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钳工[六零]》 第1章 [穿越重生] 《女钳工[六零]》作者:渝跃鸢飞【完结】 文案 他们受崇敬,威望高,他们是顶级匠人的代名词,他们是那个时代有明星效应的工人群体,他们是工业崛起的中坚力量。 ——“八级工”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 “她就是个野丫头,凶得咧!” 林巧枝做梦也想不到,她跑得快、劲儿大、身板结实,居然会年纪轻轻活生生疼死,死在生娃的土坑床上。 “呼——”林巧枝猛然惊醒,惊魂未定冷汗淋漓。 【好消息:这只是个梦,她还没下乡。】 【坏消息:她天天做梦,进入一个个不同的世界,看着一个个或娇软、或咸鱼、或肤白貌美的女孩,斗极品,偷摸进黑市,嫁军人、嫁大院、海岛随军、替人养娃,然后生龙凤胎,一胎、二胎、三胎……】 林巧枝沉默:“……” 咋个都讲嫁男人?怪吓人嘞! 总做梦,有个群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活着谁也不敢惹,死了余威都能给女主撑腰,女主做的香死人的吃食使其高兴都是天大的功劳——“我的八级钳工爷爷|贵人” 从小就胆大包天的野丫头忍不住想,这样厉害的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人,永远只是梦里女孩的爷爷|贵人|邻居,不能是梦里女孩自己呢? 她努力挖掘梦境的用法! 后来, “在很多人眼里,这是男人为王称霸的领域,她一头闯了进来,在所有人震撼的注视中,一步步攀登至巅峰。” “她无疑是天赋惊人的,更珍贵的,是她那卓越的,仿佛超越时代限制的目光和技术,她是传奇钳工,整个工业时代的崛起都留有她的烙印。” 林巧枝:也许你不信,我被人敬重,热情的崇拜且追捧,但起初,我只是做了个梦…… #在男人为王称霸的领域,披荆斩棘、搏杀开路 ps: 1、年代事业文,升级流文,剧情流。 2、作为文娱作品,任何能让读者看得高兴的题材都是合理的,没有任何说不好的意思。 3、关于言情分类的感情线,女主非常优秀,在中后期会吸引优秀异性追逐,她会选择一个喜欢顺眼的试试,但最终发现事业才是她内心的追求,直到完结(包括番外)都不会结婚生子,为伟大的事业奋斗终生。 注:本文文案写于2024/10/15,于专栏《脑洞集合》留存 内容标签: 励志 爽文 升级流 年代文 成长 预知 主角视角林巧枝??配角孟知书江红梅红旗农械厂 一句话简介:披荆斩棘、搏杀开路!! 立意:妇女能顶半边天,吾辈当自强 第1章 她竟然要当钳工! 林巧枝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 “你说说哪个姑娘家大白天躺着睡觉的,放了学也不知道帮着烧烧饭。” 她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睛。 她又做梦了。 刺眼的红色渗透了眼膜。 看到光透过分隔内间的木格子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的竹席和蒲扇上,眼前冰凉的血红色才渐渐回过温来。 怔了一小会儿。 她到盖着厚玻璃的书桌那儿捧起一个黄色搪瓷缸子,一仰头,咕噜咕噜的大口喝凉白开。 解了渴,林巧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伸手抹了抹,陷入了沉思。 她又梦到自己死了,好像是疼死的。 即使从梦里醒过来,那种好像要把人生生剖开,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冷和疼,都好像还没散掉。 透过木格子玻璃窗往外看,走廊上她母亲江红梅围着件罩衣在烧火,动作很麻利。 各种饭菜的香味汇聚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家的,都往屋里飘。 农械厂家属院是二层小楼,二楼家家户户都在走廊堆了煤饼,放了个小煤炉,方便烧火。 各家婶婶阿婆的声音也随着饭菜香味飘进来。 “困难了三年,这天天瘪着肚子的日子可算过去了。” “副食店这批藕带又鲜又脆,还便宜,我家老吴就爱这口,王姐咱明儿去多买点。” “这快要中考了吧,江姐你家巧枝和家栋打算考哪所高中?还是读专科技校?” 江红梅手里炒着红苋菜,表情僵了一下:“这不是还没商量好嘛。”又转头朝屋里喊,“拿个盘子出来盛菜。” 林巧枝还有些发怔。 她从内间出来,伸手从橱柜里拿了个盘子,到走廊上递过去。 想到那个梦。 看到她母亲的背影,没说什么,又顺手把搁在灶台上的两个鸡蛋打到碗里,用筷子搅匀,放到饭笼里去蒸。 看到林巧枝的动作,嘈杂的走廊上,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惊奇的眼神,四目相对。 连江红梅都诧异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才拿起盘子盛菜。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去摆碗筷。” 转头回屋了。 走廊上这才传来压低的惊讶议论声。 “野丫头今儿转性了?” “是不是姑娘大了,晓得懂事了?” 林巧枝不用听,也能猜到走廊上在惊讶什么。 这一栋楼,不,或许是整个家属院,打小都喊她“野丫头”,觉得她性子凶。 为什么呢? 因为她小时候,就和弟弟打架。 说是弟弟,其实是双胞胎,她觉得一样大,但所有人都喜欢对她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 大人们很奇怪。 去广场听课的时候喊“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生男生女都一样” 回到家,却只喊女娃干活。 “不勤快一点,以后去了婆家都被说嘴。”“哪有姑娘不帮衬着做饭洗碗洗衣服的,不学点干活,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那天吃过饭,江红梅收了碗筷,顺口就喊女儿拿抹布把桌子擦了,然后洗碗。 她不想擦,弟弟也不想擦,她和弟弟就吵起来了,林家栋脱口就说:“这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从那天起,她就不干了。 也不是完全不干,要干就姐弟俩都干,否则谁也使唤不动她。 要是拧她耳朵,她转头就去打林家栋。 她打小力气大,不怕! 要是骂她,她就用同样的话骂林家栋。 起初江红梅是抹泪的,说自己命苦,生了个讨债鬼,“别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多贴心,这么大的时候干活多麻利,晓得心疼妈,就她的心是铁做的。” 街坊邻里也说,“这么大的姑娘都不晓得帮家里干活,真是不懂事。” 都不让家里女孩跟林巧枝玩,生怕被她带坏了。 但是谁又乐意干活呢? 学校里确实有一部分女孩躲着林巧枝走,但也有不少忍不住凑过来。 小巧枝站在椅子上,挥着拳头:“我可没说不干活,他干我就干,他不干我也不干!孟主任都说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孟主任是红旗农械厂新上任的妇女主任,又大气又有文化,给全厂上过好多次课,是大干部,她说得话还能有错? 有了小巧枝带头,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就在家属院打响了。 先是崇拜小巧枝的同班同学。 然后是不同班的,上下一两个年级的跟风小女娃,凭什么光喊她们干活呀! 那一阵,家属院可真是鸡飞狗跳。 小巧枝还仗义。 要是她的朋友被家里打了,她敢冲到别人家里去护着朋友,还跑去喊孟主任来评理,闹得全家属院都知道。 她竟然还教小女娃打男娃! 野丫头! 这不是野丫头是什么? 连带着,好些大点的、懂事的姑娘,干活都不情不愿了。嘴上不说,看她手脚没之前麻利就晓得了。 野丫头把家属院风气都带坏了! *** 饭烧好了,林父也回来了。 他是全家唯一的工人,正式工,一人拿工资,养一家四口人,还要帮衬着两边老家的,家里日子紧巴巴的。 “累了吧,赶紧洗手吃饭。”江红梅给他把脏工服扔到盆里,等会儿搓,又把饭给他盛好放桌上。 桌上摆着三个菜,一盘清炒红苋菜,一盘鸡蛋羹,再一海碗江红梅腌的酸豆角。 林父干了一天装卸工,累得不行,就着酸辣下饭的豆角丁猛扒了几口,压了饿,才开口:“最近要填志愿了吧,老师有没有给你们讲,成绩够上哪些学校?” “就那几所呗。”林家栋打球回来也饿,嘟囔一句,不愿意多谈。 又撇撇嘴,“倒是姐成绩好,老师说只要正常发挥,除了江城一高可能要踮脚够一够,江城其余高中、专科技校都随她挑。” 第2章 他倒是还想到老师推荐的,女孩可以考虑报护理技校、或者师范学校,够不上的可以试试纺织专业。 看了一眼林巧枝,没说出口。 每年这时候,家属院都要讨论一波,林父和江红梅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些? 女孩子学个护理、师范,又稳定又吃香,以后相亲不知道多少抢手。 但对着林巧枝,还真怕开这个口,想就头疼。 “你跟你姐学学,加把劲,别放学就知道打球。” 江红梅拿着汤勺分鸡蛋羹,最大的一块给林父,他干重体力活,吃得太差身体容易垮,然后两块大小差不多的分给两个孩子: “读书脑子也耗,过两天妈去供销社排队看看有没有猪脑花,炖来给你俩补补脑。” 最后剩下点没刮干净的碎蛋和碗底的蛋汤,她三两下刮到自己碗里。 “巧枝你成绩好,最近多教教你弟弟,他有不懂的题,给他讲讲。”分完了蛋,坐下又说,“孟主任都说了,往后啊,读书才有出息,妈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这些年厂里招工都排不上队,只能接点糊纸壳的零碎活,钱又少又不稳定。” 她念叨起过日子的不容易,哪儿哪儿都要用钱用票,家里既缺钱也缺票。 嫁进城这些年,没能找个国营厂的正式工,只能当没工作的盲流子,成了她的执念,总挂在嘴边。 所以她一直支持两个孩子读书,盼着俩孩子都能找到好工作。 现如今,厂里很多人家也都是这么想,厂里宣传科、孟主任这些年可都下足了力气。 “他愿意听,我就给他讲。”林巧枝没推脱。 林巧枝认真吃完碗里的鸡蛋羹,又倒了点红苋菜的汤水,紫红色的汤汁把饭染成红色,苋菜浓郁的鲜味就融进了饭里,又好看又好吃。 她没心思说话,专心吃饭。 飞快吃完,把碗筷收到一边放着,“我吃完了,有点事出去一趟。” 背上挎包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今天轮到家栋洗碗,妈你要是趁着我不在帮他洗了,明儿也心疼心疼我。” 说完人就没影了。 江红梅气得空口吃了两筷子咸菜,气闷道:“今儿主动帮我干活,亏我还以为她懂事了。” *** 林巧枝往厂技术学校走。 她们红旗农械厂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国营大厂,除了宿舍食堂这些最基础的,厂里配套有托班、子弟小学、中学,厂办直属的医院,粮油店,甚至还有灯光球场。 这些可以保障一个工人从生到死。 饥荒三年,厂里也只是稍微饿饿肚子,定量少点,没听说饿死过一个工人。 她不想下乡。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今年、最迟明年得到一份工作。 梦里,她考上心仪的高中,然后遇到了取消高考,紧接着就是停课,一停就是两年多。 再后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往广大农村、工厂、解放军农场参加劳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号召下,她不得不去了乡下。 不是没有想过找工作。 可全江城的知识青年都在找工作,但凡有一个位置,连风声都没听到,录取公告就贴出来了。 工作机会比金子都抢手。 直到她死去的那年,高考都没有恢复。她念的所有书,都埋葬在那片黄土里。 穿过家属区往西走。 距离厂区越来越近,厂办广播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李大钊同志教人识字时曾说,工人的‘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边一横是地,中间的一竖是工人,工人顶天立地,工人是最伟大的阶级……”* “红旗农械厂新一期‘扫盲识字班’开班,工人扫盲识字,才能学习奋进更好的建设新中国,希望大家踊跃报名……” 林巧枝手攥紧了挎包肩带。 梦里她母亲后悔的念叨好像就在耳边,“早知道我就去报名了,去糊那点纸壳才几个钱?”“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老黄牛一样干,结果为那三瓜两枣,错过了正式工机会。” 梦里的事又一次应验了。 又一次。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里都是坚定。 她大步朝着厂技术学校走去。 “张爷爷。”林巧枝笑着跟门卫爷爷打招呼。 张爷爷放下报纸,抬了抬老花镜,看清了人,诧异问:“巧枝啊。” 厂里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都熟门熟路了,不过张胜利还是猜不到林家小丫头来学校找他做什么。 “我来找您要张报名表。” 张胜利扶眼镜的手歪了一下,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啥?” “我说,”林巧枝加大了点音量,“我来找您拿一张咱们厂技术学校的报名表。” 张爷爷捏着老花镜的镜腿,看得真真切切的。 这就是林家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年轻小丫头。 扎着两个麻花辫,还挎着书包呢。 “巧枝啊,你是不是搞错了?咱厂里的技术学校,培养的可是焊工、钳工、车工这些,都是男人干的力气活。” “没搞错。” “咱厂里可没有女娃娃学这个的,”张爷爷回头看看传达室里的报名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没有这个先例啊。” 林巧枝道:“我可没听说咱厂技术学校有不收女生的规定。一直就卡两个条件,一个中考成绩,一个厂子弟身份。然后基础技术考试通过就够了。” “我爸是厂里工龄二十多年的正式工,我是在咱们厂办直属医院出生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现骄傲,“我可是根正苗红的厂子弟!” 说起红旗农械厂,厂里没有谁是不挺直腰杆的。 它们厂生产的拖拉机、柴油机,名声可是响当当的!和长春拖拉机厂、天津拖拉机厂并称为“华国三铁牛”! 林巧枝拿回报名表的当晚。 消息就风一样,在整个家属区传遍了。 第2章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孟主任就找到了林巧枝。 她梳着干部头,当妇女主任久了,温柔大气的眉目都染着威严。 正巧,林巧枝也有事找她。 办公室清静,没有旁人。 孟主任给她倒了杯水,“坐。” 林巧枝坐下。 她手捧着玻璃杯,看着孟主任的眼睛都发亮。 孟主任坐到她旁边,关切问道:“你成绩好,不是一直想考高中吗?之前没听说你想念咱们厂的技术学校。” 以孟主任的道行,自然能看出小姑娘心里藏着事。 眼下都有点淡淡的黑眼圈了。 她声线平稳,引导着:“别怕,那些对小孩的念唱做打,红枣大棒我都见多了,这厂里形形色色的工人和家属,啥人、啥招你孟主任没见过?” “我没怕,您知道我的,受了委屈我可不会憋着。”林巧枝笑了笑,才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孟主任不免诧异。 林巧枝沉吟片刻,自然不能说那些梦。 她看向这间自幼熟悉的办公室。 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些梦。 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很多报纸和照片,例如人民日报报道的“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林巧枝知道,她的名字叫田桂英,因为看到苏联女火车司机英姿飒爽的照片,立志想要开火车。 墙上还挂着用玻璃板封好的第三套人民币,这套最新版的人民币上,印刷着“女拖拉机手”“女纺织工”等工农兵人民形象。 她是从小听这些宣讲长大的。 她知道这面墙上每一位前辈的故事。 是孟主任把这些带进了红旗农械厂,带进了她的世界。 经年累月的宣传,让进步的新思想在偌大的厂区一点点扎根,生出新的枝芽。 她一直觉得,孟主任喊口号“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特别有力量。 红旗农械厂就是她的“山河” 她真真切切地让她的山河,换了新颜。 “您跟我来。”她拉着孟主任的手,把人带到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 站在走廊往西边看,是红旗农械厂的厂区。 那里停放着一辆辆拖拉机。 陆续有工人从宿舍、家属院往厂区的方向走,准备上班,也有上了夜班的工人出来。 非常庞大的一个厂区,里面有许多车间,从生产、制造、到包装、运输,养活了数不清的家庭。 是江城支柱产业之一。 林巧枝吹着晨风,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厂区说:“孟主任,咱江城人都知道,当初红旗厂只是个生产柴油机的中小厂。” “咱厂长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从长春拖拉机厂请回来参与制作过‘鸭绿江一号’‘东方红28型拖拉机’的六级钳工。是他带着技术来,从打造模具开始,一步步把咱们厂发展成如今规模。” 第3章 路锋,大家都尊称他为路工。 他的地位非常高,住家属区最大的房子,领六级工的工资,比厂长薪水都高。 江城周边,火车两日能到的距离,都在他威名的辐射内,但凡哪个机械厂出了问题,多半会上门来请他出马。 他一人,有能力盘活一座城。 梦境中那些零碎片段,好像与现实交相辉映。 又织出一片更梦幻的“八级工”美景。 她也好想好想有那样的地位啊。 受崇敬、威望高,有话语权。 而不是讲道理没人理、说话没有人在意,去争取男孩生来就有的东西,都会被叫“野丫头” 她回头看向孟主任。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孟主任对上那双渴望又不甘的眼睛,好似明白了小孩心里的委屈,她笑着揉了揉林巧枝脑袋:“当然可以是我们巧枝。” 林巧枝乐得一蹦:“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孟主任会信她。 她高兴地把填好的报名表递给孟主任,“那就拜托您了。” *** 有孟主任周旋,报名表很快盖好章,送到厂技术学校了。 尽管也有些小波折,倒也没有太大的阻力。 应当是不少人觉得,林巧枝多半过不了考核。 报名的大多都是技术工人家的孩子,或者有亲戚是当钳工、车工、焊工这些的,要么就是托关系拜了师傅,老早就学起来了。 还有许多钳工腹诽,“哪有女娃吃得了这个苦?” 考核可不简单,难得很。 比如今年,钳工这一项。 要用特制的铁质手锤,击打錾子,在限定的次数内,将固定好的一根标准尺寸的钢棍敲断,是敲断![1] 林巧枝拿到考核标准。 击打5下,钢棍被敲断,为优秀。 击打8下,钢棍被敲断,是良好。 击打12下,钢棍被敲断,是及格。[2] 如果12下之后,钢棍都没有被敲断,则是不通过,厂里还是推荐去念别的学校。 “咚——咚——咚——” 连响三下重重的手锤击打錾子的金属撞击声。 林父甩了甩被震得生疼的手。 放下左手拿的錾子,回头对林巧枝道:“爸都帮你试过了,我这一把力气,敲六七下都没反应。” “估摸着还是要些技术,或者法子,你这也没地儿学。”顶着江红梅逼过来的眼神,林父只好再说直白点,“要不……咱还是换个合适点的学校?” 林巧枝无奈:“爸你别捣乱。” 她把手锤和錾子都收起来。 厂技术学校,招中考分数不错的学生,从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培养,可不是为了培养只会下苦力的一二级工。 那不如去社会上招聘有力气、肯干活的壮汉,肯定比十几岁少年力气大。 厂技术学校,是要培养高级技术工人的。 中考分数是为了学习能力,入校考核则是为了筛选出有力气、能吃苦、肯动脑筋的苗子。 她是一定要入校的。 学校里有明文规定,技术达标可以提前毕业入厂。 而且在一年半之后,还因为一次扩大生产缺人,一次性将当时校内学生,按照成绩表现优异取前百分之五十,直接招了一半入厂。 有机会,也有保底,还有清晰可见的前路。 这是她在梦魇后,思量再三,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江红梅见丈夫不争气,把他推开,自己亲自来劝。 她苦口婆心道:“咱们厂是好,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大厂,福利好待遇高保障足,谁不想进?妈都想进呢!但咱也得考虑考虑实际情况不是,这哪里是女孩子家家能干得来的活?” “以后当个老师、考个护理不是挺好的吗?又轻松又体面。” 江红梅这会儿是真心疼闺女。 但林巧枝不想和她争这个。 正好她想找机会说扫盲班的事,就搭腔说:“妈你也想进厂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机会。” 冷不丁把江红梅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去看门口。 没人,才松口气。 就见一串小萝卜头哒哒哒的跑进来,玩得满头是汗,开口兴奋地喊人:“林姐姐,我们来还玩具了!” 林巧枝把玩具收好,拍拍小萝卜头的背:“去吧,回家洗洗,看你们玩得这一身脏。” 小萝卜头们大多是女娃,小朋友也是很精的,知道让小姑娘来找林巧枝借玩具,借到的概率高一些。 她们依依不舍地往外挪,边挪边回头,说着“姐姐的玩具做得真好玩”“下次还来借”“家属院小孩都好羡慕我们”之类的话。 压根舍不得回家。 林巧枝倒是挺喜欢她们的,就是因为她们总跑来借玩具,在前阵子梦魇里,她才突然发现,她小时候真的做过不少玩具。 她打小就是孩子王,力气大,胆子大,不管是丢沙包、打弹子,拍拐骨,斗鸡,弹弓比赛,任何有关肢体的游戏,她都玩得特别好。 并且乐此不疲,花样百出。 她喜欢玩、还特别会玩,不管外面小孩有什么新鲜玩具,她只要看过一眼,回家就能自己捣鼓出来。 她做的弹弓准头特别好。 她做的铁皮哨子,两面用砂纸打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特别神气。 她甚至还做出一把链条枪!那是一种装火柴的玩具枪,主体是自行车链条和铁丝。按下扳机,橡皮筋弹力会带动撞针激发火柴头爆开,爆出砰的一声巨响和气流,火柴杆会“嗖”一下飞射出去。 那是全厂唯一一把火柴枪。 所有小孩梦寐以求的玩具枪,不知引发了多少场耍赖哭闹。 她享受创造的快乐。 到现在都还保留了满满一大箱子玩具。 江红梅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紧张地看了看门外,看到小萝卜头全都离开。 把门关上,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急匆匆拉着林巧枝进里头那间房,还把林家栋都赶出去和他爸一起。 林家就两间房。 外面父母睡,还放了橱柜、衣柜这些家具。 里头这间,姐弟俩睡,一边一张铁架子床,中间拉个帘子,靠墙摆了一张书桌。 林巧枝睡里头那张床,此刻母女俩就坐在床边。 江红梅一脸紧张,抓着林巧枝的胳膊:“巧枝。” 当妈的晓得孩子,巧枝就不是那种爱随口开玩笑戏弄人的性子,这孩子较真。 林巧枝简单说了下:“去参加扫盲班,做最好的那个,尤其是有人来扫盲班里看的时候。” 梦里,就在这期扫盲班后期,正好赶上政策,有领导到江城各国营单位视察,确认落实各单位扫盲情况,城东仪器仪表厂有人表现好,被表扬了,树立了典型。 得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岗位。 虽说是临时工,但只要不出大差错,是铁板钉钉能转正的。 否则领导表扬的积极分子,往后转头一看,哦豁,人被开了? 那领导也到过红旗农械厂,但扫盲班里那一期人,或许是生产任务太忙,或许是心思放在零活上,或许压根就没用心学,没有表现出彩的。 机会生生浪费了,后头知道了情况,不知道多少人捶胸顿足。 往后好长一段时间,类似的扫盲班、识字班都抢手得很,相关工作开展非常顺利。 “扫盲班?”江红梅压低了声音,“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这么多期扫盲班,就没听说过有表现好,然后得到工作的。 “我朋友说的。”林巧枝随口应了句,“是谁就不能跟你说了。” 江红梅气得拍了一下她的大腿,“朋友比妈都亲。”她也是知道的,她家这个丫头和别家不一样。 交得朋友不多,但一个个关系都铁得很。 光是小时候跑去别人家撑腰的那几个,好像谁都有可能告诉她这个消息。 愣猜不到消息从哪儿来的。 林巧枝把人支走,盘算了下扫盲班的周期,揉了揉耳朵,舒了一口气。 晚上,她如愿进入了梦乡,睡前脑海里努力回想的那个梦。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了正在相亲的两人,朝着传说有八级钳工的机械厂飞奔。 第3章 只三锤,钢棍就断了 林巧枝跑得很快。 十五岁的身体轻盈健捷,大步向前飞奔也半点不会疲惫。 周边颜色逐渐褪去,行人的动作也逐渐重复起来。 林巧枝并不诧异,尽管这看起来有点诡异。 她早就试探过了。 梦里的姑娘,就好像戏文、连环画里的主角,她周围的一切都是灵动的、鲜活的,嬉笑怒骂八卦趣事特别丰富。 距离她越远,人就越呆板,就好像她们厂里的器械,只机械的按照生产流程运作。 第4章 像是假人。 但非常神奇的是,这梦里真人偶尔奇怪,现实里打听不到对应的人和事,但假人却很真。 假人会弯腰掏煤炉灰,动作娴熟得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假人会开拖拉机,那拖拉机虽然老旧了,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她们红旗农械厂生产的拖拉机! 林巧枝开开心心的跑到机械厂门口。 飞快转了一圈,这个机械厂,生产任务居然是60吨重载型矿用自卸车! 广播站传来属于梦里女孩的播音声,普通话标准得简直像中央广播电视台:“工业的基础是钢,炼钢的基础是矿,国家提出‘大打矿山之仗’的决策,我厂承担了重点装备……” 难怪会有八级工!! 林巧枝眼睛都发亮。 她跑到厂区仓库,看到那个钢铁打造的大家伙,先是呆住,而后身体兴奋到滚烫。 大家伙!! 她们中国自己生产的!! 林巧枝抑制不住急促的呼吸,兴奋地围着这辆一次能拉60吨的车跑来跑去,转了好几圈。 她们中国,未来竟然能生产出一次拉60吨矿石的自卸车!这样的大家伙!! 十五岁的林巧枝昂着头看这辆钢铁巨兽。 心里满满都是自豪。 就像是厂长说的,他们一穷二白又何妨?他们工业基础薄弱又何妨?他们建国初重工业几乎为零又怎样。 撸起袖子加油干就是了! 林巧枝也信心满满地撸起袖子,给自己打气,“加油干!” 她找到一个正在用铁锤的钳工。 这并不难。 看起来应当是常用技术。 假人一直在机械的重复。 林巧枝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这样一次次反复,瞧着枯燥无趣,对林巧枝来说却颇有趣味,她自小喜欢捣鼓这些,打磨铁皮哨子都可以磨几个小时。 看了会儿,她从旁边捡了工具,也一锤锤敲击起来。 她一边落锤,一边琢磨。 几十下、几百下……她一次次敲击中感觉到了一些东西,落锤的位置,敲击的力度,挥锤的角度…… 要是感觉不对。 她就把掌心贴在假人手臂,肩膀的肌肉上,感受他们到底怎么发力。 要是想不通了。 她就试着拉低、扯歪假人的手,挪动他的配件,观察假人怎么调整落锤。 然后继续练习。 捶击几分钟很简单,但一直捶击却很难。 没多久,她的手臂肩膀就有了酸胀感,她表情平静地抬手抡锤。 心想,或许这就是大家觉得她过不了入校考核的原因吧。 这是个极其考验耐力、耐心、细致的活。 好在,林巧枝就是个犟的。 她不急不躁,一点点的思考,调整,在这间车间里抡了上万次手锤。 耗费了足足八小时,直至梦醒。 睁开眼睛,身体没有一丝酸胀,舒服得不得了! *** 沉浸练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和进步。 林巧枝白天上课复习,回家练习技术。 梦里疯狂练技术,白天用自己的身体融会贯通。 她没有搭理外界纷杂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琢磨手锤这项基本功。 每晚梦里,都保持上万次有质量的敲击。 慢慢的,她越来越得心应手,锤子好像和手臂融为一体。 可她觉得还不够。 她要做得更好,做最好的那个。 等敲断了不知第几根钢棍,劲越来越巧,一分劲儿变成三分,三分劲儿又变成五分。 林* 巧枝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越来越好。 每天都沉沉睡去,充实的日子将前阵子日日梦魇带来的惊恐,尽数抹平。 *** 天气越来越热。 江城随处可见的短袖、跨栏背心,等再热点,许多工人会打赤膊。 很快到了考核那天。 林巧枝学校那边请了一天假。 她去食堂吃了早饭,就一个人到厂技术学校来了。 “巧枝。” “来来来,这里签个到。”门卫张爷爷冲她招手,看她附身拿笔签到,实在没忍住好奇打听,“巧枝啊,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张爷爷没打听到也不失望,笑呵呵地给她指了个教室,“进去随便找位置坐着等就好,到时候会有人去教室叫。” 林巧枝微笑:“好,谢谢您了。” 签到完就是等待了。 随着时间流逝,教室里的人逐渐变多。 都是厂子弟,前后差不了两岁的同龄人,相互都认识。 十几岁的男生们,不少还被林巧枝揍过。 看到她坐在那儿,都相互看看,有点讪讪的坐远了点。 教室里不断有人被叫出去,却又没有人再回来,林巧枝无意识摩挲手上的茧,看着逐渐空荡的教室,不免逐渐紧张起来。 “林巧枝。”有人在门口喊。 “在!”她赶紧说,“来了。” 林巧枝连忙站起来,往隔壁教室走。 在门口,她扯了扯衣摆,整理了下衣服,把碎头发挽到耳后。 为这场入校考核,她把各种手锤都试过了,敲断了上百根钢棍,准备得很充足了,不会有问题的!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这是间操作教室。 中间一张操作台,旁边摆了几张木头凳子,靠墙摆着几箱子工具。 坐在中间的那位老师,看了看手里的名单,又抬头多看了林巧枝两眼,才开口说:“先自我介绍,然后去那边选一根钢棍,规矩知道吧?12下。” 林巧枝点头:“知道的。” 她站定,声音洪亮的做自我介绍:“各位师傅好,老师好,我叫林巧枝,今年十五岁,就读于江城洪山第一中学……” 这会儿教室里坐了四位老师,坐姿都有点随意,表情不是很好,显然一早上的考察耗费了不少精力,精神有些疲惫了。 林巧枝面不改色,依旧笑着。 她基本上是最后一批交报名表的,这样的顺序无可厚非,疲惫也人之常情。学生们努力锻炼的锤击技巧,对这些老师来说或许也不值一提。 她走到钢棍堆旁边。 钢棍都是标准尺寸的,她随手拿了一根,在操作台上固定好。 操作台上放着考核用的手锤,林巧枝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感受了一下,然后握紧了。 王柏强第一个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还有她站到操作台前的姿势。 倒是认真练过的,他眉心松了点。 先不管能不能通过考核,这态度看着就不错,一看是扎扎实实抡过不少锤子的。 不像有些投机取巧的,看他们拿锤子都感觉震手。 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难道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别说技术活了,家里媳妇切了十几年的菜,新手一拿刀上砧板,就瞧得出是不是笨手笨脚、没怎么切过菜的了。 “小姑娘态度还是不错的。”王柏强同几个老师对视,小声说着。 “这丫头力气也不小,听说小时候压着前头那些小子打,性子凶嘞。” 这里倒不是坏话,性子要是太软,是干不好这种强技术活的。 王柏强稍微坐直了点,方便看动作。 林巧枝原本有些紧张,但拿起錾子和手锤,她心就倏然平静了下来。 得益于数万次的挥锤,看着眼前的钢棍,她十分自然娴熟地抡起手锤,连挥三下。 手锤重重地砸下,发出连续三声响亮的“铛”! 只用了三下,钢棍就断了。 王柏强当时看向林巧枝,眼神就带上了满意。 他在评分表上写了一笔。 然后抬头,“不错。” 又招手把林巧枝喊过来,“走过来点,看看你的手。” 林巧枝怔了一下,没听说这个。 她把手锤放下,走过去,目光飞快扫了一眼那张名单,看到自己名字,可惜后面那一栏被胳膊挡住了。 飞快收回目光。 不太明白地把双手伸出去。 刚刚看林巧枝三锤敲断铁棍都没太大表情的王柏强,看到她的手,诧异地挑了挑眉。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 “交报名表开始。”林巧枝回答。 这事家属院不少人都知道,那铛铛铛的声音可藏不住,也做不了假。 王柏强也是这么想的,但听林巧枝真这么说,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三锤敲断这根钢棍,他们在座的这几个都有这手功夫。 主要是,“你这么短时间练成这样,左手没受过一点伤吗?” 除了茧,竟然没什么明显的伤痕? 要知道他们当初练,或者说每个人最初开始练习,即使再小心翼翼挥锤,握着錾子的左手虎口都难免被砸伤。 第5章 最初的几周,虎口都会肿起来,严重的甚至会裂开。 林巧枝当然也伤过,但是在梦里。大概一晚上,眼、手配合的反应和协调性,就熟悉的差不多了。 醒来后,那种左右手该怎么配合的感觉还在,磨合得很顺利。 林巧枝把手收回来。 她反应很快。 “确实没怎么受过伤,可能是我上手比较快。” 她得为自己提前毕业入厂做铺垫。 从一开始,就让人相信,她是个能快速学习上手的聪明人。 王柏强暗啧了一声,朝她点头:“行了,你先出去吧。” 林巧枝微微鞠躬。 出去后关好门。 “咔嚓”一声。 林巧枝心一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第4章 看成绩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林巧枝脚步轻快地下楼,往外走。 努力压了压嘴角,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 只是面上那一丝兴奋和雀跃,难免露出她这个年龄的不太稳重。 校门口空空的,没什么人影。 只有零星从学校出来的几个年轻人,或兴奋、或沮丧,或踌躇,朝着厂内各个方向散去了。 “巧枝!” 一声清亮的高呼。 林巧枝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蓝色布吉拉的女生站在树荫下,高举一瓶橙色汽水儿朝她兴奋的挥手。 宁珍珠兴奋地小跑过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林巧枝看到她满脸期待,再压不住嘴角,笑出一口白亮亮的牙,“你猜?” “肯定特别好!”宁珍珠高兴得一挥拳。 她一脸小嘚瑟,把汽水儿往林巧枝眼前一举,献宝道:“你瞧!”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连庆祝的汽水儿都买好了!” 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瓶起子递给林巧枝。 橙黄色的汽水儿,玻璃瓶身上还附了一滴滴水汽,看着就知道等了一会儿了。 林巧枝心里有些高兴,接过瓶起子,扣住铁皮盖儿,一撬。 “呲——” 一股白气就从汽水瓶口冒出来,橙黄色的汽水里升腾起好多细密的泡泡。 清甜甜的凉意扑面而来。 “气儿真冲!” 江城的夏天很闷,蒸笼一样闷热,谁也没法抵挡北冰洋汽水的魅力。 两个女生在树荫下找了个地儿坐下,高兴的分享汽水喝。 “6下?” “多了。” “4下?” 林巧枝摇摇头。 凑到她耳朵边,说悄悄话一样咬耳朵,“3下。” “天啊,”宁珍珠是个圆脸姑娘,脸颊还有小酒窝,她眼睛都瞪圆了些,大胆猜想,“巧枝你说你会不会是这次所有学生里的第一啊?” “还有别的工种呢,考核的内容都不一样。”林巧枝道。 她喝着汽水,心里下意识琢磨起了刚刚的考核,不知道老师们在那张评分表上写的是什么。 越临近中午,日头越大,人越燥。 等待了一早上的学生忐忑难安,坐在教室里的老师也不耐烦,感觉外头蝉吵得人头疼,恨不得都粘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位学生,门一关,王柏强就把笔往操作台上一扔。 他黑着脸,站起来把锤子一拿,哐哐两下,把几个学生都没锤断的钢棍锤断了。 抡了几下锤子,王柏强舒坦了,他扯了扯衣服领口,“可算把这股邪火发出来了。” 他指着钢棍,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说这一个个,什么水平?十几岁的男生,白长那么大的块头,还有最后那个姓郭的小子,看着一副老实能吃苦的模样,锤都握不紧,震脱手了还好意思甩手喊疼,这要搁咱们当徒弟那会儿,师傅直接一脚踹过来了。” 明显是没怎么练,来这儿撞运气,糊弄鬼呢! “火气别这么重,等会儿去食堂看看有没有绿豆汤,消消火,别闹得嘴里长火泡。”乔元心态很好的说,“你想想这些最后交报名表的都是些什么人,正儿八经想学技术的,哪个不是早就交了。” 红旗厂技术学校门槛不低,不是谁都收的。 很多人甚至从五六年级,就跟着长辈慢慢练了,迟一点的,上初中也开始寻摸师父学起来。 排在林巧枝后头的几个,几乎全是被她刺激的。 “她一女孩都敢去试试,我凭什么不可以?” ——这是不服气林巧枝的男生。 还有些是家里人眼热,催促自家孩子,“你也去报一个试试,你看看人家巧枝都报了,她还不是没地儿托人学,你就比她差了?” ——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了。 有时候父母就是这么自信,明明自己也做不到的事,硬要让孩子去试试。 王柏强拿起铁皮水壶,喝了几大口凉水,勉强舒坦些了。 他走到操作台边,拿起那根林巧枝敲断的半截钢棍,打量横截面,“这姑娘还行。” “刚刚那个3下敲断的丫头?叫什么来着?确实不错,动作利索,看得舒坦。”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看过后面几个糟心玩意之后,林巧枝那干脆利落的三下锤击,在这群老师眼里,一下顺眼了好几倍。 四个老师边喝水边闲聊,走动到操作台这边活动腰腿,伸头看林巧枝锤击断的钢棍截面。 “这要是真交了报名表之后才开始练的,这丫头天赋不一般啊。” “她手上还没伤!” “现在的女娃娃真是不得了。” 乔元看了眼王柏强,问:“咱要不要跟师父说一声?” 这声师父喊的是路工,他们都算是早期路锋亲手带出来的徒弟。 王柏强想了想,还是道:“再看看吧,真要有这么好的天赋,进了学校藏不住的。” 说完,他们各自整理,把四个人的打分表对了一下,免得错漏。 核对完,名单就出来了。 厂里效率很高,也是自己厂办学校,还是高工(高级技术工人)亲自去监考的,没什么一轮轮复杂的流程。 下午,誊写好的名单就贴在了学校外墙上。 名字,成绩。 简简单单两列。 吃过饭、报过喜的学生们,热热闹闹扎堆在学校门口,确认自己的名字和成绩。 在一堆及格良好,和零星的优秀中,唯一一个满分赫然列在林巧枝的名字后头。 格外突出。 引起一小阵哗然,看公告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竟然会有满分?” “赵松,你这个优秀是几下敲断的钢棍?” 这些声音都被林巧枝抛在身后,看过张贴的公告,她欢喜地和宁珍珠跑回家。 关上门。 林巧枝兴奋地扑到床上,卷着被子在床上左右滚。 “珍珠!!!你看到没有,满分,是满分诶!”她声音抑制不住的开心,“唯一一个,说明他们都没我厉害。” 宁珍珠也高兴得手舞足蹈,骄傲得不行,“要是阿水和晚晚知道你这么牛,肯定后悔没和我一起请假回来给你庆祝了。” 林巧枝和她对视大笑。 不禁想,真好。 即使是梦里,宁珍珠也一直是活得最幸福的那个。 她是宁家老来女,父母爷奶姥姥姥爷都疼她,真的像是珍珠一样宝贝她,也是她们这群女孩里,唯一一个和她一起考上高中的。 下乡大潮来时,宁珍珠和她一样正巧高中毕业,幸运的是,宁家托了关系,加上宁珍珠本身不错的高中学历,找了个供销社的金饭碗。 一直到她死去,在乡下都能时不时收到珍珠和阿水她们两个人的包裹。 阿水的包裹她不太意外。 她从小护着阿水,是一起和偏心的父母吵过来抗争过来的情谊。 在下乡前,阿水也是几经周折,找到一个转让的工作机会,但需要一笔不小的钱。 她不敢告诉家里。 一旦告诉他们,家里出钱,那工作多半就要被家里兄弟占了。 尽管当时她们都风雨飘摇,但都各自凑了钱给阿水。 她也凑了不少。 其实她手头没多少钱,只是把那些从小到大积攒的玩具收拾出来,一箱子都拿去给她。 那些玩具做得好,很受小孩欢迎,总有疼孩子的,手头有点钱的双职工。 偷偷换了不少钱。 阿水几乎是卡在下乡的前一周,险而又险的落实了工作。 宁珍珠和阿水又不一样,林巧枝自问她并没有帮助过珍珠太多,这是个命好的姑娘,她们聊得来,性子和,这才成了朋友。 可往后好些年,她也依旧一直收到珍珠的包裹。 比她父母寄得都勤,尤其是她弟弟结后。从家里寄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一次比一次慢。 林巧枝闭了闭眼,她们几个朋友,除了阿水和珍珠,其余几个都下乡了。 第6章 争出来的爱和公平,哪里是真的? 到关键时刻,天平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倾斜。 “想什么呢?” 宁珍珠张开手在她眼前挥挥,笑着调侃:“不会是高兴傻了吧?” 林巧枝抱住扑过来的宁珍珠,想到那几双黑亮明媚的眼睛。 她们都会好的。 会好的。 她要往前走,更努力一点往前走。 *** 下工了。 林父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边擦边往外走。 “武强,可以啊!” 忽然有人笑着给他打招呼,还竖了个大拇指。 林武强纳闷。 “怎么,你还不知道啊?你闺女,她真过咱们厂技术学校的考核了,王工、乔工给她打了满分啊,以后当技术工是铁板钉钉了!说不定还能成高工呢!” 听了这话,周围一群人起哄。 林父呆了一会儿。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同样在一个厂工作,但不同工种在大伙心里也是有好坏的。 装卸工基本就是最苦最累的活了,只能熬工龄涨工资。 林父老家在农村,当初进城运气好,纯凭借一把子力气招工进了厂,这么多年也没调动。 林父敢想的最好的路,也就是学点开大车的技术,换去运输组。 高工,那简直想都不敢想。 做梦都不敢去碰的。 听着一群工友,羡慕又似开玩笑的说“以后要仰仗老林你了”“老林你要有个高工闺女了”,林父感觉一颗心控制不住地咚咚直跳。 他顾不上别的,急匆匆跑到厂技术学校门口。 看到那个格外惹眼,与众不同的“满分”。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之前真的没放在心上,小孩子一时兴起罢了。 没师傅教,没太长时间准备,自己琢磨着锤锤,哪那么简单? 林父大步往家里赶,蹬蹬蹬快步迈上二楼。 他砰地一下推开门,满头大汗地朝着屋里喊:“巧枝。” *** 本是一件小事。 没什么好议论的。 但或许是之前太多人没放在心上,只当玩笑看。 成绩贴出来之后,觉得不可思议的人都讨论起来,还有许多厂里职工和家属,没忍住跑去问王柏强几人,问林巧枝技术真有那么好? 太多人在议论这件事,提起厂技术学校的钳工考核,也让住在家属院的路工注意到这事。 一路听回来,说什么的都有。 为探寻个明白,他回到家,掏粮票给家里小孩,让他们拿着铝饭盒去食堂打几个肉菜,又和媳妇说:“今晚加几个菜,等会儿喊小王、小乔他们来家里吃个饭。” 第5章 新时代思想踹门而入 林父急匆匆回家,没找到女儿。 他有点心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杯杯喝白开水,等林巧枝回家。 却先等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林父有点局促的拉开椅子,把茶壶拎过来,给倒了杯水,不好意思坐下搓了搓手:“条件差了点。” 家里没小孩子,也没备点瓜子零嘴什么的。 “这天热,喝点凉白开挺舒坦的。”周常喝了一杯,又把拎来两样礼物推过去,脸上带笑道,“老林啊,咱也是认识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 林父看着这老熟人的笑脸,一时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嘴笨,不会说话。 说是老熟人,以前他没见周常对他笑得这么热情。 周常是运输组的工人,林父想着是邻居,搞好关系能学两手,日后有空缺了,指不定能调过去。 林父心里这么盘算,平日里搬货卸货的时候,也总凑过去干些活套近乎,还帮着洗洗车啥的。 人是对他笑,就是装不懂。 林父一时有些不习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掩饰一下,才问:“周哥你这是?” “你这客气了不是,喊我老周就行。”周常爽朗笑笑,心里却是吃了酸李子一样,这呆驴可真是有福。 “我也不跟你客气,就直说了。” 这晒得有点黑的汉子叹着气说:“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今儿也是去考试了,结果愣是差一点。” “这不,你家巧枝争气啊!我就想着,请你家巧枝帮着教教。” 林巧枝在回家的路上。 她不知道家属院里好多人家,今晚吃饭时都在聊她,吃着饭,总有人开口提一句“你们知不知道今儿林家那个野丫头。”或者是“厂技术学校出名单了,你们绝对猜不到有谁。” 连路工都关心了一下她那场考核,把几个徒弟喊来问问情况。 林巧枝回学校上课了,还把高兴坏了,不乐意回学校的宁珍珠一起拉回去。 她可不想影响了宁珍珠的中考,要是供销社的金饭碗出了岔子,她会难过死的! 本来没有她一起复习备考,这家伙就没把自己逼那么紧,还不想回去上课了。 她去了学校,抓着宁珍珠这个就会用酒窝撒娇躲懒的小懒虫,好好整理了一下最近考试出错的题。 弄完了,才回家。 她走过家属院的小巷,感觉一路上跟她打招呼的人都变多了。 回到家。 她伸手拉肩带把挎包取下来,想摆在柜子上,却看到屋里有客人。 “巧枝,放学回来了。”周常笑着招呼,又转头跟林父夸,“还是女孩懂事,不叫人操心,不像那些臭小子,请了假哪还记得回去上学?” 林父也笑着,脸上都笑出褶了,朝林巧枝招手:“来巧枝,这是你周伯伯。” 林巧枝放下书包,打招呼:“周伯伯。” 她目光扫到餐桌上,有些诧异,一瓶橘子罐头,一包油纸包好的糕点。 隐隐还能闻到一股糕点的香味,不是她狗鼻子,而是太久没有吃过这些好东西了。 这肯定不是她们家的东西。 她家一人工资养四口人,牙缝里省下点钱,还都孝敬两边老人了。 江红梅天天念叨,家里的蟑螂怕是都知道这家没什么吃的,识趣地搬家了。 周常见她表情,心里高兴,压对宝了! 这年头,小孩都馋口吃的。 没油水,前头还饿了三年,别说小孩了,连他们大人都惦记一口吃的,要是有肉,能高兴一天。 “伯伯打听到你爱吃绿豆糕,这不,特地去供销社买的苏记的,口感油润,绿豆沙磨得细细的,最适合咱们江城人的口味。” 周常笑眯眯地介绍。 寒暄两句。 林巧枝这才晓得,这伯伯是冲她来的。 她疑惑:“不是都考完了吗?” 周伯伯笑笑,只是说:“这不都是自家厂子嘛,对咱们厂子弟也没那么苛刻,后头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 见江红梅也拿着铝饭盒打菜回来了。 周常起身道:“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家吃饭了。”他又冲林巧枝笑着说,“我跟你爸都说好了,等会儿让你爸跟你说说。” 送走周常。 江红梅过来端碗、摆菜,高兴地说:“今儿我一听到消息就往家里跑,刚回来你爸就喊我去食堂打几个菜,说是庆祝一下,你看你爸对你好吧。” 在里间的林家栋也跑出来,热情的给搬凳子:“来姐,你坐这儿,我去拿筷子。” 林巧枝有点奇怪。 心底又不免有些高兴。 她洗了手坐下,碗里就被夹来一片肉,辣椒炒五花肉片。 她夹起来吃了,五花肉被煸过,香得不得了!又辣,嘴巴里一个劲儿的分泌口水。 她都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大肉片子了!! 赶紧吃了好几口。 这才心满意足地问:“爸,你跟周伯伯都说好什么了?” 她其实有那么一点不痛快。 明明是请她帮忙,怎么不找她,反而跟她爸“都说好了。” 林父笑出了牙花子,又给她夹了一片肉,“就是请你教教他家小儿子那事。” 他声音压低:“你周伯伯说,只要你帮他家小儿子过了补考,他就教我开大车,等下次运输组再有空缺,爸就能调过去了。” 江红梅歇了筷子道:“我刚刚出去顺便打听了,他家大儿子跟他学了车,等了几年,等到了招聘,现在在车队做学徒工,不大可能再把家里小儿子也安排进厂了,接班又太早,所以就给小的那个寻摸了个师傅,学手艺。” 这么一说,林巧枝大概想起来了,周家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没有女孩,所以她不太熟这家。 周家小儿子应该也不是那种外向疯玩的类型,要不然肯定有追着她一起玩玩具,或者被她揍的经历。 乖孩子?还是闷葫芦? 林巧枝想到糕点和罐头,乐得应下:“教倒是没问题,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他学的怎么样,能不能过补考。” 第7章 “好闺女,给爸长脸!”林父难得喝了点小酒,高兴得脸都红了,“你多尽点心,你能拿满分,还怕教不了他一个考不过的?” 江红梅也拉她的手:“你也知道,你爸这些年多不容易,咱们厂的拖拉机和柴油机都重,装卸活又重又累,任务重的时候,一趟一趟的搬,你爸肩膀、腰、腿哪儿哪儿都有毛病,回来我天天给他揉药酒。” 林巧枝抿了抿唇。 “我知道了,我肯定尽心教。” 她看向林父。 难得那么高兴的样子,连脸上笑出的褶皱都透着得意和快活。 她有时候觉得她妈妈说的话很可怕。 “女孩子长大点就懂事了。” “女人心软。” 她好像真的越长大,越“懂事”越“心软”了。 要是小时候给弟弟吃肉,她没有,她是敢掀桌子的,任由盘子食物噼里啪啦碎一地。 现在却会犹豫,太糟蹋粮食了。 她明知道下乡大潮来临后,她和弟弟都没有找到工作,父母硬是让她下了乡。 她心里是有怨的。 可看到林父喜笑颜开,一副为闺女欣慰又骄傲的表情,她还是不由舒心。 她会想到那些揉药油的画面,会想到他疲惫得说不出话,倒头就睡的那些日夜。 是林爸做那样辛苦的活计,养活了这个家,还供她和弟弟读书。 小时候,她想要一套工具,说要做玩具,也是林爸去给人家帮忙,然后淘换回来一些用旧的工具。 她有时候看江红梅抹眼泪,说自己命苦,也会心里酸酸的,想到妈妈小时候给她做的衣服,那是很漂亮的小碎花布,很难抢的。 晚上。 睡在床上,林巧枝翻来覆去。 明明今天该高兴的,但她却睡不着,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酸涩发堵。 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一遍遍浮现声音。 “女孩子长大点就懂事了,晓得操持家务事了。” “女人心软。”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你还能一辈子不学做饭、不洗碗了?” 她不想这样的。 林巧枝扯被子盖住脑袋,捂住耳朵,想把这些声音隔绝在外。 忽的,一阵银铃般的欢快笑声闯进来,“哈哈哈,我就不洗,我一辈子都不洗碗,略略略!” 林巧枝猛然睁大眼睛。 看到一个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子,还有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正卧在藤编躺椅上笑得眉飞色舞,花枝乱颤。 林巧枝:!!!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可恶,睡前没有想具体哪个梦,是会乱做梦的呀! 她锻炼技术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了一晚上,足足一晚上! 好心痛。 林巧枝心疼得脸都绉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眼前的女生吸引。 她太漂亮了,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漂亮得都好像不是长出来的,而是被堆叠了好多好多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才汇聚出来的女孩。 她记得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可能是妖精,她说她自己是一条咸鱼。 人怎么能是鱼呢!! 这漂亮妖精还相亲嫁给一个军官,去海岛给人当后妈。 又是一声爆哭呜咽:“呜呜呜你一辈子都不洗碗,难道都要我洗吗?你坏,你是心黑后妈!”满手满脸满头都是泡沫的小男孩,蹲在水盆边,仰着头大声哭。 漂亮妖精笑得更开心了:“猜对了呀,我这种女人铁石心肠。见过铁石没?黑的。” 小男孩愣住了。 “男孩子长大就要懂点事了,晓得在家里干活,你瞧你爸不就洗衣服刷墙的,学着点~” 小男孩悲愤仰头大哭:“你是后妈!!” “诶~~~” 林巧枝感觉世界受到了冲击。 第6章 把55分的水平,一下教成5分? 清晨。 安静的家属院窸窸窣窣的、逐渐有了动静。 林巧枝从睡梦中醒来,她觉得这次起床与之前不同,不是那种疲惫和酸痛瞬间消散的舒服,今日分外神清气爽。 是一种近乎喜悦和满足的情绪。 世界都明亮了,好像被擦洗过。 她飞快的穿好衣服,跳下床,拿起毛巾和脸盆往楼下自来水池跑去。 家属院里,熟悉的街坊邻里笑着打着招呼。 “早!” “老吴你下晚班了?” “诶,刚吃完,今儿周三,早上食堂供应凉面,赵师傅担凉面有一手,又劲道又爽口,辣子也是香得嘞。” “巧枝,你起这么早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这一脸笑。” 林巧枝扬起灿烂的笑容,大大方方:“早啊!今儿高兴,当然要笑。” 江城江水湖泊多,云蒸霞蔚,日出时天空都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金红色。 笑容映着乍破的天光,那种勃发的精神面貌,让人一眼就看到。 林巧枝从小晒太阳多,一身大麦色的皮肤。她并不是当下受欢迎的圆脸有福气的姑娘,脸型有点棱角,生气看着凶,笑起来却有种蓬勃的野生美。 “笑起来多好看,小姑娘就是要多笑笑。” 大伙都以为她为考核成绩高兴。 边洗漱,边热络地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厂技术学校的考核来,谁没过,谁家因为这事在吵,又打算上哪一所别的学校。 家属楼没通自来水上楼,有专门水泥砌的统一水池,安了一排自来水管。 水龙头里哗啦啦流出清凉的水,砸进脸盆里,迸溅到水泥池里。 林巧枝在水池边弯腰刷着牙,心里哼着小调儿。 洗漱完,又飞快地蹬蹬蹬跑上楼。 大家也都起床了。 各自在穿衣、梳头,江红梅摆出一缸晾凉的稀饭,又从咸菜坛子里捞一把酸豆角出来切碎。 食堂里的凉面,再好吃,跟他们家是没什么太大关系的。 尽管食堂不贵,但再怎么便宜,也没有从厂办粮油店买食材,自己在家做来的划算。 嘴巴越多,越划算。 林巧枝找了一圈,没瞧见昨天周伯伯拎来的橘子罐头和绿豆糕,她看江红梅:“妈,你把罐头和绿豆糕放哪儿了?” 江红梅她:“你问这干嘛?” “拿来吃啊。”林巧枝理直气壮的说,又狐疑,“妈你不会想收起来,然后带回去给姨妈舅舅他们吧?” “胡说什么呢,哪有姑娘家像你这么嘴馋的,一大清早就惦记着吃,好东西不得收着慢慢吃。”江红梅骂骂咧咧地反驳。 林巧枝觉得她猜到真相了。 她妈妈是家里大姐,总是想着照看着弟弟妹妹,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家里。 更恼人的是,他爸这种在厂里老老实实的男人,一回老家也摆阔,全村唯一一个“进城工人”,不能跌了面子。 结果自己日子过得苦巴巴的。 林巧枝道:“收着慢慢吃,不得坏了?”她好像破开了什么心结,坦坦荡荡地说,“还别说,我还真挺馋这口的。你们不嘴馋就别吃了,我一个人也吃得下。” 换好衣服出来的林家栋脚步一顿,诧异地看过来。她姐姐脾气,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好,尤其是带着性别说,一定是要争辩的。 今儿是怎么了,竟然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就是嘴馋。 江红梅也愣了一下,但没转过弯来。 林巧枝也不等她,她知道橱柜钥匙放哪里,找到钥匙,打开了橱柜,把罐头往挎包里装,本来想留一半在家里的糕点,也不拆了,拎出来。 “你这、不留点在家里?”林家栋没忍住问了句,往前走了两步。 “本来就是送我的,而且你又不馋这口。” 林巧枝拍拍挎包里的橘子罐头,心情大好,声音都带笑。 怪异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林父江母半宿没睡,商量了一晚上的话,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餐桌上只能听到喝稀饭的声音。 眼瞧着林巧枝真一点不留,就要拎着糕点走了,江红梅没忍住喊了声:“巧枝啊。”她声音都比平时软和些,“妈今儿日子不舒服,你帮着洗洗碗。” 林巧枝实在是没忍住心痒痒,学漂亮妖精姐姐的语气,指了指林家栋:“妈我跟你说,男孩子就该多学着做点家务的,要不以后娶不到媳妇的。” “咳!咳!咳!” 正仰头呼噜呼噜喝最后一口稀饭的林父,一阵咳嗽,被* 米粒呛到了。 江红梅满脸错愕,边给林父拍背,边回头朝门外看着林巧枝离去的背影,“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 这两年埋头读书,还以为性子好些了,这野丫头,还是这么野。 林巧枝迎着初升的朝阳往前走。 高兴地止不住的笑。 她昨天梦了很久,看到漂亮姐姐没动一根手指头,哄着军官,逗着小娃娃,不仅日子过得特别舒坦,还把小娃娃教得特别好,机灵,活泼,勇敢,爱干净。 第8章 就是闹腾了些,成日斗智斗勇的。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漂亮妖精日复一日的、理所当然的说着“男孩就该如何如何”的话,小娃娃真的变了,朝着她描述的方向发展。 “男孩就该心疼妈妈。” “男孩子长大就要懂点事了,晓得在家里干活。” 听,多么相似啊。 她惶恐的、担忧的,好像一下泡泡般被轻易戳破了。 女孩天生就心软?女孩长大了就懂事了,晓得操持家务了?没有女孩不嫁人的?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是所有人一遍遍的在女孩耳边说,你该这样做,女孩就该做这些,女孩天生就是这样的,否则就是不懂事,就是错的、不该的! 十五岁的林巧枝神采奕奕,兴奋地同孟主任说这些,她亮着眼睛大胆的畅想: “孟主任,假如有一天,全天下女孩都说,男人要会洗衣做饭,否则娶不到媳妇。那男孩是不是也会从小被教着,烧火洗衣做饭?” 孟主任看着面前送给她的绿豆糕。 感觉自己有点晕,好像世界受到了冲击。 孟知书觉得自己做了一辈子的妇女工作,也没有这么大胆过。 “不是,等会儿……”她手抚了抚额头,缓了两秒,“巧枝啊,咱们也要考虑考虑实际情况,比如你家,你爸上了一天工,很累了也不能回家还洗衣做饭不是?夫妻就是要相互扶持着过日子,你还小,有些事长大就明白了。” “那双职工呢?”林巧枝可不觉得自己小,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即使双职工不少在食堂吃,但是回了家,明明都是工人,都挣钱养家,还是女人洗衣服,刷鞋,扫地,铺床。男人都不伸手,在家当甩手掌柜,等着人伺候。” 她长了这么大,十五年了,可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端着洗衣盆在家属院水池边搓衣服。 但是梦里有! 林巧枝拉着孟主任的手,撺掇着:“孟主任,您曾经说过,妇女工作不仅仅是妇女要听,妇女思想要进步,所有工人思想都要进步。我们可以从双职工,或者女人是职工的单职工家庭开始,做下个阶段的妇女工作嘛!” 孟知书的丈夫回家,放下食堂打来的凉面,“哪来的绿豆糕?” 然后看到妻子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自己。 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脸,脸没洗干净? 怎么感觉有点毛毛的? “媳妇?” 孟知书又看了他两眼,才回了句,“巧枝送来的。” 她没想收的,结果没来得及推回去,人就跑了,比兔子还快。 林巧枝快乐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孟主任帮过她很多,要不然她一个小孩子,没有人护着,哪里能犟得过大人。 她第一次有能力,小小地感谢一下孟主任! 而她只是迈出了一小步而已。 不够,她还要更好,成为高工,成为路工那样受尊敬、有话语权的人。 她还想,当八级工。 *** 到了学校,林巧枝认真复习功课。 然后把橘子罐头掏出来,午休的时候和珍珠、阿水她们分着吃了。 北冰洋汽水可贵了,足足要一毛钱,对很多家里一个月收入才二三十块的家庭来说,都是奢侈品。 也只有宁珍珠手头有这钱,还大方的买来给她庆祝。 放了学。 林巧枝收拾了书,按照约定去了周伯伯家。 周母热情的迎上来,“巧枝啊,来坐,喝点水。” 林巧枝也不辜负下肚的橘子罐头,笑得比罐头水都甜,“伯母你放心,我肯定认真教。” 周家小儿子叫周树。 林巧枝一瞧,就知道是个内向的老实孩子,用她们江城话说,闷鸡子。 有点蔫蔫的,看起来应该是被骂了。 “巧枝姐。”周树低声喊了句。 “走吧。” 林巧枝喊上他,找了个家属院里比较偏僻的角落,免得太过扰民。 她朝手锤给了个眼神,示意:“你先敲几下我看看。” “哦,好的。”周树手忙脚乱地从提着的大工具箱里,拿出练习用的一系列工具。 林巧枝瞧了一眼,心里嘀咕,“还挺齐全。” 质量也好,像是置办的。 周树摆好架势后,抡了好几下锤。 “铛铛铛铛”的凌乱敲击声,林巧枝当即皱起了眉。 她看看被锤击的铁棍,又看看周树,落在他的表情上,目光凝视:“你是不是怕我?紧张什么?” “没、没有。”周树被她的目光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林巧枝:? 她可算知道周伯伯为什么想让周树学技术,进自家厂工作,而不是学了开车,等待别的厂的招工了。 林巧枝逼问下,可算得了一句准话。 周树小心翼翼的看她,小声:“我怕你打我。”他看过林巧枝打人,从小看,可凶了。 林巧枝:“……” “我又不随便打人。”她看周树不信任的眼神,她表示,“那是他们欠揍。” 林巧枝和同龄男孩子的关系其实还挺复杂,她从小会玩,还会做很多玩具,一度让很多男孩子都追着她跑,喊她姐。 但因为“他不干,我们也不干”的鸡飞狗跳,很多大人不喜欢她,让自家小孩别跟她玩,有些闹得狠的家里,男孩子被喊干活的时候也嫌烦。 一起玩的时候很开心,但总有闹别扭的时候,小孩子不会思考那么多,家里人说的话就不自觉带出来了。 然后……就打起来了。 打完了过几天又和好一起玩,然后又打。 打着打着,小孩们长大了,友谊也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 林巧枝其实也记不太清每一次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了,就记得打得多,觉得男生太讨厌了! 她对上周树怀疑的眼神,摸摸鼻子,然后道:“我保证不打你行了吧?” 她拍了下肚子:“这儿还有你爸送的橘子罐头呢,吃人嘴短,晓得吧?” 听她这样说,周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慢慢进入状态。 林巧枝观察了一阵,发现其实他基础挺好的。 手膀子有力气,锤得动。 手心里有茧,握得住锤。 抡锤也是流畅的,至少认真练过。 不过想想也是,这种老实孩子,偷懒耍滑的少。 就是吧,劲儿有点笨,十成力锤下去,通过錾子到钢棍上,就剩下七八成。 手捏着他胳膊肘,往上抬半拳左右:“别太低了。”又忍不住好奇问,“你之前老师怎么教你的?” 她还不知道正常师傅带徒弟怎么教呢。 沟通一阵。 林巧枝还是没明白正常师傅怎么带徒弟,就一个感觉,那师傅好像不太会教。 技术肯定没问题,锤个钢棍轻轻松松。 但是吧,有的人可能就是这样,自己会了,但是讲不出来。 据说对周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我怎么做的就知道了。” 挥锤的角度——“这哪说得清楚,你看我就知道了。” 发力方式——“你这个腰,腰要用劲儿,看我怎么用劲儿就知道了。” 眼、手之间的配合——“就这么打,你看看我怎么做。” 林巧枝哭笑不得。 这真人师傅,怎么跟梦里假人师傅一样,除了会多说一句“你看我就知道了”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猜,这个师傅,要么是自己没总结过,长年累月工作中一点点涨的功,要么就是表达能力有欠缺。 好在,为了效率,她是用脑子琢磨的。 她还有一个旁人比不了的优势,在梦里,她经常扰乱、扯歪假人师傅的动作,然后观察他怎么调整归位的。 被她“捣乱”过的假人师傅还不止一个呢,高矮胖瘦都有,就为了找出底层规律,这样才好用在身高、身材完全不同的她自己身上。 “这边点。” “手抬高。” 林巧枝一通调整。 然后效果立竿见影! 可惜是反义的——周树不会了,甚至差点砸到手。 林巧枝:“……” 绿豆糕也送人了,橘子罐头也吃了,然后把人家孩子55分的水平,一下拉低到5分? 这不能行啊! 林巧枝心虚的咳咳两声,然后说:“你还是按你原来的来,我们慢慢调整。” 幸好周树是个老实孩子,没异议,又哼哧哼哧锤了一百多下,勉强回到了原来55分的水平。 当然,林巧枝怀疑,也有可能是怕被她打。 ——退出江湖多年,但江湖上仍然有姐的传说。 林巧枝感慨自己架没白打,然后十二分谨慎地挑选了一个地方改。 又是一阵铛铛铛铛。 感觉周树差不多吸收了,动作稳定了,她才谨慎的继续缓慢推进,顺便还给讲了这么改的原因。 第9章 又是一阵锤击。 铛铛铛的锤击声中,掺杂着细微的咔嚓声。 周树连续三次,能稳定的在10到12下,敲断一根钢棍。 林巧枝松了口气,勉强爬到60分了。可算没把人弄成邯郸学步,5分太吓人了。 “巧枝姐,等会儿能不能跟我回去一趟?我想跟我爸妈说,真不是我笨。”他试探着看林巧枝,“你给我作证。” 林巧枝:……她觉得,作这个证好像有一点点昧良心。 第7章 打听提前毕业进厂的具体要求 这边教着。 铛铛铛的声音没怎么断过,传得老远。 被拒绝的周树,明显蔫了一点,但还是勤勤恳恳的练习。 林巧枝差不多也摸索到了教他的套路。 她在旁边找了个墙靠着,拿本书在手上看,巩固那些需要背诵的内容。 隔段时间看一眼周树,讲讲哪里不对就行。 她正背着一段语录。 一道热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姐!” “累了吧,妈熬了绿豆汤,浸了凉水的,特地让我给你们送来。”林家栋右手里拎着一个铁皮水壶,左手指上还勾着两个搪瓷缸。 他伸手让周树拿走一个搪瓷缸,空出了手,麻溜地给林巧枝倒了一杯,殷勤道:“姐,试试甜不甜。” 林巧枝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她和弟弟的关系,也不是没有这么好过。 但这样对她殷切讨好,都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还是为了玩具,为了出去炫耀。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喝了一口绿豆汤。 林巧枝就瞅见她弟给周树也倒了一杯,然后自来熟、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打听起周树练习的情况来。 周树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显然有点无措。 “挺、挺好。” “是不是进步很快?我姐教得还不错吧。” “嗯。” …… 林巧枝眼瞧着,周树转身去拿锤子,其实是悄悄挣脱开林家栋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 不过林家栋倒是问了一句,觉得她和之前师傅哪个教得好。 算是打到周树心窝子里去了。 他被师傅说笨,教不会,又被爸妈说,委屈都窝在心里头。 还惦记着林巧枝给他去作证,瞄着林巧枝的表情说:“那肯定是巧枝姐教的好,我一下就学会了!” 林巧枝心里有点模糊的预感。 她开口:“喝完就继续练习,别偷懒。” “马上。”周树赶紧仰头一口喝完,转头就继续练习了。 林家栋凑过来,笑得热情,伸手就去拿她摆在旁边的搪瓷杯:“姐你还喝不喝?我给你再倒一杯,这天越来越热了,可别中暑了。” 无事献殷勤,林巧枝把搪瓷杯摁住,眼睛直视他道:“有事直说。” “我这不是想让你也教教我。”林家栋搓搓手。 他说:“姐你练得这快,是不是有什么诀窍?你教教我,我肯定记着你的好,家里扫地、刷碗的活我都包了,保证不让你沾手。” 林巧枝不信。 小时候林家栋也不是没这样承诺过,为了骗她手上的玩具,但不到两天,他就会把活儿都赖掉,让妈妈接手。 江红梅接手了他不干的活,不骂他,却说她懒。 几天之后,就开始念唱作打地说自己命苦,只有她家女儿心是铁做的,一点也不像别人家的女孩晓得心疼妈妈。 小巧枝听了不高兴,去找弟弟,拉他去干活,他却当做没听见,甩开袖子跑去外面玩,还嚷嚷:“是妈愿意帮我做的!” “不教。” 林巧枝眼底有点难过,冷漠地说:“你也学不会。” “你都没教,怎么知道我学不会?”林家栋下意识驳了一句,又努力扬起笑容,“姐,你自己琢磨都能学这么快,把诀窍直接教我,肯定更快。” “你不考高中了?”林巧枝问,梦里他们可是一起上的高中。 只是她的好,林家栋的差些罢了。 “要是能进咱们厂,还上什么高中?上完高中又不分配工作,还要考大学,不如上专科技校,毕业就分配工作。我能考上的那几个专科技校,哪有我们厂好?”林家栋道。 是了,林家栋本来是考不上高中的,但因为一直跟她一起复习,正巧压中了几道题,这才吊车尾上了高中。 林巧枝眼睑微合:“我说你学不会,你就学不会。” 这么短的时间,学什么? “你,你……”林家栋深吸一口气,不能吵起来,忍了忍,他肚子里的话一转,指着周树,改口道,“你连外人都愿意教,不愿意教你亲弟弟?” “你跟他比?” 林巧枝差点都被逗笑了,“他有基础你有吗?他扎扎实实练过锤击你练过吗?他手心有一层茧,这几天不管怎么练手都不会磨破皮受伤,你行吗?” 她就算面对爸妈情绪再复杂,但绝对不欠林家栋一分。 她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关系好的姐弟,又何必笑着伪装。 林家栋脸色难看,气得把铁皮水壶往地上一扔,跑走了。 旁边偷偷竖起耳朵,听林巧枝“夸”自己的周树:…… 周树窥了窥林巧枝的表情,心一颤。 好凶。 林家栋把人惹了,就这么跑了? “看什么看。”林巧枝撇他一眼,“练你的。” 周树赶紧收回目光,埋头练习。 差不多到饭点。 林巧枝又指点了周树一下,也不管他晚上还练不练,收拾书包回家。 她表情不是很好。 林家栋就那两招。 回到家,饭菜已经做好了。 她什么也没说,洗手摆了碗筷,坐下吃饭。 她不说,总有人要说。 果然,林父先给她夹菜,随即开口:“巧枝,今天教得怎么样?” “还行。” 林父笑了两声,“这孩子,就会谦虚。我听你弟说,你教得挺好,周树原来那师傅教不好的,到你手里,一下就学会了。” 她撇了一眼林家栋。 林家栋避开她的眼神,埋头吃菜。 胆小鬼。 小时候还敢跟她打架,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只知道躲在爸妈后头。 “他学不会的,时间太短了。”林巧枝直截了当地说。 林父道:“咱抓抓紧,你都能把周树那呆驴教好,你弟不比他聪明?咱也不求太好,能及格进厂校就行。” 江红梅搭腔道:“你这丫头,你不是都练会了吗,学会了你就直接把窍门教给你弟不就完了,你又不会掉一块肉,咋这么自私。” “都说了他学不会,不是窍门不窍门的问题,又不是做数学题,这是要大量练习的。”林巧枝嗤笑道,“而且我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为什么要教他?不教就是自私?” 林巧枝心里一股烦躁往外涌。 林家栋见三两句就说出了火气,赶紧在桌下按住江红梅的手,又给着急地林父使眼色。 林父压着声调缓和道:“一家人要相互帮衬,你教你弟弟进了厂,日后厂里也有个照应,要不一个姑娘家的,遭人欺负。” “都说了他学不会!能不能听我说话。” 林巧枝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说的话没有人理,讲得道理没有人听。 等她发了脾气,又反过来说她性子凶。 “又没说什么,你个姑娘家性子怎么这么凶,也不知道随了谁,还发起火来了。”江红梅把盘子捡开,怕被她拍桌子弄碎了。 林巧枝冷着脸,看着林父:“我教不好,也不会教他。爸你要是真信这玩意有窍门,真信林家栋聪明,几天就能学会,就拿周伯伯给的教车承诺去换,我不信这满江城钳工,没有一个不想让家里孩子学开车的。” “包票我打在这儿,周树肯定能过补考,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林巧枝转头对江红梅,堵住她要出口的话,先一步说:“对了,还有妈你。你不自私,你伟大,你可以把扫盲班的工作机会透露出去,肯定能找到钳工愿意教林家栋。” 说完,她狠狠踹了一脚实木打的餐桌。 整个桌面连带碗盘都狠狠震动一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还有碗盘磕碰的声音。 “我不发火,是忘了我的脾气了是吧?” 她指着林家栋,“我耳边再听到一次,我就揍他一次。” 她背起挎包就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回头道:“还有,我不知道你们想怎么把林家栋这个没报名的人塞进补考,别拿我去做人情,我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二楼走廊上。 探出了不少人头,还有好奇的邻居走近了听。 那一声“砰”的响声可吓人。 整栋楼都听见了。 第10章 林巧枝面不改色的穿过尴尬堆笑的邻居,往楼下走。 等她走后,才逐渐有了窸窸窣窣地议论声。 “果然是这野丫头,咱楼里一旦有大动静,十有八九是她。” “刚刚那声儿是什么?掀桌子了?” “谁知道,砸暖水壶?” “性子还是这么凶啊,这以后哪里有婆家敢要。” “那不一样了,她以后有工作了,指不定还是高工呢。” ……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里,还有人探头往里看,关切(好奇)地打听怎么样了。 林巧枝走了出来。 她在家属院西边角落的一棵梧桐树边,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下。 她难过的揉了揉眼睛,又仰起头,努力眨眼,让细碎的水光干涸在眼眶里。 她看着天,看着梧桐树叶在夏风里摇动,看着家属院最中间那栋住着路工的红砖小楼。 *** 林家住的这栋小楼在议论闹剧。 家属院远些的另一栋小楼里,也提起了林巧枝的名字。 周家。 周树抿着嘴角,尽管他没说什么,但是脸上分明写满了“我才不笨”的情绪,腰杆都直溜地跟小树苗一样。 他面前是三根被锤断的钢棍。 周母乐得一拍周父胳膊:“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咱小树不是偷懒耍滑的,就差聪明人点拨一下,咱这钱花得不冤枉。” 刚刚连说两遍“再锤一根我看看”的周父,面色也乐了。 是花得不冤。 虽然这看着也才擦边及格,还有点风险,但不是才开始嘛! 周大哥啃着黄瓜,“林巧枝还挺会教人,比你之前那个师傅好。” 周树顿时用力点头:“当然了,比郝师傅强一百倍!” 这一大一小两兄弟,脑袋顿时被狠狠敲了下。 周母严肃:“说什么呢,口无遮拦的,这多得罪人。”她教两个孩子为人处世的道理,“甭管师傅水平怎么样,出去都挑拣着人好的说,好就多夸点,差就少夸点,意思一下。” 周树揉了一下脑袋。 他见话题偏离了,试图扯回来。 他真的不笨! 半天,他憋出一句,“今天巧枝姐还夸我呢。” 周父周母眼前一亮。 难不成小树还真有潜藏的钳工天赋? 周父好奇问道:“她怎么夸你?” 周树心喜,稍微加了一点小修饰地朝父母道:“巧枝姐说我有基础,锤击练得扎实,还努力,肯定能行。” 周母听了高兴。 心里记着林巧枝这份好。 *** 江红梅三言两语把看热闹的邻居们打发走,然后关上了门。 回头看了桌上被磕裂了一条裂缝的盘子,还有缺了一个小角的碗,心疼死了。 “死丫头心都是冷的,我怎么就生了个这么铁石心肠娃,生了她只知道气我,就是说她两句要她教教弟弟,又是踹桌摔盘,又是要打人的。” 林父叹了口气,“爸妈再给你想想法子。” 林家栋沉默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起身进了里头房间,砰的一声把门一关。 林父的身影好像佝偻了些。 他眉心挤出些纹路,对江红梅道:“让你平时对巧枝好些,不就是一两口肉,刷下碗,煮点饭这些小事吗?你看闹的。” 说完,他起身去门口坐着了。 江红梅嘴巴翕动,想说什么,还是没敢开口。 憋着情绪,看着一桌没收拾的碗碟饭菜,又看看屋里头和屋门口的父子俩,都没个搭把手的人,想到家里就这么几个碗碟,还裂了缝缺了角,邻里都看她笑话,难过得眼眶都发红。 她怎么就这么命苦。 当初生双胞胎,儿女双全,她在家属院多得意,腰杆都直了,谁不羡慕她有儿子撑腰,又有个女儿可以在家里帮忙做事,等以后老了,还能有女儿在身边照顾伺候。 结果呢? 现在街坊邻里都在看她笑话。 江红梅是真的难过。 她对巧枝难道还不好吗? 她农村谁家丫头不是从小带弟妹,洗碗做饭、割草喂猪的?谁家丫头不是认识几个字,上个扫盲班,不当睁眼瞎就回家干活了?家里弟弟妹妹,哪个不是她从小带大的? 就说家属院,那么多丫头放学回家帮着妈妈烧个火,搓点衣服,洗碗扫地擦桌子,不晓得多能干,多懂事。 到处看看,有几家像是她这样享福?有书念,回家家务活也和弟弟分着做,吃蛋有她一半,吃肉有她一份,衣服都是和男娃一样做新的。 她盼着这丫头念好书,后头找个好工作。 她对闺女这么好。 结果养出个心冷的白眼狼,一点不晓得心疼体贴妈,半点也指望不上。 她手背抹着眼泪收拾碗筷,把桌子擦了,想到还要下楼去水池洗碗,又是一阵难过得眼眶发红。 *** 林巧枝住在了宁珍珠家。 这里有她的一套旧衣服,还有一份洗漱用品。 她小时候争得最凶的时候,是孟主任偶尔收留她住几天。 后来,小珍珠过来牵她的袖子,亮着眼睛问她,“你要不要住我的城堡?” 她口中的城堡,是一张四面挂满了细密蚊帐的床,呈包围状。 说来不信,宁珍珠是整个红旗厂家属院里,唯一一个有属于自己房间的女孩子。 这年头,孩子多,房子少。 宁珍珠是老来女,差不多可以单住的年纪,上头的哥哥姐姐都出嫁了、结婚分房了,妈妈又疼她。 “妈,你怎么还没睡?”宁珍珠亲昵地用脑门拱一拱妈妈肩膀,试图撒娇抵充被逮住的心虚。 她喊着妈。 但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诧异,那老人脸上不少皱纹,看着该是奶奶的年纪了。 但宁珍珠是不管的,她到哪里,不管在谁面前,都是亲昵地喊妈妈的。 “你呀,鞋也不好好穿。”宁妈念叨着,看闺女穿好拖鞋,才点点她的鼻子,“巧枝过来,你这么高兴啊?人家家里可闹呢。” 宁珍珠揉揉鼻子,嗔道:“妈~怎么是闹呢?那是争取咱们女生的半边天地呢,咱们厂家属院女孩过得可比别的厂好多了,这好勇敢的!!” “妈你不是也喜欢巧枝的吗。” “好好好,妈说错了。”宁妈笑呵呵的,却不由想起小巧枝冲到别人家,把挨打的好朋友拉出来,张开双手挡在前面的样子。 她家小丫头抱着她的膝头,眼睛发亮,一脸羡慕,“妈妈,我也想当她的好朋友。” 俗话说,三岁看老。 她老了,不知道还能护着她家珍珠多久,有这样的好朋友,她家珍珠以后也是有人护着了,她闭眼都安心些。 “妈当然也喜欢巧枝。”她才不会说破呢,让这傻丫头自个儿乐去吧。 “妈你真好!” 宁珍珠倒了水,又蹑手蹑脚地快乐回房间了。 她发现巧枝睡得好沉啊! 肯定是累坏了。 林巧枝在梦里正在蹭八级工的课!太难得了,听不太懂她也想听听,等梦里女孩随军去了,她就再没机会来这个机械厂了。 家属院说起来很大,却又很小,事情一下传遍了。 周母也听说了。 还附带小儿子周树“添油加醋”版偏心视角——巧枝姐那个弟弟简直无理取闹。 念着那份好。 她找了林巧枝探了探口风,又找了几个同样考核没过的厂子弟妈妈,稍微透露了一点她家周树的情况。 两边一牵线。 成了。 林巧枝是无所谓的,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 这不好收钱,干脆就说成邻里间的帮忙,教教孩子,家里请师傅吃点东西,送点谢礼是应该的吧? 反正林巧枝是挺满意的。 她陆续收获了一小份麦乳精粉,各色糕点,一碗炸鸡架,小块卤五花肉,时不时一铝饭盒的食堂荤菜加餐…… 统统下肚。 她从没吃得这么好过! 江红梅哪里舍得这些好东西,全都进了宁家肚子里? 也顾不上别的,主动喊林巧枝回家了。 家里气氛诡异的平静。 这种僵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中考。 不等出成绩。 在学校组织对完答案的那天,林巧枝就拎起留下的一份油纸包好的枣泥酥,去上门拜访那日钳工考核坐中间的老师王柏强。 她不避人,光明正大地。 打听提前毕业进厂的具体要求。 第8章 高年级学生看到新公告,头皮都要炸了 她没有退路。 也不想给自己留退路。 而且,林巧枝考虑过了。 与其等到半年、一年后,再突然提出她要提前毕业入厂,石破天惊遭到反对和推诿。 第11章 不如早早就说。 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样努力,是为了提前毕业进厂。 让所有人都看到,她不断进步的技术,而且是比别人快许多的进步,她就是有资格、有实力。 她要这个工作来得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早点知道,该议论的议论过了,该惊讶的惊讶过了。 真等到那时候。 她提前毕业入厂这事,或许就变得“理所应当”了,而不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哪一浪会猝不及防把人冲倒。 林巧枝是认真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王柏强一脸不可思议,简直像是在脑门上写着“我耳朵出问题了”这几个大字。 林巧枝认真,再次道:“我说,我想找您了解一下,咱们厂技术学校提前毕业入厂的细则,具体有哪些要求?前些年留下的那一版还算数吗? ” 这是有先例的。 不过是早些年的事了,路工从北方带来了拖拉机技术,亲手打造了一套模具,带出了一批学徒,至此填补了南方农业无“铁牛”的空白。 那时疯狂到什么程度? 南方各地的村干部和大队公社,全都托关系、找熟人要买红旗铁牛55拖拉机,江城的招待所挤满了各地蜂拥而来的人。 国家的生产任务来得急、来得重,各地都在催。厂里急需要技术人才,厂长和路工亲自定下了这条规定,以激励学生加紧提升技术,早日投入生产。 只是近些年。 倒没有人再提前毕业了。 王柏强盯着眼前的女孩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缓缓地说,语气很是不解:“你怎么会突然想要提前毕业?” 发现林巧枝可能真这么想,他眉头就皱起来:“这可是打基础最重要的三年,学习机械原理,一点点打磨技术,学校里还有老师指点。进了厂工作,可就没有这么这么好的环境了。” 王柏强不是很认同,这行是糊弄不来的,你技术没学扎实,装配出来的东西就差,到农民兄弟手上就容易出问题,出故障! 既耽误农业生产,又败坏红旗厂的名誉。 林巧枝不憷他皱眉冷脸。王柏强脾气不好,对技术较真,最讨厌人糊弄对待工件。 这都是出了名的。 要不路工也不会点名让他来监督厂技术学校钳工这块的工作。 林巧枝理由也是现成的。 她神采奕奕道:“当然是为了早日投身于新中国伟大的工业复兴!”这是当年写在规定前的原话。 王柏强笑了一下。 林巧枝看他笑,也笑:“您可别笑我,王工您有听过咱们厂办的宣讲吗?” “我听那做什么?”王柏强可不想听别人讲他自己经历过的厂史,不过他的表情倒是缓和了一些。 “我对其中一段印象非常深刻。” 林巧枝回忆道: “厂办的高干事说,咱们新中国建国初期,重工业几乎为零。美国的保时捷已经在路上飞奔,同一时间,我们却连自己的一台拖拉机都造不出来。” 王柏强笑意敛了敛。 “现在短短十几年时间,我们不仅自主独立生产了好几种型号的拖拉机,还有第一台发动机,卡车,汽油机、坦克履带……一五计划时期提出的工业目标我们超额完成!” “为什么我们能行?” 林巧枝即使是在为自己挣活路,语气都不免透着自豪,“高干事说,因为我们工人前赴后继的投入工业建设,不断追求过硬的技术,因为工业是民族的脊梁,我们得挺起来,否则还要挨打。” 而中国人,谁也不想再挨打了。 王柏强赶紧抬手:“行了行了。”搓了搓胳膊,听得他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他跟这知识青年较什么劲儿? 还是才中考完的知识青年,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前些年那一版肯定是不能用了。”王柏强先说结论。 厂里技术标准,这两年都提升了不少。 哪里还能用前头那些年定制的标准,“当年那是没办法,实在缺人。” 林巧枝并不灰心,她本就没想为了早早进厂,糊弄技术,基础没打好、甚至一塌糊涂只求表面光,* 那是自绝前路。 她追问:“那现在要求要达到什么标准?您尽管提,这学校基础打得好不好,技术打磨得如何,不都可以通过这些体现出来?” 她一脸“您操心的都不是问题”“尽管划下道来”的表情。 王柏强:“……” 这家属院传言还真没错,是个胆子大、性子强的野丫头。 “行,我给你说说。”王柏强想通了,与其费那口舌去劝正热血的知识青年,不如干脆摆点技术出来,晓得难了,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林巧枝飞快的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把钢笔帽拔开,亮着眼睛看王柏强:“您说!” 王柏强斜睨着她那小本,“前头那版的要求肯定是要的吧?得在规定时间内,把一台指定型号的车床全部拆卸,然后组装好,要求功能正常,运行不能有异响。” 林巧枝:“ 什么型号呢?” “就学校里那台,咱厂也没那么富裕到闲置几个型号车床给你们学生练手。”王柏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再一个。” “咱们厂技术学校毕业后入厂定级就是二级工,提前毕业得优秀吧?模具制作达到厂三级技术的标准,保管谁都没话说,就那个55铁牛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加工。” 他手伸了伸:“来,我给你画一个。” “哎!”林巧枝欣喜,赶紧把笔记本递过去,“麻烦王工您了。” 王柏强好笑,他这人性子直,直说:“傻乐啥,等你开始学了、动手做了,就知道要做这个模具合格品有多难。” “您尽管画,我不怕难。”林巧枝给他调整了一下本子,暗暗催促。 她不怕难,反而就喜欢这种明确的东西,有具体的细节更好。 是1就是1,是2就是2。 模棱两可才是最讨厌的! 王柏强都没去拿铅笔,直接用林巧枝的钢笔,熟练地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略的机械模具图,“就这个模具。” 他指着图纸侧边的一处半圆形,“这种半圆形,厂里干了不少年的老师傅都觉得这活难干,你要是做这个,精度要求是7丝。” 林巧枝在梦里机械厂里混了那么久。 虽然像是老鼠进了粮仓迷宫,很多看不懂,但总归混了个眼熟。 什么是模具呢? 简单来说,要批量生产“凸”形的零件,就要先做出“凹”形的模具。 模具就像是一个“印章”,可以帮助工人快速大量的生产出固定形状的零件。 照书上说的,模具是工业之母,任何产品的工业化生产,都离不开模具。 林巧枝探头去看,“7丝吗?听说咱们厂用的那套拖拉机模具,百分之八十都是路工带着徒弟亲手做出来的,误差比一丝还小呢。” 工业之母她还感触不到那么深。 但路工那套模具,绝对是红旗农械厂的命根子。 没震住人的王柏强:“……” 他把本子塞回来,用笔指了指林巧枝,没好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知道一丝是多大吗?0.01毫米,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六分之一。” “没有钳工天赋的人,或者基础稍微差一点,一锉下去,误差就不是以丝为单位了,一锉下去就塌一毫米。” 王柏强说着就心里嘀咕,等学校开了学,他倒要看看这丫头到底能做成啥样,能不能对得起今天说的这些豪言壮语。 林巧枝把笔记本转过来:“这不是想着以路工为榜样吗?肯定是向着他的标准努力,王工,还有吗?比如成绩这方面?比如学校要教的《机械原理》《机电一体化》《拖拉机设计手册》那些课程?” 王柏强摆摆手,随口道:“都优秀吧。” 林巧枝一副好学生的诚恳模样,刨根问底:“具体是多少分呢?” “……85分吧。”王柏强怀疑自己是不是年龄上来了,面相变和善了,他不是一向被学校里的学生叫什么“黑面阎王”,各个都怕遇到他拿着标尺在操作课转悠,躲着他走? “行!”居然还真能得到具体分数线,林巧枝可太高兴了。 这就没有任何主观变动的余地了。 王柏强看着林巧枝兴奋的表情,摸摸后脖颈,现在的小年轻都这样? 林巧枝把三点要求写好,“还有吗?这个您能做主吗?要不要给路工看看?” “你还想有啥?”王柏强睨她一眼,心想他当然能做主,正常学三年,到最后除了极个别的优秀学生能摸到这个水平,大部分还不如这呢。 但他是个尊师重道的板正性子,不会在学生面前驳了师父的地位,“你抄一份留着,这个拿给我,我去给路工看看。” 第12章 “好嘞!”林巧枝当即答应,抄写了一遍。把王柏强画图的那张收入口袋,还保险的拍了拍口袋。 然后把自己抄写的那份递给王柏强。 王柏强:? “你这图,我可不好意思拿给路工看。” 林巧枝笑笑:“您就说是我画的,不跌您的面儿。” 王柏强亲手绘制的简单图纸,怎么说也是份证据不是? 她得留着! 当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王柏强就顺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这张纸。 “师父,有个事儿要跟您说一下。” 很快。 林巧枝就得了信儿。 王柏强还真没骗人,他能做主,最后用红字张贴在学校外墙上的新规定,一个字都没改动! 这一届即将从厂技术学校毕业的学生,看到校门口的公告,头皮都要炸了。 这是怎么回事!!! 第9章 我们女孩就是成绩好,后劲足 厂技术学校提前毕业的规定,厂子弟多少都知道一些。 他们在厂里出生,在厂里上托班,在厂里吃食堂、玩游戏、看电影、一点点长大,耳濡目染,基本人人都对红旗农械厂的历史如数家珍。 “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怎么就忽然出新规定了!” 抱着篮球的男生痛苦的抓头发,这对本来要去球场打球的他,太刺激了。 校墙外这公告下,稀稀拉拉站了些闻讯而来的人。 “这咋了?”在厂外上学的男生问,他不太懂,“你又不提前毕业,担心个啥?我记得你不是还说,有一门操作课太难,要补考吗?” 他这一问,可把周围一群人都给点着了。 江城的夏天本来就又热又闷,惹人心燥。 “你不懂!这不是提不提前毕业的问题,我们毕业班的课和考核是被那黑脸阎王狠抓的,你看,这下面不还写着他的名儿?” “之前就被骂得够惨了,这下好,更看不上眼了!” “王工不会是希望我们都达到这个水平吧?” “啊——”男生抓着头发昂头悲呼,“还让不让人活了。” 学焊工等其它工种的同学,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群钳工毕业班的学生,本以为是王柏强实在是忍不了他们这些“一届比一届差”“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的学生,翻新规定拿来刺激他们。 但林巧枝并没有刻意瞒着。 不管是提着枣泥酥去王工家,还是让王柏强对外表示,那个照葫芦画瓢的模具图是她画的。 新开学就是钳工毕业班的学生们:“……” 这是小时候和小两岁妹妹打架的报应吗? 但是林巧枝她也没吃亏啊!! 满腔悲愤。 这是为什么啊? 她是疯了吗!!啊! 还有人想去找她“理论”,但很快被一群人拖走了。 疯了吧才去和林巧枝“理论”,先不说武力上能不能打赢,那不吃亏的野丫头转头就敢再去找王工,再上上强度。 即使她自己不好过,也不让他们活。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林巧枝做得出来! 明明人不多,就一个钳工班,但神奇的是,他们在家属区制造出了哀鸿遍野的效果。 本来让人不太好接受的事情,戏剧性地传播起来。 听到的人哭笑不得,还有些,对着悲愤呜咽的表情,直接听得弯腰哈哈大笑,眼泪都飙出来。 当然,也有些人家暗暗猜测,她是想早点工作,搬出去住。不管咋样,有工作有钱,人就硬气。 林巧枝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事。 她哪里知道王柏强就只是出个名字,能把毕业班的人吓成这样? 她在到处搜集旧课本。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得抓紧才行! 都是厂子弟,课本找得还算顺利。 花了几天时间,林巧枝粗粗把这些书都过了一遍。 可惜的是,那个生产60吨矿用自卸车的机械厂,因为梦里女孩把厂播音员的工作处理掉,随军去了,她即使再进入那个梦,也只能在随军的那个山区家属院附近活动。 林巧枝这次谨慎了。 八级工也是很难得的! 不是每个梦都能遇到的。 她现在的水平,基础一点的机械厂,就足够让她练习打基础了。 她回忆自己做的那些梦。 克服自己不去想那句“哪有女孩不嫁人的?”话,面无表情地避开那些相亲的片段,选了个据说质量过硬,周围都求购的配件厂。 以她的经验,梦里女孩说质量过硬,那么配件厂里的假人技术肯定是扎实的。 这梦里假人都特别真实,比真人还真! 她一个个车间走过,比着课本内容,逐一对照。 钳工有很多分类,但按照她们红旗农械厂的实际生产要求,她们厂技术学校主攻的方向,是机修钳工、装配钳工,模具钳工。 如果以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理解。 在她们厂就是,修拖拉机,安装拖拉机,制造拖拉机模具。 从修,到造。 这其中,要练习锉削、研磨、车、钳、铣、刨、镗、电焊等一系列技术。 把这些技术全部掌握,工作起来才会得心应手。 提前毕业要求的内容,也自然也能完成了。 林巧枝并没有直接瞄准入厂的三条件练,那样就把路走窄了。她想,只有基础扎实,才能干什么都很快上手,触类旁通。 心中搭好了框架。 林巧枝给自己安排了时间,白天晚上都投入其中,她给自己定下了要求,看书学理论要懂,上手练技术要精,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打基础。 就好像她之前埋头练习锤击技术一样,一遍遍磨这些基本功。 沉浸练习仿佛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不知不觉,中考的成绩和录取结果陆续下来了。 家属院彻底热闹起来,以强有力的讨论度,把林巧枝想提前毕业进厂的消息挤到边边儿了。 中考! 录取!! 孩子们天大的事。 要是没考中,就只能以初中学历去找工作。 要是考上了中专,包分配,那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啊! 要是考上了高中,以后再考个大学,那就能当孟主任一样的干部了! 对很多人来说,这绝对是人生最关键的分岔路口。 厂办公告栏前,每天一大清早就围满了人,密密麻麻都是。 “让让,让让,看完了就出来啊。”挤不进去的工人和家属在后面喊。 “娟儿,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我们家建国!” 现如今。 中专学校在做完录取工作之后,不仅会给学生发录取通知书,还会在市级报刊上发布录取名单,昭告全体市民和学校周知,以免其他学校单位重复录取。[1] 报纸一般是更快的。 厂办每天都会买报纸,张贴在厂办公告栏里,以便大家关注。 林巧枝也在。 她倒是不用看,厂技术学校的录取通知是最早下来的。 但她想看珍珠、阿水、晚晚三个人的,她们每天都会早起,然后四人结伴而来。 林巧枝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率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喜不自禁:“阿水,我看到你了!!铁路技术学院!” 另一头,宁珍珠也跳起来朝这边挥手,笑得酒窝深陷:“晚晚!!你这边是机械电力学校,我也看到你了!” 人群中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即使心里觉得女孩子选这个不好,但完全不妨碍这两个都是好部门啊! 供电局和铁路局,多牛气的单位啊,毕业分配之后,一辈子就安稳了。 她们从人群中钻出来。 头发都乱了。 相互看着对方,不由哈哈哈的笑起来。 宁珍珠昨天晚上也收到了江城一高的录取通知书。 她们的中考,全都有了好结果。 宁珍珠笑得开怀道:“我们一起去买冰棍庆祝一下吧?” 林巧枝:“走!” 孙水柔喜溢眉梢:“我要买根牛奶味的尝尝。” 周妞晚催促:“赶紧走赶紧走,这天热的,挤出一身汗,热死了。” 她们挽着手,高兴地往厂办粮油店去,那里夏天都会摆泡沫箱和大冰坨子卖冰棍! “林巧枝。” 还没拐弯走出这条路,就听到有人叫。 她们停下来,林巧枝回头看,就见一个小碎花褂子和灰色老土布裤子女孩,她是笑着的,眼里还啜着泪光。 “这个送给你。”她往前走两步,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到林巧枝怀里,语气哽咽又轻快地说,“我考上西湖卫生技术学校了,学医。” 说完,就飞快转身跑走了,只留下一句风中转身的模糊声音,“谢谢你。” 第13章 阿水撇撇嘴:“假死了,当初就是她临阵反悔,害我们被骂多管闲事,现在来假惺惺。” “好了,”林巧枝揽了揽她的肩膀,“阿曼也有她的不容易。” 她低头看手里的小袋子,被女孩细心的系了蝴蝶结,还别着四枝很好看的向日葵。 她把小袋子打开,里面有四朵漂亮的手工扎的头花,是盛放的向日葵,旁边还点缀着漂亮的金银花。 宁珍珠凑过来拿起一朵,比划了一下,感慨:“阿曼还是这么手巧。” 她笑着想给孙水柔头上戴一朵,孙水柔别扭的转头:“我才不带她做的花。” 她气得看林巧枝她们:“她当初做得那么过分,你们就不生气了?” 林巧枝给晚晚戴上,笑道:“咱当时不是生过气了吗?一起骂她是叛徒,骂了好多,然后再也不和她一起玩了。” 她原来也特别生气,“阿曼心细又敏感,家里还有很小的弟弟妹妹,要是她撒手不管,她妈妈真的会累死的。” 走散的朋友多了才明白,不是每个女孩都运气那么好,能有勇气和条件来反抗。 她们四个,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你看,当初你们不是一起约好考卫生学校,一起学医护的吗?现在你改了铁路,也算是违背了当初约定,扯平了!”林巧枝手拿着向日葵,在她眼前摇了摇。 什么就扯平了啊? “你到底向着哪边!!”阿水恼羞成怒,一把夺过花,揣兜里,然后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笑成一团,她们还是继续去买冰棍。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提前有商量好的。 在收到了那四朵精心手工扎花后,这一路上,她们陆续又收到好几份礼物。 有自己送来,然后转身跑掉的。 有自己不过来,只喊家里小妹妹哒哒哒地摇晃跑过来,双手抱住她们的腿,昂着头举手说:“呐!”只在远远站着朝她们抿着嘴笑。 有给四个人的。 也有只给林巧枝一个人的。 从发绳头花,到自己打的毛线手套,再到老家老法子自制的花香猪油唇膏,里面染了花瓣的颜色,涂起来又滋润又有气色…… 都来自曾经走散的朋友。 那些儿时一起闹哄哄喊着“他不干,我也不干”的小女孩情谊。 买完冰棍。 她们一边吃,一边走到宁珍珠家。 珍珠家就她和妈妈住,活少,四个女孩分工三下两下就帮忙干完了。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因为每次来,宁妈妈都会给她们弄点吃的喝的,红薯干,绿豆汤,凉茶之类的。 干完活,跑到楼下,用老手压井压出凉凉的地下水冲洗脚丫。 夏日闷热的燥意一下就散了,她们舒服的坐下,看着今天意外收到的几分礼物,表情都有些唏嘘。 晚晚拿起那瓶花香猪油膏,感慨:“虎妞也考上中专了,真好。” 回想起来,这个老法子做的唇膏,还是小虎妞被送回乡下去的那段时间学会的。 嗯,被家里人送回乡下了,说不要她了,还是孟主任做工作才接回来。 孟主任为此立下一条规矩,如果适龄儿童该上学时还留在老家,没有回来上学,父母则不能评选劳动模范,先进工人等,会影响工资晋升的那种。 “这么数一数,感觉我们红旗家属院考上中专的女生,好像不太少啊。”阿水嘀咕,她握着从怀里掏出来向日葵头花,在手里摆弄。 她摆弄着,一根搓成细条状的白纸条,从花茎掉了出来。 林巧枝她们:? “这是什么?” 阿水拿起来,捋顺了,一看,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我们女孩就是聪明,我们女孩就是努力,我们女孩就是成绩好,后劲足。” 宁珍珠用胳膊肘怼了怼林巧枝,惊喜道:“是你说的话呀!” 林巧枝拿起自己那朵,眼睛对准茎,往里头瞄。 她们也都从花茎找到纸条,搓成细长圆柱的那种。 写的是同样的话。 但字迹却明显有进步,不像是同一时期写的。 这事就在两三年前,林巧枝她们刚上初中。 因为孟主任的原因,大多数人家都是愿意供小孩读书的,但事做了,嘴上却下意识嘀咕两句,“男娃聪明,一努力就上去了,女娃后劲不足。” 林巧枝就是听不得这样的话,她想去和大人理论,却发现身边确实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女孩子到后来成绩就慢慢掉下来了。 她想不通,凭什么女孩子就后劲不足?但又争不过大人,争不过那么多身边的例子。 她急红了眼,一抹眼泪,就像小孩耍无赖一样喊:“我们女孩就是聪明,我们女孩就是努力,我们女孩就是成绩好,后劲足!” 她喊完就转头跑走了。 那时她玩具也玩够了,早就不和讨厌的男生一起玩了,女生朋友也一个个走散,家里也争完了。 她干脆就放下了玩具,埋头扑到学习上。 让那个在小学成绩只是中等偏上的小巧枝,在中考前,成了江城学校随便挑选的优尖生。 第10章 她终于成功独立拆解一台车床! 仔细一算。 她们红旗家属院考上的女孩,真不少。 “光是我们四个,加上阿曼,虎妞……这就比前几年多了吧?”晚晚看着桌上堆的小礼物,比着手指头在数。 林巧枝觉得不止:“这几天咱们去看录取通告,听到别家也有好消息。” 宁珍珠兴奋弹起:“我去打听打听!” 她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宁家在一楼,没有占地方的公共走廊,宽敞许多,门口就是平地,有不少老人坐在阴凉处乘凉,扇着蒲扇闲聊。 宁妈妈与人为善,和邻居关系很好,宁珍珠也受老人们喜爱。 出去打听一圈,很快就跑了回来。 她高兴得麻花辫都一荡一荡的,数着:“吴奶奶说,还有三车间李家的二闺女,食堂后勤王家的娟花,机修一组石家的……” 她们一数,最后再一算。 目前为止,她们红旗农械厂考上中专和高中的女生,比男生还多一成,到了6:4的比例! 林巧枝兴奋地大手一挥:“走,宣扬去!” “走!” 一拍即合。 说干就干。 林巧枝她们当即把门一关,风风火火的跑出去,见人就说,见人就宣扬。 天热都挡不住她们的热情。 年轻的女孩子,朝气蓬勃,热烈得就像是江城夏天盛开的向日葵花。 而被逮住的红旗家属院人家:“……” 录取的好消息听了当然高兴,要笑,但被逮着几乎贴脸暗示,你就是偏见,笑容多少有点尴尬。 林巧枝她们不尴尬,她们高兴着呢! 当初争辩得最凶的人,不少在上工,并不在家属区。 家属院转了一圈,林巧枝仍不满足,大胆地提议:“不如我们去厂办广播室?向全厂广播这个好消息?” 阿水竖起大拇哥:“这想法好。”她嘿嘿笑了两下,“今年家属院考上中专和高中的可比往年多多了,这么好的消息,当然要通报全厂!” 到了厂办广播室。 人家一看她们,眼神都警惕了。 广播站主任还专门点了个人挡在门口,免得有人直接弯腰钻进去了。 仗着人小,曾从胳膊肘下钻进广播站的小巧枝,显然给广播站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林巧枝摸摸鼻子,好吧! 她不气馁,而是坚持道:“那我们向广播站建议,中午广播这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以激发厂职工下午的工作热情!” “真这么简单?”广播站主任眼神怀疑。 “当然啊!” 她们几个都不需要眼神交流,默契地打起配合。 都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现在录取还没结束,我们今年的录取人数已经超过前两年很多了,这难道不算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吗?”宁珍珠一脸诧异。 阿水笑着说:“我们刚刚一路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大伙儿都高兴呢。”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广播站一想,也是。 没什么毛病。 等到中午,在车间的、食堂的、办公室的、家属楼的全体职工们,都听到厂办广播站的广播: “各位厂职工中午好,现在为大家广播一条好消息,在前不久结束的中考中,我厂子弟发扬奋斗精神……” 这条广播先夸厂里,再夸子弟,再一个个报名字和学校,每报到一个名字,那孩子家长都会得到周围职工的一阵起哄、被羡慕的目光包围,当真是神仙滋味! 鸡血一下打得足足的。 广播站觉得完全没有问题,多棒的稿件啊。 却没想到家属院那边的消息,在全厂兴奋的讨论中,长了翅膀一样蔓延。 第14章 不听不知道,广播一听,名字一对,里头女孩真的占六成了! 怎么会有六成这么多? 听到满厂激烈的议论和争辩,广播站主任:“……”下次,下次一定离林巧枝她们远些! “哈哈哈……” 林巧枝她们笑得差点跌到桌下去了。 好像有什么压在心里的东西,都随着笑声都扬洒了出去。 林巧枝笑过后,托着腮,手里揉着阿曼藏的纸条。 不由想到晚晚曾经写过的两篇作文《我在党的教育下成长》《我在劳动中受到了锻炼》 她说:“晚晚,你作文好,之前还有两篇考试的作文被老师选中,推荐去了人民长江报,还刊登了一篇!你要不要试试看,写一篇有关这个主题的作文?”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后劲不足” 等上过初中,才慢慢知道为什么。 初中更难些,作业也不是小学那一点点。 比如阿曼。 “阿曼,帮妈拧个衣服。” “阿曼,妈得赶紧去粮油店抢新到的白面,你给弟弟喂一下奶,就用那代乳粉冲。” “阿曼,拿针线把这三件补一下,这裆、这腋下都破了,碎布头在筐里省着点用。” 回到家,弟弟妹妹挂在身上,写个作业不停有事找。 等成绩一下降,大伙就感慨,“女孩后劲不足。” 阿水说着就气不过,手砰砰拍了两下桌子:“写!晚晚你把这些都写出来,你笔头好,指不定还能登上江城晚报。” 晚晚是她们中唯一性格内敛些的女孩。 她被夸得嘴角上扬,手托着腮,却嘴硬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还江城晚报呢,那可是江城最大的报纸。” 嘴上这么说。 她却很快动笔了。 写得很用心,她也想让更多人看到。 阿水从书立抽出她们四个淘来的旧书,龇牙乐:“可不能泄气了,照巧枝说的,咱们提前预习,到了中专和高中,还当前头优秀的那批!” 到时候往好单位分配! 她们每天都跑到宁珍珠家,可不是为了聊天唠嗑,要唠嗑去江边吹江风唠不好吗?还凉快呢! 要是有机会,她们说不定还能跟巧枝一样,找到机会提前毕业。 阿水翻开书,还搁哪儿美呢:“到时候我们都有薪水了,一起去国营饭店下馆子,尝尝要一块一毛八一份的东坡肘子到底是什么味儿!” 多美。 “贵死了,不如五毛三的酱肉合算。”晚晚也边翻书边流口水。 林巧枝豪迈道:“都买!”等她们赚钱了,手头有粮票肉票了,都买来吃。 梦里,她们也在这个夏天,许下过同样的愿望,憧憬过未来。 可最后什么也没实现。 她们入学后一年多,江城就闹起了停课,很多学校都不正常教课了,大伙学农,学语录,写思想报告,正常的教学秩序被完全扰乱。 在下乡潮来临时,严格意义上,她们都不算是正常毕业的,缺了一年多的课。 风声又紧,单位都不敢招她们这一批。 政策要知识青年下乡劳动,单位哪里敢大大方方招人?名额一下缩减了很多。 中专的毕业分配,也被以“这批学生专业技能不达标”等理由搪塞、推诿,谁也不敢顶风做出头鸟。 阿水交换到的那个工作机会,也是最普通的纺织厂一线车间的操作工。 只能熬工龄涨工资。 可在那一年年的漫长冬日,她依旧每年收到阿水的包裹,信里说,“说好的,工作挣钱了,我们一起吃好吃的。” 林巧枝眨了眨眼,目光坚定。 这次不会了。 只要她成功毕业提前入厂,就有把握让一切迎刃而解。 夏日炎炎,女孩们聚在一起学习,书页翻动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蝉鸣。 *** 日子一天天变热。 林家的气氛,也一日日燥起来。 明明前些天还是欢声笑语的。 周树等人家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家长都带着孩子上门来坐坐,表示感谢。 林父多有面儿啊! 他还在学开车! 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春风得意过。 江红梅也每天高高兴兴的,连买菜都大方了一些。 但是,却始终没有等到林家栋的录取通知书。 “怎么会没有呢?” 床上扑满了报纸,林父和江红梅坐在床边,翻来翻去,面色急躁。 翻遍了所有报纸,都没有! 林巧枝也觉得出乎意料。 按照梦里成绩和她的记忆来看,林家栋就算没了和她一起复习压中的几道题,也不至于考不上。 不过她懒得探究为什么,林家栋的事她也不想管。 与其花时间在这上面,不如多学几页课本。 这天早上,她被一团乱麻的江红梅拉住。 江红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紧紧抓住女儿手腕:“巧枝,你脑子聪明,给妈出出主意。” 林巧枝看着她,那双眼睛似是紧张,又带着期盼。 她读出的不是“给妈出出主意”而是“你帮帮你弟,拉他一把。” 她静默地望着江红梅的表情:“妈,我给你出个主意。” “好!好!你说!”江红梅急切道。 “你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我看你扫盲班最近用心少了。”她提醒着,错过这个,才真的会后悔一辈子,“至于林家栋,无非是就用初中学历去找工作,或者复读一年再考。” 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 她们家难道还有关系,给林家栋安排一份工作吗? 江红梅愣了一下。 “妈,你别听她的!”在旁边偷听的林家栋跑过来,把江红梅拉到他那边,用力瞪林巧枝,气愤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初中学历能找到什么好单位好工作?你不帮就算了,还不让妈给我打算,没见过你这样当姐姐的!” 江红梅恍惚顺着点头,拉着她的手说:“巧枝,家栋也是因为你才没考上的,反正你这每天也弄得叮铃哐啷响,顺便教教你弟钳工活,明年……” “等等。”林巧枝抓住重点,“什么叫他因为我没考上?我可连他一根毫毛都没碰过。” 她转头盯着林家栋:“你说的?你跟爸妈这么说的?” 林家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也不回答。 林巧枝却没漏掉他眼睛里没藏住的埋怨。 她忽然想起来中考前,最后那段时间家里的僵硬。 难怪成绩滑掉,原来根本没有好好复习,只惦记着扒拉着她进厂校,怕是还盯着那些找她突击的,心里不平衡她教外人不教他。 “幸好没教你。” 没教都能怨到她头上,林巧枝尤自庆幸,眼神讥讽,“要是真教了你,却没考过,又影响了你的中考成绩,这黑锅还真要扣我头上了。” ——都是因为她才没考上。 真好笑。 她拿着锉刀和标尺就往外走。 走到她常用的一片阴凉地儿。 角落里堆着几块车间淘汰下来的废料。 她拿起锉刀,聚精会神的一下下锉削。 如果有人看,一定会惊讶她进步得非常快——那是昨晚整整一夜在梦里练习的成果,正不断通过练习,融入她的身体。 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 叮铃哐啷的声音也充斥这个夏天。 终于,在暑假的尾巴,林巧枝试着去拆一台车床。 梦里。 她蹲在一台车床边。 说来好笑,人家假人师傅刚刚修理完这台车床的小问题,正在组装回去。 她把人挤开。 拿着假人师傅的工具,上手就拆。 拆了,假人师傅又组装。 可即使看过一些资料和技巧,拆卸车床也并不如想象中简单。 林巧枝白天也学,晚上也练。 每天脑子里都琢磨着精进技术,拆卸掉这台车床。 都有点魔怔了。 “巧枝,今年渡江你要去吗?”宁珍珠问。 “那根传动轴应该是为了安全考虑,固定得太紧了。” 宁珍珠:? 宁珍珠她们几个面面相觑。 这说啥呢? 晚晚伸手在林巧枝眼前晃了晃:“巧枝?” 别不是学傻了吧! 林巧枝也觉得自己状态不太对,绷得太紧了,有些事压着她,急迫得喘不过气来,顺着珍珠她们期待的目光,答应了一起去渡江。 江城渡江那天,她换了一身旧衣服,搓了稻草,衣裤都扎紧。 才走到江堤上,就能看到江边密密麻麻全是人。 前面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江。 组委会高高悬挂起【万里长江横渡】的红色横幅。 这是江城一年一度的“横渡长江”壮丽场面。 第15章 不仅有个人参加。 还有许多单位组队参加,想要一举搏* 得头筹,为单位争光。 江边已经有一支支搏击风浪的方队,大面大面的红色旗帜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前面醒目的有“红旗方队”“解放军护卫队”“一枝花”…… 组委会站在三张木桌子垒起来的临时高台上,拿着大喇叭,正激情澎湃: “各位同志们,今天我们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万里长江横渡’的渡江活动,我们江城江面宽广,水域开阔,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曾多次到我们江城横渡长江……” 说到这里,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鼓掌,老人们激动得挺起胸膛。 “……活动开始前,让我们一起朗诵毛主席在我们江城做的诗《水调歌头·游泳》!”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激情澎湃,几乎在吼,声调昂扬地起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而后,两只手高高向上猛地一抬。 热情澎湃的江城人民,哪里能按捺住内心躁动,上万人在呼啸的江风中齐声高唱: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生在长江边,住在东湖畔,在一百多个湖泊边讨生活的江城人,就没有旱鸭子。 林巧枝按捺住沸腾的情绪,活动热了身体,在各个方队激昂的加油口号声里,一个猛子扎进江水中。 她身体一摆,像鱼儿一样游开。 清凉的江水冲刷身体,夏日闷热和燥意都被甩在身后。 一朵朵白浪高高飞溅。 体力和勇气都在不断被消耗,又不断在豪迈的号声、滔滔的江水中源源不断地滋生。 “哗~” 林巧枝猛地从江面浮出来,扶着岸边的石头,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感受江河赋予人的无限生机。 一抹脸上的水。 痛快极了! 横渡过长江,被大江大河的开阔气势冲刷身体,滋养灵魂。 林巧枝好像被冲开了关窍。 她拿出大江儿女的气势,即使拆坏了大不了重头再来! 她终于在开学前,成功独立拆解一台车床! 九月,江城依旧余热未散。 林巧枝对未来满怀期待地,走进了厂技术学校的教室。 第11章 “林巧枝,你来。” 林巧枝还是第一次仔细看她们厂技术学校。 说实话,看起来其实挺普通的。 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围墙将周围一片围起来,墙上刷了石灰水,门口有个传达室。 没有食堂,没有宿舍、没有球场。 因为厂里都有。 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在江城,绝对是非常强势的学校。 它能给学生定级! 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入厂就能直接定级为二级工。 这就是话语权。 搞计划经济,工人的工资是由国家发的,但发多少可是级别定的。学校就是敢当着江城领导拍桌子,“我们学校走出来的学生,就是有这个水平。” 要知道,好多中专技校毕业分配后,都要先当一年学徒工呢。 林巧枝找了个前排靠中间的位置坐下。 她旁边隔着一张课桌,坐下来一个男生,“林巧枝,你入学考核敲了几下敲断的钢棍?” “3下,”林巧枝瞟他一眼,认出了人,“赵松,你问这个干嘛?” “真就三下?”赵松嘴角下垂,不信地问,“那为什么我四下敲断了是优秀,你只少一下就是满分?” 林巧枝摊手:“又不是我打的分,这你得去问王工、乔工他们才对。” 门口又有人走进来,是周树,他吸了口气。 “早,巧枝姐。” “早上好。” 林巧枝应了声,把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她有这套旧的,就没要新书了,省点钱。 本该是非常好的开学第一天,结果还不等林巧枝翻开书,窗外就传来一声压着火气的声音: “你们这群兔崽子!回家吃了几顿饱饭,听了几句夸,手就软了?眼睛就瞎了?” 林巧枝耳边,一瞬间诡异的安静下来。 原本教室里,不说欢声笑语,但也是叽叽喳喳。新生们左右转头到处找熟人,还有兴奋搬凳子找人聊天。 现在面面相觑。 有好奇胆大的,蹑手蹑脚,悄悄走到窗户边,侧身贴着窗户往外偷瞄。 慢慢地,靠近走廊的窗户边,贴了一排新生。 “砰!”的一声巨响。 声音震得窗户边的少年们齐齐一哆嗦。 蚊子一样嗡嗡小声,试问:“这是锤子?” 也有人瞪大眼睛,掩着嘴,气音儿说:“我怎么听着像是铁件砸地的声音?” 林巧枝悄悄掰铁栓,把窗户往外支棱开一条缝,耳朵往外探了探。 “看看这活儿干的,歪七扭八,我都用不着标尺,眼睛一看,手一摸,居然还有角塌了半毫米的!还有边长不一致的!你们这是做钳工,还是狗啃骨头呢?” 林巧枝舔了舔嘴唇,回头看后头的赵松,他爸是钳工,踢踢他的鞋头,压低声音,问:“这是咋回事?” 赵松脖子都缩着,完全忘记要硬气这回事,小小声:“他们暑假有操作作业,听说是把一个圆溜溜的钢制圆球,手工锉削成正十二面体,要求每一个面,都要是完全一样的五边形。” 林巧枝“嘶”了一声,又小声问:“精度呢?” 按照她暑假练习和学习的感受,这玩意精度要求越高,越磨人。一点失误,一面五边形毁了,就要所有从头来过。 “精度不太清楚。”赵松眼神古怪的瞅她一眼,才说,“我爸可说了,你那个精度7丝、还带半圆弧的模具,可比这个难多了。” 这个正十二面体,起码每条边都是做直线,不带转弯弧。 林巧枝头皮也有点发麻,她哪里知道王工那句“傻笑啥?”给的要求这么高。 但输人不输阵,她瞪回去,压声:“什么叫我那个?那是王工开的要求,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窗外,隐约听到有人小声抱怨。 好像说是这个工件要求高,超出了他们二年级时学的水平。 “手生了,脑子也生锈了是吧?”王工的压着的火气,明显蹭的一下爆起来,“难什么难?给你们限时了吗!整整一个暑假,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四遍,技术差可以再练。” 他重重敲了两下铁操作台:“但不能态度都没有!” 教室门忽然被推开。 窗户边一排学生,惊得身体下意识一缩,又“哄”的一下散开,飞快跑到座位上坐好。 “哈哈哈……”老师脸都笑皲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反而还去把门窗全都大大敞开,看热闹不嫌事大,“都听听,好好听听。” 这王工啊,每年可真给他省事。 铁窗四敞,声音更清晰了。 能听到一声声挑剔严苛的点评,然后就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不合格品,重做。” 林巧枝:“……”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 这会儿她脑补出王工的样子,那怒气腾腾的脸都跟在煤炭里滚过似的,吓人的狠,虽然她之前真不觉得王工皮肤黑。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我给你们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秦,你们可以喊我秦老师,也可以喊我秦工,我主要是负责给你们上理论课的,你们手上百分之八十的书,都由我来教。” 他说:“都是厂子弟,你们互相打小就认识,我也都认识你们,自我介绍咱就省了。”他笑得眯起眼睛,有点坏,“都先自己看会儿书,一会儿王工来给你们上第一课。” 说完,他还特地往林巧枝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对上,林巧枝晓得了,多半是因为她。 她心虚的移开目光。 这么久了,家属院都不议论了,王工还惦记。看来“被追着撵”对王工来说是个新奇经历,居然记这么久! 班里更安静了。 什么第一课?还王工来上,没听说过啊!! 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被秦老师带到这一层尽头的操作教室。 不是考核那间,这间里头放着一台被擦得干净锃亮的车床。 王工穿着工装,沉着脸走进来。 他接过秦老师递的水壶喝了两口,聊了两句,神色克制,转头对这批学生道:“你们也听到了。”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都贪玩,但钳工这行,玩是玩不出来的。你们要是真想在这行混出个名堂,就得给我拿出点骨气来,把手艺练扎实了!” 他把铁皮水壶放到一边。 “看到这个车床了吧?你们这学期,除了理论知识和基本功,就是要学会拆解它。会拆它了,厂里拖拉机随便拆。” 第16章 王柏强直接点名喊人:“赵松。你上来,把前头几步拆了。” 又说:“今天也不为别的,晓得你们有些人私下里抱怨入校考核要求高,今儿你们自己看看,够不够用。” 赵松磨磨蹭蹭上了。 搓搓裤腿,小声:“王工,我不会拆。” “你爸没教你?”王柏强瞪他,学了几年手艺这都不敢上手。 赵松被瞪的一缩脖子,辩解:“那也没什么机会练手啊。” “基本功够了就行。”王柏强给他塞了工具,然后指导他怎么拆。 赵松硬着头皮上了。 林巧枝紧紧盯着。 她在梦境里找的那台车床,和眼前这个型号不一样。 赵松拆卸了四五步,就遇到难题了。 ——主轴箱里的转动轴。 林巧枝大概晓得是为什么,她也被这个拦路虎拦住过。 这个固定的非常非常紧! 即使不同型号,但主轴箱里的传动轴,都是车床的关键零件,运转的平稳性会影响零件加工质量,一旦旋转精度降低,工件质量就会大幅度下降。 所以,每一根都固定得特别牢稳结实! 王柏强对新生倒是没那么凶,教道:“这种传动轴装得牢,轻易拆不下来,需要用特质的铁质手锤击打,还需要一定的拆卸技巧,锤功不过关别想拆下来,看我的手……” 他讲完拆卸技巧,一伸手,三下两下,把赵松费了老大劲儿拆下来一根传动轴,组装了回去。 然后开始点人。 新生们:“……”背后汗都直往下垮,江城九月怎么还这么闷热? 尤其是玩了两个月,手锤都没碰一下的,甚至力气都变小了的,生怕被点到,眼神游移闪躲。 赵松都拆卸的那么难! 偏偏没用。 这就是上自家厂校的坏处了,都住一个家属院,学生啥样,老师一模一个准。 王柏强就光点他们,一点一个准。 他既然来了,当然要把这一记响鼓,敲实了,敲响了,叫人知道平日练的每一项基础功有多重要,别觉得入校就能高枕无忧等分配! 一连好几个被点上去的学生,都卡住几乎进行不下去。 满头大汗,传动轴在那儿巍然不动。 王柏强脸越来越黑,“行了,再让你折腾,我还得修。从今天起,你每天放学前做五十个俯卧撑再走。” 他又往本上记一笔。 “林巧枝,你来。” 有点突然,突然到林巧枝心脏猛地一跳。 然后她一颗心怦怦地越跳越快,手心发热,两台车床型号不一样,拆卸的技巧和方法也明显不一样,像是紧张、可她觉得是亢奋。 她在梦里练习那么久,终于要在现实中,亲手摸到第一台车床了。 林巧枝深呼吸,走到车床旁。 “还想提前毕业吗?”王柏强问。 林巧枝诚实:“想的。” 王柏强被噎了一下,上下打量她一会儿,才指着车床:“拿工具。” 哪来这么心大的丫头,亲眼看到赵松跟他爸学了几年都拆得磕绊,竟还打消不了她这念头。 站在车床前,面对若干传动轴,林巧枝先是观察一番,思索一会儿,而后开始按王柏强教的方法拆。 梅花扳手拧松紧固螺栓,然后用手锤松动电机与传动轴之间的粘连力 林巧枝目光紧紧盯着,带着操作手套的手一推一拉。 “咔嗒——” “不错,锤功没荒废。”王柏强指点两句,“下一根可以试着轻一点,继续。” 这丫头绝对是下了功夫的,也肯动脑,这很好。 又指着刚刚点的那几个男生,恨铁不成钢道:“好好看,学着点。” 一转头,林巧枝又拆下一根。 王柏强:“……” 他默默走到林巧枝身后,发现他才刚刚说的可以轻点,这丫头明显比之前用锤轻,巧劲儿更多了。 主轴箱的若干传动轴,逐一被林巧枝拆下,一根比一根速度快,一根比一根动作娴熟。 第12章 技术都是触类旁通的! 拆解完一根根传动轴。 林巧枝手心发热,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兴奋,交织成一股微妙的满足,让她身体微微发烫。 她喜欢这种感觉! 明确的、有规则的,有秩序的,好像只要她足够强大,就能掌控一切。 而不是只能忐忑地站在原地,等别人来评价。 晚晚的那篇稿件她们都觉得写得好,那是许多女孩的不公和压抑的心声,也不失冲破的勇气和力量,可她们盼了一整个夏天,试着投过几家报刊,到开学了,也没能刊登。 还是抓在手里的东西,让人心安。 林巧枝意犹未尽,兴奋地回头看王柏强,积极争取道:“王工,您还能教我继续拆吗?” 对上她闪烁着兴奋的黑眼睛,王柏强咳了一声,收回落在传动轴上探究的目光。 “看我做什么,我还能拦着你用功好学了?” 他一边教林巧枝这台车床后面怎么拆卸,一边给这一屋子新生紧紧懒筋,放跑了一条活蹦乱跳扑腾的大鱼,小鱼可不能漏了: “瞧见了没?看看锤功练到位是什么样子的,别看传动轴固定的牢,实际金贵得很。现在你们还有机会练,有机会出错,等以后工作了,基础不扎实拆坏了,得端茶倒水请师傅帮着擦屁股……”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时不时去瞟林巧枝的手上活儿,“看你们好不好意思!” 林巧枝拆卸得也并不太顺利,因为两台车床型号不一样,拆卸起来差别很大。 即使有王工指导,她也难免磕磕绊绊的。 但幸好王工说的是真的,会拆这台车床,厂里拖拉机随便拆——技术都是触类旁通的! 王工一说,她大概就能明白要怎么做,手上活儿也勉强能跟上。 就是耳朵有点受罪,嗡嗡的。 林巧枝精神高度紧张,脑子好像绷着,耳朵竖得高高的,生怕错漏、或者理解错王工的话,然后挨骂。 “谁教你这个角度伸手进去的?还要不要手了!这是哪儿来的臭毛病。” “用力拧!整个转过去再往右一敲,犹豫什么?怎么,你难不成还怕把钢条拧坏了?” …… 一件。 一件。 又一件。 林巧枝感觉脑子里满是王工的声音,脑子里王工的脸都好像更黑了,大黑炭那种。 终于,拆着拆着。 硬生生把整台车床拆卸完了。 林巧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头皮都好像一下松散:“呼……” 紧接着就是一乐。 意识到自己干成了什么,她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差点没蹦起来,她赶紧趁热打铁追问:“王工,我刚刚拆卸还有没有问题?” 没有的话,她就照着这一套练了! “刚刚说的不都是问题?”王柏强道。 明白了,没有别的问题! 她嘿一声:“我肯定积极改正!”顺口又饶了一句,“下次您来检查。” 检查的时候,要是顺便把怎么组装也提前教给她就更好了。 王柏强:“……” 这丫头刚刚那一脸紧张样儿不会是装的吧? 等下课了。 把学生都撵回去,王柏强和秦奇两个当老师的相互看了看,都看到对方脸上的咋舌。 王柏强又看一地被拆开的零件,还是纳罕:“看她手生的也不像是提前练过拆卸车床的。” “咱们那时候,好像都没有上手这么快的。”秦工也是想不通,是听说林巧枝暑假在练,但应该都是基本功。 就算手上活有天赋,也不至于这么快。 王柏强确定一点:“她对车床结构不陌生,我说的都能听懂,应该看过书。” 两人思来想去,只能勉强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因为脑子聪明? 据说林巧枝成绩特别好,是江城学校随便挑的那种尖子生。 他们之前好像都没教过成绩这么好的。 也只能这么想了,毕竟除了这,还能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避开全厂人视线,偷偷进学校或者车间拆卸过车床吧? 林巧枝:嘿,猜对了! *** 回到教室里。 林巧枝脑子里还在复盘刚刚的拆卸过程,还有王工提到的细节和技巧。 她从包里拿了个本子出来。 趁着记忆还新鲜,拔开钢笔帽,一点点往本子上记。 学校就这一台教学用的车床,却有足足三个年级的学生。 她得珍惜每一次的练习机会。 “林巧枝……你来真的啊?” 林巧枝回头一看,旁边杵了个人,半探不探地伸脑袋,踮脚看她本上写的东西,一脸苦涩涩的表情。 也是老熟人,还是刚刚被逮出来的几个人之一,被骂得挺惨的,出教室的时候跟霜打茄子一样蔫。 第17章 她道:“先别说话。” 要是等会儿忘了,算谁的? 钱明看清她在本子上写的内容,眼睛一亮,苦瓜脸一收,忙堆出谄笑,还用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林巧枝没理他。 这人打小净会作怪。 都打过招呼了,钱明干脆也不垫着脚探头偷看了,他往前探了两步,走到课桌后侧一点点。 站在他这个位置,能很清楚地看到林巧枝在写什么内容。 林巧枝喜欢清晰明了,1是1,2是2,即使记笔记,也不会糊弄,用一些只有自己懂的代号。她不想过两年回头看,自己都一脸懵。 钱明看到她写的拆卸车床过程、技巧、还有一些心得。 尤其是冷不丁看到刚刚拦住他的传动轴,王工的骂声好像还在耳边回响,心跳都随着呼吸吓得停滞了两拍。 他吸一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耳朵,甩了甩头。然后朝着后面几个“难兄难弟”挤眉弄眼,表情乱飞地朝他们比划。 林巧枝写完,还顺着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漏掉什么环节。 刚刚抬头,钱明凑过来,堆起满脸笑。 还没开口。 “叮铃铃——” 上课了。 只见他笑容一收,兔子受惊一样飞蹿回后面的位置。 学校一上午就两节大课,一节操作课,一节理论课,时间都挺长的。 林巧枝很喜欢秦老师上的理论课。 和她自己看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会有非常非常多的细节、操作、实例,被秦工信手拈来地融入课本写的那些知识里。 那是秦老师钳工生涯里积累的经验。 林巧枝已经自己把课本学过一遍,好像把自己构建成一颗满是气孔的空心海绵,此刻如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从秦工那里吸收这些经验。 心无旁骛上课的时间过得很快。 “好了,今天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大家可以尝试做一下今天上课的内容,下节课我找人抽查。”秦老师看着时间,准时宣布下课。 “老师再见。”学生们起立齐声说。 秦老师一离开,教室里热闹起来,能听到讨论操作课内容的,有小声感慨王柏强外号的,聊中午吃什么的…… 也有在人群中游动,拉着周树那批补考的人,询问着什么的。 林巧枝正收拾书,钱明和几个上节课才面熟回来的人就凑到跟前,满脸笑容,声音殷勤。 “巧枝姐,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教室里不少同学看到这一幕,也都放慢了脚步,或者假装收拾书包。 林巧枝分明记得,刚刚这厮过来一开口,喊的是“林巧枝” 这么快改口了? 可惜了,她已经不当大姐大好多年了,那都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林巧枝自顾自收好包,挎起肩带往外走,有点嫌弃:“咱俩不熟。” 第13章 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林巧枝朝教室外走。 钱明立马跟了上来,追着她嬉皮笑脸:“巧枝姐,巧枝姐!” “怎么能说咱俩不熟呢?咱姐弟多少年的交情了!小时候不还一起跑去江边游泳、一起玩打仗游戏,当初我还扮演日本鬼子,被你打死了呢,你还记得不?可把我委屈坏了,回家还大哭一场。”钱明话跟珠子一样密,边追边说。 林巧枝感觉就像一个猴儿在眼前直蹦跶,拼命伸手跳着喊:姐看看我,姐看看我。 和周树那个闷葫芦完全是两个极端。 林巧枝:“……” 她小时候难道就是和这样一群人到处疯玩吗? 林巧枝愈加嫌弃了:“你别跟着我。” 想念珍珠,想念阿水,想念晚晚,还是她们女孩子可爱。 钱明痛心疾首的捂住胸口,表情悲伤欲绝,嘴上却改换话风,开始夸她:“巧枝姐,没想到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又聪明又手巧,拆卸车床这么难的事第一次尝试就成功了!真是聪明绝顶、举世无双……” 他卡了卡,摆着手指头开始追着她报成语:“无与伦比、嗯……才高八斗,妙算神机,呃,大显神通!” 林巧枝额头青筋跳了两下。 她一脚踹过去:“钱明,你还要不要点脸?” 钱明有准备的一躲,但还是疼得夸张“嘶——”了一声,悲嚎:“巧枝姐啊,你要是不救救我,那就不是要不要脸了,我腿都要被打断啦!” 林巧枝压根没踹到他! 这家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泼皮无赖,还装得跟受了多大疼似的? 林巧枝补踢一脚。 “哎呦!” 痛快了。 钱明龇牙咧嘴,透着可怜着凑过来,手在胸前合十:“拜托拜托,巧枝姐你是不知道王工的习惯,给他记小本上的问题,下次他来还不改好,真的会被罚死的!” 学长们教训可太惨痛了! “你技术好,主要是还会教人,行行好~这样,一直到王工下次检查,我们几个轮流给你从食堂带早饭怎么样?就当是徒弟孝敬师傅的。” 钱明说完,他身后几个人都连忙点头,明显钱明是他们推出来的代表。 林巧枝觑他一眼:“你就这么笃定我能教得会你?” 55分差点教成5分的惨剧,她可还没忘呢。 “我刚刚看你写的,我觉得我看得懂,感觉一看好像手就会了。”钱明表情兴奋,“而且这不是咱班就有不少补考进来的同学都是你教的?” 一看就会? 林巧枝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确定不会一练就废吗? 林巧枝想了想:“之前那样教是不可能了,最多把笔记借你抄一份。” 她现在自己练习技术才是最重要,不能再分精力给别人了。 “那也行!”钱明顺杆往上爬,做拜托状,“巧枝姐!要是哪里看不懂,能不能指点一下?” 林巧枝觉得没眼看,这脸皮和口才用在哪儿不好? 她忽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又打量了一下钱明。 “这样,如果你能找王工要来走廊尽头那间操作教室的钥匙,我可以在练习的时候顺便教一下,但我不保证效果。”林巧枝表示。 钱明脑子一转,去要操作教室的钥匙,理由是现成的,还显得他知耻后勇。但王工肯定是要安排三年级来看顾的。会选谁呢?多半也是被骂的那些,被安排来加练。 相煎何太急啊! 但一想到下次王工来检查,钱明咬咬牙,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拼了! *** 江城的秋天来得很急。 好像睡一觉起来,夏日的闷热被吹散得一干二净,该穿外套了。 红旗农械厂里到处都是灰蓝色工装。 厂里福利足,每年都会给职工发衣服,很多人家小孩子穿的衣服,都是大人发的新工装改小的。 大人穿,小孩也穿,家属也穿,放眼望去家属院最多的就是灰蓝色的工装外套。 林巧枝也套了一件工装外套,她喜欢这个材质,用料扎实,防风,耐磨,不易脏,不管怎么穿都不需要打补丁。 一件几乎不用打补丁的衣服!多讨人喜欢啊。 她在厂校学习得很顺利。 并且逐渐适应了外人看起来辛苦,她却觉得非常充实的生活。 她有种一点点被灌满的感觉,这些都会成为她向前走、向上走的力量。 力量积蓄在她的身体里,没有人可以撼动。 又是一天放学。 林巧枝收拾好工具,往后门走,路过钱明课桌时,用指关节叩了两下:“操作教室。” 钱明眼睛一闭,感觉自己要厥过去! “姐!!我喊你姑奶奶行了吧。”他最后几个字几乎带上哭腔,“咱能不能歇两天?” 前门,赵松正收拾工具箱,回头看了一眼这边,抿了抿唇,对在他身边抱着篮球等他的人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去练练技术。” “又不去打球啊。你都是咱们班上技术最好的了,干嘛这么拼。” 赵松闻言下意识回头看,已经空了。 他心里头一慌,提起工具箱:“你们去玩,我先走了!” “算了,没意思,那我也不打了,跟你一块儿去好了。” 可以看到,从这一届新生钳工班走出来的学生,只有零星几个是朝校外走的。 要么往东边那头的开放的操作教室,要么往走廊尽头的那间有车床的操作教室。 同样放学的二年级钳工班,钳工毕业班的学生:“……” “一年级的新生都疯了吧!” 回想一下他们当年,他们念的真的是一所学校吗? 林巧枝先去有车床的那间操作教室。 一个多月的时间。 她拆卸已经练得差不多了,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全部拆完,组装也蹭三年级生的手法,学了七八。 她看了一眼教室墙上的机械挂钟,她们下午四点放学,现在的时间是四点八分三十秒。 第18章 低头,将工具一一摆开,开始拆卸。 等到全部拆完,她看了一眼时间,还行。 等组装完,她又看了一眼时间,眉心蹙起来。 蹲在旁边看的钱明几人,也看了眼墙上的机械挂钟:“不错啊!比上次又进步了快二三十秒。” 林巧枝却不满意,皱眉思索着:“下次还是得在王工来巡查的时候,找他看看。” 钱明咳咳干笑两声:“这不是找骂吗?” “又不要你来挨骂。”林巧枝指了指眼前这台车床,催促,“赶紧的,看完你的问题我还得去那头。” 王工虽然严格了一点,一点点小错都要揪出来,但要求高,进步也快。被他挑剔一轮,所有问题都会暴露出来。 相比之下,教操作课的老师就没有那么犀利了,也会指出一些问题,但都太柔和了,还有的不痛不痒的。 林巧枝在这边练了两轮,保持手感,给钱明讲了一下她笔记里的技术,然后就朝着另一头的操作教室走去。 就是入厂考核那间。 中间一个大操作台,开放给所有学生用。 林巧枝进去之后,找了个空位。 她把一块铁料夹在钳台上。 像是一层层的酥饼糕点一样,在铁料上划了一条条平行且密集的线。 然后开始练习,手工将其一层层锉薄。 *** 赵松从班上过来操作教室,那种心慌的感觉淡了点。 对于放学后来操作教室练技术,老师肯定是喜欢的,但作为学生,则感情不一,有的喜欢,也有的不喜欢。赵松就属于喜欢的那种,起码不用回家和他姐一起分着做家务了,而且也没有他爸在耳边念叨。 反而在学校,在一众同学中,当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还挺爽的。 经常被老师点上台去展示操作,那种感觉也让人非常骄傲。 要是老师课后在表扬他两句,传到他爸耳朵里,那他在家里就更舒服了,连她姐喊他干活都少多了,因为他爸妈会拦着点,“小松累了,你别老喊他,就这点活顺手干了就完了。” 赵松走到旁边选铁料的箱子里。 这里堆满了用过、没用过的铁料,供学生们练习,学校会固定时间更换一批。 很多人活儿不精,他们用过的铁料,后头人还能再加工,或者干脆一点点打磨,一层层锉平都是可以的。 总之变成铁屑之前,总有人能用。 赵松从箱子里掏了掏,看到一个熟悉的手艺,瞳孔微微一缩。 手工活儿多少都带点个人风格,他们同学之间熟悉了,基本能猜得到。 像是手上这个,所有截面打磨得镜面一样平整光滑,每一条边,每一个角都处理得非常清晰工整,棱角分明。 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打磨光洁的铁质截面闪闪发光。 一看就是林巧枝做的。 赵松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慌乱,她又进步了。 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一连翻到三个。 摆在一堆铁料最上面,拿在手里一个个翻来覆去地看。 “赵松,挑啥呢这么仔细?今天要练点啥绝活?”有人一拍他的肩膀。 “没啥!” 赵松下意识把手往后一缩,又连忙忍住状若无事,干笑了两下解释:“找块合心意的铁料,我给你也挑一块。”他伸手进去,心虚地把挑出来的那几块铁料都推进去,“喏,这块给你。” 走到操作台前。 他脑子里还是刚刚看到的几个练习工件,他不是没见过努力的人,当学生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好学生成天抱着书,效率也高,成绩也好。 可学钳工的这片地界儿,原本还是正常和谐的,即使有周树那种埋头练习的,但那不是勤能补拙吗? 赵松固定好铁料,不由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见林巧枝还没来,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还好。 十指交叉活动了一下手指手腕,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赶紧开始练习。 没事的,他之前是太惦记着去玩了,放学就是去打球,去玩。他也收收心,把心思放在技术上就好了,他都练了好几年了,不会那么轻易被超过的。 埋头一阵刮削。 他用抹布擦了擦铁料上的铁屑,然后满意的看这次练习的成果。 再一抬头,看到熟悉的身影。 下意识去看她手下的铁料,还有那一条条平直密集的划* 线,赵松表情顿时不太好了。 他站直了身体,假装扭腰活动脖子,偏头用眼角去观察林巧枝的操作。 她的练习要求又变高了。 赵松忍着心慌,手指攥了攥自己面前的铁料。 操作教室只有钢铁之间碰撞的声音,刮的、削的、磨的、搓的…… 好像一首铿锵交响乐。 林巧枝听习惯了,还觉得挺解压,好像让人沉浸在钢铁工业的世界。她们都在努力,努力成为新中国挺起工业脊梁骨的新生力量。 她松开锉刀,用手摩挲着铁料。 “在用秦老师说的方法练手感呢?”赵松见缝过来招呼。 林巧枝有点奇怪的看他一眼,赵松就第一天跟她聊了几句,问了她几下敲断钢棍,怎么他不是满分,之后就再没聊过了。 她还感觉,赵松这家伙有点避着她走。 今儿怎么主动凑上来了? 她“嗯”了一声,“我试过几个老师说的方法,觉得这个最有用,锻炼手感效果尤其好。” 赵松近距离看了下,点头:“秦老师提到过的吧?铁料一层层被锉薄的过程中,用手不断摩挲揉搓,我也练过,对手和眼睛形成对薄厚程度的感知挺有用的。” 他爸教他的,就是太累了,一层层锉下来手指头都僵了,整个手和胳膊都跟灌了铅一样沉。 练了几次他就没练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你真要提前毕业?” 林巧枝顺手又锉了一下,“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你这是何必呢?早几个月,早半年一年又没什么区别,老师对你也会要求更严,自己还累。”赵松说了两句,觉得自己越说越有道理,越说腰杆越直。 “我跟你说句实话,”他声音小了一点,“我爸跟我说了,王工开那个条件,压根就没想让你提前毕业,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呢,那个发动机侧盖板模具,根本不是学生能做出来的。” 林巧枝手停下,目光灼灼的凝视他:“你跑来跟我说这话,是想干嘛?” 赵松被她直直看过来的目光吓了一下,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心一虚,下意识辩解:“我也是为了你好。” 感觉气氛不太对,他又慌忙找补:“你看我学了几年了,还有三年级那么多人,都觉得做不出来,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林巧枝看着他表情,忽然轻笑一声:“小时候你就不喜欢别人抢你风头,没想到长大了还这么幼稚。” “你要是怕了,就直说。” 别拐弯抹角扯上一堆人,还说为她好。 第14章 我偏要迎难而上! “你要是怕了,就直说。” 被一语戳破心底那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法,赵松脸一下涨得通红,“谁,谁怕了!” 他梗着脖子,嘴硬说:“你不听就算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完,气得一挥胳膊转头往回走。 这会儿操作教室挺安静的,钢铁碰撞的声音都没了,只剩下些浑水摸鱼的磨铁声。 林巧枝左手捏了捏右手指节,她笑得斗志昂扬,扬声道:“赵松,你最好再加把劲再好好努力!” 她坦坦荡荡的“赫”地笑了一声:“因为我偏不,我偏要迎难而上。” “诶没办法,我这人啊,从小就倔强,你也是知道的。” 什么知难而退? 不去撞撞那堵南墙,她还叫林巧枝吗?她还是那个从小敢为自己争取的“野丫头”吗? 听了前面的话赵松还好,等听到最后那句“从小就倔强”背影都僵硬了一瞬,他忽然懊恼得想拍脑袋。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怎么就忘了! 他手一重,在铁料上搓出了一个肉眼可见塌下去的歪角。 “哈哈哈……”江堤上的三个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他真这么说啊?” 林巧枝摊了摊手:“就是啊,不知道怎么想的,难道以为搬出他爸,他学的几年钳工,还有那批毕业生,能把我给吓退喽?” 周末,她们约着一起到江边看芦苇荡。 为了江滩不泥泞,江城在江边种了非常多的芦苇,入了秋,单一的绿开始染上黄,黄绿交织摇曳出大片浓密色彩。 她们爬上堤坝的大斜坡,坐在高高的江堤上,俯瞰整个芦苇荡,江风吹得芦苇荡左摇右摆,白色的芦苇花染上暖黄的阳光,看起来非常壮丽! 身后隔着一条土路,是大斜坡,很多小孩子拿着各种自制滑板欢呼着兴奋往下滑。 第19章 眼前是大片的芦苇荡和滔滔的长江。 阿水弯腰扯了几根毛毛草,给她们分,“怎么可能,他爸又不是路工,说谁不行就不行啊?他爸又不晓得你的能耐,只能说明他爸觉得难,自己做不到。” 林巧枝笑着拿毛毛草和她碰了一下:“诶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老说自己学了几年,还不是放学回家练个半小时一小时的,加起来能有多少时间?” 哪里就遥不可及了?还不一定天天坚持呢! 晚晚接过一根,轻轻咬毛毛草的根,甜得眯起眼:“说不定你暑假练习时间加起来,就抵得上他一两年了。” 宁珍珠噗哧一声笑出来:“他还是不了解巧枝,本来巧枝没注意他的,也没想比来着。他越这样说,巧枝越是要争这口气。”又眉开眼笑地侧头,调侃,“是吧,小倔牛?” “好啊,你还笑我。”林巧枝去挠她腰上的痒痒肉,宁珍珠笑得直往阿水晚晚身上倒,笑出泪花:“痒痒痒!!你省着点力气对付王工好呀。” “别担心,我觉得王工态度早就松动了。”林巧枝手双手向后撑着地,舒坦地瞭望着大江说。 要不然不会松口借钥匙给她们新生用,明知道她一直在练拆卸组装车床也不干涉。有时候还怪挑剔的,让她进步很快。 南墙又怎么样?南墙也是砖石垒的,照样怕铁锤一下又一下的砸。 王柏强确实有点改变想法了,这种变化很微妙,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要知道,他最初可是真的想让人知难而退的。 他在看学生这个月操作课交上来的手工件。 乔元提着暖水壶给他的茶缸掺着点热水,看了眼他手上摆弄着的手工件,问:“你挺看好林巧枝的?” 王柏强把工件放下,拿起茶缸:“是不错,你看看她做的这活儿。” 把手工件推到乔元面前,端起茶缸喝了一口。又道:“关键还有一点,她干活用脑子,这很难得。” “哦?”乔元好奇的拿在手上端详,眼里有点惊讶,进步得有点快啊。 王柏强也是最近才发现,林巧枝特别会教人,很多问题到她眼前,她都能精准地指出问题关窍,并且提出改正的方法。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学习技巧的时候,带着脑子把里外都想通了,想透彻了。 这也印证了他和老秦之前的猜想。 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很多人干活都是蒙的。 师傅怎么教的,就怎么做,但不去思考为什么。 去年他们厂有一批出厂的拖拉机,大家都知道那一批次要求在纵向大梁和后桥壳体链接处多加两道工序,但估计有不少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很多人的懒惰不体现在身体上,而是体现在脑子上,活照干,但懒得动脑,懒得去总结思考,懒得去学习新东西。 这种时候,愿意动脑筋的聪明人,就显得格外突出了——也是成为高工的基础。 乔元思忖片刻:“这么说,她指不定真能闯出条路来。” “看着吧,她有这个骨气。” *** 把这批操作课作业检查完,王柏强端着茶缸喝了一口: “师父下个星期不是被铁路局请去帮忙顺便培训吗?咱添三个人,一个年级一个名额,带出去见见世面。” 乔元笑呵呵地说:“师父搞培训最爱现场演示,你带几个学生去,不怕搞砸了师父削你?” 王柏强脸一黑:“师父削我,我难道不会回头削他们?” 从江堤上回来。 她们四个才刚刚进家属院,就见在门口择菜的王婶冲她们问:“哎巧枝,他们都一窝蜂去学校了,你怎么不去啊?那可是路工亲自带着出去嚄!”她语气崇拜又感慨,“路工诶!!” 林巧枝眼睛瞬间瞪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忙问:“什么学校?什么路工亲自带着出去?” 王婶挥着菜梗:“就是你们每个月做的那个零件,说是一个年级挑一个好的。” 林巧枝一喜,差点乐得蹦起来! “王婶谢啦!”她跟兔子一样转身就跑,还兴奋招呼,“快快快,陪我一起去看。” 一路疯跑到学校门口。 果然人很多! 议论声沸反盈天,到处都是懊恼后悔可惜的声音。 红旗农械厂这一批子弟,都是从小听路工的故事长大的。 每个月交一次的操作课作业,都会打分张贴在学校外墙上。 看到她的名字高居榜首。 林巧枝激动地和珍珠她们抱成一团,她眼睛里都泛着泪花:“是我,是我呀!” 她跌跌撞撞走了好久,紧紧抓着孟主任照进来的那一缕光,满怀憧憬地往前走,受了好多伤,挨了好多骂,终于、终于走到了光的裂口。 不够,还不够!林巧枝昂着头,努力眨眼睛让泪花干涸,不管多难她都一定还要继续往前走。 第15章 不愧是红旗厂的子弟! 家属院角落那棵梧桐树变成金黄色。 见证小女孩们长大的梧桐树, 又看到逐渐长大的姑娘们手牵手欢呼雀跃地飞奔进它的领地,树叶在风中哗哗摇动似乎在为她们庆祝鼓掌。 梧桐树下,传来女孩子轻轻的声音, “这是好事,怎么哭了呀。” 晚晚扯了手腕内侧小片柔软的棉袖口, 抬手小心擦了一下。 “是啊, 那可是路工!!”阿水激动得直打转。 “我可没哭,我这是喜极而泣,激动的。”林巧枝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有点脸红的大声否认,“是太激动了!” “哈哈哈……” 随手在墙角捡两块红砖头, 摞起来当板凳。 她们围成一圈坐在梧桐树下。 林巧枝到现在都高兴到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在做梦。” 不,做梦都没有这么美。 她梦里都没有这事,不知道是真没有, 还是因为她当时在上高中,梦都在高中学校。 “那可是路工啊……”阿水双手托着腮, 咽了咽口水, “你们还记不记得,饥荒那三年里,我们吃过的那顿红烧肉?” “记得!香死了。” “怎么会不记得!” 说起这个就激动了,宁珍珠这个不太缺吃的人都忍不住回忆着感慨,“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 没有人会记错,因为那是饥荒那三年里, 全厂小孩吃过的唯一一顿大肉。 路工带回来的。 在红旗家属院出生的小孩子,没种过地, 其实不太懂什么是荒年,只知道吃不够,每天肚子都很饿。 倒是不至于饿坏,但就是饿,那时厂里响应国家号召,用“双蒸法”来煮饭,一斤米可以出五斤饭,吃了跟没吃一样,没一会儿就饿了。 肠肚空空好像烧心一样饿得发慌,日子久了,看到什么吃的眼睛都是绿的,小孩们敢吃任何东西,把碗都舔干净。 那样难的时候,路工只用了一撮刀,就挣回来一碗红烧肉,一头活猪。 一头活猪! 听说是很远的地方,为了请到路工,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一头活猪当报酬。 红烧肉当场就吃了,活猪带回来,路工就说,“烧给厂里的娃娃们吃吧。” 杀猪烧肉的那天,全厂的孩子们都像是过年一样,满厂高兴得撒丫子疯跑,抱着碗和筷子一路欢呼:“吃肉啦——吃肉啦!!” 林巧枝她们当时起码懂事了。 好些不懂事的小娃娃,吃完油滋滋的大烧肉,当场就哭着喊着往路工家里跑,哇哇叫着要给路工家里当小孩。 “怎么会不记得?”林巧枝还悄悄跟她们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跟你们说,有时候练得好累好累,我还会苦中作乐地幻想自己是路工呢,我就去人家厂里,看一眼,下一撮刀,嚯,机器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 那给活猪的厂怎么也找不出故障,生产都停了小半个月,火都烧眉毛了,据说路工进去只看了一眼,动手锉了一下刀,就好了,那边整个厂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林巧枝光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是“林工”,想一想那样的未来,就感觉呼吸发热,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偶尔我也会觉得枯燥啊,然后我就搓一刀,就想一碗红烧肉,再搓一刀,又想一碗红烧肉,哈哈,想想就乐得不行。”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好像有点傻。 听完林巧枝的小秘密,几人笑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林工”“林工~”“林~工”冲林巧枝喊个不停。 林巧枝听得脸都发红,连忙伸手拍人:“别喊了,别喊啦,让人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早知道就不说了! 这样的事一件件,一桩桩,伴随着家属院的孩子们长大,从小到大,厂里逢年过节发的米面油布腊货和福利,市里给她们厂批的好待遇,饥荒时去省里争来的一车车活命的粮食,厂子弟走到哪儿都挺直的腰杆…… 第20章 全都和路工脱不开关系。 路工在家属院这一批子弟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好羡慕啊!!”阿水完全忍不住。 “你也可以的!你不是还想像田桂英一样当大火车司机,然后开火车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吗?”林巧枝顺势也给阿水鼓劲。 然后再一次暗搓搓提起抓紧学习的事。 阿水捂起耳朵,哀嚎:“天啊,巧枝你现在比我们老师还会念叨,刚刚在江堤上都说过啦!” 说起这个,宁珍珠一下就共情了,连连点头,有点可怜地控诉道:“真的,她这催人上进的,不当老师真的可惜了,是吧晚晚?” 晚晚小鸡嘬米点头:“嗯!” 林巧枝哈哈笑起来:“我真去当老师的话,那所有家长都要闹了,学生家里肯定一个个鸡飞狗跳的。” 话虽如此,但林巧枝能有机会近距离跟着路工学习,还是给了她们很大的刺激。 不如再努力一点吧! 多努力一点,说不定下次机会来临的时候,她们也能和巧枝一样,抓住命运中的惊喜。 *** 林巧枝回到家。 从长长的走廊往家门口走,邻居们纷纷探出头热情的打招呼和恭喜“巧枝回来啦”“听说路工要带着你学习啊”“真给我们楼争光”“打小婶就觉得你聪明”…… 林巧枝还一时有些不适应。 穿过走廊到门口,她妈妈正坐在床边,正在叠满床的衣服,旁边地上放着一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抹布,堂屋里衣柜桌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妈,这么早就把冬天的衣服收拾出来了?”林巧枝在门口洗脸架隔着的红双喜盆水里洗了手。 “先拿出来晒晒,江城的秋天短,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冷了,一下要穿棉袄。”江红梅边说边叠,还笑说,“你爸听了你的事肯定高兴,肯定又要喊我去食堂打菜。” “等会儿去给你爸打一小壶酒,晚上高兴高兴。” 林巧枝坐到床边,也随手拿了件衣服叠,“那妈你为我高兴吗?” “当然了,看你这话说的。”江红梅扒开她的手,“行了行了,你又不爱做这些活,去看看书,捯饬捯饬你那堆工具,这儿有妈干呢。” 林巧枝听了没有很开心,她看着江红梅,问道:“妈你也高兴,怎么不给自己也买点?你喜欢吃米粑,等会儿去买酒顺便买点儿。” “不用,哪里用得着吃啥米粑,浪费粮票,等会儿食堂打了肉菜,我随便跟着吃两口就行。”她利利索索把衣服一抖一铺一叠,嘴上随口说。 林巧枝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心的这么想的。 她的喜悦里忽然掺杂了一丝丝酸涩。 她快要跳出去了,但妈妈却依旧留在原地。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争取一点点东西,会那么难,为什么妈妈们也是女人,却更多下意识使唤女孩做事。 因为女孩子生来“心软懂事”吗?当然不是。 现在她也不完全明白。 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个家像是系上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把妈妈牢牢的困在里面。 即使新的思想传播进来,林父知道要尊重妇女,江红梅也知道要工作腰杆子才硬气,可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江红梅还是每天洗衣做饭,饭盛好了端到丈夫手边,衣服搓好了洗干净让林父穿得干净,有什么事都先考虑林父的感受和想法,心里有了委屈也不敢争吵一句。 这一切被小孩子日复一日的看在眼里,自然能脱口说出那句:“洗碗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好像没有谁错了。 她妈妈还是老家十里八乡称道,勤快能干的好女人。什么是好女人?把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把家务操持干净利落的就是好女人。 能嫁到城里,双脚从黄泥土里拔出来,就是对江红梅勤快能干最大的褒奖,老家村里亲戚朋友都羡慕她“好福气” 林巧枝忽然开口问:“妈,你识字班学得怎么样了?” 她再勇敢一次吧。 再试一次,也抱一抱小时候困在死结里受委屈、想不通的自己。 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无论成败,她都不后悔。 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即使有可能失望受伤,她也希望自己不要畏首畏尾。 江红梅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从“给你爸打壶酒高兴一下”变成“识字班上得怎么样了。” “还,还行吧。” 林巧枝拿了本书,递给江红梅:“你念给我听听。” 江红梅看看被塞到手里的书:“你这当丫头的,还管起妈来了。” “你还想不想有工作了?” “这扫盲班都快上完了,也没听什么风声,你不会是被骗了吧?”对上林巧枝严肃的目光,口一软,“行行行,我看看啊……” 她低头翻书,翻一页,又翻一页,找了几页,可算找到一面字少还简单的,开始念了。 手指头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得磕磕绊绊的,“巧枝你给妈看看,这个字是不是念gong?” 林巧枝一看,是松。 她眉心蹙起来:“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工作吗?为什么不认真点学呢?” 江红梅心一虚,一想又不是识字班的老师,这是她自己肚皮里生出来的闺女啊! 她硬气起来:“你这丫头腰杆子硬了,还跟妈都使起威风了?家里大大小小多少事,洗衣做饭扫地擦桌洗碗刷鞋烧煤炉晒衣叠衣缝缝补补……” 她说着就抹起泪来。 “别人家里还有孩子搭把手,我都没个帮衬的人,前头为你弟的工作操心,让你拉你弟一把教教他钳工你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你忙他也复读,家里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我哪来的时间记这么多……” “行了。” 林巧枝打断她,再说下去又要回忆前半辈子受的委屈,说自己命苦了。 “我再说一遍,我绝对不会教林家栋钳工的。”林家栋要是学了钳工,一辈子就扒上她了,就跟田里那水蛭一样,紧紧的吸在皮肤上,拍都拍不掉。 她凝视着江红梅的眼睛,声线平直的陈述:“妈,我不用太久就毕业了,能工作了。” 江红梅不知道为什么,心陡然就慌乱起来。 林巧枝吸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心肠冷,你也说,你闺女的心是铁做的。”顿了顿,“你得有个工作,要不然这辈子都硬气不起来了。” 被欺负了只能抹眼泪说自己命苦! “不、不是……”江红梅有点口拙的想解释,什么心是铁做的,那不都是气话嘛,怎么还记仇呢。 但她还是被吓到了。 或许潜意识都在提醒她。 她有点无措地坐在里面那间房的书桌前,手在身侧擦了擦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这张书桌,她这辈子不知道擦过多少遍了,可还是头一次,坐在这里学习。 林巧枝思索一番,给她拿了一本孟主任的宣传语录。 这是她从小积累的,一点点贴在本子上,积累了厚厚的一本。 她直白的说:“领导到时候来视察,不可能考你们太深的专业问题,除了识字率,多半还是看精神风貌,思想建设。”她想了想,还是说,“而且快了。” 江红梅心一颤:“快了?” 林巧枝再不跟她废话,翻开语录指着第一条。 “妇女能顶半边天,管教山河换新颜。” “工人阶级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阶级。” “妇女不是生育机器,妇女不是家务员!”* …… 青年和中年的女声交织。 一遍又一遍,响彻在这间屋子里。 林巧枝和她定好,每天在家一对一教她半小时,她要求说:“白天你在家里,学的新语录每一条至少抄写十遍。” 等到晚上。 家里确实很开心。 桌上难得摆出好几个好菜,林父喝了点小酒,高兴得脸和脖子都红了,骄傲的说:“你们是不知道,今天老赵他们晓得了有多羡慕我!” 他激动得拍桌子:“那是谁?那是路工啊!!嘿,看中我林武强的闺女了,那以后还了得?” 江红梅劝他少喝点:“你不是最近都学到开车上路了,万一明儿刚好有周常的车趟,他带上你,让你开一段,别喝酒耽误了后悔。” 说来也奇怪,他们红旗厂对喝酒管得特别严,上工闻到酒气都要被记,不能评选劳动积极分子,全江城没有第二个厂如此重视。 “好好好,今儿高兴,不让喜事变坏事。” 林父又说起他学开大车的事,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连最近每次回家都摆冷脸的林家栋,都不敢再说些什么酸话,只闷着头夹菜吃饭。 林巧枝才不管他,一筷筷不客气的夹肉吃。 第21章 油炸藕圆! 土豆烧五花肉片! 食堂师傅见江红梅,显然也听说了今天的事,给的料也足,挖得还是底下带油水的,吃着不知道多香。 从前她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这么好、这么香的大肉菜! 长期缺油水,吃单调的本地几种时令菜,突然吃到烧炸的硬菜,舌头都好像要被香掉了! 林巧枝觉得根本没有词能描述这种满足的感觉,一呼一吸间,都能感觉到飘飘然的餍足不断地涌上来。 她摸摸肚子,享受了一会儿。 吹着秋风,躺在竹椅上,静静地看着晾衣绳上的衣服摇啊摇。 等到晚饭的点过了,家家户户都开始收拾碗筷,小孩子们也跑出来消食玩耍。 林巧枝重新梳了个头发,擦了下脸。 然后精神饱满地去借书了。 要跟路工去铁路局诶! 虽然知道她只是个小跟班,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也要尽力做好准备! 从阿水和秦老师那儿借了两本关于铁路技术的书。 林巧枝回家点了灯,埋头看起来。 家里就一张书桌,林家栋也坐在旁边,不高兴:“你动我这边桌子了?” “妈坐那儿学了会儿。” 林巧枝头也不抬。 她一直熬到晚上十二点,把两本书粗粗的看完了,对铁路系统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她们工业基础还是太薄弱了。 虽然山东青岛那边已经能生产出我们国产的蒸汽机车解放型“八一号”,但产能还是跟不上,全国很多机务段,用的都是当年缴获来的机车。 她们国家的几千辆机车,来自9个国家,机车型号多达两百种,甚至被一些西方人戏称新中国是“万国机车博物馆”* 林巧枝感觉心有些沉甸甸的,揉了沙子一样,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只是在睡前,不由想到老师曾说过的那句“没有钢铁工业的国家,永远是不会有脊梁骨的!” 她脑子里想着机车,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 林巧枝睁开眼,这是一个全新的梦,旁边有人在吵架,“退婚!别以为你是铁路局的正式工,我就一定要嫁给你……” 她有点错愕。 不过总算不是相亲了,她松了口气,又多看了梦里女孩两眼,皮肤很白,明眸皓齿的。 她听着闹哄哄的人群声音,朝着铁路的方向摸过去。 她看到了铁路上哐当哐当冒黑烟运行的蒸汽机车。 还有来来往往,辛勤工作的机务段工人。 一连看了两晚上。 终于,到了要出发的那天! 林巧枝起了个大早。 连江红梅都大方的往她手里塞了粮票,“去食堂吃碗热干面,那个顶饱。今天在外面跟着路工,要积极些,好好表现晓得不?” “知道了!” 她也提醒江红梅:“你在家也记得抄写语录,好好复习,别老为家栋操心,你又不能替他学。” 她好心提醒过林家栋最好早早找工作了,不听她也没办法,觉得她是坏心眼见不得他好呢。 林巧枝昨天就提前洗过头。 早上一梳,再把用搪瓷缸装热水熨烫过的工服一穿,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看着就特别精神一小姑娘! 吃过饭,她们不用去学校,直接到厂区门口等。 “林巧枝,早上好!” 忽然,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 林巧枝侧头一看:“许观平。”这是三年级里技术最好的那个,她们在操作教室碰过很多次面。 许观平伸手扯了扯衣服,又整理了一下领口,连深呼吸几下,和她并肩站着,“你紧张不?” 林巧枝本来不紧张的,看得心里也紧张起来,但她面上不露,努力镇定道:“还好。” “也是,你胆子大,肯定不紧张。”许观平有点羡慕的嘀咕。 陆续有老师,和高工出现,和她们一起站在门口等。 乔工还过来笑着问了句:“都吃早饭没?” “吃了!谢谢乔工关心。 ”林巧枝扬起一个璨笑,然后跟他套近乎,了解今天路工去铁路局的情况。 只是顺口关心一下的乔工:“……” 难怪老王最近巡查回来,每次都是猛灌一大茶缸子水,看人家这积极劲儿。 八点,路工准时出现在车间门口。 “路工。” “路工!” …… 路锋冲他们点头,笑道:“进去吧,巡视过车间,咱就出发。” 说完,他率先迈入车间。 脸上的笑容一下收敛,他目光如炬,变得威严,身后跟着近似呈雁翎阵的高工们。 林巧枝和另外两个学生,就好像雁翎阵的小尾巴。 她们跟得紧紧地,但路过的老钳工们,压根不怎么注意他们这个小尾巴,都打起精神看向路工。 林巧枝耳朵尖。 还没走近,远远就能听到有人小声在提醒。 “路工!” “快点,路工来了。” “赶紧赶紧,把你这钳台收拾了,废料放一边……” 林巧枝心里直感慨,如果说她和许观平他们的存在感,就像是一只误闯车间的小猫,那路工的存在感就是一头山林间巡视领地的猛虎。 当他走进车间的时候,整个车间的工人面貌都格外不同,好像连机器都变得乖巧了些。 林巧枝还发现,雁翎阵的队伍里人都越来越多了。 乔老师回头,低声提醒:“学着点,路工只需要扫一眼,就能检查出正在制作的每一个模具的问题,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就知道它的转速和状态,有没有异常。” 林巧枝:!!! 还可以这样吗? 她认真观察,竖起耳朵听,但她什么区别都没听出来,只能听路工给大伙讲这个模具制作的细节,那个车床需要停修的原因,声音特点又是什么样的。 等车间巡视完。 乔元回头看他们。 笑着问:“怎么样?” 林巧枝崇拜的竖起大拇指,又有点沮丧:“太厉害了,我压根就听不出来,还是路工讲了之后,才能听出来一点。” 乔元笑了笑:“你要是能跟路工比,那还了得?他是多少年的老师傅了,手摸过成千上万的高精度模具,听过不知道多少机床的声音。” 又问了问许观平他们的感觉。 和王柏强比,乔元的性格温和多了。 最后又交代两句:“你们跟着路工出去,多听多看少说话,有什么事路工会喊你们的,都机灵着点儿。” 然后他就去工作了,林巧枝直到坐上了车,才知道今天居然就她们三个跟着路工去!! 路工坐前排副驾。 她们三个学生坐后排座。 林巧枝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坐车,感受着车辆发动机嗡嗡震动的感觉,看到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后退,太稀奇了! 她还悄悄伸手,小心去摸了下屁股下的座椅和皮,坐起来还怪舒服的。 司机语气特别好,热情道:“您别看是咱们跟市政府借的车,但我这车开得绝对稳当。” 有车来接林巧枝已经很惊讶了,居然还是专门跟市政府借的车! 路工离开车间,倒是挺温和,他上了些年纪,鬓角都微微有几根白头发,回头笑问:“怎么样,是不是一下感觉学习动力都足了?” 他这玩笑一开,紧张的气氛一下散了。 “不用紧张,就是去看看铁路局一辆坏掉的蒸汽机车,别听你们王老师的,我又不吃人。” 林巧枝噗哧一声笑出来,大胆的维护王柏强道:“王工可没说您吃人!” “哎~这就对了,还是你这丫头胆子大。”路工露出笑容。 到了他这个年纪,就喜欢生机勃勃的年轻人。 要是王柏强看到,当年对他们黑着脸的师父对小辈笑得这样和蔼,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许观平赶紧压着激动道:“路工,我也胆子大,技术还好!等会儿培训我给您打下手。” 林巧枝瞪他一眼,这家伙还说自己紧张,太会抢表现机会了! 她也好奇问:“路工,那辆蒸汽机车是怎么坏掉的?按理说铁路局也有机修钳工,他们修理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们红旗厂也有修理部,但凡坏掉的拖拉机,全都是自家的机修钳工修。 司机苦* 笑一声:“困难可多了去了,要不咱们怎么老请红旗厂帮忙?这旧的机车很多都是当年缴获的,一旦坏了,有的能修,有的干脆就修不了,没技术没零件的,实在修不好的,我们就只能把零件拆下来,补到在运营的机车上。” 他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卖完惨,然后又笑着轻轻捧了一下:“实在是这次坏掉的这辆运营任务太重,要不也不能专门劳动路工您。” 到了铁路局。 第22章 铁路局的领导就带着一大帮子人,立在门口恭候。 见路工从车上下来,连忙热情的上前握手:“路工,又劳烦您了。” 他又笑着问林巧枝他们:“这几位是?” 路锋介绍道:“我们厂培养的青年学生,以后都是红旗厂的顶梁柱,带他们出来长长见识。” 王副局笑着夸了两句:“不愧是红旗厂的子弟,看看这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路工可真会培养人。” 他很快就把精力放回路工身上了。 路工不是喜欢寒暄摆架子的人,只客套两句,就说要去看机车了。 王副局热情地在前面带路,还安排了个机修钳工来讲情况: “路工,是这样的。这次出问题的是我们的584号车,您应该也听说过,前几年陇海铁路施工改造,有一条坡度很大的新工线,很多货运列车‘闯’了几次都冲不上去,是我们江城584号车运输着比定量多三百吨的货物,一口气冲了上去。” 自此584号蒸汽机车一战成名,负责该机务段的党员和青工都得到褒奖,并且负担起这一条重要的运输路线。 “本来都好好的,车我们也是精心伺候着,结果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本来该一口气爬上去的大坡,半路哑火了,整个机车往后滑行几百米远才停下来。” 铁道上紧急抢修。 用别的车牵回来继续修。 但怎么都修不好,找不到问题。 路工表情也严肃起来:“我先看看。” 他看了起来,林巧枝她们三个则在旁边打下手,递工具。 围着整个被拆开的火车头一一查看细节,偶尔路工还会喊她们看看其中的零件。 “你们看这个零件,模具多半精度不高,组装起来没问题,但和旁边的工件做不到严丝合缝地贴合,所以用久了磨损得厉害。” “看看这套传动装置,比我们厂拖拉机用得那套动力效率更足一些。” …… 王副局就带人在旁边等着,垫着脚往里头望,也不走,瞧他的嘴,都急出火嘴子了。 林巧枝勉强能看懂个两三成。 还要多亏学校上的机械原理等通识课。 但距离修就太远了,这里这么多浸淫此道多年的老钳工,都没能看出问题。 她目光落到火车轮子下面,记忆飞散到梦里。 好像和她看到的有点不一样。 “林巧枝?” 许观平喊了她一声,小声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车出事会不会是下雨天。”林巧枝道,她把手里头的扳手往里递了递。 旁边有个灰头土脸的铁路工服的大叔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后退两步,跟身后那个同样灰头土脸的人说了句什么。 林巧枝还在琢磨。 垫着脚看路工一步步的排查思路。 王副局领着个人,笑眯眯的走到她旁边,以不打扰路工的声音小声问:“这位小同志,怎么称呼?” 林巧枝有点诧异,还是老实答道:“我叫林巧枝,您叫我小林就行了。” 王副局看她面嫩,感觉不超过十八岁,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心里暗叹怎么偏偏就是红旗厂能培养出人才。 但面上不动声色,笑着表明来意:“谦虚了,路工都说你们是红旗厂未来的顶梁柱,喊一声林工也是当得。是这样的,我们刚刚有工人说,听到你说出事的那天是下雨天。” 林巧枝愣了一下,才点头:“我只是猜会不会那天在下雨,您客气了,我还只是学生而已。” 她当然晓得,现在还轮不到她摆谱,王副局只是看在路工的面子上才这么客气。 王副局给身边那人眼神示意,那青年大哥走上来,他露出白牙朴素一笑。 林巧枝:“……” 她惊讶得瞳孔都张大点。 “小同志没见过吧?咱铁路有句顺口溜,说是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拾碳的,仔细一看是机务段的。”青年大哥笑着开了句玩笑,才指着自己刚刚站的地方道, “刚刚就是我站那儿,听到你说的。我们车出故障那天,确实下了小雨,能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林巧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没看到这辆车上装洒沙装置。” 虽然只是梦,但她觉得挺合理的。 路工这时从蒸汽机车头里弯腰钻出来,身上多了一道道灰黑的痕迹,那都是蒸汽机车烧煤时一层层落在机器上的煤灰。 他把工具往旁边一递,然后说:“大概看出点矛头了,试试改用簧片式弹性联轴节,看能不能好。” 王副局连忙转头,让人赶紧记下,然后照着这个方案去修试试看。 路工扫眼打量着眼前的情况,多年一线工作经验告诉他,多半有事,他开口问:“怎么了?” 王副局把刚刚的事简单讲了讲。 实际上,当天他们的蒸汽机车驶过那段铁路时,雨已经停了,如果不是有机务段的工人同志恰好听到,连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情况。 所以,王副局语气诧愕之余,还有一点点对林巧枝的赞叹。 路工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思索一番,看向林巧枝:“说说看,怎么想的?” 林巧枝也有点反应过来,她稍微改变了一下说法,思索着道:“就是看到铁轨长期被摩擦得太光滑,想到之前冲得上去的坡,这次爬不上去,可能是打滑导致的,车轮和铁轨之间的摩擦力不够,所以制动力也不够。” 然后才说:“所以我想,可以试着手动或者用一些装置,往轨道上撒沙,或者类似的方法,以此增强对轮和铁轨之间的摩擦力。” 王副局其实也是技术出身,他在脑袋里转了一圈。 觉得不无道理。 路工思索着脱掉了铁路局给的外套,也说:“铁路局可以先找废弃的车试试,在爬坡、湿滑轮轨,紧急制动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有用。” “行!”他笑容都更热情了,成了不仅有利于铁路运输,也是政绩,“要是真有用,我给林工请功。” 路工稀奇的“赫”了一声,有点得意,又朝林巧枝笑道:“不错嘛,出来一趟,都混上林工了?” 林巧枝攥攥手心压住如擂心跳,赧然一笑:“是王局过誉了。” 接下来的培训,许观平以更好的技术,包揽了培训的展示环节,林巧枝记着笔记有点恍惚。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给铁路局的机修钳工们培训中,按照路工建议修的蒸汽机车终于又重新跑起来了。 得到消息,众人欢呼鼓舞。 铁路局领导欢喜不已,热情留人吃饭,还张罗着拍大合照。 路工被推到最中间的位置,连铁路局的领导也只给他做配,所有人都热情的夸他,照相机师傅的打光灯具也对准了中间的路工。 林巧枝好羡慕呀,羡慕得眼睛都看直溜了。 感受着胸口如擂的心跳,在照相师傅高喊“三二一,笑一个”的声音中,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照片定格了十五岁的林巧枝熊熊燃烧的斗志和野心。 回到红旗厂。 林巧枝赶紧拿出纸笔,想试着记录更多曾经在梦里看到过的东西。 比如那一辆60吨重载型矿用自卸车。 可她握着笔,面对白纸,脑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看到过的东西。 林巧枝额头上冒出涔涔汗水。 不对,她明明在那个机械厂呆了很久,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 她用尽力气去回忆。 梦里女孩怎么在国营饭店相亲、点的什么肉菜她都记得,怎么处理掉播音员工作的过程她也记得,有关梦里女孩的一切都很清晰。 可那些假人,好像真就是梦的模糊背景板,只是为点缀那些鲜活的故事而存在的,梦醒就会随之淡忘,怎么也记不起来。 她咬了咬唇。 把她在梦里学到的东西仔细思索一遍。 她眼睛忽然瞪大,她好像明白了,要自己弄懂才行!要么想清楚想明白留在脑子里,要么一锤锤一刀刀刻在感觉里。 撒沙装置是因为她想明白了原理,才能在梦醒后回忆起来。 而当初去看60吨重载型自卸车那个大家伙的时候,她几乎还什么都不懂,像是闯进庞大工业世界的小蚂蚁。 她只专心练习锤功。 所以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只朦胧的记得那是个让她好骄傲的大家伙。 林巧枝一颗心好像更焦灼起来。 不仅是死亡的威胁随着时间临近不断压过来,空有宝库而不得其门的感觉更让她焦渴。 她懂得太少了,而钢铁工业世界又何其辽阔? 林巧枝憋着这一口气,闷头投入学习。 这一学就到了期末。 期末有考试,两门:理论考试,操作考试。 而毕业班因为涉及到分配问题,所以考试更早。 第23章 时间是错开的。 林巧枝申请了参加三年级和一年级的理论考试,同时还提出,想在班级操作考试中,同时进行车床拆卸组装测试的考核。 没有退路,林巧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一次通过! 第16章 如果钳工职业生涯巅峰是一百分 林巧枝最先参加的, 是三年级的期末理论考试。 虽然可能说起来有些扎心。 但当下中国的工业化基础确实太薄弱了,以至于他们的学习和考试的内容,并不会超过课本范畴太多。 教材很多都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从那些早已经走完工业化历程的国家, 从那个高楼大厦林立,保时捷已经在马路上飞奔的国家。 国家都没能把这些内容全部吃透。 红旗农械厂的老师, 就更不可能有这个实力了。 但这也给林巧枝提供了便利。 她找旧书的时候, 专门找的之前毕业成绩好的,书上有笔记的旧书。 老师重点讲解的、稍稍略过的部分都很清晰。 自学起来并不会太过吃力,因为“拔高拓展”的部分是非常有限的。 林巧枝昨晚就在家里,给钢笔灌好了墨水,削好了两只铅笔。 她坐在陌生又熟悉的三年级教室前方, 靠近讲台的一张临时加的课桌。 文具摆好,铅笔、尺子、橡皮工工整整地放在旁边。 将钢笔帽反插在笔杆上,又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两笔。 试过墨水出的流畅,林巧枝才看向了题目。 三年级毕业班的学生们, 也都拿到油墨印的考卷,写上名字。 这个过程中, 都忍不住多看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无他, 这一学期受到的刺激太多了。 也不是他们非要关注,但老师真一点没放过他们。 “人家一个女孩子,都知道这么努力学习,不怕辛苦锻炼钳工技巧,再看看你们,我也不说得那么直,有些同学自己心里清楚, 学的都是什么玩意?点起来基础公式都答不上来,平时上课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 “你们都三年级了, 明年就毕业了,现在学得扎不扎实,以后到了工作岗位看得一清二楚!别到时候羡慕别人一级级提升级别,眼瞧着人涨工资后悔……” “你们知道一年级的林巧枝是怎么学的吗?” “同学们啊,老师去打听过了,人家书就没放下过,放学就是一头埋进操作教室,听说回家了还要学,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自律不是一天两天,人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天天都这样……” 这样的各种“鸡汤”往往还会有一个标配作为总结收尾 ——有付出才能有回报,你们看看林巧枝,多看看她,多学学她。 不知道当老师的,是不是都喜欢这样激励学生。 又或许是因为太过励志了,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听到传言惊叹过后,都会跟学生们说类似的话。 并且产生了一些谣言——比如林巧枝天不亮就起。 林巧枝自己都不知道,她居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她难道不是在睡梦中吗? 谣言还在各个老师自由发挥下,变得逐渐离谱。 三年级的学生听了心里都在哇哇叫。 老师你听听看,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你们老师难道不对对词儿吗?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这还是人吗? 恨不得反问一句,老师您当初也这样? 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在心里大声蛐蛐两句。 这会儿看林巧枝的背影,又是牙痒痒,又是心里慌。 林巧枝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管这些。 她专心的答题。 前面的题对她来说都比较简单,比如“有一钢圈,外径为aa,内径为bb,厚度为cc,求重量*”都是书上讲过的例题改编的,她都学透了。 后面有些涉及实践,操作,画图的题目,她谨慎了些,因为没有跟班听老师讲过。 但她也在梦里去寻找着看过实践过,也不会太难。 顺着做下来。 林巧枝看到最后一题,她愣了一下。 【同学们,三年钳工学习生涯结束了,如果满分是一百分,你会给自己的表现打多少分?如果钳工职业生涯巅峰是一百分,你觉得自己未来能做到多少分?】 林巧枝犹豫地看了看分值。 这最后一道题10分。 她几次落笔,都在钢笔尖碰到纸时停住。 她回顾了一下前面的题目,发现前面的题都还比较有把握,就算10分全丢了,也不至于降到85分以下。 于是,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答: 100分;100分。 从教室走出来,江城已经入了冬,太阳暖融融的晒下来。 林巧枝抬手稍微挡了一下眼睛。 她不确定最后一题能拿多少分。 但她无愧于心。 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结束,一二年级的氛围也逐渐紧张起来。 毕竟快要过年了。 要是没考好,成绩往学校外墙上一贴,或者老师顺嘴和家长一念叨,这个年可就不好过喽! 一年级的理论考试,再没有出现三年级那种意外。 林巧枝顺利的答完了,并且对成绩很有信心。 当天下午,就是操作课考试。 俗话说,快车工,慢钳工。 钳工其实是个细致活。 这场考试时间,足足五个小时,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六点。 全班一起考,还临时从车间调度来了一些钳台。 林巧枝操作着车床,对准铁料削了下去。 她的手法很基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操作。 但只是几分钟的时间,黑板上图纸出的题已经初具雏形。 粗车过后,她让开车床前的位置,拿着粗车好的铁料到钳台前。 王柏强巡视过来的时候,有点惊讶地瞅着铁料。 “我量量。”他掏出随身带的游标卡尺。 尽管看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但真的量出结果,王柏强还是有点纳罕。 上次他来看的时候,明显精度还不能控制在10丝以内,这才半个多月,就跨过这个坎儿了? 以他的这么多年教学生的经验来看,很多三年级生、甚至招工进厂好几年的钳工师傅,也就这个水平了。他指的还是为了工资勤奋练习技术的那种师傅。 “你最近专门针对练了?”王柏强收回标尺,只能勉强想到这个合理的解释了。 林巧枝点头:“是的。” 王柏强默然无言。 他跟着师父,也是认识不少业内高水平钳工的,连被上头招走那种,也晓得一两个。 没想到还是不太够用。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有哪个学生敢跟他说:“王工,你放心,我努力练习一个月,就能进入下一个精度。”他肯定让人好好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不要痴人说梦! “继续吧。”王柏强板着脸,拿着游标卡尺的手往后一背,去巡视其他学生了。 在差不多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林巧枝提交了工件。 这次过年前的任务完成了大半,林巧枝感觉人都轻松了一大截。 她神采奕奕地向操作课老师和特意留下来的王柏强道:“我准备好了。” 随时可以开始规定时间内拆卸组装车床的考试! 这是她最有把握的一项了。 车床型号又不会变,拆卸和组装的时间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动,一般就在几秒内徘徊。 “车床电已经断好了。”王柏强指指学校唯一那台教学车床。 大家的工件都到了最后手工细化的阶段,车床已经用不上了。 林巧枝把工具按照她的使用习惯,在手边一一摆好。 然后看向两位老师。 她的眼里缀着神采。 “开始。”时间也被记录在册子上。 林巧枝专心开始拆卸这台车床。 她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却有种看起来很流畅的感觉,虽然嘴上不说,但操作课的老师其实很喜欢看她的操作。 并没有生搬硬套老师教的拆卸组装手法,她好像自己逻辑融洽地调整出了一套适合她自己的技法。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看着很莫名的舒服。 过程中,偶尔会有一两个学生来提交自己的操作考试成品工件。 但林巧枝完全不受影响。 说起来,王柏强还是第一次看她完整的拆卸组装车床的全过程,他往后头的桌子上靠了靠,眼睛看着林巧枝的动作,问:“她一直都这么专注吗?” “是的,”操作课老师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说,“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在享受这份专注。” “享受?” “嗯,尤其是沉浸在练习里的时候,她好像很适应这样的享受。” 王柏强若有所思,又看了一眼机械挂钟。 第24章 林巧枝这会儿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儿时就喜欢做玩具的她,其实非常享受通过双手创造世界的乐趣。 此刻,她的心半截泡在水里。 急迫地想要感受到上岸的安稳与落地。 只不过不论急迫还是享受,全部都化作行动,投入到书山械海里,变成汗水和成绩,组成十五岁少年的青春回忆。 ——不懈奋斗的拼搏青春记忆。 只是对这一切,她本人还毫无自觉。 最后写明时间和日期的成绩单上,签上了林巧枝和两位老师的名字。 通过了! 提前毕业的第一个要求,完成了! “恭喜你。”操作课老师把成绩单递给她。 林巧枝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看向王柏强,眼里战意昂扬得发亮:“王老师,寒假我会继续努力的。”可不要以为她会知难而退。 她可是要做满分100分的钳工。 敢写,她就一定敢去做! 考完后大概三天,学校就发试卷,放成绩了。 林巧枝的名字,在两个年级都高居榜首。 放眼望去,一溜烟的90+的成绩。 还有一个醒目的100分。 要是单个成绩这样也就算了,但一排都是这样惹眼的成绩,就由不得学生们不去看了。 谁读书的时候,不去看看班上第一名什么成绩呢? “她怎么学的?不会真的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吧?” “她那手稳得,控制车床连续车三个凹槽出来,深度宽度间隔都一模一样哦。” “居然还有个100分!这门课唯一的一百分吧?我记得最后不是还有道题,给自己和未来评分吗?那种主观题,她答了什么,能让老师给她满分?” 学校的学生们站在公告墙面前,议论纷纷,惊诧非常。 曾经用早餐交换过林巧枝笔记和一两句指点的同班同学,听着大家的议论,没忍住道:“哪里只是这些分数的事,你们是没感受过她到底学成啥样,简直牛爆了。” 厂子弟这些议论和惊讶,自然也随着他们回家,传遍了全厂。 神奇的是。 之前林巧枝还没做出什么成绩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 好听的,不好听的,说什么的都有。 等她真的做出这样的成绩之后。 反而没有什么声音了。 林巧枝:? 她不太懂,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大人真难懂。 现在不讨论,不说话,可不要等最后时刻突然蹦出来啊。 但她也顾不得这些了。 因为要过年啦!! 家属院每年过年的气氛都特别浓郁,特别热烈。 厂里会提前办活动。 厂办还会采购福利发给职工。 有的人家会早早用铁皮打成铁桶,然后用来烧柴熏腊肉。 但凡有阳光的地方,全都被抢着搭上一排排木架子,晒腊鱼,好些双职工还晒腊鸡腊鸭。 连安安静静蹲在角落的梧桐树。 都被迫披上了新年腌制腊货的独特外衣。 大年三十。 家家户户都操办起来,架起油锅,开始炸肉圆子、藕圆子,藕夹…… 林父搬着厂里发的两大箱年货回到家,笑得脸上开花:“快,快来搭把手!” 林巧枝和林家栋赶忙迎上去。 林巧枝拿了摞在上面的那一箱。 林家栋拿了下面的那一箱。 林巧枝惊喜的掂了掂:“好沉!” “我这箱也不轻。”林家栋也笑说。 林父就是因为天生力气大,所以才在那次招工中得到进厂的机会,两个孩子都遗传了这个特点。 都说不轻,可就知道红旗厂年货的分量了! 林父满脸都是笑,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很得意:“今年厂里效益好,听说里头还有一整条火腿肉!” 每当这个时候,不仅是林父,或许是厂里每个工人都能挺直腰杆。 江红梅围着罩衣在炸圆子。 她神采飞扬,老远就扬着声儿问:“今年发布料没?平时布票压根攒不够做衣服,我做衣服可借了不少布票呢!” 得还人家! 嗯,江红梅同志在扫盲班表现突出,思想进步,被树立为典型,得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机会。 如表现积极良好,一年之后转正。 给全家属院羡慕得呀。 人人都说,她好像连头发丝都精神得在飘,声音都响亮了,中气十足。 尽管因为没有文化,只是包装组的一名临时工,给需要远距离运输的拖拉机柴油机和零件,钉木架塞稻草做保护。 但江红梅喜欢得很,她做得来!! 她可不管别的,她现在是工人了!明年就是正式工了,有编制有户口的正式工了! 在粮食工作关系改迁好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户口本和粮油本坐在床上哭,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第二天就风风火火的拿上钱和票,排队去供销社扯了两块布,还有棉花。 做了两身大红色的棉袄,“还是闺女晓得心疼娘,咱娘俩也穿新衣服过回年。” 不过这会儿,她可舍不得穿大红棉袄,穿了身旧的在炸年货。 她拆开箱子一件件看里头的福利,声音都透着喜气:“明年我是正式工了,也能领一份!” 她高高兴兴的捡东西。 “这个火腿好,给你爸送回去一半,我妈那边送回去一半,这年礼面儿就有了!” 林父皱了下眉,不赞同道:“你带点别的,这火腿我得拿回去给爸,切一半像什么话?” “我可不是往娘家扒拉东西。”江红梅下意识解释了一句,气势又涨起来,“我今年得了正式工作,不带点东西回去孝敬老人,村里闲话又不晓得要怎么传,往年好东西都是往你家拿,今年分一半我怎么了?” …… 林巧枝不去听。 她拿了个碗。 把炸好晾在簸箕里的肉圆子、藕圆子戳一个起来,接着碗一个个吃。 炸脆了的外壳咬上一口,还能听到咔嚓的声音,肉香一下子扑面而来,江城的藕特别香,刮成藕粉搅打在肉泥里,鲜甜的藕伴着肉香,还有香喷喷的鲜汁流出来,尝一口就再也忘不掉。 刚刚炸好的圆子烫得林巧枝直哈气,即使烫嘴她也舍不得放下。 她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吃,餍足地眯了眯眼睛,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满足感。 原来她会为父母这样烦恼。 现在不会了,看多了咸鱼成精的漂亮妖精姐姐,她明白一个道理,有些左右不了的意愿,控制不了的事,就随它去吧。 她想吃。 就以后自己挣。 诉苦抱怨了十几年都没有用,该送回去的还是送了,又何必再为这事烦恼呢? 她又用筷子戳了一个圆子。 现在赶紧把眼前的肉吃到嘴里,送到肚子里,才是真的! 大年三十,厂里大多数职工都在家属院过年。 家家户户都在串门。 往年林家客人不多,就一两家林父在装卸组关系好的兄弟。 今年却热闹起来了。 率先来的是周家,周母握着林巧枝的手,笑着感谢:“周树他嘴笨,不会说话,但他和阿姨都记得你的好,真是不晓得怎么感谢你。” “芳姨,我可是收了好处的。”林巧枝笑着夸,“你做的重油烧麦好吃,比食堂大师傅做的都好吃!” 林父在那边,也和周父聊车组的事。 林父已经差不多学了个七七八八,会开,会修理解决常见的基础问题,比如抛锚这些,只等一个机会就能调动过去。 不管这会儿工作多稳定,但凡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一个团队不可能一直稳稳当当不出问题不换人,闪了腰的、家里出了事的、生病的、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了、甚至车祸了…… 正式工出了问题,厂里可不能就这么辞退,会进行一些调动,这时候就有机会调过去了。 林父和周父聊得喜笑颜开。 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家。 直到这个时候。 江红梅才晓得,她闺女做的笔记,还能换食堂的早饭吃,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粮票和钱呐! 比如热干面,要二。两。粮票一角钱,她闺女动动笔写几个字,竟然能换来这么多钱! 等送走了这些客。 林父和江母脸都笑僵了。 江红梅绕着桌子看那一堆礼,感慨:“读书真是好啊,孟主任说得真是没错,孩子就是要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 这不,笔记都能换粮食了! 感慨完,她又有了些喜悦的烦恼:“这么多给咱们拜年的,可怎么还得完!” 还年都安排不过来了。 但新年并没有给她太多烦恼的时光。 准备完年货,吃过年夜饭,睁眼就到了初一。 第25章 “巧枝,记得换新衣服!” 这会儿大家衣服都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无论买衣服,还是做衣服,都是奔着至少穿十年去的。 林巧枝这身就特意放了量。 但她肩膀宽,倒也撑得起来,调整了一下裁缝缝在内衬里的松紧绳,腰哪儿就收紧了,不漏风。 新做的棉袄,红彤彤的,看着就喜庆! “这袄衬得你脸都红润了些,气色好。”江红梅拉着女儿的胳膊,高兴得上下打量。 林巧枝笑笑。 如果可能的话,她真希望妈妈不要回老家过年了,那样的话,她真的可以坚定不移地相信,枯树也会开出新芽,绽出新时代的花。 但这是不可能的。 林巧枝看着穿着红色新棉袄的江红梅,容光焕发,好像一下子精神了十岁。 她伸手拥抱了一下江红梅,轻声喊:“妈妈。” 这真的是她最后一次勇敢了,不要让她失望。 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否则小时候受了很多很多委屈的小巧枝,会跑出来骂她的。 “哎,你这孩子。”突然被抱住的江红梅有点无措,完全不习惯闺女突如其来的柔软,笨拙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林巧枝松开她:“好了,走吧。” 她看着江红梅喜气洋洋地收拾年货,期待着穿新红袄回老家告诉大伙她有工作的事,眉眼都扬着自信和喜气。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妈妈出生在农村,是八姐弟的大姐,却又在人生转折点意外走到红旗厂,遇到了孟主任,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 新旧时代的思想在她身上交叠,织出复杂的人生花纹。 “走啦走啦,再不走就晚了,错过公交车还能等,错过牛车咱们就只能走回去了。”林父提着大包小包在门口催促,林家栋也积极回乡过年,站在他旁边。 “来了来了!”江红梅赶紧弯腰换鞋,她招呼:“巧枝,你也快点。” “马上。” 林巧枝把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对自己小声说:“林巧枝,说好的不要畏首畏尾的!!” 不管能不能拆开这个死结,她都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坐了公交。 赶上牛车。 今年江城雪下得早,化得也早。 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牛车轻摇慢晃的走。 远远能看到水湾村。 水湾村真的是非常漂亮的农村,远远能看到被云雾薄烟笼罩的青山,村前方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常青的松柏枝繁叶茂,一株株腊梅飘出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林巧枝自小看习惯了家属院的红砖小楼,其实很喜欢这样和大江一样辽阔的自然美景,让她觉得心胸开阔,世界美好。 只可惜,有些夹杂在这壮丽大自然景色之间的东西,让她每每抵触回老家过年。 牛车进了村。 林父率先跳下车,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 江红梅脑子里畅想了一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向全村炫耀,她们家即将要有三个工人这个事了!! 第17章 嘉奖你对铁路系统优化做出的贡献 大新闻!! 林家二媳妇, 当上工人了! 全村都因为这个消息轰动了。 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传遍水湾村每个角落。 尽管是大年初一,但村里许多人家都陆陆续续往林家赶, 初一家里回来的都是晚辈,留个顶事的在家守着就好, 不碍事。 这捎带脚就能打听到的招工消息, 可不能错过了! “大仙她真当上工人了?” “我听二仙三仙说的。大仙都穿上新衣裳了,红色儿的,咱村去年结婚的新媳妇都没穿上红嫁衣,你说还能是假的?” “我滴个乖乖,工人就是好, 吃供应粮,还有工资拿,又稳定。大仙一当上工人,连红袄都敢做新的穿了。” …… 林巧枝搬了个小木凳, 坐在小铁煤炉前烤火。 她拢了拢衣服,伸出双手放在* 烧得红旺的煤炉上方, 手都被照得红亮亮的。 面前摆了根火钳, 火钳上夹了一块糍粑,架在火上慢慢烘烤,白色的生糍粑一点点染上焦黄,又缓缓地像小锅盖一样膨胀,散发出糯米原滋原味的醇香。 从门外跨步进来的村人惊讶一声:“巧枝怎么不去灶上帮忙?” 哪有姑娘懒成这样?以后不得被婆婆骂死,这要是搁她家,腿都给打折了。 林巧枝都还没说话。 三婶忙笑着过来拉着来人的手往里走:“来来来, 进来坐。她个城里娃娃,哪里会烧我们的柴火灶哟, 怪添乱的,我们几个妯娌做就行!” 可不敢喊那个野丫头。 不如她们妯娌几个做,还能从锅里抠几口好的给孩子吃。 主要是,喊她才是闹心! 打小就是那德行,你喊她来做事,不管是洗菜择菜也好,烧火淘米也好,她都要跑去喊弟弟。 “林家栋,婶婶喊我们一起去帮忙干活啦!” 她是答应得爽快,什么活都愿意干,可非要扯上弟弟,你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没见过谁家男娃围在灶台跟前打转悠的! 作为最出息的二儿子家的大孙子,林爷爷和林奶奶多稀罕啊? 当即心疼地摸着小家栋的头道:“受苦了受苦了,咱们家栋在城里还要干灶台上的活。”转头又对林父质问,“她江红梅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家男人孩子都伺候不好,她们江家就是这样教她的?” 如果江红梅恰好在面前,说辞又会换一种说法,看似在骂另外几个媳妇,其实是在指桑骂槐。 被骂了个没脸,新媳妇便勉强笑道,“我喊巧枝呢。”哪想到她非要去喊家栋一起做。 这个“新媳妇”并不特指某一人。 而是每一个新嫁进来的媳妇,头一年都会经历类似的事,对妯娌说的“别去喊巧枝帮忙”的提醒不信邪。 难不成她江红梅的闺女就金贵一些吗? 然后就晓得了,原来还有丫头片子脾气能这么凶! 要说林家二老有多疼孙子,其实也不尽然。 谁会对一年见一两次的孩子感情深厚到不行? 主要是骂江红梅! 能嫁到城里已经足够沾光了,足够享福了,结果她干什么?尽会往娘家扒拉东西!! 看不惯自家儿子挣的好东西,送那么多到亲家,老两口感觉简直像是从他们口袋里往外掏的一样,心都在滴血,膈应得不行。 每年都对江红梅这个二儿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连带林巧枝一起,阴阳怪气、念唱做打,就差指着江红梅鼻子说“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最后闹剧哄哄一场。 经历过的,都再不敢喊林巧枝帮忙做活儿。 江红梅每每事后在无人处抹泪,“我怎么这么命苦,别人家的丫头多懂事,偏偏就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点不晓得心疼娘,做点活怎么了……” 她不敢也无力反抗公婆,就只能将一切怪罪到女儿头上。 ——都是小巧枝的错。 林巧枝给火钳翻了个面,糍粑换了崭新的一面。 可小巧枝慢慢长大,稳稳站住了小小的一片阵地,谁都晓得她性子凶,有人喊她去灶上烧火,三嫂的第一反应是“算了算了,我来,她哪里会?”,家里谁也不敢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而嫁进林家多年的江红梅,还是依旧抹泪说自己命苦。 “错”的人稳稳立住了,“对”的人却一直摇摇欲坠,依旧在被讽刺、被挖苦,被骂吃里扒外。 那边热闹声儿一阵阵的高。 就跟灶台里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一样旺。 “大仙!你真的当上工人了?怎么成的啊,是招工了?” “对啊对啊,有什么条件?我们能不能去,我家建国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干得来,大仙你给领导推荐推荐。” …… “大仙”喊得就是江红梅。 她是长姐,勉强还得了个“红梅”的好名儿,尽管只是山里头的花,但总比后头几个妹妹来得好听,尤其是五妹六妹七妹,分别叫招娣来娣盼娣。 直到生到第八个,终于生出了个男娃,村里就有人调侃,江家这是“八仙过海”,显了各种神通,可算如愿了。 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喊男娃叫“八仙”,后来打趣着喊五仙六仙七仙,喊多了,觉得方便顺口又好记,女娃娃们原本自己的小名就没了,大伙就这么一溜烟的开始喊大仙二仙…… 江红梅穿着红棉袄,多神气啊! 她站在人群中间,简直扬眉吐气:“是有正式编制的!就在我们红旗农械厂,不是那些福利待遇都抠抠搜搜的小厂。” “怎么来的?” 第26章 “我跟你说!!扫盲班晓得不?我现在可是会识字,会念书的文化人了,都是我家巧枝教的……” 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江红梅从小没认几个字,就回家里开始带弟弟妹妹,现在一把年纪,竟然成文化人了! “你家巧枝还教你识字啊?” 江红梅气都瞬间足了。 她知道,不少村里人都笑她傻,“给女娃娃读什么书?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性子都读野了,还不和你亲。”村里面不读书的女娃多听话,又懂事又好教,个个勤快能干得很。 “你们晓得什么?”她得意到眉梢都飞扬,手里比划,“巧枝以后也是工人了,她念红旗厂专门培养高工的学校,成绩样样都棒,毕业就是二级工!” 她比了个数,表情得意又夸张:“二级工,一个月工资足足三十八块二毛九,他爸工作五六年的时候才一点点升到这个数,巧枝她一毕业就有了。” 多少?三十八块二毛九! 急匆匆赶过来打听的村民哗然一片,他们村里,好多人辛辛苦苦一整年,汗砸在地里摔成八瓣,都攒不下这些钱。 要不说当工人好呢,一个工人就能养活一家子,双职工就是人人艳羡的存在。 而再过不久,林家竟然要有三个工人了! 热水一壶壶的烧。 嘴巴都聊干了。 江红梅感觉把这些年的怨气和憋屈,一口气全都吐了出来。 痛快地不行! 尤其是看到以往阴阳怪气的公婆脸色,她心里舒坦得像是大夏天喝了一大碗冰凉的绿豆汤。 江红梅这边说得口干舌燥。 林父又接上。 他就没那么直白了,只是暗示说什么“开起来还没拖拉机得劲儿。”之类的话,等着大伙惊异连连地追问他。 又无意中谈起带回来的年货,林老两口也跟着得劲儿“哎呀叫他不要带回来,他非要带,我家老二啊,从小就懂事又孝顺。” 又惹得亲朋好友羡煞不已,说话都带着点酸味了。 在红旗厂很普通平凡的林父,回到老家,永远都被艳羡的目光包围,走到哪儿都是热情的笑脸,他走路都带风。 林巧枝在旁边吃着烤糍粑。 这糍粑好像是用红旗厂中秋节发的糯米做的,不过老家做糍粑的手艺确实一绝,放到火上慢慢烤熟,烤出焦香和米香,吃起来有种熨帖舌尖和胃的舒服。 她听着这些话,过耳不入脑。 林父江母却在一声声赞美中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被夸“太有出息了”“真是孝顺”“老林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老江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你爸妈可是享福了”…… 那种赞美中带着一点点惊叹,惊叹中带着一点点羡慕的语气,真是狠狠挠到林父江母痒处了。 林巧枝吃到一半,旁边坐下个人。 “巧枝啊。” “大伯母?” 孙兰给她拿了一碗糍粑和橘子:“看你喜欢吃,给你又拿了点。” 林巧枝又放了一个橘子上去,山里的橘子酸,反而烤过变热乎、变甜,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吃着特别舒服,对咳嗽的喉咙非常好。 孙兰也举着双手放在火上正反烤,好像随口提起:“大伯母听说家栋之前也想学钳工来着?” “嗯。”林巧枝摸不清大伯母的想法,她可不像是会为侄儿出头的性子。 孙兰闲聊般道:“大伯母也是过来人了,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做女人的,娘家还是要有人撑腰才行……” 她举了两个例子,都是这十里八乡的真事。 说的是两个被男人打的媳妇,其中一个当天就回娘家喊来好几个兄弟给她撑腰,后头那男人不仅道了歉,还再也不敢打她了。 另外一个就惨多了,和娘家兄弟关系不好,又没有地方可以去,男人后来一直打她,只能受着。 “……所以啊你看,娘家兄弟就是咱女人在婆家的底气。” 大伯母好声好气的、绕着弯子说这么多,见林巧枝没有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提提她家大安。和家栋不好,但娘家兄弟又不一定非要亲的,是不? 她还没开口。 林巧枝剥了个烤黑的橘子,说:“大伯母,我觉得靠谁,都不如自己打回去。” “你说呢?” 孙兰笑容一滞,到嘴边的话打了转儿,又生生咽回去了。 半晌,她讪讪地笑,“你慢慢吃,橘子不够再去后头摘。” 大伯母起身走了,林巧枝抬头望了一眼林家栋,和家乡的同龄男生们玩在一起,聊得火热。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爱告状。 才回来多久,她不乐意教他钳工的事,连家里长辈都知道了。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弟弟也是好过一小段时间的,只是回老家过个年,老人护着,长辈调侃着,同龄人嘲笑着“你怎么还做女娃的活啊?哈哈哈笑死了~” 然后他很快就变了。 这壮丽的山水之间,像是藏着一个无形的泥沼,对女孩子们的恶意尤其深,任由女孩们在里面厮杀挣扎,却只会越陷越深,沾一身怎么样也甩不掉的泥巴。 这污泥腐朽丑陋,逼人变得面目可憎。 林巧枝看到大伯母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大概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但她不会答应的。 她讨厌老家,讨厌这个泥沼,讨厌那些黏在江红梅身上,又甩到她身上的泥巴。讨厌到压根不想回来过年,更不想和老家有多一分的牵连。 快到中午。 客人渐渐散了。 在厨房里忙碌了好久的女人们,端出一盘盘菜,摆在桌上。 男人们一桌,桌上摆着自家酿的高粱酒,擎等着高谈阔论。 女人孩子们一桌,桌子小些,没那么大。 三婶边摆菜边热情招呼:“来尝尝,这两个菜都是巧花的手艺,看好不好吃。”见大伙看过来,又笑着拉旁边一个看起来和林巧枝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这孩子勤快,手脚麻利,以后谁娶了她啊~有福啦!” 林巧枝听到这个的名字,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不曾想对面的巧花也看过来。 两双目光碰撞,被夸的巧花笑得很高兴,微微昂了昂下巴,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得意。 那是一双黑亮明媚的笑眸,带着青春女孩的喜悦和高兴,本该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却一下让林巧枝背后发寒。 有什么东西,一下深深刺进心里。 她随便吃了几口,也不想听林家栋抱怨后,一群人劝她教教弟弟、都是一家人之类的话。 就从屋子里走出来。 胸口有点发闷。 站在院子里,目光远处是巍峨挺立的山峦。 看着这样辽阔的美景,林巧枝忽然很想念孟主任。 每一次回老家,都会愈发感慨孟主任的伟大。 泥沼困住了无数女性,如此可怖,囚人于无形。 却依旧有从其中走出来的女性,敢向它亮出锋刀,吹响嘹亮的冲锋号角。 年初二。 回了江家,和初一没有太大的差别,在一阵阵的惊叹和赞美声中,林父和江红梅的笑都没合拢过嘴。 唯一的区别,就是江家早已没有给江红梅住的地方了。 随着姐姐们一个个出嫁,家里空出来的那两间房,全都成了“八仙”娶媳妇的房子。 他们只能连夜赶回红旗农械厂。 看到熟悉红砖小楼,林巧枝猛地松了口气,就好像憋着一口气在江中潜泳,氧气耗尽前,猛地从水里跃出来,贪婪的呼吸新鲜空气。 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时间一晃到了年初八。 “妈,这几样东西我拿走啦!”林巧枝拎了几样东西。 江红梅紧张:“哎哎哎,你拿这么多做什么?”她心疼,“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妈都算着要拿去拜年和还年的。” “我也要去拜年啊!” “你个小孩子家家,拜什么年?” 林巧枝把手一抬高,动作灵活的一绕,像是小鹿一样欢快的往门外跑:“我去给孟主任拜年。” 江红梅节省惯了,心疼东西,想念叨几句吧,但一想到闺女的好,也就算了。 除了巧枝,又有谁还会一句句教她语录,教她认字,为她争取念叨了半辈子的工作? 就是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的,孟主任比妈还亲。 到了年初八这个时间,家属院重新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是串门拜年的风景和笑意。 家属院各个角落也有了人气,集体供水的水泥台池边。 “哟~芳姐,和赵工一起洗床单被罩呢。” “是啊!我们两口子都要工作,等开工了哪还有这功夫。” “哈哈哈老赵,你这是被媳妇骑到头上了啊!” …… 听到声音,路过的林巧枝好奇的探了探头。 第27章 然后她眼珠子都瞪圆了。 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排水龙头下面,有男人在伸手搓洗衣服! 梦里倒是见得多,亲眼见还真是稀罕事儿。 面对大家的调侃,邓芳双手叉着腰,瞪回去:“怎么,不行啊?瞧你们这一惊一乍的样儿,孟主任都说了,思想进步的男同志会积极参与到家务劳动中来,老娘又不是不挣钱!” 她翘着手指,一个个点一圈:“一看你们就没好好上课。” 本只是路过看戏的林巧枝乐得不行。 眼看有人要反驳,那表情她一看就晓得没好话。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巧枝鱼一样灵活地从人群里钻出来。 “没错!”她一本正经的点头,好学生似地满脸嫌弃,“一看你们就没有好好上课。” 尽管她忙于学业,已经好久没有听孟主任宣讲了,也不太清楚眼前的情况。 但这明显是她之前提议的事啊! 就是第一次梦到漂亮妖精姐姐的那天。 她那天被刺激得太凶了,真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呀。 林巧枝笑得比花都灿烂,“我刚好要去给孟主任拜年,芳姨,刚刚有谁思想不进步的,你给我说说,我记下来。” 记下来还能干嘛?告诉孟主任他们这些人思想不积极,思想教育没跟上啊! 打趣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讪讪地,这野丫头怎么还这么虎?他们又不是学校念书的娃娃了! 林巧枝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等有人开口打哈哈,笑着糊弄“我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啊”“还是赵工会心疼媳妇哈哈”,准备了一肚子话的林巧枝才忽然意识到,居然没有人骂她!! 什么多管闲事啊,什么不关你的事啊,更没有人喊她“野丫头”了? 林巧枝想,是因为她被路工带出去那次吗?还是因为她一点点辛勤汗水化出的成绩? 她会是未来高工呀。 好像真的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经了这一插曲,林巧枝高兴得一路小跑到孟主任家。 又手舞足蹈兴奋得给孟主任比划了她刚刚遇到的事,发自内心赞美道:“孟主任您这宣传工作可真厉害,这么快就开始起效果了。” 或许有人觉得太慢了,但可能只有体会过这份艰难,做过妇女工作的人,才知道这一点点小的改变有多难,有多弥足珍贵。 “傻丫头。”孟主任笑着点了点她的脑门。 或许是见证了林巧枝的拼搏和成长,她没再把林巧枝当小孩子,而是告诉这个满眼崇拜的小姑娘真相。 她温柔轻笑,低声:“那是我找的托。” 林巧枝目瞪口呆:“托?” 天啊,这也有托? 孟主任整理着手头的报纸,准备今年的宣传工作的资料和事迹,她透露了一点:“邓大姐和赵工今年表现优异,成绩突出,大概率夫妻双双被评选为厂劳动模范。” 林巧枝试着问:“是要把选上的功劳,往进步思想这方面靠吗?”她迟疑了一会儿,“那原本的努力和成绩,岂不是会稍稍被淡化了?” 这可有点吃亏,怎么说服人家答应的? 孟主席瞧她纠结的小表情,忍笑道:“你有珍珠、阿水、晚晚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你孟主任自然也有的,放心吧!” 林巧枝惊奇“哦”了一声,原来芳姨和孟主任关系这么好啊! 她感觉到一丝别样的快乐。 又忽然有些期待。 现在看热闹,看稀奇,看笑话,不把孟主席潜移默化宣传了大半年的思想工作当回事。 等开年后,爆出芳姨和赵工因为“思想进步”得到加分,所以夫妻双双被评选为劳动模范,迎来工资调级,得到厂办分房、分福利等排队政策加分。 那时,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光是想一想,林巧枝就忍不住期待极了! “我也来帮忙整理吧。”林巧枝主动开口,她小时候住过孟主任家,知道妇女工作其实好忙,新年的调解工作,结婚的、吵架的、生娃的,婆媳矛盾的,各种家属问题,工作问题,全都归妇女主任管。 “这些你看看。”孟主任也不客气,分过来一部分。 林巧枝帮忙整理着各地登报的妇女事迹,不免有点语气有些憧憬地说:“孟主任,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宣传报纸上的人?” 声音露着点小期许,她也想成为孟主任这样的人啊。 “那估计快了。” 林巧枝呆住。 怎么可能!孟主任哄她的吧? “没有人和你说吗?”孟主任看她呆鹅一样的表情笑问。 林巧枝使劲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啊! 她不是还在为精度7丝以内的侧盖板模具奋斗吗? “可能是厂办过年太忙了,学校也放假了,所以打算年后再来处理。” 孟主任眼眸含笑,语气认真地恭喜道:“林巧枝同志,铁路局已经向我单位发了嘉奖函,感谢你提供的宝贵意见,嘉奖你对铁路系统效率优化做出的贡献。” 第18章 大力赞扬青年学生勤动脑,细观察,探究竟的精神! 冬去春来, 春花迎春,又是新的一年。 林巧枝十六了。 她生在二月二龙抬头,年后不久就长大一岁。 “今年蹿了不少个头, 裤腿都短了,我给你放出来一截。”江红梅收拾出开春的衣服。 林巧枝去照镜子。 她边照提醒着, “别把冬天衣服都收了, 免得到时候又要翻箱倒柜的找。” 江城每年暖和起来,在穿春天薄衫之后,都会又冷不丁的冷上几天。 届时,在街上可以看到行人穿什么的都有,背心短裤的、工装的, 厚实棉袄的……一年四季都能在一天集齐了。 挂在墙上的镜子有点小,照不了全身,但林巧枝也感觉自己长高了。 不仅长高了,力气好像也更大了。 她又长大一岁了, 真好。 她喜欢这种感觉! 随着年后厂里复工、学校开学,今年红旗农械厂工人表彰大会的消息, 也传遍了红旗厂家属院。 林巧枝这个学生出现在名单里, 看到的厂职工都惊呆了。 不少人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是弄错了吧,林巧枝不还在念书吗?去年年底咱们民主投票的时候,也没见有她?” “不是咱厂职工的事,你们看看后头写了,铁路局那边给发了嘉奖函!” “铁路局怎么突然给她发嘉奖函?为啥事啊?” “啊啊啊啊是巧枝姐,天呐!!妈妈你看, 巧枝姐说的都是真的,没什么是我们女生不能做的, 我也想学技术进咱们红旗厂!你就让我报吧,我肯定可以的。” …… 林巧枝这会儿正在厂办礼堂的后台,要提前熟悉下流程。 “第一次来这后头吧,紧张吗?”孟主任给她胸口系上代表荣誉的大红花,她感慨,“有时候都不敢想,当初还那么点儿大的小姑娘,转眼就这么出息了。” 林巧枝赧然一笑:“哪有您说得那么好?真有的话,那也有一份您的功劳。” 孟主任:“你这嘴甜的,看来是不紧张了。” 林巧枝大大方方表露:“可不是嘴甜,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她又朝外努努嘴,压着点小兴奋,“芳姨和赵工今儿也要上台吧?” “托”在家属院刻意演了这么久。 也惹得许多人“看笑话”,看了这么些时日,围观的人吸引够了,自然也该叫人晓得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 人或许就是这样,错过了机会不算什么。 最让人抓心挠肝难受的是,这个错过的机会曾经就出现在眼前,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生生错过了。 不仅错过了,还像二傻子一样咧着嘴围观瞧热闹!! 自己看热闹错过,勉强也能含泪劝自己算了,但身边有人抓住机会成功了,得了天大的好处啊!! 怎么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孟主任笑而不语,给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又调整好胸前的大红花的位置。 “去吧。” 准备好衣着,对好流程,林巧枝就和其他人一起在后台等着了。 地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靠墙还摆着一排靠背木椅。 熟悉厂职工们坐那儿说说笑笑。 有的人心大,觉得外头都是自家认识了多少年的邻居领导,有什么好紧张的?没事儿人一样,跟周围人侃起了大山。 也有第一次获得荣誉的人,不免忐忑紧张,又努力假装镇定。 听着一墙之隔的外面声音越来越嘈杂,林巧枝的心也怦怦地跳起来。 她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亢奋。 期待吗? 第28章 当然期待,她那么努力,付出那么多时间和汗水,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大大方方地挺直了脊背站在所有人面前? “别担心。” 林巧枝侧头看过去,是满脸明媚笑着的芳姨,她说,“悄悄告诉你,主持的黄干事,对,就那个女干部革命头,说话精神声气儿足的,她挺喜欢你的,出错了她也会为你打圆场的。” “谢谢芳姨,”林巧枝笑意盈盈,“有您这话,我一下就不担心了。” 邓芳拍了拍她的肩膀。 说完,前头厂职工表彰大会就开始了。 能听到主持的黄干事声音响亮,中气十足:“同志们!社会主义红旗招展,革命工人团结一心。过去一年,我们红旗农械厂有1万台履带拖拉机、2万台轮式拖拉机、8000台柴油机驶下生产线,轰鸣着去往广阔天地,支援农民兄弟……” 黄干事总结了红旗厂过去一年的累累战绩。 她们红旗厂,超额完成了计划任务的27%!! 计划经济时代,厂里不需要自己去找销路,也不需要担心效益,只要闷头搞研究,奋力奔生产,完成国家的计划任务就行。 但她们红旗厂积极奋进! 除了生产任务,厂里还在不断地研究新型号的拖拉机,不断解决、改进原来老型号的问题,并且一步步提高拖拉机的生产力。 她们厂第一批拖拉机,一天能耕地80亩,可牵引5吨重的拖引物。 如今这个数据已经翻倍,一天可以耕地近200亩! “……施肥、喷雾、洒粉、堆草、排灌、磨粉等等这些农民兄弟需求,我们红旗牌拖拉机全部一一攻克,现在几乎能满足农业机械化的所有需求!” “啪啪啪”地热烈掌声在台下响起。 林巧枝听得都热血沸腾,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 她用力的鼓掌,手都拍得发红。 振奋热血的开场白说完后,黄干事表示,这些战绩和荣誉,与厂里每一位职工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话题很顺利进入表彰大会流程。 厂里每个车间,每个大组,都会有一些荣誉名额,比如劳动模范,比如技术先锋。 掌声一阵阵的响。 邓芳和赵工很快也从后台出去了。 黄干事热情介绍后,林巧枝果然听到台下人一阵阵的抽气声,还明显掺杂着一些懊恼后悔的气息。 她乐得止不住扬嘴角。 又赶紧搓搓脸,心里赶紧对自己说:“别笑,别笑,可不能这时候傻笑。” 又过了几轮。 林巧枝深吸了两口气,到她了。 听着黄干事的介绍词,她迈开步子从侧边台阶走到了台上。 黄干事声音自豪地说:“今年,我们红旗厂不仅自身打铁硬,还得到了兄弟单位的感谢和认可!厂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铁路单位的嘉奖函,嘉奖我厂子弟林巧枝同志对铁路系统效率优化做出的贡献。” “她提出的意见虽小,却提升了整个铁路系统在启动、紧急制动,湿滑铁轨上的运输效率和安全性。” 听到这里,台下的职工们不免暗暗吸一口气。 真的啊?! 这听起来可不是口头上的,而是正式单位发放的、盖了公章的嘉奖函。 是能放进档案的! 对以后调级、市里省里争先进、评五一劳动模范,分房等这些事,可都有很大的好处! 主席台上。 黄干事正领着人,给林巧枝发奖品。 有一支钢笔,一个搪瓷杯,还有一条毛巾。 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林巧枝笑得露出点白牙,高兴得厉害。 又是一阵掌声,黄干事才笑道:“嘉奖函中有这样一句话,是来自首都的,大力赞扬青年技术学生这种勤动脑,细观察,探究竟的学习态度和研究精神!” “这精神态度值得我们所有职工学习,让我们请林巧枝同志说一说,分享一下当时的感受,好不好?” 所有人都被这个问话刺激到,下意识地左右挪挪屁股坐直了打起精神来听。 心里很难不想:“听听看,都说简单,万一他们也行呢?” 黄干事转头示意林巧枝说话。 林巧枝上前一步,面向台下许多厂职工,还有坐在第一排的路工,按照刚刚在后台紧急补课学的,认真道:“感谢路工愿意带我们几个学生出去增长见识,才有了这次机会。” “想法挺好,你是个聪明孩子。”路工摆摆手道,“说你自个儿。” 林巧枝被路工这么当众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的发红。 她抿了抿唇,才继续道:“蒸汽机车的动力来自蒸汽机,煤炭的大量燃烧源源不断的为机车提供向前的动力,那日路工检查后,发现蒸汽机整套动力部分没有太大问题,我便考虑,多半是动力的利用出了问题。” “铁轨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会被逐渐磨得光滑,在平原地带行驶时自然好,摩擦小损耗就少,可在爬坡,刹车时,摩擦力不够却很致命,用咱们的话说,叫‘支不上劲儿’” “怎么办呢?要增大摩擦力,撒点沙子使得接触面粗糙就是很好的办法。” 厂职工们:“……” 听倒是听懂了,比方打得很好,好像确实很简单的样子,但怎么总觉得听得头晕,还怪想睡觉的? 当然也有人没听懂,没忍住问:“往轮子前面撒沙子,车轮跑起来真没问题吗?” 听起来真挺像是使坏的。 人家车轱辘跑得好好地,你去往人家轮子前面丢东西。 林巧枝当初在梦里乍一眼看到,一个铁管对准车轮和铁轨的夹缝,在滚滚向前行驶中,不断喷出沙子,其实那么一瞬间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因为有点诧异,然后想通了,才成功把这个小细节留在脑海里,从梦带到现实中来。 她道:“所以不是随便乱洒,得用洒沙装置,通过驾驶员手动或者脚动控制阀门和气道,均匀的喷出合适粗细的细沙。” 林巧枝一连回答了几个问题,都不慌不忙,显得游刃有余。 听起来好像都很简单的样子。 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这是撞大运了。 教理论课的秦老师哈哈笑了两声,给她鼓掌,然后冲周围旁边不少钳工说:“听到了没?让你们平时多看点书,一个个懒的,不放在心上。” 台下一片哄笑,而后又是一阵掌声。 林巧枝笑了笑,带着奖品高高兴兴地从另一侧下台去。 红旗厂的嘉奖大会还在继续,并没有为谁的掌声而停。 *** 一连几天,厂办广播里都能听到嘉奖大会上被表彰人员的名字。 林巧枝也听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 她高兴了两天。 然后很快平静下来。 并不是她不高兴,而是清楚的认识到,她现在的水平还并不值得骄傲和得意。 她很幸运,因为梦境,提前品尝到了诱人美好的滋味。 但如果因此迷失,得意忘形,那她就太笨了。 最让她高兴的。 其实是家属院的新风向! 又有不少双职工家庭冒出来,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争做”思想进步的积极分子。 有的学着洗床单被罩,借口笑说:“这太重了,我力气大,帮衬帮衬。” 也有的拿着扫把和撮箕出来倒垃圾。 当然不乏假把式的表演,但依旧有不少女人,借着这个机会,一个个趁机支棱起来。 为了先进、为了荣誉,为了福利,为了分房…… 哪一样不比面子重要得多了! 而且哪里就丢面子了?孟主任都说了,这是思想进步! 漫长大半年时光里,细水长流、潜移默化撒下的种子,悄悄生根、悄悄发芽。 终于在一股春风来临之际,在无声春雨滋润下,汲取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新枝桠,枝条向四面八方延伸,每一根末端都绽放出成簇的新芽。 做的人多了,有些事好像也就不稀奇了。 家属院的风气都一点点跟着变。 做家务,已经不是“被媳妇骑在头上”会被调侃笑话的事。 更不会稀奇到被人围观打趣。 在如今家属院的里,俨然变成一句句“思想进步”“心疼媳妇”“你懂什么” 真亦假时假亦真,说的多了,做的多了,有些想* 法不免被悄悄瓦解。 林巧枝敏锐的察觉到这些变化。 她非常乐于看到这一丝丝吹进来的新风。 今年春天太美好了。 美好到即使死神的镰刀还高高悬在头顶,林巧枝也对未来充满期待。 她选了一块铁料,着手开始制作铁牛55发动机侧盖板模具。 第19章 他震撼不已地问:“你这么快就直接打通了?” 在过去的一整个冬天里。 林巧枝把几乎全部的精力, 都专注的投入到技术练习里。 第29章 除了年三十,大年初一,大年初二休息了三天, 她每天晚上都在梦境里锻炼技术。 打铁还需自身硬。 只有她自己一步步突破到更高的水平,才能在梦里学到更高层次的东西。 否则精湛技艺、高精尖的技术摆在眼前, 别说领悟理解, 甚至有可能意识不到那是好东西。 日日不辍的练习了整个寒假,晚上九小时,白天至少有七八小时手里握着工具,投入足够量的时间,她感觉进步得飞快。 林巧枝打算着手做铁牛55拖拉机侧盖板模具。 首先是要去领一块足够大的材料, 学校操作教室里给学生练手的材料,尺寸不够。 “来领材料啊?”仓库今天值班的李立山笑着接过批条。 林巧枝笑着:“李伯你看看。” 李立山登记着,看着材料单上对尺寸,大小要求明确的材料, 库管经验让他一下反应过来,有点惊讶道:“这是要开始做那个侧盖板了?” “是侧盖板模具。”林巧枝纠正。 “哎都差不多。”李立山推了小推车过来, 他们厂自己做的, 又扎实又好用,“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装。” 他从仓库推了一小车铁料出来,有的是好的,大多是车间废弃的铁料,他提醒着:“这块钢材可不便宜,你得小心着点用, 要是报损太多,可就不能再领新的了。” “我知道的。” 这年头钢铁不便宜, 国家勒紧肚子、咬紧牙关大炼钢铁,可不是用来糟蹋的。 要不然她早就开始做了,哪里还能等到技术一点点磨到如今水平? 林巧枝推着装满了铁料的推车,从仓库往学校走。 这条路,途经厂里球场。 两队十几岁的男生在打球。 “哐当”的一声,球砸在篮筐上,没进。 “哈哈哈赵松你这可退步不少,你怎么又忽然转性,不泡在学校练技术了?” 引得一阵哄笑,有人揭穿:“不会是怕了林巧枝吧?” 赵松抱着球小跑几步,在地上拍了几下,提声道:“谁怕了?”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那是我懒得跟她比。” 懒得和她比? 路过的林巧枝差点噗嗤笑出声。 在新学期开学后,她就很少在操作教室看到赵松了。 曾几何时,她还在追赶赵松的步伐。 希望用努力追平几年时光的痕迹。 在超过赵松,成为被路工带出去人选时,她还会喜极而泣。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赵松就逐渐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林巧枝推着小车继续往前走。 到了操作教室。 今年开年后人少了许多,很多人陆陆续续出现频率变低,到最后不怎么出现了。 只有周树、许观平这些熟面孔还在。 倒是清净,宽敞了许多。 “怎么忽然去领新的练习材料了?”许观平走过来问,他上学期考完已经初步定好了分配去向,选的就是难度最高的模具钳工组,跟着乔工。 经过上次铁路局那一遭,他们俩也算认识熟悉起来,有时还会聊聊技术心得。 林巧枝把她领的那块材料,从小推车里搬出来。 巨大的铁料,一下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你瞧。” 说着,林巧枝把铁料放到操作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咚”一声闷响。 “看这块大料,瞧出来我要做啥了吧?”林巧枝一边整理操作台,一边摆好工具,发现工具里少了一把油槽錾。 她要起身去墙角边的工具箱里拿,不过旁边的周树却眼疾手快,利落地把他手边的油槽錾递过来:“巧枝姐,你用这个,我已经练习完了,暂时用不上。” 许观平搭了把手,把铁料调整好,左右转着看了一圈,啧了一声:“这是55铁牛发动机的模具尺寸啊。” 他都还没尝试过,也没什么把握,“难怪都说你胆子大,上学期毕业操作精度才勉强跨过10丝这个坎儿,放了个假,你这就打算上手了?” 林巧枝笑眯眯:“你猜我放假练没练?” 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许观平:“……” 他扯了扯笑:“你该不会……” “哈哈你想得没错!怎么,想不想看看我又进步了多少?”林巧枝笑眯眯地忽悠,有个技术好的人搭把手当副手,前期粗处理能快很多。 许观平听得心头滴血。 他恨不得拿头去撞桌子,明明猜到林巧枝放假还会练,他怎么就没注意着点呢!! 林巧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一层层打开,平铺在手边。 上面画着精确的模具图纸,每一条边,每一个转角,每一条圆弧,细致地标注着一条条长、宽、高、圆弧半径等数据。 许观平也不回去自己的操作台练习了。 他给林巧枝递v形铁、划规,高度尺等工具,打算看看她的操作和水平。 有时候相互观摩彼此的技术,反而比埋头苦练更能提升。 林巧枝按照图纸,在铁料上划出长宽方向的各尺寸线。 又拿起划规,比照图纸调整好划规的开度,清晰利落的画了一道圆弧。 “我帮你复核一下。”许观平拿着标尺、高度尺一一复查了一下。 测量后,许观平暗暗吸了吸气,能这样干脆利落的完成划线,不仅说明林巧枝划线技术很好,更重要的是,林巧枝已经将图纸烂熟于心。 林巧枝乐得有人帮她做二次复查,和聪明人合作就是省心省力。 做检查是必须的。 一般来说,尺寸越大的模具,会给经验和资历越深的老师傅来做,因为一旦出问题,损耗也是非常大的。 做模具的损耗就不小,一刀歪了,整块料报废重来。要是模具再有瑕疵,往后生产线上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东西都会有问题! 有的厂自己没法解决,又不敢轻易动花大价钱采购的模具,怕动了之后模具报废,只能将就着用,于是生产出来的东西质量就不好,用久了就容易出毛病。 有的技术不好的钳工,甚至看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他自己的技术达不到那个精度。 只知道自家生产出来的东西明明用料扎实,用得好铁好钢,却就是容易坏。 故而作为工业之母,生产线的源头,模具的每一步都要谨慎仔细,糊弄不得。 别的厂怎么要求不知道,但红旗厂技术学校从入学起,就要求学生们养成仔细复核的习惯。 复核完。 林巧枝把铁料用小推车推去有车床的那间操作教室,许观平搭了把手,帮忙将铁料固定在车床上。 “嗡嗡嗡……” 林巧枝稳稳地操控车床的车刀,对铁料进行一个大范围的切削。 很快,一块完整的铁料,隐隐露出侧盖板的粗轮廓。 许观平也来了兴致,一边帮忙给车床断电,然后伸手把车刀换成钻头,方便林巧枝后续操作,同时说:“接下来是要钻‘止裂孔’了吧?要不要再看一眼图纸,确定一下,要是孔钻出来吃线了,没有后续加工余量,这料可就报废了。” 他说的止裂孔,是在铁料上特定位置钻出的小孔,防止錾削加工的时候,发生撕裂。 按照她们这个件的要求,小孔开出来必须和圆弧线之间有一定间隙,一旦吃线,这个件就没有加工余量了。 林巧枝闻言,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慎之又慎的确定了一下止裂孔的位置,然后操作换了钻头的车床“滋滋滋滋”地对准了上去。 并不是很顺利丝滑,但至少止裂孔是钻好了。 两人同时紧张地去检查。 然后齐齐松了口气。 没有吃线! “这不错啊,你这水平,真要把这个模具顺下来的话,去偏远一点小机械厂,再选个技术难度低的产品,也能做独挑大梁的钳工了。”许观平感慨。 “差不多,走吧。”林巧枝点点头,这模具能顺利做下来,确实是非常大的锻炼。 把用车床粗加工完的工件运回操作台。 拿抹布擦了擦。 林巧枝又对照了一遍图纸,决定从侧盖板右下角处开始入手。 她弓着身,用锉刀一点点开始精处理。 曾经细密划线,一层层锉平的铁料的练习,带来了愈发精密的手感。 她弓着身,锉削的操作稳而有序。 许观平把他的操作台收拾好,回来一看,林巧枝已经处理好一个侧盖板尾端的边角。 他往细了一看,眼皮子猛地一跳。 他不是刚入校不到一年的新生了,也看过很多高工的操作,不会轻易为一些技术大惊小怪。但问题是,林巧枝现在的技术,怎么又有了这么猛的精进! 他又不敢出声,怕惊了林巧枝的操作。 只好站在旁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巧枝手上的锉刀。 第30章 好不容易等到林巧枝直起身,活动一下腰背,他震撼不已地问:“你这么快,就直接打通了两精度直接进入到7丝的精度了?” 第20章 做高精尖模具的好苗子 林巧枝拿起标尺, 卡住两侧,“你量都没量,就知道了?” 她把测量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 又把位置让出来给许观平。 许观平从工装腿外侧口袋里,摸出另一把标尺, 也夹准那段, 边测边说:“感觉嘛,我不信你没有,看着一刀刀下去,大概什么水平就知道了。” 7丝的标准看似很宽松,比红旗农械厂现在用的拖拉机模具精度差七倍。 但仔细一想, 也就头发丝直径稍微粗一点点。 这么细微的尺寸,却要从始至终一丝错误都不出。 许观平自己也差不多有这个精度了,可也没有信心做出这个侧盖板模具。 一是太大了,按照工期算的话, 每天工时四五个小时,差不多要两个月才能做完, 这期间可一次错都不能出。 二是还有一个圆弧形, 这种内侧带圆弧形的模具,难度比横平竖直的直线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当他也测量完,两个人的测量数据一对。 精度无误。 许观平长呼了一口气:“恭喜你。”他攥了攥手中的标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因为从此刻起,他十分确定,自己引以为傲的学业和技术,全都被林巧枝这个学妹追上来了。 而林巧枝, 不论是已经拿到了一个铁路局的正式嘉奖函,还是学以致用的能力, 甚至学业上没有低于90分的科目,都已经超过他。 对了,还有努力,他也比不过林巧枝。如今唯一领先的技术,也已经被追赶上来。 而且,他完全没有把握制作这个侧盖板模具,那一点点技术经验上的领先,好像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还是等我成功做出来,再来恭喜我。”林巧枝做好工作和测量记录。 锉和削过后,还要进行更细致的磨、抛。 但这就相对没有那么紧张了,力道柔和均匀,不太容易出错。 林巧枝开始细细磨那一小块。 “巧枝,是你的天赋好,比我们都好许多。”许观平说起来有点羡慕,羡慕的同时也有些赞叹,那股子拼劲儿,他是真没有。 “唉就是可惜你想要进王工的组,要不然就你这天赋,绝对是做高精度模具的好苗子,乔工肯定要来抢你。” 林巧枝第一次做侧盖板模具,就能按照图纸处理好工件的细节,眼看着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浑然自如,天赋怎么会不好? 许观平只是发散思维了一会儿。 林巧枝就处理完侧盖板尾端的边角,顺着边角,拐进了内弧。 这个“半圆弧”并不是规则的、圆滚滚的半圆。 而是一个有特殊弧度作为盖板的弧形。 林巧枝十二万分小心地刮削,屏住呼吸。 她选择了最保守的方法——贴着划线上一点刮削,然后最后靠近划线的一点点,用磨来贴合。 给自己稍微留一点操作余量。 许观平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一点从边角拐进去的内弧,快要处理完了。 看到林巧枝明显留了一点操作余量,被捏紧的心脏稍微缓了缓,看到林巧枝也松了口气的样子,才玩笑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练习操作内弧形模具的时候紧张呢。” “怎么可能不紧张?”林巧枝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十指交叉活动手腕,又来回相互捏手指,放松指间关节和肌肉,“你先量吧。” “行。” 许观平把这个内弧一量。 他身体微微往前倾,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实在是按捺不住,回头看林巧枝:“这真的是你第一次做这个侧盖板模具吗?” 林巧枝看他表情,能猜到,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挺不错的。 “在家里也练习过,你不也练过内弧技巧?” 林巧枝也量了一下,心里有了底,弧面的风险还是太大了,她打算前半截都用这种方法保底,留操作余量。 许观平又看她往前推进了一点。 而这一次,林巧枝操作的手法,似乎比之前更稳当了。 许观平再次量完,怎么也按捺不住:“林巧枝,你等我啊!!你别走,在这操作教室等我回来!”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的回头,叮嘱说:“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林巧枝:? 她还没想通许观平想干什么,就见急匆匆跑出去的人,大声颤抖的声音传进来:“乔工,乔工!师父……” “许哥……他怎么了?”埋头练习的周树被吓了一跳。 操作教室零星剩下的几人,都伸脑袋往操作台上唯一的大家伙看。 但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只觉得和课本上讲的模具长一个样。 不过当林巧枝再次拿起工具的时候,操作教室里的学生,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还有的干脆放下自己手头的活,给林巧枝当观众,想看看为什么许观平那么激动。 其实搞技术的,大伙都爱看别人操作。 技术比自己强的,看起来过瘾,还能学到东西。 技术比自己差的,那看起来就更好玩了,尤其是累的时候,看两眼有种别样的快乐。就好像他们学骑自行车,刚学会的时候,最爱看那些骑得歪歪扭扭的人学骑车的样子。 总之,甭管好的差的,都还挺爱看的。 没多久。 乔元走进这间操作教室,他把门打开,让自然光线洒进来,然后走近了操作台。 正好看到埋头锉削的林巧枝。 林巧枝左边的位置有周树在观摩,右边也被个二年级生占了,不过看乔工过来,赶紧让了个空位出来。 乔元凑近观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指教道:“锉刀往左偏,别那么紧张,真锉坏了也不要你赔,手腕再放松一点,这样在你绕锉刀中心线转动的时候,锉出的内圆弧更流畅一些。” 林巧枝听声音就知道是乔工,没看他,但总归是放松了点手腕,控制锉刀往左偏了那么一点点。 她经过长久的练习,比之前能轻松自如的控制工具,从而控制精度。 只是别看乔工平时性格挺好,实际上也是目光如炬。 林巧枝再完成一锉后,乔元又说:“往左偏,不是往左的力度增,稍微减个一成左右力量,一定要让手的压力方向随着锉削部位不断旋转。” “内弧面是很关键的技术,很多向内陷或者向外突的零件,和别的零件摩擦、咬合得更精准、更紧密,精度要是把握不好,产品返修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高精度的武器零件还可能出事故。” 林巧枝知道了这其中的牵扯和原理,把力道又稍微减了一点点,让手腕柔和的顺着动作转,调整施加压力的方向。 见林巧枝又推进了一点,观察了一会儿,乔工又说:“做的不错,就是这样,好好体会一下现在这个手感,特别是手感知到的反馈过来的力,这是你锉内弧的一个触感积累,可以算经验,也可以当标准。” “以后不管做什么样的内弧面,你感受得多了这种手感,手一下刀,心里就知道会搓成什么样的弧度。” “对继续,可以试试再减少点余量……” 乔元虽然看着脾气好,人也是笑着的,但要求可一点不低。 一边教,一边考,一边拔高。 这样一番指点下来,等林巧枝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小时。 乔元饶有兴趣的去量,还一边笑着看林巧枝:“你觉得这次操作怎么样?” 林巧枝紧张摇头:“不知道,光顾着听您说的要求,绷紧精神操作去了。” 她大胆探头一看,眼睛瞪大了点,最好的位置精度居然有5丝! 她乐得差点一蹦! 乔元笑眯眯的看着林巧枝。 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天赋真是高,学起来快,是个做高精尖模具的好苗子。” 然后他笑着邀请:“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组?” 旁边许观平也连连点头,帮腔道:“听说你想跟王工那组,我跟你说,王工那组到处跑,别看每次有什么问题都是他们攻克的,但经常出外勤,可辛苦了。” 林巧枝一时怔住。 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红旗农械厂高级技术工人基本都是做模具的。 下面装配和修理,很少需要他们动手,毕竟用高工去组装拖拉机,去修理拖拉机,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浪费资源了。 但高工也分为几个不同的工作方向。 乔工带的一组,是专门做模具的,就扎根在厂里,制作一代代新型号的生产模具,解决厂里问题。 王工带的一组,技术上也要求高,但更偏向解决实际问题,会亲自去出去调研,了解各地使用红旗拖拉机的需求和痛点,然后改进,研究出新型号的拖拉机。 第31章 还有秦老师的师父,齐工,也带了一组,偏向理论那一挂的,人也最少,审核图纸,估计预算,研究国外前沿技术,提高拖拉机性能等等。 …… 林巧枝也是进入厂校学习之后。 才知道梦里厂校忽然扩大生产,不得不提前招收学校一半学生,可能是因为王柏强。 王工最近就一直往外跑,好像是想要针对某一种地形设计新款拖拉机。 林巧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她问:“乔工,我听说王工最近带人去大别山、九峰、红安、木兰那些地方,是在想突破什么难点吗?” 乔元也不藏着,直说:“丘陵山区知道吧?田块零碎分散,高矮还不一,目前中国所有型号的拖拉机,都很难在丘陵山区展开作业。” 林巧枝眼睛一下亮了:“丘陵山区?” 占中国全国耕地面积近三分之一的丘陵山区! 乔元一看她那双眼睛。 就知道自己肯定是争不过王柏强了。 有些人和他一样喜静,喜欢埋头钻研技术。 有些人却就喜欢折腾,享受通过双手改变世界的乐趣。 林巧枝迫切地追问:“那有什么进展吗?” 梦里她在高中,只知道厂里扩大生产,哪里知道是这么大的事! 占全中国耕地三分之一面积地区,要是成功农业机械化,会对农业是多大的助力? 乔元瞧她那眼神,不免吃味,又是老王那混蛋,那黑黢黢的脾气还挺招学生喜欢。 他有点酸溜溜地说:“还没什么进展。” “怎么会!” 再过大半年就扩大生产了,怎么会没有进展? 乔元气笑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他还不至于为了抢学生,说贬低王柏强那家伙的话。 林巧枝努力回想,难不成扩大生产不是生产新型号拖拉机,而只是加了功能? 乔元见她蹙眉思索的认真表情,心里遗憾的叹了口气:“行吧,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志向。” 他把手一背,打算往操作教室外走,等王柏强回来了,一定要敲他一顿酒! “乔工,那林巧枝她?”许观平赶紧追了两步,这么优秀的师妹,就这么让给王工了,不拉到他们组里来吗?! *** 家属院。 这天,林巧枝刚刚一回家,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她迫不及待小跑几步,推开门就鼻子吸吸:“今天从食堂打了什么菜呀?这么香!” “巧枝回来啦。” “筒子骨藕汤,食堂细火慢慢煨了一天,一进食堂那香得哟,闻着就流口水。”江红梅忍不住回忆着说。 又笑着用胳膊肘推推林巧枝,亲昵地说:“你不是说你晚上睡觉腿痛吗?妈打听了,你这是长个子,要吃点骨头汤补补。” 她们家已经不自己做饭了。 原本江红梅还想再坚持坚持,省点钱的。 但操持一日三餐,可不是只挥舞几下锅铲的事,大清早要去买菜,把一天三餐的都备好,每到饭点要洗、择、切菜,然后再蒸饭、炒菜,吃完还得收拾洗碗。 每隔几个小时来一次,江红梅也受不了。 干脆就吃食堂了! 这一吃,就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分开吃还是太费,只有中午分开吃,早晚还是食堂打回来家里吃。 林巧枝从橱柜里拿了碗筷,摆在桌上。 她说:“我今天也去医务室看了,咱厂办医务室的曲大夫说,我得多吃点肉,蛋,最好喝点麦乳精。” 林家栋从里间探头出来,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我在学习。”顿了顿,又说,“我学习也费脑子,妈你要是给姐买肉蛋麦乳精,我也要吃一份!” 江红梅顿时笑容一滞,为难起来。 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即使是双职工,也没有说能供得上两份肉蛋麦乳精的。 见林巧枝转身要往里间走,她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小声哄:“好巧枝,你别跟你弟一般见识,他复读压力大,马上又要中考了,这街坊邻居还老拿他跟你比,他心里听了不舒服,抱怨几句。” 又跟她笑着说:“妈跟你打个商量,你看你成绩好,要不把你原来的笔记借给你弟看看?” “没得商量,我早借给别人了。”林巧枝拒绝。 “借谁了?咱可以要回来嘛。” 林巧枝在脸盆架前洗手,“要回来做什么?借出去我还能讨句好,要回来他要是考不好,还是我的责任了。” 她看着江红梅的笑脸。 自打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听到江红梅竟然鼓起勇气跟林父呛声。 她帮着说了两句话,江红梅就待她更亲热了起来。 江红梅好像变了,有了工作,有了全新的精神面貌,在吃穿这些上甚至会下意识偏心和她亲,会为她撑腰的女儿。 但每当遇到林家栋的事,遇到老家的事,林巧枝还是能依稀看到曾经的影子。 她压力不大吗? 她如果不为未知的命运恐慌,会日夜不休的,着了魔一样的锻炼技术吗? 可她从没有把这些展露出来一丝一毫。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给她撑腰,没有人值得她依靠。 当风浪来临时,她不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她只能靠自己。 她也只想靠自己。 林巧枝洗好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吃饭吧。” 不仅是她,江红梅也只能靠自己。 已经有了心心念念的工作,人生有了支点,到底是彻底走出来,还是软弱地被拉扯回泥沼里。 那是她的人生。 不可能永远靠女儿。 林巧枝从小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家里的好吃的好喝的,全都会被拿去送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最后不知道落在那个老家亲戚身上和肚子里。 她绝对不要长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看到林巧枝平淡的表情,江红梅有点缩了缩手,自打她听到林巧枝那句“我很快要毕业了,可以搬出去住了”,她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晚饭时,江红梅提了一句。 如果两个孩子都要吃肉,蛋,麦乳精的话,就算只是一小部分,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工资能决定的。 林父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说:“你看着办。” 连林家栋都不对此说什么。 林巧枝就更不会说了。 她既不会把心中惶恐向江红梅倾诉,更也不会告诉林武强。 其实,她小时候是更喜欢爸爸的,她觉得更多是妈妈欺负她。 后来长大了,才慢慢意识到,她好像也不是很信任爸爸,遇到了难过的事,开心的事,宁愿和珍珠她们说,也不愿意同林父说。 为什么呢? 她不懂。 直到她做了梦。 梦到那些美到好像不真实的夫妻,看到梦里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看到人家怎么处理,她才忽然意识到。 她小时候被关在门外的时候,爸爸是沉默的。 她在为了一口肉争取的时候,爸爸是沉默的。 她在外面受了欺负被骂“野丫头”哭着跑回家的时候,爸爸也是沉默的。 …… 父爱如山,他确实挣钱撑起了这个家。 他像山一样稳固,却也真的像山一样沉默。 她只记得妈妈气哭地对门外的她说“你这么能耐,那有本事别回来”,只记得“哪有女孩像你这么嘴馋的”,“你又打架,哪有你这样成天在外面打架的女娃!” 但是却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 林巧枝睡前,突然又很想去见见漂亮妖精姐姐。 她忍住了。 今天还得练习呢! 再等等,等她提前毕业入厂了,再去看漂亮鱼妖姐姐,看她怎么逗那个后孩儿。 林巧枝光是想想就乐得嘴角直往上翘。 翻了个身,拉起被子盖住脑袋,眼前一黑,林巧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等到第二天早上。 江红梅给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三块钱和一些粮票,价值约等于五块钱。 “你们拿着,都买点好的给自己补补身体。” 这其实是很大一笔钱了。 一碗热干面才一角钱和二两的粮票呢。 又把林巧枝拉到一边,偷偷往她怀里塞了一小卷:“这些你拿着,那些肉蛋麦乳精,咱家也供不起,你腿疼别省着,多给自己买点好的补补。” “谢谢妈。”林巧枝抱了抱她,才发现她已经比妈妈高了。 她好像真的已经长大了。 也祝妈妈和她一起长大吧。 尽管她心里好像并不是很爱她。 林巧枝打起精神出了门。 春天的江城阳光明媚。 林巧枝大方的在食堂给自己买了鸡蛋,鱼肉,还找到之前帮忙补锤功过补考时,送她一份麦乳精的人家。 第32章 连着吃了几天,晚上睡觉腿痛确实好多了。 而且林巧枝发现,她的力气好像也变得大了一点点! 尽管只是一点点,普通人可能察觉不到,但她稳定在7丝以内的精度,开始出现波动了。 游标卡尺真的是很神奇的工具,不仅可以测量长宽,还能度量她的力气。 林巧枝高兴的擦干净标尺。 她还要吃得更好些! 林巧枝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她最最在乎的,是她从小就大的力气。 那是她勇气的根基。 从小时候,就是足够大的力气,让她有勇气去做很多事。 足够大的力气,让小巧枝打得过同龄所有人。 足够大的力气,让小巧枝敢相信她就是什么都能行。 即使变大的力气让她手上精度变差,甚至差点毁掉已经做了一小半的模具,林巧枝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她还要力气更大些! 那就还要吃好的。 她都不敢想,自己好像旧时代的地主一样天天吃肉吃蛋,太会花钱了! 还有什么能换钱、换粮票呢? 林巧枝想来想去。 在放学回家时,看到了家属院的王奶奶一瘸一拐的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林巧枝什么想法都散了,赶紧上前一手推车,一手扶着人问道:“王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哪家缺德带冒烟的小鬼头,在地上挖坑,还一连挖了几个,我没摔着,但是跳下车踩坑里脚崴了一下。” 王奶奶倒是中气十足,一路骂在地上挖坑的小鬼头,心疼她摔坏的自行车。 林巧枝摸摸鼻子,她小时候也挖过来着。 比如弹石头,很多游戏可以用坑玩来着,都还挺好玩的。 但她很不讲义气的跟着骂:“对!好端端地在路上挖什么坑,捉出来打一顿屁股就老实了。” 等把人送回了家,林巧枝可算安心了。 王奶奶拆了一瓶罐头,倒了一半到碗里给她吃,“吃点甜甜嘴,要不是你啊,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晓得怎么走回来。” 罐头可是稀罕物件,又是水果又是糖的。 尽管是过年厂里发的福利,但买起来可不便宜。 林巧枝不太好意思地吃了:“等会儿我帮您把自行车修好再走吧。” “你还会修自行车?”王奶奶有点惊讶。 林巧枝当然会! 她可是从小靠玩具风靡家属院的小孩。 她都看了,那自行车就是车胎被石子划破,然后车轮摔歪了而已。 她反正也要等王奶奶家人回来,干脆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 先把轮胎拆下来。 又找到王奶奶家的工具箱,锤子、扳手、螺丝刀这几样基础工具都有。 她抡着锤子,三两下就把车轮锤回了原样。 又找来一个大盆,往里头装满水。 她把车胎往水里摁,那些破口的地方,全都咕噜噜的冒小气泡。 “巧枝啊,你脑子可真活。”王奶奶探头看着,“我刚刚还想说,补了大的破的地方,还会有小的看不到的,上回我家老头子就是只补了大口,结果还是漏气,只能还是花五分钱去修了。” 林巧枝笑着从旧轮胎剪下一块轮胎皮,“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等到林巧枝把车修好,王家人也在被邻居通知后,急忙赶回来了。 过了一天。 送王奶奶去检查回来后,王家人提着点谢礼上门了。 王奶奶握着林巧枝的手,笑着探脑袋靠近她,小声说:“巧枝,王奶奶有活儿介绍给你干,粮票和吃的都行。” 林巧枝满脸诧异。 王奶奶也不好意思,她就是出门晒太阳的唠嗑的时候没管住嘴,结果倒是有好* 几人向她打听。 林巧枝当然答应了。 很快,她就过上了有肉吃、有蛋吃的日子,江城水多,鱼也好抓,厂里粮油店的鸡蛋也比外面便宜,单调些她也不介意。 她不挑食! 每天能感觉到力气的增长,林巧枝高兴地放学后抽出半个小时。 这家门开合滋滋响得吵人,她先把合页磨得光溜,又拿机油润了润。 那家的门窗松动了,她拿锤子和钉子给人固定好。 