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天》 第1章 《上青天》作者:潮染雾外【cp完结】 简介: 颜一行 x 白鹭 残疾攻 x 直男受 15岁前,白鹭有些烦颜一行,颜一行好像哪哪都好,而他好像哪哪都不好。 15岁后,白鹭后知后觉,颜一行的确哪哪都好,唯独那条腿,因为他,没法好了。 15岁前,颜一行喜欢白鹭,但不说,怕白鹭讨厌他,要躲开他。 15岁后,颜一行喜欢白鹭,但不说,怕白鹭自觉亏欠他,却谎说喜欢他。 所以当白鹭问起“你是不是喜欢我”时,颜一行只当听不懂,“我喜欢很多人,当然包括你。” 18岁,颜一行出国那天,白鹭看飞机划过湛蓝的天,觉得像迁徙的白鹭。 一行白鹭上青天。 原来这诗在颜一行身上还能这样应验。 隔着六小时时差,白鹭独自在深夜晒月亮,把友情晒成了爱情。 八年苦学毕业,白鹭进入医疗器械公司,开发新款义肢。 招募临床试验的志愿者时,报名表上赫然出现了颜一行的名字。 重逢在即,白鹭想,这一次,他要同颜一行一起上青天。 - “世有无望的福歌亦有无望的祸责 远风吹着又吹过吹不动这红色的河” ——《红色的河》旅行团乐队 - 副cp: 张扬 x 陈柏然 野犬攻 x 狡兔受 - 避雷: *前摇略长,偏群像 *攻的腿不会好,后期佩戴义肢 标签:直掰弯、彼此救赎自我和解、青梅竹马、破镜重圆、暗恋、he ----- 楔子(1) 写在最前: 楔子(1)(2)是从整个故事摘出来的一段插叙。出场人物较多,主要起到一个提前释放部分剧情call back的作用(。 不喜欢插叙的宝可选择跳过楔子快进到第1章 阅读~ 以下楔子正文部分: 2014年,酷夏。地面被晒得滚烫。蝉趴在树上沸叫,墨色的叶子无精打采地吊在树梢上。整座城市都在融化。 铃声响起,高考结束。白鹭随人潮走出考场,很快望见站在门外等待的父母。 陆月琴将桑塔纳的车窗大开,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满头汗水,等候着自然风。白仁华则坐在副驾上,用力扇动着手中的培训班传单。 白鹭拉开车门坐进车里的同时,白仁华关上车窗,打开了空调。无比闷热的车内终于涌出凉爽的冷气,陆月琴发出了一声舒适地叹息。 白鹭注意到她这个举动,胸口感到一丝憋闷。 已然工作了10年整的老旧桑塔纳,启动时噪音如同拖拉机,经由一阵震颤,在熄火和爆冲间摇摆几秒,吊着口气爬行出几米。 这时白鹭在汹涌的人潮中发现了颜一行。 这天,颜一行穿了套宽松的运动服,黑色的双肩书包搁在腿上,坐在树荫下,侧头望向考场的方向,像是在等人。 白鹭猜到他在等谁,抿着唇,定定地盯他片刻,收回视线。 陆月琴驾驶着桑塔纳,在严重拥堵的路上艰难前行,车驶离学校前一分钟,透过车窗,白鹭看到了颜一行等的人。 颜一行的妈妈何红俯身同颜一行说了句什么。颜一行点头后,她直起身,笑着将披肩长发撩向身后,推动了轮椅。 即使人潮汹涌,这一幕依旧黏在了白鹭眼底,晃得他坐立难安,像是中暑后的眩晕。白鹭一直目送何红将颜一行推到街尾。那儿停着辆黑色的奔驰威霆。 车上放下特制的坡梯,颜一行在他妈妈的帮助下上了车,之后车门被猛地拉上。 隔着乌黑的窗玻璃,白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肚子饿不饿?”陆月琴探身将水和三明治递过来,“给,吃点吧。到家还有段时间,别饿着了。” 坐在副驾的白仁华立马如临大敌,面如死灰,伸手紧抓住窗户斜上方的把手,抖着声音喊:“看路!看路!” “哎,我看着呢。”陆月琴转回去些,小声道。 白鹭没要三明治,接过水喝了两口,放在一边,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成排香樟树,缓慢闭上了眼。 “我有点困。” “那睡会儿。到了妈妈喊你。” “嗯。” 车行驶到村镇的平缓路段,车身小幅摇晃,白鹭真的睡着了。短暂的梦靥。再次醒来时,白鹭眯缝起眼,望着傍晚昏黄的斜阳,脑中回响起那声低语。 ——“白鹭,痛不痛。” 空气中似是也有了血腥味。白鹭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调整了下坐姿,低头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开机,握着手机等了几秒,跳出一条消息。 “总算结束了,明天出来玩呗?”陈柏然问。 “就你吗?” “怎么会,我,你,张扬,颜一行。” 白鹭盯着最后那个名字默了片刻,打了个“好”字,还没来得及发送,又进来一条信息。 “哦,对了,颜一行的妈妈估计也要来。” 白鹭盯着新信息顿了几秒,删去了原先打的。 “我明天有事。你们去吧。”消息发过去。 “嗯?你能有什么事?” “家里的事。” “好吧,那改天找你。” “嗯。” 白鹭垂下手,将手机放回口袋,撑着胳膊望向窗外。车子驶上大桥,江面上的水波在夕阳下闪得他眼睛发酸。 ——“白鹭,痛不痛。” 那个声音又在白鹭耳旁响起,挥之不去。 - 吃完晚饭回到卧室,白鹭坐到电脑桌前,打开台式电脑后一愣。长久不碰电脑,他差点忘了当初设置的电脑桌面。 那是一张照片。校运会上拿了跑步第一名的白鹭,和跳高第一名的颜一行,各自拿着奖状,当时的班主任为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 那年的白鹭又瘦又黑,面对镜头表现得一脸不情愿。 那年的颜一行留了一头长发,绑成一个丸子头扎在脑后,看着像个女孩子。 白鹭盯着电脑桌面看了几秒,随后点开网页搜索桌面壁纸,几经犹豫,最终选了张希斯的小丑图片,换掉了校运会的照片。 点开qq空间,全在说高考结束的事。仿佛全世界都在狂欢,唯独忘了邀请他加入。 白鹭戴上耳机,听里面唱着“*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手上不断刷新着界面,直到跳出一条新动态,是颜一行发的—— 黑漆漆的路灯下,颜一行坐在轮椅上,父母蹲在他身后,两人靠在一起,眼睛互相斜望着对方。 白鹭点开照片大图,静静盯着看了会儿,觉得照片并不像近期的,像是在颜一行念初中时照的。 退回去看评论。同班的十来个人,男生女生,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包括张扬和陈柏然,在下面一唱一和说起了相声。 “叔叔阿姨搁你背后秀恩爱呢?” “还是这个配方。” “还是这个味道。” “过瘾。” “酸爽。” 白鹭给颜一行的这条状态点了个赞,之后退出qq空间。 耳机里还在唱“*就向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白鹭摘下耳机,将手机放回桌上,起身去书架边整理之前用的复习资料。这些都不需要了。翻到底下,却是一本积了灰的素描本。 白鹭愣了愣,将它打开,第一幅便是一张画有白鹭的素描。是鸟类白鹭,不是他这个人类白鹭。 小白鹭,头顶因为有长羽,所以和其他种类的白鹭区分开。 颜一行当时是这么说的。 在视线变得模糊前,白鹭将画和复习资料一起归进纸箱,拖到门边,再回到房间,转头看到了床头的麦兜公仔。他又将公仔举到眼前,对着它的眼睛看了近一分钟,最后将麦兜一齐收进了纸箱。 坐回椅子上,又想起什么,他走去打开衣柜门,将挂钩上的白鹭钥匙扣取下来。 身姿优雅的白鹭高仰着头,嵌在洁净透明的玻璃里,没有落拓,没有歉疚,永远鲜活生动着。 白鹭将它攥在手心,感受到它冷硬的质地被掌心焐热,松手,小心翼翼放进纸箱。 待所有要扔掉的东西都整理完毕,白鹭蹲下身望着箱子出神。 陆月琴听到响动,从卧室探出头来。打开客厅的灯时,三头的吊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随后只听“啪”一声,其中一个苦撑多年的灯泡发出寿终正寝的哀嚎,随即暗下来。 陆月琴和白鹭齐齐望向吊灯。 “坏了。” “没事,明天让你爸换个灯泡就行。在整理东西啊?” “嗯。”白鹭回过神,站起身。 “要不要妈妈帮忙?” “不用。整理好了。” “那早点睡吧,爸妈先睡了。” “嗯。” 白鹭关上门,坐回电脑前。又看完一部电影,右下角时间显示2:35。差不多了,是该睡觉的时间了。 第2章 白鹭在床上躺平,闭上眼,在即将入睡前,耳边冷不防又响起那声痛苦的低语。 ——“白鹭,痛不痛。” 白鹭猛地睁开眼,在幽深的黑中用力呼吸,像刚从水中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 - 去学校填报志愿当天,白鹭醒得很晚。白仁华站屋外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把他叫起来。 白鹭穿好衣服打开门,白仁华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赶紧,别迟到了。” 白鹭走去洗手间刷牙,低头吐掉嘴里泡沫,觉得鼻子里流出两行温热。他抬起头望了眼镜子,俯身伸手接了些水,洗完脸从旁边卷筒上抽了张纸巾,撕成两半塞进鼻子里。 出来时,陆月琴看着他叫起来:“鼻子怎么啦?” “流了点血。” “流鼻血了?怎么搞得?要不要去看医生啊?”陆月琴捧起白鹭的脸左右端详。 “流鼻血而已,哪有那么严重。”白仁华夹起一筷子榨菜,喝了口粥,指指椅子,“你别大惊小怪的。赶紧坐下来,吃完去学校。” “真不要紧啊?” “嗯。”白鹭拉开椅子坐下来,朝陆月琴点点头。 “他就是熬夜熬出来的。”白仁华喝完粥站起身,“昨天半夜两三点,我看到他房间灯还亮着。” 白鹭看他一眼,低头喝了口牛奶。 陆月琴皱起眉:“以后不要那么晚睡,对身体不好,听到没有?” 白鹭点点头,将面包塞进嘴里,瞥了眼门口的杂物箱,里面的麦兜和白鹭钥匙扣,像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紧紧挨在一起。 - 到学校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会议厅里坐满了家长和学生。 台上教导主任正盯着稿子讲话。白鹭从后门进去,找了三个并排的空位坐了下来,父母跟在他身后,坐定后朝四周张望。 “到的人还挺多啊。”白仁华感慨了句。 “高考填志愿算孩子人生大事,人能不多么。”陆月琴把包里的单子拿出来,放在椅子前的小板上。 “其实挺简单的,不就写几个学校名字嘛。难不成还能写出花来。”白仁华说,“反正我们白鹭这成绩,双一流跑不了的。” “闭上你的嘴,别瞎嘚瑟。”陆月琴瞪他一眼。 白鹭低头玩消消乐,一盘结束的片刻,用余光扫了眼旁边,爸爸和妈妈半闭着眼,已经昏昏欲睡了。 “真够无聊的你。”张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白鹭旁边的空位坐下,之后又跟白仁华和陆月琴打了个招呼。 “叔叔阿姨好!” “啊,张扬啊。”陆月琴清醒过来,问,“诶,你爸妈没来?” “没,反正也就那么回事,我知道该怎么填。”张扬笑了笑。 “嗯。”白仁华深表赞同地点头,“就是,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说完就被陆月琴在胳膊上揪了把。白仁华愣是忍住了没喊出来,脸上露出了滑稽的痛苦表情。 张扬捂住嘴憋笑,转头看向白鹭,“嘿,都毕业解放了,别摆着张臭脸了。来,学着我的样子,笑一笑。” 白鹭木着脸半抬起头,“玩一局么?” “……不玩。”张扬看他一眼,撇撇嘴,“这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身后这时有人突然扑上来,喊了声。 “嘿!” 张扬惊得全身抖了抖,回头见是陈柏然,瞪了眼,面露不屑,可惜耳朵迅速出卖了他,红得滴血。 “……啧。有病。” 陈柏然得逞地笑,狠抽了下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 白鹭手机电量跳剩9%的时候,会议结束了。 - 交掉志愿单,关于高考所能做的全部都尘埃落定。白鹭随父母上了车。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手机震起来,有电话进来。白鹭看了眼来电没接,任由它继续响了好一会儿。白仁华坐在副驾侧头看了他一眼。 隔了半小时左右,又有电话打来,白鹭直接按了拒接,抬头发现爸爸正看着他。 “怎么不接?” “嗯。”白鹭含糊地应了声,偏过头去看窗外。 “同学打来的?”陆月琴打过方向盘,眯起眼问,“男的女的?” 白鹭低下头,点开消消乐重新开始游戏,“女的。” “……嗯?”陆月琴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顿了顿说,“等进了大学,你去谈恋爱好了,爸妈也不是老古董,我们很开明的。但妈妈提醒你一声奥,别乱来。别做不该做的事。” “……是陈柏然。”白鹭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着。 “……那你还说女生。怎么,他问你学校的事?” “嗯。”白鹭没再多说。 “好像没看见那孩子嘛。”陆月琴装作随意的语气,问。 白鹭手下顿了顿,“不清楚。” “是么……”陆月琴微微蹙起眉,对着白鹭细细看了片刻才转回身去,小声道,“也不知道他填的哪儿。” “应该会出国。”白鹭说。 “……哦。”陆月琴打过方向盘,沉默了会儿,说,“他们家是有这个条件的。” “……”白仁华在这时轻咳一声,调整了下坐姿,又伸手抓住斜上方的把手。 白鹭咬住下唇,垂下手,屏幕上闪烁起“game over”。 -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那天,陆月琴将装书和杂物的纸箱一个个搬到楼下,给收旧货的称了斤两,卖了五十块钱。 白鹭站在客厅窗户边,看着装着麦兜和白鹭挂件的那几个纸箱被丢进三轮车,同其他废品混在一起。老人骑上车,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吃力地踏,嘴里又吆喝起来。 白鹭背过身,耳边又响起那句。 ——"白鹭,痛不痛。" 最终在老人的吆喝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白鹭推开门,穿着拖鞋冲下楼去。 窗口传来陆月琴的叫喊,“白鹭!干嘛去!” 白鹭猛抬头,同她对视一眼,没回话,循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吆喝声,朝那辆三轮车飞奔而去。 拖鞋绊了下,他朝前扑在地上,双膝跪地,像虔诚忏悔的朝圣者。垂头,望膝盖上渗出的鲜血,低下头无声地流泪。 短暂的忏悔结束,他爬起来,继续朝那辆三轮车追去。 ——“白鹭,痛不痛。” ——痛的,颜一行。可我的痛比起你的,从来不值一提。 —— *歌词摘自张柏芝《星语心愿》 楔子(2) 姑妈开了家奶茶店。店员没做多久就回老家去了,白鹭被喊过去帮忙顶一段日子,还特意办了张健康证,结果一顶就是一个多月。 暑假在马路对面渐入疯狂的蝉鸣和杯子里白色植脂末的搅拌中过去近半,姑妈总算放行。临走前两天,白鹭在奶茶店遇到了陈柏然和张扬。 还有颜一行和他妈妈。 这个镇子还是太小了。远远望见颜一行的那一刻,白鹭发现自己已无处可躲。 “嘿!居然在这逮到你了?!”陈柏然朝白鹭冲过来,趴在台子上拿了根吸管,拍他的头,“你小子,一直约不出来,总说忙忙忙的,原来是躲在这偷偷卖奶茶!” “我们几个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张扬也走过来。 白鹭朝他们两个笑了笑,转头帮客人封好杯口,打包了递过去,看回他们,“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你请客?好啊,那我……”张扬手抵着嘴,看着价目表认真思考起来,陈柏然无奈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把他推开。 “白鹭,最近怎么总不回消息?发什么你都不回,怎么回事啊你?” “有点忙,来不及看消息。”白鹭看着他。 “真的?”陈柏然皱起眉,“颜一行要出国了,你不会也想抛下我和张扬吧?” “怎么会呢。”白鹭说,“你跟张扬在一个地方上大学,不是有伴吗?” 报考之前他们几个就先通过气了,填报志愿选哪几所学校。张扬嘴上说着大学要甩开陈柏然,考完试却是急着跟陈柏然对答案,生怕陈柏然发挥失常或者超常。 这会儿他却嘴硬,“啧,又要跟这人同城四年。” 陈柏然嫌弃地撇嘴,“你以为我就乐意?”说完转向白鹭,“白鹭,你离我们也太远了。” 白鹭低头将奶茶递过去,“没事,寒暑假我们可以聚。”自刚才没和颜一行有眼神交流,白鹭这才看了他一眼。 “给。你和阿姨的。” 颜一行刚伸手握到杯子,白鹭立刻将手缩了回去。颜一行看他一眼,将奶茶递给何红。 “还有我的呀?”何红笑笑地从接过,“谢谢。” “……不客气。”白鹭勉强回了个笑。 “怎么想到做起暑期工了?你还小呢。”何红看住他。 白鹭抿了抿嘴唇,“我姑妈开的店,我就来帮忙几天。” 第3章 “走吧。”颜一行打断了两人对话,半抬头冲何红道,又望向白鹭,“你现在走不开吧?” “嗯。”白鹭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擦桌子,“得到晚上关店。” “一整天都呆在这?” “对。” “够辛苦的。”颜一行坐在轮椅里,拍了拍怀里的篮球,看白鹭一眼,“那我们走了。” “好。” “改天见。” “……嗯。” “拜——”陈柏然和张扬朝白鹭挥手,“记得看消息!别再晾着我们了!否则明天继续来骚扰你!” 白鹭笑着耸肩,“知道了。” 目送四人穿过人行道走去马路对面,白鹭一直望着他们。 陈柏然从张扬手里抢球失败,篮球被扔向半空,又被张扬接住。 陈柏然气急败坏地再去抢,球又被张扬抛到空中,如此反复,陈柏然气得直跺脚,“滚啊你!大学都甩不掉你个垃圾!” 张扬摇头晃脑地冲他做鬼脸,将手中的球扔给了颜一行,后者稳稳接住了,之后像是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 视线对上的一刻,白鹭连忙低下头,假装摆弄桌上的塑料杯。 直到四人渐行渐远,白鹭才再抬起头,这时面前又站了两个客人。 “请问需要什么?……好的,请拿好小票,稍等。”他将小票递过去。 - 到家已是深夜。钥匙插进门,还没旋开,门就从里面打了开。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呀?”陆月琴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杯放到桌上,“平时不是到晚饭就能回来的吗?姑妈店里生意好啊?” “嗯,挺忙的。”白鹭换上拖鞋,端起牛奶喝了口,“做完明天就不用去了。” “不去啦?姑妈答应了吗?” “嗯。她说招到人了。” “那挺好。赶紧洗洗睡吧,这么晚了,别玩手机了啊。” “嗯。”白鹭换上拖鞋走去卧室,拿了换洗衣服,走去卫生间的时候,路过爸妈的卧室,听到里面白仁华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白鹭在门外立定,静静听了会儿。 这一刻世界很安静。三十多度的室温,多站几分钟皮肤就覆上了一层薄汗。有些情绪也随着汗液从体内排解出来,黏在浑身各处,一时间怎么甩也甩不掉。 - 大学报到那天,天气不好,下了场大雨。雨水从天上突然浇下来,视野所及都蒙在一片雨雾中。 白鹭坐在车里,望了眼窗户上不断淌下的水迹,又低头看手表上的时间,皱了皱眉。 陆月琴握着方向盘,盯着外面埋怨地叹气:“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还不停!这让人怎么出去!” “怎么出去?开车门走出去啊。”白仁华笑起来,但眼睛盯着前方,神色显得不自在。 陆月琴一愣,没好气地朝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今天早上我有没有提醒你带伞?现在伞呢?伞呢?我们出不去还不是因为你!” “老天下雨都怪我!”白仁华又气又好笑,“就算带伞了,那么多被子铺盖的,也会湿。” “还说!”陆月琴说着又甩过去一掌。 “嗷——” 白鹭听着“啪”地一声脆响,嘴里跟着轻嘶了口凉气,抬眼看到白仁华扭曲的五官不禁失笑。 说来也巧,这一巴掌下去没过多久,雨就渐渐小了。 - 大学的确比高中大很多。周围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不知道他的过去。 白鹭拎着大包小包穿过他们,内心觉得安全且平静。 找到了宿舍,推门进去,发现已经有人到了。 男生叫高乐,个子不算高,肤色白净,微胖,脸圆圆的,看着挺和善,笑的时候肉都堆在黑框眼镜下。白鹭想到颜一行送他的那个麦兜玩偶。 白鹭同男生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回头按姓名贴找到了自己的床铺。 “那个……你有带毛巾么?”高乐走来问。 “带了。”白鹭弯身从帆布包里找出毛巾递过去,“你要擦汗吗?” “不是。”高乐看了眼毛巾,摇摇头,“这是你洗澡用的?我想找块毛巾擦下桌子和床。都是灰,得好好打扫下。” “哦。”白鹭把毛巾收回去,“好像是,是得打扫一下。” 看到白鹭床铺上贴的名字,高乐说:“你名字还挺好听的。一行白鹭上青天!你爸妈给你取名字是参考的这个?” 说完笑起来,两颊的肉更用力地推挤眼镜。真的很像戴眼镜的麦兜。 白鹭不说话,盯着他,也不笑。 高乐被盯得不自在,收敛了笑,尴尬地问:“怎么了?” “……”白鹭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眼底似乎有泪企图涌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它逼退回去。 第1章 90年代初,国内掀起一股经商潮,纵使是手握铁饭碗的国企员工,也纷纷扔掉铁饭碗,下海经商。 这波声势浩荡的创业潮同样卷跑了白仁华和颜春明。 两人相识于中专学校,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毕业后凭着对彼此人品和能力的信任,一拍即合,决定合开一家机绣厂,专给大小服装品牌绣商标。 生意上小有起色,颜春明如愿娶了初恋何红,不久,白仁华也遇到了来厂里应聘的陆月琴,两人一见钟情,不过两个月就闪婚了。 后,两家交往更密,亲如一家,连喜事都是前后脚来到。 陆月琴怀孕八个月时,何红发现自己也怀孕了。 想两个孩子名字时,两家人聚一起吃饭,有商有量。 白仁华说想把他和陆月琴的姓组一起,孩子就叫白陆。 颜春明听后琢磨几秒,一拍脑瓜,说:“那就白鹭呗!动物那个,鸟那个白鹭!” 颜春明灵光一现,白鹭的名字就此敲定。 纵使白仁华有些犹豫地问:“男孩取这名字会不会有点不合适?” 最后也被陆月琴的一个肘击给击退。 酒过半巡,白仁华也灵光一现,脸上露出神秘微笑,想到“颜一行”这个名字。 颜春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拍着大腿激动地站起来,“一行白鹭上青天!” “对头!”白仁华跟着笑。 “这寓意好!俩孩子都青天直上!上青天!” 颜春明为白仁华这灵机一动吹捧了他好一阵。 白鹭出生,上幼儿园,每当有人问白仁华,“孩子为什么给取这个名啊?” 白仁华都会得意地解释,“我跟朋友一起想的,我孩子叫‘白鹭’,他孩子叫‘一行’,凑一块儿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 听过他的解释,人们几乎都会捧场,感叹这名字取得好。彼时白仁华脸上的得意更甚。 2001年末,中国加入wto。机遇遍地的年代,整座小镇都像被摔进微波炉的爆米花,财富以恐怖的速度膨胀着。田边高楼拔地而起,夜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得大街小巷通亮。 白仁华和颜春明也是其中的幸运儿。服装品牌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从大江南北发来的订单接到手软,短短几年时间,两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贫下中农之子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 2004年,白仁华和颜春明买上了汽车。 白仁华买了辆黑色大众桑塔纳,颜春明买了辆白色本田奥德赛。 起初白仁华劝颜春明跟他一样,买桑塔纳,说:“一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日产车就油耗低些,油钱是省些,但是壳软,不经撞,论耐用结实,还得是桑塔纳。” 颜春明犹豫了几天,问过何红意见,最后还是选了本田。 白仁华问起来,颜春明笑着打消他的顾虑:“没事,开个七八年,再换。” 白仁华听后心想也是,不愁以后没钱换车。 新车开回村,白仁华和颜春明将车头对着车头,打开车灯,点响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招来半个村的人,围上来道喜,风光无限。 白仁华拿出家里的傻瓜相机,交给邻居,喊来陆月琴和何红,各牵着白鹭和颜一行,同颜春明蹲下身,在车前合影。 那几年,白仁华和颜春明的生意,似乎真借了两个孩子名字的好寓意,顺风顺水,直上青云。 白鹭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九岁那年春游,学校组织去植物园。 晚上,两人的妈妈带着他俩去超市买春游的吃食,之后带他们去肯德基吃饭。 千禧年初,去肯德基这样的洋快餐店吃饭,对三年级小学生来说,还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白鹭兴高采烈地吃了一阵,番茄酱糊了一脸。陆月琴实在看不过眼,让他去洗手间好好洗洗。白鹭爽快答应,洗完脸回来,却听旁边陌生的阿姨在那说:“真好啊。一行白鹭上青天。男孩叫一行,女孩叫白鹭。” 陆月琴笑笑地纠正她:“我家是男孩。” 第4章 已经不止一次了。每当听到他白鹭的名字,对方就下意识以为他是女孩。 白鹭气势汹汹地冲过去,跺着脚冲阿姨大喊:“我是男孩!你看清楚!我是男孩!” 主动搭话的阿姨被白鹭吓一跳,连忙附和他,“男孩,你是男孩,阿姨看到了,阿姨误会了。” 这样颇不礼貌的行径,招来陆月琴的黑脸,还有回家后的一顿教训。 白鹭自然是不服的。特别是在他知道,当初两家给他们取名时,白仁华曾犹豫过,觉得这名字不合适,更是万分不甘心。 “凭什么我不能叫一行!” 陆月琴听他无理取闹,瞪起眼。 “你就姓白!你凭什么叫一行?” “那我叫白一行!颜一行叫颜白鹭!我要去改名!我要改叫白一行!” 白鹭叫嚣着在地上打滚,被陆月琴直接踹了屁股,一点不惯着。 白鹭哭叫着滚得更快了,活像个陀螺。 白仁华边笑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嘴里安慰道:“白一行听着不太吉利,像是指定将来干丧葬的。” 白鹭一愣,也不挣扎了,站定问:“什么是白事? 白仁华扬起眉,手捂着嘴凑到他耳边说:“就是给死人干活。给死人化妆,给死人穿衣服,给死人做棺材,给死人编花圈,给死人吹唢呐。” “啊!”白鹭吓得一激灵,退后一步,立马改口,“我不要叫白一行!” “你想叫白一行,我也不会给你改的!”陆月琴不屑地瞥他一眼,“出息。人家干殡葬的可挣钱了。你以后想干这个说不定都干不成。而且你名字里那个鹭还代表了我的姓呢,我不允许你改。” 改名的闹剧在这一晚就此偃旗息鼓,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也只持续了一阵,很快好了,睡着前,白鹭已然将其抛诸脑后。 直到第二天,重见到颜一行,白鹭又忍不住生起气来。 颜一行昨晚已经见过白鹭的熊孩子行径,猜到他回家必然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一路上默默接受了白鹭言语间的火药味。 结果走了半道,白鹭就已经嫌累了,他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换做平时,可以跟颜一行换着背会儿,但这会儿正闹别扭呢,只好硬撑,等背到班级,已经流了一背的汗。 上了公车,白鹭赶紧把大半零食都分给了车里的小伙伴,免得下了车又得负重前行。但说是分,更像是硬塞。 坐他旁边的颜一行默默看着,直到白鹭把包里的矿泉水也给出去,颜一行终于忍不住,伸手拦住了他。 “你等会儿会口渴。留着吧。”他提醒道。 可白鹭却仍然固执地将矿泉水硬塞给了后座的那个男生。 男生纳闷地看他一眼,吸了吸长年累月挂着的鼻涕,说他不需要。 “给你就拿着!”白鹭瞪他一眼,之后气鼓鼓地坐回去。 进了植物园,白鹭看着满眼的花卉植物,气消了大半,直到那个收了他的矿泉水,承了他“好意”的男孩用衣袖一抹鼻涕,指着一束花朝他高喊: “白鹭!你快过来看!这花叫白鹭花!” 应了他这一句叫喊,大半的同学全都朝白鹭花涌过去。 “大家看,这花叫白鹭花,又叫狭叶白蝶兰,原产朝鲜,台湾和日本,属兰科,因盛开的花型如同白鹭展翅飞舞而得名,极具观赏性。” 班主任借着机会,照着白鹭花下的介绍给大家科普,完了还不忘打趣, “这花的名字就跟我们班的白鹭同学一样。相信大家一定能记住,是不是?” 几个男孩高呼着“是”,喊完却是嬉笑着冲白鹭挤眉弄眼。 白鹭攥着拳头在空中乱挥,却是寡不敌众。 即使回到学校,放学路上,那几个男生依旧乐此不疲,拿这事揶揄白鹭,甚至还编了个顺口溜。 “白鹭花,白鹭花!白鹭你是朵白鹭花!” 白鹭将手指死死堵住耳朵,走得飞快,一旁颜一行只是沉默地跟着他,却也被他的无差别攻击误伤。 “别跟着我!” 白鹭冲颜一行吼。 颜一行站在原地,盯着白鹭看了会儿,说:“可我觉得那花很漂亮。” 白鹭没听清,愤愤地放下手,“你说什么?” 颜一行抿了抿嘴,摇头,“没事。”顿了顿,又说,“我说,你又黑又瘦,跟那花一点都不像。” “哼!”白鹭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吃过晚饭,白鹭又忍不住给颜一行打电话。 平时在爸妈老师那受了气,自尊心受挫,白鹭憋着一股气,就给颜一行家里打电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何红接的电话。 白鹭只消说一句:“阿姨,我找颜一行。”何红就会笑笑地将电话交给颜一行。 之后白鹭便开始跟颜一行吐槽父母如何偏心。颜一行则会耐心把话听完,之后用听来实事求是的口吻夸他,只消几句,很轻易地帮白鹭消了气。 也有的时候是颜一行接到电话,那大多发生在两人刚闹过不愉快之后。事后白鹭想明白是他先耍脾气,理亏,于是主动联系颜一行。 这种情况下,颜一行接起电话,总会先问一句:“你找哪位。” 白鹭拉下脸,说:“找你。” 只要这一句话,他们就能和好如初了。 从出生起,便是这样的相处方式,白鹭早已忘记,其实他才是那个大半岁的哥哥。 这次也是一样。 白鹭说完“找你”,颜一行便给他台阶下,问:“你真不喜欢那花吗?” “对,非常不喜欢。”白鹭说,“那几个男生用花嘲笑我。他们觉得我像女孩子。我真想揍他们一顿,让我的拳头告诉他们,我是个男生。如果我真跟他们打架了,你会帮我吗?” 那头颜一行沉默了几秒,说:“会。不过只有我们两个,应该打不过。” “哼!胆小鬼!”白鹭用力挂断了电话,心想这星期再也不理颜一行。 第二天,白鹭没跟班里的男生打架,因为他只是在颜一行跟前逞能,心里也清楚颜一行的话没错。 要是真打起来,他跟颜一行得对抗几乎全班所有的男生,颜一行一看就不会打架,到时他们一定会输得很惨。 但没能靠打架镇压“恶势力”的结果就是,春游后,班上同学都开始用“白鹭花”这个绰号叫白鹭,一叫就是两年,直到小学五年级分班。 除了颜一行。 颜一行从不叫白鹭绰号,但三年级春游这天,他默默在植物园买下了白鹭花的种子。 颜一行将种子埋在阳台空置的花盆里,春去秋来,仔细灌溉,看它破土、发芽、抽条,撑出第一片新绿,暗暗欣喜着见证它每天的成长,耐心地等待它开花的一天。 第2章 十五岁前,白鹭总有些烦颜一行。不只是名字的缘故。 “你颜叔叔说,一行这次航模比赛又拿奖了。你呢?” “期末考多少分?一行又考了双百回来,你呢?你不会不及格吧?” “初中当然是去市里最好的初中念了。何阿姨说了,一行就准备去那学校,你也得去啊,不然跟人家的差距就更大了。” “平时要以一行为榜样,你看人家学习多认真。” 随着两人长大,颜一行逐渐显露出他学霸的特质,而白鹭,则暴露学渣本色。 白鹭对陆月琴的数落不以为然,他认定自己虽然不擅长读书,但也有其他特长,比如画画,他就很在行。 十岁的时候,白鹭迷上看《圣斗士星矢》,放学后,颜一行陪他一起看。 白鹭最喜欢紫龙,颜一行喜欢星矢。白鹭却非要颜一行留长发。 他拖着颜一行的手,甩啊甩,说要跟颜一行打赌。如果颜一行能坚持一年不剪头发,他就为颜一行画一幅画像。如果颜一行剪了,他就得倒立洗头。 颜一行觉得这赌似乎不太公平,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颜一行真开始留起长发,其间何红多次询问他不肯剪头发的原因,颜一行只是沉默地盯着她,摇头。 何红不是古板的人,没再深究,盯住他的侧脸看时,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多生了个双胞胎女儿,笑笑随他去。 半年后,颜一行的头发已经长到能扎起,何红便教他怎么扎头发。 那年,当颜春明再跟不相熟人讲起两人名字的由来,人们开始指着颜一行问:“那你是白鹭吧?好漂亮的女孩子。” 白鹭听后张着嘴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地打滚转圈圈,快活的模样让颜一行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再一年,颜一行头发已经和紫龙一般长。他早已学会自己梳头,将头发绑作一团,盘在脑后。白鹭则兑现赌约,用两周的时间,给颜一行画了一幅画像。 那是白鹭第一次画人像,却画得有模有样。颜一行拿到画像后,白鹭在他嘴角捕捉到一丝微笑,那抹笑让白鹭更加肯定,他是有绘画天赋的。 第5章 - 六年级,班里女生间流行起画日本动漫的插画。白鹭好奇,接过来看了几张后,扬言说他也会。 大家都以为他说大话,让他试着临摹一张《火影忍者》里佐助的人物画。白鹭接过来歪着头看了两眼,回到位置上后拿了支铅笔,煞有其事地画起来。 他在数学课上画了一节课。下课后,他将插画交给那几个女生,女生传阅开,他收获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 白鹭凭借画画成了班上的风云人物。男生中也不乏他的拥趸。他们用求爷爷告奶奶的语气央求白鹭帮他们画一张樱木花道的插画,接着是流川枫和仙道、宫城,甚至还有赤木刚宪。 大家的邀画请求极大满足了白鹭的虚荣心,他一边不屑地声称自己不乐意画那些漫画,收取同学的辣条、qq糖,各种小恩小惠,一边马不停蹄地接稿,夜以继日地画画。往日酷爱游泳打球的他,放学一吃完晚饭就回屋去,假称自己要写功课。 陆月琴和白仁华听了满心欢喜,晚上躺床上,感叹傻儿子终于在颜一行年年考全年级第一的刺激下开窍了,决心用功读书了。 然而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白鹭将试卷摆在桌上,转身就又进了卧室。 陆月琴和白仁华两人拿起试卷一看,望向彼此,傻眼。 因为期中考试没一门及格,白鹭遭到爸妈爱的教育,在屋里抱头鼠窜鬼哭狼嚎直到深夜,但第二天仍沉醉在自己“天才画家”的名号中,接受着同学间不绝于耳的感谢和称赞。 直到有天,一个女生接过他的画后,面带神秘微笑,红着脸低声说:“感谢你哦,白鹭花。” 白鹭登时僵在原地,如遭五雷轰顶。 “你刚叫我什么?!”他收起一口白牙。 女生突然笑个不停,“我是听隔壁班的人说的,以前大家都这么喊你。我还去网上搜了呢,跟你真像啊。你也白白净净的。” 白鹭难以置信地望了她许久,回家后对着镜子猛看。 居然是真的,长久呆在屋子里画画,他当真变白了许多,成了女生口中的“白白净净”。 自那以后,白鹭不再贪慕虚荣,拒绝了所有作画邀请,一有空就跑学校操场上去打球。即使拉不到人一起,他也要一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上个半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鹭终于又黑了。 然而令他心碎的是,即使他急速美黑成功,大家依旧执着于翻旧账,喊他“白鹭花”。 “白鹭花,你还是白的时候更好看。” “白鹭花,什么时候能给我再画一张黑崎一护啊。” “白鹭花,上周六我看到你跟颜一行一起吃饭了,嘿嘿,我就坐你们对面。” 白鹭花……白鹭花…… 可恶,他才不是什么花! 然而晚上两家聚餐,白鹭还是被家长安排在颜一行身旁。 这天,白鹭迎来了自己的13岁生日。 不同于别人每年都能过生日,白鹭的生日恰巧在2月的29日,每四年才能轮到一次。 白鹭原本很是激动,可生日宴过半,菜都凉了,白仁华和颜春明间的话题仍围绕着机绣厂的生意。 白仁华说东莞那接来的单子还没来得及做完,韩国那的单子假使接了,人家催得急,延误了工单时间得不偿失。 但颜春明觉得这是个机会,他们厂第一次接到外国单子。韩国服装贸易市场蓬勃,机绣需求量巨大,如果能靠这单子做上外贸,几年间做大做强不是梦。 大人间的话题,白鹭向来是不感兴趣的,在他这年纪,即使认真听也不太明白。 当初机绣厂开业时,白鹭还没出生,白仁华酒过三巡后嘴里总忍不住提及的什么剪彩仪式,白鹭只在家庭相册上见过。 彼时白仁华和颜春明不过二十六七岁,瘦得像两只白斩鸡,却像斗鸡一般高昂着头,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壮志满怀的模样,而如今,两人双双发福,颜春明主内,胖一点倒看着更沉稳,像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白仁华主外,整日应酬喝酒,肚子看着得怀了三月多了。 陆月琴和何红则彼此倚靠着,在那讨论何红手上的金手链。 “下次我再去,给你也买一串。” “诶,别,你也知道我不爱戴这种的,丁零当啷,我人又粗,做饭的时候肯定得磕着碰着,戴不久的。” “做饭的时候取下来不就行了,搭衣服好看。” “别,真别给我买。你要买了我也不会戴的。” 白鹭早没了当寿星的高兴劲儿,无聊地歪斜着身子,一手撑着脸,一手拿起一只筷子,蘸了些水在桌上画画。 颜一行坐得端正,偏头安静地看他画,直到他画完,小声道:“兔子?” 白鹭来了点兴致,把颜一行这么快猜出来的功劳全归功在自己身上,胡乱用袖子擦干了水渍,又接着在筷子尖蘸水,在桌上划拉。 视线有些被白鹭的衣袖挡住了,颜一行靠近些去看,正巧白鹭直起身,胸口贴着脊背,能感受到蝴蝶骨那块的起伏动作。颜一行连忙朝后退开些。 “看出来了么?”白鹭偏过头去看,见颜一行耳朵尖红红的,不解地皱起眉,“怎么了?” 颜一行摇头,垂了垂眸,又抬头去看他的画,低声说:“猫?” “什么眼神啊?”白鹭用筷子尖用力敲敲桌面,“老虎!” 声音不由抬高些,引起了一旁陆月琴的注意。 “两人在那说什么呢?” 白鹭撇撇嘴,“没什么。”说完趴在桌上,双脚在桌下直晃荡。 陆月琴看得心烦,在他背上用力一拍,让他坐端正。 “你看看颜一行是怎么坐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何红笑着安抚,“别打小孩啊。” “还不是因为他总惹我生气。”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一点不遮掩。 蛋糕摆上来,许过愿,白鹭总算找到机会,说想去旅游。 “我生日四年才一次,这个生日要求不过分吧?” 陆月琴却不同意,“一行次次第一也不见他提什么意见,就你成天想着玩!” 白仁华也放下同颜春明聊生意,协同陆月琴,对白鹭开始思想教育,转头又对颜一行一顿发自肺腑的称赞。 颜春明听得眉飞色舞,还是假装谦虚连连摆手。 白鹭愤愤不平,看向颜一行,“颜一行,你想去玩么?” 颜一行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嘴里的菜咽下,点了下头,“行。” 何红见状笑了,说:“白鹭提的要求,一行没有哪次不答应的。” 陆月琴搭住她的肩,两人挨着彼此顿时笑作一团。 “他俩跟他俩爸爸一模一样,好兄弟。” 白仁华清了清嗓子,起身举起酒杯,朝颜春明道:“来,兄弟,这一年厂里不容易,碰一杯。” 颜春明笑着同他碰杯,转头又在白鹭的椰汁杯子上碰了下。 “白鹭,叔叔敬你这个寿星一杯。来。” 白鹭端着杯子起身敬颜春明,坐下喝了口椰汁。 “你爸妈太坏了,今天是你生日,还这么说你坏话。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啊,初中、高中,以后你能用功的时间还长着呢,是吧,你可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白鹭真把颜春明的话听进去了,嘴里嘟囔,“就是啊,虽然我读书不行,可我画画就很厉害。我们班同学都要我帮他们画。” 何红饶有兴致地问:“真的啊?白鹭,阿姨想看看你的画。” 白鹭猛一拍桌子,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这画还是他在语文课上自己画的,虽然拒绝了所有人的约稿,可他还是技痒,忍不住自己在课上偷画。 何红接过他递来的皱巴巴的纸,有些夸张地“哇”了声。 “画得真好!” 颜春明也立马捧场地接过画,看过后朝白鹭竖起大拇指,说:“看来白鹭天生就是当画家的料!” “我看看呢。”白仁华从颜春明那拿过画,“还真有点样子。”说完把画交给陆月琴,好奇地问白鹭,“这你什么时候画的?” 白鹭得意洋洋,“就今天语文课上!” 话音刚落,陆月琴就将画拍在了他脑袋上。 “怪不得你小子考试从来没及格过!原来上课时间全用在这上面了!” 白鹭嘴里嗷嗷惨叫着捂住头。 一旁的何红笑着劝陆月琴别生气。颜春明也帮腔阻止,起身同她敬酒。 陆月琴用力喘口气,起身跟他碰杯。 白鹭缓过劲来,愤愤地瞪向一旁的颜一行。 颜一行有些担忧地回看他,低声问:“很痛吗?” “你说呢!”白鹭龇牙咧嘴,没好气道,“都怪你!” “为什么怪我?”颜一行问。 “就是因为你成绩太好了!” 刚说完,一旁陆月琴就开口了,“以后你不准出去打球了,晒得跟个黑猴一样。以后你就跟着一行在家写作业,我盯着。让一行好好教教你功课,看人家怎么学习的,次次第一。” 第6章 “你看!”白鹭将声音压得很低,却是怒吼的语气,五官都皱在一起,一脸埋怨不服气。 “……”颜一行盯着他看了会儿,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那对不起了。” “哼!”白鹭瞪他一眼,心想他这表情一点也不像诚心道歉。 第3章 寒假,白鹭心心念念的旅游也没成行。厂里一批绣品出了问题,白仁华和颜春明盯着工人加班加点赶工,抽不出一点空。 白鹭为此气了好些天,颜一行为了安慰他,陪他打了一整个寒假的篮球,两人都晒黑了一圈。 08年,因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连学校举办的春季运动会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老师在班会课上说着鼓励的话,校园红领巾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动员着,像是在校运会上表现得好些,当真能代表国家去参加奥运会。 自开学起,白鹭被陆月琴严加看管,剥夺了打球自由,成天只能跟颜一行趴在桌上写作业。 眼看皮肤都白回来了,终于等到活动下筋骨的机会,白鹭毫不犹豫地报了长跑和短跑,甚至4x100米接力,他也想试试,还是老师劝他也给其他同学一些机会,才把他拦下。 白仁华和颜春明忙于生意,又没空回家,晚上,何红带着颜一行来白鹭家吃饭。 刚坐上桌,白鹭就骄傲地宣布自己将代表班级征战校运会,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一定会拿很多第一。 陆月琴端着菜出来,特意腾出一只手拍他后脑勺,“瘦猴,谁跑得过你啊。” 白鹭一个趔趄差点被按饭碗里,抬起头时不甘道:“你看着吧!下周见分晓!” 何红问颜一行,“白鹭参加了那么多项目,你要不要也试试?” 颜一行盯着白鹭,问:“你希望我参加么?” 白鹭挺胸抬头,“行啊,你跑不过我就是了。” 可那次运动会最出风头的就属颜一行了。 颜一行没参加跑步项目,跳高成绩却超了学校历史记录。起跳起,他用手腕上的皮绳将长发固定住,绑了好几圈,落地时,却还是散了下来。风扬起他掉落的长发,看台响起诧异的尖叫。 白鹭刚拼尽全力,从隔壁班男生那争过来了个第一,没曾想,大家却把更高的欢呼声给了颜一行。他插着腰喘着粗气从颜一行身旁经过,越过人群去看,却见颜一行重新将长发绑起,也正望着他。 获奖证书比完赛就发到了两人手中,班主任高兴地安排两人合影留念。 面对镜头,白鹭手举写着“一等奖”的奖状,却闷闷不乐。 颜一行扎着丸子头,站得如青松般挺拔,嘴角没笑意,眼角却忍不住泄露心迹。 - 回家路上,白鹭在前面走得飞快,颜一行沉默地跟上去,问:“怎么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跳高那么厉害?”白鹭气鼓鼓地说,“你从没在我面前蹦那么高过。” “平时也没必要蹦那么高吧?”颜一行反问。 “……”白鹭哑了。也是,颜一行要是哪天在他面前跟蚂蚱一样乱蹦,他一定以为颜一行中邪了。 “可你跑步肯定没我厉害。”白鹭道,“我跑步拿了第一的。” “嗯。”颜一行几乎不假思索地肯定,“你跑得更快。” “哼。”白鹭骄傲地轻哼了声,原本小小的嫉妒心作祟,这会儿也消散了,路过电影院,于是指着门口摆放着的《钢铁侠》广告立板说,“看不看电影?今天我们表现这么出色,不得庆祝一下。” “你带了钱?” “昂。多着呢。”白鹭背手拍了拍书包前袋,“过年那会儿收的压岁钱。你猜谁给的?” 颜一行看他一眼,“我爸?” “嘻嘻,猜对了!”白鹭拽住颜一行的胳膊,“走!我请你!” 说完抬脚就要走,颜一行反手拉住他,“先去电话亭打个电话,跟家里说一声。晚了阿姨又得打你。” 白鹭撇嘴,“真麻烦,你妈怎么就从来不打你。” 颜一行笑了,“可能因为我不讨打。” “你说我讨打?!” “我收回。” “哼!”白鹭挥着手,跺着脚,走去电话亭打电话。 陆月琴正忙着打麻将,知道儿子是跟颜一行在一起,放下心来,问到电影票钱怎么办,白鹭含糊地推说是颜一行父母给的,陆月琴便没再细问。 蒙混过关,挂断电话,白鹭高兴地跑去前台买电影票和爆米花,回来瞥眼看见大厅里挂钟上的时间,已经快开始了,拽住颜一行的胳膊,“走了,看电影去!” - 电影起初没白鹭想象中好看,虽然在那个国产视效还粗制滥造的年代,美国大片显然唬人得多,可白鹭去年刚看过《变形金刚》,已经是见过世面的小学生了。 大荧幕上,剧情四平八稳地推进,消磨着白鹭的耐心,他手上不停地去摸桶里的爆米花,嘴里吧唧吧唧嚼着,扭头去看颜一行,倒是看得很认真的样子,从始至终都没伸手过来抓一粒爆米花。 白鹭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坏心,拿起一粒爆米花朝颜一行扔过去。后者朝他看过来。 白鹭嘴里“噗”了声,还没来得及得意,却见颜一行朝他伸过手来。 他的视线跟着颜一行的手向下,原来是他吃相太差,裤子上落了好几颗爆米花。 颜一行总是好脾气,从来不生气,白鹭却最烦他这点。颜一行越是少年老成,越是对他无微不至,越是衬得他像只上蹿下跳的坏猴子。 颜一行慢条斯理地摘了爆米花,正要收回手去,白鹭突然抬起另条腿,将他的手压在了两腿间。 “……”颜一行一怔,不再动作,抬头看他。 “那几粒爆米花是我特意摆在腿上,准备留到最后吃的。”白鹭狡辩,“谁让你扔了?!” “……” 颜一行试图将手抽出来,白鹭却更用力地夹住。 “……”手的位置微妙。颜一行的脸红透了,隐在黑暗中。 白鹭却浑然不觉,没有丁点意识,还在用力。 “……松开。” “就不松。” 白鹭后背顶着座椅后背借力,半个身子都撑起来,使不完的牛劲。 颜一行不再动作,生怕白鹭看出他的异样,扭头去看荧幕,然而手心手背传来的温热和压迫,让他无心投入剧情。 音乐澎湃,头脑昏胀。 搅得颜一行心神不宁的白鹭却被来到高潮的剧情吸引,对着荧幕看得投入。 趁白鹭松劲的片刻,颜一行终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 小罗伯特唐尼身穿帅气的钢铁战衣,在空中穿梭。 白鹭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忍不住发出“哇”的惊叹。颜一行如释重负,沉沉呼了口气。 两人表现天差地别,像是在看两部截然不同的电影。 出了电影院,白鹭珍惜地将电影票塞进书包,拉上拉链,重背回肩上,信誓旦旦道:“颜一行,从今天起,我最喜欢的动漫人物,紫龙只能排第二了。” 颜一行蹙眉,“你喜欢上钢铁侠了?” 白鹭用力点头,“钢铁侠太帅了!” 回家路上,白鹭还沉浸在电影中,又蹦又跳,不停模仿钢铁侠的动作,说那句标志性台词,“i am iron man.”乐此不疲。 颜一行跟在他身后,相较他的激动,显得有些沉默。 白鹭跑回去拉他,“看完电影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颜一行看他一眼,摇头,一路没说话,直到临分别,他才开口,“你变心还挺快的。” 扔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留白鹭一人在原地挠头。 - 周六,应颜一行要求,何红陪他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 路上,何红再问他这两年留长发的原因,颜一行终于松口,“因为最喜欢的动画片。” 何红只当是他自己喜欢,笑着问:“那这会儿怎么又想剪短了?” 颜一行语气淡淡的,说:“因为不是最喜欢了,变第二了。” 第二天上学路上,隔着一条马路,白鹭望见颜一行,呆愣在原地,之后也不管车来车往,张牙舞爪地扑向他,用力揉搓他利落的短发,大声质问:“你怎么剪了呀!” 颜一行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他。 之后,父母再在饭桌上聊起他俩的名字,大人又开始指住白鹭,说:“你就是白鹭吧?长得真秀气,跟名字一样,像女孩儿。” 十二岁的白鹭,不再跺着脚大喊大叫,他维持住礼貌,一字一顿地回:“谢、谢、阿、姨、夸、奖!”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完瞪向身旁的颜一行。后者却只是若有似无地勾动嘴角。 因为颜一行擅自剪短头发的事,白鹭跟颜一行绝交了一个月。 但可气的是,颜一行表现得不为所动,放学仍然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所以“绝交”这个行为像是白鹭单方面的宣战,对颜一行一点用也没有。 第7章 更让白鹭抓狂的是,两人的父母更是一点没看出来他在闹脾气。 他们照常在周末时动不动就聚餐,安排他俩坐在一起。 白鹭唯一能表达自己态度的做法,就是再无聊也不用筷子蘸水,跟颜一行玩“你画我猜”的游戏。 但大人间的话题又实在无趣。 白鹭听了会儿,只听出来他爸跟颜叔叔这天似乎都不大高兴。 之前他们提过的韩国那的单子像是出了些问题。为了接那单子,机器买了,厂里员工也多招了三个,可韩国佬收了货却跑了,现在压根联系不上。如果跨国打官司,代价比吃下闷亏更大。 颜春明跟白仁华碰杯,一直在那重复说是他的问题。 “当初我就不该接的。” “诶,不能这么说,我不同意你也不会接。现在只能把那三个月的工资开给他们几个,然后让他们走人。机器放在那,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可那机器当初买来也是急用,都不是新货。我怕这么摆下去,还没用上就得被淘汰,那损失更大了。” “没事,尽快接到大单子,会好起来的。” 一旁陆月琴和何红沉默地喝葡萄酒,不再聊她们的手链了。 白鹭晃着腿听了一阵,打了个哈欠,手撑着椅子,用牙咬住杯口,俯身去喝杯子里的椰汁,谁知高脚杯底下有水,猛地打滑。 眼看就要翻,少不了一顿好骂,白鹭心不由悬起,下一秒,旁边伸过一只手来,白净的手指捏住了杯颈。 杯子摇了两下,稳稳地立住了。 白鹭提着的心放下了,缓口气,扭头去看默不作声收回手的颜一行。 后者只是移开视线,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和白鹭混不吝的坐姿天差地别,目视前方,望着大人,像是打定主意当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哼。白鹭扭开头去。 既然如此,才不要跟你说谢谢。 第4章 暑假过了大半,白鹭百般不乐意,还是被陆月琴按在了家里,不准出门,只能跟颜一行一起写暑假作业。 熬到颜一行十三岁生日这天,白鹭想起自己十三岁生日时许下的旅游愿望没能实现,兴致缺缺,只顾埋头吃肉。 他们两家是这酒店的常客了,进入青春发育期的白鹭食欲愈发旺盛,却不爱吃那些贵价的“硬菜”,最爱吃的还是大厨烧的家常菜,糖醋排骨和椒盐排条。 糖醋排骨酱汁调得酸甜适中,配着饭他能吃一整碗,椒盐排条作为饭后小零嘴是一绝,他可以一口气吃掉半盆。 每次来这家酒店吃饭,白仁华雷打不动都会给他点这两个菜,也是深知陆月琴在家烧的菜难下口,来了酒店起码得让白鹭吃点他爱吃的。 说到陆月琴做的菜,白鹭小时候甚至为此食物中毒住过院。那天陆月琴边打电话约麻将牌局,边烧豆角,心急下豆角煮半熟就端出来了。 然而比起其他几道菜,齁咸的腊肉,酱油汁红到发黑的红烧肉,豆角看着已经算看起来最有食欲的菜了。 为了不至于吃白饭,白鹭就多夹了两筷子,嚼着还觉得挺脆生,结果吃完没多久就开始头晕恶心上吐下泻,吊着半口气给出了门的陆月琴打电话。 陆月琴倒是一口没吃自己做的豆角,跑去麻将搭子那喝刚煲的银耳汤,正夸奖牌友手艺好,喝得不亦乐乎,就接到了白鹭打来的电话,立马放下碗,慌慌张张赶回家,把白鹭送医院去了。 往后,陆月琴吸取教训,每次都把食物做熟了,可往往熟过头,总带着股焦糊味。 白鹭吃着苦不堪言,但凡说几句抱怨,就要被数落嘴巴刁,焦糊味也不见少,久而久之也不多说了,只能等着上饭店的时候多吃点美味佳肴。酒店不见真容的大厨可谓是白鹭的再生父母。 饭毕,颜春明端上生日蛋糕。白鹭正吃得欢,在父母催促下不快地起身,手背一抹嘴角的糖醋汁,敷衍地为颜一行插上三根蜡烛。 “闭上眼许愿吧。”坐下后,他冲颜一行道,“弟、弟!” 最后一句带些挑衅的称呼,他捂着嘴压在颜一行耳边说的,说得极轻,离开后却见颜一行嘴角浅淡的笑意。 正纳闷,一旁白仁华开口:“白鹭,给一行唱生日歌,快!” 白鹭不乐意,“你怎么不给他唱啊?” “我唱啊,我们大家都唱。你先起个头。” “……”白鹭看颜一行一眼,看他神情还是笑笑的,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笑话,闷闷不乐地撇开脸,用力清了清嗓子,大声嚷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结果白仁华他们几个大人压根没唱,全让白鹭唱完了。 一切都在白鹭预料内。他就知道白仁华不会唱的。 几个大人笑着鼓起掌,让颜一行许愿。 颜一行举起手,合上眼,几秒后睁开,说:“许完了。能帮我实现第一个愿望么?” 何红问:“是什么?” “我想去旅游。” 颜一行话音落下,白鹭瞪大了眼。 “好哇。”陆月琴立马答应,“一行,你想去哪儿?” 颜一行随后说了个湿地公园的名字。 颜春明听后点头,“行啊,我去过那,我来开车。那有很多白鹭呢。白鹭一起去看看吧。那地方特别漂亮。” 何红俯身看住颜一行,“你不会是为了白鹭特意选的那吧?” 颜一行看回她,“你问哪个白鹭?” 何红一愣,笑笑地用手帮他抚开额前的碎发。 白鹭瘪着嘴说:“可我不太想去。就快开学了,我都没玩够,我想去打球。” 话音刚落,就挨了陆月琴一个脑瓜崩,“一行的生日愿望,你扫什么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 “……”白鹭垮下肩膀,只能用沉默抗议,对上颜一行投来的眼神,刚想说那句“都怪你”,却见他先无辜地眨眨眼。 白鹭嘴角向下用力一撇,很无语。 - 去湿地公园当天,白鹭一大早就被陆月琴从床上拽起来。一看时间不过六点。 陆月琴大声嚷着:“快起来快起来。” 白鹭眼睛都睁不开,苦着张脸被推进卫生间洗漱,等颜春明开车到他家门口时,瞥见后座的颜一行,气不打一处来。 三个小时的车程,车子刚出发白鹭就撑不住又睡着了,等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倒了,正枕着颜一行的肩膀。 白鹭连忙坐起身来。颜一行侧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到达时,正好是开园时间。 颜春明兴致冲冲举着望远镜,指着前方大片滩涂说:“那儿,有很多白鹭!” 白鹭眯缝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确实,远远看过去,成堆成堆地聚在一起。 颜春明挥挥手,让白鹭和颜一行加快脚步。 到了湿地近前,白鹭的身姿也清晰了。大大小小,大概二三十只的样子,细长的脚没在水里,悠闲自在地走着,脖子收着时是s型的,低头往前探进水里时,脖子直直的,更显得修长了。 颜一行没做声,但白鹭从他专注的眼神看出来了,他正看得兴味盎然。 白鹭却觉得无趣。对于长嘴的鸟类,他从来不觉得可爱。还是小狗小猫可爱,猪也可爱,比如麦兜。 他仔细观察白鹭的眼睛,觉得有些可怕,还有那皱巴巴的脚,嫌弃地“咦”了一声,抖抖胳膊,坐到地上揪草。 颜一行却乐在其中,和大人们聊起那些白鹭的种类。 “因为那是大白鹭。”颜一行指着其中一只身材明显比周围几只大些的,说,“旁边那些都是小白鹭。” “长得大就是大白鹭?”颜春明问。 “不是。”颜一行摇头,“白鹭细分有13种,其中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还有雪鹭最常见。四到八月生殖期,只有小白鹭的枕部,就是它的头后方,会有两根长羽。胸前也有矛状羽。” 陆月琴举着望远镜去看,“哇,还真是。那只大白鹭后脑勺就没有那两根毛。” 放下望远镜,她评价道:“还是小白鹭最漂亮。” 何红捂着嘴笑,另只手搭住白鹭的肩,“小白鹭最漂亮。” “……”白鹭皮笑肉不笑,朝她龇了龇牙,埋头更用力地揪草。 听完颜一行详尽的科普,陆月琴夸赞他知识渊博,之后又数落白鹭一问三不知,挽着何红的胳膊,笑闹着朝水杉林走。 “环境是真好啊,去那里看看。” “好。” 颜春明跟在她们身后,也为眼前的自然风光迷醉,嘴里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念念有词:“关关难过关关过,关关难过……” 颜一行在白鹭身旁坐下,问:“不跟上去吗?” 白鹭摇头:“不去。没劲。” 颜一行笑笑地从肩上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两本素描画本和铅笔橡皮,将其中一本递给白鹭。 第8章 “不如画画吧。” “诶?你带了?”白鹭有些诧异地接过画本,顿了顿,说,“好像从没见你画过画。” 颜一行问:“你想看吗?” 白鹭耸耸肩,“也不是很想,你试试呗,我赌你画得很丑。” 颜一行问:“你希望我画丑些,还是好看些?” 白鹭撇嘴,“看你能耐,说得你好像能画得多好看似的。” 颜一行抿唇思考了几秒。他知道画得太好可能会打击白鹭画画的自信,可如果画得很丑,又有损白鹭在他心中的形象。 “画得怎么样了?” 白鹭专注画了半个多小时,探出头去,看清颜一行纸上的画,登时愣怔住。 “你……” 颜一行停下笔,回看他,“怎么?” 白鹭摇头,视线转回自己的画,之后却总忍不住朝颜一行那偷瞥。 在颜一行干净肯定的排线下,石菖蒲旁停落的白鹭愈发清晰生动。它昂着细长的脖子,半张双翅,振下翅膀上的水滴,栩栩如生。 颜一行甚至赋予了那只白鹭圣洁的气质。 “……” 颜一行起手就能将他看过的画面栩栩如生地画出来,甚至都不需要再参考活物。 意识到颜一行连画画都比自己有天赋的这一刻,白鹭登时感受到巨大的挫败。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学素描了?” 谁知颜一行点了头,“嗯。” “真的?!”白鹭诧异地看住他,“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颜一行停下笔,将画摆远看了眼,放回膝上,悠悠道:“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白鹭屏气凝神,凑到颜一行眼前,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在颜一行率先移开目光,古怪地闪躲游移的那一刻,他表示很可疑。 “你心虚什么,不敢看着我眼睛?” “……”颜一行垂了垂眸,说,“真的,我偷偷练习了很久。” “练什么?练素描?”白鹭不解。 “练习画白鹭。” “练习画白鹭干嘛?” 颜一行停顿几秒,说:“……喜欢白鹭。” “喜欢白鹭?不信,你之前从没说过你喜欢白鹭。” 白鹭看出颜一行的言行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觉得他在撒谎,有些生气了,“我看你就是为了在我面前露一手,碾压我。” 颜一行向他投来一眼,沉默了会儿才说:“不是,为了把这幅画送给你。” 说完,他站起身,把画递向白鹭,“毕业快乐。” 白鹭低头看了会儿画,抬头看颜一行,接过画,嘴里小声嘟囔:“一点不快乐。” 颜一行看着他,不发一言,站了会儿,转身离开了。 生气了?白鹭有些无措地起身,望着他拐了个弯消失不见,看向远处还沉醉在美景中滔滔不绝聊着天的大人,犹豫着该不该去追颜一行,抬脚迈了几步,颜一行重又出现在视线中,他不禁松了口气。 颜一行在他面前站定,于他困惑的注视下摊开手掌。是一个白鹭亚克力挂件。 “如果不喜欢我的画,那送这个给你。” 白鹭从颜一行手里接过挂件,抿了抿嘴唇,往地上一坐,小声说:“我没有不喜欢你的画。” 颜一行在他身边坐下,“那为什么说不开心?” “还不是你画得太好了。”白鹭瞥他一眼,鼓了鼓嘴,不甘地问,“其实我画画不算有天赋,是不是?” 颜一行摇头,“我觉得你画画特别厉害。” 白鹭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你把我当小孩哄。” “我说真的。”颜一行拿起白鹭摆在地上的画,“这幅能送我吗?我都送你两样东西了。” “……”白鹭愣了愣,犹豫道,“你真觉得我画得好吗?” “嗯。”颜一行点头。 “比你画得好吗?” 颜一行嘴角浮起一丝笑,点头,“嗯。比我好多了。” “真的?” “真的。” “好!这画送你了!”白鹭豪迈地伸手,起身拍拍屁股,将挂件塞进裤子口袋,“以后有什么想让我帮你画的,尽管开口。” 说完张开双手甩动双臂,朝白仁华他们跑去。 颜一行目不转睛,看白鹭飞奔的背影,看风穿过他的外套下摆,看他的乱发在耳后飞扬,不知多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画,将两本画册交叠在一起,塞回背包,起身拂去裤子上的碎屑,跟上他的脚步。 第5章 升入同一所初中后,白鹭和颜一行开始了寄宿生活,每周回一趟家。 重点中学,颜一行靠成绩,白鹭靠塞钱。 起初白鹭非常不适应,晚上熄了灯便开始想家。可男生想家似乎是件很丢脸的事,同寝室的男生个个看着都是重获新生的离笼雀,说住校生活除了洗衣服麻烦些,好不自在。 白鹭用电话卡给家里打电话。说些肉麻的话也显得怪不好意思,只能问陆月琴在干嘛。 可能是白鹭掩饰得挺好,电话那头陆月琴并没觉察他想家,忙着打麻将给牌,嘴里喊着“碰”。 白仁华那时更忙于生意。机绣厂遭遇技术瓶颈,面临产业转型。市场更新迭代的速度远超想象,白仁华和颜春明厂里的老机器织出的绣品,相较最新一批机器的成品,已然不在一个档次。 可假使更换新机器,就得背上巨额贷款,如果升级后遇上行业寒冬,早些年打拼下来的积蓄更是只能付之东流。 白仁华和颜春明两人举棋不定,不敢贸然行动,每日奔波于机器市场,在同行间旁敲侧击。 白鹭跟陆月琴打电话,那头陆月琴愈发频繁地开始向白鹭抱怨,说他爸最近总不着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几句话,白鹭想家的念头再无法说,于是只能拽着颜一行诉苦。 晚自习前,天逐渐黑下来,两人坐在操场边,看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打篮球,声音招摇。 “颜一行,你爸最近忙吗?”白鹭苦闷地问。 见颜一行点头,他又问:“那你会不会想家?” 颜一行沉默片刻,问:“你想家了?” 白鹭没做声,颜一行等了会儿,说:“偶尔也会。只是没你那么脆弱。” “你才脆弱。”白鹭立即反击,声势也高涨了,一扫沉郁,“你分明是没心没肺。我妈说,比起女孩子,男孩子就是没心没肺。看来你比我还没心没肺。” 颜一行笑了,“那不就结了。如果你不想变得像我一样没心没肺,想家也不是坏事。” “可想家挺难受的。”白鹭吸了吸鼻子,说,“我都失眠了……晚上躺床上睡不着。” 颜一行听后安静地盯着他,一时半会儿没说话,许久才说:“那来找我。想家的时候来找我。” 白鹭朝天翻个白眼,“你又不是我爸妈。” 说是这么说,但颜一行的确是白鹭想家时唯一能倾诉的朋友。于是连着两个星期,每天下了晚自习,白鹭就跑去隔壁班找颜一行。 颜一行从班里出来的时候,有几个女生神情古怪地盯着他打量,捂着嘴交头接耳,有时还发出古怪的尖叫。 白鹭被盯得浑身发毛,觉得不舒服,渐渐不再主动去找颜一行。 两天后,倒是换颜一行先找来了。 班里女生见到颜一行,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白鹭只好无奈地出去,跟颜一行说,以后别再来他们班找他了,适应了两周时间,他已经习惯寄宿生活了,不需要他再说些有的没的安慰他了。 颜一行听后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说了句“好”,背过身回了教室。 然而之后开始有女生向白鹭打听颜一行。 在那几个女生眼里,颜一行像是什么帅得出奇的外星生物。 白鹭对着颜一行的脸看了十来年,亲眼见证了它每一年的变化,压根没意识到颜一行“帅”这件事。 “不都一根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么?哪儿不一样了?” 白鹭纳闷地抛出问题后,几个女生迅速将他团团围住。 她们七嘴八舌,兴致高昂地跟白鹭分析,他的这位发小,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是“深邃的眼睛”,鼻子也不是普通的鼻子,是“高挺的鼻子”。颜一行的嘴巴抿得紧紧的时候,“给人一种疏离感,神圣不可侵犯”,笑起来的时候,气质又截然不同了,“周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为他的笑发光发亮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白鹭开始对着颜一行的脸琢磨。 虽然还是没琢磨出什么东西来,但白鹭眼里的颜一行似乎的确是不一样了。 颜一行脸红了。 - 国庆,两家人一起去酒店吃饭。何红还特意买了个漂亮的蛋糕庆祝。 大人忙着分蛋糕的时候,白鹭目不转睛地盯住颜一行,眼睛也不眨,从陆月琴那接过蛋糕,目光又继续黏在颜一行脸上。 第9章 颜一行几次用余光去看,对上白鹭直白的目光,匆忙收回视线,忍不住伸手去取餐巾纸,拿饮料,手上动作多了起来。 晚上,颜一行住白鹭家。两人躺在床上,黑暗中,白鹭转过身去,问:“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脸红什么?” 颜一行说:“没。” “没有?”白鹭撑坐起来,“啪”的一下按亮了床头灯。 灯光冷不防刺入眼眸,颜一行反手挡了挡,移开时,白鹭的脸近在眼前,不过咫尺的距离。 “怎么没有?我看着呢,你的脸跟猴屁股一样红。”白鹭趴倒在他身上,手越过他的脸,拿起床头的镜子,举到他面前,“现在还红着呢,你自己看,是不是?” 颜一行看了眼,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说:“热的。” 白鹭仍然趴他身上,“空调也没关啊,要不你把被子掀了睡。” “一会儿就好了。你先起来。” “哦。” 白鹭躺回去,盯着天花板眨眨眼,又侧过身去朝向颜一行,纳闷地盯住颜一行的脸,皱着眉的模样难得严肃。 颜一行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掰过脸去,视线相交,避无可避。 “颜一行,你觉得自己帅么?”白鹭捏着他的脸问。 颜一行只得轻轻拉开他的手,“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班几个女生成天说你帅。” 白鹭伸出食指,手指点着颜一行的眼尾。 “她们说,你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是深邃的眼睛。” 之后手指划到鼻尖。 “你的鼻子也不是普通的鼻子,是高挺的鼻子。” 手指继续向下,停在了嘴唇,刚要开口,食指冷不防被颜一行握住了。 白鹭愣了愣,颜一行握着他,还未显露成熟的喉结上下滑动,嘴唇抿得紧紧的。 白鹭立马将手指从他手里抽出来,激动道: “就是这样,她们还说,你嘴巴抿得紧紧的时候,给人一种疏离感,神圣不可侵犯。” “……”颜一行维持着抓手的动作,盯着他看了会儿,垂下手,背过身去,低声道:“……你都不懂什么叫侵犯。” “你说什么?”白鹭将身子撑起来,凑近他,随后听到他发出一声轻叹,被他推开了些。 “都说了,热。别贴着我。” “……哦。” 白鹭一个翻身滚回去,面朝天花板躺了会儿,觉得好像是有些热,起身又把空调调低了两度。 颜一行听着动静,背对他,“调高点,别感冒了。” “不会,我也热。”说着,脚丫贴住颜一行的小腿,“你看,是不是?” 颜一行不动声色地将腿挪开,安静了会儿,问:“所以你之前一直盯着我,是因为听了那几个女生说的?” 白鹭“昂”了声,又一脚蹬掉了被子,“不然呢?我有病吗?没事干嘛一直盯着你。” “……” 颜一行转了过来,眼睛上下扫过白鹭穿着的麦兜睡衣,同他四目相望,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数秒后“噗”的一声笑了。 白鹭疑惑地皱起眉,不懂颜一行这古怪的反应算什么意思,转又想起班里女生形容颜一行的笑容,什么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他的笑发光发亮了,转头去看四周。 哪有? 除了他刚才按亮的灯,哪儿亮了? 哪儿?! - 秋季运动会前两天,白鹭发烧了,就因为和颜一行一起睡的那晚空调调低两度,还不盖被子,着凉了。 同桌好心把白鹭发烧的事告诉班主任,于是班主任把他换下来,换了另个男生。 白鹭却因为丢了出风头的机会,难受得体温久久降不下来,中午没胃口,没去食堂。 颜一行不知怎么知道的,在小卖部买了白鹭平时最爱吃的鸡肉卷,在几个女生惊讶好奇地注视下走进他们班,坐到他旁边,让他多少吃点。 白鹭接过鸡肉卷,蔫了吧唧地趴在桌子上,鼻子堵得呼吸不畅,声音嗡嗡的,质问颜一行,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偏偏只有他发烧。 颜一行从药盒里掰出药,递到他另只手中,说:“因为我盖了被子。” 白鹭撂下筷子,“那你怎么不给我盖上被子?!” 颜一行把筷子拿起来,重新塞回他手里,耐心解释,“盖了,你又踢了。三次。我以为你真热,后来没再盖了。” “……”白鹭无话可说,往嘴里快速地扒饭,想着赶在运动会前战胜病魔。 然而运动会当天,白鹭吃着退烧药,还是坐上了冷板凳。颜一行却在校运会上表现亮眼,长跑短跑都拿了第一。 于是白鹭知道颜一行跟他撒谎了。 六年级的时候,颜一行明明说:“你跑得更快。” 可实际,颜一行那双超出同龄人的长腿能跑又能跳。 颜一行拔得头筹,出尽风头,白鹭暗暗赌气,更对女生们对颜一行表现出的倾慕大为不解。 十二三岁时的暗恋,本该无法说出口才对,然而喜欢颜一行却仿佛成了不外如是,情有可原的自然本能了。 女生们大张旗鼓,大声宣扬她们喜欢颜一行,有几个不嫌事大,更以颜一行为主角创作起小说,在班里传阅,比当时畅销一时的言情小说还受欢迎。 小说传到白鹭这,白鹭硬着头皮看了几章,看得眼冒金星,肠胃不适,寒从脚底生。特别是那女生描述颜一行跑步的情形,汗水如何晶莹剔透地自他额角淌下,颜一行又是以怎样帅气的姿势将其轻擦去,描写得极其详细。颜一行的每个动作,在她们笔下,都被拆解成了电影中的慢镜头。 对此,白鹭表示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还有几个女生得知白鹭和颜一行交往甚密,便威逼利诱白鹭给颜一行送饮料,特别是吃过晚饭,还没上晚自习的那个空闲时段。 白鹭心中纳闷,但还是接受了她们的零食贿赂。吃人嘴软后,便只好顶风作案,将饮料转交给颜一行,给的时候还得刻意指名道姓,说清是哪个女生送的。 起初几次,颜一行只是默不作声地收下,然而在他意识到白鹭打算一直充当跑腿的角色,并且乐在其中后,颜一行不乐意了。 身后是十几个鬼鬼祟祟看热闹的脑袋,颜一行站在门口,腰板挺得笔直,气势和以往很不一样。 白鹭也不服气,学他的样子绷直了身子,仰着头用鼻孔看他,生硬地将手中的奶茶递出去。 颜一行低头看了眼饮料,又看向白鹭,没动。 白鹭又抬手递了递,见他还是不动,于是强势地将他的手拽起来,一根根抠开他的手指,将奶茶推到他的手掌心里,之后包住他的手,将他的五指贴在饮料瓶上。 “高倩送你的饮料。” 说完,就在白鹭松手时,颜一行也跟着将手松开了,“砰”的一声,奶茶顺势掉在地上,弹了两下,一阵翻滚后靠在白鹭脚边。 “你干嘛!”白鹭连忙俯下身去捡饮料,再度起身时,发现颜一行已经回座位了。 “颜一行,出来!”白鹭瞪起眼,在门口喊。 然而颜一行却只是从课桌里抽出一本作业,拿了笔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根本不理睬白鹭。 周末回家,颜一行也只是背着书包走在后面,不跟白鹭说一句话。即使白鹭开了腔,颜一行也充耳不闻。 白鹭感到不可思议。在此之前,不管发生任何事,但凡他服软,表露出丁点道歉的意思,颜一行都会立马同他和好的。 然而这次却好像不一样了。 不就送瓶饮料?至于么? 难道是颜一行发现他把那些女生送的零食全独吞了,没跟他分享,所以不高兴了? 白鹭忍了几天,仍然想不通,于是去问陆月琴。 陆月琴听后掐住白鹭的脸,用力扯了扯,“你们还小,这会儿谈恋爱叫早恋,早恋,知不知道?颜一行不想早恋,也是替那些女孩子着想,怕耽误她们学习,你倒好,还帮着推波助澜呢。他不烦你,烦谁?” 十三岁的白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陆月琴嘴里“啧”了声,“傻子,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了。何阿姨要是知道了,也得怪你多管闲事。” 白鹭有些心虚,“那我不多管闲事了。” 谁知闲事自己找上门来,白鹭想躲也躲不开。 第6章 白鹭班上有一个男生,在外校结交了几个混混,学人家染黄毛,打架斗殴,被班主任喊来了家长。 喊来的家长行事作风比起那几个混混,更像黑社会,抓起老师桌上的剪刀就把男生的头发给剪了,抓着碎发往天上扔,黄毛飞得漫天漫地,最后还是几个男老师冲上去拦腰抱住男人才拦下来。 事后,班主任让男生回家上理发店去好好修整下仪容仪表再来上学。 隔天那男生再来学校,却是顶着个光头。再过几天,头发稍稍长出来着,远看像一颗卤蛋。 第10章 大家不敢当面嘲笑,私底下却都开始叫那男生“卤蛋”。 卤蛋期中考试语文只考了十分,却明恋语文课代表高倩,吃饭的时候非要挨着人家坐,下了课上厕所的路上也要堵人家,就算下了晚自习,也要躲在阴暗的小角落,趁其不备吓她一吓。 卤蛋满心以为自己在为高倩制造恋爱的小惊喜,没脸没皮,殊不知女生已经不堪其扰。 终于有一天,高倩向卤蛋坦白,她早有喜欢的人了。 那人就是隔壁班的颜一行。 卤蛋气愤,卤蛋崩溃,卤蛋痛哭,流出鳄鱼的眼泪,痛定思痛,决心报复的对象却是同班的白鹭。 因为当初就是白鹭帮高倩去送的奶茶。 卤蛋认定,假使没有白鹭帮着暗度陈仓,高倩压根就不会喜欢上颜一行。 白鹭收到同桌的通风报信,听懂了事情来龙去脉,满脑袋问号。 “不是哥们,这因果关系搞反了吧?不该是高倩先喜欢的颜一行,所以我才帮着送奶茶的吗?” 同桌摇头,表示不解,顿了顿说:“要不卤蛋语文考十分呢。” 白鹭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跟卤蛋结下梁子,在此之前,他断定自己跟卤蛋无冤无仇。因为小学被叫喊了三年“白鹭花”,白鹭深知被叫绰号时有多无语,所以都没跟着大家一起叫过卤蛋绰号。 然而卤蛋不由分说的报复来得很快,当时白鹭走在去往小卖部的路上,肩膀处被人拍了拍,在他转头的一瞬,左脸颊冷不防被重重抡了一拳。 白鹭一个趔趄直接栽进花坛里,手掌心被断枝划开一道血口子,汩汩流出血来。 同桌在旁大喊:“这里有人打人!” 白鹭捂着流血的左手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路中间像只恶霸犬一样恨恨瞪着自己的卤蛋,无语地喊:“你他妈有病啊!” 