了地下数丈的府中密室。密室中,墙上点着油灯,布了一屏风、两条案几,摆着茶酒。 云何欢在屏风后面,悄悄坐着。 柳邵见此,揭下兜帽,又向我深深一揖:“我找秦太傅,本有后事交托,却得太傅礼待,实在惶恐。” 我邀手:“柳丞相请坐。” 坐下后,我不等他说后事是何事,先道:“柳丞相开口前,我想再劝一劝。世上没有还不清的债、放不下的人,何况……泉下有知无知难以定论,殉葬之事,万望柳丞相三思。或许山阳公,也并不希望你这样。” 柳邵一手捧着茶,却不品,向我轻笑:“他的确不希望。最后他牵着我手,说,望我今后远离是非,逍遥天下。” 我心中一哽,更劝:“山阳公遗愿都如此,柳丞相你……哪怕是为了他。” 柳邵叹息:“看来,在恳请太傅相助前,我需先与太傅解释清楚,为何我此生早已荒废、毫无价值。正好数月前,我也曾答应为太傅解惑。” 我记得,那是我与云何欢重逢未久的一次旬休,我去行宫,例行惯例地找柳邵诉说痴情。彼时柳邵讲,他知道我为何如此牵挂他,因而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对我道出缘由。 斯人已逝,他终于打算给我个明了,讲清楚他与危玥这些年过成这般的原因了。 我便点了点头:“丞相请讲。” 柳邵微微闭目,陷入思绪:“秦太傅应知,我出生太原柳氏,虽是偏远旁系,也算名门之后。” 我道:“嗯,我晓得。” “但其实,我不仅出身太原柳氏。”柳邵神色平静,继续看着手中茶水,“我还是十四年前黄门侍郎柳宴的幼子。我家被插上勾结叛王谋逆罪名满门抄斩时,我才九岁。” 我僵住。 十四年前,危氏大玄曾发生过夺位之变,危玥幼帝登基、太后掌权,危玥的叔叔欲兵变篡位,最终失败。此谋逆案出后,朝上牵连甚广,但凡谁家与叛王搅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便夷三族。 太原柳氏在里面搅合得最多。但名门望族,又不可能赶尽杀绝。因此最后,是说侍郎柳宴这一家和叛王勾结谋反,最终柳宴一家,无论男女,尽数斩首。 我凝思片刻,问:“我看卷宗看到那年的案子,早就有过疑惑。是否你……柳宴一家,是为整个太原柳氏顶罪?” 柳邵微垂下眼睑:“是。我家家仆用自己的儿子替死,我才得以苟活。我这里早有无数证据可证明,合谋叛王乃太原柳氏整个的授意、而非我爹一人之过,我爹只是个传信者,他甚至有时都不知自己传的什么信。可没用。” 这是个死局了。 但听柳邵此言,加之他之后上月旦评、得危玥信任,可见后来没有这么简单。 我问:“那,后来柳丞相入仕,是为想方设法给家人翻案吗?” “翻案,我也试过。我不能露面,我家家仆替我将证据跪着递进大理寺,结果便是……他家同我家一样,被算进余党,抄斩流放。”柳邵抿下一口茶,苦笑,“我这才明白,无论朝廷还是柳氏,都不会让我翻案。” 第38章 继而,他说:“我家已翻不了案,可我不能不为他们报仇。那时我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为我父母、我家仆雪恨,不计任何代价。” 听到此处,我端茶盏的手微微发颤。我已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而这猜测能够正正解释,为何新政三年而亡、为何危玥由爱转恨折磨他、为何这些折磨,他会心甘情愿受着。 柳邵道:“所以,我才去到危玥身边,教他不切实际推行新政。我利用他急于中兴家国的理想,唆使他大刀阔斧改革,同时让太原柳氏深度参与其中,让他们双双得罪天下。终于,改革失败后太原柳氏式微,而危玥的整个危氏大玄,都给我家陪葬了。” 第39章 忧急 柳邵说,危玥那时,刚刚亲政,正欲作出一番事迹。所以他学了一身诗书、顶替了柳氏另一旁系子弟去月旦评,从一开始,打算的便是兴风作浪、掀翻危氏江山。 他没想到危玥会因以为他们是共进退的、永不相负的君臣,而一往情深地爱上他。 危玥一往情深了三年,他也算计了危玥三年。终于新政引起地方动荡,京城被叛军攻破。危玥被迫带着他向西求援。 原本到这时候,他已完完全全心存死意了。危氏江山风雨飘摇,绝不会再剩多少年,他已算完成复仇。听说军中生变,要置他于死地,他想,这就差不多了,他正该用自己的性命换得陛下平安,也算赎罪。 看见三样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他不愿再拖延,拿过匕首,就想刺进自己的心脏,结果这荒唐一生,与自己还蒙在鼓里的爱人死生不见。在他最初的设想里,他没打算告诉危玥真相。就这样结束,危玥至少不会难过。 可这时我出现了,我拦住了他自尽,拖延行刑时间,要救他。 最后,他等来了危玥用天下换他活命的罪己诏。 他作为一个庶人,被兵士送回危玥身边。 那时危玥冲上来抱住他,哭了又笑,絮絮叨叨地说,没事了柳梢儿,我保住你了,你不会死了真的。我已跟云藏将军说好,以后他就是摄政王,我的江山都给他,时机成熟我再禅位给他。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不管了,我只求你一个。 回京后,我们就住到城南行宫去。可能是没有宫城豪华,但没关系,我照样会布置得很好看,柳梢儿,你不要嫌弃。 我晓得,你有很大抱负,你想和我一起治国安邦,不甘心做个庶人。可是现在这样,实在也没办法,柳梢儿,你别生我气,也不要嫌弃我不做皇帝,我只有你了。 我真的只有你了。 柳邵那时没怎么回应他的喜欢,他无法去回应危玥这样倾泻的爱,他只想死。一路回京,他试过无数办法自尽,割腕悬梁投湖绝食种种都试了一遍,但危玥就在他身边,看他看得太紧,他未能成功。 直至回京,住到城南行宫里的第一天,柳邵又险些捡着一把短刀扎自己,危玥及时抢下了短刀,第不知多少次逼着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自尽,他才说出真相。 危玥听后,完完全全愣住、僵住。 然后是哭,是笑,哭了又笑,笑完又哭。暴怒之下他发了疯,亲手将柳邵顶到墙上拧死脖子,本掐到柳邵险些断气,可最终却是放开。 再然后,便是危玥性情大变,以及我熟知的事情了。 柳邵讲完了他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连我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与危玥过成这般,居然有两分原因,是在于我。 我低头道:“柳丞相,我本想再劝劝你……可现在,我已不知该怎么劝。我只能再跟你道一声对不起。” 柳邵饮尽一盏茶,忽然起身,步至我面前大跪而下。 我惊了惊,连忙站起:“柳丞相,你这是?” 柳邵向我一拜,抬起脸道:“秦太傅,我意已决,必追随先帝于地下,无论生死留都留在他身边。但我与先帝尚有一养子,年仅十岁。行宫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连云藏都不晓得,韶儿几日前已由此密道逃走,我交待他一路向西,前往昆仑寻我授业恩师求取庇护,但他从未独自出宫,恐会走失。” 继而他又一深叩:“拜托太傅,暗中让人找到他,护送他到西域昆仑山下。” 我忙去搀他:“柳丞相,你儿子便是我侄子,我以命立誓,此次绝不辜负。” 柳邵又拜下一拜,才肯接下我的搀扶,重新站起。而后他从袖中拿出几卷卷轴,展开给我。这里面都是危韶的画像,还注明了危韶带有一昆仑恩师曾赠与他的玉戒,其光不似凡物,好让我届时派人按图去找。 我将图仔细收下,暂放案上。 他说密道,我忽然想起一事,急问:“等等,既然有密道云藏不晓,你为何不早早带危玥出行宫看病?或者从外面请大夫从这里……或者,你们干脆就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呢?” 柳邵叹息:“没法从外面请,行宫中尽是眼线,瞒不住。至于为何不干脆就此离去……”他对我苦涩地笑了笑,“我们,已经造成天下更迭,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如今,部分州府尚未完全归服京城,戎狄细作遍布各处。我与他走了,目标太大,好一些,就是朝上乱一乱;若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若我与先帝,半路遭戎狄所挟持……” 他慢慢地讲,谈论时政、心忧天下。 而在许多年前,应也是这样,大玄的丞相与他的陛下相互依偎,一张长案,一盏昏黄的灯,一堆写满政见的简,一支执手共握的笔,共讲天下之事。如若这不是一场阴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我道:“柳丞相,你早就可以……不再考虑大玄了。” 他平静地说:“我此身百罪莫恕,愧对师情、愧对君恩,不敢为贱躯残喘,再毁大玄百年社稷。” “陛下……与我一样。” 不久,雾谭将柳邵送走了。 云何欢还猫在屏风后面,不冒出来。 我没心思跟他玩木头人的游戏,径直对他那方向道:“殿下听了全程,不知有何看法?” 他这才从屏风后转出,脸色却还是极难看,指着案几上的一叠人像:“秦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我扫了眼:“危韶虽曾是太子,可柳丞相所求是送他出西域,不会留在中原,所以并不会影响到殿下大计。” 云何欢上前来,抓起一幅画扭在自己手里:“你也说了他曾经是太子,他多多少少都对我有威胁。弄死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道:“殿下,臣已为你背约了一次,你还要臣背约第二次吗?” 云何欢瘪起嘴,又抓了一幅画到自己手中,似乎是不打算还我的架势。 我瞧着他动作说:“殿下,这画我还要用来找人。” “拿你两幅又怎样。”云何欢再抢一幅,“柳邵为什么给你托孤不给别人托孤,你答应托孤为什么答应这么快,你心里就是有鬼。” 我很无奈,与他每说一句话,字字都沉重,总觉得想呕血:“臣与柳丞相之间,方才殿下也见了,并无任何问题。” 他笑道:“随你们的便,反正柳邵都要殉情死了,我不跟死人计较。我跟你计较,秦太傅,说清楚,要我怎么做,你才能重新准我进尚书台?” 胸腔中那种久违的钝痛又略有袭来,大夫说得对,不能大悲大恸。恐怕待会,这才养像样了一点点的身子又要开始咳。 要尽快将他赶走。 我深作一次呼吸,闭上眼:“殿下,天色已晚,还请回宫吧。以后,臣的府上也不欢迎殿下。臣不愿与殿下朝夕相对。” 云何欢气急:“你??” 我道:“如若殿下又跟上次一样赖着不走,那臣的府邸从此就让给殿下,臣自去外面买新屋。” 他眨了眨眼,像是把什么亮色眨掉了,才对我冷声问:“……秦太傅,这么不愿跟我待在一处,你就如此厌恶我?” 喉中隐约泛腥,再不将他赶走,怕是要露馅。 我说:“是,臣厌恶殿下对臣的利用。” 我听见云何欢几下重重的脚步踩得震天响,气冲冲地掠过我身旁,往外面走。但这脚步很快又停了,他在我身后凉嗖嗖道:“秦太傅,我最后问你一次,是否还愿意放我进尚书台私会?现在你答应,仍是算我求你。” 我道:“不愿。臣说了,不愿与殿下朝夕相对。” 云何欢静了一瞬,对我的回应带着笑:“好,好。我今日求你你不愿意,等我找到办法治你,秦不枢,你千万别后悔。我一定会让你求着理我,不敢再晾着我。” 雾谭送柳邵回来时,云何欢已离开。我也已回了卧房床上,盖着厚被取暖,手里还拿着刚染红的丝绢。 他回得快,破门而入也快,我方才又咳得昏天黑地,这东西都来不及藏。现在想往身后放放已来不及,被他几步过来,一把抢走。 第39章 雾谭看了一眼,眉心紧凝:“才养好几日,怎么突然复发得如此严重?” 咳出这些血后我手脚有些凉,裹紧被都没力气,想回他话又觉咽处还有东西堵着,极是难受,便只是坐着缓神,没有应答。 雾谭瞧着我,吸了口凉气:“下次我绝不让你跟他单独待一起。” 我缓很久后,道:“雾谭,今晚的药,让他们多熬些吧,我喝两碗,多出身汗,一夜兴许就好了。明天还要上朝。” 告了一日假,不知会积压不少公文,还有云藏老儿自己懒得看扔给我批的奏疏。 雾谭却道:“要不你别做官了。” 我当他在玩笑,正也要逗一逗他,雾谭说:“你现在越做官反而越保不住命,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以我武功,带你悄悄离开京城永离是非,绝不成问题。你……” 他没你出字来,眸中有光亮晃荡了一下,又甩手看向别处:“算了,你自找罪受关我何事,你爱怎样怎样。” “……”我有些无语,“雾谭,你话都讲完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雾谭转身就走:“我去盯着熬药。” 第40章 要挟 山阳公棺椁在一个萧瑟的清晨送入了危氏皇陵。 封陵那日,我正在尚书台操劳,和大理寺的人重审二皇子新政误国一案的种种文书,准备栽他个大不敬,令其在宗人府废为庶人、永不翻身。如此可避免留在京城可用的皇子,除了云何欢还有另一个,好为后期行动做准备。 这天,尚书台许多人一边干活,一边都在谈论早上山阳公封陵时的惊异之事。 惊异柳邵为山阳公殉葬的方式。 本朝殉葬,原是先喂人毒酒或给人用过白绫,再塞进单独的棺里。但柳邵拒绝了,他想与先帝同眠,睡同一方棺。 宗正司的人说,不行,山阳公棺椁已不能再开。柳公子若想离山阳公近些,他们会安排两人相邻。 于是,柳邵为尽量与山阳公挨得近,选择了活殉。他活着奉山阳公棺椁入帝陵,就这么生生留在地宫之中,永远埋在了地下。宗正司的人命人锁死地宫大门离开时,最后一眼,是见他倚靠着山阳公的棺,慢慢地跪坐到地上,带着笑容闭上了双目。 我在上首坐着,见下面一行人聊到这事,啧啧称奇,惊讶喟叹,笔都不怎么动了,便拿书简拍了两下案几。于是众人才闭了嘴继续干活,帮我栽赃。 我没法去帝陵送他。仅能在侍从奉了淡酒来时,斟上一杯浇入地面,聊以相送。 我对柳邵,有过一见倾心,却很难说生了真情。他更像是一种我读书以来理想中要成为的人,君如青山,臣如松柏,致君尧舜上,美好得不真实,即便他并没有成功,我也总以为只差一些时势。 可原来他的一切都只是阴谋,他和他的君互相做了彼此命里的劫数,余生成了折磨。 我能为这场折磨、这个不曾存在过的理想做的,就是找到危韶,完成他们的遗愿。 只是,我找危韶却进展并不顺利。 半月后的一晚,雾谭默立在我案前。 一卷城邦地图躺在案上,褶皱多得似乎一碰便能碎,早已翻看了不知多少回。 我伸手,指尖一一从上面标注的城池划过:“这些地方,影卫都问过找过了?” 雾谭颔首。 我看见我的手在地图上发抖:“河西走廊数城,这是从京城向西的必经之路,都没有?” 雾谭道:“找了半个月了,都没有。” 我揪住头发:“怎么可能。” 柳邵嘱咐危韶向西而行,即便危韶再找不到路,也不可能连必经的城池也不去。那些都是小城,以我豢养的几十名影卫的手段,找人并不难。 我抬头:“是不是你们没找遍?再去找一回。” 雾谭道:“无须你提醒,河西几城的城关,我的人日夜守着,现在还在守着。谁出谁入,一清二楚。” 我愣了愣,脑中一时纷乱,乱得连说出口的话也几乎乱了:“那就,再等等,再找找,一定不能漏。我已经失约了一次,不能再……失约第二次。” 不多时,又没耐住一阵咳嗽。雾谭熟练地递过手帕,我又咳了一帕鲜红的血。看这回的量,也不算多。 雾谭拿回手帕,看得眉头直抽抽,仿佛我咳血疼的是他:“这头找人,那边卖命,你多久没休息了?你要是累死我跟谁要工钱,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考虑。” “嗯……”我道,“其实我还打算这两日再单独见三殿下,说点正事。” 雾谭一脚踩上了案桌。 自我跟云何欢密室中单独待了会、出来被气吐血、好不容易养得稍稍恢复的身子又开始坏,雾谭便再不掩饰他对云何欢的意见。我为按住他,赶忙解释:“只是照计划,我该教他给云藏用的丹药动点手脚了而已。虽然人不一起睡,但位还是要一起篡的。毕竟一根绳上的蚂蚱。” 前段时日,河北安定,二皇子正式定罪永不得出宗人府,而云藏却开始重新为他的大儿子铺路。北境几场击退戎狄的战报传来,云知规做副将协助镇边将军获胜,立刻因戴罪立功得了郡公之封,眼见下一步他再做点什么,云藏就要给他封王、封太子。 一时间朝野非议,看不明白为何云藏重用我这云知规的对头,同时又好像还是有意云知规当太子。我几次回府,都一行人来堵门,找我询问上意。我回以臣工当奉工办事、而非投机取巧,才将人全挡在外面。 这也证明,我已完全变回朝中一人之下。 可以走下一步了。 然眼前雾谭仍旧脸色极黑,脚丝毫没从我案上挪下去,反有越踩越裂的趋势。 我双手合十许诺:“好雾谭,这样吧,等我扶了三殿下当小皇帝,等我成为说一不二的大奸臣,我就封你做镇国将军。这样你便有用不完的俸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雾谭呵呵,收了腿:“我可没看过兵书。你先活过五年再说,否则兵书我找谁要。” 再过三日,雾谭这边,影卫找危韶还是无进展。而我这边,又又遇到一难题。 我当时只约定了云何欢见我的印信,没约定我见他的。总不能我去云藏眼皮子底下找他,在云藏眼皮子底下跟他交流如何谋权篡位。 若无法在需要时与他重新建立联系,彼此互通,之后行动,都会十分麻烦。 为此事,本太傅忧郁得不得了,一连数日有空就往尚书台大门外蹲蹲,看云何欢会来插团扇不会。 第一日没有,第二日没有,第三日没有。 不想,蹲蹲的第五日,真见着他来了。 他是蹦跶着来的,边蹦跶扇子边在手里打圈。本太傅官服衣饰颜色深沉,且蹲得很墙角,他第一眼没瞧见,到了花台附近几步跳进去,用脚画圆圈扒拉开一片花草,将团扇正正插在中间,还把旁边的土往扇柄上埋埋,弄得十分仔细结实。嘴里还念叨着“秦太傅我的好太傅胆敢不让我进尚书台看本太子怎么收服你”。 我道:“殿下欲如何收服我?” 云何欢一愣,转过来,再一愣。 我笃定:“臣批公文累着,在这看看花,看看草,再瞧瞧云。殿下来此插扇子,是又要见臣了?” 云何欢一脚踢歪了扇:“哼,秦太傅还是想说,尚书台不欢迎我?” 我起身上前,朝他伸手:“臣今晚可允准殿下入幕一叙,谈论正事,但也只有今晚。” 我是想拉他出花台,他却颇懂得寸进尺,扯着我胳膊往前一倒,直直扑进我怀里,然后一双手臂吊上了我颈间,是极尽依偎的姿势。 我试着推了下,他锁得紧,推不动。我道:“殿下,臣直言,臣晚上的一叙的的确确只是一叙,并不带别的。” 他柔软地望着我:“那太傅闭上眼,我给你个惊喜,你再考虑该跟我怎么叙。” 他这么望着我,还让我闭眼,我总觉着他要趁机捅我一刀。 于是我便闭眼了。 身上窸窸窣窣,温热气息扑在耳畔,愈来愈近。 最后,那温热的气息扑出一句话来。 “你到处都找不到的危韶,在我这里。” 我浑身震悚如遭雷击,蓦地睁开眼,偏头看向颈侧的他。 他歪着脑袋柔声道:“夫君,这是‘惊喜’,你别光顾着惊了,喜一下呀。” 我没忍住一把将人往墙边按倒,捏住他双臂的手层层出汗:“他人在哪??” “秦太傅,”云何欢微微仰颈,傲得不得了,“你注意一下这是哪里,咱们说事,不一向是偷情时才说吗?” 我手发着抖,将他放开:“……好,今晚戌时。” 云何欢乐呵呵活动手臂和肩膀,捡起团扇,抵在鼻尖缓缓地摇:“这才对。放心,我知道太傅重视柳邵,所以在此事上,对太傅绝不说谎。” 他蹦跶地错开我,擦肩而过时,还故意顶了下我肩膀。 第40章 “好太傅,晚上就要看你表现啦。” 他这么顿闹,我一下午都看不进公文。 我记起了,当日密室中,他用耍脾气的方式顺走我几幅画像。估计那时他便打定主意要比我更先找到危韶,他说过,他认为那孩子于他的皇位仍有一定威胁。危韶落在他手里,必然凶多吉少。 可危韶,怎会在他手里。 我印象中,云何欢并无什么可搜罗全城的势力。 戌时,尚书台均已散班,空寂无人。我站在小门外等。戌时过一刻后,云何欢才忽然从花草堆里跳出,跃入我怀:“真少见,这次太傅竟肯先一步等我了。我还以为太傅总是公文看不完,连及时开门都做不到。” 我抱他进门,但他这回不肯去逼仄的小舍,他要去尚书台正厅,坐主位我的位置。 我说:“殿下,臣办公务的正厅得很,恐不是个与殿下谈事的好地方。” 云何欢勾着我后颈,撒娇一样地轻轻抓挠着,嘤咛:“就要。我要在敞亮地方和太傅说敞亮话。” 于是我只能到正厅后一路用脚拨开地上丢得四处的竹简,才勉强挪到主位,抱他一起坐下,等着。 “想听我说?”云何欢翻过身,一腿跪在我膝间望着我,“那我先讲。危韶走进深山里,被老虎啃啦,骨头渣都没剩——啊呀。”转动眼珠看着被我一把拧住的左手,笑了一声,“开个玩笑么,夫君不要气也不要急。” 我略略松些,凝着他道:“此事不能玩笑,请殿下好好讲。” 云何欢将左手挣脱,跪直了腰肢,伸手抚向我后脑:“行,不能玩笑,夫君缓一缓气,我现在就好好讲。危韶他途经安乐乡附近,被我的人发现了,所以我的人就将他抓住,找个林中小屋放着。他现在好好的,一点伤都没受,每日有吃有喝,不过是被我重重把守、软禁起来而已。” 安乐乡是云何欢实封的封地,虽不大,但那里的人确要听他调遣。 我仍疑惑:“这不对。安乐乡虽在京城东边不远,可柳邵嘱咐的危韶一路西行。” 云何欢嘻嘻道:“我本也想让人绕到西边城镇去找呢,可鬼知道他为什么不往西反要往东,结果就这么巧,撞到我脸上。知道你不信,我证物都拿来了。” 他往袖中一摸,掏出了枚湖色玉戒。 这戒中隐含流光,一眼便能认出,正如柳邵所说,是他交给危韶带着的、他授业恩师给予的东西。 第41章 不清 我伸手想拿,云何欢随之一收,不给我碰,宝贝地捂到自己胸前。而后他便含笑地、巴巴地瞅着我,这眼神,仿佛一个小孩想吃酸甜可口的糖葫芦,要我给他买一样。 我闭了会眼,重新整理思绪,道:“殿下是想拿他要挟臣?” 他屈了膝落坐回我腿上,对着我前后地剐蹭:“谁让秦太傅这段时日对我冷落,只怕早把定好的交易都忘到九霄云外去,我什么好的招都使过,连床都重新跟太傅上了,也不见太傅松口。我怕太傅再不肯扶我上位,只能使坏招,都是太傅你逼的。” 他这样想,我真是很无奈。 云何欢弱弱地软语:“太傅你也知道,我抓住他,本有充分理由弄死他。可我一想到他是柳邵对太傅托的孤,就善良了起来,不仅没这么做,还划个漂亮院子给他好好养着。夫君,我其实还是很乖的,很值得你疼的。” “嗯,殿下说得对,”我且顺着,回去后再让影卫去安乐乡仔细探查,“所以殿下需要臣如何做,才肯放过危韶?” 云何欢坐近,两手轻轻搭上我肩,膝头有意无意地蹭过某些地方:“第一,全心全意地继续扶我当小皇帝,不许对我有二心。” 其实我此念从未变过,是他近日自己蹲起来胡思乱量,想得太多。我点头,默默退两寸,避免老被蹭便宜:“可。听来殿下还有第二。” 可我退他却进,贴个不放,弄得我不大舒服。 “第二,天天晚上都留在尚书台陪我。” 我思索了一下,记起雾谭冷若冰霜的臭脸,道:“这臣得想想。” “第三,”他悠悠然立起三根手指,“疼我爱我,不准凶我,听我的话。” “第四,经常抱着我给我讲历史故事,要讲得生动,多延展,免得我想睡着。” “第五,把水果切成块喂我吃,要每天都不重样的水果……” 他越贴越近,越说声音越小。好像把某种长日的委屈,都说在这些话里了。 他后面讲的,第七第八,第十一十二,全是琐碎的小日常,是我曾与他做过的。 看诗书,吃雪瓜,包馄饨,把着手练字……最终连珠炮一样第不知多少过后,他几乎把自己嵌在我怀里,四个爪子从四个方向将我扒着,脸附我胸前:“以上,也不是很多。只要这些你都做到,我当小皇帝后,心情好,就放危韶走。” 我忽然有些想抱他,又不知该怎样抱他:“……殿下,你动如此多脑筋,弄这么大阵势地要挟臣,就为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他眼睛一骨碌,“哦我想起了,还有不准讨厌我哥,不准提柳邵!” 我赶忙闭嘴,我怕我再质疑他优秀的计谋和英明的胁迫会让他再加条件。 云何欢再想了会,似终于想不出了,往我身上趴着松了力气:“秦太傅,你一定可以满足我的,对吗?” 我心里本有一口堵着的什么,堵了许多时日,他如此一通说,仿若有些便散了。 我抚摸着他脑袋,道:“臣无法马上答应。臣还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 云何欢一惊坐起:“家里人谁?和谁商量?” 我说:“给臣七日时间,七日后臣来答复殿下。” 云何欢脑袋顶着我胸口,两手继续拧着我,闷声道:“哦对,太傅是有个家里人,该去商量。行吧,反正我是在非常凶狠地威胁太傅,搞得和太傅的合作都不纯粹了,太傅该要仔细考虑。” 我叹了口气:“殿下,天很晚了,先同臣去休息吧。” 尚书台里算个正经睡觉的地方,终究只有那处小舍,那个窄床。我抱云何欢去的路上,他始终挂着我,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我,偶尔又好像很心虚地躲开。 看着这样的他,我生出了个猜想。 今日我提前烧了热水,把他放下后,很快便能拿来给他泡脚。 他的腿腕细得像葱,白生的后爪透着红,我在盆里一粒粒揉弄他脚趾,清洗之余托住他脚掌,略略使力按几下穴位,他便抽着气发出舒适的叹声,五爪全张开翘起。 他这样反应,我觉得我那猜测,竟有两分可能:“殿下,莫不是被臣几个月下来养叼了,缺了臣伺候,怎么都不习惯,难受得不得了,才想方设法地挤回臣身边吧?” 然后我立刻被他的洗脚水溅了满脸。 我只好抹着脸道:“行,没有。” 洗完睡觉,他又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趴在了我身上,拿我当垫子使,弄得我有些胸闷。我如今这身子,再这样多少是不大舒服。 我试着推了推他,反惹得他将我扒死:“秦太傅,以后再把我往外推时就想想危韶,那可是你柳丞相的托孤。” 无法,我只能将他腰揽着睡,由着他趴。 云何欢这才满意,下巴抵着我心口:“果然这就能让你听话,真是我的好夫君。” 次日晚回府,我在地图上指着安乐乡的位置,将云何欢的威胁一五一十地说与雾谭,让雾谭派出脚程快的影卫去找。影卫往返安乐乡需三日,另还要查探位置和情况,因此第四日旬休午时,终于传回了消息。 危韶真的在安乐乡。他安置的林中小屋周围,有数十披甲士兵和羽箭手,围得可称严丝合缝。影卫乔装问了一番,这些守卫得到的命令是,屋中人若踏出去半步,格杀勿论。因此即便我的影卫们筹备救人,要将人活着救出,恐发生冲突,存在风险。 我坐在案前边喝药边听,听得脑仁疼,放下药对雾谭道:“三殿下就这点心计,全用我身上了,叫我不知该怎么说好。” 雾谭盯着我喝了一半的药碗:“我的建议是这些你都别管,你先把自己命保住。” 我剩下半碗本不想再喝,他如此盯,我只能捧来继续。一碗全空,我重新放下,案前雾谭的脸色才稍稍缓些。 我继续想危韶那事:“如若没法直接救人出来,我恐怕只能听三殿下的,多留在尚书台陪他了。” “绕一大圈,弄这么歹毒的计谋拿捏你就为着个你天天晚上陪他?”雾谭嗤我一声,“你想想他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这你能信。” 其实,我起初听着云何欢的话,听他一点又一点细数他我们曾一起做过的许多,真有些信。 我希望是如此,至少这样说明我照顾他数月,我在他那里,总还有一点点分量,是不可替代的,别人占不到的。 我真的很希望事情只有这么简单。 第41章 但云知规前事在那,他上回如何骗我,一闭上眼,就历历在目。我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怕又是一个陷阱。 我早就不敢相信他了。他出口的每个字,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个明明白白的小骗子。我应该远离他,才对。 雾谭道:“说到底这几摊烂账,什么危韶什么皇位,以你目前这种情况,管了对你有好处吗?我有时都想直接把你捆了带你……” 他话到半截,停住,我抬头:“怎么?” 雾谭却没了声,半句不吭。 我扶住脑门:“好吧,雾谭,我晓得你很担心我。莫忧,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能撑的。此事复杂,尚有两天时间,我再考虑考虑。” 雾谭默了会道:“你先别考虑,我给你请了新大夫看。” 我牵唇角笑:“一旬休就看大夫,每次看好几个,我看了快十个大夫了。” 雾谭甩过脸,手负得老高:“墨门名医华卓昨日进京城,我约了他为你看病。再过半个时辰,我就去驿馆接人。” 我望着他愣住。 华卓,天下皆知的名医,前段时日便在京城四周行医,因云藏张榜,我还和云何欢嘱咐过若他进宫为云藏看病要如何对待将其赶走,以免影响篡位大计。可华卓极长一段时间都没消息,我本快将此人此事忘了。 我问:“张榜很早便贴出,为何他这时才入京?” 雾谭道:“华卓走到哪,看病看到哪,不拘贫富贵贱,云藏在他那都得排到后面。若要他先看,只能预先定约。我一个月前就给你定下了。” 我心中微动。我记起近日雾谭给我请的一批又一批大夫,这个摇头看不出,那个说喝药慢慢养,人人都没法给我体内的毒定个准信。我都早已放弃,喝药有一天没一天,雾谭却从没放弃过。 提前一月约上名医,还要说服名医不光明正大地、背着人来给我看病,也不知费过多少波折。 “雾谭,”我轻声唤,“有时我会想,当年我兴起救下你一命,这样的恩,对你来说当真永远也还不完么?” 雾谭冷声:“少酸我,救命之恩本就应当牛衔环以报。老实等着瞧病。” 第42章 仁医 晚些时候,雾谭将传说中的墨门名医悄悄夹带着进了我卧房,没惊动府中任何人。 我本以为名医华卓会是位垂垂老者,却不想是个模样三十出头的方巾青年,神采奕奕,看起病来很有活力。 更没想到他给我看病的方式极特别,既不搭脉也不望闻问切,而是让我伸出手臂来,一针扎我臂弯取血,弄了个四五个小瓶封存。 而后他单独蹲入一角落案几,在那角落四处抹酒,才从医箱中拿出各种怪模怪样的瓶罐药粉,对着我那几小瓶的血开始鼓捣。 我拿手帕压着被扎了一针的臂弯,对那角落看得目不转睛,深觉震撼。 雾谭江湖事知晓得多,给我介绍:“传说墨门弟子查病,都是这样。一向比望闻问切准确。华卓是墨门大弟子,相信这次定有进展。” 约一个时辰后,华卓鼓捣完毕,来与我说病情。 他说,他用目下医箱里有限的几种药材,在我血中查出两种毒素,分别叫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都很偏门,需要等他回师门取相应的解毒药材;另还有些异常,也需要用师门的条件进一步探查。 言而总之,他还需取我几瓶血走,将来回一趟墨门专门配置解药。 我欣喜地听出言外之意:“华神医的意思是,此毒有解,而且能解?” 华卓毫不犹豫地骄傲点头:“刁钻些而已,待我回师门后配出解药,不在话下。” 而后华卓细细盘问过我平时习惯、饮食用药,听我说每日看八个时辰公文,拧起了脸。 他说,他回师门配解药再回来需要半年,这毒会逐渐浸入血髓,要想延缓毒发,我必得多加休息、不可忧思动怒,否则一旦毒发,只有一个月内服用解药,才有命活。且毒发后即便解毒,身体机理已伤,我此生十年都难长。 送他走前,我奉上两锭金子,他不接;改成一锭银子,他才接了。我记起云藏张榜之事,问:“华神医入京,可要去揭榜为陛下看诊?” 华卓道:“正是,我明日便入宫见陛下。” 我想了想,决定提醒:“陛下近来沉于用丹,华神医万莫在御前对此事置喙;另外,似方才两度向我取血的行为,实在危险,也千万莫向陛下照此索要。” 华卓不解:“有病治病,对症方能痊愈。若陛下有病,我为其治好,也是造福天下呀。” 我向他深揖:“君心难测,我的话,请华神医一定听进去。” 他这种治法我是不介意,可云藏,不好说。 华卓嗯啊几声,算答应下来,收拾东西,又被雾谭夹带着送走了。 华卓没有开药,只让我注意温养。我晚上照旧喝着之前大夫开的苦药。 雾谭蹲在我房梁上,我喝药,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喝完,他目光才稍微没那么炯。 用完药后我便熄了灯,提着被安详躺下。胸前没遭个人压着,果然舒坦许多。 却也……寂寞很多。 闭上眼,便想到并不是很久之前,我还满心欢喜地在这张床上拥着我曾以为可终生爱护的人。我曾以为我们都是,对彼此倾心相待的。 若真能得到墨门的解药,治好身体;若我余生不止剩这几年,可以不必受困于方寸之中,还有广阔世间与天地…… 我是不是真的该放下了。 我睁开眼,对房梁上道:“雾谭,我突然觉得你说得很对,不能淋淋漓漓不清不楚,何况这里的事情都挺没意思的。等我治好,我将来想去草原上跑马,去泰山看日出,不想再在京城里做大奸臣了。” 天地广阔,或许慢慢就把爱不清恨不下的人忘了。 雾谭凉声道:“你前两天还说封我做将军,变脸这么快。” 我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又对展开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雾谭更加幽怨:“你的新生活就是吞了我的将军位?” 我说不过,选择不再说,闭眼。 最后我依稀听见黑暗中他道:“新生活也不错。” 但今夜我睡着,总觉得心中十分地慌。次日上朝,拿笏板站在殿中,也不曾觉得安定。 直至下午在尚书台中批着公文,消息传来,我那不安定终于落实。 华卓被云藏杀了。 理由是弑君谋逆。 他为云藏诊病,直言不讳道出丹药使陛下外厉内虚,绝难长久,并提出要取血断症。云藏且依了,他查断完毕又要检查云藏周身上下,说陛下内腑恐有恶瘤,如若为真,必要将其取出并仔细养身,丹药绝不可用。 云藏于是问他,神医打算如何取出? 华卓道,切开皮肤,沿脉挖出,再重新缝合。 然后,那个昨日还活蹦乱跳、鼓捣一堆瓶瓶罐罐给我查病、不肯收金子只肯收银子的悬壶济世的青年,午时便被推出皇宫,就在宫门外被砍了脑袋。 消息传得飞快。还说,期间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三殿下讽了华卓几句,要求将其赶出宫外。但陛下更进一步认为华卓要害自己,于是直接杀了华卓。 晚上回府后,雾谭面黑如墨,知道我在宫里消息灵通,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完,他第一次都没心思盯着我喝药,一拳青筋暴起,砸在我卧房中那根掉漆的倒霉立柱上:“我真是……” 我今日被这消息震得一日走神,目前都尚有些恍惚,道:“也不能怪三殿下。是我先前与他交待,如若云藏请神医进宫,要设法将其赶走。只能说是我自作自受,害了一条好人性命,自己给自己设下因果,我命该如此。” “好,当务之急是你身体。”雾谭深作数次呼吸,勉强静下,“你不能再待京城等半年解药。至少我们晓得,墨门能有办法。” 我看着空案,还是发神:“听闻墨门从来不知在何处,出山弟子均守口如瓶。” 雾谭一手重抠入柱中:“那就去找,边走边找。明天就走。” 我说:“我还没扶殿下登位,还有危韶。我这一走,殿下的皇位,危韶的性命,怕都会危险。” 雾谭恨铁不成钢的味溢出齿间:“你自己,命、都、快、没、了。” 我抬头弯了弯嘴角:“何况现在闹成这样,我哪有脸去墨门,求他们救我性命?” 我看见雾谭眼中发红:“总得试一试,你不说谁会知道华卓的死跟你有关?且是不是真有关还很难讲,他走之前你都劝了他,他不听。” 我闭上眼:“我再考虑一晚上。正好明日,也要定夺三殿下的七日之约。” 雾谭不再理我,一蹬上了房梁。我一晚上考虑着,都能觉察到他一直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也的的确确想了一晚上,连睡着了梦中也在推演种种将来、种种可能,看如何才找得出最好的解法,令此心通达。想得入迷,晨起穿官服,我都能瞅见镜里自己两个硕大的眼圈。 第42章 出门前,雾谭堵在我门口,等我给个应声。 我平静道:“考虑好了,我们去找墨门,治病。” 雾谭啧了声,上下打量我今日依然穿得极整洁的官服,不置可否。 我继续说:“……但必须先此间事了。雾谭,再给我大半年。一方面,你派数十影卫随时盯紧安乐乡,做好万一事态有变、需要冒险硬救人的准备;另一方面,我且将三殿下哄着,完成扶他上位,尽量用缓和方式,让他放了危韶;之后我再教他些管理国政的基础,给他备几个可用之臣。这样让他皇位稳当些,大玄也不至陷入混乱。” 顺便,再探知一回他的想法,看我与他之间是否有误会,是否还有可能。 我对他点头也对自己点头,最后笃定:“做完这些,我们就走……再不回来了。” 如果,他真是对我完完全全,只有利用,那就再也不回来了。 雾谭深深深深地叹了口长气,似惆怅又无奈。我看得出他常对我许多抉择极有意见,却从未违逆过。 “……行吧。我会先找墨门的消息。” 如此,我赴三殿下的七日之约越发任重道远。 要哄着他、待他好、与他沟通接下来成事之计划,最重要的是,要教他尽快成长起来,有个最起码的君主的素养。他若能懂事,自然也会明白危韶算不得什么。 我此生已不想与他恩怨相对到老,我不教好他,帝位周围,群狼环伺,等我离开了、甚至不在了,他不依靠自己,还能依靠谁? 那些堆弃在书房中、本欲慢慢教他的书简,我又拣了两样要紧的,带上入宫。 下午我在花台里见着了团扇,晚间,我留在尚书台,提前咳走了今日肺中的血痰,以免被云何欢看见。 我想云何欢自以为拿捏着我短处、趾高气扬乱作乱闹的样一定很够人受,便很有预料地先备好热水、备好切成块的雪瓜、备好甜糕点。考虑到他可能愿意晚上学两段,我把正厅的公文全收拾了,主座上竹简翻开墨磨好,提前一个时辰拿团扇到小门处,静待三殿下屈尊降贵大驾光临。 上次他试我都晚了一刻钟,这回不晓得又得考验晾我站多久。我想。 却不料半刻不到,人就来了。 慌里慌神,跑着来的。见我立在这,他脚步更快,一头闷进我怀里,爪子抓住不放。仿佛身上还有些颤抖。 我赶紧捞住他,关切问:“殿下这是怎么了?遇上了什么吗?” 云何欢颤声道:“我,我昨晚做噩梦,今天中午也做噩梦。” “噩梦?” “太傅,华卓,华卓我当时没想……我真就只想赶走他。可父皇一声令下他马上就死了,杀人半点都没犹豫,眼神和上次……看我,一模一样,我我,我害怕。” 第43章 心乏 看他凶惯了,险些忘记上回在云藏面前,他差点被拖走时,也这样怕得像只鹌鹑。 三殿下的胆子其实不大,在外面就缩起来,只爱窝里横。不幸我就是那个窝。这样瞧着,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亦不至于到雾谭说的歹毒。可我总是看不透他究竟想的什么,兴许待会猫起颈压了耳朵,冷不丁又给我一口。 我摸着他头道:“殿下不怕,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云藏不会对此再找你麻烦。” 云何欢把我更加揪紧:“秦太傅,你说上次他是不是也想杀我?” 我面色不动道:“没有。你看臣替你挡,就挨了十几下板子,走路都没影响。殿下不怕。” “那倒也是。”云何欢总算渐渐不抖了起来,等到完全不炸着毛,一顿,跳开,“那,我们新的约定,太傅考虑得如何?” 我抬袖拱手,以示真诚与卑微:“臣已提前一个时辰在此等候殿下。殿下要用雪瓜或热水,臣都备好了。” 云何欢怔了一下,手背到身后,歪起身子瞧我:“噢~早知道柳丞相的托孤拿捏秦太傅如此有用,比我恳求太傅、伺候太傅都有用,我该更早就把危韶抓住圈起来的。” 随他冷嘲热讽,我此心甚为平静,递上团扇:“殿下快上来吧,臣抱殿下进去。臣一向晓得,只要臣在,殿下的脚便不爱沾地。” 于是他接过团扇,伸展,一使劲,跳上了:“我还要坐太傅的主位玩。” 我一手夹着他腿弯,一手托着他背当娃娃一样抱着往里走,到尚书台正厅,将他放在我位置上。 正要去端搁在旁边的雪瓜,云何欢打了个喷嚏,蹲着左看右看:“秦,秦太傅,今日你这里怎么凉飕飕的,好像有东西一样。” 我觉得怪,环视一圈,除却四处乱丢的公文竹简都收拾了、显得空旷些,没有别的。凉飕飕更无从谈起,最近天气已有几分热了。 我略一想,问:“殿下,还在担心华卓之事?” 他颓丧,并着膝把自己坐得很小:“你之前交待我的,我当时照着做,他就,就……还有云藏,现在他让我给他按肩膀,我都有点不敢靠近。他本来就厌恶我,我怕装不下去孝敬他的样子,他不高兴,也会砍了我。” 我坐到他身侧,搂着肩,轻声安慰:“殿下放心,有臣在,既是臣定下的计策,自然一开始就考虑过是否危险。”云藏拿他捏着我,当然不会杀他。 云何欢蹲得声音也越来越小:“可我以前没发现危险也会这么突然……秦太傅你又没提前给很多准备,先前还不爱理我、老想躲我,我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没人教我该怎么办,我就真的……很害怕。”到最后,嗓音都带着酸。 这是被吓坏了。 他如此说,我忽然意识到,即便是我想晾着他的那段时日,他每日也是待在云藏身边。我知道他不会有危险,可他自己不晓得,他是在亲自伴君如伴虎。 原本,他还能不时从我这换些消息得些主意,有个主心骨;可自我放言分了他,他连我面都难以见着。云藏又是个能因两句挑拨就当面下令杀人的,他孤零零在宫里,怎能不怕。 是我的计策将他送进宫中,又是我将他丢在那不管了。 我往前,抵着他额头道:“是臣的错,臣疏忽了殿下。臣今日便为殿下安排下一步。” 起初我还想,云何欢定会趾高气扬,给我许多脸色看,要从这头哄到那头,方能让他听进一句。如今他被华卓之事所激,回到我这窝里,立刻乖得不得了,我讲如何推荐几个暂受冷待的方士、如何收买寺人,他边听边复述,不须我追着讲,已记下了。我最后递了他一包碎金银,为收买人心之用。 云何欢揉着这包东西问:“云藏也给了我不少,不能用他给的去收买吗?” 我道:“宫里的东西,均有登记造册,底下的人带出去也不好变卖,反惹麻烦。碎金碎银既好夹带,又不易被认出。” 他点头:“喔,收买人心还有这样的讲究。” 我想着自己陪他身侧不会有多长时间,说完这些,正要找书简来上课,利用好一切间隙。云何欢却哈欠,依向我胳膊:“太傅,我被鬼追两天都没睡好,我好困。” 吓得激起毛的猫刚刚捋顺,确不该多烦扰。那就明天再讲。 只耽误一天,也没什么。 他闭着眼,四肢瘫着,果然一挨着我脚就不爱沾地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唯有惯着这毛病,又一路将人抱回小舍。尚书台没有条件洗澡,我便拆了他衣,替他擦身。 这顿折腾下来,实有些累,胸下微微发闷。 我稍歇了片刻,云何欢坐起来,拽拽我:“太傅,你是不是风寒一直没好?” 我撑直些:“没有,臣很好。臣就是看公文看得有些晕,休息一下就帮殿下洗脚。” 他低下头:“你现在好像不愿逗我玩了,说话总很正经,还有气无力。” 我道:“是吗?殿下要臣悉心陪伴,臣是在鞍前马后、悉心陪伴。臣觉得自己做得还行。” 云何欢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样,我想要……想要……反正,就是不一样。” 彼时心境,今日心境,怎么可能一样。 你是我定下终生要守护的人。 你是我决定半年后便再不相见的人。 怎么可能一样呢。 他又一拍膝盖:“反正,危韶在我手中,你得哄着我,对我好,接着扶我当皇帝,不然我就杀了他。” 我缓够了劲,确认暂且不会再咳,道:“是。殿下抬脚,放进桶里来。” 我教了云何欢收买人心,他学得颇快。不过两日,便有收获。 依然是尚书台主座上,他坐在我怀里,嘴里嚼着我递上的雪瓜,边吃边比划着说,方士中果然有两人被其他方士排挤,想在云藏那展露头角以得荣华又没机会。他已借机帮忙推荐给云藏了,那两人得了重用,说要对他肝脑涂地呢。 还有宫中寺人,虽然目前云藏近宦还油盐不进不好收买,可在云藏那最得脸的曹公公有个徒弟蔡让,一直想把曹公公拉下马。一来二去,蔡让与他关系不错,若让蔡让挤开曹公公做了中贵人,那再收买其他云藏身边近宦就简单许多。 第43章 我颔首,再喂一块:“好,臣已知晓。曹公公得脸多年,该有不少血案埋在土里,可以查的,此事交给臣。”再指案上,“殿下,臣今日想给殿下讲吕后乱国与文景之治。” 云何欢收了愉悦脸色:“秦太傅,你好无趣现在。我一下子做这么多,你不夸我,还给我加课。” 总不能明日复明日地推。我道:“殿下想做皇帝,这些须得学。晚上时间本就少,臣只能替殿下抓紧时间。” “我不用急着学呀,”他转过来,对向我,两手指尖暧昧地抚我肩膀,“秦太傅会就行。我只需要吃吃喝喝,并好好拿捏着太傅旧爱托孤的软处,让太傅对我死心塌地,不就足够了吗?” “这正是臣为何要讲吕后,”我捏下他两只手腕,放好,“吕后以威压皇族,使外戚专权,虽得表面风光,可吕后一死,吕氏随即惨遭屠灭。臣想让殿下知道,为君者掌控人心,决不能单靠威胁。” 云何欢睁圆了眼睛,对我眨巴:“秦太傅这是说,我拿柳邵托孤威胁你,你很不高兴,因此不仅不愿再哄我,以后甚至会要我好看?” 其实,现就有个例子足够振聋发聩,即我们正在对云藏做的事——我为何一定要跟自己曾经的主君翻脸、置之于死地。可我又不能讲。 回我身边才两天,三殿下就再也不怕了,仿佛尾巴又高高翘了起来,还打个弯。 我认真道:“人人都有底线,殿下将一根弦绷直了不放,总会断的。” 他往前坐坐,又开始用膝盖蹭些奇怪地方,面上一派纯然:“可太傅,你扯这么多大道理,但事实上,你除了对我没底线,现在好像没别的选择了呢。” 我心中顿麻了片刻,立觉他坐在我身上扎得慌,推了两下。他却将我一把扑抱住,语气那么甜腻:“只要我捏着危韶,太傅就只能拿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底线。今天不哄我,我就当你尚未调整过来,小小警告一下。明天后天大后天,你须得哄我,无条件地顺着我,知道吗?” 我无话可答。 一时未动,他便摇我:“秦太傅,你可记住了?” ……雾谭说得对。我就不该管这摊烂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我叹了口气,将他彻底推开:“殿下不学也罢,臣身子乏,先去睡了。” 许多日前,他说他设下这个计策,是为了让我陪他,做我们做过的一二三四件事。即便方式不对,也可见仍念着我两分。我想,我便借此试着教他为君之道,免得我不在后,他无人可以依靠。 可我如今光看着他,就觉得很累了。 第44章 相信 这日旬休,我带了一车竹简从尚书台回来,蹲在家里看。 前段时日,我端了曹公公数桩出人命的旧案,将其拉下马;云何欢在宫中,成功推蔡让上了位。于是在云藏不经意间,常侍奉他的近宦皆已被三殿下收买。众人皆哄着他大用仙丹、沉迷声色,称此最能延年益寿,恢复昔年龙马精神。 我这边就遭了老罪、背个大时了。 看不完的公文,批不完的奏疏。以至于旬休在家,都不得安宁。 甚至在案前咳了一滩重血,没提前接住,脏污整卷公文。本想缓缓眼花重抄再继续,却不料又呕一口,这下不止眼花,人也花了。 再醒转时,人躺在床上,浑身抽痛,尤其胸腔,我被扯得几乎撑立不起。雾谭在榻前守候,见我要起来,他给我背后加了个软垫。我道声谢,让他把剩下的公文拿来,我还没有批完。 雾谭不动。 半晌,他问:“他是不是在宫里给你气受?你这身子不能动气。” 我没敢答。 他看着我说:“好。趁你还能活动,我们明天就走。” 我摇头,数次吸气,方能道出一句话:“……不行,马上就要成事了。” “成三殿下的事,跟你有多大关系?”我看见他眼底的红,“自你又开始晚上留宿尚书台,回府不是咳就是呕。今天吐血生生吐晕,你难道练过武?你以为你身子是铁打的?” 我绞着被子道:“讲道理,这和练武没干系,即便练了武喝毒酒也会被毒倒……”未说完,雾谭盯得我背后发凉,“嗯,我不说了。” 雾谭近日对我火气真是越来越大。我声都不敢多吭。 公文和奏疏最终没有看完。又原样拉回尚书台,在尚书台接着看。包括晚上云何欢来找我,向我索抱索吻,甚至索些别的,我也在看。 我没空教他,也没心力再教他。他今日到我这,盘坐在我怀里,兀自拨弄一个精雕细琢的核桃船玩,不时仰脸巴望我,皱眉头:“秦太傅,你脸色仿佛越来越差。什么风寒这么久都没好?” 我不理,看着他放在竹简上转来转去的核桃船,道:“殿下,你挡我写字了。” 他立刻在我身上扭两下,脚板也在我膝上用劲踩踩:“什么态度。” 我说:“若殿下愿意读书写字,臣会多理理殿下。” “不管我学不学你都不能这么凶我,别忘了危韶在我手里,我随时可以杀他。” 我委实无话可再说,略略拨开他的核桃船,继续落笔。不说话他总不能讲我在凶他了。 他却越发不高兴,挡开我笔:“秦不枢。” 我问:“殿下怎么?” “我这两天匀来匀去,又觉不对,”他捂住了整副竹简,好叫我只看他一人,“你原本都不想理我了,是因我捏着危韶,你才回来陪我的。那岂不是……他比我重要,柳邵的托孤比我更重要?你心里真有我吗,秦太傅?” 他不让我写,想跟我掰扯。无法,我只能跟他掰扯。这是他选的。 “那殿下呢?”我将右手从案几上滑下,悄然探向他衣袖,“殿下心里每日都在想些什么?殿下心里是否有过我?臣也看不明白。” 我捏住他装了东西的袖尾。 云何欢脸色一变,急忙退开,但我已将里头的东西揪了出来。 一小卷写了字的羊皮。 “臣刚才就看见了,”我将其展开,“只有北戎北狄,传信写字才用羊皮写。殿下至今与北狄细作纠缠不清,互通书信,写的内容是……” 我读完后,实在是觉得,整个人都没有力气。 是北狄传给他的,云知规的近况。北狄细作在边城,肯定比在京城更多。 我将羊皮重新卷好,扔回给他:“殿下,你让臣如何相信你,让臣如何喜欢你。” 他却早就不怕这话题了,一拍案几:“秦太傅,你明明自己说过,你随便我待我大哥怎样怎样。所以你之前说的都是假话,你还是对他很有意见,不想让他活着回来,是吗?” 我道:“臣的重点在于殿下还与北狄不清不楚。殿下,我们的计划快进行最后一步了。” “那我靠他们传两片我哥的消息又如何?”云何欢道,“等云藏一死,不就没人能查我了?” 我一字字说:“可殿下会成为大玄的君主。为君者这样做,殿下觉得对吗?” 云何欢抄起手臂:“我本就只做不管事的小皇帝,秦太傅你才管事,没必要如此苛求。” 我不由提了声问:“殿下什么都不学,更不注重修养为君品行,支使臣这般理所当然,倘若以后没有臣,殿下该怎么办??” 一出口,我便知自己实是被他气得上火,有些昏头。 他面色果然又有变化,带了丝薄红,微微愠怒:“秦太傅,没有你,是什么意思?” 旧账真是翻不完,越扯越歪,越辩越乱。我不愿聊,弯腰去捡地上的笔,重新蘸墨,落于竹简。 笔却一声哐当之下,又被打飞。 云何欢再将竹简整个抓起,哗啦扔到旁边,回过来对我恶狠狠道:“秦不枢,我对你的要求本还有哄我、对我好、不准凶我,你一条都不遵循,警告了也不听,好,你人在这也就罢了,我勉强不计较。但你解释清楚,什么叫‘没有你’?难道你根本不想辅佐我,要离开我?想想危韶,给我认真解释。” 喉根处又开始泛腥,我捂住嘴轻咳两声,手心便沾了些黏润。我将手捏作拳放下:“殿下若不带最后一句,臣还是挺想解释的。” 我但凡引他不满,他就要带这么一句,威胁得十分起劲。左右我也解释不得,这么堵他就当掩盖过去了。 他果然跟着另转个话题同我吵:“你这么介意我拿着危韶,你到底是对柳邵旧情未了,还是想用危韶做个预备?他比我小,当这个傀儡小皇帝也会比我听话很多,教教还能修养为君品行,比我像个君主,是吗?” 我都数不过来我们这几句话间过了多少话题,吵架吵得乱七八糟,我只觉脑仁痛:“殿下没有过朋友,自是不知朋友临终嘱托的重要性。” “谁信你们是朋友!”云何欢扑过来,抓住我衣襟,“追得到就是喜欢,追不着就成朋友了,似这种‘朋友’的儿子养大点,教会点,指不定又有故人之姿呢,是吧?” 第44章 他这回一膝盖压在我腿上,使了大力气,压得生疼。 我实无法忍,起身反过来将他擒在地上,摁住肩颈:“殿下,臣待你稍稍令你不满,你便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臣一切所为,对臣没有半点信任,臣远离你,你又非要把臣死死绑住。臣才想问,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看见他愣怔一瞬,立时眼圈发红,现出莹光:“因为自从我哥那事后,你就不喜欢我了!!” “你赶我走,躲着我,凶我,嘴上说跟柳邵断了,结果还和他藕断丝连,柳邵死了还要找他儿子!你再也没有逗我玩笑、再也没有和我一起做桃花酥做馄饨、再也没有温柔亲昵地和我亲吻、顺理成章地和我睡觉了!”他本吼得大声,到最后,泪水四纵流下,“你的心思分去了好多在别的人别的事上,你眼里……再也没有只看得到我……柳邵都给山阳公殉了葬,你的眼睛……却还没有移回来……” 他哭得那么伤心:“我想方设法把你重新留在身边,你也没有变回以前的样子对我好,还是凶我、躲着我、不理我……你说你恨我,恨得要死……你讨厌我做的种种坏事,你还是觉得柳邵比我值得喜欢,他死了都比我强,你再也不会喜欢我了……我就想你像那四个月里一样待我好……我绑着你,就想要……这一点点的好……” 我看着、听着,只觉得怅然。 他没再乱抓我衣襟,说完这些便伸展手臂,似想跟我索一个拥抱,得些安慰。可我瞧着他身上,总觉得一身都是能将人扎得鲜血淋漓的刺。我没有接。 他的可怜和软语后面,总藏着刀。我永远辨不出他哪句话是真言,我早就不敢相信他了。 云何欢见状,缩了手:“果然,你不喜欢我了。” 我慢慢擦拭他脸颊,揩掉那些泪痕:“如若殿下所言为真,那殿下对臣,有些误会。臣,没有不喜欢殿下。” “我不相信。你怎么证明?”他一咬牙,又凶恶起来,“你证明不出,我就杀了危韶。” 我未理此言。只要他带这句话的,我都不会理。 我道:“臣虽然……没有不喜欢殿下,但臣已经,不想亦不能和殿下同路了。” 云何欢大约是听懵,我此话后,他直愣地与我对视,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我问:“殿下理解不了么?” 他瞪着我,不言。 我缓缓地说:“殿下自己也明白,自己做了‘种种坏事’,却从不肯为此真正认错和改正。臣将殿下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只觉一日比一日厌烦。臣对殿下的喜欢,不足以支撑臣永远如昔日般陪伴和侍奉殿下左右。” 顿然许久后,云何欢在我身下寒笑了一声:“我不信。你怎么会喜欢我又不想陪我,我不信。要么你就是对柳邵这个死人尚有余情。”他双手收在胸前,又一滴泪水从左眼滑下,“你如若喜欢我,就该为我赴汤蹈火做任何事,怎可能不想理我呢,我才不信。” 我再擦去他这一行泪,说:“臣与殿下之间,隔了一摊又一摊的烂账,你我不解决这些,永远无法相伴。倘若……殿下肯放了危韶,臣愿在成事后,与殿下一同慢慢地细细梳理,寻找症结。我们一起学着去彼此信任、交托真心,你愿意吗,殿下?” 第45章 收网 我晓得,雾谭对我越发冒火,就是因着我向我的三殿下无休止地服软,跟被下了降头一样。 可如若,我与他之间真只是隔着些始终没能说开的误会,他因我躲着他,没有安全感,误解我与柳邵乃至危韶,而我误解他是一条毒蛇,误解他毫无真心、唯有利用…… 如若,我们都只是误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 我想,仅仅这么简单的话,一起静下心谈一谈,花上些许时间,总能解开的。 若能彼此说得通,我的三殿下,或许也仅是一只从小被欺负怕、被骗怕,才被迫扎满刺的、有些别扭的流浪小猫而已。 我还是想最后再试试,看有没有希望。 至于云知规,没关系。我可以接受,我不求对我一心,我还是只求个不白费就可以了。 “秦太傅,我算听出,”云何欢咬牙切齿,两手摸到我脖颈上,“你绕这么一大圈,还是为了让我放危韶。没有危韶……你根本就不会回来陪我。” 我坐起身,松开他。他的手这次没在我颈上使力气,一躲便滑落了。 “臣对殿下,言尽于此。殿下若还想与臣解开心结,就请放了他吧。”喉中又泛出血沫,我压下,最后道,“这样,殿下至少能用行动向臣证明……你没有单单在利用臣,臣与殿下,才可能有以后。今晚,还请殿下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好好想一想。” 我今晚,必然咳得昏天黑地,不能再照拂他。 我回小舍解衣歇息,这一回,云何欢没再赖着跟过来。昏黄灯下,我委实耐受不住,将那血沫呛出,这次手帕上的红色泽极深沉。 可能是慢毒开始真正侵体的迹象。比预想中快太多。 每一个雾谭请来的大夫,都嘱咐了我要好生休养、不可劳累,怎么能每日看八个时辰公文。可我不兢兢业业做这些,如何稳得住云藏,如何在朝上说一不二。 我捏住胸口闭上眼,缓慢吐息,调整身体。 此次还好,虽眼花一阵,并没有晕。就是估摸这手帕拿回去,又要挨骂了。 成大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云藏在早朝时,让人读了云知规迢迢千里上的谏表,内陈边军边民生活如何苦寒,细数父皇种种与民争利不是。云藏听完,动了大气,当庭两眼一插,晕了过去。 而后人仰马翻,送回寝殿。等到下午,人醒了,召我前去御前。 云藏寝殿外跪着一地宫嫔,门口跪着一地太医,再往里,御榻前,云何欢正十分担忧、万分贴心地伺候亲爹,亲手一勺一勺喂汤药。真是个看起来孝顺得不得了的好儿子。 我近前后,还没跪,云藏便亲切地让我起来,赐座,再问我朝上动向。 我恭谨道:“陛下今早着实是吓着臣等了。臣已告知了众臣,一切静待陛下宫中传正式的消息出去,不教他们生乱,影响朝政。” 云藏半躺着,模样已使不上坐直的力:“有劳明之替朕分忧。依明之看,现在是否是召知规回朝的好时机?” 我继续忠肝义胆地恭谨:“河北之事未久,大殿下战功也尚且不足,恐怕世家那边,难以安抚。” 云藏道:“倘若有你辅佐知规呢?” 我滴水不漏地答:“臣自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之后,云藏跟我絮絮叨叨,聊了一个时辰当年之事,他在外征战我安定后方,我们君臣相处多么和谐。我听着聊着,逐渐坐近,乃至从云何欢手中接过匙碗,也亲手给他喂药,脸上笑盈盈,跟他“是是是”、“陛下说得没错”、“那段时光臣也很是念想”,忠心得恨不得把自己拧出水来。 当晚前半夜,云何欢都在云藏身边很有孝心地侍疾,直至后半夜,他才来尚书台,并带来了最确切的太医诊治结果。 之前是外强中干,现在外强也撑不住了,仔细将养,或还可续上一月。前半夜侍疾时,云藏躺床上还十分懊悔,悔不该一怒之下杀了华卓,哪怕让人神医再多看看呢。 因此,今日我先不与三殿下纠葛彼此之间的烂账,径直案前商讨计划。 我直下定论:“云藏可能会暗中下令,让大殿下尽快回朝。” 云何欢坐在对面,仍摆弄着核桃船,不说话。 我继续讲:“如今云藏周围近侍,已唯殿下马首是瞻。在药里掺些东西,让他就交待在这几日,应该不难。之后臣便在遗诏中替他立你为太子。” 云何欢又闷了片刻,才问:“还要赐死大哥,对吗?” 我道:“臣会安排好假死的药酒。” “能不能我先给大哥传信,与他说清楚?旨意上直接赐死他,他可能会误解。” “不可。这种信件若在途中被旁人翻去,殿下便万劫不复了。” “可秦太傅,这样……当真稳妥?”他将核桃船捏回手里,“万一他接旨后用别的方式,不喝我们送去的药酒呢?万一被看出来了,他生我气,撕了圣旨,要派兵打我?万一你……反正,有没有别的办法?” 万一,我。 他还是不相信我。 他没说完的话,我替他说:“殿下担心,万一我给的不是假死药,是真毒酒,对吗?” 云何欢面色一白,低头拨弄手里的东西,又猫起来不说话了。 我叹气:“殿下,你我做的事,本就是在如履薄冰,没有计划可以十全十美。此法对待大殿下,确有你提的前两样风险,但,臣真没有那么恨大殿下。” “既然有风险,那就不下这道旨意赐死他,”云何欢支着案急道,“太傅,我相信我大哥,只要太子写明了是我,他一定不会反。” 第45章 我重新强调:“臣早已说过,到这种关头,反不反不是他决定的。涉及储位之争,只要他在,有的是人想替他建功立业。” “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就我想。”他一手掐着边沿,生掐出了凹陷,“我这几天……我再想想怎么从我这把他诱回来。在此之前,你不准下任何旨意动他,否则你再也别想救危韶出去!” 在他心里,我与他的关系,还是只能靠这种威胁来维持脆弱的平衡。 不知前日的话,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我支臂扶额,在案上缓慢深作了几次呼吸,顺一顺气,才勉强压下这次胸腔发疼的滞涩感,道:“好。此事暂放,臣与殿下先进行最重要的一步,可行?” 我们曾定下的交易的最后一步,开始了。 我已完全做了一人之下,中郎署中,自也有我不少人。第二日中郎将便传信给我,陛下秘遣一使者出宫,往北去了。想必是召云知规回京待命。 宫中,这几日间云藏仍在用丹药。他不相信太医的诊断、赶走了许多太医,却大概觉得自己还能多用歪门邪法续一续,或至少看起来仍维持数十日矍铄表象,撑到云知规回来。 他不晓得,这几日他用的丹药,已掺了数倍于之前的朱砂。 他也不晓得,我已让雾谭秘遣几个在外的影卫,以最快速度,向北而去,将人截杀。 云知规回不回来、怎么回来,三殿下还在想,他怀疑我用心、不要我插手,那且让他去想。但反正,不可能是他云藏喊回来。 一切就绪,万事俱备,我静静等着,等他驾崩,捏造遗诏。 不料三日后晚,云藏急召我入宫觐见,还让新晋的中贵人蔡让连夜亲自来请。彼时我正靠在榻边,才咳了阵血发了阵病没完全缓过来,嘴边碗里药喝了一半。无法,临到此处,只得披衣出发。 我刚在卧房里换好官服,走之前,雾谭拽住我衣袖:“药没喝完,一个时辰后还有一碗。” 我只好道:“今晚恐有大事,会是个不眠夜,不能耽搁。好雾谭,我回来一定补。” 雾谭问:“你快做成了?” 我颔首。 他随即道:“那你今晚怕是有的忙,回不来。我把药倒壶里替你揣着,与你同去,并暗中护你。” 我干笑:“雾谭……你监视我喝药也太严谨。且那是皇宫。” 雾谭径直行动,去找装水的陶壶,并不忘翻我一白眼:“以我武功,你当皇宫我进不去?你非要玩命,我只能搭把手,避个万一。” 我道:“这要真有个万一,大事没能做成,那我除却被你抓去强行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也没别的路了。” 雾谭呵呵两声:“若到这地步,你再不情愿也没用。” 其实我还想说若出意外,三殿下比我更危险,再想还是算了。到时真如此,我求一求他,他亦会帮我将云何欢一并抓走的。 这次云藏寝殿外,没有跪一地的宫嫔与太医。夜幕下寂静如水,唯有蝉鸣。他这是不愿自己身体不行的消息宣扬出去。到现在为止,众臣那边,还尽皆一派茫然,什么都不晓得。 龙榻边,云何欢正殷勤地捧着碗人参汤,拿勺舀一点收到唇边吹一吹,再小心翼翼喂到已几乎支不起身的云藏嘴里。 按计划,前几日零零散散喂的,和此刻这汤里放的量叠起来,今晚便足以致死。接下来便是在云藏老儿还有力扑腾时,将人稳住,避免他高声喧哗、唤来远处的侍卫搅局即可。 我小步踱上前,合掌向下,恭谨跪礼,叩首:“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第46章 忠奸 我端跪了一会,没听见他叫我起来。用余光瞥去,原是努力咽了参汤、再努力吸气,最后一努力,才出口:“……明之请起。”而后对云何欢道,“你先下去吧,回自己寝居,今夜不必过来侍疾了。有太傅陪朕。” 云何欢放下汤碗,从容起身,行礼很有人样:“诺。儿臣亦不会让闲杂人等惊扰父皇休息,儿臣告退。” 云何欢走后,云藏朝我疲惫地使了个眼色。我由跪起身,捧过那碗人参上前。氤氲着热气的汤中泛着些微不正常的朱色,其实挺明显的,可云藏一直在睁眼眨眼,怕是昏花看不清了。 我拿匙子搅了搅,再如方才云何欢一般坐到他身边:“臣伺候陛下用膳。” 他抿了一口参汤,叹出我的字:“明之。” 我耐着性子应他:“臣在。” “朕近日身体空乏,时常梦魇。梦里回到了五六年前,西凉州军将将向京城开拔的时候。那时明之尚且年少,朕也意气风发,为了奉迎危氏天子回京,连年征战,不知起了多少兵戈、死了多少人。那时候,明之与朕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啊。” 他苦笑:“如今朕不久于人世,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没有答,再盛了勺汤水递近,想多喂他喝两口:“陛下用膳。” 云藏没用,又提过好几口气,望着帐顶,缓缓道:“朕其实,很后悔一件事。朕当年不应不听明之的谏言,急于求成,逼禅危氏天子。以至于内忧外患、战火纷然。若朕只做个王,或做个丞相,朕与明之……君臣之谊,也不至走到今日光景。” 听起来像是说,很后悔自己的登基弄出许多纷争来,才不得不授我以权柄,令我在后方坐大,掣肘于他。 我将那碗参汤搁回边上,温声奉承道:“陛下在说浑话。这天下是在危氏天子手中纷乱四起,若无陛下奉迎、讨逆,天下早已四分五裂。危氏无德,陛下取而代之,理所应当。”多奉承一会才能多拖时间,让我再想想还能怎么编。 云藏开口,声音涩哑:“明之,再唤朕一声主公吧。” 人之将死,是真怀旧。我垂头:“臣不敢,这是冒犯。” 他转头盯过来,浑浊的目亮了一些:“明之可是在一直怪罪朕?” 我谦卑:“陛下是君,臣怎么敢怪罪陛下。” 云藏目中寒芒迫向我,他像是提起了些不寻常的精神,类似回光返照:“但过不了多久,这大玄就是你的了。朕想要你一句保证,永为大玄之臣,绝不僭越,你可能发誓?” 这问题要命,我从软垫上滑开,麻利掀裳就跪,压低了脸:“陛下折煞臣了,臣万不敢僭越,大玄世世代代都是云家的。何况臣的命还在陛下手里,陛下让臣做什么,臣自然也只敢做什么。” 车轱辘这一阵后,殿内又陷入沉寂,窗外风声猎猎,就这么过了似一炷香久。终于,云藏卸了力,开口:“既然如此,就劳烦明之为朕拟诏。朕如今已……写不了字了。” 我再一拜,言诺,躬着身行案前。不得了,起草的空白竹简和玉玺都是在这放好了的,云藏老儿竟就等着尚书令我来给他写遗诏。 本太傅仔细蘸墨,端然执笔,向云藏一揖:“陛下请讲。” 云藏颤巍巍地几番提气,才能稍微大声些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惟念储贰之重,实国之根本也。今大皇子云知规,聪慧仁孝,德才兼备,深孚众望,堪称大统……兹特册封为太子,以固国本,以安民心。” 他念着,我写着,他这一通极缓慢地念完,但我还故意极缓慢地没有写完。又拖了会,云藏几乎没有中气地问:“明之,这段可写好了吗?” 我低头写道:“快了。陛下莫急,陛下念的诏书过于简短,臣还要为您润色。” 云藏脸色苍白,道:“先不急……不急润色,朕还有一段,没有讲完。” 听上去,朱砂已经开始起效,他马上就进的没有出的多了。其实我也因慢毒目眩了片刻,不过现在,他得死在我前面。 是他非要跟我比,谁更敢毒。 “陛下请讲。” 云藏声音已开始近似呜咽:“咳咳……另三皇子云何欢,自幼顽劣,行为乖张,悖逆伦常,有损皇室尊严,动摇国本。朕虽慈父之心,然为天下计,不得不行大义灭亲之举。兹特赐其自尽,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手抖了抖,一滴墨团污了字迹。我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这一次,写得更慢了。 缓缓写着,我问:“陛下,三殿下是臣心悦之人,陛下难道忘了与臣的约定?” 云藏在那边停顿许久,才道:“朕思来想去,忆及那封他栽赃知规的信,始终觉得他必不安分,将成大患……明之勿忧,朕会兑现另一份诺言,待你辅佐知规顺利登位,你自能拿到解药。朕这段时日在朝上,瞧你面色不佳,身形也消瘦了些,朕想,你应该……更需要这个。”讲完如此长一段,他喉中又开始呜咽,似已咳不出。 我牵唇角笑:“好,臣明白了。陛下稍待,臣润色诏书完毕,还要刮掉墨水沾污的错字重新书写。需要一点时间。” 慢慢地多编数百字华丽词藻,慢慢写完,写完后找刮刀划掉竹简脏污之处,再慢慢重写。我磨蹭得甚至有些无聊,有意多刮了两三字,继续重写。 第46章 如是又耽一会时间后,我才摸来玉玺,沾好印泥,准备盖上。 “明之,等等,”云藏唤我,“……让朕先看看。” 虽严格来说,这份竹简诏书只是草稿,但我仍径直将玉玺压下:“有陛下在,臣当然不会修改太多。” 云藏一听,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灰败:“给我看!” 他“看”字落音,我这头玉玺已在诏书末尾盖完,血红端方。 “当然不会修改太多。”我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起身,将诏书展在手中,怕他看不清,十分好心地递到他面前,“陛下请阅。” 云藏双目颤着,看模样可能已意识到什么,读个诏书挤眉弄眼,用尽全力。 片刻之后,读到后面,他捏住床沿,一双眼窝似不敢置信般嵌着两颗血珠刺向我,暴凸得几乎真的要滴出血来:“秦明之!!” 我亲切道:“陛下不必连姓带字地呼喊,臣听得见。臣的修改,只不过是,稍稍替陛下做主,调换了两位皇子的名字而已。陛下可还看不清这诏书?需要臣再拿近些吗?” 他艰难伸手欲抓,但我靠近他是保持着某种微妙而合适的距离的,一退就已将诏书拿远,他自然抓不住。云藏枯干的手捞了几个空就彻底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回床上,重重喘着,拍着床榻喊了好几声来人。但他嗓音已完全嘶哑,只有寝殿内的几个寺人能听见,而这几人岿然不动,早已被云何欢收买了。 云藏重新转向我:“秦不枢……你可知,你的命还在朕手里!……” 我慢悠悠拉了张软垫坐下:“臣知道。” “你一向是个惜命之人……你怎么……敢……” 我慢慢将诏书卷好:“陛下觉得臣是篡权奸佞,心怀诡计,臣这么做,自然也是算计出来的。” 我看着他挣扎,看他眸中血丝好像真要暴开:“陛下说会给臣解药,只是一面之言。陛下会否真的有解药、会否真的将解药给我?究竟结局会如何,臣一点都不能把握。” “但臣能把握的是——陛下不让臣好活,臣,也可以不让陛下好死。”我字句柔缓,“陛下不是怕臣是乱臣贼子吗?一向防臣比防贼更甚。今日臣遂了陛下的愿,真做了这乱臣贼子,怎么陛下,看着反不乐意了呢?” “没有解药,你也……活不久……” “这不劳陛下挂心,臣至少会比您活得久。” 云藏嘴唇翕合,我觉得他应是想破口大骂的,可几番张嘴,他呕出的仅有乌黑的血,说的字很勉强连起来,方能听出,是“朕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我道:“陛下要杀臣?您怕是忘了,您已经杀过臣、也杀过三殿下。今日臣弑君,子弑父,皆是陛下咎由自取。陛下放心,臣会同陛下最厌恶的妓子三殿下守好您的江山,而黄泉路上,有您最喜重的大殿下相伴,您也一定,半点都不会觉得孤单的。” 云藏竭尽全力瞪着我,枯手抓紧了被面,梗直脖子想起身,却已完全动弹不得,只有嘴边乌黑的血越涌越多,仿佛还呕出什么碎块。 他已任何话都说不出了。 这种时候,应当纪念一番。我左右一看,没见着酒盏,唯有那半碗掺朱砂的参汤。于是我将这碗参汤拿过,站起,道:“陛下与臣君臣之谊,就此断绝。臣,恭送主公。” 我挽袖,以汤代酒,从左至右,缓慢浇下。 云藏看着,喉中滚出一声吟啸,而后整个人僵倒下去,彻底不动了。眼睛到最后还瞪着我,没有闭上。 我手中碗里的参汤,也空了。 第47章 灯灭 杀云藏,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未出现任何意外。 我最后瞅了会他死不瞑目的眼,便唤来周围寺人,为先帝整理和擦身,务必将其做成安详入眠梦中溘然长逝的样。否则云藏死前呕这么多东西出来,叫人看去,还以为他死得有多冤。 安排完这些,中贵人蔡让颇紧张地亦步亦趋跟在我身侧,问:“太傅大人,接下来如何安排?还请您吩咐。大家伙的脑袋,都给您和三……噢,太子殿下系着呢。” 我道:“明日清晨公布先帝于梦中驾崩,之后你们按宫里该有的规矩办就行。我会代表尚书台颁下先帝遗诏。” 蔡让称诺。我拿着这诏书又想了想,将他叫住:“等会。找一份空白的正式诏书来,和玉玺一同拿到外面正殿。我要重写一遍。” 蔡让目光迷惑,又有些惊惧。现下大家都在干诛九族的事,谨慎可以理解。我便稍稍解释:“放心,太子仍是三殿下,但先帝让我写的诏书上有三殿下不喜的内容。他没打算让大殿下死,我须得删一删。” 蔡让大悟,慌忙去做。 我转到正殿后,便就着云藏的龙椅坐下,展开新诏书,再将原诏书平放在旁侧,提笔蘸墨,比对着重新抄写。 之前我写得慢是为拖延,现在写得慢,是为着仔细了。三殿下的封太子诏,我不希望上面有任何错字。 等我写好,我就拿着去找他,将诏书亲自奉到他手中。今后他就是真正的太子,待云藏葬入皇陵,他便能登基了。 皇帝丧仪繁琐,要记得嘱咐他,莫高兴得过于明显,多少挤两滴眼泪出来;戴孝戴不了多长时间,很快便能换龙袍,所以莫去嫌孝服粗劣不好看;今后也不可完全不管朝政,但莫忧,有臣在,一切臣都会慢慢教给他。 然后…… 倘若他愿意放了危韶,与我交心,解开心结,等他学会了一点朝政、在众臣辅佐下稍能独当一面了,我便如实相告,我需要去墨门求医。