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情敌为我守寡》 第1章 《死后情敌为我守寡》作者:江咚咚东【完结】 文案: 【横冲直撞狼崽攻x巧言令色毒蛇受】 沈彻闻,父亲是大燕皇帝亲封的异姓王,自小与四位皇子玩闹着长大,真正的位极人臣。 某日,沈彻闻在进宫的路上失足落井,再睁眼发现自己站在灵堂里,一看灵位写着“西平王沈彻闻之位”。 沈彻闻:???这就摔死了? 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沈彻闻无奈藏进供桌旁的屏风后面。 只见情敌周贺丹牵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崽子,一身缟素地走了进来。 沈彻闻咬牙:“周贺丹你个得志小人,肯定是你弄死的我!别在这里猫哭耗子!” 沈彻闻刚想冲出去教训周贺丹,却看见对方和小崽子同时跪了下来。 周贺丹:“阿南,你父亲明天就下葬了,好好送送他。” 沈彻闻:?什么东西?谁父亲? 周贺丹低头摸了摸肚子:“子鸣,我会抚养阿南长大,好好生下我们第二个孩子,你安心去吧。” 沈彻闻:???什么东西?周贺丹你给我解释清楚!! 屏风当啷一响,沈彻闻和周贺丹面面相觑。 周贺丹:…… 沈彻闻:…… ## 沈彻闻失足穿越到十年后,发现熟悉的一切天翻地覆。 向来备受敬仰的太子谋反被杀;闲云野鹤的二皇子登基为帝又早早崩逝,只留了个五岁的幼子坐拥天下;一心报国的自己成了把持朝政的奸臣,被忠臣义士们联合讨伐;而怎么都看不顺眼的奸佞情敌,在认真地为他守寡。 等等,旁边的小崽子是怎么回事?情敌大着的肚子又是怎么回事?! cp:沈彻闻(沈子鸣)x周贺丹(周向之) 指南: 1、老套狗血生子文,1v1,he,攻受双处。怎么狗血怎么来,不建议极端控党观看(狗血文排雷也排不干净,雷点多的慎入)。配角有感情线,但算不上副cp,配角感情线多半虐。 2、十年前的攻暗恋过二皇子,受和二皇子有绯闻,但都没有任何实质感情纠葛,二皇子有自己的cp,攻受只有彼此。 3、码字多年,从不坑文,信我(飞吻) 4、所有权谋斗争都是低配版,一切为了谈恋爱服务。 5、本文设定里,时间是单一的,无平行世界。大小沈同时穿越互换,彼此都没有穿越的记忆,但大沈在十年前每做一件事,都会影响十年后的世界,而小沈在十年后每做一件事,大沈都会多一段记忆。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古代幻想 先后爱 主角视角:沈彻闻(沈子鸣) 周贺丹(周向之) 配角:乐书乾(太子) 乐书音(二皇子) 周陌南(阿南) 沈天星 其它:狗血,生子 一句话简介:不止在守寡,甚至孩子都有了俩 立意:好人就要有好报 第1章 新成元年 “先夫西平王沈君彻闻之灵位……什么玩意??”沈彻闻对着供桌,把上头描金的灵位反复读了几遍,还是没理解这短短一排字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西平王沈彻闻当然是指自己,沈彻闻没失忆,自己的名字当然不可能忘了。 可这先夫……他堂堂一个弱冠好少年,连未婚夫的手碰一下都要脸红,几时成了亲? 灵位就更莫名其妙了。 他好端端站在这里,怎么就死了? 沈彻闻手伸进袖子下狠手掐了小臂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不是做梦。 随后他又低头将双手翻来覆去细细看了几遍,手心冒汗,脉搏有力,呼吸平稳,也没瞧见自己有什么穿墙的本事,怎么想都是个活的,跟死半点不挨边。 “哪个缺德东西搞这一出咒我?”沈彻闻看着供桌上有序摆放着的瓜果点心,随手拿了个甜瓜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呸,真涩。 供果也舍不得摆好东西。 沈彻闻越想心底越窝火,刚想伸手把这灵位连带着一桌贡品全都扫到地上,又瞬间偃旗息鼓。 没搞清楚情况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但……沈彻闻目光停在供桌前的棺材上。 灵位都还是次要,这棺材才是真正膈应人。 沈彻闻狠狠往棺材上踢了一脚,金丝楠木果然是好料子,不仅纹丝未动,甚至连脚印都没能沾上。 沈彻闻心一横,干脆去推棺材盖,企图弄清楚这棺材里面到底装了个什么东西。 但想把棺材打开是一回事,真这么干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敢伸手,就怕过会儿头往里一探,看见棺材里真睡着个自己。他就算已经是鬼,也得再吓死一次。 还没摸上棺材板,沈彻闻就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瞬间又把手缩了回去。 沈家是尸山血海里挣来的王位,沈彻闻自小便被父亲教导着习武,耳力自然比常人厉害许多。 沈彻闻听见有人过来,原想着铁定要问问对方这灵堂到底是怎么个事,总不能是京里谁家少爷闲极了,故意搞这一出戏耍自己? 可随着脚步声的逼近,沈彻闻心底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他迅速把灵堂打量了一番,看见供桌斜后边摆了架屏风,于是拿着啃了一口的甜瓜,抬脚钻了进去。 沈彻闻凑在屏风的缝隙里,静静观察着紧闭的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灵堂的门被人推开,入目的是一抹白衣。 沈彻闻目光上移,略过白净修长的脖颈,再往上是张阴魂不散的脸。 这脸漂亮是真漂亮,明眸皓齿,顾盼神飞,多一分则媚俗,少一分则寡淡,举手投足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可惜这美人好看的皮囊底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周,贺,丹!”沈彻闻牙关紧咬,从后槽牙的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三个字,“我就知道是你小子故意搞我!” 他忽然恢复记忆,想起来自己到这莫名其妙的灵堂之前在做什么了。 -- 沈彻闻,京中威名赫赫的沈小王爷,父亲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异姓王,自小与几位皇子玩闹着长大,太子当成亲弟弟一样疼。 沈彻闻自幼丧母,十岁那年父亲去世,袭爵后被圣上钦点入宫做皇子伴读。 大燕建国十数年,再无一人有如此宠眷。 沈彻闻今早刚起便被圣上传召入宫,说是波斯刚进贡了几只长毛猫,小模样长得挺有意思,圣上让沈彻闻去兽苑挑只喜欢的抱回府上。 沈彻闻如今不过十九,还是个喜欢新鲜玩意儿的年纪,平日里飞鹰走狗,肆意惯了,听说御赐了波斯猫,便紧赶慢赶地进了宫,生怕慢了一步,被旁人挑走了品相好的那只。 可惜还是脚慢了一步。 才刚进宫门,沈彻闻就瞧见了平遥伯家的大公子抱着只花猫走了过来。 “我这得了消息就赶了过来,没想到还是被你小子抢了先。”沈彻闻调笑着说。 平遥伯爵位低,大公子也不敢挑品相好的,猫的花色怪里怪气,配上那张大饼子脸,十足滑稽。 “哪里的话,王爷要是看得上,我这就给您送府上去。”大公子恭恭敬敬说道。 这满京中谁不知道沈小王爷最受宠爱,连几个皇子都快给比下去了,区区一个平遥伯,自然不敢跟他争长短。 沈彻闻摆了摆手:“这丑家伙,你自己留着玩吧,我不稀罕。” 大公子连连称是,赶紧告辞出了宫门,生怕这位主转头就反悔。 难得清净了片刻,沈彻闻还没来得及多喘口气,就遥遥看着一个人抱着猫走过来,旋即暗骂了声晦气。 但此刻两个人狭路相逢,沈彻闻连折返的机会都没有。 况且这时候掉头就走,跟自己怕了他似的。 “给王爷请安。二殿下命我抱只猫回去,这么巧,王爷也来挑猫?”周贺丹本就生得漂亮,脸上常年挂着抹假笑,活脱脱像极了话本里摄魂夺面软心冷的妖。 沈彻闻冷哼一声,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 别说现在正面见着,往日就算单提起周贺丹的名字,沈彻闻都要来气。 这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但也不值得费多少口舌,就跟周贺丹这人似的,虽看着膈应,却也不值得沈彻闻费多少心神。 沈彻闻的亲爹沈老王爷与圣上相交于微时,圣上登基前曾将家中次子,也便是如今的二皇子,与沈彻闻指腹为婚。 虽未正式下聘,但帝王一言九鼎,京中无人不知沈小王爷早就是二皇子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婿。 前些年沈彻闻奉圣上命令入伍历练,好容易回了京,年岁也到了,正等着完婚洞房花烛呢,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程咬金就是周贺丹。 他烟花柳巷出身,出来接客头一天就被二皇子给看上了,直接扔下百两黄金赎身,一时间整个京城都知道他沈彻闻被戴上了绿帽子。 第2章 偏偏沈彻闻身在边疆什么都没听说,等知道的时候,周贺丹都进皇子府有些时日了。 当然最让沈彻闻伤心的是,他的未婚夫,谪仙一般不谙世事的二殿下,竟然私底下是个会去青楼的主。 为此沈彻闻郁闷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接受。 青楼而已,逢场作戏。 至于周贺丹……一个登不了台面的小倌,二殿下不过一时贪新鲜,沈彻闻就不信这人能越过自己跟二皇子青梅竹马的情谊,彻底占了二皇子的心。 原本沈彻闻和周贺丹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罢了,但几个月前…… 算了,提不得,一提沈彻闻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恼又悔,恨不得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 可沈彻闻越是不想提,周贺丹却偏偏又提了起来。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王爷今儿见了我,怎么也不关心关心我身子恢复得如何?”周贺丹话说着,手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的波斯猫,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你……你闭嘴!”沈彻闻见这人青天白日提起那事,没丝毫廉耻之心,火气更是蹭蹭往上冒。 周贺丹盯着怀里雪白的一团猫,睫毛垂下,在眼底盖出一小片阴影:“怎的,那夜画舫上,王爷要了我,莫不是想当什么也没发生?” 沈彻闻慌乱地扫了眼身后跟着的太监和侍卫,只恨自己动作不够快,没在这话讲出口前及时堵住周贺丹的嘴。 那夜画舫游湖,明明是二皇子相邀,沈彻闻虽然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但想着反正是未婚夫,自己这么多年守身如玉都是为了他,半推半就就去了。 谁曾想一夜胡闹过后,睁眼醒来,床榻上的却变成了这该死的周贺丹。 跟未婚夫养的情人睡了,别说大燕,就算是往前再倒腾几百年,也恐怕是前无古人的荒唐事。 沈彻闻猝不及防与周贺丹面面相觑,几乎是抢了外袍落荒而逃。 想他沈小王爷一生光明磊落,连二皇子的小手都没怎么拉过,没想到竟栽在了周贺丹这小人身上。 以至于沈彻闻一连几个月都躲着二皇子走,生怕自己做贼心虚漏了陷。 显而易见,那夜的威胁封口没什么效果,周贺丹是半点没怕的意思。 “你别以为使些手段爬上了我的床,来日我与书音成亲,王府里就能有你的位置。”沈彻闻压低了声音威胁道,“这事若是被书音知道,你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随王爷怎么想吧。”周贺丹看起来满不在乎,讲起话来也柔声细语,“王爷既不想负责,我自然也当无事发生,我还得把猫给二殿下送回去,先告辞了。” 沈彻闻冲着周贺丹离开的身影,狠狠翻了个白眼,朝着无人处啐了一口,心说这无耻小人,迟早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被周贺丹这么一闹,沈彻闻去挑猫的兴致减少许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跟太子约了一早到东宫下棋,因波斯猫的事,生生给忘了。 沈彻闻暗说不好,赶紧把身后跟着的侍卫沈天星叫过来,让他去东宫一趟,跟太子知会一声,自己晚半个时辰过去。 沈彻闻自幼习武,又在军营里真刀实枪地混过,武艺自是不必多说,即便没沈天星贴身跟着,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因此沈天星没丝毫犹豫,领了命便转身往东宫走。 领路的太监低着头,将沈彻闻往御花园的僻静处领。 沈彻闻纳闷道:“往兽苑哪是走这条路?” 太监回道:“这路虽不常走,却是近道,且来往人少些,景致也好。” 沈彻闻知这太监是瞧着自己遇到周贺丹后心情不好,变着法的让自己散心,笑骂了句“人精”,便领了这好意。 眼下正是初夏时节,春天里的花刚谢了一茬,夏花就急不可耐地盛放起来,空气里多了与夏季的暑热同样热烈的馥郁花香。 沈彻闻一路走过去,倒也是心旷神怡。 领路的太监在路口停了停脚,跟沈彻闻说道:“四殿下一大早让人在这边井里放了筐御赐的荔枝,自己跑去了东宫,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王爷方才说过会要去东宫,奴婢这才把这事想起来。眼下荔枝冰得正好,不如王爷给四殿下带过去?” 四皇子年龄不大,却是个乖巧性子,很讨沈彻闻喜欢。 顺手捞筐荔枝,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彻闻一口答应。 “这老四怎么突然想着冰荔枝,还藏这么远?”沈彻闻边问边毫无防备地过去井边。 太监依旧低着头,温声细语地说:“四殿下的心思,奴婢怎么说得准,王爷见了不如亲自问问。” 沈彻闻也没多在意,毕竟小孩一天一个想法,再正常不过。 况且光天化日又是在宫里,还能有人害自己不成?就算要害,一般人也不能伤了自己分毫。 正想着,沈彻闻已经走到了井边刚想伸手去拉挂在井沿上的麻绳,把一篮子荔枝提出来,就突然感觉一股怪异的力气猛地往他后背上一推。 随后眼前一黑,沈彻闻再有意识,就已经到了这间莫名其妙的灵堂里。 第2章 新成元年 不是每个人都有亲眼看见自己灵堂的机会,可对沈彻闻来说,这机会还不如喂狗。 此时此刻的沈彻闻正拿着甜瓜扒在屏风的缝隙边上,死死盯着走进来的周贺丹,恨得咬牙切齿。 现在看来,这间破灵堂,跟该死的周贺丹脱不了干系。 沈彻闻心说自己当真是好性子,能忍到现在。 就应该立刻马上指着周贺丹的鼻子好好骂一顿,最好把人带去圣上面前,好好给他评评理。 一个二殿下养在身边的玩意儿,竟胆大包天弄了个灵堂咒自己,就算有二殿下护着,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沈彻闻刚要冲出去,却看见周贺丹身后还牵了一个同样穿着丧服的陌生小孩。 沈彻闻觉得眼前的场景古怪无比,强忍着止住了脚步,静静观察起两人来。 这小孩身量不会超过十岁,生得是粉雕玉琢,瓷娃娃一样,漂亮非常,硬要说的话,活像一个缩小版的周贺丹。 但也不全然一样,小孩眉眼间的神韵有几分熟悉感,没周贺丹这么讨厌。 如果不是年岁对不上,沈彻闻差点都要以为周贺丹偷偷和二皇子生了个私生子养在身边。 奇怪,他从没在周贺丹身边见过这样一个小孩,也没听人提过周贺丹还有这样一个弟弟。 更奇怪的是,沈彻闻这会看仔细了才发现,周贺丹看起来跟几个时辰前见到的不太一样。 此时此刻的周贺丹看样子憔悴许多,眼底有大片乌青,一身白衣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形单薄得如同秋日里的芦草,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沈彻闻一时间竟不敢走出来质问,只定定站在那里,企图从两人的谈话里窥见蛛丝马迹。 “阿南,你父亲明天就下葬了,好好送送他。”周贺丹话落咳了几声,声音带着病态的沙哑,看起来似是生了极严重的病。 被称为阿南的小孩朝周贺丹点了点头,没等沈彻闻反应过来刚刚周贺丹到底说了什么,就往棺材前摆着的软垫上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在地上,眼泪汪汪说道:“父亲,我好想你,但你放心,我会很快长大,保护好爹爹和弟妹的,你安心走吧。” 童声尚且稚嫩,说的话却实在让人心疼,饶是躲在屏风后面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沈彻闻,心里头都忍不住颤了颤。 但是……谁他喵的是你父亲啊??!!! 自己今年才十九,就算再天赋异禀,也生不出来这么大一个孩子。 你嘴里的爹爹和弟妹又是什么情况? 别闹了,这个玩笑可不好玩。 沈彻闻几乎要抓狂,几次想就这么冲出来,但又想得到更多情报,听听这俩人嘴里还能吐出来什么象牙。 只见周贺丹也跪了下去,他腰身微微弯着,一只手护在腰带下面小腹的位置,抬头看着供桌上的灵位:“子鸣,我会抚养阿南长大,也会好好生下咱们第二个孩子,你放心。” 沈彻闻彻底懵了。 子鸣又是谁啊?他沈彻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人怎么瞎给自己起名字? 而且什么叫第二个孩子? 是周贺丹中邪了,还是自己失忆了? 沈彻闻目光不由自主往周贺丹的小腹上移动,方才没注意到——也可能是周贺丹身量太瘦站起身的时候看不出来,总而言之,那素白的孝服底下,确实隆起了一团,怎么看都是已经怀孕的样子。 沈彻闻没忍住,又掐了自己手臂一下,这次用得力气更大,生生在小臂上留了一块红印子。 疼啊,疼死了!这么荒唐的场景竟然还不是在做梦? 沈彻闻忍不住开始回忆他和周贺丹在画舫那晚是多久前……他记得当时河冰刚开不久,是初春,如今刚入夏不久,左不过才三个月。 第3章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次不小心怀上了,三个月的肚子能有这么大? 太怪了,实在是太怪了,眼下发生的一切,早已经超出了沈彻闻的认知范围,沈彻闻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思考,只能静静接受着一切……当然不可能。 他沈彻闻从来不是个被迫接受的性子,搞不明白是吧?那主动去问。 把周贺丹连这小孩一块给绑了,再把棺材板撬开看,想弄清现状的方法多的是。 沈彻闻又开始在走出去还是老实躲着之间反复试探,到底还是没迈出去脚来。 倒也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安静的灵堂突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淹没。 灵堂的门砰地一下被人踹开,周贺丹警觉地起身,把阿南护在自己身后。 来人乌泱泱有一大片,有的沈彻闻认识,有的却完全陌生,但无论是否认识,这些人通通面色不善。 沈彻闻仔细把来人里熟识的分辨了一下。 有户部的郭大人,御史台的赵大人,兵部的李大人……简而言之,文武百官里,无党无派,算得上有骨气的纯臣,貌似都在这里了。 怎么,难道说各位大人也发现周贺丹搞了这一出诅咒自己,纷纷跑来给自己鸣不平了? “周太傅,老朽听闻你当年与先帝情投意合,是被沈彻闻这乱臣贼子强行绑入的府邸,如今他既已伏诛,你又何必再留在这里?” “没错,周太傅,你是天子之师,颇受陛下信任,前途不可限量,何必守着沈彻闻这奸邪?不如你今日同我们一起,砸了这灵堂,烧了棺材,从今往后跟沈彻闻再不要有半分牵扯!” 沈彻闻再次懵了,他以前认为自己很聪明的,至少和这群老头老太太们在交流上不成问题,但现在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难道是自己掉进井里把脑袋磕坏了? 乱臣贼子?奸邪?这些词是拿来形容自己的吗? 所以现在这群人,不是过来惩戒周贺丹的,而是来砸自己灵堂的??!! 沈彻闻虽然还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但也知道天杀的自己的灵堂可不能砸。 沈彻闻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周贺丹。他觉得以周贺丹的人品和他们两个以往的过节来说,跟这群人达成共识转身烧他灵堂不过举手之劳。 可惜周贺丹此刻背对着自己,沈彻闻看不清对方小人得志的嘴脸。 “各位大人的话,周某人听不懂。”周贺丹低头,似是拍了拍藏在自己身后的阿南,在安抚他不要害怕,“王爷为国捐躯,几时成了乱臣贼子?” 这群人属郭大人官职最大,他朝周贺丹笑了一声说:“先帝崩得不明不白,两个正经王爷还活得好好的,哪里轮到他一个姓沈的来做摄政王?怕不是有人矫诏弄权,把满朝文武玩丨弄于股掌之间。” 周贺丹朝上一拱手,不愠不火地说道:“先帝如何决断,自有先帝的道理。几位王爷都没说什么,大人们就先别急着给我家夫君扣乱臣贼子的帽子了。” 郭大人怒道:“我原以为周太傅是个大公无私的明白人,如今看来,恐怕你早就和沈彻闻狼狈为奸,今日的局面,原来早在你预料之中,当真是天亡我大燕!” “大胆,如今新帝登基,四海升平,你高呼亡国到底是什么企图?我夫君为国捐躯,你口称贼子又是何居心? “沈家如何,我又如何,自有陛下圣裁,轮不到诸位大人来替天行道!如今陛下未有圣意,我沈家仍是开国功臣,前有丹书铁券,后有先帝托孤御旨,诸位大人若仍在此处打搅,就休怪府卫的兵器不长眼睛了。” 话落,王府的侍卫已持刀列队,在回廊下呈蓄势待发之态。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有人说道。 周贺丹双手抄进袖子,在暖阳下微微眯起双眼:“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是非曲直确实自在人心,实在不劳烦诸公在这里为我夫君盖棺定论。诸位,请回吧。” 依旧是沈彻闻熟悉的绵软腔调,即便被当面折辱,周贺丹也能面上挂笑。 往日里沈彻闻最讨厌周贺丹如此,觉得他这是巧言令色曲意逢迎,可如今听见他用这样的态度对答铿锵,将来人的论调一一驳回,沈彻闻从心底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就好像……周贺丹其实也没自己印象里的那样阴险卑鄙。 不速之客乌泱泱地涌入,又很快如潮水般褪去。 阿南红着眼圈攥紧了周贺丹的衣袖,委屈地说道:“爹爹,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周贺丹蹲身,掏出帕子给阿南擦眼泪:“对,你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可他们为什么……” “傻阿南,永远也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咱们也管不了。只要你信父亲,你父亲他就不委屈。” 周贺丹把阿南抱进怀里,安抚着受到了惊吓的孩子。 沈彻闻在屏风后面,已经完全陷入呆滞。 刚刚那些对话透露了许多信息,他又不是傻子,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事,只是不愿细想,更不愿接受。 在沈彻闻发呆的时间里,阿南已经被下人带走,灵堂的门关上,只剩了周贺丹一个人。 应付方才那群人显然已耗尽了周贺丹大部分的体力,他跪坐在棺前,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随后上半身伏在棺木上,低声啜泣起来。 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连向来讨厌周贺丹的沈彻闻,都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 现在出去怪尴尬的,但不出去总不能一直藏在这里。 正纠结着,一只白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跑到沈彻闻脚边,蹭着他喵喵叫了几声。 沈彻闻被这大饼脸的猫吓了一跳,总觉得在哪见过。 似乎是去兽苑路上周贺丹抱的那只,御赐的波斯猫。 沈彻闻冲着这猫嘘了一声,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求这祖宗别叫唤了。 但伏在棺木上的周贺丹显然已经听见了猫叫,于是抬起头,拿手背蹭了下眼泪,四下看了看,而后唤道:“雪团儿?哪去了?” 雪团听见了主人叫自己,一个弹跳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事实证明,猫还是不能喂太肥,健康的事先放一边,至少在灵活度上会欠缺许多。 比如现在……这该死的猫前脚跳了出去,后腿拖在后面直接踢在了屏风上。 只听当啷一声,屏风倒地。 周贺丹错愕地与沈彻闻四目相对。 沈彻闻尴尬地挠了挠头,把手里咬了一口的甜瓜递了出来:“那个……吃甜瓜吗?” 第3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把甜瓜递了出去,突然想起来这鬼东西贼难吃,心虚地看了看周贺丹小腹处隆起的一团,又把手收了回去。 怀着孕呢,不能吃这么难吃的玩意。 周贺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周贺丹突然变了脸色,沈彻闻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没死。”周贺丹定定看着他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啊?你知道我没死还弄什么灵堂? 不行,思路不能让周贺丹带着走,自己得主动出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沈彻闻问。 “怎么,沈王爷在外头藏了几个月,回来连西平王府都不认得了?”周贺丹脸上一直挂着笑,并没有把沈彻闻的问题当成一回事,兴许还以为沈彻闻在同他开玩笑。 王府? 沈彻闻走了两步,打开灵堂的门朝外头看了看,熟悉的院子映在眼里,果然是他家。 之前发生的种种,还能硬用周贺丹找了一群人演戏耍自己解释。 但现在他在王府里如同主人一般随意调动府卫,甚至能摆个灵堂出来,沈彻闻也不得不信这里貌似真不是他原本生活的世界了。 “现在是哪一年?”沈彻闻问。 “真失忆啦?”周贺丹说,“需要为夫我去请个大夫治疗一下吗?” 沈彻闻急了,说道:“我认真的,快点回答我。”他果然还是讨厌周贺丹,这人天塌下来也是一派悠闲自得的德性,好像什么都事不关己一样。 “今年是庶安五……不,已经是新成元年了。”说到这里,周贺丹神态明显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仿佛方才情绪上的波动只是错觉。 什么新成元年? 沈彻闻皱眉,没听说过这个年号,甚至刚刚那个周贺丹口误的“庶安”,他也没听说过。 “我今天从府里进宫的时候,还是天授十四年。” “天授十四年……那是十年前,你确定?”周贺丹眉心微微皱了一下。 什么!现在十年后? 沈彻闻在刚刚那群人大闹灵堂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自己或许是穿越到了某个时空,没想到是十年后的未来。 短短十年,真能让原本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周贺丹拉住沈彻闻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 第4章 但沈彻闻站在原地没动弹,周贺丹困惑地回头。 “走就走,你拉我手干什么!”沈彻闻崩溃地看着自己手掌与周贺丹的交握处,一张俊脸瞬间涨红。 他连二皇子的手都没拉过几回,周贺丹这人怎么这样。 周贺丹也被沈彻闻的反应搞愣了,满脸茫然,沈彻闻甚至从他低垂的眉眼里,看出了几分伤心情绪。 “算了,你想拉就拉吧。”沈彻闻一时心软,别过头去,不敢看周贺丹的脸。 但周贺丹却松了手:“王爷跟紧我吧,低着点头,别让人看见。” 沈彻闻跟在他身后,很快来到了自己房间。 周贺丹看着沈彻闻进了里间,才把院子里侍奉的人叫过来,让他们今天不要进卧房洒扫,之后才关了外间的门,走进了里屋。 沈彻闻观察着卧房的布置,明明还是熟悉的地方,但很多摆设都不一样了,能看出两个人生活的痕迹。 即便再不愿接受现实,沈彻闻也不得不承认,他貌似是跟周贺丹成亲了。 甚至孩子都有了两个。 可为什么呢? 他和周贺丹,不仅是情敌,还有画舫上被夺初夜的仇在,自己就算没和二皇子成亲,也不会娶他。 再退一万步,就算自己未来哪天真想不开要娶周贺丹,二皇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情投意合的小情人被自己抢走? 实在处处都透着怪异。 周贺丹把下人支开后,走进了里屋,开口问道:“我需要证明你是真的来自过去,而不是失忆了误以为自己来自过去。” “你要怎么证明?”沈彻闻也觉得周贺丹的话有道理,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大概率没失忆,就是穿越了,毕竟一早进宫时穿的衣裳都没变。 沈家还没穷到一件袍子穿十年的份上。 周贺丹伸手点了点沈彻闻的腰带:“脱干净了让我检查一下。” “啊?”沈彻闻后退几步,紧张地抱住外袍,“周贺丹你听着,不管我十年后跟你到底什么关系,现在的我是十年前的我,是玉洁冰清的我!不要对我有无谓的肖想。” 周贺丹愣是没忍住,再次噗嗤笑出了声:“玉洁冰清?这词儿亏你想得出来。怎么,现在的你,还没来得及我睡过?” 沈彻闻再次红了脸。 他忘了,这个未来的周贺丹,理所应当地有过去的周贺丹的记忆。 果然是这小子使手段和自己睡了,然后逼自己跟他成亲的吗? 沈彻闻好容易在周贺丹保护自己灵堂时稍稍卸下来的心防,再次城墙高筑。 “算了,不逗你玩了。”周贺丹沉下声来,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子鸣。” 子鸣是沈彻闻的字,如今的沈彻闻才不过十九自然还未取字。 这话听着落寞极了,沈彻闻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周贺丹,但是自己现在确实跟他没什么感情基础,全是感情矛盾,实在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咱们慢慢说吧,”周贺丹也不在意沈彻闻的回应,自顾自地坐到小榻上,拿手按了按后腰,“不介意我坐着吧?怀着孩子呢,身上总是累得厉害,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要是失礼了,王爷见谅。” 他脸色确实苍白得不正常,刚刚在灵堂里也总是咳。 沈彻闻自己也找了个小凳坐下,纠结了一下,还是先问出了一个自己已经基本知道的问题:“咱们两个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周贺丹显然是在嫌他明知故问,“阿南你不认了,肚子里的这个也不打算认了?” “但我明明是跟二殿下有婚约的,怎么会变成了你……”沈彻闻还是难以接受。 “当然是你亲自去求陛下改的婚约,陛下向来疼你,见你坚持,自然答应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沈彻闻完全无法相信周贺丹的说辞,不信自己会主动放弃二皇子跟他成亲。 那可是二皇子,永远芝兰玉树闲云野鹤的二殿下,沈彻闻等了十九年的二殿下。 从懂事起,沈彻闻就被告知以后会和二皇子乐书音成亲。 他曾反反复复描摹过自己与书音的未来。 书音喜欢山水,他们便远离京都,隐居终南。 要生一双儿女,男孩要像书音一样饱读诗书,女孩沈彻闻要亲自教她习武。他们会拥有幸福的人生。 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未来会有别的可能。 然而十年的光阴被突兀地压缩,摆在了他的面前,光阴的尽头却没有乐书音,只剩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周贺丹。 他怎能甘心? 沈彻闻再存不住气,起身拉住周贺丹的小臂:“走,你跟我进宫,我要面圣,我们当面对质。” 周贺丹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向红着眼圈的沈彻闻,依然用着他一贯温和的腔调,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王爷,陛下早都驾崩了。” 沈彻闻瞪大了双眼,彻底感觉到了一阵无力:“那二殿下呢?乐书音呢!” “二殿下……不,已经是先帝了。”提到二皇子,周贺丹才终于再次有了情绪的波动,“先帝也已经驾崩,如今的陛下,不过五岁。” “书,书音登基了?不可能,那太子呢?”沈彻闻感觉自己身上不受控地抖动,仿佛周贺丹一句话就把他拉入了冰河。 “太子,天授十六年谋逆,被囚于东宫,天授十七年初一夜薨逝。” 沈彻闻松开了周贺丹的小臂,踉跄了一下,而后颓然地跪倒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对沈彻闻而言,崩塌的已经不是他曾在脑海中构建的、他与二皇子的虚幻爱恋,而是他全部世界。 一个亲朋散尽,物是人非的未来。 一个连他最恐怖的梦魇中,都不敢设想的未来! 沈彻闻再说不出话,只不断呢喃着“不可能”。 太子哥哥不可能谋逆,书音也不可能如此短寿。 都是假的,假的! “你骗我,周贺丹你在骗我!”沈彻闻颤抖着双手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骗我。我早知道你是个卑鄙小人,一切都是你的谎言……” 他现在就要去东宫,太子哥哥还在等他下棋,书音说不定也在,还会打趣问他为什么来晚了。 对了,还有给老四捎的荔枝,他还没拿呢。 他得进宫,他不能呆在这儿了。 “站住!”周贺丹捂着肚子从小榻上起身,对着沈彻闻大声喊道,“这座院子已经被我封锁,你哪都去不了了。” 沈彻闻回头,他眼圈发红,眼里全是血丝,如同一头被逼近绝路的狼。 “沈彻闻,今天灵堂上的事你也听见了,没听明白吗?现在满朝堂都觉得是你谋害了先帝,你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你平乱死在边疆是罪有应得老天开眼!” 周贺丹五指抓紧小腹,慢慢卷缩起身子,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他猛烈地咳了几声,而后沙哑着嗓子说道:“你现在出现在京城,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他们生吞活剥,死无葬身之地…… “你难道,就不想查清真相,给先帝报仇了吗?” 沈彻闻仿佛被当头棒喝一般,如梦初醒。 万一……万一周贺丹说的都是真的,书音不能白死了,太子也不能白死了啊…… “我能相信你吗?周贺丹。我能吗?”沈彻闻茫然地站在那里,他好像一生都没有如同此刻一般孤独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只有他一个不合时宜的孤魂野鬼,飘荡在了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 可他就算想流泪,都不知该朝着谁去流。 “先帝对我恩重如山……”周贺丹摇摇晃晃地起身,转头面对沈彻闻。 “可我还是不信你。”沈彻闻不想面对周贺丹,转身看着黑漆漆的门外说道。他这会稍稍冷静下来了,头脑也清醒许多。 说到底,周贺丹从来不是他的盟友,甚至可以说是敌人,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可谁知道这些话里,有没有掺假? “没关系。”周贺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走到沈彻闻身边,他干脆利落地抄起桌上的瓷瓶摆件,直接砸在了沈彻闻头上。 沈彻闻完全没有想到周贺丹会突然袭击自己,来不及反抗就晕了过去。 周贺丹垂眸看着倒在地上的沈彻闻,轻声说:“我会把你关到信我为止。” 第4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晕晕乎乎地从地上醒过来时,周贺丹已经不见了踪影。 周贺丹下手极有分寸,没让沈彻闻头破血流,就是头被重物砸了一下,仍然隐隐作痛。 沈彻闻走到门边,发现房间从外面锁上了。 一扇门自然关不住他,但沈彻闻并没有逃跑。 因为他实在不能确定周贺丹的话里到底有没有谎言,如果有,谎言又占了多少。 所以他不敢去赌自己今晚走出王府会不会真如周贺丹所说死无葬身之地。 第5章 眼下十年后的自己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都已经从明面上消失,若二皇子的死真有蹊跷,幕后真凶必然会掉以轻心。 自己大可以利用这一点,调查事情的真相。 沈彻闻这么想着,闷头倒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又觉得不解恨,干脆锤了几下床板。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走运还是倒霉,竟然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十年后。 冷静下来以后,满脑子都是或许是假的,周贺丹在骗自己。 但他骗自己的意义是什么? 晚上有人送了饭菜进来,沈彻闻悻悻吃了几口,又跑回床上趴着不愿意接受现实。 迷迷糊糊睡着以后,再睁眼是被不知道哪传来的乐器声吵醒的。 沈彻闻揉揉眼,随口喊了声让伺候的小厮进来服侍,结果没人回应,只有昨天那只踢到屏风的胖白猫从窗户钻进来。 沈彻闻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甚至还记得这猫叫雪团。 他恨自己的记性有这么好。 他伸手唤了几声,雪团凑过来,贴着沈彻闻脚边绕了几圈,随后探头探脑地四处环顾,似乎想找周贺丹,见周贺丹不在,干脆找了个角落缩起来呼呼大睡。 沈彻闻从雪团进来的窗子翻了出去。他记得昨天周贺丹提过,今天是自己……呃,下葬的日子,刚刚的乐器应该就是起灵后奏响的。 这会人都出去了,府里静悄悄的,从窗户看出去,院子里连看守都没有。 沈彻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不要出府,先去找王府府卫统领沈天星……希望沈天星还好好活着。 沈彻闻避开下人的视线,一路摸到了沈天星的院子,推门进去看见沈天星在折腾院子里的那两根晾衣绳,终于松了口气。 沈天星的父亲认了沈老王爷做干爹,沈天星更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绝对是心腹中的心腹,沈彻闻信得过。 沈天星看见沈彻闻后似乎没感到什么意外,丢了手里的晾衣绳就去关院子的角门,等彻底安全了才询问:“王爷,我昨晚去客栈找你,怎么没见到人?” 别看这句话短,透出的消息可不少。 首先说明,十年后的沈彻闻没死,其次,沈天星似乎知道他的全部打算和计划。 沈彻闻突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一把揽住沈天星,说道:“你看我有没有跟哪里不一样?” 沈天星瞅了沈彻闻两眼,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爷你看着比昨天欠揍。” 沈彻闻抬脚要踢他,沈天星闪了个身子,连连谢罪。 “你没发现我变年轻了吗?”沈彻闻抱着手臂问道。 十年,说长也长,十九岁和二十九岁,肯定会有不同,但只要身材没变化,样貌的变化不会太大。 “我知道了,你是十年前的王爷。”沈天星说,“现在的王爷没你这么多话。” 沈彻闻瞪大眼睛,非常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沈天星摊手:“因为十年前,我见过十年后王爷。” “什么?”短短几句话,沈彻闻又震惊了一回,“你是说,现在这个时空的我,也穿越到十年前了吗?”也就是说,两个自己时空互换了? 沈天星点头。 沈彻闻又继续追问:“那十年前你见到的那个我,有做什么事吗?” 沈天星摇头:“我不记得了。” 沈彻闻觉得不应该。如果自己遇到一个来自未来的人,那他做的一切,自己肯定都会牢牢记住,不可能忘记。 除非……在过去的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也就是说,十年前的事,虽然对现在的沈天星来说是已经发生的过去,但对穿越的自己和十年前的沈天星而言却是尚未发生的未来。 十年后的自己刚刚回到过去,估计才见了沈天星的面,很多事还来不及做,所以沈天星只记得跟自己见过,其他的事一概想不起来。 想到这种可能性,沈彻闻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因为这或许意味着,现在自己所做的一切,记忆都会同步给二十九岁的沈彻闻。 只要二十九岁的自己能注意到这件事,完全可以在王府的某个地方给自己留下讯息。 两个自己可以进行交流! 如果是真的,他们或许可以凭借所处时空的不同,一起配合,查清十年后发生的一切,并提醒十年前的人避免。 或许这样太子就能顺利登基,二皇子也不会去世。 一切都还能改变! 沈彻闻心中重新燃起希望,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可行,但多少让他有了前进的动力。 “那如果你想起来什么,一定要及时跟我说。”沈彻闻交代道。 沈天星应下。 沈彻闻又开始询问他周贺丹告诉自己的未来到底是不是真的。 沈天星听完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王妃没有骗你的理由。” 王妃……沈彻闻咬咬牙,姑且让自己接受了周贺丹顶着这个称呼。 “不过……” “不过什么?”沈彻闻激动起来,“周贺丹真有瞒着我的地方?” 沈天星连忙摆手:“我的爷,王妃对府里上下都很好,和你感情也很好,王爷你别总这样想他。你说万一把王妃给惹不高兴了,等这个时代的王爷回来,还不得哭死。” 沈彻闻觉得有理,为了避免自己坑自己,朝沈天星保证绝对不给周贺丹脸色瞧。 他随意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让沈天星继续讲刚刚没说完的话。 “我是想说,不过王妃有些事不知道。”沈天星解释,“事发突然,王爷又远在边疆,怕走漏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他。” 几个月前,边疆动乱,沈彻闻亲自带兵平乱,却在军帐内遭到刺杀。 先帝驾崩前指定了沈彻闻做摄政王后不久,朝野内外就有流言说是沈彻闻杀害先帝独揽大权,流言纷扰找不到来由。 如今沈彻闻刚一离京就遭到刺杀,很难不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再加上沈彻闻本就怀疑先帝的死是有人暗害,于是干脆将计就计,假死回京,看看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一切。 “也就是说,未来的我怀疑书音的死、京中的流言,以及刺杀我的真凶,都是同一个人。” “正是如此。”沈天星心说不愧是同一个人,即便相差十年光阴,思维方式还是如此相似。 王爷当初说要假死的时候,自己还纳闷了许久为什么能推断出是同一个人所为。 沈彻闻把疑问问出了口。 “很简单啊。”沈彻闻说,“这几件事归根到底肯定都是为了皇权,取我而代之……书音死前必然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让我做摄政王。” 圣上总共四个皇子,太子和二皇子死了,剩下了老三和老四。 确实于情于理,沈彻闻都不会是摄政王的人选,可偏偏二皇子选了他,大概率是察觉到了有人心怀不轨。 而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对方已经干掉了乐书音,却没想到乐书音死前摆了他一道,拦路的又多了个沈彻闻,必然要一不做二不休,趁沈彻闻未能牢牢掌权,杀他个措手不及。 动机很充分。 但现在该怎么查呢? 沈彻闻向来不难为自己,干脆先不想了,朝沈天星问起自己同样在意的一个问题:“周贺丹说他和我成亲,是我求的陛下,是真的吗?” 沈天星显然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露出一个明显在憋笑的表情,回答道:“当然是真的,王爷当时很坚定呢。” 沈彻闻狐疑地看着沈天星,总觉得这里头有鬼。 “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沈天星问。 作为唯一知道原本计划细节和行动把控大方向的沈彻闻突然与十九岁的自己互换,之前做的布置差不多就白费了,需要重新计划。 沈彻闻想了想说:“我要出府一趟,去二皇子府看看。”耳听为虚,他必须亲自看了,才能彻底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真的。 -- 周贺丹回到卧房时,看到沈彻闻正在饮酒。 沈小王爷养尊处优,喝闷酒也得用御赐的白玉酒杯一点点倒着喝,一滴都没洒出来。 不像是喝闷酒,倒像闲情逸致在品茶。 “你出门了?”周贺丹坐到沈彻闻身边,一边揉着腰一边叹气。 沈彻闻喝多了酒,反应变得迟钝,许久才抬起头,看向周贺丹说:“放心……我让天星给我易容以后才出的门,天星的手艺是祖传的,没人认得出来。” 喝多了酒,沈彻闻连口齿都变得不清晰,嘟嘟哝哝的,周贺丹废了很大劲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别喝了。”周贺丹按住酒壶,不让沈彻闻继续倒酒。 沈彻闻不爽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想起自己跟沈天星保证过不会跟周贺丹起冲突,于是只咬咬牙,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净。 “我去了二皇子府一趟。”沈彻闻趴到桌上,半张脸埋进手臂下,歪头用一只眼瞥着周贺丹。 第6章 周贺丹说:“你进去了?” “当然没有,没有令牌,寻常人进不去皇家寺院。 “好端端的皇子府,成了皇家寺院,一群秃头来来往往,我探头看了眼,荒凉极了,不成个样子。” 沈彻闻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这还是他来到这个时空里以后第一次哭。 对于未来,无论描述得怎样惨烈,沈彻闻未能身临其境,听起来朦朦胧胧的,似乎隔了层纱,因此连痛苦都不是真正具象的。 直到他站在了二皇子府外,看着陌生的和尚在洒扫清理,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物是人非。 周贺丹只听着,垂眸不语。 “我还是想不通。”沈彻闻将眼泪在衣袖上蹭干,抬起头,盯着周贺丹。 周贺丹的皮囊是当真好看,即便此刻憔悴不堪,依旧容色不减。 今日下葬完毕,他脱了丧服,却依然穿着白衣,勾魂的鬼一样。 一想到这人不仅抢走二皇子,还使手段与自己发生过关系,沈彻闻便无法抑制地厌恶起对方。 “想不通什么?”周贺丹问。 “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和你成亲。”难道未来某天自己也会被周贺丹这张皮囊俘获?变成那种浅薄的色鬼? 沈彻闻没来由感到一阵绝望。 仿佛连未来的自己都已经无法理解信任。 周贺丹摸向沈彻闻的侧脸,用了些力,将沈彻闻的脸抬了起来。 沈彻闻酒喝了太多,连反抗都错过了最好时机,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周贺丹摆弄。 “想不通吗?”周贺丹语气冷了下来,沈彻闻从他眼中突兀地看出一抹凉意,“想不通就慢慢想吧。” 第5章 天授十四年 *注意,本章是二十九岁的大沈视角。 距沈彻闻假死已过去半月。 任谁也想不到,西平王府那个金丝楠木棺材里装着的,是经沈天星易容的刺客尸首。真正的沈彻闻躲在客栈里等鱼上钩。 “如何?”沈彻闻坐在京城一间简陋客栈里,连盏灯都没点。 黄昏过后,房里如同泼了层墨,到处都阴沉沉的。 沈天星回禀道:“我们的人已将书信带去南疆,谢将军答应帮忙调查刺客行踪。棺椁也已顺利运回王府,没人怀疑。” “嗯。”沈彻闻眉头紧蹙,手指敲了敲桌面,“向之怎么样?” 向之指的是西平王妃周贺丹,两人感情甚笃,人前互以表字相称。 “王妃自然伤心极了,强撑着主持大局。王府人太多,我没能找到朝王妃透底的时机。” 沈彻闻不悦道:“应该说的……算了,明晚过来,给我易容,我亲自去说。” 沈天星应声,似乎欲言又止。 沈彻闻扫了他一眼:“说。” 沈天星才道:“我今日伏棺回府,见着王妃,王妃似乎……似乎有了。” “什么?”沈彻闻脸上表情瞬间凝固,再没了刚刚那股气定神闲。 他直接起身,小凳被朝后撞了几寸,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响声。 自从成亲后,周贺丹身子越发不好,沈彻闻便没再敢让他怀孩子。 反正已经有了阿南,王府也不缺继承人,不需要再生小孩。 沈彻闻以前想过,以后成家至少要生两个孩子,儿女双全最好,但真和周贺丹情投意合以后,才觉得全是放屁。 他半点苦也舍不得周贺丹吃。 “我都是用羊肠的套子,怎么能有了?” 沈天星可半点不想掺和沈彻闻床榻上的事,支支吾吾说:“兴许,兴许是破了呢?” “不行,我现在就得去一趟。”沈彻闻从行李里头翻出来夜行衣,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套上,干脆利落。 周贺丹身子这样,再怀孕生子怕是得要了大半条命去。若是自己早知道,绝对不会任由周贺丹留下孩子。 也不知道究竟几个月了,还能不能打掉。 沈天星劝沈彻闻冷静,至少易容以后再出去。沈彻闻摆摆手:“来不及,我蒙个脸先去了。你明晚再接着过来,跟我说一下都有谁去了王府。” 沈彻闻是生怕自己去晚了一步,周贺丹因为自己的死讯动了胎气出事。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沈彻闻怕是得真死了才能谢罪。 眼下宵禁已过,沈彻闻自然不可能走大路,抄小路配合轻功,半炷香就到了王府门口。 入京后沈家就一直住在此处,宅院哪有偏门哪有小道,沈彻闻熟悉得很。 今夜无月,他冒着夜色摸黑靠近王府,三下五除二翻上院墙。 墙的另一边是王府后花园,夜里不会有巡逻的府卫过来,相对安全。 沈彻闻向来武艺极好,翻过去轻而易举,却不知道到底为何,跃上墙头后突然感觉身后有双手猛地一推。 随后沈彻闻失去平衡,一头栽了下去。 后花园西北角里有个方便花匠取水用的水井,小小一个,也不起眼,沈彻闻不知哪来的鬼运气,好死不死直接掉了进去。 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就已经身处一间陌生卧房了。 这里显然不是西平王府,但屋内装饰华贵,不是寻常百姓能住的地方。 沈彻闻率先想到的是自己行踪暴露,被人绑了过来,脑海里把乐书音的两个王爷弟弟怀疑了遍,随后脑海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些记忆片段。 十年前自己好像就掉进过井里,之后到了间陌生灵堂。 等等……这些记忆之前也有吗? 沈彻闻困惑起来,似乎有什么转瞬即逝,随后又无比笃信起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 他顺着虚掩的窗子看了眼外头,一轮残月挂在夜空,天上空荡荡的,没有云彩,因此即便是残月,也映得院子明亮非常。 沈彻闻往床边走了走,夜色里看不清低垂的帘幕后是否有隐藏的身影。他伸手撩起床帐,紧接着,刀刃的寒芒借着月光闪入他的双眼。 沈彻闻没有思考的余地,直接伸手捏住了躲在床上人的腕子,将对方死死按在床板上。 “说,你是谁?”沈彻闻冷声问道。 “这话我该问你才对吧。”被控制住的人没有丝毫慌张,反而慢悠悠地说道,“你半夜来我屋里,问我是谁?多少有点不太讲理。” 这温吞的语调沈彻闻再熟悉不过,他松了口气将人放开,随后一把扯掉脸上黑色的蒙面巾,扯起嘴角:“向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刚没伤着你吧?” 周贺丹坐起,茫然地看着眼前人。夜里没有点灯,床帐将唯一的月光也挡在了外头,即便这人近在眼前,也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轮廓而已。 沈彻闻见眼前人没反应,于是伸手撩开了帐子让月光照进来。 “心肝儿,真不认得我了?”沈彻闻凑近周贺丹。几个月没见自家王妃,沈彻闻想人想得心发慌,他自己都没发现,此刻的语调态度,跟求丨欢也差不多了。 周贺丹满脸费解,心说白日里头见到的沈彻闻那剑拔弩张的模样,跟现在可是判若两人。 “王爷,三更半夜的,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的春?”周贺丹问,“二皇子府上守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二皇子府?”沈彻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脑海中突然又凭空出现了段奇怪记忆。 记忆里,十年前的自己被自家王妃告知穿越到了十年后。 沈彻闻立刻跳下了床,朝周贺丹询问火折子在哪,费劲点燃桌上的烛火后,沈彻闻端着烛台凑近了床上的周贺丹。 周贺丹全程没发出什么声音,静静看着沈彻闻瞎折腾,任由着他去。 沈彻闻仔仔细细端详起烛光里的周贺丹。 眼前人容貌上似乎没什么变化,但脸上没了病容,身上散发着一股已在西平王妃身上消失不见的生机。 烛火往下移了移,盈盈一握的细腰,不见任何隆起。 果然,自己这是回到了十年前。 沈彻闻失控地笑起来。 这可是十年前! 那个故旧皆在的十年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的十年前! “王爷,你笑归笑,别把蜡泪滴我床上,大半夜的没法洗,万一着火了也挺麻烦的。” 沈彻闻连连摆手,边放下蜡烛边说:“心肝,在我面前就别装你那套贤良淑德了。” 周贺丹脸上笑容僵住:“我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咱们成亲差不多九年了,我对你的性子熟得很。”沈彻闻凑近,“对了,我来自十年后。” 周贺丹掩唇笑了声:“王爷,需要我找二殿下替你请位太医过来吗?”这沈小王爷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半夜突然就得了癔症? 沈彻闻搂住周贺丹,手指顺着他的里衣往下移动,停留在他背上的某处,靠在他耳边说:“这里有颗胎记,像花瓣,我最喜欢。” 周贺丹愣了愣。 他和沈彻闻几个月的那次,连外袍都没脱,沈彻闻不可能知道这么隐秘的胎记。 第7章 除了死去的亲人,没人知道,因此也不可能是打探到的。 他细细端详起沈彻闻,在他眉眼处发现些许不属于十九岁沈小王爷该有的纹路,不得不相信了他的说辞。 “如果是真的,我倒好奇沈小王爷到底是怎么突然改变主意,能跟我成亲。”周贺丹依然笑着,但脸上明显多了些之前不存在的玩味,像条吐着信子的蛇,“还看起来对我一往情深……实在有意思。” “心肝,就你这副模样,谁能不被你迷死?”沈彻闻手指在周贺丹脸侧摩挲,周贺丹眼神渐渐迷离,沈彻闻心头一热,忍不住想亲对方,但最终还是收住了。 眼前这个人虽然是周贺丹,但还不是他的那个,接触太亲密,沈彻闻觉得自己在偷人一样。 这个周贺丹还是留给身处十年后的那个小屁孩吧……希望那小子兜得住,不要对他的心肝动手动脚。 沈彻闻收回手,正襟危坐问道:“但我还是确定一下,如今是哪一年?” “天授十四年。”周贺丹脸色沉下来,倒在床上背过身去,似乎很不满沈彻闻撩人撩出火又不往下继续。 对,沈彻闻反应过来,十年前应该是天授十四年。 但问题是……西平王世子周陌南,是天授十四年腊月生人。 沈彻闻的目光凝固在了周贺丹的后背上。 “如今是几月了?” “刚过了端阳没几天,今儿个初七。”周贺丹没好气地说道。 沈彻闻迅速蹿上床,将背过身去的周贺丹掰过来面朝着自己。 周贺丹被迫平躺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人,冷笑道:“王爷,你说我现在把府里的人叫醒,二殿下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 沈彻闻顾不得周贺丹生气,伸手摸上他的小腹。 似乎是有些软肉,但极不明显,不仔细拿着软尺一寸寸地去量腰身,可能连变化都发现不了。 沈彻闻想起几个月前离家时,在自己怀里信誓旦旦要保护爹爹的阿南,嘴角忍不住噙笑。 小不点,刚还逞强说自己长大了,现在估摸着个头比豌豆大不了多少。 周贺丹抓紧沈彻闻的手掌,一把丢开,狠狠说道:“姓沈的,我不管你从哪来的,以后的我是你什么人,你只给我记住一点,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第6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没敢跟周贺丹提对方多半有孕的事。 主要是怕今夜说的事太多了,夫人万一承受不住,动了胎气可不好。 他没脸没皮地躺下,赖在周贺丹身边:“向之,心肝,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把你当玩意儿。” 这几天天一热,周贺丹就总困得慌,胸口也闷得难受,沈彻闻大半夜还像只苍蝇嗡嗡得人心烦,周贺丹是装都不想装,一脚踢了上去。 “闭嘴,就不能安静会儿!”周贺丹不耐烦道,“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别招我。” 沈彻闻心说怎么可能没那个意思,可太有了。 但先不说自己在这儿把周贺丹睡了,过去的自己会不会发疯,想不开自己跟自己拼命。就是周贺丹这肚子,算来算去能有三个月,半点胡来不得。 沈彻闻虽然不想看着周贺丹受怀孕的苦,但阿南在膝下养了这些年,会说会闹,活生生一条命,沈彻闻是真舍不得不要他。 但沈彻闻的火是真被点了起来,只要看着周贺丹,想灭轻易灭不下去。 沈彻闻凑到周贺丹枕边:“向之,我出去一趟,你先睡,我晚些时候再回来。”说完在周贺丹脸上亲了一口。 周贺丹跟被吓着似的,一个激灵坐起来,手掌按在沈彻闻亲过的地方,恶狠狠瞪着沈彻闻。 “乖乖等我。”沈彻闻才不管周贺丹什么反应,在他按着脸的手背上又亲了口,转身出了门。 周贺丹一语不发地目送沈彻闻的身影消失,垂眸盯着手背,嘴角勾出一抹笑,随后用舌头将沈彻闻吻过的地方细细舔了一遍。 -- 沈彻闻出了二皇子府,直奔西平王府。 大晚上王府里灯火通明,乱糟糟一团,跟打仗似的。 沈彻闻避开人跑到前厅,看见沈天星在廊下支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在等什么。 想来也是,自己白日里平白无故不见了踪影,王府上下可不得闹翻了天。 府卫进进出出,沈彻闻等了许久才找到空档,捡起个土块往沈天星脑袋上一砸。 沈天星警觉地回头,往角落里看,正瞅着沈彻闻朝自己招手,当时就起身跑了过去。 “我的爷……唔……”沈天星嘴刚张开,就被沈彻闻一把捂住,拖到了旁边没人的偏院里。 沈天星好容易挣脱,喘匀实了气说道:“我的爷,你这又搞的哪一出?青天白日突然失踪,闹得府上人仰马翻。” “你让他们别搜了,都回去休息,我慢慢跟你解释。”沈彻闻说。 沈天星得了令,立刻让派出去的府卫全回来,王府恢复平静后,跟着沈彻闻去了书房。 沈彻闻把自己掉井里穿越的事说了,沈天星当然不信,沈彻闻又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沈天星纳闷地看了半天,说也没看出来什么不一样。 沈彻闻恨铁不成钢地伸手要揍他,沈天星才笑嘻嘻地说:“我说王爷咋老了点儿,看着还长高了些。” “你是真信了还是假信了?”沈彻闻心说这态度转变得太快了。 沈天星说:“我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但我信王爷,王爷都这么说了,就算是假的我也当真的听。” 沈彻闻对着这干侄子,彻底没了脾气。 但沈天星虽然看着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做起事来却一直很靠谱,沈彻闻并没有因为他年轻了十岁就不再信任他。 “明日一早跟我去东宫,我要见太子。” “太子又不傻,能信你这破话?”沈天星问。 沈彻闻说:“不信我也得想办法让他信。”想改变未来,太子的支持和配合必不可少。 沈彻闻说完就要走,沈天星把人一拉:“王爷你又想做什么去?”再丢一次可不是闹着玩的。明天要是陛下问起来,又是一场风波。 沈彻闻不爽地甩了甩袖子,把沈天星的爪子甩开:“我回去找老婆睡觉,明儿一早我会过来找你。” “王爷,你可不能对二皇子用强啊。”沈天星忐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皇子对沈彻闻没超过兄弟情分的感情,这婚事成不成还两说。 王爷要是昏了头,真跟二皇子撕破脸,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陛下那边铁定护着亲儿子,沈小王爷恐怕是要栽个大跟头。 沈彻闻忍不住,抬手给了沈天星个脑瓜崩。 “从今天起你给我记住,西平王妃就只有一个,叫周贺丹。再乱说什么二皇子我一脚踢死你。”沈彻闻说完就急不可耐地跑了。 “周贺丹,谁啊?” 沈天星揉着脑门,觉得这个名字可太熟了,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这是哪一号人物,慌张地着沈彻闻离开的方向大喊:“我的爷,你这是给二殿下戴的绿帽子,还一戴戴了俩,可不能这么干!” 沈天星嗓门太大,沈彻闻跑了挺远还是听见了个尾音。 他自认为自己和乐书音清清白白,按照原来的轨迹,乐书音明年就会朝陛下请求解除婚约,自己跟谁在一起都不算给二殿下戴绿帽子。 至于周贺丹那边…… 说实话,成亲这些年,沈彻闻没问过周贺丹当初对乐书音是什么意思。毕竟当年自己求娶周贺丹的时候,老二也在旁边,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 就算周贺丹喜欢过老二,沈彻闻看那时老二的反应,也知道他对周贺丹没多少情意。 沈彻闻对这事看得挺开,甚至还挺感谢当初二殿下执意解除婚约。因此乐书音登基后,他能跟周贺丹一起,心无芥蒂地辅佐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周贺丹现在还是二皇子的人,沈彻闻翻进小院,后知后觉生出一种自己是在偷人的奇怪感觉。 嘿,当朝王爷翻墙私会未婚夫的情郎,这要写成话本,估摸着不出一天就能卖脱销。 沈彻闻这么想着,到底还是干脆利落地翻进了小院,这回很顺利,没掉井里。 沈彻闻耽搁得太久,周贺丹已经睡着了。于是他也迅速脱了外袍,在周贺丹身边躺下,眼睛适应黑暗后,就凑近了悄悄盯着周贺丹的眉眼瞧。 他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的周贺丹了。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担心那个身处十年后的小崽子会惹自家王妃生气。 身侧的周贺丹似乎是醒了,也可能只是做梦,只见他翻了个身,像个孩子似的把沈彻闻圈在怀里,嘟哝了几句。 沈彻闻细细听着,听懂了,说的是“今晚既然来了,就不准走了”。这话没头没尾的,不知道说的是谁。 沈彻闻笑着拍了拍周贺丹的手臂,低声说:“好向之,这话是对谁说的我都不在意,只要你记得,你以后终归是我的。”之后也跟着睡了过去。 第8章 次日一早,沈彻闻睁眼就看见周贺丹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抱着个恭桶在吐。 沈彻闻明知故问:“怎么回事,吃坏东西了?找大夫看过没有?” 周贺丹因为呕吐刺激出的眼泪还在眼眶打转,眼尾泛了抹红,看起来惨兮兮的。 “没什么大碍,劳王爷挂心了。”一夜过去,周贺丹似乎又变回了往日里温温柔柔的模样。 “也就是说还没找大夫瞧过?”沈彻闻忍不住再次把目光贴到周贺丹的腰间。 周贺丹怀阿南的时候,两个人还没在一块儿,他头回知道一向乖顺的阿南还有这么磨人的时候。 “不是没瞧,是没敢瞧,怕瞧了又惹不痛快。”周贺丹说,“王爷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周贺丹拿起茶盏漱口,水刚吐出来便又觉得恶心,弯下身子又吐了一回。晨起没吃东西,只吐了些酸水。 沈彻闻看着心疼,过去把水倒好,给他喂到嘴边。 周贺丹终于没再吐,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把嘴角擦干,随后起身去把脸洗了。 “我知道。向之你……” 周贺丹抬起头,打断沈彻闻:“王爷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更多自己以后的事。”他脸上还挂着水珠,湿漉漉的,像泣泪的鲛人。 沈彻闻问:“那其他人的未来呢?” “随王爷的便吧。” 沈彻闻想了想,没说太子的事,也没提二皇子登基,只道:“书音他去世了,死得很蹊跷。我现在既然能有幸回到这里,想试试能不能救下他。” 听完沈彻闻的话,周贺丹脸上神色变得凝重,随后说道:“既然如此,王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我都会尽力而为。” “但我穿越的事情,烦请你不要告诉书音,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让他对未来顾虑太多。”沈彻闻说。 周贺丹“嗯”了一声。 沈彻闻还想开口,便听见有人敲门,于是迅速闭了嘴。 “公子,二殿下叫您过去一趟。” “好,劳烦跟二殿下说一声,我洗漱好了,立刻过去。” 沈彻闻虽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在乎周贺丹跟乐书音从前有什么,但当两个人亲近的关系真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牙根痒痒。 他实在憋不住,朝周贺丹问:“你到底跟书音什么关系?” 周贺丹朝他温柔地笑了下,反问道:“那王爷跟二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话落,也根本不等沈彻闻回答,径直走出了房间。 沈彻闻托着下巴,轻笑了声。有意思,刚那话问的,跟吃醋似的。 第7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在周贺丹房里坐等了一会,也不见人回来,刚刚因听见了周贺丹像吃醋似的话而生出的欢喜,也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被醋意笼罩。 沈彻闻想,要是十九岁的自己在,此刻一定掀翻院子,冲去乐书音面前,不计后果地把周贺丹给拽走。 但二十九岁的沈彻闻要考虑的就多了,也只能咬牙切齿干着急,生怕二皇子一早来了兴致对周贺丹做什么。 好在周贺丹一个时辰后回来了,衣衫整洁,发髻也没歪,怀里抱着那只纯白的波斯猫。 沈彻闻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伸手去逗那猫:“雪团还有不像猪的时候。” “雪团?”周贺丹把猫上半身拉起来,这猫跟有弹性似的,变成了白花花一大条。 雪团向来好性子,阿南小时候不懂事,有次把它招惹急了,它也只是躲起来,反抗都不会。 沈彻闻一度怀疑它根本不会亮爪子。 因此沈彻闻倒不怕它把周贺丹抓伤或怎么样。 “咱家的大闺女,宠得跟什么似的。”沈彻闻随手挠起雪团的下巴,雪团倒也不怕人,眯起眼,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周贺丹打量了一下雪团,不予置评。 “有句话,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沈彻闻借着摸猫的由头,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你别生气。” 周贺丹反倒笑了:“王爷什么时候见我生过气?” “我了解你。”沈彻闻说完,又补充说,“大部分时候了解。” 周贺丹这人,看起来极其温顺,就跟雪团似的,好像无论被怎么欺负,都永远不会生气。 但其实都是伪装。 真正的周贺丹内心敏感,缺乏安全感,并且对待在意的事情有些偏执。 沈彻闻猜测这跟他从小被卖进烟花柳巷有关系。 “什么话,王爷说说看吧。” 沈彻闻已经提前组织了半天语言,但开口的时候还是磕绊了起来:“就是,那个什么,这几个月二皇子如果来了兴致想要你,你不要答应他。” 周贺丹深吸了口气,脸色涨得通红。他没想到沈彻闻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又辩无可辩,在外人眼里,他和二皇子确实是这种关系。 不会有人信堂堂一个皇子花了百两黄金赎出来的人,养在身边几年,碰都没碰过。而其中真实的原因,周贺丹也不能跟任何人解释。 “我,我不是嫌你……”沈彻闻见周贺丹没给反应,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你现在……就是那个,身体,遭不住。” 周贺丹笑笑:“劳王爷想着我。若是无事,王爷还是先回去吧,我这边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瞧见了,二殿下该怎么想?” 说完,伸手扯下床帐,躺回了床上。 沈彻闻拉开帐子,探进去个脑袋,看起来有些滑稽。 “那我先走一步,别生气,我忙完再来找你。”沈彻闻今日还打算进宫,时辰差不多到了,自己再继续赖在这里万一被府上的人发现了也不好解释。 沈彻闻就这么大喇喇地回了西平王府,府上下人平日里也不敢随意端详主君,根本没人注意到沈彻闻有变化。 沈彻闻用完早膳就去了东宫。 今日不上朝,但太子被圣上叫去闲话,沈彻闻见扑了个空也不着急,在东宫硬赖了几个时辰。 沈小王爷是东宫常客,太监宫女们并不拘谨提防,随他自己打发时间。 等待的时间里,沈彻闻觉得自己仿佛在逆着光阴的洪流行走,从新成元年,走过庶安,终于回到了天授年间。 他想起自己因太子“谋逆”获罪,被圈禁王府的日子。不见天日,不知未来,只有周贺丹陪着自己,熬过了漫漫长夜。 仁慈的圣上突然变得固执刻薄,不愿再听一句辩解。贤明的太子囚于方寸,至死也未能探明父子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 沈彻闻认识太子那年,太子还不是太子,圣上也还不是圣上。 大人们带兵打仗,顾不上后方,自小失去母亲的沈彻闻和乐书音一起被塞给年长他们一些的乐书乾带着。 沈彻闻从牙牙学语,到读书明礼,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个温柔可靠的书乾哥哥。 后来圣上成了圣上,书乾哥哥做了太子,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沈彻闻却依然还是在兄长庇护下肆意妄为的小狼崽。 他从不觉得会有什么改变。 直到……沈彻闻不再去想,他被那段记忆凌迟,便只能强迫自己遗忘,否则连正常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再有。 “哟,看看是谁来了。”太子还穿着朝服,朱红色,金线绣着瑞兽,“我可听说了,你小子昨日不打招呼就没了人影,可把王府上下急坏了,沈天星还想替你遮掩……” 沈彻闻怔怔起身,乐书乾就这么走进来,门外的日光笼在他身后,像撒了柔光,也如同镀了层金。 面对着光,沈彻闻几乎看不清太子的面孔,眨了几下眼,那眉目清晰起来,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鼻子突然一酸,眼泪比声音更早出现,但他强迫着自己嘴角挂笑。他要用笑意去迎接久别重逢的兄长。 世界如一场身临其境的梦,那么虚幻,又那么好。 “你这是什么古怪表情,跟怎么着了似的。还哭了?天星你来说说,你家主子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 “我没哭。”沈彻闻蹭掉眼泪,“就是风迷了眼睛。”很拙劣的借口,可他想不出来更好的。 太子扯了下朝服的衣领:“我回偏殿换个常服,你先去昌华阁等着传午膳。” 太子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头,盯着沈彻闻纳闷:“我怎么觉得你跟前几天感觉不太一样了?看着沉稳了不少。” “我能有什么变化?”沈彻闻起身,知道现在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于是打了个马虎眼,“等殿下回来细说。” “啧,殿下?都不叫我书乾哥了?”太子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小子,不对劲。” 沈彻闻笑笑:“书乾哥,快去吧。” 太子离开后,沈彻闻也走出去,穿过花园到昌华阁。 圣上驾崩后,沈彻闻曾偷偷来过东宫一趟,见过它最荒凉的一面,不似现在一草一木都枝繁叶茂,连朵开败了的花都没有。 “太子会信王爷的话吗?”沈天星把昨晚的担忧又问了一遍。 第9章 毕竟如今陛下与太子父子连心,太子志得意满,是任何人无法撼动的储君。 这种时候沈彻闻站出来,说你会被陛下的疑心害死,很难不令人觉得刺耳。 沈彻闻不答。他已经预先想过太子许多的反应,也想了该怎么应对。 可转念又觉得一切到底不过是空想,干脆不再这上面耗费心力,到时兵来将挡罢了。 但出乎预料的是,当沈彻闻把告诉周贺丹、沈天星的话重复朝太子坦白后,太子只是流露了一分释怀的笑意。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沈彻闻身上来回打量,似乎想找出他和前几日见到的有什么不同。 “怪不得你今日如此奇怪,我还以为是被鬼怪附身了,如果是穿越的话,倒能解释得通了。” 沈彻闻松了一口气,现在的状况已经是预想中最好的。只要太子愿意信自己,在这个时代他想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那这个时代的你去了哪儿?”太子问。 沈彻闻一愣,包括沈天星在内,所有人只在探寻自己所说的穿越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只有太子关心起那个不知所踪的十九岁自己。 “去了十年后。”沈彻闻笑笑,“想来现在还不能接受这十年翻天覆地的变化。” 午膳摆好,沈彻闻不再说话,静静坐着用完,等待太子的进一步问询。 太子在婢女收拾妥当后才缓慢发话:“彻闻,你今天见到我的反应非常不对劲,难道说,在你来的时代……我已经不在了?” 太子从小就是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能从他的表情上揣测到他真正的情绪。 比如现在,他看似坦然,但沈彻闻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淡定地问出自己的死。太子的坦然,也不过是强撑着的表象而已。 太子不断轻敲桌案的手指已经把他出卖了个彻底。 沈彻闻目光定在太子指尖,将对方谋逆薨逝,二皇子登基又草草驾崩,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个五岁小孩的事,都大致说了。 因为考虑到当事人的接受度情况,沈彻闻说得很笼统。 太子沉默许久,半晌后似乎接受了一切,随口笑问道:“所以,彻闻你现在是太后?” 沈彻闻一时没反应过来太子的意思,但很快回过味来……太子必然以为自己和二皇子在未来成婚,才有这么一说。 “没有,殿下想多了。我和陛……二殿下,只是普通君臣。”沈彻闻解释道。 太子拍拍沈彻闻的肩膀,像是安慰他一样:“我其实早觉得你和书音不合适,但看着你对他情深义重,便一直没有说。时移世易,想必你也找到了心中真正在乎的人。” 沈彻闻想到周贺丹,嘴角忍不住漾起一抹笑意。他与周贺丹虽然是先成亲后相爱,但彼此的爱意并不比寻常情投意合来得浅淡。 只是想起周贺丹的身影,沈彻闻便心底涌出悸动。 成亲九年,他依旧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他。 太子托着下巴问道:“想必,那个五岁的小皇帝,是书音身边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贺丹的,生的吧?” 沈彻闻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不是,没有,谢谢。 第8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满头黑线地打断了太子对自己和二皇子感情生活的揣测:“殿下,现在更重要的是搞清楚未来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想办法改变未来。” 太子叹了口气,摇头说:“我当然知道什么更重要,只是,彻闻啊,你书乾哥也是人,我也很难接受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罪名还是谋逆。” 谋逆这两个字,对历朝历代的储君而言,在没有特殊背景的前提下,都是一项莫须有的指控。 太子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国本所在,甚至连皇帝都无法轻易更改。 这得是多急的性子,才能等不及,把板上钉钉的位置变成场不知前路的赌博? 尤其对乐书乾而言,得是失心疯外加被人拿刀逼着,才会想到谋逆这条路。 原因无他,乐书乾是圣上唯一一个在起兵前生下的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圣上唯一的家人,父子二人同甘共苦。 换句话说,对圣上而言,乐书乾先是儿子,后是太子,而其他皇子,先是皇子后是儿子。 这种前提下,乐书乾无法相信自己会谋逆,更不能接受父亲竟然相信了自己谋逆。 “我是被陷害的。”太子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有人陷害。” “当然。”沈彻闻说着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爽朗,“你谋逆没有不告诉我的道理,我不知道的事,你自然没做。” 太子手指着沈彻闻,朝他点了点,好似要笑出声,却又摇了摇头:“沈彻闻,你小子这张嘴……” 沈彻闻连连摆手,收起笑意正色问道:“殿下是怎么想的呢?” “陷害我的人,必然是有争夺皇位资格的人……当然,也可能是某位想扶持傀儡的权臣,因此,老二、老三以及年幼的老四,都有可能。” 皇帝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二皇子生母虽早逝,但舅家原是前朝大族,到本朝实力仍不容小觑。 三皇子的爹爹冯贵妃家中富可敌国,当今陛下早期起兵的军费大半都是冯家赠与,有一门三勋爵的名号。 而四皇子,背景简单,年幼天真,是最易掌控的傀儡。 这三个弟弟,在不考虑个人主观情感的前提下,每一个都有充分的动机。 “你也没有怀疑对象,不是吗?”太子问。 沈彻闻低下头:“是我没用,白活这些年,无法为殿下报仇。” 沈彻闻因被卷入谋逆案中,圈禁数年,错过了调查的最好时机,待恢复自由身的时候,已无法找到有用线索。 “彻闻,你我之间,从来不说这种话。”太子出言宽慰,“你受我连累,能够自保已是不易。” 沈彻闻眨了几下眼,把眼眶里冒出的泪花挡在视线外,强压着哽咽声说道:“但如今我来了,另一个我在十年后,我可以知道他做了什么,互相配合的话,应该能做出一些改变。” 太子将沈彻闻的话思索了一番,豁然开朗道:“你可以和在十年后的那个自己互通消息,怎么做到?” “毕竟是十年前的我,我有到达未来的记……”说到这里,沈彻闻突然卡了壳。 他脑海里凭空冒出来一个记忆片段。 十九岁的自己喝多了酒,不顾周贺丹脸色一直说想不通为什么会和他成亲。 啊啊啊啊啊! 王妃生气了!绝对生气了! 沈彻闻急得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找个井跳下去,立刻回到十年后把那个口无遮拦的臭小子打一顿。 “……怎么了?”太子发现沈彻闻突然变了脸色,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沈彻闻咬咬牙,朝太子摇头:“没什么,只不过在十年后的那小子,快要把我家拆了。” 太子笑起来:“那小子虽然折腾了点,但办事我放心。” 中断的话题继续,太子对沈彻闻穿越的事很感兴趣,问了许多。 但大部分的事情沈彻闻也答不出来。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来了。时空这个东西太怪异,并不是他可以探究的。 “既然我能突然多出十九岁的自己到十年后的记忆,说明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沈彻闻分析道。 毕竟原本的时空里,十九岁的自己从来没进行过穿越。也就是说明,十年后的未来已经发生改变了。 “殿下,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改变一次。” 太子示意沈彻闻继续往下说。 “我想救二殿下。” 太子似笑非笑:“你到底还是放不下他。” 沈彻闻赶紧摆手:“我与二殿下,当真只是普通的兄弟之情。”还有过君臣之谊,雪中送炭之恩。 太子像个关心弟弟心思的普通兄长一般,挑起一边眉梢,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 “那时候年轻,也不太分得清兄弟间的感情跟爱慕的区别。”沈彻闻说着说着脸又不自觉红了起来,“总归……我心里始终就只有周贺丹一个。” 太子听见周贺丹三个字,差点被自己一口吐沫呛死,拿着帕子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看鬼一样地看着沈彻闻。 沈彻闻:倦了…… 要怪就怪周贺丹跟二皇子的风流韵事流传太广泛,也怪自己对周贺丹的厌恶太明显了,搞得每个人知道自己未来跟周贺丹成亲后,都是一脸惊愕。 说到底有什么好惊讶的,该惊讶的是十九岁的自己竟然能忍得住不主动对周贺丹做什么才对。 就应该直接跟老二撕破脸把人掳走。 十九岁的沈彻闻真对周贺丹深恶痛绝吗? 或许并不是这样的。 自己那会儿就不怎么敢直视周贺丹的脸,每次见面都总是有意无意引起对方注意,如今时过境迁,回看当初,或许动机早不单纯。 第10章 只是自己不敢坦率面对内心,不愿相信自己竟会移情别恋而已。 “殿下别问了,反正我俩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太子笑着做了个把自己嘴巴封上的动作,示意沈彻闻继续说。 关系太好了就是不行,说起正事来总是各种打岔。 沈彻闻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我原本怀疑是有人毒害书音,但是没能找到证据就穿越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先试试能不能救下书音……毕竟书音在十年后是皇帝,有他在,或许可以更方便找到害殿下的人。” 太子欲言又止,只说:“现在的你都找不到证据,难道年轻十岁的你可以。” 沈彻闻点头:“有些东西,十年后找不到了,但十年前还在。请殿下赐给我一样东西。” -- 离了东宫,沈彻闻在沈天星的提醒下去了趟兽苑,把御赐的波斯猫给挑了。 也算不上挑,只剩了一只。 黑毛,黄眼睛,乍看有点神秘优雅的感觉,可凑近了看清那张大饼脸后,只有说不出的滑稽。 十年前的沈彻闻挑了只橘黄的,可爱是挺可爱,就是性子野得很,在王府里上蹿下跳,没几天就跑丢了。 沈彻闻瞧着这只黑猫怯生生的,人凑过去不跑也不叫,就伸手往怀里一抱。 没想到这小东西眼睛瞪得贼大,一动也不敢动弹,吓得直哆嗦,倒把沈彻闻给逗得直乐。 拿了猫,沈彻闻去皇帝那边谢恩。不巧御书房外头这会站了一群大臣,圣上没工夫见沈彻闻,随口让太监传了几句话,打发沈彻闻回去了。 从宫里出来,沈彻闻把满脸惊恐的黑猫从沈天星怀里捞出来,藏进了袍子里抱着翻墙进了二皇子府。 周贺丹对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没了脾气,抬眼看了看,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给你看个好东西。”沈彻闻凑到周贺丹面前,把光挡得严严实实。 没了光源,周贺丹也没办法继续再看琴谱,合上了书,无奈地看着沈彻闻:“王爷,又有何贵干?” 沈彻闻撩开袍子前襟,一只黑色的脑袋胆怯地探了出来。 “这又是咱家几闺女?”周贺丹对猫猫头确实没什么抵抗力,凑过去挠了几下。 “不知道,我刚抱来的,你起个名字吧。”沈彻闻说,“我先带回府养着,我俩一道等着你来。”毕竟是御赐的猫,凭空多一只在周贺丹这里,二皇子那边不好解释。 再者,周贺丹现在怀着孩子,养两只猫到底劳心劳力。 周贺丹似乎被沈彻闻的话取悦到了,掩唇笑了起来。 他是风尘出身的人,一颦一笑都带着股浑然天成的魅气,偏又天生一双笑眼,一笑便弯下去,更是勾人。 “就叫墨汁儿吧。”周贺丹说,“这小模样,跟掉涮笔的缸子里去了似的。” 墨汁凑到周贺丹伸过来的指腹边,动着小鼻子闻了闻。 沈彻闻眨了下眼,忽然之间,往前十年的记忆里多了只朝夕相伴的黑猫。 这感觉太神奇,仿佛一呼吸的时间里,做了场长达十年的黄粱梦。 再低头,怀里怯生生的小黑猫,不仅有了名字,连性格都无比熟悉。 “又怂又馋的贪吃鬼,最喜欢跟雪团抢东西吃。”沈彻闻假惺惺地嗔怪周贺丹,“偏你护着它,总趁雪团不在偷喂它。” 周贺丹很快明白了沈彻闻的意思,好奇问道:“能有这么神?” “我也说不出缘故,总之,突然之间我就跟这家伙相处了十年。” 周贺丹也不多问,拿着琴谱坐上了窗边软榻,伴着傍晚最后的一点光亮继续研究起来。 沈彻闻想了想说:“我今天从太子那里要到了一样东西,等回去我把它放在合适的位置,或许就能确定二皇子是不是被害了。” 周贺丹眼神从琴谱上移开,问道:“什么是合适的位置?” “我会在王府里找一个绝对安全、可以藏十年的地方,把从太子那得到的东西以及我的推测一道藏在里面,等十九岁的我找到。” 必须要藏起来而不能交给别人。人总有丢东西的可能,但隐秘的地方,即便过了十年,也可以安然无恙。 第9章 新成元年 葬礼虽然结束,但各种祭祀仪式依然没完没了。沈彻闻被关在十年后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周贺丹忙里忙外操持自己的“死后哀荣”。 “我又没真死。”沈彻闻抗议道。 明明自己活得好好的,周贺丹还搞得这么尽心尽力,连孝服都穿得一丝不乱,沈彻闻总觉得膈应,甚至怀疑周贺丹早巴不得自己死了。 周贺丹只笑了笑:“王爷是个聪明人,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清楚得很。无非是心里头瞧不上我,所以我做什么,王爷都觉得碍眼。” 沈彻闻哑口无言。 既然十年后的自己假死,那么自然是做得越真越好,周贺丹在全力配合,确实是自己对他心有成见才觉得他不怀好意。 “对不起……”沈彻闻干巴巴地道歉,目光扫到周贺丹白衣下隆起的小腹,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眼睛,“你忙前忙后的,身子还撑得住吗?” 几日而已,周贺丹的肚子似乎更大了,将绞带下的布料撑起实实在在的一团。 可除了不断增长的肚子外,周贺丹依然瘦削憔悴,多走上几步呼吸就会变重,胸腔总是剧烈起伏着,多走几步就会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咳。 沈彻闻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吐血,或者把孩子提前咳出来。 记忆里的周贺丹是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吗? 听见沈彻闻的询问,周贺丹身形一顿,温和的面孔上几不可查地融了几分诧异:“劳王爷挂心,只要王爷不在我背后做些让人操心的事,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沈彻闻被周贺丹的话噎到,哼了一声,也怪自己多管闲事,竟然想起来关心这人。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查书音的死?”沈彻闻没好气地说道。他发誓,一定再也不给周贺丹好脸色瞧。 周贺丹似乎也不在意沈彻闻的态度怎样,依旧温温柔柔说道:“等过了你的头七再说吧。” 大燕习俗里,头七是从下葬后开始算的,沈彻闻掰手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经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了。 “不过王爷可以先想想,我们该从哪开始查。”话落,院外有人过来,周贺丹迅速走出去,顺手把房门关得死死的。 周贺丹离开后,房间彻底陷入了平静。 沈彻闻趴在桌上听话地开始思考该怎么调查二皇子的死因。 沈天星前几天已经把这十年来几乎所有的信息跟沈彻闻捋了一遍。 二皇子……也就是先帝乐书音,从登基后身体一直不好,逐渐虚弱,容易生病,一旦病了就很难痊愈。 乐书音驾崩前,已经连续几个月床都下不去,最后几天,甚至一张口便会吐血,吐出来的血甚至比喝下去的水还多。 沈彻闻和周贺丹都是天子近臣,几乎一直在侍疾,可以说是眼睁睁看着乐书音燃尽了生命。 也正因此,二十九岁的沈彻闻对乐书音的死产生了许多疑问。 御医诊不出病症,只说乐书音的五脏六腑都在衰败,却也查验不出有被下毒的痕迹,仿佛乐书音是片树叶,到了秋天,自然而然就枯萎了。 或许真的只是某种罕见病症,更大概率是什么稀有的毒药……想不明白。 沈彻闻托起下巴,双眼放空盯着外间房门,然后,瞥见了两颗黑色脑袋一起往里探头。 一颗脑袋上梳着发髻,黑色的眸子装满了求知欲。另一颗是纯黑的,黄色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发现沈彻闻的目光后还吓得抖了抖。 是一个人类幼崽和一只看不清脸的黑猫。 沈彻闻:…… 沈彻闻记得,周贺丹叫这小孩阿南。 大概也许可能,算了,接受现实,这就是他和周贺丹生的小孩。 想到自己会和周贺丹有个孩子,沈彻闻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过来。”沈彻闻冲着阿南招了招手。 阿南抱着猫缩在门口边上,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怯生生问道:“你是鬼吗?” 沈彻闻用手指戳向自己的脸,脸颊因手指用力凹陷出一小块:“看到没,手指穿不过去,是活的。” 阿南眼睛又快速眨了几下,同时无比困惑:“那你是我父亲吗?” 看长相是的,但又感觉不一样。 小孩子的观察力往往更敏锐,阿南很轻易分辨出眼前的沈彻闻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这是在父亲身上不可能发生的。 沈彻闻本意不想骗阿南,但一方面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孩子相处,一方面穿越这件事太难解释了,阿南或许根本无法理解。 还有,原本的沈彻闻假死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沈彻闻不熟悉阿南脾气秉性,万一这小孩说漏嘴了该怎么办? 第11章 总而言之,沈彻闻为自己找了足够多的理由,面不改色地扯谎说:“我是你小叔,你父亲是我大哥。” “那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呀?”阿南问。 呃……沈彻闻挠挠头,现编道:“因为我一直流落在外,刚认亲不久。” 沈彻闻边说边在心里头跟自己的亲生老父亲沈老王爷道歉。 老头入土几十年,一生光明磊落,莫名其妙多出个私生子,如果有托梦这一说,估计今晚就要见证一些父慈子孝的大场面了。 阿南似懂非懂地叫了声“小叔”,他这个年纪还搞不清太复杂的人物关系,本能的信任大人而已。 沈彻闻自己也还是个少年人,最不擅长跟小孩子相处的年纪,阿南话也不多,一大一小就这样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黑猫或许也不想在这样的氛围里呆着,从阿南怀里钻出来,跳去了院子。 沈彻闻尴尬极了,想找点话题,但跟小孩确实没什么能聊的,就只能问一问他今年多大。 阿南掰着手指头,说自己现在九岁了,等到今年冬天就满十岁。 沈彻闻也跟着在心里默默掰手指数,九岁应该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不想还好,越想越冷汗往外冒得就越厉害,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想不开问阿南这个问题。 已知自己是从十年前过来的,根据周贺丹的说法,自己应该跨越了整整十年,又已知他俩的小孩现在自称九岁多。提问,这小孩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沈彻闻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会和周贺丹成亲了。 肯定是周贺丹借着肚子里怀了孩子,活生生拆散了他和二皇子!毕竟自己责任心这么强的人,知道有了小孩肯定会负责的。 至于周贺丹画舫为什么要设计自己,害自己睡错人,沈彻闻也为对方找到了合理的理由——肯定是周贺丹觉得二皇子的宠爱淡了,想找个保全荣华富贵的冤大头。 没想到周贺丹比自己原以为的还要更加小人! 沈彻闻越想牙根越痒痒,非常想现在冲过去揍周贺丹一顿。 阿南见沈彻闻脸色越来越沉,被吓到了,战战兢兢开口:“小叔,那我先去找爹爹了……” “阿南,该去给你父亲上香了,怎么跑这儿来了?”周贺丹听见下人说阿南进了主院,赶紧过来找人,没想到撩开帘子,跟儿子撞了个正着。 阿南见着周贺丹,像看见救星,眼睛瞬间有了光彩,小跑着到周贺丹身后,小声说:“爹爹,我跟小叔说了几句话,小叔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小叔?”周贺丹含笑着看了沈彻闻一眼。沈彻闻朝他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是故意要骗小孩的。 周贺丹温和地拍了拍阿南:“你小叔在为你父亲伤心呢,不是因为阿南的缘故。阿澜姐姐在院外等你呢,快过去吧。” “那爹爹你呢?” “我跟你小叔说几句话就过去找你。”周贺丹说,“别跟人提你见着了小叔,明白吗?” 阿南应声,走到外间喊了几声“墨汁”,刚刚躲起来的那只黑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在他脚边蹭了几下。 阿南弯身抱着猫跑出了院子。 阿南离开后,周贺丹关上房门,朝沈彻闻问道:“你让他叫你小叔?” 沈彻闻注意到,周贺丹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掉了,冷冷地盯着他……非要说的话,有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令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不行吗?”沈彻闻硬着头皮说的,“我也没办法跟他解释我的情况,告诉他我是他父亲的弟弟,可信度还更高些。” 周贺丹“嗯”了一声,应当是赞同了沈彻闻的说法。 见他转身要离开,沈彻闻直接把人拽住,喊道:“我已经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亲了!” 周贺丹转身,眉毛微微一抬:“那你说说。” “刚刚阿南跟我说了,他九岁多,说明我穿越来之前你就已经怀孕了。”沈彻闻皱着眉头说,“所以,一定是你在画舫那晚,故意设计怀上我的小孩,逼我跟你成亲!” “周贺丹,我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不堪!”沈彻闻越说越气,正常情况按他的脾性现在就要一拳头打上来了,但看着周贺丹的肚子,他还是把这口气硬咽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不能跟怀孕的人一般见识。 周贺丹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旋即又变回了微笑,语气毫无波澜地说:“沈小王爷,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但有一个地方,还是欠缺了一些。”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阿南根本不是你的?” 沈彻闻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想不到,阿南还能不是自己的孩子。 如果阿南不是自己的小孩,那就只能是……二皇子的?! “你猜,什么时候猜出答案了,我们什么时候来查你的‘二皇子’的死因。” 第10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心说自己又不傻,愣猜能猜出来什么,于是周贺丹离开后就偷跑去了沈天星那里,直接问了。 顺便朝沈天星要个长效一些的易容,方便自己出入府里。 “当然不是先帝的。”沈天星拿着把小刀给沈彻闻边修眉边说,“先帝如果有这么大的儿子,就不会有现在这位陛下的事。” 朝臣再傻也不会放着九岁的皇子不立,立个五岁小孩当皇帝。 “难道……周贺丹还有别的姘头?”沈彻闻猛地一震,越寻思越认可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合理了。 “别乱动!”沈天星及时收回了小刀,才让沈彻闻的帅脸幸免于一场血光之灾。 “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沈彻闻神采奕奕地问道。 沈天星拿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沈彻闻:“你就没想过世子真是你的种?” 阿南都是西平王世子了,还往别人身上想……沈天星发现,十九岁的沈彻闻确实脑回路不一样,沈天星甚至弄不明白沈彻闻在高兴什么。 他怀着看着闹不嫌事大的心情,许愿有朝一日二十九岁的王爷和十九岁的这个能见上一面,场面一定会非常精彩。 “但是……” “是你的,你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去找王妃道歉。”沈天星冷酷无情地说着,顺手翻箱倒柜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根炭笔。 “为什么要我道歉?”沈彻闻不爽道。自己做什么了就要道歉? “因为你怀疑世子不是你的小孩……这太冒犯了。” “我没有怀疑!”沈彻闻大叫,“是周贺丹自己说的!” “那是因为王妃在赌气。”沈天星拿着炭笔在沈彻闻脸上画了几笔,“王妃其实吧……挺小心眼的。” 沈彻闻笑了一声:“他人品不怎么样我当然知道,反正我是不会道歉的。” 人,品,不,怎,么,样……沈天星不敢再继续听沈彻闻往下说了,赶紧把铜镜推到他面前,让他不要继续纠结在这个话题上面。 沈彻闻面对铜镜,盯着沈天星给自己加的泪痣反复看了几遍,感觉特别神奇,就只修了下眉型,加了颗小痣而已,自己似乎完全换了个人。 “天星,你太厉害了!”沈彻闻作势要飞扑过来。 沈天星后撤几步,拉开跟沈彻闻的距离:“王爷,我可不打算跟王妃抢人。” 沈彻闻白了他一眼:“嗤,就你这幅尊容我也不稀罕。” 凭良心讲,沈天星不丑,甚至挺清秀的,走路上还会被多看几眼的程度。 但跟周贺丹比,差得还是太远了……怎么突然又绕周贺丹身上了!都怪沈天星乱说话,害得自己都精神错乱了。 “算了,不跟你废话。”沈彻闻起身要走。 他现在无比惆怅且心急。毕竟到这里已经七八天,整日困在院里,连门都几乎没出去过,这得何年何月才能开始调查二皇子的死因。 “对了,王爷,我想起来一件事。”沈天星恍惚了一下,“十年前,二十九岁的你让我告诉你,他在书房的暗格里藏了件东西,需要你去拿。” 沈彻闻终于来了精神,迅速回到主院的书房。 书柜柜脚往右边三寸的方砖底下,有一块巴掌大的小暗格,是沈彻闻专门挖来藏机要书信的,除了沈彻闻自己,府上只有作为心腹的沈天星一个人知道。 沈彻闻确定周贺丹不在院内,才按下机关,暗格缓缓升起,里面赫然放着一个锦盒。 沈彻闻打开盒子,发现有一封信。 放了十年,信纸已经发黄,但因为不见天日,纸张还是非常坚韧,并没有变得一碰就会碎掉。 沈彻闻展开纸张,迅速把内容扫了一遍。 这是二十九岁的自己藏的信件。 和沈彻闻猜想的一样,两个自己确实可以跨越时间进行一些交流。二十九岁的自己理所应当拥有自己现在经历的记忆,且也能想办法留下讯息到十年后。 这算是自己到这个鬼地方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第12章 信上二十九岁的自己说,他已经把十年来发生的事情告知太子,并得到了太子的帮助。 穿越前他就怀疑乐书音死于某种罕见的慢性毒药,因此找太子要了萃毒针,藏在这里,希望十九岁的自己能用萃毒针对二皇子的尸身进行检查。 此外,他会在十年前尽可能调查,希望沈彻闻定期来书房里检查锦盒有没有多出来东西,方便两个人互相交流。 最后,警告沈彻闻不许再惹周贺丹生气,否则他要跑去陛下面前提前毁掉沈彻闻心心念念的婚约。 沈彻闻对着身处过去的自己翻了个白眼,烧掉信件,将萃毒针藏进衣袖。 他记得萃毒针是前朝皇宫的珍宝,无论多蹊跷奇特的毒物都能验出,并能将毒素聚集在针尖,以供查验。 乐氏入主中原后,陛下恐怕太子遭人暗算,专门将萃毒针赐给了东宫。 沈彻闻摸着这枚四寸长的短针,心中涌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当初陛下将萃毒针赐给太子时,自是舐犊情深,一片慈父之心。只是这样真挚浓烈的感情,怎么也会有消亡的一天? 想到太子众叛亲离,在寂寥萧索的东宫落寞离世,沈彻闻便不由跟着伤心。 他心情低落地回了房间,等到入夜才把周贺丹等来。 沈彻闻晚膳没吃几口,周贺丹到的时候,案上还摆着半碗凉透的粥。 周贺丹没怎么惊讶沈彻闻面容的变化,只是叫来心腹下人,把粥端了出去。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撞到一起,同时陷入了沉默。 沈彻闻示意周贺丹先说。 “阿南的事……”周贺丹开口,脸上的神色已看不出任何负面,依旧是那副招牌的温和面具。 沈彻闻打断他,自顾自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我们现在把精力用在调查书音的事上,不要再纠结这些了好不好。” 沈彻闻自然是不情愿道歉,内心非常不爽,只不过二十九岁的自己正在光阴的彼岸随时随地监视着,只能权当卖他一个面子。 真想不明白那个老色鬼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瞧上的周贺丹……这人除了张脸外,还有什么? 但不管诚心与否,道歉显然有用,周贺丹抿起嘴唇,唇角微微勾起,开口道:“头七已经过去,忙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开始调查一下先帝的事情。既然天星给你易过容,我会给你找个合适的身份留在王府里。” 谢天谢地,终于可以不用躲在房里了,憋都要憋死。 沈彻闻点头:“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确定书音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是中毒,便可以开始找凶手,如果是生病,最好能找到病症根源。 “先帝登基不过三年,驾崩仓促,陵寝并未修建完毕,棺椁一直存放在殡宫。或许可以去查验尸身。 “只是,如果有办法能查出来,就不会拖到现在。” “你看看这个。”沈彻闻献宝似的掏出萃毒针,心里头还有些自己能力比周贺丹强的得意。 周贺丹拿起萃毒针,脸上浮现惊喜神色:“这是萃毒针?先帝驾崩时,子鸣就想找到它,可当年东宫变故,宫内珍宝早不知所踪,子鸣寻找许久也没能找到,你是哪得来的?” “那也不看看小爷是谁,只要我出马,什么东西找不到?” 周贺丹盯着萃毒针看了又看:“我知道了,是子鸣在十年前朝太子要的。” 沈彻闻说:“沈子鸣也是我,反正是我找到的,我的功劳。” 周贺丹被沈彻闻孩子气的发言逗笑。他此刻清醒意识到,眼前的沈彻闻才十九岁,即便外表再能唬人,依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幼稚小孩。 沈彻闻蹭了蹭鼻尖,刚想开口问周贺丹笑个毛线,就看见周贺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脸上表情凝固,低下头去死死按住肚子。 “你没事吧?”沈彻闻见状起身,凑到周贺丹身边。 周贺丹眉头微皱,死死咬住下唇,放在肚腹上的手指用力抓扯着衣衫布料,对沈彻闻的询问恍若未闻。 沈彻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冒冒失失地起身要往门外走:“我去让人找太医来。” “不用了。”周贺丹如梦方醒,叫住了沈彻闻,“我身子向来不好,太医也没办法。” 周贺丹眸子垂下,看着隆起的腰腹:“这孩子还不知道能保几日……” 沈彻闻心底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一股无端的负罪感油然而生,意识到不该总拿话激周贺丹。 即便自己再讨厌周贺丹,周贺丹现在都是在费尽心力地为自己生儿育女。他如今身体这样,说不定是生阿南的时候没有调养好的缘故。 沈彻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感觉说什么都怪怪的,于是只能企图转移话题,逗周贺丹开心一点,不让他继续胡思乱想:“对了,你说我字子鸣,那书音呢?” 十年前除了太子已经成人,其他几个兄弟都还没加冠,自然也没有取字。 “先帝……”周贺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改了口,用沈彻闻更熟悉的称呼,“二殿下,字仲言。” “老三呢?”三皇子叫乐书和。 “叔偕。” “老三的好听……那老四呢?乐书景那小屁孩现在也满二十了吧?” “四殿下字季明。” “那你呢?”沈彻闻托着下巴,认真看向周贺丹的时候,眼睛里似乎闪着光彩。 周贺丹没来由地觉得眼前人像只大狗,正蹲坐在地上摇尾巴讨好自己。 “我叫向之,周向之。” 只怜直上抽红蕊,似我丹心向本朝。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教导他要忠君爱国,永远怀颗赤子之心。 他没做到。 第11章 新成元年 周贺丹次日就给沈彻闻安排了一个新身份——沈彻闻堂姐家的小孩,也就是沈彻闻本人的外甥。 一来外甥像舅,本身就能解释两人过分相似的五官。二来沈彻闻的葬礼刚过,有长久不联系的亲戚借机投奔也算合理。 三来……保全了沈老王爷的名声,不至于死了小二十年还突然冒出来一个私生子,惹得京城里头议论纷纷。 反正沈家堂姐嫁去了北疆,一家山高皇帝远,一时半会不怕露馅。 沈彻闻搬去了沈天星的院子,对外宣称是跟着沈天星学规矩,日后接管府卫调度工作。 待到王府内琐事忙完,沈彻闻在王府内混了个熟脸,周贺丹终于提出了一起进宫。 “过会进宫后,你跟在沈天星后面,不要抬头,防止有人起疑心。”周贺丹交代道。 沈彻闻哼了一声,心说这皇城内外,前朝后宫,哪处是小爷没胡闹过的地方,还用你来教我规矩? 可沈彻闻看着周贺丹上前给阍人递牌子的背影,眼神不经意扫到暖阳下蒙尘的琉璃瓦片,才忽然想起来,现在已经是十年后。 龙椅上的人换了又换,皇城再不是从前的皇城。 沈彻闻难得没再开口怼周贺丹,跟在沈天星身后,乖顺地没有说一句话。 他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目光最终落在周贺丹挺直的脊背上。 因是入宫,周贺丹脱了孝服,仍是一身素白,像抹不合时宜的落雪,在夏日明媚的阳光里格外刺眼。 周贺丹进宫后先去拜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才五岁,在御书房里根本待不住,折子更是完全不会看,得空了便拉着几个老太监玩猫追耗子的游戏。 周贺丹在御书房扑了个空,就只能再找,没想到刚拐过门,小皇帝就冒冒失失出现在了长街上。 周贺丹来不及行礼,眼瞧着被撞上,沈彻闻手比脑子反应快,喊着“陛下小心”,单膝跪地抱住小皇帝,把周贺丹挡在了身后。 周贺丹惊魂未定,手掌护住小腹。沈彻闻根本不敢想,方才他若真被小皇帝撞上,会有什么后果。 万幸小皇帝性子好,没责怪沈彻闻对自己的无礼行径,或者说压根没把沈彻闻当成个人去注意,恭恭敬敬地给周贺丹行礼,叫了声“老师”。 周贺丹朝他行了臣子礼,朝几个太监说道:“眼瞧着天热起来了,你们别纵着陛下玩耍,中了暑气不是闹着玩的。” 太监们连连应和,小皇帝敷衍地应了,然后故作成熟地说:“王叔那边的事眼瞧着差不多了,逝者已逝,老师不要太伤心才是。” “陛下挂心了。下葬那日多亏陛下亲自派人路祭,才在明面上平息了王爷是乱臣贼子的议论,微臣感怀天恩,实在无以为报。”周贺丹说。 他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像哄小孩一样。 沈彻闻不喜欢这副模样的周贺丹,觉得他假,像个人偶,没有自己的脾性。 但小皇帝对此确实受用,高兴地点点头:“王叔对我也很好嘛,应该做的。” 周贺丹语气突然一变:“微臣告假这些天,陛下的功课有按时做吗?该念的书也全都念了?” 第13章 小皇帝眉头瞬间紧紧皱在一起,满脸不情愿:“我……王叔薨逝,我也伤心的呀,功课难保没有耽搁。” 周贺丹摇摇头:“陛下还是留心着些,若是等安王回来考校,陛下答不出来,微臣可没办法替陛下求情。” 提到安王,小皇帝瞬间没了气焰,手指搅在一起,慌张的神情溢于言表:“我这就去写,老师别跟叔父说。” 周贺丹微笑着点头:“陛下去御书房,微臣去给先帝上柱香,之后就出宫了。” 小皇帝已经被周贺丹唬住,生怕安王回来真检查自己功课,压根顾不上周贺丹要做什么,胡乱点头让他随意,之后带着太监侍卫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沈彻闻跪在地上,看戏一样旁观着这君臣二人的对话,心底不由对大燕的未来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迷茫。 大燕建国不过二十多年,虽看似一片向荣,内里却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这样一个资质、天赋都平平无奇的无知幼童,真能掌控好这个国家? 属实荒谬。 长街恢复平静后,沈彻闻才从刚刚单膝跪地的姿势起身,拍了拍沾土的裤子,活动了几下膝盖才问道:“安王是谁?” “就是三殿下。子鸣遇刺后,他赶往边疆平息动荡,如今还没回来。”周贺丹说。 往前走了几步,沈彻闻实在没忍住,问道:“小皇帝真不是你给书音生的?” “慎言。”周贺丹深吸了口气,脸上始终挂着笑意,“陛下是先帝过继的孩子,生父是安王。” 沈彻闻也跟着深吸了口气。 如今皇位上的,是老三的孩子?自己一死,如此说来,老三就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沈彻闻不由不多想,但又及时制止住了思路,让自己不要想太多。 三皇子为人厚道耿直,是皇子里最没架子的那个,满京城三教九流都能玩到一起。 四个皇子里,太子对沈彻闻来说如兄如父,二皇子是沈彻闻的未婚夫婿,虽从小一起长大,相处起来到底拘谨,四皇子年龄太小没有共同话题,只有三皇子能算沈彻闻真正意义上的好兄弟。 沈彻闻不想怀疑他。 如果老三心怀不轨,甚至是某些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么自己所拥有的爱情、友情、亲情,通通都已在这个十年里死去。 沈彻闻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这样残忍的事情他不敢想。 但三皇子确确实实是书音死后最名正言顺的掌权者。书音却把摄政的权力给了自己,为什么?是对他有所猜忌防备?还是对自己存在私心? 沈彻闻摇晃起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去深思,回过神来发现周贺丹和沈天星已经走远,便立刻去追。 皇陵工程浩大,往往要耗费几年至几十年修建,乐书音驾崩仓促,灵柩只能先行停放在殡宫,待陵寝修好再行下葬。 乐书音崩于去年初春,距今已有一年多光景,尸身做了防腐处理,依旧难免腐烂,殡宫里焚烧着大量檀香遮掩气味,即便没进殿也熏得难受。 “见过周大人。”管事的太监上前行礼,因西平王新丧,对着周贺丹也不敢有往日里的谄媚神色,只面带哀戚。 “我进去跟先帝说会儿话,你让宫人们都先出来吧。”周贺丹说。 “这……殡宫之内,论理需有人时刻侯着。”太监迟疑起来。 周贺丹一句话没说,只静静地看着管事太监。 太监被看得脊背发冷,将脑袋使劲往里缩了缩。 如今虽说摄政王遇刺,周贺丹地位大不如前,但到底还是先帝钦点的太子太傅,正经的天子师,如今宫里除了安王,也就周贺丹在陛下跟前能说上几句了。 这宫里混久了的全都是人精,掌事太监话锋一转:“但您又不是旁人,既然来了必然是有要紧事,只不过这正殿里气味难闻…… “大人还怀着孩子,奴婢为着您的身子,还是劝您别进去了。” 周贺丹朝着沈天星递了个眼神,沈天星心领神会,将对方拉去一旁,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塞进太监手里:“这事儿我们大人跟陛下也禀报过了,陛下点了头,你瞧这……” 掌事太监收了银子,不再阻拦,叫着几个小太监把殿内的宫人全喊了出来,沈彻闻跟在周贺丹身后进去,沈天星就在殿外守着门,跟掌事太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 刚迈进正殿,周贺丹就被浓烈的檀香味道呛住,咳了几声,体力不支地靠在灵柩旁的柱子边。 沈彻闻走过去扶住他,说道:“那太监说的也对,这殿里到底停着灵不干净,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还大着肚子,不然先出去,交给我吧。” 他绝对不是在关心周贺丹,他是,是怕下次打开锦盒,再看见二十九岁的自己留言威胁。 周贺丹摇头,坚持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个人撑不住。” 沈彻闻一开始并没有明白周贺丹口中的“撑不住”到底是什么意思,冷笑一声:“怎么,你瞧不起本王爷?” 他可是军营里真刀真枪练出来的,上过战场,也见过死人,心理承受能力可比旁人厉害不知道多少。 周贺丹只扬了扬下巴,示意沈彻闻开始动手。 沈彻闻不服气地过去,利落地推开了还未封上的棺材板。 只见一具脸色青白的尸体躺在里面。 因做了防腐处理,尸身并未腐烂,但无论如何,失去生命的皮肤都不会再如从前那般。 干枯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因为皮肤的收缩,牙齿裸露在外,显得面目狰狞。 沈彻闻几乎认不出这里面躺着的尸体是乐书音,甚至无法将它称作“乐书音”。 眼泪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咸苦的水流出来,划过脸畔的触感无比清晰。 沈彻闻想起眼泪不能滴在死者的殓服上,会令死者无法安心离去,于是往后撤了一步,却踉跄着跪坐在了地上。 周贺丹靠近他,朝着沈彻闻伸出一只手:“我说了,你一个人,撑不住的。” 沈彻闻仰头,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向周贺丹,他发现此刻的周贺丹与平日里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完全不同,眼神里充满了哀痛。 他果然喜欢乐书音,沈彻闻想。 第12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没有抓住周贺丹伸过来的手,而是自己撑着地面起了身。掌心在殡宫粗粝的砖石上,磨得微微发红。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只要能确定书音的死法,一切就都还不晚,那个二十九岁的沈子鸣肯定会找到办法救他。 沈彻闻咬紧牙关,再次走到灵柩前,从怀里摸索出萃毒针。四寸长的一根针,此刻如有千斤重。 “你是怎么喜欢上先帝的?”在沈彻闻迟疑之际,周贺丹突然开口询问。 沈彻闻注意力被分散,一边将手伸进棺材一边思考着说道:“不知道。” 他和乐书音是指腹为婚,守护对方是他从懂事以来就理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乐书音是沈彻闻的未婚夫,沈彻闻自然而然要喜欢他,至于其他,沈彻闻从不考虑。 但周贺丹这样问了,沈彻闻还是认认真真想了想,补充道:“书音是谦谦君子,霁月清风,喜欢他不是天经地义?” “那你呢?”沈彻闻问。 “我?” “你为什么会背叛书音同我一起,还给我生孩子?”沈彻闻问话时,指尖按着萃毒针,针尖划破乐书音已干枯的皮肤,没入了脖颈。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先帝。” 沈彻闻指尖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 所以周贺丹是在承认他对书音的爱慕? 所以即便和自己有了两个孩子,周贺丹仍旧从未喜欢过自己? 沈彻闻突然非常不爽,萃毒针往皮肉深处没入了几寸,但很快恢复镇定,他将自己情绪的失态归根于对周贺丹觊觎乐书音的愤恨。 失控的情绪抵消掉了面对乐书音尸身的悲痛,沈彻闻顺利完成了检验。 他拔出萃毒针,只见从针尖开始约有一寸长的距离,都被染上了层深褐色。 沈彻闻将萃毒针递给周贺丹,自己合上了棺材。 乐书音是被毒死的……被一种御医验不出的奇毒,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在了龙椅上。 周贺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萃毒针,眉心微皱:“果然子鸣猜的没错,先帝的死是人为。” 沈彻闻听到周贺丹口中说出“子鸣”这两个字后,再次没由来地感到烦躁。 既然不喜欢自己,就不要用这种含情脉脉的语气叫自己名字。 沈彻闻非常想呛周贺丹几句,但抬头看见他苍白到不正常的脸时,又憋回去了。 “但御医都看不出的毒,估计京中也找不出几个能知道的……”周贺丹说。 听见周贺丹说起正事,沈彻闻及时将情绪抽离出来,想了想回答道:“如果巫医谷还在,或许还有办法。” 巫医谷是江湖中传承百年的门派,传说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 第14章 门派地处南疆深山,门人隐居避世,神出鬼没。 但数十年前山河动荡,社稷更迭,传言巫医谷与衰朽的大齐王朝一道,消亡于乱世的烽烟里。连带着谷内不计其数的藏书与药材,皆付之一炬。 周贺丹摇头。京中属御医医术最为高明,御医认不出的毒,普通江湖郎中更认不得。 如今下毒的人身份不明,如果他们现在大张旗鼓地找精通药理之人,无异于打草惊蛇。 沈彻闻明面上已死,小皇帝未通人事,安王人在边疆,自己又病入膏肓,摇摇欲坠的社稷再经不起半点风波。 “算了,先回去吧,我想想办法。”沈彻闻收好萃毒针,看着倚靠在柱子边的周贺丹,梗着脖子说道,“你还行吗?需要我抱……不是,扶你出去吗?” “能行……”周贺丹站直身子,刚张口就被檀香呛着,又弯腰咳起来。 沈彻闻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一咬牙凑了上去,想把周贺丹打横抱起来。 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见外头沈天星的声音响了起来。 “属下叩见王爷。王爷这是?” 紧接着响起的是道陌生的声音:“我做什么,跟你没有关系。” “王爷,这会周大人在里头。”掌事太监紧接着说道。 “那又如何?” 下一刻,殿门被推开,发出吱呀声。 沈彻闻冒红的耳尖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温度,转头看见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周贺丹迅速与沈彻闻拉开距离,站直了身子上前行礼:“见过康王殿下。” 四皇子……沈彻闻几乎瞬间就确定了此人身份。 几个皇子里,四皇子乐书景样貌是最像太子的,幼时便能瞧出眉目,如今长大了,眼角眉梢皆是太子的影子。 只是……乐书景的气质神情与曾经的太子全然不同。 太子仁厚,总是笑着,看起来很好相与,而如今的四皇子满脸阴郁,还未接近就能发现其神情中有抹郁郁不得志的死气。 沈彻闻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男人和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屁孩联系到一起。 摆着个臭脸干什么? 小爷还是为了给你小子捞荔枝才掉进井里,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鬼地方。 等小爷回去十年前,指定把你拎鸡仔一样拎起来揍一顿。 但现在沈彻闻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周贺丹身后,低着头给乐书景行礼。 “周大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乐书景冷冷开口,一副不想理周贺丹却不得不理的架势。 周贺丹护住肚子,脸上堆笑,解释说:“先帝冥寿快到了,过来看看。” “我也来看看。”乐书景没再多说什么,上前点了三炷香,对着灵位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里。 沈彻闻默默看着一切,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一股冲动,突然开口打破了殡宫的宁静。 “殿下,我们查出来,先帝是被人毒死的。” 沈彻闻声音不大,殿外的人隔着道门,什么都听不见,但空旷的主殿内,足以让乐书景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退下!”出乎沈彻闻预料,先说话的人是周贺丹,“王爷面前,也是你能随意开口的?” 沈彻闻回头看向周贺丹,周贺丹皱着眉,用眼神警告他不该同乐书景说这个。 敌友不明的情况下,相信任何人都是愚蠢的,这个道理沈彻闻不应该不懂。 乐书景分了点余光给周贺丹:“这谁?” “回王爷的话,这是子鸣的外甥,家里人送我身边谋份差事,我这段时间带在身边教教规矩。”周贺丹说。 “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沈彻闻照做,按照规矩,他得目光垂到地上,不与乐书景对视。但乐书景目光直勾勾落在脸上的感觉挥之不去,沈彻闻本能觉得不自在。 就在沈彻闻以为乐书音会质疑自己身份的时候,被凝视的感觉突然消失,只听见乐书景冷笑了一声。 “长得挺像西平王,还是周大人会玩。” 周贺丹没有反驳,甚至脸色都没什么变化,倒是沈彻闻听得嘴角抽搐起来。 什么意思,这是把自己当周贺丹的姘头了? 不是,这小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而且感觉他态度也怪怪的。 沈彻闻还没回过神,就见乐书景转身要走的架势,于是不顾周贺丹的意思再次开口:“先帝是被毒害的,王爷就不想为先帝报仇?” 乐书景停下脚步,神色淡漠地盯着沈彻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从口中吐出句话:“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 那是你亲哥! 沈彻闻一下子恼火起来,没有想到看着长大的老四如今竟成了这幅样子。 他将放着萃毒针的锦盒掏出来,塞进乐书景手里:“这是证据,针尖上有用毒的痕迹。” 乐书景皱着眉,心情相当不悦,但又觉得没必要出言训斥,于是看了眼周贺丹,见周贺丹朝他笑着,边随手打开了锦盒。 “萃毒针?”乐书景神色忽变,眼神里似乎带了刺,“怎么在你手上?” “王爷留下的,说是从当年废太子手中得到的。”周贺丹回答道。 “废太子?我大哥从来没被废过,周大人,你要慎言。” 周贺丹扯扯嘴角,露了个满是歉意的微笑:“王爷恕罪,是下官失言。” 乐书景冷哼了一声,将锦盒攥进手里,一句话都没多说,转身走了。 乐书景离开后,周贺丹开口道:“你刚是不是太冲动了,为什么要告诉他先帝中毒的事,还把萃毒针给了他。” 他语气没什么责怪的意思,依然淡淡的,搞得沈彻闻很不爽,觉得周贺丹像根精雕细琢的木偶,皮囊再漂亮,终究是块木头,没什么感情,更没有情绪。 但沈彻闻不想在乐书音灵前使性子跟周贺丹产生口角,压制着脾性说道:“老四他生母瑶贵人是南疆圣女,与巫医谷一脉相承,只是早些年被废入冷宫。 “如果没办法大张旗鼓找精通医毒之人,让老四去找他娘,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瑶贵人人美心善,对宫里孩子们都不错,总归不会害人。 老四又是沈彻闻看着长起来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脾气变得这么古怪,但沈彻闻相信他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不会做出来残害手足的事。 周贺丹叹了口气,摇头说:“可是瑶贵人早都死了……而且你没发现,康王很讨厌西平王府上的人吗?” 沈彻闻:!!! 第13章 新成元年 “准确地说,康王是恨你。”周贺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跟沈彻闻解释说。 沈彻闻当然不解:“老四是我看着长大的,凭什么恨我?” 自己还专门绕路给他捞荔枝呢,没反过来恨自己的道理。 这小孩果然是皮痒了吧。 周贺丹:“因为他觉得,他大哥谋逆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换句话说,他他觉得是你陷害了乐书乾。” “太子被污蔑跟我有关系?”沈彻闻眉头渐渐皱起来,非常困惑。 就像他相信老四不会做出残害手足的事一样,他也坚信自己不可能做出对太子哥哥不利的事情。 周贺丹微微笑着,安慰沈彻闻说:“当然跟你没关系,那位出事的时候,康王才多大,小孩子心思轴,别人挑唆几句就当真,也听不进去解释。” “那为何别人挑唆,他就会信呢?”沈彻闻追问。他和老四的感情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周贺丹转过头,温和的眸子落在沈彻闻的眉眼处,让沈彻闻无端感受到了一些安心。 “或许康王只是怨恨眼看着太子倒台却无能为力的自己,不能去恨自己,只能恨你。” 沈彻闻仍然不理解周贺丹的意思。 他才十九岁,虽年幼失怙,却也是在皇帝的宠爱和太子的教导下长大,理所应当地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感情。 太复杂的事,沈彻闻决定不去想,只是后知后觉地惊慌道:“那我把萃毒针给了出去,老四会不会根本不管,随手扔了?” 要是把萃毒针丢了,他们永远没办法知道二皇子是中了什么毒,找不到具体的毒就找不到解药,更找不到下药的方式。 既没办法解毒,又没办法预防被下毒,书音岂不是死定了? “别担心,明日找他要回来就是了。”周贺丹说。 不知道是不是身怀有孕的缘故,周贺丹身上有一股温和强大的气息,明明他也没说什么,沈彻闻就是觉得一切问题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什么也不用怕。 到王府后,沈彻闻先跟着沈天星一起回了趟暂住的院子。 半路上沈彻闻遇到了刚从后院念完书的阿南。 沈彻闻的脸上易容了一部分,但不多,阿南还认得他,跑过来叫了声“小叔”。 沈彻闻没忍住,蹲下捏了捏他的小脸。看久了他发现阿南跟自己是有点像,但像周贺丹更多,没什么像乐书音的地方,确实是自己的小孩。 第15章 沈彻闻还是觉得神奇,怎么就当爹了。第一次当,后知后觉,还怪紧张的。 是不是应该讨好一下,带他玩玩,或者搞点好吃的给他? 阿南不喜欢被别人碰,小脸皱到一起,神情很抗拒,但什么都没说,也没伸手拦沈彻闻不让他捏自己脸。 沈彻闻发现阿南的情绪后,觉得很有意思,问他:“不想我碰你直说就是了,这么忍辱负重做什么?”装也装不像,没学到他爹周贺丹的一半精髓。 “不礼貌。”阿南本着个脸说。 沈彻闻噗嗤笑了,这小孩有意思。 是不是应该说,不愧是我的崽。 一旦对阿南产生了兴趣,沈彻闻的探究欲自然冒出来了,问道:“阿南,你大名叫什么?”当爹的连儿子大名都不知道,实在是说不过去。 “小叔,我叫周陌南。”阿南刚说完,那边传话的下人也到了,说王妃叫世子去一趟,阿南便规规矩矩跟沈彻闻和沈天星道别,去找周贺丹了。 只留沈彻闻一个人原地混乱。 阿南彻底没影以后,沈彻闻才朝沈天星问:“确,确定是我的?确定不是老二的小孩?” 怎么姓周? 沈彻闻倒不是非要纠结小孩姓什么,但毕竟阿南是王府世子,将来会承袭爵位,竟然没有跟他姓沈,太不合理了。 “呃……”沈天星一时语塞,磕磕绊绊说道,“就是你也知道,世子出生的时候,王妃跟你没在一起,你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确定世子是你的小孩,可能是觉得习惯了。” 涉及沈彻闻和周贺丹的私事,沈天星不好说太详细,他到底不是当事人,个中缘由根本说不清楚。 沈彻闻还是觉得不对,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回到住的院子,已经是傍晚。 前些日子沈彻闻都是留在主院里用的晚膳,今天阿南过去了,他再去总归不方便,于是打算跟沈天星一起随意对付几口。 只是还没朝膳房的方向走,就有丫鬟过来送膳。 “王妃吩咐,说给表少爷送的饭。”丫鬟利落地拿出食盒,径直走到外间小桌前,把餐碟一个个摆放开。 表少爷指的就是沈彻闻,他现在顶着自己外甥的名号,沈家丫鬟这么称呼是合理的。 “表少爷、沈哥,请用吧。王妃说了,以后表少爷要是在沈哥这边用膳,就让沈哥派人去主院的后厨拿去,别去下人膳房了。” 沈天星应下,道了谢把人送出院子。回来后跟沈彻闻解释:“这是王妃身边跟着伺候的大丫鬟,叫阿澜。” “哦。”沈彻闻托着下巴扫了眼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心里只觉得有股怪异感,好像有点开心……不对,开心干什么? 沈天星笑笑:“王妃可心疼王爷了,生怕王爷吃不惯,还专门让心腹送来。” 沈彻闻拿着个象牙筷子在手上转来转去,越听沈天星的话脸越红:“谁稀罕他。黄鼠狼给鸡拜年,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沈天星撇撇嘴,心说之前怎么没发现,王爷还有这么口是心非的时候。 胡乱用完膳,沈彻闻起身去洗漱,仆役收拾完碗碟,刚要把阿澜带来的食盒拿走,沈天星抬手拦住了。 等沈彻闻回来,沈天星指了指食盒说:“王爷,不如把王妃送来的食盒给送回去,权当消食了。” 沈彻闻挑眉:“你小子想造反,指使起我来了?” 沈天星坏笑着摆手,后退着往门外走了几步说:“王爷我还得去看着府里那些当值的侍卫有没有偷懒的,得先过去一步了。”说完影也不见了。 沈彻闻看着桌上的红木食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思绪飘远又回来,随后拎起来快步走出了院子。 主院还亮着,小厮跟丫鬟都在廊下,正屋的门关着,里屋烛光微弱,看不出来是休息了还是没有。 沈彻闻一眼瞧见了今天送菜的阿澜,把食盒交给她,而后手指抓了下脸颊,扭捏地询问道:“就是……王,王妃这会儿在里屋?” 阿澜点头:“今天大人进宫,许是劳累了,回来便觉得身上不舒坦,早早服药睡下了。” 听见丫鬟说周贺丹身上不舒坦,沈彻闻转头往里屋窗子的方向看过去。 论理他是应该去看看,毕竟不管怎么样,周贺丹怀着自己的小孩,沈彻闻觉得自己有责任进行照顾。 但……主院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沈彻闻觉得,就以现在这个身份,今晚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进里屋,明天全京城就敢说他是周贺丹养的面首。 阿澜顺着沈彻闻的目光看过去,随后扫了一眼院子,对其他小厮丫鬟们说道:“大人还有些事要我嘱咐表少爷,左右大人现在歇下了,你们也无事,先散了吧,翠红、翡绿,你们两个守着两个厢房,其他人去后院吧。” 下人们应声各自散了。 阿澜转头含笑着对沈彻闻说:“表少爷,进去看看我们大人吧。” 沈彻闻嘴角抽了两下,心说行,有两下子,这云淡风轻的模样,才是得了周贺丹真传的。 周贺丹肯定不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一个丫鬟,这小丫头这几天察言观色,也不知道瞧出来多少,竟然敢把陌生男人往西平王妃房里带。 还好周贺丹是自己夫人,不然得戴多少绿帽子? 不对,什么夫人!他可没说自己认了。 沈彻闻迅速甩了下脑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海里丢出去,随后推门进了里屋。 里屋床头只留了一盏油灯,灯火葳蕤,将床帐后头的周贺丹勾勒出一片剪影。沈彻闻走近了,透着朦朦胧胧的纱帐,看见周贺丹此刻正侧躺蜷缩着,手掌抵在隆起的肚子上。 “阿澜说你不舒坦,我进来瞧瞧。”沈彻闻说。 他进来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跟心里惦念着周贺丹似的。周贺丹会不会趁机蹬鼻子上脸,误会自己喜欢他? 沈彻闻在床边站了一会,发现周贺丹没回答自己,纳闷他是不是睡着了,于是伸手撩开了帐子,随后便不知所措起来。 周贺丹眉头紧皱,细小的汗珠交错着落了满脸,乍一看还以为是眼泪。 他双手捂着肚子,似乎是怕自己控制不好力气伤到孩子,于是只死死抓着腰间的布料。 周贺丹像是没力气去管沈彻闻,只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肚子,全身微微颤抖着。 “我,我去让人请太医来。” 沈彻闻转身要去叫阿澜,周贺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小臂。 “别……子鸣,陪陪我。” 第14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从没见过这样的周贺丹。 不是平日里那个,如同戴了面具一般,表面上对谁都和善温柔,其实冷漠疏离,永远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周贺丹。 眼前的周贺丹如此脆弱,仿佛三伏天从冰窖里拿出的一块冰,轻轻一碰便会碎裂出无数道纹。 沈彻闻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惧与依赖。 沈彻闻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眼前这个周贺丹,才是属于沈子鸣的周贺丹,一个不戴面具,不加掩饰的周贺丹。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请太医怎么能行?”沈彻闻问。 打死半个月前的沈彻闻都不会想到,半月后的自己竟会对着周贺丹说出来关心的话。 疼痛似乎较方才减轻了许多,周贺丹终于能开口说出整句的话:“我没事,隔几天都会这样一遭,早习惯了。只是今天在殡宫累着了,所以才格外疼些,劳烦你挂心。” 这个回答,温柔、懂事、体贴,沈彻闻无力地想,那个戴着面具的周贺丹又回来了。 周贺丹还抓着他的手,沈彻闻却想挣脱开了。 可他没有料到,下一刻周贺丹突然变了个语气,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但是我好害怕,子鸣,我好害怕。” 沈彻闻看着手臂上周贺丹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手,不知道为何冒出了慌乱。 他跪坐到床边,问周贺丹:“你怕什么呢?” 周贺丹的眼泪覆盖了汗珠,像春天的雨一样落下来:“我怕这个孩子保不住……我,我不想失去它。” 沈彻闻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扎,另一只手握住周贺丹的手背,用了些力气。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周贺丹,担心自己一张嘴会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而单纯的安慰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沈彻闻从没发现自己竟会如此笨口拙舌。 在沈彻闻没能给出回应的空隙里,周贺丹突然撑起了身子,靠近沈彻闻呜咽着请求道:“子鸣,抱抱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 如今亲朋散尽,连四皇子都与自己有了嫌隙,十年前的故人,除了沈天星,能信任的似乎只剩了周贺丹一个。 沈彻闻自诩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立场拒绝周贺丹的恳请。 第16章 “别怕,没事的。”沈彻闻耐下性子,将自己代入夫君的角色,轻轻搂住了周贺丹,“你会好好的,我们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沈彻闻想了想又补充安慰道:“另一个我在十年前,他知道你的身体情况,肯定要想办法找大夫提前给你医治,不要担心,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身子就好了。” 第一次在意识清醒地状态下与周贺丹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气氛甚至如此暧昧,沈彻闻浑身都不自在。 周贺丹却仍不知足似的,变本加厉,松开了握住沈彻闻小臂的手,用力回抱住沈彻闻,将头埋入他的脖颈,不断地啜泣。 “我好害怕……自从你在边疆出事的消息传来以后,我每天每夜都睡不着,肚子也大了起来,很难熬……你不在,我好痛苦。” 周贺丹的鼻息扑打在沈彻闻的脖颈,伴着啜泣的讲话声每响起一次,都让沈彻闻胸膛内感到一阵震颤。 心跳变得有力,自己也开始变得奇怪。 沈彻闻此刻没办法推开周贺丹,只能任由着奇怪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直至灵魂深处。 周贺丹仍在边哭边宣泄着情绪。 “发现你还活着,我原本很惊喜,没想到你却突然这么冷漠,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沈彻闻僵硬地回应道:“对不起,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自己竟背叛二皇子另娶他人,更不能接受这个“他人”竟是那个跟自己抢二皇子胜出的人。 “你一直讨厌我对不对?”周贺丹问,“因为先帝?” “不是。”沈彻闻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反驳什么,毕竟他确实是讨厌周贺丹的,但否认比思考更早一步占据上风,脱口而出。 索性谎言已经出口,沈彻闻便继续欺骗道:“不讨厌你。” 再多的谎话他也讲不出来了。 对周贺丹,沈彻闻未见其人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足够偏见。 他最生气的时候,甚至想见到周贺丹后直接一剑杀了他。都是他,让书音背叛了自己,让自己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但沈彻闻到底还是怕和乐书音彻底离心,终归没有对周贺丹做什么。 他讨厌周贺丹那张容色倾城的脸,觉得刺眼刺心,讨厌周贺丹巧言令色的模样,觉得他心中藏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背后来上一刀。 当然沈彻闻最讨厌的,还是周贺丹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讨厌他在被自己羞辱时依然笑着附和,令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丑态无所遁形。 “我真的,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沈彻闻抚摸着周贺丹披散下来的长发,讲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颤。 周贺丹抬起头,常年病痛的折磨让他眼窝深陷,颧骨显得有些突出,却依旧如同沈彻闻记忆中那般美艳。 沈彻闻在他的注视下,脸很快就火烧一般红了起来,他不敢继续与周贺丹对视,目光偏斜了几寸,看到周贺丹脸颊上有泪水滑落过留下的一道晶莹痕迹。 “今晚可以陪陪我吗?”周贺丹问。 他是如此楚楚动人。沈彻闻却不知为何,感觉到自己仿佛落入陷阱的猎物,在被一条蛇缠绕,蛇身正一步步束紧,令他难以挣脱。 沈彻闻慌张起来,想起身离开这里。 “什么都不做,就陪在这里,就一晚,好不好……别拒绝我,子鸣。”周贺丹无比温柔地说道。 沈彻闻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动摇了,溃不成军,再无法拒绝周贺丹的任何要求。 床头的油灯熄灭,纱帐里再没有光亮,沈彻闻思索了片刻,朝周贺丹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身体不是这样的,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周贺丹说,“人各有命,可能是之前生阿南时伤了身体,也可能只是得了什么怪病。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就像……” 周贺丹的话戛然而止。 沈彻闻想,周贺丹大概想说的是,就像二皇子那样,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也没能知道自己死于暗算。 周贺丹大约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提二皇子,所以没再继续往下说。 正在沈彻闻思绪飘远的时候,听见周贺丹轻声问他:“你要不要摸摸它。” 沈彻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孩子,它在动。” 沈彻闻迟疑了一下,伸手触碰了一下周贺丹的肚子。 掌心下一片柔软,有很轻微的动静在从深处传来。 周贺丹轻声笑起来。 某个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在沈彻闻胸口蔓延,很陌生,但也不是全然未曾体验到过。 沈彻闻回忆了很久,才从记忆的深处找出来这种感觉的名字。是幸福。 沈彻闻像是受到了惊吓,迅速将手缩了回去。 他无比惶恐,甚至产生了内疚的情绪。他有自己的未婚夫,不该把这样的情绪投射在周贺丹身上。 一时间,沈彻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团寄居在自己厌恶的人身上的血肉至亲,想倾注爱,却被理智阻拦,甚至令他惶恐。 黑暗中,周贺丹唇角微微勾勒起来,有意无意地往沈彻闻怀里挤了挤。 沈彻闻不知所措,又无比顺从地搂住了他。 原本应是一夜无话。 不曾想深夜有人叩响了窗子。 沈彻闻习武,耳力比旁人好许多,睡眠也浅,几乎是窗框被敲响的瞬间就醒了。 他推开窗户,低声问了句“谁”,随后听见了声嗤笑。 “果然是周贺丹养的面首。”来人讽刺道,“周太傅,也是个道貌岸然的货色,西平王下葬才几天,就正大光明干这种事。” 沈彻闻立刻知道了来人身份。 他转身去拿桌边的烛台,用火折子点了照了下,果然是四皇子那张阴郁的脸。 “四殿下,你怎么亲自来了,还是半夜?”沈彻闻怕吵醒周贺丹,压低了声音问道。 乐书景拿出装着萃毒针的锦盒,压着嗓子说道:“你们把这种东西给我,我难道敢让人知道,再派个人大摇大摆地过来?” 先帝是被毒杀,幕后黑手不明的情况下,这事调查地越隐蔽越好。 “我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帮你们验了一下萃毒针上的毒。”乐书景冷漠地说道,“但之后的一切事,都跟我无关。” 沈彻闻立刻道谢。 “我娘生前,教过我一些南疆的巫毒,我只学了些皮毛。我回去以后用了些办法,确定了这毒的毒性,但这毒古怪得厉害,我也不知道到底叫什么,如果我娘还在,或许能知道。” “是什么毒性?”沈彻闻问。 瑶贵人虽然现在已死,但十年前却还活着。只要可以得知毒性,十年后的自己就可以去找瑶贵人帮忙。 “这毒我试了,无色无味,毒性极微,但进入人体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无法排出,需要连续下很多年才能发挥毒性。 “毒性我根据二哥的情况推测了一下,或许是让身体逐渐虚弱,可能每个人具体的情况都会有区别,但最后难以抵抗任何病症,虚弱而死。” 沈彻闻愣了愣,因为他想到了周贺丹。 周贺丹的情况,听起来怎么也这么像中了这个毒? 第15章 天授十四年 二十九岁的容貌和十九岁的到底还是存在区别,自从回到十年前,沈彻闻一直称病闭门谢客,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在这个时空里,十年后的一切都尚未发生,在十九岁的自己没有调查出头绪前,沈彻闻并不打算贸然行动。 于是沈彻闻每天的日常就变成了在王府里躲懒,看点闲书,折腾折腾沈天星,入夜偷跑去二皇子府招惹周贺丹。 十八岁的周贺丹看似对沈彻闻的到来气定神闲,实际上还是太嫩,沈彻闻多撩几句便红着脸要恼,皮笑肉不笑地送客。 周贺丹最近吐得厉害,沈彻闻觉得他大概率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只不过不愿意接受现实,沈彻闻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他带点梅子蜜饯糖葫芦之类开胃的小点心。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太子派了个心腹到沈彻闻府上。 “殿下说,明天东宫明面上会派王爷出京公干,实则在东宫给王爷安排了个身份,让属下给王爷易容,明日王爷就过去。” 沈彻闻知道是太子等不及了,于是询问道:“殿下打算让我去东宫做什么?” “殿下说,让您先领个暗卫身份,后续的他自有安排。这是身份腰牌,王爷收好,明日拿着腰牌进东宫就是了。” 暗卫? 太子为国之储君,陛下特下旨在东宫设暗卫,以护其周全。 沈彻闻这才想起来,来人貌似就是东宫暗卫之一,太子称其为甲巳。暗卫代号中有“甲”字的皆为统领,是太子心腹中的心腹。 沈彻闻接过甲巳递来的腰牌,上面刻着“庚辰”字样。 庚辰……沈彻闻拇指摩挲着腰牌上的凹陷刻痕,将这两个字反复琢磨了一下。 第17章 给自己的腰牌并非“甲”字代号,说明太子不是要自己作为心腹在京中暗中行动,那么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太子究竟什么打算?”沈彻闻问。 甲巳从见到沈彻闻后一直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脸上看不出神情,毫无情绪地说道:“具体王爷需得问殿下,属下不敢妄自揣度殿下的意思。” 沈彻闻收下腰牌,说道:“告诉殿下,我明日朝他复命,之后去见一趟瑶贵人。至于易容,就不劳烦你来了。” 甲巳应声告辞。 半个时辰后,周贺丹看着翻墙进自己屋里的沈彻闻和沈天星,脸上堪称完美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王爷,你平日一个人过来我也不说什么了。”周贺丹紧闭房门后说道,“这样拖家带口的来,恐怕不太合适吧?” 沈彻闻一边指挥沈天星替周贺丹关好窗子,一边说:“还不是十九岁的我不争气,没把你娶回府上,所以我才得一直偷往二殿下府里跑。” 周贺丹无奈道:“所以王爷今日过来,又有何贵干?” “太子非要让我易容,我怕易容后你认不出,也怕换张脸不合你的心意,所以专门带天星过来,你看着他改我的脸。” 周贺丹:…… 沈天星利落地拍了拍斜跨在身上的木箱,告诉周贺丹他们是有备而来。 “太子让王爷易容,想来是有什么重要差事交给王爷,王爷告诉我,恐怕不合适吧?”有别人在,周贺丹自然而然又重新变回了人畜无害的温婉模样。 “你我夫夫一体,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一说。”沈彻闻说道。 周贺丹脸上挂着的微笑突兀地消失,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沈彻闻,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 但很快他的脸上重新挂回了笑意,并且比之前要更加灿烂一些。 “王爷长什么样子不都是王爷?”周贺丹说。 “那不一样。”沈彻闻碰了碰自己的脸说,“无论如何,我总得长张合你心意的脸。” 说罢,沈彻闻也不去继续询问周贺丹的意见,大咧咧地坐定,指挥沈天星开始操作起来。 易容过程中沈彻闻把十年后调查的进展告知了周贺丹。 “在未来的我已经确认了二殿下被人毒杀,但十年后时局混乱,也不能全然确认下毒之人的身份,无法大张旗鼓找到懂得用毒制药之人。” 谈论起正事,周贺丹终于不再像刚刚那般弯弯绕绕,认真问道:“王爷的意思是,要在十年后找人确认二殿下所中何毒?” “没错。”沈彻闻说,“明日你同我一起进宫,去问瑶贵人。” “瑶贵人?” “瑶贵人是四皇子生母,入宫前曾是南疆圣女。江湖传说中,昔年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巫医谷就地属南疆。 “巫医谷因战火灭门后,谷内大多数医药典籍均已湮灭,但仍有小部分医书被南疆王族木氏收藏。 “瑶贵人正是现任南疆王的义女,自幼颇通医毒,各类珍奇毒物如数家珍。只不过她十年后已不在人世,只能现在由我们找她帮忙。” 周贺丹眉头略略蹙起,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沈彻闻紧接着说:“为免二殿下烦忧,此事你知我知,我们找到解药后,有你在二殿下身边时刻留心,足够防范有人投毒。还有,我来自十年后这件事,务必不要告知任何人。” “好。”周贺丹答应道。类似的话沈彻闻之前就说过,如今又说一遍,是不是根本不信任自己? 沈天星这边手速很快,往沈彻闻脸上贴了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眨眼的工夫沈彻闻就变得两模两样起来。 “向之,你喜欢什么眼睛形状,上挑的还是下垂的?”沈彻闻比划着,“桃花眼?笑眼?嘴唇呢,薄一些还是厚一些?” 周贺丹敷衍着说都好,询问意见时一律点头,到最后也没给出个针对性建议,最终的成品变成了沈天星看着来的自由创作。 沈彻闻对着铜镜略嫌弃:“我觉得是没原本帅。” 沈天星无奈道:“王爷要去东宫做暗卫,又不是去做面首,容貌太过亮眼不利于隐藏……”话没说完,就被沈彻闻赏了记爆栗。 周贺丹坐在一旁看着,全程笑而不语。 沈彻闻无奈摇头,一个眼神把沈天星支出屋子,问道:“向之,我今晚是不是哪里没做好,让你不开心了?” 周贺丹心思细腻敏感,沈彻闻到底是武将出身,做事再缜密也总有疏漏。如今他和周贺丹并没有敞开心扉两情相悦,一言一行都可能让周贺丹误解。 周贺丹看着沈彻闻,嘴角微微勾起,刚想开口,沈彻闻突然竖起食指堵在了他的唇边:“不许说没有。” 周贺丹神色陡然阴郁下来,低声说道:“明明嘱咐过我一遍的事情,为什么要再说第二遍,是觉得信不过我吗?” “不是。”弄清楚了夫人因为什么生气,沈彻闻松了口气,笑着说,“纯属我记性不好,忘了说过了。” 周贺丹没说话,静静看着沈彻闻。 “真的,心肝,你忘了,我都二十九了,记性不好是应该的。”沈彻闻拼命描补,蹲在地上像条大狗一样往周贺丹膝上贴。 他当然不是忘了,而是确实担心周贺丹把一切告诉二皇子。 周贺丹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终于信了沈彻闻的话,再次露出笑颜。 眼见着夜色已深,沈彻闻带着沈天星告辞,隔日天刚擦亮,又独自回来。 沈彻闻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看周贺丹。 周贺丹睡得不怎么安稳,时不时翻身,眉头还皱着。沈彻闻怕惊醒了他,也不敢伸手帮他抚平眉心。 有什么好忧心的呢?睡也睡不好。 难道是在担心二皇子的生死安危? 想到这里,沈彻闻又是忍不住一阵醋意。 他没办法抹去乐书音在周贺丹心里的痕迹,事实上,如果没有乐书音,自己根本不可能与周贺丹相识。 沈彻闻只能努力在周贺丹心里盖过乐书音的地位。 他努力了很多年,非常成功,现在十九岁的自己不争气,他不介意帮帮自己。 终究是被人盯着,周贺丹很快就醒了过来。 晨起照例是一股恶心涌来。 周贺丹已经习惯,拉出提前备好的恭桶,俯身张口,让秽物顺着流出。 沈彻闻眼疾手快,给他端来提前倒好的温水漱口,随即拿出怀里备着的梅子一并递了过去。 周贺丹漱完口接过梅子,刚想道谢,看清身边人陌生的容貌后眼中流露出狠意,但旋即想起沈彻闻易了容,眼前的不是其他人,再次放松了下来。 沈彻闻看着周贺丹,欲言又止。但周贺丹自欺欺人,他只能顺应。 “既然要出去,不然我带你去街上用早膳?你素来喜欢吃馄饨,永桂街上有家老字号的馄饨铺子,不如去尝尝看?”沈彻闻怕周贺丹胃口不佳,于是提议道。 周贺丹笑笑:“这会不行,王爷忘了,我是二殿下门客,离府总得禀报一声。” 沈彻闻确实是忘了,总想着周贺丹是西平王妃,当今太傅,这世上没他去不得的地方。 馄饨到底还是没吃上,周贺丹过去主院,二皇子留他一起用了早膳,只扔了沈彻闻一个人躲在房里闷闷不乐。 “你说去跟老二禀报,但出去了足足有两炷香。”沈彻闻吃味说道。 周贺丹不知为何,眼圈泛着红,面带歉意地从袖中掏出一包糕点,递到了沈彻闻面前。 “是我不好。”周贺丹说,“我带了些点心给你,这可是二殿下专门让鹤云斋做的,王爷尝尝看?” “你哭过?”沈彻闻问。 周贺丹拿指背蹭了下眼眶,否认道:“没有,最近总困得厉害,进门前打了个哈欠而已。” 沈彻闻接过点心,发现是几块荷花糕。 “荷花糕?我怎么不记得二殿下喜欢这个。”沈彻闻捏着做成荷花形状的精致点心,放入了口中。 味道不错,清甜中带着一股莲子特有的淡淡苦涩,并不腻人。 周贺丹神色变了变,垂眸说道:“鹤云斋一早送来的,一年只有一次,王爷快点吃吧。” 第16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拿着太子给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东宫,在太子那里要到了两身太监的衣服,拉着周贺丹一起换上。 周贺丹换衣服的空挡,太子过来,先是看了看沈彻闻换的脸,随后打量起他的衣着直想笑:“你这又是闹的哪出?” “我得亲自见次瑶贵人,不扮成太监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进后宫?” 太子转身指了指窗外廊下站着的宫女:“你穿成那样也进得去。” 沈彻闻摆手:“这话说的,我这模样体格,穿宫女的裙子指定人不人鬼不鬼,再把滕姨给吓着。” “不开玩笑了。”太子说,“你去见瑶贵人,怎么还带着周贺丹?”不管周贺丹日后是沈彻闻的什么人,他现在终究还不是自己人,乐书乾信不过他。 第18章 “书乾哥你忘了,他是二皇子的人。”沈彻闻低声解释,“想救老二,总得有他的人帮忙,老二身边的人,我只信得过他。” 沈彻闻来自十年后的消息一旦走漏,说不好会有人为了抢占先机铤而走险把沈彻闻掳走拷打。 因此除非是绝对信任的人,沈彻闻一个字也不会说。 如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也就只有周贺丹、太子和沈天星而已。 周贺丹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太子先行了个礼。 “你既是彻闻日后的夫人,我对你就跟对彻闻一样,把你当亲弟弟,不用跟我如此多礼。”太子说。 周贺丹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意,只低头恭恭敬敬说道:“礼法不可废,您到底是储君。” 太子跟周贺丹没有什么交情,见他如此也不再坚持,让他免了礼,随后拍了拍沈彻闻的肩膀,转身忙公务去了。 屋里只剩了两个人,沈彻闻自然没了正形,绕到周贺丹身边说:“来,让我好好看看,哪来的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不过你这模样,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为了方便干活,太监的服侍比寻常袍子要紧一些,沈彻闻明显感觉到周贺丹的腰身粗了许多,仔细算算快四个月了,马上该显怀了。 周贺丹抬眼看向沈彻闻,神色冰冷,语气更是不假辞色:“别这样说,我不喜欢。” 细看去,周贺丹的眼神里甚至有股说不清的仇怨。 沈彻闻心中纳闷,一起生活这么些年,他极少见到周贺丹如此认真生气,周贺丹现在的状态,甚至可以说到了恼火的程度。 难道说周贺丹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太监? 不应该啊……沈彻闻没在周贺丹嘴里听到过什么负面言论,记忆里周贺丹对宫中太监都和颜悦色,无论在太监还是丫鬟里,周贺丹人缘都很好。 “为什么你会不高兴?是我又说错话了吗?”沈彻闻问。 有事就直接问,是沈彻闻跟周贺丹相处多年摸索出来的方法。如果沈彻闻不问,周贺丹永远不会主动坦白自己的任何情绪。 当然,有时候即便沈彻闻问了,周贺丹也不会说。 比如此刻,周贺丹面对沈彻闻的问题,只是脸上瞬间挂笑,借口道:“没有的事,可能是起得早了,还困着,心情不好,王爷见谅。” 沈彻闻当然不信他的话。 他敏锐注意到周贺丹今天怪怪的,感觉不太对劲。 但沈彻闻说不上来他到底哪里不对劲,更不知道他不对劲的缘由。 “虽然我现在的身份说这些还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希望你有任何心事都不要瞒着我。”沈彻闻说,“我可能没办法彻底帮你解决什么,但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所有的事。” 沈彻闻:“你可能还不太习惯相信我,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我们的未来也不是假的。” 周贺丹笑笑将话题移开:“不是说好了要去见瑶贵人,别耽搁了。” 沈彻闻没办法,只能不再继续纠结。 他知道周贺丹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敞开心扉,急不得。 瑶贵人住在永巷。虽处后宫,但却是冷宫,平日里没人会过来,人烟稀少,沈彻闻和周贺丹过去,连盘问的侍卫都没遇见。 瑶贵人是南疆王进献的南疆圣女,美丽非常,曾经一度得过宠,生下了四皇子乐书景。 但四皇子出生后不久,瑶贵人不知因何遭到皇帝厌弃,罚入永巷,从此闭门不出了此残生。 好在或许是圣上念及旧情的缘故,瑶贵人的衣食供给都仍按原本的份例供应,四皇子也被允许时时去探望母亲,瑶贵人在永巷的生活也不至于过分艰苦。 瑶贵人住处虽偏僻了些,但院内种着大片茉莉,如今正是花期,还未进去沈彻闻就闻到了浓郁扑鼻的香气。 “滕姨速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温柔和煦,没什么脾气。小时候太子事忙,偶尔我会带老四来找她。”沈彻闻边朝周贺丹介绍着瑶贵人边推开了宫室的门。 瑶贵人住的宫室只留了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服侍,宫女正在前院摘茉莉晒干做茶,见到沈彻闻后立刻放下手里的花迎上来:“敢问两位公公有何贵干?” 沈彻闻易了容,又换上太监的衣服,宫女自然认不出他。 沈彻闻掏出太子给的暗卫腰牌,对宫女说:“奉太子的命令,来找瑶贵人有些事。” 瑶贵人搬入永巷后,四皇子便一直养在东宫由太子亲自照管。听见来人说是太子的人,宫女不敢耽搁,将人领进了后院,随后把沈彻闻的话给瑶贵人禀报。 瑶贵人正在后院巷子的阴凉处,端着个瓷碗往几个瓶瓶罐罐里放东西,看见沈彻闻来了也不抬眼,随口问道:“真是稀奇,我这鬼地方还有人惦记?是小景有什么事吗?” 沈彻闻看了眼身边的宫女,瑶贵人看懂了暗示,不爽地撇撇嘴,让宫女先下去,随后不耐烦地说:“我是被皇帝厌弃的人,不问世事久了,太子找我能有什么事?” “滕姨,不是书乾哥找你,是我找你。”沈彻闻开口。 瑶贵人这才抬头,看了沈彻闻一眼问:“沈家小子?易容了?这宫里还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易容做什么?” 沈彻闻没解释,只是说:“滕姨,事关人命,需要你帮我个忙。” “你先说说看,至于能不能帮你,再议。”瑶贵人说着把手里端着瓷碗塞给了沈彻闻。 沈彻闻无奈接过,耸了耸肩。周贺丹瞥了一眼,发现瓷碗里头装着些肉块,看起来可能是鸡肉。 沈彻闻随手打开了个陶罐,捏了块肉扔了进去。 周贺丹一看,罐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虫子,鸡肉刚一进去,立刻被分食殆尽,周贺丹刚想凑近细看,就被沈彻闻伸手一拦。 沈彻闻说:“都是蛊虫,不要靠太近。” 随后沈彻闻对瑶贵人说道:“滕姨,我这边发现有个人,中了一种大夫查不出来的奇毒。” “查不出来的毒多了。”瑶贵人兴致缺缺,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这里头随便挑只虫咬你一口,大夫都查不出来。” 沈彻闻笑笑:“应当是无色无味,几乎没什么毒性。但长期下给目标,对方会逐渐虚弱,比从前更容易生病,生病后更难痊愈,直至最后虚弱而死。” 瑶贵人漫不经心道:“印象里在哪见过。” “滕姨,劳你细想想。” 瑶贵人摇摇头,拿走了沈彻闻手里已经空了的瓷碗。 “小沈,不是我不帮你,能拿出这种毒害人的,必然不是普通人,背后牵扯甚多。我这辈子只求自保,什么都不想牵扯进去。”说罢转身就往屋里去。 沈彻闻追着过去,被逼无奈说道:“滕姨,我其实来自十年后。” 瑶贵人也算看着他长大,应该可以信任……即便不能信任沈彻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瑶贵人是必须拉拢的盟友,沈彻闻自问没能力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话骗过她——哪怕此时此刻能骗过,来日也总有出破绽的时候。 瑶贵人停了脚步,稍稍转头,只露出了小半张脸,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说:“那你挺厉害的。” 沈彻闻突然有种一圈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滕姨,我没开玩笑。”沈彻闻说,“十年后,书乾哥被害,书音被刚刚我说的那种毒毒害身亡,书景因此一蹶不振,整日郁郁寡欢,脾性也变得古怪。” 听见儿子过得不好,瑶贵人终于有了反应,秀丽的眉头皱起:“这孩子,总是让人操心。” 沈彻闻见瑶贵人神色改变,乘胜追击道:“书景到底是陛下血脉,没了太子和二殿下在朝中庇护,必然会被迫卷入夺权的漩涡。他没有煊赫的母家,年龄又小,如何独善其身? “哪怕不是为了太子和二殿下,就为了书景,滕姨你也得帮帮我。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落到那些下场。” “我又能怎么帮你?”瑶贵人看似松了口,问道。 沈彻闻说:“我想先救下二殿下,滕姨你只要能帮我确定刚刚说的毒到底是什么,怎么下的,又该怎样解毒,就可以了。” 瑶贵人捏了下眉心,沉思说道:“算了,我帮你找找。不过我只帮你这一次,之后的事情不要来找我。” 沈彻闻连连答应。 瑶贵人说:“太久不弄这些,都生疏了,我得翻翻医书,这样吧,你过几天再来。” “好。”沈彻闻放心地笑起来,转头看看身后的周贺丹。 周贺丹也抿起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算得上发自内心的笑容。 沈彻闻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听到救下二皇子有望,就这么开心吗? 第17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发现,自从到了十年前,自己仿佛也跟着越活越回去了,竟莫名其妙开始没完没了地吃二皇子的醋。 客观来说,老二跟周贺丹也没什么刻骨铭心,不过是先遇到了他而已。 第19章 周贺丹也不见得多在意老二。就算在意过,在老二默认自己求娶周贺丹的时候,那点儿的在意估摸着也烟消云散了。 确实不该总莫名其妙吃醋,影响夫夫感情,得改……改个锤子! 沈彻闻现在巴不得现在就把周贺丹带回王府,关起来,乐书音别说碰了,看都别想再看一眼。 但也只能想想,他想给周贺丹健康正常的感情。 好在周贺丹没发现沈彻闻一路上有想那么多,跟沈彻闻并肩走着回到东宫。 两人先去偏殿换了衣裳,沈彻闻之后还要去见太子探讨下一步要做什么,估摸着先送周贺丹出宫再回来。 没想到两人刚走出偏殿的门,周贺丹就被人叫住。 “一大早跟我说要出来,怎么来了东宫?” 沈彻闻跟着周贺丹一起回头,抬眼便看见了二皇子。 记忆中的乐书音永远都是副淡雅含蓄的模样,骨子里透着股清高。说好听些是闲云野鹤,难听了说就是冷傲孤僻,并不怎么好相处。 后来他中毒身体逐渐虚弱,脾气就越发古怪,唯有对着周贺丹的时候能有几分好颜色。 沈彻闻暗暗摇头,心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没想到今天这么不巧能在东宫撞见对方。 毕竟周贺丹作为二皇子的幕僚,不应该单独出现在东宫。如果解释不清楚,多多少少会给周贺丹带来麻烦。 周贺丹却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行了礼,在二皇子伸出手后,乖顺地走到了他身边。 二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旁若无人地开口说:“贺丹,不要乱跑,我会担心的。” 周贺丹看着二皇子触碰到的地方,应声道:“让殿下忧心,是我不好。” 见周贺丹面对二皇子的态度,沈彻闻的心突然放下了大半。 对着老二也假模假样的,可见老二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 太子应该是收到了下人传话,从处理政务的书房里走出来。 他对周贺丹和二皇子间亲近的举动恍如未见,笑了笑解释道:“我前几日得了些前朝的残本琴谱,想起二弟府上的周公子对琴艺颇为精通,于是请他过来,试试能不能把琴谱补全。” 周贺丹确实琴艺卓绝,京中罕有人能出其右。 京中子弟茶余饭后总会议论二皇子艳福不浅,一眼就挑中了周贺丹这么个艺色双绝的美人来,周贺丹琴艺好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二皇子淡然回道:“贺丹他年纪小,能懂什么琴谱,虚名而已,大哥若是当真,怕是要失望了。” “哪里,周公子盛名之下到底还是有真本事在的。”太子客套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弟,咱们进去说,天也热起来了,站太阳底下万一中了暑气可不好。” 二皇子点头,跟着太子一起进了正殿,周贺丹随身跟在他旁边,头也没有回。 沈彻闻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来了,就差磨起后槽牙。 怎么乐书音一出现,周贺丹满心满眼都是他,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了一样。 这也根本不怪自己吃醋! 此时此刻沈彻闻无比想念十年后的周贺丹,有自己在的时候,向之绝对不会看别人。 他喜欢向之看他的眼神,带点病态的偏执,像溺水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现在不仅担心十九岁的自己让向之生气,还担心向之怀着孕身体会不会越来越差。 沈彻闻想着十年后的周贺丹,心情从酸涩逐渐变成了忧心忡忡。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周贺丹身后二尺远的位置,尽量让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侍卫。 落座后,太子问道:“二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东宫。” “觉得一个人在府上孤孤单单没意思,来看看大哥,大哥不想我吗?” 太子手指动了几下,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随即神色变了,说道:“大哥这里,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今儿是你生辰,贺礼早都备好了,大哥忙公事忘了日子,过会让人给你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早不过什么生辰。”二皇子冷笑了一声,话锋一转,“最近好像没见着沈彻闻,听说病了?” “前段时间是病了,不过已经养得差不多,我今儿让他出京给我办点事,估摸着得几个月才能回来。” 二皇子:“是吗,可惜了,本来我还有事想找他。”说完看了眼周贺丹。 周贺丹随侍在侧,低眉顺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宛如一件精致的装饰品。 沈彻闻站在太子身后,觉得今天二皇子也不对劲,和周贺丹一样怪,跟太子说的这些似乎话里有话。 “对了。”太子转头看出沈彻闻,“我记得老二你身边得力的侍卫就燕台意一个,我这边从暗卫里给你挑了一个出来,也能帮衬着他点。” “大哥的暗卫,都是父亲赐的,万里挑一的高手,我怎么受得起。”二皇子推拒道。 太子示意沈彻闻过来,沈彻闻走近了几步,朝着乐书音弯身行礼。 太子:“你我兄弟,还客气这个?这是庚辰,今天就让他跟你回去吧。” “大哥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二皇子悻悻地将桌上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双手插袖看了沈彻闻一眼,“那你跟我回去吧。” 说完起身就走,连话都没对太子再多说几句,确实古怪极了。 老二虽然为人清高孤僻,但不是不识礼数,太子不仅是他兄长,乐氏入主京城前还照料过失去生母的他一些时日,说句如兄如父并不为过。 今日却对太子这种态度。 太子也奇怪,默认老二这样,并没有出口训诫,似乎在让着他。 沈彻闻困惑地回头看了眼太子,太子朝他扬了下下巴,示意他跟着,别多问。 沈彻闻无奈跟上了二皇子,缀在老二贴身侍卫燕台意的后面。 原来太子是想把自己光明正大地安插到老二身边,方便后续做事。 沈彻闻一路跟出了东宫,二皇子和周贺丹上了马车,他则和燕台意一起随着马车,一路走回的府上。 路上燕台意开口敲打:“你既跟了二殿下,便忘记之前做暗卫的事,记着从今以后你的主子只有二殿下一个。”算是个下马威。 沈彻闻答应的很干脆,燕台意见他识趣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警告他不要阳奉阴违。 沈彻闻和燕台意很熟,燕台意于乐书音,就如同沈天星于自己。 乐书音登基后,燕台意任御林军统领,掌管宫廷巡防,说一句是乐书音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 到了二皇子府,乐书音让燕台意给沈彻闻讲讲怎么当差,之后就叫周贺丹去了自己书房。 沈彻闻盯着周贺丹的身影,非常急,生怕周贺丹今晚不得不委身二皇子。 但已经以庚辰的名义进入了二皇子府,许多事都不是沈彻闻能掌控住的了,沈彻闻想,自己应该更加信任现在的周贺丹一些。 周贺丹一路跟随着二皇子进了书房,门窗紧闭后二皇子才开了口:“最近你身体不太好?” “嗯。”周贺丹薄唇轻抿,看起来不太情愿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进行更多解释。 “算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拿主意,别总让人操心。我让人给你送些补品,都吃完,不许浪费。” “是。” “跟我老实说说,今天去东宫做什么?” 周贺丹这才抬眼,迅速权衡起一切,说道:“确实是太子请我过去,正巧是今日,我也想见见太子,就去了。” 乐书音听过周贺丹的解释,忽然抖了一下,短促地吸了口气,眼神虚浮地投向窗外,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两年了……” 周贺丹一言不发。 乐书音手指逐渐攥紧,随后又缓缓松开,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你猜今天太子送来那个侍卫到底什么意思?” “兴许单纯是担心殿下?开春京里就发生过皇亲遇刺的事,也不是总太平的。” 乐书音冷笑:“搞不好是监视我。” “殿下有什么好监视的。” “对,我有什么好监视、好提防的。我这辈子只求过一件事,可他们连那个也不愿意满足我……我现在还有什么可求的?” “殿下。”周贺丹跪下,“过去的事,殿下不要想了,重要的是往前看。” “你都没做到往前看,凭什么要求我?”乐书音冷笑。 周贺丹只默默跪着,不再出言多说一个字。他知道,这种时候的二皇子,劝是没有用的,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算了,我也不管大哥让那侍卫来做什么的了。让他住你院里吧,替我看着他。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 “是。”周贺丹应声。 乐书音弯身,扶起周贺丹。 大约是跪久了,起身的时候周贺丹感觉到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才站定。 乐书音摇头:“别让我担心,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没办法跟他交代。” 第20章 “无妨,我心里有数,殿下别挂心了。”周贺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他知道那里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只是过分不知所措,权当它不存在而已。 “过些天老三在京郊别院要办个酒会,你养养身子,跟我一起去吧。”周贺丹临走时听见乐书音又说。 第18章 天授十四年 燕台意把沈彻闻带到偏院,给他讲了一堆在王府伺候的规矩。沈彻闻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照着燕台意说的跟着学了几下,燕台意也挑不出错来。 之后沈彻闻跟着燕台意去府卫集中用餐的饭堂把晚膳对付掉。这会儿早过了轮值时间,饭堂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省去了不少麻烦。 “到了王府我该做什么?跟着其他府卫一起轮值吗?”沈彻闻问。 燕台意摇头。 毕竟是太子硬塞进来的人,燕台意在没摸清二皇子的意思前不敢随意给沈彻闻安排差事,只说:“你先吃着,我去禀报二殿下,你从前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得力暗卫,我们殿下自不能随便给你个寻常差事,岂不是埋没了太子的一片手足情深?” 燕台意油腔滑调地跟沈彻闻打着马虎眼,来的路上打过了巴掌,如今再给颗甜枣,抬举抬举沈彻闻。 沈彻闻心里门儿清,面上却没任何表露,只当不知道燕台意的意思。 乐书音为人孤僻,不善交际,因此更需要燕台意这种长袖善舞又滴水不漏的人。 “劳烦燕大人费心了。只是如大人所言,属下既已是二殿下的人,便只认二殿下一个主,万万不敢有自恃身份的心。” 燕台意笑笑,拍着沈彻闻的肩说:“二皇子府上虽然规矩大些,但到底大不过东宫,往后都是哥们弟兄,你也不用如此小心翼翼。”说完就出门找二殿下请示去了。 沈彻闻独自用完了晚膳,从饭堂里出来,现在的身份也不好到处乱逛,只在院中等着燕台意。 直到等得几乎要睡着,终于院子角门有了动静,来的却不是燕台意,而是周贺丹。 “向之,你怎么……”沈彻闻凑过去,仔仔细细地把周贺丹打量一遍,当真又惊又喜。 他原本以为周贺丹去了二皇子那里,今晚就不会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看样子乐书音没对他做些什么不该做的。 “二殿下吩咐,侍卫那边的院子满了,让你跟着我住。”天色确实晚了,周贺丹困得厉害,捂着口鼻打了个哈欠,泪珠从眼尾挤出来几颗,看着像沾了露水的桃花。 “西边厢房还剩了一间空着,你若是不嫌弃,就去那儿吧。我让人给你收拾好铺盖。”回到院子,周贺丹站在廊下指了指那边没点灯的一间屋说。 沈彻闻憋了一路,直接把周贺丹拉进屋,从后面抱住他说:“去老二那里这么久,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二殿下顾虑太子为何突然塞给他个侍卫,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惹太子殿下疑心了。” “太子让我过来,是为了方便我接触二殿下身边的人,调查他中毒的事。”沈彻闻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 随后沈彻闻将头埋在了周贺丹的脖颈处,说话的尾音里夹杂了点撒娇语气:“老二真就只说了这些?我不信。” 周贺丹神色一凛,以为沈彻闻发觉了什么,各种想法解释在脑海里迅速转了一圈,说道:“还问了我为什么会在太子那儿,我照着太子的理由编了编,糊弄过去了,应该是没有起疑。” 沈彻闻说:“我不是指这个……他就没对你动手动脚?心肝,今天看你跟老二这么亲近,我是真吃醋” 他口鼻紧贴着周贺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扑打在皮肤上,随着说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贺丹感觉自己也随着震颤。 周贺丹松了一口气,反过来问道:“跟二殿下有婚约的是王爷,王爷这是吃我的醋,还是吃二殿下的醋呢?”装了一整天的温柔和婉,周贺丹此刻没再跟沈彻闻端着。 话是带着刺的,周贺丹却没挣脱沈彻闻的怀抱,只是歪过头,注视着沈彻闻的侧脸。 沈彻闻就是喜欢周贺丹这副模样。周贺丹肯责问自己,说明在意自己,甚至说不定是在吃自己跟老二的醋。 沈彻闻感觉自己的心尖颤了颤,堵了一天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哄着周贺丹柔声说道:“你在老二身边这么多年,知道的,我跟他是家里人指腹为婚。非要较真的话,不过是长辈们口头一句玩笑而已,当不得真。 “再说,我沈家又没下聘,陛下登基后也没再下过明旨,细算起来,我俩还真不算有婚约。” 周贺丹挣脱了沈彻闻,脸上扯出一个有些冷意的笑:“是吗?十年前的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彻闻装傻道:“有吗?从前年龄小,说过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周贺丹哂笑一声:“你说你跟二殿下青梅竹马情意深厚,我不过是下九流出身的低贱玩意儿,等二殿下玩腻了,迟早要我死无葬身之地……都忘了吗,王爷?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吗?” 沈彻闻怔在原地,手指不自主地攥上了周贺丹衣袖的一角。 那些年少争一时意气的话,随口就说出来了,没过脑子也没走心,只想着怎么能激怒周贺丹就要怎么来。 没想到周贺丹一直记得。 或许不止眼前的周贺丹记得,他的向之也一直没有忘记过。 沈彻闻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十几岁的自己,为了揭开周贺丹虚伪的假面,故意拿着刀一下下往周贺丹心口里戳。 说这些话时周贺丹是什么反应来着? 沈彻闻突然想起来了。 那时周贺丹只是笑笑,恭顺地附和着,一点脾气都没有。正因如此,沈彻闻才更加变本加厉。 如今沈彻闻在漫长的光阴里爱上了陪他患难真情的周贺丹,派人调查过他隐秘的过去,明白了他为何沦落风尘,再突兀地被提醒年少无知时对恋人的辱骂,更觉得心中刺痛。 如果不是因为沈家,周贺丹现在未尝不是名满京华的锦衣公子,又何须徒往风尘里走一遭? 沈家欠了周家,他也欠了周贺丹。 “王爷,你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我是真不敢信。”周贺丹挣脱了沈彻闻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到寝室,“我见过你对二殿下的情深义重,也体会过你对我的不假辞色,我凭什么能信自己争得过二殿下?” 沈彻闻知道,此时此刻必须得说点什么了。 可又能说什么? 言语太苍白脆弱,未来太虚无缥缈,他和周贺丹共同能看见的,只有当下而已。 “向之,你在我心里,从来没和二殿下比较过。”沈彻闻顿了顿,现在似乎也只能用苍白的话语辩解,“你是独一无二的。” 周贺丹没什么表示,只是一味拿起火石去点燃油灯。但他手抖了太多次,一直没能引燃。 沈彻闻走过去,抓住了周贺丹的手,下定决心一般坦白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我从来没爱过乐书音了。” 周贺丹抬起头与沈彻闻对视。 此时此刻,周贺丹眼神里藏了太多东西,一时间沈彻闻竟看不懂,无法判断周贺丹到底是什么情绪。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没跟现在的你说过,也没跟二十八岁的周向之说过。”既然已经开了口,沈彻闻不再犹豫,也不去考虑周贺丹此刻心中所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对你,或许一见钟情。” 正因为第一眼就乱了心绪,所以才会无端烦躁厌恶。 正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爱上了未婚夫之外的人,所以才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他其实从来没有讨厌过周贺丹,他讨厌的是因为周贺丹的出现,而产生对乐书音始乱终弃的念头的自己。 讨厌的是,对未婚夫的情人心动的自己。 讨厌的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依然没能让周贺丹多看一眼的自己…… 他只是不敢直面自己,疯狂迁怒起让自己变成如今这幅样子的罪魁祸首而已。 沈彻闻无比细致地对着周贺丹剖白着自己。 几个时辰前,他完全想不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他不舍得周贺丹哪怕一丝一毫因为他而感到难过。 这些话,他早都该对周贺丹说了。只是不敢面对如此卑劣的自己,逃避了一次又一次。 “不要再说了。”周贺丹开口打断了沈彻闻的话。 房间里的油灯迟迟没有点燃,夕阳的余晖已彻底消失在天际,昏暗的星光不足以照亮周贺丹的眉眼。 沈彻闻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心脏也仿佛溺毙在了这无尽头的黑夜中。 “向之,我……”沈彻闻努力开口,想再说点什么。他胆怯、贪婪,只希望眼前的周贺丹,也能像未来的爱人一样,愿意倾听他的话语,原谅昔日年少轻狂的他。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周贺丹站起身,手掌循着固定节奏一下下轻拍在沈彻闻的侧脸上。 第21章 沈彻闻仰头看着周贺丹,感觉心狂跳起来。 周贺丹上半身没入阴影里,变得模糊虚幻。 只见他微微弯下身,靠近沈彻闻的脸颊。有一刹那两人呼吸交错,鼻息扑在一处。 随后沈彻闻感觉到眼尾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其余的事,等十九岁的沈彻闻回来再来做吧。”周贺丹说。 第19章 天授十四年 周贺丹起身把油灯点亮的时候,沈彻闻还在琢磨周贺丹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许久未能回神。 直到小厮进来禀告,说西厢房收拾妥当,沈彻闻才如梦方醒。 “王爷请吧。”周贺丹伸手,示意沈彻闻过去。 沈彻闻当然不能就这么过去。他心里乱得厉害,只有呆在周贺丹身边,能时时看着对方,才能觉得安稳妥帖。 “不去,我今晚就留在这里陪你。”沈彻闻说。 “我不用你陪,自己去睡吧。明儿一早,二殿下发现你在我床上,你猜会怎么样?而且小厮瞧见了你在我屋里,一直没出去,又该怎么跟人解释?” 周贺丹说的很对,但沈彻闻决定阳奉阴违。 他先跑去了西厢房,弄乱被褥,关紧房门,干等着周贺丹熄了油灯,再跟前几天一样翻窗进去。 周贺丹原本已经睡下,听见动静后又起身,瞧见沈彻闻后没再说什么,坐在床边朝他招了招手。 沈彻闻拿不准周贺丹的心思,小心翼翼凑过来,像只讨好主人的大狗。 他想伸手抱周贺丹又怕把人惹毛了,便也坐在了床边,跟周贺丹肩并着肩。 “好心肝,别赶我走,没你陪着我睡不踏实。” “别跟我油腔滑调。”周贺丹嘴上说着,人也凑近了沈彻闻,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沈彻闻,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以确定沈彻闻是认真的。 沈彻闻见周贺丹没生气,笑起来搂住他说:“我都是真心的……心肝,如果阿南知道了他爹晚上赶老父亲出卧房门,还以为双亲感情不和呢。” 话出口,先愣住的是沈彻闻。 该死,一时得意忘形,说顺嘴了。 周贺丹连自己怀孕的事都不愿意面对,更别说张口冒出来个半大小子。 沈彻闻以为周贺丹会装作没听见,直接无视掉自己后半段话,毕竟他遇到不想关注的事,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时候,总是这样做。 却没想到周贺丹神色如常,直接开口问道:“阿南是谁?” “阿南是……”沈彻闻目光下移,在周贺丹小腹处停了停,在思考如果说是家里养的狗,还在肚子里的阿南会不会有意见。 周贺丹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彻闻的迟疑,说道:“不许骗我。” 沈彻闻意识到,周贺丹终于要下定决心面对一些事了,他是有意要刨根问底的。 于是他不再为了照顾周贺丹情绪闭口不提,直说道:“是我们的长子。” 他唯恐周贺丹不喜欢阿南,立刻补充:“是个漂亮、乖巧,很讨人喜欢的男孩……很好养,从来不闹人。” “他现在就在这里,对吧?”周贺丹面无表情,眼睛漠然地望向某一处。 “对……” “我不会要他的。”周贺丹迅速起身,走了几步又似乎在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坐到了桌前,“我不会生下他……我不会给你生孩子,沈彻闻,你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沈彻闻问。他是不想周贺丹受怀胎生子的苦楚,但阿南……养了这么多年,膝下承欢,会说会笑,是他们最重要的亲人。 沈彻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阿南没出生就死掉。 哪怕只剩一线希望,沈彻闻也绝对不可能放弃阿南。 “王爷,我姑且信你喜欢我,可我又不喜欢你。”周贺丹冷笑着说,“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生下有你血脉的孩子?” “我凭什么要冒死生下这个孩子?王爷,你能给我理由吗?”周贺丹一边说着手掌一边伸向小腹,抓住了微弱的隆起。 他早知道这里面孕育着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呕吐、困倦,意味着什么。 替二皇子去兽苑拿波斯猫那天,他有试探过沈彻闻的心意,考虑过或许是不是应该生下这个孩子。 但沈彻闻只顾着威胁他,一丝一毫都没想过那一晚上胡闹后,自己可能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是沈彻闻先不要这个孩子的,凭什么让自己要? 现在这个人,打着十年后的名头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他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自己,有什么资格问自己为什么? 沈彻闻走到周贺丹身边,低头看着他头顶的发丝,说道:“向之,一直以来,我都很感激你为我带来了阿南。我想和你有个家,别把这个家拆散,好不好?” 如果周贺丹执意不要阿南,沈彻闻想,他或许会控制不住自己,把周贺丹绑住关起来,关到阿南出生为止。 但理智上,他并不想这样做。 他希望自己和周贺丹、阿南共同的家,是健全幸福的,这个家的存在不会罔顾任何人的意愿。 周贺丹扬起头,沈彻闻能清晰看见有眼泪在他的眼眶里。 “家?我什么时候有过家?”周贺丹说话时手指搅动着,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安,他甚至忘记了要称呼沈彻闻为王爷,“沈彻闻,你确信我懂得什么是家吗?你确定我可以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成为一个合格的爹爹吗?” 沈彻闻按住他不断搅动的手指,说:“你不用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的合格爹爹,你本身就已经是我和阿南最宝贵的家人。” 周贺丹摇头,小臂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我天生亲缘单薄,克死双亲手足,你最好理我远一些。” 沈彻闻蹲跪下来,紧紧握着周贺丹:“没有这回事,你看我好端端在这里,阿南也很健康长这么大了,是你想太多了。” “总而言之,我不会要这个孩子。”周贺丹着,眼泪滴在了沈彻闻的手背。 明明今晚已经决定要信沈彻闻的话,信他是真的爱自己,并不是一时兴起。 但阿南的存在立刻把周贺丹打回了原型,周贺丹发现,原来内心深处,他始终不信任沈彻闻,也不信任自己。 他天生没有信任的能力,总是担惊受怕,怕被背叛,怕被伤害。 他必须要朝沈彻闻确认自己是否被爱,可确认到了,依然不敢相信,需要再次确认,反反复复,直到得出沈彻闻不爱的自己结论,或许自己才会真正安心。 “向之,我们先不谈这个,你再考虑考虑,别着急下结论……求你了。”沈彻闻心里难受得厉害。 不单单是因为周贺丹此时此刻受惊的反应,更是因为他看到现在这个惊恐的周贺丹,后知后觉意识到,在他原本经历的那个时间里,周贺丹独自一个人生下了阿南。 曾经的那个周贺丹,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决定留下阿南的? 也在担惊受怕吗?也动过打下孩子的念头吗? 沈彻闻通通不知道。 他只知道,周贺丹在自己被圈禁王府最颓废的时候,和阿南一起拉住了即将坠入深渊的自己。 周贺丹给了他重新振作的动力,有周贺丹的陪伴,很多艰难的时刻都变得不再难熬。 周贺丹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家,可他明明给了自己最幸福温暖的家。 “总有一天……”沈彻闻小声说道。 周贺丹:“什么?” “你现在没有爱上我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离不开我的。” 周贺丹终于平静下来,习惯性地勾起嘴角:“那我拭目以待好了。” “睡觉吧,我去给你弄点水,把脸洗洗干净。泪痕留在脸上,肯定不舒服。”沈彻闻走过去,为周贺丹拉起帘子,让他过来休息,自己去水缸舀水倒进脸盆。 禁足王府的那几年里,府里的下人都不许近身侍奉,以防传递消息出去。沈彻闻凡事都亲力亲为,一个原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小王爷,如今什么事都会做些。 尤其太子崩逝后,皇帝迁怒沈彻闻,西平王府连供应的食物都开始缺斤少两,沈彻闻还和周贺丹一起种过一段时间的地。 虽已是夏季,夜里水还是凉,半夜来不及烧水,沈彻闻就拿帕子浸在脸盆里,捞出后用手捂了一会,一点点给周贺丹擦脸。 周贺丹没有拒绝,仿佛刚刚那个情绪不停变化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他看起来乖顺,温和,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擦完脸,两人一同睡下。两个人只是单纯肩并着肩,没有更加亲密的举动。 毕竟是在一张床上,沈彻闻怕过分亲近会擦枪走火。 虽然他喜欢和周贺丹亲吻,靠近他,拥抱他,却不允许自己再做更亲密的行为。 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周贺丹是同一个人没错,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这个周贺丹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的向之在未来的时空里等着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抢夺掉独属于向之的爱,过去的周贺丹也不行。 第22章 向之小心眼,他比向之更小心眼。 睡意朦胧的时候,沈彻闻听见周贺丹问道:“你还没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成亲。” 沈彻闻说:“当我是我求陛下赐的婚。” “你为什么会求陛下赐婚?”周贺丹想不通。按照沈彻闻的说法,他们天授十五年就会成亲。没道理现在还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小王爷,会在一年后突然转了性子。 今天已经发生了够多的事,沈彻闻不太想通周贺丹细说个中缘由,怕横生枝节,也怕周贺丹多想。 可沈彻闻也不想骗他,于是含糊道:“傻向之,咱们孩子都有了,成亲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 黑暗里,沈彻闻没有看见周贺丹的脸色微微变了。 周贺丹转身背对着沈彻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手掌摸着小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20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醒来的时候,周贺丹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迅速梳洗了一番,穿上外袍往屋外去。 阿澜守在门口廊下,见到沈彻闻醒了就迎上来,带他去东边耳房用早膳。 “这是小厨房一早备好的点心,还温热着,我们大人吩咐了,表少爷用完后去前厅找他就好。” 沈彻闻应声,阿澜便要告退。 “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在周贺……王妃身边当差的?”沈彻闻叫住了阿澜。 阿澜答道:“算起来有两三年了。” “你刚来时王妃身子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阿澜静了片刻,仔细回忆起来:“我来时,大人刚病了一场,王爷悉心照料着养了半年,恢复得还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几年情况开始反复,比之前还要严重了。” 阿澜刚到王府时年龄还小,被大丫鬟带着做事,很多记忆并不清晰,更细节的地方也说不真切,只知道个大概。 阿澜离开后,沈彻闻拿着糕点回忆阿澜的话。 四皇子对乐书音中毒情况的描述,让沈彻闻起了疑心,怀疑周贺丹有没有可能中了同样的毒,所以才多嘴问了阿澜一句。 照阿澜的说法,周贺丹在大约四五年前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出现状况,但养好了,好了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变本加厉。 一旦从下毒角度分析,这件事听起来就像是周贺丹先被投毒,中间因为某个原因投毒间断,之后再次被投毒? 老四是怎么说的来着? 书音中的毒毒性极微,需要连续下很多年才能发挥毒性。 因为暂时确定不了具体是哪种毒,无法知道下毒一旦中断会怎么样。 也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周贺丹的病和书音的完全是两码事,只是凑巧而已。毕竟听起来,周贺丹的症状和书音的并不相同,更像是伤了身子。 早膳吃了一半,沈彻闻感觉自己被视线盯着,浑身不自在起来,一回头就瞅见黑猫和白猫两颗脑袋齐刷刷从门口挤进来。 这俩猫整日里无所事事,在王府里称王称霸,谁见了都要让着三分,沈彻闻觉得自己都快嫉妒起猫来了。 “过来。”沈彻闻把吃剩的一点儿点心渣放手里,弯身冲两只猫招手。 雪团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墨汁则小心翼翼盯着沈彻闻,眼神里全是狐疑。 沈彻闻被逗乐,噗嗤笑了出来。墨汁动作瞬间一滞,一转身就躲得没了影子。 屋里只剩了雪团一只猫,雪团闻了闻沈彻闻手里的糕点渣,嫌弃地抖抖耳朵,也跟着跑了。 沈彻闻招惹完猫,想了想,先去了趟书房,打开暗阁看看十年前有没有新的信件,但盒子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做事真慢,屁大点事儿等到现在都没个结果。”沈彻闻嫌弃了一下二十九岁的那位,把盒子重新藏好,往前厅去找周贺丹。 周贺丹在前厅的穿堂给沈彻闻供了个牌位,沈彻闻到的时候,正看见他拿着三根香对着牌位拜了又拜。 非常虔诚,好像真死了夫君。 仔细看看,孝衣还穿身上呢。 沈彻闻:…… 场面有点尴尬。 试问谁一大早看见情敌给自己供香,会觉得舒坦。 沈彻闻黑着脸走过去,在周贺丹背后咳了一声。 “需要我显灵上沈天星的身,给你捎点话吗?”沈彻闻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贺丹将香整整齐齐插在香炉里,又双手合十,拜了几下,才开口道:“做戏得做全套,我稍有疏忽不要紧,万一有人怀疑你诈死,这可就麻烦了。” “看你这么认真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早盼着我死了。”沈彻闻说。 周贺丹笑笑,又抽出来三根香点燃递给沈彻闻,让他也拜拜。 沈彻闻不爽地接过香,怎么看怎么别扭,刚想胡乱插上去,就听见有人过来,怕被人觉得自己不尊重西平王,于是赶鸭子上架把香插了进去,装模作样说道:“小舅,你一定要保佑王府顺顺利利。” 随后又看了周贺丹一眼,坏笑道:“保佑小舅妈早日改嫁。” 周贺丹像是没听到,沈彻闻便凑过来问:“怎么,真巴不得想改嫁?” 周贺丹斜了沈彻闻一眼,慢悠悠说道:“改嫁有什么意思,现在就挺好,升官死夫君,西平王府的家产全都是我的。” 沈彻闻被周贺丹一句话堵得什么都说不来,恶狠狠地瞪着他。连世子都姓周,沈家可不是被鸠占鹊巢了吗? 周贺丹微笑道:“说着玩的,小王爷这么认真做什么?” 来人的脚步声近了,沈彻闻转身,看见是沈天星,沈天星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武袍的女人。 这人沈彻闻还真认识,叫谢青鸾,是沈家麾下亲兵,沈彻闻去军营历练时,就是她负责教习。 “谢将军?你不是在南疆驻守,怎么回来了?”周贺丹迎过去,走到谢青鸾面前,微笑着问。 谢青鸾是沈彻闻军方亲信,周贺丹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谢青鸾神色哀痛,握住周贺丹的手说:“王爷身故,我岂有不赶回来的道理?只因我身有军务,又受了王爷所托调查些事,耽搁了时间。 “紧赶慢赶到了京城,没想到连头七都没赶上。我实在有愧王爷。” 说到动情处,谢青鸾垂眸,落了几滴泪来。 “王爷自然知道你的难处,不会怪你。”周贺丹安慰道,“逝者已矣,朝廷风雨飘摇,还需你我操持。” 沈彻闻假死,西平王一脉的亲兵群龙无首。 周贺丹是个文臣,身体又是如今这副样子,想做什么都有心无力。沈天星虽是沈彻闻心腹却一直在王府侍奉,对军营里各种复杂势力并不得心应手。 谢青鸾是现在唯一信得过且有能力迅速整合沈家兵权、清除其中不安分势力的人,周贺丹必然极尽笼络。 “王妃放心,我定与西平王府共进退。” 谢青鸾擦干眼泪,走到沈彻闻牌位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恭恭敬敬上了香。 沈彻闻想起父亲去世时军中那些叔姨们前来哭灵的场景,人人都哭得伤心,分不出眼泪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当时就是谢青鸾的母亲谢老将军力挽狂澜,将沈家兵权保下,如今沈彻闻看着站在灵前的流着眼泪的谢青鸾,突然有种光阴倒流的感觉。 祭拜结束,周贺丹将谢青鸾请进茶室,闲叙了几句南疆风土人情,才转而问道:“谢将军方才说,子鸣生前让你调查一些事,是什么?” “说到这个……其实我今日来,除了祭拜王爷,便是想将此事告知。”提起沈彻闻,谢青鸾再次忍不住哽咽。 沈彻闻于她有恩,谢青鸾向来视其如兄长。 这些年她戍守南疆,难得回京,与沈彻闻几年也见不上一面,但情义从未变过。 几个月前,沈彻闻派人送来书信,让谢青鸾帮忙时,谢青鸾还很高兴,觉得王爷终于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于是立刻着手调查。 却没想到,要查的事刚有了头绪,西境便传来了王爷遇刺身亡的消息。 “王爷让我调查乌傩教的事。”谢青鸾拿起茶盏,像喝酒似的一饮而尽。 “乌傩教?”沈彻闻蹙眉,“子鸣叫你调查乌傩教做什么?” 乌傩教是南疆魔教,教众崇拜黑夜,总是身披黑袍戴着傩戏面具示人。该教近年来在南疆不断扩大,百姓愚昧,多有倾家荡产供奉教主,害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先帝在位时曾一度想要铲除乌傩教,但南疆多山林,教众躲藏其中难以斩草除根,先帝驾崩后,乌傩教便再次卷土重来。 “王爷未说,只叫我查清乌傩教背后的靠山到底是谁。”谢青鸾说。先帝多次派兵清剿,每次教内高层都能全身而退,说未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未免自欺欺人了。 沈彻闻在一旁听着也觉得纳闷。 据他所知,十年后的自己去西境是为了平西境乱军,平白无故突然给谢青鸾送信让她查南疆干什么? 第23章 必然有原因。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沈彻闻想不通。 他理解不了更成熟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那个沈子鸣也会觉得自己幼稚不成熟一样。 沈彻闻拼命在脑子里想到底为什么要让谢青鸾查乌傩教,希望这个疑问可以在二十九岁的自己的脑子里生根发芽,然后把答案告诉周贺丹。 但他已经很努力了,周贺丹也没有突然想起来什么的意思。 沈彻闻推测了一下,可能是这个疑问太微不足道,在未来的十年里被慢慢忘却掉了,也可能沈子鸣告诉了年轻的周贺丹,但被周贺丹忘了。 还有种可能,就是这个时空里有人知道原因,沈子鸣不想节外生枝告诉过去的人。 沈彻闻觉得第三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自己向来很靠谱,不可能随随便便忘掉此时此刻的疑问。 所以,如果现在有一个人知道来龙去脉,会是谁呢……真是一点都不难猜。 甚至都不用沈彻闻猜,周贺丹直接把人叫了过来。 沈天星一直在廊下守着茶室,防止屋里的谈话被人听见,听周贺丹叫自己名字,立刻进来。 “是,王爷是让我派人给谢将军传话调查乌傩教。”沈天星说,“因为王爷发现,在西境刺杀自己的刺客正是乌傩教教众。” 谢青鸾困惑道:“王爷既已发现刺客身份,怎么还能中了刺客的招?”天资卓绝的沈家继承人,不应该栽一个不入流的魔教教众手里。 沈天星嘿嘿一笑:“所以王爷根本没死,将计就计诈死而已。” 谢青鸾拿着的茶盏当啷摔在地上,碎成了瓷片。 她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吼道:“好你个沈子鸣,敢骗老娘,我**,****!” *星号为小沈自动打码屏蔽。小沈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不替大沈挨骂。 第21章 新成元年 沈天星安抚住了情绪激动的谢青鸾,为周贺丹和谢青鸾大致还原了当时在西境到底发生了什么。 国丧刚过,小皇帝即位,这边年号还没来得及改,原本称臣的胡人就开始纯纯欲动,终于在半年前发动了叛乱,起兵反抗大燕。 眼瞧着西境动荡,刚把摄政大权拿到手里还没捂热乎的沈彻闻仓促赶往了边疆,把京城里这堆烂摊子留给了周贺丹。 沈彻闻毕竟是名将之后,自幼得沈老王爷亲自教导,还真刀真枪上过战场并非纸上谈兵,很快就将胡人打得连连败退。 那日燕军抚朔关大胜,军营里杀了羊庆祝,沈彻闻对麾下将士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回自己帐子里拆周贺丹寄来的家书了。 沈天星打算跟着,沈彻闻却摆手说用不着,让他跟大家一起多吃点烤肉,毕竟过了次,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好的伙食。 沈天星于是没和沈彻闻一起进军帐,等吃完晚膳跟几个将军们聊过闲话回去时,刺客已经被沈彻闻五花大绑扔在了帐子中间。 刺客嘴里还塞了满满当当的粗布,防止他咬舌自尽。 “我原本以为是胡人狗急跳墙想出了歪招,没想到摘了面罩,完全就是个汉人。”沈彻闻满脸阴沉戾气,朝刺客揣了几脚。 胡人高鼻深目,须发旺盛,跟中原人样貌有很大区别,非常好认。这人一看就不是胡人那边的。 沈天星心说难怪沈彻闻生气,大燕朝堂刚刚易主,西境动乱,南疆北疆各方势力也蠢蠢欲动,说一句朝不保夕也不为过。 这种时候竟然还出了卖国的内鬼,帮着胡人刺杀自己。 别说踹上几脚,就算凌迟都不为过。 “带出去审清楚。”沈彻闻吩咐说,“等等……别带出去了,就在这里审。” 沈天星领命,开始进行一些不方便给大着肚子的周贺丹详细描述的刑讯逼供,审了半宿才得到了有用的消息。 这刺客不仅不是胡人,甚至不是胡人派来的。他来自南疆,是乌傩教的一名教众,奉教主之命前来行刺。 乌傩教不善武斗,但占据了南疆天然的地理位置,蛊虫毒瘴遍地,阴招非常多。 这刺客从沈彻闻抵达西境时就利用教主给的身份成功当上了一名普通士兵,混在军队里,只等着好时机下手。 今完庆祝大胜,他趁着沈彻闻外出,打算将蛊虫放进军帐。 但没想到周贺丹的家书正好今日到了,沈彻闻急着找个没人的地方仔细阅读,几乎在外头站了站就回了帐子,跟他撞个正着。 沈彻闻见这人鬼鬼祟祟,立刻把人绑了,搜了身才发现了蛊虫。 “所以还是周大人的家书救了王爷一命?”谢青鸾笑着揶揄周贺丹说。 坐得久了,周贺丹腰酸得厉害,靠在凭几上揉了揉,眼神扫过站在一边的沈彻闻,说道:“倒也不尽然,昔年康王生母瑶贵人就是南疆圣女,对蛊虫颇为精通。王爷自小时常在瑶贵人身边,帮着喂这些玩意儿倒也轻车熟路,不至于栽在一只小小蛊虫身上。” 沈彻闻诧异地看向周贺丹。他不知道身处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带着周贺丹一起见过瑶贵人的事,自然想不通周贺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但他所言非虚,怎么治服蛊虫、怎么解毒,自己都略知一二。 沈天星接着说道:“王爷思索再三,与其受制于人,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假死赌一把。” 乌傩教身在南疆,又是宗教性质,和有本族信仰的胡人勾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因此这场刺杀大概率和胡人没什么关系,更可能是自己人做的。 刺客还说他是用教主安排的身份混入的军营,但军队里的每个士兵身份必然经过重重查验,想要伪造出天衣无缝的身份,乌傩教的教主必然与朝廷中人有联系,而且并不是普通官员。 很可能是朝中高官。 所以这场刺杀,十有八九是为了夺权。 “王爷当时似乎有了怀疑目标,但没有告诉我,只让我安排给身在南疆的谢将军送信,请谢将军协助调查乌傩教。” 之后沈彻闻召集麾下将领,细谈了下一步对抗胡人的打算,确保自己假死后,不会因为群龙无首而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再之后沈彻闻回到军帐,用蛊虫毒死了刺客,让沈天星为刺客易容,装成西平王遇刺暴毙身亡的假象。 “王爷做这种事,你竟然还纵着他!”谢青鸾脾气上来,作势要打沈天星。 沈天星连连求饶:“谢将军,刺客既已派出,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与其没完没了地防备刺客,不如假死趁机观察局势,把幕后之人引出来。再说王爷一直盯着西境动向呢,若他一死军心大乱,王爷自然会再现身的。” 不过好在沈彻闻麾下将领许多都说当年与沈老王爷一起打江山的亲兵,能力还是靠得住,西境的战事有条不紊,没有出什么乱子。 “那王爷如今身在何处?”谢青鸾问。 她狐疑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沈彻闻,觉得沈彻闻长得像王爷,但正因为长得像,她才不敢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王爷。 毕竟沈天星家传的易容本事谢青鸾是见识过的,如果有意将王爷藏在京中,必然样貌会和本尊天差地别,才能避免怀疑,沈彻闻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她倒是不敢认了。 沈彻闻见谢青鸾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下来,迅速开口表明身份,打消她的疑惑:“小舅他人在京中暗中监视着朝堂里的动向,由沈哥联络着,就算是王妃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小舅?”谢青鸾朝周贺丹问道,“王爷什么时候有姐妹了?” 周贺丹笑笑:“将军忘了,沈老将军有个哥哥,去的早,只留了一个女儿,嫁去了北疆郑家,跟王府也许多年没联系了。” 到底是沈家亲戚,谢青鸾听罢便没再多问,只朝沈天星说道:“那便带我去见王爷吧,乌傩教的事情我差不多有头绪了。” 沈天星脸上表情凝固住,下意识看向“罪魁祸首”沈彻闻。要不是他多嘴说什么自己知道王爷在哪,谢青鸾也不会说这些。 沈大王爷现在在十年前乐不思蜀,翻遍整个京城也只有个上蹿下跳的沈小王爷,严重货不对板,怎么拿出来给谢将军交代。除非沈小王爷愿意跟谢将军讲讲时空穿越这码怪力乱神的事。 显然沈彻闻不愿意,站在谢青鸾背后冲着沈天星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天星觉得自己大脑从来没有如此飞速旋转过,在谢青鸾起疑前解释道:“倒也不是信不过将军,只是王爷假死一事是机密中的机密,整个大燕也就只有咱们这间茶室里的四个人知道而已,连世子都不知道。 “王爷担心被人察觉,隔几天就会换个地方藏身。虽说我能联系上王爷,也得是王爷主动给我讯息。如今,我也有许多天没见着王爷了。但王爷事先吩咐了,谢将军这边若是有了消息,只管告诉王妃。” 眼瞧着沈天星嘴皮子都要磨冒烟了,沈彻闻忍不住憋笑。 第24章 谢青鸾却是犹豫了起来。 周贺丹说:“我身在明处,许多事做起来比王爷方便,想来王爷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告诉沈天星这话的。谢将军若是信得过我,告诉我就是。” 谢青鸾坐回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随后叹气道:“不是我信不过王妃,只是这件事……唉。你如今身子这样,我若再把你卷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是好?” “看来将军是查到勾结乌傩教高层的人是谁了。”周贺丹柔声细语地分析道,“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恐怕连王府都动不得。” “没错。正因如此,王妃如今怀着身孕,更不能管这件事。”谢青鸾说。 周贺丹手掌放在隆起的腰腹处,顺着袍子落下的弧度摸了两下,说道:“我既已嫁入王府,自然与王爷夫夫一体,这件事王爷既已牵连其中,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将军将对方身份告诉我,我多少还能有所防备。总好过为他人做嫁衣,到死也不知道元凶是谁要好。” 听完周贺丹的话,谢青鸾终于松口,说道:“乌傩教在南疆势大,我一早就派人卧底其中,王爷吩咐后,我让线人潜入乌傩教总坛调查,发现教内费用许多给了南疆王府,细查后发现王府世子木偌瞳与教主走得很近。” “怪不得乌傩教高层每次都能躲过朝廷清剿,原来是有南疆王府通风报信。”沈天星说。 沈彻闻不解:“南疆木氏,自前齐就统治南疆,已有几十年了,乌傩教在南疆势力渐大,木氏为了维护统治有意拉拢,也说得过去。”谢青鸾不至于如此郑重其事。 “若只是南疆王勾结乌傩教,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周贺丹说,“谢将军怀疑的,是南疆王府背后的靠山吧。” 谢青鸾:“没错。” “南疆王府背后有什么靠山?”沈彻闻问。 周贺丹解释道:“天授十四年,先帝将老南疆王的孙女赐婚给了三皇子。” 也就是说,如今的南疆王世子木偌瞳,是三皇子乐书和的小舅子。只要木家还拎得清利害关系,乐书和就是他们目前在朝中唯一的靠山。 沈彻闻倒吸了口凉气,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最好的兄弟乐书和会派人刺杀自己。 第22章 新成元年 三皇子乐书和的母舅冯家是商贾出身,冯家乱世中慧眼识英雄,选中了彼时手下不过仅有千余人的乐宿齐,并与之缔结姻亲。 冯贵妃和乐宿齐是家族联姻,虽说不上恩爱非常,但举案齐眉,也算得上一段佳话,成亲不久后就生下了乐书和。 大皇子与二皇子都是生母早亡,四皇子的娘亲虽活着但身处冷宫到底无法生活在一处,三皇子成了乐宿齐几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双亲俱全,在父亲与爹爹的照顾里长大的。 或许正因如此,乐书和为人率真耿直,性格不拘小节,为人随性,没有半分架子,京城里无论世家大族的公子哥还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人,都能与之相交。 不过乐书和天资不足,从小就算不上聪慧,于读书治国一道更是毫不开窍,没有其他兄弟得父亲宠爱。 但他从未因此介怀,往日里哥们兄弟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江山社稷未来有大哥治理,二哥辅佐,我呢,安安稳稳当个自在王爷,岂不比神仙还自在”。 因此,即便得知了如今的小皇帝是乐书和的孩子后,沈彻闻也没有真怀疑到他头上来。 他们也是一道长大的,论哥们义气、兄弟情分,足以超过亲生手足。 如今却告诉沈彻闻,是乐书和勾结乌傩教刺杀自己……而且乐书音死前托孤沈彻闻,没有把摄政的权力留给乐书和,恐怕也是知道了什么,有所防备。 抛开一切感情因素,如果当初乐书音没有将摄政权交给沈彻闻,他驾崩后,小皇帝登基,身为皇帝生父的乐书和就是最大得利者。 木家在南疆经营几十年,想找出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奇毒并非难事。 乐书和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一切。 而对沈彻闻来说,这个现实比一把刀直戳戳插丨进胸口还要疼得多。 舐犊情深的长辈、憧憬尊敬的兄长、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推心置腹的挚友,十年眨眼一场大梦,沈彻闻曾经珍视的一切,被彻底撕碎,什么痕迹都没能剩下。 沈彻闻忍不住发抖,觉得寒意刺骨,或许找个无人的角落蜷缩起来,不看见任何人会更好。 沈彻闻陷进惊涛骇浪的情绪里,久久无法平复,只听见周贺丹问道:“只是将军只查到了木偌瞳与乌傩教有勾结,没有证据可以指证安王殿下参与其中……” 谢青鸾叹气:“半月前南疆动乱,木偌瞳遇刺身亡,消息应当还没传到京中……想来是那位灭口,该有的证据估摸着也全都找不到了。” 随后周贺丹又笑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能证明是安王指使的又如何。安王如今是摄政王,龙椅上的那位是他的亲生血脉,还有谁动得了他?” 周贺丹的话像阵吹散迷雾的风,突然让沈彻闻变得清明。他立刻意识到,周贺丹并非在问谢青鸾,而是在借着询问谢青鸾的话敲打自己。 如今是新成元年,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找到证据证明乐书和毒杀先帝、刺杀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但身处天授十四年的自己还有机会救下书乾哥,救下书音,一个乐书和,当刺客带着蛊虫出现在军帐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再也不是自己的朋友,丢了便也丢了。 谢青鸾毕竟是镇边大将,轻易不能离开驻地,这次也是钻了摄政王人在边疆朝中无人顾得上自己的空子,乔庄了身份回来。 她此次过来主要是为了给沈彻闻奔丧,并把沈彻闻生前让自己调查的讯息告诉沈天星。 如今知道了沈彻闻还活着,谢青鸾更是没有多留的理由,直接告辞连夜回去南疆。 谢青鸾走后,沈彻闻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跌坐在茶室小榻上,望着窗外夕阳前的归鸿发呆。 周贺丹支走了沈天星,坐到他对面,说道:“安王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如今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也是一件幸事。” 沈彻闻恍惚了一下,开口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我们错怪了老三?或许木偌瞳勾结乌傩教行刺的事情,跟老三无关,老三也是被利用了?或者木偌瞳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私下行动的呢?” “这些借口,你信吗?”周贺丹淡淡地问。 确实,他们并没有乐书和参与其中的明确证据,换句话说,乐书和毒杀先帝、行刺西平王,都只是空口白牙的猜测而已。 可是,所有的事情罗列下来,乐书和是唯一的受益者。 他儿子做了皇帝,他成了摄政王,或许几十年以后,还能被后世子孙追封成皇帝……都是说不准的事。 当朝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有一个受益者时,他的动机就已经非常完整了。不会有人费尽心机替他人做嫁衣。 “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沈彻闻激动地质问起来。他的眼圈因为情绪过于起伏而泛红,只需要再眨一下眼睛,眼泪就会瞬间滚落。 十九岁的沈彻闻阅历与思想都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乐书和为什么会抛弃掉值得珍视的一切,只为了得到最高的权力。 他已经是皇子了,一辈子逍遥自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为什么还不满足? 周贺丹走到他身边,按住沈彻闻的后颈,让他没入自己怀中,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人心不足,从来如此。好子鸣,你永远不需要明白那些陷入争名夺利的泥沼中的人,丑陋不堪的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彻闻埋在周贺丹的怀里,没来由地感受到委屈,憋着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 但他不想让周贺丹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也不想眼泪弄脏了周贺丹雪白的袍子,于是挣开了他,转过身去,拿手背近乎狠厉地擦干了眼泪。 “我现在是不是一点儿都不英俊潇洒了,哭哭啼啼像个小孩。”沈彻闻背对着周贺丹,他虽然把眼泪擦干净了,但悲伤的情绪没办法一瞬间消失,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周贺丹看着沈彻闻在微微颤抖的肩头,柔和地勾起嘴角:“没关系,你本来也还是个小孩。” 十九岁虽然已经不小,但毕竟还没有加冠,站在周贺丹这个年纪回看十九岁的沈彻闻,是真觉得他青涩稚嫩,爱憎分明,有时候莽莽撞撞像头小狼崽……不过也不失可爱。 “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都不会哭了。”沈彻闻倔强地说,“从今天开始,我沈彻闻再也没有乐书和这个兄弟!” 他才不要被周贺丹当成小孩看不起! -- 没了去主院的理由,沈彻闻回到沈天星的院子里,在厢房一夜辗转反侧。 他想不明白很多事,即便嘴上说的坦荡,心底还是久久不能释怀。 第25章 乐书和只比他小一岁,几乎是刚出生就认识了彼此,他才十九岁,与乐书和的友谊却已经维持了十八年。 乐书乾是兄长,乐书音是未婚夫,乐书景是幼弟,只有乐书和是真正可以一起做任何事的好哥们。 沈彻闻知道,自己这辈子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参与自己全部人生的挚友了。 只是他没想到,乐书和不仅想参与自己的人生,还打算参与一下自己的死亡。 翻来覆去半宿,眼瞧着天亮了。 沈彻闻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人进来送饭,于是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放那儿就行,过会我自己吃。” 喊完沈彻闻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转头就看见周贺丹撑着后腰在朝自己笑。 周贺丹瞧见沈彻闻眼底浓重的黑眼圈,立刻知道他昨夜肯定没睡好,没戳穿他,只打趣说道:“小王爷,怎么还越睡越困了,乍看跟西川跑出来的竹熊似的。” 沈彻闻撇撇嘴,难得没跟周贺丹抬杠,胡乱套了袍子就要去院里洗漱。 “天星早给你打好水了,快点把脸擦了。”周贺丹说着随手把脸巾往盆里一泡,冲沈彻闻招了招手。 沈彻闻一看就周贺丹,就想起来自己昨天趴人怀里哭那事,脸立刻滚烫起来,颇不自在地挪到脸盆前,把脸直接没了进去。 他在盆里把眼睛睁开,看因为呼气产生的泡泡,想要就此逃避下去,根本没脸面对周贺丹。 “我过会儿出去趟,一起吗?”周贺丹问。 自从沈彻闻出事,朝廷那边周贺丹就告了假,说是要守孝三年,说白了就是借着机会退出权力核心,明哲保身。 但小皇帝只给批了一年,估摸着是安王教的话,说让太傅修养一年照顾好身子,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年龄尚小离不开太傅教导,三年还是太久了。 总而言之,周贺丹不必去上朝点卯,最近一段时间非必要几乎没有外出过,今日突然要出去,沈彻闻倒是纳闷起来。 沈彻闻显然不会在水下呼吸,不可能永久把脸浸在盆里逃避现实,坚持不下去以后就直起身子,擦了把脸问道:“是要进宫吗?” “不是,去趟曾经的二皇子府。” 第23章 新成元年 刚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沈彻闻就已经去过一趟已经变成皇家寺院的二皇子府。只不过那时他在门外远远看了眼,并没有进去。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从来没有像沈彻闻看到僧侣往来的二皇子府时,那么具象过。 因此,听见周贺丹问自己要不要一道去二皇子府时,沈彻闻第一反应就是不乐意。 但沈彻闻并不想让周贺丹看出自己的这种抗拒,觉得一点都不潇洒,昨天埋在人家身上哭就已经很丢脸了,再继续扭扭捏捏,就真半点魅力都没了。 于是沈彻闻故作淡然地问道:“突然去那里做什么?” 周贺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道:“你去吗?” 沈彻闻点点头:“去。”他深知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有的恐惧都只有直视它才能克服。 他连死去的乐书音都已经见过,并与之相处了小半个时辰,一座空掉的宅院而已,没什么好抵触的。 周贺丹已经预备好了马车,没有带沈天星,身边只有沈彻闻一个。 周贺丹肚子比上次进宫时看起来又大了几分,行动更加不便,沈彻闻纠结了一下,自己先上去,随后朝周贺丹伸出手。 周贺丹看见沈彻闻递过来的手,淡淡笑了笑说道:“这会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体贴了?” “用不着就算了。”