白鹭还试图跟卤蛋捋一捋,他送奶茶和高倩喜欢颜一行之间的前因后果,可没等他开口,卤蛋又攥着拳头冲他来了。 白鹭虽然跑得快,但力量比起卤蛋的大块头,还是差了不少,刚试图揪住卤蛋的衣襟,以牙还牙,下一秒就被卤蛋一个扭身,掐着脖子压在了地上。 喉间呼吸不畅,眼看又有一拳头要落在脸上,白鹭下意识闭上眼,可等了两秒,拳头却没落下。 白鹭疑惑地睁眼,却见压着自己的卤蛋像是被定住了。 一块碎玻璃抵在卤蛋的脖子上,玻璃尖戳着他的皮肤,但凡他再往前动一下,就要扎进他的喉咙,破开他的血管。 “松手。” 颜一行指腹加重了些力道,玻璃尖嵌进皮肤。 “艹!”卤蛋吃痛地喊了声,紧拧眉,瞪着颜一行。 “我不信你敢捅我!” “再不松开,杀了你。” 玻璃尖渗出些血来,从卤蛋脖子往下淌,先是一小道,还没到领口就停了,接着又是一道,顺着玻璃尖迅速滑下来,染红了卤蛋的衣领。 “啊——!”人群中爆发出尖叫,“他脖子流血了!” 卤蛋听到了,也终于害怕了,身子朝后仰的同时,松开了白鹭,从地上起来。 白鹭却仍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他侧头望着站立在他面前的颜一行,看他同往常截然不同的冷脸,看他手中攥着的带血的玻璃片,因情绪失控无端涌上来的泪水逐渐模糊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颜一行的脸,于是他将眼睛睁得更大,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颜一行似的,无比专注的,试图去看清颜一行,失速的心跳在耳边鼓噪着,敲着他的耳膜。他张大嘴,用力喘息,却于事无补,心跳得愈发快。 卤蛋捂着脖子狼狈跑了,原没他原计划的那么帅气,但好在识时务,保住了小命。 躲在朋友背后的高倩怀抱愧疚,从人堆里站出来,朝白鹭走去时,颜一行先她一步,将白鹭扶坐起。 他抓起白鹭的手,看他掌心的伤口,之后只是握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白鹭仍感到恍惚,为那个扬言要杀人的颜一行感到恍惚。 “去医务室包扎下。” 颜一行将白鹭搀扶起来,帮白鹭拂下额角沾着的丁点草屑。在他伸手向白鹭的刹那,白鹭却下意识躲闪开了。 颜一行愣了愣,白鹭也愣了愣,之后不自在地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没事,又不是腿断了,能走。” - 医务室老师帮白鹭清创的时候,颜一行站在一旁安静看着,目不转睛。 白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药水按在伤口上又痛,下意识缩手,被老师稍稍用力拉了回去。 “简单帮你包一包,但你这个伤口,去医院注射下破伤风疫苗比较保险,让医院医生给你开点红霉素涂一涂。” 白鹭点头,但听说要打针,脸又拉得老长。 老师交代完,班主任急匆匆地赶到,脸色有些吓人。 白鹭感觉不妙,结果当真不妙。 - 虽然白鹭小学算半个熊孩子,整天上房揭瓦不干正事,成绩总是吊车尾,但起码在老师面前还是乖巧,即使是装的,但看在他总是咧着口白牙的份上,从没叫过家长。 所以直到白鹭上初一,这还是陆月琴头一次被老师一通电话喊来了学校。 何红得知班主任打来电话是因为儿子用玻璃片划伤了人,更是感到惊讶。 两人忐忑地赶去学校,路上互相安慰着,心里却依然七上八下。 到了学校,陆月琴踏进办公室,迎面就撞上白鹭心虚的眼神。她压下怒意,走向班主任,问过情况后,照着白鹭后脑勺就是一下。 白鹭倒吸了口凉气,觉得这次他妈使用的掌力已经到达十成十,打完脑袋里都开始有鸣响了。 一旁的卤蛋见状,脸色煞白,全然没了之前揍他时的嚣张气焰。 卤蛋感觉不妙,结果也当真不妙。 卤蛋的爸再次风风火火来到办公室,听班主任讲了事情缘由,没等班主任出手阻拦,上脚将卤蛋踢飞在地。 卤蛋一个跪滑,头磕到旁边老师办公桌上,“咚”的一声闷响,吓得那原本佯装淡定的老师甩了红笔,从座位上跳起来,捂着胸口喊:“冷静点!冷静点!不要动手!” 两个男老师率先冲上去,各一边捉住男人的手,阻止他再次将脚踹向卤蛋,将他从办公室拖了出去。 “张扬爸爸,我们出去说!出去说!” 场面混乱,班主任焦头烂额。 “我请你来不是来打孩子的,前两天我们不是还刚电话沟通过,让你不要随意打孩子,怎么今天来你又……” 陆月琴也被卤蛋他爸这阵仗震住了。毕竟白仁华在家是个连蟑螂都怕,需要她出手杀灭的“小男人”,她都快忘了男人发起疯来是什么德行。 白鹭不再经由同桌口述,亲见卤蛋被打,看他瘫坐在地上,抱着头默默落泪,像块失去了生气的烂泥,一时间,倒也有些同情卤蛋了。 他看向一旁的颜一行,发现颜一行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卤蛋。感受到白鹭投来的视线,他朝白鹭走来,站定后,却是冲陆月琴说话。 “阿姨,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 陆月琴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向一旁的何红,后者搭住颜一行的肩膀,问:“哪儿来的碎玻璃?” 颜一行转向她,“随手捡的。” “……”何红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微皱起眉,“那也不该把它拿出来抵着人家脖子啊,要是真不小心,你不就……” “对不起。”颜一行说,“下次不会了。”神色却依然是坦然的,似乎并没意识到杀一个人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又或者是,觉得为了白鹭,即使断送前途,即使未来人生被摧毁也无所谓。 何红担忧地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可转头看到一旁面露难堪的陆月琴,还是忍着将话收了回去,看回颜一行。 “以后,不要再收女生的东西了。要是她们非要送,明确地告诉她们,你不能早恋,把话说清楚,不要让人家误会。” “嗯。”颜一行点头,扭头看了眼身旁的人。 白鹭低垂着头,手指抠着校服裤脚缝,已经快抠出两个洞了。 -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下场是写检讨,白鹭替颜一行不服,也为自己叫屈。可即使有千百个不乐意,周六回到家,当着陆月琴和何红的面,白鹭还是同颜一行坐在一起,假装老实巴交,在纸上写下了“检讨”两个字。 至于内容部分,白鹭一个字也想不出。 终于装模作样熬到陆月琴跟何红去了客厅,白鹭忙侧过身去偷看颜一行,却见颜一行居然已经洋洋洒洒写了近十行,就快写完了。 白鹭吃惊地看住他,“你连检讨都会写?你以前写过?” 颜一行在最后一个字后圈上句号,轻搁下笔,“和写作文一样,中心思想表达明确就行。” “什么中心思想?” 第11章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 “……”白鹭听完感觉他说了等于没说,“这我也知道啊,可我憋不出那么多字啊。又不能把‘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写五十遍,老师肯定会让我重写的。不,我妈那关就过不了,又得打我。” 颜一行听后默了几秒,转身看了眼客厅的方向,扭回头来,“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吧。” “诶?!”白鹭眼睛亮了,用力点点头,“行,你快说!” 颜一行手抵着嘴轻咳一声,低声说起来: “尊敬的老师。冒号。” “尊敬的老……”白鹭小声嘀咕着,一个字一个字照着写。 “您好。” “您……” 白鹭刚想换行,两根细长的手指捏住了他的笔。 “不换行或许更像你写的。” “……?”白鹭歪着头翻了个白眼,“看不起人是不是?!我知道书信格式怎么写!我期中语文考试可是及格了好吗!” 颜一行闻言微微扬了下眉,点点头,收回手,“接下去。我知道错了。经过这几天老师对我的批评教育,我已经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 “诶你说慢点!” 颜一行放缓了语速,低头看了眼白鹭写的,已经出现两个错别字,犹豫后还是把纠错的话咽了回去。 “然后呢?” “……往后,我会学习娴静的白鹭,做一个有礼貌,有智慧的人,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白鹭停下笔。 颜一行看他,“怎么了?” 白鹭撇撇嘴,“不想这么写。不想提白鹭。” 颜一行停了几秒,点头,改口道:“往后,我会学习做一个有礼貌有智慧的人……” 白鹭接着奋笔疾书,写完,将笔往桌上一扔,靠着椅子长叹了口气。 “终于……” 看向颜一行,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受伤的左手,一愣,视线在自己的手和颜一行之间来回,最后盯住颜一行,一时半会儿再没移开视线。 台灯的光将颜一行照得半边亮,半边暗,暗着的那半边平静的脸,不由令白鹭回想起他说“杀了你”三个字时的神情。 那是蔑视一切的眼神,蔑视法律,蔑视未来,蔑视希望,蔑视卤蛋的生命,在此之前,白鹭从未在颜一行眼中见过那种情绪,格外陌生。 “这几天别碰水。” “……哦。” “药放我这,换药的时候来找我,你自己弄不方便。” “……哦。” 颜一行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脸来,“怎么?” 白鹭迟疑了会儿才开口:“如果卤蛋没松开我,你……真的会用那片玻璃杀了他吗?” 颜一行无声地同他对视片刻,又转回去,“他不是松开了么。” 白鹭追问:“如果他真的不松开我呢?” 颜一行眼睛看回检讨,盯着上面“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几个字,低声道:“那他该死。” 第7章 和白鹭、颜一行交完检讨后便相安无事不同,打架事件后,卤蛋被全班孤立了。他脖子上的创可贴还没摘下,隔天脸上又添了新伤,青一块紫一块。 班主任找卤蛋问话,卤蛋什么都不肯说,见他犟着,班主任也不敢再给卤蛋他爸打电话,生怕男人来了学校又是大闹一场,搅得办公室鸡飞狗跳,结果还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最后只能苦口婆心劝了几句,希望他能学好。 好在在谈话之后,卤蛋倒是也安分了许多,再也不去骚扰那女生。 班主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同学看在眼里,更不敢接近卤蛋。卤蛋他爸打卤蛋的事已经在全班传开,几个版本越传越玄乎,更有甚者,说卤蛋他爸年轻时候就杀过人,坐过牢。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类似这样的话,从同桌嘴里说出来,令白鹭更无心上课。 结果这天,语文组长收作业的时候说漏了嘴,当着卤蛋的面喊了他绰号。 始终被蒙在鼓里,这天终于得知自己绰号的卤蛋,红着眼一把掐住组长的脖子,将他按在了墙上。 可怜的小组长张着嘴,脸色涨红,没一会儿,像是快被掐断气。 同学们缩在一起不敢上前,被卤蛋脸上的怒意吓愣了,一时间甚至没人想到去找班主任搬救兵。 最后还是上厕所回来的白鹭冲上前去,使出浑身力气,勉强将卤蛋的手掰开了条缝。组长趁着卤蛋松劲的那一刻,从他身下钻出来,踉跄跑出几步,蹲到地上剧烈咳嗽,脸色由酱红色转为煞白。 眼看卤蛋还想去追小组长,白鹭连忙伸手拦下他。 “别再打人了!张扬!” 卤蛋用泛着泪发红的眼睛凶狠地瞪着白鹭,“你给我滚开!谁让你喊我名字的?你配吗?!” “那难道要我喊你卤蛋吗?!” 白鹭这话一出几乎是火上浇油,卤蛋攥着拳头就要往白鹭脸上招呼,下一秒,教室门口传来班主任高声的怒吼。 “张扬你又做什么!” 卤蛋看向门口,一时泄了劲,不甘地垂下手。 白鹭松了口气,转过身去,却发现班主任身边正站着的颜一行,胸口起伏,微张着嘴喘气,明显刚跑完大段路。 确认白鹭没事,颜一行冷着脸同卤蛋对视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班级。 班主任大步走进教室,拽着卤蛋的胳膊将他拖去办公室训话,之后两节课都没回来上课。 第二天早自习,卤蛋被班主任喊上讲台,要求跟组长道歉。 “陈柏然,对不起。我不该掐你脖子。” 而语文组长因为叫绰号,也被要求跟卤蛋道歉。 “张扬,对不起。我不该喊你绰号。希望以后能跟你好好相处。” 勒令全班再不允许出现喊绰号的现象后,班主任安排卤蛋张扬跟语文组长陈柏然做了同桌。 两人显然都不乐意,但还是拉长着脸,将两张桌子拼到了一起。 白鹭怕张扬会再掐陈柏然的脖子。他被张扬掐过,知道那样真的很痛,也知道张扬生起气来好像真的很爱掐人脖子。 语文课上,白鹭撑着脑袋,盯着语文老师张开又闭上的嘴,在神思收回来的一刻,耳朵里飘进语文老师的话: “所以这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表达了诗人李白对朋友王昌龄怀才不遇的愤慨,被贬凶险之地的惋惜和同情。记下来。” 白鹭瞥同桌一眼,跟着动笔,再抬头去看斜对角的陈柏然,瘦瘦小小,登时好像有那么点理解这首诗了。 陈柏然因为一句口误就被贬到了张扬同桌的位置! 惋惜,同情! 下了课,白鹭从桌洞里抽出水杯,一副痛饮三百杯的架势,咕嘟咕嘟喝空整杯水,用胳膊一抹嘴,迈开大步朝陈柏然走去。 他在陈柏然面前站定,朝陈柏然伸出手。 “陈柏然,交个朋友。” 陈柏然原本在写作业,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他,缓了缓,不知所谓地伸出手。 白鹭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一脸严肃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陈柏然一脸莫名,半张着嘴,随他摇晃着手。 “交了我这个朋友,以后要是还有人敢欺负你,跟我说,我保护你。” 白鹭话是对陈柏然说的,眼睛却是盯着一旁的张扬。 张扬背靠墙歪斜坐着,听过白鹭的话,紧皱起眉,嘴里纳闷地“啧”了一声。 陈柏然看他一眼,笑着冲白鹭点头,“谢谢。” - 白鹭没打空头保票,为了保护陈柏然,他当真在课间注意起张扬的一言一行。 然而经过两周的观察,白鹭失望地发现,他的担心压根是多余的。陈柏然没再受张扬半点欺负。 张扬不仅没再欺负陈柏然,甚至虚心请教起陈柏然功课,请教时的态度近乎“谦卑”。 白鹭仔细去看,于是看到陈柏然将红笔借给张扬后,张扬红了耳朵说谢谢。 白鹭再仔细去看,于是看到陈柏然指着试卷上的错题同张扬讲解,张扬目不转睛,却是盯着陈柏然的脸。 白鹭更仔细去看,于是看到陈柏然笑趴在桌上,起身伸手打了张扬的肩膀,张扬不仅没还手,还低着头跟陈柏然一起笑。 白鹭仍不死心,还仔细去看,于是看到陈柏然将餐盘里的菠菜摆进张扬的餐盘,张扬则抿着嘴,将肉丸夹到陈柏然的餐盘里。 白鹭灰心丧气,意兴阑珊,最后一次去看,于是看到陈柏然被四个混混堵在了校门口。 瘦瘦的混混问:“就你最近跟张扬那小子走得近,让他改过自新啦?” 陈柏然没说话。 胖胖的混混说:“张扬以前都跟我们混的,现在他不搭理我们了,没那么容易的,你帮他交点跑路费。” 第12章 陈柏然已经开始掏裤兜找钱了。 高高的混混说:“先给两百看看诚意。” 陈柏然不动了。 矮矮的混混说:“以后最好别被我们撞见你,撞上我们心情不好,给你放点血。” 陈柏然将手从裤袋里拿出来,说:“我有钱,但是不想给你们了。” 白鹭心想可以了,机会终于来了。 虽然欺负陈柏然的对象不是张扬本人,但那四个黄毛就是张扬招惹过来的,他也总算可以像钢铁侠那样路见不平一声吼,在对方质问他是谁时,用中二到爆的语气说“i'm iron man”了。 白鹭激动得手心出汗,嘴里刚要发出声音,下一秒张扬却自巷子的围墙上一跃而下,凌空一脚,将为首的那个黄毛混混踹翻在地,一点不比当初他爸在办公室里踹他的那一脚轻。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白鹭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同桌的这句评价,连忙甩甩头把它抛脑后,紧接着却见张扬攥着陈柏然的手腕朝他冲来。 白鹭连忙抓起扔在一旁的书包,拔腿跟着跑,抬脚的瞬间却被一只冷凉的手猛地拽住校服后领,拉向了另个方向。 白鹭诧异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颜一行逼近的脸。 颜一行将白鹭按在墙上,食指比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之后松开他,将他护在身后,看向一旁奔逃而过的张扬和陈柏然。 “我要去救他们!” 白鹭作势推开颜一行,又被颜一行抓住胳膊,“又想写检讨?” “……”白鹭站定住,望着颜一行难得对他摆出的严肃脸,心虚地抿了抿嘴,再去看张扬和陈柏然,两人已经跑远了。 “可我们不帮他们,事情闹大,张扬和陈柏然可能会被处分。” “录下来了。”颜一行将手机举到他面前,“有证据证明他们没主动挑事。” “可他们还是会挨打啊!谁知道那四个黄毛会怎么打他们!陈柏然那么瘦怎么看也不像会打架的,张扬一个人也不是他们对手啊!” “报警了。”颜一行收回手机,按了两下,再递到白鹭面前,“有警察叔叔替你伸张正义。” “……”白鹭看了眼电话110后显示的时间,又看了眼右上角显示的时间。颜一行早在20分钟前就报了警。 颜一行将手机收回口袋的片刻,街上警笛声呼啸而过。 他回过身来,“你听。” 白鹭跟着颜一行走出巷子,看向警车驶去的方向,有些吃瘪,问他怎么20分钟前就报警了,那会儿那四个黄毛还没围住陈柏然呢。 颜一行没做声,握起白鹭结痂的左手,看了眼,确认血痂完好后松开,沉默着帮他拂去深蓝色校服上的白灰,是刚被他按在墙上沾到的。 颜一行一边轻拍,一边不紧不慢道:“看到那四个人站在门口就先报警了。即使最后算作报假警,总好过看人挨打。” “你说谁挨打?”白鹭警觉道。 “张扬。”颜一行不假思索。 警戒解除,白鹭仰起下巴,“那还差不多。” 拂干净校服,颜一行又回到巷子,捡起白鹭落在地上的书包,提在手里折返回来,耐心跟白鹭解释:“14周岁前,即使报假警,警察叔叔也只会口头教育,所以不用担心。” 说完,他又仔细拍去书包底下的土,递给白鹭。书包假使弄脏了,白鹭回家又会被陆阿姨责骂。被骂了,白鹭又得在心里暗暗怪他。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报警的人是你。”白鹭瘪着嘴接过书包,背到身上,“就算教育,也是教育你。” 颜一行点头,“嗯,所以放心,这次无论怎样,你都不用再写检讨了。” “……”白鹭回头看他一眼,将脚边的小石子踢得远远的,“可我原本还想当回钢铁侠来着,你一出现,把我风头全抢走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颜一行目送那粒可怜的小石子一路打着滚,撞到花坛才停下,微笑道:“做得了。” “什么?”白鹭问。 “比如再向陈柏然抛出橄榄枝,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说完面向白鹭,看后者黑而亮的眼珠子愈睁愈大,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一分。 “你怎么知道的?!”白鹭绕到他跟前,大声问,“你怎么知道我跟陈柏然说的话?” 然而颜一行只是一味神秘微笑,什么都不肯说,非要卖这个关子。 白鹭气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周一上学,他看到陈柏然手握作业本,甜笑着朝颜一行迎面奔来。 “一行,我们班的周末回家作业,我有两道数学题不太确定,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下?” 那一刻,白鹭总算明白了。 原以为颜一行神通广大,都进化成葫芦娃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二娃了,结果原来是他想帮助的“王昌龄”不仅没被贬,还被某人策反成安插在他身边通风报信的间谍了。 第8章 自颜一行报警后,张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消失了。 颜一行差点用一块碎玻璃杀了张扬,最后他落荒而逃,很是不体面,本来对颜一行心存芥蒂,可帮助他远离那几个混混骚扰的,也是颜一行。 张扬面对颜一行时心情很是复杂,可陈柏然隔三差五就去跟颜一行请教问题,也不管他心里千百个不乐意,非拉他一起,说是要帮他和颜一行破冰。 白鹭同样不堪其扰。他看陈柏然长得瘦瘦小小,原以为陈柏然性格内向沉默,谁知道陈柏然熟起来是个人来疯,对颜一行的崇拜如同海啸,白鹭站岸边再远,还是被卷进去,被陈柏然缠着他盘问关于颜一行过去种种,心里大喊救命。 看到陈柏然严重倒戈颜一行,白鹭对张扬倒也产生了些学渣间的惺惺相惜了。 而白鹭和张扬真正冰释前嫌,成为朋友,是在他们得知对方也是钢铁侠同好后。 两人在食堂相认,白鹭眯起眼,带着怀疑的审视,像是审视假称自己是同志身份的敌部特务,拖着调幽幽说出前半句:"the truth is……" 夹着菠菜的筷子悬停在半空,坐在他对面的张扬同样眯起眼,深呼一口气,郑重其事接道:“i‘m iron man.” “yes.” 暗号对接无误。 白鹭率先伸出手,张扬跟着伸过去,两人用力握了握。 “以后就是朋友了。”白鹭道。 “嗯。”张扬点头。 “既往不咎。” “什么意思?” “差点忘了你语文10分。握手言和的意思。” “懂了。” “我期中考语文68。以后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行。” “以后谁说你老鼠儿子会打洞,我帮你揍他。” “谁说了?” “对不起。以后不说了。” “成。” 两人有来有往的对话,看呆了一旁的陈柏然。 - 从食堂回来,白鹭先跟同桌交代,以后不准再说张扬“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接着去隔壁班把颜一行喊了出来。 “颜一行,以后不准再叫张扬‘卤蛋’。” “我没叫过。”颜一行回。 “也不准说张扬‘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也没说过。”颜一行回。 白鹭点头,“行,就提醒你一下。打架的事过去了,以后张扬就算我朋友了。” 颜一行盯着他,“为什么?” “张扬也喜欢钢铁侠。” “……”颜一行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沉默几秒,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喜欢钢铁侠了。” “怎么会。钢铁侠那么帅。”说着,白鹭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小罗伯特唐尼的语气,“i‘m iron man.” “那紫龙呢?”颜一行问。 “还是排第二啊。”白鹭不假思索。 颜一行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还算长情。” “必须的。”白鹭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嘴里说完等一下,跑回教室,再出来时,拿着作文本,挠着头递给颜一行,“你帮我看下,为什么老师让我重写。” 颜一行接过作文本,白鹭歪七扭八的字映入眼帘,标题《逐梦》,开头第一句,“每个人都有梦想,我的梦想是成为钢铁侠。” 不用再看下去了。 颜一行默默合上作文本,他明白老师让白鹭重写的原因了,也大概猜到白鹭是怎么跟张扬聊起钢铁侠的了。 他将作文本递还给白鹭,平静道:“换个能实现的梦想。” “这个梦想怎么就不能实现了?”白鹭气急败坏叉起腰问,问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瘪着嘴盯着脚尖想了会儿,抬起头来,“那你说换什么?” “比如……设计师?”颜一行提议,“你不是很喜欢画画么?” “哎,我就比较有画画天赋而已,但现在很少画了。”白鹭摆摆手,突然眼睛一亮,“你有没有写这篇?” 第13章 见颜一行点头,他又问:“你怎么写的?给我抄下吧。” “……”颜一行盯了他一会儿,转身回教室拿来了作文本。 白鹭打开来看了遍,眼睛睁大了,“你长大以后想当医生?” “嗯。”颜一行手抵着嘴轻咳了声,“有人想成为钢铁侠,那需要英森博士帮他才行。” 说完迈出脚,没走几步就被白鹭一把揪住。 白鹭追上去,“可是英森博士是科学家啊,不是医生吧?” 颜一行瞥他一眼,暗叹了口气,没再多解释,放下一句“我可能记错了”,转身回了班里。 要跟这家伙解释什么是基础医学,什么是临床医学,大概说了也不会懂吧。 然而过了一学期,某天周末回家,白鹭当真一板一眼地跟颜一行聊起了医学上的事—— 关于海绵体。 彼时白鹭和颜一行躺在一张床上,白鹭突然伸手过来。颜一行反应及时,截挡开,抱着被子惊坐起身。 “做什么?” 白鹭纳闷地收回手,一点不害臊,“你这么害怕干嘛?我又不会给你握折了。” “……”颜一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脸又有了要红的意思,匆匆转身暗灭了灯。 房间陡然陷入黑暗。 白鹭纳闷地喊了声:“关灯干嘛啊?”说着从被子里钻出来,又被冻得一激灵,抖索着去摸开关,刚要按,被颜一行伸来的手猛地压下去。 “你到底做什么?”耳边传来颜一行的质问,声音压得很低。 “你又干嘛呀。”白鹭用力将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重新躺回被窝里。才一会儿的时间,被窝就凉了,白鹭下意识贴近颜一行,被后者按着肩推远。 “几个意思啊你?”白鹭不满道,于黑暗中瞪着颜一行模糊的轮廓。 对面传来颜一行古怪的声音,“你刚才到底做什么?”吐字像是带着颤。 白鹭还是没懂颜一行在惊吓些什么,但话题终于回到正轨。 “颜一行,你们生物课上到人体生理了吗?”他问。 黑暗中,颜一行像是缓了口气,过了片刻,短促地“嗯”了声。 “我们班几个女生,听生物老师嘴里不停‘睾丸睾丸’的,趴桌上笑了一节课。下了课都还在笑。” “……是么。”颜一行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但是高倩一点没笑。高倩你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 “就是我们班语文课代表。张扬喜欢的那个女生,她喜欢你,托我给你送奶茶,结果张扬吃醋来揍我,然后你……哎,就是她,高倩。” “嗯。”颜一行应了声,“然后呢?你喜欢她?” “滚。”白鹭无语,“瞎说什么呢。” “那你提她做什么?” “害,我就看她趴在桌上脸红得厉害。张扬也是,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哈哈。” 白鹭说着突然想起之前颜一行也有过。 “对了,有次你脸也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黑暗中,颜一行背过身去,“我没有。” “你有。”白鹭肯定道,“我有印象。那次是因为什么来着……” “热的。”颜一行打断他,问,“然后呢?你看他们做什么?” “嘿嘿,我就看热闹呗,张扬喜欢高倩的事,我们全班都知道。那节课下课,陈柏然还调侃张扬来着,张扬脸又红了,哈哈,陈柏然还逗张扬,要考他生物课上的知识,诶对了,颜一行,你知道人体最硬的……结……结缔组织是什么吗?” “……”颜一行沉默了会儿,问,“什么?” “你不知道?!”白鹭直起身来,探身过去找颜一行的眼睛,“你真不知道?” 颜一行没做声,背对着他,一手拉起被子遮住脸,另只手将他推远些。 白鹭得意地躺了回去,“嘿嘿,你居然不知道,看来你那节生物课没认真听啊。是海绵体。” “……”颜一行依然没说话。 “我们生物老师说,海绵体变化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结果刚说完,有个男生在底下大声说了句‘晨勃’,大家就炸了。哈哈哈…… “但是吧,下课有个傻缺就给陈柏然取绰号了,叫他‘晨勃’。这就有些过分了,我都想替陈柏然骂他了,没想到张扬先上了。一把就掐住了那傻缺的脖子,让他给陈柏然道歉。 “那傻缺道了歉,结果转头就上我们班主任那告状去了。他还以为班主任会帮他骂张扬呢,结果被班主任痛骂一顿。哈哈,活该。 “不过因为这事,我算是发现了,张扬这人挺够朋友的,还有,我发现张扬真的很喜欢掐人脖子,这大概算是他必杀技。跟紫龙的庐山升龙霸一样,哈哈。” 白鹭说了一长串,颜一行听后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嗯”。 安静片刻后,他开口道:“你发现的还挺多。” 白鹭没听出来他话里带刺,仍沉浸在他的生物课闹剧中傻乐。 “我就刚想到了这一出,所以就想着也帮你检查下海绵体,谁知道你这么不经吓。我们班男生那天回了宿舍都互相检查海绵体……” 话说到这,灯“啪”的亮了。 白鹭一愣,眯缝着眼坐起身,“你怎么这会儿又开灯了。” 说着逐渐看清眼前颜一行的脸,不由一怔。 “你也被检查了?”颜一行冷着脸盯着他。 “……”白鹭眨眨眼,没说出话来,脑袋有些发懵。颜一行眼神看着好凶,跟那天用碎玻璃抵着张扬说“杀了你”时如出一辙。可白鹭没明白颜一行生气的点是什么。 “就……互相检查,闹着玩啊。都是男生,又没什么……” “不许。”颜一行语气比冬夜的寒意更甚,把白鹭吓了一跳。 “为什么……” “不许。”颜一行又重复了遍,语气更重。 白鹭困惑地望着他,心虚又不甘。 “凭什么你说不许就……又没做什么……” “乐趣在哪儿?”颜一行问,“你有没有脑子?” “……”白鹭呆住了。 颜一行居然冲他发火了,还骂他没脑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白鹭宁愿相信自己这会儿在做梦,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半张着嘴,望向颜一行攥着被子的手,想象那力道假使攥着的不是被子而是他的脖子,大概会被立马拧断。他诧异地转向颜一行,忘了回嘴,直到颜一行低下头,沉沉呼了口气,转身按灭了灯。 周身重又归于黑暗。白鹭在黑暗中呆坐。 一旁传来颜一行的声音。 “对不起。睡吧。” “你骂我。”白鹭委屈道。 “所以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白鹭瘪着嘴继续坐了会儿,随后被袭来的寒气逼退回被窝里。他用力扯过被子,背过身去。 “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说完闭上眼,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然而他趋于均匀平缓的呼吸,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中变成千丝万缕的线,穿梭于冷凉的夜幕,又编织温热黏腻潮湿的网,覆在手掌心,十四岁这天的羞耻顺沿而下,绑架了颜一行的睡眠,迫使他睁眼到天亮。 第9章 南方小镇,下点小雪也值得雀跃。 当第一场雪在深夜悄无声息纷纷扬扬落下,白鹭抬手,认定自己是抓住第一片雪花的那个人。 寒假,再过三天就是除夕夜,深夜接到陈柏然突然打来电话,白鹭冲电话那头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身旁的颜一行在黑暗中坐起身,按亮灯,略带困惑地看过来时,白鹭坏笑着凑到他面前,“颜一行,想不想许愿?” 陈柏然在电话里说,今晚可能会有象限仪座流星雨。 09年,不是闰年,白鹭的生日是2月29日,过不了生日,没办法像颜一行那样对着生日蜡烛许愿望,但他可以向流星许愿。这样一想,似乎也不错。 他快速地穿上衣服,一边穿一边催促颜一行。临出房门时,颜一行取下衣架上的帽子,抓着白鹭,给他戴在脑袋上,轻轻按了按。 那是陆月琴给白鹭新勾的毛线帽,还有两只耷拉下来的狗耳朵,颜一行觉得白鹭戴着尤其可爱。 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门摸出去。 客厅里静悄悄。陆月琴和白仁华的卧室门没有关实,露出一条小缝隙。 电视里正在放近日的热播电视剧,男女主角像是正在闹分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女主角哭喊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听着有些矫情。 白仁华发出抗议,“这种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快,遥控器给我。” “那谍战剧又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看到外面客厅去!烦死了!” 话音刚落,随即传来“啪”的一声,是手掌拍在胳膊上的声音。 第14章 白仁华嘟嘟囔囔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白鹭连忙朝颜一行挥手,两人踮着脚尖偷偷跑回卧室,关门时,白鹭努力不发出声音,紧张得牙齿发酸。 过了一分钟再透过门缝去看,白仁华已经抱着被子瘫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后故意将声音调得老高。 卧室里又传来陆月琴喊叫的声音:“调小点!深更半夜扰民啊你!” 白仁华哼笑着调低了电视音量。 白鹭关上卧室门,看向一旁的颜一行,“怎么办?出不去了。” 颜一行抿着唇问:“一定要去看流星?” 白鹭肯定地点头:“想去许愿。” 颜一行眼睛盯着他,安静几秒,手朝窗户那指了指。 “……你不会是想跳窗吧?”白鹭慌张地看向颜一行,未等他说下去,颜一行已起身走到窗前。 他拉开窗户探身朝下望了眼,回头冲白鹭道:“我试试。”说完单手撑住窗框,猛然一跃,从窗口翻了出去。速度之快,令白鹭措手不及。 白鹭愣了几秒才朝窗口飞奔过去。见到颜一行没跳下楼,而是踩在空调外机上,睁圆眼,咽了咽口水。 颜一行攀着窗框站在空调外机上,朝下面望了眼。 卧室外,陆月琴趿拉着拖鞋走到了客厅。 “算了算了,回屋去吧,看你的谍战片去。别在这冻死了。” 白鹭慌张地回头,看了眼留了条缝的房门。 颜一行将手比在嘴边,示意他安静。 “从这跳下去很危险!”白鹭压低声音道。 “不会,放心。” 眼看颜一行就要跳,白鹭抓起书桌上的手电筒,帮着照明。颜一行抬头看他一眼,嘴里发出一声轻笑,之后毫不迟疑地松手跳了下去,稳稳落地的同时,原本躲藏在草丛中的流浪猫发出不满的一声“喵——”,飞窜出去,迅速不见踪影。 颜一行盯着猫消失的方向看了眼,回过头来,望向窗口。 直射而下的光令他睁不开眼。他轻皱着眉,用手挡在眼前。白鹭连忙将手电筒移开。颜一行放下胳膊,朝他招了招手。 “有我在。” 白鹭凭着唇语读懂了他说的。 应该不难。见颜一行跳得那么轻松,白鹭心想。 客厅里,白仁华抱着被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得逞笑着跟陆月琴回了卧室。 其实跳窗已经没有必要了,已经从客厅偷偷溜出去。可望着楼下仰头望着自己的颜一行,白鹭心底生出了勇气。 不能被看扁了。 白鹭拽了拽毛线帽,学着颜一行的样子站上空调外机,踮着脚俯下身望了眼楼下花坛。除却害怕,当下他由衷佩服颜一行那轻松的一跃。 深呼了口气,白鹭咬紧牙,闭着眼跳了下去。落地时,脚下踩到了软乎乎的烂泥坑,眼看身体要歪向花坛草丛里,他的心一瞬间悬到嗓子眼,幸好下一秒被及时伸来的手攥着胳膊拉了回去,摇晃两下,站稳了。 白鹭直起身来,对上颜一行露着笑的双眼,撇撇嘴,假装轻松地拍去衣服上沾到的树叶,在原地蹦了蹦,背过身去时,心跳才平稳了些,偷偷吐了口气。 颜一行居然会跳窗。真是新鲜。 白鹭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对颜一行不够了解,即便他们从出生时就认识,分开的时间凑起来或许还不够一年,可有时颜一行还是会做出令他感到意外的举动。 比如那次,用碎玻璃抵住张扬的脖子,说“杀了你”。 “你记得那首关于流星的歌么?”颜一行在这时突然开口。 “什么?”白鹭一颤,扭过脸去,对上颜一行含笑的眼睛,不禁有些恍惚。 “刚上小学的那年,你妈妈总在家里放。” 白鹭歪着头回忆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 “哦~张柏芝唱的?星语心愿?” “嗯。向流星许愿那句。”颜一行问,“还记得么?怎么唱的。” “你不记得了?” 白鹭问,见颜一行点头,心想倒还有颜一行不记得的东西。 “呃,我想想啊……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白鹭唱起来,找了会儿调子,唱到颜一行说的那句,激动地拔高了声音,“就向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嗯。”颜一行双手插着口袋,低下头,“原来是这么唱的。” “对啊!这你都不记得了!”白鹭嘚瑟地继续唱下去,直到唱完整首歌才停下,“那会儿我妈成天用录音机放那盘磁带,从天亮放到天黑,我都快听吐了,你居然会忘记歌词!” “嗯,没你听得多。”颜一行边说边走,侧着脸笑笑地盯住他。 白鹭被盯得纳闷,“看我干嘛?” “暖和吗?”颜一行问。 白鹭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摸到毛线帽上的小狗耳朵后,抓起来用力塞进了羽绒服口袋,“不暖和。” 同陈柏然汇合时,时间已经过了十点。路灯好几盏都不亮,昏黄的光洒在街上,只依稀照出不远处的两个人影。 原来张扬也来了。白鹭没想到张扬居然会答应这个点出来看流星。 他不禁想到张扬他爸,那个传闻中杀过人,坐过牢,一脚能将张扬蹬出老远的男人。 “你这个点出来,没事吗?”他忍不住问。 张扬听后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插进口袋,脚尖碾动着枯草,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说他爸一时半会儿管不了他了。 “他又进去了。这已经是……嗯,数不清了。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监狱是他的第二个家。哦,不对,他在监狱里的呆的时间,比在家还多些。” 白鹭愣在原地。原来传闻是真的。 陈柏然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张扬说这些,脸上的震惊不比白鹭少。 “那你妈呢?”他问。 “跑了。我出生没多久就跑了。”张扬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跟爷爷奶奶住。” “……”白鹭呆望着他,这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白鹭回神去看,发现是颜一行的手,手里攥着他的毛线帽。 他的毛线帽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了,这会儿已经被颜一行整理干净。 白鹭看颜一行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毛线帽,盯着上面排布细密的勾线,忽然觉得很难过。 哪天陆月琴要是不在了,就再也没人给他勾可爱的小狗毛线帽了。 可张扬,从小就没人给他勾可爱的小狗毛线帽。 白鹭眨眨眼,觉得鼻子有些酸,肩膀这时搭上一只手。他扭头去看颜一行,后者安静地看了他片刻,仰头去看夜空中悬挂的月亮。 - 街边的长椅空荡,四人在严寒中紧挨着彼此坐下,沉默着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仍然不见流星的踪影,却等到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伴随白鹭哆嗦着打出的巨响的喷嚏,空中没有预兆地飘荡下雪,白鹭甚至都来不及擦去挂着的鼻涕,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那片白。 掌心冰凉,他激动地将拳头举到颜一行面前,双眼被路灯照得亮晶晶。 颜一行定定地望着他,说:“你握住了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你可以借着这片雪花许愿。” 白鹭知道颜一行在瞎说,但他编的这个谎未免太狡猾了些,白鹭非常愿意相信。 “真的吗?”他动摇着问,“这样也能许愿吗?” 颜一行笑着朝他点头,颇肯定的。 于是白鹭当真觉得掌心那一粒化掉的虚妄是那个冬天的第一片雪了。 握着雪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另只手抱上去,抵在额头,闭上眼。 白鹭学着颜一行许愿的模样,并不贪心的,只许下了唯一一个愿望。稀松平常的,于他而言难得乖巧懂事的愿望—— 希望他爱的人都能健康平安。 可或许过去的十四年,他对颜一行实在太差了,他很少给颜一行好脸色看,总是语气很坏地跟颜一行说话,总是将颜一行对他的照顾视为理所当然,总是忘记颜一行唯独对他才会露出那样的微笑,所以上天满心以为,颜一行并不属于他爱的人。 第10章 初一下学期临近开学,颜一行突然办了走读。 早在白鹭和颜一行念五年级的时候,他们两家就在市里买了新房,同小区,隔壁栋,白鹭家买了顶楼带个小阁楼,颜一行家买的一楼带个小院。装修好后一直摆在那散甲醛,一年多没住,直到颜一行提出想走读。 “他说宿舍环境有些杂,大家下了晚自习都胡闹,玩些乱七八糟的游戏,不利于学习,还是家里清净。我想也好,新家不是离学校近么,他每天回家坐公车也方便,就按他意愿来了。” 何红这样解释。 陆月琴听后深以为然,随即也跟班主任沟通,给白鹭办了走读,让白鹭放学跟颜一行一起回新家。 被迫走读的白鹭跟颜一行抱怨了一路,说自己好不容易适应住校生活,不想家了,这下可好,因为他一句“宿舍环境杂”,每天都得回那个新家,被陆月琴监视写作业了。 第15章 颜一行默默听着,坐上公交车后,从书包里掏出耳机线,插到mp3上,一只塞进耳朵,另一只递向白鹭。 “听么?” 白鹭愣了愣,停下抱怨,接过耳机,“什么歌?” 塞进耳朵,眼睛亮了。 是《圣斗士星矢》的主题曲《天马座幻想》,好久没听,再听依然心潮澎湃,紫龙使用庐山升龙霸战斗的画面也随之浮现在眼前了。 白鹭安静下来,在嘈杂的车厢中专注于音乐,一旁的颜一行手撑着玻璃窗,静静望着他,嘴角缓慢扬起了。 听完最后一句“圣斗士星矢/现在就展翅高飞”,白鹭心满意足地摘下耳机,递还给颜一行。 颜一行从他手里接过,自己也摘了,慢条斯理地将耳机线绕成整齐的一小团,嘴里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白鹭还沉浸在歌中,眼睛亮晶晶。 颜一行盯着他看了眼,笑笑地低下头,“为什么最喜欢紫龙?星矢不是更强么?” “……”这个问题还真把白鹭问住了,事关他从小到大的男神紫龙,回答不可草率,他歪头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在颜一行望着窗外出神的片刻,拽了拽他的衣袖,“我想明白了。” 颜一行看过来。 白鹭郑重其事,“因为紫龙瞎了眼。” “……”颜一行嘴动了动,没忍住笑,短促地“噗”了声,扭过头去,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原来你慕残。” “哈?我什么?”白鹭凑近过去,公车一阵颠簸,鼻尖从颜一行脸颊上擦过。 “……没什么。”颜一行拉开些距离,在脸上无法控制地浮起可疑的颜色前,重新塞上耳机,直到两首歌过去,重将脸扭回来,却看见白鹭正跟人发短信,于是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没再移开。 等白鹭发完短信,抬起头,他才佯装将视线投向窗外。 “我刚邀请张扬和陈柏然来新家吃饭。他俩同意了。” “嗯。”颜一行应了声。 “我问张扬有没有看过圣斗士星矢,他居然说没看过。那我珍藏已久,带来新家的蓝光碟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颜一行望着窗外掠过成排的树,又应了声,“嗯。” “你一起吗?就明天。” 颜一行依旧望着窗外,“不了。有事。” 白鹭纳闷地问什么事。 颜一行扭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食指关节点了点书包,“有个物理竞赛,下周比。” “……嘁。”白鹭垮下脸,“等你捧回奖杯,我妈又该数落我了。” 颜一行沉默几秒,说:“我可以不拿奖,作为交换,你别跟他们看圣斗士。” 白鹭眨眨眼,“为什么?” 颜一行抿了抿薄唇,没说话。 白鹭歪过身子盯着颜一行的脸看了片刻,迟迟没等到回答,直到车子到站,他收回身,书包背到身后,站起身来。 “别了别了,你按你正常发挥去比就是了,我早就习惯被我妈骂了。从小到大,因为你,我被她骂得还少么。” 颜一行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许久,说了句算了。 白鹭这次倒是听清楚了,倒退了两步,“什么算了?” 颜一行抬头看向他,“晚上他们会住你家么?” “应该不会吧。他俩吃完就回去了。我那张床,三个人睡有些挤吧。就我们两个睡也挨在一块。” 颜一行听到这,想到某个深夜的某个时刻,耳朵尖微微发烫,扭头遮掩过去,走快了几步,又定住脚,回身叮嘱,“你别再跟他们讨论什么海绵体。” “啧,大家都有的东西,我干嘛跟他多讨论,”白鹭甩着胳膊跟上去,“我又不是变态,整天海绵体海绵体的。我也就那天想到了跟你聊两句。你怎么记那么久。” “……” 颜一行没再接话,只是一味加快脚步。 - 周六,张扬和陈柏然如约来白鹭新家做客。 两人齐声冲陆月琴喊“阿姨好”,立在门口不好意思地脱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 陆月琴热情招呼他们直接进屋,不用换鞋,之后喜气洋洋地进了厨房,准备在两个小客人面前露一手。 客厅里摆了台跑步机,是08年那会儿赶上奥运,白仁华心血来潮决心减肥时买的。 市区的新家比镇上的老房子宽敞,客厅多出十来平,摆台跑步机绰绰有余,于是白仁华叫了厂里搬货的卡车,将跑步机运到了新家里。 陈柏然和张扬不约而同站到跑步机前,围着黑色的大家伙上下打量,跃跃欲试。 白鹭见了便插上插头,让陈柏然先上去试着跑了跑。陈柏然嘴里喊着好玩好玩,蹦下来推张扬上去。 张扬表现得没陈柏然那么自在,小心翼翼站上跑步机后,倒有些扭捏,也不像陈柏然那样甩开手臂跑,双手插在裤袋里,局促却又想装酷。 陈柏然见状朝白鹭递了个眼神。白鹭立马意会,坏笑着在速度按键的加号上连按了好几下。 张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跑带就以每小时八千米的迅速旋转起来。他往前一个趔趄,赶在上身扑到跑步机显示屏前,下意识抓紧了两旁的扶手,迅速交替双腿,跟上跑带速度,一连串的狼狈动作引得看戏的陈柏然发出一阵惊天爆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招来了厨房里正切菜的陆月琴,握着菜刀探出头来。 “干嘛呢?这么开心呀?” 陈柏然连忙用手捂住嘴,转头看到手忙脚乱按停了跑步机,站在那冲着自己怒目圆瞪的张扬,整张脸都涨成紫红色,都快赶上关公了,嘴里又忍不住“噗噗噗”地笑开了。 白鹭也笑得肚子痛,捧着肚子前仰后合,喘了一大口气才缓过来,朝他妈摆手,“没事没事,我们玩呢。” 陆月琴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两声,转身又进了厨房。 “你们再玩会儿啊,还有两个菜就好了!” “好的,谢谢阿姨!” 陈柏然说完,扭头看张扬,后者终于不瞪自己了,改瞪白鹭了。 “玩我!”张扬恼羞成怒,脸还是红的。 白鹭一看情况好像不妙,有些心虚地去看陈柏然。 陈柏然憋着笑,知道再惹下去可能真要生气,连忙顺毛。 “张扬你挺厉害啊,白鹭给你加到速度八,你都立马跟上了!” “废话,不跟上我就得狗吃屎了!差点摔了!” “所以还得是你啊!”陈柏然竖起大拇指,“厉害!” “……”张扬盯着他,欲言又止,撇撇嘴,闷声从跑步机上下来,被陈柏然一把拉住。 “诶,你再跑会儿啊,刚才只是热身呢。” “……不跑。你们又得玩我。” “不会了不会了!你再跑会儿嘛!”陈柏然握着张扬的胳膊甩了甩,“别生气,我们就是看你有些拘束,跟你闹着玩呢。” 张扬看他一眼,还真默不作声地又上了跑步机,在陈柏然一通吹捧下,以每小时八公里的速度又跑起来。 白鹭在一旁看张扬就这么三两句就被陈柏然哄好了,暗自佩服陈柏然,把张扬这根炮仗治得服服帖帖的。 想当初他居然还担心张扬跟陈柏然做同桌,会欺负陈柏然,真是瞎操心了。现在只有陈柏然欺负张扬的份。 张扬大汗淋漓地从跑步机上下来时,陆月琴恰好拉开厨房门,说可以吃饭了。 六菜一汤摆上桌,看起来卖相还挺不错,但白鹭深知自己老妈的厨艺,望向那盘糖醋排骨。排骨边缘的焦黑透露出一丝不祥。香菇炒青菜里飘着的厚重油花更是让他为之一颤。 这次可能更糟。白鹭在心中嘀咕。他妈很可能用力过猛。原本就差强人意的厨艺在错误的方向用力过猛,那将是绝杀。 “别客气别客气啊,阿姨就随便做了几道菜,你们吃吃看怎么样,来来。”陆月琴嘴里热情招呼着,为陈柏然和张扬各夹了一块排骨。 陈柏然脸上洋溢着真实的快乐,“谢谢阿姨。” 白鹭筷子上夹着陆月琴刚给他的排骨,目送那颜色可疑的排骨被送入陈柏然口中,心不由悬起。 不过两秒的时间,味蕾接收到正确的味觉信息,传达到大脑,陈柏然做出了与之对应的真实反应。 他干呕了。这都已经是礼貌克制后的反应,没发出声,没直接吐出来。 果然。白鹭一颤,默默将排骨摆到碗的最边边,往旁边撅了口白饭,塞进嘴里。然而筷子上是沾到了排骨的味道。 齁咸。 白鹭将白饭咽下,一阵心惊。沾到筷子上都是这咸度,要是直接吃进嘴里…… 太可怕了。 他大气不敢出,心中陡然涌起对两人的歉疚。大意了。应该让他们在自家吃过午饭再来他家玩的。 吃完这顿饭,也不知道陈柏然和张扬还能不能跟他一起外出打篮球,说不定会上吐下泻,食物中毒…… 第16章 刚想到这,一旁传来了张扬的一声“呕”。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不大的餐桌上,恰好听得清清楚楚。 在三人齐齐看过来时,张扬伸手捂住了嘴,“……” “他刚才在跑步机上跑太久了。” 陈柏然这时连忙打起圆场,但不知道是不是舌头已经被咸麻了,听着居然有些大舌头。 陆月琴原本惊诧的神情立马转换成恍然大悟状,“哎呀,饭前不能剧烈奔跑的呀!都没胃口吃饭了!” 张扬这时不知是否求生欲上线,脑子都变活泛了,立马接了她的话,“是。我现在就没什么胃口了。”说完就迅速放下了筷子,一秒不耽误。 “多少还是得吃点啊!” 陆月琴劝了几句,张扬都是摆手,坚称胃口不好。 陆月琴被他拒绝得有些不开心了,陈柏然看出来了,硬着头皮救场,“阿姨,你别管他。他等会儿饿了自己会买吃的。” “好吧,那你多吃点啊!”陆月琴立马眉飞色舞地给陈柏然夹了一大筷子青菜。 白鹭在一旁眼看那青菜油花瞬间漫过白米饭,把饭泡成一碗油汤,也想干呕了,连忙低下头去,在自己还没被“污染”的碗里使劲扒拉白饭。 张扬同情地看着陈柏然,看他在陆月琴满怀期待地注视下,硬是将那筷子青菜挑起一半塞进嘴里,神情恍惚地咀嚼。 张扬感同身受一般,忍不住龇牙咧嘴,眉头都皱起了。 白鹭在心中默念罪过。想着等会儿打球怎么也要让陈柏然三个篮板。 看陈柏然吃完青菜,陆月琴像是想到什么,问起他的父母。 陈柏然大着舌头一五一十说了。白鹭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陈柏然生在书香门第,爸爸是高中语文老师,妈妈是市歌舞团跳古典舞的。 陆月琴听过连连点头,“哇,你妈妈是舞蹈家啊,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干净秀气嘞!你妈妈一定长得特别漂亮!” 陈柏然笑起来,“阿姨你也特别美啊,所以白鹭也长得漂漂亮亮。” “你才……”白鹭刚想回怼,转念想到他这顿饭受的苦,立马消了气,但暗暗将送陈柏然三个篮板的计划划掉。 陆月琴又好奇地问了陈柏然几个关于他妈妈跳古典舞的问题,之后转向张扬,“诶,张扬,那你爸妈呢?” 陈柏然和白鹭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张扬却似乎早有准备了,知道这问题得轮到他这来,呼了一口气,如实道:“我爸在监狱。” “……”陆月琴诧异地张了张嘴,眼睛也睁大了。 几秒的沉默,陈柏然着急忙慌地开口:“他爸是警察!狱警!” “哦——”陆月琴立即变换了神色,点着头应和,“原来是狱警啊。那……那你妈妈……?” 张扬盯着陈柏然看了会儿,扭回头来,“我妈跑了十几年了。” 陆月琴愣了愣,直接将头转向了陈柏然。 然而这次陈柏然的“补充说明”更快,“他妈年轻时候是运动员!这会儿是教练!” 陆月琴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满意笑容,说:“哎呀,真厉害啊。一个个的,不是舞蹈家,就是运动员。就我,一个啥也不会的煮饭婆。哎,白鹭,你要跟你两个同学好好学习啊。” “……”白鹭看她一眼,又看了眼张扬,见张扬冷着脸盯着陈柏然,而陈柏然则紧抿着嘴唇,低垂着头,他心情复杂地将视线收回,投向桌上表面精致实则糟糕的饭菜,不敢拆穿什么咸涩的真相。 第11章 09年5月,《无敌浩克》上映,身为漫威迷,白鹭和张扬嚷嚷着要去看。颜一行和陈柏然兴趣缺缺,也只能一起前往。 拿到票,一看距离开场还有近一小时,陈柏然被靠墙摆着的娃娃机吸引,拉住张扬的衣袖,指向娃娃机问:“玩吗?” 张扬看他一眼,用力点了下头,“玩。” 两人先后来到娃娃机前站定,玻璃窗上模糊映出两张稚气未脱的脸。 白鹭见状立马加入了他们。玻璃窗上随即映出三张稚气未脱的脸,紧紧挤在一起。 “你们想要哪个?”张扬问。 白鹭手撑着橱窗,鼻尖压在玻璃上,望着那堆娃娃,片刻后激动地指住被流氓兔压住的麦兜。 “麦兜!看到没?那个麦兜!就那个了!” “好嘞。看我的。” 张扬避开流氓兔,将娃娃机的爪子精准移到麦兜上方,瞄准后拍下按钮。 原本倒栽在娃娃堆里的麦兜被降落的爪子提起,摇头摆脑地被一路拎到出口,却在即将进入出口的时候掉落下来。 “哎!”白鹭大叹一口气,火急火燎地挤开张扬,撩起双袖,“我来!” 几次尝试,他拍下的爪子甚至都没碰到麦兜的身体。 “啧……”白鹭撅起嘴,很没面子,怏怏地退让开,“还是你们来吧。” 陈柏然也试了几次,可惜也都失败了。 最终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还未出手的颜一行。 “颜一行,”白鹭扬了扬下巴,“上。” “……”颜一行看他一眼,沉默地站前两步,半弯下腰,细长的手指不紧不慢拨动摇杆,最后果断按下按钮的瞬间,白鹭都跟着颤了颤。 爪子缓缓下移,牢牢抓住麦兜的肚子,轻轻摇摆两下,松爪,麦兜坠进出口,几秒的等待,翻滚出来。 “哇——!” 白鹭弯腰从出口抓出娃娃,捧到脸前,激动地展示给张扬和陈柏然看,扭头冲颜一行大喊,“真被你抓到了!颜一行!” 颜一行忍着笑意看他一蹦三尺高,绕着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 “怎么做到的啊你!” 陈柏然登时对颜一行满脸崇拜,“你好厉害啊一行。” 张扬听了,从白鹭手里抢过麦兜,举到眼前仔细打量,不满道,“这盗版的吧?脸怎么丑丑的。” 白鹭跟着他看过去,还真有些丑。可他就喜欢麦兜。 “算了,起码没白花钱。”白鹭从张扬手里拿回麦兜,蹲下身收进原本空荡的书包,拉上拉链,背回身上,“这麦兜是颜一行抓的,我收下了,你们没意见吧?” 陈柏然笑着摇头,张扬也撇着嘴摇头,白鹭看向颜一行,“你呢?” 颜一行也摇头,说:“就是送你的。” 张扬看他一眼,拉起陈柏然就往旁边走,边走边说,“他碰巧罢了。娃娃机都是按抓的次数掉落的。我们前面抓那么多次,正好轮到他这了。” “真的吗?”陈柏然被张扬拉到旁边的娃娃机。 张扬指了指娃娃机里的玩偶,“我再给你抓一个,你说,你想要哪个。” 陈柏然犹豫几秒,指了指麦兜,“还是麦兜吧。” “好,你就看着吧。” 张扬摸了摸冒青的光头,学着颜一行的样子半弯下腰,盯着娃娃机,神情格外严肃专注,然而直到电影快开场了,依然没能抓到。 最后只有白鹭和颜一行进电影院看了《无敌浩克》,电影结束,两人出来后发现张扬真还站在娃娃机那呢。 “我就不信了!”嘴里念念有词。 一旁的陈柏然拿书包垫在屁股下,坐在地上,脸已经拉得老长,对上白鹭投来的视线,嘴角朝下一撇,欲哭无泪。 - 从电影院里出来,陈柏然手里捏着没能入场的电影票,越想越气,揪着张扬的衣襟要他保证,下次进电影院不准再靠近娃娃机半步。 白鹭双手插着口袋,听陈柏然说完,将书包甩到身前,拿出麦兜递了过去。 “喏,这个给你呗,就当没看上电影的补偿了。” 陈柏然迟疑地接过,“真给我了吗?”见白鹭肯定地点头,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嘴里连声道谢。 “你要谢就谢颜一行吧,毕竟他抓的。”白鹭说完转头去看颜一行,却见颜一行也正盯着自己。 “怎么?”白鹭一愣。 颜一行看了眼麦兜,又看了眼他,没做声,走出一段后才说:“假使你期末考试三门都及格,我再给你抓一个。” “……”白鹭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心想颜一行居然也用他爸妈奖励的那一套来威逼利诱他认真念书。 这样“心思不纯”的颜一行,虽然无所不能,连抓娃娃都是一把好手,但过于爱管闲事了,有时真的有点招人讨厌。 正腹诽着,一旁张扬突然停住脚,朝颜一行看过来。 “抓娃娃算你有点技术,但有件事,你肯定比不过我。” 陈柏然听他这么说,警铃大作,“你又想干嘛?” 张扬昂着下巴看他一眼,昂首阔步走进一家店面看着灰不溜秋的小超市,出来时,手里提了一扎啤酒。 陈柏然瞪大眼,“你买酒了?” 张扬哼笑着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挖出两罐啤酒,重重搁到地上,仰头看向颜一行,“你喝过酒没?” 第17章 颜一行看白鹭一眼,朝张扬微微摇了下头。 “哈,”张扬得意地摇头晃脑,看向陈柏然,“我就说么,他这种乖学生,念书可能挺厉害,但喝酒肯定没我在行。” 陈柏然担忧地瞪着他,“你喝过?” “哼。老子从小酒当水喝。” 张扬说完拎起校服一角擦了擦,用力掰开易拉环。啤酒沫迅速涌了出来,溅到陈柏然的脚面。陈柏然连忙跳开。 张扬仰头喝了口,递向陈柏然,“来,试试。” “我才不喝!” 张扬盯着他看了眼,笑笑,收回酒,“也是,毕竟你妈是舞蹈家,你爸是老师嘛,管得严,肯定不能喝,不像我,我爸是狱警,我妈是运动员,从小不管我。” “……”陈柏然张了张嘴,许久才开口,“你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呢?” 张扬哼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口,咽下后说:“怎么会。你不都跟我解释过了嘛,你是怕白鹭的妈妈对我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所以才替我撒谎的。” 白鹭听到这有些羞愧,其实那天吃过饭打球的时候,他就想向张扬解释了,他妈其实没那么势利,就算知道张扬家的真实情况,也不会用有色眼镜看张扬的。 可陈柏然先抢了话,“那你现在又提这事是什么意思?” 看张扬喝空一整罐酒,不说话,陈柏然忍不住伸手去夺张扬手里的啤酒,“别喝了!我们这会儿还不能喝酒!” “未成年喝酒,脑子会变笨。”白鹭也劝道。 张扬躲开陈柏然的手,朝旁边退开几步,冲白鹭嚷起来,“你比我好不了多少!”说完将啤酒递向他,“负负得正,你试试,说不定喝了脑子反倒变好了呢!” 啤酒还未递到白鹭面前,就被颜一行挥手挡开了,力度不轻,张扬没握住,罐子飞出去几米,撞到花坛边,啤酒洒了一地。 “你他妈……” 张扬快步冲过来,一把掐住了颜一行的脖子,推着他直到后背撞上墙。 白鹭冲上前,揪住张扬的衣领往后扯,张扬却纹丝不动。 眼看张扬举起了拳头,颜一行利落抬腿,膝盖击中张扬腹部。 “艹!” 张扬嘴里发出吃痛的闷哼,捧着肚子弯下腰,待直起身再要发作,颜一行盯着他先开了口。 “你哪来的钱?” “……”张扬被他一句话定住了,举着拳头半张着嘴。 白鹭和陈柏然趁这会儿一左一右掰住张扬的肩把他拉开。两人也意识到了,没有父母管教,跟领着低保的爷爷奶奶住一起的张扬,怎么有那么多零花钱挥霍,又是抓娃娃,又是买啤酒。 “张扬,你学那几个混混去敲诈了?!” 陈柏然话音刚落,张扬吼起来。 “我没有!你不要诬赖我!” “那钱是哪儿来的?”颜一行冷声问。 白鹭站在一旁,盯着颜一行,突然有些恍惚,彼时神情严肃的颜一行很陌生,特别陌生,语气像审问犯人,颇有压迫感。 “我……”张扬说话变得吞吞吐吐。 颜一行深深看他一眼,不紧不慢走去捡起地上的啤酒罐子,扔进垃圾桶,走回来后,用下定论的口吻道:“你偷了爷爷奶奶的钱。” “我没……”否认的话只说了一半,张扬垂着头坐回到马路牙子上,全然没了刚才要跟颜一行拼酒的痛快劲儿。 “我没偷……我只是……拿了没告诉他们……” “那就叫偷。”颜一行道。 陈柏然紧张地看他一眼,双手绞在一起,生怕张扬又控制不住脾气,跳起来掐住颜一行的脖子。那他该帮谁呢?那肯定是帮颜一行的。谁有理他帮谁。 张扬仍垂着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会还给他们的。” “……怎么还?”白鹭忍不住问。 “等我长大了……” 颜一行打断他,“按你现在的情况,长大挣不到钱。” 白鹭诧异地扭头去看颜一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狠绝的话。 张扬在颜一行说完后,埋着头再没吭声,直到黑沉沉的天幕压到他的双肩,直到颜一行沉默地拉着白鹭离开,他仍坐在那,一动不动。 走出一段距离,白鹭几次回头去看,陈柏然陪在张扬旁边,手搭在张扬肩膀上,说着什么。 白鹭扭回头来,看向一旁的颜一行,又是一副柔和清冷的模样,就像此刻天上的月亮。 他任由颜一行拽着手腕那一小节走路。换做往常,他肯定要不痛快地甩开,但这次,他竟有些不敢甩开了。 人可真是多面。白鹭不由想,或许他从没真正认识过颜一行。 也或许是他从没认真对待过颜一行。 过去十四年,颜一行像是一道从出生就摆在他面前的数学题,题干他看了十四年,却从未想过要去解出答案。 可当白鹭真的起了好奇心,想揭开颜一行嘴角那抹笑意的谜底,却又发现太难了。 题干太难了。 不理解颜一行盯着他戴小狗帽时眼眸为何闪烁,不理解颜一行为他拂去衣服尘土时动作为何停顿,不理解颜一行帮他处理伤口时指尖为何轻颤,不理解颜一行睡觉时为何总背对向他,即便冬夜也不与他挨近。 白鹭不理解。 题干太难了。超纲了。十四岁的他读不懂。 然而期中考语文只考了10分的张扬却突然开窍,能读懂语文试卷上的题干了。 期末考试,张扬的各科成绩突飞猛进,尤其是语文,居然及格了,实现了质的飞跃。 班主任尤为欣慰,在课上着重表扬张扬,课后还把张扬和陈柏然叫出教室,称赞陈柏然帮助同学,助学效果显著,让张扬下学期继续努力,学习陈柏然认真念书。 白鹭当然也替张扬高兴,但面对自己这次堪堪及格,甚至比张扬还低两分的语文试卷,却是一点笑不出来。 所以啊,也不怪他看不懂颜一行吧,白鹭想,他连语文题的字面意思都看不懂,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语文考及格的张扬不仅学陈柏然认真读书,居然还学陈柏然倒戈向颜一行,成为颜一行的迷弟了。 第12章 收拾好试卷,整理完书包,正式迎来暑假,大家欢呼着涌出教室,白鹭则和陈柏然、张扬一起在教室后门,等被老师留下来打扫卫生的颜一行。 等待的片刻,陈柏然聊起颜一行的成绩,说他这次又是两科满分,语文只扣了一分。 白鹭听后,忍不住说:“陈柏然你可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对颜一行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了。” 陈柏然不好意思地耸起肩,“我刚在厕所碰巧遇到他,就问了下,嘿嘿。”说完望向教室里专注擦桌子的颜一行,眼中的崇拜看着又要溢出来了。 白鹭完全忍不了,吓得一激灵。 然而一旁的张扬也盯着颜一行,对此的评价竟是:“毕竟是颜一行啊!” 毕竟?是颜一行啊? 在张扬这句评价落地后一分钟的时间,白鹭呆若木鸡,动用十四年来全部的语文积累,琢磨“毕竟”这个词用在“是颜一行啊”前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分钟后,白鹭终于不得不承认,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这“毕竟”,也是讲述铁板钉钉的事实时的表达,事情本就如此的意思。 毕竟是颜一行啊=果然是颜一行啊=心甘情愿的称赞=颜一行就是超级厉害啊! 等式转换完成后的白鹭:“?” 如果他没有记错,一个多月前,颜一行可是毫不留情地指责张扬偷了他爷爷奶奶的钱,让他很下不来台。 怎么这会儿张扬就这么崇拜颜一行了? 白鹭匪夷所思地瞪住张扬,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后者则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竟露出一抹羞赧,把白鹭给看傻了。 关完所有窗户,按灭灯,颜一行背上书包,不紧不慢从教室里走出来。 白鹭早就等急了,拉住他的书包带,“我们等你那么久,说,怎么补偿我们?” 颜一行望向他,嘴角微微上扬,“再给你抓一个麦兜。之前答应过你。” “……”白鹭立马松开了他的书包带,“你怎么知道我期末考……” 话还没说完就明白过来,眯着眼看向一旁心虚的陈柏然。 “诶,你都及格了啊,不是很好么。”陈柏然安抚他道。 白鹭小发雷霆,哼了声,抬脚就要走,张扬却在这时发出邀约,请大家去他家吃饭。 “我爷爷做饭很好吃,呃……”他摸着后脑勺,看向白鹭,“比你妈妈手艺好,你别生气,我说实话。” 白鹭笑着摇头,“不会,比我妈做饭还难吃的确实很少。” “那这次希望你们能来我家玩。” “好哇。” 见白鹭爽快点头,张扬看向颜一行,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颜一行,你也一起来,行么?” 第18章 白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诧异地望向张扬。后者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颜一行,直到颜一行点头。 “行。” “太好了。”张扬如释重负,垮下肩膀,脸上笑开了,“谢谢。” - 张扬的爷爷奶奶远比想象中热情,张扬的家远比想象中破旧。 白鹭走进屋里,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露出黄色海绵里子的黑色沙发。 沙发中间有个大洞。张扬说那是他小时候抠的。他说他那会儿像是精力无处发泄,热衷拆家的狗一样,专霍霍沙发那个地方。 可张扬去上厕所的片刻,张扬奶奶却说他小时候抠那地方是为了泄愤,因为那地方是张扬他爸一直坐的地方。张扬想把那地方抠烂,让他爸知道这个家不欢迎他,让他别再回来。 陈柏然就坐在那大洞旁边,愣愣地盯着大洞底下漏出的夹板,直到张扬从卫生间出来。 看到陈柏然眼尾的丁点红,张扬知道他奶奶又多嘴了,低着头往外走。 “马桶又堵了。” 提着马桶塞回来后,他又低着头进了洗手间。 卫生间里依稀传出疏通马桶的水声,客厅里却格外寂静。 两个老人,三个少年,分别坐在客厅的沙发和长凳上,垂头听张扬在洗手间通马桶,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白鹭心中生出了古怪的情绪。 自出生就衣食无忧的他过去从未感受到这种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回过味来,原来这种情绪是悲哀,面对贫穷时无力的悲哀。 "奶奶,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厕纸扔在那个马桶里,会堵的。" 卫生间里传出张扬的声音。 奶奶抹了抹眼睛,“哎”了一声,之后望向三个少年,脸上露出无奈的笑,“人老了,记性就是差。” 白鹭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来,扭头去看颜一行,却见他嘴角向下,若有所思。 张扬爷爷的手艺的确很好,张扬没吹牛。就算是一道青菜,也炒得有滋有味。红烧肉更是入味。 可白鹭吃了几筷子却饱了。他的胃里像是飘了艘船,每吞下一口饭,那艘船都开始晃,晃得他胃难受,胸口难受。 他硬塞完奶奶给他盛的满满一碗饭,脸上挤出笑,冲爷爷竖起大拇指。 “好吃!比我家的饭菜好吃多啦!” 张扬爷爷脸上的褶子立马多了好几道,笑笑地点头:“好吃就多吃点啊。” “饱啦!真吃不下啦!” 白鹭放下筷子的片刻,陈柏然也放下了筷子。 白鹭偷偷看他,陈柏然眼尾的丁点红还没褪下去呢,甚至愈演愈烈了,再来点刺激,眼看就快哭出来了。 那还了得。白鹭钉在椅子上,手掌在膝盖上来回擦,实际心里急得团团转。 一旁的颜一行却在这时不紧不慢地开口:“爷爷,吃饭的时候能看电视么?” 张扬爷爷连忙答应:“能啊!我给你们开!” 张扬闻言先站了起来,拿了遥控器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调了几个频道,奶奶突然拔高了声音。 “诶,这个好看!” 白鹭侧头去看,是当时正在热播的《我的团长我的团》。 奶奶指着唐国强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张扬盯着唐国强看了眼,走回来坐下,说:“我奶奶特别喜欢唐国强。” “哦。”白鹭咧了咧嘴,冲奶奶道,“奶奶你也追星呢。” 奶奶乐了,眯起眼,“别看他现在老了,年轻时候可精神了。” 陈柏然这时也终于恢复生机,加入话题。 “他年轻那会儿算是初代偶像明星了!我妈当年也特别迷他,说他是所有男演员里最帅的。可我爸就不喜欢他,说大家当时都叫他‘奶油小生’。” 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无措地看向张扬。 “……对不起。” “没事。”张扬往嘴里扒了口饭,嚼完问,“奶油小生就是长得奶白奶白,看着没什么男子气概的意思?” 陈柏然松了口气,用力点头,“对,就是这意思。” 张扬盯着他,“那不就是你么?” 白鹭一愣,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张扬又转向他,“你别笑,你也没好多少。” “哈哈哈……”这回换陈柏然笑了。 白鹭顿时恼羞成怒,“我奶油?!你瞎说什么!” 张扬耸肩,“你就是很奶油啊。” 白鹭问:“你是不是拐着弯夸我帅呢?” “不,”张扬摇头,“你跟帅不沾边。” 白鹭瞪起眼,扭头向颜一行求证,“我难道不帅吗?” 气氛终于热络起来,没那么沉重了。 颜一行将筷子工整地摆在碗沿,朝爷爷奶奶点了下头,看向白鹭,勾着嘴角没说话。 陈柏然笑停了,帮张扬解释,“他的意思是,你是漂亮。” “你不够男人。”张扬说着指了指电视里这会儿出现的段奕宏,“他这样的才算帅,够男人。” “段奕宏可是我爸偶像呢!”陈柏然莫名地骄傲。 白鹭看向电视里的段奕宏,撇起嘴,“也不过那样么,没小罗伯特唐尼帅。” “小罗伯特唐尼其实也不算特别帅。”张扬否定道。 “你怎么倒戈了?!”白鹭急了,“你不喜欢钢铁侠了?” “喜欢啊,可实话实说嘛,小罗伯特唐尼帅得比较主观。” “那你客观地说,我们四个里,谁最帅?” 白鹭问完,张扬几乎毫不迟疑地指了颜一行。 “他。” “……”白鹭看向颜一行,后者只是无辜地朝他眨眨眼,像是在说别怪他,这话也不是他强迫张扬说的。 “……”白鹭哑了。 吃完饭,四个少年包揽了洗碗的活,围着挤在小小的水盆边,手里碗筷敲碗筷,丁零当啷直响,洗了不过十来分钟,话题从小罗伯特唐尼的脸型,聊到他们自己的脸型,比较下来张扬的下颚最宽,看着最“硬汉”。 聊到进入青春期后愈发突出的喉结,白鹭手上还沾着水,摸完自己的,伸手想摸颜一行的,被颜一行截了下来。 聊到嘴唇上方开始冒出的青浅的胡须,腿上愈发茂盛的腿毛。陈柏然苦恼自己嘴上身上依旧光溜溜,白鹭刚嘲笑完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样光溜溜。 洗完碗,四个少年吃着瓜子花生,陪爷爷奶奶继续看了会儿《我的团长我的团》,七嘴八舌聊着剧情,说起似乎遥远,实际不过几年时光的未来。 “白鹭,你画画那么好,要不以后当漫画家?”陈柏然说。 “你怎么知道我画画好?”白鹭诧异道。 “那次去你家,在你书房里看到的啊,你画漫画那么厉害,不如以后当漫画家?” “……漫画家?”白鹭有些意外。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以后或许可以当漫画家。 “不过单画得好没用吧,漫画好不好看,主要看剧情啊。” “那你就发挥想象力想啊。” “……哪有那么容易啊。”白鹭摇头,“想不出。我没啥想象力。” 陈柏然只好转向颜一行,“一行,你以后想做什么?” “……”颜一行看了眼白鹭,说,“医生吧。” “医生?哇,可以治病救人。你这么聪明,想当医生的话,一定可以的。” 陈柏然感叹完看向张扬,“张扬倒是也提过想当医生来着。不过嘛,按他现在的成绩,悬。” 张扬假装不在乎,耸耸肩,“进不了正规医院,我就招摇撞骗,去当江湖郎中。” “别这么说!”陈柏然瞪他。 张扬轻咳了声,转向颜一行,认真地问:“你怎么会想当医生?” 颜一行看白鹭一眼,悠悠道:“因为某人作文里都写,梦想是成为钢铁侠。” 张扬一愣,同陈柏然对视一眼,指着白鹭齐齐大笑起来。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啊!人就不能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吗?!” 白鹭恼羞成怒,抓起桌上的花生壳扔向大笑的两人,陈柏然同张扬也抓了花生壳扔他。 聊天变成了扔花生壳大战,三人笑闹着将花生壳扔彼此身上,围着破旧的沙发左闪右躲,上蹿下跳,总算闹累了,扭头却见爷爷奶奶已经手撑着脑袋,挨在一起睡着了。 颜一行身上也被白鹭撒了几粒花生壳,捡了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走吧。” 白鹭点头,同陈柏然招呼一声,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 第13章 张扬将三人送到门外,手插着口袋,又摆出平日里拽拽的模样,嘴里却说:“今天我很开心。谢谢你们能来我家。” 陈柏然收起笑,“我们还得谢谢你爷爷奶奶呢。” “这有什么好谢的。” 张扬说着,变换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看住他。 第19章 “以前我也喊过朋友来家里,但他们背地里笑话我家是贫民窟。所以我就开始讨厌所有人,跟那些一看就是混蛋的烂人打交道,直到你成了我同桌。你不嫌弃我笨,不嫌弃我脾气差,肯跟我做朋友。” “……”陈柏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愣了愣,低下头去,眼角却立马红了。 张扬吸了吸鼻子,跟着低头,脚跟碾着泥地,直到将泥地碾出一个小坑,又看向白鹭。 “当初打你,是我不对,谢谢你不记仇。我知道我家跟你家不能比,你家干干净净,我家破破烂烂,但我还是邀请你来,因为我赌你不会背地里笑话我。” 白鹭觉得眼睛进沙子了,“其实我也被嘲笑过。小学的时候,同学给我起绰号,都叫我‘白鹭花’。” 张扬一愣,“……白鹭……花?” “有种叫‘白鹭花’的植物。”白鹭解释。 张扬同陈柏然对视一眼,一扫刚才的严肃,嘴里“噗噗噗”几声,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白鹭花!哈哈哈哈……白鹭花!哈哈哈……” “……”白鹭瘪着嘴,看他们笑得双手乱甩,嘴里重复着“白鹭花”,眼睛进沙的感觉消失了,这会儿只想杀人灭口了。 早知道不说了。可恶,真后悔。他腹诽着,扭头去看颜一行,又在颜一行嘴角捕捉到一抹笑意,更无语了。 笑停了,张扬缓口气,换回认真的神色,盯住颜一行。 “谢谢你,颜一行,直截了当骂醒我。我已经跟爷爷奶奶道过歉了。其实他们早发现我偷钱了,只是一直没说而已。以后我再也不会偷拿他们钱了。等我长大,我要努力挣钱,把钱还他们。我会挣到钱的。这次考试我考得还行。” 颜一行沉默地盯了他片刻,缓缓点了下头,“嗯。” “暑假,要是有做不来的题,我能来问你么?” 