陛下可先按臣留书上所写用哪些人分别做什么,等治好了病,臣就回来。 这毕竟没法在朝夕相对的情况下瞒一辈子,迟早是要说的。 我会告诉他,别担心,很快就能治好。 我们之间,可以真心换真心,可以不必对彼此恶语相向、用威胁来维持脆弱的平衡的。 如是写着、想着,刚到一半,胸腔里蓦地一阵闷痛,腥味泛出喉咙。我眼见着血从我嘴里呛出,染污了这副新写的诏册。我下意识抬手想擦,头脑却又一阵晕,笔都拿不稳了。 我不得不再低头缓过很久,才能睁眼看清东西。这血迹定然是擦拭不掉,唯有再重写。我将其卷起,扔到一旁,又发觉龙案前有黑影挡了光,抬目一瞧,竟然是雾谭。 他又是一张黑脸对着我。我捂住嘴又呛了几下,勉强平复,抬头笑:“催我喝药吗?你拿来吧。”为催我喝药堂而皇之地着急出现,也太急了。 雾谭却并未将药壶拿出,而是继续僵然立着,定定看着我,眉心紧凝,似乎有话欲言又止。 我发觉不对,问:“怎么了?” 雾谭复又凝思了片刻,似使了极大的力气,才道:“影卫方才传信,危韶死了。” 危韶所在的那片山林,忽起大火,整片林子化为灰烬。 尸骨无存。 火就起于那处林中小屋附近,而住在屋里的人,第一个便没了。 我看到自己再拿不稳手中写诏书的笔。它滚落下来,掉到地上。 胸口有些疼,有些闷,还有些麻,我不知这是什么感受何种预兆,竭力扶住龙案站起,稳住身子:“……可知是什么人做的?” 雾谭道:“自始至终,除却安乐乡派出的守卫……都没有别人接近。” 也就是说,与危韶待在一处的,就只有……的人。 我再想说话时,无论如何吐词都有些含糊。不知为何,心里想得很清楚,说出来的却只有呜里哇啦的声音。雾谭立时将我搀住,说:“我们这就去找墨门、去治病。这里的事再也不掺和,这种地方,也别再来了。” 我将他手臂拿住,重新站稳:“……我要先去见他。” 雾谭直接拒绝:“不行。” 我更揪住他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带我去见他。我必须先见他。” 雾谭仍要立刻抓我走:“你状况不好,随你怎么说,我现在只带你去治病。” 我正与他拉扯,殿门外阴黢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个脑袋。不等我去找他,他自己过来了。 云何欢发觉已与我对视,便走出,向我接近。他脚步又碎又慢,脸上一派纯然无辜,眼中眸色晃荡,甚至看着,居然有些害怕和惶恐。 这简直已是他一贯常用的招式。在我面前装可怜,装柔弱,装无辜,用这双漂亮的眼睛迷惑我,一次又一次,我都掉进这样的陷阱里,一次又一次。 他走到我面前,缩着手,不动了。 我推开雾谭的手:“雾谭,你先出去。” “……” 我咬牙:“雾谭,我叫你出去,无令不得进来,听清楚了?” 雾谭又站住许久,才一步一步退出殿门,没了身影。 他走后,云何欢巴巴地伸手过来,拽我袖角,还在卖可怜:“秦不枢。” 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厌恶过他此种形容,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脸。以至于这回再见到他流露此种表情,满腔怒火再也无法遏制,抬手一掌重重甩了过去。 第47章 这巴掌扇得极结实,他甚至没能站稳,偏头跌坐在了龙案上。那双总充斥着谎言的眼睛呆滞着凝视着龙案、和龙案上的东西,一下就愕然了、懵了。 “云何欢,”我极少地直唤他名字,“你先前……那样践踏我,做下那么多祸事,我都忍着,给你收拾残局,从没把你怎样过。甚至打人,这都是我第一回。以前我都……从来没打过人。” 他仍旧木然呆滞着,低头看着龙案上的东西,未动,似乎还神游天外,没有反应过来。 他就这样,呆滞很久很久。 我不想再等他的反应,先上前轻轻抚他的脸,勾勒他的脸廓:“……何欢,告诉我,为什么?” 又定片刻,云何欢终于应过来。他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对自己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然后,他收起方才的可怜样,全然换了神情,开始自嘲般地寒笑。这笑声尖锐刺耳,犹如鬼哭,他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可称癫狂。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笑,我只想知道个真相,继续捧着他面庞:“消息从安乐乡传回,最多两三天。也就是说,三四天前,云藏刚病倒、我们最后计划刚开始实施的时候,你就下令要把危韶杀了,是吗?” 云何欢笑到嗓音发哑,终于逐渐停下,并抬手先挡开了我。他眼底血丝崩起,那是纯然的恨。 “秦不枢,”他抚摸自己脸上被我碰过的地方,像是在碰什么肮脏的东西,使劲擦了、弹了,才放下。然后,慢慢地撑起,在龙案上坐直,“对,你说得对,是我,就是我把他杀了,我把他活活烧死,又怎样?!为、什、么,夫君不是很清楚?” 我扣住他手腕:“即便他是危玥的儿子,可我说过会保你上太子位,就不会食言!” “秦太傅还保证过再不与柳邵往来、从此心只放在我一个人这呢。谁敢相信秦太傅的保证?”他说,“就像你的柳邵一样,危氏少杀了他这么一个,他就要危氏的天下来陪葬。所以,只有绝除后患,才是真正的保证。” 我听见自己,在用一种几乎乞求的语气说:“可,殿下,我们约过了的……事成之后放了他,你我解开心结。你说你怕我是不喜欢你了,我还等着……在合适的时候,与你好好梳理,认真解释。” 云何欢嘴角勾笑:“约过?我可没答应。秦太傅,你难道不记得,我心里头另有个人的生死安危,最为牵挂。至于你喜不喜欢我,很重要吗?” 我在迷蒙的视野里看他,有一些听不明白、或不敢去听明白,他的意思。 “难不成,我叫了这么多声夫君,你就真这么长脸,把自己当成我夫君了?” 咽喉深处的腥甜味愈来愈重,眼前的血雾迷蒙更是越来越浓,连远处的残烛飘灯都几乎看不清楚。 “你又骗我,”我咬牙,几番张口,才能说出,“你就是从始至终都在……完全利用我。” 他的目光始终含笑而温柔:“夫君终于清醒过来,可晚了。云藏已死,我已是太子,还是你亲手扶的。弑君有我一份更有你一份,现在,你再想把我拉下去可没法,你都不能跟我翻脸,因为你已经洗都洗不干净了。” 胸腔里的疼如墨一般漫开,几乎要漫透全身。这痛太过刺骨,我看着他,无法动弹。 他见我不言,亲切无比地攀到我面前,抵着额头,吞吐着无数个夜里一模一样的暧昧:“秦不枢,你这眼神,还在装你的深情?你好好想想,我即便杀了危韶,你又有什么可委屈的?你装,我也装,我们彼此都没有过真心说过真话。现在正好,什么伪装都撕烂了。你这一巴掌,打得可真义正词严。” 他语中,仿佛在含沙射影什么,可我已没有办法深想。那种翻涌蔓延的血和痛,已将我整个人的神思都凝固了。 我只能这么看着他,紧闭着嘴唇,竭力将那股腥甜咽下。 他又悠悠道:“说来危韶这个事,该怪谁呢?整整三天,你这个大骗子蜷在窝里,和我这个小骗子掰扯,却把你最亲爱的柳邵晾在外头。那眼巴巴望着你太傅府的模样,我想想都流泪。唉,他来找你的时候,得怀着多大的希望呀。可为了权势,你却把他弃了。” “后来他一托孤,你就发了疯似的让人找危韶,比找亲儿子还殷勤。” “你是不是想着,保护好他儿子就能对他的把情债还清?哈哈哈……我的夫君,死了就是死了,欠下了就是欠下了,还托孤,还债??你还的这份情债,究竟是在告慰死人,还是骗你自己呢?” 我听着他尖锐如刃的声音,听他癫狂地讽刺;看着他的身后,残烛在风中飘摇,几起几灭。 我努力咽下了血,也只问得出一件事:“你……完全在利用我上皇位……那我们这半年,乃至七年来,算什么?” 云何欢表情微顿,眸间流露出一瞬空茫。可下一刻就没有了,跟错觉一样。 “算狗屁。”他笑得深,“狗屁的七年又半年,什么都不是!现在满意了吗,秦太傅?” 我推开了他,去找门。 他笑声还萦绕在身后:“怎么要走呀,不吵了?不打我了?秦不枢,你骗我就罢,可别把自己也骗进去!” “说什么要跟我交心、要我的真心,何必呢?你不也一直觉得从始至终都是交易吗?你就很干净吗?你所作所为,不也生怕自己的大奸臣位置有任何闪失吗??你跟我是一样的,从来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你有什么脸,装着深情质问我为什么杀危韶?” “你这种深情模样,我扫一眼都嫌恶心,你到底在做给谁看?!柳邵吗?可他瞧都懒得瞧你,他跟山阳公殉情了!哈哈哈……” 知觉麻木,视野中光影都有些模糊,不过我还是认得清楚门在哪里,竭力撑着力气往那个方向走,耳畔嗡响杂乱。 刚刚踏出,立刻就有人扶住我。 我看不清他,但我知道是谁,我囫囵地想对他说:“雾谭,我们走,这次是真的不回来了,我不想回来,我们现在就走。”可我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浑身剧痛蔓延,一张口,咽不下的腥立时尽数翻上喉头,喷溅了一地。 眼前先是红,后是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终于到极限了。 就这样吧,这样也好。 依稀中感觉到,陷入黑暗前,我跌摔在地上。再有人在身边或身后喊我,无论如何大声,皆已完全退远,不能再听清。 黑暗中还有最后一缕明,可风一过,烛光,也灭了。 第48章 错误(云喵视角) 秦不枢不喜欢我了。他又去喜欢柳邵了。 他为了柳邵,爽我的约。还为了柳邵,说,尚书台再也不要我来。 从那之后,他都在躲着我,恨不得离我十万八千里远。我用尽各种招式,扮可怜装柔弱,投怀送抱,或者故意跟他闹、与他吵架,想引他关注,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他一次又一次地赶我走,他不想跟我过以前那样的好日子,他不想跟我睡觉,他甚至根本就不想看到我,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了。 其实这种事,我还是有经验的。 我见过云藏喜欢我娘,在很久之前,我很小的时候。云藏把我娘捧在手心里疼,模样和秦不枢把我捧在手心里照顾一样,都是百般呵护、仔细又小心,每天抱着说无数肉麻的情话,立无数永不相负的誓言;可等到他抛弃我娘时,他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马上就全忘了。 我娘被活活打死,他都默许,没理会半个眼神。连我也再也不管。 爱的时候有多喜欢,不爱之后,对这个人和与他相关之人,便有多厌恶。这些我早就见过,所以我是有经验的。 因此当明白秦不枢可能不再喜欢我,我便必须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才能保护好自己。我一下就盘算出了他可能会做的事。 他要当大奸臣,把控朝政,我依然是最好的选择,他不会把我怎样;但我大哥却是他最大的掣肘。 他不爱理我之始,就是为着我大哥,更不要说大哥在外带兵,对他而言完全成了麻烦。他喜欢我时能各种不介意,可若他不再喜欢我,他定然会厌我大哥入骨。 就像我讨厌那个柳邵给他托的孤。有威胁,瞧着还扎眼。 这个托孤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秦不枢宁可为一个不爱他的死人鞍前马后,也不想理我。 他以前对我很好,现而今他也像云藏对我娘一般,把我往宫里一扔,便再也不管了。 他们两个是相同的。 但我真的已经离不开他。他扔掉我,让我走,我好难受,就像生了病一样。 于是,我想呀想,总算想出了个能重新把他绑回身边、让他接着陪我的、很棒的办法。 我先他一步,找着托孤的危韶,并抓起来。 其实不能说是找到,是那个倒霉娃娃不知怎的非往东走,刚巧撞到本殿下安乐乡的脸上。天要助我用他拿捏秦太傅,我当然得好好捏住,利用到极致。 第48章 别说,是真好用。 秦不枢瞬间就改换了态度。他在尚书台提前等我,主动抱我,乖乖伺候我,继续给我出主意。我们继续凑成一堆谋权篡位,互相给对方提脑袋。 可,还是不对。他待我,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他没再逗我,也不曾再哄我玩。 他很少笑。 他总说他乏了,要去睡觉。 他总是很累、很困,没有心情,没有精力。 他眼神每每落在我身上,里面充斥的,除却倦怠和疲惫,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有一点明白,把控危韶要挟他,是个很差的办法。 这说明他是为着柳邵的托孤才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他抱着我、拥着我,心里装的,还是死人柳邵。所以他理我就说累,天天无精打采。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焦躁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计策把自己变成了个大丑角。我越来越讨厌危韶这个小崽子,捏着他我嫌恶心,我却不能放他。 危韶一放,秦不枢不仅会再度离开,他还会因这次拿捏,更厌恶我了。 我心里特别不舒坦,只能嘴上狠狠出这口恶气,天天威胁他我要杀危韶。虽然我晓得危氏已经很难翻身了,不过说要杀他理由也充分,秦不枢肯定会信。我想秦不枢听了我的威胁后,会听话。 可我每回说这了句,他反而越发无精打采。 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我只是想让他和我在一起,像以前那样待我好。 为什么就这么困难。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又跟秦不枢吵架,在他面前大哭了一通,哭得特别难看。可我哭完了嚎完了,他仍旧不愿意多抱我一下。 而是很奇怪地说,他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没法与我同路。 我不信,因为他喜欢我的样子我见过,才不是这样,连抱我一下都吝啬。我耍脾气,要他证明。 然后他说,让我尽早放危韶,放人后他就跟我交心,一起梳理症结。 他说完就走,又在躲我,不让我跟,不和我睡觉。 可这次他说得很认真,我有点犹豫了。 如果他真照他所说,是那样,是我们彼此间有了误会,我开始有一点考虑放掉那个看着烦的小崽子。前提是他不准对我哥有半点下手的想法。 可是在我们大事将成的晚上,危韶突然死了。 就在我手里,他死了,和那片林子那个屋子一起烧成了灰烬。 我是很讨厌他,但我真没有想过要杀他。 伺候我的寺人递给我的信里,只有结果,毫无解释。因为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就这么烧死了,什么叫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寺人低头,跪着不言。 我拿着这卷信读过一遍又一遍,里面的确只写,危韶被烧死,但为什么会起火,任何人都不晓得。 “你们这样,我怎么办?!”我抓住这个寺人的衣襟,对他咆哮,我明白他也不晓得,但我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问了,“我天天在秦太傅面前说要杀危韶,现在人真的在我手里死了,我怎么跟他解释?我怎么解释??他会恨我,他已经很不喜欢我了,他已经很恨我了,他会更加恨死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躲。 我跌跌撞撞地去云藏的殿外,我还是想试试,我想如果秦不枢对我有一点点喜欢,他或许会耐下性子,听我解释的。 秦不枢在龙案前,雾谭在他旁边。他们正肃然聊着什么,脸色都难看得吓人。我知道秦不枢有一些影卫一直守在危韶附近伺机而动,所以可以确定,他已经知晓了。 我近前,想解释。我拽着他,喊了一下他的名字,后面的话却完全没有编好。我不晓得自己该从哪开始解释,他才能信。 只是没等我任何话出口,他已经狠狠剐了我一巴掌。 他打得特别重,我一下就没站住,倒在了后面龙案上。 其实到这里,哪怕他打了我,我都能够理解。只要我可以解释清楚,只要他还肯听…… 但我在龙案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是盖了玉玺的诏书,刚写不久,有些字迹还未干。字是他秦不枢的字,这是他亲手所写。他在上面写,赐云知规,自尽。 他要杀我哥。 我瞬间就懵住了,我盯着这份诏书,心中默默将它读过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读错。可没有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赐云知规,自尽。 他真的要杀我哥。 这、是、真、的。 秦不枢还在旁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可能都没注意我已看到了这份诏书。最后他轻抚我的脸,用好一副深情而受伤的形容,问我,为什么要杀危韶。 他自己都要杀我哥,他对我恶劣隐藏这么久的想法,今日终于不装,每一个字都写上了盖过玉玺的封太子诏。现在却在这里问我,我为何要杀危韶? 他都只是在利用我、好自己当大奸臣,他都在剪除可能的威胁。他都不喜欢我,根本不管我对大哥的在意,却在这里问,我为何要杀危韶?? 已经这样,无所谓。什么都不可能了。 他扇我一巴掌,不就是先已认定危韶是我杀的吗?! 他想听我说什么,那我就说什么好了。他都要杀我大哥,那危韶就得是我杀的。只有危韶是我杀的,我才能对等报复他。 他胆敢不喜欢我,还真对我哥下手,我也要把他在意的东西撕得稀巴烂。 这是他自找的。他自找的! 我大笑,狂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秦不枢受不了,转身就走。 现在正好,我们都要杀或者已经杀掉对方在意的东西,七年又半年,搞成一地稀碎。但我吵赢了。以后怎么样我才不管,至少现在赢的是我,看他这么难受,我痛快得很。 我才不稀罕他的喜欢,我又不是没人喜欢。 只是我没料到,秦不枢走到门口,就倒下了。 我好像还在夜色中看见,他倒下前,一声噗响,嘴里瞬间喷溅出无数血珠。血飞散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形状就像他从前总拿在手里的,缓缓摇动的折扇。 我看得怔怔,没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我感觉自己脸已经僵住,笑不出了。 秦不枢吐血、倒地,不省人事,都很突然。幸而在摔着的前一刹那,他被雾谭捞过肩膀,蹲坐下来接住。 我完全看懵,使劲擦好几下眼睛,也不敢确定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怀疑是隔得太远看错,快步跑上前,瞠着眼睛低头细看。 秦不枢他,下巴和衣襟上全都是血,还有红色不断顺着嘴角溢出。雾谭搂过他后一直在喊他,却怎么都喊不醒。他的回应只有嘴边血在不停地流下,刺目惊心。 我所见好像也被这血染了,都是一片茫然无声的红。我蹲下来,伸出发抖的手想替秦不枢擦拭嘴角、或者捂住不让他继续吐血,却被搂着他的人一把重重挡开。力气很大,几乎将我掀翻在地。 雾谭盯向我,眼底血丝根根崩出,目眦尽裂:“滚开!滚!!” 我滚起来后,缩在旁边,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再靠近,连呼吸都不敢。 雾谭替秦不枢抹了好几下嘴,没用,于是他立刻将其外袍解下,在身上摸点了好几处穴位,费过很大力气,漫溢的血方止住些。 我也这时才觉着自己稍能呼吸,慌乱解释:“雾谭哥,我、我其实没有杀危韶,我就是想气一下他、不让他好过而已,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会突然病得这么严重,会这么不禁气,会吐血……” 雾谭对我冷然道:“三殿下,你以为呢??” 我把哆嗦的手指咬住:“我,我不知道……” 雾谭说:“他这根本不是病,是云藏下的毒。” 我整个人都傻了,我听见自己声音也在颤:“下毒?什么时候?秦不枢没说过,他从没跟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跟你讲,”雾谭道,“他自己都要死了,却怕你知晓真相担心,天天躲着你悄悄吐血,都还在给你筹谋皇位!” 我还想试着接近,哪怕看清楚些,帮上一丁点忙都可以。雾谭却将秦不枢搂紧挪远,对我暴喝:“你以为为何云藏重新用他会对他如此信任?你以为为何你的皇位得来如此容易?!他被云藏喂了这么一副慢毒毒酒,若无云藏赐下解药,但凡发病,一个月就会死,可他打一开始就已经为你决定不要解药也不要命了!太、子、殿、下,你不如自己好生回想回想,他应该是在什么时候,替谁喝的!!” 然后他不再理我,将秦不枢一把横着抱起,几步上了宫殿飞檐,就走了。 我跪在地上,摸到面前石板边,还有刚刚喷溅出的血。已经被风吹凉,变得粘稠。呆过好半晌,我才能压下浑身轰然,略动脑子,去回想,去思考。 躲我是,为了不让我知道。 第49章 毒酒是,替我喝的。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抠进染血的石板,指甲翻了半截,却觉不到疼痛。 雾谭哥方才说,云藏重新启用他,对他很信任。 重新启用的时间是…… 我记得,那次,云藏本要对我发作,秦不枢挡在了我前面,说我有任何过错,他来承担。然后他便,单独被云藏叫走了。 好像,的确,就是在那之后,秦不枢才开始对我说怪话、变态度、没耐心,总是无精打采、想赶我走。我以为他是开始厌烦我、不喜欢我,我才骂他,闹他,想尽办法把他绑在身边。 可,他都愿意为我去死。 如果他,本就很喜欢我……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 顾不得快裂开的指甲,我踉跄起身,连跪带爬地冲进殿里,去龙案上,找那副刚写不久的封太子诏。我将它重新通读一遍两遍三遍,读来读去,里面仍是清楚明白地写了要杀我大哥。 我犹不信,看见蔡让刚好从后殿转出、正瑟瑟发抖地立着,便将他叫来,仔细盘问他,这封诏书到底是不是秦不枢亲手写的。 …… 我几乎抓烂了自己的脸,竭斯底里,尖叫得喉咙都破了。 我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第49章 赢输(云喵视角) 我误会了秦不枢,我误会他了。 什么云藏的葬仪、什么诏书,我都不管了,扔在宫里。我连夜冲出皇宫,去找秦不枢的府邸,一路走错了三条街,走到鞋磨破,才终于摸到他府邸门口。 以前秦不枢的府邸对我完全开放,我想怎么进就怎么进,就算是他说不让我来了,也没真不给进。可今日,他看门的家丁见到是我,却露出为难神色。说太傅养病,不见外人,太傅那边还特意嘱咐了,殿下也不行。 我赶忙问:“那秦太傅病得严不严重,他醒了吗?” 家丁说,这是雾谭公子代太傅传的令,太傅庭院戒严、房门紧闭,他也不清楚。 我说:“我不算外人的,我和秦不枢住在一起……一起那么久,我天天喊他夫君呢。你,你帮我传个话,让雾谭哥放我进去看一眼,我就看一眼,我就想看看太傅他怎么样,我就想知道他有没有事……” 我央求很久,就差跪下,才终于有一人觉得把我晾着不妥,进去传话。然后,我就蹲在门边等着,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快午时,秦府的大门才再度打开。 我见状刚爬起,便有一股锋利的凉薄冷气落在颈侧,几乎紧贴皮肤。 雾谭目光仍然血红,眼底的血丝仿佛真的要爆出来:“太子殿下,你不是骂痛快了吗?你不滚还来做什么,接着看笑话??” 颈边被剑刃压得一线生疼,大概有点破皮,但我顾不上:“雾谭哥,我……我想知道秦不枢怎样了。” 雾谭道:“怎样,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我把他搁在我肩上的剑身捏紧,努力地想,可脑子完全是乱的,完全想不出来。 雾谭恨恨抽回了剑,说:“既然你之前在宫里、在云藏身边,那一个月内,解药,去找!!找得到……我就准你见他。” 我看着自己两手手掌里的血,蓦地记起,没错,雾谭哥把秦不枢带走前提过,云藏有慢毒的解药。他还说,还说这慢毒但凡发病,一个月内不服下解药,就会……会…… 我顷刻间整个人都空白了,错乱道:“可我在云藏身边,并没有听说过什么慢毒和解药,他就没跟我讲过!……我,我不知道在哪……” 雾谭的声音,好像有一点哭腔,他对我每一个字都在咬牙切齿:“一个月内,见不到解药,我就带他走。此生此世,你连他的尸身都别想再看到,你不配。” 之后,他就把所有家丁都叫进了府里,锁上了门。这次连可供通传的人也不再留给我。 我定定看在手上流血的伤口,发现自己能感觉到疼了,好像魂魄归位,神思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是了,解药,解药。 要找解药。 回宫,现在,马上就回去找,不晓得在哪里就翻,一个月内必须翻出来。 回去找解药,回去找解药…… 宫里已经一团乱了,听说朝堂更是一团乱。我回宫后,因为没有人管,那封诏书已经找不到,愿意听我话的寺人只剩下几个。可能什么事情都泄露出去了。 这些我都顾不上,我只要找解药。 我翻遍云藏寝殿的所有东西,甚至连他床底下的密室都翻出来了,可根本没有像解药的东西。密室中还有一些方士炼的丹,我疑心这里面会混着有,可是我怎么都辨认不出来。而那些方士,除却我推荐的知根知底的几个,其他早就全都出宫了。 不管怎么说,我先把这些瓶瓶罐罐送到秦府,之后又蹲在外面等。我从早上等到晚上,等到太阳下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鞋底都磨破了,脚心里还嵌着一两粒粗粝的石子。 如果秦不枢在,他会抱着我走,不让我落地。他会亲手给我洗脚,轻柔仔细地帮我按揉,莫说石子,我的脚底板连茧都不会生。 我其实,就只是想让他陪我而已。 怎么会弄成这样。 如果,如果…… 他是不是再也不能帮我洗脚,再也不能抱着我走,再也不能环着我、教我读书了? 他其实……很喜欢我……他都愿意为我去死…… 可他要是真死了,我一个人怎么过,我该怎么活…… 光是被他赶出门,我就难受得跟生病一样。现在我都知道他特别喜欢我了,倘若以后再也没有他,我…… 我不行的,我会忍不住把自己杀了去地下找他的。 所以他一定不能死,他一定不能死…… 我胡思乱想地怀着一分希望,等待结果。 但撞运气的奇迹并没有发生。雾谭派出来的人说,那些丹药瓶罐,都测出了微微掺毒,都不过是所谓可供长生的“仙丹”,并非解药。 我只能爬回宫里重新找。 我找不到,我真的找不到。 我到处都又翻过三四遍,问了无数伺候过云藏的宫人,却什么都没问出来。可我找累了也不敢睡觉,在墙角打一会儿盹,就接着带着仅剩的听命我的几个寺人,一间又一间宫室地翻。 然后我就因为三四天没吃东西,晕倒了。 醒来时,我完全是懵的。我被放在不知哪间宫室的床上,周围一圈神色焦躁的叔叔和伯伯,云家旁支,堂兄堂弟。以前他们从没搭理过我,今日却全围着我,一边让人给我灌汤羹吃,一边展着遗诏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秦太傅那边称病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敢说,但我很会装傻,作惊恐状,只管吃,就可以。他们交头接耳地聊朝上的事,我不大能听懂,我只想等吃饱了就找机会钻出去,去找解药。只剩二十天多一点点了。 如果我找不到,秦不枢就会死。 我有一种直觉,没了他,自己离开他后那种生病的感觉会发作得极其厉害,会比把心肺脾脏生生挖出来还痛。我肯定也是会死的。 找解药,得找到解药…… 我正捧着羹在等能够钻走的机会,忽然听到,他们严肃地提到了云知规,我大哥。 好像是说这一通乱,先帝身边的寺人少了好几个,遗诏内容怕已向北境泄露。这遗诏又很假,谁都晓得先帝生前想立的是大殿下。恐怕大殿下那边得到消息,会带兵进京打回来。 但他们不想立大殿下,他们想就按着遗诏立我,觉得我特别好把控。于是就该怎么应对我大哥这问题,都吵起来了。具体在吵什么我又听不懂了。 我这么听着,猛然想到一点。 大哥是云藏最看重的儿子,若非秦不枢矫诏,封太子的应该是他。 大哥那里……会不会有解药的线索?! 如此一料,我连羹也不喝了,一把扔掉便滚下床,靠着自己身子瘦小,两三下爬着从这群叔伯堂兄弟的腿缝中间挤出去。我知道他们肯定要喊人追我,但宫里我比他们熟悉,几个弯便成功甩掉。 我躲进处很难找的偏殿,寻来笔墨,撕了一片衣服,两三下写好给大哥的信。我在信中老实交代所有前因后果,交待清楚秦不枢毒发需要解药的事。之后我吩咐最信任的一个寺人,把所有金银都给他,让他走最快的路、用最快的马,将这封信送到大哥手中。事成之后,任何封赏都能跟我要。 二十多天,一去一回,应该是够的。 我没法再在宫里继续翻解药,因为那些叔伯正毫不避讳地在宫中胡作非为,以及翻找我。听说云藏有些妃妾都被他们抓走,不知所踪。 再笨我也明白,一旦被他们抓到,我此身自由便没有了。我会变成皇座上的摆设,宫里的笼鸟。我再也不可能有机会用各种办法去救秦不枢。 我只能逃出皇宫,暂且当个露宿街头的小乞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让人认不出来。 第50章 我每天蹲守在大皇子府邸不远。等大哥回来,成了我唯一的指望。 大哥回京,也许会带着兵,局势定然更加一团乱麻,我不知道我过去心心念念的太子位会变成什么样。可秦不枢没了解药就会死,这个也再不重要了。 能救秦不枢,怎样都可以,哪怕换成大哥当皇帝,判我死罪,都可以…… 大哥也和秦不枢一样聪明,只要大哥回来,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我饿了就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和馒头吃,困了就睡在破庙和街巷边。我被其他乞丐欺负过、驱赶过,抢过吃的,一条腿崴了,但我不在意。我只每天盯着大哥府邸,等他带着希望回来。 我等了十九天。十九天后的清晨,到大哥府邸的官路被清开,阻了隔布。我看不见具体情况,不过能辨出仪仗从城门一直连到这里。 大哥回来了,他还成功进城,并未引起什么兵马动乱。 这样顺利,真是再好不过。 我连忙去找了一缸水,认真把脸洗净,身上也极力擦干净些,好让大哥认得出我,好不耽搁尽快要到解药的线索。进大哥府邸的密道还在那,通畅无比,我两三下便钻到了里面。 然后,我在正厅,终于见到我大哥了。 茫茫的白,乌黑的棺椁,和雪水兜头的冰凉。 他们说,大殿下云知规,在接到京城种种消息后,转回后室,留了一卷书信和一些东西给秦太傅,便当场横剑自刎了。 第50章 永隔 我在混沌中浮沉了许久,也没能走到地府。 混沌不全是混沌,还有光怪陆离的梦。 破碎的梦里,忽而是柳邵在密室中向我托付大跪,忽而是云藏死前恨得青筋怒起的脸,忽而又是满目的鲜血、和一个原本眉目美艳如画的少年疯狂到扭曲的笑。 梦境中飘飘荡荡,无处安身。满心里酸得很、痛得很,我此生太累,只想就到这、就这样,却哪里都寻不着可以解脱的路。 梦太深,乃至从昏沉中醒转两个时辰后,坐在床头,雾谭给我讲近日发生之事时,我仍觉自己还身在梦中,他讲了几遍我都没反应过来。 他在旁边叨叨许久,我终于抓住一个重点:“云知规死了?” 雾谭第六遍重复:“传是听闻京城消息和遗诏后,北境十几位大小将军都请命回京‘肃清奸佞’。大殿下表面跟他们说要想一想,却当晚便留书自尽了。”他指了指我手中,“他给你的信在这。” 云知规的信,我捏在手里,反复翻看,已拿过很久。 信中说,父皇遗诏在上,知规谨遵圣谕。父皇曾赠吾一物,言可将来用以拉拢太傅、稳固朝纲,今吾骤知此物用法,故转赠与太傅,望秦太傅接受之后,一生悉心辅佐三弟,助其长成明君。知规欠三弟一命,今日作还,甘愿就死。再拜谨谢。 他给我的赠物,便是云藏慢毒的解药。解药竟然,在他手上。 我拿着这样一封信,似梦里那般想要的解脱,是再也求不到了。 雾谭在旁侧搅着吹着热气腾腾的药,瞧我一眼,风凉地问:“看到大殿下的绝笔,你仿佛想法很多。” 我叹气:“他有解药,可见云藏早已布局让我接着辅佐他,因此他必能猜到遗诏有问题。他手执北境兵权,我先前,实拿不稳事成之后该将他如何安置,如何才能避免战乱再起、同室操戈,却不想……他会直接这样。” 云知规一死,边将再无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军京城的由头;且再假的遗诏,也不会有更真的选择。 一切将尘埃落定。某些人终于稳稳地拿到了他想要的皇位。 他该高兴了。 我将信重新卷好,搁到旁边,吩咐旁边侍候的家丁妥善保存。而后向雾谭伸手:“拿来,我一口就能闷掉。” 雾谭微微皱眉,递给了我。可能我先前喝药经常都不按时辰或喝半碗就跑,给他留下不少心理阴影。因此这回我十分乖顺,说一口闷,真就捧着碗仰脖子饮尽。 待将碗还给雾谭,才可算见他眉头松和一些。 我道:“之前突然晕倒,让你担心了。”我记得我是喷了好大一口血后倒在了他怀里。 雾谭肃脸道:“没有。” 我认真说:“非是客气话,我意思是今后我会好好养身,多睡多吃,药该什么时辰喝就什么时辰喝,再不让你担心。” 雾谭扭头:“我意思也是说我没担心。当时我不过只寻思拖你回来放一个月,等放凉就干脆埋掉,如此这世上也能少个祸害。你如今能蹦跶,是你祸害活千年。” 我无法,只能干笑:“也罢,我可蹦跶不动。还是老实躺十天半月再说吧。” 我自己的身体,自能察觉到。即便已服过解药,浑身的隐痛和乏力并未消散,远不如过去一身轻快。华卓说过,倘若毒发,一月之内服了解药、接下来好生将养也只能活十年,恐怕为真。 我今年才二十四。 想到这些,隐约又泛起几分头疼。我这回该躺下就躺,安详合被,把手脚都盖好。死过一回便觉得世间都毫无意思,没有那个硬撑的必要。今后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硬撑。 雾谭收拾了碗回来,守在我榻边,相对无言了会,他先开口:“你不问你那心肝三殿下的情形?现在,他可不太好。” 我闭目:“嗯,那你讲讲。” 雾谭道:“听说他在大皇子府上见到大殿下棺椁后,硬要开棺再验。看过之后,人就变得神志不清,已经疯了。” 我颔首:“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没法体会当皇帝的乐趣,那很坏了。” 雾谭顿片刻,继续说:“就这个情形,你昏迷的数十日,朝臣和云家人到你府门外拜访过好几波,想探你口风,还立不立三殿下。如果不立三殿下,又该怎么弄。” 我这才记起,现下我是唯一有名望能整合朝廷、匡扶天子之人,大家都愿意听我话,都等着我给重要的大事拍板。这种活路,一想便觉很费神,比较影响我活满十年。 我继续闭目:“立,遗诏都在,怎么不立。立了之后谁管不干我事,本太傅准备长期告假休养身体,不会再见任何朝臣。只要云何欢是太子、当皇帝,其余的随他们闹吧。” 云知规信中要我辅佐云何欢,然我如今见到托孤二字就烦。这一世太短,我托不起这么多孤。 我连自己都快要托不起,没有心思去托别人。 雾谭答应:“好,下次再有人登门,我就让人这么堵。” 光影暗了些,大约是他吹熄了一盏灯。雾谭道:“你先睡。你既定了音,这些我会处置。有我在,任何杂事都不能烦扰到你。” 以前雾谭行事总要躲着些,云藏一死,他亦无须再躲,可以光明正大作为我的副手现于人前。说不定将来还真能去从军做将军。挺好,总算我折的这几十年阳寿,换到了些没有白费的东西。 外面国丧热热闹闹,我在家中只管呼呼大睡、吃饭喝药,一个月,补齐了过去每日看八个时辰公文缺的觉,终于感觉自己勉强像了个人。 我缺位后,经过一番争夺,最终主持给云藏治丧的,是云藏的堂弟,云何欢的堂叔,武安侯云昭。按照谁主持治丧谁就大权在握的传统,接下来他要开始把控小皇帝当权臣了。 他没有我的威望,又要代替我当权臣,就得先得到我的首肯或退步。 因此一月之后他来登门拜访,我同意一见。 我已决定关起门养身,为避政务烦扰,在正厅见他时,我刻意让两个家丁搀着,弓腰驼背,呛咳不停。再加上毒发一回后我脸色始终没养回之前那般,云昭见状,吓得一激,恨不得过来加双手扶我:“太傅年纪轻轻,怎么病得如此严重?!” 我叹道:“原本身上便不利索,先帝临终托付后,我目睹了先帝故去,心中怆然,这才重重伤了身子。” 云昭听罢,眼含热泪对我深揖:“太傅乃国家柱石,千万要保重身体。” 装得可以了,再装就不礼貌了。我直接帮他说到他来找我想聊的主题:“我这模样,怕是有负先帝嘱托。武安侯主持了先帝丧仪,尚书台要事,请武安侯略作安排,只需一应遵循旧制即可。我待身子养好,再回朝上为国效力。” 云昭于是更热泪,且亲切:“自然,自然!不知太傅还有什么交待传与朝臣?请一并讲来,我等必条条遵循。” 我想了想,道:“我并无交待,武安侯好生辅佐陛下,自便即可。只是有两点请求。” 云昭道:“太傅请讲。” 我晓得雾谭在后头默立,在很日常地暗中观察我种种行为。于是我将他叫近前,再对云昭说:“这是我义兄弟雾谭,武功了得,过去寸步不离护我身侧很长时间,今后我想在禁军中给他谋个前程。” 我打头一句,雾谭脸色就拧了。我也没办法,这个关系是很肉麻,可除却义兄弟我也想不出别的更加亲密的关系。 第51章 云昭一愣,愣完立刻答应:“此事容易,过几日我便授雾谭兄禁军要职,拱卫新帝。” “第二,”我略压沉了声,表示此事重要,“听闻陛下在过去大殿下棺前受了极大刺激,如今有些神识不清。还请武安侯多加安抚,每月让宫里传我一次陛下消息。” 我和云何欢那点事,晓得的人不少。云昭也答应:“是,我必不负太傅所托。” 云昭走后,我重新让人将府门一锁,准备继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呼呼大睡、吃饭喝药。我想表达从此外面的鸟事与我再无干系,但入夜后,刚躺上床,我就望见房梁上雾谭那双忧郁的眼睛。很像前段时间我还和云何欢纠缠时恨铁不成钢的样。 我解释:“好歹大殿下拿命托孤,还给我解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雾谭凉飕飕地说:“把我安插进禁军,然后又每个月都要听他消息。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活得潇洒。” 我好声好气:“只是避个万一而已。好雾谭,就一年,劳烦你一年,若无事发生,他皇位稳固,你这步棋我便用不上。” 雾谭在上头深作好几次呼吸,才拖着字眼道:“行吧。我就替你守护一年你的三殿下。” 我望着夜色中黑漆的帐顶。头侧是另一个空的软枕头,床内靠里,还放着卷成条的、曾拿来当楚河汉界使却从没奏效过的圆柱被子。 “我没有什么三殿下了。”我道,“如今的那位是太子,是新帝,是陛下。我的三殿下早就不在了。” 第51章 痴心 未过几日,云昭便把我供了起来。他以云何欢名义撒一堆封赏给我,再加个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使我变成他掌大权烧高香的吉祥物。如此我在众臣中地位过高,便不适合处理太多具体政务,无需告假也可随意不去上朝了。 我悉数接下,而后开始重新布置府邸,过我的小日子。 我府中有太多云何欢的痕迹。一样一样除去,不太容易。 第一日,床上便没了多余的枕和圆柱被子,只剩我一人可睡用的东西。他用过的衣服、他母亲的遗物,都让人收了起来,束之高阁。 第二日起,我没事做便缩进书房里,慢慢整理册籍,将曾经改按教授云何欢课程排列的竹简,全部按我从前看书的习惯,重新归位。这是个细致活,过去弄成这样用了一个月,如今弄回来,我用了两个月。毕竟走来走去放书简也挺累。 两个月后,入秋。我看府中用度,查出每月大笔银两挪用,管家说是雾谭拿走,我想到他替我养着一群影卫,便没管。另发现向行商订的羊奶和羊肉都还在买。便将其停了,让管家改为多用鸡鸭,多多煲汤。 冬天,我抱着手炉在院中赏雪,看见墙边枯枝一样的桃树,想到来年开春将满树缤纷、一摇就会掉下许多花朵,顿觉心头极不舒坦。于是叫人过来,把它砍掉,树材拿去做新年的辟邪符、做柴火。并吩咐,以后府中,都不要栽桃树,我见不得满树桃花。 正月旦又至,白日里雾谭要在禁军任中护军职,只有我一人带着家丁做丰盛晚膳。烧开了水后,这一回下锅的,都是皮薄馅大的饺子,再没有人会把捏得奇形怪状的面团丢进去。 上元节,我吃到了后厨做的汤圆,形状完整,圆润饱满,既不漏芝麻,水也没被染甜。上元没有宵禁,晚间我吃过后出门去逛了逛,想买两盏花灯回来搁着,好歹添些节庆喜色。可我站在铺面前,却不知该买哪种,仍然空手回家了。 我就这么关着门一人过着,一天又一天,过了大半年。日子平静,不起波澜。 那些爱恨纷争,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我府中已毫无云何欢留下的任何痕迹,连被他抓过的梁柱,我都让人重新上漆了。好像我从没喜欢过谁,也没有恨过谁,好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宫里每月给我递一次消息。 陛下依然疯着,甚至已不记得事,纵然整个太医院悉心伺候,病情也毫无好转之象。 还说,他犯病最厉害的时候,会整夜整夜地哭着唤我名字。 都说,他的病治不好了。 我不大明白为何他因云知规的死疯掉,犯起病却叫我。不过我也没兴趣去弄明白。我受了云知规的解药和托付,底线是他坐在皇位上,即可,至于他发不发疯、发疯叫谁,都和我没有关系。 但有趣的是,这消息去年尚且只在内部传,今年却似乎播散开来。我府中家丁干活间隙窃窃私语,仿佛也提到了今上疯癫不治之事,感慨又不满。若再背着人些,可能连他怎么配当皇帝这种话都聊得出口。 我本没有在意,纸包不住火,这是迟早。但有另两件事一同出现,我不得不在意了。 一乃到处同样都在传,武安侯云昭的儿子三岁能写诗,乃天生神童,和今上疯癫一对比,谁更像正统,高下立判;二是雾谭的中护军即将被调职,和我一般,去个没实权、位置更高的小将军位。 就此事,这日我难得想搭理两分朝政,在院里亭中问雾谭,他中护军是怎么当的。 雾谭摊手:“论功行赏提拔下层,还能怎么当。” 我奇问:“你不管谁是世家子弟,也不接受献金?” 雾谭揣起手臂,皱眉:“我背景是你,难道有这个必要?” 我略思考一番,叹道:“看来我用你下的这步棋没走错,云昭恐怕想造势篡权。他本就是皇亲国戚,有这个资格,他挤兑你,就是挤兑禁军中我的势力。陛下如今又疯,若要保他皇位……” 我正要继续深入谈谈,雾谭却起身,一掌拍在我案头。咯嘣,裂了。我耸了一下肩,弱小害怕。 他按着这裂纹,盯着我眼:“你今天还没喝药,现在去喝,多喝。明日我就去新官任职,再也不管你这破禁军,谁爱篡权就篡。” 雾谭这边油盐不进,我亦不强灌,且先从过去各种暗线打听更切实的消息。 一听我关门养身快一年、终于要找些消息,从上到下各路朝臣乃至世家,暗线密信夹杂着各种抱怨洪水一样涌进来,堆成山,翻都翻不完。 说武安侯云昭打压异己、排挤老臣,骄奢淫逸,僭越用天子车架和仪仗,纳先帝妃嫔为妾,其党羽一干人等强占了多少亩田地,搞出多少流离失所的祸事。以及去年冬为提升自己声望强令北征,却无法战胜北狄北戎的联盟,反造成边境精锐损兵折将,如是等等。 对这些抱怨,我兴趣不大,我是关起门又不是聋了,早有听闻,可与我何干,休想叫我出去干活。国治好是大玄的,命是自己的。 我主要看宫中传出的密信。 以旁观角度,看看某人过成什么样,皇帝当得舒不舒服。 蔡让是我和云何欢共同扶上的中贵人,所有把柄及前程都在我们手里。他的密信,绝对可靠。 他竟在信中写,陛下风寒迁延难愈,开不得窗、下不得床,已三月了。太医怎么治、开了任何药都没见好。 而云昭给我的宫中消息中并未写这些。 云昭只说,陛下疯症难治而已。我记得上一个像这样在开春回暖后风寒长期不愈之人,是危玥。 看来云何欢的皇帝当得不怎么舒服,云昭这监国武安侯倒当得特别舒服。捡了我写的遗诏、替了我该在的位置还不够,甚至有些舒服过头,想把龙椅也拉过来自己坐坐了。 我给蔡让回了密信。三日后安排我秘密进宫,瞧上一瞧。 我晓得雾谭定不乐意,因此秘密进宫是在白天,他当值不在家的时候。我到宫墙小门,蔡让给我套一身内宦服饰,就进去了。一路低头躬身,伪装得十分仔细。最后到云何欢的寝殿前,我接过放药碗的托盘,同蔡让一起进了门。 殿内闭了窗,烛光昏暗,皇帝用度,却没给云何欢多加几盏烛火。空空荡荡,摆设也不多。我记得云藏在时宫殿中摆设绝对不少,云何欢还亲口说过他在宫中的住处颇豪华。 我提了疑问,蔡让干笑:“武安侯……挪走了宫中许多东西自用。” 我低头看托盘中的东西,又问:“陛下病情不愈,药没问题吧?” 蔡让道:“都是妥帖人盯着熬的,不可能出问题。” 我点头了然。 再往里走,便看见了。 宽大的床上,在角落里蜷着一团小小的、发抖的被子,里面还时不时传出闷闷咳嗽。走近些,甚至能听见低低哭声和絮絮叨叨的话。只是嗓音干哑,还不住地咳,并不能听清在说什么。 我将药放在旁侧,坐上床头,抬手向前去,缓慢拨开这团中稍微冒尖的一角被。刚巧不巧,正露出了脑袋。 瞧着,还是这么小个人,一头乱发,桃花样的、噙着水光的漂亮眼睛,不时抽噎,脸颊更绯红得不自然。快一年,他好像完全不长的。 他没注意看我,只盯向旁边托盘里的药,双手伸出被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向我勾了一勾,大约是,示意我拿过去,给他喝。 第52章 我不动。 云何欢微急,终于转向盯我:“我生病了,喝药才能好起来。” 我与他对视片刻,问:“陛下知道我是谁吗?” 他缩了手,裹着被子使劲摇头。 不记得了。云知规的死刺激还真是大。 我再问:“能听懂话?” 云何欢低头,把半张脸捂在被子里:“他们说我有时候会发病,可能听不懂。但现在我知道不舒服要喝药,没发病,应该能听懂。” 我叹了口气,他这样,我连火都撒不出,便将碗拨远:“陛下不急,您用的药中或许有问题,臣替您查过再说。” 云何欢闻言,重重打了个喷嚏,委屈道:“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我必须快点治好病,才能下床去做事。” 我随口:“哦,什么事呢?” “好像是……找解药。”他挠着头,“我似乎有一个无比重要、无比重要的人,因为我快中毒死了。我想给他把解药找出来,我一直找、到处找,找了好多天,甚至好多个月,却怎么都找不到。” 我呼吸寂了一瞬,却也仅有一瞬。而后我继续平静问:“那后来呢?” 他颓丧下来:“后面我生病了,吹一点风都骨头疼,只能待在这,再不能到处翻。那个很重要的人,没有解药吃,就会死,可我现在都没找到解药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依稀记得救他是有时间限制的,超过一个月,就不行,但我又想不出一点办法……” 我听他翻来覆去地絮叨,微微坐直,问:“的确,已经过去很久,远远超过一个月了。他若已死,陛下要如何?” 云何欢仿佛被我吓住,怔愣许久,慢慢地,两眼包满泪花:“那我……我也只能一起死了。” 第52章 爱恨 我坐着凝望他,没动。 从前他不顾我请求,非要剪除所谓可能威胁他皇位的危韶;亲口说对我唯有利用,毫无半点真心,从始至终都是。 如今却又讲愿意和我同死。 云何欢突然福至心灵:“对了,我想起,我似乎还写过一封信给另一个很重要的人,因为我觉得那人手中会有解药的线索。我一直在等他把解药带回来。”他一下从被中挣出,扑到我面前,“你不像是宫里的,你是宫外的人吗?你知道我那个无比重要的人最后得救了吗?” 难怪云知规一下便明白解药该如何用,将其快马送来了我府邸。原是他以最快速度,传了消息。 我本想,我见到他,接近他,定会忍不住想掐断他的脖子,以泄遗恨。可临到这里,他就在面前,颈项白细展露无遗,我抬手把着,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了。 他恶心我,只想利用我,又不愿我死,出力相救。真叫人看不明白。 “陛下,我就是你那‘无比重要之人’,”我直言着,移动手掌,狠力捏住他下颚,将脸托起,“托你的福,我的确得到解药解毒,活了下来。” 云何欢眸色刹那间变得明亮,骨碌碌晃荡着看我。 这脸摸着,仿佛又瘦了。宫里面没人记得要给他喂西域的羊奶羊肉,他只吃那些才会长实一点点。 我拇指指腹摩挲了会他脸颊,而后继续掐紧他下颚,道:“但正如你所说,你害我不浅,我如今可是非常厌恶你,恨不得你以命偿命,恨不得你死。” 云何欢听罢,手下意识抓上我手臂,似想扯开。只是片刻后,又垂了下去。 他半阖着眼,一滴清泪落下,嘴角弯起来:“原来……就是你呀。对不起,我,我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没能认出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每天一醒来,就担心你会死,他们说我是个疯子,满脑子只知道想这件事……我,我以后终于不用每天都害怕你会死掉了……” 他小心翼翼伸出双臂,又是试图向我索抱的动作。自然,我过去没有接,这次更不会接,捏着他下颚一甩,松开了手。 他眨了眨眼,收手臂收腿,蜷作一团,蹲在床上,不知所措,也不敢再动,很小声:“哦对,你还说我做了许多坏事,害惨了你,你恨不得我死,因此你来这里其实是想杀我,对吗?” 我喉头,有一个痛快而违心的“是”字滚来滚去,终究还是滚不出。 云何欢闭上眼,微微仰头:“如果你一定要的话,那你就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我知道这是我欠你的。” 杀他,太轻易了。 他既有心救我,那便是还想与我纠缠。 于是我在这倏然间,想出了个比让他死更痛快的报复法。 我往里坐些,向前道:“臣来此,是想重新和陛下达成一笔交易。” 我指向那药碗:“陛下风寒难愈,八成是旁人有意为之。陛下即便今日不驾崩于这场风寒,明日兴许也会驾崩于另一场安排,皇位落入有心人手中。所以臣来见陛下,是想与陛下意见达成一致,请陛下允准臣为您铲除奸佞。” 云何欢迷糊:“但你,不是恨我……吗?” “所以才是交易,臣有条件,”我继续向前,一膝跪上龙床,伸手手指点在他喉间,轻缓地往下,勾住衣襟的尖,“事成之后,在外您是陛下,关起门来,您就得是臣的娈宠,要像妓子一样取悦臣,任臣摆弄处置。哦,您可能会觉得这个说法很耳熟,不过这次,臣要你做货真价实的。陛下懂什么是货真价实的吗?可需要臣说明白些?” 我摸到他肌肤战栗,喉结上下滑动。但片刻后,他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云何欢道:“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也不记得耳熟不耳熟了,但你是我无比重要的人,我还害过你,需要赎罪,那你说什么,我都该答应的。” 失忆竟这么乖,都不大习惯了。真乃人之初性本善。欺负起来,定比过去别有风味。 我道:“陛下只需答应即可。臣到时候,自会好好教你。相信陛下有太后悉心教养在前,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做个妓子。” 我将蔡让叫来,跟他嘱咐检查云何欢日常所用杯盏碗具、熬药药壶,避免被涂了毒带进汤中。刚说到半截,身畔的人骤然弓身,捂住头颅,发出小兽般尖锐的嚎叫。 我看他抓自己脑袋是很没轻重的,一爪子下去似乎都有些见血,正要拽胳膊拦,蔡让慌忙将我一挡,道:“陛下这是又发病了!他发病时见人就抓咬,扯都扯不开。太傅大人,还请您避着点吧,奴婢来处理。” 我实不知情况,便暂且起身避远。 蔡让扯过床上锦被,拿着靠近了云何欢,找准时机,在云何欢真要一口朝他咬来时,用整个被面将他罩住,由着其扑腾,左右一顿卷,将人手脚都当婴儿襁褓一样裹起,最终只在一个被角处露出丁点脑袋,推到龙床角落。如此,云何欢发病便仅能缩着哭叫了。 我记得刚刚进来,便见他这般裹着。原是为了避免发病之时,伤到别人和伤到自己。 他抓不到人,泪水决堤横流,喉咙里挤出的尖声的呜咽,断断续续,明明全不成句,可我就是听得出,他是在不断重复着喊三个字。 秦不枢,秦不枢。 这样嘶喊太费嗓子,没过多久,声音便变得喑哑,夹杂着风寒的呛咳,眼眶也成了通红。我有些看不下去,便没再管蔡让提醒,重新跪上龙床,坐到他身边。 手臂刚往他肩上一揽,云何欢立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几下扭出襁褓死死攀到我身上,而后一口咬在了我肩膀。幸而衣裳厚,他呲着牙咬,也咬不疼。 那头蔡让脸色吓得发白,我轻抚怀中人发顶,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就是,确实,略有些扯不开、挠得凶、咬得重。放另一人身上,的确很崩溃,但云何欢过去不就是天天往我身上爬。 ……怎么回过头,还是这么习惯。 我这辈子栽进一场满是谎言的情劫里,算是完了。但愿这场新的交易,他能拿自己多偿我两分。 我抚着他、哄着他,渐渐云何欢松了牙,只呜呜地将脸贴在我胸口,手爪子也不再在我背上乱抓。一个时辰后,他最后呢喃两声我的名字,便呼吸匀净下去,靠着我,睡着了。 我晓得他睡觉一向沉,睡着不易醒,便压低声,径直问蔡让:“太医当真都说,陛下的病治不好么?可能恢复?” “太医曾说,治陛下癔症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发病时稳住他心神。长此以往,或可缓慢恢复。”蔡让神色震惊地看着我,“但在今日太傅大人之前,从没有人能安抚得了他。似方才那般哭叫,过去陛下往往会持续一天一夜的。” 我将云何欢放躺下来,捂好被,欲走,手心里却又被他无意识挠了两下。我回过来,见他嘴唇张合,仿佛在梦中仍固执地叫着我的名字。 要我安抚,才能缓慢恢复。 真是奇了怪。 我思索一番,伸手向里,探到了他的衣带。 这是皇帝衣带,方才我便看见,上有龙纹。若将来有需要,这可是好东西。 第53章 将其抽走收入袖中后,我重新给他掖好被,招呼蔡让一同出去。 到得宫城的小门门口,换回衣物,我重新跟蔡让嘱咐。 其一,时常检查陛下用具,尤其是入口的,若有异常及时找相同模样的更换;其二,我不能经常进宫打草惊蛇,要每十日传我一次密信,详述陛下近况,出现任何问题及时报来。 蔡让几欲流涕,对我好几番深深作礼:“奴婢过去日日为陛下提心吊胆,今后陛下重新有太傅大人守护,奴婢也终于心安了。” 我面皮不动:“我只受人之托守他皇位,至于他人,在我这,还有的偿。” 回府之后,我整理各处密信,归纳了一番哪些朝臣对云昭意见最大。基本上都是老臣,跟着云藏和我打天下出来的栋梁。云何欢再不济也是云藏亲生,他云昭旁支,算什么东西。 但云昭当政大半年来,也提拔过不少亲信,排挤过许多旧臣,如今势力是一家独大。目下连雾谭都被从禁军调走,我这里政权兵权都没有,有的唯有我这个人、我位极人臣的头衔、我有可能一呼百应的威望。 威望毕竟是虚,得先有实,虚的才能发挥作用。 所以今晚雾谭当值回来,晚饭我给他加了两大碗肉,亲手斟酒,亲自加菜。 雾谭看酒,看肉,再看菜,扔了筷子,抄手臂后仰:“无事献殷勤,你想干什么?” 我拿出账本,指着里头食邑的进项,真诚道:“雾谭,以后这笔钱都是你的。烦请把我影卫人数扩到八百,谢谢。” 雾谭道:“什么这些是我的,有意义吗?我拿你钱从来不报备。” 我更诚恳:“我晓得,我是在表达我的一个态度。我今日算过了,起事,至少要有八百人。阴养半年得其忠心,先取武库再领禁军,占据京城,才有三分可能当云昭不在时做成。” 雾谭定目,沉默。 我很忠厚老实地凝望他,等他给个答复。油盐不进就软磨硬泡,迟早能成。 半晌,他冷脸呵笑一声:“八百,够你干嘛?还占据京城,武库都未必抢得下来。三分可能就要去赌,当心把你和你那心肝三殿下的命都给赌没。” 我更老实,看来这回也没成,心中默默准备下次软磨硬泡。 然后雾谭敛了笑,垂眼静静说:“我早知你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总有这么一日。所以,我已经给你在外面养了一千多死士了。” 他拿过账本:“这些,给我。半年时间,我给你扩到三千。” 第53章 夺权 京城禁军六千人,但每日当值的没有这么多。盔甲武器平日都放在武库中。所以若要起事,最重要的一步便是抢下武库,装备死士。如此其他禁军手无寸铁,唯有我的人武备齐全,再以我威望振臂一呼,京城即可拿下。 三千死士,够占到禁军一半人数了。 我看着如此向我保证的雾谭,不禁捂着额发笑:“雾谭……你觉得,像我这种造了一次反又造第二次的大奸臣,史书会如何评价?” 雾谭面无表情:“你真在乎吗?” “那倒也是,青史留名,都得往后了。我只有十年。”我匀了盏酒,压到自己唇侧,“我还是想在有生之年抓些实的。不管是权,还是人。” 今日晚膳,我给雾谭倒的酒添的菜,他都悉数用下,毫不客气。 戌时休息,我安详盖被到下巴,心里思虑着雾谭早早就给我备好死士的事,不知为何,却觉着我好像亏欠了他什么,又摸不清。 越想越无法入睡,我睁眼,对着房梁道:“雾谭,谢谢你。” 雾谭本一腿搭垂着随便坐,听到我谢,那腿收了回去,完全盘起:“救命之恩当牛衔环以报,理应如此。” 话头酸里酸气,我皱眉:“这‘当牛衔环’,是三殿下小时候遇见我,不识字乱讲的,我就给你讲了一回,你怎么记这么清楚。这词很有意趣么?” “对。”雾谭转过了身,只给我一个黑漆漆背影,“很有意趣。” 于是,在雾谭完完全全被挪去个仅有头衔、无须当值的闲将位置后,我们的计划便开始了。 他衔接各处影卫,秘养死士;我蹲在府中,又开始一贯地装病。 云昭的人时常来我府上拜访,表面上慰问我这养病的秦太傅,延续他执掌大权的合法性,实际就是想看我养病养成什么样。 我在其面前快把肺都咳出来,形象全数不要,好像马上就英年早逝,这才让他满意地回去。 两月后,雾谭养在各地的死士基本凑齐人数,正加紧收买和训练。我这边,云昭一干人等乐呵得更变本加厉,常耗巨资以皇帝仪驾出城游猎,朝野多有非议。另雾谭任过禁军中要职,秉公选将,做得极好,禁军之中也有了希望他回去的声音。 虽因我这边天天装病,多被压下,但我晓得,这种非议和声音只会忍耐,并不会消失。 我本想是等半年,到快入冬时,再在云昭某次出城游猎时动手。 然八月时,蔡让给我的宫里消息,传出了异常。 云何欢又病了。这一次风寒迁延不愈,有越拖越重之象。 蔡让说,他把什么都查了个遍,实在找不出从哪掺了不该用的东西进陛下口中。 皇宫中肯定多是云昭的人,他想加紧要云何欢病死,有的是办法。 因此当晚,我又多多给雾谭添菜斟酒,弱小可怜,忠厚老实。 雾谭:“……闹这死出,你又想作甚?” 我略讲一番宫里情形,再给他夹片鱼生:“云藏老儿崩一年了。据我所知,云昭最近一次出城,会是六日后携众宗室去高陵谒陵,拜祭云藏。” 雾谭沉思片刻,道:“我这边没有问题,但谒陵之时,你那心肝三殿下,将被一起带出去。他会在云昭手里。” 我道:“可这次不动手,我怕何欢活不到十月。” 雾谭道:“只要你能想出怎么对付他,几时动手,我都听你的。” “我当然有办法,”我又给他推了一盏酒,“我会拿我位极人臣的信誉,好好铺平这条路。” 诚然,我曾经想做个柳邵那样的人,可他却是假的。就仿佛冥冥之中暗示,我永远做不成开太平的万古忠良,连想都没法想。 反正,已经是欺君罔上的大奸大恶。反正,就这么几年。 天凉了。 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我的人,一次不够还两次,某些人真是带着他全家,路走窄了。 次日,雾谭开始命三千死士分批乔装秘密进城。我将云何欢的衣带拿出,破开缝口。然后找来一片帛书,割了手指,用血照他的笔迹写下了血诏。 因为写这玩意,我直到动手前两日都在头晕。雾谭试图劝我在家守候消息他带人行动,我没同意。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有威慑力,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必须我亲自带。 动手前一日,云昭又派人来拜访我。这回本太傅直接卧床不起,提前让家丁备好寿材,引那人不经意看见。于是他特别放心地走了。 次日卯时,云昭已带一众宗室、携着云何欢出城有一段距离,我在屋中披甲。雾谭一面给我系结,一面嗤之以鼻:“自己给自己备棺材来骗人,你不嫌晦气?别把自己真给咒短命。” 我道:“你竟讲究这些?这能有什么真假,我不相信还能更烂。” “不会,”雾谭说,“我在找墨门,我还在找,我一定会让你这祸害寿比南山。” 束好甲后,雾谭给我了一把长剑。这剑在我手里,多是指挥的象征意义,因为我跟他几番争执他也不让我骑马砍人,只准我驾车。 三千死士,已汇聚府门内外,等我号令。 我接过,推门而出:“走吧。起事。” 卯时三刻,我带人一拥而至武库,与守军对峙。开武库需要天子诏书,守军不放。 于是我持剑下车,亲自上前,奉上衣带血诏。 “天子血诏在此。陛下受云昭欺辱已久,故密送衣带诏,命我整肃朝纲,铲除奸恶。请将军让开。” 守军将领惊疑,看血诏又看我,不知所措。 我默然凝视他,也不言。 的确,血诏上并没有玺印。 但他与我眼神对视片刻后,还是选择拱手识相,让开道路,向本太傅放行。 占领武库后,我留足数死士继续看守武库,另行围住皇宫和云昭府邸,尤其云昭府邸,只围不动。而后才传书与众位老臣,号召依天子衣带诏随我起事。这就是威望的作用,我有了装备齐全的兵马,不多时,老臣们大喜过望咸来汇集,雾谭得以迅速接管京城所有禁军。自此,一日之内,京城便在我掌中。 掌控了京城,握住大玄中枢,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何把天子从身在高陵的云昭手中接过来。 次日,众臣聚在我府上,商讨此事。 这是我头一回终于能在自家正厅里、坐在主位上谈朝政公务。以前我便肖想过,不错,若非云何欢尚未脱离危险,这种感受是真令人心情舒爽。 第54章 我心中已有主意,但要先喝会茶,等众臣讨论一番。 一人道:“云昭带了两千禁军出去,已在高陵附近安营扎寨,怕是要与京城对峙。陛下在他手中,若他矫陛下之令号令天下兵马该如何?” 另一人道:“他号不动的。各地精兵将领,家眷都在京城,就是为自家人命也不会听他号令。太傅大人,下官以为最应该防备的是云昭携天子驻入其余城池,重新定都。这就是分裂了。” 我把玩着茶盖,继续听。 太尉哑着声道:“秦太傅,老夫觉得,此事还是能不动兵戈地解决最好。老夫了解武安侯,他其实对太傅您怕得很,没有这个敢跟您分裂国家的胆,何况他现下兵马不多,胜算本就不大。不如老夫去武安侯营中劝一劝,令其放下干戈,归降入京城。” 又一阵论后,众臣皆说不出个结果。我觉得差不多了,轻敲案几,定音:“诸位安静,听我一言。” 而后我起身:“秦某兴兵,只为护陛下安宁,无意掀起纷争。武安侯曾受我托付,方才执掌国政,如今我也不过是遵循先帝遗诏,收回这托付而已。因此,”我举手立三指道,“今日我对城外天水起誓,只要能劝得武安侯送还陛下回宫、归降京城、交出权柄,云氏宗亲,我不伤一人,武安侯仍保留爵位。” “若违此誓,我必折寿半生。” 等到下午,众臣散去,便有好几位老臣带着我放的……发的绝不违背的毒誓,麻溜地去高陵劝人了。 我仍在主位上抿着剩下的茶水,雾谭抱着剑阴黢黢到我身侧,凉声道:“真是放了好响一个屁。你不咒死自己浑身不自在,是吗?” “这可没有,”我特别老实道,“你就说我会不会折寿半生吧。这都是实话,不能叫放屁。” 雾谭甩过身:“别喝茶了,去喝药。” 十日后,云昭便被老臣们轮番劝动,请旨罢免了自己,卸甲回京。至此,此番起事,完成。 我命大理寺加紧严审其党羽,但将其本人安抚着,奉送回他的侯府。我想云昭现在应是觉得好像没事了又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然他已卸下兵权,成了鱼肉,之后如何,就看能审出点什么。 大理寺十八般酷刑,总能让人吐出点我想要的东西。 迟早的死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送回宫中的云何欢。 蔡让传信说,风寒未愈又被迫舟车劳顿、去祭天谒陵,他真的一度病得很厉害。然现已回宫,太医认真开过药,说避风小心将养半月,即可痊愈,太傅不必忧心。 但我还是忍不住连夜进宫去看他了。 第54章 把控 我到得云何欢的空荡寝殿时,一大群寺人正在龙床附近站着,个个愁眉苦脸。 且还未走近,便已听见小猫般的哭声从帐内传来,又极其嘶哑,说不清话。 我抬手进帐,果然正见着云何欢像上次那样,被小心用云被团起来裹住,放在角落里。他哭得眼泡红肿、嘴唇干涸,模样极其可怜,仿佛遭人欺负,快被撕碎。 两个寺人正在床前,其中一人托着冒热气的药碗,两人面面相觑,对此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陛下发病,喂不进药?” 两人慌忙转过来行礼,沉重地点头。 我记得上回,是我靠近才给云何欢稍稍缓解下来,便径直拿过药碗,上了床,挪坐到他身边。 我刚近前,云何欢整个连人带被都狠狠瑟缩了一下,往旁边倒,想要躲。我伸一只手圈住他:“陛下,是我。你无比重要的人。” 我这话出口,他顷刻便不抖了,也不哭了。脑袋缓慢地转过来,又缓慢地对我眨了眨眼:“秦……秦不枢?” 我道:“对。臣回来了,陛下乖,张嘴,臣喂陛下喝药。” 然后,就彻底稀里糊涂了。 跟上回一样,他几下从被里挣出来,八爪鱼似的缠上了我,嘴里颠三倒四呜哩哇啦地念叨,问我去了哪里,问我为什么一觉醒来就抛下他不见了,问我是不是还活着……本太傅手中药碗险些翻在床上。等我一一答过,伸手在他发顶往下一一捋过,才终于哄他喝了药。 喝完药,他也跟上回一样,就理所当然地趴上我身,睡着了。 我躺着,他趴着。他一爪摸我脸,一爪抠住我背,腿弯嵌在我腿心里,令我动弹不得。 又是如此,挨着我便不会发病。他又非是为我而疯的,怎么这般黏我,难以伺候。 周围一圈寺人看着。我无奈:“我不回府,今后就住在宫中陪伴陛下,你们下去吧。” 很快,四下再无繁杂人等,也熄灭了灯。黑夜中,唯可听闻怀中又软又轻之人细微的呼吸。他脸颊上的绒毛,还蹭着我的下巴。此时此刻,正如那四个月朝夕相对间的彼时彼刻,那年那月的每一个欢愉后歇息的晚上。 只是这回,他身上渡来的已非淡淡的香,而是苦涩脆弱的药味。 我抬手把住他后颈。 约摸因病,这颈项摸着更加细弱柔软,稍稍使力,便能掐断,从此恩怨一了百了。 我真是很恨他。 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可如今,他已什么都不晓得了。他变为一张只认得我、只依靠我的空白的纸。就这么掐死一张白纸,我得不到任何痛快。 空白的东西,应该被污染,被欺辱,被破坏,被涂抹成混乱模样,还要求着我涂抹,那才足够,令人心爽。 等他身子养好才受得住。我不急。 半个月,我住在宫里,有意照过去那般一样,伺候他,照顾他。 晨起帮他穿衣,帮他洗漱,喂他早膳,喂他吃药。 白日里他见不得风下不了床,便坐在床上,一边拉了张小几来看公文奏疏,一边把他窝在怀里,给他讲些,哪种有趣挑哪个,绝不讲大道理。他想听就听,不想听便在我小几上拨弄玩具,或者打盹。 等到晚间,给他擦身洗脚,按揉穴位,次次仔细,绝不懈怠。睡觉时也随他拽手臂扒胳膊,睡着睡着爬到我身上,小声地打呼噜。 这么过,他果然非常受用,非常喜欢,非常习惯,甚至除却没恢复记忆外都完全正常。能拿过我笔写字,笔迹和过去一模一样;能听进去我讲,还要我延展典故。他没再犯过一次疯病。 关于他的疯病,这些天里,我做过两次试验。 一次我故意不打招呼离开一个时辰;第二次,我向他提醒了自己要离开两个时辰。然后,让一位随侍小宦给我反馈陛下的情形。 无论我是否事先提醒,但凡我不在,陛下都很焦躁,会左顾右盼,抓挠东西,躲角落抹眼泪。若我离开时间过长,他会又有犯病的预兆。 言而总之,还真是这样——没有我陪着、见不着我,他就难受。 虽说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云知规的死犯的疯病,为何只能靠我缓解,但这却是可以好好利用的点。正如他用危韶的命拿捏我、把我绑在身边,我也可用这疯病拿捏他。 因此,在太医敲定他风寒已愈的晚上,我一脚将他踹下了龙床。 我踹得狠,云何欢在地上滚过两圈,茫然地抬头,四爪并用地爬回来。等他刚刚重新攀上,要靠近我,我微笑着又来一脚,再给他生踹下去。 他更懵懂,并膝坐在地上,不动了。衣襟已被我踢散,一侧好瓷般的肩颈露着,如此巴望向我。 我笑对着他,勾了勾手。 云何欢凝眉头想了片刻,重新小心翼翼出爪,往床上爬来。 在第三回被我踹下去后,他委屈极了,坐在床边,衣衫松松搭在臂弯,一双漂亮眼睛变得汪然:“秦不枢,我想挨着你,我想和你休息。” 我笑道:“但臣想告诉陛下,臣不愿再伺候陛下。臣与陛下新的交易,从今天开始起效了。” 云何欢恍然,两手缩在胸前:“噢噢,是这样呀。我欠了你很多、害惨了你,虽然我不记得了,可我还是必须赔偿你,这个我明白的。你要我怎么做呢?” 我斜倚在床头,一手支颐:“那陛下可知臣为何踢你下床么?” 他微弱回答:“我不知道。” 我道:“这是因为陛下上龙床的姿势不对,不是这么爬的。陛下要俯下胸口,把后面翘高,扭着腰慢慢地爬过来,跪蹭到臣的身边,这样像个妓子。” 云何欢听得一怔,半晌不能反应。 我略坐起身:“陛下若后悔了交易,不照做,您的寝殿,臣再不会来。” 此话一出,他果然脸色煞白,慌忙喊:“别!别……秦不枢,你不能走,你,你离开我,我比死还难受。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走。” 我轻哼了声,抬手向他点了点,示意。 他没有犹豫太久,便照做了。 像猫一样攀到我身侧时,还犹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晃得厉害,扭出了花。一句话就能教会,不愧是天生骨子里学的。让他做皇帝真是屈才了。 第55章 我一把掐住他颈侧,将脸揪起,细瞧一番。快两年时间,也没见模样长得成熟些,还是嫩得像朵含苞的桃瓣,染着露。食指压下齿舌再看,是一张好嘴。我以前真是对他过于温柔,总体贴他、帮着他纾放,这么张好嘴,都没用过。 就让他从这里开始偿,和尝。 我解起自己衣带,柔声对他道:“陛下,就这么跪好,嘴张大。” 让他张大,最后都浑圆了,还是不怎么登对。至于技巧和力道,那更是半点没有,尽兴总差那么一两寸。逼到后头我不得不抓住他后脑的发,揪紧,撕扯着按住,让他不住干呕又被噎,脸颊憋成不正常的绯色,淋漓之后,才把那缺的两寸兴致补齐。 还不算完,最后我重重捂住他嘴,看他喉结几番上下滑动,这才能放。 之前,人还有两分纯然白纸的感觉,现在可好,已变成一张浸入水雾的、涂了朱的纸,仅能匍匐跪着大口喘气,腰更直不起了。 今天,对于自己涂抹的第一笔颜色,我很满意。 我双手捞住他胳膊窝,将人抱过来,照他喜欢的姿势放趴在我身上,慢慢抚着背:“陛下做得不错,今日臣陪陛下睡,不走。但臣的陪伴不是理所当然的,陛下想要臣长期照前几日那样陪伴,就得每天都把臣伺候舒服,否则臣可不会管陛下发病。懂了吗?” 他脸搁在我心前,几番张口,才能颤着嘴唇说出音色都变了的话:“知……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我睁眼,第一件事,又把云何欢踹下床。 他睡前比我遭累,本还未醒,在床下滚几圈后,才捂住脑袋睁开惺忪的眼,瞳眸迷惑,潋着水光。 我兀自穿衣:“陛下,昨晚已经过了,现在是第二天。今日起臣要去别处办公务。” 云何欢吓得脸白,慌忙爬到龙床畔,还是照昨日我嘱咐的模样,前低后高地伏在我脚边:“你别走,我可以现在再帮你,求求你今天也陪我……” 其实早上,都会有些异状。现在拿他这张尚可的口齿用一用,就本能而言,我是乐意的。可每日都让他如此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不就太便宜他了。 疯病把他扔进了沙漠里,我是他唯一的水源。唯有我周围是绿洲,在别的地方,他都会被慢慢渴死。 所以,我要把他吊着。 我要他饿着。 我要他求着给我送花样。 将衣穿好后,我坐上前,托住他下巴,轻拍了两下他脸:“可惜,陛下有心,臣此刻却没这兴趣。而且细想,臣还觉得昨晚陛下太过生疏,也不是特别有意思。” 