还有嫁妆箱子被老鼠啃坏的,她削了几块大小合适的木块,大小刚刚好,严丝合缝的卡上去,再从里面钉一颗钉子,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和习惯做,做着做着,名声竟然都传出去了,“巧枝就是不一样,晓得我想要什么,我一说就明白,活又细又好,做出来还漂亮,不像是我家那个,三下两锤就糊弄过去了,真是气人。” 到后来,即使是家里有人能做这些活的人家,只要手头宽裕的,都乐意找林巧枝。 林巧枝的力气慢慢变大,身高也逐渐变高。 她有越来越足的力气,越来越足的信心。 终于,在学期过半时。 林巧枝把红旗铁牛55拖拉机的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做完了。 她把模具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灰尘和铁屑。 经过成千上万次打磨的模具,通体光洁如镜,每个平面都映得出人影。 棱线笔直,边角清晰,圆弧处理得柔滑流畅。 带着冰冷钢铁独特的工业美。 好像一件艺术品。 林巧枝请王柏强来看:“王工,您看我做的这个模具,能不能达到提前毕业的要求?” 王柏强这会儿脸是真的黑,晒得黝黑黝黑的。 故而板着脸,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看到模具的时候,光可鉴人的模具截面倒映出他眼底升起的讶色。 王柏强拿着游标卡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仔仔细细测量了一遍。 最后在成绩单上签字,给这个工件,打上:一等品。 第21章 她可以走在前面,开出一条路来! 对工件质量最严格的王柏强。 他给学生的作业打了一等品! 模具即将搬进三车间的库房, 一旦需要加急生产,或者主力模具出了问题,随时上流水线! 三车间的车间主任池民, 带着两个车工把模具搬进来,大清早还没上工的工友们, 都围过来看。 “让我看看。” “林家那丫头才学了多久?连老师傅的模具都给她替换下去了?” …… 池民赶紧虎着脸, 驱散人,然后道:“围在这儿做什么,今天活很少吗?” 这模具他领到手里,仔细检查过后,可是签了字的。 日后要是发现有个磕碰, 得他来负责! 三车间的工人们笑着闹哄哄:“看看嘛,池主任,多久没见一等品了?你天天给我们打合格品,还老给不合格, 让我们返工,也得让我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的不是?” “就是就是!” “让我们看看呗, 王工打出的一等品啊, 多稀奇。” 那可是王工。 每次来巡视,一整个车间都得被他挑剔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合格品多了,倒是不至于丢掉正式工工作,但是会被退工,调去其它工作岗位。 那些可都没有钳工好,能干技术活,谁想干体力活?说句直白的, 调级升工资都不好升! 池民:“行,让你们也开开眼, 好晓得为啥王工挑剔你们的做的工件。” 池民让人都退开一步,小车下面垫了厚厚一层稻草,上面盖了一块缝了稻草在里面的粗布披单。 他把披单掀开。 闪闪发亮的模具出现在众人眼前。 “嘶——” 车间出现一阵吸气的声音,然后又一点点安静下来。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们一看就知道,这工件绝对是从第一道工序起,就用精益求精的态度在做,用锉刀、铲刀、砂轮一点点地细心打磨,就连内侧犄角旮旯的弯折处,处理得都非常精细。 模具制作的整个过程,但凡有一个步骤松懈一点,对自己要求降低一点点,都绝做不出眼前的效果。 有些人打心底服气了,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也有的人还围在旁边,对着模具啧啧称奇。 “林家小丫头有一手啊,也不怪王工给她评一等品,反正如果让我来评,我闭着眼睛也不好只评合格这一等。” 池民把保护的披单一盖:“瞎喊什么呢?等人家入厂工作了,就这手艺,上三级迟早的事,你得喊人家林工!” 他可得把模具护好了。 这玩意别看是铁做的,金贵,但凡多一条划痕,说不定整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零件质量都得下降。 重新护好模具,又道:“指不定还有哪天,你要请人家帮忙,得噙着笑脸喊人师傅。” 那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一笑。 第33章 半晌,冒了句:“那这模具精度怎么样?” 池民感慨:“也就是吃了精度的亏,这个精度基本在6丝7丝左右,要是精度再提个两丝,就能直接上流水线了,一个月能多拿8块钱技工奖金呢!” 路工是个非常注重模具细节和产品质量的钳工。 他一手带出来的红旗厂,自然上行下效,也贯穿了这个风格。 红旗农械厂非常鼓励技术工人钻研提高技术。 模具钳工制作出来的模具,至少评上一等品,才能上流水线。 每个钳工只要觉得自己技术进步了,自己技术比别人好,就可以去做新的、更高精度的模具,取代流水线上正在使用的。 只要模具在生产线上,一个件按照模具难度不同、在拖拉机上重要程度不同,能提1分5厘到4分钱,厂里有一套自己的效益算法。 工人们心里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大概就是一个模具一个月5-12元左右的技工奖金。 就是鼓励大伙提升技术,精进手艺呢! 长此以往,他们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质量和口碑越来越好,他们厂的拖拉机配件,也是一等一的好,压根不是普通机修钳工自己打出来的零件能比的,公社大队也不傻,时间久了,都买他们厂的原厂配件。 效益好,福利就好,招工也多,还能修宿舍。 红旗农械厂,就是这样一步步成为雄踞南方市场的拖拉机龙头大厂! 可惜林巧枝不知道还有这个事。 要不然这会儿,肯定心疼擦肩而过的8块钱奖金,那是八块钱吗?那是热干面三鲜豆皮重油烧麦油条面窝鸡冠饺啊! 她这会儿正看报纸呢。 那口憋着的劲儿松下来,她才注意到,报纸上的风向好像已经有一点点开始改变了。 “巧枝,你先喝点水,孟主任去街道和街道办的同志协调工作去了。”许干事给她倒了一杯水。 林巧枝接过水,笑笑:“许干事麻烦你了。” 她喝了一口水,心里被撩起的那点涟漪,稍稍安定。 她垂眸,目光落到报纸上。 其实她没有那么敏锐的政治敏感度,但算算梦里的停课时间,没有几个月就到了。 带着这个感觉再去看那一行行文字,尤其是人民日报等官方报纸,就隐隐能感觉到文字里那一丝丝不同寻常的谨慎。 措词都没有前几年大胆了。 非常严谨克制。 她又一连看好几份最新的报纸。 “看什么呢,你这表情严肃得。”孟主任从门外走进来,看到的就是林巧枝一脸苦大仇深的蹙眉,盯着桌上的报纸看。 林巧枝抬头。 孟主任笑着看她。 林巧枝心头一跳,莫名有些紧张。 她手心有点黏腻发汗,干脆站起来给拿靠墙柜子上的暖水瓶,给孟主任到了一杯水,“才回来,您也喝点水歇歇。” 孟主任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 喝了口水,松快松快,而后笑着对林巧枝道:“我都听说了,没想到王工能给你做的那个模具打一等品。那会儿你说你想要提前毕业,王工条件一开,多少人说不可能,这才多久,八个多月吧。” “真是给我们妇女同胞争光。”孟主任还回头,跟大伙开玩笑,“连咱们今年宣传工作都省事多了,是吧?” 办公室里一片笑着应和声。 林巧枝被夸得脸有点微微发红,耳朵也发热。 气氛很好,她向孟主任说她此行来意,“目前我就缺几门考试的成绩了,但厂里一直没有消息。” 她有点着急。 想更主动一点争取! 于是想请孟主任这边敲敲边鼓,“等我入厂定级了,还是以更优秀的成绩,更短的时间达到的,完全可以作为我们红旗厂对内,对外宣传妇女工作的一面旗帜。” “很多强技术,好调级晋升的工作,都下意识在很多女性的考虑范围之外,觉得自己力气小,那是男人干的活。但其实我们力气大的也有很多,农村多得是挑担下地一把子力气的妇女。” “还有开拖拉机,那些被大队公社推荐来我们厂学开拖拉机的,都是男青年。” 她可以做江城的这面标杆! 就像是小时候她在报纸上看到“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田桂英”一样。 她也可以走在前面,开出一条路来! 她不信家属院别的女孩不羡慕不崇拜路工,也不信农村没有妇女同志想开拖拉机。 开拖拉机,多体面,多光荣的活儿啊!农忙时,一个公社那么多村,全都争着抢着说好话请拖拉机先到自己村里来。 她越早进厂,这分量就越足。 瞧,就是有女孩比整个学校的男生都强。 当以后再有人想走这条路被拦住,她可以大声的说:“谁说不行,林巧枝就可以!” 孟主任晓得她的来意,有点意外,也有点意动。 她想了想,“你现在是学生,其实学校里的环境还算单纯,等真的开始工作了,会遇到更多更难的问题。” 林巧枝昂首挺胸一笑:“我不怕!” “就知道你是这性子,提醒你也没用。”孟主任揉揉她的发顶,“咱们巧枝笑起来真好看,看着就精神亮堂,就该多笑笑。” 林巧枝知道提前批工作岗位,是需要在厂里大会上提的。 她得多找几个人支持她才行! 她不喜欢忐忑地坐着等命运的垂怜,主动把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多安心? 找完孟主任。 林巧枝又去找厂里分管生产、质量检查的领导。 这次她又换了一套说法,她提前毕业进厂,对厂里来说绝对是好事!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很多男同志,其实接受不了自己的专业技术不如女同志好,会觉得丢脸。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据说古时候有个渔夫,他卖的鱼总是还不到鱼市就奄奄一息了,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放进去一条鲶鱼,鲶鱼凶猛好动、生命力强,激得一木桶鱼到鱼市都还活蹦乱跳的……” “所以呢?” “我就是那条鲶鱼啊!” 抓生产的是一位干练爽朗女领导,她当时就哈哈大笑道:“行,我帮你催催。学校也是,怎么这么墨迹。” *** 林巧枝还真不知道。 实际上不是因为有什么顾虑,或是顾及着八个月时间太短没有先例。 而是因为她太优秀,有人在争她。 “是这样的,柏强,我这次找你来啊,有件事跟你商量……”路工看着这一屋子几个徒弟,稍往座椅里靠靠,开口对王柏强道。 “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好。”王柏强不敢大意,有什么技术难点还需要路工和他商量。 他即使现在和路工级别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无论经验还是技术底蕴,或是功绩,都还差不少,更何况他这一身技艺都是师父当年几乎手把手带出来的。 路工对上王柏强的目光,咳咳两声:“就是关于你前两天跟我提的林巧枝的事。” 王柏强怔了一下:“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就嘉奖大会上,您说她脑子活,刚好适合跟我们组。” 发现路工看他的眼神微微游移。 王柏强忽然看向这屋子里几个高工。 第22章 很高兴认识你,林巧枝同志 见王柏强看过来。 翁工良也开诚布公地把他们找路工的事说了。 按照一般路线。 学校的学生们, 到了三年级,就会陆续有一些实践课,在这个过程中, 会进入厂区各个车间,实际了解整个红旗厂的运作。 也给学生们机会, 去了解那些不参与学校工作的高工。 这是一个相互挑选的过程。 但是呢, 林巧枝比较特殊。 她提前在一年级就毕业了,略去了这个过程,在大家看来这是什么?相当于被王柏强半路截胡了! 翁工良把这些话说清楚,然后继续说:“柏强啊,咱们都是搞技术的, 有时候眼界还是要开阔一些,你说林巧枝,她这个进步速度和天赋,如果专心走高精模具的路子, 是很有可能给国家带来惊喜的。” “七八年前,上头从城东仪器仪表厂调走的那个七级青工你还记得吧?我们建国时军工几乎是白手起家, 当年都被打空了, 要什么都没有,国家是需要这方面人才的,那些保密项目有多重要也不必我多说,” “林巧枝今年才十六岁,才只练习了一年,就可以把铁牛55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做到一等品的水平,她为这个也明显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让她跟着你去研究拖拉机, 实在是浪费这份天赋。” 翁工良说完,还是笑着平和说:“当然, 你毕竟先和林巧枝、路工都通过气,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听了这番话,王柏强直接就有点脑袋发懵了,翁工良这话,嘴上说看他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哪里有看他意思的想法? 第34章 翁工良比较特殊,他年龄也比较大,其实算是和路工一辈的人,是路工来红旗厂之前就在厂里的钳工,跟上了厂里发展的步伐,如今也是五级工了。 这会儿差点辈儿、差点资历的都不敢讲话。 王柏强脸色黢黑,沉默了片刻,才说:“翁工,你说的这个事确实意义重大,但毕竟还是太遥远了,我们还是得着眼当下,林巧枝没有和我提过想专精技术的想法。” “不过她这个技术水平,确实进步得比较快,不仅手法好,对机械也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解。” 王柏强转头问乔元:“老乔,你有听过林巧枝想专精技术这方面的想法吗?” 乔元当然摇头:“没听过。”他也不是白吃一顿饭的人,“之前我邀请过她一次,没答应。” 说完,乔元还对翁工良笑。 翁工良当然明白,他们俩这一唱一和,就是为了让他打消想法的。 “柏强,有时候年轻人经验太少,往往做出的决定不成熟,做老师的就要担负起这个引导的责任。你说如果林巧枝心里不想做高精尖模具,何必如此卖力、下苦工练技术?而且她还真有这个天赋。” “当然了,我只是表达这个想法,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说完他起身拍拍王柏强的肩膀,然后跟路工简单聊了两句工作,又勉励了几句卡在丘陵山地技术上的王柏强,便离开了。 又有几个高工表明了他们的想法,都说得颇有道理。 等这些师兄弟离开后,王柏强的心情就稍稍有点微妙了。 一开始开出提前毕业的条件,他真的是想让人知难而退来着。 但是后来,王柏强则是做了一件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他默默关注林巧枝的进步和技术,每周抽空去学校巡逻监督的时候,他都会特意去看看林巧枝在练什么。 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每个学生都练的。 可让他惊讶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再看这个学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节节攀升,跳着攀的那种。 就比如最近的精度控制,他是眼睁睁看着林巧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迈向10丝,又很快突破这个大坎,等放了个寒假再来,又跨越了两个精度。 这才两个月,连带弧度的侧盖板模具也做成了,连他当初都没有这么快…… 但翁工有句话也是说的很有道理的。 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 如果林巧枝更多心思放到他这一组,技术的进步肯定没有专门埋头制作高精度模具来得快。 王柏强看向路工,头痛道:“路工,我之前确实没有想这么多,但是仔细想一想,翁工分析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刚刚师父态度犹豫不定。 路锋却说:“还不止,这两天齐工也来找我了,他教的那个小秦不是在你们学校教课吗?” “他的意思是,还是希望我们能考虑,把林巧枝放去他们那儿。我们的拖拉机距离国外的前沿技术还是差一截,技术好的人易得,脑子这么聪明灵活的人难得。” 路锋说完,觉得也有点绕成麻花了。 王柏强人当初就呆住了,往后一靠:“怎么连齐工也知道了,秦奇不声不响的,也跑去找老前辈支招?” 别看秦奇和他老师在厂里存在感不高,但人家确确实实有本事,还前去参加过一两次国家保密项目。 王柏强听完感觉头皮发麻。 路锋瞧他那表情,“小秦遇到心仪的学生,能不跟齐工提吗?他们那一组人本来就少,年轻一辈都喜欢动手实操,愿意钻研这个的不多,聪明的就更少了,有点青黄不接的意思。” “眼瞧着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小秦,再小一辈就没什么人了。” 路锋整个分析一遍,索性道:“这事不好办,你干脆还是找个时间,和小林谈谈,也不用顾忌什么,给她说说清楚,问问看她自己的想法。” 要说谈心,王柏强还真不擅长。 他思来想去。 还没等他抽空和林巧枝谈。 厂里大会上,就有人先一步提出了想法。 先是孟主任联合宣传科,表示:“这对我们厂形象也是一个很好的宣传。” 毕竟只有实力雄厚,底蕴深且愿意培养青年后备人才的大厂,才有孕育这样青年人才的温床。 没有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这个宣传缺口,当然希望学校能抓紧时间。 然后生产科的齐邵宁齐主任也笑呵呵的开玩笑,说生产积极性的问题。 …… 王柏强从大会议室离开的时候,被几方说到意动的厂长都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抓紧。 王柏强:“……” 又是这种熟悉的被追着撵的感觉。 他回忆了一下和那丫头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被追着问:“精度7丝吗?”“具体多少分?” 林巧枝……生肖不会是属狗的吧? *** 当听到王柏强同她说这些,林巧枝惊讶到呆立在原地:“真的吗?” 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柏强一脸严肃:“当然是真的。”又免得给年轻人太大的压力,“那些道理肯定是真的,但是也不缺只想拉你进组的,咱们厂福利好,有很多功劳也是按组评的。” 比如他们组突破的技术难点,每一个环节都缺一不可,很难说谁做的贡献多,谁做的贡献少,就一组人都算上功劳。 “你好好想想,不用着急回复我。” 王柏强肃着脸,不让人看出他心底复杂的情绪。 刚好快期中考试了。 校方干脆把林巧枝剩下没考的科目,混合出了一套综合试卷。 林巧枝考了90分。 至此, 当初公告上修订的三个提前毕业的条件,林巧枝全部完成。 只等她做出抉择。 林巧枝拿了本子,一条条的列出每一个选择的优劣。 对比之后。 她还是决定选王工这一组。 首先,是她自己喜欢。 其次,她会做梦,梦里会有更大的世界等她去探索,但她必须先学会探索和挖掘的方法,从需求,到落地。 最后,也是一点她的小私心吧,想让未来的环境单纯一点。 她自己的性格她自己也清楚,有点倔,又直,不会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人家说她性子凶,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宁珍珠听她吐露这点点小心思,翻身过来趴在枕头上,满是吃惊地看她道:“你觉得自己性子凶,那你还选王工啊!!他不是出了名的性格凶吗,都喊他黑面阎王呢,两个撞到一起,那还能好吗?” 林巧枝喷笑一声,开玩笑:“指不定是我赢呢?” 宁珍珠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林巧枝的额头:“你是不是昨儿蹬被子,发烧了?” 说什么胡话呢? “哈哈哈……” “你笑什么,好啊,我担心你,你还开我的玩笑!!” 宁珍珠伸手挠她的痒痒肉。 林巧枝没地儿躲,笑得肚子痛,直往床角打滚:“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两个人窝在被窝里,说着少女的心事和悄悄话。 林巧枝小声说:“王工和乔工能被选来管着学校的事,至少说明在大家眼里,还有路工眼里,人品是没有问题的。其他高工什么性子我都不知道呢,而且你知道,我又不太会人情世故。” 说到最后两句,她语气都有点闷闷的。 人情世故真的是好复杂的东西,她这个一路打架,一路被骂“野丫头”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人,哪里能懂,也没有人教她呀。 而且她这性子,多半也学不来。 枕头上,两个脑袋凑得很近,头碰着头。 林巧枝有点偷乐地同她耳语:“别看王工性子凶,但其实是要求严,较真,而且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好欺负的!他实力强,一点也不藏私的教人,整个组工作氛围应该也差不多。” 刚入行,有这样的引路人,进步会很快的,基础也会打得很扎实。 宁珍珠都呆住了。 王柏强好欺负?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不过她想了想,也觉得好,看路工性格对她们厂的影响就晓得了,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王工那性格,组里不会有人绵里藏针地欺负人。 “行,那我们就这么决定了!选王工!”宁珍珠表情坚定。 “选王工!” 林巧枝也给自己打气。 等真的完完全全下定决心,林巧枝感觉整个人一松。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喜悦。 她高兴地拉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兴奋地一把抱住宁珍珠嚎:“啊啊啊珍珠,我真的要有工作了!!” “太好啦!”宁珍珠高兴得在床上使劲儿蹦了两下,厂里还会联系报纸宣传!不会像她们自己投出去的稿件那样无疾而终。 第35章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两人顿时一僵,缩了缩脖子,心虚的双手捂住嘴巴,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动静小点,楼里有人上了夜班还睡呢。”宁妈妈在门外无奈的提醒。 “好的!” “知道啦!” 林巧枝仰躺在床上:“要不我们起床吧?” 太久没睡懒觉,她一时间竟然有点不习惯。 宁珍珠不要:“好不容易周末,你也有时间,干嘛起那么早。”享受和好朋友一起赖床的美好时光! 林巧枝忽然侧头问她:“珍珠,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高中毕业之后不考大学,你想做什么工作?” 宁珍珠忽然被问住了。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小时候就和巧枝想好了,要一起考大学,然后做孟主任那样的干部。 她使劲儿想了想,迟疑:“要是能和孟主任一样做妇女工作,那我肯定先选这个,如果没有机会的话……” 原来珍珠第一想法也不是梦里的金饭碗。 “供销社呢?”她试着问。 宁珍珠一拍手,乐道:“那肯定好啊,听诊器方向盘和售货员,多好啊,我还能便宜买瑕疵布做漂亮布吉拉裙子。” 她脑袋凑过来,小声:“巧枝你还别说,我家还真认识一个供销社的。” 林巧枝看着她狗狗祟祟的小表情。 想到梦里很多事,珍珠确实进供销社了,但是据说用掉了她爸爸留下的最后一点人情,还花了不少钱。 因为那时候风头真的太紧了。 人家也是冒了很大的险,才敢操作的。 如果能在刚刚停课,下乡政策还没来之前,就找到机会就好了,那人情还能留着,以后再护珍珠一回。 要是还想做妇女工作,到时候完全可以换工作嘛。 想要一停课就找工作,这学期的期末考试一定要考好! 这样才有找工作的底气和资本。 林巧枝思索着,拉着她准备起床,“走了,去找阿水和晚晚,找个地儿学习。” 宁珍珠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呜呜呜不起不起不起……” 她怀疑厂校是不是有魔法,巧枝现在怎么这么爱学习呜呜。 林巧枝把人拉起来。 宁珍珠悲呼一声,手还抓着被子:“你的力气怎么又变大了。” *** 林巧枝确定了就不变了。 她还是选王柏强那一组。 交材料,迁关系户口,粮油本这些……差不多三四天的时间。 林巧枝终于办好了所有手续。 【林巧枝】 【模具钳工,二级工,工龄0,工资38.29】 看着眼前的文字,她高兴的露齿一笑。 还有她的粮油本! 她以后不需要再忙活帮人捯饬修理,也能一日三餐去厂里食堂吃各种好吃的了! 桌后的人事科的干事问:“都检查好了吗?确定好了在这里签个字。” “对了,你这工资是自己领,还是你爸妈给你领?” 这年头,家里孩子多,负担重,很多长大了先工作的哥哥姐姐,在没有结婚之前,工资都是父母代领的,然后留几块自己零花。 林巧枝检查没有问题,在表格后面签了自己名字,然后说:“当然是我自己来领。” 人事科的干事晓得她,也不意外,拿了个红戳在她签字的地方一盖,代表自领。 “明天就可以去车间报道了,都是自家厂,我就不带你去认路了。” 林巧枝把所有材料都放进挎包里装好,拍了拍,然后说:“那肯定不需要,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办完手续,林巧枝看了看时间,赶紧往办公楼那边跑。 约好的拍照时间就要到了! 厂里专门联系的报社,给她做采访,还要专门拍照片的。 她到了没一会儿,江城晚报的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师就到了。 “你好,我是江城晚报的记者钟晴,这是我的摄像师陶小笑。”为首的记者笑着说道。 “你好,”宣传科的杜主任上前握手,笑着道,“钟记者真是精神干练,拜读过你的文章,没想到真能请到你。” 钟记者也笑说:“红旗厂也是咱们江城响当当的大厂,我能来做这个报道,也是荣幸之至。” 客套两句之后。 杜主任给介绍:“这位就是林巧枝。” 林巧枝朝她笑,自我介绍后又笑着聊了两句,钟晴便说:“这样,让小陶和巧枝先去拍照,我和杜主任您再沟通一下具体的宣传细节。” “行。” 拍照的陶小笑看起来很高兴,好奇打量着林巧枝,她拿着黑色大相机出来,“我们走吧,你想在哪儿拍?” 林巧枝问:“我可以随便选在哪儿拍吗?” 她还以为会是定好的。 陶小笑当即就说:“当然可以,钟姐说了,你最喜欢的位置,肯定也最能展现你想要展现的精神和风貌。” 林巧枝想了想,高兴道:“那就红旗厂大门口吧!” 陶小笑一听这位置就明白了,“行,我肯定把你和红旗厂拍得好看,你这也是替红旗厂争光了,都光荣。” 林巧枝感受到她的善意,在走去厂大门的路上,和她聊了起来。 陶小笑透露:“其实这次采访是钟姐主动要来的,她可喜欢你们这次的宣传主题了。” 到了大门口,陶小笑从怀里掏出眉笔,“咱们把眉毛旁边修一修,再画浓一点,拍照看起来精神。” 林巧枝本来五官就不是柔和圆润一挂的,冷着脸看起来很凶。眉毛再稍微加深一点,线条更清晰,看起来眼神特别有力量。 让人一眼就忘不掉。 陶小笑先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然后又拍了一张笑的,又指挥着:“对就站在那里,然后我喊你,你就猛地回头看我。” 等拍完了照片,她们又一起往回走。 陶小笑步伐看起来都轻快得很,光是看她的背影,就知道她心情有多好了。 林巧枝和她并肩往里走,好奇道:“这么高兴?” 陶小笑点头道:“钟姐特意点我来,还叮嘱我,要拍出那种气势,说是要有力量感。之前可愁了,现在不愁了,我感觉拍得不错。” 林巧枝被说得更好奇了。 不知道照片拍成什么样子。 等回了办公楼。 杜主任已经离开了,钟晴见陶小笑冲她点头示意,顿时眉目舒展开来。 又招呼林巧枝坐。 “巧枝,这是等会儿采访的问题,你先看看。”钟晴笑着递过来一张纸,又说,“我等会儿会做速记,不过你也不用紧张,说错的都是不会报道出去的。” “好。”林巧枝接过那张纸。 纸上写着不少问题,钟记者的字很好看,林巧枝看完问题,有点相信她喜欢这个宣传主题,还为此主动接了这个采访任务了。 比如,当初为什么选择当钳工?有犹豫过吗? 也有,作为红旗厂厂史上,第一个仅花八个月时间,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学生,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感想? 二十个问题,全部围绕红旗厂和林巧枝。 当报纸配上照片,或许看似简单的问题会变得非常有冲击力。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 顺利丝滑到不可思议。 喜欢有时候不讲道理,也不讲逻辑,它只认共鸣。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彩。” 钟晴合上笔记本站起身,笑着朝她伸手:“很高兴认识你,林巧枝同志。” 她已经开始期待成稿了,期待这样一颗耀眼的太阳冉冉升起。 第23章 十里八乡都敲锣打鼓欢迎 在几方推动下, 新一期的报纸很快发行。 江城的清晨。 “呜嘟——”的江轮鸣笛声越传越远。 沿江而下的各个码头、港口全都热闹起来,这* 是长江蛛网般水系给江城带来的独特喧嚣和繁华。 一船船货运到码头。 一队队纤夫搬工吆喝号子。 一个个小报童在苏醒的街巷中奔跑,声音嘹亮又有穿透力: “号外!号外!十六岁的二级工!” “快来看嘞!工业战线出新星, 青年工人林巧枝光荣登上江城晚报啦!”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看江城红旗农械厂青工林巧枝铁路交通美名扬, 八月二级创新绩!” …… 红旗农械厂本就是江城人民的骄傲。 听到后, 都不免有点好奇。 红旗厂这则报道,刊印在头版头条,占据了最大的版面。 拿到报纸后,第一时间被照片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双黑亮明锐、斗志昂扬的眼睛,仿佛在草丛中埋伏蓄力已久的野兽终于等到一个好时机! 第36章 再配上明媚热烈的阳光自上而下, 映照着红旗农械厂宽大的门头。 看到报纸的人心里只有一个感觉:闯鬼了,这红旗厂的年轻人,生命力昂扬得要从眼睛里喷涌出来! 有些人,瞬间感觉鸡皮疙瘩在皮肤上狂奔。 下意识地, 去看报纸上的文字。 报纸随日头逐渐升起,传入江城千家万户。 *** 红旗厂家属院。 抱着玩具呼啦啦跑出去玩的孩子们, 不久又呼啦啦地跑回来。 手里多了几份从厂办宣传科拿的报纸。 她们跑得满头是汗, 脸颊热红。 边跑边举着手里的报纸挥舞,兴奋地在家属院小巷里喊:“巧枝姐上报纸啦!!” “巧枝姐她好厉害!!快来看啊!!” “我们红旗厂上江城晚报啦。” 家属院一间间屋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然后喊自己认识的小孩,招呼说:“小铃铛,拿给李婶看看。” 那些来晚一步的,只能凑去人堆里看。 还有那些不识字的老人家,嚷嚷着:“念念, 别光顾着看,给我们也念念!” 在几条街之外, 上半夜开始就在供销社排队等着买肉改善伙食的队伍里,也同样在喊:“念念!!这么挤着有几个人能看?把队伍都挤乱了,找个人念念!” 供销社今日猪肉0.52元一斤,猪板油0.41元一斤,消息传开后,几条街都轰动了,连夜带着猪肉票和钱,来供销社排队,等着这一个月难得改善伙食的日子。 要知道,每人每月猪肉票计划才1.5斤,这买肉吃肉的日子怎么不算大事?! 没有人想到,竟然还能听到比猪肉供应更为轰动的消息! 排队买肉的队伍里一片哗然。 多少成年壮劳力,一个月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我滴个乖乖嘞,十六岁就拿二级工的工资了?” “这可是足足三十八块二毛九!这女娃也忒厉害了。”工资级别都是定好的,只因地域之间经济发达程度有区别,故而一说级别,江城人都晓得这是多少工资。 “林巧枝,我好像认识,就红旗厂那个,小时候可让人头疼着呢,她八个月就把其他男娃三年的课学完了?” 闹闹嚷嚷的人群里,有个挎着竹篮的婶子用身子轻推了推前头的那个,兴致勃勃提议道:“听到没?你要不要送你那二闺女也去学学,你不老气她是个捣蛋鬼,家里的东西都被她给拆了?” “能行?”被推的婶子面色犹豫,又免不了动容。 “这你瞧瞧看啊!!” “人家也是女娃,一个月挣三十八块呢!!” 听宣传故事,听身边真事,完全是两回事,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让人心潮澎湃。 这几日的江城。 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能听到讨论的声音。 听到一些独特的,受到感染后信心满满的小女孩发出的声音。 一如当初受到激励的小巧枝。 时光好似轮回。 钟记者走在江城的大街小巷,听到这满城的声响,动笔给林巧枝写了一封信,且随信寄送一份冲洗出来的其它照片。 她喜欢这些照片,每一张都见证着一个年轻灵魂意气风发的十六岁。 信中,她落笔寄言:期待我的小友实现梦想,愿来日能给你做更多的采访。 收到信件的时候。 林巧枝已经踏上了通往湖南的火车。 湖南,地处内陆丘陵地区。 也是与江城距离最近、最适宜的实际调研地。 王柏强领队。 他们一行五人,住了一个卧铺包厢。 两边各上中下三个铺,中间一张小桌子。 王柏强除了带上林巧枝,还带上刘国友,胡清,方子勤三个钳工。 除了刘国友是从钳工里提拔上来的,胡清和方子勤都是厂校里培养的。 “王工,铁路上的同志给我们送饭菜过来了。”刘国友手里提着几个用稻草扎紧的铝饭盒,从走廊转身进来。 林巧枝就坐在小桌边看资料,手脚快地把桌上东西一收,叠放整齐堆在靠内的床头,然后冲正在校考几人的王柏强一笑:“可别弄油了资料!您写这些费了多大心神啊,宝贝着呢。” 胡清和方子勤都在桌下,暗暗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眼神敬佩。 王柏强一时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绷着脸皮指指她:“就记得吃。”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林巧枝冲他龇牙一笑,又赶紧拆了绑铝饭盒的稻草,赶紧把第一盒殷勤的放到王柏强面前,“您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骂我们不是?” 王柏强一口气噎在胸口。 脑子里“就不该带这丫头出来”的想法还没冒出来,手里已经不知被谁硬塞了一双筷子,然后被一股开胃的辣椒炒肉片香气扑了一脸。 手疾眼快塞筷子的刘国友看了一眼林巧枝,林巧枝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眨眼。 怎么能不吃饭呢!! 林巧枝自打上了车以后,听说王柏强特别喜欢在火车上带着人搞学习搞研究,总是废寝忘食到饭都不吃,要么就是饭菜都在旁边放凉了,她就惊呆了啊。 连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的新奇,都被王柏强给弄没了一半。 林巧枝打了头。 胡清和方子勤也赶紧跟上,三个人都手飞快,一下子摆满了一桌,铝饭盒的盖子也都打开了,筷子也都摆好了。 还能怎么着? 吃吧! 林巧枝看到铝饭盒里的辣椒炒肉片,剁得碎碎的血鸭,还有炝包菜,惊喜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很没见识的感慨:“火车上吃得这么好啊!” 猛吸一口香气,忍不住问:“火车上不会顿顿都吃这么好吧?” 要知道,她原来一个月都不见得吃一次肉,这还不是她家个例,好多人家都这样。 刘国友一笑说:“也不是都这么好,这不是铁路这边经常请我们红旗厂的钳工帮忙吗,咱们王工也是常客。”他给了一个眼神。 林巧枝懂了,原来是沾了王柏强的光。 这铁路系统也怪不容易,只有几千辆机车,但实际需求据说是上万辆,不管是载人还是载货,负担都特别重,人见愁鬼见忧,还总被骂不作为。 她满足的吃着疑似湖南大师傅炒的菜,香得感觉恨不得再来两大碗,“湖南菜吃起来真香,真开胃下饭啊。” 王柏强脸黑黑地瞅了瞅她。 怎么之前一年多,都没发现这是个大馋丫头? 又看了看碗里的菜,有这么好吃吗? “赶紧吃,吃完看资料,你出发前怎么跟我拍着胸脯保证的?” 她说肯定能赶上进度,他才点头愿意带上她的! 要不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跟来添什么乱,王柏强再看看旁边几个,感觉都有点被带坏了…… 察觉到大老虎的视线,胡清头皮一紧,硬着头皮笑说:“王工你别担心,你想想巧枝她学得多快啊,各个车间轮转学习,只半个月就出工了,当初子勤都用了小两月呢。” 方子勤也不介意被拿来比较,他感动得心里呜呜地吃着热乎香喷喷的饭。 拿筷子夹血鸭的功夫就点头说:“您是没看见,当初我们毕业进厂之后学拆卸组装拖拉机,怎么也得三五天,有时候还得去请老师傅教,林巧枝她看两遍就能自己装了……” 话没说完,一口血鸭进嘴,他就嚼嚼嚼地闭嘴了。 还是热乎的饭好吃,呜呜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胆子肥肥的林巧枝! 红旗厂是有这个惯例的。 所有厂校毕业的学生,虽然一进厂就定级二级工,但一开始还是要把所有的车间轮一遍,学会所有的基本操作。 比如使用机床等各种设备,利用模具批量制作出合格的零件。 比如拆卸、组装拖拉机。 这个学习时间每个人不等,学得快的出徒快,学得慢的有可能磨蹭半年。 胡清窥了窥王柏强表情,没忍住好奇:“王工,你怎么听到林巧枝看两遍就会拆了,一点也不惊讶?” 虽然说学会拆车床了,但拖拉机和车床终究是两个东西。 有些地方卡住,偏偏就是拆不下来,组装不上去,都是很正常的。他当初也被卡住,请了老师傅教的。 那老师傅三请四催才动,还用“学了三年就这水平”的眼神蛐蛐他,可给他气得够呛。 “惊讶什么?”王柏强神色自如,一点也不委婉地看着胡清直说,“你以为都是你,老师怎么教,就用什么手法拆。林巧枝学拆车床的时候,每一步都想透了,对每个零件拆装心里都有数,当然看一遍就会。” 这就好像是考驾照,同样是倒车入库,有的人死死盯着教练说的点,要看的线,没了点和线脑子就懵了,而真的学会的老司机,不管遇到什么犄角旮旯的车位,一盘子就进去了。 第37章 本来车间里还有些人对林巧枝八个月学完进厂还有点质疑,这一轮下来,也都服气了。 不服气不行。 技术活就是这样,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做得好赖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像是偏文学艺术的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个人感觉都不一样,都还理直气壮。 话题都说开了,又聊了几句,不可避免提起林巧枝在装配车间整出的那点动静。 因为林巧枝看过之后,自己就去上手组装,手法跟人家不一样,就有老钳工指出她组装得不对。 林巧枝:“没错的,这样可以安装上去,不仅更省力,还不会对工件造成额外的磨损。” “没有你这样装的。” “我们可以拆下来看看,是不是我这样装更好。”林巧枝也不生气,拆下来有没有磨损划痕就一目了然了。 对方认死理,林巧枝说不通,就请当时隔壁三车间的主任池民来看。 池民来看过之后,拍板说林巧枝装的确实更好。 坚持说自己十几年经验的老钳工,当时脸就有些挂不住。 他闷着气,还想说。 然后林巧枝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右肩膀下面两拳左右的地方,骨头缝里经常痛?” 当时就把人说得愣在原地。 “你怎么知道的?”胡清聊起这个就好奇,还追问,“听说好几个装配车间的工人,后头都拎着点东西到你家找你,跟你打听肩胛骨那块疼的事,这事是真的吗?” 他这条八卦一说,顿时把绷着脸吃饭的,埋头香喷喷吃的,沉稳地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目光都吸引到林巧枝身上。 努力降低存在感,幸福扒饭的林巧枝:“……” 幸好她专心吃饭,已经差不多吃完了。 又飞快把铝饭盒里最后几粒米饭扒拉到一边,扒拉扒拉堆好,一筷子翘到嘴里,吃完擦嘴,林巧枝才侧头看胡清,也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她发现胡清好像什么都知道,简直是八卦小能手。像她,就不知道胡清最近做了啥。 胡清得意得挑挑眉:“我妈可是家属院一花,人送外号‘向阳花情报员’,朵朵葵花向太阳的口号晓得不?说的就是这个。” 明白了。 遗传的! “原来你妈是金花婶。”林巧枝感慨,大伙可都说了,金花婶要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绝对是搞情报的好手。 “你还没说呢,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们哪里会痛的?”胡清好奇地追问。 “不算全真,八九不离十吧。”林巧枝解释了一句,“不是什么稀奇本事,从小看我爸揉药油,看多了就知道了,装配组里感觉有些人不太会技巧和巧劲儿。” 林巧枝又有些疑惑:“我记得我们厂不是每年都会有组织学习吗?” 刘国友这个从场外招工的钳工里走出来的,对这个深有感触,“说是这么说,但很多人进厂当学徒工跟着师傅学的,等后来学会了,就懒得改了。” 反正现在也能做,还已经做熟了,又做什么要费心神去学新的?也没什么好处。 “好了,饭也吃了。”王柏强打断闲聊。 把桌上铝饭盒盖子盖上,稻草绳往铝饭盒把手中间一穿,一系,提溜就是一串,刘国友拎着往外走:“我送去就好了,巧枝你抓紧时间多看看资料。” 很想去餐车见识见识的林巧枝:“……” 这刘大哥手脚怎么这么麻利? 她眼睛跟着刘国友往外,就差跟着他一起走了。 都说刘国友是体贴沉稳的老大哥,她怎么觉得这老大哥是在趁机躲着王工饭后提问? 不过王柏强这次倒是做了回人。 没刚刚吃饱饭,就开始“饭后消食” 他开口对林巧枝说:“咱们虽然是去考察和实地测绘的,但名义上不这么说,咱这趟名义上是红旗农械厂的技术员,代表厂里去给老乡维修保养拖拉机、柴油机的。” 林巧枝点头。 她也不至于傻到问为什么。 这明摆着的,一个遭嫌弃,一个受欢迎。 前者你去找人家次数多了,人家还嫌弃你碍事,耽搁干农活了。 后者就不一样了,指不定十里八乡都敲锣打鼓欢迎呢。 “这我晓得的。”林巧枝还挺稳得住,嘿一声自信地说,“而且柴油机和拖拉机都是咱们学校的主修课,实操也多,我学得可好了。” 王柏强也晓得这难不倒她,还是提醒:“到这些农村去修,和课堂上修又不一样,有个‘三就原则’,就地取材、就地修理、就地使用。” “比如防锈脂,在我们厂是基础的东西,但是要是大队没有,你怎么办?” 林巧枝:“……” 怎么会防锈脂都没有! 难道大队公社不买点防锈脂来保护柴油机和拖拉机吗?不是说很宝贝的吗? 但她反应很快。 王工既然这么问了,多半是真的有不少大队公社存在这种情况。 她说:“……弄点油抹一抹?也算是个替代。” 王柏强点头,又教她:“湖南这边农村比较常见的有桐油、茶籽油,这两种比较好,都是当地老传统手艺了,不会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又提醒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细节。 林巧枝赶紧拿小本本记。 这要是不记,下次要是忘了,就没有第一次教的时候和风细雨和耐心了,指不定就黑着脸劈头盖脸骂过来。 胡清和方子勤把资料搬上来,不敢造次,埋头苦学。 林巧枝学完这点小灶,也投入了这堆资料里,全都是关于丘陵山区和拖拉机技术的。 才下火车,就有当地大队公社的人来接。 这位公社干部姓张,是大队书记。 张书记热情地用拖拉机拖着他们往村里笃笃笃地跑,朴素大方地说:“这拖拉机可是吃油的,贵得很,也就是今天来接你们红旗农械厂技术员,我们公社才舍得用,要不然都是牛车拉嘞!” 牛车多好,吃草。 就是可惜,吃草的终究是比不上吃油的,铁牛一天能干的活可老大了去了。 “听说你们是造这个拖拉机的,有没有办法造一个吃草的铁牛出来?”开拖拉机的老汉大着胆子做梦。 也亏得拖拉机笃笃笃的声音大,给盖住了。 林巧枝他们在后面,就听到什么牛,吃草。 刘国友下车的时候给她介绍:“这公社是我联系的,他们这个公社十三个村,前头几个地形还行能用拖拉机,后面那些都是很典型丘陵山地的地貌。” 这会儿笃笃笃的声音停了,不需要大声喊才能听见了。 张书记先热情地请他们去大队公社吃饭,稍作休息。 吃饭的时候,大队部院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多了两台拖拉机,还有十多台柴油机,每一台机器都围着人,少说两三人,多则六七人。 稍有不同的乡音相互交流着,江城所属省份和湖南紧邻,倒是听得懂。 待客的张书记几人不好意思的笑笑,一人走出去,虎着脸:“着急什么,人家客来了饭都没吃完,咱这湘乡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说着走上前挥手撵人。 张书记赔笑:“乡亲们也是心里急,听说有红旗厂的技工来检修保养,这不,太激动了。”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高粱酒,“这杯我干了。” 喝了,又想给王柏强倒。 王柏强不喝酒。 厂里严格要求所有高工不能喝酒,别人私底下喝不喝不知道,王柏强是不喝的。 他用手盖住杯口,“急人所急,不好让乡亲们等着,也吃的差不多了,咱就开始吧。” 他们一行人出来。 张书记给他们介绍,暗搓搓表示另外两台拖拉机是别的大队公社开过来的,他们大队就一台,然后又说有哪些柴油机是他们自己大队的。 总之,先修他们河湾大队的! 给林巧枝一行人介绍完面前的情况。 又热情的跟村民介绍:“这是江城红旗农械厂的技术人员,这次来咱们河湾大队,就是特地来帮我们解决困难的,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啪啪啪的鼓掌声拍得热情又用力。 王柏强把拖拉机和柴油机按人头大概一分,然后说:“都去吧。”又使了个眼色,和老乡搞好关系,方便后续和当地老乡沟通交流,展开工作。 林巧枝分得三台柴油机。 她朝着最近的一台柴油机走过去,才走近,听到围着这台柴油机的人里,有个说:“还有女娃啊?” 然后转头朝王柏强的方向看。 估摸想张口试试看能不能换个人。 林巧枝戴上劳保手套,先一步堵住他的话:“你可别看不起女娃。”她目光落在这台柴油机上,“你这台柴油机,是不是老转速不稳,运转的时候里头有那种‘铛铛’的声音?而且吃劲儿越重,声音越明显。” 第38章 “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24章 修好了!真修好了! 林巧枝拿着工具上手拆这台柴油机。 围着这台柴油机的三人, 看起来都还是有点紧张忐忑。 他们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伸手拦一拦, 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拦。 人家连他们村的柴油机都没碰,可就把这台柴油机的老毛病说得一点不差! “这……小同志, ”这田家村这趟儿出来顶事的老村支书, 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同志脸嫩,是这五个人里头最小的,看她动村里最宝贝的柴油机,心里头咚咚直跳,手心黏腻冒汗。 这偏偏又是上头大队公社特地请来的人, 还是技术工人,咋也不能跟对村里那群生瓜蛋子一个样。 明明还没到盛夏。 他额头直往外冒汗,忍不住心焦,看林巧枝三下两下哐哐把柴油机拆开了, 心疼地厉害,“小同志啊, 这台柴油机可是我们村的宝贝疙瘩, 当年全村勒紧了裤腰带还舍了家当才凑足钱买来的。” “这眼看要到夏天了,你晓得咱们湖南早稻抢收不?这一台柴油机,拉动铁棍碾米机,全村要碾的糙米它一台就能干完,要不然人去拉磨碾米,可要遭老大罪了……” 越念叨田老支书越心慌,连连小声:“慢点!慢点!可不能坏喽……”想到村里要是没了这台柴油机, 更后悔没刚刚去跟老师傅说换个年龄大经验足些的。 去卫生所打针都知道让他们别让新来的学生给孙子打屁股针,怎么刚刚就被镇住了? 这柴油机不比他孙子屁股宝贝多了? 林巧枝用长柄螺丝刀敲了敲气缸中部, 听响儿,边道:“这问题不麻烦,我会修,老乡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老乡更不放心了。 听听这口夸的,他们请十里八乡的柴油机都瞧过了,还送去县里修了,都没好,这问题“不麻烦”吗? 田老支书看看他们村的柴油机手,柴油机手忙冲他摇头,这都拆得七零八落的,连里头的气缸都拆了,他可不敢拆这么凶! 又看看最后那个架牛车的拖柴油机来的黝黑的老实汉子,埃,这个也靠不住。 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绕着圈看。 林巧枝看他满脸心疼的样儿,知道这柴油机对他们来说太宝贝了,干脆引导他多说点,嘴上多说说就顾不上心慌了,“我看你们这台柴油机用得挺狠,不少活儿靠它吧?” “那可不!” 田村支书一拍手,这年轻人晓得就好,晓得就好,可不能修坏了。 他赶紧给这年轻小同志说道说道农活儿: “等早稻抢收完了,咱要用它翻耕稻田,最要紧的还是翻完田之后晚稻插秧要供水,夏天稻子可缺不得水,要减产的!!这柴油机连着水泵可以从大水湾里抽水,一个小时就能灌溉好几亩地……” 这老人家对机械一窍不通,但却对农活如数家珍。 这一说就停不下来,说起去年湖南夏季暴雨,他们村发生内涝,他们村人冒着深夜大雨去借来几台柴油机,连续24小时不断的排干50亩稻田积水。 这是渺小人类蝼蚁,用人力撼动天灾的壮举。 而这一切,都与农业机械化分不开关系。 “这要是原来,那是要变成大灾年的啊!”田老支书声情并茂,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试图让眼前这个城里来的小年轻知道柴油机对他们村到底有多重要。 林巧枝拆开柴油机内部,确定了具体问题,宽慰这老人家说:“你找个人去附近谁家,灶里端一盆草木灰回来,草木灰端回来,保管这台柴油机就修好了,比原来还好用。” 田村支书愣住了。 他看了看满地让他心揪起来的零件,又看看年轻面嫩的林巧枝,粗老的手抹了一把脸,“……你不是唬我的吧?” 林巧枝取出连杆瓦片,用三角刮刀手工修刮:“我要真想唬你,完全可以让你把柴油机启动了,运转到水温80c,然后猛加油到最高速,你马上就能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然后冒一大堆白烟。” 蹲在旁边看的柴油机手表情一愣,赶忙道:“上次我去县里,那人就是这么修的!!说是冲开了,里头就不会铛铛响了,结果回来就好了一段时间,后头更严重了!” 田村支书气得脸都涨成猪肝色,一拍大腿骂骂咧咧:“那瘪犊子,我就说好好的柴油机,修一修我们用得还更宝贝了,怎么这么快又坏了,还更严重,原来是唬我们的,还有脸收我们村一只鸡!!” 林巧枝:“……” 原来老师上课时说的有的地方用“土办法”下猛药是真的,现实真是比书荒唐多了。 气不过,也不妨碍田村支书朝院子外看热闹的人堆里打招呼,喊了个熟人去端草木灰。 林巧枝专心处理手上的连杆瓦片。 顺便给蹲在旁边看的柴油机手讲解说:“你们这台柴油机问题有两个,一个就是这个连杆瓦片的间隙太大了。” 她把手里用三角刮刀手工修刮过的给他看:“正常间隙应该只有这么大才对,看这痕迹,应该是机油杂质磨损导致的。” 其实这柴油机质量挺好的,正常用机油保养肯定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这机油不好杂质太多,还是村里保养不讲究。 柴油机手紧张地舔舔嘴唇,不自在道:“那农忙的时候,村里一直要用,没法歇,我就只能在地头给保养了。” 他还觉得是这柴油机质量不好,用久了出毛病,没想到是自己的问题。 他是真心拿这台柴油机当祖宗伺候的! 林巧枝也不去追究这些,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责怪这个,只继续说:“第二个问题是铜衬套松了,所以活塞偏磨,刚刚跟你说的猛加油有‘轰’地一响也是因为这个。” 她一问,没有替换的配件,想了想王柏强说的就地取材,就地使用。 也不说什么等采买配件来之后再修,免得让人空等,拿了工具把活塞销和衬套处理了一下,又找了根细铁丝紧紧攒住。 “这你得学着点,松了自己攒一攒,注意别让铁丝碰到缸壁。”林巧枝教他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等你们大队有了配件,还是换一下最好。” 田家村的柴油机手一个劲儿的点头。 “草木灰来了,这一盆,够不?”田村书记赶紧从熟人手里端过来满满一盆草木灰。 林巧枝把排气管等几个部件拆给他们,交代道:“用草木灰洗洗。” 这都是做惯了的活儿,田家村的两个汉子很快就蹲下搓洗起来。 林巧枝边组装,边指着黑蓝色排气管的口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你看到这个排气管时不时冒蓝白烟,就知道要去紧一紧铁丝了。” 田村支书纳闷:“我们村这台柴油机是爱冒带点蓝白的烟,我看别的柴油机都不这样!” 林巧枝给他说:“活塞销松了,机油就有可能窜入燃烧室。”她指着隔壁一台柴油机,“你看他们的排气孔,正常柴油烧得充分烟是灰白色的。” 她就是看到排气孔颜色不对,才猜出这台柴油机有“敲缸”问题的。 不过她也没再解释,就让人当她是一眼看出来的吧。 让人觉得她厉害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田村支书赶紧记下。 等这台柴油机组装好,加上柴油,那柴油机运转的独特声音,很快把排队等着修大队队员们目光都吸引过来。 只见那台柴油机空载。 发出健康运转的“嘭…嗒…嗡…”的有韵律的三拍节奏。 大伙不知道这是“燃烧-气门-齿轮”运转的声音,但晓得这声音,一听就安心!! “嚯,真的不铛铛响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声儿,错不了!” 田村支书连忙喊他们村柴油机后生赶紧加大功率,提高转速,激动道:“再加点劲儿!!” 只听的燃烧的声音更剧烈了,机械的噪音也更大了些。 但始终没有出现让人心慌的“铛铛”的巨大声音。 “修好了!真修好了,没那个敲缸的声音了。”围观的几个村落的人都没忍住惊喜的看那台柴油机。 即使柴油机是田家村的,可农忙时,救急救灾的时候,这台柴油机也是来他们村出过大力的! 在旁边观望的大牛村的人,连忙把他们的柴油机推过来:“让让,让让,别挤在这儿啊!!” 满脸堆笑的望着林巧枝,见她和田村支书在聊,不着痕迹的用身体把田村支书挤开:“小师傅,你这技术可真不赖,我们村这台也有点小毛病,得麻烦您看看。” 被挤开的田村支书当即就恼了,“还在给我们交代以后要怎么保养这台柴油机呢,我还得跟小师傅说说我们村用柴油机的情况。” 免得再出现不晓得的问题! “修都修好了,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让我们先修了再说!”大牛村来的是村长,一点也不虚,理直气壮得很。 第39章 林巧枝开始修第二台。 周围已经有些村民热络的围上来了,以她和柴油机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圈。 大多是村里柴油机也有类似“蓝白烟”“异响”问题的,听到这边解决了,都赶紧围过来问。 旁边刘国友也差不多,他年龄大,看着就可靠,不少人围着他问柴油机的问题。 村民们都不傻,都瞄着和自家村问题差不多的看着呢,看到修好了,跟猫闻着鱼腥味一样就围上来了。 倒是王柏强带着胡清和方子勤修拖拉机,围着的人少点,一来是只有一台拖拉机是自家大队的,数量少,二来是拖拉机比柴油机大,拆修没这么快。 林巧枝看着周围这一圈人,都巴巴的看着她,感觉有点新鲜。 她手里拆开第二台柴油机,检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旁边人了解情况。 村里人也回答得很热情。 “你说抢收啊?我们这样原来没柴油机的时候,抢收差不多要40天,现在二十几天就够了!有拖拉机就更快了。” “拖拉机那玩意我们村不好用啊,就后头田家村的梯田,小拖拉机都施展不开,用着憋屈,还容易把田压坏喽。” “对啊,没法转弯,不如柴油机好使。” …… 这院子里热络起来,院子外看热闹的村民也都围过来,垫着脚站在包围圈外。 小孩子从大人腿中间往里钻。 有时候村民就是这么朴素又好亲近,你能帮他们解决问题,自然就是好兄弟,他们能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你。 他们有什么困扰,有什么使用机械农具中的痛点,也就唠家常似的全都吐露出来。 林巧枝确定了这台的问题,发现又被王柏强说中了,确实没有防锈脂,又找人问:“有桐油或者茶籽油吗?” “有有有!” “我们这儿就产这个,林同志你还蛮熟悉我们这块的啊!”这村民语气一下更亲热起来,给她送来茶籽油。 林巧枝一笑,哪里是她熟悉,是她遇到了个愿意倾囊相授的好老师,虽然吧,脾气臭了点。 她说:“这台是调速齿轮室进泥水,所以你们总看到调速杆摆动。” 她拆开齿轮室盖,用菜籽油混合草木灰临时代替防锈脂,抹在调速滑盘上。 “我们村这台调速杆也会摆,这是怎么搞得啊?都保护得好好的,怎么会有泥水钻进去!!” “对对对,我们村也会抖动,特明显。” “要不是刚刚买来新的时候不抖,我还以为这玩意就是会抖动的。” 这就是集体性质的问题了,一般集体性质的问题* ,都和人没什么关系了,而是和地域特点有关。 林巧枝想了想,想到一种可能:“我猜可能是湖南雨季多泥,你们这些调速杆都是雨季开始陆陆续出现抖动问题的吗?” 不同村的村民相互看了看,努力回忆了一下,对了对时间。 好像还真是! 都喜欢这种能找到原因、找到病根的感觉,各个都忙找林巧枝聊起自家村里的柴油机和农活。 当天消息就十里八乡传开了,江城来了一支特别厉害的队伍,红旗农械厂的,帮忙修柴油机、拖拉机! 里头有个女青工,别看小,特厉害! 第25章 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 河湾大队。 距离它比较近的几个公社大队, 都听说了这个消息,然后人、驴车、牛车动得比谁都快。 “特别厉害,一修一个好!一说一个准!” “真的, 不骗你。” “你们村要去得抓紧时间了,我也不确定人家什么时候走。” “对了, 跟你们提个醒, 里头那个看着年轻的女娃娃修得特别好,田家村那个老毛病都被她修好了,病根都能给你挖出来,找她,准没错!” 随着消息往外飞。 距离近的几个大队公社, 都马不停蹄的开着拖拉机,带着有问题的柴油机,笃笃笃地往河湾大队赶。 河湾大队:“……” 臭不要脸! 臭不要脸!! “哎呀,你们这河湾大队的工作可做到所有人前面去了, 居然能请来名声响当当的红旗农械厂的技术工人,张书记, 领导得给你记一功啊!”隔壁红山大队的大队长赵方笑得一脸热情。 赵大队长语气高兴, 浑身的喜悦简直跟大水湾里的水一样要溢出来。 “张书记,你给我介绍介绍,哪个是领导?那边那个修柴油机的小姑娘,就是大伙说的那个技术特别好的女青工对吧?”又是一个大队书记,伸着脖子往林巧枝那堆人里看。 那好奇,那开心,瞎子都能看出来。 张书记看得是一阵心抽抽啊。 这算什么?这就好像当初拖拉机紧缺的时候, 他们大队自家忙前忙后联系人,自掏腰包负担了柴油去请人请拖拉机, 又是请人吃饭,还供油供人供设备。 请来的拖拉机才下地笃笃笃干了半天,把人要累死累活干半个月的地全都翻耕好,然后左邻右舍就都冒出来了,笑脸说,拖拉机来都来了借我使使呗! 赵大队长这一群人,笑得简直一模一样! 张书记听他们恭维的话,看他们殷勤到乐开花的笑脸,猜就知道难跟这几个赖皮扯皮,牙痒痒手也痒痒。 “这几台刘国友你来,草垛那边几台林巧枝你修。”王柏强又重新分配了一下,然后对张书记说,“今天就这么多了,麻烦张书记你安排一下,后面的就不要再往这边赶了。” 张书记当然忙说好。 看到自家柴油机被分到林巧枝手上,赵大队长顿时露出了更为快乐甜蜜的笑容,即使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妨碍这个笑容的甜蜜。 为了打好群众基础。 林巧枝他们一行人刚刚到的这天下午,确实在用心给大伙修拖拉机、柴油机。 先有群众基础,才好展开工作! 林巧枝一个人都修了六七台。 她发现农村的柴油机,真的什么问题都有,而且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不是柴油机质量不好,而是每个村都在超负荷、高强度使用农机,双抢时连续24小时不间断使用的都有,使用的情况条件也非常复杂。 往往超出设计之初的预料。 这么有用,为什么不多买一些柴油机、拖拉机呢? 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了。 总之情况复杂,修得林巧枝也是感觉在闯关一样,脑壳痛得很。 “林巧枝。” 林巧枝感觉幻听了,怎么柴油机还会喊人? 然后见刘国友走过来,他手里拎着一根弹簧,一脸无奈的看着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村民:“师妹你可得帮我解释一下。” 林巧枝忙站起来,问:“怎么了?” 不说别的,刘国友这一路还真的挺照顾他们的,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来自红旗厂的。 刘国友解释:“他们村也是调速杆抖动,我拆开看了,不是调速齿轮室进泥水了,是调速弹簧的问题。” 林巧枝一看他手里的弹簧,就明白了:“这是长期超负荷作业,导致调速弹簧疲劳变形吧?” 弹簧也是有极限的!! 长期超负荷工作,弹簧也就被拉扯得变形疲软了。 刘国友点头:“没错。” 见他们俩这对话,听也听不懂,好像一唱一和的就定下没法修了。心慌又着急的黝黑汉子忙说:“林师傅,这都是一样杆子抖动,你能给他们都修好,到我们村怎么就不行了。” 他一脸慌张“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们不高兴”的焦急表情,还在身上缝的口袋里掏,掏出一把钱和票,就想往他们俩手上塞,“帮帮忙,帮帮忙。” 又以为是自己说“怎么你不能修”之类惹人生气,对刘国友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俺也不会说话,师傅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刘国友脸色都吓僵了,手挡在身前,赶紧把他弯的腰托起来:“老乡你误会了!” 他连忙转头去看远处的王柏强,这要是让王工看到了,这可怎么解释得清楚?还以为他敲诈勒索村民,收好处费! 那可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说不清! 幸好后头来人多了,大队院子不够,都分开了。 林巧枝也是一龇牙。 想到王柏强黑炭炭的表情和劈头盖脸一通训,就有点为刘国友捏一把冷汗。 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林巧枝帮他解释:“老乡,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想田里减产原因也有很多,有的缺水,有的除草不勤。这机器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这坏得跟别的村不一样。” 老乡脸上肌肉颤抖,眼睛里都冒起水花,认死理:“都是一样的抖,怎么我们村的就不能修。”他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明明都是一样的杆子抖,一样的啊。” 刘国友都对他说:“不是不能修,你们大队采购个弹簧换上就好了。”也不顶用。 第40章 人直往地上坐。 还没走的田村支书不忍心,走过来说:“也别怪他,他这不是冲你们的。他们村这台柴油机不顶事,前阵子刚出了问题,全村人力顶上又运气不好,没遇上好天,今年公粮都不知道交不交得上。” 如果偶尔一两天救急,村和村之间还能借一借,像这种基本需要长期借的,谁也无能为力了。 林巧枝看他脸上颤抖的悲伤表情,他或许内心深处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村的柴油机调速杆抖和别人家不一样,要不然为什么别人家还能用,就自家的不行? 一用就熄火,光吃柴油不干活。 她还是费解:“等采购一个新弹簧,也等不及吗?” 田村支书就叹着气看她,晓得她个没种过田的小娃娃刚刚没听懂,“小林师傅啊,我刚刚可跟你说了,马上要早稻抢收,咱们村去年这阵,柴油机一天差不多开18个小时,那么吃油的家伙,难不成是开着玩的?” 都是要干活的! 他给不种田的城里娃娃打了个比方。 湖南夏季多雨,万一过两天,下大雨,水一淹,排涝不及时,产量又要减。 人力挑水,水车排水,哪里赶得上柴油机排涝快? 他这个操心农事的村支书,掰着手指头:“柴油机发电组要在雨季保障粮库烘干,发的电还要维持照明,保证夜间抢收抢种……” 他这一通说下来。 林巧枝感觉脑子里只剩下“柴油机”“柴油机”这一连串字了。 一天18个小时的工作量,可真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 听着听着,她和刘国友都沉默了。 她们觉得只是等个零件,换个弹簧的小问题,但对人家来说,少一天都怕遇到不可抗的风险,让本来就减产的粮食产量再遭重创。 林巧枝嘴唇抿紧,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刘国友,朝他挑眉:“咱再想想办法。” 刘国友满脸为难,又不忍心,也只能无奈道:“再想想看吧。” 他们对着那个超负荷疲软变形的弹簧,也是有点头疼。 没有防锈脂可以用油代替 松动的零件可以用细铁丝扎紧。 磨得太光滑的零件之间,用细细的草丝缠绕增加摩擦力,所幸这山里草丝多,人家也不怕麻烦。 那已经坏掉的弹簧怎么办?或者有什么能代替弹簧? 林巧枝抓了抓脑袋。 刘国友:“早知道带个弹簧就好了。” 林巧枝摇头:“拖拉机柴油机加起来几千个零件,难不成还都带上?” 哪里有早知道? 感觉脑子都要想破了,然后,破掉的脑子终于闪出来一丝灵感,林巧枝嘶的一声紧闭眼睛努力回想,那种好像要想起来的感觉,“刘哥!你还记得我们学的那个讲轧钢炼钢那块钢材时,是不是提到过一个操作叫……叫什么。” 她眼睛一睁,想起来了! “叫回火!” 刘国友:“……” 没有“我们学的那个”,他没学过。 但他也晓得这个词,“你是说,给这个弹簧试试回火?” 林巧枝点头,她把弹簧拎起来,打算试试:“应该能行,回火可以调整钢铁的硬度、强度、塑性和韧性。” 她嘀咕,还得控制好温度,回火温度有问题的话,很多钢材铁料会变脆。 她找张书记要了点炭火和草木灰。 把弹簧在炭火中烧到暗红色,然后“咻——”的一下,迅速插入到草木灰中冷却。 草木灰中发出闷闷的吱吱吱的声音,草木灰都被弹簧烧得有点发红飞灰。 “能行吗?”田村支书勾着脖子往里头看。 “等等看吧,这个回火不能降温太快,得慢慢冷却。”林巧枝说。 周围也围了好些人,他们都知道这台柴油机的情况,也都没好意思跟人抢,只能先等着。 差不多了。 林巧枝抬起手里的火钳。 疲软变形的弹簧缩起来了。 坐在地上的老乡眼睛一亮,惊喜地跳起来,随便掀起粗布衣服抹了眼泪,“这是好了?” 林巧枝把弹簧递给刘国友:“刘哥,剩下的交给你了。” 刘国友伸手拉了拉弹簧,松了一口气,给林巧枝竖了个大拇哥,“谢了。” 老乡连连对他们说谢谢。 等刘国友把弹簧安装回去,那柴油机再也不启动之后忽然“咔咔”杆子猛抖两下就熄火。 守在旁边看的田村支书背着手转悠回来,在林巧枝身边感慨:“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脑子真活。” 林巧枝以为这是夸她。 没想到田村支书才是真的脑子活。 留守在大队公社,争取到了他们这一行人接下来去田家村的机会。 牛车上摆着柴油机,走在前头。 他们五人坐着公社提供的牛车,跟在后头。 这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山路。 逐渐向上爬坡。 他们带着十里八乡百姓的好感,和当地百姓的欢迎,即将去往丘陵山地——田家村拥有这个典型地貌。 随着牛车逐渐向上。 林巧枝看到了完全迥异于江城的震撼景色。 江城是大江大河大平原。 这里却是一层层的梯田,独特高度落差,把整块整块的大片田地,切割成一格一格的。 河湾大队紧邻一条大河湾。 从高处往下看去。 所有高低错落的耕地,都紧紧地傍依着河湾。 所有踏出来的路,都贴着河湾向四方蔓延。 所有的村落,也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引,高低起伏的落于河湾两岸。 这是湘水分支,哺育着这片土地。 林巧枝几乎能想象得到,当需要灌溉的时候,所有柴油机连着水泵,从四面八方吸吮着这条河湾,源源不断的流向村落和田地。 不敢想那是多么震撼的场面。 “到了到了!”田村支书从前头牛车上蹦下来。 他一回到自己村,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抖搂起来,吆喝:“大牛,你去喊村长赶紧来,就说我请了大贵客!” 又张罗:“三丫头,你跑去跟你桃婶说,让她把花鼓戏那套张罗起来,大筒、唢呐、锣鼓、钹都整出来!” 然后利利索索就安排,“铁柱,你去咱村鸡窝抓只肥鸡,宰了烧,别舍不得,公社张书记说了给咱报销!” …… 林巧枝:“……” 之前你好像不这样? 王柏强:“……” 之前这老人家在他面前介绍田家村的时候,好像也不这样? 王柏强看向给他推荐田村支书的林巧枝。 林巧枝讪笑:“您也觉得好像换了个人……是吧?” 不能怪她啊,王工你自己也没看出来啊! 田老支书在大队公社有多拘谨克制,在自己村里就有多热情外放。 甚至还拉来一队据说是排练过花鼓戏的村民,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地欢迎。 听到钹发出“砰”的一声嘹亮铿击脆响,热情的村民又唱又跳的围在身边。 王柏强表情都僵硬了。 林巧枝也没好到哪儿去,忒不适应! 她眼看有人要跳着贴过来,没忍住飞快挪了两小步,往里缩了缩。 太热情了! 热情得有点让人招架不住。 只能把胡清推出去,让这个八卦小能手应付这场面。 晚上,又是热情洋溢的一顿饭,还杀了一只鸡。 林巧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们好像也没给田家村做什么大贡献。 等鸡腿下肚,她已经忍不住开始想,有没有什么能稍微回报一下这份热情的,要不然都要脸红。 饭后,田老支书笑呵呵的安排大家去村民家休息睡觉。 林巧枝就住在田村支书家。 在出门上厕所时,她隐隐听到熟悉的老头声,有点得意,“嘿,我看人可准了,这群后生面皮薄,等着他们倾囊传授咱好东西吧。” “尤其是那个领头的,你别看他绷着一张黑脸,这种做实事的人啊……” 声音在老奶奶的笑夸中逐渐忽隐忽现。 第二天,一大清早。 又是一顿热情的早饭。 吃过饭,王柏强在无人处,表情认真,对林巧枝四人道:“这村里水泵、发电机组、打谷机、碾米机那些,你们都帮着人家看看。”咳咳两声,“还有那台柴油机,林巧枝你熟,教教怎么保养。” 他板着脸强调:“咱不能占老乡便宜。” 林巧枝默然。 不该叫田老支书。 该叫田老狐狸。 学到了! 她在心里小本本上记录着田老狐狸的话。 忽然想起,当初她之所以去找王工问提前毕业的要求,好像就是因为在学校入学考核的时候,他坐在最中间,当主考官。 都当上高工了,也愿意抓这些小事,做实事,担责任。 第41章 田老支书才见面就看透了? 林巧枝有点后知后觉。 并且暗暗决定这段时间,得多观察观察田老支书,得学学啊! 她们一行人,就这样在田家村住下来了。 仍然有柴油机、拖拉机被送上来,刚好修好了可以在丘陵山地试试好坏。 她修理着柴油机,拖拉机,测量一块块被高度切割的耕地,试着在非耕田的丘陵地块试驾拖拉机。 林巧枝飞快的学习充实着。 王柏强每晚还会校考,他点名:“林巧枝。” 林巧枝坐直,暗暗挺直了背脊,头皮也微微发紧,不知道今天会被问什么问题。 “实地学了这些天了,你说说你的感受。” 她谨慎思索一番,然后回答:“丘陵山区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独特地形地貌带来的高低不一,零散被切割成小块的耕地。” 与广袤无垠大平原不同,拖拉机没有办法在这里的田地笃笃笃的一马平川横扫过去。 “目前我们厂……嗯我们中国所有拖拉机,在丘陵狭窄地块都难以掉头,其次,拖拉机吨位重,在倾斜的丘陵坡地有侧翻的风险。” “还有,最大牵引力也不够,导致拖拉机爬坡能力不行,耕作动力不足。” 她总结:“这三点是我觉得最大的、最需要克服的问题。” 王柏强还不满足,他还非要林巧枝说自己的改进想法。 林巧枝有点牙疼,勉强组织语言表达了想法。 “还行,动了脑筋,这个你拿回去看。”王柏强递给她一个很厚实的、质量明显很好的牛皮本。 林巧枝:! 她知道,这是记录了王柏强设计思路的笔记本,他一直都是随身携带的! 就这么给她了? 王柏强看她表情错愕,冷哼一声,“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这就是厂技术学校招收厂子弟的好处了。 都是从小看到大,知根知底,扎根红旗厂的“自己人” 要不然从外面招学生培养,即使学了三年,也不敢这么轻易的把决定红旗厂未来发展走向的笔记本给人看。 林巧枝抱着这个牛皮笔记本回了田老支书家。 田家阿奶就坐在院子里和媳妇一起捡豆。 见她回来,笑着说:“巧枝回来啦。” 因为最近她在村里顺便帮忙,把那台柴油机保养处理得跟新的一样,还捎带脚把田家村大伙使用柴油机的一些问题给帮忙解决了一下。 院里阿婶都夸她。 这个夸她聪明,那个夸她细心。 林巧枝一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夸奖,还是来自于田老支书的狐狸计。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孩子当技术工当得这么好的,手也巧,二嫂你说是吧?” 又夸上她手巧了。 林巧枝咳咳两声:“其实吧,女孩子更适合当技术员。” 夸夸声断了。 明白了,是狐狸计。 林巧枝干脆再接再厉,也学着咸鱼妖精姐姐和田老支书那股不要脸的劲儿,开始一顿乱忽悠,什么她这样的红旗厂很多啊,什么女孩八个月就能学完男孩三年学完的内容。 她说的信誓旦旦。 没错,前者是孟主任阿水她们,后者就是省略了只有她一个这个主语嘛,都是真事,她也没骗人! 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真、真的呀?”一院子阿奶阿婶都震撼了,大城市里女娃都这么厉害了? 林巧枝一笑:“当然是真的呀!” 她在一阵恍惚呆滞的目光中,赶紧抱着笔记本跑进了屋子里。 没忍住,倒在床上捂着嘴笑,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 她赶紧借着现在的天光,开始看王工的笔记。 田家村是没有通电的。 只有在非常重要的时候,比如双抢,才会用柴油机带动发电组发电。 不抓紧时间,等会儿就只能点油灯看了,她又不好意思用人家太多油灯。 林巧枝渐渐沉浸到王柏强的笔记里。 越看越感到非常震撼。 难怪梦里很快就会出战果。 原来王工已经想到这么深了。 他想改进缸径行程比,增强扭矩输出。 他想通过加装分动箱,来解决爬坡能力不足的问题。 他想增大拖拉机轮距,来提升横向稳定性,以减少侧翻的风险。 她一条条研读这些想法和设计的细节。 在旁边用稿纸试着计算和推测,如果最大牵引力能提升到1.5吨,拖拉机应该能在15度坡道上保持稳定作业…… 林巧枝越看越入迷。 越看越激动。 快了! 她光是看笔记和思路,就好像感觉到王工那种想法和设计即将从纸面脱离而出,非常真实,且有实际落地的可能性! 太厉害了! 她带着满腔兴奋和激动入睡,满脑子都是丘陵山地拖拉机的图纸和数据。 梦里。 她睁眼,看见了一台不可思议地丘陵山地拖拉机。 铁牌上标着中国制造,生产时间,竟然是几十年后生产的拖拉机! 它被人驾驶着,灵活地折腰转向,双向驾驶,在狭窄丘陵田块辗转腾挪,简直能满足所有丘陵农人的期待和幻想。 林巧枝轻轻吐出一口气,缓解胸膛中的翻涌的震撼。 第26章 这要是能做出来,可不得了。 林巧枝醒来, 手捂着胸口压住怦怦直跳的心脏。 缓了一会儿。 她掀开被子下床,咕噜咕噜喝了一整竹筒山泉水,凉意沁人, 身体里那股燥意才稍稍排解。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吵得不可开交,闹哄哄折腾想换对象换亲事的一对堂姐妹。 一会儿是通电的村落, 田间轰鸣的拖拉机、农机, 还有田地里饱满的稻穗和穗粒。 “真的是……未来的中国吗?” 林巧枝呢喃出口,感觉不真实得简直像做梦,真梦的那种。 那铁牌上“中国制造”几个大字后,还印着“made in china”的字样,并且还有不少英文说明。 她们新中国的拖拉机, 竟然还能出口外销,为国家赚取宝贵的外汇。 那是外汇啊。 中苏关系破裂之后,为了还债,她们举国上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只能砸锅卖铁, 拿大量的农副产品去抵债,去换那么一点点的外汇。 林巧枝还记得小时候, 厂里发福利的苹果, 要么是特别大的,要么是特别小的,中间标准尺寸的,都被用漏尺筛选拿走去苏联还债了。 据说那时,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颗能过苏联漏尺的苹果。 “小林同志,想啥呢?”田老支书看着蹲压水井边愣神的林巧枝,笑呵呵地问。 林巧枝抬头。 见是他, 愣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一亮, “田支书!” 她忙用手比划,多高,多密,又有多少稻穗,然后迫不及待地问:“……会有这样的稻谷和收成吗?” 她都没在周围村里见过。 “哪里会有这么多哦~”田老支书差点笑出来,这城里不种田的小娃娃,可真是敢想。 “咱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收成。” 林巧枝眉一耷。 难不成她真的做了一个假的梦?就好像梦里团长这个级别的军官都没人要,还要回老家相亲一样不真实。 她咬咬牙,不甘心:“那如果田家村用上拖拉机呢?按照平原地区的数据,拖拉机深耕能打破犁底层,增加水稻根系深度20%,亩产能提高接近一成呢!” 田村支书笑笑:“别说那些拖拉机上不了咱们村,就算提高一成,也没有你比划的那么多。” “算了,不和你说!!” 这小傻丫头,还置气了。 林巧枝抿唇,放下牙刷和竹筒,飞快洗了把脸,紧紧抱着牛皮笔记本往外跑。 不,不会是假的。 工业有他们前赴后继地奋斗。 农业肯定也有的! 主席都说了,他们工农子弟,是一支拖不垮,打不烂的队伍!!有能力,有信心战胜一切困难!! 她看不懂、拆不掉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那王工呢? “王工!” 林巧枝大口喘着气,停在王柏强面前,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 王柏强也刚刚刷牙洗漱完,眺望着大片高低错落的田地。 对上林巧枝闪亮得像手电筒一样的视线,王柏强领着她往外走,有点疑惑:“看完了?” 林巧枝跟在他身后,点头:“看完了!我还受到了好多启发,有一些想法想请教您一下。” “哦?” 王柏强来了兴致,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你说说看。” 林巧枝咽了咽口水。 她努力回想,那些让她兴奋不已,血液沸腾的感觉还十分清晰,技术细节却都逐渐模糊远去。 第42章 只有两样,她努力理解的还依稀残留在脑海里,成为那对堂姐妹两家哄闹的“我才不嫁他”“他人多好啊”的模糊背景。 有两样也好啊! 她整理着思路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努力描述着那种令她震撼不已的“折腰转向”“双向驾驶”技术。 现在平原耕地适用的拖拉机,就好像一块硬邦邦的大砖头,转弯十分笨拙。 但那款不可思议的拖拉机,竟然在转弯时,前半身和后半身能像蛇一样扭动! 在梯田边的小路上,它能轻松画出“s型”路线! 她甚至看不懂中间到底用了什么技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您说,如果我们在拖拉机中间,使用铰接关节,能不能让我们生产的拖拉机,也拥有这样的灵活度?” 林巧枝试着说出自己的一点想法,并且期待地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听着听着,身体慢慢坐直,眉头也逐渐拧紧,但半晌都一声不吭。 “你继续说。”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们的拖拉机现在只能向前操作,遇到陡坡倒车的时候,驾驶员要扭着脖子往后看,小心翼翼的倒车。” “狭窄的地方不好整车掉头,有没有可能咱们直接让驾驶座掉头!方向盘和脚踏板也跟着一起180°旋转掉头!” 转到哪边都能控制。 转到哪边都是正向操作!不用扭着脖子往后看,操作起来如盲人摸象了。 王柏强脸上肌肉一跳,很快,眉头全部皱起来,“这想法是好,但要实现可不容易……” 他无意识起来走动,皱着眉头来来回回的踱步。 林巧枝也很为难:“是不容易……我们得想办法,在旋转驾驶室的时候,切换反方向的传动系统。” 王柏强:“反向了之后,油门踏板这些前后映射也要同步切换。” 之前油门踩下去往前,驾驶座旋转过后,不切换的话,就是油门踩下去倒车了! 林巧枝也觉得头疼,好像是一座难以征服的巍峨高山,但想到丘陵山区占全国耕地三分之一,想到外汇。 她努力给自己打气:“旋转的时候,液压管路、线束密封和抗疲劳的问题,我们厂应该有能力解决的!” 王柏强默然半晌,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最后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想实现双向驾驶,基本整个底盘结构、控制系统,都需要重新设计了。” 这和完完全全重新制作一台全新的拖拉机有什么区别? 这些技术难题,连国外都不一定攻克了。 王柏强拍拍她的背:“行了,先别想了,以咱们现在的水平,想破头也做不出来。” 林巧枝抿紧了唇,默默地看着王柏强。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王柏强被看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像那八尺钳台上的铁料,被人拿着锉刀、手锤、磨轮紧紧盯住了似的。 “行了。” “这样,”王柏强表情无奈,“回去我去找齐工,帮你要点这方面的资料,他那里有些不公开的资料,你虽然还不是党员,但是有厂里签字,有些没到保密级别资料还是能看的。” 林巧枝一喜,还有不公开的资料! 她追着王柏强:“您答应我了,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 忘了还不得被你吃喽。 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王柏强在午休时,一个人独自在屋子里,对着草稿纸上随手画的概念图思考。 折腰! 180度旋转驾驶室,双向驾驶! 这和世界上所有拖拉机的框架都不一样,他吸了两口气,纳闷,“……怎么想到的?” “咚咚”两声敲门。 “进。” 刘国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搪瓷缸的饭:“王工,我听老乡说你一直在这屋里,又没有吃饭。” 他俩住在一个农户家。 刘国友把饭放到桌边,看到桌上奇怪的草图:“您又琢磨啥呢?” 饭都不吃了。 “琢磨你口里的好师妹。” 刘国友不好意思一笑:“那不是真托人家帮忙了嘛,您之前不也夸她肯动脑筋吗?我觉得她这脑筋是真好。” 他把筷子搁在搪瓷缸上,往前推了推。 王柏强叹口气,把草稿纸拿开:“脑筋好的人不少,少的是她身上那股劲儿。” 林巧枝很珍惜这个梦。 这姐妹俩换亲事也不知道折腾多久,两个对象一个远得很,一个说是要离开村子去摆小食摊,说是能赚钱。 梦一点少一点。 她想等到再研究透彻一点,或者有更多的想法和思路,再去看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但凡能学到点皮毛,无论是设计理念,还是技术升级,他们红旗厂的拖拉机说不定也能赚外汇了! 他们在田家村住了七八天。 在最后离开的那天,下田帮人家干农活。 脚踩在泥水里,弯着腰干活,真的非常辛苦。 王柏强也在田里,他说:“路工当年教我们的时候就说,切身体会农民兄弟的辛苦,才能知道咱们该做什么,该往哪个方向设计改进,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瞎胡搞。” 这是红旗厂一代代高工的传承。 从水田里出来的时候,林巧枝努力伸了一下腰,龇牙咧嘴,酸得很。 “吃到苦头了,有没有后悔没去乔工那头?”王柏强也从水田里出来,站在田埂边看她, 林巧枝笑出一口白牙:“王工你就承认吧,你心里是不是还是觉得我是女生,没男生皮实?”旁边还有俩累得坐田埂上的胡清和方子勤呢。 “您去家属院打听打听,看看我是不是全家属院小孩里从小最皮实的那个,摔了伤了肉擦掉一块我都不掉一滴眼泪的。” 她抬胳膊抹了下脸汗,回头看这一层层往下蔓延的田地。 还有在里面辛勤劳作、汗滴如水的男男女女。 她不会放弃的。 即使再不可思议,即使老农田村支书都说不可能,即使王工也说做不出来。 可她看到了啊!真的亲眼看到了啊!又怎么能甘心? 命运这样垂怜她,如果就这样轻言放弃,连她都会唾弃自己的。 他们陆陆续续待了半个月。 田家村待的时间最长,后来又陆续辗转到附近地形不同、农业计划不同、耕种作物不同的大队和村落。 红旗厂的名声彻底在方圆百里打响了。 该修的拖拉机,柴油机都陆续修完。 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也完成了! 回程当天。 他们给河湾大队和周围几个大队,留下一份适合这片土地的配件采购建议。 然后收拾好行李,资料,测绘的数据。 在河湾大队的公社大院,被络绎不绝赶来的村民留在了原地。 “小林同志,你以后肯定有大出息!”有村民热情地祝福。 “欢迎红旗厂的同志再来我们河湾大队,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就跟回家一样。” 也有村民挎着竹篮来送东西。 “这是我们的湘莲,湘潭莲子可是我* 们湖南特色,来都来了,可得带点回去,领导你别推,你推了娃娃们都不敢收了。” “拿着拿着,也不值什么钱,我们村自己后山里的百花蜜,喝了对身体好,我们村的柴油机现在可省油多了!” 还有送蕨菜干的,竹笋干的…… 最让林巧枝无法拒绝的是,田老支书送了几瓶手工剁辣椒!! 田老支书笑着就往她行李里塞:“这辣椒都是自家地里长的,我晓得你爱吃,特意给你们装了几瓶,这个下饭香,你们江城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剁辣椒酱。” 等塞进去了,他还热情的握住林巧枝的手:“别舍不得吃,吃完了就来信儿,再给你寄。” 因为馋这湖南手工剁辣椒,给了地址和具体联系方式的林巧枝:“……” 真的很难不怀疑,田老狐狸是想用剁椒勾住一个柴油机一对一保养维修员。 无他,田家土墙的隔音堪忧啊。 偏偏老人家耳背,还觉得自己声音不大。 坐在逐渐远去的笃笃笃地拖拉机上,林巧枝看着这里的村民,还有笑着向他们招手再见的田老支书。 她想,有这样的老村支书,田家村的村民应该挺让人羡慕的。 很快上了绿皮火车。 启动不久,就桄档桄档地提速了。 还是连着的几个卧铺。 送走检票的乘务员,他们整理着这次出行的收获,全都是一笔笔手写测量的资料和数据。 方子勤感慨:“希望这次回去,我们能成功制作出适合丘陵地形的新型号拖拉机。” “肯定可以的!”林巧枝信誓旦旦。 王柏强对比着几个村的数据:“你就这么确定?” 第43章 林巧枝得意洋洋:“我可是运气特别好的人,我说行肯定行,您信不信?” 大伙都笑了。 已经忙碌这么久了,谁不想这次真的能成功呢? 王柏强笑着指指她,对着刘国友几人说:“听到没有,都学学这心态。” 笑过后又继续整理。 差不多快到江城,才开始收起这一堆资料数据和笔记。 心情也不免有些迫切和期待。 离开家这么久了,即使湖南口味再吃得惯,但还是会想念家乡,想念江城那一口独特的味道。 林巧枝把最后一份笔记装好,思念道:“我想吃热干面了。” 这一说,可把大伙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我也可惦记这一口了。”方子勤咽了咽口水,“少加汤,拌得干干的,芝麻酱的香气简直糊满嘴,光想想我就流口水了。” 这是通往江城的绿皮火车。 载的多是江城人。 或许是回家的路上乡音有同样的共鸣。 在他们拎着行李快要下火车的时候,竟然听到隔壁车厢传来热闹哄哄的合唱高歌:“我爱江城的热干面~” 林巧枝讶然:“这声调好像是《我爱祖国的蓝天》?” 方子勤点头:“好像是这歌词改的。” 积极跑去打听消息的胡清挎着包,提着行李,满脸兴奋地挤回来:“是从黑龙江北大荒回来的,支援生产建设兵团的,说是他们那儿江城人改的词儿的。” 他们对视一眼,又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松了口。 林巧枝和胡清、方子勤兴冲冲地跑到车厢头,声音一下就大了起来。 只见在朴素拥挤的车厢里,满车厢挤挤攘攘的乘客,都随着一个在座位撑起半边身子的青年,在他手势挥舞下高歌,用江城话相互笑着唱: “我爱江城的热干面,二。两。粮票一角钱;四季美的汤包鲜又美,老通城豆皮美又鲜;王家的烧饼又大又圆,一口就咬掉一大边。啊——,湖南人爱辣椒,山西人爱大葱,要问江城人爱什么,我爱——江城的热干面——”* 乡音里洋溢着思念。 听得人眼泪都直往外冒。 哪个在外的江城人听了能不动容? 林巧枝他们也没忍住心里的情绪,跟着这满车厢的江城乡音唱着这好听好记的江城乡歌。 “我爱祖国的蓝天——” “我爱江城的热干面~” 江城火车站。 车到站的时候,踏上熟悉的土地,感受着独属于江城湿润的空气,林巧枝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这边也有人来接。 是厂长带着人来的。 他笑着迎上来,让随行的人给接过去大包小包的行李:“王工,这趟实在是辛苦了。” 又笑着看看出站口:“我刚刚怎么听到里面有人唱歌,唱什么爱热干面?” “出去这么久,馋这一口了吧?” 王柏强简单两句说了下火车上的事,笑道:“还别说,这么久不吃还挺想念的。” 厂长哈哈大笑两声:“在江城想吃热干面还不简单?回去就让食堂李师傅给你们做。” 笑着聊了两句,话题就自然地转向了拖拉机。 王柏强道:“这趟收获挺大的。” 厂长乐得一拍他的胳膊:“好样的!” 他激动地说:“真成了,我亲自去给你请功!” 林巧枝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厂长。 厂长年龄不小了,名叫温东鸣。 据说他出生在战争严峻艰难的时刻,所有人都抱着亡国灭种的悲壮决心在打,他父亲是知名学者,当时怀着中华即使亡国也要留下文明痕迹的悲鸣在写史书,于是给孩子起名“东鸣” 在林巧枝心里,他一直都站在前面,宣讲课上,工会活动时,庆祝厂里有突破时,宣布重大决策时,一直都是稳重、威严、大气的。 没想到,还有这么和蔼可亲的一面。 厂里准备了一桌好菜,给他们接风洗尘,还真特意又让人去下了热干面。 林巧枝他们埋头吃着,温东鸣则在一边看他们带回来的资料,一摞摞的。 温东鸣不是技术出身,但是知识分子,从把路工请到厂里来之后,就一直在学习相关技术。 学了这么些年,自然也能看懂。 等他把王柏强写的核心那部分看完。 “柏强,你这想法不错啊,”温东鸣感慨长叹,又拍板,“这次我们先做一台样机出来看看!” 王柏强点头:“行。” 纸上的东西终究是纸面上的,做出来一台看看,才知道到底行不行。 温东鸣解决了心里一桩大事,又笑着看林巧枝他们。 看到林巧枝,就感觉脑子有点嗡嗡的,不由笑着对林巧枝说:“跟着王工出去辛苦吧?我可听说这火车上的时间他都不放过,还每天早晚有口头考问,答不好就要挨骂。翁工都跟我念叨好几次了,说你这天赋可惜了。” 林巧枝虽然自己选了王柏强。 但到底之前也就只有一个沙子撒在铁轨上增加摩擦力的想法,是不是灵机一动还说不准,但手上的天赋却是肉眼可见的。 温东鸣听人念叨得多了,也不免觉得可惜。 他级别比较高,还是老党员了,有些事也是知道的,就去年,国家就在他们几个省,征召能减少微米误差的钳工,去做长征一号的导轨器件,据说少1微米误差,就能减少火箭几公里的轨道偏差。 1微米啊,头发丝直径都有60微米,机械加工完全无法靠近的精度。 翁工良说得他都心疼,就是,哪里能由着年轻人自己照着喜好胡来。 林巧枝还没说话呢。 王柏强脸先黑了。 他也不争什么,把筷子放下,走到温东鸣那边,伸手找出一份他让林巧枝交的资料。 抽出来放在最上面。 他面皮绷紧,也看不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只说:“看看这个。” 温东鸣有点诧异地看他。 又转头看了看林巧枝。 才翻开那个小本子。 翻了两页。 他没忍住问:“这谁想的?” 对上王柏强的眼神,温东鸣抬手:“行行行,这话题以后不提了。” 之前分明还不在意的,出去一趟回来就舍不得了? 温东鸣得到了答案,还真是林巧枝,那个从小在家属院赫赫有名的小女娃。 现在也都还小呢,才十六。 他目光在林巧枝年轻的面庞上扫了两圈,又低头看了看,饶是他自诩这辈子见多识广,也没忍住愣然,据他所了解的,这应该是国外都没有的技术。 他问:“这有可能实现吗?” 这要是能做出来,可不得了。 第27章 停课潮要开始在江城蔓延了 有没有可能实现? 没有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工业路上的探索前进, 就是这样艰难,尤其他们还一穷二白。 但林巧枝还是鼓起勇气对温东鸣说:“肯定会有实现的那天!” 会有的。 她又冲温东鸣灿烂一笑:“只要有您的支持。” “哈哈哈……”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和他们当初撸起袖子参加革命一样, 年轻热血。 温东鸣高兴得眼角笑出褶子,看王柏强打趣道:“王工, 这可不像是你能教出来的学生。” 他倾吐着等待的心焦和迫切, 藏着一点点埋怨,“你可是出去实地考察这么多回,才终于肯松口给我准信的!” 王柏强不理他。 只说起申请厂里的资料的事。 温东鸣笑容一收,声音多了几分谨慎,问:“王工, 认真的?” “再让路工和齐老一起看看。” 拖拉机是他们的老本行了,未必就不能走在前面。 干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连年轻人的心气都不如吧? *** 家属院。 林巧枝回到家属院,看着一栋栋二层红砖小楼, 感觉整个人筋骨皮肉猛地放松下来。 只恨不得往床上一躺,再打个滚儿! 不过得先去洗个澡。 把行李简单收拾了下, 村民们送的当地特产放在桌上。 她拿了洗澡票, 换洗的衣服,端着脸盆就往红旗厂里澡堂子走去。 天热起来,好多人家在家门口晒水,晒得热乎乎的,正中午趁着日头足,片刻就能把小泥孩给洗刷干净喽。 “巧枝,洗澡去啊。” “诶!” “听说你跟着王工去湖南了, 那边好玩吗?和咱们江城一样不?” “挺不一样的,带了点剁椒回来, 等会儿舀点王奶奶你尝尝。” …… 一路走。 一路遇到熟人好奇地打招呼。 到了厂里澡堂。 林巧枝把衣服存在木柜子里,小钥匙用一根橡皮筋圈在手腕上。 第44章 走进澡堂,选了个铁莲蓬头,热水拧开一圈,冷水拧开半圈,哗啦啦的水就往外喷。 很快就冒热气了。 林巧枝把麻花辫拆开,任由温热的水流打湿头发,淋在皮肤上。 带着力道的水流轻轻冲刷头皮,皂豆伴随着水流揉搓出细沫,空气中飘漾着温水独有的味道,又混着皂角的植物气息,触觉嗅觉听觉都逐渐来到最舒服的状态,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整个孩童时期都有点拮据,明明家属院里的小孩都是职工家属,可她们家真的很少来澡堂洗澡。小时候就是晒水在院里洗,再大点就是用暖壶接水家里用盆浇着洗,水凉得很快,还得小心翼翼。 “在家洗在澡堂洗不都是洗,干嘛浪费那个钱。” 小时候她为了能去别的小孩口中的澡堂洗澡,特意去跑去捡了很多废品。 小巧枝抱着衣服好奇地走进澡堂里,宁妈妈正巧带着珍珠在洗澡。 宁妈妈笑着招呼她过去,给她头上倒点煮好的皂角水,揉得她满头是泡泡,小脑袋一歪一歪的。 满澡堂溢着皂角和肥皂片的香气,她身上也香香的,热腾腾的水蒸气包裹着她,伴随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音。 那时巧枝还小,不懂不明白很多事情,但能感受到身体好舒服,舒服得她眯起眼睛。 但那日热腾腾的水汽伴着皂角独特的气息,还有被揉搓的头顶,悄无声息地刻入了她的童年回忆里,成为她很喜欢回想的场景。 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 林巧枝换上干净的衣服,到水池边,顺手把衣服搓了,晒到楼下的晾衣绳上。 “唰——” 用力一抖衣服,细密的水花飞溅,溅到脸上有些清凉。 初夏的风吹得衣服摇啊摇,吹出皂角的清香。 林巧枝端着盆,顺着晒得满满的两排衣服和被单,在阳光和阴影飘动的色彩里,慢悠悠地从中间往外穿。 她小时候最爱在这里面钻着玩了! “哇——” 有个钻晾衣绳底的小萝卜头哇地一声冒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急刹之后兴奋的一蹦:“巧枝姐姐!!” 她往后一回头,兴奋地大喊:“巧枝姐姐回来啦!” 四面都传来惊喜和欢呼。 一排排晾晒的衣服和被单后,东一个西一个呼啦啦钻出一群小孩子。 眼睛亮晶晶的期待林巧枝能借给她们玩具。 林巧枝有点好笑,这是一群小孩在玩钻衣服的游戏吗,领着她们往回走。 等到了家,把玩具箱子的锁打开,让她们挑着,又抓了一把村民送的山里果子。 “一人一个,甜甜嘴。” 接了果子,捧着啃,“巧枝姐姐,你以后会经常出去这么久吗?” “那你还会带我们去堤坝的坡上玩滑车吗?” “我妈妈说,巧枝姐以后会很厉害,可我觉得巧枝姐本来就很厉害,谁家有这么多好玩的玩具啊!” “那我们怎么办呀?” 稚嫩的童音你一言我一语。 连烦恼都是小小的。 林巧枝笑了笑,又拆开几片包特产的油纸,把晒干的蕨菜干、竹笋干,还有些时令山果等装在一起,给了其中几个小孩,“这个带回去家里。”又拍拍她们小脑袋,“不许偷吃。” 小萝卜头们还是第一次见巧枝姐姐这么大方,有大胆的拉拉林巧枝手,昂着头好奇问:“怎么就她们有啊?” 林巧枝把剩下的玩具锁起来,“那又不是给她们的,是给她们家里的。”她摸摸小孩的头,“因为巧枝姐小时候也吃过她们家的东西。” “啊~这样呀。” 小萝卜头们又一阵议论和相互羡慕。 最后抱着玩具欢天喜地地跑掉了。 那些东西反正是要给爸妈的,哪里有玩具重要! 小女孩们快乐的笑声,银铃一样在楼道里飘荡,随着“哒哒哒”的一串轻快足音跑远了。 林巧枝把洗澡用品归拢放好。 看到毛巾架上那条湿润的毛巾,想到她上次嘉奖大会上得到的那条新的。 她回屋把那条绵软舒服的新毛巾拿出来。 阳光透过木格窗,轻轻洒落在木桌上。 林巧枝穿着轻薄穿软了的短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干燥的新毛巾,侧着头一点点擦头发。 面前摆着一个厚笔记本。 她摆好钢笔和墨水,边侧头擦着头发,边回忆她这些天遇到过的问题和困难,修理过的农机,解决的办法。 拔开钢笔帽,落笔在空白扉页写下【工作笔记】 墨水在米黄色的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出去这一趟,真的收获了不少东西。 林巧枝越写越起劲儿,还搬着小凳和马扎去了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写,越写越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舒服。 写着到一半,眼睛被忽然被手轻轻捂住,熟悉的声音捏着嗓子,“猜猜我是谁?” 林巧枝一笑,伸手去扒拉:“阿水,别闹。” 孙水柔从旁边顺了个小板凳,坐到了她旁边:“我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跑过来找你。” 她从兜里掏出一朵干花:“看!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采花做的,给你也做了一朵。” 还有成绩,她得意洋洋的掏出成绩单,在林巧枝面晃了晃,“喏,看看能不能让我们的小老师满意?” 林巧枝把干花夹在书里,然后一把抽过了那条成绩单,看到专业前三的好成绩,一下笑弯了眼睛。 见她如此高兴,猛地被紧紧抱住的孙水柔咳咳呛了两声,“巧枝,巧枝,”她试图挣扎一下,免得喘不过气,努力伸长了脖子喘气,“你怎么这么激动?你自己考那么好的成绩都没这样!” 喘口气,又说:“你那么厉害,八个月拿下所有科目全优啊!” 至于为她这点成绩这么激动吗!! 林巧枝紧紧抱住她,心里生出莫大的庆幸,在她肩上摇头:“不一样的,而且我说我其实没有那么厉害你信吗?”她是在梦里花了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日夜不休努力才做到的。 孙水柔果断摇头,斩钉截铁:“我不信!” 她悲从中来,哽咽地用力控诉:“你要不要看看你还贴在咱们厂校门口的一排成绩再来说这个话啊!!” 偏偏她们还约定好上了高中和中专也要一起努力,让人看到她们女孩子才没有后劲不足。 天天被问学习,呜呜呜要不是关系好,她简直都不想跟巧枝说话了! 林巧枝破涕为笑,好笑地放开她。 孙水柔把板凳挪到她身后,帮她编头发,还同她说:“我跟你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林家栋还去考咱们厂校了。” 林巧枝惊讶的一转头。 “别动别动!”孙水柔把她脑袋推回去,“你放心,他没过。” 林巧枝脑袋不动,问:“我走之前没听说这事啊。”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我估摸着他复习到日子了,发现还是考不上能分配好单位的学校,就想着学你突击一下。” 林巧枝好奇:“今年的题目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锉刀,我也不懂,反正不是抡锤子了,没听到家属院铛铛铛的声音。”孙水柔左右端详着自己编的头发。 林巧枝这才意识到,好像中考已经结束了。 但是正常学校的期末考试,应该要比中考晚一些才对,“阿水,你们怎么这么早期末考试了?” 孙水柔越编越没底,从自己头上取了根卡子,往上一别。 嚯。 散了! 林巧枝一摸,感觉有点奇怪,然后跑到一楼人家窗户前一照,给自己都看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阿水,你编得这是什么?怎么像头顶安了个元宝鸡窝。” 不是说要给她编一个特别好看的头发吗? 孙水柔跺脚,气得想啃手:“我给自己编的时候可好看了,真不长这样!” 她气的坐回去,盘弄手里的发卡:“期末考试提前了呗,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多小学都不上正经课了,组织学农,学语录,然后跑到街上,我们学校旁边不是有所小学嘛,闹哄哄的,老师也没心思上课了,索性提前安排期末考试了。” 林巧枝心一跳。 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苗头了。 停课潮要开始在江城蔓延了。 第28章 窥见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道路 江红梅下班回来。 今天很忙, 给柴油机钉木框保护,往里填塞稻草,还有好几台拆分走水路送的拖拉机。 忙得她满身是汗。 听到林巧枝回来的消息, 她急匆匆楼下洗了把手,就赶回了家。 江红梅进门脱衣服, 然后站在脸盆架前, 拿毛巾擦脸,小心瞟着里头屋,好似若无其事地说: “巧枝,前两天发工资你不在,妈想给你领了, 结果那财务科的小刘干事说啥都不同意,我说给你带回来她也不让,你说说是不是死脑筋……” 第45章 林巧枝把笔记本合上,放到自己的抽屉里锁好。 “我自己签的自己领, 刘干事她按规矩办,挺好的。” 发工资了呀。 她出去一趟, 居然忙得连这个都忘了! 江红梅把毛巾挂起来, 扯了扯笑:“这不是怕你乱花钱嘛,妈给你存着,你们小孩子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吃家里住家里,谁家孩子不是工作了就把钱交给爸妈,自己留几块零花? “我自己会存钱。” 一个月38块她哪里花得完,她又不是乱花钱的人,最多多吃点好的, 攒钱买一套趁手的好工具。 38块理论上,可以养一大家子呢! 勤俭节约的, 到处抠一抠,还能再接济两个大家庭,嗯,说的就是她家。 这就是为什么说“一人当工人,全家都光荣”了,因为一个人当上工人,是真能养活全家! 这话才广为流传。 江红梅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消失,她本来就热,心里燥,哪有当妈的服软求人的道理,于是拧巴着干巴巴地说: “你吃家里的、住家里的,一个月能花多少钱?再说你都这么大了,不得帮家里分担点儿,再过两年嫁人,也该提前存嫁妆了。” 林巧枝有点奇怪。 她离开红旗厂去湖南之前,江红梅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她之前可一句没提工资的事。 知道她在补身子,吃好的,想涨力气,还一个月会给她塞一两块钱,要知道没转正的临时工工资和学徒工差不多,也就十几块。 江红梅自己还是抠抠搜搜的,舍不得买好吃的,却愿意给她塞一两块钱。 她静静地凝视江妈那张紧张中带着焦急,疲惫中有些忧虑的面孔,忽然开口:“家里缺钱了?” 江红梅在腰侧擦了擦手心黏腻,知道闺女不爱听,只能努力委婉地说:“也不是缺钱,就是你阿公和奶奶都要做寿了,咱们当晚辈的……” 过寿总不能和平时一样吧?而且都知道他们家是双职工了,现在领两份的工资! 林巧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转身去拿抽屉里的粮票,去食堂打菜,“是谁花钱了?是我爸?林家栋?还是哪个亲戚?” 以江妈勤俭节约、计算着过日子的方法,一定会早早攒好这份钱。 双职工的工资不少了,就算现在全家都吃食堂,也不至于过寿的钱都拿不出来。 林巧枝忽然脑子里一闪,站在门口回头看门内的江妈:“是林家栋吧?他找谁学的钳工?” 这年头学个手艺,不管是木匠,铁匠、电工、钳工,都是要托人情、找关系,或者花钱的。 什么都不想出,那就出人,给人家当学徒,给人免费干活,等学出了徒,再在师傅手下帮着干几年活。 “行了!”江红梅声音一下就炸了,她腮帮子颤抖,“问!问!问!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钱去哪了?钱去哪了?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还能把钱吃了吗!!” 林巧枝默然。 又一次,看到了那些让女人变得面目可憎的泥巴,污泥翻涌狰狞可怖,黏在身上难以甩开。 她闭了闭眼,后退两步,转身出门,“我去打饭……以后不问了。”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她回忆起小时候睡梦中被低声争执吵醒的夜晚。 “家里的钱呢?你是不是又拿回去补贴娘家了?” “厂里发的罐头呢?上次清明节回去扫墓我就忍着没说,你三妹给她孩子穿的什么?是不是你拿给她的?” “让你过年少给点,少给点,你又不挣钱,不知道挣钱多难。” …… 等到第二天睡醒。 江妈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继续做饭洗衣服,开始新的一天,只是无形中气势就更弱了一两分。 林巧枝从食堂打回来饭菜。 才走到二楼的走廊上,靠近家门,就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声音。 江妈抹着眼泪,“生她有什么用,白养这么大,供她读书,给她吃给她穿,现在翅膀硬了,一点工资都不往家里交,还要我这当妈的求她,你说说我受苦生她有什么用?” “行了!” 另一道声音明显带着暴躁,“她都要出去住了,你还想着那些工资。” “我今天被工友问,脸都是火辣辣的!让你对闺女好点,好点,你回娘家少给一点寿礼能怎么样?”他们闺女眼看着就出息了,为那点工资斤斤计较做什么! “那你呢!!你怎么不说给你妈少点寿礼。” “我妈那是整寿。” ……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 她踢了踢走廊上的铁煤炉,弄出点有人走路过来的动静。 门里声音瞬间安静了。 饭桌上。 气氛有些诡异地沉默。 江红梅憋着眼泪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看。 林家栋考完了,但表情也不太好。 只有林爸先开了口,“巧枝,我听说你申请宿舍了。” “嗯。”她办完户口粮油本当天就申请了,只是不知道要排队等多久。 林父给她夹了一块鸡蛋:“住家里多舒服,又宽敞。你没住过宿舍,不知道有多挤,堆着几个人的衣服家当,身子都转不开。” 林父这阵子在岗位上,不知道多风光。 工友羡慕他,能去学开车,方向盘听诊器售货员,可是公认的三大金饭碗。 不仅羡慕他能去开车,还羡慕他有个好闺女。 “以后你闺女要当高工了吧!” “要是我闺女以后能有巧枝一星半点,我就笑开花了,武强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他哪里有过这么得意的时候,搬货的时候都浑身是劲儿。 结果今儿就有人好奇问他,“林哥,我怎么听说你闺女申请了宿舍?” 这把大家伙都给问愣住了。 不可能吧。 林家又不是那种有好几个孩子的家里,住不开,申请宿舍挪挪地儿。 难不成是孩子跟家里不亲?林武强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而且谁不知道,林武强这个学车的机会,就是闺女出息给挣的,“这……听错了吧?” 那人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排队排到哪儿了都说得一清二楚。 林父笑容不变地说:“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她还想往高工升呢,要不然干嘛跟着王工跑去湖南,那么远,还辛苦。估摸着就看宿舍距离厂区近,图新鲜,她们年轻人没吃过苦,哪里晓得宿舍有多不好住。”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说是:“是啊,宿舍哪里有家舒服?你可得回去和闺女好好说说,别图早上多睡那十分钟,就去住宿舍。” 林父又笑着说了两句林巧枝的事。 一时间,大家听了还是心里羡慕,羡慕林武强生了这个出息女儿,还孝顺,这样好的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以后啊,林武强要享福,他们都高攀不上喽。 直到热闹的人群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才感觉手心发凉,走路的腿都发软。 一想到闺女之后真的搬去宿舍,他脸都火辣辣的。 他不明白。 为什么啊! 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了。 可当坐在饭桌前,看到林巧枝那双平静与他对视的眼睛。 林父忽然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都不知道从什么起,女儿就一直用这种平淡的,没有什么期待的眼神看他了。 要说从什么时候起。 大概是她妈骂她,打她的时候吧,他一开始还劝两句,拉一拉,后来发现不管用,反而让江红梅哭着来骂他,而且搬运了一天的货,是真的累,慢慢他就懒得说了。 所以记忆里,好像逐渐就再也没有女儿哭着跑过来,抹着眼泪喊他“爸爸”的画面了。 那也不是他林武强打骂的啊! 林巧枝把碗里的鸡蛋吃了,“吃饭吧。” 林父是个好爸爸吗?她实在说不出他好。 但林父是个坏爸爸吗? 没有人能说他坏,他什么都不做,谁又能说他坏?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都不需要等小孩长大,小巧枝就慢慢不信任不亲近爸爸了。 林父淡淡地旁观着这一切,旁观着江红梅对女儿的哭啼、训斥,责怪和谩骂,旁观着小巧枝被推出门去,旁观着江红梅努力想要驯服女儿,规训出一个传统意义的好女儿,好女人,只是因为对他有利。 因为利己。 他享受着这无形泥沼绞杀出的血肉,难道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一点都看不到泥沼里有多苦,有多少眼泪吗? 不,他看得到。 他就在旁边,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隐隐知道这片泥沼在做什么,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意去改变和阻止。 第46章 只因为这一切都对他有利。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卑劣,承认自己就是肮脏泥沼的一片地基。 *** “我们去鹦鹉洲玩吧!” 领到了工资的林巧枝,向已经考完的阿水和晚晚发出邀请。 在宁珍珠羡慕且哀怨的目光下,她们快乐跑走,回头朝她挥手:“珍珠你好好复习,我们会给你带吃的回来的!!” 江城的航运非常繁盛。 有水码头243个,陆码头220个,还有五六万的码头工人。 而汉阳鹦鹉洲,则是最出名的竹木市场码头。 停在汉江、长江沿江的“划子”(小船),比旧社会停在大上海门口的人力包车都要密。 林巧枝付了钱,租了一个“划子”,带着买来的一兜子吃的上了水道。 划子顺着水流不断往前,往对岸走,码头还传来码头工人装卸货时喊的各种不同的号子,“喝哟、喝哟、嘿嘿嘿……” 孙水柔盘腿坐在竹木划子上,左右看看:“这码头可太热闹了。” 又伸手从兜子里拿了个欢喜坨,瞅了一眼兜里的油条、面窝、麻花、洋糖发糕,一龇牙,“巧枝,你这是往后不过了啊!!” 她心疼的啃着欢喜坨,问道:“怎么突然非要今天出来看江?还买这么多好吃的过早?” 相比阿水粗糙神经,晚晚就细腻得多了,她看出林巧枝心情不好,也知道巧枝一心情不好,就喜欢来看江。 “行了,吃你的,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周妞晚踢踢她的腿。 “我替巧枝心疼钱啊,真的贵嘛。” 对不挣钱的学生来说,今天租划子,带吃的来坐划子看江,真的是好贵好贵一笔开销。 可就是“这么贵”的东西,梦里她在下乡的地方,吃到了好多次。 林巧枝从划子上站起来,手呈喇叭状围在嘴边,朝着眼前滔滔的江水,从胸腔深处尽情地吐出一声:“啊——” “我们也来喊!”周妞晚拉着阿水一起站起来。 “啊——” “啊——” 滔滔的江水带走人的忧愁。 她们看着对方,都不免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感觉船夫要把她们三当成疯丫头了! 划子在江水中起伏摇摆,随浪激荡。 林巧枝把洋糖发糕分成四份,“吃吧,等你们也工作挣钱了,再请我吃回来不就好了。” 她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工作挣钱了,要一起吃好吃的!” “那珍珠可吃亏了。” “哈哈哈,那等她考完,我们再喊她来一次。” “巧枝你也吃亏了,等我们工作,还得两年呢。” 林巧枝笑眯眯:“* 说不定你们今年就有工作,要请我吃三顿的!” 阿水哈哈大笑:“你是不是馋了,做着美梦呢!” 林巧枝往划子上一躺,舒展四肢,看着江城碧蓝的天空,听着哗哗的水流声,随着划子在滔滔水流中高低起伏。 她舒服的眯起眼睛,这怎么不算是美梦呢? 倾吐了郁气和烦忧。 林巧枝又重新精神百倍的投入到工作。 顺便去催促了一下申请宿舍的事。 “你家分了房,又够住,申请宿舍这不是浪费吗?”和“别跟爸妈闹别扭,哪有什么隔夜仇。” 成了大家最主流的两个观点,所有人都来劝说她。 好像她出息之后,大家都默契地忘了,小巧枝从小就是“野丫头”啊。 没有“听话”“懂事”过。 林巧枝坚持填了表格,排了队,并且表示,她研究过厂里宿舍申请排队规则,她优先级是不高,但谁要是插队,她就敢去宿舍掀床扔被子。 她离开后,好心劝和的人面色戚戚,倒是也不敢再仗着老资历和经验干什么,就怕她真的闯进宿舍掀床,只说: “这性子还真是凶,没传错。” “这野丫头,算了,咱可别惹一身骚。” 林巧枝出了后勤科。 才走进厂区,就听到有人喊她去高工办公室。 她去了后,王柏强给了她一张表格,还有一本手册:“这是申请表,还有一份保密条例。” 申请表要手写。 保密条例则是要考试的。 这都难不倒林巧枝,她压抑着兴奋的情绪,当天就写好了申请表,然后很快通过了保密条例的考试。 王工领着她往办公楼的顶楼走。 通过一道有人守着,有人检查的门,她进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三张特大的红色实木桌,配着几张椅子,旁边则是立着几个铁书架。 太阳晒进来,好像和图书馆没什么区别,还怪小的。 王柏强拎着她去铁书架旁边,给她拿了两份资料,“你也是脑子好,要不至少得等升到高工,才能进这里。” 也亏得是根正苗红的厂子弟,没有任何时间和履历的空白,要不然也不会政审通过得如此容易。 林巧枝眨眨眼睛。 王柏强作为她的担保人,再次强调:“只可以在这里看,不可以带走,看完也不可以在外面默写,记录任何形式的笔记。” “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时刻有防间谍的意识,这里看到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在外面说。” 林巧枝举手保证:“我明白!肯定时刻警惕!” 她们上过安全课的,现在到处都是间谍,国家还千疮百孔!! 到底什么资料,还弄得这么神秘? 她一看。 然后惊呆了。 关于双向驾驶,传动系统相关的国外重型装甲车,全防护运输车的资料。 比如,德国的支持动力双向分配的防护运输车。 王柏强介绍:“这个车,在遭遇伏击的时候,不需要掉头就能撤退,倒车速度可以到达70 km/h。” 林巧枝都有点发懵了。 所以,是从国外的先进武器技术里,学习怎么制作拖拉机吗? “这都是……哪里来的?”林巧枝小声问。 王柏强睨他:“还能是哪里,你指望有人给我们送吗?” 林巧枝轻轻“哦”了一声。 她们的间谍,呸,情报工作人员啊。 她起初很震惊。 但真得开始看资料之后,心情就慢慢平复了,因为这压根不深入啊!! 红旗厂作为整个南方拖拉机市场的领头羊,保障整个南方的农业机械化,还承担起突破拖拉机技术封锁的任务,国家肯定要提供一些技术支援的。 她跑去问王柏强,还有呢!怎么到稍微关键一点的地方就没了! 王柏强告诉她,级别不够,没有权限看。 林巧枝蔫了一秒。 很快又振作起来。 她正在往前走,才能窥见这冰山一角。 窥见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路上,无数人前赴后继的为之努力,为这条路保驾护航。 而她,也在路上。 她也还能继续往前走! 林巧枝沉浸地投入了工作。 厂里开了很多次讨论会,讨论王柏强改进的、更适合丘陵地区的这一款拖拉机。 有的林巧枝参加了,有的则没有参加。 但是随着会议的讨论越来越多,她参加的也越来越多,因为她时不时能一下破开迷雾,点出前进的方向,有点灵。 最后,厂里定稿的样机设计图,加上了“铰接关节”。 林巧枝提出的想法! 虽然依旧做不到折腰转向,但理论上应该可以缩小转弯半径。 最后的设计图里。 排在第三位的,就是“林巧枝”这个名字。 林巧枝高兴得差点想跑去江堤草地上打滚! 如果这款王柏强主力设计的拖拉机能落地,并且在坡度不太大的丘陵地区推广应用,她的名字也会永远刻进拖拉机的发展史里。 当王柏强的设计图纸通过后,他作为项目主持人,整个厂的高工组都临时由他调用。 等再见到王柏强的时候,林巧枝真吓了一跳。 她窥了窥他那对黑眼圈,试着问:“王工,你这是熬了几天的大夜了?” 王柏强脸更黑了,劈头盖脸道:“我让你看工件,看图纸,没让你看我的黑眼圈!!” 林巧枝察觉到他的暴躁,赶紧一脸“我很乖的”表情,捧着图纸认真看起来。 王柏强从鼻腔里重重“哼”出声:“没一个省心的!” 又点了点图纸上的几个零件,“这几个部件交给你,工期、工时、要求都标注在上面了。” 他语气淡淡的,听着却让人感觉,要是到了时间没做出来,或者不满足要求,肯定要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太危险了,现在不是王柏强,是暴躁强。 林巧枝确认了一下,虽然有难度,但也不至于做不出来。 又试着问:“那铰接关节是谁做?” 第47章 谁不想做自己亲自想出来的部分,从设计到落地,然后看着它在现实世界大放异彩? 王柏强:“分给翁工他们组了。” 看了看林巧枝有点遗憾的表情,还是解释了一句:“这个铰接关节非常重要,转弯半径的缩小有大半靠它,你的技术还没到能做它的水平。” 林巧枝叹口气。 有点可惜。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她现在是二级工,勉强能够到三级工的水平,肯定是争取不到最核心,最关键的部位的。 因为技术不够。 样机是很关键的。 什么是样机呢? 一个产品设计出来,先有图纸,然后根据图纸,用车床等工具直接制作出所有零件,组装成机器,就是样机。 样机有失败的,项目约等于夭折一半。 样机也有不断修改的。 一直到样机通过所有的检测,符合最初的设计要求和标准。 然后就可以安排进入流水线生产的一系列事宜了,从采购原材钢料,到车间流程划分,再到模具制作…… 最后,一台台拖拉机就可以轰鸣着驶下流水线了。 林巧枝给自己打气:“现在也进步很多了,做的也是比较关键部位的工件,不是之前侧盖板模具能比的。” 不管再怎么说,那也只是个盖板,说得不好听点,不考虑机器使用寿命、不考虑故障率,扔了那盖板拖拉机该转还是转。 这次的活就更关键了,是传动系统里的部件,更有挑战性。 做好了,她的技术也还能再进步! 只是当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还是有不少钳工产生了怀疑,这么重要的部件,王柏强就这么交给一个才入厂不久的二级工吗? 就算学得好,毕竟还是个没太多经验的年轻人。 按照惯例,这种重要等级的部件,该交给资深老钳工做的。 林巧枝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些质疑的声音,还有关注的目光。 或许是打小就处于这种被注视、被挑剔的环境里,她并没有很紧张,反而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服输,让她一心想做得更好。 她就是能做好! 在林巧枝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 外面的世界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江城全面停课了。 从纯粹的钢铁工业世界走出来,林巧枝几乎是屏住呼吸去看一份份报纸。 …… 林巧枝捏着自己的手,紧张到手心黏腻发凉。 梦里的事,还是发生了。 而这时候,刚刚停课,大家都还有信心,觉得过段时间就能复课,就能好。 却不料没有等到复课,而是一直等到类似于肄业的毕业。 她决定先劝阿水找工作。 目前看来铁路局是最好突破的一项。 第29章 有能力,有一点点话语权 “反正现在也没上课, 不如找工作吧。” 林巧枝在晚饭后散步时,这么说道。 天已经渐渐的黑了。 又还透着一丝晚霞的红光。 家属院很多人家,都打着蒲扇, 在家属院一条条小巷里散步消食。 小孩子们快乐地你追我赶,玩着滚铁环, 挑火柴棒的游戏, 发出无忧无虑地哈哈笑声。 老人们躺在竹床上在屋外乘凉,吹着夜间凉爽的风,屋里待不住,晒了一天,蒸笼一样热。 吃过饭, 往屋外摆着的竹床上一躺,哼着小曲,吹着小风,听着家属院娃娃们的欢笑和打闹。 如此惬意。 以至于听到林巧枝说话的宁珍珠三人都愣住了, 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阿水纳罕:“我们不是还在上学吗?” 她们才学了一年多,还没毕业, 没有单位会招毕业证都没有的学生吧? “是啊, 而且很快学校改革好了,我们就复课了吧。”宁珍珠喝了一口橙子汽水儿。 林巧枝其实也不愿意相信。 可梦里的事情却都在一一应验。 她声音有点轻,还藏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那万一……一直停课呢?” 风和树叶一起飘过来。 一时只能听到风卷树叶的沙沙声。 宁珍珠嘴里的老冰棍咬到一半,停住了。 一直停课? 从没有这样想过。 难道不是过一段时间,国家改革好了教育制度,就能继续正常上学吗? 可对上林巧枝那双凝重的眼睛。 她们无不心里一紧。 这么多年,像是追着明灯往前奔跑的信任和欣慕, 让她们下意识思考起来。 会怎么样呢? 一直不上课,等到了毕业, 会有毕业证吗? 就算有毕业证,那会有单位愿意要她们吗?愿意要学生生涯大半处于停课状态的学生吗? 有单位接收还好。 要是没有单位接收,她们岂不是成了没有工作的盲流子? 林巧枝道:“我们厂附近的几条街道,最近在鼓励无业知识青年去北边参加生产建设兵团,你们听说了没?” “不会吧……”晚晚抿了一下嘴,她倒是愿意为建设祖国贡献一份力量,但北边也太远了。 “那可说不准。” 林巧枝转头看孙水柔,“阿水,你们学校旁边的那个小学,情况怎么样?” 年纪越小,胆子越大,这话真没说错。 要不怎么叫热血青年呢? 而年龄更小的小学生,在集体起哄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地什么都敢做。 袖口带上个红袖标,就是红小兵了。 阿水抿紧嘴唇,表情一下就不太好了,她喉头滚动,吞咽了几下口水,“好像是比最开始凶……” 听说有个老师,额头都被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飞出来的石头打得头破血流了。 想到万一真一直停课的可能和后果,心里都不免多了几分担忧和惶恐。 可找工作,哪里有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尤其是她们还没毕业,知识技能都没学完全,谁会招她们呢? 以不满足要求的条件,去找工作,这真的很需要勇气。 因为明知道得来的会是一次次拒绝,甚至是一次次嫌弃。 值得庆幸的是, 手里还有一点点捏住了,能拿得出手的底气——一年级名列前茅的优秀成绩。 至少我是优秀的呀! 林巧枝知道这不容易,也没有再催促什么,至少在忐忑的准备的过程中,学习是加倍勤奋的。 不需要她催促。 逐渐变化的环境,就慢慢让人有了紧迫感。 先决定踏出这一步的是晚晚。 “巧枝,我看到城南电力局有招工的消息了,我想去试试看。”她好像很内敛,也很细腻,但或许更为坚韧和勇敢,否则她们不会走到一起。 晚晚看着她,“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她眼睛里爬着细血丝。 林巧枝伸手抱了抱她:“别怕。” 有她在呢。 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周妞晚,微笑着说:“打开看看。” 周妞晚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张合照,她们在鹦鹉洲坐划子那天拍的,手挽着手笑,看着就知道关系亲密。 她眼泪一下盈了出来,声音都染上一点点闷腔,“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她都没开口,巧枝就准备好了。 林巧枝当然是一早就想好的。 甚至在填志愿的时候,就偷偷潜移默化的给孙水柔灌输观念。 孙水柔和阿曼小时候玩得特别好,约着一起学医护虽然是儿时玩笑,但多少也是有这想法的。 可林巧枝没把握在风浪来临的时候,保护住去学医护的阿水。 但如轻工、铁道、石油、电力这些有大型技术设备且和红旗厂来往较多的单位,就不一样了。 官方一点的说法,咱们是兄弟单位。 但实际上,他们是有求于红旗厂的。 铁道自不用说,电力局的供电任务压力也非常大,尤其是她们江城还有一个总后勤3661厂。 每个国营厂,都是有国家安排的生产任务计划的,一旦断了电,电力供应出了问题,影响了机床、纺织机、印刷机等机器的运行,从而影响了生产计划,那是要被追责的! 遇到紧急问题修不好怎么办? 只能请外援。 江城最强势的三大厂,总后勤3661厂,城东的仪器仪表厂,红旗农械厂。 总后勤3661厂属于部队管辖,非必要不惊动,相当于只有两个厂可以选择。 红旗厂就是这“外援”的二分之一。 不管再怎么强势的单位,一旦要求人,总是要低头的。 谁又愿意低头呢? 但是有关系和人情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晚晚抬手用力两下把眼里不受控制盈出的泪水擦干,吸了吸鼻子,“我一开始想借你的名气去争取工作机会,还担心你们嫌弃我没出息。” 第48章 “傻。”林巧枝用手指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痕,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到肩膀,“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一起被骂,一起依偎着相互取暖,一起支撑着对方往前走。 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如果从小这条路就只有她一个人走,她还能不能坚持到现在。 晚晚不好意思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份珍藏的报纸,江城晚报曾经报道林巧枝的那一期,她递给林巧枝看,脸颊微红的同她耳语,“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想拿这个给他们看的。” 她把报纸翻开,再一次没忍住感慨:“巧枝,你真的好厉害好厉害!” 让人忍不住相信她的未来。 林巧枝得意的笑了笑,语气夸张地拍板:“那就都拿去给他们看!然后拍着胸脯跟他们说,你们招了我,再过两年,以后想请林工我保管能把她请来。” 晚晚噗哧一声笑。 说完连林巧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哈哈哈……” 看着这张笑起来生命力蓬勃的面孔,晚晚忽然发现,她的朋友已经厉害到不需要自己出面,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双臂护在她们身前。 等周妞晚走出这一步。 阿水也着急了,她慌慌忙地收拾收拾,也决定学晚晚的法子一起去试试。 她粗神经地接过林巧枝递给她的信封,兴奋地大喊一声:“巧枝我可太爱你了!!”撞上来紧紧地勒猪似地抱她一下,就火急火燎地拿着东西跑走了。 得到招工消息晚,得赶紧啊! 她挥舞着信封跑走,昂扬地喊:“成了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搓一顿!!吃大肉!!” 铁路局。 这次招工的公告一贴出去,就收到了很多报名,他们人事科的领导和干事,都在做筛选录入登记的工作,争取早点安排好招工考试。 人事科白主任看累了,起来活动活动腰,喝口水,就见一干事捏着一份招工报名表,面色犹豫地走过来。 他喝了口茶,老神在在:“怎么了?” 小年轻就是稳不住,还是得靠他们这些老同志镇住场子。 年轻干事犹豫,“我今天在门口收报名表,遇到个特殊情况。” 他是铁路局的子弟,当然希望铁路局能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回想,“要是你促成了这事,你说领导会不会也记你一功?” 他开口:“这人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念的是江城铁路技术学院……” 白主任眉头一皱,打断他:“小刘啊,你这业务怎么学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要是招了,岂不是乱套了。” 到时候谁都想来,怎么管理? 不行不行!! 小刘干事往主任的方向凑近了些,压声,“白主任您还记得咱们的布告栏之前张贴的嘉奖吗,给红旗厂那个。” 白主任自然记得。 这可是从他们江城铁路局出去,影响了全铁路的光荣大事。 再然后,他看到小刘干事狗狗祟祟掏出的一张报纸,一张照片,一张报名表。 白主任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脑子里一下就想起曾经在队伍里听到的那句“以后都是红旗厂的顶梁柱” 白主任带着这些东西走了,有点心不在焉的,上楼梯的时候还一个不小心往前踉跄了一下。 小刘干事忙追了两步,担忧:“慢点,慢点!白主任你慢点。” 王副局的办公室被敲开。 他皱着眉头在看文公和报纸,看到人进来,还叮嘱道:“老白,招工这事咱们还得再谨慎点,再缩减几个岗位,宁可少招,宁可不招。” 不能出风头啊。 白主任心里有计较,再缩不缩另说,反正他们铁路局不能当今年招工数第一的单位。但有个已经缩减的岗位,可能得考虑要不要重新放出来了。 他心里有了成算,但口头上还是请示的语气:“有个工作情况得跟您汇报一下。” 王副局顺着他递过来的资料往桌面上看去,看到了报纸上那个醒目且熟悉的名字——林巧枝。 *** 红旗农械厂。 厂里生产任务不停,还紧锣密鼓地推进新型号拖拉机制造工作。 林巧枝的任务也很艰巨。 她这次分到的工件一共有四个,两静,两动。 其中一个动件要求精度尤其高。 如果没做好,整个传动系统就无法正常工作。 如果精度偏差稍大,无法和其它零件精准咬合,到时候拖拉机启动,就有可能会出现嗡隆隆、哐铛铛等各种奇怪的噪音。 她当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她得做好! 但她也没有慌,而是按照学生时期养成的习惯,将所有的工期工时分配好,具体到每一天要干什么,每一天要做完哪个步骤。 做好了计划,就严格执行。 今日事今日毕,没有拖延到明天这种说法,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走。 如果提前做完,也不急着赶工,她会留下来打磨技术。 至于阿水她们那边,林巧枝也并没有很焦灼。 她从田老支书那里学到一点——求人办事,说自己苦和难是没有用的,得给人提供价值。 没有人能真的切身体会到别人的苦难。 恰恰相反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哪里有难处,并且对其中艰难感触很深。 而她就能给对方提供这个价值。 虽然是未来的,但她相信会有人愿意押她这个宝的。 因为人有一点非常有趣,人一旦求人办事,难免低声下气,但如果“我帮过他”,那腰杆子一下就硬起来来了,甚至态度都下意识亲近了。 他们去湖南借地、借人、借农械做实地调研,先帮人修一下拖拉机,又未尝不是这个道理? 林巧枝默默在她的人生小本本上,记录下这些收获。 没有人教她人情世故。 她也可以自己慢慢学呀! 不求圆滑,但至少可以让未来过得更舒服、更自在一些。 林巧枝伸了个懒腰。 她把今天完成的工件全部收拾好,然后在车间废料堆里选了一块厚度10-15mm的钢板。 用粉笔标记出芝麻大小的矩形区域。 她手边摆着不同齿纹的锉刀,很快就练习得脸上、身上都冒出一层汗珠。 她先用粗锉削去0.5mm余量,再换上中齿锉,用交叉锉法,最后用推搓法来收光。 每完成一道工序,都用标尺测量,她要求自己每一刀精度都要逼近6丝。 反复一刀刀的练习,几十遍,几百遍……起初林巧枝还会觉得胳膊灌了铅一样沉,手指也累得发软发僵,很难坚持,但慢慢肌肉都锻炼出来了,连手指都非常有力气。 “真不怪总能看到她进步。” 乔元路过林巧枝的工作台时看到她正全神贯注地练得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不由和交接工作的王柏强说。 王柏强在进度表上签字,“每天都能看到她是最后一个走的。” 不是在磨工件,就是在锻炼技术,林巧枝绝对是这整个车间,对自己要求最高的那个。 即使再累,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人都是有惰性的。 可她却能一直坚持,日复一日的磨基础,磨枯燥累人却又缺少不得的地基。 旁边的刘国友在旁边说道:“我还看见她休息的时候,拿中空铜管当听音棒,蒙着眼睛听轴承不同转速的的声响。” 连他都分不清楚,600/1200/1800rpm的不同转速下,轴承的的不同声音。也不知道,转速一高就会有“沙沙”的声音,是因为有滚道麻点。 乔元点点头:“之前我还担心,现在看来,早点毕业接触实际工作对她是好的。” 林巧枝显然没有为自己的取得的成果沾沾自喜,反而还能沉下心来继续磨练自己,这真的非常难能可贵。 埋头专注于技术的林巧枝,并没有注意到刚刚身旁有乔元经过。 她练习完这一块废料,又挑选了一块夹在台虎钳上,做磨圆弧度的练习。 她一直练习到车间安静下来,衣服都汗湿了几身,将今天发现的薄弱点和不足都记录在工作笔记里,才带着新买的皂豆跑去澡堂洗澡休息。 等清清爽爽回到家属院。 就有一道人影像是热情大狗狗一样嗷嗷扑过来,高兴:“真的成功了!” “我看到公布的名单上有我,接下来就只剩下招工考试了!” 这声儿,一听就是孙水柔。 但她可一点也不水,也不柔,林巧枝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龇牙:“你这是感谢我,还是想谋杀我?” 晚晚昨天就得了信儿,这样,两人就都有了招工考试的机会。 林巧枝也是要学习的,她还没放弃研究那款不可思议的拖拉机呢。 于是她们干脆约好了一起学习,一起努力,挑灯夜战! 第49章 从天黑后的七八点,一直学到十点半。 地点当然只能在宁珍珠家。 宁珍珠本来不那么急迫的,但看到身边好朋友一个个都奔着工作去了,她也悄悄跟宁妈妈嘀咕:“妈,你说我要不要也找个工作?” 可半截高中真的很难找工作啊,不像是大专,连个技术都没有。 即使现在学校不怎么严管,但凡有接收单位,都可以去申请考试,及格就能领毕业证。 可没有毕业证,哪里好找工作单位? 没有工作单位接收,也没法提前拿毕业证。 这就是个死疙瘩! 宁妈笑呵呵地摸摸闺女发愁的脸蛋:“你要是想找工作,妈去找你钱伯伯问问?” 她倒是觉得巧枝说的有几分道理。 眼下这乱糟糟的情况,与其在家等复课,不如找个工作。 他们是工农子弟兵。 当工人,当农民,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宁珍珠高兴地拿脑袋拱拱她,笑出酒窝撒娇道:“妈你最好了,你是全天下最懂我,最好的妈妈!” 就知道她也想要工作! 人或许就是这样容易受到影响,看到朋友逐渐有工作,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而外头逐渐混乱的情况也一样,随波逐流的人渐多,浪潮也逐渐变大。 风声越来越紧,情况眼看着越来越不对劲。 到处都闹哄哄的,街道上,学校里,随处可见带着红袖章的红小兵,这是一群极容易被煽动的群体,风风火火就冲到人家家里去。 眼看着有点吓人了。 红旗农械厂组织了护卫队。 林巧枝都听到在开大会的时候,温东鸣站在台上一再强调:“我们红旗农械厂肩负国家重要的生产任务,排除万难也一定要坚决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计划!!” 意思很明显了。 坚决不让歪风邪气蔓延到厂里来! 谁要是敢破坏生产,从严处理。 拿捏住了工人,自然就拿捏住了厂里的一帮孩子。 小孩子总归还是怕父母的。 厂里本来就有民兵。 每天定时定岗的巡逻起来,护卫住了一片安宁。 林巧枝在车间继续工作,做她手头的四个关键部件。 从一个全新的视角看红旗厂发生的这一切。 发现竟然跟梦里感觉很不一样! 很快她等到了梦里的消息——厂校招学生入厂了。 【鉴于红旗农械厂生产需求扩大,特招收厂校成绩排前50%的优秀学生进厂。】 理由是缓解生产压力。 林巧枝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最后一个没有做完的部件。 她:“……” 样机只有一个壳子,核心部件都没有做出来,哪里来的生产压力? 而且连王柏强这个一向严格,十分在意学生应该在学校“打牢基础”“深入且扎实的学习理论”的人,都对搞一批半吊子学生进厂,没有多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切都是因为“生产需求扩大”,招学生是为了“缓解生产压力” 林巧枝旁观着,发现压根就不是这样,厂里压根不缺什么生产力,所以,是厂里为了保护厂子弟吗? 是温厂长还是路工,在保护一批能培养得出来的优秀青年? 这样大的动静。 果然很快就招来人了。 温东鸣把人引到车间,指着那个还是表面样子的样机:“这是我们红旗厂新生产的适应丘陵地区的拖拉机,丘陵地区知道吧,占我们国家农业耕地足足三分之一,这个生产需求肯定是大的……” 他从农业苦,讲到国家给厂里的计划和任务。 他从工业设计,讲到生产流程。 他从技术难点,讲到难以量产,讲到国外技术封锁,再讲到我们车床精度实在差…… 总之,缺人。 缺懂技术的人。 “您说说,不招收一批懂技术的工人,红旗厂怎么打好这么关键的一场生产仗?” 林巧枝这个内行都差点要被绕进去了。 还以为是自己没搞清楚拖拉机设计生产流程,以至于误解了厂里的决策。 “小姑娘,我知道你,你叫林巧枝对吧?天赋技术都很不错的青年工人,还上了江城晚报的。”来人和蔼地跟林巧枝打招呼,然后笑着问,“你觉得生产压力大不大?工作累不累?” “你可得跟领导和组织说实话。” 林巧枝:“……” 不会是看她年轻,就以为她好套话吧? 她即使不抬头,也能察觉到周围隐隐注视着她的视线。 林巧枝拘谨一笑:“我肯定跟组织说实话。” 她实话实说道:“我最近每天天刚亮就进车间,然后出车间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来人:“……” “你在做什么呢?” 林巧枝老实巴交:“做适应丘陵地形的拖拉机(样机)” 人走了。 还祝红旗厂新型号拖拉机生产顺利。 顺便口头批评了一下厂里这种压榨青年工人的行为。 这位领导带着人离开后,厂里一切如常。 大家依旧在自己的岗位上。 并没有任何围观、欢呼和议论。 好像只是一次非常普通的,江城领导来红旗厂关心了一下生产。 林巧枝只在和几个熟悉高工对视的一瞬间,好像看到他们眼睛冲她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只一下。 转瞬即逝。 林巧枝却心里明白了,她猜的没有错。 绝不是梦里,她以学生视角看到的那样单纯。 这天过后。 红旗厂里逐渐好了起来,气氛缓和,生产如常。 林巧枝这边也有好消息传来。 “招工考试通过了!” 通过了招工考试的阿水和晚晚都长舒了一口气。 托关系在供销社混到了临时工岗位的宁珍珠,心里也都有股说不出的庆幸。 宁妈妈还特意小小摆了一桌吃的来款待她们,有点微微后怕。 “幸好我们之前有好好学习,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考过这个招工考试,多亏了巧枝之前教导主任附体一样念叨。”阿水道。 宁珍珠咬着厂里自己向日葵里结的瓜子,“我妈还说了,要是错过这机会,我那伯伯还真不一定敢把我弄进供销社了。” 林巧枝此刻心情也有点愉悦,磕着瓜子。 她喜欢这种感觉。 有能力,有一点点话语权,能让事情按照她希望的方向稍稍改变。 “孟主任,您找我?”林巧枝从宁珍珠家出来,意外的看着在路口等她的孟主任。 孟主任打着手电筒带她回了家,闲话家常两句,才开口道:“孟主任想请你帮个忙。” 林巧枝半点不犹豫,眼眸晶亮:“您说。” 一点糕点怎么够表达她心里的感激和崇敬! “私人的忙。” “私的公的都没关系呀!” 孟主任见她甚至有点期待的眼睛,笑了笑,又伸手按住眉心,“我有个亲戚,托到我这里。她家里有人不得不下乡了,是个比你大两岁的女生,想找人学拖拉机。” “这就咱俩,也不怕和你说,她还想找我搞一台拖拉机,想想我就头疼。”有计划、有指标的东西,哪里说有就有。 林巧枝愣住了,几息之后,才稍稍反应过来,这是想带着拖拉机和驾驶维修的能耐下乡? 但凡遇到当地没有拖拉机,或* 者水平差的,那就不是下乡知青了,那简直是下凡的青苗神。 她梦里怎么没有听说这么震撼的事?一点音信都没有。 她确信梦里没有。 如果真有,她但凡听到一点点消息,都绝对不会空着手下乡的。 “说来也巧,她家也是看了你那张报道,看到你说的‘女孩也能学钳工,学拖拉机,能干想干的所有事’,才忽然生出的大胆想法。” 林巧枝听了,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红旗厂,厂校学生……被保护下来了,因此梦里家属院女孩更多的下乡比例。 林巧枝抓住孟主任的手:“咱们把这个私人的忙,变成公家的吧!” 第30章 《红旗牌拖拉机维修百问百答》 “咱们把私人的忙, 变成公家的吧!” 林巧枝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脑子里很多零散的想法,一下子就“唰”地串起来了! 私人的, 公家的。 看起来都是“学拖拉机”,但名义不同, 可就大不一样了! 私人要学, 谁来教?用哪一台拖拉机教?用哪一片场地?怎么给看到的人解释,让大家伙不说闲话? 这要摆平多少麻烦,欠人家多少人情? “公家的?”孟主任揉着额角,手略微停顿,恍然醒悟, “你——” “你这想法好!” 第50章 孟主任眼前一亮的拍手! 她就是干这个的,怎么会想不到? “是我糊涂了。”孟主任失笑着摆摆头。 “不是糊涂,是关心则乱!” 林巧枝强调。 她知道这种感觉,身处其中, 哪里能全然冷静理智、镇定自若? 就好像她和江红梅,那些打翻了调料瓶般的酸甜苦辣咸, 五味杂陈的酸楚, 一下下揉搓进心脏里,只苦涩得心悸难忍,又没法排出。 一碰就疼,一想就酸。 她怯懦地不去剖开,只想远远离开那双揉搓她心脏的手。 关心则乱? 孟主任第一次被年轻孩子安慰,这经历着实稀奇,便索性放松身体往后靠了靠, 笑了两声,听着就知道她愉悦, “咱们巧枝也长大了。” 她看着林巧枝,眼神里带点欣慰,好像看见细嫩的枝丫慢慢扎根,生根发芽,逐渐抽出茂盛有力的枝条,“你要是有这个想法的话,我们家属院想学的应该也能找到不少。” 虽说真正的下乡浪潮还没有到来。 但现在已经开始陆续有人下乡了,都是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知识青年。 孟主任想了想,给林巧枝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譬如一车间的周家老三,周美美,小学文凭。 “我记得她,好像是跟着她爸招工进来的,小时候在村里念书,后来跟不上,初中没念下去?”林巧枝试着回忆。 孟主任叹了口气,“说是村里念书,其实就认识几个字。” 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想等着厂里招工,可惜一直没等到。 还有那种毕业了一两年的。比如红旗厂就有个特殊的,高考没考上,工作也没找,家里供他复读,在复习考大学呢,然后政策下来,高考取消了。 林巧枝瞠目结舌:“我怎么不知道。” 孟主任神色唏嘘,有点扼腕,摇了摇头:“复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家会到处去宣扬。而且你天天钻在车间里,哪里能知道这些事。” 目前就是动员这类“闲散”的无业知识青年。 …… 林巧枝想了想:“咱们还是用自愿报名的方式吧。” 譬如这个高考复读的,人家手是握着笔写字的,指不定下乡可以找个村学校老师当当,不一定愿意来学。 孟主任点头,她自如道:“有几个女孩那边,如果有问题的话,我去做工作。” 简单沟通过后,孟主任就让林巧枝放心回去休息了,“这事我办就行了,你放心去做你的精密零部件。” 她可是听说了。 这活儿压力大,许多人都看着呢。 “行!” 林巧枝也爽快应了下来,孟主任干了这么多年妇女主任,可不需要她来教。 她只发自内心的骄傲,朝孟主任笑着回首亮嗓:“我们可是红旗厂子弟!” 就该有红旗厂的风范,就该和别的知青不一样! 让人瞧见了,就由衷赞叹:“不愧是红旗厂。” 梦里她很彷徨,很迷茫。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迷茫一扫而空。 她们这些知识青年,确实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隔天。 就听到消息了,孟主任为响应政策号召,提出希望能给即将下乡的厂子弟做培训的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红旗厂的子弟,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带着我们红旗厂响亮的名号,去往祖国广袤的土地!” 他们不仅仅是去下乡,更可以肩负起传播红旗厂名声的责任来。 在孟主任的设想和说法里。 日后厂子弟一批批,将去往五湖四海,扎根各地。 如果他们都带着精湛的技艺,立足于一片片乡村土地,维修,保养,教农民兄弟姊妹如何更好的使用柴油机、拖拉机……将红旗农械厂的旗帜,插满祖国大地。 孟主任更为大胆的构想里。 发展到后期,可以按照地域片区,选出大区带教师傅,成立各地党支部,交流互助,增进经验技术,组建教学团,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让所有红旗厂出厂的农机,再也没有任何维修保养的后续问题。 这饼画得又大又圆,又香又甜。 孟主任在大会上激情澎湃,雄心勃勃:“届时,我们甚至还能超越长春拖拉机厂,天津拖拉机厂,一跃成为‘中国三铁牛’中的领军鳌头!” “啪啪啪啪啪……” 大会上是一片激动的热烈鼓掌。 作为南方老大,行业老三,红旗厂谁不想超越北方老大哥? 而且这件事需要费什么心血,需要投入非常多的资金和装备吗? 不!需!要! 带教师傅,厂里多得是! 拖拉机,厂里多得是! 下乡知青,厂里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号召! 厂里大会飞快的通过了这个提议。 命令传达下来。 其中有一条,厂子弟作为知青下乡,若当地缺乏拖拉机、柴油机,红旗厂将优先供应。 这个“优先”就很讲究了,厂里为此设立了一个加分政策,排队等候的农村地区,被分配了红旗厂知青,排队优先级+10分。 并将此“+10分”列为厂里给工人的福利。这年头,所有国营厂都给工人分福利,小到吃穿,大到分房,区区一个排队优先级,并不惹眼。 并且在厂子弟学习培训的过程中,如果表现优异,还能再取得一定的加分。 厂职工都挺高兴,竖起大拇指夸:“放眼整个江城,还是得看我们红旗厂!!” 即便知道一旦知青下乡,可能要加班加点一阵子,但也都没什么怨言。 因为孟主任和宣传科都早早开了几次宣讲,提前给这事定了基调。 这是骄傲!只有我们红旗厂有能力、有魄力给厂职工子弟带拖拉机、柴油机下乡的福利! 都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老交情,邻里邻居看着小孩子长大的,难道不帮衬一把? 还有提前占领长辈们最重视的相亲线:“说出去,全江城谁不羡慕,谁不高高竖起大拇指?以后咱厂里孩子们说亲事,媒婆都得再高看一眼!” 这样好的福利,确实让红旗厂的厂职工厂子弟们,在相亲市场更抢手了些。 甚至还闹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笑言——“和红旗厂子弟结婚,能领拖拉机吗?” *** 红旗厂第一期【上山下乡知青技术培训】开班了。 人不多。 偌大一个红旗厂加起来一共21个人。 其中男生8个,女生13个。 然后再加一个孟主任的亲戚,一共22人。 厂里安排了两个老师。 维修部出了一个三级工,叫谢胜利,几十年工龄的老维修工了。 另外一个就是林巧枝,孟主任安排的。 林巧枝还是第一次和谢胜利打交道,她打招呼道:“谢工。” 谢胜利脸上有点胡茬,哈哈笑道:“你这么叫我,我听得耳朵都虚!”又感慨地开玩笑说,“我知道你的技术,该我叫你林工才对,哈哈,你叫我胜利伯就行。” 他们这行可不讲倚老卖老,而是技术为先。 林巧枝不明白,谢胜利可是三级工,她笑笑:“您谦虚了。” 而且叫胜利伯,她都不知道这一叫,厂里能有多少“哎”的声音。 厂校门口守着的张爷爷,也叫胜利呢。 说着,他们一起往厂后的方向走,那里有一片空旷的泥地。 “没谦虚,”谢胜利摆摆手,张口说,“我这技术啊,远不如你,一锉刀下去能歪一两毫米。” 林巧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谢胜利满意地欣赏完她的表情,才乐呵呵地解释,带着点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骄傲:“我这级别不是考上来的,是当年抗美援朝那一批大调级调上来的。” “那时候啊,我还年轻,战争打响,国家说缺技术维修工人啊,我和师父脑子一热就申请去了前线。说是支援保障运输线,就守着那路边破棚子,护着工具箱,给来来回回的运兵车、后勤保障车,修故障,换轮胎,换零件……” 他嫌弃着,那时咱们的装备是真的差,老坏,修得人脾气暴躁;他怀念着,怀念着那段破破烂烂的光辉岁月。 林巧枝听得入迷。 “哟,老谢,你又在吹你的大调级啦?”路过的职工笑着打趣谢胜利。 谢胜利大声笑:“肯定得给小年轻吹吹,要不等会儿她心里得蛐蛐我这级别弄虚作假了。” 林巧枝注意到他手腕上一条疤痕。 是那时候受的伤吗? 林巧枝不好问,谢胜利也没打算说,只乐呵呵地说,等会儿女孩多,让林巧枝主持大局,“我给你打打辅助,教一教维修的部分就好了。” 林巧枝谦让了一下。 谢胜利坚持,他争取这个机会,出来可就是偷闲的! 第51章 林巧枝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谢胜利一开始就铺垫能力不如她,然后给她讲那么多峥嵘岁月,好像就是为了叫她一声“林工”,然后自己可以悠闲一点? 行吧! 她还不放心别的师傅来教那些女生呢,要是指手画脚的话,就更烦人了。 到了训练场。 有个女生先热情地跑了过来,笑容灿烂:“林巧枝,你还记得我吗?” 林巧枝愣了一下,又仔细看看她的脸,恍然记忆起:“你,你……嘶,那个从滑坡飞出去两米远,摔断了一颗牙的小黑妞。” 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秦飞燕气得一跺脚:“你怎么光记得这些!!” 林巧枝摸摸鼻子。 小时候的玩伴嘛,不都是只记喊顺口的外号吗? 自打牙齿摔断了一颗,后来就慢慢没见她了。 秦飞燕气得鼓了鼓嘴,还是道:“我看到报纸照片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认出了儿时的玩伴。 看到了她的大胆和闯劲儿。 当年她们一起从高高的江堤草坡上,尖叫欢呼着飞滑下来,怎么能叫人不生出“我为什么不行”的信心? 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个学习的机会,是因为秦飞燕才有的,倒不会因为她不是厂子弟而排挤她,反而有点感谢。 先学开拖拉机。 林巧枝大步一蹬,就跳上了拖拉机。 她站在拖拉机上,看着围成一圈的厂子弟:“这款铁牛55拖拉机是销量最大的,普适性最强的拖拉机,启动之前,必须先检查三液……” 她边介绍,边教怎么启动拖拉机。 又示范如何驾驶。 开过一圈,她问:“有没有什么没有看懂的地方?” 等把大家不懂的地方解答完,她又示范了一遍。 然后把拖拉机熄火停好:“看再多也没用,直接上来试试。” 这批下乡的还是吃亏了点,时间紧迫,得抓紧学。 她问:“谁来?” 立马有兴奋的男生咋咋呼呼举手,大声嚷嚷:“我来!我来!” 林巧枝把钥匙扔给他。 看了一眼其他女生,没有人来抢操作机会,而是都一脸认真地看着拿了钥匙打算上拖拉机的那个。 林巧枝收回目光,才落到拖拉机上,皱眉打断:“干什么?干什么!才刚刚说了要检查三液。” 兴冲冲打算插钥匙的男生表情一讪,挠头:“巧枝你刚刚不是检查过吗,肯定都有。” 在林巧枝冷然逼视的目光中,他嘟囔了一句,还是下来了。 先打开驾驶室左侧的引擎盖,然后拿了机油尺,动手测油位。 林巧枝拿他当教学范例,转头道:“每次启动拖拉机前,都必须先检查三液。机油尺,柴油,冷却水都要充足且在刻度范围内。” 她表情严肃:“养成了坏习惯很致命!拖拉机缺机油,活塞在里面干摩擦,严重的可能会拉缸,导致发动机报废!发动机报废意味着什么?” 她一严肃下来,就显得非常凶。 一时间都大家都绷紧了神经。 等把这男生从头到尾磕磕碰碰的挑刺开完一圈,林巧枝又问,“下一个。” 这次又有几人想试一试。 林巧枝把钥匙给了秦飞燕。 秦飞燕可能因为是第二个,过程流畅了许多,但她力气没前头那个男生足,用大腿力量踩离合踏板还好,但用双臂操作方向盘有点吃力,转向有点沉重。 但总体来说还行。 林巧枝道:“可以从现在开始,每天在家拿砖头练练手臂力气,俯卧撑也行。” 等到下乡,估计就练得差不多了。 还不等林巧枝再问下一个,就有迫不及待的男生抢先挤过来,“到我了,到我了!” 林巧枝抿了抿唇。 她看向在旁边看着的十多个女孩,点名:“周美美。” 围观人群里的周美美立马摆手,后退两小步:“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还是先让他来吧。” 她还得再看看,都没记住呢,抬减压杆后面一步是什么来着?周美美努力在脑子里回忆,神色紧张。 林巧枝看到她嘴唇翕动,在默默念叨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牙齿咬了下腮肉。 她发现,男生大都不管自己好不好,懂没懂,咋咋呼呼起哄着就嚷嚷要上:“我来我来!” 女生却不敢,害怕出错,都想要“等我准备好” 仔细回想一下,她自己身上也多少有点这个痕迹。 她暗自咬牙。 然后等这一圈开完,直接给所有人1234这样排了顺序,“以后就按这个顺序,这次从1开始,下次就从2开始,以此类推。” “周美美,到你了。” 等前序检查完成坐上驾驶座,周美美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好像格外“害怕出错”,以至于紧张到手足无措。 林巧枝想到孟主任说的她的经历,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被骂笨,被指责多了。 忍住了她这直咧咧性子其实也有点想直接脱口的话。 她从旁边一跨步跳上去,两脚一高一低踩在空位处,手拉着驾驶位后头的栏杆。 拉着她的手去扶减压杆,“先把减压杆抬起来。” 周美美其实有一把力气。 男生都要用力抬的减压杆,她一紧张就猛地用力抬到位了。 “开!” “坏了有我修!”林巧枝拍拍她紧张的肩膀,好像若无其事地说,“怕什么?咱们自己厂生产的拖拉机。你就算把它开散架了,厂里有的是人,分分钟就能修好装起来。” “拖拉机没有那么脆弱的!” 林巧枝鼓励着,周美美到底是慢慢一步步操作下来了。 教学持续了几天。 林巧枝发现,除了秦飞燕,其余女生里,竟然是周美美学得最好。 不管是学开拖拉机,还是维修拖拉机。 除了力气大这个优势外,她每天的进步是很明显的。 反而是有几个,教得她脾气都有点暴躁了。 甚至一度有点理解为什么王柏强爱黑脸骂人。 林巧枝去问周美美,问她有没有什么心得和技巧。 周美美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其实挺笨的,可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吧,知道下地种田有多苦,知道能开拖拉机是多好的事。” 她这会儿不努力学,那简直比猪还笨。 林巧枝挠挠头转身走了,没听到周美美鼓起勇气小声说的谢谢。 她带着这个认识,再去观察,发现可能还真是这样! 周美美真的什么都愿意努力去干,但学得慢的几个,都好像觉得学拖拉机有点苦。 拖拉机这么大个家伙,开起来当然吃力,要一点力气,胳膊没力的,酸胀是肯定的。 修的话,也是沾上满手的机油柴油。 林巧枝意识到问题后,去找了孟主任:“能组织一次下乡助农的活动吗?” 最近外面学校连课本都不发了,全都在学工,学军,学农。 这当然没有问题。 孟主任也是心里复杂,她也不想逼孩子们,可不学拖拉机,下了乡就有吃不完的苦。 她叹了一声。 带队去了一趟江城周边的农村。 等学了一次农,真的下田种了地,扎扎实实干了农活,都是红着眼睛回来的。 还有几家哭着喊着闹着,“我不去下乡!不去!” 没有几家闹出来了的。 如果闹得出来,她们之前就不会答应自己去下乡了。 培训班里,学习气氛更压抑了一些,也更急迫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天秦飞燕敢和林巧枝聊天,她被女孩们推举出来。 秦飞燕试着和她商量说:“大伙想问问,能不能男生女生分开,让谢工带男生,你带我们学。” 林巧枝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喜欢谢工,还是不想跟男生一起学?” 有一说一,谢胜利虽然嘴上说自己技术不好,但几十年的维修经验可不是假的。 林巧枝觉得最近她也学到很多。 秦飞燕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谢工很厉害,但大伙都觉得你教得更容易听懂,学起来快,人也好。” 虽然都是一样教,但女生们也不是傻子,明显能感受到林巧枝教她们的时候,是真心想让她们好,对有的人是鼓励,对有的人是严厉,是用了心的。 秦飞燕委婉:“而且有人感觉男生占了太多时间,他们太能起哄表现了,还抢着上手。” 林巧枝看她:“飞燕,你也这样觉得吗?” 秦飞燕耸耸肩:“我还好吧,不过有时候也觉得有点。” 林巧枝知道了。 但她没同意。 她没提分开学的事,还把原来定下的顺序取消了。 第52章 “为什么啊!” 声音有点压抑着难过,难以接受起了反效果。 林巧枝冷不丁质问:“现在就怕的话,下了乡怎么办?” “如果这都不敢争,即使是你们带去村里的柴油机、拖拉机,最后也会被本地人压着学走技术,抢走操作权!” 她们怔住,嘴唇微微翕动,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担忧恐惧之色从眼底浮现。 林巧枝也不忍再摆出厉色。 转而道:“所以咱们自己先要立住了!我们红旗厂走出去的子弟,会开、会修拖拉机,技术精湛,严谨扎实,就是不一样的!!” “那如果真有人要抢呢?”有女生面色不安。 林巧枝斩钉截铁:“当然要牢牢地把持在自己手里,你强硬,对方自然就软弱,遇到任何困难都别退让,红旗厂就是我们的后盾。” 林巧枝带着她们去争,去抢。 一点点把千锤百炼出的坚强意志灌输进去。 学开拖拉机,学修拖拉机。 林巧枝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修理技术技巧,她夜里一点点把这些都整理出来,把大家问过她的问题都记下来,赫然是一本——《红旗牌拖拉机维修百问百答》 第31章 我们的拖拉机要上广交会 “拉缸的声音果然没有了!” 林巧枝提着扳手站起来, 又一个横亘的难题被推倒在地。 “我记一下笔记!” “这才多大会儿,就解决掉了,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啊!!” 天呐, 真的是和她们一起,才刚刚听谢工说这个维修技巧吗? “我觉得我刚刚看明白了, 我来试试。” “那我下一个!谁都别跟我抢, 我看明白了,我刚刚没成,就是没把活塞卡到位。” 林巧枝把零件拆下来,重新造出故障,递出扳手:“来。” 林巧枝的轻松应对, 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极大程度缓解了女生们的思想压力和恐惧,还多滋养出许多信心。 虽然林巧枝学得快、修的好,并不会提高她们的技巧和能力, 但当亲眼看见有女生可以轻松自如的掌控钢铁机械,还是将她们从“我们女孩不擅长这个”的潜意识恐惧中解救出来。 在刚刚学农回来那两天, 几乎每天都有人哭, 学着学着就哭了,甚至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只崩溃着自己记不住、学不会,抱怨着世界不公平。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气氛就慢慢变了,哭难的声音变少了,变得有信心, 变得更加坚强,变得会相互包容、相互鼓励。 还会有人说: “好像也不是很难嘛。” “对啊, 一台拖拉机而已,我看了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问题,也就是用那些修理工具,就算到时候真遇到复杂困难的,也能写信回厂里求助。” “就是,大不了写信回来问。拖拉机都是我们红旗厂造的,还怕遇到什么修不好的问题吗!!”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发现之前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我家那个门开关老喀喀喀地响,每次我妈都说‘等你爸空了修’,等等等,睡觉都吵死了,昨天我气得去修,结果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这个我也发现了!其实压根不难,步骤都没有我们初中数学证明题多!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我老觉得难,就想着等我爸回来修,喊我叔帮忙修,自己不敢上手。” 秦飞燕站起来:“我有个提议!我们谁修好了一个问题,有了心得,可以写下来给大家分享一下,相互学习,一起进步!” “这个好,我支持!” “可以,我其实回家也有写笔记,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交流讨论。” “我也参加!” …… “因为有你在。” 看着坐在土坡上休息,精神风貌截然不同的学生们,谢胜利喝着水,看着林巧枝这样说。 “主要还是靠她们自己。”林巧枝手撑在身后,看湛蓝的天空,“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不一样的。” 谢胜利旁观着这群小年轻,觉得很难形容出来心里的那种感觉。 林巧枝虽然年轻,可眼神坚定,动作流畅自信,再加上周围人每每围绕在她身边,任谁一看都能知道她就是这群年轻人里的主心骨。 可实际上她才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小的一批。 谢胜利觉得这种感觉熟悉又难以描述,半晌才犹豫地说:“我曾经在保障运输线时见过一支后勤的铁娘子运输队,那队长是个川军家属,她人很厉害,她只往那里一站,队伍就像狼一样,精气神立马就不同了。” “我觉得你和她挺像。” 林巧枝没忍住发笑:“你这么夸我,明儿又想去哪儿偷闲?” 谢胜利哈哈大笑了两声。 嗐!平时吹牛偷闲多了就是这样了,真的忆往昔感慨两句,没人信咯! 他真的觉得很像。 战场上很多人有这种气质,往往是一支部队的精神领袖。 大多数人看到战场上有人冲锋在前,气势强大,信念无敌,并且频频取得战果,自然会变得勇猛无畏。 当这样的精神领袖存在久了,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一出现,就会军心大振。 他们中国有太多太多这样信念强大的人了,谢胜利看到过很多,可他说不出来。 林巧枝自然也没有意会。 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那么厉害,能比拟敢上前线的铁娘子运输队,她只是高兴。 高兴自己可以在这个小小的红旗厂里,像是温厂长护住厂校学生一样,她也有能力给女孩们带来一点点改变和希望。 等到越来越临近知青下乡的时间。 林巧枝慢慢把谢胜利这么多年的维修经验掏空了,整理出的工作笔记也越来越详实。 她不慌不忙地学,有条不紊地教。 不知道大家在私底下交流学习时,讨论她。 “太厉害了,我看她修得都越来越快了。” “每次看她站在机械前,都很安心。” “她有信心,我就有信心!” …… 林巧枝看着自己整理的那份维修笔记。 想到很多人都曾夸她的笔记思路清晰、一看就懂。 终究是还是起了一点点私心。 整个教学过程,她对谁都没有藏私,都是一样教,但到最后了她心里还是想给女生们多一些保障,多一点兜底。 她私底下让周美美通知了这次下乡的所有女生。 天慢慢黑了。 家属院也渐渐陷入寂静。 有打着手电筒、提着油灯的身影,轻手轻脚地从四面八方出现,沿着一条条小巷穿梭,向宁珍珠家去。 黑暗中,莹莹光芒像是萤火虫一样汇聚。 “嘘——” 宁珍珠朝着书桌指了指。 不断有人围坐过去,看到桌上那份总结全面、清晰易懂的维修手册,惊喜地转头朝林巧枝看过去。 林巧枝板着脸,端出老师威严:“不要瞎想,想要就赶紧抄。” 她自己的工作习惯,又不是特意为谁写的。 “好!” “好多啊,这能抄完吗?” “能的能的,我们分一分。” 微弱的灯光烛火下,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们埋头抄写,钢笔与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音。 逐渐有人进来。 桌子一圈挤满了人,就坐地上,坐床边,如获至宝地抄写着操作维修笔记,奋笔疾书地写出一份未来的底气。 林巧枝在旁边,靠着墙和宁珍珠耳语。 “你妈妈这几天真不回来?” “放心吧,不是为了你特意腾地儿的。”宁珍珠看着眼前的画面,眼底漾着高兴,微微侧头,“我嫂子马上要生了,我妈不放心去看几天。” 聊了几句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转去做妇女工作,宁珍珠很快表现出被供销社糖衣炮弹砸晕的幸福。 她用肩膀轻轻怼怼林巧枝,“供销社最近到了一批白衬衫,还有军绿色的布,要不要?” 她声音有点期待:“白衬衣绿军裤,多好看呀!咱们几个一人做一身,到时候走出去,不知道多靓!” 现在穿这一身的普通群众不多,但风潮已经刮起来了,小碎花和布吉拉,都顶不上绿军花了! 林巧枝也见过。 白衬衣绿军裤,再背一个军挎包,青春、健康、靓丽! 她点头:“行。”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林巧枝和宁珍珠对视一眼。 飞快地扫了一眼屋里的人,人是对的,林巧枝狐疑,“应该没有人了才对。” “不会是你妈妈回来了吧?”林巧枝猜测,边往门口走。 宁珍珠摇头:“那肯定不会,我妈回自己家从来不敲门,都是拿钥匙直接开的。” 那会是谁? 秦飞燕、周美美她们也都面面相觑,不会是谁走漏了风声,让男生也知道了吧? 第53章 林巧枝把门打开一个缝。 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阿曼?” 苗花曼冲她笑了笑,她谨慎地往里飞快瞄了一下,像是怕谁突然钻出来。 林巧枝:“地小人多,阿水今天没来。” 她走出来,回身轻轻把门关上,留珍珠在里面守着。 “你怎么来了?”林巧枝心情颇为复杂的看着她问。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有人往这边来。”苗花曼眼眸含笑地看着林巧枝,“一看就能猜到你们想干什么了。” 这是独属于她们红旗厂家属院女孩的默契。 那些儿时曾一起斗争过的默契。 尽管她胆小地逃走了,但那些曾经紧紧团结在一起的时光,她不会忘记。 苗花曼伸手把夜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从外套内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林巧枝,她看着林巧枝的眼睛发亮:“我也找到工作了,在县卫生院。” 按理说,她原本毕业后,是可以分到江城市内的卫生院、医院的。 她明显是降低了标准和条件,给自己争取了一个工作机会。 林巧枝接过她递来的小册子,由衷为她高兴:“恭喜你。” 苗花曼抿了抿唇,小声跟她说:“我们都在努力找工作呢。” 那双黑亮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写着——我们依旧看着你。 依旧跌跌撞撞地追随着曾经的明灯,源源不断地汲取能量和勇气。 林巧枝眼眶一涩,那些压在小巧枝心底的,儿时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的酸涩难过都涌出来。 她低头看小册子,不去看苗花曼的眼睛。 翻了翻,好像是一本讲急救和草药的工作手册? “这是?”她问。 没得到回应,苗花曼有点失落,但还是打起精神,介绍:“这是我们县卫生院培训新职工的宣传手册,是县卫生院里老医生们总结的经验,有几种急救手法、伤口包扎,常见病可以用的草药……” 这么说,林巧枝就明白了。 尤其是里面明显还画了草药长在山里、地里的样子——不要钱的。 这就和王柏强教她的维修“三就原则”一样,县卫生所长期扎根县城,服务乡镇人民群众,自然也会总结出一套适用的经验。 适合那些并不舍得花钱,也没有太多能力负担医药的乡村群众。 会治点头疼脑热,会点简单急救,显然也是一个能在乡下吃得开的一技之长。 “你教她们?” 苗花曼用力点头:“我已经通过入职培训了,带教老师都说我很优秀。” 有些细碎的心情从心脏跳出,蔓延到全身,林巧枝无声笑了一下。 “我问问她们。” 不过她相信,秦飞燕她们都是愿意学的。 苗花曼也加入了进来。 每天下班之后,晚上会过来教大家,还从卫生院带回来她采摘的草药,来教大家辨认。 几天的时间匆匆过去,转眼就到了知青出发下乡的日子。 送别知青队伍时,厂领导站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鼓励知识青年发扬奋斗精神,为国为民! 而厂* 子弟们在下面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奔赴广阔土地,去施展一身才华和本领! 林巧枝也在送别方阵中,随着大家一起齐声高唱着红旗厂歌: “红旗猎猎飘,我们昂首向太阳!” “铁肩担山河,星火燎原闯。” …… “团结如钢永向前,热血写新章!” 在昂扬热血的歌声中,林巧枝目送着她们奔赴广阔农村的背影。 一批会开拖拉机,会修拖拉机,会维护柴油机的女知青,下乡了! 她们来自江城红旗农械厂。 她们是红旗子弟。 她们奔赴广阔天地,一定会大有作为! *** 送走了下乡知青。 林巧枝睡梦中,大汗淋漓一场。 再睁眼时,噩梦好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逐渐从记忆中模糊淡去。 连同那些令人紧绷窒息的负面情绪一起,也如灰飞一样飘散,再无踪影。 林巧枝浑身轻松,好像冬天搓澡搓掉了一层泥,骨头缝都叫嚣着舒服。 她活力满满地蹦起来,飞快拿毛巾去楼下洗漱。 又去食堂。 “林工,早。” “早!” “嘿,林工,今儿这么高兴啊,吃点什么?” 林巧枝乐得一笑:“二两热干面!” “好嘞。” 她把粮票和钱往里头一递,就勤等着食堂师傅给她下面了。 窗口里立着一深口大锅,锅里热气腾腾,滚水咕咚咕咚冒着沸腾大泡。 师傅动作娴熟地把担好的面兜进长柄笊篱,在沸腾的锅里上下抖几下,提起,一气呵成地倒进碗里,撒盐、胡椒粉、辣罗卜丁,最后再浇上一大勺油润的芝麻酱。 大声问:“要辣不?” 当然要! 拿到了热干面,林巧枝又在窗口台加了点葱,坐下来一拌,浓郁的麻酱香气扩散,扑鼻而来。 林巧枝被香得直咽口水。 等把面拌匀,再吃一口,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 吃饱了肚子。 林巧枝就到车间上工了。 她站在自己的操作台前,先活动一下手腕手指,脑子里过一遍今天要完成工作,也是最后一点收尾。 脑子里过完。 她吸一口气,开始处理这个只有小拇指大的拐角。 这个位置是机械加工的死角,要是有高精度的车床,倒是可以试着用软金属贴合,再辅助定位点来完成,可偏偏中国没有,只能手工来做。 像是这种零件,量产肯定是要做模具的,通过铝金属液灌入模具,冲压成型。 否则产量根本上不来。 林巧枝处理好,就已经下午了,她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抛光,把工件打磨得没有一点毛刺。 送到王柏强那里。 “王工,您看看我这活儿。”林巧枝立在一边,矜持笑笑,看起来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她今早才目睹一个工友被骂得狗血喷头。 现如今,是喷火龙暴躁强。 还是别触霉头得好! 王柏强不需要看图纸,所有零件信息都印在他脑子里,他拿起旁边的游标卡尺,直角尺等测量工具。 开始验收。 尽管这工件林巧枝已经测量了很多遍,但此刻看着王柏强一点点细致的测量检查,心里还是噗噗直跳。 生怕哪里出了问题,然后影响进度。 她努力把视线移开。 落到车间那片空地的样机上。 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就等着最后一批零件,装配起来就完成了。 “还不错。” 王柏强在验收册上签了名字。 林巧枝垫着脚偷瞄——“一等品” 哎嘿嘿! 她就说了,她以后做的工件,都按照这个标准来! 王柏强把验收册一合,睨她道:“别傻乐,回去多背背语录,再把这款拖拉机设计思路和技术特点都过一遍。” 林巧枝:? 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惊喜地瞪大眼睛看王柏强:“难道是我们这款拖拉机要上广交会吗?” 王柏强“嗯”了一声,“文件下来了,如果样机能通过验收,就上广交会试试看。” 他道:“要是能去,带你去长长见识。” 说完,他点了两个工人,带着林巧枝做完的那四个部件,朝着样机去了。 林巧枝跟着他,有点兴奋地追问:“那咱们这款拖拉机有希望出口吗?” 她们红旗厂,还没有一款对外出口的拖拉机呢。 外汇! 外汇! 用技术产品赚外汇,可比农副产品价值高多了! 王柏强可没有小年轻乐观,只摇头道:“难。” 林巧枝不愿接受的“啊”了一声,不情不愿:“这样啊。” 她不甘心:“可广交会,不就是咱们中国出口商品的交易会吗?” 要是真没希望,国家为什么要让他们去呢! 王柏强拆开样机外壳,露出里面传动系统的部分,“你也不看看,从1957年创办广交会以来,这么多年了,我们在广交会上一共才出口了多少工业产品?” “人家都是奔着我们的农产品、茶叶、丝绸来的。” 作为工业人。 听了实在是心里不舒服。 林巧枝感觉心里堵,嘴角都往下垂。 王柏强把零件安装进去,出来拍拍手:“你那个想法要是能成,我估计多半能出口出去。” 林巧枝当然也知道!! 那机器上还大大方方印了个“made in china”呢,可和红旗厂现在的技术,不,和目前全世界的拖拉机技术,都太不一样了。 她琢磨得头发都揪掉了一把。 第54章 才勉强有了一点点进展。 “行了,别愁了,咱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样机能不能通过验收都还是问题。”王柏强道。 广交会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林巧枝和厂里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地等着样机装配完毕。 第32章 这是属于她,不会被说滚出去的家 等待让人焦灼。 但谁都知道, 急不来。 “快车工,慢钳工。”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加工零件需要的是精细和耐心,工作不能急躁, 尤其是精密度高的。 稍有差池,整个零件就报废了。 一切就得重头再来。 林巧枝倒是稍微清闲了一点。 她接了一些厂里正常生产的任务, 然后将空出来的时间, 分配到研究新技术上。 她学了很多前沿的新技术。 她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 做了充分地准备后,才珍之又珍地进入了那个梦。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梦里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成功拆卸打开了,关键是没有损坏,还能看到内里的正常运作。 居然是电子传动系统!! “难怪了。”林巧枝呢喃自语。 难怪可以这么轻松自如的双向切换动力, 成功解决双向驾驶的核心问题——动力反向。 而他们,还在使用机械式齿轮传动系统。 ——手动换挡的变速箱,离合器,转向器, 一环环精密咬合的机械齿轮,传递柴油发动机输出的动力。 这是跨时代的技术升级! 林巧枝像是蚂蚁啃大象一样, 孜孜不倦地投入学习, 抓耳挠腮地想弄明白,怎么才能跨越这个时代技术巨壑。 就好像儿时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做出能“嘭”地一声巨响,发射出火柴棍的玩具枪。 那也太酷啦! 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激颤感从脚心蹿起。 这天,林巧枝来到她的操作台前。 脑子里还在琢磨,就听到车间里多了一股闹哄哄的声音。 惊喜, 期待,议论……总之和平时车间里很不一样。 林巧枝顺着声音望过去。 “这是咱们的学弟学妹啊。”旁边操作台的胡清也在看热闹, 他踮脚望着,“我听说他们这批提前毕业的,现在都是学徒工,你说有没有可能给我也分个小徒弟教教?” 胡清18岁毕业,工作三年。 如今二十出头,据说正是最馋老师傅可以带徒弟的年龄。 想过一过师傅瘾。 林巧枝:“……” 她不理解,反正至少现在还不理解。 而且,有没有可能,这不是“咱们”的学弟学妹,而是他一个人的学弟学妹? 她弯腰从工具箱里拿了一罐防锈油,往断线钳上抹油保养,边看那边的情况,“他们定级都是学徒工?” “你这消息怎么这么不灵,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胡清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林巧枝睨了他一眼:“你再灵通点,聊八卦再刮花螺纹,还要被王工骂得抱着叉车哭。” 胡清脖子一缩。 身体都微微侧回来一点,不敢光明正大地看热闹,眼神警惕地往那头偷瞄,“那我不是加班加点,把工期给补回来了嘛。” 这糗事,能不能就别提了! 他岔开话题:“他们这批提前招工入厂的,都是先定级的学徒工,半年之后直接参加咱们厂组织的技术大比拼,考核定级,考到几级定几级。” 没有二级保底了。 听起来还怪惨的,难怪提前毕业这事,没多少热闹和动静。 估计学生们也有点不得劲。 说到这里,胡清看向林巧枝,好奇问:“你是不是也要参加了?” 他在旁边都看着呢,林巧枝的技术,明显已经到达三级了。 车间那头,王柏强带着这一批学徒工站到样机前,说话的声音都凭空响亮了三分:“都来看看,看看这几个传动系统的零件做的怎么样?” 林巧枝做的零件,基本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不足之处当然也有,但那都是技术精度这样需要年限来提升的,人为疏漏和敷衍基本没有。 对王柏强这样略有强迫症的老师来说,拿出来做教学范例,那是再喜欢不过的,底气也足! 学生们都好奇地围了上去。 周围不少钳工也趁着这热闹劲儿,混在人群后头围观了上来。 他们也老早就在心里琢磨了,也不知道年轻人能不能做好,会把这么重要的零件做成什么样。 瞅了瞅已经装配好的零件,有老钳工没忍住小声问身边的学徒工:“林巧枝真是你的同学,跟你们一起从头学的钳工?” “我学妹。”被问到的学徒工有点心塞的回答。 林巧枝的异军突起,实在是让厂校学生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紧迫和压力。 尤其是从她入校起,不管是哪个年级,不管是哪个老师,都爱拿她出来举例。 远处又一次听到自己名字,还有王柏强那凭空响亮三分的声音,林巧枝:“……” 又来了,又来了! 难道当老师的,都有这个怪癖? 胡清见王柏强压根没空往这边瞅,小步挪到林巧枝工作台这边,用有点看神仙的目光看她,小声:“听说你读书的时候,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 “谣言!” 都是谣言! 胡清舔舔嘴唇,他觉得不像是谣言。 看那边围观,林巧枝脚指头抠了抠地。 她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王工这两天是很闲吗?” 这是在干嘛? “也没有很闲吧,”胡清一脸理所当然,“招咱们厂校学生提前入厂,不就是为了缓解新拖拉机的生产压力吗?当然得带他们了解了解。” 林巧枝舔了舔牙齿。 明白了。 做戏做全套。 不管是不是因为生产压力招进来的,招工进来了,就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得投入新机型的生产落地。 “那低年级技术能够吗?” 胡清耸耸肩:“技术好的做复杂点的模具,技术一般的做简单模具,再差就上一线加工生产零件,总是有师傅带的,听说他们每天还有培训课。” 林巧枝点头,这点倒是和她猜的一样,其实就是从学校学习,回归到了师徒的传帮带模式。 半工半读,边学边参加实际生产。 如果能完整的参加这款新型号拖拉机落地流程,从模具制作,到生产落地,收获也是非常大的。 “这四个工件都是林巧枝做的,知道关键在哪里吗?”王柏强忽然对着围着的学生抽查提问。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身去,脱掉防割手套,她先去上个厕所。 王柏强不做人。 当着她的面一声不吭,只有一句还不错,好像勉勉强强满意,却转头就拿她刺激别人。 王柏强一点没有不做人的自觉,他问完,就随机点了一个学生。 那学生头皮一紧,直接呆住了。 王柏强顿时脸黑了一个度,开启了这年龄血脉里的别人家孩子的说辞:“都是一起在学校学习,比你小的都已经开始做重要零件了,你连传动系统里重要零件的功能和制作难点都记不住?” 学生皮绷紧,被他表情和眼神吓得急中生智,赶紧说:“变速箱齿轮组里,不同、不同齿数的齿轮啮合……” “行了。”王柏强深深皱眉打断他。 “你回去把传动系统的内容抄三遍。” 学生瞬间感觉天塌了。 “早早通知了今天来学习,不知道提前准备准备?这还是你这学期在学的内容,都忘干净了?”王柏强脸皮绷得紧紧的,目光朝着人群扫去,“你们谁来说。” 大有一副没人说,就全都回去抄书的黑脸架势。 “我记得!”立马有机灵的忙站出来,把自己记得的说一点,“变速箱齿轮组如果齿形稍有误差,会导致啮合异响或跳挡……” “十字轴式万向节,是让拖拉机能适应颠簸路面……” “摩擦片……” “多轴承孔需保证……” 王柏强一个个拷问,学生们一个个答,答得好没有夸奖,答得差就是挨骂抄书加练一条龙。 连围观的年轻钳工们都无法幸免,被殃及池鱼。 这车间里的老钳工们呲溜的咽了咽口水,尤其是刘国友这种从钳工里提拔上来的,看着这群十五六岁的学生,心里默默捏了把汗,又点了支蜡。 真是可怜了。 王柏强可不觉得学生可怜。 他一边用教学提问把学生们考得像鹌鹑,一边叫人拿来测量工具。 他声音稍停又再次响起,还是提问:“你们知道林巧枝现在的技术水平吗?” 围观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冒头搭腔。 第55章 王柏强自己也不说,只喊人上来测量,“也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好的态度,高的标准,免得就知道背后嘀咕学校要求严、要求高。” 取得一点进步就沾沾自喜。 几个学生被点了出来,拿了不同的测量工具,在大家的注视下,测量几个零件的精准数据。 测量数据一边出,王柏强就在旁边细说着这些指标优点难点,对机械质量的保障,要怎么锻炼才能有这样的进步。 老钳工们都悄悄退散了。 但一群正上课的学徒工可没法走,只能硬听,还得努力听,感觉好像被强行灌了一脑子水泥一样黏糊的知识,脑子发懵发胀。 可算撑到测量结束,所有指标全归属一等品,头昏脑涨的脑子激灵了一下,下意识跟着啪啪啪鼓掌。 王柏强:“优秀吧?” 学徒工们心凉凉的,但还是由衷的回答,由衷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优秀。” 能提前毕业就很优秀了,现在一段时间没接触,已经能上手这种重要又复杂的传动系统工件了,这真的是优秀。 王柏强点头,然后道出了他今天的核心观点:“既然知道人家优秀,就要向她学习。重视方法,勤学苦练,不是知道就完了,多用脑多思考多练基本功!” 学徒工们听出了他的画外音,这是要他们都奔着林巧枝这标准来努力,照着她的水平来进步。 听听,王工你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你未免也太贪心了! *** 林巧枝从车间出来透气,就听有人喊:“林工!” 一个小推车咕噜咕噜被推过来,“邮递员送了一批信,你这可有个好大的包裹!” 林巧枝一瞧,还是湖南那边寄来的,田老支书是寄件人。 见她签字领收,送信件人还稀奇:“之前不都是几罐几罐的小包吗?这次怎么这么大一包。” 林巧枝也不知道。 直到她拆开信件。 林巧枝同志: 春安! 最近可好?不知不觉又到春分了,一年未见,料想你钳工技术又精进不少罢? 咱这山里开春早,前日下田耙地,你去年给咱修的那台柴油机仍是顶梁柱。咱生产大队也按你们留的建议配好了替换的配件,附近十里八乡经你们修过的柴油机,现在都好,一个个突突响得比老黄牛还欢实! 最近村里又腌剁椒了,辣子是后山自留地的牛角椒,蒜头是家里菜园里摘的,腌的时候瞧着就好,给你寄两坛。 杨沟村老支书听说我给你寄送剁椒,非要搭上他们村的山货,你还记得吧,就那个遭了灾的村,去年他们带着柴油机回去了就没音信,是忙昏了头抢生产去了,今年说啥也要表表心意,东西不多,你和刘国友同志还有领导分着尝尝鲜。 以及,最近去县里开会,听说城里有知青要下乡插队,虽然我们这边还没接收,但如果日后红旗厂有知青,欢迎来我们河湾大队插队。 …… 此致 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林巧枝看完了信,都还有点恍惚,从湖南那边回来后,乱糟糟的,开会讨论铰接关节,定下图纸,停课,忙着珍珠她们的工作,厂里组织了巡逻队,又是知青下乡,做有挑战的复杂零件…… 没想到都过去一年了。 又到了春天,她都十七岁了。 林巧枝拎着包裹回了车间,放到他们组的会议室里,眼神幽幽的看王柏强:“王工,湖南那边寄来的山货。” 王柏强对这份幽怨毫无察觉,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不能收的东西,就喊刘国友他们三个人来,每人都分了点。 刘国友拿了两斤柿饼,出来的时候关心了一句:“我记得你今天要搬宿舍,要帮忙说一声。” 林巧枝笑笑:“不用了,我东西不多。” 完成了今天的基础工作。 林巧枝难得没有留下来练习技术,而是直接回了家。 站在门口,她深呼吸几下,才敢推开家门。 人都在。 林家栋也在。 他复读考上了一所中专,但现在也停课,之前还到处乱跑,现在厂里管得严,就只能待在家里。 住在一起,难免维持着表面的融洽和平静。 每每时间一久,好像她们关系就好了一样。 然后她就能听到笑着关心和睦的声音,希望她能拉拔拉拔林家栋。 因为,她是姐姐。 就该帮弟弟。 她帮林父换了开大车的岗位,帮江母挣到了盼了一辈子的有编制的工作,可还是要继续帮弟弟。 因为她出息。 林巧枝不去看他。 也狠心不去看干坐在那儿的林父和江红梅,自己收拾东西。 林父垂头坐在门口椅子上,腰背微微佝偻,闷声不响的吧嗒吧嗒抽烟,他声音沉闷:“住家里不好吗,非要去住宿舍。” “我现在换去运输组开大车了,你妈也转正了,家里不缺钱,以后也不要你的工资。” 他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日子,就偏偏过成这样。 他落寞的坐在门口,从胸腔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气。 江红梅也红着眼睛坐在床上。 林巧枝低头收拾着书本笔记,死死地咬住舌侧软肉,憋回去眼眶的酸涩。 她不能心软! 她得搬出去独立生活。 不把插在泥沼里的这半只脚拔出来,她迟早会无知无觉地陷进去的! 心疼爸爸的落寞和佝偻。 心疼妈妈的眼泪。 承受不住他们失望的目光,不敢听那一声声“生你有什么用”“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回首,一次次付出,最后不知不觉就会深深陷入泥沼里,成为源源不断被吸吮的“好女儿”。 就像是扛不住老一辈眼泪的江红梅一样,拿彩礼去给八仙娶媳妇,拿自己的血肉去养那偌大的一家。 林巧枝转身时,低头眼睛蹭了蹭肩膀,声音发干:“别做出这个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她? 用这些落寞和眼泪,逼她心软,逼她留下。 她硬下心肠:“我只是搬出去住,又不是死了!”说出这句,心里各种情绪翻涌起来,憋回去的眼泪激得一浪比一浪高,终究是发出了那句扎根在心底的质问,“小时候把我赶出去,说让我有本事别回来,也没见你们谁这么伤心难受。” 多少小孩哭着敲门喊着爸妈说自己错了,大哭要回家,然后被父母这一招收服,只能听话。 偏她倔,跑去梧桐树下睡觉,找稻草当被子。 怎么那时候没人心疼她,没人为她红眼睛? 后来还是孟主任看不下去,从树下抱她回家睡,珍珠收留她,可那终究是别人家,不能一直睡。 别人家! “什么死不死的,”江红梅被她这话刺激眼眶颤抖,站起来指她,一下下吸着气说,“你翅膀硬了……” “是啊我翅膀硬了。”林巧枝声音发哑。 否则她至今都不敢质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没有地方可以当家。 江红梅气得大口大口喘气。 儿子也怨她,女儿也跟她不亲,她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伺候男人伺候孩子,凭什么让她受这个苦?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忽然就要城里孩子去农村了,城里长大的孩子去农村能干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割个草都嫌腰酸! 现在政策倒是还好,家里可以留一个孩子,家栋按理是不用下的,可家栋怕政策变,政策一天一变,想要工作托底,找她要工作。 她当然不会答应! 初中学历是没他姐好,难道就不可以自己去找一个工作吗? 家栋居然跟她吵,居然怨她!说她心里只知道自己,只知道娘家!! 她没办法,找巧枝帮帮忙,她出息,厂里厂外头都说得上话,跟她玩的几个朋友都找着了工作,可她偏就装傻! 甚至过年都不回老家了! 江红梅在外面风风光光的,扬眉吐气的样子,回到家就是乱麻般的一摊,男人怪她,儿子怨她,连老家那头都嘀咕当初怎么就娶了她。 她能怎么办,她还要怎么做?! 乱麻一样的绳子缠得她要疯了,心里不由对女儿生出了些怨怼。 为什么就不能像别家女儿那样体贴懂事? 她都对闺女那么好了。 住在家里又怎么了?帮帮弟弟又怎么了?顺手帮一把能怎么样! 是啊,只要林巧枝住在家里,乖一点懂事一点,心疼弟弟,孝顺爸妈,孝敬老人。走出去人人都会夸她“好女儿”,江红梅俩口子面上也有光,老家的亲戚老人都会喜欢她。 他们家就是人人称道,人人羡慕的一家。 第56章 多好? 别人家不都是这样? 江红梅越想越难过,胸闷得不行,憋着气:“你要是不住家了,我就把你们屋那帘子收了,给你六姨妈家送回去当床单,她家现在床单都是一块块屎尿布洗干净了缝起来的。” 来娣命苦,也没嫁个好男人。 她们家再难,能有六妹难?穷得没钱买布,没钱养娃娃,裁开了当屎尿布的破床单又缝回去睡,日子够好了,怎么非要这样! 林巧枝默不作声地收拾。 没了那片帘子,她那半间屋也就没了吧。 可小时候很怕的威胁,她现在听了心里却很平静。 只在临走前,对她说:“这家里,要是还有我半间屋,我每个月还回来看看你们。” 没有的话,她就不会回来了。 林巧枝说完,往外走。 江红梅眼泪一下就掉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她心慌地往外追了好几步,这是唯一心疼过她的闺女啊,她眼前被泪模糊,哀求,“巧枝。” “你就不能心疼心疼妈?” “那谁来心疼我?”林巧枝深深吸一口气,回头直视她的眼睛,“你自己明明就吃过这个苦,老家没有你的房间了,回不去自己家,吵架都低人一头,不敢大声。为这个受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气?” 她怕男人不要她,怕没有地方可以去。 偏偏还是用这个方法拿捏她。 从小到大。 用自己最恐惧的方法,想一次次驯服她。 她心疼妈妈。 可妈妈心疼她吗? 或许吧。 林巧枝走了。 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江红梅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失魂落魄的跑回去,跌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哭。 林父坐那抽烟,不耐烦:“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他责怪,“让你对闺女好点,对她好点,别闹得那么难看,你不听!” 忍了一辈子江红梅,想到林巧枝走远的背影,她爆发:“林武强,你呢!!” 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吵架。 才让家属院的人想起来,当初那个被喊“野丫头”的小巧枝,好像确实是受了很多委屈,只是他们都忘了,或者从没在意。 林巧枝搬去了宿舍。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力气大,没有人会用武力强留她,因为她真的会打架。 她不需要靠谁,也不需要等谁来帮她。 她自己就可以背起所有行李下楼,用小推车运到宿舍楼下。 宿管热情地迎上来,笑呵呵喊:“林工!” 递出钥匙,然后带她上楼,给她介绍:“这间宿舍好,在边上,窗户一天都能晒进太阳。” 宿舍里两边各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一共八个床位,空出来的是个上铺,这会儿有三个人在。 见她进来,三个人都冲她热情的笑了笑,有个上铺的年轻姑娘探出头来,打招呼:“你好,我叫朱秀,四车间的。” 旁边一个看起来大点的女生坐在下铺泡脚,也朝她轻轻点头,“我叫赵丽红,也是四车间的。” 林巧枝朝着她们笑了笑:“我叫林巧枝,钳工。” 最后一个站起来接她手里的行李,笑着说:“我们都认识你,你可是我们红旗厂的大明星,上过报纸的!” 她还回头问:“是吧?” 然后一屋子四个人相互对视。 “哈哈哈——” 笑声惊飞窗外的鸟雀。 几人都笑着说是,说“谁还不认识林工啊”,说起她八个月就毕业,还好奇的问起她怎么会想到去当钳工。 “崇拜路工呗。” 林巧枝笑着应两句,把行李放下。 她拿湿抹布把木床板擦好,铺床,挂蚊帐,把洗漱用品摆在架子上,除此之外,还有个柜子里,柜子上带着铁扣锁,林巧枝把她的东西放了进去,剩下的塞到床下。 她爬上床,放下蚊帐。 看着这一片属于她的小小空间,心头安定。 这是属于她的,不会被说“滚出去的家” 第33章 咱身后站着八万万同胞 翻了个身。 又翻了个身。 林巧枝睁开眼睛。 她有些睡不着。 她脑子里嗡嗡的, 总是回荡着那些像是齿轮啮合一样嵌入脑海里的话“偏我生的女儿心是铁做的”“养你有什么用”“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 她努力不去想。 可越努力不想,脑子偏偏越想。 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好像有小蚁虫在啃噬心脏,爬进了她的大脑。 她眼圈发黑, 脸色也发沉。 俨然是翻版黑脸王柏强。 谁见了都绕着她走, 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多谢了。”方子勤拿回了找林巧枝帮忙的工件,轻声关心问,“你没睡好吗?” 林巧枝嗯了一声:“择床。” 她就是择床而已! 她一遍遍给自己催眠,坚定这个信念,白天更加卖力地工作, 挥洒汗水,让身体疲惫。 几天之后,总算驱走了那些小蚁虫。 她也渐渐适应了宿舍的生活。 是有点小,可原来住的也并没有特别宽敞, 不难适应。 是会有夜班的进出,可她本来也该起床了, 白班和夜班交班时间都是规划好的。 身体是累了一点。 可她精神却逐渐放松下来。 没有人会忽然坐到她的床边, 拉她的手,“巧枝,你弟弟找了几个工作……” 也不会在吃饭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听到老家某个亲戚遇到困难,爷奶想她,三嫂家大安哥也想学钳工,他爸的某个工友想让她帮点小忙, 还有给她介绍对象…… 甚至,江红梅爆发的那场大吵。 让家属院议论的声音都莫名平静下来。 连好心来劝她的都少了一些。 林巧枝走在食堂里。 穿梭在宿舍和厂区之间。 好像感受到一缕缕自由的风。 她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上工啦!” 她从楼梯一跃而下, 风吹得发丝昂扬。 她的工友们也在笑着飞跑,惊呼:“快点快点,上工要迟到了!” 树叶吹动斑驳光影,落在这群年轻女孩的面孔上,一路照着她们向前跑。 这时,林巧枝十七岁。 *** 林巧枝兴奋地飞奔到厂后头那大片空地。 样机要验收了! 王柏强正带着一群人,拿着铁锹和铁铲铲土修斜坡,堆地形。 林巧枝旁边工具堆捡了一把铁锹,也兴冲冲地跑上去:“我也来。” 王柏强没让她铲土,给她丢了一根棉线和角尺:“你去测地形,对照技术手册,坡度、长度、高度、起伏所有数据都照着验收地形标准来,只能高不能低。” 林巧枝点点头:“标准是该严格一点,这样送上去验收才不会出岔子,咱们去广交会也更有信心。” “明白就好。”王柏强欣慰,跟要求高的人说话就是舒服,一说就明白,“去吧。” 他转头就又去骂人,骂准备验收地形的人干活敷衍,降低难度,生怕拖拉机验收不过是吗,骂装配组磨蹭,骂准备这么久了连验收功能都整不清楚。 反正是看一切都不顺眼。 林巧枝都已经免疫了。 自从样机逐渐接近完工,王柏强周身气压就越来越低。毕竟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一人挑起大梁。 厂里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大批量的原材料,消耗了那么多的工人工时,简直是在烧钱,花的是国家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经费,多少小厂砸锅卖铁都抠不出的钢铁原料,如果失败了,一切就打水漂了。 打水漂还能听个响。 失败了只能得到一堆钢铁废料。 那是多少农民的血泪,多少工人的汗水。 所以王柏强总是很暴躁,比之前在学校脸色更黑沉,对各方要求也越发严苛。 她之前还紧张兮兮的。 时间久了,她* 发现只是不符合预期的工件和结果才会让他暴躁,要是完美满足他挑剔的要求,反而能缓解他的焦虑。 她还偷偷观察到,有的时候他不是真的生气,但脸一黑,人一骂,嚯,效果倍儿好!效率和合格率都上来了! 林巧枝甚至还偷偷学了下,觉得还蛮管用的。 她拿着棉线和角尺,按照设计要求一个个去测量坡度等细节。 大概一个多小时,总算所有要求都达标了。 最后检查了一遍拖拉机。 加上机油、柴油、冷却水。 厂里去年驾驶技术大比拼的冠军工人,坐在驾驶室里,听指挥驾驶。 “轰轰轰——” 发动机发出燃烧轰鸣声,新机械启动所有的钢铁零件在高速磨合,发出刮人心脏的声音。 第57章 在旁边围观的人很多,厂长温东鸣站在人群里,手紧紧的握着面前的围线。 路锋,乔元、翁工良等厂里一众高工,还有他们组内的钳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启动的拖拉机。 林巧枝屏住呼吸。 “发动机过!” “挂挡调速。” “一档好。” “二档好。” …… “加大牵引力爬坡。” 拖拉机朝着前方斜坡驶去。 忽然一声“咯铛”声底盘蹦出来。 迅速变成周期性的“咯铛、咯铛”声,爬坡越高响声越密集。 车身都剧烈抖动起来。 “停车——” 林巧枝猛地站起来。 心也紧跟着一下提了起来。 这明显是传动系统的问题! “是齿轮啮合间隙?” “还是轴承安装孔位偏移?” 林巧枝边想边跑。 她们一组人都朝着拖拉机急跑过去。 线外围观的温东鸣也一拉围线,连忙弯腰钻了进来。 王柏强脸色铁青,亲自上去试了试,感受整个车身的抖动。 又请路工看了看。 路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传动系统或者液压系统的问题,不一定是大问题。” 下来之后,他只道:“拆。” 所有人都一拥而上,前来帮忙,听指挥,拆卸拖拉机。 这时候没有什么组别,也没有什么级别,大家只有一个身份——他们是红旗人。 众志成城,不一会儿,他们就把这个拖拉机拆开, 然后就发现传动系统齿轮、轴承里都是油。 把一个个零件仔细排查过去,发现有两个工件在合体的时候,出现了一道很小的缝隙,影响了机械密封性。 王柏强拿随身的标尺一测量,眉头深深皱起:“缝隙有0.14毫米。” 周围人都屏住呼吸。 机械密封是工业里非常常用的防止流体泄露的方式,比橡胶圈等密封方式更加耐用,泄露少、寿命长。 它们这块技术难度都不高,只要求精度,需要严丝合缝的贴合。 怎么会出这种低级错误? 做这工件的钳工脸都白了,“我提交的工件,都是通过了验收标准的。” 就算没有那么精细,但肯定都是合格的。 王柏强当然知道。 都是他一个个亲自验收的,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深深皱眉,点了林巧枝的名字,让她过来一起复查。 不是别的高工不好。 而是林巧枝对着套传动系统熟,而且平日里习惯了高要求。 林巧枝抿着唇,她也拿了一套测量工具,开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检查。 每个零件都是合格的! 直到她测量完一个零件,在即将放回去的时候,手指触感传入大脑,她愣了一会儿。 又连忙拿起来看,看不出来,又用细细的用手摩挲。 曾经一次次练习的手感让她察觉到不对。 她压抑着兴奋:“王工,你看看这儿!” 王柏强一摸。 确定了。 原来机械密封不达标,导致压力不足,进而引起的一系列问题,都是因为一个工件肉眼无法看到的微小凸起面! 这让所有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翁工良派了他们组手最稳,精度最高的老钳工,拿着放大镜,手工一点点的打平、抛光。 再组装上去,又测量了一次,受影响的机械密封工件闭合后,误差仅有0.04毫米。 在允许误差之内! 等拖拉机再重新停回起点线。 所有人的心都更紧张了些,林巧枝更是手心冒汗。 “发动机过!” “挂挡测速。” “一档好!” …… 看着拖拉机稳稳的爬上15°的斜坡,看它横向稳定性通过标准,在左右高低不平斜坡上也不侧翻…… 拖拉机驶向弯道。 林巧枝心噗噗的跳,一口气提到嗓子,不敢松下去。 爬坡, 转弯, 铰接关节扭动。 测量人员半步也不敢慢地跟着拉线定转角。 “3.2米!!!” 转弯对面立马有工人欣喜的大声喊:“最小转弯半径缩小到了3.2米!!!” “成……了……” 紧张和担忧一晃眼就退散的无影无踪,换上欣喜若狂。 像是油锅里泼滚水,场面从极度的寂静倏地炸开来,所有人欢呼“成功了!”,大家激动得相互拥抱,高兴得仰天大笑、热泪盈眶。 “成了!我们做成啦!!” 从此,中国丘陵山区无铁牛可用,这一历史将被改写! 是他们红旗农械厂,改写了这一历史!! 是他们红旗厂啊!! 整整一天的测试。 将验收记录上报。 批准生产! 上广交会! 温厂长把路工留下来主持大局,安排制作模具,加工生产。 他则领着红旗厂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京广铁路,这是一条跨越长江的铁路线。 经过20多小时的火车。 他们踏上了广州的土地。 温东鸣满脸红光,人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动员发言:“广交会是我们新中国打开世界大门的钥匙,是我们冲破西方经济封锁和政治孤立的对外贸易窗口。” “我们要拿出红旗厂的风貌,带足了咱们工人的精气神!!” “遇到老外别慌,该展示就展示,该争取就争取,咱身后站着八万万同胞,有国家给咱撑腰!” 林巧枝站在队伍里,一颗年轻心脏“嘭嘭”地大声直跳。 第34章 “真是英雄出少年。” 林巧枝为了广交会心潮澎湃。 却不知, 也有一群人因为她而着急上火。 “商务印刷社”这个出版社创立于1897年,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调整为学术出版重镇, 在最辉煌的时候,出版的《最新国文教科书》新教材, 曾经热销数百万册, 盛行十余年,在当时占全国供应量的 80%,可以说如日中天,盛极一时。 可随着七十年代的到来,他们文学、学术的出版都被迫陷入停滞状态, 原本负责西方学术译介的编辑只能转向政治文献校对。在大浪潮之下,员工信件需要被审查,每天参与政治学习、批判运动。 最近,就是商务印刷社这个出版社最为困难的一年, 他们的编辑、出版的书籍被重重审核,工作陷入停滞, 眼看着有风声传出, 看到兄弟出版社全社员工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整个出版社名存实亡。 从主编到出版社的全体员工都在艰难奔走。 他们必须积极做好出版工作。 前不久,出版社的编辑在下乡征稿时,无意中得到一份手稿,这份手稿写着一则拖拉机维修技巧,语言清晰明了,风格朴素直接, 而且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问答模式。 起初看到拖拉机相关资料的时候,编辑并不太感兴趣, 只是看到“红旗牌”后,还是不由自主停下了目光,以她最近下乡征稿的经验,红旗牌可是响亮的名字。 编辑并不懂修理拖拉机的技术,这作者虽没标注个名字,也没太多文笔,可写技术类的东西,却有种独特的清晰感,顺着看下来,连她这个不懂拖拉机修理技术的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学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甚至有点蠢蠢欲动,想去找一台拖拉机,上手试试看。 等她回去,调查了一番红旗牌拖拉机的销量和市场占有率,立马就将这份手稿交了上去。 看完之后,主编和编辑们都觉得,这个作者,这部作品,能救他们出版社于水火!纯技术类作品,不涉及文学、不涉及西方、不涉及资本主义,只有工业技术,且能服务于广大农村群众。 主编当即派人去寻找这份手稿的作者,看还有没有其它内容,如果没有,也要赶紧催稿,让作者将后面的内容赶紧创作出来。 在得到这份手稿时,他们出版社的工作量已经锐减到只需要十分之一的员工即可完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接受思想教育,眼瞧着就要和兄弟单位一样全员去干校劳动,情急之下,他们借印刷思想手册发了一问一答试了试水。 反响非常好! 后面没了,甚至还有农民群众来问,“你们这思想手册后头怎么不教修拖拉机了?上次那招解决俺们村拖拉机好多年的老毛病了!” 原来需要一下午时间割的牧草,解决了老毛病后,一个小时就割好了。 而且拖拉机好用多了! 来人指着宣传册:“这不是写着要为俺们人民群众服务吗?” 给他们服务,就多印点修拖拉机的内容啊! 农民们还以为出版社有好多内容,但只抠抠搜搜的印一点,然后催还催不来,可把他们气得! 第58章 修个拖拉机的内容都藏着掖着,藏着能像是鸡一样生蛋吗? 而出版社这边,已经找手稿的作者找疯了。 本以为很好找。 结果找了半天,连一颗螺丝都没找见。 出版社不知道的是,下乡知青本来就宝贝这些手稿,只是知青混住在一间房,因为一些没分寸的人乱动别人东西,才不慎遗失一张。 很快她就靠技术在村里扎根立足,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大队部,负责维修保养村里那台宝贝拖拉机。 编辑下乡去打听。 人家还以为是来挖人抢人的,警惕地就把这个生面孔给打发了。 农村只是穷不是傻,最晓得怎么团结起来保护好属于自己的好东西。 出了几次差,还托了江城那边人脉去红旗厂打听过,结果都没有半点消息。 “这个手稿的作者还没有找到吗?” 柴主编急得额头直冒汗。 林巧枝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完全没有想过出版,她从小文笔不好,脑子直,想不出什么优美意境比喻,作文都没拿过高分,创作两个字感觉好像距离她很远。 她只是记录工作笔记。 她当初写笔记的时候,就在家里,也没别人知道,后来因为一点点私心,甚至也没有让培训班的人知道,只私下喊了那些女孩子来家里手抄。 她离开江城去了广州。 知青们下乡分散到各地。 红旗厂里,知道她写过这份笔记的人,只剩下珍珠三人和苗花曼。 显然,出版社的关系打听到红旗厂,红旗厂宣传科干事最多在车间问一问:“你们谁搞创作了?写过修咱们拖拉机的文章。” 不会问到她们身上。 于是出版社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有的。 商务印刷社的社员收到这些四面八方反馈来的“查无此人”的消息,简直要急疯了。 明明手稿就在他们手上。 怎么会没有? 难道是见鬼了吗? *** 林巧枝一行人从大巴车上下来。 能看到广交会展馆外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一个个人高马大气势不凡。 远处还能听到有广州人民用当地乡音在齐声朗诵什么,似乎是学生们。 接待他们的商务部干事,一边带他们往里走,一边给他们介绍:“是周总理写的《告广州市人民书》,呼吁广州市民团结一致,各群众组织,工农兵学商,都要众志成城搞好这次广交会,为我们国家争取到宝贵的外汇。” “广交会是非常好的平台,希望你们一定要拿出百分之两百的重视!咱们上一次广交会成交的订单,就占据了全国当年创收现汇的三分之一……” 干事边走边说,俨然是非常希望每个前来广交会的国营厂,都有斩获。 温东鸣当然要允诺:“我们向党组织保证,绝对拿出最积极的精神面貌,不辜负组织对我们的期待,全力以赴向国际友人出口我们红旗厂的农机!” 林巧枝眨眨眼。 刚刚还叫人家老外,现在变成国际友人了。 温厂长改口好快。 她们在宾馆休息的时候,就核验了身份,发放了身份牌。 这会儿倒是可以直接进。 林巧枝一行人,按照惯例流程先去参观学习了“自力更生”主题的思想宣传馆,商务部的干事提醒,“所有的技术成果,都需要标注:工人阶级创造。” 林巧枝感受到了一丝丝紧张的气息。 她从出发前,也是被要求好好学语录。 她跟着队伍,混在人群里,悄悄问胡清:“我们的拖拉机呢?” 这次出来,王柏强依旧带了他们四个,一来是长见识,二来是他们几个对命名为“红旗东方红70拖拉机”的新型拖拉机了解最深,参与过设计,知道更多的原理。 胡清同她说:“好像是要审查吧,一个是安全考虑,另外一个外交部要确定,出口产品不涉及资产阶级腐朽文化。” 林巧枝点点头:“这样啊。” 她倒是不担心,她们的拖拉机是为农民服务的机械! 等前期流程走完,林巧枝她们终于进入了展馆。 一进来。 林巧枝都震惊得猛然睁大眼睛。 好热闹!!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的商品! 满目琳琅,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一片是食品、手工艺品、纺织品、土特产品的展区,看着会比较热闹,这一块参展的商品有一万多种……”商务部干事带着红旗厂一行人往里走,边给她们介绍。 随着慢慢深入。 人逐渐就没有那么密集了,慢慢出现了钢铁工业的陈列。 “这里就是工业品展区了。” 林巧枝终于看到了属于她们红旗厂的展位! 很宽敞的一片区域。 往左看,是他们中国自行研制的解放牌重载卡车。 往右看,是某种型号的机械加工车床。 轻工业日用品距离这边有一段路。 “来来来,我们该布置我们的展位了!”温东鸣送走商务部干事,看着留下来的工作手册,急忙动员起来。 他先安排:“王工你带人检修一下咱们的拖拉机。” 运送来这么远,肯定要看看有没有出问题。 王柏强点头,很自然的喊了林巧枝,然后把刘国友他们几个送去给温厂长使唤。 林巧枝撸起袖子:“王工,我们从头检修吗?” “肯定的,”王柏强表情严肃,“咱们不能把一点问题留到展出的时候,到时候,丢的可不是咱们的脸,丢的是外国人对我们中国工业制造的信心。” 林巧枝和王柏强埋头干起了活。 温厂长则是一会儿指挥这个扫地拖地,把红旗厂的展区打扫得亮亮堂堂的,一会儿喊那个去准备资料,一会儿要去打印出商品档案,做好分类和编号。 就跟那菜单似的。 要让人知道他们都有些什么产品。 忙活了一两个小时。 整个展区焕然一新。 后面挂上了红旗农械厂的红色横幅,前面是检修过后,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红旗东方红70拖拉机! “可以去喊人来拍照了!” “咔嚓——” 商务部的同志来拍了照片,低头看看相机,确定:“没问题了,这张照片会加入宣传手册里。” 忙活完了这一通。 温东鸣看着林巧枝他们几个兴奋不已的年轻人,笑着说:“这有我们看着,你们年轻人去逛逛展。” 林巧枝他们怎么会不心动? 一万多种中国商品啊!! 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让领导们在这里留守,他们跑出去玩,“会不会不太好。” 温东鸣乐得笑了两声,爽朗而大气道:“哈哈,这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年轻脑子好,去学学别人家的经验。” 指不定到时候就帮红旗厂拿订单了! 几个年轻人兴奋地跑走了。 王柏强:“你就惯着他们。” 温东鸣喝了一口铁皮水壶的温水,打趣:“王工羡慕了?那要不你也去逛一逛?” 王柏强脸一黑,他又不是小孩了。 温东鸣大笑两声,起身慢悠悠走到隔壁,和解放牌卡车的单位聊了起来。 等聊完回来,他说:“柏强,咱找块铁料,这几天你锉个正十二面体出来,让人也看看咱们中国钳工的技术和手艺。” “行。” 王柏强半点没推脱,尽管这意味着这几天他都要辛苦干活了。 温东鸣还是解释了一句:“二战之后,全世界都缺技术工人,有些人不一定想买咱们的拖拉机,指不定看中咱技术了。” 能卖什么卖什么。 只要能换取宝贵的外汇! 林巧枝这边,他们兴奋的逛了一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 来自祖国广袤土地的天南海北,见过的,没见过的,各种土特产,什么都有! 她逛得很开心,真的感觉长了不少见识,“原来我们中国这么大,有这么多好东西啊。” 这就是课本里说的“地大物博”吧? 林巧枝看到那边有提供水的,“我们去喝口水?” “走吧。”胡清和方子勤也都一起往服务处去。 她们要了水,用竹筒装的,弄得怪好看的,不知道是不是商品之一。 这里也有几个人中年人正在休息闲聊。 林巧枝他们则到另一侧,兴奋地聊起了广交会的热闹。 休息的中年里,有一位听到林巧枝她们高兴的聊天,侧目,又看了看林巧枝年轻到还略显稚嫩的面容,皱了皱眉,语气不满地说:“广交会不是让你们这种年轻人来逛着玩的。” 也就年轻人才高兴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把咱们全中国所有的好东西,全都摆出来,任由洋人挑挑拣拣。”就为了那点外汇,曾经,他们才是天朝上国,万邦来贺。 第59章 “我们不是来玩的,江城红旗农械厂。”林巧枝把胸牌给对方展示了一下,又哼声道,“我们努力发展,总有一天会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到时候让全世界都抢着来买中国的产品。” 来买她们中国的拖拉机! 说话的中年男人仍旧还维持着皱眉不满的样子,表情却有点怔怔的感觉。 周围几个人好一些,但都非常意外的看着林巧枝。 胡清和方子勤也不是很喜欢他们说的话,但又被培训过礼仪,不想吵架,看到他们现在的表情,不由努力压住嘴角的笑。 巧枝这性子,培训过说话也还是这么直啊! “红旗厂?”不满开口的中年人确认了一下。 “嗯,江城红旗农械厂。”林巧枝大大方方的报家门,目光不惧与人对视。 “林巧枝。”一名面色严肃的工装人,顺着展区路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林巧枝回头一看,认出人来:“王工。” 疾步而来的就是面容严肃的王柏强。 他走过来,看了看这里几个中年人,打了招呼,又转头看林巧枝,道:“准备一下,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参加外交部组织的商品准备会。” 林巧枝打起精神,站直了身体:“准备会?” “这次有十九个国家来到广交会,我们得去向外交部和商务部干事介绍咱们产品的功能和优势,配合他们了解专业词汇,翻译成各国语言。”王柏强简单道。 林巧枝听明白了,得让翻译和销售知道他们的好!才好跟外国人推销咱们的东西! 她转身放下竹杯:“是得好好讲讲。” 而刚刚几个中年人却好奇地看向她,诧异不已:“你参加准备会?你是核心技术人员?” “对,红旗厂的,以后要做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的。”林巧枝直接回了过去,应了他的最先的质问。 她不是来玩的。 大伙听明白了,刚刚第一个不满开口的中年人大笑两声:“你这小年轻脾气还挺直,倒也不奇怪,你这样大的胆子没脾气才叫怪。刚刚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哪个厂里蹭国家经费来广交会玩的关系户,没想到你是技术人员,太年轻了,实在是少见。” 王柏强听懂了这官司,微微皱眉,维护道:“虽然少见,但她可是货真价实的技术工人,这次参会展品的拖拉机就有她参与设计。” 胡清赶紧蹦出来:“还排第三。” “什么第三?” “新型号拖拉机设计图纸上她的名字在第三位。”胡清比了个数字手势。 众人不由咋舌。 中年人回头喊人送点土特产去红旗厂展位,又满脸笑容道:“是我唐突了,认识一下,我是来展览当地土特产的,我这人脾气太直,看到不舒服的就忍不住,净会得罪人,莫怪莫怪。” 土特产都送去了。 两边认识了一下,交换了展位信息。 然后林巧枝就跟着王柏强一起去参加准备会了。 是个小会议室。 有商务部负责外销的同志,还有几个外交部的同志。 这间小会议室陆续来了几个展位的人,都是连在一起的展位。 小会议室里这几个干事,看来应该是负责他们这一片区。 林巧枝拉开椅子,坐下。 参会的两部门的干事都有些诧异,多打量了林巧枝两眼,又微微侧头朝旁边人示意。 广交会名单都政审通过,林巧枝的履历很快被拿了过来。 看到她履历上记录的一系列资料。 【林巧枝,女,共青团员。】 【毕业于江城红旗厂附属机械技术学校。】 【仅用 8 个月时间以全优成绩完成学业,期间技术水平进步飞快,毕业已接近三级技能水准,展现出极强的学习能力和技术天赋。】 【在校期间提出“撒沙装置”,已在全国18个铁路局推广应用,使列车制动距离平均缩短 28%,轨道事故明显降低,获铁路系统个人嘉奖函。】 【在东方红70型丘陵拖拉机研发中,创新提出“铰接关节”设计方案,同团队协作实现技术落地,突破丘陵农机转向技术瓶颈,将最小转弯半径缩小到3.2米。】 最后,还有建议持续关注,重点培养的字样。 是此次广交会政审给出的评语。 而实现这一切的年轻人,才仅仅十七岁。 本想开口提醒“会议注意精简人员”的胡开记把话咽下肚,赞叹: “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把履历合上,冲林巧枝笑了笑,由衷道,“国家就需要你这样的优秀青年后备军。” 林巧枝赧然一笑,没说什么。 胡开记咳咳两声,对着几个国营厂的代表道:“我们这次会议,主要是了解各位的产品特点和优势,以便更好的开展工作,希望我们面对面沟通,能得到一些纸面之外的细节和惊喜。” …… 除了帮助配合外交部和商务部的工作人员。 林巧枝他们自己也学了几国的简单外语,简单地培训了一些交流话术。 总之,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订单! 很快到了开展的那天。 林巧枝换上新做的衣服,白衬衫,绿军裤,看着精神又健康! 她肩膀宽,能撑得起来,很有些英姿飒爽。 往展位面前一站,倒是显得亮堂。 不过实际情况却不怎么好。 “怎么没什么人呐?”林巧枝纳闷的嘀咕,还踮起脚尖看远处人头攒动的展位,果然都是买农产品,手工艺品那些比较热闹。 王柏强坐那儿,面前摆了个小桌子,手稳稳地握着锉刀,摆弄他面前的正十二面体,“可以了,起码有人问。” 比他之前参加那次好多了。 林巧枝鼓了鼓腮帮:“偶尔是有一两个问,可是很快就走了,都不感兴趣吗?” 难道国外就不需要拖拉机吗? 还是他们工业真的差这么多? 正说着。 有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穿着西装,看起来高大精神,身后跟着好几个外国人,进入了他们工业展区。 他们好像没有想要的产品,而是从前往后看。 林巧枝注意到:“他们好像是稍微大型一点的展位都看了。”她连忙伸手拍拍身后的胡清,“赶紧把咱们厂生产的最大的拖拉机照片拿来,摆在最前面。” 温厂长也暗自观察,做了一些布置和准备。 这群外国人,一边走,一边看,很快就接近了红旗厂展位这片区域。 他们一行人在隔壁解放牌重载卡车展位前站了很久,上下左右的仔细看,时不时通过翻译问几句话。 最后,才终于开口,表达来意。 胡开记翻译着,对解放厂负责人说:“这位先生是为一条早年从奥地利购买的冷轧生产线而来,其中有一段事故频发,几乎2天就要坏一次,他们想重新定制一个重20吨的大型模具。” 之前会议的时候,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客户一家家沟通。 一听这个需求。 红旗厂这边就有非常轻的叹息声,温东鸣遗憾:“咱们的天车只有十吨。” 大型模具的加工,必须要有天车。 要用天车把整块钢材料吊起来,并且一定范围内移动。 这样才能进行模具的立体加工。 要做20吨重的模具,就必须要有能吊起20吨重原材料的天车,理论上甚至应该更高。 “大家伙” 林巧枝却不可避免的想到自己钳工生涯里见到的第一个“大家伙”——那个能载60吨重量的矿用自卸车。 那里好像就有非常大、非常重的模具。 可有那么大的天车吗? 林巧枝想不起来。 她没有在那个梦里使用过天车,她只是在一个个车间锻炼锤功,练习基本功。 可做了这么久的钳工,她对车间大小、构造、布局都有一定的了解。 那一间间车间,不像有那么大天车的样子! 20吨重的模具啊。 故障率高的话,说明复杂度应该也不低。 那该是多少外汇? 她没忍住问王柏强:“会不会并不需要20吨的天车,就能做20吨的模具?” 商务部干事热情地领着金发碧眼的外商继续往前走,陪同翻译的胡开记听到她这句,侧头看过来。 第35章 林巧枝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 胡开记对这个来自红旗厂的年轻人记忆很深。 她很聪明。 如此年轻, 就有了让人惊艳的履历。 他将翻译工作简单交接一下,往这边走。 正好听到红旗厂展位里的讨论声。 “没有20吨的天车,连原材料都吊不起来, 移动不了,怎么进行加工?”刘国友道。 还是精细加工。 第60章 连在操作台上完成的模具加工, 都需要台虎钳这类夹持工具固定夹持。 要知道复杂模具, 是需要四面八方都有足够灵活的角度、足够宽敞的空间来进行操作的。 “你是有什么想法?”王柏强紧眉思索一番,看向她。 林巧枝其实也没个明确想法,咬了下唇:“咱们业内传统的制作方法,确实是在一整块型材上加工完成。”* 连课本上也是这么教的。 但既然人家能做,她们为什么就不行呢? 肯定是有办法的! 但10吨承重的天车, 只能吊起10吨重的原材料。 人家要求的模具却足足重20吨。 “拆开来做。” 林巧枝这想法冒出来,心“嘭”地重重一跳。 她都觉得自己大胆,捏住指尖:“咱们有没有可能化整为零,拆开做完, 再组装合体?” 胡开记靠近的时候,正巧听到这里。 外行就是比较容易被带歪, 一个想法出来, 就觉得“惊为天人” 好像感觉“这一听就能行” 他眼睛都明亮了三分,端着接待的礼仪,按捺住心情,只是步伐紧凑了不少。 “温厂长。” 温东鸣抬头,松开眉头,朝他笑道:“胡同志怎么回来了?” 外交部和商务部的同志关系是要搞好的。 展位的各个单位,几乎没有一个单位有能力与19个国家来的国际友人交流。 因此, 他们很难主动去推销自家产品。 只能等外商过来,用他们自己带的翻译交流沟通。 再一个, 就是靠商务部和外交部接待的同志。 他们可以和外商沟通,了解国际友人的需求,然后引导、介绍、推荐。 负责这项事宜,自然也承担起一定的任务。 胡开记的压力也非常大。 他压下情绪,笑着说:“我刚刚听小林同志的想法就很不错,之前咱们沟通过,红旗农械厂技术工人水平也是不错的。”他铺垫两句,就直入主题,“如果我们能把整块模具拆分成几个部分,逐一攻破,最后再组装起来,是不是也能完成这个20吨的模具?” 刚刚在前面好几个厂,就是因为天车承重不够,车间场地不允许这两个硬件困难,无力承接这份订单。 当解放厂也表示困难后,他明显感觉外商的热情下降很多。 这么一个价值保底10万元的订单,眼看就要丢了。 胡开记心中急迫。 温东鸣给他递了一杯接待用水:“胡主管,我们都想尽力拿下外销订单。” “只是,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况且,20吨级复杂模具属于高端产品了,他们全国所有重工大厂加在一起,年产能也不足百套。 经验也非常少。 胡开记许是被婉拒太多次,忽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他们如此无能为力。 他手拍了拍桌子:“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咱们创造条件也要上!咱们拿小米加步枪把敌人赶出去,难道就有先人成功过吗?” 他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鬓间未老先白的几根头发都在抖动,这年头做外交工作,疲心惫神。 “小林同志,你说!”胡开记锐利的目光看过来,点名。 林巧枝刚刚和王柏强讨论过。 此刻也有些为难,只能如实说:“确实会遇到非常多的困难。要仔细分析模具结构和装配关系,每一个单体要求的精度也必须非常高,累计误差才能小,还有安装顺序、模具定位等等问题。” 她告诉胡开记:“这里面,任何一点精度出了问题,任何一环没有考虑周全,都会导致整个模具制作失败。” 风险何其高? 胡主管作风极其强硬地问:“我不听这些。你* 们就告诉我,这条路,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半晌。 王柏强开口:“这得先看图纸。” 胡主管雷厉风行:“我去找他们拿。” 等胡开记再回来的时候。 他又恢复了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言语带笑。 他介绍:“这是我们一家生产农机的机械厂,拥有技术一流的工匠……” 金发碧眼的外商在参观他们的拖拉机。 林巧枝和王柏强则在研究他们给出的技术图纸。 林巧枝手在图纸上比划着划线:“大体按照这几个模块拆分的话,我们的天车应该足够用。” 胡清:“这个制作工艺可不简单,看这个抽芯,别说做了,我们之前见都没见过。” 王柏强端详着图纸,眉头也蹙起:“拆开简单,难的是组装回去后,还能保证加工效果,咱们厂之前试过的反向分体研配法倒是可以用在这里。” …… 他们讨论一番后。 由王柏强出面给对方介绍。 看完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已经有些疲惫失望的外商生出一点希望,他本觉得选择到中国来看看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这里的工业水平还是落后太多。 听完了红旗厂的介绍,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翻译则道:“我们老板说,可以给你们试试这套模具。如果你们有能力完成,我们可以合作。当然,如果无法完成,也请尽快告知我们,我们会尽早出发去别的国家,不过,以后就不会再前来中国,选择中国工业制造模具了。” 最后这句,听得人心里烧起一团火。 不仅是他们。 周围展位的人听了也心里憋住一口气。 当天晚上。 在商务部和外交部联合组织下,红旗厂和各地的工业龙头厂汇聚在一起。 看着图纸,群策群力想找出制作这套大型模具的办法。 中国如今不是没有更大的天车,但少有的几家都承担着非常重要的军工任务,再缺外汇,也不能舍本逐末! 这办法就是林巧枝想出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有人提出对位难点。 林巧枝则表示:“我们可以使用三点对位法,当初山东青岛仿制国外机车的时候,曾经使用过这个方法。”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我们只需要把中间这一步改成适应天车移动的高空对位,原理不是一样的吗?”林巧枝道。 解放重型卡车厂的钳工眉头一下拧成麻花,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顶着下巴思考。 没多久,他脑子转过弯来,往后一靠:“小同志脑子转得是快。”这都能给她想到。 林巧枝最擅长的事,就是遇山开山。 当初女知青们力气小,有的抬不起要用大力抬的减压杆,她就找了根长木棍,紧紧绑在减压杆上,加长杆子,然后力气小的女知青也能完成操作。 在湖南维修拖拉机,小时候做玩具,她都是抱着“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去积极想办法。 尤其是她此刻信念坚定。 相信这绝对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 于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努力想办法。 即使在她能力范围外,她也积极请教这一群经验丰富、在各个行业发光发热的钳工。 当然,她一个后辈这样逮着前辈一个劲儿的质问不太好,容易争执得吵起来。 她先薅自家羊。 王柏强就是首先被拷问的对象。 王柏强:“……” 被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冲击,脑子嗡嗡的。 且不说如今本来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学生提了问题,当带教老师的答不上来,哪有这种道理?跌份儿! 他接了茬,能自己答的自己答,也没思路的,就抛出问题去问这眼前的一群同行。 这里至少有一半是他认识的老熟人,就先抛棘手的问题给他们。 都是同行,谁没几个朋友,没几个冤家对头? 那一个个问题,就好像篮球场上的篮球,在人群中唰唰唰的飞快抛接。 直到终于被某个人抬手投篮,投了个三分。 讨论的气氛也逐渐激烈起来。 或许是因为信念坚定。 林巧枝好像隐隐成为这场临时会议的核心。 在旁边插不上话的商务部、外交部的同志,默默地围观这吵翻天的激烈讨论。 看到林巧枝每每把“这不可能”“怎么实现”的气急败坏结论,一次次坚定地抛回去“用软金属也不行?”“你们厂不是做过xx件吗?” 胡开记等人忽然就感觉,那份履历或许并不夸张,甚至没能展现出林巧枝全部风采。 他们交头接耳,低声细语。 看着眼前这场争论,也估算出这份外销单的大概成本和利润。 眼瞧着争论声渐小,接近尾声。 胡主管站起来。 这位精通几国语言,有能力,且统管他们工业展区的负责人说道: “讨论这么久,我们都知道这个订单的难度和风险了,诸位不如再听我说说这模具的利润。” 第61章 在座各位都不由打起精神,目不转睛的看胡开记,显然也都好奇。 胡开记语气平稳地陈述道:“这个20吨模具最大的成本,在于原材料。” 他们如今钢铁产量还低,特种钢材依赖进口。 “这20吨重模具的钢材成本,我们预估应该在4-6万元人民币。工期预估3-6个月,多道精密加工需要用到我们钳工、车工、铣工等技术工人,再加上设备折旧等,这部分成本可以压缩到1-2万元左右。” “外商给出的预算,是10万元人民币。” 林巧枝听得眼皮一跳。 如果一切顺利,岂不是可以挣2-5万元人民币? 她现在一个月才拿38块。 这都还算好的了。 现在人均工资才二三十,而这一单做成了,挣几万块! 换成外汇,又能松解多少钳制,带来多少助力? 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彼此渐重的呼吸声、和怦怦直跳的心脏。 胡主管等了一会儿,任由情绪发酵,才道:“价格方面,我们商务部的同志或许还能再稍微提一提,下午我们同志获得信息,在国际上,价格是更高的。” 他话音一转:“但是失败的风险,我们也不得不考虑,一旦失败,我们的损失也是不小的,同样是几万块。” 还有我们中国工业的名声,这就是未尽之言了。 新中国至今还从未出口过大型工业模具,这第一件,能不能在国际市场立住脚跟,打开市场,也看它了。 如果失败了,对这个未开发的市场,显然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这给激动蒙上一层阴影。 谁承担得起这样大的压力? 谁能担? 谁敢担? 谁愿意担? 对组织来说,当然更愿意相信主动提出解决办法的红旗农械厂。 但对红旗厂来说,这无疑也是一次挑战。 这时候的红旗农械厂,是南方龙头,刚刚完成新型拖拉机的研发,获得国家的褒奖,在人民群众心中,也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存在。 等新型号拖拉机面向市场开放,这个好名声显然还会更上一层楼。 出头挑大梁,如果不能很好的完成,影响肯定是有的。 这是拿他们已经拥有的荣誉去冒险。 要是胆怯保守的人,指不定会思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了,也没有谁会说什么,红旗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也不容易。” 林巧枝目前显然还无法替红旗厂做这个决断。 群策群力的会议讨论到凌晨一两点。 散会后。 温东鸣则带队,继续开红旗厂的小会。 针对技术可行性,一直又讨论到下半夜。 最终,在“大集体大利益”和“小集体小荣辱”中。 红旗厂选择了前者! 林巧枝也在民主表决中,选择了赞同票。 温东鸣有些疲惫,可表情却很坚定:“组织信任我们,即使任务再艰巨,我们也要尽全力打好这一仗!” 第二天。 他们还得知,有两个厂也向组织申请,如果红旗厂不敢做,那他们愿意挑这个大梁,担这个责任! 听到这个消息。 林巧枝摸摸嘭嘭跳动的心口,好像有激颤感蹿过。 在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路上,永远不缺骨气和血性。 *** 关于洽谈和签订合同的具体工作,并不由红旗厂完成。 地方单位,显然缺乏这种跨国合同的经验,也缺乏外汇相关知识。 大部分事宜由商务部和外交部的人完成。 只在最后,签订合同时。 林巧枝得知,这笔订单会预付4万元人民币的定金,如期完工,交货同时付清结尾款8万元。 也就是多谈出了2万元的差价! 林巧枝赞叹:“难怪不让我们去谈。” 胡清也是一脸咂舌:“开口就涨价两万啊。” 她这个一个月领38.29元薪水的人,想都不敢想。 或许是这个订单增长了信心。 林巧枝在工业展区转悠起来,热情的跟一堆“熟人”打招呼。 顺便在旁边蹭着听听看外商的采购意向,美其名曰:“多一个人多一份主意。” 众人:“……” 别以为他们没看出来,这是惦记着他们门口的外商呢。 可惜的是。 成交单依旧很少。 轻工业日用品都比他们好很多。 林巧枝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别看她们客户少,但一单顶轻工业一批货,顶农产品一年的产量。 她有点微微失落地往回走。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小林同志!” 这声音有点耳熟。 但她不喜欢。 她皱皱鼻子,回头一看。 是那个来展会卖土特产的中年人,正满脸堆笑地热情朝她挥手,旁边也跟着一群国际友人。 其实人家做过自我介绍,但是林巧枝不太喜欢,就没怎么记。 她摸摸鼻子。 完蛋,这人姓赵、姓李、还是姓黄来着? 无法。 她只能朝对方露出一个国际通用的灿烂笑容。 那国际友人是一位女士,有双碧绿的眼睛,像翡翠一样漂亮。 她约莫三十,看着优雅从容,眼睛里透着笑,冲林巧枝说了一句话。 她旁边,站着一名翻译也笑意嫣然地对她说:“我们老板夸你,笑得很有生命力。” 旁边商务部的人提醒:“是瑞士来的国际友商。” “你好!”林巧枝反应很快,用新学的瑞士语打招呼。 那女士听到这声,瞳中泛起笑纹。 她们一行人朝着红旗厂展位的方向走去。 林巧枝才找到机会了解情况。 原来这位国际友人,经营着一家大型食品公司,家里还有广袤的农场。 她们一行人来中国的目标是农产品和土特产。 在沟通土特产订单时,巧合得知她还是一名农场主。 商务部的人当然抓住机会,给她们介绍红旗厂的拖拉机,还有中国的各种农机。 得到了拒绝,对方委婉的表示,中国的工业还是太落后了。 她们老板名下的大片农场需要的是稳定、耐用、高质量的产品。 虽然对方言辞委婉,但无意中还是流露出一些轻视和傲慢,这或许不是态度问题,而是现实差距带来的。 但听了,中年人脾气就忍不住了。 没错,他又没忍住。 他说自己脾气直,好像真一点没掺假。 他又硬邦邦地说:“我们中国的拖拉机也不差!” 他提起自己前两天遇到林巧枝,说我们中国也有信心满满的年轻人,以后会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他那硬邦邦的样子,陪同接待的翻译和商务部的人恨不得去给他嘴巴捂上。 单位怎么想的,怎么会选这种脾气的人来广交会。 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让人来了兴趣,居然主动提出要过来工业品展区看看。 明明之前商务部的同志也赞扬过他们国家农机质量,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坚定婉拒了。 “小同志,这次再不生我气了吧?”中年人满脸笑容说,又说,“我看你肯定就没记住我,再重新给你介绍一下,我叫黄军磊,大家都叫我黄石头。” 林巧枝抓了下脸:“这外号没取错。” 黄军磊哈哈笑了两声。 到了红旗厂展位。 首先看到的就是王柏强做的正十二面体。 那位女外商叫莎柏琳娜。 旁边有位戴着眼镜的技术人员,她指着那个正十二面体,朝着她的老板点头说着什么。 又看过红旗厂参展的拖拉机,那名技术员还特意拿了工具进去测了些数据,又通过翻译问了耕地、播种、施肥、灌溉、收割等功能,还有牵引力等几项具体数据问题。 红旗厂当然是大方的展示和讲解。 了解完,她们点头表示:“质量还是不错的。” 这明显是有采购意向了,至少是有这个需求的,否则怎么会这样仔细的查看? 商务部的人忙上前洽谈。 但莎柏琳娜并不聊采购的事,而是笑着转头看林巧枝,通过翻译问她:“你是销售人员,还是技术人员?” 林巧枝扬起一个自信的笑容:“我既可以是销售人员,也可以是技术人员!” 莎柏琳娜噙着笑:“我刚刚可是听说了,有个中国的年轻姑娘说,她以后要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林巧枝不犹豫,眼眸发亮:“是的,这是我的理想。” 她生在红旗厂,长在红旗厂,怎么会不生出这样的野望? “我能看看你的技术吗?” 林巧枝捧起王工做的那个正十二面体,热情介绍:“这是我们厂师傅的技术,比我更好,您看看,精度逼近1丝,这在世界范围都是优秀的!” 第62章 莎柏琳娜摇摇头:“我想看看你的。” 林巧枝微怔。 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的技术目前可完全比不了几十年经验的王工,也代表不了红旗厂的水平。 总不能真因为她穿得精神亮堂,笑起来好看吧? 那名陪同做翻译的女士传达完莎柏琳娜的话,继续替老板表意,她显然还担任着更高的职务。 她笑着安抚:“别紧张。我们老板选择合作伙伴,除了实力之外,还非常看重人文。在我们的合作理念里,有好的氛围,良性的环境,这样的合作通常会长久且舒适,也能带来良好效益。” 又说:“愿意培养年轻人,且有能力培养出优秀年轻技术人员的环境,显然不错,你说是吧?” 林巧枝能感觉到那种温和且欣赏的目光。 她目光轻移,视野里莎柏琳娜的团队,除了安保之外的七名核心队员里,有5女2男。 围绕着莎柏琳娜的,翻译是女性,技术员也是女性。 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林巧枝忽的灿烂一笑,眼中那抹自信神采极为动人:“您想看当然可以。” 她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 第36章 中国年轻技术工人的风采 林巧枝神采奕奕地问:“您想看我什么技术?” 对上莎柏琳娜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林巧枝思绪飞转。 这位三十岁的女士拥有一家自己的食品公司, 名下还有广袤的农场。 对方夸她:“你笑起来很有生命力。” 对方喜欢她:“我听说有个中国姑娘,她说要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听她用初学的外语积极打招呼,听她热情的推销王工制作的正十二面体, 或许有初学的不地道,或许会错了意, 或许有单纯年轻的笨拙。 但莎柏琳娜都不在意, 反而表现得大气且包容。 她喜欢女孩有生命力,有梦想,有优秀的能力。 林巧枝想,那她肯定也喜欢女孩勇敢! 她鼓起勇气,争取道:“如果我的技术能让您满意, 让您感受到红旗厂的良好的氛围和人文关怀,您能将这笔原本不考虑在中国采购的订单交给我们吗?” 商务部的干事心里“哎呦”一下,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直,哪有这么谈生意的, 忙笑着帮忙翻译! 莎柏琳娜听了却觉得不像,她微微侧头, 与自己的翻译低声两句。 那位翻译笑着同她说了几句。 莎柏琳娜胸腔轻轻震动, 那双眼眸笑得格外爽利。 她朝翻译点点头,轻言两句。 林巧枝只听得懂两个音节,“你,她。” 是什么呢? 她很快猜到了答案,或许是——“你告诉她吧。” 翻译对他们说,她们公司确实有一批农机、新食品加工流水线的需求,但在出发来到中国之前, 就已经考察了几家,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 相比较之下。 他们的拖拉机用料质量更扎实, 功能也更丰富,一台就能满足几乎农业机械化所有需求。 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多样的地形和种植需求导致的,中国的国情也不可能让一个村购买好几台拖拉机,各司其职。 对方的拖拉机技术却更先进,技术更为便利实用,比如收割效率更高,动力等各方面数据表现更好,但价格也会更高就是了。 两相权衡,各有优劣。 女翻译转述说:“阿西娜说,我们考察的这家供应商提供的数据里,他们的技术手册指示,为保证机械质量,指标能控制在0.03毫米以内。” “你还小,如果你的技术指标能控制0.07毫米以内,这个订单就给你们厂做。” 她顿了顿,又对林巧枝笑了下,“当然了,这个要求非常高,即使你没能成功,只要将技术指标控制在0.1毫米内,我们也会采购你们两台拖拉机。” 林巧枝轻轻吸了吸气。 要求真的很高。 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从没有见过任何同龄人,无论男女,可以准确控制进入7丝的精度。 尤其是这种现场发挥,不是几个月时间慢慢磨,对技术要求会更高。 莎柏琳娜很好, 但她同样是一位有能力的商人,强大自信藏在眼眸的温柔之下。 她欣赏的生命力和梦想,必须建立在能力之上。 这位拥有自己商业王国的女士,好像正对她说——你可是要做出全世界最好拖拉机的人,你的能力,要配得上你的理想。 林巧枝只觉得自己心脏猛跳,撞击胸膛。 她不觉得压力,反而有种牙齿战栗的兴奋。 她们是同样的灵魂! 只是她还弱小,仍在成长。 而莎柏琳娜却已经是一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仿若窥见未来的兴奋,让她脊背激颤。 她笑容灿烂:“我可以做到!莎柏琳娜女士很高兴有机会能让你见到中国年轻技术工人的风采。” 被叫作阿西娜的那位技术员,拿起展台上正十二面体询问王柏强:“看起来,您应该是她的老师,那她应该也练习过这项基本功,您介意借用一下这件练习作品吗?” 王柏强不卑不亢,神色沉稳:“当然可以。” 心里却暗暗一紧。 林巧枝没练习过这个。 这本是二年级结束,升到三年级时的暑假功课。 他能猜到对方想法。 学生时期非常常见的练习——在多面体的一角,切削出一个新的平面。 而正十二面体,由十二个正五边形组成,每个顶点连接三个正五边形,削平顶点后会形成正三角形截面。 不出他所料,对方果然提出这个要求。 王柏强把锉刀等工具递给林巧枝的时候,宛若正常交流,实则低声给她传授经验,提醒注意事项: “一定要注意切削的深度相同,否则会导致正三角形的边长不一样。” “还有,每个截断的边需要在同一平面上。” “沿着棱线的方向切削,要不然刀具偏斜容易崩刃。” …… 几句话的提示很快过去。 一切还是得看林巧枝自己的实力。 在场的人有眼睛的都看明白了,人家压根不是为了采购拖拉机来的,就是因为林巧枝。 她欣赏这个后辈,即使跨越国界,她也欣赏年轻女孩的勇气和梦想,并且愿意给她提供助力和机会。 钳工是个慢工细活。 想要精进技术也不容易。 对在场很多人来说,在20岁以内跨越进10丝的精度,就已经隐含着优秀的意味了。 那可是只比一根头发丝直径多一点的精度。 要求一撮刀下去,只偏差一根头发丝。 而且现场这个情况,明显还没有机会修改,要一次成功不出错。 这有多不容易? 阿西娜也不在意周围人的围观,和对她出题的低声议论,只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巧枝,等待看她的技术。 有时候年轻人的技术习惯、是否注意小细节,确实能体现她的学习环境,也能看出她本身的特质。 她也要对老板和自己的岗位负责。 林巧枝沉浸下来,并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紧紧看着她手里的工具,并为此一颗心脏高高悬吊起来。 她脑子里先过了一遍流程。 又仔细想了想王柏强提醒的注意事项。 因为这里没有机床,所以王柏强这块铁料选的是容易处理的低硬度金属。 对林巧枝来说,最初接触高精度工件的时候,是非常紧张的,要做很多的准备,因为理论和实际永远是两回事,把流程和理论学得再好,上手之后,却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困难。 而现在,面对眼前正十二面体的林巧枝,对这种不带弧度的平直切削,她完全称得上是游刃有余了。 长期大量基本功的练习,让她在把握力度的时候,轻松自如。 长期对自己的高要求,让她对空间角度的感知、角度的把控都胸有成竹。 是真的游刃有余,不需要考虑复杂工件的各种细节,纯粹的切削出正三角形,在如今的林巧枝看来,简直和搅拌热干面一样轻松。 她手工定点。 她有条不紊地划线。 左拌一下。 一刀沿着划线切下去。 预留了一点点精修余量的正三角形,显现出来。 右拌一下。 锉刀一下下修整平面。 铁料好像热干面一样听话均匀裹满芝麻酱,丝滑地逼近目标精度,正三角形边角逐渐清晰。 搅搅拌拌…… 锉刀和铁料在她手里,真好像筷子和热干面一样听话好使,轻松、流畅、自如。 林巧枝沉浸在钢铁世界时,那种从容自若的信心和气势,让人觉得看她工作是一种享受。 第63章 王柏强微微松了口气。 他表情没太大变化,但却逃不过人精一样的外交部干事。 “现在是什么情况?”胡主管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没什么问题吧?” “挺好的。” “你刚刚在担心什么?”胡开记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势必要将所有的隐患排除。 王柏强:“没什么大问题,之前只是担心她没做过。” 这话不仅没让胡开记放心,反而让他眼瞳一紧:“她没有做过?” 对方不是说这是基本功吗? 王柏强解释:“这是升三年级的暑期功课,她提前毕业,跳过了这个时期。”又安抚,“不过她是有这个实力处理这个的,放心。” 怎么能放心? “王工,有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和我们沟通。”胡开记感觉自己一颗心被捆紧了细细的绳,一跳一紧,一跳一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抽抽地疼。 他的职业习惯,让他脑子里下意识做了很多预案,如果出现问题,要怎么补救,如果成功,又该怎么谈。 他越想,越神经紧绷,一颗心越是紧紧被林巧枝手里的锉刀牵动。 莎柏琳娜耐心的看了一会儿。 才问自己身边的技术员:“阿西娜,看起来不错?” 阿西娜也点头:“确实不错,您看得很准。别看她做起来好似简单,但如何保持各个面的对称性,是极其依靠经验的,她有非常优秀的空间想象力。” “而且切割线在三个不同的五边形面上,想要保证统一的切削深度,对加工技术要求也很高。” “误差但凡多一点,长度、角度差哪怕0.1毫米,都会导致正三角形肉眼可见的变形。” 肉眼确实没有仪器的精度,但肉眼是非常神奇的器官。 对正三角形这种规则的形状,稍微一点点变形,影响了对称性,肉眼就能感觉到那种细微的不舒服。 然而这难不倒林巧枝。 因为她的技术,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水准。 林巧枝最后拿砂纸简单打磨了一下平面,又拿抹布擦了一下加工的铁屑和铁皮,把工具一一收好。 把这个工件摆在桌子正中央。 正十二面体上,俨然出现一个小巧精致,浑然规整的正三角形。 一眼看过去,就非常舒服。 阿西娜测量了一下,通过翻译赞赏:“你的技术非常优秀。” 林巧枝一笑:“不只是我,我们国家还有非常多世界一流的优秀技术工人。” 他们的工业底子差,可他们的工人却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国家。 莎柏琳娜没有食言。 她当场就签下了一笔订单,购买了三种型号,共计十台拖拉机。 在离开前,她笑着与林巧枝握手,亲切地上前碰了碰她脑侧头发,用不太娴熟的中文,温柔祝福: “小妹妹,祝你有更广阔的前程。” *** 整个工业展区都听说了! 红旗厂那个林巧枝,因为一句“要做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给红旗厂拉到一笔宝贵的外汇采购单! 谁不羡慕? 整个工业展区没有一家不羡慕! “这种好事,怎么就让红旗厂碰上了?唱戏都没有这么唱的。” “咱们多少单位都还挂着零,他们红旗厂一个厂拿下了两个大单,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你也别羡慕,搜罗搜罗自己单位,看找不找得出来一个敢说这话,还能有这么精湛技艺的年轻人?” …… 不止这些酸溜溜的羡慕和议论。 就连商务部和外交部的同志们,都有点看大熊猫的感觉看林巧枝了。 好像她是什么招财猫附体,财神爷面前烧过头香的人物。 林巧枝:“……” 不过她觉得,她确实是非常幸运的人。 否则怎么会受命运青睐,做那么多神奇的梦。 但幸运是不会一直眷顾一个人的。 自从莎柏琳娜离开后,红旗厂再没有赚到下一笔外汇订单。 倒是是王柏强做的正十二面体,成了工业展区的流行趋势——钢铁“招财猫” 一度每个展区面前,都能看到有技术最精湛的师傅,在手搓一个个正十二面体。 巧的是。 还真有一个厂因此争取来一笔价值4万元的外汇订单! 当真是让整个工业展区都轰动了。 参加这次广交会,林巧枝认识了很多人。 而她的表现,也让许多人关注到她。 比如胡开记,在工作报告中,就对林巧枝履历最后政审人员批的“建议持续关注,重点培养”写了附议的建议。 他在工作报告中称赞:她在工作中展现出坚定的信念,灵活的头脑,强大的抗压能力,如果能顺利成长起来,日后势必能成为我国工业崛起道路上的中流砥柱。 胡开记写这份工作报告的时候,林巧枝已经跟着红旗厂的队伍,踏上了回江城的火车。 原本在出发前,红旗厂还打算在广交会结束后,让大家在广州逛一逛,玩一玩,带一点特产回家。 但肩负着两个如此重要的外汇订单,谁也没心思玩了。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车窗外的大片田地飞快后退,林巧枝看着窗外的风景,脑海里不由在想莎柏琳娜分别前说的,“祝你有更广阔的前程,期待有一天,我能从中国采购到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啊。 会是她做出来的吗?等她真的做出来那天,又会是什么样子? *** 商务印刷社那边,眼看着怎么也找不到手稿的作者,急得他们恨不得生啃拖拉机了。 也不是他们没有更大的动作,实在是他们出版社现在自己都岌岌可危,又没有合适的出版工作,每天都只能是思想教育课和劳动课,实在是让人焦头烂额。 柴主编在这个出版社工作了一辈子,亲眼见证过它如日中天的辉煌,见证过它的起起落落,在这里投入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当然不愿意看到社员们全部被下放去劳动,更不愿意看到它轰然倒塌在时代的洪流中。 柴主编咬咬牙,带着他的工作证,拎起行李道:“我亲自去一趟红旗农械厂。” “去红旗农械厂做什么?”编辑也十分可惜,叹着气,但总归理智还是在的,“咱们不是打听过了吗?不是那边的人。” 柴主编也是没办法了,反正现在出版社的工作也陷入停滞,他咬牙:“实在找不到,我就请红旗农械厂的同志写一本!” 这真的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大家都很可惜,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篇好的稿子,出书是肯定会有销量的,这种书和《最新国文教科书》销量肯定没法比,不能做到新青年人手一本,但在农村广为传播,遍布祖国南方土地,又何尝不是一种畅销? 有源源不断的后续刊印需求,并且有来自广大农民群众的喜欢和肯定,他们出版社自然就能在这股时代浪潮下,站稳脚跟了。 而再写一本,谁也不能保证。 都是搞文学的,他们心里都清楚,风格是非常独特的东西,就算是努力模仿,也是模仿不来。 他们不是没有寻找过其它适合的作品,但这年头愿意搞文学创作的知识分子本就寥寥无几,所有人都风声鹤唳,而且出版社也不愿意随便冒险。 只有工人农民创作的作品最安全,可大多质量又不怎么样。 看来看去,只有这份手稿最合适。 内容纯粹,质量又高。由工农创作,面向广大农民群众,维修知识写得简明扼要,一看就懂! 柴主编落地江城后。 第一时间联系了红旗农械厂。 宣传科主任杜为民一听:“我们打听过了,确实没听说厂里有谁写过这个。” 柴主编心里实在是遗憾。 只能表明来意,希望红旗厂能参考手稿风格和这个问答的模式,写一本红旗牌维修手册:“这也能更好的服务大江南北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群众。” 宣传科杜为民琢磨一通,又在开会时讨论了一下。 都觉得有一本这样的维修手册挺好的,既有利于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也便利广大人民群众。 于是他从厂里找了几个合适的人选,有的拥有丰富的维修经验,有的擅长动笔杆子。 然后就* 感受到深深的头秃。 柴主编:“不是这个感觉!”他形容,“要清晰易懂,最好是能让不懂拖拉机的人也能看懂。” 改了一稿。 柴主编:“还是不太行,没有那种感觉。” 又改了一稿。 还是不行,工人怒:“这不是挺清晰的吗?” 柴主编指着稿子里看不懂专业词汇“这个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他看完都还是一头雾水,和手稿感觉太不一样了! 第64章 原来是看不懂业内行话。 又改了一稿。 柴主编皱眉:“还是感觉不对。” 工人气得拍桌,感觉感觉,你倒是说清楚是什么感觉啊! 杜主任接二连三被工人师傅暴躁拍桌,收到崩溃的反馈:“不干了!” 这活儿谁爱干谁干! 谁愿意干谁是孙子! 去修拖拉机都比受这个闷气强,他们不干了! 杜主任第一次被拍桌,还好声好气的劝:“配合一下,柴主编是专业的,按照他说的改多半没错,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等到一次次被工人拍桌后,杜主任也暴躁了。 哪有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 说不清晰,好,改了。 说有业内行话,好,改了。 说动作描述要精准,好,改了。 改来改去,你大爷的还说不清晰,不明了!! 怎么比他都还难伺候? 他让手下宣传科干事改宣传稿,都没有这么挑剔过! 头一次尝到这种苦的杜主任,决定送走这尊大佛。 他们红旗厂又不缺这点名气! 他们红旗厂可马上要有新型丘陵山地拖拉机驶下流水线了。 腰杆子硬得很,不需要求人! 他笑着把人请出门去:“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厂里马上要忙起来了,我们宣传科有重要的宣传任务。” 拜拜了您嘞! 不伺候了! 柴主编心里苦得跟吃了黄连似的,真不是他挑剔,可创作这个东西,真的是需要一点天赋和表达能力的,有些人确实自己会修,但写出来的东西,却缺少逻辑和表达。 有的人确实会写,但写得那是修拖拉机技术吗?写的是修拖拉机的故事,七大姑八大姨都出来了。 他连招待所都不想回了。 去找了江城的一名老同学喝酒。 老同学如今在报社工作,两人也算是同病相怜,有共同语言,他把手稿拿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伤心事:“怎么就偏偏找不到人?你说说这么个大活人还能藏到哪里去?” 他们出版社要完了。 他指不定也要去干校劳动了。 老同学忽然看到这份手稿里,旁边批注的字迹好像有些眼熟,不由诧异指了指:“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字迹。” “你见过?”柴主编猛地抬头,惊喜地看她。 柴主编跟着老同学回去报社,见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邮递的投稿:“我很看好的一篇文章,只可惜主编那头没过,就被压下来了。” 她从信封里取出稿子的之前,还特意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我记得没错,地址就是红旗厂的。” 柴主编:! 红旗厂不是说不是他们的人吗? 宣传科的杜主任还撵他出来,还拍胸脯跟他说肯定不是红旗厂的,简直可恶,欺人太甚! 柴主编心急,直接伸手抢过信封自己拆开来看。 第37章 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成长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呜——”的一声冲闷气儿的长呲, 车停了下来。 “下车了下车了!” “东西都拿好,可别落在车上了。” “本儿!本儿!方子勤你把桌上那本儿收了,别光惦记着拿吃的。” 一阵兵荒马乱。 刚刚一觉睡醒的红旗厂众人, 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了火车。 又是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 身子骨都僵了。 林巧枝努力伸了个懒腰, 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哈……” 都怪王工,昨天硬是拉着他们讲课、讨论模具拆解细节到深更半夜。 “哈——” “haaa——” 温东鸣看着这一串连锁反应,转头问王柏强:“这又是弄到几点?” 昨天他都是听着嗡嗡嗡的技术交流声睡着的,还别说,催眠效果倍儿好。 王柏强倒是不困, 上了年纪就不缺觉了,看着缺觉犯困的年轻人:“时间紧,任务重,厂里这段时间, 多给他们配点粮票肉票,补补营养。” 温东鸣把行李倒了下手:“这好说。” 他们一行人才走出站台, 连厂里来接他们的人和车都没见, 迎面先看到了一排记者。 林巧枝感觉胳膊被人一拍,“有记者!” 她连忙一个激灵。 