颜一行抿了抿唇,眼睛看向陈柏然,“你可以先问他。他不会,再来问我。” 张扬笑了,“行,明白了,杀鸡焉用牛刀。”说完问陈柏然,“这句话是这么用的么?” 陈柏然笑着点头,“是。” - 离开张扬家,同陈柏然在十字路口道别,迎着七月初的晚风,走在回家路上,白鹭脑子里多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露着黄色海绵的黑沙发,一样是淌着水的红色马桶刷。 张扬的坦率令白鹭的心情为之震动,过去他过着轻松自我的生活,从未想过要在十四岁时就下定决心,背负家人的期许,成长为怎样的大人。 这还是白鹭头一次面对深刻的苦难。张扬嘴里感谢的话,振聋发聩,神情坚定,白鹭无法视而不见。 所以……他该成为怎样的大人呢? 成为钢铁侠是不现实的,颜一行要他换一个能实现的梦想,那他该成为谁呢? 好难。又是一道好难立马想清楚的题。 和颜一行嘴角的那抹笑一样难。 白鹭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觉得胸口发闷,抬头却望见对面公车站旁的广告牌。 是云南翡翠的广告,代言人是跳孔雀舞的舞蹈家杨丽萍。精致的侧脸令她身上佩戴的翡翠黯然失色,只是身上白金两色的连衣裙,白鹭怎么看都觉得和杨丽萍不相配。 ……成为服装设计师怎么样? 白鹭脑中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被自己吓了一跳。就算画画还可以,但给男人女人设计衣服这种事,怎么想也不适合他。 如此想着,白鹭将视线从广告牌上移开,心虚地转头,望向身旁安静并肩而行的颜一行,开口却是另一回事。 “好后悔啊,我就不该把绰号的事告诉张扬和陈柏然的。” 他这样说。 “本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这下好了,被我自己抖出来了……你说,那两小子会不会把我的绰号宣扬出去?” 颜一行笑笑地看他,“他跟你发过誓,保证不说出去,不是么?” “……虽然是这样,可他们俩发誓的时候笑得也太开心了,我还是很担心……” “答应过你的事,就会做到的。不要担心了。”颜一行说着停下脚步。 白鹭嘴里还在碎碎念,“我被喊了三年的‘白鹭花’,都有阴影了,真不想再做什么狗屁花了……” 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颜一行没跟上来,回头去看,发现颜一行站定在电影院前没走。 白鹭一愣,倒着走回去,“你要看电影吗?” 颜一行摇头,指向门口的娃娃机,“答应过你的。” “……” 白鹭越过他的指尖,看向人影憧憧的电影院里的娃娃机,转回来盯住颜一行认真的眸子,胸口某个位置,莫名颤了颤。 颜一行如约帮白鹭抓了一个麦兜。 白鹭嘴上说着嫌弃,但即使是盗版麦兜,依然将它收进书包里。 “这个还会送人么?”颜一行站在他身后,看他将书包重新背回身上,问。 白鹭摇头,“这个我自己留着。” 说完看到颜一行眼底的笑意,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 回到家,白鹭将麦兜从书包里拿出来,摆在床头的片刻,陆月琴和白仁华的卧室里传出争吵声。 颜一行跟白鹭进到房间,准备把门关上,白鹭拽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他沉沉看白鹭一眼,松了手。 两人站在门口,依稀听清了陆月琴和白仁华吵架的内容。 机绣厂出事了。一个女工培训不到位就上了流水线,做工时被机器的钢针扎穿了食指。 昨天,女工的男人来厂里讨赔偿,一张口就是二十万。然而二十万并不是一笔小数目,颜春明觉得男人狮子大开口,咬死只给五万。 男人不罢休,今天又来厂里大闹,已经严重影响产线交单进度了。 颜春明不同意,于是白仁华想着自己贴十五万,把事情解决了。 陆月琴听后不同意,大为光火。 “你以为自己这些年是挣了多少钱啊?十五万说拿就拿出去了?!那男的就那么一闹,你就怕了他了?!不给!这钱绝对不能给!那女的手指不是能好吗?!至于十五万?!那天还是我在医院陪她做的手术,她怎么转头就恩将仇报了?!” “不是她,她也觉得五万足够了,是她家男人,那个男的烂赌,欠了一屁股债,正缺钱呢,这次算找到机会了,非要二十万。” “那更不能把钱给那赌狗!谁知道他转头还会亏多少!” “可他跟条疯狗一样,每天在我们厂门口闹,再这么闹下去,耽误的那批单子赔起来也得十多万呢。” “报警啊!让警察把他抓走啊!” “诶,不能报警,归根到底错在我和春明。当初是我们疏忽了,没给她正规培训,赶工缺人手,我们就让她上了,谁知道就出事。报了警真追究起来,更麻烦,可能还得歇业整改。” “那也不该十五万全你掏!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到这你就吃闷亏?!不行!我不同意!十五万绝对不能你一个人掏!去和春明商量,两人各十万,走厂里的账!” “哎呀,我要是能劝动他,我也不会掏了!春明就是咬死不能给那十五万!他就只肯给他们五万!” “那就给五万!五万还不够吗?!她要真断了根手指,二十万赔她就是!可她那手指养个把月就能恢复,怎么也不至于赔这么多!” “哎,你怎么听不懂呢……现在关键是先把那个疯男人安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谁知道那个疯子拿了钱是不是真会消停!明天那条赌狗还要来厂里闹是吧?行,明天我也去,我倒要好好跟他辩一辩,五万到底够不够赔!” “你别来,来了也是添乱。我情愿你打你的麻将去。哎,和你多说无益,我现在就回厂里去。” “我添乱?!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早知道就不和你说了……” 白仁华扭动卧室门把,在他出来的片刻,颜一行把门关上了。 “……”白鹭垂着头,拧着眉,站在原地没说话。 颜一行上前一步,手搭在他肩膀,“会没事的。” 白鹭没做声,拖着步子走到床边坐下,盯着床上的麦兜愣了好一会儿。 “颜一行,二十万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吗?”许久,他低声问。 颜一行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 “被针扎穿手指,应该很痛吧。”他又说。 颜一行迟疑几秒,手搭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 隔天晚上,陆月琴当真遂了白仁华的愿,吃过晚饭就拿了手包出去打麻将了,完全没过问厂里的事。 白仁华五点多回家时,白鹭正在颜一行的督促下艰难地背英语单词。 “你妈呢?”白仁华火急火燎地走进卧室里,问。 白鹭如实回答:“出去打麻将了。” 白仁华拧着眉,掳去脸上的汗,嘴里“啧”了声,“打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我还以为她怎么了呢!让我这么忙还跑回来一趟!” 第20章 说完转身就要走,裤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白仁华匆忙掏出手机,没听一会儿便脸色涨红,刚要发作,看到正盯着自己的白鹭,按下怒火,拿着手机朝外走。 几秒后,卧室门外响起白仁华的怒吼。 “他发什么疯!他到底要干嘛!他觉得这样能要到钱吗?!狗东西!” 平地惊雷一般,紧接着是用力的摔门声。 白鹭浑身颤了颤,开门走出去,望着空荡的客厅呆了会儿,回头冲颜一行道:“我想去看看。” 颜一行抿着唇,沉默地走近,“帮不上忙的,让大人去处理吧。” 白鹭却摇头,“我要去。” 颜一行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走吧。我也去。” - 时隔几年再回忆,白鹭依然清晰记得那个夜晚,他穿着拖鞋,同颜一行在柏油马路上奔跑,月亮悬在头顶,七月的热风拂过脸颊,汗液蒸腾鼓噪着。 路灯下,厂房愈发近了,喧闹声也愈发近了,尖叫不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心跳逐渐失去节奏,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白鹭被拖鞋绊倒,摔在地上。 颜一行将他扶起来,“还是回家吧。” 他推开颜一行,“要回你回。我得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低头去看膝盖,只是磨破了一点皮而已,拍去伤口上的沙粒,继续跑起来。 清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白鹭眯缝着眼,看到那个疯狂的男人,开着一辆装满衣服的卡车,在厂门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白鹭停下来,害怕地拽住随后追上来的颜一行的胳膊。 颜春明在咆哮:“你他妈给我下来!滚下来!你有种从车上下来!”他跳起来试图去扒卡车的车门,却被卡车带跑,摔在地上。 男人眼珠爆起,脸颊通红,仿佛被嗜杀伤生的罗刹附身,调转车头,朝着颜春明碾过来。 白鹭高喊着“危险”冲上前,身后响起白仁华声嘶力竭地喊叫:“退后!” 颜春明翻滚着撞进衣服堆里。卡车却落进水沟,失去控制。 残月的冷亮穿透云层,铺满整片天空。 白鹭呆在原地,看那重达几吨,载满了衣服的庞大怪物朝自己压过来。 “砰”地巨响,地面随即淌开汩汩鲜血。 颜一行的手臂压在白鹭腰际,昏迷前唯独说了一句话: “白鹭,痛不痛。” 白鹭多希望自己能回答颜一行:痛,是生不如死的痛。 可他不足诉说的痛只持续了短短几天,甚至不需要住院。而颜一行,在医院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那个夏天,颜一行失去了右腿,白鹭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也就此落幕了。 第14章 颜一行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时,白鹭守在手术室门外,试图控制自己颤抖,伸手摸裤子口袋,却在口袋外侧摸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团,他浑身一滞,将肉团捏在指尖,举到眼前。 近一分钟的时间,在大脑抗拒思考和理智回归之间来回摇摆后,他辨认出来了,这肉团是颜一行的腿被卡车砸烂时,溅在他身上的。 意识到肉团是颜一行右腿的一部分,白鹭如梦初醒,浑身的血液仿佛逆行。 他将它捏在手间,感受它柔软半干了的质地,脸色煞白,转头去看对面的人。 颜春明一夜白头,老了不止十岁,枯槁的模样令他心惊,凹陷的空洞眼窝里像是倒挂着两只沉睡的蝙蝠。 白仁华搭着颜春明的肩,同他紧挨着,像是想以此给予颜春明一些安慰,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他抬起头来。 视线撞上的一瞬,白鹭捏着肉团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继续与白仁华对视,试图从白仁华眼中望见些什么,可白仁华率先转开视线,低下了头。 白仁华伸手去摸烟,摸到烟盒的那一刻,陡然停住,意识到医院里禁止吸烟。他放下手,再扭头去看面色憔悴,神情恍惚的白鹭,心脏像是失去依托,坠入了无底洞。 手术室灯灭,颜春明和白仁华将医生团团围住,医生宣布颜一行脱离生命危险。 何红和陆月琴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 等颜一行真正被推出来,看到他不再完整的右腿,何红立即淌出了两行泪,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没表现出崩溃,颜春明抱着她,她便将脸埋在颜春明的肩头,剧烈耸动的身体宣告了她无可指责的悲痛。 颜一行转入重症监护室,暂不允许家属探视,两家人沉默地坐在病房外,何红注满红血丝的双眼空洞无神地望过来,白鹭惶恐地与她对视,之后迅速扭开头去。 那双往日满是温柔爱护的眼睛,如今总积蓄泪水,白鹭在那些泪水中望见痛苦,望见绝望,却不见恨意。 哪怕是一个瞬间,但凡他确定那汪泪中有谴责,他就会死在那片泪中。 他会从窗户跳出去,会用刀捅死自己,会用绳子吊死自己,会让卡车从身上碾过去,只要他确定何红恨自己,他就去死。 可是没有。 等待颜一行苏醒的寂静夜晚,何红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她身上是这么多年来白鹭熟悉的香气,温温柔柔,闻着像夏夜的晚香玉。 香气混着病房的消毒水味,扑入鼻尖,搅动白鹭脆弱的神经。 于是白鹭不敢再同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没人指着白鹭的鼻子痛骂他,踢他,踹他,把他揍到鼻青脸肿走不了路,和颜一行一样闭着眼躺在病床上。 没人。 这让白鹭更生不如死。 白鹭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能是自己。可他依然生龙活虎,能蹦能跳,爬起医院的楼梯来,三四楼丝毫不费劲。 他的双脚,踏在地上稳稳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命运对他们两家的挑衅。 颜一行醒过来时,白鹭只敢站在病床门口,越过何红和颜春明的交错的身体,从缝隙里看他。 颜一行的脸苍白如纸,眼睛望着天花板眨啊眨,眨啊眨,缓慢的,茫然的。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医院,将脸转向说话的父母时,视线短暂地擦过白鹭的脸。 他停顿了,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只是迷惘地盯着白鹭。 白鹭也盯着他,学着他的样子,眼睛眨啊眨,眨啊眨,视线却转瞬变模糊了,眼泪迅速地从眼眶里落出来,淌了满脸,他任由眼泪流着,视线从颜一行幽黑的眸子转向他白色床单下空落的右腿。 颜一行跟着他的视线,眼睛转下。 一旁的何红捂住嘴,依然没忍住发出一声悲戚的呜咽。 哭得最大声的人是陆月琴。 所有人的痛苦都千斤重,沉在颜一行的病床底下,浸在挂的点滴里,渗进地砖缝里,唯独陆月琴,她将心中所有对颜一行的同情和愧疚,用哭喊的方式肆意倾倒宣泄出来。 她的哭声漂浮在病房的空气里,闻着是苦的,却也将坠地的绝望撕开了一条缝,让所有人得以在这病房中喘息。 白鹭紧咬下唇,后退两步,退出病房,退到走廊,转身逃也似的奔向楼梯,一路逃到医院外,双手撑着膝盖,俯身不断喘息,喘到干呕不止,喉咙像是涌出鲜血,鼻尖竟在这时闻到花香。 他站立不稳,跪下去,双手撑着滚烫的水泥地,那份热痛直烫到他心口,却依然不及颜一行失去右腿的伤痛的千万分之一。 颜一行病情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病房。入夜,颜春明劝白仁华先带陆月琴和白鹭回去。 白仁华拍拍老友的后背,没多说什么,推着执意要一起留下的陆月琴,向电梯口走。 白鹭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敢回头看颜一行一眼。 回去的路上,白仁华发现自己不敢开车了。 白仁华目睹了颜一行右腿被卡车砸烂的瞬间,当下面对迎面驶来的汽车,卡车翻倒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 白仁华对自己失望至极,试图隐瞒自己可笑的懦弱,可他确实僵在路中央,陡然爆发的创伤应激反应令他的右脚无法控制,颤抖不止,迟迟无法踩下油门。 旁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身后十数辆汽车,按响不满的喇叭。 噪音侵袭着白仁华的耳膜,身旁陆月琴带着哭腔的询问令他浑身血液奔流,但仍无法促动他按下踏板。 白仁华像是也失去了右腿。 最终他们一家只能坐在没有任何故障的桑塔纳里,等待拖车赶来救援。 当初买车,扬言“一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时,白仁华从没设想过,这个所谓耐用结实的黑家伙,居然会见证他如此难堪的困顿。 相比白仁华外显的恐惧,白鹭表现出的平静很不对劲。白仁华看出来了,却迟迟无法说出问询或安慰的话。 当天晚上,白鹭梦见了那粒小肉团。那粒原属于颜一行身体一部分,在意外发生时,溅到他裤子上的小肉团。 白鹭在梦中也捏起它,它失去生机,变作灰白色,下一秒却又开始渗出血来,附着在他的手上,身上,到处都是,漫天漫地。 第21章 白鹭惊坐起身。 八月酷夏,四肢百骸却像坠入冰窖。 往后的日子,白鹭变得食欲不振,吃不下任何肉食。 身体的保护机制让白鹭丧失了那一小段记忆,那段颜一行腿被车砸烂时的记忆,他以为自己是晕过去了,可实际没有,他只是忘记了。 那是怎样血肉模糊的场面,他忘记了。 唯一清晰的只有颜一行的那句“白鹭,痛不痛”。 隔天一早,陆月琴顶替白仁华,坐到桑塔纳的主驾。她戴上了黑色墨镜,遮住肿胀双眼,载着白鹭和白仁华,在家和医院两地来回。 意识清醒,确认自己永远丢失了右腿后,颜一行不再将视线投向白鹭。 他们默契地回避视线上的接触,在有家人在身旁时,沉默地交换彼此的痛苦。 颜一行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泪。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像是要借由日光灯,将他体内不断发散出来的情绪晒干。 面对如此陌生的颜一行,白鹭满脑子只有逃跑的念头。 逃跑是懦夫的表现。 白鹭知道。 在正忍受巨大痛苦的颜一行面前,表现自己不足挂齿的痛苦,是卑劣的。 白鹭知道。 于是白鹭只能站在白仁华和陆月琴身旁,彻底闭上嘴,不发出哭声,不说自己希望能用自己的腿换颜一行自由行走这种不切实际的话,甚至,不说一句对不起。 无论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没有任何用。 白鹭也知道。 说完对不起,即使听到颜一行宽宏大量的原谅——颜一行也一定会这样做的,颜一行总是能原谅他的,无论他对他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颜一行总能原谅他的。 白鹭也知道。 可得到颜一行的原谅,并不能让白鹭有任何解脱的感觉。他只会更愧疚,更痛恨自己。 如果他当时没执意要去机绣厂,如果他没自不量力冲上前,试图救颜春明,如果他能反应更快些,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呆站在那,眼看卡车侧翻…… 即使知道这些“如果”不成立,依然,无时无刻,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机绣厂的烂摊子还需要人处理,开卡车的男人没有丝毫的愧怍,他在毫无理智的疯狂闹剧中只是撞伤了胳膊,被逮捕后仍扬言要赔偿款,跟他们打起了官司。 颜春明压下巨大的悲痛,与白仁华一道,继续投身赔偿款官司和工厂的事务中。 关于颜一行的腿,两兄弟间达成了闭口不提的默契。 于是照顾颜一行的担子落在了何红和陆月琴身上。 何红会在颜一行清醒的第一秒帮他将枕头堆起来,将水杯递向他的嘴,帮他掖被角。 陆月琴就在一旁削苹果,将苹果切成块,小心翼翼地用牙签插着,递到颜一行面前,忙前忙后,表现出此前从未在白鹭面前表现出的耐心温柔。 父母都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赎罪,白鹭完全插不上手,面对一声不吭躺在病床上的颜一行,像面对聆听他忏悔的牧师,每天将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在心中重复说千百遍。 术后第二周,颜一行的腿部浅表组织初步愈合,拆除了缝合线。 见到颜一行拆线时微微蹙起眉,克制地忍痛,白鹭不再去医院了。 他没脸面对颜一行,也知道暗自说千百遍的对不起没用,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床上,学颜一行的样子,盯着天花板,身体逐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灵魂离开身体,从上往下俯看他身体的空壳,最后锁定自己那只完好的右腿,于是身体的某处剧烈疼痛起来,疼得他牙齿打颤,冷汗直冒。 偏偏陈柏然在这时发来消息。问这周末出不出来玩。 玩。这个字刺痛了白鹭。 以后颜一行还能玩吗? 自记事第一天起就认识的颜一行,拥有比同龄人更长,更能跑能跳的双腿的颜一行,以后再不能参加校运会,不能陪他一起打篮球,不能从窗口跨到空调外机上,稳稳跳到地上了,是吗? 白鹭没能回陈柏然消息。几小时后,陈柏然打来了电话。 白鹭接起电话,听那头陈柏然昂扬的声音,“白鹭,干嘛呢?看到我发你的消息了吗?” 白鹭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涩得发不出声来。于是他用力缓了口气,挤出一声短促的“嗯”。 眼泪在这时无知无觉地从眼眶里淌下来。 那头陈柏然快乐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出来玩呗?去打篮球啊。” 电话里又传来张扬的声音,“叫上颜一行。” 陈柏然应了声,重复张扬的话,“叫上一行一起啊。我也给他发消息了,他大概没看到吧,还没回我呢。” “……”白鹭紧咬着后牙,却还是在压抑的呼吸间,泄露出一声可疑的哽咽。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可吐气后,是更响的抽噎。肆意横流的眼泪不止想在脸上流个够,还漫在鼻子里,哽在喉咙里。 呼吸愈发困难,他试图坐起身来,却无法动弹,只能继续瘫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张开嘴大口喘息,可疑的哭腔终于找到机会,冲破他喉间的压制,肆无忌惮地发出来。 止不住的呜咽,一声接着一声,他终于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那头陈柏然安静了,听他歇斯底里地哀嚎,疯了一般喊叫,许久,趋于平静,断续地用力喘息,隔着听筒沙沙传来。 陈柏然胆战心惊,迟疑地开口:“白鹭?怎么了?” 第15章 “是我。” 沉默的饭桌上,时隔一个多月,沉默的白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原本吃着满是焦糊味的红烧肉,目光呆滞的白仁华,在这时停止了机械的咀嚼,抬起头来。 “什么?” 一旁陆月琴盛汤的手也停下了,看向白鹭。 她的语气是柔和的,在颜一行失去了腿后,她对待白鹭时也下意识改换了态度。 陆月琴算是想明白了,儿子就算平时再不争气,起码还健康活着。健康就是上天的恩赐。 可她不再计较白鹭的顽皮,准备包容白鹭的骄纵时,却发现白鹭也改换了性格,变得郁郁寡言,一天说不了一句话,脸上也失去了那些生动的表情,嘴角总是向下收着的。 起初陆月琴只当白鹭是为颜一行伤心难过,但时隔一个多月,眼看何红也试图从悲伤中走出来,偶尔对她开的玩笑做出些微笑的反应,白鹭却像被真正抽掉了灵魂,成了个活死人。 这会儿听到白鹭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陆月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是你?” 白鹭说:“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陆月琴伸手握住他骨节突出,冰凉的手,“你犯什么错了?” “行了,别问了。”白仁华放下碗,低下头,手捂着眼睛,制止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再谁对谁错了。” 白鹭深深看他一眼,转向茫然的陆月琴,“不是我的话,颜一行的腿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我非要去厂区的,颜一行是为了救我,才被卡车砸到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 白仁华猛地将拳头砸在桌上。碗里的汤洒出来许多,陆月琴也跟着颤了颤。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问你,有什么用?!说了一行的腿能好吗?!能吗?!” “我只是告诉妈妈真相。”白鹭语气平静地回答他,“我希望她能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白仁华吼起来,脖子青筋暴起,“谁说了是你的错!” 他猛地站起身,身后椅子也摔倒下去,又是一声巨响,又令陆月琴浑身颤了颤。 陆月琴双手捧着嘴,眼眶里的泪像是桌上那碗泼出来的汤,一瞬间泼出来许久。 “是我的错。”白鹭说。 “你钻什么牛角尖!你颜叔叔也没说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 “没人说,可我自己清楚。” 白鹭缓缓站起身来,一时有些头晕,身体轻晃了晃,走去卧室关上门,上了锁。 一分钟后,门外响起剧烈的敲门声,白仁华愤怒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你想饿死自己是不是?!这些天你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你出来!再自责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出来!开门!白鹭!开门!” 陆月琴尖叫着阻止白仁华,“你别这样!你要吓死他!” “我要他出来面对!” “面对什么?!你要他面对什么?!你不是说不是他的错吗?!那你要他面对什么?!” “……” 声音止息了。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白鹭仰躺在床上,想着,也许是他爸恍然醒悟,不敢面对的人是他自己。 颜叔叔没怪他,是因为颜叔叔当时并没有看到。颜叔叔躲避开卡车,滚进了衣服堆里,没看到颜一行是如何冲上来,如何把他推开,又是如何被卡车压到的。 第22章 事情的经过,他清楚,颜一行清楚,他爸也清楚,唯独颜叔叔,被蒙在鼓里。 除非他爸也像他那样,失去了那段记忆,否则他爸绝口不提,其实是在包庇他。 想到这,白鹭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 其实他也在包庇自己,这段日子,颜一行躺在病床上,想必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他却把自己藏在这个房间里。 他还卑鄙地忘记了当时的情形,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句“白鹭,痛不痛”,可他很清楚,当时将他推开的那股力量,来自颜一行。 抱着他趴在地上的颜一行,因为他才露出痛苦表情的颜一行,他该记得的,该记得清清楚楚才对。 然而他可耻的畏惧,他可悲的怯懦,为了让他自己能好受些,帮他忘记了。 唯独那粒血肉模糊的小肉球,反反复复进出白鹭的梦境。 它吸走了白鹭安稳的睡眠,回馈他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白鹭将这些失眠的夜晚视作自己应得的报应。 - 九月初开学,白鹭已经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没有丁点血色,本就处在生长期的细长身材,变得愈发纤弱。宽大的t恤下,嶙峋的骨头支撑住他,行尸走肉般踏进教室。 陈柏然和张扬原本在小声说话,看到他进来,齐齐安静下来,对视一眼,踌躇着起身,朝他走过来。 “……白鹭……还好吗?”陈柏然小声问。 白鹭缓缓摇晃了下头,嘴里却说:“没事。” “那……颜一行,他还好吗?”张扬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鹭,看他反应。 “……”白鹭抿了抿嘴,拉开书包拉链,将作业取出来,低声道,“不太好。” “他今天来了吗?” 白鹭摇头。 “……没来?”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扬语气有些急,一旁的陈柏然看出白鹭的消沉,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开些,眼神示意他别再问了。 白鹭看他一眼,低垂下头。 张扬和陈柏然并不知道颜一行是怎么失去右腿的,白鹭没有向他们说明,白鹭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份勇气。 其实他和他爸一个样。看着陈柏然和张扬回到座位,白鹭心想,他也在用缄默包庇自己的罪行。 得知了事情经过的陆月琴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何红的。失去了右腿的颜一行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的。 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在用缄默包庇他的罪行。 晨读课铃响,班主任踏进教室,目光短暂扫过众人,最终同白鹭交汇。 ——老师,你知道真相吗? 白鹭在心中暗暗发问。 ——你知道隔壁班的颜一行吗?那个无论学习还是运动,甚至是绘画,没有任何短板的颜一行。你肯定知道他的。他是全校的风云人物。那你知道他失去右腿的真相吗? ——是我啊,老师,罪魁祸首是我。我该受到怎样的处罚?我该站到讲台上忏悔吗?我该写五百字的检讨书吗?我该如何向颜一行道歉,才能换回他的腿? 白鹭暗自诉说着,手越收越紧,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 这伤口是他在车祸中留存至今唯一的伤口。卡车倒下后震碎的车窗玻璃在他手上割开了一道长不过一厘米,不深不浅的口子。 碎玻璃。白鹭想到颜一行用碎玻璃抵着张扬的脖子时的情形,心想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活该被张扬打得半死。 伤口结起血痂,白鹭便将指甲掐进那道小口子里,迫使那道口子再度皮开肉绽。于是直到这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仍没愈合。 徒劳无用的自残行为。白鹭很清楚,但忍不住。 这次掐得有些狠了,血在掌心里漫开来,白鹭浑然不觉,他只是盯着老师,直到老师将目光收回。 白鹭心想,他再次用缄默包庇了自己的罪行。 下课后,陈柏然和张扬去隔壁班看过了,颜一行的确没来学校。 白鹭没说假话,在陈柏然和张扬回来告诉他之前,他的确不知道颜一行这天有没有来学校。 自从那天在饭桌上坦白后,白仁华再没回过家。白鹭不知道他是故意不回,还是的确有太多事要忙,回不了。 陆月琴也再没提起颜一行的近况。她依然和之前一样早早起来做营养五谷粥,一份给白鹭,一份带去给颜一行。 但知道意外发生经过的陆月琴,面对何红感激的眼神时,该是如何心绪难安。 白鹭想象着那场面,所谓的营养粥经过喉咙,像是毒药,腐蚀着他的身体。 自出生起,白鹭和颜一行头一次经历这么长久的分别,即使不过一个月,也漫长得如同一年,甚至一世纪。 白鹭依然走读,只是身旁没了颜一行的陪伴。没人会在公车到站时提醒他,没人将耳机分给他,给他听《天马座幻想》,也没人在他弯腰系鞋带时帮他提起书包。 这也是白鹭刚发现的,原来如果没人默不作声地帮忙勾住书包带,弯腰系鞋带时,书包会格外沉。 回到家,摊开作业本,面对不会做的题,也没人告诉白鹭如何解了。他还没来得及解开颜一行嘴角那抹笑的谜题,就失去解题的资格了。 再度见到颜一行,是颜一行出院那天。 颜一行坐在轮椅里,穿着长裤,右腿下端是悬空着的,风吹过,悠悠荡荡。 白鹭觉得眼睛疼,他知道是泪要落下来的前兆,可他没资格在颜一行面前落泪,于是仰起脸。 九月的艳阳刺进他的眼,他愈发要落泪,更仓皇地移开视线,去看头顶的树叶。 树叶青翠碧绿,生机勃勃,衬得他更加萧条惨淡,分明站在开阔的场地,他却无所遁形。 再转开视线,却在这时看到两只白色的大鸟从头顶飞过。 白鹭愣怔住,呆呆的目光追着那两只大鸟,看它们在蔚蓝天空中滑翔时轻盈的身姿,脑中浮现起那句“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曾抵触这句诗,反感两家父母的自作聪明,让他一生都同那白色的大鸟存有羁绊。 他不配做什么白鹭,更像那只被人们赋予神圣高洁寓意的白色大鸟的,一直以来都是颜一行。 什么“一行白鹭上青天”,能上青天的只有颜一行。 可现在,能上青天的颜一行,翅膀却被他掰断了。 如此想着,白鹭向往真能像迁徙的白鹭一样,振翅飞到天上去。 他想远离颜一行的视线,远离这个就算站在阳光下,也像笼罩在黑夜中,令他总想落泪的地方。 可逃避是可耻的。 钢铁侠纵使落入无望的困境也不会逃避。紫龙也不会。 十五岁的白鹭迫使自己面对,红着眼眶望向颜一行,指甲再次掐住掌心的那道伤口,借此缓解心中满溢的自责和悲哀,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在颜一行面前落泪。 往后,再不会用眼泪忏悔了。 这顶顶无用,顶顶软弱的忏悔方式,再不会用了。 白鹭暗暗发誓,要担负颜一行的余生,他要让颜一行即使失去右腿也依然能上青天,他要将自己的命运与颜一行死死捆绑在一起,他要让自己永远浸泡在自责和愧疚的泥潭里赎罪,直到死亡的那天。 如此想着,白鹭任由眼泪最后一次肆意在脸上流淌。 眼前的颜一行模糊了,近了,伸手了,却碰触不到他的脸。 白鹭弯下腰。颜一行的手心冰凉,覆到他脸上,说话了。 颜一行说:“别哭了。” 白鹭嘴角往下用力一撇,张开嘴,将哭声放出来了。 第16章 白鹭再没参加校运会。即使这次是班主任主动找到他,说之前他因为感冒发烧错过的比赛项目,这次都可以报名参加,白鹭却只是摇头。 “不了,让其他同学参加吧。” “你不想试试吗?以前你那么想参赛。” 可以前是以前了。以前颜一行也参加校运会,以前颜一行跳高跑步能拿第一,以前颜一行腿还没残疾。 白鹭当然没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他只是沉默地摇头。在老师询问了两遍后,依然只是摇头,重复说:“让其他同学参加吧。” - 校运会时,白鹭坐在观赛区,望着那一条条蹦跳奔跑着的健康的腿愣神。 过去白鹭从没仔细看过别人的腿,看它们是怎么支撑起人的身体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论什么样的身形,单靠那两条腿,就能稳稳支撑住。 可缺少一条就不行了。 ——“白鹭,痛不痛。” 耳边冷不丁响起颜一行的声音,真切得仿佛就在耳边。 白鹭感到头晕,收回视线,不再看了,偏偏这时旁边两个女生聊天的声音传来。 “你看最新一集没?” “怎么又是因为车祸呀。” “因为车祸死的人多啊。全国死亡原因排第三呢。前两个是脑梗和心脏病。” 第23章 “啊?心脏病排第二?” “嗯啊,所以那些电视剧也不算瞎编。世界各地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心脏病和车祸去世。”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姐跟我说的啊,她纳闷怎么电视剧老那么演,上网搜了后发现还真挺多的。” “还是狗血,就非得死吗?就不能活着?” “呃……活下来断了条腿的话也很惨吧?” “……像颜一行那样。” “……对啊。” 两双眼睛看了过来。 白鹭觉得周遭的空气被抽干了,口鼻都被封住了。他试图张开嘴,却发现依然呼吸困难。愧怍的情绪掐住了他的神经。 为了能重获喘息,白鹭顶着大太阳背起书。 他发过誓的,要担负颜一行的余生。可一个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学渣,是担负不了全年级第一的学霸的人生的,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周遭的喧嚣逐渐远了,像是听不到了。专注背书的时候,居然也能像专注看电视一样,听不到其他声音。白鹭才知道。 背完了语文,拿英语单词本时,对面的观赛台上响起沸腾的尖叫。白鹭跟着那一张张热切的脸看过去,原来是有人破了之前颜一行留下的跳高记录。 单腿还能跳高吗? 也是可以的吧,但得参加残运会了。 白鹭用力眨眨眼,但眼泪还是快一步。他连忙仰起脸。 一旁的陈柏然担忧地看向他,“怎么了?” “眼里进了什么东西。” 白鹭低头用力揉眼睛,眼泪一时挂满脸。他用指腹用力抹去泪痕,再睁眼时,陈柏然仍望着他,眼神半信半疑。 于是他冲陈柏然耸了耸肩,说:“真的。” - 回到家,白鹭艰难写完当天的作业,预习完第二天的功课,时间已经过十点。鬼使神差的,他打开了电脑。不是为了玩《地下城与勇士》,而是查资料。 长久没启动的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随即电脑主屏亮了,电脑桌面跳出来,没什么悬念可言,是紫龙的漫画图。 白鹭盯着紫龙那头四散飞扬的长发,恍惚回忆起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以轻盈的身姿越过高杆的颜一行,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将散落下来的长发随意盘起,抢光了他的风头。 白鹭手微微发抖,伸手拿起桌旁的牛奶喝了口。他大概是贫血了,最近总觉得头晕。蛋白质的来源变成了单一的牛奶和鸡蛋,摄入量不足,成长所需的消耗却颇大。但肉,还是吃不下的。 打开搜索网页,白鹭在搜索栏里敲下“截肢患者”四个字,呼吸已然不稳,他调整呼吸,用力睁大眼,滑动鼠标,阅读光标划过的字句。 两个小时过去,他仍坐在电脑前,翻看那些资料,想象着颜一行当下该进行到了哪一步,又在面临哪些痛苦。 按网上的说法,开学那会儿,颜一行腿上的深层组织应该逐渐修复了,残端肿胀消退,瘢痕开始软化。那时颜一行开始接受残端加压包扎,帮他的残肢塑形。 再过不久,等颜一行腿部的瘢痕稳定,残端形态基本固定,就可以开始进行康复训练,适配假肢了。 关于假肢,白鹭在网页中反复搜索,却只找到少量真正有用的商品信息。 于是白鹭徒劳地幻想起颜一行佩戴上假肢的场景。 那段由金属材料支撑起的假腿,无法联通颜一行身上的神经,需要经历反复练习,才能勉强满足最基础的短途的行走需求,无法陪伴颜一行远足,陪伴他上山下海,陪伴他在运动会上夺得第一。 也正因为佩戴假肢并不实用,颜一行大概会选择长久地坐轮椅。 搜索到这些资料的白鹭,端坐在电脑前,决定了将来想要从事的职业。 他想做个医生,一个能研制出更适配颜一行假肢的医生。 定下目标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再过不久,天边就该破晓了。 白鹭关掉所有网页,盯着紫龙的桌面看了许久,打开桌面的文件夹,在一众照片中,找到了那张合照。 是那次运动会结束后,班主任为他和颜一行拍的合照。 照片上,拿着第一名奖状,满脸稚气,神情不甘的自己,很陌生,陌生得像是上辈子的自己。 再看一旁的颜一行,在辨认出颜一行眼角的那一抹笑时,白鹭跟着做起笑的表情,弯了弯眼睛,眼眶随即热了。 鼠标右击,将图片设置成桌面背景。 关了电脑,白鹭起身拉开窗帘。 天边果真露白了。 为了能够考上高中,进入大学,成为一名医生,白鹭学会了利用碎片时间,比如在公交车上背书。 两分钟扫过文字,然后闭起双眼,默背刚看过的内容,如此反复。不能贪多求快,不能超过两分钟,因为会头晕恶心,反而影响后续背诵。 公车到站,无论是这周需要背诵的语文课文、古诗,还是英文短句,就都差不多可以背熟了。 白鹭将这个办法告诉张扬,张扬却说他上学期就这么干了。 懂得利用更多时间投入学习的白鹭和张扬,期末考试成绩进入全班中列,摘掉了后进生的帽子。 老师让白鹭和张扬走到讲台上接受大家的鼓掌。台下同学很给面子地鼓起掌来。 张扬脸红到脖子根,低着头看脚尖。 白鹭眼睛扫过同学们神情各异的脸,看他们双手拍在一起,想象着那是五十个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他仍在用缄默包庇自己,所以他幻想自己接下了五十个巴掌,而不是五十人的掌声。 在初三上学期宣告结束的这天。 颜一行休学了一整个学期,期末考试也未出现。初二期末考考了年级第二的男生,在这一学期终于拿到了年级第一。 面对掌声,男生和白鹭一样,也没表现出任何高兴的神色。 收拾完书包,经过隔壁班时,男生拦住了白鹭。 他的语气很谨慎,出口的话却直截了当,“我听说,你是颜一行最好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他真的残疾了吗?他下学期来学校么?” “……”白鹭定定地望着他,没说话,身体微微发抖。 张扬上前一步,按住男生的肩,将他用力推了开。 “残不残疾关你什么事?!” 男生趔趄了两步,又固执地走上前,“颜一行这一整个学期都呆在家里自学吗?他期末考为什么不来?是怕自己只能考第二吗?” 说话时,男生神色古怪,眼神空洞。 “你他妈什么意思!找揍是吧?!”张扬一把掐住男生的脖子,将他按到墙柱上,吼起来,“你再问一句试试?!你试试!” 一旁经过的人投来惊恐的注目礼。 陈柏然正在教室里扫地,听到张扬的吼声冲出来,抱着他的胳膊用尽全力往后拽,终于将他的手从男生脖子上拽开。 男生大口喘着气,脸色却依然是木然的。 “滚!”张扬指着他的鼻子吼。 男生背着书包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朝白鹭道:“帮我给他带声好。” - 带声好。 独自乘坐公交回家的路上,白鹭终于不用再背书,却满脑子都是男生那句“帮我给他带声好”。 该如何给失去了右腿的颜一行带声好? 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表情? 白鹭怕自己刚出口就是狼狈的哽咽,面对颜一行,变成个只会哭,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废物。他发过誓的,不会再在颜一行面前哭了。 不过他又怎么不是废物呢。意外发生后,他同颜一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总在逃避,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 下了车,白鹭想,要不就真的去带个好。 “好什么?” 假使颜一行这样问他,他又该怎么回答。 好什么。是腿残疾了好,还是没去学校参加考试好,还是往后再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好。 冬风凌冽,利刀似的刮过脸。 不能再想下去了。 白鹭甩甩头,觉得胸口上不来气,用力喘几口,背后这时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鹭?” 白鹭一怔,回头看,对上何红的眼睛。 颜一行与之相像的眼睛。温柔又包容的眼神。 白鹭盯着何红的眼睛看,恍惚间脑中冒出具体的对照。他过去怎么没有发现呢。颜一行和他妈妈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看他时的眼神温柔又包容。 可往后他都承不住这份温柔和包容了。他配不上。 他低下头去,嘴里喊:“何阿姨。” “今天放学这么早啊?” “放假了。” “……哦,我都忘了,该放寒假了。” 白鹭应了声,细听却发现何红的嗓音变了,原本清甜的声音带了丝沙哑。 白鹭在那丝确切的沙哑中品尝到了命运弄人的苦味,预感眼尾又要红,咬紧后槽牙,再抬头时,说:“阿姨,颜一行在家吗?我想去看看他。” 第24章 何红点头,“在的。”说完像是发觉了他眼底藏着的泪,受了触动,眼尾也跟着红。 再说下去,两人要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着哭。 白鹭迅速埋下头,迈开了步子,“那我找他去了。” “好。”何红应了声,一边追着白鹭的脚步,一边说,“你先去。我去买些菜。我记得你最爱吃糖醋排骨,在酒店吃饭总点那道菜,你妈偏烧不好。今天阿姨来烧,等会儿在阿姨家吃饭。一行看到你来,一定会开心的。” 说完带了些喘,像是终于把什么重要的话交代了,肩膀垮下来一些,口中热融融的白气消散在空气中。 白鹭却丧失了大半去见颜一行的勇气。 他还配吃什么糖醋排骨,他就该把自己的右腿剁下来交给何红,做成糖醋排骨。 “……” 白鹭紧抿着嘴点头,趁着勇气还没全消散,转身只顾埋头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越走越怕,最后拔腿跑起来。 第17章 颜一行家门口铺了块铁板做成的斜坡。 白鹭站定在门前,扶着墙低下头,大口大口喘气,盯着那坡看了会儿,想明白那是给颜一行推轮椅用的,当头像被浇了盆冰水,不敢再动作。 何红会把钥匙放一把在门口的君子兰花盆底下。搬来新家一年多,白鹭无数次不请自来,翻开花盆取了钥匙,开颜一行家的门,熟络得像是自家。 这次白鹭没去翻钥匙,他呆站在门口,许久,明确感受到身体里积蓄起的勇气在寒风中彻底消失了。 他退开几步,透过厨房半开的窗户看屋子里,只能看到客厅餐桌的一角。 没看到颜一行。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他又走回到门口,抬起手,想敲门,紧接着想到颜一行的腿,不方便走来开门,触电般将手放下。 他转身要走,这时却听身后有了动静。 他怔了怔,回头去看,却见屋门开了,颜一行手握着门把,坐在轮椅里,也正看着他。 白鹭盯着颜一行的眼睛看,那双和何红相像的眼睛,仍然在其中看到了温柔和包容,难受得心绞痛。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要来。”颜一行说。平静的语气和过往没有任何分别,像是今晚睡一觉,明天他的腿还会长出来。 白鹭却觉得自己好像不会走路了,定在原地。 他发过誓的,再也不会在颜一行面前哭了,于是他只能在心里哭。他的指甲又死死抵着掌心,手上的疼痛却并没能转移心里的痛。 “颜一行,要不你骂我几句。”许久,他声音颤抖地开口,“趁你妈还没回来,骂我两句。不然我进不了这个门。” “骂你什么?”颜一行问。 “什么都好。只要把你心里对我的恨骂出来。” “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你的腿才会变成这样。” “不是你,是那辆卡车。” “是我。当时是我非要去厂里的。” “你只是担心你爸,并没有错。” “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救我……” “那也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可我……” “我不恨你。” “……” 白鹭上牙咬紧下唇,望着颜一行。 你不恨我,可我恨我自己。恨我过去是个没心没肺不知感恩的蠢货,恨你不计回报对我那么好,结果换来这样的下场。 颜一行最终也没骂白鹭一句,白鹭踏进颜一行家门的这一刻,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 何红做的糖醋排骨确实比陆月琴做的好吃,没有焦糊味,酸甜适中。 白鹭咀嚼着肉香,努力尝试品尝出其中美妙的滋味,结果事与愿违。 自从颜一行出事后,白鹭再没吃过肉了,糖醋排骨浓烈的酸甜味过去,肉味溢出时,那粒总在梦中纠缠着白鹭的小肉团,当下纵使白天,也明晃晃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灰白的皮肉组织,带着血丝。小小一块,原本属于颜一行身体的一部分。 白鹭陡然弯下腰去,捂住嘴“呕”的一声,食物全吐在了他手里。 他匆忙冲进厨房,跪在地上对着垃圾桶一阵干呕。 何红紧张地跟过来,拍着他的背问有没有事。 白鹭用干净的那只手冲她摆手,嘴里说不出话,收回手的刹那,被何红轻轻握住,翻开掌心看。 “手怎么受伤了?” 白鹭一愣,慌张抽回手,从地上站起来,走去水池将脸和手洗干净。 “不小心摔的。” “当心啊。” “……嗯。”白鹭低垂着头,继续冲了会儿手,又俯身下去洗了把脸,趁着洗脸的片刻,他终于能让不小心掉下来的泪,混着清水流一会儿了。 他老是控制不住哭。过去十五年,他从未发现自己原来那么能哭。从始至终,不见颜一行流一滴泪,像是颜一行的眼泪留给了他来流。 抹去脸上的水迹,他回过身来,却发现背后站了不止何红一个。颜一行也在厨房门口。 白鹭看着他坐在轮椅里看自己的模样,眼睛又有些不对劲了,连忙在桌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拍在脸上,仰起头边擦边说:“阿姨,其实有件事,我想向你坦白的。” 何红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缓缓开口:“……什么?” “颜一行的腿是……” “别说了。”颜一行打断他,“出来。” 白鹭将纸巾从脸上摘下来,攥着纸巾,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我要说完。” “出来。”颜一行加重了语气。 “……”白鹭低下头,“求你让我说完。” “出来。”颜一行说了第三遍,幽黑的眸子里有白鹭过去不曾见过的情绪。 “……”白鹭定在原地看他片刻,红着眼睛转向何红,“阿姨,对不起。” 何红张了张嘴,最后手搭在他肩头,拍了拍,“没事的。听一行的,出去吧。” 颜一行率先推着轮椅走了。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白鹭跟在他身后,看他推动轮椅的手,随他一直到了卧室。 颜一行伸手关卧室的门前,同站在客厅的何红对视了眼,何红摸了摸眼角,朝他点了下头。 颜一行关了门,朝背后的白鹭说:“推我去书房。” 白鹭怔了怔,伸出手来,握住轮椅把手,推动了轮椅。 轮子滚过木地板,发出隆隆的响动,脚底跟着地板微微震颤,白鹭的心也跟着震颤。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颜一行推轮椅,推行时的阻力比他想象中小些,可推行出的每一步,都像在他的痛觉神经上碾过一道车辙。 往后余生,颜一行都需要一个人给他推轮椅了。这会儿是何红,以后呢? 等他们长大,颜一行会很快找到一个心甘情愿为他推轮椅的女朋友吗? 白鹭恍惚想着,身前的人开口了。 “人总会有些秘密。” 白鹭停下来,顺着颜一行的目光看过去,在书架隐蔽的一角,看到了一个透明收纳盒,盒子里有加湿器,有小型风扇,有补光灯,有湿度计、温度计,种着一株植物。 过去他从未在颜一行家见过这株植物。也可能是他从未留意颜一行书房里的布置。 白鹭走到书架前,对着那正开着白花的植物看,很快看出那花朵的模样像是振翅飞翔的白鹭。 是白鹭花啊。 白鹭呆呆地望着那白花,这时背后响起声音,“有时候把秘密说出来,并不是件好事。” 白鹭回头,看向颜一行。 “就像这盆花。你不喜欢白鹭花,我喜欢。三年级去植物园,我把种子带回家,没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说了你会不高兴。有些事,不说比说开更好。” “可你只是养一盆花,这算什么秘密……” “我说过了,是我自己的选择。”颜一行看着他,“而且,就算你告诉大人,我的腿是因为你残疾的,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 自颜一行口中说出“残疾”两个字时,白鹭觉得心猛然落进一个黑洞,没有底,只是一直往下坠。 他的手微微发抖,缓慢攥起来,却听颜一行又问:“刚才为什么会吐?” 白鹭抿着嘴没做声。他自然是不肯说原因的。 “身体不舒服?” 白鹭摇晃了下头,用低弱的声音回:“没有。” “你瘦了很多。” 你也瘦了很多,难道你自己没发现么。白鹭在心中说。 “初三,你会回学校吗?” “会。” “阿姨会陪你去学校吗?” “嗯。” “能不能让我试试?”白鹭喉间哽了哽,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声音轻颤,“我来给你推……推轮椅。我可以……照顾你。” “照顾一个残疾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第25章 别说自己是残疾人! 白鹭在心中呐喊。 求你别说!! 可出口却是,“我知道不简单,我可以学!” 他走近一步,眼角又有些红了。他希望颜一行不会看出来,低下头,攥住颜一行的手。 “现在也放假了,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先看阿姨是怎么照顾你的,我……” 颜一行打断他,“会浪费你很多时间。你不如把这些时间放在读书上。” 顿了顿,他说,“我听陈柏然说,你这次考试进步很大。” 白鹭愣了愣,“……你跟他有联系?” “嗯。”颜一行说,“他几乎每天发消息来。我就问起你。” “……”白鹭怔了片刻,缓缓松开他的手。 陈柏然跟颜一行认识不过两年,在颜一行出事后都会锲而不舍地发消息,询问情况,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躲起来做了那么久的缩头乌龟。 他躲过了颜一行在医院中度过的最痛苦难熬的时光,说服自己在医院也帮不上忙,就那么卑鄙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忏悔。 “所以,你成绩好不容易提高了,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的腿就算有你的照顾,也不可能……” “什么叫浪费。” 别再逃避下去了。白鹭。不要跟着颜一行的话给自己逃跑的借口。 “照顾你怎么能叫浪费时间。”白鹭沉沉喘了口气,“你不让我告诉阿姨,你的腿是因为我断的,可以,作为交换,让我照顾你。” “……”颜一行抿着唇,许久,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那我弄断自己的腿还你。” “……那也接不到我的腿上,有什么意义?” “起码我良心过得去。” “真的?断了腿,你的良心就过得去?” “……” 假的。过不去。 这辈子都过不去。 白鹭又攥紧了拳头,“你擅自救了我,我擅自照顾你。这样才公平。” “……”颜一行垂头沉默了一阵,知道他倔,不再试图说服他,视线从他的脸转向手,“痛不痛?” 白鹭浑身一颤,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掌。 当下颜一行的问话,与彼时被压在卡车下的声音重叠,像坏掉的播音喇叭,在白鹭脑中震荡开。 ——“白鹭,痛不痛。” 他将手收到背后,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痛。” 他不痛。 最可恨的就是,他一点都不痛。 痛的分明是颜一行。就算他把自己的手掌抠烂,也不及颜一行那天痛的千分之一,可颜一行偏偏要问他,痛不痛。 他哪有资格痛…… “一双能画画的手,别再折磨它了。” “……” 白鹭转身推开书房的门。 “我明天会来的。接下来这两个月,我每天都会来的。我说到做到。” 说完陡然想起那个和颜一行同班,终于考了年级第一的男生,停在了门口。白鹭想起男生空洞的眼神。 “你……” “什么?” 算了。白鹭最终还是没能帮男生带个好,匆匆关上门。 第18章 第二天白鹭起了个大早。陆月琴看他要出门,问他要去哪里,白鹭说了实话。 陆月琴呆愣地望着他,“去何阿姨家做什么?” “去跟何阿姨学,该怎么照顾颜一行。”白鹭顿了顿,补充道,“我要照顾颜一行一辈子。” “……你疯了!胡说什么?!” 急火令陆月琴的声音变得不平稳,下意识又要拔高嗓门,可面对白鹭苍白瘦削的脸,她忍下来了。 “你怎么照顾一行一辈子?就算他的腿是因为你没的,你也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不现实,你还小,以后你们的路都还……” “除非将来颜一行过得比我好,不然我就要照顾他。” “有何阿姨在,我也会帮忙,一行根本不需要你的照顾,你去了也多余!你就非要去添乱,非要钻这个牛角尖?” 白鹭沉默了片刻,说:“不钻这个牛角尖,我就总想把腿断了赔给颜一行。” “……”陆月琴满眼震惊,双唇颤抖,但没有大喊大叫。她也学会把痛苦收敛起来了,她的外放与泼辣,被突然降临的意外没收走了。 “就算你把腿断了,一行的腿也回不来,有什么意义?” “颜一行也是这么说的。”白鹭看向她,“没意义。所以我用有意义的方式来赎罪,让我的良心好受些。” “……” 陆月琴意识到白鹭确实变了。 过去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傻儿子,似乎被那辆倾倒的卡车压死了。 如今站在她眼前的这个,是一个吃不了丁点肉,整日沉默寡言,一旦开口,就是“赎罪”,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把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苦瓜。 “我去了。不用等我回来吃饭。” 白鹭说完,开门正欲走,陆月琴叫住他。 “我做了粥。原本想送去的,既然你要去,那带去和一行一起吃。”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手里拎了餐盒。 “多吃点……好么?你这会儿瘦成什么样了,何阿姨和颜一行见了也会难过的。” 白鹭沉默地接过餐盒,点了下头,推门出去。 - 到了颜一行家,白鹭还没敲门,门就开了。何红立在门口,看了眼他手里的餐盒,转而看向他,脸上是为难的神情。 “白鹭,一行昨天跟我说了。你……” 白鹭低声打断她,“阿姨,让我进去吧。” 何红眼睛又红了,望了白鹭片刻,无声地侧身让出路。 白鹭将餐盒摆在桌上,回头冲何红道:“我妈做了营养粥。我想和颜一行一起吃,可以吗?” “……好。”何红点头,关上门,“我去拿两个碗来。” “颜一行在卧室吗?” “在,他还没起。我现在去喊他。” “我去吧。” 白鹭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房门,旋开把手推门进了去。 颜一行坐在床边,正准备穿睡裤,遮光窗帘露出一条缝,缝里透出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就照在颜一行的两条腿上。白净的,修长的,然而残缺的。 颜一行抬眼望见白鹭,停下了手。 白鹭和上门,缓缓走近,眼睛盯着颜一行那剩半截的腿。 当下他才第一次真真正正看清颜一行被截断的腿余下的模样。 他在床边坐下,未经颜一行同意便伸出手,轻轻覆在那残肢上。 新长出的皮肤组织,是硬韧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和周围自出生起便陪伴了颜一行十五年的皮肤很不一样。 是骨血重塑后的样子。 “现在还会痛么?” “……”颜一行低垂着头,摇了摇,问,“是不是很丑?” “你这么帅,怎么会丑。” “我说腿。” “不丑。” 白鹭吸了吸鼻子,用力眨眨眼,警告自己绝不能哭。 “因为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这么帅,所以它也很帅。” “你现在承认我帅了。” “嗯。”白鹭点头,“以前是嫉妒你,所以装瞎。” 他抬起头来,试图冲颜一行笑一笑,但眼角稍一用力,似乎要逼出透明的液质来,于是连忙收起笑,只是出神地望着颜一行的脸。 以前他是真的瞎,在那些女生夸颜一行如何好看时,竟不以为然。 就算颜一行失去了右腿,往后还是会一如既往有女生喜欢他的吧? 既然是喜欢的,那也会心甘情愿照顾颜一行的生活起居的吧? 可到时他又该以什么身份陪伴在颜一行左右? 白鹭默默想着,问:“要帮你穿裤子么?” “我自己可以。”颜一行抬起左脚,穿套上裤子,倚靠着床沿站起身。 他的身姿依然是挺拔的,只剩下支撑身体的左腿,站着更像一棵松柏了。穿上睡裤,扶着床沿一蹦一挪到轮椅前,反身坐下来。在他准备推动轮椅的前一刻,白鹭握住了车把。 “我推你吧。” 颜一行没说话,直到白鹭推他到门口,开门的前一刻,他才开口。 “你觉得我可怜么?” “……”白鹭张了张嘴,泪却比声音更快地掉出来。他匆忙低头抹去泪,想着好在颜一行背对自己,不会看到他哭,不然他发的誓,就践行了不过半年。 他重而缓地呼气,吐气,终于压下快从喉咙里翻出来的哽咽,说:“不觉得。” 颜一行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低声问:“真的?” “真的。”白鹭按住胸口,平复情绪,“当初紫龙瞎了眼,我也没觉得他可怜。我只是替他难过。我知道他足够强的,就算瞎了眼,也能好好活下去。你也是。” 第26章 数十秒的死寂后,颜一行的声音响起。 “不要可怜我。” “……好。” “我饿了。”颜一行推动轮椅,“阿姨煮的粥,比她做的菜好吃得多。” - 如颜一行所说,陆月琴煮的营养粥确实比她做的菜好吃得多,起码吃了不会食物中毒。 然而白鹭当下吃得下会让他食物中毒的豆角,却没法吃下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 中午,何红将糖醋排骨夹到白鹭碗里后,白鹭意识到自己其实不该留下。 无法,白鹭只能将排骨夹到碗边,用一筷子青菜遮盖住,挑上面的青菜吃。 直到吃完半碗米饭,他感受到一旁的注视,扭头去看,正对上颜一行幽深的眸子。 白鹭像个被抓现行的贼,慌张地将视线转回碗里,挑起稀稀拉拉几粒米饭塞进嘴里,不安地咀嚼。 如果颜一行得知他无法吃肉的原因,会是什么心情?一定会很受伤吧,他身体的灾痛,竟成为他避之不及的恐惧。 白鹭越是这样想,脸色越发差。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吞下同样苍白的白米饭,咽下时,本该尝到的甜味,成了喉间散不去的苦。 扭头去看颜一行,那双像要将他洞穿的眸子终于落在自己碗里。白鹭偷偷看颜一行吃饭,吃的也不多,排骨也是一块也没吃。 他这才想起,作为患者,颜一行饮食该清淡才对。那么,何红的糖醋排骨完完全全是为他一个人做的了。 白鹭认定自己是个十足的罪人。 吃过饭,白鹭提出想帮何红一起洗碗,何红答应了,却不是真要白鹭帮什么忙,趁着洗碗的机会,开口都是准备了许久,关怀问询的话。 “白鹭,我看你瘦了许多,中午也没好好吃饭……是因为一行吗?” 白鹭没做声,觉得自己是只配待在阴沟里的老鼠,却被提住尾巴,倒吊着拎到太阳下。 “你跟一行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他变成这样,阿姨知道你一定很难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一行得面对,我们也得面对。” 和陆月琴相差无几的安慰。白鹭想,然而他与颜一行的处境却天差地别。 颜一行变成现在这样,何红还能舍下伤悲,给予他安慰,这份柔软的慈悲和宽宏大度更令他无地自容。 “真的,你不要太难过了,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看到你至少没受伤,还好好的,阿姨只觉得庆幸。一行受伤是他的命,你健康,也是你的命,何况你们都还小,以后……” 白鹭终于承受不住,打断她,“我的命就是以后形影不离地照顾颜一行。我的腿当他的腿用。阿姨你别说了。” “……”何红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少的白鹭,神情严肃,以如此郑重的口吻,说他往后的命就是照顾一行,她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不安。 何红想起颜一行蹲在阳台上种下白鹭花种子的那个午后,她端详儿子真挚投入的双眼,在其中看到他对一株植物寄托的爱意。 也想起白鹭花没能熬过寒冬,枯萎死亡的那天,颜一行沉默地盯着花朵,许久,抬起头来,冲她道:“明年春天,可以带我去植物园吗?我想再买一株白鹭花。” 一直到如今,为了让这种娇气脆弱的植物花期更长久些,不断尝试,固执地付出努力。 记忆中那些细枝末节的片段,那些她忽略的,无法忽略的,如同拼图,一片片拼出完整的轮廓。 清晰一些,更清晰一些。 那个无端要留长发的决定,那场愿望是去湿地公园看白鹭的生日宴,那个终日捧着篮球,晒到脱皮也不停歇的盛夏,还有那块差点抹了别人脖子,也差点抹杀了她儿子未来的碎玻璃。 那些颜一行不曾向她用言语说明,在行动上却也从未遮掩过的心迹,此刻,当白鹭说他愿放弃本可以轻松过活的人生,要照顾颜一行一辈子,何红已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 两兄弟间过分紧密的羁绊,并不寻常。 第19章 然而多次像喊口号一样宣称说要照顾颜一行,真当两人共处一室时,白鹭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真正能为颜一行做的并不多。 颜一行的书桌已经换成了可调节高度的书桌和椅子,书桌旁的墙上也加装了扶手,方便颜一行起身时借力。 白鹭去洗手间时,看到淋浴间还摆了带防滑脚垫的折叠浴凳。马桶旁也装了扶手。 何红从来都是个设身处地为颜一行着想的好母亲,灾难的海啸平息后,她的坚强与智慧,对颜一行细致入微的关爱,体现在这个新家的角角落落。 白鹭很难想象,他躲藏的这段日子,何红和颜一行在这个家中,度过了怎样的日日夜夜。 重坐到书桌前,颜一行问:“你有没有把作业带来?” 一句话,将白鹭拉回到意外发生前的那些日日夜夜。 白鹭恍惚以为,他的噩梦醒了。然而回归现实,他意识到,原来他来到颜一行家,不仅帮不了颜一行什么忙,颜一行还得主动辅导他功课。这一点倒的确和意外发生前一样。 白鹭摇头,带着挫败,“没带。”顿了顿,问,“这段时间,你在家自学吗?” 见颜一行点头,他又问:“感觉怎么样?” 颜一行说:“和在学校没什么差别。” 白鹭抿着唇点了下头,心想,颜一行还是那个颜一行。 “对了,我想清楚以后想做什么了。”白鹭说,“我不想当钢铁侠了。” 颜一行看着他,“那做什么?” “做医生。我要跟你抢饭碗了。”白鹭吸了吸鼻子,“哦,对了,张扬是不是也想当医生来着。他现在挺努力的。我也会努力的。” 颜一行沉默片刻,问:“为什么想当医生?” “……” 因为想做出能帮助你走路的义肢。像英森博士帮钢铁侠制作战衣那样。 白鹭没说话,思考该如何解释这份当下看来不切实际,并且一厢情愿的野心,这时门外传来何红与陌生女人的对话。 “……他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求求你!” “当初要打官司的人是他啊!弄断了我儿子的腿,还想要赔偿……这是知道错了吗?!” “他傻啊!他就是不肯撤诉!这官司我们明明打不起的啊!” “已经走到这一步,警察那也已经立案,这官司不可能说不打就不打……” 听到这,白鹭已经猜到陌生女人的身份。 他仿若做梦一般,站起身,缓慢挪出脚,绕过颜一行出了书房。他一步步走到客厅,看到了何红扶着门的背影,还有门外匍匐在地的女人。 两人都没意识到白鹭的存在,何红还在说着,扶着门的手止不住颤抖。 “我们……是有错,当初没给你好好培训,等劳动仲裁结果下来,判赔你多少,我们不会少给你。但那个弄断了我儿子腿的人,他一定要坐牢。他得付出应付的代价。” “求求你……他不能坐牢啊!求求你放过他吧!” 女人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哀求着。 无理的请求,因为她过于卑微的姿态,令何红感到悲哀,无法燃起怒火。 “你别再来了……” 何红作势要关门,女人哭嚎着扒住门框,站起身时,透过门缝,看到了何红背后的白鹭。 “孩子!对不起啊!求求你……求求你……” 何红惊诧地扭头,对上白鹭无措的双眼。女工趁势冲进来,却越过了何红和白鹭。擦肩而过的刹那,白鹭追着她的身影,直到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颜一行的轮椅旁。 女人试图抱住颜一行虚空的右腿,最后只抓住了一截裤腿。她愣了愣,之后更深地低下头去,额头磕在地砖上,嘴里一遍又一遍,说着同一句乞求的话。 何红站在门旁,双手捂住嘴,眼泪簌簌流。 白鹭第一次见到这个被针扎穿手指的女工。据说她不过三十岁左右。这样的年纪,抓着颜一行裤腿的手却粗糙苍老得像是已步入暮年。 这是一双曾经干过数年农活的手,在来到这座南方小镇,找到机绣厂女工的工作前,这双手曾灌溉出无数生机勃勃的瓜果蔬菜。 可对女工而言,驾驭机器比驾驭牛马更需要经验,挑选善良可靠的男人,也比挑选健康茁壮的猪崽更需要智慧和运气。 总之,那根细长的钢针穿透了她的手指,那个嗜赌的男人卑鄙的贪欲,穿透了她的人生的同时,也穿透了白鹭和颜一行的人生。 女工的手指如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那个嗜赌的男人也或许有天会悔改,可颜一行的腿,永远回不来了。 白鹭又想为无辜的颜一行流下眼泪,可他一直记着自己发过的誓,于是去掐手掌心,接着又想到颜一行的劝解,让他别再折磨这双会画画的手。 那他该怎么办呢。 在这无从指责怪罪,却要面对痛苦如海啸般扑来的时刻,他该如何发泄心中迅速积蓄起的悔恨。 第27章 白鹭猛地迈出步子,用尽全力,将女工从地上抓起来,迫使她面对自己发红的眼。 “别碰他!” 女人却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求求你……” “出去!”白鹭用力拽着她,将她拖到门口,“别再来了!” “求求你……” “求谁都不如求自己!” 压抑的恨决了堤,一股脑倾泻出来。白鹭无法遏制嘶吼。 “求求你自己吧!清醒一点!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的错!今天该来这下跪的人,到底是谁!是你!是我!还是那个狗杂碎!” 他将女人一把推出去,狠狠摔上门,回头对上何红泪流满面的脸,死死咬紧牙,不让泪跟着一起落下,转头再看颜一行,后者默默推着轮椅回了书房。 白鹭跟到书房,看颜一行望白鹭花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问:“你恨她吗?” 颜一行知道他在说谁,不假思索地回:“不恨。”顿了顿,说,“她也是受害者。” “那你恨那个赌鬼吗?” 颜一行摇头。 “……为什么?”白鹭问。 “没意义。恨他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我的心情糟糕。法律会让他付出代价。” 颜一行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鹭。 “那你恨他吗?” “恨。”白鹭坦白,“我没你那么大度。我恨不得杀了他。畜生不如的渣滓……” “那你还恨自己么?”颜一行打断道。 “……”白鹭呆望住他。 “不是你的错。我跟你说过的。无论是跟你去厂里,还是救你,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 白鹭又控制不住掐紧掌心的伤口。 即使颜一行劝慰他千百遍,他也做不到释怀。 他怎么能不付出丁点代价,真把自己当做无辜的局外人。 - 晚饭时,何红没再给白鹭夹肉,在她和颜一行有意无意投来的注视下,白鹭靠着两个素菜吃了半碗饭。 吃过晚饭,白鹭说想住在颜一行家,何红望向他的眼神与往日不同,令他困惑,但很快用他熟悉的温柔口吻说了好。 晚上洗澡,白鹭总算找到能帮颜一行的地方。 颜一行洗澡的半小时是何红最担忧的时刻,然而颜一行不允许她进入浴室,出于一个再过两年就将成年的男人微妙的自尊和羞耻。 然而,当白鹭提出帮助颜一行洗澡时,颜一行那出于微妙的自尊和羞耻的拒绝却不成立了。 “都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白鹭说出这一句时,颜一行脸上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何红反倒愣怔得更明显。 何红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在友情与爱情,暧昧与勘破间游走的谜语人,是她的儿子颜一行。白鹭是看不清谜面的那个。 何红望向儿子,后者眼神并未回避,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 而看不清谜面的少年,仍在说着令两人心神不宁的话。 “我们以前又不是没一起洗过。算我求你,让我帮你……” 何红退开了两步。 “一行……白鹭是真想帮你,你让他试试吧。”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却不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 “白鹭,辛苦你。” 颜一行抿着唇,沉默地望着她,双耳已然泛红,努力维持住往常的神色。 “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何红从卫生间里退出来,带上门前,望向白鹭,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匆匆和上门。 两人的声音隔着门还是依稀能听见。 “你能自己脱衣服吗?要我帮你吗?” “……” 何红靠着门闭上眼,手捧在心口,沉沉缓了口气。 她不知道该如何让遭遇厄运的儿子拥有幸福,但她知道,不该阻止儿子尝试靠近幸福。 如此想着,她远离了那扇门后的世界。 第20章 浴室里,水雾氤氲。 白鹭问完是否需要帮助脱衣服后,颜一行很快说了不需要。他解了扣子脱下上衣,脱裤子时,手停顿了数秒,还是直起身来。 “出去吧。” “……为什么?”隔着雾气,白鹭的眼神湿漉漉的。 好一会儿,没等来颜一行的回答,他低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吧。” “你的手。”颜一行说,“沾水没事么?” 白鹭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道无足轻重的小口子刺在他眼前,像个笑脸,却更像嘲笑,嘲笑他过去对颜一行所有的忽视和抗拒。 谁会把真心喂给不明事理的白眼狼。颜一行会。即使自己当下变成这般模样,对待他仍然像过去那样,事无巨细。 “已经快好了。沾水完全没问题的,浸在水里泡一个小时都没事。” “它早该好了。” “……”白鹭低垂着头,知道颜一行说的没错。 干些伤害自己,却无法帮到颜一行的事,的确很蠢。 安静许久,他说:“可如果你不让我帮你,我还是会干蠢事。我没有同情你。真的。我只是想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好受些。如果你也希望我能好受些,求你让我做点什么。” “……”颜一行若有似无地吐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脱裤子。 白鹭悬着的心放下了,上前一步。 再度近距离看到颜一行残缺的右腿,心痛的感觉依旧强烈。 浴霸灼灼地热着他的背,像在炙烤他的良心。 眼见颜一行握着墙上的扶手起身,白鹭连忙帮着撑住他的背,觉察他微微侧身避开,白鹭更近地挨过去。 温热的水溅到衣服上,白鹭低头看了眼,退回水池旁,三下五除二,直接扒光衣服,站进了淋浴间。 浴霸和热水带来的暖并不足以抵挡冬夜的寒,白鹭忍不住微微打颤,但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挂一丝的颜一行。 两个少年怀着各自迥然的心事,审视眼前人较半年前颀长却瘦削许多的身体。 片刻的沉默,颜一行率先移开了视线,面对向墙,垂头不看他,任由水流漫过头发丝,遮盖住双眼,流淌遍全身,握着扶手的手紧了又紧,终于,伸出另只手来,关了淋浴。 “出去吧,太挤了。”顿了顿,又说,“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叫你。” 白鹭在他说完话的片刻,打开了淋浴。热水又浇下来。 “别关,关久了出水就凉了,你别洗感冒了。” 看到热水再度浸润颜一行乌黑的头发,热气流过皮肤,冒起白色的蒸汽,他依了颜一行的话,退到淋浴间外。 “行,我就在这,你要帮忙就喊我。” “你先把衣服穿起来。”颜一行看他一眼,转回来,“也别冷到了。” “没事。穿着衣服等会儿帮你不方便,而且已经湿了。” 颜一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倚靠住墙壁,转身去按洗发露。还没按下,白鹭就迈进脚来,迅速帮他按了些许,抹到他的发梢。 颜一行怔了怔,抬眼看他。白鹭急忙收回身去,生怕颜一行又说淋浴间里挤。 “……”颜一行偏过头去,一手握着扶手稳住身体,另只手揉搓泡沫。 