云何欢越发急,一侧微微发红的眼角渗出了泪:“那,秦不枢,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今天也陪我?” “这就要陛下自己去领悟了。陛下从前为爬上臣的床榻、就学过不少类似东西,且宫里头,应该还有许多经验可以学。”我撒开他下巴,步下床,去披挂在旁侧的外衫,“臣白天忙完,晚上回来,验收陛下领悟的成果。” 第55章 翻覆 今日确实比较忙,我也确实不能待宫里。我待大理寺。 审云昭的狗腿和党羽,审出结果了。 我坐在大理寺主位,看案几上堆成山的竹简,一样一样皆是证据。雾谭站在我身边,剑带鞘杵在案头,冷然生辉,给下面一群瑟瑟发抖的查案臣工看。 我看了几卷,好气对雾谭道:“别吓唬他们,查得还挺彻底的。嗯……宫中用度,应该给陛下的开销,七成被云昭挪用,挺能花呀,我秦府十年都花不了这么多。” 雾谭没吭声,下面有人拍马屁:“太傅大人俭以养德,一心操劳社稷,自非武安侯可比。” 我继续看下一卷:“发国库的钱,给亲信封爵买官;逼先帝宫嫔为妾,数月后弃其二人,令先帝妃饿死街头;还有……买通宫中陛下部分近宦,向陛下下毒。很精彩么。” 太尉也在下头坐着,一听此言,震惊:“给陛下下毒?!竟有此事?” 我为难地合卷,叹气:“这可难办。我虽许诺不杀、留他爵位,但这是谋逆,明明白白,证据确凿。此处也是大理寺,一切都当按国法秉公办理。” 太尉急道:“太傅大人您也知,您许诺过不杀他,老夫这才能把他劝回来,免了国家分裂;且他是陛下的堂叔,是宗亲。九族之内,连陛下都赫然在列。” “那就不诛九族,”我淡然理着这堆竹简,随意翻看,“按律,主犯及其党羽夷三族,这就涉及不到陛下了。” 太尉站起,颤声道:“太傅,你这是要将云氏宗亲杀尽吗?他们可都是陛下和先帝的亲戚!” “陛下的亲戚?”我听得发笑,“云昭挪用宫中用度时,考虑过陛下是他的堂侄么?向陛下下毒、欲取其性命而代之时,考虑过陛下是他的堂侄么?再退一万步,在陛下还不是陛下的时候,云氏宗亲,可有哪怕一人,给过尚在潜邸中的陛下一点点关怀?现在想起,和陛下是亲戚了?” 我说到这,还发觉自己话中有缺漏:“错了,陛下连潜邸都没有。他能长成,全因借住在大殿下和我的秦府中。若无我二人照看,怕早在他十二岁那年太后崩逝时,就已经像这些被云昭抓去的先帝妃一样,饿死街头了。” 太尉怒然喝道:“秦不枢,你要杀尽云氏宗亲,你这才是作奸犯上,你才是在谋反!你言而无信,愧对先帝,皇天后土都在看着!你会被史书列入奸臣册,遭千古骂名的!” 先帝就是我杀的,皇天后土该看见早就看见了。 至于千古骂名。 学书入仕做官,我当然,也曾心怀理想,求一个君臣相宜、流芳百世。 “身后虚名,徒劳无用,”我缓慢起身,向他笑,“我可以背负任何骂名,只要陛下的帝位稳如泰山。太尉,你须明白,这世上,绝没有比我更对他忠诚的臣子。” 条条证据太多,我还是在大理寺看到了晚上,才回皇宫。 雾谭说得对,我是不能再骑马。看了一日的字,如今光这么坐车摇着行路,脑仁就很疼了。进宫后,我在一处凉亭靠着休息了半个时辰,缓过来少许,才步去云何欢的寝殿。 路上瞧见,云昭刚抓未久,宫里的挂饰摆设花草已开始丰富。如此,我也能好好跟御膳房叮嘱,怎样安排云何欢的饮食。比如羊奶可以尽快买起来。 他还要拿自己偿我,总这么瘦,按着也硌手不是。 在寝殿前,我未让人通传,悄声进门。 重重帷帐内,小小的身影似在床上自顾自忙碌着什么,隐约还传出渍渍水声。 我皱眉,将一重重拨开,走到他面前。 云何欢趴着,手里拿着东西,在练习。 虽则我进来后他便停住了,但从他暧昧发红的眼角、和满脸满嘴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别的混在一起的水泽来看,这一天都练得很卖力。 停住后,他又呕了一下,方抬起脸,肩膀不自主地抽动,说话全不成声:“秦不枢……” 我上前,用袖尾替他擦拭:“看出来了,臣不在,陛下很想念我。” 他把那东西扔到旁边,缩靠向我肩膀:“我练了一天,好像没那么生疏了,我今天一定能留住你的。” 我听笑,托住他一侧脸颊:“是么?那臣现在就来尝尝。” 尝下来结果不错。他学来了相当技巧,先向我轻吻,再索咬,第三步才把自己变成一盘正餐。这还未完,变成正餐时还没忘技巧,气息哈得我从下往上地热。 最后我不要他给我的这盘正餐了,我打算自己来品,便把人提起来,搡到床后的墙。人扔过去时闷重地一响,大约重了,他哼了两声爬不起来。我趁此机会逼近,腾空架上。 正是当年他非要爬上我床,骗我做那场交易的姿势。 云何欢吓惨,嘴唇不住抖:“是……是我哪里没对吗?秦不枢,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改。你不要摔我,也不要走。” “没有,陛下做得很对,”他的脸还一塌糊涂着,瞧得心疼,我凑上前,一点点贴吻,手慢慢推起他衣衫,“但陛下做得太对了,臣被陛下勾起来,不是简单那样便能满足的。” 云何欢前后左右地扭动,然他是无论如何都扭不开的。我给他快剥干净时,一口咬在他耳垂,他啊呀一声,便柔软下来。 我极尽温柔地安抚:“陛下莫紧张,以前臣与陛下经常做此事,陛下享受得很呢。” 他信以为真,完全不再挣扎。 当然,我还有半句话没说。以前让他享受,那是先给他做足够准备。但今天在这里,可没有让他能作准备的东西。 一个时辰里,他喊出的声音从堪称惨叫,逐渐变为叫不出来,仅能含糊呜咽。 我向下摸了一把血,刮在他脸上:“疼?那陛下猜猜,臣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衰败下去整日咳血时有多疼?危韶葬身火海被活活烧死时有多疼??这点痛是你该的,且狗屁都不算,明白吗?” 第56章 云何欢眼珠子都不活络了,神智和目光一般飘忽涣散。他早已忘却前尘,哪里听得懂我在讲什么。 我干脆讲点他能听懂的:“陛下,你是一摊死肉?刚刚才开始还叫唤两声,这会儿臣好不容易感受到了点意趣,你倒成了哑巴?你不叫怎么有意思?你不叫出来臣怎么满意??” 于是他努力地啊呀,哑得跟鸭子一般,半点都不好听。 要他怎么做都不会,我也不再多说,只倾身将他整个人压死,狠狠把他往死里抵去。他的吐息零碎地飘在我耳侧,脆弱又混乱,像是被溺住了,越来越汲取不到空气。于是我也再贴吻上他的唇,将自己的气息尽数渡进。我不要他昏睡,我要他清醒,疼更得清醒。 要溺死,一起溺死也好。 溺到深处时,一双小手捧住了我的脸,明明使不上一点力气,还发着抖,指尖却在我面颊上不停地擦拭。 我才恍然觉到,原来自己流泪了。 我停下,别开脸,给他放些许空隙。 他噎了两下,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对不起,你……你别哭,别哭……别生我气了,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之后,我不再给他留任何空隙。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云浪翻覆。 子时,内侍送了热水和药膏进来。云何欢有伤不能泡进去,我便把他抱坐在怀,蘸着帕子,从头到脚趾窝地细细擦拭。不过大约是这一场害得太凶,他瑟缩在我怀里,不时抽搐嘤咛,半天都缓不过劲。 等到把他翻过身上药时,他更是难受,一口将我另一胳膊咬住,满眼泪花都糊在我手臂上。伤口也往里缩紧了。 药膏几番没推到位置,我扇了他腰后重重一巴掌:“陛下,放松。臣是为陛下好,拖得越久,痛得越久。” 之后他呜呜地咬着我衣袖,身子发颤,却能忍住,不再乱动。 待一切收拾清净,熄灯放帐,照旧由他趴在我身上时,云何欢轻轻抓揪住我衣襟,竟有些开心:“秦不枢,你帮我擦身子,给我上药,这说明今天我……我也让你满意了,对不对?” 我搂着他腰窝,极尽温声:“陛下今日的表现,尚可。但问题也来了,陛下明日该怎么办呢?” 他身子微微一僵。 我伸手往下,轻轻托住:“不仅明日,陛下取悦臣的地方,恐怕十几天都不能用了。而另一个可用的地方,又不够臣使。” 云何欢道:“那你明天……” 我道:“陛下明日起没法让臣满意,臣自然从明日起,就不能再陪着您。” 云何欢大骇,一把将我搂紧:“不行,不行!秦不枢,你不能走!你不能消失,不能死……你不在我真的很难受,今日下午见不到你,我本感觉自己快要发病,是努力想象那一根玉是你,我在伺候你、让你舒坦,才勉强撑过来。你走一天我都不行,如果一走好几日,我真的、真的……” 我不禁又听得笑:“陛下失忆归失忆,巧言令色、虚情假意的工夫倒半点都没退步。” 他更加慌乱:“我没有虚情假意!秦不枢,我是说真的,虽然,虽然我不记得了,可我感觉得到,我心里特别特别喜欢你,我离开你就会死掉!……我是说真的。” 我把自己放到尘埃里,最后一回乞求他两分施舍、给彼此一次重来的机会的时候,他说,我们这七年,狗屁不是。 他现在竟然反过来说,特别特别地喜欢我。 我把住他颈:“陛下,我的好陛下,你现在会说你喜欢我了?那你可晓得你为何能是皇帝、为何能躺在这张龙床上吗?” 云何欢哑然,手在我胸前越发抓紧。 “你不记得,那臣跟你讲讲,帮你回忆一下,可好?” 第56章 怎恨 我与他的过往太杂太长,涉及了太多人的纠葛,我便拣了重点与他讲。讲他起初如何蓄意勾引、投怀送抱,又如何一路利用我的喜欢、踩着我爬上皇位,最后临门,撕毁与我的约定,杀了我在意的人,将我踹开。 黑夜中我看不见他脸色,但我感受得到,随我将往事一件件讲出,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冰凉的手在我心前,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抓紧。 “当然,就算陛下将臣的真心碾碎了再碾碎,臣到现在,仍然放不下你,”我捂住他冰凉的手,“可臣大部分时候,还是不想见到陛下。臣想起那些事,再看到陛下这张嘴脸装着无辜整日在面前晃荡,只觉得恶心。” “我以前,真是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吗?……”云何欢趴在我胸口,在我心前一点点地落下润意,“可我真的特别喜欢你,秦不枢,我感觉得到,自己对你的喜欢都快发疯了,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 “随陛下怎么讲,臣这几日都要留宿在尚书台处理政务。”我没有擦拭他的眼泪,只缓缓在他脊背处抚摸,感受这让我着迷又憎恨的身体,“但陛下并非没有机会。这几日,如若陛下一定想见臣,那么,就请陛下像狗一样爬到尚书台来,跪在臣的脚边,跟当年第一次与臣云雨时那般说,喜欢我,求太傅要你,求太傅疼你。” 云何欢呆滞住了。 我就是想用种种不同的花样刁难他。 我要痛快。 “只有如此,臣或许才乐意瞧你两眼。”我在他脊尾画着圆圈,“听到了吗,陛下?” 我达成了我的多年夙愿。想在哪里开廷议,就在哪里开。 昨天是秦府,今天就可以改成尚书台。 正厅中,我一边在主位上写奏表,写种种杀人全家后的善后事务、官职调动,廷尉一边在底下跟我汇报,昨天已将云昭一家下狱,其父、母、妻族尚在捉拿,共计一千余人。预计半月后按册捉拿完毕,问斩。 至于其余臣工,都噤若寒蝉地立着,等待我奏表写完,一样样吩咐和发落。雾谭仍站在我右侧,震慑众臣。 今日廷议,我没有请老太尉,但半路他自己来了。走着进来,指着我喊:“秦不枢!云氏宗亲,一千余人,你这一刀下去,云家可就没人了!先帝临终托孤,只交付于你,你就是这么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吗?!” 他没走近前,我搁笔,对雾谭道:“头疼。” 雾谭白我一眼:“把这些奏表奏疏扔掉,回府接着养身,就能不疼。” “不成,”我揉了下眼,重新提笔,“摊子已经够烂,我再走,天下怕会彻底变成散沙。” 雾谭道:“那活该。” 这么扯着,老太尉已到我案前,胡子气得根根倒竖,拿拐杖劈上了我桌。 我抬头笑道:“太尉,这皆是按国法办事。云昭谋逆,证据确凿。” 老太尉痛心疾首地敲拐杖:“我乃四朝老臣,我看见,当年先帝接受禅位,也不曾动危氏宗亲分毫。你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不给人半点活路?那是一千条人命啊!” 我缓缓放笔:“看来太尉今日,是一定要当着众臣的面,与秦某论一论是非了。” 略扫一眼,众臣更寒蝉了一些,没有任何人有丝毫兴趣一起加入辩论的意思。 老太尉喝道:“你杀人如麻,难道你还是对的?!” 我从旁侧找出一份竹简,展开,转了一圈,正摆在他面前。这上面是对云昭,以及这些要杀的所有云氏宗亲确凿罪行的简述。 “我就不说对陛下下毒的事了,反正,你们也无人在意,”我指着其中文字,道,“请问,饿死街头的两位先帝妃,就因并无所出,她们的命便不是命?强占良田数千亩,令百姓流离失所,百姓无权无势,他们的命便不是命?国库重地,皇宫用度,云氏宗亲欺陛下年少难以掌权,便肆意妄为、随意取用,这些钱可都是一分一厘从百姓手里抠出来的,而这些蛀虫,却拿来挥霍游玩,满足一己奢靡。一年之内,几将国库蛀干。” 然后,我指向自己:“‘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老太尉,您骂我是奸臣,请问这些害国害民之事,我可干过?我秦府,就是个大些的寻常宅院,连采购吃喝花销多了,我都要亲自过问。” 太尉脸色一阵青白,气势弱下不少,只缓缓问:“……一定要这么杀尽吗?” 我道:“后世骂名,我背。但大玄今后,定会自陛下始,有更好的新朝气象。也许我见不到真正盛世的那一天,但我愿意用我自己,为此刮骨奠基。” 太尉又对着查案结果问过几句真实性后,未过多久,他便恍恍惚惚地念叨着,拄着拐杖,走了。 其实这些都太冠冕堂皇,最重要的,我没说。 只有云氏宗亲死绝了,此次之事,才不会重演。以后云家,只有他一个。 朝廷大变,诸事繁多,我忙到了晚上。 雾谭走了一回,他如今有军务要管。只是到这时辰,他又回来了。我以为他来催我喝药,事实上他的确是带了装壶的药汤来给我,不过,他还朝我递上了一把白绢团扇。 第57章 “这好像是你那心肝三殿下的东西,在门口。” 团扇的扇柄,还沾着泥土。 我赶到尚书台的小门,轻轻推开。 左右一看,没瞅到人;再往更远的地方找,才在不显眼的两面靠墙的墙根处,发现了一团蜷趴的身影。 走近了瞧,月色下,灰扑扑的一只,就这么腿脚手臂都卷在胸前,在地上缩起来睡着了。 居然能等到睡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我在他面前蹲下,但思考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做。摇醒,不大合适;抱起来,不甘心给他便宜;由他睡,哪有皇帝用这样的姿势睡在地上,又不是小乞丐。几时养成的坏习惯,以前也没这般。 不知该如何,我便看着。看他闭目不动、气息匀净的模样。这与两年前,他安心而理所应当地睡在我身上的样子,真是极像。 我忽然发觉他指尖有些红。 拿起些看,手掌上全是灰尘,以及被灰尘蒙住的挫伤。 我恍然。 再拨开他手臂,瞧瞧膝盖,已连衣带皮地磨破了。 今日政务太忙,我满心都沉进写奏疏下命令里,竟一时忘记,自己昨晚为求个痛快,与他说了怎样的话。那句话的刁难可称尖酸,我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会照做。 在地上云何欢睡得浅,我这么拨弄两下,他已睁开了眼,抬脸见我,很是喜出望外:“秦不枢!我就试试,你真开门了呀。” 我问:“陛下试了什么?” 云何欢伸手扯着我笑道:“我今天莫名有一种印象,来尚书台找你,需要先把扇子插在大门口,再到这个没人的小门等。虽然我不晓得这印象是怎么形成的,可我就觉得,这样一定能见到你。竟然是真的。” 他扯我稍使力些,便似乎吃痛,不得不松开。我将他手腕握住,摊开手掌:“……陛下,你的手和膝盖受伤了。” “你说,想见你,我就得爬过来,且昨晚……我也只能爬,走不了路。”云何欢手被我拿住,有些支不住身子,晃了一晃,“本来不是很远,我估计两个时辰就到了,可我还得躲着那些内侍。我知道倘若被看见我肯定要被他们拽起,就全部白爬,只能贴着没人的地方走……哦,爬,多绕了好长一截,傍晚才到。” 我叹下一口长气,小心将他胳膊捞近前:“陛下,你就听不出,臣昨晚是在故意刁难,给你难堪么?” “能感觉到有一点,”他顺势想扒上,但手腿都是擦伤,攀不稳,“可我真的很喜欢你呀,我不能不见到你,莫说几天十几天,一个时辰都不行。我今天下午也险些发病,浑身疼,快不能呼吸了,也是想着坚持下来一定能见到你,才坚持到这的。” 似乎自我回来搭理他、哪怕用这样的态度,他都没再发病过了。蔡让等人形容的他发病的恐怖模样,我从未曾见过。 我见到的,就是一张眼底心里除却我、什么都没有沾染的白纸。 欺负这样的他,给他难堪,踩烂他的尊严,我似乎,并没有得到多少痛快。 这叫我如何恨他。 眼前手脚都使不上力气的人,还是极其费劲地攀到了我胸口,在我衣襟抓得指节凸起,才成功挂住,不掉下去。他开口,眼中水润,痛得快流泪了,还在满怀无比的期待:“秦不枢,太傅,求太傅要我,求太傅疼我……这样可以吗?” 我无奈了,托住他腰,还是照过去一般,将他搂住腿窝抱起:“臣抱陛下回宫。” 他大喜,圈紧我脖子:“嗯嗯,我回去就侍奉太傅。” 我脸被他整个圈在胸膛和手臂间,更无奈:“臣抱陛下回去上药。” 这么抱着,总觉得,人又瘦了。 第57章 迷惘 入夜睡下的时候,我才感受到,我这些时日朝云何欢撒的火实是在自找麻烦。 且不说把他弄伤,擦身上药都得我来,一处处一寸寸地仔细抹。 就说今日睡觉。昨日他不过是屁股痛,搁趴在我身上就成了,也还能睡;今日可恼火,膝盖磨破手擦伤,即便上药裹了布,趴放着仍然不舒坦,人在我身上四处乱扭,才勉强找着个能睡的姿势。 本太傅大腿软,因而他膝盖硌在我大腿上;手臂比他粗,因而他手肘顶在我手臂上。 但可能云何欢蜷墙根处睡得足够,现下较有精神,开始在我胸前嘟囔:“秦不枢,我今天还没伺候你,你为何又这么好说话了,愿意直接就陪我。我以前……你说你那么厌恶。” 我说:“陛下现在怎么伺候臣?” 云何欢塌腰挺胸,紧张地比划起来:“我可以的!我已经学会各种方式了。明天后天,只要你还肯留在我身边,我都能……” 我捂住他背心处,将他重新按下,让他的脸继续侧靠在我心口:“您是陛下,不应看这些书。明日起,陛下若想留住臣,就每日背一篇古文或策论吧。明日先背《阿房宫赋》,并读完全部注解。” 我想,这是有益的事,总比他为讨好我总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好。 如果不打算再换皇帝,他坐了这个位置,迟早要学这些的。我毕竟,没法辅佐他一世。 但云何欢却浑身一僵。 我不由皱眉:“陛下,六百余字而已,很困难吗?” 他忙用他涂满药的双爪抓住我肩,沉默良久,道:“……我这样子可能不好看书,会背不下来。” “一天背不下就三天,三天不够就十天,”我不想管他好不好看书,但我晓得,这定会很够他忙活,“什么时候背下来,臣下次什么时候陪陛下休息。” 次日到尚书台,翻开第一份奏呈,我就头疼。 老太尉要辞官。 于是今日众臣到我面前庭议,便有数人交头接耳。虽则仍无人出列提不要杀云昭全家,可人心浮动,总有一些。 今日起政务之棘手,前所未有。人心不是永恒向我的,我能坐在这,是所有人都相信我能平衡各方利益。或者反过来说,若非我坐镇在这、若非我有着比这位四朝老臣更高的威望,如今大玄朝廷必是一盘散沙,割据分裂,都有可能。 忙到下午,我脑中刺痛了一阵,休息不过一刻钟,便继续看和写。雾谭让人给我送的药,放到凉了我才想起要喝。 近戌时,我才安排好最后一件政务,将最后一份奏呈阅完。下午头痛之后,这些竹简本太傅越看越恼火,没全摔了都算我心境平和、素养高尚。 如果我不在了。 我未敢深想,眼下想什么都没用。还是回去瞧瞧云何欢背书的进度如何。 我没指望他一日全背。我本想哪怕背一段下来,我也会有那心力,在床畔枕前与他闲话讲讲,一点一点学进去,图个循序渐进。 可我回来看到的是,龙床小案上书简仅铺开了半截。云何欢恹恹趴在小案上,转一只核桃船玩,我到面前,他才怔住,不敢再转。 半晌,他小声道:“秦不枢……这的确很难背。” 我看笑:“陛下,臣猜,您虽不记得,但应该还是觉得看不看书,臣都不会把你怎样吧?” 他未恢复记忆,然对过往一切,应还有模糊的感受。否则他不会想到把团扇插在尚书台门口便可见我。 我过去,也从未就读书习政之事强迫或刁难过他。 云何欢道:“我身上不舒服,坐不稳……这么看书眼睛疼,没法集中精力去读。” 我道:“非要来尚书台见我时,陛下精力挺旺盛的。陛下说喜欢臣,难道陛下对臣的喜欢就止步于此,自我付出感动臣,即算完了?” 我语气阴沉,云何欢这才有些骇到,爬挪到床沿,抓我衣角:“对、对不起,秦不枢,我明天开始好好背!求你别生气,别不要我,别扔下我。” 我真是很烦他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死性不改。交待过的事情不好好做或乱来,出了事,又反过来求我给他收拾残局。若我倒了、无法帮他收拾,他就只能等着被人敲骨吸髓、吃干抹净。 他的底色,还是以前的性子。 他根本就没变过。 我抬袖将小案的书简抚到地上,捏起云何欢的下巴:“陛下不是昨日就想伺候臣舒服吗?陛下不想看,那就别看了。臣大发慈悲给了陛下一个好好做皇帝的机会,您却不珍惜,干脆回过去做妓子吧。” 他的皇帝衣带宽,可以塞衣带诏。本太傅衣带简朴且细长,还有两条,不巧,可以用来绑人。 我把他连手腕带膝盖,通通捆了个结实。云何欢起初可能未理解我要做什么,没有挣扎,但等到我将他绑得动弹不得、脸朝下摁在小案上,他吓得慌,想再挣扎,晚了。 这张龙床上的小案,果然比起放书简,更适合放人。 和上次一样,他起初苦苦哀求叫得惨烈,然后很快声息虚弱下去,喊不出来。不过出于更方便的姿势、出于更想对他肆无忌惮的意图,我这边怎么都比上次顺利得多。 第58章 我不管不顾,发了狠地握住他、欺负他,问他对我的喜欢就是这种态度,问他不愿学书是不是打算使唤我给他做一辈子苦力、将我的心血都榨干,问他,如果臣将来没法再辅佐陛下,陛下却还什么都没学会,等到那时候,陛下该怎么办? 我的问,他除却喉中勉强溢出咿咿呀呀的响,一个字都答不了。 直到他昏过去没了动静。 我才疯够。 即便我给他清理得及时、太医也叫来得及时,到第二日早晨,云何欢还是迷迷糊糊地发起热来。 床被床帐已通通换过,没有了刺鼻的血腥味。我坐在床头,将云何欢搂在怀中。无人敢对发生了何事有微词,太医低头,只管朝我递外用的几种膏药和跟寺人嘱咐开方。 外用的涂了,内服的喂了,暂时没有更多事能做,我才仔细问太医,陛下几时能醒,额上发热会否是不好的预兆。 太医埋脸更深,道:“太、太傅大人,万幸您处理得及时,没到最坏的情况。陛下发热是因先前风寒刚愈便反复受伤,才又犯起来。这不严重,好生温养两日,就能消下去。” 我松下口气:“那就好。” 太阳琢磨着又道:“但陛下……至少一月之内,绝不能再有任何劳顿,每日定时必得用药,多用流食。陛下体格本就瘦弱,脑中痼疾难愈,再出现什么,恐要伤及根本了。” 这委婉话是说给我听的。我颔首:“多谢提醒,我明白。” 太医走后,我叫人搬来许多床云被,叠起来摆好形状,做云何欢趴睡着能舒服的软垫。我有政务处理,不能将他一直抱着。然今日我也不打算去尚书台,而是让人去尚书台将一车的奏呈拉来,就在龙床边支了张几,来批阅。 他累得厉害,一整日都没醒。幸而偶尔会呢喃些梦话,叫人晓得他只是借着那顿昏睡着了。 他呢喃我的名字。 我应一应,他就不再念,啧吧嘴,继续睡。 可他在梦中,还会喊疼,好疼。 这时我应他,他反而悚然,浑身发起抖来,紧锁的眉如何都抚不平,要很久才能缓下。 晚间给他上第三回药后,我听见檐上有几声故意重踩的响,便出门去。 在个没有内侍的角落,雾谭跳了下来,直接递给我装满汤药的水壶,并抄起手臂盯着我,好像不打算走。 以前他跳进皇宫还遮掩遮掩,如今禁军归他,想跳就跳,让人无奈。 他一直看着,我拖不得,只得当他的面,将其一口干下。 我喝到最后有些呛,毕竟这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雾谭接回水壶,幽幽道:“干脆直接让宫里太医给你瞧,开的养身药方更佳。还免我每日这顿跑。” “宫里看病要造册,我不想。”我感叹,“我喝药,何欢也受伤上药喝药,雾谭你看,现在我把我们两个都弄成病秧子了。” 雾谭挑起一边眉:“受伤?你心肝你每日养着,怎么受的伤?” 我掩嘴。雾谭脸色一拧,振衣就要立马上屋顶走,我将他拽住:“等等。雾谭,我有些心事,你陪我聊聊吧。” 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近日在做什么。我感觉自己真是要疯了。 时隔不知多久,我终于又想起找雾谭谈心。终究他是我最能无条件信任的人。 第58章 如梦 我让雾谭把我夹胳膊里,带到了宫殿屋顶,一同坐下。 我手支在膝上,捂住头:“雾谭,我有点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雾谭脸别到旁边:“我的建议你从来不听,天天往南墙上撞,现在来问我怎么办。” 我说:“他现在,疯了,不记得了,却开始喜欢我了。无论我如何待他,他都……为什么会这样?他过去亲口承认,对我唯有利用。”顿了顿又说,“雾谭,我真是很想恨他,可我发现跟他计较任何事都没有意义。” 雾谭感叹了一口长气,似极度疲惫,又尽力提劲:“那我问你,如若你的三殿下明日便可恢复记忆,你到底是希望他想起来,还是不希望?” 我苦笑:“你问得奇怪。这又非我能把握的。” 他定定看我:“只是个假设。如若明日,他能恢复,你便可理所当然地找他算账,无须再被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疯子捏得心软;如若他记不起,以后就这鬼样子,满心只有你一人,你觉得计较没意义,那也可以不再计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的困局,他竟瞧得这么透彻。 我问:“雾谭,以前我找你谈心,你也这般,我发现你在此种事上的感悟比我多太多了。为什么?” 他面色分毫不动:“你只回答我假设,你想选那样?” 让我选。 如果这种事的决定权,在我手上。 我吹着秋夜的风,望着秋夜的月,浑身浸着凉,想了很久。 我说:“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来。我……就这么些年,抽时间和心力去恨一个人,太浪费了。” 雾谭移开目光,也望向那月:“那就这么过。无须算太清楚,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些,也没什么。省得折磨别人同时折磨自己。” 我拿胳膊肘顶了顶他:“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劝的。你以前要拐我走。” 雾谭拿剑给我挡开:“傍着你当将军,俸禄高,不想走了。有意见?” 我听笑了一声:“京城禁军的将军算什么,你要真想当大将军,以后北境抗戎狄的二十万大军,我让你去管。当然若想让他们服你,你须自己能做出功绩来。” 我听他说想做将军,于是很真诚地邀请,雾谭却跟我越发挪远几寸。我伸手都够不到人,他才转回头,隐隐幽怨:“你真的很需要我帮你把控住兵权吗?” 我忙答:“我并非此意。我是说,若你真想做更厉害的大将军、乃至镇国将军的话,我能帮你铺路。” 雾谭低头思量道:“你如今位置,用旁人,确实风险很大。” 我道:“不是这样,雾谭。就形同我当年想大权在握把朝会开到自己府里,我意思是,如果你的的确确出自本心想做将军……” 雾谭定音:“无需多言。待我在禁军中进一步稳住,培植一两亲信接替,我就听你的,去外面。” 我扶额。我跟他完全在各说各的。 聊完此事后,雾谭不大想再理我,几步跨到隔壁殿顶,打算走。片刻后他又回来,把我夹胳膊里放回地上,然后再重新跃上隔壁殿顶,才走得没影。 我听见殿内传来什么碰倒的声音,还有寺人的惊叫。 进去掀帘看,两个寺人正把云何欢从床沿往里挪。而我支在龙床边的案几,奏呈竹简掉了一地。看样子,他是摔了下来,还正摔在硬邦邦的案上。 我进来后,内侍挪好人,急忙放手,弓身退了。 我想近前,可刚走一步,云何欢便吓得抱几床云被想往里挪,又没力气挪不动。他紧张地望着我,眼角微红,里面是几缕血丝和擦不干的泪:“秦、秦、秦不枢,我知道了,看书很重要,书也很重要。我刚刚一醒过来就想马上找昨天那篇文章来背,就不小心把你书都摔了。你别打我,真的好痛……” 明明前日还想着他身上带伤,要将就些、要温柔些,可一时火气上头,我却没顾上。我也成了个喜怒无常之人,他怎能不怕。 我上前,落座在他身边。我想抚去他眼角的光,可他紧闭双眼。这个过程,我拇指动作再如何温柔,他都没敢睁开。 我道:“陛下想看书,让人把书简拿来即可,何必下床,差点摔着。” 云何欢紧闭了很久的眼,这才缓缓张出一些:“因为,我感觉得出,你不喜欢我总依靠他人,你希望我万事只靠自己都能支撑。我就想从第一步做起,只靠自己去找书。” ……雾谭提点得很对。我这样拿他泄愤,能得什么痛快。 他想不起来,就稀里糊涂地过。等他记起再好好算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罢。 我尽量语气柔和道:“做皇帝,底下侍奉理所当然地用便是,也不必草木皆兵。臣是希望您在责任所至的事上,能慢慢肩负起来。” 我还想碰一碰他脸,云何欢本能地瑟缩,抽了口凉气。 我垂目道:“对不起,陛下,是臣没控制住脾性。臣以后万不会如此。” “没……没事,我不动就不疼,秦不枢,你不用说对不起,”他眼中还瞬着泪花,人还在颤、在怕,却说,“自从你上次跟我讲过我以前利用你骗你来当皇帝的事,其实你怎么凶我,我都能理解的。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想通,我分明发自心底地喜欢你,为何又会那么恶劣地利用你,但如果为真,我该拿我任何东西来补偿……我也没别的东西能补偿了。” 他说着不疼,可浑身紧绷、脚趾蜷起,哪里像不疼的模样。 我问:“陛下还想看书吗?您躺着不方便看,臣可一字字念,再一字字解析。” 第59章 云何欢终于不再那么躲,半边脸埋进被里闷声道:“你这么说,书当然要看的,不过我……我想先做点别的事,可以么?” 我慢抚他后腰,从上到下顺着摸,缓解他的紧张:“陛下请讲。” 他没立刻讲,先享受了会我的顺毛捋,腿弯逐渐放松,脚趾也不再死死卷着。捋到后脊根部他舒服极了,还微翘起少许。不过估计仍然疼,没法翘多高。 然后他才抬起脸来巴着我说:“秦不枢,我想用膳,我饿,饿一天了。我记得你也不喜欢我饿瘦。” 我一怔,不由失笑:“臣为陛下传膳。” 因太医嘱咐,我的陛下只能用清淡、用流食。是以传来的膳皆是清粥小菜,肉沫打碎了混在粥里,不见半点油腥。我一勺勺地喂,云何欢一口口地老实咽,看似毫无怨言,其实他的小表情我能瞧出几分不满。 给他喂完后,我替他拭嘴,道:“以前陛下喜用羊肉,要炙着吃,滋滋冒油,上面撒许多西域香料。” 云何欢一听,眼睛锃亮:“炙羊肉!你说着都很香呀,我确实喜欢。” 我道:“给宫中供物的皇商,养的羊并不如西域好。臣会安排御膳房专门为陛下采购西域行商的羊肉和香料。等陛下痊愈了,就能用。” 云何欢高兴了,似一下就把我先前对他的不好抛之脑后,头顶蹭我手臂:“我以前还爱吃什么你知道吗?能不能都一起买进宫。” 我思量道:“嗯……陛下还喜爱喝羊奶,每日早膳必用,不用不行。这可以和羊肉一起买。” 云何欢皱一边眉头,低头凝思,重新看我。 我点点头,非常坚定地回望他。 他半支起身:“……当真?” 我继续肯定颔首:“比真金还真。陛下想要长身体,想长得像草原汉子那么结实,因而爱喝羊奶,嗯,还要用烤奶冻,等等许多吃法。” 云何欢左思右想,不大确定:“是这样吗?” 我勾手指,继续很有手法地挠他脊背:“是这样。这无须等一月,最多两日,让宫里采买回来陛下就能喝了。乖。陛下只管等着。” 没挠一会,他又舒服得趴了下去,伸爪伸腿,果然乖了。 于是,我庭议的地方又搬了。宫中寺人专门开辟了从宫外到宫里的通道,臣工庭议开在云何欢寝殿的前殿。 每晨庭议结束后,众臣各自回去任职,我也转回到后殿,坐在他床边,一面批阅奏呈,一面照顾。事情繁忙不好搭理他时,便将书简和各种他喜欢的小玩意都摆在他枕前,免他无聊。 云何欢没再玩什么核桃船之类了。 这么七八日,他都在不声不响地看书。我起初沉浸批奏呈未有注意,到晚些时候,我得空搭理他时,他竟直接将书简一扣,一字不错地背了大半内容出来。就是边背边揉眼睛,应是这种姿势看书,实在难受。 后来我便不再让他看,而是直接给他读臣工奏呈。此事彼事,缘由为何,作为皇帝,大玄一切权力的中枢,又该下怎样的决定。 又如此讲了七八日,云何欢已能下床,终于不用一直趴着不动,能在殿里缓缓地走、随便找地方待着玩。 于是他换个非常合适的栖息地。 他直接理所当然地坐进了我怀中,学书,写字,听我念奏呈。 偶尔他会回过来,仰起纯然无辜的脸看我,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桃花被潭水裹成了沥着珠的花精。 这样的他,这样光景,仿若两年前,那过得梦一般的四个月里一样。 我有些恍惚了。 第59章 记起 云何欢盘腿坐在我膝上,我把他窝在怀里,或揽他的腰,或把他的手。就这样,我在两日间给他讲完了过去没讲清的长平之战始末、未能出口的吕后外戚擅权,再给他讲,为何新政会覆灭危氏大玄,为何云家得国并不算正,四处平叛以至烽烟四起,国力至今愈来愈衰微,民生不得休养。 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再教他看我批阅过几副奏疏,这日秋凉午后,我将朱笔握进他手中,让他自己批下一副。 这副奏疏,是位我曾提拔进尚书台为文学掾的臣工建议,不仅要杀云昭全家,所有昔日与云昭有利益或书信往来的朝臣、他提拔的全部亲信,都应定罪谋逆,严惩不贷。 我用长针挑着案角灯芯,将灯盏扯亮,回过来问身前坐得扭来扭去、没法安生的云何欢:“陛下,你考虑了快两刻钟,可有想好该如何批复?” 云何欢左手抓头发:“这个,很复杂。” 我问:“陛下觉得复杂,那陛下考虑了哪些?” 云何欢咬着笔头:“这个人是尚书台的文学掾,官职不高,但是你提携的,那他这副看起来是给我这个皇帝的奏疏,其实是给你看的。” 我双手把住他腰,前面挠腹部,后面挠背脊:“不错。还有呢?” 他小腹前后地缩动,像是被我挠得不大舒服,又不舍得躲:“嗯……你刚判了云昭谋逆,后面要怎么做还没出,这个人就急忙跑上来说要把所有相关者都严惩。看着像想顺着你,拍你马屁。” 我略觉新奇,手掌将他肚子捂住:“陛下跟臣未学几日,便能思虑良多,进步很大。” “秦不枢,你把拍你马屁的给我批,”他转过来扯我肩,“我猜,你不将可能参与谋逆的杀完,一定有你的想法。” 当年我就晓得,他肯学,定能学得极快。他从前就自己蹲起来想过许多计谋,彼时缺漏大,是因没人教,没人能仔细为他纠错。 他或许真能很快长成一位独立的君王。 我继续在他身上前后地捋,道:“主犯严惩,胁从不论。虽然国法如山,但陛下更需要朝局稳定,臣子各司其职。云昭势大,奉承他乃人之常情,像这种的,便无须赶尽杀绝。杀那么多人除却弄出许多空职来,没有任何好处。” 捋着捋着,云何欢腰便软趴,往前贴靠在我身上,朱笔滚落,细瘦的手臂搂上我肩膀:“果然是这样,唔,秦不枢你好聪明,我模模糊糊也能感觉到大概用意……” 他这样,我耐不住从背后勾住他衣带。他今日衣裳也是我系的,衣带结习惯性交在后头,只需一扯,便能尽数散开。但,一次吐息,两次吐息,再来第三回深深的吐息后,我还是耐住了。 太医之言,音犹在耳。此时此刻,我为自己半月前冲动下拿他泄的火,深感十分的后悔。 我只能略推开他两寸:“……好了,陛下莫挨着我了。继续看吧。” 如是便看到傍晚,窗外残阳金红。他看他的,我不时一吻左手手背,或唇角轻蹭他脸颊耳后。虽不能做什么,但尝个味,还是可以的。 御下我只教了这一次,之后类似奏呈,他都照样打回去了,颇能举一反三。 但教他这些时日,我直至此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云何欢很容易理解,为皇权利益诸事灵活处理。 可当年他骤杀危韶弃我,似乎并不符合他的利益。按时间算,他下令杀危韶比我与他成事要早,他怎么能保证没有意外?如若出现意外,他只能依靠我出谋划策;哪怕成了事,难道他就想一人直面宗室的倾轧与被兵权裹挟的兄长吗? 即便……纯粹利用我,于情于理,也应利用到底。 似乎,有些不对。 “陛下,”我替他合上最后一卷奏呈,“臣再考教你一个问题,今日便无事了。” 云何欢转笔玩,甩了一圈的墨:“嗯嗯,秦不枢你讲。” 我拿手帕将墨擦了,问:“倘若……有一位你不太喜欢的臣子,身居要职不可或缺,你为了拿住他忠心,将与之相干一人质捏在了手里。这个人质你会怎样对待?” 他疑惑地转过头来:“不喜欢,是有深仇大恨吗?” 我道:“那不至于,但他很令你厌烦。” 云何欢道:“这问题很简单呀,把人质圈起来威胁他……听上去不太好,也没别的办法更好了。” 我静了片刻,又问:“陛下,这臣子在你身边整日烦扰,你不会杀了人质泄愤么?倘若人质在法理上还有夺位资格呢?” “我为什么要杀他?”云何欢皱眉,“不管这人质是谁,最好的选择都是捏住他。若臣子能跟我建立信任、有了别的更牢固的联系,以后可以考虑放人;若人质真想跟我抢皇位,再一刀砍了不迟。” 我一时顿住,云何欢跨跪在我身上,摇了摇我:“秦不枢,你这问题好怪。” 我恍回神,勉力牵起唇角,轻轻搂住他:“是……是吗,臣也觉得好怪。臣骤然想到,瞎问罢了。” 再晚些时候,云何欢用过膳,一人泡澡涮洗,不要我帮,要自己来;我便到殿外等待雾谭送药,并自己忍会儿头疼。近日这头疼发作得有些厉害,在云何欢面前快要装不住。 未等几时,雾谭从殿顶跃下,照旧给我递药,盯着我喝,喝完就打算走。 第60章 我拦了拦:“雾谭,你再让人查查安乐乡,是怎么回事。看当年谁放的火。” 彼时云藏驾崩,我吐血晕倒,整个京城都乱七八糟,云何欢亲口承认杀了危韶,这就成了一摊烂账。我后面实无心力,竟从未想过要细查核实。 雾谭道:“现在去查当年事,有些悬。安乐乡已改换过不少吏卒。” 我攥紧袖:“那多问问当地乡民,尽量查一查。” 雾谭默了少顷,道:“你疑心当年之事有误,想搞清楚,我会尽全力。可我担心危韶之事重新翻出来看,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影响你心境,进而影响你身体。” “但这件事我不能稀里糊涂,”我怅然,“他现在对我……我想弄明白他当年,心里有没有也放着我。我已为求他一颗真心困扰半生,总不能困扰到死。” 这不仅仅是一份喜欢,已然成了一分执念。此生越短,念得越深。它早已变为我能在这里撑站着的一口气了。 雾谭应下我的请求,派人去查。 第一卷密信返回来,在十五日后。 按理说雾谭应亲自报我,然这日较为尴尬。 原因是云何欢坐我怀里看奏呈昏昏欲睡,我将其摇醒,结果魂是醒了,人没力气,只会柔软地趴靠在我肩边,和我交错而坐,把奏呈拿到我背后迷迷糊糊地看。 一月之期已过,这种姿势可不安全。我托着他后腰画着圆圈轻声警告,云何欢的回应就是随便扭两下,表示听到了,但他不想挪。 于是他看他的奏呈,我就这样勾开了他背后的衣带结。 再缓缓地操作,助他渐入佳境。同时要求他继续认真批阅,陛下理政乃国之大事,不可分心。 再拨开所有竹简,拿软厚的毛毯垫了,把他压在案几上,亲吻他眼角泛红的湿润。 最后他眼神迷离,喉中滚动出喑哑勾人的气音,奏呈也抓拿不稳,掉到地上。我给他捡起,重新塞回他手中握住,亲切道:“陛下别懈怠,继续理政。放松,多打开一点,臣已经很温柔了。莫抓臣,手有空便接着把奏呈展开看,臣工们还等着陛下的朱批呢。” 就这样,第二回滚到龙床上、迫他抓着床头背对我时,殿顶传来一声很响的嘎吱声。 待我出门瞧,又过去一个半时辰,已是半夜,在我将云何欢洗干净、包起来哄睡下之后。 老地方,地上摆着装药的水壶,水壶下压着密信。 我心中暗道三声,抱歉、很抱歉、非常抱歉委实是太忙没顾上,才拿起壶喝药,边喝边看密信。 能找着的吏卒皆已问话,并无人当年接到京城要杀那位软禁公子的命令。小屋偏僻,当地乡民更不晓情形。起火原因仍然未知。雾谭说,他会尽快再找到那些已不当值的旧卒,继续盘问。 不晓得是没问到对的人,还是……云何欢根本没下过这命令。 两种可能,皆有逻辑不顺的矛盾点。哪一种可能更好,我更辨不清。 只能继续等待结果,稀里糊涂地过了。 又过两日,云何欢要的西域炙羊肉总算送上他的晚膳。他嚼着羊肉,再瞧瞧爵杯里热乎乎的羊奶,再反复来回地看,终于发现问题。 “不对,”他拽拽旁侧的我,“我想起了,我很不喜欢喝羊奶,以前就不喜欢。秦不枢,你骗我。” 我早料到会如此,漫不经心地哄:“陛下多喝,对身体好。即便不爱喝,为长高长壮考虑,陛下当年也甘之如饴的。” “那更不对,”云何欢肃下脸色,“我绝对没有‘甘之如饴’过,都是你逼着喝的。” 我继续车轱辘:“怎么会呢?陛下以前一度很乖,都自己主动喝。” 云何欢放筷,认真地扭过身来,端坐向我:“秦不枢,我想起了,我不爱喝羊奶,印象中,我还为此跟你提过好几次把它撤掉。”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想起了。” 第60章 微醋 我静听着他每个字,没动。 其实我眨眼就听出了他话中之话,可稍往那方向一料,便全然不敢再深想。 我移开目光,将爵杯挪到自己面前:“陛下实在……不喜欢喝,以后臣不让人上就是。这些就先莫浪费了。”拿起囫囵饮尽。上回我一次喝这么大一口还是那盏毒酒。 云何欢怔了怔,道:“秦不枢,自你一直陪着我,疯病就再没发作。我听太医讲过,疯病不发作,症状将慢慢好转。所以我应该就会……慢慢全部想起来。” 我轻轻颔首:“嗯。” 他很小心地凑近前些,问:“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想起来?以前那个我,特别坏,利用你……甚至可能压根就不喜欢你,你不想我变回原样。” 此时,他是虚假的;彼时,他对我是假的。我从没真实拥有过。 我私心他此刻的虚假能长久些。 我闭目,微微点头。 下一刹,他向前捏住我双肩,我嘴唇便被湿润的温软碰住,被渡入的热气启开。他纵情地缠在里头,而后越发坐得近,直至坐上了不该坐的地方,仍然相纠不停。 之后,我也忍不住混沌进去了。 不知有多绵长。 纳够了气息分开时,云何欢不忘舔去唇角银线。他一双瞳眸像在云雾氤氲的潭水里浸过一回,变得不分明,连说话,都断续:“秦不枢,秦不枢,你听我说。以前的我坏,伤你心;可现在的我好。即便我恢复记忆,我依然会坚守住现在的我,不会让以前的我把身体抢去。我绝不会变成坏蛋、变得不喜欢你。” 我忍俊不禁:“陛下尽说胡话,你就是你,又不是两个魂。” “我觉得就是两个人,”云何欢死死搂住我颈项,好像不是怕他自己变了,是怕我散了,“我讨厌他,他太坏,害我受了快两年疯病折磨,害我跟你几百个日夜都见不到,害得你恨我。我讨厌死他了。”而后他腿一起乱绞在我腰上,声音微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让你愿意继续陪着我,我不想他回来把我挤走,不想你重新又开始恨我。” 我叹气,慢慢抚他的头发:“陛下莫再乱想,病愈是好事,顺其自然吧。” 自我选择继续陪伴,他痊愈就只是时间问题。这是注定,人力所不能改。 我只想再贪一日,再多贪一日,最好在这期间,能弄明白危韶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秋天过后是冬天,冬日最深时,又是正月旦。 提前十日,我便下令让蔡让去准备,今年正月旦前一日在宫城正殿未央宫大办宫宴,宴请群臣。陛下要身着十二章冕服上坐,我更要领着群臣三跪九叩,深谢君恩。 我下这令时,云何欢正坐我怀里看一份奏呈,因内容他不喜,另一手抓着朱笔在草纸上写了上奏者的名字,并画了只巨大乌龟。 蔡让走后,他急起来:“宫宴?去年都没办呀。” 我道:“去年陛下这当然没办,都办云昭府上。今年自然要办回来。” 云何欢却左右摇我:“办这有何用,他们的奏呈不够气我吗,还要当面来?我不要,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吃顿年夜饭,且最好是我们自己做的。”他说罢一凛,慌又改口,“……也不一定自己做,御膳房做的也可以。” 他在一点一滴地记起,却不愿表现。 我权当不晓得,就事论事说:“陛下近日也算开始亲政,不少臣工已发现部分朱批是陛下字迹。借此宫宴,陛下正可行君主之责,让众臣刮目相看,为将来恢复朝会做准备。” 无论他记不记起、变成何模样,那都是我与他的纠葛。天下真的不能再乱,需要尽快出现一位主张休养生息的守成之君。 就这些时日他的进步来看,他成为这样的君王,并不会太难。 云何欢不悦:“秦不枢,我……先说清,自己并非不想担事。我是总觉得,你费心教,让我独立,是在时时刻刻准备离开。会不会等我完全想起,你又要走了?” 案边上有切块的雪瓜,我顺手舀来一个,送进他叭叭不停的嘴里:“陛下,待会又该用晚膳,这还剩不少。为君者厉行节俭是美德,快些用完吧。” 云何欢吃了一块,我舀第二块他不接,抓住我手:“我已在很努力地与另一个我作斗争了,他决计抢不过我,说真的。” 他眼见着不好骗,我也一时想不出别的方式拐话题,正犯难,殿顶忽然传来两声极响的嘎吱。好雾谭,真是救我老命。 我理所当然地拨开他手,稍一揖:“陛下稍待,臣出去一会。” 雾谭仍在殿后那没人角落等我,小井前,不怎么打理的废花台边。手里拿着装药的水壶。 我接来喝下后,归还,再问安乐乡那边的消息,依然没有进展,未找到是哪位吏卒接了烧死危韶的命令。 雾谭道:“但这顿细查,有一疑点。当时看守就环在小屋周围,要杀危韶,进去一刀砍了就是。放火,较来略有些麻烦。” 第61章 我微微颔首:“我曾以为何欢若生性恶毒,烧死能更加折磨。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我希望能明明白白查出不是他下的手。可若非他所作,他当年为何要认? 始终有想不通的矛盾点。 谈完这些,我欲走,雾谭扯住我袖:“等会,手拿来。” 我不明所以,依言递出。 递出后我这手直接被他两手握住,由掌心向腕一顿摸索,激得我头皮发麻。不过他动作在手腕处停住了,两指左寻右寻,最终似乎搭在了脉上。 我试着使力,完全收不回,有点害怕,小心问:“雾谭,你这是……?” “你天天待皇宫,多久没瞧过大夫了。”雾谭注视着我说,“我试学了两手,帮你看看。” 于是我不敢再动,屏息静待。 我快屏不住,也没见他给个结果,反是眉头凝了又凝,思索得很辛苦。我忙道:“医道艰深繁杂,非是这么几日容易学懂的。我晓得了,等正月旦后事不忙,我便回趟府,专门看你请来的大夫。” 雾谭不放,问:“你近日身上可有不适?” 我道:“其他没什么,最多的是头疼。可能是累的。” 他继续按着,忽轻忽重,认真体会脉象。我只得很老实地看他脸色。 如是又过许久,雾谭道:“轻按即得,重按不显,我的确未学精,但这绝非什么好迹象。我先记回去给大夫说,你自己也要注意。” 我点头又点头:“知道。” 他这才松了些,另拿出手帕,一边擦拭我手掌手腕上的细汗一边说:“兵书,我已寻不少来看了,我还请教过几位回京的北境将军,了解边民、戎狄和北境军情。禁军中有两人是我一手从末等士卒提拔上来,再等一年,他们就能放心给你用。” 我一惊:“雾谭,上次我就感觉,你好像非是本心想做将军。” 雾谭没理我这话,接着说:“另外墨门,这医术江湖门派在中原搜不到半点消息,我猜想可能位于西域或塞外。那里鞭长莫及,恐还会花费很长时间。” 我只好道:“无妨,你尽力即可。”我从没指望过找墨门,也不觉得自己有脸去找。 今日与雾谭聊过许多曾商议之事,耽搁时间长,终于聊到没可聊的,他放开我,甩身:“走了。” 回殿中后,我立刻感到气氛不对劲,极不对劲。 云何欢虽仍在案前坐着,可现在他从坐得东倒西歪变成板一样地直,且手边画了大乌龟的草纸、以及时不时摆弄的核桃船都没有了。看似十分用功,但偏偏,他竹简拿反,搁在边上的鞋也从朝外变成了朝里。 好像,出去过一趟,又局促地回来,赶紧伪装成无事发生。 我走近时,他也发觉自己拿反,忙不迭倒回来,若无其事道:“……雾谭哥又走啦?” 我在他身侧落坐,顺口就编:“嗯。雾谭与我直接交待事务成习惯,不爱写奏疏。我也就随他。” 云何欢朱笔拿不稳,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噢噢,习惯啊……很多年的习惯,对,没什么的。” 于是朱笔落字时也拿反了。 而后他又魂不守舍地看过几份奏呈。批每一份,都抓来倒转着看,再纠正;朱笔也每回都孜孜不倦地没注意,先拿反。 等晚膳传来,摆好,我双手给云何欢递筷,正一起要用,他突然神情认真肃然地指着装着茶的爵杯道:“秦不枢,我忽然觉得,羊奶真挺好喝的。我想以后顿顿都有,这样才能长高长壮。” 我缓缓地疑惑,未应。 云何欢再靠近了强调:“绝对出自真心,我一定每一杯都心甘情愿地喝完,我保证。” 我想了想,真诚道:“可能是新症状。陛下,若脑中不舒服,疯病有复发迹象,臣马上传太医。” “我没发病!”他几乎要跳起来,“我就……就是变口味了,想喝羊奶,你喜欢我喝我就多喝,就这么简单而已!” 我抚他背,嗯嗯地哄,小心地不刺激到人:“好好,一点小事,陛下莫急。羊奶明日早膳便有,一定不缺了陛下。” 我见过雾谭回来后,他便莫名其妙,颇像发疯。还是让太医今晚候在偏殿,随时准备诊治罢了。 第61章 危机 考虑到云何欢性情微变、连喜好都变了,我想对病情加重者应尽量保持温和,晚上便没做什么,由他趴着我,准备直接相拥而眠。 然他趴在我胸前,眸色晃荡的眼睛不住眨巴,不仅合不上,还充满了忧郁。 我感到发毛:“陛下,有话可以直说。” 云何欢抬起脸问:“秦不枢,照顾我是不是很累?以前我就对你不好,现在许多事还是你在顺着我。” 他是病人,脑子未痊愈,容易出现匪夷所思的情况。注意温和,有必要再叫偏殿的太医。 我摸摸他发顶,道:“以前是累得慌,现在陛下挺乖,也不算太累。” 他接着问:“可和我待在一处,就总是你照顾我。我今日忽然想到,你会否更希望有人能照顾你呢?” 我也接着摸摸,手指左右按按,替他缓解头脑:“那是自然,此乃人之常情。但臣与陛下之间不能这么算。臣已占了陛下天大的便宜,陛下年纪又小臣几岁,正该臣照顾陛下。” 话刚毕,嘴就又被他猛地往前,堵住了。 他双手捧着我脸,这回很难说是在啄还是咬,汲取得厉害,几乎是在费尽全力地勾我。 他的唇吻来极软,舌尖在方寸中着急无比地寻觅。这叫我怎么忍得住不回应他,在这深更半夜,与他情难自禁地唇纠舌缠。 呼吸急促间,我把他揉在怀里,越揉越热。直至出现异状,我觉得不能实再继续揉下去,主动分开:“陛下今日,比较奇怪,臣没搞清楚为何奇怪之前就唐突陛下,这不好。” 云何欢噙着滚大的泪光,颤声道:“秦不枢,我也可以照顾你的。将来遇到有危险的事,我也能为你出生入死地付出。你不要、你不要因为这个,就想时时刻刻准备离开,行吗?” 我一愣,联系雾谭走后他种种行为,仿佛,弄明白了。 我这愣神,云何欢看了更伤心,豆大的亮珠子往我颈里淌:“我不能没有你,不能离开你。秦不枢,我真的……你再多给我一点机会吧,哪怕一点点……” 不知为何,有点风水轮流转的感觉。多日难在他身上寻到的痛快,今日居然找着了两分。 于是我仍然继续装愣,微微皱眉,假装在对他提的担忧进行思考。 云何欢急得要疯:“我、我现在就可以照顾你。过去睡前都是你帮我洗脚,我让人烧热水,我帮你洗,我照顾你从这个开始可以吗?” 我喉中滚出一声叹:“臣自己洗过,再洗亦是多余。这不行。” 他更紧张,抓住我肩膀,又不敢使力:“那怎样才行?” 我给他使眼色:“陛下,你在臣身上坐得太前面了,往后坐些。” 云何欢听话后挪,挪到某处挪不动,停住。他好像也领悟过来,自己在往后瞧。 我合手腰前、放松躺好,十分真诚道:“陛下,这是你惹的。照顾臣,就从这里开始吧。劳烦先将蜡烛挪近些,臣要看。” 不得不说,从第一步先做让自己容得住的准备、到最后一步浑身发抖地坐稳,每一步都让他自己来,这确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昏黄摇晃的烛光里,他腰身反弓,高仰着头,纤细白皙的脖颈绷得笔直,一丝丝泛光的细汗流过肩颈,往下滑,往下淌。虽大约因着力气不够,常常没卖力多久便歇息一会,并不很令我尽兴,可光是这种模样,看着便很迷人了。 我把着他,亲切道:“陛下确得多喝羊奶,力气太小。” 云何欢哑声:“我……我这不是答应以后、以后接着喝了……只是现在……”他咬住牙,往深又往前,勾起一缕碎发,低头来面向我,竭力扯笑,“秦不枢,我……好看吗?” 我坐起身来,将他拥住,维持着一同缓缓坠进柔软绒被中:“陛下很漂亮,浑身都漂亮。” 我就这样又贪了一日他这张白纸的虚假,还是一日能可劲欺负的、新鲜而有趣的。 就是不知,我们这样,还剩多久。 等到寅时,我们终于能如我最初预想,好好相拥而眠。 但云何欢还没放下那事,忧心忡忡地用仅剩的气力抓挠我心口:“秦不枢……现在没什么危险,我还没法为你赴汤蹈火,但将来若有,我也能够做到。你信我。” 我哄他睡:“陛下今日颇让臣喜欢,臣当然相信陛下。该困了,乖。” 云何欢声音变弱,一副又要落泪的模样:“刚才我想了又想,雾谭哥来得早,与你纠葛也多,理应……也没错。你放心,我不敢,哦不是,我发自内心地不会有意见!只要你别离开我,心里肯拿一半、或者一小半放着我就好了。你也不用每日都住宫里,想他你就回府,偶尔住我这都行。我……可以跟他相处得融洽和谐,不冲突的。” 第62章 ……他虽没犯病,但脑子里的确过了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而且这话中可听出,他大概又记起少许与雾谭相关的往事。 胡闹足够,我决定澄清:“陛下多虑了,雾谭是臣最信任的助手与兄弟,但臣与他并无这种纠葛。” 云何欢害怕:“是吗,可我看见他……我不是故意要偷窥,就是,不小心看见。当然我没意见,可以的,怎样都可以。” 我诚恳道:“陛下请相信,臣所言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云何欢低头想了会,小心地问:“所以之前,是我错觉,你没有因雾谭哥而准备离开我?他没想拐你走?” 我正欲点头肯定,点到一半,噎了,开始扶颚深思。 两年前成事前一段时日,雾谭为带我找墨门解毒,确在千方百计地劝我走来着。我还有条件地答应过。 这一犹豫立刻惹出大祸,我胳膊被云何欢焦急地抓了放放又抓,他那滚大的泪光又来:“他……想?” 我感觉解释不清,只得和稀泥:“嗯,这个咱们不聊,听话,先睡。目下臣还在这,要辅佐陛下到完全独当一面呢。” 云何欢吓得厉害,泪珠将落又不敢落,正如他想追问又不敢问的样。睡觉亦未再放心大胆地趴伏我身上,而是万分谨慎地靠在我身侧,搂住一边胳膊,额头抵近,怕我散了般。 总而言之,至少现在安生,可以先睡个好觉了。 我睡得太晚,次日醒时,身边已无人。 人在案前,埋在今日臣工奏呈的竹简堆里,奋笔疾书。 其整洁的衣冠、端正的坐姿、目不转睛的态度,堪称震撼。我闭目睁眼,确认自己未在梦中,方才穿衣下床。 云何欢听到声响,转过来见我下榻,立刻像是浑身的毛都扎立了,马上击掌把一串捧着洗漱用具的内侍叫进来,而自己风一般凑到我面前,拿着沾湿的帕子,眸中亮色打转:“秦不枢,你不忙,你坐好,我给你擦脸。” 由于太过震撼,我一时未动,他已开始。如同我平日对他那样,捧着抹干净我面上每一处,再替我拭手。尤其是雾谭把脉过的地方,偷摸多用劲揩挠了两下。 揩得我手腕发红,他才放了帕,把沾盐的柳枝条拿到我面前:“还有漱牙,你张嘴就好了。” 我很无奈地径直接过:“臣不习惯这样,陛下用不着如此。” 整理好后,我到他龙案边再检阅一遍他朱批了的奏疏,这也是尚书台的职责。 云何欢猫猫祟祟蹭到我旁边,轻扯我膝上衣角:“那你习惯什么,你喜欢什么,我,哦不,朕都给你拿来,行吗?” 难得他用了皇帝该用的自称,不知为何,有种昏君使尽百般解数博美人一笑的感觉。 但这我却提不出,我是真没什么爱好,是个极无趣的书呆子。 我摇头:“不用。今日陛下很好,已几乎把奏疏批完,臣为陛下核实订正一番就很满足。” 云何欢往上抓我袖角:“这不够!你再提点想要的东西,或者……你晚上换别的花样……也行。” 我揉了揉微跳的额角,只得道:“那就陛下为臣亲手做一碗汤圆吧,臣吃下便满意了。” 云何欢还是扯我:“这哪够,这样我做的连雾谭哥一点零头都比不上。” 我道:“乖,细水长流,明日臣再提新的。” 云何欢这才勉强应下,换过一身干练的短打,出门往御膳房去了。 我也趁此空隙,赶紧派人去急召雾谭。 半个时辰后,雾谭越墙而来,老地方交谈。我将云何欢昨日看见后误解的事越过不适合聊的部分简单一讲,最后怅了口气道:“你看闹得,连带你的……清誉也套进去了,我又解释不清。雾谭,劳烦你有空主动见一见他,将误会说开。” 平日我聊云何欢,雾谭总是满脸写着烦,或者干脆脸色平淡寂然。今日他却饶有兴致,挑起一边眉:“他因为偷窥到我给你把脉,误会了我,对你有意思?” 似乎好大火气。我越发抱歉:“何欢头脑不好,正容易草木皆兵。我实在说不清,便只好劳烦你讲,这样才较有说服力,让他莫再胡思乱想。好雾谭,你就去解释一番吧。” 第62章 相竞 我殷切地、充满希望地凝望着雾谭,而他一手抵额头,似陷入沉思。 半晌他问:“误会之后,他待你如何?有变化吗?” 我道:“他有些患得患失、谨小慎微。这不,正想办法讨好我,我吩咐了一句,就急着给我亲手捏汤圆去了。” 雾谭抄起手臂后仰:“那不得了,他误会后反而对你更好,干脆就接着误会下去。” 我无奈:“雾谭,这种事,我怎能把你搅进来。男子的清誉也是清誉,事关清誉,将来……传扬出去,你如何成家。” 雾谭道:“我是准备去北境打仗的人,成什么家,平白耽误别个。倒是你这刚好,他以前做那么过分,也该让他尝尝你当年感受。” 我是未料从来都听我话的雾谭在此事上坏心起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他现下只是没恢复记忆,一张白纸好欺负,显得乖些。将来他清醒了,指不定怎么鸡飞狗跳呢。” “他还想鸡飞狗跳?因柳邵把你气呕血过,又要因此事来恶言质问我吗?”雾谭更加无畏,“到时他若真这样做,便是全没悔改,你也无甚可留恋。我指定全认,说我就是在每日等你放下他,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当他面要带你远走高飞,叫他气急败坏一通大的。” 我想都不敢想那场景会何其乱七八糟,还要再劝,雾谭转身:“就如此定下。走了。待会我再来送药。” 他潇洒,留我在原地一团乱麻,没能说出最后的劝话。 我想说,他终有一日是会记起的,我如今尚能提醒自己,不过在贪几分虚假的、不曾存在的东西,好得痛快。可这样越做越真、越陷越深,我也很怕。 我怕到最后又陷进去,再也踏不出来。 云何欢忙碌三个时辰才回,一中午外加一下午都耽过去了。我刚第二次见过雾谭,喝过苦药。 回来时,即便他背后跟了一大串寺人,食盒却是自己亲手捧着,放到我面前,仔细得一点声都没有。推开盖瞧,是十数个非常努力揉捏过却仍漏馅的扁糯米团,飘荡在热腾腾的甜水里,似死不瞑目状,太对味了。 云何欢委屈地缩成一团:“秦不枢,这是我第五回煮的,我怎么都没办法煮圆,下水后总成这样……你看愿不愿意吃,不想吃你就倒掉吧。”他脸颊边还沾着糯米粉,说着手指抹了一把,更沾得到处都是。 我笑了笑:“臣齿间正苦涩,用它刚好。” 他歪头不解:“你吃了苦的东西?宫里膳食好像没有苦味。” 我忙将碗从食盒中拿出,舀起一个……一坨,作仔细品尝状:“好甜,臣就喜欢这种。以前陛下做给臣吃的也是这样。” 他大松一口气,放心蹭到我身侧坐:“你吃。要喜欢,我每日做给你吃。嗯……虽然这还是比不过雾谭哥为你付出的,但够你多喜欢我一丁点也行。” 我脑仁顿时开疼,我忽然觉得自己陷进去之前,肯定先被他自行想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绕死。便再试着劝解:“陛下,臣昨日说过,你和雾谭于我并不相同。” 云何欢肯定,连连点头:“对,很可能各种意义上都不相同。我今日边捏糯米边想,考虑得更通透了。有这种不同,我越发相信我和雾谭哥能够和睦共存,绝不产生半分冲突。” 我:“……”这对劲吗,这不太对。 他小心翼翼环住我一侧胳膊:“只要你尽量多看我一眼,就可以了。” 他心里已完全自成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我无法,只好道:“行……行吧,臣当然会多顾着陛下一些。臣这就布置明日乃至后面数日陛下须做的事。陛下做得下,莫说一眼,臣多看陛下许多眼都可以。” 云何欢眼睛一亮,趴上我膝盖仰头:“你讲,随便提!” 我将他扶正,道:“陛下将于明年逐步亲政,而正月旦前一日,陛下也要往太庙敬告祖先。请陛下自己去咨询众臣,制定一套新年后恢复民生的法令措施,给臣审后,在太庙颁布天下。” 云何欢惊得坐直,掰手指:“我……自己制定?这好难。” 我道:“其实并不难。作为君王,陛下主要把控大局方向即可,细节负责专职专事的臣工会为陛下梳理清楚。且休养民生的法令历朝历代都多有颁布,陛下也能参考。” 他掰玩手指又挠头,最后目光扫到我没用完的汤圆,凛然起来,变得坚定:“那没问题!秦不枢,我晚上就查典籍,明天就开始弄,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绝不让你失望。” 我抬手去摸他脸,拭去他脸上的糯米粉。手感颇软,真想这么稀里糊涂地摸一辈子,一直到老。 下午的脑仁疼,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缓解,还愈演愈烈。我借口犯困,先上了床朝里装睡,默默忍受这钝痛,不让他发觉。 第63章 额边的穴位跳得厉害,跳一阵疼一阵。我也只能躺着,坐都坐不起。是得过完正月旦出宫,让雾谭带我看看。 也不知这回要痛到什么时候。 身后不时有极轻的声响,云何欢如他自己所说,在翻典籍。 有一会声响大了,我听见云何欢恶狠狠地小声威胁:“秦太傅在休息,让你抱个竹简这么吵,他若被吵醒,朕叫你好看,起码……罚俸半个月!” 接着有寺人哐哐磕头的声,云何欢又道:“别磕了,你脑门也特别响。快滚出去,再吵就改一个月了!”于是再无杂声。 之后我便光顾着闭目忍痛,无心思管声响不声响。直至夜深,有人另将一张狐裘薄毯搭上我肩膀,我方发觉,云何欢已上榻,正在我身后。 他轻喃:“为什么这样拧眉头,做噩梦了吗?” 他在我身周四下掖了掖,才钻进被中躺下来,靠近我,伸手想搭上我肩边。不过他手指冰凉,一触便缩了回去。 再过几息时间,他重新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时,已先自己捂得暖乎乎,不再冰冷。 好像他这么搭着,我颅内的疼不自觉便减缓了些,没再那样阵阵发痛。 可能无论危韶之事真相如何,我都早已又被他温言软语捏得陷进去,拔不出了。 这样的日子再长一日吧。等到明天,我再许愿续一日,就这样慢慢把今生过完,是最好不过。 正月旦前日还有十天,云何欢消失了三天,三日后,他就充满期待地把整理完成的法令递到我面前,并一条条与我解释他的想法。 选官延续九品中正,确保臣工稳定、安心做事;民生上,国库实在空虚,无法直接惠泽百姓,但战乱后出现许多无主荒田,那就颁布占田制和户调制,好鼓励农民稳定立家、恢复耕作;另外减免赋税、安置流民,等等等等。 讲完后,云何欢心虚起来:“秦不枢,你看会不会很幼稚,列得不怎么样?我是感觉完全没有以前两度新政的设想厉害。” 我抬头:“陛下连新政也读了?” 云何欢道:“稍微看了一下。” 我道:“法令不在于厉害,在于能否真正利民。正是因为这些有用,历朝历代才经常颁布。臣看了,陛下选用的法令颇为不错,臣这次不需要改,太庙祭祖时可直接颁下去。” 得到我夸奖,他却没立刻高兴,而更加小心谨慎地望着我问:“就是说我这次做得非常好?算是开始做一个好皇帝?那……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能占一半稍微多点了?” 我额角又猛跳一下,他期待的目光,居然是在期待这个。 于是只得说:“嗯对对,有一半多了,你更重要。” 他这才唰地扑上来,老姿势手脚并用:“嘿嘿!我占一半多了,我有一半多了……”又反应过来撒开我,嘴角压不住,手上比划,“那个秦不枢,你千万别误会呀,我可不是有意跟雾谭哥竞争,是被你教导感染,真心想做好皇帝呢。” 我很肯定:“是的,臣能感觉到,陛下太一心为民了。博臣喜欢只是顺带,一举两全而已。” 他更开心,抱着我脸一顿亲吻,再重新将我脖颈一把圈住:“还有,雾谭哥再找你,你得细细跟他解释清楚,安抚他,叫他明白我占得更多了,你也不会冷落他,相信他很通情达理,定不会介意。我不吃醋,十分真诚地愿意跟雾谭哥和睦共处,即便我占得多,我们也可以不分大小只以年龄相称的。” 我:“……嗯,没错,陛下相当大度,无论臣身边环绕几人,陛下从以前到现在都不爱吃醋。真的是非常贤良。” 这句贤良大约夸到了他心底,他又坐我身上扭来扭去外加一顿乱啃。最后,他把我手抓来朝上张开,下巴搁到我掌心里,故作可爱地眨眼睛。我略作领悟,挠动手指,他双眼便满意地眯起,餍足得不得了。 幸好雾谭没真跟他斗这些。一堆坏心眼。 雾谭不配合,我还是想不出如何把这越抹越黑的事情抹白。 只是有一事为难。 近日,我时常都在犯头疼了。 第63章 梦醒 云何欢这里好打发。他脑子没全恢复,要笨些,多多给他布置需要与其他臣工交流的事,让他没法时刻盯着我,夜晚早睡,就哄过去了。 雾谭那却很麻烦。 岁除前两日,他给我送药,我稍皱了下眉头,他立即发觉:“你近日身子可觉不适?” 我道:“没有,陛下近日学得很积极,我教导他费了些神。” 雾谭不悦:“每个大夫都嘱咐过你不可劳累,你能不能听进去,挑个时间好好治。” 我说:“再过几天吧,节庆后便不忙了。” 太庙祭祖,众臣将以我为首下列,仪式持续一整日。云何欢没有威信,我是当权之臣,只有我奉天子尊,众臣才能逐步接受他的亲政。 此事颇费体力,然我不能缺席,更不能独列特殊来偷懒。否则释放出错误信号,让人看轻天子,后果难以设想。 因而现在,我是真不可让雾谭瞧出不适。 雾谭给我把脉,又将我上下一顿细察,就差将我剖开了看。翻来覆去他没瞧出什么,就负手道:“别让我再听说你一天看八个时辰奏疏。” 我在雾谭面前,从来都很老实:“嗯,晓得了,听到了。” 晚上,云何欢试穿为他新做的衮冕礼服。礼服通为玄色,上有十二章纹样,配十二旒冕冠。这一身穿上去,即便他不怎么高,也颇有气势起来。 我正在旁侧欣赏得起劲,但云何欢跟着我衣着舒适习惯,试了一刻钟确认合身,就让人给他脱下,换回常衣。常衣没系好,还松垮着,人就凑到我面前要抱。我无奈,只能抱。 他贴在我胸口抱怨:“秦不枢,太庙祭祖得穿一天那个,难受。” 我抚摸他发顶:“这次是必要的,陛下须忍一忍。” 他十分小心地又问:“我偶尔偷窥……啊,不小心看到雾谭哥对你脸色很差,他没有生你气吧?如果你被凶了,我会很心疼的。” 几日下来,我已能很坦然地面对这种问题:“他向来是这种脾性,无所谓好坏。” 云何欢脑袋蹭着道:“嗯,对对,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无所谓好坏。比如我就只会对太傅柔情似水,半点都不凶。” 虽委实对不起雾谭的清誉,但云何欢对我这样使尽浑身解数,在抱歉之余,也的确令人心情舒畅。暂说不清,也只能一边抱歉一边舒畅。 今日也平静地流淌过去。 我想,他还没想起,或许这样的日子,至少能再过一年、两年的。或许到十几天后明年上元,我又能吃一回他做的汤圆。 只是我没料到,这样的日子只过到正月旦。 我醒转时,整个人都无比混沌,脑顶里一阵似一阵地抽痛。望着与往日全不相同的帐顶,我一时间竟根本辨不出这是哪里。只见着床头不远有七八个挺眼熟的人聚成一堆讨论,而雾谭肃立在他们面前,犹如一根寒铁。 神思渐回,我才认出,那七八人都是雾谭给我请过的大夫,皆是除太医外的京城圣手。而此处,正是太傅府中,我自己的卧房。 脑仁太重,我几番撑坐,没能起来,幸而床畔有两个家丁,将我搀了一搀,码放好垫枕,让我勉力靠坐。 雾谭也发现动静,来到我面前。就是脸色依然寒若冰霜,看起来很难糊弄的样子。 我开口没力气,仅能缓缓问:“雾谭,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回府了?” “你怎么回府了?”雾谭每一字都拖咬着,“日理万机的秦太傅,想不起来吗??” 确是觉着记忆有段空白,我试着回想,却只扯得头脑跟脊髓连着痛。揉揉脑袋,又尤其是左边比右边疼,还隐约发肿。 我道:“是想不起来,我头怎么一边大一边小……” 雾谭对我又凶又快地伸爪,我闭目,衣襟一紧。他只抓了我衣襟。 雾谭道:“你好体力。太庙祭祖,你领众臣站了两个时辰,过各种礼仪。你那陛下完成初献,到你负责亚献,结果你捧着胙肉没走两步就倒地了。左边比右边疼,因为先着地的是你左边脑壳。” 我揉着左边肿胀,经他这提醒,慢慢地记起来了。 除岁当日,照我安排,云何欢率百官敬拜太庙,恭请祖先神灵降临,为国降下福泽。 早上出门前,尚一切安好,云何欢一定要我哄着才肯穿繁复衮服,我们寻常笑闹。 他边穿边疑惑地提出,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敬拜祖先、尤其是敬拜他爹,他就莫名难受。他还强调这不是他难受,是他替他爹在天之灵想到是他在这个位置祭祖,倍感尴尬。 彼时我面色不动地说:“死人尴尬没什么,活人不尴尬即可,陛下就当随便走走流程。你看,臣受先帝‘托孤’,站百官第一列从来不尴尬。” 第64章 云何欢点点头:“有道理。死人又不会被气死第二次。”于是放下顾虑,由着宫人给自己套一层又一层了。我觉得这事想通透后,于他已不是尴尬,是兴奋,出门脚下都生风。 他语中已记起云藏是怎么死的,可能记忆又进一步有所恢复。只是他还没有变化。大约真如他所说,现在的他阻止了过去的他夺舍,坚守住了我爱的模样。 太庙祭祖时,我望着他在高台庙宇前跟随礼官要求,一步一步一丝不苟地做,鸣钟鼓,奏乐章,颁新年宽民的法令。我望得很入神。 入神到站两个时辰里,自己身上愈来愈烈的不适都忽视了。 不久,到我代表百官进行亚献,胙肉与祭酒已至面前,我自不能推托,双手端过,便准备登台上去。 可我万没料到,未走出一步,颅中便有剧痛猛然袭来,目光所见尽成黑红,耳畔的声音也迅速退远。顷刻之间,意识全成虚无。 再有知觉时,就是方才。 那场景估计很吓人,我忙道:“莫担心,我又不是头一回昏倒。你看我现在感觉除了累点,也没什么。” 雾谭又拧紧了些:“三天三夜,这些熟知你体质的大夫们给你灌药施针反复折腾,你才能醒,你明白吗?” ……看来,是真的不能再糊弄了。 我推开雾谭的手,尽力提气,对那头道:“诸位,还请近前,一讲对我的诊断吧。” 那七八人弓着腰,互相推搡过来,又互相一番眼色后,才走出一人拱手:“太……太傅大人,草民实不敢瞒,就……就直说了。” 我颔首:“请讲。” 大夫道:“将军上次带回您的脉案,提示您气血不足、脉道不盈。这本也是您前年大病后的遗症,我等就未深究。然您此次骤然昏倒,我等才猜测,您可能还有淤血内生、结聚成快之症……您头风常犯,所以这血淤块,很可能在……” 我听懂了:“我脑子里,恐怕长了不好的东西,极难根除,是吗?” 大夫噤声垂头,再不敢言。 我道:“请继续说。不根除它,我须怎么活,至多能活多久?” 七八人中又推了另一冷静些的人出来,续讲:“太傅大人今后不可忧思、不可劳累。府中至少要有两个大夫值守,为您随时调整药方。另但凡您头风发作,皆须尽快施针暂缓。如此小心种种,能保……三年无虞。三年之后,难说了。” 我听完,默了一会,感觉自己听到这些话,还有些恍惚,仿在梦中。 七八人顿时吓得厉害,纷纷跪地,喊草民无能,太傅大人饶命。 我叹气,吩咐床边家丁:“带诸位大夫去领诊金吧,愿意留府的,加赏金二十两。” 七八人一下全都不再愁眉苦脸,连连拜谢,定会为太傅效犬马之劳,跟着去了。 雾谭仍僵立着,神色有些莫测。我借家丁手帮忙抿了口茶润喉,问他:“陛下那边怎样?他可知晓情形?” 雾谭道:“……他不晓得。我直接将你带回府里,他本人连同太医都没让进。他想在门口等消息,我也已强行赶回。” 脑顶上还有些昏痛,我忍耐片刻,稍缓解后道:“你做的对。他现在,疯病刚刚稳住、快要正常,受我鼓励学着做皇帝。他痊愈前,知道这些不好。” 雾谭此刻反而不再凶我,字句温柔:“我无意对你又瞒他发表意见,但大夫刚刚嘱咐过什么,你别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会留在府中,好好养病的。”