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她眼力好,马上就看到在站口,有几个像记者的面孔,都是身穿藏蓝色中山装,手里拿着采访本,脖子上挂着相机。 她也连忙提醒身边的人, “有记者。” 她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没有赖床, 早上拿毛巾擦洗过脸。 旁边胡清就惨了,低声哀嚎了一句:“我应该没有眼屎吧!”又飞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记者们看到红旗厂一行人,眼睛放狼光,忙快步上前。 “温厂长!温厂长!”步子最快的记者攥着采访本三步并两步迎上来,“我是《长江日报》记者,刚听说咱们红旗厂在广交会上啃下了两个西方国家的订单!” “这可是给咱湖北工业战线长脸的大喜事啊!您得跟我们讲讲里头细节。” 记者们都蜂拥而上,面色兴奋发红。 “组织上是不是真的给咱们红旗厂特批了一批新编制?这可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大喜事啊!” “啥时候能张榜招人?能给咱们江城人个准信不? ” …… 最近江城可热闹了。 先是很多地方听说红旗厂能生产丘陵山地可以使用的拖拉机,有的亲自前来江城,有的通过各种渠道打听。 江城的招待所比平日都热闹不少。 江城的报社也是收到天南海北同行的询问和打听。 可偏偏红旗厂不给准信! 人家求稳,要等第一批拖拉机下流水线,测试没有问题,才肯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们可等不了这么久! 新闻,新闻。 不新还能叫什么新闻? 江城的报社记者们,真是对红旗厂又爱又恨,要不是职业素养,真恨不得化身无良小报,直接报道自己各种小道消息打听来的信。 这头还没愁完。 广交会那边又传来新的消息! 为什么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会知道这个消息呢? 因为组织给红旗厂批了一批带编制的正式工名额! 红旗厂内部甚至已经发了公告,干得好的一批临时工,直接转正,以后就是有户口有正式编制的光荣工人了! 并且还听说,红旗厂还打算对外再招聘一批人。 全江城都轰动了! 一批人! 谁不知道现在工作难找?招工的单位少得可怜,工作机会恨不得比金子都珍贵。 各大报社的记者,都想抢这个头条新闻! 很多人围着打头的温东鸣和王柏强。 钟晴没去凑那个热闹,因为她看到了人群里熟悉的身影。 钟记者有属于自己的记者敏锐度,尤其是看到队伍里林巧枝和旁人相处交谈时的场景。 有时候地位和尊重,就藏在这无形的动作和言语里。 或许他们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无意识地行为。 记者却能敏锐分辨这细微差距。 钟记者往后走了两步,笑着打招呼,“巧枝。” “钟晴姐!”林巧枝惊喜,她看了看前面一时半会走不了,干脆把行李放地上,让人帮忙看着,走到旁边,“还没感谢你上次给我寄的照片呢,每一张我都很喜欢。” 她收到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拍照真的很贵,“那些照片花了不少钱吧,我拿给你。” 钟晴笑着摇摇手里的采访本:“要感谢我,不如给我讲讲这次广交会的事?” 前面,乌泱泱的一众记者终于采访到关键部分,兴奋得大脑嗡嗡响,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温东鸣。 温东鸣回头朝着后面找人,想喊:“巧枝,你来给记者们说说。” 说累了,还是让年轻人自己来吧! 他这一把老骨头,可不抢年轻人的功劳。 等目光找到林巧枝的时候,发现她正和一个女记者坐在路边聊天,笑得眉眼舒展,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温东鸣眼前忽然闪过莎柏琳娜的身影。 莫名的,和眼前的画面交叠。 直到整个广交会展览结束,都仍有人在感慨,他们红旗厂运气真好。 他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林巧枝这小姑娘运气可真好。 可现在想法却有点不一样了。 温东鸣有点新奇,他笑了两声,向后挥手朝记者们示意:“好了好了,采访就到这里。我们要回红旗厂落实后续工作了,你们要想知道具体的,可以去和《江城晚报》的记者沟通一下。” 红旗厂众人离开,记者们才发现,《江城晚报》的记者,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采访年轻人了,避开老油条,运气好到一抓一个准,采访到了关键人物的一手资料! 第65章 这可是独家新闻! 全江城人民都关心的大新闻,钟晴愿意和他们分享才怪了。 他们蹲了这么久,居然被《江城晚报》拿下了独家!! *** 林巧枝回到红旗厂,好好睡了一觉。并不知道新一期《江城晚报》大卖后,有多少记者心里跟吃了酸杏子似的,酸溜溜的羡慕钟晴运气好。 她一觉睡醒,宿舍里没什么人。 她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提水拿抹布把自己的柜子和床杆这些落了点灰的位置擦得光亮。 她又拿了铝饭盒往食堂走。 江城春天的尾巴很舒服,到处都开着花,清晨的一丝丝风里都带着湿润和香气。 “林工,早!”一名路过的厂职工,十分自然的冲林巧枝热情打招呼,“去食堂吃饭啊。” 林巧枝愣了一下,忙回了一句:“早。” 这职工她看着倒是不眼生,但却是想不起他的名字和车间。林巧枝工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在路上被不熟悉的人问候。 笑了笑,林巧枝继续往食堂走,这路上又遇到好几个向她笑着打招呼。 尽管大家都只是路过简单问候一下,林巧枝的心情却也不由自主的好了起来。 等进了车间,遇到在车间巡查的乔元。 “林工可以啊,露一手就换来外汇。”乔元笑呵呵地调侃,“你不会平时还给我们藏了一手吧?” 林巧枝听了他的话,这才明白了,广交会上的事肯定是在厂里传开了。 她佯叹道:“别开我玩笑了,您说说,在王工眼皮子底下,哪里藏得住?” 乔元心情愉悦地打趣:“当初要是来我这组,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林巧枝笑眯眯:“那我把这话传达给王工,看他乐不乐意。” 乔元笑容扩大。 正要说话。 林巧枝忽然笑容一收,站直身体,朝他身后打招呼:“王工。” 乔元连忙表情紧张转身,下意识开口:“我没这个意思,就是说着玩玩……” 定眼一看,人呢? 他被那小丫头骗了! 林巧枝飞快溜走,跑到自己的操作台,捂着肚子偷笑了两声。 她才刚刚做完卫生,拿防锈油保养工具,就有厂办的干事来喊她,“林工,前几天劳动节,厂里发福利了,你记得抽空来领。” “好的,我下班就去。”林巧枝积极应道。 江城真的掀起一股热潮。 红旗厂的激情也渐渐火球一样滚来滚去,添柴加火的燃烧着。 林巧枝却慢慢冷静下来。 她看着手头的工作,找了一间空的会议室,把从火车上带下来的资料和图纸都平铺在桌子上。 这会议室布置简单,中间一张大木桌,两边摆着两排椅子。 桌子很大,20吨重模具的图纸都能平铺开放下。 据说早年厂里条件不好的时候,大图纸都是铺在地上,人趴着画。 面对着价值数万人民币的外汇模具,她肩上的担子格外有分量,感觉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这不是你的水平。”王柏强看着她提交的图纸皱眉,“你之前提出的想法呢,是到实际操作就不会落地了,还是回来被吹捧两句就觉得这样水准就行了?你完全有能力做到更好,为什么不做?” 不够,远远不够! 如果是其它学生拿出这版图纸,他会很满意,但林巧枝不行。 他见过林巧枝活跃的想法和灵气,见过林巧枝在广交会上坚定无比的力排众议,这是个非常优秀的苗子,王柏强作为带教师傅,绝不允许她就这样稀松平常的糊弄过去。 林巧枝解释:“王工,我怕步子太大会出问题,而且我的想法是咱们先尽量谨慎……” “你怕什么?咱们厂是领导责任制,知不知道什么叫领导责任制?领导负责!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有审核好!是领导没有把关好!”王柏强脸色更黑一些。 “不需要你来扛这个责任,也不是画出这一版图纸就直接照做了,厂里还要开会讨论,你现在就照我说的,尽全力把你的点子和想法落地到具体实施图纸上,给我死磕能力极限!” 林巧枝从前一直觉得自己胆子很大。 但直到这次,才发现,那是在只涉及自己的时候。 她好像也没她想象中那么勇敢。 头一次作为这样大的项目主力,她每一笔都感到惶恐和压力,这涉及到十几万元的巨额人民币,甚至可能牵扯到那么多人的工作、那么多家庭的饭碗。 她自己都没发现。 她在下意识权衡利弊。 纷乱的思绪把她的脑子堵成一团。 各种顾虑搅得她心烦意乱,让她想克制和收敛一些,想要寻求更稳健、更循规蹈矩的路径。 王柏强不惯着她这个毛病。 觉得压力大,担心会出错,就想要收敛克制,权衡利弊。 以后呢? 妄想每一次都没有压力吗? 收敛克制的时间久了,人就会变得平庸!聪明的脑子也会生锈发钝!就再也做不出好东西了! 王柏强劈头盖脸骂人,整个房间都能听到他严厉的呵斥声,“没让你现在就担责任,也别给我找借口!怕出错,就想办法不让它出错,而不是直接避开不做……” 最后他黑着脸拍板:“重做!” 这还是林巧枝第一次被骂。 虽然早就知道选王柏强这组,肯定逃不过被他骂,但第一次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还是有点脸红不自在。 她龇着牙揉了揉耳朵,心却神奇的平静下来,好像没那么心焦了。 会议室里,只有林巧枝拿着铅笔、作图尺、还有资料翻动的声音。 外面太阳升到最高,又缓缓下落,她始终沉浸在这个模具图纸中。 这是她作为主力之一,从头到尾亲自推动的第一个复杂大型模具,和铰接关节只是参与感觉完全不同。 幸好的是,现在还有王工为她把关,有红旗厂支撑在上面。 等日后,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王工,成为路工,她就要自己扛这个旗了! 她想要被尊重,想要有话语权。 那就要先扛起责任来! 机械铃响,竟然是车间里通知下工的铃声,林巧枝抬头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一桌资料和图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想做好,也一定要做好,不能害怕,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成长。 第38章 她咬着牙不愿服输 林巧枝收拾了一下东西。 又磨蹭了一会儿, 才出去。 然后惊讶的发现,胡清和方子勤都还没有走。 她有点尴尬,端起铁皮水壶喝水。 “咳咳……” 胡清先咳嗽两声, 然后小心翼翼看她,“你没事吧?”像是感觉不对, 又赶紧拍拍嘴, 大大咧咧的用自己举例宽慰她说,“哎呀,王工他天天黑着脸骂人,咱们谁没被他骂过?我都被骂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可别多想。” 这一天都没从里面出来,连水都不打一杯!真是叫他们不放心。 林巧枝脚趾抠抠地:“你们, 都听到了?” 然后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方子勤简单直接道:“吃点东西就好了,这个甜,我每次被骂完, 就给自己找点好吃的。” 林巧枝低头一看,是两块被油纸包裹的东西, 一闻就能闻到那种甜香。 是孝感麻糖! 林巧枝拿起一块咬了一下, 眼睛一下眯起来,芝麻和糖的香气随着咀嚼蔓延,幸福的甜意好像顺着味蕾蔓延到大脑,“好香。” 看着两块一模一样的麻糖,不由问:“哪来的啊?” “厂里发的福利,你应该还没领。”方子勤把眼睛从麻糖上挪开,“还有一块是刘哥给的, 他怕你见到他尴尬,让我俩等等你。” 胡清连忙举手:“我本来也想拿一块的, 结果我妈说不许拆,要留着给我相亲对象。” 林巧枝眼睛一下就瞪大了:“相亲对象?” “我这年龄,也该找对象了。”胡清羞赧的嘿嘿挠了下小平头。 又积极问道:“是不是开心了?”他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道,“王工简直太过分了……” 他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他是真觉得这小师妹可怜啊,做得那么好,谁都没想到的办法,没试过的路,她想到了,还敢去闯。 他都觉得厉害死了。 结果还在兴奋呢,就听到王柏强骂人了,给他吓得心都“嘭”地狠狠一跳。 方子勤也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点头:“我下午还听到那么多人夸你呢!”他也在和同组的、不同组的师兄弟聊这事呢,他们正聊得起劲,然后被吓得缩成小龙虾。 方子勤左右看看,小声:“看吧,黑面阎王这个外号是不是取得很好?” 第66章 林巧枝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加入“蛐蛐黑脸王柏强”小分队。 他们蹲在一起,吐槽总黑脸骂人的王柏强,背后蛐蛐他真过分,真可恶! 吐槽爽了,林巧枝有点做贼心虚,又有点暗暗偷乐,左右看看没人,才狗狗祟祟跑走了。 饱餐一顿,她才快乐地跑去领厂里五一劳动节发的福利。 厂办值班干事刘群见她就热情冲她笑:“林工,来啦!” 他边翻册子,边热情地说:“我都听说了,咱们厂增加的编制,是国家给咱们拉到外汇的特殊嘉奖,林工你可真是了不得。” 说完还竖起大拇指。 刘群把登记册翻转过来,对向林巧枝,介绍:“这次五一劳动福利分为几个部分。” “一是食品粮油类的,猪肉1斤、鸡蛋半斤、鱼肉2 斤、食用油半斤。可以要东西,也可以要凭券,你们没回来,厂办就把东西送去食堂了,这是职工凭券,可以在食堂用,也可以在厂办粮油店用。” “你数数。” 林巧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小摞职工凭券,数了一下:“这鱼票在食堂可以吃什么鱼?” “鲢鱼、草鱼那些都行,长江淡水鱼都包含在里头。” 林巧枝点头,心里已经计划起要分几顿吃,吃武昌鱼、烧鱼块、清蒸鱼、剁椒鱼头了! 见她数清楚了,往挎包里放,刘群又递给她:“这是红旗汽水票,职工可以凭票领取北冰洋汽水,作为夏季防暑降温的饮品。” 林巧枝一乐:“还有汽水票。” 他们厂真的越办越好了!! 刘群自信得意:“那当然,别说汽水票了,这次厂长回来还带回来好几种土特产,里头有种是金华火腿,我们主任说了,最迟今年年底,咱们厂就发金华火腿当福利!” 他们去沟通! 林巧枝高兴:“这个好,纯肉,耐放,还好吃!那个火腿的瘦肉香咸带点甜,肥的也一点不腻香得要死。” 刘群一听就知道她在外面吃过了,羡慕:“等厂里置办了,我得好好尝尝。” 紧接着是劳保用品,印刷了“红旗五一劳动纪念”字样的肥皂、毛巾、蒲扇、清凉油。 最后就是一包糖果糕点,1斤湖北孝感麻糖。 林巧枝和登记簿上的应发福利对了一遍:“没问题。” 然后签了字。 林巧枝乐颠颠地抱着东西往回跑,路过厂里粮油店,看到门口有汽水,用凭券兑了一瓶。 “呲——”撬开瓶盖后,一股气直往外冲。 林巧枝喝了一口,被凉了一下:“好冰啊!” “这会儿喝汽水,不就是喝这个冰劲儿吗?”守着冰汽水的人笑眯眯。 到了夏天,江城火炉一样蒸,那就只能解暑,缓一缓汗流浃背的热了。 林巧枝余光看到粮油店门口还摆着一批凉席,草编的、竹子的,麻将块的。 见她看,守着汽水的人介绍:“厂里想着又要入夏了,去凉席厂集体采购的一批,要来一张不?” 林巧枝掏了钱,买了一张最好的麻将块的凉席。 凉席卷好,稻草扎紧,人见她手里东西多,就给稻草灵活打了个线圈,让她挂在手腕上。 林巧枝满载而归! “哇——巧枝你买麻将凉席啦!” “快让我摸摸,这种睡起来最凉快了。” “这个不是要凉席票吗?”朱秀迎上来,满脸羡慕地帮她从手腕上抱下来。 这会儿上夜班的还没走,白班也都回来了。 宿舍热闹极了。 叽叽喳喳地看她抱回来的凉席。 林巧枝把东西放了:“我拿别的票换的凉席票。” 有些家里不用凉席票,就放到那儿寄存,谁要可以用别的票换。 “可我别的票也都不够用。”朱秀苦恼的叹口气。 林巧枝在舍友叽叽喳喳的围观下,把凉席用毛巾擦干净,爬到梯子上往床上一铺。 大家又好奇地向她打听广交会的事。 林巧枝边洗漱,边与她们说笑。 “像个特别特别大的国营商店。” “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 …… 等到晚上,上床睡觉前,林巧枝又用毛巾擦了一遍凉席。 这次,她还往水里滴了一滴风油精。 把蚊帐一拉,往凉悠悠的麻将凉席上一躺,林巧枝舒坦地发出一声幸福喟叹:“嗳——” 被湿毛巾擦过的麻将凉席清凉得恰到好处,风油精又散发着丝丝冷意,既不会太凉,躺上去的触感又恰到好处的缓解了初夏暑气。 忙碌过一天的夜晚,躺在凉席上给自己打蒲扇,简直是人间一大美事。 在美梦中睡去。 又是新的一天。 林巧枝拿了两块麻糖,剩下的锁在柜子里。 快乐的一天从又香又甜的麻糖开始! 她动力满满地去画图纸。 交给王柏强。 然后又被骂了。 “顾头不顾脚!只考虑对位,精度怎么办?你不考虑装配到一起之后,累计精度超标的风险吗?” 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改好了。 王柏强又找出新问题! 如此三番。 林巧枝看到王柏强的脸,就有一种想挥拳上去揍人的冲动。 左勾拳,右勾拳,再来一个下勾拳! 她以为这就够难了。 没想到很快进入大会讨论。 因为这个模具工期紧,所以前期设计的时间也被压缩得很短。 大会上,针对风险步骤,每个高工都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林巧枝:“……” 当初她参加这种会的时候,对丘陵拖拉机提意见,还提得欢实,颇有种找漏洞、打地鼠的乐趣。 原来换一个视角,这嘴脸居然看起这么让人牙痒痒! 她绞尽脑汁地去说服一个个质疑。 一旦她被对方说服,那就意味着又要改,甚至意味着全部推倒重来! 每一次被挑出毛病来,质疑流程问题,提出风险,设计被推翻。 林巧枝真的好难过啊,失落得心里酸酸的。 寝室的上铺小床上。 “啊啊啊——” 林巧枝把草稿本盖在脸上,发出抓狂的悲鸣。 想不出来啊!就是想不出来啊!! 脑袋抓破了也想不出来,她想往后退一步吧,王柏强又不让! 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得! 而且在大会上,就是王柏强最凶,最挑剔!! 林巧枝气得在床上蹬腿。 又气得翻身过来,拿笔在草稿本上对着火柴小人用力胡乱涂一气。 火柴小人是谁,不言而喻了。 感受到上铺那点动静,在下铺泡脚的朱秀等人面面相觑。 朱秀擦了擦脚,好奇朝上铺探头,“巧枝,你这是咋了?” 林巧枝瓮声瓮气道:“想打王工。” 朱秀噗哧一声笑:“原来你这么厉害也怕王工啊。” 她兴致冲冲的爬上自己的上铺,把蚊帐撩开,盘着腿坐那儿,兴致勃勃地说起八卦,说起王柏强总进车间,然后眼睛跟安了排地雷装置一样,抓着人打不合格品,谁见他进车间都不敢喘大气。 她叭叭叭说了一堆,最后总结:“谁不怕他啊!” 赵丽红弯腰端暖水瓶多加一点热水,“原来巧枝你这么厉害也有烦恼,我还以为就我们会为工作难发愁呢。” 她到底是大几岁,感慨完又安慰道:“你也别老想这些,大伙都夸你厉害呢,10台拖拉机的外汇单不也是你挣的?”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咱们厂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十七岁技术就像你这么厉害的了!” “咱厂里最近热热闹闹招工,也有你好大一份功劳。” 林巧枝翻过身来,把草稿本盖在脸上,哀嚎一声,想打人道:“你们别夸我了,你们都不知道,我现在一睡觉,做梦耳边都是王工骂人的声音。” 林巧枝起初还有心情在寝室里吐槽。 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 她每天都会在车间旁的会议室里待到很晚。 有时候甚至会趴在桌子上睡着。 一觉睡醒,又继续改方案。 她身体有点疲惫,可大脑却越来越活跃。 在她的脑子里,20吨重的复杂模具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模具在她的脑子里不断拆分,灵活移动,滑块和静模反配,反向分体,最后一步步装配成型。 20吨模具的每一个小细节,都在一次次费尽心思研究后,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斜抽、直抽、齿条抽……每一个之前见都没见过的抽芯。 每一个之前没有接触过、没有听过的东西。 她酣畅淋漓地为这个模具战斗,一次次跌倒后爬起来再继续,她咬着牙不愿服输,终于好像摸到一点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的边儿。 第67章 “林工,今天吃鱼还是吃肉?”食堂师傅看着黑脸低气压的林巧枝,小心翼翼的问。 林巧枝面无表情:“都要。” 食堂师傅都不带手抖的,用大汤勺打了满满一勺溜肉段。 又夹了一条最肥的烧鱼。 “林工你拿稳了。” 林巧枝又打了好大一勺饭,压了压,压实了之后,再来一大勺。 试过孝感麻糖缓解心情后。 林巧枝无师自通了美食缓解压力的道理,压力一大就在食堂多多吃肉。 反正她工资够,一个人再怎么吃也吃不完。 而且温厂长回来之后,给他们去广交会的人发了不少粮票肉票,甚至还有牛奶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 她正大口吃着。 桌对面坐下来一个人,是路锋。 路锋笑呵呵,给她夹了个鸡腿:“慢慢吃,别着急。” 林巧枝心一下就酸了,紧抿住唇。 呜呜。 小时候吃路工的红烧肉,长大了还吃路工的鸡腿。 她有种找到撑腰长辈的感觉,委屈得想告状,可又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于是只能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腿。 路锋又笑呵呵道:“是不是压力挺大?要不要我去帮你出出气,骂骂你师傅?” 林巧枝黑眸一亮。 但很快又黯淡,筷子戳了戳饭,干巴巴:“还是算了。” 说得不情愿极了。 路锋笑了两声:“那多吃点,吃不够就找温厂长要,他手里好东西多,你多抠点。” 林巧枝用力点头,然后继续和鸡腿战斗。 陪着林巧枝吃完这这顿饭,路工起身离开前说:“压力大想吃就多吃点,你正长身体,但可千万不许沾酒。” 红旗厂里可不缺能喝几两黄酒、再加几两高粱酒的女人。 林巧枝唔了一声,皱眉嫌弃:“那玩意又辣又苦,一股怪味,我才不喝。” 她还是爱吃肉! 林巧枝吃完一盘,总感觉嘴巴里还缺点啥,又揣着粮票去窗口觅食。 没注意到,路锋离开后,就和王柏强走在一起。 “白脸都让我唱了。”王柏强有点幽怨。 要不是路工找他,他压根不会把这活派给林巧枝,自己就干了。 她还那么小,现在打打下手,参与一下不就好了?既能学习,还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现在倒好,他把白脸唱完,师傅跑去唱红脸了!倒显得他成坏人了。 路锋背着手悠悠地走,斜睨他:“什么红脸白脸的,我关心关心小孩怎么了?当初我骂你的时候,温厂长还不是在那里当好人,你和他一起背后嘀咕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柏强:“……”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路锋不理这徒弟,消着食,一步一摇地往家里走,心里却想着,那个“建议持续关注,重点培养”的字样。 他看到的时候,未尝不震撼。 他的档案里都没出现过这话。 可又想着那小丫头最近真的扛着压力一步步走过来,又觉得该她得的。 他当年可没这股韧劲儿。 也没有这么聪明和努力。 *** 林巧枝觅食完,出了食堂打算再去干一会儿。 她还不信了。 拿不下这个20吨模具! 刚刚出食堂,遇到个门岗兼巡逻队的人,他说:“林工,有个主编在厂门口说想找你。” 林巧枝:? “什么主编?” 满脑子都是20吨大型模具的林巧枝一下没反应过来,主边是什么边?是哪一条边? “主编……”门岗这个曾经当过兵的大爷努力描述,“就是写东西的那种,手下应该还管几个人吧。” 林巧枝恍然大悟。 钟晴姐报社的那种主编啊! 最近想采访她的人太多了,温厂长都说了,让她专心搞自己的事,这些都不用管。 她自己都焦头烂额了,还哪里能管得上什么主编不主编的,她搪塞:“我哪有那个时间?” 她都要爆炸了,还管什么报纸新闻? “她说没时间。”门岗大爷如实的转述。 红* 旗厂门岗管得是非常严的,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 外面最闹哄哄的那阵加强的管理,而且最近一堆记者、找工作的、打听消息的人想往里面钻,门岗都派出曾经当过侦察兵的大爷了! 杜绝一切隐患在门岗,维护红旗厂厂区的治安! 柴主编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原本打算去找杜主任,找他讲讲理。 杜为民一听是他,躲都躲不及,摆摆手:“我不在!” 柴主编干脆转换思路,不找这个坑货了,直接找信里提到过的人。 这信里有名有姓四个人,总有一个能知道手稿笔迹的主人是谁吧? 这投稿说的是中考结束后红旗厂的成绩,核心主题是女孩后劲也很足,努力也可以出好成绩,女孩后劲不足只是世人的偏见! 柴主编把四个名字一看,很快就瞄准了考取学校是红旗厂厂校的林巧枝。 业务对口啊! 但问题又来了,红旗厂他进不去。 这个叫林巧枝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像是年轻人,她都不出来玩的! 于是,他只能拿着那份投稿,找到门卫,指着投稿里的名字:“大爷,就是这个林巧枝,是你们红旗厂的吧?”又拿着介绍信和工作证,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就是找她,你不让我进去,帮我叫一叫她也行。” 门岗大爷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敌特。 哪有这样找人的?连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清楚,还要指着信来认。 柴主编冤啊! 好说歹说,证明自己身份清白,是个良民。 门岗大爷终于肯帮他去问一问了。 结果人家不见!说没时间! 柴主编简直怀疑人生。 没办法,他又按照稿子里另外三个人的学校去找。 稿子里写得清清楚楚的,就读这几个学校,这下再不会有问题了吧? 结果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出问题! 要么是找不到人,要么是学校干脆都没上课,好不容易他才弄清楚,这稿件里提到的四个女孩,居然一个个全都工作了!而且都是非常好,非常强势的单位。 他几经周折,找到了在供销社的宁珍珠。 终于看到了信里的真人,他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算找到了! *** 此时林巧枝在开会。 她又一次提交了全新的方案。 站在整个会议室的最前方,在挂着的模具图纸旁边,她绷紧了神经,压紧了嘴角,等着这一圈人提问。 她严阵以待,屏住呼吸。 结果半晌都没声儿。 她一颗心紧张得“咚咚咚”直跳。 林巧枝小心窥了窥王柏强的面色。 板着脸的黑炭一个,看不出来情绪。 她又顺着桌椅的方向往旁边看。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结果出乎意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正当她心里发虚,忍不住怀疑自己这次是不是埋了个大雷。 忽然, “我觉得没问题。” “附议。” “我也挑不出毛病,风险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当在场超过2/3的人表态过后。 王柏强:“方案通过。” 紧接着整个屋子里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声,经久不息。 “很完美的方案。” “不仅风险可控,还节约了五分之一的工期。” “确实是非常惊艳的想法,如果能成功落地,意味着我们大型模具制作技术水平又迈上一个新台阶。” 林巧枝一时呆住。 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39章 只有她清楚透彻的明白每一步设计的意义。 掌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 大家的鼓掌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做出这份实施方案和分体研制的图纸, 真的很难。 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一开始,他们还能根据十几年、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出主意, 帮忙想办法。 在遇到风险步骤的时候,提出有帮助、有建设性的意见。 可等到后来。 图纸和方案不断迭代升级, 在这条前进的路上, 已经没有人能帮林巧枝了。 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前面。 一个人走到了这条路的最前面。 每一步的困难都需要她自己去克服。 他们最多只能做做风险把关。 有时候开会,都有些怪不落忍的。毕竟他们给不了什么建议,但还是要指出一个个风险。 又不能不说,他们也得为红旗厂负责。 第68章 亲眼看到年轻人一步步扛着压力走过来, 交出一份如此完美的答卷,实在是不容易。 “啪啪啪啪……” 林巧枝抿紧嘴唇。 她感觉呼吸都有些隐隐发颤。 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发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就站在这里, 总被说得哑口无言,总是被人挑出毛病, 最后只能抿紧嘴唇, 压抑着失望又难堪的情绪让大家散会。 “傻愣什么?”王柏强拍了一下她的背。 林巧枝回过神来,藏不住的笑:“有点太惊喜了!” “出息。” 王柏强去打开会议室的门,各个来开会的高工也陆续起身离开。 林巧枝连忙也往门口去,她抹了抹眼睛,好像有点湿。 这次是真的喜极而泣! 她好高兴! 恨不得跳进长江里去,一头扎个猛子,然后像是游鱼一样在清凉的水里快乐游来游去! 乔元刚走到门口, 回头看了看小孩傻乐的样子,隐蔽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王柏强的胸口, 压低声音:“你得再请我吃顿饭,不,三顿!” 他也是管着学校的,没少干活,这也是他当初看好的学生! 王柏强黑着脸让他滚蛋,成天惦记别人家学生。 结果送走一个,还有一个。 等到最后。 翁工良出门时也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透着点酸气,那一副“让你捡着便宜了”的表情,看得王柏强额冒黑线。 看他脸色,翁工良忽然笑开嘴角,故意回头对林巧枝道:“你这师傅啊,脾气不好。要是受了委屈不高兴,可得学会告状,治治他这毛病!” 林巧枝走过来就听到这个,她努力压住嘴角。 免得嘴角翘得老高! 人走了,转过头,王柏强绷紧面皮:“笑什么笑。” 林巧枝窥他表情,偷乐,小声控诉:“翁工说你脾气不好。” 可不是她说的! 是翁工说的! 年龄大资历老就是不一样,什么都敢说,哈哈哈哈~~ 林巧枝心底的小人,已经笑得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了。 王柏强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头疼。 一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就知道傻乐! 他板着脸:“资料收好,来我办公室。” 林巧枝三下两下把东西收了,抱在怀里,快跑了几步追上去。 或许是迈过了这个坎儿,她感觉世界明亮,一切美好,胆子都肥了。 她追着王柏强,声音兴奋:“王工,你怎么不夸夸我?” 最近一直被骂,她可太想看王工那张臭脸夸她的表情了! 苍蝇搓手兴奋。 王柏强又有种被嗷嗷撵的熟悉感觉,他分明看了,林巧枝不属狗!哪有这样当面找人要夸奖的? 他加快了步伐。 林巧枝快步跟上,脚步欢快地绕到另一侧,探头。 “王工?” 王柏强:“……” 对上林巧枝那双黑白分明写满兴奋期待的眼睛,还有满脸藏不住的笑,他咳了一声,“还不错。” 林巧枝作怪的深深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叹气可谓高低起伏,感情十足。 对上她那一脸“王工你这是小学生词汇量”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王柏强额角青筋直跳。 他抽出林巧枝怀里的厚牛皮本,顺手就往她头上一敲,然后黑着脸问:“活干完了吗?知道怎么把工作安排下去吗?每个环节分配到哪个车间?怎么保证流程严格有序执行?工期延误了怎么处理?发生意外怎么补救?” 林巧枝捂住脑门。 她还想捂住耳朵!! 人怎么就不能多长两只手呢? 气球一样才吹起来的嚣张气焰,“噗”地一声漏气瘪了。 尽管图纸和方案完成了,但之前被骂的那种头皮紧绷的感觉还在,一点没散! 林巧枝揉了揉脑门,心有余悸地听王工这一串拷问,然后是技术上的,再然后是学习上的,什么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大家知道……被戳得心一缩一缩,哇哇发凉,整个人彻底冷静了。 她去撩虎须做什么啊!! 怎么就这么欠! 眼看快到办公室,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小跑进门,躲开来自王柏强的扎心拷问。 她把资料往办公桌上一放,再把椅子往外一拉,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她可不是为了躲避魔音贯耳,这是尊师重道! 王柏强:“……” 他坐下,让林巧枝也搬张凳子,表情严肃起来:“给你交代一下后头的工作。” 林巧枝连忙从旁边拖了一个椅子过来,坐在旁边。 然后才发现,刚刚王柏强说的那一串,好像真不是为了来一个“来自老师的灵魂压制” 说的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舔舔嘴唇,然后指着自己:“我管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那么多老钳工,老车工,资历深,经验足,还有那么多组长,高工的徒弟。 她这年龄和资历,能服众吗? 即使她再不懂人情世故,这点也是知道的啊!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主力工作,到方案和图纸这里就结束了。 然后王工顶上。 王柏强语气平静:“怕什么。” 他抽出个工作本,就开始给林巧枝讲。 林巧枝:“……” 她偷偷窥王柏强的表情,不敢张口,那表情看起来颇有种“你好好听,我马上提问”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去听。 殊不知王柏强也是头疼。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活确实是给林巧枝干到方案和图纸完成,然后他接手往后推进落地。 如果林巧枝完不成,也是他用备用方案兜底。 但现在这情况。 已经不是他想接手就接手了,现在整个厂,包括他,对这个模具分体研制的理解,都没有林巧枝深刻,所有的方案和图纸,都是她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且不说工业一环扣一环的紧密逻辑。 只看对整个20吨级模具的整体宏观把控,最适合的人选只能是林巧枝。 只有她清楚透彻的明白每一步设计的意义。 只有她深刻且百分百熟悉实施图纸的每一个细节。 虽然他也能看懂。 但看懂和百分百深刻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自己的和别人的,终究不一样。 王柏强也没想到,把人逼一逼,能逼到这个地步,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超出了他作为带教老师,能从高处直接统领接管的地步。 这不是他的本意。 设计方案和负责落地,完全是两回事,承担的压力也一个天一个地。 这么重的担子提前下去,他都怕会压垮了这个尚且幼小的好苗子。 王柏强声音都不免放轻放缓了几分,问:“听懂了没?” 林巧枝眼神狐疑。 莫不是有诈? 按照王工一贯的风格,哪里会问你听懂没?讲过就是讲过,讲过的东西要是敢犯错,就准备好挨骂吧。 没错,肯定在诈她! 林巧枝赶紧举手保证:“都记住了。” 嘿,别想诈她。 看她这粗神经还偷乐的模样,王柏强眼皮一跳,心也是跟被羽毛挠一样慌,只能无奈道:“回去休息吧,明早跟我一起下车间。” “好嘞!” 林巧枝快乐下早班。 去喝汽水喽! 明天的事明天烦恼,反正天塌了还有王工顶着! 林巧枝觉得这事多半还是王工来做,毕竟要管那么多人呢。 第二天。 “走吧。” 王柏强带她下车间。 林巧枝早就听说过不知道多少版本了!什么王柏强眼睛跟扫雷装置一样,什么他心黑手狠不讲情面,什么他打一堆不合格品,什么有人看了他都腿肚子发软。 今天第一视角见证! 她跟着王柏强,看他进入一个个车间,从一个操作台走到另一个操作台,从一台车床走向另一台车床。 他会在每一台设备前驻足,观察分辨机器是否保养良好、运转流畅,他会在每一个模具和工件前停留,随时掏出标尺测量。 然后与各值班组长、组内钳工交流沟通。 “你们这一批生产任务是怎么布置安排的?” “进度怎么样了?” “你,对就是你,工作记录本拿给我看看。” …… 了解工作安排,询问工件进度,抽查工作记录。 过程中经常提问。 还会随机去和组内任何一个一线工人交流,验证对比情况。 “你们班组这个件的工期慢了两天。”王柏强皱眉,目光直视对方组长,“什么原因导致的?” 林巧枝偷偷吸了口气,替人捏了把汗,两天可不少了,十几个小时的工期呢。 第69章 人的原因?技术的原因?态度的原因?工具损坏意外的原因? “我们组徐三振天热吃坏肚子了,拉得厉害,干不了活,修养了两天。” “在哪吃坏的,食堂还是家里?” “这……应该,是家里?” …… 她旁观着王柏强一再追问。 看他一定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看他寻根究底。 看他让这个班组的组长给出解决方案。 如果解决方案他不满意。 他还会提出质疑。 最后这组长连抹额头上的汗水,保证下班去关怀探望,去厂办医院问清楚身体状况,如果徐三振状态受影响,一定准备好应急备用方案。 林巧枝不敢作声,集中注意力学习。 要不然下一个这么惨的,就是她了! …… 王柏强一边布置工作,一边手把手教林巧枝。 “这部分交给乔工组,天车用得多,他们组这方面经验比较足。” “这几个斜抽、齿条抽的抽芯部分教给翁工组,他们组钳工年龄大,心态稳,但是得注意抽查工作记录本,有时候就爱仗着自己有经验,略过规范步骤。” 林巧枝连连点头。 跟着王柏强,一点点学着怎么把方案和图纸安排下去,怎么一点点处理车间问题,督促落实细节,她觉得还蛮新奇的。 感觉理论被一双巨手用力拉扯,从纸面破出,跃进现实。 她觉得新奇。 宁珍珠也觉得新奇。 这投稿确实是她们写的,但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当时第一封投出去没有回音,她们又各自抄写了一份,一共四份,先后投递给了不同的报社。 居然两年多之后被找上门来了。 你说稀奇不稀奇? 宁珍珠总觉得这事透着不靠谱的气息:“这确实是我们当初投稿的,但最后不是没发吗?” “是被主编压了!” 宁珍珠眼神顿时不妙了:“原来是你啊?” 柴主编赶紧解释,用力强调:“那是报社主编,我是出版社主编,不是一个主编!” 宁珍珠更怀疑了,她也是上过防d安全课的! 她质问:“那不是一个主编,你怎么拿到这个稿子的?” 柴主任好一通解释,可算把这个原委解释清楚了。 也不知道是太离奇,还是过程太辗转没讲清楚,得到一句,“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相信你。” 柴主编眼前一黑。 他前半辈子都没这么难过,工作证,介绍信什么都拿出来了,居然连个年轻小丫头都稳不住。 这一折腾又是半天。 柴主编真的态度很好了,即便如此,宁珍珠还是防备看他说:“我们巧枝可是在赚外汇,天大地大外汇最大!她工作那么忙,你这事要是耽搁她工作,影响赚外汇,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柴主编:“……” 不过幸好的是,宁珍珠总算是愿意趁着中午午休,带他去见手稿主人了。 等到了红旗厂。 宁珍珠也没让他直接进去,而是等着。 宁珍珠去找了林巧枝,告诉她这事,然后道:“我也不确定你怎么想的,想不想出版,就没告诉他你已经写了厚厚一摞的事。” 她还有点嫌弃:“而且我打听过了,也没有稿费这些,他说作者都是以‘为革命贡献’的名义出版的。” 那也不能白拿她们家巧枝的笔记啊! 写得很辛苦的。 这事林巧枝也是知道的,自打口口之后,稿酬就被全面废除了,说是资本腐朽文化。 她本来也没想过出书的事,就是做点笔记。 “他真的说我这个笔记出版,能帮助到很多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人民群众?” “是啊!”宁珍珠圆脸坚定,“他说得可认真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同意带他来红旗厂。 林巧枝这会儿也有点拿不准了。 她倒是不介意稿费。 这么久了,从写回厂里的信来看,秦飞燕、周美美她们应该也在当地立足了。 除开这两点,如果能帮助到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大队公社和农民群众,肯定是更好的。 她始终记得自己去湖南河湾大队时的日子,记得那些下田辛苦流下的汗水,更记得村里大家是怎么宝贝拖拉机和柴油机的。 但是吧…… 林巧枝碰了碰珍珠脑袋,小声:“要不咱们问问孟主任去?” 孟主任给她们倒了摊凉的白开水,笑着问:“稀奇了,你们两多久没一起来找我了。” 都出息了,都是能帮她解决问题的大姑娘了,不用她像小时候一样操心喽。 听了她的来意。 孟主任诧异:“那个特别好的修理技巧手稿,是你写的?” 林巧枝有点不好意思,点头:“就是那会儿教飞燕她们的时候,我也跟着谢工学到了不少修理技巧,就记了些笔记。” “那之前在厂里问的时候……”孟主任一想,恍然,“那会儿你去广交会了,珍珠呢,你知道怎么也没和厂里说说?” 宁珍珠茫然,她一天到晚在供销社上班,歇了就和阿水晚晚一起玩,没有人问她这个事啊! 估计也没有人觉得是她写的吧。 “这可是闹乌龙了。”孟主任有点无奈地手背扣了扣手。 这事之前厂里开会讨论过。 出版这样一本书,对红旗厂和人民群众肯定都是有好处的。 “这样,”孟主任站起来,“珍珠你去把柴主编领进来,带去办公楼宣传科,然后就赶紧回去上班,别耽搁了。” 又回头安排:“巧枝,你跟我去找一趟温厂长。” 林巧枝快步跟上孟主任,好奇打听道:“之前柴主编还在厂里找过?” “还找了不止一次呢!” 孟主任一想到这个乌龙就哭笑不得:“听说宣传科的杜主任还斩钉截铁地跟人说,绝对不是咱们红旗厂的人。” 林巧枝抓了下脸:“那等会儿见面,岂不是很尴尬?” 她就是红旗厂的人啊。 孟主任笑了两声,转而说:“你等会儿别多说话,让厂里出面,他们这些老油条就会欺负你们年轻,你只记住厂里不会让你吃亏的就行了。” 林巧枝不明觉厉的点头。 很快。 红旗厂里一干人马,就聚在了一起。 宣传科的杜主任心里都日了狗了,但看到柴主编还是满脸笑容的迎上去握手:“柴主编,实在是不好意思,前两天你来找我,碰巧了,我都不在,后来回来我还特地去门岗迎你,结果你已经离开了,实在是不巧!” 柴主编也心里暗骂,这家伙睁着眼睛说瞎话,脸皮真厚,但不好撕破脸皮,真怼着人质问,于是也满脸堆笑,与杜主任握手: “我也是没想到,几经周折,最后还是找到红旗厂来了!还是贵厂底蕴深厚,培养的厂子弟年纪轻轻就如此出色,既擅长修拖拉机,笔杆子也厉害,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江城红旗厂。” 林巧枝:“……” 这俩当事人不尴尬,没事人一样,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反而,弄得她胳膊都起鸡皮疙瘩了。 她搓了搓手臂,心里犯嘀咕,这是怎么做到见面还笑成花一样的? 她是笑不出来的。 正想着。 柴主编松开杜主任的手,转而热情向她:“这位就是林工了吧?听说你小小年纪就为国家挣到了外汇,真是自古功名属少年。” 林巧枝笑容尴尬,点头:“我是林巧枝。” 她不知道,柴主编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也是很震撼的,即使找人的时候,已经知道她才十七岁,可真的亲眼面对面见到人,还是难免心里大呼不可思议! 不敢相信就是眼前的年轻姑娘,在广交会上靠一手技术赚到外汇,还写下了那份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拖拉机修理手稿。 因为真的太年轻了。 约莫初高中年龄的年轻人,脸上那种青春的面容特质是非常独特的,骨相眉眼皮肉,青涩未褪又朝气蓬勃,像是明亮的初升朝霞。 无论心里怎么不敢相信,柴主编还是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是商务印刷社的编辑柴方凛,特地前来江城是为了你写过的一篇维修拖拉机的手稿,想跟你谈一谈出版的事项。” 他肯定是想跟林巧枝谈的,年轻人多好谈事,革命奉献一谈,青春热血一洒,多半就能慷慨激昂起来。 但红旗厂的人可不会让林巧枝单独和他谈。 林巧枝也不太乐意和他谈,她鸡皮疙瘩都还没褪呢,于是笑笑:“我不太懂,您还是跟我们红旗厂领导谈比较好,也更合适。” 第40章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 柴主编也是心里苦。 真不是他非想要占年轻人便宜。 第70章 他们出版工作难, 未尝也没有这个原因,没有稿酬,全凭革命热情谁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写东西? 写东西在外行看起来简单, 好像就是动动笔杆。 但业内人都知道,想写好, 写出水平, 脑力心力消耗不小,否则怎么会有“呕心沥血写出xx”一说? 更别说现在搞文学,文艺作品,还有风险。 果然,红旗厂这边, 一开始就拿这个来压他,抢占谈话主动权。 “技术类书籍可是不一样的。”柴主编赶紧解释,不能再让这话题深下去,要不然他在谈判桌上气势就更弱了, 堆笑着说,“咱们红旗厂这个拖拉机维修技术, 选题完完全全符合政治导向, 工人阶级创作的技术类作品,既有实用性,又符合社会主义思想,绝对是最正确积极的!” 这会儿出版社国有化,出版选题最倡导且大力赞扬的,除了思想手册,就是“强调实用性”和“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求”的工农阶级风貌和技术类书籍。 那为什么这部分出版还是少呢? 因为技术类书籍印刷量低, 受众有限,收入微乎其微, 创作方没有稿酬,出版方甚至倒亏钱。亏钱也就罢了,主要是还要受思想教育,反省检讨自己浪费国家资源。 所以柴主编才如此锲而不舍,执着追寻这份手稿! 但想什么都不出,只凭几句话就想拿走红旗厂子弟的劳动成果,红旗厂显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作为强势单位,他们维护职工利益,保障职工权益,才让人人拧成一股绳,团结一心发展到如今。 显然,之前厂里开会的时候已经定过调子了。 技术类书籍可以通过单位推荐出版,被视为“科学普及”或“生产指导”,是受计划调控的。 什么是“计划”? 计划经济,国家根据人民群众的切实需求,来计划生产多少,定价多少。 具体到拖拉机维修手册。 谁来“计划”呢? 谁最知道人民群众的需求? 红旗厂的声音显然强而有力。 林巧枝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翻天覆地式的改变。 柴主编也喉头滚动,提着一口气在胸腔,不敢松下来。屏住呼吸顽强地听着这番强势发言。 最后, 温东鸣笑得和蔼:“柴主编你看,手稿是我们红旗厂子弟自己的,出售也是给我们红旗厂自家用户……” 柴主编嘴唇干涩。 强盗啊! 他要是不同意红旗厂的方案,这是要绕过他们出版社,找个印刷厂自己上啊! 但红旗厂的方案是什么? “稿费”是红旗厂单位得,大批采购是红旗厂,加印也是红旗厂。进也是他们,出也是他们,两头吃啊! 打不过,完全打不过。 柴方凛觉得自己多年的出版经验,那些谈判经验,好像都喂了狗。 他心里眼泪哇哇的淌,只能安慰自己,没事,至少出版工作是他们的,出版销量和成绩是他们的。 起码社员们日子好过了。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柴主编一颗心总算落地一半,期待看向林巧枝:“不知道这样的手稿,林工写了多少?能不能把已经写出来的,现在就都拿给我。” 他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提出:“我知道林工最近工作繁忙,承担的任务也很关键,但我们出版社现在确实比较艰难,只能麻烦你抽空多写些。” “我现在回去拿。”林巧枝刚刚也听到了他们出版社的情况,下放干校和农村劳动,也是在艰难维系,只能说,“后续有新拖拉机维修的部分更新和补充,希望负责和我沟通交流的是女编辑,聊起来会比较好。” 柴主编一心盼着稿子,当然是一口应道:“没有问题!” 林巧枝回去拿笔记本的时候。 柴主编一边喝茶,一边笑着来回客套,脑子里已经在思考人选了。 有,要选最稳重最优秀的。 选不出,那也要火速提拔一个。 林巧枝很快拿两个厚厚的本子回来。 柴主编“腾”地一下站起来,精神大振,脸冒红光:“这些都是吗?” 原本老神在在喝茶的杜主任,也被呛得直咳嗽,好几声才缓过来,“我们宣传科也看看。” 怎么就这么多? 他们抓破头也写不出来的东西,林巧枝一写就是这么一大摞? 林巧枝点点头,留了一本在他们自己这边,另一本递过去给对面的柴主编。 杜主任想看。 温东鸣伸手先截胡了。 他得先看看,真有柴主编说得那么神奇? 一翻开,发现里面是活页,不由好奇:“怎么是散的?” 林巧枝咳了一声,努力淡定:“就是拆开成活页,给人抄过。” 温东鸣点点头,赞扬道:“是知青吧,你这师傅当得不错,尽职尽责。” 林巧枝赧然笑笑。 偷偷往旁边挪了下,挨着孟主任身边坐下。 孟主任一看她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只给女孩抄了,在后头抬手轻轻戳了下她脑门,压低声音,“你啊~” 林巧枝有点心虚地笑着冲她眨眨眼,眼睛偷摸瞟了下前面,手飞快竖在唇边: “嘘——” 悄悄地! *** 柴主编打开笔记本,职业习惯先去看署名:果不其然,没有! 柴方凛心痛地看了一眼林巧枝,又想到他九曲十八弯地找人过程,恨不得刻个名字印章,每一页都用力戳一下。 柴主编低头看,杜主任下意识坐直身体。 没办法,当初柴主编挑剔得太狠,他差点都气恼到把人直接撵出去,还是顾着面子才好声好气。这个柴主编,着实是给他留下了一点小阴影。 不过意识到他看的是手稿主人写的,是他自己夸得不行那份,杜主任腰松了松,“厂长,给我也看看。” 温东鸣把看完的两张递给他,没说话,继续往后看,看了几份,他的神色逐渐认真起来,身体也是不自觉坐直,仔仔细细把小半本都给看完了,没放过一点细节。 柴主编还真没夸大,真要出版了,对他们红旗厂、人民群众都是很有好处的。 不仅是红旗厂响应号召,正在筹划的“红旗厂子弟带着技术去往五湖四海、扎根各地。”是很好的教学材料,对于所有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人和地区而言无疑也意义重大。 中国,缺工业铁牛! 农业机械化程度仍遥遥落后于世界水平。 少损耗一台都是天大的好事! 温东鸣把笔记前后翻翻,还能看到里面夹杂的思考,还有前后别的工作感悟和笔记。 他一直觉得这年轻小丫头天赋高,脑子活,只是林巧枝对工作的态度,这样重视且细致,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你这个写工作笔记的习惯,什么时候开始的?”温东鸣鼻孔微张,明显是高兴的。 “嗯,”林巧枝想了想,“之前读初中就有记笔记的习惯,后来工作了,看王工的工作笔记,觉得好,就把这习惯捡起来继续做了。” “好……好!”温东鸣连声赞叹。 他当场发出爽朗的笑声,像是一只落进了粮仓里打滚的快乐鼠。 林巧枝很快也成了快乐貔貅。 因为她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多少钱! “单位推荐出版技术书籍,为单位争得荣誉,按照厂规奖励办法,你占六成,集体功劳里厂校教维修实操课的老师、维修部谢胜利师傅这些提供技术的人总计分得三成,厂里留一成……”厂办会计拨拨算算,一再强调,这是厂里对积极先进个人的奖励,集体出版,集体责任,集体荣誉。 林巧枝小鸡嘬米点头,什么稿费,不存在的! 不叫稿酬,读作荣誉!她们红旗厂集体的荣誉,造福广大人民群众! “……是435元。”厂办会计帮她算清楚道。 林巧枝黑眸一下亮了,喜不自禁:“这么多!” 简直是巨款!! 对她来说,假设每个月存一半的工资,也需要足足存两年! 据她所知,不少孩子多的家庭,工作几十年下来都存不下这么多钱。 厂办会计撕下一张:“这是凭条,等钱到账了会通知你去财务科领取。” 林巧枝接过,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上面圆圆红红像是月饼一样的红旗厂印章,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她跑回宿舍。 有点紧张,仓鼠屯粮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先藏到枕头套里。 想了想,不放心! 又拿出来,藏在凉席下的褥子下面。 她躺在床上,傻乐得左滚滚右滚滚,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躺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 又爬了下来,从柜子里找了本《数理化自学丛书》夹在里面,然后藏在好几本书下面压住,最后锁好! 第71章 “嘿!” 她是小富婆啦! 又美滋滋地躺了一会儿,乐得浑身幸福冒泡泡。 直到听到厂办广播站下午定时广播:“江城红旗农械厂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十五点零五分,今日人民日报报道……” 林巧枝* 猛地坐起来,眼前浮现王工那张黑脸。 天啊! 完蛋啦! 王工才说下午让她自己试试,不会以为她临阵脱逃吧! 她急急忙忙踩着梯子爬下来,弯腰穿好鞋,疾驰忙慌地跑下楼,然后大步往车间飞奔。 柴主编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踏上回去的火车,他得赶紧带着稿子回去,审核,校对,排版…… 让《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尽快问世! 要不然他们出版社的玻璃都要被砸了,说他们小气!藏着!简直是血口喷人,离了大谱! 第41章 林巧枝是这个项目的核心主导 商务印刷社。 柴主编在门口焦急回转, 当看到社员飞快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回来时,他快步上前。 他一把抓住车把手,急切:“怎么样?你确定书都完完好好发走了吗?” 张港忙喘了几口气, 用腿支着地,保证:“都检查清楚了, 印刷厂那边出这一批书, 没有问题!供销社那边已经全部拉走了。” 自从柴主编带了手稿回来后,出版社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定封面,审核稿子,校对,排版, 联系印刷厂…… 破釜沉舟拍板这一切,柴主编背负的压力不言而喻。 眼瞧着供销社把书运走了,他还是难以安心。 可只能等着供销社层层分发,等着市场的反馈。 最多……做一点点小宣传。 他转身往办公楼里走, 喊人道:“老周,我记得你之前手下有个文笔老辣, 很会调动读者情绪的作者?” 供销社一级级的运输、分发, 很快沿着水路陆路蛛网一样进入南方大大小小的供销社,摆在了货架上,按照计划进入了省级、县级、市级的人民政府。 很多人看到书封面上印刷的照片,威风凛凛的钢铁巨兽,红旗牌铁牛55拖拉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这年头,在很多人民群众心里, 拖拉机的地位,和兰博基尼也没什么区别——哪个生产大队要是迎一台拖拉机回来, 不仅要敲锣打鼓,十里八乡都会来围观看热闹。 在被封面吸引了注意力之后,紧接着就会被“速查速修”“百问百答”这样的字眼吸引。 这名字取的,就给人一种好像很轻松很快速就能从中找到答案的感觉。 又是问答模式,没有大部头的压迫力,不由就拿起这本书,好奇翻看起来。 先看目录的一百问。 想看看拖拉机都能有什么毛病? 能在供销社注意到这本书的,大多都识字,比如村长、村支书,生产大队干部,其实都不太懂维修拖拉机。 但偏偏又总感觉自家拖拉机多少有点问题。 这一看,就跟看病似的,对号入座了!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分明不是医生,有个头疼脑热,偏喜欢听人说着说那,怎么都觉得自己对得上号,疑神疑鬼。 拖拉机也一样。 一看,这个问题像! 再看,这个问题好像也像! 一百个问题里,总有那么几个能狠狠戳中他们为拖拉机牵肠挂肚的心脏。 再回过头来看,书最前面,还有个出版社附赠的小故事,据说是有村子为了想看这本书,急得差点砸玻璃! 砸玻璃啊? 这么抢手?最后还真的修好了啊?看得人一愣一愣,又心痒,忍不住问供销社的售货员:“同志,这书上说的这事是真的啊?” 还不等打毛衣的售货员回答,门口急匆匆跑进来两个穿着解放鞋的黝黑男人:“你们这是不是有那本《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 售货员把货架剩的一本拿下来,牛气轰轰地指着柜台上的两本:“就剩下这两本了,你们这会儿不买,下午来就没了。” “这本我们要了!”解放鞋黝黑男人赶紧掏钱。 最后一本了! 还在犹豫的人心一抖,赶紧把最后一本揣兜里。 才走出供销社门口,就又看到有急匆匆赶着牛车来的人,他把书往怀里一藏,一把抓住解放鞋同志:“大兄弟,你哪个生产大队的?” 到底怎么回事? 供销社的售货员一连回了好几句“卖完了”之后,也纳闷地跟同事嘀咕:“怎么这两天这么多一进来就问这书的?” 平时怎么没见书这么好卖? 随着时间流逝,十里八乡之间消息传递,每天来问的人就更多了。 甚至一天到晚都能碰到,应付得人口干舌燥。 “你们供销社有吗?” “我听说青柳村就是在你们这个供销社买到的,他说他买的时候还有好几本呢!” “书今天调来了吗?” “下一批什么时候能到?” …… 柴主编自掏腰包请人在报纸上打的“小广告”,显然效果还是不错的,带动了第一批生产大队购买。 当然,这个小广告,当然不能是大大咧咧的广告。 做了这么多年的出版工作,柴方凛还是认识不少写得好的作者的。 他找了个笔头厉害的,自掏腰包给稿费,请老朋友私下写了一个跌宕起伏,抓人眼球的“拯救俺们村拖拉机”的故事。 取材于有村子派小孩子到他们出版社门口蹲守的实事,稍稍用了点春秋笔法。 写法很符合当下各个报社去农村征稿,征到的“农民风采风貌”故事。 只不过,写得那叫一个爽快。 带入村子视角的人,在一波三折的情绪里起起伏伏,最后靠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成功解决了拖拉机的老毛病! 看完第一个想法就是:“不会真的有这本书吧?” 没忍住,跑去供销社一问:还真有! * 最先反馈回出版社的,是各地报社的消息——反响不错。 社员们不禁松了一口气,还有人笑着给柴主编竖大拇指,夸道:“这都能被您想到!” 原本这事,可是让他们出版社焦头烂额的。 当初他们在思想手册后印了一问一答试了下水,反响是很好,没想到好出意外了。 也不知道怎么传的,人家就是笃定出版社有一本书,但只愿意给他们看一点点。 据说是因为有村民拿着思想手册问:“出版社是干什么的?”然后不知道哪个知青说了句,“出版社就是印书的。” 就因为这,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肯定藏着一本书。 怎么说都不信,就是坚信“我大姑说”“我二爷爷说”“隔壁村的老赵说”“我们村都说” 信身边的谁都可以,就是不信他们出版社! 真是头都大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舍不得壮劳力,有些村子就派些半大小孩来他们出版社蹲守。 非要他们去看看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土办法”也可以把他们拖拉机身上的毛病给治好! “这事我们遇上都头疼,说也说不通,又拿他们没办法,”那会儿谁不恼火,谁不嫌烦,偏柴主编回来耐心给解决好,还能翻过来促销量,“要不您是主编呢!” 他们都知道这本书不会缺销量,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但怎么打开市场呢? 这不就打开了! 各个报社同行给了第一波反馈之后,出版社高兴又不敢太高兴,只能按捺着忐忑又期待的心,继续等待市场的反馈。 首先,就是邮递员送来的一包包信件! 出版社停滞已久的业务,到如今,再一次被天南海北的读者给激活了! 柴主编一边指挥着人去门口迎一迎邮递员,一边满面红光地对社员们说:“我们得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扎根群众!” “对,一定得做好这个工作。”有编辑兴奋应道,不愧他们绞尽脑汁在书里藏的心思,引导读者们积极给他们出版社写回信。 他们可以再按照地区、问题统一整理好。找出需求最多,最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就又是一本新书了! 他们还能参考《赤脚医生手册(南方地区适用版)》一样,轮流出各个地方适用的针对性维修手册!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本书的出版工作再多,也用不了一个出版社的人,但借此机会,服务广大人民群众就不一样了,他们出版社有了群众基础,自然就能在时代浪潮里站稳脚跟! 在柴主编等人心里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终于,等到了市场反馈。 “供销社那边打电话过来,说需要再供应2万册。” 从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年轻编辑,语气激动:“主编,河南那边有政府单位要8千册。” 第72章 …… 听到这些陆续传来的消息,整个出版社都情不自禁地爆发出欢呼。 柴主编也没忍住激动地哈哈大笑两声:“看来咱们首印8万册还是太保守了。” 还是这两年变胆小了,怕卖不掉,怕成库存。 柴主编到底是经历过他们出版社辉煌时代的人,当机立断:“联系印刷厂那边,再加印八万册!” 听得众人暗暗抽气,这可是技术类书籍。 “会不会太多了。” “就印八万!”柴主编心里算着,全国生产大队六十多万,南方起码三十万,如果算下面的村,得有一百多万个,就算只有三分之一有拖拉机,也吃得下! 说不定还要再加印呢! 他派人去联系印刷厂,自己则是赶紧联系红旗厂,说好的,加印得取得红旗厂同意,这祖宗可得好好供起来! *** 江城作为红旗厂的大本营,维修保养需求没那么多,火爆的气氛倒是没有太明显。 林巧枝更是对外面读者的热情一无所觉,她一直忙着20吨重型模具的制作。 一步步接管整个项目的落地,实在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林工!六车间天车吊装出事了。”一个穿着夏季工装的工人面色焦急,脚步匆匆地跑进来,“请您赶紧去看看!” 林巧枝猛地抬起头,面色一沉,她停下手里正操作的台钻,转身往六车间的方向跑。 边问:“什么问题?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早上巡查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我们按照计划操作,结果悬吊起来的模具忽然一歪,差点从钢丝上滑脱下来。” 说起刚刚发生的这个意外,这职工明显还心有余悸,紧紧追着她说:“幸好老师傅经验足,悬停住了,但现在谁也不敢动。” 没人敢动! 林巧枝跑进六车间。 “林工。” 听这一声,停了活儿围在旁边的工人都齐刷刷转头朝她看过来,脸上全是压抑着的担忧和焦急。 林巧枝抬头。 天车下悬吊的模具歪了。 处于一个半滑脱状态。 她心脏“嘭”地重重一跳,呼吸发紧,努力板着脸,让脸上不露情绪,转头询问:“乔工,装吊上去是什么姿态?” 乔元也是紧皱眉心,拿出一份图纸,在上面勾勒了他们组操作过程的细节:“天车大梁、主吊钩,钢丝绳和模具悬吊点……每一步我们都是按照规范操作来的。” 林巧枝边看他的描述和手绘。 边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车下的情况。 她脑子里不断浮现这个异形模具的数据,重量,重心。 她微昂着头,黑眸紧紧盯着天车下的情况,脑子里一遍遍模拟这部分模具的加工过程。 加工过程中不断改变的重心,钢丝绳受力…… “这边牵一根钢丝绳!”林巧枝抬手指着模具右下角道。 她准确且清晰的指出:“钢丝绳吊点对准这个定位销孔。” 乔元看了看,眉头蹙紧,不放心:“确定是这里吗?” 一旦操作不当真的滑脱,对成本、工期影响可不小。 林巧枝拿他手里的铅笔,在图纸上画了几笔,又看向乔元:“您看呢?” 乔元眼皮一跳。 又抬头看天车下的吊钩和钢丝绳。 “行。” 看到模具稳稳的落地。 林巧枝长舒一口气,精神松懈下来,才感觉到背后一层冷汗。 整个组的钳工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纷纷围上去。 林巧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情况,主动找到乔元:“我们得杜绝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乔元表情也不太好:“你怎么想的?” 能借鉴的经验还是太少了,全国大型模具年产量不足百套,更是没有一例复杂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的经验。 林巧枝暂时也想不到好办法,只能先道:“先在地面用沙袋模拟重量分部,用试吊来调整吊点。” “配重试吊的方法对工期可影响不小。”乔元提醒她。 林巧枝眉头拧紧:“那也得用,滑脱风险可不是小事。”她回头地看天车,“再想想办法吧。” 乔元点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我全力配合你。” 林巧枝点头。 六车间很快运进来一批批沙袋,江城每年都要做防汛工作,从来不缺准备堆江堤的沙袋。 配重试吊法,确实可以保障安全,但确实如乔元所说,太耽误工期了。 每一次试吊,每一次进行部分配重,都要耗费按小时记的时间。 林巧枝不放心地天天来看。 研究图纸,蹲在车间观察天车情况,一琢磨就是两三个小时。 直到三天后,她总算想出一个办法——按照她对最主要三个分体模具的理解,制作一个可以调节的平衡梁,架设在车间,实现吊点的动态补偿。 乔工试着操作一番,立即来了精神:“这解决办法不错。” “实在没办法兼顾更多了,其余的还是麻烦乔工你多注意。”林巧枝望着架设好的平衡梁。 六车间的工人们也轻松了下来,脸上是露出笑容来,往外清腾着一袋袋沙袋。 耽误的工期解决了,安全隐患也消除了。 林巧枝又继续去巡视各个车间,各个班组的情况。 真的试着担起这个责任。 林巧枝才知道为什么王柏强说只能是她来。 这是她的分体研制方案。 从头到尾。 只有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应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解决实施过程中层出不穷的细小麻烦。 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深刻理解每一步设计的意义和原理。 林巧枝走到无人处,搓了搓脸。 偷偷给自己打气:“加油!” 回到操作台前。 王柏强给她带了杯绿豆汤,放在操作台边,“食堂煮的,消消火,嘴里都长火泡了。” 林巧枝拿起来喝,笑笑。 “走吧。”王柏强见她喝完,起身道。 林巧枝拿起工作本,开始今天的检查工作。 她走过一个个车间,从一个操作台走向另一个操作台,询问计划,了解具体进度。 就像是王柏强当初教她的一样,只是如今,她从旁观变成了询问的人。 “工作记录本呢?拿给我看。”林巧枝皱着眉头看眼前的工件,用手指指腹摩挲转角,去感知那点细微的不对劲。 “给你。”张志沉默一瞬,拿给她了。 林巧枝翻看后,抬眸看这位工龄十几年的老职工:“你工作记录造假。” “没有。”他矢口否认。 林巧枝合上工作记录本,压住心里的恼火和暴躁:“我有没有强调过,尽全力减小误差,保证最高的精度?” “哪怕超出规定一丝的误差,都有可能导致最后合模失败!” 她指着那处细微:“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林巧枝紧紧盯着他,目睹他眼神避开她手指摸的那个角。 张志知道他没按规定工序来,肯定是被看出来了,挂不住脸,强自道:“我原来也做过,没出过问题。” “你之前也这样做过?”林巧枝都气笑了,偷工减料还不止一次,就为了自己轻松点,她直接转身给这个件打上不合格品。 这人表情一下难看起来。 “觉得丢脸?”林巧枝尽量平直声线,“要是合模出了问题,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也不是我林巧枝的,是咱们红旗厂的,是我们中国工业对外面的名声,别人会说中国的制造业不行,说中国工业不行!” “就这个外商,他回到他的国家,就会对所有人说,中国造不出好模具!” 要不然,她为什么每天难到感觉要爆炸,也硬是咬牙坚持到现在!! 林巧枝咽下喉间涩意,以至看似平静的声音都好像带着十足的分量,让人听起来心慌。 听得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喘。 只余光飞快去瞟面红耳赤的张工。 林巧枝转头找他们班组的组长:“这件重做,但工期不能耽误,你们组自己协调工时加班。” 这班组的组长也没异议。 一旁。 胡清目瞪口呆地看这一幕,“这是怎么压住的?” 他难以置信地小声问王柏强:“王工,巧枝是怎么让所有人都这样听她说话的?” 他平时帮王工跑个腿,传达点意思,遇到别的组的师傅可都不是这样的。他记得上一次跟着王工学习的时候,看到林巧枝分明也没这么厉害。 对方资历老,技术还好,说话底气都足,天然就能把他们这些小年轻压住。 林巧枝和他差不多的情况,甚至比他还年轻,竟然能顶住,气势反过来压住老师傅。 还不是一个人,这一组的人都好像有什么默契一样,谁都没站出来说点什么。 第73章 王柏强斜睨他一眼,没说话。 为什么? 因为林巧枝是这个项目的核心主导。 她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还能把控得住整个项目,不论哪个班组的人,都免不了以后遇到问题,求到她那里。有这个需求,就是脸皮最厚的人,都不好意思借资历和技术拿乔。 在工业领域,老资历有老资历的经验,技术好也有技术好的底气,但归根究底,大家这一身本事都是要造出东西来的,这是谁都没法绕过的现实问题。 一句话,你也造东西,我也造东西,谁又比谁高贵呢? 当然是能造出好东西的更高贵! 能造出别人都造不出的好东西的人更高贵! 林巧枝越是推进这个20吨重大型模具的落地,就越明白为什么王工脾气会那么暴躁,看到一点误差就想骂人。 更完全理解王工看到她做的能评“一等品”的工件反而会脾气稍稍缓和。 她现在看到,也缓和!! 还能不重样把人夸上十句! 高精度复杂工业产品,一点点误差的增加,都可能导致满盘崩溃。 但偏偏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照预期来,顶格做到最好。 “不合格件”、“合格件”、“一等件”看起来似乎只有一点等级差距。 但需要消耗的精力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完成一件“合格件”,需要花费四个小时,那想要将这个工件做到“一等品”的水准,在技术足够的情况下,可能要花费八个小时甚至十个小时,而多出的这部分时间消耗,是没有报酬的。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付出这份精力,来追求完美。因为技术不够的情况下,甚至消耗更多的时间,都不一定能达到要求,还可能弄巧成拙。 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谁也没有办法去苛责,她更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精益求精。 类似的问题,要考虑、要掌控的事情太多。 这个方向盘大而沉,而她现在是掌舵人。 林巧枝吐出一口浊气,和王工交接过后,洗澡回宿舍。 她推门进宿舍。 里面瞬间安静了。 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全都消失了。 林巧枝面色如常,直接走进去,从洗漱架上拿毛巾擦头发。 发现朱秀她们都在悄悄看她,对上她的眼神又飞快移开。 回忆起最近宿舍里的变化和不对劲,她直接开口问:“看我做什么?” 朱秀观察着林巧枝的脸色,小声说:“你最近有点吓人。” 林巧枝换了一边擦头发,不解:“我怎么吓人了?”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最大的赵丽红打了头阵:“我们车间组长,听我跟你住一起,”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开口,“想让我跟你说说好话。” 林巧枝知道自己最近看什么都不顺眼,但她分明已经很克制了,什么说好话,搞得好像她是恶霸一样! 她为自己抱屈:“我都没有像王工一样骂人!” 这话倒是让大家都笑了。 也许是洗过澡擦头发的样子比较亲切熟悉。 找回了往日相处的一点气氛,有人大起胆子,语气像是开玩笑:“可是巧枝,你不骂人更可怕啊!” “对对对,还不如王工骂人呢,那次在车间看到你眼神扫过来,我都不敢动,我们组长说你怎么年纪轻轻身上就有气势了。” 气势? 林巧枝照了照镜子。 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第42章 在疾风骤雨中顽强生长 林巧枝趁着擦头发的功夫, 对着镜子仔细看看自己。 镜子里。 她还是她。 冷下脸来有点凶的眉眼,并不讨喜。 从前,大家说她“性子凶” 现在, 大家说她“有气势” 是哪里变了呢? 林巧枝摸了摸最近好像要变成浆糊的脑袋,忽然唇角扬了扬。 又抿唇压住笑。 她好像又往前走了一点点。 虽然很难。 但这就是她想要的, 不是吗?她还会继续往前走, 走到她能想到、梦到的最高处。 把头发擦到半干,林巧枝又去把衣服搓了,挂到楼下的晾衣绳上。 夜风吹过她半湿润的头发,带来一丝丝清爽的凉气。 找了张竹椅。 她抱着工作笔记坐下。 借着天边最后一片霞光,林巧枝翻了翻最近的笔记, 本想检查梳理一下,看看自己的工作有没有疏漏。 却忽然看到一些思考,一些她之前关于那台不可思议的的拖拉机的想法和设计。 是的。 虽然还没能参透核心技术,但她已经尽力试着搭起了一个粗糙的框架。 现在有了经验, 再回头去看自己设计的拖拉机,她都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实在是有点粗糙、有点青涩了。 “笑什么呢?”在厂里到处溜达乘凉的王奶奶扇着蒲扇走过来问道。 她笑呵呵的问:“是不是咱们的模具快要做好了?” 那可是十多万的外汇, 乖乖嘞, 老大一笔钱了。 林巧枝笑了一下:“借您吉言了。”又随口问,“上次伤的脚现在应该好透了,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王奶奶把蒲扇一挥:“能有什么事?早就好了,你给我修的那自行车,可好骑了,到现在都好好的,还是你的手艺好, 干活也细……” …… 林巧枝聊了两句,边托着腮, 在笔记旁记个几句。 她现在没时间具体去修改,就在旁边批注一些现在产生的灵感,记录下此刻的想法。 盛夏蝉鸣,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邻里闲聊,漾满了家属院的夜。 很快,小孩躺在竹床上发出呼噜呼噜的香甜睡梦声。 家属院也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晒了一整天的宿舍楼很热,酷似蒸笼,后半夜才转凉。 林巧枝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又做梦了。 不是入梦,而是真的自己做梦。 自从成为项目的掌舵人,驾驶这艘沉重庞大的巨轮在风浪中前进,林巧枝偶尔就会在半梦半醒中转而做起自己的梦。 会梦到失败,会梦到她的方案其实藏着很深的一个问题,会梦到最后合模失败,会梦到亏损的几万元人民币,梦到红旗厂因此遭来骂名…… 梦不真切,甚至醒来就会忘,可感觉敲进心里。 林巧枝睁开眼,深吸两口气,感觉贴着凉席的腿好像有些黏腻,再一摸,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翻了个身,清爽了些。 双手胳膊肘撑着枕头,伸头去看窗外。 天没有大亮,只是透着一点点微光,照得宿舍也从漆黑变成昏暗。 借着这薄薄的光线。 林巧枝小心地摸出枕头下的小本子,不发出声响,免得吵到还在睡梦中的舍友。 本子摊开。 最前面有被铅笔线条涂得黑黢黢的火柴小人,小人脑袋边还有“#”字型的生气符号,再往后,还有林巧枝陆陆续续写的【不要害怕】【一定会成功的】【你不比任何人差】【想办法!】 她又翻了翻。 曾经的困难和恐惧,也都被她一一克服,如今像是青烟一样远去。 梦里带来的心悸都褪去了些。 她摸出夹在床板和铁架中间的一根用短的铅笔,在最新的一页写下:【打不倒我的,只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十七岁的林巧枝,在清晨寂静的宿舍用力深深写下。 *** 林巧枝又轻轻翻身躺下来,枕着她的小本,闭上眼,眯了一会儿。 下夜班的机械铃响,才将她从迷迷糊糊的香盹中捞起来。 起床洗漱,去食堂过早。 她默默吃着一碗凉面,脑海里思考着模具的进度和细节。 出了食堂。 有人从旁边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行。 “小同志工作情绪有点沉闷啊。” 林巧枝把自己从齿轮般咬合的思绪里拔出来,抬眼朝着身旁看去,意外道:“温厂长。” “我可得好好说说王工,怎么把好端端的学生教成和他一个样了。”温东鸣指了指自己眉心,又笑着示意林巧枝,“你瞧瞧,你现在表情,这眉头,起码和王工有五成像。” 他手势比了个夸张的五。 林巧枝不由喷笑。 又伸手摸摸自己眉间,有点小不乐意道:“应该也没有吧?” 温东鸣见她表情活泛起来,满意:“这就对了!”又道,“厂办医院采购了一批金银花露给小孩排痱毒,我看你也可以去领两瓶喝喝,去去心火。” 说着,就给她手里塞了几张金银花露票。 林巧枝其实能感觉到大家对她的照顾,明明每人每月供应的肉票只有一两斤,但她却基本能天天吃到肉。王工也不黑着脸骂人了,对她说话都温和了几个度,连孟主任也会特意找到宿舍来关心她的情绪。 第74章 这样的待遇,是她十几年从未体验过的。 好像她是什么需要被呵护的珍宝。 可她明明是野草。 即使在疾风骤雨中,一样吹不倒,淋不烂地顽强生长。 林巧枝忽然问:“您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当然有,不过我那会儿可比你现在大多了,”温东鸣赫赫笑了两声,见她眼下的淡淡乌青,有些感慨回忆,“当初我带着人千里迢迢去北边请路工,带厂转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里怕啊,组织和人民选我当厂长,如果我一上任把厂子搞垮了,那得有多少人在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骂?” 林巧枝眼睛微微瞪大,不敢置信:“您当初也会心慌啊?” 她从小到大,听到的可都是厂长带他们红旗厂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柴油机厂发展到如今的英雄故事。 这样豪迈的英雄事迹里,温厂长敏锐、果断、能屈能伸、慧眼识人,有大魄力大手腕。 没说温厂长也会心慌啊! 居然和她一样! “哈哈哈当然会,我又不是什么老妖怪,也当过年轻人,哪个年轻人第一次扛重担的时候不紧张?”温东鸣大笑两声,笑声又透着豪情,“可如果我们不顶着压力往前走,不去做那些别人都认为我们做不到的事,难道一直落后,甘于平庸,直到有一天再被人打进来吗?” “你个小丫头别想那么多,闷头干就是了,即使失败了,那也是长征路上的英雄,你说说,难道走到一半牺牲的红军战士不是英雄吗?” 林巧枝眨眨眼:“可我还是想成功。” 温东鸣看她黑亮执着眼睛,就知道她肯定没听懂。 年轻人啊,正热血心气高,哪里懂得了哦。 他也是老了才明白。 那些一辈子钻研一种材料却没出成果的,那些在农田里埋头半辈子搞农事无果的……难道他们的失败该被谴责吗,他们的新中国就是有这一群群人前赴后继,才闯出了最前头百分之十尖尖的成功和成果。 或许没出成果的材料为下一个天才避开了错误的路,得来成功;或许农学家的学生就站在老师半辈子的研究积累上,出了成果。 那都是他们走过的革命征程啊。 温东鸣笑了一声,年轻人肯定是懂不了喽,语气宽慰道,“想成功当然好,不过你也记着,别怕失败,万事有咱红旗厂呢。” 最初他也是担忧的,太早了,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到十七岁年轻人身上,太早太重了。 可幸好的是,林巧枝远比他们想象中做得更好。 就是神经绷得太紧,像是快绷断的琴弦,看着就担心,得松松。 温东鸣拍拍小年轻的肩膀,“今年咱厂里的技能大赛要办了,你去放松放松,顺便考个三级。” 林巧枝还琢磨呢,什么成功什么失败的,她想点点头,说自己明白了都卡住,她可不想失败啊!!! 怎么温厂长心态能这么好啊? 那么大一笔外汇,这么大的事! 所以说,难怪人家当上厂长了呢,看看这心态,看看这扛事的底气! 她心里正嘀咕呢,忽然就感觉肩膀被拍了拍,听到了考三级的消息。 她一时都有些怔住。 之前入厂定二级,她都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思。 什么时候考三级水准,变成“顺便”“放松放松”的事了? 她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 是挺放松解压的。 温东鸣调侃:“我看38块工资还不够你吃的,升了三级工,刚好再顺便多配点粮票肉票。” 林巧枝脸颊一红:“我又不是猪。”又辩驳,“怎么可能38块都不够吃?” 但语气透着点心虚。 好像……可能……确实是被她吃了不少。 人家一个月吃一次肉。 她天天吃肉,可劲儿造,能不费钱费票吗? 得赶紧考三级!! 林巧枝赶紧去报名了今年厂里办的百工技能大赛。 这是厂里一年一度很受关注的技能比赛,赢的人不仅自己脸上争光,还对评选劳动模范、先进个人,调级等都很有帮助。 是如今厂里关注度排第三的大事了! 能排在它前头的,也只有厂里招工、还有新型号拖拉机即将下流水线,各地都派人来学习当拖拉机手的热闹了。 大家也都很好奇,林巧枝这次技能大比拼会怎么样。 “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青年组排进前三,可有比她大好几岁的。” “感觉有点悬,她之前是很有希望的,有大几岁的也不怕,现在不是管20吨模具去了吗,肯定会影响她技术的。” 林巧枝进了王工组,* 如今还主管那么大一个外汇模具项目,将精力分出去大半,技术方面肯定略有下滑。 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当把精力放一部分到研究项目上,多多少少会耽搁技术精进。要不当初翁工良也不会那样痛心疾首,甚至连连去找温东鸣要人,说不能由着年轻人因为喜好糟蹋天赋。 这都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且有默契的事了。 所以高精尖产品、最难、最关键的部分,大多都是交给翁工组,再其次是乔元等几个专精技术的组别。 连厂里很多看好林巧枝天赋的高工,对她技术会略下滑的事,也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林巧枝不知道大家的心理准备,她提了提精神,摩拳擦掌地准备参加今年的技术比拼。 升三级! 加工资!! 第43章 红旗厂百工技术大比拼 热浪滚滚, 人声鼎沸,正是红旗厂百工技术大比拼。 “巧枝!!这边!!” 一声亲昵热情的声音穿破人潮而来。 林巧枝从车间走出来,顺着声音看去, 是周妞晚正高兴朝她挥手。 她有些意外,走过去:“你今天不上班?” 周妞晚递给她一只盐水冰棍, 得意地微微挑眉, 拍拍腰边的深蓝色大包:“我来给红旗厂检修电路。” 又说:“我就知道这会儿你要出来了,青年钳工组的比赛快开始了,冰棍都还硬着。” 林巧枝拆开冰棍包装,咬了一口,冰凉凉的冷气遍布舌尖, 传递到大脑,“那看来你在电力局工作表现不错。” “那可不。”晚晚笑了一下,偷偷同她说自己的小兴奋,“我可是在技能培训里拿下了第一, 才争取到这个名额。” 红旗厂可是重点单位。 要是电力供应出了问题,影响了两笔外汇单, 那是要担责任的。 没有好的技术, 可拿不下这个机会。 林巧枝竖了个大拇指。 宁珍珠也满脸兴奋地抱着一小兜瓜子回来,脸上酒窝都笑出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林巧枝:? 她羡慕了,恶狠狠的抓了一大把瓜子,“你怎么也不上班?” “我早早就和人换好班了啊!”宁珍珠念叨起她们供销社,这家接孩子早下班,那个家里办喜事, 都跟她换过班,多正常啊。 这可是她们红旗厂一年一次的大赛, 怎么能不回来看看! “走走走,我刚刚看开拖拉机那组,可热闹了。”她兴奋地推着林巧枝和晚晚往厂后面的大片空地走。 就是之前做拖拉机测试,又用来培训知青的大片荒地。 这会儿再看,俨然已经大变样了。 不知被谁用铁锹铁铲堆出了高低不一,转弯绕角的复杂黄土坡。 上面一台台拖拉机正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被驾驶着做各种常规的、极限的操作。 在不远处的大片空地上,还有装配组的比赛,以组为单位,比试着装配技能。比哪一组能用最短的时间,熟练且高质量地装配好拖拉机。 远远看去,好似一群小蚂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忙活着拼凑起钢铁巨兽。 她们在旁边找了个高坡,坐下来,林巧枝好笑:“这一趟比赛下来,可得顶三天的工期了吧。” 新机的装配,装配好就直接拉到这边场地来开,做出厂检测,这一溜流程,可真能省活儿。 “那可不,咱红旗厂可不做那些浪费国家资源的事!这烧不少柴油呢!”宁珍珠一脸骄傲。 林巧枝赞同的点点头,别说厂里了,就是她自己想一想烧这么多柴油就办个比赛,也是怪心疼的。 听说就连这个比赛的地形,都是就地取材的。 因为新型号拖拉机要下流水线了,很多地方的人都来红旗厂采购,又不确定自己生产大队能不能用,干脆就撸起袖子,直接在后边这块地,填出小片老家山地的地形。 自家最懂自家。 哪里有个大斜坡,哪里有些必须转弯的转角,大部分田地到底多大块,堆出来的沟沟坡坡都是最让自己放心的。 红旗厂也不阻止,对此非常支持,还提供了工具,并且每晚帮忙用拖拉机把压实的土给犁松。 第75章 务必让每个采购的大队公社,都能买回去自己当地地形能用的拖拉机。 一台拖拉机可不便宜,相对于个人来说,可谓天价。 生产大队这样的大集体买都有些吃力。 那都是勒紧裤腰带攒下来的血汗钱,红旗厂可不做丧良心的事! “轰隆隆——” 又几辆新的拖拉机被驾驶上来了。 是维修组刚刚结束的那场比赛中修好的拖拉机! 在一阵“xx加油!!”“三车间必胜!!”的热情浪潮声中。 谢胜利一脚弓步踩上这个小高坡,笑着冲林巧枝打招呼:“林工,可以啊,还吃上小冰棍了。” 林巧枝也笑笑,见他胳膊上戴的臂章:“你这是当维修组的裁判?” 她接过项目的时候,也不是一开始就一帆风顺,能压得住人的。 那时候,除了王柏强给她撑腰,当初去学校教实操课的几个老师、谢胜利几个在出版里分了钱的,也都出了不少力——从敌人内部瓦解气势。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气氛僵持的时候,都不免为林巧枝说两句。都是老师傅了,资历也深,在各自班组里都说得上话。 对着徒弟辈的人,“林工又没说错你,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对着同辈的师傅,“跟小年轻计较什么,她那脾气你又不是没听过,又不是对着你一人儿来的,对谁都这样,来消消火消消火。” 慢慢地,林巧枝就上手了,大家对她的强势较真的风格也适应了。 打招呼聊了两句。 谢胜利要下去了,才笑眯眯地说:“后头再想学修点啥,尽管来找我,保管你放心省事,没啥问题是我修不好的。” 林巧枝干脆:“行!” 谢胜利心满意足,带着满面春风走了,还从兜里掏了张汽水票,支使自己的小徒弟去给他也买瓶汽水,凉快凉快。 这天热的。 站着不动都直冒汗。 天热,人更热情。 整个厂里,到处都是加油声、鼓掌声、起哄声,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林巧枝吃过一根冰棍,终于感觉散了点暑气,畅想道:“要是能有个台扇吹吹就好了。” 宁珍珠:“这倒是有供应,广州电风扇厂,还有上海那边都在生产,我们供销社就有“工农牌”“飞跃牌”两个牌子的。” 晚晚听着就肉疼:“就是电费贵,听说功率足足有六七十瓦,买得起也舍不得开。不过你们谁想装,我可以来牵线,省了烟酒和工钱!” 这年头请电工师傅上门拉线,就算只安个电灯泡,照规矩都是要备上一包烟的。 林巧枝摇摇头:“我买了也没地儿放。” 住宿舍里,总不能她一人往宿舍里牵电线,安电表吧。 她还想买自行车呢。 放假的时候,可以骑着到处去玩,尤其是去江边吹风。 “住宿舍是不方便。”宁珍珠感叹,她是知道林巧枝写的书挣了一笔奖金的,毕竟那主编都是她引去的呢,她还帮着打听了收音机、手表和自行车需要的钱和票。 只可惜想了又想,最后都只能遗憾地暂时搁置了。住宿舍就是这点不方便,除了最基本的衣服洗漱用品行李,再想添置点东西都没地搁。 林巧枝支起腿,心里遗憾,又生出期盼:“要是能有套房就好了。” 可即使425块的钱,最多也就是想一想三转一响里的两样,买房那肯定是万万不够的。 别说钱不够,拿着钱也没地儿买。 她真是越来越贪心了,原来想吃肉,吃上肉了想吃肉吃饱,现在居然贪心到想要一间房子了。 “不贪心的,我也想要一间房,”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晚晚把冰棍袋叠好,声音有点轻,盛着年轻女孩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我想要一间有窗户的,能晒到太阳,这样被褥和床就不会总摸起来湿润发潮,一不晒就有霉味了。” 晚晚胳膊怼怼她,眼睛发亮:“巧枝你呢?” “我呀?”林巧枝认真想了想,“我想要一张特别大的床。” 可以在上面尽情打滚的那种,她的床一直是小小的。 “还想要有一面空墙,然后打一排架子,把我做的玩具和手工挂满一整面墙!” 到时候,她肯定要用圆滚滚的钢制圆球生生锉削出一个自己的正十二面体,又酷又炫技,摆在整面墙的最中央。 她们互相看一眼,都笑了出来。 “我们这样好傻呀。” “哈哈哈就是要一起犯傻才是我们啊。” 真的好羡慕珍珠啊,从小就有一间自己的房。 操场那边锣鼓咚咚响了两声。 林巧枝蹦起来,不想了!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她回头随意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啦小傻妞,给我去加油。” “好啊!你喊谁小傻妞呢!!” 林巧枝喊完就早一步跑走,快一步溜进钳工比赛的篮球场。 回头一看,追过来的人被拦在围线外,气得咬牙鼓腮。 林巧枝眼中流淌狡黠的快乐笑意。 操场里上一场比赛才刚刚结束。 戴着红袖章的裁判老师傅正吆喝:“桌面清空啊,该带走的废料带走,工具都还原放好。” 又一边招呼进来的年轻人,“材料就在我脚边这个箱子里,一人来领一块,然后自己找个桌子。要上厕所的赶紧去上厕所,等会儿可别说自己上厕所耽误了时间!” 林巧枝去箱子里拿比赛材料。 是一箱子圆滚滚的黄铜球,巴掌大。 又找了个顺眼的桌子,检查这桌上的工具。 说实话,今天这场青年组钳工的比赛,人还是很多的。 围观的人数也是不少的,只要不在岗的都抽空来加油助威。毕竟能进前十,能给带教的班组加不少分呢,分福利都能多拿点东西。 还有这次有可能进前三的选手,日后可能代表红旗厂,出去市里、省里参与技术工人大赛,因此前三的热门选手,连他们带教的师傅,还有一些高工,也都过来加油看热闹了。 正在负责20吨模具项目的王柏强和乔元等人,因为要盯着项目,所以没来。 但是温东鸣,还有作为定海神针的路锋,提前入厂的学徒工们,可都是过来了。 看到翁工良穿着工服走过来,正围着路锋和温东鸣的人群稍微拉开了一道口子。 翁工良往里头看,见到第一排的林巧枝,就表情不好,糟蹋了一样,好像看到了包了芝麻糊馅的饺子似的皱脸。 温东鸣看了,拍拍他的胳膊:“嗐~翁工,放宽点心。” “小萧,今天咱重点看看你们组小萧,我记得他水平不错。” 路锋也笑着说:“你们组萧隆二十三了吧,听说能把精度稳定到5丝以内了,有时候能达到4丝的水平,不错哦,指不定三十岁以前能迈进2-3丝精度大关,这次青年组头筹,那是稳操胜券。” 这精度越往小了靠,进步就越难,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进步都是以年来打磨,甚至很有可能在某个年龄,停在某个精度,此后就再难有寸进了。 所以缺高级技术工人。 不仅中国缺,二战之后,世界各国都缺,每个努力想发展重工业的国家,都必须尽可能培养出更多技艺精湛的技术工人。 不仅场外在讨论。 场内正要比赛的选手,也在讨论。 “萧哥,你这次肯定胸有成竹,不会甩我们个十分八分吧?” 萧隆看向说话的人,却是有些紧张:“你可别光夸我了,你手艺也不差,球体定位可不是我的强项,要我甩大伙十分八分的,还是把我丢江里去喂鱼更简单。” “怕什么?球体形状制件那么难,工作面上连参照系都没有,咱们谁又熟练擅长了?你放心大胆比就好了,保管没问题。” 林巧枝也在看手里的黄铜圆球。 黄铜比钢硬度低,好削切,正好做这种快速比赛的材料。 就是不知道这次比赛题目是什么。 她旁边桌是许观平。 他们之前在厂校操作教室,经常一起练习,还相互帮对方做过二次检查,但毕业之后进了两个组,交集倒是少了不少。 “巧枝,听说你这次比赛打算考三级了?”许观平检查完了桌面上的工具,先开口问。 林巧枝点头:“你呢,这次也考三级吗?” 红旗厂强势,每年升三级工的名额都有八到十个,不像是有的小厂只有一两个。 等到要升四级,才开始需要一些别的条件。 许观平苦笑:“我哪里会有那么快。”他有时候在车间,看林巧枝都有些不敢认,当初他们可是一起毕业的,他还劝林巧枝和他一起到乔工组,如今林巧枝都开始主持项目了。 跟做梦一样。 他还记得,当年去铁路局那边的时候,他还能靠手上技术领先两个学弟学妹,优先获得和路工上台展示的机会呢。 第76章 林巧枝:“……说不定就进了呢。” 人还是要有梦想! 她为了这次比赛,可是一连好多天,都把晚上的解压学习项目,从梦里到各厂看各种制作工艺长见识,开拓思路,便于应对项目中层出不穷的困难,改成磨练技术了。 这比赛的前三名,包括荣誉啊,奖励啊,加分啊,涉及到厂里福利和晋升,还有营养票!对现在的林巧枝而言,都是非常好的东西,很有诱惑力。 当然,林巧枝的重视,还有她做的这些努力和准备,别人是不知道的。 很快,中间换场的时间就到了,去上厕所的人也都回来了,“砰”的一声锣鼓敲响。 带着红袖章的裁判,可能这会儿也是有点热了:“咱们废话不多说,材料都领好放桌上,有工具需要换的赶快换,今天的比赛题目,是用滚圆黄铜球制作黄铜垫块,先请翁工给我们做一下示范。” 他把中间的位置交给了翁工良,笑道:“厂办特地请翁工您来,可得让年轻人们长长见识。” 翁工良走到了操作台上,话不多话,只交代两句要做的垫块是厂里配套的消耗配件,就利落地开始处理起手中的黄铜滚球。 他一说,大伙就都懂要做什么了,只是人家做黄铜垫块,都是用简单的方形材料,在流水线上划线,用车床一车就好。 比赛用圆球材料做,就是特意上难度! 难度在哪里呢?球体形状的材料,工作面上没有任何参照系,既难找空间基准,又难以测量定位,连机械和数控设备都无法进行加工。[1] 翁工良先对黄铜滚球做了粗加工,很快将球形材料,粗削出两个麻将块大小的方形黄铜块。 这就是厂里出售的配件雏形了。 但这是比赛,肯定带有技术考验性质。 果不其然,再看一会儿,就发现两个黄铜块中间,并没有直接切断,而是连着一根细细圆圆的杆! 乍一看,像是小杠铃。 但还没有结束,紧接着,翁工良像是炫技一样的,隔着中间的小杆,在彼此没法参照的情况下,将两边黄铜块打磨得完全一样。 如此规则的立方体,肉眼去看,完全分辨不出任何区别。 再测量相应数据,精度全部都在0.01毫米不说,切割下两个成品黄铜垫块,体积的误差只有0.027立方厘米,质量误差,竟然维持在0.23 g以内!! 这就非常考验技术和经验了!! 赛场选手和周围围观的群众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从球形材料上下手,精准控制深度、边长,挖出形状一致,不仅保证精度,更是能保证两个相互不参照的物体质量误差。 要精准做到这些,难度绝对是超乎普通人的想象! 可以试想一下,卖了一辈子肉的肉摊摊主,每次都按照顾客要求,精准的切下肉,按照时下肉价,就是不多不少不偏差1分钱。 要几角几分的肉,就切几角几分钱的。 更何况,这是仅仅比钢铁硬度略低的黄铜。 显而易见,翁工良的操作,已经远远超出了青年工人们的技术极限。 林巧枝等年轻选手,需要做的事尽最大努力去贴近这个目标。 仔细看过翁工这个件的长、宽、高,单体厚度、两体间距,林巧枝等人就准备要开始自己的比赛操作了。 翁工良应该是到现场,才决定好用这个滚球黄铜材料出题的具体形状。 因为林巧枝注意到,萧隆此刻表情透着些严阵以待。 红旗厂用滚球制作工件的机会确实不多,如果在工作中没有遇到过圆弧面的难题,那么这部分经验,就只能从平时自发的练习件中积攒了。 如果自发练习少,那就有些不利了。 随着细看样例结束,开始比赛。 林巧枝也没时间再想别的。 凭着记下来的数据,她脑子里就开始推演立体图纸,往滚球里塞了。 拿着滚球左右端详。 林巧枝边想,边在滚球上做划线,以定位两个麻将块在球里的深度和具体位置。 尽管做示范的时候,翁工良没有做这一步,他的水平显然已经到处理这种难度的工件如鱼得水了。 但林巧枝还是认认真真的做了划线,上下划了两条,曲面测量过后估算了下,确定了取料的深度。 又从对角划线,确定黄铜块的宽切面。 如此一来,滚球上就有四个线圈,两两垂直、两两平行。 林巧枝并不着急图快,钳工是个慢活,比赛计时也只是不超时就行,快一点慢一点是不影响成绩的。 球面就是这点麻烦。 划线也只能确定剖面,一旦开始削切,剩下的部分就只能靠感觉了。 林巧枝对着黄铜滚球开始操作,进行粗加工。 许观平就在她旁边,脑海里算着黄铜块的长宽高,拿不准在球体材料中的定位深度,想左右看看大家的操作。 一抬头就看到林巧枝的操作。 一时顾不上自己手里拿工具脏,抬手用手背揉了下眼睛。 “我的天,巧枝你这是坐火箭了吧!” 许观平看到林巧枝已经粗加工出“小杠铃”的大体形状,并且肉眼看着深度把握应该是准确的,人都有点麻了。 林巧枝做完手上这一步,才抬头看他。 倒是没受什么影响,毕竟车间里各种钢铁加工的铿击声也很多,做惯了钳工的人是不会轻易被外界声音打扰的。 “怎么了?” “你怎么做得这么快的?”许观平不可思议。 “是吗?”林巧枝疑惑的看看手上,她明明是仔细慢慢做的,又去看看他桌上,发现他还在做深度定位。 许观平觉得这有点不讲理。 难道不是他一直在专注于技术的提升,而林巧枝跑去做问题攻坚,研究痛点难点了吗? 他有点胸口发闷,还是撑出笑容说:“你这进步速度快的,都有点不讲理了。”滚球形状这么考验人的经验和技术,尤其是空间感和三维立体感知。 林巧枝再看看周围人的进度,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慢慢做,好像也依旧很超前了。 她逼着自己咬紧牙关啃下来的20吨重大型模具图纸和方案,里面的复杂设计细节,复杂的图纸,在设计和推动落地过程中,不断在脑子里构建、移动、变幻、拆分、合体…… 这一切都不是白用功。 全都刻入了她的骨子里。 闯过了那样的难关,再来看这种圆球里镶嵌两个黄铜块的比赛题目。 就好像跑过马拉松,再来跑八百米一样轻松自如。 林巧枝乐得一笑,挑挑眉:“我从小到大,都只和人讲拳头,不讲理的。” 许观平一时怔住。 “好了,赶紧做吧,别再看别人操作了,只会增加心理压力。” 林巧枝说话间,已经把粗加工下来的黄铜屑和废料都清理干净。 又拿抹布把黄铜料擦了一下。 又是清爽的桌面,和干净的黄铜料。 林巧枝埋头继续操作。 他们俩之间这三两句的对话,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毕竟就在露天篮球场上,技术比赛也不是什么能偷看答案的考试,选手自己聊上八百句,技术不行的依旧是不行。 偶尔有借工具的,都会简单沟通两句,不起眼。 倒是林巧枝逐渐提起来的速度,让围观的路工等人注意到她这里。 不是说做得越快越好。 但在保证一定质量的情况下,做的快,肯定是代表基本功更好的。 这也是一种常识了,基本功更好,能力越强,做起东西来就会质量好,速度快。 比如切菜,能切文思豆腐的人,让切个土豆丝肯定是咚咚咚咚一阵残影就切好了,而只能切土豆条的人,忽然让切土豆丝,不仅小心翼翼速度慢,还有可能切到手。 林巧枝最初在脑海中构图、定位,做粗加工,当真是遥遥领先。 让每一个目光扫到她这桌的人,都不由一愣。 因为在大家的认识和预期里,她这次就是来奔着前十来,考个三级就好的。 但她却一马当先,把青年一代领军的萧隆进度都远远甩到后头。 不过到后面手工锉削,她的操作速度还是逐渐慢了一点。 到最后,大家预期的前几名,差不多是前后完成了加工。 意外的是,林巧枝也挤进了这个队列。 排在第一梯队的中游。 第一梯队的几个人,都不免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 红旗厂的比赛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当场比,当众评,当时出分,比完就出排名。 一天时间搞定,而不会拖拖拉拉很多天。 宝贵的时间,可都是要拿来投入生产,建设祖国的! 裁判面前摆着标尺,天平。 也不等后面其他选手完成,先给最先完成的六个人测量。 第77章 其中有一个深度定位不准,强行挽救没用,评分直接降低到75,算是出局了。 紧接着,裁判一个个报成绩 “六丝。” “百分之三十截面进五丝,百分之七十截面六丝。” “你这个二八开,算六丝。” “五丝。” “五丝。” 林巧枝和萧隆都诧异地看了看对方。 林巧枝诧异,萧隆竟然没能发挥平时的水平,她记得在做模具的时候,他精度有一半时候能挺进四丝的。 萧隆也诧异,林巧枝进了王工组,手上技术竟然还能跟在学校时候进步一样快。 人在年轻的时候,技术最初是会有一段突飞猛进,再有一段快速增长,直到逐渐逼近一个阈值,才会逐渐变缓。 但林巧枝的阈值居然还没有到? 而且她明明已经分心去干别的了,竟然不退反进,这一点也不符合常理。 萧隆一时思绪如麻。 裁判倒是经验老道。 后面的几个精度六丝排名不论,对两个五丝的排名,他直接说道:“用天平测质量误差,你俩谁误差小,谁就排在前头。” 这会儿,温东鸣、路工和好几个高工都到了裁判桌这边。 亲眼看到林巧枝成绩出来的时候,原本看热闹的目光,不免有些变化,有的直接流露出愕然来。 然后都上前来,嘀嘀咕咕的小声说了起来。 也没有特意避着林巧枝和萧隆这几个人。 “这活不错。” “我之前就看她做得快,没想到后面也没落下太多。” “如果纯算精度的话,左边这对还是差了点,勉强挺进了五丝边边,右边这对在五丝里控制得比较稳当了。” “这肯定还是要看两对误差的,翁工出这个考题,这明显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点。” 其实事到如今,最终成绩,都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林巧枝已经展现出了非常强势且亮眼的劲头,她比萧隆小五六岁,却能与萧隆有一争之力,谁更优秀,已经不言而喻了。 不过,接下来裁判用天平称重,还是成为众人目光凝聚的焦点。 等称重完,到底是林巧枝还是萧隆拿到这次技术大赛的第一名,就显而易见了。 先称萧隆的。 把中间的连接杆切掉。 第一块质量:229.73g 第二块质量:229.27g 差距:0.46g! 萧隆笑了笑,如果不和林巧枝比的话,这两个件之前的差距其实非常小了,肯定比不上翁工,但已经是青年一代的里非常高的水平。 这代表他这个件,整个体积误差,大约只有0.05立方厘米,口算算不清楚,但总归是在0.052到0.058立方厘米之间的。 紧接着是测量林巧枝的。 林巧枝心也不由提起来。 她虽然是奔着升三级来,但到了这个地步,她怎么可能不想争一争这个第一? 她可没有温厂长那么豁达的心态,什么失败也是长征路上的英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也没说错,但她就是想赢啊!! 她已经尝过胜利和成功的滋味。 有机会争取。 当然想做最好的那个! 虽然她的精度确实比萧隆略逊一筹,但两个黄铜块之间的质量差距,可不完全是由精度决定的。 比如同样是偏差0.01毫米,这个面往外偏,对面那个面往里偏。这边多一点,那边少一点,这个重量,相互之间就抵消。 但如果同样的0.01毫米,全都往外偏,那么重量明显是会增加的。 两个件之间保持一致,更多靠人的手感。 靠人对整个工件的感觉和把控。 裁判边测边报: “第一件质量:229.77克。” “第二件质量:229.41克。” “误差:0.36g!” 林巧枝眼睛唰得一下就亮了。 即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手感好,但也完全不妨碍她高兴。 她只有0.36g的误差!! 这块黄铜的密度可能都有8-9克 / 立方厘米呢! 听到这样的好成绩。 温东鸣笑得都露牙花了,率先鼓起了掌。 看到温东鸣鼓掌,路锋和翁工良以及周围几位观赛的高工,都是陆陆续续鼓起掌来。 林巧枝能这样精准的复刻和把控,也算是一种超常的掌控能力——对自己做出零件的绝对把控。 像是翁工良这类高工,其实对这个结果隐约有猜想,这可能来自林巧枝日复一日对自己的高要求,她总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 所谓,习惯成自然。 做久了,有些东西就慢慢融进骨子里。 但毕竟是感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好提,路工笑呵呵的感慨:“诶!~翁工,你当初怎么没再坚持一下,这么好的苗子,我现在也心痛喽……” 他又感慨:“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咱们红旗厂青年一代现在是越来越有冲劲儿了,指不定再过些年,咱们这些老师傅,都要被年轻人教育咯!” 林巧枝笑得眼睛黑亮:“路工,那您可得趁着现在,多教育教育我们年轻人。” 听此,路工呆了下。 没想到林巧枝敢开他的玩笑,不过,很快他就笑起来,指着大胆敢接他茬的林巧枝,对大伙道:“听到没,这小丫头说要咱抓紧,不然以后要给咱们上课哈哈哈~” 心气高。 胆子大。 当真是那个家属院从小性子凶的野丫头啊。 路锋的玩笑,倒是让大家都一起笑了出来。 等到所有人都比完,林巧枝以96分的高分,领先萧隆93分的成绩,成为这次青年组钳工技术大比武的第一名。 比赛结束,她就要回车间了,抓紧时间去和宁珍珠和晚晚高兴庆祝一下! *** 尽管林巧枝在比赛现场没有表现得太兴奋。 但萧隆心情还是难以避免的复杂。 他今年二十三岁,十五岁进入厂校学习,在过去长达八年的时间里,他都属于被夸的“天才” 老师傅说他“有天赋”“能吃苦”“耐得住性子” 等毕业入了厂,很快他就成了红旗厂青年一辈的领头羊。 但这是从前了,林巧枝的出现,越来越耀眼,一点点掩盖住了他的光芒。 当林巧枝真的成功接下20吨重大型模具的时候,他心里就有感觉了,但勉强还可以安慰自己,他们走的是两条不一样的路,不用比较。 可如今这场比赛,彻底击溃了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林巧枝如今,是青年一代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她才十七岁。 萧隆跟着翁工良回去车间的路上,心里都还像是塞了棉花一样堵得慌,他表情像是空口啃了鱼腥草,“师父,林巧枝她完全不讲理!” “哪有分心去做别的事,技术不退步,反而还进步这么快的。” 尽管翁工良也觉得林巧枝这有点不可思议,但听着“其他人不讲理”这样的话,从萧隆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一时感觉有些诙谐。 “原来别人这么夸你的时候,我记得你心情还是蛮不错的。” 翁工良虽然丢了组里第一,但情绪还算平和。这事他也是有经验的,路工当初被从北边请过来,不也是天赋压他一头? “天赋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翁工良看着自己这个年轻弟子,“而且有一点你得承认,林巧枝比你更努力,比你更有冲劲儿。” “我的天赋都说已经很高了,从六丝到五丝的精度,只用了一年出头。”萧隆抿唇,无声地咬住后槽牙。 “林巧枝这才用了几个月,这是三级跳,坐火箭了!” “她努力我也不差,怎么会差距大到这样的地步?” 萧隆还是难以接受。 有天赋就是可以不讲理,萧隆当然对此深有体会,因为他也当了八年的天才,没有天赋打底,他再努力也不会成为青年一代的领军人。 他也曾经一步步甩开许多同龄人,超过先行者,但是当位置换过来,自己亲身感受到那种差距,深深体会到那种被拉开的无力,依旧酸楚到心脏发紧。 翁工良能怎么说,总不能看好苗子一蹶不振,搬出努力论,“也别觉得她天赋高到遥不可及,你试试看比她更努力。人家可是硬扛着压力,先是啃下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的方案,后又推进落地。” 萧隆扛得下来吗? 不见得。 而林巧枝扛下来了,成长自然就是她该得的。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上海,也有人提到林巧枝。 上海江南造船厂,计剑锋厂长烦躁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他拨打了一个电话:“还有没有新的焊接办法?电弧焊用来焊接一些中小型钢铁还行,万吨水压机这三根最关键的横梁,用这种焊接技术,根本不行!” 第78章 普通人民群众往往喜欢用军舰、飞机、汽车来衡量一个国家的工业实力,但其实在更多普通民众看不到的地方,万吨水压机同样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业实力代表,重工业重新起步的新中国,毅然决然选择攻克的它。 这个重任就交给了上海江南造船厂。 但却在最关键的三根横梁这里被卡拦住了,主要材料用的是超大型的钢铁,焊接技术却撑不住。 他挂断了电话,又重新转了一个号码:“老周?你上次去参加广交会,说的那个什么大型模具分体研制方案,现在进度怎么样了?成了吗?” 被叫作老周的中年人,很快去了厂长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他根据上次参会记录粗粗画的模具整体草图。 林巧枝也回到了车间。 她看着继续去看热闹的珍珠,酸溜溜地心里安慰自己,好歹还有阿水。 阿水也在为了选上去北京的车组而努力! 不是所有人今天都不工作的呜呜呜。 王柏强仍然在忙碌,这会儿勉强抽空喘口气,搬了个椅子坐着喝口茶。 见林巧枝回来了,他随口问:“比得怎么样?” 三级肯定是考过了的,他一点也不担心。 林巧枝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运气好,拿了个第一名。” 王柏强差点被水呛到,咳咳好几声,坐直了身体,不可思议地看向林巧枝:“你拿了第一名?” 第44章 工作展开得风风火火,有革命干劲 王柏强坐直了身体, 脸上的随意和漫不经心都瞬间消失,“真的啊?” “第一名?” 王柏强对这个技能大赛一直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好苗子从一开始就被翁工、乔工那些组选走了, 胡清、方子勤他们这些当初在学校里技术就不是一等一的,花一半心思到研究上, 技术就更被翁工他们组的年轻人落下一截。 更别说还有萧隆这个天赋异禀的青年一代领军人。 事实上, 在过去这些年里,青年技术工人的技术比试,他们组的人进前五的都少。 林巧枝又太年轻了,最近几个月还在推动20吨大型模具落地,王柏强是完全没敢去白日做梦, 觉得她能在这个年龄拔得青年组头筹。 “真的,王工!” 林巧枝认真道:“翁工出的题目,球形材料里挖出两个连杆等大的黄铜块,我拿了96分哦!” 相较于分数名次这些, 林巧枝觉得直接告诉王柏强比赛的题目,报喜的效果会更高。 王柏强当然是懂技术的! 听了人就兴奋起来, 高兴得猛猛一拍椅子扶手, 腾的一下站起来。 又振奋地拍林巧枝的肩膀。 连拍了好几下。 “不错!不错!干得漂亮!!”王柏强一连用了三个重重的音调,显然有些压不住心情。 旁边,胡清把身子往操作台后缩了缩,怕被王柏强锐利的带阎王钩的眼神给勾住。 可地儿就这么大。 他这么大个人,哪里藏住的? 被王柏强锐利的眼神锁定之后,他像是被鹰死死盯住的兔子,整个身体都紧紧绷住, 脸上努力挤出笑:“咱们组可是出息了,是该高兴, 哈哈哈王工这说明咱们组势头正盛,气贯长虹,咱们模具肯定也能顺利落地。” 这话听着舒坦,王柏强倒是点了点头,但没忘想说的话:“小胡啊,你说咱们这么顺的势头,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王柏强这一下,可算是打到胡清的七寸了。 胡清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汽水包,正也是被煎,反也是被煎,两边夹击,正反都烫,只能窝在里头当夹心。 更大一些的刘国友,当初就是通过青年组的技能大赛展现自己,让几位高工注意到他,最后被提拔上来的,连着几年名次都很不错。 现在在他后面,林巧枝竟然拿了第一名,她年龄可比自己小多了。 “今年工期紧,你说不想分心。那明年最后一年,能不能拿个前三回来?”王柏强一点也不强势的说。 胡清则是笑容一僵:“王工……我?呃。” “明年咱师妹也没说不参加了不是?”这荣誉也不是没人挣了呀!! “对哦~也是!” 王柏强转头就看林巧枝:“巧枝,在班组里你一般叫他胡哥对吧?不如咱倒倒个,以后让他喊你林姐怎么样?师姐也行,看你喜欢哪个。” 王柏强一点也不愧黑面阎王的称呼,不仅脸黑黑的,嘴也黑黑的,一下就把胡清说得臊眉耷眼的。 刘国友在旁边却是看得门清,胡清自从谈上对象,技术都多久没进步过了?骂也骂过,训也训过,没啥用,他很自然的把话题转一下,笑着打圆场:“王工,您再说巧枝都不好意思了。您不是常说,可不能让年轻人太得意,咱还是说说项目的事,巧枝也关心的对吧?” 林巧枝也赶紧把话茬接过来,点头表示:“王工我们现在分体制作的……”她把目前项目进度里需要关注的细节,还有可能出现的风险,都和王柏强汇报了下。 毕竟领导责任制,这项目真出了问题,王柏强担着责任,他自然是要知道风险在哪里,方便监督把控。 王柏强听了点点头,却转着脑袋:“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一问,可把刘国友都给听懵了。 好像掏耳朵,嗡了一下。 那要是好意思。 您不得逮着人训,骂人得意洋洋、尾巴翘上天了? 不敢相信,这话真是从王工嘴里说出来的? 饶是刘国友这些年已经皮糙肉厚了,一时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拿捏不准自己哪根筋被师父挑出来想收拾直溜了。 他和王柏强是正式拜过师徒的关系,比带教师傅这种还近上一层,这会儿不免下意识站直溜喽。 “问你呢,技术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柏强好像是非要得到个答案似的,追着根底来问刘国友。 林巧枝心里为刘国友默哀一秒,悄悄地往后挪。 她可不想掺和进这种高端局,免得殃及她这条无辜小池鱼。 周围属于王工组的人,也都默默绷紧小腿,偷偷站得直溜。 王柏强其实一直心里都不太舒坦。 技术,技术。 好像只要加入了他们组,技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落下一些一样。 虽然凭心而论,确实被牵扯了时间和精力,但总不能连心气也输! 默认自己的技术就矮人一等。 技术不跟上,技术思维不精进,能意识得到项目里那么多风险和问题? 想解决实际问题,没有技术底子撑着,想法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偏偏吧,即使他心里再不舒坦,但事实还真就这样。 这回拿了筏子,他看似是申饬着刘国友,其实整个组的人谁也没放过。 王柏强可不兴好声好气、和和蔼蔼的训人,中气足,这一下就把旁边一个高工吸引过来了。 来人是最近也在20吨项目组里的高工陶正宜,他年龄和王柏强差不了几岁,也攻克过一些拖拉机的痛点难点。 “王工,你又在训徒弟啊?” 虽没王柏强那么出色的成绩,但脾气可比王柏强好多了,车间里操作位就在他们组旁边,遇上了王工训人就喜欢来插科打诨,和和稀泥。 简直是小年轻眼里发光的菩萨! 王柏强叹着气说:“嗯,诶陶工,现在徒弟可没咱们那时候好教了,不教教不长记性。” 陶正宜听了,就笑着劝他:“王工,这技术大比拼咱们本来就不占优势,巧枝又年轻,成绩不理想也是正常的,咱也不能太严格了。” 他这是看着站在中间区域的刘国友、胡清、林巧枝,很自然地猜想。 只是,他这话才说出口,他背后一个刚刚参加完青年组比赛回来的年轻人,脸都绿了,忙上前低声在旁边打算跟他说点什么。 王柏强却是不等他说完,直接拍拍林巧枝的后肩:“也只是拿了青年组的第一名而已,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他打发林巧枝继续去工作了。 陶正宜:? 然后只剩下陶工呆立原地,很是茫然,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被刚刚出故障的机器轰隆震出后遗症了。 王柏强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从原来的拿林巧枝刺激学生,变成拿林巧枝刺激这一个个组——谁说进了项目组,技术就一定落下的,看看人家!! 连对上技术组,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林巧枝连拿了第一名的兴奋和得意,也都默默转化成脚趾抠地。 她觉得王工这毛病,得治治。 问题很严重! 连从厂办那边更新了工牌,看到三级工45.11元的工资,都冲淡不了她想暗杀王柏强的蠢蠢欲动。 当初在学校到底是谁起的头,谁带起来的这个歪风邪气? 第79章 *** 随着供销社的层层分拨,加印的新书也逐渐流入市场。 然后,加印的书又迅速被饥渴的市场全部消耗吞掉。 河南。 这个种植大省,本就是对拖拉机需求最旺盛的省份之一。 假如说,在丘陵山地能发挥出60分威力的柴油机和拖拉机,在河南,尤其是豫东大平原,能发挥出超过百分之两百的效率。 农业机械化的意义,对农民来说是不言而喻的。 很多时候一台铁牛,能顶的上一个村的劳动力。 “湖南的雨季啊?” “这不对啊,怎么每次一有小窍门,有要注意的,全都是讲湖南!!咱河南呢?” 他们是种的粮食比湖南少了?还是买得拖拉机比不过湖南的兄弟? 这书怎么还偏心呢!! 这一声可说到人心坎里了。 “对啊!!不仅连湖南的雨季都替他们考虑好了,怎么还替他们24小时不停排洪排涝、抢收抢种这些之后怎么弄都讲了?” 尤其是每次听人念到“湖南可能xxx,如果湖南遇到这个问题,首先考虑xxx”诸如此类的话,他们都竖起耳朵。 屏着气专注地想听听看,到了他们河南会怎么样?湖南有雨季那些问题,难道他们河南种田就一帆风顺了吗?头疼的问题也多着呢! 结果说完湖南,就没了! 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 他们也想知道他们河南这地界遇到的问题怎么应对,也想有人细致贴心地把处处都考虑好啊! 河南人质朴,同样也是在抗战时打光了家底。 没了家底自然就穷,对自家拖拉机宝贝得不行,恨不得放到心尖尖上。 用狠了怕它累坏,磕了碰了比谁都着急。 谁家娃儿要是敢对拖拉机调皮,那遭殃的肯定是娃儿的屁股。 这就好像老人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结果送到学校里,人家老师对隔壁村那娃教得细心,自家小孙子怎么看着跟路边野草一样? 这能忍吗? 不能啊!! “兄弟们,咱们河南种粮食可不孬,这讲拖拉机的书,怎么也不能只体贴湖南,不替咱河南多考虑考虑,你们说是不是啊!!”有心疼自家崽的农民兄弟揭竿而起,站在拖拉机上大声抗议。 “就是!” “而且就说距离远近,河南湖南都是和湖北挨着的,可不能偏心眼。咱们也写信去问问这出版社,我看这书头就写了也有别的村去讨说法,还成了!!” 他们一群人气烘烘去找村干部。 村长又把这股“怎么还偏心呢”的气带到大队公社。 大队公社去县里开会的时候,又把这股劲儿带到县里。 这就跟那火星子似的,一下就燎开了。 还有一颗红心的老干部,端着红皮笔记本,穿着解放鞋,下班了还到处帮农民兄弟写信——“让这出版社出书讲一讲啊,讲讲咱们河南啊!” 他们的拖拉机也宝贝着呢! 出版社收到来自天南海北的信件。 堆成一座座小山。 占满了出版社的每个角落。 一点也不愧他们在书里加了许多诱导……吸引读者来信的小心机。 来自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情”,一边骂出版社不做人,光知道偏心湖南,一边又赶紧催促出版社再多出点细致点的、针对他们当地的问题,更有不少书上没有讲到的小毛病……如山的信件,彻底把出版社之前紧绷的气氛冲散得无影无踪。 他们出版社,现在是受人民群众拥护的! 柴主编神采奕奕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避开没地下脚的路,扬着手里一叠票喊:“小玲,明天的火车票,你行李收拾好了没。” “都收拾好了,您可就放心吧主编!”杨玲拍胸脯保证道。 柴主编还是再三交代:“这些问题虽然都是咱们用心整理出来的,最棘手最多人关心的问题,但是你还是得看具体情况,看稿子质量,来调换问题,一定保证书的基本风格。” “而且你也年轻,和林工应该也有话题,催稿急一点也不会惹人反感,实在不行你装装可怜,往我头上扣锅都行。”柴主编慎之又慎的强调,“林工肯定忙,但也千万不能让红旗厂用别人的稿子搪塞了。” 他是吃过这个亏的,那个杜主任,鉴赏水平简直不可理喻! 隔着电报、电话沟通太费劲,这次他们直接派个人去,亲自盯着,反正这会儿不差人手! “您放心,我这次去,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杨玲提着行李,带着整理好的问题和资料,坐上了前往江城的火车。 坐在火车上,她看着自己搜集的报纸,看着报纸上的林巧枝,她手捏了捏报纸边,心里期待。 比出版社编辑先到的,是他们的电报。 电报称: 河南的农民群众,希望也有专门的经验。 望红旗厂能配合支持。 还发送了一版简易整理的资料。 温东鸣当然盼着红旗厂美名远扬,还有他们厂里的大计,他大手一挥,给这事定调:作为国营单位,红旗厂积极解决人民群众的问题,满足人民群众的需求! 大会后,厂里当天就发了通知:“需要征集3名精通拖拉机维修的工人师傅,前往河南,实地考察当地情况……” 立马有一堆人踊跃报名。 有荣誉奖金啊! 厂里都筛选不过来,拿着大喇叭:“别着急,别着急!!三年内维修大赛上进入前二十的师傅都有希望选上,其余人都可以回去了。” “谢工,这事你有经验,你来带队!”谢胜利毫无疑问地争取到领队的位置,当初抗美援朝的时候,他在前线运输线,两人靠着旧式皮带车床和两台小台钻,承担起为志愿军修运输卡车,生产、更换防滑链等维修任务。 这就是最好的履历。 他带队,厂里放心! 更别说,他还有过和林巧枝交流的经验,不管别的师傅怎么样,他说的话、他讲的维修办法,肯定能让林巧枝听懂。 谢胜利当真是满面红光啊。 出差去修拖拉机,又有钱又体面,谁能不喜欢? 还有人试着来找林巧枝,但是被厂里发现了苗头,狠狠批了一顿,给拦回去了。 红旗厂又是选拔,又是派人出差去河南,又是准备出手册帮河南同胞解决问题…… 温东鸣能什么都不做吗? 只做不说,当闷头驴,可不是他温东鸣的风格。 在各单位去参加市里会议的时候。 温东鸣咳咳两声,谦虚笑着站了起来,然后拿出他家祖传的写史书的功底,对着全市的单位和各位领导,那是好一通输出! 红旗厂新型拖拉机下流水线了,开足了马力生产。 红旗厂10台外汇订单的拖拉机,提前交付。 红旗厂正在全力奋战20吨大型模具。 红旗厂出的书遍布南方,服务人民,大受好评。 红旗厂…… 他们红旗厂不容易啊!! 人手都紧张到这个程度了,依旧毅然决然地派出人手去河南实地维修,调查农情。 “啪啪啪……” “好!工作展开得风风火火,真是有革命干劲!”江城市委副书记是个老党员了,还保留着当初在战场上当政委的脾气,当场就拍桌子,对着一群最近来市政抱委屈的单位说,“一个个都来抱怨说自家厂的编制少了,组织给的编制、国家发的工资,那都是要落到实处看到实绩的!” 温东鸣在一众老伙计咬牙的目光中,暗自挺直了腰杆。 没错,批给红旗厂的编制名额,那都是名正言顺的。 多吗? 他们还不够用呢! *** 时间渐过,林巧枝对项目的把控也渐入佳境。 压力肯定也有。 但顺利迈过了那个坎后,不至于像是最初那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做梦都惶惶不安。 因为她对这个项目有了越来越深刻的把握,也对自己有能力完成,越来越有信心。 “林工,这部分的验收手册,验收没问题的话,麻烦签个字。” 仔细检查验收过后,林巧枝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巧枝】 又一个分体部分制作完成,验收通过了。 看着逐渐按照她的意志成型的“大家伙”,林巧枝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做得太痛快了,所有资源都无条件向她敞开,所有的老师都毫无保留的教导她,所有的人都竭尽全力配合她。 尽管每一步都很难,但她能感觉到,奋力前进的路上,自己的潜力在不断被压榨出来。 这样好的机会。 珍贵且难得。 不知道她下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会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林巧枝万分珍惜。 第80章 她忙得像是陀螺一样转,尽全力将每一处都做到最好。 终于,在江城蒸腾的暑气尽数褪去时。 “所有分体部分的制作全都完成了。”验收过最后一件的王柏强,拍拍手边的钢铁零件,“最后一步就是整体装配了,紧张吗?” “还行吧。”林巧枝学着王柏强式的“不错”口吻说。 王柏强:“……” 她又说:“最后的研配组装,我计划五天时间内完成。” 王柏强:“这阶段天车很关键。” 他已经不需要再给出建议了。 林巧枝直接点名了乔工组几个人:“等会儿我去跟乔工商量,他们几个操作好,主要是脑子活,反应也快。” 林巧枝确定好了这边,又去找温东鸣:“厂长,咱们联系的解放厂重型卡车,他们今晚应该能到吧?” 温东鸣点头:“厂里打电话确认过了,今晚八点就到,配的也是驾驶技术一流的老司机了。” “那就好。” 按照林巧枝的计划,这个20吨模具合体装配,要在重载卡车上直接完成。 “请注意,倒车——” 在解放牌重型卡车的倒车声中,重载卡车缓缓倒车进入拆开了大门的六车间。 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天车下。 天车组、装配组、搬运组、合模组…… 这些林巧枝一手抽调的人员,全都站在六车间。 看着车间顶的天车,又看了看解放牌重载卡车,最终都把目光投向了林巧枝。 林巧枝穿着灰蓝色的工装,拿着图纸在进行最后确认。 在正式合模之前。 她要在脑海里,最后再过一遍模具合体的过程。 林巧枝确认后,看向众人:“合模工作今天正式开始,这个模具重要性不需要我再多强调,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她提出要求:操作要稳,脑子要活,眼睛都放亮些。 遇到任何突发情况都不要慌,听她调度。 “天车组先上,进行模拟试吊。” “卡车平面上铺保护。” …… 林巧枝是这一场装配,完完全全的核心。 她指挥着天车吊起一块块模具,调整高度,移动方向,借助天车的帮助,人工进行最后一点点合模调整。 一块又一块。 天亮又天黑。 六车间里是林巧枝指挥着满车间工人的身影,是她带着装配组、合模组的工人跳上卡车,进行合模的身影。 林巧枝心一直是悬着的。 尽管她表现得非常镇定。 她依旧会担心,多部件累计误差超过预期,最后合模失败。 这不是杞人忧天,但凡两个模具中间差一点,哪怕是一丝丝,卡不进去就是卡不进去。 这一口气,一直悬在胸腔五天。 直到装配完成,才终于松了下去。 在装配完成这天,厂里几乎所有非一线在岗的工人都来。 高工更是一个不落。 站在六车间外,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即将驶出来的重载卡车上,期待着林巧枝合模成功的20吨重大型模具。 20吨重的大型模具,红旗厂没有人见过!!不夸张的说,全中国99.99%的人都没见过。 即使在工业领域,目前新中国能一睹这样自家生产制造“大家伙”风采的,也是极少数。 平时那一块块分体的工件,根本没法满足工业人那颗滚烫火热的心。 清晨的阳光斜洒。 解放牌重载卡车载着新中国首例分体研制的20吨重大型模具缓缓驶出六车间。 人群中,响起巨大的吸气声。 第45章 重工业,是大国的脊梁啊! 吸气声一阵阵。 是的, 没有人不为眼前看到的“大家伙”心潮澎湃。 几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往前迈腿,想再靠得更近一些, 看得更清楚一些。 又怕挡住了重载卡车,生生克制住。 “后退!” “后退!!” “都不许挡路, 再围着就散了啊!” 最前一排的人反应过来, 一边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大家伙”,一边张开双臂拦住人群,头也不回地大声对后面的人说,“别挤别挤,都能看。” “咱们红旗厂都能造这么复杂的模具了。” “真是大家伙!!” “嘿嘿嘿, 里头也有我做的部分,做得可用心了,错不了!” “迟早有一天,咱也能和美国苏联一样, 造出大家伙大武器!” 厂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是最激动的。 他们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年代,体会过敌人的战斗机在头顶扔炸弹, 又得意洋洋嚣张而去的绝望和无力。 大炮是“大家伙” 坦克是“大家伙” 战斗机也是“大家伙” 那些在战斗中压得他们在战壕里抬不起头来, 炸得他们在冲锋路上血肉淋漓、牺牲无数的,全都是“大家伙” 在红旗厂,谁都明白,重工业,是大国的脊梁啊! “好~好!好!”有老人激动得声音发颤,眼里水光直冒。 还有老人拉着当领导的晚辈问,“小萧, 这个涉及保密条例不,能拍照不?我们这群老家伙也到年龄了, 最近琢磨着提前把照片备好呢。” 人老了,就想穿身体面的衣服,提前拍张贴墓碑上的照片。 这会儿,他们就想和这个“大家伙”一起拍,等以后下去了,还能拿给那些倒在半路,没挺到新中国的老伙计看,“你瞧,咱们国家现在越来越好了,都也能造出大家伙了,以后肯定会强大起来的。” 再也不需要拿血肉之躯去和人家硬抗了。 人群攒动。 像是浪一样克制又汹涌。 与此同时,解放牌重载卡车在人群目光的注视下,完全驶出了六车间。 阳光下,抛光的重型钢铁模具反射出一团团璀璨耀眼的光。 最具冲击力的,就是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繁复工业线条,棱角分明,坚固冷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毫米都在无言诉说着制造它的艰难和不易。 它只立在那里,就是工业霸气。 这一刻,再没有人对林巧枝的苛刻和挑剔心里藏着不舒服了,更没有一丝异议。 她不是故意挑刺,为难人,做成这样一件令人惊叹的超大型模具,她的高标准和严要求完全让人服气。 以十七岁年龄主持完成这样的大项目,并且从头到尾都不放松一丝一毫的要求,这样的心气,这样的能力,青年一辈无人能及。 国外客商派来的验收技术人员,也很快到了。 技术人员拿着技术手册,一项一项熟练地检查各个参数,他一声不吭,只拿着仪器测量,在验收手册上做记录…… 等第一遍检查完了。 对方又换人检查第二遍。 测量参数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直到全部验收完成外商代表才放下工具和仪器,用硬邦邦的拗口中文说:“不可思议。” 又通过翻译:“你们的合模组装是直接在这辆重载卡车上完成的?” 他的语气仍有些匪夷所思和不敢置信。 对方显然是懂技术的,指着那台天车向林巧枝示意。 林巧枝点头:“是的,我们的分体模具制作完成后,直接在重载卡车上组装成型。” “这简直难以想象,这意味着你们没有什么调整的机会,只能一次成功。”外商技术代表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林巧枝黑亮的眼眸里笑出自豪:“我们江城有句老话,过河看深浅,走路看高低。这套模具的合体环节,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定点,我都了然于心,并不需要反复调整。” 对方只感慨:“这样的精神我只在中国见到。” 尤其是,他默默看向面前年轻自信的面庞,完成这个惊人项目的中国技术人员,还如此年轻。 这是个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国家。 血液里都喷涌着热情。 他伸手同林巧枝握手:“等回去,我一定会告诉同行,中国有令人惊叹的精湛技艺,也拥有制造出大型模具的能力。” “感谢您的真诚赞美。” 林巧枝顺势提出,希望在模具的外立面,用钢印刻下“中国制造”的印记。 “我保证,这绝对不会对模具的生产质量有丝毫影响。” 她临时起意提出的这个要求,温东鸣等人都一时怔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都积极打配合与外商代表商议起来。 所幸,这是运回去自己生产线用的大型模具,而不是需要出售的商品,故而商议起来并不麻烦。 “你亲自来吧。”路工将刀头亲自递到林巧枝手上,让开了位置,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难言的欣慰。 林巧枝按下电源,锋利的刀头嗡嗡的飞快旋转起来,她屏住呼吸,操作着刀头抵近钢铁截面,贴着红字剪裁出的书法描字轮廓。 第81章 “滋滋滋——” 【中国制造】 四个苍劲有力的毛笔书法字,被林巧枝亲手,刻印在了这个20吨大型模具上。 这是她人生主持的第一个大型项目。 她亲手缔造出的完美重工业品。 看着它披上红色丝带和大花,挂着“红旗铸造,中国铸造”的横幅,缓缓地驶离红旗厂,林巧枝眼眶有些发烫,心脏嘭嘭地直撞胸膛。 她笑容骄傲,抬手同所有人一起鼓掌。 “啪啪啪啪……” 目送着重载卡车,目送着横幅上格外醒目“红旗铸造,中国铸造”的大字,所有工人都自豪得铆足了劲儿鼓掌,热烈的欢呼庆祝。 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中,解放牌重载卡车载着“大家伙”缓缓驶向厂外。 它往前开,一直往前开,驶向更为宽阔的未来。 *** 林巧枝一口气松了下来。 兴奋和疲惫同时席卷而来,她没日没夜睡了两天,睡饱了,睡足了。 整个人像是吸饱了水的枝条,又精神抖擞起来。 “不着急上工,好好休息几天。”在食堂遇到的温东鸣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几个月,他们都看在眼里,太不容易了。 都只看到她对项目的挑剔和严格,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个日夜难以入眠,也没有人知道她在一次次拿出解决方案前,自己独自失败了多少次。 林巧枝笑得鲜眉亮眼:“我现在精神倍儿好!” “果然是年轻人。”路工左手端一碗豆浆、右手端一碗热干面转过来,乐呵呵,“想当年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劲十足,不晓得累。” 温东鸣给窗口递了票,仗着自己是厂长耍赖:“反正我给你师傅交代了,你这次最少休息一周,让他盯着你。” “行……吧。” 林巧枝遗憾的叹了一气,想到王工那张黑脸。 她现在护身符可没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王工还会不会对她温声细语、好声好气。 “林工,无聊的话,不如现在来写稿子吧!”杨玲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手里拿了半个咬过的素包子。 “谢工他们回来了吗?”林巧枝也要了两个汽水包,再加一杯豆浆。 汽水包热腾腾的,两面炕得金黄,咬一口露出里面的粉条和豆腐,还有一点豆丁肉丁的油香。 那种被热气激出来的面香,还有馅料鲜咸适口的味道,闻着就让林巧枝满足得吸一口气。 杨玲高兴地跟过来,两人坐在一桌上,“前两天刚回来!就等着你空闲呢。” 她坐火车到达江城的时候,项目正好在最后最关键的时期,见林巧枝的任务那么紧张,还那么重要,杨玲也实在不好打扰,就在红旗厂招待处混了个小桌,给林巧枝整理资料。 见林巧枝吃,她热情满满,精神百倍的说:“林工我这两天整理资料,可算知道为什么河南那边群众来信会这么多了。” “为什么?”林巧枝喝了口豆浆,也有点好奇。 “因为河南夏季也多雨,他们的离合器部件也容易进水、沾染泥浆!然后导致打滑、冒焦糊味、起步抖动这些问题。”杨玲感慨着说。 所以啊。 一看就有共鸣啊!! “我们也这样啊!” “对对对,我们村那拖拉机那会儿也冒怪味,我还想着是大队采购到劣质的柴油了。” …… 惊喜过后,自然就有点心里酸酸的。 就和农村家里疼老大,疼老小,但不被重视的中间那个孩子一样。 都是一样生病,怎么只给老小拿药吃?要自己硬抗,自己找草药。 委屈啊。 共鸣越多,委屈越多。 明明他们也有这个问题,怎么没人心疼一下他们的拖拉机? 林巧枝听她讲:“听起来,你做了些功课。”要不可说不出刚刚的话。 “当然啦!我就是因为* ‘百问百答’学得好,才争取到来江城的这个机会的。”杨玲很高兴,继续说,“我这两天还整理资料,知道河南夏季高温,散热系统负担重,还有他们当地柴油质量不太稳定,容易堵油嘴……” 林巧枝听着,也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吃过饭,“走吧,去宣传科。” 杨玲热情地起身带路:“咱们写稿还是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我给林工你在办公楼布置了一间小会议室,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林巧枝倒是没有必须安静才能写出东西的毛病。 她从小在吵闹的环境中习惯了。 走廊上的炒菜声,邻居交谈声,学校操作教室、车间的操作声,宿舍里室友的聊天声…… 不过杨玲有这心,她当然还是说:“谢谢你了。” 到了会议室。 林巧枝翻看了一下整理好的问题,先把自己有把握的挑出来。 很快就写完了几张。 看着手里几张稿纸,如此轻易就拿到,杨玲这个年轻的编辑还有点不敢相信,因为按照行内所有老前辈的说法:“心软好说话的编辑是活不下去的,因为所有的作者都会找遍理由拖稿,你都想不到他们拖稿的理由能有多丰富,多离谱。” 她之前还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呢,比如:“我们出版社虽然在出书这事上还算在行,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全河南使用拖拉机的生产大队,都还在等您写的新书呢。” 又比如用柴主编教她的办法,把自己说得可怜一点,如果完不成催稿的任务,回去会多么多么惨。 腹稿她都打了好几版本了。 结果一句都没机会说,就这么轻松的拿到了好几个问题的稿件。 林巧枝又分出一些:“这些我只有初步想法,还要和谢工他们讨论确定才能写。” 杨玲忙欣喜道:“那我去帮忙叫谢工!” 谢胜利很快和另外三个维修工人一起过来。 看到林巧枝在写稿子。 他脸都乐成一朵花了,热情道:“林工,怎么不多休息几天?那20吨的模具我可见了,幸好赶回来了,要不这辈子都得后悔。” 他们红旗厂造的大家伙啊! “这不是在休息吗?”林巧枝笑着指着这桌上瓜子,米泡儿,红苕干,还有茶水,“有吃有喝,咱再唠唠嗑。” 谢胜利几人都哈哈笑了:“你还别说,这还真挺舒服的。” 以他们几个老师傅的水平,聊一聊已经会修的拖拉机,不就跟唠嗑一样轻松? 林巧枝和他们聊起了河南的情况。 确实是会有一些当地特色的、集体性比较强的问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同样的,一方水土养一方拖拉机。 谢胜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次带着出版社提供的资料去的,倒是比咱们自己漫无目的去调查更有针对性,效果也好。我们几个也讨论了一下,最明显的共性问题是这几个……” 河南农田作业时间长、负荷重,尤其是秋收春耕时因耕种特性需频繁启停和换挡,离合器摩擦片容易因过热而磨损。 河南雨季潮湿,柴油储存不当容易混入水分,从而导致一系列问题。 …… “他们那儿柴油质量本来就不稳定,再要是混入水分,哎呦,你是没见着,缸里那叫一个糟糕。”谢胜利说完,几人又纷纷说了自己修过的拖拉机的各种各样的情况和维修办法。 林巧枝听着,记录了一些笔记,又说:“有些我还是要亲自试试,才好写。” “行,我们帮忙给大伙换配件,也带回来一些坏的,保管给你捣鼓出一模一样的问题来。”谢胜利了解她这个习惯,一定要自己搞懂了,试过了,再去教人。 林巧枝点点头,又问:“我看资料上还说,还有干旱的情况?” “毕竟那么大片地呢。”谢胜利语气都有些低,“我们这次下到的滑县,就热得很,听那边的干部说,最热的时候逼近40度,也是火炉一样烤人,但为了抗旱保苗,不少人家吃住都在田里,昼夜浇地,我还见到夜里浇地累得睡倒在田埂上的。” 就光着膀子,累得趴在田头就睡。 林巧枝也没问出为什么不用农机这种话。 总归是各个村情况都不太好,一个生产大队只有一两台拖拉机,总要轮着用,最穷的地方可能都没有。 “咱们的生产力还是太低了。”林巧枝叹气一声,又在本子上记下夏季高温,拖拉机连续不断收割作业,散热系统负担重的问题。 她写下了几条有关叶轮、风扇皮带等维修保养技巧。 又伸手比划:“我记得农村是有那种丝瓜瓤的对吧?” “是有的,怎么了?” 林巧枝想:“他们那儿水质也硬,可以把去籽的丝瓜瓤放到水箱里吸附水垢,这样散热器的水垢堵塞会好一些。” 谢胜利“啪”地一拍手:“这办法不错!” 第82章 对农户来说,丝瓜瓤没有什么成本,也不需要钱和票购买,而且丝瓜瓤孔多密细,纤维用来吸附水垢正好!! 林巧枝一直记着王柏强教的“三就”原则,即使是写书,她也想多给当地农民提供些简单,便利的方法。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 围绕着拖拉机和柴油机,从一年四季的气候、聊到当地水质、再聊到河南农田的土质…… 下午又跑去修。 再写笔记。 这样几天下来。 明明没有去过河南,但林巧枝却对河南这片土地有种亲切且熟悉的感觉。 她知道这片土地上种植着什么作物。 她了解这片土地上农民操心的问题。 她懂得这片土地上人民扎根农田的不易。 还有河南的丘陵山地! 是的,河南也有丘陵山地,作为占全国耕地三分之一丘陵山区,很少有省份是完全没有丘陵山地这种地貌的。 他们也面临拖拉机转向负荷大的问题。 这一切,又让林巧枝更生出对“折腰转向”技术的渴求。 中国的土地需要! 这片土地上辛勤耕作的农民更需要! 林巧枝也有点紧迫感了。 那个梦已经被她用掉快一半了,进展到那对姐妹亲事已经换得差不多了。 她边写稿子,边继续设计、参透这款跨越时代的拖拉机。 带着推进落地20吨大型模具的经验,林巧枝感觉自己看东西的视角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又深了一个度。 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 又有一批新的知青要下乡了。 林巧枝新书还没有印刷出来,但已经成为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红旗培训班”的教材。 这一批知青,比最早的那批知青学习时间长,培训得更系统。 红旗厂对他们的要求:教材上每一个故障全都会修,还要掌握各地反馈过来的,更为复杂的进阶问题至少20种。 孟主任在颁发结业考试的勋章,她站在铺了红布的桌子前,“所有考试通过的人都来我这里领,再领一本教材。” 这次,林巧枝没有时间再参加培训了。 但孟主任依旧在,她扎根在红旗厂多年,用前面一批的事迹来鼓励振奋后辈,做女孩们的思想工作,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站在讲台上,头发梳得整齐,边发边说:“等新书刊印的时候,出版社会将这个红旗勋章的照片印刷上去。” “所有看过的人都会知道,咱们红旗厂出去的知青,但凡有这个勋章的,无论男女,无论年龄大小,都是红旗厂培养出来的优秀技术人才!都会修这书里所有问题!” 最早下乡的周美美等厂子弟,赫然已经成为学习的范例。 她们被拿到课堂上讲。 她们被拿到教学时做激励。 她们一个个都在乡下站稳了脚跟,成了十里八乡最能耐的、最受欢迎的“师傅” 尤其是在红旗厂印刷的新书风靡时,她们也不怯,而是大大方方的拿着书,骄傲自豪地做介绍:“这就是养育我,培养我的地方,我就是这书里写的红旗厂厂子弟!” 她们目光坚定地与众人对视,“哪个生产大队的拖拉机出现了书里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修。” 《红旗牌拖拉机…》这本书的大卖,不仅没有影响她们已经稳固的地位,反而让她们的名声在十里八乡更上一层楼。 一看就会,毕竟还是略带夸张的赞美。 写书的林巧枝本人,当初也是在厂校学习过维修拖拉机柴油机的。 可能有三成左右的小问题,或者比较好修的,看完书就可以自己解决,剩下的七成一看也能懂,但真拆开修,心里还是发憷没底。 毕竟一看就会,一做就废的事可不少。 下田插秧看着简单吧?城里来的知青娃娃还不是做得毛手毛脚,看着着急! 红旗厂采购了教材,发给要出发的知青,对他们说:“红旗子弟,走到哪儿都挺直腰杆。” 可以预见,等到加印的一批新书售卖,印有徽章照片和这些红旗子弟介绍的书传遍大江南北,红旗厂的知青会多么抢手!成为多么受欢迎的香饽饽!! 厂里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培训班的来历。 随着一批批知青下乡,越是清楚地知道下乡知青的苦和难之后,就对孟主任和林巧枝心里越是感激。 若非她们的推动,他们这些知青下乡,哪里会有这么镇定和自信? 怕是和有些人家一样,慌得一团,哭腔连天了。 “巧枝,这是李婶托我给你带的卤猪头肉。” “巧枝,这是王梅梅给你织的围巾,我给你放椅子上了。” …… 林巧枝每每回到宿舍,都能听到几个舍友转达的礼物,她无奈:“我不是说了不收吗?” 朱秀把一铝饭盒的猪头肉塞到她怀里:“就是因为你不收,所以才拐弯抹角非要拜托我们转交啊!这是食堂的铝饭盒,吃完还食堂就可以了。” 她还搓搓胳膊:“你都不知道有多难拒绝。” 赵丽红也把一个橘子罐头放到她怀里,“你脸一冷,人家不敢找你。” 她们也是习惯了好一阵,才勉强能和林巧枝自然相处的。 真的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白天在车间看到她和高工平等交流,看到她发号施令,甚至看到她批评她们班组组长没有监管好人,还能看到所有人都在为她欢呼鼓掌。 到了晚上回寝室,却能看到她就出现在身边。 那种感觉无法描述,只有种下意识的不自在和局促。 林巧枝努力在宿舍里同大家如往日一样相处了,但是那种淡淡的敬畏好像难以消除,开玩笑和说话都没往日自在。 不变的,只有珍珠她们。 或许这就是从小相处出来的情谊吧,同甘共苦一起长大,才不会轻易受到这些影响。 林巧枝打开柜子一看,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了,干脆清理了一部分出来,用网兜装起来。 一部分提到珍珠那里,以后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吃。 一部分则提给孟主任。 其实她还想提一点给王柏强的,她心里还是挺感谢尊敬这个师傅的,就是吧……一想到去了可能被捉起来训,还是算了,等攒到过年一起送! 孟主任开门迎她,看到她提的东西也是一捂头,哭笑不得:“你怎么也来了?” 她这段时间可是头疼喽。 林巧枝探头往屋里一瞧,不意外也看到各种吃的喝的,乐了:“您想想,您能放家里都头疼,我宿舍那么点大的地方,怎么装得下?”她把网兜往孟主任手里塞,嬉皮笑脸,“您也心疼心疼我。” 孟主任轻轻点点她的脑门。 还是让她进了门,但没拆她带来的网兜。 孟主任拉着林巧枝的手,看她手上这一层茧,心里有些软,“这茧又变厚了。” 林巧枝把手捏成拳头,拳头骨节分明,手背上迸出明显的肌肉线条:“孟主任你看,我现在手上可有劲儿了,一拳砸到人脸上,能把人揍飞十米。” 孟主任好笑:“还揍飞十米,你还能再夸张点?” “孟主任你见过苏联那种大摆拳没有?一拳睡半年,我觉得我现在比那个还厉害,要是再打人,往脸上一揍就是‘嘭’的一声,那种猪肉摊上一扇猪‘嘭’地被用力猛砸在摊位的声音。” 林巧枝说起这个是真的兴奋。 她从不在乎自己手柔不柔美不美,磕了碰了摔破皮都无所谓,有没有力气,能不能打人,能不能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要不然她从小到大得受多少气!得受多少欺负! 单论手上力气,她应该比她爸都大了。 即使成年男人,也别想轻易在她手上讨到便宜。 “多大了,还惦记着打架。”孟主任嗔怪地拍一下她的肩膀。 “嘿~”林巧枝挠挠头。 林巧枝和孟主任聊得很开心。 只是,在出门前,孟主任把网兜递给她,摸摸她的头:“好孩子。” 她当然知道这孩子从小受了委屈,可有些事,不能全由着性子来,“把这兜东西提回家,给你爸妈。” 林巧枝抿了抿唇,感受着发顶传来的温柔力道,还是低低应了声:“嗯。” 她在家属院转了两圈。 脚步还是踌躇,心里挣扎。 脑海里翻涌着“好吃好喝好穿的供你长大”“你想考高中考大学就去考,家里砸锅卖铁肯定也供你读。”“孟主任说读书有出息你就读”“等你读完出来,找个好工作,日子就好了” 一面又是她最讨厌的,坚决不想长成的样子,还有那些小巧枝在无人处咬着牙抹眼泪的画面。 “你跟别家女孩一样懂事,咱家日子谁都要夸,谁都要羡慕。” 林巧枝又走到梧桐树下,无意识地踩了踩地上梧桐树的树叶。 第83章 树叶发出咔嚓咔嚓的细碎声音。 她闭了闭眼。 眼睫发颤。 她的身体走了出来,心却还没有。 刚刚搬出来那阵,她像是一个胆小鬼,把这些记忆全都埋到深处,藏起来。 不去想,就不痛,不难受了。 但现在,她好像生出了一点点勇气。 起码,她敢正视心底的这块反反复复的脓伤了。 但,要怎么才能彻底治好它呢? 林巧枝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脚步一转,迈去了食堂。 在食堂等到了江红梅。 她看到江红梅后,拦住她,喊她:“妈。” 江红梅有些错愕,还有些惊喜,她局促得在衣摆搓了搓手,又满怀希望的试着去看闺女:“巧枝。” 她想问,你是不是不生妈气了,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给你,拿回去吃。”林巧枝并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把东西塞她手里。 食堂里很多人看到这一幕。 低声议论,“这不是挺好的吗,哪有不认爹妈,之前那肯定是太忙了,没顾上!” 林巧枝见她神色疲惫,眼下乌青。 去窗口打了两份肉,摆在桌上:“吃完了再回去吧。” 说着,她就自己吃起来。 江红梅坐下,拿着筷子都还不知所措,她看着林巧枝蹿高一截的身高,想到在车间里无意中看到林巧枝雷厉风行的气势,忽然意识到,这个闺女真的长大了,还这样厉害。 她给林巧枝夹肉,试着关心道:“你都瘦了。” 林巧枝是瘦了。 尽管每天都吃得很好,可身体依旧瘦了,脸颊更有线条和棱角,看着更多了一份英气和锐利,说不清是锻炼紧实了,还是消耗太多瘦了。 “吃吧,不用给我夹。” 江红梅低头吃了一口,她这辈子为这个为那个,还从没有自己吃过这满满一缸大肉。 巧枝现在出息了,造福厂里的子弟,食堂师傅给她打肉都盛得满一些。 她边吃着,边磕吞吞地说:“你那半间屋妈都打扫着,想回家什么时候都可以……还有工作,你放心,你给妈挣的,妈肯定不让给你弟。”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 江红梅最近不太好,老吵架。 她记得闺女走的那天的背影,记得那天一滴滴落到手背上的眼泪。 她清楚的意识到,闺女不会帮忙的。 可所有人都想让她去把闺女哄回来,为了她挣回来的工作岗位,为了能在厂里说上话,老家人也想趁着逢年过节,带着家里的孩子来看巧枝,希望巧枝对侄子侄女们更亲近一些,日后也好沾沾光。 老家说,“一个人能挣来那么多正式工的岗位啊,真是出息了!要不是你作孽,现在让家栋拿一个多好?”指不定他们也能沾光享福。 都在怪她对女儿不好,逼走了家里最出息的孩子。 每次吵完架,她眼泪都止不住的往下流。 她还是害怕,慌神,可一旦想到自己也是正式工了,这房子也有她一份,她慌乱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 她有工作还怕什么呢? 这几十年矮人一头,吵架后她依旧会做噩梦,每当午夜梦回,半夜醒来,依旧会下意识胆怯:“我怎么敢跟他吵?” 然后猛然惊醒,不,她现在有工作有房子份额了。 紧接着,就是坐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漏了气,呆呆地看着屋里头闺女那半间屋。 半宿都缓不过来。 她心里在想这些,嘴上也就说了出来:“那么多工作岗位,都是你挣来的,咱厂里好多人都感谢你。” 那些熬了几年终于转正的,那些本该下乡结果忽然等到招工机会的…… 林巧枝看了她一眼,不确定她是不是要为林家栋开口。 她知道的,林家栋一直在考厂里一批批公开招聘的岗位。 可如今工作比金子都珍贵,全江城的优秀青年都来了,他哪里考得过? 有人来探过她的口风,要不要照顾一下,她只装傻当做没有听懂。 林巧枝也不想去揣测,只摇头:“那些正式工的岗位,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王工做的丘陵山地拖拉机也占很大的一部分,厂里效益好,又有新的流水线,自然缺人要招工。” 这是实话。 即使这款拖拉机并没有梦里那款好,但丘陵地区毕竟也占了全国耕地三分之一,部分适用,需求也是很惊人的。 只是王工应该是见她那段时间压力大,任由大家这么传,把功劳都让给了她。 她后来察觉到,还特意去问过王柏强。 王柏强只表情淡淡,不在意道:“怎么,我在厂里,还需要这点添头?” 她把这份关照,记在心里。 出乎林巧枝意料的,江红梅没有开口提林家栋工作的事,只试着看她,小心问:“今年过年要回去了吧?” 林巧枝默然片刻,只说:“再说吧。” 她当然不乐意回老家,她讨厌那个绞杀人于无形的泥沼,更讨厌那些让人面目可怖的泥巴。 可过年厂里放假停工,宿管也是要放假的。 她食之无味地吃完了肉,看了眼江红梅面上的疲惫,只在离开前对她说:“照顾好自己,还有,守好你的工作。” 妈妈,这是你最后的底气了。 让出去,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不恨江红梅,那些规训那些责骂,不是她,而是无形泥沼对一代代女人的绞杀。 她也不爱江红梅,没法不计得失的去帮她,去拉扯她。 但无论如何,她仍旧期待有女性能从那个泥沼里走出来。 如果江红梅成功了。 她会祝福的。 ***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 林巧枝约了珍珠她们一起去爬龟山。 江城的龟山是城中绿肺。 秋天,层林尽染,满目金灿火红。 她们一路往上爬。 “好美啊!” “桂花也好香,那边开的是菊花、海棠花吧,真漂亮。” 林巧枝深深吸一口气,花香与秋天树叶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她和阿水一人一边,拉着最懒的珍珠:“走,咱们一口气爬到山顶!!” 宁珍珠可怜兮兮了一路。 可真的登顶后,却依旧被眼前的美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龟山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秋色。 长江如银带蜿蜒,满目的红叶银杏如火如荼,江城四处散落的湖泊都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 “铛——”地一声古刹声响。 宁珍珠忽然眼前一亮:“据说这时候许愿会很灵验。” 林巧枝一笑,她迈步登高到山顶一块石头上,朝着山下层层回荡的古刹声大喊: “新中国工业腾飞——” “中国高压电网全球领先——” “中国铁路以后是世界之最!!” 看着三双转头灼灼看向自己的眼睛,宁珍珠搓了搓脸,也挤上石头,高举双手朝山下喊:“四万万妇女站起来——” “铛——” 古刹声还在回荡,似乎在允诺。 *** 20吨重的模具由中国负责运输,这会儿到了上海。 很快,解放牌重载卡车要驶上货轮,带着“中国制造”标志,驶向海外。 但在组织的安排下,比原定上货轮时间早到了三天。 这三天。 20吨重的大型模具,亮相于上海国际展会。 闻讯而来的制造业同行,各地暗暗关注已久的各大国营厂,国际友人,采购外商……都在这套堪称惊艳的“工艺品”前驻足,细细打量。 这三天时间里,这套大型模具前比肩接踵。 许多人在这套模具前,一站就是很久。 上海江南造船厂,也在其中。 “红旗厂真的只有10吨的天车?” “当然了!” “这也太夸张了,怎么做成这样的?” “还别说,我还真想学习一下,红旗厂的联系方式你们谁有?” 如果说之前流露出来的消息,只被大家暗暗关注,偶尔交流是当做谈资,眼前这个完成的20吨大型模具,就让林巧枝这个名字,一下圈里变得滚烫起来。 这年头,造什么都难,谁还没有几个心里念念不忘的大家伙? 想造,又缺经验又缺工具又缺人手,更别说大型的模具就更依赖设备和经验了,任何一次尝试的风险和损失都是巨大的。 即使如此,各行各业的工业人也从来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想造大家伙的心。 对发展和强大的渴望,早就在百年国耻中,深深刻进所有国人骨子里了。 不出意外的,红旗厂的专用电话响了起来。 “温厂长,我们那个万吨水压机是国家投了大资源,下力气下决心想搞的,想找红旗厂取取经啊,要是能替我们解决这个麻烦,可真是太感谢了。”有理有据还有情怀的请求顺着电话传了过来。 第84章 温东鸣作为工业战线的人,当然知道万吨水压机是什么:“计厂长,你说的是万吨水压机里那三根横梁吧,这个我知道的……焊接没办法了啊……我也不太清楚分体研制的具体技术,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你要来江城,好的好的,我们约个时间。” 他挂上电话,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等脑子里想一会儿,专用电话又响了起来。 “好的好的,我们红旗厂欢迎来学习。” “我这边没问题,你们得上报一下吧?” “嗯嗯,我肯定重视,帮你问问林工……” 温东鸣这一下午活都没干,光接电话了,难以想象座机都被打烫了。 他脑子特别亢奋。 车间机械铃响,他倏然惊醒,灵活从座位上跳起,披了件外套就往车间里跑。 第46章 为重塑大国脊梁出上一份绵薄之力 江城, 红旗厂。 一车间。 随着进入深秋,车间顶部永不停歇呼啦啦直转的吊扇也安静下来,天气非常舒服。 林巧枝正在车间, 处理一台出问题的铣床。 相比做项目。 安安静静地做技术,林巧枝发现真的是有点舒服。 比起错综复杂的人员进度管理, 推敲着不断发生细微变化的方案, 迎接变幻莫测的问题,纯粹做技术实在是轻松享受。 好像在给头皮按摩。 是一种心安的感觉,沉浸在钢铁机械的世界里,仿佛世界都随她手下操作而动。 “吁——真爽快。”林巧枝处理完嵌压碎屑,脸上都不免多了几分惬意和舒心。 只不过, 她这里是开心了。 在她的旁边,胡清却迷茫了。 一边忍不住来来回回看林巧枝操作,一边怀疑自己的眼睛。 毕竟,在胡清看来, 林巧枝的技术,在这几个月的项目经历之后, 就像是坐火箭一样, 一下进步得飞快,让同班组里很多师兄弟都猝不及防。 老天呐,林巧枝这到底是吃了什么饲料? 她的錾削、锉削、攻丝、锯切技术,又上升到哪个台阶了? 王工!! 萧师兄说得没错,这简直是不讲道理,您得来看看呀…… 最近被臊得面红耳赤,又被练得泪眼汪汪的胡清在心里哀嚎, 心里情绪就和他爱的八卦一样精彩纷呈。 林巧枝专注着,并没有察觉。 她现在很爽! 这种快乐, 就好像她小时候就能修好全家属院所有小孩玩具一样。 她都非常熟悉,在熟悉的领域里,问题被她一个个揪出来,然后一个个解决,如同眼前沉疴暴发乱糟糟的铣床,一点点被理顺,变得规整、变得有秩序。 她满意地看了看。 抬头对上胡清,“胡哥你没事正好,我记得你上次是不是领了红丹粉,还有剩吗?给我抓一把。” 胡清从他的操作台边弯腰拿过来一罐红丹粉,更近一点看她拆开铣床修理的情况:“这台铣床加工精度丢失,还有器械变形的原因?” 林巧枝接过来,点头道:“嗯,金属碎屑和氧化锈层形成了硬垢,局部区域因为应力变形,产生了0.3mm的高低差,我用红丹粉测一测接触面,标一下高点和凹面。” 胡清大致是听明白了。 这问题好像不太简单的样子。 再探头看了一眼她这边的铣床,他问:“你这才做了半下午吧?” 中午才分配到她手上的新任务。 林巧枝这小师妹,绝对是坐火箭了吧?!从铣刀拆到导轨,这么复杂的排查和检修,她都快把问题处理完了。 而且,这是已经找到精度丢失的原因了吧? “差不多吧,午休后接过来的。”林巧枝把红丹粉涂抹上,导轨上因为应力变形而凸出来和陷进去的地方一目了然。 她继续处理,将这台铣床导轨凸出的高点,非常干净利落的削切掉,并且很快对削切的部位做磨平。 林巧枝这一削切,好像直接削在胡清颤巍巍的心脏上。 他余光捕捉到王柏强。 不由大狗看肉骨头一样热切的看过去。 王工! 你来看呐!! 这还有天理吗,不能拿他和林巧枝比啊!! 王柏强对上他手电筒一样锃亮的目光,额头青筋一跳。 管着这一群徒弟,跟养了一群嘎嘎叫的鸭子一样,没几个省心的。 等到王柏强靠近,胡清才藏着点最近被狠狠收拾的委屈,“王工,您看看,敢信这真是报修的那台问题复杂、精度丢失的铣床?” 王柏强走近了才看清楚。 这会儿,这台出问题的铣床,除了基体金属的细微变形外,什么氧化锈层、什么应力变形,什么嵌压碎屑,都不见了。 整个操作区域,规整有序,压根看不出这台铣床曾经报修的数个毛病,还存在车间钳工无法独立解决的复杂问题。 这台铣床,好像不是高压高负荷白班夜班撑了很多年爆发问题的老铣床,倒像是来做日常保养维护的。 哪里像是丢失精度的样子? 王柏强站旁边默默看了一会儿。 林巧枝如今也算是正式的三级核心人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被照顾”的状态。 之前的林巧枝,能参与去湖南的实地考察,能制作新款丘陵拖拉机传动系统里的关键部件,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王柏强看重,或者说因为她表现优秀被照顾。 其实,按道理,之前的林巧枝,作为刚刚毕业入厂的二级工,是要负担起不少一线生产工作的。 不过现在,林巧枝是真的不一样了。 在落地过20吨大型模具之后,她不需要再去承担那种最基本的一线略带重复性的生产任务,毕竟太浪费技术人才了。 她现在做的,都是真正带一点“独当一面”“需要解决问题的能力”“对能力有提升和锻炼”的实质性工作了。 比如: 更高阶、更核心的工件和模具。 非常能锻炼人的、综合性的维修、机械探伤、设计新农机新功能等等实际问题。 她喜欢这些工作,总感觉有一天,她也能像是路工一样,被各地遇到困难的单位满怀期待地请去,瞟一眼,搓一刀,就能轻而易举解决对方的问题。 那可太厉害了! 让她劲头十足!! 她喜欢这些一步一个脚印,能感觉自己变得更厉害的努力。 这就让在旁边的王柏强也有点懵了,很摸不着头脑,他之前就不太想得通,林巧枝是怎么进步的,能在厂里青年组钳工技术比试里拿下第一名。 他都还没琢磨出来林巧枝是怎么进步的,现在发现林巧枝又进步了。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王柏强技术强,眼力也强,自然能看得出来,就现在,林巧枝在处理铣床导轨问题,她的手法每一下都有细微的变化和精进。 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等林巧枝处理完应力变形的区域,再抬头就看到王工用一种囧囧压眉的不解表情来回扫视,吓了一跳,“王工?” “……您看什么呢?” “你说我看什么呢?” “啊?” “你当你师傅是傻子啊,你现在涨技术这么明显,我难道看不出来吗?”王柏强向林巧枝投以一个纳闷的眼神。 林巧枝飞快摇头,赶紧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其实,我有私下用功的。” “就是吧……总不好见人就说,您说是吧?” 林巧枝说得是大实话,就是带点戏谑和调皮。 这几个月虽然在忙项目,但她在梦里可没消停,为了缓解压力到处看,什么齿轮厂、机床厂、吊扇厂……脑子累了就找点铁搓搓,休息一下。 但她总不能一做梦,一学习,就跑到王柏强面前嘚瑟,师傅,我又进步了。 再一晚上。 林巧枝又说,师傅,我对锉削有了新的感悟。 又睡一晚上。 林巧枝钻出来,师傅,我好像懂了一* 种新的电渣焊技术。 第四天。 林巧枝又蹦出来,师傅,我对天车怎么用,又有了新的想法,以后再有异形模具,可以试下柔性吊装法…… 第五天。 林巧枝又跳出来,哎嘿嘿! 别说是王柏强了,就算是全国最顶尖的工业人,来了都得被林巧枝弄得怀疑人生。 可以预见,即使是随便一个路人,也会因为林巧枝过于嘚瑟,而生出把她痛扁一顿的想法。 而几个月的积累,全都需要在梦外用身体消化吸收,就好像身体里蓄积了一蓄水池的洪水,总要找个倾泻而出的出口。 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王柏强显然是个“努力论”的忠实拥趸。 他脸上的纳闷显而易见的变成理所当然,眉头都恍然翘起,就是仍旧有些稀奇地看她:“你什么时候用功的?” 第85章 他之前总见林巧枝独自练习技术,倒是对她这股拼劲儿没有一点怀疑。 “不是您说的吗,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林巧枝还能怎么说,只能用王柏强自己的话打太极。 王柏强沉默了。 他头一次被自己的话给干沉默了。 时间挤一挤,是林巧枝这么用的吗? 经常因为谈对象耽搁时间,总被王工用“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这句话敲打的胡清本人:“……” 他喊王工来。 是想让王工看看师妹天赋多好,不能拿他跟林巧枝这种八个月毕业的天才比啊!! 温厂长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亢奋昂扬快步迈进了车间,脚步都带风。 作为厂长,他本人的学识经验称得上涉猎甚广,在拖拉机上也算有些深耕,但真正对比一线高工,就显得不那么深刻了。 正因为如此,他平时是不会随便跑到车间晃来晃去的,而是放手给各个班组的高工、组长来管,尤其是高级技术工人干活,一人一机床一套工具足矣,领导在旁边完全是画蛇添足。 但是,温东鸣今天,实在是接到太多来自工业战线同行来的电话了。 要说作为南方拖拉机市场龙头,收到各单位的请托请教,或者是来自各个地方的求援求助,都很正常,可今天还是很有些不一样。 有的指名道姓想请林巧枝看看自己单位的某某大型设备,或者看看某国外进口的某重机械……一开始他都还是用脑子记的,后来都不得不夹着电话往本子上记了。 生怕给忘了。 “这是在琢磨啥呢?”温东鸣笑呵呵的靠拢,看王柏强又逮着两个年轻人在跟前。 他是晓得的,柏强别看面上黑,心里其实喜欢这个小弟子不得了,拿了青年组第一名还扬眉吐气到他跟前来了,怕是舍不得训。 那就是旁边这个年轻小伙了。 “温厂长。”林巧枝和王柏强两人都问候道。 面对温东鸣询问的眼神,王柏强可能是最近心情确实比较愉悦,连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臭脾气都收敛不少,只挑拣着一些“我这小徒弟也没有特别厉害就是努努力就进步了某某某。”的凡言凡语给温东鸣如此这般了一番。 林巧枝觉得王柏强变了。 不是爱骂人吗,说话怎么变成这样式的口气了? 她偏偏作为徒弟,拿当师傅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在每次打喷嚏之后,暗暗琢磨这次是不是又是王工,然后默默同情一番王工的朋友和这满厂高工。 比如乔元。 林巧枝真心怀疑他深受其害,要不然怎么最近躲着王柏强走?看他那张脸,都好像写着——烦人!真的很想打死这家伙! “哈哈哈,这不是正应了主席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温东鸣先也是讶然,又大笑两声,百年战火英杰辈出,能人志士如过江之鲫,见惯了史书惊艳,亲历了血红年代,他当然不会为林巧枝展现出来的过人天赋而太过惊讶。 反而亲切道:“累不累?复工还能适应吧?我可听说你不老实,让你休息还跑去宣传科那边写手册。” 林巧枝颇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有那么多人需要……而且也是为了多点钱嘛。” 虽然一再强调说辞,不是稿费。 但连林巧枝都知道,在这套体制里,越是强调越是真相。 她就是在变相拿稿费啊! 出版有钱。 加印有钱。 写新书也有钱。 谁会不爱钱呢? 有钱她可以换到足够的票,天天吃肉蛋鱼,让身体变得更结实更有力气。 有钱她可以不用受任何人钳制,任何时候都不委屈自己。 不需要去担心“性子这么凶以后哪个婆家要你”“嫁不出去看你怎么办”,她不需要靠谁就可以养活自己。 也不需要担心“钱钱钱,就知道找我要钱,上次给你的钱呢?都花哪儿去了。”,像她妈妈一样因为窘迫时伸手要钱,咽了半辈子委屈。 …… 而且。 林巧枝想到杨玲给她带来的天南海北读者寄来的感谢信,无意识想咧嘴笑,又感觉好像不太谦虚,于是几次笑开嘴角又忍回去。 她可真厉害呀。 温东鸣三言两语把林巧枝拐走了,留胡清满脸宽面眼泪,独自面对眼神更可怕的王柏强。 温东鸣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来时路上满脑子的想法和说辞,都有些被这一插曲搅乱了。 他边走边说:“想挣钱不是什么坏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第一笔款应该也快到了,后来加印一次,再加这本新的,出版社那边还得再打两笔钱给咱们……你有这天赋,可得好好用起来,不能埋没了,有没有想过写个分体研制的技术总结?” “工作笔记我一直都在写,但应该没有厂需要再重复做这个模具了吧?”林巧枝不太明白,又隐隐有些感觉。 温东鸣摇头:“我说的是里面的经验,或许可以整理出一份《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经验以20吨大型复杂冷轧模具为例》” 林巧枝步子一顿。 又兴奋地看向温东鸣:“内部技术资料?” 她之前在王柏强的担保下,提前得到权限,看过许多内部技术资料,凝聚着许多工业人的心血和经验,见证着这个大国在封锁中举步维艰的成长。 “是的。”温东鸣笑着说,又拍拍她的肩膀,“入党申请书也可以准备起来了,刚好开年就十八了吧,你想的话,我可以当你的介绍人,或者王工也可以。” 他觉得这事顺理成章,没注意到林巧枝脸上惊喜之下的那一丝犹豫。 她……其实很早很早心里已经藏着介绍人的人选了。 温东鸣继续说:“你有做工作笔记的习惯很好,这几天可以慢慢梳理,有不少单位都打电话过来,说想要来我们这里学习经验,到时候我们用大礼堂办个分享交流会……” 天才的光辉,就好像初升的朝阳,真当是遮掩不住的光亮,吸引着四面八方的目光。 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有冲劲儿。 温东鸣心中忍不住感慨。 “大礼堂……交流会?”林巧枝起初还兴致冲冲,这会儿仿佛被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目露茫然和不敢相信。 这是不是太夸张了,怎么还用上大礼堂了,那不是表彰大会之类的大活动,才用得上的吗? 温东鸣忍俊不禁:“指不定我办公室的专用电话,这会儿还在响呢。”见年轻人懵懂的样子,对自己在外面初露峥嵘的名气宛若未闻,忍不住逗她,“说个你肯定知道的,上海江南造船厂他们也要来。” 林巧枝大为吃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捕捉到的音节:“是那个在抗日战争时 ‘**炸舰’‘沉船封江’ 的江南造船厂?” 那可是船舶行业的巨龙! 也是工业领域赫赫有名的领头羊之一啊! 温东鸣露出一丝笑:“历史学得还不错,这事都知道?” “当然了!!”林巧枝生长在长江流域,与船舶为伴,怎么会不知道抗日战争时期,足足8次沉船阻塞航道的壮举,“当年江南造船所,配合海军在长江要塞沉船御敌,还布置了他们自造的**,那场沉船行动粉碎了日军想要速战速决,一个月占领上海的狂妄企图。” 她记忆中长江要塞沉船的黑白照片,悲壮得宛如一场黑色葬礼,一艘艘装满石块的铁船自凿沉没,缓缓没入冰凉江水,那是航运人慷慨应征,以极其悲壮的方式拯救家国于存亡之际的壮举。 “他们真的要来?”林巧枝至今仍是不敢相信,那样历史悠久的船舶大厂,会要来红旗厂交流学习。 她虽然自豪于红旗厂,但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们是新中国后才崛起的,和那样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江南造船厂如何能比?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温东鸣听到的时候何尝不诧异又自豪,不过在年轻人面前,他还是端得住,“不管是谁,多么雄厚的底蕴,要是故步自封,都只会走下坡路。” 偌大的一个国都能败给故步自封。 何况一个制造厂。 恰恰是对方这种积极交流的态度,才是锐意进取、迎头直上的征兆啊。 温东鸣又提了几个压铸厂,制造厂:“看到你用分体研制的方法制作出超天车重量两倍的大型模具,就都想找你帮忙看看他们行业的类似问题,我感觉着,应该是有一些共通之处的,咱们既然作为开路先锋闯出了一条路来,有了一例成功经验,就把它发扬光大,用到极致。” 林巧枝:“分享经验我肯定没问题,不过,能不能用得上我就没法保证了。” “那肯定的。”温东鸣安抚她,“你别太大压力,自信点,那20吨大型模具的方案和图纸都是开山之作,成品也惊艳,就代表你的能力还是相当强的,所以大家才闻风而来……” 第86章 “我压力不大的,”林巧枝摇摇头,反而心中有些雀跃,还有些荣幸,“我只是在想,怎么能做得更好一些。” 工业复兴这条路,永远不存在一枝独秀,独霸鳌头。 要么群星闪耀,光芒万丈,要么星子暗淡,长夜漫漫。 这是非常好理解的道理。 如果没有大连机床厂,齐齐哈尔第一机床厂这些机床突破,红旗农械厂就不会有如今的生产力。 如果没有长春自己研制的解放牌重载卡车,他们即使能做大型模具也运输不出去,不,准确的说,连原材料也许都运送不进来。除非仰赖高价进口,等着随时被人卡脖子,切断整个国家的重载运输线。 城东的仪器仪表厂,给工业人提供了精准了量具和仪器,才能让整个行业在精度上不断突破。 …… 这些都是环环相扣的。 但凡缺一环,整条战线都可能崩溃、迟缓,无法寸进。 所以重工业发展起来,才如此艰难。 ——非举国之力不能及也。 林巧枝并没有丝毫舍不得的想法,也不心疼自己辛苦琢磨出来的法子,相反,她很高兴自己的经验,能帮助到工业战线的同志们。 能为重塑大国脊梁出上一份绵薄之力,在她春光明媚、前程似锦的十七岁。 王柏强听说了这事,还提醒道:“温厂长那边安排招待的,估计都得是挺重要的项目了,否则,不值得千里迢迢亲自带队跑到江城来。有的项目,可能都是进了组织备案的。光是体积大,就没几个能小觑的。” “我明白的。”林巧枝从未有哪一刻这么高兴自己清晰简明的表述能力,她第一次意识到,等她成长,配上那神奇的梦境,她会对工业战线产生何等大的影响力。 她无法给前来交流学习的单位打包票,但看着自己记录的点点滴滴的工作笔记,林巧枝对这次交流的信心,也是提高了不少。 她认真准备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全国各地同行。 第47章 远远看到海面上巨大的轮廓 林巧枝很快把铣床问题解决了。 “林工, 真的这么快就修好了?”三车间四班组的向组长一路小跑着过来,终于看到了林巧枝,气喘吁吁的捂着胸口, “我一听说修好,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没有这台铣床, 我们班组的生产任务, 进度已经落后一大截了,真是急死人。” 天知道他们平时用得多宝贝,因为知道这台铣床工龄已经不小了,可偏偏还是坏了! 人工做,哪里比得上铣床快? 林巧枝给它通了电源, 又把自己操作台旁边装铁料的箱子用脚拉过来,示意向组长选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他选了一块方方的铁板,用老虎钳固定在铣床的操作台上。 铣床是什么呢? 大概可以理解为一个大号的超级电动卷笔刀——用来做旋转加工。 铣床上的铣刀可以高速旋转,可以移动工作台(上固定了铁料), 也可以移动铣刀,来加工铁料。 就好像超级电动卷笔刀, 既可以移动铅笔, 也可以灵活操作刀片,就能加工出很多形状的铅笔。 向组长固定好铁板。 “嗡——”地一声启动了铣床。 铣刀刀头高速旋转,最前端甚至被卷出一个小小的白色气漩。 他熟练地“唰”切掉四个角,把方块四个角变成圆弧。 林巧枝:“这是要做点火开关标识牌?” “对,这里再铣出一个月牙形的凹槽就好了,”向组长指着方铁板的顶部说,“就是要卡进方向盘柱子的那个地方, 晓得吧?” 他说着,就飞快操作起来。 林巧枝早有准备, 带上了护目镜,只见在“嗡滋……”的声音下,铁屑像是银色的雨点一样飞溅。 嗖嗖两下,一个不需要太高精度的点火开关标识牌就做好了。 林巧枝再一次明白,啥叫“慢钳工”了。 这就嗖嗖两下的时间,还不够她打磨抛光一个角呢。 林巧枝把游标卡尺递给他:“测测精度。” 向组长用手指指肚摸了摸那个月牙凹槽,咧开嘴笑:“不用不用,我干这个好多年了,手一摸就知道你修好没!” “林工,真的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你是这个。”向组长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关掉电源,做好安全保护,就火急火燎去借叉车,要把这台铣床运回他们车间了!! 向组长欢天喜地的用叉车运着铣床走了。 林巧枝拿着他签过字的工作单,去提交了任务。 “王工打招呼了,这两天就不给你安排别的紧急任务了。”对方在本子上登记着。 林巧枝:“要是有关于新款丘陵山地拖拉机的,也可以找我。” “行,不过这款还新,暂时没什么问题反馈回厂,我帮你注意着。” 交完了活。 林巧枝又去车间旁边那间会议室。 深秋的阳光洒进来,照着红木色的桌子,林巧枝把工作记录本摊开。 里面是整理得差不多的分体研制工作笔记。 还有一张独特的申请表。 林巧枝先好好的把申请表放在一边,拿自己的本子先写草稿。 才扒开钢笔帽,在草稿纸上划了两下,她发现字上有拖着一丝丝的东西。 抬起钢笔一看,上面有一根细毛。 林巧枝伸手捏住,一揪! 再写就顺畅了,也不拖墨。 准备好纸、笔、墨。 林巧枝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回几次,才压抑住胸膛里怦怦直跳。 心里那种期待、紧张、兴奋交织的微妙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平日里操控锉刀精度能达到5丝的手,今天握起笔来,竟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 林巧枝缓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写。 【敬爱的党组织:】 【在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号角声中,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郑重地向党组织递交我的入党申请书。】 【作为红旗农械厂模具钳工班组的一员,我亲眼见证了祖国工业从一穷二白,到自力更生的壮丽征程……决心将毕生精力献给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 【此后征程漫漫,誓与工业战线的同志,于艰难困苦中,肝胆相照,携手共进,为民族工业振兴的伟大征程而奋斗终生。】 【申请人:林巧枝】 这份初稿挥笔即成。 没有挠头叹气,也没有卡顿反复,是少年一颗真心跳动,撞击着热乎乎的胸膛。 林巧枝摸了摸心口,能清晰感觉到“咚……咚……咚!”地声音和跳动感。 她吹了吹墨水,拿起来检查。 又伏案在桌上,仔细斟酌修改,几遍之后,才终于满意地搁下笔。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又扭了扭脖子和腰。 确保自己状态非常好,她才重新坐下,专注地誊写到申请书上。 入党申请书写好了。 林巧枝的目光游移到介绍人签字那一栏。 她把东西收好,装进她的军绿色挎包里,背起就往厂里办公楼的方向跑。 “诶~林工,来我们这儿做准备的吗?”负责和厂办一起组织交流会的杜主任远远地跟她热情打招呼。 林巧枝恍若未闻。 她径直跑到了从小最熟悉的那间办公室。 脚步蓦然停在门口,看到了里面在指导年轻干事工作的孟主任。 看这间办公室墙面上她熟悉的每个人物、每个故事,每张报纸。 看小巧枝曾经待过的每个角落——墙角被她扣掉的墙皮,因为打架太凶太狠被罚站过的角落,柜子里无数次涂到她身上的红药水,饿肚子在这里吃饭坐过的小木凳…… 看了很久。 “孟主任,林工来了。”许干事抬头看到她,提醒孟主任。 孟主任回头,看到她:“巧枝?” 她放下手里文件,笑道:“怎么和小时候一样冒傻气,也不喊人,就在门口站着。” 倒是没有小时候倔气了。 林巧枝忽而一笑,眼眶晶莹,她伸出手道:“那您也像小时候一样牵我进去。” “你这是冒哪一年的傻气呢?”孟主任好笑,还是去握住林巧枝的手,拉她进来。 就好像曾经无数次,年轻的她走出门来,弯腰牵着尚矮小的小巧枝的手,“走,跟孟主任进来吃点东西/涂药/说说你受什么委屈啦?” 这里是她的童年。 是她童年最珍贵的宝藏。 也是她冒出新芽,长出意志和心气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把挎包里的本子掏出来,取出里面夹得好好的那张入党申请书,双手递给孟主任。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期待,语气认真:“孟主任,你可以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吗?” 第87章 孟主任,是她真正的引路人啊。 如果没有生在红旗厂,而是自幼长在乡下,她此刻会是什么样子呢?含羞带怯的听着长辈给她介绍对象,期盼着未来对她好的男人吗?还是已经嫁出去用彩礼补贴弟弟娶媳妇呢?或是在不久的未来,被繁杂的家务活逼得使唤孩子,下意识使唤那个晓得懂事,晓得心疼妈妈的小女孩? 她不愿去想。 “当然可以。”这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孟主任看她的入党申请书,笑道,“我们巧枝志向远大啊,以后肯定是咱们红旗厂的顶梁柱。”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林巧枝粲然一笑,上前抱住孟主任,眼里渗出一点婆娑泪意:“妇女能顶半边天,管叫山河换新颜。” 她也有自己的山河了。 她松开孟主任,扬起笑容:“我也一定会让我的山河,换上新颜的。” 孟主任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像胸膛里塞了一个气球,气鼓得满满当当。 *** 林巧枝又跑去找王柏强。 她也是领到了申请表,才知道入党介绍人需要两个,还得是老党员。 亏她之前还在犹豫,怎么拒绝温厂长他们才好。 剩下的这个介绍人签字,她在脑海里一转,就想找王柏强。 尽管温厂长主动说愿意做她的介绍人,路工也是她的偶像。 但王柏强这一路对她的照看和教导,她都记在心里。 “王工!”林巧枝把入党申请书往王柏强面前一放,规矩的站在椅子旁边,垂手立好。 王柏强看到那句“为中国工业振兴而奋斗”,侧头看了她一眼。 林巧枝冲他一笑。 王柏强在介绍人那一栏签字,同时说:“我这两天了解到,上海齿轮厂已有加工‘螺旋锥齿轮’的能力了。” 林巧枝眼睛猛地一亮!! 她设计的四轮等大的新款拖拉机,要重新设计分动箱齿轮组,确保四轮扭矩分配。 而螺旋锥齿轮,重叠系数大、承载能力强、传动比高,是目前能非常完美实现她设计的齿轮! 甚至有了这齿轮,她还能再优化设计!! “有相关资料和数据吗?”林巧枝急忙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把王工往旁边挤挤,焦急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哗哗翻到其中一页。 她指着自己设计的四驱拖拉机的中央传动布局图纸,拿着铅笔在上面时不时添两笔,和王柏强讨论了起来。 平常拖拉机前小后大,是为了牵引力。 但丘陵山地拖拉机,需要的是重心平衡,得在前后、左右、倾斜到25-30度的斜坡上都不侧翻。 四轮等大就是为了这个! 王柏强和她交流了一番最新得到的螺旋锥齿轮的消息。 林巧枝看着精进一大步的图纸。 她忽然发现,这一次的交流会,不仅是各地同行来学习她的分体研制经验。 与这么多不同领域的同行交流,显然对她研究设计的新拖拉机,也是非常大的助力! 林巧枝一整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 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她兴奋的跑到宁珍珠家,亮嗓一声大笑:“珍珠!!” 又高兴地跑过去,激动地一把抱起她,兴奋的转了好几圈。 “啊啊啊啊——” 她要入党啦!!! 林巧枝难得精神亢奋得睡不着觉,在被窝里跟珍珠咬耳朵。 聊入党。 聊梦想。 聊珍珠要在供销社转正了,再稳定一段时间,就能找机会换工作了。 聊她们在历史课上听过的江南造船厂,那些长江要塞沉船,聊长江大抢运,聊那些有关长江航线的激战。 直到深夜,两个兴奋不已的年轻女孩才沉沉睡去。 林巧枝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 她去看漂亮妖精姐姐了。 在梦中睁开眼。 “妈妈,你别怕,爸爸不在我保护你!” 当初那个哭嚎着嚷“呜哇——你是后妈!!”的小男孩已经长高一截,他站在床上,披着被单,手里举着小木剑,挺起小胸膛。 “轰隆——” 一声电闪雷鸣。 林巧枝往外一看,外面竟然乌云滚滚,大风吹打着小院里的杂物。 听起来,漂亮妖精姐姐相亲嫁的那个军官,是去执行紧急任务去了。 夜里长。 小孩终于是被忽悠着睡着了。 漂亮咸鱼给他盖好了被子,低低叹息一声:“傻小子,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这可是**时,陆炮上舰的海军啊。” 林巧枝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托着腮,她也有点为漂亮妖精姐姐担心。 她知道相处这么久,漂亮妖精姐姐已经和那个军官感情很好了。 可当听到漂亮妖精姐姐说的话时。 林巧枝还是错愕转头,猛然站起来。 什么叫“陆炮上舰”? 把陆军的炮,拉到海军的船上去御敌吗? 那得是被逼到什么程度了!! 她脑子里好像被什么咔嚓一声生生劈下。 她看了那么多梦里的漂亮女孩去海岛随军,除了山沟沟就是海岛,但她竟完全没有想到过别的!! 她忽地惊觉,在梦里,她就是会不由自主跟随漂亮女孩的视角走,除非最初就意志坚定,有非常想去的地方,否则很难脱离。 就好像磁粉被磁铁吸引在周围,一入梦就被牵引在那些鲜活有故事发生的地方。 海岛随军。 海岛随军!! 难道仅仅是一对夫妻相聚在一起吗? 有海岛,有军人啊,还会有什么呢? 林巧枝呼吸倏然急促起来。 她疾步朝着外面跑去。 风雨夜里,她在泥泞的路上迈开步子大步飞奔,远远看到海面上巨大的轮廓。 第48章 *这是他们的领海! 梦里。 林巧枝登舰。 她于人群中搜索。 找到了那个漂亮妖精姐姐随军嫁的军官。 让她错愕的是, 他好像也变成了假人。 那个在漂亮姐姐身边,鲜活的、沉稳可靠的、还会私下服软的、低声求着漂亮姐姐涩涩的男人。 好像在离开了漂亮妖精姐姐之后,也融入了世界背景板, 成为了故事笔墨没有触及到的默默运行部分。 风浪有点大。 船也很颠簸。 若非林巧枝自幼在长江流域长大,坐惯了船和划子, 怕是会晕船。 “报告舰长!主动声呐在78链(约14.4公里)外捕捉到金属回波!” “方位275, 航向……” 有人冲进舱门,带着一股咸湿的海风:“柴油机组全负荷运转,航速勉强提到26节!” “对方开启声呐照射!”声呐兵脸色带怒。 …… 这是他们的领海! 有人却仿若无人的进出!! 甚至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亲眼目睹这一切,林巧枝咬着牙,呼吸都重了一些, 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堆积在胸膛,好像要烧起来。 这样高度警戒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没有任何开火的迹象。 眼看对方等到天亮又要一掉头,高傲洋洋地离开,作战参谋扯扯风纪扣, 双手猛地撑住海图桌,爆了一句粗口。 林巧枝研究了一圈回来, 刚好听到这句粗口。 她深吸一口气。 看了一眼铅笔尖在透明海图上拉出的歪扭轨迹。 大约6海里的距离。 十二公里左右。 她胸腔堆积的情绪, “嘭”地一声炸开,火势汹汹,烧出一个极具有少年莽撞和冲动的想法。 ——不如游过去看看! 你敢洋洋得意的来,难道还真想拍拍屁股哄笑着离开,总得付出点代价,留下点东西。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 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自家的还有机会看,可对方的就不一定了。 即使她还有那么多“海岛随军”的梦, 可按照她做梦的经验,大多都是养娃、做美食、处男人, 还能有几个紧急任务?又还能是对面这艘吗? 她此刻真恨不得自己是船舶军工方面的专家,只去一趟,就能把对方的技术精髓全部都看透了。 把我们的领海当后花园,那就把技术都留下来!! “噗——”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个虚影纵身跃入海水。 后半夜风雨渐停。 也算好游。 江城人擅水,没有不会游泳的! 有横渡长江的经验和体力,有胸腔里那股火烧一样的情绪,即使是两倍于横渡长江的距离,少年人也丝毫感觉不到疲惫。 风浪都好像在助她。 一波波浪花把她往前推。 只有咸腥的海水和海风,尝到嘴里有些发涩发苦。 第88章 * 清晨。 在宿舍里,林巧枝猛地睁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紧的拳头。 又缓缓吐出胸口里杂乱的浊气,鼻尖好像还能闻到那股咸湿的味道。 那种震撼的感觉迟迟不散,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漂亮鱼妖姐姐会说“陆炮上舰”这个词了。 倘若日后真的面对这样强敌。 没有万吨巨舰,没有远程导弹,甚至连一艘现代化大型驱逐舰都没有,还能怎么办? 当然只能求助陆军老大哥。 林巧枝甚至都能想到,装备紧急临时上船,船上摇晃,可能只能用铁链一类的东西焊接固定、捆绑固定。 瞄不准,打不远,只能抵近了打。 她气得一口咬住被子。 啊啊啊啊!! 好气好气好气好气!! 她气得在床上像是大黑鱼一样扑腾两圈,不甘心地往枕头下伸手。 又恶狠狠地摸出一个本子。 直接翻到后面空白页。 林巧枝以为自己会忘掉的。 就好像无数次出梦境后逐渐淡忘的细节和技术。 那场因为一个念头,奔赴十二公里外的游袭,不过是年轻气盛咽不下一口气的莽撞和赌气。 但出乎意料的,她竟然还记得一些。 趴在床上的林巧枝,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她握着短短的铅笔。 赶紧在这个小本的空白页,唰唰地记录起来。 很快,一个工业制图里标准的图纸就落在纸上,隐隐能看出,这是一艘船的轮廓。 却又不太像是寻常的船。 林巧枝合上本子,翻身看着天花板,闭着眼努力回忆更多细节。 为什么是这样的弧度?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材质? 为什么是高干舷? 为什么舰艇长宽比突破10了? 是为了细长的形状,来追求更高的速度和性能吗?最高速度又能达到多少节? 还有那个主桅顶部的,对空对海搜索的雷达! 林巧枝越琢磨越发现,她这些年在江城看过的数不胜数、各式各样的货船、轮船,洋船……原来早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骨子里。 就好像北方人会做馒头。 湖南人会做剁椒酱,江城人没有谁不懂热干面、不会游泳一样。 处于这个环境,经年累月的看它、见它,对它习以为常,数十年如一日无形的熏陶,有些东西就融进骨子里了。 她对船舶并不是一无所知,更别说,她还学过机械原理,机械传动技术,金属物理,材料学这些课程。 她好像真的截留下来一些!! 十二公里的长距离海上奔袭,尽管是莽撞和冲动的置气。 但有好的结果! 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在早上刷牙的时候,林巧枝都在哼着歌:“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林工,心情不错啊!” “对喽!” 林巧枝风风火火洗漱完,到了厂里,想了又想。 最终,她把枕头下小本上的那个图纸,转誊到记录了分体研制工作笔记的那个牛皮本的后面。 距离分体研制的内容不远。 如果看入了迷,往后多翻两页就能看到。 *** 北方某县城。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不知怎么流传到了这里。 北方本土供销社、报社报刊亭等渠道,其实并没有铺设《红旗》这本书,* 因为红旗农械厂的拖拉机并没有卖到这里。 这里是北方两位老大哥的地盘。 长春拖拉机厂和天津拖拉机厂是雄踞北方的拖拉机龙头厂。 在“中国三铁牛”中,他们才是资历更老,技术更高的大哥级存在。 供销社自然不会采购,也不会在北方这片市场制定计划。 但有时候吧,普通人民群众是不管什么龙头不龙头的。 而且只要人有流动,很多信息都是会相互传递的。 在一辆辆南来北往运行着的火车中。 这些搭乘火车来去的人,自然将南方火热的《红旗》带了回去。 有的直接带回去了书。 有的听说了有这样一本好书,教维修拖拉机的,写得特别好,简单又好懂。等回到了家乡,自然就想去打听一下,于是去了供销社。 结果跑到供销社一问,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供销社的销售员感觉像是随口敷衍的样子,“就是那个修拖拉机的,都说写得特别好。有好多生产大队买了,就把大队里拖拉机的小毛病给解决了。” “对了,好像还有一个河南适用版!” 他这一趟去南方办事,听到好几回了,提到的人都赞不绝口,这得是有多好用? 见供销社实在是买不到,没办法,他又跑去报刊亭、县里图书馆之类的地方。 供销社被问得多了,也知道了这么一本书、 有的供销社主任一打听,那是南方用的拖拉机,跟咱们北边没关系,就没有理会。 有的供销社也没管那么多,有群众要,有这个需求,那就顺手弄一批来呗。 不多,但有。 很快就卖出去了。 很多人也不管什么红旗牌不红旗牌,听到别人说写得好,好懂好学好用,就跑去打听,然后看到目录——“我们村拖拉机也有这个问题啊!” 为自家拖拉机小毛病恼火又头疼的。 买回去一试,哎呦,有用! 热情豪爽的北方人可不兴藏着掖着,逮着人都得唠两句,再嘚瑟两句他们村自己修好了拖拉机。 消息很快就在村村之间口口相传。 类似的场面,在辽阔的北方土地上四处冒头,然后遍地开花。 柴主编以为加印过,应该一时就不需要担心了,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一本技术类书籍,和教科书、文学作品那些受众没法比,能在南方各地农村都听说这本书、见到这本书,就属非常畅销了。 没想到因为北方市场忽然插进来这一脚,直接大大带动了《红旗》的销量,即使是八万册加印,南北两大市场在快速消化,一下就消化完了。 不仅是是出版社和供销社了,连红旗厂这边都没想到,这本书的销量会这么好。 听到出版社紧急联系,说起北方市场和再加印的事,红旗厂内众人的第一反应也是,“北方市场?他们买我们的拖拉机维修书干啥?” 厂办干事没忍住拿起一本看了下。 书名是《红旗牌拖拉机…》没错啊! 再往下看,也是写的【红旗农械厂推荐出版】 等翻开封面,作者的名字写的是林巧枝,后面第二排开始一列人,前面打头的是“技术支持:”,这些名字后面,也明明白白写了【红旗农械厂工人联合出品】 还是路锋看了看书,把书往桌上一放,身体往椅子后靠:“其实也不是没道理。” 会上,大伙儿看向他。 路锋道:“咱们的拖拉机技术,本来就脱胎于北方,很多核心的东西,即使迭代过,根子上也是一样的。” 如果用金庸武侠的说法,那叫同根同源,师出一门。 路锋指着其中一个问题:“比如这个‘飞车’,长期处于半联合状态,就容易出现这个问题,北边造的那一套也一样。” 显然,在这件事上,他是最具有发言权的。 这一说,就给大伙说得面面相觑了。 就是吧,想到北方拖拉机的两位老大哥,被他们红旗厂这个小老弟,悄无声息的偷了家,怎么就有点止不住的偷乐? 温东鸣乐得一翘眉毛,玩笑说:“你们说,北边的兄弟单位,现在会不会也在开会说这事?” 还真被温东鸣给猜对了! 因为想买的人多,但流通、供给到北方市场的书少,所以很多生产大队,就写信给当年采购拖拉机的厂家。 信件杂七杂八,问题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您瞅瞅,这书能用不,咱拖拉机也能这样修不?我看着还挺靠谱! 第二种:怎么只有红旗牌的,看看人家,看看人家南方的拖拉机多享福,咱争点气,能不能也出一本! 第三种:听说你们和红旗牌拖拉机那边是熟悉的兄弟单位,能不能找他们采购一批?供销社说抢不到,等不到分配,兄弟单位应该有些面子吧? 总之吧。 每一种都让两个北方老大哥,看得不得劲。 红旗牌拖拉机,那是他们支援帮扶发展起来的小老弟! 怎么还骑到他们头上了呢? 最气人就要数最后一种,什么叫“兄弟单位应该有些面子吧?” 说的好像他们要托关系靠着面子,才能让红旗厂分一批维修书给他们一样!! 第89章 气煞人也! 龚厂长气得鼻孔翕动,他这个强硬脾气哪里忍得住,拍桌道:“都是怎么做工作的!!这要是抗战时期,是不是战壕怎么挖的都全都被摸干净了?” 阵地全都被渗透了!! “李大为,你们说!” 被点名的负责市场这一块的李大为:“……” 哑口无言。 这还真不怪他被骂。 他们老早就听人说过有这本书了,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重视起来。 龚厂长把该点名的点名完,然后拍了拍放在会议桌上的《红旗》:“不争馒头争口气,他们红旗厂能写出来,咱们就写不出来了?” “写!” 他们也写! 两个拖拉机厂都不需要合计,输人不输阵,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自己也写一本! 修个拖拉机而已,谁还不会写了! *** 红旗厂。 林巧枝被通知去领钱了。 出版社那边的钱汇款过来,财务科的人对她说:“目前是一共到账两笔,一笔425,一笔87.5。” 那就是五百多了!! 林巧枝高兴地领了钱,仔细地放在衣服内兜里。 然后带着身份证、工作证还有钱,骑上从家属院王奶奶家借的自行车,就直奔银行了! 虽然她还没有到十八岁,但他们江城这边,每一个正式编制的工人,在办理手续的时候,都是要把身份证一起办了的。这时候身份证都还是手写的,手写完盖好章,再加一个塑封。 一般来说是要用户口本,可她不想用。 如果用了户口本作为凭据,之后取款的时候,用户口本+存折,也是能取到款的。 她的户口,还和家里的在一起。 林巧枝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自从知道这笔钱之后,她除了琢磨可以添置点什么,就是看了好多次银行的位置! 工商银行距离红旗厂最近,但林巧枝没去这家,而是去得稍微远一点的那家农业银行。 这银行也不大,尤其是对比红旗厂来说,看着就是一个一层小门脸。 里面有四个窗口。 除了今天领到的两笔钱,林巧枝还存了一些工资,三笔钱加在一起有657元,林巧枝把57元留下花,决定存一个六百元的整数。 银行窗口的工作人员看到她要存的钱,都没忍住抬头看她,看到她这么年轻一个小姑娘,居然要一口气存600块钱,真的有点不敢相信。 毕竟这会儿,连最让人羡慕的工人,很多一个月工资就二三十,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别说600元了,多少家庭一个月抠抠搜搜下来,都不一定能存下几块钱,还都是从嘴里扣的。 但林巧枝出具了红旗厂开的证明。 还有她的工作证。 看到她工作证上的“三级钳工”,还有单位奖金的凭条。 窗口人员也是松了口气,压着心里的震惊给林巧枝办理存款业务,给她介绍利率,最后把办好的存折递给林巧枝,还没忍住提醒:“存折一定要保管好了。” 倒不是说怕丢了,银行就不认了。 但是这年头,身份证工作证上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也不是特别清晰,别的人如果拿到身份证和存折两样凭证,再找一个长得像一点的人,也有可能成功取走存折里的钱的。 林巧枝当然明白。 但她也不可能把这么多钱放在宿舍,她们宿舍还好,但隔壁宿舍就有人丢过钱,还大吵了一架,弄得她那几天,感觉钱放哪里都不安心,只好随身带着。 但随身带太多钱,又怕掉了,耽误工作。 林巧枝将存折收起来:“我肯定保存好。” 说是这么说。 但真回到宿舍,她又觉得这个600巨款的存折,放哪里都不安全了。 主要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她有钱了。 毕竟出版书有奖金这事,涉及的人也不少,很难真的瞒住。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但是她一个人,工资高,还有奖金拿,都能想到她应该是小有积蓄的。 按照某些人“吃食堂,住宿舍,岂不是可以把所有钱都攒下来”的想法,不算奖金她都挺宽裕了。 林巧枝最终还是只能把存折藏在柜子里,起码有个锁,对比起来安全一些。 她不可避免地再次产生那个念头:要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就好了。 在林巧枝的喜悦和淡淡的担忧中,各地对技术渴望的同行们,都陆续到了江城。 “其实本来有些厂可以来得更早一些的,但咱们定了交流会的时间,肯定还是要照顾那些距离远的兄弟单位,而且还有一些政审工作。”温东鸣同林巧枝说,两人一同走去食堂。 林巧枝点笑笑:“也给了我不少准备时间嘛,要不面对这么多前辈,没准备多紧张?” “等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下,等明后两天正式开交流会了,王工再带你认识几个技术上的同行,圈子就打开了,咱们这行,多认识几个人没坏处。” 你有困难找找我,我有困难又找找你,私人的关系,甭管是朋友,还是互利互惠两个臭皮匠,甚至抱大腿,总归比不认识走正经渠道联系来的简单舒服,快速高效。 温东鸣语气很是客气地这样表示,好像是要把自家后辈引荐给大家的样子。 但真到了食堂,林巧枝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才一进食堂,遇到第一群在游荡觅食的来客,温东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迎上去就道:“老王,你不是要做大型冲压模具吗,我家分体研制的核心可给你带来了。” “我们正聊着呢,我还琢磨,你真能忍得住把人藏到明天正式交流会才怪了。”王国伟他们确实正在聊林巧枝,因为到了红旗厂,到了江城这地界,才发现人好像真的有点了不得,这一条条的都是她的战绩。 温东鸣高兴得哈哈笑着,笑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年轻了,你可别笑岔了气。”王国伟没好气,“别光顾着笑,可不是奔着你这厚脸皮来的。” 温东鸣笑声微停,得意地嘴角却翘得更高:“你这是嫉妒!”又不理他,先给林巧枝介绍,“这是第一重型机器厂的王厂长,他们厂承担很多大型工业设备的生产任务。” 林巧枝上前半步:“久仰大名。” “这可不兴久仰大名,这次我们可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想要突破重型模具技术瓶颈啊!”王国伟笑呵呵地和林巧枝握手。 又简单聊了几句,温东鸣又就招呼他们去吃饭,还给介绍了几个窗口的菜,“肯定合你们胃口。” 紧接着。 是一家汽车厂,这种汽车厂对大型冲压模具有高度依赖的。 温东鸣同她低声说:“大型模具分体研制这个技术,最对他们的胃口。他们真用上了,不仅可以提升生产效率,还能大大降低成本,又方便运输。” “我知道,尤其是他们的车壳体,车身覆盖件模具。”林巧枝小声问,“他们是不是可有钱了?” 一辆汽车那么贵呢! 紧接着还有钢铁厂,三线建设厂,江南造船厂…… 来的人真的很多。 林巧枝在见到江南造船厂的计剑锋厂长时。 心里不免想到她记在工作笔记里的图纸。 计剑锋这一群带队领导,还有技术工人,在看到林巧枝的真人时,心里也是受到不小的冲击。 尽管早就知道,林巧枝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 但知道是一回事,没见到本人之前,不是没有那种真切感吗?从她推动落地的20吨大型模具来看,标准非常高,每一步制作工艺都极其严格,还有缜密大胆的分体研制方案,真的很难把这一切都和十七岁的年轻小姑娘联系到一起。 十七岁的小姑娘啊! 他们不免回忆了一下,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嗯……做人还是不能攀比。 第49章 她打破行业默认惯例 翌日。 林巧枝从侧门走进交流会现场, 这间红旗厂自用的礼堂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来自各地的机械制造同行,各个厂带队的领导,还有红旗厂的主持人员, 甚至还有些红旗厂本厂自己的高工带学生来凑热闹,以至于将本还算宽敞礼堂挤得有点像公交车了。 主席台上, 事先准备好的话筒, 从电影院借来的电影放映设备,正有人在调试。 以免等会儿使用的时候出错。 而台下。 人头攒动,这并不是因为林巧枝名气大地位高,或是别的,而是大型模具分体研制方案, 确实受众非常广。 除了第一重型机器厂、汽车厂这种显而易见对大型模具技术需求迫切的。 像是钢铁行业,他们的高炉、轧机等设备都需要使用大型铸件模具。 又或是三线建设的军工单位,他们常常面临着高强度的技术封锁,比红旗厂这种民用机械突破起来, 更是难上加难。 第90章 即使是江南造船厂,也不完全是为了万吨水压机而来, 在船舶制造业, 分体技术对船体组装的灵活性和精度,也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20吨重模具首次分体研制的突破,放在任何一个制造厂,都是不能忽视的存在。 “只有10吨的天车,就敢想20吨的模具,还是年轻人胆子大,有闯劲。”早早来到前排落座的王国伟往椅子后靠了靠, 作为第一重型机器厂这么强势的单位,在今天这个场子里, 他们也算是相当有资历有战绩的。 “要不怎么说年轻气盛呢?”旁边几个单位带队领导都笑了。 也有昨天被温东鸣“客气”到的人,此刻面皮跳动地笑笑:“温东鸣那家伙得意的样子,弄不好,她就是红旗厂未来的接班人。” “这还年轻吧?” “那可不一定,你瞧温东鸣那嘴脸,指不定哪天他这宝贝疙瘩苗就被直接连根挖走,叫他嘚瑟!” 这话一出,周围几人都笑出了声: “我看是你眼馋,想捞到自家碗里吧。” “我看过她做的那个20吨模具成品,细节和设计真的牛,这年轻人不简单的。” 时间很快到了八点半。 林巧枝平心静气地往主席台上走,一边在桌上摆开她准备的分享稿,一边试了试话筒。 看着这满交流会会场的人,她心里倏然有种非常不同的感觉。 这里就座的男女比例大得惊人。 但她闯进来了。 门口。 受邀来做采访的记者,在交流会正式开始前,要离开了。 几名记者里,钟晴在踏上台阶,准备出门时,不知怎么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看。 她就下意识抬起胸口的黑色海鸥牌照相机,对准林巧枝站着的主席台,拍摄了一张能覆盖全场背影的照片。 “咔嚓——” 她拍完地一瞬间,报社人的职业素养,就让她脑海里就浮现“工业殿堂”“人类群星闪耀”等振奋人心字眼。 而她所期待的那位勇敢女孩、真的如冉冉升起的朝阳,此刻尤为光亮。 大门缓缓合上。 林巧枝在准备好后,走到旁边,朝台下微微鞠躬示意,然后开始了正式的技术分享:“各位前辈、各位高工、各位工业战线的同志们早上好。” “我是林巧枝,今天代表红旗厂,给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前不久完成的20吨大型模具制作经验,我们称它为‘大型模具分体研制技术’,而我今天给大家分享的,就是针对这一技术的个人经验和想法。” 说到这里,放映电影设备的老式幕布上,出现了20吨重模具最后完全合体的照片,还有一件件合体之前拆分的所有模具的照片。 这种内部资料,通常是不会对外公开的,之前大家自然也都没见过,更不知道大型模具内里细节。 故而,林巧枝把这照片放出来,直接就牢牢的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台上讲课,有时候是需要技巧,才能吸引得了大家注意力的,但有些人讲课,只需要有足够硬的技术。 怎么拆分的? 怎么克服松动的风险? 怎么突破那么多行业认知的? 别人都一整块做,你一个人把整块模具拆开做,这就是打破行业默认惯例了。 迎着台下大量灼热的目光,准备多日的林巧枝不慌不忙地继续做陈述:“咱们从苏联援建时期引入的技术书籍,包括苏联经验,都强调‘整体结构刚性最优’,认为分体接缝必然成为应力集中点。” 林巧枝的展示做得比较直接,多是简单直接的图片,照片。 她列举出四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工期延误率,失误率,材料利用率,运输负荷。 “虽然分体研制会面临不少问题,但其实我们在整体制件的过程中,依旧吃过不少亏。” “比如咱们曾经有机床厂模具的模刀出现2cm缺口,按传统工艺需整体退火重锻,因为体积大,整个回炉工期45天,期间生产线只能停工,还急得传出‘模具感冒,全厂发烧!’的戏言。” “此外,失误率、报废率也是极难以承受的,即使只是一处小的失误,整件大型模具都将遭到报废。” 台下,一重机厂的人都不由挪了挪屁股,眼皮绷紧,他们五年前就因为一道0.2mm划痕,报废了整件模具,直接损失了厂里三年的研发经费! 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缓过来。 林巧枝继续讲述:“整件模具制作,在苏联支援咱们的资料中显示一架机身模具需要切除67%的钢料,这对我们来说,堆起来的钢料怕是比天安门城墙还要高,损耗的负担实在是太大了。” “运输方面,我们为了运送超重设备、原料,专门修建过36公里铁路支线,这样的耗资相当于3000工人的全年工资。” 堪称是死亡行军了。 “所以,以目前固有的经验来看,‘整体结构刚性最优’依旧是非常有道理的技术总结,但从宏观来讲,这项技术或许并不适合我们国家的国情。” 林巧枝只是花五分钟开了个头,台下坐着的很多人,表情就已经凝重起来,整个交流会的气氛也因为她提到的技术感到深深的压迫力。 有人拿出纸笔,有人开始拍照,还有人则开始低声同周围人窃语问着些什么…… 台下听众已经意识到了。 这位站在主席台上的林工,心气可不是一般的高。 她要讲的,绝对不只是那个20吨大型模具的制作技术经验,她是想要分享一套对全工业领域都适用的分体研制技术。 如果说,前者还只局限于单个案例,那么后者就是想要直接一拳打碎行业默认的规则了! 红旗厂这次是要搞一出大新闻啊! 真要是让红旗厂这位林工做成了,不说整个行业都要跟着震三震,那太夸张,但至少也是名声大振。 日后走出去,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 做拖拉机的机械厂。 引领过行业发展的农械厂。 打破过行业固有规则的青年。 能一样吗? 林巧枝心气当然高。 她可是红旗子弟!在这样一个从来都是南方拖拉机龙头的厂里长大,骨子里是自豪的,骄傲自信是发自内心的,从小听她们拖拉机厂一次次突破难关,不断奋进的事迹……当行业领头羊,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用温厂长的话,既然做出了成绩,就把它用到极致,发扬光大! 她没有去管台下这隐隐的骚动,那些曾经真切发生在工业领域,发生在她们脚下这片大地的损失和惨痛教训,引起一些共鸣是很正常的。 倒是坐在侧边前排喝茶的温东鸣,感受着这会场里的动静,压住愉悦的嘴角。 做农械的厂又如何? 年轻工人又怎样? 这可是他温东鸣一手带出来的红旗厂,红旗精神代代相传,当年他能带着红旗厂从小柴油机厂走到现在,年轻的后辈当然也能带着红旗厂走向更大的舞台。 林巧枝:“接下来我们来看几个最关键的问题,首先,分体研制怎么克服‘分体必松动’这个问题。” 随着她这句话逐渐说出,台下那点隐隐的骚动,以极快的速度平复。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几乎就没了。 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主席台,全部注意力都被紧紧地拉到了林巧枝的发言上。 林巧枝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讲述这一方案:“我们在模块接口处嵌入带螺旋槽的合金钢销柱,配合高级钳工手工锉削研磨的燕尾槽……” 在幕布上展示的,是左右两张图。 一张是投映放大过的设计图纸。 一张是按照该图纸制作出来的成品照片,这代表,这项颠覆 “分体必松动” 行业认知的技术,确实是成功落地了。 与图纸和照片给人巨大冲击同时而来的是林巧枝的声音,她镇定清晰的声音随着音响在礼堂扩散:“经过我们红旗厂技术组工人们的努力,燕尾槽的精度逼近1丝,组装后整体形位公差≤0.02mm。” 带螺旋槽的合金钢销柱,燕尾槽,整体形位公差≤0.02mm!! 这套技术像是闪电一样,在许多技术员脑子里闪击而过,又因为没有太多时间进行具体思考,转瞬即逝。 林巧枝又继续讲到:“关于分体研制的第二大问题……” 听到她这就要去讲下一个技术了。 台下也不知谁急喊道:“再仔细讲讲啊,我们又不赶时间!” 最初声音突然响起,不知道是谁。 但很快有周围的人侧头去看,站在台上,很轻易就能看到是谁喊的这话了。 林巧枝和红旗厂几人都看到他了,只是林巧枝没有依照他的要求来:“今天是交流会的第一天,我们的安排是做整体技术介绍,让大家对技术有整体了解,思考过后,再深入讨论。这位同志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在交流会后找时间与我们团队成员详谈。” 第91章 台下众人其实也都看到了那个出声的人,倒是不觉得他没素质,只觉得他说出了大伙的心声。 把人心勾得痒痒,然后就不管了,怎么能这样!!这样是不道德的!! 即使道理都懂,但心里还是痒痒啊,不少人屏息凝神,希望这位勇敢的同行再给点力,为大家发声。 毕竟这样的带点纪律的场合,尤其是台上站着的人如此年轻,是个年轻后辈,不是每个人都方便、且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请求的。 “今天上午时间有限,我们抓紧。”林巧枝不受影响,节奏也没有丝毫被打乱,“我们接下来看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难度,远高于分体松动……” 台下不少人脑子还被上一个问题吸引撩拨,舍不得离开,但林巧枝讲的下一项技术又追着就来,更为诱人。 这个也好,那个也香。 脑子好像变成两只在抢食的狗,在争斗中汪汪大叫,左蹦右跳。 在两难中犹豫抉择,脸上肌肉都跟着抽动两下,最后只能忍痛割爱,跟着林巧枝的节奏走。 没办法。 要是纠结这一个问题,难道要把后面所有关键点全都错过吗? 林巧枝在分享这些经验的时候,注意到,礼堂门口打开,进来几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广交会上分管工业展区的胡开记和外交部的一名同志都在里面,另外几位,就不太眼熟了。 不过这一行人进来之后,就在后排找位置坐下了,并没有打断林巧枝的分享。 时间一点点流淌。 台下的各种声音和反应都趋于平缓,所有人都调动全部脑力认真听林巧枝讲述的内容。 “……以上就是分体研制需要克服的几个主要困难,接下来,我想以这个20吨重模具的经验为基础,同各位分享一下我对优化这套技术的一些想法。”林巧枝语气很谦虚,没有什么沾沾自喜,傲慢自得的调子。 但事实上,技术讲到这里,不管语气和神态如何,就已经不是谦虚不谦虚,客气不客气的问题了。 就好像考完试,一个学霸以很谦虚的口吻说:“这次数学只考了120分。” 人家是有理有据的,她说自己附加题没做,还有提升空间。 但这个满分的战绩砸下来,口吻和态度就得由听到这话的人自行解读了。 “在这套20吨模具的制作中,我们每个模块都预留了‘技术升级插槽’,若日后产品升级,技术有变动,随时可以替换新的模块,进行技术升级。” 不需要20吨整体重做! “方案设计之初,我们考虑到模具的‘移植性’,其中至少60%部件可复用。” “仅更换故障模块,预估维修成本降低了94%” …… 林巧枝设计的方案,为什么会让人惊艳不已,道理就在这些巧思里了。 她不仅完成了分体研制的基础技术功能,还建立了工业品“可进化”的概念。 这是整体制作完全无法匹敌的。 不仅解决了“失误率”“工期风险”“材料报废率”“运输难度”等普遍问题,竟然还能同时考虑到整个模具未来的迭代升级,这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模具作为工业之母,用来批量生产某种固定形状工件的东西,竟然有人考虑到它的未来升级!! 对小模具来说,这纯粹就是浪费功夫,有设计这个的时间,新的都做出来了。 但对于超大超重的模具来说,这绝对是所有人没有办法抵挡的诱惑。 后排,胡开记等人还有些怔愣,有点明白但又不是特别肯定,朝着身旁红旗厂接待他们的人询问确认。 红旗厂的人举例:“您想想,那个采购自奥地利的大型模具出了毛病,三天两头停工,对方只能重新再定制一个全新的模具,这是多大一笔开销?但是日后,坏了可以只重新做一个模块,如果技术升级,还能再找我们设计替换件。” 他还打了个比方:“这样说吧,假设是生产汽车,汽车总要升级外观和技术吧?一般来说车辆整体框架都是用冲压模具一体成型,即使外观只是升级改变一点,整套模具都要重做。” 说得这么明白了,胡开记一行人自然是听懂了,没忍住相互看看。 胡开记笑笑,恍然道:“这就不奇怪了。” 终于解开了他们这段时间的疑惑。 他们之前还纳闷,外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竟然会那样热情的夸赞他们做的模具,连笑容都热情了不止一倍,积极地想要与他们保持联络。 采购那些农产品,轻工业品的时候,怎么没见外商这么热情友好?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工人技术精湛,成品质量看起来高一点? 难道他们的农产品质量就不好,味道就不好吃? 胡开记这下明白了缘由,对周围几个同事笑道:“他们这是想保持好联络,以后不管出问题维修,还是技术升级,都还得找红旗厂。” “难怪笑得那么好,他们这次可算占了大便宜了,后头分体研制模具的定价,可不能再按照原来价钱的来了。” “这下不仅打出了名气,连回头客也牢牢揽住了!” 这样精巧的设计,难道还敢交给别人不成?真的能放心? 除了红旗厂,别无他选。 除非愿意就和原来一样,整件报废,全部重做。 胡开记这些外行都啧啧称奇。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可想而知这在场的一众工业战线同行有多震撼了,这绝对不仅仅是“可进化”这一个概念,其中牵扯到方方面面。 一时间,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又像是有火球在滚。 明明是深秋要入冬的时节,有些人热得扯开衣领,甚至直接敞开外套,试图通过气温来冷静一下头脑。 等林巧枝分享出这部分想法,甚至包括一些没能来得及在20吨重型模具上实现的设计之后。 早上的这场交流会也接近尾声。 “……感谢各位前辈、工业战线同志的倾听,以上就是我带来关于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的一些经验和感想。接下来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林巧枝本想说大家提前去食堂吃饭吧,干饭!!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有不少人已经站起来,急切地朝红旗厂现场人员要话筒。 还有前排的人,干脆纯靠嗓子足朝台上喊话,不过声音虽大,语气却听起来很好的样子:“还有十分钟,我个人,想请求林工多留一会儿,有几个问题,实在是非常想得到解答。” 事先并没有准备这个环节。 林巧枝侧头看向了温东鸣、王柏强他们所在的方向,他们那边交头接耳商量了两句。 虽然是主办方,但现场这个情况,实在是有点盛情难却。 于是在第一排右侧的温东鸣站起来,拿着话筒朝后面道:“那咱们借着最后的时间,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大家注意把控时间,有些明显需要时间才能讲清楚的,就留到下午探讨,相* 信咱们下午的交流会更精彩……” 下午? 下午的安排分明是留出充分的时间,让他们相互探讨理解,吸收上午讲的内容,有助于第二天的分享和交流。 江南造船厂的一名技术高工率先站了起来:“林工,采用这套分体研制的技术后,这套20吨模具制作工期比整体制作减少了五分之一,这应该有第一次尝试的原因,你觉得交付周期最快可以提前多少?” 林巧枝思索片刻。 分体研制有一个特别大的好处——所有拆分的部件,可以同时进行加工。 比如把一个整体拆分成五份,理论上最快可以有五倍的进度。 但还是要结合一些实际情况,林巧枝握着话筒回答道:“如果水平足够高的技术工人充足,并且不受天车台数的钳制,我个人觉得,这套模具,最快应该可以把原本预计整体制作的180天周期,压缩到45天左右。” 分体研制,就是可以劈开时间山的! 他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些,还想问,但被人抢了先。 “林工!”重型设备厂的王国伟站起来,问了关于模具“可进化”的相关问题。他的旁边,也还有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手里都半举着笔记本,显然刚刚听林巧枝讲述时记录了不少想法。 …… 随着交流会的展开,直到最后简单的问答环节。 称呼林巧枝为“林工”的声音明显变多了,语气也变得更认真,少了几分对年轻后辈的随意。 一个人,在技术行业内的地位,传是传不出来的,只能靠着货真价实的战绩一场场仗打出来。 而想要在如此多同行面前,博得一定的名气和地位,显然就要拿出一些不一样的,超出大家水平的东西来推平阻力,才铺得开名气。 “当制作过程中,局部工艺出现失误,不再像原来那样整体报废,再加上分体的解构……材料利用率我觉得能从 60% 升至 85%左右。” 第92章 林巧枝回答完这个问题,就把话筒放下来,她神色自如,很是自信。 主持接过她主动递来的话筒,“感谢林工为我们解答的问题,今天的问答环节就到这里,各位有序从前门离开,前往食堂用餐,等用餐之后,休息片刻,相信下午的探讨交流会让大家有更多的收获……” 随着主持人宣布上午的交流会结束。 仍旧揣着满肚子问题的人,只能按捺住那颗震撼的,还想继续提问的心,遗憾且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跟着众人抬起手鼓掌。 “啪啪啪啪啪——” 交流会会场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掌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变小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三五成群的激烈讨论。 第50章 这是一个可以撬动巨额外汇的支点 在一阵阵三五成群的讨论声中, 后排座一行人顺着过道往前走。 已经下台的主持人,回到台上,拿着话筒对会场里的大家道:“各位稍等, 临时有个情况要通知大家。” 边聊边收拾东西起身的众人,看到往主席台上走的那一群人, 有人认出了里面几个。 人群稍稍停滞, 相互低语一番,又纷纷坐了回去。 林巧枝也是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一行人。 “林工,喝点水。”宣传科年轻的干事郑梅梅笑着给林巧枝递她的水壶。 林巧枝接过铁皮水壶,里面是温水,正适合入口, 刚刚从暖水瓶里倒出来的。 她抱着铁皮水壶吨吨吨地喝。 喝了小半壶水,她抹抹嘴舒坦极了。 她看向胡开记一行人,顺手把水壶放回桌上,纳罕地问:“他们也来参加交流会?” “听说是为了分体研制技术!”她眼睛发亮的看向林巧枝, 拎起暖水壶,把铁皮水壶蓄满水。 林巧枝微微错愕, 也把目光投到主席台上。 “各位辛苦了。”胡开记站上台, 话筒声音传开,“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胡开记,任职于外交部和商务部联合对外商务组,在座应该有不少人也认识我,差不多中午了,咱们长话短说……” 是的, 他们这一趟,是专程而来。 自从20吨模具交付后, 他们忙于保障运输,处理合同,验收货款外汇,上海展馆对外宣传…… 许多工作还没有收尾,就有新的采购意向联系到他们这里。 据说,在上海展出结束之后,仍然有许多人为了看到那件20吨成品模具,尤其是那件模具在进入实际生产后的表现,特意飞了过去,为此,甚至特意找中间人牵线搭桥。 看过之后,又立马转机飞来中国的不在少数。 并不是只有同行才敏锐。 就好像农民,他们或许不懂工业技术,也弄不明白技术升级,但是要是县里采购了一台新的拖拉机,好不好用,保管人人都能唠两句。 坏了要嫌弃,“咱们村以后可不能采购这拖拉机,不得劲。” 好了肯定心动,“这拖拉机好,不费油,施肥、堆草、排灌、收割一把抓,还能发电!!隔壁村那台早两年买,可没这么厉害。” 现在中国独一份的分体研制技术,就是这台“好拖拉机” 让人蜂拥而来。 台上,胡开说出一记重磅消息:“……经过沟通和交流,我们目前已经接洽了六笔意向订单,如果我们有能力全部承接下来,将涉及数百万元的外汇!” 听到这话,林巧枝眼睛顿时睁大,不由站直了身体。 不远处温东鸣也冲她招手,做出口型:“巧枝,过来这边。” 林巧枝三步并作两步的快走过去。 她主动问候道:“温厂长,王工。” 眼神不自觉朝他们身侧扫了两眼,有好些天没见到路工了,直到交流会他都没出现,林巧枝才心中隐隐确信,路工这是有别的重要任务去了。 会是什么呢?她有些神往。 温东鸣给她介绍,拉回了她有些发散的思绪,“这是商务团的同志,上次咱们在广交会见过。” “林工应该还记得我们吧!”对方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看林巧枝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熊猫。 林巧枝又不是瞎子,感受不到这股视线,顿时感觉脸颊都要被这股眼神点热。 “当然记得。”林巧枝客气道。 “是这样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分体研制可以应用的行业很多。”对方带来了一个消息,“其实除了这六笔意向强烈的订单,我们还收到一些其他的询问和报价,涉及各行各业,正因为如此,我们得知有这样一场交流会,才特意前来……” “这是一个支点,或许可以撬动巨额的外汇。” 他们必须来跟进。 林巧枝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胡开记在台上,倒是说得浅一点,没有说得这么直白露骨,他看着文质彬彬的,言语却像开过的刀刃一样锋利,把一个个行业直接点名过来。 也让处于亢奋状态的众人如梦初醒。 他们想要学习分体研制技术,回去做大型框架模具,回去用到高炉,轧机上,回去用到重型设备上…… 难道旁人就不想? 随之而来的,就是脊背后直蹿上来的激颤感。 外汇啊! 他们谁没有吃过缺外汇的苦? 他们新中国的工业体系,是以当年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为基础的,但是随着进入七十年代,设备普遍面临老化问题。 设备陈旧,工业基础落后,绝大多数行业,技术水平也落后西方二三十年。 比如南钢一厂。 他们的钢铁炼制目前还以平炉炼钢为主,可发达国家已经普遍使用氧气顶吹转炉。 他们的特种钢铁都依赖进口! 不仅是钢铁,汽车、电子、化工等战略性产业的核心技术,几乎全都被卡住咽喉。 可难道他们就认了? 难道他们就不发展了,从此忍气吞声服软了? 当然不! 来自世界各国的外汇,是唯一能松动这些制裁、打开世界大门的钥匙。 大量出口的农产品代表什么,他们谁不清楚?那是他们国家本就不发达的农业勒紧裤腰带在供养他们,想要供养出祖国的重工业,供养出国之脊梁! “这必须干了!” “我们南钢绝对不是孬的,有成功的先例,还有人教,这技术要是还啃不下来,哪还有脸回去见人?” …… 被点名的行业牙关都咬紧,胸腔里有团灼热的火在烧。 胡开记简单介绍完情况,也没有多耽误大家时间,他从主席台上下来。 有时候简单的言语,更有重量。 说多了,反而累赘又轻飘。 他心里何尝不是有怒火在烧?烧得火星四溅,迸出的火星燎得他一颗心脏生疼? 他编制在外交部,知道的比普通群众更多,如今国家在推动“43方案”,预计耗费43亿美元,引进26套成套的设备,涉及钢铁行业、13套化肥生产线等等。 他们想要提升重工业和农业产能。 可对方要价却极其高!! 洽谈的过程中,他眼睁睁看着,外交部那些他敬重的老前辈,头发都肉眼可见白了一圈。 弱国外交,谈何容易? 各大重点单位必须学会这项技术!!打出名气,打造出一张声名赫赫的中国名片,他们也提高价格,狠狠在世界工业圈子里赚上一笔! 胡开记吐出胸中燥热浊气,笑着找林巧枝握手:“林工,上次见面时我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当真是一点没错。我可是一直可惜着,上次广交会一别,没和你握个手。” 林巧枝喜欢他带来的好消息,玩笑说:“这有什么可惜的?我那时候亢奋,又不稳重,可别一不小心激动地,把你手给捏坏了。” 胡开记失笑。 他发现林巧枝确实比上次广交会见面时,身上看起来多了点沉淀的气势。 但能说这话,性子总归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就好像小孩子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年轻人也总盼着自己成为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自然地同林巧枝握手,真诚赞叹:“经过你手处理的模具走出去,在国外传了不少中国工业的美名,不少国外友人在见我们时,都曾经提及,走遍十几个国家,都没见过如此巧夺天工的工业品,这是硬外交啊!”他又笑,温文尔雅的样子,“我得跟你握握手,指不定哪天也能做出这样的外交成绩。” 就让人很舒服。 但林巧枝忘不了他重重拍桌子、强硬到不讲理地“我不听这些,就告诉我有没有成功的可能!”的样子。 就有一种割裂感,仿佛他此刻温煦的外表,是他给自己披上的假面。 本是唐刀。 却伪装成锦绣花团,只为让人如沐春风。 …… 至此,早上这场交流会是真的结束了。 第93章 人群从一排排座位里起身往外,朝着林巧枝所在的地方围聚过来。 许多都是来跟林巧枝交换联系方式的。 许多能负担得了大重型模具、并且有切实需求的行业和国营单位,还有很多胸口团着一口气的,都想要第一时间参与到分体研制这个被林巧枝突破拔高的话题里来。 林巧枝就是一个地址,都没有自己的电报挂号。 自然只能略抱歉的收着来自大家的电报挂号,还有一些高工的私人联系地址,不断道:“实在不好意思,只能麻烦大家联系红旗厂再转联。” “记下了记下了,日后有这方面的需要一定联系您。” …… 这些关系,在交流会开始之前,温东鸣、王柏强等人都已经提点过了。 如果有人想和她私人交换联系方式,交个朋友,不管是单位地址还是私人电报挂号,不要拒绝的好。 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朋友在工业圈里还是很重要的,有了朋友,有了消息网,才便于在行业内行走。工业是环环相扣的整体,要是太独,平时对旁人爱答不理,遇到了问题,谁搭理你? 林巧枝收了一兜子纸条,记了一小本电报挂号,她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再挤过来,这才合上本子和笔,“大家也都去吃饭吧……让一让啊,让一让,谢谢谢谢。” 林巧枝总算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刚好看到了在包围圈外等她的温东鸣和王柏强。 “感觉怎么样?”温东鸣双手在胸前环抱,看着她笑呵呵的问。 “觉得……大家很热情。” “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收到这么多人的热情。” 林巧枝看着自己手里的本和条,感觉好像做梦一样,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但又……让她心底生出一丝丝雀跃,快乐像是鱼儿一样游进她心里。 真好啊,努力没有白费。 小巧枝要是知道,也会为长大后的自己骄傲吧。 第51章 关关难过关关过! 林巧枝整理着手里拿到的这些单位地址和电报挂号。 王柏强在旁边给她介绍一些人, 他们的技术特点,优势领域,边道:“好好经营今天认识的这些朋友, 以后都是你在各地的技术资源。不管是日后遇到了技术上的困难,或是需要某种材料, 还有去外地出差办事, 最常联络的就是这些了。” 这种东西,还不能共享。 比如王柏强自己也有这样一本手写的联系人。 但是就算全都给了林巧枝,也没什么用。 光有联系方式有什么用呢?人家不认你啊! 顶多是看在信里写着“王柏强”三个字的份上,给几分面子,看看你联系过来想干什么。 但是靠自己得到的联系方式就不一样了。 这不仅代表对方认可你的能力, 更传达着,愿意为你付出时间和精力,帮你解决问题。 这意味着,当你遇到困难, 四面八方都会有朋友来帮助你,托举你, 给你助力。 ——我的同胞, 我的战友,真心希望你能冲破封锁线,冲破技术难关,造出新中国前所未有的好东西。 到这一步,林巧枝才算是真正迈入门槛,跻身进了中间层的工业圈,窥见了为工业振兴源源不断提供能量石油的巨泵。 窥见了这条路上前赴后继、满腔热血的根根平凡柱梁。 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金字塔。 最底下, 是无数一线工业人堆出来的基石,他们数量庞大、他们默默无闻, 他们分散在祖国各地,扎根于各个行业。 是新中国工业最稳固的地基。 只要有他们在,无论金字塔上方如何地动山摇,新中国的工业都不会垮掉。 而基石上,还有从基石中成长起来的一根根柱梁,最后撑起金字塔尖尖上最锋利的刀。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蹦出基石堆的小柱梁林巧枝点点头,仍有那么一点无所适从,看着手里写满联络方式的本子,“那……这些关系,要怎么维系?” 她又不免想到从小走散的那些朋友。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 她好像不太擅长这个啊!! “你紧张什么,”王柏强站在旁边,偏头看她,“刚刚在台上讲技术不是挺好的吗?” “这能一样吗?” 林巧枝小声抗议:“技术多好讲,会就是会,懂就是懂。” 怎么能和天南海北维持人脉网比呢! 想想就头疼。 看林巧枝满脑壳包的苦恼表情,还有期待看过来的眼神。 王柏强:“……” 他表情不自在地咳咳两声,祭出自己的应对经验:“也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有人写信来,该回信的回信,有问题该去抓人的就抓人,也别觉得不好意思,你好意思麻烦别人,别人才好意思麻烦你。” 没办法,他也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交友广阔的人。 林巧枝等了一会儿。 “没了?” 她狐疑地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额角一跳。 *** 会场里人群逐渐散去。 也有三三两两熟识的人在联络友谊。 在这样一派和谐友好的场面里,有一只性格迥异、毛色不同的“狗子”,钻了出来,偷偷把爪子伸向食盘。 “兄弟!”曹越一把揽住乔元的肩膀,笑嘻嘻地样子。 乔元抖抖肩膀,嫌弃:“把你狗爪子拿开。” “哎,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嘛,我可是跑遍了市里好几家才找到你想要的轴承,就算上次把你私房钱漏嘴给嫂子,也能将功抵过了吧?” 曹越凑近:“跟你打听个事,林工喜欢吃什么,口味上有没有什么偏好?” “吃食堂呗,还能吃什么,中午就这点时间,你也要折腾?又想请客?”乔元瞅了他一眼,然后就道:“我劝你别折腾了,这一早上还不够累的?中午午睡,好好休息一下。” 他这个参与过项目的人,听了一上午都觉得脑子有点黏糊了。 “怎么……请客是有什么忌讳?”曹越有点好奇,难不成前人做过什么骚操作? “这倒是没有。”乔元摇摇头,佩服这家伙旺盛的精力和交友欲,“没什么忌讳,不过她要是嘴馋了,一般也就在食堂打点肉菜,出去吃听说也是和自小的朋友一起。” “和发小一起吃?那……岂不是找不到作陪的中间人。” 曹越觉得有点难办了,又想到红旗厂的规定,虽然林巧枝还不是高工,但明显人家是奔着这个去的,“她是不是也不喝酒?” “不喝。” 曹越闷闷的“嗯”了一声,感觉像是八爪鱼被砍掉了两根最灵活的爪。 曹越最强的战绩,就是凭借托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口气跨越两个省+一个国家,走私人渠道弄到了一台数控机床,喝酒他是很在行的,他对朋友也是很仗义真诚的,所以朋友很多。 但总不好连个热络亲切一点的中间人都不找,就跑去请客,然后厚着脸皮找人帮忙吧? 这事他也做不出来啊! “那再怎样,食堂也不会比外面国营饭店好吃吧?乔哥,我记得你和王柏强王工也挺熟的吧?”曹越想起乔元之前和他聊过学校里的事。 这顿饭,最终还是让曹越给凑起来了。 林巧枝一听有人请客吃饭,很乐意地就去了。 曹越看起来就是热情豪爽……emm手头宽裕的大肥羊。 不仅把国营饭店挂出来黑板上的七八个菜全都点了一遍,还客气招呼:“还想吃什么,你们点。” “不如巧枝点吧。”王柏强很自然的拉开椅子坐下来,这种场合,他倒是经历得多了。 被拉来作陪的乔元也是点头附议:“让我们林工先点一个。” “林工今天早上辛苦了。”这是他带来的徒弟。 “那……来一个锅包肉吧,”林巧枝在努力习惯这种变化,同时又有点好奇,“这国营饭店还能点菜?” 这家国营饭店厨师会做这个锅包肉,还挺好吃。 就是菜单不常出现这道菜,以至于她来两三次,才能吃到一次。 “那肯定的,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曹越笑笑,起身去窗口热情喊:“贺师傅!” 里面探出头来一个笑得高兴的师傅,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好处,还是被曹越哄得心里舒服,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只能听到他应,“行,保管你吃得满意。” 他又顺手从窗口拿了一壶桂花小汤圆糊。 回来坐下,“喝点这个。” 又跟林巧枝解释,他认识的一位从江城调到他们市的厨子,然后绕了一圈林巧枝听得发晕的师门传承关系,最后道,“然后我说回去给他寄点我们当地的地道的老酒酿,他们师门好像都喜欢用这个做菜。” 林巧枝默然。 心想,这肉不吃也罢。 忒麻烦!! 第94章 “我跟贺师傅说好了,以后你们要是来,就报我名字,他给你们做。” 林巧枝喜出望外。 对这个浓眉大眼的大金羊,好感度又嗖地往上涨了一截。 “多谢你了,曹工。” “客气什么,自家人。” 曹越一口顺嘴拉近了关系,又端起桂花小汤圆糊,一杯杯倒出来:“我也来试试你们这江城特产,就是不喝酒总觉得差点什么。” 乔元睨他一眼:“你也少喝点酒,喝多了手抖,到时候十几年功夫磨出来的手艺,直接打回原形,可别到时候抱着人哭。” 曹越嘿嘿笑两下:“小概率事件,我没那么倒霉。” 曹越也没有直接提事,而是先随意聊,挑了个拖拉机的话题:“我看卡车进进出出的,红旗厂生产力不低啊,南方农业机械化覆盖率有多少了,五成了吧?” 按照他对技术同行的理解,有什么话不太好说,就先聊聊对方的产品和技术,聊一会儿,人高兴了,关系拉近了,很多话就好说了。 这一桌子人,哪里知道曹越这个套路,很自然的就聊起来了。 林巧枝也开口参与:“丘陵拖拉机量产之后,覆盖率猛涨了一截吧?就是新一年的普查结果还没出来,数据应该大有长进。” “再积累个一两年,丘陵地区的农业产量应该也能再往上提几个百分点。”曹越不留痕迹的捧了一下王柏强,当然,也是真心在夸。 王柏强果然上下唇抿紧,连平时看不出喜怒的黑脸都明显透着愉悦。 同行找话题实在是太轻松了,聊聊技术。 要是感情再好一点,就聊聊不同城市的级别工资。 同样是三级,凭啥你五十多,我就四十多?你还嘚瑟,狗! 还能聊聊那些年赶项目、追计划进度的热火朝天、没日没夜吃过的苦,回忆起来,都是乐子。 实在是不行。 就骂骂老美,太欺负人了,只要是工业战线的人,绝对有共鸣! 有曹越带动,整个场子就热起来了。 说归说,吃归吃。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嗯桂花醪糟小汤圆过三巡。 曹越这才提到:“我们这有份分体研制的方案……想请林工帮忙看看。” “车体模具吗?”林巧枝问。 “对,我们的车之前一直是按照苏联仿制的,这次设计了新的系列车型。”曹越说到。 一般来说,小型汽车的冲压模具在几十吨。 而且复杂程度,也和之前那个不相上下,倒是和林巧枝的经验重合度很高。 曹越现在做的事,其实也算是他经营人脉网习惯的一种体现,现在他找林巧枝,不仅自己和厂得了好,以后林巧枝需要的时候,也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找他。 朋友情谊就这样流动起来了。 有自己的朋友,而非通过渠道,简化流程那是必然的。更有一点,可以精准的找到自己想找的技术人员。 比如林巧枝这种在分体研制这一技术上一战成名的新锐,作为开山者,她绝对就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林巧枝茶足饭饱,整个人很满足,她也没有什么“天才光环”的压力,朴实道:“我可以看看,但是有没有结果,也不能确定。” “那当然,你放心。”曹越又不是外行,肯定不会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那就不是交朋友,而是得罪人了。他也只是想让林巧枝给指个正确的方向,让厂里少走点歪路。 少走歪路,听起来只是四个字,真的走过歪路的人,才知道损失有多大。 人家红旗厂,也是背负着足足几万块巨额人民币的压力,蹚水过来的。 “那资料都带了吗?一起看看吧。”林巧枝问曹越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已经撤了盘子的桌面上放了几个红皮笔记本,还有里面夹着的折叠图纸。 请到了林巧枝这个本尊亲自看,曹越等人心也是往肚子里落了不少。 席间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大家的轻声低语。 不止林巧枝,王柏强、乔元也都一起看了起来,其余几个被带来热气氛的两组年轻徒弟,也有些好奇的听着林巧枝三人讨论的声音,有种背着师兄弟们偷师的乐趣。 具体案例诶! 这种学习过后,马上就能投入实战的感觉,本身就很有吸引力。 林巧枝他们一看就是一中午。 年轻徒弟们从兴致勃勃,听到晕晕乎乎,耳朵嗡嗡,脑子发胀。 曹越也是从能半跟上,等到有点心急。 毕竟他也只参与了半天的交流会。 见林巧枝他们声音渐停,曹越立刻问:“怎么样?” 林巧枝摇头道:“暂时还不能给出清晰的结论。” 毕竟还是跨越了行业的。 有很多问题都要重新思考。 这也是为什么红旗厂不能大包大揽,而是要开交流会,把这项技术传播出去。 曹越神色不免浮现点忧愁。 乔元砸了一拳他的胸口:“本就该想到的,难度是肯定的,要不路上的小汽车怎么是人民心里判断工业强不强的一杆秤。” “嗯。”曹越无奈摇摇头,“这不是着急了吗。” 林巧枝把东西收好,笑了一声:“曹哥你刚刚不还说,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吗?” “我说的那是人。”曹越声音都有些忿忿的,“人多好办啊,哪里像这些铁疙瘩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 他做梦都想着,这些铁疙瘩变成人就好了,他给这些全都拉过来,来一场促膝长谈,保管一个个炸毛的都顺溜了。 林巧枝把本子还给他,“关关难过关关过。” 这点上,她倒是和曹越持有完全相反的观点,一板一眼的机械逻辑可比人可爱多了,好理解多了,“虽然不能完全给你肯定的结论,但是我以个人经验判断,你这个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曹越立马来了精神! *** 礼堂。 吃过饭,也没几个人午休,都带着满脑子亢奋又回到礼堂。 大伙也不需要什么好的招待。 旁边有个铁皮桶能供应热水就好。 他们三五成群的激烈讨论着。 有时候讨论着讨论着,就吵起来了,左右看看,气急地顺手抓一个自己认识的同行:“齐工,你来评评理!!” 还有人自己卡住。 就到处串门。 像是一只去别人窝里觅食的土拨鼠,探头,探头,再探头。 抱着搪瓷缸左看看,右看看,试图从别人的讨论和方案中找到灵感。 礼堂就这么热闹起来。 随着人越来越多,讨论越来越深入,不免就有人想找林巧枝了。 “林工呢?” “刚刚也没见她吃饭啊。” “我也没见。” “咦,我好像也没在食堂看见林工。” 那人去哪里了? 总不能不吃饭吧?人上了年纪还可能没胃口,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可正是胃口好的时候。 这一找。 看完一圈,有人一拍脑袋,表情仿佛被偷了家:“曹越那个家伙也不在!” 作为工业圈交际草。 曹越的名声,简直和机床一样无孔不入,还存在感极强。 瞬间,礼堂骂声一片。 你骂一句“狗”,他骂一句“贼” 连在一起就是狗贼。 当然,这也是他人缘好的体现之一,要是他人缘差,是不会有这么多人,气吼吼地一起大声骂他的。 多会改为背后蛐蛐。 毕竟大家还是要点脸的。 曹越带着满脸笑容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一群怒目而视的眼神。 紧接着,他就被一群人围上来了。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尽管他也是个胳膊有力气的大汉,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当场扣住:“唔唔唔……” “王哥!” “齐大哥帮我。” 在人群中艰难冒头的时候,他急忙喊。 被喊的人老神在在,吹吹搪瓷杯表面的热气,喝茶看戏,脚都不带挪动的。 幸好胡开记带着广交会一行人进来。 才提前结束了这场闹剧。 被放开的曹越还唉声叹气,声音夸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先去给你们打了个样,让林工试了试手,怎么还招来你们一顿打,唉~~” 林巧枝:“……” 确实有点欠揍啊。 大伙怎么能忍住的? 下午的自由交流,其实也是林巧枝非常期待的一个环节。 这代表她会接触到各个行业的知识。 “林工,我们这个有个比较特别的地方,你看看……” “林工,这是我们单位承接的大型机起落架,由于国内缺乏万吨以上模锻压机,我们之前尝试分体锻造后焊接,但是结构强度不足……” 第95章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在不同领域,需要全面重新考虑的问题。 比如有的行业要满足“耐高压、抗冲击”的特殊要求。 要支撑飞机数百吨重量的起落架,还要同时在落地时吸收巨大的冲击力,分体锻造后焊接压根扛不住。 但是分体研制模具,再用模具一体成型,同样会面临很多全新的问题。 林巧枝注意到。 其实很多大型模具的需求都类似,要做的工件太大,只能分开做然后焊接,但焊接强度又跟不上,只能转而做模具。 起落架那种林巧枝暂时是真没办法。 只能等这些前辈自己攻克。 但是有一些,她却能给出建议:“有没有可能采用局部热处理,来释放材料内部应力,从而降低焊接变形?” 对方一愣。 他们是来学习做模具的,但林巧枝却给出了原来路线的解决想法。 但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他们用的镍基高温合金焊接过程就是会遇到变形问题!! 还有来学习注塑模具的厂。 他们做的模具,是要往里面添加“塑料熔体”,不仅要考虑分体的合理性,还必须要考虑到流道,如果流道设计得不合理,熔体流进去填充的就会不均匀,模具也算是做失败了。 林巧枝在和他们交流分体研制问题的时候,就在图纸上边用铅笔画边提出:“我们是不是可以试一下‘多级分流’,增加一些过渡段,同时把浇口位置移到123这几个点来,感觉熔体流速的差距应该可以控制在10%以内。” “或者从这边拆分一下……” 林巧枝说着来了灵感,又在旁边换了一种拆模具的方式,这样流道的设计就更简单清晰了:“我这也只是初步想法,最好还是要测试一下。” 要做注塑模具的厂,精神都提起来一些。 …… 交流会越进行。 大家就发现林巧枝有点神,她的思维好像不受限制,和她交流起来非常轻松,她好像总能很快明白你在说什么,并且思维活跃的给出惊人的建议,是的,惊人,语出惊人。 如今这会儿,消息闭塞。 人们通过写信交流,稍微快一点的是* 电报,但贵,大家都很惜字,电话更没有普及。 很多不超过三级的工人,可能一辈子就守在厂里,连本市都不会出。 人们获得知识的成本,增长见识的机会,都是非常珍贵且有限的。 没有见过“万吨水压机”的人,当听人说它的结构时,可能都要懵一会儿。 但见过“台扇”的人,你和她讨论扇叶的制造,电机的转速,她很快就能接过话来。 林巧枝却天然拥有这份“见识” 但她自己目前还对这份“见识”一无所觉,因为见识这个东西,太广太杂太浅,很难在她自己实际工作中派上用场。 再加上她是一家一家去沟通的,还有很多问题压根没有办法,以至于她是越沟通越谦虚,感慨工业世界的广袤。 更感慨于这些前辈的不凡。 这些前辈升四级工、升五级工,升六级工,可不是平白来的虚名。 他们也是对工业做出过非常大的贡献的。 比如王柏强,在五级工已经停留好些年了,做出了丘陵山地拖拉机,如今才有望评为六级。 升为高工,讲究的就不再是纯粹的技术大比武了,当然,这是硬指标,但更重要的是,要有技术落地的能力。 比如,你能做精度2丝的东西,不管是在民用行业做出需要精度2丝的测量仪器,还是在军工行业做出需要精度2丝的炮弹导轨。 不管是主导,还是参与,要有落地的东西! 眼前这些高工,其实都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刻,一如今天的林巧枝站在台上讲的“分体研制”技术。 正是这些“辉煌时刻”,一点点把漆黑的夜空点亮,连成莹莹烛火,让祖国工业从一穷二白,到现在能自力更生。 她现在能站在讲台上,完全是因为这项技术,阴差阳错有些普适性。 察觉到这点,林巧枝心情有些跌宕。 最近一段时间,经历的喜事太多,夸奖和热情也太多,她要克制住自己,不能因为被抬得太高,就飘起来了,那样只会摔得很惨。 更是对老天垂爱她的辜负和浪费。 “这是在琢磨什么难题呢,表情这么严肃?”温东鸣笑呵呵的问,要说今天谁最高兴,肯定是他最高兴,又不用干活,还能在一群老朋友面前嘚瑟两句。 故而在听到礼堂里逐渐传开的关于林巧枝“有点神”的说法后,他就暂时没在老朋友那碍眼了,过来看看情况。 林巧枝并没有假意谦虚,而是由衷地说:“越交流越感慨前辈们都很厉害,我还只是做出了一点小成绩,还得再努力。” 温东鸣笑容收了收,定眼观察,注意到林巧枝周身气质确实沉淀了一些。 这是真心话。 他其实也早就注意到林巧枝心态的变化,但年轻人高兴一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年轻的时候不飘,不狂,不得意,那还等什么时候? 而且不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吗? 高兴点怎么了!得意点怎么了! 等到真的飘起来了,狂起来了,他们这些老师、长辈,再及时敲打敲打就好了。 当引路的长辈,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要不然要他们有什么用,只为了喊口号让人上进吗? 温东鸣有点生气,自家幼苗,自己人都小心护着,正高兴、正得意的舒展枝芽呢,居然让外人踩了一脚? 到底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打击小孩? 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 哄了两句见确实哄不回来,温东鸣气咻咻地去找人算账了。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因为上了年纪,逐渐有点小老头护短气质的温东鸣,把整个场子横扫了一遍。 反正红旗厂是他的根,他是要在红旗厂厂长这个位置上退休的,又不想再挪窝升迁了,怕谁? 众人:“……” 讲讲理!你能不能讲讲理!! 我们是在夸她聪明,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好吗? 算了。 随他吧。 只要能确定他们是无辜的好人就行了,还方便他们从那些被温东鸣严防死守的厂里抢林巧枝就好。 人太多了,谁不想和林巧枝这个技术本尊交流呢? 但抢不到啊。 这时候,提前占据了午休那么长空档时间的曹越,就越发显得面目可憎起来,真是可恶!! 温东鸣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于是他看谁都感觉有嫌疑,想着多半是谁不肯承认。 唯有孟主任在厂里开小会时,听到温东鸣依旧有点生气的言语,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温东鸣护着的幼苗是长大后的林巧枝。 可孟知书却全程参与过这一株幼苗破土和生长。 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软心疼。 第二天,她给坐在主席台下第一排埋头画图的林巧枝带了两个橘子。 林巧枝扒开一个,放到嘴里,汁水在舌尖炸开,鲜甜的滋味充盈口腔:“真甜!” “孟主任,你也吃,怎么想到给我带橘子?”林巧枝把橘子扒开,用橘子皮包着一半递给孟主任。 “顺路,就想着过来看看咱们巧枝,可出息了。” 孟知书摸摸她耳侧头发。 她知道的。 巧枝小时候受过太多委屈。 家里人又不护着她,以至于从小就没有安全感。 她一直都想要变得更厉害,才可以保护好自己。 一旦她察觉到风险,就会下意识绷紧神经。 没有人能用言语改变,也劝不好这份倔强要强。 小巧枝丧失的安全感,只能随着她日渐强大,慢慢长成参天大树,一点点重塑。 林巧枝喜欢被孟主任摸头发。 让她有一种被爱护的感觉。 她脸颊有点点红,“也没有啦。” 孟主任夸她出息了诶! 林巧枝高兴得心里有小人在跳舞,心花怒放,biubiu~~ “高兴啦?” “高兴!” 温东鸣有点稀奇的看孟知书,怎么自己哄不好的小孩,一下就被她哄好了? 孟主任静静地看着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的林巧枝,回头准备去工作,对上温东鸣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摆摆手道:“别看我,女孩子的心思你不懂。” 她可不打算告诉别人,这份小巧枝用凶悍爪牙藏起来的秘密。 *** 交流会一连进行了三天。 胡开记带着团队也在这里待了三天。 每天都没有歇着。 不断的跟进有采购意向的订单,作为中介人进行双方的沟通交流。 并不是他们不愿意放手。 而是只对方带中文翻译肯定不够,自己这边最好也要配备一个懂对方国家语言的翻译,最好还要同时懂技术,否则容易被忽悠糊弄。 第96章 在这天交流会的下午。 胡开记带着一摞保密协议,发给会场所有人,让大家都学习,然后签字。 又找到林巧枝,他表情严肃:“我们得为这套技术做一个加密,或者说是反破解处理。” 很遗憾,这套能撬动外汇的技术,明显不会天长地久。 这份想法很巧妙,但技术并不是顶尖难度的。 成品卖出去,就有被研究透彻,被学走的风险。 他们的想法是,至少三年内,或者尽量更长时间,不要让这套技术被研究透彻,这样才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的技术型外汇。 不是靠密集的劳动力,也不是靠这片土地上的农产品。 而是利润非常可观的技术型产品。 当然,这有点难。 “林工,你这套分体研制技术兼顾很多,确实很不容易,要是再要求加密,往里添东西,可能是有点为难人,但是如果我们不做处理……”胡开记很自然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周围在签署保密协议的人也听到了,这会儿很安静,他们也知道这个事,毕竟胡开记之前在帮双方沟通意向订单的时候,都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可他们连分体研制,都才刚刚摸到门槛。想要在这种硬实体模具内部做加密处理,首要条件就是非常了解分体研制方案的每一步细节。 “我们希望把这项技术打造成中国名片,最要紧的,就是要防止这种被研究后泛滥的情况。”胡开记有理有据,并且肚子里准备好了一肚子鼓励的话。 他很赞同温厂长的说法,年轻人得意自信点怎么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打击小孩? 他就想这会儿年轻人拍胸脯,信心满满:“我有办法!” 林巧枝:“我有办法。” 胡开记一肚子话在肚内翻滚了一圈,有那么一秒感觉自己幻听了,但他表情丝毫不显,脸上还带笑:“嗯?” 忽然听到防盗技术,林巧枝简直要落泪了啊。 她在梦里被防了多少次了? 别的不说。 就那台铁牌上印着“made in china”的拖拉机,就很可恶,把自己人防住了啊!! 她是自己人啊!! 如果不是在梦里,天知道她拆卸多少次,会弄坏多少台拖拉机,又抓破脑袋想了多少办法,才能有今天这么多的研究进度。 总算有别人要来吃这个苦了! 这还等什么! 林巧枝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矜持:“嗯,我是有点想法。” 第52章 *她怎么这么会挖坑? 林巧枝的回答, 确实如胡开记所期待。 但就有点把胡开记搞糊涂了。 不是说这东西有些难度吗?两种说法对不上,谁在忽悠他? 胡开记:“你学过?” 林巧枝:“琢磨过,我先做着试试看。” 现场就有20吨重模具的图纸。 “我帮你拼两张桌子。”方子勤把图纸拿过来, 顺手就给铺上了,小声提醒, “是现在就做吗?会不会有点困难。” “嗯, 我先试着看看。”林巧枝知道这种大型模具制作,一向没有什么防逆向工程的概念,不过,她自己真的踩过太多坑,被防到头秃太多次了, 真的并不会觉得特别陌生、特别困难。 就像是一个倒霉孩子,每次跑出去玩都会踩到水坑、掉下井盖、被猪拱,被鹅啄,被树枝绊倒, 然后再摔一个大屁蹲……如果突然有一天他被人邀请去玩整蛊游戏…… 或许并没有怎么绞尽脑汁,倒霉孩子平平凡凡的一天, 就是别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天塌悲嚎。 防盗、防破译, 这种技术在工业领域,他们叫作“防逆向工程” 就是针对拆解、分析行为的主动防御。 实体硬件是最难防的,相比来说软件的防破译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就算难一点,但硬件也是有硬件的防范办法的,也有不少现成的理论和技巧。 比如说,使用特殊的材料填充封装,在拆解的时候设备就会自动损坏。 而且, 不仅仅是封装,内部涂层也可以想一点心思。 又或者说, 用上一些只有中国有的特色专有材料,难以复制的合金、复合材料等等,当然了,也不容易做就是了,毕竟对方材料技术领先。 还可以在工艺步骤上,做出一些混淆视听的设计。 总而言之,想做防止逆向工程,办法不是没有。 只是想起效果,并不容易。 会场。 林巧枝随意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前,长桌上铺着她最熟悉的20吨模具分体研制设计图。 倒是有人想来帮忙的,也不知道林巧枝想怎么弄,只能作罢。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私人的活,尤其是牵扯到整个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让谁都来牵两下,那就乱套了。 