闭起眼,不过几秒,指尖触到两根试探着上前,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紧接着是白鹭的声音,“还是让我帮你洗吧。” “……”颜一行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背后陡然响起一声喷嚏。 伴随着喷嚏,白鹭的鼻尖磕在他的蝴蝶骨上,没再移开,头靠在他的背上,嘴里是央求的话,“算我求你了。” 颜一行绷紧了身子,紧攥着扶手的五指松开了,“别洗到我眼睛里。” 白鹭立即挨近过来,前胸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我一定会小心的。” 随即伸过两只手来,“你转过来,这样好洗。慢点。小心滑。” 颜一行转过身来,半低着头,闭上眼,任由白鹭的指尖带着白色滑腻的温软泡沫,穿过他的头发,指甲稍稍刮过耳朵,带起一阵轻轻的痒。 白鹭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时刻关注着颜一行的眼睛,眼看泡沫要淌下颜一行的眼睛,马上伸手帮他抹了去,看到颜一行偏开头避了避,又紧张地收回手。 "怎么?戳到你眼睛了?" “……”颜一行抿着嘴摇了下头。 “……没有就好。”白鹭将动作放更缓,仔细地帮他将头发捋向后,另只手拿起淋浴头,“冲水了。” 见颜一行点头,才将水淋向他,一边冲,一边谨记着他刚才说的,不要洗到他的眼睛里,于是用手贴在他额前,隔开水。 颜一行紧握着扶手,另只手垂在身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无法做任何动作,混着水声,默数自己愈发快的心跳。 他的左腿因为过于紧绷的站姿站到发酸,甚至发麻,直到白鹭将沾着沐浴露的手覆在他腿上,他猛地睁开眼,低头见白鹭正蹲着,俯身仔细地帮他打泡沫。 第28章 颜一行脸霎时涨红了。 他见不得光的遐想在这逼仄的淋浴间里一览无遗。但凡白鹭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叫做“耻”的情绪却在体内轰然坍圮,瞬间压垮他年少的伪装。 他紧抓着扶手的五指发白,除却那截手指,其余地方越来越红。 白鹭一丝不苟地帮颜一行搓完左腿,抬手擦了擦额头,丁点泡沫沾在头发丝上,也全然不觉,满心满眼都是面前那截残肢,缓慢地伸手,心中苦涩随着蒸腾的水汽漫开,头顶却传来颜一行闷闷的声音。 “……起来。” 白鹭忍着难过仰起头来,对上颜一行发红的脸,两人都愣怔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 颜一行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恼羞成怒,脱口而出的字词分明是唾弃自己的剖白,转头却成了伤害白鹭的利刃。 “很恶心。” 白鹭明显呆住了两秒,手颤颤缓缓地收了回来。 恢复理智的颜一行却继续说着:“你这样帮我洗澡,我觉得恶心。” 颜一行很清楚,这样的话会让白鹭受伤,可他快演不下去了。 头脑从没这么混乱过。年少的心事比白纸黑字,可以套公式的数学题难解得多。 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刻,接受白鹭照顾的同时,残缺的身体却在与本能的欲望交战,节节败溃。 他的爱欲在洁白泡沫冲洗下显露出原始的面目,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自己看起来如此卑劣。 他也会害怕,怕白鹭会在某个时刻恍然醒悟,扯下朋友的遮羞布,捅破友谊的窗户纸,面对他无法自持的感情,表现出厌恶或鄙夷。 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于是只能仓促说些明知会给白鹭带来伤痛的话,试图让白鹭离自己远些。 可他很快发现白鹭眼睛红了。白鹭已经很努力不让他看出来了,很快低下头去,垂着头站起身,说对不起时也眼神躲闪着不看他。 “那、那我先出去。”声音都是颤抖的。 颜一行下意识伸出手,拉住白鹭的手腕,道歉的话就在嘴边,下一秒却如同被烫到般,迅速收回了手。木僵的左脚因为这一拉扯失去支撑力,晃了晃,差点摔倒。 白鹭连忙扶住他,掌心烫在他的胳膊上,又勾动本能的悸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出去,别再让我重复了。” “……我现在就出去……站门口行吗?还是你要我到浴室外面去?” 白鹭说着拉开淋浴间的门,身上沾到泡沫也顾不得擦,低头穿套上衣服,双手紧攥在一起,摆在身前,慌张地站在那,等待着颜一行开口,决定他的去留。 热水浇着颜一行的脸。 白鹭定定地看他闭紧双眼,将自己没在水里,却迟迟不说话。白鹭收回目光,失魂落魄地拉开浴室门,之后轻轻带上。 第21章 独自洗澡的确比有个人帮着洗吃力得多,颜一行在清洁残肢时这样想,瘢痕阻碍了神经信号的传递,手摸过,残肢只有微弱的触觉,像是隔了层什么。 可健康的左腿上,白鹭留下的触感经久不散。 颜一行手抵在调温的开关上,停顿几秒,拧到冷水的位置。即使感冒发烧引起身体炎症,起码能捱过当下不可言说的难耐。 半小时后,颜一行关停了花洒,从淋浴间出来,擦身的片刻,浴室门敲响了。 白鹭隔着门询问:“我能进来了吗?” 为了能让颜一行听到,他的声音并不轻,又因为心有余悸,尾音带着颤。 他一直守在门外,仔细听里面有没有异样的响动,并且苦苦思索自己到底做错了哪一步,引起颜一行的恶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听颜一行用冷淡的声音回:“等会儿。” 心情更为沉重,如坠深渊。 白鹭背过身去,倚靠住门,低垂下头,盯着自己健全的右腿愣神。 颜一行态度的转变,就算傻子也能觉察。可白鹭不明白。 小时候,他们不是没在一起洗过澡。追溯到幼儿园,他们两个坐在大而长的红色塑料盆里,洗澡时更是腿挨着腿,背贴着背。 可当下,为什么他给颜一行洗澡,颜一行就会觉得恶心…… 或许是颜一行不希望他多看自己残缺的右腿。 或许是颜一行不希望被衬托得像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废人。 又或许,颜一行真讨厌他了,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令颜一行觉得假惺惺,觉得恶心。 可白鹭也知道,颜一行不是这样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白鹭自嘲地想,他的语文确实还得提高,做不了什么有难度的阅读理解。 又忍不住想去掐那道疤了,最终在动手前停下来。 一旁传来何红的声音:“白鹭,怎么在外面?” 白鹭惊了惊,抬头去看,立正身子的片刻,背后也有了响动。 来不及向何红解释,白鹭转回身去,对上颜一行的眼睛,窘促地调开目光。 颜一行看在眼里,太阳穴的位置一阵痛,转头去看何红,面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望见那双眼中的探询,心中的耻感翻涌,无处躲藏。 如纸般单薄轻飘的年纪,即使在情绪的星河中游走亿万光年,仍然无法诉之于口,得到回应的爱恋,长久而沉默的,青涩却坚定的爱恋,沾着白色粘稠质地,在夜晚时分令他辗转难眠的爱恋,该从何说起。 这一刻,颜一行同何红分享了其中微小的一角。只是一角,已然让他年少的自尊受到十足的挑战。 “我还是习惯自己洗。”他开口道,看似无波无澜的双眼望过何红,又望向白鹭。 白鹭没说话,只是一味点头。没有任何问题。他表示理解,完全没关系。 只是点头幅度没控制好,显得颇刻意。白鹭意识到时,颜一行已经转开头去。他也停下来,没来得及委屈,先对自己感到失望。 除开洗澡,还能帮颜一行做什么?白鹭在头脑中恍惚地搜索,循着之前在电脑前枯坐的那些个不眠夜留下的记忆。 总会有的,总会有的。他会当医生,他会制作出适合颜一行的义肢,他试图安抚自己,胸口却像被更重的力量击碎了肋骨,生疼。 见颜一行要走动,他立马伸出手,像坠崖的人攀住崖边的树干,紧紧地抓住颜一行,力道之大,没吓着颜一行,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又把手松开了,收回来了。眼看着颜一行缓慢但自如地坐进轮椅,他朝后退开一步,靠住墙,目送颜一行自顾推着轮椅回了卧室。 白鹭觉得自己多余。 照顾颜一行的许诺高调得像是个笑话,为赎罪做出的努力更笨拙得像个笑话。 何红走来搭住白鹭的肩,安慰的话还未出口,白鹭先开了口。 “阿姨,我明天再来吧。”失魂落魄地走出几步,快到门口时,他转回头来,“阿姨,你做的糖醋排骨很好吃,但我改吃素了。以后不用特意给我做了。” 何红轻声问:“为什么吃素了?” 白鹭打开门,与他年龄相仿的男生将自行车踏得飞快,风一般从门前掠过。 白鹭愣在原地,眼睛追着那男生的腿,回过神来才缓缓将头摇了摇。 - 升入初三,开学报道前一晚,白鹭写了一封意见信,关于在学校的洗手间加装扶手,准备投递到校长信箱。 那天在浴室,颜一行的手从未从扶手上松开。那个扶手像是他当下能够掌控的整个世界。 顺遂的健全人往往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忽视残障人士的种种困境,白鹭过去也是一样。可现在,白鹭迫切地想为颜一行做些什么。 以前连检讨都需要颜一行逐字地教,如今写起意见信来的困难不难想象。 白鹭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对待写下的每个字,字斟句酌,抚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成语词典,确认使用的成语是否正确。他写下的每个字都发自肺腑,希望校长能采纳他的建议。 写完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白鹭心怀忐忑,将信通读过一遍,自认没问题,将信仔细地叠起来,塞进从陆月琴那要来的信封里。 要信封时,陆月琴慎重地问是做什么用,白鹭只说是装东西。陆月琴没再多问,只是吃晚饭的时候,又试图劝他吃一口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 当窗外传来鸟叫,白鹭从床上坐起身,度过辗转难眠的黑夜,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声啼叫。 俯身穿拖鞋时,一滴血冷不防落在木地板上,紧接着又是一滴。白鹭滞住了起身的动作,抬手去摸鼻底,摸到温热粘稠的液体,这才意识到是流鼻血了。 可一点都不痛。同样是流血,流鼻血就一点都不痛。 白鹭在床头扯了张纸巾,塞进鼻子里,等待血停的时间,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那道意外时留下的小口子早已经好了,颜一行叮嘱他不要再抠它,他便努力照做,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随时间流逝,愈发淡了。 第29章 鼻血浸透餐巾纸,也止住了。白鹭取下餐巾纸,走到卫生间,将纸扔进马桶里冲了,再抬头看自己的脸,鼻子下沾着丁点血污。 他俯下身将其冲洗干净,再抬头看,覆满水珠的脸已经恢复原样了。 无关痛痒的流血。 洗漱完走出卫生间,陆月琴刚准备进厨房,看到他,诧异地扭头望了眼客厅里的挂钟。不过才五点半。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是说今天报道八点半到校吗?” “嗯。醒早了,就起来了。”白鹭说着看了眼餐桌,陆月琴还没来得及把早餐拿出来。 “我先走了。” “那么早去学校啊?”陆月琴走过来,对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多睡会儿吧,你这黑眼圈越来越重了。” 见白鹭背起书包,默不作声开了门就要走,陆月琴忍不住拉住了他。 “笑一笑,白鹭。” 白鹭微微皱起眉,困惑地望着她。 “笑一个给妈妈看看吧。妈妈好久没看过你笑了。” “……” 陆月琴提的这个简单要求,白鹭办不到。 盯着右脚尖沉默片刻,他抬起头来,“如果残疾的是我,或许我现在能笑给你看。” 陆月琴愣怔几秒,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我没资格笑,妈。” 白鹭说完带上门,留陆月琴一人呆在那里。 第22章 到学校时不过六点左右,整个校园除了坐在门卫室里的两个门卫,没有人迹。 白鹭将书包里的信拿出来,投进校长信箱时,门卫室的老头从窗口探出头来,板着脸,狐疑地冲他上下打量。直到白鹭转身离开,才将身子收进窗里。 白鹭坐公车折返回来,到颜一行家时,恰巧遇到颜一行一家人出门。 何红率先出来,抵住门,抬头望见白鹭时,愣了愣,随后颜春明推着颜一行出来了,见到白鹭的第一秒,也像何红一样愣在原地,但很快脸上露出了笑容。像陆月琴不久前刚要求白鹭做的那样,笑了笑。 颜叔叔是有资格笑的。因为他没有对不起谁,没有隐瞒欺骗谁。白鹭想。颜叔叔笑得不容易,甚至有些勉强,像面瘫患者刚康复,但他起码笑了。 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相较那次,颜春明依然满脸疲态,头发白得更多了,黑发寥寥,但眼睛好像恢复了些光彩,不再黑洞洞空荡荡的。 “白鹭。”他开口了,“来找一行一起上学吗?” “……嗯。”白鹭盯着他,微微点了下头,紧接着去看何红。何红看着他的眼神依然温柔,也多了些复杂的情绪。白鹭不敢深究,又去看颜一行。 颜一行同他对视一眼,率先调开了视线,望向前方的某处。 “那一起走吧。”颜春明推着颜一行走近,手搭在白鹭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你爸还在厂里忙呢,我抽空回来,送完你们,也得回厂里去了。” 轮椅推到车边,等颜春明拉开车门,伸手准备搀颜一行的片刻,颜一行撑着后座一角,自己坐上了车。 颜春明收回手,看着颜一行的神情除了心疼还有骄傲。白鹭看出来了,也大概明白了颜春明眼中那零星光彩的来由——即使失去了右腿,颜一行也还是那个颜一行。 将轮椅放进车子后备箱时,颜春明甚至不忘跟一旁的白鹭打趣。 “你爸当初还几次三番劝我跟他一起买桑塔纳呢。还好我当初没上他的当,不然一行这轮椅哪塞得下啊。论装东西,还得是面包车。” 白鹭没说话,随何红一起坐上白色奥德赛。何红坐到副驾,他坐到二排颜一行的身旁。 熟悉的车饰,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白鹭想起两年前,两家人坐着这辆车去湿地公园看白鹭的情形,不过两年而已,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收起回忆,他去看一旁的颜一行,后者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飞快闪过的风景,不看他。 何红在这时从副驾扭头投来匆匆一瞥,随即也将视线定在了窗外。 除了街上的噪音,耳边不再有任何声响。白鹭缓缓闭了闭眼,于这份寂静中,对着前排的颜春明和何红,对着身旁的颜一行,暗暗说对不起。 到了学校,颜春明和何红先推着颜一行去了趟教务处。 白鹭没有跟去,他跑去了校门口,敲了敲窗玻璃,等门卫拉开窗,问:“校长拿信了吗?” 门卫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什么信?” “我刚才来投的信。你看见了的。” “……哦。”门卫低头喝了口茶水,砸吧了下嘴,将唇边的茶末啐到地上,“没注意啊。校长很忙的,哪有那么快。你这是告的哪个老师的状?” “我没告老师的状。”白鹭说。 “那你写什么校长信?” “……”白鹭同他对视几秒,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提了个意见。” “……哦。”门卫睨他一眼,临关窗前念念有词,“现在的小兔崽子,念书的本事没有,全是意见。” 白鹭张了张嘴,试图解释,门卫已经将窗户关上,抱着双臂朝他挥挥手。 颜春明刚从教导处出来就被一通电话催走了。何红留班照顾颜一行。 颜一行在初一入学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如今坐着轮椅,再度成为全校的焦点。原本认识颜一行的,不认识颜一行的,都在询问有关他的事。 看颜一行坐在轮椅里被推进教室,陈柏然立定在门外,抿着嘴说不出话。 张扬也觉得恍惚。几个月前,他分明还在这教室后门等着颜一行做完值日出来,忐忑地准备邀请他去他家做客。 如今却完全不一样了。他灰暗的人生因为他们几个的出现照进了光,变得鲜亮起来,颜一行却像是走向了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周身遮上了再也挥散不去的阴霾。 张扬为颜一行感到难过,可转头看到白鹭瘦削病弱的模样,立马学着陈柏然的样子,换上尽可能自如的模样,不让气氛更沉重。 中午,何红推着颜一行从教室出来时,白鹭班也下课了。 “阿姨好。” 张扬和陈柏然同何红打过招呼,同白鹭一起跟在颜一行身后,然而去往食堂的路上,纷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我们学校新转来了个残疾人吗?” “你在说什么,颜一行你不知道?那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啊。” “啊,之前总考第一的那个学霸?” “对啊,不会吧你,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说过他帅来着。” “是帅啊,谁能摸着良心说他不帅,可是……他腿怎么了?” “不清楚……旁边是他妈吧?” “看着像,也好美啊。可惜了。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 声音或大或小,但总能听到几句。张扬和陈柏然看向彼此,心照不宣地都装没听见。 白鹭看向何红和颜一行,两人脸上如出一辙,都没有波澜,眼中是接纳一切的沉静。白鹭收回视线的前一秒,何红朝他看过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你们学校食堂。” “……是么。”白鹭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看何红推着颜一行绕到了台阶的侧旁。 那是一段可以推上轮椅的斜坡道。 在此之前,白鹭从未意识到这段斜坡存在的意义,它们显得格外多余。然而当下,却是颜一行进入食堂的唯一通道。 白鹭踏上台阶,步伐沉重,像是陷入泥潭。看到何红推着颜一行进入食堂大门时被门槛卡住车轮,即刻接过轮椅把手。 “阿姨,我来。” 何红低头看颜一行一眼,嘴里说了声好,默默退开了。 然而当白鹭将轮子推过门槛后,一阵晕眩紧袭而来,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颜一行像是感知到什么,侧过脸来,然而未见到身后白鹭苍白的脸,先对上何红意味不明的注视。他薄唇紧抿着,将脸转回。 白鹭猜自己是贫血犯了,也或许是因为昨晚通宵未睡,穿过食堂中的汹涌人群,周遭的空气也像被掠夺走。 朝向不远处的打饭窗口行进时,白鹭甚至分不清是他在推着颜一行走,还是颜一行所坐的轮椅支撑住了他。 偏偏在这一刻,数十双眼睛投来注目礼。 “好帅”“学霸”“好惨”“运动会”“残疾”“妈妈”“意外”“右腿”“朋友”…… 议论声像是一粒投向湖心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以他们为中心,愈发大地扩散开,直至蔓延整个食堂。 白鹭像是真的沉进湖中,身体感觉随着水波摇晃,视线也愈发模糊了,在抓住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松开了轮椅把手,生怕再连累颜一行,随他一起摔下。 第23章 医务室里,白鹭刚睁开眼,就听耳边响起陈柏然激动的喊声,“醒了!” 白鹭坐起身,头依然昏沉,盯着白墙愣神。 第30章 陈柏然伸手撑住他的背,“好好的你怎么晕倒了?想吓死我们啊。” 一旁张扬插进话来,“还是我抱你过来的呢。” 白鹭冲他道了声谢,看了圈周围,“……颜一行呢?” “还在来的路上。”张扬说,“阿姨看到你摔倒,吓得都快哭了。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怎么会晕倒啊?” “……”白鹭看向校医,“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也有可能。没发烧,我看你大概率是低血糖。”校医道,“最好去医院检查下。你们这个年纪,低血糖的,贫血的,多了。早饭按时吃,别挑食。注意加强营养,不然还得晕,晕得不巧磕哪儿了,那就麻烦了。” 白鹭点点头,仓促要从床上下来,脚沾地的时候仍然使不上力,像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地走出两步,何红推着颜一行出现在门口。 白鹭霎时绷直了身子。何红脸上紧张担忧的神色落进眼里,令他于心不安。阿姨照顾颜一行已经够累的了,现在却还得替他操心。 “白鹭,怎么样?”何红紧张地抓住他的手。 “没事。我没事。”白鹭垂下头不敢看她,一心只想离开,经过颜一行身边时,努力迈开绵软的腿,试图加快步伐,却听颜一行开口了。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白鹭猛地怔在原地。 “等你把你那副病怏怏的身体养好,确定不会随时晕倒,再谈照顾我吧。” 语带嫌恶,张扬和陈柏然听了都不免诧异。 “……一行。”何红握住他的手,眉心皱成了川字,“不要这样说。” 颜一行看她一眼,继续对白鹭说着:“我已经这样了,你别再出什么事拖累我了,行不行?” “……”刹那间,白鹭被言语贯穿了心脏。 没有任何预兆的责怪,完全无法相信是从颜一行的嘴里说出的。白鹭呆望着颜一行,数秒后才确定,刚才他听到的是真实的。 原本就因贫血乏力的双腿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了。可如果再在颜一行面前倒下,会让颜一行更讨厌自己。 白鹭朝后趔趄一步,晃了晃,站住了。晕眩的感觉让他寸步难行,只是简单地支撑住身体就倾尽了全力。 分明没有失去右腿,倒更像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残疾人。 白鹭觉得颜一行说的没错了。他现在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只会拖累颜一行罢了。 “……对、对不起。” 头脑失去思考能力,迟迟没能表达的歉意在这一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却早已变味。 白鹭可以因为晕倒对颜一行说对不起,当初却没能向为了自己在医院呆了一整个夏天的颜一行说对不起。 他的一句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却还是这么轻飘苍白。其中的诚意,像他体内的红细胞数量一样匮乏。 说完对不起的自己,是面对命运束手无策的废物无疑了。 白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务室的,背后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可能是张扬或陈柏然,也可能是何红,反正不是颜一行。 走回教室,已经筋疲力尽,趴在桌上,乏力的感觉并没有任何缓解。 白鹭将脸埋在臂弯里,闭上眼休息会儿,再抬头时,却发现桌边摆了个鸡肉卷,还有一罐巧克力奶。 他朝周围看去,直到对上张扬和陈柏然的脸。 张扬和陈柏然互相递眼神,最后还是陈柏然开了口:“一行给你的。” “……”白鹭盯住鸡肉卷发愣,耳边响起颜一行的诘问。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你中午没吃饭,拿这些垫一垫吧。” 陈柏然说完,张扬抬头看了眼挂钟,有些着急地催促:“快吃吧,等会儿老师该进来上课了。” “那阿姨和颜一行他们吃了没?”白鹭问。 “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看到阿姨买了盒饭的。”张扬道。 白鹭看他一眼,拿起鸡肉卷,缓缓撕开包装袋,之后合上双眼,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张嘴咬下一口。 过去最爱的小卖部鸡肉卷,如今吃起来仿佛吞毒药。 大脑通过味蕾第一秒接收到的是饼皮的味道,接着是黄瓜和美乃滋酱,然而随着咀嚼,鸡肉的味道随之泛出来,愈来愈浓,充斥满整个口腔。 白鹭绝望地垂下手,盯着那鸡肉的纹理,血肉模糊的小肉团又开始在他眼前晃动。 那分明是颜一行身体的一部分,却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难以逃脱的噩梦。 白鹭为自己胆怯卑劣的生理反应感到羞愧,然而深重的羞愧又引起更剧烈的生理反应。 白鹭不想再晕倒,不想当废人,他想要当医生,想要为颜一行做些什么。 白鹭捂住了嘴,在呕吐之前,用力将鸡肉卷吞咽下去,紧接着迅速打开巧克力奶,咕嘟咕嘟喝下半罐。 终于,吃下肉了。 白鹭用一口鸡肉卷,一口巧克力奶的办法,赶在老师到来之前,吃完了这顿颜一行委托陈柏然带给他的午餐。 吃过东西不久,数学老师带着试卷风风火火进了班。 看到卷面上挤挤挨挨的题,白鹭拿起笔,手不抖了,开始庆幸强迫自己吃下了东西,脑子才得以转动。 静谧的教室里,只剩下笔在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细沙穿过沙漏。 交卷下课,去洗手间的路上,白鹭同颜一行在走廊相遇。 何红在颜一行身侧,手里还收着副拐杖,看到他,停了下来。 “白鹭。”她盯着白鹭憔悴的脸看,“你好点没?” “已经没事了,阿姨。吃过东西就好了。”白鹭站在原地,视线从她转向轮椅上的颜一行,迟疑几秒,走上前,“你也来上厕所?” “不然呢?”颜一行微微仰起头看他,反问的口吻听来仍在生气。 长廊上陆续有同学经过,有意无意投来几眼。 白鹭局促不已。十几年来,他从未面对如此冷淡,说话带刺的颜一行。他不明白颜一行对他的态度转变为何如此之大,愧疚的情绪剥夺了他全部的思考,让他变成一个出口只会道歉的傻子。 “……对不起。” 距离上一次道歉不过两小时,他再度这样说。 可显然一句句叠加起的道歉并不显真心,反倒令颜一行更感到厌倦。白鹭清楚地捕捉到颜一行眉间轻轻皱起的一下,于是心跟着狠狠皱了一下。 面对颜一行,他变得手足无措,进退两难,即使知道颜一行并不是在责怪他,可深重的难过依然让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打颤。 “我……你下次想上厕所,可以让阿姨来隔壁班喊我,我陪你一起去。学校厕所不像你家那样装了扶手,可能会有些不方便,但是我可以帮……” “不必了。” 颜一行像是对他一长串的话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语气较刚才更冷。 “我说过,不要可怜我。” “我没有……我……” 白鹭甚至都没有解释的机会,颜一行已经自顾推着轮椅离开。白鹭鼓起勇气追上去几步,开口前,却被何红搭住肩膀,拦了下来。 “白鹭,让他静一静吧。” - 再见颜一行是放学。 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张扬和陈柏然立马收拾起东西,背上书包,跟在白鹭身后,去到教室外等颜一行。 颜一行坐不了公车了,走到校外,白鹭才发现来接他们回家的人是陆月琴。 陆月琴坐在颜春明的奥德赛主驾,拉下车窗朝他们招手,视线掠过白鹭时,嘴角眼看要落下来,但很快又扬起了。 张扬和陈柏然同陆月琴打过招呼,拍拍白鹭的肩膀,“走了。” “明天见。” “嗯,明天见。” 两人说完三步一回头,走去公交站台。 等何红推着颜一行走近,陆月琴下了车,“红啊,春明这车,我还是有些开不惯。” “我看你开挺好的。起码侧方位停得挺标准。” 何红将颜一行推到车旁。看到颜一行自顾拉开车门坐进车后排,白鹭犹豫了下,坐到他身侧,之后一直半低着头。 陆月琴同何红一人一侧,帮着将轮椅摆到后备箱。待四人都坐稳妥,陆月琴发动了车子,透过后视镜,看向颜一行。 “一行,一天下来感觉怎么样?” 听她这么问,何红原本拉安全带的手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儿子。 白鹭也抿着嘴看颜一行,后者却默不作声,片刻后才回答:“没什么问题。” 一时间,车里三人像是都松了口气。 陆月琴笑笑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你从小就聪明,做什么都难不倒你。” 颜一行听后没再说什么。何红低头将安全带扣上,目视前方,也没再接话。 车里又陷入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中。直到半程过去,陆月琴在十字路口右拐时,差点与一辆电瓶车擦碰。 第31章 陆月琴一脚刹停了车。白鹭扑在了前座上,连忙扭头去看颜一行情况。 陆月琴也第一时间转过头来,确认颜一行没受伤后,她拉下车窗,手指住乱闯的电瓶车破口大骂。 “妈的长不长眼睛?!找死是不是?!” 惊魂未定的何红拉住她的胳膊,连声安抚说算了,没出事就好。等陆月琴关了车窗,车继续平稳行驶,她提起厂里的事。 “我听春明说,最近厂里准备换机器了。” “啊,是,白仁华也提了,说春明联系到个卖机器的厂家,价格很合适。” “……春明说他物色很久了,总算碰上个满意的,不想再等了。” “嗯,他最近全国各地跑,肯定忙坏了吧。白仁华也觉得可以,厂里原先那批机器是时候该升级换代了。再不换,跟不上市面上那些绣品的质量了。” “嗯。”何红应了声,视线投向窗外。 车里霎时又归于寂静。 何红叹口气,抽了餐巾纸擦去额头的薄汗。 “还是开空调舒服。” “是啊。从学校走过来那一段肯定很晒吧。”陆月琴伸手想把空调再调低两度,何红阻止了她。 “没事,过会儿就凉快了。” “啊。”陆月琴立即缩回手。 她的手缩得太快了,显得过于生分客气,谨小慎微,和过去有很大不同,何红感受到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拙劣地遮掩心绪,她打开了电台广播。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女主播知性甜美的声音告一段落,音乐随之响起。 听到熟悉的前奏,四人都为之一愣。 “我要控制我自己/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何红抿抿嘴,攥紧了手里的纸巾。 “老歌啊。以前你特别爱听的。” “是啊。年轻那会儿去ktv,我也爱唱这首。”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陆月琴知道此刻关掉电台广播更显刻意,只能沉默地开车。 白鹭看向颜一行,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某处。白鹭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望,不由一愣,那方向立着杨丽萍代言的珠宝广告牌。 广告牌一掠而过,颜一行也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靠前的风景,不知在想什么。 白鹭盯着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中午你让陈柏然带给我的鸡肉卷,我全吃完了。” 颜一行闻声将脸从窗外转回来。 目光相交,白鹭登时有些紧张,“以后我会好好吃饭的。我保证。你……别生我气了,行么?” 颜一行盯着他苍白的嘴唇数秒,偏过头去,许久才回:“我没在生你的气。” “……那你为什么……” 话刚出口,发现颜一行又微皱起眉,白鹭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张柏芝操着不够标准的普通话,用青涩的嗓音继续唱着:“就向流星许个星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第24章 初三这一年,白鹭投了三十封意见信,然而前二十九封最终都石沉大海。 投第三十封意见信时,白鹭同喝茶的门卫大爷对视过一眼,拿着信去了校长办公室。 敲响校长办公室的门,却迟迟没能等来回应。校长并不在办公室。于是白鹭站在门口,直到校长出现在对面走廊,脸上带着微笑,却并不亲切,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朝他走近。 “什么事?”站定后,校长发话了。年过五十的男人,矮胖,一头染后黑到不自然的发。 白鹭交出手中的信,“我给学校提了建议,关于在学校的厕所装上l型扶手。” “啊,原来是你。”校长眉间的防备消散了,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旋开办公室的门,“你是几年级几班的学生?” 白鹭如实报了班级后,校长边往里走,边说:“我已经看过你的信了。你的意见提得很好。” 白鹭跟着走进去,站到他对面。 校长指着他的腿,“我原本以为,你本人腿脚不方便。” “……不是我。”白鹭说,“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成绩很好,一直是全年级第一。” “哦。”校长微笑着点头,“你这么说,我好像知道这个同学。非常优秀啊。” “……所以,校长,我们学校能不能……” 校长摆了摆手,之后手交叉着搁在桌上,“我也很想给这个同学提供生活上的便利,但是孩子,你要知道,安装的这个钱,不是我来出的,我需要写申请,直到教育局审批同意,给我们学校拨款,我才能帮他安装这些扶手。” 白鹭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校长喝了口摆在桌上的茶,幽幽道:“等安装好,你的那位朋友早已经毕业了。” “……”白鹭的双肩垮了下来,“……那么久。” “是啊。”校长说,“所以,孩子,以后别再给我写信啦。” “……”白鹭张了张嘴,又闭上嘴巴安静了会儿,再开口时,问,“你是不是看我小孩,就随便敷衍打发我?” 校长一愣,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微笑,“怎么会,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可以回家问你爸爸妈妈,我说的这些流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鹭没再多说什么,拿着自己写的信,转身离开了校长室。 让学校洗手间安装扶手的设想就此落空了,少年人无声却执着的真心,枯死在成人世界油滑推诿的唾沫里。 白鹭在无法入睡的深夜写下的三十封信,除开那个喜欢朝地上吐茶叶末的门卫大爷的见证,仿佛从未存在。 而这一年,同样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还有之前拜托白鹭带声好的那个男生。 初二下学期,男生在颜一行不在的情况下终于考了年级第一,却在初三开学后,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来学校。 据与男生同住一个高档别墅区的同学透露,男生的母亲是政府科员,父亲是市知名企业的高管,两人都对男生望子成龙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结果男生不堪重负,在初三这年终于因为精神问题选择了休学。 在诸多或真或假的传闻中,白鹭得知了男生的名字——乾旭。 “三四年前吧,我妈去乾旭家上过几节钢琴私教课,回来就说他妈脾气特别差,就是个十足的控制狂。乾旭那会儿才小学,就已经看着不正常了。” 直到初三下学期,乾旭仍没来学校上课。中考在即,传闻有初三学生在家跳楼自杀,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猜测跳楼自杀的人正是乾旭。 猜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像是乾旭跳楼当天,大家都站在高楼下,亲眼目睹了那骇人的一刻。 但白鹭回忆起乾旭同他说话时空洞的眼神,觉得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那不是一双愿意好好活下去的人该有的眼睛。 隔天凌晨,当白鹭又被噩梦惊醒,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双眼也是涣散无光的,和乾旭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发现又夺走了白鹭后半夜的睡眠。 而曾经掐过乾旭脖子的张扬,连着几天都很沉默。 这天回家路上,张扬终于忍不住,说:“早知道他会死,那天我就对他态度好点了。” 接着又用自嘲的口吻说:“看来没爸妈管也挺好,起码不会被逼得跳楼。” 陈柏然拍拍他的背,回望了眼身后的颜一行和白鹭。 “……说的是你们班上的同学吗?”何红听了他们的话,俯身问颜一行。 颜一行偏头看她一眼,说:“没在意。” 白鹭知道颜一行的确从小就这样,对周围人没有丝毫的兴趣和关注。在认识张扬和陈柏然之前,颜一行的世界里只有他这个朋友。 颜一行要是也像对待乾旭一样对待他就好了。白鹭又不禁想。那样他的腿就不会断。 脚步不由变得沉重起来,尤其是右腿,每一次抬脚都觉得犯了错。白鹭无知无觉地掉了队,直到前面陈柏然回头喊他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怎么?又不舒服吗?”何红关切地探身过来问。 白鹭慌张地看颜一行一眼,用力摇头,“没有不舒服,我最近吃很多,不会再晕倒了。” 说着他想接替何红推轮椅,可伸手的刹那,对上颜一行抬眼投来的注视,又仓皇地退缩了。 到了校门口,白色奥德赛早早在路边等着了。 坐进车里,白鹭偷偷打量颜一行,后者手撑着车窗,望着窗外的风景。 杨丽萍代言的珠宝广告牌再度出现了。 颜一行想起意外发生当天的傍晚。他与白鹭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这块广告牌时,白鹭盯着广告牌上的杨丽萍出神。他站在白鹭身侧,暗自猜测白鹭看的是杨丽萍的衣服。 或许白鹭自己都没意识到,关于服装,他有敏锐的洞察力。过去画漫画的时候,他总能不假思索地画出每个角色特定的服装,具体到衣襟上的一道花纹。 第32章 拥有这项天赋的白鹭,或许该成为一名漫画家,或许该成为一名设计师,但并不适合当一名医生。 然而此刻,立志成为医生的白鹭,自以为不明显地偷看他几眼后,小心翼翼地将语文书从书包里取出来,翻到文言文那一页,生怕打扰他,不发出任何声音地默背。 颜一行知道,白鹭这一年在学习上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他,可他却无法给予任何正向反馈。 颜一行怕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刚出口就从那些字词间溢出来,令白鹭恶心得想吐,就像白鹭逼迫自己吃肉时那样,出自本能的生理反应,无法掩饰,越逼自己接受,越恶心得想吐。 陆月琴在这时开了口:“什么时候模拟考来着?” 颜一行将头侧过去,望向了窗外。 白鹭停下默背,抬头回她,“下周二。” “哦。”陆月琴透过后视镜看他,“感觉怎么样?有信心考好吗?” 白鹭回想过自己这一年的努力,点了下头,“应该可以。” “考好了你就又能跟一行在一所学校了。” 颜一行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白鹭。 “……”白鹭回看他一眼,手指抠住书页的一角,“嗯。” 谣言飞了十来天,终于告破。跳楼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乾旭。 “但他因为精神压力大休学倒是真的。” 吃饭的功夫,陈柏然分享完一手消息,若有所思地看向颜一行。 张扬却在这时开口:“没死就好,害我还愧疚了好几天。什么精神问题,这年头认真念书哪有不疯的。我也快学疯了。除了像一行这样的天才。诶对了,一行,你没来学校那段日子,那小子还跟白鹭问起过你。” 说完就被陈柏然一个肘击痛击胸口, 张扬闷哼一声,刚想叫屈,对上陈柏然使的眼色,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捂了捂嘴。 何红闻言放下了筷子,看向白鹭,“他问你什么了?” 白鹭看她一眼,又看了眼颜一行,将嘴里的青菜咽下,“……也没什么。” 何红仍盯着他看,手机却在这时响了。白鹭低头,发现是颜春明打来的。何红给颜春明的备注是“春去秋来”。 何红按了接听,将手机贴在耳边,听了几句后,平和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安。她的视线快速扫过颜一行和白鹭,握着手机站起身,走去食堂外面。 回来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木僵了。 第25章 下午白鹭从卫生间出来,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要往卫生间去的颜一行。 颜一行独自一人,何红并没有跟在他身边。 视线穿过几个或行或跑的同学,望见白鹭的刹那,他停下了推动轮椅的手。 白鹭立定在原地,手抠住裤缝,打定主意后走向他。 “……阿姨呢?” 颜一行默了几秒,回道:“有事,等会儿回来。”说话间,他的眼睛始终没看他,只是盯着前方的某处。 “……发生什么事了吗?”白鹭问。 颜一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几个同学路过,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窃窃私语着。 白鹭想,这次他不会晕倒了,更不会逃避,于是绕到颜一行身后,握住轮椅把手,“上厕所是吗?我陪你去吧。” “我自己可以。” “没事。我陪你。” 白鹭说完推动轮椅,颜一行却伸手阻止了轮椅滚动。白鹭立刻停下脚步,心随之沉下去。 上课铃响,侧目的同学纷纷往教室里跑。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走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上课去吧。”颜一行终于看向他。 “你还在生气么?”白鹭问。 颜一行安静几秒,说:“回教室去,上课了。” 白鹭低垂下头。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陪你上完厕所,我就去上课。” 说完他重又推动轮椅。这次颜一行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任由他推着,没再阻止,却问:“那天乾旭跟你说什么了?” 白鹭愣了愣,挑拣了适合说的,坦白道:“他问你为什么没来学校上课,是不是在家自己复习。” “……”颜一行没做声,直到进到厕所才问,“就这些?” “……嗯。”白鹭有些心虚地点头,迟疑了几秒,问,“怎么了?” 颜一行摇头。在白鹭伸手的片刻,他自己支撑着两侧扶手站起来。白鹭见状只好收回手。 “离他远点。”颜一行嘴里说道,“他是个疯子。” “……疯子?他不是因为压力太大才休学的么?为什么说他是疯子?”白鹭问。 颜一行却没回答,一手撑着墙,单手拉下裤链,转头见白鹭寸步不离,站在离他不过半米的地方,也不转过脸去,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微微红了耳朵,“别看着我。” 白鹭一怔,听话地将脸转过去。在颜一行开口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颜一行。 直到听到颜一行拉上裤链的响动,他将头转回,换了话题。 “其实这一年,我一直在给一个人写信。” 颜一行一怔,问:“谁?” 白鹭看着他,“校长。我给校长写信呢。写了三十封意见信。” “……为什么?” “我希望他能在厕所里加装扶手。就像你家卫生间里那样。”白鹭说,“可是没用。校长说他看过信了,但他没办法装。装那些扶手得通过教育局批准,然后才能拨款到学校,然后才能装。他说等那时候你早就毕业了。” “……”颜一行听后陷入了沉默。 “其实我知道的,他只是敷衍我罢了,就算来得及,他也不会去装那些扶手。我只是个初中生,改变不了任何事。” 说到这,白鹭吸了吸鼻子,“我是不是特别蠢?费劲写那些破信。” 颜一行想安慰他,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白鹭耸了下肩,“做哪些?我什么都没做成。我是个废物。” 他试图让语气中的消沉少些,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可显然这样丧气的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定了性,再掩饰也没用。 颜一行听后半晌无言。白鹭站在原地,看他手撑着墙移动到洗手池旁。虽然有些困难,但的确不需要他的帮助就可以办到。 洁净的自来水沿着颜一行修长的十指流淌成细小的河流,他纷乱的心绪也随着这分叉的河流一起淌进溢水孔,脸上却依然是那副万事皆可平的坦然的假象。 白鹭被那假象欺骗,更觉得站在颜一行身旁的自己多余。 坐回轮椅里,颜一行开口说话了,神情并没有些许变化,语气却柔缓了。 “你是要做医生的人,怎么会是废物。” 白鹭愣了愣,随后垂下头,“能不能做成医生,也得等起码十年后再看。说不定做不成。说不定是我异想天开。” 他的沮丧一旦泄露便有了收不回的兆头,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在颜一行面前自暴自弃,已经来不及了。 “……对不起。”他的歉疚自说了一次之后,也收不回了,反反复复地交付出来,愈发没有轻重。 颜一行明白白鹭内心的彷徨困惑。这些日子他被无法言说的羞耻冲昏了头,却没有勇气让喜欢的人了解他言语中尖刺的由来。 眼睁睁看往日呵护备至的花朵因为自己枯萎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到如今只有妥协这一条路走。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话音落下片刻,白鹭低声道:“无论你做什么,永远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 怎么会不需要。颜一行试图细数那些他言不由衷说出的话,但发现解释是苍白的,他只能告诉白鹭那并非他本意,却不能清楚告知白鹭,他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那是年少的禁忌,也是缠绕在他喉间的荆棘,比骨肉脱离身体更令他无法忍受的隐痛。 无法诉诸心迹,只能赶在下次胡言乱语前,先给白鹭打上预防针。 “你就当我是个病人吧,”他说,“情绪生了病的病人。” 白鹭并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眨眨湿漉漉的眼,“你的情绪生病了?” “……” 颜一行头点到一半,又摇头,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如果将“喜欢”两个字宣之于口,这僵持的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可出口的那一刻,过去的所有都将倾覆。颜一行从未苦恼失去右腿后该如何生活,却恐惧于白鹭离开他的每种可能。他无法承受将永远失去白鹭的人生,那样他将彻底变作一团灰烬。 可面对白鹭真挚的歉意,谨小慎微的靠近,他该何其自私,又如何舍得,一再用刺痛的方式推开白鹭。 “如果我对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当我是病了。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情绪出了问题,脑子也出了问题……所以你一句也不用听,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我病了,控制不住发脾气……” 第33章 微微喘息的片刻,颜一行想起小学的某个午后。 那天白鹭逮住一只蚱蜢,兴高采烈地将它抓进细口的玻璃瓶里,摆在地上。 他同白鹭一起蹲在那,看蚱蜢反复往上跳,又反复跌落下来。瓶口就在离蚱蜢不过五公分的地方,它拼尽全力却始终在做无用功。 最后白鹭看它可怜,作弄够了将它倒出来,看它一下蹦跶进草丛,消失不见,笑着歪头对他说:“颜一行,蚱蜢真傻。” 现在他就是那只蚱蜢。任由他疯狂跳动,也跳不出那瓶口,除非白鹭将他从无形的瓶子里倒出来,豁免他的缓刑。 然而被蒙在鼓里的白鹭又该从何得知他在这徒劳地蹦跳着呢。 “你可以成为医生。白鹭。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做成任何事,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他也只能给予这点到为止的安慰, “别再为我难过,养好身体才有力气照顾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眼看白鹭睁大的眸中闪起光点了,颜一行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么?” “当然!” 白鹭答得不假思索,他的声音拔高了,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有了丁点血色,双手搭住颜一行的肩头,俯身看住颜一行,用力点头,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我保证。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是么……” 颜一行侧过脸去,“好。” 顿了顿,又说,“再不回去,该下课了。” 白鹭如梦初醒,嘴里“啊”了声,连忙握住轮椅的把手。然而准备推动轮椅的前一秒,他又心有余悸,低声询问,“……我可以推你回教室吗?” 颜一行闭了闭眼,苦笑,“当然可以。” - 回教室的路上,何红迎面走来,她焦急慌张的神色在看到白鹭推着颜一行后懈下来,长长缓了口气,放慢了脚步,视线在颜一行和白鹭之间来回,手机握在胸口。 白鹭看出她的不对劲,她肯定刚哭过,脸上还带着泪痕,脚步也是踉跄的。 “……我来吧,白鹭,我来吧。” 她握住轮椅的手也颤抖着,明显压抑着什么。 然而白鹭却不敢问是出了什么事。他怕又有人出意外,无论是谁,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苦痛袭来时无力的绝望了。 耳边冷不防又响起那一声:“白鹭,痛不痛。” 白鹭看向声音的主人,对方也正用浅淡的眸子望着他,平静的面庞情绪无迹可循。 怎么办,颜一行。命运又会跟我们开什么玩笑。 第26章 白鹭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放学,在校门口看到白色奥赛德。然而当颜春明从车里走出来时,白鹭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知道某些不幸还是发生了。 沉默地在后排坐定后,白鹭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车的颜春明和副驾坐着的何红。然而两人之间却没有一句话。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白鹭下意识发抖,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双腿发酸,发软,前倾的身体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座椅上滑下去,于是他将双手按在座椅上,十指紧抓着椅子边缘,然而颤抖并没有止歇,反而愈演愈烈。 白鹭沉浸在等待不幸的现实彻底剖露在他眼前的一刻,度秒如年,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肩头剧烈地耸动了下,沿着手自下而上看向颜一行的眼睛。 “别怕。” 颜一行迟疑片刻,稍稍用力,将他紧按着座椅的五指握进手心里,低声重复。 “别怕。” 何红侧过头来,看到少年交叠在一起的手,撇过脸去,空落的无名指抹过眼角。 踏进颜一行家门的那刻,看到陆月琴和白仁华都好好地坐在桌前,白鹭悬到嗓子眼的心落下了。 最糟糕的可能性排除了,死神并未来到。然而陆月琴绷着脸迎上前的这一刻,白鹭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 颜春明半低着头从陆月琴身边经过,面对着白仁华站在桌前,没说话。 白仁华紧皱着眉避开他的目光,朝旁边的椅子指了指,“坐下说吧。” “……红,春明跟你说了么?” 陆月琴的视线越过白鹭和颜一行,盯住何红。 何红点头:“说了。新买的机器是坏的,根本用不了。”她的嗓音在结尾处已经不稳,重音落在“不”上,走了调。 “……”陆月琴没做声,拉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 白鹭侧头看颜一行一眼,迟疑地伸出手,也将他推到桌旁。 “白鹭,你还是推一行进屋里去吧。”陆月琴低声道。 “没事。”颜春明垂着的头在这时抬起来,却看着何红,“就让一行在这听听吧,他爸干的蠢事。” “你是蠢!” 何红在这时尖着嗓子喊起来,她久积的怒意,自接到那通电话起就积蓄起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了。 白鹭握着轮椅的手猛地一颤,他慌张地低头去看,只看到颜一行抿紧唇的侧脸。 “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说货比了三家又三家,敲定的这家最有诚意吗?!你整天没日没夜在外面跑,连家都不回,全是我在照顾一行!结果现在你告诉我,你被骗了……那你这些天到底在干嘛?!我这些日子的辛苦又算什么?!” 陆月琴忍着泪搭住何红战栗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实际她也早已头昏脑涨。 何红仍要叫喊,“为什么要轻信那个分销商!为什么在这样的节骨眼,非得出岔子!你是嫌我和一行的麻烦还不够吗?!” 何红往日的温婉娴静,大度体恤,在这一刻被现实的重击戳破表皮,露出了矛般锋利尖锐的内里。 “当初要不是你心急做韩国人的生意,买了旧机器,机器到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快被淘汰。那几个韩国人跑国外去,钱收不回来,厂里那一年相当于白干,亏损几十万,大家都没怪你。结果现在又买一堆破铜烂铁……” “是我的错。”颜春明望着她,缓缓点头,声音比起她的歇斯底里平稳得多,“当初要不是我不肯给那赌狗钱,那赌狗也不会发疯,一行的腿也不会断。都是我……” “是我的错。”白鹭在这一刻打断他。 颜一行搭在轮椅上的手缓慢收拢成拳。他已然看透这幕人生戏剧的走向,却无法将分崩离析的未来重新拼凑。那不是十六岁的他能够办到的事。 年少时,有太多事,即使预见,也无法挽留。 陆月琴按在何红肩头的手也收回了,紧张地抱在胸前。 白仁华抖着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却迟迟没点上。 “颜一行是为了救我才被卡车压到的。” 白鹭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板,谁也不看,用冷静得出奇的语气描述当时的情形, “那辆车朝着叔叔你的方向冲过去了,我想救你,所以朝着车跑。但其实我该站在原地才对的。你躲开了,你滚进了衣服堆里。 “我不该跑过去的,我该站在原地的,可我当时已经冲到卡车侧边了。卡车朝我压过来的时候,我傻了,我干站在那,是颜一行推开了我。 “是我,该被压在那辆卡车下面的人,应该是我。颜一行救了我。” “……” 颜春明的脸色煞白了。白鹭望过去,他的双眼同那天在急救室外等颜一行出来时一样,像藏着两只倒吊的蝙蝠。 何红摇着头,用几近哀求的眼神看向陆月琴。 陆月琴恍惚的双眼望了她片刻,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片刻后像是从浑然的梦中惊醒,僵着脸合上了眼。 “红,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 死神未来到,死般的寂静却在这屋里盘旋。 白仁华将嘴里的烟拿下去了,夹在手指里,垂下头,低声说:“我们一家对不起一行,也对不起何红,对不起你。所以机器的事……” “机器还是卖了吧。”颜春明缓过神来了,接过他的话,说,“厂,别办下去了。把钱分一分,各自干点别的吧。” “……”白仁华的双肩垮下去了。 “事到如今,也分不清谁对不起谁。生意上做了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了你,仁华。”颜春明道,“我没有做生意的头脑,这几年害苦你,我想……咱俩以后各自单干吧。” 长久的沉默后,何红闭着眼,用力捧住了脸。她手腕上的金链子早就摘下来了,细瘦的手腕接着同样细瘦的五指,盖在眼睛上,发出了一声哀叫。 那是得知真相后百种情绪纠缠心间却无法纾解,无力改变任何,自暴自弃的哀叫。 陆月琴听得心碎,抱住她,眼泪跟着流,“办法总比困难多。多背些贷款,重新买机器,总能东山再起。” 但说完她自己也清楚,事到如今,已是绝境了。钱不是压垮工厂的最后一根稻草,凉了的人心才是。 第34章 白仁华没做声,将桌上的烟盒攥在手里,站起身,朝外面走。 他在门外的花坛边站定,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香烟。风有点大,烟熏着他的眼,他忍不住眯起眼,盯着地上的水洼。水洼里倒映着这一晚的月亮。 白仁华脑海中浮现起久远的一幕。画面中的自己不过二十出头,坐在颜春明的摩托车后座,手里挥舞着刚拿到的机绣厂营业执照,嘴里大声欢呼着。 乡下的母亲弯着腰,正要将绿油油的水稻秧苗插进田中,听到他的喊声,从那大片大片的绿中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他。 他将营业执照举过头顶,高喊:“妈!我要当老板啦!你儿子不当农民,当老板啦!” 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白仁华将烧了半截的香烟朝水洼里一扔。 月亮碎了,梦却不愿醒。 他回到屋里,望向颜春明,说:“钱你拿去,厂留给我。” 第27章 踏出颜一行家门口时,白鹭不敢去看颜一行,只是跟在白仁华和陆月琴身后一味走,双腿执行着头脑发出的走的指令,却仿佛并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路过门口停着的白色奥德赛,白鹭想,往后的日子,他大概再也不会是这车中的乘客。 沉默地坐进黑色桑塔纳,沉默片刻,白鹭问:“我是不是不该说?” 白仁华从副驾偏过头来,问话时却不看后座的他,盯着佯装聚精会神开车的陆月琴。 “说什么?” “说颜一行的腿是因为我才断的。” 白仁华张了张嘴,陆月琴先说话了。 “该说。”她利落地拨动转向灯,打过方向盘,说,“早该说了。说了心里痛快。这下好了,总算不用藏着掖着了。” 她从刚才面对何红时难堪的情态中挣扎出来,重打精神。 “你们父子俩都做成英雄好汉了,一个两个,把错全揽下来了。真是好样的。” 她的语气带些贬损,白仁华却知道那是她特有的宽慰人的方式。过于郑重的语气在这当下不免让人难过,阴阳怪气些,反倒大家都轻松。 绿灯跳红灯,陆月琴转过头来,“儿子,实话也说了,良心上解脱点没?解脱点了就笑一个给妈看看。” 白鹭看着她,瞥了眼前方倒数的红灯。 10、9、8…… 白鹭左右手缓缓伸出两根食指来。 5、4、3…… 白鹭将食指抵在嘴角,往上提了提。 是假笑,但也算笑的吧。陆月琴愣了愣,随后嘴角跟着上扬了。 红灯跳绿灯,后面的车在这时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促。 陆月琴嘴里喊:“催命呢催。妈的。”风风火火地一脚油门出去了。 白仁华连忙抓住窗户斜上方的把手,慌张急迫的样子有些滑稽。 白鹭坐在他后座,盯着他青筋暴起的手看了会儿,将脸转向一旁,手指用力戳在嘴角,照着车窗玻璃上的自己,又往上提了提。放下手后,嘴角也随之耸拉下来了。 等哪天真的研制出能帮助颜一行的义肢,大概就能笑出来了。白鹭想。 回到家,白鹭又吃上了陆月琴烧的豆角。 陆月琴这次终于将豆角烧熟了,夹了一大筷子摆进白鹭碗里,说:“你不是爱吃豆角么?我印象可深了,小时候你吃了我没煮熟的豆角,哎呀,上吐下泻都进医院了,吓死我了。放心,妈这会儿可是煮得透透的,都快烂糊了。” 白鹭埋下头将豆角塞满嘴,默不作声地吃着,又听陆月琴在那说: “吃不下肉也没事,妈以后不逼你了。你姑妈她不是新谈了个男朋友嘛,那男的就是个医生,我问过了,他说实在吃不下肉,那就多补些鸡蛋,多喝牛奶,也能好好活。” 白鹭应了声,鼻尖又有些发酸,眼看着陆月琴摆下筷子,又拿了另一双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摆进白仁华碗里。 见白鹭盯着自己的筷子,陆月琴笑笑地挥了挥,解释说:“怕筷子上沾到肉味,你连豆角也不吃了,就换一双。” 说完又去看白仁华, “白仁华你是义气了,情怀了,把钱全给春明,自己留着那个破厂不关。钱给春明我没意见,但厂不关,你就等着欠银行一屁股烂账,喝西北风吧。我陆月琴话放这了,几年后再来看,你看我猜的准不准。” 白仁华三杯白酒下肚了,嘿嘿傻笑了两声,没反驳,咬下一口肉,竖起大拇指,大声说了句:“美妙好滋味!”随后用竖起的大拇指擦去了眼角咸涩的液体,将其擦在袖口,又嘿嘿笑两声。 陆月琴假装没看到,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我和白鹭也不知道上辈子修的什么福气,摊上你这么个机绣厂大老板。” 白鹭觉得眼眶热了,匆匆往嘴里再塞了一大口饭,迟疑几秒,筷子伸进肉碗里,夹了块精瘦的红烧肉,含着还未咽下的饭咬下一口,之后用力嚼起来。 陆月琴愣愣地看他艰难地吞咽下后长舒一口气,半晌才回神,“……又能吃肉了?” “嗯。”白鹭点下头,随后看向同样诧异的白仁华,迟疑数秒,说,“以后我想当医生。” 颜一行的那句“你可以成为医生。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做成任何事。”在他耳边回荡。 “……”白仁华用醉红着的眼盯他,“医生?” “对。”白鹭说,“你有你赎罪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我想做医生。” 白仁华仰头又猛地灌了杯白酒,喝干后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掷,再次竖起大拇指,“小子,我信你。” 白鹭拿出了改头换面的决心,白仁华也背水一战了。 白仁华在自己中专学历所学的成语中,挑选出了这个合适的成语“背水一战”,正如当年灵机一动,凑成“一行白鹭上青天”这句诗时一样。 然而当初不吝夸奖的老友已不在身旁。 晚上睡不着,在机绣厂里游荡时,白仁华想到颜春明在厂里监工的情形,怀念老友的同时,品出了一丝“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苦涩。 家中的白鹭和陆月琴也同样品尝着这份物是人非的苦涩。 白鹭整晚整晚复习到深夜,那天关闭台灯准备睡了,却发现门外泄进一丝光亮。他开门去看,发现陆月琴正背对着他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正垂头认真地看着什么。 白鹭脚步悄无声息,再往前两步,望见了陆月琴手里的相册。 虽然只是一角,白鹭也认出来了,是他们六人在车前的合影。照片上的爸妈是年轻的,颜叔叔和何阿姨也是年轻的,他和颜一行是年幼的。那几年,机绣厂的生意蒸蒸日上,未来有无限可能。 陆月琴缓缓合上相册,白鹭缓缓关上房门。 两家人再见是在法院的二审判决席上。彼此间点过头就算打招呼,尽量避免视线接触,很是生分。 出于对未成年的保护,白鹭和颜一行并没有作为受害者出庭。两人的口供也同一审时一样,没有提及被卡车压断腿是为了救白鹭。 根据《劳动合同法》,厂里有义务对女工进行岗前安全培训,因为违规导致女工受伤,存在明显过错。法院维持原判,要求机绣厂给予女工一系列赔偿,并且停业整顿。 而女工的丈夫因开车致颜一行残疾,构成故意伤害罪,最后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赔偿医疗费、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 耗时一年多,这场悲剧的判决尘埃落定。 女工拿到赔偿金,转头又东拼西凑,凑出五万块钱交到何红手里,何红没要。 “钱你自己拿着,藏好了,等那男人放出来,也没给他了。”何红叮嘱她,“一错再错的人,就别再留恋了。你也是,我也是。” 她握住女工粗糙的手,抚摸那根针扎穿手指后留下的浅淡痕迹,“你这伤倒是快看不出了。”听着像是自言自语。 女工却低头哭了,“就是你孩子的腿……再也……” “也不一定的。”何红打断她,“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女工呆望着她。 “一行说,他在等人给他做义肢呢。” 何红想起颜一行同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嘴角忍不住浮起苦笑。 直到白鹭坦白意外经过,她终于明白,那天白鹭在她家,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被儿子打断的话究竟是什么。 白鹭早想坦白,是儿子不希望他们知道真相。 白鹭离开后,颜一行回了卧室,她跟进卧室试图说些什么,却从儿子口中听到了这一句。 “他说他要做医生。”颜一行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神是她熟悉的沉静,“我认为他做设计师更合适。” “……”她被儿子沉静的目光感染,整理过情绪,说,“你比他更了解他。” “你会恨他么?” “你都不恨他,我又何必。谁也料不准意外。白鹭……是为了你才想当医生的吧。” 颜一行听后眼神细微闪烁,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涩,“我会等到那天么?等他做出能让我行走自如的义肢?” 第35章 “我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何红道。 儿子看着她,嘴角竟扬起了一丝笑。 “那你对爸还有信心么?”他问。 “……”何红没能给他答案,不是犹豫不坚定,只是怕说出答案令他失望。 抱着丁点希望生活,总比万念俱灰好。抱着坚定不移的爱意生活,日子也比心灰意冷过起来有盼头。然而她对颜春明,无法像儿子对白鹭那样,坚定得不留余地。 何红收起思绪,苦笑仍在嘴角,“未来科技发达,假腿说不定能做得跟真腿一样呢。到时孩子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 “啊……假腿……”女工凭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幻想起未来了,片刻后,似懂非懂地说,“真能做出来就太好了……” 第28章 白鹭踏进中考考场的这天,白仁华也踏进了银行大门,拿房子做抵押贷款,贷下了数百万,赌一个摇摇欲坠的老板梦。 一个月后,白鹭踩线考上重点高中川高。陆月琴和白仁华高兴坏了,带着白鹭走进过去常光顾的那家酒店。 然而三人坐在圆桌前未免空荡。任陆月琴如何热络地张罗,白鹭吃下大厨拿手的糖醋排骨,除了时过境迁的哀愁,其他的情绪无处找寻,盯着身侧那个空位,心中也缺了一块。 无意打翻了椰子汁,陆月琴也不会发火数落了,嘴里连声说着“没事”,安慰地攥他的手腕,递过来纸巾。 白鹭神思恍惚地擦过桌子,之后停住,看桌上残留的水渍,忽然很想问那个此刻不在的人,“你看,像什么动物?” 晚上躺在床上,在聊天框里敲敲打打,那句“你考得怎么样”最终还是没能发送出去。 第二天,白鹭从陈柏然那得知,颜一行也考上了川高。 “太好了,进了川高,我们四个还能一起玩。” 努力获得了回报,从一个混不吝的垫底差生逆袭成为重点高中的学生,张扬全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白鹭却无法从他那受到丁点感染鼓舞。 约出来打球,休息的片刻,陈柏然说起颜一行暑假的近况:“你们猜颜一行最近在做什么?” 他只是卖个关子,白鹭却听得心惊。 “在做什么?”他紧张地问。 陈柏然却是笑着的,“颜一行在学素描呢。他说他准备学画画,转艺术生了!” “……” 颜一行文化课成绩那么好,却要转艺术生了。白鹭听得发愣,但转念想起颜一行六年级时画的那幅白鹭的素描。 那是他见过身姿最优雅,气质最圣洁的白鹭。 哦,不对。白鹭暗自纠正自己。是小白鹭。 那天在湿地公园,颜一行正儿八经地给大家科普,大白鹭和小白鹭的区别。 那会儿颜一行的腿还是健全的,他们的父母手挽着手,肩抵着肩,有说有笑,亲如手足。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他当时身处其中,却只觉得当天的日头太晒,眼前的风景无聊,那群白色大鸟,也与他毫不相干。 “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分在同一个班。”陈柏然道,“我回去问下我爸。川高开不开美术班。” “不开的话,颜一行学了美术也有可能和我们在一起吧?”张扬问。 “起码不会总见不着面吧。”陈柏然说起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的期待,“到时我们还能一起写作业,我也还能随时请教一行题目。一行乐意的话,体育课上我们还能一起玩。” “他腿断了怎么玩啊?”张扬问完自己先怔了怔,转头望了眼白鹭,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行了,你闭嘴。” 在陈柏然的瞪视下,张扬尴尬地换了话题。 “也不知道川高食堂会不会比初中食堂好吃些。” “你就知道吃。” “哼,我要是就知道吃,能考上川高?再说了,我都快一米八了,不得多吃点饭啊。” “你学体育得了,练举重,别白费你那两条大粗胳膊。” “不要,我立志要学医的。”张扬说着又看白鹭一眼,“跟白鹭一样。” “……” 白鹭伸出胳膊默默擦汗,没接话,低头看张扬下巴滴滴答答落下的汗积在地上,像是猫头。 ——“猫?” ——“什么眼神啊?老虎!” …… 头脑又被闪回的画面占据。细枝末节的回忆,失去后才显珍贵。 白鹭摇摇头,听张扬说“来吧,坐挺久了,我们继续”,心不在焉地站起身。 忙起来就不至于总是想念过去。 白鹭利用暑假时间到机绣厂帮工,有时忙累了,回到家总算能睡个好觉。 白仁华的厂换过机器,订单量却大不如前。即便这样,仍需要频繁外出应酬,酒照喝,过去怎么减也减不下来的将军肚却瘦了一圈。 这天回家,白仁华带来了颜春明的消息,说颜春明拿着分到的钱,转头开起了五金厂。 “厂的规模就我们机绣厂一半大,在大泽路往东那块。五金厂,也不知道能不能做起来,先小厂区小产量试试,也好。” 陆月琴听后欲言又止,白仁华说完也是沉默。 冷硬粗粝的五金,和精致秀美的刺绣,像是两个极。 白鹭不禁想,颜叔叔决心做五金生意,是不是因为恨透了做织绣生意的那段过往。然而他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颜叔叔这次启程能够顺利,祈祷颜一行往后的生活能过得比他好。 姑妈同她的医生男友结婚不久便怀孕了,开的小卖部无人顾看,陆月琴去帮忙。高一这一年,白鹭选择了住校。 开学报到当天,陈柏然的爸爸载着白鹭和张扬一起去了学校。陈柏然的爸爸是川高语文老师,说起川高过往荣誉如数家珍。 “去年高考一本率96.2%,本科率98%,两个实验班,c9录取率分别是44%和37%,这个数据摆出来你们就能感受到了吧,不然跟你们说什么‘池塘四五尺深水,篱落两三般样花。’你们大概是感觉不出来的。 “哎,文学就是这样,有时是很无力的,特别是面对优绩主义,实打实的数据最简单直接。诶,你们知道什么是优绩主义么?” 坐在后排的白鹭和张扬面面相觑,陈柏然则一脸无语,扭头朝他们吐了吐舌头,捂住嘴低声道:“别管他。” 然而陈柏然的爸爸依然在那大发感慨,“跟你们说这些还是太早,你们作为高中生,还是认真念书就好,其他不用多想。” 白鹭和张扬只得点头。 “对了,张扬,我听柏然说,你爸是狱警?” “……”白鹭一怔,看向张扬,后者果然变了脸色,木着脸沉默许久。 车开进学校停车场停下,没有得到应答,陈柏然爸爸疑惑地回望。 “嗯?怎么不说话哇?” “……”陈柏然不安地跟着回头,在张扬眼中捕捉到隐忍的怒意,紧绷的肩膀垮下来,愧疚地转回头去。 清点过还需要的日用品,白鹭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来,跟陈柏然打过招呼,合上宿舍门,下了楼,独自出校门去找超市。 林荫大道上颇热闹,陆续有爸妈肩背大包小包陪着孩子经过。 重新恢复到独来独往的状态,白鹭轻松了许多,在陌生的校园里兜了会儿,出校门,进了离学校最近的超市。 按备忘录上列的清单买齐生活日用品,走去收银台付钱。陆月琴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儿子,怎么样啊?开学没爸妈帮忙整理宿舍,一个人能行吗?” “都整理好了。现在在超市买东西。” 一个人插进队来,背对着白鹭将一盒避孕套扔在柜台,收营员冷淡地抬头看一眼,疲倦麻木的眼神中透露一丝厌恶。 前面人走后,白鹭将东西摆在台上,收营员快速扫过码,立在那等。白鹭握着手机往后望了眼,后面跟了两个人,连忙将东西装进口袋。 “妈,我要付钱了。等会儿和你说吧。” 说话间,一块毛巾掉在地上。白鹭弯下身要去捡,对面门口的地方有个黑影压了下来,紧接着一只手拿起毛巾,朝他递过来。 白鹭的视线在对方手腕触目惊心的疤痕上停留片刻,之后才直起身来,仰起头。 “好,那妈妈先挂了啊。”电话里,陆月琴说。 “……”白鹭没有应她,望着眼前的乾旭,又转向他身后几张挤眉弄眼的熟悉的脸,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是张扬初中时结交的那几个混混。白鹭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遇见他们,更想不到乾旭竟会跟他们在一起。 两年多不见,几个混混都瘦了,是那种不正常的瘦,眼眶乌青,脸上脖子上遍布暗红的疥疮。 “这谁啊?诶,我想想……白鹭!是这个名字吧?白鹭!”其中最瘦的染着一头红毛的混混指着他道。 白鹭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乾旭脸上,之后扫过他手里捏着的那盒避孕套,心下沉了沉。 第36章 “你怎么跟他们几个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在一起?”乾旭笑起来,“你有意见?管这么多,你想当我爸啊?那我叫你啊,爸?” 乾旭的眼神变了,去年白鹭看他,眼神空洞无光,望进去是一片消沉的死意,当下这双眼依旧空洞麻木,其中却多了溃烂淋漓的恨意。 “……” 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白鹭垂下手低下头,转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营业员,结完账后提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 “诶,走什么啊?!没听见我跟你说话呢!”红毛混混跟在白鹭身后,“还记得哥几个吗?啊?小子?” 白鹭瞥他一眼,看到他眉钉溃烂开一块,还在化脓,只觉得头皮发麻。 “喂!” 身后这时传来乾旭的声音,下一秒,乾旭的手攀住他的肩膀。 “东西不要了?”乾旭弯下腰,将毛巾塞进他的塑料袋里,之后挥了挥手里的避孕套,“这个需要么?送你?” “……不用。”