我坐得累,闭目后靠,“至于对他,我不瞒太久,等他痊愈就说。正好借此机会,我也可下定决心,将这稀里糊涂、淋淋漓漓、注定没有结果的关系斩掉。雾谭,我余生哪也不去了。” 总以为贪一贪就还能有很多个明天,变故骤至,我才知我以为得很天真。原来我连十年都没有。 雾谭问:“那他痊愈前用什么由头?我去替你开口。” “不必你去,”我望着帐顶,“他这些天,半点都离不开我,要用他能接受的理由,才能不刺激他。我先关门养病数日,等好一点,就让陛下来府里,我自己说吧。” 第64章 当断 管家说,自我出事后数十日,秦府外一直有位小内侍候着。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这几天我用了大夫新配的苦药,每天晚上由他们施针疏穴,按时休息,今日再至镜前看时,总算感觉自己病容藏下去很多,没那么憔悴。于是才让管家去见了那位内侍,再让他回宫请云何欢来。 我屏退家丁,独自在正厅中等着。本想让人先备些羊乳或雪瓜,却被告知许久不曾采买了。还想弄点别的水果时,我蓦地想到,这回是要斩却无望的纠葛,便最终什么都没准备。 未过两个时辰,云何欢过来了。 他也没带几个人,冲进门见着我,眸中变得汪然,想像过去一样立刻冲到我怀里。我低头稍稍一避,他在我面前顿了顿,旋即道:“对,秦不枢,你身上怎样?那天你突然晕倒,到底有没有事啊?见不到你,我担心死了!” 我退后一步,敛裳跪下,慢慢行了个叩礼:“臣拜见陛下,恭迎陛下驾幸敝府。陛下万年。” 我礼行得全,始终未抬头,仅能看见他下身衣袍和鞋脚。饶是如此,我也能发觉,他整个人都已站愣住了。 就这样互相停顿许久没说话后,我出声提醒:“陛下,您应该让臣平身。” 云何欢慌才道:“秦……秦不枢你平身。” 应该叫“秦太傅平身”或“爱卿平身”,但这些如何分辨,并不是最重要。 我又一叩:“谢陛下。”整衣起身,但依然不抬头,“回陛下,臣只是两年前大病后便体弱,太庙祭祀时站太久,一时体力不支昏倒而已。回来休养几日后,臣已无碍。臣多谢陛下关怀。” 云何欢的手伸出在半空,可能还想来抱我、钻进我怀中,只是停住了。他声音微微发颤:“你没事就好。体弱……是,你当年为我服下过不好的东西,又处理那么多政务,是我对不住你。不过我已快能独立理政,这些以后都交给我,你便不会因此累着……可你怎么今天这么客气。” 我问:“臣不在,陛下这几日也没有发病吧?” 云何欢略略开心起来:“暂时是没有,说实话,我其实只差一点点记忆是空白了,都快好全了呢!这都是因为你原谅了我,愿意陪我!我很清楚以前自己有多过分,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即便我完全恢复记忆,以后也会……” “陛下,”我轻声打断他,“臣与您没有以后了。” 云何欢又怔了一怔,再停顿好久,才问:“……为什么?” 我后退一步,保持深揖的姿态:“因为,臣并没有原谅陛下,臣无法放得下陛下过去对臣的伤害。尤其是……臣与陛下之间,还隔着陛下亲手砸碎的、臣最后的示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云何欢道:“这,太突然了。你先前,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可以原谅我,我以为我们在重新开始的。” 我说:“是臣误导了陛下,让陛下以为错了。”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一个冲撞,挡开了我作揖的手,不管不顾扑进我怀里,用尽全力依偎在我胸前。 他对我仰着头,眸色中的光亮流转几番又忍下去,两只细瘦的爪子紧紧勾住我衣襟,不肯放开:“但秦不枢,你刚才没听明白吗?我大半记忆都已恢复,我晓得自己错在哪,我在不断改正,我在朝你期待的方向努力。我恢复了记忆,并没有变回以前那样……我现在能做的,我都做了。” 我下意识想搂住他,手抬起,却只能又垂下。 “臣知道。” 言毕我再退半步,看着他眼底泪色:“可死去的人,并不能活过来。” 我说:“臣回到陛下身边,这条人命便永远是一道沟壑。按理说,一命换一命,这道沟壑就没了,但陛下如今向好,是大玄之幸,臣不忍心让陛下为此偿命,误了天下。所以注定,臣不可能一生与您相伴。” 这是切实的真话。无论有无此次身体恶化,哪怕我真能再活二十年三十年,这也是命中注定。我迟早也会醒悟过来,离开他的。 因此,我才执着于让雾谭查证核实,到底危韶是不是云何欢所杀。目前未有结果,但事已至此,再查,意义也不大了。 云何欢呆呆地瞬目几下,泪珠扑簌,他又问:“既然你没原谅我、也没打算原谅我,那为何云昭作乱时,你要……帮我呢?我那时候,是个完全的疯子,发起病来话都听不懂,还没有向好。” 他还怀有希冀,可我早料到他所有可能的问题,做足了一条条挡回去的准备。 我伸手入袖,摸出一截陈旧的竹筒,拧开,抽出一卷微微发黄的信,再展开,对向他。 我看到他瞳孔缩起,脸色顷刻间蜡白如纸。 我道:“大殿下自尽前,将解药与这信交于我,要臣悉心教导陛下,助陛下成为一代明君。臣用了他给的解药,便须忠其托付之事。” 第65章 信内容不长,一眼即可看完,但云何欢目光定在信纸上不动了,似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我垂目继续说:“如今陛下病情将愈,甚至已可初步亲政,臣的任务也算是完成。臣很高兴,这次,臣终于没有辜负接手的托付。” 云何欢手指发着抖,将信接过去,拿在手中,又定定地读过数遍,犹在呢喃:“就……只是为了我哥的托付吗?你这些天对我,跟对柳邵一样,不过是放不下一份托付……而已?” 我道:“是。” 他一恍,将信捏起,再度上前,一手捂在我心口,问:“所以,我其实和他一样,早就已经……已经是你决定放下的人了……吗?” “陛下,臣不会放下您。臣依然会辅佐您,永为您的臣子,”我说,“今后,臣将留在自己府中休养身体,再不回宫。陛下于政务上有任何问题、或批哪本奏疏拿不稳主意,传信与臣,臣都会为您解答;若朝臣再欺您年少,罔上作乱,臣也都会为您弹压。臣会一直做这些,直至您真正能独当一面,不负臣为您争来的龙椅。” 我这样说完,他总算不再逼近,开始一步步地退,愈退愈笑,却泪流满面。 我不敢再看,便再度大跪下去,合掌叩地,唯有如此,才看不见了。 “以上,望陛下,恕罪。” 如我所料,这般说服了他,他离开我时便没有发病。只是有些踉跄,跨过门槛时,跌了一跌。 而我自己,不过是跪了两次、站了一会,就觉微微头晕。回屋歇养到晚间,留府的大夫替我按揉穴位、施过针后,方缓过气,能够安然入眠。 第二日,雾谭去当值后,宫里真拉了半箱奏疏竹简来。我晨起用过药,坐在床头,想让人给我支张小案、备好笔墨,左右家丁却跟木头一样,犹犹豫豫,不愿去做。 我扫视一圈,道:“无须这么听雾谭的话。他能随便从我账册上划钱,你们可不行。” 两个麻溜去准备了。剩一个对我躬身,面露忧色:“大人,您的辛劳小的们都看在眼里,小的是真担忧您身体。” 我道:“放心,你们跟随我多年,我不会亏待。我无子嗣,无六亲,等我不在了,便让雾谭将家财散给你们。” 那家丁扑地跪下,眨眼间涕泗横流:“我不敢图大人的家财!您还这么年轻,老天爷不应该收您,我们只希望您能好好的,能长命百岁……” 我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换个冷静些的到我面前,待会替我研墨和整理竹简。” 前两份展开,是正常奏疏,事件略微复杂,对云何欢目前而言确实较难回复。我提笔一一批过,放到旁边晾干,让人妥善卷好。只是定睛一看,替我整理竹简的还是那家丁,在仔仔细细按吩咐做,不时袖子擦拭眼睛。 但等打开第三份奏疏,里面就夹带了东西。 一纸信,小心翼翼卷在奏疏里头。 云何欢说,覆水难收,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他明白的。他自知隔着那件事,自己没有脸面再来索要我的陪伴,不过他记忆只差少许空白边角,就能完全恢复了,他很快能完全正常,以后他会一直照我所希望的样子去做,只求某一天我肯再回头瞧他一眼。 望我回信。 我不见面,他便想借批奏疏与我每日做笔友。从前就是这样,他对我使的小招数,总是很多。 我将信纸交于家丁,道:“此物不必整理,烧掉吧。” 第65章 纳信 快七天了,云何欢孜孜不倦地在奏疏中给我寄信。 起初他多关心我情形、望我回复,我没给他消息,三四日后,他信的内容变为了条条列举他做了何事。 比如,自己看了一册书;学习我先前某本奏表的批复思路,自己解决了一些事情;今天专门接见了哪位臣工,了解了什么。 除却第一封烧成灰烬,剩下的,我还是让人整理好收起来。以后装箱当随葬品,也不错。 大部分政务是云何欢自己在处理,这样寄来寄去的奏疏不多,我每日只用三个时辰便能看完,能把握住在一个雾谭出门当值到晚间回来的时间里,完美避免挨骂。等他回来时,我已乖乖坐着或躺着了。 但又过两天,雾谭竟专门午时杀回家一趟。我左手舀着粥吃、右手执笔写字的场景,刚好就被他撞见。 我看他脸似乎有点绿,默默将奏疏卷起,捧着碗专心用粥。用完后把空碗拿给他展示,表示我吃得干干净净,真的很老实,你方才一定是错觉,好雾谭,希望下次不要中午突然杀回来突击检查。 但雾谭竟没有发火。 他反而让人把碗收走,替我重新研墨,给我将腰后的软垫加了一块,再多推两盏蜡烛近前。 做完这些后他问:“你看舒服吗?还缺不缺?” 我连连摇头,不缺不缺,不敢缺了,很齐全,我吃喝都在床上就差拉撒了。 于是雾谭伸手:“那给我一份空竹简,笔也拿来。” 我疑惑:“你做甚?” “写表上奏。”雾谭道,“我如今也是武官。劝你不如劝他。” 他如此一说,我有点不太乐意交,可我又抢不过。没一会儿,我还没写的一份竹简和多的一支笔都被他拿走了。 第二天拖到我府上的奏呈,便只剩下六份。而且里面,也再没夹带任何信纸。 每一份奏呈下面都批注了,愿君安养。 减少奏呈就减少奏呈,却连信都给云何欢吓没了。我把之前的信拿出来数了数,二十来张,做随葬品都不够装一盒的。实在可惜。 奏呈看完后,我没东西可读,百无聊赖间让人拿来府里账册,数一数钱。不数不知道,原来我有金万两,银数十万两,丝绸布帛无数,食邑和庄子一直有收入。还有三年的俸禄扔在宫里,懒得去取。 鼓捣这个,我又忘了时间。雾谭回来,直接撞上,藏都来不及藏。 他上前来拿过去,一瞧:“账册?你没事在数钱,还是嫌我上次多花?” 我乖乖交待:“我在算过几年我的钱怎么分比较好。初步有了点规划,你要听吗?” 雾谭愣了片刻,还是没发火,不同寻常地温柔:“你讲。” 我在账册上开始比划:“金银珠宝,大部分交给国库,你再拿些傍身,府内家丁每人金银各发二十两;另外家里的财货……”就这么喋喋不休了半个时辰。没办法,身外之物实在太多,又不能带到下辈子。 雾谭听到最后,评价道:“你这么多家财,远离京城找个边境拉一支军队,雄霸一方都足够了,平日却没见对自己好些。你看你那柱子,上的什么烂漆,又在掉渣。” 我盯着账册,想到一要点:“对了,墓穴要现在找个地开始建,多放书简进去,棺内棺外都放,能把我淹了最好。如此百年千年后,万一有人把我挖出来,就会感慨我这人虽恶事做尽,但又的确爱书,还英年早逝,便不至于骂那么难听。” 临到此时,我还是避不开这样俗气。 雾谭道:“你总说你不在意后世留名,所以你什么都敢做,其实照我看,你根本就在意得要死。” 我微怔,苦笑起来:“你说得对。” 自小读书所学,为人臣者,当追求开太平、辅君王、百世流芳。但这世道,我仿不了书中圣贤,只能做人人畏惧憎恶的奸邪,弑君矫诏,杀人如麻,才能稳住今日位置。换言之,为走到这,我背离了太多初衷。 但,若能将年少的皇帝培育成才,让天下安居、路无饿殍,也算我对列位先贤错付的教导,弥补一二了。 第二日我也写了一份奏表递上去,说,陛下于政务上遇任何困惑难解之事,尽可交臣,这么一点活路,不至于把臣累到。尤其是如有特别不解的,奏呈上理不清楚的话,一定要写信详说,要写信。 而后每日拉到我府上的竹简勉强多了两三卷,竹简上有水渍,尝着微咸,也不知是不是眼泪。信纸七八日有一张,稍微问一些问题,都用不到两页纸。以这个速度,攒满我想要的随葬品还是很有困难。让人怪愁得慌。 又至上元,实在无事,我溜达到后厨,自己和面,配芝麻馅,做汤圆。如今做个汤圆都有两个大夫在背后时刻看着,怕我累,怕我晕。 汤圆煮出来,不漏馅,水不甜,我尝了尝,总感觉没有味道。于是我又试了几回,将其做得要么浑圆完美,要么破大皮完全成为一锅甜水馄饨,怎么都煮不出云何欢那种仅有些微漏馅的汤圆。换了好几个家丁来帮忙,也没能煮出此种感觉。 原来要煮成那样,也是一种学问。 我几番忙活,全部失败,深感沮丧,一沮丧脑仁就开始犯痛,脚步也开始虚浮,站不起身。最后,我人被簇拥着抬回了卧房,身上多处穴位又被扎了一通。再生躺两日,才能坐起,却不能下床。这消息恐怕传回了宫里,宫里拖来的奏疏又一顿大减,信纸更是影都不见了。 第66章 之后又过半月,到二月份,芳菲时节,窗外传来鸟鸣、绿草抽芽的时候,宫里给我拖的奏疏,便终于彻底地无了。 这说明日常政务,他经我远远地笔墨教导,已能完全独自负责,不再非要事事请教于我了。 我很早就知他有这天赋。当年在我府中他跟我学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到一半总去做别的,他都能把字认进去、把典故听进去。我相信他从前只是被身世所耽误,我始终都相信。 等到三月,我多日的避世,终于引起了朝局变化。 有名官员当面上奏,说我秦太傅擅权专政,虽然表面上奉承陛下,但其未必没有反心。陛下畏其威而委身退让,如今太傅生病,未必不是国之幸事,陛下可借此剪其羽翼,以掌大权。 我过去的党羽闻风而动,立刻传密信给我,将此人扒拉了个干净。人叫齐尹,是位先前云昭提到京城的小官。说这种话显而易见,是宗室残党欲再度蹦跶,派了个人哄云何欢试水,来对付我。 这事雾谭也晓得,他晚上回府后找我简单一聊,立刻道:“我明日就弹劾他,怎么弹你来写。” 我挪脚到案边,展开空白竹简:“我确要写一份奏表针对此事,但不是弹劾他。我要劝陛下广纳谏言。借势而不被势所裹挟,方为上策。” 雾谭问:“那你这是默许自己被污蔑、被弹劾,甚至以后被慢慢夺权?” 我提笔,边写边道:“目前说到底,他理政还是依附于我,没有我,群臣依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他需要在朝局上从我这一步步将权力挪走,变成他自己能掌握的东西。历代少主掌权,将权臣抄家流放都是常见的。制衡才是帝王之道,他……需要对付我。” 反正,我也没有几年可活。最后这段时日,正该配合他从我这夺权,做好一个奸佞该有的退幕。 我是应该被打倒的。只有他打倒了我,他才能收拢出自己的人心。 雾谭在身边静默良久,没有回应。 他不喜欢我丧气的样,我忙提两分劲,笑道:“我说的是制衡,制衡又不是让他马上把我抄家了。这里面门道很多,我可不至于如此自毁,当然会慢慢教他把握好其中平衡。” 打倒我,不是一棍子下来给我闷死的。一步步剪除羽翼,还需很长时间。现在哄骗一番雾谭,还是很容易。 雾谭低声问:“你当真不是想自毁吗?” 我甚为肯定地点头:“当然。我教他当皇帝,这也是重要一环。” 雾谭又看我很久,我始终保持眼神坚定。他这才道:“好,听你的。你写吧,明日我就照你写的意思上奏。” 写完后,我又将云何欢之前的信翻出来看了几遍,稍微思念一下。等到亥时,雾谭嫌伤眼睛,不准我再看,要思念明天再思念,将我强行赶上床,捂好被子睡觉。 然我没料到,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亥时三刻,管家突然来报,禁军副官急事求见我和雾谭,人刚刚在府门外哐哐地拍门。须知这段时日,为了还政,任何官员敲我门我都没开的,按理说,不该再有人半夜打搅。 能这么做,那肯定是急得不能再急。 我披衣出去一问,确实非常之急了。 大晚上的,我那陛下,亲率禁军三百,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到齐尹府上抓人了。 齐尹当天才上的奏弹劾我。 现在,夜都没隔。 第66章 解结 我坐马车连夜摇到齐府,掀车帘定睛一看,好家伙。 带甲禁军举着火把,将整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在外头,我都能听见,里面正翻箱倒柜,鸡飞狗跳。 我和雾谭下了车,往门口走。齐府门口守着蔡让,见到我俩,忙不迭过来挽着拂尘作揖:“太傅大人,雾谭将军,二位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直接问:“陛下这是在闹哪一出?” 蔡让赔笑:“陛下……今日散朝后,脸色便很不好。奴婢哄过也劝过,可到晚上,陛下还是上了火气,点一部分值夜的禁军,就立马出发,来了这。” 我听得又有些犯头疼,扶额支了会,再问:“人已经抓了?” 蔡让道:“刚才我出来前,齐大人正被抓了捆在院里,现在应是在打板子……” 继续往里走,齐府中庭,这头女眷孩子跪在地上,抱成一团哭;那头摆一张长桌,上面捆着个人,左右碗口宽的板子在他身上打得好重的闷响。 又几板子打下去,齐尹叫不出也扑不动。 而云何欢,难得穿一身颇华丽的玄色龙袍,正坐在前方软垫上看着。屁股下垫着支踵,胳膊边一圈凭几,坐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还有两个内侍在身侧奉葡萄。 见人不动,打板子的禁军停住,行礼:“禀陛下,齐大人晕过去了。” 云何欢咬了个葡萄,含笑道:“在朝上骂秦太傅时不挺精神?这才二十几下,就没法接着骂了吗?继续,打到能接着骂为止。”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从后面悄声步近,在禁军的板子落下前,及时出口:“陛下请先住手。” 云何欢激了一激,浑身一僵,坐姿立刻端正了。但他迟疑不动,像是一时间不敢相信。于是我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慢慢站起,转过身来,对着我,一点气势都没了,手小心交握在身前,眸色声音都在颤:“秦……秦不枢。” 声音细弱,委屈得堪比小猫叫,仿佛挨打的是他。 我退一步跪地,叩拜:“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他声音更弱:“……秦不枢你平身。” 礼节行毕,我才入正题:“臣听闻陛下星夜带禁军来此,闹出很大动静,特地来看看。这种情形臣就直谏了,陛下不应该对齐大人动用私刑。” 云何欢可怜地望着我,唰地收回去,低头摆弄自己的手:“他上奏污蔑你。我在朝上没反应过来,当时放过了他,回宫后越想越气,我得收拾他,且不能等到明天。”闷了会又道,“我以为你都睡了,再不会管我这些事。” 我说:“臣讲过,臣依然是陛下的臣子和老师,有教导陛下之责。” 云何欢点点头,模样很沮丧。 我便继续说:“陛下今晚的行为,犯了两错。一为让臣子因言受重罚,长此以往,陛下身边只会聚集谄媚之辈;二为未定罪便对臣工动用私刑,还在家中,当着其妻儿的面,这会让人觉得陛下暴戾独断,不是明君。” 云何欢急道:“你不晓得他朝上污蔑你有多难听!他说你……” “说我有造反意图,威慑陛下,欺君犯上,说我生病休养是大好事。”我字字板正,“他也没有讲错。陛下,你应当广开言路。” “所以即便齐尹那样骂你,你也是来为他说情,以及教育我。”云何欢抽了下鼻子,方才他还凶巴得很,这会面对我倒泪水汪汪,像是要哭,“可我今天听他这么骂你,特别难受,简直要气疯了。” 我微微摇头:“您不应为私情影响公正之心。臣在为您千秋着想。您亲政未久,若真因言打废了臣子,后果将非常严重。” 只是我未料,云何欢这回既没道歉放人、也没死皮赖脸跟我纠到底。他依然很小心、很细弱地用轻微的声音对我说:“秦不枢,我虽是因看不惯他骂你,急了过来打人的,就像你说的,表面上做得极坏,可我……我这次也觉得自己没做错。就算不把他打废,我也要重重罚他。” 我叹道:“陛下,您说您没错,从何辩起?” 我读书比他多,浸润朝廷比他久,从来无畏辩政辩是非。 何况,他还是我亲手教的。 云何欢被我气势吓瑟缩了一下,但他回头瞥了眼齐尹,提几番气后,咬着牙道:“因为他是个投机的家伙,他试图用最恶劣的方式揣摩我心思!” “朝局刚刚稳固,这些人又想搞党争!这个人跳出来对付你,他凭什么敢?他是觉得你以前大权独揽,我肯定心怀怨恨!他只是第一个,我已经在朝上没反应过来了,如果还不在今天之内把他狠狠收拾下去、拿他做例威慑其他人,杀鸡儆猴,明日朝上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一句句听着,一时没回应,有些失神。 云何欢又吓得缩起来:“……我想错了?” 我回过神来,不由牵动唇角:“陛下,想的也是对的。臣与陛下考量不同,主要在于打算借此事得到什么。我们都是对的,甚至陛下格局更高。” 只是如此,他与我在朝政上的关系便是绑死了。将来光靠他一人,可能会收拢不住人心。 云何欢拿拳头捂了捂嘴,掩盖被夸赞的开心:“那,我可以接着打吗?” “……”我重新肃脸,“虽然陛下有道理,但公报私仇也不对。重罚臣子,可以贬官,甚至流放,但不能一怒之下到臣子府上打人。” 云何欢很遗憾:“那就贬官,贬到外面去,像这种人,不准再叫朕看见。现在就贬,明天早上旨意就要出城。” 第67章 因为我的陛下要求明天早上旨意出城。 而一封贬官圣旨需要尚书台审核后方能下发。 所以我只得让雾谭先自己回家,我大半夜摇到宫里,拐尚书台去,给陛下拟旨,给陛下加急。 我写着,云何欢猫在我身边,抱着膝盖,完全蜷成一团,眨着充满歉意的眼睛:“秦不枢,你休息很重要,我是不是真影响了你睡觉?” 我道:“臣整日无事,白天再补也没什么。” 云何欢嘟囔:“对不起……早知就不急,当场写个草稿先颁算了。” 我道:“那样便来不及一早拟成正旨送出城。”那样我就不会有合理机会,坐下来与你闲聊,稍稍满足多日的思念。 我就借此再贪一晚上。 我写着,云何欢悄悄越挨越近,却不敢过分,只和我衣裳碰着便停了。 他拽了拽:“秦不枢,雾谭哥对你好么?” 我一僵,定了会,答:“还行。” “那就是很好。”他收回手,又把自己抱成一团,“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我道:“但不是陛下乱想的那种好,陛下莫要误会。” 云何欢道:“我不是在误会,我就是单纯想起来感觉……他真的比我对你好太多了。” ……我继续写,跳过这个老越绕越乱的话题,边写边道:“陛下如今,已初具君王之相。臣今日见到陛下,听着陛下说的话,也真是很觉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云何欢一愣:“是吗?这好像……是第一次我跟你意见不一致,你主动选择听我的?” 我莞尔:“对。这次陛下说得比臣有道理,考虑比臣更加实际。臣很欣慰,也很担心。” “担心?” “臣担心臣……逐步退出朝局后,陛下弹压不住其他朝臣。”我微顿,直说与他,“权力,尤其皇权,非是臣向大家说明以后交还给陛下,陛下就能接住的。陛下除了要有能力,还要有功绩。” 云何欢领悟:“功绩,这个可以慢慢来嘛。等大玄国力上升,天下清平,自然就是我的功绩。即便你以后、以后只愿做我的臣子,这件事上只要你对我有期待,我绝不让你失望……哪怕你不想喜欢我了。” 国力上升,用的时间太长。三年时间,只怕不够。 最快的办法是迅速培植出一派帝党来打倒我,给我定罪,上骂名,列奸臣册,让我永世不能超生,拿我的命我的一切来铺路,将打倒奸臣作为自己稳固龙椅的功绩,就像我对云昭那般。可今日之后,只怕无人再敢做这出头鸟来附庸他,这条路,只怕是行不通了。 他必须在我离世前于国立下大功,让我的党羽都愿意主动服从他,认同他作为皇帝的资格,才行。 我却一时想不出办法。这实在是过于困难。 又小半个时辰后,我写罢了圣旨,盖了玉玺,准备再盖尚书台的批章,如此才算完。 云何欢看着这圣旨,忽然将我拦住:“秦不枢,你等等。” 我继续端着平静无澜的神色,问:“陛下还有何事?”到这就可以了,我不能再久留。 云何欢又盯着圣旨一阵看,道:“我怎么记得……有的圣旨不是写在专门的帛上,而是写在竹简上?” 我耐心解释:“竹简多用以记录文书典籍,很少用来专门记圣旨内容。最多,暂且找不到专门的空白圣旨时,记一记草稿。” “等等,不对,很不对,”云何欢使劲摇头,低头捂住额角,“我印象中,似乎有一份极其重要的圣旨记的竹简,很重要,很重要……我……” 我想了想,提醒:“那是您封太子的圣旨。彼时情急,应该没有来得及转到正式帛书上了。于您而言,它的确很重要。” “也不对,不是这么简单,关于那封竹简圣旨,还有……” 我以为,这不过是我们之间最后的闲聊。可片刻喃喃后,他却突然捂着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我有些吓到,忙上前些想查看情况,可等云何欢抬起脸来,他面颊上已流得满是泪水。那双桃花瓣样的漂亮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亮。 而后,他用尽全力扑进了我怀里。 “秦不枢,秦不枢!”他急促地抽着气,四肢死死扒住我,对我说的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我想起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是误会,我们还有可能,秦不枢,你听我解释,当年只是一场误会!我没有杀危韶!” 第67章 太迟 他说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说他没有杀危韶。 我最害怕的事情、我最想知道的真相,猝不及防地扑到了面前。我由他抓着晃着,看着他在我怀里着急忙慌又喋喋不休,边说边掉眼泪,听着他颠三倒四地从这说到那,字不成句更不成段,一时间,仿佛魂都空了,也没能反应。 云何欢抽噎着跪直,捧住我脸:“秦不枢,你为什么不动,你为什么没反应,你听到我讲的话了吗?我没有杀危韶,我没有……” 我还是未动,于是他就跪在我面前,攀着我,一直讲。大概等他翻来覆去重新讲第三四遍的时候,我才神魂稍回,开始一点一点地听进耳中。 他从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杀危韶。在动手杀云藏那日前,他原本已在考虑,待事了就把危韶放了,好换得我的倾心和喜欢。 可一场无端的大火骤起,林中小屋连那片林子都成了飞灰。危韶人在哪,是生是死,他一点都不晓得了。 他无比清楚,他曾故意经常用要杀危韶要挟我,这种时候冒出的这场大火,一定会让我误会、会让他在我这万劫不复。所以,他忙不迭地赶到了我面前,想尝试跟我解释。即便先挨了我一巴掌,他原本,还是想解释。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份竹简圣旨。圣旨上写着,要赐死云知规。 就跟我先入为主、瞬间认为他杀了危韶一样,他也就这么先入为主,以为杀掉他大哥是我的本意了。 “我气疯了脑子,就感觉原来我多日的怀疑都是真的,你却还极力否认,还在问我为什么杀危韶……”云何欢讲不知道第几遍,仍然被自己绕得语句颠倒,“我一下子觉得你不光变得不喜欢我了,还很虚伪,就干脆把所有事情都认下。我当时、当时只是想气一气你,要你好看……大不了,你对我的误会,以后再来慢慢解释……” 他说着,泪珠一滴又一滴地扑簌下来,嗓音沙哑:“秦不枢,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因那杯保护他而饮下的毒酒,身体已经很差了,绝不能动怒激气。 从雾谭那得知,我须一月内服用解药后,他先是满宫里找,没有找到;但他突然想到也许云知规那有消息,便以最快速度及时传信到北境边军,因此,才让我得救。 只是那时候,他担惊受怕,怕我死,整个人已在崩溃边缘。于是,云知规的死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他彻底疯掉了。 所以他才没能及时解释给我听,所以这段误会才会拖这么久。甚至他还在发病时,都拼了命地向我赔罪。 明明这是不久前,我尚在极力想弄清的真相,现在眨眼间,真弄清了,我还得到最想要的结果。可除了满心空茫,我却没有任何想法了。 他不敢再用劲捧住我脸,手指在我脸上小心翼翼轻碰着:“秦不枢,我、我不是说那个误会解开我就没错,那次是我任性乱来,是我害了你。但我们之间重来,应该还是有可能的!还是……有可能的。” 我依然未动,他慌着道:“秦不枢,你听懂了吗?我喜欢你的,我一直都喜欢你,我以前只是不懂该怎么去喜欢,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你再给我一点点机会,哪怕,哪怕你就偶尔施舍一下我、偶尔让我见见你,让我跪着服侍你,让我有机会一点点地向你赔罪,都可以。你考虑一下,求你再考虑一下,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 说到这,又有一滴泪珠滚下:“我就没办法了。因为这个误会错过你,我是活该的。” “……陛下,太迟了。”我勉强支起两分力,缓慢开口,“其实臣与雾谭,并非你想的那样。不过重来或赔罪之事,还是算了吧。” 云何欢揪住我,哆嗦道:“秦不枢,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的确我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我说的为真,但我……” 我退开了两寸,微微躬身,以手撑地,向他垂目坐跪:“陛下,臣仅剩两三载寿数,不能再长伴陛下身侧了。” 他方才,翻来覆去那样多的话,顷刻停了声。连一丝近在咫尺的呼吸,我都已听不见。 我继续说:“那杯毒酒发作后,臣便已身体尽毁,之后的日子,虽尚能活,也不过拖着命而已。原本能拖十年,但前段时日大夫诊出,臣头颅中有血瘤积聚,药石无用。臣此生,约就在这两三载之中。” 以前我总压在心里,但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 第68章 我就这样保持姿势,跪坐很久,也没得到回应。 我不敢抬头看他神色,我始终怕的就是说出后,见到他的神色。便接着说:“臣愿意相信陛下。这件事的真相,曾是臣一块心病;另外,陛下的将来、大玄的将来,又是臣另一块心病。现今,陛下几乎将臣两块心病都已治好,臣此生无甚所求。臣……很满意,陛下您,也不需要再赔偿臣什么。” 我说完一句,再跪很久。但还是没回应。 可能我说得还是不够明确,他不想信也不想听,在装傻。毕竟他对我用的小心思,总是特别多。 我最后道:“臣做尽恶事,手中累累白骨,是罪孽深重之人,如今天要收臣寿数,臣应当领受。臣余生只想安心看着陛下长成,最后辅佐陛下走一小段路。陛下千秋,还很长,所以……请您放下臣,也放过您自己吧。” 他依然凝成了雕一般,纹丝不动。这次我不再等他回应,叩完首,我便为案上圣旨按下最后的尚书印,卷好,摆放在他面前。 “陛下,臣早上需回府定时用药。臣告退了。” 离开时,我又回望了眼他的背影。他仍旧跪坐在原地,身上穿着世上最尊贵的、绣有天子纹章的玄色龙袍,却失了魂魄。 直至出了尚书台,快出宫城时,我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般的啸响。一声过后,停顿片刻,一声又一声,呛咳得支离破碎。 原来当年不过一场互不信任造就的误会,他那时是喜欢我的,不大会表达而已。 今日能解开,真的很好。 只是太迟了。 回府后,我困且晕,若没人搀着,险些走不下马车。一听我说晕,接我的管家骇得一激灵,整个府邸的家丁都紧接着一激灵,忙得热火朝天,扶我回屋,喊大夫,烧水熬药,叮铃哐啷这样那样。众人在我身上施展期间,我终于困得睡着了。 醒来时是傍晚,意料之中,周围一圈的人,我是瞩目焦点。雾谭就坐在床边挨得最近,手里正拿着个湿帕子,要换我额上的。 见我醒,雾谭立刻缩了手,帕子递我,让我自己换。我照做,然后道:“不必大惊小怪,我就是一宿没睡,太困而已。” 雾谭道:“嗯,边补觉边发烧。” 我不敢再动,收回手乖乖缩在被里。雾谭对大夫道:“太傅大人醒了。劳烦您过来,给他细说一下病情和以后要注意的地方。” 大夫上前,一礼之后,开讲。说我脉象如何不妥,比前日有恶化,还染了轻微风寒,之后半月都须卧床闭窗休养,不能再出门。这些提点都在我意料之中,我均颔首应下,表示一定遵循。 本以为今日这经快念完了,大夫却突然问:“太傅大人,近年您可是忧思过甚?” 雾谭在旁边,我只好略微老实:“有一些。” 雾谭瞥我一眼,替我补充:“相当忧国忧民,不要命的那种。” 大夫道:“太傅大人病情持续恶化,估计也有思虑过度,心无生念,耗伤了气血的原因。若能移情易性,调好郁结之症,于身体应是大有裨益的。” 我还在想这最后一句经该怎么应,雾谭已先答:“晓得了。他现在没活头很想死,得让他过开心些,对吧?” 大夫连连点头:“没错,将军,这比日常用药和针灸养身都更重要。” 我试图开口,雾谭拿被捂我嘴:“太傅大人说他也明白了,会配合治疗。” 直至众人尽皆出去,放我静养休息,雾谭才把被子从我嘴上放开。 他抄手臂立在我床前,道:“现在开始治你的心病。说,你要怎样才能高兴?” 我小小地挣扎:“雾谭,你方才讲得也太严重。我没有心无生念。” “你想不想死我瞧不出来?你只是没主动去找死,每天等死而已。”雾谭还是很难糊弄,“快说,要怎样你才能高兴?需不需要我去把你那三殿下蒙眼绑了,拿来给你玩一晚上再还回宫里?” 我想象了一下,意外地感觉很不错,赶紧把想象勒马,咳两声道:“有心无力,别吧。而且昨晚,他完全恢复记忆,已和我说开。危韶那把火不是他放的,这确是一场误会。” 虽然,我半生都误进去了。 雾谭微顿:“但没见你带他回来,也没见你留在宫里。” 我扯了扯被:“我郁结源自于他,也只有他能解。但我实在是累了。所以雾谭,你不必费那劲非让我高兴,我觉得这样淡淡地躺着,就挺好。” 雾谭道:“那至少先遵一半医嘱,休要再半夜出门吹冷风,又跪又站,平白损身子。”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腹诽我不敢出口,我只敢把自己缩在被里乖巧点头。 第68章 风起 齐尹之事,让我与云何欢又见了一面,还说开了误会。但终究只是插曲,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 我在家中躺着,感觉前后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依然这样远远隔着。 若不是怕他尚且青嫩、我直接不在会压不住朝臣,早些跳跳湖撞个墙悬下梁,我也是乐意的。 可能确如大夫所说,我郁结太深,已经不知该怎样才能高兴了。早日了结,也是早日超生,到下辈子去过知道怎么高兴的日子。 不过三日后,我便从全城沸扬的风声中听闻,陛下干了件大事。 他亲手用血书了一张皇榜,亲自来到宫门外,贴在布告上。布告上说,太傅体弱,重金诚心求请墨门名医,为我诊治,只要能把我治好,赐五千金,封万户侯,或者想要任何别的东西都可以。 这件事实在传得沸扬,我随便侧耳都能从家丁闲扯中听到。一来是因云何欢作为天子,居然亲自血书张榜来凸显诚意;二来,京城之中是个人都晓得,当年好不容易有一位肯入世的墨门名医华卓,一路救死扶伤,立下无数济世功德,却在为先帝看诊后,因说错了话——甚至都不能算是说错了话,只是说了先帝不爱听的,就被推出这处宫门,当场斩刀下来,身首异处。 “我估计啊,陛下再如何诚心,墨门别的名医也是不可能再来了。” “那咱们大人怎么办?” “这有什么办法呢?上一个名医死得那么凄惨,连收尸都没人敢去。你若是墨门名医,你如今还敢揭皇榜吗?” “可咱们大人是多好一个人!他不会做这种事,陛下心系大人安危,更不会的啊。” “对墨门名医而言,敢来就是赌命,人心隔肚皮,谁又敢拿自己的命再赌一回大人的善心呢……” 于此,我在府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感叹。 是个人都晓得,此举没用的。就算云何欢把一身的血都流尽,全拿来写血书,墨门已不信任朝廷,张榜也必是白张。 晚些时候,雾谭回来了,他盯我喝药时,我问他,找墨门进展如何。 雾谭先冷我一句:“难得,这是你头一回问跟自己性命相关的事。”然后道,“没有消息。西域回来的人说,他们连昆仑仙山上有神仙都打听到了,也没打听到墨门。我都在想要不让几个人上山求仙试试。” 我听得笑:“仙神之说,以讹传讹而已。真有神仙,云藏吃那么多仙丹还越吃越病。” 雾谭负手呵呵:“反正不是你跑,试试又怎样。你老实养病就行。” “昆仑山高如仞,若中途体力不支,上不去下不来,就危险了。雾谭,莫要让死士为这点无望的东西冒险。”我喝完了药,将碗捂在手里,低头道,“我还想说,墨门别找了。我会写份奏疏,也劝陛下收回张榜成命。” 雾谭仍立着,没应。 我继续道:“我早说过,我没有脸让墨门救我。你就当提前给我积点阴德吧。” 雾谭又默一会儿,才道:“你是真想等死。” 我说:“就当是皇天后土对我的审判。我这种人,死后也要入畜生道。” 前日到齐尹府上,我看着那些抱成一团哭的妇孺,不由想起,我杀了云昭全家上下一千余人,里面也有这样的妇孺。更不要说为行至近日我踩了多少人下去,干过多少恶事。 为稳住江山,我不得不将祸源斩草除根,但并不是说有理由,我就能问心无愧。 “那不好意思,你的影卫、死士乃至京城禁军都是我在管,”雾谭轻哼笑了一声,“爬仙山你怕死人,那可以不去,但墨门我必须要接着找。” 意料之中。我叹气:“雾谭,你现在翅膀硬,都不听我话了。” 雾谭一字字道:“我不光不听你这些胡话,还要威胁你。你爱等死就躺着,但你若敢主动寻死,我会自尽跟你去地下。你那三殿下的江山,可没人再替你守。” 雾谭总与我拌嘴玩笑,可今日这语气,他似乎认真得吓人。 我心中一慌,忙道:“雾谭,这话可不当耍。” 雾谭定定凝着我:“你猜我有没有在开玩笑。” 第69章 仿佛有一支蘸水的细豪勾在我心尖上,慢慢盘了个圈。只是顷刻水色消散,无影无踪。 我不敢看他,再度低下头:“好。我知道了。” 雾谭这边找了数年无所得,都未放弃,更别说刚张榜出去的云何欢。最终这日我只写了一副奏疏,提议他将当年危韶那戒指找出来,一同张榜。当年那场大火太过混乱,希望,万一危韶还在世,能有机会将这戒指还给他;希望亡羊补牢,尚不算晚。 第二日,云何欢朱批回我了。 戒指他一直藏在宫中某处,恢复记忆的同时也想起了戒指位置,现已妥善保管。他会将找危韶的消息,和寻找墨门名医的事一同张榜到全国。 他晓得我不乐意见他,他便不来烦扰。但也请我,千万不要放弃。即便我再不想与他有以后,即便我转而去喜欢雾谭,他亦望我好好活着,望能一辈子远远看着我。 如果我死了,他也同样没法活的。 雾谭不当玩笑的话、手里这卷奏疏。我才表现出一点点丧气,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收到两个人说要跟我一起死。无法,我只能把一身微死的气息收收味。 晚上用膳,我多要了一碗粥,多撒碎肉盐巴。然后吃得干干净净。 碗筷撤下后,雾谭递给我刚熬的药,并评价:“前两天还想死,今天突然转性。” 我坐在床头接过,一口闷下一半,缓一缓,道:“突然被迫有点想活,叫人挺无奈的。” 若我一两年内出了什么,我是真感觉,他们接受不了,会一左一右地给我殉,跳畜生道也跟我一起跳。虽则做人是太累,大家一起变成小猫小狗也挺不错,但万一变成小猪小羊就不太好了。 我干下剩下半碗药,雾谭收走了碗,道:“我还是得遵医嘱,给你找点让你高兴的东西。不如你提一下吧。” 我道:“雾谭,你这就是在为难我了。” 雾谭不动:“我不相信你对任何事都没有半点盼头。” 盼头。 盼头的尽头,不都是个死。 我瞄了眼枕边。之前装信的小匣子,我一直放在这,伴着入眠。我以前就想将它一直带着,带到棺里,永远像这样伴我入眠。可目前来说它还是太少了。 我想了想,道:“你能不能替我上奏,让陛下多给我写信?我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雾谭痛快答应:“好。我这就上奏。但你不能半夜都在翻来覆去地看,一切以助你恢复身体为先。” 这边伺候完了我,雾谭在不远处就着我的案几坐了,提起我的笔,开始写奏疏。 第二日下午,我即收到了宫里递来的信件,信装在封好的一竹筒里。 这样写的。 竹筒外贴了一圈纸签,“秦太傅亲启,雾谭哥随意查阅,本信仅用于朕与太傅请教政务,绝无他念”,在声明强调什么一样。 抽开竹塞,摸出信纸,继续看。 雾谭哥准许我笔墨打扰,感谢万分。 秦不枢,今日北境传回奏疏,我了解了边境情形,关外戎狄二部有休战汇合之象,我多拨北境边军粮草一千斤,令他们随时报备异动。另命大司农层层下派官吏指导百姓春耕,望今年能得一个好收成。望君安。 还真完完全全在说政务。 太久没收到这样的信,里面又写了他近日理政所做之事,我委实有些想提笔,对他多多嘱咐,将每一个细节都给他掰清楚,免得他实际去做时走了弯路。最后还是忍下来,没回。读完五六遍后,将其折好,收入匣中,伴我枕边,与我入眠。 不能回信,他路还长,我一将死之人,不能给他留一点念想。 我只能把它带入地下,没有别的选择。 就这样,我每日下午都能收到他一筒信,给我展现他今日做了什么值得夸赞的事,表现他正在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 有时一卷信纸写不下,竹筒内塞了好几卷。不过十几日,这些竹筒就在我床边叠成小山,信纸更把匣子塞满了,开始塞新匣子。我感觉自己的随葬品一下丰富不少。 十几日后,我恢复得还行,头痛也减少了,暂时不会病死的样子,于是大夫叮嘱,须得多动,伸展身体。我让人牵了马来,绕着院里骑两圈试了试,没有问题。便卑微地向目前秦府真正的老大雾谭申请,过两日他错班休沐,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盯着,到城外跑马。 我本以为此事申请下来会颇费口舌,雾谭却说:“你倒喜欢骑马,以前说要跟我走,就说的要去草原上跑马。” 我略觉意外:“这你还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雾谭笑了一声,批准了。他批准后我才成功喊动管家,去准备马具、便携的炉火、香料、生肉等等。 出发前一日,我再检查,还是把香料和生肉撤了。总觉得,似乎自己一个人吃炙肉很没意思,跑跑马看看花便罢。 但当夜,却忽有八百里急报传入京城,第一时间送了份到我府上。 镇北大将军谢元急奏,北戎北狄合盟,率草原各部大举侵边,边军防守告急。 第69章 贪抱 边关外草原上,原有八十余部蛮夷各自为政,本不成气候。但近十数年来,中原战乱,北戎北狄两部借机坐大,屡扰边境。 谢元说,这两部之间本也素有矛盾,互相掣肘,边军尚能御其于外;可近日两方握手言和,达成了协议,兵马刀锋就立刻直指向南。他行坚壁清野之策,原想这些蛮夷打草谷后在他们退回草原的路上突袭,可没想到戎狄联军继续攻城,这情形,很可能是要破边关而南下,进而入侵中原。 所以他急奏,要充足的粮草,要兵马,要支援。否则至多两月,边军抵挡不住,必将神州陆沉,中原沦陷。 所以城外跑马看花,我到底没能去成。 第二日清早,我便起身换上官服、带上笏板,去上朝了。 雾谭看着这些,什么也没说,亦没有阻止。只是出发前给我披了件披风,再递一包捂得严严实实的陶壶,让我中午记得喝药。 太久未上朝,我脚程慢,到大殿时,听见里面已在热火朝天地友好交流意见。间或夹杂着云何欢的怒喝,“朕是想要御敌之策,不是想看你们当庭吵架,还动手”,而后热火稍熄一小会,大家又继续友好地交流意见。 我不在,一到关键时候,他就压不住朝臣。 小黄门进殿通报我来到,里头一下就不吵了;而后我跨入殿门,恭谨步至最前,大跪行礼,大家终于一点声都没了。 云何欢从龙椅上站起:“秦……秦太傅平身。来人,为太傅赐座。” 我道:“谢陛下。” 寺人搬来个软垫,放到陛座的台阶右侧,于是我顺着过去坐下。 我坐下后,云何欢目光完全黏在了我身上。又立很久,他才坐。 我向他垂头拱手:“陛下,北境发生了什么,臣已知晓。臣方才在殿外听见,众臣居然当庭争吵,连陛下体面都不顾。臣现下在这,想请方才积极发表意见的朝臣再说一遍。” 此话落,我余光瞥了眼,底下一片鹌鹑全打了个寒噤。 云何欢倒不客气,立马点名:“请太常令重新与秦太傅讲讲吧。” 左列第二位山羊胡子的周太常浑身一悚,颤巍巍出列:“太傅大人,臣……臣认为,不应即刻派兵马粮草支援谢元将军。要再等等。” “再等等,”我细品着这词,“谢将军奏疏中十万火急,你却要再等等。为何?” 周太常道:“列座尽晓,当年先帝驾崩时,北境边军将领十几人皆曾妄图劝大殿下谋反,攻入京城。如今朝廷没有清算他们已是仁至义尽,他们还要粮要兵,我们若给了,焉知他们不会再度造反?” 太常的属臣跟着出列:“是啊太傅大人!谢将军还言‘神州陆沉’,危言耸听,可见其仍旧心怀不轨!既然他战不过蛮夷,朝廷正好可借机将其召回换将,扼杀军中不敬天威之风气!” 我上瞧了瞧云何欢,他目光仍黏着我,双手在膝前绞着,显然有两分不知所措。 我便循循善诱地问:“陛下的看法呢?” 云何欢想了想,摇头:“朕想听的不是这个。朕想听的是如何御敌,他们的意见,挡不住戎狄进犯。” “陛下想得对。”我微笑着扫向下方,“大敌当前,陛下要御敌之策,两位大人却言党同伐异,意图谋求晋身之资。陛下若听了你们谗言,那才是真要神州陆沉了。” 我没什么力气,说得平静,但估摸反而有点不怒自威,那两人骇得当即跪下,连连磕头,说臣并无此意望太傅大人明鉴望陛下饶恕之类。 这时,另一人刚正地立起笏板站出,是吴司农:“太傅大人,下官斗胆问,您是要主战吗?” 我抬手:“大司农请讲。” 吴司农肃然道:“臣理解蛮夷进犯,陛下希望效仿前朝远击匈奴,还边疆安宁。可臣以为,现在绝不能如此。如今国库空虚,支援粮草便要间接加重赋税;百姓开荒耕田未久,调遣援军便会间接加重徭役。如若收成不好,来年又将大荒。大玄现在的国力,经不起战争消耗。” 第70章 云何欢回应:“农桑之事,朕向司农大人请教过,你说得很对。所以朕现在才很为难,不知该战还是和。” 直接处理这种事,对他目前而言,确实太难。可能我还需要继续立在他前面,再帮他挡一段路的风雨才行。 我起身道:“陛下无法定夺,众臣又各执一词,那且听臣的意见吧。先支援一个月的粮草、调遣中原少量兵马,令边关不至被破,挫伤戎狄目下锐气,再慢慢定战或和,可好?” 云何欢深深凝着我,点头:“听太傅的。” 退朝之后,我没有走,而是让寺人通传,要单独觐见陛下。我主动要觐见,对云何欢来说可是相当稀奇的,果然未到两刻钟就安排好了。 我进了后殿,正欲行礼,云何欢风也似的冲过来要扶我。结果朝袍太长,他反而先自己踩了衣角,最后是滑到我面前,十二旒的冕冠都歪了。被我扶住,才没真摔。 把他搀稳后,我即刻松手,继续完成臣子该有的跪礼,道陛下万年。他说了平身,我才起来,在他的安排下入座。 我道:“臣找陛下,是想说完刚刚朝上未能尽言的事。” 云何欢正好冕冠,坐得笔直,生怕在我面前哪里不完美:“结论是最后是战是和再说,至少要先把戎狄这一波进犯的气焰压下去,我晓得。你放心,我都会听的!” 我再低头拱手:“臣想说,臣家中有许多闲产,这一个月的边军粮草,请陛下莫再动国库,就从臣这取吧。” 他声音一下哑下来:“……这怎么行。” “臣出了粮草,家资也还有小半,够臣全府上下吃几十年,不会饿着臣。但国库无粮,万一遇上天灾,蝗虫大旱、颗粒无收时,百姓便连朝廷的布施兜底都没了。”我言罢,见他还是凝眉,又道,“陛下刚刚才说会听臣的话,天子一言九鼎,不能转眼便忘。” 他很颓丧,双手在膝前捏得紧:“可这样,我岂不是又多欠你一笔,你会更不容易原谅我。我……怎么能再多欠你。” 要劝他慢慢放下我,真是很不容易。 我怅了一口气,道:“陛下,你做为皇帝,应当心性坚韧、心怀宽广,似这般的个人儿女情长,谁欠了谁,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等您真正能掌控朝局后,臣这个人也……不会很重要了。” “才不是,你没有不重要。”眨眼之间,有晶亮的色泽从他眼中坠下,“你很重要,很重要的。” ……真的不能久留,于我于他都是折磨。 我站起身:“既然陛下没有拒绝,臣就当陛下肯答应了。臣觐见陛下想说之事,已经说完。请陛下勿再伤感,并容臣告退吧。” 云何欢不回应,只是坐在原处攥着手,低着头,泪珠一滴一滴无声地落。 我便自行告礼,退后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但这回,在将将转身的刹那,身后哒哒几响飞快由远及近,便有一双手环抱住我腰,紧紧圈住,怎么都不放开了。 我轻碰,他也抖了一下,指尖后缩了两寸,却还是没放。他的话在身后,小心得像生怕说重,就把什么打碎:“秦不枢,宫里有品质更好的药材,你不想太医给你看病,那缺什么药材,就找我要,让我……好歹能补偿你一点点,行吗?” 只怕我不答应,他再不肯放手。我微微顿首。 他接着道:“雾谭哥跟我讲了,他的人正在寻找墨门,所以我这边也张榜,我们双管齐下,一起想办法找能为你治病的名医。秦不枢,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吃好睡,莫再突然就倒下,如果再看到你那样吐血或昏倒,我、我……” 我轻把住他一手手背,让他安心:“臣明白,臣会为了你们,为陛下你,照顾好自己的。” 他说的话,我都答应了,可这双小爪子仍然倔强地环着我,不愿意撒掉。 我问:“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等过半晌,我才听见他嘤咛般细弱的声音,裹着颤抖的湿意:“你,能不能……再抱一抱我?一小下也行。” 我一时顿住,云何欢慌道:“实在不行算了。你都说让我放下你了……我应该识趣。”说着,手指开始一点点回缩。 他这样,我总是拿他没有办法。我如何能劝他放下,明明我自己,就一辈子到死都放不下他。 我转回身,抬起双臂,轻轻拢住他肩膀,缓慢收紧。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的心跳便几乎与我几乎贴到一起。 还是这么瘦弱,像是不会长大一样。 我给他的这个拥抱很长。云何欢起初整个僵住,逐渐松了力气,趴在我胸口,但也始终小心谨慎,两颊默然流满的泪水一滴都不敢沾在我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我捋着他的发,道:“北境戎狄进犯,臣还会就此事与陛下单独谈。陛下下次,也能这样找臣抱一会。” 他听出我言外意,主动后撤,与我隔开。 “嗯,那我等下次,等下次你见我的时候。”云何欢扬起笑,微弯的眼尾润了雾,“你还肯抱我一小会,我就很高兴了。” 第70章 断念 时隔多日,我又天天回到了朝堂和尚书台办公,主管北境御敌之事。将近五月,城外芳菲早已谢了,我也没能去跑马看一眼。 各处产业和庄子的库粮,我几乎让人搬空了,才凑足数十万兵士一个月的粮草,往北送去。晚上雾谭给我看账册,真是立刻空了一大块。他不大高兴,我安慰说还好,起码我们一府人外加影卫们的吃穿还不愁,钱也剩不少,不至饿死,只是没法再多养三千死士来造反了。 雾谭道:“你倒有心思玩笑。那天中午你药喝没喝?这几日做什么比散班时间晚半个时辰才回来?头疼有没有犯?” ……我刚脱了一半官服坐下,正边喝药边揉额角,他如此一问,我感觉官服、药汤、我的脑袋都变得挺刺挠的。 和他对视一眼,我赶忙顶着刺挠喝干净,手中捧着空碗,不剩一滴,给他看。 雾谭眉头一挑,不置可否。我加一句补充:“我已将养好几个月,近来觉得还行。你放心,我就忙这一阵。北境的事解决,我便回来接着养。” 雾谭不耐:“那是打仗,打起来没个数月半年解决不了。你也知道你好几个月才养出丁点起色?” 最终我与雾谭拉扯了半个时辰,才定下君子协议。鉴于我有十几次忘记喝药的斑斑劣迹,我须每日提前一个半时辰回府休息。差不多是下午在尚书台坐坐就走了。但凡有一回违背,他就给云何欢上奏,再次吓唬人家,叫我连一根竹简都不能碰。 所以今天我仍未知他都在以什么方式吓唬云何欢。 定完协议,雾谭才稍微消气,坐下来顺手就拿我杯盏喝水。然他仍愁,若这仗打个没完没了,即便我提前回府,好几个月乃至一年下来,估计也不行。 我温声安抚:“不会。我心里有数,这仗打不久。估计真就忙这一个月。” 雾谭疑问:“为何?莫非你算无遗策,已想好如何御敌,一月之后让这些蛮夷乖乖滚回草原?” 我不想讲,另找一空盏斟茶喝,望着茶汤道:“我想喝酒。上次喝霜华还是在上次。” 雾谭:“做梦。” 我怅然:“那我想睡觉,可以吧。我去休息了。” 自我将朝廷要做的第一步定音后,满朝大抵以为我主战,每次上朝说北境,出列者皆激进陈辞,不仅要挫伤戎狄这一次进犯,还要远击其八百里外,扬大玄国威,令宇内臣服。谢元将军之后的急奏也言支援不够,仅能目下暂且守住,却无法进行反击,更无法长期以这种强度坚守。 唯有吴大司农始终刚正不阿地主和,农桑国之根本,今年绝不能再动荡中原百姓生活。回回上朝被同僚讥讽,他仍回回都说。 一月之间,我没再多做什么。没再单独见云何欢,大殿上完朝就去尚书台坐会,简单理一理便走。无论谢元怎样急奏,给北境的支援都仅令其不至溃散、勉强拒敌而已。 有一回,我早早回府,第二天到尚书台,便听说,昨日下午陛下在尚书台外默立许久。陛下鼓起勇气进来时,方知我在他到此之前,就已经回去了。 于是第二日,我稍多留了片刻。 侍从说,陛下又到了尚书台外。只是这一次,他稍站了会,便走了。 我也不明白,为何听说他昨日想找我、今日就不自觉多等一等他。其实,即使他最终决定再进来,我应也会避之不见的。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终于收到谢元的奏报进京,说,戎狄久攻不下,已退了兵,北境边关之困稍解。然他依然心忧,北戎北狄同盟已成,至多两三月后,蛮夷恐再度进犯。望朝廷增兵,他好出关击敌,还边境长久安宁。 于是这日朝上庭议,欲拍我马屁一干人等主战更激昂了,挤得吴司农连出列开口的空隙都无。 我向众臣道了稍安勿躁,整衣站起,对上竖执笏板,深躬:“陛下,臣有本要奏。” 第71章 云何欢忙道:“太傅可以直言,无须如此客气。” 我道:“以臣之见,此次虽余患未除,而但大司农所言亦十分重要。臣建议,趁戎狄二部士气不高,主动言和,退一步让利,订立协约。” 云何欢愣住。 他还未说什么,下面其他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臣工先沸腾了,“太傅大人,您不是主战的吗”、“我们打赢却言和让利,这有损天威啊”、“那戎狄岂不是以后有资格跟我们大玄称兄道弟了”,如是等等。 我由他们一顿沸腾完毕,议论稍熄,重新向上再揖:“要在戎狄重整旗鼓之前稳住他们,臣的建议,实施宜快不宜迟。臣愿意全权主持此次订约,一力承担任何后果。请陛下,尽快决断。” 下朝后,我兑现了当日承诺,再度请求单独觐见。 这回我多等了好一会。 进了后殿,我才知我在等什么。云何欢为方便见我,更了常衣,看样子绝不会再踩到衣角或把冕冠弄歪之类了。 我一定要行过全礼,才坐下,进入正题:“想必陛下心中对臣正如其他朝臣一样疑惑,以为臣一向是主战,却突然又主张议和。” 云何欢双手攥得紧,抬目望我,千言万语,还是乖乖落在我说的正事上:“……嗯。你要解释对吧?你说,我每个字都会认真听的。” 我垂目道:“臣没有可解释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吴司农所说。大玄如今打不起大仗。臣先假装主战再主和,一来是为让陛下擦亮眼,认一认朝中哪些臣子是谄媚之辈、哪些可堪大用。” 云何欢想了想,点头:“这个我记住了。” 我继续道:“二来,唯有如此,众目睽睽彰显出一切都是臣的主意,是臣把控朝局、操纵陛下,后世所录,今日大玄所受之辱,才会记在臣身上,而非陛下身上。” 我话音刚落,他便腾地站起。 但来与他说这件事之前,我早已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反正,我那些文人酸念,明君忠臣流芳百世的痴妄,早在我弑君矫诏、夷云昭三族时,就不可能了。再臭一些,乃至史书上臭不可闻,也没什么。 唯憾我没能饮一壶霜华,先给自己浇一浇。 “臣今日再作为师长给陛下上一节课,大约,也是臣最重要的一节课。”我缓缓道,“大臣中有人让陛下效仿前朝武帝,大举出兵;但他们没有讲,武帝前三代,吕后、文景之时,为积蓄国力,如何忍受的匈奴侮辱,一度示人以弱,公主和亲,互市赠财。吕后文景三代对匈奴隐忍妥协,至今饱受诟病,可若没有前三代积蓄的国力,何来武帝封狼居胥的赫赫战功?而大玄,就处在这种当口上。示弱议和、休养国力已成必然,可无论原因怎样,议和便是令国蒙羞,主张和主持议和之人,就会是史书中的奸相佞臣,会像吕后一般,遭天下唾骂,遗臭万年。” 我看向他的眼,他眼中的自己,微掀唇笑:“陛下正值壮年,数十年后,要做武帝。所以今日天下唾骂的,只能是臣。” “不行!”云何欢大喝一声,手指在抖,“秦不枢,不能这样!我,我已经……怎么能再让你……” “国事为先,臣说过,臣与陛下私人的恩怨,可以算了的。”我深作一次呼吸,让嗓音尽量平静,“臣今生所作所为,已经无可挽回了。辱国之事,陛下万不能插手,正应臣来做。臣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几步冲了过来,捏住我手臂,焦急道:“虚名是没用,换我我是不在意,可这终究对你不好啊!秦不枢,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办法。你别跟我说什么算了,我……要还你的,即便你再也不要我了,我也得还你的。” 我轻轻拨下他的手:“任何权谋办法,都是‘计’,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陛下,国力不足,只能如此。” 云何欢低头,兀自考虑了会,又抓紧我道:“秦不枢,有办法,我已经想到了!这次关键不是在于北戎北狄他们两部结盟吗?咱们离间他们,给他们制造麻烦行不行?” 我答:“臣也有想到,只是他们都是草原部族,且盟约已成,针对的便是大玄,直接离间,非常难。反而完成和谈,他们得到好处,二者间以及草原其余部族间才容易重新产生矛盾。” 他依然眉心紧凝着,我便抬手抚了抚他发侧:“不过臣很高兴,陛下愿意学后,臣没花多少时间就把陛下教得颇为像样了。陛下年轻,未来路还很长,此种污点,能避就避开吧。” 他却丝毫没觉安慰,低着头,抓耳挠腮地思考,念叨,会有办法的,再想一想,再想想呢。他不能再欠我,他真的不能再欠我了。都这样了,他还要多欠我一笔,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我晓得他做梦都想我抱。 因而这次,见他如此,我便主动上前,虚拢他后肩,将人慢慢搂了进怀里。 只是他身子仍旧僵直,保持着将触未触的距离,一丝也不敢靠向我。片刻后,眸中水色终于蓄积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落。 他还是在倔强地强调:“……会有办法的。” 第71章 应信 云何欢完全依然照我安排,听话了。次日起他开始称病隐回宫中;我也即刻遣使北上,邀北戎北狄使者进关入京,以求休战和谈。 这实是对君王而言极重要的一课。虽是我主持,但我亦不能瞒着他。半月后,我拟好了种种对戎狄可能的让利条件,入宫找他,讲给他听。 时隔许多时日,我又与云何欢同案而坐了。只是这次他坐在正中,我坐在旁侧,稍与他略隔距离,待在了一个臣子应待的位置。 我告诉他,首先,北戎和北狄都需赐送大量丝绸、金帛、粮食;如若他们提出要求,还要封宫女为公主,许之和亲,结秦晋之好;另外,招募百姓屯田戍边,开放互市允许贸易等,也非常必要,这是为蛰伏数十年后国力提升反击他们做准备。 戎狄如今一鼓作气南下受挫,且他们后勤补给不足,加上我们这边议和,至少数年内大玄能得些安宁。可这次毕竟是我们求的和,到时候,恐要受些侮辱。不过这侮辱,臣会一力担住,不波及陛下。 云何欢听着,默默地点头,又点头,仿佛神游。大概,还在想如何才能有别的解决法子。 我将竹简卷起,牵过他的手,认真放进他手心里。 “陛下,”我字字着重说,“你千万要记住,现在你被臣把控了朝政,这些决策都是臣的主意,与你没有分毫关系。臣家中金帛财货有不少,也用不上,臣会用大半来填国库亏空的。” 云何欢拿着竹简,手指收紧,捏得发白。他又静默半晌后,下巴微微一点:“嗯。” 我继续嘱咐:“另外这段时间就请陛下待在宫中,不要露面。和谈完成、戎狄使者走后,臣就会还政,继续回府休养身体。” 他还是:“……嗯。” 我问:“臣要讲的,已经讲完。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云何欢抬起脸望向我:“顺利的话,北戎北狄使者进京,大约是多久?” 我回答:“月余。” 他两手握住竹简:“知道了……我知道了。秦不枢,在此之前,我还会接着想办法,我相信一定能有。” 我摸了摸他发顶:“陛下多想是好事,臣等着陛下的新办法。” 我不指望他真能想出什么,他肯想就当一种锻炼。此种重要政务,他能不妨碍我、能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以后我不在了,他再将今日大玄和我受的辱,化作一份向前的动力,那就足够。 出宫城,在马车上摇着时,脑顶上又隐约作痛,愈演愈烈。有段时日没犯得如此严重了。 回府后我说头疼,管家立刻着手安排,这头赶紧给我搀回屋躺下,那头急忙去叫大夫,准备沸水,煮针煎药。一贯流程走起来,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两刻钟就嘴里喝上,脑顶扎上。 我很欣慰,一家子有这个速度,想必以后给我裹尸入棺埋土里也挺快的,不会让我臭太久。 自然,这套流程走到最后,傍晚时分,我必然面对床前雾谭冷若冰霜的臭脸。 “说好的一个月,一个月拖两个月,两个月再往三个月拖。你挺能耐。” 雾谭一回来,这府就是他的。我就属于人在屋檐下,因而低头很干脆:“嗯,是比一个月长些,但如今朝局平静,臣工各司其职步入正轨,我只需着力管和谈之事即可,所以也累不着我……好吧,我错了。最后一回折腾,真没下次。” 雾谭横我一眼,转身:“我翻墙进趟宫,找你那三殿下借样东西。” 他提到云何欢,我总觉得没好事,忙问:“借什么?” “玉玺,拿来给你以最快速度捏诏。”雾谭道,“以后廷议就开在家里。免得你跟今天一样,都要倒了,人还在马车上晃荡。” 雾谭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回来,还带了分正经的空白诏书。而后他直接到案几边提笔,诏书怎么写让我念,念完立刻盖印,又拿着东西离开,还玉玺,外加把诏书发尚书台去。 第72章 于是我又被明明白白地安排着,过上了在家中正厅办公务的生活。 却也相当于,又全天处于雾谭的眼线扫视之中。吃喝什么,行几步路,皆被盯住,甚至不能贪几口零嘴。家丁们也只是听话办事,不好怪他们,我唯有晚些雾谭回来时跟他抱怨。但他仅会嗯嗯答应,盯我之力度照旧,从来不改。 不久,我接到了使者快马提前传回的消息。北戎北狄同意和谈订约,两部使者已在赶来路上,五月底便能抵达京城。也就是十天后。 想到再过十来天我此身再无转圜可能,会钉死在奸臣册里,永世诟病,这天晚上,我有些愁,有些泛酸。可我个人得失,比起大玄和大玄少年君主的未来,实在渺小。 何况,我本就早该放下这种念想,本就不该那样在意身后之事。这种念想,说出去,也没人能理解的。 所以我只是晚间睡前又跟雾谭提了一次,想喝酒。 没同意。 我说:“大夫也没说我不能喝酒。不喝霜华,就两杯椒柏酒,也不行吗?” 雾谭道:“不行,府里椒柏酒早没做了。” 我进一步说:“那让人去买。去最好的酒楼万春楼买两坛回来。近年宵禁不严,我晓得他们晚上有在做生意。” 雾谭道:“即便你能喝,这对你身子也无益。” 我哑声,很可怜:“雾谭,好雾谭,算我求你,求求你。” 雾谭:“少来这套,想都别想。” 我怎么都劝不得,干脆平躺上床,痴痴然凝望帐顶,挤了挤眼睛,默默泪流,表示自己喝不到酒此生死不瞑目,今晚就在这干瞪眼,不打算睡觉了。 如此相对一刻钟后,雾谭可算受不了:“……我派影卫去给你买一壶。买最淡的。” 我赶紧垂死惊坐起,对房梁上夸赞“这才是我的好雾谭”,而后立刻下床穿衣,叫人去备些清粥小菜佐酒,蜡烛都多点了三盏。为喝这壶酒我非常有仪式感。 等小半个时辰,雾谭的影卫便翻窗回来了。端到我案上的,的的确确就是一壶椒柏酒,还是最小的壶。 我忧伤:“买壶大的又怎样呢?” 雾谭在房梁上哼我:“两口喝了。喝完睡觉。” 我正要将就将就,准备斟酒动筷,小影卫却没出去,忽然跪地拱手:“大人,属下在万春楼发现异常。他们上厢中,有北狄人在饮酒作乐。属下远远听了几句,依稀言及战事。” 我微顿,道:“可能宵禁得重新严抓了。” 小影卫急道:“不仅如此!属下正要离开时,上厢有人走出,开了下门。属下竟扫见里面席间有一少年,与北狄人谈笑甚欢,那少年眉宇之间,似乎是三……陛下。” 我豁然站起,盯向他。 小影卫吓了一吓,照旧跪直。 我脑中空了半晌,回过神时,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尽都是汗:“……你可有看错?陛下现在,应是在宫中抱病不朝。” 小影卫低头道:“陛下貌美异常,很难看错。” 是了,我府里的人,哪个不认得他。雾谭亲自训练的影卫,更不会行捕风捉影之事。 我愣神片刻,雾谭已跳下来到我面前,径直问:“怎么说?现在去抓吗?” 我缓了口气,坐下,捏住案角,尽力冷静道:“不可。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们贸然闯入,给戎狄人看在眼中,不知还会起什么风波。何况现在去抓,宴席多半已散,这次的已经来不及了。而且……” 他先前并未表现出任何与北狄勾结的迹象,他一直在说,他要想办法,帮我解决问题。 上一次彼此印象先入为主造成的误会,我们歇斯底里地伤害彼此,把血肉全数撕烂,最后解开它,花了接近两年。 人生在世,我没有那么多两年可以磋磨,有万一的可能,都不能再误会了。 雾谭负手:“怎么办,你讲。我配合。” 我思索道:“他瞒着我,定有考量。我们不要直接问,也不要打搅他。让影卫盯住这帮北狄人,看他们还有何动向;至于宫里……内侍首要听命于皇帝,我就不为难他们,你让值守禁军以后注意有无特殊人士出宫即可。” 雾谭一挑眉,评价:“你又心软。” 我叹道:“非是心软。我们要学会摒弃偏见去考量一个人的行为。要不雾谭你也试试?” 雾谭越发寒了脸色,字字着重:“我没忘记你那回吐血喷得有多高。” 那时雾谭就在我身边,估摸是,把他吓坏了。 “或许这次不同呢。”我说,“再瞧瞧吧。” 第72章 觥筹 我的再瞧瞧,第二日一早就有了新情况。中贵人蔡让带人来我府上,点头哈腰一顿后,说,陛下曾落了些东西在太傅这,近日记起,想要带回宫中。 云何欢想把母亲遗物带回去。 我道:“陛下这箱子私人物品,都搁在臣这两年多了。”以前他放心得很,从未想过要挪走。这次,如此突然。 蔡让躬身笑道:“陛下就是想看看。带回宫中,也省得烦扰太傅费心保管。” 我便叫来管家,引中贵人去拿。 等到晚上,两边的消息就都来了。 雾谭禁军那边,说陛下想吃酒楼某菜,派了两名内侍出去采买;而影卫这边,也发觉北狄商人进驻的驿馆有所动作。另外还有一影卫专门假装去万春楼要订上厢,老板说,上厢已被昨日那些爷们连订下七八日。 所以今晚他们还要聚一聚。 我提前休息少顷,养精蓄神一番,等到差不多时辰,便叫上雾谭,换了便服,只我们两人出发,让他驾一辆素马车,拖我去万春楼。 路上雾谭道:“你要想盯着,我有的是影卫,本无须亲自来,影响了休息。” 我说:“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的,才不容易误解。” 雾谭无奈了,懒得再理我,继续驾车。 进万春楼后,雾谭径直找到老板,给他看官署的腰牌,说事。老板骇得腿软,立即安排打整出上厢最近的隔间,茶水点心全部备上,还点熏香,保证我俩隔墙有耳偷听得舒坦。 隔壁还未完全聚齐人,因而我支开一缝窗,瞧着外面小间的厅堂。 有好几个北狄装扮的商人在等,不时交头接耳。然后未过太久,云何欢就来了。 望见他出现,我很愣怔了一下。 不因为别的,只因他今日装扮。他竟又穿上了轻盈如雪的素色纱衣,戴上了水滴似的红耳坠,还特意拢了头发,将他母亲的一圈玛瑙额饰围在发前。他本就生得好看,眸珠浑然,眼尾微扬,染着一丝红艳,像只娇俏的小狐狸,今日如此扮,更是连雌雄都难辨,旁边立侍的几个酒楼侍女,全给比下去了。 不光我远远看呆,那几个北狄商人见此,更是连连惊呼、赞叹,好一会才想起对云何欢作揖礼,互相客气完毕,将他邀入上厢。 我印象中,自登位后,他便再没戴过耳饰额饰、穿过这身。他要么在正式场合穿那些皇帝该穿的衣服,要么在寝宫里就学我,随便套两件舒服的对付而已。 坐对面的雾谭看得眉头紧皱,待隔壁上厢关了门,他低声开口:“是挺不对。” 我点头:“所以他早上找我要东西回去,是有意为现在能扮成这样,赴北狄人的宴。” 雾谭道:“继续听,看他怎么说。” 隔壁宴席开始,首先好一通热闹恭维。 稍平静些后,有北狄人高声笑道:“真没想到,陛下能把咱们北狄女子的配饰穿戴得如此漂亮!陛下啊,不得不说,草原上的女子,都绝没一个有你这般模样的。” 云何欢温声回答:“说错啦,今日宴席上没有陛下,都是朋友。” 另一人道:“对对对!这位是天上来的云三公子,咱们北狄和云三公子是朋友!” “云公子,干!都是上好的霜华,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云何欢道:“那是自然。草原汉子,我也算半个,就是要喝最烈的酒!诸位,我先用了!” 隔壁的劝酒声此起彼伏,似乎一个人和云何欢对盏干完一杯,马上又有下一个。而他好像,每一盏都答应下来、饮了。 可我分明记得,他酒量相当不佳,从前不过几杯霜华下肚,就醉得厉害、难受得不行。 未过多久,乐舞起,才总算没了大肆劝盏推杯的声音。 有北狄人笑道:“这中原歌舞,扭来扭去,看多了也就那样。可惜半夜不能生篝火,不然咱们邀云公子一起跳安代舞多好。那才是草原汉子该跳的嘛。” “云公子也会跳安代舞?” “当然会。当年是我们亲手教的呢,就在他们那个……秦不枢秦太傅的府里!” 另有人道:“诶,云公子,安代舞怎么跳,多年过去,您不会忘了吧?” 云何欢道:“家乡的舞步,我怎么可能忘。也是……可惜这里施展不开。”他声音微有沉闷,分明就是喝醉了,在勉强持着。 第73章 那最初起哄的北狄人道:“不对,不对。我又想了想,这安代舞要膀大腰圆才跳得出气势,云公子你这,恐怕不得行的。” 有人又笑:“你怎么能这么说?云公子可是大玄天……天上来的最尊贵的人!这会没气势,那是因他戴的女饰。云公子,不如将你尺码给我,我做主,专门给你订一制套北狄汉子的戎装,怎样?” 云何欢声调高起来,似真起了十分兴趣:“可以呀!我做梦都想尝试穿那么一身,骑马游猎射大雕,我还没试过呢。” 一人醉醺醺道:“开……开什么玩笑,云公子细胳膊细腿的,哪能穿得进戎装,还射箭。反过来,这身女饰……很适合!哈哈,很适合!” 一时哄闹冷了片刻,有人劝他,“注意着点别太冒犯了”;有人替他对云何欢道歉,“这是来见世面的小辈,不懂礼数,公子见谅”;有人去喊了醒酒汤。 云何欢却道:“无妨,他说得没错。而且比起北狄戎装,我本就更爱佩女饰些。我长得像我娘,穿这身照上镜子,仿佛又见到了她,我很喜欢。” 四下还沉寂着,他提了声:“喊什么醒酒汤,赶紧把人叫回来,不是要不醉不归吗?醒了酒还怎么醉?” 他这定音,隔壁又开始热闹,为首的高呼喝酒吃菜,都得给咱们北狄云三公子面子,不许冷场。 之后,席间醉汉多有对云何欢容貌品头论足的轻薄之语,众人再没什么顾忌了。 我也这时才恍回神来,发现自己正攥着雾谭衣袖,也和昨日刚听说云何欢还在勾结北狄时一样,手心里,全是汗。 北狄人在这里设宴,包了上厢五六天。只怕前几日,云何欢到这来,也是面临差不多的情形。或者说,他在纵容自己和北狄人相处是这种局面。 雾谭扔给我一张帕子,问:“接下来怎么做?还抓不抓?” 我擦着手,松懈下口气说:“幸好他是皇帝,再纵容,这些北狄人仅敢口头冒犯。” 雾谭道:“你来时可不是为担心这个。所以带不带人走?” 我叹息:“我们莫要打扰,先出去吧。等他宴席结束。” 雾谭道:“在哪等?” 我说:“在他回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出来时就两个人,想必也没有马车,这会又喝了酒。