沈彻闻说着就要把手收回去。 但随即,他感觉到手腕一热,低头便看见周贺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 “不管怎样,我都承你的情。”周贺丹笑着说。 沈彻闻别扭地坐在他旁边,只觉得心脏在怦怦跳,响得有些吵闹。 他很怕周贺丹听见自己夸张的心跳声,可越想让它平息下来,便越慌张,不争气的心跳动得就越厉害。 沈彻闻决定说点什么,制造出声响,这样就不会暴露自己心脏狂跳的事实。 他不自觉地看向周贺丹滚圆的肚子,问道:“它……快出生了吗?” 沈彻闻对怀孕生子并不了解,只知道要十个月,并不清楚各个月份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周贺丹行动已经如此不便,就觉得孩子是不是差不多要出生了。 “才六个多月,早着呢。”周贺丹低头看着肚子,习惯性地抚摸起来。 才六个多月就已经这么大,再过四个月得是什么样子?沈彻闻不敢想。 “生的时候,很疼吧?”沈彻闻问。 “疼。”周贺丹说,“疼死了,甚至后悔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但他还是生下了阿南,出于一种近乎病态的执迷。 “辛苦你了……”沈彻闻又问,“当时怀着阿南的时候,书音知道吗?” 他承认,自己对周贺丹还是有点好奇的。 特别是得知阿南的年龄后,按照推算,周贺丹怀孕的时候还是住在二皇子府……可是书音怎么能同意他生下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还是说周贺丹骗了书音,让书音以为阿南是他的孩子? 可也不对,如果书音以为阿南是自己的血脉,怎么会同意周贺丹带着阿南嫁入西平王府? 太混乱了。 “这种事情,刚开始是瞒得住的,到临产的时候,肚子会大到根本藏不住,怎么可能瞒过先帝。”周贺丹说。 “他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已经七八个月,除了让我生下来,也没别的办法了。” 周贺丹说得轻描淡写,沈彻闻却觉得,肯定不会像他描述得这么简单。 头几个月周贺丹肯定拼尽全力瞒着,后来瞒不住,也只是赌一把,谁知道二皇子会有什么反应。 万幸书音是个看重情义的人,若是冷心冷情一些,说不定强行给周贺丹灌下堕胎药,把不足月的孩子催产出来,之后再将孩子丢去乱葬岗喂狗也是可能的。 沈彻闻现在也想明白了,自己跟周贺丹画舫上的那一夜,不管是意外还是周贺丹有意为之,最后都是周贺丹承担了后果,不该对他再有怨恨。 不过就是第一次做那些事的对象,没有跟自己的未婚夫而已。仔细想想,书音初次也不是同自己。 第几次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只是自己单方面赋予了它不该有的特殊意义而已。 看开了这一点,沈彻闻再看周贺丹,觉得他比记忆里更顺眼了,看起来也不像藏奸的人……或许他并没有自己原本想的那样坏? 京城侯门公府都建在一处,西平王府和二皇子府并不远,如果不是周贺丹身怀有孕,骑马过去半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如今用马车也不过一刻而已。 没下马车,便有僧人出来迎接。沈彻闻刚把周贺丹服下去,就瞧见老和尚朝着周贺丹行礼。 老和尚说道:“许久未见周大人了,王爷西去,老僧带着众弟子做了几天法事,祈愿王爷能早登极乐,大人也莫要过分伤怀才是。” 好嘛,去掉砸灵堂的、上香的、磕头哭的、守寡的、冤枉王妃偷情的,这会儿又多了几个开坛做法的……那个沈子鸣假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能见着这么多丰富精彩的场景? 沈彻闻表情抽搐地看着这老和尚。 老和尚显然跟周贺丹挺熟,两个人寒暄几句,不知怎么又说到了乐书音,老和尚把自己搞得眼泪汪汪,反而变成了周贺丹安慰他。 进了门,沈彻闻冷笑道:“长见识了,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俗世的人宽慰出家人的。” 周贺丹说:“他哭的哪是先帝,哭龙椅上换了人,没人给他权力了。别看他守着个皇家寺院,先帝在时,宫中每有祭典,都是他来主持。” 皇帝现在换了人,小皇帝能否还这么重用自己,还能依附皇权敛到多少财权,都不好说了。老和尚当然是要哭的。 沈彻闻捂嘴笑起来:“你倒看得透。” 周贺丹目光低垂着,说:“没什么透不透的,这世上谁不是为了自己……得多傻的人才能只顾着别人?” 沈彻闻发现周贺丹说完这句话后,神色明显变了,看起来有些伤感。他目光注视着皇子府深深的院墙里,也可能只是在往远处看并没有什么目标。 “你……” “小王爷,先别说话了。”周贺丹看着沈彻闻,眸子里似有一汪清水。 沈彻闻满肚子疑问,但跟周贺丹对视过后,一个字也没问出来,闭了嘴跟在他后头。 周贺丹穿过几道角门,径直到了正殿。 沈彻闻记得,以前这里是乐书音的主院,他生活起居的地方。沈彻闻惦记着自己未婚夫的身份,不怎么好意思直接进乐书音屋子,来找他时大多都在前院或者后花园里等他。 沈彻闻原以为这里既然已经改成了佛寺,正殿内必然要供着金身佛像,可跟着周贺丹走进去才发现,正殿完全没有塑像的影子,该摆着佛像的地方只放了一座两人高的琉璃塔。 第26章 仔细一看,琉璃塔顶上还供着什么东西。 因为离得远,沈彻闻看不真切,只瞧着是几块白色的东西,跟骨头似的。 周贺丹径直走到供桌前,一言未发跪了下去。 沈彻闻没想到他突然这样,吓了一跳。一座佛寺的正殿里不供佛像就已经不太对劲,这供桌上只有香炉没个神位也不太寻常。 这种时候周贺丹突然虔诚地跪下参拜,莫名让沈彻闻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如此肃穆的环境下,沈彻闻开口询问都显得有些费力。 而此时,周贺丹口中喃喃念起经文,更是把这种诡异的氛围拉高到了极致。 一分一秒都变得度日如年,沈彻闻死死盯着琉璃塔顶供着的东西,越看越觉得里面是骨头……应当有两块,一大一小叠放在一起。 这里不会供着的是什么邪神吧? 但这是皇家寺院,供邪神也太说不过去了。 而且乐书音在沈彻闻的记忆里,从他从军营回京后就在信佛吃斋,突然转了性子供奉邪神也说不过去。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周贺丹才起身。 他身子原本就不好,跪久了更是虚弱,起身的时候步伐不稳,看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沈彻闻立刻扶住他,走出主殿后才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东西了?”他不记得周贺丹有这方面的信仰。 “我不信……只是觉得这样做,会好受一点。” “好受?” 周贺丹咳嗽了几声,捂住口鼻的掌心里露出血来,他摸索着掏出帕子,一言不发地把血擦干。 沈彻闻再没心思管这寺里到底供了什么,抓住周贺丹的手,瞪大双目问道:“怎么吐血了!” 周贺丹手指蜷缩,抓住帕子,冲沈彻闻摇头:“不用担心,孩子没事。” “不是孩子的事!”沈彻闻的心没来由地紧缩起来,“你怎么样,身体难受吗?” “没什么感觉,已经习惯了。”周贺丹说,“反正我这个人命里带煞,父母兄弟没有一个幸免于难,与其害死你和阿南,不如我先走了。”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沈彻闻说,“若说双亲兄弟,我也自小没有,视作兄长的书乾哥也落得那般下场,难道我也命里带煞吗?” “小王爷福泽深厚,怎是我这种人能比的?”周贺丹说话的时候,又有血从嘴角滑落。 沈彻闻紧张地伸手,用手指一点点抹掉周贺丹脸上的血痕,慌张地说:“如果我福泽深厚的话,那我就把自己的福泽分你一半,我们一道好好活着……好吗?” 第24章 新成元年 离开二皇子府时, 周贺丹坚持不愿意坐马车,要自己走一走。 沈彻闻当然不会同意周贺丹步行回府,但没办法说服他上马车……周贺丹其实是个相当固执的人,或者某种程度上应该称为偏执。 沈彻闻想了想, 心说要不干脆直接把人强行抱上马车, 但很快否决了。周贺丹现在的身子经不起一点折腾, 万一不小心伤了他,反而是因小失大了。 反正两府离得并不远,沈彻闻让车夫把马给解开,自己牵着马跟周贺丹一道走,防止周贺丹半路不适,方便带他回去。 今天的周贺丹不正常, 至于哪里不正常……沈彻闻思索半天,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来今天是二皇子的生辰。 周贺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一反常态? 沈彻闻突然有点恨自己记性这么好,回过神来又不知道自己在恼火什么。 该自责才对。 自己完全没记起未婚夫的生辰,竟然还要情敌来提醒,实在太失败了。 走了段路,周贺丹突然开口:“我们先不回府, 先去趟永桂街好不好?” 沈彻闻瞧着周贺丹看向自己的眼神, 硬生生把“不好”两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可以, 但是如果你身体不舒服, 必须立刻跟我说。” 周贺丹笑着朝沈彻闻保证。 永桂街在京城闹市,离这边有段距离,回王府也不顺路,沈彻闻思索再三鼓足勇气, 将人打横抱起,随后轻功跃上马背,把周贺丹护在怀中。 周贺丹吓了一跳,本能往沈彻闻怀里缩,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 一路上沈彻闻心猿意马,毕竟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周贺丹贴得这样近,很难不去想一些有的没的。 对于那种事情,沈彻闻唯一的经验就是画舫那晚。 当时他喝得有些醉了,记得的事不多。此时周贺丹离他这么近,一吸鼻子就能闻见对方身上好闻的气味,一部分记忆陡然复苏了。 他仿佛眼前出现了周贺丹那晚散乱的长发,感受了对方水一般软在自己身上的触感。 沈彻闻脸上的温度逐渐升高,心脏又开始加速跳动,很快起了别的反应。 他控制缰绳的手臂突然僵住,羞愧得恨不得当场跳下马。 周贺丹自然感受到了异样,笑笑说:“小王爷你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事吗?” “是……太颠簸了,你总蹭到,我那方面又没障碍,自然会这样。”沈彻闻欲盖弥彰地辩解道。 “别紧张。”周贺丹说,“这么多年,你身上哪块地方我没见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所幸少年人的火气来得快散得也快,沈彻闻很快恢复正常,加速往永桂街骑去。 街上人流拥挤,沈彻闻又抱着周贺丹下来,同之前一样牵着马走。 走到鹤云斋前,周贺丹迟疑片刻进了铺子。 “荷花糕还有吗?”周贺丹问。 小二笑盈盈迎上来:“公子可是来得巧了,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呢。咱家的荷花糕,往年这时候都是朝宫里送的,公子若是想吃还吃不着呢。” “那怎么今年就吃得着了?”沈彻闻拴好马跟着进来问道。 小二为难地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这不是……国丧了吗?” 原来是乐书音爱吃……沈彻闻看向周贺丹。 周贺丹今天的一举一动,仿佛一直有把乐书音放在心上。 “周大人,当年你与先帝情投意合,是那贼子强行把你掳进了府。”沈彻闻脑海里不由闪出自己刚来那天灵堂外朝臣们的话。 难道是真的? 当年真是自己强行拆散了老二和周贺丹?! 难道周贺丹根本没有喜欢过自己,只是认命了而已? 沈彻闻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理智灼烧殆尽,眼神里渐渐溢出了狠戾神色。 周贺丹,你就算再喜欢乐书音也没用了,你现在是我的了。我得不到乐书音,你也永远别想得到! 周贺丹没有注意到沈彻闻的变化,也没管小二的吹嘘,只是拿出几块碎银淡淡说道:“给我包一份吧,送去西平王府。” 小二摆手:“可用不着这么些银子,几贯钱也就够了。” “留着打酒喝吧。”说完周贺丹没理会小二的道谢,又转身走出了铺子。 沈彻闻一言不发地牵着马跟着他身后,刚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在喊“周太傅”。 沈彻闻循着声音抬头,看见四皇子乐书景扶靠在京城最大的酒楼登云楼二层的栏杆边。 “上去看看?”周贺丹问。 沈彻闻点头,把刚刚的情绪暂时抛到一边。 两人在小二的引领下上了二楼,整个二层都被乐书景包了下来,此刻所有王府侍卫都在楼下,二楼只有乐书景一个人在。 乐书景喝得烂醉,头发散着,衣裳也胡乱披在身上,周身散着浓郁的酒气。 看见周贺丹乐书景就朝他招了招手,随即哂笑道:“周太傅还真是喜欢这个新姘头,走哪都带着。” 周贺丹没反驳,护着肚子跪坐在了他对面。沈彻闻侍立在一旁,以他现在的身份,是没资格坐着跟乐书景对话的。 “康王殿下今天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 乐书景兀自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酒:“闲着没事干嘛,算着今儿是二哥冥寿,打着他的旗号自己找找乐子。就算有御史弹劾也不怕,就说是思念二哥借酒消愁咯。” 国丧三年,文武百官都不能寻欢作乐,更不用说在酒楼里喝得烂醉。想都不用想,下次上朝乐书景必定能得到雪片似的参奏折子。 乐书景清醒时阴郁,喝醉了又显得荒唐,沈彻闻看不明白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但沈彻闻从乐书景身上看见了朦朦胧胧的悲伤。仿佛他也是被时间抛下的可怜人,不愿认命,不想往前看。 周贺丹跟乐书景本就没什么交情,听见乐书景这样坦诚,怎么开口都不合适,于是脸上挂笑,默默在一旁点头应和。 乐书景看着周贺丹的表情,突然大笑起来。 “王爷笑什么?”周贺丹淡淡问道。 “周向之,我笑你是个傻子。”乐书景说,“乐书音死都死了,还查他是怎么死的,有什么意义?生怕没有引火烧身是吧。” 周贺丹说:“我得到如今的位置,多亏了陛下提拔厚爱,陛下死得不明不白,我怎么能不查呢?” 第27章 “说得好听,你是我二哥的人,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怎么没人替他查查?他西平王被关在王府先不论,老二他为什么不替我大哥伸冤?难道他不是大哥照料长大的?” 周贺丹似乎早想到了乐书景有此一问提前想了对策,流利回答道:“当年高祖皇帝对先太子忌讳非常,先帝圣宠正盛,何必拿自己的前途去惹高祖的矛头?总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乐书景冷笑,“他登基这些年,谁拦得住他?他可曾动过一星半点儿替大哥翻案的心思?” “殿下这就说笑了。先帝登基后一直缠绵病榻,想要推行的政令许多都未能落到实处,又哪里来的精力替先太子翻案?” 乐书景怒极反笑,拿起酒杯往周贺丹身侧的地上一摔。琉璃酒盏像冰块一样四散崩裂,只在地上留下一滩氤氲痕迹。 周贺丹起身,温声道:“那微臣就先告辞了,天干物燥,王爷莫动肝火。” 沈彻闻跟着周贺丹一起下楼,楼梯走到一半,沈彻闻折返,走到乐书景面前,开口问道:“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太子复活呢?” 乐书景懒怠地抬眼看向他,像看见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一样,嘴角咧开又收回,指着楼梯方向怒斥道:“给我滚!” 沈彻闻没走,拇指在手背的指节处轮番按了按,发出咔咔的轻响:“乐!书!景!你真是越大越欠揍!滕姨如果看见你这个样子,铁定让贵安拿木板抽死你!” 瑶贵人素来优雅温柔,但也不是没生气的时候。每每乐书景惹她动气,便会让身边的太监贵安拿来木板吓唬乐书景。乐书景总被吓得满院子跑,但板子到底从未挨在过身上。 这事儿太微不足道,根本传不出永巷,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乐书景登时酒醒了大半,诧异看向沈彻闻。 沈彻闻趁着乐书景没反应过来,一巴掌直接朝着他的脸上打了过去。 “你觉得书乾哥的死有蹊跷,你倒是查啊!你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吧,又当了王爷,你想查什么东西,前面难道还有艰难险阻不成?你也说了,书音也是书乾哥带大的,他难道还能拦着你不成? “没想到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只会怨天尤人。别说滕姨知道了要生气,书乾哥见着你这个废物样子,恐怕也得气死了!” 乐书景捂着脸,瞪着沈彻闻:“你算什么东西,敢打我!” “我算什么东西?”沈彻闻从他身上起来,低头擦了擦拳头,仿佛嫌打乐书景脏了自己的手,“你刚满月呛奶差点憋死,是我第一个发现叫的人。你六岁掉御花园的池子里,也是我跳下去给捞上来的,你说我算什么东西?” 乐书景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沈彻闻,愣愣说道:“彻闻哥……” “当不起王爷这声哥。”沈彻闻冷笑,“早知道我会从穿越过来,来之前就该先一巴掌捂死你。” 第25章 新成元年 乐书景惊讶地看着沈彻闻, 然后哂笑道:“原来你没死,只不过是疯了而已。” 沈彻闻眼神阴鸷,沉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自十年前, 这个时代的我目前在天授十四年。我会让书音复活, 也会救下书乾哥。” “沈彻闻, 你病得不轻。” “随你怎么想。”沈彻闻瞪着乐书景,“你愿意帮忙也好,不帮忙也罢,不要给我添乱。” 沈彻闻不想再跟他多废话,转身要走。 “等等。”乐书景叫住沈彻闻,“我……你怎么证明你没说假话?” 沈彻闻头也不回, 一边下楼梯一边说:“骗你?你现在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还有什么值得我骗的地方?” 乐书景怔在座位上,待沈彻闻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一言不发地踢翻了摆满酒菜的桌案。 -- 回去路上沈彻闻一直面色阴郁。 他骨子里深藏着身为武将的狠戾,惹急了会有脾气,也会犯浑。只是沈彻闻一向克制得很好,从不把爪牙挥向亲近的人。 沈彻闻本来并没有想动手教训乐书景的意思, 毕竟他也算是自己带大的, 跟亲弟弟差不多。 但这小子自暴自弃只知道怪罪他人的样子实在不像话,沈彻闻光是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既恨铁不成钢, 又不想眼睁睁瞧着乐书景就这样自甘堕落下去。此外, 周贺丹到底是自己的王妃,乐书景竟然敢拿酒杯砸他,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再加上沈彻闻今天心情一直不太好,砰一下脾气就爆发了出来, 把人给揍了一顿。 揍完以后沈彻闻也不觉得后悔,早就说了这小子欠揍。 从永桂街出来后,周贺丹在无人的巷口停了脚步,朝沈彻闻问道:“你刚刚折返回去,是为了给我出气?” 沈彻闻还在气头上,没有恢复镇定,冷笑道:“你想多了。” “……你不要信康王的话,先帝不是那样的人。”周贺丹解释说,“先帝早都有调查先太子谋逆真相,只是一来这案子是高祖定的,不好随意翻案,二来先帝自登基后一直缠绵病榻,就算是有心也无……” 沈彻闻打断了周贺丹的话,说道:“周贺丹,我问你个问题。” 周贺丹没想到沈彻闻会在这时候打断自己,但也没继续,笑道:“小王爷请讲。” “你是不是一直喜欢乐书音?”沈彻闻问,“当年是不是我强迫的你?还是说你生下了我的孩子,被乐书音厌倦,为求生路委身于我?” “为什么这样说?”周贺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是王爷的夫人,自然全心全意只有王爷。” 又来了……又是这种虚情假意的笑容。 沈彻闻胸口燃起无名火,抓紧了周贺丹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巷口的石墙上:“周贺丹你给我说实话,你和乐书音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先帝是……”周贺丹突然停住,换了个表述方式,“先帝为我赎身,许我读书,给我高官厚禄,我将先帝视作恩人。” “好感人……”沈彻闻冷笑,“他的恩德你报不完,只有以身相许了对不对?” “我……”周贺丹张开口,声音却戛然而止,兴许是实在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沈彻闻问:“你想说没有?” “你信吗?”周贺丹说着,自己都笑出来了。 信什么?信乐书音大发慈悲无缘无故把自己从烟花地里赎出来,将自己留在身边,但从来没碰过自己? 凭什么啊? 这话说出去哄阿南,阿南都不会信。 可是……有些事沈彻闻不能知道。 周贺丹承认,自己对沈彻闻一直有所隐瞒。隐瞒了很多事,大事小事,各种各样。 他不骗沈彻闻,只是选择性地说出一部分实话而已。实在不能说的,便是沈彻闻误会,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沈彻闻手掌死死按着周贺丹的肩膀,他感受到对方的肩胛骨硌得自己的手掌作痛,但周贺丹表情却没有展现出丝毫痛苦,周贺丹只是淡淡看着他,似乎在将自己的情绪抽离。 沈彻闻觉得自己要疯了,一股莫名的烦躁情绪肆意占据着心神。 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心里装着别人……哪怕是乐书音,也不行。 沈彻闻呼吸变得急促,凑近周贺丹,鼻息扑在他的脖颈上,随后张开嘴,狠狠在颈侧咬了下去。 此刻他像一头饿极了的野狼,完全失去了神智,只知道将犬齿对准猎物,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抗的余地。 狠心咬下去以后,沈彻闻又后悔似的松开,在自己留下齿痕的地方来回舔舐,像是在弥补刚刚的莽撞行径。 周贺丹全程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只是被抵在墙上,任由着沈彻闻摆布。 沈彻闻将人抱住,忽然感觉到周贺丹在发抖。他神智终于拉回来些许,与周贺丹拉开距离,旋即发觉到他眉头渐渐蹙起,脸色惨白。 “周贺丹?”沈彻闻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 “好疼……”周贺丹摆脱了禁锢,第一时间弯下腰捂住了肚子,“肚子……好疼……子鸣,好疼……”紧接着周贺丹张了张嘴,又呕出一滩血。 鲜红的血溅在路上,很快变暗,像暮春凋零的落花。 沈彻闻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控的时候都对周贺丹做了什么。 自己明知道周贺丹身体这个样子,竟然还对着他发火,逼问他过去。 沈彻闻扶住摇摇欲坠的周贺丹,无暇去分析自己方才失控的原因。 “对不起,我……”他拼命压制住心底冒出的一丝慌张情绪,安抚周贺丹说,“坚持住,我带你去医馆,咱们有马,很快的,你别怕。” “不,不要去医馆……没用的。”周贺丹说,“带我回府……我想回家……” 他死死抓住沈彻闻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快一点。我死了,阿南该怎么办……还,还有这个孩子,我不想,带它一起走…… 第28章 “子鸣,我心里有你……为什么不信呢?” “别说了。”沈彻闻鼻子一酸,感觉到眼眶里有泪。 明明发誓再也不哭了,怎么还是……沈彻闻拼命眨眼,驱赶掉此刻不该有的情绪,打横抱起周贺丹,跨马朝西平王府赶去。 他抱着周贺丹一路冲进王府,看见迎上来的沈天星和阿澜时也没略停一下脚步,对二人说道:“派人去请太医,要快。” “去请康王来……”周贺丹气若游丝,还是坚持着最后一分力气说道。 沈彻闻根本无暇思考任何事,顺着周贺丹的意思对沈天星说:“再派个人去登云楼请康王,务必让他过来。如果他不愿意来,就说关于先太子,还有事告知。” 沈天星满腹狐疑,没有明白这种时候叫康王来是想做什么。康王这些年一直跟西平王府不对付,就算打着先太子的旗号,他难道就肯过来? 但沈天星一句都没多问,立刻吩咐手下去太医院,自己亲自去找康王。 沈彻闻抱着周贺丹,一路冲进主卧,将人放在床上。 放下周贺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铁锈味,低头一看,自己满手竟然都是血。 不是周贺丹吐上去的,所以只能是……沈彻闻目光下移,看到周贺丹素白的衣裳上全是血,回头看向进来时的方向,一路上点点血痕,如同断线的朱砂手串。 沈彻闻双手颤抖,他最恨周贺丹的时候,是想过干脆杀了他。但来到这里以后,就从未动过伤害他的念头。 更是从来也没想伤害他们的孩子。 可周贺丹流了好多血,沈彻闻没见过怀孕分丨娩,但他隐隐有预感,流了这么多血,孩子可能要没有了。 “对不起,我,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沈彻闻双膝跪地,一股巨大的悲伤与自责涌上心头。 都怪自己,为什么明知道周贺丹身体不好,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朝着他发火犯浑。 “不,不怪你……从寺院出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周贺丹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血色,嘴唇也变成了青紫,坚持劝慰着沈彻闻,“是我太任性了……” 沈彻闻想说还是自己的过错更大一点,但转念看到周贺丹现在这幅样子,争辩这个并没有实际意义。 “再坚持坚持,太医马上就到。你不会死的,我,我们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周贺丹没有理会沈彻闻的安慰,只是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沈彻闻听见周贺丹似乎说了什么,于是凑到他嘴边,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子鸣……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沈彻闻再控制不住,眼泪雨线似的滑落下来。 他不是他的沈子鸣。 那么,沈子鸣,你现在能给出救下周贺丹的办法吗? 不是在他死后复活的办法,是现在就救下周贺丹让他恢复健康的办法。 沈彻闻起身,将守在廊下的下人叫进来看护周贺丹,自己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拿出藏在暗格里的锦盒,双手合十,对着盒子虔诚地拜了拜。 “沈子鸣,你一定能找到救周贺丹的办法。你一定可以救下周贺丹,对不对?” 他一边自言自语祈求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一边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锦盒不是空的,满满当当,有一包药,和一封信。 沈彻闻松了口气,抱着锦盒痛哭起来。 第26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在梦里梦到了和周贺丹成亲后的事。 那时太子已经在东宫薨逝, 沈彻闻还被禁足王府,皇帝迁怒西平王府,下面办事的人揣度皇帝意思,送入府中的吃食大打折扣, 隔上几天才会送来一次, 每次也不过零星, 根本不能让一家三口填饱肚子。 沈彻闻虽手里还有银子,但每日买通禁军多送饭菜未免过于引人注目,只能让对方想办法送进来一些粮食和蔬菜种子,与周贺丹、阿南一起在王府的后花园里开垦了一片土地种地。 两个大人都没有过干农活的经验和机会,好在王府藏书丰富,沈彻闻在箱底翻出了农耕相关的书, 照着上面写的内容摸索着试验。 沈彻闻在前面手忙脚乱地挖坑,周贺丹按书上说的把两三颗种子放进坑里,拿土盖上,阿南像小鸭子似的摇摇摆摆缀在周贺丹身后,光着脚跳几下把土踩实。 沈彻闻体力不错,刨了一上午的坑连口粗气都没喘,回头一瞧阿南, 满身脏兮兮, 累得气喘吁吁,扑在周贺丹怀里让爹爹哄睡觉。 周贺丹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怜爱地给阿南擦脸:“我的阿南小宝贝, 都成了小花猫了。” 阿南困得厉害,睡眼惺忪地撒娇道:“爹爹,阿南厉害不厉害?” “特别特别厉害。” 沈彻闻笑起来,走过去把阿南直接抱了起来, 脸不红心不地说道:“走,爹爹的大宝贝现在要给小宝贝洗澡去了。” “父亲!大宝贝!”阿南肉肉的小胳膊圈住沈彻闻的脖颈,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好困,不想洗澡。” “不洗澡要臭掉了。”沈彻闻说,“臭掉了,爹爹就不喜欢了。” “父亲胡说,爹爹什么时候都喜欢阿南!” 奶声奶气的声音消失,沈彻闻猛然睁开了眼。 天色还早,房间里只有微微的光。 周贺丹有孕后总困倦,此刻自然不可能是醒着的。他侧卧在沈彻闻身边,身体略略蜷缩,一只手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沈彻闻眉头皱起,轻轻叹了口气。 阿南,现在爹爹不想要你了,该怎么办呢? 沈彻闻在床上辗转,横竖再睡不着,也担心被二皇子府上的人发现自己在周贺丹房里过了一夜,只能穿好外袍回了西厢房。 他原以为天亮后燕台意那边就会来吩咐,告诉自己今日的差事是什么,但左等右等,院子里半点儿没有人要来的意思。 于是他在周贺丹房门打开后,装模作样走出去,询问自己能否进去。 周贺丹应了声,沈彻闻才进去,朝他询问二皇子到底是什么打算。 “二殿下的意思是,让我看着你。”周贺丹坦言道,“别让你一个人呆着。” 沈彻闻没追问理由,很明显,二皇子没弄明白太子突然把自己送来意欲何为,不敢给自己派差事。 不过沈彻闻倒不怕自己一直被晾在府里。二皇子为了太子的面子也得把自己带在身边给京城各处看看,彰显一下兄友弟恭,估摸着日后若是有大的场合,必定还是要带自己随侍。 “ 既然二殿下不赏脸,那我今日便做周公子的侍卫吧。”沈彻闻笑道。 “如此,陪我去趟医馆吧。”周贺丹说。 沈彻闻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很怕周贺丹是去开落胎的方子去的。但他转念又想,周贺丹孩子怀了这么久还没让大夫看过,也确实不妥。 于是沈彻闻没多说什么,等周贺丹禀报二皇子过后,两人一起出了王府。 沈彻闻原以为周贺丹会去永桂街上找家名声在外的医馆,没想到周贺丹在闹市转了几圈,转身进了平乐巷深处的一道小门。 平乐巷名字好听,却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算不得正经,王公大族家里规矩严些的,都命令禁止小辈们踏足此处,就算是沈彻闻也是第一次来。 “从前在楼里,兄弟姐妹们或是染了病,或是有孕,都会来这里找王大夫。别看地方偏,知道的人少,但术业有专攻,王大夫在某些门道上的医术,不比京中名医来得差。”周贺丹淡淡地跟沈彻闻解释。 沈彻闻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周贺丹口中的“楼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王大夫想来是专门接待风尘中人的,落胎的手艺定然比旁人要强上许多。 沈彻闻渐渐攥紧了拳头。 如果周贺丹打算落胎,自己今日强行把他绑回王府,一定会打乱现在的节奏。 但他也无比笃定,如果阿南和二皇子只能活下来一个,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南。 即便二皇子是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即便当年是二皇子朝高祖皇帝求情,才放了自己和周贺丹自由……沈彻闻依然会毫不犹豫选择阿南。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正相反,他自私自利,永远把个人情感排在大义前面。 也正因如此,全天下都说太子谋逆了,沈彻闻依然无比笃定、盲目地相信着,太子一定是没有错的。 即便他真的谋反,也一定有他不得不谋反的原因。 周贺丹已经穿过了院子,轻车熟路地进了里屋。 天刚亮了没多久,王大夫这里还没什么人,老太太正一个人趴在窗户边上打盹。 “王姨。”周贺丹出声唤道。 他声音并不大,轻声细语的,但王大夫还是激灵了一下,随后才揉了揉眼睛,盯着周贺丹看了会儿,才彻底清醒。 第29章 “小阿丹!”王大夫站起来,拽住周贺丹的衣袖,把人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真是你。只听说你被大人物看中赎了身,想那公侯王府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们还担心了好久。” 周贺丹冲她笑笑:“倒是不用为生计发愁,只不过那种地方得处处小心,稍有不慎就小命不保了。” “快别这么说,怪吓人的。去年洪月楼里的阿蝶姑娘跟着哪位尚书家的公子来着……记不起来了,去了趟诗会,说在里头看着你了,跟着皇子身边。她说对方待你很好,举止有度,想来是你的造化。” 周贺丹刚被卖进楼里的时候,身体虚弱总在生病,三天两天就要被姐姐哥哥们带来王大夫这里,大家彼此间都互相熟悉。 王大夫把周贺丹当小辈看,总心疼这孩子,觉得他三四岁就被卖进烟花地,没个亲人属实可怜,因而见着周贺丹有说不完的话。 周贺丹同她聊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从前楼里的兄弟姐妹近况。 “我会替你代问声好,就别回去看他们了。”王大夫嘱咐道,“你现在跟在皇子身边,为前程计较,离楼里越远越好,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出去了就不能回去,大家都理解你。” 沈彻闻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时百感交集。 既心疼周贺丹年少时受的那些苦,又高兴自己更详细知道了周贺丹过往的人生,听见王大夫说楼里沦落风尘的兄弟姐妹们互相扶持,还觉得感动。 扯完家常琐事,谈话终于进入了正题,周贺丹低着头扯了扯衣袖,说道:“王姨,我进来过来,是想你帮我看看……看看……”再往后的话,周贺丹就说不出口了。 王大夫心领神会,让周贺丹坐下给他诊脉。 “脉象平稳有力,很健康的孩子。”说着王大夫又去周贺丹腰腹处摸了几下,“就是有点小了,得多吃些。四个多月,不该这个大小。” 周贺丹低头看着肚子,问道:“可以落胎吗?” “当然可以。四个月是有些迟了,恢复肯定会慢些,但是有我在,你在我这儿养几天,不会留下后遗症的。”王大夫说,“现在要打掉吗?要早点决定,到了五个月以后,我就绝对不会帮你了。” 周贺丹双手按在小腹上,没有回应,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彻闻走到周贺丹身边,抓住他的小臂:“跟我出来一趟。”说话的时候,沈彻闻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似乎一半是因为激动,一半是因为害怕。 两人一路到了院子角落,沈彻闻开口道:“不要打掉它。”沈彻闻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周贺丹拒绝,自己一定把他绑回王府关到生为止。 什么太子、二皇子,他都不管了,他只要阿南平平安安。 见周贺丹没反应,沈彻闻继续说道:“等十九岁的我回来,就会向陛下请旨,跟你成亲。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留下阿南。” “你这么喜欢它?”周贺丹问。 “它跟你一样,都是我的命。”沈彻闻红了眼眶。 如果阿南只是个普通胎儿,周贺丹是生下它还是打掉都无所谓……如果周贺丹不想要孩子,他们就这样两个人生活也无所谓。 可阿南不是。 阿南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着他和周贺丹,永远坚定地相信着自己被双亲爱着,也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们,是绝对绝对不能失去的家人。 他们不能这么残忍地对待如此爱他们的人。 “它叫什么名字?”周贺丹问。 沈彻闻看到了一些希望,眼睛恢复了些许神采:“陌南,周陌南。” “陌南……”周贺丹低语着这两个字,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小声说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原来是这样……” “什么?”周贺丹说得太含糊,沈彻闻没有听清。 周贺丹摇摇头,突兀地说道:“你说要和我成亲,沈彻闻一定不会答应。” 第27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一定不会答应和我成亲。”周贺丹说。 “他敢!” 周贺丹掩唇噗嗤笑了。 沈彻闻也意识到这话莽莽撞撞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同样笑起来。 “总之,他心里有你,我打包票。”沈彻闻得寸进尺,摸上了周贺丹的肩膀, 凑近了他说, “我会比老二对你更好, 还比老二长得更英俊潇洒。虽不是皇族,家里也多多少少有个王位,总之跟我成亲不亏。” 周贺丹头微微仰着,跟沈彻闻对视:“那就看你表现了。” 沈彻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周贺丹年纪小,比那个跑去十年后的自己还小上一岁,加上本来就容易没安全感, 遇到这种事肯定会犹犹豫豫想很多,沈彻闻不打算逼他现在就有决断。 周贺丹进屋告诉了王大夫暂时不用落胎,王大夫没多问,只跟周贺丹说,如果打定主意要打胎,一定这个月来。 周贺丹答应下来,又给了王大夫几两碎银子, 让她和从前与自己关系好的兄弟姐妹们分一分。 王大夫收下银子, 同时絮絮叨叨同周贺丹说了许多要注意的事。 “出都出来了,吃了馄饨再回去?”沈彻闻问。 “好。”周贺丹说, “原是跟二殿下说身子不爽要去医馆才出来的, 若是他之后问起来,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沈彻闻:“就直说怀了我的孩子,让他把你送西平王府去。” “那怎么行?”周贺丹说,“而且我现在继续留在二皇子身边, 不是更方便?” “话是这么个话,只不过我担心你。” 周贺丹只笑笑:“放心,我瞒得住。” “二皇子如果让你侍奉,该怎么办?”沈彻闻问。他相信周贺丹能保护好阿南,但就是……唉,沈彻闻毕竟是人,又没成圣,更没什么特殊癖好,哪有眼睁睁跟别人分享自己夫人的心胸。 “不会的。” 说完周贺丹径直坐进了馄饨摊子里。 馄饨都是店家提前包好,个头又小,下锅捞出来也不过转瞬,配着鸡汤海米就端了上来。 沈彻闻拿起筷子,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周贺丹。馄饨碗中飘出的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见对方略勾起的嘴角。 周贺丹的面孔与二十九岁的周向之重叠,沈彻闻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周贺丹做些什么,只能端着面前的碗,大口吃起馄饨。 仓促在摊子上吃完,两人就一同回了王府。 到王府后,燕台意终于派人叫沈彻闻过去,吩咐道:“二殿下的话,他身边暂时不缺侍卫,平日里将庚大人带在身边,倒是埋没了大人的武艺。” 沈彻闻差点没听出来“庚大人”指的是自己,转念想起来自己现在叫“庚辰”,忙说道:“燕大人唤我庚辰就好,既来了二殿下府上,便是在大人手下当差听吩咐的人,不敢当一声‘大人’。” 燕台意点头,继续说:“倒是周公子是府里贵客,身边一直没合适的侍卫跟着,二殿下总是忧心。庚辰,日后你就跟着周公子,务必保护公子周全…… “二殿下关心周公子,你日后每隔几天,就来找我,把周公子每日做了什么说说。” 说完,燕台意朝着沈彻闻递了个懂的都懂的表情。 “这……”沈彻闻故意做出迟疑。 “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清清楚楚。” “属下领命,定不负殿下嘱托。” 燕台意摆了摆手,让沈彻闻回去。 沈彻闻回去路上一直在心里盘算。 什么情况,乐书音让周贺丹监视自己,又让自己监视周贺丹? 互相监视? 但细想也能大概明白乐书音的想法。 在乐书音的角度看,自己和周贺丹毫无私交,周贺丹一个府内幕僚不会与太子一党有什么牵扯,让平日里清闲无事的周贺丹监视太子府暗卫出身的自己,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而自己,刚被赐给二皇子,必然没有归属感,觉得在府里是外人。这种时候,二皇子突然委派了机密任务,自己定然会感觉受到了信任,就算是单纯为了朝二皇子卖个好,也会认真完成任务。 只不过让沈彻闻诧异的是,乐书音竟然对周贺丹有所防备? 他在防备周贺丹什么?他想掌控周贺丹什么? 沈彻闻想不到。 周贺丹没权没势,完全依赖乐书音过活,总不会背叛乐书音?而乐书音一个闲散王爷,能有什么值得背叛的。 想法又多又乱,沈彻闻一时理不清思绪,便暂时抛诸脑后。 反正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站在周贺丹身边的理由,高兴还来不及。 阿南在周贺丹肚子里呆了四个多月,却依然像头几个月一样磨人。周贺丹呕吐的症状变得更加明显,食物几乎是刚入口,便会立刻吐出来。 第30章 沈彻闻变着法子的哄周贺丹多吃点东西,有了王府侍卫的身份,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府内,便经常去永桂街给周贺丹买一些可口新奇的吃食。 一开始沈彻闻外出,二皇子府还会派人偷偷跟着,去的次数多了,人也就并非次次都跟着了。 某次沈彻闻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买吃食的空挡,独自进宫了一趟,朝瑶贵人询问进展。 瑶贵人这些天一直在翻医书。 自从进了宫,从前烂熟于心的药理再没了用武之地,天长地久,许多信手拈来的东西也变得陌生。 “我这些天翻找了很多医书,觉得你说的毒,听特性很像木家家传。”瑶贵人说,“但木家稳坐南疆几十年,家传的毒种类繁多,毒性复杂,最要命的是那些毒的效果相似,解法却大相径庭,我目前还没办法确定到底是哪一种,要不你再跟我讲讲中毒人的症状?” 沈彻闻将乐书音如何渐渐虚弱,生命如何一点点流逝的,无比细致地告诉了瑶贵人。 “只有他一个人吗?还有没有别的人中过这种毒?木家的毒千奇百怪,有些类型的毒,明明是同一种,但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得可能不会完全一样。”瑶贵人一边将沈彻闻的话记录下来,一边引导他仔细回忆。 沈彻闻想到了什么,蹙眉问道:“如果同一种毒,表现得不一样,我怎么判断是同一种毒?” “会有相似的地方。有的毒可能会让人逐渐失去知觉,有的会令人虚弱,有的会呼吸困难,只是在细节上表现不同而已。” “那……或许有。”沈彻闻垂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指尖在掌心留下几道痕迹。 他如同傀儡一般木讷地将周贺丹如何一点点变得体虚脆弱的过程讲给了瑶贵人。 瑶贵人若有所思,还是没能立刻给出结论。 沈彻闻想,自己终于知道周贺丹为什么会变成十年后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了。 到底是谁,要害他的向之?! 沈彻闻眸中燃起浓烈的恨意。 他一定,一定要把那个人碎尸万段! “所以,毒是木家下的?”沈彻闻追问道。 “不一定。”瑶贵人说,“只是可能性非常大,我需要确定毒的种类后才能彻底判断清楚。不过木家在南疆安安稳稳的,给老二下毒做什么?” “木家……”现在的木家没有动机,但很快就会有。 木家的女儿,现任南疆王的孙女,马上就会嫁给三皇子。来日登上皇位的小皇帝,身上流着木家一半的血脉。 木家,本来就是最有动机谋害乐书音的。 只不过,木家给乐书音下毒的事,老三清楚吗? 他应当是清楚的……身处十年后的自己明确被谢青鸾告知,木偌瞳身死,疑似被灭口,但木家其他人目前还好好的……说明或许木家知道此事前因后果最多的,就是木偌瞳,因此老三才在事成之后宁愿留下把柄也要迫不及待先杀了他。 如今看来,乐书音身上的毒,应当和木偌瞳脱不了干系。 还有这毒,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下到的老二身上?在王府与自己朝夕相见的周贺丹又为什么会沾染?而与周贺丹生活在一处的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毒的痕迹? 看来一切或许都要先从木偌瞳身上下手了。 沈彻闻记得周贺丹前几日提过,三皇子很快要在京郊别院办场酒会,介时二皇子会带他一起去。 三皇子速来是个喜欢玩乐的性子,惯和三教九流江湖客们混在一起,隔上几个月便会在京郊宅子里办上次酒会,几个皇子得了空都会过去聚一聚,甚至皇帝偶尔得闲也曾带着冯贵妃亲临过。 沈彻闻跟三皇子关系好,只要身在京中,几乎每次酒会都要到场,二皇子不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除非沈彻闻拽着他一起,否则不会轻易到场。 但这次不太一样。 马上要到万寿节,今年皇帝又是整岁,万寿节比往年筹备更早,规模也更大。许多常年在封地的王公贵族都派了族中子弟前来为皇帝贺寿,京中比往日更加热闹。 也正因此,这次酒会将成为大燕上层子弟互相结识、联络感情的一次契机,二皇子就算是不想出席也身不由己。 沈彻闻隐约记得,皇帝给老三赐婚,就是在陛下五十岁的万寿节上。 不出意外,这次的万寿节,南疆王会派世子前来,木偌瞳作为长孙,也会跟着过来。 他不可能错过三皇子的酒会。 第28章 天授十四年 转眼到了酒会的日子。 乐书音提前一晚就派人给周贺丹总来了新做的衣裳, 是件天水碧色的长衫。 天水碧和婉温润,适合谦谦君子,但在周贺丹身上,却会让他更像个假人。 沈彻闻觉得周贺丹应该穿朱红, 不光因为他的名字, 而是觉得明艳的颜色可以冲刷掉他身上的一部分阴郁气质。 但穿着朱红的周贺丹太过妖冶夺魄, 周贺丹现在还不是西平王妃,沈彻闻可不舍得给别人看。 周贺丹当晚在房里先试了衣裳,沈彻闻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腰又粗了几分。夏日穿着单薄,稍微有些隆起都遮不住。 “不然称病别去了?”沈彻闻说,“明日太子也过去,你就算不去, 老二也会带着我一起,否则太子问起来面子上过不去。” 周贺丹摇头:“没事,我不过是二殿下府上的幕僚,不会有人在意。” 沈彻闻听着便想笑,从身后抱住周贺丹,轻轻摸着他的侧脸,他眼神看着周贺丹面前的穿衣镜, 能从镜子里看到周贺丹没有表情的脸:“心肝, 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长得有多勾人。怎么会没人注意到你?你往那一站, 我不信那些人眼里还会有别人。” 周贺丹抓住沈彻闻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冷笑道:“没有这张脸,我当年兴许会被卖进哪个大户人家做小厮,总不至于进了那种地方。” 沈彻闻掰住周贺丹的下巴,让他的脸侧过来一个角度, 随后嘴贴到他仍带着讥讽的唇角上,唇分后才说:“向之,不要想过去的事。没有谁比谁更低贱,大家不过都是为了活着。” 周贺丹转过身面朝着沈彻闻问:“你现在不也在纠结在过去的事里面妄图改变吗?又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 “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既然来了,我必然要尽自己所能改变未来。哪怕不是为了太子和老二,只是为了你,我也必须做些什么。”沈彻闻说,“如果给你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想回到哪一年?” 周贺丹还没有回答,沈彻闻就已经想到了答案。 或许是康平末年,曾经那个腐朽不堪王朝的最后一线余晖。 那时候周家还在,周贺丹仍是天真无忧的大家公子,没吃过苦,没经历过世事,永远不会知道未来的十几年自己到底会经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或是人心险恶。 但周贺丹的回答出乎了沈彻闻的预料,他说:“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天授十二年。” “天授十二年?为什么?”沈彻闻问。两年前,算起来那时候自己还在军营,还没有见过周贺丹。 周贺丹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突然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留下这个孩子,它出生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 “那是当然。我虽然不能保证在你身边的人一定是现在的我,但我可以保证,无论哪个我,都一定会陪着你。” “如果你不在。”周贺丹死死盯着沈彻闻,双手不自觉抓紧衣袖,“我会杀了你,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杀了你。” 沈彻闻按着周贺丹的背,送入自己怀中,许诺道:“不要担心,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一定会遵守。” 因明日一早就要出门,沈彻闻没有留宿在周贺丹房里,回西厢房睡了一宿。 周贺丹名义上是二皇子府的幕僚,但府里人都把他当成乐书音养的侍妾看待,隔日刚破晓,府里下人就过来伺候周贺丹梳洗打扮。 等沈彻闻洗漱完进到周贺丹房里时,周贺丹已经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 看见推门而入的沈彻闻,周贺丹倒是先红了脸,急慌慌扯下满头珠翠:“他们过来是听了管家的吩咐,我不好驳斥让他们无法交差,所以就姑且顺从了,等他们走了再重新梳洗。” “我来吧。”沈彻闻笑吟吟地过来,拿起梳子轻车熟路地替周贺丹束了个半扎的发髻,既没有过分隆重,也不随意。 “没想到王爷也是个风流种子,从前没少给别人束发吧?” 像沈彻闻这种勋贵子弟,出入起居自有下人伺候,多的是连自己的发髻都折腾不清的。这样的手艺,一般连练习的场合都没有……除非是日日替房里人束发,当成是闺阁意趣。 “想什么呢。”沈彻闻笑起来,没骨头似的趴在周贺丹背上,“当年咱们幽禁王府,我日日帮你,练出来的。你没谢我,反倒还要疑心我。” 第31章 周贺丹露出笑意:“我不过随口一说。” “别骗我,你心里头在意死了。”沈彻闻说,“心肝,你有多小心眼我最清楚。别担心,我最喜欢你小心眼的样子。”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周贺丹起身往外院里走,刚到廊下迎面撞上了燕台意。 沈彻闻暗道好险,半弯着腰行礼,退到角落处,一副寻常下人的模样。 燕台意显然没有听见两个在里间的谈话,告知周贺丹二殿下已经准备好,让他快些过去。 “多谢燕大人提醒,我这就过去。”周贺丹回头身后看了眼,确定沈彻闻一直跟着,才往院外走。 燕台意把沈彻闻一拦,对周贺丹说:“公子先去,二殿下有些东西要带着,庚辰就先跟我一起帮忙吧。” “自然是听大人的。”周贺丹转身出了院子。 沈彻闻一副垂首听命的架势,等着燕台意开口。 不过他也能猜出来燕台意想做什么。 无非是问自己这些日子周贺丹的动向。 沈彻闻当然不会一五一十把周贺丹做了什么告诉燕台意。 他也深知,如果编一句谎话,势必要描补千百句,甚至有时即便已经描补了千百句,也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漏洞。因此,最好的骗术,便是只说真话。 “回大人,周公子前几日去了趟医馆,但只让属下在外头候着,属下并不清楚公子在医馆内做了什么,公子出来时手里没多东西。”沈彻闻说,“从医馆出来去了趟馄饨摊子,之后便回府了。这几日便没再有什么动静,都呆在院子里,偶尔同属下闲聊几句,让属下出门帮他采买些东西也就罢了。” 燕台意颔首,确定沈彻闻说的这些事和他掌握的差不多,便放了心,吩咐道:“很好,继续盯着,以后每隔五日,便去朝我汇报。若发现周公子有异常情况,需要立刻告诉我。” “大人放心。”沈彻闻朝他一笑,“往日在东宫做的也差不多都是这些事,轻车熟路了。” 既已找借口留下沈彻闻,燕台意自然不会让他空手回去惹周贺丹疑心,于是带着沈彻闻去后院搬了几坛二皇子珍藏的酒,抱上拉货的马车,之后两人骑马跟在二皇子和周贺丹的马车后面,一路去往京郊。 一行人到地方时,上午已经过半,酒会还没开始,宾客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攀谈交游,沈彻闻下了马便跟在周贺丹身后,默默观察着宾客们的动向。 来之前他已经和周贺丹讨论过要怎么做,大致就是他确定木偌瞳是哪一个,周贺丹过去接近,取得他的初步信任。 他们的最终目标是策反木偌瞳,让他成为老二埋伏在老三身边的一枚暗棋,如果做不到,也得想办法让他和老三离心。 二皇子刚进院子,满院的宾客都围了上来。乐书音向来孤僻,谁的面子也不给,扫了一眼众人,冲熟悉的几个略微点了下头,径直本着老三走过去了。 “二哥来得迟了。”三皇子迎上来笑着说,“得罚二哥下次酒会多带几坛好酒。” 乐书音完全没有接乐书和的茬,说道:“不迟,我看大哥还没到。” “我说这种场合不能来迟吧,你看,才晚了不到一盏茶,老二和老三都凑一起编排咱俩了。” 沈彻闻循声抬头,看到来客纷纷让出了一条路,太子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四皇子。 几个皇子凑到一起,不管心里头到底有几分兄弟情谊,表面上都得做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来给人看。 几个皇子都到齐了,乐书音便低声让周贺丹自己去逛逛,并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盯好太子给他的那个侍卫。 周贺丹应下,转身出了人群。 刚到角落缓上口气,眼前便出现了张帕子。 沈彻闻拿着帕子给周贺丹擦汗:“本来天气就热,人一多就更热,亏你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乐书音后头。” 周贺丹笑笑:“二殿下还在,我总不好一个人走开。况且,二殿下担心你趁着这次酒会私下接触太子,不等太子在二殿下面前露过脸,殿下终究不会放心。” “到底还是你心细。”沈彻闻说。 沈彻闻刚在前院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木偌瞳的身影,于是提议趁机去后头看看。 周贺丹应声,抬头晃眼往后看了看,表情微微有些失神。 沈彻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觉视野的尽头是个凉亭,凉亭南面有条小道,小道连着拱桥,下面的溪水在凉亭脚下的山石旁汇成小湖。 沈彻闻心中一动,问道:“这里是咱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吧?” 第29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初次见周贺丹就是在三皇子的酒会上。 仔细算来是天授十三年, 对眼前的周贺丹来说,不过是去年的事情。 那时沈彻闻刚从军营被召回京城,兴冲冲等着跟二皇子完婚,结果风尘仆仆地进了京, 未婚夫的面都没见上, 风言风语倒是听得脸都绿了。 就在沈彻闻咬牙切齿想要会会那个传说中的狐狸精的时候, 三皇子办了场酒会。 于是,那场酒会上,沈彻闻冲着目标而来。 他刚走到拱桥,一抬眼,便看见了凉亭里的二皇子。顺带着也瞧见了站在二皇子身侧的周贺丹。 那天正午,太阳高挂, 顺着凉亭的缝隙斜照过来,将周贺丹的发丝边缘映得微微发白。 沈彻闻刹那失神,目光如同被落在周贺丹发尾的阳光灼烧一般,只停顿片刻就迅速移开,转而定定停在乐书音身上。 乐书音木着张脸冲沈彻闻挥了挥手,沈彻闻立刻快步走上凉亭。 那天说了什么来着? 沈彻闻记不清了。 左不过是带着少年的青涩询问了乐书音几句近况,又含沙射影地侮辱了周贺丹一番。 乐书音像是没听见, 周贺丹如同没听懂。带着醋意与愤怒的话, 轻飘飘落在了棉花上似的,连声回响都没。 那时沈彻闻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 初见周贺丹时飞速跳动的心脏并不是愤怒, 也更想不到,日后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会是谁。 身侧的周贺丹似乎也沉浸在了那段并不美好的初遇里,在沈彻闻回忆结束的节点开口道:“那时你就从凉亭南面的小路走过来,在拱桥上停了停, 抬头看见了我们的方向。 “二殿下当时跟我说,你可是个满京城都知道的顽劣性子,指定要给我个下马威,让我权当没听见,不用跟你计较。” 沈彻闻大笑起来,心说怪不得当时自己阴阳怪气了一通,结果乐书音和周贺丹都没给自己预想之中的反应,仔细一想,这俩人的神情里当时似乎憋着笑。 周贺丹或许还在心里称赞了一下乐书音的料事如神。 沈彻闻把周贺丹刚说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在某个节点时突然怔住,瞪大眼睛问道:“你刚刚说,第一次见我,是在凉亭南边的这条小路上……” 南边的小路…… 沈彻闻感觉到,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随后节奏开始猛烈。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聚集在胸口,无端地热了起来。 陌南……陌南……阿南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竟然一直不知道! 怪不得自己说完阿南的全名后,周贺丹若有所思,甚至突然转变了态度。 沈彻闻以为是自己的话语打动了周贺丹。原来并非如此。 “向之,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我?!”沈彻闻因为这个猜想而热血沸腾,激动难耐。 他猜过周贺丹为什么会一个人偷偷生下阿南,可能是发现得晚了没办法打胎,可能是不想杀掉骨肉亲人,可能是漂泊无依惯了想要有个家,甚至可能是害怕在二皇子那里失了宠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他从没敢想过,周贺丹留下阿南,是因为爱着自己。 甚至连阿南的名字,都是在没有人知晓的角落里对自己悄无声息的告白。 沈彻闻激动,又因此心痛。甚至庆幸自己回到这个时空,不至于过了一生,都弄不懂儿子名字的真正含义。 肯定的猜测问出口后,却没有得到周贺丹的回答。沈彻闻抬头,发现周贺丹并没有丝毫停留,早已经走过了月门,沿着小路一路走到了花园。 沈彻闻快步追上周贺丹,还想再问,但周贺丹指着靠在湖边茉莉花丛前的男人说道:“那个是不是要找的人?” 沈彻闻这才发现层层叠叠的树影后面竟然还藏了个人。 那人穿着南疆服饰,并未做中原打扮,确实猜都能猜出来身份。 不过酒会马上就要开始,木偌瞳独自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身边也不见侍卫小厮,确实古怪。 但无论如何,现在是个好机会。 周贺丹走过去,开口问道:“日头正毒,王孙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木偌瞳没想到有人发现自己,貌似还知道自己身份,倒是吓了一跳,看清楚周贺丹的容貌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原本是带着侍卫和小厮一起的,正巧看见这里有茉莉花,不瞒公子,家中长辈生前最喜欢茉莉花,京城却少见,没想到在三殿下这里瞧见了,一时触景伤怀,让侍卫他们先走了。” 第32章 周贺丹朝木偌瞳补了个礼,说道:“王孙是个重情义的人。” “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木偌瞳对周贺丹的突然搭话没有起任何防备的心思。 沈彻闻算了算,他今年不过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毕竟是南疆王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心思再深也深不到哪儿去。 “我是二皇子府上的幕僚,名叫周贺丹。” “你好,你叫我木偌瞳就可以。”南疆人不受拘束,无论男女都豪放热烈,木偌瞳很少接触到周贺丹这样文质彬彬的人,说了几句话脸便涨红起来。 沈彻闻在心底叹气,他想不出这样一个说话都能红了脸的半大男孩,日后竟会陷入争权夺利的漩涡里,被吞噬殆尽。 “礼节不可废,王孙让我直呼名字,是不嫌弃我的身份卑微。”周贺丹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向来具有迷惑性,会令人忍不住卸下心防,“但我若当真唤了王孙的名字,旁人听见了会说我没有礼数,连带着王孙也要被人低看一等。” 木偌瞳挠挠头:“你们中原人的规矩太多了,我不明白。不过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会勉强你。” 周贺丹道谢,随后带着好奇似的,朝木偌瞳打听起南疆巫术。木偌瞳随口说了些浅显通俗的,什么赶尸、情蛊之类的,周贺丹再往深入问一点,便说自己不清楚了。 “问王孙这些,是因为我也会些卜卦扶乩的事,对南疆巫术早有耳闻,故想要交流一番罢了。” 木偌瞳到底是半大孩子,听周贺丹这样说自然忍不住好奇:“那么中原的巫术是怎样的?同我也说说吧!” 眼瞧着要到正午,日头照过来,他们站着的这块地方就不再是阴凉,沈彻闻担心周贺丹晒着,开口打断道:“王孙,这会儿天热了,不如去上头凉亭里坐着歇歇?” 木偌瞳自无不妥,于是交谈的阵地转移到了凉亭。 “中原玄学一道,种类各异,有六爻八卦,签文卜算,种种分支,各有各的妙处。而我的家学,是看手相。” “何谓看手相?”木偌瞳起了兴致,追问道。 沈彻闻靠着凉亭围栏坐在一旁,挑眉看着亭子中心石凳上的两人。手相?他可从来不知道周贺丹还会看手相。 “烦请王孙把手伸出来。” 木偌瞳照做。周贺丹盯着瞧了眼木偌瞳的掌纹,随后说了些连沈彻闻都听不明白的术语,随后道:“王孙自幼生于富贵之家,本有南面称孤之相。日后您的父亲会成为新一任的南疆王,您也会成为世子,只是……” “只是?” “只是王孙手上这条掌纹中途分叉,有误入歧途,深陷泥淖之意,兴许会帮了不该帮的人,做了东郭先生,被饿狼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木偌瞳一挑眉,脸上露出十分玩味的神情:“怪力乱神如何当真?而且不知多久以后的事,你乱讲来吓我也是有有可能的。” “王孙若是觉得如此,我便替王孙算算近些日子的事。”周贺丹说完掐了几下指尖,“我算到王府最近或有喜事,兴许这次陛下会趁着万寿节赐婚。” “赐给谁?” “不知王孙可有姐妹?” 木偌瞳:“我有个姐姐。” “或许就是她,估摸着是要做皇子妃,兴许是三皇子?不过也不好说。”周贺丹说,“我瞧王孙的面相,近日还怕是要有火光之灾。” 木偌瞳听着周贺丹一会说什么有喜事,一会又说火光之灾,轴劲儿上来,嘴硬道:“我不信,你定是骗我。” 周贺丹笑笑:“那我同王孙打个赌吧,我说的这些,如果准了,你再来找我也不迟。” “京城这么大,我上哪找你?” “咱们万寿节当天,自然会再见的。”说罢,周贺丹给沈彻闻递了个眼色,沈彻闻起身,跟在周贺丹身后,高深莫测地离开了。 已经走远后,沈彻闻回头确定木偌瞳没跟过来,然后故意打趣着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夫人还能掐会算的?” “当然不会。”周贺丹说,“当年在楼里,跟着兄弟姐妹们学了几招,用来唬客人用的。不这样说,怎么骗到木偌瞳的信任?” 想快速与陌生人拉近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觉得自己身上有利可图,主动接近。 而木偌瞳这种天之骄子,财帛金银小恩小惠都是不可能动摇的。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们这些人,最在意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未来罢了。 而他们手里现在最大的筹码,也不过就是未来。 “赐婚的事板上钉钉,自然好说。可火光之灾呢?”沈彻闻问。 “说中一件事,兴许是凑巧,木偌瞳也可能怀疑我在二皇子身边早听到了赐婚的风声,故意想拉拢他的,但一次性说中两件事,可就不一样了。” “你的意思是?” 周贺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笑意:“那就得劳烦小王爷,派人放火把南疆王孙下榻的驿馆烧一烧了。” 第30章 天授十四年 与木偌瞳分开后, 沈彻闻和周贺丹一起回了前院。 天一热周贺丹就又开始恶心,走了半路就扶着树吐酸水。 这会儿人多了些,沈彻闻不好离周贺丹太近,只能站在后头干看着他。这时有仆役拎着水桶过来, 沈彻闻往一边站了站给他让路, 擦肩而过的时候, 那人手法娴熟地往沈彻闻手里塞了张纸条。 沈彻闻毫无异样地把纸条收好,等周贺丹缓过劲来后,从怀里掏出了提前预备着的酸梅,趁没人注意,塞给了周贺丹。 周贺丹护着肚子,咽下了酸梅, 觉得舒坦了些,朝沈彻闻道谢。 “阿南这小东西也忒磨人。”沈彻闻说。 周贺丹看了沈彻闻一眼,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似乎是顾忌人多,生生咽了回去。 酒会已经开始,周贺丹从后方入席,跪坐在二皇子身侧斜后方的软垫上, 沈彻闻就跟燕台意一起, 站在后面随侍。 太子扫了一眼沈彻闻,朝着二皇子问道:“我这侍卫, 二弟用得可还习惯?” “东宫里出来的人, 自然是好的。”二皇子干巴巴说道,从语气里半点儿没感觉到谢意,非要细琢磨,反倒是有股子嘲讽意味。 乐书音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副模样, 混熟的世家子弟们早习惯了,但今日到场的并非全是京中子弟,有许多常年在外的世家公子小姐,席间很快产生了窃窃私语。 四皇子见惯了他二哥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觉得有什么,没心没肺地嚷嚷起来:“什么侍卫?大哥怎么不给我,只给二哥,大哥偏心!”席间气氛倒是因此松快许多。 “你若是想要,过几天去东宫,我把他们都叫出来,你瞧上哪个挑哪个。”太子笑着说。 三皇子吃了几口下酒菜,笑说道:“大哥你也真是,平白无故怎么把彻闻给派出去了,本来还想着今儿一起聚聚,他不在,酒会都无聊许多。” 沈彻闻冷笑着抬眼扫向三皇子。 如果十九岁的自己听见乐书和这话,肯定既感动又高兴,觉得三皇子当真是好哥们,处处想着自己。 但他冷眼瞧了这么多年,看着二皇子咽气,看着刺客在两国交战时进了自己帐子,他和乐书和那点儿兄弟情谊,早就消磨了个干净。沈彻闻甚至讲不出,乐书和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心在。 酒会无非是公子小姐们说说笑笑,几个皇子互相试探今年万寿节给皇帝的寿礼,暗戳戳先较劲一波,没太大意思。 二皇子素来烦这种场合,喝了几种酒,就推脱不胜酒力,告辞回府了。 回到小院,沈彻闻跟着周贺丹进了里屋,关闭房门后才打开了今天在别院得到的纸条。 纸条是太子的人送来的,说瑶贵人请他一叙。 沈彻闻当即明白,是瑶贵人那边有了进展,托太子转告自己。 眼瞧天色已经来不及进宫,沈彻闻便不着急,把事情跟周贺丹说了声,让他明天和自己一起去见瑶贵人。 如果瑶贵人确定了毒药的种类,必然会交代如何解毒,周贺丹一直跟在乐书音身边,能时时协助。如果只有自己一个过去,把从瑶贵人那里得到的消息转述给周贺丹一遍,有概率出现错漏,因此必须带周贺丹去,当面听瑶贵人怎么说。 “对了,今天在酒会上,你想同我说什么?”沈彻闻问。今日周贺丹明显有话想说,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让沈彻闻在意。 周贺丹敷衍回应道:“没什么重要的事,王爷多心了。” “有心事就跟我说,别憋心里,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沈彻闻说。 他知道想要周贺丹立刻全心全意信任自己是过分心急,可周贺丹总这样,他也难免灰心,觉得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 确实周贺丹从眼前的周贺丹变成他的周向之,花了许多年时间,刚开始也是如此,有事憋着,无法交付信任。 但朝夕相对九年,随着感情的加深,周贺丹便自然而然愿意同自己分享想法与感情。 第33章 沈彻闻已经体会过毫无心防的周贺丹,由奢入俭难,再对着现在这个时时戒备着自己的周贺丹,总觉得同他隔了什么。 周贺丹听见沈彻闻提孩子,神色变得更冷,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真想知道?” “你在我面前,什么事都可以说。” “沈彻闻,我只问你一句话。”周贺丹勾起嘴角,却是冷笑着,死死盯着沈彻闻,“你同我成亲,说喜欢我,是不是全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沈彻闻:“怎么可能?” “你只是因为我生下了这个孩子,才对我好,是不是?我猜得到。如果不是这个孩子,你怎么会多看我一眼呢?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在你心里,怎么可能争得过二殿下?”周贺丹如同在宣泄着情感一般,一口气说道。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把沈彻闻搞得又气又笑。 气的是他前不久明明坦白过对自己周贺丹早有感情,只是没能接受不愿意面对而已,可现在看来,周贺丹根本没有相信自己。 笑的是他跟周贺丹成亲的时候,连阿南的存在都不知道,是洞房过后第二天在跟着周贺丹一起从二皇子府里送来的‘嫁妆’里发现的这么大一宝贝。 但沈彻闻又没办法真跟周贺丹生气。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周贺丹没安全感,许多事情都要反复确认才行。 很多话,周贺丹不信,他多说几遍就是了,说着说着,周贺丹总有相信的一天。 沈彻闻靠近周贺丹,想将人抱在怀里,周贺丹显然不太愿意,挣扎了几下。 但周贺丹根本不是沈彻闻的对手,见自己仍被沈彻闻禁锢着,只能放弃反抗,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露出些许阴狠。 “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周贺丹没动,只是盯着沈彻闻,像某种冷血动物一样。 周贺丹的眼里似乎带着刀,刀锋一点点片着沈彻闻的血肉。 沈彻闻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输,必须要压制住周贺丹,才能把他从他自己编造出的梦魇里拉出来。 “你现在想怎么样?掐死我吗?”沈彻闻抓住周贺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喉结正死死抵着周贺丹的虎口。 周贺丹咬住下唇,手指竟当真用力抓紧了沈彻闻的脖颈,只是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根本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你在意的,只有这个孩子对不对?”周贺丹反复重复着这些话,竟渐渐露出笑来。 沈彻闻感觉到自己脖颈见的脉搏在有力跳动着,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但他完全没有反抗,静静盯着周贺丹。周贺丹不会杀他,也根本没有能力杀他。 而正如他所料,周贺丹很快放了手,低头将自己掐过沈彻闻脖子的手反复看了几遍,似乎没能看出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垂下手,默默盯着沈彻闻,视线流连在他留下的红痕上。 沈彻闻将周贺丹逼到窗边,握住他那只垂下来的手,同他相扣,而另只放在他后腰上,防止窗沿把他弄疼。 “跟阿南没关系,跟乐书音也没关系。”沈彻闻贴近了周贺丹,嘴唇张合时,就在他耳廓附近反复摩擦,“你记着,我爱你,跟所有人都没有关系。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周贺丹似是被耳畔温热的气息震慑到,抖了下,想往后退与沈彻闻拉开距离。 但身后就是窗户,他躲无可躲。 于是周贺丹只能闭上眼睛,借此逃避:“我不信。” “你不用信,我会慢慢证明。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你是我的,逃不掉的。”沈彻闻如同远古的凶兽一般,低语道,“哪怕我就要死了,也会先杀了你,让你陪葬,我再去死。” 这句话让周贺丹眼中瞬间出现了神采,他挣脱开沈彻闻紧握的手,双手攀附上他的脖颈,死死盯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痴痴地说:“好,你要是快死了,就杀了我,把我摆在你的棺材里,做陪葬。” 沈彻闻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周贺丹终于第一次朝自己彻底卸下了心防。 “沈彻闻……你先招我的……”周贺丹侧过脸,嘴唇贴在沈彻闻面颊上,轻轻舔了他一口。 沈彻闻喉结滚动,认命般说道:“对,我先招你的。” “你先招惹我,所以,你如果敢背叛我,我会将你一点点切成臊子喂猫。” “那要给墨汁多喂点,它贪吃。”沈彻闻抱紧了周贺丹,低头深吻下去。 他早就知道,周贺丹表面上看起来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鹤,可骨子里却是条阴狠痴缠的蛇。如此美丽,又如此危险。 他确实不该招惹他。 沈彻闻想,或许这样的自己也根本算不上正常。 因为正常人遇到蛇的反应是恐惧,害怕,本能想要躲避,怕戏耍不成反倒毙命在蛇毒之下。 可沈彻闻却沉溺在了这种危险当中,控制不住被周贺丹吸引,想要靠近,想让他贪婪的眼睛永远只盯着自己。 周贺丹病态,他沈彻闻又何尝不是病入膏肓。 他们原该是天生一对。 第31章 天授十四年 邻近万寿节, 二皇子忙着给皇帝准备寿礼,府里上下一时间顾不上周贺丹。 于是两人趁机找了个府上来客的时候,溜出了去见瑶贵人。 沈彻闻这次先回了趟西平王府,让沈天星给自己换个易容, 也给周贺丹换张脸, 防止跟上次一样不小心撞到不该见的人。 沈彻闻不在王府这些日子, 沈天星过得倒是滋润,瞧着还长胖了些。 “这次给王妃的易容简单了点,回去用清水就能洗干净。”