白鹭匆匆撇下一句,快步走出几步,又猛地站定住。 天气炎热,高悬的太阳灼烧着他的背,汗液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他脚下的影子上,啪嗒啪嗒。 白鹭转回身,望见乾旭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白鹭攥了攥拳头,迎着他的目光走向他,沉默地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避孕套,“为什么买这个?” 几个混混怪声怪调地大声叫嚷起来,“哦吼——小白鹭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干嘛的!” 乾旭邪笑着盯住他,“买来跟女朋友玩儿的。爸。不然给你套上?” “哈哈哈……”几个混混立马起哄,“给他套上!套上!这小子肯定还没用过呢!” “看看他几把毛长出来几根了!” “……”下作的讥讽令白鹭不适。 他原想同学一场,听过乾旭或真或假的传闻,再见他,试图给予他些许安慰和鼓励。还有张扬那天对他掐脖子的事,他原想替张扬一并道歉,然而乾旭如今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多说无益,转身要走,却听乾旭又开口。 “喂,爸,你不想知道我女朋友是谁么?你应该认识。” “……”白鹭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谁?” “高倩。”像是杀人魔在目标物身上划下一道血口,乾旭的眉角因得意而飞扬,“认识么?反正她说她是认识你的。” ……高倩。 白鹭的记忆回溯到初中的那些个白昼。那个将阿萨姆奶茶递到他手中,拜托他转交给颜一行的高倩。那堂大家都脸红心跳的生物课,老师科普生理知识,高倩涨红了脸,同张扬一起趴在桌上,在众人调侃揶揄中抬不起头。 “……她怎么会是你……女朋友?”白鹭问。 乾旭盯了他片刻,嘴角扬起一丝笑,“我正为这事苦恼呢。原本谈腻了想跟她分手的,但是看她漂亮,而且以前还喜欢过颜一行,眼光也不错,就有些舍不得,所以犹豫今晚要不要上了她,当分手炮。顺便,让几个兄弟也爽一爽。” 白鹭紧皱起眉,“你说真的?” “当然。”乾旭笑笑地将避孕套抛到空中又接住,反复了几次,扔在地上,用脚踩着狠狠撵动几下,直到包装壳破开个口子才弯腰捡起,吹口气拍了拍,随即将盒子用力拍在他脸上。 “啪——”一声,用力之狠,白鹭连退了两步才站住,瞪着乾旭像见着怪物。 一个不想好好活的人,变成了想拉大家一起死的鬼。 “她不敢报警的。不怀孕就没事。”乾旭顿了顿,说,“怀孕也没事,给钱打掉就行。” 乾旭用轻飘嘲讽的口吻说出这一句,下一秒,白鹭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旁边三四个混混惊呼一声,紧接着又是尖利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哦吼——打人咯!这里有人打人咯!” “赶快报警啊!你们几个不是最会报警吗?” “……” 白鹭再度伸出的拳头在半路被乾旭攥住截下。 乾旭就势拉过白鹭的胳膊,之后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压到墙上,压低了声音,“之前张扬就是这样掐我的,记得么?那小子真没礼貌啊,当我是谁啊……” 他将混着血丝的唾沫啐到地上,莫名狞笑, “以前你就帮过高倩是吧。颜一行还帮你差点搞死张扬。怎么你们后来成朋友了呢?啊?张扬他怎么就屁颠屁颠跟颜一行后头给他当狗了呢?是因为颜一行总能当第一么?第一算个屁啊,以后出来谁给谁当狗还不一定呢你说是不是?现在还断了条腿,他怎么还那么横啊,看着不可一世,真讨厌啊。我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才休学的你知道么?” “……” 白鹭终于从乾旭本人口中得知了他休学的真相。那个曾说“帮我给他带声好”的男生,如今看来像是恨不能亲手杀死颜一行。 白鹭无从得知是谁让乾旭变成这样,是他传闻中的精英父母施加了太大压力,控制他太过,还是他自甘堕落。 但无论如何,都不是他随意诋毁伤害一个女生的借口。 乾旭咒骂时充血的双眼,白鹭觉得似曾相识,他很快想到了——是那个害颜一行失去右腿的赌鬼。男人当时的眼神,也是这样,仇恨的怒火占满身体的空壳,是非黑白被烧成灰烬,灵魂化作了黑炭。 “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英雄救美。长得不男不女偏偏喜欢当英雄。钢铁侠是吧。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乾旭笑着模仿钢铁侠起飞的动作,几个混混笑作一团。 乾旭收敛了笑,“那会儿我总盯着颜一行,看到你给他看作文了,我就去翻你们老师办公桌上的作文本看。《逐梦》?你真的很搞笑。这样,这次就让你当钢铁侠拯救世界怎么样?只要你敢跟我来。我放高倩一马。” 第29章 几个混混听乾旭吩咐几句,走向相反方向。白鹭沉默的跟在乾旭身后,穿过幽暗巷道,进入一片烂尾楼区。 满目疮痍的楼群,躲藏在繁华城区的远郊,平日无人问津,即使是钢筋水泥也抵不住漫长的寂寥,显露斑驳的败相。 白鹭越过台阶上乌黑发臭的不明物,一级接着一级,直到来到顶层。 开阔裸露的顶层,没有加装窗户,边沿没有任何护栏遮挡,失足坠下就会粉身碎骨。 乾旭双脚却踩在最边缘,伸展开双手,说:“我妈她公司买的地皮。她签的合同。今年年尾就要拆了,公司迁到这来。” 他的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她不知道,我经常来这。每次站在这朝家的方向望过去,你猜怎么?我就很想从这跳下去。” 他转过脸来。白鹭望着他颤动的双眼,忽然很想知道此刻自己的双眼是什么模样,是否仍同那些个辗转难眠的凌晨在浴室镜子前望见的一样。 “高倩呢?” “她啊,现在应该在去酒店的路上?”乾旭蹲在地上捡了块砖头,扔出去,只听楼下响起轻微的“咚”一声闷响。 “晚上我就带那几个垃圾一块去陪她玩儿。哦,我是不是不该叫他们垃圾?我妈总说,物以类聚,那我岂不是也是垃圾?” “你说只要我敢跟来,就不会对她怎么样。”白鹭提醒他。 “我说过么?可能吧。记不太清了。我不像颜一行,脑子那么好使。真他妈烦啊,现在我看到字就头晕想吐。” “为什么要这样对高倩?”白鹭问,“她既然愿意做你女朋友,肯定是喜欢你的。为什么要伤害喜欢你的人?” “她喜欢我个屁。我看她是喜欢我的钱。我给她花了挺多钱的,嘿。”乾旭笑着上下打量白鹭,“这样,不想我扒她衣服,那你把自己衣服扒了给我看看。” “……”白鹭沉默片刻,说,“我男的,没所谓。” “哇,脱衣服你没所谓?真男人啊。是脱惯了吗?颜一行平时是不是这么帮你脱衣服的?” 白鹭皱起眉,“……什么意思?” “听不懂啊?”乾旭用力顶了两下胯,“这下懂了没?” 白鹭不明所以,乾旭“嘿嘿”笑两声,朝他走近过来,摊开手, “带手机了吧?把你手机给我。” “……”白鹭没有动作。 乾旭又伸了伸手,“快。不把手机给我,我就给高倩打电话了,让她现在就过来。” 白鹭只得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乾旭接过手机,翻看了眼,“你这翻盖机真够破的啊。玩个消消乐都够呛吧?真他妈穷酸。你爸不是开厂的吗?虽然跟颜一行他爸闹掰了,但也不至于连给你换部手机的钱都掏不出啊?” 见白鹭露出诧异的神色,乾旭哼笑了声, “颜一行的事,我什么都打探。你说我是不是嫉妒他啊?啊?” 他说着点进通讯录, “你就给颜一行备注‘颜一行’?没意思,我给你改下。” 第37章 拇指用力敲击屏幕,举到白鹭面前,另只手突然捏住他下巴,要他看清楚, “‘亲爱的老公’。我帮你备注好了。满意么?不说话?那是不满意的意思?” “我们答应彼此做一辈子好朋友。”白鹭看着他,语气诚恳地说,“你说你不明白张扬为什么要屁颠屁颠跟在颜一行身后,我告诉你吧,他不是在当狗,他是把颜一行当朋友。” “……”笑容僵在乾旭脸上,他愣怔地看着白鹭,片刻后陡然起身,背对着白鹭又从地上捡了块砖,转回身来对着白鹭的额头拍下。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最讨厌你成绩那么烂,做事那么蠢,还能有什么狗屁朋友。” “……” 钝痛过后,砖屑黏在脸上,零星随风落进眼里,沙沙的痛。白鹭低下头,眼皮上淌过些许热,他用手抹了抹,凑在眼前看,原来是血。 乾旭又在那笑,“这样,你用你手机玩一把消消乐。赢了你替高倩把衣服脱了,我也当回摄影师,帮你拍两张照。输了我把你从这推下去,然后我也跳下去,看我俩死不死。怎么样?玩不玩?” “……” 白鹭抹开血,重睁开眼,眼前的乾旭有些模糊。颜一行说乾旭是个疯子,当下才意识到颜一行的评价有多客观。可他没能按照颜一行说的,离乾旭远点,相反还跟来了这个鬼地方。 这个说不定死了几天才能被人发现的鬼地方。 白鹭后退两步,脚跟踩过碎砖,晃了晃。 乾旭看出他的害怕,得意更甚,“怎么,钢铁侠,怕了?” 白鹭转身要跑,随即被按在地上。 乾旭一手握着带血的砖,一手举起手机,“看来你不乐意这么玩儿。哎,那我给你亲爱的老公打电话吧。让他替你来玩。” “别打给他!” 白鹭伸手夺手机,被乾旭躲开。 “诶,我偏要打。” 乾旭将号码拨出去,十秒有余的时间,那头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白鹭?” 白鹭还未开口,乾旭抢先一步,“猜猜我是谁?” “……” 颜一行沉默的片刻,乾旭报了个地址。 “来这。快,给你半小时。”顿了顿,说,“对了,这里可没电梯,别坐你那破轮椅了,上不来的,拄拐,听明白了么?嗯?” 那头颜一行直接挂断了电话。 “你猜他会不会来?” 乾旭喉间尖锐的笑声像是刀片划割白鹭的耳膜,白鹭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听乾旭又说,“你跑,可以,我立马从这跳下去。” “……”白鹭一怔,望向他,透过他神经质的眼神确认他真的敢那么做,脱力般垂下手,倒在地上无声喘息。尘土扑进他的眼眶,鼻尖闻到了丝丝血腥味,苦的。 楼梯口传来“咚咚、咚咚”的声响,白鹭知道那是拐杖敲着台阶的声音。 颜一行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白鹭的眼泪无法控制,混着额头的血沿着眼角淌下来。 他发过誓,不会在颜一行面前哭了,如今也无法作数。 颜一行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定在他面前,微微带着喘,盯着他破开一块的额头,皱了皱眉,“怎么样?” “……”白鹭摇头,“没事。” 他又将颜一行拖下水,因为愧疚忍不住低声,胸口像是堵着什么,连稳住呼吸都吃力。 “还提早五分钟,”乾旭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断了条腿还跑这么快啊,你怎么做到的?” 颜一行冷脸盯着他,“想做什么?” “想跟你玩个游戏。由白鹭来当裁判。消消乐。”他停顿几秒,像在现想游戏规则,“……你赢了,我从这顶楼跳下去。你输了……跟白鹭亲嘴给我看。怎么样?” “……”颜一行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 “为什么非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白鹭忍不住浑身颤抖。 乾旭却笑得不屑一顾,“颜一行,玩不玩?嗯?玩不玩?不玩的话我现在就跳。” “我没那游戏。”颜一行平静道。 乾旭眯起眼,“白鹭有,你可以用他的。” “……”颜一行看白鹭一眼,低头默了会儿,朝他缓缓伸出手。 “哈哈哈……好好好!”乾旭将白鹭的手机交给他,“我用我自己的。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点开。准备好了?来,3、2、1!开始!” “……”白鹭低下头,绝望地捂住脸。 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颜一行开口:“我输了。” 乾旭垂下手,盯着颜一行,笑容凝固了,“……你故意的?” “输了就是输了。”颜一行放下手机,看向他,“这次你是第一了。” 乾旭脖子上青筋暴起,“你放水太明显了。” 颜一行没有理会他。他的左脚站得有些发酸,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更感无力。 他想起白鹭掌心久久不肯愈合的伤疤,知道假使冷眼旁观,那个疯子的死只会让白鹭自责更久。 见鬼。可悲的疯子。 颜一行背抵着墙,缓了口气,低声道,“……白鹭,过来。” “……”白鹭僵在原地,望着他无法动弹。 乾旭视线在两人间来回,许久,重又笑起来,他笑得更疯了,围着白鹭飞快地转圈子,绊倒摔在地上又迅速爬起,用力在白鹭背后推了把。 “亲啊!快!哈哈,你们不是说要做彼此一辈子的朋友吗?好朋友亲一个怎么了?哈哈哈……” 他笑着冲到楼板最边缘,大半只脚都踏出去,稍有不慎就会坠下去,“亲啊!快亲!” 白鹭挪出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面对颜一行无声的注视,缓缓俯下身。 眼前是一片阴影,他将唇贴了上去。轻软的触感,却不敢仔细体会。 耳边是乾旭癫狂的尖笑。 “哈哈哈……变态!你们两个死变态!什么好朋友……真他妈恶心!恶心!死gay!哈哈哈……死gay!” 白鹭紧闭双眼,希望这一切只是梦,然而“砰”的巨响过后,乾旭的声音戛然而止。 远处响起惊雷,天空仿佛破开一个口子,受夏季亚热带季风影响,瓢泼大雨随即而至。 第30章 “白鹭,帮我想想,形容雨大的成语还有哪些?” 白鹭收回思绪,对上陈柏然的眼睛,有些恍惚,低头去看他笔尖点着的题。 学校突然开展生命教育讲座,请来了什么专家巨擘。电子屏ppt上几个巨大的字——“我爱世界,我爱自己”。 但认真听讲的没几个,大家都偷偷带上作业摊在膝盖上写。陈柏然也不例外。 课业紧张,班主任都默许这一行为。陈柏然的爸爸作为高二某班班主任也在场,倒是表现得有些不满,双手抱在胸前,跟旁边老师抱怨, “又不听,开讲座的意义是什么?还不如放他们回去写作业。” 那老师苦笑,“没办法啊。不是又有孩子跳楼了嘛。” “那孩子我认识。初中跟我儿子同校。” 陈柏然爸爸叹气, “成绩很好,结果初二暑假闹自杀,被救回来了,休学一年在家自学,中考挂着吊瓶上的考场,还能踩线进川高,足够优秀了,他爸妈还不满意,孩子被逼得发疯钻牛角尖了。前两天我还跟我儿子说呢,‘绩优主义’害死人,可惜了。” “嚯,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嘛,我儿子要是有你儿子一半听话懂事,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烧香拜佛我都愿意做。” 陈柏然爸爸哼笑一声,低头看了眼表,摆摆手,“算了,不提了。”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陈柏然攀住白鹭的肩,“还在想乾旭的事啊?” “……”白鹭没做声,顿了顿,说,“疾风骤雨可以么?” “啊,可以,但是偏向形容风雨急又快,有突出雨大吗?先写上再说。” “……嗯。”白鹭点了下头,眼前又是乾旭死亡那天的暴雨。 疾风骤雨。 乾旭是失足坠楼,还是主动跳下去的,犹未可知。白鹭没能目睹那一刻,乾旭坠楼时,他的眼前是颜一行墨色的眸子,里面映着自己。 飘着血腥味的吻,不敢回想。 “哈哈哈……变态!你们两个死变态!什么好朋友……真他妈恶心!恶心!死gay!哈哈哈……死gay!” 逼迫他们亲对方,最后还是以坠楼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乾旭,说他们不是什么好朋友,是同性恋。 同性恋…… 白鹭默念这个词,扭过脸去,“我和颜一行是好朋友吗?” 张扬被他盯得一愣,快速眨眨眼,之后神色不自在地朝陈柏然瞥了瞥,结巴道:“……不、不然呢?难道你……” 陈柏然嘴里“啧”一声,在他肩膀推了把,盯着白鹭有些紧张,“没事吧?要不要带你去医务室?” 他伸手摸了摸白鹭额头上贴着的纱布,“还痛不痛啊?” 第38章 ——“白鹭,痛不痛?” “……没事。”白鹭晃了晃头,耳边却又响起乾旭的尖笑,同颜一行的低语交叠在一起。 “什么好朋友……真他妈恶心!恶心!死gay!哈哈哈……死gay!” 随即是两片带着彼此温度的唇贴在一起的触感。 不敢仔细回忆,不然那潮湿的雨像是就砸在他后背。耳边是骨肉四分五裂的声响。 白鹭朝后望,望见坐在最后排的颜一行,轮椅摆在过道,何红站在他身后。白鹭转头的一刻,她的目光也随之对上了他的。 她的眼神仍是温柔的,微蹙着眉,同他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 那场将两家关系推远的争吵历历在目,他想起何阿姨哭泣的模样,垂下眼,紧抿着唇回过头去。 专家终于点到本次来意,提到青少年自杀问题。 张扬憋了会儿,还是把头从后排探过来,“白鹭,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颜一行为什么会跟乾旭在一起?” 他已经将声音压到很低,周围几人还是被他的话吸引,竖起耳朵假装无意地看过来。 白鹭不愿多透露,张扬又忍不住追问,“你那天和一行去警察局做笔录,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还在调查。”实际警察已经排除他和颜一行杀人的嫌疑。 可是…… “我真不认识乾旭,只知道我们初中同校。” 那天从警局出来,高倩皱着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样跟他说。 “我刚都跟警察交代过了,白鹭,我连认都不认识他,怎么会是他女朋友?他真的这样跟你说吗?说我是他女朋友?” 见白鹭点头,她沉默了会儿,低声说:“看来传闻是真的。他被他爸妈逼疯了,都有臆想症了。可为什么是我呢?真恶心,这样造谣我。” “……”白鹭说不出话来。 假称女友是高倩,大概还是因为颜一行吧。白鹭想。 或许,乾旭不止一次幻想过,喜欢颜一行的人,也能喜欢上他。他期待着能像颜一行那样获得大家的爱,最终以胡编乱造的方式实现了这个幻梦。 然而白鹭不知道的是,甚至那几个混混,也是乾旭花钱雇来演戏的。 “他说他可以每人给我们一千块钱,就当一天我们的大哥。也不用做什么,就跟他屁股后头给他撑面子,起哄就行。恰巧被整那小子我还认识,嘿,巧了嘛不是,更起劲了。” “……你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这我问谁去啊警察叔叔?他就这么说的嘛,想体验下当街溜子的感觉。” “我看到他手腕的疤,还建议他去纹个纹身呢,纹把青铜大刀。他听了还挺高兴,说行,过两天就去。” “他带那小子去那块烂尾楼前就把哥几个给遣散了,说不用跟他,演到这就成了。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啊。不过他钱倒是给我们了,嘿,戏也算没白演。” 几个混混如此向警察交代。 进入川高后的第一周,在疾风骤雨中仓皇结束,白鹭撑着伞走到公车站台,上车时鞋子已经湿了大半。袜子泡着水,湿哒哒黏糊糊的。 找到空位坐下,旁边很快也坐了人。同校不同班的学生,坐下就从书包夹层抓出一把耳机线。 白鹭偏头看男生整理耳机线的手,忽然想起颜一行的手,骨节分明,白净修长,慢条斯理地将耳机线叠作整齐的一团。 男生整理烦了,嘴里“啧”了声,扯出一截就将耳机塞进耳朵里。 ——“听么?” ——“什么歌?” 是《天马座幻想》。 ——“……为什么最喜欢紫龙?” ——“因为紫龙瞎了眼。” ——“原来你慕残。” 那天没从颜一行口中听清的话,当下居然像找到遗失的拼图一般拼凑起来了。 白鹭愣怔地盯着男生,直到对方轻咳一声,皱着眉转过头来,“干嘛?”说完瞥了眼他额头上的纱布。 “……没、没事。”白鹭仓促将视线投向窗外。 下车时,接到了陆月琴打来的电话,问有没有到家。 白鹭举着伞,一边说着“快到了”,一边走,快到单元楼时挂了电话,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点进通讯录。 耳边是雨敲击伞面的声音,他不断按向下键。 直到“亲爱的老公”横在一堆名字中。 他忘记改回来了。颜一行的备注。 白鹭盯着那行字,手指按着按键,光标移动到“编辑”,隔着花坛矮树,旁边栋传来争执声。 白鹭后退一步,抬起伞,视线越过树,看到了雨中的颜一行。 即使何红给他打着伞,他的裤腿仍被打湿了。 “我儿子不可能自己跳楼!肯定是你!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性格强势的男人悲痛欲绝却依然罔顾现实,称自己的孩子一向乖巧懂事,不可能买什么避孕套,更不可能欺负同学。即使警察已经给他看过超市监控拍下的乾旭买避孕套的经过,街上的监控也拍下了乾旭将避孕套拍在白鹭脸上的画面。 男人怒吼着,试图揪扯颜一行的衣襟,白鹭抛下伞,踏着花坛的烂泥径直朝他冲去。 他不会再呆站在原地了,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颜一行受到伤害。 白鹭用尽全力,攥住男人的胳膊。两人齐齐向后摔在地上。 泥浆水溅到白鹭脸上,几滴落进眼睛里。他下意识闭起眼,耳边是女人的尖叫和何红的喊声。 “白鹭!” 这一声却是颜一行的。 白鹭睁开眼,看颜一行的脸淋落到雨,乌黑的发丝糊在眼前。白鹭很想为他拨开。颜一行不该淋雨。 乾旭死前的话又在他脑中回荡。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最讨厌你成绩那么烂,做事那么蠢,还能有什么狗屁朋友。” 乾旭大喊大笑着,如疯如魔,围着他转圈, “哈哈哈……同性恋!什么好朋友……死gay!” “你还不明白乾旭是怎么死的吗?!” 声音从白鹭肺腑间某个地方爆发出来,大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正欲起身按下他的男人愣住了,站在一旁的女人也愣住了。何红也愣住了。 颜一行弯腰将伞捡起,抖落里面的雨水,原打算撑在白鹭头顶,因为白鹭的这一句,也停下了动作。 “他连个朋友都没有!他没得到过爱,没从你们那得到过爱!他恨这个世界恨得想死!于是他真的死了!就是这么回事!” “……” 倾盆大雨从天上浇下来,将几人淋得面目模糊。 楼上看热闹的人拉开窗户,探出身来,任由雨水冲进屋里,也只能看到雨幕下五个依稀的身影。 “他本想拉我和颜一行一起死的……他编造的那些谎言,是想把我和颜一行骗过去陪他一起死的…… “他嫉妒所有被爱的人,即使很努力,他都没能从你们那获得爱,所以他嫉妒颜一行嫉妒得发疯……可即使颜一行腿……即使颜一行不再完美,我们依然爱他…… “不完美的人也值得被爱,可不被爱的人再努力也没用,发现这一点的乾旭崩溃了…… “他想获得爱,你们没给他,更没告诉他该怎么爱自己,爱这个世界……” 白鹭停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穿过幽暗海底终于获得喘息。 风裹挟着雨水拍在脸上,如同巴掌。 男人愣怔许久,缓缓从地上站起身。他价值不菲的灰色西服绷掉了一粒扣子,敞开的深蓝色衬衫上,奢品商标被泥水染成近乎黑色。 男人低下头,掖了掖西装边角,拍去上面的污泥草碎,想要将西服两侧扣起,发现扣子不见踪影的这一刻,他停下来,终于发出了低沉嘶哑的哀嚎,哭声像受伤后只能枯等死亡的兽。 瓢泼的雨还在下,没有停的迹象。 白鹭周遭的雨却停了。 他仰起头,失去节奏的喘息随即缓下来。 颜一行握着雨伞,低着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第31章 川高的学习节奏很快,白鹭并不适应,第一次周考成绩只能吊车尾。班主任也对乾旭的死有所耳闻,特意安慰白鹭放宽心。 白鹭知道乾旭的死无法挽留,睡梦中雨却依然下,骨肉碎裂的巨响也时常令白鹭惊坐起身。 那巨响没有将白鹭引向乾旭的尸体,而是将他引向了颜一行发生意外的那个夏夜。 月亮高悬,月光洒满地,他的周围却在落雨。雨水将颜一行身下的血汇成了一条红色的河。 然而即使噩梦缠身,比起乾旭,白鹭自觉是幸运的。他拥有爱他的父母,爱他的朋友,爱他的颜一行。 没把颜一行归为“朋友”一类,想到这时白鹭自己都不禁愣住。 用朋友这个身份来盛放颜一行给他的爱,似乎有些狭隘轻飘。在朋友前加个“好”也是不足够的。但如何定义,白鹭暂且想不到,也没时间想,繁重的学业已让他无暇多思考其他。 第39章 考试考不好,主要还是自身问题,白鹭知道,毕竟当初踩线进的川高,妄图在脆弱的地基上建造琼楼玉宇,的确需要比其他同学花更多的时间精力。 同样为此苦恼的还有张扬,虽然很遗憾地被分在了不同班,但起码两人都是住校的,下了晚自习就结成学习困难户二人组,给彼此打气。 不过或许当真要三个臭皮匠才能顶个诸葛亮,第二次周考成绩再次狠狠打击了两人的自信心。 这天陈柏然的妈妈所在的舞蹈团回市里演出,留了几张赠票给陈柏然。陈柏然立马给白鹭打电话,邀请他一起来看。 学业受挫,提不起兴致,但出于礼貌,白鹭没有说不。 跟着陈柏然和张扬一起进到文化艺术中心馆内,落座后没多久张扬就出去了,陈柏然也不知去向。白鹭只能坐在位置上等待。 隔了半小时,演出准备开始了,观众席顶上的灯暗下,亮着的门口却有人进来。白鹭扭头去看,看清来人后缓缓起身。 颜一行穿了件简单干净的白衬衫,下身宽松的黑色运动裤,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近。 陈柏然和张扬跟在颜一行身后,看颜一行在白鹭身旁落座,才跟着坐下。 “嘿嘿,我们四个好久没聚齐了。今天也算是借我妈的光。”陈柏然凑到白鹭耳边,说,“真羡慕你和一行啊,能同班,我和张扬就惨了,不同班真的很烦。” “……”白鹭点点头。 陈柏然说的没错,他和颜一行同班。但和周遭刚认识的新同学没什么分别,一星期都说不上几句话。 现在颜一行就在眼前,避无可避,也没理由再避。白鹭目不转睛地盯着颜一行,以为幽黑的环境是安全的掩护,没曾想舞台上大幕在下一秒拉开,他直白的注视全落进颜一行眼里。 舞台上华光溢彩,白鹭盯着颜一行脸上斑斓的颜色,头脑中某处“啪”的一下,像是陡然亮起一盏灯。 白鹭惊得坐立不安,刚准备调开视线,颜一行却先于他转过脸去,神色平静地将双拐搁置在腿边,之后将掖进腰际的衬衫衣角翻出来整理过,再抬头时,眼睛也只望着舞台,不看他。 白鹭感到失落,转念又自觉这失落来得莫名,学着颜一行的样子盯住舞台。音乐起,鼓点敲击着耳膜,聚光灯下,舞蹈演员随着悠扬的音乐翩迁起舞,白鹭也逐渐被台上独舞的舞蹈演员身上的服装吸引。 雅致的服饰纹样,白鹭不怎么了解,但仍忍不住关注细节,这时却听耳边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是宋代的服饰。” 白鹭浑身一怔,僵硬地点头,“原来是宋代。”顿了顿,低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领口的纹样。梅花小纹。”颜一行简短道,“还有颜色。单色罗纱,很素。” “……这样啊。”白鹭点点头,再看颜一行所说的细节,确实能体会到宋人的含蓄审美,但他满脑子都是如何与颜一行继续自然的对话。 因为乾旭的死,还有那个飘着血腥味的吻,这段日子他们之间隔了太多。 词句在嘴里打架,话题其实很多,比如最近学画学得怎么样,颜叔叔开的五金厂开得怎么样了。何阿姨在那次心理讲座后也没再来学校照看颜一行了,也许是颜一行特意要求,也许是厂里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 自乾旭去世后,即使同班,他也与颜一行很久没说过话了,很多话当下想要冲将出来,然而最终都被他压下,偃旗息鼓。 或许现在不是问的好时机,或许等演出结束再聊起会更好。 第二幕开始后,陈柏然满脸骄傲,抓着张扬的手腕,指给他看他妈在哪儿。 “最左边下腰那个!看到了吗?”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响起张扬有些闷的回应,“嗯。看到了。” 白鹭顺着陈柏然指的看过去,很快辨认出了那张和陈柏然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坐在第一排,如此近距离,甚至能看清陈柏然妈妈脸上的妆容和神情。她的笑容带了些程式化,是长年累月练习过的笑容,生动的,得体的,情绪饱满的,毫无懈怠的。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大幕落下又揭起,数十个舞蹈演员手牵着手,朝观众弯腰致谢了一遍又一遍,总共谢了三次幕才当真下台离开。 白鹭跟着陈柏然去到后台。陈柏然的妈妈还未卸妆,离了舞台灯光,脸上妆容显得浓了许多,双眼却被浓妆衬得熠熠闪光。 “谢谢你们三个今天都能来看我演出。” 她的视线扫过三人,最终定在颜一行脸上。 “你是颜一行吧?我经常听柏然提起你,听说你现在在学画画?能给我画一幅么?” 女人的请求有些突然,陈柏然忐忑地看向颜一行,“可以吗?” 颜一行看他一眼,又看向白鹭,点下头,将速写本和装了铅笔的笔袋从背包里取出来。 陈柏然妈妈见状立马起身,在他面前摆出一个优雅的舞蹈动作。 她保养得当的脸庞在颜一行笔下得到还原,除了几处浅浅的阴影凸显脸的立体,其余恰到好处的留白足以表现她肌肤的洁白细腻,腰肢在颜一行的笔下只两笔勾画就显现出曼妙的轮廓,灵动的线条自笔尖生出纤细舒展的四肢,没有冗余的刻画,身姿优雅的舞者形象跃然纸上。 颜一行画速写时,陈柏然最为好奇,紧挨在他左手侧。周围还聚了好几个围观的舞者。 白鹭站在陈柏然身后稍远的地方,看不清颜一行画的,只能看到他安静作画的侧脸。望着这张脸,白鹭耳边忽然响起久远的对话。 ——“练习画白鹭干嘛?” ——“……喜欢白鹭。” ——“喜欢白鹭?不信,你之前从没说过你喜欢白鹭。我看你就是为了在我面前露一手,碾压我。” “……” 白鹭眨眨眼,又眨眨眼,望着颜一行的侧脸,看他曾被女生夸奖的高挺的鼻子,微抿着的唇,头脑中某处“啪”的一下,又陡然亮起一盏灯。 直到颜一行搁下笔,将纸从速写本上撕下,递给陈柏然的妈妈,转过脸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接,白鹭看着颜一行,觉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白鹭不明白为何会下意识有异样的反应,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又无端拼摆在一处。 ——“你脸红什么?” ——“没。” ——“怎么没有?我看着呢,你的脸跟猴子屁股一样红。现在还红着呢,你自己看,是不是?” ——“热的。” “……” 白鹭不知道自己晃神多久,同颜一行对视了多久,然而率先收回目光的人是他,很是匆忙,很是古怪不对劲。 好在除了他,其他人都在对着颜一行十分钟完成的作品大夸特夸。 “一行,我听柏然说,你不是这暑假才学的画画么?就这么厉害了啊?”陈柏然妈妈手拿着速写纸,盯着画上的自己,全然惊叹。 一个舞者也跟着赞叹画得传神,“哎呀,能不能帮我也画一幅啊,弟弟?” “……”颜一行还没开口,旁边几个舞者也已经按捺不住了。 “那我也要!” “我也想要!” 眼看讨画的人越来越多,最先提的姐姐先不好意思,连声说算了。 “我不要了!我说你们会不会有些过分了啊,一个个的,想累死我们的神笔马良啊?” 大家哄笑起来,嘴里说着不要了不要了,只是跟弟弟开个玩笑,又对着画夸了几句,逐渐散开去了。 陈柏然的妈妈笑意盈盈,“看来我是今晚唯一一个能拿到大画家画的人了,真是荣幸。” “哼,可不是,我们两个跟一行认识这么久,都还没拿到他的画呢!是不是,张……” 陈柏然说着朝身旁望去,才发现张扬并不在。 张扬甚至连休息室都没进去。他一直站在舞台通往休息室的过道里,在陈柏然白鹭他们跟着他妈妈,和众多舞者朝休息室涌去时,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了原地。 他长久地站在那片昏暗的过道里,背倚靠着墙,试图想起自己妈妈的脸,然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如何有能力留存那样珍贵的画面。 最终尝试只是徒劳,他的记忆是混沌一片,那张模糊的远在天边的脸,可以有千百种想象,唯独没有唯一的一种确信。 站在张扬的角度,他并不理解乾旭自杀的决定。 有妈妈就已经很好了。在他看来。无论乾旭妈妈怎么逼迫他学习,让他做他不愿做的事,起码他有妈妈。 所以之前说什么“看来没爸妈管也挺好”其实是假的。 有妈妈就很好了,如果是陈柏然妈妈那样的,就幸运得甚至让他有点妒忌了。 陈柏然从休息室跑出来,刚想在过道中开口呼喊,便对上了张扬落寞的脸,不禁愣了愣,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上前。 第40章 他觉察到了张扬眼中的情绪,很快明白了他难过的原因,愧疚地挨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补救般地说:“你妈妈现在或许也在某个地方快乐地跳着舞呢。” 张扬听后变了神色,勾着嘴角哼笑一声,“谁知道呢。她过得开心就好。” 陈柏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扬,眨动双眼,头顶是过道唯一的光源,映照在他眼中,“你不会怪我吧?这么久都没发现你不在?” 张扬红着脸耸了下肩膀,“不会。” 陈柏然咧开嘴笑,“那就好。” 休息室里,许久不见两人身影,白鹭为难地征询颜一行意见,“……要不要去找他们?” “……”颜一行却只是低头归整铅笔,抿着唇不说话。 陈柏然妈妈在这时开口:“又跑哪儿玩去了吧,你们也玩儿去吧,我这卸妆还要些时间呢!” 白鹭点头,又低声征询颜一行同意:“去吗?” 颜一行不紧不慢地拉上笔袋拉链,望向他,片刻后点了点下巴,算做回应。 穿过幽黑的过道,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在终于看到陈柏然和张扬的身影时,白鹭如释重负。 然而下一秒,却见陈柏然伸手拽住张扬的衣领,拉近到不过咫尺的距离,偏头,在张扬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第32章 晚上歌舞团聚餐,陈柏然妈妈敲订了酒店。 一路上白鹭满脑子都是陈柏然亲张扬的画面,魂不守舍,车驶进酒店停车场,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就是他和颜一行爸妈过去常带他们来吃的那家酒店。 “哎呀,那些什么米其林餐厅,我去吃过几家都一般,还得是我们地地道道的本帮菜最合口味。” 席上,陈柏然妈妈同舞者们热络地聊着,白鹭身处其间却是浑浑噩噩。 “小燕,你们几个小姑娘完蛋咯。这顿吃下来体重肯定收不住,我打包票。” “我倒要看看这一顿能让我涨几斤!” "真不好意思呢,我是吃不胖体质耶。" “哈哈哈哈……快吃吧你!真可恶!” “真不好意思呢,我也吃不胖耶。” 陈柏然学着姐姐的口吻说话,笑着搭住白鹭的肩,对上白鹭失焦的眼,不由收起笑。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白鹭视线闪躲,看到张扬又快速移开,目光冷不防同颜一行相遇,又匆匆避开去。 能容纳十二人的大圆桌,居然容不下他暂时将视线搁定的位置。最后白鹭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只盯着眼前的餐盘,看上面“乾坤”两字,耳边又冷不丁响起乾旭的疯话。 “什么好朋友!哈哈哈……同性恋!死gay!” 难道……真不是什么好朋友…… 吻。 亲吻。 和颜一行被迫的亲吻。 陈柏然和张扬主动的亲吻。 男生间的亲吻。 吻。 …… “白鹭,吃菜啊!” 陈柏然妈妈突然开口。隔着半桌的距离,传进白鹭耳朵,跟乾旭的声音撞在一起,胳膊肘便撞翻了身旁颜一行的玻璃杯。 椰子汁顺着桌布淌下来,落在裤子最尴尬的位置。 “啊,对不起!” 白鹭懊恼地责备自己怎么总做这种蠢事,匆忙抓了餐巾纸,刚伸手要擦,下一秒被颜一行握住了手腕。 白鹭一怔,看过颜一行的眼睛,再看他的裤子,脸登时烧起来,僵在原地。身体里像有异样的响动,有什么要破茧飞出来。 可哪有什么值得尴尬害羞的呢?他不是连颜一行光着身子的模样都见过么?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彼此间还有什么关于身体的秘密?擦裤子就算碰到了又能怎样。可为什么当下却想找个洞钻进去。 颜一行又为什么要阻止他……他之前从没深想过的,可目睹陈柏然亲张扬后,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没事。”颜一行从他手中抽过纸巾,低头擦了几下,带过桌上洇湿的部分,又抽了些纸巾叠了垫在玻璃杯下。 “过会儿就干了。” “……好。”白鹭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伸手拿起自己那杯,咕嘟咕嘟喝得快断气,放下后又盯着桌上的丁点水渍发愣。 这些天来回忆像浇了丁点水就狂长的野草,就算剪断一段时间,还是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冒出来,打白鹭一个措手不及。 “玩不玩‘你画我猜’?” 鬼使神差的,他问出这一句,说完慌张地想收回,陈柏然和张扬却已经迅速响应。 "好啊!” “怎么玩?" “……”白鹭看向他们,片刻后,伸出食指,借着水渍在桌上画了只小猫。 收回手指的片刻,隔着陈柏然,只听张扬低声喊道:“是不是老虎!” “……”白鹭看他一眼,之后却把目光定在颜一行脸上。 颜一行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投着零星的光。兴许是头顶的水晶灯太闪的缘故,闪得白鹭以为颜一行的双眼似乎有什么情绪泄露出来。 “老虎你个头啊!”陈柏然用手肘拱开张扬,“白鹭又没在这猫头上画王。这不一眼看出来了吗?白鹭画的是猫!” 白鹭没做声,深吸一口气,盯着颜一行问:“你猜是什么?” “……”片刻的沉默,颜一行开口道,“老虎。” 心口莫名颤了颤,白鹭望着他摇头,“这回是猫。你又猜错了。” “……”颜一行的眸子闪烁,眼底的情绪压了又压,终于退去,他点头,“没看清。” 一旁陈柏然已经欢呼起来,“耶嘿——我猜对咯。” 何红在晚餐结束后打车过来接颜一行。同陈柏然妈妈客气地打过照面,寒暄几句,何红拍了拍白鹭的肩,“阿姨走了。你回家也别太晚,很久没见了,帮阿姨给你妈带声好。” “好。”白鹭感激地答应。 带声好。白鹭想到乾旭当初也让他给颜一行带声好。可不一样。何阿姨是善意的。她已经原谅陆月琴出于母亲对孩子的保护,向她隐瞒真相。就像颜一行从始至终宽宏大量地原谅他一样。 唯独那几次令他不安困惑的莫名的生气……思绪飘远了,白鹭回神后下意识看向颜一行。 颜一行拄着拐杖站在何红身旁,即使他拄拐需要微微弯着背,依然比何红高出近一个头。他在这两年间飞快成长着,白鹭却自觉没长高多少。想到个子,又想到陈柏然攥着张扬拉近一幕。 他从上往下看到颜一行的裤裆,那一块饮料渍的确干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他觉得好过些,正要调开视线,却发现颜一行也在看他。视线撞上的片刻,两人一左一右,双双看向了别处。 道过别,何红走向出租车,白鹭的目光又忍不住追着颜一行上车,看他收起拐杖靠在脚边,又看他的侧脸隐入出租车的黑暗中,路边飞驰而过的车灯擦过他的眼角眉梢,又吻在他的嘴唇上,明明灭灭。 头脑中某处“啪”的一下,像是又猝然亮起一盏灯。 有歌舞团的姐姐提议时间还早,不如去ktv唱歌去,还能消耗些卡路里,想去的立马说好,十数个人中也有陈柏然妈妈。 “我先载这几个孩子回家再来跟你们碰头。等我啊!” 坐进车里,陈柏然忍不住发牢骚:“你真是个不着家的女人。爸爸说的一点没错。” “嗨呀,这是什么话,妈妈不能跟朋友一起玩,有自己的生活吗?嗯?你不也有自己的生活,跟大家快乐地玩耍学习吗?这么大了还要我盯着你学习啊?有你爸就够了啊。对了,最近成绩怎么样?” “就那样咯。不用你操心,玩去吧你。” 陈柏然朝后一躺,突然想到什么,朝后看向张扬和白鹭,“你们俩周考怎么样?” 听过两人惨不忍睹的成绩,陈柏然提议道,“你俩要不别住校了?放了学来我家啊,我爸给我找了数学和英语补习老师,你俩可以一起听。” 张扬听后眼睛亮了,“还能这样蹭课呢?你不是找的一对一辅导吗?” “没事,那两个老师都是我爸的熟人,他们肯定乐意帮忙。”陈柏然拍胸脯保证。 “很好啊,你们三个相互督促,肯定比陈柏然单枪匹马地学更有动力。”陈柏然妈妈道。 白鹭也觉得这听着比他和张扬两个臭皮匠相互拖累,做起题来大眼瞪小眼谁也不会好得多,可他还有顾虑,因为陈柏然和张扬的那个吻。 正犹豫间,陈柏然妈妈问:“先送你们俩谁回家呀?” 太想问清楚了。不然回去又将是个无眠夜。 那个吻代表了什么。 两个男生间的亲吻,究竟代表了什么。 在陈柏然伸手过来时,白鹭攥住了他的手,“……我今晚能住你家么?” “……啊?这么突然?”陈柏然像是被他这突然的阵仗吓了一跳,愣了愣后说,“当然行啊。我家有客房,当然你要是想跟我一起睡,我也不介意。” 第41章 张扬闻声插进话来,“那我也要去。” “你滚。”陈柏然道,“你不许来。” “凭什么?”张扬不爽道,“那你刚才还……” “你闭嘴!”陈柏然瞪他一眼,“shut up!”说完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嚯,真霸道啊陈柏然。”陈柏然妈妈笑着责怪,“张扬真是好脾气。” “……”张扬却红着脸收声了。 第33章 “你和张扬是什么关系?” 跟陈柏然妈妈道过别,来到陈柏然家,同陈柏然爸爸打过招呼,进到房间关上门,白鹭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问题,把陈柏然嘴边的那声“你要喝水吗”堵了回去。 “……啊?” 陈柏然举着空杯子愣了会儿,放回后心虚地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说,“好朋友啊,跟你和颜一行一样。我想喝可乐了,我拿两罐冰可乐来。你等会儿。” 他转身要走,手握住门把时,身后白鹭又开口, “好朋友会亲对方吗?” “……”陈柏然缓缓转回头来。 “我看到了。”白鹭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但语调依然怪异,“刚才,休息室过道里。你亲张扬了。” “……”陈柏然盯着他看了片刻,返身回来,在床边坐下。 “好朋友就不能亲脸颊了吗?法国人不都这么干吗?怎么换我就不行了?” 他仰起头来, “你没发现刚才张扬都没跟我们进休息室吗?他一直在过道站着呢,可怜巴巴地在那想妈妈,我为了安慰他,就亲他一下啊,怎么?不可以吗?” 白鹭听后呆愣地望着他,头脑飞速运转却是一团浆糊,就快被说服,却听陈柏然哼笑了几声。 他诧异地抬头。陈柏然盯着他,“白鹭,你们直男真的很好骗。” 白鹭眨眨眼。 “这不是我第一次亲张扬了哦。之前我忍不住亲他,也是这么讲,结果他就当真了。他真以为朋友之间亲一下就亲一下,没什么大不了。” 顿了顿,陈柏然说, “可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男生。” “……”白鹭的头脑“轰——”地一下,顷刻间被掀了个底朝天,震惊得说不出话。 “别怀疑了,是你理解的那种喜欢。想要拉他的手,亲他的嘴,等长大后,想能跟他在床上做些你们直男看了会想吐的事。” 陈柏然坦然地说完,从床上站起身,靠近白鹭问, “所以……你今晚还想跟我睡一张床吗?” 白鹭急忙往旁边退一步,“你对我也会有那种感觉吗?想跟我……”话说不下去,脸却已经熟透了。 “倒也不至于跟哪个男生都想,哈哈哈……” 陈柏然盯着白鹭涨红的脸忍不住笑,意识到过于大声了,可能要被他爸听见,又连忙捂住嘴,安静了会儿后松开手,说,“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这种感觉还挺神奇,好像只发生在特定的人身上。” “……这样。”白鹭松了口气。 陈柏然看他的表情,笑笑地耸肩,开门出去的片刻,白鹭在屋里还听到他与他爸之间的对话。 “先写语文啊。等会儿我过来看。白鹭带了的话也让他先写语文。” “知道啦。” 陈柏然搬了把椅子进来,摆在白鹭身旁,之后在书桌前坐下,拿出了语文作业本。 白鹭恍惚地坐下来,也乖乖先写语文,心却依然“扑通扑通”跳,忐忑不安,脑中还回旋着刚才两人的对话。 陈柏然喜欢男生。这句话以客观事实的方式落定,对他而言还是太具冲击力了…… 努力消化间,陈柏然却换了认真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白鹭。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怎么会!” 不假思索地回答过后,白鹭又认真思考了几秒,脸色更认真了几分, “不会的。无论你喜欢谁,你都是我的朋友。” “嘻,谢谢。”陈柏然伸手圈住白鹭的脖子,抱了抱他,收回手后又问,“那你会帮我保密吗?” 白鹭点头,迟疑几秒后问:“连张扬都要保密吗?” “嗯!”陈柏然盯着摊开的作业本,“只要他肯给我亲亲抱抱,那就足够啦。其他的,等以后长大再说吧。”顿了顿,又说,“如果长大我们还能在一起的话。” 白鹭犹豫道:“告诉他不是更好吗?或许他也喜……喜欢你呢?” “可我害怕啊。”陈柏然手托着下巴,“怕他只愿意把我当朋友。说开了要是连朋友都没得做怎么办?” 说到这,他停下来,水笔在两指间飞转,最后一圈没接住,滚落到作业本上,他拾起笔,朝白鹭看过来, “欸,你说,颜一行会不会和我的想法一样?” “……” 什么意思。 什么叫颜一行会不会和你的想法一样…… 什么想法…… 为什么这么说…… 白鹭望着陈柏然,张了张嘴,长久的寂静后,发现自喉间只发出了一声古怪的气音。 轻轻的“哒”一声。 像透明的肥皂泡被扎破的声音。 第二天回家,白鹭跟陆月琴提了转走读后去陈柏然家补课的事,陆月琴听后立马欣喜地同意了。 “好啊,这样最好啊,又是川高的老师,肯定比在校外随便找的补课老师好。” 陈柏然的爸爸帮忙跟校领导写了申请,白鹭短暂的住校生活又结束了。张扬也是一样。 拿了同意单交给班主任后,放学整理书包的片刻,白鹭冷不丁回忆起初三那年,他的住校生活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 因为颜一行。 “他说宿舍环境有些杂,大家下了晚自习都胡闹,玩些乱七八糟的游戏……” 当时何阿姨如此复述了颜一行不肯住校的解释。 胡闹……玩些乱七八糟的游戏…… 白鹭回忆着,手捏作业本,悬在半空。 ——“我们班男生那天回了宿舍都互相检查海绵体……” ——“你也被检查了?” ——“就……闹着玩啊。都是男生……又没什么……” ——“不许。” ——“凭什么你说不许就……” ——“乐趣在哪儿?你有没有脑子?” …… 那是颜一行头一次那么生气地冲他发火。彼时白鹭完全搞不懂颜一行生气的点,当下似乎懂了。 ——“你说,颜一行会不会和我的想法一样?” ——“很恶心。你这样帮我洗澡,我觉得恶心。” ——“你别生我气了,行么?” ——“我没在生你的气。”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就当我是个病人吧,情绪生了病的病人……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情绪出了问题,脑子也出了问题……” ——“什么好朋友……同性恋!哈哈哈……死gay!” “……”白鹭只觉得喉间干涩,吞了吞口水。 又是轻轻的“哒”一声。 像透明的肥皂泡被扎破的声音。 那些积攒的伤心和困惑,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扎破了。 真的么…… 颜一行…… 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颜一行…… 怎么可能…… 手中的作业本是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白鹭全然不知,直到同桌拿着作业本在他眼前挥了挥,他才回过神来,视线聚焦向作业本,之后是女生的笑脸。 “喏,给。” 白鹭看她一眼,僵硬地梗着脖子朝最后排望去。 对上颜一行幽深的眸子时,白鹭下意识将视线偏移开,却对准了颜一行的嘴唇,当迷走神经即刻开始归档,还原当天触碰这两片唇的触感时,胃里好像生长出一群群振翅的蝴蝶,从喉间那扎破的肥皂泡里涌出来,扇着翅膀迫切地要飞往何处去。 ——“白鹭,痛不痛。” ——“你说,颜一行会不会和我的想法一样?” ——“哈哈哈……什么好朋友!死gay!” …… 那是困顿许久,真相诞生的河泽谷地。白鹭却一次又一次闭着眼穿掠其中,未曾见到真相的任何模样。 而当下,隔了半个班的距离,白鹭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唇,似乎终于抵达了真相。 第34章 白鹭拽起书包,逃也似地冲出了教室,连书包拉链都忘了拉,跑到走廊书包里掉了几本书出来,身后的人喊了好几声他才停下,垂着头慌里慌张地捡,走廊尽头,张扬从教室探出身来, “白鹭,可以走了?” 白鹭抖着手将书塞回书包,拉上拉链,快步朝他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就朝楼梯走。 “诶?!”张扬被他拽得一趔趄,急忙扶了把背后的书包,追上几步,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啊?我们不是去陈柏然家补课吗?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第42章 白鹭不回答,张扬只得跟着他一直出了校门。 坐上公车,对上白鹭仍紧张得出汗的脸,张扬一愣,想再开口时,摸了下自己裤子口袋,嘴里“卧槽”一声。 “完了,我手机好像落教室了!” 被他这一嗓子吼,白鹭仿佛终于如梦初醒,定定地看他几秒,问:“……那、那怎么办?” 张扬一边低头翻书包,一边道:“你给我手机打个电话。快。” “……好。” 白鹭掏了手机,点开通讯录,往下翻的片刻陡然想到了什么,呆在原地没了动作。 张扬嘴里大喊一声:“艹,好像真在教室!你说你刚才走那么急干什……” 回头看到白鹭还怔在那,恼火地伸手将他手机夺了过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像机器人被抠了电池一样。” 说罢就去看通讯录。白鹭伸手想将手机夺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老公?!卧槽?!” 张扬张大了嘴,引得周围乘客纷纷看过来,几个和他们身穿同款校服的,脸上的表情更显好奇。 那个曾被白鹭盯着解耳机线的男生,这回坐在他们后排,听到张扬爆粗,也忍不住将头凑近过来。 然而张扬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一嗓子带来的整车厢的蝴蝶效应,完全沉浸在震惊中,瞪大双眼,盯着那备注反复看。 “白鹭你……你这是给谁的备注?!”震惊之余,他嘴里忍不住重复,“亲爱的老公?!” 白鹭连忙捂住他的嘴,朝四周望了圈,见全车厢的人正盯着自己,窘促地一把将手机夺回来,缓缓将脸埋在书包里。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忘记改备注了。”隔着书包夹层,他闷声道。 “……忘……记……改了?” 张扬听得一头雾水,更想刨根问底,耳朵尖却也红了些许,好在黑皮看起来不明显, “那你这备注又是亲爱的,又是老公……你、你有喜欢的人了啊?……还是男的?!” “不是!” 白鹭忍不住将头从书包里拔出来,喊完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希望自己的慌张能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然而涨得通红的脸在众多乘客看来更显怪异。几个叔叔阿姨看他的眼神更是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张扬这会儿也忘记要给自己手机打电话了,盯着白鹭瞪圆了眼,许久,冒出一句,“不会是……颜一行吧?” “……”白鹭登时头皮发麻,四肢发颤。这种情况似乎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白鹭沉呼一口气,打定主意跟张扬讲清这备注的前因后果,却听车厢里报站。 到站了。 “卧槽,我手机还在学校呢!怎么已经到站了!” 张扬拉起白鹭的手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站台,等公车的片刻重又从白鹭手里把他手机抢了过来,给自己的手机拨过去,没几秒,那头有人接起了。 “诶,你哪位?” “我张扬!我手机是不是忘桌洞里了?” 听那头说是,抬头见公车来了,白鹭又被张扬拉着坐上公车,折返回学校。好在这次张扬上车后很安静,没说什么,只是用自以为很收敛的余光上下打量白鹭。 然而张扬是安静了,坐在前排的一个大伯却一边公放音乐,一边大声唱起歌来。 欢快的拉丁舞曲风格,是首粤语歌,大伯唱得中气十足,如痴如醉,全然不顾周围的注视,操着不标准的粤语重复唱着“做门”。 被迫同全车人一起听了会儿,白鹭陡然一凛,意识到大伯口中的那句粤语“做门”是什么意思。 不是做门。 是初吻。 大伯摇晃着身体,“*初吻——一生印在我的心!初吻——醒也像晕!” “……” 听明白的这一刻,白鹭像是坐在电椅上,而此刻椅子通了电,猝不及防,电得他魂飞魄散。 初吻。 是了。 是初吻。 那算是他的初吻…… 拉丁舞曲还在继续,白鹭微张着嘴,呆愣地盯着那个手舞足蹈,心醉神迷的大伯,听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做门”,久久回不过神。 来回乘过三趟车,终于来到陈柏然家小区门口,耳边还在回荡奇奇怪怪的麦霸大伯的歌声。 白鹭长叹了口气,想起备注的事,红着脸匆匆改过才松口气,知道再不解释真解释不清了,冲张扬压低声音道, “是乾旭。” “……乾旭?”张扬听糊涂了,看到他手中的手机才反应过来,“啊?!备注是乾旭给你改的?” 见白鹭点头,他急着追问,“他为什么……” 不远处却在这时传来声音。 “喂,张扬、白鹭!这里!” 白鹭闻声抬头,看到笑着朝他挥手的陈柏然,再往后看,对上被陈柏然挡住半张脸的颜一行。 “……” 耳边似又有惊雷,眼前雨下个不停。 那个带着腥气的吻,止不住颤抖的,能够感受到彼此温度的初吻,沿着乾旭身下红色的河流,淌到他唇边。 “啊,忘记跟你说了。颜一行也来。” 陈柏然对上白鹭愣怔的眼,在他眼前挥手, “你怎么一脸震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我们这有现成的诸葛亮,没有不把他拉来的道理啊?” “……”白鹭说不出话来。 那些从他胃里破茧漫天飞出来的蝴蝶,如今停落在他的五脏六腑,触角碰着他的每条神经,翅膀扑扇带起的微风刮过他的每根汗毛,令他绷紧了身子还战栗不停。 “……”白鹭朝后转身迈开了步子,四肢硬得像从刚撬开的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眼睛紧盯着前方的公车站台,径直走。 走出有一段距离了,身后人才开口:“喂,白鹭!上哪去啊?!” 像是也因他突然的转身离开看懵了。 “!”白鹭闻声却立马抬脚跑起来。 除了小学参加校运会,冲刺终点线,他再没跑这么快过了,两条僵硬的腿也像是一下子活血了,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周围几个路人瞪着眼匆匆转头看,只看到一道模糊的白影。 白鹭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跑空最后一丝力气,扑跪在地上许久都起不来,大口大口喘气,汗沿着两鬓和额前碎发淌地上,像是刚淋过雨。 雨。 疾风骤雨。 吻。 和颜一行的初吻。 “啊啊啊——”白鹭蜷缩着身子抱住头,嘴里忍不住喊出声,路人又纷纷看过来。 其中包括白鹭的爸爸。 白仁华从那胳膊缝里露出的小半张紧皱着的脸认出了白鹭,却因为他怪异的举动产生了怀疑,再走近两步才试探地开了口。 “……白鹭?” 听到声音的白鹭浑身一颤,随即缓缓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对上白仁华的脸后,双眼愈睁愈大。 “……你这是……”白仁华也诧异地瞪大眼,“……头疼啊?” 白鹭双腿一软,朝后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眼睛却依然不离白仁华。 “……爸。” 他已然混乱到找不着北的大脑主机检索出这一声称呼后,再度断线了。 然而六神无主的白鹭被白仁华连拉带拽地拖回家后,面对陆月琴,白仁华开口第一句就是, “完啦!月琴,儿子好像中邪啦!” —— *歌词摘自张学友《初吻》。 第35章 白鹭呆坐在椅子上,只是喘。他的魂灵经过长久而剧烈的跑动,却仍被留在那片雨中打转。 “会不会是那个跳楼的孩子的鬼魂找来了?”白仁华惴惴不安地翻起白鹭的眼皮看,“要不要请人来做法?” 陆月琴嫌弃地把他的手甩开,将白鹭额前的头发理整齐,“什么鬼不鬼的,你也算念过十来年书的人,还搞封建迷信呢?” “那你说怎么办?” “我明早去寺庙给白鹭求个护身符。” “那不一样是封建迷信么?” “那能一样么!” 陆月琴瞪起眼,白仁华立马改口附和,“好好好,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两人对着还在灵魂出窍的白鹭面面相觑,摆了碗筷默默吃饭,见白鹭总算也学样夹了几筷子菜,松了口气,换过话题,聊起了颜春明。 “他跟他弟弟一起干了,两人把房子都拿去抵押,也是背水一战。” 白仁华道, “那机器够贵的。一台就百来万,我听着都心惊肉跳,希望他别再被骗了,哎。” “造五金件需要那么贵的机器?” “不是普通五金件,是造的飞机零部件。” “飞机……”陆月琴点头,“我记得他弟弟上大学那会儿学的就是这个。” “是。他弟比较懂这方面。” 白仁华吃过一口红烧鱼,满嘴焦糊,不是滋味,笑笑说, 第43章 “他要是一开始就跟他弟干这个,而不是被我截跑了,说不定早做成了。” 陆月琴没做声,片刻后说:“明天去寺庙,我也给你求个财运的。” 白仁华竖起大拇指,“谢老婆。” 电视里,正播到这些天糟糕的天气。 “……第9号超强台风梅花预计将于未来两天登陆我市沿海地区,局部区域或出现临时性停水停电,请市民提前做好准备,注意出行安全。” “天气不好就别去庙里了。”白仁华道。 “不是说两天后么,没事。” 陆月琴回头看住白鹭,轻拍他冷凉的胳膊,等他缓缓抬头才叮嘱, “记得带伞去学校,别淋雨。” 听到雨,白鹭被喉间的饭哽住,匆忙低头喝口汤,又咸得直呛。 桌上的手机却因为不断跳出的消息提醒亮个不停。 吃过饭,白鹭回到房间,点开消息,竟然有二十多条,全是陈柏然发来的。 “跑什么?” “你跑什么啊白鹭?” “到哪儿啦?不是吧你……” “??到家没啊你。” “我和张扬还有一行一起吃饭了哦。回家了赶紧回消息!!” “我爸还问起你怎么没来……” “我们要开始补课咯……” “是因为我那晚说的话吗?” …… 白鹭没再往下翻了,回了句“到家了,刚看到消息”就将手机扔在一旁,闭着眼往床上一躺,恍惚又漂在红色的河中。 赶在台风登陆前,陆月琴当真赶去庙里,诚心诚意给白鹭求了个护身符,要白鹭带去学校。 白鹭乖乖照做,把符塞书包里。他当然没中邪,但表现得确实很像中邪。 比如上课时总觉得背后有注视的目光。 比如与同学交谈间,听到些稀松平常的字词,冷不丁露出惊慌的神情。 比如越发明显的黑眼圈,衬在苍白的脸上,显得人都多了分神神叨叨的鬼气。 比如替身为组长的同桌江媛收发作业,结果走到最后排身体就发僵,脖子也奇怪地梗着,只能朝向一个方向。 比如在楼梯拐角撞见正欲下楼的颜一行,慌不择路,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下楼。 幸好及时拉住扶手,不然真摔下楼,陆月琴说不定真会把道士请来家里做法事。 然而过了一节课时间,脚踝还是肿起来了。 江媛劝白鹭去医务室看看,白鹭只说没事。 虽然痛,但没骨折,能忍,比起没有任何觉察的鼻血,白鹭甚至觉得当下脚踝的痛能帮着转移些注意力也是好的。 “那你下节体育课别去上了吧。我帮你跟老师请假。”江媛殷切道。 白鹭点着头道谢,心想也好,不上体育课还能多写会儿作业,然而转念想到不上体育课就得留在教室里。 而教室里只有颜一行。 可脚踝的阵痛又提醒他——不是发过誓要照顾颜一行一辈子么,怎么能连跟颜一行同处一室都躲之不及。 无论怎样,不该躲的……那天当着颜一行面逃开也非常不妥……如果只是出于没问清楚的胡思乱想,就避着颜一行……太不应该了…… 白鹭胡乱想着,直到上课铃响,大家去往体育馆,教室里逐渐空落,最后只剩下两人。 头顶吊扇已然开到最大,摇晃得厉害,带起的风仍难抵闷热。 低气压,呼吸沉重。 空气中的湿气像看不见的薄膜,裹在身上,燥热排不出去,每个毛孔都在憋着气。 白鹭半弯着身子,如芒在背。他觉得背后有注视,又觉得自己是多想。 要不回头看看…… 可回头真对上颜一行的视线那该怎么办…… 白鹭单是自己在那琢磨就红了耳朵尖,最后终于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过头去,格外用力的一下,差点闪了自己的脖子。 然而只对上颜一行低着头看书的半张脸。 颜一行似乎看得很认真,全然没意识到他转身,甚至可能都没意识到今天体育课教室里还有他在。 白鹭缓了口气,心中有异样的情绪。仿佛坐完过山车,明明是劫后余生,却感到空落,像有什么东西放在过山车座椅上。 白鹭试图无声无息地将头扭回来,余光瞥到书名,又不由愣了愣——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白鹭想起那天在台下看陈柏然妈妈的演出,颜一行告诉他舞者的服饰是宋代的。 难怪。 古代服饰研究……颜一行学艺术是想将来当设计师? 白鹭倒也想过的,做设计师。在看到公车站牌上杨丽萍的身姿后。虽然那只是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但不可否认是曾起心动念。 可当下白鹭一心只想当个医生。临床也好,科研也罢,总之,做一个能帮到颜一行的医生。 而在那之前……无论颜一行是怎样的想法……起码……起码……先别躲…… 白鹭喉间翻滚,动作僵硬地起身。 “你……在看什么书?” 颜一行闻声从书中抬起头来,视线同他对上短暂的两秒,随即移向他的脚,再抬头时,将书的封面摊在他面前。 白鹭早看到书名,故意问,当下细看书封却看到了作者。 “这是……沈从文写的?” “嗯。”颜一行点头,顿了顿说,“感兴趣的话,看完给你。” “……好、好啊。”白鹭忐忑地在他旁边坐下,“我以为沈从文只是个写小说的作家。” “他也是文物研究方面的专家。”颜一行说着将视线投回书页,翻过一页后才开口,“那天为什么要跑?” “……” 白鹭却被他问住。 为什么要跑……因为…… ——“诶,你说,颜一行会不会和我的想法一样?” 或短或长的寂静中,窗外乌云拢起,偶有可疑的风声预告台风迫近。 白鹭半张着嘴,盯着颜一行看书的侧脸,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颜一行翻页的手指,被拨快了节奏。 唯有教室后墙上挂着的钟应和他的心跳。 一边是“嘀嗒”的脆响,一边是“砰砰”的震颤。 “嘀嗒——嘀嗒——” “砰砰——砰砰——” 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对我那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虽然我自认没任何优点,但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到底…… “颜一行……” 白鹭张嘴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颤颤巍巍地爬出来,怯得摇摇欲坠。 “你……你是不是喜、喜欢……” 颜一行却在这时合上了书。 五六百页厚厚的一本精装书,合上时发出“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却像撞钟似的撞上白鹭的心脏。 白鹭眼看着颜一行拿起靠墙的拐杖,站起身来,之后头也不回地朝教室外走,只留下一句听不出冷热的话, “上厕所。” “……”白鹭愣在原地,许久,看了眼时钟,转而望向窗外。 不过三点多,天已经变得灰蒙蒙,成排的树摇晃得愈发厉害,树叶簌簌落,卷在风里,又同风一起趴到窗上,像很多双绿色的眼睛,正对着他张望。 雨点随即砸下来了。绿色的眼睛又沿着窗流下数不清的透明的泪。 白鹭愣怔地盯着它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头顶的灯陡然暗下。 楼上楼下起了躁动,不知是谁大喊了声“哇——停电咯——”。 于一片暧昧不清的黑中,白鹭猛地起身,踏着疼痛的步子,飞奔出教室。 第36章 “颜一行!” 白鹭冲到洗手间的片刻,差点滑倒,停顿发力间脚踝传来一阵痛。 然而当他冲进洗手间,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颜一行?” 白鹭望过周围,再朝向封闭的隔间轻轻喊了声。依然无人回应,洗手间里静悄悄的。 去哪里了…… 白鹭从洗手间出来时,楼外面雨小下来,风却更大。 跑过连廊的片刻,余光无意瞥见对面教学楼,天台上像是站着一个人。 跳下来足以粉身碎骨的高度。 没有装护栏的天台,在两次跳楼事件后,已经被禁止涉足。加之乾旭的事,班主任更是在前不久的班会课上警告大家不准上去,一旦发现警告处分。 然而当下,悬空的水泥板上站着身形高瘦的男生。狂风从四面涌来,男生的外套下摆随风飘荡,像在风中逆风飞翔的鸟。 离得太远,白鹭看不清男生的脸,一步步往前挪,直到看清男生身侧的拐杖,空荡的右腿,确定站在那的人正如心中所想时,手心在瞬间渍出了细密的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颜一行却没有看到白鹭,望着某个方向出神。 白鹭吓得嘴唇发了白,全身止不住地战栗,眼看着颜一行又朝外跨出一步,猛地吞咽下口水。喉间像有无形的石块被生硬地推下心腹,砸进一个阴沉的洞。 第44章 “颜……”喊声刚出口,被他生生截断。 不行,不能被人发现颜一行上了天台。 心“砰砰”直跳,力道像是要冲破胸腔。体内蓄起的冲动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白鹭冲向通往天台的楼道。 愈往上,光线愈发暗,爬到最顶层,更是一片漆黑。往日里爬起来很轻松的几层楼梯此时变得格外艰难。白鹭脑中全是颜一行漠然的神情,踩上坚硬的瓷砖,脚步都是虚浮的。 紧闭的铁门就在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白鹭猛地推开,“砰”的一声撞上墙,前脚跌进去险些摔倒在地,抬头却看到颜一行还安然地背对自己站在那。 “颜一行!下来!” 站在水泥高台上的颜一行闻声转过身来,淡漠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你怎么上来了?” 白鹭连大气都不敢喘,衬衫领在大风中不断扇着他的脸颊,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他一直走到颜一行近前,一伸手就能碰触到颜一行的地方。 “……你不是去上厕所吗?为什么站在那?” 颜一行微微蹙眉,“你以为我要跳楼?” 白鹭露出被说中的表情。 “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教室里太闷了。”颜一行说着仰起头,望向远处,“你说风这么大,那些迁徙的白鹭要飞去哪里?” 白鹭颤抖着伸出手, “我不知道迁徙的白鹭要飞去哪里,可我就在这里,颜一行你下来。” “……”颜一行安静地盯了他片刻,苦笑着抬起脚,借助拐杖的力跨过栏杆。 几乎是他左脚落地的同时,白鹭冲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下意识地用力,颜一行被带上前一步,白鹭便撞进他怀里。 颜一行身体僵滞住,不再动作。白鹭伸手用力抱在他的腰间,脸也埋在他胸口。 狂风将两人的衬衫衣角拍得猎猎作响,豆大的雨随后砸下来。白鹭紧闭着眼,箍紧手臂。 他差点以为真有中邪这种事,以为乾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寂寥,想要在这台风天拉上颜一行去陪他。 许久,颜一行在白鹭后背轻轻拍了拍,打量他额头结痂的伤疤,皱了皱眉,退开一步,低头看他的脚踝,“痛不痛。” “……” 有意又无心的询问,在白鹭听来是轻呵一口气便鼓动起的巨浪。 “不痛。”白鹭用力擦过脸上的雨水,“比起你受过的痛,我的痛向来不值一提。” 他仰起脸,在横飞的雨中努力睁开眼,“颜一行,我问你……” 颜一行却突然将手比在嘴边,紧接着试着拉了拉身旁杂物间的窄门,发现能拉开,低声道:“过来。” 白鹭随他站进去,看他拉上插销,试图问发生了什么,冷不防被捂住了嘴。 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有了脚步声,之后是打火机开合的金属声,两个男人的声音随即响起。 “门怎么开了?平时不是贴了胶条关着的么?” “被吹开的吧。你看这风这么大,跟世界末日了一样。” “是啊。天突然就黑了。诶,你知道那个什么玛雅人预言么?” “玛雅人预言?关于什么的?” 声音来源之一好像就是他们班班主任。幸好躲进来。 白鹭如此想着,紧贴着颜一行。幽暗的杂物间里,他背后的小窗是唯一的光源,鼻尖钻进杂物间里复杂的气味。油漆味,未经打扫的尘埃,雨天潮湿的霉味,还有颜一行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雨贴在身上,他哆嗦了下,仰头看雨水顺着颜一行额前的碎发淌下来,划过他的鼻侧,一直滑到唇角。 白鹭愣了愣,伸出手,在雨一路淌到颜一行下巴时截下来,帮他擦过,下一秒却感受到颜一行的呼吸变了节奏。 白鹭收回手,耳朵尖也跟着红了。心情很奇怪,说不上来,特别是在这狭小的空间,陡然想到颜一行或许喜欢自己。 “说是玛雅人的预言很准,他们预言2012将是世界末日。” “那不就明年?我是不会信。玛雅人不就是古代印第安人的一个族群分支吗?他们真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哪会那么早灭绝?” “哈哈,你要做考究派就没意思了,反正网上传得跟真的一样。” “呵,真世界末日也没办法,庄子曰‘不乐寿,不哀夭’。” “哟哟哟,历史老师讲起话来是不一样啊。”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黑暗潮湿的杂物间里,白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伴着尘埃一声重过一声,同颜一行的交叠在一起。 背后的插销被狂风吹得嘎吱作响,小窗也被雨点砸得发颤,白鹭怕它真破了,脑袋抵住窗,仰头对上颜一行眼中明明灭灭的丁点亮,再盯住那双唇,于是头脑连着心脏震颤个不停。 “颜一行……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终于开口,几乎是用气音问。 风雨声却没能将他的声音吞没,湿湿地洇进颜一行的耳朵。 颜一行有了缺氧的错觉。 眼前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下课铃在这时救了他。 “走了。” “走。你下节有课没?” “有啊,二班的课。你呢?” “没,但我还有两沓试卷没批呢。” …… 两个男人的声音渐远,整个天台唯独风雨声。 颜一行微微俯身,手绕过白鹭的腰际去拔插销,却被白鹭反手握住了手腕。 “……你是不是喜欢我?” “……”颜一行停顿许久,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眸子闪烁,浓密的睫毛沾着丁点雨水缓慢地眨。 “你是不是喜欢我?”白鹭又重复,更紧地攥住颜一行。 颜一行低下头去,任由白鹭握住手腕,手指勾过插销,拔了开。 门在下一秒被大风吹开,撞到墙上。风雨灌入杂物间,迅速打湿了白鹭的背。 愣怔的片刻,颜一行拿起搁在一旁的拐杖,越过他出了去。 白鹭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还想再问,却被颜一行一句话噎回去。 “……我喜欢很多人。当然包括你。” 走进楼道里,颜一行拂去身上的雨水,再抬头时,装作漫不经心, “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白鹭难堪地将视线定在地上。 “因为陈柏然……” “因为陈柏然亲了张扬,他跟你坦白了,他喜欢张扬。”颜一行替他把话说下去。 “是……所以……”白鹭眨眨眼,脑袋也木了,“所以我以为……” 颜一行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以为我对你也是那种喜欢?” 他反问, “那你觉得呢?我对你是哪种喜欢?” 他装得太像,过于坦然从容,白鹭看着他哑然。 “……” 好像是误会。白鹭想。陈柏然也误会了。颜一行是喜欢他,可并不是陈柏然对张扬的那种喜欢。 “是……是不同于陈柏然对张扬的那种喜欢?” “对。”颜一行肯定道,“不一样。” “……” 白鹭缓了口气。 迷雾拨开,看到站在面前的人仍是自出生起就认识的那个颜一行。 心中悬着的石头松动坠落下去,又好像坠入了更深的谷底。 奇怪。他似乎感到失望。 企图理解那失落的由来时,耳边又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你会告诉张扬么?陈柏然喜欢他?” 白鹭盯着颜一行被雨沾湿的唇,看它开开合合,想到那个仓促的带着血腥味的初吻,竟觉得心口酸痛。 他低下头去,“陈柏然让我不要说。我尊重他的想法。你呢?你会告诉张扬吗?” “不会。”颜一行盯着他,幽幽道,“我很擅长保守秘密。” 说完,他重新将门上的胶条贴起来。 “台风天,呆在天台的确危险。” 台风天,呆在天台的确危险。 可能会被误以为要跳楼,被抱着不松手,还可能藏身于逼仄昏暗的小屋里,面对喜欢的人一再逼问,下课铃再晚响一分钟便忍不住坦白心迹。 颜一行对白鹭的爱,的确和陈柏然对张扬的不同。 每个人交付出的爱都不一样,真心与真心之间不该作比较。颜一行自认没有对白鹭撒谎。 颜一行也并不期待,坦白后会得到白鹭怎样的回应。 无论是“我也喜欢你”,还是“可我不喜欢你”,抑或是“我可以试着喜欢你”,都不是他要的答案。 颜一行只想知道白鹭在台风天能否找到理想的落脚地。 颜一行只希望等天晴了,白鹭能继续飞得自由自在,勇敢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不愧疚,不彷徨,不受累,也别回望。 至于他,既然还没有在台风天为白鹭遮风挡雨的能力,就不该成为拴在他脚踝的绳索,让白鹭为他停止迁徙。 第45章 颜一行装作若无其事,避过白鹭落寞的注视,拄着拐摸黑下楼的片刻,脚边亮起了一道光。 “……” 颜一行回过头去。 “我这手表有照明功能。”白鹭小声说着,照到颜一行脚下那一小截路。 颜一行看向他腕上的表。是自初中就戴着的儿童手表。当初还是他陪着一起去买的。 手表的光把白鹭的脸衬得像使坏的小鬼。 小时候他们也曾玩过这样的游戏。在漆黑的不开灯的屋子里,将手电筒对准自己的脸学鬼叫。 白鹭凑近过来时,颜一行的心怦怦直跳,白鹭却只当他是被吓到,得逞地哈哈大笑。 颜一行很怀念那时候大笑的白鹭,纵使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快乐是触手可及的。 他也因此喜欢白鹭。天真烂漫的,简单自在的,凑近就能闻到晒过太阳的青草味的少年。早慧又沉默寡言的颜一行,正是同这样的白鹭朝夕相处才觉得生命可贵。 “看得清么?” “……嗯。” “小心,别像我一样把脚崴了。” 颜一行点头,在白鹭的照明下下过几节台阶,侧头看白鹭盯着他脚时紧张专注的神情,嘴角忍不住上扬了。 白鹭给予的丁点笨拙的照顾,就足以成为照亮他人生的全部安慰。 第37章 自高一至高二,白鹭与陈柏然、张扬组成了牢不可破的补课三人组。颜一行因为学画画的缘故不常来,只是偶尔。 自那个台风天得知颜一行对自己的喜欢并非如自己所想后,白鹭才卸下心防,放开手脚照顾颜一行。 即使课业繁重,但老师嘴里说烂的那句“时间是海绵”倒是真的。 白鹭在每个下雨天都紧跟在颜一行身侧,一边仔细盯着他的脚,一边抽空背下节课要默写的英语单词。 中午,他帮颜一行将饭菜打回来,跟颜一行一起吃,打饭路上也能挤出时间回忆一遍文言文的注释。 颜一行没来学校上学的那几天,他帮颜一行抄录回家作业,递给颜一行的那一刻,看到颜一行皱眉了,听到他开口说“不用”两个字,就立马打断他,告诉他压根花不了几分钟时间。 