总要把陛下平安载回宫里。” 天上吊着下弦月,宽阔的长街门扉紧闭,风过无声。雾谭把马车停在路边,我和他一直等到了丑时末。 深夜,万春楼的客人一簇一簇出来,有人上了车驾,有人被抬着回家。我等到最后,等到万春楼灯火已灭,客人几乎散尽,才看到路边缓缓步来一对搀扶着的人影。 云何欢已全然站不稳,一边肩膀被小内侍扛起,才能跟着挪动两步。他身上纱衣的外层已快散了,发前额饰也变得歪斜,低垂着头慢慢地走,沉默得只有拖沓的脚步声。 我下了马车时,他也差不多挪到了我跟前。 发现有人挡路,他亦抬不了头,仅是道:“劳烦……让一让,我必须尽快回去,我……” 我上前搀住他另一侧胳膊。云何欢瑟缩一下,迅速想躲,小内侍认出了我,欣喜喊道:“秦太傅?” 云何欢浑身一僵,之后的动作,反而是更使劲地想挡开。可他现下醉得站不稳,连我这病躯都不如,哪有力气。我略将他胳膊抓死些,进而再搂住腰,他便彻底挣扎不动了。 我对小内侍道:“先把陛下搀上车。”又转头对雾谭道:“雾谭,停半个到一个时辰再走,他现在这样子经不得晃。” 雾谭没吭声,继续坐着。 他没吭声就是知道了的意思,我这头和小内侍一起,将云何欢半搀半抬地弄进马车帐里。只是我马车里头仅有窄小的坐垫,没有可躺的地方,因此我将他放倒,头枕在我膝上,也勉强算躺着了。 我正要替他摘耳垂头上的饰品、好叫他舒服些,云何欢却又扑腾起来,软绵绵的两只爪子推我膝盖。 我伸手轻轻拢住他一侧脸,指腹摩挲着他眼尾的红,揩去他的泪星,道:“陛下不怕,先靠着臣休息一会,臣这次,不会误会你了。” 第73章 携手 我说了这话,云何欢停了乱挠的爪子,却问:“雾谭哥呢?” 他心中仿佛有个硕大的铃,随时在响,警醒他我已经不要他且大概率已经跟人跑了。为免他又折腾,我干脆道:“雾谭不在,就臣一个。陛下靠着臣就是。” 马车外的人没声。云何欢这才完全松懈下来,乖顺地枕膝盖。他模样已然很困,眼中朦胧地隔着水雾,但不闭眼,仍倔强地睁着,望向我。 我摘下他饰品,让小内侍仔细揣了。云何欢一头瀑发散在我腿间。 我循循诱导问:“臣是昨晚让人买酒,发现的陛下。陛下来了这里几次?” 云何欢略略支起:“现在一共有六次了,明晚还有一次。但秦不枢,你先别凶我,别打我,等一会儿再生气,我马上解释给你听,我……”啪地脑袋又掉回我膝盖上,“我头好晕……” 他后背颤得厉害,扎了毛一般。我慢抚他后颈和背窝,慢慢将他这份紧张揉下去,再问:“这些参宴的北狄商人,都有哪些身份?是不是有好几个,都是北狄细作,宴会后可以将与陛下同欢共饮的事传回北狄使团或王帐?” 他皱着眉头,脸颊在我腿上左右蹭了蹭,才恍惚过来点下巴。 “陛下先前说,想要离间北戎和北狄,臣回答,他们有侵犯大玄这个共同目标和利益在,很难,于是陛下就去想办法了。”我道,“所以,这就是陛下最终想出的离间计。” 他伸了一只手到我腰后勾着,然后再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陛下,你怎么这么傻。你酒量不好,喝这么多天下来,太过伤身。” 云何欢爪子勾紧我衣服,却问:“那秦不枢,你聪明,你觉得……我这个离间计,能成么?” 我一时默住,未答,他有些焦急地多拽了我两下,脸又勉力抬起来,要我一定要给个准话。 我只得将他重新按放在膝上躺好,轻笑:“很厉害的办法,是唯有陛下能想到的思路。再完善一下,能成。” “能成!”云何欢笑起,脸颊在我腿边蹭得很开心,“还是很厉害的办法!那就行了。” 他尚醉着,我也很无奈:“陛下,臣是在说,连日喝酒伤身。没有什么比身子更重要。臣还不够你的前车之鉴吗?” “但……只有我能做成离间计呀。”他直到现在,才稍稍放松下来,枕着我调整合适的姿势,发丝窸窣作响,“只有我能让他们相信,大玄的天子又蠢又傻,把自己当半个北狄人,一心依恋母亲故国。他们北狄可以通过我利用大玄,获取比跟北戎结盟更多的利益……不是吗。” 我道:“陛下,我在说,连日喝酒伤身。” 且如此清楚地把前因后果理给我听,像是生怕我还有一点点误会。 可在万春楼,我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云何欢撑着眼皮,倔强地问:“你就说……是不是嘛。” 我便轻轻哄他,继续慢抚,催他入眠。 “是,是,陛下太厉害了。这是只有陛下能做到的事情。连臣都没有想到。” 他有些迷糊:“我现在……算好学生了吗?” 我继续哄:“算的。陛下是臣最好的学生。”我也没教过别的学生。 他睫毛微微摇晃,逐渐垂下:“学生应该,可以靠着师长睡一会……秦不枢,我就是作为学生单纯地靠着你睡,单纯地……靠一小会……” 絮叨这许久,他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我宽了自己外袍,塞垫在他身下。这样能躺得更舒服些。小内侍识相去外面车头候了。很快,车中除却他浅淡柔软的呼吸,以及不时喉间颤出的哼响,再无杂声。 又过一个半时辰,天色渐白。我勾着他的头发描摹,确认云何欢睡得沉,小声对帘外道:“雾谭,走缓慢些,去宫门吧。” 走再慢,一路还是有颠簸。不过他都没醒。 至宫门口时,已早晨了。传令进去后,蔡让带着十几个内侍出来接人。我想挪开发麻的大腿,他竟在梦里下意识警觉,抓紧了我。无法,只能让内侍找来软枕软垫,小心翼翼换了我腿,才没有惊动睡梦中的陛下。我跟雾谭和寺人们说,干脆就把马车留在这罢,由着陛下在里头睡到醒。 离开前,我多回看了一眼。 我的陛下肤如新雪,发色似鸦,一向都是凡间难寻的美人。男子长成这样,本就易让人看轻,何况帝王。可如今,他居然能想到把他的身份、容貌、衣饰,都拿去做以柔克刚的武器,为国谋福祉。 好像,又有些眷恋了。我居然发自内心地……想活得长久些,想再多看他几年,看他会成长为什么模样。 回府后,我便极其听话、非常老实地用药上床休息,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再用药,用膳,照大夫的医嘱多动,府里来回溜达。傍晚特意再回笼睡半个时辰。如此这般,总算蓄养出了能活跃一整夜的精神。 第74章 接下来就要向我秦府真正的老大请示了。 我坐在床头道:“雾谭你看,我今日一整天都没犯头疼。” 面前雾谭嗯嗯:“因为今天睡得多,可见正应继续睡。睡不着也别慌,我已让人去给你熬安神药了,等两刻钟你就能喝上。” 我只能明示:“那个,你也听到了,今晚那些北狄人还要设一天宴。总不能再让陛下半夜醉醺醺地往回走。” 雾谭极肯定地颔首:“我晓得。你放心睡,我会到时间亲自接他,保证照昨日一样送回宫城,再赔一马车。” 我只得比划:“雾谭,他这个离间计,还有些漏洞。他在外人眼里未完全亲政,我才是把控大局之人。所以,还要让北狄人相信我也是依着他的。” 雾谭不答此话,转身:“我去端安神药。” 他又油盐不进了。可这回太过重要,不能跟他一直车轱辘。 “雾谭,”我沉了声,着重说,“若离间能成,一战之后边关将有长久安宁,且大玄将士,也不会一批又一批地为戍边而战死。只需我和陛下稍作付出,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他脚步定住,下垂的手指攥缩为拳,并没回头。 我知道他不想听,然我必须说:“此次非是小事,你能不能,别再拦我?” 又静片刻,我听见雾谭的声音带笑:“你厉害,拿大义压我。” 我道:“你这么说,不太好吧。我毕竟在这个位置上……” 话都没讲完,雾谭打断我问:“但,是否放你去了,你就能高兴些,心情好些?” 我没搞懂他前后这两句话联系的逻辑,便道:“你不拦着我,自然会。重点是……” 而后,就听一声闷响。他得了我半句肯定,几乎成一道黑影快速闪出去,重重扣上了门,走了,不打算听我任何动之以情的大道理。 我也没懂,他是放行还是不放行。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身体。 只是无论他放不放行,今晚我都得去。 过小半个时辰后,外头始终无声,我从后面翻窗出屋。今夜晴空而无月,有些摸黑,正适合偷溜。 等我拐七八弯贴着墙壁扰到小门,却发觉此处已候了一辆和昨日差不多的素马车了。不过雾谭不在,马车前只是位普通的影卫。 我尚不知所以,这影卫已近前,持剑单膝跪下:“将军命属下护送大人,大人请上车。” 我挠了挠额角,觉得有点尴尬,还是依言上车。车外虽素,车里却已备好软垫软枕薄被,都是我平日卧房床上用的,特别亲近。这回完全足够云何欢醉酒后舒坦睡一觉再回宫。 影卫又道:“将军还嘱咐,将大人送至后,属下须在远处守护大人,待卯时初再回来。” 我听着,略觉怪:“雾谭嘱咐得这么详细吗?” 影卫道:“是的。若大人到时需提前找属下,出马车喊来人就是。” 不是很能理解雾谭在想什么,但大概能明白,这次我任性,他也捏着鼻子默认了。 我未直接去万春楼,而在宫城到这必经路的边上等待,基本和昨日在同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果然,没过多久就等到了云何欢。 他还是那样一身,甚至这回穿得更仔细,在额心描了花钿,臂弯揽了红纱。昨晚那些北狄人才调笑他着女衣好看,他就真完全妆扮上了,做足讨好故国到毫无尊严的模样。 发现这里等着我,云何欢吓得悚了一悚,不过,瞧着也没有昨晚突然撞见时,那么惶恐了。 我上前一揖,向他伸手:“今晚臣陪陛下一起。臣和陛下,一起做成这离间计。” 云何欢左右回望,并不敢马上接我手。我赶忙咳了声,耳畔一阵风过,一晃眼的工夫,影卫离去。 我再重新伸手。 这回云何欢才肯小心翼翼地把他微颤的爪子递过来,用不太重的力度放到我手心里。我收起五指,将其拿住,他都骇得回缩一下,发觉没能挣脱,方才稍微放松,由我握着。 我道:“宴席也有许多学问,陛下在这方面没经验,谁给的酒都喝。臣和陛下一起,正好教陛下,怎么挡酒和藏酒。” 第74章 车里 入席时,北狄一干人等见着我,既疑惑又警惕。 然我扫视一圈找到当年拉入府中教云何欢跳舞的几人,稍稍叙旧,再接几盏酒,表达两句对陛下的宠溺和顺从,也很快融入欢宴。 毕竟在北狄看来,我确实没跟他们表达过对抗的意思,他们能认识云何欢,还是我牵的线。 北狄人的宴只有推杯换盏,聊些状似豪迈的大老粗话,没有勾心斗角。对我而言,应付起来真是十分简单。期间我向云何欢演示了两次如何了无痕迹地假饮、实则倒酒在袖后地面上,他大悟,迅速学会,面对敬酒,用了几回。 就是我往他身边一坐,这些昨日还口无遮拦的北狄人,今日便在此事上跟哑了般,甚至给云何欢递的酒盏也少了。可能不经意间,我挡在他前头,还是散发出了点生人勿进的气势。 很快,我的猜想得到证实。一大胆宽厚的汉子上前来,跟我对酒、聊到火热时,开起玩笑说,若拿活物作比,大玄陛下像猫,而秦太傅我像沙漠中尾巴会响的那种蛇,我站在这,就像蛇把心爱的小猫一圈圈盘在窝里。蛇的锋芒藏在牙下,因此他这杯酒只敢敬我,不敢递到陛下面前。 宴席散时,好,也不好。 好是目的基本达成。我参宴尚算顺利。且注意到,要成事,我这头表现出的锋芒,之后还须想办法再削一削。 另多一样,今晚终于背着雾谭喝上了霜华,两三盏,属于好上加好。 不好的是,云何欢又醉了。 他本是个两杯倒,多日赴宴,却养成了个装作没醉的坏习惯。他显得太过正常,我起初并未注意,直到散宴出厢房门,他鞋穿反,我小声提醒后仍犹然不觉,才感觉不对。 附近人多口杂,只能先假装他还清醒,将人手牵着,慢慢地挪。基本上是等其他人离去,万籁俱寂时,才挪到我那停得较远的马车边。 云何欢一路闷着,没声,我唤他上车,他也照做。 但我把他放在柔软云被上、要取他发饰解他外衫时,他不乐意了。将我手挡开,后挪到角落里,并腿蜷成牢固的一小团。眼睁得老大,怔怔地凝着前方,不时使劲眨几下。 我温和道:“陛下,这里是臣的马车。你若头昏犯困,可先在这里休息。让臣为您把身上繁杂之物解下吧。” 他一激灵地耸动了下肩膀,摇头:“不对,我一定在做梦,鬼打墙了。” 我耐心:“臣不是鬼,是人。臣是秦不枢。” “所以我一定在做梦,”他慢慢揪走一个软枕,搂进怀里,“秦不枢已不喜欢我,喜欢别人,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亲近地照顾我呢?他最多路过,顺便照顾我一次。我应该是做梦鬼打墙循环到昨晚了。” 他脑子不清晰,弯却多,胡思乱想得颇复杂。 我只好顺着道:“是,陛下鬼打墙,臣是梦。先莫躲,让臣为你解东西下来可好?仔细躺着扎到头。” 云何欢两手扒枕,不动不言。 不过我再尝试靠近,他没再躲,由我将额饰和耳坠取下,宽开披帛与最外层的纱衣。最后我将他穿反的鞋取走,搁到外面,用薄被把他下半身围一圈裹上,才道:“陛下可以休息了,咱们睡会回宫,乖。” 我想搂他侧躺下去,发现人如磐石,轻易扒楞不动。细瞧,竟然又流泪了,珠子扑簌地掉。 印象中近几回他见到我,总是这样无声地望着我哭,多问又不答。 长此以往总不是个办法。 我问:“陛下,有什么话想说,可以尽管说出来。臣会听。” 云何欢双手往前一支,深深凝着我眼:“秦不枢,在梦里,你也只愿意做我的臣子……和师长吗?在梦里,假的,也不能原谅我吗?” 我抚他后脑的发:“臣不是不想原谅你。是再纠葛这些,都没意义了。” 何况我们当年闹的那一通,彼此误解,恶语相向,细想本就毫无意义的。 云何欢微微低下头。我想应该可以哄他睡会了,却不料,他突然撒开软枕,抬起腰,两手用尽全力般扭住我肩膀,吻了上来。 毫无章法,几乎就是啃。他在此道从来如此,要热烈有热烈,要技巧有热烈。我愣片刻后,没忍住稍稍回应,他那扒我肩膀的力气便如流水般卸了,努力抬起的腰也软塌下去。他醉得厉害,撑不长久这个吻,只能靠在我肩侧微微喘气。 可眼眶依然红着,脸上无声下滚的泪水还是没停。 “你嫌我折腾,哪怕最后一点时光,都不愿施舍给我。”他说,“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可我只敢在梦里亲你,不在梦里的时候,我连碰你都不敢。” 我说:“这样也挺好的。陛下该学着去碰一碰别人,尤其是学着去碰一碰女子,让她们为陛下开枝散叶。臣这边,不值得。” 第75章 我是真心想教他,替他规划一番将来,云何欢却立即不悦,又提力气抓住我肩,啃咬上来了。 漫长的炽热后,他得寸进尺,跪坐了上来,动作熟练地把手爪往我衣襟里探。我按住他手心,轻声阻止:“陛下,有没有臣,你都总要学会前路一个人走。这是臣对你的希冀。你若自觉亏欠,更当按着臣的希冀去做。” 云何欢手指掰我,还是要乱来。我干脆将他手掌心相对着交错握住:“放下臣,只把臣作为臣子,对彼此都好。这两年,就让臣安静地一个人走吧。” 他声音低哑地说:“我知道。等我醒了,除却开枝散叶,其他的,我都会照着你说的做。我会乖乖听话,不打扰你。” ……这话不对。 果然他接下来便仰着脸道:“但现在是在梦里,你就不能多疼疼我吗?” 我下意识退,云何欢急促地跟着压上,对着我泪如雨下,不断哭泣,不断诉说。 “你能不能再疼我一次,就一次?” “我求求你,把我绑起来做,让我痛,让我流血……” “我好难受啊,秦不枢,我好难受……” “我每天晚上都感觉自己要被痛死了!可是我不能表现,也不能找太医。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病愈,连你、连你也是,你们都觉得我步入正轨,开始做一个好皇帝,你们都开始放心了……但其实,其实我……” 他突然又揪住自己头发:“不行!我不能讲,要是让人看出来……” 我眨眼间明白:“陛下,你恢复了记忆,疯症也没有好全吗?” 云何欢重重喘了十几次呼吸,疯狂颤动的瞳仁才逐渐缓下。然后他低着头,手指攥皱了被面,才颔了颔首。 我忙问:“是哪方面没痊愈?臣在宫外,也认识不少圣手。陛下可以跟臣说。” 他又闷起来不吭气了,两只手慢慢探往我腰间,用慢条斯理而仔细的动作,解着我衣带的结。 这次我没有阻止。 他虽未明讲,可这样动作,我也晓得是哪一方面了。 如果真是这样,过两三载,我又…… 他恐怕此生都很难真正痊愈了。 对我做这样的事,他神情认真得堪称虔诚,几乎是捧着,手指在上面聚合,像团暖云,逐渐浸润起纠缠的潮意。 我本无这样想法,仅想哄他睡觉;但他捧着我,越来越热,实在烫得过分。 这是在街上,马车里。 皇帝和权臣在大街上。 我快速将车帘最后半边缝拉住,车内本就暗,这下更黑得丝毫看不清。忽然间他松开手,毛绒的脑袋蹭过我胸口,钻了下去。 第三次了。 我慢慢向下,摸到他发烫的脸廓,腮帮子随着动作,时而鼓得圆溜绷得紧实,时而瘪下。好像还满脸润泽着未干的泪水,从眼角到下巴,都是湿的。 我没忍住摁住他的后脑,用力托着。此间不便说话,即便是深夜,外加名义上的宵禁,街上魂都没有一个,可马车内外毕竟只隔着薄薄木板。我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更怕他说出更不好的话。 过了会,他被我堵着,还是滚出一阵阵不适的呜响。我叹息,将他放开:“陛下。” 云何欢匍匐在我膝边,大口大口地汲着气,起不来身。我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拭脸,正要将散在旁边的云被盖回,他又倔强地朝我伸手。我稍一接,他即刻攀了上,跪进我怀中,隔着衣压了下去。 如此当然会滑歪,成不了,却也咫尺之间。 我终究不是根木头。 我忍着热道:“陛下,直接这样,会非常疼的。陛下曾因此一个月不能出门,臣不想伤害陛下。” 他却说:“再疼……也没有我想你的时候痛。我不想再那样痛了。我求求你,秦不枢,你把我弄死吧,就今天。” 他知不知道,坐在人身上说这样的话,有多么要命。 幸而在他那,这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而已,他醒了就不会在乎了。兴许还会忘了。 我靠近他耳侧咬话,双臂在他身后收紧,往下:“臣可以为陛下缓解疯病遗症,但这里条件有限,陛下恐怕,很难舒服。” 云何欢依向前,勾住我脖颈:“秦不枢……求你……求你爱我,求你疼我。” 我将他缓缓放进柔软云被里,用最后的清醒嘱咐:“陛下一定要放松,要咬紧臣,不能出声。否则让人发现,臣与陛下,都要以艳名留青史了。” 第75章 对错 要让他放松,以免受伤,颇为不易。 折腾快半个时辰后,我摸着黑比了又比,觉得还是不行,便想替他另想办法,将此次糊弄过去。云何欢却倔极了,不悦地拱上好几下。 我劝道:“陛下,会受伤的,真的。” 他充耳不闻,仍然拽我。 可见跟醉了的人根本讲不清道理,何况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什么都得顺着他。他扯我我只能躲,躲了他又凑上来。我跟他在黑漆的逼仄中翻了好几个来回,枕被全乱。然而,这通乱来,让我在枕边摸到了一样不太寻常的东西。 装软膏的小圆盒。 很难用言辞形容我摸到这玩意的震惊。此物之前居然一直夹带在被与枕的缝隙里。 我尚未回神,温软的人已手脚并用地扒过来 ,焦急地亲吻我,把咸的泪水吻到了我唇边。 他听我的话,没吭出一点声,吐息却如溺在深潭里般,仿佛在无声地说,快一点,快救救他,我再不疼爱他、再不把一切都给他,他就要淹死了,他真的要被折磨得淹死了。 ……事已至此。 我闭目,一丝一寸回应他的胡啃。他逐渐不再混乱,安躺下去,重新陷进翻不起的柔软云被里。 我亦不再推拒,手指拨开圆盒的小盖。然后,靠在他耳畔说:“要做个好梦,我的陛下。” 马车行到宫城时,天色已大亮,内侍们照旧在宫城门口接人。不过这次我没扔在这就走了,毕竟马车里面,无论是人还是被都简直一塌糊涂,哪能让人直接看见。便让一直行到寝殿外不远,吩咐内侍去备热水、备干净的帕子衣物。 东西端来后,我关着帘将熟睡的云何欢打理了一番,给他换了中衣和新被,总算看着像点样了,又嘱咐内侍在他醒后再为他备水沐浴一回,才离开。 我又赔上了一辆马车。 回到府邸,门口便望见了雾谭。他抄手臂靠在石狮边,一副好整以暇的样。见着我,挑了挑眉。 我先审视自己,确认早整理过了也很像人样,才上前:“啊,雾谭,好早。” 雾谭道:“好早。昨晚喝的哪种?喝了几杯?” 我小心翼翼回答:“霜华。你知道的雾谭,此种场合肯定是喝烈酒。但我只象征性喝了一盏,其他的都挡掉了。”说完全没喝太假,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是一盏的。 雾谭“嗯”了一声,继续盘问:“你们那救国救民的正事呢?诓北狄诓得如何?” 这我可挺直腰杆如实讲:“还算顺利。只是我的存在在北狄眼里,无论立场如何都是个隐患,这段时间我还要想办法多诓一诓,让他们觉得我没有威胁。” 雾谭不看我了,目光转向别处,看街看树:“顺利就行。” 便没有话说了。 今日之后,云何欢没法离开我,已成了病。也不知几年后他该怎么办,我想不出任何万全之法。唯有先尽快帮着他肃清障碍,在为人处世上更加独立。 我松出一口长气,道:“雾谭,我困,想睡觉。” 雾谭风凉道:“现在晓得困,不容易。” 几日后,北戎北狄使团进京。其中北戎派的是寻常使者;而北狄就很厉害,派了北狄王的同胞弟弟,他们的王子兀突查。我这边自然也提满规格,由我亲自在城门口接风洗尘,引去驿馆。 到驿馆后,我请诸位自便,兀突查向我抚胸简单行礼,问:“听说大玄皇帝陛下近日生病,不能露面吗?” 我道:“是。两日后洽谈和约条款,皆由在下主持。” 兀突查一笑:“我还听说,你们万春楼的酒不错,不输我们草原的酒,还有世所罕见的绝色美人供人玩赏伴舞,客人络绎不绝呀。” 我也笑:“王子殿下既喜欢,可以这两日去逛一逛。想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兀突查颇有兴趣:“秦太傅这么说,我可一定会去了。” 到这,我有意把自己呛了一下,而后捂着心口一阵猛咳。得益于当年有事没事就咯两口血,今日在装作咳得真实上面我可称炉火纯青。最后兀突查点了他的侍从来搀我,我才慢慢地缓下来。 他惊道:“秦太傅,你身子不适吗?” 我得了这个效果,心中满意,赔笑:“……些许旧疾,不妨事。我还有政务要处理,殿下还请自便。” 之前我没做什么,北狄人都觉得我锋芒太过,像条毒蛇。那直接装作快要病死,自然没有锋芒了。 第76章 我也本来就面色不佳,快要病死,只是这些天勉强把废躯养得像样,不至短时间内行将就木而已。还能动的时日,能铺多少路,就铺多少。 这头安置完毕,我便进了宫,作为代为理政的臣子,向病中的君王汇报进展。 云何欢正襟坐在龙案后,我坐在下方说事,与他前头还隔了一道帘。我讲,正式和谈在两日后,我们目前列出的条款,已算让利不少,北狄和北戎总体都同意,只需要再商榷一番细节。其中北戎今日顺带提出,想要大玄派公主和亲。 “……他们妄自尊大,起初放言想求娶真公主,臣已以宗室中并无公主回绝了。还要劳陛下挑选一位宫女,名义上派往和亲,稳住北戎。” 云何欢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记起他母亲便是被卖到西凉,背井离乡,从此一生凄苦,他恐对此事有些抗拒,忙解释:“陛下莫忧,只是名义上。具体和亲时间可以后拖数月,这期间只要离间计成,她便不用再去。” 他这才重新望向我,下巴点了一点:“好,我这几日便选。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这位宫女我都会保留她公主名位的。” 我松和下些,继续讲:“北狄王子兀突查似对万春楼感兴趣,陛下可知他们是否又要设宴?” 云何欢想了想道:“明晚有的,还邀请了我。” 我道:“臣今日与兀突查交谈时听出,他已了解陛下多次与北狄人欢宴之事,明晚他应也要去。” 他揪着膝前衣角,淡淡地嗯了声,算是回我。 “陛下,离间计能不能成,就看明晚了。”我小作鼓励,“这是陛下想的主意,只要成事,这就是陛下的不世之功,于将来您独自掌权大有裨益。臣会再次陪陛下一起,一同竭尽全力。” 云何欢却好像对我这鼓励十分无感,只道:“霜华酒辣,还很烈,容易喝晕,这次你一定要少喝点。” 我答应:“好,臣晓得。” 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矫情,对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兴趣的。 ……我本以为,自己这矫情的理想,已完全无望了。 正事说到这便结束,他若有所思的样,瞧着心事重重。我迟疑问道:“陛下……上次赴宴回去后,身上还有觉得难受吗?疼痛,心闷……之类?” 云何欢猛地抬起脸,急道:“没有呀。我在听你的话装病,又不是真的生病了,我很好的秦不枢,你不用担心我。你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对。” 重新掩盖起来了。 若非那次醉酒,我甚至都不会发现。 云何欢又拨弄案上的竹简,瞧着有些局促:“还有,等此间事了,你就快把朝政还给我,回府好好休养。我这些天可没在玩,听大司农的建议找了好多书来读,我相信我可以独当一面。你……你身体养好,才最重要。” 我轻叹了口气,起身行揖:“谢陛下关怀。臣谨遵圣旨。” 告退时,我依然照臣子应做的,行了全套跪礼才躬身退走,以便在一举一动中与他划出界限,不给他希望。 我总警醒着自己,我们注定没有将来。 但我也总想起他近日望着我时,那双总无声噙着泪光的眼睛。 如今,我自己都有点想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第76章 舞 次日入夜时分,万春楼灯火正明,我照旧在那条必经之路上接到了云何欢。 他今日只戴了耳坠,正常束发,没有戴额饰。穿的亦是一件普通的湖色深衣,只略微厚了些。光这身穿戴我就能看出他的小心思了,因有北狄王子,他不能太过随意;但北狄纹饰的耳坠戴着,又能显得和故国亲近。 见着我,他没再惊讶。我一伸手,他顿了一小会,就接上来了,由我捧着,一同向万春楼方向走。 路上我嘱咐道:“臣估计,北狄派遣王子来使,想亲自一探虚实。陛下表现只需照之前一样,和他们细作传回去的情形对上,八成就计成了。之后细节,臣会安排。” 云何欢坚定地答应:“嗯嗯,最后一场,我绝不会坏事。” 我正欲继续说另外,身侧即有一北狄装扮的人认出,上前来对我们云三公子、秦公子地招呼。我只得先不再讲,回了招呼后,直接开始咳。 一路寒暄,一直走到了万春楼上厢入座,我也捂着胸口惨兮兮地咳了一路。 就这样,本是我小心扶着云何欢的手,到最后坐下,反成了他攥紧我的手,手心涔涔出汗。 我本想说的另外,正是我此番要进一步装病,却没来得及开口。现已入席,四周都是前来行礼招呼的北狄人,更没办法解释了。 看他神色,虽然极力稳住,瞳眸也颤得厉害。恐怕他也要误会,担心坏了。 未过多久,席前众人安静下来,目光均投向门口,而后抚胸欠身。是兀突查带着使团几人,进了厢房门。 北狄人办的宴,他来得比我两人都晚。 兀突查扫视一圈,定在我这片刻,才笑着上前来稍稍抚心行礼:“秦太傅,久违。真没想到,你也会来参宴。” 我起身回揖,顺带咳两声,再向身侧介绍:“这位是陛下。” 兀突查故作一惊:“这位小公子是大玄皇帝?”我顿了顿首,他才语气夸张地向云何欢躬身:“小王眼拙,第一眼竟没认出!参见大玄皇帝陛下。此处楼中不好行全礼,还望陛下勿怪啊。” 嘴上谦卑,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云何欢,盯得发亮。 云何欢皱眉瞅着他,迟疑片刻,才带起一丝和蔼的笑:“一家聚会,私宴而已,本就不需要繁文缛节的。” 他定了音,在场所有人都不再拘束,各自入座,开宴。 兀突查的好奇不是假的。他们这回大概是订了万春楼最昂贵的招待,先是十几个侍女徐徐而来,向每一桌奉上细颈金壶装的酒;再是十七八位美貌舞姬拥入厅中,伴着丝竹,甩袖起舞。这些舞姬在万春楼中是一二等,请一位来跳一曲都要近百两纹银。北狄在边境劫掠,抢富了不少。 幸而此次,他们王子坐在这,没有北狄人过来胡乱敬酒。这一遭其他人都是陪衬,只需对付这位王子即可。 酒过两旬,歌舞退后,又没了外人,兀突查道:“小王前日便听秦太傅咳嗽不止,不知是何疾病?” 我赶紧又咳两下:“……王子殿下过关时,可有看见张榜?” 兀突查关切说:“正是看见了,才替太傅担心。大玄都城应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医师,这都不能为秦太傅解忧?” 我虚虚地扶了下额角,叹道:“实不相瞒,我已身病入膏肓,时日无多。那榜是陛下为我张贴到全国来求医的。但我并没指望奏效。” 云何欢垂着头,脸色没动,手却在案桌后将我抓紧。 我将他的手牵住,柔和说:“陛下登位不易,宗室之中没有亲近之人,一旦我走了,身边便全无助力。但陛下的母亲,已故太后是北狄女子,我想,若大玄能与北狄交好,陛下今后也算有家人了。” 云何欢怔着,不知如何反应。我使了使眼色,他方艰难地跟着道:“秦太傅是……是大玄栋梁,没了太傅,朕独木难支,大玄如断一臂。你别这么说,会有神医揭榜的,以前都有,现在一定会有的。” 一时间周遭气氛冷淡。我转而向周围笑:“抱歉抱歉,扰了诸位兴致。大家权当没听见吧。继续喝酒吃菜。” 兀突查也忙讲了两句宽慰之语,缓解气氛,并道:“太傅不必担心,小王代表北狄来此,不就是为两国交好吗?小王见得大玄皇帝陛下,正觉十分亲切。”直勾勾的眼神又往云何欢身上瞟,不知在想什么。 我打听过,兀突查妻妾十数人,他没这方向癖好。总不至于突然转性还看上了。那他真是很敢想。 云何欢重新坐正,向他热情回应:“真的吗?朕也觉得你很亲切,这里北狄的朋友都很亲切。朕很希望以后大玄能和北狄处成最亲近的友邦,这样朕也能经常见到家人。” 兀突查哈哈笑起:“陛下有如此诚意,那和约必定能成了!” 之后又互相恭维数十句,干了盏酒。夸赞之间,兀突查约莫是觉得大玄的小皇帝实在好拿捏,逐渐言语狂傲起来。 发觉如此,云何欢更充满希冀地表达以后多多给北狄让利之意。我附和,间或咳几声表示自己真快死了。这下可把兀突查哄得更飘然,宴席气氛高涨。再进两盏酒,估计哄他做什么都能成。 这时又进来一队歌舞。期间兀突查拿过一片胡笛,随舞姬舞步吹奏起来,瞧着十分尽兴。 这些舞姬退后,兀突查放下笛笑问:“皇帝陛下,秦太傅,不知小王这乐奏得如何?” 云何欢道:“挺好。” 我文绉绉点夸赞:“如见长河落日。” 兀突查虚了眼瞄向云何欢:“皇帝陛下,小王听闻,中原战国时曾有个典故。两位大王会盟,宴席之间,一位王为另一位王奏乐,而另一位王也还以奏乐,从此睦邻友好。今日小王为您奏笛,不知您可愿像典故里那样,也还小王一份这种友好呢?” 第77章 云何欢微愣,依然带笑:“要扫你兴致了,朕并不会乐器。这顿宴席的钱朕来出,作为扫兴的赔罪,可以吗?” 兀突查闲闲拨弄着胡笛:“这怎么行,这宴是我们北狄请大玄皇帝陛下吃饭的。” 云何欢道:“那朕实在还不了你这份友好了,还请见谅。” “哪里,陛下还得了,”兀突查又笑,“陛下还会跳舞呀,不是吗?” 他字句悠闲,说得不重,四周刚重新热闹些的气氛却重新凝滞。 我盯着他,静静放下酒盏:“王子殿下,我们中原战国那典故并非好事,乃是两王互相羞辱。” 兀突查道:“小王已先奏乐,邀大玄陛下回礼而已,算不上羞辱吧。” 我道:“渑池之会,赵王鼓瑟,秦王击缶。诚然此次会盟后,秦赵两国暂未起刀兵,但最终两国还是在长平之战一决生死。王子殿下冒出这种想法,怕是醉了。” 我能猜到北狄会想尽办法试探。他可以羞辱我,或者再调侃一番云何欢的容貌。嘴上功夫,为成大计,装一装也罢。 但未料他能如此没有底线。 兀突查哈哈几声:“秦太傅莫忧,小王可是千杯不倒。小王是看着陛下这耳饰和家中舞妓穿戴得十分相似,小王才斗胆猜测,陛下会舞。何况小王已先献艺了,为两国睦邻友好,交流交流而已,哪有秦太傅说的这么严重。” 我沉声警告:“兀突查王子,这耳坠乃太后遗物,于陛下意义非常,你太过冒犯,还请慎言。且我大玄陛下乃是天子,他愿与邻友好,多多让利,已是大玄对北狄的恩赐。”而后直接向兀突查身后的侍从道,“你们王子醉了,去楼下取醒酒汤来。” 那侍从被这架势吓到,本要行动,兀突查抬手一拦,打量向我:“秦太傅身体不好,就该在家休息,赴什么宴。陛下不扫兴,你倒是很扫兴。” 我借病过于示弱,在他们眼里,有些气势不足。我又不能不示弱。他故意刁难试探,今日恐怕很难绕过去,将此善了。 很难绕,也得绕。 我正编说法,打算继续与他车轱辘,身侧的人柔和笑了一声:“朕还以为要怎样呢,跳舞而已,有什么难的。” 一刹那,我的心被死死揪住了。 云何欢摇晃酒盏:“你们不要吵啦,朕说了今天是家宴,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么针锋相对。兀突查王子,你猜得很对,朕的确会跳舞。你先献了乐,朕理应回礼。就是不知道你想看哪种?” 兀突查惊讶:“陛下还会许多种?” 云何欢理了理衣襟,悄然松着最外层的衣带。我这才发觉,他这身厚实的深衣下面压着一层素色纱衣。 他竟早做了需要换衣讨好的准备。 “北狄的安代舞朕学过,但这里施展不开。不过中原和西凉的舞朕都会一点,你可以挑。” 兀突查顿时开心,后仰道:“都可以,都行!快把中间清开,让出空来,千万别有东西碍着大玄皇帝陛下为北狄舞!陛下,请!” 云何欢道:“好。” 他便起身了。 起身时,外层湖色的深衣散开,从肩头滑落委地,像一朵幽兰,轻轻剥出了白蕊。 我想最后牵他,再拦一拦,只是我手指跟胸中心肺一样颤得极厉害,没有牵住。 第77章 成长 周围其余人观舞,十分安静,唯有兀突查笑声一阵接一阵,连连夸赞,好个美人,好一场舞。 我一直盯着手中杯盏的酒液,看自己内侧持杯的拇指捏得发白。素色的身影时而旋舞过面前,倒映在酒中,我也没有抬头。 我不敢看。 而且,明明起初的咳嗽是装的,到这时,喉中竟反而真有点泛腥。 我这废躯解毒后已很久没有这样发病,我记得这与是否动了肝火有关。当年云昭上脸,都没有如此犯过。 云昭,我是规划好了要杀他全家。 可现在,我必须等着云何欢把舞跳完;跳完之后,还要笑脸相迎。 云何欢起舞没有丝竹伴乐,我不知我等了多久,只觉手里这纯金的杯盏都快被捏碎。最终,素白的身影在我身边停住,半晌不动,我才敢抬头。 我抬头时,他也低下了头,唇齿凑到我面前来,叼过了我的酒,衔在嘴中,仰面一饮。幸好,大部分酒液沿下巴滑入了衣襟。 这才算一舞毕。 兀突查笑声敞亮无比:“陛下舞姿,真真惊世绝艳!”还模仿着比划,“不知中间那段指腕相连转来转去的手上舞叫什么?这可少见,小王在北狄从未赏到过。” 云何欢道:“叫翻云覆雨手,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旖旎之意。是母后在世时教朕的,应是融合了西凉舞蹈的风情。” 兀突查拊掌:“确实妙极!陛下脸小,手能转得进去;换做小王,指不定跳成什么样呢!” 云何欢站住后,身子微晃,不是很稳。他已经快喝到他两盏霜华的极限了,还跳了段这么累人的舞。 我起身将他搀扶坐下,虚搂了会,确认能够坐稳,再放。 大玄皇帝陛下为北狄舞。 趁热打铁。绝不能白费。 我闭目缓了一口气,对兀突查轻提唇角,笑道:“兀突查王子,舞如此,人亦如此。多多交流融合,互惠互利,才对两国都有好处。” 兀突查在兴头上:“哦?听来秦太傅有话要讲。” 我道:“和约定下后,北狄和大玄就是一家人了。只是,北戎却没有这样的觉悟,对大玄提出了不少贵邦都没有提的狂妄要求。听说之前,贵邦和北戎先定了盟约,想暂时放下素日仇怨,共领草原诸部,只是这仇怨,当真是说放就能放的?” 兀突查缓缓坐直身,凝视向我,若有所思。 我抬手,热情无比地说:“不知王子殿下觉得,大玄和北戎,谁更适合做北狄的朋友呢?” 这一谈,就谈到了后半夜。 水到渠成。 最终兀突查说,他必会将大玄的友好之意带给北狄王,只要北狄王同意,他们就会让人传信回来,立刻令大玄皇帝陛下知晓。 秘密定约,前后夹击,共击北戎。所得疆土和被打散的草原部族,尽数归北狄所有,大玄绝不插手,只要边境安宁即可。大玄还会在这次和约的基础上,再许三倍财货让利。 宴席散后,我照旧慢慢牵着云何欢,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回到了马车上。 车帘刚放下,他已将我一把抓住,着急地问:“秦不枢,你感觉怎样,哪里不舒服?”手在我心口乱摸,“是这吗?疼不疼的?!” 我赶紧回:“陛下莫忧,臣没有犯咳疾,只是在北狄面前……” 话没说完,喉中的那缕腥甜没忍住呛了出来,咳在了掌心里。 车内昏暗,我也收手藏得快,但云何欢也变得跟雾谭一样不好糊弄,抓了一下我手,碰到了,立刻警觉,对外面车夫喊:“秦太傅身体状况不妙,快点回太傅府!” 本来是装的。 可能这段时日总熬夜,喝酒又动气,确实是累着了。 后脑在隐隐刺痛。大约这病症又要起来,将我折磨几日。 咳出这口血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摇摇欲坠的墙被拆了一块砖,一路摇回去,一路都在垮塌,身上越来越麻凉,额头却昏烫得慌。自然是走不下车,又被人抬下去,全府上下大半夜被闹醒,却也熟练地走起流程,将我拥至床上,把脉灌药呼喊扎针,冷帕子糊脑门。 他们太挤,我见不到云何欢了。 从昏沉与纷乱中回神,天已大亮。我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没有。只是我一睁眼便想起今天要和北戎北狄正式和谈,整个魂都差点惊坐而起。至于人,还是躺着,因为没力气,惊坐不起来。 但这么躺着,正好可以望见房梁上垂腿而坐、深深凝视着我的雾谭。 我心虚了太多次,这次已很习惯,很坦然:“是晚宴上动了点气,才伤了身。但我觉得也没有那么难受……比起之前病情反复时来说。” 雾谭未言语,只是叹气。自从我被宣判就在两三年里头,他对我的包容又上了个台阶。 我问:“陛下呢?他与我一同回来的。” 雾谭静静说:“他确认你没大事,就回宫去了,出面今日跟北狄北戎的和谈。” 外交之事我尚未来得及教他。我忙说:“他一人恐怕不行,万一出岔子怎么办。把我抬去吧,我来谈……另外雾谭,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坐在这。” 雾谭默了一默,道:“他觉得你喜欢有我陪着、而他自己很多余,所以让我这几天休沐,留在家中照顾你。” 我一下噎住,没有话讲。 雾谭瞅着我道:“这次你虽累得犯了点病,不过大夫说,情形比之前没有恶化,咳血也是气郁牵动旧伤所致。但得闭风躺养至少半月,哪都不能去,今后霜华更是想都别想。” “半个月,”我卸了力,躺得很无望,“这半个月如此关键,我真怕他一人不行。” 第78章 雾谭道:“你整天担心他一人难支,正好试试,你教他这么久,他能不能独当一面。” “可……” 他会发病,会难受,还会偷偷自己忍着,什么都不说,怕打扰我。 有些话,我原想回来路上与他好好讲,当场就掰清楚。我还是不知避着他、与他划清界限对不对,可至少要掰干净误会,让他好受一些。 雾谭盯了我片刻,皱眉:“又愁上了。” 我才发觉,我这副一身病体平躺着、神思远飘的发呆模样,估计瞧着很酸牙,很情伤。 雾谭无奈道:“过两日戎狄离开,我上奏,请他来看你。” 那就过两日再讲,也是一样。以前种种可笑的误会太多,万幸现在,我们都晓得随时准备说清。 以后,肯定不能再有那种把一生都搭进去的误会了。 在家这两日,我听见了许多。 朝上来的说,陛下亲自设宴,主持和谈,不卑不亢,丝毫没因初次出席这种场合而怯场,两日之内顺利定下和北狄北戎的和约。和约内容,也基本和我先前所提一致。总而言之,他做得很好。 而坊间和家丁传来的风声却说,陛下微服吃酒玩乐时,和戎狄打成一片,还为胡人跳舞,毫无君王体面。 跳的舞叫那什么翻云覆雨舞,听这舞名便知肯定不正经。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传得有模有样。 我听到此事,立刻让府中禁止谈论;府中可以听我的,可若下令让百姓完全禁议,怕只会起到进一步的反效果,反而对他声望有害。 我竟什么都做不了。 到第二日傍晚,我刚服了药,正靠在床头边闭目养神、边为此事发愁,窸窸窣窣间,听到身边侍奉的家丁脚步远去。他过来了。 云何欢像宫里那段时日里一般,只穿了一身常服。进屋客套后就落座在卧房另一角落的软垫上,主动跟我隔开天远八远的距离,衣裳理抻,坐得笔直。 我问:“陛下把他们送走了?” 云何欢乖巧地点头:“嗯,接下来就是等消息。我这边还和北狄紧密联系着呢,我经常说跟他们我想念母亲和故国,他们特别信我。” 我不由一笑:“陛下很厉害,自己主持了和谈。” 云何欢挠了挠头发,有些不解:“可我来的路上依稀听见,坊间传闻都在说我一些……不大好听的话。” 我叹道:“万春楼宴上没有旁人,多半北狄人不识相,故意泄露出去的。这估计是他们自以为能把控陛下的一环。” 云何欢哦了一声,纠着手:“那我就忍着,随便外面怎么说。一切以离间计做成为上。” “陛下,”我略坐起身,问,“你这一舞,受人侮辱,是为了成计,许能救成千上万人。可你现在却被人构陷误解,你救的人不会理解你,你好不容易攒出的一点点君王声望也跌落谷底。这桩事,可能百年千年后都流传于世,永远受人嘲笑。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第78章 理还乱 我自知,有时我的想法也不全对。比如总过于苛求理想,去钻文人弯酸的牛角。可他完全不在乎,我也很难理解。 云何欢猛地一抬头:“难过?会……很难过?我还想着,跳个舞就能解决的问题,很简单呢。” 而后他才慢慢品味过来我在乎的点,苦笑起来:“至于骂名,受人嘲笑侮辱,没关系的。我……我以前任性,和北狄不清不楚,早该挨骂了;我的皇位本就是捡来的,没出过任何力,光靠着你,靠着我的血统,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被人误解,很正常。只要我是为国为民,只要我牺牲的声誉能解决边患,只要我能让你满意、让你多原谅两分……” 最后,垂下眸说:“……就可以了。” 我甚为无奈:“陛下,你不能为着我才做一个好皇帝。你这样,不行的。” 这两日证明了,他已能初步独当一面,做个很稳妥的守成之君。可他却是为了我而努力改变,而非为自己、或为理想。 他这样,等我不在了,该怎么办。 云何欢低着头,对我这话避而不回。 我道:“罢了,陛下不在乎,臣在乎。陛下无须管,臣会维护。臣今日找陛下,主要想说另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云何欢再度坐直,望向我,一副仔细听正事的态度:“你讲。” 我下意识瞅了眼房梁,没人。回过来,我讲了:“陛下,这次臣想认认真真地跟您解释,臣与雾谭,并没有什么。” 云何欢闻言微微歪头,似没有听明白。 我说:“臣也不大明白,陛下怎的就对臣起了此种误解,进而对臣退避三尺。虽则臣是想与陛下划清界限,可无论如何,臣都不希望臣与陛下之间还隔着误会。” 他仍然凝望着我,不动,只稍稍眨了眨眼。 我闭眼吸了口长气,一字字道:“臣真正放上心尖过的,唯有陛下。旁的什么都没有了。” 云何欢听到这,终于动唇:“你的意思是……没有旁人,甚至没有柳邵,你曾经只真正喜欢过我一个,对吗?” 我忽然匀过来,我这话,绕出了另一个伤人意思。这层意思并不比觉得我喜欢雾谭让人好受。 再一细想,这本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我想让他认为,是放下,是放过,是算了。 可我今日,却点不了这个头。 我最终仅能说:“……臣也不知道。” 云何欢上扬嘴角:“秦不枢,你想说个极其重要之事,可你根本没理清楚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少有地一针见血,我也被逗笑:“是啊,臣与陛下该怎么办,臣自己都没理清。” 云何欢局促地看向别处,期期艾艾道:“反正,我知道,你现在只想做我的臣子和师长。你上次就说过了,我懂你的意思,我又不是不能自己照顾自己,我自己也能很好,我……不会太打扰你的。” 他在这顿结巴话的最后,补充:“我也……绝不会放弃救你的。” 不久之后,他说回去处理政务,离开了,跨出门槛时,背影有些晃荡。 我今天本想试着解释,想着没有了误会,哪怕分开着,彼此心里亦会更好受。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他还生了那样的病。瞒着不告诉任何人,甚至不告诉我。 大约分开,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这件事上也和他一样,进了个死胡同,越来越想不通,也找不到一条万全的前路了。 我只得先去考虑考虑别的。比如那件他不在乎、我很在乎的事。 一封请柬,我将吴大司农请到府中。我告诉他,我改主意了,要主战,希望大司农大人届时在朝上莫要反对,能与我站到一起。 吴司农极惊奇:“太傅大人,你还是想打吗?和约不是刚刚签下?再过两月就是秋收,何况大玄目前国力根本……” 我打断道:“司农大人,你的顾虑已讲过许多次,我知道。原本的确只能隐忍不发,等十年数十年,国力强盛,再报国辱。但眼下事态变了。” 吴司农仍不忿且茫然,我停了片刻,问:“大人可听见坊间在传陛下的事?” 吴司农道:“……听说了。胡言乱语,捕风捉影,损害陛下圣誉,真是荒谬。” 我道:“我在这里说句实话,请大人暂莫外传。并非捕风捉影,陛下参加了北狄人的宴席,在宴上为北狄王子跳舞。这是真的。” 吴司农眼珠睁得滚圆,颤抖道:“怎会如此?!” 我缓缓道:“司农大人你应知,陛下的母亲,正是北狄女子。” 我将前因后果与他理了一遍,吴司农由略惊转更惊,最后抬袖抚眼,哽咽了,说不出话。 我抿了口床边的茶润喉,继续讲:“大玄需要休养,百姓需要安居。可仗迟早都要打。陛下委屈自己为大玄争得了一个机会,这很可能是将来数十年间唯一的机会。一鼓作气,荡平北患,打了这一拳开,让边疆彻底安宁,后世才能真正太平。” 吴司农向我深深一揖:“下官知晓了,下官定会在朝上全力支持,不负陛下……付出。” 又聊了些政务后,我欲留饭,吴司农推辞了。他打算这就回府去写奏疏,长篇阔论主战,等我这里也重新主战,便递上去。 走时,吴司农忽然问:“陛下所学诗书,都是太傅大人亲自教的?” 我点头:“没教太久,他静下心来学得快,现在都自己看。” 吴司农笑起:“太傅大人教得真好。陛下年轻,已有明君之相,还有大人您这样的治世能臣忠心辅佐,实乃大玄之幸。” 我不由恍了一恍。 我从未把自己和这样的溢美之词联系起来过。连底下拍马屁,也没有这样夸的。 大约也只是换个角度哄我愉悦而已。我早就不配忠心能臣这几字了。 我在床上回笑了一下,拱手:“司农大人慢走。” 第79章 我在府中躺了百无聊赖的半个月,又被雾谭勒令着关卧房里待十来天,浑身病痛稍退,渐渐长草。再爱看书,这么些天也看麻了,宁可弄个核桃船来转着玩玩。 终于这日,云何欢又传我一筒小信。 北狄细作给的消息,北狄王盛赞大玄皇帝陛下的诚意,愿意秘密合作。一旦大玄对北戎用兵,他们将在背后对其夹击。 现在,就等我们这边的动作。 当晚我跟雾谭讲,我明日要去上朝,上奏,说正事,打北戎。 雾谭坐在房梁上拭剑,擦得寒光凛凛:“你起初怎么跟我说的?一个月。如今可好,仗一打起来,往半年去。” 我温声顺着他毛:“又不要我去打,如今奏呈也陛下自己看了,我只需关注战事即可。我闲得一身是草,反而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 雾谭道:“好问题。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上赶着当劳碌命,宁可累到病死。” 我想起前日吴司农的奉承,不由苦笑:“可能好命,我的确是不配吧。” 次日上朝,我又让那些阿谀之辈原形毕露了一番。在一干人等都说对关外戎狄采取怀柔政策很正确时,我站起,又主战了,要求给谢元将军加粮草、调兵马,让竟敢跟我们求取真公主、极不识好歹的北戎好看,扬大玄国威。而后吴司农一道出列,要多少粮草,他都负责筹措,一定到位。 一干人等尚未回神,云何欢已当即同意并拟旨,从各处调遣十万兵马北上,供谢元将军驱使。此战务必拿下北戎,涤荡边境,望谢卿勿负朕之所望。 这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出列道:“陛下,谢元本就坐拥精锐戍边,再调十万大军给北境,大玄大半兵力可都在他那了!不得不防啊陛下!” 我正欲替云何欢堵回,他已先厉声道:“你们要朕防备谢将军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朕从始至终看到的,都是谢将军在力抗戎狄,随时报备军情,必要才求援。可见谢将军是真心希望北境安宁之人,朕敢用他,就不会疑他。朕先在这里讲清楚,你们再构陷,统统当做扰乱军心,照军中军法处置。” 一席话落,下面蠢蠢欲动之人立刻焉掉,再不敢出头。 云何欢道:“此事已定,退朝。” 众臣叩首恭送,我也起身到空地上,持笏深跪。在这间隙中,我悄然抬眸往上望了一眼,看他身着玄衣、头戴十二琉冕冠的模样,瞧着真是很喜欢。 云何欢正转身回后殿,猛然间,他身形一滞。 我看见他一把捂住心口处,微微躬腰停顿,才继续走。 他什么话都没说,神色也在琉珠下辨不清,但我瞧见了,他手指捏在胸前拧成了不正常的手势,在近乎狂乱地颤抖。 旁边蔡让一见,慌忙靠近,一面将他半搀着,一面将这发抖的手挡住。两人无声无息地转入后殿,很快隐去身影。 若非抬头贪看了他一眼,这种不正常,我都不会发觉。 他又发病了。 第79章 打算 不知几时形成了个不成文的默契,我进宫,不提供任何理由,不通报,也没有人拦着。 我很顺利地一直走到云何欢的寝殿前,终于到这里有点会被拦住的架势。偌大个宫殿,门窗全数紧闭,一丝缝都不漏,门口蔡让领着十几位亲近内侍看守。 我上前,蔡让惊了一惊,迎过来,恭敬地问我有何贵干,陛下在休息,不见人呢。 我望着锁紧的窗,说:“我有本要奏,还望中贵人通传。” 蔡让为难:“陛下回宫后,已经……已经睡下了。” 我低了声道:“朝会中陛下不适,我看见了。陛下现在需要我,中贵人放我进去吧。” 蔡让这才悟过来,纠结一阵,放行。我一进门,他们立刻重新守好,绝不再让任何人靠近探知。 多日不曾回来,云何欢的寝殿依旧空旷,仍然摆设不多。我向里走,掀起一层帷帘,先看见了龙床边放的一条案桌,桌上竹简笔墨若干。 似乎我离开前,这里就是如此放的。原有和我一起时的陈设,他没有动过。 龙床上靠着墙里,和衣蜷缩着个小人。披头散发,浑身发抖,繁复的玄衣都没有换下。我前行发出了些声音,他背对着我虚弱道:“朕让你们……都别进来,出去。” 我落座到床边,一手轻轻搭上他肩膀。 他颤抖的身体僵了一僵。 我说:“陛下怎么跟臣一般不学好,病了第一个反应是瞒太医。” 云何欢抱着自己默了片刻,像是心中暗暗整理了会,转身仰起脸笑:“秦不枢,你找我奏事为何都不让人通传……我没病,就是,就是有点冷,睡得不够心口有点闷。” 我坐上床,想将他揽过来。云何欢却吓得一颤,更朝里躲。 我只好道:“陛下来臣怀里躺躺,枕着臣的膝盖休息,会好些。” 云何欢双眼迷离,一呼一吸喘息都不规律,手在自己胸口抓得死紧,却说:“不……不用,你……都不喜欢我了,我要跟你保持好距离,我不能打扰你,我不能打扰你……” 我向他伸手,温和道:“不算打扰。即便臣只是臣子,也有关心陛下身体的义务,就跟陛下为臣血书张榜一样。” 云何欢还是连连退:“真的不用……我,我是有点不舒服,但我只要忍下来,睡一觉就能恢复。上次我就是睡一觉做个梦便没事,我刚刚就在尝试睡觉,只是暂且有点睡不着而……” “陛下,”我正色道,“上次陛下发病,并非做梦。” 云何欢瞳孔微微一缩,整个人定住。 这话颇有效。我再牵他,他便不倔了。 我轻轻一拽,他靠了过来,任我调整姿势、左右摆布。最后我完美地将他安放趴在我膝前,还给我们两人都围了层薄毯。 我低头观他情形,手还在抓胸口,仍旧胸闷;面颊上浮着层不正常的薄红,一直红到眼底、红到耳后。幸而呼吸平复不少,可能慢慢便好了。 我将他后心揉着,良久互相无言。少顷,他眼睛不再发红,弱弱地开口问:“秦不枢……上次,不是做梦的话,我在你面前发病,还那样,是不是恶心到你了。” 我柔声答:“陛下瞎想。陛下反而应该早些告诉臣。这病唯有臣在身边,才能缓解。陛下自己忍,总有耐不住的时候。” 云何欢一下涌上泪花:“可是,你不再喜欢我,我赖着你,不是更讨人厌吗。还不如别让你别知道。我记得我那天晚上,我真的……好过分,我怎么能这么可恨。” 我叹气:“陛下多虑了。陛下现在很好,臣其实……” 臣其实很想和陛下有以后。 这话我咽了下去,改道:“那日臣愿意帮陛下缓解病症,其实,是那时起,陛下的表现,就让臣开始对陛下另有打算了。” 云何欢眨了眨眼,仍然担惊受怕、等待审判的模样:“什、什么打算?” 我抚过他脸,道:“臣一人在家中,满腔对陛下的怨气无处施放,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这么放下和放过陛下,实不甘心。臣想要陛下在臣的余生中尽全力补偿臣。” 瞻前顾后,怕这样影响、那样耽误,心都变得不通达。 天底下没有人会算无遗策,进了死胡同,找不到万全的前路,干脆就选用眼下最想走的一条,罢了。 云何欢继续懵然地眨眼。 我更明晰地说:“臣打算搬回宫里,让臣外面的大夫和宫里的太医一齐为臣看病,让陛下每日鞍前马后伺候臣。作为回报,有臣在身边,也能缓解陛下未愈的疯症。如此两全其美。” 云何欢唰地坐起来,望着我,手爪子在胸前一直发抖,似是想碰我又不敢:“秦不枢,你……不讨厌我了?” 我一笑:“臣从没讲过,臣讨厌陛下啊。” 他又恍惚地看自己的手:“你说,你要搬回宫里……我没有做梦吧?!我这次没有做梦的对吗?” 我幽幽提醒:“臣再强调一遍,陛下上次在马车里也没有做梦。” 云何欢惊叫一声,整个人跳起,床板震得吱哑晃。 我想照理说,接下来该是他一个猛扑钻进我怀里了,正要张开双臂,云何欢却仅扑在我面前,焦急地握住我肩膀:“秦不枢,平日给你看病的那些大夫都在哪?他们应该对你身体更了解,我这就把他们都请进宫,和太医交流病情。啊还有,你应该需要单独有个宫殿住,我马上让人去打扫,东西都弄最好的,全都弄最好的!……” 之后,他就叫进了一大批寺人,挨个吩咐,四处布置,反复折腾。 我最终没同意单独住个宫殿。我要想单独住,还提搬进来作甚。 一整个下午,我床都没下,看云何欢窜来窜去,盯着内侍搬这搬那,很主动地将过于空荡的寝殿装饰一新,活力四射。瞧来之前发病的可怜状,是一点儿都没了。 第80章 我是他唯一的药,药到即病除。 不知以后怎么办,便不想以后,先想今日。既然分开不好,那就从今日起,试着不要再分开。 没有以后,抓住现在,也不错。 到傍晚,平日照顾我的大夫和一干太医都已安排上,十几个脑袋对着我望闻问切。这架势我很习惯,随他们拿我当要下锅的蹄花、案板上的羊肉,翻来覆去地看,看完就煎药。 不过宫里太医有别的想法,没施针,而是替我将脑顶穴位按揉疏通了一番。他们说,我头风近日并未恶化,就可以少施针,每日早晚如此舒缓经络,效果相同。这可以,不扎脑子,我点头应下。 捱了大半天,终于捱到晚上。我喝了药,太医按过脑袋,殿中重新寂静,别无他人。我将一团乱麻的床铺理好,等云何欢忙完。 他在另一头的案几边飞快地看奏呈。 他不让我帮,就要自己批。我这么百无聊赖等着,总感觉自己做了深宫贵妃。可惜我诗作得普通,不然旁边有条案桌,我下床就能写两句。 等到夜更深,云何欢拣重要的批阅完,才终于过来。 我别开空隙,好让他上床。我想,试着不分开当然要试得彻底一点,如此一被之间,无论哄睡搂抱、还是进一步多做点什么,都会水到渠成,十分方便。他毕竟今早犯了症,即便下午活力四射,但万一没好全怎么办?我得搂进怀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查看,这是为治病。 却见他一转身到漆柜旁,拉出了张竹席摊到床边。 我不知所以,他局促地说:“秦不枢,你把枕头和被子给我一套,我睡这,你睡床上。” 我心还飘在一被之间的想象中,对此话不能反应。 云何欢道:“你都把我放下了,不喜欢我了,我、我还在阴沟里对你死缠烂打……你不仅不介意,甚至还愿意陪我,甚至还是住在一起地陪我,你真好。秦不枢,你放心,我绝不逾矩,我会永远永远把你视作最尊敬的师长的。” 我:“……” 有时候自己说出口的话,该怎样咽回去,着实是门学问。 于是就这样睡了,他在地上,我在床上。 云何欢在地上竟入睡得很快,几息之间,我还在望床帐发呆,他已开始发出无意识的细微呼呼。我转头看,随着睡着,他睡姿也逐渐变动,慢慢趴蜷起来,整个人侧弓成一小卷。我记得之前有次他还疯的时候,来尚书台找我,等得太久,就是这么个姿势趴在地上睡。 也不晓得,究竟几时学来的小乞丐睡姿。 过了会,殿顶传来了几下踩瓦声。响声渐进,停顿须臾,又渐远了。 之后我才闭目,入了眠。 七月起,朝廷对北境的支援基本到位,谢元将军兢兢业业往回递战报。他先是收拾了在境内为非作歹的北戎人,再奉圣旨激励大军出征。北戎丢盔弃甲,向东求取北狄的援助,却反遭北狄背刺,与大玄大军共同围剿。只一月内,歼北戎骑兵上万人,已打散的北戎残部被迫北迁去极寒之地,再不能威胁中原。空出来的草原疆土和零散部族,暂由大玄和北狄各占了一半。 谢元在奏呈中说,幸而北狄突然发昏,不再与北戎一道,否则此战绝不可能如此顺利。他请求乘胜追击,再下北狄,彻底铲除边患。 几乎同时,云何欢也收到了北狄细作传来的北狄王的请求。要本朝兑现诺言,大军退回关内,并运来上次和约谈的三倍财货,如此北狄才愿与大玄永世盟好,北狄王会与大玄皇帝陛下互为兄弟,做一家人。 看着这信,我挑眉头:“他说要跟陛下你做一家人。” 云何欢将信拿过,扔蜡烛上,烧成灰烬。 第二日,快马带着圣旨出京城,命谢元继续打,打个干净,打个彻底。而京城里戎狄各处细作的窝点,也被翻个底朝天了。 第80章 北巡 接到谢元大捷的奏报,是在九月底的一个午后。我靠凭几坐着,云何欢在帮我按头。 他上个月跟太医学来了技艺,很快熟能生巧。只要想起,便扑到我身边来帮我揉一揉。 起初他十分正经地只想替我舒缓精神,这个月逐渐不对劲起来,手指不时下移到颈后衣襟,似很想往里摸。可每次又一晃之间害怕地收回去,继续正经揉按,让人颇为遗憾。 不仅如此,我劝了十日,云何欢才将那竹席收起,愿意爬回龙床,睡在外侧。原因还是天气渐凉,睡地上委实冷了点。 以前他四仰八叉占据所有地盘,如今却缩在边角,没有楚河汉界的圆柱被子,也定要跟我躺的地方隔十万八千里,挤不出意趣。龙床还是太大了。 说回奏报。 谢元率边军一鼓作气大破北狄,狠狠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且北狄没有北戎那样好命,残部还能往北跑——北狄王帐已直接被大玄拿下,其王室全数抓回境中,做了阶下囚。 从此大玄数十年内,必再无边患。 拿到这奏报,云何欢绕着我跳了好几圈,说多亏了我,若非有我安排的怎么打,这些戎狄不知要嘚瑟到哪年去。 我道:“不是多亏有臣,是多亏有谢将军,多亏有陛下。先有挑拨戎狄二部反目,谢将军才能两度大捷。” 云何欢愣了一愣,使劲摇头:“我……我才出多少力呀。而且是因以前我和北狄有勾结,这次才能计成,最多算补偿错误而已。谢元将军好,你也好,只有我……是不好的,我烂死了。” 我疑了个惑。他几时自卑起来了。仔细想想,仿佛近日他都这样。 难怪我百般暗示,想要他与我亲近些,总磨磨蹭蹭的。 我继续道:“谢元将军是老将,先帝和危氏大玄两朝,他都在戍守边疆,从未懈怠。此次须得重重封赏,北境三军也要多加犒劳。” 云何欢在我身边坐下,低头点下巴,而后一晃抓住我道:“这次你千万别自己出钱,实在不行,我宫里可以拮据点。” 我笑道:“犒劳三军除了封赏,还有别的形式。陛下可想去北境走走?” 云何欢一怔,望着我。 我说:“下令进攻戎狄的旨意乃陛下亲自发出,陛下若亲临北境,奖酬三军,定能极大地提振士气。也好让谢将军认识陛下,进一步将其收服。” 云何欢吓得脸红:“我……亲自去?不行,我又不是什么好皇帝,还曾经引得北境的将军们发火要打我。”他伸抓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忧伤,“我长成这样,又瘦又矮,跟……比起来,一点都不阳刚,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他们见着我,只怕更生气了。” 我安慰道:“据臣所知,当年所谓反叛,谢将军并未参与其中。他立了战功,如今更能镇得住底下其他将领,陛下无须担心安危。” 云何欢依旧摇手,使劲撇清什么一般:“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而且……我……” “陛下,”我牵过他的手,柔声道,“大殿下生前最后的时间里,也曾为戍边安民殚精竭虑。如今北戎北狄边患已除,陛下就不想去他曾停留过的地方,告慰他吗?” 云何欢定住了,抬头凝望着我,眸色晃荡。 自他大哥自尽后,他面对我,再也没有提过云知规这个名字。好像顷刻之间,他便将这个人彻底忘了,一下子心里眼里都只有我了。 真的忘记,怎么可能。那毕竟是为他舍了自己的命的哥哥。再也不提,是不想我因此生怨。 如今回想,虽扭曲了些,终究他们并没有过什么。多半也是个误会。 斯人已逝,万事皆休,无须计较了。 云何欢慢慢蜷起双腿,抱膝坐:“他本来才应该是皇帝,当年,所有人都期待他当皇帝。我占了他的,能有脸去告慰他吗?” 我道:“大殿下自晓得你有心帝位,就没有想与你争过。否则当年,他也不会拒婚自断前途。” 云何欢下巴抵在膝盖上,怔怔看着前方,不说话。他近来这个自弃的样子真是很愁人。怪我,总以各种理由若即若离,没给他定过神,让他心安。 以后不会了。 我便改口:“当然,最重要的,是臣打算与陛下一同去北境看看。” 云何欢猛地一抬脸:“你要去?那么劳顿!不用你帮,非要当面收服谢元将军的话,我自己去就行,我不推拒了。” 我笑了笑:“臣近日病情还算安稳。上次病情稳定时,臣都想到郊外跑马,奈何最后北境战事骤起,没有去成。臣去北境,正是想弥补那回的遗憾,游玩草原风光,跑一跑马。这也不可以么?” 他这才迟疑答应:“那……可以吧。” 于是时间便定在七日后,皇帝仪仗自京城出发,北上出巡劳军。秋高气爽的时节,去看一望无际的原野,正好。 只是雾谭要留在京城。虽则目前朝中已无任何刺头,总得以防万一。 这天晚上我把雾谭喊来,在屋顶坐着亲口讲此事。我十分诚恳地说,让其他影卫暗中一路护我即可,看家重任就交给你了,未来伟大的镇国将军雾谭兄。 第81章 雾谭道:“你身体能撑得住么?” 我宽慰道:“别担心,太医和平日给我看病的大夫我都会带上,且医嘱说过,在身子还行时多多活动,更有益延年益寿。” 雾谭叹了口气:“早去早回。” 他少有地这么容易说话。都没有骂我。 七日后仪仗出发,我主动要求和云何欢乘同一驾辇。我言,臣没有班婕妤却辇之德,陛下的天子銮车得分我一半。 我想,我一定暗示得很好。我都拿身为帝妃的班婕妤跟自己作比了,他再不懂也该听懂。 最后内里宽阔的天子銮车的确分了我一半。 从中间竖着分。左边是云何欢自己的正常坐席;右边拿数层软被垫了,再搁上靠枕与毛毯,加装一圈凭几,既作倚靠,也作与左边的隔档。这就是他专门给我铺的单人坐席。不仅能坐,甚至可以躺。 云何欢邀我上车,目光殷切,还当着仪仗和一众大臣说,秦太傅作为朕最尊敬的师长,理应和朕同乘,而且比朕的位置更好。 我没有办法,只好平静地躺上去。天子的任何东西都很宽阔,有时蛮令人讨厌的。 他怎么就不明白。当年我第一次引导他,也没费这力。 銮车上,云何欢的手没停过,一日除却吃饭睡觉住宿,都在替我按揉脑袋。可惜我并不争气。晃悠北上的第五天,又了害起来。 清晨出发时,我只觉稍微头晕,以为无妨,便没有说。可一上午在车上越晃越晕,直至眼前发黑,陷入昏暗。隐隐约约间感觉到自己又很日常地被太医围住,一顿翻来覆去,才逐渐恢复意识。 醒神第一个发现,是那碍事凭几不再挡在身侧,被扔到了旁边。 云何欢就跪坐在面前,满脸忧急,正死死握着我的手。 “醒……醒了吗?秦不枢,还难受不难受?” 我看清他,苦笑:“陛下勿忧,车上太晃而已。” 云何欢道:“太医说你确实只是晃着了,我已经让停车,你好点我们就去最近的官署休息一天。可……” 他手将我越捂越紧:“你这样,就别骑马了。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北境草原,可以等你完全恢复,再去游玩的。” 如若我仅是为游玩,去不去都没什么所谓。但有些不可或缺的话,以云何欢现在的性子,不可能跟谢元交待清楚,亦是不应由他来说的,只能我来当面讲。 完全恢复,怕是不可能了。 大约目下,就已是我身体最好的时候。 我将他的手轻轻扣住:“陛下,臣真的很向往那里的风光。过一个时辰便继续走吧,谢元将军接驾也会费神,莫耽误他时间。” 云何欢急得又要落泪:“你又晃得难受该怎么办?” 我温声道:“那容易。这些枕垫虽软,都是死物,不很能缓解车马颠簸;可若陛下肯把自己给臣靠靠,效果就不同了。臣一定不会再晕。” 云何欢一恍:“你……要怎么靠?” 我略打量他一番,的确靠哪里都是瘦弱的骨头,没留神容易压坏。唯有腿上的肉还有二两。 我便道:“和陛下以前在臣马车上,枕着臣的膝盖一样,让臣躺在陛下怀里吧。” 我提马车,他顿时脸上腾起两片绯色,一下更不会说话了。然动作却在猫猫祟祟地靠近,坐在我枕边。 我不客气,一挪脑袋躺了上去,往他腰窝里挤,真是十分地舒服,不由闭眼。 未过多时,一双爪子也无声无息摸到了我额边,揉按起来。 如此,停车的一个时辰,我小憩了相当不错的一觉。重新出发,车轮辘辘,有他的温香在侧,安神不少,我自此再不觉头晕。 就是出发后没过多久,脑袋后还是有点硌。 他不说不动,就当多一只手替我舒经活络了,问题不大。 第81章 相抱 十月,皇帝仪仗抵达北境边城兰县。 周太常令早早与谢元将军联系,定好天子亲临劳军的种种流程。刚到的第二日,云何欢便套上冕服,前往将台,祭祀告天,检阅演武。山呼万岁声延绵不绝。到晚上还犒设军宴,与将士同乐。 可惜这些热闹我都没参与成。我一到兰县,头疼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下不了床。之后喝了药勉强稳住,昏睡过去。意识模糊时依稀听见太医说,虽只是水土不服,可太傅这身子挨这么一顿,怕又伤及内里了一些。 等我再醒,是深夜。床畔趴着冕服都未换下的云何欢,一只手也被他紧紧攥住,睡着也不放。 他今日种种流程,走得极累,我本不想扰他,可我稍动手指,他便如小鹿般被惊醒了,急急地问我感觉怎样,想用什么,想喝什么。 我什么都没要,只就着他手喝了盏白水,缓了会精神,然后道:“臣躺过一天,现已好多,头不疼了。陛下无须这样守着,也宽衣上榻休息吧。” 云何欢不应,只帮我掖被角。此床不大,两人要挤一挤。可能因这个他不愿上来。 我便叹息说:“北境天寒,臣有点冷。正好陛下在这,像一个暖炉,要是陛下能帮臣暖暖身子,臣的头疼一定不会再犯。” 云何欢结巴:“这,不可,我不行,我让人给你灌个汤婆子吧,马上就来。” 我作势打了个喷嚏,道:“灌的汤婆子仅有很小一个,哪有陛下这么大的暖炉好使。臣身上发凉,再拖恐还要犯风寒,真等不了了。” 他听罢,这才半信半疑地、磨磨蹭蹭地宽下外衣,小心翼翼钻入我被,挤上了床。 一被之间,可算能够任我拿捏。我说隔太远不够暖和,给他调整姿势,让他双臂都勾在我颈后,一腿卡在我胯间,如此交错折叠在一起,才满意定音,现在臣终于足够暖和了,多谢陛下献身。 云何欢头抵在我心前,泪光盈了满眼:“秦不枢,是你要我这么暖床的……我挨你太近,你莫嫌弃我。” 他这样太好欺负,我托住他后脑,忍不住嘴瓢:“不会。臣要真嫌弃,路上被陛下硌脑袋时就该嫌弃了。” 我这一瓢爽快一时,却要了老命。云何欢立马眼泪就包不住地往下掉,挣扎不停,打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拖着病躯费了老大的劲,又哄又抱,才将人重新稳在怀里。 如此互相平复一会儿,彼此对交错折叠都很适应,我方继续道:“陛下今日最后有和将士们共饮啖肉吗?” 云何欢摇头,头发在我胸口挠痒:“你比较重要,我走完礼仪,就直接过来找你了。幸好太医说这次你只是水土不服,没犯别的……幸好。” 我无奈:“陛下,你身上原就多有流言,又不与将士共宴,让他们怎么想你。” 云何欢搂着我嘟囔:“随便吧。那些流言,我又无所谓的。” 这不能够就这么无所谓,若军中对天子缺乏尊敬,后果难以设想。但我来到此处,正是为解决它。 我将此事记下,又抚了他会,说:“兰县中应有可祭奠大殿下的地方,陛下知道是哪吗?” 云何欢身子陡地在怀里僵了僵,半晌,才极小声答:“在……大哥以前的住处,官署边的一处院府。” 我摸着他头发:“那明日陛下就去看望大殿下,与他说说话。陛下如今模样去看他,想必大殿下九泉之下见了,会很高兴。” 云何欢抱死了我,嘴唇堵在我衣襟里,不回应。 我柔声劝解:“不要妄自菲薄。大殿下会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又往我怀中钻了两下,脸在我心前埋住,整个人瑟瑟发抖。仿佛我越说,他越害怕,只想与我贴紧。 我道:“陛下放心,臣不会一起去,陛下想和大殿下聊什么都可以。” 云何欢吓道:“别!要不你还是一起去吧。” 我拍了拍他发顶:“臣明日有其他事要做,本就不与陛下一路。” 云何欢懵懵地仰脸:“何事?” “陛下该睡了,臣不告诉陛下,因为,”我低下头,热气咬在他的耳畔,“是秘密。” 无法,他这脆弱敏感又躲不开的模样,实在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顺口逗弄,再看他反应。 片刻之后,反应来了。 我下移目光,往一被之间的漆黑处瞧:“陛下,你怎么又硌臣呢。” “……” 是夜,我最终只能从背面搂着我的陛下暖炉,无论如何都掰不回了。 陛下祭奠兄长,谢将军得知消息,早早做好安排,据说将大殿下的府宅打扫了一番,备了一应物事。次日,我闻着略带沙子味的北境气息,终于感觉没再水土不服,便和谢元一起,将云何欢送到那宅府。 云何欢跨了三四次门槛,来回踌躇,不肯进去,又小跑回来拽住我衣袖,眼巴巴的,格外小心地拨动我手指。 我说:“臣真的有事需要一人去做,不想陛下陪着。” 他不语,摇了摇头。 我只得叫来一个小内侍,当云何欢的面说,让他今日记下陛下一言一行,晚些时候报给我。然后我轻揉了下云何欢的头发:“陛下现可放心了?” 第82章 他立直身,也对那小内侍道:“按秦太傅的吩咐做,有一点点记错,令朕和太傅再起嫌隙,朕拿你是问。” 小内侍接了个无比烫手的山芋,骇得跪下,连连称诺。吃口宫里的饭委实造孽。 这么闹一通,此事才定。云何欢整了衣衫,总算真正跨进了门槛。周围除却跟来守在外头的仪仗,便只剩谢元一人。 谢元是位知天命岁数的老将,镇守北境多年,我虽官职高得不能再高,在他面前是小一轮的小辈。云何欢身影彻底消失后,我转身向他行礼:“谢将军。” 谢元礼貌地回礼:“太傅大人,要仔细身体。陛下和大玄都指着你引领。” 我牵唇角笑:“在下有事想与将军讲清。换个安静地方,借一步说话吧。” 谢元带我去了不远处他的府邸,进了一间茶室,相对而坐。屏退左右后,相当安静了。他给我递沏好的温茶,我接过,品尝后略作夸赞,就此完成一番客套。 我捧着茶问:“谢将军觉得,陛下如何?” 谢元微微一怔,没有立回。 我解释:“我不为套话,只想与您认真交流,替陛下筹谋将来。将军尽请畅言。” 谢元往窗外那方向望了一望:“下官相信秦太傅,便直言了。陛下……继位不久,没受过作为一个君主应有的教导,性情还不够独立,也任性了一些。”他又向我深深作揖,“太傅要千万注意身体,多多辅佐陛下。” 我道:“将军此话,是听了流言蜚语,且认为陛下昨日犒军的表现,比较一般吧。” 谢元忙找补道:“古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陛下多学一学,必定将来可期。” 我将茶盏搁下,定定看着他:“谢将军,我与您之间并无利益纠葛,您为何方才能直言道相信我呢?” 谢元站起,又单膝向我一跪:“自是因秦太傅大恩!若非您素有远见,力排众议下令,如今戎狄合盟恐成边境大祸,不知多少将士的性命要白白填在这里头!太傅大人,下官先前上奏所言‘神州陆沉’,绝非危言耸听啊!” 我叹口气,起身转过案桌上前,扶他胳膊:“荡清边祸,若算两份功劳,一份自该归谢将军你,但另一份却不应归给我。” 谢元疑惑:“不是大人您算到戎狄会反目,令我果断出击么?” 所以我为何一定要来北境,和谢元见一面。 我将他扶起,告诉他:“做成此事的不是我,是陛下。” 我也照先前对吴司农那般,把那一舞前因后果与他讲了。另再强调,即便有朝上非议,第一个站出来为谢将军你站台的,依然是陛下。他替你挡下种种质疑,甚至放出重话,在与戎狄开战期间敢对你有微词之人,皆要当做扰乱军心,军法处置。 谢元越听越吃惊瞠目,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我最后道:“目前陛下亲政不久,成效未显,事实还不容易抹干净北狄人散的流言。