谁想提意见,如果不是特别高的水平,能直接统御全局的压制过来,那就只能等事后,发表看法觉得有问题就完了。 林巧枝情绪饱满,兴奋得脑袋发胀,一股脑输出了很多想法。 有种把自己踩过的坑,一股脑全部倾泻出去的爽快,好像身体蓄满了电,随时能噼里啪啦爆发出更多的乐趣,甚至一时间,还格外有分享欲。 她甚至还不想分享给胡开记这种半吊子外行,这种东西,必须分享给懂技术的同行听,才能满足那种心里痒痒的感觉。 林巧枝一看。 他们组的人都被牵扯住了,倒是乔元歇了口气在铁皮水桶边打热水。 林巧枝都还没想好怎么招呼乔元。 乔元打完水回头看到林巧枝空歇了,立马把热气腾腾的水搁在旁边,溜达过来,好奇不已地探头看了眼:“你这改得有点多啊。” “看着多,但不费工期的!”她稍稍跟乔元分享了一下大致思路,然后指着里面一个她很喜欢的连环套,简单来说,就是她挖了三个坑,三个坑长相一样,第一个和第二个的拆解思路是一致的,但是第三个拆解思路却有细微不同。 乔元瞅瞅这三坑,又瞅瞅她:“你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第二次怎么还一样,能有用吗?” 林巧枝:“有用的!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个坑他都踩了,第二个坑能避开?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呢。” 要是人人都跌一次就聪明了,还能有这句古话流传下来?聪明人有疑心病,不聪明的第二次也会踩坑,而且,“嘿嘿这不是,这后面还有第三个吗?” 乔元:“……” 在工艺中加入冗余结构,干扰设计,确实是防逆向工程在实体硬件上比较关键的步骤,但是吧……他看了眼林巧枝,怎么觉得有点蔫坏? “这些不会都是吧?”乔元指了指除了那个连环套之外的部分,看着好像都比原来多了不少东西,“你这是硬怼上去啊。” “硬怼?” “就是说你不考虑从材料这些入手,做些迂回的软抵抗,就直接摆明了跟拆解的人硬碰硬。”乔元解释道,他挺喜欢林巧枝这个模式的,不用依赖别的材料技术,总难免忧心材料被复刻成功,而是全部由自己控制。 林巧枝心底也有点兴奋,不过仍虚心的问道:“您觉得这能不能防住?” 大有一股如果你觉得不行,我肚子里还有坏水……计策的感觉。 乔元默默看了眼变成筛子的图纸。 看着哪里都能捅两刀,但往哪里捅都是自己中两刀。 平时相处,没觉得林巧枝是这种蔫坏、心黑流油的性格啊! 人家文学圈,讲究字如其人。 他们工业圈,也是有一套技如其人说法的。 老实人干老实活。 偷懒耍滑的人干偷懒耍滑的活。 技术高要求严的人干出顶尖的活。 看人干的活,就能猜到这人七八成性格。 实际上,林巧枝自己是没有的,但她出手的技术,集蔫坏于一身,集腹黑于大成。 从哪里吸收的呢?又是从哪里“集”的呢?当然是和一代代防逆向工程斗智斗勇时汲取的,可以想到,这个以谋略闻名的国度会选什么样的人来做防逆向工程呢? 就这样,转眼又是两三天时间。 林巧枝早上讲课,下午一半时间琢磨这个防拆解,一半时间和大家交流探讨分体研制技术。 探讨时遇到的问题、找到的解决办法,选出经典的,又再第二天早上集中分享出去。 林巧枝的防逆向工程也做出了初版。 20吨模具已经交付出去了,那怎么验证林巧枝想的这一套技术可行呢?真的能防得住人呢? 做简易模型。 简单来说,就好像缩小版的飞机模型玩具一样。 甚至也不需要用钢铁做,直接用木头做就行,内腔里非常难做的小细节也可以模糊,精度也可以不管,只要能拼得起来就好。 主要是防拆解的那些设计。 第97章 胡开记一行人是非常期待这个成果的,为期一周的学习过半,很多单位都有了收获,他不免期待:“如果这套技术也成了,我们就可以考虑开始签订合同了。” 林巧枝则是问:“那我们之前已经卖掉的20吨模具怎么办?” 那个可没有做防逆向工程的处理。 并不是他们红旗厂防范意识低。 而是行业内,从来没有听说做模具还防盗的,没有这个先例! 你防什么呢? 图纸都是人家给的啊! 就好像是造房子,你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做出别人图纸需要的东西,就连技术验收手册上的尺寸,都是清清楚楚精确到毫米级的。 反而是对方要签订合同,防止你把他们模具图纸的具体数据给泄露出去,私自出售给他们的同行,那是人家的商业机密!! 胡开记自然是处理过,只简单说道:“那套模具已经上了流水线,24小时都要生产的,我们有人已经入职,关注着那套模具的情况了。” 林巧枝懂事的不再多问。 她将最后一块木头怼进去,大约两个足球大的“20吨重分体研制模具”的等比例缩小模型就做好了。 林巧枝左右检查了一遍,觉得没问题,便说:“我找几个老师傅试试看,我想想谁比较合适……” “要不我来?”胡开记想揽下这个活,还说,“我可以直接模拟有人想拆卸研究它的实际情况,也免得你一个个去找人了。” 林巧枝眉毛一翘,将信将疑地把手中木头模型交给他:“您还有这本事?” 然后她见识到了胡开记的“直接模拟” 他把木头模型带到会场,要求大家以厂为单位,试着拆卸这个木头模型,拆成功了可以一步步一直拆下去,拆失败了破坏了里面的结构,就传给下一个厂。 “这事他来做挺好的,他签订合同之前要对技术泄露风险把关,有立场。”王柏强端着杯子喝润喉茶,这几天话说多了,嗓子都有点发干。 林巧枝点头。 她来做确实不好,谁拆坏了,她当面直接收回来,然后再找下一个厂试?傻子都知道有点得罪人,除非是老师,倒是可以理所当然的扔个问题出来,然后批评解答不出来的学生。 小年轻做这种事,多少有点倒反天罡的感觉了。 除非是做的有点差,没把握,就不必考虑这么多了,因为去了也是挨呲的命。与其考虑这些,不如心疼一下可怜的自己。 但偏偏林巧枝这次,还莫名挺有信心的。 “你不紧张?”王柏强有点稀奇。 难道说,做一次20吨模具对心态的锻炼这么大?按照他的理解,还有这么多年的经验,大多数人,每面对一个全新的项目或者技术,都是会紧张的,因为风险永远未知,失败太正常了。 连他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了,在丘陵山地拖拉机测验的那天,神经都紧绷得不行。 林巧枝自己感受一会儿,发现自己还真不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里掉进陷阱太多次,被坑麻了。 但说自己不紧张,好像有点太猖狂了。 “紧张的。”林巧枝掩饰性喝了口水。 紧张个屁。 王柏强对这三个字,是一个字都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林巧枝紧张焦虑的样子? 他放下润喉护嗓的茶水,往会场中间走了走,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 “这里怎么就裂开了?我再看看……”有厂拆坏了满脸不敢置信,但胡开记已经把模型收走了,然后让人交给下一个组。 同时在手里工作本上唰唰记了两笔,“刺啦”一撕,把这一页纸撕下来递过去:“刚刚的拆卸思路记录留存一下。” 然后转身去下一家了。 这时候过来的王柏强,就被一把拉住了胳膊:“王工。” 王柏强也很无奈:“问我做什么,你要问林巧枝。” “你不是她师傅嘛!” 王柏强:“……” 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你就没有师傅了?你现在会的,你师傅都会吗?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个,往前走两步,“王工!” 王柏强就这么被缠住了,就好像一头扎进了盘丝洞,到处都布满蛛网,寸步难行。 “同样的套路用两遍,一点不改?看不起谁呢!!”有声音气急败坏。 “你这不就掉进去了吗哈哈哈。”刚刚掉在第一个坑里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嘴角一咧,压都压不住。 掉坑这种事,好像真的会传染,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坐在坑底,就会忍不住给那些对坑跃跃欲试的人卖安利:“我估计你也是避不过去的,这坑底风景还不错,小伙伴也多,你要不要也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很快乐的,真的!一点都不丢人!!” 这种对我方有利的场合,自己掉坑了有点郁闷,但朋友们都在坑底一起玩耍,就是快乐了! 可怜的木头模型已经破破烂烂,凄凄惨惨戚戚了。 如果不是靠着这几天学习分体研制的经验,真的很难辨认出下面是哪一部分了。 “怎么看着,还是刚刚那个套路?” 曹越拿到手里,有点疑惑,还给周围自己汽车厂的人都看了看。 他人缘好,一时间,周围围观的人都纷纷给他出主意,像是八百只鸭子一样嘎嘎嘎吵闹,“肯定还是一样的,都骗了两次了,赌你认为她不敢骗第三次!”“不至于吧,一个套路用三次,谁傻啊?”“都用了两次了,还在乎第三次吗?就是吓你这种多疑的人。”…… 曹越迟疑了,感觉脑壳疼。 他有点犹豫,又想做出淡定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纠结,试着左右端详,想从破烂缝隙里窥一下里面的样子。 “别看了,真模具都是真钢铁,还想扒拉个缝看看?”胡开记制止了他的作弊行为,真的模具拆解更费力,连搬运都要用上大型起重机,拆更要用上重型机械,破坏力也是非常大的。 曹越握着这模型,脑子里不断思索着这部分的情况,如果第三个这里不改,分体的结构能符合原本工件形状吗?如果改了,会改成什么样子,拆卸又要从哪里入手?从哪个角度使劲? 想着想着,额头上就无意识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皮加快了眨动的频率。 等整个模型“咔嚓”一声支离破碎,散落在地,众人才倏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最后一个埋着头尝试的,伸手一摸,后脖颈都是汗了。 汗流浃背了。 这一个个坑埋的。 八百个脑子长一起,都不够两三天想出这么多坑吧? “林工……她新设计的防逆向工程?” “哈哈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哈哈哈。” “哈。” 胡开记神色自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最后统计出来还说:“还有四五成防止逆向工程的设计,在拆解过程中,直接被破坏掉了,还能留有余量,这套防逆强度应该没问题。” 他说着,心里也不免暗想。 相比上次见面时看到的,林巧枝的履历应该又厚了不少吧? 果然当得起持续关注,重点培养。 *** 还没把分体研制研究透彻。 又多了一门防逆向工程。 这交流会把人交流得头都大了一圈。 幸好的是,能来交流会的,都是有战绩和实力的人,即使头大了一圈,该学的、该交流的也都慢慢吸收了。 一位三线搞军工的领队最后两天笑得见牙不见眼,因为他们发现,分体研制提高的材料利用率,每份节省下来的特种钢材足够多造两门152mm榴弹炮。 保密级别不够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听他高兴地夸林巧枝:“分体研制这技术好,省钢铁,咱省下子弹打豺狼!” 还一个劲儿的说,如果林巧枝在他们系统里,指不定能申请个二等功,保底也是个三等功。 听得王柏强和温东鸣脸都黑了。 有这么当着人的面挖人的吗? 难道他们就不会给厂子弟申报功劳吗?这厮就是仗着年轻人都对绿军装有克制不住的憧憬向往! 林巧枝倒是没听出来什么挖人的意思,因为她心里压根没有这些想法,红旗厂就是她的家。 只觉得人家在夸她。 她心里还揣着一件惦记已久的事,她还想造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呢! 还有那个工作笔记后的图。 林巧枝揣着她私人的笔记来到会场。 这最后两天,很多厂都有了不小的收获,签下了外汇订单,尽管压力仍然在,但总归这次交流会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林巧枝把这些人拉到一起。 她把图纸摊开,不卑不亢道::“我有一些私人技术问题,想请大家一起看看,找找解决办法。” 曹越热情:“看看!” 他们厂是最早一批解决问题的,这会儿满面红光,悠哉得很,“林工,还能有难得住你的问题?”他玩笑,“你不会是想造火箭吧?” 第98章 “哈哈哈……” “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我们可得打起精神了,能被林工拿出来的问题,不会简单呐。” 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还有不少人借着这个笑着的机会,夸了林巧枝几句。 心里也真的觉得,林巧枝日后是能做出大事的人,不仅脑子灵,有天赋,重要的是这份心性。 天赋出众的年轻人,做出了亮眼的成绩,还当了好几天这么多高工的老师,正该是春风得意、志骄意满的时候,竟然愿意在这种时候,来请教别人问题。 不是私下的,还是这种很多人参与的。 她有一颗想造好东西的心。 这就不禁让他们想到,曾经在上海国际展览时,看到的那个20吨重大型模具,第一眼就感到非常惊艳,能看得出它的缔造者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严格的高要求。 她是有追求的。 这让大家都不由坐直了一些,好奇她想请教什么问题? 但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在看到林巧枝给出的想法,方案,数据指标之后,还是不免有些被震撼到。 折腰转向、双向驾驶、四轮等大、全新概念的传动系统…… 每个技术都让人眼前一亮,又心里一惊。 “这是……奔着中国全丘陵地区适用去的?” “整个底盘结构都要重构了吧?” 林巧枝把她设计的中央传动布局推到中间:“这是我的想法,这个中央传动布局,目前还有一个比较困扰我的问题……” 话题切入,越讲越深。 探讨是最能激发灵感和火花的东西,这一桌的高工你一言我一语。 “你准备用螺旋锥齿轮?这个我知道,这里的扭矩你得注意下,要不然容易出问题……” “如果四轮等大是为了重心的话,其实可以考虑在底盘里固定一块重点的铁板。” “我知道榆东液压件厂,有个cl系列的柱塞泵,工作压力可以达到16-20mpa,应该足够驱动你这个转向液压……” …… “你这不对吧?” “怎么不对了?” “扭转过来后传动方向的切换和中央传动布局这里撞了吧?” 在一轮轮争执和激烈的讨论声中。 林巧枝感觉自己进度条嗖嗖地长,对这些技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在某些角度有了全新的认知。 居然还可以这样!! 当争论到传动系统里一个关键问题的时候,几方观点僵持不下,但谁也没法给出解决办法。 曹越一拍脑袋:“我给你介绍个人,她多半能解决你这个传动系统兼容的问题。” 他一说这话,好几个人马上不吱声了,明显是知道曹越说的是谁。 林巧枝眼前一亮。 态度这么统一,是不是对方成功过类似的技术? 两人一起去厂长办公室借专用电话了。 走之前,林巧枝把自己的工作笔记留在了桌上,还说:“里面有记录一些分体研制实际操作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难题,比如异形模具天车重心偏移,你们感兴趣可以看看。” 大家当然感兴趣。 难道他们回去,不会遇到各种实操中的问题吗? 有这种工作中事无巨细的经验记录,当然再好不过了。 愿意把这种私人经验,都毫无保留分享出来的人,真的是胸怀磊落。 大家感慨的彼此看看。 刚刚还在激烈争执的人,纷纷停战,打算一起研讨这份笔记里遇到的问题。 江南造船厂的人,也在桌上。 第53章 把林巧枝扒拉到自家碗里来 红旗农械厂这台电话, 接的是专用线。 可以拨打一些特殊号段的号码。 温东鸣听说他们的来意,起身把桌上文件放到铁皮柜,关好之后返身坐下。 “是0316分机, 对吧?”温东鸣向曹越确认。 曹越点头:“您也听过?” 温东鸣笑笑,没说什么, 只心道, 还真是巧了,路锋去的就是那儿。 他坐下,在挂号转盘上转了几圈,听筒里传来电流啸叫。 接着传来总机接线员的女声:“专用线路,请报代号。” “红旗厂, 浦江潮,三级。”温东鸣把铜制的密码牌放回抽屉里锁好。 “验证通过,请讲去向。” “北京,0316分机。” 电话里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 温东鸣默默数着秒数等待,很快听筒里传来了《东方红》的前奏, 这是总机在测试线路安全。 同时也在等待接线。 歌曲声戛然而止, 接通了。 温东鸣把听筒递给曹越,身体往座位里深处靠了靠。 曹越声音带笑:“游总工,我是松汽的小曹,上次弄到的那批钻头还好用吧,嗯,对对对,要是需要就再联系我……是这样的, 我们在传动系统上遇到一点问题……” 他把听筒递给林巧枝,手轻轻捂了一小会儿话筒, 低声:“别紧张,好像认识你。” 林巧枝惊讶地睁大了一圈眼睛。 她接过听筒,礼貌道:“游总工好,我是红旗厂的林巧枝。” 对面传来一个操着陕北口音的女声,带着点笑:“我听路工提起过你,天赋很不错的年轻人,别紧张,指不定啊,以后我们还会合作,有技术难题要找你来做。” 林巧枝诧异地眨眨眼,她听到的女声大气温雅,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让她心里像是冒鱼泡泡一样噗的钻出高兴。 尽管游丛溪不是技术出身,而是在祖国计划下学成归国的学者,但她依旧有种难言的雀跃。 “你是想做双向驾驶、能切换动力方向的传动系统?说说看。” 林巧枝如实道:“这套想法,按照目前前沿理论来说,应该是电子传动系统最优,我在实现的过程中……” 其实林巧枝和游丛溪并不认识,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可人到了一定的层次,有了一定的能力,自然有人愿意帮忙牵线搭桥。 并不是势利,而是资源就这么多,大佬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可能无限分出去* 处理鸡毛蒜皮的小问题,自然只有进入这个圈子,才能得到这些资源和帮助。 林巧枝的强势崛起,对同龄人来说,可能心态有些酸涩不平,甚至有一点难以接受的落差。 但对于已经走到前面的老一辈来说,是非常乐意看到有天赋的小辈源源不断涌现的。 祖国尚且弱小,工业这片领域里还有大片尚未被占领的阵地,又有国家的计划调控,几乎不存在恶性竞争的可能性。 想要实现新中国伟大的工业复兴,就需要天赋、能力、心气缺一不可的新生力量,越多越好,越出众越好。 游丛溪期待这位天赋出众的后辈成长。 “……我现在困扰的问题主要就是这两点,不知道该如何兼容,或者解决。” 林巧枝说完,电话对面也很安静,只能听到微弱一丝丝的电啸声,还有对面人在的窸窣动静,有很轻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显然是在思索。 林巧枝不可避免的紧张,随着对方那边一声“稍等”后传来纸笔摩擦的声音,心里的紧张更是随着心脏怦怦跳跃起伏。 这条路可行吗?会不会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游总工又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她的经验能走得通吗? 或许是期待了很久,又或许是付出很多的努力和时间,越是希望它能被做出来,越是接近成功,林巧枝就感觉越忐忑。 意识到这份情绪,林巧枝抿唇慢慢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心绪,不管最后游总工答复如何,都不会影响她继续前进。 即使这条路真走不通。 她也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与此同时,会场一角。 林巧枝的工作笔记正在被传阅。 “林工这个平衡梁的设计就很巧。” “其实我觉得这个被淘汰的备选方案也不错,人字桅杆加侧向悬挂葫芦,应该是从钳工战报里那个悬吊大型叶轮里得出的经验。” “别的不敢说,这问题我们回去百分百也要遇到,林工可算替我们蹚了大雷了。” …… 逐渐翻到最后几页。 笔记并没有在来自江南造船厂的那位高工手里。 见没了,有点意犹未尽的往后翻了两页,看到那个明显是船体结构的设计图,他“咦”了一声,“林工这是对船舶技术也有兴趣啊,老程,你们不努努力?”说到随后,他对旁边的程梁语气调侃,有些揶揄。 这是最近会场里的乐子活动——读作“把林巧枝扒拉到自家碗里来”,用作“看看温东鸣的灶王脸,主打黑黢黢、像锅底”,没办法,谁让温东鸣那个家伙偏爱在老伙计面前嘚瑟晃悠? 程梁嘿嘿笑了两声,顺嘴:“我看看,指不定还真能努努力。” 第99章 他接过工作笔记。 但嘴上这话,确实是捎带着开玩笑。 这年头,想挖人可不是简单的事,尤其是很多厂自己精心培养的人,都是自家厂子弟。 从小生活在厂里,父母、家、还有十几年的朋友、熟人都在厂里,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里成家立业,那种归属感是非常强的。 即使是路锋,当年也是因为比较特殊的原因,才离开北方来到南方。 程梁笑着看向那张铅笔图纸,初看好像也就那样,但稍微过过脑,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这么像是军舰? 林巧枝是看了什么资料和照片,感兴趣画了这个表面布局的图纸吗? 但很快,程梁就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且不说我方没有长这样的舰,即使有,林巧枝最多只能在内部资料和照片上看到一个远远地大致轮廓,其余的部分,以她目前的保密级别是看不到的。 程梁的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越看越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直到,脑子里蹦出一张远远拍摄的海上巨舰模糊照片。 那张轮廓里船体、舰桥上的隐隐的曲面,栏杆、外露的舷梯、前桅杆顶部旋转的对空对海搜索雷达…… 这一下,程梁眼珠子的都往外一凸,身体不禁微微往前一弓,凑近再看看。 真的有那么几分神似! 程梁当时就站起来了。 “都看完了,这本子你们就别动了啊,都别动啊。”可能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又回首把本子从桌上拿走,“算了,反正咱们刚刚都讨论过了,我先拿走一下。” 众人:“……”你这丫的真的不是想独占笔记?可看到他猛变的脸色,还有匆匆凌乱的脚步,也不敢乱说乱猜什么。 程梁大步走出了这个角落,就匆匆找到计剑锋:“计厂长,厂长!” 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再加上那大体格子,踩着轰隆隆的楼梯声,半个会场都听到了。 “稳重点,急什么?” 万吨水压机横梁的问题解决了,计剑锋觉得除了能把林巧枝拐回自家厂里,没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着急失态了。 直到程梁把他拉到角落……计剑锋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之前说什么把人连苗带根一起挖走,确实只是玩笑。 但此刻。 计剑锋身为江南造船厂的厂长,脑海当中真不可避免的升出想法:要是林巧枝是他们厂的话…… 这份图纸不深入,就只涉及外轮廓,甲板、船体、船桥,舷梯,前桅杆,鱼雷发射口等等外露的部分。 然后有关内部,只有大致舱体内布局。 还有明显几次思考后增改的痕迹。 就很符合行业内,懂技术的军事爱好者能画成的样子。 说实话,这在如今工业圈里不算稀奇。 工作是工作,但谁没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年头,喜欢武器的人太多了。只是有的人喜欢陆军装备,坦克那些,有的人喜欢空军装备,画画战斗机过瘾,喜欢海军装备的人相对较少罢了。 毕竟前两者在前几十年的时光里,给人民群众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稀奇的是,林巧枝这份图纸有理有据,很符合逻辑,不是普通军事爱好者瞎画一气,自有一套诡异逻辑说服自己的乐子图纸。 更关键的是,好像能和他们遥遥拍摄到的那张照片有几分相似。 国家都得不到的信息和数据! 这就很有几分天赋和灵气了。 计剑锋几次心动,不断在脑海中对比,很多次都觉得,如果他们真的能有机会拍到对方战舰的清晰照片,会不会真的就是这样的设计和布局? 在交流会要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没忍住提了一句:“温厂长,交流会这就要结束了,你们这边我看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任务,如果是这样的话……” “老计,吃饭吃饭!吃饭时间谈工作,吃又吃不好谈也谈不好,咱们回头再坐下来谈。”温东鸣笑呵呵的打断了计剑锋的话,还热情的给他夹了一块烧鱼。 “我们江城的鱼好吃,你尝尝看。” 计剑锋夹起鱼吃到嘴里,小刺都懒得理,嚼嚼嚼之后就都吃下去了,就是眼睛时不时忍不住看向林巧枝。 当夜,不少人都没睡好。 温东鸣也没睡好,差点被赶去睡办公室,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就好像在模拟江城水里被水草引诱的螺。 他特别贴心地换位思考,如果红旗厂正要开展的关键项目里,有一个核心技术是新学来的,还承担着重要外汇任务,他愿意拿出点什么? 首先,厂里十几名最主力的高工,肯定是要先全力顶上了,如果任务紧急,睡在厂里艰苦奋斗也不是没有过的。 紧接着厂里有资历、有能力的技术工人都要打起精神来了,得要扛住比平时可能多两倍的工作量,还有全新的技术指标要求。 最难的是什么呢?还得是资源,除了要有人,还得有钱、有机器、有材料、有技术,这都是成本,还要包含试错部分,这些能申请批下来一次就不容易了,压力最大就在这里了,扛下来一次,整个人都要瘦一圈。 这都还是好的,是抱着成功的信念去的。 要是中途出个什么岔子,感觉风险大到要失败,那人可真的是麻了,跟泰山半途砸下来没什么区别,能生生把人压垮。 能请人把把关,自然是便捷又有用的好办法。 有些第一次扛这些压力的厂,这一两天盯着林巧枝看,大部分也是有这个想法。 唯一让温东鸣奇怪的是。 江南造船厂来凑这个热闹有什么劲? 他们可是强势的龙头船舶厂,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洋务运动时期,洋务派学习西方先进技术而创立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带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可是造出过不少好东西。 即使被摧毁过,但在战火后还能重生,这点压力难道扛不住? 温东鸣是不信的。 他越是想这些,越是头脑兴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陷入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 温东鸣红光满面地开始工作,很快在会场见到了眼下发青的计剑锋一干带队领导。 他贴心关切道:“是招待所的床睡不好吗?” “我是压根没怎么睡啊,老温。”王国伟揉了一把脸,道,“昨晚跟几个高工开了半宿的会,我们重机厂承担的生产任务重,品种多,你也是知道的……” “温厂长,林巧枝外派到我们那儿帮帮忙呗。”计剑锋一听就知道王国伟要放什么屁,抢先一步开口,“温厂长你也知道我们担负的是什么任务,组织下了大力气大决心的,胡局也是叮嘱我们要做好林工的维护工作,落实好外汇任务。” 眼见两头狼都上了。 羊就要被叼走了。 有点心急的几个厂也都上来。 温东鸣笑眯眯的样子,一个个耐心听完,但也不说什么。 王国伟狠狠心,一咬牙,说:“我们重机厂今年刚好要更换一批设备,换下来的设备计划援建一个单位,昨天我们商量过了,这个援建想放在红旗厂这边。这样一来,咱们就是兄弟单位了,兄弟单位派遣技术人员相互学习交流很正常吧,互援互助,共同进步……” 实力不够的厂听到这里,只能悲怆退赛了,心里腹诽,这么直接这么割肉? 计剑锋就比较直接了,他瞪了一眼王国伟,第一重型机器厂这是哄抬物价!! 王国伟略带藐视的睨了他一眼,表情平静镇定,大势在握的样子。 温东鸣的笑容就更真诚了。 旁边被暂时禁止进入这场炸鱼局的小虾米林巧枝,震惊且迷茫地看着这一幕,低声问王柏强:“咱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王柏强瞅了她一眼,“你要是知道重机厂更换下来的设备有什么,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他随口报了几个型号的车床、铣床等设备。 林巧枝一颗心瞬间嘭嘭嘭的跳动起来,她眼里冒光,压低声音:“好东西啊!!” 做拖拉机的,终归还是比不上做大家伙的啊! 今天天气有点冷,供应的热水里煮了姜片,王柏强老神在在地喝姜茶水,“等多体验几次你就习惯了,要不你以为我们红旗厂是怎么发展起来的,路工到处跑去帮这个,处理那个,难道就图一碗红烧肉?” 哪有高工这么馋的?笑话。 林巧枝:“……” 她一直以为是人家有问题来请,他们就帮帮忙呢。 说实话……小时候她最羡慕路工的,确实是那一碗红烧肉。 王柏强一看年轻人脸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真要像你想的这样,我们自己厂还发不发展了?” 第100章 不需要叫红旗农械厂,也不用研究升级拖拉机了,可以改名叫大佛大悲救苦救难厂,谁来都帮,什么也不要。 厂里职工也可以喝西北风了。 林巧枝想明白这一点,挠挠头,又看了看那边,庆幸嘀咕:“还好我没凑过去。” 这几天都认识了,聊熟了,关系也好了,怎么开得了这个口,把人痛宰一刀?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难怪一大清早就打发她到王工这边来。 合着是打发她来小孩桌坐一坐。 等酒拼完了,再喊她去吃肉。 林巧枝捧了捧手里暖呼呼的姜茶,心里对红旗厂这些年日益强盛,更有了一种更真切的实感。 难道别的厂工人就不努力?就没有技术好的工人?但只有他们红旗厂,越来越强势,厂职工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王柏强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探了探战况,又踱步回来坐下,看着还没褪去纯粹清澈的年轻人,坐下再给她上上思想课:“我们这都还不算什么,你知道争得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林巧枝眼神里都透着震撼。 她看了看那边激烈舌战的场面,还有更厉害的? 那岂不是要直接打起来了! “当年打仗的时候,争装备。”王柏强看她的眼神,继续说,“就算上了战场是可以把背后交托给彼此的兄弟部队,争装备也是不讲情面的。” 这是一个优秀将领必须有的素质。 争的是手下愿意信他、愿意听他指挥的战士性命。 林巧枝从小听拥军故事长大,生活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对解放军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么一套说法。 她忽然觉得这个行为很光辉!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再看温东鸣,甚至都觉得他很是高大,舌战群雄的身影简直堪称英伟。 王国伟和计剑锋相互看一眼,有点火气了。 计剑锋眉头拧紧,又对温东鸣道:“支援项目而已,我们江南造船厂也是有的,而且设备更好,项目更好,他们一个内陆的重机厂能有我们实力强,装备好?” 他们百年底蕴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国伟:“我们的援建更对口。” 计剑锋:“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装备就不对口了?” 王国伟:“我们可以派人按月驻扎手把手帮忙搭建新车间。” 计剑锋:“谁还派不出个机修钳工似的,我们的技术人员水平还更好。” 王国伟:“我们还能出人!” 计剑锋:“我们还能出船,江城可是有江的。” 温东鸣笑得都要缺氧了,看着脾气冲上来的两个人,赶紧劝道:“好了好了,咱们也不能光自己在这里争论,还是得民主一点,问问年轻人的意见,对吧?先问问、先问问……” 他还是很讲究的,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至少该有的底线还是该有的,重重地薅一把羊毛是可以,但也不至于真的捅一刀来个大出血,把行情搞坏了那就不好了。 当然了,羊毛肯定还是该薅就薅的,肉疼肯定是肉疼,但都是名声赫赫的大厂了,这点羊毛还不至于跟他们表现出来的一样,跟割了肉一样。 装吧! 温东鸣也飙着演技,把林巧枝招呼过来,给她介绍两边的情况。 林巧枝听了起来。 两边情况差不多,都是比较关键且重要的任务,难度不相上下。 听来听去,林巧枝最后选了计剑锋这边。 因为她听到计剑锋说,“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但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安排好招待和住宿的,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做技术保障就好。” 后面那些,重机厂这边也承诺了。 请人帮忙嘛,这都是最基本的。 林巧枝却在“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上,不可避免的悄悄心动了。 冬天了,快过年了。 她不想回老家。 如果有工作,把身心和时间献给事业和祖国,那就有正当理由了,谁也不能指责她。 王国伟就有点失落了。 就闹不明白了,明明他们的条件更好,时间也短。而且竞争得好好地,又不让继续出价,改民主了,这算怎么回事? 温东鸣热心的给他递了一杯姜水,暖暖身子,又说了些哥俩好的安抚言语,顺带画了几个大饼。 王国伟喝着姜茶,觉得要被饼喂饱了。 *** 林巧枝在收拾行李。 她要去上海了! 温东鸣为一件事发愁:“你想谁陪你一起去,你开口,我去做协调工作。” 事肯定是好事,但有个问题,平时别的高工出门,随便自己组里揪两三个徒弟就好。 既带出去见世面了,还能带在身边教导,机灵点的还能搭把手照顾人。 但是林巧枝没有徒弟啊!! 她自己都还才十七岁呢,没有到当带教师傅的年龄。 林巧枝:“我一个人就行,而且不是跟着计厂长他们的队伍一起走吗?又不是一个人。” 温东鸣哪里能同意? 怎么可能放心,“你就算技术上不用人帮忙,那生活上呢?你不是喜欢去孟主任那边吗?要不我找孟主任给你调一个,她手下培养出来的干事都能顶事,社会经验也足。” 在温东鸣眼里,林巧枝这年龄,还涉世未深,心思还有股钻研技术的纯粹。 不可能放这么个宝贝苗苗自己一个人出门的。 林巧枝却很坚定:“年底孟主任正忙呢,她手下能顶事的就那几个,抽走了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她很可能要稍微拖一拖待到过年,总不能也不让人家过年吧? 林巧枝犯起脾气来,还真谁也劝不动。 王柏强的黑脸都重新被气急回来了,也没能让她改变主意。 强行派个人跟着吧,她还不乐意了! 没办法。 温东鸣只能暂时放下对计剑锋的防备,防备这厮叼走他家苗苗,转而托付他一定要把人照看好。 去时还好,一群人,“回来一定要派个人一起回来,你不是要给我们派对口帮援处理设备的技术工人吗?晚一点也没事,跟她一起回来就行。” 他是一点也没客气,对林巧枝去了上海之后的活动和安全保障,还提了一堆要求。 厂里还给林巧枝申请了一笔钱和票。 都是全国通用的票,作为这次外出的经费。 但实际上,吃喝住这些都是对方全包了的。 林巧枝给自己衣服里缝了好几个内口袋,把这些钱和票分开缝进去,再三保证绝对不会轻易把钱拿出来,一定严加防范骗子,可算结束了孟主任的念叨。 她无奈揉了揉有点红的耳朵。 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十七岁,简直跟变成七岁了一样。 分明再过几个月,她就十八了!! 有多少女孩这个年龄就被催长大了要谈对象了?农村甚至还有已经嫁人生娃的,真的不小了! 而且,她都参加工作多久了? 在一通回归七岁的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林巧枝终于踏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耳边“今年过年该要回去了吧”的言语和声音,好像被越来越快的火车,抛在了呼啸而去的风里。 看着火车窗格,一隆隆变化的风景,明明窗外的景色带着冬日的寂寥,林巧枝却觉得心格外宁静。 好像她去往的不是上海。 而是心灵的自由。 一高兴,她就没忍住,从挎包里往外掏了个牛皮本。 造船厂众人:??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林巧枝原来是没这个习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几次坐火车,跟着王柏强捣鼓东西都有收获,她现在也觉得火车是个好地方! 没有工作打扰。 非常长的整块完整时间。 研究累了躺下就睡,睡醒了又可以继续。 身边还有人可以讨论。 多好的学习时机啊! 计剑锋看着兴致勃勃埋头画图、列计算式的林巧枝,又转头看向程梁,眼神努了努:这是在干什么呢? 程梁算是这一群人里,和林巧枝关系比较好的了。 要不然林巧枝那天也不会邀请他。 程梁站起来,扶着中铺的架子,探出上半身往里面小桌上看,顿时心虚。 “好像是有关拖拉机的东西。”他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怎么衬得他好像有点懒似的? 周围几名高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带着点不敢置信。 哪有人在火车上学习的?不讲武德! 没瞧见吗,厂长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计剑锋参加了一趟交流会,好像被王柏强传染了某种怪病,用一种“看看人家”的恨铁不成钢眼神,扫视了一遍自家这几个带出来的高工。 几个高工:“……” 默默把手伸向包里,各自翻了点什么出来,有的是笔记,有的是技术手册,有的是这次交流会的资料…… 第101章 路过的人:!!! 走过去之后,都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一步,往后仰头,飞快往里扫一眼。 依旧不敢相信,往前站好了,都要再揉一揉眼睛,感觉刚刚肯定是幻觉。 计剑锋也没打扰林巧枝,自己也拿了份报纸看。 等把一份报纸所有版面、所有新闻,连犄角旮旯里的都看完了,总算等到林巧枝喝口水,休息了一下。 他“咳”了一声。 林巧枝看向他。 计剑锋找了个关于船舶的话题。 周围高工赶紧趁机悄悄放下书,又默默竖起耳朵。 林巧枝合上笔记本:“听起来,想发展船舶业不容易啊。” 梦里也是,一直到十几二十年之后,他们的海上作战力量,都没能完全发展起来。 竟然要依靠陆炮上舰这种方式来作战。 计剑锋被她的直白哽了一下,然后无奈道:“一艘钢铁战舰,涉及太多东西了,煤炭、采矿、炼钢、物理、数学、化工、电子,机械,教育……你能想象到的这个行业上下游所有链条上的东西,但凡缺失一环,战舰都很难形成有效战斗力。” 富国强国才养得起海上舰队。 大国才有这个能力和骨气,造出属于自己的钢铁战舰群。 否则,是没有办法捍卫领海尊严的。 大国脊梁,如是而已。 林巧枝抿了抿唇,计剑锋说的这些配套产业,在当下,不是刚刚起步,就是处于残缺状态。 但她看见过祖国的未来,管中窥豹,那一定是个大国,“我们会成功的。” 那样好的粮食,那样好的农机,那样幸福的丘陵山地人民……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强盛大国? 计剑锋忽而笑了一下:“你还挺有信心。” 别的年轻人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但在座可没谁敢说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无知。 她是真的有信心。 并且还如此坚定。 “当然了。”林巧枝看向计剑锋,扬起一个眼眸黑亮的笑容,“千难万险我们都过来了。” 计剑锋看着她鲜亮昂扬的面容,还有格外坚定的眼神。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这就不是他们厂的年轻后辈呢?!! *** 林巧枝去往上海时。 红旗厂也将一份文件,呈递给了上级部门。 ——《关于江城红旗农械厂新建职工家属楼的请示》 他们预计使用厂里自留资金,修建家属楼15栋。 相比原来的2层小楼,这次计划修5层砖混结构的小楼,解决全厂1500户家庭住房问题!! 家属院的建设,属于职工福利分房的范畴,一般由单位主导,政府统筹安排。 按常理,红旗厂需要先要提交申请,将建房计划纳入国家经济计划,再由国家协调资源。 但红旗厂这次十分硬气,他们几乎不需要国家协调多少资源,完全能自给自足! 他们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不够住了!!尤其是上一次特批过一批编制名额之后,住房就更紧张了。 与此同时提交的,还有红旗厂今年的工作总结,以及五份不同名字的,来自红旗厂四名高工和林巧枝的文件。 无不是请功,或者需要表彰的。 红旗厂近两年当真是势头凶猛。 在市委开会的时候,红旗厂的名字就频频被提起,各种功劳是他们,各种表扬是他们,各种事迹也是他们,有点隐隐要盖过城东仪器仪表厂,从江城前三,变成江城第一的势头。 当然,总后勤3661厂一般是不争这些的。 一直以来,都是城东仪器仪表厂和红旗农械厂在别这个苗头,但是都默契的带上总后勤3661厂。 从前,一直都是城东仪器仪表厂略胜一筹。 因为他们精度高。 因为他们造的东西更困难。 因为他们的产品供应祖国各个领域的研究突破,属于向上产品。 高精度仪器仪表的生产制造难度,显然是高于拖拉机柴油机的。 所以常年累月下来,甚至对方厂工人的技术,都普遍比红旗厂的技术工人水平高一些。 在种种因素下,红旗农械厂看起来好像总是矮一头。 于是只常以“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大厂”自居。 在很多资源来到江城的时候,都是优先分配给仪器仪表厂,然后才是红旗农械厂。 如今,情况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变化了。 最起码,他们家属楼的面积要更大咯~ 他们的厂职工又要分一批新房子喽~ 分房子诶。 猜猜看,在人民群众心里,谁才是江城最厉害的国营大单位呢? 第54章 只有红旗厂是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 江城, 仪器仪表厂。 红旗厂递交申请,要新建家属楼的事,暂时还没有大范围传开, 但瞒不过老对手,仪器仪表厂几个去市里参会的领导班子表情欠佳, 一人抬头问霍丰, 也是他们的厂长兼技术第一人:“厂长,我们什么时候再和红旗厂联办一次江城技能大赛?” 江城是有这个传统的,仪器仪表厂虽然自诩在这片地界独占鳌头,对自己的技术有绝对的信心,可有时候, 厂里的职工、尤其是年轻职工也是需要感受一下外界压力的,否则还真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无人能出其右了。 这个外界压力的来源,就是红旗厂。 虽然他们觉得红旗厂没有太大的威胁, 但毕竟也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强势单位,坐在一桌上吃席, 姿态还是不能摆得太高的。 自然的, 如果技能大赛举办起来,也不会只有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参加,像是江城还算有点实力的轮胎厂、印染厂、纺织厂,电表厂,还有江城周边各个县市稍有实力的大厂,都会派选手来参赛。 话虽如此,但对仪器仪表厂来说, 只有红旗厂是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 以往所有的工人技能大赛,前十名几乎都是被他们两厂包揽, 冠军更是连续四次被他们仪器仪表厂包揽。 后面很多小厂都想挤上来,有一些经营得也不错,可对技术后辈的培养,就完全追不上了,只在群众中有些好名声,但对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来说,技术和人才储备上完全是碾压的,不够看。 作为技术出身,并且始终保持高水平技能的霍厂长,听到这个提议,不由望了过去:“老胡你这是有想法啊。” 老胡笑了笑:“这不是听说红旗厂出了个好苗子吗,咱们探探情况。”就前阵子,红旗厂动静可不小。 对待红旗厂,他们的态度一向是战略上可以藐视,但战术上必须重视的。 霍厂长笑了笑,像是逮到老鼠的猫,吹吹搪瓷杯上热气滚滚的茶叶末:“也就那一个,不是跟着王柏强去了吗。”环境锻炼人,好手艺也是需要好环境锻造的,他们仪器仪表厂的技术标准可高一大截,工人们长年累月都处于极高要求的精度,可不是红旗厂的环境比得了的,“不过你提的这比赛也该搞搞了,回头我和老温聊一聊。” 官方牵头组织竞赛,最能激发技术锻炼的兴趣和热情,还有助于当地氛围的形成,更能促进一片地区技能水平提高。 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作为江城两大领头羊,对此也是责无旁贷,每每都是他们出钱出力出人,来牵头承办这个比赛。 两个厂虽然是很多年的死对头了,但两个厂的厂长,老一辈的技术人员却关系很不错,都是多年的老相识,相互都熟悉得很。 每次牵头办这种比赛都会相互通通气,商量一下,看看确定在什么时间开赛,然后还要和市政那边通通气,看看规格定成市级,还是向上一步申成省级,最后就是要通知一下江城和周边的其它厂了。 毕竟也是要给大家准备比赛时间的,也要让部分厂考虑好到底参不参赛,虽然这是争荣誉的好事,但要是成绩太差,也是很打击厂职工士气的,面子上挂不住,还影响名声。 霍丰对此心态还算稳。 对于技术比赛这样的事,仪器仪表厂一向是很积极的,因为他们基本上稳操胜券,毕竟是江城“第一厂” 每每技能大赛比完,前十里他们占了大半边天,名次和成绩公开张贴出来,面向广大群众,哪个厂最强,哪个厂次之,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赛后再在开会时遇到别的厂的厂长,尤其是红旗厂,他们腰杆子都更直一些,说话嗓门都能大几个度。 还是得先跟红旗厂交个口,然后商量一下章程。毕竟,技能大赛要是红旗厂不参与,那还有什么意思? 霍厂长笑眯眯的喝茶。 *** 林巧枝在火车上,吸收完了从游总工那里得到的技术经验。 这几天,她耳边还时常响起那句通过电话传来的:“既然你觉得电子传动系统是最优解,不妨再努力试试看,如果不行,再退回来用这一版方案也好。” 第102章 不得不说,她听到时,心跳得很快,简直比听筒里的电啸声都快十几倍。 这项技术跨越太大了,机械齿轮的传动时代,真的很难想象通过电信号控制的传动技术。 她第一眼看到拆开的时候,简直感觉在看外星球的东西。 但通过游总工,她才知道,原来西方已经有“晶闸管整流 + 齿轮齿条” 的混合传动装置了。 游总工什么都没说。 但从她描述的技术内容来看,林巧枝猜测,他们国家可能已经秘密进口了一套。 等她这次从上海回去,“图书馆”里应该就能看到这份内部技术资料了! 她心里也琢磨,那对堂姐妹折腾的亲事,梦里最多还能再撑个三五天,毕竟她看着,结婚那天的村里宴席的菜都定好了,应该是不会再有更多一波三折的情况了。 希望最后这点时间,加上国家援助的技术资料助力,她能跨越这道巨大的时代沟壑。 “这拖拉机研究得怎么样了?”计剑锋下火车的时候* ,看林巧枝收资料,还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火车上一路,可真让他看得感慨,他没见过比林巧枝更耐得下心来的年轻人,心无旁骛,看笔记和资料的时候,那双黑眸炯炯发亮。 她是真心喜欢这些。 看得出来她乐在其中。 “就差最关键的传动系统了,其余的都七七八八了。”林巧枝心想,如果能做出电子传动系统,那么双向驾驶也就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了。 毕竟双向驾驶的难题,就在切换动力方向上,而电子传动系统想切换方向,简直是正对路子,堪比打蛇打到七寸上了。 计剑锋挑眉,诧异问道:“除了最关键的部分,其余都七七八八了?” 林巧枝才工作几年? 就算一工作就开始研究这个,那也才多久? 他可是听程梁说,林巧枝想造的这台拖拉机不简单,在拖拉机行业,绝对是有巨大技术革新的。 对上计剑锋诧异的目光,林巧枝笑笑没说话。 如果她有梦里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还要数年时间才能完成技术突破,那就太笨了。 计剑锋看着面前的林巧枝,提起这些,一点也不激动的样子,可能……这就是天才吧? 他拍了拍林巧枝的肩膀,停止了这个让人心里酸溜溜的话题,温东鸣肯定是出门踩狗屎了! 他是不是也该找点来踩一踩? 计剑锋不动声色的想着。 到了造船厂。 林巧枝很快被安顿好。 住在距离江南造船厂最近的一家招待所,步行三分钟就能进入造船厂大门。 自然的,她也吃上了那碗红烧肉。 味道比她想象中更好。 从小盼到大的一碗红烧肉,能不好吃吗?即使上海口味和江城口味相差有点大,但依旧抵不过林巧枝胸腔里一阵阵涌动的情绪。 儿时吃路工带回来红烧肉的小巧枝,能知道长大后的自己会有这一刻吗? 尊重。 她真的靠自己得到了。 *** 林巧枝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做技术支持和指导。 分体研制这套技术,在主持过交流会之后,她的熟练度已经非常高了,见识也足够广。 所以在面对造船厂的几个分体项目时。 林巧枝都并没有太吃力。 她端着热水,在造船厂的绘图大桌前一张张仔细查看。 一张审查完,又看下一张。 时间就这么渐渐流逝。 等她逐渐从专注的思绪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半,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 “去食堂吗?”程梁看林巧枝放下图纸,没有挑出毛病,暗松了一口气,问了一下。 “去!”林巧枝应得很积极,早上她就听说今天食堂供应羊肉了,上海果然还是不一样,繁华且物资丰富,难怪她们江城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望上海而小天下” 因为长江航运发达而如此骄傲的江城,都要对上海的繁华甘拜下风。 “那一起吧。”程梁闻言起身往外走。 林巧枝同他一道。 吃过回来,又继续审查图纸。 直到林巧枝拍板,终于没有在这次的方案和图纸中挑出问题。 参与项目的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计剑锋见状,走近了林巧枝这边:“最核心的部分完成了,回头还是要再请林工你督导一下,这项目工期紧、又关键要紧,还是要等到进入正轨才能勉强放心。” “好。”林巧枝一口就答应了。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计剑锋的心又往肚子里落了一点,高兴于林巧枝的爽快,也痛快说,“林工再多待几天,到时候直接从上海采办点年货回家过年,我们造船厂福利也是一等一的,到时候给你备一份,保管回家气派又体面。” 最主要的具体方案落地了,等到实际操作肯定还是会遇到问题,很多在开始之前无法预料的困难,都是需要一一克服的。 林巧枝不急着回去,能多留几天,相当于有人保驾护航,计剑锋当然高兴。 其实说起来,林巧枝现在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他原本的预期了。 尤其是在交流会上,林巧枝分享的那些尚未能在20吨模具里应用的想法,也都成功优化设计到他们自己的项目。 处理好这边,计剑锋这才提起:“还记得我找你要的那张船舶图纸吗?” “当然记得。” 林巧枝屏住呼吸,总算来了,就是不知道那张图纸的帮助会有多大。 第55章 大门一直为你敞开 江南造船厂的厂区非常大。 林巧枝和计剑锋越往深处走, 人越是渐渐稀少。 但那种带着一点海锈味的钢铁气息却逐渐浓厚。 一直知道这个历史悠久的造船厂赫赫功绩的林巧枝,不免眼底浮现期待,内心紧张又雀跃。 这是造出这片土地上第一支步枪、第一门钢炮, 造出新中国第一艘蒸汽军舰的江南造船厂! 走进造船厂深处一栋办公楼。 上了三楼,尽头一间办公室。 手工制作的海洋沙盘最为瞩目, 上面还摆着各种船舶的小号模型。 拿着放大镜在小型沙盘前和人讨论着什么的老人, 抬起头来看向林巧枝二人,随和道:“坐,喝点茶。” 又抬抬眼皮,睨计剑锋,“可算舍得把人给我带来了。” “这不是万吨水压机那边离不开人吗?”计剑锋脸上堆笑, 主动去拿旁边柜子上的暖水壶,给倒了茶水,亲手递到他面前,“您也知道, 没有万吨水压机,我们的大型锻件处处受制, 我可是下了军令状的。” 真不是他故意拖延。 他哪里敢敷衍眼前这位对他有教导提携恩情的半个老师, 惹得人不高兴,还不是他自己吃挂落? 见老者接过了水,计剑锋笑容松了松,又同坐在沙盘边的另一人简单打了招呼,侧身对林巧枝介绍: “这位是我们江南造船厂的船舶设计总工徐世秦,这位是驻军代表晏剑上校,这次找你来, 主要是看了你那张图纸后他们想见一见你。” 林巧枝一愣,飞快看了一眼坐着的那位高大上校, 又觉得有些冒昧,收回目光朝着两人问候:“徐总工好,晏上校好。” “林巧枝同志。”晏剑点头示意,也并不生硬。 徐世秦老爷子对林巧枝倒是很温和,没有扫眼就让计剑锋后脖颈绷紧的锐利,笑着邀请林巧枝坐下。 “我看了你设计的分体项目方案,非常不错。”他看着十分年轻,精神昂扬的的林巧枝,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笑容跃然面上。 “您过奖了,徐总工,谢谢这份赞扬。”林巧枝笑笑,客气道。 “不用紧张,这可不像你在一线车间的风格。” 徐世秦笑了笑,打趣了一句,才直言道:“这次找你,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那张图纸。” 他从沙盘里拿了个巴掌大的模型,看着它的眼神有点感慨,递给林巧枝:“我们江南造船厂自主建造的主力水面舰艇6601型护卫舰,当年中国第一艘,看看?” 林巧枝诧然望向他,确定道:“这个我现在可以看吗?” 老爷子“哈”地笑了一声:“保密意识不错。” “我看过你的档案,先后提了两级,现在看看这个模型还是可以的。” 林巧枝接过模型。 想了想,应该一次指的是红旗厂和王工为她担保提级,一次是主持分体研制交流会,按需提级。 来回打量这个护卫舰模型,林巧枝道:“看起来很有苏联风格。” 配备了76毫米主炮和鱼雷发射管,和她在梦里看到的那款有些相似。 “确实是仿照苏联的图纸,再进行自主设计的。”不论如今中苏关系如何,但这样庞大的、几乎倾囊相授的技术援助,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这是来自红色巨人精神的燃烧,人类史册极其壮丽的一笔,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的时代巨浪。 第103章 徐世秦神色和蔼,直言说到:“你的图纸可和它不太一样,我们今天就聊聊这些,落笔时都是怎么想的。” 他把目光投向林巧枝。 林巧枝看着那份已经被复刻到制图专用的硫酸纸上的一根根线条,先指着船体部分道:“首先是燃气轮机。” 她在梦里,在靠近那艘战舰的时候,就已经立马感觉不一样了。 太快了。 比她们快太多了。 启动快,航速快,甚至在转向时都更灵活。 “蒸汽轮机启动慢,速度也慢,从冷启动到全速的时间太久,这在现在的海战来说太致命了,我觉得一定得用上燃气轮机,启动只需要几分钟,加速也快,还能灵活转弯。”林巧枝先抛出一个船舶行业的共识。 如果说蒸汽轮机就像是自行车,那燃气轮机就相当于拖拉机,区别之大,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徐世秦点头:“这是发展共识。”他们现在的主力驱逐舰还在用蒸汽轮机,确实太吃亏了,可燃气轮机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那是禁止向他们中国出口的战略性技术。 他又指着甲板一处明显的倾斜,还有整体看起来隐隐奇怪的轮廓,心里猜得到,但还是问林巧枝:“倾斜甲板,这些的意图呢?” “减少雷达反射信号。”林巧枝肯定的说。 徐世秦精神一凛。 居然真的是为了这个意图。 “说说看。还有这里,你是想在这里安排个武器吧?怎么没写具体武器。” 当然是看不懂那个武器,离开了梦境就模糊想不起来了。 林巧枝心里遗憾,又道:“无论是倾斜甲板、还是隐藏武器,都是为了减少雷达反射。” 她拿起手里的模型,“我们的舰体外形方正,上层建筑排列复杂,我觉得这样雷达信号会比较明显,容易被敌方发现。” “排列复杂?” 徐世秦非常精准的抓住了关键词。 他笑一声,“你是想说上层建筑杂乱吧?” 林巧枝为这份直接和促狭一愣,又看向计剑锋,忽然就想到他进来时被调侃的那句。 计剑锋真的很想投以爱莫能助的眼神,但想到温东鸣,硬着头皮笑:“徐老,您平时捉弄我就好了,巧枝第一次来,别把人家吓到了。” 林巧枝心里暗暗点头。 徐世秦瞥见计剑锋的笑,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年轻人都是被你教坏的,话都不敢直说,年纪轻轻就学着委婉。” 计剑锋:“……” 要怪也得怪温东鸣那家伙吧! “行了,你继续说。”老人家摆摆手,又道,“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有问题就要指出来,不要遮遮掩掩,指出来才好讨论,才好改正。” 舰体设计落后,极易被雷达发现,本来就是很严重的问题。 林巧枝对此也深有感触。 尤其是她在梦里上过两边的舰,相比之下,两边用雷达探测对方,效率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好像人走到丛林里,去找能融入环境的变色龙,很不好找,但一颗颜色鲜艳的果子,老远就能被看到。 徐世秦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着这个话题,和林巧枝聊了起来。 光是这一点,就足足聊了大半个小时。 徐世秦老爷子都口干舌燥了,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脑海里噼里啪啦闪动着火花一样的灵感,更多的是空虚和遗憾。 年轻人的经验尚浅,知识厚度不够。 一旦他想深入,往某个具体的技术里探讨,林巧枝就接不住了。 可偏偏就是最基础的船舶知识,还有足够深入的工业机械原理,就能让年轻人脑子里迸射出如此多想法。 新颖,独特。 完全没有任何局限性,技术框架禁锢不了她的思维。 还不是天马行空的那种缥缈的、无法落地的想法。 你和她聊图纸上的任何一点,她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接得住,发散得开,不懂的地方也一点就透。 和这样的人聊技术,真的是享受。 这间小办公室没有黑板,只有桌子能平铺图纸,林巧枝拿铅笔在图纸上添添改改,铅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潜艇在水下无声无息靠近威胁巨大,提高反潜能力,也是我觉得我们需要努力的一个重要方向。” 比之前更具体的一套反潜想法,从模糊到清晰地显现在图纸上。 “配备拖曳声呐,能在水下 ‘听’ 到潜艇的声音……如果再配合上舰载直升机,就能形成一套立体反潜网。”林巧枝在图纸上用手比划了张开巨网的动作。 晏剑背脊挺直,注意力也一点点被牵扯过来,眼神逐渐锐亮,指着图纸甲板上某处:“这是用来停放舰载直升机的?” 这位军代表笑,亮出锋利的牙齿:“要是有这个反潜直升机,那我们可以携带鱼雷和深水炸弹,在远离军舰的地方搜索潜艇。” 林巧枝嗯了一声。 她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就不由将期待的眼神投向徐世秦。 徐世秦:“……” 他设计船舶的经验比林巧枝吃过的米都多,反潜自然也是有想法的,最多的就是用火箭深弹和深水炸弹反潜,然后辅以定位,声呐,整套系统的配合,但大多都是按照苏联的经验继续往前走,更别说林巧枝这种,直接一步到位做立体反潜网了。 他咳了一声:“我们没有舰载直升机。” 所以探测范围、攻击能力都有限。 各种困难说他们的海军没有遇到都是假的,但碍于目前技术水平,还有并不发达的时代工业体系,过于少的数据和技术资料确实是难以拓展出更高视野的理论。 从来没有接触过,做到过的事,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像林巧枝这样自信有底气的当做肯定能实现的技术一样对人娓娓而谈。 这或许才是梦境最大的馈赠,在重重迷雾中艰难前行的同胞中,她是唯一隐隐窥见过新中国强大未来的那个。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徐世秦脑海中不可避免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也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这些真的能实现,于是将自己多年在船舶行业的经验和技术都一股脑倾倒出来。厚重的经验和惊艳的灵气碰撞,从单纯图纸上的技术,到很多图纸上没有的想法。 直到计剑锋提醒天色已晚,必须要送林巧枝回招待所的时候,徐世秦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林巧枝亦然,那种在兴奋中被打断,戛然而止的感觉,想来每个儿时玩疯了被强行要回家的小朋友都深有同感。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计剑锋看起来不那么顺眼了。 计剑锋无视了这两人的目光,喊了一个厂里靠谱的大姐想要送林巧枝回招待所。 走之前,徐世秦忽然问:“林巧枝同志,最后还想问问你,是否愿意转移编制,转移来我们江南造船厂,毕竟你在船舶行业的优秀天赋肉眼可见。”与晏剑对视一眼后,他继续,“我们真诚的邀请你加入海军这个大家庭,当然了,我们也是很民主的,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不会强求。” “到江南造船厂?” 林巧枝闻言,对于如此简单直白且语气认真的挖墙脚行为,陷入怔愣和沉思,委婉,“可以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吗?” 江南造船厂这个单位,确实是非常强的龙头,但且不说她现在实力尚浅,而且一旦进入这样的单位,专注某一领域的发展,碍于保密性质,可想而知很多东西都会受限,她通过梦境在工业领域发挥的作用,圈子一下就要缩小很多。 但可以想到,如果不深耕某一领域。 她恐怕也很难走到最高点。 尤其是工业皇冠上最璀璨的几颗明珠。 绝对不是靠睡梦中多一倍的时间,就可以轻松包揽的,那是白日做梦。 工业的最高点啊。 人类制造业的巅峰。 林巧枝怎么能不心动? 而以目前林巧枝表现出来天赋,江南造船厂自然也想提前把人才提前揽到自己锅里。 否则日后等她成长起来,他们江南造船厂拿什么去和战功战绩堆起来比山都高、抢装备堪比土匪的陆军老大哥、还有经费多资源足的空军争? 想屁吃吧! 徐世秦微笑,仿佛带着红头巾的狼外婆,给出承诺着:“当然可以,我们江南造船厂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 林巧枝轻声道谢:“谢谢您,徐总工。” “那今天就这样,回去早点休息,期待下次见面,再能和你畅聊更深入的东西。”徐世秦干脆利落,给出期待祝福,以作道别。 当然不指望能凭几句话,就让人心甘情愿离开家乡,到他们这里。 但能表示出友好和善意,结一份善缘也是不错的。 等林巧枝离开。 徐世秦对着那份图纸沉默良久。 第104章 晏剑点了一支烟:“徐老您说,我们还要多少年,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形成这样有威慑的战力?” 徐世秦把军舰模型放回沙盘:“会有这一天的。” 他站起来,站在窗户边,看着刚结识的年轻人往厂外走。 “年轻人都敢想,我们难道不敢做?” *** 计剑锋回来,迎接的就是审视的眼神。 他脚步一顿。 堆笑:“老师。” 徐世秦老爷子把一张文件纸往他面前一推,赫然写着,海军发展技术储备人才。 “趁着那两尊大佛没发现之前,你得给我把人捞过来。”他简单直接道。 计剑锋:“……” 哪有那么容易,人家温东鸣也不是吃干饭的啊,他试探:“要不等下个项目立项,咱们可以征召各个单位的技术人才来参加项目?” “那也没有自己人好!” 如果她能潜心研究船舶技术,肯定是能有大成就的。 合着你还想当自己人,计剑锋觉得他实在是太敢想了。 这是真的把人家苗苗连根带盆一起撅过来啊。 林巧枝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以她十七岁的阅历,在这样关乎人生发展的大决定面前,还是难免徘徊不定。 但她是个性格简单的。 想不通就暂时放下。 先把手头的事做好! 临近年关。 林巧枝走进车间。 “林工。” “林工!” 陆续有工人跟她打招呼。 林巧枝边走边回应,然后径直走向了观测台。 “林工,你真的不回去过年啊?”程梁站在观测台上,大声对抗着车间里轰鸣的声音,惊讶地看着再次出现在身边的林巧枝。 林巧枝戴着安全帽,目光紧紧盯着20米高的行车轨道:“万吨水压机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我可不放心现在就走。” 江南造船厂的锻造车间里,顶棚数个大灯把足足三个篮球场大的空间照得锃明瓦亮。 天车吊着即将出世的万吨水压机横梁,当行车钢索绷直的瞬间,整个车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林巧枝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她侧头道:“准备进行机械探伤。” 当即有人举着大喇叭:“准备进行机械探伤!” 声音在车间回荡。 有早早准备好的一组工人,带着探伤设备,在安全位置待命,等待给这个长十二米,宽三米,高两米五的巨大横梁探伤。 如果探伤没有探出问题,就可以进行吊装了! 行车轨道把巨大的横梁移动到既定位置。 “探伤!” 一组穿戴整齐的工人有序上前。 他们按照规定要求对这根锻造好的巨大横梁探伤。 确认这根需要承担巨大力量的横梁,没有隐蔽的裂纹、砂眼、杂质等问题。 林巧枝则和程梁几人在观测台,仔仔细细核对后续步骤。 焦灼许久,终于等到了结果,“探伤完毕。” “没有问题。” 好消息从下面传来。 这让观测台上几人都精神一震。 接下来就是安装横梁了,需要精准的将横梁插在立柱上。 “慢起——” 指挥的声音从观测台传向行车操作室,在齿轮咔哒咔哒转动的声音里,钢索带着巨大的横梁缓缓抬升。 却在对准立柱设计的定位销后,怎么也无法卡进去。 “行车向左试试!” “高了一点,往下。” …… 行车操作室里操作的工人,也是绝对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了,十年如一日深耕此道,操作像是钢铁巨龙一样的庞然大物,依旧可以控制到头发丝一样的分毫。 在观测台不断调整的声音逐渐带上点急躁后,行车操作室的老师傅也不耐:“到底怎么调,你给个准话!” 仔细盯着定位销的林巧枝,回头轻轻压了下喇叭头,低声:“齐工,不是行车精准度的问题。” “可我们测试过,尺寸是合得上的!”齐工表情略微难看,又压住心里火在滚的焦躁,“你看出什么问题了?” “昨天晚上下雪了。”林巧枝从观测台上看着眼前的情况,“立柱在地上,我怀疑温度导致冷缩了。” 把横梁缓缓放回地面,符合安全规定后,林巧枝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观测台,安全帽的系带在脑后啪啪作响。 林巧枝几人依次拿标尺去测量。 “差了半毫米。” 她眉头顿时皱紧,从工装前胸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子,翻开一页,在上面列公式演算。 程梁几个高工也面色凝重,拿出纸笔飞快计算。 打磨肯定不行。 只能上加热带。 但金属的热胀冷缩,在课本上的题目好做,可一旦到了实际应用里,深入实际,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热胀冷缩力学计算公式,热膨胀系数,材料的形状,材料的厚度等等。 他们这个,还有定位插销导致的内腔! 类似于圆环了,加热后内径变化,还受到圆环结构厚度的影响! 而且众所周知的是,一旦涉及物理,不管是材料力学,结构力学,固体力学,弹性力学,变形力学,断裂力学,甚至任何一个领域相关的力学,再带上点数学。 没有一个好东西!! 有两个高工算着算着,就默默退赛了。 他们是技术出身,实在是搞不定这些。 林巧枝停下笔。 看看周围,程梁也停下笔。 林巧枝:“给立柱局部升温6摄氏度。” 程梁眉心一皱,看向自己算出来的结论。 林巧枝:“不一样?” 程梁:“再看看他们的吧。” 林巧枝和程梁把目光投向大家,准备找第三个人出来对答案。 “咳,要不就先按照林工算出来的来?” “附议。” 又一个人默默合上本,表情正经的揣兜里。但看他略微失焦的眼底,就能感觉到那份被物理和数学联手暴揍的茫然。 林巧枝只能最后看向程梁,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二选一。 听谁的? “按你的来吧。”程梁默默合上本子,对自己的答案也不是特别有信心。 按照之前图纸每一次被挑出错误的经验来看,错的百分之九十是他。 林工当年读书的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优秀学生吧? 还是不怕数学和物理的那种。 林巧枝也不客气,她对自己的结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转身安排道:“上加热带,给每一根立柱局部升温6摄氏度,二十分钟后重新校准。” “好的林工,我这就去安排。”车间三班组的组长连忙应道。 整个车间的人都站在原地,等待这二十分钟的加温。 二十分钟后。 林巧枝将测温仪器抵在立柱表面,看到温度达到标准。 她后退两步,率先又迈上观测台。 她抓起喇叭:“行车组就位。” 行车操作室再一次吊起横梁。 横梁与立柱形成完美九十度。 林巧枝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巨大的横梁缓缓移动,直到定位销发出“咔嗒”一声响。 像是给这个庞然大物,带上了稳固的枷锁。 横梁嵌入立柱!! 三根横梁全部稳稳地固定好。 不知谁带头吹了声口哨,接着整个车间响起了雷鸣般掌声和欢呼,有人开始敲饭盒,有人把安全帽抛向空中。 程梁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两年多了,总算是又向前迈了一大步,跨过了这个最难的槛,“林工,横梁能成功落地,你功不可没,你来宣布?” 他们新中国也要有万吨水压机了! 只有美、苏,法这些大国才有的万吨水压机!自此,大型工业锻件不再受制于人! 林巧枝也不推辞。 “同志们,”林巧枝声音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却依旧洪亮坚定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横梁和立柱就位,缸体立起来,咱们的万吨水压机就有最重要的骨架了!!我们以后可以自己做战斗机起落架,自己做坦克履带板,自己做万吨战舰的曲轴了!!”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有人开始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哎嘿……” 越来越多人激动得加入进来,昂扬的声音在钢铁车间久久回荡。 江南造船厂在万吨水压机上已经投入了两年多的时间了,最初,他们中甚至很多人从未接触过水压机,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克服了数不清的困难,倾注心血无数,终于突破了美西方长达60年的技术封锁,怎么能不激动? 骨架搭建完后,填充血肉的部分进度飞快。 第105章 一举成功,消息飞速上报。 “我们的万吨水压机研发成功了……对的,就是衡量一个国家重型制造能力的核心标志之一的万吨水压机……可以的,你说的这几个都行,以后我们c系列大飞机的钛合金部件,还有运输机起落架,就可以摆脱对进口的依赖了!” 计剑锋坐在办公桌前,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打,又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接,每打一个,他眉毛就扬得越高,骄傲得简直像是赶走豺狼的驱逐舰。 尽管官方消息也会传达到下去,让工业战线的人都知道我们国家拥有了万吨水压机。 但他这不是想先通知兄弟单位的同志吗? 高端装备制造的 “心脏”! 计剑锋激动得都要发癫了,按捺住情绪,给第一重型机器厂的王国伟去了电话。 他美滋滋地来回转悠,等电话接通,他抢先一步开口:“老王,我们的万吨水压机成功造出来了。” “圈子里都传遍了,我刚刚还跟人讨论,猜你什么时候会给我打电话。”王国伟语气柔软极了,像是一团柔软好捏的水草,再没有在红旗厂呛声的那股火气。他们搞重型机械的,指不定哪天就要求过去了!! 但听到对面笑得牙齿都要掉了的笑声,王国伟忍不住咬住后槽牙。 还不是因为把林巧枝抢去了,要不然这会儿到底谁得意,还说不定呢! “别把牙齿给笑掉了,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挂了。”王国伟暗自憋气。 “我是想说,邀请你来参观一下万吨水压机,看看你们厂有没有工件能用得上的,顺便再学习一下林工最新分体研制的经验。”计剑锋努力压了压嘴角,依旧有种抢人成功的快乐。 抢人什么时候最快乐? 一是抢到的时候,二是做出成果,甚至成倍收获的时候。 代表所有付出的东西都是值得,那些心疼拿出去的东西,算什么?都没有眼前万吨水压机一根毫毛重要! 王国伟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那股快乐至极的嘚瑟。 他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挤出几个带笑的字:“好,一开年我们就安排人过去学习。” “啪”地一声。 电话被重重挂断。 当初怎么就没抢过!! *** 白雪皑皑,厚厚盖住山峦。 雪中点红,是一张张春联红纸。 成群结队的小孩在空旷处,撒丫子快乐飞奔。 如此漂亮热闹的小山村,正是过年的水湾村。 江家和林家两家都热闹极了。 忙碌得不行。 “被褥去抖一抖,前两天才洗过晒过的床单,抖抖看着抻敨。” “对了,我记得巧枝喜欢吃烤糍粑,还有烤橘子,前年回来过年那次,坐那儿一个人吃了不少,端一盘出来。” “铁蛋,你去后院树上摘几个好橘子,选漂亮好看的。” “今年肯定是要回来了。”大伯母孙兰笑盈盈,回头又脸一板,叮嘱:“你们巧枝姐有能耐,报纸都上了好几回,等会儿见到人,都嘴巴放甜一点!” 小孩们还都不懂事,手里拿着过年难得的零嘴,边吃边点点头。 和林巧枝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表情就有些别扭了,有的低低嗯了一声,有的干脆假装看天。 他们从小听长辈口中的话。 男孩们和林家栋在一起称兄道弟,听他讲城里的好,又不平衡的吹嘘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谈论怎么会有这样当姐姐的,替他鸣不平。 女孩们则是被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你可不能学她,哪像个女孩的样子,以后嫁不出去的”“还是你懂事” 长年累月下来,在许多同龄人心中,都曾经对林巧枝有种占据制高点俯瞰的感觉。 一种很微妙的,高高在上的骄傲心态。 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 却忽然颠倒了。 见到林巧枝,居然要“嘴巴放甜一点”了。 让人怎么接受得了? 孙兰一眼就看透了这些年轻人的不甘愿,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要是巧枝愿意拉你们一把,这辈子就不是泥腿子命了,跟你们二伯一样进城享福当工人,没看到他们家每年过年拿回来的好东西?” 就那些好东西,随便一样,他们村里,有几家舍得买?等到过年都舍不得才是常态。 她没再多说,又拿了个鸡毛掸子,把贴在墙上的那几张林巧枝的报纸都掸了掸灰。 即使看了很多遍,再看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报纸上这个精神头十足、厉害得不像话的姑娘,竟然是她每年过年都能见的巧枝,那个性子不好,又凶又拗的侄女。 村里其他人想着林巧枝这次要回来了,也都来林家串门,手里带一点零碎的小东西,然后都对林家二老夸孙女出息了,以后就有福享了云云。 还有后悔没有早点和林、江两家处好关系的,要不然指不定就能沾沾光呢? “有两年没见巧枝了吧,这次回来指不定就认不出来了,要变成漂亮出挑的大姑娘了!”有邻里笑着夸。 又有人热情表示,家里要是不* 够住,住不开,可以到他们家去借住,“我家有空房间。” 林家二老一听不乐意了,领着大伙去看他们专门给林巧枝收拾的房间,是一间顶顶好的小房间了,靠床的半面墙刷了大白,还有一扇窗户,屋里不暗,床上铺了厚实的棉花被褥:“被套都是提前洗了晒了的,保管睡得暖和又舒服。” 不仅给腾了好房间,留了床,还换洗了新的床单,林巧枝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家的女孩还能有这个待遇? 有个旮旯睡就不错了,要么是和人挤挤,要么就是打地铺,睡椅子拼起来的搭铺。 林家老两口商量好了,江红梅那婆娘没用,女儿都哄不住,他们好好哄哄孙女,女娃都心软好哄,消了气,还是得给家栋寻摸个工作。 虽然林巧枝也很给他们长脸,可到底不是儿子孙子。 女娃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 满村人望眼欲穿的盼啊盼。 都以为今年林巧枝肯定要回来过年了。 结果等江红梅和林武强三人大包小包的回来之后,没看到林巧枝的人! 人群中有些哗然。 “今年又没回来啊?” 他们好奇地问:“咋没看见巧枝?清明好像都没见她,巧枝这都多久没回来了?我们还说要开祠堂,把报纸上那些事唱给祖宗听呢,她也不回来啊?” 林武强和江红梅何尝又不是一直等到过年? 心里都隐隐期盼着,林巧枝过年肯定要回家住几天。 有些事关起门来,总能一家人好好说说。 都这么久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结果一直盼到年三十。 都没见回来,只能十分失望地收拾东西回村。 林武强笑说:“她被厂里派去上海工作了,特别重要的工作,厂长说要等弄好了才能走,缺了她不行呢!” 工作啊。 大家听说在干重要的工作,脱不开身,一下都理解了,毕竟是报纸都夸了好几次的人,厉害着呢,干大事在呢! 如今这个时候,大家对工作还是非常重视的,都是热火朝天的干,报纸都夸的人肯定厉害,当然是工作更重要了! 他们也没报什么太大期望,自然也就无所谓。 林家几人表情就有些勉强了,尤其是老两口。 与此同时,上海。 过年这几天,林巧枝住进招待外宾的宾馆,国外不过春节,这几天还是有少量的招待任务,并不会停业。 按理说是只接待外宾的,但江南造船厂是比红旗厂在江城更为强势的单位,给林巧枝安排了面向黄浦江的开阔房间。 一觉睡醒,林巧枝躺在张开胳膊,呈“大”字舒服地躺在1.8米的大床上,舒服得哼哼两声。 又没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 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大,这么舒服的床! 林巧枝滚了两圈,才满足地站起来“唰”地一下拉开窗帘,大片明媚灿烂的阳光洒进来。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照耀得她光明亮堂。 第56章 公告板前欢声如雷,人声鼎沸 水湾村的热闹很快散去。 只留林父和江红梅一家在林家的八仙桌前坐下。 坐在桌边的林爷爷扶着桌子神色落寞, 肩膀都垮下来。 再没有刚刚在门口,对着村里人那股春风满面的得意。 “爸。”林武强搓搓裤腿,从进门靠近墙边的一堆好东西里, 提出一袋金华火腿,笑着凑上去说,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金华火腿, 难得的好东西,连城里好多工人都买不到的。” 林爷爷用手把眼前的火腿扒到旁边,额头上都是皱起来的褶皱,不满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什么工作连过年都不放假, 我看就是江红梅对孩子不好,冷了心,这才不乐意回来,躲着呢!” 第106章 族长都早早找他说好了, 等人回来,这次过年到祠堂祭祖的时候, 让他站到前头去。 为了这个, 他还特意去做了一身新衣裳。 精神利落又体面。 任谁都能看出他是个享福的老头,孩子们又出息又孝顺,多有面儿? 到时候,全村上下谁不羡慕他? 他盼啊盼,还不顾三房小孙子哭闹,给收拾了一间好房间出来。 结果,一颗期待着、在云端上飘啊飘的心, 啪叽一下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空落落的。 林爷爷心里就跟被泡了咸菜坛里的水一样, 又酸又苦:“你上次秋天回来,我是不是叮嘱你了,一定要把巧枝带回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你说今年人肯定要回来!”林爷爷伤心的肩膀都塌下去,“族长那边你让我怎么交代,我这老脸以后还怎么在村里见人?” 说完眼一红,转头背过身去。 林武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感觉屁股下的竹凳子咬人,他很是手足无措,偌大的一个汉子看着局促内疚又不安:“爸。” “我是真没想到。” 秋天回来的时候,巧枝都还在厂里呢,过年停工宿舍都关了,肯定是要回家住的。 他哪里会想到,闺女竟然出息到小小年纪,跟那些高工一样往外跑? “姐她就是故意的。”林家栋忽然道,在接收到整屋子人的视线之后,才继续,“明明出发之前,都是计划好过年之前可以回来,从上海回红旗厂过年的。” 林家老两口,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一股不满。 尤其是想到自己大张旗鼓地折腾全家,又是留床又是换洗新的床单,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那种不满就越发滋生。 哪有女孩子家家气性这么大的? 长辈都低头弯腰了,还要怎么样?还想怎么样!!难道要长辈给她跪下磕头吗? 越想越恼火,那股对林巧枝的不满蓄积起来,闷闷地堵在胸腔里,无处可去。 即使林巧枝不在,这股闷气也不敢冲着她去。 怕被哪个小孩学了嘴。 又怕林巧枝从谁嘴里得知这个事。 于是这股怨气就冲着江红梅去了。 “我们老林家可养不起这么娇贵的媳妇,进了家门就打摆手,干坐着。” …… 江红梅在林家婆家受了气,倒是还能稍微硬气一点。 可有些气绵里藏针的来,有委屈都没地儿说,男人就跟瞎了眼睛一样,要不就是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要不怎么还能在晚上睡觉时,明明看到她气得沉脸,还能问:“大过年的,又是谁招惹你了?” 等回了娘家。 她就被自家老娘拉到屋子里。 “红梅啊,你跟妈说说,巧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外婆贴心的说,“妈给你出出主意。” 江红梅被拉着手,在婆家积攒的委屈一阵阵往上涌,把什么都跟江外婆说了,“我是真不知道她这一去就不回来过年了,如果不是家栋说,我都没想到她可能是故意留在外面不想回来。” 她好的也说了,坏的也说了。 说到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命苦,“妈,你说说我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闺女也不亲,家栋也怨我,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当初那么苦,现在还不是都相互帮衬着过?” 别的不说,有一点她这些年是真没说错,她生的这个闺女心是铁做的。 哪有过年都不回家的! 想到今年这吵吵嚷嚷的日子过的,好不容易盼到过年,盼到一年里最风光舒坦的时刻,被巧枝这么一闹,她受夹生气,全村谁都能数落她两句。 想到这些,江红梅真的跟吞了鱼的苦胆一样,整个人都不禁在妈和妹妹面前红了眼睛,可大过年的,又不能哭。 江招娣就叹气:“你呀,就是原来对巧枝太差了。” “我哪里对她差了?”江红梅一听就更委屈了,她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自己对闺女算好了,她自己小时候喂猪、割猪草、洗全家的衣服、带弟妹、缝缝补补、上灶台做饭……谁家女孩不这样?每家都这样做!!凭什么一样的事,就她做要被所有人数落?她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江外婆听了,觉得这个大闺女是生傻了,在村里这些当然是正常的,谁家都这么使唤女娃,当然都觉得正常,女娃们也就都做了,因为大家都做。 可红梅这不是嫁去城里了吗? 能一样? 可偏偏就是这个最呆笨的大闺女,因为能干,嫁了个好男人,去城里享福了,还摊上个这么出息的孩子,她只能劝道:“巧枝都这么大了,也是大姑娘了,你也说了她记着你的好,你好好对她,以后你老了,她肯定也孝顺你。” 江红梅吸了一下鼻子,点头。 “不过啊,你也说她心硬,你还是得有个依靠,要不以后老了怎么办,指望谁?”江外婆苦口婆心地说到。 人最怕的是什么? 老了赚不到钱了,也干不动活了,遭人嫌弃,看小辈脸色过日子。 “你以后还是要跟家栋住一起的,以后老了,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躺床上不能动了,别人还能喊闺女回来伺候,你是不是只能指望儿媳妇了?” “要是家栋也和你不亲,你以后可怎么办?老了那就成了没人管的老婆子。”江外婆还拿村里曾经一个在床上生蛆死掉的老人举例,那是真的可怜。 江红梅脑子很乱,心跟揪起来一样。 江外婆紧拉住她的手:“红梅啊,妈不会害你的,你得和家栋把关系好好搞一搞,咱女人没儿子可不行。” “可他也怨我啊!”江红梅的心十二分的慌乱起来,声音都带上哭腔。 “那还不是因为工作。”江外婆语重心长地给她分析,为她考虑,“家栋没工作,挣不到钱,自然找不到城里姑娘愿意和他谈对象,难不成找个农村的?” “那不行。”江红梅连连摇头,家栋怎么能找农村女娃,字都不识几个。 还是得找个有工作的,要不日子怎么过? “你看吧,所以啊,你还是得给他操办一份工作。” 江红梅只感觉手忽然很烫,下意识把握住她的手甩开,慌忙退两步站起来。 林家栋要的,是她的工作啊!! 她脑子慌乱成一团,整个人好像在被撕扯。 撕扯出来的血肉是战场,这片战场上复杂人生花纹织出的两种截然不同想法,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厮杀。 双双竭尽全力,血战到底。 *** 上海。 林巧枝偷偷在床上好一阵快乐打滚,又趴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黄浦江,享受足了过年的轻松惬意,才往挎包里装了两本书,出房间去吃饭了。 招待外宾的宾馆,过年装点了一些喜庆的红色中国元素。 一路往用餐的地方走,贴了春联,挂上了红色的中国结作装点。 餐厅人很稀疏。 因为如今外事活动受到的管控还比较严格,也是因为这里是上海,才能有这些零星外国人的面孔。 不过人虽稀疏,但宾馆的招待水平却没有下降,餐厅不仅提供饺子、八宝饭这些中餐,还有满足外宾需求的西餐。 林巧枝要了一份饺子,又好奇地要了一份牛排。 西餐诶! 林巧枝找了个窗户边的位置,一个人享受这份静谧的、独特的新年。 餐厅很安静,只有零星的外语交流和服务的声音。 尽管这里条件可能朴素,装潢不如国外富丽堂皇,但服务标准高,服务员接受外事礼仪培训,还掌握简单外语会话。 林巧枝嚼嚼牛肉。 感觉还蛮嫩的。 又有一股很纯的牛肉香,倒是很符合她爱吃肉的胃口。 她还玩心大起,用刀叉将面前的牛排分割成一块块标准大小的牛肉块。 吃起来,感觉好像都更美味了。 周围无意中看到她这个行为的外宾:“……” 林巧枝也没有和外宾多交流。 现在还是特殊时期,和外宾有非官方的交流,并没有什么好处。 下午,她去看了看黄浦江,又逛了几个野生景点。 整个人被冬天的太阳晒得透透的。 黄浦江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眺望着远处船坞的那点黑影,林巧枝发现,她心底的伤好像愈合了一点。 有些事,想起来好像不太会感觉到痛了。 似乎再无法对她造成什么伤害,现在她心里装着的,是世界领先的拖拉机,是万吨水压机,是偌大的钢铁工业世界。 那些小巧枝害怕的,忌惮的,憎恶的,像是刀子一样锋利的。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好像攻击力弱小,连她的皮肉都破不开。 挥挥手就能轻易打散。 很神奇,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干。 她没有去理会那道伤口,只是不断往前走。 第107章 *** 即使是繁华的上海,过年也很是冷清。 林巧枝玩了一天,就觉得没意思了。 大冬天的,还是宾馆暖和舒服。 她就窝在宾馆里学习。 看看书,拿工具搓搓铁。 她拿锻造万吨水压机横梁的边角料,给自己搓了一个锤子和镰刀的工农铁牌吊坠。 打磨得特别仔细,每一个截面都光可鉴人。 但凡阳光照耀到它,整个房间一瞬间都亮了。 这个纪念的铁牌吊坠,被她夹到本子里。 旁边写着:【万吨水压机横梁,十七岁纪念】 同时留下的,还有属于十七岁林巧枝的钳工技艺。 春节渐过。 计剑锋笑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在看书,连去车间都带着书,过年怎么不歇歇?” 林巧枝笑笑,歇着反而焦虑,她喜欢自己变强大的感觉,更喜欢这种对未来的掌控力,“我的知识厚度,知识深度,和徐总工比还是相形见绌,得努努力啊!” 那是她暂时无法达到的程度。 “你才多大,跟徐老比做什么?”计剑锋有点好笑,哪有这样给自己找对手的,不得把自己累坏了。 林巧枝不觉得哪里好笑,她想当八级工,想走上人类工业制造最巅峰。 她写在入党申请书里的话,是认真的。 她也不想纠结于这个明显善意的调侃,转而询问,以她现在的保密级别,有可以看到、或者学习的舰艇吗? 计剑锋当然高兴她对船舶行业感兴趣:“你要是把编制转移来我们造船厂,能看的就多了。” 林巧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点遗憾。“也就是说现在不行了?” 计剑锋笑了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等你入党之后吧。” 入党之后倒是可能会有更多的机会,级别也会再次提升,能接触到更多高精尖的技术。 “不过你要是喜欢,我们这边倒是可以帮忙申请一些不太受限制的资料。”计剑锋给出了一个提议,这些资料,要是能激发林巧枝对船舶业的热爱,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巧枝欣然接受。 “是直接送到红旗厂吗?” “当然,难道让你拿着到处跑?”计剑锋玩笑道。 林巧枝一乐。 可不能让她拎着那些资料在外面瞎跑,那潜藏在人群中的坏分子,岂不是闻着味就像是苍蝇一样飞上来了?还是交给专门的人来负责转运这些资料的得好。 心里也开始期待回江城的事来。 回去入党,回去一鼓作气把拖拉机做出来! 不是追赶,是一鼓作气做出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 相比最初看到那台不可思议拖拉机时的懵懂,她现在有经验、有技术、有项目落地的能力。 而且离开一段时间,林巧枝确实有些归心似箭了,一想到回去后可以吃到热干面、苕面窝,重油烧麦,整个人就雀跃起来。 临走前,计剑锋领着车间一批工人来送她,与她握手,真诚道:“林巧枝同志,感谢你的帮助。” 林巧枝道:“非常高兴能见证祖国万吨水压机的诞生,也是我的荣幸。” 她也为此出了一份力。 她是万吨水压机横梁的缔造者、攻坚人。 *** 火车桄榔桄榔的响。 江南造船厂派遣了一位机修钳工,随着林巧枝一同回到江城。 双脚踏上熟悉的土地。 林巧枝有种熟悉且心安的感觉。 舟车劳顿,回到厂里之后,她饱饱地睡了一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宿舍里是各种起床穿衣的声音,她听到有人说:“我妈最近在到处给我物色对象。” “我也是,感觉恨不得明天就结,后天就生。” “最近咱们厂里去领证的可不少。” 林巧枝眉头往上一挑。 她从梯子上爬下来,好奇地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怎么忽然就一下都要找对象、领证、生娃一条龙了。 林巧枝简直满脑子问号,月老下凡也没有这个本事吧。 “新年好。”朱秀等人当然知道她回来了,因为她带回来的东西堆得老高,而且还有本厂的过年福利没有领取,估计啊,到时候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你才回来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红旗厂要建新的家属楼了。” 林巧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建家属楼?” “对,年后才刚刚贴出来的公告,就在厂办的那块大公告板上。” 林巧枝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她一边梳头编头发,一边问:“怎么都讨论找对象的事,是分房必须成家吗?” “那倒不是,这次分房名额还设计得挺复杂的,居然要分三年、三批次来分。”朱秀把自己打的毛线衣穿好,再穿工装外套,羡慕道,“不过结了婚的算20分,多一个孩子5分,可比什么劳动模范、工龄那些快多了。” 林巧枝飞快的洗漱换好衣服,感受着自己逐渐变快的心跳,顾不上还没领的福利、还有带回来的一堆东西,快步朝着厂办公告板的方向去。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为厂办那块大公告板上内容如此热切,好像还是为了看中考成绩。 远远地,她就看到公告板前欢声如雷,人声鼎沸。 第57章 林巧枝想拿第一批分房名额 “林工。” “林工从上海回来啦!” “上海那边运过来的那批设备可好用了, 我们车间现在生产效率都比原来快了不止一倍!” “我们车间产能也变高了,现在谁都想去新生产线,嫌弃老线上的设备慢得像驴, 也不知道谁之前还当宝贝一样护着。” “哈哈哈哈哈……” 热闹的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还说“林工也是听说了咱们厂要分房来看热闹”“是不是得赶紧找个对象”“也就咱们红旗厂待遇这么好了”…… 确实如大家所说, 分房这么大的喜事, 不管有没有分房可能的,即使是才刚刚入厂的临时工,都忍不住要来看几眼。 最近车间里,大家伙生产热情高涨! 这几张薄薄的纸可是功不可没。 林巧枝笑笑走到公告栏边。 也没有表现出心里藏着的那点大胆想法。 《关于红旗农械厂职工家属楼分配办法》 林巧枝目光落在上面,认真的看起来。 周围的人也重新恢复了讨论。 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哀怨:“结了婚的算20分, 要不最近媒婆抢手呢,现在找对象比之前可难多了。” 有家有室的,拿出经验:“别光看媒婆抢手,你也不想想, 听说红旗厂分房,全江城多少好姑娘、好小伙想和咱红旗厂的职工来一段革命友谊, 然后组成家庭的?” “赵哥, 你又结婚,又有两孩子,还有八年的工龄,20分、10分、16分,这一下就拿了四十六分,可算赶上好时候了!!”有年轻人酸溜溜的说,觉着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的议论。 “这多正常啊, 哪个厂不是这样分房子的?总不能让结了婚还带着几个娃的人,再继续住宿舍吧?” “拖家带口的, 挤家里也挤不下了,就厂校那个张大爷,总在传达室睡,还不是家里只有那两间房,足足住了九口人,你说说哪里住得下!” “就是就是。” “这工龄一年算两分也不多,总不能让辛辛苦苦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员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那才是丧良心,糟糕咧。”这是工龄长的职工。 大家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整个文件最上面的几条,因为几乎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几条占据最大块的分值。 结婚的,20分。 一个娃,5分。 工龄,一年2分。 随便算算,但凡一个有家有室,家里有孩子的,这个基础分就差不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总不能把房子全分给刚刚入厂没多久的单身小青年,然后让拖家带口的老职工干瞪眼吧? 那就乱套了! 所以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想要争取这次的分房名额,最快的办法就是结个婚,再生个孩子。 工龄、级别、职称、劳动模范这些,可没有这么容易追赶上来! 对职工们来说,这样清晰的、公开的、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分房规则,不仅公平,也是非常激励人心的。 会让人非常有奔头,至少未来三年里,什么车间劳动模范,技能大赛的排名和荣誉,都会是所有人积极追求、奋力拼搏的东西。 “还是咱们红旗厂好,这些条条框框都给的明白,不像是之前棉纺厂,我听说分房都乱套了,好多人走关系送礼,打架到扯头发的都不少。” “早知道要分房,我去年前年百工技能大比武就认真一点了,就差一点就进前十了,前十加3分,前三加五分呢!” 第108章 这一说,又惹得一阵阵共鸣。 毕竟百工技能比试的,就是大家伙每天都做惯了的活,像是装配拖拉机、车工技术大比拼……谁会觉得自己每天都做的东西难呢?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没好好准备,要是提前刻苦练上一两个月,肯定也能拿个好名次回来!! 这会儿想着就不免心痛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巧枝想要房子,自然也看过厂里之前的分房文件。 其实这一版,和之前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在后面的细微项目上,有些分值的调整,还新增了一些条款,比如在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平台发表文章,为红旗厂争光添彩,加2/3/5分。 曾经是没有这一条的,之前的一条是,做出突出事迹,被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平台公开表扬报道,为红旗厂争光。 林巧枝眨眨眼睛。 总觉得这一版分房文件里,很多细微处的修改,是对她有利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对……能为红旗厂做出突出贡献的人有利。 却又不失人情味。 让大部分的名额,惠及勤勤恳恳在一线岗位上,为红旗厂挥洒汗水、付出了最好年华的职工。 看完了公告。 去往厂办的路上,林巧枝心里一直就在默默的算。 两年的工龄,4分。 三级的级别,9分。 铁路部的正式嘉奖,属于部委级的,6分。 丘陵山地拖拉机的设计,王柏强主导占10分,后面每个人都能算3分。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目前出了两版,不知道算一本还是算两本,先按一次算,5分。 她在百工技能大赛上,青年钳工组技术大赛获得的第一名名次,5分。 独立主持20吨大型模具的分体研制项目,10分。 这就有42分了。 还有去上海,几次上报纸被报道,广交会争取到订单的口头嘉奖,内部分享的分体研制经验文件…… …… 看着不起眼,除了20吨大型模具那个10分比较突出外,其余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分。 可把能想到的这些随便加一加,她也有四五十分了! 和拖家带口的老职工们比,好像也不差什么。 林巧枝去往厂办领取过年福利的路上,感觉兴奋像是夏天的气泡水一样啪啪啪的在她脑子里炸开。 “林工,来领福利啊。”厂办值班的还是上次的干事刘群,笑得非常热情。 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去旁边推了个小推车,边说:“林工你去上海弄回来的那批装备是真好用,我们主任说,咱们厂的效益起码要比去年增长八个点!!” 这是很好算的事,因为这会儿每台拖拉机的售价都是国家计划统一定好的,又供不应求,产量就是销量,知道提升的产量,就知道能增长的效益了。 刘群当然高兴,这不仅代表他们的工作好开展,而且他自己也是厂里职工,福利待遇好,他也能得一份! “也幸亏是年后人少了,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排队来领福利,可没有小推车能用,只能自己扛回去了。”刘群把小推车放到桌前。 林巧枝笑:“你们的工作也做的好,都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往自己家里大包小包的搬,没有小推车,大家也都是干劲十足吧?” “那当然!”刘群自豪。 “我记得林工你爱吃这个金华火腿,你的待遇分这个最重的,足足有我大半截胳膊这么长……” 刘群一样样从里头往外拿,米面油、白糖、肉票、火腿、糕点、水果罐头、布料、干红枣、党参…… 林巧枝即使已经习惯了红旗厂福利待遇好,也不免有些惊奇,不断搭手往小推车里放:“今年过年福利这么好?” 连党参、红枣都安排上了,这是要炖鸡汤? “厂里效益好嘛!” “而且别看多,我们都是有计划的,除了过年走亲戚用糕点、水果罐头、红糖白糖这些,其余都考虑了职工衣食住行基本需求,你看这米面油和布料,厂里现在孩子多,人口多的家庭,每个月定量都是精打细算着吃的,生怕月底饿肚子,孩子长得快,买布做衣,要攒好久的布票,衣服缝缝补补老大穿了老二穿都是补丁……” 说着,刘群就给林巧枝堆了高高的一推车东西。 林巧枝签好字,推着推车走了。 再想到宿舍里那一大包从上海带回来的东西,更感到头疼。 都是好东西。 可她都没地儿放了。 她推着小推车就哐啷哐啷跑进了食堂,把米面油这些都兑换到食堂,换成红旗厂食堂餐券。 回去之后把糕点、罐头一类可以直接吃、不占地的都清理出来,放到柜子里。 又把金华火腿,还有上海带回来的很多特产放到小推车上。 推到家属院! 她先去宁珍珠家,留一些自己爱吃的,比如金华火腿。 “巧枝你回来了啊!!”宁珍珠兴奋地把她往里面拉,脚步飞快,都雀跃得要蹦起来了,“我刚好也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看!”她手往那张她们都熟悉的书桌上指过去。 是一枚戴在胸口的,长方形的小工牌,还有一张计算着分房数据的纸。 林巧枝伸手去拿那个工牌,惊喜:“你换到妇联工作了?” 她都错过了! 宁珍珠笑容灿烂,得意地抱着胳膊:“不错吧?”又用肩膀怼怼她,“以后你可就是我的工作招牌了,可得跟我打配合。” “还用说?肯定没问题!”林巧枝翻来覆去看那张工牌,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这可是她们从小的梦想! “我之前还想着你会回红旗厂呢。”林巧枝感慨道。 “是孟主任给我的建议,她听了我的想法,知道我想做妇女工作,建议我到妇联那边试试。我就一直在打听,供销社这边也吃香,刚好年前就找到人愿意跟我换工作了。” 就是被几个哥嫂说了几句,说供销社这么吃香的单位换妇联,是亏了爸留下来的关系什么的。 但有宁妈妈护着,珍珠都不往心里去。 宁珍珠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把工牌拿回去:“这个以后再慢慢看,听说妇联工作可复杂了,以后你少不了要听我头疼,先看看这个!!” 这张纸上,写了一条条分房规则,是帮林巧枝算的。 按理说,分房这种事,是和单身小年轻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偏偏在看到厂里张贴的分房公告之后,她们都不约而同的觉得巧枝很有希望! 就那上面的一条条加分项,巧枝很多都对得上啊! “我们三个都算了好几遍了,巧枝,你足足有57分,完全有可能赶上这一批分房!!”宁珍珠算完的时候都没忍住兴奋的抱着纸到床上啊啊啊的兴奋嚎了好几声。又兴奋一把抱住宁妈妈:“妈——巧枝简直太厉害了!” 就没有一个年轻人,能有这么多成绩,厉害到可以以一己之力摸到分房名额的希望。 不一条条罗列出来,都不知道她居然做了这么多厉害的事。 “我妈妈都打听过了,那些工龄长、孩子多、双职工、有技能大赛加分,还有劳动模范的表彰的家庭,多的也就七八十分。” “帮我谢谢你妈妈,这些你拿给……”林巧枝都来不及把东西放下,就被宁珍珠往怀里塞了一堆上海带回来东西,然后兴奋地往外撵,“别管这些了,有喜欢的我可不会跟你客气,你赶紧的,先去给温厂长拜个晚年,顺便打听一下,房子诶!!” 她刚开始算的时候还没感觉,越算越觉得希望很大,那几个不确定的地方,可得好好问问清楚! 林巧枝推着这一推车来家属院,确实是想拜一圈年,再送一些回家。 干脆就先拎着东西上了温东鸣家。 温东鸣给林巧枝拿了一盒牛奶,知道她的来意之后,笑呵呵地道:“怎么样,三年之内有没有信心拿到分房名额?” 原来设置成三年三批次,还有这个意思,照顾她这个年轻人。 但是吧……林巧枝赧然:“我想拿今年第一批次的名额。” 温东鸣倒也没有多错愕,笑道:“你这胆子就没小过。” 又走到屋里,从抽屉里抽了一张下面交的摸底表,是制定分房计划之前做的摸底,“咱们红旗厂可有不少一线干将,不能小看了人喔!~” 递给林巧枝看,不乏有能力、有成绩、拿过好几年大比武前三,还有改进过车间制造办法上过红旗厂表彰大会的工人。 即使单项不是很出挑,但积累的时间长,还有很多例如林巧枝跟着王柏强做丘陵山地拖拉机那样的团队附加三分,比赛奖项也是年年有……再加上结婚20分,要是再有一两个孩子,分数就冲上去了。 红旗厂人多,堆积在七十分段的职工家庭一大把。 第109章 温东鸣不否认这份分房政策的偏* 颇,但公平的大框架是红旗厂的原则,是不能丢的。 不可能把某些单项的估值,拔高到不应该、不正常的水平。 他喝了口茶,脑子里思索一圈,还是道:“你想要今年第一批就争到分房名额的话……”他笑眯眯,“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加上这20分,应该就稳了。 林巧枝脸一绷:“厂长,我是说正经的!” “哎呀,谈对象怎么就不正经了?小年轻正是谈对象的时候,革命友谊是多美好的情谊……”温东鸣还想好好跟小年轻说说当年,说说那些年同甘共苦的奋斗情谊。 林巧枝微笑:“不知道王工有没有跟您说过,有很多青年钳工技艺停滞,就是从谈对象开始的。” 温东鸣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然后转移到林巧枝脸上。 林巧枝笑容更盛,努力压住忍笑的嘴角,故作羡慕:“其实想想您说的也对,谈个对象,心里多美啊~干活也不觉得枯燥了,惦记着下班,惦记着对象,惦记着和对象一起自行车去兜风,一起去吃哪家好吃的,一起去看电影……” 温东鸣眼皮一跳。 心都狠狠漏了一拍。 好什么好? 心都飞了!!! 不行不行不行,可不能让哪个臭小子,把他家宝贝苗苗的心给勾走了。 他义正言辞的“咳”了一声,有点后怕,当即改口道:“谈对象咱不急,过两天,省里有个表彰大会,到时候,你和路工、王工一起去领奖授章。” 林巧枝在之前,已经积累了不少功劳功绩了,对此也有些期待,就直接问:“我评上了什么奖项?” 工业行业里可也有不少含金量十足的奖项,最高有国。务院颁发的,比如全国劳动模范。 江对面的仪器仪表厂,曾经还有人获评过“中华高技能人才十大楷模”称号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问这么清楚,到时候都没有惊喜了。”温东鸣卖了个关子,还指出,“是截止到分体研制交流大会,你这次去上海的还不算,后面应该还有。” 林巧枝被勾得心痒痒,皱皱鼻子:“卖关子。” 温东鸣微微放下心,卖关子就卖关子吧,惦记荣誉,总比惦记对象好! 第58章 被光荣授予“技术创新标兵”的称号 省会议厅。 林巧枝提前过来, 进行一个简单的彩排。 大概就是主持人告诉大家,上台顺序,大家走的路线, 颁奖过程等等。 这个时候,林巧枝才知道路锋和王柏强两人的情况。 王柏强其实技术水平很早就够了, 但是直到丘陵山地拖拉机落地、流入各地, 这份功劳才让他评上六级。 得知这些,林巧枝忽然惊觉一件事。 为什么路工现在还是六级? 她从小听的故事里,路工被从北边请来的时候,就是六级工了啊! 对曾经的林巧枝来说,六级工已经是非常厉害, 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所以,她不会去想为什么路工“才”六级。 可她现在踏上这条路,并且想朝着更高水平迈进,六级好像就没有那么遥远了。 褪去儿时崇拜的滤镜, 用清醒的视角去看这一切,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这么多年, 教的徒弟都评上六级了, 路工怎么说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她想了又想,怎么都觉得没有道理,趁着排练时路锋不在的空档。 “王工,你现在和路工一样的等级?”林巧枝没有很直白地问。 然后还一边拿了个像是参军的大红花,非常自然的递给王柏强。 王柏强伸手接过,表情一瞬不自然,又熟练地板起脸来:“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不等林巧枝再说什么, 他就先发制人,拿出在厂校多年积攒的教导主任式的压迫力, 岔开话题:“技术怎么样了,萧隆可有精度稳步向4丝的迹象,人家上次比赛完回去,知耻而后勇,一直埋头苦练,可进步不小。” “他稳4丝了?” 林巧枝愣了一瞬,然后道:“他这个进步是不是太快了,不是说后面几丝都是要以年为单位计算吗?” “去上海这段时间,有抽空练吗?”王柏强问。 林巧枝:“……有是有。” 可也没有这么快就能从5丝精度跨入4丝的道理吧? “明天早上你抽空到我工作台来一趟。”王柏强安排道。 林巧枝应了一声好,然后默默和王柏强拉开了一段距离。 王柏强没有感受到林巧枝的嫌弃,他镇定自如:“不要畏难,也别埋头苦干,有摸不透的地方就问,争取今年上半年进4丝精度?”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彩排人,都默默侧头看了一眼王柏强。 尤其是带入徒弟视角了,感觉听了那语气,都下意识头皮一紧,再听听那话,简直汗流浃背了。 简直不敢大声喘气,甚至呼吸一滞,然后屏着气,小心翼翼放轻了脚步,往旁边挪了几步。 已经不会下意识带入徒弟视角的老师傅,也走了,走之前,又看了一眼林巧枝。 这么年轻,4丝精度? 传说严师出高徒,难不成徒弟水平这么好,是因为这种带教方式? 他们默默想到自己带的几个不争气的徒弟。 江城周边各地,忽然有几个年轻钳工,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感觉后脖颈凉凉的。 王柏强看看眼下彩排的情况,越发觉得林巧枝该抓一抓技术了。行业里,大多数人都是技术磨到位了,但是功劳跟不上,所以很难继续往上提级,要一点点参与项目积攒。 林巧枝现在这个情况,搞反了。 功劳虽然谈不上厚厚一沓,但也算积累不少了,绝对超三级工的水平,但是技术却差一点才满足四级工水准。 中国人骨子里似乎就是有一种比较奇怪的执着,要是需要靠脑子的东西差了,那实在没办法,但如果可以勤学苦练的东西差了,就心里别扭得不行。 比如数学距离满分扣个二三十分,提不上去也不会太恼火,甚至只考个及格,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但如果体育满分扣个三分五分的,天都要塌了。 王柏强现在看林巧枝,就有点这种感觉。 可能是在厂校那边的工作,常年累月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他就着这个机会,叨叨叨地分析起来,还十分顺手的,拿萧隆来激一激林巧枝。 林巧枝:“……” 她记得之前王工春风满面那阵,说漏嘴过,说翁工拿她来刺激萧隆来着。 翁工拿她刺激萧隆,萧隆技术猛涨。 王工又拿萧隆来刺激她,她又心里不服气。 这是在玩套环吗? 你们当师傅的可真会玩。 她在心里暗暗唾弃这个老掉牙的套路。 可还是有点鼓气。 林巧枝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落入了王工的陷阱。 难怪老师都喜欢这个套路,虽然老套又落伍,但有用啊!! 可恶! “林工,您来这边。”主持人喊了一嗓子。 林巧枝连忙应了一声:“来了!” 她一溜烟跑了。 可不能再往王工挖的明晃晃的陷阱里迈脚了!! 相比于厂里的表彰,省里的表彰显然不好拿,有一些荣誉,是需要有突出贡献的,而更高一级的称号,则是需要重大贡献且具有一定影响的。 林巧枝觉得自己拿的这个“湖北省技术创新标兵”称号,好像还挺厉害的。 即使在省一级的表彰大会上,和她最后站一排的也就六个人。 打眼望过去,她简直就跟绿油油的小菜帮一样水灵鲜嫩,简直和旁边的人像是在两个图层。 彩排很快过去。 省里的各个单位领导、各个比较有实力的国营厂代表,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大礼堂。 有一部分领导是早早来了,参与彩排,给人颁奖之类的,这些时间临近才来的领导,基本就是来凑场子了——充当表彰大会的等级门面。 很多时候,也许领导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但为表示重视,为了体现出此次活动的等级和逼格,即便是领导,即便领奖整个流程与他们无关,也要在参会席上正襟危坐到整个流程结束。 要不然记者报道出去,别人说你这是省级表彰大会?怕不是个草台班子吧! 那表彰大会的意义何在? 等到林巧枝按照彩排的顺序,走上颁奖台的时候,台下应邀而来的记者,纷纷举起手里的照相机。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都亮了不止一度。 新闻需要什么?要话题度啊!报道人民群众都知道的,都理所当然的,能有吸引力吗?当然是不一样的,与众不同的,能带来更多的传播度,成为报道中有趣的亮点。 主持人也知道领导有意用年轻人来激励工业战线的新一代,她声音昂扬,向大家介绍: 第110章 “江城红旗农械厂林巧枝,模具钳工班三级钳工,在十六岁毕业入职后的短短两年里,斩获广交会上两笔外汇订单,并且通过自主研究,创新了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经验,一口气撬动了数百万的外汇!同志们,数百万元的外汇!而且,是利润占比大的技术型外汇!” “这项技术只要不被攻破,市场会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变大,数额随着年限积累,三年预计达到数千万元,甚至有望破亿!” 数额一出来,台下所有听众都坐直了身体,注意力一下被扯了过来。 不管是当领导的,还是搞工业的。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搞外汇有多难。 现在工业不发达,也不仅仅是发展工业这一件事。 外汇与人民的生活也息息相关,最基本的,他们的化肥生产线严重落后,产能也不高,没有外汇就买不来化肥,全国都得挨饿!! 没有外汇,买不到采矿设备,挖掘机设备,就没法修路。 没法造武器,没法建发电厂,没法炼出好钢……这些东西中国都太缺了,他们五十年代的那批设备都早早落后过时了。 哪个领导没被外汇困扰过?还都想方设法去赚这玩意,但钱难挣、屎难吃,他们千辛万苦都挣不到的外汇,却被眼前的年轻人挣到了,这要是还不觉得人厉害,那脸皮得厚成什么样? 而且,数百万元外汇就有点太夸张了,有些不是工业这行的领导,已经忍不住低声询问起来。 还有些轻工业、小型锻件的厂,不知道具体情况,震惊地向周围认识的工业单位打听情况。 表彰大会现场,俨然是一片嗡嗡的声响。 主持人则继续:“在此过程中,林巧枝同志为解决此技术中各种实际问题,创新反向分体研配法,滑块与静模反配法,平衡梁移动吊装法等二十多项技法,为技术推广,在各行业落地,做出重大贡献。” 主持人还拿了几个项目举例。 说起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厂,还有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大家伙,都引起台下的骚动。 不管是不是工业领域的人,听到他们国家可以自己生产 16 米重型龙门铣床床身,直径达 4 米以上的螺旋桨,超大型桥梁的钢箱梁,几十吨重矿用自卸车的车架…… 那种从骨头里钻出来的激颤感,无法言表。 主持人一句句把这些官方成绩说完,再满脸笑意,声音带着鼓动人心的昂扬:“林巧枝同志——被光荣授予‘湖北省技术创新标兵’的称号!” “啪啪啪啪……” 自发的掌声,像是雷鸣一样在礼堂里响起。 记者们的闪光灯连成一片。 记录下省领导亲自给她戴上奖章的画面。 林巧枝彩排过,也提前有准备自己是来领奖的,心态还是比较稳,精气神十足地站在主席台上,倒也不紧张。 她甚至还能有点自娱自乐的想。 听说从前有战功多的老红军,胸前佩戴军功章多得两三排成一圈,简直可以当护心镜用。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凑齐一面护心镜? 评选上省里的奖项,是有明文规定的,优先提拔、予以重视,医疗等保障等等,还有足足80元奖金,相当于很多工人几个月工资呢! 除了林巧枝这个,路锋获得“湖北工匠”,王柏强获得了“湖北省先进生产者”的荣誉称号。 同时参加表彰大会的,还有“技术能手”“劳动模范”“三线建设标兵”,也有“备战备荒为人民”字样的纪念章。 林巧枝这块奖章,是铜制的,整体呈红色,周围有一圈稻穗,中间是工人高举铁锤的样式,印着“先进”“标兵”的字样。 表彰大会结束后,记者们来采访。 在几个简单的问题来回后。 有记者问道:“大国的重工业听起来就非常高大壮阔,请问你投身于这样的行业,身处其中是什么感受?” 林巧枝想了想:“其实高大这样的词汇,都是成功之后,以后人视角总结出来的感受。其实在做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些行业内很正常的工作,一步一个坎,不仅没有高大,反而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她想到自己在做分体研制方案时的不断受挫,还有推动落地时各种不一样的问题,天天不一样的麻烦。 回忆起来都仍觉得艰难。 记者在本子上速记,同时忙说:“筚路蓝缕这个词,或许能表达这份感受,是吗?” 林巧枝顿了顿:“是的。” *** 报纸很快刊登。 传遍了江城的大街小巷,还向江城四周蔓延。 许多人都还记得林巧枝这个名字,从第一次听说她八个月毕业以来,隔段时间就能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我滴个乖乖,这是省里的领导吧?领导都站她旁边跟她合照啊!!” “这女同志真是出息,又上报纸了。标兵,这是号召所有人向她学习的意思啊!” “部队里做得最好的才叫标兵,年纪轻轻就当标兵,不得了哦!” …… 报纸自然也传入了水湾村。 水湾村的村支书看到报纸上的照片时,还有点不敢相信。 村里过年那阵才消停,又来了?? 揉了揉眼睛。 再看,发现还真没看错,又是林巧枝! “老林,你看看!”他连忙起身,把报纸举到林村长面前,“又是三叔爷家的那个出息孙女。” 他手指用力指了指照片里给林巧枝颁奖的人,吸着气说:“这可都是省里的领导班子!” 别说省里了,他们村最多就是去大队公社开会,连县里的领导都难得见到。 村长忙接过来,定眼去看报纸上的内容,数百万元的外汇,各种想都不敢想的超大钢铁锻件,突出贡献,省里授予的奖章……看得他胸腔震动,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是咱林家这山窝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啊。” 她才多大? 以后还指不定要飞多高,干出一番多惊人的大事业。 想到这些,村长林大勇心里滋味更是难言,这是他们族里难得祖坟冒青烟啊。 怎么就闹得两年乡都不回了? 而且,“你说,女娃娃咋就能做这么大的事?” 十几米的钢铁锻件,那不是比好几个拖拉机连起来还长?没有照片,都能想到那有多大!女娃娃连拖拉机都不敢开,怎么造得了这么大的东西? 村支书:“要不我们还是去三叔爷家一趟?” 林大勇把报纸一收,抬腿就往外走,“走!我们得去找三叔爷,有些事还是得问问清楚。” 他们族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 林巧枝在“图书馆”里,她面前摆着两份资料。 一份来自游总工,关于传动系统的。 一份来自计剑锋,关于船舶制造的。 外面的激动和热切,不怎么能影响到林巧枝。 在窗户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林巧枝静静地看着传动系统的技术资料。 她心绪平静,像是一片深湖,偶尔起一些波澜,也是被扔下了名叫难题的石块。 路锋也走进来,瞧见她在研究东西,时而苦恼的抓抓头发,咬咬笔头。 他笑呵呵的坐下。 当初那个会因为挫败,又委屈又气,恨不得想咬人的小丫头,现在看起来会排解情绪多了。 旁边是一张张图纸,摞起来跟座小山一样。 这还算是少的。 像是他们的拖拉机随随便便一千多个零件,真的把所有的图纸全堆一起,要摆满几张桌子。 林巧枝是在翻工作笔记的时候,才发现斜对面坐了路锋。 “路工。”她打招呼道。 “年轻人就是精神头好,你晚上是不是还有一节思想政治课来着?”路锋笑着找了个话头。 林巧枝点头笑笑:“我这不是准备入党吗?” 她最近确实有点忙。 白天工作都是有点难度的,还接了一个锻炼手艺的模具,做好了上流水线一个月可以多8块钱工资。 8块工资现在对她来说都是其次了,主要她还是想锻炼手艺。 然后下了班就来“图书馆”这边,然后每周有两三晚上有思想政治课。 “游总工跟我提过,关于你想做的这个传动系统……”路锋关切了两句,然后转达了一些他去北京时,从游丛溪那里得到的一些私人经验。 就好像是林巧枝自己曾经分体研制图纸,即使是分享经验,也是不会把自己失败那么多次的过程,怎么从每一次失败中重新思考,得到最后结论全都写进去的。 并不是藏私。 而是那些失败的经验确实不好写,可能连技术本人都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次失败,哪一次修改,最后将结果推向成功,而且每一步都写下来,那就不是经验分享了,那是又臭又长的流水账。 第111章 有些失败得到的经验,甚至有点唯心主义,就是突然想那么试一试,也没有任何道理。 私人的这些经验和体会,是技术资料难以全面传达的。 “咱们原来的机械系统怕磨损,精度不够就容易出故障。电子系统则是怕干扰,受到干扰之后也容易让信号出现问题,高温、震动、强磁……” “这确实都要仔细斟酌。” 除此之外,还有电子传动系统因为速度、扭矩上的优势,而带来的一些需要重新考虑的问题。 林巧枝边记录,边说道:“它一定会更灵活,电子传动系统在扭矩上的优势,可以让整个拖拉机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动力,我是考虑,在这里不沿用我们传统拖拉机的设计,而是想办法最大程度利用好这个动力。” 同时体积还会更小,相比传动变速箱里的上百个齿轮、轴、轴承,电子传动系统体积更小,重量更轻,体积变小,也是对技术的挑战。 很多东西,林巧枝得考虑,做不做得到。 她做不到,那王工,翁工这批技艺更精湛的高工做不做得到?能不能找到实现办法? …… 林巧枝现在最头痛的一个问题是:“路工,我感觉这台拖拉机造出来,可能成本会有点高。”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咱们工业产能还跟不上。”路锋摇摇头,又笑说:“要是咱们自己人真买不起,就先往外销,先赚外人的钱,再用外人的钱来补贴咱们自己人,低价卖,不就行了?” 高技术水平的东西,不就是要这样用吗? 总之,能把好东西造出来,就不愁没法用! 当晚,林巧枝又进入了梦乡。 村里吃着席,欢欢喜喜的吹弹唱奏。 林巧枝抓紧时间往梯田那边去。 又一次站定在这台拖拉机面前,看它在狭窄的丘陵地块辗转腾挪,灵活得简直像跳舞,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但却不是那么触不可及了。 林巧枝又一次动手,拆开了传动系统最关键的部分。 看着裸露出来的部分。 一琢磨就是半宿,不断的尝试,不断的拆卸、理解每个小部件的作用。 或许是厚积薄发,或许是太多太多小问题被逐一解决,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林巧枝感觉脑子好像“噗”地一下被通了气一样。 似乎一下看清了。 整个系统的所有构造原理,瞬间无比通透清晰。 林巧枝不禁恍然:“原来如此!” 她大清早就兴奋地爬起来,然后跑到车间对部分图纸进行大面积修改。 她得把之前带点照猫画虎影子的部分,改成符合如今时代需求的! 这样的兴奋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所有的图纸全部设计完毕。 符合当下生产条件的,符合她们红旗厂设备负载的,能适应丘陵小地块作业的山地小能手! 她兴奋一蹦! 往外一探头,抓住晃悠进车间的王柏强,拉着他的胳膊,把人往会议室里带,语气都有些兴奋:“王工!” 王柏强早饭都没消化,看着这满桌子的图纸就感觉隐隐头疼,但偏偏其他人早就跟不上这份思路,只有他一直参与着,倒是还能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从前他只为学生偷懒、不用心而感觉烦恼。恨不得给所有学生装上发条,一转就好好学习。 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学生太勤奋、太上进感觉压力大。 就是那种被问到头上,却答不出来的感觉。 甚至偶尔让他有种师徒关系倒置的感觉,仿佛回到当年,在路工手下学徒,被捉着提问的心悸。 这要是说给曾经的自己听,怕是都要被自己骂一句:“有毛病!” 可偏偏这么离谱的事,居然是真的。 “是遇到什么新问题?” 王柏强以为她是在过程中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还是有什么技术拿不准能不能实现。 林巧枝却把他拉到会议桌前坐下,黑眸晶亮兴奋地看他:“我好像完成了!” 第59章 一定要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完成了? 王柏强僵在了椅子上。 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被昨天那台车床震耳鸣了。 这不正常吧? 之前进度分明还差一截, 还有很多问题堆积在那儿,虽然整体框架是有了,但细节处禁不起细看。 他不可思议:“做完了?” 林巧枝点点头, 把一小摞最核心的图纸搬过来,落在桌上, 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然后激起了一圈肉眼看不见的细尘。 “您看看!” 王柏强看看林巧枝,又看看图纸,沉默片刻,伸手拿了一张。 看了一会儿。 王柏强就直接感觉有点麻了。 就是脑子里嗡嗡的,觉得这个世界都有点不正常了。 按照常理说, 从一个项目开始有想法,到最后落地,其实是需要一整个团队,投入很多前期资源的, 大部分时候,都需要国家支援。 前期资源这方面, 林巧枝算是蹭了王柏强之前项目的经费和数据, 这一波,属于一鱼两吃了。 经济又实惠! 紧接着是技术突破,林巧枝想做的这个,喊出口号、提出想法的时候,甚至王柏强的那版丘陵拖拉机都没做出来。她提出的想法又太过大胆超前,什么折腰转向,什么双向驾驶, 甚至涉及电子传动系统,这些, 在世界拖拉机史上都是空白的。 于是,当时就没有组建起一个团队。 而且,大多数时候,这种“异想天开”“不可思议”的年轻人想法,很容易做着做着就没声了——做做就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 可偏偏林巧枝不一样,她那想法嗖嗖的冒,遇山开山、见水架桥,进度不断往前推。 等70型丘陵拖拉机量产,大伙终于腾出手来之后,嚯,发现有点跟不上了! 做的这都是什么啊? 算的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公式哪里来的? ——你还去深学了物理? 四轮等大这个扭矩分配和咱们常规理解也不一样啊!! 于是,本来就还没组建起来的团队,就因为林巧枝跟那边三轮摩托一样,嗡嗡两声油门到底,一个飘逸转弯蹿没影了,只留下一地飞扬的灰土。 最后就剩下小羊三两只。 都是跟林巧枝关系好的,被强抓过来薅羊毛的。 其实按道理说,林巧枝即使天赋高,愿意下功夫,也不至于这么快。 但这不是有现成的教学对象在梦里摆着吗? 这就跟学医学解剖一样,对着书学什么心肝脾肺血管,学什么动脉夹层,能有直接对着真人,对着真心、真肺、真动脉夹层来得快? 不仅可以看实体,还能捏,还能摸,还能上手术刀,还不怕给切坏了。 这要是学医,不得兴奋坏了? 当然了,梦里兴奋做解剖就有点……丧心病狂的味道了。 但不可否认,增益是巨大的。 三方加持下,不可思议的事就落到王柏强身上了,觉得项目进度就像是绑了一根火箭一样,一段时间不见,就变样,一段时间不见,又大变样…… 这才几天,直接把一堆相互杂糅影响的问题全都处理了? 您当这是菜摊砍瓜切菜呢? 实际上,进度推平到现在,再想要改点什么、做点什么小设计,在林巧枝眼里,还真的有点砍瓜切菜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慢了,总归是因为入行时间短,经验浅,知识厚度也不够,前面耽误了不少时间。 “我看看啊这个动力线……”王柏强坐在桌前,一边看图纸,一边声线平直的就像是一台呆滞的车间流水线。 他看着就入了神……嗯也有点像入了魔。 念念叨叨,神神经经的。 林巧枝感觉这一幕有点熟悉,但她可不愿意承认自己苦恼的时候,也像是这个模样。 挪开了眼睛。 她静悄悄的溜到外面,拿了王工操作台上的铁皮水壶,还有自己的,去外边倒了水。 回来之后,把水放在王柏强手边。 她则是抱着自己的水壶,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坐了一会儿,对于现在这个情况和座位,感觉有点稀奇。 她左看看,右看看。 看着眼前的情况,她忽然冒出了一点贼心,这要是有一台照相机,她现在往椅子靠背后一靠,再把二郎腿偷偷一翘,悠哉喝点水,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旁边“埋头苦学”的是王柏强。 这要是“咔嚓”一下拍下来了。 林巧枝用力抿紧嘴唇,才勉强压住了往上翘的嘴角,心里哈哈哈哈…… 相信所有“吐槽王工黑面阎王”小分队的成员都会乐不可支地笑到打跌,感觉大出一口恶气。 王柏强抬头。 第112章 林巧枝笑容一收,不知道是不是心虚,麻溜站起来蹭到桌边,站得很好:“王工,您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王柏强有点疑惑地看她。 怎么忽然觉得今天这声音有点不对?竟然听出了一丝谄媚? 他也没多想,估计还是昨天那台机器惹的,今天耳朵不是很好,“我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得多请几个人来看看得好。” 林巧枝点点头。 于是王柏强私下喊了几个高工来。 这也是照顾自己徒弟,万一真要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人私底下提出来就先解决了,也不会太不好意思。 乔元、陶正宜等几个比较熟悉的高工被请来看。 也都没看出什么问题。 一方面是,图纸里有一部分技术,确实已经超出了能力范畴。 一方面则是,拖拉机必备的功能那部分,也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 “厂里一起看看吧。” 林巧枝和王柏强听了几个高工的说法,对视一眼后,做下这样的决定。 温东鸣雷厉风行,定的是当天下午的高工大会。 但当天上午,事情就在所有高工组传遍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错愕,嘴巴微张,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紧接着就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之前提过的,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 “那玩意不是属于‘大胆假设’的范畴吗?真实现了啊,还请所有高工去开评议会,这是想上报立项?” 这个时候,知道消息,且看过图纸的乔元等人,就走出来溜达了两步:“王工邀请我先去看了图纸,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众多的议论和疯狂交流,在得到这几个高工的“准话”之后,一时间都有些暂停。 作为能看出门道的内行,这消息落在他们耳朵里,简直比最劲爆狗血的八卦消息还刺激一百倍,什么隔壁王大爷李大娘外面有孩子三角恋之流的都不值得一提了。 整个上午,好多高工组工作效率都明显降低了不少,光顾着和周围的人疯狂交流去了。 “这才多长时间?那么多技术难题都被克服了?这技术很容易吗。” “是有点太神了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容易的话你试一个?等我翻翻,上次我师傅从王工组那边回来之后,把我们拎去办公室讨论学习过,等我翻笔记啊。” 最后说话的这个,是乔元组的一个钳工。 大概是对那次讨论记忆犹新,被冲击得很厉害,很快就找到了当时讨论过的问题。 他拿出来招呼周围人过来道:“来来来,这是为了保证拖拉机在狭窄丘陵地块灵活性,设计双向驾驶时遇到的,液压管路和线束密封抗疲劳的问题,你们看看好不好解决。” 他周围聚拢了一圈关系不错的。 大家边看,他一边叭叭叭地说,也不知道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多久:“敢把所有高工都拉过去开大会,这说明人家不仅解决了,还对自己的解决方案有信心。做技术突破的不少,但能做出这种世界领先水平的突破,你们谁见过?” 即使很早工业领域里就有口号【一定要努力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很多单位还贴了横幅,写了大字在墙上。 可光是努力赶上就用尽了所有力气,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忍了不知道多少酸楚,真想做到“超过”,哪有那么容易? 黑色脑袋围成一团看那个本子。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才有人道:“复杂成这样,还能想出办法,确实厉害。” 这一声感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大家纷纷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来。 “这不止是厉害了,这种没有人踏足过的空白区,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大,就算图纸出来了,之后也是一坎接一个坎儿,跟走开荒山路一样全是野草刺蔸子。” 这可和他们做的,在已经有的架构里添添改改,完全是两个概念。 没点本事和底气,谁敢往这条路上闯? 这样按捺* 不住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中午,吃过午饭就更没什么心思工作了,等着自己师傅去开会。 陆续有高工进入会议室。 都比原本预计的时间,早来了不少,有的提前四五十分钟就来了。 来了就先找林巧枝。 林巧枝按照他们好奇和擅长的部分,给他们分了图纸:“有任何疑问和问题,都请及时与我交流。” 原定两点半的会议。 才两点钟,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一圈埋头看图纸的高工。 林巧枝又一次面对同样的情况。 可这次,她却没有上一次的忐忑不安,连呼吸都紧张得屏住。 可能是有经验,心态得到磨练。 或许是又完成一件其它地方所有人都完成不了的事,这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是极其增长信心的。 沉默的时间很长。 等了差不多快一个多小时,才有人陆续发声。 也不是说“没问题”之类,而是对自己疑惑的部分、发出质疑。 林巧枝摆事实、讲技术,拿数据,逐一和他们辩论。 之前20吨重模具那个,基础图纸还是别人的,她只是负责设计分体方案,但今天这份拖拉机图纸,每一个零件可都是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她心里有数。 偶尔一两个觉得对方说的还挺有道理的问题,林巧枝直接就拿绘图纸和铅笔:“稍等我一会儿,十分钟。” 当场就给改好了。 “这样是不是解决了?” 这场讨论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七八点。 整整一个星期,隔一两天就开,每次都讨论不同的问题。 从各个角度,全方位的讨论这套拖拉机的可行性。 会议室里,大家穿得都朴素,可眼睛里都是热忱,没有人喊苦喊累,投入讨论都非常积极。 直到这天,会议室里终于没了声音。 并不是百分百确认这个全新的、几乎引领世界水平的拖拉机没有问题。 只能说,在他们目前的技术能力范围内,已经竭尽全力了,看不出什么漏洞。 在所有高工表态过后。 林巧枝宣布:“红旗厂内部评议会通过。” 逐渐响起掌声,并不热烈,却代表着认可。 她又看向温东鸣。 温东鸣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我去申请立项。” 他也是好几天都没睡好,眼下有一圈黑,但精神却又很健硕。 这是机遇,也是风险。 投入不比上次20吨重型模具小,如果失败了,红旗厂近三五年的发展可能都要被重新打回去,从头再来。 在如今势头正猛的时候,温东鸣这个厂长,又一次接受同样的拷问。 作为红旗厂这艘船的船长,每一次风急浪高,对他都是一次考验。 是乘浪而上,还是被浪掀翻。 所幸他还没老到失了胆气,更没有失去党性! 这不仅仅是机遇和风险,更是责任。 谁都求稳、求自保、不去做突破,工业还怎么发展,国家还怎么强大! 他很是能稳住心态,激昂笑道:“要是咱们这项目真能成功立项、推进、落地,咱红旗厂发展成中国第一拖拉机厂指日可待!” 这话出口,更激得他气势滔滔:“咱们红旗厂无论从产量、质量、市场占有率、机械功能都不输给北方!如今口碑、售后、维修也在不断扩大规模,红旗厂子弟扎根各地!!” 等技术再迎头赶上,不,是弯道超车。 “咱们红旗厂,一跃成为行业领军龙头!!争做世界一流!!” 世界一流! 温东鸣率先喊出了更响亮的口号。 *** 北方。 两个厂完全不知道小老弟如今斗志昂扬、野心勃勃,想要“谋朝篡位”。 经过了几个月时间,还有一个漫长的冬天。 他们不甘心自家地盘上口碑被红旗厂挣走,自己编写的《**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都已经写完,找到印刷厂印刷,然后投放到市场上了。 最开始,销量是很不错的! 因为名气大啊。 大家听了都想买,但供应却极其的少,都开始流传手抄本了。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本自家的速查速修手册,还是自己村用的牌子的拖拉机! 还说什么?买! 买的时候有多抢手,有多豪爽,看到之后就有多傻眼。 倒不是说书上说的不对。 但是看不懂啊! 咬着牙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得头昏脑涨眼发晕了。 技术类书籍就是这样,尤其是外行,眼睛盯着书,哪怕是用手一行行、一字字指着去读,知识也是不进脑子的,就好像流水一样,轻飘飘的就划过去了。 俗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第113章 在此时此刻,还不能叫俗称,它还就是事实了,因为很多识字不多的拖拉机手,还需要人帮忙念。 念得人有点痛苦。 听得人有点茫然。 知识非常丝滑从左耳朵流入,短暂的流过大脑,又从右耳朵流出,啥痕迹都没留下。 大眼瞪小眼,“耍俺?” 脾气爆一点的,都跑去供销社拍桌子了,货不对板,这是骗子行为! 骗他们农民辛辛苦苦种地攒的血汗钱。 两个厂就傻眼了。 怎么会? 他们都看过了啊,不都挺好的吗? 也是问答形式的,好找问题,也好找维修方法!修的方法也没问题,他们都看了,分明挺好懂的! 嗯,两个厂也都是做过调研的。 老百姓都说,这本书好看好懂,甚至有人说一看就懂,一看就会修了。 他们还特意嘱咐:“找笔头好一点的,简单大方点。” 结果没想到,反馈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赶快请了反应比较大的一批生产大队的人到城里来,到厂里来。 然后,他们就经历了当初杜主任一样的痛苦。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你说这看不懂,好,改了。 你说那不知道怎么修,好,努力写得更准确具体了。 “不是那个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 要掀桌了!! 两个同是苦命人的厂长,在参加北方活动的时候聚到了一起。 简直不要太有共鸣。 龚厂长:“我们试了一圈,发现光找笔头好的人没用,找人给他们讲技术也没用,要么写出来技术太硬,要么就避开技术不写,跑去东扯西拉。” “我也发现了,这个有好笔头的人,得自己懂怎么修才行,自己都不懂,写出来的东西怎么让人看懂?”但是想在坐办公室写稿子的人里,找一个精通维修的,就有点难了。 换个视角呢?从精通维修的机修钳工师傅里,找会写东西的? 教训也有点惨痛。 说起来都是泪。 他俩凑在一起,对着那本红旗厂出版的,写在作者那一栏的“林巧枝”三个字,升起了腾腾敬意。 红旗厂哪里挖出来的人才? 起先,他们是想找红旗厂借一借人的。 但是,还没等他们开口,就先一步等到林巧枝的名字传到北边。 两厂:“……” 他们拿什么去和那些重型设备制造厂抢人?还是为写维修手册这样的理由? 站不住脚啊! 你们自己厂生产的拖拉机,还要去请别的厂的年轻人帮忙写维修手册? 陡然被架在半空,面对眼前这半截摊子,还真是没有好办法。 怎么办? 眼看着《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的印刷量跟上,不断往他们的地盘进军。 还不是人家主动卖的,是老百姓们自己强烈要求想买的! 心拔凉拔凉…… 眼看春天过了,林巧枝也该忙完了。 两通电报发往了红旗厂。 简单来说: 兄弟,情况紧急,可否借个人来用一用。 *** 红旗厂。 林巧枝在写立项申请书。 林巧枝从前一直觉得这是个很高大的事,直到真的写这个,才知道这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两字——要钱。 再多给一个词:夸自己+死要钱。 “申请经费,你得把好处往里头写!往好了写!”温东鸣指导着,恨不得自己拿笔上了。 他就知道,王柏强这个硬疙瘩教出来的人,跟他一个脾气,一板一眼的。 “你这太老实了,我教你,你这句改成……” 林巧枝写得脸颊都发红了。 这写的是拖拉机吗?这简直写成了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曙光。 ——要是不给立项,不给批经费,那简直是傻子行为。 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这玩意是她写的! “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林巧枝脚趾抠了两下地,还是委婉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温东鸣收走申请书:“夸张什么?我们这多写实,多克制,你是没看过别人的。” 居然还有更夸张的吗? 林巧枝穷尽此前十八岁所有的脸皮,都想不到还能怎么再夸自己? 她还是觉得哪儿哪儿都很奇怪,吐了吐气道:“那咱们申请的经费,会不会多了一点?” 国家现在也穷,能省一点是一点。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你申请多少,肯定都拿不到实数。”温东鸣经验老到,语气都透着一股淡定,“咱们要先留一些砍价空间。” 林巧枝:“……” 跟组织讨价还价吗? 还是说跟组织砍价? 砍几刀呢?会不会有点太刺激了? 在林巧枝的努力下,立项申请书既没有变得朴素,也没有少要钱,依旧保持“不要脸夸自己+我要钱”的风格交上去了。 同时交上去的,还有整包整包的图纸。 国家也是要派人审查的,不能底下说什么就信什么吧? 全都送走之后。 林巧枝把脸一捂,感觉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 想到会有不少人看到“我夸我自己”,有一种不愿见人的淡淡忧伤。 但是心里又不免期待,希望能早点立项,早一点批经费! 还能加加分,对她分房也是一大助力! 温东鸣把这事忙活完了。 总算有时间见一见开春后就联系过他说见面聊事的霍丰,城东仪器仪表厂厂长。 霍丰要搞比赛的事,已经和省里那边通气了,省里态度是支持的,又来找温东鸣和红旗厂几个领导班子,商量具体的事。 温东鸣一听,直接就听明白了霍厂长想要拉他们红旗厂出去溜溜的想法。 红旗厂一直技术都是不如仪器仪表厂的。 而现在红旗厂势头好,口碑也好,这时候仪器仪表厂要是能力压红旗厂,名气自然就更上一层楼。 温东鸣顿时就不高兴了:“才开始新的一年,生产任务得抓一抓,这个时候搞比赛做什么?” 别看温东鸣平时在林巧枝面前挺和蔼,但真摆出气势来,还是非常唬人的,尤其他眼角一点肌肉绷紧,眼神便看着刀一样冷,很有威慑力。 但作为多年的死对头、老朋友,霍厂长早就不怕他这张冷脸,半点不受影响的笑笑道:“新年新气象嘛,正好提一提精神,抓一抓技术,看看大家技术水平怎么样,免得太久不搞比赛,以为自己技术牛的很,就放松懈怠了。” 温东鸣把茶杯压在桌上:“大家技术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厂里职工技术,你不清楚?每年都组织厂内技术比赛,平时生产任务也没断过。” “那能一样吗?”霍丰给他倒了点茶,笑着说:“温厂长,因为时局市里省里比赛停了一两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红旗厂职工如今在江城的水准?好些职工以为进了仪器仪表厂,红旗厂这样的大厂,就稳当安逸了,就牛得不行了,也得适当刺激刺激,不感觉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怎么奋发上进?” 这话说的,就是说他们仪器仪表厂的职工都觉得自己技术牛得不行了,然后客气的捎带上他们红旗厂。 温东鸣一听就晓得没冒好泡,就是给他们红旗厂找刺激来了。 同时还可以在市里省里争争表现,稳固自己“第一厂”的地位,这关乎日后资源来到江城的分配。 但就这么笃定和他们红旗厂能比出好成绩,向来自认为红旗厂在江城也不差的温东鸣心里隐隐有些生气,气霍丰这股稳稳吃定他们的底气,但他表情没有体现出来,反而给霍丰又添了一点茶水,同样打着算盘道:“行啊,你们想搞比赛,那就搞,咱们直接一点,学学世界技能大赛怎么样?” 第60章 红旗厂的队伍呈雁形阵走进来 世界技能大赛? 霍厂长思索瞬息, 一下就想明白了温东鸣肚子里打的主意,他笑笑看向温东鸣这个老狐狸:“你说那个‘世界技能奥林匹克’的模式?” 世界范围内最高层级的职业技能赛事。 但除了难度非常高之外,它有一个很特别的点, 只允许不超过22岁的青年参加,特殊项目最高年龄也不允许超过25岁。 这个限制, 肯定对仪器仪表厂是不利的。 技术这个东西, 越是经年累月的打磨,不断随着时间沉淀,越是经得住考验。 在仪器仪表厂追求高精尖的环境里,时间越长、年限越久,技术的积累就越雄厚。 但是年轻人就不一样了, 才积淀了短短几年,远没有老一辈那么坚不可摧,无法撼动。 温东鸣面容正色,笑得很正义的样子:“既然要搞比赛, 咱们就往高了走,向世界最高水平看齐, 才好叫人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好好看清自己的水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14章 即使心里再生气,但技不如人,还是不得不承认的。 比技术,红旗厂对上仪器仪表厂,整体上是呈弱势的。 那也不能轻易认输, 让人随便占便宜不是? 想办法发挥我方优势! 你扯大旗,办比赛, 难道他温东鸣就不会扯大旗?不想往世界先进水平迈进,办什么技能比赛! “要改用这个模式的话,别的单位都要再商量了。”霍厂长神色淡定,笑得很客气。 江城几个实力不错的厂肯定都会参加的,每次前头三大厂有什么动作,他们都会积极参与,想争一争先,露一露脸。 要是能压过前面三大厂,能得意威风整整一年。 但在霍丰看来,别的厂积不积极都没关系,但红旗厂一定要参加。 所谓棋逢对手。 红旗厂就是他们最好的对手,如果红旗厂不参加,就剩下那些小鱼小虾,散兵游勇,那特意花钱出人出力搞比赛还有什么搞头劲?不如他们仪器仪表厂自己厂内比一比算了。 只有在各大比赛中,赢过红旗厂,他们仪器仪表厂才算是真的赢了。 “那就都通知一下,然后再跟省里头知会一声,确定有哪些单位要报名参加,我们的考题怎么定,谁来出题,是直接用世界技能大赛的考题,还是做一下简化?这次比赛设置哪些项目,奖项又定到哪一个级别?” 温东鸣不由想起他们厂里的年轻好苗子。 打头的,肯定是林巧枝。 紧接着,萧隆技术也不错,再往后,青年一代也有几个拿得出手的。 但萧隆在前几年的技术比赛里,也没比过仪器仪表厂的年轻人。 靠压低年龄这一招,只能说不会输得很难看,可以稳住局面,让两个厂保持从前的平衡。 然后有一点冲击的希望。 怎么冲垮仪器仪表厂经年累月的高技术堡垒? 温东鸣觉得,突破点还是要从林巧枝身上找。 要最大程度,发挥她的优势。 他往后靠坐,淡然道:“既然要学世界技能大赛,咱们就正正经经的学,免得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笑料来,单项赛,团体赛,还有题库都从世界技能大赛里选,没道理别的国家的年轻人能完成,咱们不行。” 霍丰这次就没看穿他这番话的意图了,依旧笑呵呵的道:“那就听你的,咱们赛程赛制都仿照世界大赛的来,那就先这么说定了,等和省委那边通气之后,一起定大赛题目题库。” 江城三大厂,属于江城经济技术的三大支柱,市里省里都很宝贝,还都是国营单位,平日开会见面多,和领导班子都熟,定赛程赛制的事还真知会一声就行。 最后的题库,还是要参加比赛的单位都确定之后,由大家一起选定比较好。 他们也得考虑别的厂的技术水平、技术范畴。作为高水平的一方,肯定要以更强的能力去兼容大众。 世界技能比赛的题目,难度是有目共睹的。 不能他们随便选几个,考试当天拿出来,直接比就好的,要不然别的厂的选手看到题目之后,发现技术完全不会,见都没见过!那来参加比赛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被你们厂打击自信心,然后做背景板突显你们第一的厉害吗? 江城和周围各地的厂来参赛,除了想拿荣誉,肯定也是有练兵的目的,增长见识,激励厂职工提升技术水平,看看他们厂到底和江城排名前列的厂,差在哪里?还有哪些不足和可以追赶的地方。 所以接到通知后,说要在江城举办技术比赛,征求参赛意向的时候,即使听到要仿照世界技术大赛的模式来比,也都纷纷表示要报名参与,锻炼激励一下厂里的年轻人。 紧接着就是敲定比赛抽题的题库了。 省里派人去搜罗国际奥林匹克技能大赛的题库。 *** 温东鸣和霍丰两人明枪暗箭的笑脸厮杀。 林巧枝在和朋友吃零食喝茶。 她把立项申请书交上去之后,时间宽松了一些。 刚好凑了一天放假,她和珍珠她们,约着一起聚聚,也不干什么特别的,窝在一起聊聊天,吃吃好东西。 “嘶——”林巧枝被烫的龇牙,又飞快用手摸耳朵,她看着煤炉的火,边说,“等哪天能买到牛肉了,我给你们煎牛排吃,我感觉那玩意还挺简单。” 在上海吃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西餐里,林巧枝都觉得勉勉强强,不符合她这个中国胃,只有纯肉的厚牛排还不错,外面煎的焦香,里面又嫩还有汁水,肉香得嘞。 晚晚在洗水果,那是她们单位发的福利。 宁珍珠在拆水果罐头,摆了四个碗,四种不同口味的罐头,可以一样尝一点。 阿水则在一堆东西里搜罗,她们好些福利都放到珍珠这边的大箱子里存起来,“这个枣泥糕好吃,这个看起来也不错,你们谁单位也发麻糖了,对了……我记得还有珍珠爱吃的那个黑芝麻酥饼来着?” 四个人一起。 十多分钟就摆了满满一桌。 各种好吃的麻糖、黑芝麻酥饼,枣泥糕……喝的煮热的加了小丸子的牛奶,甜滋滋的糖水罐头,洗好切好的水果,桌上还摆着木质的飞行棋棋盘。 林巧枝小时候做的,没有涂颜色,就是在外面捡木头回来打磨雕刻的,纯木头颜色,如今不同型号的十几架飞机都被盘得圆润发亮。 在别的孩子都拿树枝在地上画着玩的时候,林巧枝这个一做出来,即使没有传说中那么漂亮鲜艳,但也足以成为孩子们欢呼簇拥的对象了。 她拿的四架飞机是超大号固定翼飞机。 “四……” 林巧枝把自己的固定翼飞机往前走了四步,又吃了一块黑芝麻酥饼,好奇道:“晚晚,我看你包里装了好大一摞书。” “我们单位要选人去北京总局培训,”晚晚拿的是四架老式螺旋桨飞机,扔了一个六,她一高兴,从机库出了一架飞机。 “贯穿陕甘两省的刘天关330千伏输电路线快要竣工了,我们单位计划在河南平顶山—江城之间,建一条超过500千伏的输电线路,这样可以同时满足300万台工业电机的用电需求,缓解电力紧缺的问题……”她把飞机落子,“我想参加这个项目。” 林巧枝挑挑眉:“那这条线路建成之后,我们江城的重点工业应该都能稳定供电了。” 宁珍珠拿的是单翼的敞篷飞机,她端着牛奶嘬嘬嘬,不解:“为什么非要超过500千伏?还要去北京学习,用你刚刚说的刘家峡那个330千伏的技术方案不行吗?” “肯定不行啊,”晚晚“噗”的一笑,“这条线路预计有五百多公里,距离一远,电会衰减。就是电跑到半路,跑不动了。想让它跑的动,跑得远,就要升压,就好像你灌一杯水不够劲,那就往里灌一大桶水,炸开之后就能飙很远。” 宁珍珠点了点头,瞟了一眼飞行棋棋盘:“那挺好,多来点电,就能分出一部分电去解决农村照明问题了,还能支撑县城的一些小化肥厂,农药厂,提升一下农村县里的经济情况。我发现好多妇女问题,很难解决,都是因为太穷了。” 又指了指自己眉心,伸着脑袋让她们看:“你们看我这里,我感觉我最近都要挤出皱纹了,就是那种看着很威严,很有气势的川字纹。” 大家哈哈一笑! “哪有?” “我摸摸。” “珍珠你这么可爱,真想不到以后变成孟主任那样威严有气势是什么样子。” 晚晚用勺子挖了一勺罐头:“农村的话,其实主要还是靠小型水电站+铺设农村电网,全国各地电力单位一直在做这个事,我感觉十年内吧,应该会逐渐显现出比较明显的成效。” 阿水闷头吃吃吃,终于空出嘴来,冒了一句:“用火车拉煤炭到当地烧,耗费是有点大哈,确实送煤炭不如直接送电。” “电力供应稳定了,除了我们能稳定用电,像是化肥这种化工行业,也能扩大产能,对各行各业好处都不小。”林巧枝点点头。 …… 听到她们几个边吃边玩边闲聊的话题,跟着宁妈妈走进来,准备借针线的阿婆:“……” 满脸的皱纹的绷紧了一下,脚步下意识的,防御性往后挪了两步。 小声连连摆手:“算了,我还是走两步去买点。” 宁妈妈也卡在门口,很能理解老姐妹的心情。 这都聊啥呢? 小姐妹一起快乐吃吃喝喝,难道不该聊些八卦吗?聊一聊对象啊、谁家小伙子年轻帅气啊,或者聊一聊衣服、头发之类的。 比如用火钳偷偷给自己烫一个卷卷的发尾?然后说是从小的自来卷就好了,她看外头就有相亲找对象的姑娘这么搞。 她闺女小时候看着,傻乎乎的,脸圆嘟嘟还有酒窝,又可爱又好骗。 真是女大十八变,一眨眼就长大了,都有点不敢认了……宁妈妈拉住阿婆的手,忙道:“我跟你一起去买。” 第115章 阿婆:“嘘——” “你小声点!!” 这一个个看着利索精神的,坐一桌聊这些,听着有点发憷啊。 两个老人家聊着八卦来,心有余悸的走了。 “这次去北京,要是我选上了,指不定就是坐阿水那趟车呢。”晚晚语气有些雀跃。 “那是得好好准备考试,要不等会儿咱们……凑一桌?”林巧枝从旁边某个抽屉,摸出来一个笔记本。 宁珍珠咬着麻糖,也伸手从旁边的餐柜上,拿下来一叠关于妇女权益的法条资料。 珍珠家这张书桌,本来是靠墙的,后来搬到中间,就能两边各坐两人,坐得下四个人。 承载了她们太多努力的回忆。 阿水:“行吧!” 她舍命陪君子,又嘿嘿一笑:“那我们赶紧把这些吃了,腾桌子。” 她们都对晚晚这次考试准备竞选去北京进修表示大力支持。 吃着,晚晚关心道:“第一批分房名额六月份公布吧,好像说是六月水泥厂、砖瓦厂还有挖机队都能到位,巧枝你来得及吗?” “我心里有数。”林巧枝第二架飞机已经走完一圈,横扫战场了,她把飞机归位,“项目如果能成功立项,也能加分,如果还差,我还可以再写一两本书,比如柴油机的维护与保养之类的,还有时间。” 她还联系了一下钟晴,问了一下关于报纸报道的事。 “你有打算就好。”晚晚笑笑,不免为林巧枝高兴,“如果我考试选上了,指不定我从北京回来,就能看到你的房子了。” 你的房子。 多好听的词啊。 林巧枝笑得眼睛弯了一下:“我努努力,到时候在卧室里摆一张超级大的床,到时候咱们四个晚上可以一起聊悄悄话。” 小时候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明明四个人的友谊,却只能两两和珍珠一起夜话,兴奋得睡不着觉,彻夜难眠。 那种小女孩兴奋抱着被子要一起睡,晚上一起讲悄悄话的快乐,一起在被窝里忍着笑翻滚扑腾的傻乐,是能让快乐翻倍的小幸福。 是她孩童时期,就刻进长期记忆的美好童年回忆。 她已经想了好多遍,该怎么布置这个即将属于她的“家”了。 真正安稳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家。 吃过玩过了,她们一起收拾,擦桌子,丢垃圾,聊着天,很快得到一张干干净净的书桌。 林巧枝最近几天,都在钻研计剑锋给的船舶资料。 她后来又进入了那个风雨交加、两相对峙的梦。 可惜的是,经过了一晚,她再入梦就重新回到了漂亮妖精姐姐身边,等她再试着赶过去,对方的那一艘先进又巨大的舰已经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幸好的是,还有她们自己的那艘可以看。 倒是让林巧枝的学习进度变得飞快。 毕竟她可以边看资料,边看实体舰,即使是海军技术储备人才,恐怕也很难有她这样好的学习条件。 她虽然还没想清楚未来。 但在发展海军技术实力上,她肯定是要出一份力的!毕竟梦里有那么多海岛,得天独厚。 况且,指不定还有哪一对新婚小夫妻,需要点“紧急集合+出任务”的风波来增进感情呢? 谁敢来,薅秃它! 她得好好储备一次薅秃的实力。 不过现在没法学它,毕竟船舶那些资料,即使保密等级不高,但也只能在“图书馆”看。 林巧枝把笔记摊开,研究了一会儿拖拉机,被立项的事挠的心痒痒。 干脆把这些暂时放下,她左右探头,瞄准了晚晚的学习的那些资料,好奇的伸过脑袋去:“我也看看。” “你看这个做什么?”晚晚从里面抽了一本给她,好奇地问。 林巧枝扬扬眉毛:“指不定我哪天就要被请去帮忙解决问题了,可不能到时候傻眼,啥也看不懂。” 干瞪眼就有点尴尬了不是? 晚晚失笑,调侃:“那你多看看,指不定哪天我和阿水就要来请你了,可不能到时候真傻眼了,那可跌了我们林工的名声?” 说是这么说。 但实际上,阿水和晚晚都很优秀,都做得比别人更出色,早就不需要再抓着与她的那一缕关系,才能站稳脚跟了。 林巧枝这下午,边吃吃边看看,又从另一个全新的角度,对电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 某部门。 立项的申请书,还有技术意见,都摆在了会议桌上。 当收到立项申请书的时候,看到名字和单位,负责的同志都麻了。 又是那位红旗厂的年轻人。 每当他们觉得林巧枝已经足够惊艳,在年仅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就已经做出了远超出年龄的成就,很快她就会带着更厉害的东西亮闪闪地再次出现。 有关她的会议开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处理不完。 好几个重点建设三线厂,都跟他们提了几句,海军那边也跟他们打报告想要人。 几方小会议都开了不少了。 还没商量出怎么处理这些请求,新的东西又来了,居然是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 原本的讨论,一下偃旗息鼓了。 这么年轻的好苗子,明显还在快速成长时期。被自家厂悉心栽培,又是入党,又是申请房子,又是搞新拖拉机,弄得红红火火的,明显没有一点挪窝的想法。 谁能保证,新单位能像红旗厂这样用心培养? 谁又能保证,去了别的单位,林巧枝还能像是和红旗厂一样,发生这么好的化学反应?并且有适宜的环境让她继续快速成长? 才刚刚起心热的苗头,就被一杯水“噗哧”一声浇灭了。 还是先暂且按下,慎重观察考虑后再说。 这次的会议,是对已经通过审批的项目,讨论一下研发资金的问题。 像是林巧枝这样之前已经做出过成绩,并且记录在档案里的人才,她申请立项,组织都是会认真审查,优先考虑的。 况且,这款新设计的拖拉机。 超越世界一流水平! 太让人心动了。 对国人的振奋,对工业战线同胞的激励,对农业机械化覆盖率的提升,还有世界市场上的外汇…… “技术审查的时候,我们在全球地区的调研报告也出来了,主要需求地区包括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山区国家,全球丘陵山地的耕地面积也占比不小,像是安第斯山脉种植马铃薯,还有一些欧洲的果园……” “这位同志敢为人先,敢挑战世界领域都还空白的技术,实在是精神可嘉,虽然对我们财政来说是个挑战,但明显成功后的收益明显是远大于风险的。” 坐在侧前方的老领导笑说:“咱们又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只要咱们人民团结一心,有闯劲儿,比什么都强。” 这几年,国家其实也挺艰难的,保障国民的衣食温饱、还有战略上的三线建设,真的每一笔经费都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别看才开年几个月,但很多钱都已经批出去了,有去年说好了的,有已经拖了一两年缓建的,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要黄了。 一大把人和项目都排着队等呢。 “可咱们是真的没什么经费了。” “那就再挤一挤,这些已经审批通过的项目,还能不能再匀一点出来,每个项目挤3%的资金?” “真的不能再降低了。”一位中年人苦笑,“我们当初批的时候,都是压缩又压缩,都压到极致了,绝对不能再低了,要不然咱们行行投入,行行稀松,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得!!” 在一番会议之后。 老人咬牙拍板:“那就砍掉一个。” 又把名单翻来覆去的比较,开了好几天的会,最后无奈在一众审批名单里,将一条[引进自德国sms公司的 contiroll步进梁式加热* 炉的电机更换+器械维修]的申请,临时砍掉了。 组织再三权衡后决定,把宝贵的资金,挪给能创造更大效益、对人民更有益的项目。 不巧的是。 该单位的领导,之前就已经通过熟人关系,提前知道自己的资金审批通过的事,连要更换的电机型号都选好了。 *** 红旗厂。 等和仪器仪表厂敲定了所有比赛事宜之后,温东鸣在办公室里越想越觉得不爽,就连收到了北边两个兄弟单位的电报,都没能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即使他也拉高了团队赛的比分,还默默筹划着打防守反击,琢磨偷摸放一波冷枪。 但这都不妨碍他感觉不爽。 他脑袋上好像顶着一片黑压压的云,沉着脸去把高工都聚集起来开会,对所有高工宣布了这次省里技术比赛的事,和自己人说话,他的气就不憋着了,也不装淡定了,拍着桌子说: “霍丰这个狗东西,趁着我们红旗厂最近势头好,故意来这一出,是不是觉得跟我们比肯定十拿九稳了!!他倒是算盘打得响,咱们就成了被踩着上去的垫脚石,搞得越好越衬托出他们的厉害,以后还能捏着这一条理直气壮和我们抢资源。” 第116章 他气得胸膛连续起伏两下,疾步来回转悠几圈。 然后对所有高工道:“都抓紧一点!把技术再使劲抓一抓,某些人平时偷懒松垮的就算了,这次都得把精神提起来,狠狠打打他们这股嚣张的气焰!” 想了想,还是不解气:“咱们前十的人数,总分排名、还有前十内部名次,一个都不许比仪器仪表厂差!” 突然被下达要求的高工们:这是不是口号喊得有点大? 高工们对这样的任务目标,感觉有些压力,但心里不免又有点暗暗期待。 感觉按照温厂长这一套应对办法,再配上团体赛需要的核心头脑,年轻人还是有点希望的,他们其实也不乐意自家单位矮人一头,心里一直都憋着气呢。 谁会乐意每每被拿出来比较,都被默认是差一点的那边? 逮着这个机会,干翻它! 高工们纷纷打起精神、憋着一股劲去给年轻学生送鼓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哪里出了差错,一个个都把王柏强那一套给学去了。 就刺激着年轻人那颗好胜心,还有年轻人极其旺盛的自尊心。 激将法嘛。 办法老,但特别管用。 还极其拉仇恨。 车间里的气氛忽然一下就卷起来了,人人憋着一口气的感觉。 原本还因为各种找对象,有些青春萌动的年轻钳工们,也都不嬉皮笑脸了,也不和周围人聊些少年慕艾了,连上厕所都是抓紧时间跑去跑回。 原本下工之后,只有少部分人会像林巧枝一样留下,磨练手艺。 现在放眼望去,车间里一片片全是年轻钳工埋头苦干的身影,背影都透着不服气。 老钳工们也没歇着,有些组甚至已经不给年轻人分配厂里的活了,都由老师傅揽过去自个儿干,给年轻人腾出时间来。 高工去琢磨题库里涉及到前沿技术,然后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年轻人,还有不少高工下班也都不走了,就留在车间指导年轻人。 一边打鸡血、一边拉仇恨,一边抓技术。 就在这样拉足了仇恨的氛围里,时间很快到了技能大赛。 各个厂的参赛队伍,陆续进到比赛场地里。 红旗厂的人,忍不住去看仪器仪表厂的人,主要是最近被刺激得多了,有些下意识咬牙切齿。 其实仪器仪表厂的人,也都在看他们。 仪器仪表厂的年轻人和老一辈一样,都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自信仪器仪表厂才是江城最好的大厂,向来比赛也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从不担心自己会输,最多也就是关注一下红旗厂,多两分眼神给之前眼熟的对手,比如萧隆这几个。 他们是不想特意去看红旗厂的。 可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侧目。 红旗厂的队伍呈雁形阵走进来。 林巧枝穿着红旗厂工装,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 她背脊挺直,走路大步带风,一年多的充足营养,让她的身高又往上蹿了一截,明明周围那么多人,那么多同样高挑的男生,可领头的林巧枝,就好像从山林里迈步出来的老虎,牵扯着人的注意力和警惕的神经。 实战积累出的自信,让林巧枝和同龄人看起来终究有些不一样了。 任谁都能看出,谁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倒是没有谁说要这么成队列,但红旗厂的队伍走着走着,就走成这样了,主要是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贸贸然走到林巧枝前面去,好像显得自己是个显眼的大傻冒一样。 第61章 崇拜的、热情的、重视的 领头的女生看着年纪也不大, 怎么这么多人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难道都服她? “你们看红旗厂那边。” “那个人是谁啊?” 有人悄悄地问旁边同伴。 “你没看过报纸?” “就算没看过报纸,名字肯定听过,林巧枝。” “就是她?” 仪器仪表厂和红旗厂的年轻人, 平时真的没什么交集。 一个厂在城东,一个厂在城南, 中间隔着长江。 而且两个大厂都属于几乎完全能自给自足的综合大厂, 从粮油店、食堂、厂办医院、托儿所、小学、中学、篮球场……衣食住行什么都能在厂里解决,方便又舒服,也就放假的时候会出来玩会儿。 林巧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挺宅的,技术宅, 一旦沉浸入钢铁机械的世界,享受着创造的快乐,她可以很久不挪窝,在车间、宿舍、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 像是江城周边的单位, 因为了解少,就对这个场面更忍不住频频侧目了。 比赛场地里, 零星的女生看林巧枝的眼神都透着亮, 看到她站在整个队伍最前方,众人隐隐以她为首,同为女性,那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整个比赛场地都发出嗡嗡的低声议论。 能隐隐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广交会”“八个月学完”“大项目”“省技术标兵” 特别是很多中小规模的厂,他们单位的老资历师傅,都没能获得过省里的表彰和奖项,感觉那么遥不可及, 却被眼前带队的林巧枝得到了!! 在这样的嗡嗡议论声中,那些装作不在意, 扫一眼就别过目光的仪器仪表厂年轻选手,都忍不住又暗中侧头看红旗厂这边两眼。 无意中捕捉到这些目光的林巧枝:“……” 能不能大大方方的?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别看,要宣战就来宣战,瞧不起直接来放两句狠话也不是不行,这么看她是做什么呢? 还别说,因为这些瞩目,红旗厂的士气都振奋了一些。 一个个年轻人在这样的目光和议论中,都昂首挺胸的。 “都在看你呢。”萧隆咋舌道,这么久过去,他心态也都调整好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曾经青年一代领军人,心性和能力都是非常不错的,不至于因为厂内一次比赛就一蹶不振。 总有人会更优秀,只是那个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红旗厂了。 “那我可更得好好比,”林巧枝笑笑,又调侃自己,“要不等会儿这些声音,就会变成:就这?” 她好像已经有点适应这样的目光了,曾经那些自上而下挑剔的、审视的、警惕的目光,如今都慢慢变成了崇拜的、热情的、重视的。 因为她,一直在往前走。 “那也不至于。”萧隆还以为她紧张,宽慰道,“你在项目上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出了这么多成就,大家也都知道。” 最多也就是说一句把心思都花在项目上了,技术难免落下。 “而且你技术可不差。”萧隆语气有点认真,心态调整好了,可不代表他忘了当初惜败的旧事。 林巧枝收回打量仪器仪表厂的目光,也颇有战意,觉得斗志昂扬:“我可听说了,你一直在埋头练习技术。怎么样,要不咱俩这次再较量一番?看看咱们谁能压住更多仪器仪表厂的人。” 因为上次输给林巧枝,一直在埋头苦练的萧隆:“……” 被戳穿后“咳”了一声,不自在的挪开眼:“行。” 因为排兵布阵,再加上萧隆超过22岁了,他们参加的个人赛是两个项目,既为自己争取奖牌,又为红旗厂争取不同项目的积分。 林巧枝又不免好奇,问他:“他们的技术真这么厉害?” “怎么说呢……很细。”萧隆回忆着,又看了看林巧枝,举例道,“比如你做模具,对自己要求很高,再小的细节都要按照能做到的最好标准来,但对他们来说,一入行面临的就是这样的要求,甚至被要求达到的标准远超自身能力,想松懈都不行,一松懈就不合格,组装的仪表就是废品。” 仪器仪表这玩意,可不像是拖拉机,哐哐响了,冒黑烟了,狠狠心,都还能将就着继续用。 但凡出一点点偏差,测量不准了,这仪器仪表还怎么用?它生来就是标准,就是要去度量那些人把握不准的细微尺寸的。 反馈太及时了,逼得人必须全神贯注、绷紧神经,还要一门心思的钻研怎么达到严格的高要求。 无时无刻不处于这样的环境,技术想差都不行。 所谓环境造就人。 可能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林巧枝:“还真不怪他们有自信。” 她要是在仪器仪表厂,她也自信。 就这样的技术标准、技术难度,放眼全江城,放眼全省,还有谁能打? 劲敌啊。 难怪连一向昂扬进取的温厂长,都没说什么“要拿下第一”的个人赛目标,只偷偷在团体赛做文章。 随着广播里传来声音,林巧枝和萧隆、方子勤他们相互道了“加油”后,就各自去找自己比赛台了。 林巧枝参加的这个个人赛,开赛前裁判当众抽到的题目,是在一块钢板上完成异形咬合件的盲配加工。 且咬合两侧,都是分两段加工。 第117章 可以简单理解为,要做一个“凹”和一个“凸”,然后让它们能精准咬合到一起,然后这个“凹”要分两段来做,“凸”也要分两段完成。 这个“凹”“凸”都还长得有点磕碜,表面奇形怪状的,很有个性。最后4块工件都在一块钢板上,由裁判锯割下来进行装配,叫做盲配。 这样难度就又跃升一个台阶。 最后要求四块工件要能成功咬合,视为完成比赛。 然后完赛的人中,再根据4块工件的配合间隙精度高低,来进行成绩排名。 裁判道:“各位选手操作台上都有一块45号钢,操作失误没有替换钢板,视做未完赛,不计成绩。最终成绩以精度排名,相同精度时间短者获胜,再重复一遍尺寸数据,1号件……现在我宣布,比赛开始!” 随着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现场气氛,陡然拉紧。 即使知道这场上有实力强悍的劲敌,但林巧枝依旧像是平时干活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操作台上。 她在脑子里又梳理了一遍。 两两分段,两两咬合的四个工件图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边检查着手中这块45号钢,比黄铜贵一点硬一点,但在钢铁里,是公认的廉价高碳钢,冷热加工性都不错。 她想着萧隆说的……很细。 要怎么在一定技术水平内,做到更高的精度呢? 林巧枝又看了看眼前这块45号钢,心里已是有了打算。 第62章 跟上她,狠狠杀一杀仪器仪表厂的嚣张气焰! 比赛现场。 带队的高工都在比赛场地外巡游。 一边和相熟的高工聊天, 一边注意着赛场里面的情况。 对成绩没有太大压力,没有太高追求的,聊得就比较轻松。 但凡对成绩有想法的, 都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其实注意力都在比赛场地里, 目光盯着自家选手的操作, 生怕出问题。 又时不时去关注一下红旗厂和仪表厂选手的操作,看看他们到底什么水平。 “这次估计又是仪器仪表厂独霸鳌头了。” “我看红旗厂也不差,你看这精气神。” “那是最近红旗厂风头盛,技术这东西,又不是精气神能顶上的, 要是行,还要我们带队做什么?直接让党委书记带队好了,思想工作人家做得一套一套的,保管年轻人干劲十足, 激动得地嗷嗷直叫。” “技术凭的可是真家伙,硬本事。” “我们厂这次能有人进入前20, 就很了不得了, 真和他们两个大厂比不了。”说话的人带着豁达的笑,但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赛场内,不瞎的人都看出他在假意谦虚,这是想爆个冷门呢。 “嗐,我们就是来涨涨见识,别说前20了,能完赛都谢天谢地了。” “是啊, 完赛就谢天谢地喽,这可是盲配。” 这话又引起一阵共鸣, 仿佛说了就没那么丢脸了,先挽挽尊。 部分管理不好的单位,培养后辈的体系压根没有形成,都是老师傅带徒弟,有的本身技术就不怎么样,还不爱教,或者说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当初自己都是一点点磨上来的技术,凭啥到徒弟这儿就要倾囊相授? 不像是管理比较正规,风气比较好的厂,不仅技术交流的氛围浓郁,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而且还有不少物质奖励,给那些培养出优秀后辈的带教师傅,这让大家都争抢着教导出色后辈。 思想风气和物质奖励的双重建设,潜移默化的进行,起初可能效果不明显,但年复一年培养出优渥的技术土壤,才会不断涌现出更多的人才。 这才是真正的大厂底蕴。 …… 场外的气氛还是大体趋向一致的。 说起技术来,基本上九成人还是下意识默认,仪器仪表厂是江城第一厂。 技术!技术! 工业就是这么现实,凭实力说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你行,你就能造得出来。 你不行,甭管你再积极、再热情,口号喊得再响亮,造不出来就是造不出来。 不像是有些领域,自己什么水准不重要,资历一老,范儿就起来了,看年轻人就有种俯视的心态,即使年轻人做得不错,那也是狗屎运上位,都不如自己的韬光养晦。 这行可不讲这些。 就算你三十年经验,要是不学,不练,也可能连三年经验的都不如。 最起先,很多人的目光也是落在林巧枝身上的,想看看这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的本事,但发现她进度也不快,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慢慢把目光移开了。 林巧枝确实进度不快。 她想追求更高的精度,尽量拿到更好的名次,就要在细节处多想办法。 最好能进前三,甚至第一。 这样分房的加分就一下宽裕起来了,不至于需要再去写书,什么柴油机维修护养,什么湖南河南江南适用版,那样虽然可以,但实在是显得有些不太好看。 林巧枝只是那样说给晚晚她们听,但心里没有真打算这么做,免得都为这事操心。 林巧枝也是有心气的。 她想要的房子,一定是靠实力挣来的,让人无可指摘,无可指摘到她一个人住大房子,也没有人能说出一个不字。不是靠谁照顾,也不是靠投机取巧,一本维修书翻来覆去的嚼。 更不想靠一个莫须有的对象。 这间房子,一定要是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 林巧枝眼神专注的看手中划线。 又拿游标卡尺测量数据。 这是对同一尺寸第三次取值了。 她对着这块45号钢,手动取三次测量数据的平均值,保证划线的准确性,尽量减少误差。 在完成了两段“凹”件的划线后,林巧枝停了下来。 没有直接做两段“凸”件的划线和定位工作。 而是打算先自制作一个简易的定位装置。 盲配,最难的就在这里。 没有办法边加工边做啮合比较,一旦尺寸稍有偏差,或者两边精度误差累计过高,就会导致无法嵌入合体,这比之前的黄铜块,难度高了不止一个量级。 “吱嘎——吱嘎——” 随着锉刀推拉的节奏,几道锋利搓齿和钢材表面挤压的声音传来,略带一点金属震动的尾韵。 林巧枝把这块45号钢,削掉了最边上的余量。 又把它分成几块,通过螺栓固定在操作台上,作为第一段的定位基准。 紧接着,把整块45号钢重新用台虎钳固定好,利用第一段划线与定位装置的配合,确保第二段位置准确,从而保证两段之间的连接精度。 林巧枝专注地加工手中工件。 并没有注意到,很多红旗厂选手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操作台上。 盲配本就是这个赛题的难点。 很多人对此都没有把握,即使按照平日里练的,在一块钢板上划好了四块工件的划线,但仍犹豫不敢下手,手心有些冒汗。 连很多红旗厂选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当他们犹豫的时候,潜意识目光就先去看林巧枝。 看到她目光沉静,不急不躁的稳稳操作。 紧张不定的情绪都缓和了一些。 或许真如谢胜利说的,一直坚定向前的林巧枝,身上已经有那么一点精神领袖的气质。 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她足够强大,足够坚定,能战胜一个个难题,她的存在对整支队伍的意义就是不一样的。 说实在的,不仅是场外围观的人,连红旗厂自己的选手,内心深处都不免带着悲观的想法。 嘴上口号喊得响亮,但其实潜意识里,依旧觉得技术压过仪器仪表厂的人,几乎不可能。 他们什么水准?对方又是什么水准? 但红旗厂的鸡血打得太足了,拉仇恨也拉得太快了,不服气地卷着卷着,脑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上赛场了。 现在在赛场里,时间紧、压力大,就更没有时间思考了。 短暂踌躇的功夫里,他们发现林巧枝在想办法。 【这是在做什么?】 【以林工她的水平,还需要这个?】 心里一跳,一个大胆的、安在林巧枝身上又理所当然的想法,就从心里蹦了出来。 这想法出现的无比丝滑,没有任何违和感: 【她不会是奔着冠军去的吧?】 【这是在想办法提高精度,想要狠狠压住仪器仪表厂的那些强手?】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格外强烈了。 越看越像,越看越觉得林巧枝连背影都透着野心和气势。 当然了,这肯定是唯心主义。 毕竟背影和加工动作能看出什么呢?但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其实是非常主观的,是他们往日对林巧枝所有认知的集合。 这就是他们对林巧枝的认知。 第118章 敢拼,不怕任何强敌和难题,一定会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仪器仪表厂的对手,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存在,真的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吗? 可现在,有人已经向山顶冲去了! 当目光触及到林巧枝手中动作后,很多人胸腔涌出一团热气,激动得仿佛感受到一种冲锋号的召唤。 她那么优秀,那么坚定!她是红旗厂新一代的领军人,当然要追随她! 比赛场地里。 红旗厂的选手无形中都慢了下来,操作台上有了新的变化。 林巧枝依旧在稳步推进。 划线完之后,她换了手锯,沿着划线割据这块45号钢,有力的肌肉和强大的核心,让她能轻易保持手锯的稳定,避免锯条左右摆动。 她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划线,在接近划线时,放慢锯割速度。 确保锯割深度不超过划线! 等按照划线逐一割锯完,她又仔细地不断用定位比对,用仪器测量。 最后,她拿起了几把不同搓齿、不同尺寸的锉刀。 她观察着这些凹凸不平的、角度不一的加工面,脑子里思考着不同的锉削方法,还有适合的锉削搓齿。 每锉削5-10次,她就用千分尺测量一次,确保尺寸逐渐接近设计值,避免过度加工。 她每一步都在思考,思考更适合的锉削方法,是顺向锉、还是交叉锉,还是要换上细锉刀? 她的每一刀,锉削行程尽量长,以保证平面的平整度。 紧接着,温度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环。 林巧枝回忆着上次去江南造船厂,遇到众多问题中有关温度的那一个。 比赛的操作台都是仪器仪表厂和红旗厂提供的操作台。 她熟练的找到其中放工具的一格,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去。 每当锉削几十次后,她就把这块45号钢放进去浸泡一会儿,消除锉削带来的热应力。 停下浸泡的过程中,她会用手去摩挲工具的边缘,去感知那一点点细微的误差,她对这个非常敏锐,完全可以在处理对应面的时候,注意该啮合面的处理,尽量弥补抵消误差。 上一次,她就是凭借这一丝对误差的敏锐和控制,胜过了萧隆。 …… 林巧枝稳稳当当一步步操作。 过程中注意着,思考着,竭尽全力汲取着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的经验,仔细考虑一切可能影响最后精度的细节。 她当然不愿意轻易认输! 别人可以细,那她也可以,别人能做到的事,她难道就做不到?就算她不清楚仪器仪表厂是怎么培养技术习惯、怎么抠技术细节的,但她也可以用自己的经验堆出大量的细节,堆出哪怕那么一丝丝精度。 林巧枝追求着。 追求着心中极致高点。 赛场上,很多红旗厂的选手,都追随着林巧枝的步伐。 她制作简易定位装置,红旗厂选手也都做。 她使用水浸泡,来消除锉削带来的热应力,红旗厂的选手也都耐着性子浸泡。 她每锉削一段,就用游标卡尺、千分尺、角度尺测量校准,很多人也根据自己的锉削节奏,增加了测量,确保尺寸在公差范围内,确保角度准确。 类似的细节不少,每个人领悟到的也不同。 即使有点慢,但看着林巧枝不急不慢的操作,心也就安定下来。 赛场上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林巧枝的动静,但只有红旗厂的选手看完后下意识跟着来,这是一种信任,一种几乎无条件的信任。 他们见过林巧枝处理20吨复杂模具的各种突发问题,他们见过林巧枝在交流会上侃侃而谈,见过她应对各个厂不同问题都毫不怯场,更见过她克服了高工们都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 那种积累的信任,那种对“她在想办法”的可靠感,是旁人没有办法理解的。 旁人会想,这么简易的定位装置有用吗?万一操作不当反而添乱怎么办?最后不还是要靠感觉和尺寸把握? 旁人会犹豫,每每锉削几十下就泡水,中间都空闲,难道不耽搁时间?那一点点温度带来的金属体积一丝丝改变,能有多大的影响?还有人连为什么泡水都想不通。 但红旗厂的人不会这么想。 即使有疑问,心里的第一想法永远是——林巧枝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她可是想要翻越高山的人! 如果没有这样的志气,为什么要做这些?凭她的技术简单直接怼上去,也绝对稳进前十,有非常大的概率冲进前五。 他们红旗厂新一代青年中的佼佼者。 跟上她,狠狠杀一杀仪器仪表厂的嚣张气焰! 时间渐过。 陆续有选手提交了工件。 赛场上不断有人离开,剩余的身影逐渐稀疏减少。 令所有人诧异的是,最后一批留在赛场上的,除了进度落后又不甘心放弃的选手,竟然有不少红旗厂的人。 “他们怎么还没做完?” “仪器仪表厂的选手好像早就完成了吧。” “嗯,我提交钢板的时候,场上基本上就看不到仪器仪表厂的人了。” “红旗厂这是怎么回事,不会一起趴窝了吧?” “那就好玩了,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进一进前十?” 在场外低低的议论声中。 两个裁判也开始在不断处理整块钢板,用车床把四块工件“滋——”地从钢板上车下来,干脆利落,两秒一件。 顺手就做嵌合,合得上的标上序号,等待测量精度。 合体不上的,直接在名册后面打个x就完事了,再用简单几个字,记录问题。 红旗厂众人都陆续提交了工件,走出比赛场地,不去打扰剩下还在操作的选手。 又过了一会儿,广播声响起:“三号比赛场地,赛题为‘异形咬合件盲配加工’的钳工组比赛结束,即将开始各个单位完赛选手精度测量排名,各单位……” 各单位的人都陆续汇聚过来。 第63章 林巧枝轻笑:“谁赢还不一定呢。” 各个单位的人逐渐汇聚过来的时候。 两个裁判正在对最后一批45号钢板做拆分、配合。 他们两人, 一个对四块工件合体做操作检查,一个在名册上记,打勾、打叉, 写编号。 “33号,完赛。” “139号, 这做的一大一小的, 手一松就滑脱了。”裁判眉头都拧起来,眼底都是嫌弃,太离谱了,什么水平? “75号,完赛。” “49号, 3号件搓歪了一刀,合不上。” “28号,精度太差,合体时金属壁摩擦声剧烈, 咬合内壁全刮花了,先排到最后吧, 如果前五十名还有位置, 再来测它。” …… 裁判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一个铁柜子。 类似于书柜那种,但其中是方方正正的格子,通常是单位用来做模具展示的。 这个柜子一共五排,每排十格。 裁判每判断“完赛”一个,就初步按照自己对精度的初步估计,将每个工件放到不同层的铁柜里。 最好的、精度最高的放第一层。 次之的放第二层。 精度5丝都没有进的,放第三、四层, 最后第五层算是鼓励安慰奖,不过也需要看精度6丝的选手多不多, 有没有把前面名额瓜分完。 在旁边等结果的选手,表情就有点紧张了。 没能完赛的,听到结果整个人都瞬间蔫了,跟那种缺水干菜一样。 有些是心里早有准备的,只是仍然抱了一丝侥幸心理,有些则是完全不敢相信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竟然没能完赛!! “这不可能,我分明做得好好的。”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说是你啮合处有个角没处理好,所以嵌合不进去。” “怎么可能!” “等会儿去拿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反正你要的话,主办方也会给你的,这加工过的工件他们留着也没用。” 不少没完赛的选手反应都有些激动。 但在短暂的激动后,都很快老实起来,尤其是早有预料自己无法完赛的那一批。 ——不老实一点,就要挨呲了。 你没完赛还蹦跶,还显眼,不抓你当典型抓谁?不训你训谁? 林巧枝则看到自己的工件被放到第一排。 她看了看,被放到第一排的红旗厂工件数不少。 陆续过来的各单位的人,自然也包括红旗厂的高工,还有温东鸣、霍丰这些厂长。 走过来,就下意识数数第一排的工件。 这一看,仪器仪表厂带队的人就感觉不太对了。 三号场地这场比赛的前十里面,红旗厂的选手是不是多了一点? 目前第一排,差不多被放了14个工件。 这也是裁判的一点小心思了,大差不差的都先往第一排放,表示:我是很看好你的,如果掉到第二排去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第119章 如果都往第二排放,结果精度测量出来,人家最后在第一排,就难免显得最初裁判有点看不上这个件。 也算不上得罪人,但这种顺手的人情小事,裁判还是很愿意送的——年轻人们,我很看好你们哦! 走过来的温东鸣、乔元等人,也看到了在第一排挤挤挨挨的工件,最重要的是,看到了仪器仪表厂人努力压住难以置信,努力做出淡定的表情。 “哈哈哈干得好!”温东鸣当即爽快大笑三声,在某人飞快紧绷的脸色下,他当即又补充,“都不错,一个个都发挥出了自己的实力,赛出红旗厂的风采。” 周围红旗厂的年轻人也都兴奋的围了过去。 “师傅。” “师父!” “温厂长。” 在一圈压着兴奋的打招呼后,立马就有性格外向的人,大着胆子说起刚刚比赛时候的事:“我当时就想啊,林工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我能被放到第一排,肯定有这些的功劳啊,我这是不是特机灵?” 有人起了头,这话题就展开了,又有人说:“那个定位装置看着简单不起眼,但是我感觉特别好用!划线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就觉得自己心里有底了一点,等到后面开始加工了,就感觉到那种细微无形的好处了!!” “我有预感,这次咱们指不定真能拿下仪器仪表厂,别说林工了,连我都感觉前十指定有我一份。”这是原本预计保十五冲十的红旗厂选手。 选手们边跟温东鸣他们说,边回头同林巧枝分享这份兴奋,给林巧枝的信任是有点多到溢出了。 林巧枝听了都有些讶然,不知道赛场上还发生了这些事:“……那你们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可没说话,也没做什么讲解教学。 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么知道她对某个步骤满不满意? “哈哈哈哈我们当然知道了。” “哪里还用你讲,比如说我们之前就讨论过,别看你不骂人,但是其实也凶得很,特别是眉骨下面,眼皮上面那一点肌肉绷紧,就说明你心情不好,有人要坏菜了!”有人举例子道。 林巧枝摸了摸自己眉骨,她还有这个习惯? 她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这他也是知道的,很多高工也都跟他吐槽过两句,“你这徒弟怎么看着比你还凶,不近人情。” 王柏强虽然也严,但毕竟上了年纪了,再直的脾气也难免有了些世故,但林巧枝就不一样了,年轻,眼里揉不得沙子。 人* 家吃了亏,能不对你的表情印象深刻吗?能不对你发憷吗? 各单位的人都陆续来齐,裁判开始当众测量,他率先宣布:“现在开始排名,有问题、有异议当场指出,咱们当众裁决!最终成绩公布后,不予修改。” 注意力一下裁判那边吸引过去,各种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 这也是为什么要广播,让各单位的人都过来的原因。 这种比赛,看精度排名,但很多人的精度其实是一样的,你也是五丝、我也是五丝,凭什么我就在后面呢? 其中细微的那一点点差别,事后就说不清楚了。 现场裁决,你要是不服气,不满意裁判的结论,就当众提出来,让大家一起看看你是不是做得更好,精度更高。 裁判先从低的判起。 毕竟他也知道,不把前面的悬念留着,看完前面成绩,人就都散了,那后面要是有人提出问题怎么办?周围空荡荡的,他还得自己去请人过来做裁决,麻烦! 他测量一个,然后往柜子的格子里塞一个。 顺带往上标几个数据, 大部分排得都很准,偶尔会左右调整两下。 现场气氛也热闹极了。 毕竟这相当于现场直接排名,然后张榜了。 “我现在21的位置,稳了稳了!!就算再有几个上面的大神下来,我也是二字开头,哈哈哈哈哈!” “配件机修厂这是出了个好苗子啊,现在都排16了,要是上面再落下来一两个,能进前15,就有荣誉表彰了。” …… 轮到了第一排。 红旗厂和仪表厂神色都认真起来,两个单位的领导相互看对方都是笑着的,眼神暗暗交锋。 两个单位的年轻人,就比较直白了,看彼此的不服气不顺眼不在意都直接写到脸上了,恨不得眼睛冒火光。 第一排的14个,很快交替着往格子里摆。 红旗厂。 仪器仪表厂。 红旗厂。 仪器仪表厂。 …… 出奇的有规律。 但终究是有人要被挤下去的,当前面十个位置被大致填满时,红旗厂已经占据了五个位置,并且第九名、第十名这两个守门的位置都是仪器仪表厂的选手,仪器仪表厂的霍丰和高工们脸都黑了。 反而是红旗厂的温东鸣等人,笑得跟江城田里的那向日葵花一样灿烂,“哎呀呀,意外,意外啊老霍!” 仪器仪表厂师傅们的脸简直像打翻了颜料盘,更衬得红旗厂这边喜笑颜开,哈哈哈的笑声不断,还都假意谦虚:“实在是没想到,意外,真的是意外了。” 嘴里说着是意外,可那得意的笑容可不像谦虚的样子,不管怎么样,他们这场比赛把仪器仪表厂的人狠狠压下去是真的。 按照以往常规,仪表厂和红旗厂,一般是6:4开,占五六成,然后还有两三成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会掉到7:3开,也就是十个人里,只有三个红旗厂选手,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会遇到5:5开的超常发挥时刻。 温东鸣本想着,把选手范围圈到年轻人里,能冲个5:5就很不错了,代表两个厂势均力敌! 但是,现在还有人没有测,他们竟然已经占了五个了。 最让人后怕、又惊喜的是,以微弱优势把仪器仪表厂挤去守门的那两个,原本就是他们能进前十的选手,若非那一点点小优势,现在守门的就是他们红旗厂了!! 没想到啊,即使是个人赛,林巧枝都能对队伍产生这样的影响,这让温东鸣对之后的团队赛更有信心了! 他们心里哈哈哈笑着都在看一直眼高于顶的仪表厂的笑话,脸上却都一副乐呵呵的友好笑容:“哎呀刘工不要对年轻人脸色那么黑嘛,这肯定就是个意外,不急不急,咱们再接着看,再看看后面的,指不定还有变数,谁发挥失常了,你说是吧?” 哈哈哈谁发挥失常林巧枝都不会发挥失常,再往后看看!多看几眼仪器仪表厂霍丰他们青黑的脸色哈哈! 裁判继续测量。 很快测量到了林巧枝的工件。 林巧枝呼吸放缓。 裁判测量完,朝着另一名记录的裁判和大家,一连报出了好几个数据,“43.24mm,8.92mm……”最后下结论,“精度四丝。” 他看向前十最前面的两个格子,手上动作卡顿了一拍。 大约三两息,反应过来,人群中也哗然一片。 “误差好接近,和邓豪几乎一样啊。” “2号件那个侧宽,是不是比邓豪的误差大点?” “可也有其它数据比邓豪误差小。” 取公差,也是几乎一致的数据。 邓豪就是目前被放在第一格子的仪器仪表厂选手,排名很精准,几乎不怎么改的裁判,在测量完邓豪的精度后,就毫不犹豫把他放到了第一名的位置。 估计认为剩下还没有测试的,应该比不过他了。 仪器仪表厂被挤到第十一名的选手,面色激昂地站起来:“我们完成得更快,按照规则我们仪表厂理应是第一!” 前十阵地都丢了,第一名绝对不能再丢了!! 要不然他们回厂里还怎么见人,脸还往哪里搁? 众人一阵讨论,没错啊,这是开赛前就说了的。 红旗厂能示弱吗?谁还没个单位护着,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乔元一拍身边一个徒弟,那人当即也大声说:“江城比赛的总规则表里还有一条,技术相当者,年纪小的获胜。” 又是一阵议论,这也没错啊,他们江城比赛一向如此,人年龄小能做到和你一样的事,就说明人家更厉害。 裁判:…… 裁判是个人精,这会儿不管拉谁下来,都是得罪单位,不如他来协调居中! 他干脆宣布:“仪器仪表厂选手邓豪、红旗厂选手林巧枝,技术成绩相当,难分高下,我以本次比赛裁判长的身份宣布,两人此次比赛并列第一!” 温东鸣等人顿时笑咧了嘴,见牙不见眼地笑说:“哎我们巧枝平时也不是特别擅长技术,主要精力都放到项目上去了,谁想到这次发挥得这么好呢?” “是啊,咱们林工平时可不是专攻技术的,真是没想到啊。” 这一唱一和的,就很欠揍了。 仪器仪表厂的人听了都牙根痒痒。 但更让人牙齿又痒又酸的,是你去仔细想想这些很欠揍的话,发现说的好像不是没有道理。 第120章 但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前10名的最终结果一出来,前10名的11个人里,红旗厂占6名,仪器仪表厂占5名。 如果严格遵守人数,林巧枝和邓豪的并列第一占据两个名额的话,会把现在排在第十的仪器仪表厂选手,直接给挤出前十,这样就是,红旗厂前十有6人,仪器仪表厂前十有4人。 “笑一笑啊老霍,咱马失前蹄一次又说明不了什么,就差这一个人,差一个第一,指不定下次就赢回来了。”这话简直是在往人胸口插刀子,却让温东鸣满脸璨笑的说出来。 如果你们这群人不一个个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如果不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的笑线,倒是还勉强能觉得这真的是一句安慰的好心话。 但霍丰可不会就这么让人看笑话,他脸上神色收敛,镇定的声调说:“二号场地的比赛是不是也要结束了?小王,”他喊自己的助力,“把其它几个场地的比赛结果拿来我看看,我看看前十和前五十的整体数据情况,对了,还有最重要的总分。” 捅刀子啊,谁怕谁! *** 对于这个并列第一,两个单位都挺满意。 但对林巧枝和邓豪两个当事人来说,却都不太满意。 林巧枝皱着眉心,要是按时间排,她可不算赢。 邓豪表情也不见喜色,要是按照年龄论,他能力肯定逊于林巧枝。 或许骨子里骄傲的人大抵如此,不愿意接受这种有瑕疵的第一。 两个之前并不认识的年轻人对视一眼。 都分明看清了对方的眼底的战意——等会儿团体赛见。 总要分个高下的! 两人错开身,林巧枝走到红旗厂的队伍里,喝了一口水,好奇地看正在算积分的乔元手中本子:“我们的总分现在怎么样?” “目前钳工组三项比赛加起来1320分,比仪器仪表厂少180分,分差倒是比我们原来预计的少一点。”乔元道。 林巧枝鼓了鼓脸。 “没事,团体赛追得回来。” 吃午饭午休的时候,萧隆找上了林巧枝,他主动说:“团体赛,我给你打辅助。” 林巧枝抬眼看他:“你不自己带队参加?” 团体赛不同于个人赛,由单位派人参加,人数足够,派三五支队伍都可以。 “下次吧,”萧隆咬了咬腮肉,看向林巧枝,“这次咱们形势好,一举把仪器仪表厂拿下。” 集体荣誉为先。 他的个人想法往后放一放。 而且,看了今早的个人赛的成绩,萧隆觉得自己对林巧枝的心态已经有点趋于圆润的状态了。 林巧枝伸手:“行,咱一举把仪器仪表厂拿下。” 萧隆和她对拳,用力一碰:“狠狠打一打他们的嚣张气焰!” 下午,团体赛开赛前,广播声音响起:“团体赛即将开始,请各单位的参赛队伍到一号比赛场地集合,请各单位的参赛队伍……” 林巧枝还想着邓豪的事。 等到了赛场,她却发现邓豪并不是领队。 邓豪是22岁以下年龄的这一组,而仪器仪表厂带队的人,是和萧隆同台竞技的25岁组的选手。 应该是一个比邓豪实力更强的选手,要不也压不住他。 邓豪看到她是领队,袖口戴着队长袖标,眼睛都瞪大了一下。 在靠近后,早上都没说话的两人,终究还是破了局,邓豪没忍住先开口,不可思议:“你当队长?” 林巧枝点头,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还以为你也是。” 战书白下了。 邓豪:“……” 是个大鬼头。 难道不是他们在团队赛中负责关键技术部分,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较量技术吗? 他看了眼自家队长,这是他能打得过的?但他又不甘心,于是压低声音:“有没有什么经验分享?”能压住比自己大几岁的师兄上位的经验!! 林巧枝感觉,对方队伍心不齐啊。 有人蠢蠢欲动想干掉队长自己上位! 可能是不能背后说人,正说着,人来了。 “第一差点丢了,整个年龄组都被人单挑打穿了,还有心思聊天。”这仪表厂的队长是个威严的,冷着脸说话,邓豪被看得脖子都缩了一下。 他面红耳赤:“不是!” “回去准备。” 邓豪像是被老鹰抓的小鸡一样咯咯哒飞快溜走了,哪里像是敢挑战上位的样子? 林巧枝表情收敛,站直身体,目光不躲不避地迎向他。 “团体赛才是真正体现单位综合实力的地方,”这位队长也目光锐利地看向她,陈述道,“我们仪器仪表厂,团队赛会赢回来的。” 林巧枝轻轻哼笑一声。 “谁赢还不一定呢。” “那拭目以待。”仪器仪表厂这位身形笔挺、表情威严的队长说完这句,转身离去。 各个厂的队伍都陆续到齐。 很快进行抽题,裁判道:“本次团体赛将从搜罗来的国际奥林匹克技能大赛题库里,当众抽取一个题目,公开公正透明……” 说着,他在众目睽睽下伸手进箱子里,从里面摸到了一个数字球,然后宣读对应题目。 林巧枝听着,要求完成一个齿轮箱,是个组合件,要求完成的整个组合件有上百个尺寸,八十多个配合面,给出的时间是七个半小时* 裁判又继续说:“据考题描述,这是迁移自一组核电站主泵机械密封面修复的实际案例,美西方国家已经相继建设核电站,为国家提供稳定清洁的能源,但核电停机成本高达一天100万美元,为避免返厂维修导致的数月停工,要在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修复密封面……” 众人听得龇牙。 什么玩意? 停一天多少钱? 不过关于核电站的技术肯定不会放在题库里,那是人家西方国家投入了几百几千亿美元研究的东西,这道考题考的是“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进行复杂零件改装”的技术和加工能力。 看技术部分具体的内容,需要完成由三个功能模块组成的组合件,其中包含108个关键尺寸、84个高精度配合面,还要解决一个伺服电机安装孔位偏移的问题。 不是把偏移调好了就行的,已经偏了,不能动它,这个虚拟的电机,还有已经偏移的位置,提供的就是“不拆卸设备的情况”这个前提条件。 现场已然是低嚎一片。 第64章 林巧枝这个队长,胸有成竹 赛题宣读完毕。 整个比赛场地都传来一阵阵议论。 “这题目也太难了吧。”有队伍的选手已是叫了起来, 一副狂抓头发的样子。 “是啊,光做齿轮箱就够呛了,怎么还有个电机孔位偏移的预设。” “我看场地那边还真放了一台电机, 不会最后直接固定好电机实体,用偏移的这家伙, 来测试我们完成的齿轮箱吧?” “人家不也在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 完成了机械密封面修复吗?想也知道那种大设备肯定特别复杂。” “那能一样吗,停一天100万美元,不能行也要行啊!!” “你就赌咱们国家没有这样的需求?” …… 是啊,难道他们国家就没有这样的故障情况了吗? 即使没有一天100万美元的停机损失,即使砍半再砍半, 也不是现在的祖国能承受得起的。 为什么世界技能大赛把这题收纳到题库? 就是因为世界领域内,各个国家工业发展中都面临相似的问题。 大型设备停机费用太恐怖了。 如果停机后进行数天、甚至数月的返厂维修,损失更是难以承受的。 那有没有可能,在不拆卸设备的情况下, 进行部分功能的维修? 甚至“盲配”这一难点考题,也有一部分原因, 是基于此项需求诞生的。 要不然谁没事琢磨个为难人的“盲配”技术, 嘿,我有,但就是不给你用,就是不让你上手,你只能看着来,凭感觉来~ 如此欠揍,如果是无中生有, 那还不被大伙的唾沫星子喷死? 工业领域内所有的技术,都是从实战中总结而来, 都是从实际需求中诞生而来。 因此,即使知道这题目难度可能有点大,但主办方仍旧把搜集到的这道题目,放进了题库里。 同样的现实技术问题,别的国家的年轻选手能做,他们的也能,中国只是起步晚,但不代表人差! 萧隆收回目光,问:“怎么讲?” 林巧枝也是皱着眉头:“图纸简单看下来,机械齿轮模块,有30个配合面,里面包含交错槽、斜齿轮组,要求传动无卡顿。第二个精密定位模块,有24个配合面,要做带角度调节的凸轮机构,以保证±0.01°的重复定位精度,最后就是处理电机孔位的问题……” 这会儿还站得密,周围人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第121章 这也太难了! 还只给七个半小时! 赛事主办方并没有被这一阵阵议论声打乱节奏。 依旧有条不紊的推进。 各自带开,分发材料。 依旧是45号钢,不同的是,一整块毛坯的尺寸,比个人赛的大了不少。 “先去把材料领回来,然后分三组同时进行,我们先把所有高精度尺寸、多零件配合的组合件拆分成独立子模块,我负责电机控制接口模块这部分,萧隆你带两个人负责……”林巧枝直截了当地接管了这个赛题,并且揽下了其中最难的那部分。 这也是有点形成习惯了,她之前就管过项目,还是被王柏强带着一个个车间仔仔细细教的,起初觉得难,年轻人不好管人,但硬着头皮适应了也就好了。 后来还有几次单独处理问题的经验,基本形成了指挥和命令的风格,所以此刻没有什么滞涩感。 林巧枝在脑海里思考着,把任务都分配下去,责任到人,并且将精度等要求都一一明确,最后,用力拍拍手振奋道:“最后再检查一遍锉刀、划针、台钻、机械百分表、塞尺、角尺等手边工具,确认没有问题,马上开工!” 要在七个半小时里完成从毛坯到组件装配的全流程,核心挑战在于高精度尺寸控制、多零件配合精度及设备合装的快速切换。 如果做不到高效协作,精准分工,林巧枝不用等比赛开始,都能预见最后时间不够的结局。 林巧枝有能力、有经验,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一连串的问题。即使电机孔位偏移这问题也是头一次遇见,但她依旧有统御全局的冷静。 只是赛场上不少人缺乏这份底气和镇静。 于是,在林巧枝她指挥着队伍进入正轨后,仍有许多队伍还被困在如何解决这一个个问题的集体讨论里。 甚至有的在争论,因为没有主心骨,也有的拿不准注意,这是队长弱势。 但凡队长稍微有点威信力、有点能力的,都已经咬着牙在争分夺秒的布置任务了,试图带领整个队伍往前走,不管走不走得通,先要往前走,才有希望到达终点。 眼看着林巧枝把整个流程链条上的公差都提前计算好,然后将要求一一下达:“这是你们俩分配模块的允许误差,我按照权重算好了,给关键配合面都留了修配余量。” 萧隆接过这份提前计算好的尺寸链允许误差,看到林巧枝接管了整个比赛节奏,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 “我会注意的。” “我也是!” 林巧枝眉头一紧:“不是注意,是一定!”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一定要控制在允许误差内,这108个尺寸需要形成闭环,任一环节超差都会导致整体报废。” 对上她不容置喙的锐利目光,萧隆感觉有种熟悉的寒毛发凉的感觉蹿上后脊。 她不会允许任何差错。 她遇到问题一定会追根究底。 她的要求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借口和理由松懈降低。 萧隆两人瞬间绷紧了神经,感觉头皮在扯在烧,脑子已经下意识疯转思考自己负责模块的各种细节、各种风险,扯出笑容,“一定、一定。” 林巧枝:“……” 这个表情好像有点熟悉。 但她感觉自己还挺耐心的,王工都不会解释后面那句,直接就黑着脸下达要求:“注意?注意什么注意,必须控制好!” 算了,林巧枝也没那么多时间琢磨这些,什么眉骨下面一块肌肉绷紧,闲得慌! 她快速巡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问题,于是自己也站到操作台前。 核心电机孔位问题,还要她来处理。 团体赛的八个人,分成三组。 都有序的进入工作。 在一号场地拉的线外观赛的人里,温东鸣远远看着林巧枝雷厉风行的统御队伍,不由心里感慨,跟身边这次比赛的高工领队乔元道:“现在看一看的话,林巧枝倒是和老霍有点像。” “怎么会,巧枝性格还是很踏实谦虚的。”乔元对林巧枝的印象是非常好的,天赋和水平这么高的青年钳工,没有一点眼高于顶的脾气,这在任何领域里,都是尤为难得的。 温东鸣摇摇头,道:“谦虚是不假,但也得看她谦虚在哪里……关键还是实力上的差距。” 不仅如此。 他瞧久了,就发现了,林巧枝的谦虚并不是本性沉稳内敛,而是心里怀着更远大的东西。 她其实会高兴、会骄傲、会难过、也会沮丧,会和人偷偷吐槽,即使想要房子也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找对象,其实是个性子活泼的年轻人。 她不想,就不去做。 她想要的,就拼劲全力去追逐。 至真至诚。 如此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到底,看到她黑白分明眸子里闪动的光芒。 林巧枝制作控制接口模块的零件,边抬头看预设的偏移电机。 以她现在的实力,想要做一个这样的齿轮箱,不管部件多,尺寸精,配合面多,还是对人员的调度、风险的把控,都不是太难的事。 但林巧枝依旧慎重对待,这个设置偏移的电机,并不好处理。原本是预留的安装孔位,通电后驱动齿轮箱的,但现在假设它存在,还偏移了,就天然等于套了三层限制。 第一层是被整个固定的框架,还不能拆动它,直接从动力根源就固定死了驱动链的方向和源头。第二层是它还出故障了,位置偏移会使得图纸这个模块的部分都要重新现场修改调整,偏移的整条力线传递都要重新仔细考虑,也是考察“复杂零件现场改装”的技术,第三层是则是进一步给时间的压力。 对于林巧枝来说,这三层限制都有处理的办法。比如说偏移的力线,其实是可以通过一小段齿轮组,来做力传递方向的调整校准。固定的框架在图纸阶段她就能总揽,做到心里有数,一直把控好所有细节直到组装结束。时间压力的话,严格做好协调分工和并行作业,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至于精度零件多、配合面多,那是钳工经常遇到的传统问题。 能走到省级别一流的水平,即使是年轻人,总该有抗住这些压力的能力,选择怎么做,就看个人能力,还有作为团队大脑的队长怎么分配了。 尽管如此,这么多麻烦全都堆到一起,也是有点恐怖的。就好像洪水、山崩、大瘟疫一起出现,拥有神力的土地翁也要脑壳起大包。 “这六个为一组,小齿轮组做力线方向上的调整。” “以我画的这条中心轴线为绝对基准,每加工一组零件前用量尺复刻,确保全局一致性。” “每30分钟做一次齿轮啮合测试、凸轮角度校准、保证齿轮组啮合间隙与凸轮角度联动精度同时达标。” 林巧枝也没有解释太多,直接抛出了一条条具体的解决方法,她边做边思考,处理这个考题的思路就慢慢展现到队员的面前。 原本有些紧张的队员们逐渐镇定下来,并不是说一下全懂了,都能总览全局了,但听到林巧枝一步步清晰的指令,一声声简单明确的要求。 明显就能感觉到那种笃定,让人心安。 只需要按部就班做好手中工作就好。 而且随着手中步骤一点点推进,越做越能逐渐感受到破开迷雾的清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林巧枝这个队长,胸有成竹。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队员一时间都精神无比,越干越有劲。 而本场比赛的裁判,还有场外围观的江城与周边各厂的厂长和高工,目光都不免被红旗厂这一组吸引。 无他,进度太快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明显领先,几乎到了一骑绝尘的程度。 即使是所有人给予厚望的仪器仪表厂,进度也是明显落后的,这让期待两厂龙争虎斗画面的人都错愕不已,不敢置信。 “怎么这么快?” “这可是比技术,总不能是搞噱头吧?” “刚刚最开始,别人都还在讨论方案,我看红旗厂的队伍就开始了。” “老温,你们不会提前练过这个题目吧?” 温东鸣就不爱听了:“说的好像我们提前给厂子弟透题一样,说这话之前,你先好好打听打听,我们红旗厂带队的队长林巧枝是谁?” 这话一出,脸色黑得堪比王柏强的霍丰,脸色陡然一失色:“温东鸣!” 这只老狐狸,一开始就是奔着团体赛和总分来的! 他肯定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了。 特意从一开始赛程赛制就给他下套,还故布疑阵、用语言和表情误导他,让他以为红旗厂就是想占一占压岁数的便宜。 温老贼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并驾齐驱,或者追赶上来,他从来要的,就是把仪器仪表厂狠狠压下去! 团队赛,除了每个队员的实力,最关键的,比得是整个团队的大脑核心! 第122章 对上猛然失色的死对头,温东鸣的表情就显得云淡风轻多了,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家宝贝苗苗的情况嘛,都是多少年的老对手了,霍丰还是这样好骗,他笑呵呵地回应对方喊他的名字:“诶~” 霍丰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场外各个厂长和高工之间,已然是一阵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流传着更多关于林巧枝的消息,都是只看看报纸得不到的、行内口口相传的细节和信息。 对这次比赛的结果,都各自有了全然不同的预期。 时间渐过。 各个单位处理该赛题的进度不尽相同。 林巧枝看着初步组装后的齿轮箱,微微屏住呼吸,手动转动齿轮组测试流畅度。 第65章 林巧枝志高气扬、赤心报国的十八岁 在八名红旗厂选手紧张包围的目光注视下。 齿轮箱的一个个小齿轮精密啮合, 转动起来。 “咔哒咔哒——” 声音不对! 林巧枝眼眸一凝,她目光在周围一众工具中扫过,没有平日她练习听音时常用的中空铜棒, 拿了一把扳手,她附身低头, 一头搭在齿轮箱上, 一头抵在下颚骨头处。 她微微眯起眼,继续用手转动齿轮,边听这细微的杂音,边观察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以她们做的精度。 即使是高速旋转,也不会出现这种声音。 较慢的手动转动, 应该是丝滑无声的才对。 萧隆等人登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林巧枝在操作台前检查齿轮箱。 有些紧张地扯扯领子,或者无意识抿住发干的嘴唇。 林巧枝听着,把其中一段齿轮组拆下来, 一个个单独测试,观察其中的问题。 负责这一段齿轮的队员, 顿时紧张起来, 呼吸和神色发紧。 林巧枝注意到他的紧绷,安抚道:“没事,你做的这段技术精度非常高,超过要求的技术水平了。” “那为什么会……?”仍旧有些不安的握了握锉刀,那怎么会一到这部分就出问题? 林巧枝又逐一检查了一段,揽下了责任:“我的问题。” 她打磨了其中两个齿轮,又重新把齿轮安装回去, 进行力线的细微调整:“偏移的电机会比原来更多压缩了原本齿轮箱空间,调整后, 你这部分受影响了而已,不用担心。” 感觉到萧隆拍拍他的肩膀,又听林巧枝主动承担这份责任,他缓缓松了一口气,他不敢想如果最后比赛因为他这里没做好功亏一篑,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该怎么办才好。 “那好调整吗?”缓和了紧张的情绪,他关切道,主动提出,“这部分我最熟悉,如果有什么需要改的,都可以跟我提。” 林巧枝正在调整这一组齿轮,观察情况,同时说:“做三片备用吧,以防在电机高速旋转下出问题,随时可以更换替补。” “我给你把修改部分标出来。”林巧枝伸手拿过这组齿轮的图纸数据。 “好嘞!” 林巧枝见他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地去做备用替换齿轮,又回过头,继续做功能测试。 萧隆帮忙扶着,做精度复测:“多人同时加工不同模块,还是容易出现基准不统一的问题。” 林巧枝指出一处让他微调,眉目沉定道:“没有关系,我在非关键配合面,预埋了3处可调节顶丝,就是留到最后这个微调阶段,用于补偿累积误差。” 萧隆……想到她几乎拿到赛题就带队开工,实在是想不到她哪来的时间考虑这么多,他嘴唇翕动,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拿起细锉刀去处理那一丝需微调处了。 又是半小时。 林巧枝看着眼前完成的工件。 “都上手试试吧,没问题咱们就提交成品了。”她直起腰,扭了下脖子活动一下。 林巧枝侧身让出了位置,七名队员都上手试了试,用不同的力度、不同的速度去转动齿轮。 “很丝滑。” “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可惜咱们不能用电机试,不然还有时间,有问题可以调整。” “呸呸呸,不会说话,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有问题!” 林巧枝也不打算再磨磨蹭蹭不断复查了,人的精力和注意力是有限的,再消耗过多的情况下去磨时间,并不会有更好的效果。 “提交吧。” 林巧枝给了准话。 红旗队一行八人,穿过比赛场地,往前方的裁判席而去。 这样的动静,吸引了几乎所有选手的注意力,是的,几乎所有选手,都不由起身抬头向红旗厂的队伍投去目光。 脑海里冒出不可思议的想法,“提前完成了?” 目送着红旗厂队伍往前走一段。 目光更是不由自主的黏在红旗厂做的齿轮箱上。 看着一个个高低错落啮合的齿轮,试图从里面得到一些启发和灵感。 主办方和裁判也没有阻止。 这种带有修复性质的改造问题,千人千路,每个人的解决方法都是不同的,不可能完全一样。 就好像一座桥梁被砸断半坍塌了,有人直接搭几根长木板就大起胆子走过去了,有人挂一根吊索,有人搞一块木头划过去,有人打造乌篷船载客挣钱,有人干脆直接绕路……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能过了桥,到达对岸,就是成功。 那么多尺寸、配合面,环环相扣,密不可分,每一处的改动和调整都影响前后,难不成想看两眼就直接看透? 如果有这个能力。 自己早就设计出方案了,现在做了一大半了,难道还想改? 没有这个能力的,看再多眼也看不出所以然来,这就好像数学题,真不懂的难题,把答案盯穿了,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在路过仪表厂的时候,林巧枝目光和他们队长相撞。 林巧枝扬起一个笑容。 拭目以待。 红旗厂一行人提交了齿轮箱后,没有留在场地里打扰其他选手继续比赛。 一出门,就有一群红旗厂的年轻选手热情哄哄地包* 围上来,递水的递水,还有用凉井水浸过的毛巾,拧干了,往头顶上一盖,脑子都感觉凉凉的,特舒服! 温东鸣更是高兴地大手一挥:“走,去食堂,每个人都加一份肉,钱票我私人报销!” 顿时激起一片兴奋地啊啊呜呜的欢呼声。 简单吃饭修整了一下。 晚上八点半,场地内灯火通明。 持续七个半小时的比赛,也到了截止时间。 广播也响起,宣布:“位于一号比赛场地的,赛题为‘偏移电机孔位的机械齿轮箱改造加工’的团队赛比赛结束,共有12支队伍提交了最终的成品赛件……” 应邀而来的媒体,对着12个不同的齿轮箱按下快门。 台上摆放的12个齿轮箱裸露着内部精密的结构,能看到各种啮合的齿轮和连接的轴件,结构都有细微的不同,却无一不展现着工业严密精细的气息。 裁判做着检查。 有两组功能性丧失,没能完成这个齿轮箱设计之初的功能。 只能说做了一个新结构的电机—齿轮箱—角度调节凸轮的设备。 如果用写作文类比,就是严重偏题了,让写梅,结果写了悔。看着像,但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需求方想要不拆卸的修复功能,就是还要保证原本功能使用的!做个大致相似,但干不了活的表面光有什么用? 紧接着,又有一组没有通过“手动转动齿轮组的流畅度测试” 功能和要求都基本完成了。 但可能因为某些零件的精度不够,或者设计出了问题,导致转动的时候,有明显的咔哒咔哒的摩擦音。 萧隆侧头看了一眼对方那组,“可惜了。” 林巧枝也点点头,道:“可能是最后时间不够了,如果再多一两个小时,应该能完成的。”她看这个思路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最后有9支队伍完成了赛题,通过了手动转动测试。 这会儿大家都心里有数了。 因为类似的比赛奖项设置,都是有先例可循的,一般来说,应该是一等奖1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5名。 裁判宣布手动转动测试结果后,整个比赛场地的氛围就两极分化了。 心里有数自己争不过前面的几名,已经面露喜色,整个队伍都洋溢着高兴的气息,激动得相互举手击掌庆贺。 他们拿到省赛三等奖了!! 比赛时有多绷紧神经,不敢喘气,现在就有多欣喜,又累又饿的疲惫都被清扫一空,真恨不得兴奋绕场大叫三圈。 可以预见的,等到他们回去,迎接他们的甚至会是【热烈欢迎xxx凯旋归来】的横幅,他们会成为厂里青年一代的风云人物!! 相比之下,还有希望竞争一二等奖的队伍,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无不心里忐忑又期待的,等待结果。 第123章 裁判逐一用测量仪器测量关键尺寸,记录精度。 又随机挑选十个配合面,测试配合间隙,最后以均值确认成绩。 这样初步的排名、就根据数据排列好了。 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不相上下,后面二等奖的归属也基本确定。 仪表厂队伍脸色绷紧。 如果最后一项测试,红旗厂不出问题,最具有含金量的团体一等奖就真的要花落别家了。 裁判从旁边拿来一台电机:“最后一项,裁判组会统一进行性能测试。” 电机的功率和转速,是手动难以比拟的,对整个齿轮箱的考验也是巨大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去。 上了电机之后,加大转速,很多之前没有显露出来的问题,都逐一暴露出来。 在高转速下,有发出异响的,有调整过的齿轮崩飞的,这两样都是要扣大分的。 当然,只有两队的齿轮箱在较高的转速下出现了这个问题。 其余都是一些好修的小毛病。 最后,在转速一档档调高后,只剩下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的齿轮箱。 在极其高的转速下,所有齿轮依旧保持着稳定高速的旋转,机械旋转出残影一片。 “最后一次调高档位,也是这台电机最高的转速了。”裁判看着两台齿轮箱,语气也不免带上点骄傲,世界奥林匹克技能大赛的题目而已,他们中国年轻选手也能做得如此出色!如此完美! “咔——” 他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将电机的转速调到了最高。 “嗡嗡——” 高速旋转的电机都出现了明显的旋转震动声。 两个齿轮箱依旧丝滑精准的啮合,转速飞快,没有出现任何故障! 啪啪啪…… 有人激动得抬手重重鼓掌。 现场观众也都毫不吝惜地鼓起了掌,掌声浪潮一样阵阵汹涌。 他们的年轻人,技术水平不比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差! 有前来观赛的有志青年激动地站出来,亢奋高呼语录:“新中国,就靠我们了!”* 闻此高呼,所有场内外的人脸上都不由露出几分笑容来。 林巧枝也抬手鼓掌,为仪器仪表厂这位可敬的对手。 对面仪器仪表厂的选手,也都看向红旗厂这边。 双方都在为彼此鼓掌。 “咔嚓——” 有记者将这一幕拍照记下来,背影是两个极高速转动齿轮箱的定格残影。 很多激动人心的报道字眼,也不断从记者的脑海里涌现,“棋逢对手”“龙争虎斗”“激战”“角逐”“齐头共进”“赶超世界”……这就是他们中国工业的未来啊! 裁判也笑了,又说:“胜负还是要分出来的,我们来变速测测看。” “无极变速的概念你们听过没有?我给这齿轮箱上上强度。”裁判心情颇好的絮叨,又耐心十足的给他们讲,提起各种变速的应用。 比较典型的一个,应该就是挖掘机铲斗,在工作工程中,每挖一下,整个动力臂启动——负重——卸下——空斗,又有很长的力矩力臂,所以传递动力的齿轮机箱内转速是不断发生变化的。 一边津津有味地说着,裁判就不断调整电机转速,忽高忽低、忽低忽高,从最低速,一下冲到最高速。 红旗厂:“……” 仪器仪表厂:“……” 所有参赛的选手:“……”心里不免为那两个齿轮箱捏了一把冷汗。 实在是,这个暴力测试的现场,看起来真的有点……太癫了? 他们模拟的,难道不是“出了故障导致电机孔位偏移”的齿轮箱吗?假设真有这玩意,出过故障,难道不应该更谨慎仔细的使用吗? 有这么瞎折腾的吗?这就是奔着再折腾坏去的吧? “喀——呲——” 腹诽照应到现实。 有一个齿轮箱在这样高高低低的变速中,出现金属摩擦的刺啦声了。 心都“嘭”地重重一跳,两个厂的选手皆是如此。 是仪器仪表厂的那一台。 意识到这一点,红旗厂的选手齐齐松了一口气。 裁判心满意足地抬起手来,看着出故障的那一小块,分析道:“其实你们的技术水平是不弱的,但是这块的设计没有红旗厂这里的精妙,动线调整得丝滑完美。” 仪器仪表厂技术水平是真的不差。 但败给了林巧枝。 对面队长的修改方案,稍欠于林巧枝修改的方案。 至此,团体赛的一等奖已经确定。 ——被江城红旗厂一举夺得! 宣布这个结果后,观众们又是激动又是议论。 “林巧枝!”一名记者喊着,端着相机就要给林巧枝拍照,给以她为核心的红旗队拍照。 仪表厂等人羡慕失落的往外走。 这是一等奖的特殊待遇,是年仅十八岁的冠军领队林巧枝的特殊关注。 不过有人拦住了他们。 是刚刚在场外振奋高呼的有志青年,文质彬彬的样子,眼睛里却亮满激动,看向两厂选手:“我刚刚做了一首小诗,想送给你们!”又谦辞,“有些鄙陋,还望海涵。” 这就让一群搞钢铁、搞技术的人有点无所适从了。 什么小诗? 看比赛还能写出这玩意? 周围的记者却都兴奋了,纷纷拿起了速记本! 这位同样正直青春年少的稚嫩面孔,从胸口掏出一张纸,还未平复的心情让其情绪饱满又起伏: “钢花溅,晨星落,” “锉刀吟,卡尺握。” “七小时鏖战,分毫必夺。” “看寰球,谁执牛耳者?” “东方烁!” 爱国青年诗词水平如何,一群搞技术的无从评判,但谁都能感受到青年人饱满昂扬的情绪,尤其是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东方烁!” 说到许多人心坎里了,叫好声一片。 记者更是不失时机的兴奋插上来,采访问道:“林工,带队打败如此强劲的对手,获得省技术大赛一等奖的好成绩,你此刻有什么感受?” 突然被逮住的林巧枝:“……” 还没领奖呢,这记者也太会见缝插针了! 她想了想道:“当然非常高兴,也感到很振奋,这是对我技术的肯定,也是对红旗厂所有青年不断奋进的褒奖。嗯,对于实力强劲的对手,当然也非常值得尊重,顶尖对手既是磨刀石,更是我们所有人技术进步的重要动力。” 官方的话说完了。 余光看到那个之前来下战书,个子高挑的仪表厂队长。 林巧枝微微压住嘴角,努力一本正经:“其实吧,在团体赛开始之前,仪器仪表厂的队长说的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仪器仪表厂:! 周围记者都来了精神,什么?仪表厂的队长还说了什么话? 林巧枝笑容再压不住:“他说,团队赛才是综合实力的体现。” “非常感谢这位强大对手对红旗厂的认可!!” 听到没有!! 仪器仪表厂的人亲口承认的!谁才是综合实力最强的大厂!! 林巧枝皮完这句,就带着队员溜了。 “哈哈哈哈哈!” “太敢说了林工哈哈。” “你们没看见刚刚对面那个队长的脸黑黢黢的。” “最好玩的是,刚刚那一下,他被整个厂所有人的目光锁住,我感觉他整个人都缩了一下哈哈哈哈。” 八个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快乐浮现在眉眼间。 选手在场外十多分钟。 主办方简单搭了几块板子,然后把礼堂铺地的红地毯搬过来,往上一盖,颁奖台就做好了。 领奖仪式也很简单。 有一块奖牌,还有一个红色的授带。 林巧枝上台两次。 拿着两块奖牌,身前披着一条“省技术大赛一等奖”的红色绶带,意气风发的带队站上最高的中间台阶。 ——林巧枝志高气扬、赤心报国的十八岁。 第66章 是工农子弟兵,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一道道闪光灯记录下此情此景。 颁奖结束后, 已经有些晚了。 江城的单位好说,距离远的单位,收拾去招待所睡一晚再回去。 大家各自收拾着东西, 还有一直忙活到现在没吃东西的,正狼吞虎咽的大口啃着馒头, 也有相互交换联系方式的, 请教技术问题的。 “林工。” 林巧枝回头,看到一个参加过个人赛的年轻姑娘,她笑道:“我记得你。” “那太好了!”这年轻姑娘面露高兴,她笑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练习工件, 有点忐忑的询问道,“我能请你帮我看看吗?我一直很努力,但技术精度迈入7丝这个台阶之后,就怎么也进步不了。 ” 她灰心时, 午夜梦回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也曾想过, 会不会女生就是不适合做这个, 耳边都会响起“让你学纺织不学”“现在好了吧”“手上都磨出这么一层厚茧了又是疤哪像女孩子的手”“咱是城里姑娘,搞得跟种田一样。” 第124章 她迟早要后悔吗? 她手紧了紧胸前斜跨的背带,无意识把心里话问了出来,像是林工这样优秀,还会为手这样的事烦恼吗? 林巧枝听到,低头看工件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微叹, 太多了。 这样无形的规训太多了。 女孩懂事、当姐姐的出息了怎么不帮弟弟、女孩后劲不足,家务活不学着点以后嫁到婆家怎么办……不像个女孩子。 很可怕的是。 世人都这样评价你, 衡量你,没有足够强大抵御这些的内心,真的很容易受影响。 手上有厚茧,有锉刀的疤痕,有粗壮有力的骨节。 在男生身上,是肯吃苦,是愿意努力,是实力的积淀和象征。 在女生身上,却率先被问,“这不好看,哪里像女孩子的手?” 被说得多了,连女孩自己都觉得不好看,嫌弃自己。 同样是汗水和努力的见证,为什么没有人对男生说,“你手不好看。”而是夸奖有力量、看着就强壮健朗。 林巧枝上前轻轻揽她,拍了拍她的背,送她一句自己被梦里女孩送的话:“我们就是女孩,我们是什么样,女孩就是什么样。” 很难描述她当时听到这句话的心情。 好像被强大的、好像无数孟主任一样女性响亮发出的声音笼罩,像是江城古刹钟一样厚重、震撼、回声不断。 我们女孩,可以自由的长成任何我们想要的模样。 林巧枝笑笑摊开手:“我很高兴,我的双手有力量。给我带来底气,带来自信,带来技术,带来荣耀。” 这是她一路成长的见证。 是所有汗水和努力的功勋章。 将此生陪伴她,奔赴一个又一个战场。 “我只会为它骄傲。” 林巧枝如此笃定的说到。 见对方愣愣的,明显也是陷入了她第一次在梦里听到这番话的震撼中,林巧枝笑了笑,继续翻看手里工件。 这明显是一个小型练习件,从原本很大的毛坯铁料,一点点被锉削成现在半个拳头的大小。 但精度确实没能控制得很好。 林巧枝曾经也遇到过这个问题。 “你可以试着拿一块砖头,或者一个手握的平衡铁料,做这个动作。”林巧枝给她做示范,又让她看看自己的胳膊,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绷紧的一块,“你看看这里,做交叉锉的时候,这里需要用力,如果这里没有力气,在某些角度就会稳不住锉刀。” 这都是她从梦里假人身上摸索总结出来的。 她从来不信什么后劲不足,到头了,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进步不了,一定不会是她林巧枝天赋有限,这辈子只能做到这样了,只会是没找好方法,一定是还藏着问题没解决。 “还有,你可以试试找一块铁板,划一条条密集的线,每次薄薄的锉一层,用手去摸去感知,不要着急,闭着眼睛让身体去感受那一点点的细微变化,心燥着是感觉不到的。”林巧枝道。 年轻姑娘的思绪被一点点扯回来,听到林巧枝细致具体的、毫不藏私的经验,她被磋磨打击的野心重新露出来,渴望地说:“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吗?” “当然可以!”林巧枝毫不犹豫,语气坚定。 她们是工农子弟兵,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小琴,走啦!”远远传来一阵催促和呼喊。 江小琴回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来!” “林工。” 林巧枝把工件还给她:“去吧。”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江小琴有点不好意思,她没有想到会在来江城比赛时遇到林巧枝,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头一热,就跑来问这些问题,还得到了如此慷慨无私的帮助。 “如果下次还有比赛,我还能在赛场上看到你,在领奖台上看到你,就是最好的感谢了。” “我会的!” 江小琴在队友的呼唤中向林巧枝挥手再见,跑向她们那支即将离开的队伍。 林巧枝也随着红旗厂的队伍离开比赛场地。 第二天一大早,《江城晚报》《楚天都市报》等一众报社就将报道放了出来。 配的照片各不相同。 突出的都是集体,集体中,往往都有林巧枝被簇拥的身影。 她高高站在领奖台上。 她在冷静果断地指挥队伍。 她带队与仪器仪表厂的人争锋。 …… 红旗厂此次省赛,22岁组青年钳工个人赛中,红旗厂占了六个名次的消息,拿下团体赛第一,力压仪器仪表厂的战绩,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红旗厂。 是的,只用了短短一夜。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大家起床洗漱时,不论是厂职工,还是职工家属,个个欢呼振奋。22岁组的成绩,完完全全盖过了另外两组的风头,拿下了前十中六个位置的年轻人,走在厂里简直人见人夸。 还有摘下个人赛第一,拿下了团体赛一等奖的林巧枝,这样激奋人心的好成绩,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实在是这些年来,每一年他们都比不过仪器仪表厂。第一没拿过,前十人数也很少比过,能在前十里占五个位置,来个5:5开就非常不错了,再加上两个厂业务同样强势,又没有交集,只能从技术上比较,于是这些年红旗厂始终被压一头。 行业外还好,以长江为界,各有口碑。 行业内却几乎是一边倒,提起江城“第一厂”,都默认是仪器仪表厂。 可见仪器仪表厂技术的强势,有多么深入人心。 但是! 这次不一样了!! 不论是个人赛,还是最后总分,红旗厂都强势得不得了! 厂办的职工很有趣。 他们大清早在公告板上贴红纸写喜报,把团体赛贴在最上面,然后把22岁钳工组的成绩和战绩贴在左边,其余两组个人赛成绩,则是贴在了右边的公告板上。 然后本厂选手的名字,用黑色毛笔写,就类似过年春联那种硕大的字体,别厂选手就用正常字写。 于是所有红旗厂的人,都能一目了然的看到,团体一等奖是他们的,前十名的选手里,有多少个红旗厂的选手,又有多少个仪器仪表厂的选手。 最最清楚突出的,还是榜首第一第二的位置,上面是红旗厂,下面是仪器仪表厂,目光扫过去,那叫一个清晰明了。 但凡是红旗厂的人,尤其是红旗厂技术工人们,哪怕去比赛战胜仪器仪表厂的人不是自己,但都昂首挺胸,骄傲得不行。 林巧枝,真正成为所有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青年一代领军人。 何为领军? 她现在就在领军! *** 仪器仪表厂。 这次比赛过后,失败的刺激并没有打击到他们,让他们灰心丧气,反而正如霍丰一开始说的那样,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红旗厂的胜利,确实如愿的刺激到他们自始如一的傲气。 这样抬不起头的丢脸感觉,更让他们心里憋着一口气,去努力磨炼技术,整个仪表厂的技术氛围都更浓郁了不止一个度。 见到这样的情况,霍丰勉强也能宽慰一下自己。 只是心情仍旧像是吃了鱼的苦胆一样涩。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仪器仪表厂牵头办的比赛,最后振了红旗厂的大名。简直可以预料到,之后所有的场合,红旗厂对上他们仪表厂腰杆子会有多硬,抢资源时拍桌声会有多响亮。 这次比赛的成绩,绝对会被温东鸣用来大做文章,进一步在所有人,尤其是整个江城的领导班子前都大肆炫耀,加深红旗厂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江城第一厂的印象。 这次可是仪表厂出钱出力、出场地、出大半设备来办的比赛,结果好处全让红旗厂摘走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哪里会想到,这次比赛竟然会闯出如此大一匹黑马,哪里知道红旗厂忽然闯出来的这个女生,竟然还有一手丝毫不差的精湛手艺,更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号召力。 他们仪器仪表厂的技术,分明是稳稳地高一层次。 霍丰越想越闹心,感觉需要猛吃几根苦瓜来降降火,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温东鸣那家伙现在有多得意,怕是嘴都笑歪了。 正如霍丰所料,这会儿在红旗厂的办公室里,温东鸣正拍着桌子大笑。 这间办公室里,都是红旗厂自己人,路工、翁工等高工,还有党委书记,厂办、工会主席等人。 各个都喜笑颜开的。 “跟宣传科的杜为民讲,让他一定好好把这次大赛的成绩向周围宣传出去,我还就不信了,看到这样团体赛和个人赛都压倒的战绩,以后提起江城第一厂,还会没有人想到我们红旗厂?” 想到“江城第一厂”的名号,还有日后可能的资源,温东鸣简直笑得满脸灿烂春光,这看得几个高工和工会主席等人都有些好笑,党委书记道:“放心吧,杜主任的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不交代他都要干得热火朝天了。” 第125章 他可是个厚脸皮,这种自吹自擂、到处炫耀的事,他最热情了。 “咱们多在城东宣传一下,尤其是他们自己说的那句,团体赛才是综合实力的代表哈哈哈哈!~” 说起这个,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能让在座这么多人都乐成这样的,除了他们都放在心里的红旗厂,再没有其它了。 翁工也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霍还想把我们当磨刀石,既想用我们把刀磨得锃亮发光,又想用我们衬托他们仪表厂的技术,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没想到这次遇到硬茬子了吧,给他刀都崩缺一个口。” 美滋滋地喝了口茶,又继续说:“这次我们比赛前十里占六个,第一也是我们,团体赛也是我们,看看谁还好意思说我们技术矮仪表厂一头。” 厂办主任也是笑呵呵:“看我们发展势头好,他们这一急简直是自乱阵脚,出钱出力的搞比赛,还在领导那边挂了名号,哈哈哈现在好处全让我们摘桃子了,咱们不好好宣传一下,抢一抢资源,都解不了他们年年踩我们的气!” 显而易见的,在座所有人的心情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温东鸣在自家厂里高兴完了还不够,又跑到兄弟单位的厂里,还有相熟的市委省委领导那里。 他爽快的大笑声,又陆续在江城各个地方响起。 对了。 还有北边的老大哥! “歪~老龚啊,我前几天就收到电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太忙了!你说说,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不打个电话呢,发电报做什么?” 为什么不打电话?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张不开这个口啊! “原来是这样的情况……”温东鸣这边听到电话对面,诉说的北方市场的情况,嘴角都要笑烂了,幸好隔着电话线,才没有让人看到他此刻表情,“好的好的,我这边帮你问问,你放心我肯定放在心上。” 他这话还是很真诚的。 是真的打算帮北边的两家拖拉机厂好好问一问。 他知道林巧枝想第一批申请家属楼的住房。 又知道这小年轻犟脾气。 那只能想办法再帮着找补找补了。 其实说实在的,这家属楼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她的功劳。 如果不是担任着厂长这个位置,要平衡全厂这么多号人,直接分一套给林巧枝又何妨? 只是她既没有领证结婚、也没有生娃,一个人住那么宽敞的房子,总会有些异议的。 尤其是那些人口多又没分上房子的家庭,心里多半会有想法。 但凡有个对象、结个婚都好一点,毕竟在大众朴素的认知里,结了婚很快就要养娃了,那就住不开了,申请个家属楼的房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但一个人,还是个女孩子家,单独住上大房子,尤其在这个人均住房就三五平的时候,就有点打破世俗认知,挑战大家神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林巧枝打破的、挑战的,也不少了。 可能再多打打,多挑挑,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尤其是房子这事之后。 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她一个人住进家属楼的大房子,这事会有多震撼,多轰动。 电话声又响起。 居然还是北边拖拉机厂打进来的。 这下,温东鸣就想不通了。 “什么?派人来我们红旗厂学习……哦哦,是说我们红旗厂知青下乡,去往各地建立拖拉机维修农村站点的事啊……哎呀呀龚大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怎么能叫农村包围城市呢,咱们可是一家人……没错我们是弄了一个培训时学得好的的一个奖章……嗯这个也有,就是一个红旗厂知青写信回来问问题的小站点嘛,排班多排一个老师傅的班就够了……” 不说不知道。 一说吓一跳。 当初那么一个大胆的设想,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虽然还谈不上规模,谈不上织出一张密网覆盖整个南方,但已经有那么一点小名气了。 这不,连北方拖拉机厂都惊动了。 竟然还用“农村包围城市”来形容他们,哈哈哈哈温东鸣越想越觉得还挺有道理,他不就是在从口碑、售后维修、地形覆盖、生产产量各个方面追赶超越吗? 不过这两个电话隔得这么近。 还有后一通电话里克制的语气。 温东鸣有理由怀疑,这是挂了他的电话,可能去联系什么人,然后挨呲了。 他最近真的笑得牙齿都要掉了,“去跟厂办交代,北方两个厂要来我们红旗厂交流学习!” 老大哥要来找小老弟学习。 怎么听着这么得劲儿,这么快乐呢? *** 林巧枝这边也很高兴。 宿舍里的情绪也很振奋:“为了庆祝这次咱们巧枝拿下个人赛第一名和团体赛一等奖,狠狠打击了仪表厂嚣张的气焰,我提议,我们宿舍一起庆祝一餐怎么样!” 毕竟都是有工作的女孩子。 即使要补贴家里,或者上交工资,但一起吃一顿饭的钱肯定还是有的,而且又不是一个人请客,而是每人出一份钱。 请林巧枝的那一份,分配到好几个人身上,也就没有几分钱了。 到了食堂,她们去窗口打肉,一个月难得吃肉的两三个女生,走近窗口都直咽口水。 打菜的师傅一看是林巧枝,笑容马上就堆到脸上,挥舞着她们厂自己打的大铁勺,手抖也不抖,稳稳的狠狠挖了一大勺,给她们打了满满几个铝饭盒的肉,“吃好啊!!林工,有什么想吃的就说,咱们食堂晚上就安排,真给咱红旗厂争光!” 宿舍里朱秀她们几个,看到食堂师傅那挥舞大铁勺那架势,又看着堆得满满当当几铝饭盒的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仅是宿舍里,还有珍珠她们。 在知道林巧枝这次的成绩之后,都纷纷拿出工资来请客为她庆祝。 连车间里,王柏强都一扫黑脸,有一天还给她塞了一罐不知道哪里来的鸡汤。 就是那种用土黄铫子慢火炖的,半大铫子,可以加的水不多,但却放了一整只地道农家土鸡,汤香浓得不行,上面还用荷叶和泥封了口,一敲开,鸡汤的香味简直飘满整个车间。 林巧枝觉得,自己要是还是曾经那种馋肉的状态,可能在厂门口都能闻到这香味。 感觉自己可能长了好几斤肉的林巧枝,此刻正盘腿坐在上铺的床上,拿着纸笔算分房的分数。 其实这几个数,她口算就能加清楚。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是她未来的房子,她就觉得要写到纸上,才舒服,才踏实。 又把比赛的两笔分数一加,还有媒体报道的分数一加。 林巧枝咬咬笔头。 感觉快了。 等拖拉机项目立项了,分数就差不多够了。 可以擦着线挤进第一批分房的名单了。 可这个“擦着线”就让林巧枝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万一谁忽然生个娃呢?不不不,林巧枝摇摇头,这要十月怀胎,没有突然的说法。 那万一冒出几个人写文章发到省级刊物、报纸上了呢?现在这会儿,报纸就爱采集农民、工人的文章和事迹呢! 从哪里,还能再挤出一些分数,让她在分房名单排到中前列,变得稳稳当当呢? 林巧枝对着分房文件琢磨。 脸都皱巴巴成一团。 正苦恼着,没两天,温东鸣找她了。 “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出去一趟,咱们的立项申请通过了。” 林巧枝眼睛都猛的一亮,喜悦浮上面庞:“通过了?” 居然这么快! “你这个确实算是快的了,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组织对咱们红旗厂的信任。”温东鸣表情正经。 他们一起往外走。 路上,温东鸣借着这个空隙,和她说起了北边两个拖拉机厂的事,写拖拉机维修的技术普及手册。 林巧枝揉了揉耳朵,高兴是高兴,但仍然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找我写?我也不会修北边的拖拉机呀。” 虽然是同根同源,但南北技术差异肯定是有的。 温东鸣提起这个就翘嘴:“这你不用担心,他们会派人到咱们厂来学习,随行会带上几个厂里最好的机修钳工。” 又说:“你要是觉得太累,不愿意写也没事,我去帮你婉拒了。” 总之以林巧枝为先的样子。 林巧枝赶紧摇头:“那倒是不会累!” 她这一写,就是两本,这算下来就又是十分了诶! 而且不会有一本维修书反复嚼的问题,都已经不是“红旗牌”了,那是北方两个拖拉机厂诶!!有面儿!争光! 喜从天降。 林巧枝都忍不住怀疑,今天是不是出门遇到喜鹊在叫。 到了地方。 “温厂长,林工,这边小会议室。”有人引着他们往里走。 第126章 林巧枝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地儿有点穷……嗯,朴素大方。 会议室也简单,中间一张深色红木大桌,两边摆着椅子。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见到他们进来,坐在那里看资料的人都从凳子上站起来,笑着迎向温东鸣两人。 “温厂长。” “赵局。” 两人握手。 “这位就是林巧枝林工了吧?少年强则国强,咱们新中国工业的未来真是蓬勃又有朝气。”这位笑得和煦精干、约莫四十多的女人,又转而跟林巧枝招呼握手。 林巧枝笑笑:“谢谢您的夸奖。” 寒暄两句。 又都拉开椅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坐下来。 “这是去年年末下的文件,还在说今冬明春要大搞一下农田基本建设,我们国家* 对农业的发展还是非常重视的。”赵局简单找话题开了个头。 林巧枝看看这份文件,点点头:“农业是一个国家的根基。” 让人民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就是共产主义最美好的愿景。 重视那是自然的! “林工年纪虽然轻,但思想觉悟很高嘛。”赵振云笑着夸到,稍稍打破一下陌生的气氛,拉近点关系和距离。 “怎么说现在也是预备党员了,思想觉悟当然要跟上。”林巧枝赧笑一下。 说起这个,她声线都透着期待和兴奋,她很快就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 这三两句小插曲让距离一下拉近不少,话题也逐渐进入正轨。 “除了咱们自己的土地,这是根据红旗厂提交的立项申请书,做的全球市场调查报告。” “目前全球外汇市场在这一块都是空白的,世界范围内,都没有这个项目里描述的折腰转向、双向驾驶,小转弯半径等小而灵活的功能,更找不到一款如此适应丘陵小地块作业的拖拉机……” 话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第67章 好人好马上三线 林巧枝不由侧目。 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 有点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先看看资料。”赵局起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往外走去。 门短暂开合一下。 林巧枝只听见一道冷肃的威严语声, “经费的审批是组织的安排。” 声音又被隔在门外。 林巧枝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又不免转头看向温东鸣, 用眼神疑惑询问。 温东鸣心里隐隐猜到是什么情况,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心里叹息一声,起身往前弯腰又拿了两份桌上的文件,递给林巧枝:“看看文件。” 年轻人就不要被这些琐事困扰,为此烦忧了。 把满腔热血和全部的精力, 投入最擅长最喜爱的东西里吧。 林巧枝好奇心也不太重。 温东鸣这么说了,她也就继续看这会议桌上的文件。 世界上,中国确实是对丘陵山地利用率很高的国家。 少部分西方发达国家,因为地理条件优渥, 有大片肥沃的土地,所以根本不把丘陵山地用以种植粮食作物。 但地球是公平的, 丘陵山地绝不可能只存在于中国。 它广泛分布于各个大陆, 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甚至还有山区国家。 赵振云很快就回来,她表情镇定又平静,完全看不出刚刚做了什么。 “抱歉,我们继续。” “我们刚刚说到国际需求缺口,像是南美洲安第斯山区,这是马铃薯的发源地,但农机覆盖率不高, 平原地区适用的拖拉机远远无法满足当地地形需求。还有欧洲阿尔卑斯山区,他们一直是拖拉机高端机型的需求方, 北美这边的果园型农机市场……” 赵振云边说边在这张手绘地图上标注,徐徐地将广袤的世界和这款拖拉机的能打下的阵地,展开到林巧枝眼前。 这些大好描述,让林巧枝一颗心怦怦地用力直撞胸膛。 她一直都知道,这是世界一流的拖拉机。 这是领先世界水平的技术。 但这样的技术领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多么广袤的土地,今天在有真切的实感,铺开在她眼前。 “当然了,其实还有东南亚的橡胶园、东非大裂谷周边国家,比如肯尼亚、埃塞俄比亚,他们有咖啡、茶叶这些的种植需求,但购买力有限。” 说到这里,赵局又标记了几个地图上的点,只是声音不免带点遗憾。 林巧枝不由抬眸看了看赵局。 咱们这款拖拉机可能造价高,人家估计买不起,怎么有股痛失肥羊的遗憾语气? 而且吧,谁也没法一口吃成大胖子。 林巧枝提醒:“赵局,真能造出来,咱们也没有这么大的生产力。” 红旗厂现在提高的生产力,还是在接收了一批江南造船厂更新换代的设备之后,才迎来了一次升级。 赵局笑了笑,眼神给向温东鸣,示意:“你问问你们温厂长,要是这项目落地之后,他能不能造出来?” 林巧枝诧异的转头,看向身侧的温东鸣。 温东鸣笑了两声,坐直了身体:“那我先给组织表个态,只要这款拖拉机能落地,需求多少我们红旗厂就能造出多少!” 林巧枝眼睛都瞪圆了。 温厂长!! 不会是最近笑多了,把脑子笑掉了吧! 她小声:“咱们红旗厂有这么强的生产力?” 真有的话,怎么不给咱们自己的同胞生产?咱们自家的农业机械化覆盖率,都还远落后世界水平呢!! 温东鸣:“现在没有,等有这款拖拉机,一切都会有的。” 其实这是一个循环问题,国家穷,农民就买不起拖拉机,国家制定的计划和定价也不能让农民负担太重,所以国家从这里面得到的效益就低,拖拉机厂的规模想要扩展,想要更好的设备和机器,却都是需要好效益的,于是产量也提不上去,这样又导致,农民买一台拖拉机也不容易。 倒也谈不上恶性循环。 但国家的工业,确实是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奋力地迈步向前进。 现在,这个循环里,突然插进来一条分支。 这条分支强壮又有力,连接着大功力水泵,另一端接通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汪洋大海。 一旦水泵通电启动,不仅是这个循环里会水草丰沛,鱼虾旺盛,甚至肉眼可见吸收不了,水会源源不断溢出,流向这片黑土地的四面八方,微微润泽水土,福绵同胞。 赵局看向林巧枝,道:“说实话,从上面接下来这份审批的时候,我很意外。一直都说,我们要走出新中国自己的工业化道路,我们不可能一直购买别人的化肥,一直引进别人的设备,要打破如今处处掣肘的局面。” “没有想到,是我们江城,在农业机械化领域,率先打响了第一枪。” 还是领先世界水平,使得拖拉机这片阵地攻守易型的响亮一枪。 林巧枝感觉到了会议室里灼热的目光。 ——我们非常重视这个项目。 这是这场会面最先传达出来的信息。 她好像明白这趟碰头会是要做什么了,除了她面对面汇报一下项目情况,组织给她讲一讲利弊和市场,还有可以给她们提供的资源和帮助。 最重要的,其实是这份精神。 这股坚定的信念和精神,有时候比什么都强,是新中国最宝贵的东西。 也激得林巧枝胸膛好像一下下有东西在猛撞。 她也郑重地向组织作出保证:“一定不辜负组织和人民的期待,全力以赴,推进这台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落地。” “有问题、有需求就提。需要借调人手,或者需要咱们某个厂生产的零件、钢材……除了军工一级的需求,咱们这个项目优先级还是很高的。”赵振云眉眼间颇有些欣赏和骄傲。 林巧枝心里就更安稳了。 梦已经过去,但她却拥有了更强大的底气。 会议到后面,气氛就轻松许多了。 赵振云还介绍了一下我们自己国家的情况:“你们就是搞拖拉机的,我国的地貌应该比我更了解,不需要我多说,像是西南丘陵山区、南方低缓丘陵山区……” 她从桌上厚厚一摞文件中又抽出一份《保障我国丘陵山区农作物种收综合机械化率》的文件。 在最开头的一段,就列出了我国以山地为主的几个省份:贵州山地面积占比高达93%,福建90%,云南88%,陕西…… 林巧枝生活在江城,虽然也有丘陵,但也能称得上一句“大江大河大平原” 真的很难想象,像是贵州这样山地占比高达93%的省份是什么模样? 那岂不是放眼望去全是山头,还有平地吗? “这些地区的农业机械化还是太低了,路也难修,以至于人民的日子不好过,也是你们红旗厂的70型拖拉机出来,才稍稍改善一些。”赵局笑着夸奖,“如果有机会去到这些省份,一定要去看看,你会感受到的农业机械化的伟大,与平原地区截然不同的感觉。” 第127章 林巧枝手中翻看着文件笑笑:“会的。” 在赵局把该讲的讲完了,该给他们看的文件看过了,林巧枝还口述了一下对这个项目的计划和安排。 这种面对面的交流,总归比文字来的真诚恳切。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林巧枝一行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见她们走出来,蹲在走廊边的人,站起来看向他们。 也有人迎上来同赵振云低声解释,“我劝过了,他不愿意走。” 赵振云:“陆同志,我已经同你解释清楚了。” 陆良心有不甘道:“我就是想再见见红旗厂,和他们谈一谈,他们拿了我们的经费,真的不能再压一压?哪怕给我们留一半也好!” 温东鸣和林巧枝步伐同时一顿,相互看看彼此。 赵振云迈步上去:“什么叫你们的经费?那是国家的经费,组织怎么批,怎么分配,都是有计划有权衡的!你们都是第二次申请换电机了吧?” “难道不找找原因?贸贸然再换一个新的,要是再烧掉呢?” 陆良咬着牙说:“可派到我们厂检测的人,也没有查出操作不规范的问题不是吗?总不能一直拖着不修,还怎么生产,厂里怎么维持?”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都说‘好人好马上三线’,就因为国家这一句号召,我们的职工销了户口从长春,从首都,从上海各地千里跋涉、举家搬迁来到内地,摩拳擦掌要建大工厂。” “刚到的时候就是一片山沟沟,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职工吃饭在露天坝坝,睡自己搭的树枝茅草棚,没有路就自己修,没有开荒工具就自己造,没有汽车运输就肩扛人抬!!”陆良一个中年汉子,说起这些眼眶都发红。* “那么艰难的时候,我们有跟组织开过一句口吗?我们有抱怨过一句苦吗!!” 这说的是国家的三线建设计划,是面对严峻的国际形势,主席提出的将全国分为一线、二线、三线,沿海边疆是一线,中部为二线,西部内地纵深地区则为三线。* 三线建设,就是在纵深地区,建立一个比较完整的工业、国防、经济战备体系。 一旦再要打起来,我们进可攻退可守。在国家腹地有一片安全可靠的阵地,有山可退,有险可守,有枪可造。 陆良所管理的,就是这时代浪潮下的一朵蔚蓝海浪。 他强忍喉头哽咽,“我之前都已经拍着胸脯跟大伙保证了,咱们的设备马上就能维修好!马上就能恢复生产,你让我怎么有脸回去跟他们说,说再等等?” 他怎么有脸回去!! 后面。 听着赵局在前面的与陌生面孔的激烈情绪和言语。 林巧枝听了个半懂,好像是经费被挪给了红旗厂? 温东鸣拍拍她:“别看他委屈大声,赵局都说了,经费是国家的,咱们拿的是国家经费。” 至于哭穷,他当年不也哭?要不能把路工带回来?没有一身哭穷的本领,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从一穷二白新中国走出来的厂长。 相比林巧枝的半懂,温东鸣则稍微听明白的更多一点。 “那设备估计是被坑了。” 国家是最不想,也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资金的,不得不掏也是打碎了牙和血吞,只能忍着。 温东鸣给林巧枝简单解释了一下:“西方垄断着核心技术,有部分设备引进的时候,不止是价格要狠狠敲我们一笔,还会在设备上动手脚,一旦过保,就会面临频繁的维修和天价的维修费。” 林巧枝抿紧唇角。 从前是听过这种行业内的传闻,可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愤怒的情绪依旧抑制不住。 林巧枝抬眼望向那个素未谋面的同志,不禁想:梦里,会有同技术系列的步进梁式加热炉吗? 第68章 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林巧枝暂时不知道梦里有没有。 但感觉眼前的场面有点……尤其是她们这个正主还站在这里。 她再往后挪了挪, 拉远了和前面的距离,用极小的声音:“要不咱挪点给他?” 她们申请项目的时候,是留了余量的。 本以为会被压缩, 虽然确实压了一些,但是比他们预计的居然少一点。 抠一抠、省一省, 也不是挤不出一点钱来。 温东鸣摇摇头:“你这就是没有面对哭穷的经验, “又用眼神朝前示意,“你看赵局多稳得住?” 谁不哭穷? 他温东鸣敢拿未来十年不吃肉打赌,这会儿整个中国就没有一家没有哭过穷的单位。 “你现在抠抠省省的让出去了,到时候咱们项目不够怎么办?擦着极限经费来做项目,到时候压力要大到你白一圈头发, 别不信,十几岁我确实是没见过,二十几岁就长白头发的我可知道好几个。”温东鸣阻止她这个想法。 林巧枝微微踮脚,往前一瞧, 赵局确实很稳得住! 她暗暗咋舌。 真是行行有行行的不容易。 这天天面对这么多哭穷,还都是真心酸、真艰难、真有道理、真的穷, 人家不带一丝夸张, 不带一点骗你的! 全是真情实感,怎么稳得住哦? 晚上睡觉,会不会做梦都是拒绝了某个人的内疚不安? 