白鹭还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去颜一行所在的画室接颜一行回家,有时去得早了,碰上老师还没点评完所有同学的画,他就立在门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背公式,一边向画室里张望。 白鹭看到那些随意摆着的画架,堆在角落的人头石膏、瓜果杯盘,看到大家的画,从一开始基础的石膏,变作人物半身像,像是也成为画室一份子,见证了大家的进步。 有几次,白鹭看得有些出神了,忘了嘴里背的东西,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也选择学画画,现在是否也能达到大家这样的程度? 他曾经被大家追捧着夸奖“大画家”的光荣时刻,已经成为很遥远的过去了。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倒格外怀念了。 回神的片刻,白鹭发现颜一行已经收拾好东西出来了,双眼盯着他,微皱着眉。 “下雨就不用来了。”颜一行这样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下雨我就更要来了。”白鹭则这样回他。 画室里其他的同学从他们身边经过,嘴里“白鹭、白鹭”地朝他打招呼。 白鹭朝他们点头,他们便笑着转向颜一行,说:“你跟多了个监护人似的。” 还有学着周华健唱歌的,“朋友一生一起走——” 其中还有他曾经的同桌江媛。她因为偏科严重,理科成绩不理想,也在高一下学期改学画画了。 “你真是风雨无阻呀,小白。”她甜笑着朝他挥手,“拜——” 白鹭也同她挥手,目送她上了她爸的奥迪a8,想到颜一行那句“我喜欢很多人”,看着画室里的大家一个个远去,想着他们中的哪个是被颜一行同样喜欢着的,转头再看颜一行,却发现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陈柏然看出了白鹭的变化,趁着补课休息空闲把白鹭拉进洗手间,神神秘秘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颜一行说开了?” 白鹭如实说是。 陈柏然登时紧张,“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你真问了?那他怎么说?” 白鹭坦白道:“他说他喜欢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我。” 说完胸口却觉得闷闷的,鼻子也有些酸涩。 陈柏然半张着嘴眨眨眼,“……啊?”之后颇怀疑地眯起眼,“你确定你理解对了?” 白鹭肯定道:“他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喜欢我,但也不喜欢我。” 陈柏然哑了半天,最后无奈吐出一句,“行吧。” 他心想,颜一行打了个马虎眼,就把刚开窍的白鹭又给晃过去了。 但他也理解颜一行。他又何尝没跟张扬说谎呢。 白鹭为颜一行做着微不足道但力所能及的事,直到高二分班。 白鹭没跟颜一行分一个班,但还试图中午给颜一行带饭过来陪他一起吃,结果这天,他看到江媛同颜一行坐在一起吃饭了。 隔天,江媛找到他,将他拉到走廊的尽头,左顾右盼后小声说想请他帮个忙。 在她将夹在书页里的粉色信封翻出来的那一刻,白鹭就明白了,她是想请他帮什么忙。 初中那会儿,他没少替人给颜一行递吃的喝的,替高倩递了后还差点被张扬揍得鼻青脸肿。 只是,这会儿心情和那会儿有很大不同了。 白鹭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那封信,将它塞在裤子口袋里,还露出一个粉色的角。 “拜托你了。小白。”江媛双手合十。 她总叫他小白。刚开学做同桌那会儿就是了。 有天她裤子沾染了经血,作为组长不便起身收作业本,只好低声托他帮忙。 “白鹭,能帮我收下作业吗?” “……啊,好。” “谢谢!” 白鹭迷茫起身,低头看她抱着肚子,依稀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出于对同学的关心,他好意脱下衣服递给江媛。 “系着吧。没事。”之后在她起身擦椅子时,侧身帮她挡了旁边人的注视。 将外套交还给他的那天,江媛试探地问:“以后,我可以叫你小白吗?” “小白?”白鹭迟疑地说,“听起来像小狗的名字。” “哈哈,我就是想到蜡笔小新的小白,才想这么喊你的。”江媛笑得眼弯弯,“特别可爱的小狗。像棉花糖一样。你和它很像哦。” …… 而如今,他成为给江媛送信的小白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给呢?” 江媛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因为……因为你跟颜一行整天在一起啊。” 白鹭木着脸,说:“好,我会帮你转交给颜一行的。” 江媛微微扁着嘴,“麻烦你啦,小白。” 白鹭并不觉得麻烦。只是有些心痛。 特别是在将信交给颜一行后的第二天,听到颜一行说:“以后你不用再来画室接我,我跟江媛一起走。” 白鹭想不通,怎么颜一行和江媛就这么轻易在一起了。 白鹭更想不通,他明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会有其他人出现在颜一行的生命中,代替他照顾颜一行,可自己却怎么也不想放手离开。 他是真的想照顾颜一行一辈子的。无论以什么身份。 无论以什么身份……即使是……爱人。 那些随时间堆叠起的照顾,对颜一行而言,只是他拷在白鹭脚上愈发沉重的枷锁。 那天在陈柏然家补课,离开的片刻,他听到两人的对话。 “……只要他没谈恋爱,没结婚,我就会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那如果你一直这么陪着他,他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那又怎样。”白鹭几乎毫不犹豫,“那我也会告诉他,我喜欢他的。” “你这不是骗他吗?”陈柏然问。 白鹭抬高了声音,“不是骗他。我只是希望他能心安理得地让我陪着他。” 为此,做事向来高效的颜一行很快找到了让白鹭离开自己的办法。 他拥有了一个“女朋友”。 女生叫江媛,是白鹭旧日的同桌。圆脸,短发,聪慧,富有同情心。 再没有比她更适合当“女朋友”的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这天,他找到江媛。 颜一行并不擅长撒谎,但他还算擅长讲故事。 “你知道《夜莺与玫瑰》么?” 江媛点头,说知道,“是王尔德写的童话。” 学生深爱一位姑娘,然而获得姑娘芳心必须赠予一枝玫瑰。 夜莺被其深情打动,任尖刺穿透胸膛,用自己的血培育出玫瑰赠予学生,自己却迎来死亡。 然而学生最终并没能打动姑娘,夜莺用生命培育出的玫瑰,结局是被扔进阴沟,遭车轮碾压。 “是个残酷的故事。”江媛评价道。 第46章 于是颜一行跟她讲了另一个版本的《夜莺与玫瑰》。 故事的开头,学生赠予心爱的姑娘一朵玫瑰。姑娘也爱着学生,于是将玫瑰插在花瓶中,滴入自己的鲜血浇灌,使得玫瑰永远不会凋谢。 整夜站在姑娘窗前歌唱的夜莺被玫瑰吸引,不可自拔地爱上了玫瑰。 有天,玫瑰不小心摔下楼,掉入阴沟,差点遭车轮碾压,夜莺奋力救下玫瑰,却被压断了翅膀。 学生发现玫瑰后将其捡起,交还给姑娘。姑娘更悉心地照料玫瑰,继续用鲜血浇灌玫瑰,然而玫瑰却总惦记着楼下那只断了翅膀的夜莺。 玫瑰不再喝下姑娘的鲜血,它开始腐败,开始生虫,它抖落下虫子,只希望夜莺吃下虫子能活下去。 可最终断了翅膀的夜莺还是死去了,玫瑰也永远地凋谢了。 故事的最后,颜一行对江媛说: “我不希望成为那只无能为力的夜莺,更不希望白鹭成为那枝牺牲枯萎的玫瑰。” 顿了顿,望着眼眶红红的江媛,他低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长久的沉默,江媛点头,说:“我明白。” 颜一行同江媛假装了一周的时间,白鹭便不再频繁找他。当他松了口气,以为白鹭再不会为他费心时,白鹭向他告白了。 秋风萧瑟,枯黄的枫叶落在肩头,白鹭紧攥着他的手腕, “我喜欢你,颜一行。是陈柏然对张扬的那种喜欢。我不能离开你,我才是该照顾你的人。” 他深邃的眸子长久地盯着白鹭,听自己心跳如擂鼓,声音却悠悠然, “可我们说好了,要做一辈子朋友,白鹭。放心,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往后江媛也会帮我。” 然而令颜一行没想到的是,他那个做生意屡屡被骗,将白鹭一家也带入泥潭的父亲,这次转头做起五金生意,竟然飞黄腾达了。 第38章 历史老师口中“古代印第安人的一个族群分支”的预言确实不靠谱,2012年不是什么世界末日,但对于白仁华的老板梦而言,等同末日。 那年酒桌上,男人告诉白仁华,颜春明办的厂规模并不大,只有他机绣厂的一半大。 然而短短两年时间,同张酒桌上,男人告诉白仁华,颜春明和他弟合办的厂风生水起了。 同一年,白仁华为了还即将逾期的银行贷款,跟陆月琴商量后将市区的房子卖了,搬回到镇上住。 得知要搬家的那天,白鹭刚从陈柏然家补课回来。 那是失去照顾颜一行资格的第三周,眼看着江媛代替自己与颜一行形影不离,白鹭浑浑噩噩回到家,却发现白仁华和陆月琴正沉默地整理物件。 白鹭询问陆月琴,发生了什么,陆月琴没做声,用手背撇去脸上刚落的泪。 白鹭紧张地扭头看白仁华。 白仁华笑着对他说:“白鹭,你爸我啊,破产啦。” 与白鹭顺利考上川高,步伐坚定地走向目标不同,白仁华的机绣厂被时代的浪潮吞没,走向了倒闭。 一周后,白鹭告别了市里的新家,回到了乡镇上的老家。 陆月琴当初的话一语成谶,重回镇上家徒四壁的老房子,她表现得并没有多愤怒悲伤。 面对周围邻居或小心翼翼或幸灾乐祸的探问,陆月琴只是仰着头大笑几声,然后两手一摊,说:“害,那有什么办法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陆月琴将老房子打扫得窗明几净,然后站在比起市区房子小得多的客厅中央,对着白仁华和白鹭展开双臂,大喊:“大不了咱们从头来过!” 陆月琴戒了麻将,找了离家近的收银员工作,把当初何红送她的金手链卖掉了。 很难免的,也很遗憾的,家道中落的白鹭还没能学会穷开心。 望着老家房子和身边的事物随着时光愈发破败却无法更换,他开始感受到“拮据”的可怕。 白鹭想起张扬家的那个马桶塞,那个中间被掏空一块的黑沙发。 想到未来自己的家也会破成那样,觉得心里有个地方也跟那沙发一样,被掏空了。 陆月琴的豁达和乐观并没能原模原样遗传给白鹭。 在十五岁害颜一行失去右腿后,白鹭就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事并不能从头来过。 白仁华也清楚地认清这一点,所以吃上了抗抑郁的小药丸。 遣散了最后一个员工,将厂转让后,白仁华开始整夜整夜失眠,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闲的,于是大清早就拿着个茶杯,背着手,整日在公园闲逛,看人家遛狗、打太极。 可遛完一圈回到家,白仁华发现自己依然没胃口,过去陆月琴烧得太难吃的菜,他也可以吃下去,可厂关了后,他吃不下了。 白仁华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于是去看医生。消化科的医生给他做完肠胃镜,看着单子告诉他,他没病。 于是白仁华去了精神科,这一趟就不得了了,他确诊抑郁症了。 白仁华告诉医生,他觉得是误诊,他整天挺乐呵的呢。 医生却告诉他,他这叫微笑抑郁症。他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是强颜欢笑。 白仁华没把自己患上抑郁症的事告诉陆月琴,背着陆月琴偷偷吃药。 他如此吃了半年多,自以为藏得很好,直到被白鹭发现。 那天白鹭刚从陈柏然家补课回来,将手机的充电线忘在了陈柏然家。于是他去白仁华床头的抽屉里翻找,最后在隐蔽的饼干盒里发现了那个白色的瓶子。 白鹭将瓶子举到眼前,看清那串复杂的医学名称,去电脑上搜过,之后回想着白仁华的笑容,想他“嘿嘿”一笑,说,“美妙好滋味”,想他竖起大拇指,跟自己说:“小子,我信你。” 想着想着,天亮了。鼻血差点落在枕头上,白鹭捧着脸去洗手间,抬头时盯着自己红肿无光的双眼,又想到乾旭。 白鹭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下去,试图跟颜一行倾诉,来到他家,却发现颜春明当初跟他爸一起买的白色奥德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奔驰威霆。 看着颜春明的新车,想到江媛爸爸的奥迪a8,白鹭恍然醒悟,时过境迁,很多事都变了。 当初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对他人都漠不关心的颜一行,已经变作“喜欢很多人,当然包括你”,变作更喜欢江媛了。 回想自己去画室接颜一行时,看到颜一行的那些朋友各自坐进车里,每辆车也都比他家的桑塔纳新得多,也贵得多,即使骑单车,头上也戴着价值过千的耳机。 高考结束这天,目送颜一行坐进奔驰威霆里,而自己坐进年久失修的桑塔纳里,白鹭感受到了金钱对他自尊心的挞伐。 颜一行顺利申请到了国外名校,距离出国不过十天,颜春明邀请白鹭一家吃饭。 还是在那家酒店。还是那些熟悉的菜,他们还是按照当年的座位落座。 颜叔叔变胖了,变得大腹便便了,他假装自己没有变,但他手腕上的表已经不是白仁华能高攀得起的了。颜叔叔假装自己没有变,但他喝酒不喝白酒了,改喝洋酒了。 颜春明给白仁华斟酒,满口庆贺,说着“哎呀,恭喜白鹭也考上理想的大学,将来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 白仁华脸上是笑着的,脊背却挺得僵硬。 白鹭看出来了。 陆月琴也看出来了。卖掉了何红送她的金手链,她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何红手腕上却多了个翡翠手镯,浅绿色的清透,就算陆月琴再不识货,单看那光泽也知道价值不菲。 何红的脸也有些变样了,皮色变得和翡翠一样通透了。发型也不是之前那样披在背后的长发了,变成了大波浪,染了深棕色,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染发剂,又光又亮的。 陆月琴一头未经打理的粗糙短发,合照时站她身旁,仿佛她的佣人了。 即使何红再与她热络,再将头挨在她的肩膀,她也只能闻到何红身上的香水味了,闻不到当年她推荐给何红的护手霜的味道了。 颜春明试图与白仁华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追忆往昔,但白仁华脸上的笑容愈发难看。 他终于忍受不了,把手盖在高脚杯上,赔笑道:“我这种大老粗,还是只喝得惯白酒。” 颜春明停下了倒酒的手,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重又笑起来,说:“仁华,其实这次请你们一家吃饭,除了祝贺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还有个原因,就是我想继续跟你合作。” 白仁华听后只是沉默,许久后说:“还是不了,我不打算再做生意了。” 安静几秒后又说,“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来跟你合作的了。钱没有,技术没有,厂房,也没有了。我只剩下男人的自尊心了,兄弟,但是不能交给你。” 坐在席间的颜一行,再度感受到年轻的无力。如同当年目睹他们两家争吵后各奔东西。 颜一行并不知道白仁华已经到了这种境地。编造与江媛的关系,遮掩自己的爱意,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第47章 他的离去不仅没能给白鹭自由,还把白鹭留在了疾风骤雨里。 宴席散去,他攥着白鹭的手去洗手间,拐杖急促地“咚咚”敲着地。白鹭生怕他跌倒,紧跟着他,没有丁点反抗。 颜一行关上洗手间的门,将白鹭按在墙上试图解释,开口的那一刻,却对上白鹭落拓生分的眼神。 白鹭低声道:“以前你总对我说,‘不要可怜我’。现在我把这句话还你。不要可怜我,颜一行。” 说着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往后在国外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没办法兑现承诺照顾你了,对不起。” “……” 颜一行悬着空落的手,愣怔许久,意识到这一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出了酒店,回望酒店大门,白鹭目送颜一行敛着薄唇沉默地坐进车里,与颜叔叔和何阿姨招手道过别,心想,高中毕业后,他与颜一行大抵会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分道扬镳。 命运推着他与颜一行分离。 时间久了,贫穷和落魄带来的争吵是在所难免的,即使陆月琴已经足够坚强豁达,但要忍受从翘着二郎腿在麻将桌上随意扔牌的状态,切换成长年累月站立在超市柜台前,拿着扫码机不停“滴滴滴”的状态,委屈和无望是会在每一天的柴米油盐间不断不断渗出来的。 尤其是看到那张席间同何红的合照。 陆月琴将合照收在她曾反复翻看的相册里,将它压在了抽屉最底层。 陆月琴生日这天,刚与白仁华爆发过争吵,为此白仁华离开了家,留陆月琴一人对着精心准备的满桌饭菜和生日蛋糕落泪。 白鹭坐在她对面,看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过,心里也有河流的声响。 他没把白仁华患病的事告诉陆月琴,他怕他唯一坚强的母亲也就此消沉。 哭过一场,擦干泪,作为寿星的陆月琴提出要白鹭唱生日歌。白鹭自然答应。 唱过生日歌,陆月琴又问白鹭,还记不记得她以前总放的那首《星雨心愿》。 白鹭说他记得,于是陆月琴一边给自己拍手,一边放声唱起来了。 陆月琴告诉白鹭,她之所以那么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当初结婚纪念日,她第一次进高档的西餐店,店里放的就是这首歌。 描述起当初她与白仁华如何拘谨却甜蜜地分食牛排,陆月琴目光闪烁。 而当她唱到“就向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时,白鹭忆起那个落雪的凌晨。 白鹭忆起他现在已不知丢在哪个角落的小狗帽,忆起颜一行笑笑看过来的注视,忆起那个滑稽的喷嚏,忆起那片雪落在手心里,他攥着雪许下心愿,希望他爱的人都能健康平安。 陆月琴唱完歌的那一刻,白鹭听到有个声音趴在他耳边说: “白鹭,你终于爱上颜一行了。可是太晚了。” 颜一行飞去国外的这天,陈柏然和张扬在机场给白鹭打了十几通电话。 白鹭没接。他躺在老宅的床上,觉得时间似乎倒回三年前,那会儿意外刚发生,颜一行住进医院,而他也躲在这个房间里,不敢去见颜一行。 他长久地盯着窗外,看热浪拂过树梢,恍惚看到一架飞机飞过碧蓝天际,带出长而白的尾迹。 他呆望着那飞机直至消失,想象着颜一行就坐在那架飞机里。 一行白鹭上青天。 当初他们父亲的灵光一闪,如今也算应验了。 颜一行坐在那架像白鹭的飞机里,独自飞上青天了。 第39章 医学生的大学生活无疑忙碌。无论是公共基础课,还是医学启蒙课,都需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学习,更不用说医学拉丁语和希腊词根。 不同于想象中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白鹭刚进大学没多久,就开始泡上了图书馆。 白鹭的室友高乐说话慢慢的,脸上总带着微笑,白鹭自第一眼见他就觉得像麦兜。 还有一个室友叫陆国栋,长得高瘦黑,有点驼背,很会拿自己的名字自嘲,说自己高中时喜欢一个女孩子,对方却果断拒绝了他。理由是觉得和他早恋会被抓起来批斗,举着红色小本念八荣八耻,所以很有心理负担。 陆国栋说完,白鹭跟着高乐笑了两声,之后想到颜一行和江媛,于是笑容猝不及防僵在脸上。 他佯装没事,转头打开衣柜,看到挂在衣钩上的白鹭挂件,从旁边取外套的时候,还是没能骗过自己的真实感受,觉得胸口闷痛。 临近开学时,陈柏然冷不丁打来视频语音,告诉白鹭,江媛去了英国。 “也是念的服装设计。” 白鹭听后只是点头,陈柏然却凑近摄像头,问:“你猜她和一行还会联系么?”双眼瞪得老大。 白鹭将点头换做摇头,没做声,但也清楚,颜一行和江媛大概率不会在一起了。 然而无论他们分手与否,他与颜一行之间的物理距离是不会改变的。颜一行拒绝了他的表白,这一点,也是不会改变的。 无论颜一行是单身亦或再恋爱,如颜一行所说,他们都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这一点,更像是无可撼动,不会改变的了。 十一国庆回家,白鹭发现家里客厅角落堆着一大叠衬衫。 机绣厂倒闭后,除了几张照片,无数作废的订单合同,就只留下这最后一批样品,五十来件白色衬衫。 白仁华笑说要不去摆摊卖了,起码还能回点本,被陆月琴骂了一通。 白鹭拆开看,基础款,尺码有大有小,胸口上站立的棕熊商标,就是白仁华的机绣厂最后的作品。 白鹭觉得衬衫不论是款式还是质量都挺好,于是说不如留给他穿,以后都不用多买新衣服。 陆月琴点头说好,这种衬衫搭什么都好看,苦中作乐,还给白鹭拍了照片。 拍完后递给白鹭看,说:“儿子真帅,以后都可以兼职去当模特了。” 白鹭看了眼照片,里面的自己分明形销骨立,活像个人形“衣架子”。 然而说到模特,白鹭还是忍不住想到了颜一行。 颜一行去法国念的e*mod服装学院是世界上第一所时装学院,与其他三所学院并称世界四大设计学院,有“时装界的哈佛”的盛誉。 汉语言文学专业的陈柏然对颜一行的法国留学生活格外好奇,时不时在他们四人群里问这问那。 而颜一行去到法国后倒也变得颇有分享欲了。陈柏然问什么,他便答什么,陈柏然想看什么,他便拍什么。 这点很不像往日颜一行的作风。 白鹭有些没明白颜一行的转变,只当他在国外学习生活顺遂,变开朗了。但白鹭自己在群里几乎不说话,看着陈柏然和颜一行有来有回的聊天记录,不用问也将颜一行在法国生活的诸多细节了解清楚了。 颜一行喜欢去学校附近一家叫罗马诺艺术家的餐厅吃饭,是他的新加坡华人室友推荐给他的。 颜一行吃不惯法棍,但有家开在香榭丽舍大街的老牌甜品店里的可颂很好吃。 比起几个法国本土的巧克力品牌,颜一行更喜欢吃意大利的闻绮。 法国北部的夏天远没有中国的南方潮湿闷热,空调普及率也远没有中国高。在感觉热时耐心等待大自然的馈赠,成了法国人的生活常态。但颜一行为了空调选了间租金比同地段贵了近一倍的公寓。 艺术学院的老师之一是个在中国呆过十年之久的中国通,常与颜一行聊起曾在中国发生的趣事,然而另个拉丁裔的男老师则傲慢得多,对中国抱有些许偏见。 还有学院的课程安排,建筑风景,种种,白鹭都翻看得仔细。 衬衫穿不过来,白鹭在群里问三人要不要给他们寄两件过去。 张扬立马说好,他这会儿也是医学生了,利用闲暇时间打工,给个高二学生做家教,再穿以前初高中那会儿穿的印着骷髅头的破t恤和卡通卫衣似乎不合适了,正缺衣服穿,催促白鹭赶紧给他多寄两件。 白鹭答应完“好”,陈柏然便问:“你缺衣服穿怎么不跟我说?!我给你买啊。” 隔了几秒,张扬回他:“总不能一直让你掏钱吧。” 陈柏然不说话了,白鹭猜他是生气了,也料想到等会儿医学导论课结束,张扬又得坐两站地铁去陈柏然那哄他去。 白鹭很羡慕他们俩能在同个城市念大学,而自己却与颜一行隔着一万多公里的距离。 如此想着,白鹭盯着颜一行的头像愣神。 去到法国后,颜一行将头像改成了自己在凯旋门下的背影照。 “你要吗?衬衫。” 白鹭发完这句,迟疑片刻才艾特了颜一行,心跳都不由快起来。等待颜一行回复的十数秒间,又想到这基础款衬衫对于念服装设计的颜一行来说未免太过普通俗气,寄送到法国的邮费也几乎就是这件衬衫的市场定价,不远万里国际邮递,毫无意义。 第48章 刚纠结要不要撤销,谁知颜一行发问:“怎样的款式?” 白鹭手指悬在屏幕上,正苦思该怎么描述,陈柏然道:“白鹭,你拍张照给他看看。” “……”白鹭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将陆月琴给他拍的照片发在了群里。 “这样的款式。”白鹭道,“你看下,需要吗?” “嗯。寄来吧。”颜一行道,“地址发你。” 之后附上地址。 过后群里又安静了阵,直到陈柏然石破天惊,问出那一句: “听说念服装设计的很多都是gay,真的假的?” 那一头,颜一行迟迟没回复。 这一头,白鹭坐在大教室里,那三个英文字母猝不及防跃入眼中,耳边是医用物理学老师不紧不慢的低沉嗓音,心却像高悬在教室房梁上。 临近下课,颜一行终于回复,“是。” “你怎么看出来的?”陈柏然又问,“还是他们开诚布公直接告诉你了?” 下课铃响。周围人都开始动作,整理了书本朝教室外走,白鹭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 直到跳出来颜一行的消息,“很容易辨认。” 陈柏然又问:“那你现在是直的还是弯的?” 他刚问完,张扬就发来了三个问号,“???” 片刻后,见颜一行没回答,陈柏然回,“哈哈,开玩笑的。” “……”白鹭僵坐在原地,只觉得呼吸一次比一次困难。 这时高乐凑近过来,“怎么还不走?” 白鹭方才跟触电了一样,一个激灵后猛地按灭了手机,站起身来,“走,走……” 之后头也不回,留高乐一人呆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纳闷地推眼镜。 给颜一行寄衣服时,白鹭身上就穿着棕熊标白衬衫。 十天后,颜一行在群里发了他穿着同款棕熊标白衬衫的照片。 陈柏然看到后立马发了个柴犬坏笑的表情包,随后道:“你别让我点穿你的心思。” 张扬又发三个问号,问陈柏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彼时正在宿舍里刷牙洗漱的白鹭也不明白,可之后陈柏然和颜一行又都没了声音。 洗漱完,白鹭也没等来颜一行的回复,攥着手机躺到床上,盯着照片上的颜一行看。 短短几个月不见,颜一行好像稍微壮些了,不像高中时那般清瘦了,折起的袖口露出半截小臂,有了健身锻炼的痕迹。 颜一行看着不像男生了,像男人了。 脑中跳出这句时,白鹭想起过往的日子,心里头似乎空了一块,耳朵尖却莫名发烫了。 鬼使神差的,他将颜一行的这张照片保存下来,之后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好友圈动态。 “遥远的你”,下面附上颜一行的照片。 发完又觉得矫情,思来想去,一整晚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还是默默删除。 然而颜一行站在学校建筑前的草坪上,面向镜头的画面,成了白鹭往后睡梦中的常客。 第40章 眼看白鹭一年三季都穿着不成不变的棕熊标白衬衫,终于有同学忍不住问白鹭。 白鹭坦然告诉他们家里机绣厂倒闭的事,同学们听后反应出奇地一致,先面露同情,随即又夸白鹭穿这身衬衫好看。 “你该让这牌子给你代言费的。”有个女生如此道。 旁边的女生随即附和:“对啊,你这就是行走的广告牌啊。” 她们不吝夸奖,白鹭听得害臊,不禁想世上还是好人多,紧接着又想到乾旭。 如果乾旭能再给自己多一些时间和机会,或许会发现不一样的世界。白鹭这样想,不可谓不遗憾。 大一下学期,白鹭参加了医学人文读书会,小组共读保罗卡拉尼什的《当呼吸化为空气》。 白鹭读得仔细,埋头记下很多段读书笔记,透过那一行行字,在其中看到“生命”两个字,看到乾旭的尸骨,翻过几页,又在字间看到“爱”字。 过去没能觉察,“爱”字拆解开,上头是爪字头,下面就是个“友”字。 从小一起长大,时常伸出手摸自己头的朋友,早已离不开的所谓朋友,分明足以成为爱人。 细看那几笔画,白鹭在其中看到穿着同款棕熊标白衬衫,站在e*mod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拍照的颜一行。 暑假回家,白鹭将书放进行李箱,一并带回。 站在家门口,老宅仍是老宅,外墙皮几处脱落,斑斑驳驳,野草便从那细缝里冒出来,悬空着生长。 白鹭盯着那杂草看,忽然觉得,就算老宅继续破落下去,也并不是值得恐惧的事,就算自己要在这老宅度过余下全部的人生,也并不是值得卑怯的事。 到家时陆月琴仍没回家,还在超市柜台。白仁华也不在家,可能正蹲在某条乡道的路牙边揪狗尾巴草编草环,编好了带回家,给陆月琴空落的手腕一点点缀。 白鹭踏进卧室,床单铺得齐整,凑近闻,有晾晒的阳光味,桌面也摆放得干净。去年暑假,他试图狠心丢弃,最后跟在三轮车后狂奔追回的素描本和麦兜也都摆在桌面上。 时隔一年而已,再看这些“老”物件,感受已然不同了。 白鹭忍不住将手伸向素描本,翻开硬纸板封面,颜一行画的白鹭随即映入眼帘。 画出充满神性的白鹭的颜一行,怎么会喜欢很多人,而他,只是其中之一。 看了许久,才想起打开抽屉只是想找一张能夹在书里的书签。 抽屉里没有,白鹭打开书桌下的柜门,却在其中看到了小学时背的奥特曼书包。 白鹭手扶着柜门,停顿片刻才弯身将书包拿出来,带起一股樟脑丸的陈旧气味。 他鬼使神差地拉开书包前袋的拉链,模糊的记忆并未欺骗他,他如愿在夹层的角落找到2008年的《钢铁侠》电影票。 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曾经他满心都是惊险刺激的电影情节,这会儿想的却都是那个陪他看电影的人。可惜当时他没把心思放在颜一行身上,如今回忆起来,坐在他身旁的十二岁的颜一行,面目竟都是模糊的。白鹭只能靠想象,将那段记忆填充圆满。 他好像用爆米花扔颜一行了,还用双腿夹住了颜一行的手,就因为颜一行想给他捡掉在腿中间的爆米花。 那会儿的自己当真是只劣迹斑斑的坏猴子。 单是想象彼时黑暗中颜一行脸上的神情,白鹭就烧红了脸。 那年暑假,白鹭还拿到了驾照。 学车是陈柏然提的。白鹭想到他们家那辆再几年就快报废的桑塔纳,往后开车的机会都不多,起先想说算了,刚准备回复,突然想到颜一行的腿。 颜一行往后肯定是不方便开车的。 所以……如果,他是说如果,往后颜一行需要出行,而他的……女朋友也不会开车,那起码他能做那个负责开车的电灯泡。 本着这样的想法,白鹭答应了陈柏然,同他一起顶着大太阳,熬过了四十天。 顺利拿到驾照的这天,陈柏然迫不及待把自己和白鹭的合影发在了群里,问:“还认得出我俩吗?” 忙于做家教的张扬这会儿刚给自己煮了五包泡面当午饭,准备开吃,见到照片又是三个问号,紧接着问: “你俩徒步去拉萨了?晒这么黑?” 陈柏然立马发了个白眼过去,回道:“以后我可以开车载你去拉萨了。” 张扬这才明白过来,陈柏然这些天总晾着他不回消息,原来是瞒着他偷偷学车呢。 “我说你怎么这些天老不回我消息,还想我哪儿又做错了,惹你不开心。” 陈柏然回:“呼吸。” “啥?” “你单是呼吸,就能惹我不开心。” “……”张扬放下挑面的筷子,用力戳手机屏,“你等着。我明天来找你。” 白鹭看着他们的对话,迟迟没等来颜一行的回复,转念一想,法国这会儿才早上五点多,颜一行大概还没醒。 过了一小时左右,颜一行终于回了句:“变成苍鹭了。” 张扬又是三个问号。 陈柏然则立马发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 白鹭没明白颜一行的意思,直到查了苍鹭的照片,总算明白他的冷幽默,被揶揄却全然不觉得气恼,心中洋溢着难以名状的酸涩快乐,之后一整晚,冷不丁想到苍鹭,嘴角都忍不住要上扬。 白鹭想笑了。失去笑容五年之久,因为颜一行的冷笑话,他想笑了。 大二,解剖课开课仪式,向大体老师献花宣誓时,白鹭三人神情各异。 高乐盯着大体老师,神情肃穆,满怀敬意是真的,中午想吃酱牛肉的心也是真的。 献花的片刻,陆国栋又有了心仪的女神,暗中祈祷对方不会再用“名字过于伟光正”这种理由拒绝自己。 白鹭则在宣誓结束的那一刻,为了忍下眼眶中的热泪,几乎耗尽当下全部的意志力。 第49章 仪式结束,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迟来的生理反应迫使他冲进卫生间,俯身吐得停不下来。 吐完喘息的片刻,那个意外发生的夏夜,那些细节,终于重回白鹭脑海。 白鹭终于想起来了,颜一行将他推开时的情形,还有颜一行的腿,又是如何被卡车倾轧的。 白鹭想起来了。他分明亲眼目睹,却因为恐惧回避而选择性遗忘掉的细节,在面对大体老师真切的死亡时,终于重回脑海。 中午,高乐得偿所愿,给自己加了份酱牛肉,客气两声后被陆国栋分走了三分之一,高乐还是守住了分享的美德,转头问白鹭要不要。 白鹭盯着那肉的纹理,重重点头,随后夹了一片,塞进嘴里,回忆着大体老师经福尔马林浸泡的身体,细细咀嚼后,时隔五年,终于品尝到了肉的香气。 晚上回到宿舍,白鹭想给颜一行发消息,换算过时差,确定那头是下午,在输入栏里敲敲打打,最后还是写下一段不长不短的话,直到凌晨一点才发出。 “颜一行,原来直面死亡并不可怕,直面遗忘才可怕。今天见过大体老师,我终于想起你救我时的情形。我不会再忘记了。无论你是否同意,从你右腿淌出来的血,会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一辈子。” 彼时的法国,颜一行正坐在岛台前吃晚餐,看到这段话后,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发颤。 因为白鹭一改往常的直白的有感而发,颜一行吞咽下的咖啡因在后半夜发挥了远超剂量的功效,他辗转难眠,沐浴着月光起身走去阳台,推门看远处埃菲尔铁塔的塔尖,在夜幕中像倒插在他心上的匕首。 时间会证明谎言的愚蠢,时间也会证明他的爱意无可更改。 来日方长。 他总会再握到他的手,在晚风中感受他皮肤的温度。 穿着一成不变的棕熊标白衬衫的白鹭,对吃肉卸下罪孽心障的白鹭,在大二顺利完成了蛙心灌流实验,完成了蛋白质电泳实验,完成了大体标本观察,完成了细菌培养实验,首次接触标准化病人,开始学习问诊技巧。 考试月,在大家与蓝封课本展开爱恨交缠的“蓝色生死恋”的同时,已经拥有图书馆“专属座”的白鹭,成为了同学口中“强到可怕的六边形全能战士”。 而一万多公里外的法国,颜一行在e*mod学院,以自己残缺的身体为灵感,交出了令新加坡室友直呼感动的设计作品集,顺利申请到第三年的专业课,成为了导师口中“迸发出难以忽视的神秘东方之美”的得意门生。 第41章 大二暑假,陈柏然过二十岁生日,说要请白鹭吃晚饭。白鹭答应了,带上早早准备好的礼物,站在小区门口等他。 十分钟后,陈柏然按时开着他的红色小甲壳虫到了。 陈柏然去年暑假拿到驾照后就说想买车,白鹭和张扬陪他去试驾。陈柏然看到红色的小甲壳虫就走不动道了。 白鹭坐进车后排,看到同样以憋屈的姿态蜷缩在后座的张扬,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车不太适合个高的男生,谁知陈柏然偏说可爱,逛了几家最后硬是兜回来敲定了这车。 半年不见,陈柏然这天穿了件红色的花衬衫,下身短道大腿根的黑裤衩,耳朵上也戴了红色耳钉,一副潮男扮相,倒是和车子颜色挺搭,但已然和初高中那会儿乖乖穿校服的模样判若两人。 穿棕熊标白衬衫的白鹭坐进车里,陈柏然上下打量他,问:“还跟颜一行穿情侣装呢?不热啊你?” 白鹭一愣,摇头。 陈柏然随即又问:“有没有背着我们几个交女朋友?”说着递给他一瓶可乐。 “没那个时间。” 白鹭接过可乐打开,坦然地摇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做派,没两秒又因陈柏然下一句崩塌。 “那男朋友呢?” 白鹭嘴里的可乐差点喷出来,眼看着要从嘴里滴出来,陈柏然连抽三四张餐巾纸接在他嘴下,总算保下他小甲壳虫白色内饰的安危。 狼狈咽了可乐,白鹭也尴尬,按开窗户透了透气,这才将包里藏着的礼物拿出来。 “给你,生日快乐。” “哇,谢谢!我可以现在就打开吗?” 陈柏然满心欢喜地打开来看,发现形状扁扁的,已然觉得不妙,拆开看更是整张脸垮了下来。 “……巧克力啊。” “……不喜欢吗?”白鹭看他表情,尴尬道。 “哈哈,当然不是啦……” 陈柏然翻看了巧克力包装背后的贴标, “闻绮?哦——这不是那谁群里提了句说喜欢吃的巧克力嘛,嘿嘿,你怎么送给我啊,应该送颜一行才对嘛。” 白鹭被点穿了心思,耳朵尖立马红了。 虽然早早想到要给陈柏然准备生日礼物,但他的确想不到送什么,直到那天陈柏然在群里问起,法国巧克力不是很有名么,有没有多尝尝,颜一行提了句闻绮,白鹭就一直记着了,最后在给陈柏然选礼物时,下意识选了这款。 “如果你不喜欢巧克力的话,改天我再补送你个其他的礼物。” “不用。我挺喜欢吃巧克力的。” 陈柏然拆开巧克力礼盒,取开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之后又抠了块塞进白鹭嘴里,“的确挺好吃,是不是。” “嗯。”白鹭嚼了,心想就是有点偏甜,没想到颜一行去了法国还挺能吃甜的。 “吃完甜的,心情都变好些了。”陈柏然吃完咕嘟咕嘟喝了半瓶水,发动了车子。 “怎么,本来心情不好吗?”白鹭问。 陈柏然撇了撇嘴,点了头,“嗯,跟张扬吵架了。所以嘛,今天我生日,他都不来。” 白鹭愣了愣,原以为张扬忙着做家教,跟陈柏然约了另外的时间,原来是两人闹矛盾了。 “为什么吵架?”他小声问。 “你也知道他最近在做家教对不对?” 等白鹭点头,陈柏然道, “那天他来我家,我翻他包,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他包里翻到那个高中女生送他的巧克力了。亲手做的那种哦,爱心形状的哦。” “……”白鹭一愣,“那女生还没成年吧?” “就是说啊,被那女生爸妈知道的话,不得把他吊起来打,哼,结果张扬居然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女孩只是觉得他教得好,认真负责,所以才给的巧克力。我说感谢那怎么不直接塞钱给他呢,给他包个大红包,给什么巧克力啊。张扬就说我说话太冲太难听了,哼。白鹭你说,我说话冲吗?冲吗?!” “呃……“白鹭心想怪不得他刚才收到巧克力是那样的表情,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还是委婉地坦白出来, “就是有时候……挺直接的。平地一声雷的那种。” 白鹭想到之前陈柏然在群里冷不丁问颜一行“那你现在是直的还是弯的?”,自己捏着手机紧张到心悸。 他忐忑了一整天,直到隔天陈柏然吐槽起学校食堂,换了新话题。那句“那你现在是直的还是弯的?”以颜一行的沉默收尾,翻篇了。 收起思绪,白鹭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熟了以后你的性格是这样。” 陈柏然嘴里“啧”一声,笑了,“被我骗了吧。以前伪装成乖学生,现在露出真面目咯。你不会觉得我现在很可怕,想远离我吧?” 白鹭道:“怎么会。” “知道你不会。想远离的话,我高中跟你坦白那会儿你就会远离我了。”陈柏然笑起来,“可是人长大了嘛,总会变的。不过真要说变化的话,你的变化才大呢,白鹭。” “……我哪里变了?”白鹭低声问。 “哪儿都变了。颜一行出意外后,你整个人都和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不一样了。” 陈柏然看他一眼,放缓了语调, “变沉默了,变得谨小慎微,心事重重了。以前是忧郁敏感的初高中生,这会儿是不苟言笑的大学生了。” 说到这,陈柏然将车开进商场地下停车库。 白鹭想着他的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坐了电梯上到四楼,出了电梯,陈柏然边走边说: “我看你那副样子,很心疼你。颜一行肯定比我更心疼你。所以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出国,学什么设计专业。” 白鹭沉默了会儿,说:“其实以前我也动过当设计师的念头。” “……嗯?啊,对,”陈柏然眼睛一亮,猛拍了下额头,“我怎么忘了,以前你画画特别好。那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呢……我说颜一行高中那会儿怎么突然学画画了。” 说完见白鹭疑惑,他笑了笑,“你学医也是为了颜一行吧?” 白鹭呼了口气,说:“是。” 到了火锅店前,陈柏然跟迎宾的店员报了预约。 “三位是吗?” “嗯,原本计划是三个的,现在变两个了。”陈柏然语气难掩气愤。 第50章 两人进到包间里。 坐定后,等上菜的片刻,陈柏然看了眼时间,微微皱眉,“哼,我跟张扬说和你七点会到店,现在都快八点了,他还真不来。” 白鹭正帮他这个寿星倒饮料,说:“说不定堵车呢。” “真想来,就该把堵车时间也算上。” 陈柏然将手机不轻不重地掷在桌上,背靠住椅子, “说实话,我挺羡慕你跟一行的。” “……怎么会。”白鹭觉得诧异。 平时四人群里,陈柏然和张扬聊天有来有回,他和颜一行更像两个看热闹的看客,总隔着什么似的,陈柏然却说他羡慕他和颜一行。 “能像你们这样,从出生就认识,像藤蔓绕着树一样共生,陪伴着走过生命每个重点节点,长大后连实现梦想都是为了彼此的,难道不值得人羡慕。” 两个服务员端着火锅盆敲门进来,等服务员上完菜退出去,陈柏然起身涮了两片肉,放进白鹭碗里,继续道, “随口说爱的人到处都是,今天说爱你,明天就能对另一个人说。反倒是些说不出口的爱,跟刻在旅游景点石碑上的‘到此一游’一样,压根不用说,路过的人但凡走近点,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话说到这份上又似乎太直白,陈柏然想到颜一行的冷脸,颤了颤,自认胆子还是不够肥,又心虚地把话圆回来, “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俩之间的……兄弟爱,革命友谊……嗯……我是不是趁着生日说太多了……” 可是既然都说到这了,有些问题,都忍了好几年了,还不如趁现在就问。 结过账,回到停车场,陈柏然坐进车里,等白鹭也坐稳后,朝他望过来, “我能冒昧再问个问题么,白鹭?” 他用了“冒昧”这个突然显得生分客套的词,白鹭心沉了沉,预感到接下来问题的沉重,猜测又将是怎样的平地一声雷。 “颜一行的腿……是为了你么?” 果然。 车子驶出停车场,在红灯时停下。白鹭目视前方,看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在他面前或匆忙或悠闲地经过,而对面车道上停着的蓝色货车,和当初倾轧颜一行右腿的那辆如出一辙。 白鹭缓缓闭起眼。 换作初高中那会儿,假使陈柏然这样问起,他大概会无法自控地崩溃,不知如何回答,但当下,他内心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甚至像一块等待了太久的拼图,觉得那个空漏终于要被填上了。 “是。”他承认,随后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对颜一行的愧疚就差写脸上了。就是张扬那个神经大条的野人都猜到了。所以那会儿我们从不在你面前问起这事。” 白鹭点头,随即告诉陈柏然那天的经过。 他的语气颇平静,比起当初两家为机器争吵,自己交代真相时平静得多,像是在讲一个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但陈柏然明白,那场意外必定包含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残酷血腥的细节。 陈柏然安静听完,说:“我就算再喜欢张扬,也没法保证在危险来临时,毫不犹豫冲上去保护他。” “……”白鹭沉默了很久,也知道下意识的反应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心。 为他不惜失去右腿的颜一行,怎么会喜欢很多人,而他只是其中一个,只能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 收起翻涌的不甘,白鹭道:“但你高中就跟我坦白了性取向,已经足够勇敢坚定了。” “那要是我告诉你,我已经跟家里出柜,搬出来住了,现在正跟我爸妈冷战呢,你又作何感想?” “……?!”白鹭陡然一怔,惊讶地瞪住陈柏然。 “哈哈哈……要不带你去我租的房子看看?我自认布置得还挺不赖呢,还跟一行讨了些意见,改成了包豪斯风格。” 陈柏然换过表情,得意地摇晃脑袋,再要开口,一旁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按了外放,扔在中控台上。 “喂?怎么了?bb鸡?” 被称作bb鸡的男生嗓音尖细,说起话来尾调轻佻地上扬着。 “小然然,到底来不来过生日啊?人家真的很想你耶,你怎么一直不回人家微信。” “……”白鹭有些尴尬地挺了挺身子,调整了下坐姿。 “呃,你正常点,别瞎恶心。我这开车呢,朋友就在旁边。你别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陈柏然看白鹭一眼,用唇语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嗨呀,怎样叫恶心啦,老娘这样说话就是最正常的状态耶,你到底来不来啦,快给个确定的说法啊,来的话人家还要给你准备惊喜内。” “你都说出来了,那还叫哪门子惊喜啊。” “那你到底来不来嘛,最近到底在哪里鬼混啊你,别被我抓到偷腥 哦。” “哎会来,十点,hunky。” “好啦,挂了,等你咯。” 对方断了通话,陈柏然清了清嗓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常白鹭听到这种含糊其辞的对话一般都是状况外,这回却突然开窍,立马猜出了陈柏然口中的hunky是什么场所。 毕竟一家叫“健壮性感的”店,不太可能是什么清吧。 “你等会儿要去……gay吧庆祝生日?” 陈柏然嘴角一抽,“呃,是啊。想不到吧……你忙着探索人体构造的时候,我也一样没闲着,呵呵……” 陈柏然虽然对自己性向坦荡,但在白鹭面前有所收敛,生怕踩到白鹭对他gay身份容忍的底线。 “但是你放心,我真的只是去喝喝酒,蹦一蹦的,不会跟那些人乱约的,毕竟我也怕得病,而且我也是真喜欢张扬,所以……” 他还在那试图解释,谁知白鹭抿了抿干涩的唇,深吸一口气后打断他。 “我能跟你一起么?” 第42章 “……你也去?!”陈柏然猛地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不合适吧?” 顿了顿,他迟疑地解释, “你没去过那种地方可能不清楚,gay吧真就只有gay哦,虽然不排除部分进来看热闹的异性恋,但大多就是我的同类,他们……” 白鹭咽了咽口水,打断他,“……我也是你的同类啊。” “……啊?”陈柏然张圆了嘴,半晌没说话。 白鹭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刚要移开视线,谁知陈柏然突然大叫一声,“等一下!” 白鹭被他吓一跳。 “等一下!”陈柏然双手食指按住太阳穴,“你等会儿……你让我捋捋……” 白鹭忐忑不安地问:“怎么了?” “你……我……” 陈柏然手指在他和自己间来回,终于把舌头捋直, “同类?!我一直以为你是直男啊,白鹭?!不对,你就是直男啊白鹭!你不是一直都直的吗?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自己偷偷弯掉的?!还跟我变同类了?!” “……”白鹭被他这么一问,倒也有些动摇了。 之前群里颜一行也说,gay很好分辨,那陈柏然怎么作为gay没把他给认出来…… 他之前……确实一直是直男……吧? 反正当初看到陈柏然亲张扬的时候,那份震惊是真的几乎击毁他三观的……在那之前,他从没考虑过同性恋的事…… 可是……现在他……应该不算直男了……吧? 直男会在得知最好的朋友交女朋友后伤心欲绝吗?正常情况应该只会羡慕朋友有了女朋友,或者为他感到开心吧? 所以……他对颜一行的感情……肯定不属于正常情况了……那应该就是弯掉了…… 可说起来,他倒也真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突然弯掉的…… 脑中乱成一锅粥,陈柏然也将车开到他家楼下停下了,白鹭没急着下车,双手攥着安全带,先给陈柏然下了个肯定的结论, “我应该是从直男变成gay了。但是什么时候弯掉的,就不清楚了。” “……”陈柏然手撑着方向盘,眨眨眼,再眨眨眼,片刻后说,“你们直男……弯掉这么容易的?” 接着又突然抬高声音, “你喜欢上颜一行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 亏他但凡多说了两句就得想着怎么圆回来,不至于吓着白鹭,结果白鹭居然早就喜欢上颜一行了?! 白鹭跟班主任跟前受训的小学生一样,低下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开口告诉你……” “哎,你们俩,我真服了。” 陈柏然一阵捶胸顿足,又像是想到什么,愣了几秒, “按你这案例,你说,我掰弯张扬会不会也没想象中困难?张扬会不会也早就不声不响自己偷偷弯掉了?” “……不知道。”白鹭谨慎地摇头,犹豫道,“你直接问他本人比较好。” “你说得容易。”陈柏然哼了声,“那我问你,你都弯掉了,跟颜一行之间的阻碍不就等于零?捅破窗户纸就能在一起了呗,你为什么不直接跟颜一行表白,嗯?嗯嗯嗯?说话?” 第51章 白鹭垂下头,抠着安全带,许久后坦白道:“我跟他表白过了。他拒绝我了。” “……什么?!www——hat?!” 陈柏然拖长了调子大喊,在密闭的车里更显响,把白鹭耳朵震得生疼。 “你什么时候表白的?我怎么不知道?!” 白鹭回忆了几秒,坦白道:“就高二下学期。”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颜一行跟江媛谈那会儿。我意识到自己没办法离开颜一行,就跟他说了……但……” “女朋友个鬼啊!” 陈柏然喊完捂了捂嘴,放下手后瞪起眼, “你小子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藏那么多秘密?!自己偷偷弯掉了,还自己偷偷跟颜一行表白了?!” 质问完,见白鹭被吓得不轻,都缩角落里紧贴着车门了,陈柏然喘口气,扬了扬眉毛,取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得飞快,也不知道在敲些什么,之后重又发动了他的红色小甲壳虫,猛打方向盘,将车子三百六十度掉了个头。 白鹭看他一副像要上战场的模样,战战兢兢地问:“不是去你家吗?怎么又要走?” “什么去我家,你刚不是还说要陪我去gay吧找同类吗?!走!现在就去!” 陈柏然用力踩了脚油门,小甲壳虫丝滑汇入车流, “颜一行这家伙……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好心在那努力给他助攻,结果他居然高二就拒绝你的表白了?!我努力全白瞎了!呵呵……呵……扣分,我以后不再是他死忠粉了,转路人了。” “你……在说什么呢?”白鹭听他嘀咕了一路,就依稀听到两三句。 “没什么,”陈柏然腾出一只手来摆了摆,“走,白鹭,带你去探索美丽新世界。” 而实际到了gay吧门口,白鹭就打了退堂鼓。 他是想进入gay吧获得身份认同的,他试图找到做gay的感觉,可看到身姿摇曳的男人挨在墙角交缠,旁若无人地接吻,白鹭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又觉得无法融入他们。 白鹭抬起头,在陈柏然要拽着他进去时,反手拉住了他。 “不进去吗?” 陈柏然看住他,红色的耳钉在驶过的车灯前亮了亮,白鹭看它却像禁区的红灯。 “我……” “害怕?” “……不是。”白鹭不知该怎样解释。 陈柏然看他面露难色,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明白了。所以你不是gay啊,白鹭。” 他叹口气,“不是就不是呗,不要勉强自己。干嘛硬要把自己掰弯?” “……”白鹭立定在原地。 “那现在怎么办,你一个人打车回去?我那几个朋友还在里面等我。” 陈柏然说着要走,“谢谢你的巧克力哦,我会带回家好好享用的。不受张扬那个混蛋的影响。你路上小……” “我跟你一起进去。” 白鹭打断他,说完在陈柏然愣神的片刻,率先走到门口。 ——“如果说没有自省的人生不值得过,那么没有真正活过的人生还值得自省吗?” 《当呼吸变成空气》里这样写。 已经到这一步,白鹭决心去看看。 那个被妖魔化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是否真能容得下他这个稀里糊涂当了十八年直男的傻子。 两旁帅气的服务生为白鹭拉开门,电子乐随即在耳边炸开。那些音符仿佛就砸在心脏上,迷乱的灯光也让白鹭觉得恍惚。 白鹭站定在门口,重重吐口气,身后陈柏然手插口袋跟上来。 “还好吗?觉得不舒服的话,随时可以走的。” “……没事。”白鹭看向他,“你的朋友在哪里?” 陈柏然看他一眼,随后视线在那些缭乱的光线间搜寻,终于找到了那个穿着一身浮夸的紫色连衣裙,垫着对高耸硕大的假胸,腰上勒出三层游泳圈的男人。 “在那。”陈柏然指向他时,被喊作bb鸡的男人也对上了他的视线。 “哇啊啊——”他尖叫着跑过来,长而闪亮的紫色美甲在陈柏然胸口胡乱戳,“怎么才来啊,小然然!” 随即发现一旁的白鹭,“啊啊啊——帅哥你谁?” 看到他震颤的假胸,试图融入的白鹭还是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别啊啊啊的叫啦,这是我好朋友,白鹭。” “啊啊啊——白露?好纯情的名字好配你,啊啊啊啊能让我捏捏你的脸吗?你好可爱~” bb鸡说着就要上手,白鹭又连退了两步,之后就跟bb鸡两人一个进,一个退,围着陈柏然绕起圈子来。 最后陈柏然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把白鹭护在身后,才终于挡下bb鸡。 “你够啦,我朋友第一次来,别吓到他。” “第一次来?”bb鸡眯起本就不大的眼,“所以是小处男吗?” “……”白鹭立马红了脸。 “哎呀,先坐。别告诉我你没来得及包卡座。” “喂,我跟这的老板很熟诶,走后门都包啦。” “哦?走的是哪种后门?” 陈柏然刚揶揄完,突然意识到白鹭就在身后,连忙往后看。就算光线迷乱,也清楚看到了白鹭涨红的脸。 陈柏然暗暗责怪自己过于放飞了,白鹭可还没见识过他这面,连忙拉着惊魂未定的白鹭坐进卡座。 卡座里已经坐了三人,白鹭看着他们明显修剪过的眉毛,化过淡妆的脸,忽然好像悟了颜一行所说的gay“很好分辨”是什么意思。 可陈柏然既没化妆,也没修那么齐整的眉毛,他也是gay。 所以到底怎样才能算是gay,怎样又不算。他到底算不算。 bb鸡尤其热情,说话掐着嗓子,拖长了调子总爱撒娇,虽然聒噪但也讨人喜欢。 “来来来,我们一起拍张合照!” 陈柏然一手搭着白鹭,一手搭着bb鸡,和其他几人一起挤在沙发上,对着镜头张牙舞爪,表情夸张。 看过照片,陈柏然笑着将手机举到白鹭面前,指着照片里的他说:“白鹭,你仿佛被我们抓来的人质。” bb鸡尖声大笑,尾音打颤,听来真有些像母鸡,“啊啊啊我真的好喜欢清纯小处男!” 陈柏然吼着要他闭嘴, “你不要乱打他主意!他有喜欢的人了!你这话要是被我那个远在法国的朋友听到,一定把你吊在那个闪亮的灯球上!” “好耶——被吊在灯球上,那我就是今晚最闪亮的queen咯——” 之后又肆意唱起queen乐队的《bohemian rhapsody》, “goodbye everybody,i've got to go, (再见吧 各位 我要离开了), gotta leave you all behind and face the truth. (我将离你们而去 去接受现实的审判)。” 周围人面露嫌弃却笑个不停。 bb鸡刚唱罢,舞台上,只穿了黑色渔网背心和黑色皮裤,身材壮硕的男人如蛇一般缠绕住细长的银色钢管,涂成黑色的舌头从艳红的唇中吐出来,像黑曼巴吐出信子。 白鹭看得愣怔,随即想到不着一物躺在冰冷解剖台上的大体老师。 如此五彩斑斓的黑,最终也会变作失去生机的灰白色么? 难道人生最终能留下的,真就只有无关对错的片刻体验。 白鹭对着那几个乔装成毒蛇,实际无害的男人发愣。 身旁bb鸡高挺着假胸,欢呼着扭动肥硕的腰肢,喝空三支香槟还不尽兴,又点了威士忌来喝,趁着陈柏然不注意,给白鹭递来酒。 “弟弟,你怎么一口都不喝啦,是想让我喂你吗?我可以效劳哦~”说着眨眨眼。 白鹭才发现他的眼皮上涂了闪闪的紫色眼影,捧着玻璃杯,正犹豫如何回绝他的劝酒,却听dj换了音乐。 张学友的《初吻》被改编作更劲爆现代的舞曲,高潮部分的那句“初吻——”撞进白鹭的耳膜,像原子弹炸在罗布泊上空,震得白鹭僵在原地。 “初吻——不可有代替品——初吻——刺激也动人——” 气氛被炒得更热。几人都从卡座里起身,跳进舞池里。陈柏然也喊着“白鹭,来玩啊”,下一秒钻进了热舞的人群。 白鹭魂兮归来,转头却又看到旁边卡座里,一人骑跨在另一个坐着的人身上,两人抱着彼此的头,吻得难分难舍。 难道这就是深夜时分成年人的世界,随时随地都在真心话大冒险,什么话都能随便讲,什么事都能随便做。谁都不必负责,谁都不必当真。 白鹭扭回头,仰头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腥辣的酒伴着刚化的冰块入喉,在胃里烧起来。 大家如此渴望一个吻,大家都在用接吻的方式表达爱,然而这么多年,除了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初吻,他从没想过要吻颜一行…… 所以他到底该如何爱颜一行才合情合理。 白鹭想不明白,转头看到陈柏然这个寿星胸口和脸颊上已经被抹了大片奶油,一边刮来吃,一边跟着歌声大喊大叫,越蹦越高。 第52章 bb鸡喘着粗气回来歇,看白鹭在空落下来的卡座里心不在焉,又递来酒。 “再次祝我们的小然然二十岁生日快乐——白露弟弟,别愣着啊,一起啊!” 白鹭埋着头同bb鸡碰杯,醉眼惺忪地盯住bb鸡的紫色长指甲,想起曾让他动了做设计师念头的杨丽萍老师,她的手指甲也是这样的,长长的,翘翘的,像在手指上搭了好几座桥。 这桥要是能把颜一行带来该多好啊。跟鹊桥一样。 为什么人长大了就要经历分别呢…… “初吻——一生印在我的心——初吻——醒也像晕——” 天旋地转,白鹭跟着音乐无力地摇晃脑袋,听陈柏然掰着他的肩喊: “你怎么趁我不注意给他灌那么多酒啊!” bb鸡咯咯咯地笑,推说:“他自己想喝的啦,我又没强迫他,是不是,白露弟弟?” 白鹭的舌头被酒精麻痹得说不出话,他听着那一声声“做门”,在眼前迷幻的五光十色间想念颜一行的脸。 他是从没想过要吻颜一行,但此刻无比想念颜一行。 他可以试着吻颜一行吗?无论是以直男还是同性恋的身份…… “白鹭!醒醒!” “哇,弟弟真的醉了诶。” bb鸡伸出手来,那紫色指甲重影成了紫色的睡莲,在白鹭眼前晃啊晃。 白鹭觉得睡莲好看,伸出手来握住bb鸡的手。 “初吻——不可有替代品——初吻——想也入神——” 伴随欢快动感的音乐,耳边响起bb鸡受宠若惊的尖叫,“啊啊啊啊弟弟抓我的手耶!诶,帅哥你……好帅我的天……你的腿怎么……omg……好帅,我没办法呼吸了……小然然小然然别跳了……扶我……” 紧接着是陈柏然惊讶的喊声,“颜一行?!你怎么……” 腰间搭上一只手,白鹭试图扭头,下一秒却朝着bb鸡高挺的假胸一头栽下,没了意识。 第43章 白鹭觉得自己像睡在一个啤酒泡里。啤酒泡摇摇晃晃,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像被黏了胶水,怎么也睁不开。 于是他像溺水的人一样伸展开双手,在困住他的啤酒泡里扑棱,刚扑棱没几秒,双手就被交叠着扣在胸前,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似远又近。 “醒了?” 一定是他听错了。居然是颜一行的声音。 努力掀起眼皮,眼前当真出现颜一行的脸。 白鹭忍不住傻笑。清醒的时候,他的嘴角被太多情绪压住了,扬不起来,这会儿酒精消解了苦大仇深的人生议题。是非对错也有了模糊的灰色地带。 白鹭对着颜一行近在咫尺的脸,轻松地傻笑起来。 “白鹭?” “到!白鹭……到!” 白鹭一边傻笑,一边试图将颜一行的脸看得更清。他的双眼像对不上焦的相机镜头,清晰过后又模糊。 被扣着的手松开了,于是他伸出手来,用力捧住颜一行的脸,拉到眼前,口齿不清道: “颜一行……今天我…去……gay吧啦……但我还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他们同类……” 颜一行并没有回应他,但白鹭已经习惯了。梦中穿着棕熊标白衬衫的颜一行,也曾对他的问题不作回应。 彼时梦里的颜一行站在e*mod学院前的草坪上,他紧张地走上前,说:“颜一行,我飞来看你了,你这两年在法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颜一行却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 而此时,白鹭认定自己又在做梦了。他眯眼看向颜一行胸口,却没看到棕熊标,之后诧异地张大了嘴,更近地趴到颜一行的黑衬衫上看。 颜一行抱着他的肩膀将他扶回床上躺着,他又不甘心地爬起身,凑更近,鼻尖撞在颜一行胸口,压得都变了形。 结果还是没找到棕熊标。 巨大的失落来袭,白鹭额头抵住颜一行的胸口,陡然由笑转哭, “呜呜呜颜一行,陈柏然说…我们穿的是情侣装…可你怎么不穿了……你是不是气我当初没去机场送你……呜呜呜我太难过了…我不想看你走才不去的……”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在颜一行胸口,像是要把那个空缺的标致用鼻涕眼泪补上。 颜一行默不作声递来纸巾,白鹭抽噎着接过,哼哼哼地用力擤鼻涕,之后胡乱将纸巾扔在地上,边哭边翻身面向床。 他手腕上的儿童手表在高三那年摘了,同颜一行的素描本摆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成人款的指针表盘,而白鹭当下就像被调快的指针一样,撅着屁股在床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急于找寻着什么,几次险些从床上栽下去。 颜一行伸手试图阻拦,白鹭则终于在床沿找到了想寻找的手机。他头抵着枕头,蜷在角落解锁了手机,又爬到颜一行跟前来,一个跪扑,额头摔在颜一行坚硬的右腿上。 白鹭一愣,登时挨着颜一行的右腿哭得更厉害。 酒真是个好东西,是成年人的安慰剂。梦中的颜一行右腿竟都是好的。白鹭当真不愿醒来。 “呜呜呜我们…合张影吧,颜一行……长大后…呜呜我们从没…合过影……” 颜一行没做声,捧着他的额头扶他起来,弯腰将他刚才扔的擦了鼻涕的纸巾捡进垃圾桶,回身的片刻,又被白鹭像考拉抱树一样,紧紧抱住了脖子。 白鹭右脸紧贴他左脸,试图按开相机,手却怎么也找不着准确位置,在那找了许久,脸颊都快贴出汗来,最后还是错点成旁边的短信图标。 白鹭摇晃着直起身,皱起整张脸,“我相机呢呜呜呜……我照相机呢……” 手中攥着的手机随即被抽走了,白鹭哽咽着抬头,泪眼对上颜一行模糊不清的脸,撩起棕熊标白衬衫下摆抹眼泪,手又被按住了。 颜一行按着白鹭的手,替他整理过捏皱的衬衫下摆,拿着手机按开相机,转成前置摄像头,伸长了手臂,将脸贴近白鹭,按下拍摄。 暧昧的情侣姿势被定格,收回手机,颜一行看着照片悠悠道:“是你非要拍的。” 白鹭嗡着鼻子哼哼两声算作回应,在颜一行低头看照片的片刻,盯着那双墨色的眼仔仔细细地看。 “颜一行……去了……法国……还有人夸你帅吗?”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来,点住颜一行的眼尾。 “他们还会觉得……你的眼睛……深邃吗?” 之后手指划到鼻尖。 “他们还会觉得你的鼻子……高挺吗?” 颜一行握着手机怔了几秒,抬起头来。 于是白鹭的手指顺势向下,来到他的嘴唇,正要开口,十二岁那年同颜一行肩并肩躺在一张床上的情形再度重演。 企图越界的食指被握住了。颜一行盯着白鹭,喉间滑动,唇缝敛成一条微微向下的线。 白鹭嘴角动了动,眼角还挂着泪,又轻哼着傻笑起来。 只有这片刻的昏醉,他才能幻想任何荒唐的情形,无需考虑后果,无需担忧颜一行作何感受。 他将手指从颜一行的手里抽出来, “他们…还会觉得你……嘴巴抿得紧紧的…是神圣…不可侵犯吗?” 说完,拇指指腹蹭过颜一行的唇角,随后稍稍用力地将他的嘴角提起, “颜一行你知道么……有些笑是…真的…有些笑是…假的……我爸…他的笑就是假的……他生病了…却笑得像没事人一样……我替他难过……但…你看……” 他咧开嘴,龇起两排白牙给颜一行看, “我这是…真笑……但是…我还是想不通……” 他的另只手离开了颜一行的脸庞,覆在颜一行的脖子上,试图借力起身,却不知轻重,将颜一行一起按向了床。 颜一行左膝跪地,同他一起摔在枕头上,当即滞住了动作,长睫毛上下扇阖,刮过白鹭的耳垂,呼吸一半闷在枕头里,一半洒在白鹭的肩窝。 痒,又不单纯只是痒。 白鹭愣了愣,收起笑,侧过身,从枕头间捧起颜一行的脸。 “我想不通……我该用什么…身份…爱你……” 颜一行的眸子里光点明明灭灭,呼吸乱了节奏。 “我可以…爱你…吗?” 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错,温热的,潮湿的。 耳边响起闷雷,随后是哗啦啦的暴雨声,盖在身上的薄毯像泡在水里,变重了。脸颊也变得潮湿了。乾旭又围过来跳舞了。 他的笑声也像是湿的,在暴雨中生长着,“哈哈哈……什么好朋友!同性恋!死gay!” “我能…吻你吗…颜一行?” 白鹭更贴近那双薄唇,感受到嘴角有细微的颤动,于是先将两瓣唇安抚地覆在那唇角,几乎用气音询问: “能吗?” “……”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慢过一声的呼吸。 白鹭感到心安。 第53章 醉酒时可以在无需负责的虚妄中自导自演,肆意妄为,怪不得那么多人嗜酒如命。 他闭上眼,终于从那唇角移向那两片唇,停在那,像蜻蜓停在紫色睡莲的花苞上。 bb鸡的长指甲,真的搭起鹊桥了,给他灌的那些酒,也成了渡他的河。 暂时搁置下愧疚和苦痛的回忆,gay吧里大家拥逐的亲吻,白鹭终于得以体味。 颜一行的呼吸拂过脸颊,轻轻缓缓,是夏夜荷塘的晚风。颜一行的唇柔软而湿润,是轻陷下丁点就无法自拔的危险沼泽,无法抽离。 那群在高一傍晚时分,为寻找真相不停振翅的蝴蝶,在之后的五年间茫茫然不知去往何处落脚,如今又获得风起的讯息,在他的胃里扇动翅膀,且愈扇愈烈,将风浪掀起,眼看就要从他喉间冲将出来。 白鹭急忙离开那双唇,一把推开颜一行,随即抱着肚子俯下身, “呕————” 第44章 再醒来时,白鹭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发怔。头顶是一盏红色的吸顶圆灯,侧头看过去,是一排蓝色的书架和一把黑色的温莎椅。 白鹭眨眨眼,发木的脑袋这才转动,意识到这就是陈柏然口中跟颜一行讨过意见,精心设计过的包豪斯风格的租房。 白鹭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却像灌了铅,太阳穴处一阵阵钝痛,白鹭作为医学生倒也知道缘由,是酒精对血管和神经造成的影响,只能自认活该,酒毕竟是自己一口一口喝的。 伴随嗡嗡的耳鸣声,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碗筷磕碰的叮当声,之后又是微波炉加热的声音。看不到人,只听到声响。 白鹭抱着头坐在床边,听了会儿才确定是陈柏然和张扬两人在说话。 “你是失忆了还是怎样啊,昨晚不是就跟你说过吗?她那个巧克力做了好几份,又不单是给我。” “哦。”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明明还是不信。” “我信啊。你不都给我看你俩聊天记录了嘛。就很正常的师生关系啊。” “对啊,所以你在不爽什么?你再这样我要告你诽谤了,还我名誉权。” “那你去告咯,顺便让我爸妈出庭旁听。我很久没见他们了,趁着上被告席跟他们叙叙旧。” “你……行了行了,总之这事翻篇好吧。她这两天也高考结束了,估完分说是肯定能考上理想学校,我也不用再去她家给她辅导了。” “那你接下来生活费怎么办?” “再找下一家呗。我这低于市场价的高性价比大学生,难道找不到一份家教的活儿么。” “要不你来我这给我当佣人?顺便兼职男模什么的。我再买个音响配个话筒,你陪我摸摸唱。” “你滚。” “你胸肌练这么大,不要浪费资源啊。” “……你滚。” “你昨晚跟我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喂,别上手。我去,你捏我哪里啊,大白天的想干嘛啊陈柏然?!” “……”白鹭捂着脑袋在厨房门口站定,看陈柏然嬉闹着伸手掐张扬下面,涨红了脸尴尬地清咳一声,“我真的酒醒了么?还是说还醉着呢?” 张扬闻声赶紧后退一步弹开,“白、白鹭,你醒了啊。” “嗯……我是不是醒得不是时候?”白鹭挠挠头,低下头看脚尖。 “确实不是时候。” 陈柏然收了不安分的手,迎着他跑来, “感觉怎么样?昨晚bb鸡趁我不注意给你偷偷灌了好多酒,结果你醉得不省人事。” “其他还好,就是头痛……” “头还痛?那你再睡会儿吧。” 白鹭默默点头,心里是有些好奇陈柏然和张扬昨晚的进展,又不好意思当着两人的面直接开口,只好红着脸返身走向陈柏然的床,摇摇晃晃刚走了两步,无意瞥见垃圾桶里皱巴巴的纸巾,脑中轰的一声响。 为什么他有一段从颜一行手里接纸巾擤鼻涕的记忆?!为什么垃圾桶里真的有纸巾?! 不对,垃圾桶里有纸巾再正常不过,这不能证明什么…… 但是…… 白鹭脑中冷不丁闪过真假莫辨的片段回忆,太阳穴又是一阵抽痛,脸色霎时间由红转白。 “怎么了,白鹭?”张扬问。 陈柏然也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吗?我刚给你热粥呢,虽然是什么江中猴头菇……应该也算粥吧,要不要喝?” 白鹭没回答,在两人困惑的注视下背过身去,灵魂出窍般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回床边,从犄角旮旯里找到手机,手抖得像筛糠,点开相册。 没有。 手机相册里保存的最新一张照片,还是《格氏解剖学》里骨骼系统一课的相关图解。 没有和颜一行的合照。 没有。 垃圾箱……最近删除……里也没有。 白鹭重重吐了口气。 他确实喝得很醉,竟然醉到做了跟颜一行相关的春梦。 可怕,以后还是得少喝酒。 肩膀松垮下来,白鹭的脸又恢复了丁点血色,刚准备收起手机,却听身后陈柏然道:“哦,对了,昨晚是颜一行送你回来的哦。” “……!”白鹭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颜一行送你回来的啊。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昨晚联系他的时候他刚下的飞机。” 陈柏然戴上手套,边说边将微波炉里的速食粥拿出来,摆到和吸顶灯颜色呼应的精致红色小餐桌上, “他说是家里搬家。搬去城西那片别墅区。房子登在他名下,所以正好趁着暑假飞回来办些手续。” 说到这,陈柏然手撑着脸颊,在桌边坐下, “哼哼,还是我爸不够努力啊。” “我爸是够‘努力’了,呵,关了七年,去年底出狱了,回家就把奶奶看了十几年不肯换的电视机给砸了,结果你猜怎么?过年前两天又被抓进去了,哈。” 张扬用见怪不怪,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 “所以你就知足吧,陈柏然。” 然而“我爸”这两个字从张扬嘴里出来,传进白鹭耳朵,又牵出一段模糊的记忆。 ——“我爸…他的笑就是假的……他生病了……但…你看……我这是…真笑……” 他有说过这话吗?……对颜一行?白鹭怔在原地。昨晚的记忆被酒精泡得变了形,真假难分。 “因为什么被抓的?”陈柏然直起背。 “电信诈骗。”张扬冷哼一声,眼神阴沉下来,“刑法里的勾当,他这辈子估计能凑齐。” “会不会牵连你?”陈柏然担心道。 “不会的。”张扬摇头,“就是等那垃圾被放出来,家里又得闹得鸡飞狗跳。算了,不提那个垃圾影响心情。” 说着他看向六神似乎已经随着午风吹出窗外的白鹭, “白鹭,别站着了,过来喝点粥再去睡会儿吧,明天颜一行应该就办好手续搬好家了,到时找他庆祝一下。他这会儿都成富二代了,我们几个这么多年交情,敲他一顿饭合情合理吧?嘿,当初他出国那会儿我就想敲他了,结果你都没来,打你电话也不接。陈柏然当时跟我怎么说的来着,说你生病……” 瞎诌的旧黄历眼看要穿帮,陈柏然连忙打断他, “你怎么动不动就要敲竹杠,我看你初中那会儿当混混的恶习到现在也没改啊。” “你这话说的,那能一样吗?白鹭,你说,找颜一行请吃饭庆祝算不算敲他竹杠?” 话题重转到颜一行,白鹭控制不住烧红了脸,绷着身子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当他俩的判官,他就想知道昨晚他怎么就被颜一行带回陈柏然的租房了,他跟颜一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他是不是……强吻颜一行了? 单是提出这个猜测,白鹭就觉得呼吸困难,身体里翻腾的血液直冲脑门,就差在他脑门上拼出羞耻两个字,更别说是真的。 他怎么会…… “怎么会是颜一行送我回来的?”白鹭咽了咽口水,抱着丁点侥幸心理,艰难地开口, “那你当时……没跟我一起回来吗?”他看向陈柏然。 “呃,没有诶。”陈柏然心虚地笑着耸了耸肩,之后面对白鹭一阵红一阵白的脸,像是想到什么,从桌上拿起手机来,点开了颜一行的微信,“你看了就知道了。” 白鹭后背发凉,手心湿热,忐忑地接过手机,翻看了两人从昨晚到今晨的聊天记录。 昨天 晚上8:26 陈柏然: [颜一行你怎么回事啊,白鹭跟你告白了你居然还拒绝?] [怎么想的你?] [你当时整出个女朋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疯了] [你现在不跟白鹭坦白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等你俩都七老八十了,白鹭也陪你拄拐杖了,你再跟他说喜欢他爱他啊??] 第54章 [到时候白鹭说不定都耳背听不到你在讲什么了诶] 昨天 晚上9:43 陈柏然: [不回是吧,行啊,白鹭说要陪我去gay吧过生日咯] [那家gay吧虽然妖魔鬼怪不少,但清爽挂的帅哥也很多呢] [说不定白鹭会在那里偶遇一个既帅,又长嘴的帅哥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 昨天 晚上10:27 颜一行: [哪家gay吧] 陈柏然: [隔这么久,您总算肯动动您的金手指回复下小的啦?叫hunky。] 颜一行: [为什么带他去那] 陈柏然: [gay吧也是正经娱乐场所,怎么不能带白鹭去] [你以为白鹭去那是为了谁?] [他就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弄清楚自己的性向啊] 昨天 晚上10:39 陈柏然: [算了,小的现在正忙着体会二十岁的青春幻觉,没空再跟您这个远在法兰西的艺术家多解释了哈] 凌晨1:12 颜一行: [你家密码多少] 陈柏然: [就我生日+张扬生日,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俩生日几号] [你和白鹭是准备在我家过家家,还是做点成年人该干的事?] 凌晨2:04 颜一行: [什么时候回来] 陈柏然: [审判完张扬诱拐未成年就回] 颜一行: [?] 陈柏然: [不劳操心哈,我屋里没装监控,您请做] 早上8:19 陈柏然: [准备回来了,我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 对话到此为止,颜一行没回了。 白鹭抖着手将手机交还给陈柏然,脑中电闪雷鸣,浮现出两个大字: 完了。 第45章 陈柏然热的速食粥,白鹭一口没喝上,就在两人诧异地喊声中冲出门,打车径直去了颜一行家。 这个曾经他俩住隔壁的小区,搬家后,白鹭再没踏足。毕竟这小区承载了他太多痛苦的记忆,路边每块沉默的石头都见证了他的挣扎和彷徨。楼下昏黄的路灯也陪伴他度过了那些挑灯夜战,辗转难眠的深夜与凌晨。 如今他再来到,它们都还在,姿态仍然静默,像在旁观他如今难抑的情绪。 唯独路两旁的树,被锯掉了粗壮的树杈,原本树荫投下来能遮住通往家的小块的路,现在路上洒满了阳光。 白鹭无心再关注小区里更多的变化。阳光灼灼,走在路上,片刻间就晒得他头昏眼花。 见颜一行是临时起意,问个明白却是早该做的。 然而梦游般来到颜一行家门口时,白鹭低头看脚下的铁皮坡道,又不禁打起退堂鼓。 当初害颜一行落下残疾,第一次来颜一行家看望,他也忐忑难安,立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然而两次不敢敲门的原因却截然不同。 该怎么开口询问呢?昨晚发生的。 白鹭手悬在半空,之后又收回,同当年一样,走到厨房的位置朝里面张望,没看到人,也没听到声响。 