须等多年后,大玄在陛下手中国力逐渐强盛,再将真相广而告之才能有用。” 谢元眼含热泪,颇为感动:“难怪北戎北狄突然反目……原来如此。下官竟还对陛下那样揣测,我真是罪该万死!”说着他就要走,“我这就去找陛下道歉!” 我将人拦住:“不必,且不说陛下不晓得,他晓得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我告诉谢将军你,是希望将军现在就把这件事记着,揣在心里,今后千万莫要辜负他。” 谢元便又对我单膝跪下了:“下官明白。多谢秦太傅为下官明理,下官今后定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我这一通讲把谢元讲得激动不已,他对着我跪了好几次,我扶了好几回才将人搀起来。 比起朝上那些弯绕的文臣,还是这种单纯的镇边武将相处起来容易。毕竟文臣表面随和恭顺,天晓得背后是不是在图谋造反。噫,旧事如烟。 我想起一事,问:“谢将军,那些活捉的北狄王室关在哪呢?” 谢元道:“暂时关押在兰县县衙的牢狱中。如何处置,等陛下命令。” 我颔首:“嗯,杀不杀、杀多少,是得等陛下来决定。不过,残缺一点,应该不影响活着吧。” 谢元道:“秦太傅的意思是……?” 我伸手在案上画了个圈:“他们王子兀突查的眼睛,看过陛下跳舞;手,模仿过陛下的舞姿。” 谢元顿悟,点头:“是,下官明白了。” 我微笑,亲切道:“明白就好。记得让医师止血。” 北狄人说,我是条毒蛇,可不能让他们白夸了。 第82章 清平 之后谢元跟我了解了许多朝上之事。另我还讲了讲云知规与云何欢的种种手足之情,掏出当年密信,让他晓得云知规是为保云何欢而自刎。如是聊两个时辰下来,谢元一把鼻涕一把老泪,言一定看紧军中,不让流言继续中伤陛下,全心全意戍边安邦,死而后已。这才算彻底收服。 我便告辞,回官署。兰县县令特意将皇帝住处安排在这,也是我昨日躺了一整天的地方。 厢房屋前,那位烫手山芋小内侍已在此候着了。见着我立即碎步过来,行了一礼,看我又看半敞着房门的屋,瑟瑟发抖。 估计云何欢先回来了,正在屋里,且一定要走这个“让我放心”的流程。 我很无奈:“你讲吧。陛下方才有何言行?” 烫手山芋道:“陛……陛下在大殿下府宅中,走到正厅,为大殿下牌位供了三炷香,然后便跪在蒲团上,为大殿下烧纸。近两个时辰,陛下只在抬目时多望几眼大殿下牌位,并未说任何话。后来续香一次,香燃尽纸烧完,就回来了。”舌头几乎快绕成结,这是真的烫。 我点头:“我知道了。记得很清楚,下去领赏银五十两。” 小内侍惊了惊,跪地磕谢,忙不迭退走。 我推门进屋。 事先嘱咐过兰县不可奢靡,因此这住处只像个寻常府宅的屋子,内里摆设一览无余,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所以第一眼没瞅见云何欢,我略觉意外。 第二眼才看清,原是床上云被鼓起。 我上前坐下,轻手地拨开个头瞧,云何欢眼睛睁着。我问:“陛下昨晚没睡好?午膳还没用,不如吃完再休息。” 他巴眨了下眼睛,捉住我手,往被里拉去。 我一怔,难道他终于领会到我毫无却辇之德的心意,主动了? 但只略略搁进被里,他动作便停下,没拽我去摸哪。 云何欢又无辜地巴眨:“秦不枢,你看这暖和吗?” 我不明所以,答:“嗯,陛下的被窝里很暖和。” 他向我笑起,眉头却苦涩地凝着:“那以后都这样。我先把被子捂热,这样你睡觉就不会冷,也用不着非得抱我取暖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云何欢道:“你午后要休息的话,现在就可以试试。你进来吧,我出去。” 他说着往外钻,我将他连人带被按住,朝身边拢,柔声道:“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臣并非真的要个暖炉,只是想抱你睡。” 几番暗示听不懂,我干脆明示了。 云何欢身上颤了颤,深深低下头:“我太瘦,身上都是骨头,没什么好抱的。你也无须担心我发病,我只需待在你身边、挨近点就没事,用不着非得抱……我待会就让人再找一床被来,以后我给你捂热被子,就分开睡。” 我倒着抚住他脸侧,简直要无语:“……陛下啊。” 明示都听不懂,那只能是故意装不懂。让人怪愁得慌。 他眼神躲闪得更厉害,干脆坐起避离我怀:“吃饭,先吃午饭。” 用完午膳后我确需小憩一会,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将云何欢骗上床。我仅能把他哄到身边坐下,替我揉额,小睡前聊一聊天。 我问:“陛下为何不与大殿下说话呢?” 云何欢手劲乱了一瞬,又闭嘴闷起来,当葫芦。 我只得慢慢引导,翘葫芦:“臣本就无所谓您去看大殿下,何况陛下安排了内侍记事,不会与臣再出嫌隙。” 云何欢道:“……不完全因为这个。是我觉得我和大哥,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能把自己现在的样子给他看看,多多供奉香火,好像如此就足够了。这是真的。” 我赞许:“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也好。” 云何欢加了力道揉我脑袋:“不聊这个!秦不枢,你闭眼,快些安睡。” 他焦虑的心思都化作了力气,这么按,睡着的都能被生生挠醒。 我不急,继续睁着:“那聊聊明后日行程。臣今日上午与谢将军交谈,他有提及,陛下昨晚未与各位将军将士共用晚膳,在军帐中空了席。加上流言,似乎让底下有些微词了。” 他顿了顿,轻哼一声:“我早说过,我……才无所谓流言。” “但要有所谓军心,”我字字着重道,“明日起,臣陪陛下巡视边防各处,慰军安民,让边疆将士与百姓都目睹陛下圣躬亲至的关怀。” 第83章 另有半句,我没说——还要让你也亲眼看看战事结束后边境安居的景象,让你晓得,你已经做得特别好了,你是大家都抱以期望的明君苗子,你一点儿都不烂。 云何欢略作思考:“巡视边防,要去哪些地方?” 我介绍:“登城墙城楼、观摩演练、接见归顺部族首领等。除了兰县,西边紧邻的蒙县也要去。” 云何欢摇头:“那不行。” 居然不听话。我劝导:“您是陛下,虽实际上怎样安排行程都可以,但这些是最符合你的利益和身份的。” 他皱起眉头,咬着牙道:“我是说走这些地方你不能陪我,太劳顿了。你就在此地待着休息,我自己走。” 我问:“可离开臣,若陛下中途在军民面前突然发病,该当如何?” 他一下就被噎住,不说话了。 离开我,便有可能犯起症来,浑身难受至极。我不知这是何种癔病,但有我在一日,便不能让它再犯。 云何欢边走神地乱揉我脑袋,边陷入思索。直至我感觉我头快被他挼成两个大,他才定论:“那你莫要去登高,也莫要走崎岖的路,尽量在最近能休息的地方等我。” 我点头称是,臣谨遵圣令,不敢让自己累着。 “还有,”云何欢双爪糊起我头发,往我脸上一通乱搓,“你闭个眼要闭多久?快点睡觉!” 后四日,我便同辇,跟着云何欢一起跑。他由谢元领着,看了三处城墙边防,认真检阅了一次万军演武,甚至还在演武结束时用最大的声音,中气十足地鼓舞将士为国争光。 北狄王室也被他提出来,斩首示众。他不惧血腥,亲自监斩,让所有人看着滋扰百姓、侵犯大玄蛮夷的下场。此举之后,仿佛乱传的流言也少了。 这么瞧着,分明是个虽然年轻、却足够坚毅果敢的君王。 但每次他一回到我身边,关起门或放下车銮帘帐,便成了根打焉的茄子,觉得自己表现的哪个动作不完美,身材不够雄伟,哪句话错了音。为了尽快得到雄伟的身材,有天早上干下三碗羊奶,正好此地多的是羊。可喝得想吐这也没法立竿见影地雄伟起来。于是茄子更焉。 我不是没安慰和鼓励过,只是我说任何话,他都像是觉得我在嫌弃他,越躲越远,总没效果。 大约除却我这边的若即若离,曾经那些恶言,一人说三人说,终究被他听进了心里。即便如今渐渐消去,也已让他不可抑制地怀疑起自己了。 忙完这一系列巡视,从蒙县回兰县的路上,云何欢本在帮我揉脑壳。我说可以足够了,都休息一会,他便退开,并腿缩在銮车距我最远的边角,颓废地抱着膝盖,眼中慢慢噙出泪花。 我品了一品他这行为,恍过来道:“陛下,我非是不喜你替我舒缓经脉的意思。是真的足够了,臣最近没犯半点头疼,实在不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给臣按。” 云何欢仰头,睫毛瞬着光:“你真就没嫌弃过我手法不好,替你按的时候你睡不着吗?” 好问题,我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云何欢见了立刻缩得更紧:“我知道了,我再找太医练练,或者以后都直接让太医给你揉。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的。” 我找补:“不不,臣是说,陛下本无须亲自动手帮臣,臣感激并接受陛下为臣缓解头风的心意。” 可如此一找补,他反而越加颓丧。好像我找补得更像嫌他手法不行的样子。 须得让他相信自己。 几天都没能劝下来,真真是个技术活。我略略掀起车帘,边看窗外边想,接下来该怎么措辞,方能令他听得进去。 窗外由近到远,竟是一片金黄,风一过,碎金翻滚。这两座县城之间的路边,好大一片麦田。 是秋收,丰收。 我有了主意,忙唤他:“陛下,你来看。”云何欢踌躇不动,我再唤一声:“臣有重要之事与陛下交待,请您近前。” 他这才不在那边角蜷着,攀了过来,小心跪坐在我腿边,留一点点间隙不挨紧。 我指向窗外:“陛下你看,秋收时节,这麦田竟如海浪一般无边无际。田埂之间有人穿行,田中也正有农人刈麦。那里,割下的秸秆堆成如山草垛,捆成了许多堆;更远处有农家屋舍,冒着白烟,在做饭呢。” 云何欢瞧了两眼,歪起头,不大理解:“来的路上就有……到处都是,挺寻常的。很有意思吗?” 我坐直身,揉了揉他脑顶:“陛下错了,这并不寻常,去年前年,过去十年,天下混乱,很可能根本见不到这样的丰收之景。只有今年起,才变得寻常的。陛下还记得今年年初,您做了什么事吗?” 我如此缓缓地引话进去,他起初目光迷惘,到最后蓦地清明,有些反应过来了。 我抚过他胳膊,沿臂膀再往下,摸到了他的手,然后轻柔地扣住,握进自己掌心里。 “臣已经,很久很久没给陛下讲过诗了,”我笑着说,“上一次陛下听臣讲诗,还是在陛下十二岁的时候。臣今日再给陛下讲一首诗,可好?” 第83章 阿娘 一位士兵少年离家,八十岁才得以从军中放归。可他回到家中,已只见一片荒芜,父母亲人均已离世。他收集家周围的野菜做下一桌饭菜,却连给谁吃,都不知道。 我讲了首诗,解释了一个故事。云何欢由我牵着手,听得聚精会神,瞳眸明亮如星,耳朵尖似乎都立了起来。此时此刻,在辘辘摇晃的车中,仿佛时光都倒退回那个逼仄的小茅屋里了。 我说:“这诗非大家之作,乃是一首民歌,臣小时候便听邻里孩童唱过。这些年,连年征战,帝位不稳,内有豪强逐鹿,外有戎狄犯边,以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便是有人侥幸从战乱中活下来,也和这诗中一样,回家却发现家人早已不在。人都没有,更不要说陛下今日所见的,海浪一般的麦田。” 我讲到这,云何欢的手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缩。我继续扣紧,拉至自己心口。 “陛下,你看,天下在你的手上正慢慢变好。” 我轻声说:“可能你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但这只是一开始,未来还有几十年,一点一滴地做,必将积水成渊;可能你还觉得自己得位不正,但臣早已说过,大殿下从没想过与你抢皇位,他若还在,也会是你最亲近的兄长,最重要的家人,和……嗯,第二忠心的臣子。” 云何欢听到最后,不禁勾动唇角。然后立马收起表情:“秦不枢……这么认真讲诗,做什么逗我。” 我道:“陛下眼中总含着泪,臣就喜欢陛下能笑一笑,把无谓的烦恼都忘了。” 他垂下头,倔强地鼓起嘴,好像被逗笑是很耻辱的事。不过后面一路,他都由我捏着,没再把手收回去。 窗外麦田远去,金黄变作天边的一条线。快进兰县城门时,云何欢仰起脑袋,还是不确定:“真的……全都能慢慢在我手上变好?” 我挑眉头:“一个明晃晃的例子,不够陛下找回自信?陛下以前可天不怕地不怕的。” 提起以前,他有些惊惶:“以前我又笨又坏,把一切都搞得不能再砸。要不是我乱来,你也不会喝……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能夸。” 我道:“以前是以前。现在陛下知道何为对错,自然就能让一切慢慢变好。陛下,要相信自己能弥补过去,能弥补那些做错的事、做不到的事,今后为天下百姓谋越来越多福祉。” 可云何欢是个死闷葫芦,不大容易劝。手指几番动,推开我手,还是收回自己袖里。 我继续看窗外,试试路上能否再找出个可鼓励他的例子。 为来回两县之间不扰民,仪仗刻意减了规模,类似太守出行的队伍。进城后,百姓安居乐业之景一看就很多,行人来往,商贩叫卖。 我照旧指点给他看,云何欢跟着点头,神色模样松和了些,但没有更多表示。 也许这种鼓励一股脑塞给他,他并不能当下反应。 后天回京,明日没有安排。在这北境边城,去哪都可以。 我暗自打算,准备等明天再与他好好说一回。 唔,可能也不仅是“说”,到时候看发展。 车马继续行着,忽然听见外面骑马护驾的谢元道:“你们继续护送陛下回去,我去瞧瞧。” 我掀帘问:“谢将军,发生什么了?” 谢元向我拱手:“太傅大人恕罪。下官方才望见,左边小巷走进一行人,为首者似乎是下官副将赵厉家的管家,还拖着一车用布遮掩住的东西。这些人鬼鬼祟祟,十分奇怪,故而下官打算前去查看。” 算是一桩可以调查军将情况之事。我转头对云何欢道:“谢将军副将底下的人行为异常,陛下可要去瞧瞧?”顿了顿我补充,“我们不带人马,换身常服,悄悄地去。” 云何欢难得起了兴趣:“这,听起来像偷偷查案一样。” 第84章 我略一摊手:“正是微服私访、偷偷查案。若发现什么,陛下表明身份,下令严查坏官,众人山呼万岁,那可不是一般地威风。” 他听我这描述,脸顿时通红起来,抬袖遮掩,闪烁的眼中却难掩激动。 我忽而想起:“啊,臣好像很久之前与陛下商量过,陛下登位后要一起干这种事呢。今日正是时候。走吗?” 不久,我俩换掉外袍,均换成一身常服,很有兴奋样地跳下了车,叫了两个内侍和八个士兵卸甲跟着。 五十余岁老将谢元看我俩这加起来不到十岁的行为,末梢发白的眉头一跳又一跳,最终不得不加入其中,也把自己盔甲卸了,先让人将小巷前后入口看住,再与我们一同鬼鬼祟祟拐了进去。 这小巷相当偏僻,内里每一家都房门紧闭,好像没有在住的。只是未行太久,渐渐听见女子的哭声、男子的怒喝,甚至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 发觉事态不简单,我把想一探究竟的云何欢拦一栏,让谢元和兵士行在最前,如此再继续走。 很快,发现了角落处第一个盯梢的人。那人望见这边,面色煞白,抬腿就想跑,却跑不过训练有素的士兵,被反剪手臂按了过来,而后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对谢元喊大将军饶命。 谢元脸色一沉,回头道:“陛下,秦太傅,此人臣见过,确是臣副将赵厉家的家丁。”他这么说,那人骇得面上更一点血色也无。 我向前一步,静静道:“哪间屋子,在做什么,难道还要陛下亲口问你?” 此人逐渐缓回神,好半晌,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了。 赵厉及其属军在攻打戎狄时,在草原上俘虏下不少戎狄女子,便瞒下来,将其尽数抓入关内,准备“做笔大生意”卖到各地为娼,私谋暴利。 所以刚刚那板车上拖的,正是好几个迷晕了的女孩子。 而这无人小巷深处的某一户,就是中原各处人牙子接头的地方。 之后我们一行人不再是慢慢找了。以最快的速度,风一样地往小巷深处冲去。 云何欢大步走着,恨不得领头在最前面。他脸上生冷得可怕,目光紧盯向这家丁所指的方向,一路死死捏着我的手。在此之前,我从不晓得他的手指能拧出这么大力气。 士兵一脚踹开了门。 院里绑了一地戎狄衣饰的女子,有的不省人事,有的醒着被堵了嘴。还有几个正被家丁服饰的人当物件一样推到旁边,捏嘴捏脸,给旁边挑拣的人牙子看。 变故骤至,里面的人转过来戒备,但不明所以。只有一管家模样的吓得惨然,腿立刻就站不住了:“大……大将军。” 谢元回望了眼寒气逼人的云何欢,领会了意思,抬手大声喝道:“陛下有令,全部拿下!” 不多时,此处情形完全倒转。人牙子和赵厉家丁管家被全数捆了,掼在地上,求饶无用;跟来的两个内侍也走近那堆姑娘,帮忙解绳扯套。 云何欢看着此情此景,仍在用劲牵着我,掌心之间烫得吓人,汗水湿透。 有一个人牙子蛄蛹求饶到他身前,他脸色骤变到几乎扭曲,一脚将其踹翻,眼底红尽:“滚!!滚开!!” 他情绪不妙,恐怕一时难以冷静下来。我忙反扣紧他:“陛下,交给臣吧。” 云何欢转向我,眸中一眨眼生满润意,十分无措。而后他垂下头,也脱力地垂下了手:“……嗯。” 我便上前,替他一样一样安排。 这几人先抓回县衙大牢待审;擒拿赵厉及其亲信,查抄其府,收集更多线索,务必把军中做这种勾当的关系网连根拔起、犯事者逐一审判定罪。 另外,所有无辜女子,每人发银二十两,弄清原籍,将人送回;若有意留在关内婚配的,让兰县县令务必安排相看。 我讲完后,几个内侍士兵立即分头传令去做。解绑了的姑娘们也哭作一团,纷纷跪下,或用中原话或用戎狄语呼喊着万岁,不住地道谢。 如此,一切大概照云何欢心意收拾妥帖,我方回到他身边,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托住他手臂。 我说:“陛下,没事了。” 云何欢怔怔凝望着那些女子,眼中很亮,手臂仍在不住发抖。 我叹口气,另一手绕向他背后,虚拢住他的肩头。 我一句一句地对他说。 “陛下,没事了。” “陛下,你看,你现在多厉害,一个命令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救她们。你已经可以救你的娘亲了,陛下。” “没事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没事了,没事了……” 一句又一句,我看见他眼底的泪珠终于没再强忍,大颗地凝出,一滴又一滴坠下。 云何欢撒开我,拼尽全力地冲了出去。 他冲到那群跪谢的姑娘面前,还是没说任何话,只顾左右忙碌,将人一个一个地扶起。 他搀起这一个,又去拉另一个。等所有醒着的女子都受宠若惊又不明所以地站起后,他就开始帮她们拍掉身上灰尘、拽好歪斜脏乱的衣服、捋正耳坠和额饰。 他的手,已经那么抖了;他的眼睛已经被泪光盈满,大约什么都看不清了。可做这些,他却仔细得不得了,半点都没有懈怠。 他真的亲手将每一个女孩子都认真打理一番,他把每一个无辜遭难姑娘身上的狼狈,全拍掉了。 到最后,有一个女孩子小心地开口:“陛下……您看上去哭得好难过。再次谢谢您救了我们,但、但也请您不要哭了,我、我们以后会好好生活的。” 云何欢愣了一愣,终于到此时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恍回神般,笑了起来。 “对,你们要好好生活,”他使劲抹了把脸,说,“回草原,或者留在中原,都可以,反正,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要过得幸福。” “……一定要一辈子都过得很幸福。” 第84章 原上 回到车中,我显然察觉到,云何欢有些变了。 他重新披上玄色龙袍,但没再瑟缩地蹲在角落里。他正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前方,不时揩去眼角的光。 云何欢要求但有进展立刻报来,到晚间我与他用膳时,兰县县令已递来奏疏,送上初步的审查结果。军中主谋此事的将领有三人,估计还涉及士兵数百人,两个营。兰县正与大将军加紧查案,借此牟利的必不放过一个。 云何欢道:“记着,原北戎北狄临近边关的地方,已是我大玄疆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我大玄子民。今后不止军中,任何人敢再贩良家女子为奴,就是掘我大玄根基,以叛国定罪。” 兰县县令冷汗涔涔,叩首称是。 云何欢很有范地摆了摆手:“下去吧,朕要接着与太傅用膳了。” 兰县县令一走,他啪地一拍案桌,两只手爪子在案上一顿挠,浑身毛炸:“我真是要气死。还定罪,真麻烦,干脆抓了明天全部斩首不好吗?” 我正夹一片茄子吃,没忍住被逗笑:“陛下恨不得全部斩首,却没这样做,还是依律办事。” 他瞄了我一眼,目光又躲闪起来:“因为……要做个好皇帝,要把国治好,要听你的,为天下百姓谋越来越多的福祉。” 我想,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与他本面案而坐,各待一边。我放下筷,起身,转到了他那一侧去。 云何欢眼巴望着我,起初不明所以,待我挤到他身侧要坐下,他缩着手臂,打起战来:“……秦不枢?” 我虚勾住他腰侧:“臣冷,陛下今晚可以给臣暖床吗?暖一整夜的那种。” 云何欢道:“行,行吧。只要你不嫌我硌……哦不,放心,绝对不会硌。” “那明天,”我略微使力,将人搂住,“明日没有行程,臣想去草原跑马,陛下可以和臣一起么?就我们两个。” 云何欢揪着我手臂摇头:“不行,你坐车都要颠吐的,怎能去跑马?那不能在马上,绝对不行!” 我挑眉,他怎么想得比我都狂野:“嗯,陛下,臣只是说跑马……你在想什么?” 云何欢比划:“……跑马啊!正经的跑马,我意思是太颠了,对你身体不好。” 他都这么讲了,我微微点头:“好的正经跑马。臣想牵一匹马,有个意思而已,不一定就得跑。臣主要想去草原逛一逛。” 我将他比我小一圈的手牵过,极尽珍爱地拢进掌中:“臣想和陛下去草原逛逛,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让其他人都在很远处守着,不准他们看见我们。” 他眼神还在躲闪,人被我不动声色地搂进了怀里,倒没有丝毫挣扎。我感觉得到,他肩膀些微的耸动,他纤细腰肢的颤抖。 以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他住在我府中,我教他读书,便总这么环着他、搂着他。这样往哪探索都很方便,最后总会把书读到卧房里去。 第85章 我忽然不想再问他可以不可以,我将他的手抬到唇边,径直说:“陛下,答应我。” 云何欢眼睫一颤,眸色隐在细碎的阴影里,耳尖却泛红。我想,他这次应不会装听不懂了。 其实,他也已经没有在躲我了。 “……嗯。” 于是便叫内侍去安排了。毕竟陛下安危最为重要,须得让人圈出关外一块地方,排查掉所有可能的危险。另外,我还须布置点小心思。 晚上,他难得愿意与我安然裹在同一被中,给我暖了一晚上的床。 就是仍然只能背着抱。 我们都很默契地睡了个养精蓄锐的懒觉。第二日日上三竿,快正午,才起。 洗漱完毕后,云何欢想传膳,我一拦:“陛下,先随便用些点心垫垫肚子。我们去草原上抓野味,自己做饭。” 他新奇:“我们不是去……还有这么多活动?” 我勾一勾他下巴:“陛下别话说一半,去作甚?” 他还没穿鞋,踹了我一脚。 我把他脚丫抓住,一边套袜套鞋,一边道:“臣与陛下体会边塞风光,就是去抓野味的。那可有很多野味呢。” 等乘銮驾出了关,到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已过正午有些时候。我们把仪仗留在城关不远,各自带好东西,我再牵上匹马,就出发了。 秋风轻柔,苍天湛蓝,漫草无边,风过碧浪层层。远处与穹庐相接的地方有一条金亮的溪流,左右多有缓坡,很适合休息,那就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 我背了张弩,牵的马当骆驼用,驮着锅碗木炭等等物事,可能用到的都带上。云何欢就很厉害了,他背了一包裹的点心,边走边吃,残渣也不接,全掉进草地里。 我本不怎么饿,想着现抓现做才有意思,可他越吃我越饿,便找他要。然后我们便一起啃点心,啃下一路残渣。半饱之后我不吃了,还要留肚子吃正膳。 到了缓坡上,我将马赶去喝水吃草,铺开软垫裘毯,给云何欢坐,抽出背后的弩,开始上小箭。 云何欢也没闲着,捡石头砌小灶台,放进木炭,锅碗备好。最后好奇地望着我问:“秦不枢,我们打什么吃?” 我道:“土洞里有草兔,溪中也有鱼。草兔暂时躲起来没见着,臣想试试能否用弩箭扎鱼。” 云何欢一愣,托住下巴想了又想:“我听说过钓鱼抓鱼网鱼,没听说过用弩扎鱼。这靠谱吗?” 其实我也没多少这种打猎经验,全凭想象。我想游猎之人都爱背一张弓,弯弓而射,一击必中,但我没射过箭,才带的弩。本就背了不少东西,网鱼之物实在带不了,但就想象而言,估计用弩射也是差不多的。 我向他点头肯定:“臣估摸着,大概应该是靠谱的。还请陛下舀水煮汤,只待两刻,臣必让鲜鱼下锅。” 两刻钟后,我蹲在溪边,看着最后一根小箭射进水里被冲走,捡不回来,陷入了沉思。 事实证明打猎不能靠想象,抓鱼该用钓竿、用网,就得用。 云何欢一同蹲了过来,看水,看被冲走的箭:“我刚刚发现有两只草兔,射兔子的话箭能捡回来……但是不是兔子也不好抓了现在。” 我捂脸,叹气,自闭。 他往背着的兜里摸,递给我:“没关系,点心还有。我早猜到不会顺利,才带了很多。” 我无奈接过一块小饼:“多谢陛下。” 幸而我也早料到未必能抓着,做了准备,不至于出来就是为到荒郊野岭里啃干粮、让云何欢生的火白费。 我带了包好的饺子和汤圆,下锅煮开便能吃。虽本质上和啃点心干粮没区别,至少,占了个二人野外炊火的仪式感,捡点野菜一起放进去,尚算不错。 再起个灶台,分成两锅。我热饺子,他煮汤圆。 我这边弄得差不多,扣盖闷上,而后决心认真观察隔壁,领会云何欢那种略微扁平、星点露馅、却又不成一锅粥的汤圆,煮成的诀窍。 只见他将一包生汤圆囫囵倒进去,探进汤勺,开始驾轻就熟地搅动。可如是少顷,似乎并无奇特变化,十分正常。 搅到一半,他停下,指着我的锅:“秦不枢,你饺子闷很久了,锅盖在响。” 我恍然,赶紧回去熄火开锅盛饺子,下点盐,动作迅速分作两碗,每碗飘两片野菜,便很完美。 我自觉弄这些小半刻都没到,可回过来看他的锅,却已见汤圆变为熟悉的扁平半死不活状,凄惨地吐露芝麻馅了。 云何欢刚灭了火,见我注意,恨不得把锅掩上:“你知道……我煮的汤圆一向是这样的。” 我由衷感叹:“臣知道。很有水平,臣学都学不会。” 我真没讽刺,奈何逗弄惯了,令他误解。之后拦了又拦,才阻止他丧气地直接把一锅刚煮开的甜水倒进河里。这通闹完,最终剩一个时辰到晚膳时分,我们才坐着软垫、脚搭着缓坡的软草,用上今日第一口热食。 吃完后,我收拾碗筷,发愁。今日这发展,怎么想都不大完美,不够顺理成章。 云何欢和我抢:“秦不枢,你坐着,我去洗。你少沾凉水。” 我伤感道:“臣洗吧,无碍。而且是臣技艺不精扎不中鱼,没能让陛下食鲜,有最好的感受。” 他更坐近,像我这几日安抚他那样,努力抬手摸摸我头:“已很有意思了。何况逃难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我明白你的用心良苦,我感觉自己好像更能体会民生了。” 我:“……嗯,陛下明白得好。” 碗筷我们一同洗净,并将堆的石头灶弄散,木炭完全熄火,尽量不留残物。如是忙下来,真到傍晚了。 绿草无边,碧色接向天际,在远处又与天色一道染成金红。清风梳过草甸,习习醉人。 牵来的马太久没管,早已不知跑去何处。周遭除却几只跑跳的野兔、射不中的鲜鱼,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将锅碗瓢盆行李包好,打结,作看似玩够要走的样子。云何欢左右查看,目光拐到下面,惊道:“秦不枢,软垫和毯子还没收起来呢。” 我笑问:“陛下不想再单纯地坐一会吗?” 他领会什么一般,看了眼旁边跳的兔子,又瞧了眼河里蹦出水的鱼,缩着手好一顿纠结,不是很坚定地答应:“那……我们再尽量单纯地坐一会,一小会。” 第85章 何欢 我躺在了缓坡上,身边云何欢抱膝坐得极正。吹着凉风,相对无言。 我有意晾一会儿,不多时,便听身边人窸窸窣窣地挠衣,很不自在,仿佛浑身痒。余光瞥过去,也正与他转头偷瞄过来的眼神相接,一恍之下,他急忙又去看别处。 我伸出手,一根手指点在他后脊背处,轻轻画起圆圈。 我知道这位置他很敏感,也很爱被挠。以前他受了某些伤只能趴卧时,这里摸着摸着,他会不自觉地往后翘。这次也果不其然,他抖了一抖,被我挠着,腰窝逐渐挺起来,目光却坚定地不敢再扫向我,努力遥望远方。 我挠得足够,手掌托住他后腰,不再躺着,坐起身望他:“陛下,你看今日的夕阳,是不是很圆?” 云何欢吓道:“嗯,好圆。” 我说:“陛下,臣想亲你。” 他整个结巴,眼神又去扫兔子:“可……可以的,你来嘛。” 就这么几句闲话,不动声色间,我成功接近坐到他身侧,一只手在背后牢牢搂住了他。我更近到他脸侧,用极轻的声音说:“这个吻,让臣蒙住陛下的眼睛吧。” 咫尺之间,他面颊滚红飞烫,越发结巴:“这这,这怎么行,怎么能把眼睛蒙上……” 推拒,就是还不够过火。 我略动了动揽在他腰后的手指,蜻蜓点水地拨挠,可怜道:“臣晓得,陛下不想被兔子看着做什么。因而臣只是想单纯地亲吻陛下,再多一点小小要求,这也不行么?” 云何欢在我手中,战栗得坐不稳,像要瘫软下来,眸色有些迷离。可能他人表面还倔着,脑子已成一片浆糊了。 “那就……遮一下……” 我得了允准,熟练地去探他腰后衣结。最近他总不让我帮着穿衣服,力图凸显自己独立,但我可以嫌他起得慢,便能顺理成章替他穿戴。今日他的衣带又是我把结系在后面了。 刚一勾开,云何欢即刻反应过来:“等等,不是蒙眼睛吗?” 我拿着衣带,单纯地为难道:“臣未找到能蔽目的物事,左右一看,唯有陛下的龙纹衣带不宽不细,最为合适。” 可能我凝望得实在太单纯,云何欢很容易被说服:“哦,原来如此。那……你用吧。” 他仰起脸,双目合上,丝毫不动地静静等待,唯有弯卷的睫毛与碎发被风吹动,好像呼吸都有些屏住。这模样太好欺负,我委实想立刻将他摁下去,可我之前没做什么都将他吓躲好几次,这回须得慢来。 第86章 我将衣带搁上他的眼,绕过耳尖,在后脑轻轻打了一个结。如若他不喜欢,随时能够摘掉。 云何欢终于没再屏息,呼出了一口急促的热气。我捧上他的脸,不等他再呼第二口,啄了上去。 他在我陡然的进攻下滚出了一声猝然呜响,不过很快便被我吞吃了。他唇齿柔软,残留着甜味,是溪流清泉和汤圆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推了我两把,我不动,欺得更深。我晓得他还没换过来气,我把我的气息尽数渡给了他,此刻我愿意被渴死,我从来都愿意,他是我的君与我的爱,我只想要他再也不是浮萍。 他已完全坐不稳,我缓慢倾身,将他下放。 天光渐沉入黛色,拂过草甸的晚风微微沾凉。 他被我解了外袍,身上单薄,大约因看不见东西,又颤得厉害。我便抬脸少许,抽出空隙说:“陛下,莫怕,我在这里,我会……” 我会一直在这里。 下意识接在后面的话,我咽了,没敢出口。 幸好前半句足够安抚他,他未再发抖了。 我便将他的人整个笼住,一手四处单纯地摸挠,继续往深里吻进。 云何欢搂着我肩颈,在唇舌间努力地回应我。混乱到最后,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自觉,他腿已抬放在我腰侧,隐隐使劲,是一副缠死了人不愿放走的姿态。 我稍稍分开,坏心提点:“陛下,臣已觉得得足够。再继续,可就很难只是单纯的亲吻了。小兔子还看着呢。” 我想,接下来交给他。他若实不想给兔子看,就听他的,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当然我也有很引导他往某一方向去,正如两年前的那四个月里一样。我连哄带骗,把人拐上床还求着我要,是个情事上的坏蛋。 他嘴唇翕合,似乎想说什么,又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看得有些不明所以,以为他没有太明白我的意思,正欲更仔细地讲一遍,触在他脸颊上的手却抚到一抹润泽。 怎么又在流泪呢。 我忙问:“陛下,是臣过于唐突,还是……什么?或者这里,你的确不喜……” “没有,秦不枢,我没有不喜欢,”云何欢说出了话,嗓音那么沙哑,“我是……我是太高兴了。我记得两年多前,我又哭又闹,还威胁你,都未能得到你重新对我好,可这些天,今天、今天……” 掩目的衣带下,泪越流越多,我捧着他,却几乎没有办法擦拭干净。 “你终于……终于肯原谅我了,对不对?” 我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再贴上面颊,衔吻苦咸的泪水。 “何欢,我早就没有生气了。” 他是我认定的君,我真的很少叫他名字,上一次这么唤他,还是在那次怒不可遏的误会里。 “很久之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脏兮兮的,像只没家的小猫,我就想着要照顾你,把你教好;我读圣贤书,最高理想便是致君尧舜上,然后,我做尧舜的臣,做齐桓公的管仲,秦孝公的卫鞅,做青山的松柏。” 他遮目的衣带垮下一边,露出的眼睛里满是汪然,却一瞬不瞬地定着我,好像,连呼吸也一同停滞。 我轻轻揩拭他的脸:“你看你现在,不仅能写得一手好字,跟着我学了许多诗文典籍、为君道理;还靠自己做下许多利国利民的善事,令朝中大臣和边疆将领,都真心对你拜服。可能这才刚开始,并不算很稳固和成熟,但陛下,何欢,臣已能从你这里看到臣想要的明君了。” 我这么说,他脸上反而又有一滴豆大的泪珠子凝出来,往下滑:“秦不枢,我……有这么好吗?我真的值得你喜欢吗?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可能、可能也不会……” 我回答:“臣一向都觉得,陛下当年只是被耽误了而已。臣一直相信陛下可以变好,就像现在。” 云何欢还是摇头,下唇紧咬,不住颤抖。 我知道,有些事不可挽回,他每日看着我,便永远没办法跟自己和解。而我是更无法将此事完全揭过和解的。 我们余生放下恩怨、彼此陪伴,究竟是圆满还是对彼此的残忍,很难说。 但,已经这样了。 我压下身,靠近他,让每一次带着热意的吐息都能落在他面颊上:“如果,陛下想尽力赔偿臣,在臣的余生里,陛下就笑着把自己赔给我吧。臣喜欢看你开心肆意的模样,臣希望你不要再哭了。” 云何欢愣住少顷,摸到自己的脸,才反应过来。然后他两手一齐用地擦自己眼睛,爪子一通乱糊之后,满脸更加稀里糊涂,但眼底的润色总算揩了个干净。 “我不哭,我只做你喜欢的样子。”他连涩哑的哭腔都在努力抑制,“只要你别丢掉我,已经三次了,不要第四次丢掉我。” 也不晓得他怎么算的次数。不过我自然是答应:“好,臣不丢掉殿下。绝不会有下一次。” 他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捏住我肩膀,盯进我的眼里:“只要你不丢掉我,你去哪,我一定都跟着。” 他这话头似乎不对,我想问,却已说不出。 云何欢仰起颈,先一步反过来将我吻住了。 他还是那样,不懂半分技巧,啃得一点都不轻柔,恨不得就这般融进我的血肉。我在这方寸中和他唇齿相碰,没有办法再分开、更没有办法再多问。 但我晓得,他这意思是,愿与我幕天席地。 我很快掌握主动权,调整姿态将他架住,狠狠锁在身下,反吻更深。不过没有剥开他的许多层衣服求个方便,毕竟秋寒。仅将该往上推的往上推,该往下解的往下解。如此一通,搞得混乱不堪,还没开始,先满地狼藉。 他露着的小腹不住收缩,怕还是有些冷着。幸好足够纤细,我双手把住,就能捂暖大部分地方。可把住这又不好替他先作舒展,令人犯难。他身量太小,不做舒展肯定弄出血案,并非没试过。 我一时想不出办法,幕天席地幕成风寒就不好了,便道:“陛下,要不……且耐一会?我们先回住处……起码先回銮驾。” 云何欢皱了皱眉头,张口,吐息灼烫:“在……哪里?” 我略感不好意思:“在臣的衣袖中。” 话音刚落,他两只手爪火急火燎伸进我衣袖翻找,翻出来了,扭开,抹在他自己指尖。 我更不好意思:“陛下……天色已晚,臣是觉得这里太冷,恐染风寒。且旁边还有小兔子蹦跶,陛下不想给小兔子看的。” 云何欢将小盒一丢,空出一只手来,扯正脸上的衣带,重新遮住了眼睛。 我简直无奈:“何欢啊。” “不看……就当没有。”他唇角努力地往上牵起,如我所愿,流露笑容,“冷的话,秦不枢,你一定得……把我弄热,热得求饶,就不会得风寒。” 他一句话,我先已热得受不了了。 我靠近抵着他些,让他感受:“陛下怎么总在这种时候乱说话……陛下你看看,还请快些舒展,臣的理性是有限的。” 他嗯了一声,去做了。 我看着,与等待。 真是很好听,很好看,很漂亮。 到最后,他忍着咿呀的嘤声,呼唤:“秦不枢,太傅……求太傅……弄死我吧。” 我抓住他那只手,扣紧手指,在上面摩挲:“陛下学坏了,又说这句话。” 云何欢笑:“因为……很有用呀……” 我终于能够放纵,吻了下去:“遵命,我的好陛下。” 第86章 归京 暮间露重寒凉,我将云何欢理净后,替他把衣服一件件裹紧,再重新在他身边生起炭火。摸着他熟睡的脸,确认是热的,才起身出发,去找马。 跨过一处草坡,找到了,马就在临水不远的地方。我将其摇醒,牵着往回走。炭火撑不了太久,不能任由云何欢真在这里睡一晚上。 抱他睡着上马,这有点为难人,我只得挠他脸颊颈窝,唤醒:“陛下,好陛下,睁一睁眼,跟臣骑马回家了。” 云何欢迷迷糊糊咂嘴,渐醒过神,揉眼睛:“哦,是得回。可骑马很颠的,我们走回去……” 他尝试坐起身,到某个动作浑身一激,便扶着腰完全动不了了,拧眉呲牙。我托住人肩膀,搀了又搀,方勉强让他靠着我扶站起来。饶是如此,他走任何一步路都在倒吸冷气。 我搂着他道:“骑马吧,陛下。我牵着辔绳让马慢慢走即可。” 云何欢不愿意,又强行尝试走了两步,险些没抓稳我跌倒。这才终于老实:“……骑马吧。” 他腿都快动弹不得,将他推到马上,又花费不少工夫。最后是他侧着坐上去,我正坐在他后面、做个结实靠枕把他环住,再让一侧马镫给他踩,如是,才总算彼此都稳稳坐在马上了。 云何欢一头乱毛的脑袋贴在我肩边,眼皮耷拉,几乎睁不开,眉心却凝得狠。可能马匹蹄行,依然有些刺激到他。 第87章 我再圈紧一些,尽量把自己给他多靠着点:“陛下,抱歉,臣累坏了你,却必须得把你吵醒。”想来实在比较激动。他临门竟说那些话,叫人怎么还顾得上分寸。 云何欢侧倚过来,一手爪挠放在我心口:“没什么,我甘愿的,我还很高兴呢。你没有不要我,你在哪我就可以跟到哪,你去哪都会带着我了。” 我叹气,更搂紧了他:“陛下,千万莫有此种想法。天下好不容易稳定,百姓好不容易得以安居,帝位绝不能再在混乱中更迭。哪怕是为了臣、为臣对你付出的心血、为了臣的理想,陛下也一定要长命百岁。” 他先前话头就不太正常,而后破罐子破摔一样跟我求欢,现在又讲。我不是傻子,混迹朝堂多年,察言观色几乎属于本能。 云何欢闭上眼,靠在我胸前不动,装睡,甚至小声呼噜,表示睡得很香。 软话不行,我转而说重话:“若臣刚到地下就见到了陛下,臣必死不瞑目,绝不会再搭理你,来世续缘也休想。” 他即刻吓醒,抬起手来捂我嘴:“你还好好的,别说这些!” 我故作冷言:“臣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不嫌晦气。陛下若执意拒谏,臣以后每天都讲。” 云何欢败下阵来,扯我衣角:“……我知道了。” 他嘴上知道,心里还不知有多少小算盘。以后每日劝着他,兴许慢慢会听。 回去后还要注意顾着雾谭,雾谭也得劝。这种事上他们两个竟表现得差不多,还都是为着我。我没病死,先被两个声称要给我殉的夹在中间愁死了。 次日,皇帝仪仗回銮前,云何欢又把兰县县令叫近前到车边,肃着脸令其交待查案进程。 兰县县令发抖回道,参与拐卖关内外良家女子的兵士已抓了一百五十三人,还在继续彻查,预计定罪多为流放,严重者十六人判斩刑。如此事无巨细地捋顺一遍,云何欢才满意,放人了。兰县县令满头大汗,起身退后时,差点跌摔三四回。 回去不赶时间,云何欢让车马行得很慢,免得颠着我。 我始终觉得那回水土不服是偶然情形,想走快些,宫里积压的奏呈公文怕是成了山。可我已提,就被他强行按回我那铺得像软榻的位置上,还说:“又不要你批,以后都是我自己看,不懂的再问你,你急什么。” 我苦恼道:“臣是担心积压过多,陛下会看不完。” 云何欢道:“那我回去后就除了吃饭睡觉都看奏呈,每日看八个时辰,肯定能看完。” 八个时辰,听得我眼皮直跳。我忙劝:“人非铁打,看这样久,身体会垮。陛下不能想着自己年轻,就不管不顾地劳累自己。” 云何欢爬到我身上,捂住我脸左右一顿揉:“秦太傅你说得太好了,我记得以前在尚书台,你忙到哪个时辰来着?亥时?子时?” 我没有理由说得过他。最终车马仍慢悠悠地往回摇,我躺在车上都能被摇睡着。这时云何欢便凑到我身边,蜷靠着我一同小憩。郊游都没有这样惬意的。 倏而我先醒了,他还未醒,我便继续躺着,低头观察他的睡姿,陷入思索。 我印象中,从前他都是大开大合地占据整张床、或放心大胆地趴我身上,才不管我会否被压成扁平形状。 而今他熟睡,却总是侧歪身子,膝盖收到胸前,盘起来了。连靠着我,都只敢扒住一点儿胳膊。这模样,若有根尾巴,他也定会卷到瘦细的双腿中间夹着。 我始终没能研究透,他这个睡姿是怎么来的。 也许是我不在时,失了安全感,受了很多委屈。 我伸手,缓缓轻拍他后心处,当哄缩入襁褓的婴儿。不多时,他膝盖逐渐放了下来,刚巧不巧搁在我的大腿上。这才是熟悉的感觉,那种懒得管我会被压成什么扁平形状的感觉。我顿时深感安心。 车銮摇晃,又让人渐起困意,便合目拍着他,继续回笼去了。 路程走了一半,晚上到一处小行宫落脚时,当地太守来报,京城递了一卷信来,压在此处有几日了,要交给秦太傅我。信上有禁军中尉雾谭的官印。 雾谭在信中,先言京城一切都好,再用一长段事无巨细地问我身体;再汇报仍然没找到墨门,但有消息称就在西域地区。这些很寻常,最后不大寻常的是,他竟还一项项询问北境边城目前情形,几乎是调查,希望我能整理成文给他。 说来,总觉得雾谭最近情况极不对,又道不明。他似有些未与我讲的打算。 云何欢一起看完,道:“雾谭哥似乎对北境很感兴趣。” 我想了想道:“陛下,你来回信吧。” 云何欢吓得毛炸:“我??” 我道:“臣想考教陛下这段时日体察民生所见所感,记住了多少。” 云何欢被我盯着,慢慢去摸笔:“那……你没意见的话,行吧。” 七日后,仪驾回京,雾谭带百官在司马门外迎接。他站得极其之远,对云何欢的跪礼极其之标准,高呼万岁也是声音最大的一个。先前雾谭经常连“陛下”尊称都不愿给云何欢,一直只说三殿下,而今却如此,我恍惚以为我看错。 接驾仪式结束,回宫后,我将雾谭召来,依然在那角落里老地方,将云何欢记的一小卷见闻递给了他。 雾谭站得跟我隔一丈远,伸手接过小卷竹简,又站回那一丈远。好像与我挨近了有刺。 他将其展开后,眉头微动,我便笑着介绍:“这不是我写的,是陛下所记。此行收获颇丰,谢元将军算是完全收服了。这里面所写可见,陛下对民生观察足够入微。我们还查了一桩军中拐卖良家女子的恶案。” 雾谭垂目阅着,道:“一路保护你们、提前回来的影卫说,你们没再出任何矛盾了。” 我颔首,老实交代:“嗯。我……已与他说开,余生无论几年,彼此相伴。陛下如今知错已改,会是一位明君的。我相信他,也请你肯相信他。” 这话说出来,我感觉浑身发毛。想想换作是我,劝过远走高飞过的挚友最后跟自己说,“他很好我们还是决定以后永远在一起希望你能祝福我们”,我恐怕会想砸人脑壳。唉但,情之一字,就是这么难以扯得清。 雾谭不会砸人脑壳,然他估计会难哄好几日,给我冷脸看。 是以我说完便等着,看从哪开哄。 雾谭却点头,二话不说地将这卷竹简收下了。 “你们刚回宫,事多且忙,我禁军中也有不少要务须去交待,”他神色轻松地说,“各忙各的去吧。有空我再找你说件事,先走了。” 我微懵。这语气平和温柔得都不像他。 雾谭定着我道:“平日里多让太医看着,按时喝药,照顾好自己。” 我道:“哦,好。我晓得,何况陛下也盯我身子状况盯得紧。” 雾谭嗯了一声回应,然后,就这么从各个殿顶跳走了。 第87章 山有木兮 出去玩转一圈回来,实是不可开交地忙。 但没忙到我头上。云何欢说到做到,完全自己扛去了。为避我非要跟他一起忙损了 身体,他一份奏疏也没让送回寝殿来,都运到了御书房。他人也在御书房疯狂埋首,只留一打太医围着我。 我也随便被这打太医围着,让喝药就喝药,让用针就用针,让吃清淡就啃白菜。 等到半夜,蔡让来传话,言陛下还在看奏疏、连夜召见臣工说事,太傅大人困就先睡,身体要紧,不必等他。我颔首表示知晓,但我还是打算等等。蔡让要退,我环视一圈寝殿,忽然匀过来有点不对劲。 我这样子等着,不像是做太傅的。 思索一番,我选择披衣起身,去御书房找他。顺便让人切点雪瓜来,我好端进去。 似乎反而更像那什么了,但这不重要。总不能真让他一人在那熬大夜。当年我在尚书台熬,他也是陪着的。 我进门时,一眼望见三个一起熬大夜的大臣爬着跪地,瑟瑟发抖。三人发现我来,纷纷转向我,嘴上道见过太傅大人。至于心里,大概在喊太傅大人救命。 我扫他们一眼,径直走向龙案后的云何欢:“陛下,怎么发这么大火?”到他身边,舀起一勺雪瓜。 云何欢瞅见碗,眼睛一亮,把雪瓜舔过去,又气鼓鼓朝他们扔了份竹简,过来扭着我道:“秦不枢,这几天地方递来了月旦评选拔出的士人名册,我一看,不是姓谢就是姓王,河北的全是姓崔。我觉得肯定有猫腻,但这些大臣都硬说没问题,跟我作对。我要被气死了!” 然后嘴唇靠在我手中勺边,示意还要我喂。 我继续舀:“若是因此,陛下错怪他们了。让他们回去,臣为陛下解释。” 云何欢大手一挥,高深道:“行,都滚,朕要与太傅议政。” 须臾,三个大臣麻溜滚了,门都记得带上,不需要内侍去关。 第88章 我将云何欢拉着坐下,装雪瓜的碗直接递他让他可劲嗦,缓缓道:“地方世族考教读书人,选官给天子,自然任人唯亲。臣理解陛下对此不满,但目下各地须休养安生,并非整顿的时候。且改变选官方式属于新法了,新法弄不好会如何,陛下应没忘吧。” 云何欢嚼嚼嚼,咽下最后一口,点点头:“那我听你的,暂时忍一忍他们,先不乱动,把国力提上去。”而后他捏着碗,左右使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迟早有一天,朕会让寒门也有面圣的机会。如此像秦太傅你这么聪明的,才不会落到州牧手上去,跟云藏建议什么挟天子令诸侯了。” 我呛了一下:“陛下打趣臣。”可见心情不错。 他放下碗,在我身上四处摸摸:“嗯,出门穿得足够厚。你快回去休息吧,奏疏我一个人看就可以。” 我瞅了眼案头,小山一样一堆。我道:“臣一人待在陛下寝宫中,感觉自己都成贵妃了。臣还没有那么娇,要陛下用金屋来藏。臣想和陛下一起看。” 云何欢只好道:“那你若有不舒服,就快回去休息,随时可以走的。” 我揉了揉他头发:“好。” “另外,”他将空碗捧过来,充满希冀巴巴地凝望我,“还要。” 我接过:“好。就再让人切半个。多了胃寒。” 之后,我将他一环,他就如曾经我们过过的无数个日夜里一样,开始坐在我怀里摆弄奏疏。 云何欢一改先前谨小慎微,仿佛丝毫没再有顾及我病弱的自觉,正着靠躺着靠,头搁我腿上腿搁案桌上靠。看到有趣的便分享给我一起乐,看到窝火的也分享给我一起窝。连就着我手吃雪瓜,也理所当然。 我曾说让他莫要再哭,想看他开心,他在我面前,便只有肆意开心的一面了。 希望他是真的这么肆意。 希望他是真的这样开心。 龙案案头的小山只是冰山一角,十数天里,除却上朝,我们都待在御书房内翻奏疏,批完一车又来一车。云何欢看奏疏的姿势也不断变化,起初坐我怀里,后来和我一同躺着,我提了七八遍对眼睛不好,他才改成趴着。 只是仍不让我帮着批,绝不给我找半点累受。 于是我仅能很无聊地在旁边给他递吃递喝,一会这样糕,一会那样莲子羹。云何欢很是受用,还说我亲手给他喂的更香。 这不坏了,倒反天罡。说好他做我的娈宠金丝雀,我成贵妃了。 也无法。君要臣做贵妃,臣只好做贵妃,做喂吃喂喝的红袖,做陪伴笑闹的解语花,做看累奏疏后抱着小憩的软枕。 如是第十八天,最后一车拖来的奏疏,我的陛下终于批阅到了最后几卷。 我正考虑要不晚上的点心让御膳房给他偷摸掺点羊奶来做,云何欢拽着我袖,摇了摇。我望过去,他面色深凝,手中一卷奏疏往我面前递。 我接过,笑道:“已经无所不能的陛下总算有政务不通,打算问臣?” 云何欢摇摇头,眉头仍皱:“你……你看看。” 我将其展开。 写奏疏的是,禁军中尉。 将士之用,在于报国之诚。臣闻边事艰难,恳请圣恩允准,命臣效力北境边陲,永定我疆。 雾谭上奏说,他想去北境守关了。 我赶到校场时,雾谭正面对着五六个小将,走来走去地说话。 我知道他将我所有影卫都管理得很好,便从没在意过他如何管理的禁军。倘若他背叛,我与云何欢可以说是将骤失眼线和兵权,但我晓得他绝不会。 见他在交待事情,我便远远地等,等他有空。不过有个小将瞅到了我,与他招呼,指了过来,雾谭便回身了。 我很久没有观察过他,这时才发觉,他早已换下黑衣,穿上了一身战甲,瞧着真是很威风。 我手里拿着那卷奏疏,他步过来,我递给了他:“雾谭,你为何突然上奏……要去北境?” 雾谭瞥着奏疏,没接:“我先前说过,给你把禁军养熟,就去北境收拢边关精兵的人心。” 我道:“但,现在你管禁军还没有太久呢,北境有谢元将军,他已愿效忠陛下,北境精兵不会反。我觉得,禁军这边更需要你些。” 雾谭摇了摇头,道:“在我刚入禁军做中领军时,便调了十几名影卫进来,之后又擢升不少缺乏背景的寒门子弟,这些人对我绝对忠诚,也就是对你绝对忠诚。时间虽不长,然这边我已经安排妥当。” 他这样一讲,我望过去方认出,那几名小将中有三人十分面熟,果真是雾谭领着长期护我身边最常见的影卫。小将们向我躬身作礼,我道了平身。 雾谭接着讲:“而北境现在,正需京城派将领前去交流。即使谢将军能把控住这二十万精兵,他年事已高,还能压几年?破戎狄京城这边有功,此刻派我去军中领一支兵,正是时候。我会逐渐让这些精兵真正掌于京城之手,让你们无患。” 兵事,雾谭的确比我更了解的。 我一时不言,雾谭又道:“且北境离西域更近,有墨门任何消息,我都能更容易收到。我可以确定,墨门就在西域某地。” 我踌躇道:“可雾谭,如若你去了北境,便只有述职或传召,才能回京,就……” 就几年都难得再回来一次。 以我寿数,大约此生,再也见不到人了。 我最后,选择委婉地说:“我还是希望,你在京城多留一两年时间。谢将军筋骨犹健,不差这一两年。至于墨门……我一直有跟你说,找不找都无所谓。” 雾谭牵起一丝笑:“拖久难保北境会否出意外。何况,我留在这做甚?你如今又不需要我继续贴身保护。” 恍惚回想,上次雾谭蹲房梁上守着我,已不知是多久之前。其实以我地位、以我目下出入时周围的人马,的确不可能被刺杀了。 我叹口气:“每日想见你就能把你叫来见见,我都习惯了。雾谭,我习惯你留在我身边。” 雾谭道:“我知道,一直是习惯。” 我骤觉他今日话头奇怪:“雾谭?” 雾谭闭了目,深深呼吸几回,似竭力压下某种情绪后,再睁开:“是习惯而已,我一向自知。你的眼睛只望着外面,没有变过,如今历经波折你终于得偿所愿,我很恭喜你。可这也意味着我再留在你身边,不合适。” 我忙道:“怎么会不合适?这之间又没有关系。” 雾谭停顿片刻:“……关系很大。你听不明白吗?” 从前与雾谭交谈,我曾觉有一根轻线挠在心头,又转瞬即逝。微微发痒,不明所以。 此刻他说这样的话,我才惊觉那根线是什么,意味着怎样的意思。 他在我身边,有八年了。 雾谭看着我,牵起一丝笑:“现在明白了,是吗?” 我全然僵立住,无法动弹。 八年间,我身为臣子能和主公翻脸你死我活,对云何欢也非事事迁就。而雾谭,他就像个亦步亦趋的影子,我的任何决定,他都只管去做,做得超乎想象地好,从没有反对过。 如果,有人能忠诚到这样的地步。 “当年,我右肋中箭,一身是血地撞进你的营帐。我用最后的力气提刀架着你颈上威胁你,你却没恼,不仅帮我藏身,还偷偷为我治伤。军中医师不能叫来,我的伤口都是你亲手处理的。这里,还有疤痕。”雾谭比了比自己已穿着厚实护心甲的胸前,终于笑得眉眼一同弯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结草衔环以报,可到现在,我到底还剩几分是为了报恩,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第88章 无归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微发抖:“……雾谭,如此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若你能早些讲清,我……我……” 我没能我出个所以然。雾谭目光低垂,落向我手中奏疏:“连你都不知该怎么办,叫我如何说。” 是啊,我又应该说什么呢? 临到此时,对不起,抱歉,你的付出更多,我欠你的才是根本还不完……似乎无论怎样回答,都不合适了。 我将奏疏攥紧:“你今日当我的面,讲出来,是打定主意必须要走了,对么?” 雾谭回答:“是。这次你拦我,我也不会听你的。” “打算何时出发?” “只要奏疏的朱批下来,三天之内。”他顿了顿,“若迟迟不下,我会一直写。” 我觉着自己脸有些僵,勉力拉扯,终于牵出个笑给他:“好,我明日,就把这份奏疏批了红返给你,放你去北境,在谢元将军手下做一个副将。有京城背书,那里的将领短时间不会为难你。” 雾谭坚定道:“我会尽全力在北境立功,让边境更加安宁,逐渐拿下这二十万精兵,让他们完全听任京城驱使,做京城的剑。” 我过去常问,参与军务做将军是不是雾谭本意,我说若不是,绝不勉强他。他的回答却往往模糊。 第89章 原来他的回答乃是,同时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他才义无反顾地去做。现在他又准备为我去做了,我知道了真相,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 雾谭踌躇,与我相对无言片刻,又道:“倘若……过几年,你有需要我紧急回京的时候,直接告诉这几位在禁军中的影卫,他们将派人以最快速度传信,比走官道的谕旨更快。” 他在说,如果,没有发生奇迹,仍旧走到那最坏的情况,只要我想见他最后一面,他必飞速赶回。 我点头:“好。但你也得答应,人的一生很长,在那之后,莫要想不通,再被我给绊住了。” 我说这话,雾谭眸中闪过一丝亮色,只是他转眼便瞥向别处,掩盖掉了:“知道。这江山,我会替你那陛下守一辈子。” 我掐着竹简缝隙,想了想再说:“另外,去北境一路十分颠簸,三天之后,容我命人备好最舒适的车马,在雍门外送你走吧。” 雾谭瞅了眼宫城方向:“这可很容易让你那陛下接着误会了。” 我忙道:“不会,便仅是……朋友和兄弟,以礼相送都应该的。”雾谭面色依然紧凝,对此并无松懈下来的意思,我便开个玩笑:“我以前就送过云知规北上,还和他在雍门外饮酒,难道我与他能有什么可误会的吗?” 雾谭轻叹了声:“既如此,随你的便。” 随我的便,也不知这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让人心里头悬着。我再三强调三日后辰时雍门外见,硬逼着雾谭勉强点头,方才离去。 回到宫城寝殿,已是入夜。我将这卷奏疏在案前展开,一字一句如实地与云何欢讲清了雾谭的意图,种种来龙去脉。 其实避免误会,我完全可以装作还不晓得雾谭对我的心思。但一个谎总要用无数谎去圆,就像以前,我总怕着何欢知道了毒酒之事会担心,独自强撑,最后反而令他与我渐行渐远,我们共同对对方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如今看来,唯有真诚相待,才再不会出嫌隙。 云何欢听完,二话不说,拿过朱笔立刻批了。 他把奏疏递给我,认真道:“以前云昭府上有一辆极宽大舒适的马车,现收在国库里,雾谭哥一定要走的话,我把这个送给他赶路;而且三天时间,我们还可以给他准备一份很丰厚的行囊。” 于是奏疏从尚书台发下去后,我们便行动起来了。 我挑了几件锦缎做的厚衣厚斗篷厚鞋,两顶颇为挡风的毡帽,贴身衣物也多备十几件新的,又去武库找出最锃亮的战甲、最利的横刀。 云何欢准备了种种京城才有、又能放比较久的点心小吃,由于我们都不清楚雾谭口味,印象中似乎喂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便都带了两样,鼓满一大堆。 另还有不少想到就抓来的东西。比如,专门拿个陶罐装了一抔新泥,如果雾谭思乡可以抱着思一思;笔墨砚备了新的,南方进贡的,方便他写奏疏上奏;还有少不了数百两银和百两金,本可以更多,只是再多就不方便拿了,且他也未必会接受,不如以后慢慢寄过去。如是等等。 第二天的晚上,内侍将这堆东西分门别类捆好了,真是巨大两包。 云何欢兴叹:“我半包都拖不动……雾谭哥是自己走吗?多让几人装箱抬着,一起送去北境,会不会更好?” 我摇头:“雾谭去北境是从军,由奢入俭,若阵势过大,会不够亲切,在谢将军那边,难以体现虚心从军的决心。这里头加起来估计有我的人那么重,但无妨,雾谭拿得动的。” 云何欢目光诡异地瞟向我,好像在想某些与我有关的不大好的事情,渐渐流露委屈,笃定点点头:“这倒是。他力气的确大,抱你……这么重的东西,一捞就走了,我追都追不上。” 我缓缓地疑惑:“?” 他溜开:“我……再去挑点吃的!路上不能把雾谭哥饿着!” 不多时,云何欢又找来几包糕点蜜饯、一些诸如核桃船之类占空小的玩物,蹲在两大包行李边,往缝里塞。也不让寺人帮忙,只亲手装,边塞边偶尔回头看看我,对上一瞬目光,慌忙又转回去,继续吭哧吭哧往包裹缝里塞东西,力图使行李再大一圈。可以说是在非常费劲地表现。 以前我以为说清楚我和雾谭的关系,就能让他心里头松和,谁知……这下无论我怎样看待雾谭,何欢此事上谨小慎微的态度,八成是改不回来了。 这些弄完,他又跑到案前,翻出一张信纸,仔细展平。我看着他这行为,问:“陛下还要写信?” 云何欢比划着局促道:“我觉得雾谭哥,嗯,应该不喜欢我送他走,但我又有话想给他说。” 我步近,坐在他身边抚摸他头发:“陛下这就瞎担心了,你一起去送,雾谭也会接受。不过臣觉得留信在行李里也很有必要,算作一个惊喜,陛下请写,臣帮陛下掌眼。” 云何欢提着笔,纠结皱眉,一会看我一会看信纸,半晌都不落字。 我极尽真诚:“臣就小小地瞧一瞧,不吃人。” 云何欢考虑良久,一拐身子跟我背对,将信纸挡在袖下,才开写了。我不信邪,抻直脖子从各个方向瞧,结果都被他敏锐察觉到,全给我挡住,一丝缝都不漏给我。看看又怎么样。 写完后他径直折起,塞进竹筒,再迅速把竹筒按进那边包裹里去,往里面摁,翻都翻不出来。完美收官。 我全程寂寞地什么都没窥见,很无奈:“……嗯好吧,陛下,天色已晚,咱们去休息。” 用过晚上的苦药后,我啄了啄他的嘴唇当蜜饯,再享受了他小半个时辰揉脑袋,神魂都舒展许多,便裹上云被,互相乱七八糟交叉着腿抱一起睡了,没有再做别的。毕竟明日送人离去,须起得早。 只是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殿顶传来踩响声,且来回故意不停,很像雾谭平日找我时打招呼的方式。 我坐起身,望天,确认我没有听错,正是雾谭找我的信号。扒我半边的云何欢也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秦不枢,这个好像是……雾谭哥来找你了?” 我扯过一件斗篷给自己套上,又找另一件要给他套,想拉他一起出去,他却推拒:“不了,我等你,你一个人出去看吧。我这次,不偷听你们说话,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便搂过他后颈,贴吻两边面颊:“那陛下安心等我。” 月色如练,铺落一层薄霜,殿前树影清明。记得许久以前,我把睡得正香的雾谭从房梁强行扭下来,让他听我谈心,也是在这样一个澄澈的晚上。 老地方那角落里立着个黑衣人,我下意识想喊雾谭,但走近几步,就发现不对了。 黑衣影卫见我,快步上前,到我面前单膝跪下:“太傅大人。” 是前日见过的禁军小将之一,雾谭的左膀右臂,我记得名叫百方。 我抬手示意他起来,问:“雾谭派你找我?” 百方道:“是。首领命我……过来向大人交待一些话。” 我疑惑:“方才那声响是雾谭自己常用的信号,他为何自己不来,却派你来?” 百方深垂下头,沉默。 他这样态度,我霎时背后麻凉,隐隐约约,已有两分猜测:“雾谭……人呢?” 百方又迟疑,才缓慢出口:“首领在今日傍晚关城门之前……就出城北上了。” 我感觉,仿佛自己身上攒了三天的那股劲,顷刻便和心里紧绷的一丝弦一同消散,断了。 我的声音勉力耐着,还在问:“他,怎么走的?带了多少行李?” 百方回答:“……两个时辰前,首领背了个小包裹,一人一骑,在雍门出城时回头长望了一眼,而后马鞭一挥,便扬尘而去,再没回头。” 我这两日都只顾着为雾谭收拾,不大敢再去面对他。我想,若有要说的,在送别之时怎样酸涩抒情,都会比较合理,于谁都不容易尴尬。 所以我真的很想给他做一场隆重的送别,如此我欠他的,或能弥补两分。 我没想到他会不声不响地提前就走了。 眼眶微有些热,我忍了又忍,才忍下来:“我和陛下给他准备了大马车,两大包的行囊,有衣物、战甲、精刀、零嘴……说好三日后辰时送别,可明日才三日后呢。” 百方又向我拱手:“首领希望,大人莫要因此难过,所以才让我当夜就来告知大人,并为大人带一句话。” 我问:“什么话?” 百方一字字道:“首领说,他记得大人您想去草原跑马,他提前一天走,就能提前一日去草原上,看一看了。” 我听着这话,在清亮的月下,默默静立好一会。 我曾与他有此约定,去城外跑一跑马,后来诸事繁杂,我失约了,也没有再想起。 立很久之后我问,雾谭还有没有留别的话。 百方答,没有,仅此一句。这就是雾谭要传给我的所有消息所有的话。 第90章 他讲完,恭敬退下,像雾谭以前那样跳上殿顶,越过无数宫室,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寝殿,脚步有些虚浮,拨开帷帐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到最后一层帷帐处,里面的小人蓦地撞出来,隔着一层朦胧带着风扑进我怀里。当帷帐完全拉开,他脑袋更死死靠在我心口,挤得更紧。 云何欢将我抱过一会儿,仰起头:“雾谭哥他怎样?” 我说:“雾谭已经自己骑马北上,离开了。” 他有意的。这一走,已是再也见不到了。 云何欢瞳眸收缩:“怎会……” 我不想再说什么,只是也如他一般,反过来将他往怀里揉,死死地抱紧了。此时此刻,我真的只想抱他一会。 云何欢不挣扎,手指勾在我肩膀,由我揽了良久后,开口道:“没、没关系,秦不枢你别哭,我们准备的行囊不会浪费,明日我就让人带到北境去,务必亲手交给他。没告成别,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把想说的写在纸上,给雾谭哥留信的!相信他一定会读……你别伤心。” 我轻轻抹了一抹眼角:“无妨,我不留信。雾谭不需要我再对他说什么,这包裹,明日就直接寄过去吧。” 云何欢还纠结着,我牵出笑,将他稍稍抱起:“很晚了陛下,睡个好觉,才是我们现在最要紧之事。天下很大,国事很多,明天,以后,我们还有得要忙呢。” 我把他重新抱回床上,一起裹被,做回互相交缠的姿态。我闭上眼时,他手触到我颊边,动作轻柔地细细擦拭完毕,才道:“秦不枢,不哭了,不哭了就好。雾谭哥无论在哪,都肯定希望你身体康健,你也要听你自己的话,养好身体,睡个好觉。” 我向前,吻上他的眉眼:“臣遵命。晚安,陛下。” 今晚好眠,为了明天。 第89章 遗表 我靠坐在床头,榻边一位胡子花白老拉长的老大夫为我把脉,而后探我额边,观我口齿。 近两年,除却那副找墨门医师的张榜,云何欢同时也在重金求取各路江湖名医入宫为我一看,几乎每十几日就来一个。譬如今天这位,就是蜀地揭榜、核实身份后火速礼送进京城来的名医。 我次次要被他们翻看七八遍,都已习惯,让干嘛干嘛,一向乖顺。 看诊完后,这位大夫也写下一副新药方,交与旁边寺人。另再嘱咐我一些老生常谈饮食清淡等等的话,我一一答应。老大夫这厢说完,就出去了。 殿外的是一大群太医,以及云何欢。我仅能大约听见他们交谈,期间老大夫叹了口长气。 去年起,讨论病情便不再在我面前进行。每一个人总笼统地说,让我安心养,莫要忧虑。他们什么都没对我明讲,但越来越疲惫的身体、越来越难熬的头风,以及肺中旧伤时常复发、冷不丁咳一滩血出来,我是傻子,也能明白这是怎么了。 当年太医诊断,只有三年无虞。今已四年。 晚些时候,太医熬了新药来,云何欢跪坐在身边,用匙舀起,亲手喂我。我看着他,张嘴一口一口抿下。 几年过去,他长开了些,眉目不再那么张扬艳丽,眼角微垂,染上两分难得的温柔。以前把着他如此这般,尚有一丝莫名的罪恶感,而今好许多,他从小美人变成一位大美人,虽还是瘦,却总叫人想要肆无忌惮地亲吻,再贪恋。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很想。 “陛下,”我尝试问,“今日那位蜀地大夫,如何诊断臣的?” 云何欢悚了一下,回答:“就……还是那样,让你按时吃药,放宽心情将养。他说,过去几年都能平平安安养过来,以后注意着点,也没问题。” 我笑了笑:“是吗。可最近几月,臣总感觉头彻夜地在疼,用过安神药也难以睡着。” 云何欢放下药碗,搂过我颈,贴唇在我耳边轻吻,安慰:“是你忧虑太多。别瞎想,慢慢地就能治好。” 我只好维持着笑意点头:“陛下说得对。” 喝完药,我借故冷,让他将架上的衣袍拿一件过来,而后趁他转身,低低闷咳一声,将血咳在衣袖内侧。量不多,捏住就掩盖了。 如今睡觉,他也不再扒着我身,仅牵住手。以前腿那么喜欢搭我腿上,习惯也改了。 不过这样,也方便我一人下床。 我佯装入眠,等到深夜。小心从他指间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将他惊醒。下床时一股强烈钝痛袭上脑仁,黑暗迅速侵袭视野,我勉力搀稳一侧墙壁,停缓很久,渐渐能看清东西了,再往前走。 殿中另一侧是他平常批阅奏疏的地方,灯火还燃着,昨日没有看完的奏疏也还放着。只是如今的奏疏已非大堆大堆竹简了。 危氏大玄时民间已多有造纸,前两年四海安定,能人工匠倍出,更将其改进许多。不久前一位新臣上奏,建议完全以纸张代替竹简奏事,如此由上到下都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何欢极重视,力排众议,果断推行了此法,将奏本改为书折。如今所见桌案上的两叠,搁以前,可要两车来拉。 我遂坐下,翻看一番他已批红的奏折。 又一年时近年末,州县上报的税收与收成,已是四年前的三倍不止。还有州牧夸张吹捧,说在陛下英明治理下家家丰收、路不拾遗。这当然是瞎扯,但至少不似当年,我随云藏行军时所见那般,路多饿死骨。连宫里用的膳食,都丰富了一倍。 最后,我几乎将所有奏折翻看完。 从前所奏,边乱、造反、党同伐异;如今最激烈之事,乃大理寺发现某某市井惊天要案,此男如何此女如何,简直不忠不孝人神共愤。我津津有味读罢,甚至都觉得饿了。 一切如我所想,发展得很好。 但我半夜起身到这,并非为了读个津津有味。 我左右翻,总算找出一本空白奏折。便坐正,蘸墨,提笔。 臣不枢奏。 臣资朽钝,得陛下殊遇,纵有偏误,皆俱往矣。今臣躯沉疴已深,唯余旦夕之命,幸尚有残喘之力,书此遗表,上达天听,望陛下拨冗垂阅。 陛下吐哺勤政,查民疾苦,已越四载。臣一望陛下长施仁政,续安社稷,得天下归心。二望陛下亲贤远佞,广纳谏言,若有政务不通,常咨臣工,必可博学广识。三望陛下不忘国危,以文景为鉴,充盈府库,强兵畜甲,则北祸不敢再起。 我想到什么写什么,书到此处,却发现自己写得像老爷爷一般啰嗦。想再就某些细节强调一番,可再想,许多我能料到的细节,他早就已经做到。 唯有一件事,我不知他能不能做到,恐要仔细写写。 四望陛下切勿为臣过哀伤神。臣本布衣,得今日圣恩,已千万人所不能及。生死有命,亦非人力可移,万望陛下珍重龙体…… 还未写完,头颅中又一阵疼,眼前发黑。我忍耐了会儿,想等这一阵过去,却怎么都等不到,反而炸得愈来愈难受,不得不伏在案前歇息好一阵。幸好及时将笔放回架上,应没有脏污了这份遗表。 渐渐缓过来,我再重新提起发抖的手,拿过架上的笔,书下最后一句。 臣于地下,默佑吾爱。臣不枢叩首再拜。 只是我刚将此句落下,执笔的右手,便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案前的人给捏住了。 我缓缓抬目,他一件衣服都没披,一身单薄地站在我面前,神色深纠难辨。我没听见他靠近的声响,大约鞋也没穿。很久之前,他凑到我跟前来扭着我想与我玩乐,就不爱穿鞋。 所谓遗表,是要等我死后再让人交给他的,彼时劝谏更加有效,而现在看了仅能徒增伤心。我抬袖要挡,但我这身病躯,哪里可能手快,转眼奏折已被云何欢拿到手里,默然地读阅。 我叹口气,松开了笔:“陛下。” 烛火下他的眸光渐渐明亮而模糊,我忙道:“臣预备个万一,万一而已。臣一直相信有陛下亲身照顾,臣会慢慢好起来,这也是陛下一直跟臣说的。但万事总有个……” 我没说完,他已飞速绕过案几,拱到我怀里了。 他如今已比我当年与他重逢时还大一岁,虽个子没再窜,至少瞧着成熟像样了点,在朝上压迫力强了不少。可在我这,他仍是十几年前,破茅草屋里那只找不到家的脏小猫。 他揪着我肩膀埋在我心口。我搂着他脑袋,捋着头发。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天地间只能依靠彼此,良久又良久。 天都快亮了。 我在他耳边,缓声道:“昔日大夫诊断,臣拖着这头风,仅撑得住三年。今已四年还多,臣竟还能活动。臣在陛下的照顾下,多赚这五百余日光阴,很长了。” 云何欢不言,只埋头一味往我身上挤,爪子把我衣服越发揪紧。 我与他再默然抱了会,重新劝:“臣与陛下的纠葛太多,仿佛已过完一生那样长久,其实陛下今年,都没到二十五岁。四年前,臣便尝试过与陛下分开来让陛下独立,但效果不佳,还反而惹得陛下病情复发。可时至今日,陛下总要学会一个人往前走的。” 第91章 云何欢还是不语,力图缩进我怀,做回十岁出头的小猫团子。不过他又极其小心,半点没有压住我。 我轻拍起他圆溜毛乱的后脑勺,抚慰着,真当他是只小猫团:“这件事臣与陛下细细分辨过,最后是陛下亲口答应了臣。陛下莫要忘了。” 再很久很久,等到几近完全天亮,守在寝殿外的蔡让都带了一串人进来、准备唤君王起身上朝,闷在我胸前的脑袋才微微抖着,点了一点。 然后,他借我衣服将就揩两下,抹掉泪痕,重新端起作为一名君王应有的坚定冷肃的神色,转身让蔡让伺候洗漱穿戴,上朝去了。 云何欢走后,众多寺人与好几名太医进来,将我扶回床上,开始今日对我的仔细盘问和照顾。 巳时三刻,我用完两次药、挨了针,殿内又用药草熏过。如此一顿忙完,在一个大部分寺人退开、床榻边唯有蜀地那名申姓白胡子老大夫的时候,我提起力问他:“申大夫,此刻无人,还请您与我实话,现在我这病要治好,可还有法子?” 申大夫缄口摇手,表示不敢说。我道:“您讲便是。有我在,即便陛下晓得,他也不会将您怎样。” 申大夫一阵犹豫,我一直凝望他,他才讲了:“依草民所见,太傅大人身体虽然亏虚,却并不是真正要行将就木,症结还是在于脑中风涎。若能将其取出,还是有很大希望延年数载甚至十余载的。” 我听得笑:“可将其取出本就是天方夜谭,对吗?” 申大夫闭目颔首。 天底下敢放言做成此事又广为人知的,目下唯有一个,即当年从墨门出山、悬壶四方的名医华卓。 这样一个好人,却被推出宫门外当众斩了首。 我没有话可再说,继续躺靠在床头,假寐休息。 云何欢政务太忙,下午也没回来。我本以为今日也是缓慢等死的一天,在考虑昨晚那遗表已被看过了且不够详细,要不再重写且扩展一番。 但午后半个时辰,做了禁军中尉的百方却突然不经踩房顶发信号,直接冲进了寝殿来,风风火火,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路十几个寺人都没有拦住他。虽说云何欢也默许我的影卫们这样做,但终究是天子寝殿,这般唐突,太不寻常。 我见他神情紧张,手里捏着卷信,一下了然:“雾谭有急信,要飞速报给我?” 百方答了是,半跪在床前,双手奉上信件。 我展开看罢,手指猛地一颤,险些没有拿住。 挂了四年的天子求医令,终于在西域的一座边城,有人揭榜了。还一次揭的两张榜。 揭榜者的身份核实无误,的确是墨门弟子。他有和当年华卓相似的装束和印信,并已在当地行医数月。名叫乐韶,年岁仅十六。 第90章 故人 乐韶就是危韶用的假名。 雾谭做事很完全,此信到我手中时,危韶已由他十数名亲信护送,正在赶来京城的路上;他还提前向危韶了解了一些我可能想知道的消息,比如他近年过得如何,墨门究竟在何处。 