沈天星说,“王爷因为还得换脸,从宫里出来以后先回来一趟。” “沈大人,不要叫我王妃, 叫我名字就好。”周贺丹笑道。 沈天星笑嘻嘻说:“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沈彻闻踹了他一脚说:“王妃让你怎么叫就怎么叫,哪来这么多废话。” “都听王妃的。”沈天星泥鳅似的躲开了沈彻闻,凑到周贺丹面前在他脸上涂涂画画起来。 “要是说论容貌,我们家王爷也不输谁,可当真跟周公子比起来,却总是差点意思。 “那是。”沈彻闻得意说道,“我这世上还没见过能比贺丹更好看的。” 周贺丹听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 微微红了脸, 直说哪有。 “对了,你明天带几个得力的人, 去把木偌瞳下榻的驿馆烧了。做的巧合点, 不要让人发现人为痕迹。”易容完毕后,沈彻闻同沈天星交代道。 沈天星拍了拍胸脯,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不过要我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 还是得东宫出手。”沈天星说。 “怎么?”沈彻闻问。 沈天星:“东宫暗卫做这种事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周贺丹神色微变,但抬眼看向沈天星的时候又已经恢复如常:“没错,想来东宫没少做类似的事,必然是轻车熟路。” “不成,还是咱们动手。”沈彻闻说,“万一东宫那边露了破绽,被木偌瞳追查到了,这事难保不会变成太子为了拉拢南疆王使的手段。” 一旦加入了夺权因素,事情就会变得复杂。他们的目的,只是确保木偌瞳不会为虎作伥而已,如非意外沈彻闻并不想将局面变得混乱。 “查到咱们府上,难道就不会和太子扯上关系吗?”西平王虽然跟几位皇子情同手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这事在京中不是秘密。 “若真到了这种时候,咱们就咬死说我跟木偌瞳有私怨。反正沈小王爷肆意妄为惯了,追着咬个人算得上什么?” 周贺丹笑起来:“王爷这是把自己当成狗来比了?” 沈彻闻二郎腿一翘,冷笑道:“狗怎么了,有时候,狗比人高尚多了,狗至少不会调头咬兄弟一口。” 一窝长大的狗都知道敌人来的时候一致对外,一道长大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后背给你一刀。 与上次一样,两人从王府出来先去东宫,换了太监衣裳后从东宫一路进宫再转去永巷。 现在的皇帝对太子几乎毫无防备,沈彻闻拿着东宫腰牌,别说进永巷,就是进冯贵妃的寝宫,巡逻守卫都不带拦一下。 瑶贵人前院的茉莉开得比上次来更盛,刚一进永巷就能闻到香气。 因为又换了次易容,沈彻闻还得自报身份,把东宫腰牌朝洒扫的太监递了过去,随口问道:“这花香烈成这样,瑶贵人闻了也不嫌晕得慌?” “回公公的话,我们贵人就钟意茉莉,喜欢这味道。”太监贵安回答道,“京城茉莉不易活,贵人可以栽培了很多年才种出如今这一片茉莉,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嫌呢?” 沈彻闻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周贺丹。周贺丹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朝着沈彻闻的方向看过来,两人正巧对视。 已知瑶贵人是南疆王的义女。又知,木偌瞳是南疆王长孙。 第34章 木偌瞳口中那个喜欢茉莉的长辈,有没有可能就是瑶贵人? 可如果是瑶贵人的话,木偌瞳为什么会说长辈是“生前”喜欢?瑶贵人并没有死。 贵安将沈彻闻和周贺丹带去了后院,瑶贵人跪坐在书房里,周身乱七八糟堆满了书,她发髻松散,眼下乌黑,看起来在这里没日没夜熬了好几天的样子。 沈彻闻过来后叫了声“滕姨”,瑶贵人立刻起身,让贵安把书房门关上,从桌上抓起几张纸,塞给了沈彻闻。 “看吧。”瑶贵人说,“费尽心力,可算让我找着了。” 说着她又从桌上拿起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在沈彻闻眼前晃了晃。 淡绿色的粉末在瓶内上下翻动,瑶贵人说:“看,就是这东西害死了你的宝贝书音。” 沈彻闻目光瞥向周贺丹,略微有点心虚,怕周贺丹因此不高兴。 但似乎是经历了昨天的那场吵闹,终于两人把话说开,周贺丹并没有任何吃醋的意思,这下子轮到沈彻闻不自在了——他怎么不吃乐书音的醋!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什么情情爱爱的时候,沈彻闻接过瑶贵人递来的琉璃瓶,倒了点在手上。 淡绿色的粉末倒出来看着更像白色,没什么明显气味,乍看跟面粉差不多。 老四说过这种毒毒性极微弱,沈彻闻倒也不担心接触后会怎么样。 “我熬了几天,尝试了十几种,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这个。”瑶贵人说,“这是木家私藏的一种毒,叫陈艾。” “陈艾?滕姨,你能确定这种毒只有木家有?毒性是什么?要怎么下毒?”无数的疑问划过脑海,沈彻闻先捡着要紧的问了起来,可一开口,问题还是问了一大串。 “先贤有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意为凡事要预先准备,不能临渴掘井。”瑶贵人边说边从满地散落的书里捡起了一本,丢给沈彻闻。 “这跟陈艾有什么关系?”沈彻闻纳闷问。 “陈艾这种毒,名字就源自‘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把书翻到我折起来的那页,上面写了。” 话虽如此,瑶贵人还是口头解释了一番:“这种毒无色无味,毒性极微,银针也检测不出来,而且必须服食后才能起效。” “服用掺杂了陈艾的食物后,毒素会积累在体内,除非使用解药否则不能排出。具体症状同之前聊过的那样,不同的人,表现形式不同,但同样都会逐渐虚弱,可能是体弱,也可能是容易染病,总之,最终都如同生命力衰竭一般死去。” 沈彻闻听着瑶贵人的讲解,把医书上写的内容迅速阅览了一遍。 这种毒很古怪,几乎没有东西能检测到,大夫也诊不出来。可以说是谋权篡位杀人夺命的利器。 它之所以如此罕见,是因为有个致命的缺点——毒发条件非常苛刻。 想用它害死人,必须每年给目标下一次毒,如此下满七年,七年后目标自会毒发身亡。 因毒性不能自行排出,下毒中途间断可以间断,但必须得累积满七年,才会威胁性命。 颇有一种画蛇添足的美感。 先不说七年十分漫长,中途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都说不好,就算是下毒的人,也没几个有耐心能等上七年。 因此这种毒几乎绝迹是应该的。 瑶贵人说:“据说,如今南疆王一脉只是木家旁支,其先祖正是用陈艾毒害了原本的家主,鸠占鹊巢。” 沈彻闻对南疆王夺权史不感兴趣,他更多纠结在七年这个时间点。 乐书音登基并未满七年,说明老三给老二下毒是在天授年间。 从乐书音驾崩那年算起,往前推七年,应当是天授十七年……天授十七年是沈彻闻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一年,或者说,这是他心底久久无法痊愈的一道疤。 新春第一天,曾被帝王与朝臣寄予厚望的储君乐书乾,背负着谋逆的罪名,病困潦倒地死在了东宫。 沈彻闻当时困在西平王府,无法与外界互通信息,等到恢复自由身时,太子的丧仪早已结束。 听说太子死前万念俱灰,只求陛下善待自己妻儿,未再给自己辩白只言片语。 乐书和在太子薨逝的当年就迫不及待给二皇子下了毒,沈彻闻很难不会多想,太子的死会不会也跟他有关系。 想到此处,沈彻闻甚至恨不得现在冲进三皇子府,把他一剑斩了,会不会之后那些事全都不会发生? 但沈彻闻做不到,他没办法拿还未发生的事追究现在的乐书和的责任。 “这个毒该怎么解?”沈彻闻问。 “谜底就在谜面上。”瑶贵人说,“用储存了三年以上的陈年艾草就可以解毒,不过需要一些手法。” “滕姨,求你把解法教给书景。我……我要先出宫一趟。” 沈彻闻拉着周贺丹走出瑶贵人住处,从东宫换了衣裳,之后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我现在,必须立刻回去救你,让太子送你出宫,回二殿下府里好不好?记得告诉太子,立刻派人去四皇子府,带他去见瑶贵人。” 他要先去医馆弄到艾草,把艾草放进西平王府,然后将一切写下来告知在十年后的沈彻闻。 而周贺丹怀着孕,后续的事情不能再拉上他一起了。 沈彻闻已经可以确定十年后的周贺丹就是中了陈艾,而且算起来,毒性已经积累了四五年之久,沈彻闻一想到周贺丹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就一刻不敢耽搁。 沈彻闻顾不得周贺丹的反应,朝东宫侍卫要了匹马,迅速往宫外跑去。 但跑远了几步,沈彻闻又折返回来,翻身下马,跑到周贺丹面前,死死把人按进怀里。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中的这个毒,我也不清楚你和老二有没有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向之,我求你,记着我今天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等我把解药拿给你。” 第32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跪坐在书房里, 哆哆嗦嗦地打开盒子。 他不知道周贺丹会不会死,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还能不能活,他只是很害怕。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心脏钝痛着,甚至连捧起锦盒内书信的力气都似乎失去了。 明明是在战场上可以随意拉弓引箭的一双手, 为什么会抖成这个样子? 沈彻闻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思考, 可能会失去周贺丹的假设光是出现在脑海就已经令他痛不欲生。 这种程度的痛苦, 是来到这个时代后从未曾有过的。即便得知了乐书乾的死亡,见到了乐书音的尸身,看清了乐书和的背叛,沈彻闻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痛苦过。 他粗暴地撕开了来自十年前的信封,上面只有几行字,而且字迹非常凌乱, 有些字甚至糊在一起认不出来,看起来是在极其焦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向之与乐书音中了同一种毒,名为陈艾,解药在盒子里,解法老四知道。” 难怪刚刚周贺丹要让人去找四皇子。 沈彻闻拿了解药从书房出来,正撞见阿澜领着太医急慌慌地过来。 太医年龄大了,跑得气喘吁吁, 冠发都歪了, 跟着阿澜径直冲进了卧房。 沈彻闻刚想跟进去,却感觉被谁拽了一下, 低头一看, 却是阿南。 “小叔……爹爹是怎么了?我好害怕。”阿南大眼睛里闪着泪花,神态看起来怯生生。 沈彻闻无端产生了一股责任感,把心底里的不安与惶恐通通藏入角落,像个可靠的大人一样蹲身把阿南抱进怀里, 抬头安慰他:“爹爹什么事情都不会有,阿南乖乖去睡觉,明天一早爹爹就好了。” “小叔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哄……父亲不在了,我没有照顾好爹爹。刚刚路上有好多血,他们清理好了,但我都看见了。” 阿南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沈彻闻实在心疼。他的孩子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该这么早试图主动扛起责任的。 “傻阿南,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爹爹真的没事。” 阿南固执地摇头,对沈彻闻说:“以前爹爹也流过好多血,第二天弟弟妹妹就没有了。” 沈彻闻诧异地看向阿南,他竟从来不知道,他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怪不得周贺丹那么害怕保不住这个孩子…… “好阿南,小叔跟你拉钩,弟弟妹妹会好好的,不会没有的。”沈彻闻伸出小指,朝阿南保证道。 阿南看着沈彻闻,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把信任给了这个长相与父亲酷似的“小叔”,勾住沈彻闻的小指,扯了扯,算是拉钩。 看顾阿南的妈妈和丫们终于赶到,劝说着把阿南带离了主院,沈彻闻也终于抽身进去看周贺丹的情况。 好在太医虽然年迈,但做事并没有受年龄影响变迟缓,在沈彻闻被阿南牵绊住的这段时间,已经非常麻利地给周贺丹诊完脉。 第35章 沈彻闻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太医往周贺丹嘴里塞药丸。 “周大人气血两空,又太过操劳,按理说这孩子根本保不到这个月份的。” “不要按理不按理,直接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大人怎么样了?”阿澜打断道。 阿澜看起来年龄不大,平日也看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可今晚府里出了乱子,阿澜处理得有条不紊,沈彻闻才发现,她是个格外有魄力、有决断的人。怪不得周贺丹对她如此看重。 “周大人目前暂时无碍,胎儿也无事。只是大人实在体虚,我眼下只能保这个孩子一时……其实孩子的事小,只怕大人已经没办法再承受小产,若是胎儿没了,大人很可能也……”太医越说声音越虚。 眼下谁不知道西平王尸骨未寒,世子年龄又小,王妃若是也没了,西平王这个王位恐怕不知道还能保几天。 阿澜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如初,神情严肃地朝太医道谢,吩咐小丫头去拿赏银,并请太医给周贺丹开个方子,先尽力保住孩子再说。 太医同阿澜出去,周贺丹还没醒,卧房里尚有其他伺候的人,沈彻闻不方便与周贺丹太亲近,便干脆去前院等四皇子。 老四的酒从白天喝到夜里,醉醺醺的被沈天星架着过来。 沈彻闻从沈天星身上接过乐书景,乐书景见了沈彻闻的脸,可算恢复了些许神智,虚张声势道:“沈彻闻,你再打我试试呢?你才是废物!” 沈彻闻没空跟乐书景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把人带去了没人的偏院,往缸里舀了一瓢水,从头浇在了他身上。 四皇子被冷水浇了个透彻,酒也醒了彻底,朝着沈彻闻吼道:“姓沈的,你是不是真有病!” 沈彻闻也不甘示弱,指着主屋说道:“现在去把周贺丹身上的陈艾解了,我明天跪下跟你道歉!” 乐书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声冷笑:“我偏不解呢?” “无所谓。”沈彻闻已经发了狠,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道,“就算今天周贺丹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他重新活。但你今天不救他,太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跟你保证了!” 乐书景显然没想到沈彻闻会拿太子威胁自己,梗着脖子,鼻孔翕动,憋了半天还是丧了气:“好,我救。” 沈彻闻阴沉着脸将乐书景拽进卧房,然后把伺候的下们赶了出去。 刚刚那句话说出来,沈彻闻自己也惊了。他没想过自己会用书乾哥的性命来威胁老四。 明明周贺丹就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在十年前的沈子鸣已经找到了解药,或许今天周贺丹断了气,明天一睁眼就恢复如常了。自己为什么要用书乾哥来要挟老四呢? 沈彻闻心乱如麻,让自己不要再继续往下想,盯着乐书景解毒。 “萃毒针还在吗?”乐书景问。 沈彻闻去柜子拿了塞他手上。 乐书景捏住萃毒针,往旁边油灯的火焰上燎了下,待针冷下来,直接往周贺丹虎口上一扎。 “你做什么?”沈彻闻紧张地问道。 乐书景只是斜了沈彻闻一眼,并不答话,等萃毒针拔出后,看清了上面残存的浅褐色痕迹说道:“果然是陈艾,应该是第五年,照理威胁不到性命,只是会比普通人体虚而已,问题出就出在……”说完乐书景又看了沈彻闻一眼。 沈彻闻登时有点哭笑不得,心说关自己什么事?自己横竖就乱来过一回,阿南活蹦乱跳,后面的事要怪就怪那个什么沈子鸣去。 “第五年是什么意思?”沈彻闻问。他现在只知道周贺丹中的毒叫陈艾,至于陈艾是什么,来自十年前的信上可半点儿没写。 乐书景一边不耐烦地大致介绍了一遍陈艾,一边把艾草搓成球开始给周贺丹解毒。 沈彻闻看不懂乐书景的这些操作,只是无比困惑周贺丹到底是怎么中了陈艾的。 陈艾这种阴险又稀少的毒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拿来下给一个二皇子身边的幕僚,因此周贺丹身上的毒必然是受了老二牵连。 可周贺丹又没有生活在乐书音身边,老四刚说陈艾只有吃下去才有毒,如果说是乐书音留膳,周贺丹怎么做才能这么巧,五次吃到带毒的菜?总不可能老三买通了整个御膳房,天天往乐书音的饮食里加毒……就算御膳房能买通,他也弄不到这么多毒去。 而且,乐书音留膳,不可能只留周贺丹不留自己吧?为什么自己没有中毒? 沈彻闻想不通,越思考越发现似乎只有一个可能性,周贺丹在跟自己成亲后还在和乐书音暗通款曲! 想到这个可能,沈彻闻一下子就开始恼火,他不能接受三个人的纠葛里自己成了多余的那个。 但他又想起从永桂街出来以后,自己逼问周贺丹时,周贺丹吐着血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实在不应该再次怀疑周贺丹和乐书音了……或许等周贺丹醒来,直接问他会比较好。 乐书景折腾了半宿,终于打着哈欠说结束了,但他也没走,和沈彻闻一起一直守到后半夜周贺丹醒来。 见周贺丹醒来,乐书景没等沈彻闻说什么,先开了口:“应该没大碍了,让太医开点循序渐进的补药,养好身子……不过既然能找到解药,说不定也能直接阻止下毒,兴许过几天你身上中过毒的痕迹都会完全消失。” “多谢康王殿下。”周贺丹起不来身,躺在床上朝乐书景虚弱地挤了个笑。 乐书景不悦道:“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不要自作多情。” 周贺丹笑笑:“那我也只承殿下的情。” “我其实早都能走,只是有件事很好奇,现在回去以后必然抓心挠肝地睡不着,所以专门等周太傅醒了问问。” “殿下请讲。” “陈艾必须下在饮食用才能发挥毒性。”乐书景说,“它虽然无色无味,也很难检测,但我二哥毕竟是皇子,想给他投毒有多难,你之前常陪在二哥身边,应当知道的。” 周贺丹点头。 “况且我二哥后来登基做了皇帝,身边的人换过一批,每次用膳都有层层检验,比做皇子时还要更严苛。 “你说,下毒的人难道真手眼通天到,可以先买通皇子府的仆役,后买通宫里太监宫女,给我二哥下毒,而且还能滴水不漏一丁点儿的风声也没有?” 沈彻闻:“你是想说……” “有没有可能是二哥的心腹出了问题?” 第33章 新成元年 “不可能。”周贺丹打断了乐书景的分析, “既已是先帝心腹,先帝登基后必然都授予了高官厚禄,没有任何理由协助旁人毒害先帝。” 既已是天子心腹,又没有君臣离心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凭什么要帮他人谋取皇位?事成之后难道还能得到比现在更多? 同僚们又不是傻子, 谁会做这种高风险几乎没回报的事。 “那周太傅有什么高见吗?”乐书景问。 卧房里安静了一阵子, 周贺丹才缓缓开口:“我有个想法,需要验证一下。王爷手里有没有什么见效快且不易被发现的迷丨药?” “有倒是有,但我总得知道你想做什么。” 周贺丹说:“我要去验证一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身上有中陈艾的痕迹。” 乐书景没搞明白迷丨药在这当中起到一个什么效果,但他也不想掺和进来周贺丹的事,只敷衍地说:“好,明日我差人送来。” 已是深夜, 乐书景不便打搅,起身就要告辞。 沈彻闻开口留人,还想就刚刚恐吓老四的事道歉。乐书景背对着他摆了下手:“你只要尽心尽力救我大哥就行,犯不着跟我搞这些有的没的。” 沈彻闻暗自笑笑,老四这小子,虽说是书乾哥养大的,脾气却半点儿没随书乾哥, 甚至跟小时候也判若两人, 怪里怪气,却也不讨厌。 送走乐书景, 沈彻闻再次回了主院。主屋廊下只有阿澜一个人站着, 一看就是在等自己回来,其他下人踪迹全无,想来应该是被支开了。 “我们大人刚吃完太医给开的安胎药,正要睡下呢, 表少爷进去吧。”阿澜恭恭敬敬说道。 “今晚辛苦姑娘了,姑娘也早些歇息,王妃这里有我看顾着。”沈彻闻说道。 他实在弄不清阿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理论上不应该知道,事关自己假死的事,周贺丹不会随意告诉别人,但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要大半夜把男人往王妃房里带!!还有没有天理了! 看着阿澜走远的身影,沈彻闻甚至忍不住想把人拽住按着肩膀问问,把男人往周贺丹房里领的事,是单自己这一次,还是已经做过好几次了! 沈彻闻到底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进了屋里,但在卧房门外踌躇起来。 今天折腾了这么一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贺丹。他一时冲动,差点害死他们的孩子。 除了内疚,沈彻闻心里盘桓着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控,不知道在心烦意乱着什么。 第36章 这种情绪脱离了他的掌控,令沈彻闻既烦躁又不安。 “怎么在外头不进来?”周贺丹的声音传出来,沈彻闻如梦方醒,迈脚进了里屋。 折腾了这么久,周贺丹本该憔悴,却因为解决了沉疴常年苍白的嘴唇带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沈彻闻看着他散乱的长发,不由觉得面上一热,飞快移开了目光,磕磕绊绊说道:“今,今天的事,对不起。” 周贺丹伸手,示意沈彻闻靠近一些,沈彻闻照做后,周贺丹又说:“扶我起来会儿吧。” 沈彻闻于是弯身,想扶着周贺丹半靠坐在床上,却没想周贺丹的手臂忽然绕住了他的脊背,眼前人像起风时的花枝似的,没骨头一般贴在了自己身上。 周贺丹只穿了里衣,沈彻闻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隆起的肚子贴在自己腰腹处,胎儿动了几下,像一尾游鱼。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周贺丹将头靠在沈彻闻肩头,侧着脸往斜上方看着他,“我说了,今天是我不好。” 鼻息扑在脸上,沈彻闻感受到一股酥丨麻,浑身都僵了。他想自己应该把周贺丹推开,让他更庄重些,跟自己保持距离。但他根本做不到,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今……今天是我太冲动,不该那样对你,也不该说那些话。”沈彻闻脸红得厉害,话也说得没那么顺畅。 “你要是坚持的话,那就是你的错吧。”周贺丹看着满面通红的沈彻闻,嘴角微勾,“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光道歉可不行。” 沈彻闻没想到周贺丹会得寸进尺,完全卡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晚再陪陪我吧。”周贺丹说。 沈彻闻更加无措。 周贺丹拉起沈彻闻僵住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柔声说:“来跟我们劫后余生的次子打个招呼吧。” 沈彻闻手指动了动,只是指尖轻触,并不敢用丝毫力气。掌心下的肚子比上次触碰时要更大,感觉沉甸甸的,比想象中要柔软许多,胎动也比之前更加明显。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沈彻闻问。 “你喜欢哪个?” “不知道。”沈彻闻垂眸看着在他眼里大得有些夸张的肚子,“或许都喜欢……不过我们还没养过女孩。”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已为人父的实际感觉,像做梦,轻飘飘的。 “那希望它是女孩。” “之前那个呢?” 周贺丹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沈彻闻在说什么,贴紧了他,缓缓闭上眼:“男孩,留了七个月,还是没留住。” 沈彻闻感觉有刀狠狠地往心口扎了一下。 -- 许是一整日发生了太多事,沈彻闻难得睡得很死,没能在天刚亮就避嫌离开,赖在周贺丹的床榻上直到听见院里有人声才睁开了眼。 沈彻闻自诩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一夜里和周贺丹自然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但醒来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周贺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万幸周贺丹背对着自己,没有压到肚子。 沈彻闻来不及脸红,就听见院子里阿南正在跟阿澜讲话,说要进去看看爹爹。 “大人现在还没醒,不如世子晚些时候再来?”阿澜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拔高了许多,显然有意在说给屋里的人听见。 沈彻闻慌张地把手脚从周贺丹身上拿开,迅速套上衣袍,来不及找水洗脸,系上腰带就往外间走。 周贺丹这会儿也醒了,侧身伏在床边开口问道:“怎么……” “嘘——”沈彻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窗外,又冲周贺丹摆摆手,随后折返回来对着卧房里的铜镜,把自己从头到脚飞速检查了一遍,确信头发束好、衣袍整洁,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廊下。 “王妃醒了,我刚伺候完吃过药,让世子进来吧。” 周贺丹当然没吃过药,但沈彻闻总得给自己找个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周贺丹房里的理由,总不能让儿子以为老爹在跟野男人私丨通。 好在阿南年龄小,根本不会往歪处想,听见自己能进去,就立刻着急进了屋,跑到周贺丹床前一坐,张开小手就往周贺丹怀里缩。 “爹爹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阿南想在周贺丹面前显得更可靠,想掉眼泪却硬生生往回憋,抽了两下鼻子说道,“弟弟妹妹还好吗?” 周贺丹摸着长子的发髻,哄着他说道:“你看,爹爹好好的,弟弟妹妹也好好的,阿南不要害怕,爹爹会永远陪着你。” 阿南将信将疑,还有些惊魂未定的神情,盯着周贺丹看了好久,没发现他有扯谎骗自己的端倪,才渐渐放下心来,弯下腰把耳朵放在周贺丹的肚子上,听了听。 “它是不是好好的,还在跟哥哥打招呼呢。”周贺丹说。 阿南点头,拿指头戳了戳周贺丹肚子上鼓起小包的地方,算是给弟妹的回应。 沈彻闻站在一旁,不自觉就嘴角带笑。 他也有些想要加入阿南,跟素未谋面的小家伙玩一玩。也想周贺丹这么充满爱意的看着自己,两个人一起期待未来。 沈彻闻旋即想起十年前的周贺丹,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 两个人是保持距离还是搞到了一起?阿南是不是已经存在了?周贺丹知不知道怀孕的事?如果知道,会不会跟十年后的自己商量? 沈彻闻想多了就忍不住心急,想回去十年前。 阿南还有课业,确定了周贺丹无碍后就去了书院。 周贺丹身体虚弱还不太能下床,叫人传膳送到卧房里来。沈彻闻将桌子搬到周贺丹床头,一口口喂他喝粥。 中间阿澜过来一趟,说康王府送了东西来。沈彻闻纳闷地接过,细看才想起来是周贺丹昨晚问老四要的迷丨药。 “替我收好吧。”周贺丹说,“等我能下了床,得进宫一趟,带着这包东西和萃毒针一起。” “先别想这么多,再多喝一点粥。”沈彻闻坐回床边,舀起一勺白粥放到周贺丹嘴边。 周贺丹眉心皱了皱,看向沈彻闻,撒娇似的抱怨道:“没味道,不想喝了。” 沈彻闻第一次见周贺丹这幅样子,心立马就软了,但他到底还没鬼迷心窍,坚持道:“马上还得吃药,不吃饱了伤胃。” 周贺丹看了看勺子,又看了看沈彻闻,说道:“那你喂我……用嘴。” 沈彻闻手一抖,一碗白粥洒在了地上。 第34章 新成元年|天授十四年 周贺丹卧床休养了几日, 终于能起身下床。 陈艾在他体内积累了太久,即便已经解了毒,也无法一朝一夕间就恢复健康,但终究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不再会动辄咳嗽吐血。 傍晚天不热时, 沈彻闻会扶着周贺丹在院里散步。生病的周贺丹似乎连性子都变得脆弱, 对沈彻闻相当依赖,沈彻闻只要离开他视线一会儿,就会变得恐慌不安。 沈彻闻倒不觉得烦,逐渐习惯甚至贪恋起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在沈彻闻对未来的幻想里,相濡以沫搀扶着的人必然不是周贺丹,但如今变成了周贺丹, 他竟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身体恢复差不多,周贺丹便提出了打算进宫,去验证关于陈艾的某个猜想。 他们选择正午时分进宫,直奔小皇帝住处。 小皇帝才五岁大,白日里贪玩,精力却没有成年人旺盛, 每日都要午睡。沈彻闻他们到时, 寝殿里一片寂静,宫人们也昏昏欲睡的。 直到周贺丹走到殿外守着的首领太监身前时, 对方才从瞌睡中惊醒发现有人到访, 慌乱地理了理衣冠,朝周贺丹行礼。 “我进去瞧瞧陛下,不必通传了。”周贺丹对首领太监说道。 周贺丹是先帝为小皇帝选的老师,心腹中的心腹, 同时又是托孤重臣,小皇帝对他有习惯性的依赖,首领太监没什么防备,连理由都没有询问就把人放了进去。 “周太傅一个人进去就是,侍卫用不着带了吧?”沈彻闻脚还没迈过门槛,就被首领太监拦了下来。 沈彻闻一挑眉,心说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就敢拦。要是换到十年前,这皇宫大内自己跑哪去,都不会有人敢说个不字。 可惜沈小王爷能到处跑,西平王府的侍卫就不行了,周贺丹朝着沈彻闻递了个眼神,沈彻闻乖乖留在了殿外。 天气闷热,周围下人都昏昏欲睡,传染得沈彻闻站在廊下也哈欠连天。一朝天子一朝臣,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和宫女沈彻闻没一个眼熟的,也搭不上什么话,只能抱着胳膊站在廊下发呆。 目前可以确定二皇子和周贺丹都中了陈艾,陈艾是一种必须口服的毒,且是木家私藏,三皇子又是木家女婿,是京城唯一能弄到陈艾的人。 小皇帝身上也流着一半木氏的血,是木氏参与这场斗争的最直接动力。 但木家继承人在自己“死讯”传出去后不明不白地死了,说明了木家并不是始作俑者,三皇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嫌疑人。 第37章 他们下阶段首先要确定陈艾是怎么下给二皇子的,之后找到避免被下毒的办法——即便得到了解药,也必须要确定三皇子的下毒方式。 毕竟解药不能时刻吃,时间久了没有中毒症状的话,难保三皇子不会从木家拿来其他的毒。如此防不胜防,这也大约是十年前的沈彻闻已经拿到了解药,二皇子却依然没有复活的原因。 其实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策反木偌瞳,把老三拿到毒药的源头切断,让二皇子和木偌瞳里应外合假装下毒,打老三个措手不及。 但在目前的时空里,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策反木偌瞳这件事只能由在十年前的沈子鸣完成,沈彻闻并不习惯也不放心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便那个别人是十年后的自己。 沈彻闻谁都信不过,只信现在的自己。 周贺丹很快从殿内出来,朝首领太监交代道:“陛下睡得正香,我就没打扰,太久没过来我也想他了,见陛下一切都好,也放心了。如今天气热,陛下醒来以后让御膳房做碗酸梅汤……但也别纵着陛下贪凉,吃太多冷东西。” “大人放心,奴婢们都记着了。”首领太监应和道。 “我瞧着陛下手上怎么有块小破皮?”周贺丹脸上含笑,敲打道,“安王如今不在京中,你们更得小心伺候,若是陛下圣体有恙,或是陛下受了什么委屈待安王回来告知对方……安王可不比我好性子。” 沈彻闻在一边看着,心说周贺丹此刻真像一条准备捕猎的小蛇,看着嘴唇翘起,和颜悦色的,但毒牙下一秒就要露出来。 首领太监被恐吓得一身冷汗,连连点头:“许是陛下今日在书房温书,翻页时被纸张划伤了手,奴婢们该死,没留心到。多谢大人提点,大人放心,交代的事奴婢们都记下了。“ “你也放心,陛下年幼贪玩,即便有磕了碰了也属正常,安王若是责怪,我也自会帮你们说上几句。但陛下的事,日后万不可懈怠。” 首领太监满脸谄媚,又是道谢又是再三保证绝不再犯。 周贺丹随口问了几句小皇帝如今的几个讲师的情况,首领太监一一答了,全程捏着把汗把周贺丹送出寝殿。 走出寝殿,沈彻闻笑起来:“你真有意思。” “这话怎么说?”周贺丹问。 “我发现了,你每次想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时候,就会故意翻出来件别的事,引开对方注意。”上次进宫验尸就是,忽悠小皇帝安王回来会考校他功课,这次又恐吓宫人安王会找他们麻烦,搞得对方心慌,顾不得多想周贺丹莫名其妙到底来做什么的。 周贺丹手撑着后腰笑了笑:“我也不过是见机行事。”养了几天,他肚子长得飞快,沉甸甸坠在腰间,加之大病初愈身上还虚着,站得久了自然而然觉得累。 沈彻闻见状忍不住伸手向过去扶他,周贺丹轻轻拍了拍沈彻闻的手背,沈彻闻如梦初醒,想起现在在皇宫大内,万一被人瞧见了,指不定又要传出来什么流言蜚语,只悻悻收回了手,询问道:“刚刚怎么样?” “我给小皇帝下了药,等他睡沉过去,用萃毒针扎了头皮试毒。”周贺丹神色凝重地说,“小皇帝没中毒。” 沈彻闻眉头也跟着皱起来。据周贺丹所说,小皇帝饮食起居均与老二一处,老三要怎么下毒能在不伤害到儿子的情况下准确毒害到老二? 而且老二亲自抚养的小皇帝都没中毒,周贺丹到底跟老二偷偷干了什么,身上才能被下了长达五年的陈艾? 从小皇帝寝宫出来后,周贺丹直奔了太监居住的宅院,指了间屋子让沈彻闻进去。屋里住着的是当年乐书音还活着时候,给乐书音试菜的一名太监。 这太监在宫里伺候得久,乐书音所有入口的吃食必由对方试过。 四皇子给的迷丨药只需要点燃吸入即可,沈彻闻身形敏捷,迷晕了整院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往目标身上扎了萃毒针。 他扎的也是头皮,这地方有头发遮挡,即便流血结痂也不会被看见,避免了身上多出伤口引人注意的可能。 可惜萃毒针拔出后,结果仍旧令人失望。 试菜太监也没有中毒痕迹。 沈彻闻不信邪,拿着萃毒针到院外对着阳光看了许久,终于确定银针一点多余的杂色都没有,才彻底死了心。 “小皇帝没中毒,试菜太监也没中毒,偏偏你和老二中毒。”沈彻闻收好萃毒针,往宫门方向走的时候才朝着周贺丹念叨,“你们两个到底吃喝了什么不该进口的东西?” 周贺丹没回答,眉心微皱,似乎陷入了某沉思。 “再去见个人。”周贺丹说,“如果他也没中毒,那我就基本能确定先帝和我身上的毒到底哪来的了。” 沈彻闻当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没着急问。毕竟调查出的一切讯息必须通过自己才能带回十年前,周贺丹不会在关键事情上有所隐瞒。 上了马车,周贺丹报了个地址给车夫,随后精疲力尽地歪靠在马车上。 马车不比轿子,到底颠簸,沈彻闻见周贺丹休息不好,索性一咬牙,搂住对方肩膀,将人按在了自己身上。 “累了吗?”沈彻闻问。 沈彻闻算了一下,自老二生日那天起到今日,周贺丹养病已经养了有大半个月,腹中胎儿算起来也已经过了七个月,还有不到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周贺丹身子又没彻底调养好,必然更容易疲累。 周贺丹双手托住腹底,夏季轻薄的衣衫下能明显看到因为胎动被顶起的鼓包。他轻闭着双眼,长舒了口气,有气无力说道:“这孩子比阿南娇贵太多了,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就闹腾得厉害。” 周贺丹养病这些天,沈彻闻已经习惯了与他有身体接触,很自然地将手覆在周贺丹的手背上,同他一起感受胎儿强壮有力的活动。 “阿南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沈彻闻问。如果再不回去,他注定要错过他们长子的诞生了。 而十年后的自己,虽然未曾像现在的自己这样提前穿越到十年后,却也对阿南从孕育到出生的过程全然不知。沈彻闻感到了迟来的遗憾。 周贺丹闭着眼回忆起来。 “刚怀阿南的时候害喜是有些厉害,但过了头几个月,就没再这样过了。阿南特别乖,不怎么闹人,也不太显怀。临产的时候我还跟……还跟子鸣见过一面,他都没发觉。”马车虽然隔音,但毕竟还有车夫,周贺丹讲话不得不小心一些。 沈彻闻意识到了周贺丹人称上的改口,于是不得不开始称呼自己为“小舅”:“是吗,那小舅倒也心挺大的,这都发现不了。” 周贺丹现在才七个月,肚子在沈彻闻看来就已经大得有些胆战心惊,阿南长到临产,竟然自己完全看不出来?瞎了吗? “阿南生在腊月,那时候天冷,本身衣着就厚,加上阿南本身就不太显怀,披件斗篷子鸣发现不了也属正常。”周贺丹解释道。 “那你们见面时,我……我小舅说了什么?”沈彻闻问。 周贺丹睁开双目,微微抬眼,毫无情绪波动地说道:“王爷说,让我快点离开先帝,否则他与先帝成亲后,也一定会立刻把我卖回烟花柳巷。” 周贺丹回忆起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与沈彻闻在路上偶遇。 沈彻闻看见二皇子府的马车,误以为车上的人是乐书音,兴冲冲拦了车,等人下来后才发现,车上的是有小半年未曾见过的周贺丹。 周贺丹临产的臃肿身形被斗篷完全遮掩,托着沉重的肚腹敷衍地朝沈彻闻行了个礼。 他知道沈彻闻见到自己不会说出来什么好听的话,却还是抱有期待。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沈彻闻单独见过面了。 于是等来了沈彻闻那句“待我与书音成亲后,必会把你卖回来处”。 周贺丹按住斗篷下闹腾的胎儿,朝沈彻闻微笑反击道:“便是王爷舍得,二殿下也舍不得。” 沈彻闻习惯了周贺丹的逆来顺受,见他正面回应自己,既稀奇又气恼,上前抓住周贺丹的手腕,恶狠狠说道:“你也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先爬了书音的床,然后又妄图爬我的!总有一天,我一定……” “随王爷怎么样吧。”周贺丹垂眸,语气并不似以往温和,“王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提前告知我。” 沈彻闻气急败坏,却讲不出更多话来,只眼睁睁看着周贺丹头也不回地走上马车。他不知道的是,当夜,他们的阿南提前出生了。 周贺丹并没有告诉沈彻闻如此详细的事,只是提了几句两人当年的对话,便戛然而止。 沈彻闻听过后一时间说不出来任何话。 确实,按照自己的性子,面对着周贺丹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话的。 如果没有意外掉进井里,穿到十年后,自己应当还是怨恨着与周贺丹画舫的那一夜,怨恨自己没了清白,对周贺丹必然极尽冷嘲热讽,见到他时会有意拿着刀尖往他心里戳。 第38章 周贺丹本就是出身在烟花柳巷的贱籍,沈彻闻从前在京城里没少听见其他人拿这事暗戳戳讥讽乐书音,他也没少跟着拱火。他没想过周贺丹是如何看待自己出身的。 想来总归不会是喜欢——不是被逼到活不下去,没人会自愿往人人都会低看一眼的地方去的。都是苦命人罢了。 而自己却对大着肚子的周贺丹说出了要把他卖回去这种话……周贺丹该有多伤心。 “对不起。”沈彻闻咬着下唇说道,“对不起,我……我小舅他应该就是气迷了心窍,想故意拿话找你不痛快,没想更多了。” “好了,不要为还没做过的事情道歉。”周贺丹恢复笑容,伸手摸向是沈彻闻的侧脸,“说到这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就像刚刚说的,如果有个人,未来会做一些可能不是那么对的事,但现在的他还没做,你会怪他吗?如果未来的某天,他做过了,很多年后你才知道,你会怪他吗?” 沈彻闻没明白周贺丹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做什么,是在说曾经的自己吗?还是别的。 他思考一下,磕磕绊绊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得看他是谁吧……我这个人,有点那个,说直白点,双重标准,如果是我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相信对方是有苦衷的。如果是不熟或者讨厌的人,我就……嗯,视恶劣程度来定吧。”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确实是这样的人。”周贺丹顿了顿,问道,“那我呢?如果那个人是我呢?” 沈彻闻显然被问住。 周贺丹对现在的他而言,既不属于亲近的人,也并非不熟悉,而所谓的厌恶……总之,周贺丹哪一方面都不属于,周贺丹就是周贺丹,沈彻闻无法将他归类。 “在你心里那件事是必须要做的吗?”沈彻闻问。 周贺丹微笑着摇头:“这只是个假设,并没有‘某件事’。” 沈彻闻没有相信周贺丹,毕竟这样的问题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但他并没有坚持,只说:“我也不知道,等真发生那样的事,我会找到答案的。” 马车一路驶向了京郊,沈彻闻见出了城,才询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去见燕台意。”周贺丹说。 沈彻闻对燕台意并不陌生。 这人无父无母,据他自己说,原是前齐某大户人家养来陪小少爷解闷的小厮。 前齐灭亡后,无数世家大族一夕倾覆,死的死散的散,而燕台意这种蝼蚁,更是无人在意,任由其自生自灭了。 捡到燕台意的那天,乐书音原本是和沈彻闻一起跑出宫玩,正巧撞见了燕台意在别的乞丐的“地盘”上捡到了个肉包子,被那几个乞丐围着要打死。 乐书音生性善良,让侍卫哄走了乞丐,又吩咐身边的太监给燕台意几两银子去医馆看看,别落下什么病症。 燕台意却没接银子,只是看了给他银子的太监一眼,随后越过对方,跪在马车前头央求乐书音给他口饭吃。 乐书音没想到被缠上,不知道该怎么好,倒是身边的太监劝了他,说给了这孩子银钱说不定转身也要被抢,殿下救了他一命,不求他千金相报,权当养了条狗在身边也是好的。 乐书音被说动,让太监把他带回了宫里。 后来燕台意被安排跟着侍卫习武,乐书音出宫建府后也把他一起带了回去。他也确实跟那太监说的一样,是乐书音用得最好的狗。 但燕台意存在感不强,多数时候都默默无闻地陪在乐书音身边,以至于来到这个时代后,沈彻闻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他如今怎么样了?”沈彻闻问。 “前御前侍卫统领,算得上是先帝最信任的人。先帝驾崩后,他直接辞了官,当然,你……子鸣没有答应,给他批了长假,目前在京郊的院子里,至少表面上是大门不出,一直闭门谢客的。” “他倒是个聪明人。”沈彻闻说。想来二十九岁的自己都怀疑乐书音的死有问题,在乐书音身边呆了这么多年的燕台意不可能没有起疑心,他甚至可能已经有怀疑的目标。这种时候退出权力中心反倒是好事。 周贺丹轻车熟路到了燕台意住处,叩开偏门。 看门的小厮见到周贺丹后,显得很是亲近:“周大人可好久没来看过我们大人了,如今一切还好?王爷去得急,我们大人还为此伤心了许久。” 沈彻闻扭过脸去,心说又来了。 继砸灵堂的、上香的、磕头哭的、守寡的、超度的、冤枉王妃偷情的,这次还能冒出来什么花样? 好在小厮没往下继续说,热络地把周贺丹请了进去,连通传都没有。 沈彻闻在一旁朝周贺丹咬耳朵:“你跟燕台意关系这么好?他闭门谢客感情完全不谢你?” 周贺丹笑笑:“我与燕统领是旧相识,又都是先帝一手提拔,关系好些也是正常。” 正常吗?沈彻闻摸摸下巴,心说太子门下这么多人,自己可找不到一个能关系好到进别人府里不需要通传的。 这次穿越,沈彻闻发现,周贺丹人缘好像确实不错,无论是御前侍卫统领,还是寺庙主持,都跟周贺丹很亲近。 就连当初那群砸自己灵堂的人,里里外外骂自己狼子野心,竟没人找出周贺丹半点儿不是来,仿佛自己是那个逼良为娼的恶人,周贺丹玉洁冰清全被自己玷丨污了。 不过好在燕台意见到周贺丹倒没他家小厮那么激动,只是起身迎上来,淡淡说道:“你这眼瞧着都快生了,天又热,往我这边跑什么?” 周贺丹没跟燕台意客套,径直去了会客的小室,找了个地方坐下,随后朝着给自己倒茶的丫鬟道了声谢,然后说:“查到了些东西,想着得跟你分享一下。” 燕台意挥手让伺候的人都离开,随后看了眼周贺丹身边的沈彻闻。 沈彻闻:“要不我也……” “不用。”周贺丹笑道,“子鸣你假死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燕统领。” 燕台意眯起眼睛:“周大人说笑了,我这官职如今名存实亡,还算哪门子的统领。” “难道不是子鸣前脚刚回京城,统领后脚就立刻知道了吗?” 燕台意也不隐瞒,坦然道:“这倒是。” 沈彻闻于是收了侍卫的姿态,放松道:“那我也坐了。” 燕台意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彻闻随性地往榻上一坐,他知晓自己现在在燕台意面前演的是二十九岁的沈子鸣,未免被看出纰漏,不能太随意,最好还是让周贺丹来交流,自己跟着听就好。 不过穿越这种离谱的事,除非是亲眼得见,谁会真信,万一出现纰漏大不了就往失忆上推。 周贺丹显然也有这方面顾虑,开口对燕台意说道:“我找到了当年东宫的萃毒针,拿去验过了先帝尸身,确定先帝是中了一种木家家传的毒,这种毒必须服食才能起效。” “果然。” 周贺丹:“你倒是不意外。” 燕台意说:“先帝死前就有所怀疑,所以才嘱托西平王辅政,怕的就是那位得偿所愿。我这边也收集到了一些那位结党营私招兵买马的证据,当年的冯家、如今的木家……各种证据都有。不过他是怎么把毒下给先帝的?他手段再厉害,也不会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 “这便是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周贺丹说,“我发现,我身上也有和先帝同样的毒,为了验证,我今日进了趟宫,将陛下和昔日给先帝试菜的太监都试了一遍,这两位倒是一点中毒痕迹没有。” “所以你想来试试我?” 周贺丹微笑起来:“没错。” 燕台意无奈卷起袖子,将小臂递到周贺丹面前:“来吧,想往哪儿扎?” 沈彻闻掏出萃毒针,周贺丹指挥道:“扎指尖就是。” 沈彻闻于是把萃毒针拿茶水烫了一遍,扎进了燕台意手指上。 血珠涌出来,银白的针一点颜色没变,沈彻闻无奈冲着燕台意摇摇头。 “可惜了,我也没中毒。”燕台意耸肩,“王爷中毒了吗?” “我也没中毒。”沈彻闻说。 燕台意坏笑起来:“王爷没中毒,我也没中毒,偏偏你和先帝中毒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沈彻闻咬牙道:“燕,台,意!” 燕台意赶紧面带笑意地摆手:“我开玩笑的。” “这毒需要累积七年才会发作,老二……先帝驾崩时应当是第七年,向之身上是五年。” “七年……”燕台意正色道,“那估摸着是先太子薨后,那位才开始动手的,到庶安四年,正好七年。毕竟太子还活着的时候,有个活靶子在,犯不着对咱们陛下动手。” 沈彻闻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燕台意把太子比作活靶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贺丹说,“那位从天授十七年开始下毒,我和子鸣是天授十八年才解了禁足,如此便少了一年,至于少的另一年,恐怕是庶安二年初夏,我小产那次。” 第39章 燕台意眉头紧蹙,郑重问道:“你是说,荷花糕?” 什么荷花糕! 二十九岁的沈彻闻刚把艾草放进西平王府书房的暗格里,脑海中突然开始没完没了地盘桓起“荷花糕”三个字。 沈彻闻拍了拍脑袋,试图把这三个字甩出去,但随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是白费心力。 “荷花糕”这三个字,连带着它背后藏着的疑问,跨越十年光阴,一股脑塞在到了沈彻闻的脑海中。 沈彻闻总觉得“荷花糕”很熟悉,似乎听谁提到过,或者在哪见过,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猛地让他去想,还真想不起来。 好在身处十年后的自己已经和老四一起解开了周贺丹身上的毒,沈彻闻从来到这个时空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荷花糕”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一时半会儿也算不得太重要了。 藏完艾草,沈彻闻去找沈天星更换了脸上的易容,刚想回二皇子府上就发现下了雨。 夏季的雨水总是匆匆而至,不分轻重缓急,一股脑倾泻而下罢了。沈彻闻随手从沈天星屋里抢了一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邻近二皇子府的街道上行人匆匆,但唯有一个人独自撑伞缓缓走在雨里。随风斜侵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恍若未见,只是那么一味慢慢走着。 沈彻闻心里一惊,往那人身边赶去,拦住了对方去路。 油纸伞倾斜了一个角度,伞檐下露出半张沾染了水痕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沈天星画的易容也已随这水消失无踪,只留了张昳丽的脸。 “不是让东宫派马车送你回来?他们没送你吗?”沈彻闻把伞往周贺丹的方向斜,与他撑着的伞叠在一处,确保雨水不会再往周贺丹身上溅。 “原本是要送的,我想自己走走,拒绝了。”周贺丹脸上习惯性地挂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假笑,“没想到会突然下雨。” 独自走回二皇子府的这种行为对一向强迫自己循规蹈矩的周贺丹而言已经非常反常,沈彻闻当然不信他的说辞。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沈彻闻紧抱住周贺丹,不给他留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没什么。”周贺丹说着却松开了撑伞的手,纸伞随风划去,旋转着隐入巷尾,“我只是,有一点……嫉妒十年后的自己而已。想走走,散散心。” 他痴心妄想,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无条件的爱。他误以为沈彻闻爱着他,误以为自己会是沈彻闻心里最重要的人。 可今日转身而去,把自己留在东宫的沈彻闻,终是吹散了这层虚幻的浮沫,让周贺丹终于看清,也终于明白,沈彻闻满心满眼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自己。 沈彻闻跟二皇子一样,也不过是透过自己,看着光阴彼岸的一个幻影。沈彻闻爱着十年后的自己,而非现在的自己。 他早就知道,这样的自己,这样虚伪、自私、脆弱、阴暗的自己,怎么可能真的得到爱呢? 沈彻闻死死握着手里的那把伞,将它挡在周贺丹头顶,没有让周贺丹淋到雨。他斟酌着说道:“我承认,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向之在我心里的地位,即便是年轻时的他。” 周贺丹闭上眼睛,眼泪混着雨水滚下来,浸透了沈彻闻的前襟。 “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沈彻闻说,“贺丹,你们是一个人,你是向之的过去,向之是你的未来。” “这不一样……我只希望有个人愿意把我排在第一位,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未来的我,只是当下的我……能把我当成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我不是谁的影子,谁的过去。” 沈彻闻摸着周贺丹的后颈,安抚着他说道:“你就是你,是我不好,我提前出现了……十年后的沈彻闻,当然最爱十年后的你,五年后的沈彻闻最爱五年后的你,现在的沈彻闻最爱现在的你……” “你骗我。”周贺丹小臂用力,死死抱住沈彻闻,“现在的沈彻闻,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说过,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动了心……这句话永远不会变。我只是不敢相信,不愿接受,才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你。” “沈彻闻,我不敢信……”周贺丹再无法压抑住悲伤,话语里带上了哭腔。他肩膀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着,看得沈彻闻很是心疼。 沈彻闻按住周贺丹的肩膀,亲吻起他满是泪水的脸。 “不要哭,我的心肝,你再等等,再等等,等十九岁的我从十年后回来。我保证,他会像我爱向之一样爱你,你永远永远会成为他的第一顺位。” 周贺丹没有回应,只是让眼泪一点点流尽。最初的情绪过去,周贺丹显得木木的,他望着渐止的雨水说道:“我没有这么脆弱的,也并没有爱你,可我为什么在哭……” 不爱我,不爱我那阿南是谁?周贺丹的谎言骗不了沈彻闻,他此刻也并不在乎周贺丹嘴上怎么说,只是安慰着周贺丹:“我知道,你怀着孩子,就是会更容易难过。” 沈彻闻很想将人抱回府里,但他没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快到二皇子府的时候便与他拉开了距离,跟在他后面一路回了小院。 沈彻闻刚回到自己房间就被燕台意叫去,询问了他们为什么出去。 “周公子去了趟西平王府,好像有什么事要找王爷,但没见到他。”沈彻闻说。 他并不确定乐书音监视周贺丹是为了什么,心底隐隐约约生出疑惑,但这件事跟他现在要解决的谜团比起来过于微不足道,沈彻闻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去探究谜底。 就周贺丹十年后在乐书音身边的地位而言,周贺丹此刻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与乐书音离心。 周贺丹怀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瞒不住,去西平王府找自己负责,即便乐书音现在起疑,日后也解释得过去。 燕台意听罢没深入追问,只是突兀地说了句:“若他以后再去西平王府,你要仔细盯着,不要给他支开你的机会。” 沈彻闻表面应和,内心却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二皇子让自己监视周贺丹,其实是为了知道他和西平王府之间来往的细节。 为什么?沈彻闻想不到答案,把它和荷花糕的疑问一起暂时收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离开后去后厨要了捅热水,拎着回了小院。 “用热水把身上擦一擦,不要着凉了。”沈彻闻怕周贺丹再以为自己关心他都是因为阿南,因此没提孩子的事,“虽说已经入了伏,但淋了雨还是不能马虎。” 周贺丹笑着朝他道谢,仿佛方才那场哭泣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改主意了,我想听听你的向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周贺丹梳洗完毕,朝沈彻闻问道。 这时后厨的仆役送了午膳过来,沈彻闻帮着摆好,等外人离开后,才说道:“这话问的,你难道还能不了解你自己?” “我想听听你口中的他。” 沈彻闻思考了片刻。周贺丹对他而言并非一个符号,而是朝夕相对、无比具体的人,乍一问沈彻闻真的很难用最精准地词概括出来。 但沈彻闻转念又想,周贺丹想听的,必然也不是一个精准的词语,于是开始想到哪里说哪里:“你也知道,他表面上看起来温和谦逊,像是端方君子,为人宽和,总是带笑,但内心却不是这样。” 他敏感多疑,阴郁偏执,只是戴着一张刻意的面具,将真实的自己藏在见不得光的角落。 沈彻闻虽与周贺丹同样父母早亡,但他确实在各种爱包围下长大的。沈彻闻知道该怎么爱人,并且他的爱总是充沛富足,毫不吝啬,他教养出的阿南也同样如此,慷慨地把爱意给所有人。 周贺丹在沈彻闻和阿南父子两个年复一年的爱意滋养下,已经终于可以与面具背后的自己和解,性格逐渐圆融,即便对爱的表达只是单纯模仿丈夫与儿子,也模仿得像模像样。 他在官场左右逢源,对孩子温柔慈爱,只有面对沈彻闻时,偶尔会流露出性格里的偏执底色。但沈彻闻并不厌恶,反而因此沉迷。 沈彻闻讲了周贺丹在未来十年发生过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但都说得含糊。 一方面是他不想让周贺丹提前知道太多未来,以至于等事情真正发生后变得索然无味,另一方面沈彻闻也不想让周贺丹知道在他的那个时空里,登上皇位的人是乐书音,以免传到乐书音的耳朵里,令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说得太多,难免会露出马脚。 “听起来好像也不赖。”周贺丹说,“跟你成亲,生下这个孩子,好像也不是很糟糕的事。” 沈彻闻爽朗一笑:“我说过了,我比乐书音长得英俊,身体也比他健康……那方面乐书音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技术很好的。同我成亲,终归不亏。” 周贺丹掩唇笑起来,摇摇头:“别的我不清楚,但技术……王爷,太自信不是好事。”已经不是烂可以形容,是完全没有。 沈彻闻咬牙切齿:“我十九岁的时候能有什么经验,横冲直撞的,你慢慢教,我慢慢学。”周贺丹毕竟是烟花柳巷出身,那方面的本事,可以说是非常专业。 第40章 即便到了现在,沈彻闻还隐约记得两个人第一次在画舫上,那种感觉是如何飘飘欲仙意犹未尽。还有洞房花烛,更是妙不可言。 周贺丹听罢后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半天才喘匀了气,说道:“只求下次的时候,小王爷不要一味蛮干才好。” 第35章 天授十四年 沈天星兜了八百个圈子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干脆自己易容上阵,伪装成给驿馆送果蔬的小贩,想方设法意外制造了场小规模火灾。 人是没伤到,烧坏了木偌瞳大半行李, 把木偌瞳气得骂骂咧咧。 沈天星躲在人群里, 心说王爷这出搞完, 木偌瞳但凡知道了真相一定连夜投敌,往后余生专门致力于给王爷找不痛快。 沈彻闻听完沈天星的转述后脸色阴沉说道:“他拿毒药给王妃弄了一身病,还害死了我们一个孩子,我没让他偿命就已经非常心慈手软,烧他几箱子行李算得了什么?” 按沈彻闻的脾气,如果是在十年后见着了木偌瞳, 必然要把他绑起来,丢蛊虫堆里,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虫子一点点啃食,直到只剩下白骨,方才解气。 但现在是十年前,木偌瞳还什么都没做,沈彻闻自然不会打着未来罪孽的幌子去惩罚现在的他。 周贺丹这几日不再呕吐, 吃得下去东西, 身上也终于长了些肉。他肚子依然不算特别明显,看不出多少孕态, 可腰身的的确确粗了许多。 沈彻闻隔着衣衫往里一摸, 实打实摸到隆起一团。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周贺丹一起体验孕育生命的过程,但只要想到唯一那次,七个月的胎儿生生断送,周贺丹也因此大病了许久才能起身下榻, 沈彻闻就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是不是等成功离间木偌瞳和三皇子,并彻底弄清楚下毒方式后,他们的次子还能回来?沈彻闻不知道,只是这样期待着。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了万寿节当日。 二皇子带着燕台意和周贺丹进宫,没有丝毫带沈彻闻的意思。燕台意让沈彻闻权当休沐,可以随便转转。 沈彻闻对乐书音进宫带着周贺丹的行为感到有些纳闷。论理万寿节是相当正式的日子,其他皇子带着的都是侍卫和贴身伺候的太监随从,而乐书音却带着名为幕僚实则众所周知与他关系暧昧的周贺丹。 沈彻闻仔细回忆了一下,旋即发现,并不仅仅只有这一次万寿节,记忆里有很多次,过往年节、中秋、元宵,乐书音都是带着周贺丹一同进宫。 从前的自己只觉得扎眼,说不清在嫉妒烦躁着什么,却没想过周贺丹出现在那些场合实在是怪异极了。 宫廷筵席上,二皇子随身带着一个青楼出来的小倌,这场面……实在是不成体统。仿佛乐书音有意为之,就是要让周贺丹被人看见。 但偏偏皇帝似乎从来没对此发表过任何看法,太子也是,他们的态度,好像周贺丹从不存在。 沈彻闻生出疑惑,却也知道这种事就算问周贺丹,周贺丹也不会告诉自己。 还未想到关窍,沈彻闻突然感觉自己被人盯着,目光不着痕迹地一扫小院,发觉有人在鬼鬼祟祟监视着自己。 沈彻闻当下了然,怪不得老二今日不让自己跟着进宫,原来是在故意试探,看看他们离开后自己会不会去跟太子通风报信。 这个乐书音……沈彻闻无奈摇头。早有这么大的疑心,怎么还能让老三给下了毒? 沈彻闻今日还要进宫与周贺丹配合一起策反木偌瞳,当然不可能为打消乐书音疑心真在这儿耗上一天。 他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练了几招剑,然后伸了个懒腰假装回房睡觉。关门后从后窗翻出屋子,轻功跃出院墙,直奔西平王府。 回到府上,沈彻闻同上次一样换了易容进宫,沈天星则拿了沈彻闻摘下来的易丨容丨面丨具给自己戴上,去二皇子府里装模作样骗那几个眼线。 先去东宫换太监服饰,再顺着东宫的偏门往永巷去,这一套行云流水,沈彻闻已经轻车熟路。 万寿节宫里处处都很热闹,唯有永巷永恒冷清。瑶贵人的茉莉已经凋谢许多,没有上次开得热烈。 这次沈彻闻进来就见到了瑶贵人,她坐在廊下躺椅上看着茉莉花愣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滕姨,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沈彻闻问。 瑶贵人对出现在自己宫里的陌生太监也已经见怪不怪,回答道:“万寿节嘛,宫里到处在散点心赏钱,让贵安他们去凑凑热闹了。倒是你小子,怎么不去给皇帝贺寿,往我这儿跑做什么?” 沈彻闻乖巧地坐到瑶贵人躺椅前的阶梯上,讨好地笑道:“滕姨,我来是想让你再帮我个忙。” 瑶贵人连沈彻闻下句话听都没听,直接闭起眼睛冲他摆手:“一边去,我说了,就只帮你一次。别给我得寸进尺。” “滕姨你瞧这话说的……你是老四的亲娘,也得多为老四考虑考虑。” 瑶贵人掐着眉心无奈道:“你上次来也是说让我为了老四,这次还是为了老四。就算我是他亲娘,我这辈子也不能时时刻刻围着他转。” “滕姨,你看咱们把陈艾给找出来了,但在我的记忆里,老二并没有复活,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们没用。”瑶贵人冷冷说道。 “说明只要下毒的人还在,我们防不胜防。”沈彻闻说,“滕姨,你答应帮我找到老二身上的毒药,归根结底是为了防止太子老二都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书景。如今老二没活,书景还是老三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话当然是唬瑶贵人的。四皇子年龄最小,生母虽说顶了个南疆王义女的名头,但到底没有血缘,完全不会对三皇子造成威胁,甚至为了拉拢木家还会厚待乐书景。 但如果不这样讲,瑶贵人岂会相帮? 瑶贵人纳闷道:“老三?这里面又跟老三有什么关系?”皇帝未曾立后,冯贵妃就是后宫之首,瑶贵人与他难免有所接触,去他宫里时见过三皇子几次,对三皇子印象还不错,感觉是个耿直爽朗的性子。 “不然滕姨你觉得木家为什么会凭空对付老二?”沈彻闻解释,“木家女儿成了三皇子妃,木家为了扶持女婿上位,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老三天资驽钝,不解决掉全部的手足兄弟,陛下岂会属意于他?” 沈彻闻依旧隐瞒乐书音登基一事,权当十年后皇帝未死,巧舌如簧地欺骗起瑶贵人。 瑶贵人是南疆圣女,从小地位崇高,又有木家庇护,直到如今性格还是保有几分天真,并不擅长怀疑。她也不会去怀疑自己看着长大的沈彻闻会骗自己。 瑶贵人蹙着眉头,想了又想,说道:“那你说说要我怎么帮你?我这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的,自身难保,很难再帮你些什么。” 见瑶贵人这样说,沈彻闻心里有了底,乘胜追击道:“滕姨,你还记得木偌瞳吗?” “当然,偌瞳生母早逝,我义兄身为南疆王世子,要做要学的事情太多,相比之下,从小我陪着他的时间更多。”对瑶贵人而言,木偌瞳与乐书景没有多少区别,甚至某种意义上,木偌瞳才是她的长子。 “我怀疑陈艾就是他给老三的。”沈彻闻说,“后来我去西境平乱,也是他派了刺客刺杀我。” “怎么会?偌瞳怎么能做这种事?”瑶贵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很难相信曾经那个看见蛊虫都会吓得大哭的小男孩,会做出这么多阴毒之事。 沈彻闻摇头:“权势动人心呐。此事若成了,他就是国舅,木家也不用窝在南疆,自是一人之下。” “那他如何了?”瑶贵人追问。 沈彻闻:“他死了。我为求自保假死脱身,我假死的消息传入京城后不久,他就死在了南疆动乱里。” “会有这样巧的事?” “当然不会,多半是老三杀人灭口。”沈彻闻平静地说道,“他知道得太多了,来日老三如果当真登基,那最大的把柄全都握在木偌瞳手上,老三岂能坐以待毙?所以木偌瞳必须死。” 瑶贵人双手捂住口鼻,静静流下眼泪来。 木偌瞳从选择帮乐书和做脏事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个下场。 “所以滕姨,你现在不仅是在帮书景,也是在救木偌瞳。” 瑶贵人拿帕子擦着眼泪,尽可能让自己把心情平复:“所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过会儿贺丹会把木偌瞳带过来,求滕姨劝他,不要继续与虎谋皮,与太子或二皇子合作虽不能权倾天下,但至少能保全木家的荣华富贵和他自己的性命。”沈彻闻说,“你是他的长辈,京城里只有你的话,能让他卸下防备多听几句。” “我尽力吧。只是我不能保证我的话他一定会听。”瑶贵人犹豫道。她并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在聊蛊毒医药时她自信且游刃有余,到了不专业的领域,就变得犹豫胆怯。 沈彻闻见瑶贵人情绪不安,于是随口说了些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对了滕姨,之前听宫人说,你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是真的吗?” 第41章 沈彻闻记得,瑶贵人就是因为天生有一些特殊能力,所以才被南疆奉为圣女。如果木偌瞳实在难以说服,或许可以在乱力怪神上些文章。 “是……不,不是。”瑶贵人明显慌张起来。宫里忌讳说这些事,如果不是在永巷里,她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再接触到蛊虫。 “滕姨,现在骗我对咱们没有任何好处,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瑶贵人终于点头承认:“我是能看见一些……鬼魂之类的,我的身体可以成为他们的媒介,帮助他们实现一些遗愿。” 第36章 天授十四年 寿宴即将开始, 皇帝身边坐着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冯贵妃,几位皇子依次往下,再远一些就是宗亲勋贵,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几乎全都聚集在这殿上了。 二皇子旁边挨着三皇子, 太子与四皇子在对面一侧。周贺丹跪坐在二皇子身侧侍奉, 燕台意则与其他皇子的侍卫们一同守在外面并未上殿。 其他皇子和王公大臣有带家眷的, 也有跟着伺候的心腹,但毫无疑问,周贺丹是这里面出身最低的那个。 他第一次被乐书音带到这种场合时,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全凭着伪装的壳子支撑着自己, 装作若无其事。 这次也是同样,周贺丹能听见窃窃私语,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但他已经经历过太多,麻木了,连不安的情绪都不会有,只是温顺有礼地侍奉着乐书音。 皇帝与太子甚至也已经习以为常, 见到周贺丹也未加苛责, 只是佯装并没有他这个人罢了。 周贺丹觉得好笑,原来天家父子才是戏班子里的好手, 没有亲人间的真心相对, 只是演着戏,面子上过得去就万事大吉。 今日太子妃与皇长孙都在,太子与太子妃相敬如宾,低着头说着些碎语, 皇长孙机敏可爱,四皇子不知道拿了什么去逗侄子,两人笑作一团。 主位上的皇帝也瞧见了这一幕,跟着儿孙一起露出笑意。 周贺丹收回目光,用只能一人听见的声音对乐书音说道:“殿下不要伤心。” 乐书音目光垂下,看向桌案,冷冰冰地给出回应:“伤心?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早都已经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感觉。” 周贺丹不再说话,他知道乐书音难过,他也同样难过。从那天开始,素不相识的他们被绑在了同样的阵营上,有了共同的目标与仇人。 他们都在为了实现那个目标痛苦地前行着,不计一切代价,哪怕出卖了灵魂也在所不辞。 临近午时,满殿宾客都已到齐,寿宴也终于开始。 先是几位皇子进献寿礼,太子自是第一个上前。他素来宽仁恭顺恪守规矩,准备的寿礼也并不名贵珍奇,只是投皇帝所好。 “儿臣为父亲献上前朝张山人名画《瑞鹤翔云图》。” 两个太监将卷轴展开,皇帝上前细看,笑着夸赞道:“不错,确是真迹。这画我原以为已经失传,想必我儿定然花费了很大心力才寻到。” 几位宗亲朝臣纷纷附和起来,夸赞太子至纯至孝,又毫不奢靡铺张,最懂陛下心意。 乐书音转头看了周贺丹一眼,轻笑一声,嘲弄似的。 周贺丹毫不费力地明白了乐书音的意思。 这张画虽是张山人真迹,也确实一度失传,却并不出名,也不是张山人的得意之作,仔细计较起来并不值什么。若是旁人献上,皇帝顶多看两眼,绝不会如此高兴,只是因为献画的是乐书乾,皇帝才格外喜欢。 皇帝对太子的偏爱从来不加掩饰,更不屑于去掩饰。皇子有四位,但只有乐书乾是“我儿”。 乾是天的意思,太子加冠时,皇帝亲赐了“伯君”的字,毫不避忌地向众人宣告,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君王就是乐书乾。 至于其他几个皇子……乐书音生母是前朝大族,乐书和的外祖家则是颇有名望的富商,他们出生的时间点都是皇帝起兵前后,说白了都是利益联合的产物,乐书景则是四方来朝皇权稳固的象征,他们都没能像乐书乾那样得到过父亲最纯粹的爱。 也因此,二十九岁的沈彻闻在说出几个皇子兄弟阋墙的未来时,周贺丹毫不意外。在皇帝如此明显的偏爱下,皇子们若是能兄友弟恭,那才是匪夷所思。 下一个轮到二皇子,乐书音呈上了已圆寂高僧手抄的佛经,预料之中,皇帝也只是夸了句“音儿有心了”。 三皇子好打猎,送的是不知从哪捉到的异兽,而四皇子拿出了一棵千年野参。 再之后就是番邦属国、各个王公的献礼,西平王府送礼时,皇帝倒是随口提了句:“沈家小子我倒是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了,上次波斯进贡的猫,也是光顾着抱走了,没亲自来谢恩。” 说着,皇帝笑起来:“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但语气不见丝毫责备,反而像谈起家中小辈。 “回父亲,儿臣有些事让彻闻外出去办,路途遥远,没能赶回来。”太子解释道。 皇帝连追问太子派沈彻闻去做什么都没有,只是玩笑道:“老沈就他一个独苗,你可悠着点,别把人给累着。” “儿臣知道了,只是毕竟也算自家兄弟,他做事总比别人更放心。” “大哥,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忙的。”四皇子插话道。 “我知道,别看景儿年龄小,认真起来也绝不含糊。”太子笑着说,“只是你还小呢,等你再长大点,想闲下来还不能。” 皇帝高兴地看着两个儿子言语,正色说道:“既然提到了沈家小子……老二婚事已经有了人选,老三说话间也到了年龄。木卿家,听闻你有个孙女秀外慧中,不如咱们再来个亲上加亲?” 南疆王没想到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立刻起身谢恩。 周贺丹听着“二皇子的婚事人选”有些失神,手掌不自觉摸向微隆的小腹。他虽提前知晓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也知道无论如何乐书音都不会与沈彻闻在一起,但听到沈彻闻的名字与乐书音连在一起的时候,难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贺寿的环节过后,便是正式筵席,乐书音并不需要周贺丹当真侍奉,周贺丹便只跪坐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即便周贺丹年轻力壮,但腹中到底还有个实打实的孩子,久坐难免觉得身上不舒坦,乐书音察觉到周贺丹的不自在,凑到他耳边说道:“你若是觉得闷了,干脆到外面走走,寿宴快结束前回来就好。” 今日还有事情要做,周贺丹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席,见乐书音这样说便立刻说道:“那我去更衣,很快回来。” 乐书音颔首,让周贺丹随意。 周贺丹起身,越过众王公时不着痕迹地碰了下木偌瞳,随后走出大殿,故意在廊下与燕台意交谈了几句,看着木偌瞳跟了出来,才装作去茅房,往殿后的小路走去。 