温东鸣还真怕最近思想课上多了的林巧枝头脑一热,热血上头:“这项目资金压力你没试过。那你这样想,紧紧扣扣日子也能过,但一个月就给你2块钱,包括吃饭在内所有事, 是不是要掰着指头过日子,还生怕突然来个花钱的意外?” 林巧枝:……懂了。 突然就无比生动清晰了。 温东鸣感觉到她表情的变化, 满意了,才道:“而且我说实话,咱挤一点,肯定不够。” “肯定不够?那得有多贵。”林巧枝诧然。 具体有多贵温东鸣当然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点别的:“就前两年,北方那边有台引进的生产线故障了,西方厂家要求返厂维修,维修费用开价。” 他用手比了个三,“300万元。” 林巧枝深深吸一口气含在胸腔,整个人起伏一下。 她憋气:“那咱不修了,干脆拆了学技术。” 温东鸣笑了一声:“花上千万,上亿引进的设备,说不修了就不修了?没想到咱们林工还挺大气。” 林巧枝:“……” “那拖着砍砍价!”林巧枝还是赌气。 温东鸣摇摇头:“据说当时库房里堆了大量原材料,不修的话,会面临相当大一批原材料报废,是巨额的损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林巧枝感觉心焦火燎,有一口气堵在喉管,不上不下的,噎人! 好想把人拎到面前来打一顿啊! “那就只能出钱呗。” 林巧枝感觉自己脑门都在冒气,又道:“那下次不买他们的总行了吧?” 这总可以吧!! 温东鸣也摇摇头:“全世界就这几家有这些高端技术。” 既然已经接触到项目和资金分配这些事了,也已经见到眼下这个情况了,温东鸣觉得林巧枝也不是不可以再多知晓一些这层的真实和……残酷。 他举例子,“像是咱们进口的瑞士的精密机床,一旦过保,维修费普遍是原价的30%,高的甚至可以到50%” “美国也干这事,咱们进口的堆底泵机,坏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必须运送回美国维修,维修周期定好了是六个月,所有设备和人员都只能停工等它,维修费也是天价。” “日本更不必多说。” 通过技术封锁,迫使用户依赖售后服务。 这本就是技术垄断者最常用的手段。 美国德国瑞士日本等西方阵营国家,哪个没做过?还能全都避开了? 林巧枝:“……” 已经气得冒烟了。 从小也不是没听过,什么被欺负,什么限制对他们国家出口的禁令,但是具体到这个程度,听到一件件真实发生的具体事和数据,那点心理准备,一点防御力都没有,一下就被击穿了。 温东鸣不再说了。 他默默离林巧枝远了一点。 免得小年轻气不过,把他给打了。仔细窥了窥林巧枝的表情,还真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 林巧枝是有点手痒痒了,牙也痒痒。自打初中好好学习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揍人的冲动了。 不仅是他们,对面也在说这个事。 “你看看!!” 赵局拍出一张项目名单:“你自己看看!哪个不重要,哪个不要发展?你自己来说,省掉哪个?” 陆良拿过来看,他可没打算客气,目光在一个个项目巡视,要是眼睛能抠出钱来,他现在的眼睛绝对是大型巨臂挖掘机。 “这个铝业单位呢?不也是维修申请。” “咱们多少关键铝合金材料从这出?关键承力部件,机翼梁,机身框,多少单位指着它呢,咱们的运输机计划都把它规划在内!” 第128章 …… “你找我哭穷,我找谁哭穷去?”赵振云不被动摇。 “就你难?就你苦?这年头连咱们的军队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赵局声线压重,“尤其是海军,说难听一点,就是拿着几条小艇出去博命!!” 赵振云气势提起来,也是如火山喷涌。 把哭穷的陆良一下就压下去了。 被压下去的陆良,还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解释起来,检讨为什么上次维修没有汲取经验教训,让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他也委屈啊。 “人家维修的时候,都让我们的人离开清场,否则他们都不动手修。” “我们的职工怎么会脸皮薄,不愿意开口问?但是人家说这是技术机密,要支付额外的‘技术咨询费’” …… 林巧枝不想听了。 越听越窝火。 就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的供应方,派个维修人员,费用计时竟然要从技术人员出家门就开始算! 赵局这活她是干不了。 她怕直接把敌我双方都直接干趴下了,如果没有出手,那肯定是她自己先气死了。 “走了!” “行,咱回厂。” 温东鸣也觉得小年轻不能再待这儿了,刚好赵局把场面控制住了,料想对面也不好再拦他们的路。 赵局本想留她们在这边吃个便饭,途中可以再聊聊一些细节,还有关于怎么用外汇,补贴咱们自己国家丘陵山地的事。 不过遇到了这个插曲,也只能暂且作罢。 她让人送林巧枝两人离开。 林巧枝离开的时候,依稀能听到赵局在跟那位厂长说红旗厂拖拉机能带来的效益和好处。气势压过了,赵振云又开始晓之以理了。 顺便再画画大饼,等很快有钱了就如何如何。 ——领导的必备修养。 要不怎么安抚陆良同志的情绪呢?兜里实在是没钱,没法砸钱,就只能凭一张嘴哄了。 赵局能坐到这个位置,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一套连招下来,陆良是被打懵了。 尤其是他还有个没道理的点,那消息怎么知道的?私人关系?谁透露给你的?难道不知道组织信息要保密? 赵振云没多强调,只轻轻带了一下,毕竟这错处没有被捏死就一直是错处,捏死了反而就没用了。 陆良惨败。 回到招待所,怎么琢磨都心里不得劲,翻来覆去睁眼到天明。 林巧枝倒是睡得很沉,不过她也在梦里翻来覆去的折腾。 真的有! 这种步进梁式加热炉是冶金行业的生产设备,简单点来说,就是加热的。 更具体一点来说,轧钢线上的各种坯料,钢锭、 钢坯、板坯、圆坯,钢卷都用它加热。 属于比较底层的设备。 还适用于很多行业和领域,比如日化、建材、轻工、制药等等这些。 所以理论上,只要梦里出现了钢铁厂、轧钢厂、运兵车、甚至稍微丰富一些的工业线产品,理论上,都有可能出现步进梁式加热炉。 但林巧枝还是对钢铁熟一些。 她顺着加工钢铁材料的这条思路去想,果然梦到一家轧钢厂单位。 红星轧钢厂! 漂亮姑娘的第一任相亲对象的单位。 不过林巧枝一看就晓得,这俩多半不会成。 她做了这么多梦,漂亮姑娘嫁的人全都又高又俊的,这个只能算是周正。 绕过正在相亲的两人,林巧枝找到红星轧钢厂的热轧车间,停在了一个巨大的步进式加热炉前。 半个车间都是它的身影。 长长的铁甬道正是它完成“步进式”的基础。 为什么会烧掉电机呢? 林巧枝绕着这个正常投入使用的设备,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会不会是电压不稳? 厂区电网要是出问题,或者变压器故障,电压不稳定,容易引起电机绕组过热。 林巧枝瞄准了这厂区的电路。 她用晚晚那本书上教的“维修办法”,拿着工具反向操作了一下。 “咔滋——” “哐哐哐——” 车间大灯连闪烁几下,整个车间忽明忽暗,不知道哪台机器出了问题,发出异响。 电机也没烧啊! 林巧枝又找到车间里张贴在墙壁上的的《炉门操作规范》,里面有些明令禁止的东西。 比如,开关炉门过程中,严禁中途反向。 林巧枝观察了一下这个加热炉的炉门。 在假人去开启它的时候,林巧枝试着反向操作。 “刺刺——” “轰!” 整个设备熄火歇菜了。 正在铁甬道中“步进”的材料,也卡卡的停留在原处。 林巧枝蹲在烧掉的电机前,嘀咕:“真的反推一下炉门,就会烧掉整个设备啊。” 她观察了一下,又好一番琢磨。 应该是电机承受了反向冲击扭矩,这个扭矩在反向过程中,可能高达两三倍。 但以陆良说的,他们的职工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组织在二次事故后还派人去调查了,也都没有查出问题。 应该也不会是这个原因。 林巧枝心里憋着一口气,硬是散不掉,她在梦里心火难消地到处捣鼓捣鼓。 跟搞破坏一样,又摸索出了很多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坏掉的原因,比如加热炉附近温度过高,电机散热不良等等。 但林巧枝发现了。 只要按照规范操作。 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耐用得很,怎么折腾都不容易坏! 那为什么他们的随随便便就坏了两次? 这说明了什么? 那炉子多半有问题! 可到底有什么问题,也不是她这样随便试试故障能试出来的。 林巧枝越想越气,可理智和逻辑依旧牢牢钢铁一样无法撼动,不肯让怒火和偏见主宰自己,于是等她一觉睡醒起来,整个人气压就显得非常低。 周围人:“……” 这么快就进入项目状态了吗? 会不会不太正常? 朱秀从上铺下来,下意识挪挪,离林巧枝远一点,又用手肘拱一拱旁边人,低声:“有点吓人啊,不是说要等材料那些,咱们还有几天快活时间吗?” “昨天回来就这样了。” “啊?” “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拿到立项资金了诶!” 难道林巧枝还有哪里对自己不满意吗? 真可怕! 宿舍里悄悄安静。 林巧枝的这股低气压,一直持续到食堂里。 食堂这边仍旧是喜气洋洋,公告板上的红纸贴的喜报和战绩都还没有撤掉呢,厂里还又申请到一笔国家资金,这说明什么?国家重视他们红旗厂啊! 林巧枝有什么不满意,温东鸣最清楚了。 但是他没想到,睡一觉起来,那种感觉反而加深了。 年轻人,难道不应该睡一觉起来,就把各种想法全都抛到脑后吗? 温东鸣端着汤面坐到林巧枝面前,吸吸鼻子,都能嗅到林巧枝的不满意,“还惦记着那些事呢,这可不像是你,那些问题也不是咱们能解决的。” “我就是有一点想法。”林巧枝戳戳碗里的热干面。 “什么想法?”温东鸣问。 “咱们有没有可能自己想办法攻克一下这类问题?” “这可不是说攻克就能攻克的。” 谁能做到呢? 这可是涉及各行各业,还都是西方比较顶尖的技术了,很多时候对待引进的设备,他们的人,动都不敢动。 因为外方对保修是有要求的,要是他们自己的人拆过了,人家就不保修了!说这是人为损坏。 谁敢动? 即使过了保修期,那也是价值几百万、几千万、上亿的设备,技术水平还远远超过他们,动坏了怎么办?对方以此为理由增加维修费怎么办?而且看不懂,干瞪眼才是常态。 但听到林巧枝这边的说法,温东鸣还是很心动的,好奇:“怎么突然这样想?还是对昨天那个步进梁式加热炉有想法?” 看来,哭穷还是有点用的。 虽然对他们这些老油条来说都免疫了,但年轻人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这不,把他们年轻的宝贝苗苗弄的第二天都在想,这茶饭不思的。 温东鸣问的时候,语气还是闲话家常式的,但问出这个问题后,不知为什么,忽然脑子里就浮现交流会时候很多人说过的话。 说林巧枝脑子活。 说不论和林巧枝说什么,她都能很快听懂,并且语出惊人,甚至一度现场给出一些新奇、角度独特的解决方案。 说林巧枝“有点神” 温东鸣不自觉就挪了挪屁股,不经意间坐直了一点。 然后见林巧枝点点头,说:“步进梁式加热炉这个东西吧……” 第129章 温东鸣只感觉耳朵边嗡嗡嗡的,简直跟听到鸟语一样。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每个技术词汇单独拎出来他也都知道,但是排列组合到一起,怎么就如此陌生? 哦,他忘了,他不是技术出身,只擅长和了解拖拉机来着。 他也享受了一把北方市场里,各村拖拉机手听人念拖拉机维修书的精神洗礼。 脑子里有东西哗啦哗啦的流过去。 他只能勉强用脑子判断,好像是有点逻辑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努力保持精神,让自己不要打哈欠,实在是有点催眠了,而且他昨晚也有点兴奋得没睡好,只能说,“有想法很好,可以和王工聊聊。” 还是去祸祸王柏强算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林巧枝还真去了,到了车间以后,还是照例清洁操作台,然后保养所有工具。 脑海里思索着。 看到王柏强来了,她凑过去打听:“王工,以您的经验,咱们的各类钢材、还有零件大概几天能到位?” “应该要有几天。不说组织调配的速度怎么样,光是这些材料在路上运输消耗的时间就不止几天了。” 资金到位之后,第一件事当然是采购。 总不能大喊一声芝麻开门,资金立即就变成材料了。 王柏强还以为她着急:“这两天你也可以干干别的,好好准备一下,比如思考怎么腾出车间,整体上怎么协调工人,画具体落地的实施图纸,关键点安排谁来完成,重难点怎么兜底保障……” 对于林巧枝申请立项成功,王柏强还是很自豪的,虽然同为丘陵山地拖拉机,但他是个直脾气,没什么别的想法。 反而有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觉。 而且两款拖拉机,其实在中国也没有什么冲突。 林巧枝的那一款技术虽然更好,能适应更为狭窄的丘陵小地块作业。 确实高端,技术一流,但贵啊! 他做的东方红70型拖拉机,却有一个任谁都没有办法拒绝的绝对优势——便宜。 就中国的小老百姓,谁能抗拒? 所以在较为缓和的,坡度不超过15°的丘陵地块,东方红这款拖拉机肯定还是主力。 而且就算这一项上青出于蓝了,那他不还是有技术、经验、知识厚度、管理这些还可以教吗? 王柏强还是很能稳得住心态的,端着一杯从食堂打的豆浆,从容地喝着。 然后听到林巧枝说了一堆关于步进梁式加热炉的想法和技术。 王柏强差点被豆浆给呛到:“……” 啥玩意? 王柏强技术是不差,但他没仔细了解过这个东西,也没亲眼见过,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我们不是有推钢式加热炉吗?”步进梁式加热炉的诞生,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解决传统推钢式加热炉的不便和痛点。 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林巧枝在亲眼看过步进梁式加热炉之后,更确定了这一点。 “我在资料里也看过这种加热炉的优点,不会有推钢式加热炉拱钢和粘钢的问题,运料非常灵活,加热也均匀,炉体的长度还不受限制……” 林巧枝简单给王柏强描述了一下。 王柏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别说,他现在也有点认可当初萧隆说的话了。 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了啊?天赋卓越就算了,怎么会有人脑子能活到这个地步。 林巧枝始终有些不甘心:“您说,我抽两三天时间去看看怎么样?” 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她心里无愧了。 无愧于老天对她的这份偏爱。 明明遇到了,却视而不见,任由工业战线的同志这样被技术垄断欺负,她心里实在是过不去。 小倔牛想法强烈,于是,温东鸣很快知道了这个事。 对林巧枝的想法,他沉默片刻,最后当然是鼓励。 毕竟即使嘴上说着人家在哭穷,可心里真的不难受吗。没有谁会真的愿意看到,自己的同志被外人欺负。 两三天的时间也不打紧,刚好回来材料、设备什么的很快就到了,像是螺旋锥齿轮之类的零件也会陆续到达红旗厂,届时,可以一门心思投入项目。 尽管温东鸣觉得林巧枝此行成功的希望不大,但这样赤诚的心已是尤为难得。 “不过我不赞同你去找他,”温东鸣给出主意,免得自家苗苗出去受委屈,“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林巧枝:? 难道对方还会主动找上门来吗? 温东鸣还真是这样的想的。 他拦住了林巧枝,转头联系起了他在江城遍布各个厂的人脉。 很快,一个传说中的,可能对步进梁式加热炉有独到见解的神秘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在江城传开了。 听说有这么* 个大佬。 陆良眼睛“biu”地一下就亮了! 第69章 这是请了哪个单位的高手? 步进梁式加热炉。 十年前才在西方诞生, 并且因为显而易见的优点,极快速度传开,各大强国都先后研制落地的先进冶金设备。 温东鸣稍稍把话题一挑, 关于这个设备的讨论度就起来了。 激起讨论度的方法很简单——四处拱火。 “老方,你们这个推钢式加热炉表现有些差啊。” “我觉得法国的比德国的好。” “非要步进梁式加热炉吗, 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 自力更生的解决拱钢的问题?给我们红旗厂供应的钢铁质量还得提一提啊!~” 众人:“……” 我呸! 你这个外行还指导起我这个内行来了?什么叫“非要”,什么叫“就不能想想办法”? 你懂不懂什么是步进梁式加热炉!! 嘴巴一张,就想要天上掉馅饼? 我还想嘴巴一张,直接能造航母大炮呢! “来来来,”胳膊把人脖子一揽, 不容抗拒地就带到自己办公室去了,必须好好跟这家伙说道说道! 温东鸣这一番操作下来,就好像这么一夜之间,江城工业圈到处都在讨论这个事, 都在讨论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 当然了。 这只是江城工业圈内的认知和感觉。 对陆良这个外来客来说,他是压根不知道江城圈子里这个情况的。 他只知道, 自己来找朋友诉苦, 排解一下忧伤的情绪,然后突然就听朋友说起步进梁式加热炉,然后找他确认:“我记得你们厂就有一座是吧?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陆良:! 是不是这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怎么能聊到这个程度的啊? “不是,你见过步进梁式加热炉?江城难道也有一台?”他连忙往朋友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如果有的话, 他们是不是可以去取取经?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没见过。也没听说江城哪个单位有。” “那是你们在哪里看到过什么内部资料?”陆良还是很兴奋,有的话, 拿给他们学习一下啊!万一能解决问题呢? “哪有什么内部资料?” 难道不是唠嗑闲聊摆龙门阵吗? 陆良不信:“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步进梁不到位,加热炉会出故障的?” 这都是他们实操之后,浪费了钢料才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难道江城工业战线的同志水平这么高?江城技术工人的实力这么强?一不看实物,二没有内部技术资料,纯靠外面流传的一些步进梁式加热炉的特点,做技术讨论,纯唠嗑就能唠出这些? 这位朋友卡了一下。 这就跟传八卦一样“谁家某某出轨被一枪爆头了”,你传我,我传你,跳蚤一样无孔不入,想找出谁第一个传这个话的? 半晌,都没想起来自己脑海里这个点,是从哪里汲取来的,还是在陆良一再拜托下,去打了几个电话,才勉强确认,“咱们江城确实没有步进梁式加热炉,也没有技术资料,好像是说咱们江城有个人还蛮懂这些的?” 陆良嗖地一下站起来,眼睛冒光:“是谁?” 遗憾的是,朋友也不清楚,只能道:“我给你介绍个人,他应该知道。” 这就是温东鸣撒出去的饵了。 营造这么一个环境,就是要钓陆良这条鱼。 他先自己下场,激起大家的讨论。 又顺手安排了两个铁哥们当托,撒出去一两点“江城有人对步进梁式加热炉有独到见解”的技术饵料。 温东鸣老神在在地端着茶杯,往椅子深处靠坐:“等着他找上门吧。” 林巧枝:“……” 再一次对温厂长的滤镜碎一地。 儿时记忆里那个威严、雷厉风行的、敢闯敢拼的、无所不能的、大气又胸怀祖国的完美英雄式厂长形象,彻底碎成渣渣了。 怎么感觉温厂长有点蔫坏呢?狐狸一样。 第130章 林巧枝有点不自在:“会不会夸得太过了,我不一定能修好的。” 感觉外面现在虽没有明着说是她,但都把人夸成贼厉害的大佬了。 “但你是抱着修好的信念去的。”温东鸣看得出来。 林巧枝点点头:“那肯定的。” 她肯定是想要解决步进梁式加热炉的这个问题的。 “那就更不要不自在了,为什么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你要真自己主动找上门去,他不仅要怀疑你的能力,看你这么年轻,估计心里还要犯嘀咕。”温东鸣对人性看得还是挺透彻,“说不定犹豫再三,还给你拒绝了。” 这不是什么狗眼看人低的问题。 这是人性,更是人之常情。自家那么贵重的设备,关系到全厂职工的生计,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贸贸然跑过来说,我会修,我给你修吧,谁心里不咯噔一声? 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唱戏,非要闹得跟戏文“朱买臣休妻”里那样,我看不起你离开了,事后发现你不得了,后悔了,又跪着想求着回来? 何必呢?后面瞧着倒是出气了,心里爽快了,但前面委屈和被看轻不也受了吗? 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他可不想让自家宝贝苗苗去遭怀疑,去热脸贴冷屁股,又说:“其实态度倒是其次的,你可能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但你去了那边,态度可决定了他们对你的支持力度,比如你想要个工具,越重视你,就会越快给你找来,做起事来也会方便很多。” 自己求来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否则一到关键时刻,犹豫起来,办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凭白叫人为这些技术之外的事心烦。 林巧枝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知道这是温厂长在护着她。 各种细枝末节,都在给她创造更好的、更纯粹的技术环境。 尽管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但她也耐心等着鱼饵钓上鱼来。 被钓的陆良闻着鱼饵的香味就有点期待了,他直接从朋友那顺了一瓶好酒,急不可耐地蹿起就走:“借我用用!” 拎着好酒就直接去拜访朋友说的那位了。 是的,就是温东鸣的两个至交好友之一。 他们肯定是夸的。 作为温东鸣这厮的好友,谁没听他嘚瑟过?就前两天,还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大笑呢! 作为非重型设备的制造单位,他们没有参加那次技术交流会,但当时的盛况,作为江城单位,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们对林巧枝的能耐,还是比较信任的。 这不是个无的放矢的年轻人。 这一通连夸带忽悠下来。 陆良已经被迷得三魂五道了。 江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大佬? 一直到听到林巧枝的名字,脑子里忽然闪现过那张年轻的面孔,他才忽然惊醒一下。 但很快,又一勺迷魂汤灌下了,“你也可以出去打听一下,陆厂长应该也认识一些重型设备制造厂的人?” 陆良当然认识,他们引进步进梁式加热炉,难道是放着吃素的? 联系了两个,才刚刚清醒一点的脑子,又重新被蜂蜜糊住了。 陆良有点亢奋。 那种从胸腔里微微发颤的激动和亢奋。 他此刻的状态,就有点像是被保健品忽悠瘸了的老人,谁的话都不听,就信自己探寻到的真相。 这在行业内,也很常见的。 如今这会儿信息不发达,很多人真就具有地域局限性。就跟那擅长治某种病的医生似的,想找的话不容易,都是当地病患口口相传的存在。 某个人会什么本领,不在圈子里打听打听,还真不一定清楚。 陆良果然找上门了。 笑得很好,“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当初赵局怎么没说给咱介绍介绍呢?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吗?” 林巧枝的手被抓紧,用力握了两下。 就这一下,就让人感觉很诚恳,很激动的样子。 但林巧枝:“……”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钓她这条鱼? 见识过他们这群当厂长的真实模样了,林巧枝感觉已然是不能轻易信任这些笑脸和哀嚎了。 还是钢铁机械简单好懂! *** 勐山,112厂。 当真是一个大山沟里。 连林巧枝这种普普通通的军事爱好者,都能看出这是个好地方,天然占据了地形优势。 还有一条藏于后方的运输线。 陆良真的回到了自家厂,脑子还是不可避免的冷静下来。 看着年轻的过分的林巧枝,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林巧枝也没多少时间,更是不给他思考时间,直接道:“我们看看电机?” “行。”陆良一咬牙,怎么说都是自己拐了好几道弯求回来的,还为此给红旗厂割了一批钢材呢! 不过想到红旗厂要的是设备修好之后,用步进梁式加热炉生产出来的东西,他心也不免安定了一些,割肉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陆良叫人去喊人:“把齐工,周工叫过来。” 自己则是直接带林巧枝步入了已经停工的车间。 他简单介绍:“我们的步进梁式加热炉,安装在三车间,配套的是2050毫米热连轧机,还有1900毫米板坯连铸机……” “路上你也看资料了,就是一次非常正常的生产,一切都是按照操作规范来的,但偏偏加热炉的炉门一开,电机就被烧坏了。” 他们看着这个大家伙,压根找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明明一切都是正常的。 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可偏偏电机又烧了。 步进梁式加热炉作为核心设备,它坏了,直接影响整条生产线。 整条线都瘫痪了! 要是不修,国家拿出来引进设备的那么大一笔钱,都要打水漂了,陆良有时候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怎么当初就选了这方引进,没看清对方的嘴脸!! 往后要是一直受掣肘,捏着鼻子一笔笔往外掏维修费,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对组织面对人民? 这或许也是当初敲定这个引进方案的所有相关人员,心中共同的想法。 林巧枝不知道陆良的想法,还有他煎熬许久的一颗心。 她蹲下来,专注地目光落在烧掉的电机上。 步进梁式加热炉,除了本身的驱动电机,还有排渣运输机的电机等。 相比普通的电机,这种大型设备的电机内部结构复杂交错,还连通着液压缸、电磁阀、限位开关这些。 林巧枝问:“你们拆开看过吗?” 陆良点头:“拆开看过,不敢动加热炉,这要换掉的电机我们还是敢拆的,想试试看能不能修。”他顿了顿,“这电机内部结构太复杂了。” 想修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里面还有认都不认识的元件。 林巧枝:“那我也拆了。” 她知会一声,跟自家一样拿了车间里都有的工具箱,自顾自的拆了起来。 陆良一下噎住。 这么快,这么自然? 任他再好的口才,再好的演技,对上林巧枝这款性格的技术员,也是一时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他就只噎了一下,这么会儿功夫,林巧枝就咔咔把这个电机拆开了。 动作熟练,拆卸丝滑。 想阻止又不好阻止,想让人仔细小心慎重,话还没酝酿好,事已经做完了,陆良嘴巴翕动,最后一肚子话都憋在了肚子里。 电机被利落干脆拆开的这一幕,就落到了匆匆赶来的齐工、周工眼里,只盯技术不看人的两人,一下就惊喜地快步凑上来,“厂长,厂家派人来维修了?” 居然还肯让他们的人留在旁边看! “怎么不早点叫我们来!”这是心疼错过了最开始那么一点点步骤的,陆厂长站在这儿能看懂什么,皮毛罢了!浪费位置! 他甚至已经开始思考了,如果厂家允许留在旁边看的名额只有三位,要怎么把陆厂长赶走,再喊一个人来? “是啊,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洋鬼子有这么大方?” 这是仗着西方技术员不懂中文的。 又说:“不会是咱们交了那什么技术咨询费吧?” “你们倒是想得美。”陆良一想到那个技术咨询费的开价,也是气得冷哼一声,然后又说,“不是厂家派的人,是我们自己人。” 也不想想,真要是西方技术员,能不配个翻译?能不带几个助理?能不先去享受一下招待,舟车劳顿休息一下? “交什么技术咨询费,咱有那个钱吗?交了人家也不会把核心技术教给我们的。”陆良没好气道。 自己人? 居然是自己人!! 他们不由好奇的探头去看蹲在电机前的背影。 刚刚看到的那个干脆利落的手艺,他们还以为是厂家来人了呢! 第131章 “这是请了哪个单位的高工?” 陆厂长从哪里挖出来的高手?他们国家居然还有懂步进梁式加热炉的技术工人? 陆良:“……” 喊你们是来看着点! 怎么还一唱一和,搞起双簧了? 陆良实在是不清楚,他们当初小心翼翼拆这个电机的时候,光是拆最外一层,把这个电机从加热炉里卸下来,就琢磨了好几个小时。 这会儿看到有人能这么丝滑、跟拧螺丝一样轻松拆开这台复杂电机,怎么能不惊奇? 林巧枝没有理会外来的这些声音。 她先得处理好这台电机,然后才有机会去动那个大家伙,而且这也是温厂长提醒她的,先见技术后见人,能省很多麻烦。 她此行时间不多,抓紧点好。 林巧枝检查完,心里有数了,她站起来道:“绕线机、绝缘材料,焊接设备,还需要一套钳工工具。” 看到林巧枝站起来的面孔,112厂两个高工着实是惊了一下。 一时呆在原地。 和他们想象中的老师傅,差别着实有点大了。 林巧枝看向陆良。 陆良也顾不上介绍什么了,他忙摆摆手喊人去拿刚刚林巧枝报的东西,对着林巧枝投去殷殷期待:“林工这是找到问题所在了?” 林巧枝“嗯”了一声。 即使梦里那台,和眼下这台,不是一个国家的技术,但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就好像一个人会修红旗牌拖拉机,懂得修理的原理,再面对其它拖拉机,绝对不会傻眼,下乡的红旗知青就是如此。 林巧枝能从梦里带出来的,都是脑子理解了的技术,她简单解释:“绕组要大修,不过这不是问题关键,关键是电机的这一片铁芯。” 她指着裸露的其中一个铁质零件说。 陆良看着这一堆裸露的复杂内部结构,不太看得懂,但思维和目光却下意识跟着林巧枝走。 除了此前在江城建立起的对林巧枝的信心,实在是林巧枝自信笃定,有种让人相信的气势在。 这种气势怎么来的?林巧枝自己都不清楚,可能唯有温东鸣或许看出了一点,林巧枝的谦虚,是谦虚在待人上、在处理事情上,一旦涉及纯粹的技术问题,她可一点也不谦虚。 强势又自信。 仿佛那是属于她的领地。 陆良把她要的东西安排好。 看到陆良如此重视林巧枝,又看到她直截了当的指出这台电机的问题。 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齐、周两人就不由自主的拥上前来,跟着林巧枝一起处理这台烧坏掉的电机。 只见林巧枝目光专注,有条不紊的处理烧毁的绕组,拆卸、清洗、检查、绝缘处理……最后,还要重新绕制,即使齐、周二人暂时还看不懂这步进梁的驱动电机,但看林巧枝一步步处理的有章法,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林工方不方便给我们讲讲?”齐、周两人不由露出一丝渴望的眼神来,顾不上什么年轻和面子。当初西方技术员来他们没能学成,以至于这次也无能为力,这次可是他们自己人,如果能学一些,之后才是腰杆子真硬起来了,才是真的有面子。 “行。” 林巧枝一边做,一边把活分配出去,让他们同时上手,这是最快的学习办法,若非在梦里可以不断上手拆卸尝试,她也一样只能干瞪眼。 她一边修,一边给他们解释:“这种绕组短路、绝缘损坏的问题其实很常见,只是因为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驱动电机复杂,其实看这里,就是我们平时绕组的入路,可以对比一下,另外,还有一个可以注意的点,就是驱动的问题……” 林巧枝边做边说,两人仔细地听着,并且努力的记忆消化。 眼底逐渐露出清明来。 陆良眼见这个情况,一时有些欣喜,感觉如获至宝,林工这是真的一点没藏着掖着,完全无私地在教啊,而且讲得还清晰易懂的样子。 他又忙不迭去喊了些人。 更换绝缘材料,重新绕制绕组,这只是修复了被烧毁的线圈。 铁芯才是最关键的。 “林工怎么知道这个铁芯磨损严重,问题出在这里?”周工给递了一把锉刀,疑惑地问。 这电机用的时间不短了,都过保了,里面很多零件都有使用过、磨损过的痕迹。 这一片片铁芯藏在其中,并不起眼。 因为不知道它最初的样子,所以也看不出问题。 林巧枝拿了工具和锉刀,准备做一个替换件。 “等我做出它该有的样子,再放进去,你们就能明白了。”林巧枝如此道。 这种环环相扣的高端机械设备,内里的逻辑是非常强的。 不懂就完全看不懂。 但一旦开始慢慢看懂,就能顺藤摸瓜牵扯出一片了。 差不多到晚上。 替换的铁芯就做好了。 但原本的铁芯,林巧枝也没有处理掉,而是先放在一边。 她还有用。 这时候,三车间里已经站着不少人了,都是前来学习的,以林巧枝和电机为中心围成一圈,手里无不拿着笔和本。 林巧枝最后检查了一遍:“换上去试试看吧。” “我来就好,这个安装我们熟。”周工第一时间表示。 用自制的推车把这台电机推着重新安装回去。 这台停机已久的步进梁式加热炉,又一次迎来了热闹。 各个工位上,负责启动它、维护它、使用它的工人,都依次就位。 在车间明晃晃的大灯照耀下。 “关炉门!” 厚重的炉门被缓缓关上。 “嗡——” 电机通电启动了!齐、周二人都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林巧枝,居然真的是铁芯问题。 “嗡~隆隆……” 这是电机转速逐渐提升,带动液压泵运转。 “哧——!” 听到这一声,车间里很多人精神一振。 没错的,这声音,就是炉子要开始运作的前兆了! 林巧枝等人知道,这是液压阀开启,油路充压时发出的短促气流声。 “轰——!” 这是点火瞬间的爆鸣声! 恢复运作了! “点火了!”“烧起来了!”“是不是代表这个炉子修好了?”“我今晚回去就做排班表!”…… 整个车间都欢欣雀跃,这洋炉子好了,他们可以恢复生产了! 陆良对着空气狠狠挥舞两下拳头,又咧嘴笑着回头拜托:“林工,真是多亏了你了!一事不烦二主,还是要请你给我们上上课,讲一讲这电机情况,还有这铁芯到底怎么回事。” 林巧枝却没有欣喜,对上脸上露出真诚愉悦笑容迎上来的陆良,还有激动感谢的神色。 她率先开口:“我们还没弄清楚,电机为什么会坏。” 这才是真正的拦路虎。 电机不过是拦路虎走过留下的一个坑罢了。 陆良的笑容微僵。 “会不会是……就是电机质量不好?” 他当然不会这么单纯,可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就是这个答案。 林巧枝也不想这样以恶意揣度他人,于是道:“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 林巧枝看向那件替换下来的铁芯。 她喊了齐、周两位师傅,带着他们一起简单处理了一下。 做出一件测试件,只做了一点简单修复处理,使得机器处于临界测试状态。 把这个测试件替换上炉。 短短二十分钟不到,在一切操作规范时,轰的一声巨响。 伴随着电机内部短路爆炸的闷响,还有“滋啦——!”地带有焦糊味的烧焦电弧声,“哧——”的泄压排气声。 整个炉又瘫痪了。 “哐当!咣——!” 步进系统因为突然失去动力,重金属撞击到机械甬道的声音接连响起。 一声声狠狠重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这台步进梁式加热炉,果然有问题! 林巧枝表情沉下来,看着这个庞大的加热炉,不知道到底哪里被做了手脚。 “嘭”的一声皮肉闷响,陆良脸涨红,一拳头狠狠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混蛋!狗屎玩意!” 第70章 他们只会选择前进!前进!前进!进! 陆良死死咬着牙缝压抑着愤怒, 拳头砸在墙上,指甲掐进掌心肉。 拳头表面的皮肉,被粗糙墙面擦出点点血红。 “混蛋!” 车间安静了两三秒, 工人们也发出巨大的哗然声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愤怒来势汹汹地点燃了连日积累的压抑情绪, 来自五湖四海的乡音和骂声汇聚。 在这里,可以听到东北的粗犷,上海的腔调,水乡的吴侬软语……骂声交织,正是此时独特的三线时代洪流冲刷出来的奇景。 在场的高级技术工人脑门上都在跳青筋, 但在最初涌上心头的愤怒过后,尤其是作为厂长的陆良同志,尽管他真的非常愤怒西方厂商这般强盗行径,毫不顾忌, 猖狂至极!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后,端起了面子, 死死忍住怒意, 没有再被如此对待激出丑态,激得失了冷静。 第132章 “林巧枝同志。”他努力收敛着情绪,看向林巧枝,郑重地道,“我们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你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征求了。 陆良实在是不甘心,觉得胸口堵了一团棉花, 湿漉漉沉甸甸的,即使他觉得面对这样一座步进梁式加热炉, 要找出被人动手脚的地方,恐怕难如登天,但林巧枝的技术和敏锐洞悉的头脑,显然也是极为不俗的。 陆良还是盼着,林巧枝能提供一点新的思路。 至少从她能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就能看出她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最起码是不怯的,有面对它的勇气和底气。 林巧枝又喝了一大口水,心情也略有些压闷道:“先看看吧。” 又看向这个几乎布满整个车间的庞然大物,“是有一些想法,但都说不好。” 谁也不敢打包票。 谁又能有这个自信? 这是西方强国制造业凝聚出来的钢铁巨兽,光是长就有近30米,宽度方面,也能达到 10 米,占据了车间相当宽阔的一片区域。 最让人觉得有压迫力的,还是它超过五米的高度! 巨大的炉体和铁甬道从地面向上延伸,努力仰头都看不到顶,身处车间,就是非常强烈的震撼和压迫感。 它牢牢的霸占车间中心位置,傲慢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为它心急。 有那么一刹那。 恍若强势的美西方帝国主义,在蔑视东方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 在俯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轻易收割走太多东西了,从八国联军起。 傲慢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可或许他们忘了,如今的新中国,不再是懦弱的清政府了,不是昔日那些软骨头了,是高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人民。 冒着敌人的炮火。 他们只会选择前进!前进!前进!进! “同志们——听我说,”陆良往高站了两步,安抚车间里烈火烹油的沸腾情绪,他刚刚的失态,终究是不该的,稳住才是他作为这偌大一个厂的核心领导该有的素质,他不能任由这股情绪肆意发酵,站出来借机做思想工作,“是不是觉得憋屈?我也觉得憋屈!” 他推心置腹、感同身受的涨红着脸道:“可落后就是要挨打,咱们的工业现在就是不如人家,”又激昂语气,“但是!咱们曾经在战场上,打赢了!把敌人赶跑了!现在换了一片战场,换了一片阵地,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总有一天,我们也一定能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仗!!” “我们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以后一定能做到主席说的,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愤怒作火,烧穿人心。 “到时候谁也不能让我们受窝囊气,谁也不敢欺负我们!!大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的情绪从低谷越过山巅,在剧烈起伏,起伏着呼吸,起伏着心跳,起伏着血液的奔涌……人们头皮在激颤,脸颊依旧涨红,目光却灼烈如火山岩浆。 一个又一个工人高站起来,用力挺直了腰杆。 “是!!” 陆良倏然向前,猛然高高扬手道:“我们能不能做到——!” “能——!!!” 此前愤怒的情绪犹如被紧紧压死的弹簧,此刻轰然弹起,犹如火山喷涌而出,又如惊涛汹涌拍岸。人民眼中信仰比岩浆还滚烫,烫得气浪翻涌,好像要将所有觊觎这片土地的豺狼焚烧。 这是, 铮铮傲骨。 中华人民。 这样兴奋和激昂的情绪在车间回荡,林巧枝轻轻吐着气,只看见眼前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工人同胞眼眶发红,只见眼前所有冷静都被燃烧殆尽,化为赤红灼热的坚定信仰。 陆良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在汹涌的红色浪潮中,回首向她看过来,在笑。 “我们现在一起配合林工,全力先打好眼前一仗,大家说好不好——!” 人群热情昂扬,干劲十足齐声:“好!!” 林巧枝:“……” 原来不仅是安抚职工情绪,还冲她来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一仗能不打好,能不打响亮,能不全力以赴吗? 谁轻言撤退,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难怪组织选你们这一批人当厂长呢!真有眼光……尽管自认为已经看清了这群当厂长的真实面貌,知道这多半是思想工作,但林巧枝依旧伸手捂了捂胸膛。 里面有东西怦怦在跳。 林巧枝佯装镇定,朝着走来的陆良扯出一个笑,先道:“陆厂长怎么在红旗厂没见这股气场,差点小瞧您了。” 面对被看穿的当面揶揄,陆良笑容不减,他这么大的年龄了,吃过的盐比小年轻吃过的米都多,自然也看穿了林巧枝佯装的镇定,还有年轻人此刻不平静的心绪。 他们是同志啊。 走在同样的道路上,有一颗同样跳动的红色心脏。 这就够了。 他笑笑:“你们温厂长把我吃了怎么办?” 林巧枝抿住唇,还是没忍住噗哧一笑。 她看向这座庞大的步进梁式加热炉:“这里面内部零件数以万计,陆厂长,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在哪一处零件上做文章?” 陆良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还用得着为了高额维修费用四处奔波,还用得着面对德国方面无理的维修要求和狮子大开口的维修费用如此忍气吞声吗? 但他可以全力配合林巧枝一一去看,去听,去找。 此刻,陆良潜意识里有这么一个念头,林巧枝能精确指出同样内部构造复杂的电机问题,清除了病灶,那么找出病根,也不是没有希望。 她有突出于常人的目光和头脑。 还在自己最擅长的农机领域,率先突破了领先世界水平的、极其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他看了那份挪走他们经费的立项申请,心里也是不得不服气。 她是有洞悉和突破领先技术的能力的,换一个领域,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支持,难道会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不信。 哪怕一丝也好。 整个车间都在按照林巧枝想要的方式运作,再一次被重修的绕组,也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林巧枝看着钢铁胚料在步进梁中移动,用中空铜管去听加热炉内部的声响:“当初组装的时候,误差标准应该还是很高的吧?” “当初技术要求是精确到毫米级别的误差范围,这个倒是完成的很好。”陆良给出数据。 林巧枝点点头,继续去看下一处,“这方面质量确实不错。” 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整个步进梁在高温、高负荷的环境下,依旧能稳定运行。 整套加热炉技术含量确实非常高,德国人没有在这上面做手脚,反而做得很严谨。 倒也好想,如果在整体装配精度上做文章,那出故障可就由不得他们控制了,四面八方到处漏风、到处出问题的大设备,恐怕谁都觉得是个麻烦的烫手山芋。 但即使如此。 也足够林巧枝头疼了。 这座庞大的钢铁巨兽,包含了大量的齿轮、链条、传动轴等零件。 各种型号的齿轮就足足有上千个,大的直径超过一米,小的甚至仅有几厘米,它们相互啮合,将动力精准地传递到每一个需要的部位。 其链节数量也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这还只是拆开最表层外壳,能看到的冰山一角。 这一看,一排查就到深夜。 简单洗漱后,住进了112厂家属楼妇女主任家腾出来的一间房里,林巧枝眼皮子打架地进入梦乡。 梦里。 林巧枝不厌其烦地又将在112厂三车间看过的、听过的,在梦里一一对照复盘一遍。 遗憾的是。 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居然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 大家的操作是规范的。 整个步进梁式加热炉的运转,也是顺利、流畅、高效的。 如果不是真的坏了两次,恐怕没有人会觉得112厂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有任何问题。 连林巧枝做细致的对比,也没有发现它和梦里好的那个,运行起来有什么差别。 从梦中醒来。 可以说一无所获,林巧枝不免有些沮丧。 但等用凉悠悠的井水洗了把脸之后,林巧枝用手拍了拍脸颊,整个人就振作精神起来! 红军不怕远征难。 梦里没有收获,她就自己再想办法! 翌日清晨。 112厂会议室。 林巧枝率先提问:“上一次维修人员来进行设备维修,身上的污渍和机油,有没有钻进加热炉步进甬道的痕迹?” 以陆厂长为首的112厂等一干人,其实也在昨晚进行了思* 考,并且思考中,更是认可了林巧枝的技术水平。 第133章 所以,此刻他们任由林巧枝牵着大家的思路走,也任由她带着会议的节奏走。 希望她能带着112厂走出一条胜利长征路。 第71章 已是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陆良顺着林巧枝的思路去回忆, 并道:“我们当时注意过,西方派来的两个维修人员,只是拆卸了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驱动电机部分, 对电机进行了更换,其余部分没有什么动过的痕迹。” 况且, 当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炉子藏着问题, 只以为是电机故障。 不过,林巧枝却是摇摇头,道:“我昨晚就在想,如果这次的维修人员再次前来,他们更换/维修电机的同时, 会不会处理好这个预埋的问题,转而在别处埋一个新的定时炸弹。” 毕竟,坏一次两次还行,要是同一个地方接连坏三次, 那就没有道理了吧?届时,难道还能用中方人员自己操作不当来甩锅?难道还能占据技术高点来指责是他们的问题? 要知道, 很多事双方即使都已经心知肚明, 但也不能真的这样撕破脸,把嚣张和挑衅放到明面上。 难道直接明摆出架势:我就是勒索,想用我的技术就交钱吧? 未免吃相太难看了点。 没有这样做事的道理! 真刀实枪的打仗,杀进别国领土,都还要先找个冠冕堂皇的“大东亚共荣”的由头呢。 陆良立即跟上了林巧枝的思路:“如果这次请对方的人来,多半会处理掉这个预埋的问题。那么,如果这个问题埋得太深, 在加热炉内部深处,要钻进加热炉内部狭窄的空间, 就要面临高温、粉尘这样的恶劣环境。” “怕是不会。”有技术工人也马上反应过来。 “以对面的傲慢程度,怕是不会防我们至此。要更换加热炉内部深处的小零件,可能要拆除周围大量其它零部件,同时还要兼顾大拆大修带来的整体影响,对维修技术人员的体力和精神都是非常大的考验。” 林巧枝也是这么想的,她还提出另一个角度的观点:“不仅如此,能做这样大修的技术人员,必定技术水平不差,让这样高水平的人,从德国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又做如此耗时费力的维修,这明显是极其浪费资源,极其愚蠢的决定。” 德国的高水平技术工人就这么富余? 能让他们这么挥霍? 真的高水平的人,能愿意吃这个苦?要给多少钱才能让人心里舒服? 能用一个普通水平技术工人解决的事,何必弄得这么麻烦?资本主义可不会做如此亏本的买卖。 话说到这里,大家也明白林巧枝的想法了。 先做排除法。 尽量划定区域,缩小排查范围,以便他们锁定问题所在。 会议席侧,右边后排的一人主动提出:“那会不会是链条?步进梁式加热炉里的链条是特制的,不仅要承受巨大的拉力,还要在高温环境下保持良好的韧性,我们暂时没有生产这种材料的条件和技术。” 林巧枝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个人觉得也不太可能,整个步进系统深度依赖动力传输机制,链条、齿轮、轴承这些部件相互影响太大了,牵一发则动全身,稍有不慎,没有考虑到位,就会全面崩盘。” 做一个小小的齿轮箱,百来个零件,孔位歪一点对整体结构都是非常大的挑战,最后上了电机,可以说只有红旗厂和仪表厂两个厂成功稳住了。 尽管只是七个半小时的考题,但也足以说明这种多部件啮合的复杂和难度,需要考虑将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得非常缜密。 “所以说,步进装置里的机械齿轮结构,也都可以尽数排除了。”陆良是懂行的,给出了他的判断。 列席的周工略作思忖,也缓缓点头道:“这样一套动力传输系统,涉及数千齿轮、链条的啮合,要保证在高温、高承重,高负荷的状态下长期稳定运行,设计出一套都要耗费顶尖技术工人、西方技术专家数月时间。” “确实了。”齐诚也不觉点头,“这个理由充分了,在这里面动手脚,再考虑到维修,无异于重新设计一套动力传输装置,难不成修一次,专门为我们设计一套?” 何苦来哉! 大家也都有些听明白了:“这么说,我们可以把动力传输那一整套,暂时也排除在外?” 林巧枝这套缩小范围,锁定目标的思路,率先上来就解决了两个最复杂的问题。 这时候,陆良等人都感觉到林巧枝的好处了。这种复杂的庞大机械构造,你想一点点排查问题到底藏在哪里,难度多大?但从技术层面自上而下的剖析,一把清晰有效的宰牛刀划拉下来,问题就一点点解剖明了。 感觉在一步步逼近了! 会议室内众人意识到这点,都逐渐进入兴奋状态。 转头,林巧枝在会议室的一块黑板上,简单勾勒出步进梁式加热炉的大体构造,又逐一标出功能布局,进一步道:“我们目前排除了深层次的零件问题,还有关键的动力传输链条。” 这个简单图纸一画,也是一下吸引住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是没有这个图纸的。 就好像开车的司机,最多就是换下轮胎,打开前盖板解决简单常见的问题。 把自己花高价买来的豪车全部拆开,拆得七零八落,很少有人舍得这么做,也很少有人能有技术这么做。 但是毕竟也使用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这么久,免不了日常进行保养维护和简单零件维修工作。 在座的还都是高级技术工人和相关专家,大概某一部分完成什么功能,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只是对林巧枝短短一天时间,拆开外壳看了看内部构造,就能画出这副整体功能模块图,理清楚其中逻辑,还是不免暗暗咋舌。 “这条甬道和步进动力有冲突吧。”钱工提出了一点意义。 “甬道这一方向,可能和里面的齿轮设计有关。”齐诚回应道。 很快,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陆续加入到这场讨论里。 紧接着,还有一些经验丰富的一线工人参与进来,他们对加热炉的实际运行情况,都有自己不同的经验和想法,即使技术基础差了一点,但完全能跟上问题,提供自己的见解。 讨论的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等到能讨论的、能排除的都尽量排除了。 林巧枝将墙上的简单模块图纸,通过粉笔涂成三个不同的部分,一部分是基本排除怀疑的,一部分是重点怀疑对象,一部分则是无法确定。 这时候,讨论接近末尾了,不用再多说,陆良也能看出林巧枝心有成算了,于是直接交出指挥棒:“林工,你来总结说两句,说说这炉子,也可以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行,我就不客气了。”林巧枝也不怯场,在一众人投过来的目光中,起身道:“关于找出病根,接下来我的主要突破思路,就是专门设计流程特殊,重点针对加热炉不同功能部位的测试方案。虽然我们排除后剩下的区域也不少,但对于功能测试来说,却并没有太大的负荷了……” 简单来说。 一条abcd……wxyz的一条环环相扣、相互交错的线。 在经过排除后,目前只剩下abc……lmn……uvw这一部分。 林巧枝预备设计几条不同的生产方案。 比如: 方案1,主要使用到abc+mn,对b的负担最大。 方案2,主要使用到abc+w这条线,可以测试w是不是引起电机烧毁的主要模块。 这些方案的设计,就要尽可能巧妙了。 测试同样的几项功能线上的点,想要做到全覆盖,复杂笨拙的方案可能要测试几十条,但巧妙的方案,可能功能交错,相互印证,能大大减少测试用例。 最最重要的是,设计的方案必须是正常生产流程,不能搞极端案例。 以免测试过程,又把加热炉弄出新的故障和问题。 林巧枝简单十几分钟,把所有思路都讲得清楚明白,即使一线工人也能听个囫囵懂。 只是不明白,林巧枝怎么把像是蜘蛛网一样相互拉扯交织的功能,扯成这样一条条简单直白的线。 不懂也没关系。 干就完了! 她最后道:“接下来的话,还是需要大家精诚一致的配合,尤其是一线生产经验丰富的工人,还请各位班组长认真选一些平时干活动脑,心细,善于观察的工人出来。我们下力气把几条测试线做足了,争取一举把病根揪出来!把敌人给我们阵地埋的诡。雷排出来!” 这句话一说完,陆良等人已是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使劲鼓掌得手都拍红。 这个时候,林巧枝要是光喊口号、只会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大家也就给点面子听听,资历该摆的,技术该拿的,也就都拿出来了。 小年轻为什么在重要场合说不上话?半桶水都没有,洒出来连地都湿不了,实在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难道还要纡尊降贵的捧着你,哄着你? 第134章 但林巧枝这样干脆直接地摆出方案,实操性强,清晰明了,领着所有人在解决问题的路上往前跑,大家跟上都来不及,他们一起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好不痛快!!谁还去管什么年龄、资历的问题。 更何况,大家下意识里有一个观点,只要给林巧枝把问题锁定到像是电机那么小的一个范围,她就非常有希望解决。 其实说起来,这一整套流程全部做下来,基本要调动整个车间的人,还要投入在座各位不小的精力和时间,脑子和身体可能都要受一番苦。 但调动再多的人,吃再多的累和苦,也比去低头弯腰受窝囊气强!! 要是林巧枝真能把这个问题揪出来,解决了,他们就算是不吃不喝睡在车间里,脊骨也是挺直的。 第72章 林巧枝:“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112厂, 三车间。 天车的探照灯照亮车间,在步进梁的铁甬道上投下一片阴影,缓缓送着一炉钢坯移入加热段。 四五十度的滚滚热浪, 让整个车间宛如蒸笼。 林巧枝脸颊上的汗水不断往外涌,又大滴大滴沿着脸侧往下滑落。 “林工, 给。”带着保障组进来的陆良也是一脸汗水, 手里拿着一瓶调配的盐糖水,递向林巧枝。 112厂的工人身体在磨练中已经能克服这样温度,倒是还能坚持,但林巧枝却很不习惯,她热得整个人汗水直往下掉。 红旗厂的车间也热, 江城的夏天也热,但那都是自然堆积的热,远没有这种整个车间都布满加热炉的高温,空气里都是扭曲的热浪。 林巧枝舔了舔嘴唇, 眼睛紧紧盯着加热炉测试段,顺手接过盐糖水, 小口小口喝着补充水分。 陆良看着她这有些吃不消的样子, 生怕她受不了,身体撂挑子了,关切道:“林工太辛苦了,唉,也是我们这里条件有限,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缓一缓?我们厂周工、齐工也能顶一会儿, 做好记录回来看也行。” “不了。这让别人看着,我也不放心。”林巧枝倒也没觉得太辛苦, 她要是怕吃苦的话,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不会主动来112厂了,分了房子还干什么,舒舒服服的享福就好了? 可她的祖国还弱小啊。 她也实在不放心别人,尽管测试方案她做得很有操作性和说服力,但她心里知道,能通过测试方案成功找出问题的可能性,大概只有50% 很看运气。 看各工位的工人,够不够敏锐心细。 看她织出的这张网,能不能刚好捕到鱼。 但她却不一样,她知道正常的步进梁式加热炉运转,应该是什么样子,知道液压系统正常蓄压的嗡鸣,知道燃烧器风门应该如何正常工作…… 她有天然的优势,比别人有更大的几率发现问题。 “各工位注意,”林巧枝攥着铁皮喇叭喊,声音穿透车间的轰鸣,“把步进梁的升降速度提到0.3米/分钟,准备第六次测试,注意按要求观察记录加热炉状态。” 车间三十六个检测点,先后高高竖起红旗。 林巧枝目光全部扫过一遍,又仔细去听整个加热炉的声音。 脑海里不断思考着加热炉正在运转的每个部件。 注意力长时间高度集中,让她脑子里有些发沉,齿轮规律啮合的声音,在太阳穴上敲出一突一突地钝痛。 很难。 各种声音汇聚到她的脑海里。 电机的、液压站的、齿轮啮合的、燃烧器燃烧的,加热炉的配套仪表的…… 林巧枝全神贯注地思考,倚着身后粗粝的墙,手无意识去按太阳穴。 到底会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眼看钢胚运到位,她抬起铁皮喇叭,要求道:“步进梁暂停前进,保持当前位置3分钟…… 让钢坯温度场均匀化。” 就暂停这么一瞬,耳朵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嗡嗡声音。 可能是闷热到脑子实在难受,之前好像很正常的声音,好像一下被放大了许多倍。 电机的声音。 林巧枝瞳孔微微一缩,来不及再过多思考,马上直起身来,肃声要求道:“各工位注意,记录一分钟内进行的所有操作!” 这一道声音,打破了车间里有条不紊的沉闷。 有那么一瞬间的骚动。 很快又有秩序地安静下来,三十六个测试点上,只有边擦汗边在奋笔疾书的身影。 已经重复修理、替换电机十几次的维修组满身是机油和热汗,衣服都变成灰色,此刻面上疲惫中都透出振奋,抬着胳膊擦着脸上的汗,迈步过来。 在三十六个测试点上做巡回检查的齐工,也是听到声音,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放下温度测试仪,下意识想转头回来,脚都已经迈出来,又赶紧克制住,转头忙督促大家写操作记录,“都写仔细点,就算刚刚拧了一下螺丝都写上去。” “小王,你刚刚操作,步进梁的水平位移是不是二次补偿量加了2毫米?记得写上。” …… 林工应该是有突破口了,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一时间都精神起来。 数个班组长和技术工人都从车间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往林巧枝站的地方。 “林工有什么发现?” “是刚刚暂停移动导致的吗?” “林工。” …… 林巧枝来不及说话,她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去回忆脑子里一闪而逝的想法。 见此,急切的声音退潮般消去,很快安静下来。 112厂一众人也不奇怪,很多时候,想法都是突然冒出来,要是那一下没抓住,很快就会忘了。 那就太可惜了! 因此,尽管心急,想知道林巧枝到底发现了什么,但都默契地按捺情绪、安静等待着,就是不免走来走去,抓耳挠腮的进行眼神交流。 还有的走远了点,压低声音交谈。 “你刚刚注意到什么没有?” “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我也觉得很正常,天杀的玩意到底把手脚做在哪里了?平时都好好的,坏之前也是好好地,一点预兆都没有。” “不知道林工看出了什么?” “等等吧。这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光是咱们会修电机治标不治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坏,坏一次就要损失一笔原料,我们几乎天天满负荷生产,钢铁一次投料量又大。” 总不能以后都提心吊胆的生产? 加热炉内的钢胚从暗红转为橙黄,被烧得滚烫,工人们继续操作,将这一段钢胚料移入1900毫米热连轧机进行处理。 “林工,操作记录。”齐诚快步送来操作记录册,跑了一路,不免有些喘气。 “麻烦了齐工。”林巧枝这会儿正需要,操作记录来得很是时候。 她伸手接过,齐工收来的三十六个记录本。 她逐一翻看。 脑海里终于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 有问题,会不会不是偶尔的突发状态? 而是,常态。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林巧枝忽然就觉得一切都正常了,甚至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没有突如其来的数据变化。 检查时也听不到机械颤声,或者内部金属扭曲的尖啸。 一切都是“正常”的。 问题隐藏其中,自然也就变得正常起来了。 连她好几次听到电机嗡嗡的声音,都觉得“熟悉”,都以为“正常” 林巧枝抬头:“你们觉不觉得电机的声音不对?即使是咱们修好的电机,声音也有点明显了。” 众人诧然,不由面面相觑:“明显吗?” 又竖起耳朵去听。 去听林巧枝说的,明显的电机声音。 齐工迟疑片刻:“这声音也不算明显吧,毕竟这个驱动电机,要带动这么一座大家伙呢。” “是啊,这电机负荷重,声音明显点挺正常的,而且我觉得还好。” 中国人对这个耐受程度太高了,早已经习惯了机器声响大。 因为几十年来,从边区造起,用的就是老旧设备,落后设备,还往死里用,不趴窝就很对得起人了,谁还管它声音大不大? 有时候它声音忽然小了,都还要提心吊胆,担心这个老伙计是不是要罢工了! 林巧枝仍旧摇摇头:“这不正常。” 她用铅笔在测试记录勾画,得出的答案却是越发肯定了。 去掉已经排除的。 去掉测试过的模块。 去掉测试记录里所有不能长期、稳定使得电机状态改变的模块。 最后,林巧枝把怀疑的目光,停留在门炉。 林巧枝这时候把笔记本合了起来,道:“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第73章 手持指挥棒的人 林巧枝的这一句话, 就让周围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问题出在哪里? 林巧枝也不啰嗦,直接道:“我倾向于炉门的配重出现了问题,导致电机长期在额定功率边缘运行。” 第135章 “炉门配重?说的是技术维护手册里, 要定时清理炉门积渣、氧化皮附着的问题?”齐诚不解地挠头,试着理解。 在场许多技术工人也都面面相觑。 “这个方向也可以注意下。”林巧枝道, “尤其是这两次电机烧毁之前, 炉门的清理维护工作日志。我推测,大概率是在维护周期的末尾,导致炉门有积累积渣等问题,加重了电机负荷。” “我们原先的思路,寻找方向都是动件, 偶发、触发性故障。配重失衡,这就是完全不同的观点了。”周民权皱了一下眉头,又松开。 如果从前的突破方向和思考方向确实是错的,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一批批人来都发现不了端倪了。 那这个问题被解决的概率一下就提高了。 林巧枝点头:“我们原来的想法, 是基于电机两次都在正常工作,一切操作规范的良好情况下, 突然烧坏。考虑偶发性、触发性故障, 思路肯定是没大问题的。” “但是,我们所有的自查自修自检报告,都没有问题。更换一下思路,是不是咱们一叶障目了,炉门这种时刻参与加热炉运转的设备才是细雨无声。” 大家听着林巧枝的话,不觉点头,感觉这个思路, 情绪振奋了起来。 炉门确实是他们此前排查的重点,尤其是按照《炉门操作规范》, 组织上派来调查的人,都把他们的炉门操作工人培训流程检查了好多遍,还提问抽查,就是为了排除人为导致烧电机的可能。 比如坚决杜绝在门炉开关过程中,半途反向操作,反向开合,这些规范,他们的操作工人都是刻进骨子里的! 但如果炉门里藏着问题呢? 谁能想得到!! 谁能想到这个开开合合几万次,都一切正常的炉门竟然本身是有问题的? “炉门的维护日志都拿过来了。”一名年轻工人气喘吁吁的抱着一大摞黄封皮的维护日志跑过来。 “找找。” “我们加工任务重,我记得好像是半个月清理一回?” “有时候生产计划赶得急,二十多天一个月不停工也是有的。” “这都有记录是哪个班组负责的,许组长,麻烦你把人喊过来一下,看看他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清理炉门的状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把资料找出来,了解清楚了当时的炉门维护情况。 林巧枝也趁着这个时间,去到炉门边,在结束这次测试的节点,亲自上手试了试这个炉门。 一入手。 带着特意去感知其重量的想法,林巧枝这双能掂量出以毫克为单位误差的手,很快就感受到不同了。 她在梦里也试过《炉门操作规范》,试过炉门的各种不规范操作,这里面真的有问题! 听到消息的陆良,很快跑了过来,面带喜色。 以他的视角来看,这个顽固的问题能进展到目前这一步,甚至有人能给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已经是极其使人振奋了。 陆良一到。 就给林巧枝拿了一缸子用井水镇过的绿豆汤,还有一条冰凉干净的湿毛巾。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具体情况,他就听到有人讨论:“真的和林工推测的一样,两次电机烧坏,都是在炉门维护清理的周期末端。” 林工可没有看过他们的炉门维护日志! 这玩意,连很多本厂的人都没有看过。 陆良紧张:“咱们的维护工作没做到位?” “不存在的。”维护组的组长站出来,为自己申辩,“我们都是按照厂家那边给的维护手册,严格按照他们的维护要求来做的,积渣的厚度最高的时候,都没有靠近过他们的规定线。” 林巧枝回来也看了看已经翻找出来的日志,为他解释了一句:“问题一直都在,日积月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渐厚的积渣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它让电机逐渐被推着越过负荷边缘。 确实是它压死的。 但问题是这一根稻草吗? 林巧枝亲自去确认过后,心里把握已经升至八成,她给出结论:“依照我的理解,这套装置设计之初,炉门就需要精确计算配重,失衡就会导致电机负荷增大,配重应当是按炉门理论重量1:1、或者一个更精确的数值设计的。” 现在压力就给到112厂这边了。 问题是找出来了。 但是这种藏的很深的、并且平时看不出毛病的故障,有一个非常大的难点——怎么判断和确定,找出来的问题对不对呢? 咬着牙维修过后,倒是还可以用弱件测试一下。 没有维修之前,谁能确定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果执行了这个维修方案,最后却没有效果,甚至炉门也坏了,那可想而知西方索要的技术维修费,可能会再翻一番不止。 甚至以“你们动过,我们不负责修好”为由头,再次狮子大开口。 这个问题确实很无解。 技术领先、霸占市场就是有优势,甚至很多国家想发展自己工业的时候,都会被这些领先者垄断市场,到处都会有不理解的声音,“为什么要花大价钱自己造,投入又多,质量又差,咱们直接买不好吗?” 只能靠112厂自行决断,林巧枝能做的,就是表现出她的自信和底气,予以陆良等人心理上的支持。 林巧枝给出她算出来的具体数据。 鏖战两天的疲惫就涌上来,去澡堂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凉快的棉白跨栏背心,倒头就睡了。 在极短的时间内,熟悉理解这么庞大复杂的机械,还连续高强度集中注意力思考,对她来说消耗也是不小的。 至于往后面的步骤。 林巧枝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建议了,就先睡饱了再说。 等她睡醒,已经是下午了。 从屋里出来,属于夏天的阳光非常热烈晃眼。 林巧枝用手挡住眼前刺眼的太阳,深吸了一口这山里的空气,又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姐姐,你醒啦!” 有个小女孩丢下在玩的树枝,站起来跑过来,惊喜道:“妈妈让我守在这里,说你醒了就带你去食堂,食堂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她还咽了下口水。 有点馋的样子。 林巧枝不免失笑,又摸摸她的头:“那等会姐姐带你也吃一点,奖励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没有乱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圆圆!”小女孩眼睛一下就亮了,很大声的说,“肉圆的圆哦,就是过年炸的肉圆~” 表情还挺一本正经,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林巧枝忍住笑:“真的呀?” 小孩子,真的会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认定的事。 她分明记得前两天住进来,她妈妈介绍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真的呀!” “姐姐你喜欢吃肉圆吗?” “肉圆可好吃了,我上次吃还是过年呢。” 林巧枝下楼简单洗了把脸,这才跟着又蹦又跳兴奋得不得了的小女孩一起去了食堂。 “林工,你休息得怎么样?”和小圆圆吃到一半,陆良也赶过来了,应该是有人去通知他了,进来就慰问了一番林巧枝。 林巧枝还好,反而看看陆良眼下的黑眼圈,“还行,睡一觉就缓过来了,倒是陆厂长你。” 陆良不在意的坐下,随手拿了一碗凉稀饭,呼噜呼噜地喝,“这算什么,当年打仗的时候,行军挖战壕,在战壕里几天不合眼都是常事。” 他这才说道:“我们讨论过后,已经确定采用你的方案,调整门炉配重了。” 他们边说,就见几名中山装,白短袖的确良衬衫、还有几个身着劳动布军便服的人走了进来。 林巧枝倒是会认人,因为在江城去赵局那开会时,还有给她颁奖的省领导们,也是这样的打扮。 朴素大方,胸口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基本没什么错了。 “是咱们省委的班子,还有几个三线厂的人。”陆良提醒了林巧枝一下。 林巧枝倒是对其中几人有点印象,就是之前交流会那次,就跟里面一两个重型设备制造厂有过接触。 赵志国一行人进入食堂,目光扫视一圈,后就直奔着林巧枝而来。 “赵局。” “赵局长。”林巧枝也站起来,微微诧异,居然和她们那儿的赵振云局长是一个姓,果然是百家姓里的大姓。 “坐坐坐。”赵志国拍拍林巧枝的肩膀,又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来,紧接着就笑道,“没想到啊,又一次听说林工你的名字,比之前更厉害了。” “也是运气好。”林巧枝客气了一句,其实也有几分真心,能得到如此机缘,何其有幸。 “这可不是运气。你上次搞分体研制的时候,我就想了,年轻人真是了不得。现在才多久,没想到啊,你这更厉害了。”赵志国连连赞叹,又转而感慨,“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可是我们的一块心病。” 第136章 “当初我们做了那么多评估,又和对方会面协商那么多次,谁能想到德国人会搞这种事?” “德国工业还是强的,当初咱们用边区造的时候,那膛线都磨得跟没了没什么区别,打出去十米外哪还有什么准星,就看运气。要是能缴获一把德国原厂的盒子炮,那都是战士们争着抢着要的宝贝。” “林同志,你对德国这设备有什么看法?”有个穿中山装的人忽然问道。 林巧枝作为工业人,当然有自己的态度,她想了想:“他们造出来的东西质量是好,可别人的再好,我们也是拿着我们的边区造一枪一枪打赢的。”她顿了顿,“别人的总归是别人的。” 就像如今。 …… 说起来都唏嘘,自从第一笔天价维修费起,当初他们这些拍板这个引进项目的班子,心里都跟揉了沙子一样。 等到第二次。 不是傻子其实心里都有预感,那沙子直接就变成刀子。 陆良看着这里头,还有昔日的老领导,都已经调远了,听到了消息,都还特意坐火车赶回来。 再熬夜开会,讨论,到现在也是熬了大半宿了,陆良起身安排道:“我让食堂准备点吃的,先吃两口咱们再谈加热炉的事。” “不了。”赵志国抬手拒绝了一下,又道,“我看林同志也吃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先看看设备。” 他们连夜前来,讨论拍板了用他们自己人的方案修。 不亲眼看到结果,心哪里踏实得下来? 林巧枝面前的盘子是空了,她点头,又揉了揉圆圆的脑袋,弯腰对她说:“姐姐要去工作了,你自己吃。” 圆圆手里宝贝的拿着个鸡蛋,看看周围这么多气派的大人,又眼睛亮亮的拉着林巧枝的衣角,贴紧她小声说:“姐姐,你好厉害。” 林巧枝笑了一下,鼓励道:“你也可以的。” 小圆圆看着林巧枝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开,看了好久。 三车间。 因为加热炉停工,温度倒是恢复了正常。 112厂钳工组连夜带人给炉门配重进行了处理。 “林工,还是请你再看看,把把关。”周工见林巧枝来了,让出位置,倒不是对自己的手艺没信心,实在是这问题处理得心里没底。 林巧枝仔细检查一番,又核算了两遍。 “上炉吧,开炉先做空载测试。” 处理过的炉门被重新安装上去。 空载测试顺利通过。 车间温度上来了一点,空气有点燥热了。 林巧枝脸上也冒出几滴汗珠,“换测试铁芯,用第三测试组再测试一遍。” “第三组负载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弱件铁芯能负担得起吗?”周工轻声提醒。车间里大家,心也紧紧的提起来,还有在旁边自从通电测试起,就一直悬着一口气在喉咙,不敢松下来的赵志国等人,背后燥热得出一背的密汗。 林巧枝抹了一把脸:“咱不搞自欺欺人那一套,真好了,理论上测试弱件,也能扛住第三测试组的强度而不烧电机。” 她拍板:“上吧。” 大家的目光,很自然的汇聚到林巧枝身上。 指挥棒* ,向来都不是因为那根棒子有多与众不同,才能指挥别人,纯粹是因为手持指挥棒的人不一样。 在纯粹技术的领域里,个人技术的魅力,更是被无限拔高了。 “换测试铁芯,上第三测试组!”周工转身,深吸一口气,用铁皮喇叭对车间下达道。 第74章 小巧枝崇拜的、追逐的、向往的 “关炉门!” 厚重的炉门被缓缓关上。 “嗡——” 电机通电, 启动成功。 “嗡~隆隆……” 液压泵紧跟着运转,电机的转速也逐渐提升。 “哧——!” 液压阀开启,油路充压发出短促气流声。 “轰——!” 这是点火瞬间的爆鸣。 林巧枝等技术人员, 对这些声音可谓了如指掌,每一声都能对应到具体的设备, 因为心里有数, 听着心态都还算平稳。 赵志国等领导,听着就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嗡——”一下,心嘭地重重一跳。 “隆——”一下,呼吸跟着漏一拍。 “哧——!”一下,腿上都感觉力气都跟着被抽走了, 发软。 “轰——!”一下,头皮都紧绷起来,心也跟着一紧。 等到整个加热炉进入平稳运行阶段,背后已经淌出一层密汗, 衣服都浸出一块块的痕迹。 真要说,当年打仗的时候, 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大不了就是命一条, 干就完了! 但眼前这个大家伙,还真不是愿意干就能干的,电机第二次烧坏的时候,他们难道没有想办法?112厂率先组织了先锋队,几乎是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的做排查,陆厂长更是连续半个月, 每天都只睡几个小时,一边在外面跑, 请本省各个厂的专家,一边安排厂里的工作。 在最终决定给出维修费,请德国方面来维修之前,在这个项目咬牙申请资金之前,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扑在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上,不管是奋斗精神,还是革命热情,都是饱满充沛的。 可是技术这事,它就是和钢铁一样冰冷无情。任由你投入再多的人,再多的干劲,再热火朝天,锤不烂就是锤不烂,修不好就是修不好。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如果是按照投入的工时算,此前这么多号人,起码往里面投入上万个工时了。可自从陆良把林巧枝带回来,从头到尾这才几天?满打满算也就几十个工时,就算再加上她指挥的这满车间人,这一两天下来,不过也就几百个工时罢了。 算下,几十倍,近百倍的差距了! 要不说为什么二战之后,各国重视技术工人、重视技术专家呢? 掌握了技术,一人能抵得上一个营、一个团、甚至一个旅的效率! 听说林工是红旗农械厂出身。 她这是什么? 这简直是一台超级无敌收割播种犁地一体的联合拖拉机,轰隆隆下田就把地给收拾了! 越是看着眼前的情况,越是看着步进梁始终平稳运转,陆良这些半吊子技术外行,心里感慨就越深。 “电机的声音,好像真的小了很多。” “没那么明显了。” 相比外行算着投入、算着工时这些,内行的注意力,就全部注意在炉门、还有林巧枝提出的电机负荷问题上了。 当发现钢胚在甬道中不断移动,步进到各个节点,整个过程中,电机的声音一直都比从前平稳。 齐诚等人高兴的同时,也都在心里隐秘地松了一口气。 ——声音确实没之前明显了,至少能说明方向没有错,林工的判断是正确的。 等到第三测试组顺利结束,修过的加热炉抗住了这样大的压力,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整个车间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很快响起啪啪啪的掌声,掌声慢慢连成一片,从长达几十米的步进梁这一头,响到车间的另一头。 夹杂在这些掌声里的,还有不少长长的“吁——”的吐气声。 互相听到声音,齐诚等人相视一笑,道:“之前都是感觉推进艰难,被卡得叹气。这次进度飞快的往前跑,反倒是有些心慌了。” 忒不适应,感觉有点奇妙。 毕竟这种国外领先许多的技术,遇到问题,别说解决了,只要不蒙圈到迷糊,不头痛得满脑壳起包,就谢天谢地了! 112厂又做了一些测试。 这一测就到了晚上,基本可以确定,确实是炉门被做了手脚了。 因为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这台加热炉都好端端的!十分坚强! 陆良没忍住大笑三声,好像一把将这几个月的郁气全部挥洒出去,“好!!” 他当晚就组织了一桌席面,还说:“照规矩,这该是林工你一落地就吃上的,结果一进厂,就去修电机了,是咱们怠慢了。”他还拿了个酒杯,高兴得脸都红了,“来来来,我敬林工一杯。” “不喝酒。”林巧枝摇摇头。 陆良还是笑呵呵的,热情张罗:“那林工你喝绿豆汤,喝水都行。” “我先干了。”他手微微拦着杯口,仰头一饮而尽。 林巧枝也不假惺惺的客气,同旁边道:“帮我拿一瓶汽水,橘子味的,谢谢。”陆厂长昨天下去才弄回来的,生怕她身体扛不住中暑。 然后端着碗里的绿豆汤,抬着对空碰一下,算作回应。 赵志国等人见此场面,缓和僵硬的领导技能一下就飙升,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咱们林工是搞技术的,性子难免纯粹一点,她肯定也没有别的意思。而且年轻人都挺爱喝汽水的,没这一下,我都差点忘了林工才十八哈哈。” 第137章 “咱们庆功宴,大家都随意点好吧,想喝点什么都行。” “性子纯粹一点,所以才有这么高的技术嘛。” “确实是年少有为,年轻人口味不同,理解理解。” “你们怕是不知道,林工一手技术也是不差的,不喝酒是个好习惯,值得提倡学习的。” 不管此刻这一桌领导和高工怎么想,但都表现得非常理解客气的样子。 林巧枝给杯子里倒了黄澄澄的汽水,闻着清甜的汽水味道,舒服地喝了两口。其实,她虽然做不到长袖善舞,但是应付这个场合还是可以的,笑一笑,说说好听的话,来回客套两句,可这对她来说,其实也是消耗,要动脑子的。 在技术上动脑子多了,尤其这两天用狠了脑子,她对这些酒桌上应承就有些犯懒了。 更深一层次的,林巧枝其实更照顾自己的情绪了。 她逐渐感觉到,为什么王工就那么黑脸骂人,翁工等一众高工都各有自己脾气了,他们难道都不懂交际,都没有情商吗?不是的,而是技术和实力带来的安全堡垒。 ——我明白该怎么做你才舒服,但我舒服才更重要。 这是极其高的安全感和自信心,才能滋养出的个性。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更多以自己的情绪为先,其实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享受。 林巧枝就有点稍稍进入这种状态了,现在,她既有安全感,又不缺自信心。 从前她饭局上说“不喝酒”的时候,难免还有点硬邦邦的,还要借一借红旗厂的厂规来打打圆场。 现在,她已经能十分自然地说出这话了。 她不喝酒。 如果想和她交朋友,那就适应她。 林巧枝已然有底气和自信,散发出这种气场。 因为她这种自然,桌上喝酒的氛围大减。 劝酒的、碰杯的都少了很多。 毕竟谁心里都清楚,今天这桌堪比过年的席面,是为谁而办的。 看起来好像有点奢侈。 但和林巧枝为112厂省下来的钱,为国家省下来的巨额经费比,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陆良还热情的介绍:“林工,在我们112厂,别的不说,伙食绝对是丰富的!各地口味都有,你看这个上海的熏鱼,白斩鸡,糖醋大排。” 他用筷子隔空又指着:“湖南的洪江鸭子,腊肉。还有东北人揉面做的馒头,罗宋汤……” 还别说,这还真是林巧枝这十八年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餐饭。 在如今这个全国饮食习惯都还不流通的年代,三线厂应该是最早跨越地域限制,有机会品尝全国各地美食的地方了。 林巧枝听得连连点头,发现她还挺喜欢吃洪江鸭子的,又聊道:“周工、齐工你们是上海人和东北人?” “哈哈哈,是不是见我们聊天挺稀奇的?上海人说上海话,东北人说东北话,还都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齐诚笑道。 林巧枝点点头,在这厂里,好像大家都是这么交流的,又问:“那你们都会说对方的方言吗?” 周工摇头:“听得懂,不怎么会说。不过咱们厂二代,倒是会说几种方言。” 边吃边聊,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 赵志国在桌下,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陆良,又朝他使了个眼色。 陆良找人要了一瓶新的汽水,站起来递给林巧枝:“来,林工,一定吃好,还有什么想吃的就提。” 又在坐回去之后,很自然地笑着赞叹:“林工虽然年轻,但脑子灵活,眼力也强,学习能力更是了不得,听说当初八个月就学完三年课程?” 林巧枝抬头看他,点头应道:“是有这事。” “果然是不一般,”陆良笑着切入了主题,“也不怪看到步进梁也不憷,那林工平时学习其它技术,也都能有这么快的进度和理解速度吗?” 说起来,陆良也不免觉得,这个脑子是有点惊人了。 陆良虽然是在笑着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毕竟眼前的人虽然年轻,可干的事却一点不少,拖拉机项目还摆在那呢。 林巧枝又不傻,当然能猜到他想问什么,毕竟他们被卡的技术,可不止112厂这一个:“其实也不一定。” 林巧枝如实道:“如果非要说,应该是普遍的、偏大众的,应用范围广的技术,我会学习理解的比较快。比如电机,咱们其实见过不少电机,即使步进梁这个再复杂,基础框架还是在的。” 再加深一步说,普适性的技术,像是加热炉,在梦里也比较好找,她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可以拆卸、自由折腾的学习对象。 别人不懂的地方,她完全可以各种尝试,大胆猜测+积极验证,加上她逐渐加深的工业功底,理解学习起来自然进度飞快。 像是20吨重模具这样的特殊个例,梦里就没有,她靠自己倒是也能完成,但进度速度肯定就没有那么恐怖了。 “这倒也是。” “好理解好理解,像是这些偏向通用的技术,其实如果《机械原理》这种书研究得比较深,功底比较扎实,再脑子灵活一点,理解起来也是蛮快的。” “要是太生僻,没有基底,咱也不能无中生有不是?” “机械其实和数学也差不多,一通百通嘛。”这句话还有没说的剩下半句,要是一不通,那估计剩下的百,也就都歇菜了,和数学一样,不懂就是不懂。 不需要林巧枝多解释什么,大家纷纷都为她这份特殊找补好了理由。 一通分析下来,好像还挺有道理。 陆良笑笑:“林工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哪有什么都懂的?”又表示,“我们厂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修好了,肯定也是要写报告的。” 他自己厂里的情况,肯定是如实描写的,光是这一部分,林巧枝的天赋和能力就极其突出了。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问林巧枝其余部分,有多大把握,可以写进去多少了。 事是好事,跟组织表功夸人,可如果把握不好尺度,夸大了,事后闹出笑话,那也是有点得罪人的。 陆良可不做这种事! 林巧枝就不太在意这些了,她是直性子,有一说一,既不炫耀浮夸,也不做揽功自大那些事,说出的话都是能负责的,“报告肯定是要如实的。” 得到了林巧枝的点头,陆良和赵志国等人都不免微微亢奋,这是对其它广泛性技术也有信心啊。 “来,吃吃吃。” 陆良热情招呼,他当然也还想跟林巧枝搞好关系,以后如果步进梁式加热炉再出问题,那不就多条路子吗? 陆良当然是还想留林巧枝两天的。 但林巧枝却打定主意要回去了,待在112厂的时间,已经比预计的多两天了,“明天我就回去了,家里还有我自己的项目。” 送林巧枝离开时,陆良还是有点舍不得,这要是他们112厂的人该多好,“林工,我这里就不留你了,要是你以后再来我们这边,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他用力握了握林巧枝的手:“这次可算帮我们解决大问题了,我肯定为你请功。” 作为112厂的厂长,作为为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奔波最久、耗费了最多心神的人,陆良最清楚林巧枝此行的含金量。 “您客气了。”林巧枝看着112厂安排陪同她回去的两人,想到火车上的旅程,又道,“这一趟,我对步进梁式加热炉也有了一些见解,回程的路上,我写一些自己的理解和资料,希望对你们突破技术封锁有所帮助。” 她看得出来,陆良这么能折腾,显然也不是什么甘于平庸的人。 加热炉如今拆都拆了,门炉也处理了,电机都被她们折腾成啥样了? 他能忍住? 陆良一听,大喜过望。 他可是见过林巧枝给厂里职工讲东西的,清晰又好懂,要是她愿意把她那颗宝贝脑子里懂的东西,全都细细地写下来。 不敢想会对他们有多大的帮助! 陆良再看那两个他之前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男一女,都是个子高、体格壮、还跟着民兵训练过的厂职工。 忽然就不顺眼,不满意、不放心了。 这两人保护人还行。 不会照顾人啊! 这要是林工在路上,写着写着饿了渴了,还要照顾自己,岂不是浪费时间? 要是正写到关键地方,思路被打断了怎么办?万一要是被打断之后,再想不起来了怎么办? 陆良越想,越觉得这些事太有可能发生了,光是想一想他心都痛得在滴血了! 陆良当机立断道:“我再派个人,跟你一起回去。” 林巧枝:? 两个人还怕拿不回来一点资料吗? 她婉拒:“三个人就太多了,搞得实在铺张。”阵仗未免有点大了,她难道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宝宝吗?坐个车还要三个人全方位护送? 第138章 陆良肯吗? 当然不肯。 要说在技术层面,林巧枝能随手蹍死一百只陆良小蚂蚁。 但在热情、说好听话、应酬交际这些方面,一百个林巧枝加起来,怕是也说不过陆良这些人一张嘴。 林巧枝上了回江城的火车。 最终还是带上了112厂的三个人,还有她爱吃的各地美食,装了一盒又一盒。 林巧枝一直到火车上,被热情的一箩筐话砸得晕乎乎的头脑,才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陆良硬是要再加一个人。 “林工,饭我热好了。” “林工,水我给您晾好,放手边了。” “林工,用这根铅笔,我已经削好了,你手里这根给我就好。” “林工,我给你铺图纸……” 林巧枝才想画图,尺子就被送到手边了,硫酸纸也被在面前铺好了。 颇有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要是能替她上厕所,这人都想替她去上了。 还怪不习惯的! 但不得不说,这样不被打断的,没有任何事打扰思路的,整块时间输出起来,还蛮享受,简直是一场头脑盛宴。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林巧枝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也有一瞬间恍惚,小时候,她是真羡慕路工这些厉害的高工,会被四面八方的人请去,好像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知不觉,她也做到同样的事了。 小巧枝崇拜的、追逐的、渴求的、向往的。 那些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一切。 她都一点点满足了、实现了。 她可真厉害! 而且现在,她也有自己的梦想了。 如果小巧枝知道,肯定会超级崇拜她的。 思及此,林巧枝目光落在手边记录着自己想法的资料上,都是关于步进梁式加热炉的。 她一点点整理起来,交给112厂的人:“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带回去给你们陆厂长。” “林工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些全都好好带回去,一点纸皮屑都不会落在外面!” 林巧枝失笑:“那倒也不至于。” “至于!至于!”他笑着殷勤接过,“这可都是宝贝。”靠着这些做突破口,指不定他们就能突破这一项技术封锁了。 出发之前,陆厂长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呢! “呜——” 火车的蒸汽烟囱往外呜呜呜地放气,要进站了。 到江城了! 车厢里,好像一下热闹起来,打哈欠的,站起来伸懒腰的,喊人起床的,踮起脚去拿架子上行李箱的。 林巧枝和三人下了火车。 才走出出站口。 “巧枝!” 一道熟悉声音。 林巧枝顺着声音看过去。 得到消息的温东鸣和赵振云等人,迅速地围上来。 尽管林巧枝此行耽搁了两天。 可谁会在乎这区区两天的时间?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把112厂的问题给解决了。 温东鸣从电话里听到消息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震了震,就好像有一道雷从脑门正中劈开。 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每每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林巧枝,已经足够高估她的能力,做好了绝对充足的心理准备。 但下一次,还是会为她感到不可思议。 短短十天不到的时间啊! 那可是步进梁式加热炉! 林巧枝见到熟人,踏上熟悉的土地,不由扬起笑容,打招呼道:“温厂长,赵局。” 又对上温东鸣稀奇的表情,林巧枝不由一乐,玩笑道:“厂长,你还说我是你的宝贝苗苗,我才走几天,就不认识我了?” 第75章 她好像一展翅,就已经飞高。 林巧枝一句打趣, 可难不倒温东鸣。 三言两语就化解掉,还顺带把林巧枝夸得耳根发红,感觉很是不敌。 林巧枝:“……” 就, 很想拉着温厂长一起讨论讨论技术。 温东鸣见此,满意地收了手。 又给林巧枝示意同他一起来的赵振云。 赵振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一双眼睛灼热有神, 看着林巧枝,正声道:“林同志,恭喜你解决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问题,这一手攻坚技术真的非常亮眼了。” 林巧枝对她们自己省的这位赵局,印象还是更好一些, 可能因为看过她处理问题的场面吧,谦虚道:“您过奖了,修理机械故障而已,咱们钳工的老本行。” “修理好领先咱们技术的烧毁电机和精准排查出成套设备中的问题, 这可不是过奖,至少, 对方省内几十位高工和专家都做不到, 厉害就是厉害,再谦虚可就没有必要了。”赵振云摇了摇头。 她的话语中透出一丝惊叹,即使早已接收到组织上级传来的资料和消息,可仍难掩心中情绪。 在林巧枝还没有离开112厂的时候,赵振云就先得到了上级部门的消息,初步了解到了她在112厂维修检查步进梁式加热炉的情况。 当即,再一次调阅了112厂当初的那份申请书和相关资料, 赵振云作为工业部下属省局的话事人,立马明白了林巧枝这次技术支援的分量。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维修排查和技术支援, 而是一次极其恐怖的天赋展现,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林巧枝事先并没有太多这项新技术的底子。 准确的说,国家都没有这项技术。 这是一片空白的盲区。 尽管神州大地,人杰地灵,各式各样的天才人物层出不穷。 但林巧枝这样的,却仍旧是极其惊人了。 接到消息,赵振云连夜提了林巧枝的档案,省内提高了两档保密等级,第二天文件果然传达下来,竟比她处理的要更高一档。 *** 在林巧枝回程的路上。 她成功解决了步进梁式加热炉问题的消息,以112厂为中心,龙卷风式地席卷当地。 省内的工业圈子,已是陷入了疯狂的讨论。 “江城红旗厂……这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之前赵工那几个高工去江城交流回来你忘了?咱们厂更新的这技术,听说就是她最先提的,现在又把112厂的那个电机修好了?” “听说她这次来,把那个导致烧电机的根都找出来了,整个加热炉都给她扫荡了,我要是112厂的肯定给她磕一个,要是真向组织申请那么大一笔经费,后面日子就难扛了。” 当初这个事才出的时候,省内稍微有名有姓的大厂,都是听到过风声的,毕竟他们自家高工都被请去,还都无功而返了,不过,也是真难解决。 而且怎么说,这事憋屈,要多闹心有多闹心,多少人都睡不着觉? 曾经有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现在就觉得有多舒坦! 尤其是那些之前就认识林巧枝的。 譬如交友广泛,朋友遍地的曹越,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乐得一拍大腿,就去找朋友喝酒庆祝,找的多还都是认识林巧枝的。 曹越配着酒菜,兴致盎然地把事一讲,而后大笑两声:“哈哈林工这是要大杀四方的兆头啊!” “林工这势头是真的猛,咱们沾沾她的真火,指不定现在手头的困难,都能给攻破喽。” “可别指不定了,曹工不就是?去红旗厂狗贼一样请林巧枝吃了顿饭,还跟人交了朋友,分明认都不认识!!他丫的就跑去请人吃饭。” 听说后来写信交流,林工还帮忙解决了两个问题,曹越他们厂现在技术革新,尝试着新做的国产车质量提升一大截,成本还比之前低了! “来来来,再搞点,花生米也再上一盘……”众人羡慕嫉妒恨中作乐,好歹也得从曹越身上,薅点羊毛。 聊着聊着,话题又不可避免回到技术上。 提到林巧枝这次的战绩,尤其是其中技术细节,不免又是一阵激烈的讨论高潮。 曹越等高工,从技术的角度看过去,组织或者当地部门,在过保之后,仍旧选择同意西方的高价维修方案,和蛮横的维修条款的时候,尤其是明知有问题的前提下,就算还没有完全断绝希望,也大概率是真的彻底推进不下去了。 都是自家人,咱妈穷不穷,兜里有几个钢镚儿,大家心里也是有数的。这样腆着脸申请大笔资金的,已经不需要讨论难度不难度了,通常都是穷尽了办法的。 老实讲,他们虽然没有被请去,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握和信心。 而林巧枝能在这样一片灰暗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将这个阵地扫荡干净了,将已经咬牙舍得一身剐的三线单位抢救回来,众人对林巧枝的评价,必然是水涨船高。 相比这些人的欣喜和扬眉吐气。 有人就是喜忧参半了。 正是江南造船厂的计剑锋。 “你说说你,平时没事的时候,你倒是积极。”徐世秦老爷子拿着扇子气地直冲他点,“我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让你挖个人,办这点事磨磨蹭蹭就算了,现在还来搪塞这一套!” 第139章 计剑锋陪着笑,不敢靠近,余光窥着那把扇子,总感觉要往自己头上敲过来。 “老师、老师您消消气。”他小心躲过那把扇子的攻击范围,安抚徐世秦老爷子的情绪,“不是我搪塞,一开始其实还蛮有希望的,谁知道林巧枝这一出出的,太快了,意想不到啊……” 这种涉及编制调动,人员调动的事,本来就慢,尤其是林巧枝还属于组织重点关注对象。 会先是要一个个开的,讨论出结果,然后还要找本人谈话,找红旗厂谈话等等步骤。 结果在开会这一步,就出了意外。首先,要是海军不提要人,陆军方面的人也就罢了,但提出来了,技术人才摆到眼前了,有些事就要好好论一论了!要知道,这年头在各个单位任职的,相当一部分是当年部队出身,都是当年当政委的、当指战员的,带兵打仗的各级人物。 他们陆军的装备也都还不满意呢!! 有技术人才,怎么就被你们海军划拉过去了? 而且之前也有三线单位跟他们提起这事,对林巧枝也是有印象的。 他们有意见! 可以说,林巧枝接收到的关于“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战友,争装备的时候除外”这条信息,还是很切实的。 除了这两方,还有中部地区,和沿海地区的分歧,“现在就是要打造战略纵深,不找你们要技术人才就不错了,你们沿海还想挖我们的?” 谁都想护住当地的技术人才,要是不强势,当地全都被挖空了,怎么发展?怎么进步?怎么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会议是开了一轮又一轮。 最初计剑锋其实还真的挺有优势的,毕竟组织也收到了江南造船厂提交的有关“万吨水压机”和“军舰构想”的两份报告,林巧枝在船舶方面真的大胆又有灵气啊,而且还有比较重量级的徐世秦坐镇。 结果会议还没有个最终结论,甚至都没能推进到找林巧枝这里,林巧枝就先一步打断了讨论的节奏。 紧接着,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计剑锋大好的局面,一点点全部垮塌。 众人不约而同的发现——好家伙,虽然计剑锋说的很有道理,但林巧枝有天赋的、擅长的,好像不仅仅是船舶这一行吧? 目前就是一个浆糊打脑袋的局面。 计剑锋:“……” 有言道,一年陆军、十年空军,百年海军。形容的就是各个军种建设的难易程度,他们拿什么去和别家争呢? 他把桌子拍烂了,人家陆军方面随便派个人出来,那资历、那胸前的功勋章,他都是要敬着的。 苦啊! 计剑锋心里苦啊。 他早就知道抢林巧枝这种技术人员,要早下手,一定要快!但怎么也没想到,林巧枝比他的动作还快!简直离谱了,出技术的,比动嘴皮子的还快? 最苦的是,他们打成浆糊。 结果组织一拍板,把他们都按住了。 *** 林巧枝从火车站回来。 难得没有什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的感觉,就是怀念的吃了一碗热干面,整个人就满足了。 至于112厂的三个人怎么回去,怎么接待,就不需要她再多操心了。 温东鸣稍稍了解了一下此行的情况,在她去洗漱休息前,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咱们厂第一批分房名单确定了,有你的名额。” 林巧枝倒是不意外。 从丘陵山地拖拉机成功立项起,她积攒的分数应该就稳了。 更何况这次出去,又挣到一笔。 但也挡不住林巧枝高兴,好像有偌大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将她笼罩,雀跃从心底小鱼儿一样跃起。 她哼着歌,用喜欢的皂角好好洗了个澡,浑身轻松,又带着这份难言的欣愉,沉沉地在宿舍上铺进入梦乡。 梦里。 她倒是没去找漂亮咸鱼,而是入了那个说出“我们什么样,女孩就是什么样”的泼辣姑娘的梦。 虽然这姑娘日子有点糟心,身边人一个赛一个的神经,被那姑娘叫做“极品”的亲戚,来了一窝又一窝,打完一个又一个,但林巧枝感觉看这泼辣姑娘战天斗地,还挺有趣。 她喜欢这股面对生活的劲,更喜欢她时不时说出的金句。 有时候都让她恍然一瞬,如梦初醒。 林巧枝呼呼呼地睡得特别香,并不惦记着名额的事。 但她并不知道,她不仅仅稳进,分房积分特别高,还一跃冲到了前列! 在名单公布出来,看到【林巧枝】的名字高居前列的时候,满场哗然。 紧接着,就是满厂哗然。 要知道,他们新一批家属楼,可是统一修建的大两居! 相比原来老家属楼的小两居,这次面积更大了。 林巧枝一个人,还是一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居然分到了这么大的两居室。 这在人均住房三五平的如今,绝对是个爆炸性的新闻。 这会儿住房有个口诀叫“等、靠、要”,说的就是“等国家建房,靠组织分房,要单位给房。”任何一个单位,所有职工都期待自己能争取到单位分房的名额,而大多数单位论资排辈,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各种送礼的,塞红包的,哭天喊地抹泪的…… 房管科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一万倍不止。 而在此前,即使大家都知道林巧枝很厉害,但见她也没结婚,没说找个对象,大多数人都下意识的将她排除在竞争对手以外。 这也是人思考的惯性了,毕竟这辈子,就没有听说过哪个单身小年轻,越过一众人口多、工龄高的老员工,分到房子的。 “武强!红梅!!不得了了——” 几乎破音的震惊高呼,蹬蹬蹬就从楼梯传来。这是去看第一批分房名单的邻居,她家也挤得不行,结了婚的小辈能住出去几个,就阿弥陀佛了。 谁知道自家没看到,反而先看到林家的! 天知道她看到林巧枝名字的时候,手揉了几遍眼睛。 林武强和江红梅都还没上工,从食堂打了点凉稀饭,回家下酸豆角吃。 “啪嗒”一声。 筷子都掉到地上。 急忙起身推远了椅子,碰倒了饭盒,又是一阵“呲——”“哐当——”的兵荒马乱的声音。 两人顾不上这些,慌忙跑到公告栏前。 公告栏前站满了人,甚至还有直接带着瓜子来这边聊天的,很多人就算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也就是不乐意走。看到江红梅两人跑来,都纷纷大声:“你们家巧枝分了一套房!” “林工不得了啊!!这其他每一户后面,也就窄窄的两三行就写完了,她一个人占了足足六七行那么大的地儿。” 真的非常震撼。 红旗厂的公示非常透明,左边一列是职工姓名,右边一列是按照“分房办法”的所* 有加分细则,然后以总分高低,从上往下排序。 特别大的公示,几乎霸占满了整个公告栏。 其中,林巧枝的最为瞩目。 从铁路局的正式嘉奖起,把她每一项加分项全都列出来,公示以众,这个手画的表格,都被她一个人撑变形了。 一眼扫去,人家都是窄瘦窄瘦的。 唯独她那一行,又宽又大! 里面写满了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战绩、成绩、奖项、荣耀。 大家站在这里久久不愿意散去,就是在讨论这些的。谁家谁谁谁居然还有这个加分!谁家谁谁谁做过这个吗?谁家平时可不是勤快人,也就那年为了攒钱给老人治病奔着奖金、福利拼了一年,这个劳动模范可真的拿得太值了…… 而其中,讨论最多的,就是林巧枝。 一开始,还有点不平的感觉。 结果讨论着讨论着,就有点麻木了,心里竟然冒出了一点“这要是不给分房,那简直是瞎了”的想法。 “一直都知道你家闺女出息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太厉害了,最后这个写的,估计就是林工这次去的吧,是去帮国家解决困难啊!” 江红梅两人就是在这样的议论和瞩目中,挤到了公告栏前面,看到了“红旗农械厂第一批分房名额公示”表格中,那极其突显的一栏。 【林巧枝】【1234567……】 看到她提出的撒沙装置、铰链结构。 看到她写下的,备受推崇和欢迎的分体研制技术,拖拉机维修手册。 看到她受到的铁道部嘉奖、外交部和商务部联合部门嘉奖,省里的技术标兵奖章。 看到她做的拖拉机、20吨重型复杂模具、万吨水压机横梁,逆向工程方案,还有已经立项的惊动了全厂的拖拉机项目。 看到她拿下的一个个技术比赛奖项,满眼第一。 还有她提出“红旗知青带技术下乡,去到广阔天地”等一项项为厂里带来积极影响的加分。 …… 第140章 江红梅和林武强两人都嘴唇翕动,轻轻颤了颤。 竟然一时有些发怯。 是的,发怯。 甚至有点不太敢认,这些荣耀和战绩随便一个,对他们来说就很了不起了,如今却堆成这样一座高山,气势十足的压过来。 甚至都回忆不起曾经,那个叛逆死拧还不懂事的“野丫头”的样子了。 那个曾经小小的,还没他们腰高的孩子,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庞然大物。 金凤凰。 江红梅两人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了这个词。 好像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家的人,尤其是族长村支书他们,都会说巧枝是族里飞出去金凤凰了。 她好像一展翅,就已经飞高了。 满身华彩,无人能挡。 伸手也抓不住、够不到了,意识到这一点,林武强两人心都一慌。 公告栏前围观的人,见他们竟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面面相觑,一时间心中猜测各异,但也不乏情商高的,笑着对江红梅道:“你家巧枝是真的厉害,我家女儿要是有她一半厉害,我就乐开花了!” “是啊,巧枝小时候就会做好多玩具,把整个家属院的小孩都羡慕得哦,是所有孩子的领头羊嘞!她打小我就觉得,长大肯定有出息。” 周围一时都是热情的奉承声,把林巧枝夸得是天花乱坠。 说她从小就聪明,说她初中名列前茅的成绩,说她拿回家的优秀学生奖状,说她从小就坚强,摔了打了都不哭的,看着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竟再没任何声音,提起昔日被嫌弃的野丫头。 大伙说着说着,就真的羡慕起林父江母来了。 尤其是看着江红梅的手和脸。 即使大家劝着没嫁人的女孩手不要搞得跟男人一样粗,不像是女孩子。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结了婚的妇女,手也都细不到哪里去,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做家务……手都有操劳的痕迹。可只要结了婚,尤其是生了娃,就再没有人会要求你的手好看,要像是女人的手。 转而开始要求能干,家务活麻利,家里家外一把抓。 好像这些对女孩的要求,都戛然而止在结婚生娃后。 仿佛那么多把女孩框进去的东西,都只是为了找个好男人,嫁个好人家。 江红梅从农村来,当初除了没有工作,真的是个顶个的好姑娘,懂事、勤快、眼里有活、会心疼人、会照顾弟妹、会做一手好家务、烧得一手好饭菜,性子又软和……江红梅像是牛一样干,从小手上粗得裂开,生了冻疮,累到自己都觉得命苦,博得了这世人皆称道的好名声。 当初江红梅什么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进城几年之后,江红梅的手好了些。 有了工作,江红梅脸上肉都又多了几分,别看现在时不时听到这两口子吵架,但气色竟然也比从前红润了几分。 这是有底气了啊。 真是命好啊! 就是可惜了……众人想到他们刚刚不见喜色的心慌表情,心里更是默默摇头。 *** 红旗厂办公楼的一间小会议室。 前来此次会议的人不多,除了资历老的高工,就是老党员。 一双双目光投向林巧枝。 会议室前方区域,她背脊挺直,整个人立于红色地毯之上,面前是悬挂垂落的一大面红色旗帜。 氛围庄重而肃穆。 尽管此次表彰会一切从简,因技术封锁的形势,不宜大肆宣扬,但意义却不减分毫。 “林巧枝同志,今天,由我主持晋级仪式与表彰会。” 身穿干净笔挺的中山装,赵振云面色端肃,双眸凝视着林巧枝,眼底尽是赞叹之色,深呼吸一口气,按照惯例,正声道:“奏国歌。” 国歌! 表彰会流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很快,小会议室里放的播音设备里,传出所有人最为熟悉的昂扬曲调,在紧凑却庄严的会议室里回响。 听到这个旋律,林巧枝表情端正,站直身体。 会议室内所有人皆是如此,没有人会听到这旋律还会无动于衷,这段旋律凝结着无数先烈的热血与不屈,深深烙印着那段血泪交织的历史记忆! 庄严而神圣,不容亵渎,不容侵犯。 待旋律奏完,赵振云打开文件夹,正声宣读道: “林巧枝同志,工作期间表现突出,功绩卓越,予以表彰在三线建设重点项目之一,步进梁式加热炉故障攻坚中的突出贡献。经组织考察研究决定,现依据江城党委员会下发的‘破格提拔’文件,正式授予林巧枝同志高级技术工人的称号,颁发荣誉证书及奖金,并依据《中国共产党发展党员工作细则》相关规定,提前批准林巧枝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 铿锵有力的话语声,在会议室回荡,清晰地传入林巧枝的耳中。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正声回应:“忠于祖国,忠于人民。” 第76章 只需要往前走,不断往前走 “忠于祖国, 忠于人民!” 林巧枝神色庄重严肃,挺直背脊,举起右手, 朝着面前的红色国旗敬礼。 声音洪亮而高昂,回荡在会议室。 “唰!” 转瞬, 在场所有人都挺拔了身体, 微微仰起头,猛地举起右手,目光灼灼凝视着高悬的那面国旗,向它致以最高敬意。 宣读文件完毕,赵振云拿起金属托盘里的一枚奖章, 亲手佩戴在林巧枝胸口。 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整体呈五角星状,正面镶嵌了稻穗圆盘,正中缀有长剑横档的图样, 旁边点缀白色饰纹。 孟知书率先抬手鼓掌。 “啪啪啪……” 掌声厚重,热烈如潮。 象征着荣誉, 象征着实力的奖章! 长剑横档, 正是抵御强敌,摆开攻势的中华传统武术招式。 可见这枚奖章之用意深藏。 说实话,众人压根就没想到,林巧枝竟然能以十八岁的年龄,晋升为高工,并且获得铸剑奖章。 乖乖,这可是组织颁发的铸剑奖章, 不是普通的嘉奖能比拟的,意义不俗。 代表了看重, 代表了期许,更代表了组织的信任,日后必将是重点培养对象。 饶是在座诸位,面对林巧枝这次获得的晋升和嘉奖,亦是心潮澎湃,难以平复。 甚至,心里有一点复杂。 无他,分量太重了,可以在履历上重重添上一笔。 而眼前的年轻人,才仅仅十八岁。 她的履历已是骇人。 “这样光荣的时刻,却需要低调进行,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失落?”赵振云帮林巧枝理了理领口,给年轻人做一做心理按摩。 “不会的。” “我这只是嘉奖需要低调进行罢了。”林巧枝认真道,她低头摸了摸胸口的奖章,“更何况,我们还有很多其他战线的同志,出于保密和安全需要,始终隐于人后,默默无闻。” 她这又算什么呢? 中国工业这条漫漫长路,举目皆敌。 破解西方技术这事,内部高兴一下就好了,确实是不宜大肆炫耀。 本来引进就难了,有“巴统协议”的禁令,让他们这些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难以获取关键核心技术。 其余勉强能协商引进的技术,也因限制,价格水涨船高。 ——你哪里都买不到,除了我,没有人敢卖给你。 即使是将落后淘汰的装备卖给他们,西方依旧敢开出天价。 中国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呢? 引进、封锁、高价、垄断……处处掣肘。 若不引进,不睁眼看西方,单靠着中国稀薄的工业底子闷头苦追,又要多久呢?倘若真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故步自封,闭关锁国?到底是骨气,还是愚蠢? 前有狼,后有虎。 路在何方? 此刻的中国,没有人知道。 摸索着前进,厮杀着往前走,用血和泪买单,用一次次教训铺路。 使得所有人坚定向前的,唯有信仰——他们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建设一个社会主义新中国。 强大的。 无人敢欺的。 他们的祖国。 赵振云笑了笑,看到了年轻人眼底纯粹的信仰,确实不为此而失落不平,又拍拍林巧枝的肩膀:“等到你的丘陵拖拉机项目落地,到时候咱们补回来,在全国范围内宣传你的先进事迹,号召大家向你学习。” 林巧枝感觉这套说辞很熟悉,哪里听过的样子,忽然脑子灵光一闪,脱口道:“学雷锋那种吗?” 一句“向雷锋同志学习”,贯穿了林巧枝这一代人的童年。 赵振云一怔,又朗笑道:“那你可得再接再厉。咱江城也争取出个雷锋,出个大庆油田一样的先进范例,到时候,号召全国人民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第141章 林巧枝也被自己逗笑了。 那一句“向雷锋同志学习”是谁说的,她可清楚得很。 她未免也太大胆敢想了! “入党宣誓就不一同举行了,留给你们红旗厂。”赵振云看向温东鸣,“到时候和被批准入党的其他同志一起,在大家的见证下宣誓。”年轻人总要在人前有些荣光的,赵振云考虑得周到。 温东鸣自然懂得,他还盼着林巧枝个性再自信张扬些呢,点头应道:“我这边安排。” 这个宣誓要等入党大会。 林巧枝按捺住心情,处理起了嘉奖会带来的后续。 级别提升一级,她要拿四级工的工资,还有高工的待遇了。 四级工的工资,一个月是56.72元。 后面五级、六级、七级、八级的工资还挺规律了,分别是六十多,七十多,八十多,一百多。 到了六级。 工资就已经比市长都高了。 不过林巧枝现在追求的,已经不再是工资了,她的钱花不完,并且未来还会越来越多。 林巧枝把钱收拢了一下,又去了一趟银行。 这段时间没花完的工资和奖金加一起,林巧枝的存款直逼800元。 “您一定收好了,千万别遗失。”银行的职工盖上了章,把东西都递出来给她,双眼看向林巧枝,眼神里的难以置信都要拉丝了。 “我知道的,谢谢。”林巧枝点头,这次倒是轻车熟路地把资料都放好,都放进军绿色挎包的夹层里,这才往回走。 揣着存折。 林巧枝去到了厂后那片荒地。 是的,之前培训知青、做初步路面测试,还是办红旗厂百工比赛的那块荒地。 家属楼圈定的地点就在这里。 此刻,荒地已是变了模样。 砖头、水泥、木架铁架……塞满了原本的荒土泥地。 眼看着,这里就要平地起高楼。 而其中,有她的一套房子。 她真正的家。 可以扎根的地方,再没有人能随便赶她走。 *** 在远处的小土包上坐了很久。 看着手推车搬运着一袋袋泥沙,看着铁锹一下下铲起水泥搅拌,看着墙壁砌上一块块砖头。 她期待着、构想着,又陷入不知不觉的回忆。 “这个家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年景不好,供应粮都缺了,女孩子胃口小,少吃点也能饱,让着点你弟弟,半大小子消耗大饿得快。” 她能不被弟弟从碗里抢走吃的,是掀桌子换来的,是被用扫帚条抽打换来的,是被扯着胳膊拽到门外,“还管不了你了,你有本事别进这个家门!” “长本事了,还敢掀桌。”愤怒的骂声,伴随着皮肉被唰唰抽打的声音和孩童挡不住的闷哼痛呼,还有邻居们们乱哄哄劝架的声音……兵荒马乱的闹剧,总以喘着粗气被拉开的江红梅抹眼泪为结尾,“我怎么这么命苦。” 她跌坐在地,被疲惫和饥饿压倒,从胸腔发出崩溃悲鸣,“别人家的女儿多懂事!” 又有时候气急了,拿着扫帚指着跑掉的小巧枝,“饿两顿就老实了。”“你有本事跑,有本事别回来。” 而往往这个时候,吃了江红梅让出去的吃食的林武强,吃了林巧枝那份里扣出去的口粮的林家栋,都待在屋子里,不出现在人前,不参与这场被围观的闹剧。 好像消失了一样。 美美地藏身在这场充斥着愤怒和血泪闹剧之后,等到荒唐落幕,茶余饭后和人讨论时,再片叶不沾地无奈叹息,“女人就是事多”“唉,女人嘛,爱斤斤计较这些” 一副自己也没办法的样子。 大家看到小巧枝掀饭桌,摔锅碗,都说她是性子凶的野丫头。 可她说自己好饿,饿到反酸水,饿到想要出去捡树皮啃的时候,她说不想分给弟弟吃的时候。 没有人理她啊! 所有人好像就认定了,“女孩子胃口小,少一点也吃得饱。” 到底是谁说的呢? 为什么她说的话,没有人听,没有人理呢? 可悲的是。 江红梅心里、她的观念里,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她甘愿把自己碗里那点稀少的饭食,分给男人。在她被塑造出来的朴素认知里,男人垮了,这个家就垮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甚至没有办法去恨她。 恨她什么呢? 她现在才是这个家里吃得最少,干得最多的人。 满腔的情绪都化作眼泪,一滴滴地落进饭里。 很长一段时间,双手抱着碗,跑去没人小角落蹲着吃饭的小巧枝,都是边用小手抹眼泪边吃饭的。 打架受伤她没哭,摔破皮、擦掉了肉她没哭,吃着饭却流了好多好多眼泪。 是什么时候消化掉这些情绪的呢? 大概是越来越多人忘掉了她受的苦,开始夸江红梅,夸林家,“你对闺女可真好”“鸡蛋可难买,巧枝还和弟弟一起分半个啊”“谁家闺女有你们家巧枝享福,弟弟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活也不用干。” 连小巧枝也渐渐埋藏这些情绪,伤口没有愈合,但忘掉就不疼了。 只要不去碰它。 小兽一样的野性直觉,教会她处理伤口的办法。 是啊,她的日子真的挺好的,有蛋吃,有新衣服穿,有铅笔钢笔文具用,日子好的时候,吃肉也都有她一半。 …… 林巧枝再起身的时候。 拍了拍撑地的手,又拍了拍裤子,拍干净身上手上的灰尘黄土,灰土被拍掉,洒落在空中,心里好像也有一层浮灰被带走。 心中那一层浮灰,一点阴霾,那些让她不敢直视内心的恐惧声音,也都一同拍散,挥洒到被炽热阳光晒烫的空中。 露出心脏最真实的模样。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凝视内心那道反反复复的脓疮,不再回避,徒手生生撕开表层愈合的厚痂。 她看着那些被小巧枝封存起来的酸涩眼泪、那些划伤在心头的痛苦伤口,那些四面八方涌上来包围淹没她的污泥,那些让人难受的指责目光和声音…… 卸下破破烂烂为她抵御多年的盔甲,任由滚烫的太阳晒到心里,晒进那些腐烂成脓血的伤口里。 手轻按着胸口,林巧枝感受到心中生出澎湃不绝的勇气。 不需要了。 不需要再通过那一层厚厚的伤痂来保护自己了。 第77章 她明显已经和同龄人不是一个水平了 真的亲手撕下这条伤痂, 看清楚伤口中的脓血旧伤,林巧枝只想感慨。 小巧枝真棒啊。 她仗义坚韧又勇敢,在尚且弱小的年龄, 她的勇气像是太阳一样生长,为了自己、为了心中的信仰, 敢孤身一人去挑战世俗、对抗泥沼。 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 但一次都没有被现实扭曲打倒。 她一直都有,势如破竹的勇气和绝不放弃的顽强。 小时候是,为她挣到平等,现在也是,为她打造了一副更为强大自信的心灵盔甲。 她不想苛责小巧枝的胆怯和回避, 反而想对小小的她说,你真的已经做得很棒了。 后面的路,就交给她吧。 “林工。” “林工好。” 林巧枝走进车间,一路有人向她问好, 走到王柏强的操作台边,“王工, 有点项目和人员上的安排, 想听听你的建议。” 闻言,王柏强停下了手中的模具,下意识应道:“走,去办公室聊。” 他简单收拾一下操作台,把工具收好,才转头看向林巧枝。 微微一怔。 感觉好像林巧枝变得不一样了,他定眼看去, 发现仍旧是熟悉的样子,眼中的坚定明亮未曾改变, 始终如一。 王柏强纳闷,他也是个直性子,便直接问道:“怎么感觉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找老裁缝修了衣服,还是哪里打扮了一下?他感觉好些女同志,在相亲之前,都会忽然变亮眼,他又看不出来哪里变了。 倒是和眼前情况有点像。 两人一起往高工办公室走。 “有哪里不一样?”林巧枝笑笑,见王柏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一路穿过车间,走进高工办公室。 许多人都注意到林巧枝的变化。 气势都明显不一样了。 明亮锐利了许多,格外惹眼。 若非要说,可能还真有点像温东鸣期待的那样,有点年轻人自信时该有的勃然锐气。 不畏风雨,不惧前路,少年神姿高彻,谡谡如劲松下风,林巧枝心态的变化,全然体现在周身精气神上。 她铺开一张图纸。 紧跟着道:“我想让翁工组来负责传动系统核心的部分,这部分尽可能的达到最高精度,才能最大程度降低核心传动部件出故障的几率。” 第142章 “但是,折腰转向技术这一块,也有一个对精度要求特别高的。我想了一圈,除了翁工组,感觉没有其他组能稳妥的胜任了。” 她手指着图纸中最关键的一片,画了个圈,然后说出数据标准。 王柏强眼皮子一跳,“这工作量可不小,要求也高。”他看向图纸上原本的标注,不由问,“你这图纸上标准可没有说的这么高?” 怎么改了? “高精度的万向节联轴器,精度很关键,这个做得越好,折腰转向的效果就越好,越灵活,配合双向驾驶座椅,有希望能实现在2米宽的果园通道内灵活作业。”林巧枝食指点了两下圈中,“做一点微调,技术上不麻烦,但收获却很大,市场报告里提出这可是高端市场。” 自从那天“打通了任督二脉”,把整个拖拉机的技术原理想通透,还大修一遍了图纸后,林巧枝对这款拖拉机,还是很有信心的,做一点小改变,不会出什么问题。 “嗯还有,这两个部件,精度达到一丝是最好的,传动效率提升,这部分达到要求,我个人预计油耗可以降低 25.5%” 都要求高,但技术达到五级以上的工人,已是屈指可数。 林巧枝黑亮的目光,不带犹豫迟疑,落在王柏强身上。 被盯上的王柏强:“……” 在王柏强看来,林巧枝时隔这么久,再一次管理项目,从生疏变得娴熟,还是好说,毕竟有经验了嘛。 但是风格明显有些变了。 从前是在模仿他。 请教他。 明显能看出他的风格和影子,很多操作上的细节也印证着。 但是现在,逐渐显露出她自己的风格了。 王柏强定眼去看林巧枝,她的身后,恰好露出半盏顶灯来。 唔光线好强,有点晃眼睛。 “这部分我可以接下来。”王柏强眯了眯眼,应下了。 他倒是没什么师徒关系倒置的疙瘩,在学校待久了就明白了这种感觉,与其被笨学生气吐血,不如多来几个林巧枝这样的,他倒是可以多活几年。 可能……也是倒着倒着有点习惯了。 只是略微有些沉默。 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林巧枝模仿着他的经验能做下来,其实循规蹈矩,重复成功经验是最稳妥的。甚至相比起来说,其实他觉得年轻一辈里,可能刘国友的性格最适合,更能将项目协调得融洽一些。 当然了,刘国友是必然不可能管这种规格项目的。项目和谐融洽当然好,但如果没有足够高的实力,只会丧失对项目的把控,要么全程被人牵着鼻子走,要么压不住人眼看摊子乱成一锅粥。 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在省内范围里也称得上是大项目了,对各方面的高要求,谁都是心知肚明的。 林巧枝不一样,她明显已经和同龄人不是一个水平了。 *** 家属楼,林家。 气氛有点奇怪。 看得隔壁邻居心里打鼓,在走廊上收了衣服,回屋,边坐在床边叠衣服,边压低声音道:“老林两口子怎么不高兴?”自家闺女分了房,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要是她,恨不得都要敲锣打鼓了。 “那还不是心虚。”这人走去门口,探头看了看,关上了门。 同时也有些唏嘘的低声道:“你想想,你前些年和舒芬打架时气得打了她一巴掌,要是她哪一天厉害得势了,假如成了你们车间主任,你心里犯不犯嘀咕?”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呢,舒芬那个造谣污蔑别人抢名额的德行,还能有厉害的一天?” “你瞧,你这反应。” 手一摊。 有些事别人不清楚,他们难道也不清楚?尤其是前面闹饥荒那几年,林家到底对闺女好不好。 人家儿子叫家栋呢,是根,是宝。 原本就很低的声音,一下哑火了。 要不然说远亲近邻呢。 近邻真的把林家这个情况,摸得透透的。 从前即使林巧枝搬出去,家里顶多只是埋怨吵一吵,其实潜意识里依旧安稳,自己生的孩子嘛,难道还有隔夜仇? 但在看过林巧枝那些堆成小山的赫赫战绩之后。 心里忽然就发怯了。 也有点心慌了。 想伸手抓住点什么,却不知该往哪里伸手抓,林父嘴张张合合,“要不今晚去排队,看明早能不能买到鸡,杀只鸡炖点汤?我记得巧枝爱吃鸡腿的。” 为了鸡腿还闹过呢。 “她天天在食堂吃好的,哪里还会馋这一口汤,又不是小时候了。”想到巧枝,江红梅心里又是一阵不得劲。 那些深夜里的叹息,那些回乡时的指责,还有……心里快要把她撕成两半的挣扎抉择。 又看了一眼林家栋。 林家栋真的没办法理解自家爸妈的想法。 难道还需要选吗?巧枝明显是一副捂不热的心肠,她心冷得很,哪里有一点当姐姐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发达了会孝顺的样子? 连顺手帮忙、顺口给句话都不肯! 要不然他工作早就落实了,真就是顺口的事。 就该像老家那边说的那样,去哭去闹去喊她不孝,要是她还不愿意帮忙,就闹到全厂都知道,看看她嫌不嫌丢脸,好不好意思见人。 林家栋想得很好。 可他也是个怂的,从小躲在后面,也就敢欺负欺负江红梅,把自己揽下的家务,自己答应的事,理所当然地推给她。 在看到公告栏上密密麻麻的战绩后。 他更心里发虚了。 不敢自己得罪林巧枝。 就撺掇林父和江红梅去,他们是长辈,站得住脚的。 偏偏这次没用了。 这一点上,林父和江红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好面子。 他们从农村来,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对城里人都是自卑的。 他们在农村有多风光,有多扬眉吐气,回到城里,就越能感受到那种落差。 努力表现得自若,即使手里没什么钱,也努力表现得不窘迫。 努力表现得像个城里人。 他们不肯做出拉着女儿又哭又喊又闹,那种农村常见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不敢想象做了之后,这全厂上下会怎么看他们,会怎么议论他们。 林巧枝确实是幸运的。 在她还没有完全强大起来之前,在她选择先逃离的时候,孟主任吹过的风,种下的种子,为她挣到了宝贵的时间差。 她知道,分房公告之后。 家里肯定要来找她的。 但闯过了重重难关,胸口挂上了两枚金属奖章的她,已然有了面对的底气。 她接过了小巧枝的接力棒。 会带着她的那一份,继续往前走。 *** 林巧枝大步走进车间。 “林工。” “林工早。” “你赶紧的,林工来了。” “林工,你昨天交代的那个事。” …… 一路走来,沿途人纷纷主动示意,纷纷站起来。 十八岁的高工啊! 闻所未闻。 如果说,曾经跟着路工巡视车间的时候,走在队尾巴的她,存在感低到宛若小鱼小虾。 此刻,林巧枝走进车间,也有些像是一条游近的巨型蓝鲸了。 存在感不容忽视,所过之处,周围人表现也格外不同。 “钱组长,你跟着一起来一下。” “邹主任,麻烦你通知六车间所有班组。” …… 她引着一群班组长,率先进入了会议室,准备安排落实新项目的工作。 “我先简单说一下。” 她直入主题,短短一声,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下来。 在座众人正襟危坐,甚至稍稍有些紧张。 第78章 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林巧枝新项目开展得还算顺利。 经过了之前20吨重分体模具、还有万吨水压机横梁, 以及步进梁式加热炉等实际项目经验。林巧枝对于接过指挥权、手握指挥棒,已经有了一番经验和心得。 如果真要说有哪里不太顺利,可能就是部分高工和班组长不适应她变化的风格, 配合上略有抗拒的情绪。 之前做20吨模具的时候,其实也有类似的问题, 她的要求太高了!她对细节追求严格到不行!谁要是出了错, 一定是会被追根究底的。 这也意味着,参与林巧枝的项目,要始终全神贯注地去做,去参与,去思考, 真的很累!! 一直到看到那套模具落地,亲眼看到那个“大家伙”披着【红旗铸造,中国铸造】的横幅,在解放牌重载卡车的运载下缓缓驶向场外大道, 很多人心里的那点情绪才消散,转为佩服, 心想, “值了!” 本以为这次做好了心理准备。 结果林巧枝她变了! 第143章 她对整个项目的掌控力猛增。 就好像一棵大树扎根,从前只深扎粗壮的主根,如今根系舒展,细密须根深入每寸土壤。 但凡土壤里大块岩石都牢牢抓住。 不仅是少数高工,有些班组长都不太习惯林巧枝的这种掌控力,不是很乐意被林巧枝如此管理。 面对这些少数抵触的情绪,林巧枝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她接管过来。 面对那些带着点情绪的措辞、理由和借口, 林巧枝也不去考虑这其中的深层缘由、真相与否。除了真的比她技术还高许多的翁工等两三组高工,其余的钳工们, 怕是根本不会考虑到,她如今积累和沉淀,竟有如此之厚。 正常钳工的技能,林巧枝从齿轮到部件、从液压系统到传动系统,从细点焊接到整体装配,只要是有关这个拖拉机的技术,林巧枝比大部分人都了然熟悉,见识更广阔,绝对不会被他们的借口唬住。 这就好比装修,房子主人想要一种效果,工人却想以自己最舒服、最擅长、最习惯省力的方法推进,双方之间的博弈,总有一方落败。 一方胜利。 林巧枝就好像一辆轰隆隆的坦克,从项目的这一头,突突突推平到项目的那一头,再来回推一推这片地上的土包和褶皱,好像一个超大号的熨斗,来回熨烫,把整个项目熨得平整服帖。 认真参与项目、希望这台拖拉机落地的人,就要听林巧枝的安排,跟她闹情绪做抵抗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抢走技术核心部分。 毕竟想晋升高工的人,也不在少数。 等一个积攒功劳的机会很久了。 连技术最高的翁工组,在项目里,也是听从林巧枝的安排,扎进传动系统部分,然后被资料淹没,再也脱不开身。 “太粗暴了。”温东鸣做着后方保障工作,就亲眼见证了林巧枝这种直接轰隆隆开着坦克上去,把项目问题一个个推平的做法。 作为全厂手腕和阅历最深的一批人,能把全厂人都捏得团结一心,温东鸣当然是不认同这是什么好办法。甚至换个人来操作,随时可能翻车。 但也不得不承认,大刀阔斧,单刀直入,这样干脆利落的暴力美学,光是看着,就感觉心* 里实在是舒坦得不行。 “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路工就站在温东鸣旁边,亦有些感慨,笑呵呵道,“之前就有点看出来了,这丫头最不喜欢叽叽歪歪,讨厌弯弯绕绕的东西。” 遇到事,小时候就是直接上拳头。 现在大了,也舒展枝叶,一点点展露出自己的性格来。 这样一个重点项目,错过了核心技术模块,转而去做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就好像天下英雄华山论剑,自诩武林高手,却连比赛台都没上。 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有些人怕是傻眼喽。 温东鸣干笑两声,为自己宝贝苗苗描补两句:“其实换一个角度看,要是大家都能这么简单直接的把项目推平,也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去费劲琢磨那些拐弯抹角的,哈哈就是有点气人了。” “有技术在,在自己的项目里,还怕什么气人?”路锋看着林巧枝,“而且这算什么气人,就像咱原来打仗那会儿,会打的来带兵,什么招数都不得罪人,反而是那半桶水硬要上,强压在人头上,那才叫气人。他们啊,是看人年轻,自己心态没调整好。” 又觑了温厂长一眼,玩笑着说:“你别看这种简单,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还觉得气人,外面可多得是人想把人捞回去气人。” 温东鸣脸一下黑了。 他这次是真嘚瑟不起来了,因为他真的听到了风声,又收到了消息,知道有好几头狼在盯着自家宝贝苗苗,想嗷呜一口吞掉,叼回自家窝里! 他呸! 可恶! 难道你们自己没有吗?光盯着别人家的流口水! 这世界上还有一点礼貌,还有一点信任吗? 想到已经出发,很快就要抵达的北方两支学习队伍,温东鸣眼皮直跳,心中警铃大作,甚至开始原地踱步:“接待的人,还是得找个稳妥点的。” 路工则倚在墙上,看着车间里的情况。 往里仔细看看,不管是翁工这些技术一流的高工,还是陶工这种主管项目的,或是一些他有印象的高水平的班组长,表情都是郑重的,那认真的脸色不逊于林巧枝,简直担心他们下一秒就较劲吵起来起来。 对这种,林巧枝倒是面不改色。 再往下,越是技术水平低,年纪轻,对这个项目的敬畏和态度就稍欠些。 最后普通钳工和学徒工的表情就有点犯傻犯懵了,简直就像是小时候被塞了一堆作业,不会写又困,又不得不写,就迷迷糊糊地写,最后写得脑子都写成浆糊了,眼睛也有点睁不开。 路工看了,半开玩笑道:“倒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半桶水乱晃。” 温东鸣不插手技术这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心里思索着北方会不会也是黄鼠狼来拜年,又同时道:“她能应付就行,万一哪里没看顾好,还麻烦路工您帮着找补找补。” “我可没见小丫头哪里需要我找补的,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托我,不放心。人家已经是林工了,高级技术工人咧~”路锋倒是很看得开。 “还有人?” “小王。” “哈哈哈,他也就嘴硬了!” *** 林巧枝自我感觉上,项目推进得还是很丝滑的。 也没有什么阻力。 她对眼下的逐步进入正轨的进度,也还是很满意的。 她又一次拿游标卡尺检查了一下手中这组零件,心里有数之后,拿了块抹布,把操作台上擦干净,又摊开,把操作台盖好。 她简单洗了手、又洗了个脸,去食堂吃饭。 在去食堂的树荫小径下。 碰到了看起来等了一会儿的江红梅和林武强。 “巧枝。” 江红梅远远看到人面色一喜,快两步迎上来,真的靠近后,看清林巧枝此刻的模样,却下意识止住脚步,踌躇不前。 她笑得有点局促:“妈炖了鸡汤,今天回家吃个饭?” “对,回家吃个饭,有你喜欢的鸡腿,还放了山里采的蘑菇,又香又鲜,爸记得你最喜欢这样炖的……”等到人的林武强也忙道,却在对上林巧枝的眼神后,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来。 要是从前的林父江母,哪里会这样贴心的考虑女儿的喜好,还用这种小心的语气,可是他们现在眼看着个头高挑,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林巧枝,黑眸平静地看过来,带着山岳般坚不可摧的稳固。 江红梅愣是没敢像是从前一样,向女儿诉苦。 为什么女儿天生懂事?因为母亲的苦难和泪水,全都向女儿倾诉。 没见几个传统思想的女人,会拉着儿子的手,抹眼泪说自己命苦。 为什么不去对着造成她命苦的人诉委屈、抹眼泪,说自己命苦呢? 为什么不去对姥姥姥爷说,去对着林家栋说,去对着林父说呢? 说自己带弟弟妹妹很辛苦。 说要补贴娘家抠省着吃不饱,受委屈,在婆家都矮人一头,很辛苦。 说家栋你要懂事点,做家务,妈妈很辛苦。 骂林父不是个男人,娶了媳妇回来一点不知道心疼,就指着人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就算身体累了,难道连两句体贴的好话都不能说? 因为胆小又怯懦,不敢反抗这些命苦的源头,而规训女儿,则是泥沼之中最轻松的一条路。 是泥沼中千千万万挣扎求生女人选择的路,像是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被抓住而已,江红梅的命苦,不是她的错。 林巧枝平静道,“不了。” 她如此平静,反而让林父两人心好像陡然被攥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论是欢喜、愤怒,居高临下地睥睨,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比弟弟更出息,憋着一口气要论个说法,红着眼睛抹眼泪说她才是对的,或是孩子得到父母关注的欢欣雀跃…… 他们见过的、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应付。 可林巧枝的表现,却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江红梅的心十二分的慌乱起来,脑子也有些发白,她到底是感觉到,闺女和从前不一样了。 林父也是止不住心慌。 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不安什么,只是心慌。 气氛有片刻沉默。 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一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无能为力,那种天然来自父母的高层次支配感和安全感,都挽救不了这种把控不住、丧失主权的无力。 别说再像小时候一样对待她,可以想到,哪怕只是伸一伸手,只怕整个红旗厂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还有老家那边,族长、村支书,族里长辈,两边亲戚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第144章 她一天比一天强壮,一日比一日高大。即使静站不语,都像是一把开刃的重剑,锋利,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来找我,想要做什么,直接说吧。” 林巧枝额头光洁,眉峰下的双眼炯炯有神。 不避不让。 “也没什么,真的就是想咱家一起吃个饭。”林武强努力笑起来。 他比划:“你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吧,咱家墙上现在挂满了你的报纸呢,我特意买的,每一张都买了!还亲手打了画框,然后托人去切了几块玻璃,专门裱起来,可气派!” 说起这些,他心里就忽然生出些信心来,他怎么说也没有红梅那样不是,他乐呵呵的分享,很是骄傲,就好像曾经许多次在家里庆祝喝酒一样,“现在别人来咱们家,一进门就看到那一排画框,能看到你上报纸那些光荣事迹。” 他光是回想一下那些羡慕的、夸奖的目光,想到别人来他家站在报纸框前,看到她女儿那么多如此出息的报道,就痛快得像是夏天吃了冰西瓜一样,浑身上下都舒爽痛快。 “对了,还有一张你小时候的奖状,你还记不记得……” 林武强眉飞色舞地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说他高兴地把闺女举起来坐到他肩膀上,然后父女俩穿过半个厂区,在很多人的围观和注视下,兴高采烈地一起去买冰汽水的事。 其实说起来。 林父和江红梅找过来,还真的没有想开口干什么。 要什么呢? 他们有房子住,难道把自己的房子让出去,然后住进女儿那栋房子吗?疯了才做这种事吧。 而且,看看那些住孩子家里养老的老人,寄人篱下哪里有住自己的房子舒坦自在。 要钱吗? 他们现在两口子是双职工,已经是城里条件顶好的一批人了,何必非从闺女手里抠钱,闹得难看呢? 换工作吗? 真要去坐办公室,林武强和江红梅还不习惯了,他们一个觉得开大车有面又轻松,一个觉得包装组的活熟门熟路了,主要是干得来!坐到办公室里啥也不会,反而还没现在自在,而且估摸着还是因为巧枝出息,现在厂里已经很照顾他们了。 …… 想来想去,唯一想开口的,也只有家栋了。 中国当父母的可能都有这个毛病,心疼差一点的那个孩子,想要强的那个帮帮忙。 但是,他们两人都心里清楚,开口一定会被拒绝的。 是一定! 于是都歇了这个心思。 还是不开口了,免得惹闺女不高兴。 两人琢磨了一圈,最后发现,“真的就是想喊你回家吃个饭。” “也好久没回家了,家里人都挺想你的。”林父笑容里都带着一丝软和和示好。 林巧枝忽然笑了。 这世界真是有趣。 你越软弱,越好欺负,别人就越是来欺负你。 但是当你强大了,世界忽然就变美好了。 连曾经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东西,都从扎人的刺猬,变成好摸的草球,亲昵的滚到手边,希望她能伸手摸一摸。 笑容深处又有一丝悲哀。 因为草球真的存在,那些柔软好摸的草球,确实散落在她成长的记忆里,一次次陪伴过她。 她小时候,真的坐在林武强的肩头,因为一张奖状,一瓶冰汽水,成为全家属院小孩都羡慕追逐的对象。 那时候她还小,厂里条件还没那么好,那时候一瓶冰汽水,真的是奢侈极了,全厂小孩都没几个喝过。 她却喝到了。 她穿过小碎花裙子,吃过鸡蛋,有过一套做玩具的工具,喝过冰汽水…… 这或许就是让小巧枝无措,不得不逃避的地方吧。 当父母的,要坏就坏得彻底,让人痛痛快快地去恨,要好就好到彻底,让孩子能毫无保留的去爱。 现实却复杂到让眼泪都无处可去。 每每在深深的伤害你之后,却依旧给你留下一点爱意,一些温情。 这些疼爱,不是装的,也不是补偿。 它是真心实意的。 只不过,林巧枝此刻的强大和底气,也是比秤砣还要实心实意。 她看着林父手舞足蹈,听着那张奖状的回忆,像是在看一场黑白电影。心里波澜像是涟漪一样层层出现,又很快冷静地消失于无形。 林父和江红梅铩羽而归。 在满面笑容穿过家属院邻里的招呼后,回到家里,林父坐在桌边,笑容凝固,又缓缓消失,最后化作一道深深的叹息。 又看了看煤炉上的黑铫子,又看江红梅,“拿搪瓷缸盛一缸,给她送去吧。” 免得鸡汤白煨了。 总得和巧枝缓一缓关系,要不今年过年怎么办? 老家可千叮咛万嘱咐,今年过年一定要带巧枝回去,求也要求着她回去! 看着冰冷拒绝之后,依旧送到自己面前的鸡汤。 林巧枝再一次尝到了强大的甜头。 感受到了话语权带来的好处。 绝不仅仅是,讲话有人听而已。 女孩啊,就该往前走。 自然就把所有污泥狠狠踩烂,然后甩在身后。 紧接着,天地辽阔。 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 夏日的燥热一夜褪去。 初秋的风在地面乱卷。 林巧枝巡视车间,才迈入三车间门口,就看到了秩序有些混乱的场景。 很多操作台前都没有人,上面摆放着没有收拾的工具和零件,显然是临时匆忙离开,而离开的人,全部都围拢在一处。 以池民对三车间的管理能力,这显然是不寻常的,不应该出现的问题。 但是既然已经出现了,无论是车间池主任,还是三车间里一位位钳工,显然已经无暇顾及车间纪律了。 断断续续的操作声,乱哄哄聚拢的人群,还有人群里操作和调度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炸锅了。 林巧枝表情严肃起来,迈步上前,先看被围在中间的设备。 项目的管理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但这种明显是超出了技术范围的问题,想要靠强调纪律和骂人,就把局面平静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不是职工态度问题,真的是十分典型的技术问题。 就好像被数学题压轴题困住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题,做得抓耳挠腮,不可能靠喊着“冷静”“加油”而心平气和地解出题目来。 当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和办法时,人自然就会慌乱无措,再积极端正的态度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林巧枝走近了,周围人看到她,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她往前迈了两步,目光落到人群中间的工件上。 是八字加强筋。 这个被围观的零件叫作八字加强筋,就位于折腰转向的转向架腰部,也就是连接前后部分的关键位置,需要交叉焊接在主体结构上,以增加转向架的刚度和抗扭能力。 此刻情况有点不好,表面焊接形成的鱼鳞纹出现断续的黑色裂纹线,看起来像干涸河床的龟裂。裂纹线从焊缝中心向四周延伸出细纹,最长的一条细长型裂缝贯穿了整个厚钢板。 “这个八字加强筋,焊完就裂,换了三种焊条还是不行,都不需要检测探沟,眼睛都能看到裂痕……”焊接班的班组长简单解释了一下,只感觉到一阵焦头烂额,看到林巧枝来了,紧绷的心情也没能有丝毫放松。 林工学的是钳工。 哪里懂焊接? 即使当下搞技术的,谁都是万金油,什么都会一点,什么场景都能胜任,但也确实没听说过林工会这个,而且会焊接,和擅长焊接可是两码事。 同样焦头烂额、紧皱眉头站在他旁边的是池民,他倒是还算稳得住,做出了稍微详细一些的情况补充:“先是三层堆焊,形成的隆起焊道倒是正常,但是焊完就裂,我们已经尝试多次补焊,但效果不太好,还导致钢板边缘过热,起了蓝紫色氧化层。” 这就是做项目最常见的事了。 能安安稳稳的推进两三天,都谢天谢地了。 最常遇到的,反而是各种意想不到的意外,解决完一个又来一个,就跟孙悟空打的妖精似的,打不完啊! 就林巧枝才看的,前段时间研究钻头的那篇战报,短短篇幅,就说了那支队伍遇到的零下寒冷,不同土层硬度不同,绘测给的不准差点半途坍塌,钻头材料硬度不够,钻头被某一层较黏的土层卡住…… 当时她还在想,真的各有各的难啊! 她这里问题也是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比如眼下,因为焊接开裂的问题,焊工班组没有办法处理好,于是就使出师徒传承式技艺自古就有的连环绝技:摇人。 徒弟喊师父,师父喊师父,师父再喊朋友…… 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一喊就是一串,这一串都还不够,没救到爷爷,于是直接串到了林巧枝这里。 第145章 如果林巧枝也拿这个没办法,甚至她也去摇人都没有办法的话,这个问题就卡住了。 很多项目,就是这么一个个问题堆积起来,处理不了,最后被拖死了。 林巧枝表情已然郑重。 她掰开焊缝断面,细细查看。 “三层堆焊这个鱼鳞纹的形状,已经有点不太对了,这个开裂形态,很可能是应力堆积的问题,热输入量过大了……”林巧枝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测。 “嗯,我也赞成这个想法!”焊接班组组长想也不想,立马表示赞同。 他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多次补焊、各种焊接方法都以失败告终,此刻最迫切的就是林巧枝能参与进来。 不论林巧枝参与进来后的效果怎么样,多一个高工来解决问题,还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显然能解决他此刻的压力和困境。 第79章 敢承担责任,能解决问题,强势一些又何妨 他如此迫切地希望林巧枝参与进来。 其实何尝不是潜意识里承认林巧枝的能力? 否则, 要是换个草包来。 但凡敢指责两句,这会儿不吵起来就不错了。 当然了,甩锅的想法肯定也是有的, 毕竟也是老油条了。 项目因为焊接组能力不够拖延工期,甚至卡住, 是一回事, 但如果是因为项目负责人能力不足,方案有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领导责任制嘛。 当领导当然要扛责任,是吧? “林工,你看怎么处理?”焊接班的余组长, 也是老资历了,不留痕迹地就把锅甩出来。 余组长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脾气?听他这个好声好气的语气,车间里听明白的人,都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心里嘁了一声,真不要脸! 连焊工班自己的焊工, 也都有些不好意思, 微微别开脸,但也不好说什么。 师徒传承的技术体系里,大多数时候,师父就是对徒弟有天然的统治力,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师父想怎么做都是对的,甚至运气不好遇到人品差的师父, 即便触及原则问题,相当一部分没法自立门户的人也只能忍耐。 余组长也是厂里老资历了, 技术水平也是不差的,平时在厂里虽然称不上呼风唤雨,但小日子也是十分滋润的,有地位有徒弟有面子,当然不乐意背这个锅,不管锅黑不黑,就算是个白锅,那也是锅。 而林巧枝是项目总负责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但是林巧枝却是很少想这些的。 思考这些弯弯绕绕,谁的锅、谁的责任的时间,不如集中精力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试试看用间断跳焊法释放应力,再拿一批高韧性的焊丝来。”林巧枝没有思考太久,也不必像是从前一样谨慎到深思熟虑,感到周全到万无一失才敢指挥。 从前,她毕竟还要靠王柏强在背后撑腰,自己腰杆子不硬,资历也不够,怕失误闹出什么笑话,导致对项目和人员失去掌控力。 现在却有了厚厚的安全冲垫,也有足够的资历和底气,即使稍微出错又如何,改就是了,责任也是她自己扛。 扛起沉重的责任,同时也带来莫大的权力。 让人能尽情施展拳脚,发挥能力。 林巧枝眼下觉得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决问题。 余组长安排了工具,喊人跑腿去领几份高韧性焊丝,又点了自己大徒弟。 林巧枝也不客气的接过指挥权,下了指令:“改z字形分段焊接,每焊50mm就停30秒降温,尽量降低热输入量,一会儿注意观察焊缝形状和颜色,一旦不对……手法和角度很关键,用上高韧性焊丝,咱们现在先做三组对比试样!” 她把命令下达得非常清晰详细,把眼前场子全权接手。 余组长心里松了口气,感觉肩上压力骤然一轻,同样也是一喜。 随着林巧枝的安排,该拿焊枪的拿焊枪,该操作固定设备的操作固定设备,该记录的,准备测温的……周围钳工、焊工、班组长都按照秩序行动起来,原本杂乱的车间逐渐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此刻。 车间门口,温东鸣正引着北边两个拖拉机老大哥的队伍进来。 温东鸣简直心都在嚎叫,防狼警报嘟嘟嘟的响。 他这次是真没嘚瑟。 尽管他心里很想嘚瑟,但自从听到外面几头狼的风声之后,立马收敛了,再不像是交流会上一样欠揍,转而对这些觊觎的饿狼严防死守。 但架不住龚厂长等两队人想来,还一大清早就非要来车间参观学习,硬是要来,拦也拦不住啊! 连长拖的龚厂长都亲自来了! 当年他就是从长春拖拉机厂,求爷爷告奶奶使出十八般武艺挖走了路工,这其中,肯定也免不了龚厂长高抬贵手,有这份恩情在,任凭温东鸣一身本领,在长拖的龚厂长面前,气势也不免矮上一头。 照理说,学习交流的队伍春夏就该到了。 为什么拖这么久呢? 主要是原本长拖和天拖,最开始都只打算派几个人来,一个擅长行政的,再配上几个机修钳工就好了。 人都要出发了,天拖一通电话打进来:“老龚,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他们那个知青下乡计划,不简单啊!!” 乍一看,好像就是教一教知青修拖拉机技术,但温东鸣其实在事后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是真的奔着把事做好,做大去的。 双方一交流。 好啊,你个温东鸣,偷偷做大做强! 原本的队伍配置就不够了。 又连夜开会,重新选带队的人,要懂拖拉机,要懂市场,要能理解看懂温东鸣的细节和布局。 队伍还要加人! 同时开会,确定此行的任务和目标,学习红旗厂的先进经验,不搞假大空的理论,回来就要能拿出一套具体可行的方案。 等挑挑选选把队伍重建好了。 又要出发了,结果南边又打响了冲破封锁的第一枪,响亮得让人不敢相信。 “世界一流的拖拉机?” “红旗厂,做出来了?” “有技术指标吗,领先世界水平?当年没看出路锋有这么大的能耐啊,带出来的红旗厂,教出来的徒弟这么牛?” “折腰转向,双向驾驶,电子传动系统……这怎么想到的,都实现了?技术全部都突破了?” 看着从南边传来的资料和数据,长拖和天拖两个厂简直是地震了。 玩笑都不敢开这么大,让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竟然都是真的。 急迫感瞬间逼涌上来了。 长拖和天拖那几天电话都要打烂了。 “真的是林巧枝?写《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的那个林巧枝?” “怎么实现的,怎么之前没有听到项目和申请经费……什么,蹭东方红那款拖拉机的经费和数据?没有组建团队?” “这怎么可能!” “真的立项了?” …… 挂上了电话,心脏都还嘭嘭嘭地跳。 原来的班子,肯定不行了! 那一队人去不顶用啊!没有几个技术够得上的啊! 得要高工,至少也得是五级以上的高工,还不能光一人,要多派几个,要不然万一遇到不擅长的怎么办?懂技术的、悟性强的都要多选点…… 对了,最重要的是,还得要足够厚脸皮、足够有手段的擅长行政的人带队,否则玩不过温东鸣那家伙! 想来想去,长拖的龚厂长干脆自己上了。 天拖也是实在抽不开身,才派了主管生产的骆主任来。 都是带着浩浩荡荡的强势人马。 温东鸣:“……” 总算是明白当初北方那边,怎么看他这个从南边跑去挖技术、挖墙脚的人了。 看起来真是可恶啊! “温厂长如果忙的话,找个人来陪我们,你就先忙去就行,我们自己看看。”龚厂长看着温东鸣笑眯眯地说。 温东鸣可不敢把这群彪悍的北方虎放进自家牧场里,换个别人他都不放心,笑一笑:“远到是客,龚大哥你都亲自来了,我有事也要先放放啊!” “看起来,林工要把问题解决了吧。”骆主任看着这车间里的动静,躁乱的气息被抚平,变得井然有序,以他多年的经验,这就是迈向成功的前兆了。 这个判断其实和骆主任个人技术能力没什么关系,真的纯纯就是个人的一点看法和直觉。 他这么多年一线管理的经验。 在混乱紧张的场景里,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十之二三,还有几分运气在里面。 但如果谁能把场面稳住,倒也不是说完全能打包票,但解决问题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林工这是解决问题型的人才啊。”骆主任感慨道。 龚厂长也不由被吸引了视线,看到车间里那个不容忽视的指挥核心,跟黄鼠狼看到肥鸡一样,眼睛都透着亮:“好啊,能解决问题的人好啊。” 第146章 龚厂长以技术的角度来看,此刻的林巧枝,绝对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到了他这个水平,早就不需要交流考察,往车间里扫一两眼,就能知道谁技术好,谁技术稀松,就能知道谁是顶事的人。 还真没夸张,这车间就像是山野丛林和草原,里面的老虎、狮子、猎豹、兔子等等都是会自然形成一个生态圈的。谁是食物链顶端的存在,谁是捕食者,一目了然。 哪些是虎狮豹,哪些是羊兔鸡,再看两眼也就心里有数了。 至少,龚厂长是有这个眼力的。 面对林巧枝指挥,众人表情各异,有的是恍然大悟,有的是如释重负,有的是凝重,有的是佩服,隐秘处当然还有不满和忿忿然。 但找不出有谁在抵抗,谁在较劲的。 龚厂长咋舌两声,感慨道:“难怪咱们在前两个车间看到的东西,质量都那么高,林工有些本事在身上啊。” 温东鸣咳咳两声,连忙谦虚:“就是要求高,标准严,我们林工做事是这种风格。” 龚厂长却摇摇头,他在工业领域的时间比温东鸣还长,自然有一番自己的理解:“话不是这样说,风格可造不出这么高质量的东西,技术强就是会做出高质量的产品,技术差就是会做出差的产品。这和风格、性格温不温柔,脾气暴不暴躁,乃至人品高低,都没什么必然的联系。” 温东鸣倒是也有几分认同,就是吧,从未感觉谦虚这么困难,颇有几分进行不下去的感觉,于是只能呵呵笑了两声。 他把头一转,这边天拖的骆主任也没忍住询问:“林工看起来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她真二十不到?” 被两面夹击的温东鸣,额头沁出细汗:“……”他又是努力压住骄傲的嘴角,忍住笑容,又是真担心这两头狼也看上自己宝贝苗苗,胆颤啊,脸上那点皱纹都要扭出螺纹了,努力平稳,干笑两声,“哪里哪里,就是能管管项目而已。” 长拖和天拖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此刻都在心中齐齐呸了一声,真不要脸! 管这不叫独当一面? 三车间内,随着林巧枝这边不断清晰有力的一条条指令。 一种有序且稳定的秩序,就一点点被梳理出来。 有的人存在,天然就有镇定军心的气场。 那种走在明确的路上,隐隐能看到成功的心安,天然能使人冷静下来。 这或许就是绝大多数人愿意接受林巧枝大刀阔斧领导的原因了。 无能的领导,一味怪罪。解决不了问题,承担不了责任,就甩锅到下面。 而有的领导不一样,敢承担责任,能解决问题,强势一些又何妨。 池民不由看了林巧枝一眼,脑子里忽然冒出画面,锅甩过去,然后直接就被她砸烂了。 是啊,把锅砸烂了,自然就不存在甩锅的说法了…… 第80章 他不太信林巧枝能隔空指明 “余组长, 这一段你亲自焊吧。” 林巧枝看着三组对比的结果,抬头对余组长说道。 余组长诧异地望向她。 林巧枝放下焊过的八字加强筋:“这一段裂纹比较麻烦,你焊接我最放心。” 余组长一下都有些压不住嘴角, 眉梢都往上挑。 说实话,这种被捧了一下的舒服, 实力不同的人来说, 给人的感觉真的是完全不同。 这话要是从他徒弟嘴里说出来,他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指不定还得给这个苕货后脑勺一巴掌。 但是话从林工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就那么舒坦呢? 作为红旗厂并不强势的焊工这条线的组长,余组长已经有一段时间, 没有得到过如日中天的钳工组高工这样真诚地“非你不可”的称赞了。 尤其是他清楚的知道,林巧枝性子直。可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屎壳郎都带三分笑的称赞能比的! “哈哈哈行, 听林工你安排。”余组长笑了三声,又豪爽的应下了。 林巧枝只是如实直说。 余组长的技术和经验都远超出班组其他人, 否则他也不会当上这个组长, 能力绝对够。 很多人可能都不理解,没焊好,要是再接着继续焊,其实比直接焊接更难,成本更高。 因为补焊并不是补足之前没有焊过的部分就好,还要做探伤检测、气刨清理、预热补焊等全部流程,一个不合格焊缝的返工时间精力成本是正常焊接的两三倍。 即使如此, 他们这个补焊工作也要做,要为日后批量生产测试出一条全面的焊接方案。 他的大徒弟连忙让出了位置, 站到一边,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偷偷在裤腿抹了一把手心汗。 余组长真的站到八字加强筋前面,被捧了一下的脑子,瞬间像是被泼了一桶凉水,透心凉的冷静下来。 看着这土地龟裂一样的焊缝,感觉脑子好像也裂开了,怎么就上来了?他之前不就是因为焦头烂额,所以才厚着脸皮甩锅吗? 点焊对任何一个焊工来说,都绝对不会是什么陌生的事,就好像江城人要吃热干面,北京人吃炸酱面一样正常。 但就是因为熟悉,余组长才更清楚眼前这个情况有多难搞。 他一焊枪焊下去容易,但裂纹的走向、长度和深度复杂各异,如果找不准焊点,那后面的情况就糟了,轻一点,众目睽睽之下裂缝蔓延出更多裂纹,重一点,做焊接测试的时候,原本能扛20吨力的转向架,可能5吨负荷就会像是“折断筷子”一样生生裂开。 焊工可一点不比钳工难度低到哪里去! 别看着一点小裂纹,到了田地里,拖拉机作业的田间震动,会让裂纹以每秒0.001mm的速度不断扩展,原本二十年寿命的拖拉机可能3个月就坏。 要是发生田间作* 业断裂导致侧翻事故,事情可就大条了。 余组长正是因为技术够高,资历够深,才更明白眼前这焊出裂纹有多让人头疼,简直是要命啊。 他握着焊枪,又瞅了表情镇定的林巧枝一眼,总感觉她信心十足的样子,低声试探着说:“林工,我来预热,你来焊接?” 虽然没听说过林巧枝在焊接上有什么战绩,但就凭借刚刚她思路清晰、井井有条的指挥,余组长就感觉她水平多半是不差的,聪明人嘛,学东西快。 再加上手也稳,还真不是没可能藏着一手好焊术。 反正锅已经厚着脸皮甩了一回,虽然眼下气氛很好,锅也被砸烂了一半,好像风险不大的样子,但他还是觉得稳妥点得好,打个守城门的安全战术。 不过林巧枝这次不接茬了。 倒不是什么甩锅、风险的问题。 她确实会焊,还看过各式各样的前沿焊接方法,甚至上手试过,但是手上焊接技术,和余组长这种几十年的老师傅肯定比不了。 林巧枝拒绝地摇头,道:“还是你来,而且后续完善生产线上焊接、补焊方案的工作,都需要你们焊工组来做。” “行吧。”余组长也只好应下,不仅是因为林巧枝是项目负责人,得听她的,更现实的一点是,这确实是他们焊接班组的工作。 再者说,即使林巧枝愿意担责任,焊工班组的锅也是没法完全甩出去的。 “开始吧。”余组长也不再多说,大徒弟给他递过来焊把,焊罩,然后开始了探缝、清缝、预热的工作。 林巧枝也戴上一个面罩。 再远一点,有些好奇的,随便拿一块黑玻璃,也都可以看清余组长怎么焊的。 别看余组长是老油条,但有一手过硬的本事和技术。 真的做起事来,也是一丝不苟的。 这也是林巧枝无所谓他甩锅的原因,人上了年龄,好面子,想保点晚节,也就是和王工爱骂人的个性的一种嘛,她自己标准高,要求严,也不知道多少人背后骂嘀咕她呢。 就跟她当初嘀咕王柏强一样。 人嘛。 实在是多样又复杂,完全没有钢铁机械纯粹好懂,她也不是很想费劲一个个去搞懂。 林巧枝在项目里就一个原则,技术说话,实力为先。 遇到事情,就事论事。 遇到疏忽和问题,追根溯源。 焊件的温度逐渐高了起来,余组长又拿了石棉板挡住身体隔热。 林巧枝注意着焊件的温度,预热温度也是很重要的,预热不到位,陡然焊接,旁边都是低温,焊接部分的超高温能融化钢板,那简直就和“冰玻璃杯泡进热水里”没有什么区别,裂纹短短两三分钟就会贯穿整个焊件。 别看“裂纹”区区两个字,其中门道够写不知道多少本书,让不知道多少焊工为它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所有前期工作准备完毕。 余组长整理了一下手套,左手拿着焊丝,右手握着焊枪。 心里还是微微感慨,遗憾林巧枝没有原来那么……嗯简单好应付了。 第147章 不知道出去见了多少老油条,都有抗性了。 林巧枝正是这时候说:“裂纹根源可能集中在下密网,尤其是靠近八字交叉处,试着往里面探一探,我个人觉得裂缝根源应该在里面大概一指半深的地方。” 焊枪火花一溅。 余组长感觉眼前被焊花晃了一下,林工是怎么知道的?还指示得这么清楚? 但是工件已经预热,温度处于舒适窗口,没有时间再仔细去问了。 余组长的眼神专注起来,透过焊面罩,盯住一道道裂缝,宛如一个趴在山坡上的狙击手。 上战场前,无论有多少情绪,有多少对此次出征能否胜利的猜测,又或者看着家人的照片思念的抹眼泪,难过又想家,但在真的踏上战场的这一刻,就只能全力以赴的去打好这场仗了。 什么责任,甩锅,看法,在他握起焊枪的那一刻,全都像是电火花一样飞溅,然后化为虚无。 只有焊接的结果,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东西。 余组长表情凝重,焊枪深入,同时命令:“晃火。” 旁边的焊工连忙让加热的火来回摆动,使得工件受热均匀,又避免过快的冷却。 对于这一组密集复杂、原因暂不能确定的裂缝,余组长自己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因为原因不能完全确定,以至于里面藏在边角或者裂纹弧度里的细纹,都是难以判断和清查的。 但凡少焊一条细小裂纹,都可能带来各种出其不意的严重后果。 而找到裂纹源头,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降低风险的办法。 对这个裂得无缘无故的八字加强筋,余组长心里没底,所以动作偏慢,焊得极为谨慎。 所幸林巧枝没有说什么,这让余组长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是当众被点出来,那面子可就丢大了。 “找到了吗?” 林巧枝关注进度的询问,透过飞溅的焊花和面罩传进来。 “暂时还没有。”余组长说完,觉得不太有面,又补充了一句,“应该快了,马上。” 这个“马上”就很有灵性了。 中国人应该都懂,无论是距离目的地多远,无论是到底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赴约,都可以用“马上”一词回应,充分体现了语言的灵活性。 余组长回了一句,心里还在想,这么多细细碎碎的裂纹,看都看不清,哪里有那么容易找。 林巧枝则微微蹙眉。 她在梦里,是见过这种情况的裂纹的,根据表面的纹路,推测出裂纹根源应该不会偏离太多。 其实这和她们钳工要研究的力学有些重合,没错,就是那些什么材料力学,结构力学,固体力学,弹性力学,变形力学,断裂力学……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到处欺负人,今天欺负钳工,明天欺负焊工,后天欺负全世界,然后拍拍屁股洋洋洒洒而去,依旧我行我素,嚣张得很。 林巧枝脑海里又努力调用了一下相关的知识,把梦里几次经验和眼前的裂纹对照。 “余组长,你把手往下挪半厘米,往四点钟方向,探一探情况。”林巧枝按照估算出的,直接给到余组长位置。 余组长“唔”了一声,尽管觉得林巧枝这个位置指示得有些突兀,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但他也没有执拗的抵抗,反正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现在裂纹这么多,先焊哪一个都是焊。 他试着将焊枪往对应位置做了一点点角度调整和挪动。 一股很细微的,很熟悉、令人舒适的吻合感,顺着焊枪,传递到余组长手里。 余组长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瞪大,就下意识操作起了焊枪深入。 第81章 余组长合上了书,不愿睁眼。 焊花飞溅, 汗水直淌。 余组长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盯准了细小到重重叠叠的裂纹,注意力、感知力也是高度集中,确保焊材和母材完全熔透! 他压住惊喜, 连续操作焊枪更换角度,一连调整好几下, 不断随着裂纹的方向和焊件的形状调整焊枪。 确定了根源, 难度瞬间降低了一大截。 因为接下来,对他这个水平的焊工来说,就是按图索骥的事了。 “真找到了!”把周围边边角角全探了一遍,确定真的是裂纹根源,余组长精神有些振奋又不可思议地喊。 他从前寻找焊点, 要么是通过眼睛看,要么是通过探针探测,最后主要还是依赖经验和感觉来判断。 就没有听说过,有谁是可以隔空指出焊点的。 直接被给到裂纹源头, 简直像是卯足了劲儿准备跟羚羊搏斗,打猎下口粮, 结果突然来了一只老虎, 忽然来了一爪,直接拍死了这只羚羊,除了一点点虚空索敌的失落,实在是有种……天降猎物的满足和幸福。 “注意间隔时间,别让热输入量过大了。”林巧枝看着旁边测温一次次的记录的数据,思考片刻,又转头同余组长的大徒弟道, “准备一下氧乙炔焰,等会儿对焊点做退火处理。” “退火处理?”大徒弟呢喃了一句, 眼神呆呆的看过来,有点没回神的样子。 他也是有不少焊接经验了,即使红旗厂焊工没有钳工强势,做不到江城龙头,但是也不差吧?他跟着师父做了那么多焊接,但眼前这样的情况,真的从没有见过,有些超出认知了。 虽然林巧枝天赋高、脑子活在红旗厂都已经是出了名的,但是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直指出关键焊点,还真的指对了,最起码余组长没有这个实力,作为开山大弟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众人陆续意识到这一点,整个车间逐渐寂静,除了焊花的声音,好像再没什么杂音。 林巧枝见余组长这个大徒弟眼神略呆滞看自己,还以为他不明白,于是给他解释一句,“光是中途暂停休息几十秒,热输入量降低的可能还不够。补焊完之后,立即用氧乙炔焰对交叉点做退火处理,可以让残余应力缓慢安全释放,就跟煨汤铫子上的排气小孔一样,再做一层保险。” 呆滞的眼神转了转,意识到什么,连忙点点头。 “好的,好的!”他胆子肥了,竟然让林工给他解释操作缘由。 林巧枝:“……” 是不是有点缺心眼?余组长这个老油条,怎么教出的大徒弟有点憨。 见他去准备了。 又回过头来看余组长操作,看着焊花飞溅,看着裂纹逐渐在焊枪下一点点消失。 在最后一条裂缝焊接结束后,旁边立马有准备好的氧乙炔焰对准八字加强筋做退火处理。 眼看到一切都顺利推进,最后一步也要结束,并且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差错。 林巧枝心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不是她亲自操作,但全过程的紧张、专注、思考却是一点不落,和自己上手比也不差什么。 余组长关闭了焊枪,仔细检查了一下裂纹的情况,这才摘下手套,取下面罩,回头与林巧枝眼神直接对视。 他此刻,手上都还在回味那一刻的触感,浑身都好像还在发麻。他的脸和手被弧光灼烤,有点微微发红发热,本该是焊工极其正常平静的状态,但此刻,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余组长完全没法说出寻常二字来。 “目测没有问题。”余组长缓了缓,等了两分钟,确定了焊件状态平稳,给出判断。 “没问题就好。”林巧枝点点头,又转头安排道,“接下来要做的测试,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进行,尤其是八字加强筋的刚度和抗扭能力测试,不能因为这个焊接插曲,做任何程度的放松。” “明白的。” 测试需要准备,不可能马上做,林巧枝安排好这些,点点头准备继续进行三车间的巡逻。 余组长终究还是没忍住往前迈出一步,道:“林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刚刚,那个裂纹源头。” 一直到现在,他的心情都还无法完全平静下来。 林巧枝想了想:“学力学。”她半点也不藏私,大方地表示,“你也想学的话,我那儿有几本书,还有一些资料,等会儿拿给你看看。” 见余组长没什么疑问,她点点头,走出了车间,回到了高工办公室。 确实喊人给余组长送去了。 余组长懵懵抱着一小摞资料和书。 他试着,手随意捏住某本书中间的部分,一翻开…… “啪”地一下。 余组长合上了书,头晕目眩的闭了闭眼。 不愿睁眼。 *** 林巧枝离开了三车间。 她趁着记忆还新鲜,回到高工办公室之后,坐下来立刻就打算记工作笔记,把今天这个问题,还有解决办法,其中思路,都整理记录下来。 从抽屉里拿出标注着项目名字的笔记本,又握住钢笔。 本子在桌上摊开,摆放好。 林巧枝长长地“唔”了一声,整理好了思绪,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个力透纸背、笔锋硬挺的字迹。 第148章 还时不时掏出另一个本子,和之前记录整理的有关裂纹和应力的笔记对照。 相互对照,反复参考理解。 乔元走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看林巧枝如此专注,干脆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到她笔停下思考,才咳咳两声:“林工。” 林巧枝从专注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到身边的乔元,问:“有什么事吗?”她觉得自己总不至于这么倒霉,“难道六车间也出问题了?” “哈哈那倒是没有。”乔元看着她那一个非常厚实的本子,半拳高,前面大概已经写了三分之一了,暗自咋舌,“你这里面写的,不会都是这个项目里出的问题吧?” “差不多,”林巧枝也松了一口气,任谁也不想如此紧凑的遇到问题,“还有一些我自己的经验和想法,问题的处理办法,怎么预防之类的。” 乔元探头一看,就看到了一堆计算式、推理、裂痕分析等等,他当即露出一个淳朴又不失礼貌的笑,道:“厂长让我来喊喊你,北边两个拖拉机厂的队伍到了,现在办公楼的大会议室里开会。” “这就来。”林巧枝合上钢笔帽。 乔元又瞅了瞅她那本儿,“也不急,你要是这个没写完,就先写。” 看起来有点东西,可别开过会回来忘了,那就太可惜了。 他站在这旁边,心里也不免有点戚戚的。 怎么说也是当过林巧枝老师的,虽然说有那么一句老话叫作“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但是发现林巧枝懂的物理力学,好像已经比他还多还深了,心里还有点怪别扭的。 而且站在这里,不免有点虚,生怕林巧枝忽然就把本子举起来,“乔工,你帮我看看这个。” 幸好的是,林巧枝合上了笔记本。 然后起身道:“差不多写完了,剩下一点也不要紧,我再想一想可能会整理理解得更透彻,走吧。” 两人一起往办公楼走。 这是一间大会议室,里面正在开会,两边人都坐满了,反而衬托得红旗厂这个主人夹心有点稀少,就只有温东鸣带着几个人坐在会议室前面。 林巧枝和乔元从侧门进来。 她们动作很轻,不想打扰到会议。 不过会议还是因为她们的来到,节奏稍稍打乱,从林巧枝进门起,就有人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紧接着,能陆续听到林巧枝,林工,林**等隐隐约约的压低地交头接耳声。 整个会议室上方,都好像飘满“林”的样子。 林巧枝感觉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目光聚拢的感觉,只是现在里面蕴藏的情绪有了些变化罢了。 “巧枝,来坐这儿。”坐在会议室最前方的温东鸣,脸上露出向日葵花般的笑容,朝她招招手,示意左侧前列的一个空位。 林巧枝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温东鸣给她介绍人,主要是介绍龚厂长和骆主任,然后还有各自的几名高工。 相互间点点头,就算认识了。 会议又很快继续进行。 林巧枝旁边是红旗厂管理生产的齐邵宁主任,她微微偏头凑过来,低声道:“刚刚一直在讨论建立维修网点、维修站的事。” 林巧枝点点头,表示了解。 这虽然是她和孟主任起得头,但后面具体的事情,怎么落实的,还真的和她没有太大关系。 很快,话题就转向了技术维修书。 其实,龚厂长和骆主任肯定是都更想先讨论拖拉机技术的,早上参观完一圈,心都还嘭嘭直跳呢。 不过总不能上来就说这事,显得有些太直接了。 于是提起《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这书浅显易懂,技术也写得精准,不止你们南方喜欢,还传到我们北边去了……” 简单把书在北方闹出的动静讲了讲。 即使林巧枝之前已经通过温东鸣大概知晓了情况,知道北边为什么要找她写维修书,但亲耳听到更为细致的描述。 仍是不免诧异。 “竟然还有这种情况吗?” “是的!” 是真的有抄书流通,也真的有生产大队像是城里人通宵排队买肉改善伙食一样,提前一晚上就去排队,想抢一本才刚刚到的书。 林巧枝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只想把手头的丘陵拖拉机项目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尽管肯定没办法完全避免,但也尽量减少故障率。尽可能让丘陵山区本就艰辛的农人们,少为故障如此迫切烦忧。 第82章 破家值万钱 随着会议的进行。 会议室里那些略带惊诧的目光, 也逐渐像是水滴融入大海,消失于无形。 这或许是每个先听说林巧枝战绩,再见到林巧枝本人的人, 都会生出的,难以置信的情绪。 那种头衔和年龄的差距, 那种年轻面庞和厚厚战绩的巨大悬殊, 冲击得人眼皮直跳。 “这确实是个不情之请,我们也都知道林工你现在挺忙的……”骆主任把话先轻轻垫了一下。毕竟他们拖了这么久,先前答应写的口头承诺,也不好说能不能作数。 确实是来得晚了一点。 林巧枝原本是作为分房加分项一口答应下来的,现在房子都分下来了。 骆主任他们也是队伍里有人看到公告栏, 才发现这个事。这年头不管哪里分房子,都是吸引人注意力的大事。 听到就有点暗道不妙。 如果林工之前就把这个算到分房子计划里,回了话,最后他们却失约了, 差点让人错过分房的话,就有点得罪人了! 所以这会儿, 语气都十分客气。 尽管这事他们也是始料未及, 但确实发生了。 温东鸣打断了骆主任的“铺垫”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但温东鸣已经听出来对方话里透出来的信息了,他来了精神。 说话的艺术温东鸣还不懂吗?铺垫什么铺垫,但凡是要铺垫的话,就没什么好话! 你要送人一百斤黄金,还会觉得不好开口要先铺垫一下吗? 温东鸣笑呵呵地开口谈分配。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我们林工可被你们坑惨了。 林巧枝:? 她怎么不知道。 分房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把宝都押到一点身上, 做项目的都知道,意外才是常态, 人生咋可能事事都按自己想得来。她当然是参加技术比赛、争取拖拉机立项、准备写书、解决故障难题等等几方面一起抓了。 温东鸣叭叭叭说了一通,他倒是一句假话都没有,就是把林巧枝选择去112厂支援,怎么争取立项的努力,努力锻炼技术……颠倒了一下时间,用了点春秋笔法,顺带辅以名为“夸张”的修辞手法。 林巧枝听得都有些凌乱。 一时觉得:是啊,这是我。 一时觉得:是……啊?这是我? 觉得这话里有问题,但偏偏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温东鸣一通输出,然后看向林巧枝,对她露出一个食堂加鸡腿的慈祥式笑容:“是吧?” 林巧枝干巴巴:“嗯是的。” 她还能说不是吗? 领导夹菜,她就算不擅长捧场奉承,也不至于傻到转桌。 更何况,这是要往她碗里夹肉。 她难道要伸手把碗口盖住,说:“我不吃。” 温东鸣立刻对龚厂长和骆主任露出一副“你看是吧”的表情。 温东鸣在前面大刀砍砍砍。 林巧枝在后面举着小红旗表示加油。 最终,温东鸣撕扯下来好大一块肉——如果要写,这两本书的全部获益,九成归林巧枝。 一九分,就没有见过这么高分成比例给创作者的。 长拖和天拖都相当于要给林巧枝白打工了。 温东鸣笑眯眯地端起搪瓷杯,吹了吹里面茶水,颇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道:“不过还是要看我们林工的意思,毕竟咱们现在,还是要以新型拖拉机项目为先,是吧?” 龚厂长和骆主任:“……” 怎么没有人来揍这家伙一顿? 林巧枝眼看好处她得了,仇恨都要被拉到温厂长身上去了,她果断打断现场情绪的堆积酝酿,把事定了下来。 又迅速推进道:“我没有修理过北边那些型号的拖拉机,还是需要贵厂提供技术维修上的信息和资料。”顿了顿,又补充,“最好还是有擅长修理的机修钳工。” “这当然。” “我们队伍里有修理经验丰富的钳工。” “简单介绍一下人吧,方便咱们熟悉认识,好配合工作。”林巧枝又提出。 打个招呼,交换姓名,简单约一下会后碰面…… 丝滑又利落的进入下一步。 林巧枝迅速推进,把弯弯绕绕得跟大肠一样的会议,使劲猛得“抻”直了。 简单直接。 第149章 直入关键。 众人一时都还有些不习惯。 即便如此,会议室内,都没有人站出来阻止林巧枝。 别看林巧枝工作才短短几年时间,但是技术威名和气场都已经建立起来了。 要是换成别人敢这样做,别说是小年轻了,即使是普通参会者,如果进入会议之后,这样拉会议节奏,可能本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拿着暖水壶站到会议室外面了。 这么多人开会,就显得你能耐? 你能代表所有人下决定,你担得起这个责任,扛得下会上讨论的事吗? 但对林巧枝……嗯,她好像还真能。 今天这场会议,除了最开始知青下乡那一段,还真的桩桩件件都跟林巧枝有关。 她说行,那就是真的行。 会议以一种诡异但又正常的方式继续进行。 又以一种不太正常的速度,敲定了维修书、敲定了交流学习的目标和任务。 散会后。 林巧枝这才腾出脑子,思考了一下一九分这个豪爽的比例。 北方市场应该不会比南方差吧?那么辽阔的土地呢! 一九分的话……林巧枝脑海中划过她想过的新房子的一切。刷大白,超级大的床,一面墙的置物架,自行车,台扇,打木柜子,打家具,衣柜、橱柜,餐桌,椅子,简单一套锅碗,煤炉子…… 破家值万钱啊! 又能为北方农民提供一些帮助,又能挣点家当,林巧枝对帮北方两个厂写维修书,还是非常乐意的。 *** 紧跟着第二天。 八字加强筋要开始测试了。 项目各个部件、各个模块的性能测试、功能测试,并不是完全等到拖拉机做好,最后做一次。 而是贯穿整个项目的生命周期,会不断地进行检查和测试,以确保每个部件的质量和功能。 林巧枝收到通知,放下了手中名单,有点头疼:“那先去看看八字筋的测试。” 带学徒什么的,她本来就没什么经验。 从前一直觉得这事距离她还遥远的很。 没想到,长拖和天拖这么快就把“学生”推到她面前,希望能跟在她身边学习。 当时答应的时候觉得没什么,想着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 王工怎么带人的,她难道没看过? 真到这一步,就发现好像不那么简单了。 她把名单往书里一夹,起身先去三车间。 “林工。” “林工,这是我们的测试方案,您看看。” …… 林巧枝检查过今天的测试方案,又递还了回去:“没问题,等会儿就按照这个来。” “好的,那我去了。” 说着,林巧枝一眼就看到了余组长,正徐徐踱步走来。 余组长姿态悠悠,气息还算稳重,不像是小年轻遇到自己焊的工件要上测试,整个人周身都是紧绷的,脸上全是那种紧张兮兮的表情。 他自己做的焊接,质量怎么样,心里还是有数的。 “余组长。”林巧枝主动打招呼,然后又关心道,“我找人给你送的资料,看得怎么样?” “如果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 日后生产的拖拉机,其中焊接部分的质量高低,除了依赖焊工的手艺,很大一部分,就取决于做样机的时候,焊工组给出的焊接方案,焊接标准。 林巧枝追求极致的心,始终是没有半分消减的。 余组长悠然的表情缓缓凝固,又努力支出一个笑来,强自道:“看了一些。” 他悄悄挺了一下腰杆,显得自己这话颇为正义的样子。 这时候。 测试也开始了。 测试人员拿了一把特制的手锤,按照标准是300g铜锤,一寸寸轻击焊缝。 钢铁做的八字加强筋发出清晰脆亮的敲击声。 这是测试第一步,如果锤击能听到沉闷的“咚咚”声,就代表内部仍然存在没有融合的缺陷。 林巧枝借着眼前的情况,和余组长聊起来,顺便与他分享交流昨天记工作笔记时的一些想法,“这种由应力导致的裂纹,一般来说都会始于几何突变处,比如焊趾凹陷的区域,还有八字形交叉点,这些地方是应力集中的峰值区。” 余组长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进到这里,但耳朵已经自己开始工作,被动输入的脑子也运转起来,他只能是默默听着,然后道:“就是说那些犄角旮旯,弯弯绕绕的地方容易是根子?” 复述一遍,还觉得挺有道理,他又不由点了下头,给出自己的意见:“以我的工作经验看,确实是这些地方多一点。”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林巧枝觉得这个总结有点简单粗暴了,技术还是要严谨一点,“虽然要注意弯曲、分叉这些地方的裂纹形态,它们也能提供线索,但是主要还是观察整体裂纹的走向,观察它们的宽度和深度变化,比如垂直于主应力方向扩展……” 裂纹的走向,确实是可以指示应力方向的。 林巧枝想到余组长跟她讨要的资料,对他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态度也是非常敬佩的,继续道: “裂纹的起点通常会有放射状的纹路,其实用好公式的话,能从裂纹的宽度和深度变化,计算出裂纹扩展能,余组长你有没有看到我写在旁边的那个公式……当a/b>0.6时,裂纹会进入非稳定扩展阶段,这个是比较明显的肉眼可辨的点……” 林巧枝一边说着,就发现余组长的表情陷入沉思。 于是她停了下来,并且体贴地问:“有哪点不明白吗?” 余组长一个激灵。 就好像上课时上着上着眼神逐渐呆滞失焦的孩子,忽然被点名了一样,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不过余组长有一点不同,他当班组长久了,连呆住的时候,脸部肌肉都凭借着顽强的肌肉记忆,维持着威严的形象,看起来就很唬人了。 端的就是一个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 余组长“咳”了一声,威严的眼神下意识往左右扫。 想抓一个徒弟过来。 打个岔,或者干脆把问题转移到徒弟身上。 人都去哪了? 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呢! 本来跟在余组长旁边的几个焊工,也是有点脑子嗡嗡的,毕竟跟在师父后面,或多或少都要听到点林巧枝输出的内容,稍稍思考一下,脑子里好像就挤满了焊缝,四面漏风,呼呼呼吹得脑子凉飕飕、坦荡荡,四面皆空。 存在感宛如浮游生物的小徒弟们,悄悄地挪动自己脚步,悄无声息的,远离这个污染脑子、好像能把脑子啃空的可怕生物。 并将师父这只存在感稍大的海豚,乖巧地祭献给蓝鲸。 第83章 强中自有强中手 被祭献的余组长……游也游不走,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强撑着、硬撑着,咬着牙死撑着。 多年没有如此高强度使用的脑子,像是轰隆隆一脚踩死了油门, 老旧略锈的发动机突突突嗡嗡嗡轰轰轰的烧着飞转起来。 不多时,余组长存的那点脑子燃料, 就被消耗殆尽。 眼神逐渐发直。 佛祖保佑, 不远处传来振奋声音。 “三组测试也没问题,数据很不错,通过。接下来一项……”测试组声音一扬,又开始各种指挥调度人,准备天车、准备动力机器, “先上5吨扭力,逐步2吨往上加,看看转向架的刚度和抗扭能力有没有达到标准,那边钩子挂过来, 对对对……” 林巧枝目光投过去:“抗扭力测试了,余组长要不要去看看?” “啊, 好……”余组长还有点呆呆的, 像是燃油耗尽的柴油机,卡顿了一下,才道:“我先去看看。” 他步子摇摆了一下,晃两步,下意识躲着蓝鲸的路线往旁游。 游去哪呢? 当然是游去找浮游生物了,这是潜意识里最安全的去向。 “师父。” “余组长!” 几个年轻的焊工,见到余组长靠近, 连忙热情的打招呼,还有人给他递了一杯茶水, “我刚刚去添了热水,顺带帮您泡了一杯茶。” 余组长平时是很爱喝茶的,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喝的是茶吗?喝得是那种悠闲淡然,稳稳当当、气定神闲的老师傅气势。没事端着搪瓷杯,游荡在焊工组,指点一下年轻焊工的不足,享受年轻人崇拜尊敬的目光,讲讲人生,谈谈努力,再悠然地吹一下茶叶沫,慢悠悠嘬一口。 人生舒爽,莫过于此了。 这会儿,余组长表情还是僵硬的,手缓缓接过印刷着“听党指挥”的搪瓷杯,若非搪瓷杯的把手够宽,可能都要接错手摔了杯子。 年轻焊工们面面相觑,余组长这是思考什么严肃问题呢?不会是忽然想到焊接出了什么问题吧!! 于是小心提醒,“余组长,小心烫。” 第150章 余组长脑子还是有点没缓过来,杯子已经凑到嘴边了,机械地如千百次喝茶一样吹了吹,嘬了一口。 “嘶——” 舌头被烫了一下,余组长眼神清明了点,低头看看手里的搪瓷杯,又抬头看看眼前这几个人,“你们打的水?” “哈哈哈不是不是,路过啊。” “对对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测试。” 几个年轻的钳工心里警报铃嘟嘟嘟猛响,连忙讪笑着相互推着跑远了,摆手的摆手,看设备的看设备,一副“我就是路过”的无辜表情。 跑到了另一头,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占住空档,才* 一边向周围关注焊接测试的人笑笑,又低声议论: “余组长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表情有点硬邦邦的。” “我也觉得,有点吓人了,不会是在想怎么训我们吧?咱们谁惹他生气了?” “不是啊,你们有没有觉得那样子其实有点眼熟?就像是……像是那种放假最后三天,疯狂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猛写一通,写伤了,最后瘫在椅子上完全不想动一样?” “不会吧,肯定是你看错了……” “我真觉得师父眼神有点呆。” “嘘——” 抗扭力的测试逐渐开始,参与的人员很多,调动的设备也不少,天车也都参与进来,看起来流程很复杂的样子。 不过可以简单总结为:模拟拖拉机折腰转向时的腰部转向架要承受的扭力。 和物理相亲相爱过的人都知道,顺着运动方向施加的拉力是最小的,力的方向一旦偏移,和运动方向不在一条直线上,偏的角度越大,所需要的力就越大。 折腰转向。 就是一个非常大的力线偏移,扭转式的巨大偏移。 在角度最极端的时候,扭力会数倍增强,并且是不断的、多次承受数吨重的力量冲击。 腰部转向架要承受的巨大扭力,也是这个技术中需要克服的一个难点。 八字加强筋,就是林巧枝的设计之一,以八字结构焊接在转向架主体上,理论上可以大大增加转向架的刚性和抗扭力。 “这个焊接指标是有点高,老余能把这个技术生啃下来,不一般啊。”这是另一个焊接组的焊工,看着已经加到9吨力的转向架感慨着说道。 相比红旗厂的钳工,红旗厂焊工组的高工,数量就少多了。 一是没有那个氛围,二是没有足够的资源,三也是没有强势的带头人……诸多原因导致的焊工组在红旗厂稍稍的弱势。 此刻,听说余组长生生啃下一块硬骨头,当然无心干活了。倒也不是看热闹,而是真的想深入了解一下,学习一下这个技术,搞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林巧枝也没有预料到,其他焊工的态度会这么积极,她还是低估了焊接思维对高水平焊工的吸引力。 对很多人来说,到了一个阶段,再想提升就没办法了。 问水平更高的师傅呢? ——都是水磨功夫,你多练,多练练手里自然就有那种感觉了。 焊多了,焊枪一进去,就知道角度该怎么调整了。 焊多了,焊枪还没关,就知道自己焊得怎么样了。 焊多了,自然就知道我说的“冰糖葫芦一样的裂纹”是什么手感了。 这就是很没有办法的事了,确实也是真理,所以有时候,老资历也是真的有老资历的本钱的,干得活多了,年数长了,水平磨也磨上去了。 不仅是他们,其实连余组长也是很感兴趣的,否则也不会找林巧枝开口。 面对技术学习,尤其是这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技术,学习热情肯定是高涨的。 只是吧……余组长绕过小半个车间,兜了个圈,从另一边,缓缓靠近了焊工几个组长堆里。 见大家都在问林巧枝问题,打听她指导焊工组的技术,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只感觉太阳穴都突突得胀痛了。 “所以是真的有办法精准判断、甚至计算出来?”隔壁车间焊工牛组长问,对于这种程度的焊缝、裂纹,只有实力高的焊工能焊好,说来说去,大都是凭感觉焊,就跟庖丁解牛似的,顺着感觉举着焊枪就上了。 但“感觉”其实压根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否则怎么不见新手焊工突然“感觉”一下? 但是吧……这个时候,有人把“感觉”总结出来了,就不一样了。 这种东西对技术人员的吸引力,堪比“武林秘籍”一样充满诱惑力,不需要经年累月的去磨,只需要钻透这本秘籍就好,怎么能不心动? 林巧枝点头,做解释道:“当然可以,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力在各种金属中的作用情况,也都能总结出来。” “比如我们这个八字加强筋,林工也给我们讲讲?”过来围观的焊工组长们心痒痒地问道。 林巧枝观察着测试情况,左右也无急事,便顺着讲解说:“我们这个八字加强筋的主裂纹,就是在焊缝中下密网那块,”她顺手指了一下位置,“主要是一条45°斜裂纹。其实在八字形结构,最大主应力延伸的方向,很容易呈现这种形态,主要是剪切应力导致的。” “当然了,还是要结合周围裂纹情况,还有工件结构整体进行综合考虑,比如没有焊透的话,次生裂纹会影响……” 周围钳工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有技术隔离屏障嘛,为他们的脑子天然竖起一道厚厚盔甲。但是焊工们就开始缓缓出现中毒症状了,就跟吃了云南菌子似的,脑子开始发昏,冒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奇怪东西。 余组长也不知道哪根筋动了,可能是脑子条件反射,防御性的来了一句:“林工,你这都是哪学的?” 不对劲啊! 为什么你一个钳工会懂这些? 这难道不是他们焊工的看家本事吗?怎么忽然家被偷得光溜溜了? 这话让焊工们都激灵了一下。 林巧枝也是怔了一下,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怎么来的,想了想,主要还是计剑锋计厂长那边送来的资料内容最扎实,很多时候,她为了研究清楚一项技术,为了把一个东西搞懂,不得不去看更多的资料,学习更多的知识,研究着研究着,又有新的问题冒出来,逐渐串联,相互印证,会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再者,随着她的保密等级越来越高,可以接触到的技术资料也越来越深,越来越详实。 林巧枝简单讲了两句,避开了保密部分,还顺带推荐了一些书单和资料,“这些现在都在余组长那儿,大家可以相互借阅着看看,相互交流讨论,一起学习进步。我看余组长学得就挺好,是吧?” 林巧枝转头看向余组长,说道:“余组长,我之前给你说的确定裂纹源点,还有焊接裂缝相关的力学经验,你也给大家讲一讲?” 被余组长提醒了一下自己建立这套知识体系的过程,林巧枝才注意到,一味的灌输是不够的,还是要思考和输出,才能更牢固、更深层次的掌握。 余组长就有点呆住了。 他是对林巧枝哪里学来的知识有疑问,但绝对不是对林巧枝本身能力有疑问! 林工这是在做什么啊??!不是他提问吗,为什么把问题反抛回来给我,还讲一讲,我能说出什么……噫,他好像真能说一点出来? 余组长敲了敲自己的脑子,感觉被灌进来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奇怪东西,狐疑的挑了挑眉。 牛组长有点着急,表情这么丰富,“余工,你倒是说啊!” “急什么,”余组长感觉脑子有点兴奋发痒,咳了一声,努力整理思路道:“根据刚刚林工办法,确实是可以找到焊缝的一些规律,尤其是应力裂出的焊缝,比如说啊,像是我们平时觉得杂乱难搞的细纹,其实比较多是次生裂纹,像是树枝分叉的样子,尖端多半指着应力来源……” “是这样没错吧?”说着,他还是谨慎的向林巧枝求证了一下。 “大致,也可以这样总结。”林巧枝仔细分辨了一下,余组长学习的时候,并不会完全按照知识逻辑来,一旦想不通了,或者遇到难点了,就喜欢用自己的经验顶上。 大概就是,一拍脑袋,不会错的,就是这样! 她也不好评判是好是坏,不过总比一脸茫然对上二脸茫然强,于是点头道:“经验也是实战积累的成功,可以这么先辅助理解着。” 毕竟从林巧枝的角度看,她不需要教出理论专家,她需要的是红旗厂焊工组整体能力的提升,就好像传授剑法,是不是完全按照招式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力提升了就好。 “再说说,有点针对性,比如咱们这个八字筋上的细纹,来几个举点例子。”牛组长等人精神也有点振奋了,追着问。 看着测试组不断加到17吨,都没出现任何问题,就都能看出余组长这手焊接的质量和成功了。 第151章 成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焊缝出了龟裂纹路之后,补焊还如此成功,就很是有点东西了! 余组长感觉脑子不烫了,心也不慌了,自信心那叫一个嗖嗖涨! 不过还是先看了一眼林巧枝。 他要人前嘚瑟这么一下,图个面上光,首先还是要确保蓝鲸不入场。 “你说。”林巧枝没什么犹豫。 她对这个不在意,也没什么人前嘚瑟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她毕竟不是焊工,对这种有一定技术门槛的东西,还是焊工内部交流更容易相互理解。 余组长顿时抖起来了,气势一端,腰杆悄悄一挺,颇有几分大师风范,看着这一圈老伙计投来的火热目光,心里嘿嘿两声得意道:“那我给你们讲一讲,就用我昨天焊接的这个八字筋当教材。” 他悄悄晃了晃脑子,仿佛听到了咕噜咕噜的水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灌进去这么多东西,如此充实的感觉,这是要长脑子了啊! 其实说起来,讲这个八字筋,余组长是有一点作弊的。 毕竟东西是他亲手焊接的。 每一个焊缝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就相当于他已经拿到了考试题目的答案,然后再来给第一次看到题目的人讲题。 真的越讲越觉得自己聪明,越讲越觉得自己可太牛了 余组长讲着讲着,渐入佳境。 众人听得也有点吃力了,仿佛一顿被喂了八大瓢猪食的家猪,别说胃了,脑子都塞满了的感觉。 怎么脑子晕乎乎的还发胀……是不是没睡好? “可以啊,余组长,你这是得到林工真传了啊。”有点晕乎乎的人,听到余组长停下,连忙大喘一口气,先夸一声。 这是说到大伙心里去了,不由都赞同的点头。 余组长什么水平,他们这些共事了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不知道?这次是真的牛啊! 纷纷出言夸奖。 “也是林工教得好。”余组长尚且在得意上头之际保留一丝冷静。不过谦虚完这一句,他就不免开始翘尾巴了,面上端得是一副稳如泰山的自信,嘴上却假意谦虚:“我也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而已,还得再努力。” 林巧枝却觉得真是这么回事,还是要再接再厉,隧道:“也是我没有太多功夫教,只能让余组长你自己看资料,不过我那儿还有一点实际经验笔记,可以当做题目做一下,练练手。” 她心里已经琢磨起来了,后面的焊接工作,倒是可以多给余组长加点担子,就凭这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学习热情,就值得信赖。 余组长得意的笑容缓缓凝固,且头皮发紧。 做……做题? 他强撑着笑,仅透出一丝期期艾艾道:“会不会太麻烦林工你了……” 真不是他不求上进,主要是他也一把年纪了,这样烧脑子烧到神志不清,实在是有点对老同志太残忍了,是不是? 他是自己人,怎么能用秋风扫落叶的架势来扫他呢。 再者,他还是更喜欢悠哉抱着搪瓷缸,一边喝茶一边调教调教徒弟的惬意和爽快。 周围一群焊工就就不管那么多了,而且余组长这不是学得挺好、挺自信的吗? 热情和夸奖泄洪奔出: “不愧是余组长!” “余组长你也别不好意思,这是咱们红旗厂传帮带的优良传统嘛,‘帮’这多常见,你这学得是真可以。” “是啊老余,你已经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争做红旗厂焊工组的带头人,带我们焊工也往前奔一奔!” 余组长腰杆感觉有点发虚了,额角冒汗珠,连忙谦虚:“夸过了夸过了,我也就做做班组长还行,哪有那么大能耐?” “别担心,只要你想学,我肯定认真教。争取焊工组水平也拔高拔高,冲到江城前列。”林巧枝安抚的拍拍余组长的背,对他寄予厚望的样子。 余组长被拍得身体一绷,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想说他不想,学不会的,脑子要被啃空了,但是面子又不能丢…… *** 林巧枝忙活了一上午。 早上各个车间的巡查,项目进度把握,工件细节的检查,工作记录本的抽查,轴承的问题,螺旋锥齿轮的配合问题,重点转向架的刚性和扭力测试…… 她走进食堂,刚刚靠近窗口,“林工,吃饭来得有点晚了啊,别太辛苦。” 又从窗口递出来一杯温开水。 “谢谢了。”林巧枝接过水,边喝边看今天想吃什么。 自从成为高工之后,她是彻底不需要控制自己了。 虽然之前也是想吃什么就打什么,但多少还是要心里算一算钱,算一算票的。更早一些,还要温厂长他们补贴。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连价钱和粮票肉票都不用算了。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高工都过得这么潇洒,那些上有老下有小,老老小小七八口要养的高工,尤其是孩子多的,日子也是要算着过的。 但林巧枝这不是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吗? 她这个年龄成为高工,独一份的好处,恐怕在这里是体现得最明显的了。 别家供七八个人的量,她一个人全吃嘴里了。 “林工先吃午饭,我们食堂这边还做了夹饼,你要不要来一个,留着下午饿了吃?” 林巧枝端一铝饭盒香喷喷的菜,探头:“什么夹饼?” 只见窗口里摆着一口黑色大平铁锅,用来做汽水包、生煎包的那口,不过现在摆着在旁边的东西,就是面、鸡蛋、生菜、酱烧的肉条这些了。 林巧枝诧然:“这好像是我前几天说的那个……” “对,就是您说的那个加鸡蛋加肉的面夹饼,只是咱们不晓得林工你想吃的是什么样的,只能先琢磨出个大概的。” 林巧枝咽了咽口水:“也好,那我来一个,下午饿了吃。” 食堂师傅当即兴奋应了声:“好嘞!” 他准备这么多,还捣鼓了这么久,就怕不是林巧枝想吃的那个,怕对不上林巧枝的胃口。 说起来,林巧枝也觉得奇怪,明明最近也没干什么力气活,就是脑子用得多,也不累,但每天到下午就饿了。 吃早上特意留的煮鸡蛋,馒头的时候,她就想到梦里见过的漂亮姑娘摆摊卖的吃食,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竟然可以当街卖东西了,工业也进步了好多。 那姑娘做得真是香,香到她去看那些先进的工业线,看那些引进的高端设备时,都感觉鼻尖一直环绕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她吃着馒头,就没忍住提了两句。 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吧。 大大的浅口煎锅很快就被炉子烧烫,一团白白软软的面团就被铁勺舀到锅中间,手推着锅一转,十分麻利地就推平了,又在锅边敲了个鸡蛋,迅速一搅一推,面糊登时就变得诱人的黄色。 鸡蛋的香气和纯粹的面香,被热气激发出来,直冲鼻尖,瞬间勾起了人的食欲。 “怎么样,是不是你想吃的那种?”温东鸣适时的出现在窗口边,他手里也拿着票,看样子也是准备拿一个。 “差不多,感觉做得很香。” 林巧枝点着头,她是不那么在意正不正宗的,好吃最重要。 食堂师傅笑容一下就挂在脸上了:“这肉用得是特别烧的酱汁,热着香,凉了也别有一番滋味。”说完,他利落的把肉条夹到热腾腾的面饼里,又加上几样小菜,一卷,小铲一推,包到油纸里,“您拿好嘞!” 林巧枝接过,握在手里,表皮有些微微焦黄,一看就知道火候恰到好处。 面香夹杂着油香还有扑面而来的肉香全部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让人难以抗拒。 林巧枝忙了一上午,每个车间都要抓,各种问题排着队过来要解决,脑子一刻不停的思考,消耗大得早就肚内空空,像是读书时中午放学又累又饿,正是最想吃这种碳水和肉混合的食物。 她也不等下午了,先咬一口。 当即决定中午不打米饭了,用这个夹饼当主食。 林巧枝配着一铝饭盒的肉和菜,狼吞虎咽得把一张蛋肉夹饼吃了个干净。 “好吃。”林巧枝满足的摸了摸肚子,又去窗口要了一个,准备等会儿下午吃。 她拎着这个蛋肉夹饼,先去后面新家属院溜达了一圈,消消食,看看房子。 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宿舍,打算睡个午觉。 林巧枝在宿舍午休时。 天拖和长拖两边的人,这会儿都在开内部小会选人。 他们想派人跟在林巧枝身边学一学。 倒不是说要把技术学回去,毕竟北方还是以平原为主,丘陵主要还是南方偏多,南北地形气候差异也不小,而是要学习林巧枝的先进思维,好回去全面提高北方拖拉机技术。 不得不说,真的来到红旗厂,看到红旗厂如今声势浩大的发展,还有那一声声“争做世界一流”的口号,两个北方拖拉机厂,都不由生出急迫感。 第152章 他们是行业龙头,本该承担这样的使命,却让红旗厂后来居上,先行一步。 怎么能不着急!! “跟在林工身边学的,我觉得还是得年轻人,咱们老家伙思维都固定了,还是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一点。”一名年纪不小的高工笑笑道。 龚厂长看他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年轻点的,知识厚度跟不上,要是学个懵懵懂懂,回去做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那可就不好了。” “哈哈龚厂长你也别那么看不起咱们厂的年轻人嘛,你看小钱,小周,学习能力也都挺强的……”曾富田说着,对上龚厂长的笑容,声音都渐低了。 龚厂长笑:“你都叫他们小钱,小周了,但是喊林巧枝林工。” 言下之意,你看,你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 曾富田摸了摸鼻子,低声:“主要是吧,我听说林工她那个性格,好像有点不太好相处。” 旁边参与这场小会的,擅长行政的人员瞅了曾富田一眼,摇摇头,开口道:“话不是这样说的。” “啊?” “老曾你这点就想错了,我工作一两年之后,见人就不这么想了。林工那样性子直,脾气凶,难道就是不好相处?可不能这么看人。”他想到自己多年在外的经验,笑眯眯道,“她要是见人笑,又圆滑,你怕是更头疼。” 曾富田不这么想,嘿嘿笑两声:“那起码面子上好看不是?” 不至于弄得太尴尬。 曾富田确实是龚厂长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资历更老的,就有点不合适了,年纪更小的那一批,他又不太放心,只能当个搭头。 而曾富田这个中间年龄,刚刚晋升高工的人,知识厚度够,能力也够,心态也还昂扬进取,最合适。 但是,让这个年龄的人,去跟着小年轻学习,确实需要克服一点心理障碍。 龚厂长知道什么最能打动这群人。 他拿出一份组织上分发给他的资料,取出其中一张:“你看看,林工构思的转动系统,最先是四轮等大的四等扭矩的中央转动体系,后面升级为电子传动系统后,里面又做了调整,还能满足前后动力传递方向的灵活改变的需求。” 龚厂长才开了个头,曾富田的眼神跟被磁铁吸住了似的,落在了资料上。 “这传动系统设计的。”曾富田不由坐直了身体,眼神都有些拉丝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做得真是漂亮,这传动效率要提升多少?”曾富田再看两眼,就忍不住赞叹起来,又心痒痒的问,“还有更细节的吗?” 龚厂长摇头:“咱们是来交流学习的,又不是来掘根的,哪里能有更细的?” 而且这款还涉及到外汇,据说林巧枝已经听从组织安排,做了关键技术的封存和防逆向工程等工作。 展露出来的,都是不需要太保密的部分。 他笑呵呵,声音蛊动人心:“你要是跟着林工去学一段时间,还不是想怎么交流,就怎么交流。” 传动系统,对每个做拖拉机的人来说都不会陌生,或者说不只是拖拉机,运输卡车,小汽车,甚至坦克等所有需要运转动力的机械设备,都是有传动系统的。 哪个相关行业的工业人,到了一定技术水平后,没有想过传动系统呢?但这就像是数学考试,所有人都想尽力考到一个更高的分数,以展现自己的能力,但是最终分数出来,终究是好的好,差的差,体现出学生们最质朴、最诚实的自身水平。 “管中窥豹,林工能力怕是比我们想得还要更出彩啊。”龚厂长继续下饵料。 曾富田还毫无所觉,赞同又心动的点点头:“是啊,厂长你是不知道,我在会议室近距离看到林工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太年轻了,没想到,这传言的能力是半点不虚。” “所以啊,你别看人家年纪轻。”龚厂长看他的表情,已然是愉悦地笑了,“你看这一处,先后两版本的想法,其实第一版本更惊艳,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想到的。但林工很能取舍啊,不是炫技的性子,能因时制宜,你看改之后,就很符合我们的生产条件了。” “这么灵活的调整改动,足以说明她对这套设计,还藏着更深的东西啊。就像是冰山一样,浮出水面的终究少,大部分还是藏在水下。” “您说的对。”曾富田不住的点头。 “这么新、这么天才横溢的想法,说实话,也就是我是厂长,这么久不搞技术了,否则我都想和林工好好交流一番。”龚厂长表情遗憾,状似叹气,“林工这样的少年天才,那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这样深入学习交流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耳边风吹啊吹,曾富田神情逐渐坚定。 另一头。 相比龚厂长一个个说服老将,骆主任就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前来的高工,地位和话语权还是比他高一点的。 但也无妨,他又不是无牌可打,他挑选了一批年轻脑子活的,甚至还暗搓搓塞了两个高大、精神、嘴甜的小青年,能让林巧枝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人啊,对自己喜欢的徒弟,多少会耐心点,多教点不是? 这几个二十多的小年轻,也是紧张得要死。 因为他们也听说了林巧枝的可怕,连他们自己厂的人都紧张呢!说是见到林巧枝进车间,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林巧枝没有带过徒弟。 但是从她管项目的风格,还有一贯的高标准,严要求,众人自然而然就脑补出了许多东西。 脑补本就不靠谱了,人传人,传到打听消息的这群小年轻耳朵里,已经过了好几道嘴了,效果可想而知。 骆主任给他们讲话:“别紧张,也别觉得人不好说话。” 被说中心思几个年轻人一阵心虚,表情堆笑。 骆主任:“平时在厂里怎么敬着你们师傅的,就怎么对林工就好。要是实在不会套近乎的,就找周明林学一学,让他手把手教几招,总可以吧?” 周明林,说的就是那个又高又精神,又嘴甜的。 众人汗颜。 骆主任说完了这个,又苦口婆心地提点道:“机会难得,你们多努努力,晚上都抓紧看看红旗厂提供的资料,等你们回去了,再想近距离接触和学习这种先进思想,就没这么容易了。” 年轻钳工们纷纷点头,这种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世界一流的拖拉机技术啊! “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小看了这份技术的难度,世界一流四个字,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有高工看着手中的资料,感慨着提醒一句,年轻人想学到真东西,怕是没有想的那么简单美好啊。 “您放心。” “我们肯定好好学。” 也有人问,“林工学这些花了多少时间?” 年轻钳工们的积极性都还是高涨的,这是技术行业里比较常见的一个现象,当有机会学习到一个新鲜的,又冠有先进、技术含量高等响亮名头的技术时,大家的学习热情一定是很饱满的,劲头也是昂扬向上的。 哪个年轻人不喜欢先进的东西,不幻想着踏上事业征程后,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呢? 等到了车间,两队人马都是做足了准备、摩拳擦掌的样子。 见到对方的年龄,都不免有些傻眼,而后大眼瞪小眼。 林巧枝就是这个时候,提着肉蛋夹馍走进了车间。 第84章 林巧枝:她教得还不错? 林巧枝穿着工装。 手里还提着个夹馍, 看起来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长拖和天拖两个拖拉机厂的人,却不敢随意看轻她。 那种看起来就黑脸骂人很凶的人,别人怕就罢了, 这种看起来脾气还不错,手里还提个吃的, 别人为什么怕她? 那肯定有原因的啊! 脑子里, 各种有关林巧枝的说法,都纷纷浮现。 不免咽了咽口水,嘴巴发干。 林巧枝猛然看到这两群人,也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而且,为什么两拨看着差距好像有点大?一批像是涉世未深的嫩白菜, 一批像是饱经风霜的酸腌菜。 她要一边开口喊“小x”另一边喊“x工”吗? 林巧枝微怔,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 在如此三方尴尬又寂静的场面里,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挺身而出,小跑过来, 笑得明媚灿烂,懂事又乖巧, 开口一声热情响亮的:“师父!” 把林巧枝吓了一跳, 手里提的夹馍都差点掉了。 这可不是随便喊的。 像是师父,指的是正正经经拜过师的。比如王柏强和刘国友,这种关系,就不仅仅是传授技术了,除了要传授自己多年钻研的经验技术,还要教徒弟为人处世,管束道德人品, 督促文化修养等。 如师如父,说的就是这种了。 这种一般还是少数, 毕竟拜了师就是深度捆绑的关系了,不论是师父还是徒弟,都是会慎重选择的。 第153章 如果是师傅。 那就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带有一点点技术尊敬的称呼,比如某某老师傅。 再有,称呼某位高工,或者能力突出的技术工人,就是某工,比如林巧枝,就是“林工” 到底喊什么,其实除了正式拜过师的师徒,没有严格的规定,全凭个人意愿。 就好像王柏强,厂里人喊王工,路锋喊小王。 还有一批人,暗搓搓喊他黑面阎王。 林巧枝同理。 喊什么的都有。 不过吧,她已经习惯人当面喊她“林工”了,突然冷不丁冒出一个“师父”,就看这比花都灿烂的笑脸,怎么看也不像“师傅”,真有点让她冒鸡皮疙瘩。 虽然也不是没有人,把自己心里特别尊敬的带教老师,指点过自己的前辈喊一声师父,但是吧…… 林巧枝搓了一下手臂,用打量的目光,看眼前这个跳出来的稀奇品种。 周明林察觉到她的目光,但也没有马上变脸,直接收起笑容,那就太刻意了。 “师父,我帮你拿。”周明林热情笑着去接林巧枝手里的夹饼,同时还说,“水我已经帮你打好了,放在你的操作台边上,我叫周明林,也可以叫我小周,接下来有什么活,您吩咐我就好!” 他热情笑容里又带一点赧然,挠了一下头:“我们骆主任说了,这个学习机会不容易,错过了可能再难遇到,我挺想进步的,还想麻烦师父多多指点我,就怕您嫌我笨。” 这一下羞赧的挠头,就把气氛柔水一样化解了。 连林巧枝心里一下都自在起来,不觉得手臂有什么鸡皮疙瘩了。 她咳了一声:“嗯,周明林是吧?” 周明林笑容一灿烂。 长拖的人都心里齐齐唾弃的“呸”了一声。 怎么还真就把这小白脸名字给记住了?还就怕嫌你笨,看看这一圈,还有比你更灵光的人吗?年轻人,不讲武德! 天拖的年轻人,则是心里暗暗竖大拇指,心里喜滋滋,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周明林上了,就代表他们上了。 “叫我小周就好。” 林巧枝不被他的笑容晃眼,盯着他正色道:“咱们这个称呼,还是得严肃一点。” 周明林被她眼神看得有点头皮发紧,连忙道:“我们这不是要在您身边学习一段时间吗,还是这种世界一流的技术,相当于倾囊相授绝技绝活了,我就琢磨着,按规矩也是该喊一声师父的。” 林巧枝摇了摇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周明林小声试问:“您不喜欢被这么称呼?” 林巧枝“嗯”了一声。 周明林当即懂事乖巧地笑道:“那林工,我们还是用这个称呼。” 林巧枝点点头,然后率先一步往车间里面走。 “就说吧,太殷勤了。”曾富田等人可算松了口气,林工不喜欢这些就好,又暗暗对就会拍马屁的小年轻表示唾弃。 周明林往前梢了林巧枝一眼,笑眯眯地左右低声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热情一点总没错的。”看林工也没生气不是? 曾富田张嘴结舌,真的只能是甘拜下风了。 周明林又低头看了看油纸袋装的肉蛋夹饼,又忙追了两步,嘴甜地套近乎道:“林工,你喜欢吃这种面饼夹肉?我会做煎饼果子,我们那儿的煎饼果子可是一绝,里面再加上薄脆,面皮烫得薄如纸,撒上芝麻,芝麻煎得焦黄,香得不得了!” 手里这个,不正宗啊!怪模怪样的。 曾富田真是没眼看啊!! 这叫什么?这简直是谄媚,曾富田从自己贫瘠的文学语库中挤出来这个形容词,年轻人怎么能如此轻易折腰,他* 心里狠狠唾弃着! 然后就看到有工友冲他挤眉弄眼。 队伍里相互使眼色,努努嘴,分明写着: “你去啊!” “你去。” “你怎么不去!” 其实对年轻人来说,也是有点抹不开面子的,但周明林率先打了个头阵,感觉吧……嗯……好像也没有那么丢脸了。 尤其是再多几个人一起上的话,混在人群里,似乎都有点理直气壮了。 眼看形势不对,对面马上要几个人都上去把林工包围了,长拖这边急了,他们相互推推,曾富田一咬牙,顾不上殷勤不殷勤了,往前走了两步,哈哈爽朗笑道: “林工,我揉面也是一绝,最会做肉夹馍,那面饼两面烙得微黄,吃着不知道多香,有机会也请你尝一尝。” 林巧枝:“……” 不知道为什么平平凡凡一次进车间,会朝着如此诡异的方向发展。 又瞄了一眼根源周明林,根就在这家伙身上。 倒是让她见识到了男人厨艺的多样性。也对,他们只是在家里不做饭,外面大厨那些岗位,可都大多被男人占住了。 走进了车间。 林巧枝把自己的肉蛋夹饼拿回来,放好,稍微停了一下,再看了一眼笑得鲜眉亮眼的周明林,格外引人瞩目,开口道:“资料都看了多少了?” 周明林忙道:“这两天过了一遍。” “咱们先相互了解一下。”林巧枝定下了基调,又看向他,“就周明林你吧,刚好认识你了。” 周明林心一梗,嘴角笑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保持住。 就听林巧枝的声音,无情的从香喷喷的煎饼变成使人心凉飕飕的拷问,“你先说说看,说说电子传动系统的闭环控制时,面临哪些稳定性挑战?” 周明林心里发苦,脑子却不敢歇的飞快转动起来。 如果有熟悉王柏强的人在这,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招出自谁人之手。 王柏强是最爱提问的。 不管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是车间里巡查的时候,或者对自己带的一群徒弟,亦或者他压制不住怒气想骂人的时候。 高兴的时候,提问助助兴。 被徒弟起哄的时候,提问瞬间拿回主动权,收获一群小鹌鹑。 他就像是草原上雄壮的狮子,不仅主动出击捕获猎物,平时在自己的地盘里,也会逗弄逗弄小狮子,提问都被玩出花来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种方式确实可以帮带教师傅弄清楚学生的水平,也能变相督促学生学习,避免懒散度日,成天浑水摸鱼。 在传帮带的技术体系里,已然是蔚然成风,全看各位带教师傅如何发挥了,王柏强显然是比较独特的一种。 林巧枝这是耳濡目染,尽得真传啊。 她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周明林呆愣片刻,绞尽脑汁地思考回忆着说:“影响稳定性的可能有温度漂移、电磁干扰、传感器精度……” 看到周明林此刻精神紧绷、不敢喘大气的样子,曾富田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笑声中都透着一丝幸灾乐祸和痛快。 让你跳! 被记住了吧?哈哈哈~ 林巧枝转头,从善如流道:“曾工,你也给大家讲一讲,当发现传动系统在急加速中出现扭矩震荡时,该怎么用技术手段进行故障溯源?” 曾富田笑声戛然而止,像是一只忽然被扼住咽喉的大鹅,低声:“林工说的是哪种?” 林巧枝:“都行,知道什么说什么。” 曾富田笑容僵住。 不管他刚才是不是还在唾弃某人厚颜无耻,发愁这趟会不会被天拖的小年轻不要脸地抢走了林巧枝的时间和注意力,此刻,所有的想法和思维都集中到林巧枝提的问题上。 这要是没回答好,那就真丢面子了。 周明林注意到这个问题难度更高,则得意得像是一只大鹅,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想:你再笑啊? 这个问题难度确实更高一些,林巧枝主要还是考虑曾富田这边能力更强。 曾富田犹豫了一下,整理过思路之后,倒是也能说出一二三来:“从机械层面上,可以先检查大减震弹簧的谐振频率是不是符合控制系统的标准范围,或是机械磨损导致的阶梯状跳变,然后还可以考虑是由电子控制逻辑层面,导致的扭矩震荡……” “机械磨损具体可以做哪些考虑?”林巧枝追问了一句。 “比如……碳膜磨损?” 旁听的人,也逐渐跟上了思路,一头闯进这云山雾绕、九曲十八弯,一弯一沟堑的技术里。 也有些暗暗绷紧。 脑子飞快运转,回忆着自己前两天看过的资料,看过的工件。 脑子使劲分析曾富田说的对不对。 生怕林巧枝下一个点名,点到自己头上。 旁边,有他们红旗厂自己的钳工,悄悄放轻了呼吸,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远。 生怕自己被林巧枝注意到,然后逮住! 他们不知道林巧枝有没有这个习惯,但是王柏强有啊,逮看热闹的路人那叫一个顺手,这不是师承一脉吗?! 第154章 走的时候很紧张,但是等走远后,看到林巧枝站位,兴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的很震撼,两队人的目光都以林巧枝为中心,而林巧枝就挺拔地站着,让他们好像觉得,温厂长喊的激动人心的口号,真的照进了现实。 他们红旗厂,要做中国龙头,要做世界一流! *** 林巧枝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是这样舒服。 又瞥了一眼周明林,这家伙,重点防范对象。 她提问了一圈。 大致是把两拨人的水平摸清楚了。 还是曾富田这边高一截,很明显的,对传动系统、对折腰转向这些技术,都有自己的理解。 不像是周明林这群年轻人,还停留在红旗厂给的交流资料层面。 心里有数,林巧枝就有点纳闷了,不知道两个厂是怎么想的。 竟然做出如此迥异的安排。 不过影响好像也不大?她带着这一点疑惑,按部就班的继续推进项目,“今天下午咱们就先熟悉一下,跟着我去看看传动系统,这边是由我们红旗厂技术组的翁工良翁工来做的,他的技术能很好的完成……” 林巧枝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教人。 但好巧不巧,之前有余组长给打了个样。 她觉得还是不错的。 余组长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好面子的性格,还有顽强的表情管理,会给林巧枝的带来如此大的误解,方向盘最开始就打歪了,以至于开启了一条让无数人咬牙切齿的路。 走在这条路上,脑子是懵懵的,表情是呆呆的,脑仁常常痴呆地等着身体供应糖分和能量,否则压根消化不了洪水一样倾泻而来的技术汪洋。 林巧枝在这个下午,再一次把余组长那儿反馈还不错的教学方法拿出来用。她边推进项目,边稍微花点心思,给曾富田、周明林他们两队人讲起经验来。 她看过太多、太先进的拖拉机了。 甚至不止拖拉机,各行各业更为先进的东西,更为广阔的视野她都有过,更超前的东西,她都见过。 她想要讲一讲工业先进思想,讲一讲拖拉机的发展、进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和思路,属于信手拈来。 “……所以不只是电信号能更为方便的切换传动方向,我们还能油箱上、操作驾驶舱上、或者挖掘机的操作臂上都做灵活考虑。” 曾富田等人年纪不轻了,不管是脑力精力都没有年轻时好了,面对知识的滚滚洪流,听着听着,精神就有点涣散了,逐渐出现了余组长类似发直的眼神。 而这时候。 懵懵懂懂的年轻人组,终于拼命的从兜头而下的泄洪中挣扎出来,发出一声茫然地:“嘎?” 终于是清醒一点了。 抓住了一丝头绪。 他们开始叽叽喳喳的提问,很丝滑的接过了林巧枝的注意力。 给对面一点喘息的时间。 以感谢对面一开始抢着回答林巧枝的问题,给他们的懵逼茫然留出宝贵的喘息和思考时间。 神奇的,两个面和心不和的队伍,在面对林巧枝这个辛勤园丁的知识灌溉下,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友谊! 林巧枝也很满意。 看起来,她教得还不错? *** 算着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到下工时间了。 简单巡视了一圈车间。 林巧枝则转而去办公楼那边。 有一间会议室,专门是用来接待两个厂负责出书相关事宜的人。 “林工。” 谢胜利见她推门进来,喊人去倒水,又将整理好的一摞手稿递给她:“我把问题简单整理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请出版社那边来做。”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谢胜利发现之前有那个编辑在,倒是感觉不出什么明显的好来。 但是人不在,一下就感知到差距了。 林巧枝点头:“那安排一下吧,跟杜主任说一声。”他自然会去跟北边两个厂负责人沟通,出版社那边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完,她不多操心这些,坐下来翻动谢胜利整理的手稿。 抽出其中零星几张放到旁边,之后找人给她讲一讲,毕竟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故障。 她拔开钢笔帽,写了几个问题。 以她现在的水平,已经不需要再像是从前一样亲自去修一遍,才能动笔写了。 一方面,她修过的拖拉机、掌握的拖拉机维修技术真的不少,技术都是触类旁通的,另一方面,从头到尾设计出过一款拖拉机,她对拖拉机的理解,有一个质的提升。 任何一个故障,她都能轻易从原理出发,找到根源和答案。 前两天,她还在梦里,去拆了几款北边的拖拉机。 南北差异也基本弥补了。 不过写着写着,林巧枝翻翻后面的内容,皱了皱眉。 感觉太慢了。 假设写一个故障的维修方法,注意事项等,需要十五分钟左右,那么一个小时,也只能写三四个。 十天下来,也只有三四十个。 她毕竟还是没有原来写书时间那么充裕了。 她想了想,推开门去找了杜主任,询问道:“我们厂有速记员吗?” 杜主任点头:“当然有。”这年头哪个厂不培养几个速记员,又关切地问,“是写书需要吗?我给你喊人。” 林巧枝点头,坦诚道:“一笔笔写太慢了,我现在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项目上,时间不太够。” 杜主任有些茫然,所以不是嫌手写太多累,而是嫌手写跟不上脑子的速度? 他试探着问:“你要几个?” 林巧枝思索片刻:“咱们厂有几个?不超过五个的话,可以都叫来吗?” 杜主任整个人都听呆了。 开会都用不了五个。 他努力声音沉稳,提醒:“速记员手速很快的。” “我说的应该也很快。”林巧枝以过来人的经验道。 杜主任见她如此自然,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老天给人分脑子的时候,是不是把他给落下了?为什么有人能如此自信,一个脑子对上五个速记员? 不多时。 会议室里出现奇景。 一排五个速记员间隔着坐好,面前各自摆着一小摞整理好的问题纸。 林巧枝拿起一张,大约两三秒,就开口说维修思路。 她似乎边说边想,起初还有点慢,但越说到后面越快、越流畅。 说完,速记员还在奋笔疾书,她就放下这个问题,朝着下一桌走去。 原本要写十五分钟的内容,口述几分钟就能说完。 林巧枝从这种高效的“流水线”作业中,高强度的思索了很多拖拉机的故障,察觉到了很多根源性的问题。 ——拖拉机到底哪里容易坏,又为什么会坏?怎么才能尽可能降低故障率,降低返修率? 这就好像刷题,刷一道、两道,可能感觉不深,但是高强度刷二十道、一百道,自然而然就能领悟出一些东西。 林巧枝沉浸其中,颇有一种搂草打兔子的丰收感。 一时间,会议室里有些寂静。 谢胜利这个老搭档,都微微张着嘴巴,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有些……对他心脏不太友好了。 再转过头来,就看到大家的表情,感觉有点像是在照镜子。 “林工时间紧张,咱们还是要多理解,多配合的嘛。”谢胜利有意缓和一下气氛,他毕竟还是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有点自持的,只是在脑子里狂吼一下,以抒发震惊的情绪。 北方的机修钳工们震撼之余,心里难免有点小意见、小担忧了。 “谢师傅,林工会修我们北方的拖拉机吗?这样搞不会出问题吧?”进展太快了,他们一时都搞不清楚林巧枝说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谢胜利其实也有点不太肯定,但面对外人肯定是要给自家人撑场面的:“拖拉机的核心架构不都是差不多的?维修工作,肯定比设计一款拖拉机难度要低太多了,林工这就像什么?像是拉着一百门重火炮,去打一个小县城的日本鬼子,你自己想想,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会议室的人:“……” 这话说的,这是在敲谁呢? 而且这比喻也太糟心了。 等回到招待所,方旭猛灌了一杯水,对大家说起这个事,语气难免带上一点不信,还有一点老大哥难免的傲气:“你们说,是不是有点太狂了?难道以为我们北方的拖拉机,和他们南方一个修法?还是觉得做出点技术突破,就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他觉得,这么离谱的事,闻所未闻,肯定会引来大家的激烈讨论和附和。 而以曾富田为首,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学习队伍,表情都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只是缓慢的给倒了一杯茶,眼神体恤道:“喝点茶。” 就在刚刚,他们还在讨论:他们现在看到的,绝对不是最强的林巧枝,尚短的入行时间大大限制了她前进的步伐,随着她积累越发深厚,不断深入,一旦接触到更为高深广阔的东西,才是她惊天动地的时候。 第155章 这款让他们震撼的拖拉机,可能也只是林巧枝的起点而已。 这一刻,看了看眼前人喝着茶,听了劝,仍旧气不忿儿,曾富田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句:“老方啊,不要站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去了啊。” 老方不解地朝着他们望过去,就见他们厂的人都一脸认同的转身,缓缓挪成面对他的方向。 而他,环顾左右,孤身站在人民的对面。 第85章 饭菜好吃也不一定要见厨师 秋高气爽。 江城又开启了乱穿衣模式。 放眼望去, 能看到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穿短袖短裤的,和穿厚实夹袄的人擦肩而过。 让人凌乱, 尤其让外地人凌乱不已。 更让人凌乱的是,林巧枝一人对五个速记员依旧有条不紊, 丝毫不乱。 “这是杀鸡用牛刀啊。”门口的曾富田看着这一幕感慨道, 想叭一口烟,手摸到口袋又生生忍住了。不会奉承拍马屁不要紧,但是一旦身上有烟味,真的明显能感觉到知识在远离自己。 周明林摇摇头:“不是杀鸡用牛刀,这是杀鸡流水线。” 曾富田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又觑了一眼年轻小伙, “你这口才,搞技术可惜了。” 杀鸡流水线? 他搞一辈子工业,见了一辈子流水线,也想不到杀鸡用牛刀后面, 还能这么捧一下。 要是换个爱面子的,喜欢听吹捧的, 哪还有他们什么搞头劲? 周明林眼神沧桑, 叹了口气,幽幽道:“英雄无用武之处啊。” 他在自家厂也是一宝,称得上一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吧?结果一身本事到林工这儿,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了。 不仅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看周明林这哀怨的小眼神,几个年纪稍大的都不免哈哈笑了两声。 尤其是想到他被林巧枝抓典型, “周明林这样理解就是典型的错误例子”“我们一起来看看周明林画的这张图纸”……不由嘴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该,让你往前凑, 林工对你印象深刻了吧? 自从招待所里传出了林巧枝一对五这个消息后,两个厂的技术工人,都没忍住晃悠过来,想见识一下开开眼。 林巧枝现在的拖拉机修理技术,真的有种浑然大成的意思了,很多故障一看,脑海里就能浮现出好几种相似的毛病,这种毛病的前因后果,再不修理会进一步出什么更大的故障,放在内行的眼里,称一声“拖拉机故障百科全书”都不过分。 于是,在会议室内外做协同工作的机修钳工们,就发现林巧枝在不断解决一个个问题的同时,还能在一对五的空隙,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做些简单记录。 别看平平无奇的厚皮笔记本,乍一看像是什么行政人员开会随身必备道具似的,但是曾富田这些跟着林巧枝学习过的人,都懂林巧枝手里这些笔记本的含金量——时常递出一本给他们看,或是茅塞顿开、或是脑资源耗尽痴呆,再没有第三条路了。 于是,看到林巧枝在一对五间隙还能写点什么这种事,不免也有点狐疑和好奇起来。 “小周,你去看看?”有人好奇着好奇着就对旁边的周明林撺掇道。 周明林可不傻,满脸笑道:“还是前辈您去,我不和您抢。” 嘘了一声。 只能给旁边自家厂的年轻机修钳工道:“小聂,你去看看。”又低声吩咐了两句。 小聂装作无事的样子,抱着藤条套好的暖水壶,走到了林巧枝身边。 “林工,我给你添点水。” 他弯腰倒水的时候,余光就瞥到林巧枝的笔记本上,已经记录了不少问题关键词,其中几个,还被打上了代表重点的三角符号:燃油喷射系统设计落后,换挡冲击大,缸体砂眼,往复惯性力矩未平衡…… 本子最左边空白处,还标注了具体拖拉机型号。 小聂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皱住了眉毛,脑子里忍不住想,自家拖拉机真的有这么多问题? 林巧枝伸手扶住了暖水壶,免得水溢出来,抬头看了这个年轻的机修钳工一眼,看他眉毛皱住的表情,也能看穿个七七八八,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高负荷作业动力不足”,同时道:“都是引发故障的根源性问题。” “真的?”小聂不可思议地出声,又连忙回过神来抱住暖壶,慌忙道,“不好意思,我也没有质疑林工你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就是忽然一下被戳穿了心里想的话,更是因为林巧枝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 这在内行来看,真的有点不敢信的感觉了,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挺正常,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技术难度,或许在他们眼里,拖拉机修理就是扳手锤子虎钳捣鼓两下,零件容易坏就是厂家偷工减料。 但懂技术的内行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知道有些问题根本不是外行想的那回事,难度大到天理难容,自己觉得一团乱麻无从下手,山一样无可撼动。 即使知道世界上确实有人能解决,但是当这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第一反应仍旧是不敢相信。 林巧枝在他局促的时间里,又口述完一个维修问题,见速记员都在奋笔疾书,也没几个问题了,便喝了口水说道:“故障都是表象,尽管看起来很多都是使用者操作不当、机器长时间负荷过高导致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机械本身的问题。” 机械造出来,本身就是服务人的,怎么能怪人用得不好? “比如说,黑龙江省农机站这个数据,长春28这款拖拉机,在使用一年之后,跳挡故障率高达35%”林巧枝指出长春拖拉机厂列出的一个维修故障点,又道: “主要原因还是在滑动齿轮变速箱这,没考虑好,所以换挡冲击大,导致齿轮磨损严重,我估计一年下来变速箱齿轮磨损量就会超过0.3mm了。” 这一下,会议室内外协同的、被吸引来的钳工,注意力都被拉扯过来。 连资历最深、只是同曾富田一起来瞧瞧的五级工乔固山都走进来,不由问道:“为什么你能确定是换挡冲击大,而不是齿轮本身啮合精度的问题?” “因为用的是直齿滑动齿轮换挡,没有同步器,换挡力最少都有500n,而且还用了仿苏联m-17的柱塞式机械喷油泵,喷油压力不足,燃烧不充分,动力负荷大。”林巧枝顿了顿,推测道,“这款拖拉机,应该是当年仿制苏联t-28 拖拉机技术制作的吧?” “是这样。”乔固山点点头,也没有过多关注其它,好奇地瞥了瞥林巧枝记录问题的本子。 上面记录了几款拖拉机,也都是目前北方市场的主力机型,就比如长春28这款中型轮式拖拉机,从生产至今已经走入不知多少生产大队。 能看出都是从他们提供的维修问题里总结出来的,不是无的放矢,他做好奇状:“林工还总结了什么问题?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她一没有胡乱捏造,二也对自己的技术和判断有底气,技术交流的事她也不在意得不得罪人,事无不可对人言,自然坦坦荡荡。 说话功夫,已经空出三个速记员了。 林巧枝把笔记本递给乔固山,转头又继续。 刚刚偷偷歇一歇手的速记员:“……”很想在心里狂吼,难道你不累的吗!! 乔固山拿着笔记本,到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身后静悄悄围上来一圈人,比如曾富田等人。 乔固山把一个个林巧枝写的关键点,都仔细琢磨过,竟然觉得都挺有道理,不少还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要知道,这可是他本家自己研究的拖拉机。 乔固山看着,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毕竟以乔固山在长春拖拉机厂的地位,也相当于王柏强在红旗厂的地位了,笔记本拿到手里,当然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还没有谁敢说去抢来,自己先看。 诸如曾富田等人,就只能凑在旁边蹭一蹭了。 开口是不敢开口的,只能难免曾富田一般在心里蛐蛐:到底是谁说的,饭菜好吃也不一定要见厨子的? “确实很有想法。”乔固山忽然赞叹了一声,对着周围围拢的人笑两声。 “之前就说了,林工天赋是不太一般的。”曾富田很委婉的吐露了一点被推出去学习的小忿。 乔固山当做没听到,很是气定神闲。 他看了一眼现场,又回头在人群中看了一圈,跟着就问:“老方,你平时这边跟得多,林工她……”看了看淡定的像是坦克一样推平问题的林巧枝,“大概还需要多久?” 老方跟被老虎盯住的兔子似的,耳朵瞬间高高竖起,心里是想抵抗又不敢抵抗,期期艾艾道:“可能还有半个多小时吧。” 乔固山也不急,把本子让人还给林巧枝,往会议室角落一座,又往椅背上靠了靠:“也好,那休息一下,等下工咱们约林工吃个饭。” 第156章 又回头,喊人去通知龚厂长。 曾富田看他这一副淡然的样子,脑子再次浮现了那句,饭菜好吃也不一定要见厨师。 这会儿,乔固山不仅要见厨师了,还要请厨师一起吃饭。 曾富田心里就很是唾弃,当初拒绝的时候多硬气,向厂长推荐他去学习的时候说的多有道理,现在脸不红心不跳的改口了? 围过来的人倒是都觉得不错,抓住机会上来交流一下问题。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大佬啊,而且看起来脾气还挺温和的。 像是周明林这些小年轻,因为不了解乔固山,仍有点闹不清情况,但心里警铃的那根线已经有点绷紧了。 他做出好奇模样打听道:“所以刚刚说的长春28拖拉机,因为换挡冲击力过大,所以才导致使用一年后容易跳挡是真的?” 跳挡故障是一回事,拖拉机设计问题是另一回事,自上而下的审视这些故障就又是另一个层次了,能在只看到故障问题的情况下倒推出来这些,藏着的东西可就不少了。 乔固山笑盈盈的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下就看到他眼底的机灵劲儿,这是来打探消息来了啊,也不急,随口在身后捉了个人:“小戴,你给天拖这位小同志说说看。” 把这问题丢给了自己的徒弟,一来做考察,二又避免了自己直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作表态。 周明林看着被喊的人与他看起来同龄,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对他的说法也只是敷衍听听。 别看他性格突出,但在年轻人里也是优秀的一批。 他心是很细的,仔细观察过乔固山的表情之后,发现他虽然笑盈盈的,但其实没怎么放心思在围过来的人身上。 乔固山背后靠着椅子,手里端着热茶,看着脸上温和带笑的样子,实际上目光偶尔划过会议室中间,失焦的眼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又是好一会儿,之前走的那人回来了,在他身侧附耳低语几句,他才再次坐直了点,询问:“林工问题处理进度得怎么样了?” “应该快了,我看问题没剩下几张了。”老方放弃了抵抗,任由林巧枝如此不合理的行为洗刷他的认知,把一直没忍住持续关注的进度告知给乔固山。 乔固山点点头道:“这效率确实高。” 他感慨了一句,然后又开始喝茶。 闻风而来的杜为民,先看看中间专注的林巧枝,又看看乔固山,有点额头冒汗了,笑着上前道:“要不要到旁边坐坐,那边……” “不用了。”乔固山看着已经不见踪影的周明林,依旧笑盈盈道,“这挺好,我顺便听听林工修拖拉机的思路。” 杜为民笑容略滞,你听什么听啊,难道你不会修吗?这话拿出去糊弄三岁小孩都嫌假。 某些人虽然是笑着,看着好相处,但实际上情商也是说丢就丢,应付人连个好点理由都懒得找。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下工后一刻钟左右,乔固山才等到林巧枝结束,他站起来。 第86章 解放妇女的道路却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乔固山站起来, 朝林巧枝这边移动。 林巧枝喝了点水,眼神也有些失焦,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杜为民:“……” 在他这个年龄和角度看来, 不管是把人晾在一边,还是随便拿糊弄小孩的理由搪塞人, 都属于社交面子上的问题了。总得面子上过得去吧!就属于那种, 在家教育小孩子,要强调的过年吃饭要主动喊人,嘴甜一点,否则大家会说你没礼貌的那种。 好好好,你们技术人员的社交, 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是吧? 内心里,杜为民安慰自己:辛苦了、辛苦了,世界就是有我这样的人才和谐美好。 世界确实有一套自己的能量守恒定理,杜为民安慰自己了, 乔固山就很舒服了。 林巧枝亦是如此,两人打了声招呼。 “林工。” “乔工。” 乔固山率先开口:“林工对拖拉机理解很深啊。” 林巧枝笑笑, 倒是没有太多情绪上的起伏, 夸她的人太多了,接收到的赞美也是纷繁多样,既不会觉得太稀少难得,也不会感到受宠若惊。 乔固山心中满是感慨,年轻人能有这样荣宠不惊的心态,要么是心性好,要么是受过的夸奖太多, 历练出来了,不管哪一种, 在这个年龄,都称得上难能可贵了。 “我方才仔细琢磨了一下你的想法,其中有个燃油喷射系统设计的问题,还有印象吧?”乔固山笑着询问。 “有印象。” 林巧枝点头:“乔工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很多问题,在毛病爆发的时候,其实制造人员多少都能感觉到当初想法问题所在。 “哈哈被林工你看出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们确实是打算在新型号的拖拉机里解决这个问题。”乔固山顿了顿,又看向林巧枝,“能不能听听林工你的想法?” 林巧枝心里有数了。 技术都是相通的,走在技术更迭进步这条路上的人,想法自然也是相通的,都想吸取从前的经验教训,规避或者解决问题,造出更好的东西。 “从喷油泵上做些调整吧,可以看看德国博世的技术,喷油压力先从12mpa提高到16mpa,再配套多孔喷油嘴,我个人觉得6孔x0.3mm的比较理想,应该能将雾化粒径降至 100μm以下。”林巧枝语气平和的陈述着,并不会带太多情绪,或者去批判从前拖拉机的缺陷。 哪个单位不想做出好的东西呢?但是很多时候,条件确实是有限的,能做出现有这款长春28拖拉机,已经是中国从仿制走出自研的第一步了,在当时已是壮举。 她道:“一旦雾化粒径能达到燃烧系统的技术标准,不仅能降低一成左右油耗,解决冬季启动成功率降低到60%的问题,对换挡冲击也有改善……” 乔固山皱眉倾听着,仿佛像是不熟悉这款拖拉机的情况一样。 但事实上,目前北方主力机型的仿制、构造、改进、设计,很多都有他参与过的痕迹,甚至说他成为五级工的升级路,就是一步步沿着北方拖拉机技术进步史走来的都不为过。 但此刻,乔固山却实打实听了二十多分钟,直到林巧枝串联着把几个问题相互印证着讲完了,才叹一声,给出结论:“所以还是整体架构的问题。” 看似是“跳挡”“冬季点不着火”“车身抖动得厉害”等等问题,但其实压根不是换个零件,修一下点火器就能解决的问题。 是变速齿轮箱没有设计好,是燃油喷射系统落后,抖动是总体结构导致往复惯性力矩未平衡……就好像一栋楼,在楼板和楼体框架就出了问题。 而且它们还会相互影响,相互牵扯。 墙裂了补墙,漏水了堵漏,门被挤变形换门和门框,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只要这栋楼还是这栋楼,这些问题就还是会反复出现,按下葫芦浮起瓢。 偏偏面对这个藏满脆钢筋的框架,还不敢轻易动它,谁知道抽出哪一根,整栋楼就塌了? 面对乔固山的判断,林巧枝却摇摇头:“倒也没有必要这样说,修修还是很能用的。” 即使这栋楼有很多缺点,可也是无数怀着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自己小窝的国人,夙兴夜寐一砖一瓦徒手修建出来的。 “所以啊,我是看出来了,”乔固山认真看着林巧枝,浮现一个复杂的表情,“你就是构建出了一套自己对拖拉机的理解体系,看过这些维修问题,就倒推出这些机型的设计问题。” 林巧枝迟疑片刻。 还不等她回应,龚厂长就从门外钻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就是骆主任。 前者表情很臭,后者还在笑:“哎呀呀,龚厂长怎么还生气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就是那么不巧,一下被我们听到了嘛~你拿出点东北的豪爽劲儿来。” 再身后,跟着的亦是满脸笑容的周明林,说着类似,是啊是啊,别跟我一般见识之类的好话,得了便宜嘛,嘴上吃点亏才是福,反正也不掉块肉。 见到这个场面,乔固山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的嫌弃眼神朝着龚厂长扫去。 龚厂长脸色更臭了,锅底一样发黑。 林巧枝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也回头看了一眼杜为民:你有没有请温厂长? 杜主任:!!! 他感觉头脑都有点呆呆胀胀了,也想不通林巧枝写个维修手册,怎么忽然就进展成这样了? 不懂技术的杜主任,确实反应慢了一拍。 林巧枝:“……”怎么还没周明林机灵,这种局面让她一个人应付? 虽然她也不太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不想单独对上这群当厂长的人精。 所幸,杜为民也不算太傻,看到眼前这情况,马上就搬救兵了。 国营饭店。 温东鸣用警惕的眼神看长拖天拖这两家伙,表情也是调整到了战天斗地的状态。 第157章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掉下来的国营饭店。 “别紧张老温,我们就是夸一下林工技术好嘛。”龚厂长好声道。 温东鸣顿时露出笑容打太极,面对这两大尾巴狼,也不谦虚了:“我们红旗厂冲击世界一流的带头人,能不好吗?” “有些太好了。” “好还有什么问题吗?”温东鸣紧盯着龚厂长,红旗厂的宝贝苗苗好,也不是你们这些大尾巴狼垂涎的理由!! 骆主任却摆了摆手,插进来,笑道:“当然不是什么问题,相反,能力强却是可以解决问题。” 在两人示意下,乔固山看向林巧枝,提道:“林工,我们这边有个项目,是适应北方情况的新型拖拉机项目,目前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完善的方案了,还想请你做个顾问,提提意见,你看如何?” “是怎么个顾问法,负责哪一些方面,只提意见吗?”温东鸣先一步提出了更细的询问,免得林巧枝不明不白跳进什么坑里。 乔固山点头:“整体方案都做好了,只是我现在觉得林工的思维开阔、且有前瞻性,非常有参考价值。” 能自上而下提意见的人,终究是少数,而不能从全局视角提意见的人,那不能叫意见,只能叫有个想法,看看效果。 乔固山是很排斥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意见的,这种常常来源于领导,二就是半桶水半吊子,自己看不懂,非说你有问题。但是见过林巧枝之后,他对年轻人的印象,很有一些改观。 温东鸣松了口气,不是挖人就行,这事倒是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他防备心也没完全松懈下来,同时又担心林巧枝在这里面吃亏跌跟头,丑话先摆在前面,万分操心地道:“巧枝从前也没有深入研究过北方的情况,不一定能考虑得周全……她技术是不错的,但还是做主导的时候多,这种在别人成品上修改不知道适不适应得来。” 像是医生,也都分地域特色呢。 东北的擅长治疗跌打损伤,云南的擅长治疗菌子中毒。 贸贸然去别人的领地,真的不会出问题? “这点差异不是问题,难得的是技术水平高。”乔固山转头直接问林巧枝,“我听说林工学新技术是很快的,步进梁式加热炉短短几天就摸清楚了病灶,你想不想试一下?” 林巧枝看向乔固山,道:“我只深入研究过南方情况。” “南方除了丘陵,还是有大片平原的嘛。”乔固山并不气馁,朝林巧枝和煦笑笑,“我们北方的拖拉机也是很有挑战性的,而且这款是大马力拖拉机,到时候拉到地里,轰隆隆一开就能犁得土浪滚滚,一晚上就能犁出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土地,造出来绝对是振奋人心,让人难以忘怀的。” 林巧枝倒是觉得还行。 龚厂长看出她的意动,又继续提出一点,一个自从来到红旗厂后,听到红旗厂昂扬的口号,就忍不住从心底涌出的想法:“既然林工有这个天赋,咱们就不要只局限于红旗厂,这未免太浪费了。” 他说起来都不免有些痛心疾首。 又有些找回年轻时热血涌动,“与其红旗厂单枪匹马去争世界一流,不如咱们三个厂齐心联手……”他目光缓缓环视一圈,“让中国拖拉机,成为世界龙头,雄踞全球。” 让中国拖拉机,成为行业世界霸主! 让人提起农机,就想到中国! 这一下,在座所有人,都听懂了龚厂长的野心。 市场。 在任何行业,抢占市场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先行者有巨大的优势。 譬如一种产品,占据百分之八十市场,它绝对是霸主地位的,会像是一条巨龙一样,压得剩余百分之二十的小鱼小虾难以翻身,难以喘息。 技术产品,此现象尤甚。 为什么会如此呢?打个比方,某种机械,龙头技术成熟、口碑也好、产量也高,十万一台,卖得很好。 而其余小鱼小虾,想夺取这百分之八十的市场,要么做出更优质的产品,要么更为便宜廉价。 前者,要投入大量资金、设备、研发,从五分追到六分、七分都是没用的,得不到资金回笼的正向反馈,很快就会在追赶技术的路上被饿死。 后者,技术追不上,还想更便宜更廉价,那造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可想而知,自然而然就沦落到那百分之二十的鸡肋骨市场,都是人家霸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盘。 而中国,现在绝大多数技术行业和领域,都处于这种被压制得难以翻身,难以喘息的地位。 幸而国情特殊,才给尚且孱弱的各行各业,挣出一片喘息的发展空间。 而现在,他们有一个行业,有望做到技术上的弯道超车,去世界技术领域厮杀,抢夺阵地了。 成为霸主,成为巨龙,自然能尽情地在广阔阵地上大口吃肉。 温东鸣笑了两声,老革命就是不一样,他自愧不如,歇了口气,表态道:“我没意见。” 又看向林巧枝。 一个行业的崛起,乃至一个国家实力的飞跃,往往离不开这样如流星般闪耀的英才人物。 温东鸣爱读史书,最喜欢的少年人物莫过于霍去病,最崇拜的伟人莫过于喊出“人民万岁”的伟大领袖。 此刻,他心却前所未有的跳动,狠狠撞击胸膛。 不是史书了,是眼前,他和他的同志们。 若真能将中国拖拉机行业带至世界霸主地位,林巧枝当之无愧会成为农械历史中一颗璀璨明珠。他们呢?历史会怎么记载他们这群燃烧着革命信仰的同志呢? 林巧枝亦是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下来:“行。”想到她们要一起干一场多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她脸上就扬起明媚锐意的笑,举杯:“我们红旗厂先打响丘陵阵地第一枪,紧接着咱们兵分三路,一起杀进世界战场!” 杀它个片甲不留! 让鲜艳红旗插满世界每一寸土壤。 清脆的“砰砰砰”的碰杯声,伴随着哈哈大笑,是红心和信仰在碰撞。 *** 红旗厂,车间。 温东鸣拿来一份名单,又顺手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坐在林巧枝办公桌旁边:“看看,有没有和你心意的?” 他揉了揉肚子,喝了一肚子汽水,还有点怪不适应的,睡了一觉还感觉嗓子里冒气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林巧枝看看:“这是什么?” “你也该带点徒弟了,要不走出去人家高工都是乌泱泱一个团队,气势浩荡,你就形单影只一个人,有个什么事也没个使唤的人。”温东鸣操心道。 前两次出门,都是林巧枝一个人,看得他又不得劲又不放心,不像样啊。 林巧枝现在就带着那么两队迥异学生,倒是对带徒弟没什么抵触了。 也不难嘛! 她看了眼名单,原本只是平平无奇扫过,却忽然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下来。 黄彩霞。 林巧枝指着这个名字,确定道:“就她吧。” 后面看成绩也不错。 厂校在经历过最初最紧的风波之后,现在以厂技术培训的名义在低调运行。 其实外面很多中专技校也是如此,学技术,当工人,总是正确的。 还处于半停课、半混乱状态的,也只有纯文化的小初高了,大学则是逐步进入了推荐制的形式,招优秀的“工农兵学员”。 温东鸣看着就笑笑,也不惊讶,“我就猜到你多半会选她,那会儿她是看了你进厂校,第二年就闹着也要找师傅学手艺,考了进来。” 林巧枝纠正:“那叫争取。”怎么能叫闹呢?好像不讲理一样。 “好好好,是争取。”温东鸣忙笑着抬手,又问,“那你还要不要再选两个?前面还有成绩更好的,更优秀的。” 黄彩霞虽然成绩不错,但确实算不上顶尖一批。 林巧枝对实力是有追求的。 在纯粹的技术领域,甚至是有点慕强的。 按理说,她应该想要收天赋最高,成绩最好的。 可看着那几个成绩更好的,却忽然一点兴致也无:“算了吧,就先她一个。” “咱们也不要矫枉过正嘛,咱们这行终究是男生感兴趣,男生学得多,里面出好苗子几率大。这个怎么样?力气大,个头也高,出门带上他看着就安全。”温东鸣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热情给她推荐好苗子,还耐心给她分析利弊。 林巧枝本也没深想,为什么会突然兴致缺缺。 被这么一劝,她忽然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想通了,她眼眸逐渐变亮,提出道:“我想组建一个全女子的钳工班组。” 温东鸣真的吃了一惊,抬头看林巧枝,诧然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一个班组的实力,很多时候是会助力/限制高工发展的。 因为到了高工,很多时候都不是单枪匹马了。 第158章 比如翁工,因为培养出技术最好的班组,所以红旗厂几乎所有最顶尖、最复杂的技术工作,都会默认去找他,让他带领班组完成,经年累月下来,机会和锻炼也更多,实力更强,晋升更快,形成良性循环。 林巧枝:“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她把名单往前推了推,人往椅背深处靠,让自己显得气势更足,“温厂长,我可得给你做做思想工作。” 她认真强调:“解放妇女,不是口头说说,而是要从思想上解放的。” “你这腔调,和孟主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东鸣看林巧枝,确实有点爷爷辈看小孩的感觉,倒是不觉得冒犯,还有点笑呵呵的。 林巧枝却摇摇头:“宣传咱们中国第一位火车司机田桂英同志的电影里,也有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看向温东鸣,“您知道是什么吗?” 温东鸣不由正色几分。 林巧枝不等,继续看着他道:“在田桂英同志成为火车司机之前,也有很多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铁锹铲煤的师傅说她力气不够,10来斤重的大平板锹,10分钟就要投几百锹,觉得她吃不了这个苦,干不来这个活。” 可田桂英却把自己锻炼得身强力壮。 她的父亲说,“做火车司机又累又危险,你哪能干得了!”她的母亲说,“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开火车哪是你们女孩子家干的!你一个女孩子,你能开动火车?”* 基本没有人支持她。 可她却说,她不比男儿差。 要练力气她就练力气,要学技术应对火车路途中出事故,她就学技术。 不仅是她,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三八妇女节,足足有九名女职工同田桂英同志一起组成了包车组,驾驶火车驶出大连,那辆机车被命名为“三八号”,授予她们的彩旗上写着“妇女的火车头”* 司机长的名字,叫田桂英。 各大媒体都争相报道,这群“铁姑娘”的事迹也被收录进中小学课本,做成宣传海报,很快又被拍成电影《女火车司机》。全国人民都能看到,中国有了自己的女火车司机长,女人也能开火车。 这是妇女解放征程上吹响的号角。 林巧枝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女孩,怎么会愿意相信女孩做不到,不擅长,比男儿差? 林巧枝静静地看着温东鸣的眼睛,一直看到他满腹经纶都消弭,口才也无处可施,不把这话当做笑言,而是正视内心。 温东鸣一时有些出神。 沉吟片刻,才笑道:“林同志的批评很中肯啊,我解放妇女工作思想学习得不到位,该去孟主任那儿再上上课。” 他看着此刻的林巧枝,恍然间想到自己年轻刚刚入党,离家奔赴革命时昂首阔步地往外走,朗声高念:“我,温东鸣,共产主义者。我会严守秘密,服从纪律,牺牲个人,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永不叛党!我坚信,我们的革命终会迎来胜利!”* 那时站在书房里,看他大步离去背影的父母,会不会就是此刻他的心情呢? 他的父母持悲观的态度在写中华史书。 他们的孩子却大步奔向革命。 现在,他觉得革命成功了。 眼前的孩子却觉得革命事业还未尽,人民解放了,解放妇女的道路却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林巧枝还是头一回,在与人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得到正面回应。 