危韶回答,他走上了昆仑。昆仑之上有仙山,名曰增城,定时招收弟子,登仙者相竞,千人择一人。他并没有特别的仙缘,但山上的神仙怜悯苍生,近年在其中一座山头开设一凡人门派,供有意者求学,废寝忘食孜孜不倦者即可进入。这下辖的凡人门派就是墨门。 近年他均在墨门求学,数月前医术小有所成,下山帮助百姓。这就瞧见了京城的张榜。考虑再三,他决定回来一趟。要求唯有一个,不要声张。 我看完这信后不久,云何欢也撒下政务冲回来了,手里捏着份奏折。他望着我,神情从惊茫逐渐变成泪水溢满了眼,将奏折递过来,手指不住哆嗦:“秦不枢……你看。” 他手里的是雾谭的奏呈,说的与我这急信是同一件事。我也将信展给他看,他更是半点都忍不住,像个孩子般捏袖子擦眼睛,左边揩完揩右边,最后满脸都是水泽。 我替他擦拭着,笑道:“这也是巧了。臣当年担心昆仑山高,影卫上去探出人命,就没准雾谭派人去找。这么多年找不到墨门,偏就是漏了这。” 谁能想到昆仑真有仙山。 云何欢点点头,坐到我身边,又埋在我怀里了。 这次他没光顾着哭太久,很快叫了蔡让来,命其准备接风。危韶要求不张扬,我提议,这场小宴干脆就办在我府里,人也住在我府里。仙山清修气息浓重,菜品要选清淡可口的,更须准备好茶,等等。蔡让一一记下,出去开始安排。 但身边云何欢刚刚缓过劲,却又开始抖。我低头瞧,他被我揽着肩膀,忽而看我、忽而看别处,眸色极其惊惶。 我问:“陛下在想什么?” 他下床,在床下摸进一处暗格,在暗格里扯出两层抽屉,找出个精致的匣子。匣口推开,里面正是当年那枚据说本应交与柳邵授业恩师的戒指。 时过多年,这戒指色泽依然宝蓝,泛着流光。以前我没搞懂为何长这样,现晓得了——这大概真是昆仑仙山上,神仙之物。 云何欢将匣子捧着,躲闪道:“我看信里说,危韶他是没能凑上仙缘才进的墨门,我在想,会不会这个东西,我给他拿走了,可其他人有,所以……最后神仙就没看上他。” 我一愣。片刻之间,他考虑得相当跳跃。 云何欢把匣子抱在胸前,越来越愁:“要真是我当年拿走柳邵给的信物害他只进了墨门,他……会不会怪我恨我,不愿为你治病?” 我目视着他,沉声道:“陛下,你且过来坐下,听臣讲。” 我这语气一向是要教他道理时才用,这些年政务他早已独当一面,我也就许多年不曾用过。云何欢一听,立即挺直腰板,蹭到我身边,上床长跪下来,仰脸认真看我,两手拿着那匣子,乖巧搁在膝前。 我伸手,与他一同把住匣子:“陛下,如今虽两全其美,危韶不仅活着、还成了墨门弟子,可我们绝不能因指望他救我性命才好生接待他。记住,你我都因旧事欠了他一笔、欠了墨门一笔,他揭榜回京,是相信我们。他因我们一生多出无数波折,是我们犯下过罪孽,请陛下端正态度,这次主要是为赎罪。” 云何欢眼色黯然了一瞬,不过还是仔细点头:“我知道了。” 七日后,雾谭的影卫护送着一辆马车进京,避开众人目光,径直拐入我家后门。 可我没去成。 我一早便被头风疼得昏过去,醒来又呕又咯血,难受了一整日。清晨云何欢急得要守我床前,最终是我将他赶走,到我府上去接危韶的。 到晚上,蔡让派了个小内侍回来报情况。今早危公子到时,陛下微服亲自相迎,厅中一场小宴也已备好,两人席间相谈尚算融洽。期间陛下上前向危公子郑重道歉,并送上一个匣子。危公子笑了笑,便顿首接下了。全程陛下只让危公子在京城放心游玩,别的什么都没提。 其实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当如此。并非具备夺位资格之人都有心那把龙椅,当年柳邵让危韶西行昆仑,本就是打算让他远离纷争。如若没那场误会,我早应为他解清楚的。 幸而现在也不晚。幸好现在还不晚。 第二日一早,危韶仍然自请进宫,要来替我看看病。 于是我又坐在床前,开始如过去四年间时常经历的那般,应对一位新大夫了。 这次云何欢甚至考虑到要替墨门保密,将所有寺人赶到外面,其他太医也只准在外面待命。整个寝殿中,唯有我们三人。云何欢捋起袖子,如需打下手,他就亲自来。 危韶瞧着,样貌都和云何欢当年差不多大了,一身素蓝相间的道袍,真有仙人之气。他坐到床边,一层层解开随身携带的木箱,找出许多瓶罐和一根细针来,小心翼翼清拭整理。 趁这个空,我打算一问:“危公子,当年安乐乡的大火,究竟是为何?” 危韶手上忙着,平静道:“是我自己放的,借此趁乱脱身。” 果然。 “当年闹出许多风波,其实最开始,是因我误会了太傅大人,”危韶道,“爹爹已与我交待过秦太傅可信,但我听闻你似乎有意协助某位皇子参与夺嫡、而我父皇又死于非命,我便认为不能再信任太傅大人,才有意隐藏行踪,先朝相反方向走,去安乐乡,结果反而坏了事。” 我道:“抱歉……当时可以说完全是个意外。因我与陛下闹矛盾,他才行极端之举。在此之后,我也一度在想办法救你。” 危韶笑了笑,继续道:“我被软禁后,信物被夺,便更误解太傅大人了,坚信朝中有人不要我活。蛰伏多日,我才终于找到机会放火,在混乱中逃走,一路西进,半年后爬到了昆仑山下。” 我无奈叹息:“原来如此。人之常情。” 云何欢也在听,他站在后面远处,两手互相捏着,悄悄地发抖。有些话他不敢问,恐需要我循序渐进地了解清楚。 第92章 我便继续闲聊:“你既对我误解,怎又揭榜?当年墨门医师被先帝所斩,自此墨门消息都几乎销声匿迹了,我想你们门中,应有警示才对。” 危韶点了点头:“的确,那件事出后,很多同门都不愿再下山助人。我几月前下山,也本想救几条性命便回昆仑而已。路过读到京城两份与我有关的张榜,我也本打算视而不见。” 我更奇怪:“那你为何突然又信我,愿意回京一趟?” 危韶目光定然,手中摆弄东西的动作也缓了:“因为……我看见了麦田,很大很广、百姓在其中劳作的麦田。” 我心尖微微一颤。 他继续说:“很多年前,我徒步西进的路上,只见兵荒马乱、百姓困苦,路边大片大片的荒地。可这次下山,我却见那些荒地都变成金灿灿的麦田了。” 他说:“我看见找我和找墨门的张榜旁边,还有朝廷施下的良政。徭役赋税均大砍,部分地方全免。有时候官府的官吏也在田间,帮着百姓收割麦穗。” 他又说:“还有,夜晚宵禁查得不严了,路边冒出许多商贩,街市热闹非凡,士兵都在帮着维持秩序。听说我要设摊看诊行医,好多人都来帮忙。看着这些,我想……或许,秦太傅和陛下能将大玄治理得如此面目一新,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坏人。” 治国有方,我,我们。 这是民间我的声名。 我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再聊下去,会触及一些过去我想都不敢想、早已放弃的东西了。便半开玩笑道:“这委实片面。如若你晓得我为掌权,一刀下去斩了武安侯一脉几千条人命,大概不会觉得我是什么好人的。” “你为掌权杀了几千贵胄,”危韶完全停下手中动作,抬起脸,盯向我,“那又怎样?和千千万的百姓有关系吗?辅佐少君,令草菅人命者得以根除、平头百姓得以饱腹,这分明是良臣所为呀。” 我一时魂空,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染着些不可置信的沙哑:“……是这样吗?” 危韶深纳一口长气,道:“那日在边城行医,我正考虑是否应冒险揭榜,却见当地一大户派人挨家询问,可否愿意捐银,为病重的太傅大人立生祠祈福。他们路过的每一家,都或多或少给出银钱,最多者甚至捐上好几十两。最后问到我,我说,我平时都是看的义诊,没赚银子。等他们走后,我便再不犹豫,径直去了城门口,将那两张榜揭下了。” 我听得惊住:“立生祠?那是……名流千古的贤臣才能有的,我……哪里值得。” 危韶目光定着我一阵,被逗失笑:“百姓认为值得。” 我本早已全然接受,自己会是个恶名万年的奸佞,永生永世落不着好话。可今日与他聊这一通,我不由又茫然了。 “生祠已经开建,总不能让他们白立。既是祈福,我一定会尽力救治秦太傅。”他终于整理好器具,对我道,“太傅大人,还请伸出手臂吧。” 第91章 留恋 起初是我先询问,想彼此理清当年那误会的前因后果,结果到头,反成了危韶为我解了两分心结。 我实是个沽名钓誉的俗人。 手臂被扎了三次孔,取好几小瓶的血出来;到后面胸前衣服也被扒了,用某种仙石照着看;最后仙石按我脑门上反复照。如此乱糟一通,我还在回味那生祠是怎么个事。 我甚至想问清是哪处边城、哪个当地大家在组织设立。可好像直接问也不好,显得我急着想知道谁在夸我。或许该让雾谭派人偷摸找找。 回味着,我又感觉这话多半是哄我的,怎可能有人给我立生祠。只怕正有许多人在咒我早点病死。 再回味,又觉他没必要编这故事阿谀奉承。他都是仙山上的人了。 言而总之,我被当酱肘子翻来覆去看时,脑中过了许多颇弯酸的想法,一团浆糊。 之后,危韶将一箱子东西拿到旁边,又找出一仙石,大约是开始对着我的血和我身上的留影开始施展仙法,彩光乱炫。 云何欢坐在床前看那角落,火石电光噼里啪啦,吓得攥紧了我手:“秦不枢,雾谭哥给我说,华卓给你看过病。之前华卓诊治,也这样吗?” 我一道望过去:“大差不差。华卓当时带的东西还没他多,未曾这样明晃晃发光。但诊断得挺准确。” 云何欢赞叹:“……神仙的弟子,哪怕只是凡人都好神奇。” 但他赞叹完,仿佛又忧虑了,眸色越发黯然。 我晓得他担忧何事,便低声问:“陛下,可要臣明白地问一问危公子,缺乏信物,是否的确让他没能面见师祖,影响了登仙之路?” 云何欢赶忙使劲摇头:“别!先……莫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他想起来生我气。” 我道:“其实,若危公子真在意这个,他早提了。” 他仍然甩脑袋,往我身边缩。我也没办法,我的陛下陷入牛角尖一向很够磨,只能让他一个人磨会。 过一个时辰,那边危韶终于鼓捣完毕,来与我说了。 他上来第一句,我肺中有瘢痕,头颅中有血瘤。身体虚弱至此,全因这两处问题,长期以来大损了血气。 我尚未与他说过太医以前的诊断,他这就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我非常肯定地认下,言与宫中太医所说差不离。云何欢也更坐直身,作专心致志状。 危韶顿了顿,接着道:“肺中的伤,不会立即致命,同时也只能缓慢修复;而这血瘤却有两分麻烦。” 云何欢敏锐一怔:“‘有两分麻烦’,意思是你可以治?” 危韶缓缓道:“人颅血瘤有许多种,太傅大人这个不算大,性质也并不恶劣。若能取出,然后静养,有七分可能痊愈。只是……位置实在是有点深了。” 我略做思考,抬手捂住后脑:“我记得经常是在这疼。” 危韶颔首:“的确,墨门医术有仙法加持,能够打开人颅、取出病灶、并保人颅完好,我也医治过两回类似。可秦太傅病灶位置之深,极大可能在麻沸后治病时就误损重要经脉,醒不过来。另外这个位置,我也从未打开过,毫无经验。” 我平静地听完,没有觉得什么。危韶毕竟才十七岁,我从一开始就没想靠他的医术续命。我也不觉让云何欢还个戒指便两清了,到底当年是我将柳邵晾在了外面。 因而我没吭声,打算接受现状。至少戒指已还,还知道他活得不错,我将来在地下能给友人个交待了。 但云何欢着急起来,问:“是还没有经验的原因,所以有危险吗?你……能否召门中长辈或师兄师姐来试试呢?” 危韶摇头:“是本身便具备一定危险,加之我缺乏经验,会让危险发生的可能进一步提高。至于师兄师姐,他们不会有人愿意来。我到这,都是背着他们的。” 我觉得危韶看诊到这,可以了,简直仁至义尽,便扯笑:“既然不好做,算了吧。危公子,烦请你为我开些药来服用,让我这身体能再拖一段时日,比如一年半载的就行。” 危韶将我一阵打量,低了声说:“太傅大人,如果您不打算……那用平日太医所开即可。其他药想见效,恐怕唯有仙丹了。但那东西,昆仑仙门是严令不准授予凡人的,我拿不到。” 这意思是,挖不出病灶,吃任何药都已无用,只剩一年半载。 我不禁又笑:“仙丹我有些阴影,便不妄想了。我这里危公子就当是看完,之后你想在京城看诊或游玩四处皆可,我府上会为你安排。等你想回昆仑,我们也将派车马相送。” 可能我对等死接受得太过坦然,连危韶瞧我都恍着,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我便扯了一扯云何欢,想让他将人劝走。云何欢却忽然站起,一字字问:“危公子,倘若你持刀开颅挖向病灶所在之处,先拿别人练手的话,能够提高成功的可能吗?” 我沉声:“陛下。” 再拽他,他身板坚如石雕,半分都扯不动。 危韶微微凝眉,瞥了我一眼,答道:“回陛下,可以。我用仙物辅助,事先练习成功的话,不仅我有了经验,仙物亦会记下种种细节,能提高不少成功几率。” 云何欢忙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找人。你要几个?” 危韶沉默了会,才回道:“若能成功,一人足矣。若不能成功,几条性命都是不行的。” 云何欢比划:“我是皇帝,我可以重金招人自愿来做,甚至给他家人封爵,我相信总能——” 我重重喊道:“云何欢。” 他浑身震悚,终于住口了,好似现在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僵立住,不敢回头。 为震慑他,我不得不说重话:“陛下,臣是这样教你的吗?为君者将无辜性命视如草芥?或者说,你至今仍认为像当年那种坑害崔家小姐的行为正确,为讨好我,才在我面前扮作一个爱民如子好皇帝?” 第93章 我往当年提,云何欢又吓得肩膀悚然一下,转回来小声道:“秦不枢,我是想,若奖赏足够丰厚,即便危险,也会有人愿为家人……蹈火一回。” 我望着他:“如此就是对的?” 他彻底散了气势:“……我知道了。” 我让云何欢将危韶送走了,送回我府中招待暂住,一定不能留在宫城。 然后我就开始不理他。 他坐在身边,我就自己看书;他给我喂药,我就冷漠地伸脖子过去嗦两口;他从这一侧绕到另一侧挠挠我手臂,我就左右拐脸,特别狠心地不搭理他。 晚膳我虽也就着他的手吃,但我保持冷漠,吃完就继续拿着册子看书,并假装听不见他扒楞我时发出的无意义呼噜呼噜或嘤嘤响。 云何欢忍不住了,一把圈我腰,仰着脸,又委屈又可怜:“秦不枢。” 我把书抬高,往天上望。 云何欢脑袋在我胸前蹭蹭:“秦不枢,秦不枢,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说这种话了,你理理我。” 我把衣襟拧一下,以防他蹭开,而后继续望天看书。 云何欢发觉这般毫无效果,便不蹭也不说话了,坐起来,手指放到我额角边,开始轻轻地揉按。 我还没告诉他,实际到现在,这样已缓解不了我的头痛,至多有放松助眠之效。就像他总不让太医跟我聊病情,这些年,我们都在假装一切只要努力就能向好。 或许是时候说些重话,让他接受现实了。 按了一会,他动作有些缓,我侧目望向他,他又立刻吓到了一样使劲加快。我便握住他手腕:“陛下手揉累了,歇息吧。臣今日感觉还行。” 他依旧不肯把手臂放下。 我牵了牵唇角,道:“臣理解陛下很想不顾一切地治好臣的病,但陛下也听到,怎样都不可能万无一失,最多提高一些成功的可能,如若失败,臣只怕连一句交待都来不及讲。臣想,就这么多看陛下一年半载,慢慢把一切给陛下交待清楚,也挺好的。” 云何欢道:“一年半载之后,如果你……我这边政务太多,做皇帝太麻烦,我又笨,什么都学不进去,我一个人,不行的。” 我捞过他脑袋,轻揉后脑勺的头发:“陛下说谎。臣已一年没碰过政务,住在宫里,像个金屋藏娇的贵妃一样,前朝却依旧井然有序。可见现在,陛下一个人早就可以了。” 云何欢提声:“没有,我没有觉得你只是贵妃。”片刻后他挠挠头,“好像也不对,你也不能叫做皇后,皇后的话你应该在我的……”然后一时陷入某种奇怪的纠结。 最后云何欢还是摇头,说不行,怎样他都想试试危韶能不能救我。我道:“陛下不要忘了与臣在草原上的约定。陛下哪怕一人前行,也须做称职的君王,做到底。” 他垂下头,不言。这很难看出他到底是肯听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我想还是应当在这上面冷肃果断些,以免他想救我想疯魔了,又去考虑什么抓人来给危韶做练习的事。便道:“而且,我们还欠着危韶公子许多,现又求他救我性命,臣没有这个脸。京城不是仙人弟子长留之处,还是请陛下过两日就派人劝他离开,务必尽快礼送出城吧。” 只要将危韶尽快送走,他怎么乱想都没用。 云何欢在我身侧靠躺下,出了很久的神,才答上一声不情愿的“好”。 仍是很难看出他听没听进去。 三日后,送危韶回昆仑的车马便出城了,云何欢亲自命百名士兵相送。 闹了这么一通,先有希望,再重新失望,我清楚,我的陛下必心境难稳。所以等危韶走后,我不再对他肃脸说教和冷漠,转而温柔又温柔,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好好做一位解语花贵妃。 这日早上我头疼疼吐过,下午才终于能动弹了。于是我下榻缓缓步到寝殿那头的案桌边,倚靠凭几,勉强坐稳,摸过近干的砚台,磨墨。 云何欢正埋在折子堆里,一恍发觉,受宠若惊,吓得跳起来要送我回去躺着。几番拉扯,他才战战兢兢地接受本太傅红袖添香在旁。之后好几份折子都抖花了墨点。 趁他愧疚感十足、能听进话,我红袖添香的这几日开始安抚他。 第一日,我翻看到一老臣乞骸骨的折子,便讲:“陛下你看,人生一场,不管十几年二十几年还是几十年,皆大梦而已。世上英年早逝者甚众,人是固有一死的,如若午时没死,那就早晚要死,说到底没多么大差别。百年以后臣与陛下总能相聚,不是吗?” 云何欢看模样听得有些晕乎,乖乖点头。 第二日,我见门边一盆牡丹凋落,讲道:“陛下,牡丹花期已过,成了枯枝,难道它的美就没有绽放过、没有让人心中留下痕迹吗?花期虽短,但它此生意义已经达成,甚至枯萎前,还能听说有人主动将它描绘入画、在画中永存,因而它也没有遗憾了。” 这次云何欢抽了口冷气,又把墨甩一折子,勉强点了两下下巴。我觉得他这表示意为认同我,说得很有哲理。 第三日,午时用膳,有只蝇虫飞入殿中,在扑上蒸鲈鱼前被蔡让一巴掌拿下,拍作扁平状。我望其感叹:“陛下你瞧,小虫须臾之身,也不知自己下一刻会死于非命。世上万物皆有尽头,任何人与茫茫无尽沧海比起来,都不过一粟之长短而已。天底下悲欢离合者甚多,你我说到底都是渺小之躯,既然天命已定,坦然接受便是。” 云何欢正在啃排骨,闻言筷子一哆嗦,半个排骨掉桌上。 我问:“臣讲得没道理么?” 他放弃了夹下个排骨,嗦起青菜:“……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有点牙酸。” 我贴心道:“噢,那饭后陛下记得漱个牙。” 第四日,我没能再讲动道理。 一大早就犯起老毛病,胸口闷疼,咯血,再脑仁一顿剧痛,伏床边咳血咳到一半生生给我疼晕。梦中整个人极冷极沉,连一口气都呼吸不到,跟溺进冰水里了一般。我几乎以为这一回我就挺不过去了。 再醒来,是两日后。 还是那样,一睁眼四周就是大圈的太医大夫,脑子混沌着就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喊,又被灌药,入鼻入口尽是苦味。我被他们折腾好一通,才有空道:“诸位,让我得个安生吧。” 不久所有其他人都退走,唯有云何欢坐在我身边。他托着我肩膀,把我靠在他的膝盖上。之后他开始老生常谈,抚着我说,这次虽惊险,也挺过来了,相信好好治,能有起色。 我往他里侧多躺两寸,在他衣上吻了一下,道:“陛下,臣难受,不想再治了。” 第92章 当年 云何欢微愣,手指从我脸颊剐蹭上去:“别说傻话。” 我道:“真的。臣这几日一直在告诉陛下,臣这一生,尽管至今未到而立之年,却已很圆满,在陛下的照拂下,多活许多时日,已觉足够。再这么拖下去,不过徒增臣的痛苦罢了。” 云何欢手指顿住,贴在我脸侧,不敢再动:“秦不枢,你……你这意思,是想说什么?” 我这几日在冰水里泡着,想通一个道理。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彼此眷恋又折磨、始终无法放手,不如早日有准备地快刀斩乱麻,强令他去习惯一个人的将来。 我回答:“臣想请陛下,赐臣一杯利索的毒酒,为陛下好,也为臣好。可以吗?” 意料之中,停顿良久,也没有得到回答。 喉里又有些腥,我咽下,将自己裹一裹,继续道:“臣从前可以和陛下一起吃撒满西域香料的炙肉,大口喝酒,在家里溜达帮后厨做事,出门在外鲜衣怒马。可四年来,慢慢地,这些臣都不能做了。臣吃没味的清菜,喝苦药喝得舌头都发麻,脑门上也被针扎得没一处好地,莫说骑马,走路都要当心磕碰。过这样的日子,臣很难受,不想再过了。” 我说得极缓慢,因我实在没力气。话说完,我再次等他的回答,只等到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到我脸上,滑进唇角,微咸。 我握住他顿在我颊边的手,说:“陛下,成全臣吧。臣是个骄傲的人,请你给臣留一些,最后的体面,好吗?” 他仍没有回答,我只感觉到落在我脸上的润泽越来越多了。 这样互相又停顿很久后,云何欢才反应过来,帮我揩了面,问我,声音极轻:“秦不枢,你打算……什么时候呢?” 再拖,再眷恋,也没有意义。 “三日后,”我拿他手掌,轻轻托在我的脸颊边,“在臣府中,院中的凉亭里,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臣与陛下互相依偎着,看书,习字,吃雪瓜和炙肉。” 云何欢不答话,闭上了眼睛。又有一滴亮光从他睫前滑下来,像星子一般,坠到我的脸上。 于是这天,我便没再喝苦药,也不用再闻满屋的药熏。 他这算是答应了。他答应得如此果断,我都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还需磨他磨很长时间,但他确实是立刻就答应了。 第94章 我要写份长折,云何欢未阻我,我们调了个位,我书写,他磨墨。这次的遗表我不想让他现在就看,我想得等我走了他来读、才真正有劝谏之效,因此他一晚上没有伸脖子好奇。 长折奏表写到一半,天蒙蒙亮了。脑仁后顶,又不住地发疼。 我说要睡会儿,醒了再写,云何欢便将我搀回床上,被子也替我掖好。我用不多的力气将他揽入怀中,让他辍朝,陪我白天睡大觉。 如是在第二日夜晚,这份长折,我才写完。 我将我对所有朝臣的了解都写了进去,谁可用,谁要怎么用,谁身上有什么把柄,一清二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照着我这奏表用人,能省很多识人不清、东拉西扯之事。 在此之后,我相信,他也能够完全平衡朝堂了。 这天睡前,我还是再喝一碗药勉强压一压颅后的痛。云被中,我也照昨日一样把云何欢搂在怀里。 他昨天默然落一日的泪,今日已然泪尽,什么都哭不出了。他变得十分木讷,无悲无喜,被我搂着,就像个布做的娃娃。 我晓得,他这不是不难过,是伤心坏了。可我们早晚有这一遭,至少现在他记着我的不会是行将就木的模样,至少我还有得选,选一个不那么难过的死法。 我留恋地抚着他后腰,如此亲近地触碰他,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他以前总会颤缩两下,这回没有。 不过,他这么呆,身体同样也软得很,可以任意搓扁揉圆。我从他的指尖起顺着往上吻,贪求一番他肌肤的每一寸,最后亲过下巴,撬进他的牙关。我把他能汲走的气息都纳了个遍,这样往深里探,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与我回应。 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气息里沉浸了不知道多久。 到最后,仿佛又尝到一丝水珠润进唇缝的咸。黑夜里,我下意识去擦拭他的脸,可并未摸到任何泪水。他还是那样呆滞和木讷。 然后我才醒悟过来,原是我自己。 我不禁笑起:“陛下,臣斗胆一问,你明日为臣备的酒可烈么?臣很害怕毒素不强,折磨三五个时辰。” 他捂在被里闷声许久,回答:“……是宫里的秘毒,以前专给叛逆宗室用,很快,不疼。” 我将他抱紧:“那臣就放心了。” 我们一起睡了很长的一觉,一直到日上三竿。也许中途彼此都醒过,只是最后又都选择继续拥住对方睡下。 但觉总会醒的。 下午,我们坐一辆窄小的素马车摇回了秦府。路上云何欢依然呆滞,似在神游天外,可我牵着他上车下车,他也乖乖跟着。或许我应该暂停这个打算,将他安抚下来,只是大约最后也没用。 府门口,管家、蔡让已带着众家丁及寺人在等候。我这边提前有令,我还在时不准见哭声,许多人便眼圈通红,巴巴望我。 到这,云何欢总算有了反应,他先我一步踏入门槛:“蔡让……带朕去换衣。” 因为我说,要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云何欢往里走后,管家也引我先去了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凉亭。 我曾在这里,对着雾谭和月亮抒发愁怨,那是我重新见到何欢的前一天。 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活的四个月。没有公文烦扰,爱人在怀,他撒着娇地让我讲历史故事、教他习字,偶尔懒怠,鸡飞狗跳。我就这么把他小小的一只护在身前,一点一点描绘我们的将来,十年,二十年。 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我们的将来,好像还很长。 我让旁人均候在远处,而后放开了搀扶我的内侍的手,一个人慢慢拖着脚步,走进了凉亭。 亭中四面垂着帷帐,里头两张坐垫,一条长案。案上搁了切好的雪瓜,铺开了一卷空竹简,边角也堆叠着几卷。还有两本书放在旁边,一本《史记》,一本《战国策》。 我在案前坐下,没有等待太久,视野中便多出一抹白,有人静悄悄地走进来了。 素色纱衣,朱红的耳坠,长发披散如瀑。我的陛下,他是那么地漂亮。 我想起身接他,稍微坐起便脑中一阵昏疼,连坐都有点坐不住,有些向前倾倒。不过两日喝药喝少了,这病痛就开始变本加厉折磨。 幸而云何欢迅速坐到我面前来,用他自己的身体,将我托住。我被他搀着,才能坐稳。 我无奈:“陛下,臣还想,要最后一回把着你的手写一写字呢。” 云何欢颤了一下,说:“你想的话,我会给你拽稳的。” 我双手使力,尽量拢在他身后:“不用,臣原本就只是想有个气氛。陛下以后写字,可以自己写,不借臣的手了。” 他没有回话。他今日一天都沉默异常,少有波澜。这样其实也好。 我由他将我慢慢腾挪,躺靠在他的膝前。这着实是个很舒服的姿势,正适合我就此长眠不起。 云何欢不想说话,我就让他把雪瓜拿过来,照我以前追着他喂一样,让他一块块喂给我。此物性寒,入喉凉浸,我已很久没被准吃过了。 有内侍悄声掀帐,进了亭,将一托盘放在案角处,又揩了揩眼,默默退出去。我看见里面正是一盏金杯。 我扭了个身,扒着云何欢腿上的衣裳道:“上次臣喝这种东西,用的杯子就是金的。很是嘲讽,臣不大喜欢。换成铜的吧。臣以前喝霜华酒就爱用铜杯。” 云何欢点点头,喊了一声,让人去换。 我望亭顶,说:“多谢陛下不嫌脏污,肯在这种时候陪着臣。” 云何欢抚我面颊:“原本应该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的。” 我道:“在臣卧房枕边,有个匣子,臣与陛下分开时,陛下给臣写的信都在里头。臣想用它同棺陪葬。无需金银,另外放些书籍竹册即可。” 他闻言,身体又僵了一僵。 我说:“臣舍不得烧陛下的信。” 云何欢弯下腰,亲吻我眉心:“嗯,听你的。” 我不敢相信他变得这样好说话。我本以为要劝导一会,是以根本没准备在这当口要聊什么。 不多时,内侍再度进来,放盘就欲走。我叫住道:“先拿给我吧。”那位置我够不着,让云何欢亲手拿给我,对他过于残忍。 内侍顿时没有忍住,扑声哭跪下去,根本不敢多动弹。 最难劝的居然是这些人。我正欲再开口,云何欢先道:“将酒拿给秦太傅,太傅只是许久没尝过,想喝酒了。” 内侍深深磕了三个响头,才跪起来,哆嗦上前,双手将酒杯奉进了我手里。他退走时,又是咚咚咚三声响。 我靠着云何欢稍坐起身,不禁笑:“臣还以为最难劝的会是陛下。” 他微微垂下眸,仍没有神情。我看见他眼底已干涸出血丝,是了,他昨日前日就已将泪哭尽了。 可能此刻不会怎样,在我走后,才会爆发。 我将酒盏提到面前:“诸事繁杂,臣身体又差,以至于臣到现在……都没能与陛下成婚,喝一盏合卺酒。今日终于有酒能喝,望陛下原谅,这一杯,臣不能与陛下共饮。” 他一只手搭在我腰间,收紧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挽留。 而我已仰头,将酒一杯饮尽。其味不辣,甘甜。 他捏在我腰间的手,也跟着缓缓地松了。 我重新下躺,枕他膝前。暂时没什么感觉,我便道:“陛下,臣要睡了。臣还想说,臣今生今世能遇到你,到最后还能真正拥有你,真是很高兴。我这一生,到这时候,已过得非常幸福了。” 他还是那样,像个无神的布娃娃,手指一次又一次从我发间捋下去,神色木然,失了魂一般。 胸腔中渐觉沉重,有麻冷泛开,我还能提两口气,继续说:“臣知道,陛下与臣这辈子,根本没有过够,臣真正想与陛下讲的话……也不可能讲得完。所以,何欢,若世有轮回,我……会守在轮回台前……” 这的确是十分厉害的药,虽如他所说,不疼,可就服下如此片刻,我眼前已昏得什么都看不清。连仅剩的光影都在消失,更不提,再看他一眼。 我想说,我会守在轮回台前,等你百年。 可能天下众生芸芸,轮回之后,来世也很难再重逢,但我依旧会等你。到时一路上,我会把我还没来得及说的所有的话,都讲给你听。 意识沉眠下去时,我在竭力动嘴唇,上面这两句,我也不知是说了还是没说。 最终,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冷石,就这么搁在那了。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晓得。 大约人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并没有阴曹地府,也无前生来世。 那我想我应该消散,可我又清清楚楚感觉自己没散,倒像是被关进一片漆黑里。偶尔,远处依稀有光亮,又转瞬消失。 不知过去了多久。 突然这回,那光亮没再消失,往我这里来了。 第95章 光亮冲过身畔的瞬间,我睁开了眼。 第93章 偿还 眼皮沉重,视野极其模糊,我抬手挡了挡,从指缝中逐渐辨认清晰,这竟是我卧房的屋顶。 我尚未匀过劲来,身侧有一人哗啦地摔了东西。是位寺人,摔在地上的是一碗药。 然后门外又进来位寺人,一望过来,吓呆,跪地爬近前,喊太傅大人饶命。此人颇眼熟,我扶着抽痛的脑仁回想,是蔡让的徒弟,好像叫洛承。 我靠着软枕稍撑起身,看着他们两个,再看那碗药,再想起先前喝下那酒后毫无毒素侵体的痛苦、却又迅速昏厥,种种先后因果联系起来,猛觉不对:“你们在给我灌什么?” 洛承连连磕头:“这只是大人平日用的药,掺了些能让大人好眠的秘药而已!太傅大人,我们也是奉陛下之命行事,您能不能、能不能就当不晓得?” 我瞧那之前端碗的寺人瑟瑟发抖,大概懂了。他们两个在负责给我灌药,让我一直睡着。不想一会没盯住、或者灌药的时辰没对,我就先醒了。 想必,是何欢的主意。 我阴下声问:“陛下人呢?” 两人伏地,只摇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翻身下床,但腿脚使不上力,当即摔了一跤,而后头疼又开始犯。洛承爬过来劝我回榻上休息,我懒得理,稍缓会劲,扶着东西站起身来,往外面走。两人不敢再拦。 我卧房外正有许多家丁护守,见我突然出来跟见鬼一样,面面相觑,动都不敢动。我扫一圈,瞅到管家,直问:“是陛下吩咐你们看着我?他人在何处?” 管家面色苍白,上前携住我,想把我往屋里带:“大人稍安勿躁,您身体不好,先进去休息,至少穿上外袍再出来。陛下,陛下他,我慢慢跟您讲……” 这时,院落门口远远出现个人,望见了我,发出一声惊叫。转眼间这人已冲开一众家丁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我一瞧,居然是吴司农。 吴司农难得对我露出如此相见恨晚的表情,冲上来就握我手要带我走:“太傅大人,下官可算见到你了!众臣都在宫门外求见两天两夜了,禁军不放,我们进不去宫门!陛下听你的,你快去看看,你过去禁军肯定放行!” 幸好他牵走我还知道搀两下,我不至于再一个狗啃跌着。我边走边问:“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为何逼守宫门?” 吴司农道:“大人不知道?!陛下请来了个墨门医师,想给大人开骨治病,那医师经验不足,陛下居然要亲自给这医师开骨做试验!!宫里消息自小道传出,众臣哗然,如今宫门尽锁,若我们不能尽快进去阻止陛下——” 后面他说什么,我没听清。只到这,一刹间,我仿佛魂都僵了。 众臣想得没错,我到宫门前,百方一见,仅思索片刻,就放了行,准我一人进去看看。 我都不知我是怎么被人引着扶着,走到云何欢的寝殿前的。这里如今门窗紧闭,二十几个寺人在外看守,蔡让在阶前紧张地踱步,不时擦一擦眼睛。 他见到我也惊了一下,迎过来,不过我没空搭理他,将人别开就想往前走,进殿找人。只是这回,蔡让坚决地拦了又拦,还是将我在阶前挡下。 他说:“太傅大人……晚了,陛下这边,两个时辰前,已经开始了。” 我试作一次呼吸,却感觉好像一丝气也进不去肺。这样好几次,我才感觉自己有了气息,颤着问:“……不能中途阻止吗?” 蔡让摇了摇头:“危公子交待,开始之后,殿内会设置特殊法障,隔绝脏污,保护陛下的……若人进去,必带入污秽,反而危及陛下性命。现在,只能等结束了。” 我一时耳畔翁然了,腿软眼黑,险站不住,一大群人扶才没倒。我缓了一会,再问:“结束,要多久?” 蔡让道:“五日。一日开骨闭骨,四日留守观察。若开骨期间未出意外,以及四日内,陛下没有……他才能离开法障,进入正常的环境。” 我听见自己声音恍惚:“那……劳烦你安排,让我住偏殿吧,我就在这,等他出来。” 回想起来,我自己都不知这五日,我是怎么过的。 给饭就吃,给药就喝,太医照过去那般照顾我都配合。但据他们所说,我不肯睡觉,彻夜地在偏殿床上坐着,望着与正殿相隔的墙。两天过后,太医看不下去,送来的药汤中有异色,他说,掺了先前陛下哄我喝所谓毒酒里加的一样的秘药。既然太傅大人睡不下,就喝这个吧。 我答应下来。 我端过药碗,想了一想,说:“倘若陛下不测,我这边就无须再唤醒。该怎么做,你们明白。” 到这种当口,什么天下,什么社稷,于我于他,都没有意义了。 一众太医沉重点头,我便喝了药。 之后,又是一场不知过去多久的觉。 能不能醒来,我心里都有准备,唯怕是伺候的寺人又有疏漏,给我白白弄醒。因而这回我再睁眼,第一反应就是想跟床边守候的人确认情况。 不过这次,他们不慌乱了。 我穿了衣,用了点东西垫肚,再喝了碗药。然后我终于能去正殿,到云何欢的面前。 他睡在那,一身盖得很严实,只有脑袋从厚厚的云被中漏出来。而脑袋上,也缠了不晓得有多厚实的布带,整个都大了一圈。一呼一吸轻弱不可闻,幸而匀净。 危韶默默让开,我在龙床边坐下。 我不敢多碰,指尖抚过他下巴,便算贪恋足够,收手:“是否完全成功?陛下……这算没事了吗?” 危韶微躬身,道:“虽经过了些风险,但最终很成功。之后再救治太傅大人您,应难有意外。” 我想我应该笑一笑,行礼作感谢,可我实在笑不出来。 于是时间便定在一月后。 我被那两次秘药灌睡得极饱,颇有精神,危韶又递给我两枚缓解头风的药丸。将其用下,我总算有了亲自照顾云何欢的力气。 两天早中晚,我都负责给他喂药,擦身翻身,拆绷带,换新的,重新缠。危韶有不少神奇之物,比如他浸过某种水的绷带缠上,何欢碗大的伤口便不再渗血,能恢复得极快。当年柳邵也传闻被神仙点化过,大约世上真有神仙。 第三天晚上,云何欢似乎梦魇了,呓语不断,眉头颤抖厉害。我拿手帕给他擦额边的汗,他猛地握住我手,哆嗦地呓了一声,对不起。 之后一声又一声,都一直在说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我要将他安抚下去,只好不断地回没关系,臣在这。可他额头的汗反而越拭越多,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危韶就在隔壁屋,我正要让人去请,眼前浑身发抖的人,蓦地撑开了双眼。 原来方才不是梦魇,是他要醒了。 云何欢圆溜的眼珠渐渐找回焦点,他凝着我,半晌,抖落出一句话:“……对不起。” 他醒转,自要热切忙活一番。众人在危韶的安排下备了吃喝,我把人搂在臂弯里,一勺一勺给他舀来喂下。再换次药,重新将人放躺,这顿忙活才算完。 云何欢目光死死黏在我身上,且还很想伸手抓紧我,可他每一根手指都提不起力气。我坐在床边,握紧了他的手:“陛下,你拿自己的命救我……缘何还要跟我说,对不起呢?” 他躲闪开目光,一瞬有些亮:“但我辜负你了,还骗你瞒你。本来说好……你强调好多次,我都答应了的。” 我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边,努力扯笑,不过估计十分难看:“陛下的路很长,臣当然希望陛下能一直走下去,即便以后身边……再也没有臣。” 云何欢眨了一眨,双眼被泪晕得不明晰:“可是,我……我真没有那么坚强,我没办法去想象我活着你却不在了。你要我做好皇帝,我学,我做,可我听你话做这些,其实……只是为了让你喜欢我,让你能多喜欢我一点而已。” “秦不枢,我不伟大,我一点儿都不伟大,你要是不在了,你不要我了,我真的没办法……我……我活不了……” 我这才恍然。那些期待,原都是我强加给他的。我命短,完不成,觉得他是皇帝,觉得他有责任,就想他去替我完成。 但这么大的责任,他如何一个人扛得下。 我怕他哭坏了伤口,慌去擦脸,缓声安慰:“不哭,乖,没事了,没事了。” 这一安慰,他泪水更决堤,我只得道:“这些天臣会为陛下理政,等下个月,危公子救治臣的时候,臣也会照这样躺着,政务就得还给陛下处理。陛下早些养好精神恢复,也是为了臣。” 云何欢听了,吸吸鼻子,点点头,立刻开始努力把泪水止住,只剩泪花打转:“嗯,我不哭……我养脑袋,我听话。” 哄一哄他后,危韶又递来一碗药,我接过,喂给他,不久他便又睡着了。 然而我察觉到方才云何欢边喝药看危韶的眼神,依然躲闪,心虚得很。估计他心里那个不好意思问的疙瘩还在盘着。正好他睡着,我将危韶邀到外面,说出他的担忧,替他一问。 第96章 一听此问,危韶懵脸:“陛下怕我当年没那戒指,结果未能攀上关系拜入师祖门下?” 第94章 相守 我干咳:“当年那事……说大不大,根本就是我俩闹矛盾;但说小也不小,毕竟把你牵扯了进来。所以陛下非常担忧,是否因缺少信物,毁了你登仙之途。我估摸他肯把自己给你试验来提升你的医术,亦有这个缘由,想借此作赔罪。” 危韶踌躇道:“这……怎么说呢,我上山路上,见到了师祖的道侣。他乔装成一个上山累倒路边的红衣少年,其他求仙者看都不看继续向前走,我瞧不下去,给他喝水,他把我两壶水全喝光,还滚来滚去闹饿,我不得不又把自己干粮分一半给他吃。我想大不了不上山,就住在山下远离中原也行。这时候他笑起来,然后师祖便出现了,说我是个好孩子,愿意收我为徒,带我修仙。师祖再一盘问,就晓得了我爹爹是柳邵。” 我了然:“所以很幸运,并未出现陛下担心的情况。可……为何你最终只入了墨门?” 危韶一笑:“这是因为我和我爹爹一样,是那什么废灵根,不适合修炼。虽然即便如此,师祖也想要带我,说艰难归艰难,方法还多,总有一丝希望,可我不想辜负师祖的期待,便自请进入墨门了。” 我听明白了:“所以陛下这是白担心,并没有影响。” 危韶又解释:“且仙门如今在尽量杜绝裙带,若我当年真把戒指奉上去,师祖最多可怜我,但未必喜欢。” 我不由得大松了口气:“等陛下醒了,我就讲给他听。想必他放下心结,养伤也能养快些。” 危韶就这么在京城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再送他走,是在四个月之后,草长莺飞的时节。 即便危韶推辞好几回,我们还是给他备一辆大马车,装着无数京城特产、许多昆仑地区少见的药材。这大马车正是当年想用来送雾谭走的,这会刚好用上。危韶推辞不动,最终接受。 要走时,他上了马车,却又下来,到我面前说:“秦太傅,这次血瘤虽除,可你身体亏虚太多,至多只能安稳十年。你放心,我回去后就向师祖禀报,看能否为你讨来仙丹,这样你身体定可完全变好。” 我心头一怵,不管仙山是不是真的,这两个字我听着都害怕:“……不必吧,十年也够了。且墨门不是禁止接触这些?” 危韶道:“墨门禁止,是因若不禁止,愿意加入墨门的便绝非真心求学之人了。陛下和秦太傅治理天下有方,师祖又怜爱我,我想我可以试着争取一下。” 他充满希冀、热情难拒,我只好道:“那,行吧,危公子,你加油。却也不必强求。” 危韶又反复念叨了几回,让我和云何欢都等着,他弄到仙丹一定回来找我们。我和云何欢跟着嗯嗯捣蒜,拉扯很久,我们才终于将人送上大马车,看一队人马辘辘地远去了。 云何欢转身一埋脑袋,脸捂进了我怀里。 “十年……秦不枢,我还是好担心。” 我很无奈,揉弄着他头发:“这么长时间,陛下有何可担心的?不如先跟臣认真过眼下的日子。”怀中的人还在抖,我低头吻落在他眉心,轻声,“这是陛下豁出性命换来的十年,臣要与陛下一起,把每一天都过好,如此才不辜负。” 云何欢揪住我衣:“但……只有十年的话,我们得从现在开始着手培养太子了。” 这个话题太跳跃,我没能反应,摸他头摸到一半,愣住。 他不敢看我,继续往我胸前拱:“你要死了,我顾不得整个大玄的安稳,瞒着你把自己给危韶做试验,现在一想,就是很冲动,兴许又招你讨厌了两分。所以这次,我们要赶紧养一个太子出来,十年之后……我再跟你一起走,你才不会讨厌我了。” 我微微放开他,陷入沉思。 云何欢更往我胸前挤得紧,还把我手捞起来强行抱他,生怕我真生气的样子。我沉思完毕说:“陛下,你想要太子,此刻把危韶追回来,还来得及。” 云何欢:“?” 我凝望着他,诚恳道:“这昆仑仙山若是真的,指定什么都有。把危韶追回来,委托他向他师祖要一份能让男子生子的丹药,肯定比要延寿的仙丹容易。臣真心觉得陛下这个主意很好,陛下以为呢?” 云何欢盯着我不动,一边脸颊隐约抽搐。 我就当他同意了,干脆恶向胆边生,稍微得寸进尺一点点:“另外,以前臣只要一个,但今时不同往日,不仅臣和陛下都是独苗、急需开枝散叶,太子还得择优。这得三个伢子起步。陛下先简单生三个让臣挑一挑吧,咱们不够再加。” 晚间,今日是我第一次被勒令睡地上,没上成龙床。 我美美地在铺了层垫的地面躺下,被子盖到下巴边,用余光瞄着床上故意用屁股朝我的人。他时不时回头瞥过来,跟我对上,又狠狠转回去。就这么不经意间对视几回,我感觉仿佛身下的硬地面都柔软了。 谁说睡地上不好,明明睡地上很不错的。 我们的日子也还很长。 …… 又过半年,云何欢开始有奇特的想法了。 先是让人拿了七八种红绸红缎来给我挑;然后好几回亲近,他那两根手指头都在我肩膀腰间爬来爬去,似在偷偷测量;又经常跟以前他不大喜欢的太常令混在一处,咨询某事。 红衣料子用哪种我挑了,一身尺码也由着他摸了个干净,我已在好整以暇地地等他给个交代了。结果他这一咨询,案桌上摆了好几份有关皇后典仪、妃嫔册封的书,可半个月都没结果。 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做个贵妃就挺好。皇帝在贵妃身下承欢,我再问陛下臣妾厉不厉害,想想都颇有滋味。 这日我百无聊赖,又看他在对着那几本书愁眉苦脸,上前研墨:“陛下还没想好要怎么封臣么?照臣说,皇后就不必了,男后过于张扬,弄这些现下暂不适合,贵妃便行。” 云何欢委屈地垂头:“……你看出来我在愁怎么跟你成亲的事了呀。” 我道:“陛下要给臣做婚服么。舍不得封高的,婕妤也行,臣不挑。” 他一把捂住脸,痛苦地揉搓自己:“不是这个!我当然想直接给你封皇后,可……可我看了之后才发现……” 他发现个半晌发现不出来,我眼神鼓励,作洗耳恭听状。 云何欢咕哝半天,说了:“就算是皇后……也没有你现在地位威风。你现在的封位,是三公之首的太傅,甚至位列于‘上公’,在丞相之上,录尚书事,能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就是一种,完全可以篡权的样子。” 我懵了一下,扶颚细想。原来我的名号可以有这么长,以前都没仔细算过。如果改封成后妃,那的确很亏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感到抱歉:“所以我不能直接给你封皇后,否则你归入后宫,好多特权反而都没有了。如果这两个位置同时都给你,就目前的礼法而言,似乎又很麻烦,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压得住朝臣和世家,会不会对你造成很坏的影响……” 我一时没应,他愈发地委屈:“秦不枢……我、我暂时还不好跟你成亲,但你别着急,再等等,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 我在担心他根基不够稳,与男子正式成亲、或给我塞后位,会引起朝廷动荡天下哗然;他却在担心皇后位配不上我,担心没法让我安稳地同时拥有两个位置。毕竟目前来说,我们的地位都是靠平衡诸多势力得来的,还远不够让我们能做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但说到底,我们的两种担心,其实都是一回事。 如此一想,我不禁笑,坐近着点些,将他搂过:“既如此,那臣与陛下有下一步努力的目标了。用政绩和手腕堵住所有人的嘴,开创千古治世。在这个基础上,臣与陛下才能光明正大地在未来的盛世里,以原有身份真正大婚。” 云何欢吓了一吓,脸小心翼翼伏在我臂弯处:“千古治世,这得多久呀,十年够吗?哦还有太子,到底怎么弄才好,学危玥养没人要的儿子吗……” 我伸出另一侧的手,搔挠他的下巴边:“莫想这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一日,算一日,有一年,算一年。埋头去做,也许用不了太久,便有这条件了。” 他被我挠着挠着,舒服得有些眯起眼,身体不再紧张,柔软下来,一身的重量愈来愈依靠在我身上。最后闷在我怀里,浅浅地答了声好,都听我的,他会跟着我走,一直走。 我自然爱惨了他浑身无力的样,手沿他白皙的细颈向下,一寸寸探入他衣襟:“至于太子……” 我故意拖长了尾字,待将人迷离地放到案上,剥落两层衣服,做成可餐的姿态,才继续咬在他耳边道:“陛下年轻,一定……很能生养。” 云何欢一听,面染绯色,连耳垂都一下子红润如珠。以前总是他跟我在这当口说些要命的话,这回我总算反过来,从嘴上要一回他的命了。 第97章 我吻住他的双唇,深深压下。 此生无论还余多少岁月,我们的命自此刻起,融在了一处。 再也分不开了。 第95章 落凡 但不管怎么说,怎么养太子、养谁当太子这件事,还是没解决。 我想先过好每一天、做好当下,没那么着急,云何欢却着急得不得了,他真觉得这件事极其要紧,事关十年之后我还要不要他,每天都在焦头烂额。 即便我反复在表达臣不会不要陛下,臣真不会不要陛下,他也总是做些惊险的梦,午夜惊醒,往我怀里又爬又钻,一顿哭诉。 今天梦见我那会在亭中喝的是真毒酒,我真就这么静静死在他怀里了,没有墨门,没有危韶,之后任何奇迹都没有发生。最后的时刻,我枕在他的膝上,他失了魂魄,手掌摩挲过我脸侧,感受着一点一点凉寒下去的温度,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变成一抔枯骨,他也只剩一身白骨。 明天梦见我死得更早,那次被他气吐血后,口齿血如泉涌,直接便没了。他爬在地上,徒劳地想把我吐出来的血喂回去,却触碰到了我早已休止的鼻息。然后,雾谭一怒之下将我的尸身抢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过不久,他这个傀儡皇帝便被彻底利用干净,被宗室做局毒杀了。 他至死不知我到底埋在哪里。 到地府后,他发了疯似的四处询问,才知我早已转世,前世缘今生尽,一分都不曾留恋。 第三天,他再度惊醒,说,他又做了一种很新的噩梦,这次尤为可怕,要讲给我听。 这些天听下来,原来过去种种,任何一个关节出现不同,都会有不同的后续,实在非常有趣。但我不敢明言我其实已经在当故事听了,我只极尽温柔与耐心,将他多裹巴紧实些:“嗯,陛下请讲。” 云何欢被我裹巴得一身在被下与我死死缠紧,只剩脑袋冒出,加之夜幕昏暗,这样揣着个瘦伶伶可怜嘤嘤哭的人的感觉,即便我们睡前忙过,我也不由又有那么一些心猿意马,不禁弯了弯唇角。 云何欢从被里伸出手戳戳我脸,道:“你是真想听吗?你……你好像在笑我。” 我在被里悄悄将他挪位置,把他岔开,再将人舒服地趴放身上:“臣没有,臣心疼陛下被噩梦所扰都来不及,怎敢笑话陛下呢?陛下讲就是了。” 云何欢便有些犹豫地讲了。 他这次的梦,回溯得极其往前。他梦到危玥还是皇帝,柳韶是危玥的得力丞相。危玥替柳家平了反,他们之间早早解决了误会,并没有矛盾,是一对明君良相。 而我秦太傅,也是经月旦评最后被京城任用的、危玥手底下的一名能臣。我最早发觉西凉州牧云藏的野心,布下神计,请君入瓮杀了云藏,而后带人抄封了云家。 继而,得到了他云何欢。 按律云家应满门抄斩,但我因见他有两分姿色,又打听清楚他在云家的处境,动了恻隐之心,便向危玥请求留其一命。危玥同意了,把他打为奴籍,做了我的娈宠,如此才得保命。 到我府上当晚,正欲往床上去,他却反抗得厉害。我说他如此反抗真没意趣,打算将人放走,权当做了一件善事。他正要走,想起云家全家不日处斩,返回来跪下求我,能不能再救他哥哥云知规。 我听得笑,说,云知规乃云藏嫡长子,陛下是不可能不杀的。本太傅能救下你,你已该感恩戴德,还敢如此要求?你可知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云何欢说,他知道,可他真的不希望哥哥死,哪怕是废了手脚也行,只要能留一条命在,求求秦太傅开恩吧。 我道,你连侍奉本太傅都不情愿,你还让我开恩? 云何欢不言。 最后我上前挑起他下巴,笑着说,虽则的确,明的办法不行还能来暗的,可我总得从你这得到好处。现在,给我有点奴籍的样,脱下衣物,自己趴到榻上去,将本太傅伺候愉悦了,或可稍作考虑。 云何欢委屈地照做了。 我教导,然后呢?你先前推拒了我,现在是否应主动邀请一下我?你又不是块死肉。 他眼一闭,咬牙又咬牙,才吭出声,秦太傅,请享用奴婢吧,请上来吧。 当晚,他被我反复折磨,一身斑驳伤痕,情动到深处,还不住地唤哥哥的名字,他快被我玩死了,要哥哥救他。 我边欺负他边笑,说,原来如此,难怪这般兄弟情深,可惜呀,你想救你那情深的哥哥,便干净不了,只能做本太傅的禁脔了。啪,一拍屁股,叫大声点,没吃饭?再给本太傅使点劲扭…… “噗嗤。” 云何欢不讲了,掀起云被,坐直盯着我看。 我拍拍自己的嘴:“臣打嗝,不是笑,真不好笑。之后呢?之后如何?陛下别话只说一半。” 他捏了一下我嘴巴,身子一拐,自己卷过云被,面朝里屁股朝我睡了。我好言哄了他一晚上,他都没再放被子给我盖盖。至于故事的另一半,更是影都没了。 说回云何欢想选太子的事。 首选自然是宗室。云何欢将宗室子弟名册翻出来,拽我一起看过一遍。结果是云家上下早就被我当年杀得七七八八,唯剩的两个可选的孩子都有仇,还是罢手,合上了。 而后,何欢有了主意,他打算再翻一翻危氏宗室。但我阻止了。危氏宗室可以善待,然若选危氏子弟,只怕朝上会再起风波,于天下安稳不利。 于是便只剩下捡普通孩子这一条路。 怎么捡孩子又成了个问题。还是那个原因,这可是太子位,捡哪家不要的孩子似乎都不大好,都容易起争论、起风波。我们又干不出守着待产妇人夺子之事,何况这种依然很有隐患。 家里有皇位却不知该继承给谁,云何欢愁得天天挠头发。我想劝他,陛下正值盛年,莫要未念生先念死,可如何都劝不动,感觉在他心里,以后能放心地和我一起死就是此生最大的追求。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常常忧愁地感慨:“唉,要是天上能给我们掉下个孩子就好了。” 于是这天晚上,我与他互相缠够,正欲相拥而眠,骤见窗外白光大盛,再听一声轰响,整个地面都晃了两晃。叫人来问,值夜的寺人说,他看见宫外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东西像流星一样,从天上砸下来了。 流星,涉及天象。还就在宫外不远。无论有没有这回事,定存在不少人会以为是上天给天子的预警,这不当耍的。我和云何欢只得连夜爬起,穿衣出门,亲自去往那砸坑之地瞅瞅。 一路云何欢烦透,我们睡前闹得狠、他本就哪哪都疼,且他也跟我学着不信怪力乱神,却又不得不来看上天有什么预警。我在銮轿上多搂他吻了他好几回,他才被安抚满意,到了地方不再抱怨,扶着我手巡视起来。 宫外此处,一个大坑,硝烟未散。 坑边沿已被禁军看住,不叫人靠近。我和云何欢伸颈探视,欲仔细辨认上天丢了个什么下来。待烟微微散去,总算瞧清了。 丢了个人下来。 是个一脸懵样的红衣少年,容貌颇俊逸可爱,看着十五岁最多。奇特的是,他砸了个巨大的坑不光毫发无伤,身上还干干净净,一点沙尘都无。连脑后插马尾的那根银簪,都没歪。 看着这不合常理之人,我不由后仰,肃然起敬,思索这是怎么个事。 而云何欢惊呼一声,脖子伸得更长,莫名瞅这少年瞅得很开心。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百方带着几名禁军上前,将红衣少年扶过来,道,这就是半夜自空中坠下夜袭宫城之人,问陛下与我打算如何处置。 红衣少年望着云何欢,又望向我,无辜地眨眨眼。 少年比何欢矮一寸,云何欢先上前,很有兴趣地摸了摸他头:“你是谁家的公子?父母是谁?为何从天上掉下来?险些砸到了朕,这可是死罪。” 天可怜见,这少年虽不高,看身板却比何欢硬朗不少,一招之内将人放倒我都拦不住。没弄清情况,他还真敢靠近了随便上手,跟摸狗狗脑袋一样。 红衣少年愣片刻,呆呆摇头:“我也不知道,父母的话,我好像没有父母……其他不记得了。” 云何欢眼睛更亮:“无父无母?你是孤儿?” 少年略作思索答:“应该是。” 想起我这陛下近日总在愁何事,我感觉到哪不对劲了,往中间拦一下:“等等,陛下,我们还没搞清楚他究竟是何人呢,你莫非打算……” 云何欢领悟,忙热情地把住少年胳膊问:“你叫什么,可还记得?” 少年挠挠头发,回答:“小九。” 云何欢携起他双手,巴望向我:“现在搞清楚了,他说他叫小九,且没爹没娘。他矮矮的好可爱,又长这么标致好看,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见一定是上天的恩赐,是祥瑞,换谁都指摘不出什么。秦不枢,我们带他进宫试试吧。” 第98章 我看看小九,再看看他。说实话,他们两个面容瞧上去有没有差三岁都难说。我这陛下真是很敢想。 我一时没应,云何欢凝起眉头,对我望得更殷切:“秦太傅,好太傅。” 那除了让他把人带回去,我还能怎么办。 第96章 扭曲 便将人安置在偏殿。 云何欢一晚上嘘寒问暖,而我连夜召来百方,全城寻找谁家丢了个傻公子。这小九怎么看着都不像普通人家。 结果三天,一根影都没找出来。反而得到许多人目击的口供,说小九公子的的确确是他们看着从天上掉下砸坑的。这就十分令人费解。 我那边毫无头绪,而这边,云何欢已经和他看上的好儿子小九沆瀣一气了,不仅好几日秉烛夜谈,还一桌吃饭。 他给自己夹了烤羊排,却把自己装羊奶的爵杯善心地推到小九面前:“小九,多喝这个,这个长身体。” 小九眉头一皱:“嗯……可是,我想吃肉,我以前好像大吃过一顿,觉得很美味。” 云何欢慈祥道:“肉腻,你比我都矮,小孩子长身体要喝奶,早晚都喝。羊排这种,给我们大人吃就好。” 小九半信半疑地摸过爵杯,捧着慢慢地嗦。如此,我给云何欢备的早晚羊奶,被他理所当然喂了别人。暂且记着。 我负责在旁边剃蒸虾,夹给何欢,再由他虾过拔毛,自己大头别人小头,分配了一小部分给小九。这就是他的为父之道,很有爹样了。 不过不知为何,这几日一桌吃的饭菜里,总莫名其妙掺了点黑色小丸在里头。瞧着像是花椒煎糊。我便将其挑出来,也帮忙把云何欢碗里的挑出,没多管。 之后看奏折,云何欢也把小九带着,似乎准备尝试对自己捡的这个儿子亲自教授。我看他们两个一起批折子尚算和谐,一派兄友弟……父慈子孝之象,无奈,只能出门再找百方一趟,继续问有没有查出这小公子来历的消息。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殿内却传来一顿咣当响。 我忙赶回去,一进门,就瞧见案前那小九公子一脸抱歉可怜地捂着杯茶,而云何欢早已跳出老远,一脸惊恐,呛咳不止,浑身毛炸。 我慌忙问:“陛下,怎么了?” 云何欢见着我,一溜蹿到了我背后,揪紧我肩膀:“秦不枢,我把他当我们的亲儿子对待,不仅好吃好喝、谆谆教导,以后还要让他当太子,可没想到他刚才……却想对我下毒!” 我没空辩解这个亲儿子你瞎认了我可没认,揪住后面半句更炸裂的:“下毒??” 云何欢指向地面:“他方才突然抓住我,逼我吃这个!还好我吐了!” 我一瞅,好几个诡异的黑色小药丸。很像花椒。 我看向小九。小九表现得越发抱歉:“这……是好东西,我放菜里,你们挑出来;我递给你,你也不肯吃,我又记得我似乎必须得喂你吃,便只能把你摁在墙上掰开嘴塞。其实只需要你再喝盏茶,就咽下去了,没感觉的。”他又望向我,“还另有一份,给秦太傅。” 我震悚,一手往背后护住云何欢,摸摸他脸颊下巴,确认没被人掰坏,低声问:“陛下,闹这么大,寺人就守在外面,你不叫人进来?” 云何欢道:“我感觉得到小九没恶意,但,他很奇怪。” 我道:“他这模样,必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小公子,陛下想养他为太子,谨慎些好。让臣先看看吧。” 云何欢点点头,缩成一团,十分警惕地排我后面。于是我将几枚药丸捡起,再重新接近小九。 我坐到先前云何欢的位置,提起十二分耐心道:“九公子,陛下待你友善,你应清楚。你说这是好东西,要送给他与我吃,那你总得先讲清这是何物,我们才能吃吧。” 云何欢在我肩膀冒个头:“对呀对呀,弄得像暗杀一样。也不对,都明杀了。”而后脑袋又回缩。 小九在衣袖里掏掏,找出一小壶这种药丸,迟疑许久,却摇头:“不行,这是何物我不能说,但你们得吃。这是我来这的一个任务。” 我问:“为何不能说?” 小九道:“因为一般而言,说了会让你们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就不满足于只吃这几个药丸了……理论上是这样。” 我笑了笑:“可小九公子,你不也还没弄清楚自己是谁吗?我们发现你时,你就掉在坑里,掉坑之前的事,你到现在都没记起,仅有个模糊印象,比如任务。” 小九撑住额角,苦恼地揉两下自己脑袋。 我循循善诱道:“陛下留你在宫中,是有意养你做太子,对你报以承继国家的期望。但你如确有过去、还有什么任务,不如先相安无事,且在宫住着,将以前的事慢慢想着。待想明晰,再做决定。” 小九艰难地颔首,答应了。 就这样,在我与我的陛下过了好几日一屋里多了个儿子的奇怪日子后,小九不再多往云何欢的寝殿来贴着凑热闹,自此乖乖住隔壁偏殿,思考人生。 没了秉烛夜谈的第三人,我也终于可以与我的陛下在该欢愉时欢愉,并令他一次性好好还上好几日的亏欠,把他按在床头床尾,用不同的方式,多折许多面。 我尤其喜欢捆拽住他两只手,再让他跪着。这样最有意趣,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须略收点力,否则如此纤瘦白皙的身子,腰下悬空,十分脆弱,怕是两下就得坏掉。 情到深处时,云何欢张口想喊,我两指扣住他嘴唇,亲切道:“陛下,您的太子在隔壁。可千万别大声。” 他只能咿咿呀呀地咬住我手指,随着翻覆,泛红的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但我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就偏在他整个人都成一滩迷色的时候缓下劲来,并收了塞住他嘴唇的手指。 云何欢正舒服,对此迟缓有些不满,用猫一样的力气踹我,我不动,只问:“陛下,臣劝过无数次,不着急,暂没必要,你却非要养。如今理所当然不喝羊奶,把臣剥的虾给别人,最后惹出一团乱糟,还将臣忽视了好几日。请问养儿子好玩吗?” 他趴伏下去,一塌糊涂的脸侧贴着被褥,只呜呜,不敢答。 我倒捏住他下颚:“说,养太子好玩吗?陛下还想不想养太子?” 云何欢呜咽几声,才吐出字眼:“不敢想了,不敢了……你、你快……我好难受……” 好几日没能欺负他,我今日当然不会简简单单给他满足,得先折腾个够。 我记起他那个未讲完吊我胃口的第三个梦,便继续故意迟缓:“陛下,你为你的太子晾了臣几日,现在要臣操劳,是否应主动邀请一下我?你又不是块死肉。” 云何欢即刻反应过来了:“你——!” “讲,”我弯腰,将他把握住,“之后陛下该怎么说?臣要陛下一字不差地讲,陛下不说,臣可走了。” 他羞得抓过枕头,把脸捂了进去,发出呜哩呜喇的声音。我再提醒:“脸拿出来,被枕头蒙住的话不算,臣要清清楚楚地听见。” 他慢慢别过面,脸颊侧放在枕上,满脸泪痕,头发委乱。 “秦太傅……请享用奴婢吧,请上来……吧……” 听到令人满意的句子,我往前完全拥住他,他最后的字眼被强行压下去,发不出了。 传热水进来为他清洗时,他泡在浴桶里,身上有些斑驳,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样。 但我故意不想心疼,直接把帕扔给他:“臣给陛下的好处,陛下却转手扔给别人,臣不满,懒怠了。以后臣只管床上事,事后陛下要学会自己动手,自己清洗。” 云何欢没反驳,怂怂地把帕子摸过去:“我错了嘛。我也是真把小九当太子对待,想着把他养成,十年之后我跟你走,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嘶。”自己伸手进水,艰难摆弄。 我说:“臣讲过,无须这样急着立太子。十年很长,到时自然有路。” 云何欢:“……哦。”心不甘情不愿。 他不情愿,我也看戏。这么瞧他摆弄半日,他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放弃,用求助的眼光看向我。我有点不明所以,没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期期艾艾道:“秦不枢,你……太里面,好像我弄得……更里面了。” 我叹气,很无奈。 我是心里有股子气想拿他撒一撒,他被这十年困得油盐不进了,我想给他个清醒,可也不愿他真生病。 只能很被迫地一同进水,将人搁在身上抱住,替他搜寻。 我边搜边道:“臣很不高兴,陛下要补偿臣。” 云何欢抓着我肩膀,方便忍耐:“那……还要什么补偿嘛。” 我理所当然:“臣要听第三个梦之后的故事。上次臣笑了一下,陛下就躲着不讲了,臣想听完。” 云何欢:“……所以你上次就是在笑,你还狡辩你在打嗝!” 我多戳他一下,他立刻软下来老实:“好,我有错,好太傅,我听你的,我讲,我讲完。” 第99章 上次这梦,云何欢讲到,我对他行下恐怖的禽兽之举,直将他玩成一滩烂肉,乃至血流。 最后我舒爽了,扔一件毯子搭在他身上算完。我正要走,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我衣角拽住,祈求,奴婢已侍奉过太傅,还望秦太傅施恩,救奴婢兄长一命。 我回头轻笑道,一次欢好就想换一条人命,还是谋逆之人的命,二公子的后面是镶了金? 我还是要走,云何欢急了,紧抓着我衣角,被我带得重重摔下了床榻。他顾不得身上疼痛和流血,趴着都向我磕头,他身上什么都可以拿去,只要能救哥哥,拿他怎样都可以。如果不方便把人带出来、一定要处斩一个人,哪怕拿他一命换一命都行。 我愣了一愣,笑意更深也更冷,回答说,好。但,你须照今日这般侍奉本太傅一辈子,尤其是,心里只能放着本太傅一个人。若你做不到,比如再在伺候本太傅时提及云知规,我就会砍了你的舌头,同时,也砍了他的舌头。 云何欢又怔住了,仰头望我,一时没有回答。我便问,怎么,还不情愿?莫非你还想等你哥放出来后与他重逢,继续兄弟情深?一个奴籍,可别要太多了。 云何欢低下头摇了摇说,奴婢不敢,奴婢愿意。可奴婢不太明白,提后面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我倾身,手指蘸了些血迹抹在他脸上,而后捏起他下颚:云二公子,本太傅救你是发善心,享用你是遵循陛下将你赐给我的圣旨。一场欢爱,我本无须将你如此折磨。你可知,为何本太傅最后要这样对待你吗? 就是因为,你本宁死不从于我,但为了云知规能活命,你居然马上就可以作践自己,甚至连性命都不要。 我讨厌我觊觎的东西、属于我的东西,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人。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想救云知规?可以,但在本太傅这,你此生绝不可能好过。 第97章 远之 我匀了一匀,大悟:“喔,在陛下这梦里,臣不曾先与陛下有旧,而始终苦恋不得的都是……嗯,很有意思。” 云何欢扭几下,指甲扣我胳膊:“先等等……秦不枢,你弄完了没有呀?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面色不动:“臣也没有办法,太里面了。陛下且忍忍,放松身心。后来呢?陛下继续展开讲讲。” 后来,我在云何欢面前阴晴不定得可怕。 心情好时,就仅仅让他侍膳侍茶磨墨而已,聊天谈笑,字句温柔;会赏他金银衣饰,让他打扮漂亮些来给我看,说他模样生得不错,放在家里真是个养眼的摆设。心情十分好时,还会带着他一桌用膳,亲手为他剥虾,或者很有耐心地教他拆个螃蟹。 但我大部分时候,心情都不是很好。 尤其是上朝见着危玥和柳邵眉目传情后,刚从宫中回来,一定会拿他泄愤。 鞭打得满身伤痕都是轻的,重的时候,会将他一只手绑吊上房梁,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大半日,等他手腕勒出痕、磨破出血,才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打开,愉悦两个时辰,最后才将人放下来。放下来还要嫌弃,什么身子,委实不经用,又要养几天伤。 为让他养快些,方便接着使用,我动用特权,专门从宫中请来一位太医照顾。 但几轮下来,云何欢实在是怕了,宁可一直养伤,也不想痊愈。为此,他开始搞起了小动作。他要求能自己上药的外伤都自己涂抹,并在喝药时将太医支开,偷偷倒掉。 如此,他成功伤口发炎,起了高热。我下朝回府见此,以为是太医不力、下人伺候不善,在家里发了一通大脾气,而后将他挪进我房中,亲自照料。 云何欢病得厉害,太医说,治病要先将伤口黑痂刮开进行清理,他疼怕了,吓得退到床角。我想将他按住,他更是吓哭,求我别碰他,他真的害怕我。 伤不能不清理,我强行抱过他,蒙住他的双眼,温柔亲吻。等他渐渐柔软下来躺在我怀里,不再抗拒,我才让太医过来处理伤口。期间他一口牙咬我胳膊,留下两排出血的牙印,我也没动,摸了摸他头,让他别担心,很快就好。 高烧不退的那晚,云何欢又难受又睡不着,我将他抱在怀里,用古人的诗词和亡母唱过的眠曲,哄睡了他一整夜。 他半梦半醒中,不小心迷迷糊糊地唤了声哥哥,反应过来,本打了个寒噤,怕我发脾气,却听我的声音在耳边说,哥哥在这,睡吧,睡着了才能快点好起来。 我对他这样的好,一直持续到他快痊愈时,有一名家丁说看到了一眼云二公子倒掉太医开的药,漏了嘴。 他故意把自己弄得生病,只为了躲我。 那晚,我暴怒,不再顾及他病后尚且虚弱,找来最烈的媚酒,撞进卧房,将人重重搡在冰凉硌硬的地上,捏开他的下巴,把酒全部强灌给了他。云何欢见状惊骇,想要爬走,被我拽回来摁在身下,反抗之间,他右手小臂被折断。 我由着他凄厉惨烈地嘶喊,硬生生要了下去。我又笑又气地对他说,痛对吧,痛就叫大声点,不叫出来可就没趣了。胆子这么大,敢跟本太傅玩心思,嗓子却不敢大?你又不是哑巴,快点叫。 云何欢没办法,疼得撕心裂肺,也只能叫。起初只是凄鸣,随着媚酒起了效用,他渐觉身上烫得如火烧一样。那将自己几乎劈成两半的东西,在晦暗不清中,逐渐成为唯一的止痛良药,没有那个东西,他一定会被痛死。 他就这样在一晚上被要了三次,远处鸡鸣传来时,他的视野已几乎全黑掉了。黑暗中听见我亲昵的耳语:云二公子,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是真好看。但你却如此不听话,这辈子,干脆手就折着吧。今日受了本太傅教训,不知你可还有话想说? 云何欢药效尚未全退,还有余韵,他已被玩得快没了神志,只觉得停下后痛觉开始再度席卷手臂。他后面已经疼得麻木了,不想手再疼,便艰难地往前挤几寸,重新紧贴,沙哑虚弱地开口,说,求太傅开恩,救救我,继续……给我…… 云何欢讲故事越来越停顿不清,到这,终于完全讲不下去了。在氤氲晃荡的汤水中,他气得面红耳赤:“秦不枢,你……你这是在帮我清干净吗?!你分明就在故意碰……等等,你怎么又——” 我挑挑眉头:“这怪陛下,陛下自己听听,自己坐在臣身上,在跟臣编些什么故事。” 云何欢道:“这是梦,是可怕的噩梦,才不是编的!你……别弄了,出去,我要,我……呜呜……” 若是梦,那可真是个很生动的噩梦,不光历程极长,有前因有后果的,还颇多记得如此清楚的对话、颇多如此身临其境的体感。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说书先生,在讲话本。 我亲切道:“故事下次再讲,臣现在有点急,还望陛下担待。” 言而总之,在我将云何欢照梦里很像地教训一通后,小九公子终于不再是掉下来的太子,而纯粹是个掉下来的祥瑞了。我的陛下将捡儿子的想法打消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祥瑞也不能完全晾着,是以没事时,我们便在殿外廊亭中扯一张案几,三个人打打叶子牌。 云何欢牌技一般,我一向是让着的,但小九学了规则后,便上手飞快,一点都不给让。云何欢起初游刃有余,越打越火大,最后要把一张出过的牌摸回来。 小九看见了,道:“你不是打过了吗?还能收回去?” 云何欢理不直气也壮:“我是皇帝,当然想收回去就收回去。” 小九疑惑:“可我听说皇帝更应该不食言。而且你们说我是祥瑞,当着祥瑞悔牌是不是不太好。” 云何欢摇头晃脑:“皇帝食不食言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得听皇帝的话。祥瑞也一样。” 小九道:“我可以听你的话,但你把牌抽回去重打,可见你玩得很烂。就算你赢了我也不会认同你。” 云何欢便一拍案桌:“那我不悔牌,这把我认输,我们重打一局,下把我肯定赢!” 我耸肩,叹口气,默默把他们手中的牌收回来洗乱。 有时,云何欢自朝上回来,会带几份奏疏。我已主动远离看这玩意,他便把小九拉来,一同阅读。 不想小九在此事上竟是个很聪明的,总能提出有见地的意见。因此云何欢也越发觉得他是个太子好苗子,甚至都不需要多教。 但等到回去再战叶子牌,如胶似漆的二人立刻划出楚河汉界,战得如雷似雨。何欢还凭着自己乃是皇帝,总是出千。欺负小九。 我有点不明白了,何欢将小九公子请进宫里,真是为了养儿子吗?我怎么觉得变成了我在含辛茹苦带两个小孩,他们俩凑一堆吵架,加起来没有三岁。 我自己带一个已经很烦,也不知小九有没有家长,能不能尽快将人领走。 未过两日,小九的家长还真来了。 我让百方在宫门外张榜,放上小九画像。居然真有自称是小九家人者揭榜了。其实之前也有几个冒充者揭过,可对口供连百方那一关都过不去;然这一次,据说揭榜的人完美道出小九所有特征,甚至晓得,他本姓姓桓。 第100章 便将此人请进了宫。 云何欢平日主要忙政务,这时又已忙着去责问好几个大臣。宫中一应事务归我,我便在一偏殿见了这位小九家人。 是一位十分清风明月的湖衣道士,发束玉冠,面容出尘,仙意飘飘,看着很年轻,名叫沈远之。我邀其坐下,再简单确认后,最后我问:“不知小九公子是道长什么人?又缘何从天上掉下来?” 沈远之略作思索后道:“他……是我道侣。” 我震惊。那小公子看着十五岁的模样,已经和道士结侣了。如此辣手摧花,这道士瞧着斯文,内里未免太禽兽了些。 “至于为何从天上掉下来,这说来话长,乃道家秘密,天机不可泄露。”沈远之干巴巴笑了笑道,“但他留在这是恢复不了记忆的,我须尽快带他回去,请医师查看疗愈。