他又回到门口来,手正要向那门敲下去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门里透出颜一行脸的片刻,白鹭匆匆低下头去,直到听到颜一行的声音从门里递出来, “进来吧。” 白鹭浑身颤了颤,随即烧红了耳朵,踏进屋子里。 站定在客厅中央,他忍不住朝四下看。时间从这屋子里溜走数年,却没带走这屋里的任何。包括当初何红为颜一行安装各种的扶手。 “何阿姨……没跟你一起吗?” “嗯。”颜一行点了下头,之后道,“这个家两年前就不住了。” “原来是这样……”白鹭不禁想,这两年除了颜一行在群里主动分享的,他对他的事都一无所知。 他们都搬了家。但他是从市里往镇上搬,而颜一行是从市里搬往富人扎堆的别墅区。 “你来是想问什么。”颜一行从他进来后就坐定在沙发里,这会儿开门见山的询问又震得白鹭一激灵。 白鹭抿了抿干涩的唇,紧接着联想到这唇昨晚可能犯下的好事,耳朵上的红迅速烧到了脸上。 “昨天……是你送我回去的?” “嗯。”颜一行点头,“那家叫hunky的酒吧。我到的时候,你倒在那个穿裙子的……人胸口。” 受西方声势浩大的lgbtq性别文化影响,且作为其中的一员,颜一行颇严谨地没给bb鸡的性别下定义。 然而白鹭只捕捉到“胸口”两个字,“……” 他回忆起bb鸡高挺的假胸,无地自容。 ……他那样算占了bb鸡便宜吗?白鹭想着往后要是再见bb鸡,还得跟他道歉才行。 然而这不是重点。 “我是不是……”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最后还是怯了,白鹭捡了最无关紧要的说,“吐了?” “嗯,吐了,差点吐我的腿上。”颜一行说着掀起裤管。 白鹭一怔,随即瞪大眼,“你装义肢了?” “嗯。戴了一年半了。” 颜一行说的片刻,白鹭已经双眼放光,蹲下身来,抱着他的假肢仔细端详。 “戴着舒服吗?!日常摘取方便吗?!”他仰起头激动道。 颜一行点头,“还行。” 还行,那就是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了! “国外这些年在仿生科技方面进步很快,义肢研发也得益于他们先进的生物医疗技术,比起早年的更人性化。” “嗯嗯!” 白鹭一边不住点头,一边想,这就是他未来要做的东西了。虽然还没到那一步,但是他未来一定会做出更好的。 白鹭抚摸着义肢表面仿人体肌肤的材质,仔细看过义肢关节扭转处的构造。 试图再要将颜一行的裤腿掀更高,查看他残肢和义肢的衔接部分时,白鹭陡然意识到这姿势未免引人遐想。起码引起他的瞎想了。后知后觉匆忙放下手,缓缓站起身来。 不看义肢,也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尴尬地左顾右盼。 所以,昨晚他觉得颜一行的右腿回来了,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颜一行佩戴了义肢…… 白鹭心里如此想着,强迫自己扭回头来,看住颜一行。 “昨晚差点吐你身上,抱歉……我看地上没有,以为……” “以为是做梦?”颜一行嘴角勾起一丝笑,接过他的话。 白鹭捕捉到了那抹笑,为之一愣。 他多久没见到颜一行这样笑了?当年这笑在他看来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神秘不可知,如今再看,却好像突然懂得了其中的意味,紧接着便红了脸。 “那我……我们……”他还是挑了个相较而言没那么羞耻的先问,“拍照了么?我、我没在手机里看到照片。” “嗯。因为你是用我的手机拍的。”颜一行回道。 “……”白鹭张着嘴,半晌没反应过来。 “要看么?”颜一行说着拿起手机,点开了相册,将照片举到白鹭面前时,白鹭紧紧闭上了眼。 白鹭做了近一分钟的心理建设才重新将眼睛睁开,随即映入眼帘的照片上自己的醉态,仍旧一下就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怎么能……醉成那样呢…… “是……我强迫你拍的吗?”白鹭问。 “嗯。”颜一行勾着嘴角收回手机,悠悠道,“你哭着说,长大后我们再没合过影,非要跟我拍。” “……”白鹭整张脸都熟了,他好像有印象了,他把颜一行的脸都快贴变形了,他挂在颜一行身上,跟考拉抱树一样…… 也幸亏颜一行佩戴了一年多的义肢,行动还算自如,不然哪能招架他这样的死缠烂打…… 他真该死啊……白鹭在那暗暗责备自己,颜一行则像是立马看穿了他, “你酒品不太好,以后别喝酒了。” “……”白鹭僵着脖子点头,“好。” 那他到底有没有…… “喝醉就亲人的习惯也得改。” “……”白鹭呼吸一滞,再一滞,又一滞,已经不会喘气了。 果然……他昨晚…… 白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颜一行的手机响了。 电话里张扬的大嗓门断续泄出,直到颜一行挂了电话,白鹭已经听了个大概。 然而颜一行挂掉电话后,白鹭瞥见他的手机桌面竟就是醉酒后他俩拍的合照。 “张扬说,晚上聚餐,我买单。” “……嗯。”白鹭恍惚地点头,之后再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红没有丁点褪去的迹象。 颜一行为什么要把那张照片设置成手机桌面。他的法国同学们到时看到这张照片,难道不会误会他们俩的关系…… 说起关系……他们都已经接过吻了……那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陈柏然跟颜一行微信里聊到的,要颜一行跟他坦白,要颜一行承认喜欢他,又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可颜一行既没有承认又没否认,他选择了沉默。 颜一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白鹭内心纠结着,直到看到颜一行站起身来。 “走吧。”颜一行回看他一眼,随即走向门口。 “……好。”白鹭跟在他身后,看他走路的姿态看得愣神,随即眼热,感觉眼底有泪企图涌上来,连忙仰起头转动眼珠,把泪散回去。 等泪退了,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颜一行走路的背影。 他有多久没看过颜一行用双腿走路了?当初意外发生的时候,他甚至以为颜一行得坐一辈子轮椅。 虽然颜一行走路的步态还是无法像健全人一样自然放松,但这也就是白鹭接下来要奋斗的目标和方向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让颜一行完全像个健全人一样行走。 会有那一天的。他会像英森博士治疗钢铁侠那样,送给颜一行更强更棒的“超能力”。 第46章 张扬说着要颜一行请客买单,却自己挑好了吃饭的地点。 白鹭跟在颜一行身后,从屋里出来的片刻,望向隔壁栋自家卖掉的房,不禁想象如今住在其中的会是怎样的一家人。他们是否在为什么苦恼着,又为什么欢叫着。 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却见颜一行站在一辆银色莲花emira旁。 白鹭虽然不认识这车的牌子,但看那车的流线型车身就知道价格不菲。他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颜春明换了新车,一辆奔驰威霆就压垮了他大半的自信,忍不住自馁,而当下这辆漂亮的跑车更是不知道值几辆奔驰威霆了。 他与颜一行的家境已经天差地别,颜一行早不是以前的颜一行。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以前的白鹭了。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问:“谁开车?” 颜一行勾动嘴角,将钥匙递向他,反问:“你说呢?苍鹭?” “……”白鹭一怔,登时从脸红到脖子根。 颜一行竟然当面这样揶揄他,换作小时候,他肯定要当场抗议的,掐住他的脖子左摇右晃,但当下他不仅不想反驳,甚至还觉得脑海里在放烟花。但这份喜悦又让他觉得些许羞耻,于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红着脸哑着接了钥匙,坐进主驾。 真正摸上方向盘,心中的喜悦也即刻按下了,谨慎起来。 白鹭当初学驾照的初衷就是为了能帮到颜一行,然而想象的却是用他爸那辆快报废的桑塔纳载颜一行,奔驰威霆亦或其他车,他也可以做尝试,但从没想过是开跑车。 白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在车里,扣上安全带,看向陌生的驾驶台,再看前方和驾校车大为不同的低视野,突然有点理解他爸当年僵在路中央迟迟不敢踩踏板开车的感受了。 白鹭缓缓踩下油门,跑车随即轰鸣,他连忙收了大半油。轰鸣让他想起了颜一行遭遇意外那天的情形。 他看向颜一行,却见遭遇意外的本人表现得格外从容淡定。 白鹭不得不佩服颜一行强悍到可怕的心理素质。无论是突遭变故后的抗压能力、情绪管理能力,还是面对病痛的意志力,抑或残疾后的适应力,重新适应社会生活的社会交往能力…… 内心得多强大,才能像颜一行这样,落下残疾后依然自信,平静地消化了所有负面情绪,坦然接受无法复原的身体。 白鹭兀自想着,颜一行朝他看过来,“开吧,没事。” 白鹭抿着嘴点下头。 开出十多公里后,他作为新手司机逐渐习惯了跑车的提速。 在驾校时,白鹭就学得不错,上手很快,相比陈柏然喜欢重踩油门,他开得平稳谨慎,但这驾驶习惯放在开跑车上就显得浪费了跑车的性能。 路过的车一个个都降下速度来看,这造型别致却龟速行驶的银色莲花跑车上,究竟坐着什么样的人。 张扬订的酒店,就是高中那会儿陈柏然的妈妈跟歌舞团的姐妹吃饭的地方,也是白鹭和颜一行小时候常去的那家。 陈柏然进了店才想起这地方他来过,随即想到他那个还在跟他冷战的妈,心情登时变差不少,损张扬口味土鳖。 “这种店也就爸妈那辈的人会光顾。张扬你怎么回事,敲颜一行竹杠敲到这种地方来。万象城随便挑一家也比这家好啊。” 张扬却说这家店对他而言有特殊意义。他在那晚想念他不知去向的妈妈,有个人却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吻。 陈柏然听后愣了愣,抿着嘴低头翻看菜谱,没了声响,眼尾却发红,分明是感动的。 白鹭看出来了,想必颜一行也看出来了,就是不知道张扬这个“神经大条的野人”看出来没。 张扬是不知道,这家店对白鹭和颜一行而言意义更为特殊。 上一次他俩来这,还是高考结束。颜一行出国在即,颜叔叔请他们一家吃饭。那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饭粒里都夹着伤心,颜叔叔手上的劳力士金表衬得他的儿童手表更像个幼稚的笑话。 白鹭同颜一行不发一言却默契十足地选择了当初他们总坐的座位, 满眼熟悉的菜,也满眼的回忆,随食物的香气弥漫整个包间,怎么也止不住。 头一次坐在这时,不过七八岁,现在他和颜一行都已褪去青涩,长成大人的模样。 钟情老店,很多时候回味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回忆中的那些人。 白鹭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塞进嘴里,仔细咀嚼,一旁颜一行投来目光,透着丝担心。 白鹭也知道,颜一行盯着他看,是还记得他曾经因为他的腿,吃不下肉。 但现在,嘴里的糖醋排骨是小时候喜爱的味道了。他能吃出肉香了。 白鹭对颜一行的愧疚感依然无法消弭,他从不曾忘记愧疚,但更强烈的对生命的敬畏和作为医学生救死扶伤的使命感,让他伸手拥抱了愧疚。 徒劳的愧疚只会困住他,也困住颜一行。 同愧疚和平相处并不该被责怪。 白鹭如此想着,突然想起他爸。 如果父亲也能想开就好了。他和母亲从不曾指责他当初的选择,更不会为此抛弃他,只要他肯放过自己,别再困在愧疚中。 收起思绪,白鹭竖起大拇指,微扬起嘴角,模仿白仁华的语气道:“美妙好滋味!” 颜一行盯着他,平静的神情因他反常的举动有了丝波澜,随即夹了块排骨摆进他碗中, “那就多吃些。” 这算是朋友间再平常不过的举动,过去颜一行也不是没给他夹过菜,但当下却立马让他红了脸。 为了遮掩,白鹭用力点头,夹了肉嘴巴塞得鼓鼓,低头嚼得认真。 颜一行看他却像第一次吃到猫罐头的流浪猫。望见他嘴角的酱渍,迟疑几秒,还是伸出手来。 拇指指腹蹭过嘴角时,白鹭不由呆愣。回忆又在他脑海中加塞。 昨晚他似乎也这样抹颜一行的嘴角了。 太多细节不可深究,也不敢细问。白鹭勉强将嘴里的肉咽下去,觉察到脸又要红,为了缓解尴尬,伸出一小截舌头来,在颜一行指腹抹过仍黏腻的地方舔了舔。殊不知他这动作在颜一行眼里是怎样的意味。 颜一行摩挲着手指收回手,默不作声地端起杯子喝口水。 “……”白鹭看他端起杯子后桌上留下的水渍,又想起那个从小玩的游戏,小声问,“玩不玩你画我猜?” 颜一行放下水杯,点头,“好。” 张扬和陈柏然也兴冲冲地加入。四人局的你画我猜,之前在陈柏然妈妈的饭局也玩过,只是心境又不一样了。 陈柏然在画之前提议用手机,“诶,艺术家在法兰西呆了两年,可能不知道现在国内手机小游戏花样多了不少。” 说完在应用商城里搜了“你画我猜”,立马跳出许多来,“随便下一个就能玩。” 颜一行看过一眼,却说不要。 陈柏然闻言狐疑地盯着他打量,接着又看向白鹭,视线在两人间来回一遍。 明白了,他和张扬成两人游戏的一环了。不过他早就助攻过那么多次,又何必在意多一次呢。 “行啊,来,看看我们的艺术家画技是不是又精进了。” 陈柏然既捧又损,一口一个“艺术家”,将颜一行推为第一个画的人。 颜一行也不多辩驳,知道他这朋友还在生气,毕竟对聪明人来说,被蒙在鼓里的确受挫,于是默默沾了点清水在桌上画。 画完后摊着双手往桌上轻轻一递,“猜吧。” 白鹭一看,还能是什么,又是猫。 独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秘密,关于是猫还是虎的争辩。他们有太多这样细微的,无法向旁人解释,无法跟旁人分享的共同回忆。这些回忆的细枝末节在这些年间依旧蓬勃生长着,没有枯萎,只更显珍贵。 白鹭抿着嘴还是忍不住想笑,随即问:“猫?” 颜一行却不回答,扭头看向陈柏然和张扬,“你们觉得呢?” 第56章 张扬凑近了看,之后摸着下巴皱起眉,“我是做过类似的梦还是怎么的,感觉这个场景,还有这段对话,有种熟悉的感觉。” “啧,你这记性怎么考上的大学,猜不猜?”陈柏然语气不耐地催促完,看向颜一行,“我猜猫。” “哼。那我猜老虎。”张扬说完手指点点桌子,“公布答案吧。” 颜一行嘴角动了动,看向白鹭,问:“你想猜对还是猜错?” “还带这样的?”张扬登时瞪起眼抗议,“不行,这游戏有bug!猜对猜错全听画的人说了算!还是用手机玩比较公正!” “闭嘴吧你。” 陈柏然用力拍他胸口,“啪”一声,张扬随即“嗷”一嗓子,抱住胸大喊:“耍流氓!” “……” 陈柏然白眼翻上天,耳边只听白鹭道:“我想猜对。” 白鹭盯着颜一行墨色的眼眸,说时尾音带了丁点抖。 他想猜对,不管是你画我猜的小游戏,还是关于颜一行喜不喜欢他的心思,他都想猜对,想得到答案。 你喜欢我么?颜一行? 我想猜你喜欢我。不是朋友间的喜欢,不是其他任何一种喜欢,而是希望能一辈子在一起,独属于彼此的喜欢,是很多很多的喜欢加在一起,足以称作爱情的喜欢。 是不是? “我……猜对了吗?”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连张扬这个粗条线听后也愣了愣,觉出这一句问话似有弦外之音。 颜一行沉默地盯着白鹭,片刻后说:“猜对了。” 白鹭心脏像是停跳了片刻,之后垮下肩膀。 他该信自己的直觉么?颜一行是在回应他,他猜对了,他爱他。 菜吃得差不多了,张扬假称上厕所,回来时手上捧着生日蛋糕,啪的按灭了灯。 陈柏然惊叫着回头,张扬唱起生日歌,白鹭随即响应,跟着一起唱。 颜一行借着蜡烛摇曳微弱的光亮,看白鹭的脸,嘴角忍不住又泛起笑。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生日,白鹭在父母起哄下不情不愿却为他唱完了整首生日歌,而他提出去湿地公园看白鹭。 或许彼时他的爱意就表现得十分明显,所以何红在同他确认这一点时,表现得似是意料之中,没有丁点意外。 那是他出国的第一年,也是他佩戴上义肢,适应走路的第一天,何红打来视频语音,看他佩戴上义肢后的模样,不住抹泪。 是他不让她飞来法国陪他的。他知道何红来语言不通的陌生国度只为照顾他,并不会过得快乐。 他在视频里给何红分享近况,给她展示了那会儿刚被某知名杂志期刊用作内页插画的流体画。 算是副抽象画,所以他展示后问:“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么?” 何红盯着画看了不过数秒,就微笑道:“看着眼熟。是白鹭花,对么?” 颜一行收起画,点了点头。 于是何红用与他相似的眉眼温柔地盯住他,许久,问了他那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白鹭?” 他的反问和十二岁生日那年的一模一样,“你问哪个白鹭?” 这次何红并不一味沉默地笑了,她明确道:“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白鹭。” 颜一行听后没做任何犹豫,语气坦诚地回答:“是。” “哇吼——” 陈柏然吹熄生日蜡烛,酒店包间里的灯重新亮起,颜一行收起回忆,看向身旁的人。 第47章 张扬嚷着要陈柏然坦白第一个生日愿望,陈柏然则嚷着向颜一行讨要生日礼物。 “白鹭和张扬昨晚就送我礼物了,艺术家,你呢?嗯?我昨晚都特意给你挪窝了,你没点表示吗?” 白鹭听他提到昨晚,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变了色。 颜一行则从他的黑色剑桥包里掏出个扁扁的盒子。 陈柏然眯起眼,觉得那盒子包装似曾相识,撕开礼物包装纸一看,好家伙,果不其然。 陈柏然咬着后槽牙,微笑着举起巧克力,哗啦哗啦来回摇,“我要是闻绮品牌方,一定请你俩做推广。” 白鹭尴尬地看向颜一行,“我送的也是这个……” 颜一行闻言扬了扬眉。 陈柏然看过来,“到底是谁在群里提了句喜欢吃这款巧克力啊?难道是我吗?怎么一个个都送我这个啊?白鹭?你有头绪吗?” 白鹭眼神躲闪向一旁,看颜一行嘴角勾着的一丝笑,像鸵鸟一样红着脸埋下了头。 吃过饭,载颜一行回去的路上,白鹭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自觉担起了司机的角色。 第二次开,比起第一次驾驶时的谨小慎微,他放松了很多,脊背不再挺那么直,打方向盘的手也没那么僵硬了。 颜一行也看出来了,于是开口, “叔叔阿姨这两年怎么样?” 白鹭一怔,之后想到自己醉酒时跟他提过白仁华的病,假使说“挺好”,那应该也是瞒不过颜一行的,只能坦白,“不算好。” “……白叔叔生病了?” “……嗯。”白鹭应了声,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抑郁症。在发现他吃药之前,我没法想象他居然会得这种病。他明明成天在笑。” “你也说了,他的笑是假笑。”隔了些许时间又说,“会好起来的。” 然而他这一句不算安慰,而是对未来的笃信判断。 白鹭听后却有些鼻酸了,缓口气后问起颜叔叔和何阿姨。 “他们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只是分开了。” 白鹭诧异地睁大眼,扭过头去看颜一行,手上方向盘打多了,车头歪斜向左,差点撞上一旁的护栏,他急忙扭正回来,一阵心惊肉跳。 等车重新开平稳了,他又默默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颜一行说的“分开”是他理解的意思,迟疑地问:“怎么会?” “我爸的错。”颜一行语气依然平静。 之后从他口中,白鹭得知了当初颜春明买机器被骗的真相—— 并非是真犯傻被蒙骗,而是听信了设局的女人吹的枕旁风。 而何阿姨,其实早就觉察,直到颜春明东山再起,颜一行也考上了理想大学,她终于放下对家庭的责任,跟颜春明提了离婚。颜春明极力挽留,但何红并不原谅。 “……”白鹭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当初颜一行出意外,颜叔叔一夜白头,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那副落魄的惨状他至今记忆犹新,也为此曾一度恨透了自己。可在那样的困境下,他竟然没能感恩何阿姨的坚强隐忍,患难真情,反倒投向其他人怀抱。 白鹭不理解颜春明当年犯错时的心境,也诧异于几十年的患难之情竟然说散也散。 “何阿姨决定离婚前,问过你了吗?”白鹭问。 “嗯。” “你尊重她的决定。” 颜一行点头。 白鹭随即想起,高考结束后,颜一行在空间里发的那张一家三口的合照。现在想来,原来当初颜一行并非是在晒幸福,而是宣告父母感情走到了终点。 可惜当时在下面热情留言的大家都不知情。他也同样。 两家在酒店最后一次聚餐时,何红就已经同颜春明签了离婚协议。 何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美容院做了美容,喷了特意去商场买的香水,手腕上戴着颜春明送她的翡翠,出现在颜春明面前,体面地道别。 只是,她的盛装出席在不知情的陆月琴眼中,却也成了与她数年情谊的隐秘道别。 “她现在一个人住在镇上。就是千禧年那会儿买的老房子。她没要我爸给的新房,也没要钱,说只想要自给自足,平静的后半生。” 颜一行将她的境况娓娓道来。 白鹭想到陆月琴,想到那晚宴席上,母亲与何阿姨合照时自惭形秽的模样,觉得心痛。 假使母亲知道何阿姨当时的心境,知道何阿姨现在独自住在跟她同镇的老宅里,与她相隔不过几公里,是否也会感叹命运蒙太奇。 “可我听柏然说……”白鹭犹豫几秒还是问出所想,“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办过户。颜叔叔要把房子登记在你名下。” “是。”颜一行点头,“他想再买新房,但政策限购,所以把其中一套转我名下。” “你当时没因为颜叔叔……跟他吵架么?” 白鹭问完目视前方,试图想象颜一行与颜叔叔争执的模样,结果发现压根想象不出来。他好像多余问了。 颜一行处理事情的模式素来是“出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争执并不能解决问题,更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 果不其然,颜一行听完他问的,默了几秒后不紧不慢道:“没有。除了宣泄情绪,吵架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你会恨他么?” 颜一行微微皱起眉,安静一阵后说:“比起恨,更多的是失望。” 第57章 颜一行认可颜春明作为一个父亲的付出,也认定颜春明作为一个丈夫的失败。他作为一名大学生,当下得到颜春明金钱方面的支持,没有说不的理由,因为他需要。也因为颜春明背叛了母亲,颜一行也早早做好了工作后将颜春明给他的馈赠交还回去的打算。清晰明确的自我认知令他颇自信,相信自己能靠设计挣得第一桶金。 至于那套登在自己名下的房子,颜一行收下全然是考虑到他的母亲。 何红什么都不要,颜一行知道她从来都只图爱。但这想法过于纯粹,现在还好,晚年假使遇上灾病,恐怕没什么保障。他现在接手房子,往后就能以颜春明的名义转赠给母亲。 种种打算,他也没有对颜春明隐瞒。颜春明对此知情,并且同意。 “也算他背叛她的些许补偿。” 颜一行微微皱眉,停顿片刻后又说, “感情上的背叛,用再多金钱弥补也不够光彩。” 颜一行不紧不慢地解释,白鹭默默点头。 颜一行从小就心思细腻成熟,办事妥帖周全,长大后更是。父母几十年的婚姻走向死局,颜一行诉说时语气却无悲无喜,往日的温柔不再,像个置身事外,经验老道的离婚律师,只求公平公正,只求无愧于心。 然而也是这样理性得不近人情的头脑,在面对卡车倾轧时,即刻做出的最优解是舍弃自己的身体,保全他。 回过神来,白鹭低声问:“那房子给了你妈,你往后又该怎么办?” 颜一行看向他,“你担心我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白鹭连忙摇头,“不是。我只是担心……” 颜一行收回目光,一时没说话。 白鹭为他的沉默忍不住紧张,捏着方向盘的手转得更慢,被后面连超了两辆车才成功转向右,这时却听一旁颜一行悠悠道: “不是还有你么?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 “……”白鹭心脏止不住震颤,眼看红灯,在距离人行道五米开外的地方一脚急刹。整个身子往前晃了晃,他连忙紧张地扭头去看颜一行,好在颜一行也只是上身跟着前倾了下,没有大碍。 车后不满的喇叭声响成一片。白鹭耸着肩尴尬地将车挪向前。 颜一行嘴角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调整过坐姿,继续道:“我人在法国,平时只能跟我妈视频,很久没去看望她。趁这次回来,才跟她见几次。” 白鹭想起当初进入颜一行家时,看到何红安装的那些扶手的震撼和感动,低声道:“她一定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香香的。” 颜一行侧头看他一眼,勾着嘴角点头,“是。” 顿了顿,问,“想去看看她么?” “……”白鹭有些迟疑。 他自然是想念何阿姨的,只是不确定何阿姨想不想见他。 “……现在吗?” “方向盘在你手里,你决定。”颜一行道。 白鹭咽了咽口水,踌躇许久,最后点头道:“好。” 从车上下来后,白鹭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着的何红。他刚要开口,何红已经微笑着伸展开双臂,朝他迎过来。 白鹭喊过一声“何阿姨”后,何红轻轻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拍。 “你长高了,白鹭。”松开手后她对着白鹭的脸仔细打量,“脸倒是比高中那时候胖些了。那会儿你太瘦了。” 白鹭一味点头,看着何红眉间同颜一行如出一辙的温柔神情,五味杂陈。 何红像是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拂过耳边的发,说:“下次我到你家去做客。我好久没见你妈了。” “好。”白鹭点头的片刻,何红挽着他的手进屋。 白鹭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颜一行,看他迈着步子跟在一旁,仍然觉得这一幕像直视午后艳阳,灼得他眼酸。 何红感觉他脚步慢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后笑道:“我当初第一次见一行戴上义肢,跟看科幻片一样。” 她拉着白鹭在沙发上坐下,随后捂着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他高中那会儿,我就想让他戴义肢了,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国产的义肢,他不想戴。我问他是不是看不起国产的东西,他说不是,他是要等一个人,给他设计专属于他的义肢。白鹭,你猜那个人是谁?” “……”白鹭盯着何阿姨的脸,不敢相信地眨眨眼。 颜一行这时在他面前站定,看他一眼,又看向何红,“在说什么?” “没什么。”何红笑着朝白鹭微微扬了扬下巴,之后问,“热吗?我去给你拿冰可乐?” “他不是小孩了。”颜一行提醒。 只是随口的一句,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白鹭又想起自己昨晚醉酒的表现,脸唰的又红了。他又生怕何红看出古怪,连忙站起身来,“我、我自己去拿吧,阿姨。” 何红却笑着将他按在沙发里,“没事,阿姨去拿。” 她走开后,颜一行坐在了他身旁,白鹭看他坐下时右腿有明显的停顿,想到刚才何红的话,又暗下决心要解决这个顿挫。 颜一行这时盯住他看,他又连忙扭头看向屋里的陈设。 如他所想,何红将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忽然很想再看看颜一行的房间。如果说市里那套房子见证了他太多的痛苦,那么颜一行家的这栋老宅,则记录了他童年诸多无忧无虑的生活片段。 彼时他们躺在床上,紧挨在一起,他的手指从颜一行的眉眼一直划向他的嘴唇。 他还动不动就要将脚贴在颜一行的小腿肚上。 他还试图捏颜一行的……海绵体…… 如此想着,他尴尬地站起身,想跟颜一行提,又因为心猿意马脸色更红,压根没法直视颜一行的双眼。 “我……想去你房间看看。” 颜一行点头,跟在他身后,之后又在他进屋后带上了门。 听到关门声,白鹭抖了抖,回头看向他,“为什么要关门?” 颜一行的视线从他烧红的脸上划过,在床边坐下,“怕我妈偷听。” “……” 白鹭不明白何阿姨为什么要偷听,再要开口,却听颜一行道,“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你,是在小学。” “……” 白鹭猛地睁大眼,抬起头来看住他。 这回倒是换颜一行避开视线不看他了。 但白鹭听得分明,颜一行刚才说的每一个字,组在一起是坦白小学起就喜欢他。 哪种喜欢? 无论是结合语境还是出于直觉,都不该是朋友间的喜欢。 “我还跟你告白过,”颜一行想起当时的情形,嘴角不禁浮起自嘲的笑,“可你没听懂。” “……” 白鹭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发烫。 这天还是太热了,关了门又未开空调的房间里没有丁点风,汗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流。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分钟,白鹭体感却是度过了几世纪 他抖着声音问:“你说你……喜欢白鹭?” 颜一行看他一眼,又将视线移了开,“你还记得。” 白鹭站在颜一行面前,觉得喉间有蚂蚁在爬,顺着喉咙一直爬到他头顶。胃里的蝴蝶也将翅膀鼓噪得更厉害了。心跳得飞快,童年时与颜一行一起逮过的蚱蜢在他心脏上不断蹦跶着,像要比声音先一步从他嘴里蹦出来。 身体里仿佛装着个昆虫世界,千百种昆虫试图在他身体里钻孔筑巢,腾转挪移,摄走他的灵魂…… 第48章 “……我、我记得。我……现在懂了。”白鹭控制不住,把话说得结结巴巴,“你、你也说,我现在不是小孩了。” 喘了口气后,又说,“我……当然不是小孩,我还比你大半岁呢。可你从来不叫我哥……你……” 过于紧张,他开始胡言乱语了。 颜一行突然的开诚布公如投掷的炸弹一般,猝不及防在他面前炸开,他全部的理智都在这一刻被摧毁。他努力稳住呼吸,理清思路,索性将这些年的困惑都问个清楚。 “可……可我高二的时候跟你表白,你又为什么要拒绝我?” “你觉得呢?”颜一行反问。 犯规。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为什么又不坦诚,为什么又要他猜。 他到底该猜猫还是猜虎。 白鹭抿了抿干涩的唇,手心全是汗,手指紧紧抠住裤管,最后还是做了回答。 “因为你怕你当时交的女朋友伤心?” 颜一行勾动嘴角,摇头。 白鹭更用力地抠住裤管。 “因为你……你当时也没想明白对我的喜欢是哪种?” 颜一行苦笑着继续摇头。 白鹭像初中跟张扬打架,被喊到办公室请家长时一样,就差把裤管抠出个大洞来。 “那你是……怕连累我?怕接受了我的喜欢,往后我就一直得照顾你?” 第58章 “……” 这次颜一行没有摇头了,如释重负般轻吐一口气。 白鹭明白自己终于猜对了。可这被拒绝的理由令白鹭既难过又生气。 当初颜一行口口声声跟他说,要跟他做一辈子好朋友的,允许他照顾他一辈子的。结果竟然早就喜欢他,还找一堆借口拒绝他的关心。 紧接着白鹭又想起颜一行与陈柏然的微信聊天记录。 “陈柏然昨晚微信上发的要你坦白……又是什么意思?” 颜一行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眸子幽黑闪烁,薄唇开合,同白鹭讲起他的那版《夜莺与玫瑰》。 白鹭听完长久没说话,坐在床沿,眼眶红红。 怪不得他迟迟想不明白,能画出那么美的白鹭的颜一行,怎么会喜欢很多人,他只算作其中一个。能在第一时间做出舍弃生命的决定,只为保护他的颜一行,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跟江媛在一起了。 他压下眼眶里悬而未落的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会讲故事?” 颜一行不看他,低着头,嘴角的笑意却因他的质问更甚了,那是对自己当年自作聪明的嘲笑,也是对错误终于迎来纠正释怀的笑。 白鹭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上,随即回忆起双唇贴近这张嘴时的触感。 因为背负了无法挽留的生命而不堪细想和怀念的初吻,彼时唇与唇相抵时,颜一行眼中映出的自己,满脸恐惧。第二次接吻时,他又满脸醉态,行为只凭着执妄和本能。 那这次呢?他会在颜一行眼中看到怎样的自己…… 白鹭侧过身去,与颜一行挨近,四目相对时,往日这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眼眸有了波澜。 距离实在太近,白鹭看得分明。他想起当日在hunky里目睹的隔壁卡座里缠绵的情侣,想起他们忘情缠绵的热吻。 人人渴望一个摄魂夺魄的吻,人人都在用亲吻表达爱,此刻白鹭也想鼓起勇气,品尝那究竟是何种滋味,清醒的,也陶醉的。 然而白鹭没有任何相关经验,无论是图文还是视频,他对于同性间释放欲望的知识全来自那晚的亲眼所见,于是他力图模仿到位,学酒吧里那男人的姿势,跨坐到颜一行身上,双手也扣住了颜一行的脖颈。 为了不压到颜一行的右腿,他的两腿尽量岔开,身子也挺起,结果却与颜一行的上身贴得更紧。 隔着汗湿的衣料,颜一行胸口的起伏应和着他的。 白鹭忍不住紧张地咽口水,脸已经红得滴血,他也只得安慰自己再正常不过。然而他仍没掌握接吻的方式,他稍稍嘟起嘴,表情显得滑稽,更像搞怪,最后抱着近乎豁出一切的心情,吻上颜一行的唇,之后又再没任何动作。 乾旭终于没再出现,然而他的偷师学艺只学成到此,hunky里两人是怎样勾挑对方的,他没长透视眼,压根没看明白。 白鹭撅着嘴唇与颜一行的紧贴在一起,僵滞了不知多久,颜一行的身子突然后撤,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盯住他茫茫然不知所措的眼。 白鹭被盯得喉间发紧,一时间连吞咽口水都困难。两人挨近时,他只能看到颜一行的双眸,当下隔开十几公分距离,他却看到颜一行的全脸。这张凡是见了都称道的脸,满映在眼中,惊心动魄,令白鹭无法控制失序的呼吸,双眼因紧张变得湿漉漉,额头发丝粘着些许汗,鼻尖上也挂着薄薄一层,喷吐在彼此脸颊上的热气令这潮热更甚。 然而潮热的何止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白鹭意欲打破这操控他心跳的燥寂,开口的刹那,颜一行却冷不丁凑近,封住了他的唇。 舌尖交缠,白鹭因陌生的触感惊异地睁大眼,不知该如何回应,脸颊却被颜一行牢牢控在掌中。下意识憋气,心跳得更快,大脑快要缺氧,白鹭尝试张大嘴调整呼吸,却被更深地探入。 身下起了变化,白鹭当即意识到起变化的并不单是他。颜一行的呼吸声变了,他的也是。他因缺氧而失智的头脑竟想发出些许哼叫,然而只短促地发出丁点动静,即刻被压下。羞耻令他无法再面对颜一行,紧闭双眼,颜一行却更用力地捧住他的两颊。 脸上的红升腾得更甚,身下也像即将沸腾的水,烫得白鹭不知该如何是好,四肢也像挨近沸水的冰块般点滴融化,他不安地扭动起身体,随即感觉身体逐渐朝右歪斜一点,又歪斜一点。 失去平衡的刹那,白鹭猛地睁开眼,紧接着“砰”一声,栽在了地上。 坐在床上的颜一行错愕地眨眨眼。 仰倒在地上的白鹭震惊地眨眨眼。 两人对视着眨眨眼。 颜一行率先手抵着嘴,弯腰“噗”一声笑,笑过作势伸手来扶他。 白鹭涨红了脸,拉下衬衣下摆为某处做遮掩,之后额头抵着膝盖,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了腿缝里。 门口这时响起敲门声,之后是何红的声音。 “可乐我放桌上了哦。一行前几天带来的制冰机,我试用了下,在可乐里加了冰块。” 白鹭忙不迭将脸从腿缝里拔出来,急着回应,谁知声音刚出口却是变了调的哼唧。 他连忙捂住嘴,低着头用力咳两声,再开口,终于恢复,“好!阿姨!” 起身要去开门,手刚碰到门把手,随即被按住。 颜一行从后靠过来,贴着他的后背。 “……”白鹭再要动作,颜一行又近一步,将他压在门背。 愣怔间,颜一行的呼吸就在他脖间徘徊。 “……”心脏即刻提速,像在颜一行的莲花跑车里一脚踩下油门。胸间也像震起声浪。 白鹭缓缓侧过脸去,嘴唇擦过颜一行的发丝,蹭得脸发痒,随之听到颜一行喉间溢出了一声轻笑。 “……” 颜一行退开一步,拧开门把手,看着他笑笑地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去到客厅里,喝过冰可乐,白鹭又被何阿姨拉着手坐沙发上聊了好一会儿。 何阿姨盯着自己时眼睛依然温柔,但白鹭总觉得里面又藏着什么。她对他大学生活颇感兴趣,于是白鹭一一分享过,包括各种听来有些残忍的动物实验,还有什么解剖绘图大赛。何阿姨一会儿皱眉捂嘴,一会儿发出诧异地惊叹,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聊在学校里的种种时,白鹭虽然嘴巴不停,实际魂依然只归来大半,还不算彻底定神,停歇下来,望向一旁的颜一行,看他喝冰水时两片薄唇如何贴着杯子玻璃,喉间滑动,更是一阵心悸。 从何红家出来时已是深夜,走在寥寥一两路灯的巷道,白鹭低头紧盯自己的脚尖,侧头再看颜一行装了义肢的右脚尖,望得有些出神时,颜一行站定住。 白鹭这才抬头,意识到已经来到颜一行的跑车旁。 “开车回去吧。”颜一行递来钥匙,“车先放你那。” “……放我那?”白鹭盯着钥匙没接,“不了吧,就几公里,我打车回去就行。” “开回去不是更省事?往后陈柏然找你再去hunky,你也不用搭他的车了,可以自己开过去。” 白鹭头脑仍然晕乎,但也听出来了,颜一行话里有话。 白鹭想起自己刚才拙劣的模仿,最后是以摔了个屁股墩收尾,尴尬地低下头,耳朵尖又忍不住红,嘴里解释,“这车太贵了,我怕开的时候擦着碰着,修起来……” “那就告诉我,我会负责联系保险的。不用担心。” “可这毕竟是颜叔叔送你的车,我怎么能……” “不是他送的。”颜一行打断道。 白鹭诧异地抬起头,颜一行眉目含笑,将钥匙环套在他无名指, “我帮导师做了几个设计项目。这车是我自己买的,所以你不能拒绝。” 顿了顿,低声道,“况且,从小到大,我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 白鹭盯着钥匙许久,缓缓攥紧了, “送过的,还很多。你送过我画了白鹭的素描本,送过我白鹭钥匙扣,还送了我麦兜的玩偶。” “……”颜一行笑笑地盯着他,“东西都还在吗?” 白鹭点头,“在的。高中毕业那会儿想处理掉,没舍得,我跟在三轮车后面跑,最后从卖旧货的爷爷手里追回来了。” 颜一行一怔,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轻轻揉他的头发。 白鹭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地问:“我想把钥匙扣挂在车钥匙上,可以吗?” “随你,”颜一行回,“现在它是你的了。” 第49章 白鹭把跑车开回了家。一路上招来诸多目光,为此默默摇上了窗。 到家时陆月琴刚从超市下班,听到声浪,皱着眉疑惑地从家里出来,看白鹭从跑车里跨出来,眼睛瞪得老大。 白仁华也跟着出来了,围着莲花转了一圈,手指摸过车子侧身,看向白鹭,“你去抢银行啦?” “……”白鹭尴尬看他一眼,硬着头皮交代,“是颜一行的车。” 第59章 他当然是不会说颜一行把车送他了,不然还得继续解释颜一行为什么把车送他。 这解释起来就麻烦了,难道老实说他俩好上了。 单是想象陆月琴和白仁华的反应,白鹭就头皮发麻,他甚至胡思乱想起陆月琴得知他俩的事后,喊叫着坐进车里把他撞飞的情形,不禁默默吞了吞口水。 “一行的车?”陆月琴听到颜一行的名字,先是两眼放光,随即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眼神又黯淡下去,“哦……他从那个……法国,回来了啊?” “……嗯。”白鹭应了声,之后便不再说什么了,心虚地埋着头往家走,任由陆月琴和白仁华留在原地,一个探着头,一个背着手,围着车子继续打量。 “这车啥牌子啊?” “英文,看不懂。” “你这会儿连车牌子都不懂了?” “这牌子也不常见啊。” “肯定很贵,单看造型就不简单,拉风的嘞,你看这漆水,真亮。” “是。所以我才说儿子抢银行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我说,一行这孩子还是心善啊,对白鹭好哇,这么好的车都借他开。” “嘿嘿。” …… 晚上坐一起吃晚饭,陆月琴又给白鹭夹了一筷子焦糊了的糖醋排骨,白鹭已经能吃肉了,但依然吃得勉强,然而看一旁白仁华,吃得比他更勉强,又想起颜一行安慰他的那句“会好起来的”,不免有些心酸。 要是他爸妈知道了颜叔叔和何阿姨的事,不知道会怎么想。 白鹭想着,看陆月琴拿起遥控器来调换电视频道,最后停在一部年代剧。 大学生即将下乡,跟同样是知青的女友先是深情款款互诉衷肠,接着开始在雨中拥吻。 白鹭猛一抬头看到两人在那吻得难舍难分,喉间的饭粒登时呛进气管里,低头咳了好一阵也不见好,整张脸都涨红了,招来陆月琴紧张地询问。 “怎么啦这是?怎么吃口饭还呛着啦?” 白鹭一只手掐着脖子,另只连连挥手,接着咳了几声总算好了,赶紧说声“没事”,脸上的红却不见消,扭头又瞥见电视上两人还在那你侬我侬,连忙喝口汤掩饰。 陆月琴纳闷地盯着他,点点头,继续看了会儿电视,突然想起什么,问:“诶,你也是大学生了,在学校谈没谈女朋友啊?” “噗——” 白鹭还没咽下的汤尽数喷出来,喷了半桌子。尤其是那焦了的糖醋排骨,彻底遭殃。 白仁华倒是松了口气,心想这饭吃不下也有理由了。 然而陆月琴却是怒了,站起身大喊:“哎呀!喷什么呀!” 白鹭捂着嘴又是摆手,慌乱地站起身来找餐巾纸,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客厅兜了一圈才看见纸巾就摆在餐桌上,连忙抽了擦去嘴上的汤水。 “我就问你声有没有谈女朋友,给你吓成这样啊?!” 陆月琴一边整理桌子,一边埋怨地念叨, “你谈了就谈了呀!只要正儿八经谈,我和你爸都不会说什么的!” “……”白鹭是真心虚得呆不下去了,低声说了句,“没女朋友。”连忙逃离肇事现场。 身后陆月琴喊:“这就不吃啦?吃饱没啊?” 他匆匆回声,“吃饱了!” 赶紧进屋,把门锁上,之后靠住门背,刚喘两口气,又冷不丁想起在何阿姨家,自己被颜一行抵在门上时的心悸,顿时觉得腿软,倚着门一下滑坐到地上,双手捧住脸,无声抓狂。 半夜睡不着,白鹭又端坐在电脑前,查起了资料。几年前是搜关于颜一行的腿,关于义肢,这次是关于男同性知识科普。 他之前从没好奇过这方面,但与颜一行接吻时,自己的身体反应令他陡然意识到了这点—— 假使铁了心把自己掰弯,跟颜一行在一起,那迟早有一天,他是要跟颜一行发生些什么的。 作为成年人,他也知道同性间解决生理需求是通过后面来进行的。 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的直男,白鹭很难不对用那什么进行xing行为产生抗拒心理。 毕竟过去二十年,他的那什么从来只完成单一任务,就是排泄。收缩也只是为了把某种气体给憋回去,还有负责运送和夹断排泄物,从没想过那什么还能担纲其他重任。 为了让自己更好地理解和接受同性xing行为,白鹭思来想去,观看相关视频录像是最直观也最有用的。 于是白鹭在网站上搜索了相关视频,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他误入了各种网站,链接跳转后出现的都是衣着暴露的大胸美女。 然而纵使美女已经衣着暴露,白鹭除了觉得尴尬害臊,不敢直视,再没有其他杂念。为此,他不禁想,他或许已经弯得很彻底了。 一顿搜索一场空,最后白鹭还是向陈柏然发起了求助。 开口很难,“有没有gv资源”,七个字,白鹭打了删,删了打。单是想象发送后,陈柏然将作何反应,白鹭的耳朵就已经熟了。 手指悬在屏幕上,就是按不下去。这时却听门外陡然响起陆月琴的声音。 “儿子,我切了西瓜吃不吃啊?” 白鹭浑身一颤,连忙扭头回应,“不吃了!” “那我和你爸吃完啦。” “好!” 白鹭扭回头来,却见手机上显示陈柏然正打来微信电话。 白鹭心颤了颤,按断通话去看两人聊天记录。 果然。 “有没有gv资源”七个字,已经发送出去了。 “……”白鹭猛地甩手将手机扔在桌上,大口呼吸,还是觉得喘不上来气。 缓了得有五分钟,他僵硬地往前,探近桌子,看到聊天框里陈柏然利落地发来了一个压缩包,名字是《钢厂大冒险》。之后是一段接一段的60秒长语音。 白鹭迟迟不敢点开,做了许久思想斗争,戴上蓝牙耳机,终于抖着手按下播放,却听耳机里陈柏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问我你算是求对人啦,食色xing也,白鹭,不用有心理负担哈,我给你发的这个压缩包总共有十个多g呢,全是你要的东西,我教你,你不要立马解压哦,你……” 白鹭脸色一阵红过一阵,压下巨大的羞耻听完陈柏然说的,摘下耳机,感觉已经没了半条命。 之后他按陈柏然说的,将压缩包拖拽到电脑桌面,解压过后,在视频逐一跳出来静态封面的时刻,迅速关闭了文件夹。 白鹭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像动物园里出现了刻板行为的猴子,还忍不住伸手在脖子和脸上又是搓又是揉又是挠,留下一道道红痕,终于下定决心了,重新在椅子上坐定下来。 他深呼一口气,点开其中第一个视频。 没有任何铺垫,画面中两个男人交叠在一起,耳机里随即出现男人的吟叫。 下一秒,白鹭再次迅速关闭了文件夹,紧接着又迅速关闭了电脑。 一气呵成。 黑屏的电脑上映出白鹭惊恐的脸。他求知若渴的勇气到此已然耗尽了。 躺在床上,白鹭手抖着给颜一行发去消息: [颜一行,你看过那么多书,那你看过柏拉图的书吗?] 颜一行竟也没睡,不过两分钟就回复: [看过他的《理想国》,怎么了?] 白鹭问: [好看吗?] 颜一行回: [挺好读的。感兴趣的话可以看。] 白鹭问: [那你觉得柏拉图式恋爱怎么样?可行吗?] 颜一行: [?] “……” 白鹭盯着那个问号许久,侧过身去,将手机搁在枕头旁,之后揪起枕头两边,裹住了自己的脸。 凌晨时分,天光破晓,一夜未眠的白鹭诈尸般噌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明白过来了,原来“钢厂”是谐音梗。 第50章 麦兜系列电影上映了。颜一行发来微信,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白鹭花了近半小时的时间在床上划龙舟,划到满身是汗,又跑去卫生间淋了个冷水澡,出来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之后回到屋里,给颜一行回去消息。 “好。” 之后他又花了半小时纠结,换过不下十套衣服,最后以一身黑t黑短裤黑运动鞋,怎么看都不像曾动过做设计师念头的超绝直男装扮,开着银色莲花,出现在了约定的电影院门口。 在此之前两天,白鹭故意漏回了颜一行两条微信。 一条是一张截图,截图上是关于柏拉图式恋爱的解释: “柏拉图之恋原指男性间的精神之爱,后演变为强调心灵沟通的纯精神恋爱模式。” 第二条是颜一行发来的文字: [柏拉图的话,也可以] 颜一行说,柏拉图的话,也可以,于是没了后“股”之忧,又想赶在颜一行回法国前多见见他的白鹭,才鼓起勇气赴约。 第60章 “……我到了,你到了吗?” “我在你身后。” 听到电话那头颜一行的声音和身后的声音重叠,白鹭愣怔地垂下手,随即转身,对上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的颜一行,仍有片刻感觉如坠梦境。 然而下一秒白鹭又无法控制红了脸。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完蛋了。他现在单是看到颜一行的脸就开始不对劲了。 颜一行也同他一样穿了黑色短裤,但因为上身清爽的白色polo衫,显得休闲贵气。 也可能是因为颜一行的脸披个麻袋都好看?白鹭暗暗想。又觉得如果告诉颜一行自己的想法,颜一行或许会不高兴? 假使时尚的完成度真的靠脸,那颜一行身为设计师的努力又算什么? 就这么胡乱地想着,白鹭侧过头去忍不住再看颜一行,越过他的侧脸,却发现周围路过的几人也与他一样,也正对着颜一行打量。 他们盯着那截短裤下露出的义肢,满眼惊异好奇,再回到颜一行的脸,又满眼赞叹痛惜,神情的转换在白鹭看来颇戏剧。 内心强大如颜一行,今天穿短裤也像是刻意为之,像在无声宣告他从不曾在意众人的目光,无论是赞叹、惊异、厌弃还是怜悯,都无甚关系。 “娃娃机,想玩么?” 颜一行冷不丁开口,白鹭吓得一耸肩,连忙收回思绪看向他,之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靠墙摆放的一排娃娃机,连忙点头。 几年时间过去,周遭太多东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娃娃机却变化不大,和小时候几乎一样。 白鹭在娃娃机前站定,看玻璃上映着自己和颜一行的半身,还有几乎挨贴在一起的胳膊,想起意外发生的那晚,也正是颜一行给自己抓到麦兜的那晚,不禁又眼热。 然而这天的娃娃机里并没有麦兜了。装的玩偶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 白鹭眨眨眼,抬起头来,“没有麦兜了。” “我们今天看的就是麦兜的电影。”颜一行也朝他眨眨眼,随后望向娃娃机,“想要哪个?” 白鹭抿抿嘴,之后手伸过去,轻轻拨开颜一行盖在遥控杆上的手,说:“这次换我抓给你。你想要哪个?” 颜一行嘴角微微扬起了,并且一时半会儿没压下,盯着玻璃里七倒八歪的各类娃娃,最后指向角落里的那只灰头海鸥。 “那个吧。” “……”白鹭盯着那歪嘴吐舌,胖胖的丑鸟看了会儿,心里犯起嘀咕,颜一行是不是在内涵他。 那天何阿姨见到他,也说他脸圆些了。但他可没变这么胖。 白鹭和海鸥是有天大的区别的。 也可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白鹭花光了所有游戏币,临近电影开场,才终于将丑海鸥从娃娃机里掏出来。 进到电影厅里时,灯已经暗下来,大屏幕上正播放未来几日要放映的电影广告。 柳岩坐在车里哭得梨花带雨,岳云鹏在车屁股后追,边哭边喊:“燕子,没有你我怎么活啊”,白鹭知道预告片里这一幕显然是煽情的,然而面对岳云鹏的脸,还是“噗”一声笑出来。 而嘲笑的下场则是下一秒往后仰摔在了颜一行的怀里。 幸好颜一行已经坐下。而白鹭摔进他怀里,下一秒就弹起。一是怕坐伤了颜一行的腿,二是接触到颜一行下身时,他又心虚地回忆起那晚自己羞耻的生理反应。 可惜麦兜系列电影差强人意。呆萌可爱的麦兜居然变聪明了,成才了,成功了,整部电影透着股粗制滥造的商业气息。 白鹭看完很是失望,跟着同样失望的大伙还有发出尖叫的小屁孩一起垮着脸离开影厅。 颜一行走在他身旁,默默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勾动嘴角。电影如何他倒无所谓,他只是借电影看白鹭罢了。 坐进莲花车里,白鹭忍不住开口:“他们怎么能这样糟蹋我的麦兜!” 颜一行扬着眉毛安静听他吐槽了一路,直到车开到他家门口。 白鹭站在还没撤掉的铁皮坡道前,也终于意识了,麦兜该放一边了,他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 见颜一行抱着自己给抓的丑海鸥进屋,白鹭不安地跟上前两步,又停住。 他到底要不要进去?还是在这跟颜一行道别,自己开车回去? 白鹭立在门口拿不定主意,却听屋里颜一行开了口。 “喝点什么?” “……”这是默认他要进屋了。 白鹭咽了咽口水,跟进去,又听颜一行放起音乐。还似乎是首法文歌。 白鹭听了阵,问:“什么歌?” “nuits d'été.”颜一行道。 “什么意思?” “夏夜。” “……歌词在唱什么?” “在唱时光飞逝,犹豫无用。” “……”白鹭耳朵红了些,又红一些。 颜一行好像在暗示他什么,可他分明说过他们可以柏拉图的。 颜一行从冰箱取了橙汁出来,白鹭拧开瓶盖喝了口,没敢看他眼睛,视线定在天花板,再喝一口,还是没敢看,灵光一现,又想起麦兜,还有……和麦兜长得很像的高乐。 “……我们宿舍里有个长得很像麦兜的人。” 白鹭想起自己在拍实验室的骨骼模型时,曾拍到高乐的脸,于是搁下橙汁,掏出手机来,举到颜一行面前。 “觉不觉得他长得像麦兜?” 颜一行盯着照片上的高乐,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消失了,微微皱眉,“不觉得。” 顿了顿,问:“你的室友就他一个人么?” “不是,还有一个,叫陆国栋,我们三个住一起。” 说完愣了愣。颜一行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想起当初自己说跟几个男生在宿舍里瞎玩,结果颜一行就提出了走读。 “你……你难道觉得我能和高乐怎么样,他长得那么……” “胖”字就在嘴边了,白鹭惊觉这样说高乐未免冒犯,连忙打住,最后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换了个叠词,“胖胖的”。 可这形容进了颜一行耳朵后显然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胖胖的倒是可爱。就像你喜欢的麦兜。” 白鹭这下总算确定颜一行话里的刺,不免诧异。 “你这是……在吃醋?” 问完自己心里率先打起鼓。什么吃醋不吃醋,唯独情侣间才会这样问。可他和颜一行已经是……情侣了吗?因为占有欲为对方吃醋? “是么?可能。”颜一行却答得爽快。 “……” 白鹭睁大眼,心想难道颜一行不知道高乐的形象和他比较起来,几乎可以用“残忍”来形容?他怎么能匪夷所思地吃上高乐的醋…… 哦不,白鹭又反应过来,刚才他那样想,对高乐而言就很残忍了…… 白鹭匆匆打住,但因为颜一行吃醋对象过于离谱,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不会吃醋。” “是么?我倒是从小就坦然接受自己这个缺点了。我很擅长吃醋。” “……” 白鹭还是想不通,从不在乎他人目光,笃定自信的颜一行面对感情却好像缺乏安全感。 “可我……”白鹭磕磕巴巴,在“喜欢”和“爱”之间做选择,最后还是选了“爱”这个字。 喜欢还是太含蓄了,他已经因为纠结“喜欢”是哪种“喜欢”吃过苦头了。 “我是爱你的啊。只爱你一个。” “那你爱我什么?”颜一行面不改色地问。 白鹭觉得自己在看科幻片。颜一行竟然也会在这种问题上一再的“胡搅蛮缠”。 他纳闷地瞪大眼,从头到脚上下打量颜一行,最后犹豫道:“你……你要不去照照镜子?” 颜一行愣了愣,沉声问:“什么意思?” “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有多帅。” “……”颜一行半晌没做声,但脸色缓和多了。 “你是纯粹爱我的脸?” “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以前不爱我的脸么?” “以前……以前年纪小,成天跟你在一起,没意识到你的脸好看。” 颜一行却似乎仍不买账。 白鹭盯着他的脸打量,犹豫了下,走近过去,挨近他,随即吻了吻他的唇。 依然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吻完他拉开距离看颜一行的脸,却见颜一行的耳朵尖竟红了。 他又退开一步,后知后觉,为刚才自己大胆的举动害臊,想尿遁,转身进了卫生间,面对卫生间里熟悉的淋浴间,一些苦涩的回忆却如那个冬天蒸腾的水雾向他涌来。 当时颜一行不想让他帮他洗澡来着,对他说“恶心”。 白鹭想从浴室里退出来,腰上却环上手来,出乎意料的,随即一路向下,来到他的身下。 “对不起,当时对你说的那些话。” 脖间是热息,白鹭微微颤抖着弯下腰,却更近地抵住身后的人。 第61章 “想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为什么不要你的帮忙,为什么要你出去……” 白鹭攥住那双意欲裹住他的手,“你说我们……可以柏拉图。” “可以用手。” “……什、什么?” “我说……”颜一行说着,手覆上来,“柏拉图说,可以用手。” 第51章 白鹭茫然地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双眼一时间无法聚焦。他的头脑像是整个空了,除了喘息,无法思考任何,身体也因疲累动弹不得。 耳边却是颜一行低沉的声音,“现在知道了么?为什么我不接受你帮我洗澡。” “……”气息挠着白鹭的神经,身体里的血液又变得像火山喷发后冷却下来的火山灰,似乎平复,却依然滚烫,灼得他难安。 “以前你住宿跟他们玩闹,我为什么生气。因为……” 白鹭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看到一片羞耻的狼藉。 “海绵递给我。” “……” “把擦碗的海绵递给我。” “……” “白鹭!” 陆月琴突然拔高声音,白鹭猛地一颤,惊恐地瞪大眼看向她。 “想什么呢?说这么多遍都没听见啊?” “……”白鹭紧张地询问,“你说什么?” “我说,把、海、绵、递、给、我!” 陆月琴说完,几乎是一秒钟的功夫,就见白鹭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白转红。 她诧异地睁了睁眼,紧接着心下一沉,抬手去摸白鹭的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怎么了你这是?身体不舒服?” “……”白鹭连忙摇头。 他在想什么,怎么能跟他妈明说。 又听陆月琴说:“我原本喊你进来一起帮忙,是想让你多做做家务,现在就培养起来,养成习惯了,以后谈女朋友也不至于被嫌弃懒散,不会干活。” 这回换白鹭心下一沉。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女朋友了,可他不知该如何告诉陆月琴。 他与颜一行的恋情,他已有勇气将其摊开在各路陌生人面前,却仍没有勇气摊开在至亲面前。 “你说妈妈是不是为了你将来的幸福用心良苦?” “……”白鹭点不了头,也摇不了头,只能埋下头默默洗碗。 洗过碗,回到卧室,因为“海绵”进而联想到的“海绵体”再度让白鹭心神不宁。 他想起陈柏然发他的视频,动了点开的念头。然而鼠标刚移到那个《钢厂大冒险》的解压文件夹上,门外又响起陆月琴走动的声音,之后是她的喊声:“白鹭,今天妈妈上晚班,你早点睡啊。” “好!” 白鹭赶紧答应一声,之后听见关门的声音,松开鼠标,双手揪住两边头发,像徒手给自己扎了俩冲天辫,面对电脑重重叹了口气。 颜一行的生日在暑假尾。 小时候,白鹭不喜欢给颜一行过生日,一方面是嫉妒心作祟,颜一行每四年就能比他多过三次生日。另一方面是觉得颜一行的生日像是一场夏末欢乐时光的隆重收尾。 颜一行吹熄了蜡烛,大人们欢呼祝贺,没过几日,他便要回学校上学去了。 这次颜一行的二十岁生日,白鹭仍不想给他过,却是因为不希望颜一行飞回法国去上学。 然而即使千百个不乐意,他还是早早准备了生日礼物,还跟陈柏然约好了去他家做生日蛋糕。 陈柏然新买了烤箱,确定白鹭还没预定蛋糕后,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亲手做的蛋糕,肯定和买来的意义不一样啊] 白鹭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 [就像亲手做的巧克力,和买来的巧克力性质肯定不一样] 白鹭这样回陈柏然,旧事重提,还从颜一行那学会含沙射影了,最后收到了陈柏然发来的“准备暗杀”的猫猫表情包。 颜一行生日前一天,白鹭拿上坠了白鹭挂件的车钥匙,一早出了门。 因为小区里车位紧张,他将跑车停在了小区外,走到小区外,却见一人正蹲在车旁边,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探身看车底,看得仔细。 他也见怪不怪了,车开在路上就颇招摇,停在路边引起围观也是正常。 但再走近几步,却觉得那背影愈发熟悉,直到看到白仁华的半侧脸,不由怔在原地。 白鹭站白仁华背后等了好一会儿,见他爸迟迟不起身,于是慢慢走近。白仁华不曾察觉,直到他开口:“爸?” 白仁华这才一愣,站起身来,咧着嘴朝他嘿嘿一笑。 “你在看什么?”白鹭问。 白仁华眼睛朝地上扫,告诉他,他是在看车子底盘。 "这跑车马力得多足啊,开起来都是呜呜呜地叫。嘿。" “……”白鹭盯着白仁华不敢同他对视的眼,再看他耳边的几根白发,迟疑几秒,问,“你想试试吗?开车。” 白仁华猛地抬起头来,紧接着低下头,笑着摆手,“不了不了。我哪儿开得了哇。开不了。” 白鹭看他抗拒的模样很是心酸,但还是告诉他, “开得了。爸。你以前一直是能开车的,你忘了?你以前开车很厉害,就算开桑塔纳,你紧紧踩住油门,还是能痛快地把其他人甩老远。” “……”白仁华先是一愣,随即又下意识摆起手来,“开不了,开不了。”边说边转身往屋里走。 白鹭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爸,试试吧,走出来吧。该走出来了。谁都会犯错的,何必一直把自己困在错误的过去?” 白仁华黯然无光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嘴角不自然的笑却敛起了。 “试试吧。”白鹭期待地望着他,嘴里重复。 他打开了主驾车门,按着白仁华的背将他推进车里,之后自己跑过车头,坐上了副驾。 他将钥匙递向白仁华,默默等了好一阵子,直到看白仁华脸上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接过钥匙。 他低着头打量钥匙上的英文,低声问:“这到底是什么车?” “路特斯,以前叫莲花。” “啊……”白仁华笑着皱起眉来,手抚摸过中控台,抚摸做工精致的按键,抚摸过空调出风口,握住方向盘紧了紧,眼神却像在哭, “原来是莲花跑车。我以前年轻的时候,看港片,在里头见过的。就是这么多年了,忘了。” “那开开看吧。”白鹭帮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 白仁华朝后紧靠住椅背,脚踩在踏板上,拧动钥匙,在声浪震起的下一秒,脸瞬间紧绷了。 白鹭注意到他的肩膀止不住的轻微抽动,轻拍他的肩头。 “没事的,爸。没事的。迈出这一步就好。不是你的错。颜一行的腿不是你的错,机绣厂倒闭也不是你的错……” 白仁华流泪了,他的嘴角依然咧着笑,眼泪却沿着眼角的皱纹不断淌下来。他分明开导过自己无数遍,说的也是同样的话,然而听到这些话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他却像是沙漠里迷路的人终于等到绿洲。 他踩下油门,被声浪轰得灵魂出窍,流着泪,一下就将车开出百米,在周遭路人或艳羡或好奇的注视下,笑着抹去遮挡视线的泪。 “真给劲啊,这车。方向盘真重。避震真硬。” 他的肩膀仍止不住抽动,目视前方,问白鹭想去哪里。 这一刻,白鹭觉得回到了小时候。 那一年他八岁,家里刚买新车,白仁华拉着他的手走到车前,打开副驾的门,催他坐进车里,帮他系上安全扣,意气风发地问: “白鹭,想去哪儿?” 白鹭忍下眼泪,报了陈柏然公寓的地址。 车在公寓前停下,白仁华透过前挡玻璃朝公寓大楼张望。 “陈柏然这会儿住这啦?” “嗯。” 白仁华笑笑,“这地方房价不便宜啊。” “……”白鹭没做声,下了车,提醒白仁华回去的路上小心,慢慢开。 白仁华用他那双被命运磋磨得没了光的双眼盯着白鹭,点头,终是问了他一句。 “白鹭,你说我当初该拿厂,还是拿钱呢?” 他日复一日地在内心盘问自己当初的这个抉择,即使知道无论选哪条路,最终都可能走向一事无成的终局,仍无法停止自问。 那是他给自己心里打下的死结,也是他亲手浇筑的囚困自己的牢笼。 白鹭望了他爸很久,最后低声道:“爸,无论拿什么,都过去了,往前看吧。” 第52章 听到跑车的响动,陈柏然从公寓楼探出脑袋来。 看到白鹭从那造型招摇的银色跑车副驾下来,陈柏然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之后见白鹭一路小跑到主驾边,扣扣车窗,等主驾上的人摇下车窗后又同那人说了好几句,退开几步,立定在原地,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目送跑车混入车流,消失不见,这才跑进公寓楼。 第62章 目睹这一切的陈柏然微微眯起眼,直到门铃响,火速开门,一把拽住白鹭的胳膊就往屋里拖,将他逼到墙角,伸出食指指住了他的鼻子。 “白鹭,你,不对劲。” “……”白鹭背抵着墙,眼角还有没抹干净的泪,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陈柏然却不回答,掰着他的肩膀来回转,最后在他屁股上用力拍了下。 白鹭嘴里“嘶”了声,脸红得飞快,急忙捂着屁股继续抵住墙。 “你干嘛?!” 陈柏然斜睨着眼凑近他,“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傍大款了?” 白鹭大脑接收到这句话,却没能中译中翻译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脸状况外。 “我发你gv资源可不是让你干这种事的啊。” “……啊?” “刚才送你来的是谁?”陈柏然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都看见了。你从一辆银色跑车上下来的。” 白鹭这才明白他在神神叨叨些什么,连忙解释那是他爸,又说车是颜一行送的。 “颜一行送了你车?” 陈柏然听后夸张地捂住了嘴。 “我的天——” 他这一声感叹竟和bb鸡有几分相似,白鹭听后不由愣了愣。陈柏然跟初高中那会儿比,当真变了许多。 他往后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吗?抛弃直男身份后? 收起纷乱的思绪,他又解释, “颜一行有个导师在中国呆过很多年,一直很喜欢中国,很欣赏他的作品,所以带他做了几个设计项目,对接的是些轻奢品牌……” 陈柏然却是刚听几句就摆起手。 “行了行了,内容引起不适了。” 白鹭半张着嘴不知该再说什么,陈柏然却走向厨房。 “还是赶紧给颜大艺术家做蛋糕吧。” 白鹭忙不迭跟过去,之后看陈柏然从橱柜里拿出大包小包,迅速摆满了岛台。最后一个空缺的角上摞下个小小的电子称。 “好了,就这些东西。”陈柏然摊开手,“我负责说,你负责做。去鸡蛋腥味的柠檬可以少加些。因为知道你在我生日当天拥有了一辆跑车,我已经够酸了。” “……” 白鹭知道他嫉妒是假,揶揄是真,可又还未从看白仁华开车的悲伤中完全走出来,一时间没法接住他的话,做出轻松幽默的回应。 “你想做个什么形状的蛋糕?”陈柏然哼着歌问,“有想好吗?” 白鹭点头,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存好的照片给他看。 陈柏然看后,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哇哦——白色的爱心诶~白鹭的爱诶~” 白鹭默默将手机收回来,“能做吗?” “当然能啦!” 之后在陈柏然的口头但严格的指导下,白鹭将泡打粉、面粉、糖、蛋液等一样样上称称过,一克都不敢多少。 打发蛋糕液的时候,陈柏然被噪音轰得不堪其扰,龇着牙用两指堵住耳朵,去到一旁的餐桌,“放会儿歌吧,想听什么?” “嗯……”白鹭一边思考着,一边双眼盯着那些随打蛋器飞溅起的蛋糕液看,忽地想起那首叫夏夜的法文歌,之后眼前飞溅起的黄色粘稠的蛋糕液变换了颜色,变作了半清半白的液体。 白鹭想到了某个不适合在大白天,在陈柏然身旁联想到的场景。 脸登时熟透了,白鹭手忙脚乱地将打蛋器从蛋糕液里拔出来,挂在搅拌棒上的蛋糕液霎时间甩得到处都是。 “啊啊啊——!!” 陈柏然捧着脸大声惊叫,“你在干嘛白鹭!你想毁了我整个家吗?!给我塞回去!塞回去!” 白鹭又涨红着脸,慌里慌张地赶紧把打蛋器摆回盆里。仍在运转的打蛋器敲在不锈钢盆上,“咚咚咚”震个不停。 陈柏然连忙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打蛋器关了,不可思议地瞪住白鹭。 “我想起来了。就在刚才,我全想起来了,” 他将滴在胳膊上的蛋糕液擦掉,一个哆嗦, “我想起来小时候去你家吃饭,你妈妈做饭有多难吃。我全想起来了!!” “……”白鹭嘴角抽了抽,最后挤出了一个赔笑的笑脸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陈柏然道,“但你确实是你妈亲生的!”顿了顿又问,“你刚才想什么呢?吓成这样?” 白鹭赶紧低头,继续打发蛋糕。 陈柏然盯着他脸上可疑的潮红,狐疑地眯起眼,半晌,看了眼蛋糕液的稠度,按下白鹭的手,“这样就可以了。” 白鹭又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一跳,心虚地“哦”了声,将打蛋器从蛋糕液里拔出来的下一秒,陈柏然却凑近到他耳朵边,低声道:“你跟颜一行做了?” “砰——”的一声,打蛋器整个砸在了地上。 “……”陈柏然再度猛地睁了睁眼,但反应不像刚才那么大了,他嘴角扬起大大的笑容,在白鹭撅着屁股弯腰捡打蛋器的片刻,盯着他两瓣屁股看,随即又问:“钢厂大冒险玩下来感受如何?” “!!!”白鹭陡然一个激灵,抓着打蛋器直起身来,“没有!” 他这一嗓子声音之大,喊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陈柏然却只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诶哟,你急了!我说中了!” “我真没有!” “没有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你在反驳什么。” 陈柏然笑停了,撑着桌子看他, “那你老实说,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白鹭恼羞成怒,背过身去,“我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哟,跟我扯义务了。那我也没有非要陪你做蛋糕的义务。” 等了会儿见白鹭真不说,又忍不住凑近过去,“那用手没?” “……”白鹭紧抿着嘴唇,盯着蛋糕液不说话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毫无气势的“滚”。 于是陈柏然懂了,心满意足了,耸着肩“嘿嘿嘿”地笑了。 事已至此,将蛋糕送进烤箱,等待蛋糕胚成型的半个小时里,白鹭连了陈柏然的音响,播放起夏夜来。 “et ne t'en fais pas, relève la tête le ciel est bleu, 别担心,抬起来,天空依旧蔚蓝, compte un, deux, trois et tout ira mieux, 数一,二,三,一切都会好起来, mais le soleil se couche et tout redémarre, 但太阳下山了,一切又重新开始, écoute les mes rêves gris s'envolent dans le noir de la nuit, 我听到我灰暗的梦在夜晚飞逝。” 这片刻,白鹭对照翻译才真正听懂歌词。 ——“在唱时光飞逝,犹豫无用。” 颜一行对歌词有自己的理解。白鹭却透过歌词,看到颜一行未曾在他面前显露过的孤独落寞的一角。 给蛋糕抹上最后一刀奶油,刮平整,前后花了近两个小时,白鹭终于做成爱心蛋糕。虽然爱心形状左右有些不对称,但乍一眼还算能辨认。 陈柏然从桌下面拿出透明的蛋糕盒来,“我这都有给你准备好哦。” 白鹭感激地看他一眼,下意识憋着气,小心翼翼地将蛋糕从裱花转台上取下,完整地摆进蛋糕盒里才放松身体,重重吐了口气。 “哇吼——”陈柏然笑着鼓掌,拉住白鹭的手,围着岛台转了两圈才松手,预言道,“颜一行看到这个蛋糕,说不定会感动哭。” 白鹭随着他的预言试图想象颜一行哭的模样,却发现想象不出来。 悲伤抑或痛苦,开心抑或感动,颜一行从没在他面前哭过的。 在白鹭照着网上的方法,仔细给蛋糕盒打上蝴蝶结的片刻,陈柏然像是想到什么,又好奇地问: “可我记得初高中那会儿,你爸不是不会开车么?一直是你妈开的。怎么这把年纪了,想起来学了?” “……”白鹭手上一停顿,沉默几秒,解释了句,“他一直都会的。” 随即低着头,打紧结,没再同陈柏然详细讲缘由。 带上蛋糕穿上鞋,陈柏然却向他挥手,“我就不跟着去了哦。” 又问白鹭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眼神朝白鹭上下扫。 白鹭被盯得害臊,却也嘴硬,“想知道的话,就一起去啊。” “哼,我不想当电灯泡。”陈柏然双手抱在胸前,又突然靠近白鹭,手捂在嘴边,低声道,“不过我有个建议。你要是肯把自己送给一行,他肯定满意得不得了。” “……”白鹭推了陈柏然一把,撂下一句,“走了。” 身后响起陈柏然更妄为的笑,“喂,我陪你做了那么久蛋糕,等会儿还要负责清理打扫,你是不是忘了跟我说谢谢啊?” “……谢谢!”白鹭仓促说完埋头就往电梯走。 电梯门开,里面站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牵着他的男人手机里正外放着魔性的儿歌。 第63章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见有人进来,男人调低了音量。 白鹭脸上的红退下了,心想,啊,原来现在的小孩子还会听这种儿歌。 白鹭想起他小时候,跟白仁华坐在投币的摇摇椅上,也听过各种各样的儿歌,什么《黑猫警长》《铁臂阿童木》,哦,还有经典的《两只老虎》。 想起那些歌和自己坐摇摇椅时的情形,白鹭忍不住发笑,小男孩却抬头看过来。 白鹭一愣,朝男孩挤挤眼,做了个鬼脸。小男孩又将视线转向了他手中的蛋糕。 “哥哥,你送女朋友的吗?”小男孩手指抵着嘴问。 “……”白鹭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缓了口气,说,“不是哦。” “那我能吃吗?” 小男孩刚问完,男人连忙牵紧他的手,点头朝白鹭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电梯到底,清脆的“叮”一声,白鹭笑着朝小男孩挥手,走出一段,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白鹭用手指勾住蛋糕带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一眼来电显示,手机贴近耳边。 “喂,妈……” 那头却猝然响起陆月琴撕心裂肺的哭叫。 “……” 白鹭垂下手,手机从手里滑脱出去。蛋糕带子也从另只手指间松落到地上。 令小男孩眼馋的白色爱心瞬间面目全非。 第53章 白仁华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只是蛋糕能再做,人却不能重活。 白鹭到医院时,医生就已经下达了死亡通知书。没有丁点转圜余地。 然而白鹭面对没有转圜余地的绝望时,只觉得当头棒喝,如坠梦魇,那些具体的深入骨髓的悲痛并没有立马来袭。 他只是呆立在病床前,看盖着白布的白仁华,耳边听到他那声违心的“嘿嘿”。 然而等“嘿嘿”慢慢远去,更真切地迫近耳朵深处的,是陆月琴的哭声。 母亲的哭声向来无遮无掩,穿透力极强,每一次从喉咙里嘶叫出来,都像要将医院的玻璃震碎。 十五岁时,在医院病房里,白鹭已经目睹过如此情景了,如今再见,两段时间线在他眼前交叠,躺在病床上的颜一行和白仁华也在他眼前交叠。 白鹭觉得恍惚。 他有些想让灵魂飘出去,灵魂飘出去的片刻,磅礴的悲伤也会离他远些,可陆月琴的哭声一次次将他拽回来,将他的灵魂捆在白仁华面目全非的遗体的上方。 “我只有你了……儿子,我只有你了……” 陆月琴抱着他,扑在他身前,哭声又震痛他的五脏六腑。然而白鹭在当下除了抱着母亲安慰,竟流不出一滴泪。 拖垮人的坏情绪是卑劣的,它们只敢在深夜时分或某些脆弱时刻偷偷来,然后像藤壶覆在鲸鱼身上一样,悄无声息地与白鹭共生,任白鹭怎么甩也甩不走。 颜一行同何红一起来的。何红走去床前,轻轻搭住陆月琴的肩,还在哭的陆月琴回头对上何红的脸,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护手霜的味道,双手从白鹭身上松开,转身又抱住何红,哭得更大声了。 “红,仁华走了啊……他就这么撇下我和白鹭走了啊……我可怎么活啊我……” 颜一行在白鹭身旁立定,顺着他的视线盯着陆月琴看,之后转回来,望住白鹭平静的脸,紧握住白鹭冷凉的手,暗暗祈祷,旧日天真烂漫的少年别在这具身体中死去。 