她也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满心感慨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不愧是主席,真是字字珠玑。” 她们妇女解放的革命征程,亦是如此。 也同样要有这样豪迈的气概! 林巧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思路逐渐清晰,她就是要组建一个全女子钳工班组。 不仅要是全女子的,还要好,还要优秀!让世界看到,中国有自己的女钳工班组,女人也能干好机械。 而今迈步从头越,她们难道没有这样的气魄? 有些种子,从童年就种下了。 慢慢开花,慢慢发芽。 林巧枝思绪回转,转而看向温东鸣,眼睛炯炯有神:“厂长,我觉得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咳,什么道理?” 温东鸣不敢轻忽,对上林巧枝明亮锐利的眼睛,心惊于她年轻皮囊下藏着的灵魂,好像比他认识的,更强大许多。 也是,是喜欢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人,还把它用以感叹自己未尽的征程,能简单吗?喜欢以文识人的温东鸣,心里感慨着。 林巧枝笑出一口白牙:“我是铁了心想打造一个全女子班组,您也不好看着咱们红旗厂的招牌,您的宝贝苗苗,带班组的名声不好,然后被拖累是吧?” 温东鸣听她这话,呛了一下,就没有见过如此简单直白、单刀直入的威胁。 搞得他都一时接不住这个乱拳,只能问:“然后呢?” “我想要几个组建班组的招工名额。” 林巧枝把椅子往他旁边也搬一搬,有理有据道:“您看啊,咱们厂子弟本来就少,天赋也不能确定,二年级就算比黄彩霞这一批多,也多不了几个,选择面不就少了吗?但是我在全江城,或者全省全国选,还怕找不出好苗子吗?” 话说回来,林巧枝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带的班组实力差劲的,她是个要强的性子。 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林巧枝继续扯大旗:“主席在妇女解放上做了那么多工作,您也是老党员了,思想跟上,行动也要跟上才行!” 温东鸣瞪她一眼,无奈的道:“行了行了,再让你说下去,我不仅要去孟主任那儿重新上课,怕是还要再去上上党课。” 他思索片刻,“也不是不行,等这个项目做完,赵局不是说到时候补偿你,号召大家向你学习?那时候给你特批几个名额,后面再想要,一年一个也好安排了。” 林巧枝不等他反悔:“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巧枝组里松口收了第一个徒弟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红旗厂。 成为家属院人人好奇的火热话题。 尤其是家里有正在学钳工的,当即屁股就从板凳上弹了起来,赶紧跑出去打听具体消息。 优秀的,满怀希望是自己家的被选上了。 一般般的,也抱着“万一呢”的希望,万一就是运气好被选上了呢? 眼看跟着林巧枝就是前程远大!做大项目、攻克大难关,造大家伙! 林工可是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挣到一套房呢,那分房公示后面小山一样战绩,大伙都可都一点没忘。 ——谁这么好的运气,被她看中了? 第87章 呜呜呜,他一点也不羡慕! 黄家。 “我、是我吗?” 黄彩霞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她兴奋在屋里蹦起来,声音颤抖又高亢:“啊啊啊啊二姐我选上了!!我被林工选上了!!!” 她高兴的扑到旁边女人身上, 激动的抱住她,仍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 真的是我吗?” 二姐黄红岩差点被她撞歪了身子, 连忙稳住,笑着拍拍她的背:“真的,真的!我之前不就跟你说了,巧枝真的有可能选你的。” 黄红岩比小妹大几岁,才是真的看到小巧枝一路走来的大姐姐。 偶尔心里也会感慨, 若她晚几年出生,或许人生际遇会大不一样吧。 她给刚刚喂完的婴儿擦擦嘴,又把小孩抱起来拍背,站着边走边晃悠, 转身藏起眼底看向小妹的羡慕,好声叮嘱道:“你可得好好准备, 等到了岗位上, 别怕苦,多学多问。咱们彩霞打小聪明,肯定行的。” 又逗逗怀里的小女孩:“是不是啊,肉肉是不是也觉得小姨肯定能行?” 她逗得小婴儿咯咯得笑,轻轻捉住胳膊朝黄彩霞挥了挥。 黄彩霞噗得一声笑出来,又转头去手脚利落的收拾碗筷,把碗筷装到一个大盆里, 擦好桌子,把桌子收起来, “我肯定好好学,姐,等我以后出息了,我也争取当高工,就像林工一样,看谁还敢欺负你。” 把收好的桌子贴墙放好,她看着姐姐忙不停的瘦弱身影,从身后抱了抱黄红岩,“二姐,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帮我,鼓励我,相信我。 即便自己都很难了。 好在,这段喘不过气的日子,终究被她闯过来了,以后会好的,“等我以后也挣一套房子,到时候我们姐俩带上咱妈一起去住。” 黄红岩拍拍她的手,又看看小妹那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眼睛。 真好。 小妹都敢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 如果她小时候,身边也都是巧枝、珍珠、彩霞这样的女孩该多好。 她只是退了一步而已,那么一小步。 “姐等你。” 第159章 等你也闯到前面,走到高处。 等往后,女孩们都能看到前人开出的条条大路,而不是环顾四周,荆棘满目。 “好。” 黄彩霞满怀信心地应道。 一直到晚上睡觉,黄彩霞都还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疼得在被子里咬住被子直抽气,才乐得嘴角翘老高。 她在厂技工学校读书的时候,就一次次听到林巧枝的大名了。厂里的英模墙上,贴着林巧枝的大幅照片,是百工比赛的冠军得主,是省技术标兵,是能造20吨大家伙的青年钳工……在黄彩霞的眼里,林巧枝真的是偶像般的存在。 黄彩霞在第二天去上工的路上。 感受到周围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有藏不住的羡慕,有的热情:“彩霞,上工啦。” “也幸亏你是个女孩,享福了啊!”有的笑中带酸,暗为自家孩子抱屈,要不是都知道林巧枝打小就喜欢女孩多点,连玩具都只借给家属院里的小女娃,这机会说什么也轮不到黄彩霞啊。 “彩霞啊,帮李婶打听打听,看林工还收不收徒弟。”也有关系不错的,走近了往彩霞手里塞了个鸡蛋,握着她的手小声拜托道。 …… 黄彩霞走过这样热闹的家属院,觉得很新奇。 这是她从没有感受过的……瞩目和热情。 这一切,只因为她成了林工带教的徒弟而已。 她飞快吃了个二姐蒸的窝头,早早等到车间门口。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兴奋忐忑,又有些惴惴不安。 *** 林巧枝自然接到一波又一波的询问。 有许多家属院的熟人来打听。 曾经为儿子补考舍下脸来拜托林巧枝的周常、周妈妈啊,也携手而来,想为至今还没有进高工组的周树筹谋一番。 有人带,总比在一线闷头干来得强不是? 宿舍里,几个舍友也都帮忙打听。 林巧枝从前可能不在意,不过如今打定了主意,便一律回道:“今年就收黄彩霞一个,而且以后我的班组只收女生。” 这番回应,激起多少浪花且不说。 连走林父江母这条路的关系,也全都无功而返。 并不是林巧枝拒绝的,而是林武强和江红梅都没敢应,心里没底,又不愿露出来,林父纷纷笑道:“孩子出息了,她的事都自己做主……对啊,你说说我出什么主意?我又不懂,是吧?行行行,帮你问问,你放心好话肯定说的。” 从前门可罗雀的家,一波波人来热闹极了。 尽管已经看出来了,闺女和他们不亲,真是个心硬的,现在就只有逢年过节送点礼节性的东西,以后只怕是等他们老了,才能得到闺女点好。 可林父两口子都不想让外人晓得,不敢让人知道闺女其实对他们实际如此冷淡,因为哪怕是沾着一点点光,平时都不知道多有面,多顺溜。 前几十年,都不晓得日子还能这样过。就连排班,他们都是最舒服的那批班次。 不管说是巴结也好,讨好也罢,林父都不去想那些,他们要把闺女的心焐热点啊。 送吃的,送衣服,送擦手油…… 这不,炖了一锅藕汤,选的是洪湖野藕,慢火小铫炖得粉粉的,筒子骨煮出来浓郁的肉汤,香得不得了。 林父边盛汤,边小意道:“就教黄彩霞一个?我这边也有几个好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就是问问,也都是父母替孩子操心。” 江红梅帮着碗里撒上一点葱。 真是香得不能再诱人了。 林巧枝看了一眼:“父母替孩子操心?要是替儿子操心就不用跟我说了,要是有替女儿操心的,我倒是可以听一听。” 替儿子操心的人够多了。 这大半年,江红梅一次次欲言又止,一次次眉梢带愁,她何尝没有看出她身上的挣扎? 她没有理由和立场,去阻止一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孩子。 但那是江红梅自己的人生课题了。 没有人能插手,她也不行,试过了不是吗? 除非她愿意成为下一个江红梅,帮弟弟帮家里帮一个个亲戚任由血肉被吸食,然后换一声“好女儿”“好女人”的称赞。 不了。 她从小就是野丫头。 长大了,难道还要自己走进世俗给女人打造的框架里? 静待结果吧,无论是一年、两年,江红梅不会永远犹豫挣扎在这个分岔路口。 总有事情发生,会推着她往前走。 林父表情都讪讪的:“倒是没有为女儿找来的,你也知道,学这个的女孩子不多。”窥着林巧枝神色,又笑笑,“都还挺优秀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那就不用说了,我的班组只收女生。”林巧枝随手夹了一块藕。 “哈哈哈那也挺好,都是女孩子也好,你干什么都方便。” 一直到目送林巧枝离开,林武强才转头看江红梅,笑着的表情露出不愉:“你说你,连几句好话都不会说?” 江红梅不理他。 林武强:“再三俩月就过年了。” 江红梅收拾的手顿了一下,气氛一时沉默。 他们现在什么都好。 工作舒服顺心、双职工钱多福利好,面子也是足,关起门来如何一团烂摊子不说,起码走到外面腰杆是直的。 发愁的只有一双儿女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就想儿女都日子过好点,老家老人也体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 林巧枝推进项目不算顺利,但也不算艰难坎坷。 不过是迈过一个又一个坎罢了,工业人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要说新鲜和不同,那就是黄彩霞,还有余组长、天拖、长拖两队跟着学习交流的人吧。 当林巧枝的徒弟,并不容易。 参加大型复杂项目,要学的东西很多。 林巧枝要求还高,对每一个细节,都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完成起来有太多困难了。 所幸黄彩霞都硬是坚持下来了。 她想到差点没有落脚地方的二姐,想到姐姐被骂吃白饭的,却是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都凑给妈妈让她请了师傅学手艺。 想到在窄小的床边拼凳子,姐妹俩挤着睡的日夜。 要是不能学出来,她怎么对得起红岩。 黄彩霞心里憋着一口气。 她每天最早来车间,到晚上又最晚走,申请的宿舍好像真的只是一个落脚睡觉的地方。 每天都在飞速进步着。 林巧枝都对这个开山弟子,有些改观了。 她或许天赋不是最顶尖的,但心性何尝不是天赋的一种? 走到黄彩霞的操作台边,林巧枝递了一本书道:“这本教材你再看看,尤其是第三节 ,能帮你理解制作工件的问题。”又提醒,“找王工借的,看完记得还给他。” “我记住了。”黄彩霞点点头。 她每次被零件的工艺流程困扰,林工都不会直接给她讲想法,而是教她道理,让她自己琢磨理解。 起初觉得有点难。 可后面却发现,再遇到类似的问题,她能举一反三了。 “该看书学习还是得看书,手上技术不是死练就能练出来的。”林巧枝看着手里的工件,点出她这个毛病,成绩没排到前列就是理论课考试拖了后腿,做工件也受影响。 想着,她又说了好几本课本的名字。 都是要回炉重造的课本,“你平时就放在手边,常看常新。” 黄彩霞不免露出一点脑壳疼的表情。 又把操作台上第二件工件,往林巧枝手边稍微推推,冲她笑:“您看看。” 不远处,准备着晨会的周明林掩饰不住羡慕的表情:“林工不仅给徒弟做了新项目里的工件,还每天都亲自看,给她找不足,找问题,又是讲又是练的。” 曾富田刚刚吃过早饭踱步进来,也是思索着晨会要说的内容,闻言也都惊讶得合不拢嘴:“林工还有这功夫?”他怎么不知道林工还能这么有耐心!! “好一段时间了。”周明林觑他一眼,又撇撇嘴说,“要不然,为什么黄彩霞能进步得这么快?” 尽管新人刚刚上手的时候,是会有一段比较快的成长期,但做什么东西,参与什么项目,还是只老老实实在一线做带有重复性质的工作,效果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这就好像做饭。一个厨师,在初步上手厨房工具和流程后,天天做家常菜,天天做宫廷菜,或者天天做国宴,还是只每天看看菜谱,一段时间后,对厨艺的理解,必然天差地别。 当然了,在这个做菜的过程中,还是要不断的学习和思考的。 而这个过程中,有非常厉害的大厨手把手教,还挑出关键部分,一针见血地讲解细节和窍门,可想而知效果会截然不同。 周明林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嫡系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第160章 呜呜呜,他不羡慕,真的,他一点也不羡慕! 第88章 谁给你的勇气,和林工意见不同? “夹具往左调两格。” “好的。” “钻头进给要稳, 听见异常响声怎么办?” “退刀检查刃口。” “这个r角,你准备怎么处理?” “唔……用三角锉走交叉纹?” 检查完布置的任务,林巧枝又指导了一段操作。 两人间的对话, 也是保持着林巧枝简单直接的风格。 旁边,周明林都嫉妒得要生吃柠檬了。 好不容易熬了半宿, 把白天积累的一堆问题想通了, 又起了个大早,顶着疲惫黑眼圈的周明林听到林巧枝指导黄彩霞的声音,感觉牙齿都发酸:“林工的声音好温柔啊,从没听过林工这么跟我说话。” 曾富田瞅瞅小年轻跟流浪狗看到骨头一样,眼巴巴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啊,嘴角压不住笑:“不会吧,没有吗?” 周明林震惊地转头看他:“老曾!” 你居然背叛团结,吃过独食吗? 亏我还拿你当一个战壕的战友! 曾富田咳咳两声:“咱们内部还是不能搞分裂, 得团结。”他努力忍住笑意,作好声劝道。 他毕竟还是老资历了, 学起来肯定比小年轻容易得多嘛, 有了对比,心情瞬间明媚轻松不少。 已经从小嫩青瓜,逐渐向老丝瓜瓤憔悴的周明林,故作镇定的扭过头。 没事的!没事的! 转头就看到焊工组的余组长。 余* 组长看到他的眼睛,也乐了,打趣道:“哟,咱们厂什么时候来了只熊猫?” “哈哈哈哈……” 陆续来开晨会的人发出善意的笑。 “小同志要注意休息啊。” 这个拍拍他的左肩膀。 “也是, 往林工面前凑也是要有点勇气的。” 这个佩服地拍拍他的右肩膀。 看周明林蔫蔫的生无可恋的崩溃模样,就不由想到他给林巧枝送的那个煎饼果子。 周明林:吃人嘴短, 再不该盯着我一人了吧! 林巧枝:吃人嘴短,再多教点真本事吧。 周明林:!! 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讨饶状:“各位大哥,饶我一条小命,可千万别在林工面前提那个煎饼果子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上工铃声响了。 林巧枝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就是她自己的项目习惯了,每天开一次晨会,一次十五分钟。 在这十五分钟里,通报信息,总结昨天的工作,汇报进度,再确定今天的工作。因为时间短,要求言简意赅,每个人都会提前打好腹稿。 看到林巧枝来了,本来闲聊着的人,都纷纷提了提精神,暗自凝神回忆,准备等会儿要发言的内容。 “林工。” “林工。” 林巧枝从胸口口袋拿出一支笔道:“开始吧。” 她认真听着,时不时记两笔,给出自己的意见、判断和要求。 也同时在本子上列出了她今天的工作重点。 ——电子传动系统的性能测试。 这会儿,龚厂长和骆主任已经带队离开了,但留下学习交流的技术组还没走,时间还延长了。 预计是要一直待到年前。 有这样一批人投入项目,林巧枝当然也是要用起来的,工期缩短不少,进度也稍稍提高了许多,各个模块也都逐渐成型。 开完早会。 林巧枝开始例行巡视车间,身后跟着黄彩霞和周明林两队人,她走在最前面,后面呈雁字阵,看着还挺声势浩大,颇有几分气势了。 一个个车间巡视过去。 等到测试传动系统车间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了。 除了测试组,翁工本人也在,靠在一辆叉车上,亲眼盯着传动系统的测试情况。 “翁工。” 翁工良转头看她,表情算不上特别好,提出:“我觉得发动机声音有点不太对。” 林巧枝凝神,点头表示:“我看看。” 她走到前面,问道:“费组长,测试做得怎么样了?” 费组长是个黝黑干练的中年男人,把胳膊夹住的测试记录手册递给她:“力输出测试、速度控制测试,效率测试都已经做完了。” 林巧枝接过,低头翻看,顺口问了一句:“正常吗?” “正常!” 林巧枝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数据指标一切正常,这才是最可怕、最麻烦的。 翁工也是这么多年的高工了,如果不是真觉得有问题,不会贸然开口。 这就好像一个病人,明明体感不舒服,但体检报告一切正常。 是个医生都会觉得棘手。 林巧枝逐一看完了测试数据。 这些数据能反应很多问题,比如传动性能不达标,动力不足,速度不稳定,传动效率低下等。 但看测试数据,确实好像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把测试记录表递回去给费组长:“继续吧,我在旁边看看。” 看了一会儿。 “这不是挺好的吗?”周明林道,学习了一阵子,他也多少能看出点名堂了。 黄彩霞也点点头,看向林巧枝。 林巧枝却不敢大意,她拿了双手套,戴上后活动一下双手:“教你一个经验,千万别小看和忽视一个老资历高工的感觉。” 因为她自己也会有这种感觉,越是明白这是一种什么体验,就愈发不敢轻视。 费组长这一项测试结束,宣布道:“传动方向切换灵活,双向无误!” 当即有人上前准备下一项内容。 林巧枝也趁着这个空档,亲自上手检查。 表面看不出什么后,又钻进了机械底部。 “咱们要不要帮忙?”黄彩霞左右看看,问道。 “咱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递递水,擦擦脸,再递个扳手之类的。对林工来说,都嫌不够添乱呢。”周明林很有心得地沧桑道,再看林巧枝,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这个裸露的机械底部,不由有些触动。 林巧枝的动作当然谈不上什么优雅,在车间这种地方,又是地上,灰尘、温度、机油这些污浊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但林巧枝神色正常的仰钻进去了。 “林工是做事的人啊。”周明林看着,还是很感慨。 曾富田听着就觉得有些好笑地提醒:“与其有时间感慨,不如想一想可能是什么问题,林工等会儿出来,指不定要提问的。” 技术交流,就是这些细节问题最能锻炼人,能盘活所有知识结构。 听到提问一词,本有些昏昏的众人,顿时精神一震。 三五分钟后。 林巧枝从机身下钻出来,身上蹭了一些黑色的机油,摘下手套,表情有些肃然:“测一下发动机的温度,然后再做一组高扭矩下的力输出效率测试,测完之后,再量一遍发动机的温度。” “这就准备!”费组长也意识到不好,不敢拖延。 他指挥着,人都纷纷动起来,有的拿着测温工具也钻进去测量温度,有的检查柴油机油冷却液,有的架设机器设备。 不多时。 “刚刚还不明显,在高扭矩工况下,发动机温度是高出了一点。”费组长皱着眉,看着最新测出的一组数据。 易过热,可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影响传动系统的寿命。 周明林看了看,不懂这点问题为什么林巧枝要思考,试着提:“难道不是做一个液冷散热就好了吗?”反正其它数据没有问题,不是吗? 林巧枝只看他一眼,摇头道:“你这就是典型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周明林笑两声,道:“先医了再说。”又情商满满的下意识嘴甜道,“咱也不是谁都能像林工你一样能力强嘛。” 说完,他像是死鸭子一样声音卡住。 表情僵硬。 完蛋……死嘴,你怎么就不能笨一点! 曾富田拍拍他肩膀,对他投以同情的注目礼,这嘴甜的水灵灵小蜜瓜,来搞技术真是可惜了啊。 林巧枝瞥了他一眼,又设置了几组对照测试。 看到结果眉头微微皱起。 “发现什么问题了吗?”费组长见她表情问道。 “再确认一下。” 林巧枝发现升温都伴随着传动系统的高负荷,又把数据拿到一边算了一下,同时说:“这个传动负荷不太对。” “是什么导致的?”曾富田也过来看。 林巧枝顺着数据一项项排查,带着人一查就是几个小时,最后发现是螺旋锥齿轮提供的扭力不够,进而导致传动负荷变大,最后发动机温度升高。 费组长也是有些疲惫了,活动一下肩膀,眉头皱了起来,察觉道:“这没有达到齿轮厂给出的参数标准吧?” 第161章 “确实。” 林巧枝大致确认了问题,就是不清楚什么原因导致的,是这一批做呲了,还是这一批参数就是给高了,或者就是设计本身的问题。 又不是搞**了,真没必要特意报高。 她还是主要怀疑设计问题。 这一批齿轮设计出厂之前,可能适配过很多情况,但是测试并没有做全。 但换句话说,齿轮的应用范围太广了,也根本不可能做全。 打个简单的比方,一个自行车厂家,说他们的自行车可以骑上陡峭山坡,试过了黄土路,试过了有草有小石头的山路,觉得可以了,就对外这么宣传,这些路摩擦力都是很强的,结果没想到没两年外地居然已经有了光溜溜的水泥坡,就有人骑着去冲了。 在这个眼下没有水泥路的年代,厂家就:“……” 实际上,自行车出厂之前,不可能把全天下的路都试过,也不可能提防着未来可能出现的路,只需要满足如今大部分的情况,其实就可以对外宣称了。 或许不那么恰当,但就是这么个意思,工业产品很难做穷尽测试。 因为产品出来,永远不知道使用者会怎么千奇百怪的去用。 林巧枝结束了车间巡视,前往温东鸣办公室。 一通电话打向了供应螺旋锥齿轮的齿轮厂。 对面齿轮厂的厂长叫作姜邦宪。 温东鸣同他简单寒暄两句,就把电话递到林巧枝手上。 林巧枝也不兜圈子,直言道:“我们厂做了几次测试,根据高扭矩工况下传动系统负荷情况,重新核算了一下螺旋锥齿轮的指标,发现你们齿轮性能似乎达不到参数标准。” “你根据传动系统负荷判断的?”电话线对面姜邦宪一听这话,就不太高兴了,“就算林工你天赋高,能力强,也不能这么不讲理,为什么不怀疑传动效率的问题,而怀疑我们的齿轮……” “姜厂长您不是技术出身吧?”林巧枝简单问了一句,也没有生气,姜邦宪既不是技术人员,也不懂传动系统和拖拉机,和外行争辩这些,成败都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您叫一位高工来,我们交流一下?” 姜邦宪听她平静的语气,看了看话筒,一时有些怀疑起来,这么自信? 他随意从办公室门口捉了个人:“小王,你去把齐工喊来。” 很快人就到了。 见人推门进来,姜邦宪来了精神,连忙道:“红旗厂那边的来电,那边的钳工觉得咱们的螺旋锥齿轮性能达不到参数标准,你给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他就不信了,不搞齿轮的小年轻一个,还能挑出他们的毛病来?总不能自己遇到难关,就把脏水往他们身上泼? “性能达不到参数标准?” 齐荣闻言,也是奇异地眉毛高高挑了一下,重复地嘀咕了一遍,瞬间一个激灵,忙不迭问:“红旗厂的钳工,不会是林工吧?” “是她,她要找懂技术的聊,”姜邦宪有一丝气忿的把话筒塞到齐工手里,底气十足的样子。 齐荣感觉头皮要发麻了。 怎么不早说,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啊! “齐工你好,我是红旗厂的林巧枝。”林巧枝主动开口问候道。 电话对面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椅子擦地声,很快就是清嗓子的几道咳咳声:“林工,我是齿轮厂的齐荣,你还记得我吧,我们之前在信里讨论过一种多级可调速比齿轮组,您帮忙设计了一套集成6组不同速比的齿轮。” “嗯,对你们有帮助吗?”林巧枝印象更清晰了一点,毕竟提到了具体的技术,她自从交流会之后,日常收到的信件就不少,很多时候都记不清太多来信人,重点的注意力还是在探讨的技术上。 齿轮这个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但几乎所有重工业产品,都离不开齿轮这个基础零件,林巧枝在梦里实在是看太多了,而且她本行是拖拉机,对齿轮的运用也是非常有心得的。 齐荣大方地笑道:“帮助不小,我们用在了一套军工品上,几乎没怎么改动!”又吸一口气,试问:“嗯,林工……你来电是想说螺旋锥齿轮性能达不到标准?” 林巧枝:“这套齿轮供应的时候,理论上是可以切换轻载高速工况和重载低速工况,对吧?” 齐荣思索着道:“是的,如果是在拖拉机行业的话,高速工况应该是路面行驶,重载低速工况的话,比较典型的就是耕地,是这样没错吧?” 按理说应该没问题的! 林巧枝:“按照你们给出的技术指标,重载的时候切换到7:1的大速比,让输出扭矩放大,避免发动机过载,理论上螺旋锥齿轮能增大扭矩,从而降低动力负荷,但是我们测试发现,平均负荷降低没有达标。” 听到具体位置和这个结果,齐荣的头皮有些发麻了,声音都不自觉柔和:“没达标?差的多吗?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姜邦宪脸皱成一团,黑得像是锅底,惊讶得表情都绷不住了,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平时在自家车间怼人喷人都中气十足的齐荣。 林巧枝知道齐工能听懂,于是更为细致地试着分析道:“发现问题之后,我也仔细看了一下,螺旋角在23度,压力角在20度,你是根据啮合力公式算的吧,但是那个肯定是有误差的,拖拉机耕地的时候,转速低、扭矩大,啮合的滑动摩擦会显著增长,再有一个,我们还得考虑田地里泥泞的环境,对齿顶齿根也会有影响……” 齐荣声音都微弱下来:“确实需要灵活一点处理。” 姜邦宪:??? 他看着眼前这阵地拱手让人的情况,站出来打擂,拉场子道:“我们当初确定齿形参数的时候,不是还特意请了顾问,参考了长拖的乔工和松汽的曹工的意见吗?” 齐荣手忙脚乱想去捂听筒,比手势示意姜邦宪:你先别说话!! 姜邦宪哪里能理解他此刻的紧张,正气道:“我们又不是随随便便定下的齿形参数,不仅角度是长拖的乔工把关过的,负载方面松汽的曹工也是给了准话的。” 姜邦宪还是做行政工作更多,从齿轮厂的视角来看,林巧枝纵然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天才,工业新星。但拖拉机行业的龙头大哥还是多年霸主长拖,乔固山更是成名已久的行业大牛。再有,汽车行业对齿轮的理解,肯定是深于拖拉机行业的。 到底谁更值得他信任,谁资历更深、经验更足,姜邦宪心里自然有一杆秤。 这种先进的东西,国内此前造不出来的零件,被他们厂造出来了,姜邦宪当然是自豪骄傲,出厂测试也一遍遍做过,不是谁来说不好他就要认的!! 但从技术角度看,实际上很少有测试能覆盖产品的全部功能。 测试通过了,也不代表没有问题,否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故障的机械。 这就是技术和行政的意识差别所在了。 工业圈还真不大,林巧枝一听名字就觉得耳熟,道:“您说的是长拖的乔固山,还有松气的曹越吗?我刚好都认识,乔工就在我们红旗厂,这样吧,我去把乔工找来,咱们一起交流一下。” 她还建议道:“这中间的时间,您也可以找曹越曹工沟通一下,让齐工传达一下我的观点,听听看他的想法。” 乔固山没随着队伍一起离开,虽然也没跟着学习队伍一起,但是每天都会绘制一部分图纸,然后在下午抽空和林巧枝讨论。 听说是林巧枝找,他也没什么防备,图纸卷一卷往纸筒里一装,就拎着去了。 见人来了,就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主要是说明拖拉机的测试数据。 乔固山自然一听就懂:“螺旋锥齿轮的扭力跟不上?” “目前是这样考虑,” 介于乔工的实力,林巧枝直接上更纯粹的技术道:“当初应该也是考虑到小转速比可以减少空转损耗的,但是大转速比这边,齿面粗糙度影响就有些大,用高螺旋角+小压力角的组合,您觉得会不会更好一些?这样可以增加齿面接触线长度,降低单位面积压力……” 乔固山最近一直在和林巧枝面对面讨论交流,甚至还特意去关注了她写的内部资料,去看她曾经参与过的项目。 思想碰撞是最能感受到对方实力深浅的。 为什么?碰赢了还是碰输了自己心里还都是有数的。 交流得久了,乔固山已经很能确定林巧枝天赋了,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天赋卓越,更吓人的是,她对前沿技术异常敏锐的、准确的把控。 这就不仅是思维活跃了,很难想象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听了林巧枝的想法和判断,乔固山才苦笑着说:“这也是我们国家第一次造出螺旋锥齿轮,这方面,你可比我敏锐多了,想得也深,的确是我没有想全面……你说的这个高螺旋角+小压力角,应该是能再提高传动效率,降低发动机负荷。” 他确实是被请着看过这个螺旋锥齿轮,也给出了建议和肯定的答复。 第162章 但实际上,北方的技术里,大多还是平原为主,压根没有积累多少丘陵的经验,那么大片的黑土地难道放着不种,去种犄角旮旯的山沟沟? 更别说林巧枝这一款,是前所未有的设计了,他考虑过类似的情况,但是没考虑到这种强度上。 就相当于新出的水泥坡,自行车厂考虑过类似的情况,愣是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林巧枝和乔固山交流着,就顺手拨通了电话。 姜邦宪电话一刚刚接通,就听到对面乔固山那一通说辞。 姜邦宪满脑子问号。 确实是长拖乔工的声音。 但听起来怎么这么好相处,这么柔和? 不是,曹越这样也就罢了,乔工怎么也这一副语气? 他不禁想到刚刚和曹越的通话,也是一副天塌了的抓狂语气,“我把乔工介绍给你们,是让你们这么用的吗?”感觉好像红旗厂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林巧枝厉害是厉害,名气大也是真的,但不至于这样吧? 林巧枝见乔工说完,便对电话那头,询问道:“姜厂长,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唔。”姜邦宪感觉思绪有点混乱。 林巧枝等了一会儿,见对面没反应,主动开口道:“那新的齿形参数建议我传给你?还有实测需求数据,你们再商量一下,确定下来……再尽快生产一批新的运送到红旗厂。” 姜邦宪也是有点被拳头打晕了,只能茫然道:“呃…尽快。” 挂断电话后,看着座机电话,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这种被拳头迎头痛击的感觉,有点糟糕了。 新的螺旋锥齿轮加班加点,五日后送到了红旗厂。 “温度还真的降下来了。”再次做测试的费组长惊喜道。 林巧枝仔细检查过,在测试通过单上签字:“拖拉机动力系统负荷降下来了,发动机温度自然就降下来了。” 随着复杂的传动系统测试通过。 其余模块也都陆续完工。 在红旗厂第一车间,一台“小巧玲珑”的拖拉机样机,逐渐一点点成型。 这台在梦里,让林巧枝数不清多少次感觉不可思议的拖拉机,跨越了时代巨壑,以另一种全新的面貌。 出现在世人眼前。 第89章 从她身上汲取钢铁般刚强的力量 红旗厂, 后面荒地。 在新家属院的更西边,仍旧有一片被荒草和黄土覆盖的土地。 此刻,这里热闹极了。 到处都是人, 还有拖拉机、柴油机轰隆隆的施工作业。 林巧枝裹着军大衣,整个人看起来略厚重。 她一边看手里的一摞测试资料, 一边指挥着布置测试场地。 “林工, 喝点热水。”黄彩霞提着两个绿皮仿军用水壶小跑过来,跑得脸上都冒热气发红。 同时说起林巧枝布置给她的工作,已然有了一点稳重的样子:“备用零件我都检查过了,有问题随时可以替换,西4测试点的陡坡从5°到30°的倾斜坡度都一一测量过, 全部是按照测试计划实施的……” 林巧枝接过水壶捂在手心里,边听边思索着。 她翻了翻手中的测试计划:“西4那边除了爬坡测试、侧翻测试,今天还有一个挂载配重的测试?” “对,挂载的配重沙袋也都准备好了, 模拟深耕犁、播种机这些农具的阻力完全足够了。”黄彩霞翻看着手里的小笔记本点头道。 因为考虑到冬天土地会被冻住,不好再处理, 这些地形都是提前在秋天就请人挖好。 但是更为细致的准备工作, 还是要现场来进行调整。 不远处。 路锋也来看这边看测试现场,一路走来,自然是众多问好的人,见他来了,王柏强也是迎上去,“路工。” 路工点点头,又关心了几句进度, 看了一会儿林巧枝那边,笑道:“以前还觉得不明显, 现在看两个年轻小姑娘在里面跑来跑去指挥调度,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啊。” 他的语气里,不免都带着点感慨。 王柏强把手套脱下来:“之前也没想到,巧枝这么会带徒弟,不过她的风格也确实挺突出的。” “嗯?” “您看黄彩霞做事的习惯和细节,处处都是巧枝的风格。”王柏强对这方面最是敏锐,细节抓得严,做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像谁。 路锋再仔细看看,不由也笑眯眯地道:“你别说,还真是。不过也是,这些习惯入行时最好打基础。” 反而是坏习惯、散漫一旦成习惯,极为难改。 “照这个样子,巧枝她指不定还真能打造个声名赫赫的女子钳工班组。”路锋越看越像,笑指着说,“真的是有点样子啊。” “没错的,您是没看到,黄彩霞做的工件,才更有巧枝的样子。之前当学徒的时候还不明显,现在拿出去一看,都不需要署名,一看都知道,就是林巧枝教出来的。”王柏强都有些稀奇,为什么从前不太起眼的黄彩霞,到了林巧枝手下,忽然就成长得这么快了。 路工摇摇头:“其实还是林巧枝在,比如现在,你看那小丫头的操作,完全是因为有林巧枝在前面拍板定锤。” “也是,有厉害稳妥的带教在前面带路,年轻人的操作确实就能放开些拳脚。”王柏强点点头,接过刘国友递过来的几把椅子,摆在旁边平地上。 “您坐会儿,这测试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刘国友把椅子摆好,又把周围一两个碎石头踢走,听他们讨论道,“巧枝这样多少也是跟您学的,我要是黄彩霞,也敢多做点平时不敢上手的事。” “怎么个说法?”路工都转头看他。 刘国友淳朴又不好意思的笑:“天塌下来有个头高的顶着呗。” 真搞砸了,这不是还有林巧枝兜底吗? 路工反应过来,一阵笑声,又看了看王柏强:“你这徒弟,没你说的那么老实啊,这算不算带着你也一起夸了?” 王柏强脸一黑,鼓起眼睛,佯怒:“怎么哪儿都有你!” 刘国友也不怕,嘿笑一声:“我说的是实话嘛,师父你教我做人要实诚的。” 王柏强憋了半天,“滚~” 都被林巧枝带坏了!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刘国友被撵去检查万向节联轴器了。 路过时,还听到黄彩霞的声音传来,带着十足的信心:“林工,那我就去了!” 林巧枝又提醒了两句,才道:“去吧。” 她感觉其实还不错,慢慢学会带人之后,她能从纷繁复杂的事务中抽离出来,更专注地思考最关键的问题,倒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黄彩霞就感觉更好了。 她从没有感觉自己这么好过,更感恩自己得到的机会,同年级不是没有之前比她更优秀的男生,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在飞快进步,不断超车。 她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感激和震动,只能努力做得更好。走在努力前进的路上,她真的每时每刻都能感受林巧枝留下的惠泽,感受到她开出的道路,没有人会对她说那些打击、看轻的话,即使只是玩笑,谁都知道玩笑话才是真心话。 她理所当然就能去申请困难复杂的工件。 因为真的曾经有年轻女孩做到过。 她可以十分自然地袒露野心,她也想当高工,她也想像林工一样厉害,受人尊敬。 不会有哄然而来的嗤笑,因为她是林巧枝的徒弟。 她把林巧枝当做自己追逐的光和方向,从她身上汲取钢铁般刚强的力量。 她也可以做到的! *** 112厂。 “陆良同志,感谢你们热情的接待,实在是受之有愧。”带队的谢老书记主动握手。 这是当年拍板引进的老领导介绍来的单位的党委书记。 陆良真切又爽快地笑,一看眉梢眼角就知道他是多么春风满面,心情大好,“都是咱们自己的同志,您实在客气了。” 他边引着人走,边恳切道:“实不相瞒,我们112厂自从请到林工,自主维修了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问题之后,已经接待过很多单位来访了。” “我给您吃一颗定心丸,自从修好之后,我们的加热炉最高纪录是连续开工两个月零十五天,没有出现任何故障。” 顺着往里面走。 能看到粗糙的墙面上刷着【听党指挥,国家至上】【万众一心,改天换地】的标语和口号。 谢老书记叹了一句:“你也知道,超大型塔机技术一直被国外垄断。” 塔机,塔式起重机。 超大型塔机,是动臂装在高耸塔身上的旋转起重机。 陆良在业内,自然知道这些:“我知道一点,大型项目都离不开塔机,就是不知道您是为了哪一个重点工程来的?” 陆良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一座跨江大桥建设中,他曾亲眼目睹,一座塔机在200多米的高空,稳稳当当地悬吊起240吨重的桥梁构件。 第163章 那种震撼从毛孔里颤出来,重工业真的是世界魔法,可以改天换地。 谢书记却摇摇头,转而道:“我们现在主要是在等待要更换的零配件,听到你们这边的消息,就想来取取经。” 陆良自己身处三线建设,自然不会再追问。 他太明白这些陆陆续续前来112厂单位的心思了。 像是塔机技术他们尚且空白,要依赖它的国家重点工程和项目,都必须依靠引进,否则建设要么停滞,要么缓慢进行,严重影响国家的发展。 而引进的弊端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几乎每一个前来112厂“取经”的单位,都逃不过几个共同点。 陆良都已经心里有数了,第一就是价格昂贵,但再贵也只能接受;第二就是进口周期很长,从提出需求,谈判价格,到最后发货安装,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第三就是售后不好,要么长时间等待更换配件,严重拖慢项目进度,要么维修过程受制于人,比如他们的步进梁式加热炉。 听到他们112厂的消息,但凡遇到点问题的,谁能对“自主解决”不心动呢? 但这真的不是说着好玩的。 动辄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资金引进的设备、生产线、成套装置,哪个单位不是当祖宗一样小心供着,生怕这爷一个不高兴,就折腾出一个花费几十上百万的大毛病。 于是,陆良这半年多,考察、取经的队伍是一个又一个的接待。 等暖乎乎、热腾腾的车间转过一圈,陆良又摆出一份简单资料:“您再看看这个。” 技术员拿到资料简单看了看,也没太复杂的,大略可以看做一本技术书的目录那样子,扫了一遍不免哑然:“你们都到这一步了?除了最核心的关键部分,整个算是摸透了。” 到这一步,真的可以说是摆脱国外维修、售后方面的掣肘了。 毕竟最关键的部分坏了,一般即使是原厂,也是整个模块直接替换掉,而不会进行维修了。 陆良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折一折放到胸前口袋收起来:“也是林工。” “不是说,她一共就待了五六天,总共都不到十天吗?”谢老书记不解。 “后面肯定还是我们厂自己努力,林工这不相当于给我们起了一个头吗?毛线球先揪出一根线头来,后面再想理清楚,就顺着这根线头一点点来,可比面对一团乱麻好处理多了。”陆良心里当真是感谢林巧枝,“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老书记不由点点头。 他懂人心,若非林巧枝真的给112厂带来莫大帮助,陆良不会言辞切切,句句都离不开赞叹。 谢书记带队考察了五天四晚。 在离开前,陆良收到了赵局那边的消息,便在握手送别时,同谢老书记道:“我刚听说江城那边,林工手头的重点项目好像进入测试阶段,要完成了。” 谢老书记手都一抖,猛地握紧。 陆良笑容一僵。 “不好意思,早年留下来的毛病,一激动手就下意识想紧握武器。”谢老书记佯若无事笑了两下,来不及关心他,就又追问,“什么情况?我记得江城分局通报出来的消息,说是这个项目预计到年后。” 陆良自认也是个大老爷们,当然不可能喊痛,手背在身后,暗自搓了搓:“工期快了一些吧,凭林工的本领,都是正常的。”他不太清楚加入了两个单位劳力帮忙,自然是直接往林巧枝身上想,也是很有一些信任在身上的,又提醒,“您如果想请林工,可得抓点紧,我听说好几个单位已经往江城那边去了。” “几个?”谢书记的声音都不自觉高了两个音调,脸上分明写满了“这群瘪犊子,哪里来这么灵通的消息”的震怒表情。 当然是埋了眼线。 工业是个圈,你认识我,我认识你,等官方通知,那不就和所有人都待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谢书记匆匆忙忙的带队走了。 留下陆良一个人空搓发红的手。 在前往江城的火车上,还遇上了另一队人,两拨人当即在心里齐齐暗骂:“陆良看着粗眉大眼的,没想到也不是个好东西。” *** “是的,是的,我们红旗厂今天要测试的这款拖拉机技术是世界一流的……没错,用的是电子传动系统,通过电信号直接切换拖拉机正反作业的方向,完全能解决丘陵小地块农业机械化的问题……怎么不行?你等会儿看就知道了,我们的驾驶舱非常灵活,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份儿,没错,完全由我们中国独立自主研制!” 温东鸣出面接待完一批应邀而来的记者,从厂区穿越人流来到办公楼。 跨越时代巨壑的技术,光是听到就十分震撼了! 温东鸣表情满是骄傲,高兴得都哼起歌来了:“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离不开共产党* ~” 光是看记者们热情的态度,温东鸣就觉得乐极了,从前有什么需要见报的,还需要他们红旗厂主动去邀请报纸,但是这次就不一样了。 只是收到只言片语的信儿,听到消息的报社都纷纷联系上红旗厂,希望能采访到一手新闻,见证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当然了,报社只是对外的,温东鸣少不了还要通知业内的朋友,最紧要的,就是长拖和天拖这两个老大哥。 当然了,肯定还免不了江城本地的单位,温东鸣不信仪器仪表厂没有关注他们的消息! 他直接连了本地内线,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霍啊,我们红旗厂做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要实地测试了,对,就是林巧枝,你认识的那个。” 直接说上次带队砸我场子的那个呗,霍丰没好气:“有事说事,没事别浪费电。” 温东鸣笑声停出一声猪哼:“邀请你来看实地测试,中国首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同时还是世界首辆,咱们新中国弯道超车的首例领先技术,你不感兴趣?” 得意和骄傲都要透过电话线喷霍丰满脸了,霍丰冷哼一声,“我又不是做拖拉机的。” “超越世界一流的技术,中国面对美西方技术封锁打响的响亮第一枪,你真不想看看?”温东鸣一点不在意这家伙的口不对心,笑呵呵地说。 “不想看。” 温东鸣有点破功了,放下茶杯,默然半晌,“我保证不对着你嘚瑟,行了吧?” “不信。” “我要是当面对你嘚瑟了,下次来江城的资源分给你的那部分,我保持沉默,不跟你争。”温东鸣给出承诺,以作为他诚意的保证。 “不仅是不能当面,还不能找人跟你打配合,一唱一和搭戏台子。”霍丰提防着这家伙。 温东鸣嘴角一勾:“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啊,哈哈哈你还别说那次咱俩搭配得还挺好的,一起把那个没脸没皮空手套白狼的给说挂脸了,那个脸色难看得哟……” 霍丰腹诽,就是防你呢,坏水咕噜咕噜往外冒,“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至于这么防备我吗?好了,你赶紧出发,搞得好像我巴不得你来看一样。”温东鸣放完狠话,连忙往座机扣上听筒。 怕一个忍不住,真的透出“眼巴巴”的感觉。 锦衣夜行是不可能的,温东鸣这会儿,就像是家里有孩子上了清华北大,恨不得认识的同学、老师、同事、同乡人、所有亲朋好友都来吃席,即便是席面贵一些也无所谓。 当然了,通知的时候还是要含蓄谦虚一些的。 等温东鸣通知了一圈,心满意足地往后面的测试场地走。 到了地,看到路工身边空出的椅子,顺势坐了上去。 他左右看看,开口问道:“测试快要开始了?” “林工在做最后的检查了,你看,在跟拖拉机手交代行车细节了。”路工指了指围线里面的林巧枝说。 “这一大早,巧枝效率也太高了,还有一些报社记者和考察单位没有赶到呢。”温东鸣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笼统地通知是今天了,直接通知到具体早上八点,“有没有可能稍微晚一点?” “那你可得自个儿找林工说。”路工笑睨他一下。 温东鸣:“……那还是算了。”他咳了一声,颇为正义,“林工她肯定有一套自己的测试计划,还是不要轻易打乱了。” 路工没忍住笑,早些年还在北边的时候,他就知道温东鸣这皮下到底藏了个什么样子,还是道:“实地测试一开始,最初也是挂载负重,模拟拖拉机长时间牵引农具作业,磨一磨机器,没什么特别的。” “丘陵山地的挂载模拟测试,不也要安排在角度不同的倾斜坡上?从5°到30°估计都有,要不侧翻,不滑坡,还要有十足的马力进行农耕作业,也是很精彩的啊。真是可惜了,你说说那些单位怎么不能提前一两天到?” “外省出差要花经费的嘛。”路锋见旁边一个看热闹徒弟的路过,抓过来丢去给林巧枝帮忙,又转头说,“你说的是那些丘陵地区的领导班子吧?能这么早关注到我们红旗厂,都是关注农业,关注丘陵地区农耕情况,一心想为老百姓办点实事的,哪里舍得挥霍经费?” 第164章 “也是。”温东鸣叹息一声,心痒痒也只能忍住了。 “你反过来想,也是好事。真要来一来来那么一大堆,各个都跟你哭诉,诉不容易,跟你伸手要拖拉机,怎么应付?”路锋对这个事是很有发言权的,当初红旗厂第一台红旗铁牛55问世,也是类似的场面。 温东鸣顿时从椅背上弹起来,淡化的记忆涌上来,坐直的他大冬天的都有些汗流浃背了。 他再厉害的一张嘴,也抵不过一群来自广大基层的能人啊。 “我先去看看。” 他心有余悸地主动结束这个话题,背着手往围线入口过去。 就这么几步路,他能看到胸前挂着黑色相机,或者扛着三角固定架的报社记者陆续过来。 林巧枝胸前挂着一个铁皮哨子。 因为不是脱胎于从前机型和框架的拖拉机,所以这次测试项目格外多,测试的场地也很大。 “哔——”一声清脆短促,穿透力强的哨响。 “全部人员离场,退到安全线外。” 随着所有工作人员都离开测试场地,测试组人员就位。 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实地测试,正式开始了。 第90章 所以您并不看好这次测试吗? “所有测试组人员已经就位了, 测量仪器也都检查过,全部完好……”黄彩霞又飞快检查了一遍现场,快步来到林巧枝身边, 低声说着情况。 林巧枝听着点头。 她把人员和流程确认这方面工作分出去,自己则是重点关注、且最后检查了一遍拖拉机样机。 别看黄彩霞天赋不是顶尖的, 但心细, 做事也认真仔细,这些项目准备阶段的工作,确实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像是准备沟通这种事,黄彩霞做过一两次,林巧枝就发现她做得很好。她眼睛偏圆润, 外表看起来没有太强的攻击性,不是林巧枝这种偏狭长凌厉的眼型,不笑的时候目光看起来就很锐利,像是暗藏着看穿人心的锋芒。 黄彩霞在沟通的时候, 要是遇到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小问题, 以徒弟的身份沟通两句, 反而让很多人心理压力减少许多,甚至还会有种“你可千万别告诉林工”的拉进感,能减少很多麻烦。 毕竟,也不是人人抗压能力都那么强的。 “周师傅,咱们测试开始?”林巧枝转头看向此次选定的拖拉机驾驶师傅,以确定他没有其它问题。 周师傅不仅操作好,头脑也好, 学新型拖拉机操作快,他坐上了驾驶位, 用力点了点头。 又朝着车外的林巧枝比出大拇指,代表他准备好了。 “咔嚓~咔嚓~” 几道照相机的白光闪过,伴随着快门声,记录下这一画面。 “点火。”林巧枝的测试计划已经准备的得很完善了,也让所有参与测试的人员都烂熟于心,但在测试的过程中,林巧枝还是不吝啬用声音引导一下秩序,让整个测试都更有节奏和效率,在她的把控之中。 “西1测试点,道路通过率测试,开始。” 林巧枝的声音,简短有力地从铁皮喇叭里传出来。 西边一侧测试点的所有测试人员,都抬头朝着这边拖拉机驶来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 掐表的。 握标杆的。 拿木质倾角仪的。 提着一桶石灰粉,手里持铁勺的。 还有手里举着记录本,观察排气管黑烟浓度、听发动机声音的。 拖拉机笃笃笃的启动,声音并不大,朝着西边测试路驶去。 西边这一排测试点,安排了不同的路面。 平坦的,碎石子的,泥泞农田,坡道…… 随着拖拉机驶过路面。 “十二秒三,通过。”掐表的人喊了一声,飞快往下个点跑去。 “西2测试路,车身无歪斜。”用标杆对比车身是否倾斜后,握标杆的人大声汇报,同时在手中测试册上手动记录。 “轮胎不啃地、齿轮无异响!” “排气管烟浓度正常,颜色正常。” …… 林巧枝听着一项项数据汇入耳脑,抬起铁皮喇叭,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拖拉机,按计划命令指挥道:“紧急制动。” “嘎 ——!”拖拉机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刹车声。 拖拉机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往后扯,向前的速度越来越慢,在人造的泥泞路上发出甩泥浆的“噼啪”声,还有轮毂碾压烂泥的“咕啾咕啾”声。 随着气缸压缩的“噗—嗤~”吸气声,拖拉机稳稳停了下来。 提着石灰粉的测试人飞快奔上去,利落的挖一勺白石灰,在地上迅速点两下。 紧随其后的人卷尺一拉。 测试制动距离的、听发动机声音和齿轮声音的、观察轮胎是否打滑的、用卷尺量轮胎下陷深度的…… 数据纷沓而来。 林巧枝眯了眯眼,果断道:“上千斤顶,换2号轮胎。” 周师傅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不是很明白林巧枝换轮胎的操作。 林巧枝在本子上飞快写几笔,记录着,边确认道:“刚刚轮胎轻微打滑甩泥了,转速突然升高,你有没有在打滑时做特殊操作?” 经验足的师傅,在感受到拖拉机轻微打滑时,有一些下意识的操作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周师傅否认,“这点打滑很正常,没必要做什么多余的操作。” 林巧枝点点头:“那就是动力流失了,需要增加后轮配重,等会儿第二遍,你感受一下两遍操作的不同。” “好的。”周师傅也点头应下,然后根据林巧枝的询问,如实地汇报驾驶拖拉机的感受。 紧接着,在这条平坦的多地形路上,拖拉机一趟趟的测试。 反复地从这一头、开到另一头。 掉头回来,周而复始。 偶尔会有更换配件,或者是握着扳手钳子锉刀上去调整的时候。 “林工做事真仔细,平坦路面的测试方案都做得这么详细。”一名并不眼熟的年轻男技术人员忽然开口,似乎在对林巧枝表达赞美。 围观的人便也按捺不住了,七嘴八舌的低声讨论起来: “林工确实工作仔细啊。” “一点也不松懈,边边角角都测试到,这种对产品认真负责的态度,还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么反复来回会不会太仔细?是不敢上坡度吗?” 周遭这些议论没有干扰到林巧枝,无论好坏。 项目推进到如今这个地步,林巧枝自然对细节有足够多的把控。 从她的视角来看,其实并不会特别担心功能实现上的问题,因为她已经见过了前路,知道这是一条无比清晰确定、一定能成功的路,其他人担心的设计失误、构思有漏洞,功能无法从纸面落地等等,在林巧枝看来,不是会让人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问题。 以至于她的情绪到现在也不算暴躁,反而有种深湖般的平和。 即便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也有信心能解决,反倒是,如何能发挥出这台拖拉机最大的性能,如何能把每一寸设计利用到极致,才是林巧枝最为关注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平面路段调试是非常有意义的。 因为目前中国拖拉机行业,在平原地区的积累和经验是非常深厚的,相关的数据也十分充足。 如果在平面路段多花一些时间,尽量去从各方面细节上,将拖拉机的状态调整到最佳,以优化整体性能,其实是极其划算的。 在足量数据支撑下,可以说事半功倍。 林巧枝这样想,也确实这样去做了。 于是,拖拉机在西1-3测试点,反复的启动、加速、缓慢制动、紧急制动、空载通过、重载通过…… 林巧枝还一边测试,一边思考,对拖拉机进行一些备用件的替换调整,故而花费了不少时间。 此时,业内人士都渐渐安静,暗自对比、观察起来,看不懂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一众记者的围观下,也只能努力做出沉稳冷静、淡定自若的模样。 “刚刚那组的数据记了没?”一个看着就年龄不浅的高工却是忽然对身旁道。 “我记录了,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我看看。真的太牛了,这身本事硬啊。” “当然了,没一身真本事,造得出这辆拖拉机?” 站在队伍里围观的年轻人:“……”这是在装什么啊,没忍住顺着声音侧头一看,看到那边徒弟环绕的情况,连忙往人群里缩了缩,满脸“看不见我”的心虚表情。 应该没有看见他刚刚不屑的表情和眼神吧? 这个行业里,年龄算是老资历的一种,但也不乏混到四五十还是技术稀松、得过且过的那种。 什么最难搞呢?人走出去,身后乌泱泱一堆人。教出来的、一脉相承的弟子遍布整个单位。 这样的人,技术上肯定是有保障,也是相对高水平的一群人。 第165章 小年轻不禁有些摸了摸脑袋,疑惑的皱眉,再往场地内探头……难道是他看漏掉了什么? 记者们却是亢奋起来。 林巧枝为什么在平面路段这样来回开,他们确实不太看得懂,但是看这情况,明显是有话题性,藏着东西啊! “霍厂长,您能讲两句吗?”有机灵的记者,左右看看,瞬间瞄准了藏在人群里,最有话题性的那个人! 霍丰此刻也是看得心痒痒,他和温东鸣不一样,他是技术出身,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在脑海里琢磨,这一趟的数据还有什么调整空间了。 冷不丁被记者杵到面前采访。 他脑子里第一反应——老温这大坑货! 在场记者认识霍丰的不少,毕竟也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大厂。由霍丰亲自说出口的评价,无论好坏,无论是褒是贬,明显新闻性十足啊!! 这采访对象选得好,记者们心里感叹着,纷纷凑拢过来,“是啊,霍厂长,随便说两句呗。” “拖拉机的测试,我一个做仪器仪表的有什么好说的?”霍丰脸皮绷着。 “那您亲自前来看这场测试,肯定也是觉得有些看点的吧?您对这场实地测试有什么想法吗?以您的专业水平,点评一下?”记者可不会轻易打退堂鼓,他可是来造新闻的,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纯看一头雾水算怎么回事。 记者声音也不低,顿时惹来周围一圈目光。 除了采访的记者,大家当然也不会一直盯着霍厂长看,那就显得有点没礼貌了,但是不断飞快扫过的好奇和关注目光,依旧让霍丰如坐针毡。 “林工的这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水平肯定是超一流的。”霍丰脸绷着,尽力不显露出太多的情绪,真的很想说一句我不接受采访。但他气度还是有的,绝不会刻意贬低自己多年对手,当然了,也不会更多了,难不成还要他吹捧一下? 他十分熟练地错开话题,转而道:“其实现在还只是开始,接下来西边4号测试点,才是这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真正要面临的难点,可以看到那边准备了高高低低的斜坡,目测从5°到30°不等,我们这里离得远,你们可能觉得只是个小坡……” 只听到这里,记者们眼睛纷纷亮了,拿出速记本飞快记录,这是要设坎啊! 其实不懂行的记者们对“世界一流”,也只有一个尚且懵懂的概念。即便这时候记者大多还是很敬业的,很多人在采访和报道前会去搜集专业资料,或者选擅长相关知识的记者前来采访。 但临时抱佛脚,显然还是有点不够的,光是看行业内的年轻技术工人都看得有点懵逼,就知道那些转而去当记者的擅长机械相关人士,也是达不到理解标准线的。 那到底为什么这款拖拉机可以被称作“世界一流”呢?它到底厉害在哪里呢?如果说去仔细深究什么电传系统、四轮等大、折腰转向等等的高难度技术,那是不可能的。稍微学一学呢?记者们仍旧有点抓脑壳。 因为真的不懂技术啊! 就好像有数学家,对着一个数学定理和公式,激动得侃侃而谈,多么难,多么伟大,多么激动人心啊……普通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抱着试卷瞪大眼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仍然会双眼清澈无比:啊?这公式居然这么牛的吗?可以做这么厉害的事吗? 看不懂……怎么办?会影响我数学考试吗? 这还不是稍微学一学,而是学了好些年数学的人。 这个时候,霍丰这种能看懂具体牛在哪里,又能站在外行(仪器仪表)视角来表述的人,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霍丰仍绷着脸,坚持着对头的原则,带点坦荡荡的挖坑性质道:“远看是小山坡,近看30°其实是非常陡的,其实我对拖拉机不侧翻,稳稳爬上去不是特别有信心。我给你们举个例子,我们日常爬的楼梯,坡度就在30°到45°之间。”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要求:“你们就想一想自己平时爬楼梯的时候。” 很多人脑子里,就出现学校、工作单位的楼道来。 “是不是要抬高腿才能上?那再试着想一想,即使是再稍平缓一点,让你们骑自行车上楼梯,不翘头、不往后溜车,不翻车,一口气骑车上楼梯斜坡……” 众人带入那个画面,顿时脸都有点发绿了。 有的带入自己骑车上这种坡的,呼吸都下意识屏住在用力。 霍丰道:“其实绝大多数人骑车上30度坡需要下车推着走,强行骑几乎不可能。只有小部分特别擅长骑车,且体力好的人,可以通过站立骑行,用一些左右摇车的技巧,骑上这种坡。” “而且以我的专业经验,这其中,链条要承受极大的张力,最大齿比也不太容易驱动车轮。” 所以设计不好的话,整个动力系统的负担是极其大的。 记者们都被说得动摇了,忍不住怀疑起来。 “所以您并不看好这次测试吗?”有记者抓住机会,插问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霍丰摇摇头,客观道:“我只是从专业角度,阐述这项技术的难度。为什么丘陵山地的农业机械化难以铺开?我个人研究仪器仪表的,就不对小地块作业相关的技术发表看法了,就针对这个地形说吧,丘陵山地,就是有坡的!有丘陵、有山、整个地势坡度导致了农耕效率不高。” 简单一点,平原走着种地都劳累辛苦、困难重重,更何况爬山种地呢? “没错啊!” 一声感慨从人群中传出来,定眼望去,是个风尘仆仆、面色略黑,拎着一个黑包的人。 他身边还围着几个人,有男人有妇女,都是类似的打扮,有的腋下还夹着黑色公文包。 看行头倒像是政府领导,但细看又觉得不太像,气质有点朴素过头了。 拎着黑包那人继续道:“这位同志说得好啊,咱们丘陵山地机械化覆盖率低,就是因为那一座座山,一道道坡,坡一陡,拖拉机都开不上去。” 自然就带不动那些需要牵引的农机,别人用铁牛,他们还在用耕牛。 别人一天就能犁完的地,他们要干上十天半个月。 别人收玉米,一台拖拉机只用一天延半宿,就能把全村的活干了,干得又快又好,他们人工干又累又不出活。 他们国家造了车、造了火电站、造了跨江大桥……时代在往前,技术在飞跃,为什么要抛下他们山里的农民啊! 他看向霍丰问道:“真就这么难吗?” 霍丰咳咳两声,他这边单论技术,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空载,进西4测试段。”林巧枝命令指挥的声音再次通过铁皮喇叭传来,极大缓解了夹生的尴尬气氛。 霍厂长发自内心的吁了一口气,不由转头看向场地,把答案交给事实道:“咱们直接看吧。” 他攥住围线,一时心如擂鼓,不觉攥出一层手心汗。 “开始了吗?” “好像是没看到掉头返回来了诶!” “西4段说的就是后面那段高高低低的斜坡吧?” 记者们后知后觉,负责摄像的连忙举起照相机,或赶紧收回神,紧张地扶好三脚架支起的摄像设备。 闻言,几个坐了几夜火车远道而来的基层干部也都纷纷往前挤到围线前,忐忑不安地朝着场地内拖拉机投以目光。 “小巧玲珑”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样机,载着许多沉甸甸的期待,义无反顾地驶向了斜坡。 头也不回地,往上开。 第91章 林巧枝,中国丘陵农机第一人 林巧枝做了很多。 但真的等到这一刻, 脑子里反而没有太多考虑了,她只感觉心跳有些快,目送拖拉机驶向一个个陡坡。 5度坡。 10度坡。 15度坡。 拖拉机像是海浪一样有规律的起伏, 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然后又朝着更为陡峭的斜坡驶去。 测试场地里,一群手持测量仪器和记录册的测试人员, 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场外, 观众们看到小拖拉机越爬越陡,窸窸窣窣的动静也都消失了。 一口气暗自提起来。 会不会爬不上去? 会不会往下溜坡? 出了意外的话,能在坡上停住吗? 如果冲不上去,前轮会失重扬起,导致翻车吗? 这种紧张的感觉, 就好像要过桥,如果是正常的石桥,走过去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是, 如果是摇摇晃晃的山间独木桥,呼吸都会不由放轻、腿也会发软。 好在拖拉机的速度不慢, 林巧枝也没有在第一次通过时就喊停, 拖拉机似乎驾轻就熟地爬上了坡。 轻描淡写的,就将众人从紧张情绪中解救了出来。 众人:? 这么简单吗? 怎么感觉好像和霍厂长说的不一样? 可能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慎重以待的众人,有种一脚踏空的失落感,一时间都还没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 第166章 不等记者们再找霍厂长。 林巧枝就给拖拉机后面挂上了负重,负重不轻,看起来体型比拖拉机本身都大。 小马拉大车的感觉。 拖拉机又一次, 在轰隆隆的声响中,拖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挂载, 奔向了坡顶。 远一点看去,简直像是卖力拉雪橇的小狗。 却依旧稳稳地驶向高坡,通过一条条逐渐加长加陡的测试路段。 对懂行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华丽地炫技。 动力系统要做得多么牛,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跨越时代的技术,本身就是一场震撼地炫技。 跨过的那几十年空白,就是震撼本身。 从零到一突破,所有的一切都是全新的,甚至前沿视野都没有太多提及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就足以打碎固有技术认知和思维,重锤敲得脑袋一片空白发懵。 炫技啊。 而对不懂行的人来说,即便是只是眼前的画面,就足够说明很多东西了,尤其是有前面霍厂长的讲解和铺垫。 大量的欣喜和赞叹,随着逐渐激昂的情绪涌出来。 “好厉害!” “好厉害!!” “真太牛了!!” “这是不是成功一大半了?霍厂长不是说丘陵山地主要就是坡度问题吗?” “我觉得多半是了。” “拖拉机能稳稳当当开上去,还能拖拽这么重的东西,这不就是把霍厂长说的难度解决了?” 记者们已经展开了各种大胆猜想。 也不用负技术责任的那种。 霍厂长:“……” 这只是难点之一,之一! 丘陵小地块作业,怎么转弯,怎么转弯还不侧翻,怎么灵活移动,怎么保证在农耕作业走走停停中依旧不滑坡不溜坡……哪一个不是问题? 感受到人群中逐渐开始有激动中零星扫过来的目光,他正襟危站,有如针毡,无声无息地……挪动到人群外温东鸣处。 罢了。 给外行讲这些,鸡同鸭讲不说,如果前脚他说这个有多难多难,后脚林巧枝就这么轻轻松松做到了,岂不是比吹捧还吹捧,还显得他多羡慕嫉妒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霍厂长脸色无声黑了两分。 有记者隔得老远还想采访他:“霍厂长,关于这个全丘陵地形拖拉机,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现在不接受采访。”霍丰绷着脸干巴巴道。 迅速转过头。 然后,对上的就是温东鸣等人的谐谑笑脸。 温东鸣“哈”地笑了一声,表情夸张,很是热情道:“稀客稀客。” 霍丰简直没眼看,哼了一声:“又不是能爬上去,就叫全丘陵地形了!” “是是是,霍厂长这话有道理。”温东鸣笑容不减,做出邀请手势,“要不我请几个记者过来,然后霍厂长你再讲一讲?” 他是真的言辞恳切:“……好好给大家科普一下,到底要做到哪些功能,克服哪些难点,实现哪些农耕作业需求,才能叫作全丘陵地形拖拉机。” 哈哈哈刚刚可太有趣了。 没想到老霍还有这口才,挖的坑没把他们坑到,反而是把自己坑了一把,顺带让跟着跳下去的记者都激动震撼起来。 霍丰不理他,转头关注场地内的情况。 没有太久,小拖拉机拖着挂载的负重,缓缓驶上最陡的三十度斜坡。 “啪啪啪啪啪……” 现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尤以各地赶来考察的基层干部的掌声最为响亮和激动,远远看着那辆争气的小拖拉机,眼眶都有些发红。 林巧枝也被掌声惊动,回头看了一眼。 有些不太明白,通过率测试而已,最关键的功能都还没测,为什么会有这么激动的掌声。 “林工?” 林巧枝转头:“先不管那边,我们继续。”反正外面还有温厂长在。 “继续保持挂载状态,按照原计划测不同坡度的制动效果,看看重心和抓地力。”林巧枝在测试本上添了两笔,继续推进测试。 大伙还没高兴一会儿,就见刚刚还顺溜丝滑的小拖拉机,仿佛开启了便秘模式。 开一会儿,刹车。 爬一段坡,刹车。 好不容易努力爬到半山腰位置了,冷不丁就停那了,后面还拖着那么重、那么大的一个包袱。 众人:! 爬过坡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推着沉重手推车上过陡坡的人都知道,一直推还好,突然停下有多容易往下出溜。 看着这一出出的,闹啥呢! 好像都能感觉自己心脏是这么跳动的:砰~砰砰~砰!砰!砰!砰!呼—— 吁——嘭~嘭嘭~嘭!嘭!嘭!嘭! 作孽啊,这是把他们心脏当玩具捏呢?良知在哪里,道德在哪里? 随着坡度越来越陡。 每次拖着沉重负担的小拖拉机刹车,都能听到“欸!”的一声担忧惊呼。 尤其是最后一次,在坡上小拖拉机前轮翘起,微微离开地面,更是让人心都揪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哪有人会这么傻,逮着弯道和高坡可劲儿的急刹。” “所以这是高坡度功能上还存在一些瑕疵?” “不会要翻了吧?别拖那么多东西啊。” 连各丘陵山地来的基层干部们,心里也都有些复杂,一边是觉得这样测试好,说明这小拖拉机能干,一边又有点忍不住心疼这小家伙了,跟心疼自家老黄牛一样。 哦不,这属于小黄牛了。 但是,林巧枝的测试计划,并没因为面对这些或好或坏或质疑的声音而变化。 如果说一款产品出来,不去正视它的缺点和不足,难道这是一款全能的、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任何改进空间的拖拉机吗? 不去探索它的极限和边界,才有失一个工业人的素养。 而且如今,林巧枝并不害怕直面自己的缺陷,也不在意展示出来。 发现问题就藏着掖着,是弱者思维。 迟早会出大问题的。 “进行极限仰翻、侧翻测试。”林巧枝把刚刚那一组临界的关键参数,珍重地记录到手中的测试记录册中,又强调,“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进行,刹车点和倾斜点的防护工作一定要做好,千斤顶、软泥堆、稻草堆都检查过没有?” 测试组长:“都检查过了。” 安全员:“检查过了。” 黄彩霞:“我也复查过了,三道安全检查这边都按了手印的。” 林巧枝又对周师傅嘱咐一番。 周师傅拍胸脯:“放心吧林工,我老周开着拖拉机技术你甭担心。” 他是不担心。 换成围观的人心惊胆战了。 极限测试是什么概念?就是测这款拖拉机到达极限状态时的数据,比如:发现拖拉机在某一坡度和车速下,侧倾角度达到一定值时,即将发生侧翻。 说人话:马上要翻车了,看看你啥样。 这谁遭得住? 外行一边看一边按自己的胸口,都想扑上去求林巧枝别折腾自个儿心脏了,咱好好测一测功能行不行?可别把这小拖拉机折腾散架了! 内行也是一边看一边按自己胸口,难以想象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实现的。 不愧是敢打世界一流口号的拖拉机。 林工这场实地测试,从一开始,真的就是彻头彻尾的炫技! 人群中曾富田瞥了瞥身边的周明林,低声感慨道:“有时候真是感觉,林工这天赋是真不正常,老天给她开了眼似的。” 周明林听到了,已是不带一丝嘴甜,而是实打实地佩服感慨道:“林工确实是天才。” 曾富田和周明林目光对视,心里同时想,屁,跟谁没见过天才似的?谁还不是天才了? 不和林巧枝长一个样啊? 接下来这一上午。 前来的人越来越多,红旗厂内颇有一种群情鼎沸的感觉。 林巧枝的测试操作也是一项项进行。 像是一块巨大的强力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周围所有铁粉围绕在旁边,完全没法离* 开。 这么一大帮子人,就算是不懂技术,竟都硬生生地看了一上午。 有站不住坐下的,有去上厕所又回来的,但就是没有几个离开的。 这绝对是十分稀奇的事。 但细想之下,或许这就是技术领先带来的新奇和震撼吧。 都到中午了,记者们情绪依旧很亢奋。 “快拍照!” “多拍几张,到时候找个角度好的。” “宛若游龙,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对拖拉机用上这个词。” 咔嚓咔嚓的闪光灯连成一片,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摄正在东2测试点的小拖拉机。 ——折腰转向技术+液压转向系统的极端工况测试。 第167章 简单来说,测试这款拖拉机转弯能力,尤其是在比较极端复杂的工作状况下。 我国地广、气候多样,即使同为丘陵山地,种植的作物也是天差地别,会有各种各样的农耕作业需求,极端工况绝不稀缺,更是难度非常高。 狭窄丘陵小地块的东2测试点。 只见小拖拉机不断转向,在狭窄地块辗转腾挪,灵活得像是蛇一样在舞。 引得阵阵惊呼,闪光灯亮成一片。 都希望捕捉到它动态的灵活感,捕捉到那种气势。 有聪明的记者,已经赶紧逮住身边的高工,率先提问起来。别看现在这么多技术工人,但现在不抓紧问,等测试结束了,还真不一定这么好抓人。 倒霉记者抓了个说不出三五二六的,伤心于自己抓人眼力下降后,干脆转头,诚恳问:“哪位高工能说两句?这一上午看测试也是很紧凑、很紧张了,也没空细问,光顾着拍照了,确实很需要懂行的人介绍一下。” 真不止一个记者有这个想法。 被记者们盯住的高工们相互看看,都有些缩脖子,折腰转向、电传系统、双向驾驶、四轮等大,深入想一下,这一套可真不简单。 倒不是完全没想法,就怕万一说错话,把林工的技术理解错了,把她的测试用意会错了,眼看着丢脸要丢到全市、全省、全国去了。 还是接待了几队人前来红旗厂的赵振云,没有技术压力的从宏观角度道:“林工的这套技术,绝对是超一流的,可以说领先世界拖拉机水平二三十年。大家可以看到,它极大地降低了拖拉机的最小转弯半径,这也是为了适应小地块作业的需求,从难度上来说,世界范围内目前没有任何一款拖拉机能做到,除此之外,全新概念的传动系统,也有极高的技术要求……” 领先世界水平二三十年。 赵振云是首个给出如此中肯确切评价的人,她显然对此极为敏锐。 “这位是?” “工业局江城分局,赵振云局长。” “赵局,你给出这个评价,我们报社可以刊登吗?”记者询问的语气里都带着一丝颤抖和兴奋。 “可以刊登。”赵振云气定地点头,给出肯定答复。 “红旗厂在丘陵山地拖拉机技术上,已经达到世界一流,并且技术领先世界二三十年,我们能这样理解吗?” “如果我们能批量生产这款拖拉机,中国丘陵山地拖拉机就能达到世界一流?” “林工的水准,是不是可以称作中国丘陵农机第一人?” 记者们接连的提问,让周围瞬间沸腾了起来。 一种骨子里的自豪升腾,与有荣焉到面貌都显得红润昂扬。 在场很多人,光是听到“中国世界一流”几个字,脊背就蹿起激颤感,心里说不清的发酸发麻。 温东鸣连忙过来,手压了压稳定道:“各位记者朋友,咱们的测试还远没有结束,目前也不是记者招待会,稍安勿躁。等为期七天的一轮测试结束,我们红旗厂会安排专门的时间,来回答各位的问题,还有对技术上的疑问。” “时间快到中午了,采集到足够素材的记者朋友,可以先去休息吃饭。” 说是这么说,但眼看都这个点了,眼看马上就能采访到出来的林巧枝,谁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 大冬天的,都守了一上午了,谁这个节骨眼走真是脑子被冻傻了,谁走谁傻帽! 看到温东鸣过来,快到中午林巧枝的测试也快结束。 各地基层班子心中百转千回,简直像是年轻时要见相亲对象一样,心里预案12345全都琢磨好了,脑子里都预演了不知道多少遍。 中午下工铃响了。 把最后一个测试项目收尾,林巧枝宣布:“今天早上就到这里,大家把测试记录交给组长,就都去吃饭吧,辛苦了。” 林巧枝揉了下太阳穴。 也收好自己的测试记录册,拿起水壶喝了两口热水,才随着人流往外走。 结果前面走的也没出去,而在围线入口看稀奇。 聚集在那里,有胆子大的兴奋回头起哄:“林工,都是来堵你的!” 马上就被温东鸣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会不会说话?” 他又转头,顶住热情的人潮压力,“咱们记者朋友等招待会好不好?咱们林工也要吃饭休息,我也知道你们都等一早上了……好好好,我们集体选两三个问题怎么样?” 人潮攒动。 看得林巧枝脚步也踌躇起来,停在原地。 “王工,怎么回事啊?”林巧枝靠近战场二线的王柏强,低声问。 “三拨人,都来找你的。”王柏强侧头看了看她,努努嘴示意,又感慨了一声,“你要是学个分身术,就不用面对这种烦恼了。” “您教教我?”林巧枝瞅了一眼对面,随口应对这种调侃。 王柏强哈哈大笑两声:“我可不用学。” 他入行这么多年,可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西洋景。 *** 最终。 林巧枝饭后坐到了厂办公楼的会议室里,赵振云坐在对面。 分身术肯定是没有的,但温东鸣处理问题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迅速敲定了几个有价值,但又不会太刁钻的问题。 林巧枝大大方方地就回答了。 分管生产的齐邵宁主任接管去了各地丘陵地区来访的同志,这个事,厂里多少还是有经验的。 唯独赵局带来的这些,厂里是真的没有什么经验了。 赵振云简练道:“这几位是遇到了和112厂类似麻烦的同志,我简单介绍一下……”她其实并没有通知,但是有些人就是消息灵通,听到风声动作比谁都快。 人千里迢迢的来了,都求上门了,难道她还能不管,让人被拒之门外吗? 林巧枝点点头,一一打招呼问候。 对面也是笑得很好、很和蔼的样子,起身与她握手。 “林工,百闻不如一见啊。” “林工,久闻大名。” …… 赵局干练,林巧枝直接。 她们都不喜欢弯弯绕绕,当然了,赵振云肯定有处理弯弯绕绕的能力,但此刻,自然是迁就林巧枝的喜好。 赵振云直接切入正题,介绍起详细情况来。 国家现在什么都缺,虽然因为资金、政策、封锁等原因,引进的设备也不算太多,但毕竟偌大一个国家,数不清的单位和制造厂,哪怕千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数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能凑成这一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一桌人和项目,涉及重工业大设备,有化工压缩生产线,还有正在建设的重点工程等等。 比如大型火电站的建设。 林巧枝暗咋,又笑了笑道:“都是切实关注民生问题的建设啊。” “不是重要切实的问题,咱们国家哪有那个闲钱去高价引进设备。毕竟兜里都穷得叮当响了,是吧?”面对林巧枝直接的夸奖,谢书记开了个玩笑,既不显高傲又拉近了距离。 顿时引起了这一桌子人的共鸣,还顺便还替国家哭一把穷。 林巧枝把几个东西都在脑子里思索一番,有言在先:“我这边的测试工作还没有完成,完成之后,作为项目负责人,我还要设计生产方案,确保流水线生产能达到样机质量……算一算下来,可能要忙到年底了。”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今天主要还是先讨论林工擅长、或者说熟悉哪种技术,彼此了解一下。” 林巧枝点点头,对谢老书记道:“当初引进这个塔机的时候,对方应该会给技术介绍册一类的东西?”她稍微比划了一下。 老王卖瓜,还得自卖自夸呢。 这还只是个瓜。 这么大项目的引进,对方总不能不介绍介绍自己吧? “塔机你也懂?”王柏强见她要具体资料,不由坐直了身体,有些错愕地看他。 “我琢磨过天车,都是起重设备,有共通之处吧。”林巧枝随便解释了一句。 但也不完全是假话,当初她做20吨模具,生怕出问题,到处找东西开拓思路,完善思维,真的操作过超大型塔机。 她们悬吊区区十吨。 超大型塔式起重机悬吊上百吨。 王柏强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面对林巧枝这么不讲道理的天赋,也是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理解。 “有的,我们还带来了。”谢书记回头忙低声让人去取。 林巧枝想了想,这一桌还真没什么偏门的技术,解决问题难度肯定有,甚至会很大。 但她努力积淀知识厚度,让自己不断进步,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刻吗? 能火力全开。 能让梦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为工业振兴贡献一份力量。 “几位都有带类似的资料吗?如果有的话,可以都一并拿过来我看一下?”林巧枝目光看过一圈。 第168章 安静了半晌。 “带了!” “我这就让人去拿。” 林巧枝最先拿到的还是超大型塔式起重机的宣传资料,封面就是一张塔机的全身照片。 体型大,威武霸气。 林巧枝看到它的一瞬间有些错愕,又眼前一亮,这台塔机,正是她梦里操作过的那一款。 型号居然都一模一样。 第92章 林工这是长了一双技术鹰眼吧 林巧枝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 可能不是她运气好。 而是超大型塔式起重机可以随着项目移动, 而非重点工程和项目,又用不到这样重量级的起重设备,这样的大工程又不会太多, 所以很有可能国家只引进了这一批,并且会用很多年。 “某一个固定配件坏了?是已经确定问题所在点了吗?”林巧枝仔细看这份资料, 里面都是功能性介绍, 技术深入部分不多。 “是的。”谢书记道。 陆续又有资料送过来,赵振云看着眼前的情况,思忖片刻,安排定性道:“我们今天做一个初步沟通,以不影响拖拉机项目的为基础。” 几人都看向赵振云。 “让林工先做一个初步判断, 看能不能像是步进梁式加热炉一样有一些想法。” 赵振云解释道:“大家也都看到现在的情况了,项目不止一个两个,涉及的行业也很多,林工不可能都有涉猎。咱们当断则断, 有希望,就自己试试, 没有希望, 咱们该送修的送修、该请西方维修员的也要请,申请经费也都要准备起来,两手抓两手硬。” 赵振云给这一桌人稍稍加压,道:“各位远道而来,我肯定是明白诸位迫切的,但是责任重大、干系也深,到底是继续请西方协助, 稳妥走路,还是自力更生, 拼上一把,都是要考虑清楚的。” 总而言之,林巧枝如果有一些想法,并且给出建议、甚至能亲赴解决问题,肯定是皆大欢喜的。但是她不可能是全能的,更不可能说把压力推到林巧枝这边。 赵振云想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也是对自己辖下技术人才的一种保护。 谢书记等人一听就明白了,连忙笑两声,好声道:“这个赵局你放心,让林工帮忙看看,真要是不行,我们肯定也不会强求……” 丑话说在前头,也算是把预防针打好了。 赵振云点点头,她就防着有些人厚颜无耻,明明是自己责任,硬要林巧枝给出承诺,偏偏技术人员很多都简单自傲,容易掉进这样的责任感陷阱里。 其实在赵振云心里,对此行也不是很有信心,即使有步进梁式加热炉的先例,但是一个人能触类旁通到这种程度,也是实在让人不太敢相信。 能对其中一两个有想法,就已经足够厉害了。 她是这么想的,才事先做了这些铺垫。 其实这一桌人心里大抵也如此想,只是盼着那一两个是自己而已,所以听到赵振云话中有话的提醒,都没有什么生气或激烈的反应。 顶多就是有人讪笑两下而已。 这年头,高级知识分子不够用,顶尖技术工人也稀缺,偏偏技术困难又太多,光是靠传帮带的学徒体系,很难教出顶级技工,因为缺乏了学识积累,很多人只能是在工作中不断磨炼成长。 也只有集聪明、自律、勤奋、好学为一体的人,才能脱颖而出。 稀缺自然就珍贵,尤其是林巧枝这种稀缺程度的,赵局护着点不是很正常? 林巧枝见赵振云这么给她撑腰,也就专心看起了资料。 超大型塔式起重机,虽然和天车同为起重设备,但实际上区别还是非常大的。 类似于私家小汽车和坦克,都是几个轱辘在地上跑,但能说是一个东西吗? 当然了,硬要闭着眼睛说差不多,也真的能挑出一些相似的点。 塔机由金属结构、工作机构、电气系统三部分组成,金属结构就是塔身、动臂、底座,工作机构包含起升、变幅、回转和行走四部分,电气系统大体就是控制、线路这些。[1] 这款wolff的塔机,有效工作幅度70米,作业面积覆盖两个足球场,最大起重重量120吨,内爬高度55米。 优点也非常明显,结构紧凑,安装调试便捷,甚至可以做到五车运输。 林巧枝逐渐翻阅手中这一册资料,对这款塔机心里大致有数了。 王柏强也不吭声,就做个陪同。 倒不是他不想做什么,而是跨越行业去探索前沿技术,这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不可能做到,甚至匪夷所思的。 另一方面,林巧枝在此前很多地方,就已经展现出了她远超于普通人的天赋和头脑,王柏强觉得没必要去干涉她。 会议室里,逐渐的安静下来。 只有林巧枝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 这会儿,林巧枝在出问题的大臂上,已经停留好一会儿了,才开口:“我有一点思路,这个问题还有点特别。” “怎么说?”谢书记背脊像安了根弹簧一样,立马坐直起来。 林巧枝却道:“您能再详细描述一下塔机的这个‘点头’现象吗?” 谢书记一愣,但还是说:“其实就是大臂在往下趴的过程中,会一颤一颤的抖动。” 他指了指宣传册上的具体部位,又捏起一张纸,用手臂作为操作臂,简单抖动着模拟了一下:“就是这样晃着抖,悬吊的重物就会跟着一上一下的跳动,太危险了!” 但是吧,也不至于坏到不能用。 如果不是真的太危险,按照国人朴素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节省思维,肯定是将就着继续用的。 换一个模块就要十多万呢,还是美元。 就是处于一个“肯定要修”但又“太贵了、也不是不能先将就着用”的抠搜状态。 这不磨磨蹭蹭,就磨蹭到林巧枝这里了。 林巧枝思索着:“我记得目前全世界塔机方面,都存在卷扬溜钩、吊臂旁弯、变幅抖动这些问题,对吧?” “你是说,这个可能是多发性问题?” “很像。” “其实说来也有道理,我们反馈了这个问题之后,对方人都没来,只是做了远程沟通,就给出了更换零件模块的维修建议。”谢书记对林巧枝这个想法,倒是接受得很良好,不管对不对,起码这个逻辑是走得通的。 更让谢书记注意的,还是林巧枝的情绪和语气。 他是想观察一下,林巧枝对这个问题,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是觉得茫然,还是觉得有思路有希望,或是觉得困难,亦或者忐忑不敢下手? 人面临困难时的想法,其实相当一部分会体现在表情上。 他正暗暗观察着。 却听林巧枝直接道:“我应该能修好。” “咳咳咳咳……”旁边王柏强猛地重重咳嗽几声,好像是被茶叶沫呛到的样子,又连忙抬手,“等等,你不是才看宣传资料册子吗?” 是不是过于简单草率了? 林巧枝顿了顿,觉得好像听起来是有点太狂妄轻率了,于是委婉了一些,道:“我对这个塔机的想法,实际是比步进梁式加热炉更为深入一些的。” 都同型号了。 而且连出问题的部位,具体需要修的模块,都已经明确指出来了。 就算到时候她真找不到原因,还不能直接拆开,一比一对着每个机械零件还原吗? 以她现在的水平,可以拆卸,还能随意实践,想在梦中理解一个模块的具体功能,她还是有信心的。 在场除了红旗厂本家人,基本都仔细了解过步进梁式加热炉的事,还大都听过陆良的推崇式赞美,听到林巧枝说比那个还有把握,谢书记不禁有些振奋,不由再往前坐了坐:“真的比当初步进梁式加热炉还有信心?” “目前自我感觉是这样没错。”林巧枝回了一句。 谢书记眼睛都瞬间瞪大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能修好?确定吗?” “咳咳。”赵振云咳嗽了两声。 “有信心吧,只能这么说,毕竟现在没看到设备。”林巧枝发现人还是得谦虚一点,毕竟说实话可能有些太刺激人了,反倒是让人不相信。 果然,谢书记的表情都松下来,又浮现出高兴雀跃来。 他“嗯嗯”两声称好,连忙压制住有点激动的心情。 能在重点工程中担任三把手,他其实是稳定情绪的好手,实在是这个问题有点磨人了。 别看就是轻微点头,但是要看它吊了多重的东西啊!作为负责领导之一,天天看这么个糟心玩意在眼前抖抖抖,真的是心惊肉跳啊。 随着时间的积累,那种胆战心惊在心里是成倍积累的。 林巧枝又陆续看了几份资料。 “这几份我也有些想法。”她将会议进度推进得简单直接。 “你说。” 第169章 林巧枝依次道: “这个水下设备,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超精密加工设备,提升螺旋桨和发动机的加工精度,应该能有效降低噪声。” “这个修复应该很难了,如果是我,我可能会考虑重新构建一个液压系统,代替原来电动模块损坏的部分。” …… “这个我个人也有一点想法,不过因为还有细节不确定,所以暂时不好说……”林巧枝有的能简单说两句,有的皱眉看完放到一边。 有想法的,她都尽量给出一个自己的思考方向。 最后她把放到一边的资料拢了拢,道:“这些我还要再仔细看看,最快明天,最晚一周给你们答复。” 众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又面面相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点虚幻。 “林工……我记得之前你好像也没有这么……”赵振云看着林巧枝,她是看过林巧枝的档案的,也见过她面对拖拉机时的自信,但好像不是这样高步阔视、举重若轻的样子? 事实上,林巧枝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只是旁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她,冷不丁一看,就显得有点突出了。 她亲手“复刻”了一台跨越时代技术的拖拉机,学习先进思维,又用先进思维成功做出自己的东西,这其中的技术成长,思维进步是巨大的。 而技术这种东西,一旦迈入了某个门槛,就截然不同了。 像是林巧枝,在梦里接触过的很多工业品,都不像是从前一样梦醒就会逐渐淡忘了,她对很多技术,都有自己的理解,思考过后,或多或少都能内化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东西。 像是一块海绵被扔到大海里。 从前只有巴掌大一块,再卖力也只能吸那么多水。 而现在这块海绵越来越大,让人为之侧目。 “赶紧把资料送去林工办公室,呆着看什么?”某个项目的带队领导招呼,“怎么一点不机灵呢?” 立马有人表情无奈地跑来抱资料了。 能被带出来,他们能是不机灵的人吗?真的就是今天冲击有点大了。 林工这是长了一双技术鹰眼吧。 赵振云忍不住坐到林巧枝旁边,温声问:“最近就听说你在拖拉机一路上高歌猛进了,没想到你在技术上还有这么大的精进,你这都是怎么学通的?” 这会议室里甭管是不是搞技术的,耳朵瞬间竖起来,都屏气在听,谁都想知道,林巧枝怎么能在这么年轻的年龄,把技术思维提高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林巧枝一下倒是被问住了。 她不想贪功,把梦境带来的助力算成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道:“一部分是自己的努力吧,但今天这些的话,更多还是老天厚爱。” 老天厚爱? 赵振云琢磨起来:“天赋吗?” 林巧枝缓缓摇摇头:“也不能说完全算是。我在这方面学得快,确实是比别人更占优势的,其实说起来也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赵振云思索片刻,恍然道:“底层框架理解得透彻,所以一通百通?” “嗯……那倒是也没有。”林巧枝有点词穷了,是有点解释不清楚的感觉了,她也不想越抹越黑,只能迟疑着道:“就是我的方法,还是和别人不太一样,不太具有复刻性。” “我明白。”赵振云理解地点点头,又略有遗憾,“很多数学天才的学习方法,普通人也都是学不来的,能理解。” 周围竖起耳朵的人,也都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表情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 第93章 在《人民日报》最醒目的头版上 明白、理解……? 这是明白了什么?林巧枝看看这一桌人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 只能转而道:“我再抽时间仔细看看,再给各位答复。” “今天下午还有测试任务。”她看了看会议室里的座钟,“时间也快到了, 我就先去忙了。” 她从椅子上起身。 一屋子人也纷纷起身,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往外移动: “那麻烦林工多费费心。” “我马上联系家里边, 拍摄几张林工你提出的细节照片送过来。” …… 林巧枝离开之后。 这间会议室里短暂安静了一会儿,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才真的是炸开了锅。 “谢书记,她真的能修咱们的塔机问题?” “东西都没见着呢。” “你没听陆厂长说,林工在去112厂之前,也没有拆卸式的、深入接触过步进梁式加热炉?” “怎么做到的?” “是啊, 我们水下需要静音的潜伏的设备,她一下就准确说出了噪声频率,还直接提出超精密加工。” “总不能是猜的?” “你猜一个试试?” 好几个人,尤其是年轻人, 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中,激动地提高了音量。 亲眼见过步进梁式加热炉成果的谢书记, 更是笃定感慨道:“赵局说的对, 林工肯定还是琢磨出什么东西来了。” 其他人脑海中也浮现出林巧枝的战绩,不由点头:“有道理。” “真的太敢想、敢学了。” 有人笑一声:“基础好、技术强,当然也就敢想了,要不为什么人家能八个月学完别人三年都学不完的课程,还学得好。” 等这一阵情绪抒发出去了,会议室里才重新回归平静。 沉默半晌,“你们说……林巧枝真的都略懂一二?” 有技术员提出:“我听着, 觉得不像是无的放矢。”技术这个东西,是容不下外行人瞎哔哔的, 强行想表现,只会徒增笑话。 所谓“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说的就是这么个理。 也有带队的领导,很会看人,不过这会儿说起来也有点不太有底气的样子,“我怎么觉着,林工说回去看看,再给我们答复,也是有些信心的?” “……”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真的把这一桌子人的问题都解决了? 越交流、越感受到林巧枝的那股底气,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纷纷望向赵振云——赵局,你刚刚可还给我们打预防针呢。 赵振云:“……” 她内心也是有些冲突的,一方面盼着林巧枝真是“神州大地,人杰地灵”的出挑代表,一方面理智又拉扯着她,迎着一圈目光,她咳了一声,表情努力淡然道:“我只能说,林巧枝同志性格沉稳质朴,这是公认的。” 至少档案上,红旗厂两位老党员的入党推荐词,还有各方面的实战结果来看,确实如此。 众人感觉脑门要长草了,痒得想挠。 沉稳质朴? 谁说的? 说的谁? 难道是说刚刚在会议室里的林工吗? *** 王柏强和林巧枝一起走出来,一同往测试场地的方向走去。 王柏强想了又想,又看了林巧枝几次,都有些记不清当初那个矮矮倔倔盯着自己看的小丫头了,明明还没有过去几年,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真的都有信心?” 林巧枝点点头:“您看其实很多都是相通的,比如天车和塔机都是起重设备,金属结构、工作机构这些和天车原理上都是类似的。再比如隧道掘进机的液压泵,其实和我们拖拉机的液压泵也是一个原理,都是驱动机械的液压油,就好像人的心脏一样,将血液送到各个部位……” 工业既然环环相扣,就注定了会有共通之处。 当然了,林巧枝也不会否认,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还是梦境里的实操和拆卸学习。 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王柏强却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像是在扯淡,这样真能行? 但看着林巧枝……行吧,不管听起来像不像扯淡,做到了,那就是真理。 这或许是强技术行业的一种普遍现象。 理论再强,逻辑再深,说得再有道理,都抵不过实战上的成功。 就好像打仗,不管一个人谈论兵法显得多歪理,只要他能一直打胜仗,他就是兵法本法;又或者像医生,就算他完全不按照操作指南来手术,但次次都能手术成功,病人康复好,他就是新术式本式。 林巧枝继续主持测试。 在外围围观的记者倒是逐渐减少。 毕竟半天一天还好,再稀罕的东西,记者也不可能一直热情高涨的守着。 但是各地丘陵来的基层干部,却是真的舍不得走。 就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围线外,津津有味地看小黄牛……小拖拉机吭哧哼哧地在测试路段里跑来跑去。 时不时还像是看自家牛圈里的小牛犊一样,点评两句: “看着就有劲儿,犁地肯定是把好手。” “一看就不重,下田应该也不会压陷,把田都压坏喽。” 第170章 “别看个头小,你看多灵活,还能直接转个头。你说这要是走到没法掉头的田边窄缝犄角旮旯里,多方便?” …… 越看越心动,越看越心痒痒。 齐邵宁好不容易给他们劝得冷静下来,实地测试看着看着,又滚烫烫的烧起来。 大冬天的,愣是给看得浑身热乎乎的冒汗。 “林同志,你看现在你们也在整地,能不能让我上手试试?”等林巧枝结束了一个大项的测试,过来旁边休息喝水,有个看着四十多的中年干部满脸堆笑地凑过来道。 林巧枝转头看他:“您是?” “我姓赵,是从贵州那边来的。”他掏了掏随身挎包里的介绍信,递给林巧枝看,“我学农业的,后来分到县里的粮食局工作。” 他很积极地道:“我也是农民出身,解放之后才有机会读的书,对农活也很擅长,这种丘陵山地的测试,让我们本地人操作一下,也能给林工你提一点实地的建议,说一些实操感受,对吧?” 这确实是很有意义的。 就算做过实地考察,但妄图用几次、几个月的时间,就将当地情况理解得像是本地居民一样透彻,那肯定是痴人说梦。 林巧枝被这个理由说动。 她想了想,“这点间隙时间也不够,这样,赵同志,你回去问问看,还有没有谁愿意操作试试,或者有过操作拖拉机的经验,我安排一个时间,做一个适应性测试。” “那可太好了!” “就这么说定了。”赵油满一步三回头,说着可不能改的话,连忙跑了回去。 听到赵油满的消息,这些已经混熟了的丘陵干部就兴奋了,“算我一个。” “老赵你可得讲义气,你刚到招待所没有空房了,是我俩挤了一晚。” “我会开拖拉机,你们可别跟我抢。” 这些人很多都是穷苦出身,解放后获得了学习的机会,他们从人民中来,又想走到人民中去。 是真心想造福一方乡里,解决家乡的实际问题。 林巧枝加了半个小时的适应性测试,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计划只有半小时,如果按照每个人操作六分钟,走过两到三个测试段的话,也只能有五个人。” 赵油满当即道:“那就五个,剩下的咱可以往明天排不?或者等下了工,我们可以自己试试的,不用你们照看。” 林巧枝摇头:“前面那个可以,后面不行,我们的柴油都是有计划的,不配测试人员随意开,太浪费了。” “明白、明白。” 赵油满想到这一层,也是心疼地点头,紧接着很快确定了今天的五个人。 赵油满第一个坐上拖拉机。 周师傅教他简单操作,赵油满有点激动:“周师傅这个我会,这些天,光是看都看熟了!你再仔细给我讲讲怎么转弯就好。” 尽管是全新的拖拉机,在操作习惯上,林巧枝没有改变太多,就好像开车,不管汽车怎么升级,但是方向盘、油门、离合、刹车的搭配,是不会有人轻易变动的。 改变用户* 的操作习惯,是很愚蠢的事情。 在旁边看了这么些天,赵油满还真的看得七七八八,很快就操作着小拖拉机进了测试段。 赵油满上去了,就舍不得下来了。 等到换第二个人上去的时候,他都还一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表情。 林巧枝:“赵同志。” “来了来了!”赵油满把眼睛从小拖拉机上挪开,快步走到林巧枝跟前,说起自己操作的一些感受,还拿他哥哥赵油缸举例,手里比划着,“他平时下地干活啊,最喜欢……” 林巧枝边听边点头,偶尔在手中本子上记两笔。 直到赵油满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飞快窥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林同志,这台拖拉机能卖给我们不?” “那不行!”林巧枝被他这个想法惊得笔都一歪,哪有工业人把样机给卖掉的道理? 但不在一个专业领域,有一些认知确实不同,赵油满显然不了解样机的意义,仍满怀希望,言辞恳切的希望能为乡亲父老带回去这辆山地小能手。 林巧枝眼看他马上就要进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状态了,也顾不上这家伙是真是假,赶紧一锤定音道:“这事我做不了主。” 她也颇有几分学到温东鸣的厚脸皮,“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年轻的技术工人,哪里能做得了这个主,您说是吧?” 刚好路过的红旗厂工人:??? 忍不住转头朝林巧枝看去,表情只可以用惊骇来形容。 赵油满尽管觉得好像哪里有点违和的样子,但又不免觉得确实有道理,年轻人嘛,哪里来那么大的话语权? 总得领导拍板才好。 他想了想,还是瞄准了温东鸣。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动了这个心思。原本就很忍不住了,自己亲自操作过,感受过这辆小拖拉机的好,哪里还能不对这辆拖拉机起心思? 要不是拖拉机太重。 真的是恨不得抱起就跑! 猝不及防被甩了一口大锅的温东鸣:??? “温厂长,这台卖给我们,你们再生产新的卖嘛!” “那不行。” “再商量商量,你看这小拖拉机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这些天,也用旧了,左右也卖不出高价,不如卖给我们?” 温东鸣头疼道:“不是这个道理,也不是我不愿意卖给你,主要是没有样机对我们后续生产也有影响的。” “这样吗?没有样机做不了后面的拖拉机吗?不是用图纸做的吗?” 灵魂三连问,如此笃定且质朴的语气,差点给温东鸣都带沟里了。 他好说歹说,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倒不是事情特别难解释,主要是禁不住人一波波的分开来啊!个个都惦记,盼着这次就能直接弄一台回家,就不虚此行了。 温东鸣感觉自己都快变成那不停复读学舌的鹦鹉了。 这其中,当听到林巧枝的“我年轻,人微言轻”的说法后,温东鸣一口笑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给自己呛到。 好在这样痛并快乐着的日子没有太久。 在一轮测试通过后。 温东鸣连夜购买了一串鞭炮,邀请记者们前来开记者招待会,还定制了一面横幅,预备挂在他们红旗厂门头上,庆祝红旗厂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实地测试通过、即将圆满落地的好消息。 这会儿临近年关,本就是好买鞭炮的时候,在把醒目的红色横幅高高挂上的那天,厂里党委书记,齐主任,路工等人都大方的自掏腰包,买了一大串红鞭炮,在厂门口噼里啪啦的放。 他放鞭炮的时间还很巧妙,是大清早大家上班、买菜出门活动的时间。 那挎着菜篮子的人同街坊相约着出门,成群结队的,马路上还穿梭着二八大杠的身影,再有就是记者们带着相机而来,红旗厂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好一会儿都不停歇,真的吸引来几条街百姓的目光。 于是很快,周围几条街的人都知道了,红旗厂造出了世界一流的拖拉机,嗯,没听错,比全世界的技术都厉害。 就是那个红旗厂特别厉害的女钳工林巧枝造的! 这个时间点真的好,消息很快像是风一样刮遍了全江城,和红旗厂要好的单位,还包括仪器仪表厂的霍厂长,一听说红旗厂都放起鞭炮来了,都羡慕吃味又气笑了:“肯定是老温干的!除了他这家伙,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 一般人,只会想到拉个横幅、请点记者。哪里会像是温东鸣这样,掐着大清早的时间段,大肆放鞭炮,这不是通告全城是什么? 当然了,这也代表红旗厂这一帮子人,真的是乐疯了。 看着红旗厂这样扶摇直上,说不羡慕是假的,可羡慕又有什么办法,没有这样突出的战绩,跟着学放鞭炮挂横幅都显得不伦不类的,反而徒惹笑话,不少单位领导高兴自豪又酸溜溜一阵后,都不由往自家厂子弟看去,尤其是看看女生,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单位也有一颗这样的沧海遗珠? 那可是世界一流啊! 在这样全厂振奋,欢欣雀跃的时刻。 今年年末的一场入党仪式也如期举办。 落雪的江城显得宁静,红旗厂的大礼堂内,庄严而肃穆的在主席台正上方挂起“听党指挥,工业报国”的至高理念。 观众席上的众人,看到主席台上林巧枝身影,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入党名单时,即便是知道林巧枝战绩累累,心中也不禁浮现阵阵涟漪。 尤其是看到她胸口多出来的那一枚金光闪闪长剑勋章,实在是出乎意料,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心中简直掀起滔天巨浪。 什么时候的事? 林巧枝一次次完成同辈人、青年人、甚至高工们都完成不了的技术难题,年纪轻轻就成为一名正式高工,这些大家在日常生活中,震撼了太多次,以至于已经有些免疫了。 第171章 但是这个奖章,还是让很多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江城红旗厂钳工班组高级技术工人林巧枝同志,工作以来表现突出,功绩卓越,积极攻克技术难题……” 温东鸣没有太在意大礼堂内许多震撼,碍于保密条例,他们当日参会的人当然不会随意传播,他手持文件宣读道:“现经组织考察决定、江城党委批准,依据《中国共产党发展党员工作细则》相关规定,批准林巧枝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 宣读完之后,他正声道:“奏国歌,迎党徽。” 寂静的大礼堂内,传出国歌庄严神圣的旋律。 四名老党员面容郑重,风仪严峻,端着红布木盘,来到四人面前。 孟主任作为林巧枝的第一介绍人,此刻就站在她的对面,眼神欣慰又骄傲,从木盘内拿起党徽,亲手给林巧枝戴上。 党徽挂在左心口,整体呈金黄色,核心样式是由代表农民的镰刀和象征着工人阶级的锤头交汇而成的图案。 鲜红的底色,似是民族复兴的信念在燃烧。 感受到胸口的党徽,林巧枝感觉呼吸有些加重,血液都跟着热起来。 没法不激动。 那些革命先烈流的血、那些纯粹的红色信仰都在新中国的红旗上猎猎作响,而她,正式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饶是林巧枝已经有了许多荣光,经历过许多大事,此刻也不免情绪跌宕。 林巧枝等几位一批入党的同志,神色郑重,举起右拳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林巧枝同志,恭喜你成为党员,以后好好干。”宣誓结束,孟知书面露微笑,看着眼前的林巧枝,送上祝福。 “谢谢孟主任。”林巧枝也扬起笑容。 两代女性笑望着对方,眼神交汇。 交汇着思想和荣光。 温东鸣也朝几位党员送上简短的祝福,然后转头对所有人道:“同志们,主席曾在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说,没有工业,便没有巩固的国防,便没有人民的福利,便没有国家的富强!” “这是自1840年的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历史,清楚地教会我们的道理。” “要建设一个人民当家作主,富强幸福的工业化强国,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初心,更是我们这一代人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他屹立于众人面前,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面庞:“马上,我们要迎来新的挑战,作为工业战线的同志,这意味着一片全新的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胸前的党徽既是荣誉,也是组织和人民的信任,更是担当,我们有没有信心向世界打响打好这一仗?” “有——!” 大礼堂回应之声如雷滚滚,众人克制着汹涌的情绪,响亮大声道。 亢奋、自豪、激动、喜悦、斗志昂扬等各种情绪,也随着声音在大礼堂内回荡。 温东鸣满意地点点头,又简单介绍了一下明年的工作重点和展望。 仪式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 林巧枝从主席台走下来,胸前已然是佩戴了三枚徽章,这让情绪仍微微亢奋的众人,心中都有些惊叹,又不免有些好奇。 只可惜好奇也打听不到,只能心里暗暗揣度猜测。尽管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缘由,但所有人都明白林巧枝胸前这荣光熠熠的徽章,意味着什么。 这场仪式中,红旗厂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大礼堂的一角,有几名微微面生的外地记者。 拍摄了林巧枝于主席台上昂首走下,血气方盛、英姿勃发的照片后,又在散会后单独找到了她,对她进行了专门的采访。 是人民日报的专访。 几天后。 在全国发行的《人民日报》最醒目的头版上,刊登了一则最新报道。 【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第94章 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 江城的冬天白茫茫地一片, 今年的雪很厚,松软得能踩出一脚脚沙沙声,宽阔的长江依旧滚滚流淌, 寒冬与刺骨的风也没能冻住这条威武霸气的母亲河。 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零零星星踏雪而行的人,无不裹得厚实, 脸上细小的汗毛都被冻出细细白霜, 呼吸间,呼出一团团白雾。 林巧枝也裹得厚实,把人缩在军大衣和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在铲雪铲出的干净小路上, 前去开会。 她脸冻得有点红,黑眸亮晶晶的的,透着笑,“眉开眼笑”或许描述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不仅是她, 周围路过的红旗厂人,都是如此眉开眼笑, 两颊发红, 喜气跃然面上。 “林工。” “林工去办公楼开会啊?” 林巧枝掖了掖军大衣,一一点头,她笑着的时候,看起来倒是显出几分少年气。 办公楼里的会议室里,许多红旗厂的老一辈人都早早到达。 温东鸣看着眼前摆着的人民日报,看着报道上的内容,眼眶忽地泛红。 他们工业起步太晚了, 又在漫长的战火中被打得家底都不剩了。拖拉机行业从建国初就开始做了,农业机械化也是早早就定下的方向和目标, 可国家太穷了,太苦了,他们发展得太难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温东鸣和长拖的龚厂长也曾经讨论过,要不要向苏联或者西方购买他们的农机技术?这样可以直接帮助到国家的农业发展,更能高效率的推进新中国农业机械化的进程,让农民早早都有农机可用,还好用。 但那时候,新中国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债务压力,自然灾害和苏联专家撤走的双重困难一起压下来,国家只能靠出口猪肉、鸡蛋、苹果等农副产品,以及矿产资源来还债,像是河南的肉联厂,每天要宰杀 5000 多头猪运往苏联,贵州汞矿连续五年生产的水银几乎全部用于抵债……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还外债。 他们怎么好意思张口,又怎么有脸面去让组织和人民再背债去购置技术。 而且中苏关系恶化,别的工业强国大都参与了巴统协议,谁又愿意将技术卖给他们? 那些从零到一,从无到有的路有多难走,路上遭遇的围困、白眼和挫折,这会儿都化作眼眶的酸涩和胸腔内的汹涌。 完全抑制不住。 微微侧过头,温东鸣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桌上的报纸。 赫然主标题是:【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副标题是:【红旗精神闪亮亮,我国自主研发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超世界一流水平】 齐邵宁也手握着一份报纸站在窗边,激动地胸膛起伏做着深呼吸,她看着窗外红旗厂职工面色红润、喜跃面上,看着裹成球的孩子们追逐打闹,心里想说得话实在太多,又觉得不能表达十之一二。 目光从窗外挪回来,突然看到温东鸣情难自禁的样子,笑了两下,走过去把报纸往桌上放,拉开椅子,玩笑道:“才刚刚迈出关键的一步,现在就哭,可有点早了。” “谁说我哭?我这是眼睛进沙了。”温东鸣忙抹一把脸,又朝着众人露出镇定稳重的表情。 可能因为情难自禁,佯作镇定的表情看着有点奇怪,透出欲盖弥彰的味道。 “哈哈哈哈……” 这一番对话,打破了会议室里眼眶发酸发热的气氛。 是啊,接下来也是硬仗呢。 流水线怎么打造,如何保证生产质量,怎么能防止技术泄密……带着全新的技术闯入世界阵地厮杀,他们也是头一次,没有经验。 可以预见,绝不会那么顺利美好。 尽管现在那还是一片无人区。 可一旦有人率先闯入无人区,周围的豺狼虎豹必定都会一拥而上,毫不留情的将闯入者的血肉撕咬啃噬殆尽,连骨头渣都嚼碎了吞下。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斗志昂扬,满怀期待,胸膛里的心胡乱撞击着。 这场没有硝烟的仗一定要胜利!一定要是大胜! 他们太需要这一场酣畅淋漓、振奋人心的大胜了,国家和人民在茫茫黑夜里奋力前行,都太需要一束光了——我们能突破西方封锁,我们也能领先,我们付出努力终会得到成功和胜利! 林巧枝推门而入,推开的门缝涌进来一股寒风。 吹得人一激灵,脖子都直往衣服里缩。 尽管身体是冷的,但心却是火热的,温东鸣高兴地迎过来关心她。 “外面挺冷的,来炉子这儿烤烤火。” “路上没打滑吧?” “来喝点热水暖一暖身子,食堂今天中午炖藕汤,那藕我一看就知道是洪湖的野藕,炖出来肯定香、甜、粉、糯,吸满了肉味,喝一碗就浑身舒坦又暖和。” 林巧枝手里抱着大茶缸子,感受到暖意一点点透过手心传递到身体,笑道: 第172章 “冬天就想这一口,我听说还有鱼籽烧豆腐,惦念了好几个月了,今天可得吃上两大碗饭。” 生长在长江边,湖泊数不胜数,吃得就是鱼的鲜美,冬天的鱼籽肥美丰厚,加上豆腐烧成滋味浓郁的干锅,鲜香全都激发出来,不知道多美味。 “哈哈哈我倒是忘了,你可是个会吃的,亏了什么都不会亏了一张嘴。”温东鸣大笑两声,又把会议室里的小煤炉的炉门用火钳扒开了一点。 氧气灌进去,火力一下旺起来,屋里的温度又缓缓升起来。 林巧枝和厂长、生产主任,各位高工围在会议桌边,借着小小炉子的温度,聊拖拉机批量生产的问题。 这款拖拉机属于丘陵系列,最终延续东方红的命名序列,定名为东方龙系列,源于媒体一张拍摄于正午的照片——太阳当空,小拖拉机在倾斜坡顶灵活的辗转腾挪,宛若一条游龙。 当然,作为含蓄代表,这名字还藏着更深的期待和愿景,来自东方的华夏巨龙终会再次腾飞,重新强大地遨游于广袤天际。 就像突围领先的它本身一样。 林巧枝手捂着大茶缸子,提起她对生产线的一些想法,在样机阶段,很多质量问题,其实都是依靠她一个人把关的。但等到进入流水线,方方面面肯定要形成规范,否则只会乱成一锅粥。 单人的力量太过薄弱,尤其是在集体洪流面前,林巧枝在整个项目的过程中,应对过六十三次大的突发问题,检查出过八次工件不合格,还有一次检查了三遍都没能发现问题,直到模块测试才发现吻合缺陷。 而这些,等到批量生产开始之后,就绝不能再依靠个人力量了。 在各个细节,形成规范、落成白纸黑字的书面规定,融入红旗厂职工的奖惩制度里,也是红旗厂年后开工前最要紧的工作之一。 这些自然都是温东鸣、齐邵宁等人做熟了的。 但那只是一个框架,框架里具体的技术细节,框架中的血肉,还是要林巧枝来填充。 众人听着林巧枝一条条讲述,温东鸣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年纪轻轻的林巧枝,已经成长到可以安排全厂工作的程度了。 他这个厂长反而成了听指导的,林巧枝则是给他们捋细节、划重点的人。 林巧枝说完几个大类目测试项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摊开推到众人中间:“这是我整理出来的细节和关键点,都是在项目里一点点积攒的经验。” “比较多的是常遇见的问题,和要注意和强调的技术规范。” “你们看,这些是生产中的各个环节,这些是装配,这些是装配后的调试……”林巧枝伸着胳膊翻开,又停留在其中一页,用手指压住,“就说这个转向的关节轴承吧,加工的时候,孔径和轴径的尺寸公差得严格按图纸来,偏差不能超过 0.02 毫米。” “要是孔做大了,转向时会晃荡;孔做小了,轴插不进去,硬压进去以后转向费劲,用不了多久就会磨损……另外我在这里写的注意事项:轴承里涂满润滑脂,涂均匀,不能留空隙,这样转向才灵活,使用寿命也长。 ” “还有一些是小技巧。” “装配后的调试检测阶段,我们做样机测试的那一套也太细致繁琐,不可能每一台都那么检测……”林巧枝翻了几页,到后面,手指着其中两点,继续说:“像是抗干扰测试,启动发动机全速运转,可以拿收音机一类的设备靠近电传系统,如果出现‘滋滋’的杂音,就不能出厂,要排查原因了。” “电子传动系统的元件下面,防震橡胶垫一定要安装好,可以用咱们厂关键步骤留工号的规定……” “提前把这些技术要点都针对性的考虑好,我们才能生产出高质量的、有竞争力的产品。” 温东鸣听着点头道:“咱们要是能把这些都做好了,这些细节都抓到位了,产品质量肯定能有所保障。” 齐邵宁也是越听越是稀罕林巧枝这份笔记。 有了这份笔记,她抓生产还有检查工作,落实起来就有方向和具体技术指标了,心里有数,也就踏实了。 每当这个时候,众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林巧枝的性格真是让人喜欢啊。 这样白纸黑字,清晰明了的东西,谁能不喜欢呢? 人人都像这样,谁做事都是有方向,有干劲的。 *** 林巧枝在继续工作,一心想让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实现它的全部价值,不管是战略价值,还是农业价值,又或者说外汇价值。而《人民日报》却带着她的名字和事迹,传遍了五湖四海,传遍了新中国的各个角落。 各个城市的广播站都在播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是一级,一层层向各下面各地广播站传。 湖南河湾大队,冬天农闲,大队长泡了杯热茶,边烤着火边听每天的广播,“河湾大队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九点零五分,转播县人民广播站。” 县城同时在转播市里的、市又同时在转省里的。 所以,大队长很快听到广播转到湖南省广播站收音频段,“湖南省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九点零五分,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 大队长对这一套已经很熟练了。 他们公社每天早上都是转中央广播,下午则是广播自己公社的内容。 他坐直了一点身体,耳边就听到了来自北京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送《新闻和报纸摘要》,一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报道,红旗精神闪亮亮,我国江城红旗农械厂发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自主研发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超世界一流水平……” “xxx同志大力赞扬了年轻同志不避艰险、奋勇争先的钻研精神,向全国人民发出“向林巧枝同志学习”的号召。”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播音声,在新中国土地上四面八方回荡。 河湾大队,大队长听到“拖拉机”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听到“丘陵”“世界一流水平”的字眼后,更是直接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 他听到一声声林巧枝的名字,越听越觉得耳熟,直到最后一句“向林巧枝同志学习”时,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顾不上别的,忙起身往外跑,边喊:“老张,老张!!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前两年来我们这修拖拉机、柴油机队伍里的那个年轻女钳工?” “她叫什么来着?”大队长急忙寻求确认。 “我听到广播了,你也觉得耳熟是不是?”张书记也是满脸的不敢相信,又是激动又是着急的,原地转圈,左手直拍右手背,“我记得田家村的老村支书,是不是有跟她联系?” “走走走!” 河湾大队这边倒是没有积雪,两人套了一辆牛车急急忙忙就往田家村赶去。 同时,新中国各地听到消息的人,也都纷纷激动地议论起来。 “我知道红旗厂,红旗牌的拖拉机特别好用,还有维修手册呢。” “对对,那个速查速修百问百答是不是?我记得也是这个叫林巧枝的同志写的。” “我们新中国有世界一流的拖拉机了?” “是超世界一流!全世界都没有,咱独一份!” 还有成群成群的人涌向报亭,迫不及待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努力伸手,在寒风中大声激切喊道:“一份人民日报!!” 拿到报纸后,都走不远,附近找个地方蹲下就急忙看起来。 “你们看!!这句,这句的意思是不是连国外那些发达国家,也都会来找我们买拖拉机,来学我们的拖拉机技术?” 这道声音激动到颤抖,“真的会有这么厉害吗?”引起周围人心中都泛起阵阵涟漪。 谁都知道,国家现在各方面都落后,和发达国家比差了一大段路,想要买什么技术,买什么产品,要么别人不乐意卖,要买也是受委屈和欺负。 他们想造武器,造汽车,造飞机,都要垫着脚抬头去看别人的,都要放低姿态去学习观摩别人的产品和技术,甚至还要遭人白眼和驱赶。 主席说,中国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国主义者讨乞也能活下去,而且还将活得比帝国主义国家要好些。* 什么时候呢? 他们都坚信,都盼着,只是感觉像是天边云彩一样遥不可及。 可现在,居然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眼前! 他们有一项技术,超过了世界各大强国,超过了美国啊! 简直让人化作一尊石像,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真的、真的会有发达国家的拖拉机行业技术人员,不远万里来我们国家,也像我们学他们一样……”说到这声音哽咽艰涩,难以再说下去,只能努力平复忽然有些激动的情绪。 “哈哈哈肯定有,但咱不卖技术!!我觉得报纸上这意思,红旗厂要做大做强啊,嘿!嘿嘿~” 第173章 “也是,有林巧枝这样的技术员,换成是我,我也要做大做强,要是这都不敢想,白瞎了林巧枝这样奋勇争先的同志了。” “没想到女同志也能这么擅长搞机械,做拖拉机,她还这么年轻。” “啊,林巧枝同志还不到二十?” “你们看这照片,明显很年轻啊,女同志英姿勃发,战绩彪炳啊!” “要是各行业各都能有林巧枝这样的同志就好了。” …… 林家老家,水湾村。 水湾村没有广播站,大队公社那边的广播站,声音也传不了那么远。 但大队公社那边的人听到这个广播后,都感觉胸腔里的激动直往脑子上冲。 林村长也是不顾上别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忙赶回了村子。 回村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安排人驾牛车去县城买报纸,他心里跟有千万只蚂蚁爬似的,真的等不到邮递员给他们大队稍报纸了! 他又马不停蹄地把给过年预备的鞭炮抱了出来,站在村里平时开大会的晒谷场,先是拿着铜锣重重敲了几声,又激动得马上把最大的一串鞭炮给点上了。 这是一卷非常大且响亮的鞭炮,一直到村里各个人家都陆陆续续地赶过来,鞭炮都还在不停的啪啪啪啪地震天响。 这样大的动静,又让更多的村民都汇聚过来。就连裹着棉袄和罩衣围坐在堂屋火塘四周,一边烧柴和秸秆烤火驱寒,一边闲聊的老人,也都忍不住好奇,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第95章 求爷爷告奶奶也要请林巧枝回来过年 “村长遇到什么事这么高兴?” “今年公粮也交了, 冬天农闲的劳动也做完了,总不能是咱们村里明年不用派人出工去修江堤?” 林村长见村里人都汇聚了过来,忙从一旁拿起大喇叭:“都看看谁没来, 没来的相互叫一叫,各家当家的都要到啊。” 看到围过来的族里年轻小辈, 都跑过来好奇看热闹, 又招呼他们去喊人,一定要把林爷爷喊来。 周围人听到这个动静,忙议论纷纷,去喊林家媳妇:“兰姐,你知道怎么回事不?村长都放鞭炮了, 这得是多大的事啊,肯定是巧枝吧!你们家有没有先听到什么消息?给我们透露透露呗!” 可给孙兰喜的不行,今年她家大安要说亲事,娶媳妇了, 要是多个出息的亲戚说媒硬气啊,她笑盈盈地:“我哪里知道这些, 还是得问我公婆。” 寒冬腊月的, 林爷爷和林奶奶骨头里凉,不想下炕,本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的,听到村长专门喊,年前一直有点没劲儿且发愁的老两口,猛地掀开被褥从炕上往下穿鞋,急急忙忙地差点打翻了桌上装炒瓜子的小竹筲箕。 边弯腰穿鞋, 边往身上披上件厚棉袄,又赶紧往外跑, 边跑边问:“怎么了?是不是巧枝跟着她爸妈回村了?他们怎么这个点回来了,几个人回来的?怎么不直接回家?这路都是雪和冰,又滑又不好走,你说说,老二从小就没他哥哥弟弟贴心。” 他无意识的数落着林爸,却仍下意识的相信,值得村长这么兴师动众的,只可能是林巧枝回村了。 但等看到他们来了,林村长大笑着举着铁皮喇叭冲他们道:“林巧枝上人民日报了,人民日报!报纸上说了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可惜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炸完最后一点,林家老两口本就有些耳背,上了年纪,没听清楚,只能更大声问:“巧枝怎么了?她回来啦?” “我就知道是巧枝回来了,不是她,哪里会这么兴师动众?” 可现场也有不耳背的村人,他们清清楚楚听到了村长的话,刚刚还嘻嘻哈哈看热闹的表情,瞬间就消失了。 尽管动作还是双手揣着,手相互放在袖口取暖的老农式揣手,但表情却是震撼呆滞的,仿佛看到了高五米的稻穗一样不敢置信。 谁也没时间跟林爷爷林奶奶两老计较,什么林巧枝回没回来的事。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什么人民日报,什么向林巧枝同志学习,谁、谁说的? 都纷纷不敢置信地张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和林巧枝林家栋同龄的这一批,听着这边热闹,跑得是最积极的,年轻好奇心重,尤其是没结婚还属孩子心性的那一拨。 小孩子不爱听大人讲话,但是喜欢凑热闹,也都跑到这边来捡鞭炮,再就是家家户户顶事的人,听到了村长召集,肯定都是要来的,再就是喜欢热闹听喜事的老人们。 这是村里平时开大会的地方,虽然也算宽敞,可一下子挤了这么多老老小小,竟一时也显得促狭拥挤起来。 林大勇的心情兴奋到了极点,也亢奋到了极点,太阳穴往外一鼓一鼓,几乎要晕厥过去:“去年巧枝不是没回来吗?她是去做拖拉机去了!她做出的拖拉机,中央广播都说是‘世界一流’呢,还是能在丘陵上用的那种,就那种斜斜的山坡,别的国家都做不了,就我们做出来了!” “然后被人民日报登报表扬了……就跟学雷锋,工业学大庆油田一样!!” 林村长这么一说,大家都懂了。 向雷锋同志学习,工业学大庆,这他们谁不知道?新中国有谁会不知道? 明白了,才更震撼。 围观的所有人安静片刻,又哗然一片。 “这不是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 “巧枝怎么这么厉害了?” “是啊,前两年回来的时候,也没看出来,她还能做这么厉害的拖拉机,美国都做不出来?!” “不是,那岂不是主席都知道巧枝了!” …… 其实连亲自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的林村长,即使是自己亲耳听到的广播,都有些难以置信,仍都不太敢相信这个这个事情。 主席啊! 这个时候,谁家没有一本思想手册?谁家里不贴一张主席像?那是解放新中国的伟大领袖啊。 他们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女娃,居然出* 息到造出世界一流的机械,然后被点名表扬了!!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所有人心中如山一样的崇敬如此告诉自己,在脑海里尖啸,狂跳,抨击着眼前如此大胆夸张的消息。 林村长压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继续兴奋地大声说:“不止这样,你们知道我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吗?咱们大队公社转播的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就在今天!全国人民怕是都要知道巧枝的名字了!” “嘶——”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尤其是族里老人脸上肌肉颤抖,表情几乎无法形容:“这……这……” 村里人就算是对工业再没有概念,但被全国人民知晓,被人民日报点名表扬,被号召要向她学习,这其中分量,他们也是知道的。 “巧枝今年过年,肯定要回来得吧?”忽然有人轻声道。 “肯定啊,去年都没回来!” “去年开祠堂没开成,现在想想,肯定是天意,要不今年这事不就要叨扰两回祖宗了吗?” “也是,也是。咱们今年可真得开了,这么光荣的事,咱们林家出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大人物,肯定是要记在族谱上才行啊!是吧,族长?” 原本去年的时候,族里是很不高兴的,还有暗暗嘀咕,“就这么一次机会,让她给错过了,以后指定要后悔。” 但现在这些都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人人提起林巧枝去年没回来,都是好话,是她去忙工作,是她出息能耐,是老天爷的安排。 总而言之,没回来,真是对了! 但无论多少好话,夸她没回来是好事,时间转到今年,所有人都仍旧是希望林巧枝能回来过年。 连林村长都说:“巧枝今年也忙完工作了,是该回来了对吧?今年开祠堂,咱们备上一头肥猪祭祖好不好,搞得稍微隆重一点,巧枝这真的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啊!”又看向林爷爷林奶奶,脸上温和带笑、目光灼然,“您说是吧?” “是啊是啊,十里八乡都看着呢!” “咱们真得感谢巧枝,自从那些报道她的报纸一阵阵的,十里八乡知道了,我们村去领柴油,去大队排队用拖拉机,都是先紧着我们的,对了,还有队部的电线,断了也是很快就来修……” “就是,还有去交公粮!那粮站的工作人员,也不像是之前,过磅时候挑挑拣拣的,要送鸡塞烟才好说话些。” …… 水湾村真的出了个人物啊。 隔三差五上报纸,当标兵,见领导,做大家伙,站在主席台上给那么多人讲课…… 有这么一号人在。 谁又敢小瞧了水湾村? 即使林巧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沾上那么一点点名声,就让村子过得这么好,这么事事体面顺心。 如果能亲热走动起来呢? 周围人的目光,也都逐渐落在林爷爷他们身上。 第174章 林爷爷嘴唇嗫嚅几下。 想到去年, 想到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二, 想到上一次见林巧枝时,那双稚嫩弱小眼睛里透出的倔强。 还有至今都没给个准话的林父林母,上次回来提起还是满脸为难,顾左右而言它。 叫他怎么敢答应什么。 林村长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恳切道:“叔,这样,我给你开封介绍信,你看看你们家谁去城里跑一趟?” 那手紧紧握住,仿佛在说,就算求爷爷告奶奶,今年也得请林巧枝回来过个年。 *** “啪啪啪啪……” 一阵热烈的掌声连绵起伏,经久不息。 这是红旗厂年前最后一次妇女大会。 孟主任依旧以她的座右铭有力的结束宣讲:“妇女能顶半边天,敢叫山河换新颜!” 工业战线,就是林巧枝的山河。 她敢叫她的山河换上新颜。 向林巧枝同志学习,勇于迈步、克服困难,妇女同胞有能力有担当可以做好任何事,就是此次妇女大会的核心主题。 林巧枝刚从讲台上下来,在前排坐了一会儿。 看着孟主任用她当宣传材料,以她当学习对象。 看到她的报纸,也像是儿时她看田桂英等人的报纸一样,被挂在黑板上。 不知怎么,眼眶有些微热。 孟主任从前方讲台上下来,又逐一去最近关注的重点对象做思想工作,她对眼前每一个人的情况都烂熟于心,她对每个人的性格都了如指掌。 再才是走向林巧枝,微笑着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 林巧枝一笑。 一滴泪珠就笑着从脸颊滑落下来,她抹了一把,上前两步轻轻抱住孟主任,低声笑道:“您知道吗,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她小时候就想, 她以后也能这么厉害吗? 她也想被挂上孟主任的那面墙,成为年轻时简直满身光华的孟主任口中夸奖的、骄傲的、让大家学习的对象。 在小巧枝眼里,站在讲台上宣讲的年轻孟主任,自信大方地说着解放妇女的新思想,简直全身上下都在发光,浑身散发着阳光一样明媚灿烂的光芒。 所以,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考高中,考大学,成为孟主任这样的干部。 直到梦境出现,时代巨浪,在人生的岔路口,她换了一条路走。 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忘记儿时的这份梦想,一直没有。 孟知书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 当天晚上。 林巧枝没有回宿舍住,而是被欢喜热情地拉到宁珍珠家。 用热乎乎的水泡了脚。 洗漱之后两个年轻女孩满脸惬意地钻进了被窝里。 宁珍珠用脚扒拉了一下被窝里灌了热水的玻璃瓶:“这个给你。” 又扒拉了一个到自己脚下捂住,满足的“唔”了一声,“这个给我!” 林巧枝瞅她带上来的一个小笔记本,眉毛都一跳,吃惊道:“你这带上来的是什么?” 最爱赖床,最爱被窝的珍珠,居然会带笔记本上床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宁珍珠翻了个身,用手半撑起身子来,又赶紧把被窝往胸前漏风的地方塞一塞,只露出两只手:“我记的孟主任今天宣讲的笔记啊!” 她愁啊:“你是不知道,咱从小听光觉得好了,真的去做,才知道又想要大家能听懂,甚至小孩子都能听懂,还要打动人,还要滔滔不绝讲那么久,还要注意跟听众互动,还要让大家都不走神,不闲聊,都一直听着你讲……”她啊地悲呼一声,“太难了!” 林巧枝“噗哧”一声笑。 又赶紧憋住,见到宁珍珠瞪圆看过来的眼神,她连笑着投降:“你别看我,你知道的,我还没有你会说话呢。” 别看宁珍珠这会儿悲嚎,但是在家属院长辈里其实可受欢迎呢。 这不奇怪,她又爱笑,性格又好,即便是喜欢林巧枝一起做出格的事,可还有好人缘的宁妈妈照看着她呢。 “唉——”宁珍珠重重的叹息一声,脸上简直写满了了‘我可太难了’的可怜表情,安慰自己,“算了,咱说说别的吧。” 她往枕头上一趴,侧头看林巧枝,小声问:“巧枝,你现在还会怕回老家过年吗?” 林巧枝也刚刚翻身舒服趴着,不由偏头去看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第96章 她的名字写在这片土地里,刻在大国工业脊梁上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只有宁珍珠一个人知道。 林巧枝长大后, 是讨厌回老家过年,但小时候,其实是真有些怕回老家过年的。 小巧枝说不清是为什么。 明明过年的一切都那么快乐, 那么欢声笑语,还有肉吃。 直到长大后, 林巧枝才明白了那么一点。 因为回到那里, 不管是好是坏,男孩子就是家栋、是耀祖,是八仙,而女孩子就是要乖巧、要懂事、要勤快,要有眼里有活。 甚至连吃东西都不一样。 过年好吃的多, 男孩子多吃一点,那叫“能吃是福,以后肯定长得壮实!”,女孩子多吃一点, 那叫“哪有女孩这么嘴馋,吃没吃相, 看以后哪个婆家敢要你。” 小巧枝做的一切, 都是要被说嘴的,都是要被批评的。 因为她与环境格格不入,所以环境倾尽全力,像是拿着月饼模具去用力地死死挤压面团,一定要将她严丝合缝地压成世俗认可的模样。 小巧枝怎么可能不怕? 她把这份害怕藏在心里,表现得抗拒,不听话, 浑身带刺——仿佛小小的人大声地喊:“我才不怕你!” 直到离开老家,回到红旗厂, 那些全身上下的尖刺,才软和下来。 “真是不听话,你看看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 “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补。真是不省心的,过个年还跟一帮子男孩打架。” “是他们一起欺负我!”小巧枝红着眼睛气道。 “那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就欺负你?” 江红梅把衣服脱下,拿针线给她补衣服,又絮叨着,又要长大一岁了,该懂事了,像是别的女孩一样乖巧懂事一点,还会有人就欺负你吗? 小巧枝赌气地跑走,然后被好朋友珍珠捡回家。 嗯,硬捡的,因为某小孩倔倔地不肯承认自己害怕了,才不肯被哄,好没面子呀。 小巧枝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只有和珍珠一起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感到温暖又安全,小兽柔软的肚皮才会袒露一点。 林巧枝眨了眨眼,微微失焦的眼神一点点清明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就欺负她呢? 小巧枝困惑的问题,终究是在前进的路上,找到了答案。 因为没有大人保护她,没有人给她撑腰啊。 她难道不想快快乐乐,满脸得意的躲在妈妈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朝欺负她的小孩“略略略”地吐舌头做鬼脸吗? 叉腰仰头:“你有本事来打我呀~” 然后又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去,关起门来再“哎呦哎呦疼疼疼”的软乎乎叫妈妈。 “好吧——”小人声音拉得老长,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保证,“那我下次轻一点点好了。” “什么轻一点?妈妈给你讲以后啊……” …… 这是梦里林巧枝看到的,一个性格和她很相似的小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好像真的是自己在做美梦。 在她的梦里,漂亮姑娘都很喜欢养娃,养自己的、养被战友托付的、养各种亲戚的。 都养得很好。 让她真的看到了,被爱的孩子会怎么长大。 那个和她性格很像的女孩子,有会讲道理、愿意为她出头的妈妈,有作风强势心疼她的爸爸。 最后长成了外向、开朗、活泼、热情的像风一样的女孩,没有人说她是野丫头,人人都夸她像是向日葵一样热烈美好。 而不被爱的小孩呢? 被欺负了,被骂了。 爸妈一个沉默消失,是老实人,一个指责她,骂她不听话不懂事,不晓得帮家里干活,哪有女孩子像她一样总跑出去打架的。 所以啊,为什么欺负她?因为好欺负啊,打完架回家都不用担心被对方爸妈找上门来框框敲门,然后又挨父母一顿竹笋炒肉。 林巧枝也给自己掖了掖被子,免得漏风:“不怕了。” “我就知道!”珍珠往这边凑了凑,脑袋靠过来。 林巧枝看到她的眉宇间,似乎有一种和那个女孩神似的舒展和笑意。 忽然想到一个梦中听到的词,妈宝女。 真好啊,妈妈的宝贝女孩。 也只有被妈妈满心满眼的爱意浇灌出来的小孩,才能笑得这样甜到人心里吧? 第175章 笑容里也盛着对妈妈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 林巧枝这样想,就听珍珠说:“不行,你再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你真的不怕回老家那边了。” 林巧枝:? 她就看到珍珠凑过来,一双黑亮亮的眼珠子,就凑近了左看看她,右看看她,盯着她想看她有没有在撒谎的样子。 “真的!”林巧枝无奈,又笑,“这么凑近了看,你还能把我看穿了不成?” “那可说不定。”宁珍珠得意地哼哼两声,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在妇联可学到了不少本事,撒谎可别想逃脱我的法眼!” 林巧枝……那你怎么还第二次问我?难道是第一次没看穿吗? 咳咳。 顾及暖和的被窝,这个话还是不说出来好了。 珍珠嘚瑟了一下,有点冷,因为被窝漏风了,又忙缩了回去,像一条毛毛虫。 宁珍珠确定了之后,才又把话题拉回来:“你爸妈最近是不是已经来找你好几次,想让你回老家过年了?” “是啊。”林巧枝都不需要回想,“就今天,孟主任那边刚刚开完妇女大会,就来找我说这个事了。” 林父完全不知道女儿的心早就冷了。 在撕开那道厚厚的伤痂,发现表面那一点点温情根本不足以温暖被冰凉泪水浸透的心,林巧枝就能用理智,来看这段待父母子女关系了。 林武强此刻只想和女儿分享他此时的喜悦,高兴不已的和林巧枝说:“我闺女可真厉害!” 林巧枝只是微笑的听着。 夸完林巧枝这次上人民日报的大荣誉,又说他在客厅里已经裱起来挂上了这张报纸,还挂在正中央,之后,林父极力的想让林巧枝过年回家:“你在人民日报上被点名表扬,全国那么多人都知道了你的名字,还要向你学习,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祭告祖宗一下。族长说了,要为你一个人开祠堂,把你的名字和事迹写到族谱里!” 水湾村一带的习俗,族谱上只写男孩,出生就会写上,族谱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男性一代代延续的脉络。 女孩子出生是不写的,只会零散的记录于男人周围,比如某某的女儿,某某的妻子,零零散散,戛然而止。 虽然惯例如此。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个无比光荣的事,肯定也是要记上啊!这是所有族人的骄傲,也是全族全村的荣耀啊! “我不在乎。”林巧枝眉眼间透着一抹冷淡,又觉得好笑,“从出生起就没有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乎?在乎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在乎上面有没有我的事迹?” 她脚下有钢铁征程, 心中有信仰, 她的名字和事迹写在这片土地里,刻在大国工业脊梁上。 林父被这个说辞惊呆了,怎么会有人不在乎族谱?就算这闺女从小就离经叛道,但是他也从没有想过,林巧枝竟然对族谱单开一页,都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 旁人谁听了不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他张了张嘴,连开祠堂,写族谱都没法劝动林巧枝回去,总不能真的让当爸的低声下气的求人回去吧? 林巧枝也只是一直看他。 看到他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找不出一个好理由,慢慢的,也品出一点味来,只能沉默。 此刻面对珍珠的询问,她也点点头:“是找我说好几次了,不懂为什么非要我回去,我没答应,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老人想她?老家亲戚?她们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厚吗? 林巧枝撇撇嘴,又在被窝里舒服地拱了拱:“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提这个事?” “我是想说,如果你不怕了的话……不如今年过年回去看看?” 林巧枝眼皮跳了两跳,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软乎乎的人形毛毛虫拱过来。 她伸手把人从身边推出一段安全距离:“别蹭,你就知道用这招对付我。” 跟谁学的撒娇?总不能是宁妈妈教的吧! 就逮着她吃软不吃硬来薅。 宁珍珠绕过她的手,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小声:“我在妇联那边,有个年轻女孩的工作对象。” “她很聪明。” “很多笔很细碎的账,说一遍,她马上就能口算出来。” “尽管只是一些买尿布布头、买皂角、买煤饼这种零零碎碎的日常小开支,但是一口气算十几笔小钱,至少我原来学数学做不到。” 林巧枝听着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也认同确实是聪明。 “她的年龄,如果当初继续读书的话,初中学历肯定是能读下来的。” 前头那些年,其实有初中学历,不眼高手低的话,大概率是可以找到工作的。 “她当年也很想读书,刚好大队也响应国家政策办了耕读小学,但是最终还是没能读下去。” 林巧枝:“为什么?家里穷?” “一方面吧。”宁珍珠叹了口气,她说,“她们村有个先读出来的女孩,也是成绩好,半耕半读都学得很不错,当时县里有初中招周边农村的小学毕业生,考出去之后,工作了,就再没回去过。” 宁珍珠抿了抿唇,“里面情况有些复杂……据说当初人都到县城初中了,还被扯着头发往外拽逼她辍学回家,让她嫁人。” 农村女孩辍学太常见了。 但大多都是无声无息的,都不知道女孩们是怎么一个个不见的。 这样激烈的反而是少数,极少数。 林巧枝大概知道,为什么那个数学有点天赋的女孩,想读书却读不成了。 农村女孩想读书本来就难,很多都是认识几个字,不当文盲,就被叫回去家里干活了。 如果考出去的女孩子,再也不回村里,那些本来就不是很想给女孩读书的人家,就更有理由了:“做什么给女孩子读书?我是傻子还是猪?读出去了有什么用,你看上了初中,村都不回了,读书把良心都给读没了!” 有句话叫,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再出息的,不如自己能管住的。 那些笨的,不愿意读书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因为成绩好,所以父母还愿意给女儿读书的那批,很有可能就会因为这个先例,彻底断绝读书的希望。 这就跟“给她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要嫁人的。”一个道理,一句话,就能断绝无数女孩读书、求学的希望。 宁珍珠裹住自己:“虽然现在没有高考了,但是也是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林巧枝却知道,高考会恢复的。 她看着为了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剪了短头发的宁珍珠,看起来真的有点像年轻利落的干部了。 看着她努力给自己做着思想工作,林巧枝笑了一下,感慨道:“珍珠,真不愧在妇联工作,现在走到我前面去了。”她是没有想过的,没有实际的妇女工作经验,哪里能考虑到这些。 宁珍珠顿时一脸得意,笑出酒窝:“我也是很能干的好不好!!” 林巧枝想起老家。 要不,今年过年,回去一趟? 她从泥沼中走出来,现在如此强大,或许……可以再多做点什么。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不是吗?都要开祠堂,祭祖,为她改多少年不变的规矩了。 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 只要她想。 只要她们想。 只要她们一直奔走在妇女解放的道路上。 第97章 林巧枝走出自己风格的妇女工作道路 临近春节。 林巧枝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外面的热潮依旧在, 但对她而言,征程漫漫,道阻且长, 还远不到可以骄傲懈怠的时候。 稳稳当当地做好手头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林工。” “林工!” 林巧枝走进车间。 一声声主动打招呼的声音, 惊动了端着搪瓷茶缸, 慢慢悠悠踱步进车间的余组长。 他脚步一顿。 脚尖方向一转,拐个弯就想往外溜。 林巧枝眉一扬,开口道:“余组长。” 余组长笑容一滞,“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家里煤炉子门好像没关严,我得回去看看,要不然等回去煤饼都烧完了……” 还没迈出两步,就被林巧枝提溜回来, “你家煤饼要真烧没了,我赔你三块煤饼的钱。” 找借口失败的余组长:“……哈哈哈那倒是不用, 我哪能计较这个, 就是吧,就是心疼那煤。”心疼自己啊! 要说林巧枝带他学新东西,让他这一把年纪了还能再进步进步,他心里不感激是不可能的,就是灌猪式教学是有点太生猛了,能灌得慢一点的话,他会更感激的。 又是一阵对焊接技术和指标的讨论。 还有预计年后能拿出来的, 关于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焊接流程与规范》 半晌,余组长终于重新端上搪瓷缸, 有点恍恍惚惚的走了,直到他走到自己组里,徒弟们忙上来搀,暗自眼神交流,又被林工逮住了? 第176章 他们忙上来一通夸夸,什么师父最近技术大涨,什么师父可把别的班组的组长都比下去了,什么师父老当益壮、姜还是老的辣……把余组长哄得舒服得都要飘起来了。 一咬牙,得把这个好好做出来! 林巧枝一个个车间巡视过来,在年前做一些生产上的准备工作。 这倒是还蛮轻松的,巡视完车间,林巧枝就会去自己的工作台,做一会儿日常工作,然后做她的正十二面体。 嗯。 准备摆在新家墙架子正中间的那一块铁料。 新家属院她一直都在关注着,冬天下雪就停工了,但小楼房的主体部分已经修好,路面,种树的绿化位也都留好了。 只等年后开春开工,做最后的封顶封窗之类的工序,再种上大树,第一批交付的房子,就完工了。 同时,第二批分房名额竞争也要激烈起来。 相比红旗厂内部的热闹。 红旗厂周围的招待所,倒是逐渐冷清下来。 那些各地陆续前来的人,也都在临近春节后逐渐离开。 回北边的回北边。 考察结束的,也带着亲眼看到,亲自了解到的确切消息离开。 再就是遇到与112厂类似问题的这批人。 林巧枝最近工作其实很轻松了,巡视车间做熟了,搓铁是本职手艺活,日常工作都是有关拖拉机的、做起来游刃有余……唯一的挑战,可能就是在梦里学习这些前沿技术。 在给各方的答复里,她制定了一套难度评级。以步进梁式加热炉为标准,比加热炉更有把握的,是五星,类似步进梁情况的,就是四星,再往后,三星就是“也能试试看,但不保证能不能成功。” 像是1星2星的评分,如果时间紧急,林巧枝还是建议别等她了,推荐找原厂家,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种一般是和她的知识面重叠太少了。 至于怎么评的星级?当然是那几天晚上,入梦去了解的。 以为她能解决一两个问题,就很了不起的众人:!!! 连一向大胆,当初敢帮她放诱饵钓鱼,钓陆良这条大鱼上钩的温厂长,这次都不敢轻易有什么骚操作了。 还私底下找过林巧枝,在避人的角落小声问:“真的都有信心?这么多。” 林巧枝当然是点头。 温东鸣表情碎裂的走掉了。 谢书记等一群人,尤其是队里的技术员,和林巧枝交流之后,也是一脸碎裂的离开了。 当然,离开之前,不忘和林巧枝约定好时间,年后开工。 谢书记眼疾手快,为他们出现危险“点头现象”的超大型塔式起重机,抢到了顺位第一。 主要是一步快,步步快,别人都还在琢磨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相信林巧枝的技术了。 但即使是作为第一个相信林巧枝的人,看到她后面一个个确定顺序,感觉都有信心解决的样子,谢书记也不免表情碎裂。 林巧枝不碎裂。 她还挺忙、挺充实的。 她要事先研究这些前沿的机械和技术,不打无准备之仗。 还要工作且带徒弟。 再就是抽空思考一下,这次过年回老家的事情。 “林工,您看看我做的这个模具。”黄彩霞也是用抹布把工件擦得干干净净,表面打磨得锃明瓦亮,光可鉴人的样子。 这都是林巧枝的习惯。 再小的细节都不放松,尽所有努力做到最好。 “我看看。” 林巧枝接过来,先肉眼每个细节都看过一遍,又拿出游标卡尺、角尺、塞尺等测量仪器,一点点仔细测量,同时道:“平时自己检查的时候,注意复查,养成仔细复核的习惯对日后工作都是很有好处的,你看这里,这种内部要用手工扣的小角,不好上量尺,可以借助一根线,我比较习惯用一块软泥……” 模具是生产线的源头,每一步都要慎重仔细,模具上糊弄一点,就会影响数不清产品的质量。 老带新的半工半读模式,因为带教老师的差异,每个学生养成的习惯,其实有些参差。 倒是不如当初统一在学校沉淀下来的。 不过因为有工作经验,学完进入工作岗位会顺利很多。 林巧枝也说不上哪种更好些。 但她既然想打造全女子钳工班组,好的,优秀的,声名赫赫的,她肯定是要把徒弟教好,水平拔高起来的。 黄彩霞点点头,她也是紧张的,屏着口气,等林巧枝检查通过,才悄悄松了下来。 她把记了要点的随身小本收起来,抿了抿唇:“林工,如果我想在明年百工大赛上拿名次,还能做些什么准备呢?” “其实你进步速度算快了。”林巧枝思考片刻,黄彩霞每天工作从最难的入手,也积极参加各种车间里的钳工技术挑战,每天都很早来,又最晚走,让她想到自己曾经那段努力的没日没夜的时光,“借两本书看吧,厂校里有一本乔工编写的进阶手册,写了一些进阶手法,比如交叉锉,可以试着用龙鳞纹路来练习,能完成锉出一条规整龙鳞纹路,对技术精进很有帮助……” 林巧枝还给她做了一下示范,见黄彩霞听得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眼睛里都是求知若渴的光,她让黄彩霞亲自上手试试,又指点了一下她的动作。 “这样的小技巧,那本书里很有一些,你都可以试着练一练。”林巧枝做了收尾,却是忽然问到,“你是想过年也练习吗?” 问得黄彩霞呼吸一颤,指尖抠着操作台边,静了两息,她点头道:“是的。” 家里又催二姐嫁人了。 自从她工作以后,每个月往家里交钱,她倒是轻松了一些,二姐一开始也好些,起码因为给家里钱少受了一阵口舌。可很快就更累了,家里各种家务活都堆在她头上,嫂子去外面做那种手工零碎活,也把小侄子丢给二姐一起,说是一个娃两个娃都是带。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工回去帮二姐分担一点,二姐推她去工作,说一定要好好干,别走她的老路,要不然一辈子手心向上,寄人篱下。 她倒是好了,可二姐怎么办?所有人都在劝她赶紧再嫁,要不再等两年就是老姑娘了,想嫁人都不好找人家,总不能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一辈子?有些话很难听,连白吃白喝脸皮比鞋底还厚都说出来了。 她想帮帮二姐。 可她除了自己的工资,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也分一套房子,可那太难了,太遥不可及了。她只能让自己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努力麻痹自己,像是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只能在困境里不断跑啊跑,跑啊跑。 她听到林巧枝的声音镇定的在耳边响起,说:“你参加项目这几个月,对这台全丘陵地形拖拉机也有自己的理解,原本东方红系列进流水线生产的时候,就加了一些工作量,你觉得以现在厂里的工人工时和生产力,能在原班人马的基础上,再组新的生产线吗?” 黄彩霞心尖一颤。 她努力回想上学时课本里那点关于生产线的知识,回忆在车间看过的生产线种种,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不够。”她使劲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流水线上这么多环节和工序,哪里最缺人,哪些是原本的职工无法直接胜任的?”林巧枝声音镇定,听着就让人相信,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困难,颇有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 她的神情太淡定了,黄彩霞甚至觉得,在她这里好像处处撞南墙、条条路都不通的无解死局,在林巧枝那里,好像只是一个小小铁料,她握住她的手,轻易就能锉削成任何她们想要的模样。 黄彩霞咬住嘴唇,深吸着气,压住涌上来的泪意和震动,她有点想哭,她一直都知道,她和林巧枝之间的师徒关系,都是林巧枝在庇佑她,引领着她往前跑,好像一棵参天大树遮住狂风骤雨、护佑着树下的幼苗。 让她最想哭的,这一切最初只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我是女孩,太幸运了”,那些生来就被偏爱、有托底的男孩恐怕永远也不会懂。 她知道林巧枝真的很厉害,很强大,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关心她,毫无保留的教她,在她人生最无助最茫然无措的时候,牵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出困境。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憋住泪意,努力思考林巧枝提出的问题。她在各个车间都待过,知道各个车间的能力和职责,更重要的是,她在跟着林巧枝做项目这几个月,还了解到了新流水线需要的各种功能。 “……最后就是装配和质检。装配和原本的体系不同,但是有基本功肯定更好上手,稍稍培训就能胜任,拆分原来的老员工,再招一批新的,几条流水线同时老带新是比较平稳的过渡办法。最后是质检,这个属于更新非常大的部分,全新的指标,全新的技术要求,连老员工也没法完全按照经验就上手。” 第177章 回答着林巧枝对整体流程把控和建设相关的问题,尽管黄彩霞现在还没法深入基层原理,但表面功能性的东西,还是没有问题的,她条条拆解,整个思路都理清楚之后,她说着说着就发现了好几个切入点,眼睛都一点点亮起来: “最后的质检环节,齐主任估计要狠抓一段时间,当初实地测试组的老职工,很有可能会抽调一* 部分,去当班组长,还会选一个当车间主任。” 而这个新的质检车间,招新人的数量可能就会偏多一些了,因为带老人或者新人,其实效率差不多,甚至老职工有一些习惯,偷滑头的简单操作,还需要刻意去规范去约束,新人反而是一张白纸,虚心听话又好管理。 林巧枝自从收了黄彩霞这个徒弟,自然就不免关注一下她的情况,这年月,家属院其实没有什么秘密,自然也听到一些她家的情况和风言风语。她点头,更细地说:“你最了解她,她如果手巧,前面两个可以考虑,如果力气大能吃苦,上一线竞争力就强,如果心细做事有条理,你最后说的这个质检就不错。” “当然了,这期间你教她多少,是很重要的。” 黄彩霞使劲点点头,喜不自禁:“我姐心细!!”而且她参加过全部测试过程,那时候跑前跑后、协调那么大一个摊子有多辛苦,现在她就有多高兴,“我肯定愿意教的,如果我手把手一点点教她测试原理,质检过程,她是不是竞聘成功的希望很大?” 林巧枝自然是点点头。 有理论基础的人,竞争力肯定是更强的。 她又把模具递回去,“书借到之后,上面每个技巧和案例,练习过的练习件都留下来,我年后检查。” “好!”黄彩霞双手握紧模具,用力点头。 *** 黄红岩后背背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都裹得厚厚的,正准备往床上放。 “二姐!” 有人激动地破门而入。 她赶紧把孩子往被子里塞,“你啊,都工作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风都灌进来了。” “前两天才夸你沉稳长大了,真是不禁夸!” 黄彩霞不好意思地笑两声,连忙转身把门关上,赶紧去帮忙卸她背上用背带捆着的孩子,又麻溜地往床上一塞,同时迫不及待地转头道:“二姐,你也要有工作了!” 黄红岩感觉身上一松,直起腰,她扶着发酸发疼的腰,歇口气。 正想着煤炉上温点水搓尿布的事,还有等会儿喂两个孩子吃什么,思绪陡然被拉扯出来,愣愣道:“什么?” 黄彩霞把事情仔细说过。 然后拉住她粗糙开裂的手:“我都想好了,你也有工作了的话,家属院黄奶奶、李奶奶她们不都帮工人带过孩子吗?一个月八块十块的,咱们白天找人帮忙带肉肉,嫂子要是愿意的话给钱让她带也行,下班回来咱就自己带,等过两年,可以把孩子放到托儿班了,姐你日子就松快了。” 她缓了缓,“就算要再嫁人,咱有工作,也能挑个好点的人家。”总比现在媒婆介绍的那些狗都嫌的人好,拒掉一个喝酒打人的酒鬼,竟还传出挑三拣四的名声来了,“到时候也可以找个有工作的,家里双职工,就算对方也是带着小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真、真的吗?”黄红岩的声音都有些抖。 “真的!”黄彩霞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塞到黄红岩手里,“你白天有空就看,晚上我回来再给你讲。这些我都懂,要是有不会的,也不怕的!我还可以去问、去学,林工也能教我,然后我再回来教你。” 她小声说:“这条流水线用咱们自己厂子弟的可能性更大,孟主任知道咱们家属院的情况,她也会给我们争取的,咱们好好准备,肯定能行。” 尽管她姐姐不是家属院最难的那一个,但也算日子很不好过了,有机会,孟主任肯定会使劲儿的。 为妇女争取权益,只要能做的,孟主任从来都让人安心。 黄红岩眼眶一下就红了。 如果不是孟主任做工作,她都不一定能住回来。 她没有家了。 哪怕她在外面干零工,给家里交钱,在家里也是各种活抢着干,带娃烧饭洗衣服搓尿布一样不落,可住在娘家也是受了不少白眼。但凡妈帮她带带肉肉,掏钱给娃买点吃的,嫂子都要笑着过来讪两句,“自家娃不见妈你心疼,去心疼外姓娃。” “自家钱都紧巴巴,还养两张嘴在家白吃白喝,真是大方。” 大哥也变了,话里话外觉得她不该闹到分开回娘家,更不该要肉肉,要不还能改嫁,“他转头就再娶一个新媳妇,你傻不傻,带个拖油瓶回家。”“他嫌弃是个女娃不想要,你就心疼了?他难道还能把闺女饿死吗,总有一口饭吃的。” 明明是回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却觉得寄人篱下。 明明从小她也是被爸妈和哥哥宠爱着长大的啊! 可她长大,就没有家了。 黄红岩鼻头一酸。 她用力抹了抹脸,双手紧紧地握住本子,像是死死抓住救命稻草,手指骨节都突出来,努力笑着说:“谢谢你,小妹。” 她会好好的。 这么多人帮她,她以后一定会好的。 肉肉也会好的,而不是一句“给口饭吃,养到十几岁,找个好人家一嫁”就打发了、囊括了女孩颠沛流离,无地扎根的一辈子。 黄彩霞更忙了。 脸瘦了一圈,精神头却越来越好,干劲十足,黑眸晶亮带光,像是沐浴春雨的青竹在节节拔高。 林巧枝看着她的变化,又看着手里从孟主任那里借来的资料,忽然意识到,她回乡完全可以有新思路。 她或许不必要琢磨这些,和人笑着周旋、谈话,甚至虚与委蛇,并不是她的强项,有什么必要呢? 她完全可以拿自己的强项,去走这条路啊。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管是潜移默化的思想工作,还是强势硬砸,只要能到达罗马。 第98章 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才能富强啊 “看得怎么样了?” 宁珍珠探头看林巧枝放在斗柜上的资料, 问了一句。 林巧枝感觉头还有点晕乎乎的,揉了把太阳穴:“有点复杂了。” 为了一块宅基地,还有宅基地上老宅, 兄弟姐妹七个,连同他们的妻子丈夫, 乌泱泱几十口人, 你唱罢来我登场。 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道理,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委屈,然后还有些算计、背后小动作,揭穿时的愤怒,扯头发打架都十几次了。 “你那么复杂的机器都能琢磨明白, 这点还没有拖拉机里头的齿轮复杂吧?你就把这几十个人,当成几十个齿轮?再看看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觉得清楚些?”宁珍珠给她倒了一杯水,又翻了翻这资料。 林巧枝噗地一笑:“这怎么能一样?” 机器多简单, 只会按照既定规律运转。 人可太复杂了,性格不一, 又十分多变。 “诶, 都差不多!”宁珍珠简单看了看,“这个孟主任也给我学习过,是优秀工作案例,你看人家处理得多好。” 林巧枝端着水坐下:“太麻烦了。” “这还麻烦啊?” 宁珍珠抱着暖水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水,又抱着热水坐过来,“那你是没见那一波波找到妇联要主持公道的,那才叫麻烦。” 林巧枝冲她狡黠一亮眼:“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 宁珍珠抱着水, 好奇凑过来:“什么办法?” 她是觉得巧枝回去一趟好点来着,但是知道她还想再多干点什么, 就觉得不太乐观了。 居然还能有“简单”办法? 妇女工作,是跟五千年来的思想沉疴对抗,每一步都不容易,尤其是农村这块最难处理、最难做工作的地方,还能有“简单”一说? 林巧枝手做喇叭状,凑过去,附耳对宁珍珠低声几句。 “……就是这样。” 宁珍珠眼睛都睁圆了一点,眼里顿时焕发透亮神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林巧枝:“就人民日报那一刊之后。”又扬眉一笑,“怎么样,不错吧?简单、高效、效果也肯定好。” “岂止是不错啊,太好了!不止你们村吧,十里八乡的女孩子说不定都能受益。”宁珍珠满脸赞叹,又是羡慕,酸酸地看着她,幽幽一叹,“可惜这方法只能你用,别人没办法复用。” 那个有点数学天赋的女孩,是宁珍珠第一个全权负责的工作对象,第一个嘛,总是有些介怀的。 她也想这么厉害啊!! 果然还是要走到高处,拥有了地位和话语权,才可以一力降十会。 对巧枝来说,可能只是随手一件小事,但对山里想上进的女孩们来说,这可能是一棵救命稻草,让她们不至于溺亡。 宁珍珠捧着杯子,有些憧憬地看林巧枝:“我要是也有这么厉害就好了。”她叹,“有时候不得不和稀泥,真的很生气呀。” 第178章 “和稀泥?” “比如,这边教训完喝酒打媳妇的男人,让他写保证书,转头又要劝女人消消气,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既不能劝分,也不可能分开。” 林巧枝沉默片刻:“没地方住?” “是啊。” 为什么“宁拆一桩庙、不毁一桩婚”,为什么这个时代再难也劝和不劝离?跟被下了降头一样,因为所有的外人,甚至亲戚好友,都没法对拆散后的家庭负责,一时嘴快当然痛快,小孩谁来养?离了婚的女人住哪?吃什么喝什么? 你拆散的,你负责吗? 不可能的,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年代,连九成父母都不想负责,也无力负责。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那种无处落脚的恐慌,天大地大无处容身,身上没有钱,也挣不到钱。 女人哪有那么多天生贱骨头,总挨打就是不走?如果自己有钱花,自己有房子住,周边还都是夸她勇敢的声音,谁还稀罕喝酒打老婆的臭男人。 只是现实恰恰相反,没有钱花,也找不到挣钱的工作,更没有房子住,还都是流言蜚语。 宁珍珠:“我还特意研究了一下,农村离婚后以独立户口分宅基地的事。”她是真的想做点实事,而不是图自己心里痛快。 “怎么说?”林巧枝转头看她。 宁珍珠摇摇头:“太难了。” 至少以她的力量,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她说:“咱们的耕地都是属于国家的,农村住房用地,也就是我们说的宅基地,使用权是由生产大队根据家庭人口,以‘户’为单位来分配。” “首先要户主代表家庭申请,一般来说户主都是男性。而且要家庭人口多,住房紧张,才容易获批。比如一家四五房人都到第三代了,要分家分户这种。” 剪了短头发的宁珍珠,此刻说起政策条款来,真的有些气势在身上了,有点女干部的样子。 或许是真的认真研究过,说起来自信又有条理。 “之后是集体审批,要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讨论通过,再上报生产大队和人民公社批准。就前面生产队社员这一关,就很难过。” 有几个社员能同意女人一个人盖一间房子?那可是一间房子,此过程必定百般阻挠,或者根本走不到这一步,摆摆手就打发了,“弄这么麻烦做什么?你找个人嫁了不就有房子住了。” 别说农村了,即使是城里,各单位的房管科永远都是鸡飞狗跳的。 林巧枝眉头皱起来,又叹息:“还是咱们国家太穷了。” 资源匮乏,为了生存,所以必须要取舍,这个舍,就是舍弃的舍。 被舍弃,就是失权者的宿命。 “穷也是一方面。”宁珍珠点头,“即使是批到了宅基地,盖房子的土坯、木材、砖瓦这些,都是要自己准备的,如果请邻里帮工,总是要管饭的。” 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分家盖房,多数家庭都要举全家之力才能完成。 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人,尚且都要父母帮扶,掏空家里存的工分和积蓄,甚至用上姐姐妹妹的彩礼,才能盖好房子。何况一个孤身离婚的女人? 举步维艰。 或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从第一步起,往后每一步都无异于踩着刀尖、踩着炭火。 疼痛难忍,四周还全是奚落和讥讽,好听点的比如“让你不听我的吧?”“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一个女人轻松一点不好吗?”……还有怜悯、打量、议论的目光,让人如何敢迈上这条路? 不用过多思考,下意识就会给出答案,还是忍一忍得好。 宁珍珠把水一口干掉,又啪的一声重重把搪瓷缸放到桌上,忿忿道:“女孩没结婚之前,作为家庭成员登记在父亲名下,出嫁后又一般随夫居住,娘家的宅基地权益和她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都不敢想,孟主任到底是怎么帮红岩姐走到这一步的。 真的做过妇女工作,才知道这有多难。 宁珍珠觉得自己隐隐窥见前路,她托着腮,有点愁:“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才能富强啊。” 国家富强,妇女工作才有大亮的希望。 女性都能自己挣到钱,女性都能拥有自己的住房。 脱离了生存,才有底气谈思想。 与之相反,倘若在乱世,不管男女老幼,都人如草芥,命比纸薄。 林巧枝感受她的沮丧,拉她的手到自己大腿上:“就在不远的将来。”又拍拍她的手,鼓励道,“也不要丧气嘛,就比如宅基地这个事,你既然注意到了,还研究了这么多政策,就比很多人强了。” 很多人都只会惯性的想,再嫁就好了啊,从来都是这样啊。 “真的吗?不远的将来?”宁珍珠转头看她,眼眸期盼,不等林巧枝回答,她就自顾自的点头,“也是,主席都说工业带来巩固的国防,人民的便利,国家的富强。” “所以,以巧枝你从工业领域来看,新中国的富强真的快了吗?”她都坐直起来,转身眼睛亮闪闪地看林巧枝。 “当然了。”林巧枝斩钉截铁。 宁珍珠就有点坐不住了,腾得站起来,沮丧之气一扫而空,在桌椅前那点小空地,来来回回的转圈,“那我得努力了。” 她手一拍,兴奋转头看林巧枝:“你说我争做人大代表怎么样?” 党组织会有全国人民代表发言啊! 她可以把宅基地这些在工作中发现的问题,发现的妇女困境,向组织汇报,努力推动新法、新条例落成啊。 “你肯定行!” “你就会哄我。” “我怎么哄你了,我还说要国家富强呢。” 两个穿着军大衣,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女孩子笑跌在一起:“哈哈哈……” “林同志。” “宁同志。” 手掌重重相击,清脆响亮。 她们眼眸闪亮亮的望着彼此。 ——在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 *** 如林巧枝所料,还会有人来劝她回家过年的。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是江红梅。 或许是看透了本质,感受到妇女如斗兽场内困兽相互倾轧的根本缘由,她对江红梅情绪更平静了。 既不会心酸难忍,也不会愤懑难平。 只是淡淡的,起不了恨意,也谈不上爱意,眼神平静又平淡,只是静静的听着她的话。 “好。”林巧枝答应下来。 江红梅准备的一箩筐话,错愕的留在肚子里:“你、你答应了?”你不是最不喜欢回老家过年吗?她想问,又不敢问,怕一问女儿就改变主意了。她是真的想巧枝回去的,否则她都不敢想回去她会被怎么指责围攻。 “是的,今年和你们一起回老家过年。” 江红梅一喜,把亲手织的红围巾、红手套塞给她,“天冷,你穿暖和一点,要是棉花票不够就跟妈说,女人冬天可受不得冻,要不以后生孩子要吃大苦头的。” 她小心窥了窥林巧枝的脸色,以为她终于是被焐热了心,消气了!于是脸上都敢多露出几分笑,“难怪我前几天出门听到喜鹊在叫,今年是个好年,你出息得都上人民日报了,对了,还有家栋,他谈了个对象,听说还挺好看的,皮肤白……” 林巧枝只是淡淡听着,仿佛听的不是自己家的事一样。 她不觉得林家栋找到对象了是什么值得欢喜的好事,且不说他是不是良配,找对象意味着娶媳妇,结婚,是家里的大事,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家里大事往往要牺牲掉一些东西,通常来说……是女性。 只在分开的时候,对江红梅说:“你自己多保重。” 江红梅毫无察觉,还欢天喜地的回家,告诉林父这个消息,“巧枝答应了,答应跟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了!” 林父一个激动,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个屁墩。 但是心里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就感觉有点难堪了。 他去好言好语请那么多次,到最后都几乎是恳求了,都是一口拒绝。 江红梅一去就答应? 他实在搞不懂,真的就想不明白了,巧枝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小打她骂她的不记仇,记他这个什么也没做,还对她不错的爸爸的仇? 怎么记仇这种事上,也和别人脑子想的不一样? 江红梅听了就不乐意了:“谁打她骂她了,那还不是为了她好,孩子大了自然就懂事了,我可是一直盼着她念书好,找个好工作,以后日子轻松。” “得了吧,谁还不知道谁?”林父实在气闷又想不通,锯嘴葫芦都能讲个不停,“说是盼着她念书好,人家孩子在念书写功课,你一个劲地喊她,什么巧枝给妈妈拿个抹布,什么巧枝去楼下打盆水,你就看不惯她闲着坐那写作业。” 什么盼着闺女好?回老家问问,全村谁家父母不盼着儿女出息,以后去城里当工人?谁家不梦着孩子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第179章 嘴上说说谁不会? 搞得谁不想孩子出息一样。 “你、你血口喷人!”江红梅气得脸紫红,“我什么时候看不惯她写作业了?我踩在那么高的凳子上做卫生,喊你又喊不动,就会当大爷,我不喊巧枝还能喊谁?” “你怎么不喊家栋?两个孩子一起喊,你看巧枝干不干活,你非心疼家栋,把活都揽到自己身上,最后搞得两个孩子都不干活,是不是你?”林父理直气壮,“说盼她念书好,我才是真心,钢笔都是我给她买的!” 江红梅都气得眼红了,她有钱吗?那时候就是林武强一个人赚钱,她又没钱,拿什么买钢笔!!而且谁家不这样,女孩子不勤快一点,以后怎么说婆家,“你也别装什么好人,你就是怕她闹,图简单,图清净,图个好名声,要不你会给她买?” “你才是血口喷人!!”林父气急败坏,“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我给她带拐子骨回来玩,给她凑齐一套做玩具的工具,带她去供销社买糖汽水,你都没看见?” “你有两个钱,逗孩子高兴,自己也乐呵,你得意什么?你为她做过一件麻烦事吗?孩子在外面被欺负了,你个当爹的不去给孩子出头,一把力气白长了。” “我白长了?这么多年,谁养活的你?” …… 这样的争吵,又一次无疾而终。 父母这笔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算不清。 运气好,是笔好账,那快快乐乐糊糊涂涂的过,也未尝不可,总归是幸福的糊涂。 运气不好,是笔烂账,无论是糊涂顺从还是清醒反抗,总要从孩子身上剜点肉。 林武强和江红梅,只是万万千普通父母中平凡的一种。 平凡、普通、又大众。 他们这些吵架,并没有传入林巧枝的耳朵里。 林巧枝看到的,只有笑容。 看吧,强大了,连负面情绪和苦水,都会从世界离开。 都觉得这样不好,也都知道这样不好,但却忘了,她是从小听这些苦水和埋怨长大的。 所有的情绪,都朝小巧枝倾倒过。 但此刻,林巧枝情绪被小心照顾得很好,一路也舒舒服服的。 想到她回老家要做什么,林巧枝就有些斗志昂扬,心情大好。 牛车重重碾过积雪,发出簌簌的压雪声,辽阔的自然风景,像是滚滚长江一样使人心胸开阔。 远远地,牛车逐渐靠近。 又是那个美丽的小山村。 它真的非常美,白雪皑皑的山峦,结着细细碎冰的湖泊,松柏常青,使人心安的炊烟气息一缕缕、慢悠悠地往上飘。 村口站着一群人,看到牛车,热情地迎了上来。 第99章 祠堂就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开的 迎上来的人, 全都是村里村长、村支书还有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 看清了人,直接把林武强吓了一跳。 下车踩地的腿一软。 还好是从小在田埂泥地里长大的汉子,腿脚稳得住, 不至于摔个踉跄。 紧接着,他就呼吸发抖, 脑子一片空白。 只紧张地擦一擦手心汗, 挤出笑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林村长的握手,听对方说:“回来就好,这一路不容易吧, 天冷,咱们赶紧进村烤烤火,暖暖身!” 林村长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回来就好”这四个字的开头, 是笑着对林父说的,很快就转头看向林巧枝, 边招呼她们往里走, 边热情地说:“巧枝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是长成大姑娘了,看着就精神又利落,不愧是上过人民日报的,看着大不一样啊。” 全部人都对她说话很客气,夸着她的精神面貌,聊着各个报纸上报道的拖拉机, 又拉点家常以示亲近,但不论说什么话题, 都十分克制、热络笑声里藏着客气和恭维。 单从辈分来说,他们当然不必去讨好林巧枝,可现在已经不是辈分能说得上话的,反而是他们,想要已经扶摇直上的林巧枝,帮帮村里,甚至能给族里,他们家的子女、孙辈带来一些帮助和好处。 林巧枝只是浅笑着。 说句不好听的,她连眼前这些人都有种“认不清”的陌生感。 一年才见一次。 而且这些人,无论是村长、还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显然不会和从前的小巧枝有什么交集。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鞭炮的声音响起。 林巧枝他们一行人才迈入林家门前院子,就马上有人往地上丢了一串红色鞭炮,炸得震天响。 因为有林武强这个工人儿子,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更好了,林家的房子相比前些年真是大变样,桌椅木头都是新打的,摆着一些喜庆散糖,墙上刷了大白,贴了红对联,看着就很有年味。 见人进来了,林家的媳妇们纷纷搬椅子、倒茶水、摆瓜子,端一盘橘子,招呼孩子喊人。 林家大儿媳热情地领着林巧枝往里走,先把她领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说:“这是朝南的屋子,亮堂,太阳也晒得进来。屋子早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也都是换洗过,在太阳下晾晒干了的,闻着都是皂角味……” 林家几个媳妇,都是非常勤快又利索的女人,这间屋子正如大伯母所说,被仔细打扫得到处都亮堂,透着淡淡的木质香味。 “你今晚就睡这屋。”孙兰还拍了拍被子,笑得质朴,“这棉花厚实,新弹过的,要是还差什么,你就跟大伯母说,都是自家人,别讲客气。” “好,有需要我再找大伯母你讲。”林巧枝也笑道,她看着孙兰的淳朴热情的笑。 抛去儿时的恐惧和抵触,脱去厌恶的情绪,再看向这片土地。 如果抛去这青山绿水的褶皱间那些腐朽的、污浊的东西,其实这里的人,和这里的山水一样美丽。 行走于泥土间,用汗水丈量这一寸寸土地,四季流转、播种又丰收,勤劳是这片山水间,最质朴又最充盈的东西。 只可惜。 她就是从褶皱间可怖的污泥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她没法忽视,无法抛开。 她的心生来就是偏的,就好像她出生就有了性别。 林巧枝出了屋子,刚到堂屋,就被热情的拉去写对联、写福字。 屋里烤着火塘,柴火噼里啪啦的烧得红旺,暖烘烘的,而在屋子最暖和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 陆续有人带着红字,满心期待地的来到林家,想求林巧枝一幅字。 这年头,念书的孩子写得最多的就是毛笔字,然后才是钢笔字,毕竟毛笔易得,钢笔难买。 林巧枝也是会写的,只是她没有特意练过,写不出什么大师级的字,但却有一番她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尤其是现在她手力气足,又十分稳,落到纸上,结构端严,刚劲雄浑。 看得她旁边的林村长连忙笑着夸起来。 “都说字如其人,这字结构开阔,笔画有力,一看就感觉透着豪迈的气魄,巧枝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在旁边作陪的林爷爷忙咧着嘴谦虚道:“哪有这么厉害,小孩子家家才写了几年字?” “叔,你这说的就不对了,我可要批评批评你,无志空长百岁,有志不在年高,咱可不能以年龄论英雄。”林村长笑着,好似晚辈般玩笑,说完才转头对大家,“是吧?” 自然是高低错落的应和,还有笑声。 林爷爷可高兴得意坏了,平时哪里轮得到他和村长、族老这样称兄道弟,叔叔伯伯的聊?于是更热情的帮忙张罗,“是是是,巧枝这字写得好,是我眼拙了,那咱们再多写几张!” 又主动去迎接那些拿着红字和鸡蛋过来求字的人。 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女人们,在忙碌的间隙,看到的就是堂屋里人群泱泱,以林巧枝为中心的环绕画面,笑声阵阵,都是热络和夸奖,还有人专门为她铺纸研磨。 这时候能拿着红字和鸡蛋来的人,大多是感觉自己在村里有些地位的,要么辈分高,要么就是有点话语权比如生产队的干部,小队长、记分员之类的。 都是村里很多人想要讨好,不敢得罪的人家。 而现在,他们都堆着满脸的笑围绕着一个年轻女孩。 “二嫂,你看到堂屋里的热闹没?我滴个乖乖。”洗着菜的女人忽然说道。 江红梅当然看到了,虽然说是厨房操持年夜饭的活,可要洗菜择菜,去打水舀水,去菜园摘一盆菜、薅一把葱,总是要出去的。 要路过堂屋的。 她看着那些在村里都要笑脸相迎,努力处好关系的人家,现在都满面热情笑着请林巧枝写字,各种夸奖,各种好话,各种小意讨好的笑容,把林巧枝像是众星环绕一样拱卫在中间。 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到,看到此刻巧枝,她怕是一辈子都见不着村里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甚至不敢想! 第180章 厨房里还挤着几个年轻女娃干活,小的八九岁,大的十三四岁。 择菜的老人边择边看她们的手上活,顺嘴就唠叨:“你们也都不小了,也都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眼里一点活没有,要有人喊才晓得来帮忙。现在没嫁人还好,以后嫁到婆家可千万不能这么懒,要被指着鼻子骂的。” 这话女孩们从小听多了,她们其实对这个也没有太多概念,因为从小看到的是这样,听到的也是这样,既定的世界给她们植入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勤快才是好姑娘,没有好人家会娶懒婆娘,客人来了懒在床上,不管在家、在外没眼力见,都是要被说嘴的,严重点要被戳脊梁骨骂。 而嫁人之后,把男人伺候好,给他洗衣做饭做衣服做鞋,这些手艺都是要从小在家做熟的,再生几个娃娃开枝散叶,把家里里里外外操持好,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那就是十里八乡都会夸的好女人、能干女人,谁不羡慕男人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她们自己的认知中,也默认如此。 被夸了贤惠、勤快,会高兴得意。 她们目睹的世界里,妈妈那一辈人,谁家男人要是被村子里别的男人羡慕“你可娶了个好媳妇”“你婆娘可真能干”女人都是直起腰杆,硬气得不行的。 但是今天,看到堂屋里那一幕过于冲击认知了。 尤其是刚刚去菜地回来的女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只是仍旧没能说出口。 就是择菜的时候,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了。 在下次出去,不管是去茅房、还是去借碗筷,都不免在堂屋门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眼睛不自觉地往里多看几眼。 大年三十,按习俗到底还是自家聚。 和林巧枝确定好了明天祭祖之后,到时候族里吃个小族饭,然后热闹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拿到了林巧枝写的对联和福字的人家,回到家后,首先就是笑得合不拢嘴地贴上,有的把原来的取下来贴新的,有的原本就没贴,直接贴在大门上,又生怕被调皮小孩弄坏了,都对家里小孩叮嘱又威胁,竹笋炒肉的话没少出现,这字他们还要好好留着,收好了仔细放起来。 新年伊始,清晨天色黢黑中刚透出点亮。 林家全家上上下下都开始动起来,林爷爷换了身最精神、最体面的衣服,又催促林武强赶紧去喊闺女。 林武强也是穿得精神又郑重,他拉着江红梅一起敲响林巧枝这间屋的房门。 “咚咚咚……” “巧枝!快起床啦!今天可不能贪睡,咱们要去祭祖了!!千万不能迟到的!” “哪有那么急?”林巧枝翻了个身,听着咚咚咚的急切敲门声,不是很高兴的皱了皱眉,困意未散,“还千万不能迟,之前女孩连祠堂门内都进不去,不到都行,迟到能是什么天大的事。” 林巧枝睡的还有些迷糊,昨晚守夜放完鞭炮,她又琢磨什么时候提效果最好,琢磨来琢磨去,发现祭祖就是最好的时候,全村人都要去的吧?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现在半梦半醒,感觉舒服得不得了,和小时候睡几个高凳子拼起来的窄床,感觉完全不一样。 不会不敢翻身,一晚上睡得腰酸背痛了。 她舒服又迷糊,带出点直脾气。 林武强可不像林巧枝那样不把宗族和族谱当回事,怕她真的突然犟起来,赶忙道:“急!!怎么不急?咱可不能这么想啊巧枝,你上人民日报,还被点名表扬,* 号召全国人民向你学习,这种光宗耀祖的大事,就是天大的事啊,祠堂就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开的,谁不去都行,唯独你不能缺席啊!” 第100章 她生生劈开荆棘,开辟了这条路 水湾村。 也可以叫半个林家村。 全村大半人都姓林, 大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此刻都聚集在后山的祠堂前。 之前林巧枝得到了省技术标兵的称号,还有一系列的报道, 林族长就想开祠堂祭告祖宗了,然后把这些事都记在族谱上, 让往后林家子孙, 翻开族谱都能知道祖上出过什么样的人物,有过什么样的辉煌和荣光。 草拟的稿子都准备好了,结果林巧枝人没有回来。 当时绝对是错愕又不敢置信的,甚至还有些恼怒,但历经今年这些事, 再看林巧枝新做的事,新获得的荣誉,便觉得此前……倒显得自己小性了。 是他啊!! 是伟大的领袖啊!! 被他表扬,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光荣。 全村老老小小姓林的人家, 都到了祠堂外的空地上,这里早早被安排人铲干净了雪, 众人看着林巧枝被簇拥着走过来, 只感觉这片山野间的磅礴灵气好像都汇聚到她一个人身上。 很多人对林巧枝的记忆,还停留在两三年前,更多人停在留五六年、七八年前,忽然看到眼前肩膀宽阔,高挑有力,走路赫赫带风的林巧枝,一时都有些不敢认。 一次次完成旁人不能完成的事, 一次次挑战无法战胜的困难,让林巧枝凝聚出强大的自信心。 管理项目, 统管很多人,又锻炼出威严的气势。 经历过许多事的锤炼,闯过一关关的困难,使她面对多大的场面都能保持冷静和镇定。 眼下只能说小场面了。 在大半个村子的瞩目下,林巧枝神色镇定,从容且不显出一丝局促。 村里众人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林巧枝不一样了,有种和旁人格格不入的强大气场,就好像连相貌都变了,看着不讨喜的攻击性外表,都成了威严肃穆的勋章。 祭祖的流程,对很多女孩子来说,其实并不熟悉。 她们从来没有踏入祠堂的资格,等到十几岁,嫁到外村去,祠堂就和她们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林巧枝也不熟。 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自然有人拥簇着她走,她从祠堂正门进入,然后进行上香、祝颂等一系列环节。 能进入祠堂还站在前排,站在林巧枝附近的,都是族里有头有脸的长辈和人物。 林巧枝则是踏入祠堂,唯一一个女孩。 这让门外很多尚且年幼的女孩子们,忍不住仰头问:“妈妈,不是说女人不能进祠堂吗?” 被喊妈妈的中年妇女,也是忽然被问得愣了一下神。 她们很多都是外嫁来的,每到这个时候,都是照看着孩子,男孩子要依次进去上香、给老祖宗磕头。 闺女就跟在身边,张望着祠堂里面,等着回家吃热乎的好饭好菜。 她们原本对这些是不在意的。 其实这种从小都没得到过好处的事,每年还要吹一阵冷风,女孩们真的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在意。 但是直到今天,看到林巧枝,才知道,女孩子不是不能进祠堂。 但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还是有情绪翻涌。 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呢? 但到底是什么在心底作祟,却又说不清楚。 林巧枝知道,是权利。 女孩们不在意进不进祠堂这种事,但其实在意自己无缘无故失去了和男孩们同等的权利。 不公平,委屈在心底滋生而起。 即使前头村长在说什么大道理,在说什么村子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的事,她们也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好的东西,都是家里的,家里的都是哥哥弟弟的,而她们都是要嫁到外村去的。 “巧枝,你给大伙说两句?”站在祠堂前慷慨发言过后,林村长看向林巧枝征求道。 不愧是族长,说话真的很有水平,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话语里,看似全都是对林巧枝的夸奖和吹捧,好听得不得了。 但是却滴水不漏地藏着“肯定不会忘本的”“造福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之类意识的话。 若是迟钝一点的,容易骄傲上头的,此刻怕是涨红着脸,飘飘然当着全村这么多人的面,拍着胸脯许下承诺了。 喝醉酒的人,尤其男人,最爱如此。 可惜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年轻了,她这一路走来,接触过太多人精了,而且也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得意洋洋,甚至飘飘然了。 这样围观的、热切的、崇拜的目光,对她来说,已是寻常。 是的,寻常。 通过实打实的技术就能拥有,是汗水和努力刻入身体的东西,而不需要吹嘘和吹捧才能获得,更不会使她头脑充血,理智全消。 林巧枝浅浅一笑。 接过话头,对着祠堂外乌泱泱的众人说:“我这次回来,确实有想法造福咱们家乡父老乡亲们。” 她顿了顿。 众人一个激灵,耳朵不由竖起来,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 林巧枝目光扫过人群中一个个女孩,才又开口,“我准备组建一个全女子钳工班组,作为带教老师,组织今年给我特批了五个社会招工名额,希望我能为国家培养出更多优秀的人才,也能去冲击更大的团队项目。” 第181章 招工名额! 怎么个人还能拥有招工名额了? 而且是当林巧枝的徒弟,听她这说法,以后要去做更大的项目。而且林巧枝现在才二十岁不到,就能做出据说世界一流的拖拉机,就能上人民日报,以后眼看着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有这样的师父带着,还怕徒弟没有出息吗? 这是前途无量,一步登天啊! 本来许许多多的人,都在仔细听,林巧枝这个说法,直接让屏气凝神听着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像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大瓢水。 有人忙问:“有编制、有户口的那种吗?” “对。”林巧枝点头。 立马有人推着自家儿子出来:“巧枝,你看看我家忠华,他人聪明,也特机灵,平时跟他爸学了打桌子椅子也都不在话下。”又赶紧拍拍那男孩子的背,“赶紧喊人。” 工人啊!! 进城里当工人啊! 再也不用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一整年,也落不下什么钱了,看看林家就知道了,出了林武强这么个出息儿子,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了啊。 林巧枝这话真的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都是激动得想拉孩子过来让林巧枝看看的,即使听到了前面什么女子钳工班组,但很多人也都直接下意识的忽略了,什么女子不女子,男娃不比女娃好?力气又大,又擅长拿钳子锤子这些的。 连很多女孩子都觉得是这样,毕竟从小就没有拥有过什么好东西,即使有些是给她们的,但很快就成了家里的,而家里的,将来是兄弟的。 “还不都是家里的,算那么清楚,小没良心的,那我好好跟你算算。” “你兄弟出息了/你疼你弟弟,以后才有人给你撑腰,要不以后在婆家被欺负了,你哭天喊地,除了自家兄弟还有谁能帮你!” 娘家兄弟,是她们后半辈子在婆家的底气啊。 却听林巧枝的声音,不容置喙的响起:“只要女生。” “没有什么女生就不擅长,我说行就行。”她说她要建一个女子钳工班,那就没有什么不行。 听到这样掷地有声,坚定有力的声音。 有聪明的女孩子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了,不敢置信抬头望着林巧枝大声问: “真的吗,真的只要我们女生吗?” “那成了工人,以后岂不是可以自己领工资啦!” 还有的和熟悉的小姐妹面面相觑,有点兴奋的叽叽喳喳。 “那是不是可以吃肉?” “听说城里还能分住房呢,巧枝姐不就有一套吗?” 那还要什么在婆家的底气,捏着有户口、有编制的工作,就是她们后半辈子的底气啊!让给兄弟,再让他们给自己撑腰,那不是傻吗? 也有反应有点慢的,还迷茫着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激动,有点眼眶发红,忙问着身边自己相熟的小姐妹。 她们都年龄还小。 思想还没有固化。 并不像许多中年妇人,此刻还想努力为儿子争取,不仅仅是因为思想顽固,或者传宗接代,而是女儿是要嫁出去的,儿子才是继承家里的房子和财产,是以后给她们养老的人,她们习惯性的护着儿子,维护着以后老了的依靠。 如林村长等男性长辈也是在劝她的。 当然了,话就说得比较客气、也比较好听了,甚至都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林巧枝只随口道:“改不了,全女子钳工班组,报上去的时候就说明了,组织才批的名额。” 这种问题,纠缠起来只会没完没了,她不欲多费口舌,讨论到底男孩还是女孩更好的问题。 也不需要。 事实上,她想要做什么,想要怎么做,没有人能左右她,也没有人能拦住她。 因为自始至终,这东西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是她的能力和技术挣来的东西,是她的地位让她可以在红旗厂拥有这种权利,和其他人一分一毫的关系都没有。 甚至她不高兴了,扭头就走。 谁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林巧枝看到周围村干部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好像憋了满肚子话没处讲的样子。 忽然就想到珍珠了。 难怪珍珠说羡慕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好轻松啊。 原来强大还有这样的益处。 不需要和人笑着推杯换盏,不需要小心琢磨着措辞,更不需要被一遍遍推诿,一遍遍拉扯,甚至像是小时候一样,说的话根本没有人在意,而是……如此丝滑顺畅。 她当然也不是来做慈善的。 也不是来救仅仅五个女孩的。 她自己的钳工班组的建设,更不会因此降低标准,有所妥协。 她神情太坚定了,极具有信念感,仿佛就是女孩才是该天生被偏爱的那一边,仿佛那个女子班组绝不是玩笑,堵住了那些还想再说什么人的嘴,只听她继续道:“我只要女孩,没有结婚,年龄不超过十四岁,学习成绩优异的,手工灵巧的。” 这个时候初高中几乎都没有上课的,她自然不会说什么文凭。 “我会提供两本教材,留在咱们大队的耕读学校,有想法的,想让家里出个工人的,可以送家里女孩去读书!我家现在什么日子,大家也都看到了,我爷奶都穿上新做的棉花厚实的棉袄……” 还有林爸江妈。 这么多年,他们持续“衣锦还乡”的爱面子行为,现在也是穿得好,身上都没有什么补丁,又年年在村里“不经意”透露当工人多好,有肉吃,还有福利等等,已然是最好的人形移动宣传站。 原本有点不乐意的人,想法一下子就狠狠动摇了。 而且,他们此刻就站在人群前,看到仿佛身上披着光的林巧枝,才知道,其实女孩也可以这么有出息,也并不是只有嫁人这一种出路。而且,林巧枝已经把机会都摆在面前了,他们的闺女也可以当工人,难道家里不得好处吗,难道当女儿的还能不管爹妈吗?难道家里兄弟姐妹有困难,她会当做没看见不管不顾吗? 恩……一小部分人,已经在心里暗暗琢磨,要是死丫头真的能有机会去当工人,还是要对她好点。 更多的人,是问心无愧的,他们又不是苛待闺女的人家! 当然了,这部分问心无愧,谁是真的问心无愧,谁是自我蒙蔽的问心无愧,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 “以后过年我回来,会出两套试卷,考试第一名的,我会带走。当然了,并不是说名额一年只有一个,只要我出的试卷能双科都考到90分以上,有几个我就带走几个。还有我会留一个固定款式的零件,村里可以用木头练习,做的好有加分,精度越高,加分越多。” 林巧枝并不担心名额这事。 她拥有梦境那么神奇的能力,今年能批五个,以后也不可能是问题。 余组长能带那么乌泱泱一帮徒弟,就说明在这个“传帮带”的体系里,所有人都是鼓励师父带徒弟,鼓励把一身本事传播出去。 像是乔固山乔工的师父,据说在北边“门生遍地”,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北边拖拉机行业的半壁江山。 很多女孩子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叫送女孩去读书?什么叫出个工人?什么叫以后每年都会带走第一名?什么叫只要双科试卷都能考到90分以上,有几个就带走几个? 这是意思是说,只要她们努力念书,成绩好,或者是努力练习,手巧,就可以被巧枝姐带去城里当工人吗? 这样天降的惊喜,这样坚定被选择、被偏爱,很多女孩子十几年都没有感受过。 以至于茫然又忐忑。 不敢相信,这种好事真的落到自己头上。 村里很多女孩本来就比男孩更早熟,因为过早地看到父母和家里的辛苦和难处,懂事的也更早一些,在当初被送去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的年龄里,她们反而更用功一些。 反而是男孩子,被父母宠爱,又是正调皮捣蛋的时候,很多其实学得还没有女孩认真,女孩们懂事的帮家里喂猪、割草、煮饭、打扫,做完这些还不忘去做老师布置的功课。 可即使这样,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的辍学了,然后也逐渐认同了周围,被灌输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又没什么用”“念书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的想法。 可她们现在看到了,亲眼看到了,是有用的!是有用的啊!! 尤其是那些原本成绩还不错,最后不得不为家里妥协,“算了”的女孩子,眼睛一下就红了。 她们亲眼看到了林巧枝站在前方,背后是白雪皑皑的高山,寒风猎猎作响,她从容不迫的站在高处,站在全村最有能力最有威望的长辈们最中心的位置,这样的画面,落入每一个女孩的眼睛里,刻入她们的心里。 狠狠冲碎了观念,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 第182章 这样的她,鼓励女孩子读书,鼓励她们学手艺,告诉她们的世界远远不止嫁人而已,告诉她们的未来竟然还有这样风光无限的可能。 当即就让不少性子大胆的女孩,鼓起勇气。 “巧枝姐,我长大了,也想要成为像你这么厉害的人。”有个大概七八岁的扎着好几条麻花辫、还系着红头绳的小女孩,眼睛亮亮地看向林巧枝,她大声说,“我也上人民日报!” 林巧枝摸摸她的小脑袋,看起来是个被疼爱的小女娃啊,她笑笑:“那不许食言哦,我等着以后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你的名字和事迹。” “我也要!我也要当工人,建设祖国,上人民日报。” “我要好好学习,争取考第一!” 被夸奖和寄予厚望的小女孩们都欢呼的兴奋得眉开眼笑,争先恐后地向林巧枝表达自己远大的梦想,还有更小的,只有一点点矮,看着平时带自己玩的姐姐们激动,茫然地抱住林巧枝的腿,昂着小脑袋:“巧枝姐,当工人真的经常有肉吃吗?” 周围女孩子们顿时一阵轻微的吞咽声。 谁不馋肉啊。 家里难得有一点肉,要么紧着壮劳力吃,要么紧着男娃吃。 林巧枝心中叹息一声,也温柔的摸摸小不点的发顶:“有的,如果成为像巧枝姐姐这么厉害的工人,可以天天吃肉哦。” “哇——!” 双手捂住小嘴巴,她眼睛不敢相信得瞪得溜圆,眼睛亮得像是手电筒:“天天吃肉哇!!” 这个年龄的小孩或许什么都不懂,但是看她黑亮的眼睛写满单纯的崇拜和向往,就知道有些种子已经悄悄种下了。 很多女孩看向林巧枝,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束照进来的光。 林巧枝笑容带上几分真意。 她虽然说不怎么在意那些好话、奉承,可当林大勇等人迎上来的时候,不管是写春联,还是祠堂祭祖,她都没有阻止。 她知道必然是有所图,哪怕像是林父江母一样,只是沾一点点名声也好,但她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甚至实际上什么也不用付出,却可让所有人都切切实实的亲眼目睹,女孩也可以有出息,可以走到高处,同样可以拥有威望、地位和权利。 讲一百遍,一千遍大道理,甚至报纸上那些遥远的事迹,可能都没有身边的、眼前的这一幕有冲击力。 就好像**,五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若自己的亲戚中了,震撼和力度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也让村里人真切的意识到,培养女儿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是大有可为的。 只有真的有成功的先例,而且是身边能亲眼看到的成功先例,他们才真的敢去肖想未来。 有没有成功的先例,对很多资源匮乏的人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看到有人赚钱了,很多人都会一窝蜂而上。 为什么不去自己琢磨一个? 因为不保险!! 投入很多时间精力和钱财,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穷怕了的人,是无法接受这样的风险的。 对风险的强烈害怕,强烈抵触,让他们下意识回避去走全新的道路,而是循规蹈矩,走更多人走过的道路,即使辛苦一点,即使收获少一点,起码稳当、起码安全。 林巧枝,开辟了这条路。 她生生劈开荆棘,为大山里女孩们,开出一条可以看到未来的道路。 她走到前面,沐浴阳光和雨水,从小小枝丫一点点长成参天大树。 *** 祭祖完,就是吃饭。 真的杀了一头活猪,只为一餐宴席,即使是在祭祖后,在这个时代也是非常奢侈了。 因为天冷,所以席面是安排在村里建得比较宽敞,且挨得非常近的几户人家,几步路就能串门,高声吆喝一句彼此都能听见。 尽管分开成几波坐,也热闹不已,丝毫不显冷清。 回到村里,桌椅什么的已经摆好了,各家灶上也在忙活了。 林村长等人簇拥着林巧枝坐到主桌,拉她坐下,林巧枝也不弄那些推搡的调调,大大方方地就坐下了,她镇定又平静,气势很强,坐在主桌上,又是唯一一个女孩子,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被她牵动。 那是主桌啊! 林巧枝坐在那里,神色自若,谁和她去打招呼,她都只是轻轻和人碰一下杯子,那杯子里装的甚至还是水。 敬酒的和坐主桌长辈都表现得很客气,仿佛这十分正常,没有哪里欠妥。 菜码还没上,桌上只有一点下酒的小菜。 村长等人原本是想借着一起吃饭,打听打听林巧枝现在的能耐,比如说报纸照片上曾经出现的给她颁奖的什么市里的干部之类的,还有给那么多人上课说是交流会之类的。 但是现在全都没什么心思了。 打听那些还不是为了家里的小辈?他们都老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孩子还是有希望的。 只是现在,林巧枝提出的东西,就直接绕过了那一大圈,一杆子打到终点了。 尽管有一点点偏差,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但起码也有不是? 于是只简单聊了一下那些,打听两句,就耐不住性子,进入了正题,“巧枝,你是不清楚,咱们那个耕读学校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当初响应国家号召,全国很多地方、尤其是农村地区,都修建了耕读学校。 所谓耕读学校,就是上半天学,然后半天回家耕作劳动。 稍微富裕一点的生产大队,都响应号召修过。 也是培养过不少小学毕业生,只是后来因为七十年代这场时代巨浪打来,就荒废了。 现在风头过去了,也没有人再提复课的事。 生产大队要是有能扛事的干部,不忍心看小孩子当睁眼瞎,还会组织一下。 没有的话,那就只能听天命了。 于是这一代人,很多就这样,断送了往后几十年往上上进的希望。 尤其是能改变命运的,高考。 一个小孩在五六岁到十五六岁这段年龄,如果没有读书,基本是个文盲,那这辈子再继续学习的机会就十分渺茫了。 林巧枝其实预料到了学校的荒废事,不仅如此,梦里很多下乡当知青的漂亮姑娘,都给出了不错的示范,“没了也没关系,刚好可以请知青当老师。这两门课,一门需要来自大城市的女生教,一门最好是理科好、或者数学好的人当老师。” 众人一愣。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最后的结果上,那些好处上,倒是一时间没有人去考虑是两门什么课? “什么课,一定要女老师教?还得是大城市来的。”十三叔爷问道。 林巧枝笑了笑:“思想教育课,响应主席号召的解放妇女的思想,比如,妇女能顶半边天。” 就是那个厚厚的一本,她从小记录的、孟主任给她传递的那些思想,如今,她也要传递出去,给更多的人了。 毕竟也是有备而来,她和珍珠两人准备了几个晚上,把不合适农村的删减掉,比如“妇女不是生育机器,妇女不是家务员。”这样的话,如果直接在思想封建的农村传播,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会迎来多少打骂和争吵。 太激进了,反而会起反效果。 她们筛选这本教材的第一原则是“安全”,最好要和思想手册挂钩,第二原则是“温水煮青蛙”,学习“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让有些东西,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的影响学习的人。 可以想到,如果一个女孩,天天读这些,天天背这些,主动去了解这里面报纸上,如《田桂英》《草原英雄小姐妹》这样一个又一个女性的事迹,她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听到这么一门课,主桌上的长辈们也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 一边觉得庆幸,这简单,使劲读一读背一背肯定能上九十分;一边又觉得有点尴尬,解放妇女的思想,怎么搞得他们好像压迫妇女一样。 只是哈哈哈的笑两下,“那也没必要非是女知青嘛,咱们村认识字的,不都能教?” 林巧枝摇头:“不一样。” 思想这个东西,传播必须要有信仰,信念越强,传播思想越好。 如果让一个不屑的人来教,用好笑的语气念“妇女能顶半边天,敢叫山河换新颜”,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念“妇女不是家务员?” 很难想最终会是什么效果,是哄笑一片?还是羞臊难堪?是气愤反抗,还是共同沉沦? 思想未定型的小孩子,最容易受到老师和集体的影响了。 但毕竟还是个工作岗位,村里还是想争取一下,“咱们村的女知青也没有几个,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还是咱们自己村人知根知底,能有什么不一样?” 林巧枝直接道:“我看看村里知青的资料,再找她们聊聊,亲自选一个,如果咱们村没有合适的,就再去生产大队下的别的生产队找。” 第183章 也就是选别的村的知青。 主桌上的人都被她这个干净利落,且强势的风格惊呆了,哪有这样聊天的?一点都不怀柔,不合你意,你就直接抽刀断水?哪有小姑娘家这么强势,这么不好说话的!! 但知青还好,都是外人,谁教都是教,“正要和你提这个事呢,这要是在生产大队办的耕读学校上课,那岂不是周围几个村的小孩都能来上课,这怎么算?到时候光撇下别的生产队闹得多不好看,要不在咱们村弄个小的,就抽大队部一间房当教室嘛。”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林巧枝笑笑,也冠冕堂皇道:“我这个名额,也是要为国家培养优秀的钳工预备队嘛,如果有更好的、更优秀的人选,我肯定是愿意选更好的,当然了,要是都能考双90,我都欢迎。” 她跟人精相处久了,还真的耳濡目染一点皮毛。 这种扯大旗的话,居然说起来顺畅极了。 林巧枝还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这里虽然是半个林家村,但媳妇都是从外村讨的啊! 毕竟同姓不婚,可不能亲戚嫁给亲戚。 这些来自周围村的媳妇,会不会把这个消息带回娘家呢? 听到林巧枝这么回答。 十二叔公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拍一下自己这张臭嘴,这下好了,原本还有希望自己村里独占的,这下百分百有想法的人家,还有觉得自家闺女读书厉害、手巧的人家,都会送来耕读学校,来争取这个位置了! 主桌的人也意识到,林巧枝这个性格,太难把握了,真的不适合在这个人多的档口聊这些事。 于是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 和小辈聊天,尤其是适龄年轻人聊天,最容易往对象上拐。 聊了两句,林老太爷对巧枝也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的关切道:“巧枝现在出息了,能找到的对象肯定也都很厉害吧,不管是咱村里,还是你爸妈,估计都帮不上什么忙,你可以找领导帮忙介绍嘛,以你的条件,肯定差不了,要是能介绍个政府里的,嫁过去以后,日子可就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林巧枝夹了一颗花生米:“那您可就想错了,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自古还有入赘一说呢。”她其实对这个东西都没有考虑过,但不妨碍她在梦里看各种姑娘战天斗地,她也笑盈盈的,“我要是看中他,他就是我对象,我要是看不中他,他又是什么人?您说是吧?” 第101章 她们只是在学工、学农、学思想 入赘这种东西。 到是不稀奇, 毕竟自古就有,但很神奇的是,同样的事情只是换一下性别, 就成了接受不了的耻辱。 入赘到女方家,孩子冠女方姓, 或者生活在女方长辈的威势下, 没有几个男性能接受,觉得“屈辱”。 发达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斩原配。 但谁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卑劣。 以至于听得格外刺耳又别扭,说不出得心里冒刺、浑身挠刺。 可偏偏对着林巧枝那张笑盈盈又透着冷淡的脸,有些话愣是生生憋在肚子里, 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忍着那些挠刺的感觉在心里又扎又刺。还是热菜端上来,打破了这个气氛,平时在外周旋比较多的林村长借机招呼说:“吃饭吃饭, 就是,咱们巧枝还年轻, 又忙着大事, 这么早考虑对象做什么?” “是啊是啊,先吃饭。” “咱们巧枝什么人配不上,看上谁是那小子运气好,不急的。” …… 在热络的打哈哈圆场中,林家七叔公忽然开口:“其实也有点道理。”他偏头看了看扎着红头绳的小孙女,“有些人总说,女孩子都是要嫁去别人家的, 那要是招婿,总不能还说是给别人家读的书, 学的手艺吧?” 林巧枝诧异的抬了抬眼。 她当然知道也是有女孩子受宠的,而且以中国广阔的幅员和人口,这部分人数量的绝对值也不会少。 只是有点诧异会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个小山村。 她又眨了眨眼,很快明白了突然有人支持的原因。 利益。 因为招婿是真的维护女孩的利益的,尤其是有家人疼爱、家人撑腰的女孩。 她笑了一下,也说:“是吧,招婿多好?” 孩子由母亲生,跟母亲姓,这样代代传承,由女性掌握主权的社会,她还没见过呢,连仅存于纸张记载都没见过,除了遥远的文明未建时。 但不管怎样,首先,是要争取到平等的权利。 一点一点的,在各行各业,把权利争取到自己手里。 农村包围城市,真是伟大的战术,事事皆宜啊。 众人的先是同样错愕的愣了愣,目光又落到林巧枝身上,最后眼前一亮。 没错啊! 要是招婿,那他们出息的女儿,也是造福自己家,而不是嫁去别家了!既然林巧枝只愿意要女孩,那他们就把女儿当儿子养不就成了?那好处不就不会便宜了别人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多人想送女儿去大队耕读学校的想法更强烈了。 很少有人察觉到,自己产生的“把女儿当儿子”养这一点点苗头的想法,就会不自觉的,让渡权利和地位给女孩,会使得家庭资源重新调整,甚至倾斜。 也恰好说明了,原本的心,就是偏的。这些愚昧的、腐朽的东西存在的时间久了,有些人就会当成“理所当然”,而不觉得自己有错。 现场的气氛更为热烈了一点。 林巧枝没有再多说、多做些什么。 认真吃饭。 有时候,手段太激烈地正面进攻不是好事,会起到反效果,会遭到极其强烈的反击。 当年他们还打游击呢,在群体实力不强时,游击战十六字诀实在是有学习的意义啊。 吃过饭。 林巧枝找大队部要了资料。 看了看她们生产大队的资料,抽空去知青点见了几个女知青。 女知青们很多过年也没有回家。 一来是没条件,二来也是手头拮据。 即使能拿到介绍信,这一路的开销,还有不一定能抢到的来回火车票,都是不小的负担。 她们自然也知道村里这两天的热闹。 也是看过报纸的。 但直到人真的出现在她们面前,才更有那种真切的震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学校老师要给村里女学生上的课?” 林巧枝:“是村里学生。”妇女工作,该听的,该改变思想的,本就不单单只女性而已,“更准确的说,是整个生产大队的学生。” 她在这间略微拥挤的女知青宿舍,面对面观察着她们的表情、她们听到这件事的反应。 又进行了一些提问和校考。 她问的都是思想语录里* 相关的,但凡真的在意这方面的,不可能不熟悉。 不屑的人,在乎的人,对这些知识的熟悉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她一向信奉,嘴上保证没有用,而是要落到行动中。 “主席的《四言诗??妇女解放》。” “我会背!”有些激动的声音抢先道,又流利的背诵了出来。 林巧枝点点头,继续:“1939年,主席在延安三八妇女节纪念大会上,发表《妇女们团结起来》的讲话,他说,女子要有办事之权,开会之权,讲话之权……” 说了一半,她停下来。 “没有这些权利,就谈不上自由平等!”又是刚刚那个女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黑眸中好似有兴奋闪动。 林巧枝暗暗记住她。 继续穿插着简单、复杂、广为人知、生僻少见的问题。 “男同志能办到的事,” 又是好几道声音响起,“女同志也能办得到。” 而慢半拍,或者是连这些简单的都答不上来的,林巧枝在心里默默将其从老师人选中剔除。 “全国妇女起来之日,” 这次最快的只有两个人,“就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其中就有那个眼中慢慢亮出坚定的女生,是的,又有她。 林巧枝心里大致有数了。 她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政府里从政女性人数,多余男性人数,”她稍稍做了一下引导,“从切实的角度考虑,你们觉得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就不要说了,写下来吧。” 女知青们都有些紧张,明显这个问题很关键,或许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写在纸条上,也无法参考彼此的想法。 一时间更慎重了,林巧枝说的每个字,都恨不得细细琢磨,从前面的态度看,肯定要说是好事,但又强调要从“切实”的角度考虑。 每个人想法不一。 有的人觉得,这不太可能。 有的人觉得,如果真的有这一天,那真的太好了。 也有人觉得,五五开比较好,多了会不会出问题? 第184章 无论怎么想,但写到纸条上的答案,态度肯定都是积极的、肯定的,讲道理的。 但想法,多多少少会流露于话语中。 林巧枝看到纸条上,看似公平理智的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是五五开比较好的“客观”结论。 她眼眸微敛,任重而道远啊。 且不说她怎么想,且不说她的想法是不是不客观、不理智,连主席一位男同志都能说:“将来女同志的比例至少要和男同志一样,各占50%,如果女同志的比例超过了男同志,也没有坏处。” 而答案中,毫不犹豫坚定这一信念的,哪怕可能失去这次机会,也要给出“激进”答案的,林巧枝把纸条都收好,看向她:“我们再单独聊聊?” 秦淑明一时都还有些恍惚,等真的发现自己被选中,才傻笑道:“我怎么感觉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林巧枝也笑了。 她很多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幸运的遇到孟主任,幸运地在人生分叉口被天上馅饼砸到。 现在,她也可以制造馅饼了。 秦淑明缓了缓情绪,还是有点关心的问:“耕读学校这个会不会对你……?” 林巧枝也笑笑:“我也是积极响应号召啊。” 为祖国培养更多“林巧枝”式的人才,向她学习——学习她学习过的思想,学习她学习过的知识,然后向祖国效力。 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解放自己。 走出去。 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秦淑明抹了把脸,决定接受强者有权利给事件定性这种事。 当她真的接受了这件事,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太厉害了啊! 一整个生产大队那么多村的女孩子啊! 即使最后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去,但思想却依旧会扎根,会传递给下一代。 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绝对是巨大的。 她此刻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高考会恢复,读过书、明事理的女孩子,只要她们勇敢争取,就一定能走出山村,有光明的未来。 “你认识的知青里,有没有擅长机械、擅长数学,或者擅长物理的?”林巧枝又问。 “是另一本教材吗?要看她们有没有机械的天赋?”秦淑明问。 林巧枝不否认的点点头:“对,一本我们国家自己技术工人编写的,机械基础原理,各大工业类专科学校都在使用的教科书。” “机械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有数学好的。”秦淑明给林巧枝简单介绍了几个人的情况。 林巧枝把几人名字记住,点点头:“那也行,都是互通的。” 她当然不会直接开诚布公,说选这本书,是为了让女孩们学数学、学物理。 只有学好物理,研究数学,才能真的掌握这本书的内容。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和化学,高考恢复后,理科考试的五门考试科目。 认真学习这两门课,五分之四都占了。 并非零星几个名额,而是,将来这整个生产大队的女孩子,都有走出大山的可能性。 那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的,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怎么会知道高考会恢复呢? 这只是耕读小学。 她们只是在学工、学农、学思想,和旁人没有什么不同。 这条小路背后,藏着一条更为宽广的大路,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秦淑明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越介绍她认识的知青,语气中越有了欣喜的成分:“半天学工、半天学农,再日常接受思想的熏陶!” 她好像找到了下乡的意义。 广阔天地,真的是大有作为! 她从城市里来,如果能将解放妇女的思想传递给整个生产大队的女孩子,这或许是她上山下乡最大的意义吧! 更是她长到这么大,做过最有意义的事。 *** 短短几天新年的时间。 只够林巧枝把大基调铺好,把两名老师选好。 至于后面的招生、课程,还有后面的一系列工作,就是要两名老师和生产大队干部来完成了。 在没有成长强大起来之前,女孩子终究是要在这里讨生活。 她在梦里其实看到过更激烈的手段。 但她觉得,看着是舒坦了,自己是爽快了,却埋下许多后患,甚至有点过水断桥的感觉,让后面的姐妹怎么办呢? 做妇女工作,要考虑太多太多实际问题了。 她不是完人。 做不到面面俱到、尽善尽美。 但求竭尽全力,问心无愧。 或许后人批评她,才是该高兴的。 就像她看孟主任,偶尔也会觉得,她身上也有时代的局限性。 但孟主任,只会为她高兴。 这说明,女性思想还在进步,还在更新,还在源源不断向前走,甚至已经在争取更高层次的东西。 没有停滞不前! 全盘认可才是最可怕的,更甚者,如果有人怀念她,怀念她们,那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这个新年,林巧枝在她的笔记本上写道:【不害怕批评,不害怕不完美,更不要因此畏首畏尾。】 *** “你真准备好了?”温东鸣看着这一列技术清单,仍旧是下意识感觉头皮发麻。 是的,没错,是他当初希望年轻人锐意进取一些,甚至年少轻狂一些也没关系。 但是他说的是心态啊!不是在实打实的技术上这样“狂妄”啊! 心态他能把控好,能忽悠得年轻人一愣一愣的,但现在反过来了,这个程度,连他看了都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林巧枝吃着温厂长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酸奶皮子,点点头:“我这一趟回来,房子也该完全竣工了吧?刚好可以直接搬进去。” 从超大型塔式起重机开始,一直到她把所有给出五星、四星,还有选择等她的三星难度问题攻克。 算算时间,施工的时间肯定是够的。 “不、不是房子不房子的问题。”温东鸣觉得林巧枝重点偏了,重点难道不是这些技术难题吗,他看着林巧枝年轻的面庞,“我怎么觉得你这跟在食堂挑菜一样。” 他操心着:“一旦中途出什么问题,压力也是不小的。” 林巧枝顿了顿,反问:“那您当初在广交会,也抱着会出问题的风险,接下20吨模具的订单,是怎么想的呢?” 温东鸣一下哑口了。 合着是跟他学的? 不不不。 他可不背这口黑锅! 这能一样吗?能一样吗!! 在林巧枝这里,还真的差不多,她还举例子:“不是您说的吗?倒在长征路上的红军战士,也同样是英雄。我如果能成功七个八个,那中途即便失败一个两个,也仍旧是对国家工业发展很大的助力吧?” 其实,她觉得她不会失败的。 她整个过年期间,已经把这些技术问题,摸了个七七八八了。 只是说实话感觉吓到温厂长了,她体恤一下老人家,还是谦虚一点好了。 “那肯定也是助力很大,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温东鸣越听越怀疑人生,难道林巧枝就一个两个没太大把握,但偏偏这些还真的都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他觉得巧枝还是宝贝苗苗,还需要悉心呵护,小心为她遮风挡雨。 但其实宝贝苗苗已经长大了,他曾经能承担的压力,他能扛起的责任,能扛起的事,巧枝也能了。 “那你再好好休息两天,开工后把工作最后梳理一遍,我们就联系谢书记那边。”温东鸣道。 “行。” 林巧枝今年孟主任、温厂长、王柏强等人拜年,倒是没有人推脱她带去的年礼了。 红旗厂毕竟属于自家地盘,林巧枝工作梳理起来得很顺利。 把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流水线建设的工作理顺,这日,林巧枝来到温东鸣办公室。 一通专用电话打了过去。 “温厂长?这通电话可算被我盼来了……是的,我们这边随时都可以,全部都安排好了,住哪里、帮忙检修的团队,听她调度的钳工……对对对,过来这边的交通还是很方便的,有直达的火车。”谢书记回去之后,看着始终有点头现象的塔机,真是一整个年都睡不好。 对年后开工这个事,是真的心里没底,总感觉这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 心里发慌,总就想干点什么事。他就去打听林巧枝,看到了年轻人骇人的成长轨迹,用谢书记自己的话来说,说是大受震撼都是克制了。 所以,整个过年,谢书记日思夜想的都是林巧枝。 第102章 杀鸡用牛刀 “机器情况怎么样?有变化吗?” 温东鸣安排好对接的相关事宜, 林巧枝接过话筒,开口关心地问道。 “年前停工之前,能感觉到加重了一点。观察到是随着使用逐步加重的。按照你们技术的说法是加重的不多, 但是我们施工看来,那可危险了, 吊臂多抖一点, 吊起的重物都要狠狠抖两下!”电话对面传来声音。 第185章 即使看不到电话线对面的表情,透过声音都仿佛能看到对面在苦笑,声音有点发哑,上火似的:“要不是年前去了一趟江城,林工你给了准信儿, 我们现在怕是等不住,真要换模块了。” “您别着急。”林巧枝心里过了一遍,也不是很有头绪,能导致这类问题的情况太多了, “我收拾一下,这两天买到票就出发。” “那再好不过了, 我派人去火车站接你, 咱们到时候火车站见。”谢书记松了一口气忙道,显然对这个情况还是非常重视的。 电话挂断之后。 温东鸣又和赵振云通了气。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主要是年前一同来江城,得到了答复现在排在后面的。 都悄悄关注起来,关注着谢书记这边项目的情况来。 这种大型重点工程,在行业外看来很神秘,但是在业内看来, 关注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体量在那里嘛, 用工人数也多,而且也不存在什么保密的问题。 都看着呢,实在是想知道林巧枝给的“五星”水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为什么会比步进梁式加热炉还要高? 步进梁,赫然已经成为一个衡量标准。 主要是谁也想不到,步进梁那种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甚至很惊人了,比它还要有信心,会是什么效果? 而且还有那么多技术问题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自然也是免不了,想通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看看林巧枝技术水平,看看“五星”到底是什么程度? 但凡想到年前江城那趟行程,想到他们一行人拿到的回复,谁都不禁感慨。 真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啊。 搞不懂,竟然还有人说林工性格沉稳质朴? 林巧枝收拾了一下行李,又跟车间里交代了一声,算好火车票的时间,睡了一觉,等睡醒,她就和一行人去往火车站。 是的,一行人。 除了黄彩霞,她还有了三个“假徒弟” 个不高,但体格壮,小寸头,都是长得平平无奇的样子。 林巧枝觉得有点不习惯,也提出过:“真的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赵振云给她看了几个案例,“你这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多少国家专家科研人员被暗杀的?安全工作一定要重视起来,你想想,你这一趟跑下来,会不会引起各国情报人员的关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得防患于未然。” 林巧枝:“……” 一时竟然无法辩驳。 赵振云:“你要是实在不习惯的话,也可以换成暗中的,不过那种更专业,还需要再申请,等这趟回来吧。” “也没必要,不要浪费国家资源嘛,”林巧枝摇摇头,感觉暗中有几个人盯着自己,好像更别扭了,“不过咱们有特别厉害的女兵吧?毕竟都对外宣称要做全女子钳工班组,突然多几个男学徒,是不是有点容易被察觉伪装身份?” “组织是考虑到了,但是调集人没那么快。”赵振云则很娴熟地安排,“我记得之前是不是有一群小年轻跟着你学习来着,记得好像叫周明林是吧?我这边安排一下,可以暂时顶他们的身份。” 于是林巧枝就带着黄彩霞、“周明林”等人,踏上了这辆通往曲遥的火车。 窗外的景色和田块一格一格的退过。 蒸汽动力机车呜呜地叫。 到达了目的地,谢书记已经带人等候多时了,见到她们一行人露面,立马大步流星地迎上来,笑着用力握了握林巧枝的手:“可算把林工你给盼来了,路上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林巧枝见他眼底都发红,全是红血丝:“没有,我们先去看塔机的情况吧。” “行!”谢书记欣喜,他就喜欢林巧枝这种干脆直接的性子,相处起来舒服,转身招呼,“来上车、上车。” 一共两辆那种绿色迷彩样式的吉普车,载着两拨人,一路风驰电掣,抵达了施工现场临时办公室。 这工程工期不短,就在旁边搭建了休息、居住、办公为一体的临时建筑。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安全风险组的班组长,负责维护塔机的技术工人,都已经等候在临时会议室里。 谢书记拉着林巧枝一行人,给两边相互介绍,然后直接在临时办公区直接召开了故障讨论会。 参会的技术工人们对林巧枝一行人态度很好,但情绪却不太好,精神透着紧绷和疲惫。 林巧枝也不去说些好话安慰,一来她也不擅长安慰人,二来解决掉塔机的问题,显然才是最好安慰,才能真的把人从这种紧绷的情绪中解救出来。 项目安全负责人的介绍,和谢书记之前提的,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目前吊臂在下降过程中的“点头现象”在缓慢的发展,日益严重,也就是吊臂会抖动,连带着吊着的重物会像是跳舞一样一上一下的在高空中摇晃。 同时他还提出一个不得不面对的迫切问题:“我们使用塔机不仅是用来搬运重物的,很重要的一个需求是,我们要用它做重物安装。对准螺丝孔的时候,对设备的微动性要求非常高,因为螺丝孔的直径相对来说非常小了。” “这不仅要求操作者技艺高超,对设备的要求也很高。”他眉头紧皱,好像得能夹死苍蝇,“要是别的问题,我们还能人工克服一下,手动辅助,但是悬吊的重物摇晃抖动,咱们工人即便敢爬高,也不敢靠近,稍有不慎就会被砸中,太危险了,这一部分进度已经明显滞后。” 这种高吨位的重物,摇晃中稍微蓄积一点重力势能的冲击,力量就是很可怕的,运气不好,靠近的人说不定会被撞飞很远,甚至直接被拦腰打断。 林巧枝把这些情况听下来,点点头:“我大致了解情况了,去看看实物?” “您有什么想法?” “先看吧。” 这就是不想先说了,对此,大家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包括旁观的项目总负责人和谢书记等人,也都是不吭声,只是把目光投向林巧枝。 她是有战绩在身上的,光是从前真的解决过西方技术封锁的问题,就足以让大家耐心程度拉满。 施工现场有点脏乱,穿戴好安全防护设备后,林巧枝就靠近了那台超大型塔式起重机。 真的非常庞大。 光是内爬高度就达到55米,几乎要仰着脑袋,用手遮住晃眼的太阳,才能勉强看清楚它的全貌。 驾驶员按照地面的指示和要求,悬吊了一个重近70吨的重物,又缓缓下降吊臂,谢书记指给林巧枝看:“马上就要来了,你瞧!就是这种情况。” “可以了,停机吧,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林巧枝也不多解释,径直就朝着wolff那边给出要更换的模块下手,提出要拆卸下来看。 也不需要她亲自去拆,自从得知是这部分出问题过后,这个模块已经被从这台超大型塔机上,拆卸下来集体研究过好几次。 起重机吊臂下降的时候颤抖,可能的原因太多了,像是管路进气,因为密封不良,导致空气进入系统,又在操作中产生“气穴”现象,从而引发抖动。 可以简单理解为有气泡在里面咕噜咕噜的动,高压下被压缩、低压下膨胀会引起油压波动,气泡破裂更会导致油压急剧变化。 又或者是连接部件松动、磨损、变形。比如销轴与轴承间隙过大,配合间隙一旦超标,下降就会发生抖动。 原因太多了。 “吊臂有没有过载使用过?”林巧枝看着眼前这个模块,戴上劳保手套,问操作员。 她其实最怀疑的就是这个,任何器械在如今贫穷的新中国,都是一个顶俩的用,超负荷的使用,“如果吊臂有过过载、碰撞这些,可能内部会有轻微变形、或者焊缝开裂的风险,受力异常就容易抖动。” “过载那肯定没有。”塔机操作员对后一种就有点迟疑了,“反正激烈的那种大碰撞肯定没有,小的……不好说。” 林巧枝点点头。 毕竟这么大的一个项目,不可能连小的磕碰都没遇到过,但是小的磕碰应该是在质量控制范围内的,林巧枝在心里默默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级别降低。 其实对塔式起重机这个问题,还是已经将范围缩小到具体模块的,林巧枝觉得用上梦境都有种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就像重火力的炮筒去炸路边鬼子的路障,明明几把三八大盖就能解决的问题,浪费火力。 不管别人怎么划分或者认知五星这个等级,林巧枝对此真的是充满信心的。 拆卸这一个个零件的过程,在林巧枝的眼里,这一个个零件都像是乖宝宝一样,汇报着自己的工作情况,作用效果,有没有损坏,调配得是不是恰好…… 毕竟原理她都是在梦中弄懂了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如果说有哪个零件变形,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林巧枝戴着手套,拿着工具,一个个零件拆卸,偶尔喊黄彩霞搭把手,卡顿的时间几乎没有。 第186章 第103章 咱们今天应该就能解决了 这一下, 在旁边等着上手帮忙的技术员,都有些惊呆了。 不是,安排他们过来, 难道不是需要他们协助的吗? 这玩意,当初他们第一次拆下来, 对着操作图纸和外文说明书, 研究了又研究,都磕磕碰碰费了好些力才琢磨出怎么拆卸。 他们面面相觑。 想问“这怎么做到的”,但看着眼前这个长足有几米的模块仍旧在飞快被肢解,话又咽了回去。 问什么呢?就好像他们中有人开起重机到得心应手,如鱼得水的境地, 基本上工业行业各种操作型机器,看看功能键、摇两下操作杆就知道怎么开,可这怎么跟人讲呢?懂的人不用讲,不懂的人讲了也不懂, 懂了也记不住,记住了也没法上手, 一上手就原形毕露, 所以……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呢。 哒哒哒。 又是一人踩上了这个操作平台。 面面相觑的起重机技术员们立马侧身,尊敬地喊:“陆队长。” “都忙你们自己的,我就是来看看情况。”被喊作陆队长的陆八一向他们笑了笑。陆八一是起重机行业赫赫有名的操作手了,驾驶过的各型号起重机不计其数,技术高超,曾经被挖他去重型机器厂的王国伟称赞“走遍中国遇到的最好的起重机手。” 他不仅会操作,调试也是能手。 这在这个时代, 也是很常见了,就像会开大卡车的同时都有一手很好的修理技术, 能处理各种问题。 在起重机设备领域里,陆八一的地位也是非常高了,遇到了难度高的项目,起重设备调试遇到疑难杂症,很多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并且大多数时候都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这次重点工程立项开工之初,项目负责人许昌华首先就想到了他,将他从第一重型设备厂请了过来。而对被抽调来维护这台起重机的年轻机修钳工和调试钳工来说,陆八一简直就是行业里的传奇人物了。 陆八一也是很享受操控大型机械的感觉的。 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就是喜欢,他第一次见到看似笨重的起重机,灵活的操作重物移动出各式各样的动作,就觉得万分着迷。于是这次听说是操作国内稀缺的,从西方引进的超大型塔式起重机,他没什么犹豫就答应接下这活。 然后就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坎儿。 也不能算是坎,毕竟他是操作员,后来发现调试上有天赋,又转行做了调试钳工,通过几百上千次的反复验证来调整技术参数。 机械出故障坏了,那就和他操作调试这边,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和责任了,就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忍不住嘀咕一句,西方的洋玩意就是麻烦。 他佯若不在意地扫视四周。 这个操作平台,其实也就是清理干净的一块平整、无杂物的区域,与施工现场较混乱的碎石和泥地区分开来,以便于做大型设备的停放和检修工作。 毕竟要是维护过程中,进了沙土,或者不平坦受到震动,都有可能导致许多问题和隐患。 而拆下来的模块,也不小,像是被拍扁拉长的小车,说是一个模块,但其实包含了液压缸和吊臂铰接点相关的机械结构。 因为液压缸就是直接固定在吊臂的铰接点上,吊臂的升降动作依赖液压缸的伸缩,在物理结构上几乎融为一体。 这个庞大的结构在这,陆八一目光不由自主就被吸引,然后第一眼就认出了林巧枝。 不是因为看过报纸,而是上次随重型机器厂去交流会,林巧枝给他的印象真的太深刻了。 谁见过有人能在一场交流会上,游刃有余地和各个单位的技术员聊天,并且还都能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建议? 后来江南造船厂抢到了林巧枝,不仅分体研制速度比他们出成品快了小半年,甚至还成功完成了万吨水压机的突破。 陆八一至今都记得当时交流会的情况,还有交流会后陆续听到江南造船厂不断传来喜报时,各方感受到的紧迫和压力。 陆八一注意到,林巧枝从那堆机械框架里跨越出来,而地上,已经是拆掉的遍地部件,工工整整排列放好。 他偏头听技术员们说了几句,暗咋一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朝着中间走了过去,打招呼:“林工。”又自我介绍,“陆八一,刚刚的起重机就是我操作的。” 因为现在有故障,但考虑到安全问题,是要尽量避免点头现象发生的,所以操作中尽量做“上升、左右移动”的操作,尽可能减少“下降”这个动作,尤其是重载下降。 这对技术操作是有一定要求的,毕竟那么大一个家伙,想控制得极其精准,难度不小。完全不做重载下降,需要很多操作一步到位,所以陆八一最近都是亲自操作得多。 他不放心。 “嗯,能看出陆工你操作技术很不错。”林巧枝也是认出了陆八一,毕竟交流会算是她第一次主持对外大场面,第一次嘛,见到那么多同行,受到那么多赞誉,紧张和欣喜都难免,记忆总归是深刻一些的,“几乎看不到什么震荡损伤,你操作吊臂有做泄力处理吧?” 陆八一笑了一下,看她如此自如的拆卸这个模块,还能一眼看出他在吊臂点头时做过泄力处理,就知道她是有真本事了,难免真心道:“其实专攻一行的话,还是比各行各业打游击更能发挥你的水平。你对起重机械天赋这么好,如果能一门心思做的话,说不定也能达到拖拉机那种高度。” “也有道理。”林巧枝也不能给陆八一说,她能在梦里看到各行各业的前沿技术,在不同的故事却相同的故事背景中,清楚的看到整个中国工业的未来,纯粹的“发挥水平”来讲,全行业全面开花才是最能发挥她能力和水平的。 这样看,只做起重机,才是真的浪费啊。 如果她日后真的想专精某一个领域,那必定也是从海陆空中选。 毕竟,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是吧,你看你拖拉机搞得是真的好,直接都造出世界一流技术的产品了。”陆八一说起来是真的感慨,也不由羡慕,要是起重机行业也能有个林巧枝就好了,他也想试试他们国家自己的超大型起重机。 有了那家伙,各种道路,各种大水坝,各种跨江大桥,大型核发电站……他们基础建设的速度才能真的提起来啊。对某地来说,想要富,先修路,对一个国家来说,想要富,基建同样是绕不开的话题。 陆八一有些恍神的时间,林巧枝注意力又回到拆开的液压缸+机械结构的动力升降模块上。 她目光在这一个个零件上移动,脑海里模拟着这一个个零件关联作用运动的画面,想了一会儿,她戴上手套,伸手探进液压缸里的阻尼孔。 林巧枝这个动作,一下把恍神的陆八一注意力扯了回来。 他看林巧枝去看阻尼孔,还用手擦拭了一点阻尼孔内的液压油来看,眼皮一跳。 机器故障和他没什么关系,这阻尼孔里的油压可属于他的调试内容。 阻尼孔是液压缸中的节流元件,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小孔,限制油流过的速度,还有限制流过的油量。 来缓冲启停、换向的冲击,同时还能稳定速度。就好像医生使用的注射器前端的小孔,前面活塞无论如何暴力推拉,小孔都可以一定程度稳定水流。 陆八一顺手也戴了手套,凑过去,伸手进去擦了一点看起来。 “油压我测过,按照这个塔机给的液压参数,属于正常范围的。是这阻尼孔里出了什么问题?油的质量不好?”陆八一很快指出了可疑点,他调试也是很有一手的。 要不然也不能从原来的操作员岗位,逐渐转而去做调试工作,还不是因为在调试工作上敏锐又表现出色。 但是陆八一也是有点不太确信的,他也算是很高的天赋了,才能兼任操作和调试两项技术,而且这两项还是相辅相成的,此外,就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别的技术了,他这都还是人到中年了,林巧枝才多大?就算打娘胎里开始学,满打满算也不会达到几十年吧…… “不仅仅是油的质量这么简单,这里面杂质也有点多了。”林巧枝在指尖摩挲一下,又要了个手电筒照射油的表面,顺手递给黄彩霞看看,同时说,“杂质多,黏度也稍稍有点低,而且阻尼孔孔径也变化了。” 陆八一愣了愣,有吗? 他也回身要了一把手电筒,弯腰更仔细地看了看阻尼孔,孔径变化了? 好半天,他也只是看了个模棱两可,不明白林巧枝怎么看出来的,起身看向林巧枝:“所以,你是怀疑这个阻尼孔的问题?” “液压油不良,长期杂质过多,导致阻尼孔孔径变化节流失效,所以吊臂下降时,回油压力波动比较大,液压缸运动断断续续,最后使得吊臂周期性抖动。”林巧枝说完,示意黄彩霞,“初步判断就是这样,做一下记录。” 第187章 顿了顿,对旁边还没离去的谢书记等人道:“要是确定是这个问题,咱们今天应该就能解决了。” 第104章 她这就是针尖上玩跷跷板 还没有离开的项目负责人许昌华、谢书记等人:!!! 然后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项目里自家钳工。 甚至产生了一种“我是不是被忽悠了?”“感觉被驴了”的荒诞感。 不是说很难解决吗? 不是说肯定是大问题吗? 满目震惶。 钳工们差点被盯穿了, 投过来的目光复杂得好像混合了云南菌子、朝天椒、霸王椒、大量生姜的红油锅,热辣滚烫。 谢书记等人为什么没有离开呢? 因为按照惯例,总是要表示一下他们的重视和诚意, 一般来说,都这个点了, 他们预备看一会儿,*然后就可以适时的提出,请林巧枝吃个饭。 吃饭的时候,刚好还可以了解一下情况,听听林巧枝的看法,顺便再做一做士气上的工作。比如“誓师大会”类型的, 激励一下气氛,又或者抹抹眼泪,说一说不容易,以表示对请来外援的重视和恳切……总之, 面对不同性格的人,可以吃不同口味的饭。 等饭吃完了, 基本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往后可能几天, 可能十天半个月,支持肯定会给足的,但他们肯定就不会一直守在旁边了。 只等某一天去关心进度的时候,得到一个好消息。 或者迟迟没有进展,然后好声好气把人送走,启动备用方案,掏钱解决问题。 这一套流程十分完美、十分流畅, 充满了中式美学。 就是出了一点“小意外”。 第一步。 连饭都还没吃。 就有人一个大跨步迈到终点了……许昌华念叨了一句“今天就能解决了”,顿时就心绪不宁了。 他咳咳两声, 声音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那个……林工,咱们这个塔式起重机这个情况,你是怎么判断的?” 到底是被西方做局了,还是被驴了,总还是要搞搞清楚的。 他顺便看了一眼陆八一。 陆八一使劲儿地看,铆足了劲儿地看……也还是没能分辨出来,阻尼孔“孔径变化”了? 但看林巧枝这个架势,陆八一就知道,她可能还真的没有忽悠自己。 主要是一听她直接把领导截住,就知道这底气爆棚了。 陆八一这会儿心里跟有猫爪挠似的,一听项目负责人问缘由,他注意力马上聚集到耳朵上。 林巧枝自然是有理有据。 从前知识贫瘠的时候,觉得只能理解才能从梦中带出知识,是一种限制,觉得遗憾又可惜。 现在一步步走来,才觉得这样才是真本事,硬道理。 然后,林巧枝就给他们讲解了阻尼孔的大小设置,根据那个宣传手册给出的参数,在这一套液压技术中,该如何计算所需阻尼孔的孔径。 许昌华:“……” 谢书记:“……” 他们听得雾水满头,陆八一倒是听得懂,正因为有点听懂了,感知到林巧枝对这个模块理解的深度,不免有点沉默起来。 一套设备中,哪怕一个小齿轮都是有设计的目的、作用和标准的,更别说一个阻尼孔,它承担着整个液压系统中节流液压油,稳定油压的作用。 如果真的把阻尼孔,比作医生注射器前端的小孔,就好理解了。 难道是看设计人高兴,想设计多大弄多大吗?肯定是要考虑到针筒和活塞能带来的压力,考虑到血管能承受的最大流量等等因素。 但是,即便是有一套理论和算法,阻尼孔孔径也不是那么容易算的,要考虑到塔机的臂展极限;考虑到最大回油量;考虑在空载和满载两种极端条件下,阻尼孔都要能提供足够背压;还有在比如“吊物脱钩”这种负载突变的情况下,阻尼孔需要在50ms内迅速建立足够的油压…… 陆八一等人边听边思考,逐渐眼神就直了,只有陆八一勉强能跟上,但依旧是感觉难以兼顾,本来这玩意孔径就小,要考虑的却太多,什么伯德图分析,什么温度漂移补偿。 小孔径效果好,但容易污染堵塞,大孔径问题少了,但阻尼效果又差了。 这就是针尖上玩跷跷板。 动一丝一毫,全盘都要重新考虑。 总而言之,陆八一听完了,也知道这个超大家伙的阻尼孔该怎么算了,但是不能让他去算,更不论判断阻尼孔孔径变化了。 这就好像稍微爱好一点军事的中国人都知道四渡赤水,但是不能换自己上去指挥,哪怕开局不变,换自己上手效果可想而知、结果显而易见,深浅心知肚明……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其实这也算是林巧枝能力的边缘了,如果让她正常来做,即使在梦里先准备过,可能也真的要个三五天,通过不断的检测和排查,才能得到结论。但好巧不巧,偏偏是这个问题,孔径大小不一样,这不一眼就看到了? 她属于拿着答案,倒推解题过程,在能力边缘疯狂大鹏展翅。 以至于陆八一觉得,他甚至估计不来林巧枝的真正实力,因为看不懂,听懂的部分也……学不来。 但他却莫名松了口气,总之没有那种被人骑着脸输出的感觉了,阻尼孔就阻尼孔吧,油压就油压吧,就算有一部分他调试的责任,但这个没看出来,能怪他陆八一吗? 谁好意思说这话,他反手就把这一坨扔过去。 许昌华和谢书记等人就更直接了,听得就是一阵点头。 为什么?不知道。 反正是差不多听完了,把脑子里进的水甩出去,谢书记就对林巧枝道:“就按这个判断来,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信任是真的,但要说无条件信任,那肯定还是有点为时尚早了。 但现在也是这么个情况了,不让林巧枝倒腾,这模块也是要换的,里外都不亏。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在步进梁式加热炉那边有成功的先例了。 否则随便来个人,这么噼里啪啦说一通让人感觉自己智商欠费的话——摸摸这人额头温度,发烧了?还是有病了? 林巧枝道:“补也行,做个新的换上去也行。”顿了顿,她补充,“前者快一些,不过可能不经用,换新的慢一些,做起来也要找精度高的钳工,至少2丝吧,但是用起来肯定更放心一些。” “咱们双管齐下!”许昌华拍板,作为重点工程的负责人,这点资源还是舍得花的。 “也行,先用修补的试试,效果好就等做好了换新的。”林巧枝确定。 “正好,咱们附近单位就有高精度的钳工。”谢书记思索着周围可以请谁。 以重点项目的地位来说的话,一般都是各个单位全力配合保障的。 他们是不用太担心无人可用这种事。 很快好几方都动起来,将不大的临时办公区搅和得嗷嗷直叫。 第105章 顺利,丝滑,没有抖动 “人我们已经联系好了, 会尽快赶过来,测量组也上了,十五分钟应该就能把详细数据汇总过来。购买液压油的采购也开车出发了, 修复材料都按照林工你的要求准备好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许昌华终于喘了口气, 再看向林巧枝:“林工,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恩,等数据二次复核我们就开始。”林巧枝此刻还是很镇定的,这样的问题完全在她处理能力之内,只是故障机械的价值高了一些,难点其实在排查出这个问题, 而不在修复。 不过遇到这种典型案例,也是不容易的。 这个阻尼孔的问题真的太细了。 也说不清到底是供应方故意埋下的“售后服务维修费收获渠道”,还是这一批产品阻尼孔的流水线就有瑕疵,以至于遇到杂质稍多一点的液压油就容易在高压下磨损, 售方已经有经验了。 但要更换整个模块,肯定是狮子大开口了。 液压缸部分+机械结构, 算是比较重要且关键的位置了。 这就好像普通人花2000买了个小电驴, 用了两三年,一刹车就往前一栽一栽的,不放心,然后去找当初的店,对方叽里呱啦说一通,最后要换个部件,开价900元。 换呢?感觉不划算, 添几百都能再买个新的了。 不换吧?也不是不能骑,但骑着不放心啊! 总不能为了抠搜900块拿命去赌? 普通人还能换一家店再看看, 但现在全世界就这一家卖这款小电驴的店。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可偏偏实际情况是,把小电驴的刹车线和刹车片换一下就好了,成本几十块。 但不懂小电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忽悠了,自己也不会修,更怕自己瞎修最后上路把命给搭上了,只能挨宰。 意识到这一点,现场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第188章 等待二次复核数据的时间里,林巧枝忽然道:“这次这么快找到问题,也属运气好。趁着这个时间,我们来交流一下排查思路,如果以后再出现类似问题,也算是有经验。”这是她来之前在梦里提前制定好的,可以对类似问题做全面排查,没机会用上了,传授出去也是好的,“如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来,咱们一起讨论。” 大家眼皮一跳。 什么叫“也属运气好”? 尤其是陆八一,他脑子里还嗡嗡着那些计算阻尼孔孔径的东西,主要是懂行,没法像是谢书记等外行一样,大脑有天然保护机制,不明所以的知识进了耳朵和脑子,也可以当作脑子进水一样甩出去。如果这叫运气好,那他算什么?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林巧枝说着,就开始详细地介绍排查思路来。 当知识难度系数降下来,林巧枝的清晰的思路和表述就显得十分可亲可爱了。 其实在讲阻尼孔计算的时候,她的思路和条理也是很清楚的,只是难度系数太高,没有到一定水平的人,就体会不到了。就好像要通过迷宫,要换一百个方向和记住三百个陷阱,说得再清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还是走不通,但换成十个方向和五个陷阱,通过率就飙升了。 一分钟。 五分钟。 八分钟。 临时办公区的外行领导们两眼失神,神游天外。 而内行技术员们则是感觉脑壳痒痒的,好像要长脑子了。 林巧枝也没准备个稿子什么的,纯就拿刚刚拆解实体模块来说明。 但是,这一次,大家没有谁敢茫然、或者失神了。 甚至站在那里,都有些微微紧张。 为什么紧张呢?因为搞技术的人都知道,多半马上就要有提问了。这样无私的大方的输出型教学,单方面的纯讲是很无聊了,也是很无趣的,没有反馈的话很难维持下去。 所以大部分人,在输出到某个节点,感到讲无聊了,就会冷不丁冒个问题出来——有没有好好听?听懂了多少? 毕竟不图回报,还不藏私地把经验和技术传递出来,总要来点情绪价值吧? 也没有谁做个规定啥的,但就是这么个经验,神奇的全行业流传适用。 果不其然,在众人心暗暗提起来的时候。 林巧枝看了看时间,转而道:“说了这么多,测试组的人应该快回来了,咱们做个预习吧,在刚刚的基础上,再说说阻尼孔的修复方案,黄彩霞。” “啊?”黄彩霞本来有点懵,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大量的接触起重机行业的知识,脑子转得感觉已经烧起来了,忽然被点名,瞬间感觉满脑子浆糊。 过年时一直在学习和传授拖拉机的知识,还是有点切不过来。 带教老师提问是最常见的手段,有能力有技术的提问,对学生能力的提升是有很大益处的,反之,那就是故意欺负人了。 “修复的难点,应该是要能扛住高压油的冲击吧,所以首先不能考虑用低强度材料填补?”针对马上要开始修复,黄彩霞努力试着用浆糊摊一张香喷喷的面饼。 “控制材料强度没错,但不仅要控制修补材料,也要考虑原材料的完好和不被破坏。”心里已经有修复方案的林巧枝,自然是做过全面考虑的,于是引导提醒道。 黄彩霞点点头,感觉一下也想起来了,忙道:“所以对阻尼孔直接焊接修补和直接敲击缩孔也不行,焊接高温容易导致的零件变形,而焊渣可能进入液压系统引发二次故障。敲击也有可能导致磨损的金属颗粒脱落。” “嗯,进一步呢?”林巧枝又看向众人。 大家一激灵,更精神了。 “可以用金属修补剂,填补之后,用砂纸做精细打磨。” “恩,但是要注意脱落风险。”林巧枝点评一下,目光又扫视。 “还可以用堵塞法。” “具体说说。” “铜片或者铝片裁剪成月牙形薄片,用……嗯、用硅酮胶密封?”说着可能不太确信,连忙自己就先补了一句,“临时应急,肯定不能用于满载工况。” …… 看着林巧枝淡定自然的提问,看着她一个年轻女孩子这样“欺负”自己项目的技术员,谢书记等人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好像是什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是他们自己呼吸也有点微微放轻,有种生怕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的紧张错觉。 眼看着测量组的带着数据推门进来,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屋子里甚至能听到很轻很轻的长吁声。 陆八一:“……”他脸都绷起来,假装不认识这一群手下。 幸好不是嫡系,否则真的是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的话,外接节流阀,我们就用这个方案实施了。”林巧枝掌握着节奏,她说得干脆,一边说,一边伸手,“实测数据。” 再次复核过数据,校准了与宣传手册给出的偏差。 林巧枝亲自调整节流阀。 一个调整好的节流阀,按照数据计算结果,对准阻尼孔前端,固定了上去。 最后,在她的坚持下,又制作了一块【临时修复,限载作业】的醒目标志牌,悬挂在塔机的明显位置处。 尽管觉得没什么必要,都是自己的操作员,但是林巧枝坚持,自然是顺着她来。 模块取下来时,塔机吊臂就在低位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才短短几个小时,这么快,就又要在众人合力之下被安装回去了。 众人穿戴好安全设备。 在安全线外围观。 附近所有正在施工的人,叉车、卡车、搬运钢筋等等也全都停下来。 陆八一穿戴好安全防护,最后自己亲自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设备,才上了塔机操作室。 许昌华很紧张。 谢书记更紧张。 他们作为项目的第一和第三负责人,都是要负领导责任的。尽管林巧枝表现得很镇定、很强势,他们也是真心信任这个明显实力不俗的工业新星的,但是真的到了临门一脚,还是忍不住心里忐忑起来。 “林工,你觉得……会怎么样?”许昌华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面对这个问题这么久了,该试的方法也都试过了,林巧枝是他见过最有信心,且看起来最有解决问题能力的人,如果这次还是不行,那就真的只能找供应商换模块了。 许昌华的看向林巧枝的眼神,都一时期盼、一时忐忑起来。 “修补完成了,阻尼孔也清理疏通过,液压油也换成更粘稠一点的,也可以一定程度增加阻尼。”林巧枝给出的回复客观、且理性,“如果确定是阻尼孔的问题,点头现象就会消失了。” 