还望太傅大人放行。” 因云藏的缘故,我对道士一类人,有些不太好的刻板印象。所谓道侣年纪这么小、他又什么都不讲清,我便不由得谨慎:“抱歉,沈道长,本朝重实轻道佛,不信天机,甚至我也不信小九公子是什么祥瑞。他大概率就是个走丢的贵公子。所以我不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你。” 沈远之揉了揉额角,似乎苦恼:“那……我再提一特征吧。秦太傅,不知桓九可有想将某种小药丸喂给你或陛下?” 我背后一凛,坐直盯向他。 沈远之似觉有希望,继续道:“其实那是我们师门自研的仙丹,服之可强身健体、延绵益寿,甚至服用的量足够的话,活上百年都不成问题。我弄丢他前与他说,陛下与太傅大人施行良政,是好君臣,我们这段时日,离山斩妖除魔,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正是一定要请二位将仙丹服用了。” 果然如此,我一笑。跟道士聊到后头,必提及仙丹,都是这样的套路。 按理这时我就该将人赶出去,但那小九跟何欢做完父子又做牌友,有两分友谊,还是须等何欢理政回来说清楚再决定。 于是我道:“此事尚须斟酌,这是陛下的皇宫,宫中无后,我虽帮忙协理后宫中事,但小九公子的来去,我不能自行决定。请沈道长先在宫中住一住,我先回禀陛下再说。” 可能感觉到我有油盐不进之状,沈远之愣了一愣,苦笑感叹:“真是有些麻烦……”起身拱手,“那多谢太傅大人安排了。” 第98章 因果 晚膳后,云何欢将叶子牌翻出来,就打算让内侍去偏殿叫人,他还要和小九在牌技上血战八百个回合。只是这次,我不得不将他的热情拦下,给他讲清白日发生的事情。 道士,仙丹,这两个词凑一起,云何欢也紧张起来:“不……不会吧,小九人挺乖的,他怎会和江湖道士一起骗人呢?而且那个坑,还有流星,也说不通。” 我牵住他:“无论为何,这两个人都有古怪,不可久留宫中。焉知当年云藏最初被第一批方士蛊惑,不是因相似原因?先是做朋友,慢慢便陷进去了,以致最终损毁君德。” 云何欢留恋地看着案上的叶子牌,半晌不说话,猛一闭眼,还是下定了决心:“嗯,秦不枢,你说得有道理。有朋友是很好,但朋友存在隐患,哪怕仅存一星半点的可能,我作为皇帝,也一定要将其排开。我不做云藏。” 云何欢决定明早就把小九与来找他的沈道士送走。出于最后一点点留恋,他在寝殿中搜刮了些许金银,再放入一副叶子牌,打了个包裹,准备送给两人当盘缠和礼物。如此这段友谊也算好聚好散。 第二日清早,他捧抱着包裹,我们一同敲开了偏殿门。 巧合的是,开门的小九也大早上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齐了,一副要出门的样。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开口,最后是小九先道:“陛下,我道侣来接我,我们要准备走了。谢谢你这些天的款待。” 云何欢忙奉上包裹:“……对,我就是来送你走的。这是给你的礼物。” 小九接过,很宝贝地背到背上,又去掏自己袖子:“我也要给你们留礼物……这个。” 仍是那装许多黑色药丸的小瓶。 小九道:“这其实是仙丹,为方便凡人服用,专门做了小的。里面有三十多颗呢,一颗延寿十年,够你们活到凡人最大的寿元一百二十岁还剩,还能容颜永驻。你们一人一半。” 云何欢激了一下,不敢去接。这话出来,几乎是坐实此二人是卖丹药的方士骗子了。 我想接一接还是可以的,大不了之后扔掉。何欢心疼自己的友谊,不想当场撕破脸,我便做了这坏人,伸手替他拿过,正要道谢,殿内却传出一人的声音:“陛下,秦太傅,烦请二位放心收下吧,这的确是真正的仙丹。” 那位沈道长,竟然在偏殿里。 我清楚记得我让人安置他住处时,可安置得老远,满皇宫的守卫更不可能放一个道士乱走。我甚至以为幻听,直到那抹湖色从殿内拐出,方敢确认。 沈远之向我这头作揖,我抹了把额汗,拱手:“沈道长,你如何能……到这?” 沈远之步近前来,搂着摸了一摸小九脑袋,慈爱得像个老父亲:“我们来时,路见妖兽作乱,出了手。桓九在这场空中鏖战受伤,他修为不如以前高,却又逞强,结果被妖兽临死前殊死一搏,摁进了封印,才变成这般。我昨夜先来替他施法缓一缓,并给他讲清楚情况,等带回去后好解封。” 我听得云里雾里,云何欢更懵了,有些被吓到,开始往我背后缩。 不过,听起来,像是…… 沈远之瞅着我笑:“至于其他的,不知陛下可否让秦太傅与我借一步,到远一些的地方说话?” 云何欢扒住我肩膀踮脚,警惕冒头:“借到哪里?” “我曾丢失了一个徒弟,听说,他最终葬在京城。”沈远之淡淡道,“他叫柳邵,我想去他的坟前看看。” 果然。 危玥的帝陵,很难算得上是帝陵。这座山坡上,守陵人仅剩几个老奴,四处如同荒野,杂草丛生,连地宫前的墓碑都已许久不曾有人擦拭过,落满了灰尘。 幸好这些老奴们还记得每日摆案供奉,要放几样水果,立三柱香。 一路来时,我讲过了柳邵种种往事,我告诉了沈远之,柳邵最后就是在这里走入陵中,为山阳公生殉的。他们生前虽相恨,死时却很相爱,这样结局,是他们自己的抉择。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默立在这巨大而沧桑的帝陵石碑前,一只手搭了上去,站了很久。 良久,沈远之才低声道:“我当年捡到他时,自己也身处微末,难以顾及,没有办法真正教他。他一心为家中翻案,不愿跟我走,我最终只留给他了一储物戒的书籍,希望这些能教他成才。不想最终……会发展成这样。” 我上前道:“在柳丞相眼里,您就是他的授业恩师。柳丞相当年,觉得自己复仇祸乱了天下,有负师父教导,至死愧疚不已。为危氏皇帝殉葬,他心甘情愿。还请沈道长……节哀。” 沈远之抬袖一抚,转眼之间,碑边小草长满了斑斓小花,还在一点点往山坡上蔓延。他眺望道:“天下始清平,相信下辈子,他,以及他们,都可以过得好些了。” 我称是,朝廷这边,也一定会继施仁政,不叫仙人失望。 果然,他就是柳邵的师父,危韶的师祖,一位昆仑仙山上的仙人。这时再回想,危韶曾说,他师祖的道侣化作红衣少年,在登仙路上骗吃骗喝滚来滚去,这不就是此刻正与云何欢在宫里打叶子牌的小九。 未曾亲见过,是以我先前根本不信仙神之说,即便危韶带来了昆仑的消息依然存疑虑。但如今既然亲见了,便坦然接受么。我还是很能调整的,这也算实事求是。 沈远之转过身来:“不知秦太傅,现在可以坦然接受我们的馈赠了吗?” 他说的馈赠,似乎正是此刻我暂且揣衣袖中的,装了仙丹的小瓶。 清晨时小九讲,这些仙丹足够我与云何欢都延寿到一百二十岁,还多。 于是,我将小瓶拿出,双手奉回。 沈远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般,眉心微微一凝:“秦太傅,你不愿接受?我从危韶那晓得,你身体因病亏虚极大,光靠凡间办法已没法让你活过不惑之年。这恐是唯一的救命之物了。”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多谢沈道长好意,但我依然不能接受。” 沈远之并不接回去:“按理说,没有凡人能拒绝此物,太傅大人可有说法?” 我垂目看向瓶身:“其一,危韶公子与我讲过,仙山上严禁墨门与凡人接触仙丹。这种东西夺天地造化,人人都想要,仙山却严禁墨门弟子获得,便正如赈灾时往粥米中撒上一把沙——禁止了,招来的墨门弟子才是真心求学的凡人。可见此规极其重要,涉及墨门根本,我不能破坏这种规矩。” 沈远之一时不动也未应,我便继续讲:“其二,道长道侣暂且受难,将其留在宫中照顾数日,是陛下与我应做之事,并不麻烦,无须这样重的礼物道谢。” 第101章 “其三……我不仅对柳丞相有所亏欠,为稳固地位,我还行过恶事许多,手染无数鲜血。”想起那件事,我心中仍沉,仿佛鼻尖边缘还能闻到血腥味,有些喘不过气,“我这双手早已洗不干净,实不敢再接仙人馈赠。折寿天罚,是我罪有应得。另外,陛下不能离开我,我不在,他只会与我同死,因此他也用不上延寿丹药。有此三点在前,所以此物……请沈道长务必收回吧。” 这个小瓶,我揣了一路,都在想办法找机会还回去。我拿着它,委实比拿团火都烫。 沈远之却还是不接,凝视我良久。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便将手一直抬着。又半晌,他不禁失笑:“危韶那孩子说,秦太傅是良臣,就是性情特别像根别扭的竹节,要让他接受一点好,都得先将人迷晕强塞。这话果真贴切。” 我额头都有点冒汗了:“沈道长莫要开此玩笑……我也不是什么良臣。” 沈远之抬手,将我递到他面前的小瓶推了回来。 “秦太傅所列三点,都不过自扰而已。”他说,“第一,你觉得作为凡人接收仙物,是坏了规矩。但这规矩本就是防止凡人贪念过甚,破坏天地平衡。可太傅并无贪念,甚至都想还给我。” “第二,这并非谢礼,是我徒孙的请求。我与桓九前来赐丹前,不仅先了解了陛下与太傅,也打算要先亲身观察两位为人。这一点,二位是过关了的。” 观察为人。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小九老往菜里塞小黑丸。在他那边,能跟云何欢玩到一起,就算观察了……还挺草率。 沈远之最后道:“第三点,是秦太傅最为自扰的地方。我记得西域边城,已为秦太傅立了生祠。” 提起这事,我汗更多:“阿谀奉承罢了,我没敢去着人问到底在哪。” 沈远之道:“真是阿谀奉承,早该上报到京城这来讨赏。百姓立生祠,是因太傅辅政、治国有方,从来没有人逼迫。秦太傅,你要相信,自己配得上天下人的反哺与称颂才是呀。” 我看着自己的手,看上面无形的、缠绕了我许多年的血,叹了口气:“这并非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我党同伐异,做过太多恶事,太多……我觉得自己本不想去做的事。我……一步步忘记自己的初心,一步步地把自己异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自己都厌恶的人。” 我将手掌合起,不敢再看:“如果我这样的人,都不受到惩罚,甚至还能得到仙人赐丹、长命百岁的机缘,世上因果报应,怕是尽毁了。” 第99章 信己 这倒是我头一回,将那些堵在心口的话理出来。我从不敢对任何人讲,不曾对雾谭讲,不敢对何欢讲。他们都身处凡世。可能唯有对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沈远之,我才敢肆无忌惮倾诉。哪怕我与他并不熟识。 大约神仙就是有这种让人敬慕的无形力量。 沈远之转头望向山坡,细碎花朵已铺满这座破败的皇陵:“很多人因你而死,但不是还有更多人,正因你才生的吗?” “古往今来人间高位者,没有人的手完全干净。有人弑兄篡位,有人为一统天下挑起战乱,但无数盛世也正是从他们手中开创。若秦太傅自认这是一种罪孽,知道自己会为此自责终生,却为天下大局着想,还是去做了,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大善。” 我听了,有些恍惚,不自觉手放了下来:“……这我却没想到过。” 沈远之笑道:“可能一时半会也考虑不透。烦请太傅回去再多想想吧。且你多活一日,有你在朝上,天下百姓都能受朝廷稳定宽松的良政恩泽。你若非觉得自己有罪,这何尝不是最好的赎罪之法呢。” 他最后神思仿佛飘远:“最重要的,如果你所爱的人不要自己也要你,万莫辜负了他。” 危氏皇陵没有什么可逛,不久我们便离开了。沈远之回宫接走了又被塞一包裹东西的小九,两人步行离去,身影渐远。 云何欢和我一同将人送到宫门口。望着两人背影,他越看越愁,好像马上泪花又要扑簌地掉了。 我安慰:“陛下,小九是个好朋友,但我们与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别太难过。” 他转过脸,狠狠揩了一把眼睛,说话带着鼻音:“对不起秦不枢,我没要到仙丹给你续命。” 我一懵,不明所以:“陛下?” 云何欢委屈道:“你们去借一步说话后,我一下理解过来,这两个人是真神仙,给的也是真仙丹。但我猜以你的性子很可能犟得很,不愿意接受,我就去缠着小九让他再给点。结果……他前几日都主动偷偷给我们下,我找他要他反而不给了!说什么远之有规定,延寿丹不能给主动求要的凡人……我又多送了他很多礼物,他还是跟驴一样,怎么说都说不通。” 他一边讲一边擦眼睛,越擦越多,最后干脆就是完全哭得稀里糊涂:“我一开始不知会这样,我总觉得我似乎又坏事了……” 我只好把他搂过来,小瓶送到他面前,沙沙地摇了摇,然后塞到他手心里。 云何欢抽噎了下,盯着小瓶,又仰面看向我,止住。 “陛下,我们今晚就吃,”我替他拭了一把花猫脸,低头在他额上轻轻落吻,“臣不想死,臣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可能我常常生气不多,总是一副被他拖着才愿意活的模样,我说出这话,云何欢还呆呆仰望,不能反应。 我将他的脸捧住,凝视向他汪汪的眼底:“还有,臣近日没什么心气,总缩在后宫,替陛下处理琐碎。臣转念了,不想只做这些,臣还是想穿回官服到朝上去,站在离陛下最近的地方,像以前那般,亲手带着陛下往前走,帮陛下指点江山。” 他眼中的泪星渐渐不动了,像不可置信。 我说:“一百年,够臣与陛下一起,做很多事了。如果陛下愿意做桓公,臣下定决心,一定要做管仲,自今日始。” 话音刚落,他便整个人如兔子一般腾空蹦起,错颈在我肩边,两只胳膊把我死死搂住了。 我托住他腰后,将他接好,而后他送来的,是柔软的双唇,一个急促的亲吻。无须浅淡的试探,触碰上来,便是往最深最热切之处交织进去,融成一体,倾注一切。 原来我很少表现的情绪,从未出口的心结,他不是不晓得。 他也为我喜悦。 我们彼此索求,直至喘不过气,方才稍稍分开。他还是以八爪鱼的姿态卷在我身上,笑容覆盖泪颜:“秦不枢,你要过得高兴,以后有我陪着你,你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我抵着他的额头,感受气息扑热的余韵:“有陛下在,臣一定会。” 服用仙丹,少不了要弄点仪式感。虽则我没这个仪式感、且照之前小九还往菜里掺,估计怎么服用都可以。但我的陛下有。 傍晚,我被云何欢拉出寝殿,拐到御花园最远最边角的凉亭,强行按坐下来,品茗喝茶。 他说,他已下令让内侍尽快将寝殿布置一番,今晚他要给我个惊喜。惊喜么,自然不能亲眼看着弄的,所以才把我拽到这边坐着,我们喝一会茶回去,就什么都布置好了。 我被迫喝完一盏茶后,问他:“陛下,真就这么坐着,不干点别的?” 云何欢一看就是临时起意,没多安排,他小声地提议:“那,打会牌?我现在打牌很厉害。” 我白了个眼。 他盯我片刻,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自己:“……内侍还在旁边呢!我知道你很喜欢,那次在草原上,你心里面定然都爽快死了,但,也不能总想起就幕天席地……而且今日有布置,比较特别,入夜之后方行。” 我无奈,往前坐些,诚恳道:“臣是想听故事。陛下编的……陛下做的可怕噩梦,讲两次了,都还没讲完。今日臣想听完。” 云何欢反应过来,苦恼地扶住额角:“那你且等等,梦有点久了,我回想一下,回想一下。” 我给他重新斟满茶,两手抱拳搁案,作期待状。是得“回想”的,且先等他编编后续,我很有耐心。 少顷,云何欢“回想”完毕,开始讲了。 书接上回,故事里的可怜云何欢被折了手下药折磨,这次足足养了两月,身子才勉强恢复。 两月期间,我虽没再亲自照顾他,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许多侍从伺候,还换了个资历更老的太医。说是要折断他的手,也仍是让给仔细接上了。 而云何欢最关心的事,也有了进展。 一日晚上,我自宫宴回府,想拥住他一下,被他发着抖避开。我没恼,道,我已向陛下进言,为祈福之效,处斩云家拖到重阳节后。接下来我会跟柳丞相交流,让他同意我拿个死人换走云知规,就说是忧惧暴毙。 云何欢呆愣住,久久没有回神。 我向他伸展双手,苦笑,二公子,不知我现在可以抱你了么? 这次我抱住他,他没有再反抗,像只乖顺的白猫。他的嗅觉也像只小猫,他闻到我身上有酒味。秦太傅,你喝酒了?喝了很多? 第102章 我说,嗯,陛下宴请群臣,正是我提出祈福之事的良机。宴席上肯定是要喝酒的。我停了停,脸埋在他颈窝,又醉醺醺地说,我晓得我现在很是埋汰,但你别嫌弃我。因为我,我得不到柳韶,我除了有个你,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么把他半抱半压在榻上,很快睡着。停顿很久,云何欢小心翼翼从我里侧钻出,替我宽衣、脱了鞋袜。 他看着我,想,上次本是他的不对,才惹得我恼羞成怒,那样折腾他。他是来做娈宠的,情事上受些皮肉苦楚也应该,他却总想躲避、总行悖逆之事。而实际上,我待他的用度已算极好,且还的的确确在帮他周旋怎么救哥哥。 我是真的对他有心,他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应再躲着我。 他决心要好好做这个娈宠,绝不再跟我对着干了。 再晚些时候,我渐有些酒醒时,云何欢已让人弄来一浴桶热水,等着我用。他见我醒来,吓了一跳,他说,他晓得太傅一向喜身上洁净,今日却因醉酒没顾得上,他想由我睡着,帮我洗来着。 我捂着头问,云二公子觉得自己能搬得动我? 他红了脸,揪住湿帕,低头不言。 我没作推拒,脱下里衣,进了浴桶,而后由着他在旁为我搓洗擦拭。擦着擦着就出了事,我将他一把拽进了水里,推开衣裳,按在浴桶边深深吻住。可触摸到他腰前一道伤疤时,他不由瑟缩一下,我便停下动作。 我笑了笑,说,我忘了,你一向不是真的情愿。你出去吧,本太傅自己洗就行。 云何欢心却一横,往前一坐,在逼仄的浴桶中,交织在了我身上。 奴婢觉得太傅很好,真心愿意侍奉太傅,太傅,将奴婢怎样都可。 我听得越发笑:云知规的事刚有进展,本太傅这就成很好了。你这能算是真心愿意吗? 云何欢答不出来,只是将自己大方地打开,与我磨蹭,并搂住我颈项,生涩地亲吻我。 我叹了口气,道,真不真心都无所谓,反正谁的真心,我从来都是得不到的。你我各有所爱却求不得,互相取暖,倒也不错。然后水花四溅,将他两腿抬到了肩上。 云何欢讲到这,我又没能忍住,掩嘴笑了一下。这就是前几日的做法,故事来源于实践。 云何欢一拍案几:“秦不枢,你再笑,再笑就再等下回接着讲,把你吊到天荒地老。” 我不得不重新坐正,继续保持搁手握拳的姿态:“嗯,好的陛下,臣尽量忍一忍。陛下请继续。” 云何欢:“……” 第100章 长生 故事里,之后,我与云何欢的日子开始过得平静起来。我上朝,他在家中为我打点,早上帮我穿衣,出门为我备伞。他还几番亲自下厨,在我晚上回府用膳时就提前布置好了,然后伺候我,跪在一边的硬地板上给我侍膳夹菜。不久我也不让他这么跪着了,就坐到我身边。 以及,我也不曾再折磨他,云雨时开始知道缓着来,等他适应,再共享此乐。 云何欢讲,故事里的他要聪明些,没有真正的他以前那么傻,搞不清好歹。从我的确开始待他好起,他便已明白,我是真正喜欢了他。除却跟他讲哄柳丞相同意放云知规的进展,我再没在他面前提过柳邵。他是清晰地感觉到了,我的喜欢与爱护。 甚至我还真把整个秦府内务交待给他,交待之时,所有家丁侍女列在院中听训,若敢对云二公子不敬,一盏茶砸到地上,有如此杯。就这么让他做了这个小家实际上的话事者。 直到那一日,我从朝上回来,笑着告诉他,明日午时,你就去城南右角出城的小门外某处,接你哥哥吧。 云何欢又惊又喜,恍惚好久,冲上来抱住了我腰,连连道谢。抱够了还要跪下磕头。我拦住了,继续道:我明日还须上朝,不能陪你,我会安排好马车,你只管出城就是。你哥哥在牢里受了许多苦,好好接他。 第二日,云何欢到府门外,马车前,仅仅见着一位面容陌生的车夫,别无其他随从。他多了个心眼,问了一问,竟发觉这车夫是新请来赶这一趟马的,根本不是太傅府中人,车夫说,贵人讲了,只需要听由他云何欢任命。 再掀帘进马车,里头左右放了两个大箱,打开一瞧,干粮,水,金银珠宝丝绢无数。 云何欢心里有些猜测,但时辰将至,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命车夫驾车到城南小门外去。 城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到了约定的隐蔽地方,云何欢正见着有两名暗卫护守着中间一位白衣人。那白衣人正是他的哥哥,云知规。 他下车冲了过去,扑向了他久违的哥哥的怀抱,险些将云知规撞倒。他发了疯一样检查云知规身上各处,希望哥哥在牢中没有受刑,但很可惜,即便云知规试图用头发遮掩隐藏,他还是发现了对方额角边代表罪人的黔字。 但云知规安慰道,除却这个,别的伤没有了。这字只是让他不可能再入仕为官,今后你我兄弟隐姓埋名,便能得一生安好。 云何欢一怔,久久才回过神:你我兄弟?还有……我? 旁边的暗卫开口了。他们二人奉秦太傅大人之命,要确认将云大公子完好送到二公子手上。现在他们的任务业已完成,二位公子,山高路远,以后一路保重。 不等多言,两名暗卫便已离去。他们武功高强,瞬间便消失无踪。 已救出的哥哥,马车上的财货,与太傅府无瓜葛的车夫,还有丝毫不多作纠缠的暗卫。云何欢稍作考虑,便已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云知规问,这是你的车马?可有想好今后你我往何处去?只怕须得走远,不是江南,就是塞外。 云何欢摇了摇头,说,哥哥,你一个人走吧。江南塞外,你替我去看就行,我想留在京城。 云知规大骇,留在京城?你能以什么身份留在京城?你我还是戴罪之身,天子脚下,行差踏错,恐怕就再不会有这等苟活的可能。 云何欢笑起来,说,不会,哥哥只管放心,有人可以保护我。而且,他很需要我的,如果我走掉,他就又没有人陪了。 云知规定定看他许久,轻叹着苦笑说,原来如此……何欢,我明白了。 云何欢退后两步,深深行揖。 哥哥,这辆马车上有一辈子都用不完的财货,都留给你。我先回去了,我想,他下朝回来发现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在家,肯定很难过。所以我要回去找他了。 没有马车,云何欢是用自己的腿脚行过大半个京城,走回的秦府。到门前时,已至入夜。 门口的守卫见到是他,大惊,他嘘声,让将自己偷偷放进去。一路转过亭廊,走到那处最为熟悉的院落,墙边桃树瑟瑟。他望见我正在院亭中喝酒,一杯又接一杯。 直至他步到我面前,我都还没有反应。云何欢也不多言语,跪坐在我身侧,替我放下了酒,然后捧住我面颊,啄吻上来。 深深浅浅,错乱吐息。我将他按倒压在案桌上,酒杯随之推落在地。我摸开他的衣襟,将手掌放在他心口处,红了双眼。 本太傅不是让你和你哥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云何欢说,奴婢喜欢太傅,不想让太傅寂寞。 可我对你很差,心里还放着柳邵。而且,你是罪臣,你留在我身边,京城之中,只能一辈子见不得光,任何一点名分都不能有。你选我,不选你哥哥,并不是个好选择。 云何欢说,没关系,只要太傅肯让奴婢陪您一辈子。 之后便无须再说。一切言语,都淹没在院亭的纱帐旖旎、轻吟哼叹中了。 从此,大玄的肱骨良臣秦太傅终身未明面上娶妻纳妾。但市井传言,他其实有一娇妻,却将其藏于金屋,不给人见。 不过关于这种传言,朝上可放心很多。因为秦太傅再也没有对陛下待柳丞相举止亲密、甚至将其留宿宫中恨得牙痒了。 从此就……朝堂安宁,四海升平了,对。 云何欢磕巴地讲完故事,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好像他舌头都快打结。他闷下一口茶水,而后期待地望向我,等待我的评价。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想:“不太对呀陛下,你这……噩梦,是否少了点什么?” 云何欢问:“少了什么?” 我道:“按理说,前面臣又是鞭打、又是把你吊起来、又是强灌媚酒折你手臂,后面应轮到臣多受苦楚,方能重新得到你的。” 云何欢抄起手臂,局促地眨眼:“那……不是因为我也喜欢你吗。你后面待我不错,还救了哥哥,我当然很容易便原谅了。” 我往前坐些,继续道:“还有,陛下这没解释清楚,臣怎么就原本对柳邵一片痴心、后又立马移情别恋;以及陛下怎么这么坦然地就接受了臣说臣心里还放着……” 云何欢哇呀叫了两声,过来扯起我就走:“你管他那么多!不许评判我编几天几夜才编出来的完美噩梦!回去了回去了!” 第103章 好罢,为哄我个开心,能诌出这么长一段,确实不该再深究逻辑。哄得开心就行了。 回去,寝殿果然已大不相同。 红绸飞飘,四处挂彩。进了门,正见着内侍在给龙床换鲜艳的被褥,将帐色也换成大红。当然,布置仓促,和真正大婚的布置还差不少,却已颇有这种意思。 至于云何欢,拐到偏殿,又换上了那身诱人的白色纱衣。回来之后,他靠坐在龙床边的小漆案前,素手出袖,给两片合卺葫芦斟酒。 见寺人们又理得差不多,他便抬手,让人都出去,牢牢合上了殿门。 我走近看那两片合卺葫芦,各十粒小仙丹正泡在里头。低身轻嗅,酒香格外馥郁,闻一闻都令人心痒。宫里神奇的酒药我见识过一次,这怕又是另一种。 我笑着坐下:“陛下要准备一下才服用仙丹,原是这样准备。” 云何欢慌忙将两片合卺拜正,着急比划:“就,照之前说的,秦不枢,现在我给不了你昭告天下的婚礼,但至少不能缺。这次借仙人赐丹,我们先办个小的,以后我定会为你补上皇后礼仪规格的大婚!” 我伸手托住一片葫芦:“陛下,你这说的好像臣真是嫁的了。臣不高兴。” 云何欢蔫耷下来:“……那我嫁给你就是了。” 这个话题逗他足够,我决定换个话题逗他:“陛下要与臣饮合卺酒,作为服用仙丹的仪式感。陛下可知葫芦合卺还有什么寓意?” 他问:“什么寓意?” “当然是先前陛下想太子得发疯的寓意。”我手指在葫芦弯处挠了挠,“葫芦多籽,多子多福。且这酒……此盏喝下去,臣没了身体精力顾虑,陛下瘦弱的身子也同样再无此顾虑,那今后,臣要将这寓意跟陛下用各种方法,日日都贯彻到底了。” 云何欢愣了一愣,脸颊肉眼可见飞速涨得通红,像要冒烟。 我贴心再补充:“一百年,每一天。仙人说了,我们甚至不会变老。” 云何欢打了个寒战。 我好整以暇:“陛下害怕吗?害怕咱们就换成薄酒,换成茶也行。反正仙丹洗洗还能用。” 我挑逗到这,他思索一阵,一咬牙反而有了勇气,一手豪迈地将他那片葫芦托起,险些把红线连着的我这边扯洒:“朕乃天子,才不怕这种吓唬!喝!” 我道:“好,君无戏言,臣必与陛下奉陪到底。” 于是彼此脑袋往前抵近,相隔咫尺,一同豪迈地将合卺酒连里头泡的仙丹一口闷下。架势不像大婚,像要准备打仗,打一百年的仗。 梦里梦外,故事到此。 至于之后怎么打仗的,就不便讲了。 第101章 终归(往后雾谭视角 今年是他到北境为将戍边的第十年。 可是他快死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雾谭都没有想过,“死”之一字会这么快就找上自己。 几年来戎狄残部依然不时偷偷袭扰边境,掠夺连已归顺大玄安分守己的几部都不放过。由于这几部有些距离,消息传到城关时,戎狄已烧杀抢掠一通离去。十几次都是如此。 所以去年的这个时候,雾谭带了一支两千人的精兵,先斩后奏直接出发,深入北漠,沿着种种蛛丝马迹,硬是在茫茫草原与沙漠中找着了戎狄反叛残部,将其完全剿灭捣毁,方才回朝。 回来之后,京城立刻肯定了他的行为,大封大赏,加上此前几年诸多功勋,俨然他就是即将告老的谢元将军当之无愧的后继大将。 那时,他也还能披着几十斤重的战甲骑马射箭,使刀枪棍棒。 他明明正当壮年。 可人世就是这般无常。半年前的某一日,他开始感觉到内腹疼痛,且日渐难忍。请医师开了七八门药,无一起效。慢慢地,他开始时而晕眩,时而呕血。 不过他依然没有重视,也没有让在军中广为人知。直至一月前有次议事,他生生倒在了谢老将军面前,这才再也瞒不住,从此只能静养府宅,不能出门。以前能做的那些,他便再也不能做了。 谢元也不敢再轻视,亲自下令,将能请到的医师郎中都拉来为雾谭瞧过一遍。这才晓得,这是内蕴毒邪,生了岩瘤,是一种绝症,哪怕健壮青年得了次病,也不能幸免,至多命存两年。 雾谭静静听着,点头。谢元不肯放弃,问:“老夫听闻当年秦太傅也患类似病症,请了墨门医师为其开骨,没过两月便痊愈了。效仿此法,能不能行?” 医师却答:“……很难。那位墨门医师也在附近巡医过,遇到类似病患,开身取瘤,依然没能治愈。似乎是有两种,一门可治,一门不可。雾谭将军这种……像是无法治愈的那一门。” 谢元又盘问半日,仍然没有结果。雾谭打断道:“谢将军,下官命该如此,不要为难他们了。开副药就请他们下去吧。” 之后,雾谭用药,二人相对无言,直至深夜。谢元起身踱来踱去,最终叹息:“原本你明年应当……秦太傅当年将你送来磨炼,却成了这样,叫我如何跟太傅大人交代啊。” 雾谭低头道:“将军勿忧。太傅送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保边军与京城同心,为更加稳固,这些年我还多要来了几个心腹干将。我已非太傅非用不可之人,而今命不久矣,更成弃子……您培养他们,也是一样。” 谢元摇首:“你不要妄自菲薄。虽远隔千里,老夫也感觉得到,秦太傅对你的关怀极其特别。若是其他将军,哪怕心腹,老夫相信他也不会这么直接肯定一个将领先斩后奏带兵深入。” 雾谭轻嗤了一声:“我不需要他对我关怀,更无须他对我特别。”他盯着手中空空的药碗,“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求他能把我好好当个物件,没有利用价值后,能放心扔掉,就行了。” 注定求不得的人的关怀,夹杂了歉疚与补偿,却比毒药更伤人。 因为歉疚才是最可怕的。 他武功高强,气力又大,他猜想过,若他一定要用强、要讨补回这一生的付出,以那人的性子,为这份歉疚,恐怕都不会怎么挣扎,甚至可能一闭眼,让他想怎样都可以。 可那样,都成什么了。 他真的,半点都不想接受这种歉疚。 谢元回到床边,轻声安抚:“你不要多想。老夫猜测,兴许是北境没有什么好的医师,老夫这就递折子回去,请太傅准你回京休养。太医们医术最高,定有办法。” 雾谭道:“此等小事,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己写就是。” 谢元无奈:“也行。你写好后交给老夫,老夫让使者用老夫脚程最快的坐骑送进京,绝不耽误你病情。” 又嘱咐数句后,谢元离开了。雾谭让下人将一方小案搬到床上来,点上蜡烛,铺好笔墨空折,准备现在就写起送回京城的奏疏。毕竟他拖一日虚弱一日,还是越来越好。 执笔落字,思绪随之而来。在这远离中原的边关,星垂平野的夜里,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记得刚到北境的两年里,每半年,那人便会邀他回京述职,且的确是言辞恳切的邀请,从不逼迫。但他每一次都回折子谢绝了。后来这邀请变为一年一回,他也都没有答应过。 九年多,他始终待在边关,吹带着沙的风,没有再回过京城。 可即便次次遭拒,直至今年,那人都还在坚持传来邀请给他。 然后京城的消息,他也非完全未闻。 他听说那人请到一位墨门医师,用开骨取瘤的办法治好了病。此事还闹得颇大,令朝野震撼,因陛下亲自先做了试验,万一不慎,怕是双双都殒命了。 那些时日,他在边关,最紧盯这个消息的进展。因消息从京城过来往往晚至少一月,他总在想,如若……也不知自尽跟去,往生前共走最后一段路,还来不来得及。 他想,来得及最好,不过届时还需解释。到时候就说,他是跟戎狄打仗不慎跌下马被踩死、没躲过刀剑被砍死、掉下河水淹死,等等,少自作多情,碰巧跟你死在差不多时候罢了。反正理由多的是。 幸而结果皆大欢喜。 再后来,过几年,京城传来的消息,就有些玄妙了。 有细心的臣工发觉,太傅与陛下的容貌似乎驻住,几年都没有丝毫变化。太傅年近不惑,陛下也早过而立,两两瞧着,却都还像二十几岁的模样。尤其是陛下,容色过丽,本就显小,便更加明显。 此事越传越夸张,今日已街巷人尽皆知,说是神仙福泽,要陛下与太傅携手共造盛世,故而赐二人长生。自然,质疑者也十分之多,只等着再过几年,看二人是否仍旧容貌未变,就能晓得真相。 雾谭是不信这个的。因那人在他印象中也烦透怪力乱神,哪会接受什么神仙福泽。 不过祝福他们长生,他倒很情愿。 但他写此奏疏,并非为了回去治病。他甚至没有在里面提到自己生病。 第104章 他就是为了回去再看一眼,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作为此生的了结。 奏疏送回京城,果然很快。不到一月,雾谭便正式接到了可以回京述职的旨意。 来北境时,他一人一骑,一个小包裹,星夜跑马而至;这次回去,为他舒坦,谢元特意备了一辆软和的马车。 然而,雾谭从来都很擅长躲开此种过于殷切的善意,何况他坐马车显得过于不寻常,身体状况必引那人猜疑。因此他还是忍着腹痛,还是照来时那样一人一骑,背上一个小包裹,再带上一些麻沸的药物,就出发了。他甚至注意着不住官驿,住客栈来隐藏身体状况。 结果这回,他没能一次性奔腾至京城。 中途行到第七日,他又腹痛难忍,倒在了客栈里。那些麻沸药物他本以为可以撑到回京,不料走到一半便已用完。疼晕过去前,他用一锭金子,请客栈老板为他请大夫看看,他说,身有重疾,不求治好,只求再续两月。 客栈老板是个好人,请来的大夫也十分卖力,吊命人参不要钱地用,下了一通猛药,总算帮忙将病症暂且止住。只是“再续两月”的要求,大夫却说,无论如何都不敢保证,因为下回再发作起来,他也不知还能怎样救。 雾谭只能说:“是命该如此。” 便再给了他们一人一锭金子,聊作感谢。 大夫叮嘱了许多注意,并劝他至少卧床歇息三日,然大夫走后,他已下榻重新收拾起行装,准备明日继续行路。 收拾东西,瞧着包裹里还剩的几锭金子,他不由自嘲:“在北境这些年,我都没什么可买的。你当初送来的金银,我今日才总算花上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初替你养兵造反,我就不该那么老实,该多贪你几千两。” 金子不会说话,不会回应,只会发光。 明日赶路,今晚便必得休息足够。何况病躯。 雾谭用下最后一碗苦药,稍作洗漱,就侧在床上,和衣睡了。 传说将死之人,脑海中很容易走马灯一般浮现回忆,原是真的。这一晚上,他做了场十分绵长的梦。 在这场梦里他回到了过去,很久之前的过去。 深入西凉军大营,刺杀云藏,是他们十几位兄弟的任务。然万万不料,云藏早有准备,刺杀任务失败,暗卫头领先跑,让他们分散殿后。十几人分散却接连被擒,最后只剩下了他逃出生天。 也不能说是逃出生天。 是他后胸中箭之后,撑着最后两分力气,悄悄钻入了一处四周人少的较大营帐。营帐虽大,陈设俱全,但里头唯有一青衣书生执笔,正在灯下写字。 他不加多想,拔出短刀,从背后将那书生拎起,一把捂住其口鼻,短刀随即架在人颈上。动作行云流水。 若他想,下一步,便能杀人。 “别动。把我在你这藏好,否则……我杀了你。” 奈何他此刻身上中箭,摁不住人,且这并不是个完全单薄的书生,很有几分桀骜。他话音刚落,捂人嘴的手便被重重一咬,疼得他呲牙。短刀正要落下,书生开口:“杀了我你别想活。要藏,现在就滚到床下去。” 他不由一愣。 一愣之间,腿又被踢了一脚:“快点,人要来了。若当场揪到,我绝对保不住你。” 他哼过一声,收回短刀,快速找到空隙,钻进床下。但钻好之后,他觉得作为杀手,不应如此轻易落于一个书生的下风,正欲冒出头来再威胁一句,不料刚起这动作,背后那只羽箭的末尾刮过床架,划拉。 他就眼前一黑,被生生疼晕过去了。 第102章 守护 醒来之时,雾谭第一个发现,便是自己的短刀业已不见。第二个发现,是自己正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手脚被绑缚,上衣还被完全扯开。 然后,一碗汤药递到了他嘴边。持药碗的,是一只青袖遮盖的手。 “醒了?醒了就喝点,凝淤止血的,还能稍微止痛。你晕着我正愁不知该怎么给你喂。”那人语气轻松至极,“你背后那伤口撕裂得没法看,绑你是省得你折腾。放心,查找的人都走了。” 雾谭依旧警惕,没敢把嘴靠近那药碗;而是顺着青袖望上去,打算先好好看看这书生是个什么人。得认清楚他的脸,若有万一,死也要拉来垫背。 一认清,他又愣了。 他是杀手,没有学过几个描述人好看的词,此时此刻他仅想得出一个:俊美近妖。 这是仅有靠得如此之近才瞧得出的,因这书生,他穿着朴素、头发也束得很杂乱,久随行军,面上还有灰尘。如此随便,他显然对自己的容貌心里没数,或从不在意。 雾谭的目光最后在书生淡色的薄唇上定了片刻,仓促地别开面,不知怎的,他就说:“真要昏睡中喂药,并非没有办法。” 书生听笑,拍了一下他脑门:“不是,你在想什么?” 雾谭:“……没想什么。你拿近点,我才好喝。” 书生十分仔细,没有汤匙,他都注意喂得缓慢,丝毫没把只能趴卧的雾谭呛着。漏出些许,他还拿衣袖替人擦拭。雾谭被伺候得舒坦又干净,便不由得稍稍放下戒心,问书生是什么人。 一问下来,他又想找短刀了。 秦不枢,云藏身边最亲近最厉害的幕僚。云藏能自西凉东进,一路势如破竹、诸侯拜服,有七成拜这位幕僚的出谋划策造就。 “而且,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河北州牧派来刺杀主公的暗卫。”青衣书生在床前蹲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拨弄他下巴,“正是我收买了袁初的属臣,提前晓得了你们刺杀的计划,方才布下罗网,守株待兔。” 雾谭只觉一股火气涌上脑门,他偏头,将秦不枢逗人玩似的拨弄躲开:“那你救我,到底想作甚?抓活的进献给你们主公问话吗?” 秦不枢歪了头,揉了揉他发顶:“我都这么救你了,当然不会。不过原因之后再说,你先别激动,乖乖养伤。” 云藏最亲近幕僚的鬼话,雾谭不信:“我告诉你,休想。你们用任何酷刑,我都绝不会出卖袁大人。” 秦不枢只得继续揉他发顶:“好好好。你背后箭还没拔呢,不闹不闹。我帐里多有公文机密,不会进外人。我先去找军医学习一下如何拔箭,回来帮你弄。” 雾谭感觉自己被当小孩哄了。可他被绑着,还仅能依靠此人治伤,便只得继续趴着生闷气。 三日后晚上,秦不枢学成归来,开始给他拔箭。他看不到秦不枢是怎么拔的,反正剜肉地疼,手法定然不好。拔前拔后,浇酒撒粉,简直撕心裂肺。但雾谭也不傻,晓得自己决不能叫出来,全程咬死了一块布,忍住了,连吭声都没发出。 弄完之后,他眼前一阵阵黑,半天缓不过劲。耳边是秦不枢的声音:“这下我信了,你确实是个忠诚的硬骨头,不会轻易出卖你们袁大人。” 雾谭又歇片刻,能抽过气了,才问:“……你到底为何救我?” 背后湿凉,那人还在用帕,为他擦拭血污。 “当然是因为你有用,”秦不枢悠悠说,“俗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雾谭听得气笑,伤口又一阵剧痛。然后他被秦不枢按住:“休动,再涌血我得给你重新抹酒,那可不是一般地疼。” 雾谭也识时务,便暂且不言,由着自己被来来去去地翻弄。直至绷布裹好整个胸膛,稳当了,他才继续道:“你使计害死我十几名兄弟,却要我效忠于你,这是什么道理。” 秦不枢道:“我的计谋不过是进一步加强防备。即便无我,你以为凭你们一群人,就杀得了我主公?” 雾谭不想跟巧舌如簧的书生辩话,这是自讨苦吃。他干脆直言,自己一家老小被扣在河北,受用袁大人提供的吃住,恐怕不能为公子效力。 秦不枢却说:“那你更回不去了。你以为任务失败,我主公大军压境,暗卫在袁初那失去了利用价值后,你一家老小还能活着吗?” 轰然惊雷。 雾谭其实没有一家老小,但有一个老父亲,扣在袁大人手里。 可直至后来,十几年过去,他也再没有听到过父亲的消息。 夜色已晚,这里只有一张床榻,秦不枢给他上完药,便在床边趴着睡了。辗转到半夜没睡着,他睁眼,借着一丝透进帐中的月光,看见了面前人满脸泪痕。 杀手也会哭啊。 秦不枢往里挪了挪,与雾谭挤上一张席,伸手仔细地为他揩脸。 “虫儿飞,月儿睡,天上的星星眨眼睛……” 刚唱一句,手就被雾谭拍开:“真难听。” 秦不枢点点头:“好,难听。我不唱了,你也别哭了。” 雾谭眼前更为迷蒙:“我哭关你何事?” “你以后就是我的人,怎么不关我事?”秦不枢说得面不改色,“你掉一滴泪我就唱一句,看谁膈应谁。” 第105章 自此雾谭认清了秦不枢的第一个属性:臭不要脸。 从此他下定决心,今后即便做了他下属,也绝不再给这个可恶书生说任何一句好听的话,要字字都怼。 雾谭混在云藏军中,通过秦不枢的运作,很快得到一个合理的身份:从附近村落抓来服役的马夫。又不久,秦不枢假装路过马棚,说这马夫瞧着功夫不错,就顺理成章要走,做了自己侍卫。如此,雾谭才正式留在了他身边。 起初,雾谭在帐外守他;后来,干脆被邀进了帐内守他。雾谭觉得作为侍卫直接守在床前警戒,太过奇怪,秦不枢缩在被中蜷起来,这样解释:“你不晓得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想刺杀我。守近点才最为安全。” 雾谭抱着剑,翻了个白眼:“袁初打不过你们主公,都快成冢中枯骨了,谁会刺杀你?” 秦不枢指了指帐外另一个侍卫的方向:“比如说,他。” 雾谭眉头一跳。 “我乃布衣,却能爬到这个位置,主公麾下眼红之人只多不少。在主公面前讨不着好的人,就会想杀我。毕竟我背后什么势力都没有,死了,至多主公伤心一段时日。说不定最后被利用完毕,主公也会想杀我呢。” 雾谭听得嘴角也跳:“……真是疑神疑鬼。” 秦不枢伸出爪子,拽拽他衣角,捏起可怜的语气:“好雾谭,你我相依为命,我只敢相信你,你可不能叫我被人一刀砍死了。” 雾谭叹了口气:“放心,死不了,常言道,祸害活千年。” 于是当晚,他就开始在秦不枢床前蹲守起来。夜色静谧,帐内帐外并无风吹草动,这晚应会是个平静的安眠夜。 可他这么瞧着床榻上盖被熟睡,只露出十根指头和一个脑袋的漂亮人,听着他极其缓慢匀净的呼吸,越瞧、越听,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不太懂,这种略有燥热的奇异之感是出自为何,不过,他明白自己不能再瞧下去了。 这军帐大,最上面还有结实的横梁。雾谭腿脚使力,跳了上去。 蹲在此处守护,稍隔一些距离,刚刚好。 第103章 瞒病 没过太久,雾谭便弄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云藏接到了皇帝,可以开始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为军心安稳、以及给天下一个交代,丞相柳邵必须处死。 那个青衣书生,自恃才高,满肚子坏水,一向做什么都尽在算计和掌控之中。可为了这个柳邵,这个只在赐死时见过一面的柳邵,他跟发了疯一样。 他亲自拦下云藏命令,又阻止柳邵自尽,仿佛被勾了魂,念念有词地要去找云藏,不能把账全算在柳邵一人头上,他想要柳邵活着。可等皇帝先一步下罪己诏保下柳邵后,他反而变得失落了。一连几日回到帐中,皆倒头就睡,未曾跟自己闲扯或拌嘴哪怕一句话。 过好几日,秦不枢平复了些许心境,才肯讲清。 他对柳邵一见钟情了。 他想占有这个人,所以,他急匆匆拦住不让人死,又跑去找云藏求情。这样他救了柳邵的命,便可以把柳邵拉到自己身边来,让柳邵也以身相许。可他未料,皇帝的情意比他更深。他第一次一见钟情,不到片刻,便落了败。 之后秦不枢打开话茬,对着梁上的雾谭絮絮叨叨了许多。比如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居然是个断袖,且还是断袖中相对少有的上位;比如一见钟情真是很神奇,他看见柳邵便眼红心热,脑子几乎都丢干净;比如感慨自己可怜的错付,以后自己定然再不会遇到一个能这样动心的人、一份如此真挚的感情了。 具体在叭叭什么,雾谭都没听,他只觉得吵。 “你明早还要去给你主公效力,再不睡,我就给你打晕。” 秦不枢一噎,不敢再叭叭,被子一捞,乖乖睡觉。 雾谭继续坐在房梁上,睁着眼,坐到天亮。 原来是一见钟情。 原来是以身相许。 行军时,雾谭为秦不枢挡下了三次刺杀。云藏入主京城之后,雾谭便开始找秦不枢要钱,训练更多的影卫。 他的作用,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将这个总在风口浪尖弄涛的书生,保护到最好。 至于别的。 从眼见那人为追求柳邵疯魔、并亲耳听清他确认了自己是个怎样的断袖后,他就再没想过了。对柳邵,那人还有过转瞬即逝的热烈;而自己对他,从最初,便全部都是藏着的。 因为藏着,自己成了他最要好的兄弟、最信任的心腹;因为藏着,自己可以在任何时候听他倾诉任何心声,随意评价风凉话;因为藏着,所以没有开始,没有开始便没有期待,没有期待便不会失望。 四年,五年,他本以为能这样守一辈子。 直至他又眼见着,那书生提起一腔飞蛾扑火的热烈,去喜欢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书生不仅走上更为危险的弄权之路,还在背地里劳累,呕血,原本尚可的身体日渐消瘦。身体已经要垮掉,却总是不按时喝药,因为他要全数承接云藏不想打理的政务,他的公文根本就批不完。 而那个人,不知书生的付出,还在无理取闹,还进一步整出危韶之事来给书生雪上加霜。 秦不枢快死了,快被权谋和这场无望追逐生吞了。 而雾谭看着,也快疯了。 他始终守护并不敢碰的人,身体被毒成半残,真心被践踏,遍体鳞伤只求一个不白费都求不到。 一切缘由,都是因踏进这场权力角逐,要为那个人争夺皇位。 坐在房梁上,看着下面床榻上的人咳嗽不止,还在挑灯批阅公文,这样的一天又一天,雾谭不是没有想过,要不,干脆……把他捆了,把他带走,带到天涯海角去;把他关起来锁起来,世上所有纷扰都与他无关,不准他再伤神,只准看大夫、只准乖乖养好身体。等他养好了,等他养好了,就……就…… 再往后,便不敢细想。 自己只是影卫,至多算一个朋友,闲时被叫来解闷,忙时连想都未必想得起。自己有什么资格,染指他的人生。 幸而秦不枢这样精明之人,虽则重情,溺得太久,也能反应过来。在得知或许唯有墨门能解毒后,他终于答应,放下这个让他遍体鳞伤之人,此间事了,他们就走,去找墨门治病,再不回来。 那大约是他距离某种成功,最近的一次。 只是未过多久,杀云藏成事的那一日,秦不枢就喷溅了满地鲜血,栽在了自己跟前。 …… 之后种种分合,在雾谭梦中走得极快。因为渐渐地,秦不枢与他越来越没有干系了。造就那场吐血的不过是个误会,误会解开,便是正缘。他的痴心妄想终于可以彻底埋葬,去北境前,他第一次当面对秦不枢讲出自己心意,看着对方面上的震惊、迷惘,和流露的无尽歉疚。 这样就可以了。所以他走了,走时也不需要告别。 在北境吹沙子的近十年里,雾谭曾无数次回想,倘若,如果。 如果当年,在那人至为失望之时,他半夜拿绳索一套,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等什么“此间事了”,先下手为强,真将人捆走,从此远离是非…… 会否,现今结局全然不同? 但没有如果。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现在,他只希望那人一生和乐安宁,就行了。 梦醒之后,枕边隐有泪痕。另外,腹部的绞痛又有些犯起。幸而这次他找大夫买了足量麻沸药丸。雾谭就着水用下五六粒,背起他的小包裹,再度出发。 又过十日,他终于回到京城。进城查看身份时,禁军发现是他,拱手恭迎,说,陛下与太傅大人在宫中等候将军多日,就等将军回来,盛宴款待呢。下官立刻派专人护送将军入宫。 雾谭一手不动声色压着腹部,道:“不麻烦你们。你们只需传信到宫里报给陛下与太傅,我单骑前往宫门就好,不惊扰百姓。” 禁军未察觉不对,还称赞恭维将军仁德,应下,放行。 其实,是他需要中途再拐去看一回大夫,让给开些较为烈性的吊精神与止痛之药。否则与那人相处数日,乃至十数日,他决计瞒不过去。 路上,雾谭见到许多不同。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生意吆喝不停,比当年热闹了不止一点。且时近傍晚,也未见哪家店面收拾东西关门。雾谭问了一位路人,才知道,如今京城已无宵禁,秦太傅为此专门立一新法,管理和鼓励夜市商贩。 另外,雾谭还见到家家自主挂红挂彩,像是要庆祝什么。一问再知,原是京中有消息传遍,陛下过几月会与秦太傅正式大婚,会保留太傅大人现有诸多名衔的同时,为其加封皇后。此时去年京中就多有在议,彼时尚有争论,但今年又一丰收之年后,争论便没有了。只怕宫里已在筹备了呢。是以宫外迫不及待庆祝起来了。 最后,雾谭拐进一小巷,敲开老郎中的房门。 第106章 当年为给秦不枢治病,京城大夫与他无一不识。他很快被邀进去,几句话间,老郎中明白了来意,开始望闻问切。 只是,老郎中面色越切越严肃。最后他放开雾谭小臂,劝道:“将军,您身体绝不可再下猛药控制症状,否则药性一过,必将在数日内气血逆行攻心,很可能病发身亡;您只有立即静养,缓缓调适,才能保上一两年啊!” 数日。成婚,还有几个月。 回过神,雾谭这样说:“开药吧,保我七日平安,七日就够。” 老郎中眼中含泪,依然不肯松口:“您这是何苦呢?虽则寿数天定,可……哪怕多一天,也能多做许多事情。” 雾谭道:“没有了。我在世上没有事情可做了。” 看不到那人成婚,就看不到罢。 为方便服用,他请老郎中开的也是药丸,这比汤药药性更烈。雾谭谢过,将剩余所有金子留给了老郎中,服下药,出门。 印象中,那两人身居高位,也总扣扣搜搜的,因前几年整个大玄都贫弱不堪,他们以身作则,不愿奢靡。这回进宫,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华贵丰盛的晚宴,还有歌舞相伴。这场景和那两人搭在一起,雾谭擦了好几次眼睛。 但由于是接风将领的正宴,有官员在旁记载,宴上说的都是必须的场面话。他坐在下座,那人坐在陛下身边,与之同案。 大约秦不枢也想尽快将场面话过了,没掰几句,便说:“陛下,雾谭将军与臣有旧,难得回京,不知可否请他入宫小住呢?” 云何欢吓得手一哆嗦,险些拿不稳酒,却道:“当然可以了……太傅想留便留,不必问我的。” 这对话,让雾谭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很扎,他决定推拒:“臣自北境回来,风尘仆仆,住在宫中恐脏污天子贵地。臣还是照以前那般住太傅府邸即可。” 说完他又觉怪异,好像无论住宫中还是住秦不枢家里都不对劲。便又改口:“或者,在宫外给臣随意找个住处就行。” 秦不枢摇了摇头:“雾谭将军镇守边关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必得留宿宫中,每日好生招待,方能彰显天子恩赏。这是我和陛下的心意,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雾谭心里发毛,余光瞟瞟局促低头的云何欢,又看看一手正虚搂陛下后腰、又对他含笑缓言的秦不枢,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秦不枢进一步说:“而且,我正有重要之事想与雾谭将军私下交待,需要将军住得近些,不能远了。远了易生枝节,很不方便。” 雾谭:“……” 他又瞟了一瞟云何欢。陛下已经开始认真夹菜吃菜,假装充耳不闻。 秦不枢也十分温柔地为云何欢夹了一筷子,又抬头恳切道:“雾谭,这是真心相邀,还请不要拒绝我。” 雾谭:“……是。” 虽说这晚宴,雾谭全程很发毛地待过去了。 但也有不错的收获。至少他确认,传言有几分为真。那两位的容貌,仍然是许多年前的模样。这样很好。 第104章 生辞 宴后,雾谭被安排住进宫中一处宫殿,名叫桂殿。这里已不能说是距天子寝殿不远了,完全就是互相背靠,一墙之隔而已。殿内陈设富足且崭新,这是某人早早便打算好,等他回来,要他住这。 戌时,宫人为他送来浴桶热水,说是洗尘,还打算近身伺候。雾谭不习惯这样,选择将一干人等赶出门去,自己泡下去清洗。 回想宴上秦不枢所言,他越泡越觉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难道……莫非…… 总不会是,想将他长留在这,彼此离得近,方便今日一处,明日一处,看兴致来回挑选……但自己身体已成这样,如何能够……也不对,他那种重情之人,怎可能做这样的事…… 雾谭蹲在水里长毛,他感到很苦恼。 忽然三声轻敲房门的轻响,将他思绪拉回。 雾谭下意识以为还是那些宫人,便提声道:“我无须旁人伺候,你们真不用进。退下吧。” 然而殿外人声音却甚为熟悉:“雾谭,是我。” 雾谭顿时一阵慌乱,水花激荡,整个人都险些从桶中翻出。那殿外人也惊得退了一步:“啊,你还没沐浴完毕,是我唐突了。那你继续,我稍后再来。” 雾谭额角突突乱跳,他扒着桶沿站起,去捞干帕和衣裳:“不必,你等一会!” 若真晚到子时再来,他怕也真要被骇得连夜走殿顶逃出宫了。戌时还行,这个时辰尚能勉强正经。 片刻之后,他穿上层层衣袍,并将外衣披上束好,甚至连靴鞋都套上,整个人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感到非常地妥帖了,方才小心翼翼去打开殿门。 门外,秦不枢半披头发,一身十分轻松的青碧色绡罗寝衣,脚下踩着木屐,腕间托一半展的白面折扇,就这么站在外头,眸光带着殷切之色,微微仰头望他。 “……” 他砰的一声,选择重新将殿门扣上了。 外面折扇对着门一顿狂敲:“雾谭?雾谭??你为何把我关外头?你开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当真有要事找你商量!” 但现在雾谭感觉很不妙,是里里外外都极其不妙,只道:“不非要进来的,隔着门说也是一样,你讲。” 外面人却说:“不一样的雾谭,此事必须与你当面密议,必得当面。” 雾谭抄起手臂:“这是你和你陛下的地盘,不想旁人听,那让外面伺候的人都滚。我不信还有谁敢乱长耳朵。” 秦不枢仍在坚持不懈地拿折扇敲:“你先开门,我们聊聊就知道了。你如此怕我做什么,我只是驻了颜,又不是变成了妖怪会半夜爬进屋吃你。” 明明看样子就很像,雾谭心道。他嘴上说:“……不要。就这么讲。” 外面人暂且停了敲门,静默片刻,才怅了口气:“那个……雾谭,我懂了,你莫非是有所误会?我找你是说真正的要紧事,并非你胡乱猜想的那个意思。好罢,也怪我遮遮掩掩,导致多有歧义,可我也不得不如此……言而总之,你先开门放我进去,成吗?” 秦不枢又敲又哄,终于得以进门时,面前未见雾谭人影。左右四看,没有,往上看,这才有。原是雾谭照以前那般坐到了房梁上,连腿都收着。 秦不枢把门合紧,对上面这头笑道:“你何必待那么高。我早就无须你坐房梁上来守着我了。” 雾谭低头瞧瞧自己,只说:“这么跟你说话,比较习惯。快讲,到底什么事?” 秦不枢道:“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不能为旁人所知,方才如此神秘。万望你能收下。” 他将半开的折扇压回,这才能叫人看清,折扇之后居然藏了个瓷瓶,封口极严。秦不枢将瓷瓶放上案几:“你还是下来吧,我小声跟你讲。” 雾谭稍作迟疑,跳下来了。秦不枢坐在案几这一角,他就往那一角坐。他这谨慎模样秦不枢也瞧得无奈,主动提着瓷瓶挪近,低声道:“这是长生仙药,服之可活至一百二十岁。送给你。” 雾谭看瓷瓶,又看面前人,感觉自己见了鬼。 他又想挪远了,手臂被秦不枢捉住:“晓得你不信,我这不是正打算跟你细细解释么。” 之后半个时辰,秦不枢将几年前某次遇仙的经历讲了个彻底。雾谭看着他这一顿叭叭,不禁又想起梦中回忆,那年秦不枢跟他倾诉没能追到柳邵的各种感想。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都是止不住地叭叭,他感觉很像。 “……总之,这是一份真正的仙药。”秦不枢最后道,“当年沈道长所赐,多了数粒,我数了,刚好再够一人使用。可能这也是沈道长有意的,他信任我,放心多给了我一份,望我多择一忠良,令其长命百岁,同治天下。我想到能给的,就是你,雾谭。陛下也是同样的意思。” 雾谭自觉,有一些恍惚。 “……是真的?” “是。你看我和陛下的样子,还不相信?” “能包治百病吗?” “自然不在话下。我身体早恢复如常,前两年,我闲时在校场学了射箭,还带何欢微服出去骑马打猎呢。他炙肉吃了个饱,这回半点没饿着。” 他竟已学会骑射。 雾谭想象了一下那样场景,发现无法想象得出来。印象中秦不枢总在缠绵病榻,在这方面的能力是缺失的。所以才有了他,一个寸步不离的影卫,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今后居然连这个作用,也不再需要了。他自己能够拿起弓箭了。 秦不枢左右一顿看,摸来茶盏:“要不要现在就用?就着茶水一齐饮下即可。此物贵重,我都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早用为好。万一弄丢,岂不可惜。” 雾谭应下一声,打算斟茶,只是手摸过茶壶,又顿住。 他说:“服用仙丹如此随便,有些不敬。我明日重新沐浴熏身后再用。你先回去,陛下应该……还在等你。” 第107章 秦不枢愣怔一瞬,答下:“哦,行。我把你拉在宫里住,就是为方便送你此物。你若不想住这,明日可回秦府……” “不住。”雾谭道,“我在京城碍眼。后日我就回北境,继续做镇边将军。” 秦不枢显然失望:“何必这么着急。” 因为即便郎中说能顶七日,可雾谭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撑到。而且远离京城,也需要一点时间。 必须早点离开,这样才能最完美地死在荒郊野岭,这样才能从生到死,都不会打扰到他。 雾谭倒了盏茶,抿下,垂着眸说:“回去吧。你喜欢的人,别让他担忧久了。” 秦不枢离去时,一步三回头。其中两回头都在看案上的瓷瓶,仿佛在用目光嘱咐,雾谭一定要吃,要早点吃,带着容易弄丢,只有吃了才不会丢。 将门重新扣上时,雾谭自觉腿脚隐约发软泛疼,略微站不太住。而腹部麻麻地泛凉。这说明那病症确实只是压制下去,等药性反噬开始,恐怕就…… 那人给他送来了长生药。 原来这么多年,那人坚持不懈地请他回京,就是为这一刻,能将长生药亲手交到他手上,嘱咐他尽快用下。那人希望,他也能和他们一样长生。 可是…… 雾谭缓步踱回长案边,将瓷瓶拿起,放在手中摩挲。瓶身釉面已稍微褪色,此物,确实妥善保存许多年了。 他没有打开瓶塞,而是走到床榻,把瓷瓶搁在了枕下靠里的地方。 毕竟,他还要长生做什么呢。 为做戏做全套,第二日清早,雾谭便又命人为他准备洗浴,且提出种种要求。他也不在避讳宫人内侍在旁伺候,由着他们为自己三洗三熏,走完一切流程。这样给秦不枢看。 到下午,秦不枢又来找他了。这回总算没穿那身松垮寝衣又裸足拖木屐,一身常服,甚为齐整,这样很好,即便坐在一处闲聊,雾谭的内心也感到十分平静。 秦不枢与他讲过这些年种种有趣之事,又乐呵呵向他讨北境趣闻,尤其是如何带两千精兵将戎狄残部杀个片甲不留的,非要他细细地讲。就这样,两个时辰无知无觉地过去。 到后头,雾谭自觉腹部疼痛隐约又犯,便冷下脸色道:“跟你聊天舌头都聊累了,以前倒不知你有这样多话。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待会。” 秦不枢上下打量,眉心一凝:“你身上不舒服?” “没有,”雾谭别过脸,“我嫌你烦。” 秦不枢扫开折扇,扇面压住鼻梁,静静盯了雾谭片刻,又问:“仙丹你用了没有?” 雾谭微垂下眼,道:“早上沐浴完便已用下。” 秦不枢坐直身问:“什么味道?” “……”雾谭思索了一会,选择负起双臂,“好吃。你那神仙在哪找的?再多要些,我还想尝尝。” 秦不枢果被逗笑,起身:“知道你在赶客了。嫌我烦,我走就是。” 行到门口,他忽然回头,认真嘱咐:“这回休要不告而别,明早送你,陛下也会一起,还带几个官员。我们要拿你装门面,你若又先跑,我们可会丢脸的。” 雾谭点了点头:“明白。” 搬出陛下和官员,秦不枢这样提,便是委婉乞求,这次一定要亲自送他走。 但他这句明白,还是说了谎了。 深夜寅时,雾谭重新打好自己的小包裹,一样宫中之物都没有多带。最后,他掀开枕,确认那瓷瓶依然躺在枕下,摇一摇,确认里面仙丹还在,便放回,重新盖下了枕头。 他跨过一处处殿顶,翻出了宫城。在天色既白时分,又翻出了京城的城墙。一切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有一户人家养马。购来马匹,他骑上去,便又出发了。 上回,他仍有两分眷恋,骑马在城门前逡巡少顷,看得足够,方才离去;这次,他再不曾回望任何一眼。 君长乐人间,吾往黄泉。所以这一次,不能回头。 第105章 再见 雾谭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沿北上的官道才驾马跑了两刻钟,便遇上拦路的禁军。为首的,正是百方,他曾经最得力的影卫属下。 百方见得他,亦十分震惊,好一会儿才想起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将军。下官……久候将军多时了。” 雾谭扯紧僵绳,疑惑:“久候我?” 百方上瞄了一眼,低头继续拱手:“下官……奉陛下与秦太傅之命,在此等候,若卯时之前见到雾谭将军,须得将其拦下,送回京中。” 雾谭一整个愣怔住,半晌,自嘲笑起。 险些忘了,以那人之聪明,怎会不吃一堑长一智。上回他就这样不告而别过,难道就不会想到这次他也打算不告而别?既然不能确定,干脆卯时前拦一拦试试好了。 雾谭问:“太傅他……拦我之心可坚决么?我若硬闯,你们会如何?” 百方回答:“抱歉,将军。太傅大人这次下的是死令,下官见到将军,必须将您送回京城。否则,下官就是死罪,还望您谅解。” 提起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雾谭闭上双眼,浑身松懈下来:“好,我不为难你们。带我回去吧,我去见他。” 之后,雾谭一路被严送回去,进了京城,进了宫城,身侧两边的禁军都未懈怠。直至回到桂殿门前,领着自己的百方推开殿门,才让开位置,伸手邀他向里。雾谭步入后,殿门重新合上,殿外攒动的许多人影,亦飞速远离。 秦不枢坐在床头。软枕已被放在一旁,他的手,正抚摸在那瓷瓶瓶身上。 “为什么不用?”他轻轻问。 雾谭没再往那方向看,在长案边的锦垫坐下:“仙丹之说,多半骗人。我跟你以前学的,不爱信这些。” 秦不枢微抬起头:“我已跟你讲过此物来源,且此物起效的证明,不正是我与陛下?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雾谭只得道:“我不想吃。没兴趣活那么长时间。” 秦不枢站起身,步近,近到他面前。雾谭依旧望着窗外,故作未觉。就这么一站一坐,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秦不枢终于开口,声如叹息:“雾谭,和我说实话,你身上的药味,是怎么回事?” 雾谭惊疑仰头:“什么药味?” “城西薛老大夫家秘方的药味。”秦不枢定定凝着他,“过去我药用得太多,能分辨出不同大夫药方药味的差异。人参、附子、苏合香,此三类薛大夫的药方常用,用于回阳救逆,强提精神。但一般用药,都不会有你身上的味道这般浓重。甚至两次沐浴,都未能洗下。” 雾谭只觉自己可笑:“想必是因我浸润其中了。你闻得到,我不仅丝毫不觉,还始终以为瞒得很好。” 秦不枢缓缓坐下,关切问:“雾谭,你是不是生了重病?” 原来从头到尾,一切早已被看穿。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再瞒的。 对方已坐到自己面前,雾谭仍选择别开目光:“嗯。很严重,治不了了。回京一趟,就是想再看看你,看完便走。” 秦不枢道:“果然如此。若是以前,我必忧心不堪、想方设法为你医治,但现在,你只需用下仙药,歇息几日,便没事了。” “用下仙药,和你们一样长生?”雾谭总算真正望向他的眼,“你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只会是折磨吗?” 秦不枢噎了言。 “两月前,我知晓自己所得乃不治之症,竟奇异地一点都不觉难过,我甚至还觉得,很放松,很开心。”雾谭一手叩在腹部,他病灶所在之处,牵起了唇角,“我想,我这一生,终于能够走到头、终于可以算是完美。我回来看你一眼,无声无息离开,再死在荒郊野岭你找不到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面前人眸色一颤,隐有润意与光亮:“雾谭,这并不好。你若这样,我欠你的……至死都不曾还上,会……很愧疚的。” “但我,本就不想要你的愧疚,更不需你因愧疚而补偿我什么。”雾谭握拳的手上移,捂在自己心口,他眼前微微模糊,“我想要的,已经得不到了,不是吗?” 秦不枢低下了目光,有些发怔。手指在衣袖上掐紧,后又松开。 雾谭道:“最重要的是,你如今,已然什么都不缺。不会再有人暗杀你,军中听命京城的将领也培养了许多。我在你这,连最后的一点作用都没剩多少。恐怕剩得最多的……只有碍眼。” 他说:“所以,放我走吧,让我死在一个不知道是哪的地方。早早投胎转世,这样我才能解脱,也不会……继续碍你们的眼了。” 秦不枢仍旧低头,仿若神思飘远,没有回应。 雾谭也无话可说了。他明白,自己话中多少隐含一些抱怨、一丝不甘,这若被另一个人听去,恐会多想。所以他必须尽快消失,不能再做这样一个妨碍。 难过是会难过,但一阵子也就平淡了。毕竟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呢。 第108章 想到这,雾谭站起,转身准备离开。他有武功,只需趁秦不枢尚未反应,转瞬之间,他就能踏过好几座殿顶,拉开颇长一段距离。即便这时秦不枢再想起追他也不可能,荒郊野岭又不是只有北面一个方向才有,他可以选择不往北去。他不会再被半路拦住。 可雾谭没想到的是,刚踏出一步,他的手就被身后的人抓住了。那人意志之坚决、用的力气之大,将他手指死死地绞在一起。 “世上既有仙丹,想必亦有生死轮回,”那人一字字说,“你这一死,与我此生寿数错开,从今往后,必将生生世世都错开了。永世无缘,你当真甘心吗?” 雾谭前行的脚步僵下,转瞬之间,已如铅灌,几乎无法再抬得动。 “你就……不想百年之后,与我同入轮回,投胎到一处,来生再望吗?” 雾谭忍下脑中嗡响,深作呼吸,竭力保持他的理智:“秦不枢,你不愧能爬到这个位置,真会见鬼说鬼话。为了留我,什么都吐得出来。” 身后人声音滞涩,却带着笑意:“难道不是?你一个人死了,生生世世错开,就任何机会都没有了。回答我,你连这一辈子都放不下,下辈子难道就会甘心??” 三句话。就听了这三句话,雾谭凄凉地发现,自己已任何一步都踏不出了。 那人在身后,缓慢放开了他的手:“而且雾谭,即使你不把自己当人,你把自己当个物件,你……也不是说就没有作用了。若你因你讲的这些理由便无求生之志,那么,倘若我说,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身边,希望将来也能像以前一样常常都见到你,倘若我把这定义为你继续存在的‘作用’,你可以为了我……继续活下去吗?” 雾谭感觉,自己的眼前已很模糊了。可他不敢擦拭,他害怕那人见到他落泪。 “……我不想留在京城。我在草原沙漠里吹风待惯了。” 秦不枢笑了一下:“那就继续去那儿。我在京城做大权臣,你在边境做大将军。每年我都会传信请你回来聚一聚,你愿意回便回,不愿意你别理我就是。” 雾谭不敢回头:“你……出去吧。过会再进来。” 他不想给这满腹坏水的书生看见,他本欲走那么潇洒,却几句话便被劝得掉眼泪,还自己爬回去,把长生仙丹吃下。 简直丢死人。 虽则最后秦不枢出去了,雾谭并未被看着丢人,但用下丹后,他看着手中空空的瓷瓶,面上越发地稀里糊涂。揩得两袖连同枕头都濡湿,还是不太能止得住。是以他也没有去及时开门,重新放人进来。 这可炸了外面的锅。两刻钟后,折扇咚咚咚敲个不停,那人疯狂呼喊:“雾谭你还在吗?”“能不能放我进去瞧你了我不放心!”“雾谭,你不会在偷偷自尽吧?别啊,实在不行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给你找,何苦吊死在我一棵树上呢雾谭?” 雾谭感觉自己有点哭不出来了,不过他更不想开门了。 又过片刻,外面传来另一人惊叫:“什么?雾谭哥在自尽??”这是秦不枢那陛下,怎么也来凑热闹。 秦不枢道:“他方才就想死,臣好不容易将他劝活,结果门一扣,里面就没声了。” 然后是更频繁地咚咚咚:“雾谭哥,你别想不开呀!我、我也知道你在放不下何事,要不这样,你先别死,我们做个交易,你只要之后记得教我如何让他就范,我今晚就把他给你绑了、喂碗媚药送到……啊啊,秦不枢!你别拎走我!我要救雾谭哥!……” 如此,外面终于没声,安宁。 雾谭扯过已惨不忍睹的枕头,捂住了脸。 明明方才还心无生念,还泪如泉涌。为什么现在,又特别想笑了。 这次的告别在三日后,清晨,城门外。没有隆重的车驾和仪仗,还是那么的一匹坐骑,只是换成了宫里最上乘的汗血宝马;也没有围观的官员,送别的,唯有眼前一人。 那人递给他一个鼓囊囊的包裹:“要不要打开看看?” 雾谭点头:“那就看看。” 包裹里,一半填满金银,另一半塞满各色京城零嘴小吃,缝隙间还卡了几封写着“雾谭哥亲启,万勿为秦所阅”的书信。秦不枢夹起一封,皱眉头:“这几时塞进去的?昨晚我与陛下整理时都没有。” 雾谭赶紧战术咳咳咳:“想必……他关心边境与前线,有军务讨教。我回北境后给陛下回信,你别看了,不然东西不好收拾。” 总而言之,这是个与当年他刚到北境时,收到寄来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包裹。这次,要他亲自背上了。 东西收拾完毕,道别或寒暄,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而且真要说话,以后应该还有很多年。 相对无言少顷后,雾谭先开了口:“这次回去,我大约会待三年,要先把可用的其他将领带出来。两年后谢老将军卸甲回京述职,我再待一年,稳住情势,想必就可以回来了。” 秦不枢扫开折扇摇了摇,半挡住脸,眉眼狡黠:“不是习惯吹北境的沙子风?” 雾谭:“……那过三十年再说吧。回见。”甩身就要上马。 秦不枢赶忙将人拽住:“好好好,三年。你这次找不到住处太可怜了,等你回京,我给你开将军府。三年之内修好,你一定回来。” “……” 前几日,秦不枢劝他活时,便纠住了他手指,现在,又开着玩笑乐呵呵把他指尖勾住。过去许多年,他都没有这样过。 是不明白,还是…… 雾谭鼓起某种莫名的勇气,再提起一口劲,回过头问:“来世……” 只是他刚道出两个字,那口劲便瞬间散去。后面的,他没办法再问出口。是啊,他又能怎么问?他问出口,对方又该怎么答? 他只能低头看着秦不枢的手。这只手已不像过去那样青薄,掌面和骨节生了些茧,果然是会射箭了。 雾谭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这样应该不算僭越。 他目光上移,凝在面前人的脸上,然后单膝跪了下去,捧近了这只手,几乎附到唇边。 他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眼神如猎豹,如猎鹰:“可以吗?” 面前人僵硬住了,连手都僵住了。 雾谭不打算再等他任何回答,牵着这一只手,径直低下了头。 …… 雾谭没说,这其实是他的小心思。 前后两句话,他故意断开讲的。这样,秦不枢没能反应过来,便不会拒绝。 来世,可以吗? 没有拒绝就足够了。 哪怕,很显然,仅仅是一切发生太快,没有来得及拒绝而已。但为此,为这虚假的希望,他愿意继续做他的附庸,在人间蹉跎一百多年。 …… 雾谭翻身上马,走了两圈,十分适应。 现在是真的要道别了。 “吹沙子再烦人,也要好好生活呀,雾谭。”最后那人挥着扇子,这么说。 雾谭笑了笑:“回去吧。你们也要好好生活,三年后见。” 一夹马腹,汗血宝马踏开路尘,如利箭北上而去。来不及回头多望,身后那人影已远如星点,再过几个弯,就看不到了。 不过这回,也无须再纠结什么回头不回头的问题了。 因为三年后见。而且,还有很多个三年。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