白鹭原以为迎接至亲的死亡是寂静的,全世界都落幕的寂静,没想到死亡是吵闹的。 医院里的悲恸是吵闹的,停灵时的哭丧和法事是吵闹的,出殡路上的锣鼓鞭炮也是吵闹的。 白仁华的遗体被带回到乡下祖宅后,大家都来了。白鹭见过的,没见过的各路亲戚,都涌进灵堂来。 颜春明也来了。他站在大堂门前,迟迟没能迈过木头门槛,最终转身离开。隔日送来两排白色的花圈,留下挽联,“仁华 一路走好”“春明 泣挽”。 下葬日和开学日冲突了,白鹭跟辅导员请了三天假。 站在墓碑前,看着白仁华的遗像,白鹭在心中发问: “爸,你真的不想看我毕业后成为医生的模样么?” 然而白仁华只是用微笑回应他。 何红每天都来陪陆月琴。颜一行也一起来。白鹭与他面对面,两双眼互相望着,却总沉默。他们有了无需多言的默契,却也清楚知道这沉默里包含太多。 晚上再度与颜一行睡在一张床上,白鹭紧抱着颜一行,依然无法安眠。 他体内的痛苦像落在清水里的墨水滴,一点点释放开,将他的冷静和理智染得浑浊不清。 他睁开眼来,借着床头未灭的灯看颜一行的睡颜,听颜一行平缓的呼吸,才觉得此刻的自己并没有跟着父亲一起死去。 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颜一行,我在大学里参加了一个共读会,四月是由我来定看的书,我选了《我与地坛》。 “我在很早以前就看过这本了。因为你从没在我面前表现出脆弱的那一面,从没在我面前哭过。你把眼泪都给了我,由我来做那个爱哭鬼,所以,我试图通过书里的内容找答案,猜测你那会儿是怎么想,怎么过的。 “结果我记住了书里的一句话,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当时我爸还没死,于是我读时只觉得震撼。可颜一行,如今实践起来,我才发现,我没办法将我爸的死视作节日。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这句话,如果我能在我爸开车那天说就好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转念。” “不要和‘如果’纠缠。”颜一行睁开眼来,看向他。 白鹭一怔,仰身对上他的眼,“……我吵醒你了?” “我知道你醒着,所以也一直醒着。” 颜一行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不要和‘如果’这两个字纠缠。就像我也不要想,如果我不把车送给你,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一样。” “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 “不要责怪自己。” “你也是。” 白鹭趴在他的胸口很久,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带着些许鼻音,低低应了声,“嗯。我们都不要责怪自己。” 返校前一天,白鹭开着白仁华的桑塔纳,去了机绣厂。 机绣厂转卖出去后,变成了一家小规模的电子厂,旁边还开了家洗车店。 白鹭将车停在马路对面,看胳膊上纹了花臂,身材粗壮的男人蹲在地上,用抹布使劲抹过一团团白色泡沫。那些泡沫无序地组成各种形状,之后又被打乱,成为另种形状。 父亲是否也会在某个下午,蹲在马路对面看男人这样擦车呢?白鹭想。 男人将水枪对准车子冲洗的片刻,白鹭重新发动车子,去了小公园。 ——“白鹭,去哪儿?” ——“去机绣厂前面的小公园吧。” ——“好哇。” 小公园已经荒芜,几乎称不上是“公园”。木头长椅朽坏了,也无人修理,健身器材旁铺的红绿色软垫只零星残下一两块,花坛里不见什么像样的花了,杂草重生。 然而污浊的,飘着层层叠叠的暗绿色浮藻,即将干涸的人工河对面,大片荒地又被绿色的网围起,不过两三年时间,数栋高楼又将平地起。 白鹭在草地的一角坐下,之后仰躺下去。 新旧事物随时间不断更迭着,但树叶间斑驳的光影却和八岁那年见到的一样。 白鹭望着树叶间泄下的光影,想念彼时与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的父亲。 那是惬意无忧的童年时光,一切都是未知的,也因为未知,显得无比圆满。 白鹭闭起眼,纵使草丛里可能藏着蛇虫鼠蚁,他依然安然地躺着,像白仁华安然地躺在棺材里一样,将双手摆放在胸前。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白仁华的声音。 “什么也没想。”八岁那年的自己晃荡着腿答道。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白鹭睁开眼,看颜一行在自己身旁躺下。 “在想八岁那年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未来会有这么多苦难等着我们。” 阳光晒在鼻尖,逐渐烫得发痒。 “我们以前一起在这抓过蚂蚱。很多蚂蚱。装在玻璃瓶里。你还记得么?”白鹭问。 “记得。”颜一行道。 “人有时候是不是也不比蚂蚱聪明多少,也会被困在玻璃瓶里。” “是。难免有那样的时候。” “其实跳出去了就好。但他就是跳不出去。” “你可以把蚂蚱从瓶子里倒出来,但人想从瓶子里出来,大多得靠自己。” 白鹭问:“你也会吗?被困在瓶子里的时候?” 第64章 颜一行应了声:“嗯。” “因为什么?” “因为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失去了爱你的资格。” “毛毛虫都有资格爱我,你怎么会没有。”白鹭望着头顶最浅淡的那片绿,“但我也曾这样想过。觉得自己不配爱你。” 雨已经下了有一会儿,这时才透过叶间的缝隙,落在白鹭脸上。 “又下雨了。” “嗯。” 太阳雨。 就连大自然也会有矛盾的时刻,既想晴空万里,又忍不住落雨。 周身的草地逐渐变得湿漉漉,衣服也被打湿了,白鹭还是不愿起,侧过头去看,隔开几棵树,郁郁葱葱的树冠间挂起了一道彩虹。 “我爸去世那天,赶上你生日,我没能祝你生日快乐,对不起。” “我的生日愿望一直是希望你快乐。既然实现不了,不过就不过了。” “去年在法国,你的生日是怎么过的?” 颜一行也跟着看那彩虹,直到消失,“没过。没有你的生日,并不具备什么意义。” “有意义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既然是这样,希望你也时刻提醒自己。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不要因为谁的离开,否定你的意义。” 白鹭上牙咬紧了下唇,沉默很久,缓缓点头。 雨很快停了,衣服已经被雨淋透了,但耀眼的阳光和灼热的空气很快会让它变干的。 “我给你做了个白色的爱心蛋糕,但是它被我不小心砸烂了。” “长什么样子?” 白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的手有些颤抖,于是颜一行攥住他的手背,看清了照片上的蛋糕。 “嗯,我知道它长什么样了。它出现过,这就够了。” “他出现过,这就够了。” “对。” 白鹭咬紧牙,忍了很久,重重呼了口气,仍没控制住,泪流下一滴就开始有第二滴,第三滴,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可我还是想让他留更久些的。我都没给他做过蛋糕。没给他过过生日。” “总会有漏做的事。做了蛋糕,你会想没给他做过饭,没给他泡过茶,也是亏欠。” 白鹭眨眨眼,眼泪混着睫毛上的丝丝雨水一起掉下来, “我以前跟自己发誓来着,发誓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哭了。” “你觉得伤心,大脑情绪中枢被激活,通过自主神经系统刺激泪腺,于是泪液分泌量增加。”颜一行道,“这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不用忍着。” “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做医生。” 白鹭转过脸去,又被颜一行轻轻捏着下巴带回来,弯起手指帮他擦泪。 看颜一行沾着他的泪摩挲两指,白鹭道:“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也哭过。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因为我吗?” “嗯。因为你。”颜一行盯着他的双眼,继续帮他轻轻抹去余下的泪。 “对不起,我很晚才知道,你爱我。” “不用道歉。你现在能明白就够了。” “你觉得我爸会在天上祝福我们么?” “会的。” “那我妈呢?” “也会的,但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给她些时间吧。” “嗯。” 颜一行飞回巴黎那天,白鹭也去送他了。他们在厕所隔间里拥吻,难舍难分,直到广播里开始播报办理乘机手续的通知。 离开机场时,白鹭坐在桑塔纳车里,看飞机划过天空,遥想起两年前躺在床上,看窗外划过飞机云,想象颜一行跟随迁徙的白鹭飞走的情形。 现在,他不再为此难过,因为他知道,有人此生无法再相见,但也有人会像迁徙的白鹭,纵使相隔千里,终会回来。 第54章 回到学校,白鹭怕陆月琴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家里悲痛难捱,隔三差五给陆月琴打语音视频电话。 陆国栋见了直皱眉,暗地里偷偷跟高乐喊白鹭妈宝,但从白鹭口中得知他父亲去世的事后,有些愧疚地闭上了嘴。 大三,白鹭的课业更紧了,要进行心肺听诊模拟训练,要进行疾病模型讨论。也有了好几个第一次。第一次执手术刀练习缝合,第一次学习影像学读片。 但白鹭觉得忙起来挺好。 解剖楼开放至十一点,白鹭喜欢闻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背骨学名词。像用福尔马林浸泡大体老师一样,他将自己的头脑切片,浸泡在各类纷杂新鲜的知识中,名为“思念”的情绪及其各类变种便无暇攻击他。 白鹭也依然是图书馆的常客,深夜从图书馆回来,去宿舍放下书,又去提供骨骼模型夜间练习的实验室,摸黑数肋骨。 偶尔也会有被难过悲伤的情绪突围成功的情况,这种时候白鹭就戴了耳机去操场跑步,听心肺音模拟音频,跑过一圈又一圈,直到心中流淌着的红色河流平息波澜,重归静谧。 “如果死亡的沉重感不会减轻一分一毫,那么至少,能不能变得更习以为常些?” 《当呼吸化为空气》里这样写。白鹭觉得彼时记在本上的摘抄,冥冥中似乎也是命运给他泄了题,同时也指明他答题的思路。 可怜的兔子成了机能实验课上的牺牲品,要给它做耳缘静脉注射实验。白鹭于心不忍,却在组员犹豫的时候,一个手起针落,就此获封“麻辣兔头”的称号。 这天吃过饭回宿舍休息的片刻,白鹭在四人聊天群里分享了这件趣事,张扬又一连发来三个问号。 [为什么是麻辣兔头] 陈柏然立马噼里啪啦发来一长串: [扎兔如麻,辣手摧兔,兔子注射实验中的头领,麻、辣、兔、头,懂?] 然而直到陈柏然详细解释过,白鹭才如醍醐灌顶,终于搞清楚他为什么拥有了这个绰号。 [不愧是学中文的啊,理解力真牛啊] 张扬立马夸赞,但还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我那专业叫 汉语言文学,请别叫我学中文的,谢谢,听起来是个中国人生下来就会,很没有含金量的样子] 白鹭微笑着发了个小狗捂嘴笑的表情包,正准备搁下手机,屏幕上方却在这时跳出一条私信。 看清那是颜一行的头像时,白鹭不由一愣。 点开后又一愣。 颜一行: [想吃麻辣兔头] 白鹭咬着唇想了会儿,发了个猫猫苦恼的表情包,回: [法国没得卖是不是?你特别想吃吗?] 颜一行回: [嗯] 于是白鹭赶紧在手机上搜索,能不能把麻辣兔头寄到法国。毕竟颜一行从没跟他提过什么要求,吃方面更是无欲无求,好像什么都能吃,又什么都不算好吃,这下子突然“特别”想吃麻辣兔头了,白鹭身在国内想着怎么也得满足。 结果查下来,因为欧盟的动物制品禁令,兔肉制品属于明令禁止进口的食品,无论是真空包装还是熟制品,都没法过海关。 白鹭有些懊丧了,盯着颜一行的头像愣怔,苦恼该如何是好,身后门响了。 陆国栋应该是刚从食堂回来,手里抱了两个塑料盒,进屋后一路皱着眉,垂头丧气地在白鹭身旁一屁股坐下,之后打开饭盒,沉默地扒拉起来。 白鹭看了眼,竟然就两盒白饭,一点菜没有。 “国栋你……胃口不好?”白鹭忍不住问,“……怎么不打菜啊?” 黑瘦的陆国栋驼着背,听完他问的更颓了,摆摆手,也不说话。 白鹭有些尴尬地转回去,对床的高乐却在这时站起身来,在他后背轻轻戳了戳。 白鹭扭过头去,高乐嘴里不发声,用唇语告诉他:“失恋啦。” “啊……”白鹭露出恍悟的神情,等高乐进卫生间的片刻,同情地看陆国栋一眼,视线回到手机上。 颜一行: [想] 颜一行想吃麻辣兔头,这事还没解决。 白鹭挠挠头,点开了同陈柏然的对话框。 [颜一行想吃麻辣兔头,可我查了,兔肉没办法邮寄到法国,你有什么主意吗?] 不过几分钟,陈柏然回来消息: [你说他想吃什么??] [麻辣兔头,我上面说了的] 接着又发: [巴黎当地应该也有川菜馆吧?要不我让他去找找] 那头陈柏然却发来了个猫猫猥琐微笑的表情包。 [不用,川菜馆里找不到的] 陈柏然说得斩钉截铁,白鹭有些失望,但又觉得说不定找找还是能找到,毕竟留法的中国人也不在少数,说不定哪家川菜馆里就藏着麻辣兔头。 还在寻思着,又见陈柏然发来信息。 [你坐航空冷链过去就行] [啊?] 白鹭没懂。 [我坐航空冷链过去也没用啊,兔头还是会被海关扣下来的] 陈柏然发来了个笑吐的表情包,之后回: 第65章 [就你这个麻辣兔头过去,会被海关扣下的麻辣兔头不用去了] “……”白鹭这下子好像懂了,然后耳朵刷的红了。 高乐这时从卫生间出来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安排个医患沟通的讲座,走,麻辣兔头,我们早点去占座位。” 高乐跟着大家这么喊白鹭有一阵子了,但这会儿白鹭听了,耳朵上的红迅速转移到了脸上,脑中循环滚动起颜一行的那条“想吃麻辣兔头”,登时臊得不知该看哪里,站起身来双手摸过书,抠了抠书角,又背过身去打开衣柜,最后什么也没拿,关了衣柜转回身来。 高乐在一旁看他一分钟八百个动作,结果手里空的,一脸茫然地发问:“你在干嘛?” 白鹭埋着头心虚地回了声:“不、不在干嘛。”之后头也不回地朝宿舍外走。 高乐立在原地眨眨眼,跟上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陆国栋:“你去不去啊?” 陆国栋瘫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游戏解说视频,朝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学校组织了公益活动,去儿童康复机构做义工。 白鹭被推为三年级学生代表,就跟在校领导和教他药理学的周教授身旁。陆国栋也一起去了,却坐在他后面。也许是还陷在失恋的伤心中,整个人都蔫蔫的,也不说话。 周教授四十来岁,高瘦,浓眉,长方脸,戴眼镜,白鹭当初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了,周教授和他爸上半张脸有丁点相像。 周教授问一,白鹭就答一,周教授问二,白鹭不答三,主打一个紧张但乖巧。 不过能答出来一二三,也是因为白鹭曾经查过相关资料。 “你倒是对这种公益机构很了解。” 没想到白鹭自认一板一眼地答完,周教授作出如此评价。 白鹭盯着那张与过世的白仁华有丁点相似的脸,犹豫了阵子,坦白道:“因为我……男朋友,他就是残疾人。” 周教授听后明显一愣,微微皱起眉来,表情有些严肃,半晌才说话,“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很关注这方面。你……男朋友,他天生残疾么?” “不是,十五岁的时候残疾的。” “哦,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白鹭如实道:“我们从小就认识。” “哦。”周教授点点头,“青梅竹马。”又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念书么?” “嗯,在法国念服装设计。他现在佩戴义肢了,日常生活能够自理。” 白鹭说完,周教授眉宇间也舒展了。 “挺好。这就是医学科技发展于个人的意义。” 之后微笑起来, “我猜这也是你学医的初衷,想给他更好的生活。你一定很爱他。” “……嗯。” 被说中的白鹭脸红了,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跟随一众人下了车,白鹭目之所见远比想象中的悲苦情形好得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颜色鲜艳的招牌,“xx儿童爱心之家”。 门口的无障碍坡道和颜一行家门前的如出一辙,白鹭再熟悉不过。 社区大厅的两面墙上,贴着孩子们平时外出游玩的照片,甚至还有运动会的。展示区则摆放了大家平日里做的手工艺品、绘画。大多看起来稚拙,白鹭却看得鼻酸。 活动室里摆放着长条桌和塑料椅子,还有简单的音响设备,此时有四五个小孩正坐在那拍手唱歌。 坐在最边上的小女孩发现了窗外的白鹭,一边用她健全的双手捂住嘴,歪头朝他笑,一边晃荡着唯一的脚丫。 恰巧音乐结束,周教授便推门进去,跟几个孩子聊天。白鹭跟在一旁,见周教授搬了椅子坐下,自己也坐到小女孩身旁。 谁知小女孩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用那条唯一的腿支撑起身子,挪了挪,擅自坐在了白鹭腿上。 一旁的老师见状想劝小女孩起身,白鹭笑笑地朝她摆摆手,帮小女孩整理了下小裙子,把腿摆好了坐正。 老师见状笑笑地退开了。周教授看白鹭一眼,低头问小女孩几岁,小女孩抬起她的手,一只伸出五根手指,一只伸出两根。 教授又问她是怎么没的腿。这问题难免有些沉重,白鹭怕小女孩听了会失落,然而她却依然笑得灿烂,像在诉说别人的遭遇。 “因为生病啦,妈妈说必须要切掉,不然就只能死啦。” 康复师在这时试图补充,周教授摆手打断她,“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是骨肉瘤。” 康复师点点头。 教授又转向白鹭,“你也跟她聊几句啊?她这么喜欢你,坐你腿上不肯下来。” 白鹭抿了抿嘴,迟疑了会儿,盯着小女孩残缺的腿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 小女孩一挺身,将头点得飞快,“有!” “是什么?” 小女孩大声说:“我想再长出一条腿来!” “……”白鹭觉得眼眶要红,像是允诺般低声道:“将来你一定会再长出腿来的。” 陪孩子们读书画画,继续聊了会儿天后,白鹭跟孩子们挥手道别。小女孩却在这时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只手神秘地朝他招手。 白鹭走近到她跟前,小女孩把手中的千纸鹤递给他。 “送你一只白鹭。” 这显然是指鹤为鹭,白鹭将千纸鹤攥在手心里,心口却酸痛。 “你还会来看我吗?”小女孩问。 白鹭点头,与她拉钩,“下次来,我会给你变个魔术。” “什么魔术?”小女孩睁大眼期待地问。 “能让你的腿再长出来的魔术。” “真的吗?!”小女孩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指。 “我拿这个白鹭保证,”白鹭举起叠纸,“一定是真的。” 回到学校,白鹭又去操场,迎着即将完满的月亮夜跑。 中秋快到了,他与陆月琴即将度过第一个没有白仁华的中秋节。 出尽一身汗,气喘吁吁,无解的难过也随汗液排出体外。白鹭躺在绿荫地上,长久地望着月亮,又想到颜一行,猜他此时或许正在享用他的法式炖菜。颜一行曾在群里评价法式炖菜“不如东北炖菜”。白鹭不禁想笑了,于是将手中的叠纸举到月亮前,拍下发给颜一行。 [看,有人叠了一只白鹭给我] 颜一行很快回了消息: [谁?] [你不认识,一个女孩子] 白鹭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发完后起身,走去宿舍,到门口时掏出手机看,颜一行没回。等他洗漱完爬上床,再点开看,颜一行依然没回。 白鹭侧过身去,用枕头抵着嘴,忍不住噗噗噗地笑。 [你果然很擅长吃醋,我发现了,以前你突然不高兴不说话,我一直当你高冷来着] 白鹭不卖关子了,心想颜一行只能在法国吃法式炖菜,吃巧克力,连麻辣兔头都吃不到,也怪可怜的,连着发去消息解释。 [是个七岁的小女孩送我的。今天去残疾儿童康复机构认识的。] 不过一分钟,颜一行回消息了。 [好,晚安] 第55章 [晚安] 这天夜跑结束,同颜一行道过晚安,白鹭收起手机,擦过额头的汗,抬脚往宿舍走,嘴角的笑压不下。 推开门,却见床下陆国栋摘了耳机,像是正同高乐说什么,见他回来,眼睛对着他上下扫,似乎有话要说。 白鹭一愣,看过陆国栋屏幕上的日本女优,皱了皱眉,“……怎么了?” 陆国栋却垮着脸扭回头去,什么都没说,之后合上电脑,默不作声爬上床来,翻身盖上被子背对他。 白鹭有些纳闷。 隔天,白鹭从图书馆回来,朝实验室走,走到走廊拐角,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是陆国栋的声音。他一愣,正准备抬脚往前一步,却听陆国栋下一句提到了他的名字。 “我亲耳听到的,白鹭跟周教授说他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我还拿这种事骗你?”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这是高乐的声音,透过声音,白鹭甚至能想象他局促为难的神情。 “不可能!那天我就坐他后面!……这些天我只要一想到他是基佬,晚上就睡不好觉。我都想跟导员申请换宿舍了。” “……”白鹭听完陆国栋这番话,将准备迈出的脚缓缓收了回来。 “……不至于吧。” “不至于?!你也是基佬?” “我不是啊!” “白鹭之前跟你说没?他是基佬?” “……没啊。” “我怎么会摊上个基佬当室友。我真受不了同性恋。谁知道他有没有艾滋。染上艾滋的医学生也不在少数。” “不要这样说吧……”高乐低声劝,“白鹭不是那种会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啊。” “谁知道他整天消失,那么晚回宿舍是去干嘛了。” 白鹭没再听下去了,转身下了楼。 第66章 看来今天不适合数肋骨。 难得第一个回到宿舍,白鹭躺在床上睡不着。 即使是往日和平相处了三年的室友,也会在得知自己喜欢男人后在背地里对自己恶语相向,对他产生恶意和怀疑。 这样黑白不分的成人世界,令他短暂地感到失望。 想到这,白鹭坐起身来,下床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了之前陈柏然传给他的《钢厂大冒险》。 视频中跳出两个男人交叠的身体,之后是交叠的喘息。白鹭抿着嘴望着他们,耳朵红了些,但没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男人的动作,手也随之上下。 起初不行,还是软。但当他将那个被压在身下的男人想象成颜一行时,他感觉到身下慢慢有了变化。他盯着屏幕继续尝试,感受到那里在生长,加快速度后,腹部一阵收缩,那里倾泻出来。 白鹭跟着视频里精疲力竭的两人喘,喘停了,重新穿上裤子,进到厕所里,视频故意没有关。 淋浴的片刻,他站在冷水中等待,任水流带走他的体温,直到听到开门声,之后是脚步声,紧接着是陆国栋惊愕的粗口。 “艹!” 白鹭深呼一口气,关停了淋浴,围了浴巾从卫生间走出来,手里擦着头发,看了眼自己的电脑,转而又看向陆国栋。 “啊,我忘记关了。” 他盯着陆国栋,然而是毫无歉意的眼神。 “我是不是不该让你看到这个?” 顿了顿,他又说, “可你也光明正大在我跟前看a片。都是看片,我觉得我们谁也没比谁高贵。” “……”陆国栋的黑脸一下子更黑了。 “如果你真想调换宿舍,你随时可以去跟辅导员申请。我不会介意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少看些片,跟你分手那女生要是知道你平时这么猥琐,只会觉得你恶……” 话音未落,陆国栋的拳头已经砸过来了。 颜一行不在身旁,没人替白鹭挡下这一拳,于是白鹭嘴角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立马见血了。 陆国栋打完后自己也懵了,黑脸仍然怒气冲冲,眼睛里却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收了手立在原地望他。 他本就是胆小怕事的人,怕这一拳下去,闹大了会遭处分。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了,真要辩起来,也是他侮辱白鹭在先。 白鹭凭白挨了一拳,却没还手,他只是将脸转回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缓口气道:“我没得艾滋。你这个直男才是真有病。跟多了条y染色体一样。” 中秋虽然只放三天,白鹭为了陪陆月琴还是回了家。 坐在返家的高铁上,白鹭给陆月琴打去视频电话。 “妈,在干嘛?” 视频那头的陆月琴脸色不算好,头上也添了些白发,眉间夹着愁苦。 “在何阿姨家吃饭呢。”陆月琴半低着头,生疏地给视频转换了视角,拍了何红做的饭菜。 四菜一汤,作为一餐家常吃食已经很丰盛。白鹭看过只觉得感激,他知道何阿姨怕母亲心伤想不开,几个月来不辞辛苦,一直陪着母亲。 “每道菜都看着很好吃。”白鹭这样说,又问,“吃过饭准备干嘛去?” 陆月琴将手机搁在桌上,离开了桌子,白鹭等了她会儿,回来见她手里拿了瓶染发剂。 “下午你何阿姨要给我染发。” 她摇动瓶子, “你爸走了,妈最近老了好多啊,都不敢照镜子了。知道你回来,我不想你觉得我老。” 白鹭觉得鼻酸,忍着泪回:“哪里老了。你不染也好看。” 陆月琴又举起手机来,将手机转向一旁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的何红。 “白鹭,好久不见。” “何阿姨。”白鹭同她打招呼。 白鹭同她们继续聊了几句,挂了视频,再看窗外连绵的矮山被拉扯成黄绿色的线条,回忆起儿时坐在白仁华车里看到相似风景的那些个清晨日暮。 于是空气中似乎有了白酒的气味,耳边也响起白仁华的那声“嘿嘿”。 到了家,白鹭刚敲过门,陆月琴就在屋里喊开了。 “啊,是不是白鹭啊。” 她打开门,见到白鹭的下一秒便紧抱住他,随即拽着他的手进屋,之前视频的时候没看清白鹭嘴角的血痂,当下见了不由一愣。 “你嘴角怎么了?” “被狗咬了。”白鹭道。 “啊,那不是得打狂犬疫苗?!”陆月琴紧张地拉住他的手。 “没,我瞎说的。”白鹭反握住陆月琴的手,跟她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破的,抬头看到陆月琴新染的头发,学着父亲的样子,朝她竖起大拇指,“染得真漂亮!” 见陆月琴眉间的忧愁似乎散了些,转头对上墙上白仁华的遗像。 他爸还在微笑。于是白鹭忍下心底陡然被激起的酸楚,也扬起嘴角,朝他爸笑了笑。 在何红的帮助下,白鹭试着做了道青菜。虽然只是青菜,但将沾着水的青菜倒入锅中,这一步就令白鹭露了怯。 “呲”的响声爆发出来,白鹭连退两步,之后又壮着胆前进了两步,前后摇摆的动作逗笑了一旁的何红。 “记得多尝尝咸淡,别多放盐。”何红搭住他的肩道。 白鹭点头:“油也不能多放。” “没白吃你妈做的菜,看来你吸取了你妈这些年所有错误的做菜经验。” 何红说完盯住他嘴角的血痂看,又转向他的眼, “一行出事那会儿,我担心一行想不开,也担心你想不开。没想到,最后走不出死局的,反倒是你那个爱笑的爸。” 白鹭听了低下头,翻动锅铲,盯着锅里逐渐软绵下去的青菜,眨眨眼,没说话。 “一行已经告诉我了。你和他的事。” 给青菜装盆的时候,何红又开口。 白鹭手抖了抖,将青菜码放在盆里才抬头看她,心却加了速。 “其实我很早就看出来了。”何红温柔地望着他,“一行他喜欢你。” “……阿姨。”白鹭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你喜欢他吗?” 白鹭抿着嘴,郑重其事地点头。 何红也跟着点头了,“那就行。阿姨不会阻拦你们的幸福,你妈那,我来帮你多做做思想工作。” 白鹭感激地看着她,见到白仁华遗像时他忍下泪了,这会儿眼眶却红得压不下。 吃饭的片刻,陆月琴又提起要白鹭找女朋友的事。 “你爸死了都没见你娶妻生子。只有我代他看见了。” 白鹭细细嚼过何红做的糖醋排骨,终于能品尝到其中的肉香,听陆月琴这么说,鬼使神差的,拿起手机,之后当着陆月琴和何红的面,给颜一行拨去了视频电话。 那头颜一行很快接起了,“想我了?” 见颜一行的脸出现在白鹭手机屏幕上,听到声音,何红一愣,随即嘴角扬起了笑。 一旁的陆月琴也变换了哀苦的脸色。 “一行哇,不止白鹭想你,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听到陆月琴的声音,颜一行的脸色登时变了变,白鹭看出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咬着嘴唇跟着何红一起笑,将视频镜头扫过在座三人,最后定在陆月琴面前。 “……陆阿姨……好。” 等颜一行同陆月琴打过招呼,白鹭重新将镜头对准自己。 视频里颜一行的眼神转而变得颇“不善”,又碍于陆月琴在一旁不好表露,白鹭看出来了,手抵着嘴轻咳两声,问, “颜一行,在干嘛呢?” 颜一行板着脸将镜头转向堆满了物件的工作台。颜一行的新加坡室友也被扫到了几秒,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白鹭却看清了这位室友此刻的衣着,竟然只穿了身真丝睡袍,还半敞着胸。 白鹭看了莫名有些吃味,收回原本对颜一行工作台的好奇,开口就是,“我妈说,我们是时候找女朋友了。” 颜一行眼神晃了晃,勾动嘴角,“是可以找起来了。” “……你!” 白鹭看了眼何红,忍下了,之后又听颜一行说:“但是阿姨,白鹭现在学医,课业很重,谈恋爱分心不利于学习。而且他念完硕士才好就业,找到好工作,才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现在还是先别催他了。” 何红听后微笑不语。 陆月琴却觉得颜一行说的有理,眼角挤出点泪花来,连连点头,“是,我也没多催他呀。我就想到提一嘴。” 晚上,继续同陆月琴聊了会儿天,白鹭送陆月琴回房间睡觉,自己开了电脑坐到桌前,开始背书。 颜一行却在这时又打来视频电话。白鹭接起后,听颜一行第一句就问: “脸上怎么了?打架了?” 白鹭这才想起来,摸了摸嘴角的血痂,点头道:“嗯。这算是我……从直男成功转型成为gay的勋章吧。” 颜一行皱眉了,“疼么?” 第67章 白鹭刚想说不疼,眼珠子转了转,手指碰在乌青上,假模假样重重“嘶”了口气。 “好痛!” 喊完见颜一行当真有些心疼的样子,笑笑地放下手,“跟你开玩笑呢,一点不疼,真的。” 顿了顿,开门见山地问, “你那个室友,他平时一直是那么穿的吗?” “怎么穿?” “就那个睡袍。半敞着胸。”白鹭在胸口比划两下。 颜一行见了扬了扬眉,道:“嗯,不经常,更多时候裸着上半身。” “真的?”白鹭瞪起眼,“新加坡人夏天也跟中国人一样热衷打赤膊啊?” 颜一行嘴角的笑终于压不住了,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否认道:“开玩笑的。” 说完见白鹭在镜头前一顿比划,又道,“想吃麻辣兔头。” “吃你个大头鬼!你别再这么说了!” 视频里,白鹭的脸霎时间涨红了,匆匆将手机镜头调转了方向,投向书本。 颜一行佯装没看见,问:“在复习?” “当然!我可得努力学习,毕竟某人刚才还跟我妈说了,找到好工作,未来才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 “那你要我直接告诉阿姨?我倒是没意见,毕竟我妈都知道了。” “……你不许说!”白鹭手指住他。 颜一行嘴角勾起了笑,“好。听你的。” 顿了几秒,盯着视频这头的白鹭又问,“你准备报工科双学位了?” “嗯?什么工科双学位?”白鹭低头看书本,翻起封面给颜一行看,“我就背药理学呢。” “那《钢厂大冒险》是什么?” “?!!” 白鹭猛一激灵,点大了自己这一头的小窗,除了书本,镜头还带到了电脑桌面上的《钢厂大冒险》,他竟然没有丝毫觉察。 白鹭一个抬手将手机掀翻在桌上,“砰”一声闷响结束后,那头响起颜一行的轻笑。 白鹭紧急关闭视频。 第56章 中秋结束返校,白鹭背了书包走到门口了,陆月琴一把拉住了他。前两天看似轻快的氛围因为离别还是现了原形,像剥开的洋葱一样熏眼睛。 陆月琴嘴巴颤抖着哭起来,不住地抹眼睛,说舍不得白鹭走,说她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总要哭湿枕头,说她想不通白仁华怎么会从高架上冲出去,怎么会寻死。她说她后悔这些年只顾去超市上班,想着怎么给家里多添一瓶酱油,从没意识到白仁华的变化。她说她后悔这么多年对白仁华没什么好脸色,只是一味指责。她说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她的原因,白仁华才会想死。 白鹭听后只是攥紧她的手,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他说:“不要责怪自己。” 他说:“爸来世上走过一遭了。他存在过,这就够了。” 他将颜一行安慰他的话又转述给陆月琴,希望过去总能坚强振作的陆月琴,这次也能与死亡达成和解。 他想起自己失去笑容的那几年,陆月琴跟他说:“笑一个给妈妈看看吧。” 于是这次,他擦去陆月琴脸上的泪,说:“妈,笑一个给我看。” 顿了顿又说,“也笑一个给爸看。” 陆月琴听后挤着眼泪低头,再抬头时,苍白的嘴角当真带了些脆弱的笑。 回到学校,白鹭推开门的时候正对上陆国栋的黑脸。 白鹭愣了愣,想装作没看见的,毕竟他嘴角的血痂到现在还没掉,怎么想也没有给陆国栋好脸色的理由。 结果走到床铺边,刚放下背包,陆国栋背弓成虾一样,走近过来了。 “对不起。白鹭。” 陆国栋开口就是道歉,语气听着也诚恳,一副真认识到错误的样子,倒是把白鹭架那了。 白鹭抿着嘴没说话,将包里的书一本本整理出来,却看陆月琴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白鹭看陆国栋一眼,走出去接了,听那头陆月琴问他到学校没,叮嘱他在学校也要好好吃饭,白鹭一一答应了,挂了电话,再看陆国栋,嘴上还是没松口。 “就算你道歉我也变不回直男的。” “……我没想你变回直男……”陆国栋急了,“我是真心实意给你道歉的,白鹭。” 白鹭沉默地盯着他会儿,拿着药理书离开了宿舍。 晚上高乐在图书馆找到了他,不安地坐到他身旁,推推眼镜,又摸摸桌角,最后终于开口:“陆国栋要我来跟你道歉。” 白鹭缓了口气,“他之前在实验室那跟你说的,我听到了。他说他一想到我是基佬就睡不着觉,这么恶心我,这会儿又好了?” 谁知高乐却点头,“真的好了。” 白鹭看他一副打包票的模样,有些疑惑,“为什么?” “因为国栋中秋在高铁上偶遇了他的新任女神,他坐女神旁边聊了一路,什么军事政治,体育明星,童话故事,最后国栋终于如愿加了女神微信,结果再聊了两天,他发现女神是资深腐女!” “……?”白鹭无语了。 陆国栋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诚意跟白鹭道歉,说要请白鹭吃饭,结果抠抠搜搜也只是请白鹭去学校附近的烧烤摊吃一顿。 虽然只是请吃几十块钱的烧烤,但自坐下后,陆国栋嘴上就不断地道歉。 白鹭态度也逐渐和缓了,但师承颜一行,话里还是夹了刺。 “希望你接下来和我这个gay一间屋能踏实睡着。” “能啊,一定能的。”陆国栋用力点头,“其实我也瞎说的,就是刚知道你是gay那些天,我也睡挺好的。” 喝完了半瓶可乐,陆国栋好奇地打量白鹭,擦擦嘴角,认真求问, “白鹭,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他的态度挺像医生问诊那么回事的。白鹭却像试图谎报病情的患者,被问得如坐针毡,最后还是坦白:“我还没那方面经验。” “啊?”陆国栋张大他乌紫的嘴,“你跟你男朋友谈多久了啊?” 白鹭掰了几下手指,其实压根没数,他都不知道从何算起。把颜一行从“发小”划归为“男朋友”好像是顺其自然,某个节点突然发生的事。颜一行也没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郑重其事地跟他说什么“我们在一起吧”,所以谈多久……还真不好说。 最后白鹭按他们在老宅说开那天算起。 “有……两年了吧。” “你俩从小认识,结果才谈两年?”陆国栋震惊,“然后还没那个过?你俩谈的柏拉图啊?就硬忍?搁这怀旧,演《火影忍者》?从下忍修炼成精英上忍?” 高乐在一旁默默听着,只顾埋头撸串,结果辣椒蘸多了,呛到喉咙里痒得厉害,一边仰着头咳嗽一边琢磨陆国栋的吐槽,最后激烈的咳嗽变成了止不住的窃笑。 “……”白鹭看出来了,喉间哽了哽,喝口可乐掩饰尴尬,接着解释他过去没意识到自己喜欢颜一行,那会儿还算个直男。 “啊?!”陆国栋听后瞪大眼,像是受到了冲击,“你是后来才变成gay的?!” 见白鹭点头,陆国栋一边刮盘里剩下的茄子吃,一边像是思考着什么,过会儿又说: “那按你这个后期变弯的情况,你应该是1。挺好。做0好像很容易受伤,如果当1的寻求刺激,再塞点异物进去,很容易玩出事进肛肠科。” “你不是恶心gay么,倒是了解挺多……”白鹭道。 “我这两天为了跟女神有话题聊,特意恶补的!” 吃空了茄子,陆国栋又说, “玩得不巧如果肛肠破裂,引起出血,而且还没戴套,那就是危险性行为了,你得注意,不然真的有可能患上……” “打住。”白鹭颤颤巍巍伸出手,嘴角歪歪咧咧抖着朝上扬了扬,抖落了嘴角的丁点辣椒粉,“别再说了。” 陆国栋讪讪地捂了捂嘴,“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就像吃烤串,都知道吃了对身体不好,但还是忍不住嘛。男人嘛,上头的时候就不管不顾,俩男的,肯定更疯了。” 陆国栋全然不顾白鹭越发惨白的脸色,又继续输出, “也不全是我的偏见吧,同性恋群p的都很多,我特意查了社会学相关资料的,都有数据支撑的,所以……” “我会洁身自好的。”白鹭终于忍不住抬高些声音打断了他,“那什么你就别操这方面的心了。” “……哦。”陆国栋点点头,真不再多说了,继续吃烤串,“这牛肉串盐撒多了。” 高乐递过去一串羊肉串,“这个好些。没那么咸。” 白鹭看一眼陆国栋乌紫的嘴唇,道:“你才该注意下你的心脏问题。” 陆国栋却像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诶,对了,我和高乐还没见过你男朋友,要不你给我们看看?” 白鹭有些迟疑,盯着他期待的眼睛看了会儿,心想这人变脸可真快,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转弯,几天前还说恶心得睡不着觉,这会儿又好奇地问东问西了,最后还是无奈拿出手机来,点开了颜一行的头像,给他们递过去。 第68章 看到头像上颜一行残缺的右腿,陆国栋一时间没说话。 高乐也抿了抿嘴,沉默了会儿,说:“他长挺帅的。” “嗯。”白鹭点头,将手机收回来,“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 “你俩比起来,他看着更像1。”陆国栋插进话来。 “……”白鹭无从反驳。单看脸的确是这么回事,他也承认。 “他腿怎么没的?”高乐问。 “为了救我。” 白鹭说完,陆国栋皱着眉低下头了,之后拿起桌上的手机,在微信上飞快地敲了一长串,也不知道发给谁。 高乐看他一眼,转头朝白鹭道:“挺感人的,你俩的爱情。” 白鹭嘴角扬起笑来,耸了耸肩,“所以啊,他对我这么好,我没办法不爱他。” 出了烧烤摊,走在回学校的路上,陆国栋又绕过高乐,走到白鹭身边来,“你给他连个视频,介绍下我们呗?” 白鹭看了眼时间,估算那头颜一行应该没在上课了,给他打了去。 那头颜一行很快接起了,见到白鹭的脸,仔细盯了几秒,又见白鹭身旁站了个黑高个,两人走得挤挤挨挨,不禁微蹙起眉。再想看清,视频摇晃过一阵,随即黑掉一些,大概是白鹭的手指遮住了视频镜头,正在走路。 等镜头再度清晰,镜头里的黑高个举起手同他招呼,“哇,帅哥你视频里比照片更帅!我是白鹭室友!陆国栋!” “……” 颜一行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敛着嘴角淡漠地盯着他。 白鹭见状嘴角露出一丝恶作剧的笑。 这笑颜一行很久没在白鹭脸上见过了,不禁看得有些愣怔,却听白鹭开口: “亲爱的男朋友,在干嘛?” “……”听到这个加了前缀的称呼,颜一行放下了手中的笔,“在准备一个比赛。” “服装设计类的比赛吗?”白鹭刚问完,他那头又响起陆国栋和高乐乱糟糟的声音。 “哇,你男朋友是不是在那个什么学院念设计?” “好厉害啊,服装设计吗?” 白鹭那头的镜头又变得摇摇晃晃了,像是走在某条没了路灯的路上,颜一行听到他的呼吸声,还有几人杂乱交替的脚步声,又觉得近万公里的距离不算远。 等了会儿,见镜头依然是黑的,颜一行低下头来继续画手稿,直到镜头再度亮起。 眼前却是一面白墙。 颜一行安静盯着那白墙看,心中带着丁点期待,直到几秒后,那白墙上出现了一只鸟的手影。 黑色的飞鸟在白光中缓慢扑扇翅膀,从墙的一端飞到另一端,飞出画面又转头飞回来,像在迁徙。 “能看到吗?颜一行?” 白鹭的声音从距离手机一两米开外的地方传来。 为了配合白鹭,颜一行抬高些声音,应和道:“嗯,看到了。” “我比的是什么?” 白鹭大声问。 “海鸥。”颜一行回道。 “怎么会是海鸥!”白鹭将声音拔得更高,“重猜!你看我把这一节都特意摆高了!” 白鹭晃了晃大拇指,白墙上的鸟也跟着摆动脑袋。 颜一行笑了,知道白鹭站在镜头外,看不到,于是手抵着嘴角,笑得更开怀了些。 “那是什么?”他问。 “!”白鹭放下手,走到镜头前来了,瞪着大眼睛道,“你故意猜不到的!” 颜一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许久,说:“我更想亲眼见到人类白鹭。” 白鹭扬起的眉角垂下来了,拿起卡在砖头缝里的手机,说:“我也很想亲眼见到你。” “再叫一声来听听。” “什么?” “你刚才喊我的第一句。”颜一行道。 白鹭抿了抿唇。刚才当着陆国栋和高乐的面那样喊,带点玩闹的意思,反倒不会害羞,这会儿要郑重其事地说,倒觉得羞耻,喊不出口了。 耳朵红掉一点,他将嘴唇凑近听筒,拖长了调子,几乎是用气音小声喊了句:“亲爱的男朋友。” 说完立马拿远了手机看颜一行的脸,却在颜一行眼中看到些许不同以往的情绪,那情绪似乎可以归为情欲,脑中陡然想起陆国栋的话, “做0好像很容易受伤,如果当1的寻求刺激……” 抖了抖,匆忙说了句“晚安!”红着脸仓促关了视频。 退到微信聊天的界面,通讯录那栏跳出了个红色的1。白鹭一愣,点进去看,是新加好友的提示消息。 [好想听小白再跟我讲一遍《夜莺与玫瑰》的故事。hhhh] 白鹭愣怔地看着“小白”这个称呼,点了添加好友。 对方先发了张蜡笔小新里小白比肌肉的图片,随后又发: [哈喽,小白,好久不见,这里是曾假扮过颜一行女友的幸运江媛,请问最近有在跟川高校草颜一行同学好好相爱吗?] 白鹭盯着手机屏幕,过往的种种坐着时光机,飞过时间的断层,呼啸而来。 他的手指微颤,敲下一个“有”字,在后面加了朵鲜艳的玫瑰花。 第57章 大三暑期将尽,江媛从英国飞回来,给白鹭发消息,说希望能见他一面。白鹭答应了。 到了约定的咖啡厅,落座后,江媛如愿听到了白鹭这一版的《夜莺与玫瑰》。 故事的开头,玫瑰生长在花圃中,它与其他玫瑰模样没有不同,红色的花瓣,绿色的叶片,还有几根尖锐的刺。然而周围的玫瑰开了谢,谢了开,它却鲜艳不败。 玫瑰为此自傲,然而它受够了日晒雨淋,受够了树梢上夜莺没日没夜的歌唱,一心只想进入女主人的屋里,成为花瓶中的装饰。 园丁却总说玫瑰是幸运的,劝它打消这个念头,留在花圃里。 玫瑰不以为然,晴天晒太阳,雨天熬雨淋,还要忍受夜莺没日没夜的歌唱,它怎么会是幸运的呢? 夜莺知道玫瑰对他心怀不满,分明可以随时飞走,却仍选择呆在树上继续唱歌。知道玫瑰讨厌下雨,它就伸出翅膀来给玫瑰挡雨。 可玫瑰并不领情,它只觉得夜莺的歌声聒噪。 直到一天,玫瑰终于如愿被剪下,插进了花瓶。它终于不用再忍受日晒雨淋。 几天后,玫瑰发现自己开始枯萎了。 夜莺飞来窗台找玫瑰,它知道玫瑰一旦离开了土地就会枯萎,除非用鲜血供养。于是夜莺折断自己的翅膀,给玫瑰的花瓶里注入鲜血。 玫瑰重新焕发生机了。然而寒来暑往,霜寒冻伤它,虫害啃噬它,玫瑰日渐消沉。 这时园丁告诉玫瑰,它之所以能永生,在花圃中自在地生长,靠的正是夜莺日日夜夜不曾停歇,满含爱意的歌声。 而折断了自己翅膀的夜莺如今奄奄一息,无法再歌唱了。 玫瑰追悔万分,问园丁救活夜莺的方法。 “于是园丁告诉它,如果它能回到花圃里,继续忍受日晒雨淋,播撒出种子,让种子结成更多的玫瑰,最后将一千零一片花瓣敷在一千零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身上,夜莺的翅膀就会恢复……” 白鹭讲到这停了下来。 江媛听得出神,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也想知道后来会怎样。”白鹭笑笑地回。 江媛沉默地盯了他会儿,搅动起饮料中的冰块,说:“后来玫瑰种出了一千零一片花瓣,一千零一只小鸟的翅膀复原了。夜莺的翅膀也恢复如初,和玫瑰快乐地生活在花圃里,永远在一起。” 白鹭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盯住自己那杯冰饮,“希望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听完故事的江媛双手交握着搁在桌上,变换了神情,忐忑地望着白鹭,神情一如高一时问他:“白鹭,能帮我收下作业吗?” 这回她问:“白鹭,你会怪我当初没跟你说实话吗?” 白鹭抬起头来看她,摇头,却很久说不出话。他怎么会怪江媛,真要怪起来,他只是有些怪当初的自己。 彼时他想替颜一行承担的,正是颜一行想让他放下的,于是出口的告白成了鬼打墙,他和颜一行也成了猫和它的尾巴,默默陪伴就相安无事,一旦试图抓紧不放,就开始不断兜起圈子,你追我赶好不狼狈。 白鹭看回冰饮,看杯壁滑下丁点水渍,联想到那个台风天。 颜一行站在天台边缘,问他:“你说风这么大,那些迁徙的白鹭要飞去哪里?” 其实颜一行早就将自己的心思摊开在他面前,只是他过于迟钝了,没能当即明白颜一行对他的爱。 分明比他小半岁,却从小一副哥哥的做派,仗着自己聪明就喜欢代他做最优解,斟酌利弊,永远只帮他选最好走的那条路,让他成为了自傲的,后知后觉自己永生秘密的玫瑰。 可每朵玫瑰都一样,都该淋雨晒太阳。每朵玫瑰也都不同,只要找到愿意为它日夜唱歌的夜莺。他或许不够幸运,遭遇种种,失去了父亲,但他又何尝不幸运,有愿为他付出一切的颜一行,让他能借靠爱的名义熬过来,获得“永生”。 第69章 回到家,白鹭点开手机,却发现陈柏然发来了十数条微信。 白鹭点进去看,第一条就是转发的新闻链接。 新闻标题只露出了一半内容,“东方美学征服巴黎时装……” 然而看到这几个字,白鹭已然有了预感。 他点开了链接,随即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国际中文新闻网站。 视频的封面是一个似乎得了白化病的亚裔模特的脸。她脸上的皮肤是白色的,眉毛是金色的,头发也是金色的,唯有一双眼珠,黑得发亮。 白鹭点开视频,几秒的等待后,视频中的模特动起来,有了走秀的全身镜头,白鹭这才发现,那是个残疾模特。 她的左腿装上了带有灯条的机械腿,颇浓的赛博朋克科技感。然而她身上的服装却是十足的中国风。直到模特走近,镜头给了服装的特写镜头,白鹭终于看出围绕在模特身上的立体花卉是什么,那是一朵盛开的白鹭花。模特的头与脖子像藏在花中的蕊,披散的金发像花蕊上的花粉。 充满未来感的机械腿上,生长起一株白鹭花。 患有白化病,通身雪白的人类则是连接白鹭花与机械腿的媒介。 白鹭半张着嘴,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撼。 这的确不是简单的为美而美的服装设计,而是情绪观念通过视觉的传达。 白鹭还未回神,视频又跳出颜一行的脸。 短短几秒,整个画幅里都是颜一行清俊的脸,颇具视觉冲击。白鹭忍不住心跳加速。 之后镜头拉远了些,颜一行身处秀场后台,画面露出他的上半身。他只穿了件简单的黑衬衫,外搭白色套头针织衫,简单的搭配,却气质出众。白鹭注意到他的黑发有些许长了,长到脖子,但因为发根打卷,显得随意松弛,时髦得毫不费力。 颜一行看起来越来越像个设计师了。白鹭不由想。 男记者将话筒在他自己与颜一行之间来回传递,白鹭盯着颜一行的脸,看他薄唇开合,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唯有下面跳出的字幕能告诉他,记者与颜一行之间的对话。 记者问颜一行设计灵感。 颜一行从容回答:“因为我的爱人。他的名字和这种花一致。所以我想到将机械腿和白鹭花结合在一起。我试图通过作品告诉大家,无论你是没有根系的白鹭花,还是身体残缺的人类,一旦获得爱,无论这份爱是什么颜色,黄色,白色,黑色,抑或其他颜色,你都能够完整。” “你一定很爱他。”记者道。 颜一行勾动嘴角,“是的。我承认。你会觉得,你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无论什么,甚至是献出生命。” 就着爱人的话题,记者问起颜一行与爱人之间印象最深刻的事。 “与其说最深刻的事,我更想说我在爱情中获得的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颜一行看了眼镜头,又侧过脸去看记者,“疼痛。” 记者诧异又感同身受地微皱起眉。 即使明白设计师有必要阐明自己的作品理念,但白鹭听到颜一行如此坦诚的剖白,依然觉得心上被开了一枪。 白鹭以为颜一行将要说他为他断腿那天所受的疼痛,那的确是非常人能忍受的剧痛,然而颜一行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曾经对我的爱人说了‘恶心’这两个字,我大概一辈子无法忘记,而我当时说出那几句话,源于疼痛。” 颜一行道, “并非身体上的疼痛,而是心理上自卑带来的疼痛。那种疼痛,远比失去右腿更令我恐惧。” “哦,往往是这样,爱时常让我们感到自卑,感到痛苦,可我们却无法割舍爱。”记者道,“但我没想到你也会自卑,你看起来充满自信。” “是这样。即使残疾,我依然自信地认定自己可以过好我的人生,但面对感情,我远没有想象中勇敢。我当时还很小,我的情感无法表达,面对他,我感到自卑,于是我说些伤害他的话,好让他离开我。然而无论是他离开我,还是拥抱我,当我无法接纳自己,并且自信给予他理想的爱时,我都觉得疼痛。我唯独在我爱人身上感受到这份疼痛。也是这份疼痛,让我感觉活着,更像个完整的人。我想这就是爱情令人着迷的地方。人分明是趋利避害的动物,面对爱情,我们却像是患上了恋痛的病症。” 白鹭咬着唇,心中泛起欢欣的酸楚。 “但你们现在很相爱,不是么?” “对。”颜一行点头。 记者又问:“你从小的梦想就是从事服装设计么?” 颜一行摇了下头:“谈不上梦想,但我曾想过做医生。” 记者问:“那为什么后来还是选择做设计师呢?” 颜一行道:“我认为当医生得有强烈的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但坦白说,我并没有。” 顿了顿,他又说, “大概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差点杀了人。那时我就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适合当医生。我只能当一个人的医生,而非所有人。但我的爱人,他既能成为我的医生,也能成为其他人的医生。” 记者笑了,“听起来你的爱人爱着很多人。” 颜一行点头,“是。他对他人的关注和奉献时常让我感到嫉妒。在爱里,我是个自私的家伙。爱让我变成钟楼怪人。” 记者伸出手来,“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感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颜一行同他握了握,“谢谢。” 视频到此结束了,画面停在颜一行俊美的正脸,还有法国记者眼带欣赏,面对微笑的侧脸。 颜一行对爱鞭辟入里而直白坦率的表达无疑戳中了法国人命门。 而作为羞于在公开场合表达爱意的“含蓄”的中国人,见颜一行两片薄唇碰出一声声法语的“爱人”,字幕上也当即跳出“爱人”的字幕,白鹭臊得后背发痒,耳朵发烫。 奇怪的生理反应让白鹭坐立难安。他退出新闻网,回到微信,陈柏然又新发来了好几条语音,却是发在四人群聊里。 白鹭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点开。 陈柏然: [怎么回事啊颜一行,说起法语来跟换了个人似的,催人泪下的爱情剖白张口就来啊] [诶,我刚才跟着翻译软件学了声法语的爱人,你听听对不对] [amour,是这么读的吗?amour?] 张扬打字评价道: [你读起来像牛叫] 陈柏然学他,连发了三个问号。 [你才牛叫] 张扬: [像马上就要吐了] 陈柏然: [你再大放厥词,我立马来撅你] 张扬: [你撅我?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陈柏然发了个竖中指的猫猫表情包。 张扬随即发来两条语音: [不是,难道没人为我发声吗?] [颜一行你当着记者的面提当年差点抹我脖子的事?等你火了,岂不是全法国都知道我的丑事?] 陈柏然: [你那会儿也确实活该啊,是吧,卤蛋] 张扬: [卧槽?我都多久没听过这个绰号了?你!] 陈柏然即刻发来猫猫亲吻的表情包。紧接着张扬在群里就没声了。 白鹭垂手放下手机,呆愣了会儿,其实他也觉得陈柏然学得有点像牛叫,但采访里颜一行说起法语来真的很……性感。 白鹭有些愧疚。颜一行在讲述他自卑的疼痛,颜一行在袒露他于爱中的自私与占有欲,颜一行言语中有玩笑贬低自己,为此抬高他的重大嫌疑,然而他当下最受触动的点竟然是……讲法语的颜一行好……性感。 虽然愧疚,白鹭还是忍不住去搜了法语“爱人”的读音,嘴里不断纠正发音,跟读了好几遍才回过神来,心想自己这是在干嘛。 屏幕上方这时却跳出颜一行的私信。 是一段只有两秒的语音。 白鹭刚点开,颜一行低沉磁性的声音便像开了立体环绕声般响起: [mon amour] “……” 吐音像是挠在白鹭的耳膜上,又从耳膜一直挠到小腹的位置,白鹭的脸登时烧起来,一个哆嗦从椅子上蹦起,扔烫手山芋般将手机扔向了床。 将自己塞在被子里趴着冷静了会儿,白鹭蛄蛹着缓缓探出被子,重新拿起手机,咽了咽口水,红着脸给颜一行回了语音。 “mon amour.” 第58章 e*mod学院学制就三年,然而颜一行刚毕业就凭借扎实的制版能力和浪漫大胆的创意能力,划归到g品牌设计团队,成为助理设计师。然而还得在法国多待几个月,才有机会向公司申请调到中国分部。 白鹭听后鼓励他工作要紧,然而说不失落是假的。聚少离多的现实横在面前,现在颜一行又踏入人生新的阶段,而他仍忙于学业,毕业遥遥无期,两人的人生进度已然不同,白鹭不禁感到些许迷惘。 第70章 视频里的颜一行听后默默点头。他的头发又长了,在脑后绑起一个小揪揪。 白鹭想起小学的时候,他非拉着颜一行打赌,最后颜一行如约留长了头发,丸子头一扎就是两年,直到那年他们一起去看《钢铁侠》。 一晃就是十年。记忆中青涩稚气的颜一行,和当下带了些许熟男气质的颜一行,两张脸交叠在眼前,白鹭愣愣地望着。 果然,人无法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他总是在一次次回望中看明白颜一行对他的爱。然而当他迫切希望能和颜一行每日每日呆在一起,将过去那些错过的时光弥补回来时,命运又推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分离。 白鹭收回思绪,合上书,见视频中颜一行将什么东西递交出去,看着像护照。 颜一行又得飞往哪里了,可却不是中国。 心里头莫名有些发酸,白鹭缓口气,调换过心情,笑着问出心中所想:“你之前留长发,是因为我喜欢紫龙吗?” 颜一行低头看他,“你猜?” “我猜是。”白鹭扬了扬头,过了会儿又说,“还有你后来又把头发给剪了,是因为我喜欢上钢铁侠了,你觉得我变心了,所以吃醋。对不对?” 颜一行嘴角含笑,不置可否。 “你真的很会吃飞醋。”白鹭评价道,“连钢铁侠的醋都吃。” “我承认。”颜一行面不改色地点头,“所以现在钢铁侠在你心里还是排第一么?” 白鹭皱了皱鼻子,假装思考,之后摇头,“不是了。钢铁侠只能排第二了,紫龙排第三。” 颜一行嘴角的笑意落下来些,“又换哪位了?” “换成一位华裔设计师了。”白鹭歪头道,“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还同时拥有钢铁侠的机械腿和紫龙的长头发。” 说完白鹭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转了一圈才低下头来看颜一行,却见颜一行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于是耳朵又轻易出卖了他的心思。 长久的异地恋逼着他学会了对着手机说情话,只是说完依然觉得不好意思。那头颜一行一脸受用,但登机在即,还是同他道了别。 “先挂了。” “好。” 挂了电话,白鹭垮下肩膀。他盯着颜一行的头像愣神,直到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通知。这次不是曾经的同学,而是颜一行的新加坡室友。他在好友申请里就表明了自己身份: [白鹭,你好,我是颜一行曾经的大学室友,未来的工作伙伴,林瑞恩,ryan] 白鹭知道对方能加上他肯定是经过颜一行,没做犹豫就加了他。但在看到“室友”这个词时,心里依然感觉被轻刺了下。 白鹭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刺痛,对方便发来消息。 [你好,白鹭,经常听一行提起你,很高兴认识你] 白鹭正准备回他“你好”,立马又跳出消息。 [我和一行即将登机,有机会再找你聊天哦] 白鹭愣了愣,随即将“你好”删掉,回了他: [好,有机会再聊] 他抿着嘴想是否还该再说什么,最后作罢。 将手机搁回桌上,盯回桌面上的书,半小时过去,白鹭没能看进去半个字。心中陡然扎进的刺似乎还在,毛毛剌剌地划拉他的神经,令他无法专注。 白鹭被刺得有些恼了,索性又拿起手机,点进了林瑞恩的好友圈。 林瑞恩没做什么隐私设置,自14年起用微信以来的所有日常都发在微信上,且十分频繁。14年那年更是几乎每天都发。 而14年,正是林瑞恩与颜一行成为室友的那一年。 从众多照片中,白鹭看清了林瑞恩的模样。一个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男生。 再往下翻,白鹭发现林瑞恩的朋友圈里隔三差五地出现颜一行的身影。部分是合照,大多是他随手拍下的颜一行。 林瑞恩镜头里的颜一行,很少有笑容,有的是在工作台前专注工作,有的是在秀场后台同模特沟通,有的是在教室里发现林瑞恩偷拍,漠然地直视镜头。 一张张翻看过这些照片,白鹭在林瑞恩的镜头里看到诸多不曾知晓的颜一行大学时期的日常,心中的那根刺,依然往更深处刺下去了些。 不知不觉过去两小时,白鹭醒转过来,匆忙准备放下手机,林瑞恩却恰巧在这时发了新的好友圈动态。 “佛罗伦萨到达。一起去百花大教堂找灵感!瓦萨里会给予我们指引吗?” 下面的配图是机尾和蓝天,还有正在下机的颜一行。 白鹭瘪着嘴盯着照片看了一分钟有余,给林瑞恩的这条动态点了个赞,之后放下手机看回桌面,却再没了看书的心思。 直到十二点,他收到了颜一行发来的微信。 [晚安] 这一声震动才将白鹭的神思重新唤回。他回复了晚安过去,可之后,想到林瑞恩说不定跟颜一行睡在同一间房,再想到林瑞恩那件胸口敞开的睡衣,白鹭没了当初玩笑的心态,只觉得心口又被刺得酸酸的。 他忍不住给颜一行发去消息。 [你是一个人睡吗?] 不过一分钟,颜一行回了消息: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两个人一起睡] “……”白鹭叹口气,自嘲地笑了,心想他往后好像没资格再嘲笑颜一行喜欢吃飞醋了,他又何尝不是。 明明知道不可能失去,明明知道不可能背叛,然而涉及一丝一毫分享的可能,就可以搅得他彻夜难眠。 在爱里,很难做个无私的人。颜一行口中他行医治病的奉献精神,要他在爱情中贯彻,他也是办不到的。 颜一行回国当天,白鹭开着桑塔纳去接他。到了机场,见颜一行过关出来,白鹭就飞奔过去迎他,之后抱着他不撒手。 颜一行像是有些诧异地望他一眼,嘴角不禁扬起了笑,收紧了手臂回抱他。 周围人来人往,投来注视,白鹭也不顾及了。他踮起脚吻颜一行时,越过颜一行的肩,才看到刚出关,姗姗来迟的林瑞恩。 林瑞恩站在出口处,望着他,眼神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笑起来。 白鹭也忙不迭松开了颜一行,却见林瑞恩朝他挥挥手,之后拖着行李箱,向着另个方向去了。 “我觉得……你那个大学室友喜欢你。” 熬过两个路口,白鹭还是说出这句。 颜一行听后将撑在窗户上的胳膊收了回来,“何以见得?” “他朋友圈里发的都是你。”白鹭直截了当。 “可能只是我们日常相处比较多。” “日常相处就足够让他喜欢上你了。”白鹭道,“但凡他不是直的,他就会喜欢上你的。” 顿了顿,他又说,“不对。即使他是直的,他也可能像我一样喜欢上你的。” “……”颜一行眼角带了丝笑,没做声。 白鹭又问:“他是直的吗?” 颜一行眼角的笑深了几分,摇头,“不是。” 白鹭咬了咬嘴唇,“他跟你表白过么?” 颜一行点头,问:“你怎么猜到的?” “……果然。” 车在机绣厂旁荒芜的公园停下,白鹭将桑塔纳的车头对着墙,回过头来,盯着颜一行。 “我现在也算能感受到同类的气息了。” 颜一行盯着他的眼神明明灭灭,“吃醋了?” “……”白鹭回望他,半晌没说话。 车窗贴了十数年的黑膜经时光洗炼,早已变得皱皱巴巴,但效果依旧,从外看不分明,白鹭熄了车灯,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探身去亲颜一行第一下时,并未意识到这车膜接下来将起的作用。 直到细密的吻不断落下来,一直来到他的脖颈,白鹭感受到身下的反应,之后凭着本能,在逼仄的空间里翻身跨坐到颜一行身上。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白仁华买的车上做这种事。而颜一行似乎也为他这出格的行为感到意外,微微睁了睁眼。 “做什么?” 白鹭涨红了脸勾着颜一行的脖子,伏低了身子贴着他,忍不住地喘。 “做下面那个,第一次是不是会很痛?”他问,身下难受得紧。 颜一行受他感染,哑声回应,“是。” 于是白鹭更紧地箍住颜一行的后脖,“那我不要你痛。” 他不要颜一行痛,颜一行已经为他忍受过非人的疼痛,所以这次由他来做那个承受疼痛的。 他扯开颜一行腰间的皮带,手往下探,之后往自己那里送,却被颜一行攥住手臂制止。 “直接来会撕裂出血。回去我帮你。”颜一行的声音里分明也满是久别重逢后亟待纾解的欲望,白鹭听出来了,对他口中描述的疼痛更为渴盼。 无论是陈柏然还是陆国栋,旁人提起这些时,他羞耻得想找地缝钻,但此刻,他迫切地试图践行。 过去他的疼痛总不值一提,他的付出总不值一提,如今他终于能为颜一行痛上一次,如果是这样,这份疼痛分明是奖赏,是勋章。 第71章 如此疯狂的念头从头脑中冒出来时,白鹭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然而混沌的思想只清明了片刻,他的羞耻心依然试图叫嚣,手上也依然无法停止与那份疼痛连接的尝试。 但当疼痛当真到来时,他的确忍不住痛得浑身颤抖,疼到眼角淌下泪来。 那些不曾出现过的尖细的喊声,从他口中冲出来,他将自己的嘴紧紧抵住颜一行的锁骨,不咬,只是更用力地贴着。摇晃间,他闻到颜一行身上的香水味,是好闻的雪松的味道,已经进入尾调,不复凌冽的气息,变得柔和,混着身下的血腥味,令他想起自己无数次不痛不痒流的鼻血。 颜一行隐忍克制着动作,皱着眉问:“白鹭,痛不痛?” 于是白鹭用力摇头,更用力抱住他,更用力地与他接吻。 那些个自责到无法入睡的深夜,似乎都在等这一刻。 人的确是奇怪的动物,这一晚,白鹭也在爱情中患上恋痛的病症。 第59章 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研究生推免工作启动前后,学校发布了“5+3”一体化培养的选拔通知。 白鹭问过周教授的建议,决定报名。而四人群里,张扬也说决定试试。 高乐自觉成绩一般不够格,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也参加了,陆国栋则不关心什么研究生推免,觉得能顺利毕业就万事大吉。他一心沉浸在与江媛的恋爱幻想中,觉得阻隔他俩的不过是物理上的距离。就像白鹭和颜一行一样,即使异国恋,只要他坚持不懈,仍然会收获甜蜜的爱情。 然而不过两周的时候,江媛坦白告诉他,她只想跟他做朋友。为此陆国栋再度一蹶不振,也终于不再像八卦杂志的狗仔记者一样,追着白鹭打探他和颜一行的种种。 九月初,推免资格名单公布,白鹭获得了保研门票,想到节假日可以多回家陪陆月琴,他填报了离家最近的院校。 十月中旬,白鹭去参加了院校组织的复试,并在十月底获得了待录取通知。 高乐落选了,但仍和陆国栋一道给白鹭庆祝。 三人又围坐在烧烤店里,说着对未来的期许,碰杯祝愿。 高乐笑着说以后能成为一个社区医生就很棒了。陆国栋则歪着头说,实在不行,他就在村里当个赤脚医生。 之后两人看向白鹭。 “进三甲医院?”陆国栋问。 “还是再读博更好吧?”高乐道。 白鹭喝了口可乐,感受到小气泡在嘴里酥酥麻麻地炸开,打了个不轻不响的嗝后说:“我要当英森博士。” 之后在两人困惑的注视下,嘿嘿笑了两声。 大五,临近毕业,白鹭轮番给业内几家顶尖的医疗器械公司投去简历,最终石沉大海。 显然,面对那些博士生和世界顶尖院校的毕业生,他还缺乏竞争力。 白鹭为此不免沮丧,然而颜一行一句“我只戴你做的国产义肢”,又让白鹭重燃斗志。 他又给其他几家医疗器械公司投了简历,最终被省内的一家公司录用。 离梦想又近一步,白鹭去儿童康复中心探望了送他千纸鹤的小女孩。 说好第二次见面,他要给小女孩变魔术,变出一条腿来,而当下还办不到,所以白鹭并未露面。他给小女孩买了蛋糕,买了可以叠出各种动物植物的彩纸,委托康复师交给小女孩。 他还给小女孩写了封信。 信里,他称呼女孩为糕糕,那是康复师告诉他的女孩的小名。 信的最后,他说:“糕糕,哥哥不会忘记跟你的约定,请多给哥哥一些时间,哥哥一定会为你变魔法,让你的腿再长出来。你要等哥哥回来。” 白鹭趴在窗口,看老师端着蛋糕到女孩面前,其他小朋友立马围上来,欢呼着拍起手来。女孩双手撑着椅子,踮着左脚,凑近蛋糕,喜悦地睁大了眼。 短短两年时间,她看起来已经长大了很多。 白鹭忍着鼻酸,微笑着看她接过蛋糕,转身离开了康复中心。 戴上硕士帽这天,陆月琴来参加了白鹭的毕业典礼。 回去的路上,白鹭开着桑塔纳行驶在桥面上,看湖水波光粼粼,规律荡漾的波纹令他的内心也变得平静。 于是坦白似乎也变成了不那么困难的事。 “妈,你为什么希望我能尽快找到女朋友?”他把着方向盘,问出口。 而陆月琴坐在他与颜一行发生第一次的副驾上,手撑着脑袋,头不助地点,像是睡着了,因他这一声问询惊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第一句开口却是,“我刚才梦到你爸了。” “是么。”白鹭笑笑,问,“他跟你说话了吗?” “……说了。”陆月琴将头靠在椅背上,“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我问你,为什么希望我能尽快找到女朋友。” 陆月琴点头,过了会儿说:“因为我希望有个人陪你,将来两个人,能相互扶持,也有个依靠。” “既然是相互扶持,我能找个男朋友依靠吗?” 白鹭终于问出口。正好赶上红灯,他将车刹停了,转过来对上陆月琴的目光。 陆月琴也盯着他,许久,将脸转过去,指了指灯,“绿灯了。” 白鹭重新发动了车子。桑塔纳颠簸着前行了一段,他听到陆月琴再度开口。 她说:“怪不得,梦里你爸跟我说,你不找女朋友也没事。” 白鹭觉得眼眶有些热了,问:“那你呢?你怎么想?” “其他人我都不接受,但如果是一行的话,倒也可以。” 陆月琴说完摇下车窗,让风透进来, “其实这几年,我已经从你何阿姨话里听出来了。” “……” 车在家门前停下,何红刚从机场接颜一行回来,见到桑塔纳,笑着迎上来。 “白鹭,好可惜啊,差几小时就能赶上你的毕业典礼。” “没事。”白鹭摇头,看向一旁的颜一行,手里还拿着束花。白鹭细看那些粉色玫瑰中间,还插着一支纸折的白鹭花,知道颜一行没少为这束花花心思。 他将视线从花转向颜一行的眼,双目相交,他什么也没说,然而只一个眼神,颜一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颜一行看向陆月琴,刚要开口,陆月琴搭住他的肩,“为了白鹭,你受苦了,一行。往后阿姨没别的要求,只要你们好好的。” 颜一行看白鹭一眼,同她点头,“谢谢阿姨。” 何红笑着捂住嘴,眼泪登时沿着指尖淌下来。 陆月琴见状,笑着搂住她的肩,刚要进门,之后像是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诶,对了……” 白鹭刚牵住颜一行伸来的手,闻声立马松了开,“怎、怎么了妈?” “那你们……谁当女生啊?”陆月琴问。 白鹭张了张嘴,哑了半天才回:“……妈,我们都是男生。” “不是,这我能不知道嘛,”陆月琴摆手,“我是说,你们谁做女生那一方啊?两个男生怎么谈恋爱呢?” “……”白鹭抿了抿嘴,看向颜一行含笑的眼,最后两眼一闭,朝颜一行一指,“他头发长,他当女生。” “啊?”陆月琴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真的啊?” 白鹭睁开眼来,瞪住颜一行。 颜一行勾着嘴角耸了耸肩,朝陆月琴点头,“对,阿姨,我当女生。” 一旁的白鹭抱着花束,咬着嘴唇低头看那折纸,最后还是憋笑到肩膀抖个不停。 白鹭同颜一行一起去了法国,当做毕业旅行。 白鹭终于亲眼见到那些颜一行在群里说起的美食和风景。他也终于和颜一行穿上同款棕熊标的白衬衫,站在e*mod学院的草坪前合了影。 而为他们俩拍下合照的,正是林瑞恩的男朋友。一个留着一头长发和络腮胡的意大利男人。 两个月后,恰逢公司为新款义肢招募临床试验的志愿者,白鹭决定帮糕糕报名。 重来到康复中心,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 迈过台阶,走进曾踏入的活动室。白鹭在窗口久久驻足,却不曾看见糕糕的身影。他有些慌了,敲了门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嘿——”,他惊转过身去,于是对上了糕糕的笑脸。 “我早就看到你了!白鹭哥哥!” 白鹭跟着笑起来,接住她摇摇晃晃飞扑过来的身子。 “我等到白鹭飞回来咯!” 白鹭终于兑现自己的承诺,施展魔法,为糕糕变出一条腿来。而当临床试验志愿者招募到第二轮时,白鹭在名单上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彼时颜一行又在巴黎本部,同林瑞恩和其他设计师谈论新一季时装秀主题。 而对于林瑞恩的存在,白鹭已经不再感到不安了,专注于日渐繁忙的工作中。 公司为获得研发资金,与风险投资公司谋求合作,白鹭随行前往。 然而洽谈并不算顺利,风投公司以市场表现不佳为由,推说还需再考虑。 第72章 会议结束后,白鹭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年过五十的男人看到他的那一刻,只是短暂地怔了怔,之后转过头去。然而白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朝他走过去。 “请问你是……乾旭的爸爸吗?” 问出口的那一刻,男人脸上的惊诧已然告诉白鹭答案。 活动结束,白鹭同男人找了家附近的咖啡馆坐下。 得知白鹭已经成为一名医生,男人沉默地喝了口咖啡,片刻后,他聊起了乾旭。 “如我逐梦,梦非梦。而我逐我,我非我。任乾坤旭日遍灼凡夫俗体,似混沌污泥不觉惊雷万丈。” 白鹭愣了愣,“这是……” “是乾旭写的《逐梦》。我在家里找到了他的作文本。”男人抬起头来,“就放在他书房的桌上,可在他出事前,我和他妈从来没注意过。” “……”白鹭沉默了会儿,说,“写得真好。” “是啊。写得真好。”男人绷着的脸上露出了丁点笑,却满是苦涩,“我多希望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当面告诉他‘你写得真好’,告诉他‘爸爸为你感到自豪’,可是都晚了。” 白鹭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男人,当初他西装笔挺,在雨中哭嚎得如同受伤的野兽,而如今,时间把他医好了大半,却也把他医老了。 “他已经走十一年了……如果真有轮回这种说法,他已经十一岁了,都快小学毕业了。” 男人说到十一岁,白鹭不禁想到了糕糕。 迟疑片刻,他说:“我在康复中心认识个女孩,叫糕糕。她现在就十一岁。小时候因为骨肉瘤断了腿。” 男人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来。 白鹭看着他,继续道:“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长出一条腿来,于是我帮她申请了临床试验名额,以公益捐赠的名义帮她装了义肢。” 男人听后沉默数秒,问:“她长什么样?” 白鹭立即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了相册,递给他看。 男人盯着照片上的糕糕看了一分钟有余,最后低声道:“很可爱。” 顿了顿,他问,“你说她叫什么?” “糕糕。”白鹭道,“蛋糕的糕。” “糕糕……”男人重复女孩的名字,低声说,“乾旭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蛋糕的。我亲自给他买过一次。也就一次。” 会议第二天,公司收到了风头公司确定注资合作的消息。 晚上,白鹭蜷在颜一行的怀里,做了个梦。 梦里,他和乾旭在雨中手拉手跳起了舞。 乾旭大笑着说:“哈哈哈,什么朋友,同性恋!” 白鹭跟着他笑,“你说的对,我和颜一行不是朋友,我们是彼此的爱人,我们是同性恋。” 十六岁的乾旭,空洞的双眼亮起了光。 第60章 24年,白鹭所在医疗公司上市,他也成为了团队口中值得信赖的白医生。 颜一行回国成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戴着白鹭为他制作的义肢,在媒体前接受采访。 白鹭站在距离颜一行几米远的后台,看他轩昂地站在那,攥紧了手,迫使自己眼泪别掉下来。 他手心里的疤终于还是好了,如今心上的疤也不见踪影了。 待要离开时,他在观众席间看到了颜春明。他也老了许多,望着白鹭的双眼中饱含诸多情绪,有骄傲,也会追悔和自责。 白鹭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一旁的何红,何红对他浅淡地笑了笑,手指向前方的颜一行,说:“我们往前看。” 年初三,白鹭和颜一行同陈柏然和张扬来到以前看流星的地方。 出发前,白鹭拿出陆月琴给他们俩织的小狗情侣帽,给自己和颜一行戴上。 “暖和吗?”他笑着问颜一行。 颜一行点头,说:“暖和。” 彼时坐的长椅已经被一片修缮的花坛代替,于是他们四人挨着彼此坐在了马路边。 天空迟迟没落下雪来,但小时候没能见着的流星,这次终于见到了。 流星划过夜空时,白鹭双手攥拳,紧闭着眼,许下了心愿。 再睁眼时,他唱起“就向流星许个心愿/让你知道我爱你”,目送流星在夜空中消失不见。 颜一行侧过脸来,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白鹭笑笑地看住他,说:“秘密。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颜一行道:“那祝愿你梦想成真。” 白鹭笑笑地点头。他许愿,未来能设计出更棒的义肢来,让颜一行能自如地登山,游泳,上天入地。他坚信,未来的某天,梦想一定能成真。 开春后,白鹭开着新买的车,载着几人去了湿地公园。 桑塔纳到底是老旧了,已经没办法再开长途,白鹭将它留在了车库里,仔细地用布遮着。 到了湿地公园,糕糕看到沼泽边飞起的白鹭,背起古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转眼,她也到了该上初中的年纪了。陆月琴和何红手挽着手,望着她笑。 雨没下多久就停了。天空一碧如洗。 白鹭倚靠着颜一行的肩,朝向天空道: “爸,天又放晴了。笑一个吧。” ——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