随着她这话音落地。 吊臂悬吊着较轻的测试件,缓缓上升,又缓缓下降。 顺利,丝滑,没有抖动。 正屏气凝神、忐忑不安的围观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不抖了!”“是不是好了?”许昌华、谢书记等人也是一下肩膀就松下来了。 不断加重测试件的重量,吊臂始终没有出现点头现象。 “林工,真是太感谢了!”谢书记握住林巧枝的手,使劲摇晃了两下。 紧接着,容光焕发的许昌华,好像一瞬间白头发都变黑了,也连忙道:“咱们一起吃个饭,今天也实在是劳烦你了,帮我们解决这么大一个问题,一定让我们表示一下感谢。” 旁边的一些领导们也都赶紧过来,十分热情客气地表达请客吃饭的意愿。 国营饭店。 等真的坐下来了,谢书记、陆八一等人也都还有点没有回过味来。 这原本是欢迎的席面吧? 怎么冷不丁,变成庆功和欢送宴了? 摆上碗筷和杯子,倒上一杯杯果汁。 谢书记站起来跟林巧枝碰了一下,说了一些官方式的感谢的话后,老人家还是没忍住:“林工,你这可是给我们一个大惊喜和大惊吓啊,之前可没见你提。” “提过的,我说这个比步进梁把握更足。”林巧枝也和他碰了一下。 谢书记笑容僵一下,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个词:沉稳质朴。 第106章 什么叫接风宴变成庆功宴? 沉稳质朴。 什么叫沉稳质朴呢? 可能这就是了吧, 明明手中拿的是手榴弹,却朴素到让大家觉得这是二踢脚。 谢书记忽然对“比步进梁更有把握一些”这句话,有了全新的理解。 什么年少轻狂, 锐意进取? 他咳咳两声:“谦虚了,林工还是太谦虚了。” 想到他们当初离开时, 在火车站候车室聊天, 对林巧枝大包大揽的担忧和顾虑,回忆起那时说的话,他老脸都有些臊得慌。 分明是他们把林巧枝看低了,才觉得她的谦虚是轻狂。 谢书记一时讪讪,为了缓解尴尬, 他忙介绍:“别看这国营饭店在这小县城,但是大厨非常有名,祖上开过酒楼,也算是传承百年的厨艺了, 他做的东坡肘子,可是一绝。” 第189章 这餐饭, 还是他特意托人, 请掌勺大厨亲自做的。 没让他带的学徒下手,毕竟谁都清楚,厨师和众多技术工种一样,人是最重要的,什么配方什么作料什么火候,没有大厨本人一毛钱重要。 就像是林巧枝一样,性质差不多。 林巧枝果然笑了, 笑容冲淡了她的气势,显出几分和蔼:“谢书记这是把我打听清楚了, 那我等会儿可要好好尝尝。” 这一桌不见酒水的果汁,还有她爱吃的肉,要说谢书记没打听她的喜好,她肯定是不信的。 谢书记笑了笑。 中间等待那段时间,他真的是日思夜想啊!他做梦都盼着林巧枝真能来把这塔机的点头现象给解决喽。 这落地接风洗尘的第一餐,肯定是要足显诚意的,最重要的还是要表达重视。 首要的一点就是别闹出什么不愉快来,然后再让林巧枝吃舒心了,人舒心的时候,干活都效率高一些不是? 他算得好好的,什么都考虑到了。 唯独就是没有想到,好好的接风宴,竟然直接变成庆功宴了! “东坡肘子~” 上菜时,作为特色菜的东坡肘子果然是极其吸引眼球的,小山一样的肘子,就那么duangduang的在盘子里轻轻摇晃,绝对是肉食者的心头宝。 少说都有两三斤了,看起来软烂又入味,红色油亮的汤汁裹满了肥美的肘子,又在肘子底部流出一圈,在纯白的大瓷盘的正中央。 用大刀娴熟地剔切开,肘子和骨头就脱离了,能看出果真软烂,但却不会散,晶莹剔透的肉肥肉和红亮的瘦肉不分离,夹起一块就是摇摇晃晃的一整块。 林巧枝夹到跟前,大口一咬,皮肉糍糯,肥肉入口即化,一点都不油腻,反而是一股极为浓郁的猪肉炖烧过的肉香,立刻充满口腔。等牙齿咬到瘦的部分,完全不柴,仍有一点点弹性,越嚼越香! “好吃!”林巧枝眯起眼睛享受这滋味,回味中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道。 “确实好吃。” “不愧是传承百年的手艺。” 众人也都纷纷应和道。 “喜欢就好!”许昌华作为东道主也是热情的招呼大家吃,尽管热场子的酒变成了果汁,但是也一点不妨碍他的发挥。 连黄彩霞也都被他照顾得很好,本来不太好意思夹菜的,都吃了好几大块的东坡肘子。 席间话题自然离不开塔机。 也不知道谁开了个头,聊起我们自己国产的起重机,什么小型起重机、中型起重机,履带式起重机……说起来就免不了感慨,“和国外的还是比不了。” 林巧枝吃着,也简单说了两句。 她对国产起重机使用得不多,使用感受方面能参与得不多,就只能多聊了几句未来发展。 陆八一筷子缓缓抵住碗底,不动了。 听到林巧枝说完,见她又开始吃了,陆八一没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林巧枝端着果汁,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陆八一有瞬间被问住了,磕了一下,“林工你对起重机未来发展,还有不少想法?” “差不多吧,”林巧枝蹙眉,感觉这个说法不太准确,不是她的想法,但又不好解释,想到上次解释那一群“我明白了”的表情,她就有点不想去回忆,“其实这台超大型塔式起重机,它本身,就凝聚了很多信息了。” 新中国工业科技发展的道路,大多数都离不开“引进-消化-再创新”这个路径。 塔式起重机路径大抵也是如此,从她梦境里还能操纵到一模一样型号的起重机,也能窥见一二。 陆八一当即眼前一亮:“凝聚了很多信息?” “是的。”林巧枝夹了一筷子米饭,米饭和肘子果然是绝配,吃过满足聊道:“吨位的加大肯定是必然趋势,但起重机加大吨位,绝不仅仅是等比例放大而已,要考虑到仿真计算、结构稳固、传动控制创新,还有配套的工艺、制作……我们肯定是要有自己成体系的计算平台,模块化的型谱……”* 陆八一听到这里,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去打电话了。 饭后。 许昌华按照流程,是要向赵局报备情况,并且安排一下林巧枝接下来的行程。 只是手还没拿起话筒,就被一个厚实的手掌压住了座机,“我先打一个,您再联系。” 许昌华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也乐见其成,而且接下来整个项目都要仰赖陆八一这个顶尖的起重机手,于是乖乖笑着退后两步,双手示意:“你先打。” 一通电话打到了第一重型机器厂。 重型机器厂,看名字就知道他们生产什么了。 刚好,起重机就是他们的主要产品之一。 “厂长,我,陆八一,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去江城红旗厂遇到的林工吗?对,就是她,林巧枝。”陆八一接通电话就直奔主题。 电话那头,王国伟的声音哈哈哈几声爽朗笑道:“当然了记得,老陆你是去做项目了,还不知道北边老家最近多热闹吧,我老听她的名字,哪里会不记得?” 陆八一一愣,老听她的名字? 迎战西方技术封锁这事,除了工业圈内一些单位,应该还没有传开吧? “是报纸吗?”他试着问,时间好像也对不上,“还是说后续又组织新的学习宣传了?” “不止不止,”王国伟简单说了一些,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两本修拖拉机的书。” 北方两个拖拉机厂回去,相比其它难的那些,要追赶已经布局好几年的知青维修售后人民服务点,想要追赶已经技术领先的红旗厂,还想要一起冲击世界一流的技术…… 相比之下,两本技术书的成果是最快的了,也是最简单的了。 这书写得好,出得自然也快,效果当然是出乎意料的……差。 为什么呢? 老百姓不买账了啊! ——我又不傻,被骗了一回,还再被骗第二回 ?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 辛辛苦苦一分一厘攒下来的钱,花个一块两块买了书,值得还好,被骗了那可就太生气了。 现在好了,居然还想再骗我一回? 好在是找了出版社合作,出版社有宣传渠道,也有北方这边供销社的关系,紧急安排了各个供销社,在有人想来买《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的时候,捎带安排说一句:“还有这两本,一个作者写的,你看要挑下不?” “一个作者写的?” 售货员随手指了指:“你翻开第一页看,一样的,都是这个叫林巧枝的同志写的!” 来蹲守的大队干部半信半疑,总觉得是忽悠自己买那个看不懂的天书。 怀疑地翻开,一瞅。 哦豁,还真是一个人! 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看《红旗牌》了,转而看林巧枝写的另外两本。 这一看,就感觉到不一样了。 飞快把书往怀里一揣:“这本我要了!”然后做贼一样左右看看,防备地跑走了。 直到回到了自家大队,才终于仰头哈哈哈大笑,嘚瑟起来,扬着书激动吆喝道:“都过来看看,看我抢到了什么?” 这可太难抢了,是稀罕宝贝啊! 一时也没有意识到,难抢的是林巧枝写的红旗牌拖拉机维修,而不是北方这两个供自己市场的维修书,这两本现在是不难抢,供应量足得很。 只晓得,要认准林巧枝写的,就是难抢! 等这一批人的反馈出来之后,口碑就慢慢重新发酵了,尤其是这次还是他们自己大队使用的拖拉机牌子。 等到冬天,猫冬的时候,正是琢磨拖拉机的好时机,大家都在四处寻摸,“你们大队有没有这个勋章的知青?” 忽然,看到了人民日报的消息。 诧异的抬头看了看报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诶呀妈呀,不得了了!! “这好像是一个人呐!” “难怪书写得这么好,人家都能造出世界一流的拖拉机了,可不得写得好吗?” “我可得好好看看!咱们手里这书,以后指不定能当传家宝。” …… 等那一阵哄哄闹闹的劲儿过去了。 林巧枝在北方也就家喻户晓了,连带着她的名字和她的东方龙型拖拉机一起。 顺带着,她居然能写另外两个拖拉机厂的维修手册这件事,也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王国伟可听到太多次林巧枝的名字了,一听后悔一次,上次怎么就没有抢过江南造船厂?拍卖竞价居然还中途喊停,温东鸣,不讲武德! 他难道是出不起设备?还是给不了对口援助? “好好好,我听着呢,你说。” 王国伟感慨着,随口道。 但听到陆八一描述的情况后。 他差点一下子跳起来,就好像一条在岸边扑腾的鱼,蹦的老高,急忙高声道:“稳住她!老陆,你一定稳住她!!” 第190章 与此同时。 关注着这个项目的一些单位,都陆陆续续收到了消息。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什么叫接风宴变成庆功宴? 什么叫抵达当天,就直接解决了塔机点头的问题? 能不开玩笑不? 不是,他们也不是间谍啊? 至于拿这种消息来迷惑他们吗? 消息不灵通的,还在迷茫,摸不着头脑。 消息灵通的,已经第一时间向江城去电,接赵振云! 然后只得到嘟嘟嘟的忙音。 线路忙! 占线了! 接不通! 到底是谁这么阴险,居然偷偷盯着林工,还反应这么快?是谁!! 这边已经乱成一团了,活像被捅了一棒子的马蜂窝。 林巧枝这边还算岁月静好。 黄彩霞一手拎一个暖水壶,进了招待所的房间,把暖水壶放到墙边的桌子上,又探头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关上门。 她心有余悸的进来,小声:“林工,我发现他们好像没睡觉。” 林巧枝把暖壶里的开水倒到盆里,再掺和一点凉的:“应该会轮流睡的,人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还真能不睡觉啊?” 说着,也是不免往窗外看一眼,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藏着人。 还怪不习惯的,怎么忽然就要有人护卫她的安全了? 黄彩霞也忙过来,把两盆热水端到床边。 这会儿天还冷,把有点凉的脚丫伸进发烫的热水里,舒服得浑身毛孔都舒展开了。 黄彩霞感觉有点幸福,想到今天吃的那顿饭,还有香喷喷的肘子,像是掉进了米缸的老鼠,没忍住咽了咽口水,感激道:“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这么好过。” 哪有吃完一块还有一块的肉啊! 还烧得那么好吃! 林巧枝看着她,就想到从前的自己,笑道:“以后你学成了,也会有人请你吃的。” “我肯定会努力的!”黄彩霞积极表决心,又傻笑一下,“以后也有这么多好吃的。” 林巧枝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多朴素美好的愿望啊,她从前也许过。 弯腰给盆里兑了点热水,“你姐姐学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我走的时候,基本点已经过完了。我托测试组的尚姐了,要是有不懂的,可以去问她。” …… 暖黄色灯泡微微摇晃,微晃光影,墙上倒映出两个女孩子的影子。 轻声夜话,柔光轻摇。 外面风轻轻地刮,吹起一阵阵树叶婆娑声。 一夜好眠。 第二天起床推开门,简单洗漱。 谢书记迎着晨光来,带着热乎乎的小米粥和大包子,笑着过来:“林工,赵局已经上火车了。” “过来吗?”林巧枝稍微有点意外,“不是要出发去下一个项目了吗?” “先不急。”谢书记感觉耳边都是话筒里的电啸声,估计老许更惨,把小米粥摆出来,“主要是也没有想到你能搞这么快。” 第107章 强而有力、且稀少难得的空中支援。 吃过早饭。 林巧枝感觉身上手上都暖乎乎的, 她借用许昌华办公室的电话,亲自联系了一下江城那边。 本来只是想确定一下情况,毕竟她以为赵局上了火车, 肯定是联系不上了。 没曾想对方给了她一个号段,“赵局说如果您打电话过来, 就用这个联系她。” 是铁路段内部调度指挥总机接外线。 “赵局。”林巧枝问候, 依稀还能听到对面火车开动的声音。 又问了一下情况。 “咱们还是按照计划来,下一个去株洲总机厂。”对面沉稳不乱的声音传来,仿佛离开江城前,并没有接到那么多通迫切、求情、插队的电话,也不提她如何压住, 只是问:“听说你对起重机有些见解?” 她当然也只是这么一问,表示尊重,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不是听王国伟那么一大通说法,而是得知林巧枝如此迅速解决塔机问题, 这就足以说明情况,也足以让她心里有评判了。 林巧枝眨眨眼:“您听谁说的?” 她脑子里绕了一圈, 精准地怀疑到昨天那顿肘子上。 她握着耳边的座机听筒, 抬头看向许昌华。* 许昌华顿时露出“你可别看我”的无辜正直表情,然后转头就把某人卖了,他用手比划,左手比一个八,右手比一个一。 同时,电话对面传来声音,“是第一重型机器厂的王厂长联系我了, 他们单位生产的起重机,是我们国家现在基础建设的主力军……” 林巧枝把这根线连上了。 吃肘子席——饭桌上难免参与话题——说着无意听者有心——陆八一——王国伟——赵局。 她思索片刻:“我目前对这个塔式起重机的理解, 总体其实了解得也不深,都是一些结构性、功能性的东西,主要还是出问题的液压模块和机械结构这部分,稍微深刻一点……”顿了顿,她补充,“也是年前那会儿一直到现在,根据谢书记他们提供的资料琢磨的。” 许昌华刚开始还听得挺乐呵的,还有心情揉揉耳朵,有点听多了电话的发痛,心里嘀咕一下江城这位赵局还挺稳得住,这么猛烈的攻势都不为所动,计划不带变的。 听到林巧枝这一句,忽然就觉得听不下去了。 他脑子里也忽然冒出一个词,一个老搭档昨晚在他耳边感慨的词——沉稳质朴。 确实是挺……沉稳质朴的,沉得住气到“了解不深”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许昌华头一次觉得“沉稳质朴”不是好词,尤其是对他的心脏不太友好。 他捂了捂心口,默默挪远了两步。 要不,年轻人还是狂一点好? “不打紧,有一部分理解得深一点也行。不瞒你说,在我上火车之前,重机厂的王厂长已经带队上火车了,带的还都是厂里起重机骨干。”赵振云简单说道。 塔式起重机,尤其是超大型的,实用意义太大了。 最重要的是,王国伟竟然先斩后奏,人已经抢先一步上火车了,赵振云心里即便支持,也都不免骂了一句。猴精! 林巧枝不置可否,“那我这两天,再研究一下这台塔机。” “那再好不过了。”赵振云道。 许昌华闻言也是欣喜的,众所周知中国是个很讲资历的国家,也就是做事经验,成功经验,这也意味着,像是眼下这种大项目,他再次接到且主持的机会不低。 他当然是盼着国产塔机崛起,眼下这种提心吊胆的事,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感觉,他可不想再来折腾几次。 他也当即表态:“我们肯定积极配合。” 林巧枝不急着走了。 自然就琢磨起塔机来。 说实在的,天地良心,她绝对没有说一句夸张或者刻意谦虚的话,因为这一趟要顾及的项目多,所以她确实只重点研究了这款塔机的固定模块。 只是大家不这么觉得。 林巧枝确实在瘸腿走路,但大家心里已经自动给她打上“不明觉厉”的标签了。 哪怕她研究一个小问题,众人心里的第一想法,不是“林巧枝水平差”,而是警惕“这里难道有深意?” 比如陆八一。 越是懂行,越是怀疑。 尽管他不是造起重机的,只是起重机手和调试,但看总是会看的,就像开车司机能看出车的好坏一样。 越看越觉得林巧枝天赋异禀。 很多问题轻轻松松就推平了,明明昨天还困扰的问题,睡一觉起来,居然全都解决了。 全部!解决了! 陆八一都有点怀疑世界了,人嘛,想不通就喜欢找规律。比如忽然考试超常发挥的考生,超常了一百分,总是会忍不住怀疑,是因为考前拜了佛?还是早上只吃了一个鸡蛋,血不去胃部消化,都去供应脑子了? “给我也来一碗甜豆腐脑。”陆八一主动道。 谢书记在旁边吃了一惊,转头看他,提醒道:“老陆,说错了,你不是只吃咸口的吗?” “不,今天晚上吃甜的。”陆八一坚定道。 谢书记就有点担心了,项目主力起重机手可不能出问题,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他担忧地坐到陆八一旁边,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突然改口味了呢? “我发现林工每天晚上吃过饭,都会单独吃一碗甜豆腐脑。”陆八一郑重其事,“谢书记你说,会不会对脑子好?” 他看着从未尝试过的甜口豆腐脑,犹豫片刻,终于是学着林巧枝,拿调羹吃了一大口。 谢书记看他一眼。 又看看豆腐脑一眼,他一本正经,很是有书记范儿的镇定军心道:“感觉会,糖分供应能量给脑子思考,苏联的朱可夫元帅不是就以指挥作战时可乐成瘾闻名吗?” 第191章 林巧枝也过来要了一碗豆腐脑,这属于当地特色了,会这个手艺的人非常多,做得也好。 她依旧要了一碗甜的,江城人大多吃甜豆腐脑。 诧异地也坐到这桌上:“陆队长,你怎么也喝起甜豆腐脑来了?你不是只喝咸的吗?” 陆八一义正言辞:“喝甜豆腐脑对脑子好。”又看了她一眼,心里补充,尤其是晚上睡觉。 林巧枝怀疑的看了看面前碗里。 甜豆腐脑还有这效果,她怎么不知道? *** 王国伟和赵局先后到达。 王国伟也是被陆八一改口味惊讶到了,然后也忍不住心动了,尤其是见到“林巧枝的一觉起来”之后,带着这一批起重机骨干,晚上都改口吃起了甜豆腐脑。 吃得一群咸口的糙汉都麻了,“厂长,真的有必要吗?” 王国伟雄心壮志:“宁可信其有!” 又说,“你看看林工那效果,虽然咱们人人都有睡一觉起来,忽然就想通某个困扰问题的经历,但是谁有她效果好?” 亲眼见证了林巧枝这种快速学习、直指关键的天赋,王国伟就更舍不得她走了。 已经错过林巧枝一次了,难道还要错过第二次吗? 王国伟没忍住发出邀请:“等这一阵忙完了,林工考不考虑专心做起重机?其实起重机和拖拉机也是有很多共同点的,你做起来肯定非常有优势。” 他这纯属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就跟小鸟和导弹都能在天上飞一样,但他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试图哄骗小年轻到自己碗里来。 赵振云感觉外面全是流口水的黄鼠狼,笑着挡住王国伟的视线,“如果林工有这个意愿,我肯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的。” 差不多原本预计的半个月时间。 林巧枝主动结束了这场研究教学。 主要原因还是,能通过梦境快速学习、理解到位的部分,已经被她差不多榨干了。 就好像甘蔗,最好出汁水的前几口,已经被她嚼嚼嚼地吃完了。 剩下的部分,就是甘蔗渣,实心的,需要费工夫才能从里面获取真东西了。 就好像林巧枝曾经研究、从头重新设计梦里那款丘陵拖拉机一样,是需要深耕这个行业,然后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的。 林巧枝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们工业战线的战友们,不需要她这样嚼碎了嚼烂了喂出去,他们本身就有能力,也有志气,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美好光明的未来。 到了火车站。 送别的许昌华、谢书记等领导,陆八一、王国伟等技术方面,都纷纷不舍地簇拥着林巧枝一行人进入候车室。 “你们身上肩负着组织交代的任务,一定要走我们也就不久留了……哎,你们再多留两天多好,还有当地特色菜没带你们吃过。”许昌华依依不舍地同林巧枝握手,真的是舍不得松开。 他们的塔机,经林巧枝的手一调整,现在更好用了! 效率提高得不止一点啊。 “赵局,咱们有机会一定再好好聊一聊。”王国伟看着即将离去的林巧枝,感觉有种割肉的心痛感,最怕的就是曾经拥有,“咱们国家各地的基础建设都离不开起重机,那么多项目等待开工,便利人民的生活,增强我们的国防……” 陆八一也是看着谢书记握着林巧枝的手,跟握枪一样宝贝,他在旁边低声道:“林工,我们重机厂无论机床、机械、设备都是国内最好的一批,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肯定能发挥你的天赋……” 当领导的。 搞技术的。 受益匪浅的。 保障项目安全的。 …… 大家都充分的表达着自己对林巧枝的不舍之情。 就好像战壕里的战士,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天空中呼啸而来的我方战斗机。 都盼着日后再遇到敌方空袭,还能再得到这样强而有力、且稀少难得的空中支援。 还想把这战斗机揣兜……拉到自己的队伍里。 第108章 在战火纷飞中承载着中国工业梦想的厂房 火车在铁轨上呼啸。 在头节软卧车厢里, 走出来几个寸头青年,“周明林”等人要下车离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年轻女生, 她们笑着上车,背着挎包, 朝气蓬勃。 两拨人擦肩而过, 只有眼神飞快交汇瞬息。 带队的男队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碍于保密条例他不知道林巧枝彪悍的战绩和此次行程的目的,更无法得知林巧枝的个人档案,但是看着眼前接替的人,还有这些天短暂的护卫, 凭借顶尖刀舞者的直觉,他隐隐能感觉到此次保护对象的重要性。 想归想,猜归猜,他可不会多说什么, 更不想涉及更深层次的保密内容,收获大处分一个, 或许还会喜提罚抄保密条例几百遍的奖励一份。 她们涌入车厢后 软卧包厢门一关。 赵振云笑着介绍:“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说这是组织为她在各地寻找推荐的“徒弟” 以后会长期在她身边, 负责她这边的安全保障工作。 林巧枝:“……” 突然就有了一种“这世界好危险,有人要害我”的感觉。 不过看着整个卧铺包厢内的情况。 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是她们。 因为同样坚定的信念,齐聚在这里。 有赵振云,对,她是赵局。 有黄彩霞,这样充满希望、斗志昂扬的妹妹。 有她们, 巾帼不让须眉,或许做过情报工作、或许上过战场, 她们的功绩藏在暗处,涂抹着信仰的红色。 还有她,林巧枝。 她们都是同志。 林巧枝扬起笑容,与她们握手。 “师父。” “师父好,还希望以后您多多教我。” …… 她们笑起来也毫无违和感,口中也是半点不生涩,一口一个师父叫得热情。 黄彩霞:! 不是!怎么能叫得这么亲热呢!你们拜过师了吗! 尽管心里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但看着眼前毫无违和感的一幕,她心里真的在哇哇叫了,呜呜呜,怎么感觉她宝贝大徒弟的地位岌岌可危了啊! 简单认识完。 铺床,收拾,洗漱,打饭,去卫生间……几个人笑着来来回回的,愣是把整个车厢前后巡视检查了个透,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林巧枝看了看情况,不明觉厉,最后还是把手里的书塞给了黄彩霞。 赵局这次前来,还带来一个消息: “我们这次全国性的技术支援的任务代号:燎原。” 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是一场潜藏在海面下的无声争斗,更是一场激烈的碰撞和挑战! 而这场战斗中最宝贵的,就是林巧枝那双敏锐的眼睛,和活跃的头脑。 赵振云面容严肃,身上有种一抹淡淡的威严气势,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眸看着林巧枝,林巧枝当然表示,“义不容辞。” 抛头颅,洒热血,她手握利器,自然要继承革命先烈的斗志。 在没有硝烟和鲜血的战场,继续战斗,直到胜利和光明来临的那一天。 赵振云看着她这双黑亮的眸子,出发前,她将林巧枝的个人档案上交了,这意味着,从今往后,她也无权查阅林巧枝同志的档案了。 而且,林巧枝同志尚还有功劳等待批复。 无论是等待市场验证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还是此刻正在进行的燎原行动,她或许正在见证一名共和国工业将星的成长,她是划破黑暗、冲破封锁的利剑。 赵振云定了定神,收敛想法,端出工作态度:“株洲总机厂那边,你评级也是五星,我能了解一下为什么吗?” 株洲总机厂,主业是机车,和塔式起重机完全不相干的两个领域。 她似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点。 但这却恰好是她的职责之一,如果能找到这其中的共同点,可以更深刻、更准确的发挥林巧枝的能力。 林巧枝“唔”了一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要说为什么,就是研究起来上手会比较快吧。” 此行目标,6y2型机车,属于中国电气化铁路的“开路先锋” 她学着王国伟厂长那套拖拉机和起重机也差不多的理论:“和拖拉机一样,都是动力传带整个机械结构行动起来的理论框架,再者,我不是研究过电子传动系统吗?和电气化机车也是有一些共通之处的。” “恩?”赵振云脑子都滞了一下。 黄彩霞听着,单纯的孩子真觉得是这样,觉得林巧枝就是有这么厉害,她不懂应该是她还没有到达那个境界,崇拜使然,道:“做顺手了嘛。” 林巧枝也点头认可:“对的,也可以这么说。” “真的这么简单?”赵振云还是有点不能接受,甚至感觉荒谬。 第192章 林巧枝“嗯”地点头。 赵振云张了张嘴,觉得这个世界忽然长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像是王国伟那些猴精,为了拉拢人抢机会这么厚不要脸地说说也就算了。 怎么连搞技术的本尊也这么说? 难道这才是世界真相? 从前她觉得不行,难道只是她见识太少,就好像那句“只要你水平够低,看什么都是世界难题、未解之谜。” 赵振云满脸严肃,郑重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林巧枝见她思考起来。 也干脆拿出纸笔,整理起此行的笔记和收获来。 写累了,就看看窗外的开阔自然风景,换一换脑子。 黄彩霞看到这一幕,也不觉地拿出纸笔。 她这一趟行程,最大的收获或许并不是起重机行业前沿的知识,很多确实还听不懂,而是经常在晚上暖黄色的灯光下,看到林工默默记录和演算的背影。 林工每天都会做笔记,写得很认真,当天有哪些收获,哪些问题,如果是问题,又会分析可能的情况和解决方案…… 即使有可能日后再也接触不到起重机行业,用不上这些知识,她也依旧在一丝不苟的写工作笔记。 黄彩霞慢慢也觉得,这好像才是正常的事。 这些日子,她吃得好睡得香,身体大量补充肉蛋营养,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这让她觉得精力都比从前充沛饱满很多,学着林巧枝这样每天思考、总结、反思,写工作笔记,似乎都不是什么负担很大很让人疲惫的事。 反而每天都感觉到自己成长,真的很有成就感、很快乐。 黄彩霞也默默把纸笔摆在书上,咬着笔头,一点点写自己在起重机上的收获。 赵振云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如此神似的一幕。 她确信,这些天她没有看到过林巧枝要求黄彩霞如何。 但黄彩霞却一点点靠近林巧枝,身上一点点染上她的习惯和风采。 她忽然很确信,或许她真的有朝一日能看到全女子钳工班组在行业内威名赫赫的风采。 赵振云将林巧枝写的这份《起重机行业如何掌握一批“杀手锏”技术,破解“卡脖子”难题的初构想》封存到牛皮文件袋里。 在装进去的时候,扫到了“窄起重臂”“顶升安全”“传动提速”“超起功能”等字眼。 赵振云自认也是做了一些这行业的功课的,可看到这些技术名字,也感觉几乎是闻所未闻。 但她肯定不会觉得林巧枝是瞎写的,只嗅到一丝仿佛全丘陵地形拖拉机那样独特且超脱时代技术限制的气息。 用防拆技术封好。 在下火车的时候,就有人带着这份资料隐入人海。 而林巧枝等一行人,也踏上了株洲的土地。 她们一行人,是沿着粤汉铁路到达的。 看到站口带有株洲总机厂标识的牌子,林巧枝不由问:“株洲总机厂和粤汉铁路是什么关系?” 赵振云想了想:“株洲总机厂就是因粤汉铁路而生的。” 在往外走的人流中,有当地人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当即带着湖南口音骄傲地说:“我们株洲总机厂,可是从卢沟桥事变前就建厂诞生的,挺过了侵华日军足足三次轰炸,这条粤汉铁路也是顶顶重要的一条铁路,是南北大动脉!”* 周围顿时响起了一阵叫好和应和。 显然在当地,株洲总机厂还是很有名气、很得民心的。 赵振云和林巧枝穿过人流继续往外走。 像是鱼儿一样消失在水中。 “也没说错,”赵振云遗憾地感慨道:“其实和我们近代史很多工业发展一样,株洲总机厂当初也是在艰难中诞生,但偏命运多舛,当初厂房建好,大家干劲十足的时候,卢沟桥事变发生了,全面抗战也爆发了。原本当时建厂的时候,有地面式移车台,新式镟床和磨机,弹簧制造及实验设备,甚至还有半吨电力炼钢炉,氧气制造设备……”* 林巧枝呐然:“这都是当时很先进的设备吧?” 如果没有战争,能顺利开展生产的话。 中国铁路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 至少不会被西方戏称为“万国机车博物馆”吧? 第109章 勉强能算是被“卡脚脖子”吧? 株洲总机厂。 祁尤祁厂长已是迎了上去, 口中热情地招呼道:“林工、赵局,这一路舟车劳顿了,累了吧。”他语气亲切又质朴, “咱们先安顿下来,然后我请你们一起吃顿饭, 尽一尽地主之谊。” 说起来祁尤就想不通, 不知道许昌华那家伙是怎么操作的!! 居然能把接风宴,吃成庆功宴? 难道人一到,连行李都不让人放,水也不喝一杯,饭也不吃一口, 就直接拉去干活? 祁尤是绞尽脑汁、脑袋都想破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操作,才能操作出这样的效果。 他是不好意思做出这种事的。 当然了,他肯定也是想不到, 是林巧枝直接接过节奏,简单直接地一路粗暴推过去的, 因为她下意识就觉得那个问题不会太难解决, 时间又还早,总不能都耽误了? 不过今天林巧枝就顺其自然了。 因为确实天色不早了,抢那么一点时间没有必要。 而且株洲总机厂的情况,还有一点不一样。 她评五星,是比较有把握、也可以快,但太快了,怕大家接受不了。 祁尤也看出了林巧枝的自信, 心中不由稳了稳,心里盼着他们的“五星”能打出什么战果。 说实话, 之前他对这个五星评级是没什么感觉的,也搞不懂林巧枝划分的标准,毕竟和别的单位聊了聊,也没发现有什么共同点,或者特别之处。 直到——听到了塔机那边传来的消息。 他一个没坐稳,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疼得哟~ 也顾不上疼,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赶紧联系人确认消息,给许昌华那边的电话,愣是打了五六通,才打进去! 可算弄清楚了,对林巧枝的到来,期盼值一下就蹿得老高。 “往后面走,这边是我们的厂房,后面是我们的宿舍,你别看是单位宿舍,当初是给建厂时前来进行技术支持的英国工程师住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祁尤介绍道,一行人迎着她们往里走,有年轻的小伙子接过她们的行李,跟在后面。 林巧枝顺着他说的方向,朝厂房看过去,那是在厂区主干道的东南面,是一座有些古朴的建筑,东西朝向,是4栋不同跨度的厂房联合在一起,厂房两端为“凸”字型山墙,屋顶呈双脊形,并且设置了双向冲顶天窗,一看就知道采光和通风会非常好。* 真的是一座气势非常恢宏的厂房,林巧枝不由问:“这个厂房长度快有三百米了吧?” 总机厂宣传部的贝正诚,道:“59年加盖了右手边第四栋之后,现在的总长度263.128米,总建筑面积有两万多平方米,是我们株洲总机厂和粤汉铁路的联合厂房。” 林巧枝点了点头,心里和红旗厂对比了一下,只能叹一句,不愧是有历史底蕴的大厂,暂时还比不上啊。 林巧枝对这里怎么会有英国工程师宿舍有点好奇。 在她认知里,一般不都是“苏联专家楼”吗? 她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还讲过,当时苏联专家到中国,为了表示重视,有些单位都会修建苏联专家楼,还配有专门的厨师,会提供西点、时鲜水果、当然还有肉,可把她小时候给馋的。 同时苏联也是积极帮助他们盖厂房,发展工业。 她记得老师曾讲过一位叫作贝斯特洛娃的苏联女专家,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贝斯特洛娃不仅手把手教中国工人技术,还曾说:“我们来到中国,不仅是要帮助你们建设厂房,学会技术,更要帮助你们形成产业优势,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最让小巧枝触动的是,在足足在新中国工作三年后,结束帮助离开时,苏联代表团的领队曾说:“能亲自参与和帮助中国兄弟建设社会主义,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幸。”* 社会主义新中国啊。 美好而伟大的信仰,足以让人抛下国籍界限。 以至于后面发生了那样沉痛的打击和教训,苏联也依旧是“老大哥”。 林巧枝一直以为苏联才有,居然英国也曾经有过吗? 直到休整过后,她踏入这间巨大的厂房,看到了厂房冰凉钢铁架上残留的“中英庚款”字样,困惑迎刃而解。 林巧枝呼吸微凝。 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尖尖上蔓延,舌尖都泛着一丝苦,新中国的历史真的不忍心细看,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工业厂房,里面都刻着艰难困苦,屈辱悲凉……和百折不挠。 可再坚强,再百折不挠,那也是经过百般摧折的,这其中纷飞的炮火,颠沛流离的转移,血与泪的牺牲……都是百折留下的、磨灭不去的痕迹。 第193章 见她目光落在厂房钢铁架的“中英庚款”的钢印上,驻足沉思,祁尤顿了顿,笑着介绍好的一面:“虽然庚子赔款是饱含屈辱的,但当时从英国前来的工程师们,却拥有超越国界的胸怀,对我们帮助还是很大的,厂史里仍然记录着他们的名字和建厂时的事迹。” 林巧枝也笑笑。 有些真心,却又不达眼底。 这座曾经经历过三次轰炸的厂房,不仅在战火中承载着中国人工业强国的梦想,同样也烙印着中国近代工业发展的椎心泣血。 简单带她们参观了一下厂房,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不过这顿饭,林巧枝吃得有点没滋没味的,黄彩霞这些年轻人也是。 倒是赵局和祁厂长等人还好。 倒不是说他们对此无动于衷,而是人过中年,听过的、看过的、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饱经风沙打磨,心脏已然有一层粗糙厚茧,足以抵御风霜。 翌日。 株洲总机厂会议室。 林巧枝推开门,带着队伍鱼贯而入,会议室里就座的人不由侧目,目光忍不住投到她身上。 她坐在右边首位,面前有一份总机厂准备的详细资料,拿到手上。然后她抬头看了一圈,感觉人也差不多齐了,便点头:“可以开始了。” 祁尤见状,向旁边的人点点头,自然有人将单根引燃管放到会议室前面。 又有一根放到林巧枝右手旁空的位置上,约莫水桶大小的一个部件。 一个身穿工装的技术工人被推荐出来,走到前面,介绍道:“6y2型机车是1960年我们中国铁道部从法国阿尔斯通公司进口的首批电气化机车。” 没有听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林巧枝研究这款机车的时候,自然好奇这个2的前序1,她了解到当年中国曾经仿苏联的 h60 型电力机车,制作过的第一批电力机车就是6y1 型,只可惜因为工业基础薄弱,发现很大的技术缺陷,机车也存在较多的问题,最后还是只能选择法国阿尔斯通的技术。 “目前这款机车很多技术我们已经吃透了,但是比较关键的核心部件,还是要从法国进口……比如我面前的这个引燃管,作为交直流转换的核心部件,依赖汞蒸汽的电弧导通,对制造工艺和维护要求极高。” “我们至今也无法自主生产。”他说起来有点难受,“现在面临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就是,前两年法国已经逐步淘汰引燃管技术,现在相关的部件已经停产了。” “我们不得不面临零部件断供的风险。” 赵振云抬头问了一句:“我们还有多少引燃管储备?法国方面还有多少库存?应急预案这方面应该有提前准备。” “我们是有这个意识,但储备也确实不多。”祁厂长苦笑一下,“赵局你有所不知,实际使用过程中,这个型号的引燃管很容易发生逆弧故障,会导致整流效率下降,甚至直接整个设备烧毁。而且,引燃管本身的寿命就不长,需要频繁更换。” 赵振云看向他:“完全依赖法国进口?” 祁厂长点头。 赵振云明白了,示意继续。 有时候不需要说得太明白,缺粮缺子弹谁不惦记多囤一点?储备不多,多半还是受国际形势和技术封锁影响,供应不稳定。 “再一个,6y2型机车配备了再生制动系统,理论上我们可以把制动能量回馈电网,但是实际使用起来发现,再生制动需将直流电逆变为交流电,大幅增加了引燃管和牵引电动机的负荷,同时加剧衰减了它们的使用寿命……” 介绍的技术工人花三五分钟,把最关键、最迫切两个问题简单说过,算作开场白。紧接着,尽可能仔细地给林巧枝讲了这个引燃管的功能配套,还有在整个机车中起的作用,讲完才回到位置上坐下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说来有点悲哀,人家已经落后停产了,但是我们的技术仍然达不到对方的水平。 这不是“卡脖子”,是咱们努力踮脚,都够不到人家的脚脖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大步流星地走开。 要是自我调侃一句,勉强能算是被“卡脚脖子”吧? 会议室内陷入了安静,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林巧枝。 “先看看厂里生产设备,再看看6y2型机车实体吧。”林巧枝依旧是平静镇定的。 正常的流程,遇到技术缺陷,都是想办法补上。为什么做不出引燃管?缺哪里就补哪里,就解决哪里。 比如缺高精度机床,就想办法补机床,或者用人的手工来弥补这部分技术。 比如缺图纸,就想办法设计出图纸,或者想办法买到图纸。 这也很好理解,顺着别人已经成功的道路,只是去追赶他们差的那一部分,总归省力安全一些。 但是林巧枝却有更好的思路。 因为机车,同样也是梦里非常常见且好找的机械设备。 那些奔赴某山区、某海岛随军的漂亮姑娘,都是要坐火车的!占比太多了,十个梦里九个都要坐火车。 她研究过更为先进的电气化机车,就好像已经学过奥数的人,再退回来看普通数学题。 所以,林巧枝想要直接略过常理的步骤,直接做全新的考虑。 符合当下生产条件的,符合新中国当下生产技术的。 就像是……走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一样。 她们不必,按图索骥。 第110章 大家有点意外地坐直身体。 林巧枝向来是简单直接的。 很多时候看起来十分亮眼的提议, 其实是基于她对技术的理解。 但简单直接其实也是有好处的,相比那些弯弯绕绕一团的东西,几乎没什么人能挑出毛病来。 比如现在。 一条直线追, 沿着别人走过的路追赶。 路被石头堵住了。 那就绕过去。 甚至绕路超过去! 林巧枝这个提议,大家都是有点错愕的, 互相看看, 却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原因很简单,这不存在什么讨论方案可行性的问题,可不可行全看林巧枝的个人能力。 谁会发表意见? 祁厂长显然也是瞬间想通了这一点,于是问道:“林工,你来指挥工作?” “这倒是暂时不用, 派个对厂里和机车熟悉的人给我就行了。”林巧枝解释了一句,“我想做出新的解决方案,对6y2型机车还是要深入了解一下,再还要参考贵厂当下的生产技术。” 其实对这种工业链跟不上的问题, 还是这种有底蕴的大厂也攻克不了的,林巧枝最开始就没有考虑追赶这条常规路径。 因为那要解决的东西就太多了, 完全是套环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国家生产不出这款引燃管?林巧枝都不需要去细想, 只看最简单,最基本的结构,就能一下找出好几个技术断层。 引燃管内部需密封液态汞阴极、石墨阳极、真空腔体。 ——简简单单取自技术手册上的一句内容。 没错,法国人并没有刻意隐瞒这款他们已经淘汰的技术,卖给他们,就是默认任由他们拆解分析。 就说这三个条件。 引燃管阴极需使用99.999%以上纯度的汞。但此时他们汞矿冶炼技术还很粗糙,没法提取出这么高纯度的汞。 石墨阳极也是类似的问题, 工艺不足,没有耐电弧侵蚀的高密度石墨, 如果最近没有突破的话,按照林巧枝的记忆,这个材料目前还依赖引进。 再说真空腔体,引燃管要求1e-6mmhg级超高真空,目前也没有国内单位能做到。 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但如果要再追根溯源,试图解决这些问题,还可以继续往下追! 就比如,为什么没有单位能做到引燃管超高真空的技术指标* 呢?去问对应单位,可能是技术问题,可能是缺少密封材料,像是法国这款引燃管用的密封材料是“氟橡胶”,而现在国内橡胶工业,只能生产天然橡胶制品。 而天然橡胶在不耐高温、不耐腐蚀方面的缺点,连林巧枝这个外行都一清二楚。 再往下挖,还能挖。 但就没有必要了。 这还仅仅只是引燃管结构+材料这些最明面的技术。 追赶这条路,他们已经足足走了十年。为什么别人不做、不追?非要请林巧枝来,为什么生生等到法国都停产了,都不自己造出来,难道他们都是傻子吗? 不,在座每一位,没有谁是傻子。反而一位位都是技术能手,是车间骨干,是这个国家工业崛起不可缺少的中坚力量。 换句话说,这个摊子太庞大了,需要整个工业链条升级,他们的能力实在是做不到,覆盖不了,而且还研究了这么多年,林巧枝这方面的能力,不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还真不见得更强。 不过,从高处俯瞰就不一样了。 山路堵死了,为什么一定要翻山越岭呢?换一个视角,飞到天上,说不定能找到间隙小路,可以找到乘舟而下的水流。 第194章 最重要的是,林巧枝有这方面的优势,有这份上天的青睐,这就给她很大的空间去施展。 祁厂长等人也自然是会想到林巧枝前面两起大获全胜的战役,纷纷都表示支持,并且打心底盼着林巧枝能再现辉煌。 株洲总机厂这边,虽然也没有到无条件信任的程度,但其实无形中,对林巧枝的信任,已是完全不同了。 祁厂长等人自觉且迅速地安排起厂里的职工配合工作,并且派出林巧枝点名需要的人到她身边,再一个,排除万难挤出一辆6y2型机车,供林巧枝拆卸研究。 车间。 “林工,这是我们自己编写的《6y1型、6y2型电力机车运用及检修规程汇编》,你看看有没有帮助?”段霍递一份资料给林巧枝。 段霍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感觉后脖颈毛毛的? 他把资料递给林巧枝之后,抬手摸了摸后脖子,左右看看,只看到林巧枝和她的几个徒弟,都是年轻姑娘,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啊欠——”他打了个喷嚏,可能是最近有点着凉了吧。 几道目光不留痕迹地从他身上扫着收回。 林巧枝看着眼前的6y2型机车,不断对比着这手中的运用、检修技术规范,感慨道:“咱们也是有相当一部分技术积累啊。” “那当然,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了。”段霍给她递了个扳手。 林巧枝接过来,顺手就拧开眼前的八角螺丝,打开了牵引电机部分。 带着人一琢磨,就是几天。 如果只是引流管问题,林巧枝其实有比较明确的方案,但为了能顺理成章的拿出来,也是为了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她真的投入到实地交流学习中来,就不免产生了更为长远的想法。 尤其是在塔机的那份文件之后,在听到名为“燎原”的任务代号之后。 而株洲总机厂的人,心里就忐忑地悬起来,且有一些道不明的失落遗憾,即便知道情况不一样,不可能再重现塔机的战绩,但人的情感和理智永远无法重合,总是隐隐有些期盼的,期待落空就不免有些空落落的没着落了。 不好直接问林巧枝。 怕有点惹人不高兴的嫌疑。 于是祁厂长等领导,观察了一阵儿沉浸在钢铁世界中的林巧枝,只能把目光投向赵振云,低调着询问:林工这是什么情况? 而赵振云虽然有技术底子,但终究不是搞技术的,见林巧枝的时间,加起来也不算特别多。 所以,她总不可能像是孟主任一样,看一眼就知道林巧枝的状态和情况。 祁厂长寻求无果,于是,只能把期盼的目光又落到黄彩霞身上。 开山大弟子。 肯定是不一样,能知道一些情况的吧? 黄彩霞正头脑懵懵呢,被拉过来,喘口气歇了歇,脑子发痒,她怀疑自己现在正在长脑子。 在这种头脑发懵、大脑停摆的时刻,黄彩霞崇拜的意识占据头脑上风,下意识就道:“别着急,林工肯定是有些想法了。” 黄彩霞对林巧枝也是有几分熟悉了。 以她现在脑壳痒痒的症状看,这会儿的林工,绝对不是卡住了,也肯定不仅仅是有点想法,她觉得林工肯定有很厉害的东西在思考着了。 就是不好对别人说,也不能说,她又不是林工,可不能替她承诺什么。 有些话,只能林巧枝亲自说。 也只有她才可以说。 于是,众人陷入了忐忑的等待,随着没有消息的时间逐渐拉长,心里都不由捏了一把汗。 幸好的是,心还没有提到嗓子眼。 这天,林巧枝从机车里钻出来,长长地吐一口气,转了转脖子,然后直接斩断了这种难言的忐忑,干脆道:“去厂房会议室说。” 祁尤早就等不住了,一听她这么说,当即安排会议,凑到她身边,语气小意:“有突破了?” 林巧枝“嗯”了一声。 祁厂长顿时喜溢眉梢,笑容一下就浮上来了,比川剧变脸都要快。 林巧枝道:“我这些天想到几种解决思路,又初步排除掉一些,考虑到咱们现在的情况,有两种应该是可行性比较高的。” “几种解决思路?”祁厂长声音忽得高亢,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宽裕的仗,不焦头烂额,不胡子眉毛一把乱抓,已经是幸运了。 居然还有的选? 林巧枝只是点点头,很镇定的样子。 祁厂长一下子激动得红了,脑子里已然是给她找好了理由:“看来林工还是很擅长机车的,也不奇怪,我听说你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受到过铁道部的嘉奖了。” “是从小就爱好,有研究吗?” 这不稀奇,作为贯穿南北,遍布全中国、且国民最容易接触到的大型工业产品,这时候喜欢各种火车的人并不少。 林巧枝:“……”现在连理由都不用她自己找了,都有人自动给她脑补。不过她还真没有爱好火车,如果真要说爱好,那肯定也是长江上来往的各种大型船只。 面对这种“我就知道”的热切,她迟疑片刻,还是选择沉默以对。 坐下后。 林巧枝率先道:“这几天看了一下,和我原本预计的情况没有太大差别,目前是有两种方案。” 两种? 会议室里,大家有点意外地坐直身体。 “我先简单讲一下这两种思路,咱们大家一起探讨下。”林巧枝开始讲,立马就有人递过来粉笔,且拉过来一块黑板。 林巧枝道谢,而后继续说:“第一种,硅整流器技术,做硅改,取代引燃管整流技术。” 她在黑板上划了一条竖线,将黑板一分为二,“另一个,液力传动技术,其实我们早在1959年就试制作了液力内燃机车,当时可能存在不少问题,但现在我们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技术,像是近两年的无缝热轧缸体技术,对改液力传动就有很大帮助。” 众人听着,思索着,也有懂行的点头:“这种热轧缸能承受比较高的压力,如果要往这个方向走,确实对咱们很重要。” 这是林巧枝考虑的,最适合眼下情况的两种方案。 她打算细致讲一讲。 祁厂长听着这两种好似都可行的方案,想到林巧枝式的谦虚,按捺不住道:“林工,另外几种想法,也给我们都一起说说?” 第111章 提前10年告别‘万国机车’备件困局 “啊, 还……还有几种?”坐直了身体准备听两种技术的众人朝着林巧枝和祁厂长看去,觉得不可思议。 可要说祁厂长是乱说的? 脑子锈了? 那要说林巧枝吹牛的? 看看黑板上她摆开架势准备仔细讲的东西,显然是不可能说服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知道点不?”李工低声同身边的段霍打听。 “我哪里知道?我要是能知道, 我不早给6y2型解决了?”段霍看着同事们投过来的目光,也是无奈, 他是这些天陪同林巧枝不假, 但都讲的是厂里的东西,还有6y2型机车的技术问题。 林巧枝想了想,被暂时淘汰的想法其实不是不可行,就是有些技术跨越太大了,显然不是眼下最合适的方案, “……里面可能会有一些我们现阶段无法克服的技术问题。” 祁厂长摆摆手:“没有关系,林工你先说说,也给我们开开眼界,拓宽一下思路。” 说不定他们能解决呢? 这才是祁厂长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林巧枝不能解决,可能只是碍于机车行业经验尚浅, 万一他们刚好就能解决呢?就跟买彩票似的, 每个人都抱着“万一我就中奖了呢”的想法,但是就不好诉诸于口了。 林巧枝也不在意这些。 她也习惯了自从走到高处后,处处有人小心照顾她的情绪了。 别说野丫头,连让她不高兴的话,她都很少能听到了。 她现在情绪总是很稳定,因为人的因素大大减少,而钢铁机械的世界又总是稳定按照逻辑运行, “另外几种那我也简单说说,比如晶闸管, 也就是可控硅。” 祁厂长一听就明白了,道:“说的是欧洲那边的机车技术?” 林巧枝点头,却补充道:“不管是技术引进,还是咱们株洲这边自己研发,我们都还受限于半导体工业薄弱的问题。” 在林巧枝的想法里,解决问题,肯定还是要尽量国产化,否则为了解决左脚脚脖子被卡的问题,又把右脚伸出去被另一个铁环卡住,显然是饮鸩止渴。 祁厂长左右看看:“这是哪方面的问题?” “芯片封装吧。” “对,还有散热技术。” “也是不简单,我前段时间才和半导体厂的边工联系过。” 祁厂长暗暗咬牙,散会了他就去打电话!倒霉催的半导体,老方那家伙怎么就不能争点气! 每当这个时候,祁厂长就恨自己怎么就是终端产品,就好像带着几十个弟妹的大哥,怀里抱几个,背上背一圈,腿上挂着几个,手臂还趴着几个,想往前走一步,就必须要带着所有人一起走。 第195章 否则只能被拖死在原地。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不能就让他们一个单位忙活! 林巧枝:“我其实也仔细考虑过这个方向,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数道火热的目光灼灼盯过来,尤其是一贯支持半导体这条路的,都忍不住朝林巧枝投以热切的目光。 林巧枝想了想:“不知道大家见没见过矿用电机车?” 听她这么说,一直致力于从这个方向推进的段霍,脑海内灵光一闪,下意识道:“分级调压?” 林巧枝点点头:“没错,您继续说。” 段霍只是一时嘴快,忽然这么一下子,黑脸一皱,但这种会议上,肯定是不能随便说“我不会的,就是随口一说”的,多跌份啊! “哈哈哈林工太客气了,那我简单说两句。”段霍表面笑着打哈哈,脑子其实已经转疯了,恨不得调动这些年全部半导体相关的机车经验和想法,“就像是林工你说的,在硅改的基础上,咱们其实可以用……嗯、机械开关分级调压,再配合硅堆的改细工作完成整流,从而降低对半导体的依赖?” 这其实很好理解,就是技术水平太高完成不了,就抽一部分出来,降低标准完成。 打个比方,自动挡做不出来,那就做个手动换挡的车,让人手动操作一下呗。扫地机器人没法完全代替人清洁,那就先只让它扫和拖,什么边角、卷头发、倒垃圾、清理尘盒……统统一键外包给人类。 先用着,后面再慢慢升级。 主打一个,能用就行。 不迈出第一步,哪里有后面升级和进步的空间? “……其实用机械开关来分级调节压力,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咱们这个技术如果推开,对维修能力薄弱的地区来说,维护工作难度就大大降低了。”段霍说完便连忙示意,“就这些了。” 林巧枝再点点头:“段工经验丰富一些,考虑得其实也很周到了。这种‘机械开关+硅堆’的混合整流方案,既可以降低对半导体的依赖,也可以降低部分地区的维护压力。”说到这个程度,她就直接指明了,“手动切换变压器抽头就是不错的选择。” 好些人都精神振奋了些。 不过,林巧枝却不避讳的指出这样做的缺点:“但是这样的方案,响应速度肯定没法快,只适合用在低速货运或调车机车。” 一双双眉头顿时皱起来。 这也很好理解,就像是高技术水平的扫地机做不出来,做了妥协,妥协的版本肯定就是有缺点的,什么擦狗屎、缠头发,手洗拖布污水舱…… 要不升级,要不就忍着用。 林巧枝又说第三个:“sic/gaas器件,这无疑肯定是最适合我们现在的方案。”可惜的是,目前全球都还处于实验室阶段,但如果中国现在启动研究,倒是可以戏称一句“我们和西方在同一起跑线上”。 她心里这么想,但继续道:“要是能优先攻关砷化镓二极管,我们可以用它来控制回路。” 说起前沿技术来,祁厂长知道的完全不比在座的技术工人少,他也是一下就把整套技术串起来:“可以用在高频辅助电路的那个?” “对。”林巧枝不置可否。 她又陆续提出几种想法,有的像是混合整流一样看起来非常可行,有的则像是砷化镓二极管一样,看起来遥不可及,甚至有的想法,在大家看来有点天马行空。 祁厂长等人听得入神,林巧枝将线头拉了回来,在黑板上用粉笔敲击两下:“总而言之,目前还是这两种技术,最有实用性和可行性。” 她客观的描述:“在座各位应该也清楚,我们的高压硅元件,还有配套的散热系统,技术在近年是有飞跃的。” 为什么呢?因为军工任务和重大工程驱动,他们1970年的“510工程”需要3000只高压硅元件,他们的“451工程”,也就是受控热核反应装置,研制了500a/2000v硅元件,所以有单位和研究所,在高资源、高压力下,带头做了攻关。 军工任务,和重大工程,始终是这个还在战火阴云笼罩下的国家中,最为紧急、最为迫切、最为关键的任务。 林巧枝不谈这些大项目,只谈她从资料中看到的具体技术。 还有和6y2型机车做适配的技术方案。 …… 祁尤理解地点头道:“也就是说,引燃管的核心是水银整流,换成用硅整流?” “这是最稳妥且高效的方案。”林巧枝条理清晰,“咱们铁路技术的发展,还是要走实用主义,我们先主力做硅整流,优先改造6y2等车型,解决眼前实际困境,而液力传动则可以帮助我们降低压力。” 此刻,黑板上已经一分为二写了不少东西了。 她在下面空白处画上横线分隔,再写上刚刚提及的晶闸管等技术,“未来一个五年,我们可以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最后,她在底部结尾写到“标准整流模块”,放下粉笔:“尽管很难,但在未来的布局和规划里,我还是提议尽早统一散热接口与电气参数,”以她曾经做过20吨分体模具的经验来看,统一标准,绝对是受益无穷的,“如果我们国家的机车能实现标准整流模块,实现‘即插即用’维修模式,那么……” 她顿了顿,看向大家:“我们或许可以提前10年告别‘万国机车’备件困局。” 备件困局。 国产化备件如何打破“天价维修”“无法维修”的困局,这绝对是这个时代铁道行业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 祁尤有种晕乎乎的感觉,从前是没水找水喝,结果现在像是洪水一下兜头而下。 从前苦于无路可走,现在冷不丁眼前好像全是路,左一条,右一条,东一条,西一条,屁股下面还有一条滑道。 这问题,竟是真要解决了似的。 而且他感觉,似乎真的能很清楚的看到,看到这一条条路的终点是什么样的宏大美景。 想到这里,祁尤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第112章 林工这个接口处理得真是漂亮 “踏踏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株洲总机厂的副厂长付长春,迈入门内,笑着就道:“林工来了, 辛苦了。” “我谈不上辛苦。”林巧枝昨晚睡了个饱觉,梦里乘坐了一辆来自法国的6g型高速电气机车, 看着窗外快速退后的风景, 实在是兴奋,而不觉得丝毫辛苦。 付长春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脸上却焕发着红光,满是通宵熬夜后的亢奋:“我们和株洲硅元件厂联系过了,技术指标全都能达到。这个型号机车, 要是配不上引燃管,多半又是要搁置了,即使不是先进型号了,但如果全部列损, 损失也是令人心痛的,林同志你这个要是在打仗的时候当属头功!” 这么快就有了突破性进展, 怎么能让人不兴奋? 他们熬夜开会了大半宿, 抱着那块黑板和众人的笔记讨论,确定了方案的可行性。 又连夜联系兄弟单位,分头行动一直忙碌到现在,也一直亢奋到现在,终于听到了确切消息,祁厂长等人也都是极其高兴的,这是和问题解决截然不同的高兴。 是一种带着期盼和欣喜, 通向成功的迫切。因为他们很清楚的知道,按照林巧枝的方案, 只要硅元件这边不出问题,真的就意味着成功大半了。 “万国机车博物馆”不仅仅是个调侃,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中国的艰难,一是侧面反映了他们没有自己生产制造的能力,二是,来自各个国家不同型号的机车,技术不同、配件标准不一,型号各异,维修困难。 经常性的有机车故障,修修补补能继续用是最好,修不好,只能搁置,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相当于半报废了,修不好搁置在一边还能有什么用呢?当装饰品吗?也就是拆下零件做库存了,但这也是极其浪费的。 如果是承担着重要运输任务的机车,往往则要付出天价维修费。 而想要把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型号、这么多不同体系的机车中所有技术和零件全部研究透彻、准备充分,对此刻的中国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故而被称作“备件困局” 这个时候机车的故障率、事故率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也不知道祁厂长等人怎么催促的。 当天下午,硅整流器样品就送来了,并且随行两名相关技术工人。 6y2型机车检修、停放轨道。 几名这辆机车的检修工人,穿戴好防毒面具,小心地拆卸引燃管。 林巧枝皱眉:“这个防毒面具佩戴是不是不太规范?” “林工您放心,我们的检修工人经常拆卸更换这个引燃管,熟练得很。”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抬胳膊擦了一下脸,指挥着,“搭把手、搭把手,拆下来就放到安全缸里。” 见林巧枝不是很满意的表情,祁尤给使了个眼色,那人见状连忙转头就吆喝道:“防毒面具都戴好,别嫌弃麻烦耽误干活,我平时给你们强调多少遍了安全第一,能耽误多大的事?” 第196章 每台机车要安装六根引燃管,其实引燃管核心本体不算特别大,但高温下汞易挥发为汞蒸气,一旦泄漏,吸入便会让人中毒,所以装备在机车上,需要安装多层外壳来防护。 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体积。 戴防毒面具又闷又视线受阻,还要做这种既需要体力、也需要小心细致技术的活,确实很憋屈,很多做熟的工人觉得没什么事,慢慢也就失去了敬畏之心。 林巧枝不由转头,较真道:“还是可以考虑开展一下科普活动。”失去敬畏之心,多还是无知无畏,林巧枝很少会这样,因为她清楚这里面的结构和原理,环环相扣,绝不是万无一失,所以更理解汞蒸气中毒这事绝对不是偶然,而且真的是剧毒,几乎每一趟出车引燃管内都是高温高压,但凡密封或者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泄漏中毒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肯定督促安排下去,安全无小事嘛。”祁厂长不免讪讪地,即便这不是他们厂的,属于铁道部的检修员,但毕竟是同系统,哪里想被外人指出不专业,实在是脸上有点不好看。 林巧枝点头,目光从机车上移回来问:“硅整流器的寿命理论上会更长,不需要像是水银整流的引燃管每运行几百小时就要更换,硅元件厂有给出大致寿命数据吗?” 说起这个,众人就精神了,段霍道:“按照他们的经验是说10万小时,不过实际情况,说是还是要看机车运行状态和我们硅改的质量。” “这个数据很不错了。”林巧枝夸奖了一句。 等六根引燃管全部拆卸运走,他们一行做硅改的人就上了。 段霍带人做改装主力,林巧枝做技术指导。 按照段霍的想法,有林巧枝可以帮忙把关、还能在关键部分上手操作,能让他的压力小不少。 对林巧枝来说,也是很愉悦的,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能亲手将自己的想法落地的感觉,这样徜徉在钢铁世界里,会让她享受创造的快乐,更有种靠双手改变世界的乐趣。 首先是变压器铜排接口的改造。 也就是把原来的接口切掉,再重新铣削变压器输出端铜排,最后安上新的。 这个操作本身是没有脑力上的技术含量的,就好像种牙,原来的牙齿拔掉了,总是要处理一下牙龈,才能种上新的牙齿。 不过,接口改造仍旧是一个很考验技术的工作,切割需要保持平面误差,一个不小心,就会超过0.1mm的误差标准。然而,做如此细致规定的意义,就是防止接触电阻增大引发局部过热,如果处理不当,长期行车过程中处于局部过热状态,很快就会引发整车短路,甚至导致重大事故。 段霍一边自己切着,一边不放心地往林巧枝那边看,同时还不忘提醒:“咱们处理这个变压器铜排,不怕速度慢,就怕做得不够细,所以咱们不着急,慢慢来,慢工出细活。” 这是他一贯的认知了,如果年轻人脑子活,一般手上技术都会懈怠,林巧枝听到后就“嗯”了一声,黑眸盯着铜排的专注和手上操作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保持着她的节奏。 0.1mm的误差要求,也就是十丝的精度了,而林巧枝目前已经突破了五丝精度,在持之以恒的练习下迈入4丝门槛,朝着0.01mm的精度不断逼近。 相较之下,10丝的精度对她来说已经很粗了,刻意放慢速度,并不会有特别大的益处。 段霍再仔细看了一段,见她操作得游刃有余,也就不再多要求些什么,更多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这边,笑笑道:“处理铜排接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做得多,不需要脑子考虑太多技术问题,但操作要求又细,一做几个小时都不带直起腰歇口气的,现在年龄上来了……” 此刻旁边围了一圈学徒,在旁边学习旁观。 黄彩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林巧枝操作,在旁边打打下手,也是心无旁骛的样子,见此,旁边带队的许谷只能顶了上去,顺带笑着捧了一下:“段工您可就太谦虚了,我们之前也都听过您的培训,处理的东西都特别细致,用起来没有坏的。” “是这样,尽可能降低故障率是很重要的。做机车维护维修不就是图这个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用气割枪切铜排的,又不是切白菜,热影响区早晚要裂,还有拿着焊枪就乱点的,一通维修下来,就光见他们切切切,点点点了,还以为自己多干脆利落。”段霍哼哼两声,“当时看着是处理好了,保管撑不了多久,就又要坏,又要返修。” 许谷等学徒就有点小腿肚发软了。 大佬有本事手上活精细,边干活还能边上课,但是他们可不敢随便说,株洲就这么大,还有的是他们的带教师傅呢,不仅有资历,有的还有年轻时冒死立的功…… 这话实在不好接,绞尽脑汁也只能夸出来一句:“林工这个接口处理得真是漂亮。” 正是林巧枝切完铜排,做了一个接口的精细处理。 段霍偏头一看,也是暗咋的点头,虽然有点心酸老天偏心眼给人好脑子又给人好手艺,但有时候酸过头了,也就感受不到酸了,他也是能较为淡然道: “对嘛,切就细致点用手工切。现在有些人技术达不到,就想要取巧,气割枪一扫,连平面度都把握不好,去年那台车怎么起火的?平面度误差超过三丝,我记得才运行了不到半年吧?绝缘层就被熔穿了,又在高速行驶,火焰一瞬间就贯穿了十多节车厢,简直是谋财害命!” “嗯嗯,您和林工确实操作规范精细,基本功扎实,我们确实要学习。”许谷实在是不好接话,作为临时队长,又不能冷了场,只能硬着头皮拉扯着夸。 段霍随口应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的操作,心里却开始怀念起自家徒弟了,外面的都跟小鹌鹑一样,胆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敢说,干活就太闷了,早知道带自家班底了,学会了再派徒弟出来教不是一样的? “段工,我开始接硅整流触发电路了。”林巧枝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通知了段霍一声,且等他让出一部分操作空间。 段霍怔了片刻,去看她做的那部分,诧异道:“接口处理完了?” “嗯。” “这么快的吗?”段霍感觉自己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学徒这部分的关键和重点,再仔细伸手一摸,果然是连打磨都做得平整细腻了。 他又顺手用手中工具在铜排上敲击两下,一听声音,二摸震动的触感,检查有没有微小的隐患。 处理过后,能成功适配只是功能完好。但要长期使用,且故障率低,就不仅仅是硅改方案问题了,这些细节处理得越好,最后操作使用的感受就越好。 段霍真是越看越觉得舒服。 骑过自行车的人肯定都有体会。 都能骑,都是那些零件,也都是固定的结构,把人带着往前跑都是没问题的。但到底好不好骑,每个人心中就自有感受了。 更有一番自己的评判标准。 那还只是最简单的机械齿轮动力运转,骑起来感受就是天差地别,更别说眼前这个庞大又复杂的电气化机车了。 “能开”和“开得舒服丝滑”是两回事。 “开得舒服丝滑”和“开得舒服且故障率低”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层境界。 “段工。”林巧枝又提醒了他一句。 段霍这个教学风格,她这种喜欢干脆简洁的人是不太习惯的,却也不想质疑什么。换个角度看,相比王柏强黑脸骂人,这种教法还挺有……趣味性的,她没怎么听都记住了那个三丝误差烧车的教训。 段霍顺着她的眼神一看,发现是自己挡住了控制逻辑器械位置,连忙让出了一部分操作的空间,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林巧枝忽然就有点发虚了。 “我开始做线路接入了。”林巧枝站了进去,顺带扫了一眼段霍做的部分,这部分也没什么好指导的,就开始自己操作了。 要保留原33级调压档位兼容性,她的速度却是比刚刚更快了,显然这里头复杂的逻辑,她已经提前想得清楚透彻。 段霍低头看了看自己操作的,又看看林巧枝进度,再扫了一眼旁边围了一圈的学徒,老脸一红,也顾不上什么别的了,赶紧埋头干活。 第113章 林巧枝赫然已经建立起了威名。 段霍费力地吐口气。 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按理说, 他几十年积累的手上技术是比林巧枝高的,面对这种指导场面,完全可以游刃有余。 可林巧枝的操作, 真的有些过分规范了,严谨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教科书成精。 众所周知,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是不会完全按照要求走的。 即使是再简单的事。 比如眼保健操,广播体操,简单吧,还有人领着做,但放眼望去, 依旧是各有特色,各有千秋。 如果难一点,比如有一套二十八个步骤的食谱教学,能严谨按照步骤来, 要求自己和食谱一模一样的人,也绝对是少数。 第197章 “这个没有, 算了吧。” “差不多得了。” “这不是一样吗?” “切丝的话, 这粗细看起来应该也行。” …… 这是主观意愿上的,还有不少客观的做不到,人的惰性使然。 就好像此刻的段霍。 他不和林巧枝在一起共事还不觉得,真的在林巧枝旁边和指导下做事,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小毛病。 他不得不提起精神,约束自己,要是一不小心注意到林巧枝又做了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操作, 心就是一虚。 主要是担心这大庭广众的,自己成“教学典范”了。 注意力一直紧绷着, 约束自己所有行为向规范靠拢,真的是疲惫。 于是,对林巧枝的操作,段霍是毫不犹豫的夸赞。 林巧枝和段霍从前不认识,往后很有可能也只是笔友,并没有多少利益交集,这就显得段霍的夸赞格外真挚淳朴了。 而当技术人员、特别是高水平的技术人员,抛弃了那些客套和场面话,予以同行简单真挚的赞美时,那些赞美的分量就是所有人都能感知到的。 不管是来围观学习的学* 徒,还是在旁边焦急等待,又不得不做出镇定领导模样的祁厂长等领导,听到不断传来的“漂亮”“细致”等声音的时候,心就嘭嘭地一上一下的跳。 “这里再往外多修一点。”林巧枝做着,忽然要求了一句。 林巧枝的把关和指挥也是没有停,这是她的想法和方案,自然是她最熟悉落地的效果。 段霍却是一愣,下意识朝着林巧枝看过去,见她按对角线顺序,分3次拧紧压板螺栓。 段霍一下就把这个动作记下来了,感觉脑子像是被蜻蜓点水一样,恍了一下,同时再次诧异的看林巧枝一眼。 这种细致的考虑,很少出现在书面材料里,基本只存在于师徒传帮带的口口相传的体系中。 拧螺栓本就不是重要动作,拧紧就好了,但实际操作过程中,却是需要工人亲自去拧紧的,先拧哪一边,是不是一次拧紧到底,为什么我拧紧的螺栓就是比别人的容易在检查中出震松风险,都是需要选择、需要思考的问题。 思考得细致,对整体都是有好处的,不做思考,也能做下去,但就有随时出风险的可能,对整体效果也肯定是有折损的。 像是林巧枝刚刚这一步,分3次对角线拧紧密封胶条上的压板螺栓,可以使压力均衡,避免出现局部变形,导致密封失效,尤其是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密封胶条。 而为什么是分3次,又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考虑了。 很细的一个点,很多得过且过的人可能永远注意不到,除非等有老师教。 于是,紧密的传帮带师徒关系,也就在这样一次次传递中愈发紧密了。 段霍不自觉看了一眼黄彩霞,感慨于她命好,仅仅从这一段不算师徒的临时技术指导里,他就能窥见林巧枝对极致的追求,还有扎实且灵活的知识积淀。 段霍相当积极地参与这次硅改,在林巧枝偶尔的指挥下,逐渐忙碌起来。 在其他人眼里看来,这个情况,就有点让人诧异了。 尽管看起来都是在干活,但段工年龄不小的人了,还有点嘴毒,竟然这样毫无抵抗的被指挥着,甚至时不时,还会对着工件露出诧异或满足的笑容来……? 对这些目光,段霍自然是心宽不理……才怪,他随口对围着的学徒们提几个问题。 尤其是刚刚从林巧枝那汲取到的,对细致的追求、对极致的追求,一下把围观的学徒给问得懵了,缩缩脖子像小鹌鹑。 段霍舒服了。 又叭叭叭讲了一些什么细节决定成败,还给某些不注重细节的人,还讲了一个“西瓜皮大王”的笑话,暗讽的就是那些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糊弄大王。 林巧枝和段霍配合得也蛮舒服的,这样一位会动脑思考的搭档,虽然有些聒噪和毒舌,但是配合起来的舒适感还是让人很舒服的。 就好像房主人装修,遇到了能听懂,且认真执行自己要求的高水平装修工人一样。 绝对是舒心的。 甚至是惊喜的。 在这样的快乐中,硅改一步步完成了。 见他们收工,祁尤和付长春连忙带着人围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顺利吗?” 问这个话的时候,他们的心脏都在怦怦地跳,有点紧张,方案是方案,实施是实施,在没有成功落地之前,任何时候都可能冒出来一个拦路虎,那就糟糕了。 “试车吧。”林巧枝脱掉沾满机油的手套。 她说了不算,这一刻,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成功运行起来的机车说了算。 “行!”得到肯定答复的祁尤一咬牙。 现场很快忙成一团,组装外壳的、全车检修的,驾驶这辆机车的女司机班组,随车机务段,拿指挥旗帜的…… 短时间内被擦拭得焕然一新的,首辆硅改完成的6y2型电力机车静静地伏在铁轨上。 穿着黄色背心的安全员,作为地面人员,做旗语指挥。 他神情严肃地站在机车前方视野开阔处,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前方轨道及两侧。 手持一红一黄两面信号旗,红色代表危险和停止,黄色代表减速和注意。 “各单位报告状态!”试车总指挥的声音简短有力。 林巧枝没有做试车总指挥,而是让更专业的人来进行,她在车旁的控制台和仪表前,目光专注地盯着各项可能被硅改影响的数据。 “主回路正常!” “控制回路正常!” “冷却系统就绪!” “监控仪表正常!” …… 最后地面安全员确认线路安全,在呼啸的风声中,将黄色信号旗高高举起,同时声音洪亮道:“前方道路安全畅通!” 试车总指挥下达命令:“准备,启动!” “滋——” “咔嗒……” 通电、主断路器吸合。 紧接着就是风机启动由弱变强的呼啸声,还有牵引电机逐渐加速的“嗡嗡——”的声浪。 只听声音,林巧枝就微微吐了一口气。 在场懂行的,悬着的心都往肚子里落了一点。 “调压开关的咔咔咔换挡声音消失了。”段霍舒口气地转头看向林巧枝。 林巧枝点头:“变成了平稳的电流声。” 这就是好兆头! “嗡——”的声调开始逐步上升,声音也逐渐变大,更为饱满厚重,所有站在轨道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声音不是来自一点,而是从车体中如牵引电机、整流器、变压装置等多个地方汇聚重叠起来的声音。 同时随着声音来的,还有嗡嗡的震动,脚下的钢轨仿佛也在共鸣。 站在不远处的林巧枝等人,甚至能感受到明显且强劲的气流贴着地面扑过来,连衣角都被吹动。 胸腔中的那口气也逐渐随着加大的嗡嗡声被吊提起来,速度有点缓慢,憋得人心里发慌、牙齿隐隐发颤。 声音忽然一变,心也跟着“嘭”地狠狠一跳。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被拉扯过去。 机车缓缓开动了。 没有改造前机车启动时那一下明显的“哐当”冲击。 是随着一声平稳的闷响启动的! “成功了!” 铁轨周围欢呼一片。 短暂的欢呼过后,又立马进行更为详细且复杂的数据性测试。 林巧枝又解决了一个她标注五星的技术问题。 株洲这边陷入了忙碌,而关注林巧枝行程的圈内人,却是忍不住陷入疯狂的交流和讨论。 还有人直接打电话过来,问株洲方面和铁路方面的具体情况,也有各地的同城人直接忍不住互相串门以交流这个震撼的消息。 “不是说咱们追赶十年都没解决的问题吗?这个评五星当初就是我最不理解的!” “人家也不需要你理解。” “事实胜于雄辩啊!这不正好说明林工给的五星,真的都是她很容易解决的?毕竟你觉得最不理解的都搞定了。” “不愧是林工!我听说那个硅改不仅体积小了很多,使用寿命还比原来的长。” “我还是想不通,怎么想到水银整流器改成硅整流器的?你给我说说当时什么情况,有没有图纸?” …… 如果说,林巧枝当初给出这个评价体系的时候,大家还满是怀疑和忐忑的话,现在信任度和信心已是大不一样了。 年轻人总是容易遭遇信任危机的,但信任这东西,其实和年龄没有必然联系,而是在一次次事件中建立的。 大家未能解决、甚至头疼不已的技术问题,被林巧枝在短时间内连续攻克两个,而且解决得干脆利落,足以让人记忆深刻,且带来绝对高的信任度。 林巧枝赫然已经建立起了威名。 第198章 “她沉稳质朴。”这个和之前截然不同、让人大跌眼镜的评价。 经过许昌华、祁尤两方多人认证,至少在当初拿到难度星级回复的圈子里,已经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第114章 这副秉公执法、严惩不贷的语气 林巧枝在外这段时间。 家里也发生了一些事。 林家栋这几年在家里, 先是半混不混的上了点学,停课又跟着狐朋狗友在外面游荡,几次找工作也都奔着好的岗位去, 最后都没有了下文,最先还慌, 后面发现下乡政策下不到他身上, 城里父母是可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的,于是拖拖拉拉混着,顺理成章的就在周围“男孩子结了婚,娶了媳妇就懂事了”的调侃和催促下,找了个对象, 嗯,自己找的。 就在林武强和江红梅喜气洋洋添置家当,布置新房,准备家里接新媳妇的事的时候, 这天林家栋满脸慌张地回来了,顾不上桌上饭菜, 把门一关, 满眼求助地看向江红梅和林武强,声音颤抖,“爸妈,小思说她家里要去告发我耍流氓。” “什么?” 江红梅吓得手一软,筷子都掉了。 脸一下就白了。 正经谈的朋友,怎么就变成耍流氓了? 原是林家栋在外面谈朋友的时候,要面子, 在外吹了牛,说自己有工作:“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我一个男人,在外面总不能让人笑话是盲流,当时又刚刚考完招工考试,我觉得答得挺好的,就这么说了,真的就是顺嘴!” 结果谎撒出去,后面就需要无数个谎话来圆。 偏偏家里现在条件好,什么福利都是双份的,即使往老家送,也缺不了他那份,什么罐头、汽水、食堂里打的肉菜都有,真让他一个个圆上了。 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林家栋从小就有这个本事。 对象家里只有一个工人,还是小厂的,哪里有这么好的厂福利?听女儿的话、看着拿回来的东西也就都信了。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即便江城三镇隔江相望,坐公交来回都是两三小时起步,可这都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女方总是要下力气好好打听打听的。 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林武强听到他在外面做得这些糟心事,简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不相信这是家里听话又老实的孩子,脸色都一下子煞白,又惊怒,脸上肌肉都不停颤抖。 林家栋看他脸色忙想解释,却被粗糙的大掌一耳光狠狠扇在脸上。 林家栋被耳光扇得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这样挨打,他见得多,但从小就没有落在他身上过一次,哪怕一次。 最多就是和他姐打架,可每次打架过后,他也都不会是被骂的那个,反而总能听到,“你怎么不让着点你弟弟。” 但即使再不敢相信,此刻恐惧还是占了上风,害怕压住了疼痛,他干脆就没从地上起来,跪着膝行两步,哭得满脸是泪,害怕地去拉林父江母的衣服道:“爸、妈,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我不想被拉去批斗。” 这个屋子里,三双眼睛睁了一宿。 怎么办? 他们能怎么办? 等到第二天。 “孟主任,巧枝这次是去哪里了?我们能给她打个电话不?”江红梅眼睛里爬出了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人总体还是精神的。 孟主任也只知道林巧枝离开,就好像曾经林巧枝知道路工离开一样,但具体去向,去干什么,这都是无从得知的。 但孟主任这么多年妇女工作的经验,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江红梅的不对劲。 却出了奇了,无论如何旁敲侧击,江红梅都咬死了不说,非要联系上林巧枝。 起初是说,“有点想孩子了。” 再又改口,“这不是看天气变热了吗,担心她在外面不习惯,想给她送点东西。” 最后都泪眼婆娑起来,“孟主任你行行好,帮帮忙。” 孟主任再看不出不对劲,那就白干这么多年妇女工作了。 越是这样咬死不松口,越是背后藏着大事。 只能先去找温东鸣,简单说一下这个情况。 江红梅面对温厂长,就拘谨多了,搓着手:“温厂长,家里真的不放心她一个女娃娃在外面跑,外面多危险,打通电话也好,叫我们晓得她平安就安心了。” 温厂长和孟主任对视一眼。 这就有点说笑了。 林巧枝是第一次出去吗? 出去不放心是真的,温东鸣头两次送林巧枝一个人出去,都是和对接方千叮咛万嘱咐,安排得稳稳妥妥的,暗自又在铁道这边托了人脉,一定要加强巡逻安保工作,多盯着点。 但是这都是第几次出去了? 而且之前还小的时候都不担心,怎么就这次突然跑过来说,女娃娃一个人在外面跑家里担心呢? 温东鸣也是和煦的:“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和厂里说,我们厂里能照顾到的,肯定都会帮忙的。” 江红梅哪里敢说? 她生来就性格软,小时候听父母的,长大了跟着男人过,就没扛过什么大事,听到耍流氓、被批斗的话,心里跟爬满了小毒虫一样,又慌又怕又难受。 就像突然被推入水中溺水的人,只想抓住点什么。 温东鸣知道这里面不对,肯定不能直接让江红梅打这个电话的。 把人安稳回去之后,他立刻着手调查这件事。 然后,保险起见,他还是事先征求林巧枝的意见,看她愿不愿意接这一通电话。 “想我了?”林巧枝也觉得有点好笑,而后听到林家栋的名字神情更是淡淡的,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温东鸣简单说了一下,具体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主要是两家都瞒得死死的,没有给一个外人知道,但从林家三人的情况来看,基本能判断是林家栋出了一些事情。 林巧枝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无非是疼爱儿子的父母又想护着孩子。 从小就是这样,很多事情明明是林家栋的错,最后挨骂挨打的却是她。 “你在外面怎么不护着点弟弟?” “你是当姐姐的,玩具给弟弟玩又怎么了,还非要他替你扫地、洗碗,哪有你这么懒的女娃,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算了算了,我来我来,家栋你去玩吧。” …… 不管是他说话不算数、说谎、自己做事栽赃给别人,懒惰,总是有人护着他、帮他做的。 他可是林家传宗接代的宝贝根苗。 从小林家栋就知道,不需要他去做什么,自然有林父江母帮他考虑好,他即便真做过火了什么,他爸妈也不会不管他,永远都有人为他托底,永远都有人给他当退路。 哪怕是踩着别人的身体,他也一定可以安稳无痛的落地。 林巧枝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辈子她都不会为他托底,更不可能成为他的退路,“温厂长,麻烦您转告一下,真的有委屈就说出来,厂里会帮忙解决,如果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联系我,我也只会查清楚然后把人送进去。” 如果给她带来麻烦,妄图把她也拉下泥潭,沾染一身腥臊,她只会第一个解决掉他。 这副秉公执法、严惩不贷的语气,可把电话这头的温东鸣都吓了一跳。 出去一趟这气势又涨了啊…… 他心里琢磨着,嘴上肯定好好的:“你放心,要是你家里受了委屈,厂里肯定会做好后勤工作的。” 挂了电话,他坐在办公室思索再三。 体会了好几遍林巧枝说这话的想法,品出了一些滋味。 但温东鸣肯定是想维护林巧枝的名声的,哪里能直接这样的话说出去,这世道,有理没理这话说出去都变得不占理了,便对江红梅道:“巧枝去参加的是保密项目,我们这边试着联系过了,也联系不上。” 又再次对江红梅和蔼道:“有困难就和厂里说,巧枝去为国家做事了,我们单位肯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再者说,咱们厂不是还有孟主任,还有工会吗?谁敢欺负我们红旗厂的职工?有委屈就说出来,厂里给你做主!” 温东鸣这话说的巧妙。 真的受委屈了,他们肯定还是管的,其实不管有没有林巧枝,职工出了事,工会都是要干活的,要不是吃白饭的不成? 看在林巧枝的份上,稍微困难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如果不是委屈,不是受欺负了,而是见不得人的事,那温东鸣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了。如今林巧枝是红旗厂当之无愧的带头人,更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温东鸣不论从情感出发,还是从理性出发,也都不会让林巧枝沾上任何污点,影响她的前程。 江红梅虽然听不出这层层深意,但潜意识会拉警报一样嗡嗡作响,所以即使看着面前和蔼可亲的笑容,可想到那摊子丑事,还是心虚心慌的不敢给外人透露一点。 第199章 江红梅起码还有个孟主任可以找。 林武强平日里就是和开车的工友吹吹水,没排班的时候拿钱喝点小酒,就更没有办法了。 对“林巧枝去保密项目”这个说法,他俩倒是没有什么怀疑。 因为就光是分房那次在张贴的榜单上看到的,就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了,好像去个保密项目,也没有任何不正常。 “怎么就偏这个时候去保密项目了呢!” 江红梅在家急得掉眼泪。 林武强也是坐在椅子上,一口口抽着烟,还不敢开门,整个屋子烟气熏得人难受。 林家栋像被逼进死胡同的耗子,跪下求江红梅,哭得涕泪横流,脸上还挂着泪,紧紧抓住江红梅的手:“妈妈、你救救我,妈——求求你了。” 他往前跪两步,哭求摇头:“我不想被拉去批斗,妈,只要我有了工作小思家里就答应不追究了,你也能抱孙子了。” 江红梅好乱,混乱得千思万绪齐齐涌上心头。 一边是,闺女抓着她的手教她念,“妇女能顶半边天。” 一边是,她妈妈也握着她的手,“红梅啊,妈也是为你好,你还是得给家栋寻摸个工作,以后老了有个依靠。” 一边又是,儿子满面涕泪地抓着她的手,哭求着喊她:“妈。” 那些犹豫不决的,那些被时间冲淡的东西,全部一起涌了上来。 她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她下意识想去看谁,只看到林父看过来:“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事都到这个地步了,打也打了,也不能说真让家栋被关起来去遭那罪。” 主要是要淘换两份工作,一份给家栋,一份差一点的去堵那边的嘴。 江红梅下意识踉跄后退半步。 林家栋连忙膝行两步往前追,苦苦求道:“妈!” 林父吸了最后一口卷烟,坐在椅子上:“我工龄长,比你一个月工资多几十块,肯定是不能让出去的,不划算,这两天我去外边打听打听,红旗厂工作紧俏,看看能置换什么工作。” 林家栋眼里就??是一喜,他抹了一把眼泪,连忙道:“我这两天打听过了,我们红旗厂最近几年能分房子,岗位俏得很,能换一个粮站小领导的工作,像是我们村来交公粮这些,都能管,妈你想想,你和爸回老家多风光。” 他真的很擅长这些,句句话都直往两口子心窝里戳。 林父:“那就先看看这个行不行。” 他这个一家之主,直接一锤定音道。 江红梅张了张嘴,脑子乱乱的,想说什么,又被林家栋打断:“妈,你别担心,姐那么出息,她还心疼你!她都能给老家那些外人家的女孩安排工作岗位,给你弄一个工作还不是轻轻松松?” 江红梅六神无主,也有点被说动了。 之前过年她能喊动闺女回老家的事,真的让她有了一丝错觉,闺女心也是能焐热的。 这天下哪有女儿不心疼当妈的? “妈你难道想我被拉去批斗吗,真的会是丢半条命的!”林家栋声音嘶哑,看着就可怜,又追着她发誓,“我以后肯定孝敬你,我一辈子都记得妈你对我的好。” 第115章 四个国家的十几个专家齐聚一堂 林巧枝放下电话。 这台红色座机有点忙碌, 才被挂断没有两秒,就又响了起来。 “我来、我来。”办公室里胡厂长哈哈一笑,接起座机电话之后, 果不其然,又是技术上的电话。 他给赵振云拉开了空间, 赵振云关切地看向林巧枝:“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这阵子, 一项项技术扫荡过来之后,赵振云看林巧枝的眼神,都已经不是“神州大地,人杰地灵”的样子了,有点看许愿菩萨的感觉, 还是百试百灵的那种。 保障林巧枝身体和心理的好状态,如今也是她的重点工作之一。 不夸张,真是捧在手心都怕化了。 要是林巧枝现在摔一跤,把脑子摔坏了, 她当场就敢立碑勒石。 “没什么事,厂里会处理好的。” 林巧枝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 林巧枝说得很轻松, 但赵振云也是观察出了她情绪的一丝变化, 心里暗暗记下,还是找时间和温厂长那边通一下气,总是要了解清楚才稳妥。 出了办公室,走两步就是一个大会议室。 里面也是一片喜色。 “林工。” “林工。” …… 这个技术问题,和之前的五星、四星的都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林巧枝都“异常丝滑”或者“较为顺利”的解决了。 圈子里的人,听到林巧枝名气的时候, 只感慨于这道巨浪之大,可等真的轮到自己, 巨浪兜头而下,才知道巨浪有多凶,被打到有多爽快。 “我们接下来,直接开一个新项目吗?还是想休息一下?”赵振云关心道,且提醒,“咱们接下来就要开始进入三星的技术了。” 林巧枝把面前自己写的几页资料,递给过来询问的人,转头问赵振云,诧异道:“可以直接做新项目了吗?” 她记得胡厂长说还需要她帮忙收尾,得要个两三天。 “别听他的,接下来的工作他们厂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赵振云看着林巧枝的表情,又补充,“他这人性格太求稳了,说话最多只能听六七成,我给套出来的,你要是觉得累了,咱们休息两天,这边水乡坐坐乌篷船,也可以的。” 一个个技术攻克下来,林巧枝在圈内的名气就跟那10级大风下的海浪一样,一浪比一浪高,赵振云就怕这种高期待,会给林巧枝太高的压力,怕她太紧绷。 说实话,赵振云也没太多这种情况的处理经验,年轻人的心态问题,要么在工作中吃点教训,要么攒点经验就好了,但林巧枝有点过于厉害了,哪里有教训给她吃,完全是她单方面在毒打别人。 林巧枝其实还好。 她理智上很清楚,眼下能有这些战绩,有一半的功劳来自梦境,所以在面对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夸奖时,她始终能保持冷静。 也并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很重的负担。 “乌篷船就不坐了,接下来的技术都没什么把握,还是多花些时间得好。”林巧枝小时候就喜欢拾破烂一样到处捡木板木棍,捆个小木筏,跑到江城各种水里玩,倒是对这个不稀奇。 周围人闻言,顿时和前人产生了和谐又默契的共鸣:忽然感觉沉稳质朴,好像不是个好词了。 “哈哈哈林工你这可是谦虚了,下一站准备去哪里,还能比我们更难?”会议室里当即有人笑道。 “就是!” “林工你要是这么说,我可是要无地自容了。” “是真的难。”林巧枝还是不容易被带走的,不动摇表示,“不信你们问赵局,我觉得难度三星的,可一个个都不是善茬。” 胡厂长打完电话过来,进来就看到电话讨论的风浪中心就在眼前,笑声都忽然多了两分爽朗:“管它善茬不善茬,都说红旗厂来的林工,最不是善茬,神挡杀神。” “啊?”林巧枝感觉自己耳朵不太对。 胡厂长笑笑,坐到距离赵振云远点的那端,才激动未平复地道:“这不是最近才传出来的,说是这些拦路虎到了林工你面前,都跟砍瓜切菜一样,神来了都抵不住,神挡杀神哈哈。” 真不完全是玩笑。 那些被问题困扰的时刻,尝试过了所有办法都没用的时候,谁还没在心里偷偷搞一点封建迷信?今天求求那个神,明天拜拜这个佛。 结果没用。 还是等林巧枝来,咔嚓两下给解决了。 “说我就夸张了,”这夸奖把林巧枝都逗乐了,她摇摇头,却是衷心且真挚地道:“不是我,是我们的新中国神挡杀神才对。” 破开一切阻力,迈向强大和辉煌。 这里面,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功不可没。 赵振云听这话也是露出笑容,不过还是把这一会议室人瞪了一圈,尤其是胡厂长,讪讪的赔笑,才道:“进下一个项目的话,就是燕山石化的30万吨乙烯项目。” 胡厂长眉毛一挑:“就是那个派一整队人去学,足足学了两年才完全掌握的成套乙烯设备?” 林巧枝也是想起来了。 这个玩意是真的复杂,30万吨是什么概念? 这里面没有一颗螺丝钉是国产的,光是操作这个家伙,就专门培养了一批脱产学习两年的技术班组。 林巧枝起初都想把它归到一星二星里的,真的是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为什么又升到三星呢? 完全是因为这个大家伙,梦里有一模一样的。 林巧枝甚至不需要去梦里验证,就知道肯定有,很简单的,甚至不需要从技术的角度去考虑,只需要从金钱的角度去了解它。 国家四三项目,文件就是预备拿出43亿美元,解决老百姓吃饭穿衣问题,而这个乙烯生产项目在其中资金占比最大,使用了超过10亿的资金! 第200章 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重视就在哪里。 就这么个受宠又受重视的家伙,未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肯定都是独一份的。 那有可能出现在梦中漂亮姑娘的活动范围内吗? 这也是毋庸置疑的,燕山石化在首都,有不少嫁去大院的漂亮姑娘,就生活在首都。 林巧枝顺着这个思路,果然就在梦里找到了这个成套引进的30万吨乙烯设备,考虑过后才归到了三星这个难度里面。 林巧枝:“我记得他们还挺着急的吧?之前不是说请日方的技术人员了吗?” “确实是请了,不过现在情况有一些变化。”赵振云点头,又道,“现在四个国家的十几个专家都到了,共同研究这台设备的问题,这种场面,肯定都是从各自的利益出发来辩解,我们缺少专业的人还是有点吃亏。” “等一下。”林巧枝听得不解,抓住里面的变化,“怎么一下冒出四个国家来了?不是从日本引进的吗?” 之前她听到的初版本,11台裂解炉有13个管线出现严重的损害,找日本人去要炉管材质的详细资料,但是人家又不愿意给,只好找来日方的技术人员来实际操作处理。* 赵振云这方面信息储备还是很充分的,道:“引进谈判这个30万吨乙烯项目选择了日本东洋工程公司总包项目,技术包使用的是美国鲁姆斯公司轻柴油裂解原料工艺包,然后还有法国,是炉管的制造商。”* 林巧枝听着就头疼了:“四个国家的技术员凑一桌?一起找问题?” 这是什么含金量就不需要再说了。 四种语言怕不是都在不断循环地喊:问题在哪?问题在哪?问题在哪? 会议室里的技术员们,也都仿佛从里面听到了满耳朵、满脑门的难难难难难…… “是这样的。”赵振云点头,又道:“不过还是日方技术员来的最久,另外两方都是先后才到的,原本这个乙烯项目不参与排队了,但是现在三四天了,也迟迟没有头绪,我们的人本来就技术上吃亏,还和另外三方技术人员坐在一张谈判桌上,所以还是想请你看一下。” 林巧枝犹豫了一下,当初这个项目撤出排队早,她准备得也少,而且这个乙烯成套设备技术含量还是相当高的,更有一点是,这是化学工业里的东西,和她技术储备重合面不是特别广。 不过换个角度想。 这不是还有四国专家吗? 而且,她本来也不是真能神挡杀神,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能出一出力也是好的,刚好让名声落落地,甩一甩包袱。 于是,林巧枝道:“那看看现在的一手信息,看我能帮上点什么?” “行,我这就把最新的资料拿给你。” 对技术员来说,就怕这种问题。 主要是一旦检查不出具体的问题,不下确定的结论,谁都可以认为不是我方问题,而是他方造成的。 这种时候,技术差的就比较吃亏了。 别说谈判了,有时候吵激烈了,想进场吵架都进不去。 就好像华山论剑,三个剑术顶尖高手刀光剑影的哗哗出招,旁边稍弱一点的一流二流高手,基本只能干瞪眼了。 林巧枝估计,即使她这次没应,等再过几天,如果还是没有进展,或者吃了闷亏,燕山石化还是要想到她。 毕竟遇到障碍了,林巧枝这样一个大型坦克式推土机,不可能不眼馋的。 没多大会儿,赵振云就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份资料文件,递给林巧枝,又介绍:“虽然情况是变化了,但其实问题还是当初那个问题,裂解炉突然出现响声,同时还伴有火苗,那种白蒙蒙的水蒸气很快就笼罩裂解炉,再之后就是发现裂缝,一开始都觉得问题不大,焊接就好了,结果日方焊接完之后,裂缝更大了。” 林巧枝确认道:“我们的操作没有问题吧?” “没有的。”赵振云这里很果断,“从采购意向确定到制作、运输、安装完毕,这期间,技术和操作人员足足用了2年时间吃透了设备的操作和运行,我们肯定是以最高的运行标准在操作。” 她顿了顿,“但目前大家一致认为,故障发生与工艺操作有关。” 林巧枝算是听明白了:“所以……一直检查到现在,全部问题线索,仍是那11台裂解炉上出现* 裂缝,且焊接无效,裂缝不仅没有缩小,甚至扩大了。 ” 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成套设备足足有30万吨,反而还不怕坏得多了,尤其是这种看不出问题的,坏的越多越容易帮忙定位,偏偏是这种问题独苗,简直让人抓瞎。 “是的,目前还是只有这个信息,这是照片和具体参数。”赵局说着把资料推到她面前。 “那我先看看。” 林巧枝翻开资料,尽管脑壳有点疼,但也不推脱,毕竟都决定要去了。 看到林巧枝翻阅资料,仔细查看思考,赵局一下松了口气。不管林巧枝说她自己对这个有没有信心,光是看到她投入,赵振云就觉得压力骤减。 第116章 中国人民都有衣穿,有饱饭吃 “下次再来一定通知我, 我们这边挨着太湖,有小桥有流水,鱼鲜虾嫩保管鲜掉眉毛……” 胡厂长一行人热情地做着邀请, 依依不舍地送别林巧枝。 与大家道别后,林巧枝她们转身上了通往首都的火车。 水乡众人挥着手, 眼里都还满是不舍。 林巧枝上了火车。 还特意看了一下车的型号, 可惜不是阿水驾驶的那辆,要不然,她们可以一起去天安门拍一张合照了。 略微有些遗憾地走进卧铺车厢。 前后两个卧铺包厢,都有各自有一个她们的人。 一前一后夹着中间林巧枝这个卧铺包厢,全方位的保障着。 “我们国家前些年的乙烯产量, 居然只有1.5万吨?”林巧枝看到赵局这边的资料,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连她这个非化学工业出身的人都知道,乙烯工业在化学工业中的地位,应该相当于发动机, 或者液压泵在机械工业中的重要性了。 对一个国家来说,1.5万吨够干什么? 塞牙缝都嫌少了! “有已经很不错了。”赵振云无奈, “你是没接触太多这个行业, 我们国家的石油化学工业,还是在苏联援建的156工程里发展起来的,但只有两个炼油项目,没有石化工业。” “兰化这个呢?” “也是引进的,但不是现代化乙烯生产装置,年产能只有5000吨。” …… 林巧枝发现赵局真是工业百事通,什么事她好像都知道, 什么专业领域她都懂一点。 林巧枝手上看的这份资料,其实就是赵局她自己的学习资料, 看着感觉像是引进这套30吨乙烯方案前做的调研文件。 1.5万吨,相比别的强国产能前面那个动辄几千的数字,真的像是闹着玩一样。 几乎明晃晃的昭示着中国乙烯制造生产技术目前还是空白。 “难怪这么贵。”林巧枝每次听这些都觉得不是滋味。 赵振云宽慰:“贵是贵了点,但这一套四三方案的引进意义还是很深远的,能切实解决咱们老百姓穿衣吃饭的问题,你看能源、材料问题都从根子上解决了。能惠及的下游产业很多的,像这个配套的聚酯装置,年产涤纶纤维相当于270万亩棉田的产量了,我们就不需要紧巴巴的缝缝补补又三年。” “还有这个农用薄膜技术,”她坐在对面翻了翻资料,准确地用手指到,“技术团队评估过,我们传统农业几乎靠露天种植,地膜技术成熟后,蔬菜年产量预估会增长300%……” 不仅如此,还涉及到民生的方方面面。 真的是一分钱掰开分成两半花,掰不开的,那就使劲挖掘它的用法,榨得干干的。 林巧枝看着这一笔笔,小农思想上线。 觉得如果是这么个用法的话,勉强也没有那么心疼了。 或许,此刻就是新中国化工行业崛起的起点。 往后,会如四三方案所期待的、所展望的——中国人民都有衣服穿,都有饱饭吃。 *** 燕山石化。 林巧枝等一行人,随着接待人员进厂区起,就引来了许多的注目。 她身量高挑,肩膀宽阔,行走有力带风,本来就很醒目了。再加上一行人都是女人,赵局本身气场镇定威严,“她们”原来是让人记忆浅淡的普通风格,后来又逐渐向林巧枝的气势调整,黄彩霞也是黑眸明亮,如雨后青竹般节节精神…… 这样一行人,由林巧枝带队气势凌厉地走在前面。 旁边陪同着的、后面跟随着的才是中山装的男性接待人员,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实在是让人不由侧目。 也是让人认了出来。 红旗林工,超大型坦克式推土机。 第201章 这个自从许昌华、祁尤两个项目结束后,就隐隐传开的评价,经过一连数个被推平技术的传播,已经是声名远扬了。 贯穿始终的评价,肯定是比后起之秀的那些什么神挡杀神的名号传播得更为广泛。 面对林巧枝这样的战绩,倒是也没有人怀疑多想什么,在首都,什么杰出人才、优秀同志没有见过?建立新中国的那批时代伟人,都还在首都呢! 不过这样声名赫赫的工业新锐到来,还如此强势,带着一身彪炳的战绩,肯定也是不免引人侧目、以及议论一番的。 办公楼里众人从阳台往下望,看着被接待人员迎进来的林巧枝等人: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厉害了。” “工业这个东西,隔行如隔山,我听说红旗林工是做机械工业出身的,遇到咱们化学工业,多半还是要抓瞎。” “这30万吨的成套设备,你看那三个国家的专家都搞不定,都头疼着,外行就更不用说了,游进了不适合的浅滩,龙也游不动啊。” “设备太精密了,吃透操作都花了两年,红旗林工,多半也就是来撑撑场面。” “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前面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吓人,而且,要是她真给解决了,你不高兴?” “不求多,能说两句话也是好的,或者这推土机推一推那三方的技术员,咱们太被动了。” …… 会议室。 燕山石化的副厂长林山雁快步进来,热情地同赵局和林巧枝握手,“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想亲自去接你们的,但实在是太忙了,我们厂长还去上面开会了,确实是抽不开身,我这也是刚刚从车间过来……” 同样是技术方面的问题,不同项目遇到的压力也是千差地别的。 像是许昌华,他算是项目的第一负责人,虽然有点安全隐患,只要能用陆八一那样的好手稳住,他也是勉强能扛住的,最后等到了好结果,还能评一句“识人善用”。 但是首都这个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四三方案是毛主席圈阅同意,还是周总理亲自批准引进的,不仅身处首都地界,还花费了国家那么庞大一笔美元外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出差错的余地,压力多大可想而知了。 林山雁细看着眼前的林巧枝,感觉比自己女儿都要年龄小。 她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一路风雨走出来的老革命了,到如今这会儿,女儿都已经参加工作了、结婚生子了,算起来还真是林巧枝年龄更轻一些。 但林山雁肯定是不会把表情显露在脸上的,她客气又不失热情地把人引着坐下来。 主要是想听听看林巧枝的想法。 这样一辆威名赫赫的大型坦克式推土机,不知道遇到化学工业还能不能适应地形。 会议室里,参会的其他技术人员,多少也有些这样的念头,就好像买了一张彩票,既希望它能中五百万大奖,理智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期望。 林巧枝也是早有准备。 三星虽然她也不能保证效果,只是能试一试,但是也不是空口白话的胡乱试。 这么贵重的设备,要是换成她自己,别说“亿”了,几百块买的家当,她都不一定放心让别人瞎动。她都想好了,分到的房子她也是要自己来捯饬的,按照她在梦里看到的清新舒服又干净的样子来布置。 林巧枝也不想做那些场面活,简单客套两句,借着林山雁对技术的一个问题,顺手拿了根粉笔,几笔勾勒,裂解炉的大致结构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化工方面的内容我不熟悉,就不献丑了,我准备从机械的角度出发,从设备的结构、材料、应力、失效模式,做一套排查检修……” “裂缝是已知的唯一突破口,先从已经断裂的裂口,判断裂纹起源、扩展方向、断口形貌,是脆性?韧性?疲劳?蠕变?又或者是材料存在原始缺陷……” “至于造成裂痕的根本原因,最常见的材料问题、制造问题、运行载荷问题这些,排查可以依次从……” 林巧枝用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陈述了一下她给这个十几亿美元引进的宝贝疙瘩,设计的一套在她体系内的坦克式暴力排查方案。 其实框架上的东西,还是简明好懂的。 但陈述这套方案,林巧枝也是夹带了不少个人想法的。 因为梦境有很多时候,都可以起反推作用,就显得这框架里的细节,听起来有点玄妙了。 就好像……先准备五金工具、再准备橡胶轮胎,紧接着¥#&%拼¥#&%焊¥#&装链条,然后自行车就做好了? 林山雁等人感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脑子似乎都出现了不稳定的症状。 第117章 我觉得你们判断的方向有误 林巧枝将这些说完, 原本理应讨论起来的会议室,有点诡异的寂静。 脑子散架是什么感觉? 好像被一头名为知识的野猪狠狠撞击了一下。 然后理智和情感,都像是汽水泡泡一样在脑子里噼里啪啦地乱炸。 理智:很有道理! 理智:这也可以??? 情感:她有战绩! 理智:这一样吗? 情感:她说可以就可以! 这就像是带着答案做数学题, 整个解题过程都透着奇异,区别就是, 普通学生老师一眼就能看穿, 然后冷哼一声,答案哪来的? 但是学霸就可以做得比较自然且隐蔽了,中间随手自己编几个过程,逻辑通畅,即便有跳跃性, 老师也会觉得,只是偷懒不仔细写过程。 顶尖学神就可以更任性了,选择题abcd答案一抄,问就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 不需要解题痕迹。老师想着压轴题都能次次解出来的满分战绩,也好理解, 甚至边改边想这就是学神吗, 老天怎么不给我长这个脑子?考老师编制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林巧枝现在就在学霸和顶尖学神这个中间尺度,反复横跳,大鹏展翅。 她本身有前者的能力,然后向顶尖层次碰瓷式进军。 大家脑子都有点凌乱,又有点打架,还有点不敢相信,以至于暂时丧失了对嘴巴的指挥权。 林巧枝还是很稳得住的, 端起茶杯喝茶,讲了这么久, 也有点渴了。虽然是碰瓷式进军,但碰着碰着,装得久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也消化吸收不少,似乎真的在打通去往更高水平的路。 大白话一点,忽悠人久了,有经验了,不虚! 不愧是京城的大单位,茶也是好茶,虽然林巧枝也喝不出什么细节来,但是好喝,茶香也独特,还有点微微的回香。 过了半晌,林山雁回过神来,思索着,朝着会议桌对面使了个眼色。 对面那个明显是懂技术的高瘦中年人,咳咳两声道:“林工你这个方案,大致上还是能听懂的,就是这个……比如你想看职工们的操作手册和实际操作流程,从而推断出故障区间,”他犹豫了一下,确认,“是这个意思吧?” 他想问“真的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家的技术体系,他看不看得懂是一方面,人家都已经做到了,就好像四渡赤水,自己做不到,总不能说人家打的胜仗是假的吧? 林巧枝也是语气谦逊,娴熟地应对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只是有一定的可能排查出来,也不一定能成功。更准确的说,我还是想通过实际的机械运转来更深刻的了解这套设备运转的底层逻辑,进而帮助抓住问题的根源。” 这也是有道理的,看着像是在关键排查项目中起到补充作用的东西,但其实林巧枝觉得突破口反而可能就藏在这些里面,不是说排查方案排查不出来,但四个国家的人已经走过一遍了,她这相当于就是二次扫雷。 人家已经扫过一遍,除非有遗漏的被她发现,基本上第二次收获的概率是远低于第一次的,甚至这片地已经被犁过四遍了。 还想要从这片地上捡一点稻穗什么的,都是很难的事,因为基本在第二遍的时候,稍微明显一点的都被捡光了。 这些其实林山雁等人心里也是清楚的,但林巧枝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虽然听起来个人风格有些明显,但却是让大家有了一些期待。 这在打仗的时候,林巧枝这就是相当于多来了一门武器,不是说旧武器报废了搞到新的,而是直接增加了缺少的炮弹炮筒,最少也是一挺重机枪。 指挥战斗的,没有不乐意看到这种增员的。 林山雁就很喜欢。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就说火力是不是变猛了吧,获胜的概率是不是也变大了?指挥作战的方案都可以更灵活一些。 林山雁作为在场最高领导,负领导责任的那种,她道:“林工你需要设备,或者人手,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至于具体检修过程,如何推进,还是得由林工你亲自来指挥。” 第202章 林巧枝经过了那么多项目,即使做不成油滑的人精,但现在也是小油条一根了,深谙此道,知道这话最多只能听一半,数亿的设备难道直接让她随意倒腾?这话林山雁自己都不信,派来配合她的人肯定是要看着点的,“还是先看看裂痕,尤其是运行的实况,能确定引发故障的范围是最好的。” “也好……能确定范围肯定是好事。”林山雁这边还是不太确信,30万吨的成套引进设备,技术核心也是没有丝毫透露给他们的,范围那么大,怎么确认到底在哪儿,林巧枝真就这么牛? 林巧枝也没法给她解释这里面的原理,就礼貌的笑了笑,但看向林山雁的眼神,也有点像是看许愿菩萨了,座下有散财童子的那种,首都的大单位啊,还拿下了“亿”和“美元”为单位的项目! 总有淘汰下来的设备吧,红旗厂此刻势头正猛,要冲进世界一流技术的“无人区”,要高歌猛进的开拓世界市场,正是最需要助力和资源的时候,真的这种首都大单位随便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江城很多单位吃一辈子了。 不过在众人看来,她的笑容就有些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感觉了。 临危不乱,本就是一种大将之风。 林山雁不免又安心一点:“林工你既然有自己的思路和条理,咱们就先自己看看,各班组都汇报一下情况吧,还有目前四国技术人员检修记录,让林工了解一下最新进展。” 她是不会让林巧枝赤手空拳就上阵的。 起码要先熟悉一下设备,仔细看看问题,抓一手底牌再上桌代表中方和另外三方谈。 否则两手空空上战场,那是送上去当炮灰。 会议室内各位开始按照林山雁的要求汇报情况:“目前是由鲁姆斯公司牵头,从数据仪表,操作工艺这方面查起……” 林巧枝听着,时不时还做点笔记,二次扫雷出成果的概率大大降低,但是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安全性提高了。 对应到此时,就是她可以无痛接收前面第一批扫雷人得出的信息和结论。 不过也要小心甄别就是了。 要是全然信任,从而被误导,有可能就要被地雷炸了,也有可能自己本来可以排查出来的雷被忽略放过。 也就排查了几天,数据算海量,信息交流很快完成。 会议也就结束了,林山雁又要去忙了,派了个叫作高辰的车间主任给她当副手,做配合。 带着林巧枝一行人往车间走,高辰还介绍道:“这条路走过去,就是我们的食堂了。”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也差不多要中午了,其实也可以先吃过饭再来熟悉这套乙烯装置的。” “还是先去看看这套乙烯装置。”林巧枝语气里有点期待的。 相比那些完全相信自己能解决的问题,这种带着挑战性的技术,还是世界先进水平的30万吨大装置,真的更让她脑子里那根神经兴奋。 燕山石化车间。 林巧枝其实在梦里见过这个车间,但是现实中再看,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会有一种“原来现代化的大型化工装置是这样的”震撼。 更高的自动化水平,更先进的自控设备,以帮助工人离开极其恶劣危险的工作环境。 更规范严谨的操作,甚至是从着装、纪律、操作等等细节方面都有极其细致规范的管理。 她们还是起步太晚了。 以至于大大落后于世界步伐。 林巧枝着手开始检查。 她心里有一套自己的顺序,参考着他们第一遍排雷的结果,比如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炉管供应商法国庞培公司,大家提出,“会不会是炉管材料质量问题?” 修复后裂缝反而扩大,很明显就是材料延展性不足。 林巧枝确认问道:“抽样送检的时候,高温抗蠕变性能查了没有?” 高辰一边回忆,一边点头道:“查过了,抽样送检之后,得到炉管材质成分都是完全符合标准的。” 顺着自己的思路,林巧枝一步步做着排查,同时熟悉着裂解炉这个装置。 乙烯生产的设备真的极其复杂!主要包括裂解和分离两大部分,光是裂解反应数量就有上万个,温度超过800摄氏度,停留时间却仅有0.2秒左右,为了抑制二次反应,高温裂解气必须快速冷却,随后的分离流程最低温度需要降到零下165摄氏度左右。* 操作难度非常高,反应过程复杂,高温烫伤、低温冻伤、有毒有害气体泄漏……很难想象这众多危险会汇聚到一个生产项目里。 连林巧枝这种顶好的记忆力和逻辑思维,面对这项石化工业中最难的乙烯工业技术,也是有点吃力。 好在还有晚上梦里可以补补课。 高辰:“……” 高辰在面对林山雁和同事的询问的时候,只能干巴巴的憋出一句:“坦克式推土机。” 怀疑他们长得不是一个人脑。 等高辰再特意集齐各个岗位工人,让林巧枝亲自看一次现场实操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异议了,全然放弃了抵抗,不管理智如何叫嚣。 林巧枝这一看,真看出问题了。 正常来说,看这种实际操作想要一次看出问题,必须要对整套系统理解得特别深。就好像中医,要对复杂的人体了解得特别透彻,才可以一把脉,就精准说出问题所在。 林巧枝显然是不可能短短几天,达到这种理解和境界的。 但在她的梦境里,高考恢复前后时间点的故事非常多,也就是说她在梦境里,可以看到未来几年,作为世界背景板的假人按照车间操作制度规范,日复一日地默默操作。 操作手册这东西,很少会变动。它本身就是规范,什么时候见规范天天瞎改了?尤其是花了两年时间来吃透,来打磨,最后编写出的属于中方的操作手册。 那什么时候会变呢? 当然是出了意外、出了大故障、出了操作事故。 不管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后续操作规范肯定会修订,以避免问题再现,即便不是操作问题,那也会做一些预防性的修改。 这些,全都会体现在车间的运转中。 而理解车间工人的操作,其实难度上也是比直接去理解这一整套30万吨设备低的多的多。 理论上,林巧枝只需要找出差别,变动之处,就能倒推出修改的原因。就像是人忽然戴上了围巾,那多半是天气变冷了,当然,也不排除有心上人送围巾这种小概率事件。 就是很正常的推理逻辑。 林巧枝看着车间工人操作变动的地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同时道:“高温裂解气有800c,从破裂管线泄漏,遇到空气自燃,同时急冷蒸汽喷出形成雾团,所以当时看到了火苗,也有白茫茫的雾气迅速笼罩裂解炉。” 高辰点头,然后试探着问:“这里有问题吗?” 要是最开始,他肯定心里第一反应是质疑林巧枝了,但是试过几次之后,他的想法已经默默被改造成了林巧枝的模样,首先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的问题。 “这个没有问题,属于基础的判断了。” 林巧枝摇摇头,而是提出:“我是觉得你们最近判断的方向有误,不会是急冷系统操作不当导致热应力失衡。” 第118章 出错了就要端正态度 判断有误? 高辰精神一振, 有误,肯定是看出了点名堂。至于技术团队出了错,那就更正常了, 前面那么多技术问题被攻克,不都是代表林巧枝指出了前面考虑方向的错误吗? 现在多他们一个不多, 少他们一个不少, 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最关键的是,不能把锅扣到他们头上!! 维修这个东西是这样的。 谁也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对另外三方来说,一旦确定是己方责任, 甚至是设计失误,那或许是天价赔偿,如果是部分缺陷,不论是返修还是重做, 都是一笔恐怖的开销。 尤其是提供技术包的鲁姆斯公司,是绝对不愿意承认是他们技术根源上的问题, 而且作为成熟的技术方, 他们也坚信自己的技术没有问题,故而,鲁姆斯的专家团队也是四方中最强势的。 而对于中方而言,也是肯定不能承认是他们“操作问题”的。 这么昂贵的设备,肯定是有保障协议的,但是人都知道,保修绝对是不会包人为损坏的!就好像自己把电脑掉进湖水里, 泡了一夜,没有哪个公司会提供免费保修或更换, 除非它是冤大头。 但问题就摆在这里。 按照合同和协议,三方是必须把这个问题找出来的!他们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且不说国际政治方面的问题,就单说他们各自公司的市场,人家花了上亿美元采购的东西,没有任何保障和说法,一定会是震动世界工业圈的大新闻,失去市场的信任,距离集团完蛋就不远了。 如果问题不大,大家肯定是认真工作,解决问题,皆大欢喜。 第203章 但如果真的埋着大问题,谁也不愿意承担,最最起码,表面上也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比如把问题推给中方。 又或者,让中方再拿一笔维修费出来,弥补这部分返修或者重做的恐怖损失。 这个时候,就是谁弱谁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你连技术哪里出问题都看不出来呢? 这就和战场一样,谁拳头小,谁就受欺负。 各方利益冲突之下。 林山雁等人才会忙得脚不沾地,到处开会,不管是小问题,还是可能藏着大问题,他们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应对方案,绝不能吃这个闷亏。 所以,这看似日日和平检修日常下,实际藏着汹涌的漩涡和暗流。 中方的技术人员,真的是顶着千斤万鼎的压力在谈判桌上,想要尽力避开这些危险的漩涡和暗流。 林巧枝一直都知道,人弱小的时候是要吃亏的,就像她小时候,说话都是没有人理会的。 但从眼下情况看,新中国现在还未尝不是处于“尚且弱小”这个阶段? 真的在下面当基石还好,感觉欣欣向荣,势头向好,越是往上走,反而越能感觉到这种四面八方的压力,感受到没有硝烟战场的虎视眈眈、四面群狼。 林巧枝看着检修日志,道:“做检测的时候,发现了温度分布异常,炉管表面测温显示局部温差达到了150c,而设计允许的最大温差为80c,其中急冷区与裂解区交界处温差尤为显著……” 林巧枝把检修日志的观点简单复述后,接着分析道:“这个现象,完全符合热应力失效的典型特征,也就是冷却不均导致材料内部拉/压应力失衡,超过屈服强度引发开裂。检测出的结果,是急冷油黏度波动大,设计黏度范围为120–150cst,实际记录显示多次骤升至180–210cst,但其实这里也是有问题的……” 关键来了。 高辰提起精神,注意力紧紧集中在林巧枝的话上。 “这里面有一个漏洞,如果仅仅是操作导致急冷油黏度波动问题,11台炉应该是随机破损,但实际情况是,13处破裂位置是有共性的,难道我们没有提出这个异议?”林巧枝不解,竟然就直接这样进入了检测流程,如果一旦按照这个结果定论了,不管怎么修的,事后中方肯定是要承担一部分责任的。 “肯定是提了,但鲁姆斯团队的技术人员也给出了解释。”高辰也迟疑起来,他复述解释说,“首先是对裂痕的检测,是完全符合热应力失衡的裂纹数据的,这是其一,再者,推演的逻辑是这样……” 他撕下一张纸直接铺在设备外壳上,写到【急冷油黏度过高—流动性下降—传热效率降低—炉管表面冷却不均—表层受压应力、心部受拉应力】 写完给林巧枝看,语气都快了起来:“按这套技术分析,确实是说得通的。然后美方团队还据此绘制了一份应力分布模型,预测最大拉应力集中在炉管内壁,与破裂位置吻合。再加上接口处的材料特性,确实会出现这种共性问题。” “这份判断太过聚焦操作参数了,全是黏度、温度、应力的考虑,难道忽略系统交互逻辑吗……我依旧保留意见。”林巧枝看了看这个推理,逻辑上确实没有反驳点,前后数据也对的上。 但是她确定后几年的操作规范上并没有相关改动。 而且,并不是说这套逻辑说得通,就一定是这个问题的。就好比从家里出发去学校,可以走123条路,1这条路路线能连通,也不代表孩子今天上学就是走了这条路。 “这样吧,我再看看那份应力分布模型,再下具体的结论,但就目前的资料来看,说是急冷系统操作问题,肯定是武断的。”林巧枝先给出初步判断。 “确定吗?”高辰连忙追问。 林巧枝想了想:“八成把握。” 高辰眼睛爆亮,连忙抬起双手稳住她:“好好好,你先别急,这样,我先把我们专家请来,你们先碰一下。”又转头喊跟在旁边手底下的人,“去请一下卢工,这个应该是他跟下来的对吧?” 林巧枝看着在身侧做安抚状的手,很想说,她不急。 算了,理解一下。 她还属于外援,压力再大其实也是不太能压到她身上,燕化这边的人才是真的难。 高辰正要交代,想了想,又觉得派小年轻去不好,“算了。”目光转了一圈,瞄准了在车间负责一线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党支部书记,毫不犹豫地喊:“杨书记。” 他安排人顶替他给林巧枝配合工作,又把杨书记拉到一边,道:“给卢工好好说,也别有什么想法和负担,甭管是不是外援指出的问题,起码也是咱们自己人不是,情绪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下。” “放心,我肯定不出错。”杨书记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当初是跟着厂里党委副书记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的。 如何给高水平技术人员做心里按摩,协调关系,也是他们这种技术含量高的单位里,必须考虑到的工作! *** 卢当山抱着一份资料,脚步匆匆地往他们厂车间旁的小会议室赶。 杨书记都有点跟不上,几乎要小跑着追:“卢工,您慢点,这节骨眼,你可不能摔了。” “时间不等人,你说说为啥就是死活不说,又是夸我又是拿原来的成绩说事,结果就是为了说这事,说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实话,耽搁了这么久!”卢当山也是正值壮年,三十多岁的技术工人,又常年在一线工作,这时也是有点急,催促,“你快点。” 上赶着领好处得多,上赶着挨骂被挑错的真是少,杨书记生怕他是情绪顶上来了、心里有想法:“我这不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真不用这么着急,顺着目前这个思路走,也是整个团队讨论的结果,厂里领导肯定也都是理解的,不用太担心。” “出错了就要端正态度,哪有还不紧不慢的道理。”卢当山还是有点固执古板的性格在身上。 杨书记站在燕化的立场上,还是心疼自家技术员的:“那不能这样说,怎么说你也是劳苦功高的,咱们国家起步晚,学习条件也差,林工她那属于天赋异禀,学习能力太强了,她那个标准不能衡量大众的……” “工作出问题了就得承认,遮遮掩掩像什么样子。”卢当山有点执拗和坚持在身上,板着脸道:“不管她学习能力多强,衡不衡量大众,她也不可能改变技术逻辑。” 再能力强,乙烯的化学反应还能听她林巧枝的不成? 卢当山性格板正,再加上对技术是有些追求的,所以才能脱颖而出,三十出头就能成为这一行的顶梁柱之一,在关键时刻顶上去。 但现实困境也确实是存在的,中国大型化工起步晚,他这一批学生,当年在学校里学的虽然都是化工专业,但实际上几年学下来,也没有人了解大型化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直到毕业后,到兰化和北京石化总厂,体验了那些化工装置,才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兰化那一套年产能只有5000吨的乙烯装置,就已经是全中国最顶尖的乙烯设备* 了。 然而实际上,却是远远落后于世界水平的。 在贫瘠的土地上,怎么可能培养出优秀的技术人员?你说想学习乙烯技术,但你连像样一点的乙烯设备都没有! 想象一下,学生想学习赛车技术,但实际上连车都没有,只有一个电力小三轮,那怎么学呢? 卢当山也是被调到了这个30万吨乙烯项目,被派去国外培训学习,才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大型石化装置。在此前,国内压根没有人懂这项技术。 可以说是天赋推动,也是性格所致,他学起来了,也是目前国内对大型石化设备理解得最深的一批人,可面对三方压力的时候,也是有些超出他能力极限了。 因为不管怎么学,人家大多是教操作和维护,不可能把自家核心技术教给外人。 可他如果不顶上去,他如果说他不行,那国内还有谁能承担这份重任?即使出错和失败的压力尤为沉重,绝大多数人都害怕扛起这样沉重的责任,卢当山也没有推辞退却,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每个人都愿意多出一份力,不断往极限外推,国家才会有强大的那天。 他这个情况,或者说目前新中国在大型石化工业发展的困境,所有人都是清楚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卢当山步伐还是很快,并且催促帮他抱了一半资料的杨书记:“你快点吧!” 杨书记就是知道卢当山的不容易,准备再多说两句:“我听说林巧枝这人性子有点直,你想啊年轻人嘛,做出了这样的成绩,难免气势强盛一些,要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咱不跟年轻人计较……” 卢当山打断他:“行了,你怎么唠唠叨叨的,只要她不指着我骂,我还能跟她吵起来不成?” 第119章 隐蔽性太强,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第204章 卢当山微微喘着气赶到的时候, 只见林巧枝正在测温,又时而偏头说两句,旁边的一群徒弟记录着什么。 他赶紧把资料“啪”地一下往旁边一放, 探身过去想看看,同时道:“这是在测试温度?我这里有几笔数据, 你要不要看看, 或许可以做对照。” 高辰眼皮子就是一跳,刚想要提醒,就见林巧枝毫不在意地点头,接话道:“先把这次测完,再看之前的。” “这是?” “做温度与急冷油黏度波动的关联记录。”林巧枝目光从仪器上挪开, 看了卢当山一眼,朝他点点头,作为问候了。 照顾、安抚人情绪这个工作,其实还是蛮高级的, 尤其是不知道对方性格的情绪下,林巧枝干脆用自己舒服的方式, 就事论事, 技术说话。 卢当山悄地吁了一口气,感觉有点绷紧脸上肌肉都松了松,不管理智如何,真要被年轻人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撅了面子,肯定还是不太好接受的,还是在自己的地盘,那脸上多臊得慌。 他上前帮忙。 林巧枝见此, 也让开半个身位,有这样属于本行的技术人员参与, 她肯定是乐见其成的,也要用起来:“嗯,” “我姓卢,当山,武当山的当山。”卢当山接过一个测温仪器。 “卢工,这个急冷油从注入口进入设备,一直到最后出口,在设备里所有经过的地方,参与降温的相关化学反应,你清楚吗?”林巧枝开门见山的问。 也是不客气的样子。 这要是哪个带教老师,冷不丁一下给学徒问这么复杂的问题,真的是能把人冷汗都吓出来。 以卢当山的水平,当然是不会一背冷汗,如是道:“原本我也不是太能说清楚,不过这次日方和美方的专家团队过来之后,现在这条线的技术现在是比较清晰了,急冷油从注入口注入后,首先……” 毕竟要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还藏着掖着,拆卸维修的时候如果还让中方人员全部离开,那怎么可能说服中方,就是你们的操作问题? 中方又不是冤大头。 况且协议里,是包含了一部分技术培训在里面的。 林巧枝一边听,一边对测试方案做细微的调整。 她短时间里,是没法触及这套庞大设备中如此细节的运行机理的。 能理解所有工人的操作,能明白整套设备大框架层次的运行原理,就已经是吓到高辰了。 听着,林巧枝感觉测温仪器顶端,忽然传来一阵微小而细密的手感。 特别轻。 如果不是她手特别稳定,怕是根本不会感受到这一丝极小的颤动。大多数人,可能手无知无觉被连带微微轻抖两下就过去了。 她忙闭眼。 努力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去感受那一丝转瞬即逝的震动。 “到这一步,急冷油就是要在这个关键时候,把温度快速降低到80c,只有短短3秒的时间,如果温度降低得不到位,化学反应中就会出现衍生物杂质……”卢当山正说着,看到林巧枝的表情,马上转头,盯着看她此刻的动作。 只见她拿着测温仪器左右挪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忙噤声。 等林巧枝皱着眉头睁开眼,才问:“怎么了?” 林巧枝没找到,太快了,转瞬即逝:“感觉到有一股很细微的震动……”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太短暂太细微了,就好像有蚊子从皮肤轻掠而过,品不出太细的东西来 ,于是转头看卢当山。 她说得粗略,卢当山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细微的震动?” 又只能分析举例:“这可能性就很多了,比如机器本身运转的震动,还有内部化学反应可能的动静也有很多。”他顿了顿,语气再客气了几分,“不知道林工你上学的时候化学课程有多少?像是比较常见的石灰石和稀盐酸,或者小苏打和醋,都会有大量气泡冒出,也会产生液体‘咕嘟咕嘟’翻滚的震动……像是酸碱反应、金属与酸的反应、碳酸盐与酸的反应,动静都还是很明显的。” 林巧枝念书的时候,学的是60 年代人教版《初级中学课本·化学》,化学成绩也是顶好的,自然也知道这些反应。 更别说乙烯生产流程里那么多复杂的反应了,有些动静大一点,以至于外壳都能感受到,好像也都挺正常。 从手感上,她觉得不像机械本身的震动,又和卢当山说的这个化学反应的动静对上了。 再听卢当山细致地说,这会儿设备里面可能正在发生的一些反应,林巧枝点点头,没再细究:“那可能就是里面化学反应的动静。” 她们继续进行测温工作。 最后完成了一张表格,纵列是数据,横列是表头【时间(min)黏度(cst)温度(c)】 把这份数据一扫,林巧枝就更确信了:“之前的检修报告中,认为急冷油黏度波动大,是因为操作控制失当,比如温度调节滞后、杂质混入,而非系统设计问题……但是就目前这份数据来看,从数学角度分析,黏度波动和温度变化没有强线性关联。” 说着,林巧枝把这份表格递给卢当山。 黄彩霞已经很了解林巧枝的习惯了,她说话的间隙,就已经画好了横坐标和纵坐标,手工作图,也递给林巧枝。 林巧枝接过看了一眼,点头夸了一句,也将之递给卢当山。 卢当山没有做声,他来之前还以为会和林巧枝有一番争辩,技术总是越辩越明的,不是他说服林巧枝,就是林巧枝说服他,他们再统一战线,商量策略,一致对外。 只是,没想到林巧枝会推进得这么快。 他只是皱着眉头看。 说实在的,他的数学敏感性和天赋,是远没有化学高的,在几百个数据里,甚至是资料中记载的故障前72小时上千的数据中,肯定是一眼看不出问题来的。 因为温度和急冷油黏度,本身就是有指数关系的,通常用阿伦尼乌斯方程来描述。 急冷油是石油裂解产物,对温度的敏感性比水更高。 升温黏度降低,降温黏度变高。 这种负相关,可以简单类比成蜂蜜,低温凝固,高温变稀。 卢当山对急冷油黏温计算的数学公式,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楚了。因为日常使用得少,工作中只需要记住指标范围、还有负相关这个规律就足够用了。 所以这会儿看眼前的这份数据,还有黄彩霞根据表格画的图纸,确实颇有些脑子黏糊的感觉,倒也不能说是一头雾水,毕竟还是看得出来这和记忆中的曲线不太重合,但是也真的是有些茫无头绪了。 于是,林巧枝说波动不存在强相关,他感觉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又不知道关键在哪里。 有种曾经上数学课,走神片刻后再看黑板的茫然感。 林巧枝让他看了一会儿数据,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于是伸手指出曲线其中一小段:“你看这一段,黏度骤升到>180 cst时,急冷油温度波动是65-110c,仔细看一看,和阿伦尼乌斯方程不仅不吻合,反而还有些自相矛盾。” “我看看啊……”卢当山再仔细去看,恨不得去翻自己的笔记或者当初的教材了,努力调取记忆,果真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算出来的单点数据偏差不算什么,但整体波动趋势就真的藏着问题了。 虽然数据就摆在这里,但是正因为设备太多,流程复杂,再加上中国这边细致入微的高操作标准,所以数据量也是庞大的,即使注意到,不深入去看也很难看出来,因为会被表面温黏规律蒙蔽。 “这……这好像还真的有点不对……”卢当山其实也没能完全想清楚问题根源在哪里,也不是计算出结论了,但是林巧枝指出的这个异常和漏洞,确实是说服他了。 主要是实打实的数据,就摆在眼前。 “确实是我疏漏了。”卢当山摇摇头。 林巧枝客观道:“这个隐蔽性太强了,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急冷油本身就分子量大且结构复杂,容易受温度影响。” 她其实也是有的放矢,就好像有些工件一到手上,就感觉不对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开始拿着各种量具挑尺寸,一个个数据去量,用鸡蛋里挑骨头的方法肯定能把不对挑出来,而且,数学也是她的强项来着。 高辰在旁边听得是有点急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代表可以否定是我们操作误差的结论了?” “这倒是没错。” 高辰松了一口气,一阵欣喜。 卢当山却是开口:“但这也代表,目前的寻找方向可能又错了,我们还是没有寻找到问题根源。”他语气有点复杂,喜也不是忧也不是。 根子上,肯定是要以查出问题,解决问题为原则性目标的。 为什么领导明知道这条路如果走通了,有可能要承担一些责任,还是批准他们走这条路,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有道理,可能真是这里的技术问题;另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只能盼着那三方真下点力气,即使出一点钱,也要把问题根子解决了,绝对不能拖成一个烂摊子。 第205章 否则即使最后争到了赔偿,肯定费时费力不说,于国家发展也是没有益处的。 高辰喜悦也是一僵:“那……先上报吧。” 到底是等一等,看看另外三方是不是知道问题在哪里,只是不想担责任,所以等着把锅扣实,再把真的维修方案藏在伪装的部分里给他们。 还是他们三方也确实不知道问题,真的就是找到这个可能性,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先测一测数据再说? 后面这个情况,其实是正常的。 因为排查检修,实际上就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每一次的尝试,其实说白了就是我怀疑你,先打三竿试一试。 打到枣就是成功了,没有打到就继续再打下一杆。 否则的话,就会像是塔机那样,直接换模块了。 那另外三方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或者是某一方是前者,另外两方是后者? 谁也说不清,谁也不知道。 你问,人家也不可能告诉你实话,倒显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面可能藏着的弯弯绕绕和陷阱,这也要考虑,那也要顾及,林巧枝就觉得头疼:“行,先上报吧。” 到底要怎么处理,还是报上去让领导们头疼去吧。技术干技术的活,人精干人精的活,分工要明确! “那要不要再算两份,佐证一下?”高辰连忙道,还从旁边的资料里拿出之前有关温度、黏度的数据记录资料。 “也对,多方位验证一下。”卢当山接过来,很精准地把具体的数据挑出来,尤其是事故发生前72小时的车间操作日志簿。 林巧枝也是没有异议的,她本身复核的习惯和标准就很高。 这份数据就更庞大了,卢当山看着都有点晕,只能说他的天赋点,真的八成都点到化工上了,但还是积极帮忙,努力参与进来,也是试图理解得更多一些。 林巧枝作为主力,带着把这一批数据处理完了。 看着高辰带着这些资料,满脸郑重的急匆匆离开,也不知道带去的消息,会不会让人精领导们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 林巧枝再回头看这庞大复杂的机械,都觉得顺眼起来。 多简单,多纯粹! 第120章 走到美日法三方前面了? 林巧枝看着裂解炉。 觉得总得干点什么。 难不成傻等着?她最怕的就是人精开会, 弯弯绕绕、绕绕弯弯,堪称九曲十八弯,一件事来来回回讨论, 真的是参与一次烦恼一次,慢慢地, 她就学会了强行接管会议节奏。 接管不过来的, 说明她重要性不大,那她一般选择不参加。 就是知道,所以晓得肯定一时半会儿等不到结果。 林巧枝把目光投向卢当山。 人都来了,这么大一只肥羊式资源,不抓来干点什么, 不薅两下,实在是浪费了。 那怎么利用呢? 接下来,她又要从哪个口子开始突破呢? 她只是找出了美方逻辑的破绽,先把扣过来的锅给捅破了, 但具体故障原因,也没有什么头绪。 卢当山被看得毛毛的, 于是主动开口:“林工?”又想到她这么敏锐, 于是,“要不咱们交流一下细致点的信息?” 林巧枝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那堆资料里,也是点头:“我记得高主任提过,说是有一个什么应力分布模型?” “确实是有。” 两人就这么深入细节的交流起来。 卢当山就有点明白林巧枝为什么能解决这么多问题了,真的就是一点就通,一说就明白,就好像这设备是她造的一样?嗯?? 林巧枝感觉卢当山也讲得很清楚。 好像本质上他们是一种人, 技术上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只有真的下过功夫的人,才能讲得如此简明扼要,深入浅出。 “卢工你基础很扎实啊,在一线干过?”林巧枝把一份已经排除问题的排查记录拿到旁边。 “也不算吧。”卢当山叹了口气,解释,“我们东渡去学习的这批人,都有这个水平,那时候每天都要练习的项目就是百次练兵、百次事故模拟演习处理。当时有一个要求就是,不看操作手册,能够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所有的管线和装置的名字、作用、走向。”* 这样的基本功,肯定是好事。 但是如果是特意出国去培训,又显得好像没有那么划得来了。 每天都是练习这些,其实接触不到核心的技术。 林巧枝也觉得有点遗憾:“有没有办法自学一点?” “不提那些。” 卢当山摇摇头,闭口不提的样子,他是担心年轻人胆子大没分寸,要是说了点不正确的话就不好了,当初他们去日本,连宾馆里的电视机都不能开,容易被批思想不正确,哪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出去一趟,冲击是真的大,电视机、相扑、满街的小汽车、霓虹灯,同样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真的差距太大了。 林巧枝也不在意,顺着他的意思就换了个话题,做了个总结:“所以现在总体的排查,大体上的方向,可以用高屋建瓴来概括?” 读数据、读仪表,走操作流程,从技术思路上排查,就好像打仗的时候站在高岭,俯瞰下面所有的沟壑和兵力,调度全场。 只有美方、日方可以做到,一个提供技术包,一个负责项目总包制造。 连法国的炉管公司也不行,技术层次达不到这个高度。 “也可以这么总结。”卢当山点头。 这种排查其实是最有逻辑的,也相当考验技术理解程度,如果让林巧枝去修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假设遇到没法简单看出原因的故障,她也不会选择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瞎搞,而是从技术逻辑上一点点梳理排查。 但有一个问题:中方跟不上。 对整套技术的理解,他们是远远追不上另外三方的,使用这套逻辑和办法,就相当于追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 这是相当被动,相当不利的! 如果察觉不到问题,基本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很好理解,家里马桶堵了,自己处理不了,请维修师傅来家里,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被牵着鼻子走了。师傅当然不会直接恶声恶气抢劫,而是和颜悦色地编一套你听不懂的话术,说这个里面如何如何,维修要三百、五百、八百的。 一般只要最后这个出价在承受范围之内,没有到实在忍不了的地步,被牵走也就算了,谁让自己修不了。 肯定也是有真诚的师傅,但谁不想多赚点钱呢?人性如此。 如今这块蛋糕已经被吃了九成了,谁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蛋糕吐出来? “我对化学、化工的理解还是太浅了,在这套方案里能起到的作用怕是有限。”林巧枝稍顿,再开口道:“我还是抓住裂痕、温度、急冷油黏度这条线,试试能不能另辟蹊径,以点破面。” 林巧枝这意思就很直接了。 也算是半表态了:这样搞我不看好。 她讨厌丧失主权的感觉。 如果是必须要扛的责任那就算了,她来支援的话,就没必要去掺和了,没必要也被牵着走。 除了真的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其余人都听出来了,卢当山眼睛都瞪大了。 你还想单枪匹马自己搞? 几乎在心里吼了,这可是30万吨的大设备,所有化工工业里复杂程度和难度属于最顶尖一批的乙烯生产设备! 他们之所以没有吼出来,也是心里没法笃定,林巧枝真的不行。 尤其是心里清楚,自己肯定是不行的,不仅自己不行,这厂里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行,要不还搞现在这阵仗做什么? 他们相比世界先进水平,差得还是太多了,太多太多。 意识到这一点,情绪就不免有些低落了。 或许,卢当山潜意识里最深层的想法,也是带着几分这样的感觉,潜意识就觉得这问题只有美日法三方能解决,纯靠自己几乎不可能。 所以才会如此惊愕。 卢当山抬头看林巧枝,看到她一双锐亮坚定的眼睛,忽然脑子里就浮现了“向林巧枝同志学习”的宣讲。 向雷锋同志学习,是学好思想、好作风、好品德。 向林巧枝同志学习呢? 就是眼前这种敢于向世界一流冲击,相信我们自己也可以的勇气和自信吗? 卢当山有点恍然,不知道林巧枝这种气势是哪里来的,难道少年天才,就可以堆积出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吗? 这不是强国才能滋养出的东西吗?就像是美方来的那些技术专家一样,不管技术好坏、年龄大小,身上都浑然天成一股这样居高临下的自信气势。 “还是要先找一个突破口。”林巧枝喝了一口水,换了换脑子,从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俯瞰工作原理模式,切换到裂痕、急冷油温度黏度这一个小点上:“我们理一理逻辑。” 第206章 “裂痕是完全符合热应力失衡的开裂模式的,肯定是有东西导致了这一现象,从前觉得是操作问题导致急冷油黏度变化,现在否认了这一点……” 林巧枝经过这一轮五星和四星难度的检修,自己其实成长也很大,她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念——异常参数必有其载体,失效模式必留其痕迹。 “那是什么导致了急冷油黏度的波动呢?”林巧枝提出这个切入点。 “卢工,你有什么想法吗?”林巧枝也不管别人怎么想,继续推进,直接提了卢当山的名字。 卢当山感觉自己才恍了一下神,才一分钟不到吧?怎么话题突然就跳了,忙集中精神:“这……急冷油黏度的话,除了温度和急冷油本身的质量,比如裂解副产物聚合?烯烃和芳烃在高温下发生聚合反应。” “举个例子。”林巧枝追问。 “丁二烯、苯乙烯就可以,不过要在超过200c的高温下才有反应条件。” “它们的产物呢?” “大分子焦油。” “黏度是变高?” “对。” 林巧枝示意黄彩霞记录下来这一条,又从别的学徒中点了一个接着记录。 虽然是假的,但是一切都是要按照正常带教模式来的,否则岂不是容易被人察觉到不对?而且她们都很聪明,这些工作和工业相关知识,一教就会。 紧接着,按照她对机械工业的理解,又继续追问道:“管道密封有可能失效吗?急冷油接触空气、氧气、二氧化碳这些气体,会怎么样?” “可能性极小吧……”卢当山有点不确定的说,尽管相信外国货的质量,但也不敢保证,不过说起反应他就得心应手了,“接触氧气的话,会引发分子交联,接触二氧化碳……” 林巧枝点头,顺着整条急冷油的路线,继续思考:“固体颗粒呢?比如炉管腐蚀产物,fe2o3这种?催化剂粉尘?密封材料碎屑?” 果然化工和机械还是两个有跨度的行业。 卢当山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怎么会有人去考虑密封材料碎屑?固体掺入还好,要是讲化学反应,岂不是千奇百怪了? …… 林巧枝收集到了急冷油所有可能被影响的因素,满意了。 卢当山感觉脑子被搅和了。 就跟那白稀饭和酸腌菜一样,被筷子嚯愣嚯愣,全给搅和乱了。 “林工你这是、怀疑急冷油的问题?”卢当山问道。这样的话,绕来绕去好像还是他们油的质量问题,或者操作问题? 林巧枝摇头:“我是怀疑整条急冷系统有问题。”她之所以盯紧这里,就是发现工人在这一块的操作上,有所变化。 而且,她看向卢当山:“急冷油这玩意黏度变化,总得有个说法吧?” 旁边跟不上的人已经乱了,什么说法,黏度变化不是因为温度吗?哦不,已经被否了。 卢当山勉强跟上了,他有点怀疑的摸了摸脑子,好像在这一条小路上,已经走到美日法三方前面了? 他都来不及问林巧枝怎么怀疑到急冷系统的,就听林巧枝问:“卢工你有时间吗?我打算先做离心分离,再测急冷油里面的成分,应该是用化学反应来检测,或者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化学手段?”她补充,“您没有时间的话,给我推荐一个擅长化学的人。” 卢当山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咽回肚子里,忙道:“有时间!” 他难道想跟在别人后面吃灰?难道乐意被牵着走又没法抵抗?哈哈哈让老贺他们去头疼吧,他先走小路试一试超车的感觉! 哈哈哈哈! 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已经握着两根试管,试管里分别是:高黏度油样、低黏度油样。 卢当山看着这两支试管,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推背感,不知道怎么就被推到这里了。 不是管路裂缝吗? 他脑海里冷不丁就冒出:坦克式推土机。 第121章 距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短短几个小时。 林巧枝这边的情况, 已经在燕化内部,小范围飞快流传开。 赵振云梳理完大后方的后勤工作,就投入了会议里, 又到工业局总局汇报工作,深入了解目前的局势和情况。 才从会议脱身, 就被同样来首都汇报工作的熟人赵志国拉住。 两人一起往外走。 “振云, 听说林工否了鲁姆斯公司的意见,还拿出了切实有力的反驳证据?”他暗啧了一声,又有点羡慕的看了赵振云一眼,“这才多久。” 从112厂离开后,他就时不时听到林巧枝的战绩, 如果不认识林巧枝也就罢了,偏偏他还真的亲眼见过林巧枝的能耐。 他兀自感慨:“同为赵局,咱俩同姓不同命啊。” 他最近真的是头发都要揪光了。 是特意跑来首都求援,这是好听的说法, 说直白一点,就是来求爷爷告奶奶的。 冷不丁听到燕山石化的消息, 心猛地一颤, 那是什么一种感觉呢,就好像自己在战场上跟人拼刺刀血战,突然听说,隔壁部队缴获一门重火力大炮,正拿着它“砰砰砰”开炮…… “机械工业那边是一通百通,林工之前接触过化工行业吗?好像没有吧。”赵志国语气都有些怀疑人生了,边和赵振云往外走, 边回忆:“我记得林工读得是红旗厂办的中专学校,她这技术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 大型化工装置,江城没有条件的吧,学校里就更不可能教这些了。” 赵振云曾经也经历过这个阶段。 但是怀疑人生久了,习惯了,就能做到云淡风轻了。 她现在是不会随意透露更深层的东西了,只以随意的状态说:“以战代练嘛。前面那些项目熟悉一些,把握足一些,上手多了就有经验了,积累也就深厚了。” 赵志国:? 他简直像大鹅一样伸长了脖子,转头去看这个昔日老熟人,对,昔日,他觉得现在眼前这个人有点陌生,陌生得可怕。 听听,要不你把自己说的话录下来,然后好好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林工入行总共也没有几年吧。”赵志国笑笑,实际上感觉牙酸得牙齿要打架了。 赵振云却是很自然的点头,像是赞同:“一通百通嘛,技术这个东西是这样的。赵局你做这行时间也不短了,应该也知道,天赋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讲理的。”他们还见得少吗?那些被国家收编,隐姓埋名去到杳无人烟、去到隐秘之地的人才。 赵志国觉得这天没法聊下去了,像是信了赵振云的解释似的,缓缓点头:“你这边有没有做技术方面的总结?” 他觉得还是得聊点对自己心脏有利的东西,有这么个熟人,以后有事能先排个队,也是很爽的。 就是不知道林巧枝到底擅长什么,之前那一版“通用的、常见的、比较接近技术链条底层”的说法,还是太笼统的。 这就真问到赵振云痛点了。 她难道没有思考总结过?从塔机、6y2型机车起,她就一直试图总结,想把林巧枝的天赋和技能点方向总结出来,这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你怎么看?”赵振云把问题抛了回去,依旧很自若的样子。 赵志国挑了挑眉毛,不太确定赵振云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提醒他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可这些引进的东西,本就是掀开了说的,也不太涉及保密。 他思索着,语气也是不太确定地分析说:“依我看的话,林工对机械动力原理肯定是有自己独一份的理解的,像是传动系统、液压泵、齿轮箱、动力引擎这些,再就是电路、控制这一方面,能量的利用好像也有涉猎……” 说着说着,赵志国语气已经是有些不好了。 思绪也是有些混乱。 林巧枝这种攻克问题的方式,还是有点吓人了。 真要是再往上发展,去搞武器…… 赵志国想到这里,忽然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又摇摇头,呢喃自语道:“还是不一样,难度系数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什么?”赵振云问了一句。 赵志国如梦初醒,再看赵振云,越是觉得自己猜对了,板正着面色:“纪律我都懂,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正好两人走出了这栋办公小楼,赵志国顺势向她道别,满脸郑重的走了。 只是有点头疼,想听一听同事意见的赵振云:“……” 看着赵志国远去的背影,你懂什么了? *** 独立车间。 林巧枝穿戴石棉手套,防护面罩。 卢当山给夹套蒸汽管包裹保温层防止烫伤,看向林巧枝说:“林工你等我结果就好了,这操作也不必要亲自参与。” 林巧枝整理了一下石棉手套:“多学一点也是没有坏处的,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就有用的。” “这基本是纯化学的东西了。”卢当山合上配电箱刀闸,确认离心机通电后,点击启动按钮,“林工以后想往这方面发展?” 第207章 “咱们进口这套装备,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解决燃料问题吧?”林巧枝看着这台离心机。 卢当山诧异地抬头看了林巧枝一眼,燃料啊,国内现在市面上的工业成品,要用到燃料的东西可不多,再想一想这几年举国上上下下、几乎全民深挖防空洞的大潮。 年轻人关注什么燃料,就很容易猜到了,尤其是林巧枝如今的保密等级,肯定也够接触一点资料了,他观察着离心机转鼓转速,道:“还是不一样,像是航空用煤油和柴油,海上舰艇用柴油或者重油,成本低还适合大功率发动机。”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一通百通嘛。”林巧枝提醒他,“转鼓转速到 2400r/min了。” 卢当山是有点为这个说法奇异了,但从林巧枝嘴里说出来,他又觉得好像没那么难接受,说不定人家就是能“通”过去。 他确认转速达到了,* 伸手开启了差速器手轮,也不藏私讲道:“像是我们这种情况,设定螺旋转速比转鼓慢30-50r/min,就差不多了。像是固体颗粒,或者水分,都可以在这一步离心出来。” 林巧枝点头,问了一句道:“没有变频控制吗?” “什么变频控制?”他手差点一抖,就没听说过变频的离心机。 林巧枝挑眉,又看了一眼,离心机上的铁牌标注的“无锡通用”,国产的,“这是无锡通用机械厂生产的吧,手动调节差速还是差了一点。” “国外难道有了?”卢当山有点迷茫,他这个行内人,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已经生产了变频的离心机。 林巧枝这才明白过来,但也不慌,镇定自若:“没有吗?我们拖拉机都会考虑重载和空载时的变频问题了,离心机这种强需求的东西,市面上没有的话,我猜实验室阶段肯定有了。” 卢当山感觉操作离心机的手有点虚了,所以林工这种脑子,灵感和想法都是随时随地往外冒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女娲是不是有点太偏心了? 他强自平复下来,让身后自己的徒弟记下来,准备有时间跟无锡通用沟通一下。 默默接着做分离,感觉需要一点消化时间。 差速分离很快就出结果了。 分别是:深棕色油相、浑浊水相、固相。 卢当山瞬间没有时间想别的了,当即眉头就皱起来:“不对啊。” 林巧枝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哪里不对?” “固相倒是没有问题,没有出现焦油粒,但是水相占比明显大了。”卢当山眉头皱的比刚才更紧了。 不可能的,怎么会水相占比变大,管路里根本就不可能有水! 水相里其实也掺杂了乳化油滴之类的东西,不是熟悉的人也看不出问题,这就像是玉石古董,熟悉的人才能一看就发现好像有伪造痕迹,外行看就是好像都差不多。 “那测一下具体数值,记得没错的话,这个急冷油设计允许的水分占比是小于0.5%对吧?”林巧枝这话说出口,感觉好像戳破了一层窗户纸。 距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卢当山心情也一下起了波澜,立刻开始检测,整个检测操作台都忙碌起来: “深棕色油相的黏度从200降低到142cst。” “浑浊水相ph值是5.2,弱酸性,整个水相体积占比8%……” 林巧枝把这些数据全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点怀疑确认道:“掺入水分,会让急冷油黏度变大?” 一般情况下,掺水是会变稀,黏度降低,眼下的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 “就是水油乳化,尤其是形成了油包水型乳状液,你看就是这种。”卢当山让林巧枝看了一下,又说,“油是连续相,水是分散相,内部摩擦变大,黏度就会升高。” 他情绪有些起伏,语气都快了起来。 林巧枝就更安心了。 多半是掺入水分的问题! 她站直了身体:“水从哪里来的?您不是说不可能有水分吗?” 卢当山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要是知道就好了:“按理说,这急冷油管路里根本不可能有水!!” 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 正在此刻。 一名相貌敦厚、作工装打扮的工人,揣着腹稿,往车间里走,寻找着人群中金发碧眼的身影。 他先辨认了一下,确认了人,才上前打招呼:“安斯艾先生,辛苦了,今天的检修和排查有新的发现吗?哦……我是这个厂的技术工人……” 他这个外语说的潦草又磕碰,好像就是这两年新学似的,跟厂里一些为30吨乙烯模具培训的工人很相似。 反正安斯艾是听懂了,对母语者来说,说成稀巴烂也能意会个七七八八:“在排查,可惜的是进展不大,不用担心,问题一定会排查出来的。” 他们确实是抱着这个信念在做事,不仅是公司赚了重金,他们此行的收入,公司给得也是极高的,无论是哪个角度看,都肯定不想最后变成烂摊子。 “我们肯定是相信贵方的技术的。”工人先肯定了一句,然后提出道:“也不是特别担心,就是想了解一下进展,因为我们的专家也在急冷油方面做了新的尝试。” “哦。”安斯艾就是这么一听。 对中国所谓的排查和尝试,不怎么往心里去。 工人看了看,加一点码:“我们的林专家之前就解决过一些引进技术方面的问题。” 安斯艾“嗯”了一声点点头。 这工人又从别的角度说了两句,感觉这老外都没啥反应有点气人,不过这样反而不像演的,尤其是观察微表情,都发现不了端倪。 以他的专业水平看,这绝对不像是一个技术专家可以拥有的演技。 他斟酌了几秒,定睛道:“我们林专家尝试后,好像有一些新的发现。” 安斯艾怔住片刻,又看了眼前工人一小会儿,一笑:“有新的想法很正常。” 人肚子痛,医生还不是可以给出很多种可能?尤其是当排除了胃部、阑尾等常见因素之后,考虑什么都不奇怪了。 多不算什么,要准才是硬道理。 “新发现好像还挺有道理,说是温黏关系不符合那啥啥方程。”工人再放出一点点鱼饵试探,并且周围有些观察的目光不经意的飘过来。 安斯艾笑了笑,继续去拿检测仪器,操作两下,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第122章 这是我们技术专家,林巧枝 安斯艾其实不怎么把中方这边的技术人员放在心上。 用中国的话来说, 都是学徒。 这个国家的工业相较他们真的差太多,很难相信,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 这个国家路面上都看不到什么小汽车,也没有电视机, 没有高楼大厦, 甚至放眼望去,连衣服颜色都很单一,灰扑扑的。 乙烯生产技术,他们都已经炉火纯青了,是完完全全的缔造者。 而中方的技术人员, 还只停留在皮毛的阶段。 而且,从相处的这段时间看来,提供的意见也都很浅显表面,抓不住关键, 参考价值十分有限。 如果真的以中国师徒传帮带制度来看,安斯艾确实是在用类似看待学徒的目光, 来看中方的技术员。 所以听到工人的说法后, 他都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他们这样的国际化团队,也不是第一次卖技术了,更不是第一次到落后国家参与维修了,真的什么样的技术人员都遇到过。 形形色色什么样都有,有些国家的技术员,可能在国内做得比较出色,甚至有些狂妄自大, 但和世界技术霸主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 像是没有看见过天空的青蛙,嗯,应该是这么说来着。 只是眼前这个工人的说法,太钩技术人员神经了。 什么叫温黏关系不符合“那啥啥方程”? 那个叫阿伦尼乌斯方程!! 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有些看过的数据就开始从潜意识里往外冒了。 他动作停了停,表情陷入思索。 见他眼神有点呆滞的握着检测仪器,工人心里泛嘀咕了,你倒是有点动静,别真是个傻的。 他发现真的观察不出什么端倪来,兀自叹了口气,就带着观察的结果回去了。 燕化会议室。 只见这名工人脱去工装,坐在会议室里,以流利的外语,一字不差,连语气都不差的复述着安斯艾的话。 好像刚刚那个伪装燕化车间工人,说外语磕磕绊绊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一批为30吨乙烯项目培训的人,为了看懂说明书,看懂技术手册,为了更好的操作设备,除了进行专门的日语培训,有一部分其实是略懂英语的。 这个从情报部门的请来的专业人士,模仿的就是这样一名普通又常见的工人。 “真的没有一点反应?” “对,听到我们的专家在急冷油方面有进展,他眼神都不带波动一下的,脸上肌肉也很自然。” 第208章 “我还特意强调了林工的能力。” “这么说,他们其实也是真的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并不是想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那会不会是问题根本不在急冷油上,所以他根本不在意,听了也就没有反应。就好像听到小偷摸了钱罐,但其实钱都藏在盐罐里,压根就没摸到关键点,所以反应不大?” “其实……我看他最后的表情,有点呆的样子。” …… 领导们慎重地讨论方案,还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在争论着呢,新的消息又来了。 基本已经锁定了。 并不是之前那个只是戳破了锅,但不知道往哪里走的状态——就是急冷油的问题,方向没有错。 连他们自己的技术专家卢当山,也无条件的支持这个结论。 之前争论得最大声的领导“咳”了一声:“效率很高嘛。” 为了缓解尴尬,立马有人哈哈哈道:“这推土机果然是坦克式的,起码也得是个59式,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 这是主和派,觉得与其花一点钱,也要让这套设备运行起来,毕竟后续维修、维护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要仰仗别人。 主战派的气势就高涨了。 不管另外三方实际是怎么情况,打着什么算盘,他们现在掌握一些主动权了!难道还一味的迁就? “咱们现在也是手里有武器了,完全可以让林同志上去和他们碰一碰。” “我看林同志之前就战绩彪炳,成果斐然!这个乙烯说是没有什么把握,只能是试试看,我看是谦虚了。” “我对林同志有信心。” …… 接下来,会议基本就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了。 林巧枝虽然人没有到,但依旧以独特的方式,把这场会议的节奏接管过来,直接推平到底。 *** 午休后。 安斯艾往车间走,他身边则是美方的另外三名技术专家格罗斯、布德、史考特。 又在进入车间时,遇到了同来的日方和法国炉管公司的技术团队。 各自与自己团队内的伙伴边走边聊着,又相互和别的国家的熟人打招呼,不管语言通不通,但这些天下来,名字肯定是熟悉了的。 安斯艾并没有提上午的情况,而是如常的走入车间,按照他们的计划做着排查。 他们按照温度的思路,设计了全面核查的方案。 一直等到这一轮测试结束,看到并不如预期的数据,安斯艾才忽然转向翻译提到:“我这两天,看到车间里好像还有另一组工人?” 虽然车间很大,足足30万吨的设备占地也不小,还用了不止一个车间,但其实不会完全察觉不到还有另一组人在动。 但在中国的工厂里,有中国的人,这实在太正常了。 有可能是操作工人、有可能是领导来巡视一圈,甚至有可能是来拍照留存情况的,他们这些外国面孔,反而是少数。 通过翻译,中方贺红星点头:“是我们的专家,才到的,也在努力做一些排查。” “才到的?刚刚来吗?”安斯艾向翻译确定这个用词。 日方和法方都有些不解地望向他,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这个话题。 美国人布德直接问:“安斯艾,你打听这个做什么?”突然关心一个车间里的中国人,实在是奇怪。 安斯艾看了大家一眼,耸耸肩:“虽然很不幸,但我不得不通知大家,我们目前的结论和进度,好像被人推翻了。” “不可能。” “裂缝完全符合热应力失衡这个特征,每一环都对的上。” “安,你肯定是搞错了。” …… 三个国家组成的专家技术团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安斯艾也不理会这些,率先一步走过去,作为在乙烯生产设备领域有决策权、有话语权的技术专家,他也是形成了强势的风格。 高大的裂解炉就在车间里。 被所有人围着,受尽宠爱的样子,虽然现在看起来有点凄惨,但地位并没有下降,反而更上升了,所有人对它施加任何操作,按照规定都是要记录的。 安斯艾提出:“我看一下这两天的操作日志。” 管理员给他调取。 安斯艾接过,翻转过来对着自己,仔细看起来。 虽然这是中国员工记录的操作手册,可数据习惯方面,还有单位方面,都离不开国际化风格,而国际化就是英文化,比如黏度cst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想看懂并不难。 他顺着看了一遍,又仔细的分析了一下这一系列操作的用意,满是怀疑地看向贺红星:“这位专家,真的是刚到不久吗?” “当然了,如果有心的话,你们应该也能注意到她们出现的时间,就在前两天。”贺红星接到了消息,自然给了个准话。 安斯艾挑了挑眉。 布德:“怎么了?” “你看看,她做了几次操作调整,”安斯艾把操作日志递给他,“目标明确、调整方向很果断。” 布德接过,给大家一起看。 团队中,日方的前川亮太看过操作日志,不太理解:“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 法国方面炉管的技术代表,就纯粹是凑热闹了,扫了一眼,看到和炉管没有太大关系,也就耸耸肩。 安斯艾见他们不开窍,干脆直白地提醒了一句:“温黏关系方程。” 温黏关系方程? 这个很久不用的知识点,忽然被从记忆深处提起来。 在这里的都不是技术平庸之辈,看着这些操作,回忆着自己这些天的排查数据,很快都意识到什么。 整个团队很快安静下来。 目光再投向操作日志的时候,眼神中的思索和迟疑就明显多了,还偶尔转头向翻译低声问两句。 再看这份操作日志,就能感觉到操作者果断的调整方向,还有每一步精准踏到点子上的用意了。 布德也道:“这操作很干脆。” 又看向安斯艾,见他冲自己点头,布德转身通过翻译对贺红星要求,客气几分:“我们能看看这位林专家得出的数据吗?” “那要稍等片刻,我们去请。”贺红星矜持了一下,这感觉,还怪好的!总算不是只能被牵着走了,也有他们走在前面的一天。 甚至有点不习惯。 林巧枝和卢当山被请过来。 卢当山把手中资料递出去,并说出那句“这是我方目前的结论”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感觉腰杆都能挺直一些。 又介绍:“这是我们的技术专家,林巧枝。” 林巧枝点头示意。 安斯艾等来自世界工业强国的技术专家,目光落到林巧枝年轻的面容上,一时有些凌乱起来。 第123章 这些“民间智慧”这些“土方子” 卢当山真的有这么一瞬间, 想给三方技术团队,好好说一说,说一说我方的技术。 不过, 其实不用他说什么,安斯艾和前川亮太几人就感觉很是不可思议了。 真的没有弄错人吗? 如果说安斯艾第一次听到林专家这个名字的时候, 还是无所谓的态度, 但在发现自己等人的结论真的被推翻之后,对林专家这个称呼,就没法无动于衷了。 他在心里也是大概勾勒了一个形象,很模糊,但大致是专家学者, 年龄不小,固执严谨的小老头,或者是戴着眼镜穿中山装那种中国人形象? 但不管怎么模糊,和眼前的林巧枝, 真的没有一丝重合之处。 年轻的简直像个学生。 这要是在他们国家,可能是还在读书的年龄, 哦, 亚洲人显小,那最多也就是刚刚进公司实习的实习生吧?! 但想到公司里那些女工程师,虽然少,但个顶个都是不好惹的技术大牛,一时莫名结舌。 林巧枝见他们没动静,主动提醒道:“不是要看数据吗?” 赶紧看了具体数据,才好进行下一步! 卢当山对这套设备的内部运行原理, 理解的还是差了一截,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来, 这个水到底是从哪里混入急冷油的。 细到这个程度的细节,想靠她一己之力解决,就太慢了,也是有点不太现实。 她不确定她在梦里找到过根源没有,总之梦醒之后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可能是没找到,也可能是理解不了随着背景板淡忘了。 安斯艾等人如梦初醒,不太确信地低头看起了这份针对性的数据,还有一目了然的函数图,看着看着,神情逐渐郑重起来,还时不时返回去看操作日志,相互对照,低声讨论些什么,或是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计算些什么。 前川亮太看着,忽然道:“温黏关系方程是在比较理想的情况下吧?实际操作起来,其实还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比如急冷油的品牌,含有杂质的多少,甚至实际车间操作影响的可能也非常多,有一些不符合函数的波动很正常。” 第209章 林巧枝就听他叽里呱啦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怎么听懂。 等翻译再复述的时候,林巧枝特意看了他一眼,觉得这日本人有点奇怪。 这不扯淡吗? 公式定理为什么被总结出来?因为就是规律!要是实际工作中就不能用了,就要被抛开了,那一群科学家辛辛苦苦总结出一本又一本的科研规律和定理是为什么?做出来好玩吗? 美国人史考特闻言,也附和了一句:“其实考虑的也有道理,毕竟裂缝痕迹全都符合热应力失衡模式,温度的影响还是不能就此被排除的。” 林巧枝眉心挑了挑。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听多了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竟然真的觉得这两人有点怪怪的。 她伸手指了指资料:“你们再往后看看。” 又转头,低声问卢当山:“当初说是由于操作问题导致温度影响黏度的是哪一方?” “是美方在讨论的会议中提出来的,然后得到了日方的大力支持,最后法方的炉管公司也觉得十分合理。”卢当山有点费力的回忆了一下。 “大力支持?” “其实也不好界定,这么说可能也有点唯心。” 也对,这种事怎么好说呢?即使是学生时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厉害的学生抛出来一个看起来就能成功解题的公式,热情兴奋一点,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林巧枝回头,就看到翻到资料最后部分,日方代表前川亮太表情有一丝……嗯,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又很快消失。 林巧枝:?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会真的被那群贼精贼精的领导猜中了吧?日本人其实知道问题在哪里? 不过也说不定,可能日本人惊讶的时候就是这个面相? 前川亮太看到资料,急冷油内检测出超标的水分,惊讶的表情十分真切:“所以急冷油黏度变化,真的不是因为温度问题?” “是的,是因为掺入了水分,油水乳化,所以使得黏度变大。”林巧枝先给出肯定结论,又进一步地问:“所以贵方应该好好思考一下,急冷油为什么会掺入水份?” 旁边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中方代表,接了一句:“是设计的问题?还是制造的问题?” 他把矛盾抛出去。 “no!no!no!”安斯艾连忙否决,并且斩钉截铁地说:“这绝对不可能是设计的问题,我们技术包设计中,急冷油是绝对不可能和水混合的,这是一套相当成熟的技术。” “那水从何而来?”林巧枝寸步不让,追问,“总要有个说法,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难道整个器械和管路中,没有一点水分子吗?” 安斯艾被问得满头大包,一时哑口,不是说他的水平低,反而是他的水平太高了,以至于一时间能想到很多种可能,但从技术角度分析,又觉得不可能发生。 设计是闭环的,中间却突兀的多出了别的东西,他转头看向日方团队,怀疑道:“不如我们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整套设备哪里有可能出现泄漏,或者哪个化学反应有可能在意料之外的条件下生成水?” 为什么满头大包,因为制作乙烯裂解的化学反应,尤其是工业实际裂解操作中,包含了数百个复杂的化学反应网,其机理复杂,甚至还会伴随大量副反应。 他做好了下狠力气排查的准备,但基于对国家工业实力的信心,他还是更倾向于是日方实施过程中出了问题。 前川亮太自然是答应,他还很礼貌的hei了一声,做出向前辈鞠躬的尊敬样子,不过他们一行人往车间旁的会议室走时,他依旧语气很礼貌的,“作为全面考虑,我们还是不能忽略操作不当的问题,水的出现实在是让人意外。” 贺红星正色:“我们的操作是经过严格培训的,标准也是按照顶格来执行的。” “管路中出现水的话……” “其实也不一定是反应副产物,管路中含有水分子的气体也是存在的。” 在团队的讨论声中,史考特不太明显的也搭腔了一句,举了几个化学反应方程式的例子,简单支持了一下日方观点,说明了操作细微偏差,也是有可能导致副反应有水分子形成。 但只说了这一句,再不肯多说了。 藏在讨论中,并不是很起眼。 这样随便聊着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中。 美方提出了一些排查的思路,裂解原料带水,蒸汽系统泄漏,比如膨胀节焊缝、疏水阀旁通…… 美方对这一套技术真的是大成了,信手拈来道:“原料预处理单元是不是失效了,比如脱硫、干燥塔这些,如果这部分没有到位,也可能导致含水量超标……” 这次讨论得有点久。 林巧枝听着做了一些记录,她顺手还标注了一下,这些点分别都是哪些人提的。 刚刚淡下去的怀疑又起来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日本人先是大力赞同美方在会议上提出的温度意见,然后美日双方都说进水不可能是自己的问题。 但在实际技术讨论环节,美方给出了一系列针对日方设备的检查方案,但日方给出的建议……林巧枝看了看笔记本,表面看着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想都是含糊其辞,几乎没有几条建设性意见,尤其是没有率先提出的。 林巧枝:“……” 看向对面日方团队,看着一副积极讨论的样子,hei!hei!的,说几句话还偶尔点头那样鞠个躬,搞得好像很有礼貌一样。 翻译十句里要带三句:“阁下所言极是。” 你倒是倒一点干货啊! 回头看着笔记本上记录的可能,林巧枝就不像内行人分得那么细了,她简单粗暴的划分为外部泄露、内部产生。 “做同位素标记实验吧。”林巧枝干脆道,她们想要超过美方和日方,从排查设计上动巧思,肯定是太被动了,还有日本这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不留神就被带到沟里了。 她提出:“不管是原料带水,还是裂解保护蒸汽系统,这些水的来源,我们分别注入d2o标记水。”顿了顿,“完成反应之后,直接在急冷油分离出的水相里,看能不能检测出氘同位素。” 她看向卢当山,求证道:“除了内部有可能发生的复杂化学反应可能遇到麻烦,这个思路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倒是没有问题。”卢当山犹豫着说,唯一的缺点就是费时费力且费原材料,而且运气不好的话,几乎要做穷尽测试。 会议室里看向林巧枝的目光有些稀奇。 这就好像高中生看到题目,明明列出三元二次方程组可以大概一页算式解决的问题,却有人提出我们不设未知数,不列方程组,就用小学纯算的办法一笔笔算。 但林巧枝这个提议,却是得到了国内极大的认可和支持。 笨办法就笨办法。 我们既然暂时跑不快,那就走慢一点,走稳一点。 而且以中国一路走过来的经验来看,他们从一穷二白发展到现在可以自力更生,很多时候就是依靠这些“民间智慧”这些“土方子”,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 于是,整个车间里,所有工人抱着极大的热情,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安斯艾等人看着这一幕,终于是意识到不对起来。 浑身笼罩着一种被外行指导内行的、难以忽视的不敢置信……到底是什么人在教我解三元二次方程组?到底是什么人在带着他们这些世界顶级乙烯生产技术专家走? 这个“林专家”,真的是行业专家吗? 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下。 “她肯定是,这毋庸置疑。”卢当山认真强调,只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据我了解,她确实是为了解决这个30万吨乙烯技术,才特意学习化工这一块的知识。” 安斯艾等人觉得自己的翻译肯定出了问题。 第124章 林巧枝战绩积累起来的绝对信任 “不可能……” “翻译有偏差吗?” 美方、日方、法方的技术团队, 在听到翻译给出的卢当山的回答之后,同时开口,也是同时诧异地转头看向翻译。 翻译忽然被这么多灼人的视线锁定, 也是一时紧张。 怀疑自己真的翻译错了? 但中方的技术团队成员,确实是这么说的没有错啊! 再三确认后。 他们在脑海里快速回忆起来, 尤其是接触到有关林巧枝的相关, 皱着眉不吭声。 半晌,安斯艾看向卢当山,再次重复道:“这不太可能。” 众人也是纷纷表示支持。 “林工是做拖拉机的,还造出了世界首台全丘陵地形的拖拉机,是机械工业出身。”卢当山解释了一句。 明明夸的不是自己, 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卢当山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超然了,不亚于在炎热酷暑喝下一瓶冰爽解暑的橙子汽水。 第210章 安斯艾等人却觉得哪里有些熟悉,握拳敲了敲太阳穴, 努力回忆,接着,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乔治?qiaozhi?” “哈?” 中方一时没有接上这个脑回路。 “lin…qiao…zhi…”安斯艾试着认真念一遍这个名字。 他眼睛睁大:“林专家是做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中国george?” 翻译:“……” george这个词大意是“土地, 土壤+耕作”,常被音译作乔治。 但这会儿肯定不是翻译这个意义。 但顺着翻译下来的话,林专家是巧枝?林专家是乔治?林巧枝是巧枝? 翻译觉得这个翻译有点傻,不过这个问题本身就透着傻气,于是努力在中间翻译标准有关拖拉机的描述,以显示自己的专业。 卢当山和贺红星相互看看,又看向安斯艾, 缓缓点头。 红旗厂的工作看起来做得不错? “这太荒谬了!”前川亮太下意识地用力摇头,觉得这天方夜谭, 作为岛国,他们对小型拖拉机的需求其实更高,在美国可能还只有工业圈的人知晓,他们国内是连需求方都有所耳闻的程度。 机械工业和化工工业的,这里面的跨度不说比海洋还大,起码是物理和化学的跨度吧? 卢当山不觉得荒谬,他好声笑道:“那不是也推翻了咱们的结论,找到了埋藏的问题根源吗?” 言下之意,你理解不了她,才觉得荒谬。 前川亮太表情都有点绷不住,难道他还没有资格评价一个跨行过来的年轻人吗?? 法国技术团队见此都没忍住笑,然后被前川亮太投以同样的质问,笑容顿时气球一样瘪了。 为什么都觉得中国方面愿意这样搞有点荒谬? 因为工业领域有一个共识——很难进行穷尽测试、或者全覆盖测试。 为什么呢? 一个是条件无限,比如像是连续的物理量几乎可以无限取值,比如温度、压力,假设范围是100-800c,并不是测试七百个整点温度就算完全覆盖的,以0.5度为测试单位呢?以0.1为测试单位呢?为什么不精准到小数点后两位做测试呢? 你觉得是无理取闹,但现实投产过后,就是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遇到。 再一个,有些极限条件,是有可能损坏设备的。 比如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林巧枝即使设计了极限侧翻测试,也是一定会做好保护措施,翻了不会坏,人也要保障安全。但有些行业,特别是眼前这种一套设备就巨贵的,极限测试就不可能做太狠。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各行业都逃不开的成本问题了,测试所有组合的时间和资源,消耗的成本太大了! 说实在的,林巧枝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也只是测试了80%左右的通用性,也就是保障绝大多数正常情况下是适用的,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藏在世界广袤丘陵土地的沟壑之中,难以覆盖,甚至难以想象。 比如有的路就一米宽,走个两个人都够呛,类似单人宿舍的上铺床,就不能妄想什么车能开进去了。 但林巧枝主动提出这个方法。 肯定不是纯靠愣头青的蛮劲,她从不做这种傻事,而是因为她心里隐隐知道范围和目标。 在这场测试中,她不留痕迹地建议相关的测试项目往前调整,基本有把握可以在前20%的测试中得到结果。 大家也都是没有异议的,就好像鸡兔同笼问题摆在眼前,你是先数有几个鸡腿,还是先数有几个兔头,其实都无所谓。 端上桌了,不管是红烧鸡腿,还是麻辣兔头,最终统统都是要吃到肚子里去。 先吃后吃什么完全看个人喜好。 这一场决策中,其实压力最大的,鼓起勇气扛下责任的还是纯属啥内情也不知道的领导。 纯纯就是押宝,这就是林巧枝战绩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绝对信任了。 测! 测测测…… 工人干得是热火朝天,因为连他们都能听懂这是怎么回事,说糙一点,来点巴豆,看谁窜稀了,就是谁偷吃了,最重要的是,这是他们国家自己* 想出来的办法! 很大可能证明,其实是另外三方的问题! 炉管好好用着,从投产到坏才1200小时,结果一个个过来,都说是他们操作的问题,谁不憋屈?谁不觉得生气? 他们为了能操作这个大家伙,学日语,国内培训,国外学习,日日不懈地努力了两年。随便抽一个人出来,一指就能说出30万吨器械里随便一条管线部件的具体名字,作用,操作方法,有几个单位的操作工人能学习到这个程度? 就算真是操作问题,那也是国外技术培训教错了! 林巧枝也是还在新鲜感正强的时候,学过东西的都知道,0-60分提分是最快的,林巧枝在机械工业里,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过这种海绵吸水一样的快乐了,自然是尽情的施展和探索。 在这种比较笨的探索方法里,执行其实是最简单的,就是重复“投料+操作+检测”,方向才是最重要的。 林巧枝尤其仔细且细心地照顾到了急冷系统。 尤其是当同时进行的外部机械泄露排除之后,她就更有信心了,甚至是越做越自信。 这个项目日本人心虚,那就说明很可能不是设计本身的问题。 只要技术包本身没有问题,故障又在急冷系统的范围内,最麻烦的数百甚至上千的化学反应网络,就可以基本排除了。 林巧枝还把这个发现,在会议室同步给了领导们。 是的,现在很多领导都暗中驻扎在燕化了,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处理问题。 “日本方面有问题?” 林巧枝点头:“我个人是这样感觉的。” 她本身其实不是这种敏锐的人,她从小就练就了对别人情绪的钝感,否则无法如此坚定且执着地长大,但对日本方面的感觉,就属于先射箭后画靶了,她知道大概是哪一块的问题,所以对技术讨论中的驳斥会觉得更加突出且突兀。 林巧枝起了个头,挑出了藏在毛线团中的线头。 会议室里就立马的行动起来,还分别将技术团队、参会记录员等人分别找来一一单独询问,针对性的分析每一方说的话。 带着针对性的结论去看,就真看出问题来了。 日本方面绝对知道点什么,甚至很有可能收买了美国公司那个叫史考特的技术专家。 但这种事就很唯心了,只能是怀疑,毕竟人家说的都是基于事实的正常技术推测。 没有证据,任何技术推断只要符合逻辑,都是合理的。 为首的领导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地一声巨响,震动摇晃的桌子显出他的怒气来,“好好好,我们就逮准这根尾巴,把他们的狐狸尾巴全揪出来!!” 这一声响像是打开了匣子,放出来隐忍压住的怒气。 “不让他们狠狠出点血,对不起这些给咱挖的坑。” “一群知小节而无大义的东西。” …… 眼看着林巧枝的“笨办法”一点点实施。 前川亮太有点稳不住了,他找到安斯艾几人,提出:“这样实在是太荒唐了,我们真的就这样任由中方采纳一个外行的意见吗?” 确实是业内人士,一下就戳中了美方技术团队的心坎。 尽管安斯艾已经去过不少第三方国家,也见识过一些因为技术落后、见识短浅而造成的荒唐操作,但这次也实在是有点太……难以接受了。 他们一群乙烯顶级专家,就这样跟着一个外行的笨办法走吗?就因为林巧枝是本国人,所以就信任她? 这就好像什么呢? 好像大学的小组合作,高手觉得自己一小时可以做完,但是老师却说这是小组作业,整个小组一起做,任务一拆分,和自己合作的人却坚持要用笨办法,慢慢悠悠,看着就让人着急,关键是这还影响到自己的成绩、学分和绩点! 真是让人着急又上火。 日方当然也是表示着急和担忧的,顺带把这个焦虑,在聊天中传递给了美国人。 于是,在日方不留痕迹地“煽动”下。 林巧枝迎来了劝说。 嗯,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对中方领导施压,表示抗议,你们这是不尊重我们的技术,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有权结束这次排查维修。 另一方就来找林巧枝了,试图说服她这个“犟种”。 中方领导洞若观火,游刃有余的安抚着,周旋着,甚至有点像是看戏。 林巧枝就觉得有点新奇了。 为什么呢? 因为想要说服她,说服一个技术人员,讲大道理是大概率行不通的,只能谈技术。 而谈技术,就避不开聊一些内部结构和逻辑的东西。 然后她又是“外行”,所以为了说服她,有一些内容就必须说得要浅显易懂一些,甚至对她的防备心都略有降低。 第211章 外行嘛! “……所以如果想要测这个裂解气保护蒸汽系统,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办法,你不了解。”布德作为被派出来的前锋,说得都口干舌燥了。 林巧枝却听着若有所思,舔了舔嘴唇:“我好像听明白了。” 布德一喜。 开窍啦? 林巧枝摸着下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里注入蒸汽,是为了降低烃分压,缩短油品停留时间,避免重质油裂解的时候,过度反应结焦?” 她感觉忽然就和梦里理解的一些东西对上了。 又转头问布德:“那为什么不在对流段分段注入蒸汽?这样效果岂不是更好?” 布德脸色一变,嘴巴猛地紧闭。 旁边派遣布德出来的安斯艾,本坐在一把椅子上喝咖啡,吓得一下子坐直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布德,用英语:“伙计,你都说了些什么!!!” 是让你去说服中国乔治放弃这样的笨办法,不是让你去透露裂解炉的核心机密技术的! 对华封锁的协议,公司签署了,他们这些外派的技术员可也都签了!二次注汽技术他们连日方都没有提供! 没有让这套在60万吨乙烯设备上改进的技术,用于这一套对外销售的裂解气保护的蒸汽系统。 布德也是满脸慌张,举手发誓:“我真的没有说这个,安斯艾,我发誓!” 安斯艾知道坏菜了。 他刚刚没有怎么听,怕是反应有点大,但违反了对华封锁协议真的是麻烦大了! 他不确定到底是布德透露的,还是中方用什么别的渠道得知的。 怀疑地看向林巧枝,语气放柔和,很绅士地样子问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这是他们对外保密的技术,对每隔一千小时左右的清焦问题有非常大的改善作用,炉管壁沉积硬质焦层时间会大大延长,是绝对不能外泄的。 林巧枝:“猜的。” 她把新抽取出的一管急冷油记好编号,让人带送去检测,又用黑亮有神且无辜的眼神看向这位美国友人,友好道:“要不我给你讲一讲我的思路,咱们再深入探讨一下?” “我要是弄懂了,可能就换成你们的思路做了。”她特意补充了一句。 眼神甚至有点期待。 安斯艾被看得心一抖,然后一颗心脏“嘭嘭嘭嘭”地狂跳。 怀疑起卢当山所说“外行”的真实性了,她真的不是化工技术专家吗?中国是不是有一句话,说是什么伪装成无害的小猪可以吃掉老虎? 太狡诈了!中国人! 还不等安斯艾想好怎么处理。 一道惊喜的声音像是浪潮一样,从远处层层叠高的传来。 “检出了!!” 第125章 日方自然只能兵败如山倒 “检出了!” “急冷油分离出水相中检出了氘!” 林巧枝一下子激动起来, 猛然上前,发丝扬起:“是哪一组?” 跑过来最快的年轻工人,此刻激动得像是刚刚喝完一坛烈酒, 面颊涨红:“编号c6的那组!” “浓度是187 ppm!” 车间里的一众工人们比林巧枝还要激动,满脸期待和惊喜, 更有甚者从发丝到脚趾尖都在激动颤抖。 分布在30万吨乙烯生产设备各处的中方技术人员, 都快步往这边赶,走着走着就跑起来。 日方、法方、美方的专家团队,也都在愣神后,向这边靠拢。 不需要去会议室里。 就在车间原地,当场就有人耐不住地发起提问。 “真的检出了?从哪一组?”法国代表觉得意外, 这种笨办法,竟然效率会这么高。 “c6组,裂解气保护组。”林巧枝干脆道。 法国代表难以置信:“裂解气保护组,说的是防止裂解气冷凝的过热蒸汽吗?” 不是他少见多怪, 而是这完全不符合事实逻辑,过热蒸汽怎么会和水共存?这就和1+1=5一样离谱。 “哪里出了问题吧?”法国代表看向安斯艾, 这个技术团队中最有发言权的大佬。 林巧枝也好整以暇, 抱着胳膊看向安斯艾,等他给出一个说法。 激动平复之后,再看这张金发碧眼的面孔,就觉得有点可惜了。 要是结果再晚点来,为了“说服她”,指不定她还能再从安斯艾和布德身上抠点干货下来。 安斯艾脑子还是乱的,不过这种常识也不用过脑子:“过热蒸汽不可能变成水, 先检查一下温度,看是不是实施不达标。” “为什么过热蒸汽不可能形成冷凝水?”林巧枝问道。 安斯艾:?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林巧枝, 还在装?竟然还装!!哪有一个化工行业的专家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什么叫过热蒸汽!! 就是温度上升超过蒸发温度、又超过饱和温度之后的过热气! 当有水存在的时候,过热度就没法产生了!! 根本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两种东西。 安斯艾气得直说:“林专家,你就是化工行业的专家,就不要装外行了,这很明显!” 装得一点也不好,问题也很拙劣! 翻译把这话传达后。 日方技术团队:!!! 法方技术团队:??? 中方技术团队:?!?! 林巧枝失笑,不过她也不需要解释那么多,转头向卢当山请教了这个问题。 从前,她可能会对这种错误很敏感,会觉得丢脸。 但现在就觉得很平常,心态强大之后,觉得这都不过尔尔。 卢当山给她解释了一遍,确实是化工领域内一个比较基础的问题,“加这个过热蒸汽,是用来防止裂解气冷凝的。”讲完又低声问了句,“刚才安斯艾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巧枝一乐,也是压低声音:“捞到大鱼了。” 一两句说不清,她也就不在这个上面再多做停留。 她和中方卢当山、贺红星等人商量了几句,最后道:“那就先检查一下这个过热蒸汽?” “行。” “理论上这里确实不会出现水,但偏偏过热蒸汽里的氘跑到急冷油里去了,总归是有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就从这里查起。” 中方技术团队商量的时候,三方翻译也都低声将讨论同步给各自的专家团队听。 法方和美方都表情各异。 日方脸色明显就难看起来,肃着脸,严阵以待的样子。 不管提前知不知道,藏没藏着心思,这会儿也都该难看了。 法方炉管的问题最先被怀疑,但也最先就被排除了八成可能,一旦不是美方技术包的问题,就只能是他们日方实施制造的问题了。 在场十几个技术专家,全都活动了起来,围着11台裂解炉上上下下地爬。 且整个车间的工人,也都从兴奋紊乱,恢复成井井有条的良好秩序。 终于,在这个庞大到像是小山一样的设备中,发现了不对劲地根源。 “过热蒸汽实测只有180c,这都不能叫过热蒸汽了!”贺红星语气都有点骂骂咧咧道。 安斯艾沉着脸、沉着心,只有烦躁是上扬的:“我们技术包给出的要求,这里需要大于300c的过热蒸汽。” 矛头全部指向日方。 前川亮太也是觉得尴尬,只能承认:“可能确实出了一些问题。”他当即顿首行礼,“实在是抱歉,我们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意外,请多多原谅!” 问题找到了,但原因还是要梳理清楚。 四方专家团队坐到一起。 安斯艾也调整好了心态,神情镇定下来。 贺红星本应做主场的主导,但他直接伸手示意林巧枝。 林巧枝也不推脱,她先总结道:“所以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日方出现理解混淆,将本应大于300c的过热蒸汽,设计成180c、0.25 mpa的次低压饱和蒸汽。” 安斯艾立马接上,“饱和蒸汽温度不够,停炉降温时冷凝。” 他如此积极热情,似乎变成一个捧哏,以他强大的知识底蕴分析道:“冷凝水在后续流程中混入急冷油,发生油水乳化,导致急冷油黏度变大……” 林巧枝就觉得安斯艾这个时候看起来顺眼极了。 听到安斯艾提到“水击现象”的时候,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曾经感受到的那一丝震动。 她提了一句。 “林专家想的没错。”安斯艾当即表示赞同! 又帮她分析,“应该就是水击现象导致的震动,急冷油黏度上升之后,流动性下降,会导致局部过热,冷凝水遇到高温管线瞬间汽化,体积膨胀1600倍,产生热冲击波……” 林巧枝听明白了,点头表示认可,就好像裂解炉内部化学反应会有大量副反应一样,实际工业中也不可能像是读书做题一样,就只有一个原因,只发生一种问题。 第212章 问题都是环环嵌套、相互影响的。 一旦一种问题发生了,很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可惜了。 他们中方的专家对乙烯生产技术掌握得还是太少,否则那天她感受到震动,可能就能直接找出根源了。 日方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美方技术团队的领头人会突然倒向中方?这是发生了什么?前川亮太发誓,他甚至看出了一丝谄媚! 他们本来就不占理,本来还能靠技术优势和中方打个有来有回,结果美国人这样搞,他们简直没有招架之力。 法国中立,美方和中方联手,把日方逼得节节败退。 最终定论: 这是日方全责,混淆了饱和蒸汽和过热蒸汽的作用,导致热应力失衡和水击现象,进而引发炉管破裂。 四国专家团队会议散场。 安斯艾笑着走到林巧枝身边来:“林女士,是否有幸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 还有同样逃不掉责任的翻译,毕竟话都是通过他转达出去的。 林巧枝瞥了安斯艾一眼:“有事说事。” 安斯艾嘴角笑容一僵,又语气温柔地暗示道:“我们探讨一下技术上的事,相信我,你肯定会满意的。” 听他这么说,林巧枝就来神了:“技术探讨吗?” “那我问一下,饱和蒸汽在降温时必然产生冷凝水,为什么设备中还要使用饱和蒸汽。” 安斯艾看林巧枝的笑容就感觉有点抖,表情神态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但问题一听就知道是装的,这种问题她会不懂吗?太会演了!!但他还是耐心应对道:“因为饱和蒸汽热传递系数,是过热蒸汽的10倍以上……” “那饱和蒸汽流量……” “可以减少……” “在重质油裂解中的风险……” 林巧枝把蒸汽保护系统中的几种不同蒸汽,都了解了一遍,她感觉脑子被打通了,表示:“所以,如果想要改进装置,是不是可以设置蒸汽系统动态切换,换热时用饱和蒸汽提效,输送时过热蒸汽防凝?” 安斯艾听得腿突然软了一下。 差点被石阶绊倒,整个人一踉跄。 林巧枝眼疾手快,拽住他的后衣领,强壮的手臂肌肉,让她像是拎小鸡仔一样轻松地把人拎回来。 她用英语关心:“没事吧?” 安斯艾不自觉的后退一大步。 震惊地看着她,脸颊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这也是他们国家60万吨乙烯设备里改进的新技术的思路,本质上,是对蒸汽保护乙烯裂解的深度驾驭。 为什么林巧枝会知道? 就凭刚刚聊的那一点东西?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布德给他叫屈,斩钉截铁的发誓:“安斯艾,相信我!!我绝对不可能主动透露技术机密!!”是活腻了吗,还是放着这么高的薪资不要? 安斯艾回忆中鸡皮疙瘩直起。 林巧枝还想再和他讨论来着。 安斯艾条件反射地退后两步,眼神防备地大声:“乔治,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他需要静一静。 背后抵着墙壁,轻轻喘气。 “那好吧,”林巧枝当初在广交会上学过一点外语,这种还是能听懂的,她遗憾道,“对了,你的发音好像不太准,是巧枝。” 安斯艾强自镇定,咬牙:“我要和你们领导谈。” 不能再跟这个中国巧枝谈了! 林巧枝看他这个看洪水猛兽的眼神,其实很想告诉他,她真就是个外行,最多也就挤出这两个了,主要是和这次故障都密切相关,即使再给她讲,怕是也不会有收获了,甚至还会一头雾水。 可惜的是,安斯艾坚定地拒绝沟通,嘴里连喊着no,还绕着她走。 她发了善心,结果人家拒不接受。 林巧枝耸耸肩。 这个四国技术专家讨论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在燕山石化做准备的谈判团队,有点懵。 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会有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结果在技术团队的支持下,日方只象征性的抵抗了几下,就节节败退了。 既不占理。 也讲不赢技术。 自然只能兵败如山倒。 回到住宿的地方,前川亮太眉头紧蹙,痛声骂道:“浑蛋,安斯艾他们疯了吗?” 他气急败坏地狠踢椅子:“野岛,你去发电报,向总部说明情况。” 旁边野岛一郎闻言当即顿首:“哈依,我这就去发电!” 前川亮太见他离去,在不宽裕的空间里,心焦烦躁地走来走去,“本来大好的机会,我们已经和史考特谈的差不多了。”只要他在温度的检测数据上稍做手脚,他就有信心让温度一说盖棺定论,越想越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横生枝节!” 在别人的地盘,不敢太大声,只能忍着怒气:“这个混蛋,她肯定不是什么乔治,她绝对是化工行业的专家!!” “我看到公告栏玻璃里贴的报纸,好像是一个人。”长谷声音小小的。 前川亮太再也压制不住怒火,破口骂道:“你是蠢货吗,这你都信!还是你是觉得我连个外行都比不过?” 在他的怒火下,屋内一时噤若寒蝉。 相较于此。 中方这边就是一团喜气了。 日方公司还没回消息,暂时还谈不上庆功,但他们内部欢庆一下肯定是没问题的。 “不愧是坦克式推土机,林工真是名不虚传,我们给林巧枝同志鼓掌。”这位不认识的领导高声道,并且率先抬手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 会议室内响起一阵连绵不绝的掌声。 “林工年少有为。” “燕化这边肯定记一大功。” …… 领导说完了,技术团队的贺红星和卢当山等人也都来夸,满面红光的样子。 林巧枝觉得这就有点太过了,领导夸她可以当做他们都不懂技术,是来自外行的吹捧,但懂行的也这样吹,就真的过火了,她化工行业几斤几两自己难道不清楚? “过誉了,真的过誉了!”林巧枝认真强调,且说,“化工行业我真没那么擅长,纯粹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她说的很真心,揪住一根线头,其实就是乱拳,打得中是运气好,打不中基本就没招了,所以她才给三星的难度评级。 老师傅们:“……” 合着你管这个叫乱拳? 要不,林工你还是狂一点吧,你好我好大家好。 沉稳质朴这个品质,不是说它不好,实在是配不上你的技术。 见到这里一时尬住,领导笑着来解围,热情的挤过来和林巧枝握手,张口就是一串不带重复的感谢和重视夸奖。 林巧枝握着手,刚好顺势道:“还有一件事想和组织汇报,美方技术团队的安斯艾专家,想要和我们谈一个合作,希望我们中方保密技术。” 领导愣了一下:“说反了吧?” 第126章 上兵伐谋,要不还是稍微用一点智慧? “没有说反, 他主动来找我的。” 林巧枝老实说。 领导一脸惊愕:“什么?” 安斯艾主动来找的她? 虽然说他们推翻了安斯艾等人的判断,自己发现了问题,但也不至于让安斯艾直接傻了吧?被灌了迷魂汤也不至于此? 林巧枝想了想, 解释说:“可能是因为在技术交流过程中,被我无意中猜到了对华封锁的一些机密技术, 比如二次注汽?” 领导呆若木鸡, 盯着林巧枝看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冒出:“能说得再细致点吗?” 这是高情商说法。 低情商就是: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林巧枝想了想,再次降低标准,用大白话:“就是原本从一个孔往里通气,换成多个孔定时定量往里通气, 有个好处,可以降低结焦,就是炉管壁沉积的那些硬质焦层。原本按照维护手册,可能60天左右就要清理一次, 如果我们加班加点生产,可能四五十天就要清理一次, 每一次停炉清焦, 单次会损失2000吨左右的乙烯产能。” 她觉得应该解释地够清楚了,总结道:“用上这个技术,可以大大延缓这个时间。” 领导若有所思。 听起来是非常好的技术。 因为林巧枝的大白话省去了大量技术,听起来有一种易如反掌的感觉,似乎简单理解好像不太难的样子。 但这位首都领导还是有一点技术素养的,压低嗓音:“林工,这个技术, 你怎么旁敲侧击出来的……” 总不可能是人主动送上门来的。 这个难度,应该不小吧? “那个叫布德的美国人, 追着给我讲的。”林巧枝一脸正直,她绝对没有主动和外国人接触! 领导感觉有点晕。 处理首都这块地界的人际关系,他都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弯弯绕绕过。 第213章 难不成以林工的口才,还能把人给策反喽?不不不,把人发展成我党同志?共建社会主义? 不是他看不起人,主要是他们这批专做思想工作的都没这个能耐,鲜有成功的,林巧枝这个简单直接的性子,怎么做到的? “这、这样……我们紧急开个小会,讨论一下你汇报的这个情况。”领导觉得手心有点出汗了,心脏怦怦直跳。 众人看着紧急离开的领导们、高级技术工人,面面相觑,“发生什么了?” “感觉表情还挺郑重的。” “走的都是老党员啊。” “别瞎猜,干活、干活……” 小会议室里。 听完了林巧枝大致说的过程后。 现场一时肃静。 领导们缓缓点头,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听懂了。 林巧枝看这个缓慢的点头,已经有经验了,转头看向卢当山等人:“卢工?” 表个态。 领导没听懂不要紧,你们肯定是能听懂的。 卢当山和贺红星对视一眼,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听得怎么样? 都觉得脑子有点热乎了。 倒不是说完全听不懂,但就跟前面说的那自行车一样,准备好材料,&¥焊#拼¥*装,就好了,有点在石子路面骑车的感觉,坎坎坷坷,颠颠簸簸。 时不时被颠到半空,一路飞车,然后……到了? 但起码是到了,不像是领导半途就被甩下车了,卢当山缓了一下,还是表态:“林工这是听布德对技术的讲解,理解出了一些想法,没想到正巧碰上了?” “对,当时布德和安斯艾的反应有点大。”林巧枝补充,把锅完全甩给外方。 参会的燕山石化副厂长林山雁眼睫一动,在场都是聪明人,也不需要再问什么“猜中多少,有多大把握”之类的,没踩到点子上,美方反应会那么大吗?她提出:“兵不厌诈。” 在座的领导们,当然听懂了林山雁在说什么。 别说林巧枝真的是有底气,可能猜中了七七八八了,即便是歪打正着,即便是虚的,既然送上门来了,那肯定是不能露馅,诈也要留下点东西来。 众人有一会儿没吭声,看似镇定,其实脑子已经发动机一样嗡嗡嗡地烧起来。 林巧枝听到兵不厌诈这几个字之后,就抱起搪瓷缸默默喝茶了。 她就说吧,跟她聊才是最好的办法。 结果安斯艾拒绝沟通,非要和领导们聊。 这是多想不开? 林巧枝默默喝茶,听着这会议上的讨论,把一缸子茶都喝完了,心里默默同情了安斯艾一秒。 像是同情一只闷头冲进满是木刺陷阱里的健壮野猪。 最终讨论出了几套方案,还有一个总目标。 “其实,可以不用这么保守。”林巧枝的声音久违的响起。 领导瞪大眼睛,挺身坐直:“保守?” 会议桌上也一时愕然。 林工你不是老老实实做技术交流的保守派吗? 竟然说他们这些要使诈,一口气诓出更多技术的激进派保守了? “我是说,”林巧枝斟酌了一下语气,“以目前我们掌握的技术程度,其实可以让安斯艾直接告诉我们余下细节,即使没有他,我们应该再努力几个月就能出成果了,届时若我们大张旗鼓,他们这次出行就是最大的泄密怀疑对象……” 她不太确定:“安斯艾应该就是担心这个吧?” 所以才特意想找他们商量? “是不是有点,太粗暴了。”一向是玩绣花针这种细功夫的众人,很是不适应这种张飞大刀的感觉。 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烦恼。 这跟拿刀架在人脖子上,威胁“要钱还是要命”有什么区别? 上兵伐谋,咱们要不还是稍微用一点智慧?不要把场面搞得这么直接、这么难收场,便有人笑了两声,道:“我们还是要照顾一下安斯艾先生的情绪的。” 愤怒离开,还是情绪平和地离开,甚至欢欢喜喜地离开,效果肯定还是不一样的。 林巧枝也就是这么一说:“那就照顾一下吧。” 还是那句话,术业有专攻。 反正林巧枝是很认可这个理念的,而且也不需要她亲自来布置九曲十八弯,这种专业的事就让专业的人来做吧。 虽然觉得林巧枝这个想法有点太直接了,但既然提出了新的观点,方案肯定是要做调整的。 又是让林巧枝默默喝茶的一阵讨论。 林巧枝看看林山雁、看看赵振云,再看看这一桌子满肚黑水,呸,计谋。 总觉得老天是不是给她少捏了几个心眼? 算了。 林巧枝摸摸自己脑袋,叹息着又喝了一口茶。 两杯茶喝完,最后的方案落地了。 林巧枝简单朴素的总结了一下,领导们上去玩绣花的细活,起码也是苏绣大师级别的,她在旁边当震慑的刀。 时不时亮一下刀锋,给人一种“头顶悬着一把刀”的如芒在背之感。 就跟那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抱着个刀坐在旁边。 其实好像也不需要多做什么。 “是这样理解没错吧?” 林巧枝确定了一下,这套人精的套路太复杂了,还得时刻观察别人的表情,揣摩别人说话的情绪,观察是不是到心理极限了……她还是得仔细确保一下自己的工作不出差错。 领导们:“……” 他们刚刚是这样说的吗?怀疑人生的回忆片刻,最后艰难地点头,“也、行吧……林工你这么理解也行。” 大不了到时候他们再多打点配合,还是不要奢求太多。 而且林工这个总结听起来虽然奇怪,但还怪有道理的,确实是属于镇场子的杀手锏,这或许就是……抛开现象看本质吧? 林工可能就是比较擅长这个,就是把他们精心设计的现象都剥开了,显得中间的玉米棒子有点太原生态了。 林巧枝满意了。 也放心了。 觉得这个工作还是挺轻松的。 领导们心有戚戚,幸好这是他们自己国家的人才啊,要不就做的这些事,还有这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换位一下,要是被敌人这么直接捅刀子,真是有理都没处说去。 安斯艾也是满意的! 按照他的印象,中国的领导们还是很友善,很和蔼,很好说话的。 于是,就他、布德、翻译三人来到隐蔽的小会议室,发现林巧枝似乎被封印了一样,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但不说话,安斯艾就更满意了。 他和布德相互看了一眼,还算镇定地拉开椅子坐下了,但其实内里精神还是紧绷着,很是防备的。 然后有人开场了。 先是寒暄两句: “安斯艾先生、布德先生,真是非常感谢你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我们做设备的排查检修……” “美方的技术包还是很成熟的。” …… 林巧枝在旁边看着,发现安斯艾竟然肩膀松下来,脸上也开始带笑,气氛竟然诡异的大好? 不过她毕竟是提前背过剧本的人,也知道那些什么方案一方案二,慢慢抱起双臂思考,把眼前的情况和博弈对号入座之后,就笑了起来。 安斯艾看到她笑,也笑了起来。 林山雁在旁,观察着安斯艾和布德的表情和状态,眼神和蔼又慈爱,仿佛看到了待宰的猪呼噜噜的吃饭,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开宰之前,要磨一磨刀了,她转头笑着:“林工,安斯艾先生这个说法,你怎么看?” 安斯艾心里一个咯噔,但看着这满屋和蔼带笑的领导,很快又放松下来,还算镇定地看向林巧枝。 “那我说两句吧,关于这个二次注气技术。”林巧枝坐直身体,怜惜的看着安斯艾,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钻进了九曲十八弯,马上要掉进陷阱,还正快乐于和中方领导达成友好共识。 第127章 欢欢喜喜地准备去天安门拍照! “嘭!” 有人将厚厚的一叠资料放在了林巧枝手边。 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大摞全部关于二次注汽* 技术的资料似的。 这是特意安排的, 说是可以营造一种心理压力,林巧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装模作样伸出手指在侧边由上到下慢慢划, 然后从中抽出一份来。 “先从这个开始说起吧。”林巧枝翻开这份。 安斯艾两人心颤了一下,笑容微微滞住。 明明也是技术专家了, 什么资料文件没见过?一个项目堆满一间房的资料都有, 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林巧枝手边那厚厚一沓牵动。 中方研究了这么多了? 安斯艾忙先开口,指着那一摞,转头问:“林专家连夜研究的?” 领导们笑而不语。 安斯艾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去,因为不知道深浅, 心理防线上的压迫感又沉重了一些,人就是会恐惧未知。 第214章 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 做了个深呼吸,他以为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应付林巧枝。 他给自己定了三个原则。 一、不思考。 二、不讲解、反驳。 三、不给出任何面部反应。 他和布德给这个战略起了个在他们美国片子审讯室镜头里常出现的, 绝对有警醒意义的名字——“在我的律师来到之前,我将保持沉默。” “布德先生曾给我讲过, 裂解炉注汽的核心作用, 一是降低烃分压、二是热量传递与温度控制……”林巧枝按照剧本话术,缓缓开口。 “我没有!” 布德一听这个话,三原则瞬间破功,猛摇头强调道:“林专家,咱们单纯讲技术!你认真问自己,我当初有讲一点有关二次注汽技术相关的内容吗?” 林巧枝很想说:有的。 要不她怎么会往这方面想呢?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在情绪的巨大波动下, 会下意识忘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然后只反复强调和回忆对自己有利的。 但林巧枝也点点头, 很好说话的样子,继续道: “蒸汽作为稀释剂,降低原料烃的分压,抑制结焦反应……” “可吸收部分热量,均匀炉管内温度分布,以防受热不均,避免局部过热导致结焦……” 她说着,还换了一本资料。 边看边对照着说,“我们也做了考虑,要在具体什么区域做二次注汽?目前看高温段是比较适合的选择之一,高温段容易发生二次反应,可以有效减少甲烷、焦油等副产物……” 林巧枝一边说,还往安斯艾和布德那边看,似乎在求证一样。 看得两人手心一层黏汗。 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越听越忐忑,越听越心凉,再看那厚厚一摞资料,听到的明显只是冰山一角,就好像在海浪里挣扎的人,拼命地把脖子往水面上伸,却睁眼看到后面还有一道道看不到头的高浪。 这时候,手脚就很想抓住点什么了,哪怕一片木板也好。 领导们适时地递上,宽慰道:“安斯艾先生,没必要如此紧张,我们现在不就在谈着这事吗?你放心,我们国家还是非常讲究和平友好的。” 又是几句温声安慰,算是让安斯艾两人心中大定,今天确实是不虚此行,不愧是领导,行事就是大气! 眼里甚至多了两分感激。 若说在此之前,还有一点侥幸心理,想要挣扎抵御,在不付出什么代价的情况下,尽量糊弄过去。 此刻,这个心态,算是被完全打破了。 林巧枝暗自松了口气,她这一环的任务应该是完成了,“既不能打得太狠,让他应激,又不能打得太轻,让他仍然心存侥幸。”这个既要又要的贪心任务! 又是一阵来回推拉寒暄,心理和铺垫到位了。 “安斯艾先生做到高级工程师,应该是掌握了裂解炉的核心裂解工艺参数。”领导似乎是随口提起。 安斯艾呆了一下。 接着脸色就变化起来,想法也随之复杂了。 目前情况是好的,他如果拒绝了,会不会打破局面?但如果再继续对中方说,岂不是越错越多? “跟你说个真心话。”领导笑得憨厚可亲,一副我当你是自己人才给你透露的样子,声音放低,“其实我们这两样技术已经研究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预计的是,等日方赔偿修复了炉管,最好是可以同时更新设备。” 安斯艾呵呵笑了几声,不知道对这个说法相信了几成。 领导看向林巧枝的方向。 安斯艾犹豫,再次开口:“你们想要……你们为什么认为我就一定知道裂解炉的裂解工艺参数?我要是不清楚呢?” 会议室里的人精们脸上都浮现出浅淡的笑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和老人家去买菜,挑拣过后说“你这菜看着不新鲜啊”差不多,不是不想买,是想买前最后的压价和挣扎。 “我们肯定是相信安斯艾先生的技术的,核心裂解参数肯定是了如指掌,不过你放心,我们也不特别强求。不过,一个两个、和再多一个,有什么区别,对吧?” 这话说的,跟买鸡蛋买二送一似的。 安斯艾看向布德,相互对视,眼神不定。 林巧枝适时地开口,说台词:“我觉得真不用这么麻烦。”皱着眉板着脸,像是有点不耐烦,被压住地抱怨了一句,“咱也别听他胡说了,其实我都已经有点头绪了,信我难道不比信他们强?” 安斯艾两人像是被针扎了屁股,猛地转头看向领导。 领导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的沉默,却已然是充满了微妙的感觉。 布德心一沉。 在桌底下就抓了一下安斯艾的胳膊。 林巧枝这话,真的是炸到他们的心底防线了——裂解反应的核心工艺参数,绝对是整套裂解炉的命根子,而也是完全有可能被深刻理解且懂得的人推算出来的。 比如,眼前这个可恶地伪装成外行的林专家! 领导呵斥了一声。 林巧枝讪讪合上资料,把手中资料往桌上一扔,就抱着胳膊看向安斯艾两人。 安斯艾和布德看到她的眼神,顺着她的话一想,刹那间心慌意乱。 人在没有上赌桌之前,大都是可以保持理智的,可一旦上了桌,就身不由己了,脑子的慌乱和理智出走都是无法控制的。 更不用说精神被来回拉扯的安斯艾两人。 精神这个东西,一直紧绷还好,松懈下来就很容易泄力了,最忌讳的就是像皮筋一样被来回拉扯。 情绪的大起大落最消耗精神,来回几次,人的脑子就宕机了,就容易被牵着走。 安斯艾两人已经不由自主地想,真要是被林巧枝研究出来了…… 这种明明是最坏的打算,恐惧却控制不住的蔓延,脑子也控制不住的去想。 林巧枝就眼睁睁看着,这俩人脸色一点点发白。 被软中带硬,半劝半威胁的话术,忽悠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林巧枝:“……” 所以说,还是选她对峙更好。 没说错吧? 到底谁更善良,谁更蜂窝心眼,一目了然! 等到人松了口,核心裂解参数到手。 又触底反弹,面色越来越红润,表情越来越舒展自然。 林巧枝啧啧称奇。 最后梳理了一下她的工作。 一是打破他的期待。 二是逼近压迫他的底线。 中间跳过了一些环节,现在是最后一步了:以武力表示友好。 看着安斯艾依次跟领导们握手。 等人过来,林巧枝也把手伸过去,热情道:“欢迎下次再来中国,有机会的话,我们再深入探讨一下技术问题。” 安斯艾手感觉一烫,迅速将手抽回。 一时庆幸,找领导谈这个选择太对了! 美国人火急火燎地、烧屁股似地回国了,法国人游完了长城也高兴地飞走了。 日方和谈判团队做最后的拉扯。 林巧枝也欢欢喜喜地准备去天安门拍照了! 第128章 那我再回红旗厂,岂不是六级工了? 意识到林巧枝要离开了。 燕山石化的卢当山等人都极为不舍。 一度跑去找厂里领导反映。 “这样好的同志, 我们向上头申请,调到我们厂里来工作嘛!” “林同志到我们燕山石化,肯定不会埋没她的才能, 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对首都的人来说,尤其是燕山石化的职工来说, 要人绝对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来, 身处首都,想要征调地方人才真的有天然优势,二来,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被从各地、各单位征调来乙烯大项目的人才。 这样的反应很积极、也很热烈。 不管是对上行政的厂长, 还是对内负责具体工作的副厂长林山雁,都为此感到甜蜜又苦恼。 难道他们不想吗?不心动吗? 但向上反映,没有回音啊! 领导也打太极啊! 首都工业局总局,也是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了。 首都工业局局长戚岳头疼地看着各地积极打上来的报告, 苦中作乐开了个玩笑道:“你们说林同志,怎么跟人民币一样, 走到哪儿都有人想把她揣进自己兜里。” “哈哈哈这不是充分说明了林同志的优秀吗?” “燎原行动走过大半, 林巧枝同志这个成果,确实是硕果累累,也有些吓人了。” “要是搁我,我也想划拉到自家碗里。” “哈哈哈哈……” 苦恼归苦恼,但国家有这样一位横空出世的工业天才,更多肯定还是高兴的。 “说得简单。”戚岳往椅背后靠,想到最近来访工业局的北京市的领导, 甚至还有海军第一副司令刘志远,就感觉到一阵头疼。 第215章 坐落于首都, 还是工业总局。 戚岳从未觉得自己这庙如此小。 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这人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哪里是他区区一个工业局局长能应付得了的? 他都想把自己分成几瓣,一人拿走一块算了! 不行,得甩锅! 这责任他是扛不住了,向谁汇报好呢?戚岳脑子里寻摸一圈,有了主意,也不带秘书,自己抱着一大摞各地写上来的资料,去找领导哭穷哭难了! 就一分钱,真的没法掰成两半花啊! 就一个林巧枝,这要怎么分呐!! *** 听说林巧枝想去逛北京城,看天安门,燕山石化这边也是十分积极。 “我知道有家国营饭店的老铜锅涮肉一绝,那麻酱调得也香得不得了……” “北京烤鸭肯定不能错过,全聚德的北京烤鸭一定得试试,要不再留一天,明晚订个位置,一起去吃?” …… 黄彩霞看着林巧枝如此受欢迎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的憧憬。 这就是她一直崇拜追逐的人啊! 原来强大到一种程度,她们女生也可以永远是人群中的核心。 这是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甚至不敢想象的。 黄彩霞现在觉得,自己追随师父往前走,顺着这条路不断的往前奔跑,但凡能达到她一半的高度,那都是不敢想的梦一样的光明前程。 林山雁身旁的秘书见到她的眼神,不禁一笑,也是走过来。 作为副厂长的秘书,她也有自己的工作,副厂长笼络住林工,她和林工开山大弟子混个眼熟也好:“黄彩霞同志这一趟也是辛苦了,能当林工徒弟也是不一般,咱们交换个电报挂号……” 黄彩霞虽然经历过好几次了,但还是受宠若惊,推辞也推辞不过,只能交换了电报挂号:“我没有林工那么厉害的,涉猎都不深,如果有需要,只能说尽我所能了。” “这就谦虚了不是?”秘书笑着,心里却觉得果然是林工教出来的,怎么一个样子,她这些天可是看到了,这位小同志年纪轻轻,就能把林工交代的任务都落实到位,被提问的时候眼界很广,言之有物。 信手拈来的一些例子,还有从别的领域展开的思考角度,连她们厂一些高工都听了都觉得新奇。 黄彩霞汗颜:“没有的事,我真没谦虚。” 她就是学了一点皮毛。 秘书用一副“我看透你了”的了然眼神看她,拍拍她的肩膀:“这你可就得再跟林工好好学学了,咱们女同志就是要自信一点!” 谦虚归谦虚,自信归自信,看看林工那气势。 黄彩霞:“……” 秘书看着交换到手的联络方式还是很满意的,有时候领导交代下来了任务,要是再需要请林工了,这边也多条路子。 倘若黄彩霞日后也真的成长为工业领域一个顶梁柱,她这也算是早早结下善缘了不是? 高兴着,又夸了黄彩霞一阵。 对她这种会说话的人来说,夸奖就跟不要钱一样,这种真心夸奖就更是如此了。 …… 到了天安门。 首都的游客这会儿不多,林巧枝就和黄彩霞等人一起在城楼主席像前拍照。 林巧枝微仰头看着威严庄重的正红色城楼,仿佛和记忆中从小看到过的宣传照、报纸剪影重合了。 尤其是开国大典、主席站在城墙上发言,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那一幕。 站在这里,仿佛站在主席亲切威严目光的注视下。 一股震颤从心脏深处细细密密地爬满全身。 她整理好衣服,从下摆把衣服扯得直直的,不带一点褶。 又把领口仔细摆端正。 再看向镜头的时候,年轻泛红的面庞更多添了几分激动自豪之色。 燕化宣传科的小张端着相机:“林工左边一点,好,三二一,别眨眼……” “咔嚓。” 照片里,年轻人身形挺直,与身后天安门定格,唯有黑眸里倒映的鲜红国旗在她那颗赤红火热的心脏上飘动。 这个陪同的宣传科干事,就一路陪她们拍照。 不光是林巧枝,还有黄彩霞她们,双人照,大合照,拍得这卷胶卷都成重点看管对象了。 林巧枝见此还专门问了一下。 赵振云摇摇头:“这倒是没有关系,现在都是在民用领域,传递出去反而是宣传我们工业实力、增强民族信心的好事,内部技术信息不泄密就行。” 她表示,保护她的人其实主要是防止被暗杀的。 林巧枝:? 暗杀她? 还是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 赵振云重点看了看她:“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一旦开始接触军工领域,可能就要做身份切断、隐姓埋名了。” 有些人年少成名,在圈子里也是名声响亮,但是后来突然就没什么消息了,普通人大概以为沉寂了,情报人员却是找不到相关信息,一开始可能还被烟雾弹迷惑,但长久见不到人,就能察觉到不对劲了。 人消失了,但去做什么了?没有人知道。 林巧枝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惦记这个?” “我又不傻,”赵振云笑了笑,“那么多橄榄枝你都不接,难不成是惦记着回红旗厂躺着养老?那可不像你。” 林巧枝赧然一笑。 不过,有些事情她现在也不是那么在意了。 赵振云看了看眼前的林巧枝,忽然道:“不过也说不定。” “什么说不定?”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们调一个人前去一个秘密项目,都会发一个烟雾弹,表面上说是调去做什么,一般都是为期两三年的相关项目,等情报人员察觉到不对了,也很难再找到人了。”赵振云拍拍她的肩膀,调侃玩笑:“但就你现在这个速度,说不定烟雾弹还没过期,你就从项目里出来了。” 到时候,别人眼里就是林巧枝去做abcde项目,实际上背地里去做什么,某些鼹鼠就不需要知道了。 林巧枝都被逗笑了:“怎么可能?” 这简直太敢想了! 之后她们又爬了长城,逛了故宫、天坛、颐和园等地方,在燕化的热情招待下,吃了北京的许多美食。 毕竟是首都,意义还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林巧枝就在这里休息了几天。 赵振云拿来了下一程的火车票,坐到她边上,给她说:“前阵子咱们国家评全国先进工作者,我给你报上了,等参加完颁奖我们再走,考虑到你的情况,落实提级也同时进行。” 林巧枝点头,之前赵振云就给她说过,有之前人民日报的事,这个奖基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单位给她投票。 她对这个倒是不意外。 只是有些意外突然来的提级,她问:“升五级吗?” 赵振云摇摇头道:“连升两级,一是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已经下流水线第一批进入市场,得到验证了,二是这次燎原行动。” 原本是预计等到年底的,这也是惯例,但是吧,“再不给你提级,真就说不过去了。” 功劳越积越厚,再不处理,难道到时候连跳三级吗?可没有这样的先例! 于是工业局赶紧在首都这边申请了破格提级,趁着颁奖的机会一起宣布落实了。 林巧枝嘿嘿一笑:“那我再回红旗厂,岂不是六级工了?” 全江城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的顶尖高级技术工人。 距离她想成为的八级工,又近了一步啊! 林巧枝表面上是很镇定的,但关起门来,其实跟偷吃了蜜的小熊一样高兴。 快乐的在床上打了个滚。 裹着被子又滚了回来。 才快乐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娴熟地从北京胡同里钻出来,坐公交车前往燕山石化。 准备在走之前,最后尽她的努力,再多理解一点,再多学一点,再多留一点东西给燕山石化。 只是非常奇怪的一点是,她居然在这个化工单位,看到了对一名海军飞行员的悼念牌? ——他的牺牲是我国海军的一大损失。 没有写具体的功绩和事件。 也没有写为什么他会牺牲在这里。 林巧枝头一次怀疑梦境背景的真实性,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燕山石化这样的单位,会和海军飞行员产生联系。 总不能是在这里御敌吧?还是在这里遭遇了战斗?可别开玩笑了,这里可是一个国家的首都! 她还特意查看了一下这套设备。 看起来没有超前太久,和现实中的30万吨乙烯设备也没什么区别,应该就是近几年的梦。 机器细节、运转逻辑都很真实啊! 林巧枝满头雾水。 看着日期逐渐临近的火车票,但她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这个困惑,在吃欢送宴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提了一句。 第216章 林山雁端起汽水跟她碰杯:“林工你也知道这事?这个技术含量不高,就是用直升机吊装更换主火炬头,我们设计好了方案,上报到中央,已经获得批准了。” 第129章 难道敢忽视林巧枝的意见吗? 林巧枝一口橘子味汽水冰凉凉的顺着喉咙直滑下, 身体都感觉一下被凉意灌满。 真的有! 直升机吊装方案。 那名牺牲的海军飞行员。 “林工?”林山雁试着问了一句,关切道,“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有,就是想起了这一茬,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 所以想听听看你们具体的方案。”林巧枝状若无事地打听。 在座燕化的人立即意识不对劲,精神警惕起来。 就像是林巧枝重视翁工发现发动机不对一样,最后果然查出了发动机温度过高,燕山石化听到林巧枝这句“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心就悬了起来。 忙说:“我们最初的方案, 是想用龙门架安装在主火炬顶上进行作业。但是高度太高了,不管是设计,还是最后施工,都太复杂了, 最少最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都还不一定能结束得了。” 林巧枝问:“影响乙烯装置的开车时间?” “嗯, 后来我们的技术工人就想到, 之前在大阪的时候,日本技术人员回答我们关于更换火炬头问题的时候说过,可以用直升机吊装火炬头。”* 林巧枝思索着。 心里也能大概推演出是怎么回事了。 吊装过程很有可能出现了问题,导致了不必要的牺牲。 至于没有写出具体的功绩和事件,大概率是燕化的方案本身就出现了问题。 不管对内、对外都算得上是丑闻了,间接的导致了一名海军飞行员的牺牲。 那可是飞行员!按照培养价值来说,浑身上下, 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比金子还珍贵。 对驾驶直升机的飞行员来说也并不光彩。 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毕竟操作这么简单的起飞、对准、悬停出现了重大飞行事故。 ——至少在目前, 所有人都认为是简单的。 连林巧枝乍一想,也觉得这条路应该会挺顺利:直升机把火炬头吊起来,悬停,人工爬上去做安装固定。 林巧枝提出:“有没有可能放弃这个方案,重新回归龙门架这一版?” 卢当山等技术员还好。 但燕山石化的厂长、副厂长、党委书记等人却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林山雁皱着眉、委婉道:“引进这套设备,这条线其实也背负了很大压力,完成检修、尽快投产已经不仅仅是一项生产任务了。” 一个工业单位,不是生产任务,就只能是……政治任务了。 林巧枝没听懂她含糊其辞说的内容,赵振云在旁边低声提醒:“你想想这套乙烯设备的引进方案是谁提议的、谁拍板的,谁圈阅同意。” 林巧枝抿了抿唇,感觉头疼。 政治的角度她就不去碰瓷理解了,但从朴素的角度想一想,光是支出十多亿美元外汇,压力也是不小的吧。 她们红旗厂,接下一个20吨模具订单,就开会讨论了一夜,温厂长也是担着不小的责任和压力。 政治任务啊。 林巧枝只能带着“它多半会出问题”的想法去分析,“我记得这个主火炬高度是120多米?” 这是在问具体数据了。 依旧坚持她的判断。 燕山石化的领导们顿时没有胃口了,心里装着事,是真的看到好饭好菜都食之无味,纷纷看向技术团队。 林山雁给贺红星使了个眼色。 贺红星放下筷子、思索道:“准确地说是125米,火炬头安装在主火炬上,吊装高度就要有130米。咱们国内的起重机基本很难达到这个高度,火炬头有6吨重,我们按照日本人当初提过的思路,设计用三根钢丝绳吊装,直升机飞上这个高度很简单,6吨也完全在承重范围之内。” 林巧枝回忆那个主火炬头,再回忆自己使用天车、维修塔机的起吊经验:“吊装时间要多久?高空作业,怕是不能短时间结束吧?” 这个火炬头,可不是什么好看的火炬头,是有具体功能的,要烧掉乙烯装置所产生的废气,尤其是严重污染环境的那些。 里面有管道,电线,仪表,都要处理好才能做最后的固定。 贺红星沉吟:“短时间应该结束不了。” 林巧枝眉头皱起,又问:“那直升机可以停留这么长时间吗?” 这个问题就有点尖锐了,也是问到盲区了。 众所周知,新中国在成立前,这个国家的空军就在战斗中被打光了,一度在抗日战争时期失去对领空的管控权。 从头造枪、造炮都还算有底子,有缴获的武器可以研究,从头造飞机,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应该是没问题的吧……我们的申请上去的方案,得到了批准,海军航空兵给我们派遣的直升机,是刚从法国进口的‘超黄蜂’,它们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贺红星迟疑着,不敢肯定,毕竟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赵振云补充:“这款直升机,确实是最新进口,性能还是很不错的。” 毕竟是千挑万选才买来的。 “才进口的?飞行员技术可以保证这么长时间的飞行吗?”林巧枝再次抛出一个问题。 “这倒是不用担心。”赵振云对此表态,“国土领空权绝不可能相让,我们对这方面的培训投入很大,目前是处于人等机的状态,能飞上进口飞机的飞行员,一定是最优秀的一批。” 一群优中选优、层层淘汰的人,才能接受培训,紧着那几台落后老旧的教练机练习,每一次起飞,烧燃油堪比烧金子,这里面最优秀的,才有资格去开更新、更先进的飞机。 林巧枝再皱眉,强势道:“我还是持保留意见,不赞同这个吊装方案。” 闻言,燕化的领导们就更糟心了,不仅是没胃口了,接下来几天,一直到火炬头安装好,可能都要食不下咽了。 林巧枝当初不敢忽视翁工的直觉。 燕山石化难道就敢忽视林巧枝的直觉吗? 还是如此强硬的表态不支持! 林巧枝当初可是在测试组都没测试出问题的情况下,亲自钻机底去验证。 果然发现了发动机过热,最后分析是传动负荷大,齿轮参数不达标。 行业中类似的先例太多了。 甚至有些人不具备技术底蕴,只在一线工作十几年,也会培养出这种“直觉”,一看、一摸、一听就知道不对劲。 准确的甚至有些可怕。 但林巧枝也不是那种只提问题,提完就扔给别人头疼,自己当甩手掌柜的人:“这样,我打电话给第一重型机械厂的起重机手,和他商量一下有没有别的方案。” “塔机我们也考虑过了。”燕化这边还以为她是想借塔机,“一是那边项目也在关键时刻,二是塔机拆卸、运输到北京、再组装起来,调试好,到能进行作业这个时间,也不比龙门架的方案少几天。” “不是说借塔机,陆八一在起重机行业的名声应该不小,他的能力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我和他试着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别的方案,比如用履带式起重机达到最大高度,剩下的一部分想办法用别的方法做补偿。”林巧枝给出她的思路。 她又道:“你们考虑一下。” “行!”林山雁一咬牙,她始终主持着厂内的工作,知道林巧枝的性格,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那我们先去和海军那边商量一下。” 相比之下,无论是国外进口的直升机,还是批准过的方案,林山雁还是更信任林巧枝的判断。 饭还是要吃的,总不能都浪费了。 只是吃饭的过程中,林巧枝也是有点食不知味,脑子里一直思考。 有整块的时间思考准备,到底还是完备一些。 林巧枝把整体思路写下来,交给林山雁。 这位身处高位的女领导很有魄力,当晚就致电了更高级别的领导。 “这可是你们自己提交的方案!” “是我们考虑不周了,现在有人提出了问题,我想还是和海军那边沟通一下。” “谁提出了问题?” 提了就要动摇已经批复的方案? “林巧枝同志。” “……” 电话里有几秒钟的沉默,“我先去和刘志远打个招呼,然后帮你接海军方面。” 大约在座机前等待了十分钟左右。 “滴。” “这里是海军驻京指挥中心。” 林山雁看着摆在旁边的纸条,虽然歉意但声音却郑重且不让道:“刘副司令,有件事必须向你汇报一下,之前咱们协商好的吊装方案,可能有一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电话对面传来一道严肃而威重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满。 第217章 “我们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林山雁硬着头皮继续,“只是经过慎重考察,发现这个方案还是有风险,毕竟事关乙烯设备开车,还有一台超黄蜂直升机,最金贵的还是贵方培养的飞行员,低空作业失误就是生死存亡的大问题,还是再谨慎一些得好。” 125米,对她们属于高空作业。 但对飞机来说,已经算是很低的高度了,一旦在这个高度失事,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话术这么一转变,刘副司令尽管不高兴,但到底也勉强接受地“恩”了一声。 哪怕大几百万美元引进的飞机炸了,他的飞行员也不能出事! 他道:“你说说,林同志都提了哪些问题?她还怀疑我们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不行?” 他是听过这个同志的,江南造船厂那边提过好几次,陆军方面也抢得欢,为此,他还顺道去了工业局一趟。 结果竟然无功而返了,真就这么惹人稀罕? 现在居然怀疑上他们的飞行员不行了! 他就不高兴了:“我们派出的飞行员,飞行技术绝对一流,在部队名气都是响当当的。” 林山雁当然不会去跟他犟这个,没有必要,提出怀疑,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质疑对方,觉得对方无法完成之前提出的方案。 不管方案到底合不合理,有没有问题,既然批复了,对接到命令的军人来说,就是任务了。 这和质疑军人没有完成任务的能力,没有什么区别。 她避开这个话题,解释道:“我们这边有几个问题,还是想海军方面慎重考虑一下。” “你说!” 林山雁看着纸条:“首先是悬停时间,数据给出的极限悬停时间,我们有没有做过实际测试?” “虽然悬停数据满足,6吨的火炬头也在负载范围之内,但我们是悬吊,不是机载,稍一有风下面摆动就会大大增加这个负荷,吊着这样大重量的火炬头,发动机一旦过热,悬停时间就会大大缩短。” 林山雁尽可能用简单易懂的语言。 电话线对面一时有些安静。 林山雁等了一会儿,也不好让刘副司令表态,但她其实也不需要得到表态,只是希望能协商一下,推迟一段时间,“再者,林工提出直升机悬停的时候,旋翼会产生强烈向下气流,据说叫‘下洗气流’,平地可能会四散,但气流被塔体阻挡,按照我们火炬塔的形状推断,有可能形成湍流,气流失控这方面,您应该比我更懂。” 对面半天没有说话。 第130章 你去看看林巧枝燎原行动的成果! 尽管没有声音。 但林山雁也感受到对面态度的变化。 这才转而说起, “其实我们这边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这方面她就不需要再看林巧枝给写的内容了,因为看过一遍就记在心里,她说“一个是直升机下方的气流强劲, 可能会导致我们的工人安装受影响,被吹得摇晃, 增加了作业难度和操作时间, 二是悬吊的钢丝绳* ,在半空中时间太久了,可能会拧麻花、打结,都会加剧无法脱钩的风险……” 林山雁语气还是很诚恳的:“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有可能导致长时间悬停、发动机过热失控, 结果肯定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刘志远脸一下就黑了,背后也是感觉发凉。 这么大的风险,这么多的问题,之前怎么没有人提, 没有人汇报? 但林山雁先发制人,说了他们飞行计划这边的问题, 还真不好骂过去, 什么狗屁方案,忍着怒意,保持头脑冷静:“行,计划延期还是取消,你们燕化向上打报告。” 林山雁给出一个简单建议:“我们目前是预备延期几天,这段时间,您不妨也多做一些模拟测试, 但千万记得要准备一键脱钩的控制机关,一旦出现任何问题, 可以立马甩掉悬吊重物脱困。” “没问题,刚好当作我们的训练项目了。”刘副司令答应得很痛快。 他也是想看看,说得这么危机重重,到底有多困难。 “实在是麻烦了,的确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到。原本制定好的方案,现在都要改动。”林山雁再次表示歉意,语气也是柔和下来。 毕竟后面指不定还要请人帮忙不是? 她这么说,刘副司令就不好意思了,他们也不是完全占理,“我们也有考虑不到位的地方,安全为上,可以理解。” “咱们说明白了就好。” 林山雁也是很重视海军方面的语气:“事关重大,你们出任务也比我们风险大得多,听说原定带队的是一名全天候飞行员,咱们培养一位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不容易,肯定还是要慎重的。” 这简单几句收尾,双方情绪就都缓缓落地了。 挂掉电话。 刘副司令满脑子都是林山雁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可能。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都是林山雁说的。 要是有这个想法,早就说了! 特供香烟被按灭在烟灰缸里,他再次拿起桌面的红色电话,拨出了电话,向接线员命令道:“给我接海航基地。” “稍等。”接线员的声音响起。 代表接通的声音一响。 刘志远立即命令道:“飞首都燕山石化协助吊装任务暂时延期,明天安排做低空悬停训练和精准投放测试,任务标准和注意事项30分钟后传于你部,训练成绩合格标准只有100%,不容许出现一丝差错,但凡成绩不达标,任务取消。” “是,首长!” 挂断电话后,刘志远整理思路,把可能的风险想了又想,整个人坐在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将训练方案传达下去后,刘志远顿了顿,致电给江南造船厂。 接通后,对面计剑锋略微疲惫的声音响起:“刘副司令,你催我也没有用,我就这百十斤肉,可没办法给你变一艘舰队出来。” 刘志远一听就知道下一句是要预算、要人了,面不改色地打断,提起了这边的事。 想要验证一下可信度和真实性。 “林巧枝提出来的?”计剑锋一下就坐直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上次来我们江南造船厂,就提出舰载直升机的构想了,您有没有去帮我们要人?工业局那边怎么说?” “一码归一码。”刘志远咳了一声,脸色一正,转移话题地问:“别说舰载了,咱们可连像样一点的直升机都要进口,直7的研制又不顺利,不仅进展缓慢,技术还落后,你觉得林同志能做出舰载直升机?” 计剑锋:!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怎么可能一个海军副司令要人都要不来,肯定是没有用上抢装备、抢资金那种哭爹喊娘、恨不得跟上面又抹眼泪哭穷又拍胸脯的狠劲儿,他气得重重强调:“你去看看林巧枝燎原行动的成果!” 然后十分硬气“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 气! *** 林巧枝也在同步联系陆八一。 电话里传来情绪高涨的声音:“林工!怎么想起联系我了,是塔机方面有什么新的灵感吗?” 这就纯属后遗症了,林巧枝随手播撒种子的行为已经有点深入人心了,而且这种子通常很棒,不是开出漂亮的花,就是结出一颗颗可口的果子。 很难会有人不喜欢。 “我这次是有事想请你帮忙,关于起重的,这不就想到你了吗?咱们中国最好的起重机手。”林巧枝很适宜的夸了一句,毕竟是找人帮忙。 陆八一那头当即传出了哈哈大笑:“能得到林工你这个评价,我以后出去就不吹王厂长说的话了,改成你说的,多有面!”笑完,又问道,“遇上什么起重方面的困难了?不过你都解决不了,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只能说一定尽我所能。” 林巧枝仔细说了一下这边的情况。 听着林巧枝这边说,陆八一就细细地思索起来。 就是骂了一句:“日本人还挺会想,直升机当起重机用,我搞了这么多年起重,也都没想过还能这样玩。” “是的。”林巧枝点头表示赞同。 陆八一听到林巧枝这个“胡搞”的嫌弃语调,不由乐了:“要是之前来问我,我估计也没辙,除了引进的这台塔机,咱们最大提升高度也只有履带式起重机了,还要特殊配备,提升高度也不太够。” “我是想着在上面做一些补偿方案。”林巧枝给出想法,“比如用的火炬塔本身作为支撑点,上方用重型滑轮系统做补偿高度,只是这样的话,起重机手的精度要求就很高了。” “这倒是不要紧。我最近练了一手用塔机往花瓶里插筷子的绝技,要是去北京的话,给你亮一手。”陆八一颇有些得意自己的技术。 又把话题拉回来,解释道:“之前咱们不是一起拆卸了塔机的液压缸和机械结构吗?我们这边,边做项目边研究,刚巧前阵子有些进展了,想提高最大提升高度的话,可以用改造的履带式起重机,配置40米主臂+40米飞臂……” 第218章 林巧枝听陆八一这么个说法,也觉得契合无比,也颇有些意外地挑挑眉:“这不就是正好撞枪口上了?” “可不!” “会不会有适配性的问题?” “不会的,实在不行还可以用格构式延伸臂,刚好可以通过滑轮系统补偿不足的10-20米。” “2台重型绞车可以从两个方向分担……” …… 两人又做了一阵技术交流,都相熟,一些客套话都可以扔了,交流起来效率很高。 “所以说,差不多3-4天就可以完成了,准备一天,安装滑轮系统一天,吊装一天,再留半天做收尾工作?”林巧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做了简单总结。 听着林巧枝这个气势笃定的声音,陆八一就是觉得安心:“差不多,起重机和飞机不一样,慢又稳、好控制,真要有什么问题,咱俩都在的情况下,难道还怕解决不了?” 陆八一对林巧枝的技术是很有信心的。能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内,把接风宴吃成庆功宴,有这么牛的技术工人在行动中,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目前这个起重的逻辑来看,想要难倒林巧枝,出点什么事故,他觉得不可能。 林巧枝挂掉电话,才忽然生起一种真切的实感。 她一直在坚持的事,真的会带来变化,而且,已经正在变了。 行业内都觉得普遍做不到的事,如此轻松地就迈过去了。 说明了什么? 有短时间内的大突破!大进步! 她星星点点撒下的火种,正在一点点迎风大盛。 第131章 忽然机身剧烈晃动一下 次日一早。 食不下咽的领导们多半还同时出现了夜不能寐的症状。 大清早顶着黑眼圈就来开会了, 必须得商量出一个办法! 龙门架太慢,直升机吊装风险又太大。 但是乙烯装置的开车时间,又绝对不能再拖延了。 一个个眉头紧皱着走进会议室, 浑身凝重的气压把人吓得缩缩脑袋,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手边, 才小声:“听说林工想出办法了。” “林工呢?” 闻言, 会议桌前的人,都跟长颈鹿一样忙伸长脖子寻找能让人心安的对象。 “应该是快了。”副厂长秘书马上说,她也是了解清楚了林巧枝比较规律的作息,“现在多半在吃早饭。” 贴心的她,顺手给自家领导耳边低语几句, 林山雁的眉头顿时松了许多。 面对一桌人投过来的眼神,她按捺住心中焦急,气定神闲地端起搪瓷杯,用盖子撇了撇茶叶:“还是等林工来, 让她亲自给大家讲吧。” “还卖起关子来了。” “之前我们不是向周围都征求过方案?都说没有办法,不可能, 怎么换成林工去问就有了?” 总不能还搞区别对待的? 林山雁喝了一口, 把搪瓷杯放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再说了,她看向这一桌人,“这能一样吗?指不定林巧枝就是自己带着方法去的,当然能交流出结果。” 同样是和老虎互动。 空手去,拿一大块肉去,效果能一样吗? 动物都知道的道理,没道理人还想不通。 林山雁笑着看过去。 看得某些人浑身不自在, 一时哑口无言。 虽然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用脚趾头想, 也知道不是那么简单,能传达一下就说清楚。 只能耐着性子喝茶。 茶过半盏,林巧枝带着几个人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点笔记和资料。 她坐下之后:“我下午还有安排,现在就长话短说。” 原本定好的,今天下午的颁奖,晚上的火车,所以昨天才特意准备了一场欢送的席面。 现在遇到突发情况,火车票改签了,但颁奖典礼还是要出席的。 燕化厂长见此,笑着摆摆手,亲切和蔼道:“我们长话短说就好,听说你和重机厂的陆八一陆工商量出了结果,直接给我们说方案就行,我们肯定是信任林工你的。” 林巧枝摇头:“这样不好,该做评估的还是要做评估。” 盲目信任不是好事。 她不可能永远不出错。 他噎了一下,即便听说了林巧枝的性格,知道她说的这是直话,就是话本身的意思,也还是有点猝不及防,“哈哈哈当然当然,我们做这行还是要严谨。” 笑完,他还是使了个眼色,把场面教给林山雁。 林山雁就已经十分有应对她的经验了,不说那些客套话,向后打了声招呼,就有人扛了一块黑板进来。 她的秘书也把一盒粉笔,递到林巧枝手边。 林巧枝也是手比脑子都快,就像是写数学大题下意识写一个“解”字一样,顺手就抽了一根粉笔出来。 直接进入了状态。 白色的粉笔落在黑板上,很快就画出了一个火炬塔的形状,这个要燃烧污染废料的火炬塔,外部结构还是很简单的。 “目前商量出的方案,三四天应该就能解决吊装问题,我们预计用一台履带式起重机、两台绞车,4-6轮滑车的滑轮组,高强度钢丝绳,临时钢制锚固件、半空工作台……” 林巧枝边说,边用直观的线条,将每一样东西应该在的位置,以火炬塔为施工锚点画了出来。 围绕着火炬塔,在塔身中上部搭建一个操作平台。 平台以下的高度,是起重机+延伸臂,平台以上的高度,则是简单的滑轮系统。 这一下,技术人员们还没有什么反应,领导们先是看呆了。 好像看懂了? 毕竟是搞工业的,这种清晰易懂的图像,理解起来真的不要太容易。 林巧枝一口气把大概布局和思路画出来,她的机械制图技术本来就很标准,思路也很清晰,用到这样简化的场合,几笔就画得通透明白。 她用粉笔指着火炬塔中部:“我们评估了火炬塔的承重能力,预计在60米高处,还有顶部,临时焊接锚固件作为吊点,也是滑轮系统的支撑。” 这一屋子人不管是领导、还是搞技术的人,都不约而同点点头。 滑轮嘛! 这个中学物理谁没有学过? 该说不说,这种熟悉的东西,看着就让人安心。 林巧枝经过一晚,显然已经思考清楚了,从地面到塔身操作平台画了一条线:“主起重机先吊装一个轻便的工作平台,工人携带滑轮、钢丝绳等设备,随平台上升,安装固定滑轮组,我和陆工商量过了,设计为4:1的比例,可以降低绞车负载……” 不止技术人员,领导们也都直接明白了,两步走: 第一步吊个平台上去,装设备。 第二步用起重机把火炬头吊到平台高度,在80-100米的高度基础上,再用滑轮组挂好,最后一截,用地面绞车绞上去。 “主起重机高度够吗?”参会的贺红星还是很敏锐的,他也参与过之前的龙门架方案和直升机方案,很清楚,目前国内的起重机,好像还到不了80-100米这个高度。 林巧枝点头,也明白他的困惑,解释:“之前是不行的。”她从陆八一那边也知道,履带式起重机在国内用得最多的是大型油田项目,“按照油田项目的经验,极限高度还是差一截,不过重机厂那边最近研究咱们进口的那台超大型塔机,有很大的收获,刚好可以应用在这方面。” 众人顺着她的说法去想,进口的那台超大型塔机,悚然一惊。 那不就是林巧枝做过的项目吗?燎原行动第一把火。 有人惊出声问:“接风宴吃成庆功宴的那个?” “恩,就是刚巧赶上了。”林巧枝应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看向大家,自顾自把话题拉回来,“针对这个方案,还是要等陆八一同志到了,让他参与规划,尤其是优化站位和吊装路径,以确保精准度。除了操作细节这方面外,还有什么其他想要讨论的点吗?” “总体上看,有安全风险吗?”林山雁作为主管厂内事务的副厂长,再次确认道。 “咱们分步吊装,全程由地面控制,尽量减少高空作业,风险还是比较低的,除了高空作业的工人需要一定的灵活度,其实6吨重的火炬头,全程都是在控制范围内的。”林巧枝没说得太满。 实际上,就像是陆八一说的,即使出了意想不到的风险,不论是起重机,还是绞车,都有足够的定稳时间可以控制住6吨火炬头。 说大白话,哪怕就把它卡在那里不动。 总归是有时间思考和处理的,不像是直升机一旦出风险,不可控性太大了。 “那就好。”林山雁等领导都松了口气,黑眼圈都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 海军驻京办公室。 窗外,一缕阳光透过玻璃射进寂静的办公室内。 烟头的火光时明时暗,一缕缕白色烟气徐徐向上缭绕飘动,最后泯于无形。 第219章 刘志远坐在红色座机前,有种难言的心悸。 以至于处理工作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而在他惦记的另一头。 一架超黄蜂直升机在停机坪上,八名地勤人员挂载完模拟悬吊的重物,检查完紧急断绳装置,同时举起右手,向超黄蜂直升机敬礼。 驾驶舱的飞行员,也利落抬手,向地勤人员敬礼。 他操作直升机,机翼开始缓慢旋转,越转越快,旋起一大股向下的气流,同时打开无线电通信设备:“呼叫塔台,飞鹰请求起飞!” 机场塔台管制员的声音,从无线电加密频道传来:“塔台收到,地面正东风,风速每秒2.9米,阵风4级,天气晴,允许起飞。” 报告完一系列参数后,管制员最后叮嘱:“飞鹰同志,注意安全。” “飞鹰收到,准备起飞!”飞行员声音自信,正是守卫这片天空的骄子。 塔台中,值班员关用望远镜关注着远处一大片被清理平整、并且划为禁止入内的训练场地情况,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说这点东西,咱们之前就反复准备过把重物吊起来,落下去,操纵直升机脱钩,还不放心。” “就这么不放心咱们航空兵的技术,难道就只有空军那群鼻孔看人的家伙是开飞机的?”才在对峙中被空军压了一头,值班员对这个突然的延期和加练,很自然的往这方面想,就颇有些不忿了。 谁不知道,空军看不上海军航空兵,装备不行,技术一般,觉得这一波简直是异端,最重要的是还要抢他们的经费!! 都往天上飞,这就跟老大老二住一间房一样,在什么都要争先、争第一的部队,相互看不顺眼、相互较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燕山石化这一波,实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塔台中,前来看训练的政委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咱们之前的模拟,都是在平地上,也没有模拟有火炬塔,时间也不够久,这就当是实战演练,没什么不好。” 直升机在连夜搭建的简易圆柱形建筑上空悬停。 起初还算平稳,稳稳当当的静悬在目标点上空,随着时间的延长,忽然,机身剧烈晃动一下,随即左右摇摆了起来。 塔台值班员猛地站了起来。 管制员面色一紧,语言清晰而快速:“呼叫飞鹰!呼叫飞鹰!听到请回话,汇报你机飞行情况。” 第132章 “从跟跑者到领跑者的转变……” “吟——!” 大股大股的气流乱搅在一起, 直升机旋翼高速转出片片残影,发动机在嗡嗡地轰鸣。 驾驶舱内,代号飞鹰的飞行员面色沉稳, 眉头紧皱,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锐利如鹰隼, 在剧烈晃动的视野中死死盯住姿态仪、高度计。 操纵杆沉重得像在搅动黏稠的泥浆。 飞鹰紧紧握住操作杆的手臂肌肉贲张, 精准有力地修正着直升机姿态,声音通过喉麦清晰而沉稳地传出:“遭遇低空湍流,姿态剧烈波动,正在全力修正!……我能控制!重复,我能控制!请求保持当前空域, 暂不需要特殊处置!” 同时,直升机在高超且精准的操作中,拉高了一点高度,稳住了难得的平衡点。 话音未落。 三根悬吊的钢丝绳, 颠簸一歪,在半空中像是麻花一样拧起。 塔台管制员一句“保持当前空域, 自主处置!随时通报状态……”还没有说完, 看到这一幕,声音戛然而止。 “飞鹰,爬升!立刻脱钩爬升!钢丝绳打结,已经处于危险不可控状态。”无线电频道内,管制员不容置疑的命令,盖过了所有噪音! “重复,立即爬升至安全高度, 脱离当前湍流区!指令高度400米!收到立即执行!” 值班员眼神中满是焦急,双眼通过望远镜死死盯着训练场地内的情况, 紧盯着忽然降低十几米高度的直升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 超黄蜂庞大的机身颤抖,发出更大的轰鸣。 再次试图尝试调整失败,意识到真的无法完成这次训练,直升机切断钢丝绳。 随着沉重的模拟重物“嘭”地一声狠狠砸向地面,猛地一片震动,甩掉负重的直升机缓缓向高处爬升,机身的颠簸开始明显减弱。 姿态仪恢复了稳定。 看着训练场地一片狼藉,塔台里政委和值班员都猛松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胸腔里的一大股情绪湍急地释放出来:“**!还真跟训练大纲里的内容对上了。” 很快,一通电话打到了首都。 听到如实的汇报,刘志远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 他了解飞鹰。 是个好兵!真要在燕化当场发生这样的事,机翼下方有操作工人,是绝不肯轻易甩钩的。 一旦机身失去控制……一百多米的高度,以超黄蜂的重量,眨眼的功夫,就会摔向地面被大火淹没!! 他愠色已是压抑不住,把基地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遇到湍流还想稳住,他脑子犯浑你也犯浑,秀他技术高?还是要我夸你们临危不乱?这是对国家安全不负责!对国家资源的不负责!参与这次指挥的管制员,塔台值班员,还有飞鹰,必须深刻认识到错误,每人写5000字检讨上交,再罚抄飞行安全条例一百遍!” 他挂断电话。 坐下来还觉得背后直冒冷汗。 想到飞鹰有可能在燕化当犟种,想到可能的后果,真恨不得揪人去狠狠关禁闭。 目光落到红色座机上。 昨日被挂断的“嘟嘟”声,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思索片刻,喊勤务兵:“去调林巧枝同志的档案,我要仔细看看。” 勤务兵一声“是”答应得干脆,但却没有取来。 “司令。”他声音也是没有平时响亮了,低声道,“档案科的同志说,无法调取林同志的档案。” 这就是隐晦的说权限不够了。 刘志远眼睛瞪如铜铃,他堂堂一个海军副司令员,竟然还调取不了一个年轻小同志的档案了。 其实这倒不完全是级别的原因。 很大一个因素是隔行如隔山,你一个部队的人,为什么要去调取工业行业同志的信息? 就像是每天要处理大量军务的刘志远,其实也没时间深入了解林巧枝,是一个道理,两者平时绝大多数工作事务和圈子是没有交集的。 连档案都调取不了。 亲自去工业局要人也没要到。 再遇到这一遭。 刘志远的心反而跟被挠了一下似的,不需要什么对工业的认知,以军人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第六感,稀罕人才啊。 又是一通电话打向了江南造船厂:“老计。”他语气都透着几分狼外婆的意味,“你给我好好说说。” *** 当天临近中午,燕山石化就收到了海军方面的回复。 直升机吊装方案风险太大,直接取消。 燕山石化这边没有退路了。 要么延期用龙门架,要么用新方案,所以,当天方案经几个小时的高强度探讨后,直接得到了批复。 “那我这边去打申请,请调陆八一同志!” “履带式起重机需要具体哪个型号的?我们燕化有权限全国调度,保证24小时内到位。” …… 燕山石化的领导们抓紧时间做准备,推进工作。 林巧枝则是去参加颁奖典礼,还有提级。 颁奖典礼现场,华灯璀璨。 礼堂的观众席坐满了人,庄重的红色铺满视野,应邀报社带来的黑色摄像设备连成一排。 随着军乐队奏响礼乐,字正腔圆的声音介绍:“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发布活动暨颁奖典礼在此隆重举行,为了表彰在各自领域有突出贡献,为国家技术进步、实力发展做出卓越……” 林巧枝一直在一个个项目里,倒是没有太关注这个评选。 也是今天听了,才知道竟然这么复杂。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全国各行各业、各级工会层层推荐、层层选拔,严格审核材料,面向群众征求意见。 最后,在全国各地所有的推荐中选取一定名额的候选人,再由相关行业专家、全国劳动模范、资深党员等人组成专家评审团,经过严格的评审最后得出名单。 