木偌瞳快步追上,叫住周贺丹说道:“公子上次说得极是,回去后我的住处便着了火,烧了好多行李,好在人没事。我原本还疑惑着,但今日殿上陛下竟真将家姐赐给了三殿下,实在令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爷肯信我,便是我的荣幸了。”周贺丹说。 “只是不知公子上次说我误入歧途又是何意?”木偌瞳追问。 周贺丹直言:“来日木家有了外孙,你当如何?人心不足,怎能不想往上赌一把?既甘心当了别人的刀子,狡兔死走狗烹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 “公子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泄露了天机?” 周贺丹笑着摇头。 只见木偌瞳神色一变,脸上原本的少年稚气竟陡然散去:“我想,公子怕是根本不会卜算吧。” 周贺丹心中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但面上巍然不动,含笑着问道:“在下听不懂王孙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不会卜算,我又何来这些言之凿凿?” “我想你或许同我一样,借尸还魂,重活一遭。” 木偌瞳这话里藏着的信息令周贺丹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叫做重活一遭?! 不过细想也是,既然沈彻闻可以穿越时空,凭什么木偌瞳不能重活一次? 周贺丹明白,当下的情况已经不是自己可以独自解决,于是避而不答,只是说道:“不如王孙同我去见个人?很多事,见了他自然迎刃而解。” “谁?” 周贺丹原指的是沈彻闻,但转念一想,答道:“瑶贵人。” 木偌瞳说:“我不认识什么瑶贵人。” “四皇子的生母,南疆王义女,你名义上的姑姑。” 木偌瞳恍然大悟,纠正道:“她是我小姑姑,不是名义上的。她不是什么瑶贵人,她叫滕皎,有着最好听的名字,是南疆最漂亮的女人。” 周贺丹想,后宫里有冯贵妃,有瑶贵人,但不会有滕皎。他们都是皇帝的饰物,不再是他们自己。但周贺丹没有纠正木偌瞳,只是带着他一路走到永巷。 第42章 今日万寿节,侍卫都守在大殿,看守松懈,永巷更是无人问津。木偌瞳穿着一身南疆服饰,即便路过宫人不认识他,从打扮也能猜出一二,连抬头看他都不敢,更遑论上前盘问。 周贺丹也并不担心被人瞧见,若是二皇子问起,只说自己偶遇木偌瞳,对方询问起瑶贵人近况,让自己带他去往永巷,便很好搪塞。 不会有人猜得到他们一同前往冷宫是为了多年后的一场毒杀。 两人一路畅行无阻,直接进了永巷。 茉莉花丛前,沈彻闻刚劝说瑶贵人结束,还想仔细询问她关于特殊能力一事,木偌瞳就急匆匆从花丛后面走了出来。 瑶贵人与木偌瞳两相对望,两个人同时怔住,随后瑶贵人起身,奔向木偌瞳。 “小姑姑!”木偌瞳抱住瑶贵人,眼泪扑簌着下来。 十年弹指,如一大梦。 而对木偌瞳而言,这是与小姑相隔了二十年的久别重逢。 第37章 天授十四年 木偌瞳与瑶贵人多年未见, 泪眼婆娑聊起从前。 沈彻闻瞧着周贺丹,比口型问他:“一切顺利?” 周贺丹摇头,凑近沈彻闻耳语道:“他说自己重活过一遭。” 沈彻闻听罢不由蹙眉,目光打量起木偌瞳。什么叫重活一遭, 他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周贺丹的话。 “我猜他同你一样知道未来。” 这件事足以让沈彻闻震惊许久。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却没想到还有人与自己有相似处境。 等等, 不对。 木偌瞳与自己处境算不上相似。 木偌瞳重生一次 ,只能知道在原本的时空里未来发生过什么。但自己不一样,过去的自己身处未来,现在的自己可以时刻知晓此时此刻每一个细微变动对未来的影响。 自己比木偌瞳掌控了更多的主动权。 这边姑侄俩叙旧结束,瑶贵人将几人带去了后院书房里坐下慢慢说。 “王孙,你的意思是, 你重生过?”沈彻闻主动开口。 木偌瞳见周贺丹方才并不搭理自己,反倒是眼前这个太监发了话,立刻豁然开朗,说道:“所以和我有同样经历知晓未来的人,是你?”他当然认不出易容的沈彻闻,记忆里也想不起来有类似面孔。 但木偌瞳并没有对沈彻闻的太监身份起疑,他常年在南疆, 不认识宫里人再正常不过。 “不, 我和你不一样。”沈彻闻说,“我能时刻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 没有这样的能力。”木偌瞳质疑道, “南疆最厉害的巫师也无法时时刻刻看得到未来。” “你都能重活一次,凭什么我不能时刻看见未来?” “这……” 沈彻闻目光投向瑶贵人:“不信你问瑶贵人,她总不会帮着我这个外人骗你。” 瑶贵人点头:“他确实没有骗你,他有一些特别的办法……不过偌瞳, 你是怎么重生的?” “我偶然从大巫师那里得到了一颗珠子,似乎是珠子的力量……我也说不好自己是重新活了一遭,还是提前得知了未来的记忆。” “姑且算你重生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做?”沈彻闻问,“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重来一遭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木偌瞳当然想到了避免被自己姐夫灭口的办法,但是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他对小姑是绝对信任,却对沈彻闻和周贺丹充满了防备。 周贺丹是二皇子幕僚,未来嫁到西平王府,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眼前这个人应当也是二皇子的人,虽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周贺丹能专门带自己来见他,必不可能是二皇子身边的无名走卒。 那他们费尽心机接近自己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就是想要阻止自己下毒。 “等等,不用你说,我先猜猜看。”沈彻闻斟酌道,“你应当是打算,先假意听从三皇子的命令,毒杀了二殿下以后,想办法先发制人,解决掉三皇子吧?” “你……你怎么知道?”木偌瞳警觉起来,开始猜测沈彻闻是不是会读心之类的邪术,否则怎么会随口就将自己重生的这些天里冥思苦想想到的计划猜得七七八八? 即便重活一次,木偌瞳也不会放弃掉让木家爬到权力顶端分一杯羹的欲念。 目前最简单的办法还是与前世一样,扶持自己的亲外甥上位,但他不再信任乐书和,打算先发制人杀了他,介时自己姐姐以皇帝生母的身份摄政,这天下怎样,还不是木家说了算。 木家手里这么多奇毒,想杀一个乐书和还不是简简单单。 沈彻闻噗嗤笑起来:“我之所以猜得到,是因为未来没有丝毫改变。”乐书景还是被毒死,周贺丹还是中了陈艾,谢青鸾依然从南疆带回了木偌瞳被乐书和灭口的消息。 未来没有改变,但已经重生过的木偌瞳不可能蠢兮兮地坐以待毙,再给予老三信任以至于被干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打算先用老三做挡箭牌,把外甥扶持上位后,提前干掉老三。 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木偌瞳都有些天真得过了头。 乐书和既然知道木家手里有那么多可以悄无声息杀人的毒药,怎么可能不提前防备?毒药可怕,是因为被下毒者不知道是谁下手,不知道何时下。 但乐书和与木偌瞳常年接触,又对他早有防备,下毒倒成了胜算最小的招数。 “你放弃吧。木氏经营南疆几代,所有的势力手段都在南疆,拿什么跟三皇子硬碰硬?”沈彻闻说,“更何况三皇子背后还有冯家鼎力支持。” 冯家最不缺金银,有钱,门下党羽,兵马粮草,什么都会有。 乐书音能登基,是因为先帝驾崩突然,又拿到了遗诏。彼时老三没能做好万全准备,还没真正入局,没敢随意发动兵变。是乐书音命好,不是势单力薄的乐书音斗得过乐书和。 所以乐书音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冯家。可冯家即便受到打压不再有当初煊赫,但往日积累下的财富与人脉,依然是三皇子的一大助力。 沈彻闻也是最近才品出来,乐书音过继乐书和的次子为皇子,不单单是他不想立后生子,更有一层为了安抚老三的潜在含义,是与其休战的讯号。可惜乐书和阳奉阴违,仍是算计了乐书音的命。 木偌瞳摇头说:“我姐已嫁入三皇子府,木家与三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共同体,我没有选择。” “二殿下难道就不是选择?”沈彻闻说,“你试了两次,根本改变不了木家的命运,既然爬不上更高,为什么不保全了木家?二殿下过继了你外甥,支持二殿下不也是一样?” “还是不一样。”木偌瞳说。毒死乐书音,扶持自己外甥上位,木家人能得到切实利益。但帮着乐书音弄死乐书和,乐书音年轻力壮,日后保不齐还有皇子降生,介时东宫里坐着的人是谁,任何人都无法保证了。 沈彻闻冷笑道:“那你难道觉得,乐书和能翻脸杀你,日后就不能立其他孩子了吗?你外甥难道就不会步了你的后尘?” 沈彻闻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原来和蠢货谈合作,比跟聪明人勾心斗角还要累。木偌瞳简直是浪费了重活一世的机缘。 木偌瞳觉得沈彻闻说得有理,但还是不敢贸贸然答应,总觉得他在算计自己。 沈彻闻决定不跟他多废话,先把要求提了才是正经:“你既重活过一次,不应该不知道周贺丹在二殿下身边的地位吧?周公子今日在这里,我们说的话都有他做见证。 “你依然留在三皇子身边,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你额外完成什么任务。二殿下的人自会在需要你的时候与你联络。如果成功了,你能保住一条命,失败了也不过跟从前一样,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这……” 还在犹豫……沈彻闻简直要气炸,恨不得直接把人弄死算了。 但理智告诉他木偌瞳不能动。 木偌瞳如果提前死了,老三会有新的方法对付乐书音,介时一切都会变得不确定,会多出许多新的麻烦。 “偌瞳,答应他吧。”在一旁听了许久的瑶贵人终于开口,“木家经营南疆几代人,势力已经根深蒂固,无论当权者是谁,都不敢轻易剥夺木家的权力。木家远在一方,即便不能权倾天下,还是能保全百年富贵,没必要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周贺丹也开口补充道:“王孙,即便一切成功,木家真做了外戚煊赫一时。但古往今来,多少外戚能百年不朽?恐怕多不过几十年,木家树大招风,自然成了新任皇帝的心头大患。” 木偌瞳最终在瑶贵人关切的眼神中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打算彻底投靠二皇子,但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一场效果要到十年后方能验证的密谈结束,众人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 “还有……”瑶贵人叫住即将离去的木偌瞳,“四皇子,劳烦你多多费心。” 第43章 木偌瞳对四皇子没有什么感情,认为他是老皇帝强迫姑姑的罪证。但瑶贵人这样托付自己,木偌瞳还是点了点头,许诺道:“小姑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表弟。” 两人对话时,周贺丹忧心忡忡看向沈彻闻,问道:“未来改变了吗?” “还没。”沈彻闻说。二皇子还是死了,但非要说的话……乐书音的毒发时间貌似不太一样了。 周贺丹不自觉攥紧手指,说道:“那岂不是,失败了?” “再等等……”沈彻闻觉得不一定,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他们拉拢了木家,即便木偌瞳最后不会彻底投诚二皇子,为了给自己留下后路,也绝不会再向老二下死手。 或许只是还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周贺丹眉头紧锁,迟疑说道:“会不会,我们根本没办法改变未来?” “不会的。”沈彻闻说,“我们已经改变过未来了。”在他原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养过黑色的波斯猫。但现在,墨汁已经成为了西平王府的一员 。 原本那个可怕、冰冷的未来,一定可以改变。或者说,一定要改变。 “可一切都是你的转述,我……”周贺丹停顿了一下,“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总不安心。” “没关系。”沈彻闻伸手想摸摸周贺丹的肩膀,但顾忌还有木偌瞳和瑶贵人在场,手伸出去一半便缩了回去,保证道,“这样,我想个办法,一定朝你证明。” 第38章 天授十四年 离开永巷, 周贺丹与木偌瞳一起回了举行寿宴的大殿,沈彻闻也告别了瑶贵人。 他离开时,瑶贵人面带愁容,朝他嘱托道:“偌瞳这个孩子, 秉性不坏, 只是受了别人挑唆利诱。未来, 如果他还是做错了事,求你一定要保全他。” 沈彻闻避而不答:“滕姨你放心,只要他当真帮了二殿下,二殿下一定不会赶尽杀绝。” “那你呢?”瑶贵人问,“不要说二皇子怎么样,我只放心你。” 沈彻闻沉默片刻, 咬牙道:“只要他不伤害我的家人,我自拼尽全力保他。”沈彻闻很难真正原谅木偌瞳,他也并不能替周贺丹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去原谅木偌瞳的所作所为。 但如果一切仍有转圜的余地,沈彻闻也不是不能忍下恨意,顾全大局。 沈彻闻随即补充道:“滕姨你放心,书景和木偌瞳我都会帮你照看好。” 瑶贵人欣慰地握住沈彻闻的手,说道:“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还有件事,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好要怎么跟你说……不过我觉得, 你迟早会来找我,介时再细聊吧。” 沈彻闻自然不明白瑶贵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不过确实也不急于一时, 于是告辞出宫,换了衣服后回到二皇子府。 沈天星在小院里装模作样了一天,故意让自己暴露在监视者的视线中,又是练武又是看连环画, 那群监视的眼线怎么样不知道,沈天星倒是把自己累了一身汗出来。 见着沈彻闻归来后,沈天星火速钻回屋里,一边卸着脸上易容一边嘟哝道:“我的爷,你再不回来,我都无聊到打算上树打鸟了。” 沈彻闻不接沈天星的话茬,只问:“今天怎么样?” “我这儿倒没什么事,也没人来找过,就几双眼睛盯着烦人。”沈天星说,“王爷呢?” “也还行。”沈彻闻把在永巷发生的事跟沈天星大致讲了一遍,随后说,“你过会儿先去去弄几颗桃树苗,然后再回府。” “桃树苗?需要我种上吗?” “不要,弄来放我院里就行,其他的不用管了。我晚上回府。” 沈天星摸摸脑袋,到底也没弄明白沈彻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不再多问,出了二皇子府老老实实去了集市。 一个时辰后周贺丹才出宫,回到院子。 周贺丹刚进院子,沈彻闻明显感觉到监视自己的视线消失了。他也终于能松口气,跑过去抱住周贺丹,撒娇似的问:“寿宴没累着吧?坐几个时辰总得腰酸背痛。”说完手还不老实地往周贺丹腰带下面摸。 “还好,我中途离席过,走动了些许,不至于太累。” “老二没问你什么吧?”沈彻闻手掌贴在周贺丹肚子上,手指反复摩擦着隆起的那道弧度。 “随口问了下,我说遇到了南疆王孙,同他走了走。” “对,这样说就可以……”沈彻闻手指突然僵住,与周贺丹拉开了点距离,低头看着周贺丹的腰间,不敢置信地问道,“刚刚是不是动了?” 周贺丹是第一次怀孕,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今早我就感觉到了,以为是错觉。它怎么这么小一点,就会动了?” “会觉得奇怪,或者害怕吗?”沈彻闻问。他曾经错过了阿南的整个孕育过程,不清楚周贺丹当时的所思所想,因此更加在意。 周贺丹摇头:“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就好像……身体不再完全由自己控制了的感觉。” “我会陪着你,有任何不安和困惑,都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好。” 沈彻闻猛地抱住周贺丹,在他脸上迅速亲了一口,随后松开手蹲下身靠近周贺丹的肚子,欣喜地说道:“好阿南,父亲的小宝贝,快点长大,父亲和爹爹都很想见到你。” 周贺丹红着脸,低头推了推沈彻闻:“别这样,有点难为情。” 沈彻闻哈哈大笑。 入夜后,沈彻闻让周贺丹与他一起出去一趟。周贺丹不解。 “我想到了证明现在可以改变未来的办法。”沈彻闻拉过周贺丹的手,“我们一起回趟西平王府,我给你证明。” “现在出去?”周贺丹迟疑道。这么晚离开,该怎么跟二皇子说? 沈彻闻点头:“既然你产生了疑惑,我们立刻就解决掉,不要把不安留太久,影响你休息。你就跟乐书音说,你要去趟西平王府。”顺便,沈彻闻也想试探一下,二皇子对周贺丹与自己结交的态度到底如何。 周贺丹不理解沈彻闻的想法,但还是照他所说的禀告了二皇子。出乎周贺丹预料,二皇子竟然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多询问自己去做什么,只嘱咐说:“你一个人大晚上出去不安全,带上太子给的那个侍卫。” 周贺丹将二皇子的话转述给了沈彻闻,沈彻闻若有所思,他心底有个念头转瞬即逝,但他不愿再继续往下想,只是追随着周贺丹的身影没入夜色。 沈天星应当提前知会过门房今晚有人到访,沈彻闻虽顶着生面孔,门房也没拦,带着他们去找了沈天星。 沈彻闻见到沈天星的时候,他正在指挥几个侍卫搬运树苗。沈彻闻定睛一看,整个院子竟被他大大小小堆了一排树苗。 “这是闹得哪一出?”沈彻闻问。 沈天星见王爷来了,立刻让院子里的闲杂人等全都撤了,对着那堆树苗大手一挥道:“王爷光让我买桃树苗,可没说要多大的,具体要什么品种的。我怕随意买了王爷不满意,就挨个来了棵。” 沈彻闻:…… 沈彻闻打发走了令人无言以对的沈天星,对周贺丹说:“贺丹,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周贺丹越发困惑:“我没明白是要做什么?” “咱们一起种。”沈彻闻指着院墙边的一块空地,“你不是想亲眼确认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能不能改变未来吗?咱家院子从来没桃树,今晚种上,看看会不会有改变。” “但是就算种了树,我还是不能亲眼知道……” “先种了再说。”沈彻闻拿起沈天星备好的铁铲,到他选的位置上开始挖坑。 周贺丹犹豫了一下,随意挑了棵只有几尺高的小树苗,走到沈彻闻旁边。 沈彻闻做过农活,挖坑非常熟练利落,周贺丹蹲身刚想把树苗放进坑里,沈彻闻突然拦住他,说道:“你先检查一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周贺丹依旧云里雾里的,脸上写满了“这是要做什么”的困惑神情。 沈彻闻坏笑着凑近他,催促道:“来嘛,摸一摸,摸一摸。” 周贺丹捂脸:“王爷,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变丨态。” 沈彻闻笑起来,当着他的面掏了一下胸前和袖子,确定自己身上什么都没藏。 见着沈彻闻如此举动,周贺丹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你要给我变戏法吗?” “对。”沈彻闻示意周贺丹把树苗放进坑里。两个人一起蹲着埋好了土。 沈彻闻眨了几下眼,感觉自己又记起了一些事,跟周贺丹说道:“沈天星到底从哪买的树苗,结的桃子又酸又涩,果肉也不多。”以至于他们被关在王府的时候,想吃点水果,都没办法硬着头皮咽下这破桃子。 周贺丹将信将疑地看着沈彻闻。 沈彻闻说:“你先闭上眼。” 周贺丹照做,随后他感觉到沈彻闻拉住了自己的手,好像把什么东西套在了他手腕上。 第44章 等到沈彻闻让他睁眼时,周贺丹才看清,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桃核做的手串。 “你看,这棵树结的果,核都比旁的桃子要大许多。” 周贺丹笑起来。 他其实还是不能百分百确定沈彻闻有没有骗自己,是不是随便找的几个桃核做出来的手串,但他随口的一句疑问,能得到沈彻闻这样的重视,令他非常开心。 似乎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把他的困惑放在心上过。 种完桃树,沈彻闻似乎也不急着离开,拉着周贺丹一起坐在廊下赏月。 “贺丹,我也有个疑问,一直没有问过。”沈彻闻说,“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我。” 周贺丹摸着手串,面含微笑地说道:“什么疑问,你说说看。” “画舫那一夜,你为什么会……会出现在那里。”沈彻闻其实从未对这个问题产生过疑惑。 在更年轻的时候,他一直认为画舫那夜是周贺丹故意的,他妄图提前讨好自己,等自己与乐书音成亲后,能在王府里讨到一席之地。 后来逐渐了解了周贺丹的为人,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沈彻闻就觉得那天晚上应该只是单纯的一场误会。 可重新回到十年前,却让他迟来的对画舫那夜的事产生了困惑。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会疑惑,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二皇子与周贺丹的关系。 他原以为二皇子与周贺丹是单纯的情人,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二皇子对周贺丹非常奇怪,好像很在意他,又好像不在意他,好像信任他,却又让自己监视。周贺丹对二皇子也很怪异,并不爱他,却从未脱离他。 两个人似乎隐瞒了什么。 而画舫那夜,是自己与周贺丹关系彻底变质的开端。沈彻闻没来由地想彻底弄清那晚,到底是某个人的蓄意为之,还是一场误打误撞的错误。 提及那夜,周贺丹看起来有些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二殿下叫我一起喝酒,我中途记不太清了。难道那晚不是你想灌醉二殿下,给他下了药,被我误喝到了?” “怎么可能!”沈彻闻唰一下站起了身子。 第39章 新成元年 燕台意说出“荷花糕”三个字后, 与周贺丹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弄明白了乐书和是怎么给乐书音下的毒。 但沈彻闻完全不明白。 他最近一次接触到荷花糕有关的事,还是二皇子生日那天,周贺丹去鹤云斋买了一些。 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周贺丹差点小产, 因此鹤云斋送来的荷花糕就随意放在了一边, 后来全被府里丫鬟小厮分着吃掉了。 所以荷花糕到底有什么问题! 沈彻闻想不明白, 当着燕台意的面也不好细问,等离开燕台意那里,沈彻闻再问周贺丹,周贺丹却完全没有要说的意思,打着马虎眼就糊弄过去了。 沈彻闻越想越郁闷。 怎么连燕台意跟周贺丹之间都有秘密,自己仿佛彻底被隔绝开来。 或许二十九岁的沈子鸣能知道一些事。 沈彻闻隔日不抱希望地去了书房, 打开与自己互通信件的锦盒,随后发现里面又多了封信。 他兴冲冲地把信展开,结果大失所望。 信里通篇都在提木偌瞳。木偌瞳下毒,木偌瞳答应合作,木偌瞳或许靠不住但可以帮忙,要保护好木偌瞳。 信的末尾还多写了一句话。 “如果乐书音已经复活,千万不要告诉他你穿越的事。” 沈彻闻把信搓成一团, 随手往地上一丢。 什么木偌瞳, 什么乐书音,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这俩人的事。 荷花糕荷花糕, 他要知道荷花糕! 可惜沈子鸣根本不接茬, 沈彻闻把锦盒开开合合好几次,什么奇迹都没发生。沈彻闻只能认命地把丢在一边的纸团捡起来,点了书房油灯,毁尸灭迹。 “太没用了, 就知道你什么也靠不住。”沈彻闻小声嘟哝着,心如死灰地把锦盒重新藏进暗格里。 “表少爷,我们大人叫你。”阿澜站在书房外说道。 沈彻闻吓了一跳,怕阿澜起疑心,随手摸了本书,急忙忙出来,还随口解释道:“王妃让我给他找本话本打发时间,我正挑着呢。” 阿澜噗嗤一笑,指着沈彻闻手里的话本说道:“你就给我们大人看这个呀?” 沈彻闻随手摸的书,没留心,听了阿澜的话后低头一看,书封面上写着几个字“闲话巫山雨”。他是没看过这本书,但光看名字就知道不是正经东西。 啊啊啊啊!!沈子鸣,你个……你怎么!书房里怎么能放这种话本!!要是被阿南不小心翻到了怎么办! 沈彻闻小脸一红,慌乱道:“好姐姐,我没留心,拿错了。我这就放回去,你别跟人说。” 阿澜摆摆手:“直接放回去吧,先别挑了,我们大人还等着。” 沈彻闻连连应下,跑回书房放下那本难登大雅之堂的话本。 放回去的时候沈彻闻才发现他错怪自己了,这书原本藏在小角落里,正常进来根本发现不了,只因为靠近暗格,自己一时慌乱从书堆里随手摸了出来。 走到院子,沈彻闻突然瞧到墙角有棵枝繁叶茂的桃树,困惑问道:“这树以前就有吗?”他来这里这么久,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直在呀。”阿澜说,“从我来王府,就有这棵树了。再说了,这么粗的树,少说也得长上十年,哪能现栽呀。” 沈彻闻想了想,十年前自己院子里可没这棵树,难道是沈子鸣干的?他一天天在那边不务正业不查荷花糕,到底在做什么? 到了周贺丹处,沈彻闻发现沈天星也在。 “我打算让天星把你的易容换了。”周贺丹说,“昨天见了燕台意,我怕他起疑,让天星把你的脸稍微变一下,变得更接近子鸣一些,然后再在上面加其他易容。” 沈彻闻与沈子鸣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十年的光阴,面容上还是会有细微差别。其实差别并不多,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就算他发现我脸上容貌不对劲,也不会往穿越上想吧?”沈彻闻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燕台意可不是普通人。还是说,让他知道你穿越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唉,似乎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沈彻闻说。反正他已经虱子多了不怕咬,之前隐藏身份也主要是沈子鸣在假死。 他跟二十九岁的那位还不一样,那位穿到过去,知道很多隐秘讯息,当然要斟酌再三。他一个从过去来的人,除了年轻一无是处。 但沈彻闻突然想起来,沈子鸣好像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告诉老二自己穿越的事。沈彻闻暂时没有想通为什么不能说,不过自己的告诫姑且还是要听。 燕台意是乐书音的人,如果乐书音真复活,燕台意知道就等于乐书音知道。 “算了,还是先别告诉燕台意了。”沈彻闻纠结说,“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还是别说出来挑战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也是这样想。”周贺丹说。 沈天星倒腾了一番,初步易容结束。沈彻闻对着镜子,甚至自己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非要说的话,沈子鸣的面部线条好像比自己的更锐利一些。 但他还是觉得神奇,这是他第一次与二十九岁的自己面对面。 说到二十九岁的自己,沈彻闻这才想起来,木偌瞳被策反的事情还没跟周贺丹说过。 木偌瞳既然成了自己人,那应当不会再给乐书音下毒,既然乐书音没有被下毒,那么周贺丹也不就不会……想到这里,沈彻闻仔细打量了一下周贺丹,发现他好像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原本的样子,但是此时自己面前的周贺丹明显面色更加红润,半点儿看不出憔悴模样。 “怎么了?”周贺丹见沈彻闻盯着自己瞧,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沈彻闻目光停在他手腕处悬着的珠串上,心说这手串哪来的,之前倒是没见过,看起来似乎是桃核。 这串子像是把玩了许久,呈现出玉的光泽。 沈彻闻回神,赶紧把自己知道的讯息与周贺丹分享。 “我确实没有中过毒。”周贺丹说。 沈彻闻明白未来改变了。周贺丹失去了曾经中过毒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那段记忆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记得。 但沈彻闻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很快调整过来,询问起周贺丹是否还记得与自己一起调查二皇子中毒的事。 周贺丹点头,这些他都没忘掉。只是没有了曾经中过毒的记忆。 周贺丹没有中过毒,说明他们调查过程和结论都会出现偏移。沈彻闻把原本的调查过程给周贺丹讲了一遍,追问道:“昨天调查了一整天,你就说了三个字,荷花糕。荷花糕到底怎么了?” 第45章 听见荷花糕,周贺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出乎沈彻闻预料的,他还是不愿意再细说一句。 事已至此,沈彻闻可以彻底确定,荷花糕里绝对藏了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眼瞧着从周贺丹嘴里套不出来什么结果,沈彻闻便放弃了探究荷花糕的事,转而问道:“可是老二怎么好像还是死了?” 周贺丹听罢后眉头蹙起,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理论上下毒的人成了自己人,先帝确实不应该再死了。”这当中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总不会老二的死,跟老三其实没关系?” 周贺丹又摇头:“理论上不会没关系。” 沈彻闻也是这么想。老四对皇位根本没兴趣,满脑子都是他大哥,应当还是老三干的。 只不过,老三真有这么厉害?能变着花样的弄死乐书音? 两个人正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分析着,忽然听见通传,说燕台意到访。 沈天星还没来得及给沈彻闻把第二层易容加上,但现在也显然来不及,赶紧把易容的工具给收拾藏好,人模狗样地跑出屋子迎接燕台意。 燕台意跟沈天星很熟,毕竟沈彻闻跟乐书音从小玩在一起,燕台意跟沈天星都是侍卫,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是说不熟才真有古怪。 看见沈天星,燕台意就跟他嬉皮笑脸:“王爷跟王妃在屋里头温存,你小子凑什么热闹?” 沈天星也知道沈彻闻假死的事情根本瞒不住燕台意,见他一语道破沈彻闻的身份并不吃惊,也根本不接他这混账话,翻着白眼说:“燕大统领日理万机,大晚上往我们这里跑做什么?” “有人让我来请你家王爷跟王妃,所以我就来了。” 燕台意话说着,沈彻闻也从里屋走出来,朝燕台意点头问好。 燕台意见着沈彻闻,立马收了嬉皮笑脸变得正经严肃起来:“王爷,我家主子请您和王妃过去一趟。” 听罢沈彻闻神色也变了,回头看了眼从后面跟着出来的周贺丹。 能被燕台意称为“主子”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乐书音果然活了! “到底怎么回事?”沈彻闻问道。 燕台意摇头,只跟他说:“等见着了我家主子自会告知一切。” 燕台意是来请人的,自然带了马车,用不着西平王府半夜再折腾备马。沈彻闻见乐书音活了,也不再藏着掖着,顶着自己现在这张脸,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府里几个瞧见的下人吓了一跳,沈天星瞧见赶紧跑去安抚。 几人一路畅行,进了某个偏僻小院。 院子里,沈彻闻终于见到了年近而立的乐书音。 他乍看跟十年前差不多,一副旁人欠了他钱的不爽表情,见着沈彻闻和周贺丹也只是一点头,连个笑都没有。 但沈彻闻凑近了油灯细看,才发现乐书音感觉老了许多。这种衰老不是容貌上的,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失去了生机的衰老。 或者更准确一些,是死气。 明明已经是九五之尊,但他似乎了无意趣,没有应有的意气风发。 沈彻闻仔细回忆,其实从自己自军营回来后,乐书音身上就已经隐隐出现了这种看破世事的死气,只是没有如今这样明显。 周贺丹见着乐书音,立刻说了声“见过陛下”,随即行礼。沈彻闻也回过神来,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人此刻的身份,跟着行礼。 乐书音朝着周贺丹抬手道:“没关系,你身子重,不用跟我来这套,快坐下吧。” 周贺丹在乐书音面前向来乖顺,立刻坐了过去。 “那我呢?”沈彻闻笑着问道。他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是怎么跟乐书音相处的,但他推测了一下,想必跟原来不会有太大区别。 他自小在东宫跟着太子长大,僭越了说,是养在皇帝膝下的,从前皇帝心情好时,跑去拔真龙胡子也是有过的。 如今对着乐书音,想来也不会太拘着。至少表面上不会。 果然乐书音见怪不怪,随口说道:“你可以坐着,也可以站着,院里有棵树,如果你乐意,还能爬上去。” 第40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当然不可能真跑去上树, 他笑嘻嘻地坐到周贺丹身边,听乐书音讲述前因后果。 在乐书音的描述里,原本那场既定的死亡变成了引蛇出洞的反击。 乐书音在周贺丹的引荐下取得了木偌瞳的投效,借此知道了老三的一部分计划。他与二十九岁的沈彻闻想法一致, 让木偌瞳按兵不动, 作为他埋在乐书和身边的一枚暗棋。 为了让木偌瞳不会失去乐书和的信任, 乐书音故意照着陈艾的症状伪装自己,并在合适的时机假死,令乐书和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放松警惕,从而躲入暗处让燕台意带人收集乐书和的罪状。 说道这里,乐书音久违地勾了下唇角:“许你假死,就许我也这么干。” 沈彻闻嬉皮笑脸道:“那不都是陛下英明教导, 我这底下的人,也不过是有样学样。” 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老三如今平乱结束,正在回京路上,我已派谢青鸾将南疆王世子送回京城保护起来,他将作为指控老三的有力人证。”乐书音神色平静,但好歹不再像刚刚那样面带哀戚,“今日过来, 还需要子鸣你帮一些忙。” “陛下请说。” “明日你带队亲兵出京, 在老三抵达京城前将人拦下,把老三秘密押送回来。” “是。”沈彻闻表面镇定, 毫不犹豫应下了乐书音, 内心却波涛汹涌。 他毕竟不是这个时空真正的沈彻闻,虽然有过领兵作战的经验,但……他上哪认识自己十年后的亲兵去! 虽说沈天星能从中帮助一二,可会不会稍不留神很可能就暴露了自己少了十年记忆的事情, 沈彻闻心里还是没底。 毕竟沈天星不够细心,脑子转得也不快,在忽悠人这件事上并没有显著建树。 难不成真得装成失忆? 周贺丹兴许是看出了沈彻闻的迟疑,主动朝乐书音说道:“陛下,明日我同子鸣一同去吧。” 乐书音毫不迟疑地开口拒绝:“咱们这边有行动,老三即便没有提前预防,也会想办法反击,这一路说不定会有危险,你如今的身体最重要,还是不要冒险。” “劳陛下挂心,有子鸣在不会有事。”周贺丹坚持说道,“安王生性狡诈,善于伪装,从前子鸣也难免被其蛊惑,将对方当做真心相待的兄弟,直到敌军阵前遭到刺杀才大梦初醒。如今子鸣独自一人面对这阴险之辈,我实在难以安心。” 周贺丹话里有话,连沈彻闻都听出来了。他表面是在说害怕自己被乐书和算计,实际分明是提醒乐书音,自己跟乐书和关系好,万一乐书和编点谎话让自己心软放了他一马该怎么办? 沈彻闻原想拒绝周贺丹的陪同,毕竟自己也不是个废物,不需要家里人陪着才能做事。周贺丹又大着肚子,跟自己一起去捉拿乐书和实在不稳妥。 可周贺丹这话说出来,沈彻闻是一个字也不能说了。多说多错,万一乐书音真怀疑自己想包庇乐书和,这事就闹大了。 乐书音显然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嘴上还是要虚伪说道:“子鸣又不是傻子,你对自己夫君也太不信任了。不过你坚持的话,就一起去吧。只是你自己的身子自己注意,别让人担心。” 随后乐书音起身,站到沈彻闻与周贺丹面前,左右分别握住两人的两只手,语重心长说道:“子鸣,向之,你们二人于私是我的手足亲人,于公是社稷肱骨,如今我们齐心协力铲除贼子,一起度过了又一个难关。大燕有你们两个在,一定会太平强盛。” 这话太正式,搞得沈彻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此时此刻才无比明确地感受到乐书音真做了皇帝,不再是以前那个从不说漂亮话、也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的二皇子了。 这个样子的他有点像太子,但如果是太子说这些话,沈彻闻知道他是真心的。可这些话从乐书音口中说出来,沈彻闻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只是在拉拢人心。 沈彻闻甚至心底生出一股情绪,忍不住埋怨乐书音,明明他也是东宫长大的,为什么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取代书乾哥,堂而皇之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 杂乱的想法转瞬而过,沈彻闻突然发觉,自己此时此刻的阴暗想法,跟一味埋怨乐书音却并未采取过真正行动的老四有什么区别。 乐书音的痛苦和挣扎没有展现出来,并不代表从前就没有过,自己不应该只看表象就武断地去猜度人心。况且乐书音也从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在他思绪混乱的时候,乐书音对着周贺丹说了几句话,周贺丹微笑回答,君臣间一来一回,融洽得仿佛可以做日后君臣相偕的范本。 沈彻闻在乐书音将目光再次转向自己的时候重新拉回了神识。他听见乐书音对自己说道:“子鸣,你一定要好好对向之。我知道你武人脾气,有时冲动起来也会发狠,不管不顾。但向之是我当成亲弟弟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对他不离不弃。” 第46章 沈彻闻胡乱地点头应和,心里却又开始不舒坦,心说你算什么,为什么要管我和周贺丹如何相处?和他成亲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为什么要对我们两个的事指指点点? 前不久还将乐书音视为未来枕边人的沈彻闻似乎不存在了,沈彻闻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在嫉妒乐书音。 想到这里,沈彻闻都觉得可笑。他嫉妒乐书音什么呢?权势?地位?财富? 并不。 沈彻闻从未缺过这些东西,父亲在世时也从不将他与旁人比较,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眼里都足够优秀。因此沈彻闻并不贪心,也没有处处要拔得头筹的钻营。 沈彻闻心惊地发现,他嫉妒乐书音,或许只是在嫉妒他比自己早遇到周贺丹而已。 他理智知道,没有乐书音,自己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周贺丹,可再次见到乐书音,见到乐书音如此信任周贺丹,见到周贺丹对乐书音如此忠心耿耿,沈彻闻难以抑制地嫉妒起他。 沈彻闻千回百转的情绪并没有挂在脸上。 作为一个拥有兵权的异姓王,自从父亲去世后,他过早知道了该如何与帝王相处。 “对了,关于阿北的事……”乐书音提到了一个沈彻闻没有听过的名字。沈彻闻没怎么在意,怕暴露身份并没有开口,目光看向周贺丹,等着他来回应。 但周贺丹听见这个名字后,突然失去了镇定,他的小臂开始发抖,几乎是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沈彻闻由此更不敢多少一个字,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乐书音面带愧色:“我没有想到,老三他会这么狠心。我以为,有你和沈彻闻在,老三他不会……” 周贺丹猛地站了起来,慌张说:“陛下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容,容我先行告退。” 乐书音没有应允周贺丹的逃避,而是继续说道:“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两个。我会追封阿北,也保证,日后无论是阿南,还是你腹中的这个,我都会厚待……” 周贺丹似乎想说什么,但突然哽咽住了。 乐书音单手捂住了眼睛,痛苦地说:“你知道的,我对你们的这种痛苦可以感同身受,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对我考虑不周犯下的错误有所谅解。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心结。” “陛下,我没有怪罪过你,我只是怪罪自己,我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与煎熬当中,无法原谅自己。”周贺丹眸子看着地面,一字一句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挤出来。 沈彻闻靠近,搂住了他的肩膀,让周贺丹可以依靠在自己怀中。 沈彻闻全程一言未发,但他已经知道了他们在说什么,也猜到了阿北是谁……阿北应当是他们那个曾经未能出生的次子。 而这一次,这个孩子显然还是未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向之,如果你非要怪罪谁的话,那还是怪我吧……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责怪自己。”乐书音说。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嘱咐沈彻闻好好带周贺丹回去,照顾他休息好。 一路上周贺丹一言不发,只是双手交叉死死抓着自己的上臂,不停发着抖。沈彻闻有非常多话想问,但只是搂着周贺丹,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马车虽一定程度上能隔绝到声音,但习武的人耳力都比常人灵敏,更何况驾车的人燕台意,御前侍卫统领,他的武功远超了大多数人。 周贺丹的沉默大概率也是因此。 直到回到王府,回到卧房的瞬间,周贺丹才呜咽着哭了起来。 沈彻闻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在自己灵堂上,也见过周贺丹哭。这次却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的周贺丹只是静静掉着眼泪,给他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感。这次的周贺丹却情绪激动,即便单单看着他,沈彻闻就已经被他流露出的巨大痛苦所吞噬。 因为情绪太过激烈,周贺丹明显上下起伏了几下,即便隔着衣衫,沈彻闻也能看见胎儿因为爹爹的悲伤而躁动不安。 周贺丹捂着肚子慢慢蹲下来,尝试深呼吸了几次,却无法抑制住决堤的眼泪。 “子鸣……呜……我本来已经不伤心了,我明明已经不伤心了……” 沈彻闻单膝跪在周贺丹面前,把人死死按在怀中,拙劣地模仿起周贺丹想看到的那个自己,说道:“你已经做了应该做的,阿北的事情……也交给我吧。” 第41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看着周贺丹面带泪痕陷入沉睡后, 默默起身去了院子。 “王爷。”阿澜守在廊下,朝沈彻闻行礼。 沈彻闻随口问道:“你早知道我的身份?”阿澜随便把陌生男的往周贺丹房里带这件事,他可是困扰了一阵子。 阿澜一本正经说道:“隐约猜到了一些,但不敢确认。主要是周大人吩咐, 让我凡事不要瞒着表少爷, 府里的每间房都随便表少爷进, 若有拿不准的事,也可以找表少爷商量。” 沈彻闻一时语塞,心想如果周贺丹让你这样对乐书音,你是不是也照做?但沈彻闻也知道,阿澜听吩咐办事,自己跟她计较多少是有点不讲道理了。 “我知道了, 王妃的话确实应该听。你去把沈天星叫进来,然后派人守好院子,不许旁人进来。” 阿澜领命离开,沈彻闻在院子里焦躁地等待沈天星过来 关于阿北,他从周贺丹与乐书音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了一些发生过的事,但有用信息毕竟太少了,他无法拼凑出全部前因后果。 周贺丹情绪太不稳定, 沈彻闻不敢多问一个字, 生怕让他回忆起不愿记得的过往,只能从王府里目前除了周贺丹外唯一一个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沈天星这里询问。 沈天星匆匆赶来, 沈彻闻不与他兜圈子, 直接开口问道:“阿北是不是我们的……” “不是。”沈天星很突兀地打断了沈彻闻的话,“王府目前只有世子一个孩子。” 沈彻闻气不打一处来:“我话都没问完,你就打断,说明你知道我会问什么, 你在欲盖弥彰。” “回王爷,不管我是不是欲盖弥彰,王府都从来没有过叫阿北的孩子。” 沈彻闻更恼火,他不知道沈天星为什么朝自己兜这种圈子:“我都没说阿北是个孩子,你却直接贸然下了定论,说明你什么都知道。” 沈天星正视着沈彻闻,目光没有丝毫闪避:“从前王爷的吩咐,我们人前人后都要这样说。小王爷,不然你换个问法?” “怎么问?”沈彻闻一头雾水,但怒气渐渐平息了,开始让沈天星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你应该问我,阿北是谁。” “有区别?”沈彻闻挑眉,“那阿北是谁?” “是先帝的二皇子。”沈天星说,“是先帝庶安二年与宫人生下的。” 沈彻闻不敢置信地看向沈天星。不可能,看周贺丹的反应,阿北明明是……怎么会变成乐书音的孩子? “那我和周贺丹的次子呢?”沈彻闻追问。 太古怪了,乐书音如果一早要生自己的孩子,又为什么会过继老三的孩子? “小王爷,你与王妃何时有过次子,你们第二个孩子,不是还在王妃腹中?” 沈彻闻眉头皱起,他已经可以确定,沈天星就是知道一切,故意在跟自己绕圈子。 沈彻闻一把抓住沈天星的衣襟,将人拽到与自己更近的位置,他贴着沈天星的前胸,恶狠狠问道:“我不知道沈子鸣交代了你什么,但是对着我,你必须说实话。” 沈天星长叹了口气:“小王爷,我只是不想让你也变得同样痛苦。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轻松,反正……你是有办法改变未来的,我何必拉着您多余体验一遍这种痛苦?” “你这是歪理,难道我不知道,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沈彻闻不为所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提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如何能在未来阻止一切?” 沈天星见沈彻闻如此坚持,终于还是把一切和盘托出。 “是先帝提出想要过继这个孩子。”沈天星说,“当时无论太医,还是京中医馆的大夫,都断定王妃怀的是女孩,先帝因此才提出过继的请求。” 先帝当时已经确定要过继三皇子的次子,提出这个要求,大约是想再养育个女孩。 大燕目前并没有公主继位的先例,这个孩子又是次子,即便过继到皇家也很难拥有继承权。更重要的是,天子开了口,沈彻闻和周贺丹没有拒绝的权力。 乐书音将沈彻闻从圈禁中救出,力排众议给他高官厚禄,保全了沈家的王位。即便抛开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也是沈彻闻的伯乐与恩人。 如此,沈彻闻连抗旨的余地都彻底没有了。 至于周贺丹,他似乎比沈彻闻答应得还要更加干脆一些。 但皇家过继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的孩子显然不合理。乐书音就想了办法,隐瞒周贺丹有孕的事,在朝臣面前宣布自己宠幸的宫人已有身孕,待孩子生下,连夜抱入了宫内。 第47章 一切做得都很隐蔽,没人会怀疑阿北并非乐书音的血脉,可他们唯一没能预料到的是,阿北是个男孩。 这也为后来的杀身之祸埋下了伏笔。 “我知道了。”沈彻闻低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也开始发抖,“阿北是个男孩,乐书音假死后,乐书和不可能容忍一个有‘先帝血脉’的男孩活在世上。” 如果阿北是女孩,大燕没有先例的情况下,不会有朝臣会冒险用阿北与小皇帝争夺储位,但男孩就不一定了。 可乐书音假死本就没有完全把握,如果想办法转移阿北,引起乐书和怀疑的风险会陡然升高。 “先帝应当预料到他死后二皇子会有危险,让燕台意贴身保护。”说到这里,沈天星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有些痛苦,“王爷你是摄政王,和王妃一起搬进宫里也是顺理应当,二殿下本该万无一失才对。”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沈天星越是讲述到后面,沈彻闻的心中就越是忐忑不安,有如鼓槌在不停敲击。他急切地想知道前因后果,甚至不愿给沈天星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 “我们只防备了大人,没有想过小皇帝会做出什么。” 无论燕台意、沈彻闻还是周贺丹,都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阿北。 况且阿北不过是个刚满周岁的幼童,多数时间都在睡觉,照管的宫人们总会有疏漏的时候。小皇帝也不过四五岁,身形又矮小,宫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进的寝宫。 待周贺丹处理完政务,回到寝殿的时候,只瞧见小皇帝站在阿北的小床前,冷眼看着床边地面上的一滩血迹。 而阿北,早都不会动了。 周贺丹几乎疯了一般扑向阿北,抱着孩子小小的身躯,失声尖叫。沈彻闻闻声赶来,跪在周贺丹身边,将妻儿护在怀中。 他回头看向小皇帝,顾不上什么君臣之道,死死抓住小皇帝的手腕,不断压抑着心中汹涌得几乎将人溺毙的情绪,开口问道:“陛下,二殿下到底怎么回事?” 小皇帝无辜地眨着眼睛,脸上流露出适当的恐惧和无措:“我,我就是来看看弟弟……我想抱抱他,但他动起来,我没有抱住。” “那你为什么不叫太医呢,陛下?从床上这么矮的距离摔下来,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吗?摔疼了二殿下不会哭吗,为什么这么多奶娘宫女和太监,没有一个人听见二殿下在哭呢?” 小皇帝茫然地看着沈彻闻,给不出来任何解释。或者说,教他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人,根本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王叔,你捏得我好疼啊!”小皇帝嚎啕大哭起来。 而乐书和,也在宫人的告知下姗姗来迟。 他拍向死死抓着小皇帝手腕的沈彻闻,说道:“陛下年幼,二殿下的事是意外,没有人想这样的。”说完,将小皇帝护在了身后。 沈彻闻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小皇帝再小也是天子,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追究后果。即便是杀了自己的手足兄弟,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他能得到的,最多也不过是后世史书上的一笔。而这一笔,还有一句年幼意外作为开脱。甚至,大概率连这一笔也不会有。 毕竟,没人会为了一个早夭的皇子得罪帝王。 沈彻闻唯一能做的,只有利用摄政王的身份不断揽权争斗,等有朝一日能只手遮天的时候,废旧帝,拥新君。 然而这一切筹谋还没来得及开始,沈彻闻就带兵平乱,之后便回到了一切的开头,十九岁的沈彻闻来到了这个时空。 如今乐书音没死,沈彻闻似乎也不需要额外多做什么了。 沈彻闻听完一切,心中只觉得悲凉万分。 怪不得乐书音会说那些话,也怪不得周贺丹今晚的会是那样的反应,沈彻闻光是听沈天星描述当时的场景就已经在情绪崩溃边缘,更何况周贺丹是亲眼瞧见。 沈彻闻没有想到,他费劲心力改变的未来,会平添这样一道深入骨髓的血债。 他此刻,甚至连一句表述心境的话,都没办法说出来。他像是被人隔开了喉管,只是呼吸都觉得疼痛难耐。 为什么,他没见过阿北,却依然如此心痛。 “小王爷,我求你一定要救活他。”周贺丹不知道何时出来的,他站在廊下,单薄的里衣外只披了件外衫。 冷淡的月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沈彻闻能清晰看见他脸颊划过了一道银白,那是一滴新的眼泪。 “好,我无论如何,都一定救下阿北。” “不会很难。”周贺丹说,“你让木偌瞳,或者瑶贵人,配出来一副药方,想办法提前让阿北病故,将他偷带出来。” “不,不用那么麻烦,我有办法。”沈彻闻走近周贺丹,抱住他,许诺道,“去睡吧,明天一早,我会让你见到他。” 第42章 新成元年 次日一早, 沈彻闻是被猫叫声吵醒的。 天一热,猫都变懒了许多,成日窝在角落里动都不动,仔细算起来, 沈彻闻已经有好几天没见着这黑白两只祖宗。 他睁眼看了看身边的周贺丹, 周贺丹也明显听见了院子里的猫叫, 抱着肚子就要起身。 沈彻闻立刻上前把人扶起来,随后听见周贺丹说道:“不知怎么的,一早醒来,似乎一直记挂的什么东西突然一扫而空了,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是不是又改变了一些事?” 沈彻闻想问是不是因为阿北的事,但又怕只是自己误会, 于是摇了摇头。 他昨晚入睡前想的是,如果未来真要面对老二朝他要孩子的事,无论如何都要拒绝。只要把过继这件事从源头掐断,阿北就不会遇到危险。 反正乐书音最初想过继的是个女儿,只要坚持阿北是男孩,态度强硬一些,乐书音说不定就会放弃。 他的孩子就该靠着祖上荫封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至于权力斗争, 有多远滚多远。 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乐书音坚持要过继阿北呢? 沈彻闻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 因此也不敢随意提起阿北。 “外头怎么回事?”周贺丹朗声问道。 “爹爹, 弟弟在欺负墨汁。”阿南的声音传来,“我在阻止他。” 听见“弟弟”两个字,沈彻闻长舒了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别闹了, 让墨汁自己玩,爹爹醒了,你们进来吧。”周贺丹说。 沈彻闻眼神不由自主往进门方向望去,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还衣衫不整地在床上,立刻慌张地跳下床套上外袍,飞速把腰带系起来。 周贺丹见他冒失的样子,笑道:“孩子要过来,你稳重一些。” 沈彻闻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周贺丹,忽然一拍脑袋,想起自己现在不是什么表少爷,不用藏着掖着了,没必要听见阿南进来就这么慌,于是大喇喇地直接坐在了床边,忐忑又期待地往门外看。 只见阿南牵着一个走路还有些摇摆的小萝卜头就进来了。小萝卜头显然胡闹过,身上全是黑色的猫毛。 “爹爹,铃儿姐姐去打水了,过会帮他把身上清理干……”阿南刚进来就一本正经跟周贺丹汇报弟弟的情况,话音都没落,沈彻闻的面容就映入了阿南眼前。 阿南瞪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一样揉了几下,随后嘴唇动了下,似乎是想唤声父亲,但喉间的呜咽抢先一步冒了出来。 但沈彻闻依旧是十九岁的那个,不知道二十九岁的自己面对这样的状况要怎么安抚儿子,用力回忆了记忆深处的父亲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仿照着朝两个孩子敞开怀抱。 阿北年龄太小了,什么生离死别失而复得通通不知道,见到沈彻闻也只是一味高兴,喊着“父亲”就要往前跑。 半步都没跑出去,阿北就发现自己后衣领被哥哥拽住了。 阿南一只手擦着眼角泪花,一边恶狠狠说道:“你身上这么脏,不要靠近床铺。” 阿北瘪瘪嘴:“阿北不脏,阿北,干净。哥哥,坏。” 阿南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才坏呢,你拽墨汁尾巴,墨汁好性子没跟你计较,你还追它。” “我是跟墨汁玩。”阿北奶声奶气地辩解着。 沈彻闻听得想笑,转头看向身后还未下床的周贺丹,周贺丹眼睛都快笑成了缝。 沈彻闻嘴角勾起,突然觉得,救活阿北,是他穿越回来做的、仅次于给周贺丹解毒的、最成功的事。 虽然他今天与阿北是第一次见面,与阿南也没彻底熟悉,但他看着吵闹一团的孩子们,看着周贺丹含笑的眉眼,与他们一样感受到了久违的、家人间带给彼此的幸福。 沈彻闻用孩子能听得懂的话朝阿南解释自己没有死,夸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做得很好。 阿南坐在沈彻闻旁边,红着眼圈说:“父亲以后不要这样吓我们,爹爹难过了很久。”沈彻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跟他拉钩保证。 第48章 那边铃儿已经清理干净的阿北没脸没皮地爬到了床上,摸着周贺丹的肚子说:“我做哥哥,也能教训妹妹。” 阿南转头:“你没做错事,我为什么要教训你?” 阿北吐吐舌头:“你坏。” 阿南听罢起身佯装要打阿北,吓得阿北直往周贺丹怀里钻。 两个孩子没在这儿闹腾多久,阿南还要念书,阿北刚满三岁也已经开蒙,很快都被各自房里伺候的丫头带走了。 房间里恢复平静,沈彻闻有许多话想跟周贺丹说,但他一个字都没跟周贺丹讲。这样就好,周贺丹永远不需要知道阿北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 亲兵在城外校场,昨夜沈天星连夜去找燕台意,两个人先行离京,去点好人马,只待沈彻闻出城后,就可即刻出发。 王府马车提前备好,沈彻闻与周贺丹洗漱完毕后就上了车。 照理说西平王府的马车,没人敢随便过问。但到城门的时候,守卫突然拦下了马车,将管事的校尉喊了过来。 校尉站在车窗边,朝周贺丹说:“周大人,安王走时吩咐了,您身子不好,除了特殊情况,还是不要随意出城。”上次西平王下葬,就是特殊情况。 沈彻闻与周贺丹对视一眼。时至今日周贺丹才知道,原来自己被乐书和变相软禁在了京城内。 仔细想想也是,西平王刚死,边境战局未平,乐书和拼尽全力拿到了这个烂摊子的掌控权,怎么好让周贺丹给他添乱。 沈彻闻毕竟还有一部分亲兵驻扎在城外校场,乐书和想来也是怕周贺丹反手带着亲兵攻破京城,给他来个清君侧。 周贺丹掀开车窗前的帘子,冷笑问道:“安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自然是听安王的。”校尉说,“如今安王辅政,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大人莫要为难我们了。” “哦?安王辅政?我怎么不知道?”沈彻闻一掀帘子直接走出了马车。 校尉瞧着死而复生的西平王,显然是吓了一跳。后面几个守卫更是跟见了鬼一样后退了好几步。 但校尉好歹是管事的,也见过不少大场面,眼珠一转就自己估摸出了一套前因后果,朝着沈彻闻谄媚行礼:“王爷竟还活着,小的不是在做梦吧?” 沈彻闻不打算跟他废话,继续追问道:“别转移话题,来跟本王说说,安王辅的是哪门子的政?” “这……小人不知,小人糊涂。”校尉能屈能伸赶紧认错。 “现在西平王府的马车能不能出城?” 校尉赶紧打了个手势,让守卫们放行。 沈彻闻冷笑一声:“管好你的人,跟你们的嘴,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否则等我秋后算账,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校尉连连称是。 马车顺利出城,周贺丹担忧问道:“你这时候露面当真稳妥?会不会咱们这边出城,那边就有人去给安王报信?” 沈彻闻听出来这是周贺丹嫌自己存不住气了。想来今日换成沈子鸣处理,必然不会贸然站出来。 但年轻气盛,自己不气盛,岂不是对不住现在的年龄? “无所谓,乐书音敢让我带兵出城,必然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今天有人能把消息传递出京,燕台意这个统领也用不着做了。”沈彻闻笑笑,脸上的笑容看着有些邪气。 马车出京后沈天星便已在必经之地候着,将车夫换下,带他们与大部队会和。 “王爷,王妃,一切妥当,已派探子确定了安王一行如今所在位置,今日便能见到。” “乐书和一行有多少人?”沈彻闻问。 “估摸着有五十余人。” 乐书和带兵出征,自然不可能浩浩荡荡带着几万人马直接回来。军队部分原地驻扎,部分回到各自营地。 更何况,在乐书和的视角里,乐书音和沈彻闻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皇子里剩的那个乐书景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滩,京中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威胁。 他现在要做的是最快速度赶回京城,享受他好容易得到的胜利果实,身边自然只需留下精锐贴身保护即可。 沈彻闻一行则带了三百精兵,乐书和方不是对手。 与亲兵会合后,沈彻闻走出马车,与沈天星交换了位置,让沈天星在车厢内随身保护周贺丹安全,另一个信得过的亲信前来驾车,自己拿了佩剑上马走到人群面前。 为了防止沈彻闻突然复活对将士们造成过大冲击,沈天星前一晚已跟这些人通过气,这些亲兵倒没有对沈彻闻的突然出现产生太大情绪波动,只是每个人表情看起来都很高兴。 “安王谋逆犯上,所作所为沈大人想必已经给各位兄弟们说了。”沈彻闻勒着缰绳,让马停在了将士们面前,“天佑我大燕,先帝乃真龙天子,一早识破了贼人诡计,才有诈死之计。如今,轮到咱们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沈彻闻一派豪言壮语,把亲兵们的士气拔到了最高。此次行动机密,士兵们不能呼喊,所有人都将手中兵器高举,以示自己忠君爱国的决心。 沈彻闻忽又一挑眉,玩笑似的说道:“今儿王妃可跟着呢,兄弟几个可拿出来真本事,别让本王在媳妇儿面前跌了份。” 第43章 新成元年 乐书和带的人马本来就少,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沈彻闻偷袭在先,一众人马很快就被捉拿。 沈彻闻亲自把乐书和给五花大绑包成了粽子。 看到死而复生的沈彻闻,乐书和先是吃惊, 随后大笑起来, 指着沈彻闻说道:“沈彻闻, 我一心为国,抗下你留的烂摊子,平定西境之乱,没想到你却根本没死,为争权夺利暗害有功之臣!” “有功之臣?你我二人,谁忠谁奸, 待回京后自有分辨。” “当年先帝死因蹊跷,满京城都传是你弑君夺位,只有我一个人支持力保你,相信你的人品。没想到竟是我引狼入室。” “你还好意思提先帝?不,不对,不是先帝……是皇帝陛下。”沈彻闻冷笑起来。他与乐书和交游十数载,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夺权不成反往别人身上泼脏水的丑态。他竟被这样的人一直蒙骗, 甚至一度引为知己。 沈彻闻竟一时说不好, 自己此刻笑的是乐书和颠倒黑白,还是在笑曾经自己的天真愚蠢。 乐书和听罢猜到了什么, 脸上的神情明显一僵, 随后喃喃否定道:“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没死,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毕竟人心难测。” “你是说,我被背叛了?”乐书和睁大眼睛, 眼神里有一种野兽穷途末路之际的癫狂。 “谁知道呢。”沈彻闻并不正面回答他,“等你回到京城,自然会有答案。” “你骗我,你想套我的话?”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 确实是乐书和咎由自取。木偌瞳与他共同利益,现阶段仍是他最坚固的联盟之一。如果乐书和没有急慌慌把利刃刺向盟友,木偌瞳不会轻易选择背叛。 虽然沈彻闻相信,即便没有木偌瞳的协助,他们也能用别的办法避免掉来自乐书和方的暗害,但木偌瞳的投效,毫无疑问,大幅度缩短了他们处理一切的时间,让沈彻闻今时今刻能站在这里。 “我什么都没做过,你血口喷人。”乐书和还在垂死挣扎。 听着他这种什么用处都没有的辩解,沈彻闻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污名火,抓住乐书和衣领,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你什么都没做过?毒害陛下,暗杀我,哪一件不是你的手笔?恐怕连当初太子的事,都是你干的吧!” 听见太子两个字,乐书和大笑起来:“太子?乐书乾?哈哈哈哈,沈彻闻,你个蠢货!” “你……”沈彻闻刚想继续追问,却见周贺丹下了马车走了过来。 沈彻闻一把丢开乐书和,走到周贺丹面前:“这里危险,谁知道他还有什么阴招,你还是先回马车上去。” 周贺丹托着后腰,温和说道:“没关系,我知道轻重。” 话落他瞥了乐书和一眼,走近冲他露了个微笑:“安王殿下,事到如今,何必要做困兽之斗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当清楚。你老老实实把一切交代了,陛下至少会留你性命……除了宫里那位,你还有两个孩子吧,可怜了……还有冯太妃,一把年纪,更可怜。” 听到周贺丹拿全家性命威胁,乐书和身上的一股劲儿突然就落了下去,认命似的低下了头。 沈彻闻皱眉,追问道:“你刚刚什么意思,书乾哥怎么了?” 乐书和重新抬头,看着沈彻闻,又看了眼周贺丹,冷笑了一声,随后再怎么问,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周贺丹安慰道:“没关系,不急这一时。等回了京,陛下会好好审问,该吐出来的,一个字都不会少。” 沈彻闻也不再坚持。 第49章 “收队,回去吧。”沈彻闻转身朝周围亲兵们说道。 在他转身瞬间,沈彻闻突然听到箭尾划过树叶的声音,猛地回身,发现一支冷箭朝自己的方向射丨来。 而后,一群隐藏在树林里的精锐持刀朝他们冲来。 沈彻闻下意识抽出唐刀,略一闪身,在箭划过自己面前的瞬间抬刀把箭身劈成两半,随后将周贺丹死死护在怀里。 数不清的蒙面人朝他们冲来,沈彻闻随手解决了几个,但因为一只手要护着周贺丹,不断变换方向,身上也受了不少伤。 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周贺丹突然挣脱开来,弯身从一个已倒地的刺客手上夺过一把刀,朝试图从背后偷袭沈彻闻的刺客胸口就是一刺。 对方毫无防备地到底,温热的血喷了周贺丹半张脸。 沈彻闻看向周贺丹妖冶的脸颊,诧异问道:“你会武?” “家传,不过生疏了。”周贺丹护着肚子,说话间连抹了几人脖子,“别分心,把背后交给我。” 沈彻闻当然不肯,但目光往旁边一瞥,看见有刺客正趁乱靠近乐书和,打算给他松绑。 沈彻闻拿起唐刀,对着那刺客后脊丢去,而后边弯身捡起刺客的刀,边朝周贺丹说:“不要逞强,你和孩子都很重要。” 周贺丹莞尔道:“我的小王爷,你也很重要。” 打算营救乐书和的刺客被利刃穿心而过。 但捆绑乐书和的绳子已经斩断,乐书和胡乱扯掉绳子,起身就想逃。沈彻闻想去追,却不敢离开周贺丹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乐书和往树林深处逃。 “沈天星,抓住他!”沈彻闻爆喝一声,沈天星转身追去。 这帮刺客毕竟只是来救乐书和,见乐书和跑了也无心恋战,迅速朝沈天星离开的方向退去。 沈彻闻暗道不好,沈天星一个人势单力薄,自己让他去追乐书和反倒是害了他,于是立刻喊道:“留两个武艺高强的护着王妃,其他人跟我一起追。” 跑出去大约几百尺,沈彻闻终于看见了乐书和、去追他的沈天星、那群刺客,以及燕台意。 沈彻闻松了口气:“既然有后手,为什么不早出现?” 燕台意拍了拍手上尘土,随意往已经昏迷的乐书和身上踢去,说道:“这不是怕王爷多心,以为我不信你吗?再者,这小子有后手,咱们也得布后手,这才叫公平对不对?” 反正燕台意素来能言善辩,怎么说都有理,此番能把乐书和抓住,已是皆大欢喜,沈彻闻也不介意他没有一早告知自己全部计划。 沈彻闻带队折返回原本营地,当即开始让人清点伤亡和俘虏情况,随后目光去找周贺丹的身影。 方才留在此处的士兵说道:“回王爷,王妃上马车了。” 沈彻闻闻言快速跳上马车,看见周贺丹手按在肚子上急促喘着。 沈彻闻吓了一跳,赶紧去摸他肚子,问:“是不是刚才动了胎气?” “算不上,就是闹腾得厉害。”周贺丹闭上眼,靠在沈彻闻肩头,“月份大了,再动这么厉害,我也吃不消。” 沈彻闻想了想说:“这么辛苦,以后不要生了好不好?” 周贺丹抬眼看向沈彻闻,似笑非笑说道:“怎么,小王爷觉得,凭我一个人就能怀上孩子?” 沈彻闻唰一下红了脸:“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是不想要,就少折腾我几次。” 沈彻闻又羞又愧:“可,可能,没忍住吧。” 周贺丹噗嗤笑了:“没怨你的意思,我也很喜欢的。” 沈彻闻脸更是涨得通红。他目前的情况来说,几乎可以等同于毫无经验,对房中事仍旧讳莫如深,怎么也想不通周贺丹为什么可以这么坦荡。 实在听不下去周贺丹这些话,沈彻闻干脆掩耳盗铃转移话题,突然想起周贺丹刚刚拿刀的身形,问道:“刚刚场面混乱,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会习武?” “我说了呀,是家传。”周贺丹笑笑。 沈彻闻不仅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解开困惑,反而疑惑越发深了。仔细想想,他只知道周贺丹出身青楼,但他被卖进青楼前来自哪里,沈彻闻竟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想过要问问。 “能给我讲讲你的出身吗?你双亲还在世吗?还有没有弟兄姐妹?” 周贺丹摇头,沈彻闻没看懂他是不想聊这些事,还是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但这种情形下,沈彻闻显然不太方便追问,只能等待周贺丹再继续往后说。 周贺丹似乎斟酌了许久,笑起来说道:“我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国破家亡,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无外乎是这样而已。我家里的故事,和那些前齐遗老遗少,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比较倒霉,被曾经家里的下人背叛了,才进了风尘地。” 原来周贺丹是前朝遗民,怪不得……怪不得他虽然出身青楼,却颇通文章,甚至可以让乐书音把太子交给他教导。 “不一样。”沈彻闻开口说。 “什么?”周贺丹问。 “你家里的故事,和其他家族的,不一样。每个家族的血泪,都不一样。” 周贺丹冷笑:“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怎么不一样?”确实不一样,他周家只是更倒霉而已,不是随王朝一起倾覆,而是倒在了王朝之前。 也正因此,他们比其他家族更惨烈。 因为捅向家族的刀子,是来自昔日同袍的。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红楼梦》 第44章 庶安五年 有燕台意看守着, 沈彻闻当天再没能和乐书和有任何接触。他还有很多话想问他,特别是关于太子的。 目前想救下太子,最快速的办法就是乐书和交代他当初是怎么害的太子,从而提前开始防备。 但沈彻闻没能抓住逼问乐书和的时机, 再贸然找他只会引人注目, 于是只能寻找下次机会。 乐书和被带走关押, 小皇帝被废,乐书音重新出现在朝堂上,顺便还帮西平王“复活”了。 新成元年如同一场醉酒后的梦魇,也像一场中途散场的闹剧,在意料之外到来,急匆匆地落下了帷幕。 沈彻闻在围剿乐书和的行动中受了伤, 乐书音特许他在家养伤,沈彻闻因此无所事事,但与他相反,周贺丹变得很忙。 沈彻闻不太明白,自己只是受了一些刀伤,并不碍事,乐书音却让他呆在府里。周贺丹怀着孩子, 眼看着就要生了, 乐书音却一直在让他处理乐书和一党的扫尾工作。 就好像……沈彻闻是个外人,周贺丹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虽然沈彻闻确实算彻头彻尾的太子党, 但被人防备着的感觉, 说到底并不怎么样。 主要还是沈彻闻接触不到乐书和,干着急。 他询问过周贺丹,得到的回复都是乐书音会处理。终于,沈彻闻忍不住, 朝周贺丹质问:“是不是你们根本不打算管太子的事?” 周贺丹朝他笑笑,透过周贺丹的眼神,沈彻闻看到了一丝冷意。他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沈彻闻不解,什么叫做很好? 太子蒙冤而死,怎么会好呢? “不,周贺丹,我们不是说好了,先救乐书音,再救书乾哥吗?!是不是未来变动,你不记得了?乐书音死了,是我救回来的。”按理说周贺丹不应该忘掉这些,毕竟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没有过变动,但沈彻闻着急起来,顾不上太多。 周贺丹还是笑着:“小王爷,不管现在发生的事有没有改变过,我想,我们应该没有说好要救太子的事。” 沈彻闻顿时心如死灰,他仔细回忆了起来,似乎周贺丹确实没有答应过要一起调查太子的事。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周贺丹走进沈彻闻,靠在他身前,耳语道:“再说,如果救了太子,陛下就不会登基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书音吗,难道不想你的书音做皇帝吗?” 他不喜欢乐书音,也不想乐书音做皇帝。 这个念头几乎在周贺丹的问题出口的瞬间就浮现在了沈彻闻脑海里。 