国家级别的,绝对是含金量十足的荣誉称号。 观众席也是齐聚了各行各业的杰出代表人物。 林巧枝坐在后台,听到庄严介绍的声音,一颗心有些按捺不住地怦怦跳动。 后台不断有人跟她打招呼。 “林工。”直到有人坐到她旁边的位置来。 林巧枝转头看打招呼的人,有点诧异,很年轻,难得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年轻的人,跟忽然在一堆有点绉巴的大白菜里看到一颗水灵灵的娃娃菜似的。 他露出笑容,眼睛眯成月牙,嘴角快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大白牙,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更透着一股罕见的质朴地气。 第220章 林巧枝:“你是哪个行业的?”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生怕被误会,“我是跟着我的老师来的,不是我来参加颁奖。” 林巧枝点点头,又听他积极介绍自己说:“我是农学研究所的,跟老师一直研究小麦,就是研究怎么提升粮食产量,我看过你做的全丘陵地形拖拉机,非常棒、非常好用的农机,对农机的思考太超前了,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忙看一看我们最近的宜机化改造方案。” “宜机化改造?” “简单来说,就是将土地改得更适应机械化。不仅是拖拉机技术升级来适应土地,其实也可以将土地改造得更适应农机技术,双向努力嘛!” 他眼神认真淳朴,透着执着,努力比划道:“比如将有些坡度的跑土、跑水、跑肥的‘三跑地’改成‘三保田’,或者是将普通梯田努力改造成‘田成方、渠成网’标准宜机梯田……” 都是可以增加粮食产量的! 林巧枝听着有些兴趣,而且听这个信息,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卖得不错啊。 国内都有这方面的农学研究了。 那外销市场肯定也差不了,毕竟没有外销市场的补贴,国内市场的价格可不敢敞开了卖。 红旗厂现在会不会是一幅攘来熙往,四海纷至沓来的热闹景象? 林巧枝倒是想再深入聊两句,但工作人员过来了,因为她没有参加彩排,要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她给出电报挂号:“再聊!” 工作人员把流程仔仔细细给她讲了一遍,林巧枝就听到前台在念她的名字了。 “从跟跑者到领跑者的转变……” 第133章 中国出了个林巧枝 主持人声情并茂, 宣读着颁奖词: “……未知领域的荆棘丛里,她踏出坚实脚印;技术封锁的绝壁之上,她架起攀登云梯。” “无惧从零破冰, 难移报国赤忱。利剑高悬头顶,前路难关重重, 她用百折不回的毅力、舍我其谁的信心, 让中国农机耕垦世界之巅,让工业的旗帜猎猎作响,她用汗水和智慧淬炼民族工业的脊梁。” “啪啪啪啪……” 刹那间,安静的礼堂里响起热烈如雷的掌声,受邀而来的工业领域杰出代表满脸激动, 用力到手心都拍得发红。 在鲜花和掌声的簇拥中,林巧枝接过金灿灿的奖杯。 闪光灯连成一片。 激动地记录下此刻盛况。 与此同时,红旗厂正组织全体职工通过广播收听此次颁奖仪式。 “在工业生产一线潜心钻研、攻坚克难,以扎实的专业功底实现技能突破……” “在关键技术攻关中屡创佳绩……” 温东鸣听得感觉心脏里有滚烫的火团在跳, 激昂沸腾的那股气,冲荡着胸膛。 他知道林巧枝是去做什么了。 主持人这一句句介绍, 就是林巧枝行走在工业复兴这条路上留下的印记, 是她的努力,是她对极致不懈的追求! 这样的荣誉通过广播传递到江城,传递到红旗厂,实在是让人忍不住一同兴奋,一同骄傲,感觉他与有荣焉。 “吸……” 一道很轻的吸气声。 温东鸣诧异的扭头,便看到孟主任眼眶有一点微微泛红, 眼底有一层极薄的雾气。 他拍拍孟主任的肩膀,“孩子出息了, 这是好事。” “就是感觉挺不容易的。”孟主任紧攥的手放开衣角,才发现衣角都被捏皱了,她一笑抬手,“当年才这么大点,总是玩得头发乱乱的,脸也灰扑扑的,就爱往我办公室跑。” 一转眼,都成这么出息,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当听到“为表彰先进事迹,现经上级组织研究决定,特予以林巧枝同志职级破格提拔,从四级工连晋两级至六级工,望其再接再厉……”的时候,被组织前来听广播的职工们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发出激动的声音: “是我们红旗厂的林工!” “真的太出息了。” “六级工啊!!是巧枝成六级工了——” 江城其他单位,如仪器仪表厂的人听到这个广播,也是说不出的震撼和滋味,有些人还记得曾经同台竞技过的林巧枝,脑海中甚至还能浮现出那份自信的气场。 咂舌道:“当时就觉得她不一般,要不怎么红旗厂的选手都服她,都跟在她后面走呢。” “当初我们还一起比赛呢。” “我滴乖乖哦,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宋莆手里握着电报挂号,看着主席台上聚光灯下满身华彩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恍神,好像现场的礼乐、欢呼、掌声都听不到了。 “想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一双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笑得和蔼慈祥的老年女士问道。 宋莆连忙扶住她,脸色略红:“就是觉得林同志太优秀了,耀眼得很。” 站在主席台上,荣耀加身,炽热浓烈。 灼灼如骄阳。 好像站在那里,就天然能吸引目光。 杨女士皮肤有些黑,晒出些褶皱和纹路,像是大地之母一样敦厚的面庞,笑吟吟道:“那你可得加油了。”并拍拍他的手背。 宋莆急忙解释:“我就是觉得应该向她学习。” 杨女士笑笑,把金灿灿的奖杯交给人放好,又问:“问了吗,她怎么说?我们的宜机化方案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 宜机化改造,对农民和生产大队来说也是大事了,整改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自然是改了能最大程度利用机器,并且能用很多年,才是最划得来的。 宋莆点头,从兜里取出仓促间找纸笔记录下来的纸条:“她给我了一个电报挂号,看起来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是可能时间不一定够,我刚刚听颁奖词,感觉她应该挺忙的。” 林巧枝从主席台上下来。 赵振云、黄彩霞等人也是笑着送上鲜花,脸上满是为她高兴的笑容。 林巧枝把奖杯放下,喝了口水,又与同样获奖的各行各业的杰出代表握手,在和杨女士握手的时候,看到她风吹日晒、耕作与泥间的黝黑面庞,不由她想到儿时学过的那首《挽沈骊英女士》:“君身既学稼,所从事独贤。勤劬如老农,跋涉于泥田。” 如果说工* 业是民族脊梁,那么农业就是民族根基。 所以,她们是工农子弟兵啊。 “你也喜欢这首诗?”杨春雨农民出身,说话带一点点四川口音,她笑容质朴,“我喜欢开篇的那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麦子,我家乡那块种了很久的骊英3号麦种。” 再说起宜机化的事项,就亲切多了。 她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理想、同一个信念——农业机械化覆盖率再高一点,咱们农民的粮食产量再高一点。 *** 颁奖典礼后。 燕山石化这边的准备工作也陆续就位。 “林工!” 一声昂扬响亮、中气十足的招呼从远处传来,正是带着好几名徒弟向这边走来的陆八一。 “陆工,这么快就到了?”林巧枝看向陆八一的方向,还有已经停放好的履带式起重机、绞车等施工作业设备,“方案细节都确定好了?” 陆八一点点头:“起重机站位确定好了,也确认站位处地基稳固了,其余的也就都快了。现在燕化这边在做清理,要保障起重机半径50米内无障碍物。” 林巧枝缓缓点头。 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炬塔,又看向陆八一,叮嘱道:“高空风大,作业一定要注意安全,精准控制吊装,避免摆动。” “哈哈这林工你就不用担心了。”陆八一自信地笑几声,“超大型塔式起重机我都操作过那么多次,高空风大,应对起来小菜一碟。” 那就是国内提升高度最高的起重机了。 他的高空吊装经验,说自己是第二,国内没谁敢说第一。 陆八一表情里也是泛着点兴奋,不仅仅是操作大型起重设备的挑战,也是因为又要和林巧枝合作了! 一来是安心,再者,他那手精湛的技术给外行看,简直跟媚眼抛给瞎子看没什么区别!!越是林巧枝这样技术认识深刻的人,越能知道他的操作含量多高,多难得。 林巧枝再次点头,然后道:“那我们确认一下吊装路径?” “吊装路径,这么仔细?” “事先准备好,减少到时候临场的决策时间。” “行吧,听你的。”陆八一自己是不做这么仔细的,临时发挥得多,但是要是有人要求,还是高水平同行,那也没什么不行的。 当然了,水平低还来蛐蛐他的吊装,对他指手画脚,那肯定是不行的。 他身后的徒弟:“……” 师父是不是有点过于好说话了,前阵子来项目里支援的起重机手,也是想提前制定路径,顺便把塔机也规划了,师父怎么说来着? 第221章 反正不像现在这样,还把人气了个够呛。 林巧枝注意到他们微微异样的表情,又看了看陆八一,忽然莞尔。 她觉得厉害了之后,周围都是好人,但其实这些人都是各有特色、各有脾气的,只是把客气的一面端到她面前。 陆八一回答得爽快。 再加上此前一次合作的默契,无形中,提升了两人对彼此的信任。 这次合作推进得很顺利。 也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和风险。 火炬头安安稳稳地落在火炬塔顶端。 在125米的高空,操作工人亮出代表成功的旗帜后,全厂欢呼雷动。 林巧枝在吊装结束的次日,就踏上了下一程的火车。 赵振云在火车上抓紧写报告,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两人的关系也很是拉近了一些,她对林巧枝玩笑道:“还是头一次觉得报告写不完。” 就像是现在,才在燕山石化写完裂解炉开裂的相关事故报告,现在又写起了吊装火炬头事实描述。 既要事实详尽,功劳明确,对了,还有刘副司令那边听说也要给林巧枝请功。 越想她越是感慨,“还真没夸张,要不是紧赶慢赶赶上这次颁奖给你提级,到了年底,你这些,两级真说不过去。” 林巧枝笑笑,全当是夸奖了。 也不再聊天打扰赵振云,她也拿出笔记本,整理起了此行的收获。 这已经是她出行后,写完的第八个厚牛皮笔记本了。 火车铛铛铛地响。 载着林巧枝前往下一站、再下一站。 三星评级的项目确实难度更大,复杂程度更高,还有的跟林巧枝的知识圈重叠不多。 有的成功了,也有的失败了,林巧枝没有全胜的战绩,她也不可能真的做到神挡杀神,尽管做了全部的努力,尽她所能的全部尝试,也还是留下了一些遗憾,但不管结果如何,她本身的成长是惊人的。 业界、甚至圈外,林巧枝已是名声响亮。 ——中国出了个林巧枝。 火车带她离开家乡,奔向广袤天地。 又带着她回到家乡,回到这个江河纵横、空气湿润的江城。 当双脚踏上故土的那一刻,林巧枝深吸一口故乡的空气,觉得浑身骨头架都松散舒展了。 车厢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能听到各地的口音。 她们一行人往外还没走两步。 就看到了红旗厂来接人的横幅【热烈欢迎全国先进工作者林巧枝归来】 本来一切都正常。 不知谁多看了两眼接人的牌子、条子、木板那些,忽然用不知哪儿的方言喊了一句:“红旗厂的林工?” 第134章 红旗厂,她走出去的地方 “红旗厂?” “林工?” “林巧枝同志吗?” 火车站顿时冒出许多种不同惊喜的口音。 他们本就是带着目标来的, 对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相关的东西敏锐极了。 一路上日思夜想。 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满脑子惦记的都是这个事, 当然是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像兔子一样高高竖起耳朵, 惊喜的前脚也立起来。 左右扭头找人。 “哪呢?” “我看看!” “居然和林巧枝同志坐了同一班火车吗?” …… 怎么没早发现!就在众人恨不得捶胸顿首, 后悔不迭之际,人群中有人大叹一声,“看错了!” 被胡萝卜吊起来兴奋左右转脑袋的兔子们,顿时先后发出巨大的嘘声。 白高兴一场! 也不看看清楚再说! 原本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 他在拥挤的人群中扯着脖子辩解,只是相比群体的声音, 就太小了。 他真的看到了啊! 只是扭头再看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了,愕然了揉了揉眼睛,人呢? 加之周围都是嘘声、嘁声, 还有掺杂着抱怨,他气势一下就跟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 缩了缩脑袋, 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林巧枝有些诧然地看着身边的人。 刚刚那几道特别真实的、不同口音的男声、女声,就是她们发出来的,好像还没有张嘴! 她们笑笑。 “基本功而已。” 事先确实也是没有料到的,之前在别的地方到站下车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差点引起骚乱过。 可能这就是大本营的区别吧。 温东鸣坐在车上,也是擦了擦汗,“大意了。” 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哪怕是市长下火车有人接,也没听过这种事。 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谁注意你啊! 其实这事本身也没什么,得到喜爱和赞美本身是件好事,“就是人多人杂,怕里面藏着些鼹鼠就不好了。” 赵振云如此道。 温东鸣点点头,赞叹:“以后这方面还是要注意了,我们巧枝太出息了!” 林巧枝被夸的有点微微的不好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熟悉的、曾经庇佑过自己的长辈夸奖,和面对外面陌生人的夸奖,感觉完全不一样。 但好在不算太多。 她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反过来:“您这满面红光的样子,看起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红旗厂发展得很不错啊。” 江城的空气中还带着夏日尾巴的潮热,但她不觉得闷,只有兴奋。 红旗厂,她走出去的地方! 她当然由衷的希望它能更好。 提起这个,温东鸣眼神炯亮,像是喝了一大桶麦乳精一样滋补,喜笑颜开地说:“托了你的福,咱们发展可比之前预计的快多了。” 像是燕山石化这样的大单位,真的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红旗农械厂发展一大截了。 林巧枝在前面当推土机。 后勤清扫工作,红旗厂总是能分一杯羹的,要不还要他温东鸣干嘛? 温东鸣就不开口关心“在外面工作顺不顺利”了,看赵振云这精气神,关心这个就显得太虚情假意了。 自家宝贝苗苗真是怎么看怎么稀罕。 “这一路坐火车累了吧?” “在外面吃得习惯吗?” “看我这问的,肯定是不会太差,不过外面的东西吃多了,肯定还是想念家乡这一口味道,回去洗洗,食堂里烧了武昌鱼,还炖了筒子骨藕汤,用铫子慢火炖得粉粉的,香得不得了。” “这个时间点也正好,不早不晚的,你要是惦记三鲜豆皮、烧麦、热干面、面窝了,刚好让食堂别收拾锅了,中午再供应一餐,在外面怕是吃不到这些,就算有,多半也不正宗,再冲一碗蛋酒,吃喝一顿肯定舒坦得不得了。” “房子也分好了,就是你之前选好的,最宽敞的一楼边上采光最好的那间,搬家做活都不用上上下下的爬楼梯,厂里叫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然后摆了一张床,铺了新的褥子,你回去洗洗就能直接睡,等睡醒再喊人慢慢搬。” “厂里现在变化挺大,你休息好了之后亲自去车间看看就晓得了……” 温东鸣絮絮叨叨地说着,林巧枝感觉自己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她转而看起这辆车来:“咱们单位有车了?” 温东鸣当即得意,笑得跟跌进坚果堆的大尾巴松鼠似的:“那可不?咱们红旗厂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江城第一大厂,时不时还要接待负责对外出口拖拉机的同志呢。” 刚好路过,温东鸣指着外面:“看那个招待所,特别抢手!胡开记同志前不久刚拉走了一批拖拉机,我们马上就放出去了一批计划名额,这不,周围招待所都供不应求!” 林巧枝望着车窗外。 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感觉好像从前崇拜路工,崇拜他为南方带来铁牛,那种轰动南方,江城一时盛极的场面,好像还在不久前。 赵振云送林巧枝回了红旗厂,也要离开回去主持工作了,走前关心道:“好好歇一歇,这次出去也够辛苦了。” “一路也劳烦您关照了,赵局你也注意休息。”林巧枝和她双目相对,眼神笑意里是默契和关心。 温东鸣把林巧枝和她的徒弟们都一一安顿好,他倒是没看出“她们”的不对,毕竟有这半年多的磨合,真的有些天衣无缝的感觉了,不过他作为红旗厂厂长,还是知道大门巡逻治安队里新招进来的那批人不一般的。 他心里啧啧感叹了两句,宝贝苗苗长大了,以后他怕是护不住喽。 接力棒真要交出去了。 感慨完更多是高兴,又心情很好地溜溜达达跑去食堂,把食堂师傅炖的汤掀开看看,又去掂量掂量刚刚杀好的肥鱼,顺着就叮嘱: “这鱼杂多,又是鲜的时候,烧个鱼杂干锅,年轻人口味重,那辣椒籽用油多煸一会儿,吃起来香。等会桌上放几瓶汽水,不同口味的都来一些,咱们家里可不能被外人给比下去了。” 第222章 想到那些过来打听的,想调人的,温东鸣又是一阵得意、又是一阵心塞、更是一阵咬牙。 你们自己没有吗!! 专门盯着别人家碗里的像什么话! 食堂大师傅熟练地挑着鱼杂,瞅他道:“厂长你这高兴的,跟过年一样,比稀罕金子都稀罕林工啊。”他也是满脸笑着在说,厂里效益好,又是盖房子、又是建新厂房,就算不说那些,他在食堂掌勺,眼瞧着饭菜都越来越好了!人活一世,不就图张嘴吗? 林巧枝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洗漱了。 在澡堂水龙头下,把水开到最大,热腾腾的水用力冲打着头皮,冲打着肌肤,闻着皂豆独特的清爽味道,真的是从头皮到脚趾头每一寸肌肉都放松下来。 洗漱完换上拖鞋,她站在床架上挂着的塑料圆镜前,用毛巾擦头发。 宿舍太久没住。 挂着蚊帐也有一层薄薄的灰了,卷起来的褥子也没有晒,不能直接睡人。 林巧枝看着手心里的那串新钥匙,心里盘算着吃过饭就去新家属院看看? “吱呀” 门被推开,中年妇女端着盆水进来,后面跟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生,阿姨嗓声洪亮:“巧枝啊!”她脸上露出一个惊喜又热情的笑,“我家小露刚刚分到这个宿舍,我来帮她收拾收拾。” “来,快叫人!”她扯了一下身后的闺女。 “巧枝姐!”有点内向的年轻姑娘,表情也是有些激动和不可思议,看向林巧枝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崇拜。 “收拾吧。”林巧枝笑了笑。 阿姨把水盆往地上一放,利索地拧了一块抹布,眼神瞟了一眼灰扑扑的床,心里暗道红梅怎么做事这么不讲究,“我这顺手的事,帮你也擦了。” 说着抹布就擦过来了。 “不用了。”林巧枝笑着拉住她,“我不在这儿睡,不麻烦你了,你给小露收拾吧。” 又提醒:“赶紧收拾好了,别错过食堂午饭,今天可有好菜。” 温厂长可不是吃独食的性子。 厂里条件又不紧张,要置办肯定是置办一批回来。她为什么从小就崇拜路工?当然是因为很小的时候,路工一从外面回来,厂里就能闻到肉香。 多少小孩儿时最朴素的愿望,就是对长江许愿:“让路工赶紧出门,赶紧回来吧!” 就算是家里不舍得吃食堂,小孩子跑去食堂里,也能尝一点肉味。 小小的那么一点,指甲盖大的肉块,极其珍惜的吃完,末了还要把沾着肉汁的手指挨个吮一遍。 吃上这么一口,能美上好多天! 林巧枝想想莞尔,又看了看脸都红扑扑的小露:“应该是有筒子骨藕汤和武昌鱼,可能还烧了肉,给小露也庆祝一下。” 阿姨“哎呦”惊呼一声,当即顾不上什么帮忙了,拍着大腿喊:“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茬!” 林工回来了,以厂长的性子,今天食堂肯定有大肉菜啊!! “快快快。”她连忙招呼闺女,“咱赶紧喽,弄完去食堂打肉菜,也好好吃喝一顿,庆祝一下。” 柜子和床该擦的擦,该铺的铺……母女俩忙的是热火朝天。 林巧枝看了两眼,把新钥匙放兜里,出门走了。 从宿舍到食堂的距离很近。 才走近,就能闻到浓郁的饭菜香气,最浓郁、最诱人的就是其中好几种混杂的肉香。 小孩们快乐地疯了一样在食堂外跑来跑去,小跳跳糖一样又蹦又跳,欢呼着:“吃肉啦!!今天吃肉啦!!” 第135章 巧枝姐也太太太太厉害啦!! 小孩子这样快乐, 猴似的乱蹦乱跳,兴冲冲的围着食堂撒欢,好像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高兴的事一样。 林巧枝不免想到自己小时候。 尤其是路工带回来的那头活猪, 在那样饥荒的年头……幸福镌刻在记忆里,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掏了掏兜。 掏了个空。 她轻轻拍了拍脑袋, 新换的衣服啊! 但是也没关系, 食堂应该还有她没有用完的份额。 像是节假日福利,如果是发鲜货,当时没有领到的职工,也不会放在那里等着坏,都是会直接送到食堂的, 事后再补一张食堂的用餐凭券。 她微微探头,与食堂师傅低声两句。 食堂大师傅诧异地看她:“真请啊?” “没事,”林巧枝不在意地笑笑,“您清楚哪些是家里不到食堂吃的孩子吗?” “当然, 就咱红旗厂家属院,我门儿清!”食堂大师傅拍着胸脯应道。 迎上他不太理解的目光, 林巧枝也只是点点头, 往里走去。 她其实很懂这种眼神,还有这种复杂的心情。 因为她以前也是这样的想的。 有过同样复杂的想法。 看着路工随手从兜里掏几张粮票肉票,就喊自己徒弟:“打两个菜,今晚到我家吃饭。” 林巧枝都替他心疼! 那可是粮票、肉票啊!!请人吃一顿,没菜不好看,有菜耗费又多,自己吃不好吗? 脑子都有种“他人真好”“他真傻”之间来回蹦跶的凌乱感, 又是羡慕又是心疼,当时小小的她就想, 以后要是有肉吃,她自己都吃不过来,哪里舍得分给别人吃! 可真的走到这一步了。 想法却完全变了。 她这半年多,其实都在别的单位吃,自己的粮票肉票份额几乎都没有消耗,还有没领的福利,还有没怎么花的工资…… 林巧枝都不需要算,就知道不过是九牛一毛。 “先吃饭吧。”林巧枝洗过澡放松下来,倒是感觉肚子确实有点饿了。 黄彩霞也在,她表情隐隐有些振奋,还有压不住的喜悦。 “怎么高兴?” 黄彩霞用力点了点头,压着兴奋道:“我二姐真的聘上工作了!” 她不在的这阵,把工资全交给二姐代领了。 看到王奶奶怀里肉肉逐渐圆润的小脸蛋,她就知道她姐肯定过得不错。 她二姐啊,拿手里捏着的最后一笔钱送她去学手艺的二姐……想到她们睡在一张小床上相依的那段艰难时光,再想到如今,黄彩霞眼眶就有些泛红。 “有工作是好事,哭什么。”林巧枝拍拍她的背,也再没多的温声安慰语录库存了,很是直接地,把筷子塞到她手里,“抓紧吃,不是你说的吗,有肉不吃是傻子。” 黄彩霞扑哧一下,破涕为笑,用袖口连抹两下眼泪:“对,我可得多吃点!” 林巧枝又问她们。 “我们都安顿好了。” “林工,你放心。” 这会儿还没有下工,食堂里还算安静,没有太多人。 温东鸣也不说那些虚的话,他这人喜欢搞实在的,吃好的,喝好的,再睡个饱觉,比在耳边念叨多少遍罗里吧嗦的话都让人舒坦。 “怎么样,是不是很合胃口?惦记这一口很久了吧?”温东鸣笑呵呵地问,他倒是不怎么吃,上了年龄确实是没那么好的食欲了。 但看着年轻人大口吃饭,他就高兴! 林巧枝“唔”地点头,又吃了两口滋味浓郁、干香入味的鱼杂,用汤勺给自己舀了一碗藕汤说:“外地确实是做不出这个滋味!” 温东鸣笑得更高兴了,招呼她们吃:“再试试这个,多吃点。” 吃过饭,就各自去休息了。 舟车劳顿,再没有比吃饱之后,美美睡一觉更高兴的事了。 林巧枝她们这一桌离开不久,食堂就热闹起来。 起初人流和往常差不多,但随着消息被口口相传,被小孩们满厂乱撒,越来越多的人带着铝饭盒和搪瓷缸,火急火燎地朝着食堂小跑过来。 “快点、快点……” 这进食堂,就感觉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还有小孩压抑不住的惊喜欢呼声从人堆里传来:“都是给我的吗——!!!” 再定眼看去,就能看到小女孩双手捧着个小碗,像是偷到蜜的小熊,兴奋得眉毛都在跳。 两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灵活得像鱼儿一样跑走了。 职工:? 还没来得及找工友问问怎么回事,就又见一个小孩从人堆里钻出来。 小嗓门都要破音了,依旧能听出里面的幸福:“好多肉啊——!!” 她还边喊前面的,“等等我、等等我……” 显然是天降惊喜被打懵了,下意识想跟着前面伙伴一起走。 被相熟的邻居手疾眼快拉住了,不敢确信地问:“你哪里来的肉?” “巧枝姐请我们吃的!” “放开我。”她凶巴巴的吓唬人道,见没有用,歪头拿牙齿作势去咬拉她的手。 手一缩。 她开开心心的跑掉了,好多肉啊,从小就没有吃过这么多肉!! 能有这么多肉,巧枝姐也太太太太厉害啦!! 第223章 林巧枝这会儿已经到了新家属院。 看起来比老家属院新,一栋栋小楼立在那里,可精神了。 道路铺着青石砖,两边种着一些树,此刻在风中轻轻摇晃,又在地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细碎的金光在树叶间隙中活泼小跳。 林巧枝拿钥匙插进去,一拧。 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喜悦,她轻轻推开了门。 好大! 这是林巧枝的第一印象。 房间里没有堆放得到处都是的杂物,没有拥挤的家具,只是简简单单摆着一张床,真的特别显空旷。 褥子是新的,整个房间干干净净,简单拍了拍,林巧枝打了哈欠,就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 等醒来。 林巧枝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 她看看左边,觉得这里可以再摆一张高度相同的木床,铺上褥子,就是她惦记很久的超大床了。 又看看右边,墙上要钉钉子,装上高低错落的木板,然后把她做的的玩具,摆满一整面墙。 再看看天花板顶,或许还能再安装一个吊扇?江城的夏天太热了,像是蒸笼一样,有个吊扇晚上能睡得舒服很多。 …… 呆了一会儿。 想着房间按照她的意愿一点点填满。 感觉被幸福充盈,林巧枝傻笑出声,久违地在床上开心地打了个滚。 幸福都好似有和声:“喵~” 林巧枝顺着声音看向窗台,一只颜色鲜艳、身姿矫健的三花猫在叫。 它好像在晒太阳,日光暖呼呼地晒在它身上。 林巧枝打开窗户,“咪咪咪”地挠了两下它的下巴,三花嗅了嗅,眼睛都慢慢瞪圆了,好会打猎的两脚兽! 歪着小脑袋蹭她掌心。 林巧枝感受到手心毛茸茸的触感,心软成了棉花糖。 “巧枝啊,睡醒了啊!”邻居奶奶见她在窗边跟小孩一样逗猫玩,笑着打招呼,“你要是打算搬家,就喊我们。这么多东西,就算是一楼,你一个人也不好搬。” 邻里大都是这样,要搬家的这天,相互帮忙,这样大家都能一趟搬完了,再慢慢收拾就好。 还不耽搁上工! 林巧枝点点头,应道:“行,不过我不着急全搬进来,还打算再捯饬捯饬,等捯饬完了再告诉大家。”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捯饬啊?” 林巧枝只是一笑。 想了想。 她先去了一趟厂办,用小拖车把错过的福利都领取了回来。 挑挑拣拣。 选了一些适合送人的出来。 然后提着,往老家属院走。 第136章 你有私下补贴钱给你爸妈吗? 照理说。 离开这么久, 回来之后应该先回家看看。 可林巧枝却不是太想。 尤其是想到之前接到的那一通电话。 从新家属院这个方向走过来,走进老家属院,最近的是孟主任的住处。 “巧枝啊?你来找孟主任啊, 孟主任还没回来!” 孟主任隔壁邻居热情:“她最近都回来的晚,说是和市妇联那边联合弄了个活动。” 林巧枝倒也不是特别意外, 做妇女工作可没那么准时准点, 她小时候也经常在下班后麻烦孟主任,问:“那有个大概时间吗?” “这倒是不好说,但是估摸着再有半个小时,也该回来了。”邻居收拾着衣服,全部放到木盆里, 准备拿下去搓了。 林巧枝点头:“那我等会儿再来。” 孟主任和王柏强住得近,就在相邻的两栋红砖小楼。 上门拜访王柏强的时候,他正让家里小孩给他捶背,手里还拿着点肉票。 见她来了, 把手里肉票塞给小孩,打发小孩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咳”了一声:“上了年龄, 难免有些腰酸背痛。” 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像刚刚那个逗小孩的不是他。 林巧枝把礼物放到桌上,又递了一包茶叶:“我从首都带回来的,您尝尝看。” 王柏强看她上门,还拎着这么多东西:“你来就来,怎么还带这好些东西?” 林巧枝:“就是一点心意,也没啥特别贵重的。就是这茶叶,我在北京喝到了觉得好, 就说带点回来给您尝一尝。” 当初觉得她想要提前毕业,想要跳跃考核, 上来就承担东方红传动系统里的关键部件,大都是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 现在回过头来看。 王工在里面,是真的信任和敢于放手。 她一直到现在,带团队做项目,都仍旧带着当初王柏强亲自带她走过一个个车间,手把手教她的痕迹和风格。 说起从前那些事。 林巧枝还笑:“原来真怕您黑脸骂人,现在想想,真的很多习惯都是那时候养起来的。” 王柏强点点她:“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举例:“就之前那个叫什么来着,就姓周,对,周明林,看到你就跟老鼠看到猫似的,大气都不敢喘了。” 林巧枝感慨戛然而止,诧异:“……有吗?” 她回忆了一下,周明林不是还挺活泼,挺外向,挺会给自己争取学习机会的吗? 王柏强看她这一副无所觉的样子,一时失笑,又有些喟然而叹。 当初还是追着他,想学锤功、学拆卸机床技巧的小丫头。 好像转眼间,就出息了。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很早就有了被林巧枝倒逼的体验,也乐得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与弟子”。 但是听到林巧枝一跃成为六级工,和自己同级了,眼瞧着用不了多久还可能再往上升,毕竟她还这么年轻。 当真是有些唏嘘。 只是想到她往后成七级,甚至再升八级,师徒再坐在一起,王柏强就感觉讪讪地,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原本有点放松的他,心底已经琢磨起来了,要不再拼几年? 不管心里这么想,等林巧枝离开之后,他还是溜溜达达消食去找乔元了,端着新泡的茶,得意地炫耀:“我这小徒弟,不错吧?” “你这岂止是不错。”乔元酸溜溜的,搜刮走了他一小包茶叶,“真是捡到宝了,当初我还比你先一步去抢人呢,真想不通,怎么偏稀罕你这个黑面阎王。” 王柏强不由哈哈一笑:“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 孟主任家。 林巧枝去食堂打了几盒好菜,两人边吃边聊。 即使林巧枝现在长得更高了,比孟主任还要高,但孟主任还是像是小时候一样给她夹菜:“多吃点,在外面奔波辛苦,瞧着你都瘦了。” “我瘦了?” 林巧枝很是怀疑的摸了摸自己脸,很笃定:“那也是精壮!”顿了顿,又道,“我在外面吃得可好了,您想啊,请人去帮忙,总不好让人吃点炒青菜,煮叶子吧?” 别说是好单位了,农村盖房请同村人帮忙,烧的伙食也得比平时家里好吧? 孟主任笑了,又和她聊起了珍珠那边的工作:“珍珠现在也是慢慢上手了,工作开展得红红火火的。” “还有苗花曼,医术学得也挺好,前阵子外出搞义诊,在周边县城都有些名气了。” …… 说起这一批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孟主任声音显得温柔又亲昵,带着一点点骄傲和苦恼。 林巧枝也是笑得眼睛一弯。 “你还记得我那个亲戚秦飞燕吗?”孟主任提起一个人。 林巧枝点头:“和周美美她们第一批学开拖拉机,学修拖拉机的女知青,之前我还收到过她的信,感觉干得很不错!” “今年她批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她和家里一直念叨说感谢你,刚好你也在,她肯定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孟主任介绍情况,“确实干得红红火火的,她还被选做当地的劳动模范,知青典型了。” “我都行。”林巧枝当然可以,以外乡人身份被选成当地的劳动模范,可想而知她有多受当地人推崇了。 其实也有点想亲眼看看,当初带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信念下乡的女孩们,如今是什么样的风采。 她们好像有默契,谁都没有在吃饭的时候提家里的事。 林巧枝却是知道了。 估计不会是好消息。 起码不是会让她高兴的消息。 否则早就告诉她了,但也不会是坏消息,要不她一下火车就要被第一时间通知了。 果然,等吃过后,简单收拾一下,孟主任拉着她的手坐下,开口道:“有个事还是要跟你说。” 林巧枝点头,表示她在听。 “你妈妈把她的工作转让出去了,我做了一些工作,也没劝回来,里头应该还是有点事。”孟主任注意着林巧枝的情绪。 林巧枝心里好像忽然有一块空落落的。 说不出的滋味。 第224章 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没有像是从前一样感觉心被揪住的酸涩想哭,“那林家栋现在在厂里包装组工作?” 林巧枝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太确信。 如果林家栋愿意做这种工作,在最开始那两年就能自己找到工作了。 果然,孟主任摇摇头:“不是我们厂,接替你妈妈工作的是外厂的人,我打听过了,没有换成钱,换了一份粮站的工作。” “收粮?” 尽管粮食局是个好单位,但粮站的工作可和红旗厂比不了。 “行政岗位,带点算账、统筹的活,管着几个人的小组那种。”孟知书给她简单说了下打听到的,其实也不用太特意打听,家属院私下都传遍了。 “这么看,还是个小领导?”林巧枝哂笑一声,“倒是不亏。” “别说傻话……”孟主任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想到这茬也是皱眉,放心不下,“回去看看家里,也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里给孩子让工作很常见。 尤其是知青下乡以来,心疼孩子的父母不乏让孩子接班自己工作的。 但这事之前,江红梅特意来找她,就透出不正常了。 “还有一件事,你弟弟就这个月底,就要娶媳妇了。”孟主任揉了揉额角,问,“你有私下补贴钱给你爸妈吗?” 林巧枝摇头:“之前有提过让我交钱给家里,我没交,双职工的工资足够他们过得很好了。” 可以说是这个城市里日子最好的一批人了,谁不羡慕双职工家庭?而且红旗* 厂的福利也是一等一的好。 “这点你也注意一下,就是感觉,准备这个婚事好像有点太大方了。”孟主任提醒到。 林巧枝已经开始有点烦了。 这也藏着,那也掖着。 全是腌臜,一脚踩进烂泥里,还要捣腾两下才能看清楚到底在干什么。 林巧枝走回到那间熟悉的小楼。 能看到门口都贴上了红囍字和喜庆的红窗花。 第137章 谁让你命苦,你就该跟谁诉苦 “谁啊?” 门吱地一声打开, 江红梅看到林巧枝一愣。 眼神一躲,有些不敢看她,忙左右找活, 手也在身上直搓:“进来坐,来, 进来坐。” “我这还没收拾完。” “也怪我, 我这阵子忙昏头了,忘了前几天说你要回来的事。宿舍不好住人吧,要不……今天就在家里住?” “你看这都还乱糟糟的,我收一下……” 全部洗过晒过的夏天衣服铺在床上,换季要收下去压箱底。 江红梅说着, 连忙撩开几件。 林巧枝看了一眼屋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她生活过的痕迹。 里面那间中间的隔帘不见了,摆着双人床,梳妆柜等家具, 中间透光的格子窗上贴上了喜庆的红窗花。 俨然完全变成了一间婚房。 完全属于林家栋所有。 林巧枝竟然没有太多意外的感觉。 “女孩长大之后,就没有家了。” 只是忽然就想到这句话。 资源匮乏确实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只有这么一小间房子, 可家家户户被牺牲的,却永远都是“她” 林巧枝有些讽刺的看着江红梅的眼睛,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她永远不会是被选择的那个。 这个家现在的一切,几乎都是她带来的,可关键时刻、所有的资源都会毫不犹豫倾斜向林家栋。 林父江母心中最重要、最宝贝的位置,依旧留给了那可笑的“传宗接代”。 就像是那场有关下乡的梦一样, 死的是她。 林巧枝自嘲的笑了笑。 “说说你的工作吧。”林巧枝开门见山道。 她倒是要听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听到底有多重要, 重要到江红梅愿意让出去“我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我要是有个工作这辈子也就值了”。 合着念叨了半辈子的事,不过是念给她听一听? “女孩子长大了,就懂事了,晓得心疼妈了。” 她到底是没能完全躲过,依旧是被湿漉漉的雨水淋到了。 江红梅愣了一下,看着她黑眸底苍凉冷静的眼神,心好像被刺了一下,忙拉住她解释:“不是,巧枝,你听妈说,家里是真没办法了。” ……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下就红了,当时她是真的慌啊,要是她不答应的话,家栋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成耍流氓,那是要遭大罪,掉半条命的啊! “你这么出息。” “就再、再给妈安排个工作,肯定难不倒你……” 江红梅看闺女也不说心疼她,一点也不像别人家闺女那样懂事贴心,更觉得自己命苦,委屈地从心底往外发酸,眼泪也是大滴大滴地掉。 砸在林巧枝手背上,有点烫。 林巧枝把手抽回来,已是能保持冷静道:“不是我让你命苦的。” 相反,她一次次努力想拯救江红梅于水火中。 给她说了方向。 见她不努力,又手把手一字字教她识字扫盲。 得到了工作,也是她汗水和无数日夜换来的成绩,护佑着江红梅在厂里过上舒心的日子。 铺好路,牵着手带她走上了光明大道。 然后这一切被拱手相让。 她的心意被践踏,还要再傻乎乎的捧上一颗心,再去任她糟蹋吗? 林巧枝看着她的眼睛:“谁让你命苦,你就该跟谁诉苦。” 去找林家栋,让他上交工资。 去找林武强,问他为什么有开大车的技术,不把自己的工作让出去。 难道他不比江红梅好找工作吗? 林巧枝起身欲走。 恰巧,门口林父和林家栋笑着往里走,嘴里抽着香烟,手里拎着飘着肉香味的一油纸包。 “巧枝回来了!” “刚好,国营商店今天卖酱板鸭,我们打包了一只回来,配点花生米,你来了留下一起吃一点。” “对啊,姐,来,尝一尝这个,你肯定爱吃。” 林家栋满脸笑容,语气热络,颠了颠手里拎着的油纸包,又看了江红梅一眼,关心道:“妈,你怎么了?” 江红梅赶忙抹了抹眼泪:“没事。”又起身,“我去拿个盘子来,倒出来方便你们吃。” 赌气似的,都没再看林巧枝一眼。 林巧枝都没注意到,而是盯着林家栋的脸看。 胖了一圈。 发面馒头一样,整个人圆了一圈? 她脑海里冷不丁想到孟主任的话,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烟和肉,“看起来你这日子过得不错?” “哈哈哈当然了,粮食局可是好单位。”林家栋憋了这么多年,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一把了。 尽管理智告诉他,最好讨好这个出息的姐姐,可情感上却有些压抑不住,也控制不了,“也幸好我当初没跟你学钳工,那满身机油的,又累又苦,我是真受不了那个苦。” 说完,又觉得图嘴快,说过了,看着林巧枝还是有点发憷,忙找补地竖起大拇指夸道:“还是姐你厉害!是这个!” 林巧枝瞥了一眼酱板鸭,又看着他发面馒头似的圆了一圈的脸:“你的工资应该没有这么多吧。” 工龄可还是零呢。 “哈哈、哈哈哈。”林家栋打哈哈道,“姐你这就太较真了,粮食局可和别的单位不一样。”油水厚,是肥差!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岗位。”林巧枝眉头紧紧皱起。 “林家栋,我提醒你,家里你要是犯浑有爸妈给你托底,那是他们心甘情愿,外面可没有这么好的事。”林巧枝神色严肃。 “姐,这你就不懂了。”林家栋摆摆手,一副你也不懂,跟你说不清楚的样子,“你就安一百个心,都这样干,正常的。” 林巧枝看着他的表情。 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好像这一幕无比熟悉。 “谁家不是这样?” “谁家姐姐不把肉让给弟弟吃的?” “我才不洗,很丢脸唉,不都是女人洗碗?” “不都这样?” “你看看是不是都这样,男孩子都是吃过饭就跑出去玩啊……” 这样的话、真的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特别是每每过年回村之后,那些对他有利的观点,他都奉为圭臬。 更可笑的是,他是真的有父母疼着。答应了的家务不做,“算了算了,我来做,你去玩吧。” 闯了祸也是第一时间被护着,心疼道:“哎呀,他就是想吃口肉,你当姐姐的让让他怎么了?” 不占理也能变成有理,“他就是想玩一下玩具,你给他玩不就好了,什么抢不抢的,还打起来了。” 最后都会化作得意洋洋的面孔。 和眼前的一幕重合起来。 神似极了。 第225章 林巧枝眼底闪过厌恶,生理性的作呕,一点不想管这个被宠坏的大龄儿童,转头看向林武强:“爸,你原来种过粮食,不是不知道种地收粮有多难多苦,就由着他这么干?” 当农民的时候,交公粮想遇到好的过称人,想遇到好的收粮干事,裤腿上的泥巴都还没洗干净呢,就忘本了? 林武强笑两声:“哪有什么干不干的,就是一包烟、一只鸡的事。家栋读过中专,能写会算,人领导看重他!” “你不懂。”他摆摆手,颇有些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感觉。 他工装胸前的口袋上都装着一包烟,满面得意的样子,尽管没有言说,但却能看出他对儿子的孝敬和出息有多满意。 林巧枝都被逗笑了。 她不懂什么? 她出去这些单位,见到那么多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在黑夜中承担着巨大压力往前摸索的领导,都是假的吗? 生病疼得脸色发白都还坚守在谈判桌上,拖着病体想用余下生命再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出一份力的领导,都是不懂的傻子吗? 林家栋那张嘴,说什么都是对的,都是真理吧? 江红梅端了一盘拆好的菜回来,也是信任林家栋的样子,“你没在粮食局干过,那也是好单位,家栋嘴又甜,多讨领导喜欢。”顺手赶紧把床上衣服收捡了,还给她看了一眼林家栋给她做的新衣服,“你看,家栋孝敬我的。” 仍是带着一丝赌气,看,你不心疼妈,还是有人知道心疼妈的。 林巧枝是真的笑了,笑着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工作要是在你身上,你想买几件都是自己说了算。” 脸上笑容遮挡了眼底的冷漠。 仔细盘了盘整件事的逻辑。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红旗厂再好,但如果这份工作油水这么足、待遇这么好的话,能是一个包装工换得来的? 她淡漠道:“我不懂,但你们最好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落到林家栋头上了?” 他是貌若潘安,还是才比子建? “你们有没有能力替他擦屁股?丑话先说在前面,我是不会给他擦屁股的。” 林巧枝离开后,江红梅的脸色都还是有点难看,把碗橱里的碗筷分三份摆好,“真是一点也不会说话,就不盼着她弟点好。” “你到底怎么跟她说的?” “就那样说的。” “姐她就这脾气,妈下次好好跟姐说,她肯定还是愿意再给你找个工作的。”林家栋很会说话,三言两语就把爸妈都哄得找不着北了,也不管许诺的那些能不能实现,反正不要钱的好话先说了再说。 被哄好的江红梅想起女儿就更委屈了,“真是白生了她了,一点也靠不上。” *** 林巧枝觉得有点恶心。 揩油水做得这么理直气壮,从辛辛苦苦种粮食的农民身上榨取,把自己喂得肥头大耳。 管着一个小粮站,收烟、收孝敬,还有呢?再下一步呢?连吃带拿?用权力卡人?还是直接索要? 这她还真的是不懂了。 不知道林家栋这个到底什么程度,也不清楚这到底属于什么一个性质。 事情的原委倒是都搞清楚了。 但还不如不清楚。 林巧枝睡得都不踏实了。 还不等她想好要怎么处理,没两天,一阵剧烈又急促的拍门声: “啪啪啪啪啪啪……” 门外声音都还带着一丝慌张:“巧枝!巧枝!快开门。” 第138章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粮站被冲了。 整个县粮站所有人都被带走审查了。 倾泻而出的愤怒之后, 是满地的狼藉,被摔烂的、被砸烂的,被翻乱的…… “说是翻出了一个粮食本……”江红梅紧紧拉着林巧枝的手, 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使劲摇头甩出眼泪, “你弟弟才干了多久, 他打小就乖,都不敢跟你呛声的,胆子也小,那种东西,不可能是他做的啊!” “你帮帮他, 你去和厂长说,你还认识那么多领导,巧枝,你这次一定帮帮你弟。” 林巧枝抽出手。 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 给递了帕子,“你把眼泪擦了, 先冷静一下, 什么粮本,林家栋在公粮上动手脚了?” “我不知道,”江红梅嘴唇颤抖,整个脑子都是乱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又去哪里知道!!”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怎么就突然被抓进去了? 林巧枝:“我找人帮忙查清楚,他要是没有错, 肯定不可能把黑锅扣到头上。” 顿了顿,“他要是真做这种事, 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不是,”江红梅满脸焦急地打断,“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扯对啊错啊的,你得赶紧想办法啊!要不然你弟就完了。” “想办法?要我想什么办法?”林巧枝静静地看着她,“你们怕他出事,就不怕我出事?” “能出什么事?”江红梅急得跺脚,脱口而出。 林巧枝眼神讽刺地看着她,“就是,能出什么事?林家栋又乖又胆小,他没做错事你怕什么。” 她把门关好。 绕开江红梅往红旗厂办公楼走。 江红梅一时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六神无主地追了两步哀求:“巧枝,你当姐姐的不能不管家栋,他可是你亲弟弟!” 到了办公楼。 她揉了揉眉心,准备去找温厂长查查,旁边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保护她的人,她低声提醒道:“林工,赵局之前好像简单调查过这件事。” 林巧枝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左右看看,愣是没有发现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就是那通电话之后,赵局也是关心你家里的情况,还要有一些必要的防范。”毕竟鼹鼠最爱接近家人、靠近交际圈获得情报。 林巧枝点点头。 和赵振云约了见面,赵振云就拿着一叠资料,上来就问:“你又答应杨所长团队那边的宜机化方案商讨了?怎么不多休息一阵?” “刚好昨天发电报过来了,”林巧枝简单说一下情况,“我也只是给给意见,不费什么神,而且说是她的学生亲自到我们这边,我也不用挪窝,权当是休息了。” “你这是难得休息也不闲着。” “您不也是?” “我这做着多有劲儿,报告是越写越振奋。” “我也差不多。” 她也是越做越有劲啊!感受到自己在工业复兴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步步都扎实地留下脚印。 赵振云笑了一下,才道:“说说什么事吧,刚刚电话里也没说清楚,怎么突然问起之前那通电话的事来了?” 林巧枝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她在给赵振云打电话之前,也亲自去打听确认了一下这个消息。 赵振云眉头当即蹙了起来:“我当时确实查了一下,但人派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基本落实了,调查人员重点查了一下你弟弟对象家的情况,确认不是鼹鼠,就没有再跟进了。” 林巧枝拜托她再仔细调查一下情况,才道:“如果他真有问题,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肯定不偏私。问题不大的话,也不能凭白给别人顶了锅。” 以赵振云的段位,一下就琢磨了个七七八八。 “行了,这事你也别记挂在心上,还是安心休息,我这边肯定帮你查清楚。”赵振云声音听起来就游刃有余,让人安定。 林巧枝听了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 从得知林家栋这货干的事之后,她心里就跟钻进去小虫子一样,不管理智和道德层面她都揉不下这颗沙子,可直接举报林家栋吗? 实在是有些摇摆不定,必须承认,有些东西确实仍旧束缚着她,现在有机会查清楚,再好不过了。 没多久。 林巧枝就得到了全部消息。 女方倒不是鼹鼠,但和林家栋蛇鼠一窝,坏到一起去了。 得知被骗之后,接受不了林家栋是个盲流,也接受不了自己被骗的事,林家栋可是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来哄她,拍着胸脯摆阔,还编的天衣无缝。 落差太大了! 至今也不清楚是她想的,还是她和林家栋一起商量的。 “实际上你妈妈这份红旗厂的工作,换到了两份工作,她拿了另一份。”赵振云给她讲,把查到的另一份工作的情况也摆在林巧枝面前。 林巧枝粗看了一下:“红旗厂工作也没有这么值钱吧?” 天上掉馅饼也不至于这么掉的。 换了个粮站小领导的工作,还能再饶一个正经工作? “她这也是被人下套了,粮站这个工作是有人主动给她提供的,然后她又拉上你弟弟。”赵振云抬头看了林巧枝一眼,“估计也是想着,有朝一日事发了,你会给兜住。” 第226章 有个烫手山芋自己拿不住了怎么办? 丢掉的话,又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雷。 ——找个能拿住的。 可能人都是这样想的吧,弟弟出事了当姐姐的真能不伸手?那不是还有爸妈在吗?能眼睁睁看着家里唯一的儿子出事? 被盖住了,这事就算是解决了。 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一旦帮了,动用了一些不该动的东西,就相当于把更厉害的人也拉下水了,天然有了把柄,自然就成了同盟。 以后就好办事多了。 林巧枝听这一坨剪不断理还乱的:“所以林家栋呢?遭了无妄之灾?” 赵振云犹豫了一下,如此表述:“原本确实是的……”顿了顿,“但是他突破底线也是有点太快了,尤其是最近一两个月,做的事……经不起查。” 她又推过来一份查到的具体情况。 也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双胞胎姐弟俩会差别那么大,一个对规矩不看在眼里,几乎是无视了,一个却极度重视,做事一板一眼不说,模具工件就是要按照最高标准来,对合作方迟到都没有好脸色。 明明是一个家庭里教出来的。 林巧枝翻看着:“合着他是能干的都干了,不能干的也都沾手。” 贪污受贿,以权谋私,这都占了。 最近还干了一次倒卖粮食的大活,用次一等的陈粮替换库存,再把好的粮食卖给黑市,一来一回,差价全揣兜里了。 他幸福了,苦的是谁呢? “你怎么看?”赵振云观察她的神色。 “还能怎么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法律怎么写就怎么办。” 若稍微有点权力的人,都纵容包庇亲友,人民的苦和泪只会越积越多,林巧枝看她表情,支起笑容,道:“我可是党员,不会犯错误的。” 她入党时在党旗下宣誓过的话,可没有忘呢。 赵振云:“你也放心,前面不是他做的那部分,肯定是不会算到他头上的。虽然那份粮册做得隐秘,但还是我们的人更专业。” “劳您费心了。”林巧枝点点头。 赵振云也是叹气,好好的工作,弄成这样,老老实实地干,哪怕原则性再强一点点,也不至于这么糟糕。 还影响林巧枝,这才是赵振云感觉最烦心的。 消息很快传了出来。 林父和江红梅心急如焚,找过来的时候都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弟都快要被逼死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没事人一样!”林父怒气冲冲地指责。 “他死不了,最多下放到农场去劳动。” 林父感觉有气血一下冲上脑袋顶,手下意识就高高抬起,要扇下来。 又不敢。 手直在空中抖。 林巧枝眼神冷了几分。 江红梅赶紧去紧紧抱住林父的胳膊,不停地劝他,又看向林巧枝:“当爸妈求你,你就当行行好,帮你弟把这事平了。” “我帮了他,下次呢?你们还能把他捆起来不成?” “他现在这样,都是你们惯的。”从小就不讲规则,没有诚信,说话不算话,就是因为他知道永远都有父母给他兜底。 林武强和江红梅脸色顿时猪肝似的,胸膛激烈起伏,直接用上了命令的语气:“你去帮家栋,你不去就别认我们这个爸妈!!” “不去。” 林巧枝拉着脸。 她寸步不退。 一步退步步退! 林武强和江红梅根本不是有分寸的人,不过是她态度强硬,才逼得他们看起来好说话,明事理,不敢越线。 学钳工,摆脸让她教林家栋。 工作了,试探着要她上交工资。 还趁着她不在,直接去财务那里代领,想做成木已成舟。 好起来了,又想她给林家栋安排工作。 …… 到现在,她还要为林家栋的错误兜底,要无条件地给他擦屁股? 赶不走,说不通,思想也纠不过来,一次又一次,好像理所当然她就要为林家栋的人生付出一样。 这还是她态度强硬的结果,但凡她哪一步退了呢? 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太多血淋淋的答案摆在眼前了。 林父和江红梅没讨到想要的说法,自己又没办法,无头苍蝇一样碰壁几天。 然后,闹起了绝食。 林父特意在食堂外等她,轻轻推推她的胳膊:“你去看看你妈,她不吃不喝都两天了。” 看着江红梅虚弱地背过身去。 林巧枝心里是有些不是滋味,甚至产生内疚自责的想法。 但她要为此松口吗? 这口子开了,就跟赌鬼看到了翻本的希望、蚂蟥吸吮到了新鲜诱人的血肉,紧紧咬住,不会松开的,林家栋往后这辈子都要赖上她了。 林巧枝不插手,只要求秉公办理。 林武强和江红梅也没有路子。 最后林家栋还是被判了,他不是主谋,也不是大头,倒是没有遭厉害的那种批斗,被下放到北方农场去劳动改造。 江红梅崩溃跌坐在地,大哭一场。 “那得多冷。” “那么远的地方。” “他哪里吃过这个苦,冬天耳朵都要冻掉的地方,这可要家栋怎么活啊。”她边哭边拍着大腿。看着瘦了一圈的儿子被押走,努力伸着脖子回头想看她,满脸的害怕,嘴里还喊着妈,心都跟被揪掉了一块似的。 她病了一场。 婚事自然也吹了。 他们当然不肯承认这一切其实是自己造成的。 病好了之后,对林巧枝的态度就冷漠起来,言语间也是带刺和指责。 好像林家栋这个结果,是她害的一样,全都是她造成的一样。 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 可笑极了。 林巧枝也不去拿热脸贴冷屁股。 只意料之外地,发了一场烧。 她醒来的时候,珍珠在摸她的额头:“喝点水,医务室给你开的药。” 半坐起来,手中的水是温热的。 吃过药。 珍珠坐在床边,递给她一本书:“从我们一起念书的时候起,就一直觉得有一首诗特别适合你。” 林巧枝还有点糊,低头翻开,只见扉页印着: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第139章 前瞻性,你找谁都不如找林工 “别动、别动。” 阿水胳膊一按, 就直接把想要起来的林巧枝摁回去了,再给她掖了掖被子,恨不得给她裹成蚕宝宝了:“你这烧刚退, 就得休息。” 林巧枝:“……” 她低头看了看脖子上被掖紧的被子,再看看旁边给她把脉的精神矍铄的老中医, 简直感觉自己不像是发了烧, 倒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一样? 她看了看左边的阿水,这个不讲理,直接上手。 又看了看右边站在老中医旁边的赵振云:“赵局,我身体好着呢,感觉能打死一头牛。” 赵振云看她这副躺不住的样子, 就庆幸听了孟知书的安排。 原来林巧枝也是有克星的啊。 在外面谈技术的时候,那个劲儿,她真是怕管不住,就跟某些固执的老同志一样, 任谁都劝不动人放下研究,做不动思想工作。 结果孟主任喊几个小姑娘来, 就把人乖乖摁在床上躺着修养了。 “你说了不算, 得听医生的。”赵振云摇头,身体好好的怎么就发烧了?还是发现她超过了平日起床时间都没出门,才察觉到不对。 不好好检查一下,她肯定是不放心的。 要是有什么藏着的病,肯定要早早查出来、早早调养好。要不然日后冷不丁爆出了大病,那真是国家的损失了! 林巧枝左边被武力镇压,右边被道理镇压。 只能躺在床上, 老老实实接受检查。 徐老站起身来,表情倒是不错:“不用太担心, 没什么大病,她这场发烧是好事。这是想开了,气郁化了,堵在身体里的肝郁不舒的症结,全都化成火泄出来了。” “就是脾胃根基稍微薄弱了,蛮常见的问题,小时候没吃好,尤其是那三年饥荒,不过后来补得不错,年轻人身板结实,心火平了,她这副好身板,还能给国家再干几十年哩!” 说着就开起药来,这个几克,那个几十克的。 林巧枝眼睛都微微睁大。 “我都好了。”她试着挣扎了一下。 真的都退烧了!怎么还要喝那种苦不拉几的中药? “术业有专攻。”赵振云用她的话来堵她,安抚小孩一样,“咱该听医生的还是要听医生的。” 林巧枝:!! 好不容易送走了赵振云,林巧枝转头看向阿水,眼神幽幽。 阿水拿水果刀削苹果,她这粗犷的性格,直接无视这点小幽怨:“听说中药都苦,我先给你削个苹果,到时候你喝完,可以赶紧啃两口,甜甜嘴。” 第227章 虽然她们几个都没喝过中药,但家属院有人喝,小时候光是靠近那个熬药的小炉子,就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味道,闻起来就不好喝!! 林巧枝也是一想脸都皱起来,觉得这是无妄之灾,更幽怨了:“你怎么不拦着点?就压我的时候力气大!” 生气! “哈哈哈,我这力气可是一铁锹一铁锹练出来的,你摸我这胳膊,打两三个肯定没问题。”阿水表情得意,还把外套脱了让她看。 林巧枝气绝。 装傻! 她夺过苹果,狠狠咬了一大口。 “哈哈哈哈……” 阿水差点就笑出泪来,又掏出来一个,往上抛了抛,“没事,我再给你削一个。” 边削边问:“你去首都拍的照片怎么样的?”她是最早去首都拍照的,回来就把照片送了一人一张,“晚晚去培训,也拍了一张,就剩下珍珠没去,她肯定要闹了。” 林巧枝努努嘴,示意她去拿相册。 拿到手,抽出一张:“给你的。” 阿水也从带来的挎包里掏出两张,一张她的,一张晚晚的。 三个年轻女孩都精神饱满,身穿军绿色的衣服,身体挺直,站在红色的城楼下,看向镜头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晚晚说咱们一时没法拍合照,可以先拼在一起,相框都定好了,这么大。”阿水用手比划。 又把照片放到林巧枝肚子上方那块平坦的被褥,伸手扒拉几下摆好,都是相同的红色的背景,一点也不违和,四宫格就只差一角了。 林巧枝伸了伸脖子,也是一乐:“珍珠肯定要闹了。” 从小她就对这种事特别积极,还有宁妈妈疼她,撒娇讨好也要,每每都能如愿,这种事,可缺不了她! 然后等中药煎好……林巧枝感觉自己也要闹了。 怎么会这么苦!! 长痛不如短痛,林巧枝心一横,干脆屏住呼吸,咕噜咕噜一口闷了。 林巧枝感觉都要躺不住了,没事干的日子可太难捱了,终于是从珍珠她们三的严密看管中,重获了自由。 也不知道那中药怎么回事,补得很,她感觉浑身牛劲儿,简直没地方使。 “才修养了几天?看你说得夸张的。”孟主任给她拍了拍前肩。 林巧枝心里小声蛐蛐,换您来喝几天,看夸不夸张。 “有些事想开些,父母厂里会帮你照顾好的,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比如给你妈妈……” 林巧枝感觉自己情绪有些异常的平静,好像很多东西随着高热被剥离出去了,“不用了。” 孟主任听出她的语气,年轻面庞上竟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心里也叹一声。 林巧枝有点冷淡漠然的想,以后要是他们生病了,住院了,或者老无所依,也该是先找林家栋。所有的一切都给儿子了不是吗?不仅是家里的财产,家里的房子,连女儿给的东西也全部给儿子了。 那就找儿子好了。 给女儿一口饭吃,再施舍一点爱意,希望她掏心掏肺。 给儿子掏心掏肺,当命根子一样爱,只盼着他给口饭吃,买件衣穿。 儿子稍微好一点的,就高兴得不得了了。 美其名曰,对儿子女儿一样疼爱。 甚至是说更疼爱女儿,但转手就把钱财留给儿子继承,让女儿继承孝道和责任。 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有些人就该好好劳改,狠受一些教训,父母不教的东西,让社会好好教一教。 有些父母也该吃一吃苦,尝一尝亲手养出来的苦果,而不是让女儿去吃苦,妄图甜一甜只是带把的家栋和耀祖。 *** 消息只在红旗厂内掀起了一点波澜。 在温厂长等人的引导下,倒是也没有传出什么言语,什么姐姐帮扶弟弟,哪里有实打实的好处重要? 一个个都谴责林家栋这丧良心的玩意,自己造孽就算了,可别影响了林巧枝,影响了红旗厂的发展,影响了招工名额和厂里福利,再同情一下林武强和江红梅,养这儿子可真是糟心又遭罪。 连工作都白搭进去了!! 那可是工作,况且还是红旗厂这么好的工作!! 旁观者想到这一出就心疼,吃里扒外,简直是家里的定时炸弹,自家可千万不能出这种。 一时间,厂里男娃的日子都有些不好过了,调皮些的,屁股上都要多挨几下拖鞋的胖揍。 林巧枝从家里出来,先就去倒腾她那一套工具。 该保养的保养,该擦油的擦油,该打磨的打磨,把骨头活动开了,可算是舒坦了。 她能早早结束那个填鸭式修养,还要多亏了宋莆带着一些人马赶过来。 她就觉得自己很明智了! 早早接下了下一程的工作。 顺便对宋莆也有了一点好感,宜她! 唯独,林巧枝有一点疑问:“怎么是一些人马?他那个,我之前听电话里的口气,感觉就像是他一个人来。他还带了什么人?” 把正十二面体拿在手里把玩着,顺口问。 “不是他带的,是几方听说了他提交的方案,主动想要来,胡开记胡部长你还记得吧?”赵振云简单介绍情况。 宋莆正带着几个外贸部的同志,还有几个从广交会来的外商代表团一起坐火车到江城这边来,这是很罕见的情况了。 宋莆感觉头皮都有些微微的发麻。 原本这个宜机化,虽然名字听着很高级的样子,说白了,就是生产队稍微修一修耕地。 有斜坡,水一冲就把土、肥都冲走了,稍微修一修,弄成阶梯的样子,能蓄水蓄肥。 不是特别适应拖拉机,只能用到百分之六七十的性能,修一修,争取能用到八九十。 适应小麦种植特性,适应更多的农业机械化,从而提高效率、提高产量! 本来是个简单活,原本也只是初步针对他们研究的川* 蜀一带。 之所以想找林巧枝,主要是想要有前瞻性。 做这个,眼光要长远,否则辛辛苦苦下力气干的,倒腾两年就没有动静和后续了,等于白干。 好的宜机化方案,理论上是能受益几十年的。 就好像那些当地干部,认认真真做下一些实事,往后两三代人提起来,都是发自肺腑地感谢:“是个好乡长/好县长啊……” 而说起前瞻性。 都不约而同提起了林巧枝。 宋莆打听了一圈,还拜托老师也打听了,听到太多次这个名字了。 “红旗厂的林工,听过吧?” “你肯定知道,你这找谁都不如找林工。” “林工?那肯定不会错啊,感觉她简直都要成业内传奇了,我看内部资料,说真的,就一个感觉,牛,她那颗脑袋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想法,你要前瞻性,找她准没错。” 宋莆真心实意地去请教,也是把这些建议认真地拿小本子记下来,还没见人,已经写了不知道多少遍林巧枝的名字了。 这才有了那日主动搭讪的场景。 他对机械化也是有一定了解的,毕竟从59年起,就明确提出“农业根本出路在机械化”,身处农业这一行,不可能完全不懂,于是在得到林巧枝口头同意之后,很快梳理出一版方案。 等方案交上去之后。 他傻眼了。 没有等来直接批复,反而等来外贸部的亲切问候,从效率提升、到小麦产量增幅,再到某块耕地的具体数据…… “我国19亿亩耕地中,倾斜6度以上的耕地,约有4亿多亩,尤其是一些高坡度的,原本都不太适宜耕种。如果按照东方龙这款拖拉机的性能针对性改造,预计可以再造多少亩良田?” “按照丘陵地区适宜的水稻和小麦亩产,你能大致估算一下丘陵地区粮食增产幅度吗?” “能问一下,这个……” …… 最后,胡开记提出:“宋同志,我们想要一份切实有力的数据,一张强有力的对外名片。” 对外打响名声,闯去世界战场,强有力的实绩显然是最能打动人的东西,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于是,宋莆看着和他同乘的胡部长一行人,又偏头看看据说是广交会上跟过来的几个外宾考察团…… 真的恨不得想喊他老师过来了!! 第140章 林巧枝将注意力转向了机械化部分 云淡风轻, 艳阳高照。 林巧枝感觉活动开筋骨的次日,她见到了即将返程的秦飞燕。 “林工。”秦飞燕热情地打招呼,把提上门的东西放在旁边。 林巧枝感觉和记忆中的她很不一样。 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笑容坚定自信,像是一只草原上矫健而有力的狮子。 “你变化真大, 给生产大队解决农机维修保障问题, 看起来很锻炼人啊。”林巧枝端起新买的暖水壶给她倒了一杯水,又说,“人来就行,怎么还带东西了。” 第228章 把水递给秦飞燕:“先说好了,贵重的我可不收。” “肯定不会, 都是些地道的山货,最多就是里面有一只腊鸭,是当地的做法,干香干香的, 咱江城没有的风味,拿来焖藕, 那滋味一绝。”秦飞燕介绍, 还讲,“像是这些,挂起来,也不会坏,可以慢慢吃,就是一点心意。” 秦飞燕心里是真的感激。 下乡也这么久了。 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很多知青去到农村,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有的连水稻苗和杂草都分不清楚, 真是吃足了苦头。 她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孟姨和林工当初帮她一把,没有红旗厂学来的这一身本事,她肯定不会有今天这一番作为。 更不会有机会,深入乡土,帮助到那么多需要帮助的农民。 尽管也辛苦,不是那么轻松,但做有成就感的事,苦和累都是不一样的滋味。 “当初刚刚到下乡地方的时候,我是真的慌,我那个村在的大队,用的是50年代从波兰买的一辆拖拉机,根本不是咱们红旗厂的拖拉机……” 回忆起这些事,秦飞燕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那个拖拉机启动就很不一样,先要划火柴点燃一根粉笔大小的硫磺棒,丢到气缸里,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旁边,用特别大的力气转动拖拉机轮盘,那个轰轰轰轰轰的声音简直能把耳朵震聋,直到整个机身也笃笃笃的剧烈抖起来,才是启动成功了。” 林巧枝听了:“发动机多少有点问题吧?” “是的。”秦飞燕用力点点头,“但是我当时不知道啊,也没有这么深的经验,真的一下就慌了。” 她们当时学的时间确实有点太短了。 照葫芦画瓢是没问题,但要灵活变通,甚至知识迁移,就有点为难人了。 “说起来可能不信,但我那段时间,真的全靠回忆在红旗厂学到的东西,还有那些强硬的耳提面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面对那么多本地男性竞争,但她好像真的被灌输了许多钢铁般的勇气,“我就每天晚上借着月光,翻看下乡前抄写的那份手稿,可算琢磨出来那辆拖拉机最可能的几个问题。” 很多轻视的目光、很多嘻嘻哈哈随口说出来的觉得女人做不来的话语,在红旗厂已经有人带着她们克服过了,去争,去抢,去在这个世界丛林里竞争猎物。 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们聊了好一会儿,聊秦飞燕当初下乡的经历,聊她遇到过的重重困难,又怎么一次次克服,聊她怎么一步步走到被表彰,被选为当地的劳动模范…… 她真的、真的很厉害! 不仅是她,当初同一批下乡的周美美等人,很多都干得不错。 后来,红旗厂自己厂的知青都不够用了。 又接收培训了一批批江城知青,秦飞燕说道:“现在真的有一点点织成网的感觉了,不说每个生产大队都有,但一个市肯定会有几个,我这次回来,主要也是想竞选一下我们那片地区的代表。” 大概是按照地域划分了几十个片区,原本分布稀疏、零零星星的红旗知青,一批批补充后,逐渐充盈起来,人多了,总要有个管事的,说话管用的。 不管是在当地组织技术交流,零件资源协调,还是遇到紧急情况有个决策的人,都是很重要的。 林巧枝真喜欢秦飞燕此刻眼里的自信和野心,祝福她道:“祝你竞选成功,要是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来找我看看。” “那就太感谢了,我肯定尽全力,争取不辜负你的祝福。”秦飞燕也朗笑着说。 离开前,两人相视而笑。 一个心中满是感谢,一个心中写着祝福。 送走了秦飞燕。 林巧枝感觉心里像是冒出涓涓水流,润得很,说不出的一种舒服。 她想到厂校。 今年也有毕业的学生吧? 厂子弟这边,用的是红旗厂的招工名额,并不影响那五个带编制的社会招工名额。 她去办公楼找温东鸣。 “你不来我也要找你了,你看看,今年这批毕业的学生。”温东鸣从桌面文件中翻找,抽出其中一份。 今年毕业的这一批,就有两个女生了。 “就她俩吧。”林巧枝看了一眼基本在前列的成绩。 “这么快就做好决定了?不考察一下她们合不合你心意?”温东鸣提醒着。 “能名字出现在这里,就足够合我心意了。” 一条新路,不是谁都敢跟上的,还是头几批。 既要有勇气,还要有执行力。 不畏惧走在新路上遇到的困难,也要敢于冲破环境惯性的重重阻力。 否则求稳,去走公认舒服适宜的路不好吗? “行,那我通知她们。” 林巧枝想了想:“下午吧,我准备去新车间看看,顺便带带她们,认识一下,也看看她们的水平。” 干在办公室聊,就有点尴尬了,林巧枝还是喜欢做事。 下午。 “师妹来了。”黄彩霞指着给林巧枝看。 两个青涩未脱的年轻女生,眼神藏着点激动,做自我介绍。 “林工。” “我叫郑爱兰。” “我叫李月勤。” “走吧,一起去看看车间,也看看你们现在学到什么水平。”林巧枝点点头,带着她们就往新车间走。 “她们”也在,所以这一群人看着还挺浩荡的。 郑爱兰和李月勤相互看看,心有点紧张,连忙跟了上去。 “林工。” “林工!” “林工,您来看看我们这一组操作,怎么样?” 车间里充斥着热情打招呼的声音,工人们干劲十足,对林巧枝这个为厂里带来新车间,带来一大批工作岗位的人,都露出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 林巧枝看到新车间的情况,心情也不错,不参与具体技术,不管项目的时候,她还是很好说话的,跟大家都打着招呼。 一圈看下来。 感觉真是大变样了! 都是她和温厂长联手打下来的江山! 一半来自各单位支持,一半来自技术领先带来的良性循环。 车间确实是按照她出发之前,和高工们商定好的章程在执行。 但出去了一大圈,看到了各单位的情况,吸收了很多经验,眼界变高变宽了,有些东西的思考方法和角度,也都发生了变化。 林巧枝边看边问。 一边是了解一下两个新徒弟,一边是检查了解车间现在的实际情况。 感受到熟悉气息再次笼罩过来,很多工人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偷偷看向自己的班组长。 班组长肉眼可见的精神紧绷起来。 等林巧枝走过去了,直到看不见人了,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微微吐出一口气。 “干活、干活。” “你们紧张个什么劲,要紧张也是我紧张。” “嘿嘿,这不是怕带累您被骂吗?” “滚犊子。” 新车间职工工作态度算是很端正、很积极了,尤其是当林巧枝巡视过来的时候,真的是精神集中,全神贯注,拿出最佳的工作面貌来。 毕竟听到她不断提问,发现她在逐渐靠近的隔壁组真的指出问题,甚至是操作细节的问题,头皮没有一丝紧张发麻是不可能的。 “……这部分扭力起伏大且方向多变,所以我们在制作折腰转向模块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材料的强度,还有八字筋的焊接质量。”黄彩霞回答着。 她回答的问题是最多的,主要是要帮“她们”稍微挡一下,尤其是两个小师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总不好让话茬掉在地上。 郑爱兰和李月勤不知内情,就不这么想了。 心情感激紧张之余,看向黄彩霞的目光就有点惊讶了。 大师姐只是跟着林工出去了一趟吧? 看着她,心里真的忍不住好奇,黄彩霞现在到底什么水平了? *** 林巧枝大致了解完她们的水平,心里也有数了。 给她们各自布置了任务。 黄彩霞的稍微少点,让她再休息一下,两个新徒弟的任务就稍微重一点。 对厂里目前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坐火车前来的宋莆一行人也抵达了。 胡开记两大步迈上来,率先同她握手,热情道:“林工,还记得我吧,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说起来可真是要感谢你,拯救了我不少愁白的头发,我的老领导可都说了,一个林巧枝,省了我们整部门人不知道多少口舌和精力。” 胡开记上来就对林巧枝大夸特夸。 林巧枝感觉记忆都模糊了,她怎么觉得记忆里,胡开记是那种笑容里埋着强硬刀子的性格? “胡部长,这是高升了,恭喜恭喜。”林巧枝也是笑着,笑里藏着一点小警惕,玩笑道:“不过您上来就这么夸我,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第229章 胡开记笑两声:“我能有什么阴谋,真要说有,那肯定是希望林工再努力一点,推土机也在我们对外窗口推一推。”又转身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在广交会上对我们产品感兴趣的友商,这次来红旗厂是想亲自来考察一下。” 林巧枝看着几个明显来自西方的面孔。 简单认识一下,客套两句。 目光一扫,广交会外商、胡部长等人、宋莆…… 看着眼前阵容,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了。 怎么,好像和宋莆说的不太一样? 确实不一样了。 宋莆把胡开记的话琢磨了一路,感觉此刻都有点心虚。 林巧枝愿意帮忙就很不错了,结果答应好的事情,突然就大变样了,体量和工作量一下就变大了这么多。 他倒是不要紧,能为祖国和人民做贡献,不在意多做一些事,多忙碌一些。 就怕林巧枝有意见,不高兴。 温东鸣派了人,暂时把这几个考察团接手过来,给胡开记和宋莆腾出时间和空间。 坐下来。 胡开记带着团队和宋莆一起过来,这是真的很罕见的重视了,他们看着林巧枝看方案。 方案不是最先的那一版本,加入了丘陵调查数据,还有丘陵土地适应机械化的预测和分析,避免林巧枝再为调查数据费时间,或者被杂乱信息干扰。 这也不算太复杂的事,稍微受到重视一点的方案,都是要做这些准备的。 林巧枝拿到手上,已是清晰明了,她只需要带着自身技术和知识储备,干活就完了。 看到具体内容,她眉毛一挑,继续往下看。 看了一会儿,林巧枝就将注意力转向了机械化部分。 第141章 抽出笔,又铺开本:“你说。” 林巧枝把方案看完。 胡开记说出他们的主要来意:“我们今天坐在一起, 还是想得到一个比较普适的耕地修整方案,既符合农业需求、又符合机械发展规律。” “就是不知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他把目光投向林巧枝和宋莆, 很是期待。 从前,他们外贸部推销全丘陵地形拖拉机, 多还是因循守旧, 顺着从前工业产品外销的思路,介绍机器的数据、优势。 直到收到了宋莆的方案。 忽然一下,像是被电打到脑子,破开了思维壁垒。 是啊! 机器造出来是服务人的,没错。 但人是活的啊, 完全可以让土地也朝着适应机器的方向修整修整,这就跟谈对象一样,双向奔赴! 林巧枝看了看宋莆,又看了胡开记一眼:“什么程度, 我这边不能贸然下结论,宋同志的意见也很重要。” 胡开记笑着介绍, 给宋莆背书:“当然了, 宋同志也是362所里着重培养的后辈,年纪轻轻就出过成果,在农业行业里也是名声在外。” 宋莆感觉脸热得一红,忙道:“也没有,和林同志的成就比起来,我就不值得拿出来说了。” 他笑的时候,本就透着淳朴, 脸颊还带点红,真像草原上的小马驹。 宋莆确实是农业这行里名声在外的年轻人, 只是同处一室,不免被更为优秀出色的林巧枝衬托得不那么起眼了。 林巧枝也是有点诧异的。 她提这一遭,确实是想说,如果胡开记想铺这种大的摊子的话,农业那边也要稍微有点分量才行。 她见宋莆两次了,中间还联系过,还真没看出来他是农业领域名声赫赫的天才。 可能是,和土地和小麦打交道久了……性格也有点接地气了? 林巧枝看了他两眼,又思考了一下胡开记的说法,表情逐渐认真郑重起来。 有些东西一变,要思考的东西就不是一个量级的了。 就好像农村养两三只鸡,稍有经验的农户随手就养了,但是如果要同时养两三千只鸡,再有经验的养鸡户,都要打起精神来。 胡开记还想用此作为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对外宣传案例,慎重程度就要再往上提一提了。 “那我先从机械化角度,说一说我的想法,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林巧枝思索着,把看完的文稿在面前摆开。 宋莆和胡开记等人直接抽出了胸口的笔,又铺开笔记本:“你说。” “就是一点初步想法。”林巧枝摆摆手,示意不用搞得这么严肃,又说,“最根本的,还是整理土地,这个思路肯定是没问题的,咱们的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最大爬坡度可达30°,但是接近极限的耕作效率还是会明显降低,还有侧翻风险,我们推荐比较高效的坡度还是在25°以下,配合正反双向驾驶功能的话……” “再有,碎片化太厉害的耕田,肯定还是要处理的,就像是这方案里写的‘小并大、短并长、陡变缓、弯变直’的思路肯定是没问题的,将面积小于0.5亩的地块合并为1-3亩的标准化地块,减少田埂阻隔,拖拉机就能流畅作业。” “不过……”林巧枝说完,又看向宋莆:“这部分尝试,应该已经能在最先一批购置到拖拉机的生产大队体现出来了吧?” “嗯,确实是这样,我也是去做数据采集的时候,发现了这些变化,才萌生了这个想法。”宋莆格外坦诚地点头道。 劳动人民的智慧,永远是不可小觑的。 拖拉机到手了,肯定想最大程度把它用上。 这就好像农家小院买了车,想停在院子里,自然而然会把门槛那块高的地方,用水泥砌一个斜坡,让车方便开进开出。 生产大队的拖拉机到了。 那些地块零碎的生产队,看到隔壁生产队用上丘陵拖拉机,三下五除二就把村民要干几个小时、乃至一天的活都干完了,怎么会不心动? 主要也是心里委屈,凭啥隔壁都用上农机了,自己还要跟老黄牛一样闷头傻干?一滴汗摔成八瓣。 “我们也用!” “不是说咱们的地太碎了,牙缝肉,拖拉机开进来都没地儿施展?” “那就合拢合拢呗!!原来都是人下地干,一块块的好记工分,当然没人去搭理它,反正都是生产队的地,把中间的田埂给推平了,那些空的地方,就铺些碎石,斜的地方咱们就削一削,不就成了。” …… 生产队员们干得是热火朝天。 虽然不懂技术,但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自然有百般花样、千般想法,总之比原来好使就行。 “这部分的改造,可以总结为缓坡削平和洼地填充?”胡开记边听,边在笔记本上记录道。 “差不多。”林巧枝对这个总结表示认可,宋莆也是点点头。 “我在实际观察中还发现,很多生产队对梯田还做了层级间的优化,每层梯台预留出大概1.5m宽的便道,便于农机通过。”宋莆补充一点,又说,“大多数生产队都能做到通过率100%了。” 他忍不住夸奖:“这款拖拉机的爬坡能力真的强。” 林巧枝坦然笑了一会儿,才道:“道路准备好了,田间耕作效率肯定能提高不少。” 她想了想:“姑且先叫道路系统吧。” 她思考着,同时表述着好处:“道路系统做好了,拖拉机在每一层梯田内,和一层层梯田间的运转能力,都会显著提升。” 胡开记精神一震,追问:“能不能估算一下大概数据?” “这还是要看实际落地效果,”林巧枝摇摇头,想了想,又拿了张草稿纸,简单画上了当初去过的田家村的梯田地形,“你看,随手试一下,就有几种不同的改法。” “恩……”林巧枝目光在笔下勾勒的几种道路系统上来回扫了几遍,思索着哪种效率更高,才在草稿纸上标注了几笔,伸手推到中间,“比如这两种,理论上,一个能提高5%左右的田间作业效率,另一个应该能达到8%的更好数据。” 拖拉机能不能在梯田间自由来去,就跟车走堵塞路、国道、高速路一样,肯定是有一定区别的。 能提高多少,关键在于生产大队最后设计落地的道路系统到底方不方便,又适不适宜地形。 “好好好!不管是5%还是8%都是很不错的数据了。”胡开记感觉脑子都有点兴奋起来,肾上腺素也随着林巧枝的声音不断分泌。 要知道,拖拉机本身带来的机械化效率,就比人力耕作高一大截。 在这个基础上还能再增加,绝对是让人惊喜的,就跟发现学生考到了班级第一,又再次发现居然还是全市前十一样令人振奋。 “从未来发展方面考虑呢?”宋莆也是黑眸里亮着高兴,看林巧枝。 跟一棵等待雨水的脆嫩大白菜一样。 林巧枝也准备说这边,对上宋莆的眼神,忍不住道:“宋同志,你这眼神,我感觉不说点什么都太辜负了。” 那出成果的小麦,不会就是被这样日日看得不好意思了吧? 第230章 “我就是想着,有没有可能,你再给出一些特别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宋莆笑着挠了一下鬓角。 林巧枝都被逗乐了:“那不太可能,想有前瞻性,就代表咱们目前的技术实现不了。” “好吧,我们还是脚踏实地来做,尽可能减少未来返工、翻修。”宋莆略微失望,又感觉眼前的林巧枝真实了许多。 从初见那天笼罩在华灯璀璨下的第一印象中脱壳出来,生动了不少。 想也是,要是前瞻性的技术,都能被林巧枝说得清楚,并且精准规划,她的工业同行不会像是小麦一样倒伏吧? “不过吧……” 林巧枝话音透着点思索,声音传到了宋莆等人耳朵里。 宋莆眼睛睁大:“什么不过?” “其实我个人觉得,往后起码十年时间里,最先发展的应该是配套农机,比如小麦这一块,可以做耕地、施肥、播种功能集成的一体机。”林巧枝顿了顿,继续道,“这样的话,播种行距、播种深度,都要在这版本修整方案预先有一个机械化估算。” 照林巧枝看,全丘陵地形拖拉机技术已经领先很多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除非中国整个工业体系跨越式发展,否则很难再有大改进。 改进也是往降低成本的方向走。 反而是配套农机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要逐步跟进,否则无法发挥丘陵拖拉机最大的潜力。 就好像当初从北边传过来的铁牛55一样,后续这么多年,红旗厂其实一直都在这个基础框架上,做进一步更新,实现更多的功能,满足更多农户的作业需求。 “还有,适应地形的丘陵小型联合收割机,初步看的话,割幅1.8米左右可能比较合适,再带防堵塞脱粒装置,收割的效率肯定会大大提高……”林巧枝看向众人,“做宜机化方案的话,这部分要预留的空间,也最好一次考虑到位。” 第142章 形成一个“红旗牌”的农机大产业链 宋莆简直大开眼界, 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带着几分茫然。 他不是没有接触过农业机械化,但工业发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悍了? 未来很多年丘陵地形拖拉机都不会再有技术大突破? 这跟“我培育的小麦种子,未来很多年都没有别的品种可以替代”有什么区别? 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宋莆对此大为震撼。 林巧枝的话好像有点“狂”, 但确实是理智分析得出的结果,工业是链、是网, 唯独不可能是点, 一枝独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先要做对这些配套农机,做一个整体性的技术预测?再根据推测的结果,反过来制定修整方案?”胡开记当场就信任了林巧枝的判断。 但凡眼前是别的什么人,听到这种离谱的发言, 多少要再怀疑一番,再反复验证这个真假,才敢决断要不要信任。 不过面对林巧枝,胡开记就省略了这个过程, 顺着她提出的思路往下继续思考起来。 会议室里,在场的红旗厂领导和几位高工表情各是不同, 却又都透着三分相同的感兴趣。 他们对修整丘陵耕地本身肯定支持, 但,更在意的肯定还是林巧枝口中的农机未来发展。 这不是就相当于红旗厂版的一五计划? 回忆了一下林巧枝简单勾勒的图景,温东鸣不免心痒痒,偏头低声:“你觉得怎么样?这个做起来难不难?” “这……说不好。”被问到的陶正宜回答得略略勉强。 “给个准话。” “这哪有什么准话,您又不是外行。我要是说造得出来就造得出来,我不得去造飞机航母?” 温东鸣叹了口气,每当这个时候就尤其稀罕林巧枝的性子了,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他倒是想直接问林巧枝, 但上面早就隐晦传达了,后面肯定还有要征调林巧枝的地方,回红旗厂主要是休养调整,不可能再留她长期扎根红旗厂做农机工作。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搁他,他也舍不得,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让林巧枝一直研究播种机、施肥机、灌溉机这些配套农机,确实是拿大炮打蚊子,太浪费太可惜了。 但不换位,他就是红旗厂的厂长啊!多希望红旗厂能嗖嗖把这些配套都研发生产出来,形成一个“红旗牌”的农机大产业链!! 多爽快。 多令人高兴。 简直就像是开着多台大马力联合收割机,去收割世界农机市场上颗粒饱满的粮食。 真要能做到,他温东鸣这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 “巧枝收徒弟还是收晚了。”温东鸣格外遗憾,由衷地感叹。 这要是换别人,一般也不会出现这种问题,能力拔高之后,一般徒弟也培养起来一批了,自己顾不上的项目,刚好可以锻炼徒弟,只需要做大方向的把关和指导就行了。 但现在,也才一个黄彩霞。 当初天赋好像不是很出彩,也不知道现在学的怎么样了。 旁边齐邵宁“咳咳”两声,低声提醒:“林工可是咱们厂最年轻升高工,最早开始带徒弟的了。”她要是收晚了,那别的高工怎么算? 陷入失去大炮遗憾的温东鸣愣了一下,是哦。 那怎么就感觉晚了? 三方各自讨论了一会儿,又相互交换了意见,将这个“配套农机发展规划及其适应性”划定为了一个重点讨论项目。 总不能日后出了什么技术突破,结果回头一看,当初修整土地这个没有想到,那个没有预留。 又要翻修!这种翻修成本可让人恼火,要是反反复复,可就糟心了。 这时候的人,做事多带着淳朴和信念感,都是奔着“百年大计”的方向去的。 林巧枝也是抱着同样的信念,即便以现在中国工业发展的速度,可能管不到一百年,但未来几十年,不要反反复复折腾,下一次力气,起码能造福一两代丘陵农人。 回忆起曾经在田家村听到的“渺小人类凭借机械抗衡天灾”壮举,她也提出一点:“宋同志,既然要修整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多考虑一点天灾的问题?” 她邀请着:“趁着当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刚好可以双重视角,做更全面的考虑。” “双重视角?应对农业天灾吗?”宋莆有点愣神地重复了一遍,心跳却逐渐激烈着敲打胸膛。 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胡部长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将想法拔到一个新高度。 林巧枝好像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又好似人人都在给出答案——目光向上,一直奔向最好。 带着鲜红的信仰,问心无愧的追求极致,本身就是一次伟大的创举了! 宋莆发现自己结识如此一群同志,精神世界一时有些灼灼,血液在奔流,心跳在加速,他也竭力思考着,道:“最先要考虑的,肯定是暴雨洪涝、高温干旱、冻害三种最常见天气情况。” “丘陵梯田的洪涝?”有人提。 地势高的地方,不易积水是很多人的下意识想法。 “也是会有的,我国丘陵的地形多样,再一个很严重的是,冲刷强度大,严重的水土冲刷甚至粮食苗都保不住,并不会比平原地区暴雨积水强多少。”宋莆叹口气。 天灾无情,哪里会宽容粮食种植不易? 宋莆继续道:“目前比较普遍的方案,是在雨季来临前加修排水渠,也有一些地区,尤其是旱作区,会用修房子那种黄泥,加固梯田边坡的强度。” 林巧枝顺着讨论,参与进来,她思维也是转得很快,立马想到:“雨季前,可以用拖拉机搭载链式开沟机,沿梯田内侧等高线开挖排水沟,如果有雨势加大的趋势,也能迅速加深加宽。” “不会打滑吗?”宋莆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在泥泞地块打滑、深陷,几乎是现在大部分拖拉机会面对的挑战了,也是时常让人苦恼的问题,一村人去推陷在泥地里的拖拉机,再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泥水飞溅,成功将拖拉机救出来,宋莆也是见过的。 “虽然没有在降雨量大的地区实际测过,但应该不会打滑。”林巧枝顿了一下,解释道:“这款拖拉机的电子传动系统搭配螺旋锥齿轮,可以实时调节扭矩,防止泥泞地块打滑,再加上它重量轻,马力足,之前测试深陷、打滑的情况表现都还不错。” “如果再搭载抽水泵的话,配合竹管、软管一类的引水,可以有效将积水排至田外河道。”林巧枝越说眉头就越皱起来,理论是理论,但真要暴雨天作业的话,“或许可以加一个差速锁。” “差速锁?” “爬坡时增大扭力,再配合差速锁,安全性就大大提高了,电传系统加这个功能不算复杂。” 唰唰唰…… 许多道奋笔疾书的声音,笔尖都要和纸张摩擦出火星子了。 第231章 不断碰撞出令人惊喜的结论,宋莆也是生出一种别样的兴奋,对他来说,也是一次非常新鲜且惊艳的体验了,接着就继续往下说起来。 农业一年到头,天灾可不少! 人们自然有一套应对的办法,这是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不必言说,可随着中国工业逐渐发展,显然有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全新应对策略。 宋莆觉得* 好像亲手推开了这扇门,新奇又悸动。 高温干旱,如果真的一滴水都没有,那确实很难,但若附近河道还有水,农业机械化显然是救命的东西。 不至于像是古时候,人力一肩肩的去抬水,扁担两头的那点水,地都还没湿,就又被蒸干了。 “还有冻害。” 说起这个,方才还激烈讨论的声音,像是退潮的浪花瞬间小了不少。 冻害,农机自己就是冰冷冷的钢铁机械,能顶什么大用呢? 三两句后,会议室变得有点安静起来,直到有人开口。 “林工。”胡开记注意到林巧枝表情细微处,试着喊道。 “是想到一点东西。”林巧枝应了一声,道:“我们国家不是可以自主生产乙烯了吗?很快应该就会生产制造农业地膜了。” 她依稀记得,了解到这个的时候,说是可以提高土壤温度,保墒抑草,使作物增产30-50%,像是蔬菜年产量,预计可以提升300%呢! 她抬头看了宋莆一眼,问:“对冻害有帮助吗?” 农业地膜这个东西,暂时还没有大批量流入市场。 宋莆也不确定具体效果,他思索着缓缓点头,表情郑重:“应该有。” 众人听到这里,情绪也是不由高昂起来。 从这个方案的初衷来看,能进展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极其令人振奋了。 第143章 强大和权力,尝过就戒不掉了 林巧枝这边在开会。 另一头, 从广交会上前来实地考察的外商,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整个接待流程,早就程序化, 就好像买肉—切肉—腌肉—串肉—烤肉—撒调料一样娴熟,最终自然而然得到一串香喷喷的烤串。 乔伊斯的表情不复最初的平淡, 他看向外贸部驻红旗厂的接待人员:“我来江城主要想见一见一位技术专家, 就是制作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林专家,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接待人员面带妥善的微笑,心里却想,都想见一见林工,难怪温厂长对这些人都没好气。 当下, 只谈拖拉机领域,林巧枝绝对是世界上都排得上号的技术专家。 不用她出面,只需要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出面,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对资本主义国家来说, 生出撬墙角的想法简直不要太容易。 尤其是为了采购这款拖拉机,亲自到中国之后。 天啊, 很难想象身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还有国家看起来如此穷困落后,路面不宽,没有太多车就算了,路上很多人的衣服居然打着补丁!!补丁!! 在这里过什么日子?到他们国家又能过什么日子?很多采购拖拉机的代表团不需要请示总部,都能依据高水平技术人才的待遇给出标准:小车开着、小别墅住着,花不完的钞票,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高标准。 那是连他们都羡慕的待遇! 对他们来说, 也是大功一件,而且, 这难道不比高价采购一批拖拉机回去功劳更大吗? 接待的工作人员都属人精,这些老外什么想法,用脚趾头想都不会错,当然要将其看作是需要警惕防备的对象了。 但他转念一想,林巧枝可是党员…… “are you ok?”另一名代表团的外商看了看接待人员,手挥了挥使其回神,也期待看过来,要求道,“能否也引荐林专家给我们认识一下,不仅是乔伊斯,大家都想和这位大名鼎鼎的中国george交流一番。” “有时间我会帮大家问一下。”接待人员笑着说,哪里敢贸贸然答应这种事。 他把话题往回拉,继续聊丘陵拖拉机本身:“刚刚参观了我们对外开放的流水线,还有这款拖拉机的测试项目,各位觉得怎么样?” “it's amazing!”乔伊斯语调激昂,好像要上战场,又用手比划了一下那种极致的辗转腾挪,灵活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样的灵活效果,来源于我们极低的转弯半径和双向驾驶功能……”接待人员介绍道。 考察团的外商们半拉耳朵听着,看似很认真在倾听,仔细看就会发现,瞳孔情绪没有丝毫起伏,俨然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种介绍听一听就好,肯定不会有货真价实的技术内容的。 接待参观一条龙后,始终没能踏进测试地围线一步的外商有点遗憾,又被拉到食堂,接待人员热情地推荐他们品尝中国美食。 吃了饭,另一个国家考察团的成员,笑着提出一个新的想法:“我们的果园确实很需要这样灵活小巧的拖拉机,但是功能可能要做一些针对性的修改,我们愿意再增加20%的预算,可以请林专家帮我们做一个针对性的版本吗?” “有这个需求的话,您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如实转达的。” “奥,我还是觉得,传达会损失信息,面对面的交流更高效不是吗?”杰西开朗笑着露出牙齿,无害又真诚的样子,“我们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向贵国提交资料的时候,应该了解过我们老板旗下的产业。” 接待人员笑容不变,只在他的笑脸上看出了四个大字——贼心不死。 *** 林巧枝这边的会议,经过漫长的探讨和交流,也是结束了。 这个会议虽然漫长,但内容却很充实,林巧枝倒是也不讨厌这种。 会后,三方都要整理消化一下内容。 红旗厂要去整理配套农机技术。 胡开记等人要去整理双方讨论出的成果,一是填充对外宣传资料,二是作为继续推进深挖的思路和方向。 宋莆也要仔细斟酌和思考,今天提起的所有对农业有帮助的工业技术。 整理资料,深挖逻辑和可行性,以便下次讨论时,拿出更切实、更有用的方案。 会后,没有太久。 全丘陵地形拖拉机配套农机的相关想法,就在红旗厂传遍了。 主要是分配了任务给不同的高工,让他们给出具体某种农机的思路和报告。 如果这一步做得好的话,后面顺着思路直接做下去,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陶正宜位置就在王柏强隔壁,平时当笑面老好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溜达两步,也就看到了林巧枝的操作台。 转悠了一圈,拉住了个周围的小年轻:“怎么没见到林工?她那三个小徒弟也没见着。” “黄彩霞是被叫走了,爱兰和月勤不太清楚,刚刚还看她们在这里干活。”说话的学徒看着不远处她们几人的操作台,真是羡慕地挪不开眼睛。 “叫走了?” “就刚传开的那个全丘陵地形拖拉机配套农机,您知道吧?”林工虽然严,但是真的教啊,小年轻眼神里眼巴巴的都是羡慕。 陶正宜这个老好人都惊了一下:“配套农机可算完整项目。” “您又不是不知道,林工那个性格,她又不管那些资历经验什么的,有技术就上,没技术就下。” “那黄彩霞难道有了?”陶正宜怀疑人生挑挑左眉。 再看林巧枝那片操作台,忍不住怀疑是不是风水太好了。 王柏强那黑脸遇上个林巧枝,就算是狗屎运了,狗屎运难道还能再爆发第二波的吗? 此刻,黄彩霞确实在林巧枝这儿。 不过和大家想得不太一样。 是黄彩霞自己在争取。 她被牵着走过了人生最难的坎,又看着二姐境遇的大变化,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向上走、变强大的好处。 这种滋味,尝过就戒不掉了。 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种什么都控制不了,什么都要苦苦求人的日子了。 况且,她出门这一遭,亲眼看到了林巧枝走到各地的待遇,亲眼看到了她一直追逐的光到底有多耀眼。 回到家,对家里说的“找个好对象”“有人照顾你”那些话,就再也听不进去了。 什么对象,能让她过上这样的日子? 除了她自己。 没有别人。 追逐她的光,才是她内心深处最为急迫、最为渴望的念头。 黄彩霞黑眸信任地看向林巧枝,镇定着语气,一点点努力提炼自己熬夜通宵总结的想法,汇报道: “相比传统机型,东方龙这款丘陵拖拉机,借着折腰转向、双向驾驶的特性,可以在窄小梯田实现不掉头作业,耕作效率能提升39%到45%,如果能配套‘双向旋耕机’的话,减少空驶,这个效率还能再提高,也能减轻耕作换向负担……” 她知道自己这好像有点痴人说梦。 第232章 但她确实努力分析过了,小麦旋耕机目前就有,只是要做小丘陵机的配套。 “难点应该会有两个,一是单向变更成双向,要考虑到拖拉机转向时的具体情况,二是体积功能和适配性的考虑……” 黄彩霞一点点说着,林巧枝也没有打断,耐心地听。 这难点,说是两个。 但其实都是有前例可循的,比如单向改双向,其实这一趟出去,就遇到过很多参考的例子,又比如体积和适配,其实这在平原大拖拉机改丘陵小拖拉机里,也浸透着许多可借鉴的思维。 旋耕机本身也是成品。 看似是一个独立的项目,但难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高。 听黄彩霞对两个难点都做出了自己的思考,林巧枝就直接答应下来:“行,那你就带着爱兰和月勤试试,我会跟温厂长说一下的。” 黄彩霞当即喜笑颜开,连声感谢。 出了高工办公室,黄彩霞心中真的有些雀跃,又有些感动。 “彩霞姐,你变化可太大了。”郑爱兰很是羡慕道,“林工也这么相信你。” 这可是整个独立的项目啊。 她们也才晚毕业一年,算上黄彩霞提早的几个月,和她们等待推迟的几个月,满打满算也就两年不到。 她们感觉还不会什么东西呢,彩霞姐就已经要独立接项目了。 不说女生不女生的,那些都觉得擅长的男生也没有一个能做到吧,甚至是那些很厉害的高工,当年怕是也没有这种机会,真的是此前闻所未闻。 唯独林工当年,在短短时间内,接下了巨难的20吨复杂模具的项目。 即便双向旋播机好像简单很多,但也是独立的项目啊。 这样的成长和信任,别说郑爱兰和李月勤羡慕了,连黄彩霞自己也都觉得幸运。 “我也只是早了一年而已,”期间跟着林工实打实参与了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落地,又去了外面历练了一圈,大大开拓了眼界,汲取了许多西方先进技术思维,“别看林工平时要求高又严,但人是真好……” 想起她自己,她二姐,她被牵手迈过的坎,还有关于林巧枝毫不藏私、倾囊相授的点点滴滴,黄彩霞就心窝发热,眼眶发烫。 仿佛所有的迷茫、不安都有了着落,只要看着林巧枝在,就有一种满溢出来的安定感。 林巧枝送黄彩霞离开后,也是去找温东鸣了。 对她来说,得到孟主任的善意和照拂,几乎是贯穿她童年和整个成长期的事。不仅是孟主任,还有那些活跃在报纸上、宣传海报上、黑白电影里的宣传事迹,都一遍遍引领着她前进。 所以现在,她也毫不介意地将这份善意继续传递下去。 而且,逐渐深厚的技术底蕴和实力,也给了她传递的力量和底气。 第144章 人是时代的产物,时代是先驱奋斗的结果 林巧枝从温厂长办公室出来。 往家属楼的方向走。 迎面遇到一群皮肤黝黑, 穿着朴素的妇人,个个都兴奋扬着笑脸,手里还比划着什么。 人群里有个人很眼熟。 “林工!”田老支书主动往前迈两步, 热情挥手打招呼。 “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我们全生产大队都可高兴了!还给你寄了东西恭喜呢, 就是不知道怎么退回了, 你看这事办的。” “不怪您,我前阵子出公差了,你这要是寄吃的,岂不是要放坏了?”林巧枝道,又看向他身后, 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你们这是?” 田村支书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真的是太激动了,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村特意选来培训的女拖拉机手。” 林巧枝有点惊奇了。 “田婶?”她看向人群中一位熟悉的阿婶。 她身板结实, 看着就是个做农活的好手,有一把好力气。 田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林工还记得我啊!要我说, 你说得可真没错, 还是咱们女人适合开拖拉机。” 旁边几人也是兴奋应声。 “就是!” “我感觉也没有那么难。” “就跟小周知青说的一样的,别怕就行了,大城市的女娃娃真的厉害。” 林巧枝听着,终于是回忆起来。 她当初好像是在田家村,和阿奶阿婶们聊天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话了,但总归是“女孩子更适合学这个”“女生开拖拉机更有天赋”之类的。 她还隐约记得, 当时听了的人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总之是不太敢信,又将信将疑? 那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选一批女拖拉机手来红旗厂培训? 田村支书还是那只老狐狸,一下就揣摩到她,笑着乐呵呵同她说了起来。 其实,她当时的表现就让田家村的人有点相信了。尽管说法听起来好像很冲击、很离谱,但据描述,她说的时候表情信誓旦旦。 “后来,我们就听说红旗厂下乡的女知青了!一个个的,真是厉害啊……” 是从秦飞燕、周美美开始一批批下乡的、红旗厂培养的女知青。 她们的路更难走,闯出了名声,自然有了不一般的传扬度。 等到后面,红旗厂的知青逐渐开始下到他们那边,田家村就期待起了从江城红旗厂来的女知青,盼啊盼,想啊想,终于盼到了一个!! 说起这个,婶婶们顿时七嘴八舌的夸起来: “我原本还心里犯嘀咕呢,结果小周也是真厉害啊。” “隔壁县都有一台报废的拖拉机了,说是陷到泥潭里,泡了泥水,什么锈了,又什么坏了,送到小周手上,她就要了村里两个力气汉子搭把手,就真一点点给捯饬好了。” “我滴娘诶,当时咱们整个县都传遍了,真是了不得!” …… 林巧枝听描述,大概能猜到那台拖拉机是怎么修的了,真的是硬生生一个个零件清理、检查、手工打磨,相当于生生花时间手工再搓了小半台的零件。 应该是狠动了一番脑筋。 或许是为了得到更多支持,或许是心里真觉得林巧枝说得没错,小周知青也是一口咬定了,就是女生更擅长。 这个说法就传得更广了。 等在报纸上见过林巧枝之后。 田家村一带的想法,就真的有点一面倒了。 “我们这不是想着,既然要选拖拉机手来培训,学开丘陵拖拉机,肯定要选更擅长,学得快、学得好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肯定是这个理!”林巧枝也是露齿一笑,鼓励道,“凡事不要怕,就是个铁疙瘩,肯定能学会,大胆学,大胆开,没那么容易坏,也没啥厂里修不好的。” 她怎么说也带过一届,知道女性学这个,难上手的心理障碍在哪里。 “肯定不怕的。” “我也觉得我们就是擅长学这个,要不我怎么一上手就会。” “对啊,而且那个记者也说了差不多的话鼓励我们呢!还说学好了给我们登报。” 说起这个,田婶等人就兴奋起来了,相互拉扯着说: “我觉得我开拖拉机的照片,肯定特精神。” “到时候买份报纸带回去,以后咱也是上过报纸的人了,江城晚报是吧?”说着就转头去看田老支书,“你可得帮我们看着点!” 田老支书自然是点头,也是满口鼓励:“我肯定盯着点,上报纸可更要好好学,学得好,那报纸上才有更多好话,对吧?” 记者吗? 林巧枝听着就感觉熟悉。 直到和她们一行人道别,林巧枝绕到新家属院到后面,再往西走,果然看到熟悉的人。 钟晴,钟记者。 钟晴见她也高兴,还给她看相机里拍的照片:“怎么样,是不是拍得很不错?” 劳动人民积极昂扬的劲儿,飞扬在拖拉机驶过扬起的大片黄土上,轰响在操纵钢铁机械向上冲坡里。 “拍得真好。”林巧枝低头看完,笑着看她,“钟记者,自始如一啊。” “新闻阵地,可不能放弃。”钟晴把相机收一下,边整理着,“要是我们不发声,很快就会有人替我们发声了,替我们贴上标签,标签的约束很快就会变成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 相机收好,她轻轻拍了拍:“这就很好。”她们就是要走入各行各业,要掌握发声的权利。 又看向林巧枝,有点遗憾:“其实我还蛮想采访你的,可惜现在不行喽。” 林巧枝笑笑:“我最近可没干什么,也没什么好采访的。” 钟晴不信,但也知道不能再问了,于是笑笑:“这批自发选出来的女拖拉机手,就很有采访林工的价值嘛。” “嗯?”林巧枝一愣。 钟晴深深地看着她,道:“人是时代的产物,时代是先驱奋斗的结果。” 第233章 *** 林巧枝这边感觉一切井然有序。 代表团却是有点着急上火了,最终还是杰西靠着提高20%的大手笔预算,得到了和林巧枝见面的机会。 主要还是林巧枝也想了解欧洲果园这块的技术,尤其对方还来自西方比较先进的农机制造企业。 在林巧枝配合下,杰西感觉技术沟通得十分流畅顺利,在融洽的气氛下,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沟通到一个比较深入的地步,他不禁问:“你觉得这个能完成吗?” 毕竟还是两种很不同的应用场景,这个改装肯定是不容易的,杰西已经做好了林巧枝给出否定答案的预期。 林巧枝却是点头应道:“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杰西愣住片刻,“恩”地思考一声:“技术上没有犹豫点吗?还是正好是您熟悉的部分……” “我只能说没有太多困难,剩下你要和我们外贸部的同志谈了。”林巧枝点到即止。 看了看中方翻译和不远处的陪同人员,杰西在起身与林巧枝握手的时候,忽然低声用中文说:“这里的技术氛围对您的支持还是太差了,像是林工你这样的专家,如果在我们公司,起码是国内顶尖一级别的待遇。” “我从未考虑离开我的祖国。”林巧枝立即拒绝,又道:“还有技术问题可以沟通,这样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林巧枝声音不大,但周围该听到的人,都结结实实听到了。 杰西呆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林巧枝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她难道没有一点心动吗?难道对富饶强国的美好生活一点都不向往吗? 直到把人半强制送离。 林巧枝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这一批批的考察人,多少都抱着这个心思。”胡开记也是诧异了一下,杰西居然还会中文。 “都抱着这心思?” 胡开记在笔记本上标注着技术问题,同时说道:“以优厚的待遇,从第二世界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挖掘人才,也是是第一世界国家的常见做法。” “都是拖拉机行业的,再有就是做经销商的,就是二道贩子,很多我们没有公开披露的信息,他们不清楚。”胡开记都一笑,“倒是比鼹鼠胆子都大。” 鼹鼠知道得多一点,更为谨慎,还讲究一个隐蔽潜伏。 这就太直接了。 舞到跟前。 商人确实比政客更为直接粗暴一些,或许也有强国自信的因素在里面吧。 林巧枝都有点好笑。 所以这就是……不知者无畏? 同样也有一些无奈,不仅是产业链的龙头优势挤压,落后国家的追赶真的是要遭受全方位的压力和围剿。 之前代表团一直都是连林巧枝衣角都摸不到。 有了杰西这个成功会面的先例。 就有代表团开始想用同样的招数了,像是他们这样的外派团队,手里可用的资源都有一定的权限。 砸钱的砸钱,谈技术的谈技术。 但却再难见到林巧枝本人了。 而随着考察进行,这个手的松紧程度,也都不自觉变宽松了许多。 尤其是,注意到同行别的团队的投入。 “林专家这个水平,是不是比我们看到的还要更高一些?”有人暗自怀疑起来,并且对同伴小声提出。 “乔伊斯他们太舍得了。” “什么意思?” “乔伊斯他们带了个技术总监吧?林专家肯定是有地方被他们看上了,怕还是难得稀缺的。” 确实猜得很准,乔伊斯本身就是爱才如命的人,但凡见到了人才,不管国内国外,都是想挖掘过来的,这既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性格所在。 他本身就有很高的敏锐度,只看红旗厂的建设和技术,从只言片语的碎影中,再次确认了林巧枝的与众不同。 对领先的企业来说,领先优势就是和别人有技术壁垒。而能形成技术壁垒的人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否则何苦花大价钱挖掘人才? 但考察团被约束了行程,别说接触林巧枝了,想稍微长时间接触红旗厂的工人都不行。 运气好,也只能是擦肩而过。 林巧枝接下来几天,也会偶尔感受到灼热的目光,顺着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是代表团热情且发亮地眼神望过来。 她心里就不免浮现疑惑: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145章 是不是也该考虑个人问题? 招待所。 “怎么了?”布莱克进门挂衣服, 并看向乔伊斯。 乔伊斯用力捶了下床:“我今天在餐厅碰到林巧枝了。”又气得捶两下,“红旗厂这是防着我们接近他们的技术专家。” 布莱克耸耸肩:“要是我,我也防着你。”乔伊斯这家伙, 在国内可是号称没有挖不过来的人才。 谁家企业想挖人不想到他? 哪家企业看到他的时候,不提防他? “嗐, 伙计!!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这款全丘陵拖拉机一旦铺开了市场……”乔伊斯想了想,用了一个比喻,“你的老巢就要被攻陷了。” 布莱克果然挑挑眉,眉头皱起来:“杰西不是被拒绝了吗?会不会……就是她本人没有这个想法。” 乔伊斯一口否认,并且自我完成闭环:“看这家单位严防死守的态度, 我觉得很有希望。” 就好像抢劫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被劫者满脸惊恐紧张的“我没钱!” 他觉得自己有自信说服林巧枝。 唯独遇到了最大的阻碍——被空间上进行严防死守的隔离了。 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向这位技术专家传达热情了,不知道林工能不能会意到, 并且创造机会来与他见面。 林巧枝当然不会。 她甚至一毛钱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她爱她的祖国, 并且由衷希望祖国越来越强大。 于是, 乔伊斯等人不断碰壁。 心死了。 只能酸酸地说:“有必要吗,还是太落后了,出个人才防成这样。” 没见过人才的吗!! 酸也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想别的办法。 比如提出参观车间,确定一下生产流程是否标准、合规。 乔伊斯看着布莱克眉头拧成麻花,越看越入神的样子,身体都微微向里倾斜了, 他咳咳两声:“布莱克。” 布莱克被提醒,才注意到自己有些不妥, 脚后跟踩实,拉回重心:“林专家这套双向驾驶的设计,太讲究了。”想了想,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思路,但可没有一点把握,能做出来这么灵活丝滑的效果。 “她怎么做到的?”乔伊斯抓心挠肝的,像是看到诱人鲜鱼却无处伸爪的大橘猫。 布莱克望着眼前的一切,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种可能的想法,可他却完全不想说。 旋转方向时的液压管路,线束疲劳怎么解决? 实现双向驾驶,整个底盘结构,操纵杆连接的控制系统,整个传动方向正反切换……全部都要重新设计了。 像是蜘蛛织网,每一条丝线看似单一,但却都相互支撑,相互影响。 代表团只能开始谈合同了。 布莱克的表情也变得有点臭臭的,双手插兜脸上再没露出笑容。 同样败北的乔伊斯,也没参加合同谈判,见他情绪不见好转,好心劝了句:“只是丘陵这一个地形的拖拉机技术领先而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等回去拆机看看。” “独一份的技术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要是在她的助力下,再把平原地区的拖拉机也攻克了,问题就大了。”布莱克又烦躁不打一处来,“我现在不想说话,安静些拜托了。” “好,我不打扰你抽雪茄,总之别着急。”乔伊斯安抚着布莱克的情绪,慢慢退走,留出空间给他。他知道乔伊斯的心思,他不想自己真的招揽成功,否则日后会有一个来自落后国家的华人工程师成为领导他的上级,但当发现自己真的够不到这份技术,却又觉得很愚蠢了,简直糟透了。 对乔伊斯来说,何尝不是冲击很大呢,他见过很多第二世界国家、第三世界国家的技术人才,做过很多的引进和招揽,但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需要反过来研究对方的技术,害怕本国市场被抢夺,被冲击。 真是incredible!! *** 广交会前来的代表团,明面上的招揽没有成功。 在他们千方百计接触林巧枝的时候,却真的暴露出了一只鼹鼠。 林巧枝:! 安保人员惊出一背的冷汗。 连忙层层上报。 林巧枝上安全课的时候,知道现在被渗透得厉害,要时刻注意防范和辨别。 但当真的有鼹鼠冒着暴露的风险想接触她。 林巧枝终究是多了几分实感。 她飞快扫过一眼收缴上来的纸条,上面传达的才是货真价实的计划。 第234章 威逼利诱的一整套计划。 这才是真的想得到她这个人才,得不到,就毁掉,比如意外死亡。 “安全!安全!红旗厂的工作怎么做的?不是早就交代了,再要招工,必须三代通过政审,有没有落实到位!!”首都工业局局长戚岳气得在会议上直拍桌子,当时怎么做的政审,又是什么时候成为鼹鼠的,怎么通过招工的,这条线必须全都捋清楚。 这要是出了问题。 他这一身百八十斤的肉,拿什么去跟那群狼交代? “安保力量必须加强!” 哪怕林巧枝现在的安全保卫程度不低了,否则也无法在混乱的上窜下跳中发现鼹鼠,可只要一想到林巧枝的天赋,戚岳就不愿意看到一点风险。 “再加强的话,就是特级了。”有人小声提醒,一般是进军工相关项目才有这个级别。 戚岳摆摆手:“提!你看刘副司令那个抢人的劲儿,看着吧,迟早的事。” 他找的领导也要顶不住了,诶! 就现在的情况,他们搞工业的,哪里有搞国防的硬气? 到处都在挖防空洞呢。 人家拍桌子声音都能大三分!那手掌又厚实又有力气,恨不得整个会议室都嘭嘭嘭的跟着震,就跟从前打仗阵地前遭了手榴弹一样。 *** 林巧枝的生活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感觉到周围人无形中忙碌了一些。 红旗厂还接连开展了教育课,安全意识宣讲,连小孩子都兴奋地觉得自己肯定是火眼金睛的英雄,没事到处跑,探头探脑,就想找出谁不对来。 这天她做好了一个模具,并且给黄彩霞她们讲了讲差速锁,从车间出来。 “林工,你买的家具做好了,家具厂那边想跟你约个时间送货。”门岗巡逻队的人前来通知她。 林巧枝亲手画图纸,定制了一批木家具。 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好了。 她去接待室,见到了家具厂的人,起身同她握手:“林工。”又说,“还要感谢红旗厂支援给我们单位的设备,我们厂长说了,但凡红旗厂单位的订单,我们都优先排单,您放心,都是技术精湛的老师傅做的,完全按照您的要求来,绝对不打折扣。” 同在江城,又沾了红旗厂发展的不少光,可是听过林巧枝这位高工精益求精性格的。 林巧枝挑挑眉。 温厂长这是又把她们厂淘汰下来的设备,肥了一批小单位啊。 “那我可期待成品了。”林巧枝微微笑道,又商量:“这样,下午四点运到,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们的卡车就是红旗厂对口支援的,保管出不了差错。” 约好时间。 林巧枝心情不错。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亲手布置它,应该没有哪个中国人会不喜欢这种感觉吧。 去食堂打饭,她都多挑了一条烧得肥美的鱼。 刚刚把盘子放下。 对面也放下一个盘子,宋莆笑着打招呼:“林工。” 林巧枝心情不错,看到他的笑容就心情更不错了。 她不禁问:“宋同志,你是在草原生活过吗?还是父母祖籍在那边?” “怎么这样问?” “就是曾经见过这种笑容,”就在112厂,那个三线建设单位,“那是一家三口,都和你一样笑得这么有感染力,又透着质朴。” “那可得多谢林工夸我了。”他又笑眼似月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巧合吧。” 宋莆找过来,不是想听夸奖。 他吃了两口,看林巧枝心情不错,就开口提道:“我今天早上去做了一批实地测绘。” 林巧枝夹了一块鱼肚,很鲜,是那种鱼肉本身的鲜甜,“实地测绘?针对咱们前天第三次会议讨论出来的结果吗?” “对。” 林巧枝这才注意到,桌下他的裤腿上还沾着不少泥点子。 脸上也有一些晒过的痕迹,只是他本身皮肤小麦色,所以才不显。 宋莆顾不上吃:“我选了个代表性地形,亲自去看过了,按照咱们上次讨论的结果,就算仅仅修整6-25度* 之间的丘陵农田,可以多得的良田亩数也不少了……” 林巧枝再吃一块鱼肚,也甜! “林工你知道类似这样的有代表性的丘陵山区,全国大概有多少个吗?”宋莆说着就有点激动。 林巧枝:“一千四百多个县市,我记得主要分布在南方,西南,西北等区域?” “是这样没错,”宋莆点点头,握筷子的手都兴奋用力,“播种面积可不少,占全国耕地三成左右,有马铃薯、水稻、小麦、玉米和大豆,种植马铃薯是最多的。” 这一听,都是粮食的生产地。 果然,边吃边聊了一会儿,宋莆进入正题了。 提起了上次会议中,她提过的三大粮食作物的“耕种收”机械化预期。 也就是小麦、水稻、玉米的耕作、种植、收获三个环节的机械化。 林巧枝提这茬,也是在梦里见过未来抢收抢种的时候,有人操作农机,完成了高度机械化的收割。 太震撼了。 农民弯腰一镰刀一镰刀的干,机器轰隆隆的开过去,几分钟就收割一大片。 “林工你肯定也知道,农民抢收就是在跟天抢粮食,跟天抢命。”宋莆眼睛黑得很纯粹,只看着林巧枝。 林巧枝也差不多吃完了。 毕竟都是宋莆在说。 “你要不要先吃?吃过我们再说?”林巧枝眼神落在他打的饭上。 “先说!”宋莆眉头舒展,脸上露出高兴神色,把铝饭盒盖子好好盖起来,“我等会儿再吃,也是一样的。” 他从长凳旁边放的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一个红皮笔记本,忙翻开,用手指搓过几页:“这是我今早……” 他眼神专注。 说得井井有条。 林巧枝就是有点伤脑筋了,她确实在会议上,话赶话提了一句三大粮食作物“耕种收”机械化率,在未来有可能超过80%水平。 但是具体的实现,不同的农机,不同品种的作物,却是没有特别深入的、针对性的了解。 宋莆追上来,跟嗅到好吃嫩草的小马驹一样。 林巧枝边思索、边解答,边回忆那些在梦里看过的东西,这剧情一般离漂亮姑娘不远,记忆倒是不模糊。 林巧枝很喜欢的一个,就是读书的漂亮姑娘,和她的同学们,翻山越岭前往县城读书,农忙的时候,会回家帮忙,烧饭、煮消暑汤放井里镇着,每天换着花样烧饭给家人补身体,又能干,读书又努力…… 最后当然走出了大山,改变了命运。 “应该是可以做到的,比如这个铲斗……” “水稻的话,插秧盘吧。” “大致是这个样子,你看如果这边有一个带动的,插秧盘是不是会……” …… 到最后吃饭的时候,那盒放在旁边的饭都凉透了。 但宋莆一点也不在意,他喜上眉梢地看着桌上记下来的东西,手里端着饭扒拉着,眼睛却是挪也挪不开本上的数据。 三两下扒完了饭。 忘我地兴冲冲往办公楼去。 在楼上走廊溜达消食的温东鸣,看到了他的样子,心里想,又是一个心怀远大的年轻人啊。 何愁国家不兴呢。 不过他也只感慨了一小会儿,小烦恼就又回归到了红旗厂本身上。 他在走廊上,往左溜达几步。 不得劲,又往右溜达几步。 最后溜达着,往高工办公室去了。 刚好林巧枝在,办公室又没什么人,他笑吟吟走过去,拉了把凳子就坐在林巧枝身旁。 “温厂长?”林巧枝停下笔,侧目。 “又写笔记呢,你这习惯好。”温东鸣就用聊天的语气,说起了最近电话里得到的消息,“你说啊,以后要是指名要你参加江南造船厂那边的项目,你怎么想?” 红旗厂平台还是太小了啊。 温东鸣看着眼前的林巧枝,心里有些五味杂陈的感慨。 他骄傲了一辈子的红旗厂,也还是不够大鹏展开翅膀,尽情翱翔啊。 “我服从组织安排。”林巧枝毫不迟疑地说,又笑道,“红旗厂是我的根,我走出去,人家都说我是红旗厂的林工呢。” “我可盼着温厂长你把红旗厂做大做强,要是真能成为世界农机的龙头大佬,我可就有面儿了。” 温东鸣伤感噗的一下被打消,失笑地指着她:“什么时候嘴变得怎么甜了?” “真心话,我可不会嘴甜。” 温东鸣哈哈笑几声,眉宇间的褶皱都笑掉几根,意气高扬道:“那我这把老骨头,可得再接再厉了。” 他顺着就提起:“你这给我规划得大手笔,是不是也该考虑个人问题?” 第235章 林巧枝停了一会儿,摇头:“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一想也不晚。”温东鸣把椅子拉近了点,笑眯眯,“你喜欢什么样的,说说?我给你介绍。” “好像说的我想要什么样的,您就能介绍什么样的,您好像没什么媒婆经验吧?”林巧枝一乐。 温东鸣心想,可不是,他不行,那不是还有组织吗?! 就是组织让关心关心小同志情感问题哦。 家里人也没什么羁绊,总得有人关心、有人知冷知热不是? 温东鸣这个媒婆当得很自信:“你先说说,这满城都是我的人脉,我指不定就认识呢?你是喜欢高一点的?俊一点的?文静一点的?成熟稳重一点的?能力强一点的?” 林巧枝当时没有回答温东鸣这个问题。 让他这个初次上岗的自信媒婆铩羽而归。 但是在夕阳时分,和珍珠她们提起了这个话题。 这次换阿水出车了,晚晚在。 这些天,她们一下班,就兴冲冲的往林巧枝这边跑。 她们这会儿戴着过期旧报纸叠的帽子,小蜜蜂一样做着不同的活。 珍珠拿着个小滚筒,提着大白,哼着“我是快乐的粉刷匠~”,给最后的边边角角补刷大白:“这样捯饬一下,真的好显亮堂,也显大。” 林巧枝从木梯子上下来,扶着木梯子,又让晚晚爬上去:“这屋子里没放东西,空荡荡的,肯定显大。” 晚晚也是娴熟的登高,给吊扇接电,还能边接电边说:“从前都只有车间里有大吊扇,我听人说,呼啦啦地吹着可凉快了,家里人少,这得多凉快,以后夏天可就舒服喽。” 等到打开电闸,风扇呼啦啦地吹起来。 “好凉!” “我这头顶直冒灌风,风力好大。” 三个大秋天猛吹吊扇的傻姑娘哈哈地仰着头看房顶旋转的吊扇。 又跑到已经添了一张床的里间,往变成超级大床的二合一木头床上一躺。 “这床好大,随便躺,真舒服。” “等铺好了褥子,可不得使劲打滚?” “巧枝你真是太有钱了,光这褥子就好贵了。” 聊着,就说起了对象的事。 珍珠翻身过来,双手托腮,也是有点愁:“我妈妈也在催我这事了。” 在妇联工作久了,好像真就对找对象提不起兴趣了。 可她妈妈年纪大了,真的很大了,头发都全白了,又放心不下她,想给她找个值得托付的好对象。 就像是宁爸爸一样。 林巧枝原本也想说她对找对象不感兴趣的,但是听了珍珠这个情况,也知道她有多心疼她妈妈。 顿了顿,改了话风:“说不定能找到好对象的。” 她回忆了一下梦里那些,选了几对军婚里的好男人,高大帅气有责任心,事业干得又好又努力,回家洗衣干家务,不带坏情绪,又真心疼老婆,上交工资,还带娃,总之哪儿哪儿都好…… “哈哈哈哈,哪儿有这种好男人?” 林巧枝看着她,认真说:“珍珠你这么好,有工作,自己赚钱,性格也好,漂亮大方,就值得这么好的。” “你可就夸我吧!” “没夸你。”林巧枝翻身盘腿坐起来,很是较真的分析:“你反过来看,那些要求对象的条件,你不是基本都能做到?” 宁珍珠一愣。 除了上交工资,其余她好像还真的都符合。 第146章 我性格就是这样强势 编织这些梦境的。 一定是很温柔细腻的女孩子吧。 看着宁珍珠微愣住的样子, 林巧枝忽然这样想到。 连现实生活中都觉得难得的,顺利的事业、漂亮的容貌、处理恶意的勇气和能力,满怀爱意的对象、美好安定的生活…… 最美好的一切, 都被编织给了梦境里的姑娘们。 无论她们是温柔的、泼辣的、明媚的、咸鱼的……都热爱着生活,都得到了最好的。 只有女孩子才能编织出这样洒满阳光的梦吧。 虽然谈对象是多了点, 林巧枝挠挠头, 可能是这种梦比较流行?不管怎么说,总之,珍珠这么好的女孩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配得上的!! “是诶,怎么之前都没想过?”晚晚神色惊奇, 对相亲对象的要求,但凡做到两三点,谁不夸一句好男人? 不错了,让抓紧点,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可很多也符合这些条件的女人,默默无闻, 从未被高看一眼, 由衷夸赞,由衷被人崇拜。 晚晚回想周围认识的一对对家庭,还有自己家,叹了口气道:“可能是现在还是大多数男人挣钱多,负责养家吧。” 林巧枝一乐:“这么说的话,那我现在挣钱多,负责养家, 是不是也可以找个贤惠贴心懂事的倒插门?” 她们笑作一团。 “我觉得不太可能。”宁珍珠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泪花,捂着有点笑疼的肚子。 “我也觉得。”心细的晚晚也摇头, “可不觉得你会喜欢这种男生。” “这么信誓旦旦?”林巧枝挑眉,她自己都不知道呢。 珍珠和晚晚都是一副“这还用说”的坚定表情,“你就看看我们几个。” 不求上进的,没有追求的平庸之辈,你都不稀罕和人家玩! 林巧枝表情将信将疑,她还有这喜好呢? 珍珠推推她,眼睛里充满好奇:“也别光说我,巧枝,你要是找对象,想找个什么样的?” “没想过啊。”林巧枝平和中立,不想影响了珍珠的情绪。 “那我想想,不往下找的话,找个厉害的工业同行?”宁珍珠试着想。 林巧枝用力摇摇头:“不可能!” 她想了一圈,目前接触到的工业圈内,同年龄段就没有比她更出彩的。 就算真有,她第一个想法肯定是不服输,迟早追上去,把人按在底下摩擦。 “你说说,喜欢啥?就差满脑子较劲了。”林巧枝摇摇头,口吻嫌弃。 珍珠:“……” 晚晚:“……” 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 当初读书的时候,那个谁?数学好来着?最后没两月就被拉下了数学第一的位置。还有厂校里那个谁来着?好像说先学了几年,优秀得很,结果呢,也没见什么青春萌动的崇拜想法,等她们找到工作安顿下来,那家伙就没消息了,就光剩下巧枝一枝独秀了。 两人顿时摇摇头。 这确实不行,不现实! 得跨行! “有钱的?” “也不行,谁有咱们巧枝有钱还有房?”不等林巧枝说,这个提议就自绝而亡了。 林巧枝:“……” 要不等以后老了……摆个算命摊吧?怎么感觉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事,还算得挺准的? 她这会儿是真的对钱没什么渴求了,她有房子,有存款,还有每个月稳定不少的工资,心中安定,不像缺钱的时候那么不安,反而想追求一些更有价值感的东西。 “那要不政府里的?穿一身中山装,温文儒雅,还有文化,笑得也斯文,多好?” 林巧枝脸一黑。 那是一群人精!什么温文儒雅,笑的斯文,呵,心眼子跟马蜂窝一样!! “别了别了。”林巧枝连忙摆摆手,她看太多了,没有一点滤镜了,能周旋其中,还有上进心,还有成绩的……一颗心要长八百个心眼子吧。 她这种人,日子还是单纯一点好。 林巧枝注意到珍珠的表述上的倾向,坐到她旁边,怼怼她的肩膀:“你喜欢穿中山装,笑得斯文的,有文化的男生?” “哪有。” 宁珍珠推开她,穿拖鞋下床:“我去打水,赶紧把屋子里都擦擦,床板也擦擦,干了好铺褥子。” 林巧枝和晚晚对视一眼。 不会猜对了吧? 她们也一起出去,拧开水龙头,涌出凉凉的自来水。 哗啦啦的清凉水冲洗脚丫、小腿,带走细碎的灰尘和燥热。 秋日小风扫过湿漉漉的脚丫,细细密密的凉意爬满肌肤,让人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趁着水涌出来,林巧枝弯腰,用手捧了两把,扑到脸上。 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整个人都清爽舒坦了。 夕阳旁落,温度正好,小孩们在院里疯跑,成群结队的嬉笑打闹。 铁环哐当哐当的往前飞滚,一群玩得灰扑扑的小脏孩儿追着飞跑。 当头的小孩用铁钩控制铁环,拐弯,绕障碍,上台阶…… 惹出一阵阵欢呼,好不得意! “真是转眼就长大了。” “当初我也可会滚这个了。” 她们提着水回来,边聊天边把屋子擦了干净,林巧枝又去食堂,打了几个肉菜回来。 又顺便饶了一袋子香喷喷的米粑,分给帮忙搬东西的邻里。 第236章 江城的米粑是用粘米粉做的,一面炕成浅色焦黄,特别香,是那种米原汁原味的香气,越咀嚼越甜,特别好吃。 小孩尤其喜欢。 新家属院又是一阵孩子的欢声笑语。 月色降临。 从澡堂回来之后,林巧枝往超级大的床上一躺,满足的滚了两圈,“等阿水回来,咱就齐活了。” “起来了,头发都没擦呢。”晚晚伸手拉她。 整个房间是一张通铺大床,可能是很多小孩都梦过的快乐吧。 吃饱喝足,洗个热乎乎的放松的澡,再舒舒服服躺在可以肆意展开手脚的大床上,夜色温柔,和知己好友聊彼此的生活,彼此的烦恼,还有生活中点滴的快乐。 聊着聊着,就能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中迷糊睡去。 林巧枝觉得自己此时很幸福。 *** 翌日。 林巧枝行动力很强的找到温东鸣。 这个新上任,且自信心极强的媒婆。 她仔仔细细叙述一番:“这样的,有吗?” 温东鸣:? 温东鸣看她直喇喇的,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怀疑是不是他老了。 直到听说林巧枝是想给人物色。 温东鸣倒是咳咳两声,老脸一赧,预感到自己的做媒生涯会很坎坷了。 他策略迂回了一下,浅浅透露了一点,这么优秀的人才,还是难得的,他这边被组织安排的任务还是关心林巧枝的个人问题。 林巧枝想了想。 简单理解,找对象买一送一? 也对,直接给别人介绍,好像有点公器私用了? 林巧枝干脆把昨晚说给晚晚和珍珠听的“梦中好男人”标准,又说给了温东鸣听。 梦里看得多了,有时候看着还挺温馨、挺动人的,真要遇到那么好的,试一试也不吃亏。 温东鸣用尽他毕生功底,算是把林巧枝这套说辞里的人物形象总结出来了,首位的,军人? 也不意外。 现在连女孩都爱穿绿军装,再背一个军用挂包,青春靓丽,相亲市场上也可是抢手货。 温东鸣马上动用力量。 极力选出符合林巧枝描述的男人。 珍珠是有点麻了。 巧枝哪里找来这么多符合她审美的男人?以她在妇联锻炼出的火眼金睛来看,人品好像都不错。 林巧枝则是如鱼得水。 相亲啊。 对面还坐的是板板正正当兵的。 她在梦里梦到过无数次了!! 就好像刷题,刷过同题型几千题,考试再面对这道题的时候,肯定是游刃有余,气场全开的。 对方不管相亲过几次,她的经验都绝对是碾压级别的。 然后相亲节奏,就被她一个人带着走了。 温东鸣起初收到反馈,对面是很委婉的,但他可听不得人说他宝贝苗苗一点不好,虽然现在苗苗已经长大了,但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的!!!他义愤填膺地和对面争论:“什么叫女同志太强势?亏你们好意思说他是什么最优秀的团长,平时怎么带兵的,没点气势?还嫌女同志强势,怎么不嫌敌人强势?” 重重挂断电话。 “呸!” “大老爷们,不嫌丢脸!” 温东鸣很是嫌弃,忿忿地一心维护林巧枝。 等到后来,温东鸣自己说话都感觉不硬气了。 宁珍珠都相中了。 林巧枝这边还一个都没后续。 不是,他觉得挺好说话的小丫头啊! 相亲到底怎么聊的? 林巧枝还真不是捣乱,也是抱着认真的想法去相的。她是出生在解放后新中国的小孩,解放军在她心里本身就有不一样的意义,又在梦里看了那么多对幸福的例子。 但是吧,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纯想象还好,做梦也还好,真的坐下来,面对面地见到具体的人,很多不适和碰撞一下就全冒出来了。 “我性格就是这样强势,又不是所有女孩性格都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她绝不允许自己踏上丧失主动权的路。 那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东西。 她享受自己占据主位的感觉,权力到了手里,她绝不可能轻易让渡出去。 更何况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爱。 但相亲过程中,却总感觉主权在被不经意的被触及,隐隐约约希望她退让的感觉。 “那可能还是不太适合找部队里的对象?两个人都强势是有点合不来。”温东鸣抓了一把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林巧枝给出的描述,和部队里的那么像,还好得过于完美了,又转而劝道,“那要不,咱考虑考虑别的?” “我不着急。” 温东鸣:“……” 他着急啊!看林巧枝又跑去车间了,他深深叹口气,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第147章 小宋同志的鼻尖上有一点红 林巧枝很少去思考另一半的问题。 或许是潜意识作祟。 或许是心无旁骛地走在大道上, 想再多做一点,再多一点。 从中收获的乐趣和成就感,足以灌溉她的精神。 但最近献殷勤的人, 好像变多了。 林巧枝在江城绝对算是名声赫赫。 并且明眼人就能看出她前途无量,并且有组织为她保驾护航。 想把她娶进门的人家不在少数, 所谓强势, 男方性子好让让不就好了? 而且也不是所有男生性格都强势的。 林巧枝见了几次相亲对象,消息灵通一些的人家,多少都收到风声。发现温东鸣还在寻摸打听,要求又高又严,心思灵窍的, 咂摸一番心里就有数了。 组织在给林同志介绍对象啊…… 尽管很多人都因为限制没法接触到林巧枝,但能通过审查的人依旧也有很多,林巧枝就感觉周围莫名的善意多了许多。 还多出了一些田螺青年。 黄彩霞抱着两个水壶过来,水壶后的脸皱成一团, 对林巧枝道:“又有人帮我们把暖水壶灌满了。” 林巧枝:“……” 还有一不注意,就把劳保手套给洗了的。 还有给她送各地特产的, 今天塞个果肉香甜细腻的八月瓜, 明天来一小筐汁水酸甜的金樱子,后天又有人送果肉沙沙的乌饭子。 有些热情的大娘转送。 有些见了人,发一圈:“从老家带来的,都尝尝,吃个新鲜味。” 自然就发到了林巧枝手里。 当然最多的,还是电影票。 比如此刻,当初上学时教理论课的秦奇老师的二儿子, 秦山川脸色微红道:“林同志,堤上电影院明天要放《南征北战》, 我多抢到了两张电影票……” 林巧枝喝口水,看向他:“正好,电子差速锁我这边有个想法,我想通过电子差速锁和实体差速锁形成双保险,触发机制这一块,不知道秦老师有没有跟你讲过。” 她顺手把操作台边的草稿纸拿给他看。 秦山川笑容就微微顿住了。 脑子疯马一样狂驰起来,语气却稳住不变:“我看看啊、我看看……” 最后他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虚汗,勉强撑出一个体面的笑容:“我还是回去请教一下我父亲。” 看着离开脚步明显快了一丢丢的背影,旁边王柏强眉骨舒展,透着爽利气儿:“老秦当初没抢过我,这是想让儿子来帮忙啊。” 都是一家人了,也半点不逊于师徒关系了! 这心思,昭然若揭! 林巧枝无奈:“您可别捣乱,有这时间,不如多研究研究联合收割机。” “我来关心关心徒孙不行?那个双向旋耕机进展怎么样?第一次承接项目,你得多帮着点,多提点着些,可不能觉得人人都和你一样聪明……”王柏强背着手往黄彩霞操作台那边走。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一样了。 一群女孩子来学钳工,占据了车间这一片地界,一眼看过来,真是太打眼了。 黄彩霞年纪轻轻,就敢申请做独立项目了。 这是把林巧枝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啊。 言传身教,他向来觉得言传没啥提的,有时候不如骂一顿,还记得牢些,反而是身教最重要。 敢打敢拼,林巧枝走过的路,闯过的难关,被这些小姑娘看在眼里,真的性子一个个都不一样了。 秋风呼啸。 空气中都弥漫着丰收的独特气息,街道上是拿着粮本从供销社欢喜出来的行人,街面上各种自行车叮铃铃和热情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 宜机化方案定论之前,最后一次实地测绘,他们带着工具坐车往乡下去。 到了最后一段路,因为往陡峭的丘陵去,只能改坐牛车。 宋莆藏在腿侧的手蜷攥着,又放开,来回的弯曲、舒展,手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呼吸着被山风带来的皂角气息,身体都不自觉僵硬绷紧。 第237章 林巧枝看着远山秋日的风景,宋莆不觉地视线落在她身上。 听说林同志在相亲了。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对象。 像林同志这样优秀的姑娘,每次他看过去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在向上,追求前进,信仰让她像浑身披满了阳光。 秋天,到处都是硕果累累的饱满颜色。 只是路上难免颠簸,林巧枝看了一会儿,仍是心情愉悦,目光收回来,看宋莆坐得紧张的样子,问:“要不要换个位置?” 这后面位置被设备卡住了?林巧枝下意识这么去想。 宋莆早想挪下位置了,牛车本来就不大,林巧枝在前面,他在下风口,风吹过来仿佛都是她的气息,让他有点不敢呼吸。 “我坐这边,宽松点。”他扶着仪器站起来,小心避开仪器和人。 林巧枝侧身让他过,顺手紧了一下捆绑设备的麻绳,风忽然大了,吹动林巧枝耳边碎发,宋莆到侧前方坐下,挡住秋日有些发凉的风。 江城的秋天真的很短,连秋风都好像带着冬日的凉气,越往偏僻山间走,吹得人拢紧衣服。 过了七八分钟,宋莆也觉得风劲儿大,主要是坐着不动,再面对风直吹就有点冷了,于是转动身体,面朝里,背朝外。 这样,两人就四目相对了。 牛车也不是特别宽敞,距离就有点近了。 林巧枝发现他好像又晒得黑了两度,小麦色变成了晒饱了太阳的大麦色。她之前看宋莆,就没怎么注意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只记得他笑起来很淳朴,土土的很有感染力,很多时候,还是只当做一个项目里的合作方。 只是合作多了,就对宋莆的了解也多了,知道他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样子,实际上农业上确实很有些厉害,也是个能沉下心、做实事的人。 光是为了这套方案,就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亲自下了多少次农田,熬了许多夜。每次开会的时候,她不论怎么推进度,宋莆都跟得上同步推进。提出的问题,下一次必定有反馈。 眼下四目相对。 她就仔细看了两眼,好像有点发现为什么他笑起来不同了,很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山泉水一样透亮纯净。 宋莆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断如雨滴啪啪啪砸他,砸遍全身肌肤,砸得他脖颈发热。 林巧枝的目光其实很有存在感,长期拥有主权的人目光的不可忽视性太强了,即使随便看看,也像是午后于岩巅晒太阳的雌鹰,百无聊赖地扫视过草原上的动物们。 宋莆鼻尖红了。 咦? 林巧枝这才注意到他竟然在憋气,耳朵也开始红了? 她才反应过来摸摸鼻子。 是不是看久了? 但现在宋莆这个样子实在是有点傻气,没忍住笑了一声。 然后小宋同志的鼻尖上的一点红,立马像是青番茄变红一样,熟烂的红涌现到脸上,再红到耳朵。 感受到脸颊发烫,宋莆有点发窘的腼腆一笑,扯扯外套:“有点热,我吹吹风。”欲盖弥彰般扭过头去,用后脑勺挡住周围视线。 但还是能看到发红的耳廓。 林巧枝克制住笑,也是把目光投向别处,以免再忍不住笑出来,让宋同志更尴尬。 到了牛角村。 宋莆和林巧枝自然是这次勘测的主力,其余人配合着拉线、扶仪器,做记录……以通过实地来验证最后这一版宜机化方案的可行性。 “这条道,”宋莆指着倾斜的一条山间田道,“是不是可以按照第三地形地块方案来处理?” 林巧枝拿铅笔竖在眼前,比了一下:“差不多,高度差不大,把上面的削平一点,多出来的土堆到下面,压平压实,整个平整度和宽度就能达到标准了。” 她在方案的第三地形后,打了个钩。 “这块地旁边下坡的这个倾斜度还是有点大。”宋莆提起这一茬,也看向林巧枝。 林巧枝抬头看了一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可以倒车慢慢退着下来,四个等大的轮胎都做了特殊处理,不仅胎面有防滑纹路,轮体和底盘都加了配重,重心很稳的,只要不在下雨天还加速下坡,不会有风险的。” …… 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全程带笑,眼睛都笑没了,直往他们俩手里的本子上瞅。 听听!! 多造良田。 整好什么道路,丘陵拖拉机一天能跑完眼前这一整片梯田。 还有什么叽里呱啦的,虽然他听不太懂,但是那些好处他都听得懂的,又不傻! 看样子,这好像是要给丘陵拖拉机做的一个配套方案,别的生产大队,都要学了自己来,哪有眼前这样,林同志和这位宋同志一起帮他们村弄好了方便? 示范村! 典型村! 先进村! 大队长脑子里已经想到好几个词了,主要是以他这些年种田的经验,这绝对不是什么胡搞,听着都很有道理。 等把整个梯田转过一圈。 就已经爬到了山顶,也是有些累,大队长张罗了一些水送过来:“来,各位辛苦了,尝尝我们这的山泉水,又清又甜,附近十里八乡都爱用我们这水泡茶。” 林巧枝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喝水。 从高处俯瞰着梯田,有种说不出的开阔和壮丽。 宋莆也不麻烦人专门去搬凳子什么,总下地下田的人没那么讲究,同样找了块石头垫在屁股下面就坐下来。 看着这漫山的田地、还有田间耕作的农人:“如果一寸寸田地都能这样利用起来,种上高产的良种,用上好化肥,机械化再高一些……那人人都能吃饱饭,再也不用受饥荒之苦了。” 第148章 从震撼,不敢相信,心生猜疑,到喉咙发干…… 他看向田地的时候, 眼底的光亮像是星星从夜空掉下来。 “那你可得好好干。”林巧枝也望向大片梯田。 这可不容易,一点也不容易。 人人都能吃饱饭,再也不用受饥荒之苦。 几千年都没有做到的事, 几千年都没有完成的壮举。 会在新中国前进的旅途中,在科技发展的滚滚洪流中实现吗? 林巧枝不知道。 但她走在工业复兴的路上, 看着红旗飘飘。 期待着这一天真的来临。 那是另一条路, 同样有无数身影奔走其中,在四季轮转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同志。 林巧枝咬了咬字眼,忽然更喜欢这个称呼了。 “走吧!”她起身, 随手拍拍屁股上的灰,“趁着日头还早,再去下个村。” “下个村子已经有丘陵拖拉机了,咱刚好对照看看情况。”林巧枝翻了下记录。 她顺便翻出了性能测试手册, 准备收集一些实地反馈。 看看细微处,是不是能符合她当初设计的想法。 他们这一趟花了三天多的时间, 日出而至, 戴月而归,共走过了八个生产队,对比宜机化方案给出的不同地形建议指南。 带回来了大量的实地数据和资料。 整个团队很快一头扎进方案最后的完善和修补里。 林巧枝觉得宋莆有点奇怪。 “吃热干面啊?” 宋莆端着饭盒,又是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露出一口大白牙,透着蘑菇破土而出的自然气息。 不过吃着,他就自然讨论起了关于丘陵和农机的相关事宜。 他会出现在各种自然的地方。 带着他灿烂又土气的笑容。 林巧枝甚至会想, 这家伙是不是给自己喷了什么傻乐农药。 搞得天天高兴得开花一样。 看得人心情还怪好的。 在食堂、在借阅室、在会议室,在路边长椅……林巧枝总能巧遇宋莆, 然后讨论宜机化方案的方方面面,又十分投机地聊起农业,工业,并肩走在江城的梧桐树道下,展望祖国的未来。 “人家这是在追你,你没看出来?”孟主任诧异的看她。 林巧枝不可思议:“什么?” 孟主任把买的菜塞给孩子,打发回家让她家那口子做饭,把林巧枝拉到一边:“傻丫头,他每天到你跟前晃悠,你不觉得奇怪?” “这不是要讨论方案吗……”林巧枝有点回不过神来。 孟主任瞅她,恨榆木脑袋不开窍:“你不是笑得挺开心的?” “那是不是想着有好结果,对粮食产量和丘陵拖拉机外销都有好处吗?”林巧枝脚搓了下地,声音好像没那么中气十足了。 好像是有点奇* 怪哦! 孟主任捂了下脑袋,这样问:“那之前去外面,和别人讨论技术,也会这么开心吗?” “也开心吧,说明我说的是对的。”林巧枝稍稍回忆了一下,“不过好像是感觉有点不一样……” “那也不一定是追我吧?” 第238章 真的不是在讨论技术吗? 孟主任感觉自己明悟了。 世界上竟然真有这种榆木疙瘩。 她试着比划道:“你知道那种上门给岳父岳母帮忙,献殷勤的习俗吧?最早是上门劈柴挑水帮忙干活,你怎么看这个?无缘无故会做这么多事?不会觉得这个也不算想娶女孩吧?” 林巧枝沉默了。 再细想,烤好的暖乎乎地瓜,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甜玉米,她窗台上可爱的小番茄盆栽…… 看似都是随手的事。 是说怎么他老是出现!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孟主任问道,能让宋莆追人这么久,政治背景什么肯定是过关的,剩下的,就要看林巧枝自己的意思了。 “还……”望着孟主任看过来的目光,半咽了回去,林巧枝还是说了真实的感受:“挺不错的。” 孟主任摸摸她的耳边发际,温声道:“那你好好处处,看看到底合不合适。” 林巧枝回忆起宋莆的面庞。 “林同志,我请你吃一餐饭吧?”宋莆同志再次笑着出现,笑意格外真诚,但一挠头,那股傻气就又冒出来,“真的太感谢你了,这段时间帮我这么多,顺便还有最后一点问题想请教你一下。” 看吧。 多么自然! 要不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林巧枝还真不觉得小宋同志在追自己。 菜里有她喜欢的锅包肉,还有她这两年爱上的干煸藕丝,煸得干香,外壳酥脆,再撒上一层芝麻,香味简直要把人吞了。 再配上一杯橘子味的汽水。 小宋同志把她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啊! 林巧枝没发现,她其实笑得比平时多几分真切,有点像是和珍珠这些自小长大的朋友一样轻快放松。 小宋同志有点紧张。 偷偷擦了几次手心的汗了。 等聊技术都聊完了,才终于敢把心里话说出口。而后,他眼神里的期待,亮得像是阳光下金灿灿的麦浪。 林巧枝心头微动,真的第一次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婚姻,这个词在她心里,其实并不和幸福画上等号。 重要的是, 她愿意和宋同志携手共度余生吗? 她们的日子能过得幸福美满吗? 林巧枝没有当场给出答案,只是很认真且郑重的回复说,她要仔细考虑一下。 宋莆有培育麦种的耐心,在日月流转间等待小麦从泥土里破土而出,观察它的变化,精心照顾它成长,最后将其养成一株株穗粒饱满的样子。 他当然有耐心等待。 *** 这顿饭后,最快出结果的,并不是林巧枝的回复,而是最后落成,铁板钉钉的宜机化方案。 胡开记这边早早筹备,在“二次引进”巨大的资金压力下,国家这会儿高度重视外贸出口工作。 几十亿美元的支出啊,也是头一次面对如此大规模的外汇需求。 或许是厚积薄发,或许是之前,在他们准备方案的时候,就已经同步完成了一系列的铺垫、宣传、造势,和合作伙伴私下透露口风等准备工作。 当胡开记带领的外贸工作组成员,通过一定巧妙的语言技巧,大力宣扬这份丘陵拖拉机配套宜机化方案之后。 此前铺垫的所有情绪,全部化为震撼的沉寂,又迅速翻涌出热浪。 而此时,与中国建立贸易关系的国家和地区达到150多个。 名声在许多地区彻底打响了! 中国真的是对丘陵农田改造开发得最好的一梯队国家了。 因为丘陵地区的人,真的要依靠这些田地生存,靠它们产出来的粮食活命。 而在很多国家和区域,这些田地甚至一度是未开发区域。 用人力开发,不值得,用他们的话说,“值不了几个钱,产出挣的那点钱,还比不了请人工的费用贵。” 再有一些地区,也是有地貌、气候、风俗等各种各样的原因。 但总结来说,可以用“产出不值得投入”来形容。 在相当一部分地区,人力是很昂贵的资源。 但无可否认的是,土地,绝对是全世界每个国家都非常重要的资源。 能生产粮食、产出农作物的土地,价值又不一样了。 “再造良田?” “多少?丘陵地块的人工投入和粮食出产比例是多少?” …… 听到答案之后,只觉耳边尽是怦怦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从震撼中回神,又连忙追问外贸团队的工作人员。 “做好改造,这款拖拉机一天能在多少亩的丘陵梯田作业?” “修整的投入是多少?” “配套的农机呢?哪些作物的配套比较好?” 消息放出去的短短几天,世界各地区人心情已经从震撼,不敢相信,心生猜疑,到喉咙发干…… 第149章 数不清的订单从全世界各地涌来 “怎么可能……” 在仔细阅读完中方给出的配套方案后, 很多人震惊的发现,丘陵地区的开发和利用,竟然真的到这个程度! 但激动也没有特别太久, 而是很快就冷静下来,积极联系国内的相关专业人士, 询问他们这些数据的真实性, 到底能不能得到保证。 总不能真的只听中方空口白话? 而当各国相关专家拿到确切的数据之后,纷纷回复:“应该没有问题,即使达不到百分百,但七八成应该是能有保障的。提供的数据也很真实,给出的改造方案也是非常典型的几种情况。” 相当一部分, 还注意到:“这份方案署名的作者之一,您也应该清楚,就是主力制造研发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林巧枝女士。” “是她?” 早早采购了这款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人也是有些怔愣,对各种专家发了什么论文, 出了什么报告,有什么研究成果, 其实大多实际使用者是不关心的。 但这次胡开记等人的宣传力度太大了, 并且给之前每一位采购者,都进行了联系,传送了电报,并且做了热忱的推荐。 对拖拉机使用者来说,都夸得这么天花乱坠了,心动的人真不少,观望有之, 但也不乏行动力强的! 不得不承认,机械化高的地方, 投入资金量大的地方,修整起来速度会快很多。 这一批有自己土地的国外农场主,率先完成了第一批改造。 莎柏琳娜看着员工呈递上来的数据,尤其是大幅度提升的操作机械化程度,点头:“另外的几块,也都按照这个方案,一并改造了。” 股东也看着报表:“我们公司的战略,都要做相关调整了,尤其是我们的面包相关主食产业,还有小麦酿造的啤酒。”又看向莎柏琳娜,“您这项关键投资,显然为公司提供了显著的竞争优势。” 莎柏琳娜这项采购的投资,绝对是早期阶段的果断决策。 这家公司,也并不是从家族继承来的,而是她亲力亲为一手发展的。 现在,迎来风口了。 毕竟再要预订这款拖拉机,可就要排队等待了。 莎柏琳娜记得当初去中国看到的那位年轻中国姑娘,她喜欢和人合作,这样的经营理念,从未变过。 她记忆很深,当初那个落后国家的年轻姑娘,说她要做世界上最好的拖拉机。 并且有足够的天赋和技巧,完全不逊于她的勇气。 她手指点了点桌子,示意主管农场方面的负责人做汇报。 站起来走到前面的,也是一位自信的女士,她语气昂扬向上的道:“根据瑞士联邦农业局近十年的统计显示,使用全程机械化种植的小麦、大麦农场,平均产量会比传统的人工、或者半机械化农场高20%-30%,虽然是从平原地区取得的数据,但依旧非常有参考价值……” “其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农机可以有效地打破土壤板结,深耕后,小麦根系可更深扎,吸收更多养分,配合开沟机开沟,还可以有效改善排水性能,促进根系发育。第二……” 对于瑞士这样的山地农业国家,机械化,绝对是克服劳动力短缺的关键手段。 可以大大的提高竞争力。 莎柏琳娜女士名下的丘陵土地,就种植有小麦、大麦两种粮食作物,前者用于制作面包等食品,是瑞士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 大麦同样是常见的粮食作物,除了食用之外,还广泛应用于酿造啤酒。 莎柏琳娜名下就有酒厂,除了啤酒,还有同样种植于丘陵山地的水果葡萄,用于酿造葡萄酒。 前方的汇报还在继续,“我们做了简单的评估,使用了全丘陵农机之后,单个农场主可以兼顾的范围扩大三倍,劳动效率提升10倍以上,同时每亩生产成本降低15%-20%……” 在座的人都屏气凝神,听得十分认真。 她们都是对商业敏感度极高的人,越是知道“产量提升”和“成本下降”双重作用下,尤其在大体量下,对收益的间接提升会有多恐怖。 第239章 最最重要的是。 不仅仅是眼下挣一笔快钱,而是抓住这个机遇,让她们公司一跃而上,成为瑞士这行业的知名大企业。 至于怎么操作,听着汇报的众人,每个人心里都冒出千般万种想法。 不仅是莎柏琳娜一家企业。 这份方案并没有做任何保密处理,而是直接开诚布公地向世界公开了全部内容。 无他,想要用这份方案,必须购买中国这款丘陵拖拉机。 世界相关行业、相关土地的合法持有者,相关公司……全都被这个消息狠狠牵扯了一下心神。 科技发展,真的拥有颠覆整个行业的力量! 谁跟不上,重重跌落。 谁抓住机遇,迎风而上。 世界经济历史中,无数起起伏伏、早已给出了答案。 *** 订单、订单、订单…… 数不清的订单从全世界各地涌来。 外贸部部长胡开记等人开了五六次小型会议,又拉了一批广交会的人马,忙得脚不沾地。 但越忙,却越是心情大好。 还是科技领先的钱挣得舒心,那些依靠廉价劳动力出口创汇的项目,依靠农产品、农副产品、这些从土地和汗水中流淌出来的东西,总是得不到太多的重视,也没有独一无二的竞争力,被挑剔,被压价,稍谈不拢采购意向就会变化很大。 再多的谈判技巧,都是处于弱势的。 没多久,又有一批拖拉机要出海了。 这次有些许不同,走的是水路,相当大的一批规模! 码头。 林巧枝站在码头边,看着一台台拖拉机被运送到码头。 红旗厂许多人都在。 这是迄今为止,红旗厂对外出口的最大一批货。 码头非常热闹,上下货物川流不息。 周围许多人听说这艘巨大货轮,是红旗厂出口创汇的拖拉机,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嘿,洋人也要买我们的拖拉机了!” “今儿真是瞧到西洋景了。” “这么大一艘货轮,得装多少台拖拉机啊,我记得丘陵拖拉机不大是吧?” 人群中不乏码头的搬运工人,或者曾经在江城码头最为繁盛的时期做过码头装卸工人的老一辈。 他们在“嘿呦、嘿呦”的号子声中,激烈地讨论这一艘货轮到底能装运多少台拖拉机,又能挣多少外汇。 林巧枝听着这一切,不免感慨:“真热闹啊。” 温东鸣也是满脸笑意,乐呵呵的看着这一幕:“这算什么?现在是陆路交通和城市发展起来了,水运也没有从前繁盛了,再早些年,汉口开埠,江城的港口码头可是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 “想当年,这个港口还是中俄万里茶道的起点,咱江城有‘东方茶港’的美名。”温东鸣说起这些,不免有些骄傲,“当时一条茶道贯通亚欧,那才是最辉煌的时候,说起来,不比丝绸之路差。” 可惜了,现在水运逐渐没落了。 再看不到当年的繁盛了。 但是温东鸣却也不觉得太遗憾。 眼前的货轮,载着东方的工业品远销海外,何尝不是另一种辉煌的起点? 一台台拖拉机,沿着金属舷梯登船,钢板被碾压出颤动的碰撞声。 随着拖拉机不断装运上货轮。 甲板层叠高高耸立,宛如钢铁山脉。 人站在岸边,感觉自己渺小得好像一只蚂蚁,仰头才能看清这艘货轮的的模样。 当最后一道钢闸轰然闭锁,货轮汽笛猛然撕裂空气:“呜———!” “呜呜——~~” 汽笛长鸣。 林巧枝注视着巨轮上飘扬的国旗,目送着载着这一批拖拉机的货轮破开江水,拖着白色的浪花向远处驶去。 “拍照了,拍照啦!” 红旗厂的工人们笑着排排站好,精神满面,背后是滚滚的长江,还有巍峨的货轮。 有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响起,在日出的霞光下,记录下这一巍峨大气的画面。 也记录下红旗厂值得载入辉煌厂史的一幕。 更是新中国工业发展征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 送走这一批货物之后。 红旗厂也没歇着,还是要加紧生产,走陆路的,走海运的,国内各地计划分配的…… 而温东鸣找到林巧枝。 向她提出了组织的征调。 他从后面的文件柜里取出一个牛皮袋,又用钥匙将文件柜锁好,转身坐回办公桌前,取出其中一份文件,将其推向林巧枝。 他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巧枝,江南造船厂那边准备投入研制我国人民海军第一代导弹护卫舰,以解决我们在西沙群岛面临的威胁。他们希望通过学习研究,模仿,吸收创新的方式,重点解决目前比较严重的几项问题,并且特别指明,希望你能参加这个攻坚组的工作。” 林巧枝正要说。 他抬起手:“你先不急,这边还有一个情况,一同和你说了,之前你的燎原行动效果非常好,如今有几家单位,也同组织申请,希望你能参与项目引进的谈判。” 林巧枝:“谈判?”她不是太理解,“我不是很擅长这个。” “并不是需要你去谈。”温东鸣解释,“引进成套的设备,我们是要花大量外汇的,重视程度肯定是很高的,无奈我们技术不好,引进同类设备,即使找了不同的上家,想货比三家,不受一方掣肘,也不知道哪里会有问题,对各方表述的东西,难以甄别,谈判压力其实非常大。” 第150章 渴望胜利、渴望成功的冠军之心 林巧枝沉思片刻。 “那他们现在是怎么谈的?” 她想也知道不好谈。 要成套引进的设备, 就相当于是我们国家现在还几近于无。 相当于什么呢? 倘若站在强国联盟的角度,或许相当于拿着金矿,和外星人谈采购宇宙飞船。 外星人说我们有abc三款宇宙飞船。 a款:穿越虫洞的能力强。 b款:武力强, 能一炮轰碎一个小行星。 c款:信号探测功能强,最灵敏, 能准确探测出潜伏靠近的敌人, 并且自动凝结星空炮防御反击。 问:地球人,你采购哪一款? 备注:三个立场的外星人所言均不能全部相信,并且有侵略地球的先例。 地球人林巧枝感觉脑袋有点痒了。 但她觉得能被派去谈判的人,即使面对的是宇宙飞船,应该也是能展现出中国智慧的。 果然, 温东鸣说:“昨晚和赵局沟通过这个问题,比如像是武兴钢厂那边,听说是用纵横家的策略,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诸葛亮舌战群儒, 促成孙刘联盟的办法在谈。” 林巧枝感觉头大:“那我掺和进去做什么?” 高端局啊…… 如果不是不好意思,她很想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然后对温厂长说一句, “咱说人话。” 这两个历史典故她都略知一二,但对怎么用来实战,运用到这种涉及几国,牵扯数亿美元外汇的引进谈判上,就有点两眼一抹黑了。 真的需要她去吗,别给人家还好的局面,搅和成芝麻糊了。 温东鸣看向她, 摇摇头:“不,你很重要。还是得理解这套谈判方式的本质, 无论是苏秦合纵六国抗秦,还是张仪连横破合纵,本质上都是将一方的威胁、缺陷,作为筹码,在多方之间传递信息,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 林巧枝感觉世界真绕,好像摸到点什么,又好像没摸到。 她保持微笑。 温东鸣顿了顿,继续说:“诸葛亮这个应该更熟悉一些,他到东吴后先以曹操的强势,震慑孙权,又用孙权的犹豫,推动刘备……其实就是通过多方之间传递信息,人为的在各方之间制造压力。” 林巧枝缓缓点头。 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总结:“用a的问题说服b,再用b的反应影响c?三方之间来回忽悠?” 这次变成温东鸣笑容僵住了。 好好的上乘谋略兵法,为什么到林巧枝口中,听起来就这么像是路边小摊贩一样廉价且掉档次? 林巧枝坚持普通人民的群众路线:“那是不是这样操作?每一方都有自己的技术缺陷,拿a的缺陷去问b,你们怎么解决?然后拿b的又去问c……哦,技术优势是不是也可以这么操作?还有些细节应该也可以这样使诈?要是再心狠一点,还可以学学诸葛亮‘曹操已统一北方,下一个就是东吴’这种?” 其实仔细算算,甚至都不算说谎。 人家诸葛亮“下一个就是东吴”,难道说的不是大实话? 林巧枝感觉自己是真明白了! 温东鸣:“……” 算了,这么理解也行吧。 大差不差。 反正谈判团队也没想靠着林巧枝去做勾心斗角的活。 第240章 林巧枝忽然就问了:“这不是挺完美的吗?叫我去干什么?” 看! 还是没理解到位! 温东鸣决定直接一点:“你看啊,无论是将六国局势作为筹码的苏秦和张仪,还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他们本身必须立得住。” 不够分量的话,凭什么拿得住筹码? 不够受重视的话,凭什么听你说话?任你舌战? “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三方其实都心里清楚,我们对他们的技术其实没什么接触,甚至有大片空白盲区。”温东鸣语气都有些凝滞。 再好的策略,再精湛的谋略。 如果没有一定的支撑,宛如空中楼阁,虚幻泡影,一戳就破。 想要披上虎皮,总还是要有老虎的高度和体型不是?倘若就只有猫咪、狐狸的体型,虎皮再真,披上去也是一眼就被看破。 “嘶~”林巧枝牙齿吸了口凉气,终于是领悟到这个“游走其中”的真正难度。 “这岂不是在走钢丝?” 猫咪狐狸搞了几根竹竿,皮影戏一样撑着虎皮,强行演老虎? 温东鸣终于是点点头:“所以难啊……”他语调叹得长,又说,“要不怎么能跟刘副司令手里争取到你一点时间,江南造船厂那边也是很迫切的,西沙那边发生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林巧枝点点头。 也许只有国家强大了,才不会有人胆敢来觊觎这片土地,才能有长久的安定,才能有人民的幸福。 林巧枝微微起身,伸手将文件拿到跟前,仔细看了一遍,问:“我什么时候出发?去江南造船厂之前,先前去参与武兴钢厂的引进谈判?” “尽早吧,红旗厂这边都好,至于后面的事,赵局会安排好的,顺着这个引进谈判,后面应该会有一个掩人耳目的项目,然后再秘密进入船研所,我这边会安排好上级交代的对外的说法和保密工作。”温东鸣如此说道。 说完,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嗯。”林巧枝点点头,打算回去准备一下,收好文件抬头,突然有点纳闷的问:“您这眼神和平时不一样?” 这个眼神很不一样,似乎在高兴又有些失落。 “当然是因为我们巧枝出息了。”温东鸣笑笑说,“九万里风鹏正举啊。” 等林巧枝进到征调的项目里,就是他的权限也无从得知的程度了,一直护着的宝贝苗苗日后就真的照看不到了,他虽然说也有些失落,但还是为林巧枝感到高兴。 又不免有些担忧、牵挂。 未来会怎么样呢? 林巧枝会成长到什么程度呢?她能登到顶峰的高度吗?她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坎坷挫折?她能一直坚守本心吗? 这条路太难了。 荆棘重重,万里关山。 可总要有人闯开生路,任它百步九折、巉岩绝壑,否则代代国人,都无法远离今朝苦难。 她出息了,为什么会是这种复杂眼神,林巧枝纳罕:“这不是好事吗?” 温东鸣老怀大慰,笑着拍了一下桌子:“就要这样,年轻人就该自信些!” 笑意里带着几分思忖,最终还是道:“有些事现在告诉你,也不妨碍了,你知道路工为什么从北方来南方,而后就再也没有提升过级别吗?” 从前年纪轻,崇拜路工这样的高工,自然不好打破年轻人的幻想。 林巧枝:“这里面,有内情吗?” 在没有走到现在这个高度之前,真的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多厉害啊! 但现在想想,路工当年被请来的时候,就是六级工了,并不是像红旗厂其他很多高工一样,是上了年龄之后,才慢慢积累功劳升上来的。 当年在北方的路工,应该也是年轻意气的天才一代吧。 温东鸣手搁在桌上,十指交叉拢起,叹息:“当年,路工也是被征调……” 或许每个能在中年之前,走到这个程度的人,都曾是一路来时,所有人眼中的天才。 但到了更高的层次,通往金字塔顶端的路上,就会发现天才如过江之鲫,而自己也并没有那般天赋卓绝。 太难了。 路上是数不清的失败,是数不清的碰壁,是感觉看不到头的困难……自身的信仰,国家的投入,一次次失败后的自我怀疑,压力大到喝酒甚至酗酒。 如此,也不至于遭处分。 但或许人都是不甘心的,天之骄子哪里甘心承认自己不过如此。 最后引发了一次事故。 或许是酗酒,或许是打击太大,路锋手抖了。 突发性的。 不能长时间工作,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抖一下。 所以,很多重要性质的工作,都无缘再参加了。 一代天才折戟。 使人唏嘘。 正巧当年年轻的温东鸣北上,才有了江城红旗厂的今天。 林巧枝回忆起很多细枝末节,比如红旗厂莫名比别的厂严格很多的禁酒令,比如很少在车间看到路工,比如去铁道局那次,得知路工喜欢抓人做示范,比如北方两个厂前来的时候…… 所以这些年路工出去各地帮忙,都是在吃年轻时积累的老本? 还有之前温厂长很奇怪的,想让她自信一点,哪怕狂一点都好。 林巧枝安静片刻,半晌,才道:“……太可惜了。” 太多太多人奔赴在新中国的强国之路上。 能走到最后的,能出成果的,终究是少数。 温东鸣也是感慨,是啊,太可惜了,起身拍拍林巧枝的肩膀:“往后的路上,肯定会有很多的诱惑,很多的打击,很多的困难,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保持初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去闯,总之记着,红旗厂永远是你的后盾,永远是你的家。” 林巧枝一时眼睛有点发涩,就是有些难以出口,于是侧仰头看他,笑笑道:“您还清楚我的初心呢。” 温东鸣却不像小年轻一样脸皮薄,真心赞美也是能自然而出: “冠军之心。” “红彤彤的。” 想要走到极致,一定少不了那颗勇冠三军,渴望胜利、渴望成功的坚定之心。 而想要在这条路上走到极致,鲜红的信仰更是必不可少。 *** 林巧枝收拾了一下。 想了想。 尤其是考虑未来,如果要在一起,她和宋莆总有一人要做出牺牲。 她不想妥协和牺牲,她有她的追求。 也不想宋莆牺牲,他也有他的追求,天下无饥啊,多么伟大而纯粹的信仰和理想。 她收拾好行李,借着暖黄色的灯光,给宋莆写了一封信,清晰地表述了这一想法。 想起那些真挚的笑容,她祝福道:献身于不朽的人类事业,是最光荣不过的事情了。 合上钢笔。 把信封封好,贴上邮票。 林巧枝再次坐上火车,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奔赴她自己的理想。 武兴钢铁设计院。 设计院院长袁立华热情地迎上来:“林巧枝同志,久仰大名啊。” 他忍不住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她被簇拥着走来,眼神明锐,炯炯有神,透出一往无前的镇定,让他下意识就回忆起林巧枝的赫赫战绩。 成功或许真的是垫脚石,即使不算下面石头的高度,人站在上面也会显得高大。 成功堆积出信心,凝聚出她身上这种气势。 看着她,真的就下意识相信,相信她无惧任何挑战,相信她一定能做成任何事。 袁立华思绪里赫然就蹦出那句“意气风发正少年”,眼前人当真应极了! 正是那句 “意气风发” 撕开纸页,站在了日光里。 第151章 真怕有人把林巧枝给截胡去了 袁立华热情地同林巧枝握手。 “麻烦袁院长和周秘书了。”林巧枝客气地道。 她们一下火车, 就是袁院长的秘书亲自来接,又派了一辆小车,林巧枝一路坐过来, 车上就感受到隐隐紧张的气氛了。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袁立华笑着说了一句,他的秘书就接替上来, “我们院长可早早就盼着您能到, 不仅老早听到您的名声,就一直跟大伙夸您,这次可是特意交代了,一定做好接待工作,让您顺顺利利地到咱们武兴钢铁设计院, 否则我可要吃挂落。” 林巧枝笑了一下:“可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又不是搪瓷娃娃,还能摔一下就碎了?” 她当然看出了这是重视,要不然设计院这么多部门, 哪一个不能来做接待,哪怕干事级别低, 换一个部门主任, 副主任,总该也是够的。最后却是院长秘书亲自到火车站去接人,真的是相当慎重了。 林巧枝不知道。 袁立华是真怕派出去的人级别低了,魄力不够,让人把林巧枝给截胡去了。 第241章 不去亲自抢人不知道,就他去工业局那边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又哭穷的经历来看, 他还真怕某个不要脸的去蹲火车站。 到时候给他来一个瓜熟蒂落、事已至此。 他都没处喊冤去! 人都去了。 都到了人家的地盘了,他总不能冲进去把人抢回来吧?最多就是骂一顿。 但顶什么用呢?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缓解眼下的压力, 让事情踏踏实实的圆满落地,他被指着鼻子骂一百顿,他也能好声好气笑着脸让人:“消消气,消消气~” 当然了,这种多少有点厚颜无耻的小心思,就没有必要拿到明面上来讲了,袁立华招呼林巧枝一行人往里走,笑呵呵的说:“林工你之前在燎原行动的事,我们可都听说了,可是好不容易争取到你这短短一段时间,对林同志这样的难得的人才,可不得像是对搪瓷娃娃一样小心?要是哪里磕了碰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林巧枝:“……” 得。 她就知道说不过。 不过看样子,谈判压力是真的大啊,林巧枝目光扫过他的眉心和眼下。 先安顿下来。 这次就没有带黄彩霞了,她申请了独立项目,林巧枝给她留了一些引导性的资料,就让她安安心心在红旗厂做项目。 之前在外面吸收了那么多开拓眼界的东西,又远超黄彩霞的实际水平,也要时间吸收不是? 赵局则是派了专人来跟着。 江城也有许多工作需要赵振云来完成,之前是没有人能想到她能那么高效地干出成果,也是在接风宴变成庆功宴之后,紧急成立了应急工作组。但暂代的人显然能力不够,时局混乱,牛鬼蛇神也多,江城后方不止林巧枝一家出现了麻烦。 远程把控,效果和力度到底还是削弱了许多。 赵振云回去坐镇之后,才能震住场子。 不过林巧枝这次出行,人数依旧不少,她带上了李月勤和郑爱兰,再有伪装的保护人员,也是不少人了。 到了招待所。 郑爱兰有点兴奋,她还是第一次出省,第一次住招待所,看什么都新鲜,她是不太怕生的性子,收拾好之后就来林巧枝这边帮忙,顺口好奇地问:“之前不是对我们技术封锁吗?怎么现在愿意卖给我们成套设备了,还是我们国家目前空白的技术。” 对郑爱兰她们来说,确实整个学习生涯了解到的,都是对华技术封锁的相关信息和态度。 其实,林巧枝的大半生涯也是。 但她毕竟有过之前那么多接触引进项目的经验了,对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她简单道:“一个是近年中美关系正常化了,再一个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很多都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 赵振云和她交流时就表达过这个观点,如今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危机,导致很多企业倒闭,还有一些企业压力很大,再加上科技发展,设备要更新…… 确实是一系列客观因素,给中国提供了二次引进的契机。 继苏联援助的第一次大规模引进之后。 在七十年代,抓住了这个世界经济更迭起伏的时机,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的成套技术设备引进。 两次引进,在工业发展上的意义,绝对是巨大的,且具有深远影响的。 简单收拾过后,吃了个饭。 她们就到了钢铁设计院的会议室里。 中间是一张棕红色实木桌,两侧分列着数个位置。 袁立华招呼林巧枝等人坐下,简单两句,就进入了主题:“林工知道引进项目的一般程* 序吗,我让人简单给你介绍一下。” “介绍一下吧,主要讲一讲我需要参与的步骤,也方便我后续工作。”林巧枝翻阅着引进资料,点头道。 袁立华向下给了个眼神,当即有人道:“我们项目引进,一般的程序是技术交流、询价、外商报价、技术谈判、商务谈判、直至签订合同。”* “目前我们已经走到了技术谈判这一步,也是需要林工你着重参与的步骤。” “这个技术谈判,一是要和多家外商分开谈,反复切磋,相互交流,比如像是生产大纲、涉及生产规模、质量标准等具体数据,都要力求满足我方的需求,在询价书给出的基准上进行细节商定,达成一致。” “再者,我们要经过一轮轮的谈判,逐渐逼近我们的目标,并且全面审核外方提供的技术方案。这个技术方案,双方确认签字过后,是要拿来作为商务谈判的依据的,引进合同生效后,所有双方签字的技术附件,都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也是日后项目执行的依据,是我们项目顺利落地的最大保障。” …… 林巧枝点着头,看着手中的一份外方提供的方案,成套设备引进的技术附件极其复杂,涉及实施方案的工艺、技术,设备的先进性、经济性、可行性等等一系列细节问题。* 复杂性极强,重要性又极高,不能出半点差错和疏漏。 但凡遗漏了什么点,没有在签合同之前协商好,之后吃亏的就是自己。 因为不具有法律效力,没有写进合同的东西,没有义务提供保障。 技术谈判完了,最后就是商务谈判了,也不简单,但对林巧枝来说,就不需要那么仔细了,简单理解为相互砍价,当然了,是斗智版的。 袁立华:“林工,你之前走过那么多项目,肯定也清楚,技术谈判其实是整个引进项目最关键的环节,谈得成不成功,占不占主动权,不仅影响商务谈判,更是整个引进项目能不能达到我方预期的最大成败因素。” 最最失败的情况,就是钱也花了,但最后却没有实现引进之初想要的效果。 不是没有发生过,解放前的旧中国就曾经吃过许多类似的亏,买过旧设备,钱也花了不少,结果还是上了当! 曾有一次进口旧轧机,人家设备更新换下来的,对当时的中国来说也是难得的设备了,但拆下的地下电缆等配套设备,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和报废,根本无法二次投入使用,又要再想办法。 旧中国不少爱国实业家,就吃过这样的闷亏。 彼时中国势弱,更是申诉无门。 这次引进,由武兴钢铁设计院和首都钢铁设计院牵头,袁立华身上扛的担子真不小:“我们这次想引进的成套设备涉及炼钢、轧管、管加工,还有直接还原铁设备技术……牵涉面很广,谈判进行得也很艰苦,后续可能还需要进行多轮,要麻烦林同志你多费点心了。” “如果遇到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向我们的后勤保卫组提,我们全面保障技术专家的一切日常,让大家可以全身心的投入技术谈判。”袁立华再次鼓劲道。 林巧枝翻了翻资料:“炼钢、轧管、管加工……这是引进的是咱们工业的血管啊。” 研究了两天外方提供的技术资料。 林巧枝大致摸清了情况。 她初次作为中方谈判人员,进入谈判会议。 第152章 遇到林巧枝,纯属倒霉了 林巧枝挑了个旁边不起眼的位置, 带着资料和笔记本,拉开椅子坐下,却是吸引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此次项目引进谈判, 德、日、法的三家公司通过询价书,进入到了技术谈判。依次是辛马克, 西日铁, 科莱西姆公司。 这场谈判,是与法国科莱西姆的谈判。 法国几名技术人员,见到林巧枝这个新面孔,年龄,性别……不管看哪个方面, 实在是有些诧异。 相互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表情很快放松了下来。 尤其是当会议开始之后,发现林巧枝不怎么发言的时候,对她的警惕性,就逐渐降低了, 注意力也渐渐移开。 参会的中方技术人员,除了林巧枝外, 有三名主力钢铁方面的技术人员, 一名油田借调来的高级技术工人,坐在旁边的还有武兴钢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总工程师,再就是首都钢铁研究院派下来的专员。 中方钢铁专家胡明德,很快切入会议主题,率先提出:“贵方cpe机组能否将废品率控制在5%以下?” 这是在与上一场日本谈判的时候,日本为了展示lf炉外精炼技术, 而暴露出的问题——限动芯棒轧机高达12%的废品率。 法方工程师则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的优势绝对是最大的。如果贵方在意这个数据, 只需要使用精密管坯加热,将温度控制在±5c,我们的cpe技术废品率仅3%” 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皱眉头:“±5c的温控,这个不容易做到吧?” “确实是,”法国人笑了一下,补充道:“需要配套进口咱们的感应炉,不贵,只需要额外再追加3000万即可。” …… 会议双方你来我往,针对细节切磋商讨。 林巧枝身处现场。 看着现场教学,可算是看明白了。 第242章 她这两天晚上,都和大家一起挑灯夜战,研究这次的引进方案,知道中方自己人的实际底子。 再看眼下这个“演”出的样子。 摆出的架势,中法双方看起来,真的像是在一个水平线上切磋,她心中暗自称奇。 但也是认真的听对方发言。 一半是翻译,一半是直接听。 大多的引进项目,技术资料都是英文的,林巧枝每经历一个项目,基本能熟悉一个项目的工业英语。 而工业来来回回,其实就那么多单词。 慢慢水平也就起来了。 听翻译的,和听对方技术人员的直接输出,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技术人员之间那种表述的习惯和共鸣,确实会被翻译转述削弱。 林巧枝主要还是听技术,理逻辑。 因为机械工业这个东西,一定是按照逻辑走的,和化学的千变万化不一样,和人这种善变的生物更不一样。 其实站在德、日、法三国的角度。 他们的做法也只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的升级版本,高科技版。 老王想把自家的西瓜卖出去,有客人来问“你家西瓜甜不甜”的时候,难道他会说“我家西瓜不保证甜,这一卡车还被撞过一下,但是肯定是最沙的”? 他只会说:“我家西瓜包甜!而且绝对是这周围几家店里最沙的。” 如果你傻乎乎的买回去了,那就是成功卖出一个。 但如果你说:“老板,你家这瓜这块摸起来怎么瓤了,是不是摔过的?” 他或许会一脸固执的否认,但大多数老板,就会惊讶的一摸:“哎呀呀~不好意思,这个估计是刚刚不知道哪里磕了一下,我给你再挑一个/送你半个……” 说起来,卖设备和卖西瓜,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只不过,大家买西瓜有经验了。 但买这样先进的炼钢、轧管、无缝钢管技术成套设备,还是头一遭。 而对法国科莱西姆公司来说,想要做局其实很难,也没有必要,损害名声和利益,中国又不是从前那个战火中什么也无法保障的弱小混乱国度了。 他们的政府态度坚定,非常有智慧。 而且,面对中国国营单位,想要编造点什么实在是太辛苦了,因为做得越多,痕迹越多,反而越有可能被这群人察觉到蛛丝马迹而拆穿。 甚至因此暴露出更多信息。 所以像是曾经那样,既收了钱,又出了没用的旧设备这种好事,几乎是不可能了。 相比之下,不如在技术上稍微模糊一下,简单直接,运气好一点,说不定就是赚到。 说起来简单,但其实也是一种傲慢了。 因为他们是技术的掌握方,面对发展中国家的采购需求,天然就站在了更为强势的一面,俯瞰着,俯瞰着并不懂技术的采购方。 而遇到林巧枝,真的就是纯属倒霉了。 林巧枝的技术眼界,可能比他们如今国内最先进的技术,都还要再高一截。 就好像已经做过文思豆腐的人,再去看片猪腰花的技术,即使此前从未给猪腰片过花刀,但要是厨师想把这客人当老外糊弄,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是不是在刀工上偷工减料,敷衍了事,耍了花样的。 法方说的话,表述的观点。 林巧枝一笔笔在本子上记着。 又在这些简单的字句之间,画上连接的箭头,梳理着逻辑和关系。 换个人来,就没法这么顺利了,比如法方提出“自研润滑系统可降低工作温度20%”以此规避中方对轴承耐久性的质疑,林巧枝站在更先进的角度看,就能一下判断出可行性。 但碍于现在的视角,就很难判断这话的真实性了,人本能的会怀疑——是不是我们做不到而已,法国万一真能做到呢?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可对林巧枝来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随着会议持续推进,中法两方慢慢开始打太极了,这也是谈判的正常现象,最先是最激烈的,因为提前准备过一晚上、甚至几晚上,双方都火力十足,但该解决的问题解决完了,解决不了的问题,试着看能不能处理,实在无法达成一致的部分,都默契地留到下一次。 中方谈判代表们,先后往林巧枝这边看了看。 法方的工程师们注意到,不明所以地顺着他们的目光,就准备转头看。 林巧枝这时也开口道:“单辊轧制量≥15万吨?这个数据造假了吧?” 法方的工程师悚然一惊,怎么准确的瞄准了这个数据?谁告诉她的? 连己方的胡明德等人都惊吓到了,这么猛的吗,直接说人家数据造假…… 咱是谈判,是要慢慢谈啊,怎么能一苍蝇拍往人脸上打呢?哈哈哈哈哈! 胡明德笑着打圆场道:“我们林工还是性格比较严谨……”又当着对方翻译的面,转头对林巧枝,假意说都是合作方,咱们用词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金相分析报告没注意到吧?你们承诺的特殊添加剂防锈蚀,所以可以使轴承在冷却水侵入条件下锈蚀速率降低50%……”林巧枝摇了摇头,停顿片刻,“我猜测是用硫磷复合添加剂?” 然后继续道:“按照我们进口的同类型法国产的轧辊实际损耗数据,平均报废寿命是9.8万吨,仅是承诺值65%,靠一个特殊添加剂防锈蚀,不可能拔高到15万吨。” 胡明德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疯狂查找数据。 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等人,也是发现了其中的逻辑漏洞,注意力疯狂集中起来,谈判就是打仗,可不讲究什么以和为贵,抓住就对方的弱点猛打,就是硬道理,何况他们还是采购方! “是谁跟你说特殊防锈剂是硫磷复合添加剂?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法方代表杰勒米面色紧绷对林巧枝质问。 林巧枝面色不变,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了你们的描述,进行了一个合理的推测罢了。” “推测?”杰勒米感觉被敷衍了,“你要是单单靠两个数据,再加上金相分析报告,就猜到硫磷上,那就是耶稣降世了,你清楚防锈剂有多少种可能吗?” “我不清楚。”林巧枝摇摇头,却是道:“不过,你们依此给出15吨报废的数据,肯定是能猜出有问题的。” “为什么?”法方代表有些狐疑地追问,没有理由的!以他的技术积累,都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小点,毕竟影响轧辊轧制总量的因素是非常多的,很多原因都有可能导致损耗,加速报废。 可如果要说林巧枝是诈人的,是瞎编的,能编得这么准? 他也是深谙谈判技巧的,若非被准确指出特殊添加防锈剂的品类,且直接戳破了15万吨这个数据……这个15万吨的轧制总量和寿命,确实是有点问题。 倒不是造假,就是在实验室里出来的理想数据。邪门了,连特殊防锈剂的成分都猜得准? 法方谈判代表所有目光都投注在了林巧枝身上,想听她说清原委。 林巧枝却只笑了下,没有说什么,看向胡明德。 与对方打起了哑谜。 第153章 该死,你们和中方交流时说漏嘴了? 谈判的会议室, 相比平日内部开会的布置,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人人手边都放了透明圆口玻璃杯,中间摆着黑色皮革盒的抽纸。 胡明德端起玻璃杯, 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对面越是急, 他们越是要表现得镇定些。 该表示愤怒的时候肯定要表示, 但不是现在。给出太多的情绪,情绪就失去力度了。 “还继续说吗?”林巧枝稍微停了一会儿,询问了一下胡明德的意见。 免得不小心把谈判局面搅和了。 胡明德一口茶差点喷到会议桌对面,佯装的镇定表情都有些破功,启动了方言秘聊模式:“林工, 你还有得说?” 难道不是发现了端倪,诈对方,正好诈准了吗? 林巧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了,总不能空口白舌污蔑人数据造假。” 什么抓住一点苗头, 就佯装自己洞晓全部真相,靠演技去诈人, 那是人精高端局的骚操作。太考验演技, 忽悠的话张口就来,时刻考虑全局,观察全场情绪变化,林巧枝表示太难,做不来。 她还是喜欢淳朴一点的。 “还有几项不对的,要再继续说吗?”林巧枝确认一下,主要是刚刚胡明德说, 都是合作方,用词还是要注意的。 这个尺度, 就很难把握了。 就好像吃辣,都是微辣,重庆人的微辣,和广东的微辣,显然不是一个微辣。 考虑到合作友好,她认知上的友好,和纵横家合纵连横搞的那一套友好,显然也不是一个友好。 人啊,复杂! 胡明德感觉心肝都抖动一下:“还有几项?” “三项吧。” “还需要补充什么数据吗?还是以咱们现在手头的数据资料,就能确凿了。”要是需要补充资料,倒是可以考虑下次,中间他们还可以做一些拉扯的工作。 第243章 “有肯定更确凿,不补充也没关系。”林巧枝脑海里大略过了一遍,道:“总之这个15万吨肯定有问题。” 不是说盲目的否认对方没有这个能力,而是对中方提问给出的答复,就很值得怀疑。 胡明德心里思考了一下,尤其是考虑到这两天交流学习的时候,林巧枝惊人的学习能力。 决定还是做一个善良的人,一棒子打死吧。 来回拉扯,相当于钝刀子割肉,那就太难受了。 胡明德主要也是考虑到,第一次反击,猝不及防下乱棍打死,缴获会多一些。 法方代表看着对面的交流。 这样的内部交头接耳的讨论,是比较常见的,毕竟在不断推进变化的谈判进程中,谈判团队内部要统一意见,交流信息。 但杰勒米看着这次中方谈判团的交流,就是感觉一颗心如脱兔幼鹿,压不住地跳,眉骨攥起来,问翻译:“他们在说什么?” 翻译听得也很艰难,表示抱歉。 这个国家的方言有点超出业务范围了。 林巧枝得了准话。 感觉可以放开手脚去出口气了。 以她之前遇到类似情况的经验,一旦合同没有确定好相关事宜,事后,假设在8万吨、9万吨这些远低于使用寿命的时候坏掉了。 对方公司的检修人多半会找各种原因,从人员培训不到位,操作不当,维护不当,保养不当…… 最后一纸说明回复:寿命不足系因“中方管理不当”。 林巧枝坐正回去,依旧是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转而抛出:“这个15万吨的寿命,还是和我们曾引进的同类型轧辊产品寿命相差甚远,贵方给出的特殊添加剂保护,显然不足以支撑这一点。” 法方另一名谈判代表则道:“我们确实做了一些特殊处理,碍于技术保密,不方便透露核心机密。贵方提出的采购询价书里,也并不包含核心技术转让条款。” 这其实很正常——我们卖产品,但不卖技术。 但在被提出质疑的时候,用这一套说辞来应付,就显得非常耍流氓了。 林巧枝本来之前就攒着一些火气,这下好了,有出口了,她语气反而更为冷静:“贵方的核心保密技术?那好,我来分析一下,影响轧辊寿命的无非是过热损耗,润滑失效,冷却水侵入,负载波动这些因素。” “我们依照此前同类型进口的数据,来一项项分析。” 杰勒米的冷汗刷的就掉下来了。 林巧枝的攻击性,着实有点明显了。 “首先是环境温度,轧线温度一般在70-120c,润滑脂基础油会在此温度上加速挥发,过热又会导致滚道剥落,进而导致磨损严重,如何有效缓解这个问题?” 法方代表眉头皱起来。 等了两秒,林巧枝就更确定了,技术这个东西,反驳起来是很快的,只有找借口,需要编造才会犹豫。 不等对方反应思考,她继续输出:“再一个,在维护周期中,润滑膜的厚度是会在后期衰减到临界值的,这个变化,按照贵方表述的算法,似乎也没有体现,是没有考虑进去吗?” …… 会议室里,先后交织着林巧枝和同步翻译的声音,空气都好像有点紧张了,以至于整个会议的气氛都有些略微不同。 也是到现在这一刻,法方谈判代表们再看向林巧枝的位置,才终于是察觉到这个不起眼位置的恐怖之处。 涉及轧辊寿命的因素很复杂,在运转的大型设备里更是千丝万缕,随便改动一处,全部都会波动,温度、润滑、磨损、高热,冷却水腐蚀…… 林巧枝却像是挑鱼刺似的,将刺抽丝剥茧的一根根清晰剥离出来。 杰勒米深皱眉,表情有点难堪。 都是搞技术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垂死挣扎,自己都要考虑脸皮厚度问题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杰勒米甚至听出了讽刺。 同时也更难理解了,低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仍是不相信中方能有人看穿这一点,这和从十斤正常米里找出一粒猫牙米有什么区别,“该死的,你们谁在和中方交流的时候,说漏嘴了?” 有法方谈判代表被戳穿得脸色发红,艾福里恼道:“就不能是人家专家自己发现的?” “我不信!” “有什么不信的?”另一名更为年长的柯勒律治叹口气,“搞了这么多年工业,你敢说你辈子,没见过这种人?” 杰勒米抿唇。 林巧枝见对方低声相互讨论起来,也是停了一下,可能就是停了这一下,刚刚表述的内容,一下子像是在脑海里穿了一遍。 她眼眸闪了闪,动手往前翻了几下笔记本,看到此前了解这个项目记录的德、日、法三方数据后,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15万吨……实验室的理想条件下测出的数据?”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实验室模拟出恒温恒湿的条件、基础油达标,甚至冷却水侵入率都可以降低到≤0.1%,负载波动也可以是恒定的……理论轧制寿命完全有希望达到15万吨! 胡明德赶紧咳咳两声,尤其是注意到对面有点发青的脸色,还是年轻好,脾气上来了,攻击性太犀利了,直戳人肺窝子。 这直白的,他听了也得心突突。 他缓和了一下,免得林巧枝给场子直接掀翻了,笑着说了句:“我们作为采购方的,如果不了解清楚,确实没法安心采购。”垫了一下之后,又接着递了个台阶,“我们肯定还是相信贵方合作的诚意的,如果核心技术实在不方便外泄,不如我们来签一份技术保障文件?” 林巧枝眉毛微微一挑。 技术保障文件? 对方拿什么签? 拿头签? 但再看对方露出笑容,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强撑笑容,林巧枝就明悟了。 给人架起来了啊! 是说怎么突然咳咳两声插进来,免得对方真的破罐子破摔? 林巧枝感觉自己勾心斗角的情商有所增长! 但即便中方代表深谙谈判策略,想完全按照15万吨寿命签订这份技术文件,也是有点难。 法方在面对中方的连绵攻势下,不得不承认:“15万吨的寿命,数据确实是基于恒温恒湿环境做出的测试结果。”更多的就不能承认了,又在此基础上继续表示,“中国气候多变,我们不可能签订15万吨的轧制量。” 最后,这一轮的谈判中,法方签署了技术附件: [在中国长江流域气候下,保证轧制量≥12万吨。] [每低于保证值1万吨,扣减合同总价0.8%(上限6.4%)] [若因润滑系统失效导致报废,法方无偿更换并承担停产损失。] 当然,技术文件同时也约束了中方的一些规范行为,并且每支轧辊,当要索赔的时候,都要提交第三方的联合检测报告等等一些条件。 当天的谈判结束。 中方团队的气氛明显非常好,气势也比之前高,满面红光的样子。 像是打到了大猎物而归的狩猎团,兴奋透过肢体显出来,刚走回到他们自己学习交流的地方,顾不上整理交流,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林巧枝:“林工,最开始那个线头你是怎么想到的,给我们讲讲呗?” 与此同时,法方谈判团队的气氛就不是很好了。 怎么重新取得谈判优势,且原定的后续谈判策略,都要重新调整,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工作量。 杰勒米扯了扯领口,忍了忍肚子里的气:“今天新加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中方为什么会突然增加一个这么年轻的技术专家。” 没有听说过中方钢铁行业里有这一号人物,而且,对他们太不友善了! 第154章 法方公司的谈判团一时有些头大 事已至此, 杰勒米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只能是压住怒气,咽下去了。 这就好像老王卖瓜说:“我家瓜包甜,是无籽瓜!” 然后被揭穿! 除非不想再做生意了, 否则绝不能激化矛盾,最好还是要放低姿态赔笑。 签署的技术附件, 就属于这个“赔笑”环节了。 但向来技术领先的人, 真的是有傲然的心理优势的,百试百灵的招数,稳操胜券的办法,头一次这么猝不及防的被戳破,遭了乱棍, 那种强烈的不适感让人烦躁,且打心眼里无法接受。 像是苏绣被十字绣踩下去,真是心里冒火! 正如胡明德所预料的,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其实当头一棒,比钝刀子割肉更有威力。 这不, 谈判当天, 当场该项技术附件就达成一致、双方签字了。 法方谈判团队的状态也受到不小的影响。 谈判策略要改,这其实是蛮大的事,相当于临近考试了,突然改考试大纲,意味着资料不能用,节奏混乱,大量的准备工作报废……都接踵压来。 第244章 “我想起来一个人。”谈判团的技术专家瓦奥莱特努力缓和呼吸, 平复烦躁的情绪和压力,他咬了咬字眼, 说道:“这个lin qiao zhi,是不是那个做全丘陵地形拖拉机的乔治、巧枝?之前我的朋友给我提过她,说这款拖拉机的制造者一定是被造物主垂爱的脑子,是个非常厉害,非常年轻的中国女人。” “是她!!”谈判团好几个人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本土的企业被入侵,被抢市场,还是被科技更为落后的国家抢市场,这绝对是行业内的大新闻。 就好像非洲人做的手机抢占了中国市场一样,行业内绝对是轰动的,第一反应是要抢回这片市场,能任由你虎口夺食?对非本行的工业同行来说,也是相当劲爆的消息了。 不少人还专门去了解了一下林巧枝。 想看看她到底是何许人也?居然这么猛,虎口夺食啊! 但毕竟不是真的同行,了解一下,感慨了两句不得了,就投入自己的工作去了,此刻,也是听瓦奥莱特一说,他们才想起来,谈判桌上遇到那个人,名字发音真的很像! “你是说,她一个做拖拉机的女人,拆穿了我们这群钢铁行业专家的说法漏洞?”杰勒米难以相信地问。隔行如隔山,林巧枝在拖拉机行业也是有不小成就的人了,还这么年轻,难道她还能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不成?光是时间上就让人很难接受了,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事情和人。 瓦奥莱特沉重的点点头:“她的天赋,恩,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表达,如果真的是她的话……你可能没亲自接触过她做的产品。但你也看到了,她就是能察觉到我们那一点小疏漏,实际上,我听说她还有一个鹰眼的外号,怎么来的,你可以想象吗?” 他当年在学校最好的同学,就在农机行业。 杰勒米一时有些接受不了:“那她不做农机了?改行了?” “说不定只是来帮帮忙,你看她坐在旁边。”瓦奥莱特烦躁地搓了一下头发,无意识发出一个重重的嘲讽。 可能是自己也感觉有点扎心,又耸耸肩:“你也知道的,中国技术人才都身兼多职,他们太缺高端人才了,教育都还没有推开普及。”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会儿不仅是司机会开车、会修车、会补胎、会一堆技能,几乎各行业都是全能型人才。 像是胡开记,从翻译、到管理、到外贸……都是一把抓,红旗厂搞出口了,去各地抢市场,从未有过这种高端农机市场经验的他,又临危受命,现学现用。 缺人啊!! 搞化学的去打仗,搞无线电,电报,打完仗,又回来研究造火箭炮;又或者陆军前线撤下来的,解放后去担任海军建设重任……这样的人在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比比皆是。 当初听消息的时候,还能笑呵呵调侃农机行业同行两句。 现在换自己被打了,就感觉滋味不是很好受了:“做一下背调吧,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得在下次谈判之前,了解清楚她的情况,才好做准备。” 谈判就在于尺度的把握,分尺之间的争夺。 连对手的深浅都不知道,就很危险了。 说多了,底透了。 还极有可能被揪住痛点。 收敛一点,就是割让城池了。 法方公司的谈判团一时有些头大,一边将消息传回国内,一边试图寻找同行支援,得到更多的消息,同时挑灯夜战整理起了新的谈判资料,商讨新的谈判策略。 *** 与此同时。 中方代表团,也是聚集在一起。 大办公室,门口现在挂着“武兴钢铁设备引进谈判组”的牌子,还适宜的挂起了一些标语和横幅。 比如左边的大白墙上【下些本钱,把人家先进的东西学过来,赶上去,超过去】 进门对着的醒目立柱上,则是写着大号标语【必须兢兢业业,绝不疏忽大意】 面对自己人。 林巧枝就没有必要打哑谜了。 她简单解释道:“其实法方是在偷换概念,特殊添加剂一笔带过,想要我们误以为这种添加剂可以增加材料的强度和某种特性,以达到提升轧辊使用寿命的作用……” 在谈判中,太常见了,一场谈判可能就涉及几个主要矛盾,其余次要提到的点,很容易就被大体说法转移了注意力。 成套设备的具体技术图纸,都是按吨来算的,可不像是西瓜就那么一两个点,甜、沙、无籽,就是美味西瓜了。 三个点的主要矛盾,都能老王卖瓜,忽悠一下不会看西瓜的人,更何况千丝万缕的、复杂无比的技术要点? “当时大家在谈报废率和温度检测装置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不对,为什么要用特殊添加剂的功能来回应寿命问题……”林巧枝简单叙述。 防止冷却水的锈蚀,确实可以延长轧辊的寿命。 但能延长那么多?仔细再深入思考,就知道不是主要缺陷所在,那为什么在一口回答的时候,说这个可疑的像是解决次要缺陷的复合添加剂呢? 哪怕你真的有“核心保密技术”。 在被问到的第一反应,也绝对是直接承认“不好意思,这方面技术不在出售范围内,但我们肯定能保证这个15万吨的轧制寿命。” 这事,就和问男人出轨一样。 到底出没出,反应和语气都有迹可循。 “那为什么是硫磷复合添加剂?”石油专家忍不住追问一句,钢管是工业的血管,更是油田非常重要且不可缺少的基础设备,油田这边也是极其重视的派来一位高工,参与引进谈判,务必保证武兴钢厂引进的设备,生产出的无缝钢管,能满足他们油田的需求。 他也是琢磨了一路,也没想通林巧枝怎么一下猜那么准。 周遭一道道目光投过来,好奇啊! 岂止是法方代表感觉到不可思议,他们也好奇啊!!也就是当时要撑场面,忍住了。 林巧枝:“也是一点运气。” “别呀,林工你敷衍老外就好,别连带咱们自己人一起忽悠了啊~”马上有人抗议! “就是就是,运气哪里能猜这么准?这要是运气能猜准的,那我肯定要养只狗,天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踩狗屎!”这位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显然很会调动情绪,大家一下都哈哈哈哈的笑起来,又顺便把林巧枝夸了一把。 林巧枝也都被逗笑,只能解释:“主要是听那个杰勒米的语气吧,从他的技术表述来看,绝对是一个对技术比较自信的人……” 这就是能绕过翻译,直接听一点技术* 交流的好处了。 技术人员之间的交流,很多时候也看人,并不是纯看文字信息。 林巧枝说:“搞仔细点。” 粗心大意的人说:“搞仔细点。” 显然,表述的不是一个意思,更不可能是一个标准。 对杰勒米这样一个技术自信的人来说,尤其是他能代表公司来中方完成如此重要的谈判,他的技术水平必然到达了一个不低的层次,他的表述,不会是无的放矢。 在中方突然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那一瞬间,杰勒米为什么会下意识用特殊添加剂来回应,必然是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个是明显有益于轧辊寿命的技术。 他绝对不会给出离谱的答案。 这样的人,即使是扯大旗,也是有技术含量的大旗。 就好像问二十年的老厨师为什么我煎蛋黏锅,他即使不想告诉你真正的问题,下意识出口的,也绝对不会是脱离厨艺基本原理的荒唐答案。 而什么特殊复合防锈剂,最能满足“延长轧辊寿命”这一条件呢? 不仅要防锈,最好还要能满足林巧枝他们此前在谈判桌上提及的问题。 ——硫磷复合添加剂,无疑是非常好的答案。 兼具抗氧化、抗磨和抗腐蚀三种功能,同时还能在金属表面形成保护膜抑制磨损。* 林巧枝之前就在乙烯那个项目里,接触过相当多的化学防锈剂。 因为当时和美日双方纠结过冷凝水的问题。 并且还是她提出的想法,以她做事的习惯,秉着负责任的态度,提出口之前,就会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尽可能的考虑全面。 当时还是国内最厉害的一批化学工业同行卢当山亲自给她仔细讲过的,事后她又做了笔记,深入研究整理了一遍。 这不,就用上了! 没有什么学问是用不上的,她一向都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对待所有接触到的知识和技术。 当时谈判谈着谈着,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这个。 听了她的这个分析过程。 众人仍然是有点难以消化,可是……虽然听起来非常有道理的样子,条件真的充分吗?锈蚀其实也是影响轧辊寿命的一个重要因素,林巧枝是怎么察觉到不对,怎么就这样在谈判的短短一两分钟内,全部串起来了?怎么做到的? 第245章 有人还想问一下。 “行了,咱们说个好消息!”袁立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满脸高兴的样子,拍了两下手,将大家的目光和注意力吸引过来,“林工推进签订的这个技术附件,商务谈判组已经讨论过了,不仅能帮助商务谈判压低预算,日后,一旦轧机投产后轧辊没达到承诺寿命,我们可以依据附件索赔,最高可以索赔到840万美元!” 这话音刚落,袁立华先带头猛烈鼓掌,房间内顿时响起一片振奋的欢呼和鼓掌声。 第155章 要将命脉握在自己手里 面对鲜花和掌声。 林巧枝从前还会略略不自在。 现在已经能比较自如坦然的面对了。 林巧枝看向了带头鼓掌袁立华, 对方朝她点头。 热烈的气氛又持续了一会儿。 袁立华抬手看了下时间,就笑着说:“时间也不早了,等会儿我让食堂准备点吃的, 晚上要是弄完了,有口热乎气儿。” “吃麻婆豆腐!” 气氛是真的好, 都有人笑着高声点菜了。 颇有一副要联手吃穷袁立华的劲头, 难得高兴啊! 众人热热闹闹的点完菜,就慢慢开始工作了。 这间大办公室里,除了几名谈判主力,他们各自带来的徒弟,还有一些设计院和钢厂调来帮忙的人。 “我们几个到林工这边吧。”有青年毛遂自荐, 抢先一步站出来。 没来得及开口的人,都懊恼地瞪他一眼。 林巧枝当然不介意多几个人帮忙,又问:“你们这一组有多少人?” “我们组有5个,两个是设计院的, 三个是武兴钢厂的工人,我是武兴钢厂三年的劳动模范!”青年积极自我介绍。 林巧枝想了想, 加上李月勤两人, 也有七个人了,倒是够了。 技术资料太多了,单靠个人力量是很难全部完成的,也会消耗掉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比如林巧枝此刻,想再补充几份法国同类型轧辊的金相分析报告,以全面印证她的想法和细节。 自己跑腿, 或者派徒弟去协调,肯定没有多几个人手帮忙方便。 这其实也是非常典型的中国风格, 面对大事的时候,从不讲究什么单枪匹马、孤胆英雄,而是集体的力量,团队的智慧,对手面对的从来都是一整个智囊团和一整个背后看不到底的巨大集体。 林巧枝对人手做了简单的安排。 去补充更多金相分析报告的。 去查找某个具体数据的。 将对方提供的数据资料中,她指定的部分数据资料整理出来,绘制成折线图的。 …… 其实对中方来说,时间也是很紧张的。 白天谈判,晚上消化资料,然后会按照需求不同,分组进行讨论,把问题集中起来,先内部达成共识,再商量谈判策略。 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办? 我们自己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我们尽可能要追求的、要达到的一个谈判目标又是什么? 这都是要商量一致的。 更不要说,他们面对三家供应商,并且还要力求从中得到更多的技术,付出更少的外汇。 游走其中,其中费的脑筋,不亚于当三面间谍了。 林巧枝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欣慰的是,这次不只她一个人了,搞石油的、搞钢铁的,都有和她一样听着就头疼的。 林巧枝很亲切上去同他们握了握手。 握手的时候。 双方眼底露出的都是心领神会的笑容。 胡明德这个中方钢铁专家,就属于异类了,此刻正在那边主导“勾心斗角”式的小会。 林巧枝几人觑了觑那边,都不约而同决定聊一点纯粹的东西,洗一洗耳朵,净化一下脏了的心肝心脏:“大庆油田可是大单位,对这个武兴钢厂的引进这么重视,赵工你这是把班底都带出来了吧?” “技术上就不简单了,没有焊缝,要承受高压,高强度,咱们这方面还是差了点,都要靠进口,但这种命脉的东西,也不能一直依赖进口不是?”赵建则是苦笑着说。 又聊了几句。 她们就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毕竟职责不同,负责的方面也不同,也都有很多资料等着看,很多事情等着做。 郑爱兰和李月勤也都在做事。 虽然不参与实际谈判,但是得知林巧枝旗开得胜的好消息,都不免高兴! 同时也有些难说的欣喜。 她们居然间接参与了这么大的引进项目,那种真的在为国家奉献一点点力量的感觉,真的很奇妙,胸膛里都鼓满了气。 好自豪! 学有所成,学有所用,可能是所有义无反顾奔向热爱事业的人,最渴望和期待的东西吧。 她们早早体验到了这种感觉。 太美妙了,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还想再多做一点,再学得更用力一些。 连性子相对内敛的李月勤,都忍不住好心情,追寻着问:“为什么赵工说是命脉呀?” 她知道这个钢管技术上很难实现,但是对整个工业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学校的教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有些局限性的。 即便事多,林巧枝也从不吝啬讲解,不吝啬投入时间去教。 为她们缓缓铺开庞大的、丰富的,神奇的工业世界: “很重要的,你看赵工所在的石油行业。石油是世界经济的血液,两次石油危机都影响了全球经济,你说重要不重要?” “那肯定重要!”李月勤有点吃惊的用力点头。 林巧枝继续说:“对我们自己来说,石油的钻探和生产,也是关系到民生的关键行业了。这么关键,这么重要的行业,你说其中必须用到的石油套管,咱能不能纯靠买国外的?” “那肯定不行!万一哪天不卖给我们了怎么办?” 林巧枝点点头:“咱们再说轮船……” 她看过很多内部资料,也接触过很多项目,更和赵局这种工业百事通朝夕相处过,对这些也算如数家珍了。 无论是制造飞机、轮船、火车、汽车、锅炉、电站,还是输油、输汽、输水,或者是开发矿藏进行地质钻探,哪儿都需要它,哪里也离不开它。* 要不为什么能被称为工业的“血管”呢? 人离开血管会死。 工业没有血管,基本也是死翘翘了,即便不死,多半也是半死不活,就更别妄图发展了。 无论是石油、化工、钢铁、机械,乃至军工,都离不开这一根根至关重要的“血管” 所以国家才要下力气、下本钱、费大心血去引进它啊! 中国要强大起来,要站起来,血管总不能一直买人家的? 他们要有能力,自己炼钢、自己轧钢轧管! 特种钢,大无缝! 要把命脉握在自己手里。 武兴钢铁研究院这间办公室的灯,总是亮着。 大家经常挑灯夜战,搞到很晚, 有时候还会让食堂送饭过来,在办公室吃过,就继续埋头苦干。 在一轮轮的谈判中,每个人都为这次做出了不少的贡献。 林巧枝稍微有点小多。 说实话,林巧枝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什么。 但冥冥之中就是有感觉,感觉到细微的不对,再顺藤摸瓜,就能发现对方的缺陷和漏洞。 难道真是所谓女生的第六感? 实际上, 这是一种意识上的东西。就仿佛21世纪的人,突然听千禧年初的人,大聊特聊“手机的创新”和“互联网的发展”。 人:????? 听到离谱的东西,真的很难忽视过去。 其实,能日常接触到、使用到,就潜移默化了许多东西到意识里了。 林巧枝这些年在梦境里接触到的东西,同样也不知不觉融入她的思维和眼界里。 看不见,摸不着。 但却实实在在存在。 这些属于意识层面的东西,让她好像变得格外敏锐,再加上足够深厚的技术积累,外化出来并没有太大的困难。 听说了武兴这边,和三家公司的谈判局势有变化。 中方好像逐渐掌握了主动权! 负责引进班子的领导们,忍不住过来瞧一瞧。 这个班子,是四三方案之初,由计委、建委、冶金、燃化、一机、外贸等部门里抽调人成立的。 全名叫作“进口设备领导小组”,听名字就知道了,统管进口设备的! 积极跑过来的这个小老头,就是其中的成员。 看着还挺朴素的,穿着平平无奇的白衬衫,有点宽松,还洗得有点旧了。 进了这间办公室,左右看看,溜达几步,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在旁边,偷听林巧枝给两个徒弟讲东西。 听着,兴致就上来了! “月勤你看你整理的这份资料,日本这个电路容易受车间电磁干扰……我们下次谈判,可以要求对方重点说明液压agc系统的抗干扰能力。” 第246章 偷听的霍小老头不禁坐直了身体,转头看他拉住的袁立华,不许他出声干扰,自己又低声问:“意思是,怀疑这个问题日方没有解决?” “差不多是这样。”袁立华点头,“但也有可能,是想套一套这个技术的底细。” 谈判其实不仅是谈价格,有的时候,对方用于说服中方的技术信息,也都包含着重要的信息。 比如,谈判获取的纯净度参数,中国有可能,依此研发出真空脱气轴承钢。 霍凯康真的来兴趣了,最近听说多了,说武兴谈判这边推进顺利,结果一来就亲眼目睹现场了。 林巧枝的思路还是很丝滑的。 不管霍凯康这个旁听生跟不跟得上,至少她两个徒弟是能跟上的,时不时点着头,还有“她们”和能被选到谈判里帮忙的人,也都是多有点头,表示明白。 林巧枝很快讲到:“如果没有解决电磁干扰问题,按照前面商务谈判组给出的参考数据,”她停顿一下,对比前面思考了一下,“或许我们可以以此为由,成功压减1200万美元左右……” 霍凯康感觉就像是才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糊里糊涂就跟着部队冲,就光听前面子弹啪啪啪的打,炮弹轰隆隆的炸,也不晓得前面战况到底怎么样。 “也就是说,这就又抓住一个谈判点?”他忙转头问袁立华道。 “应该是吧,等会开小会的时候,林工应该会提,再进行一些细致化的讨论,确定一下。”袁立华简单介绍,就忍不住夸:“按前面的经验看,不准的就一两成,十有八九是能打点东西下来的。” 霍凯康眉毛跳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林巧枝,还有同步做记录的徒弟们。 想到谈判桌上罕见的强势局面。 甚至都有点压着对方打的趋势了。 忽然就后悔了。 真是悔得腿都要拍断了,戚岳干什么吃的,竟然把人让给了海军方面,什么狗屁决定! 第156章 法方代表:不想见到她 霍凯康蹲守。 看到林巧枝的徒弟把记录好的纪要拿去, 先让她看过,签字,又拿去给谈判团队里其他人通气。 看到好几位专家, 看着林巧枝的纪要,或缓缓点头, 或者表情郑重, 霍凯康于是转头看袁立华:“这是八九不离十了?” “估计晚一点,要开会了。”袁立华翻手腕看了下表,又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吃的还是都要准备好,估计又要搞到很晚, 再有,商务团队也可以准备起来了,在技术轮敲定之后,尽早给出一个估算和预案 霍凯康看着他这种熟练的操作, 再想一想去别的项目视察的时候,那些能夹死苍蝇的眉毛, 意味笑着看袁立华:“你这小日子过得比我们还舒坦啊。” “哪有哪有, 也是多亏了组织照顾。”袁立华感觉头皮有点紧,连忙笑道,“要不是组织看到了我们的难处,派林工来支援,调派过来这么多高水平的同志,咱这也是压力大着呢。” 霍凯康也是估了一下时间:“这么看的话,林工其实熟悉了项目, 发现问题还都是比较敏锐,比较快的?” “也还是需要各方面配合的!”袁立华感觉到一丝不对, 急忙反口诉苦,“您是不知道……” “那就给她需要的配合好了。”霍凯康打断他,“水平高的难找,能做事的人还怕没有?” 这语气,袁立华越听越不对,心里警报铃嗡嗡嗡的响。 他嘴都说干了,可算把半点不起眼的霍小老头从这间办公室请出来了。 可别表扬和嘉奖没来,反而把林巧枝给他弄走了。 和林巧枝比起来,那些表扬什么,不要也罢!! 什么人手、什么配合,他难道弄不来?林工最需要的是时间,领导能给吗?也就能给点荣誉上的东西了。 这玩意,谈判成功了,还能缺? 而且,林工这个年龄做到现在这个程度,还能缺了那几句夸奖,那点荣誉不成? 霍凯康也是随着袁立华笑眯眯的就往外走,去其他部分继续视察,看起来半点不生气,就是那个笑容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先是去隔壁上锁的独立小办公室,看了看已经签署了技术附件。 又走出来,往商务谈判团队的办公室走。 陪同霍凯康一同来的几名文职人员,也都是面带兴奋,到走廊上,就道:“看来武兴钢厂这边的谈判,确实是很顺利。之前还觉得有点夸张了,现在看来,可半点没有吹。” 霍凯康心情显然不错。 不仅是谈判进度,还有人,不过……想到这样的人被别人划拉到兜里,就不是滋味了。 “我看林巧枝还带了几个徒弟,怎么样?”他转头问袁立华,仍是有点不死心。 袁立华小声提醒:“您想想林工的年龄。” 哪有这么快就能出徒的? 除非又是一个林工,但这种天赋的人才,可遇不可求,哪可能一下出两个? 霍凯康就难免有些失落了,人也给出去了,徒弟也还不能独当一面,怎么搞哟,“你说说她这是怎么学的?谁教出来的?” 袁立华其实也偷偷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还找朋友了解了一下王柏强这号人物,还有他带的其他徒弟,只能说:“有些事吧,肯定也不是全靠教的。” 他举例:“您看咱们队伍里打仗最厉害的那一批,里面可不乏穷苦出身、农民出身,也没上过一天军校,也没谁教打仗,不也打着打着就打出来了,还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你说说,这找谁说理去? 尤其是那些战败的敌方名将,难道还找谁要个说法?真要找,怕是只能找老天了。 一行人穿过走廊,走上了楼梯,又形成了一个小型考察队伍,走进了负责商务谈判的办公室。 说实话,其实这边更有冲击性。 毕竟都是人,还是穷的。 旁听技术,脑子还有点懵懵的。 听钱,人一下就激灵了。 “按照目前的技术谈判进度来看,等我们商务组最后进行交叉谈判的时候,总采购成本应该可以比初始报价降低18%左右,目前落实的已经有4800万美元了。”商务谈判代表认真地汇报道。 霍凯康眼皮跳了一下。 包括他在内,众人都是眼睛都不敢眨,看着商务谈判代表。 商务谈判代表也是心里舒坦,总是开会灰头土脸的,挨批评是他们,做外交忍气也是他们,可算有场漂亮仗扬眉吐气了! 四三方案连43亿美元预算都打不住,后来还要再追加,那也不能全怪他们商务谈判不作为啊!! 但是他们偏偏处于谈判链条的终端,价格这块还真就是他们负责的,有苦难言啊。 他喝了口茶,真的是有股扬扬美劲儿,道:“确实是这样没错,目前几个主要的地方,我简单说一下,首先是……” 他把技术谈判拿下高地的几个点,都一一列开。 霍凯康越听,表情就越像是打翻了调料铺,糖、盐、酱、醋、臭腐乳等数不清滋味的调料混匀在脸上。 高兴得眉毛都扬起来,恨不得拍手叫好了,下一秒就又像是吃了酸橘子。 最后,还是勉强镇定地提醒道:“也不能一味的追求压价,质量上还是要有保障的。” “您放心,我们签署的技术附件,可比压价谈得多。” 霍凯康心里又酸又涩,很时宜地决定厚不要脸,问身后的人:“还有没有可能,咱们把人截下来?” “怕是不行了。”陪同人员表情为难,海军那边那么积极抢人,算算时间,怕是红头文件早就下了。 听着他现在知道要人了,袁立华其实也是有点小幽怨的:“您当初不是也没表态嘛。” “这不是被西沙的事冲昏了头脑吗?”霍凯康摸摸鼻子。 刘志远那家伙,开会的时候说的那么悲壮,说的那么悲愤。 搞得慷慨激昂的。 说实话,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一些老伙计,哪有能不动容的? 当年缺火力,缺炮弹吃的苦太多了。 谁不想国家拳头再硬一点?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海军拿着一堆小艇,去和排水量大数倍的大舰贴身肉搏,就差上刺刀了吗? 这不就脑袋一热,血液一滚,没吱声吗。 就如计剑锋挂电话的愤慨,抢人这个事,到底能不能抢来,还是要看够不够强势,态度够不够坚决,到了刘志远这个级别,真是又诉苦又抹泪又打鸡血的,没什么抢不来的人。 不止是霍凯康,戚岳等一条线的工业方面领导,上上下下,尽管很舍不得,割肉一样,但当时开会确实是同意了的。 要么也是没作声。 反正是没有多少投反对票。 但现在冷静下来了,霍小老头确实有点后悔了。 刘志远那家伙,就是在偷换概念,夸大事实。难道缺了林巧枝,他们立项的东西,就不造了? 第247章 他一回去,就猛灌了一茶缸的凉白开,不行,他也得找找人! 当然是无果。 就很气了! 他脸色不太好,被同僚看到,关心:“这是怎么了?” “咱们吃亏吃大了!”霍小老头气饱了,姓刘的,还跟打仗的时候一个德行!! 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走来走去转圈。 人还在他们这边呢! 阻止不了调令,难道还不能偷点时间? 他当即踱步去了进口小组领导办公室。 *** 武兴钢铁研究院。 今日又是一轮新的谈判。 还是和法方公司。 林巧枝还是进去就挑了旁边的位置,放下手中资料,拉开椅子坐下。 主要发言位,还是留给马蜂窝心眼得好。 法方:“……” 不想见到她。 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都讨厌。 时至今日,法方谈判团队,都没有搞清楚林巧枝到底是怎么发现15万吨这个数据,是从实验室测试出来的理想数据。 更是琢磨不透,她是怎么在那么多化学成分的防锈添加剂里,精准的猜到硫磷的。 可怕的是,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 搞得法方谈判代表都有些心悸了,既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又不明白自己是在谈判的过程中,哪里出了问题。 甚至不止一次的怀疑,会不会真是谈判团队里有谁被收买了? 但事实很残酷,如果每一次都怀疑是己方透露,那么整个团队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最后,只能接受最不可能的现实——真的是林巧枝,真的是她谈判分析出来的。 中方当然不会告诉他们答案。 谈判嘛,摸不清楚对方深浅才是最高的攻心计。 他们不仅不会解释。 甚至还会通过一些行为,继续塑造和加强林巧枝的这种形象,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顺便还能加强心理攻势。 比如把情报人员查到的资料,也通过林巧枝的口说出去,佯造是她看破的、戳破的真相。 又或者安排一些小动作,在某些谈判关键的瞬间,中方谈判代表,会偶尔向林巧枝投以暗中的请示或询问的眼神。 林巧枝:“……” 太坏了。 她这么简单直接的一个人,既没啥心眼,也不会演戏,往这位置上一坐,愣是感觉自己像变身成什么诸葛巧枝了,是幕后主导,是暗中推手。 林巧枝真的是如坐针毡呐!! 幸好,很快到了她的主场。 她心顿时一松,伸手翻开面前的资料。 “我这次想重点了解一下,挤压成型异型管的生产相关问题。”林巧枝给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顺便表示一点点同情,连她都觉得胡明德这名字怕是取反了。 法方代表看着她的笑容,却没感觉到一点友善。 可能心里怎么想,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吧。 他们觉得林巧枝并非在笑,反而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和挑衅。 她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挤压成型异型管”?难道他们刚刚哪里表述得有问……题? 杰勒米表情镇定,实际上桌下的手心已经出满了热汗。 林巧枝仍在笑。 依旧是初见时,坐在旁边位置,浅淡友好的那种微笑。 第157章 如果是林巧枝,一点也不奇怪! 其实在之前的谈判中。 中方就以cpe机组引进为契机, 提出希望法方公司能一同转让异型管生产核心技术。 尤其是其中制造难度很高的非圆截面管材,例如椭圆管、六角管。 甚至不惜再多加一些预算! 但是没有谈拢。 法方公司,以“设备参数保密”为由, 回避了技术转移的问题。 并且强调道:“据我们了解,目前日本连轧管机组无法实现异型管, 德国的技术也并不是特别适配贵方需求。” 这确实是独家优势。 双方僵持之下, 就没有达成一致。 将问题留到了下一轮。 实际上,林巧枝之前接触到的很多引进设备,都不涉及这样具体的内容。 技术谈判合同相较于现在,也显得有些薄弱了。 或许是从前国力问题,又或者是原来工业底子太薄, 又可能是曾经封锁制裁导致的…… 原因有很多。 但毋庸置疑的是,今天这样较好的谈判局面,是一批批人摸爬滚打,不断积累出的教训和经验, 才从一穷二白发展到现在。 吃过了亏。 下次就会成长。 新中国就是这样踩着一个个坑,闯过一道道困难, 在群狼环伺的危机下, 一步步迈向自强。 法方公司的谈判代表心中也是百转千回,还是开口道:“那个……贵方想了解哪方面?” 逃避是没法逃避的。 双方坐在这里,就是要促成交易,同时让己方利益最大化。 面对法方这个意向。 中方能做的无非是来软的、来硬的两种办法。 软的就是加钱,同时找到各种合适的理由,但失败了。 硬的,比如“日方比你价格低, 德方自动化更好维护”等理由,假意考虑第三方, 施压迫使对方让步。 再就是林巧枝提出的,“咱们试着破解cpe机组为何能生产异型管这条技术逻辑链看看?” 谈判团队听到她的想法,也是先自己吓了一跳,没有这样干的!! 而且林工你说的,会不会太理所当然了一点……跟吃个包子似的。 但相处下来,还就发现了,对林巧枝来说,她觉得机械简单质朴,人情反而难得多。 谈判组:“……” 会不会有点倒反天罡了? 为什么别人不这样干?难道是他们不想吗? 独家技术优势的厉害之处就在“独家”。 被破解了,这个优势就会顷刻间荡然无存。 哪怕只是个苗头,也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因为,即便中国暂时做不出,别的发达国家呢? 技术领域的更迭和厮杀,就是如此残酷。 林巧枝整理了一下思路,代表中方谈判团队主动出击道:“贵方强调cpe的异型管能力源于‘挤压成型’,但真正的核心技术是‘动态变形补偿’吧?” 杰勒米背脊后爬起了一层细密冷汗,思绪都要被捣烂。 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中国女人是魔鬼吗?是女巫吗?谈判中难道能窥探到别人的心声吗? 林巧枝精准的、犀利的点出对方承诺的: “如何在缩口率>30%时仍保证管端不褶皱?” “贵方的模具,在异型管轧制的过程中,允许的弹性变形量是≤0.05mm?” “贵方是否是用‘摩擦因子逆向补偿模型’抵消非对称轧制力?” 林巧枝的声音不疾不徐。 还带着点思考的缓慢。 但落在法方谈判团队的杰勒米、瓦奥莱特等人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已经对这个声音有点条件反射的难受了。 却不得不凝神去听内容。 这一听,这三句话比惊雷还响,直直的炸进脑子里。 前两条确实是他们给出的技术承诺里的内容,但已经顾不上林巧枝最后一条为什么能确认他们用的补偿模型了。 这三点,直指异型管轧制的核心啊! 分别对应壁厚均匀性、用于加强弹性形变阈值的模具材料配比,异型管精度,这三个最关键的突破点。 完成这三大核心的突破,这套技术也就攻破五六成了。 分明是海量数据里的参数,林巧枝为什么却能精准的挑出来? 杰勒米顽固地想要抵抗,却又觉得自己像是被猫踩住尾巴的老鼠,压根无力抵抗,挣扎道:“这…这些属于专利细节…” 他不是很想说话。 也不是很敢说话。 “可以理解。”林巧枝也是很善解人意的点头,“我也并没有要求贵方透露其中技术细节,只是再次确认一下引进的设备,能否达到该承诺标准。” 杰勒米气得全身肌肉发抖,连说话的力气都好像使不上了,忍了又忍,咽了又咽,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否认吧,自己打自己的脸? 承认吧,岂不是肯定林巧枝的思路,推动她继续? 此刻,他就好像一只被赶进了死巷子的老鼠,只能越陷越深。 最后落入捕鼠夹。 杰勒米深吸一口气,揪住领口抖了抖衣服,让身上的汗水透点气,心里已经对曾经费尽心思争夺这个带队机会的自己,骂了八百句脏话。 沉默了半晌,还是只能道:“数据指标是这样,没错。” 林巧枝点头。 她摊开笔记本,看着上面的数据和算式道:“我方对此有些想法……” 第248章 林巧枝说时,中方代表的眼神,都不留痕迹的落在法方代表脸上。 胡明德两肘搁在椅扶上,双手十指拢合交叉在身前,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一寸寸挖掘着对方瞳孔、嘴角眼下肌肉透露出来的情绪。 “缩口阶段的轴向应力控制……” “斜轧穿孔的切向摩擦力算法……” …… 法国这套设备的核心创新点,其实就在于斜轧穿孔与顶管延伸的复合工艺。 以达到良好的变性条件、极高的延伸率,还有较低的生产成本和损耗。 林巧枝和其他同志配合得很好,几次切换备用方案,一步步逼近技术核心。 也没见中方谈判团队如何用力,既没有舌战群儒的激烈,也没有情绪上的大起大伏,就云淡风轻的,像是饭后溜达散步一样,一步步踩上了对方的心理底线。 汗水顺着杰勒米的背脊一滴滴往下流。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打听林巧枝这号人的时候,法国国内的朋友传来的一份听起来很夸张的描述。 “中国,林巧枝?” “你们遇到她了?对,我知道她!之前去中国的时候,我接触过,你们这算是问对人了。你们怎么也遇到了?哦,也是,她好像是机械行业出身。” “伙计,你可得小心了。” “我吃过什么亏?那倒是没有,我们公司的炉管质量可是一等一的。” “但是你知道吗,我亲眼见到美国鲁姆斯公司,对,那个美国很有名的企业,他们公司的一位高级技术工程师,对她非常客气!” “天呐,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傲慢的美国白人如此礼遇一位亚裔女士……” “我打赌,安斯艾对他的心上人,都不会有* 那种态度!!” 对方把那种态度,称作绅士、小心翼翼,低姿态的呵护,尊敬……复杂得简直不可理喻。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 杰勒米还觉得有点可笑,编故事都不会编得这么离奇,这么夸张。 此刻再想起瓦奥莱特说的那句“你是没有亲眼见过她的作品”。 杰勒米终于明白,为什么国内农机行业会被抢走市场了,尽管只是一片空白的市场。 如果是眼前这位林巧枝,一点也不奇怪! 这场谈判,自然是法方节节败退。 消息传开后,目前正在和中方谈引进项目的,还有瞄准中国这片市场,想在世界经济冲击下找出路的各强国的大企业,眼球都惊掉了。 这是在干什么,科莱西姆是在做慈善吗!!! 当然了,最先受冲击的还是辛马克,西日铁两家同时在谈判的公司。 因为是三套相互补充、相互依赖的设备,你一方这样搞,让我们怎么办? 怎么就不能顶住压力啊!! 他们还算是有心理准备,因为也和中国谈了几轮了,同样也是难兄难弟。 本来以为是来啃一块大肥肉,结果来了一啃,居然是跟带肉的大骨头,牙都要崩掉了! 但更多人,此刻真的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简直匪夷所思,甚至忍不住怀疑,难道在谈判中,中方暗地里给了他们什么天大的好处? 一时间,很多明里暗里的打听涌向科莱西姆。 也涌向了杰勒米这一支谈判团队。 杰勒米当然是如实以告,并且郑重其事的严肃提醒,以后来中国谈判,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要拿出百分百的态度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这个国家已经和十几年前、几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绝不是认知中那个工业落后,人才贫瘠的国度了。 杰勒米的郑重其事。 当然是被认真倾听,然后采纳……才怪。 “哈哈哈哈!” “我们知道你很丢脸,但也没有必要说这样夸张的话挽回尊严啊。” “中国的工业起码落后我们三四十年,我承认他们非常有智慧,谈判起来有点难缠,你估计是被他们的计策坑到了?吓坏了吗哈哈……” 这样的反应,还蛮普遍的,毕竟这片土地落后的工业和杰出的智慧,都是很出名的。 杰勒米气得咬牙。 看着眼前这个同来中国谈判的法国人,感觉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恨不得一拳揍坏这家伙的笑脸。 完全忘记了,当初他听到瓦奥莱特朋友的说法时,也是莞尔一笑。 只记得此刻的愤懑。 懂什么!你懂什么!! 会后悔的! 第158章 不仅是技术层面,更是心理层面的博弈 胡凯康在“进口设备领导小组”担任工作。 他虽然是不方便明着说什么, 但私底下,找几个人来“开开会”,还是了无痕迹的。 督促一下工作嘛! 关起门来说了什么, 又有谁知道呢? 于是,有些消息就悄悄传开了。 反应最快的。 已经派人奔赴武兴钢铁设计院了, 拎着点水果糕点茶叶, 便道:“袁院长,我们是周处派来的,想给林工送点特产。” 袁立华也是被通了气的。 他也探过林巧枝的口风,发现林工其实挺好说话的,也不担心辛苦和困难, 反而乐于去探索和接触西方的先进技术和想法。 准备的一箩筐话,一个字都没机会说出口。 全都被“好”一个字,猝不及防的噎了回去。 他验过了这几人的通行证,确认了身份, 才带她们往里走,去见林巧枝。 “林工好!”三人主动问候道。 林巧枝见这二女一男, 还有胸口的牌子, 也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点点头道:“先坐,稍等一下,我手头还有事没忙完。” “您先忙,先忙!”三人当然是不好打扰,连声答应。 “麻烦你们等一会儿了。” 林巧枝说着,继续专注的在草稿纸上计算数据。 三人坐在旁边, 一时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想帮忙又怕泄密, 只能握着水杯端正坐那儿一口口喝茶。 就听见林巧枝在抬头朝左边办公桌:“赵哥,嗯,我这边又发现一处数据不对,你要不要用你们油田的数据,再核算一下?” 对面就有个人绕过办公桌,忙走了过来:“我看看。” 除了赵工,胡明德也两步蹿过来,兔子一样灵活矫健,“哪一方的?” “日方。” 林巧枝把草稿纸递给他们,端起旁边的水喝了一口。 再向等待的三人问:“你们不忙吧?” 三人当然说不忙。 然后,就见林巧枝放心的点点头,又拿起铅笔,对着草稿纸,给另外两个人,边指边讲着什么。 三人眼神对视,振奋地相互传递着的信息。 想要掌握谈判的主动权,其实真的不容易。看似是理所应当的、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拿钱买,难道不该我说了算,我气势壮吗?但现实如果这么简单,他们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高于市场几倍价格采购回来的东西了。 也不会有花高价采购的人家淘汰下来的大型武器,但最核心的技术模块已经被拆除。 反而武兴钢厂这次引进谈判的大好局面,才是难得的少数。 林巧枝给他们讲完,胡赵两人眉头也是皱起来。 “所以这个要花480万美元的激光板形仪,其实是故意掺进去的夹带?” 林巧枝的判断正是如此,她点头道:“根据我这边算下来,板形波动其实更倾向于轧辊热凸度控制缺陷,即使不购买这个动态相位补偿模块,按照前面的技术资料来看,也完全是能达到标准的。” 日方这样,完全是把普通的机械问题,包装成需要高端电控系统解决的麻烦故障。 然后再用高深的技术名词震慑中方。 林巧枝指着草稿纸:“这个‘相位共振抑制算法’术语,感觉就是搬出来唬我们的。” 不管是哪一方,谈判团队都不会简单。 日方这个诚意满满、包装精致、细节妥帖的方案,看起来真的很舒心,日本人太懂中国人了,针对他们出的外销方案,真是处处往心窝子里戳。 但一层层拆开华美的外包装,再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拨开精心的伪装,就会发现里面暗藏着陷阱。 连陷阱都都是指着性格弱点的。 简单来说: 制造恐慌,制造焦虑。 真的会出问题,问题还很严重,必须要配套买这个设备,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你要是不信,不买,也行,到时候出了问题,我们可不负责任。 三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东西,但是被精心包装之后,就会迷雾重重,让人难以决断,难以逃脱。 胡明德面色也不是很好。 这种情况,是最难处理的。说实话,即便是中方自己推断得再有道理,再有逻辑,但最后要下令拍板,说一句“我们不引进激光板形仪”也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第249章 拍板的人的心理压力,绝对是巨大的。 这不仅是技术层面的博弈,更是心理层面的博弈。 只能说,日中两国真的都太了解彼此了。 那些厮杀出来的经验和血腥,如今从战场上,搬到了更为“和平友好”的谈判桌上。 以林巧枝的技术视角来看,这个说法确实是非常可疑,但也完全能理解这份压力。 于是提出道:“我们可以试试fft频谱图对比,做对应的震动分析。” “嗯?” “65年才出的新技术,我也是做别的项目的时候,知道他们那边有一台,也有会用的人。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一下,出一份报告。当然,如果胡组长要是能用谈判技巧,挖出真相,我也是喜闻乐见的。”林巧枝笑笑,也不给太多的压力,当人精也是挺累的,瞧他,年纪不老,头发都发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个人的联络本,上面记着各种朋友的信息和联系方式。 林巧枝做技术还是很纯粹的,喜欢直接一点,不搞那些客客套套、弯弯绕绕的东西。 别人初接触可能不习惯,但习惯着……就习惯了。 她得了准话,也是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按照她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找人帮忙的,她帮对方的可多得多。没在这方面吃过亏,没被搪塞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犹豫内耗反复措辞的心态。 事实也如此,除非对方脑干缺失一块,都是很乐于和林巧枝保持友好关系的。 等在旁边的三人,小鸡嘬米式喝水,一口口的,也不好喝多了,默默相互看对方,什么研究所,实验室、fft频谱图,金相分析报告……平时他们想要用一下,可不是这个简单步骤,都是要写申请的。 林巧枝把技术交代完。 剩下的后续步骤就留给胡明德、武兴副厂长等几个谈判的人去头疼了。 林巧枝走到这边:“说一下具体难点吧,技术谈判在哪里卡住了?我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三人一惊。 这么直接的吗,直接就进入主题了? 他们不是来送点礼物,表表心意,探探口风的吗?要是林工愿意帮忙,再专门约时间,坐下来谈一谈。 这样才显得有诚意,才显得郑重啊! 这不就跟上门求人办事,还没开口,对方直入主题了一样? 传言里这么厉害的人,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 但能被派来,反应都很快。 当即从客套寒暄,直接切换进了谈事的模式。 这样进度就拉得飞快,效率也极高。 临走前,三人和林巧枝握手表示感谢,夸她的话真诚带喜。 一点也不违心,是真切的感受到林工身上的信仰,她真心希望国家工业破除万难、蒸蒸日上。 林巧枝思考着,回头就看到郑爱兰用闪亮亮的表情,小心偷看她,失笑:“怎么了?” “就是感觉……嗯很不一样。”郑爱兰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她一直看来,人是要去适应集体的,否则会遭到指责,就是“差的”“不合群的”“不懂事的”。 但林巧枝好像不一样。 甚至不是要求的,是很多人都自发的适应她。 甚至连集体都没有妄图改变她,而是适应她,慢慢变化成更利于发挥她优势的形状。 连武兴谈判团队这个集体的风格,都和她们刚刚到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慢慢以林工的技术攻势作为最重要的谈判筹码。 郑爱兰觉得……世界都好像和她认识的不太一样了。 她窥见的。 心动的。 其实就是她内心想要的、渴望的。 林巧枝拍拍她的后背,看着女孩眼底亮晶晶的野心,笑道:“你也想的话,就要加油了。” 林巧枝不是很擅长说打鸡血的话,只鼓励了两句,就再次聚精会神投入到工作。 但她本身就是最有效的鼓舞。 看着她,郑爱兰怎么能不想成为这样的存在。 接下来的日子。 林巧枝重心从武兴钢铁厂这边稍稍转移,毕竟这边虽然还没有结束,但局势起码还是大好的。 她抽出时间,给别的项目打打游击。 有些很简单。 梦里都有现成的。 有的挺复杂,毕竟像是谈判中的各种陷阱和策略,都是独一份的。 但林巧枝的视野在那里,游击打得还是颇有效果的。 一时间,把敌人搞得晕头转向,非常头痛,血压随着谈判对象忽上忽下。 这日。 综合采煤机组谈判会议室。 双方入座,笑着握手。 自然也是注意到谈判桌上出现了新面孔,还是很独特的年轻新面孔。 他们当然是想起了最近业内的传闻。 “林桑?”日方谈判团队代表木村太辉怀疑了一下,低声用日语与同伴交流。 “不可能吧,咱们采煤机组搭不上干系吧?”日方成员摇头,连潜意识都在抵触。 但是想到这个可能,日方谈判团队表情都有些不太好,木村太辉脸上肌肉不觉颤了一下。 又强自笑了笑,稳定军心道:“没事,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谈,什么林巧枝,那都是中国人故布疑阵,吓唬我们,他们最擅长玩这种战术,哪有人什么都懂,肯定不是她。” 这说法确实很能说服人。 日方谈判团的几人,尤其是职级较低的几个,都是笑笑,又勤快地将资料都搬到谈判桌上。 双方都准备好了。 谈判开始之前,中方这边例行做了一下介绍。 先简单说一下上一轮谈判的结果,还有这次谈判的主要议题,“顺便”就给对方介绍了一下临时加入的谈判成员,以示礼貌。 木村大辉笑容缓缓停住,眼神疯狂示意下属。 “啊?”下属一时没反应过来。 木村大辉气得低骂了一句,下属慌忙用力点头,然后连忙把刚刚搬上来的资料,赶紧一摞摞搬下了桌。 第159章 她的名字,都能威慑人了 日方……把搬上来的资料, 又搬下去了?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好家伙,谁也没有想到谈判桌上居然能发生这种事! 中方都看得目瞪口呆。 咱也还没开始谈吧,难道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除了介绍了一下新加入的谈判成员之外,但……也不至于吧? “林工, 你这是干了什么特殊的事吗?”中方谈判代表实在是想不明白, 压低声音询问。 不至于打出阴影了吧? 林巧枝沉默片刻,努力回忆,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太过分的地方。 “也没有吧……都是正常谈判。” 难道只许技术强的一方掌握谈判优势,压住技术差的一方?谈判不都是双方的吗?不许中国谈判团队压住外方? 综合采煤机组的谈判团队们,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能露出礼貌的微笑。 这就好像想借一把刀来宰牛,结果借来了之后,发现这把刀好像从冷兵器,升级成热武器了, 还是炮级的,那作为屠夫, 此刻该如何是好呢? 牛总是要宰来吃肉的啊! 杀是要杀, 但不能肉给轰没了,对吧? 这场谈判对综合采煤机组来说,算是很顺利了,因为对方的攻击性大跌,谈判切磋起来是真的“友好”了。 但对林巧枝来说,就有些无趣了。 没点真东西! 明明是技术谈判,但对方竟然不拿技术资料来谈, 给的数据都很谨慎,稍微质疑就提出签订保障协议。 虽然保障的数据标准也不是很高就是了。 林巧枝:??? 这还是她认知的谈判吗?跳恰恰舞都没这么有来有回的美好节奏。 看着都非常有劲儿, 想要把对方跳死的感觉,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愣是有种和谐美。 林巧枝真是看得一愣一愣的,毕竟连她都能看懂的谈判切磋,能是什么好的? 这个情况。 在谈判结束的第一时间,就被汇报上去了。 进口设备领导小组听到汇报,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的样子。 这这这这也行吗! 连亲手布置引导这些的霍凯康都有点怀疑人生:“不对啊,他们怎么会这么做!” 尽管林巧枝好像是厉害了一点,但他回忆了一下。 ……也不至于吧。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 当然要弄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林巧枝从武兴钢铁项目里借出来,偷点时间打游击,本来就是仓促之间私下里进行的,时间上有些紧凑。 这次专门深入去查,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人在悲愤的情况下,其实是会夸大自己的遭遇的。 这很常见,即便是生活中的一些小矛盾,听矛盾双方表述,都有可能天差地别。一般是,下意识的放大自己的感受,而忽略对方有道理的地方。 第250章 因为陷入情绪中的时候,脑子是会欺骗自己的。 在极端的难以置信、委屈、压力之下,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会被脑子放大。 于是乎,在各个被游击战打过的谈判团队口中,描述出的“林巧枝” 似乎和进口设备领导小组收到的各个项目组提交上来的资料和事实,很不一样? 林巧枝自己的描述:认真工作。 中方谈判团队的描述:通过抓住技术细节,步步蚕食对方优势,逐渐占据谈判主动权。 对面传言:魔鬼! 并且这个说法,有种踩踏式下跌的恐慌。 每当有谈判队伍被压力迫使让步,本身就难以接受了,为了不至于脸面太过难看,都会对来询问的人义愤填膺地愤慨道:“她太可怕了,你最好祈祷永远不要在谈判桌上遇到她!!” 绝望地抱头,一副你遇到了就明白了的表情。 要是两个同样被打击过的谈判团队遇到,一起吐槽的话,威力就更大了。 是吧!!你也是这样感觉的!! 两个人一起骂一个人的话,气头上来了,威力是很大的。 传闻在这些国家之间传来传去。 又有许多被“燎原”行动耽搁了收割后续服务费的企业,原本都收到中方的询价了,后来又突然没了消息,都忿忿的参与进来。 人被群体裹挟时,声音都是巨大的声势洪流。 这么大的声势。 当然瞒不过刘副司令。 听到走漏的风声,当即就杀过来了!! “好你个戚岳,跟我玩暗渡陈仓这一招。” 是说怎么不对劲。 每次打听的结果,都是,“武兴钢厂谈判局势一片大好。” 但是再问进度,还要多久,结果又是和原本正常时间差不多。 哪有这种道理? 打仗形势一片大好,但还是要很长时间才能攻占下那个山头? 狗屁不通! 戚岳也是夹在两边,感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进口设备领导小组这边,要他“再拖延拖延,拖字诀你不会吗?” 刘副司令这边,火气十足地对他砰砰砰的拍桌:“赶紧给我把人交出来,文件都下了,我喊几个兵直接去抢都是我有理!” 戚岳安抚着:“您消消气,消消气,您看我们这个设备引进也很重要……” “谁不重要?问你呢,我们的海防不重要吗?”刘志远可没有那么好糊弄,他体格饱满而健壮,沉着面色,眼神犹如刀子一样。 浑身上下透着威严的气势,压过来,戚岳是有点接不住的。 接到上级口风,钢铁设计院的袁立华才对谈判团队松了口。 可以结束了。 胡明德等人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谈判早就可以结束了,但领导不让啊,所以他们也只能使出“拖”字诀。 怎么拖呢?一棍子打死肯定是拖不住的。 那就只能钝刀子割肉了。 原本还有点恼火,对方将毫无意义的东西,包装进成套设备里,高价卖给他们。 但是钝刀子慢慢喇。 磨到对方都恨不得举手投降了,他们还假模假样的说:“我觉得贵方说的还是有道理,这个设备,我们还是要慎重考虑。” 一边手里拿刀子来回割肉,一边笑着表示支持对方的说法。 心情就从原本恼火,变得有些奇怪且复杂了。 时间久了,感觉自己都好像有点坏了? 这个操作还是很高端,很微妙的。 除了那几个玩心眼的,都还以为是“中方压力大”呢。 武兴钢厂的引进谈判算是顺利落地了。 但引进设备领导小组,也是不甘心啊! 看着大好的局面,还有舆论上如此大的优势。 难道任由这样威慑力十足的名声渐渐淡去? 这和看着成吨的牛奶倒进河水里有什么区别? 暴殄天物! 他们也向领导打申请! 情况不同了,局势不同了,我们要因势利导,要灵活变通,不能墨守成规。 他们拿林巧枝明显这部分有优势为由,去比较,到海军方面才是埋没了她的才能!她不一定擅长啊! 刘副司令更是脑壳气得起包,谁说的? 双方争辩的激烈。 最后还是做安全保卫方面的人站出来,向头疼的领导提议:“不如由此为突破口,来做林同志的安全工作?可以达到两全其美的效果。” 嗯? 连林巧枝都觉得很神奇。 原本赵局同她说,大概是要做“身份切断”的。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切,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搞法。 她秘密乘坐单独车厢的列车回江城。 但“林巧枝”却继续活跃在各大谈判项目里。 当然了,这个“活跃”,有八成是假的,只有两成是真的。 毕竟还是有点容易被戳穿。 而这两成,则是背后集齐了许多力量,塑造出来的一个突出厉害形象。 然后再通过中方私下发力宣传,将两成持续掺进传言中,来塑造和维持“林巧枝”的恐怖形象,毕竟每个国家之间都有一定的信息屏障,想制造点传闻,还是很容易的,而对方想要验真真伪,却很难了。 林巧枝是真的。 “林巧枝”是假的。 最初的传言是真的,有一大批感同身受的苦主。 后面的传言是真假掺半的,却有两成受害者持续发力,为传言添砖加瓦,亲自出面证明真的有这么恐怖!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一时让许多谈判团队,都不免束手束脚起来。 林巧枝也是没想到,她的名字……都能威慑人了。 她本人回到江城后。 收到了一封宋莆的回信。 青年朦胧初动的喜欢像是麦子一样生根发芽,即使遇到风雨交加,也依旧赤诚的盼着阳光和雨露。 林巧枝摩挲着信纸,仿佛能闻到小麦和大地的气息。 她拔开钢笔盖,表述了她的志向和理想,最后写到:宋同志,等麦浪把穗子都压弯了腰的那天,若你觉着咱们这份同志情谊还在,咱再议。 信仰才是宋同志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啊。 麦田金灿灿,农家笑开颜。 而她,同样也是。 信仰和伟大的事业,才是她此生最大的追求。 林巧枝离开前,往乡下传了口信。 除了水湾村,还有整个生产大队,不等过年了,今年成绩前十的,直接到城里来,考试留下一半。 这条路不远不近,正是十里大山的女孩们,走向未来的路。 将一切处理完。 又将后续暂时拜托给孟主任、温厂长、王柏强等人。 林巧枝迈向了去往金字塔尖的路。 又是虚实难辨的一路行程,连林巧枝真身本人回到江城这一番操作,都成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的一环。 辗转几地,又前往江南造船厂,最后却没有留在这里,转而进入了另一地的隐蔽小楼。 徐世秦徐总工作为此次项目的主要领导,且极力申请林巧枝同志参与其中,一见到林巧枝,就开门见山的笑: “林巧枝同志,好久不见呀,欢迎你来海军这边工作。” 第160章 【正文完】 往里走, 简单给林巧枝介绍了一下环境。 “要不要参观一下这里面的小博物馆?”徐世秦老爷子笑呵呵的提出。 又补充:“记录了咱们海军装备发展历史的。” 林巧枝诧异地点点头。 这栋小楼里,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 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从左手边的木门推开往里走, 是一个长而深的宽阔大开间。 最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句用墨汁淋漓的书法写的黑色大字: “撞沉吉野!” 淋漓的墨汁, 浸着北洋水师的悲歌, 是水手们在面对敌我巨大装备悬殊下,喊出的一句让人听了都想流泪的口号。 若非穷途末路…… 怎么会想到这种决绝的手段。 林巧枝用力眨了眨眼睛。 继续往后看。 “身后即是祖国,吾辈无路可退!” 是她了解的那段历史吗? 长江要塞八次沉船封江啊。 “本舰将战至最后一人!” 一张又一张的报纸,诉说着当年的悲壮。 …… 接着,就是一段略显漫长的空白。 打空了家底。 没了声息。 紧接着, 是四艘木雕模型。 旁边分别标注着名字:鞍山舰、抚顺舰、长春舰、太原舰。 林巧枝开口道:“这四艘就是咱们人民海军的‘四大金刚’吧?” 徐世秦点头,看向这四个木雕模型:“五十年代从苏联引进的‘愤怒级’驱逐舰,也是咱们最早的现代化主力战舰,咱们的基石啊。” 第251章 又转头看向林巧枝:“你应该看过它们的资料。” “是看过, ”林巧枝如实应道,尽管这四艘水面舰艇的到来, 填补了新中国大型水面舰艇的空白, 大大提升了他们的实力。 但她还是苦笑:“花了咱们足足68吨黄金呢。” 还是四艘退役的……破船。 尽管很不想这样形容,但确实是苏联淘汰下来的老旧舰艇,状态很差了。 “你还嫌弃上了。”徐世秦一笑,感慨着年轻真好,“当时引进的时候,可有人力排众议,说的是, 破烂也要买。” 若非有这个基石,他们自身的技术绝对难以发展到如今的水平。 林巧枝当然也知道那时的情况严峻, 必须要买。 但是不妨碍她心疼,“太贵了,高于当时市场价好几倍了。” “你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别看这是人家淘汰下来的,但在当时,也是我们无法自制的先进装备。从来没有过的,想都不敢想嘞!”徐世秦指了指那几个木雕模型下的名牌,为它们抱屈,“你看看这几个名字。” 林巧枝再看了一遍:“北方四个大工业城市的名字?” “你瞧!”他看向这几个木雕模型的眼神有些复杂,感慨道:“如果不是怀揣着将来咱们自己也要建造大舰的梦想,可不会专门起这几个名字。” 中国人起名字,向来是寄托着情感的。 四个城市之名,是钢铁、是煤炭、是能源、是重工基地。 对徐世秦这一代人来说,它们不仅是国防实力的提升,更是在艰难时期寻求自强的决心。 他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当时多么宝贝这四个大家伙,在港口见到它们远远驶来时有多欢呼雀跃,对它们的感情就有多深。 再往后。 是他们自己吃透的一些技术,实现突破,能顺利批量生产的装备。 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 从学习苏联技术,到关系破裂后自发的奋力追赶,不断的产出,不断的突破,不断的战斗。 一直到七十年代初下水的那艘。 这个小型展馆才终于是走到了头。 这过程,本该看得人热血沸腾,胸腔直冒豪气。 这么多技术难度较高的设备,都被一一攻克了,终于能批量生产了! 可惜林巧枝是工业内行人,长吁出一口气,看向徐世秦,笑了下:“每个人来参与项目,不会都要来这参观一遍吧?” 确实是个激发斗志和热情的好方法。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尽管他们奋力追赶,但世界海军装备领域,也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好不容易追赶上的“先进设备”,现如今,已经谈不上先进、尖端、领先了,半点不沾边了,已然是西方眼中的普通装备,甚至落后装备。 “这不是效果挺好嘛。”徐世秦被挑破了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尤其是看着年轻人眼底颤动,泄出高昂的战意。 走出这个二层的小博物馆的时候。 出口处,通向洒满阳光的长廊,门内高悬着一幅字——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 站在长廊上。 林巧枝感觉心脏嘭嘭的跳动,唯有阳光灼灼地照耀她火热的胸膛。 好一会儿,才勉强按捺下来。 徐世秦也不说话,让年轻人静静的消化这股情绪,背着手踱步在旁边走着,他亲自看过林巧枝的战绩了,这绝对是个难得的天才,不仅是头脑卓绝,心气、斗志、毅力、努力都不缺。 怎么能不希望她爱上大型军舰,爱上祖国的万里海疆? 走到对面的办公室。 深红色的实木桌前,徐世秦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证件、通行证,还有一些调令文件。 其中包含几份嘉奖令。 伸手递给林巧枝:“这是燕化等几个单位,给你申请的嘉奖,还有你在工作期间的通行证。恭喜你了林巧枝同志,你可能要成为最年轻的八级工了。” 林巧枝接过,简单看了看,她的级别又调整了。 淡淡的喜悦从心脏细细密密地爬遍全身。 但又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 或许是……跨进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为宏大的理想吧。 林巧枝属于较晚抵达的一批了。 不少被调到这个项目的同志,都已经到达好些天了。 有的在埋头研究资料,有的会相互讨论,还有的会为彼此的想法争论不休,但都不出意外的会聊起林巧枝曾经给徐世秦的那份图纸。 很稀奇! 思路别具一格,让人耳目一新。 林巧枝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向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徐世秦向大家介绍她过后。 会议室里当即响起一片热情且热烈的掌声,“啪啪啪啪……” “久仰大名了。” “我是大连造船厂的,林同志以后多多指教。” “我老单位是长春的,早就听好几个师兄弟提起过林工你的名字了,今儿可算见到真人了。刚巧,我今早还跟人研究了一下林工你的那份资料,真是很有些东西啊。” …… “客气了。”林巧枝也是依次与他们左右握手,然后落座。 把笔和本子放在桌前,手边是一些资料。 她才注意到,这些资料里,确实放着一份她之前“年少无知”时往江南造船厂送的那份。 左右看了看,大家面前好像都有,林巧枝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主要是现在她自己的能力提升了,自己回头再看,都觉得当初的技术想法太稚嫩、太浅薄了。 还被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且认真的讨论。 有点尴尬。 很想撤回。 甚至销毁。 林巧枝咳咳两声:“我们还是不要搞客套了,直接开始吧。” 赶紧进入主题,她得用现有的技术洗刷一下大家的记忆。 徐总工点头,看向左手侧一人,那人点点头,便开口,抛出话题:“我们今天的议题,是通过技术讨论,最后一次确认项目的大目标、大方向。”他道,“我们此前的水面舰艇的方向,大体方向上,都是基于五十年代从苏联引进的07型驱逐舰,这是苏联在二战初期打造的一款早期装备。” “* 但我们都知道,它设计之初,其实不是为了和敌人进行正面交锋,而是偏向于在海上执行比如突袭、鱼雷攻击等任务。” 很明显,这其实属于轻型战斗船只。 却是有人,用它硬是撑起了万里海疆的防线。 但现在,不论是排水量吨位不足的水上舰,还是没有远海作战能力的水下潜,显然都已经逐渐无法满足人民海军保护漫长海岸线的愿望了。 他们的技术必须再突破,必须再加紧追赶!落后是要挨打的! “节速上要提升了,标准要定得高一些,否则像是之前那样,追都追不上人家,怎么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要定多高?我们也要考虑现实技术问题。” …… 在这场讨论中,林巧枝强力主张,必须配备防空火炮和反舰导弹。 这个技术讨论会,一连开了好几天。 为各项技术指标、最终方向争论不休。 林巧枝的存在很是亮眼,她主张的技术,仿佛都能勾勒到眼前了。 对旁人提出的想法,往往也能给出一针见血的建议,听得人心里激动。 短短几次会议,她就在项目中站稳了脚跟。 成为了不容忽视的重要存在。 几天后,项目细节和技术指标都敲定了。 项目方案书呈交上去。 很快批复了下来。 开工仪式当天,清晨。 小楼会堂里布置了个简单却庄严的室内升旗仪式。 国歌奏响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都静静地目送鲜红的旗帜一点点升起,升到高处。 恰好在红旗升到顶的那一刻。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万道霞光将东方的天空染作一片庄严而炽烈的红金之色。 林巧枝置身洒落进来的赤金色朝霞中,信仰的光影在她眼底晃动。 她肃立仰望着红旗,有些恍然。 耳边仿佛回荡着她当初入党时的宣誓:“誓为民族工业振兴奋斗终身。” “宣誓人:林巧枝。”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