沈彻闻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让乐书音做皇帝,在他心里这个位置一直是书乾哥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但自己不喜欢乐书音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沈彻闻出了一身冷汗。 不喜欢乐书音?为什么呢? 如果不喜欢乐书音,那么自己喜欢的人是谁呢? 有个恶魔般的低语声开始在沈彻闻脑内徘徊。 你知道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只是不敢面对。 周贺丹脸上的笑意始终挂着。 沈彻闻又开始觉得他像条蛇,一条毒蛇企图用笑容麻痹猎物的毒蛇。 我认了。 沈彻闻想。 我就是喜欢周贺丹,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 喜欢上了未婚夫的情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沈彻闻就足以把它碎尸万段。 第50章 但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对,将本该早已死无全尸的欲念催化膨胀,沈彻闻再骗不了自己。 但现在并不是剖析感情的好时机,沈彻闻执拗地说道:“乐书音,他和我一样,都是在书乾哥身边长大的。他应该也不会希望,书乾哥不在吧?” “小王爷,你还小,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周贺丹说,“谁会嫌权力少呢?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蠢兮兮,拿到了最高的权力,竟然放弃掉,想用它换亲朋的清白。” 沈彻闻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如果没有这次偶然穿越,他应该会假死调查清楚一切,处理掉乐书和,把不堪大用的小皇帝当做傀儡,一辈子权倾天下。 但沈彻闻就是那么蠢兮兮。 十九岁的他完全没有看到自己掌控了多少权柄,一腔热血想救乐书音和乐书乾。 最要命的是,二十九岁的他竟然把年轻自己的想法付诸了行动,配合着步调真救下了乐书音。 “我不蠢。”沈彻闻说,“我只是觉得,好人应该有好报,好人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好人?”周贺丹冷笑,不知道是在嘲讽沈彻闻竟能把皇帝的孩子们简单定义为好人,还是在嘲讽沈彻闻竟相信好人有好报这句话。 沈彻闻顿时觉得很悲伤。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周贺丹是一条战线的人。 他天真得觉得,周贺丹与自己有一样的目标。 但可笑的是,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想让二皇子和太子都沉冤得雪,恢复到他们应有的人生轨迹上去,但周贺丹只是想救回二皇子。 他是二皇子的人,从始至终。 沈彻闻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二十九岁的沈子鸣信里不让自己告诉乐书音关于穿越的事。因为一旦说了,乐书音很大概率会想方设法阻止调查……乐书音不会放弃权柄。 “小王爷,有些事,你现在可能想不明白,但这里有得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想。”周贺丹说完就要离开。 沈彻闻抓住周贺丹的衣袖,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周贺丹停下脚步,等待着沈彻闻的问题。 “荷花糕到底意味着什么?” “荷花糕?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周贺丹轻笑起来,“你是我的夫君,能说的话,我都会对你说……算了,我只能告诉你,等你搞清楚荷花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不帮你救太子了。” 沈彻闻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周贺丹走掉。 沈彻闻六神无主起来,如果连周贺丹都与自己不在同一阵营当中,那自己应该去相信谁? 难道自己查清真相的想法当真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跑去书房,打开锦盒,试图跨越时空找到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肯定。 但二十九岁的沈子鸣什么都没留给他。 沈彻闻浑浑噩噩地合上锦盒,陷入茫然。 他暂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周贺丹,也不想独自一人回到空落落的主院,于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两个孩子的院子。 侍奉的丫鬟说,阿北在午睡,阿南在温书。 “我去看看,不必通传。”沈彻闻说。 “是。”丫鬟说,“王爷来得巧,王妃也在。” 沈彻闻再次迟疑起来,担心他会控制不住与周贺丹当着孩子的面吵起来。但沈彻闻还是咬咬牙走到了廊下。 夏天为了清凉,窗子上糊的纱也薄如蝉翼,沈彻闻站在窗边,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周贺丹坐在阿南的书案前。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以至于坐下的时候腿会分开。夏季轻薄的纱衣将腰腹勾勒出一个圆隆的弧度,沉甸甸坠着,像成熟的果实。 “爹爹,这个字我总是写不好看。先生说,其他字都好,唯独‘青’字,我写出来,总像被人扒了筋骨。” 周贺丹抱着肚子起身:“爹爹试试看。”他拿起笔,又重新坐了回去,在纸上落了笔。 沈彻闻有点想看周贺丹写的字是什么样子,仔细想想,自己似乎还从未见过。 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如果出现,周贺丹与阿南难得的独处时间必然会被打扰,继续站在廊下偷看。 “哈哈,原来爹爹也写不好‘青’字。”阿南踮起脚尖,虚虚地趴在周贺丹肩头。 周贺丹依旧坐在椅子上,微微侧了头,将自己的脸与阿南的脸贴到一起。 “对,爹爹也写不好这个字。以前有人握着爹爹的手,一遍一遍教过爹爹,但爹爹有点笨,始终没有学会。” “爹爹,你哭了吗?”阿南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水,立刻起身去瞧周贺丹的脸。怎么会因为写不好字就哭呢?是自己让爹爹不高兴了吗? 周贺丹拿衣袖在脸上迅速擦了下,欲盖弥彰道:“爹爹怎么会哭呢?是夏天流的汗。” 阿南不知道相信了没有,坚持说道:“爹爹你不要哭,你哭了,妹妹会闹你。父亲现在回来了,我们又跟以前一样。” 周贺丹手放在肚子上说:“妹妹没有闹我,所以爹爹没哭。” 沈彻闻默默转身走出院子。他知道周贺丹肯定是哭了,却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仔细想想,自己对周贺丹知道得太少了。 沦落风尘前他从哪来,怎么遇到二皇子,怎么嫁到西平王府,又怎么一步步成为手里握着实权的皇帝心腹,这些沈彻闻通通不知道。 其他的问题一时半刻都解答不了,但周贺丹是怎么嫁到王府的,问沈天星就可以得到答案。 之前沈彻闻虽然对这个问题好奇,却并不十分在意,或者说强迫着自己不去在意。沈天星也没有好好回答他,看热闹似的卖关子,说他以后自己会知道。 但现在沈彻闻知道,过去一旦发生大变动,一些事情或许不会再发生了。想到此处,沈彻闻有些慌,生怕自己和周贺丹最初在一起的原因会没人记得,于是更快步走到沈天星院子。 “王爷,你身上伤还没好,在府里这么慌慌张张做什么?”沈天星问。 沈彻闻急切问道:“告诉我,当初我到底为什么会主动求陛下改掉和二皇子的婚约,跟周贺丹成亲?” 沈彻闻了解自己,他自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在不知道阿南存在的前提下,无论自己对周贺丹抱有怎样的妄念,都不可能主动放弃掉守护乐书音的责任。 沈天星见沈彻闻这么急切,又如此一本正经,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跟他卖关子。 其实很多事情,都只是当事人的一念之间。他不跟沈彻闻明说,是怕沈彻闻提前知道了未来,改了当时的离奇念头,与周贺丹错过彼此。 沈天星叹气道:“我的爷,其实当年不是你先跟先帝提的要改婚约,是陛下提的。他跟先帝说,自己跟你一样都是上面的,没办法做下面的,你们解决不掉这个矛盾,注定成不了亲。” 第45章 庶安五年 沈彻闻被沈天星一句话给弄懵了。 什么叫, 做不了下面的? 对,乐书音跟周贺丹有一腿的话,他肯定要做上面,但这不一样。玩小倌跟成亲, 能是一回事吗? 毕竟养小倌被搞大了肚子, 绝对会让家族蒙羞,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可能自己在下面。所以养小倌是上是下,本来就不作数。 沈天星挠挠头:“王爷别看我,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沈彻闻没跟乐书音聊到过这么细致的话题。但小时候圣上问过他,愿不愿意替自己保护书音一辈子,沈彻闻点头了, 因此理所当然一直认为乐书音是下面的。 其实在沈彻闻看来,如果是真心喜欢彼此,谁上谁下这种事都无所谓……但乐书音只想在上面这件事,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冲击。 “然后呢?”沈彻闻问,“他用这种理由要退婚,陛下能愿意?”如果陛下会因为区区位置问题就放弃赐婚,那他们的婚约可能早就被退了。 但陛下不会的。因为沈彻闻和乐书音的婚约, 并不是简简单单的长辈戏语……或许一开始的时候是, 但随着两家身份与地位的转变,这桩联姻产生了政丨治意义。 这当中弯弯绕绕有些复杂, 简单来说就是沈家的兵权可以让冯家忌惮, 使老二与老三达成一种微妙平衡,同时令沈彻闻与太子不再是密不可分的同盟,防止太子过早拥有效忠自己的军队。 至于皇帝后来给老三的赐婚,沈彻闻理解为是对乐书和势力的加码, 更是对乐书音的警告,警告他如果再不接受这场婚约,他将彻底失去与老三竞争的资本。 沈彻闻讨厌这些弯弯绕绕,更不喜欢将婚姻当做筹码,因此从根本上忽略这场婚约的隐含意义,愿意把它当成长辈们情谊的象征。 “先帝当时没表态,但事情传到了你的耳朵里。”说到这里,沈天星开始欲言又止。 沈彻闻心里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问道:“所以我当时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沈天星又像憋不住似的,噗嗤挤出声笑来,“你就是,吵着说陛下不想跟你成亲,不就是为了周贺丹,大不了鱼死网破,你娶不到陛下,陛下也休想娶到,所以直接冲进了宫,说你心有所属,求先帝把,把周贺丹……赐婚给你。” 第51章 沈天星跟在沈彻闻身边这么多年,始终没想明白这件事的逻辑到哪。他甚至不能确定,当时沈彻闻着急进宫让皇帝把周贺丹赐给自己,到底是气疯了在报复,还是终于找到了个能合理娶到周贺丹的机会迫不及待了。 沈天星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直直劈向沈彻闻天灵盖。 竟,竟然真是自己跑去求的赐婚……那群砸灵堂的官员们没说错,真是自己把乐书音跟周贺丹拆散了。 拆得好。 沈彻闻磨着后槽牙。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那么行动力超群。 “陛下同意了?” “昂。先帝看你怪可怜,毕竟他儿子把你甩了。而且周贺丹当时对外身份是陛下府邸幕僚,而且陛下又想办法把他认成了结义兄弟,总之也没人敢提他之前的身份,你也算是,比较顺利就娶到了王妃。” 不,不对。 沈彻闻想。 沈天星只看到了表象,没有察觉到皇帝松口的真正原因。 皇帝之所以松口,是他们父子间各退了一步。皇帝同意了在二皇子与西平王借助婚姻达成同盟的前提下,不必由乐书音亲自成这个亲。乐书音也用认义弟的行为,告诉了皇帝他会努力与西平王成为坚不可摧的盟友,让沈彻闻不至于过早倒向太子。 但是……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提出要娶周贺丹这件事,乐书音该如何破局? “所以我跟周贺丹成亲,完全没有考虑过阿南的因素?”沈彻闻问。他当时还以为周贺丹是利用阿南逼自己对他负责呢。 “世子他,是成亲第二天,你在王妃的嫁妆里发现的。”沈天星说。 沈彻闻合理推论了一下新婚第二日,自己看见一个莫名其妙的小萝卜头的场面。他大概能感受到自己当时的震惊。 以周贺丹的性格,应该不会主动告知自己阿南的身份,估计自己调查了许久,才确定这小家伙到底是谁。 成亲后,他们应当过了一段表面相敬如宾,实则相看两厌谁也不愿意低头的日子,但一切都随着太子出事陡然改变。 被关在王府里的一家人,在艰苦的环境里开始逐渐敞开心扉了解彼此。或许周贺丹和阿南的存在,救赎了彼时绝望又自责的自己,他们拖拽着自己走出了泥潭。 但如果太子没有出事,圈禁王府后的事都不会发生。沈彻闻不能确定,如果没有了共患难的经历,他和周贺丹能不能再次相爱。 但无论如何…… “我想救书乾哥。”沈彻闻说。他想,应该相信自己,可以用更美好的记忆覆盖掉那段往事。周贺丹能爱上自己一次,就能爱上第二次。 沈天星闻言脸色也变了,一脸认真地问道:“这件事你告诉王妃了吧?” 沈彻闻点头。 “那王妃是怎么说的?” “他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 沈天星:“我想也是。太子活了,陛下就不是陛下了。王妃他应当,更想让现在的陛下做皇帝。” “但……沈天星,我也不知道,周贺丹说我蠢。他说如果我聪明,就不会救乐书音。但我救下了他,我并不后悔。我只是想救下所有人。”沈彻闻说,“可周贺丹的态度,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这样就已经很好,天下太平,朝堂一心,阿北也好好的,或许书乾哥做皇帝,做得不会有书音好。” “王爷,这种事,我也没办法给出什么意见。我是王爷的剑,王爷指哪里,我的剑锋就刺向哪里,我没办法替王爷判断方向。” 沈彻闻头垂下来,或许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愿意肯定他所作所为都值得的盟友,让他确信自己并非孤身奋战。 “那沈天星,你知不知道荷花糕有什么含义?” “荷花糕?” “算了。”沈彻闻说。 “王爷不如去问问康王?” “老四?他知道荷花糕?”沈彻闻满怀期待地看向沈天星。 “不是。”沈天星说,“我是想,或许康王和王爷一样,都希望救下太子。” 沈彻闻像被点醒了一般,快速让沈天星去牵马,他要去见乐书和。 他总觉得乐书景还是曾经那个十岁小孩,下意识忽略了他也已经长大,甚至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再年长一岁。 随着过去发生变动,乐书景忘记了他救过周贺丹的事,与沈彻闻上一次相见的记忆,还停留在乐书音生辰当天沈彻闻打了他一巴掌上。 因此看见沈彻闻,根本没什么好脸色。 “西平王现在勤王救驾,可是一等一的功臣。怎么无事登我这三宝殿?”乐书景阴阳怪气地问道。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想办法救书乾哥?” 听到乐书乾的名字后,乐书景终于收起了那副谁都欠他二百两银子的尊容,沉下脸来,让下人去拿酒,指着屋顶让沈彻闻跟他上去。 沈彻闻习武之人,拎着酒壶上屋顶也不过是两步的事,他跃上屋脊,然后看着乐书景扶着梯子吭哧吭哧爬上来。 坐下后,乐书景一言不发,先灌了自己半坛酒。似乎是拿酒壮胆后,乐书景才看向沈彻闻问道:“说吧,你打算怎么救。”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救?” “需要问?书乾哥这样的人,不该是这种结局。我侄子天生聪慧,大嫂人也宽和善良,现在却沦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东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不该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死无葬身之地。”乐书景越说情绪越在失控的边缘,“难道你还犹豫?我大哥真是白养你一场!” 沈彻闻把酒一饮而尽,怒气上头,砸了酒坛,指着乐书景说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乐书景早就看沈彻闻不顺眼,不惯着他,两人登时扭打作一团。 乐书景又不会武功,沈彻闻当然不可能跟他动真格,两人跨坐在屋脊比划了几下,跟小孩子打闹似的。 过了一阵子,乐书景精疲力尽地躺下,对着月亮问道:“你是怎么穿越来的?” “我?”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沈彻闻就来气,“你还好意思去问,如果不是为了给你拿荔枝,我怎么可能掉进井里?” 乐书景沉默了一阵子,说道:“我似乎想起来了……那天我是故意把荔枝泡井里,是我派人把你推下去的。” 沈彻闻一下直起身子,握紧了拳头想再把乐书景给殴打一顿。 “你得谢谢我呢,没我你穿越不了,也就没机会当功臣,更不可能现在做梦救我大哥。” 沈彻闻一想也是,登时没了脾气,指责道:“那你为什么要推我?我对你不好吗?一直把你当亲弟弟,你哭了我哄,你掉河里我救。虽说你在东宫养着的,但书乾哥处理政务忙,在我去军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带你吧?你无缘无故推我是为什么?” 这话把乐书景也给说惭愧了。他跟着坐了起来,挠了下脸说:“我不记得了。那时候年龄小,哪记得请这么细枝末节的事?” 第46章 天授十四年 画舫中那混乱的一夜, 两个当事人到底还是没能互相探讨出头绪。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彻闻也不纠结在这里,拉着周贺丹一起看月亮。 月色如水,衬着零散星光, 沈彻闻往周贺丹那儿扫了眼, 发现周贺丹正无意识地将自己刚给他的桃核手串放在手指间摩挲, 看起来很是珍惜。 沈彻闻心中抑制不住地欢喜。 陡然间,纷乱陌生的记忆如狂风般朝他吹来。 死去又活下来的次子、复活的乐书音,以及周贺丹拒绝配合的态度,这些截然不同的未来,在一瞬间涌入了沈彻闻的神识。 他双目紧闭,指尖在鼻梁间反复揉捏, 企图去消化掉这些杂乱无章的情绪。 “怎么了?”周贺丹素来敏锐,发现沈彻闻情绪的变化后,当即朝他询问。 沈彻闻刚打算把未来的改变悉数告知,可开口的时候,话锋突然一转,说道:“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贺丹, 我需要问你个问题, 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 未来的确遇到了棘手的事,却不是在拯救乐书音这件事上, 沈彻闻隐瞒了前因后果, 暂时不打算把乐书音已经复活一事告知周贺丹。 “什么?” “二皇子是不是喜欢吃荷花糕?” 听到“荷花糕”三个字,周贺丹非常明显地僵了一瞬,随后快速眨起眼睛,像是想要遮掩什么:“为什么会问这个?” “查到了一些事, 我也不能确定,但多知道点讯息,总归是好的。”沈彻闻依旧选择含糊过去。 他与身处十年后的自己同样因无法与周贺丹继续同一战线而痛苦,但他的痛苦是加倍的,因为年轻的自己可以更坦诚,而现在的自己为了目的,必须开始欺瞒周贺丹。 沈彻闻不想欺骗爱人,于是只能选择隐瞒。 好在如今的周贺丹对他已十分信赖,并未对此产生怀疑,只微微摇了摇头:“二殿下不喜欢吃荷花糕,是别人喜欢。” 第52章 “谁?”十年后的周贺丹对此三缄其口,沈彻闻并未想到眼前的周贺丹竟会给出更详细的答案。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急切,可胸膛中铿锵有力的心跳声骗不了人。 周贺丹却沉默了,只是把手中串珠握得更紧,仰头盯着月亮。 “他每年都会吃吗?”沈彻闻无奈换了个自己早已猜到的问题。 周贺丹点头:“每年都会。” “你也会吃吗?” “我也会。” 对话戛然而止,晚风吹过,传来几声虫鸣。 沈彻闻意识到,荷花糕这件事,问乐书音的人是行不通的。周贺丹不会告诉自己,燕台意更不会。乐书音身边所有人,都被拔了舌头,不会多说一个字。 次日一早,与沈彻闻之前预料的一样,燕台意格外关心周贺丹与西平王府的接触,一大早就迫不及待把他叫了过去,让他详细描述昨晚发生的一切。 “昨日公子进了府中,西平王不在,还是上次那个叫沈天星的接待的。”沈彻闻开始按一早想好的说辞编造,“公子似乎是认为西平王在故意躲着他,很着急,求沈天星务必让他见王爷一面。” “见着了吗?” “王爷应当真不在府中,公子坐了半宿,也没见着人,只能回来了。” 燕台意追问:“你知不知道周公子为什么坚持要见西平王?” “这……”沈彻闻做出为难神色,“公子对我不算熟识,也有所防备,个中缘由,我倒当真还未弄清。” 燕台意说:“你可留心着。” 沈彻闻一笑:“二殿下让我关注周公子,原来是想知道他与西平王府的接触吗?” 燕台意“嗯”了一声:“只要跟西平王府有关的,你都事无巨细告知我。” “不知是为了什么?” 燕台意摇头:“不该问的别问,你东宫做惯了事的,应当不用我来提点。” “是,谨遵大人教诲。”燕台意几句话,听得沈彻闻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乐书音对周贺丹与西平王府的接触并不反对,却格外在意,这说明了什么?乐书音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直以来,沈彻闻心底都有一块黑暗的禁忌。他不敢触碰,不敢直视,不敢深思。 于是再度选择了视而不见。 从燕台意处离开后,沈彻闻打着继续调查的幌子,在周贺丹的配合下离开了二皇子府,独自一人前往东宫。 进到东宫已是午后,太子今日不忙,难得一人在书房里看些古卷。沈彻闻到时,太子妃刚让人送了些点心过来。 沈彻闻半点儿不见外,比太子还快一步凑到食盒前,打趣道:“嫂子当真是贴心,怕书乾哥看书无聊,又是送点心……哟,这点心盘子底下,怎么还有小诗呢,写的什么?” 太子抢先一步夺了折好的红笺,藏进衣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你嫂子当年可是大燕第一个女探花,诗情画意起来,你一个习武的粗人懂什么?” 沈彻闻笑起来:“来日你登基,嫂子自可作贤相。” “不可乱说。”太子立刻制止他。 沈彻闻敛去笑容,正色道:“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着。” 太子低头探向袖中红笺,随后看向沈彻闻,目光变得坚定:“好,你且等着。” 用完茶点,太子开口询问:“你今日来,必是有事吧?” “二殿下复活了。”到头来这件事竟也只能告诉太子。 沈彻闻仔细算来,这个时代里,无论周贺丹、瑶贵人还是沈天星,他们得知的未来,都是被自己刻意加工含糊过的虚幻泡影。 只有太子一个人,从自己口中窥见过真正的现实。 太子含笑问道:“所以你现在来自什么年份?” 沈彻闻未解太子的意思,只如实回答道:“庶安五年。” “庶安……是百姓安乐的意思,书音是个好皇帝吧?” 沈彻闻点头。乐书音自登基后便投身政务,甚至直到曾经去世,都未曾有过后妃。他似乎把自己悉数奉献给了江山社稷。 “书音是个好皇帝,但我相信,自己也不会差。”太子说道。 沈彻闻单膝下跪:“殿下,您会是大燕最好的君主。”无论未来如何改变,无论十九岁的自己是否会有暂时犹豫和彷徨,沈彻闻始终相信乐书乾会是天下最好的主人。 私心也好,意气也罢,沈彻闻从始至终都这么坚信着。像相信父亲无所不能一样,相信着自己的兄长。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在抢夺属于书音的权柄。”太子弯身,将跪地的沈彻闻扶起,“我无意与他争夺什么……只是,即便为了保护东宫上下,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这些本就是你的。”沈彻闻说。 太子却摇头:“世上英雄本无主,我仗着什么呢,不过仗着比他早出生几年,父亲多宠爱了几分。但虽然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让给他什么,各凭本事而已。” 沈彻闻想,这就是自己即便在乐书乾死后多年,依旧只认这一个主的缘由。 乐书乾温柔却不寡断,宽仁却有野心,会把自己装得无坚不摧却也愿意在信任的人面前坦诚自己的软肋。 “不过。”太子说,“如今二弟复活了,你在十年后,恐怕也是举步维艰吧?” 沈彻闻:“是有些小麻烦,不过也能解决。还好提前叮嘱过那小子,不要脑门一热把这些事告诉老二。” 沈彻闻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告诉太子,想先救乐书音,再与乐书音一起救下他时,太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人都会有私心,乐书音也不例外,他不会甘心放弃皇位,只为还大哥一个清白……尤其是,这次回来沈彻闻才发现,老二和太子之间,不知为何有了隔阂。 太子变得小心翼翼,似乎总在讨好忍让。而乐书音性格越发古怪,甚至几次差点当众让太子下不来台。 在原本正常的时空里,这些隔阂肯定也是存在的,只是十九岁的自己太粗枝大叶,连两人间这种细微的变化都没有发现。 “也不能把所有事都推给你,再给我更详细讲一遍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太子笑笑,“从今天往后的十年间,所有跟我有关的事,务必详细告诉我。父亲与我,不是简单的栽赃陷害可以离间挑拨的,当中必然发生了动摇我们之间信任根基的事。” 沈彻闻眨了眨眼,强迫着自己去仔细回忆那段往事。 那是天授十六年秋天的一次大朝会,文武百官悉数在场,本与往常别无二致。 只是邻近下朝时,突然有官员提出,如今社稷已定,四海皆服,而太子生母仍旧无名无姓未有名分,于礼法不合。 于是百官叩请圣上追封太子生母为后,迁葬入皇陵,以正宗庙。 其实百官也不知太子生母为何人,甚至是生母还是生父,都不知道。太子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 太子虽最得皇帝宠爱,其生身之人的身份却是本朝禁忌,圣上的一块逆鳞,无人敢触碰分毫。 昔年天下初定时,也有人提出过太子生身之人身份不详不宜立为储君。 那人后来被流放边疆,全族三代内不许入朝为官。 自此后,再无人敢置喙太子身世。 只是没有想到那天,竟又有人冒着拖累全族的风险提了出来。 后来沈彻闻也想过,那人或许是被买通,只是为了引出往后一连串的变故。 第47章 天授十四年 追封太子生母的话刚出口, 便引来百官一片附和。 “陛下不愿告知天下太子生身之人,也不愿将太子记入其他妃嫔名下,日后史书会说太子来路不明,便是为着太子, 陛下也当三思!” “微臣不知太子生母昔年因何触怒陛下, 但望陛下念在其诞育太子, 于宗庙涉及有功的份上,宽恕一二,便是不入皇陵,也该有个位份,否则百姓议论起来,以为天子薄情, 又当如何?” 许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朝堂之上一时间议论纷纷。 皇帝突然止住了朝中议论,朝太子问道:“此事我儿如何看待?” 太子上前,朝皇帝恭恭敬敬行礼,思忖再三说道:“儿臣觉得,父亲未曾追封生我那人,必有父亲的缘故。只是……儿臣自幼只见过父亲一人, 有时也想知道, 另一位血脉至亲到底是……” “够了。”乐宿齐压着嗓音开口,与嗓音一道被压抑到极点的, 还有他的怒气, “我说过,我与那个人早已恩断义绝,你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从未有过什么生身之人。” 沈彻闻猜测, 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似乎在那天就走上了岔路的两端。至此君臣父子,背道而驰。 紧接着便是落叶扑朔,凛冬悄至。皇帝接到密奏,说太子私下调兵,打算营救奉安公。 奉安公是前齐废帝,归降大燕后皇帝赐爵奉安公,将其奉养宫中。表面奉养,实则囚禁。自前齐灭国已有十八载,奉安公囚于知恩宫,一步未曾离开。 第53章 皇帝拿到密报后,立刻派人调查,竟查到了沈彻闻麾下有调兵痕迹,不由分说便以谋逆的名头将太子软禁东宫。沈彻闻也因此遭到圈禁,连辩白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直到天授十七年初一当夜,太子万念俱灰逝于东宫。 沈彻闻从不觉得太子是病逝,坚持认为他是被杀的。毕竟当初太子并未被废,以皇帝对他的宠信,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那天。沈彻闻猜测是有人怕他复起,迫不及待地杀了他。 沈彻闻后来曾在皇帝遗物中找到太子临终前的上疏,其上太子自称“微臣”,称皇帝为“陛下”,字句含泪,奏折末尾落有两滴氤氲的血痕。 “……为臣一世,克己复礼,谨遵储君之道,未料行差踏错,因贼子构陷与陛下离心,一己之身未能保全,以至今日,实有负皇恩教诲。微臣叩首,求陛下善待妻儿,勿责东宫之众……”沈彻闻断断续续,诵出记忆中的奏折。 太子脸上表情消失,眼尾似有泪珠滑落:“我想,或许我还有话未曾写完。若早知今日,不若当初留在抚朔关外,只做寻常父子。纵然天为被,地为席,风餐露宿,也好过如今琼楼玉殿埋枯骨,利刃寒芒刺血亲…… “彻闻,继续说吧。” 这件没头没尾的谋逆案,随着太子的仓促薨逝,在一片混沌中落下了帷幕。 或许是太子死前的奏折唤回了天家父子埋藏在争权夺利下的那点亲情,皇帝没有再对这件事进行任何后续追究,也禁止宫中谈论。只是沈彻闻依然被禁足。 直到年尾乐书音求情,皇帝貌似终于从丧子之痛的迁怒中走出,于隔年初春放出了被圈禁一年有余的沈彻闻。 自太子死后,皇帝身体也大不如前,病了几场,仓促地撒手人寰。他死前留下遗诏,要二皇子继位,善待太子遗孀。 乐书音登基后,封太子遗孤为顺王,与太子妃一道送入封地,太子一脉远离了京中是非。 至此,便是未来十年间,沈彻闻知道的所有与太子有关的事。 “我不明白。”太子听罢沈彻闻的话,脸上的茫然大过伤心,“我为什么要营救奉安公?父亲又凭什么会信如此明显的栽赃?” “我也不明白。”沈彻闻说。 整件事情都莫名其妙。 太子连奉安公的面都没见过,有什么动机去营救一个前朝废帝?而如此荒诞的理由,皇帝为什么信了,甚至因此软禁太子? “或许一切还得从书乾哥你的身世找起。”沈彻闻说,“在被圈禁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始终觉得,追封你生母一事,是有人蓄意提起,这件事就是一切的开端。但我想不明白,奉安公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知道,你说奉安公会不会知道?”太子问。 “在先帝驾崩后,我曾经多次试图去找过奉安公,试图调查出真相。”沈彻闻说,“但他对我非常防备,一个字都不愿多说。我无法取得他的信任。” “没关系,交给我吧。” 沈彻闻阻止道:“不行!你绝对不能和奉安公有任何接触!整个东宫都不行。”在不确定奉安公身上到底隐瞒了怎样的秘密之前,太子绝对不能被发现任何与他接触的痕迹。 沈彻闻怕太子冲动,补充说道:“况且,如今奉安公住处被陛下的亲信重兵把守,咱们根本没办法瞒住陛下,单独见到他。”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还是由我在十年后去见奉安公。十年后陛下不在了,很多事情也尘埃落定,那时候去找他,最保险。”沈彻闻说,“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他的信任。” 太子眉心紧蹙,起身在书房角落的箱子里翻了起来。很快,他拿出一枚玉扳指,交给了沈彻闻。 “我想,如果他真知道我的身世,必然知道生我那人的身份,或许甚至与其相识。”太子说,“这枚扳指自幼挂在我身上,父亲登基后嘱咐我收起来不要戴出来示人。我猜,这个可能就是那人留给我的。” 沈彻闻收下扳指。目前一切未知,只能试一试。如若玉扳指行不通,再做其他打算。 太子继续追问:“栽赃我的人你有头绪了吗?” 沈彻闻点头:“老三。” “你确定?”太子蹙眉问道。 “老三既能害老二,也能害你。” 太子笑笑:“这不能作为理由。” “你死得突然,木家有奇毒,可以让你病逝。而且冯家势大,党羽盘根错节,请求追封的那些官员,很可能都是冯家一党。” “有毒药的又不止木家一个。况且那他如何调兵?”太子问,“你说了,陛下在你麾下找到了调兵痕迹。” 沈彻闻迟疑:“或许收买?” “收买你?” “那……”沈彻闻卡住,笑起来。 太子也笑起来:“你这全是推论。” “可除了他,还有谁?” 太子:“你除了推论,还有偏见。总之你认定了是他。” “乐书音不会,老四太小了……还是说有人想挟天子?” 太子继续追问:“乐书音为何不会?” “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清楚的。”沈彻闻回答完也觉得自己很好笑,像个小孩一样,经历了这么多事,竟然还相信人心。 但他就是愿意给予朋友最大的信任,就像对乐书和,直到刺客都进了军帐,沈彻闻才不得不相信乐书和做了这么多错事。 他想起周贺丹评价自己,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或许是自己把老三划进了厌恶的一方,所以才觉得老三处处透着险恶。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怀疑乐书音和乐书景。他不想再失去任何兄弟,只能祈求所有的错事都是老三一个人做的。 太子又再度笑了起来,摆摆手说:“好,书音不是那样的人,书景也不会做什么。你先调查清楚刚说的事吧,到底是谁害的我,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沈彻闻摸了摸放在袖中的扳指,确定它还在,正欲告辞,突然想起来今日扯得太远,来东宫最主要的问题还没有问。 “书乾哥你知道二皇子身边有谁爱吃荷花糕吗?”沈彻闻问。 “荷花糕?怎么突然问这个?” “二皇子似乎每年都会吃荷花糕,贺丹告诉我,是其他人爱吃,我觉得这件事有古怪,但从二皇子身边的人那里打听不到更详细的内容。他们似乎都清楚,但是在刻意隐瞒。” 沈彻闻十分在意,十年后的向之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等你搞清楚荷花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不帮你救太子了。 荷花糕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 到底是谁喜欢吃荷花糕! “我不知道书音身边有谁喜欢吃荷花糕。”太子说,“但那个人喜欢荷花糕,二皇子却每年都自己吃……你说像不像,他在怀念那个人?” “你是说,喜欢吃荷花糕的人,已经死了?” 太子走到书房窗边,看着从窗缝处透出的阳光,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彻闻,你还记不记得阿青?” “阿青?”沈彻闻瞬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但很快想起来了阿青是谁。 当年乐氏入主中原,陛下登基,几位皇子尚且年幼,仍旧住在宫中。宫里事务繁琐,皇子身边伺候的人不够,于是挑选了几个前朝宫里留下的小太监分给几位皇子。 阿青就是分给二皇子的其中一个。 他办事仔细妥帖,性格又温和,似乎还读过些书,可以伺候笔墨。很快就得到了二皇子的信任,成为了他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几乎与二皇子形影不离。 只是沈彻闻从军营回来后,似乎就没再见过阿青。也因此甫一听到这个名字,沈彻闻也乍想不起来。 不过,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有谁会去在意他去了哪儿。 第48章 天授十四年 从前阿青与乐书音几乎算得上形影不离, 沈彻闻总与乐书音在一处,自然也认得阿青。 但说是认得,也不尽然。 一个太监,没人关心他姓字名谁, 怎么进的宫、家乡在哪里。沈彻闻也只是知道他叫阿青而已。 阿青永远低垂着眉目, 温和恭敬, 讲话柔声细语。 如今让沈彻闻回忆,他连阿青的长相也记不清。非要说的话,应当是个清秀的人,再详细一些,沈彻闻也不知道了。 “老二身边那个太监?书乾哥怎么忽然提起他。”沈彻闻问,“难道他已经不在了?” “死了, 你回京前他就死了。” “怎么死的?”沈彻闻内心略有震动。虽说他已算得上生死见惯,但阿青到底也陪了乐书音十几年,竟然就这么突然没了。而且,自己竟也是在这次穿越后,才知晓阿青的死。 太子摇头,似乎不太想细说这件事,只是朝沈彻闻说:“阿青也是个可怜人。” 气氛变得越发沉重, 太子见状故作轻松地移开了话题, 招呼沈彻闻尝尝太子妃送来的点心。 第54章 沈彻闻坐在太子对面,挑了块离自己近的点心送入口中。 太子将自己面前的绿豆糕推到沈彻闻面前:“这是你嫂子从前家中伺候的老妈妈的拿手绝活, 不是普通的绿豆糕, 加了薄荷叶,最清凉解暑,你尝尝看。” 沈彻闻拿起绿豆糕,随后听太子问道:“书音之后有没有成家?” “没有……”沈彻闻否认完, 忽然又说,“也不对,他似乎追封过一个皇后。只是当时我在边关巡视,不太清楚这些,回京后听人提起过。” 太子长叹了口气,问道:“所以你不知道皇后身份。” 沈彻闻点头。毕竟乐书音已经不是自己的未婚夫,他宠幸谁,追封谁……只要那人不是周贺丹,都跟沈彻闻没多少关系。 “既然你想调查书音为什么会吃荷花糕,不如先去确定一下他重视的人都有谁,这些人当中,又有谁死了。”太子说,“阿青也好,他追封的皇后也罢,甚至还有他的亡母,照着这些人的线索查下去,说不定会有发现。” 沈彻闻恍然大悟。 他对乐书音实在算不上了解,他们未曾交心,总是话不投机,只是被父辈定下的婚约绑在一起,多数时候都像是沈彻闻在一头热而已。以至于他们自幼相识,又做过五载君臣,沈彻闻连乐书音心里重视的人是谁,都弄不清楚。 或许即便没有周贺丹,自己与乐书音也很难走下去。父辈定下的这场婚约,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离开东宫,沈彻闻先去找了沈天星,让他调查京中卖荷花糕的铺子。 “我的爷,你这范围也太大了。”沈天星瞪大眼睛,“这可是京城,光点心铺子都有几十间,更别说还有不计其数的小摊子。” “鹤云斋。”沈彻闻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这三个字,“你去鹤云斋问一问,他们家是不是每年都给二皇子府送点心。找个靠谱的人,带回来回话。” 吩咐过沈天星,沈彻闻便回了二皇子府。有周贺丹帮忙遮掩,不会有人发现他离开过。 这会儿已经快到傍晚,院里没有其他人,沈彻闻以为周贺丹还在午睡,快步进了里屋。 刚一掀里屋帘子,沈彻闻就瞧见周贺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周贺丹只穿了件里衣,手掌虚按在小腹上,宽松的里衣顶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他蹙着眉,把里衣掀开了点,低头看了看肚子,吸了下肚子又很快放松,随后重新整理好里衣,调整了下站姿,似乎在确定怎样更不显腰身。 沈彻闻咳了一声,周贺丹立刻转身,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事全被沈彻闻看见了以后,立刻慌了神一样,急切地拿起外衫就往身上披。 沈彻闻走近他,将人圈在怀里,掌心抵住他的肚子安抚道:“别慌,还瞧不出来。” 周贺丹眨眨眼:“我没慌,就是今天系腰带的时候,发现腰粗了很多,担心漏出马脚。” 沈彻闻指尖顺着周贺丹肚子的弧度划了一道。仔细一算也有五个月了,周贺丹穿了外衫还是几乎发现不了什么端倪,阿南确实不算显怀。 相比之下,怀阿北到这个月份的时候,周贺丹的肚子已经沉甸甸的,像有颗小球坠在腰间似的。 “最近胎动厉害吗?”沈彻闻靠着周贺丹的耳边问道。他很喜欢用嘴唇贴着周贺丹的耳廓,因为每次嘴唇摩擦的时候,周贺丹的耳尖会逐渐变烫,直到整张脸颊都染上绯色。 明明是风尘地出来的人,许多地方却纯情得厉害,令沈彻闻感到了一种别样的反差。 “还,还好……”周贺丹红了脸,便想挣脱沈彻闻。 沈彻闻自然不会让他如愿,紧紧把人抱着。很快周贺丹就不动了,浑身僵直,磕磕绊绊道:“又,又动了。”而且还挺闹腾。 沈彻闻笑起来:“有什么感觉吗?会难受或者怎么样吗?” “没什么,就是怪。”小崽子还没什么力气,动起来跟肠胃蠕动似的。但肠胃的蠕动不会如此频繁,更不会这么有规律。 沈彻闻手指轻戳了下周贺丹的肚皮,阿南像是被打扰到不高兴了,重新恢复了静止,一动也不再动。 这个季节天热得厉害,不穿里衣也成,但周贺丹怀着孩子,总觉得没安全感,非得拿里衣将自己裹得彻底,才不会觉得孩子有危险。 沈彻闻转身去拿衣架上的腰带,帮周贺丹整理好外袍。 “不明显,别担心。”沈彻闻说,“被发现也没什么,怀了我的孩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以后也是西平王府的主君。” 周贺丹摇头:“还是不想这么早就让人知道。” “我突然想起件事,正好请教一下你。”沈彻闻说。 周贺丹微笑道:“什么请教不请教的,我这种出身的人,能懂多少?” “不要妄自菲薄。”若当真什么都不懂,未来如何能做庶安朝的太子太傅? “虽然我给不了什么高明的见解,但王爷若是愿意朝我说说,我也一定竭尽全力为王爷解答。” 沈彻闻示意周贺丹坐下说:“有个大臣,家中有两个孩子。他很喜欢长子,希望对方能继承家业。但次子野心勃勃,认为长子空占了年长的位置,凭什么要将家业让给对方。 “后来次子向我投诚,希望能借我的力量拉下长子自己做家主,我也早有意与其结交。只不过我想不到,如何能将长子拉下来,让他继承家业。” 说话的时候,沈彻闻握着周贺丹的手,眸子落在他修剪整洁的指甲上。 根本没有什么长子次子,有的只是太子与其他皇子。沈彻闻也说不好自己为何要拿这种事试探周贺丹,他不是在怀疑周贺丹什么,只是……只是想知道,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沈彻闻很好奇周贺丹会如何回答。 周贺丹仔细思考起来,斟酌说道:“无外乎想办法让家主与长子离心离德。” “离心离德?” 周贺丹点头:“我曾翻阅史书,见着古往今来多少储君,即便已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最终却没能继承皇位。除去那些年岁不永早逝的、被兄弟捡漏谋反的外,其余几乎都是与父君离心离德,过早失去了君王的宠信。 “只要能让长子与家主产生隔阂,激化两人间的矛盾,之后次子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不愁拿不到继承权。” 沈彻闻呆住。他没有预料到,自己随口试探的话,竟然能勾出周贺丹这样的长篇大论。 同时周贺丹的话,令他感到有种说不出口的怪异。 仔细想想,太子不也正是因追封生母一事惹恼了皇帝,两人因此开始产生龃龉,往后裂隙还未来得及修复,就被人用一封密信生生撬开,以至于到最后,皇帝连太子的话都不再相信,不由分说将其禁足东宫。 从有心之人将太子的身世提出的那刻起,太子就彻底与皇位无缘了。 此事归根结底还是要先弄清楚太子的身世,之后才能找到应对之策。 “对了,贺丹,你在老二身边这么久,知不知道阿青?” 周贺丹瞳孔猛地一缩,看向沈彻闻的眼睛,脸上持续保持的微笑看着有些许僵硬:“阿青?那是谁?” “阿青是……曾经老二身边的太监。陛下派我去军营历练一年多,回来后就再没在老二身边见过他,他身边的人反倒换成了你。”沈彻闻说。 “你之前没有问过二殿下?”周贺丹说话时眼神坚定,一直盯着沈彻闻。若是胆子小点的人,或许会心底发毛。 “一个伺候的太监,不见了,无非是做错了事,惹主子不痛快,被发配到了别处。既然老二已经厌弃了他,我又何必要多次一举询问他的去向。”主要也是太监身份卑微,又太过习以为常,如果不是太子提醒,沈彻闻几乎要忘了乐书音身边还有过这号人。 “那如今为何突然想起了他?” “没有为何。”沈彻闻迅速想着借口,“只是突然记起来,多嘴问一句而已。” 周贺丹低垂下头:“不,我不认识他,也从未听二殿下提起过。” 第49章 庶安五年 十九岁的沈彻闻与二十岁的乐书景在康王府的屋顶上大闹了一场, 喝到最后两人都醉了个彻底,互相埋怨着,吵嚷着,把乐书乾的死怪到对方头上。 之后说得多了, 聊起曾经在东宫的点点滴滴, 又变成抱头痛哭。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十年光阴, 似乎因为这几坛酒消弭殆尽。 隔日沈彻闻在康王府的厢房里醒来,晕晕乎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差点以为又穿越了一场。 “我竟然在你府上过了一夜,你不派人把我送回去?”沈彻闻嫌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 康王府伺候的人跟他家主子一样混账,直接把自己扔到厢房, 连外袍都没给脱。好好一件衣裳,弄得酒气熏天。 “说得轻巧,喝完酒寅时都快过去了,再把你送回去,整个西平王府都得被你折腾起来。”乐书景说,“你家里头那位都快生了,把人折腾一通, 你睡醒了又要怪我送你回去, 横竖我不是人。” 第55章 沈彻闻一想倒也真是那么回事。大半夜的把周贺丹吵醒,再怎么说他心里都过不去:“还是你想得周到。那我就先走了, 昨晚说好的事, 别忘了。” 乐书景撇撇嘴:“那是自然,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只要是能救大哥,做什么都行。” 沈彻闻找到了同盟, 心里的不安似乎减轻了许多,临走前朝乐书景再次嘱咐道:“我不确定自己的行动会不会受到阻碍,如果我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你一定想办法来见我。” 乐书景朝他比了个一切交给自己的手势。 沈彻闻回到西平王府时,周贺丹已经进了宫,于是沈彻闻认命似的暂时恢复了奉旨养伤的无所事事日子。 无事可做就喂喂猫,逗逗阿北,看着阿南温书。阿南朝他问过小叔去了哪,沈彻闻都快忘了自己给父亲安了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阿南问了才想起还有这事。 他跟阿南解释了清楚,没有小叔,是自己假扮的,也算是还了沈老王爷的清白。 养猫带孩子的闲余,沈彻闻就会去书房转悠几圈,看看锦盒里有没有新东西。可惜沈子鸣让他失望了好几次,直到他身上的伤都快好全了,才送来了新东西。 是一枚玉扳指。 玉是上品好玉,雕刻也精细非常,不是寻常人用得起见得着的。沈彻闻随手把玩了一下,把扳指套在了自己手上,漫不经心地撕开信封。 他已经对二十九岁的自己开始失望了,甚至怀疑他这次能否给自己带来破局的办法。 毕竟周贺丹与自己站在了两端,乐书音则更是有可能成为继续调查的阻碍,此外在这个时代里,太子已经死了太多年,当年事情几乎不剩了什么线索。沈彻闻能做的事微乎其微。 如果沈子鸣带不来突破性的进展,那一切都是空谈。 这次的信件内容很简短,先是简略把太子谋逆一事的更多细节告知了沈彻闻,随后让沈彻闻想办法取得奉安公的信任,弄清楚太子身世,必要时玉扳指可以作为信物出示给对方。同时查清楚乐书音当年追封的皇后叫什么。 “有用的消息没有,要我自己干的倒是一大堆。”沈彻闻嘟哝藏起盒子,抱怨起未来的自己倒是丝毫没有心慈手软。 这边信刚点燃烧成了灰,那边周贺丹就走进了书房。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后,沈彻闻几乎没再和周贺丹单独说过什么话。 朝廷的事很忙,周贺丹几乎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府。沈彻闻一开始担心他身子吃不消,但转念又觉得周贺丹帮乐书音做事估计很乐意,自己何必白张口这个讨没趣,于是赌着气不再多管。 “周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来了?”沈彻闻冷嘲热讽道。 周贺丹只是笑笑:“我听说你前些天去见了康王。” 气氛不觉间就变得剑拔弩张,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相处状态,这样很不好,沈彻闻调整了一下语气,正色道:“我心里头不舒坦,找他聊聊天。” 周贺丹也并不傻,知道乐书景这些年也对太子的事耿耿于怀,这两人凑到一起,想做什么一目了然。他开口劝道:“别再继续调查下去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觉得乐书音应该做皇帝?”沈彻闻不动声色地藏匿起套在拇指上的玉扳指,朝周贺丹追问。 周贺丹扶腰坐在书房的小榻上,深吸了口气,缓慢吐出的瞬间,脸上又挂回了笑意:“如今朝中异心之人已除,一派向荣,四方臣服,你执意改变,恐怕也不会更好。” “你又怎么知道书乾哥不会做得更好?” “小王爷,我知道你把乐书乾当成亲兄长,我也不想当着你的面说他的不是。”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沈彻闻再无法忽视周贺丹对乐书乾的奇怪态度。他似乎对太子抱有敌意? 但敌意又从何而来? 难道是为了乐书音! 沈彻闻突然豁然开朗:“你总不会觉得,书乾哥知道了乐书音做过皇帝,就容不下他,所以才百般阻拦我?”他讨厌周贺丹这副样子,此时此刻的周贺丹与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他眼里心里还是只有乐书音一个! “就算书乾哥登基,乐书音他也是万人之上的亲王,书乾哥不会害他性命!” “小王爷,你之前也说过,安王是你最好的兄弟,绝不会害你,但结果呢?乐书乾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了不算。”周贺丹语气淡淡的,似乎没有因沈彻闻不断加快的语速产生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沈彻闻好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因周贺丹不咸不淡的态度再度变得激烈,他头脑一热,口不择言道:“你这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乐书音?周贺丹,你是不是跟乐书音一直藕断丝连,心里头放不下他,所以才百般阻止我救下书乾哥?” 这话讲出口,沈彻闻感觉喉头一甜,似乎要呕出血来。 二十九岁的沈子鸣或许足够成熟,可以不在意周贺丹与乐书音的过去,相信周贺丹对他的感情,但十九岁的沈彻闻还不行。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疯狂嫉妒起乐书音,嫉妒他先遇到周贺丹,嫉妒周贺丹如此维护他。 看到周贺丹为了乐书音不再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沈彻闻感觉自己几乎要崩溃。 伴随着沈彻闻激动的质问声,周贺丹捂住嘴,放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 周贺丹直起身子,扶着肚子缓步走到沈彻闻面前,柔声问道:“难道对陛下有私心的人,不是你吗?沈小王爷。你一心想查清真相,究竟是想为乐书乾洗刷冤屈,还是在假公济私,妄图阻止陛下登基,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你在胡说什么?” “你对陛下情根深种,竟反指责我与陛下藕断丝连。”周贺丹依然脸上挂笑,语气和缓,像是在陈述着事实一般。 只是话音刚落,周贺丹突然扶住了桌案,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随后抱着肚子慢慢弯下了腰。 沈彻闻看见周贺丹额角有汗珠滑落,凑上前去摸向他的肚子,才发现胎儿闹腾得厉害,似乎比上次捉拿乐书和时,动得还要厉害。 他在生气,甚至动了胎气,沈彻闻想。 原来周贺丹也并不像现在表现得这般淡然,他只是隐藏得很好,沈彻闻几乎被他骗过去。 但胎儿不会骗人,它敏锐地察觉到了爹爹情绪的起伏,并因此变得不安。 之前已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沈彻闻不敢这时候再被情绪控制口不择言,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了心情说道:“我对乐书音……” “够了!”周贺丹声音忽然变大,急切地打断沈彻闻,似乎不敢再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紧捂着闹腾不安的肚子,尽力让自己站得更直。可惜腹中胎儿躁动不安,闷痛令周贺丹几乎直不起腰来。 “沈小王爷,你对陛下的感情,自己进宫找他说,不要对着我,一遍又一遍,我听着恶心。” 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周贺丹像是赌博似的松开了桌案,见到自己依然平稳站在远处后,他松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去。 沈彻闻再忍不了一刻,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说道:“让乐书音滚一边去!周贺丹你是我的,入了我沈家门,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贺丹转身,愣愣看向沈彻闻,似乎不理解沈彻闻突然之间发的什么疯。 沈彻闻见周贺丹回头看自己,突然觉得刚刚的话有点尴尬:“不行,我刚刚说的不算,重新说。以前也都不算,我现在只喜欢你,就算你心里还有乐书音,我也……不对,你不许再想着乐书音,你只能看着我。 “我或许,没有你那个沈子鸣大度,是个小心眼,但无论如何,一直是你招我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周贺丹忽然笑了一声,手臂从沈彻闻的禁锢中挣脱,捏住他的下巴凑近问道:“小王爷,说实话,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不是现在吧?” 第50章 庶安五年 沈彻闻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站在亭中的周贺丹。 那时他在和乐书音说着话, 乐书音不知道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把周贺丹逗得露出微笑。 明媚的笑容攀附在他脸上,染红的枫叶都失了色。周贺丹抬了眼,目光落在沈彻闻身上。 不过一片花叶离枝的时间, 蓦地无限拉长, 呼吸似乎也变得漫长, 当沈彻闻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 神识拉回,沈彻闻看着周贺丹近在咫尺的眉目,绯红逐渐爬了满脸,慌乱说道:“喜欢你就是前不久的事,之前的我, 讨厌死你了。” 周贺丹轻笑一声,也不知相信了没有,总归松开了沈彻闻的下巴,将手重新落在的肚子上,眉心微微蹙起。 沈彻闻想起从前的周贺丹说过,阿北当初就是在七个多月的时候没的。虽说现在的周贺丹没有中过毒,但连日被乐书音差使着操劳……沈彻闻不敢继续想下去, 着急问道:“你还好吗?我去让人叫太医。” 第56章 “多谢。” 周贺丹是个很能忍的人, 这次没拒绝,说明疼到了让他也不敢忽视的程度, 沈彻闻心底慌乱更甚, 跑到院中让人去请太医,随后又回书房,不由分说将周贺丹打横抱起来,快步走回卧房。 “怎么回事, 疼得有多厉害?”沈彻闻还不太擅长讲关心人的话,说出来也是硬巴巴。他想二十九岁的自己或许可以信手拈来。 “还好。” 沈彻闻完全不信,因为周贺丹嘴上这样说,但呼吸声都比正常重了许多,显然在尽力忍耐着。 “算了,如果疼得厉害,你就别说话了,听我说。”沈彻闻将周贺丹放在床榻上,斟酌着想开口今天就把乐书音的事讲清楚,不要留在心底彼此当成疙瘩,吵也吵不清楚。 但他低头一看周贺丹死死咬住下唇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货,这种时候竟然还在纠结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还是算了,我也不说了。” “说吧……”周贺丹深吸气,似乎挨过了一阵疼痛后,才开口,“说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我就不疼了。” 沈彻闻一听也是,说些事让周贺丹分散精力,总比现在要好。可他又怕自己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把周贺丹弄得更气,于是斟酌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看乐书音。反正我,现在心里没有他。我想好了,无论有没有阿南阿北,我都想和你过一辈子。” 十九岁的沈彻闻不像二十九岁的自己那般经历过许多风雨,因此比他更懦弱一些,不敢直面内心深处的想法,不敢去断然否决自己曾经对乐书音的感情,更不愿接受所谓“一见钟情”的说辞。 他宁愿自欺欺人地宣告自己是在未来对周贺丹动情。 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总在想念身处十年前的周贺丹,只是无比清晰地知道,无论这种表白的言语说过多少遍,眼前的周贺丹,都不是属于自己的周贺丹。 还有人在过去等他,等他主动放弃长辈给予的枷锁,跑去求陛下赐婚的那刻。 “我知道了。”周贺丹说,“这些话,要更早讲出来。” “那你呢?你心里还有乐书音吗。” 周贺丹笑了,但一笑起来,肚子就又有明显起伏,弄得他再次疼起来。 周贺丹忍着疼痛说道:“乐书乾对你的意义,和陛下对我的意义,是一样的。” “当真?”沈彻闻脸上露出惊喜。虽然周贺丹与自己依旧效忠着不同的人,但能确定周贺丹对乐书音现在的感情不是自己想的那种,沈彻闻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沈彻闻没有想到,周贺丹的下句话能让他更加欣喜若狂。 “我和陛下的关系,从始至终,都与你和乐书乾一样。” “不是,你是说……” 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人声,太医到了。 沈彻闻纠结了片刻,还是面对着周贺丹,追问他刚刚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但周贺丹却翻过身,背对着他,不愿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太医被阿澜带进来给周贺丹诊脉,询问了许多周贺丹日常的情况。 沈彻闻脑海内却一直盘桓着周贺丹刚刚的话。 也就是说,周贺丹与老二,并不是京城中一直以来认为的关系? 可是……如果不是那种关系,乐书音为何会跑去青楼,莫名其妙给周贺丹赎身,还把他时时带在身边颇为宠信呢?两人认识的契机是什么?产生信赖的原因又是什么? 以及如果不是那种关系,两个人为什么从来不否认呢? 随着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被打破,无数的古怪与疑惑一股脑拥入了沈彻闻心里。 直到太医离开,沈彻闻都没有找到任何头绪。 “周贺丹他如何了?”沈彻闻拦住太医问道。 太医说:“回王爷,王妃是操劳过甚,又突然急火攻心,才导致胎动不安,微臣给王妃开了些方子,再多加调养,应当无碍。” 沈彻闻朝太医道谢,重新回到周贺丹床前,说道:“我知道我让你安安心心在府里养胎,你肯定不会愿意,只是你自己的身子,应当心里有数。” 周贺丹应声,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或者是欲言又止。 沈彻闻说:“如果有想说的话不要憋在心里。” “我想你或许会不乐意听。”周贺丹说。 沈彻闻刚刚因为知道了周贺丹与乐书音并没有过逾矩关系,从而心情很好,没有回避而是对乐书音说道:“你说吧,如果实在不中听,我就当没听见。” “乐书乾他,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好。你被他蒙骗了。”周贺丹想伸手握住沈彻闻的手,但迟疑起来,还是收回了。 他侧卧着身子,面朝着沈彻闻的方向,见沈彻闻没给出反应,于是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敬他爱他,把他当成兄长,甚至某种意义上当做父亲的替代,但正因如此,你才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对他有误会。”沈彻闻蹙眉说,“你可以跟我仔细说说,你到底哪里觉得书乾哥不好,我可以跟你解释。” “小王爷,你不是他,你没办法替他解释什么。”周贺丹累了,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持续与沈彻闻争论。 他改变不了沈彻闻对乐书乾的信赖,但他也无法直白地告知沈彻闻一些事情。因为沈彻闻很聪明,说出一件事,随之而来他会弄清楚许多事、可有些事沈彻闻一旦知晓,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永远无法再亲密无间。 这时阿南急匆匆进来问道:“我听府里下人说,刚刚又叫太医了,可是爹爹身体不舒坦?” 周贺丹朝他招手,让阿南到床边,脸上挂起微笑说道:“没事,最近公务太多了,累了一些。” 阿南是个非常敏锐的孩子,察觉到了自己刚进来时双亲之间不太寻常的气氛,以及沈彻闻此刻的沉默,询问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这种事情,没办法跟孩子说,但沈彻闻做不到像周贺丹那样可以立刻在脸上挂出假笑,只强迫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和缓一些,对阿南说道:“劝劝你爹,少操劳一些,注意身子。” 阿南被沈彻闻轻易骗过,长舒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爹爹也是,就算没有妹妹,也要注意自己,国事那么多,爹爹一个人也做不完。更何况陛下身边还有文武百官,但我和弟弟只有一个爹爹呀。” 周贺丹被阿南懂事的言语逗笑:“好,那爹爹去跟陛下说,少做些事,照顾好自己。” 阿南又看向沈彻闻:“父亲,爹爹答应了,你也要过来,跟爹爹道歉,不要跟爹爹吵架。” 沈彻闻想说凭什么要自己道歉,忽然想到沈天星跟他说过,周贺丹其实是个小心眼。 但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沈彻闻发现,与其说周贺丹小心眼,不如说他敏感脆弱,情绪易陷入死角,并且一旦陷进去就很难自己排解开。不过周贺丹又出乎意料地非常好哄,几乎只要沈彻闻服软,他就会从情绪里抽离,甚至有时会自我责怪。 就好像,他是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糖果的小孩,伤心难过时,只是渴望得到糖,没有想过要什么糖,要多少。没得到过爱,所以不清楚索取的限度,哪怕一点点,就已经心满意足。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与周贺丹发生争吵,沈天星和阿南,不约而同地都让自己去道歉。 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最简单的一句道歉,周贺丹就不再在意他们争吵的起因。 沈彻闻不由觉得一阵心疼。 那边平遥伯府的小公子约了阿南出去转转,丫鬟过来通传,说小公子已经到了。 阿南不好让客人等着,朝沈彻闻使了个眼色,然后告退。 阿南离开后,沈彻闻开口说道:“对不起,是我让你不高兴了,才动了胎气……但是,我不会放弃调查书乾哥的事。” “算了,如果你不后悔,想做就去做吧。”周贺丹说,“当然,毕竟夫妻一场,虽然这件事上我无法支持你,但也不会把你的想法告诉陛下。至于你能否遂心如意,全靠自己吧。” 第51章 庶安五年 沈彻闻知道, 只要周贺丹不把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告诉乐书音,就已经是在帮自己了。 毕竟乐书音手握权柄,如果试图改变未来的事情被其知晓,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自己被圈禁关押。 周贺丹自从答应了阿南多顾着身子后, 就不再像之前那般繁忙。 沈彻闻同周贺丹的关系也不再僵持, 凑到一起聊了许多沈彻闻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 阿北的大名叫沈亭北,再比如,周贺丹腹中的老三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周贺丹打算给它乳名取为西西,但是大名还没想好,周贺丹想等沈子鸣回来以后再一起讨论。 沈彻闻在温柔乡中沉溺了几天, 乐不思蜀,但心里清楚,接下来的事不能再耽搁。他还需要找到回去的办法,去迎接阿南的出生,不能一直留在这个时代。 第57章 他与乐书景又见了一面,开始商讨需要调查的事。 老四如今算是他仅存的盟友,但太子身世一事可大可小, 沈彻闻并不全然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乐书景, 只能让他调查另外一件相对没那么隐秘的事。 “你二哥是不是追封过一个皇后?” 说起皇后,乐书景也恍惚了一下, 想了半天才点头:“似乎是有过这种事, 但似乎不止追封了皇后。” “什么意思?” “我隐约记得还追封了一个太子。”乐书景回忆着,“似乎是刚登基那会儿,都四五年过去了,也没人提起过, 你突然一说,我差点没想起来。” 沈彻闻倒是有点意外:“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能差点想不起来?” 乐书景倒也坦诚:“一来,这些年我沉浸在大哥的死里,不问世事消沉了很久。二来,我因此事和二哥闹崩,不太在意他的事,连他什么时候有过孩子都不知道。” “三来,皇帝要追封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死人做皇后,看起来还是为了他们夭折的孩子,朝臣们为了讨好新皇,并没有什么反对的道理,这事进行的很顺利,不到一个月就尘埃落定了,我没什么深刻印象不是很正常?” 确实,皇帝追封亡子做太子,是爱子心切,追封死人做皇后,是情深义重,再说皇后出身低微,连个因此获利的亲人都没有,两个死人影响不到前朝后宫的一星半点儿,没人会想不开反对,把刚登基的新帝给得罪了。 “那你还记得,先皇后是谁吗?”沈彻闻问。 乐书景继续摇头。 先皇后没亲人在世,没亲人就意味着并没有家族因他的存在进入朝堂,既然如此,又有谁会在意一个死人的身份? 沈彻闻无奈:“姓什么,哪家人,你都不知道?” 乐书景摊手,愣了半天想起来了什么,道:“如果要查,也不是很难。这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二哥把先皇后和故太子的牌位都放在了奉先殿偏殿,如果你急,我今日就进宫去看。” “牌位就在奉先殿供着,你都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沈彻闻挑眉。 乐书景撇嘴道:“别说我了,换成这个时代的你,也不一定知道。” 沈彻闻一时无语,好像确实是这样,沈子鸣也不知道先皇后身份,否则不会让自己来查。 既然都是半斤八两,沈彻闻不再对着乐书景咄咄逼人,提议道:“那咱们一起进宫,你去奉先殿,我去见奉安公。” “你想找奉安公问我大哥的事?”乐书景说,“放弃吧,问不出来的。父亲刚驾崩那年我就去找过他好几次,连面都没见上。” 连面都见不上?沈彻闻赶紧问:“奉安公那边有重兵把守?” “也不是,父亲去世以后,没什么人管他了,一直把他扔在知恩宫里自生自灭,留了一两个侍卫看管着。”乐书景说,“他就是性格古怪,不愿意见人而已。” “那也得去找他。”沈彻闻坚持道,“他在书乾哥一事中,肯定扮演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角色,弄不开这个谜团,咱们不一定防得住以后的事。” 乐书景耸肩,他对沈彻闻救下乐书乾的事抱有悲观态度,也并不相信沈彻闻已经改写过未来,他如今的心态更像是死马当活马医,沈彻闻说什么都配合,只是不全然相信而已。 乐书景叫人备马,和沈彻闻一起进宫,之后再分头行动。 乐书景先行进了奉先殿。 他假模假样去主殿给列祖列宗上了柱香,随后出门刚要往偏殿走,就听见通传说乐书音来了。 乐书景暗骂了声倒霉,偏偏这时候碰见他,但表面还得恭恭敬敬迎上去,朝他二哥行礼。 “今天有空过来?”乐书音见着唯一没犯事的弟弟,仍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如同栩栩如生的木偶,看着像活人,实际却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兄弟两个本就算不上亲密,乐书景又因乐书音登基一事介怀多年,难得单独见面,只有说不出的生疏。 “回皇兄,这几日我心里头实在不痛快,过来看看父亲,跟他说说话,权当排解。”乐书景随便找了个借口。 乐书音随口问:“怎么心里头不痛快?” “咱们虽是天家兄弟,不比寻常人家,但到底也是血脉至亲。三哥如今竟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来,我忍不住想起当年大哥,会不会也跟他有关系。” “有关系他也不会承认,死无对证的事。”乐书音说,“你就算查到了证据,也没办法再把他怎样,他能谋逆造反陷害储君,咱们又不能背着骂名杀了他。” “如果真是他干的,骂名用不着皇兄背,我自弄死他。”乐书景说着心底升腾出怒气。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要来做什么,转而朝乐书音问道:“皇兄也是来看看父亲的?” “来看看你嫂子。”随后乐书音不等乐书景反应,越过他径直往偏殿走。 乐书景反应过来“嫂子”就是指先皇后,也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于是快速跟了上去,在乐书音身后问道:“提到皇嫂,我竟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几时与皇兄情投意合?” 乐书音驻足,回头瞥了乐书景一眼,冷淡说道:“我从未藏过他的身份,只是你们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他。他活着的时候不在意,死了也不在意。甚至我让他做了皇后,你们还是没有在意过他。” 乐书景一时哑然,但记挂着自己的目标,硬着头皮问道:“难道我见过皇嫂?” “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你只是不在意罢了。”说完乐书音进了偏殿。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乐书景是当真一刻也不想在乐书音身边呆。他从小就不喜欢二哥的性子,又古怪,又难相处。 可事情还没查清楚,乐书景没办法由着性子一走了之。 不过乐书音说的话再不中听,有件事没讲错,乐书景确实不在意先皇后和故太子到底是谁,以至于这是他第一次迈入奉先殿的偏殿。 偏殿里只有两张牌位,直到看见了牌位上的字,他才第一次知道,他二哥立的太子是他的侄女而不是侄子,而记忆里素未谋面的二嫂,姓周。 “皇嫂出身的周氏,是我想的那个周氏吗?”乐书景问。姓周的有许多,但提起这个姓氏,世人最先想到的便是前朝那个曾煊赫百年的家族——钱江周氏。 钱江周氏原是后陈贵族,后陈末年,周氏先祖助齐灭陈,成了开国功臣,受封侯爵,一度权势滔天。后因周氏家主被污卷入江南王谋逆案,导致满门遭祸。 前齐景帝初年,周氏冤案平反,昔年周氏家主与景帝育有一子,是为宣帝。宣帝登基后,周家余脉再度进入朝堂,只是周家人丁衰微,再没能有济世之才。 直至前齐末年,周家出了名将周彦启,昔年家族光辉才得以重现。 周彦启被称为前齐最后的名将,一度是燕军最为棘手的敌人。但前齐气数已尽,又岂是周彦启一人能力挽狂澜? 齐末党争不断,周彦启被污叛国,死于朝堂内斗。同年冬,燕军入京,前齐灭亡。 乐书音没理乐书景的问题,自顾自点了三根香。 乐书景权当他默认,继续问道:“难道皇嫂是前朝名将周彦启将军的后人?” 乐书音依旧没正面回答,只是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乐书景尴尬笑笑。确实不如何,人都死了,无论是身份还是出身,都没什么意义。 他也不知道沈彻闻让自己找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横竖怎么看都跟他大哥的事没关系。 “皇嫂叫什么?” 乐书音看了他一眼:“你今日倒是不正常,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些?” 乐书景把自己几百年用不上的聪明才智全都发挥了个遍,头脑飞速运转,才想到一个体面的回答:“如今兄弟只剩了你我二人,日后更是只有我们能相互扶持。我忽然发现,自己对皇兄了解太少,所以想问问,希望没有太迟。” 兴许是被乐书景编造的手足情深打动,乐书音终于不像方才那般抗拒乐书景的探究,直接说道:“你皇嫂叫周贺青。” 周贺青。 这三个字在乐书景耳边划过去,他觉得有那么一点耳熟,随口问道:“哪个贺,哪个青啊?”自己说完,乐书景想起来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如此耳熟,登时如遭雷击。 “你说呢?”乐书音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乐书景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乐书音问道:“所以周贺丹是国舅?!” “不然我为何对他如此宠信?”乐书音冷漠地回答道,随后朝着周贺青的牌位拜了拜。 第52章 庶安五年 沈彻闻如今恢复了西平王的身份, 再度成了旁人眼中的皇帝心腹,在宫内自然畅行无阻。 他进宫前纠结过要不要沈天星给自己易容一下换个身份,但转念又想,觉得以自己的脾性, 应当去找过奉安公不少次, 乐书音不可能不知道, 搞不好他们两个人还一起去过。这件事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第58章 只要乐书音不知道自己有办法改变过去,他就不会阻拦自己。 奉安公被关在知恩宫里。知恩宫挨着永巷不远,在皇城的边角,常年无人涉足。 那间宫殿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奉安公被关进去后改的。 先帝要他永远铭记大燕对他的恩德。 正如乐书景所说,知恩宫外只有两个守卫, 与天授年间的重兵把守相比已经松懈了太多。 整座宫殿残破不堪,比昔年瑶贵人在永巷的住处还要残破许多。 “王爷。”守卫见到沈彻闻,连拦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原本懒散的身形挺拔了些许,站在原地遥遥朝他行礼。 沈彻闻看守卫习以为常的模样,几乎可以确认自己没有少来过此处,于是问道:“奉安公可还好?” “精神瞧着没前些年好了, 开春病了一场, 拖拖拉拉也没好个利落,还添了咯血的毛病, 我们哥几个正说着呢, 保不齐熬不到冬天。” “也没找太医去看?” 两个守卫互相对视了眼,笑道:“回王爷的话,先帝在时,这位有个头疼脑热的, 太医倒也勤谨,陛下仁善,也未曾亏了他什么。只是这些年朝堂动荡着,谁能顾得上一个前朝废帝?”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前齐灭国二十多年,他能熬过大燕两朝,已是天恩。 沈彻闻迈步进了正殿,见到了传说中的奉安公。 整个过程比乐书景描述得简单太多,以至于沈彻闻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见到了奉安公。 奉安公韦朔与先帝年岁相仿,算来如今也年近六旬,许是常年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室内,他看起来没有沈彻闻想象中的苍老,隐约还能看出来他年轻时应当有过极为英俊的容貌。 沈彻闻进来时,奉安公就坐在窗边发呆,等沈彻闻走到他面前后,奉安公依旧在发呆,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沈彻闻这个人。 沈彻闻咳了一声,提醒他自己进来了,但奉安公不为所动,于是沈彻闻只能直接开口:“我来是想问你……” “有意义吗?”奉安公说,“多少年了,放过我也放过自己行吗?” 果然自己已经来过很多次……那现在就不能表现得是第一次见他,必须开始装熟。 沈彻闻叹气:“我只是想弄清楚书乾哥的身世,你告诉我,我自然不会再来烦你。” “他都死了,你问这些没有意义。”奉安公说,“乐宿齐也死了,我估计也活不过今年冬天。”乐宿齐是先帝的名字。 提到自己的死亡,奉安公显得很是平静,似乎在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非要带进坟墓吗?”沈彻闻问。 沈彻闻无法预测奉安公接下来的每句话,只是在心底祈求着他能松口,透露给自己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如果无法从奉安公这里得到线索,他就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乐书和身上。但且不说乐书和如今被关押很难见到,他并不会上赶着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比奉安公还要难对付。 “不能告诉你的事多了去了。”奉安公说,“有些事我会带进坟墓,等到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日,也算是我功德圆满。” 沈彻闻当然不会让奉安公“功德圆满”,他一咬牙编造道:“书乾哥其实没有死,他还活着,如今正在封地与妻儿一起,谋划着夺回一切。” “怎么可能?”奉安公听了沈彻闻的谎话,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但还是下意识否认掉了,“乐宿齐不会让他活下来。” “怎么不可能?乐书音能用假死破局,书乾哥当然也能。”沈彻闻说,“我之前并不知道,书乾哥也是在乐书音假死后才联络我的。这是他给我的信物。”沈彻闻拿出锦盒里放着的玉扳指,递到奉安公面前。 奉安公看见玉扳指,几乎算是抢夺一般迅速从沈彻闻手里拿走了它,将它放在窗前对着光看了又看,反复确认了许久,才又问:“他还好吗?” “他怎么可能好?”沈彻闻说,“颠沛流离,生不如死。如果乐书音知道他还活着,一定容不下他。所以拥兵自立夺回一切,是他唯一能做的。” 沈彻闻想,如果书乾哥真活着,他必然不会做自己说的这种事。 沈彻闻总是很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好,不去主动揣测人心的阴暗。或许乐书乾还活着真会与乐书音为了皇位你死我活,但沈彻闻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性。 奉安公沉默不语,只是苍老的手指不停摩挲着扳指上凹凸不平的刻痕。 “所以书乾哥必须知道当年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满盘皆输,否则他即便是成功回朝,一不小心也会重蹈当年覆辙。” 沈彻闻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掌。不会是本王,太天才了,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出来这么合理的理由来。 奉安公看着这枚玉扳指,似乎完全信了沈彻闻的话,也可能他只是不愿去质疑,宁愿相信乐书乾在某处活得好好的。 他衰朽的手指不停在扳指上摩擦,就在沈彻闻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突兀地开了口。 “这些话,我本来想烂在肚子里的。”奉安公说,“但既然乐书乾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他。只不过,这些事,我希望他听了便听了,不要沉湎于过去。” 奉安公话落又愣了愣,才低头看向手中说道:“这枚扳指,是我娘生前的遗物。她本是宫里的一个浣衣女,被我父亲一朝宠幸,不想有了身孕。”奉安公的语调迟缓,强迫着把沈彻闻拉回了一甲子前的深宫内院。 沈彻闻则被这短短几十个字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甚至差点连呼吸都不敢。 前朝后妃的遗物,在本朝太子手里,这也太,太……沈彻闻有预感,如果这段话自己是在天授年间听到的,兴许今天没办法活着走出知恩宫了。 怪不得沈子鸣非要自己来问这些事。 “我娘空长得漂亮,却因出身卑微连字都不识,与我父亲话不投机,因此并不得宠。至于我父亲,死得很早,以至于虽是皇家人,家里只有我和哥哥。 “我哥只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所以对我很好,我成了京都一等一的闲散王爷。” 沈彻闻嘴角抽动,心说这老头怎么开始讲自己家里那点破事,横竖跟书乾哥不挨边。他一边怀疑奉安公敷衍自己,一边又不敢轻易打断,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听。 奉安公瞧不出沈彻闻心底的万千思绪,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切的开端是在奉昌十八年,我奉皇兄的命令去边疆监军,我在那里遇到了还是边军将领的乐宿齐。” 沈彻闻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就能猜到后续,如果有得选,他一定立刻拿出毕生所学飞出知恩宫,再不往下多听一个字。 可惜他得听完。 “我那时风流浪荡,乐宿齐又颇有姿色,边疆苦寒无趣,于是乐宿齐成了我唯一解闷的乐子。” 解闷的乐子……沈彻闻一想到皇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就感觉身后一阵冷汗。 “我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很快我们有了孩子。” 沈彻闻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身份可真是太难猜了。 他猜过太子的生身之人可能是前朝贵族无法明说,也可能背叛过皇帝,但打死他也想不到,太子竟是皇帝和废帝生的。 “再后来,京都急召我回去,我走得仓促,把这个扳指留给了孩儿,想着日后他们回京,当个凭证。 “但想是这么想的,到了京都后我才知道,皇兄急病,又没有子嗣,我成为了大齐的继承人。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这京都城里,可比边疆有意思多了。环肥燕瘦这么多美人,至于那边疆的乐宿齐,我早忘了。” 乐宿齐似乎带着孩子回过京城,韦朔左拥右抱着美人,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直到边疆连天烽火烧到了京都城,一代新人换旧人,韦朔才意识到,自己当年一场风流,酿成了怎样无法挽回的恶果。 “他疯了,彻底疯了。”奉安公颤抖着声音说,“他为了报复我,放弃了一切,甚至乐宿齐这个人都被他亲手抹杀……但他竟然成功了。天亡我大齐!” 这事实在是隐秘,作为当事人的奉安公,讲得实在太过详细了些。估计连市井里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供稿者,都编不出天授帝灭齐是为了报复负心人这种故事来。 沈彻闻一度认为自己即将被皇帝满门抄斩,又恍惚想起来自己身处庶安五年,皇帝死得不能再死,他沈家老小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事,告诉书乾,不要想着救我,想在燕朝立足,必须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彻闻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放屁,我书乾哥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第53章 庶安五年 这件事对沈彻闻来说过于震撼, 但又瞬间使他醍醐灌顶。 第59章 怪不得沈子鸣给自己的信上会写,有人密报陛下书乾哥想调兵营救奉安公,陛下动了大怒,将他禁足东宫。想必书乾哥就是因为被人发觉了身世, 借此做了文章, 才导致后来种种。 “你现在知道书乾为何会突遭大祸了吧?他是我的孩子,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继承皇位。”奉安公喃喃说道,“乐宿齐是个疯子,他恨我,也恨我的孩子。立书乾做太子,是为了给他希望,让他万众瞩目, 成为众矢之的,再在他最辉煌的时候令他万劫不复。” “不是这样的。”沈彻闻打断了奉安公的喋喋不休,心想,这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低估皇帝对书乾哥的爱了。 陛下不是个拘泥儿女情长的人,他对奉安公的恨,不至于转移到曾与他同甘共苦的亲生骨肉身上。 他对书乾哥的偏爱毋庸置疑, 偏爱到其他三个皇子都有怨言, 这样的爱,是伪装不出来的。 沈彻闻想起陛下还不是陛下的时候, 书乾哥年长一些, 被留在后方看顾没有母亲的他和乐书音。当时乐宿齐征战回来,还穿着铠甲,直奔了他们院子。 几个孩子都在一处午睡,沈彻闻被动静吵醒, 微微睁开了眼,看见乐宿齐怜爱地把乐书乾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用比喘气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呢喃道:“怎么瘦了呢。” 那时他就意识到,对乐宿齐而言,乐书乾与乐书音、乐书和,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连沈彻闻一个外人,都会忍不住嫉妒这样的感情。 “先帝是真想让书乾哥继位的,他从来没有因为你,迁怒过他。”沈彻闻说,“我想或许是因为,书乾哥是先帝唯一一个在与爱人共同期待中生下的孩子。” 先帝也并不是不爱其他孩子们。 他怕乐书音没有后盾,所以将他与拥有兵权的沈家绑在一起,临死前给老三和老四取了安、康作为封号,希望他们可以一声顺遂安康。只是这些爱,与给乐书乾的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奉安公讽刺地笑了笑:“如果他真爱他,就不会眼睁睁看他死在东宫。” 沈彻闻不打算与奉安公争论皇帝对乐书乾的感情是真是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是有心人利用书乾哥与奉安公的关系,挑拨离间,说明那个人也知道书乾哥的身世。 可是被前朝废帝始乱终弃这种事隐秘又屈辱的事,陛下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那么对方是怎么得知的? “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沈彻闻问。 “别人?”奉安公伸出手,将扳指递给沈彻闻,“不就是你?” “除我以外呢?” “我儿能做皇帝,那我大齐就还不算亡,我怎么可能把这种事告诉别人?” 沈彻闻觉得奉安公说得不无道理。乐书乾是奉安公的孩子,即便不姓韦,依然流着韦氏的血,奉安公即便要说,也得等到乐书乾登基后,不会坑害他。 可如果也不是从奉安公那里得知的这段过往,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种连太子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呢? “陛下登基后你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知恩宫……他要我永生永世铭记他对我的恩德,要我知恩图报,要我俯首称臣。”奉安公说到激动出,口中咳出一滩血来。 沈彻闻心想,难道不是你活该? 如果你当年不招惹陛下,如今你花天酒地做你的皇帝,有陛下这种将领镇守边关,前齐或许还能再撑几十年光景。如果你当初招惹了陛下,之后好好对他,如今你们共同治国,你还是皇帝,太子还是太子。 “陛下有来见过你吗?”沈彻闻想,会不会是陛下过来时,被人猜出了他与奉安公曾经的关系,从而有心人推测出了书乾哥的身世? “见过……”奉安公佝偻着起身,不知道从哪摸索出一块旧绢布,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沫,“他为了报仇而来,怎么可能不见我?不来见我岂不成了衣绣夜行?” 随后,他像豁出去了一般,盯着沈彻闻说:“不光见过,我们还有过一个孩子。” 那段岁月对韦朔而言,就是一场梦魇。 繁华的京都城成了炼狱,乐宿齐一身戎装,从边疆跨越万里,只为了将他永远囚禁在深宫。 韦朔最擅长花言巧语,试图与从前一样哄骗乐宿齐。他自以为是地觉得很了解乐宿齐。 乐宿齐表面冷漠,心肠却软,耳根更软。只要几句甜言蜜语,他就会为自己肝脑涂地。 可乐宿齐听完了韦朔那些话,只是冷冷笑起来,朝他问:“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陛下搬进知恩宫吧。” “哪有什么知恩宫?”韦朔听见乐宿齐口中的那声“陛下”,觉得刺耳极了。他在侮辱自己。 “就是从前的齐眉殿,我给它改了个名字。”乐宿齐笑起来,脸上却没有从前的率性洒脱,宛如炼狱爬出的恶鬼。 韦朔怒不可遏:“齐眉殿是我大齐历代帝后大婚的地方!”他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举行婚礼,祈求此生举案齐眉。 “哦?那陛下昔年又是与谁在这里成婚?” “如果你愿意,我们……”韦朔讨好地说道。 乐宿齐却打断了他:“奉安公,没有大齐了,也没有齐眉殿了。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要知恩图报。” 韦朔几乎是被丢进了知恩宫里。 那晚红烛幽微,乐宿齐如深夜潜入的厉鬼。 他们似乎与从前在边疆时并无不同,只是那时是他在上他在下,如今反了过来。 红烛燃尽,流淌的蜡泪汇聚成床榻上的一道血痕。 厉鬼的诅咒在韦朔耳畔响起。 “我会再来。” 韦朔才明白,乐宿齐死了,死在自己在京都莺燕环身的时候,死在刚刚的那个恶鬼手里。 冬去春来冬又至,年年日日复年年。 韦朔不记得过了多少个年头。 乐宿齐仍旧每隔几月就会来一次,每次韦朔都遍体鳞伤。他甚至几次觉得,自己差点就死在床榻上。 这场复仇似乎漫无目的,持续的时间是永远。 直到韦朔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 恶鬼留下的怪物在他体内扎根,张牙舞爪,令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试图弄掉它,杀死它。 但只是流了血,太医过来,他一败涂地。 乐宿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好好怀。这是你欠我的。如果这个生不下来,以后还会有,我会一直让你生到再怀不上为止。” 韦朔终于明白了,乐宿齐把自己关在这里,是为了把他曾经受过的折辱,全部施加给自己一遍。 他为自己生过一个孩子,自己抛弃了他们。所以自己要还他一个孩子,这之后,他们才能彻底两清。 韦朔默默闭上了眼。 至少他知道了这场折磨的尽头。 乐宿齐在韦朔的脖颈上套了锁链。韦朔连离开卧房都做不到,只能听着更漏一晚晚地数着时间。 肚子大起来,衣衫变得不再合身。 腹中的怪物越发有力,稍稍动一下,就会令他不停呕吐。 这些乐宿齐都经历过吧……自己哄骗着他,生下了他们的长子。韦朔那时也并不是有多爱乐宿齐,只是觉得,大了肚子的他更有意思,床笫之间有不一样的风味。 乐宿齐有时会深夜过来,摸着韦朔的肚子告诉他:“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放你出来好不好,我们还是一家人。介时让书乾也见见你。” 韦朔生出了期待。 可以与乐宿齐重新开始的念头,支撑着韦朔度过了漫长痛苦的产期。没有大夫,没有下人,只有他一个人,苦熬了一天,几乎用掉了半条命,才生下了他们的次子。 不,并非次子,他有过许多孩子,乐宿齐也一样。他们背道而驰的岁月太久,一切早已经回不去。 韦朔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心中升起无限的温暖。他是他的全部,他要保护他,看着他长大。 但乐宿齐亲手打碎了这场梦境。 他抱走了刚出生的孩子,眼神冷冰冰地打在韦朔身上,不剩了一丝温情。 韦朔爬下产床,死死保住乐宿齐的腿,慌张又无措地问道:“不,不是说,这个孩子让我来养吗?”不是说,要放他出来,要一家团聚吗? 乐宿齐英俊的脸上绽出讥讽的笑容:“有吗?我答应过你这种事?奉安公会不会是听错了?这个孩子是大燕的四皇子,生母是南疆圣女瑶贵人,与奉安公有什么关系呢?” 韦朔彻底僵住。 原来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语,也是乐宿齐有意说给自己听。 是为了报复当初自己的那些甜言蜜语。 可笑自己信了。 “这间宫殿,我以后不会再来,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奉安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韦朔看着自己腿上残存的血迹,低笑起来:“有什么好说的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全是我活该。” 第60章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乐宿齐。确实如乐宿齐所言,他们此生不再相见。 第54章 天授十四年 庶安五年的一道闪电逆着时光, 在天授十四年的沈彻闻眼前劈下一串火花。 沈彻闻五味杂陈地品味着多出来的这段记忆。 匪夷所思,天方夜谭,荒唐可笑。 他又转身看向身侧仍旧在睡梦中的周贺丹。 十九岁的自己从奉安公那里离开后就顺利与乐书景会和,得知了在奉先殿发生的一切。 与知恩宫隐秘的过往不同, 奉先殿内的旧事甚至不是一段秘密, 它被大喇喇地摆在那里, 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是无人留心。 周贺青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沈彻闻想,甚至用不着乐书景多余一问。 沈彻闻想起周贺丹曾经说过,自己生亲缘浅薄,克死双亲手足, 他只是匆忙否认着周贺丹的武断,没能留心,周贺丹明明说过,自己有手足兄弟。 沈彻闻猜想周贺青会不会就是阿青,可周贺丹之前否认过认识阿青,这令他困惑,但还是迅速接受。 沈彻闻半夜醒来, 就这么一直看着周贺丹。 他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问, 但却并没有想好怎么说才不会让周贺丹想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似乎怎么开口都不合适。 就这样一夜过去, 早起时沈彻闻眼下挂起浓重的两道黑眼圈。 “你昨晚偷偷做了什么?”周贺丹指着那青黑两道, 随口问起。 沈彻闻搓了几下眼睛,玩笑道:“说不定是你半夜睡觉不安稳,一拳揍出来的。” 周贺丹一时语塞,低头看了看拳头, 微笑说道:“那王爷今晚还是回自己房里睡吧,省得我再不当心。” 沈彻闻无赖道:“那不成,你一个人晚上住这里,我也不放心。”阿南已经有五个月大,周贺丹肚子比前段时间看着更大一些,日常起居也不再那么方便。 沈彻闻看着周贺丹明显更粗的腰身,知道他有孕的事应当瞒不了几时了 “可以让丫鬟和小厮来上夜,府里下人有得是。”周贺丹说。 正常而言他院里是应当有伺候的下人在,但周贺丹在楼里时一个人做事惯了,来到王府总觉得被人盯着不自在,也不喜欢他们凑到一起讲自己闲话。 下人们很久之前就被他以喜欢清净为由散去别院,这院子也就每隔段时间有下人来洒扫清理一遍而已。 “有我在,何必要劳动别人呢?” “说什么劳动别人?这院子里有何不妥的地方吗?”乐书音的声音突兀响起来。 沈彻闻暗道不妙,立刻闪身与周贺丹拉开距离,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尽量把存在感压到最低。还好自己今日醒得早,已经洗漱整理完毕,看不出是在这屋里衣冠不整地过了一夜的样子。 纵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周贺丹与乐书音并非京中谣传的关系,但自己现在身份还不能暴露,一个太子派来的暗卫,爬上了二皇子小舅子的床,被发现也同样有理说不清。 周贺丹倒是无比镇定,笑笑说道:“没什么,说这外头蝉声闹腾,一道正午就吵得睡不着觉,庚辰要帮我粘蝉来着。” “嗯,蝉声确实吵闹。”乐书音似乎是信了,没再提出疑问,顺着周贺丹的话说下去,“王府宅子大,庚辰一个人也弄不干净,还是我派些人来吧。” “这倒也不着急。二殿下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周贺丹问。 乐书音这才想起来正事,说道:“哦,对。大哥生辰要到了,无论怎么说,都得去看看他。你陪我一起。” 随后他又视线落在沈彻闻身上,说道:“庚辰也一起。” 一行人先到的东宫,却得知一早四皇子过来,同太子一起进宫去了,于是又改道进宫。 乐书音在御花园找到了正陪着四皇子玩的太子。 乐书景才十岁,是个好奇心仍然旺盛精力又没有衰减的年纪,一只蝴蝶都能欢天喜地追上半天,照理说太子早过了加冠之年,跟这个弟弟很难有共同语言,但乐书景偏爱黏着他,太子又一向脾性温和,对乐书景的要求是来者不拒。 看到四皇子,奉安公的那些话又不合时宜地灌入沈彻闻的脑海,沈彻闻跟十九岁的自己不一样,并不完全信任奉安公的话,既然今天要进宫,他打算找瑶贵人确认一下。 沈彻闻盯着乐书景看了一会,发现他样貌确实跟太子非常相像,特别是鼻尖,有些微微翘挺,与陛下和其他皇子都不一样。 乐书音上前同太子闲聊起来,沈彻闻找了个机会,跟燕台意谎称要上茅房。燕台意不好在太子面前明目张胆地防备他给乐书音的人,只能答应,吩咐沈彻闻别乱跑。 沈彻闻阳奉阴违地钻去永巷,见到了瑶贵人。 瑶贵人还在侍弄她的茉莉花。但除了养花或者养蛊,她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瑶贵人习惯了沈彻闻突然造访,淡定地调笑道:“我倒想知道你还能换多少张不一样的脸。” “这张脸你见过。”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张脸。 “是吗,不记得了。”瑶贵人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求爷爷告奶奶的让我帮你做什么。” “那是自然。”沈彻闻双手合十,半是朝长辈撒娇半是讨好说道,“多亏了滕姨,帮了大忙。” 瑶贵人笑笑:“那这次你来做什么?” 沈彻闻来回张望了一下,瑶贵人当即明白他又有见不得人的事要自己做,摊手道:“就我一个,你说吧,别给我装模作样。” “那我直说了。”沈彻闻话刚出口,还觉得有点紧张,“滕姨,书景他,他真是你生下来的吗……” 瑶贵人立刻变了脸色,神色严肃还有些慌张地反问沈彻闻:“谁让你来问的?” 瑶贵人没有立刻否认,而是反问沈彻闻的目的,当听见这句话,沈彻闻就什么都明白了。 奉安公没骗自己,乐书景当真不是瑶贵人的孩子。 随后瑶贵人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给出的反应不对,立刻描补道:“没有这回事,书景当然是我的孩子,你听谁乱讲。” “所以陛下是怕你说漏了嘴,才让你迁宫永巷的?”沈彻闻叹气道。瑶贵人善良单纯,自己随口一问就能露出马脚,皇帝不可能放心她。 瑶贵人摇头又点头:“也不全是,我不喜欢约束,更不想跟冯贵妃他们接触,到这里反而更自由些。” 冯贵妃实际掌管了皇后职权,是瑶贵人的上级,但他性格本就娇纵不好相与,瞧不上瑶贵人这种“乡野”出身的人,瑶贵人在他身前讨生活想来也是不容易。 “他们不喜欢我的蛊虫,认为我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想对陛下不利。”瑶贵人喃喃说道,“还讨厌茉莉花的气味,说弄得整个宫里都是奇怪味道。在永巷,我虽然出不去,但没有人会对我的喜好指手画脚。” 所以她配合皇帝演了场戏,生下了出身不明的四皇子,并迁居到了永巷。 怪不得瑶贵人虽身在冷宫,却衣食杂物不缺供给,四皇子想见她也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确定了乐书景的身世无误后,沈彻闻回到御花园,看他和太子的眼神更加五味杂陈。 “怎么去了这么久?”燕台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周贺丹就率先询问起沈彻闻。 沈彻闻不好意思笑笑:“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耽搁了一会儿。” 见周贺丹已经问过了,燕台意也不好意思追问沈彻闻,只凑过来说:“殿下他们从亭子出来了,咱们也快些跟上吧。” 三人跟到乐书音身后,沈彻闻听见他朝太子问:“沈彻闻这都出去多久了,还不回来?” 太子一笑,抱着手臂瞥了眼跟在燕台意旁边的沈彻闻,对乐书音说道:“怎么,这才出门几天,就记挂起他了?” “这个玩笑没意思。”乐书音不悦皱眉,“你做大哥的,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二哥,你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四皇子不满道。 乐书音眼神扫在四皇子身上,手指不自觉掰了下挂在手腕上的佛珠:“那你呢,你又是怎么跟你二哥说话的?” 眼见着好容易兄友弟恭的氛围变了味,太子赶紧打起圆场:“都少说两句吧。不是要问沈彻闻什么时候回来吗,怎么眼瞧着要吵起来。” “还有多久。”乐书音问。 “快了吧,中秋前多少是能回来的吧……”太子目光又不着痕迹投向沈彻闻。他隐藏身份在乐书音身边,是为了方便与周贺丹沟通救下乐书音,如今已经成功了,也没再多留的理由。 沈彻闻瞧见太子在看自己,朝他眨了下眼,太子立刻心领神会,再次肯定了自己方才迟疑的话语,说道:“对,中秋前能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乐书音摆手,朝太子告辞离开。 马车刚走出皇城,乐书音开口,突然对车厢里的燕台意和沈彻闻说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守着,我有话问周公子。” 第61章 沈彻闻下意识看向周贺丹,周贺丹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燕台意笑眯眯地揽着沈彻闻下车。 但下了马车后,燕台意没带他走远,只是站在路边等着。沈彻闻能隐隐听见马车里的交谈声。 沈彻闻能听得见,燕台意自然也听得见,可明知道自己能听见却不走远,说明了什么?沈彻闻当然不会傻兮兮以为乐书音已经信任自己。 他看向燕台意,燕台意冲他笑笑,口都没开。 沈彻闻突然茅塞顿开。 乐书音是故意的。接下来他要讲的话,不能当着自己的面说,但有意想让自己听见。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随着乐书音这句话出口,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第55章 天授十四年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乐书音跟周贺丹说话时, 语气依然还是冷冰冰的,听不出喜怒,“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周贺丹把头低下来,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他因为紧张轻咬起下唇, 但坚持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乐书音眼睛在周贺丹的面容与腰腹间来回扫过, 最终伸出手放在周贺丹肚子上。 周贺丹如同收到惊吓一般, 身体不自然地缩了一下,但发现乐书音没有恶意后,很快恢复了自然。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当年也是这样,肚子好大了,还在拼命瞒。我以为他变了心, 同他赌气很久……”乐书音的话戛然而止,只是手仍停留在周贺丹的肚子上。 他把外衫宽松的布料压实,轻薄的蚕丝紧贴周贺丹的皮肤,露出不自然的弧度。 乐书音注视着拼命压抑情绪的周贺丹,看着他腰间被自己揭穿的秘密,反而兀自陷入了一种类似惊慌的状态。 他身体开始发抖,眼睛染上水汽, 为了藏匿情绪他只能把眼睛闭起来, 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抓住手腕上佛珠,一颗一颗地转动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乐书音才再次恢复了平静:“沈彻闻的, 对吧?” “对。”周贺丹终于开口。 “你去找过他很多次,他没能给你答案。” 周贺丹不语,他弄不清乐书音的想法,只能让自己尽量不说话。乐书音总会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想要名分吗?”乐书音不停问道, “想做西平王妃吗?” 西平王妃是陛下给你的位置,周贺丹想。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因为清楚,这种话说出口,乐书音情绪会再次无法控制。 哥哥去世后,乐书音变得很脆弱,自己和燕台意都在尽量不去干扰乐书音的情绪。除了寻死外,他们配合乐书音的一切想法。 “我也不知道。”周贺丹说,“顺其自然吧,我什么都不强求。” 车厢内又静了许久,才再次响起乐书音的声音:“你跟他很像。” “我只是拙劣地在模仿他,一个低劣的冒牌货。”周贺丹自嘲似的说道。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戴上了名为“兄长”的假面。 遇到痛苦、困境、不甘的时候,他总是在想,如果哥哥在会怎么做。似乎模仿周贺青,周贺青就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种想法支撑着周贺丹在污秽残酷的地方活下来。 真正温和善良好脾气的人是周贺青,自私怯懦虚伪的才是周贺丹。现在周贺青不在了,周贺丹更是紧紧握住了兄长的外皮,把自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似乎这么做,死的那个就不是周贺青。 乐书音再次不言语,他不能让自己的注意点最终落在周贺青身上。所有关于周贺青的回忆都是一把凌迟刀,片着他的血肉,让他发疯。 所以他几乎不提及周贺青,因为清楚,哪怕不过只言片语,他都会产生立刻把手腕上的佛珠勒进自己脖颈的冲动。 但他不能死,因为他死了,这世上最爱周贺青的人就会变成周贺丹,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你一直喜欢沈彻闻吧。”乐书音问。 周贺丹微微睁大了眼。他不知道乐书音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 乐书音说:“我知道的,你喜欢他。你喜欢和我出去,因为可以见到他。所以那天晚上,我想了个办法,让你能接近他。” 周贺丹再掩藏不住情绪,眼中露出的不可置信的神色。 原来画舫那晚,真不是个意外。 “但我没想到,那晚过后,你们依然跟从前一样,还连累你怀上了孩子。”乐书音握住周贺丹的手,“我要向你道歉。” 周贺丹摇头,斟酌着说道:“我很欢喜。” “你最近与那个侍卫很亲近?”乐书音又问,“府里很多人同我说发现你们举止亲密。” 周贺丹再次惊讶起来,出了院子他与沈彻闻一直保持应有的距离,没想到还是被乐书音发现了不对劲。 “没有这回事。”周贺丹迅速否认。 “我也觉得是这样。”乐书音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嫁给西平王,有这个孩子,他会愿意娶你。那个侍卫配不上你,如果他纠缠你,我会把他送回东宫,将这件事告诉乐书乾,让他跟他的主子一起颜面扫地。” “殿下放心,我跟他当真只是普通相交,不知道到底是谁,同你说这种闲言碎语。” 乐书音见周贺丹对嫁入西平王府没有异议,于是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他:“这个孩子会是女儿吗?” 周贺丹第一反应是说不知道,可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知道。 “是男孩。”周贺丹又描补道,“我觉得会是男孩。两个男人很难能生出女孩。” 乐书音再次摸向周贺丹的肚子。胎动变得很明显,这让他想起,曾经与周贺青期盼过的孩子。乐书音似乎又想流泪,只拼命眨眼让自己从情绪里抽离。 “以后如果你生了女孩,过继给我吧。”乐书音的语气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准确地来说,像一种恳求。 周贺丹没有表态,乐书音的要求让他感到茫然。 “如果是个女孩,她一定会长得很像洄洄。”乐书音微微勾起唇角,朝周贺丹许诺,“我会好好养大她,给她我能给的一切。以后无论我是郡王、亲王……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会是我的继承人。贺丹,好不好?” “这么做你会高兴吗?”周贺丹问。乐书音为他赎身,给他庇护,是周贺丹仅剩的亲人,周贺丹想让他高兴点,也希望他可以在一切结束后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想看着洄洄长大。” “那你要好好照顾,把她当成你们的女儿。” 车厢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燕台意叼着草梗,双手抱臂靠在车轮边闭目养神,沈彻闻也跟着低下头装作发呆。 里面的谈论声时高时低,个别字听不清,但大体都传到了沈彻闻的耳朵里。 沈彻闻明白了乐书音为什么默认自己可以听这次谈话。因为他想警告自己,周贺丹是未来的西平王妃,自己招惹不起他,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不要对周贺丹产生不该有的妄念。 但乐书音不知道的是,庚辰不止是庚辰,也是沈彻闻。有些话,身为东宫暗卫的庚辰听了也不会在意,但来自庶安五年的沈彻闻却拨云见日。 这短短一盏茶的谈话,他至少明白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自己和周贺丹画舫那晚,果然不是个单纯巧合,而是乐书音处心积虑的一次谋划。他或许是想将周贺丹推给自己,以避免亲自与自己联姻。 随之而来令沈彻闻豁然开朗的第二件事,便是乐书音命令自己监视周贺丹的理由。他要知道周贺丹与沈彻闻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判断自己推波助澜的时机。 他前几次在太子面前主动询问自己的归期,很大可能也是为此准备的。 第三件事则是沈彻闻终于弄清了乐书音要过继阿北的真正原因,以及周贺丹为何很轻易就答应了他。在原本的时间里,沈彻闻不知道的情况下,两个人应该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周贺丹一早答应了他。 沈彻闻并不认识乐书音口中的“洄洄”,但多少能猜出来。毕竟十年后的奉先殿偏殿,除了皇后,还供奉着太子的牌位。 可随之而来沈彻闻产生了更多疑惑。 这个孩子是哪来的?什么时候出生,又是怎么死掉的?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这件事还需要慢慢去查,沈彻闻眼下更在意的事,还是自己与周贺丹在画舫上的那晚。 他努力回忆更多的细节。 天授十二年开年他就被皇帝以“沈家以军功起家,身为沈家子孙应在军营历练”为由,派去了边关历练。 天授十三年的秋天,沈彻闻被召回京城。也就是那时,他在乐书和的酒会上第一次见到了周贺丹。 沈彻闻发觉,自己这次回来,乐书音似乎发生了变化,突然开始修佛,性格也变得更加古怪孤僻。而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人,从原本默默无闻的阿青变成了光彩夺目的周贺丹。 第62章 因乐书音的性情问题,加之沈彻闻因着两人有婚约总觉得害羞,两个人的关系本就熟悉却不亲密,这次回来后,沈彻闻感觉更是与对方生疏了许多。 于是沈彻闻想方设法找过乐书音很多次,企图重新拉近距离。但因为碍眼的周贺丹,次次都令沈彻闻如鲠在喉,有时候甚至有些不欢而散的感觉。 直到今年初春,乐书音突然邀请沈彻闻去画舫小酌。 沈彻闻非常高兴,但还是装模作样说道:“去是可以去,但只有我们两个,不许带燕台意,更不许带周贺丹!” “好,那你也不要带沈天星。”乐书音嘴角勾起,罕见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画舫我已经包好了,到时候跟府上的人提前讲一声,晚上不回去了。” 沈彻闻登时傻了眼,他如今也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乐书音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反应过来。 “那你觉得还是回去比较好?” “不,不是。”沈彻闻一咬牙说道,“不回去就不回去。”反正也是早晚的事。 第56章 天授十四年 汴河穿京城而过, 历经数不出的年岁。它见过烽火,也看惯繁华,无论是征人的泪,还是伶人的歌, 它都一视同仁, 冷眼旁观着爱恨离别。 前齐时, 汴河两岸是京城最繁华的歌舞所,五陵年少为它豪撒过千金,风流才子为它把诗篇写尽。 至于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望族,富贵名利一夕成乌有,这里更成了忘记一切的南柯国。 一坛的酒就能买来一夜的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它比前朝更繁华了。 公子王孙也爱在此处, 乘着画舫,听两岸幽咽的琵琶,赏树影婆娑间的皎月,喝着千金难买的好酒,谈着家国,伴着风月。 沈彻闻走到画舫边,却觉得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乐书音突然的邀请, 让他绷紧了心里的一根弦。 沈彻闻弄不清乐书音的目的, 又不敢弄得太清,愿意把这场暧昧旖旎的邀约, 当成乐书音终于接纳自己的讯号。 他与乐书音自幼相识, 曾经也是朝夕相对过。可并不是所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都能换来亲密无间。 就像幼时乐书音不明白辛苦劳累的拉弓为何会让沈彻闻兴高采烈,沈彻闻也不明白枯燥无味的典籍为何会令乐书音如痴如醉。 他们总是互不理解。 但沈彻闻总在相信,婚姻会让他们的关系彻底改变,他们可以从与生俱来的差异中找到平衡, 成为举案齐眉的伴侣。 于是沈彻闻一直在等乐书音回头看见自己。 所以他忐忑地走进画舫,以为乐书音愿意回应他的等待。 画舫很大,一层可以观赏舞乐,二层是赏景的厢房。但今天,整艘画舫都被乐书音包了下来,除了伺候的人外,没有其他客人。 画舫的二层有许多隔间,沈彻闻见着二皇子府的太监守在其中一间外面。 这个太监不是阿青,之前应当没有跟乐书音出来过,沈彻闻叫不出他的名字。 “小王爷,殿下已恭候多时了。”那太监弯着腰,抬手将沈彻闻请进去。 厢房里只有乐书音一个人,他遵守了承诺,没带燕台意,也没带周贺丹。沈彻闻很高兴,高兴极了,物极必反似的,心底一角无端觉得遗憾。 乐书音是个很冷清的人,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都像腊月的雪。 沈彻闻进去的时候,乐书音拿着一杯酒在手里晃着,并没有喝下去。 “你来了。”乐书音抬头,那眼眸在月光与烛火的交相辉映下,反而如同一汪清泉,不再拒人千里。 沈彻闻看见屏风后面有床榻,更紧张了一些,手足无措地在乐书音对面落座。 坐下后他又觉得不妥,应该坐在乐书音的身边才对,只有身边的位置才足够亲近。但已经落座,他又不好起身,努力说服自己坐在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乐书音的脸。 之前每次见到乐书音,他总在和周贺丹暗暗较劲,直到今天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端详乐书音的脸。也正因如此,沈彻闻才发现,自己这次回来后乐书音确实与之前不一样,他瘦了,睡眠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充足。 “你最近休息不好吗?”沈彻闻问。 “是有些,不过已经好了很多。都过去了。”乐书音冷淡地说道,看起来并不想与沈彻闻谈论这个。 沈彻闻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继续问他:“怎么想起来今晚约我出来?” 乐书音起身替沈彻闻斟了杯酒,沈彻闻受宠若惊地跟着起身,接过酒杯后又傻兮兮对着乐书音笑。 乐书音坐回位置,冲他扬了下酒杯,示意沈彻闻别跟自己客气,随后回答道:“咱们两个也差不多到年纪了,父亲这次叫你回来,估摸着就是要谈你我的婚事。你是怎么看的呢?” “这……”沈彻闻无措起来,喝了口酒,觉得味道怪怪的,“一切听陛下安排。” 沈彻闻被酒呛到,咳了几声,发现乐书音在瞧着自己,立刻进一步表态道:“书音,这些年我对你,你是知道的。我们成亲后,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好,敬你爱你。” 乐书音垂眸看着酒杯,敷衍地笑了笑:“我都知道的。先不说这些,我备了好酒好菜,先吃吧。合不合适的,我们今晚试试看就知道了。” 见乐书音提到了夜晚的事,沈彻闻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多喝些,我们太熟悉了,太清醒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乐书音说着又给沈彻闻倒了满杯。 沈彻闻心里头开心,又不知为何有一丝失落,顺应着乐书音的意思,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过三巡,沈彻闻尿意上来,起身要去更衣。乐书音也朝他说道:“那我准备准备,去屏风后头等你。” 屏风后头便是床铺。 沈彻闻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跳声也剧烈极了,他反应因为酒变得迟钝,愣了愣才点头,晃晃悠悠过去如厕。乐书音随侍的太监想去扶他,被沈彻闻摆手拒绝。 解决掉燃眉之急后,沈彻闻找到打好水的脸盆,将水胡乱往脸上拍,试图令自己清醒一些。 可凉意上脸却令他的脸更加灼热。 “小王爷,这边请。”走出门后,沈彻闻本能地找了个方向,想要回去厢房,却被乐书音带来的太监打断,扶着他往相反方向走去。 画舫二层的布置太过相似,沈彻闻又醉得厉害,根本分不清自己从何而来,只觉得是自己晕了头,记错了方向。 而且不知从何时开始,有股躁动笼罩了他的躯体。他很着急,却说不清在急什么。 后来沈彻闻想,或许就是在这里,自己被太监带去了另一个厢房。 厢房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沈彻闻觉得或许是乐书音害羞有意为之。 他在低垂的帘幕里看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便更加难以压抑。沈彻闻鼓起勇气靠近床榻。 厢房里焚了不知名的香,将沈彻闻的意识变得越发模糊。 之后的一切都恍惚起来。 沈彻闻跌撞在床榻上。 乐书音也看起来不是那么正常,因为沈彻闻听见了很急促的呼吸声。 沈彻闻摸索着握住乐书音的双手,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皮肤很烫。他低下头,狗似的轻嗅起乐书音的脖颈。乐书音的气味,同他想象中的一样好闻,令他心情陷入了某种兴奋。 他甚至来不及脱下外衫,急不可耐地开始攻城略地。 那是一种沈彻闻从未体会过的快乐。他毫无章法,莽撞又青涩。 乐书音本能地回应着他。 沈彻闻感觉自己像是登山,或者更准确些,像是生长出了翅膀,一点点飞过云层,直到顶峰。 在顶峰时,沈彻闻变得更加混乱,思绪不再受理智控制。 他在想,怀里的人如果是周贺丹会是怎样。 周贺丹的腰身也如此纤细吗?他的发丝也会这样杂乱地扑在自己的面颊上吗?他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他染上绯红的脸颊会有多好看? 沈彻闻想象不到,只是单单这个念头,就令他难以自控。 他真想把周贺丹禁锢在这里,撕碎他,破坏他,把他那张虚伪的面具摘下,沉入这汴河东去的流水里,自己再也不用忍受他虚假的笑容。 他要把周贺丹关在这里,让他永远出不去。他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他眼睛里只会剩下自己。 沈彻闻的动作粗鲁起来,他以为怀里的人就是周贺丹。他让他翻过身,从背后抱紧了他。 为什么不是周贺丹呢?为什么不能是周贺丹呢? 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沈彻闻心底有个声音,微弱地呐喊着,你不能这样,你共度一生的人是乐书音,你要恨周贺丹,你只能恨他。 可这个声音太微小,被名为欲念的轰鸣声掩盖了彻底。 沈彻闻在攀登上最顶峰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在嘴边轻轻唤出了“周贺丹”三个字。 第63章 随后困倦蔓延上他的四肢百骸。 欲念如潮水般退去,理智藏在混沌思绪的背后卷土重来。 沈彻闻扇了自己一巴掌,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心事重新被汴河的水流吞噬,他抱紧了身边的人,像在弥补似的一遍遍唤起“书音”。 身边的人已在疲累中陷入了沉睡。 沈彻闻贴近了他,意犹未尽地回忆起今晚。 他记不清一共有几次,只知道自己一味地索取。但万幸他们足够契合,今夜并非沈彻闻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今夜的沈彻闻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幸福。就好像父亲离世后,他终于再次寻觅到了真正的家人。 一切美好得如同幻影。 他抱着怀中人,终于陷入梦乡。 只是醒来后,眼前出现的,却不是乐书音的脸。 昨夜那场难以抑制的梦魇如同成了真。 他慌乱地推开怀里的周贺丹,企图逃脱这场荒唐可笑的闹剧。 周贺丹睡眼惺忪,似乎也刚从宿醉中拉回神识,揉着眼睛茫然看向沈彻闻。 “你,昨晚是你故意设计!”沈彻闻气急败坏,如果昨夜的事被乐书音知道,那他们两个日后即便成亲,也无法毫无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周贺丹低头看向腿上与手臂残留的痕迹,快速眨动起眼睛,似乎想辩解一些什么。 “今晚的事,权当没发生过!”沈彻闻系好腰带,连鞋履都不顾上穿整齐,“如果今天的事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一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57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如同战场的逃兵, 慌不择路地离开了画舫。 往后几个月,他几乎看到乐书音就要躲。 他没有脸面对他。 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贺丹。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自暴自弃,觉得乐书音既然没有为自己守身如玉, 那自己也可以这样。但又无法接受与自己发生关系的人是周贺丹, 仿佛被戳中了某种无法明说的隐秘心事而气急败坏。 在原本的世界里, 沈彻闻就这样逃避了许久,期间偶遇过周贺丹,但也是张牙舞爪地企图证明自己的光明磊落。 直到乐书音再等不下去,到皇帝面前提出了取消婚约,一切才被拉上了既定的轨迹上。沈彻闻获得了与周贺丹交心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握住他的手, 走向白发苍苍的未来。 乐书音与周贺丹讲完话,马车继续朝二皇子府的方向行驶,沈彻闻想跟周贺丹说的话太多,憋了一路,直到回到小院才找到开口的机会。 但周贺丹没将机会让给他,自己率先开口问道:“殿下的那些话,王爷应当都听见了吧?” 与沈彻闻一样, 周贺丹也能猜到乐书音故意在马车上说这些话, 就是想让“庚辰”听见,防止这个侍卫对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破坏乐书音费尽心思筹备的联姻。 “画舫那晚的事, 确实跟你无关。”沈彻闻说,“我要向你道歉,十年前的我不该怀疑你,更不应该不调查清楚就责怪你。” “除了这件事, 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吗?”周贺丹问。 沈彻闻觉得周贺丹应该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朝他问他和乐书音的真实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问一下,他们两个口中围绕着却没有提及姓名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但这些事沈彻闻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知晓,他暂时也不打算让周贺丹发现自己知晓这些,于是坏笑着说道:“有,当然有。我特别想知道,乐书音口中的你一直喜欢我,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在周贺丹的预料之外,他微微张开嘴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一抹绯红覆盖上了脸颊。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沈彻闻存心逗他,往周贺丹身前靠近了几步。周贺丹满脸羞涩,下意识地后退。眼瞧着后腰要碰到桌子,沈彻闻伸手一护,软垫似的挡在了中间:“悠着点,玩笑归玩笑,你得当心身子。我不逼你,慢慢说。” 周贺丹轻轻推了沈彻闻一把,侧过脸去:“没有的事情。”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要偷偷生下阿南?为什么要给阿南取那样的名字?”沈彻闻面带笑意,有意问道,“画舫那晚,你知道是我,你没拒绝。” “我那是,是……”周贺丹哑口无言。 他从来不敢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怕受到伤害。可是即便已经如此小心谨慎,装作毫不在意,却依然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输得体无完肤。 乐书音说得没错,沈彻闻问得也没错,他就是喜欢沈彻闻,他像阴沟里的老鼠,死死盯着、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因为卖身风尘的那段经历,周贺丹过早看清了人性。所有人看着他,无论嘴上说着什么,眼神里要么透着鄙夷,要么隐约闪烁垂涎,要么隐藏着嫉妒或算计。 他仿佛是一件物品,有人弃之如履,有人趋之若鹜,有人怕他光芒太过掩盖自己的光彩,但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玩意儿,一个符号,从来都算不上是个人。 即便二皇子把他当成了人来看,但他有时也会透过他,凝视着已经不在的周贺青。 但只有沈彻闻,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只是在看自己。 沈彻闻对自己实在算不上友好,也不屑用虚假的情绪掩盖那份敌意,他总是那么怒气冲冲。可即便他嘴上贬损着自己的出身,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轻过自己。 他永远严阵以待,剑拔弩张。 周贺丹渐渐迷恋上了这种感觉,迷恋上了被当成旗鼓相当的对手,迷恋上了沈彻闻一见到自己便如临大敌的眼神。 他开始观察沈彻闻的一举一动,开始无法抑制地被他牵动情绪,也喜欢看他被自己影响情绪后气急败坏的模样。 接触越久,他就陷得越深,越发贪婪,希望得到沈彻闻,哪怕是怨恨、敌视,他也只希望沈彻闻这么看着他。 但这一切都是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的。 沈彻闻是天之骄子,是皇帝疼宠、太子纵容的小王爷,是手握丹书铁券的开国功臣之后,无论如何,即便他和二皇子没有婚约,他也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周贺丹知道在来自未来的沈彻闻的讲述中,自己为何会偷偷生下腹中的孩子。因为这是他注定无望爱情里,唯一留存的一枚种子,唯一可以证明他曾如此痴迷地爱过那个人的证据。 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它。用他们二人交融的骨血,一遍遍诉说自己永远见不得光的爱情。 但当二十九岁的沈彻闻询问自己会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故意给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想,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沈彻闻面前,自己是不是可以更体面一些,可以把无法宣之于口的执念暂时抛下,可以装得毫不在意,可以体会到撒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但不管怎样,这个孩子,他是要生下来的。 因为即便到了现在,他仍旧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梦醒以后,从来就没有过二十九岁的沈彻闻,他还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他。 沈彻闻见到周贺丹沉默了这样久,忽然心底慌了起来,赶快说道:“我就是逗你玩玩,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爱我,我知道的。” 周贺丹再压抑不住,看着沈彻闻,眼泪滚落下来。 “我承认,我是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你。我就是在装模作样,装得根本不在意你,因为我害怕……”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只能在不经意露出软肋的时候装作毫不在意,企图靠这样骗过猎食者。 沈彻闻感到心痛,他把周贺丹拥入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用胸膛分担着他的眼泪。 “没什么好怕的。”沈彻闻说,“未来有我在。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犯什么错,我都会在,永远不会抛下你,永远站在你身边。” “如果我伤害了你呢?如果我亲手把你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沈彻闻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闻着周贺丹发间熟悉的气味,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记得伸出手,再拉我一把,把我从深渊里拉上来。” 我或许会尽全力让你迷途知返,也或许会就此沉沦成为你的共犯,这些我都无法笃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永远不会松开你伸出的手。 两人的谈话没有维持太久,就被院子里来送补品的燕台意的打断。 燕台意不仅带着人送了周贺丹许多补品,还带了个太医过来,为周贺丹诊脉。沈彻闻无奈地站到一旁,继续扮演毫无存在感的配饰。 周贺丹过意不去地朝燕台意说道:“倒也不用为了我做这么多。” “都是殿下吩咐的。”燕台意说,“不过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如果殿下早知道,肯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是我自己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怎么能再劳烦殿下?” 第64章 “唉,话不能这样说。”燕台意想说什么,但看着院里人手太杂,没继续说下去,“先让太医帮你诊断一下吧。” 这太医是侍奉二皇子府的老人了,乐书音信得过,也能保证他不会乱说话,因此才带来让他帮周贺丹把脉。 周贺丹配合地把太医带进里屋,坐在榻上伸出腕子:“劳烦大人了。” “公子客气。”太医客套地回礼,对周贺丹的身孕一个字也不多问,“胎儿很健康,也不需要公子额外进补。公子日后如果有不适,尽管让人叫我过来。日后我每隔半月也会上门来把脉,若有不妥,以便及时对症下药。” 听见孩子健康,周贺丹看着像松了口气,道谢的语气都比方才真诚了许多。 送走太医和院子里杂乱的下人,燕台意才终于开口询问:“殿下想让你替他与西平王府联姻,你是清楚的吧?” “自然。” “那你呢?你真喜欢西平王吗?”燕台意说,“你不能为了殿下,委屈自己一辈子。” 沈彻闻尴尬地站在一边,心说我还在呢,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光明正大质疑我与王妃的感情。 “你知道的,我虽然是殿下的人,但……你我之间,本与旁人不同,我做不到为了满足殿下的想法,眼睁睁看着你牺牲自己。” 沈彻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什么叫本与旁人不同?难不成走了个乐书音,又来个燕台意?亏他还以为燕台意是个不错的人。 见周贺丹不言语,燕台意以为猜中了他的心事,继续说道:“如果你真喜欢庚辰,我也可以帮你们离开这里。” 第58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默默在心底朝燕台意疯狂道歉。 燕大哥, 不该怀疑你的,你确确实实是个大好人,竟然愿意帮周贺丹跟侍卫私奔,实在令人感动了。 ……虽然你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周贺丹完全想不到燕台意竟然会突然说要帮自己和庚辰私奔的话, 愣在原地, 显得有些呆。 “燕大人, 你误会了……”周贺丹连连摆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领了燕台意的情,但是自己也确实没有跟沈彻闻私奔的必要。 “误会了吗?”燕台意上下打量起沈彻闻,横竖不信,“我是真心愿意帮你,千万不要瞒着我。” “真没有。”周贺丹看向沈彻闻, 示意他解释一下。 “我跟周公子,一见如故,所以格外亲近些。但我们确实只是朋友,并没有越界的感情。”沈彻闻咬咬牙开始胡扯,“那个,我其实非女子不行,和周公子不太可能。” “原来如此, 你这种如今倒也少见。”大燕民风开放, 男子女子皆可成家立业,近些年甚至有不少女子互相嫁娶, 多数人娶妻不再拘于某个性别, 非女子或非男子不行的反倒成了少数。 燕台意又朝周贺丹问道:“那不关庚辰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同不喜欢的人成亲。” “不委屈。”周贺丹下定决心说道,“我与沈彻闻成亲,不觉得委屈。我是自愿的。” 沈彻闻在一边不经意地勾起唇角。好听, 可以多说。 “那就好。”燕台意说,“你心里有他,我就放心了。” 周贺丹红着脸欲说还休。 燕台意转身要走,半道又退回来,对沈彻闻说:“你说我这脑子,给忘了。殿下吩咐了,如今你在周公子这边也不方便,今日便搬出来,跟我挤一挤吧。” “这……”沈彻闻迟疑起来。他肯定不能一口回绝燕台意。可是如果真搬去了他的院子,时刻在燕台意眼皮子底下,自己想随意回府进宫,都肯定是痴人说梦了。 “还是让他留在这里吧。”周贺丹说,“我跟他难得投脾性,他在这里,权当陪我解闷儿了。过会我去朝殿下说去。” “没事,我替你跟殿下回禀吧。”燕台意摆手,“你只管记得,咱们两个人不比旁人,本就应该互相照料。你如今在府里如果有不方便劳烦二殿下的事,一律跟我讲就行了。好好安胎,别想有的没的。” 燕台意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交代完事情转身就走了。 沈彻闻挑着眉朝周贺丹问道:“不如周公子跟我说说,什么是‘咱们两个人不比旁人’?” “我与燕大人是故旧。”周贺丹含糊说道。 故旧这个词含义太多了。 但沈彻闻没往下问。 因为他还记得,燕台意在跟着乐书音之前,是前朝大族养来陪家中少爷解闷的小厮。前齐灭国后,燕台意成了乞丐在街边讨食为生,周贺丹被卖进风尘踏不出青楼一步,两个人几乎不可能相识。 在二皇子府相遇前,周贺丹与燕台意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时候,就是大齐还未灭国前,周贺丹还是周府小少爷的时候。 沈彻闻实在没办法继续追问周贺丹与燕台意的关系,不想周贺丹回忆起过往的痛苦。 和周贺丹成亲后不久,沈彻闻就秘密调查过周贺丹的身世,知道他是周将军的儿子,也知道周家发生过什么。 他唯一没有查到的,是周贺丹还有个兄长没有随家人一同死无葬身,否则,他或许能更早意识到周贺丹与乐书音的真实关系。 入了夜色,沈彻闻回了趟西平王府,询问沈天星调查鹤云斋是否有了进展。 沈天星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骄傲派头,拍了拍胸脯,拎了坛子好酒,又从后厨包了些吃食,神神秘秘把沈彻闻带去了一个民宅。 “这位是我小姨夫的二婶子的三外甥,我前些日子才认了亲,如今在鹤云斋做管事。”沈天星从里屋叫出一个粗壮的矮胖男人,朝沈彻闻介绍道。 随后他又朝男人介绍沈彻闻:“这位是我表叔,都自家亲戚,别见外。” 沈彻闻无话可说,拽过沈天星悄声问道:“你娘就一个大哥,你哪来的小姨?” 沈天星一脸坦荡:“干的。” 沈彻闻:…… 沈天星这小子性格活泛,又有祖传的易容手艺,自小在三教九流的人面前就吃得开,到处有些旧相识,也不足为奇。 沈天星带着酒菜过来,矮胖男人自然欢迎,跟着沈天星推杯换盏,一口一个表弟叫得亲近,也不知道到底哪门子赁出来的亲戚。 沈彻闻坐在旁边喝了几口酒,男人又问沈彻闻如今在哪高就。 沈天星神神秘秘说道:“我这个表叔,可不一般,如今在京中贵人府邸当差,颇受信任。” 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要么抱头痛哭,要么互相吹嘘。显而易见,眼前的男人与沈彻闻没到痛哭流涕的交情,听着沈天星如此吹捧沈彻闻,自然不甘落后,也跟着说起来。 “要说鹤云斋也是百年字号,京中贵人指名要咱家的点心也不在少数。”男人说,“咱爷几个跟着沾光,京里那些朱门绣户也去过些许。不知道兄弟在哪位大人门下高就?” 沈彻闻有意激他,摇着头说:“都说这京城掉块匾额,能砸死百十来个当官的,若是寻常富贵人家,倒也不值得夸耀。” 男人冷笑,不以为意:“你且说出来,也给兄弟长长见识。” 沈彻闻指了指上面,朝男人比了个二。沈天星也跟着帮腔作势:“我表叔刚到那位府上不久,虽没见着过正主,但在燕大人手底下做事,也很受器重。” “原来是那位。”男人笑起来,知道这时候不能给比下去,否则今晚的面子是要不到了,于是故作坦然道,“旁人倒也罢了,那位倒是熟识,我还见过几次,那通身派头,果然是天家贵胄。” “怎的大哥,你还见过他?”沈彻闻当即收了方才高高在上的派头,装出一副既试探又讨好的模样。 他深知直接亮出身份询问对方虽然方便,但一来会让对方心生戒备,不一定会知无不言。二来冷不丁问这个,万一日后被人发现再留下什么把柄也不好。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醉酒闲聊,明日酒醒,说了什么全忘个干净。 “那还能有假?”男人见着沈彻闻态度转变,瞬间有了脸面,讲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那位是铺子的老主顾了,连着两年五月十九都会从铺子里订荷花糕,我去送过几次,都是他亲自见的,还说过一两句话呢。” 五月十九,是乐书音的生辰。沈彻闻很快想起来,似乎乐书音今年生辰时,周贺丹给过他一枚荷花糕。再仔细回忆,曾经身处新成元年的自己,也陪着周贺丹去买过荷花糕。 这必然不是巧合。 如果说乐书音每年生辰都会从京中商铺里买份荷花糕固定食用,那么被乐书和发觉并在这上面动手脚也并非难事。 毕竟往铺子里下毒的难度,和往宫里下毒的难度,完全是两码事。 只是,乐书音生辰为何要买这东西?买来为何未曾分散给府中众人,只给了周贺丹一个? “嘿,这天潢贵胄的,怎还有这等癖好?”沈天星适时插了嘴,将话题引导了下去。 第65章 “你不知道,鹤云斋的荷花糕,是从前朝就开始做的老手艺了,这几十年味道从来没变过,不光咱现在说的那位,就是京里其他大族,也多会派人买些送去。” “给那位送的荷花糕,用料跟咱们能买着的是一样的吗?”沈天星问。 男人说:“那是自然,若是换了材料,味儿反而不对了。不过给那位送去的,用料自然是单独采买,不容任何闪失。” 沈彻闻这下是更明白了。 给二皇子府送的荷花糕,原料单独采买,那就得单独存放,这不成了乐书和下毒的活靶子吗?连牵连无辜都不可能。 沈天星把男人灌得倒头睡,把对方拖回床上,才同沈彻闻一道离开。 “王爷有眉目了吗?”沈天星问,“没想到二殿下对这种点心。” “不,他不喜欢吃荷花糕,是别人喜欢。”沈彻闻沉思道,“但他每年生辰买这个,是什么意思?” 沈天星一拍脑瓜:“这还不简单!” 沈彻闻抬眼看沈天星:“怎么个简单法?” “他生辰,买荷花糕,还能有别的可能性吗?”沈天星信誓旦旦说,“肯定是为了悼念亡母。我那‘表兄’都说了,鹤云斋的荷花糕是从前朝就开始做的。王贵妃嫁给陛下前,也是京中的大家闺秀,生前喜欢这个多正常。” 王贵妃就是乐书音生母,生乐书音时难产离世,陛下登基后追封其为贵妃。 “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沈彻闻沉思道,“但他从来没见过他娘。” 沈天星沉浸在自己的推论中无比笃定:“没见过又如何?娘亲又不是其他人,没见过自然也挂念。” 沈彻闻摇头:“不对,如果是悼念亡母,他应当一直会买,不能是这两年刚开始。”况且,哪有跟小舅子一起悼念亲娘的理。 跟小舅子一起悼念的,大概率是亡妻…… 第59章 天授十四年 折腾一晚上, 沈彻闻结合沈天星七拐八拐认的“表兄”的话,基本推测出了荷花糕与乐书音中毒的前因后果。 作为前齐周府少爷的周贺青喜欢吃鹤云斋的荷花糕。 后来周贺青因不明缘由去世,乐书音在自己生辰当天,与小舅子周贺丹一起分食荷花糕祭奠亡妻, 并持续了十数年之久, 直到乐书音死后, 周贺丹还独自保留了这个传统。 乐书音会在生辰买鹤云斋的荷花糕不是秘密,鹤云斋的伙计们都多少有所了解,乐书和如果派人细致调查二皇子府上一段时间,知道此事轻而易举。 乐书和利用了这一点,在太子薨逝后,开始对付乐书音, 神不知鬼不觉地掏空他的根基并借机养精蓄锐招兵买马,只待乐书音死后,成为无可非议的太子。 至于四皇子,四皇子年龄尚小,没有母舅家支持,更没有皇帝宠爱,一开始就不在乐书和的竞争者范围内。 但乐书和唯一没料到的是, 正值壮年一向身体康健的皇帝竟会因太子的死一病不起, 甚至仓促驾崩,以至于所有的计划被打乱。 乐书音也看到了老三与冯家的蠢蠢欲动, 登基后一边开始对付冯家一边过继了乐书和的孩子并立为太子以安抚对方。 但乐书和的计划已经开始, 不愿意就此停手,况且儿子做皇帝怎能比得上自己坐拥天下,于是在乐书音登基后的年岁里,依旧没能停止下毒。 沈彻闻觉得, 乐书和既有不臣之心,会对付乐书音,又怎么可能放过身为太子的乐书乾。换句话说,乐书和只杀乐书音一个又不能做太子,想登基必须要先把太子从储君的位置上弄下来,才有机会取而代之。 因此,利用太子身世令太子与皇帝父子离心的人,很大可能还是乐书和。 沈彻闻一晚也喝了不少酒,满身酒气回到二皇子府后,他原想着直接回自己屋,可看着周贺丹房里的灯未熄,心头一动,推门走了进去。 周贺丹今晚沐浴过,长发披散,离很远就能闻见淡淡的皂角香气。里衣松散地披在他身上,在腰腹处堆叠,隆起圆鼓鼓的一小块。 “怎么没睡?”沈彻闻问。 “在想些事,一时忘了时辰。”周贺丹说。今天乐书音在马车上的那番话,让他再次开始想念周贺青。 他与周贺青分开在王朝迟暮之际。 周家百年簪缨,名将辈出,他们的父亲周彦启更是名满天下的将领。 按照原本的轨迹,周贺青会是周家的继承人,他在刚抱得动枪的年纪就会被父亲带去边关,再长些年岁也能成为百姓口中丰神俊朗的周小将军。 而周贺丹呢,他生性喜静,更爱读书弹琴,估摸着会成为某位皇子的伴读,再年长些便科举入仕,做个名满京华的风流才子。 但一切,都在乐宿齐起兵后发生了改变。 周彦启因曾与乐宿齐麾下将领沈牍私交甚笃,被朝中有心人拿来做了文章,直指他通敌叛国。皇帝昏聩,听信谗言,把周彦启下狱,不久便要将周家抄家。 抄家前一晚,周家提前得知消息,母亲把家中余财全部给了尽心伺候的老奴,求他把周贺丹带走,而周贺青则与家人一起被带走入狱。 后来与周贺青重逢后,周贺丹才知道,自己离开后不久父母就被斩首,周贺青因还年幼免于一死,但仍被净身送进了宫内为奴。 而被送走的周贺丹也未能如父母兄长期盼地那般逃过一劫,过上平凡普通的人生。 老奴见周家彻底败落,又见钱眼开,想要私吞周家家财,同时不愿被周贺丹拖累,于是把他卖进了风尘地。 自此,一道宫墙隔开了兄弟二人。 直到周贺青死前的一年,他才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打探到了周贺丹的下落,并与其相认。 只是青楼老鸨坐地起价,周贺青拿不出这么多钱为周贺丹赎身,只能把自己的积蓄定期拿给老鸨,买下弟弟的每一晚,让周贺丹不用接丨客。 他们兄弟重逢后也不是没有好时光,周贺丹偷偷在外头置办了一间小屋与周贺青见面,两人胡乱聊着,谈天说地,像幼时在家中那样。 周贺青说自己在筹钱,让周贺丹等着,等自己给他赎身,两个人可以重新住在一起。 周贺丹只笑着,摸了摸周贺青快藏不住的肚子,问他:“我自然愿意跟你住在一起,只是不知道嫂子愿不愿意你单出来跟我住?还有我这侄儿,咱们这间小屋可养不下它。” “什么嫂子,别乱说。”周贺青眼神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被他用笑容遮掩,“我这种身份,跟他是不会有结果的。介时孩子生下来,说不定还得托你照料。” 周贺青不愿跟他细聊恋人的身份,周贺丹也并不清楚,只是周贺青在宫里当差,能与他产生交集的,要么是官员侍卫,要么是大族子弟。 周贺丹靠在周贺青怀里,开解兄长道:“若论身家,咱们周家世代簪缨,还有过皇子,咱们不嫌他也就罢了,哪有他嫌咱们的道理?就算是皇族,大哥也配得上。他当父亲的不养孩子,我做小叔的总不会让他好过。” “别瞎说了。”周贺青拍拍周贺丹,含笑道,“我是残缺之人,仕途再也没有指望,但是阿丹,你不一样。你自幼开蒙就早,父亲还亲自教习过你武艺,这些年文武艺虽然都不得不荒废了些,但想捡起来应当不难,文臣武将无论你想走哪条路,哥都给你铺好。” 周贺青希望周贺丹能重振周家的荣耀,但周贺丹只希望周贺青能幸福快乐,希望他们两个能就这样互相扶持着,度过漫长的一生。 周贺青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可周贺丹的愿望却先一步被斩断了。 先是周贺丹发觉兄长已经许久未曾来找过自己,约定的时间到小屋也未再见到他的身影,再之后每月给老鸨的钱也断了。 老鸨不管什么事先承诺,没了钱就把周贺丹推出去接丨客。周贺丹生得实在漂亮,方一出台就引得众人一掷千金。 周贺丹站在台上害怕极了,不断祈求着能逃过一劫。最终买下他初夜的客人,是乐书音。 也是那晚,周贺丹才知道,乐书音就是周贺青未曾告知自己身份的“嫂子”。而乐书音带来的,是周贺青的死讯。 乐书音在整理周贺青遗物时,发现了周贺丹的存在,赶到青楼救下了他。 乐书音那时枯瘦得如同厉鬼,脖颈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掐痕。 后来周贺丹发现,乐书音每晚都会掐自己的脖子,像个疯子一样。再后来他开始信佛,佛经读多了,人也静下来,才慢慢停止了这种行为。 而此时此刻,他双目无神地朝周贺丹伸出手,询问道:“你愿意跟我回府吗,我们一起为你哥报仇。” 周贺丹点了头,握住了乐书音的手。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从此以后,他们成了没有血缘的至亲,成了最坚韧的盟友。 乐书音总是在宫中各种宴席上带着周贺丹,无声地朝着曾经反对他和周贺青相伴的人示威。皇帝不敢再给予乐书音任何刺激,默默接受了一切,权当周贺丹从不存在。 第66章 京城里都以为周贺丹是乐书音养在府里的枕边人,他们从不澄清。因为流言可以掩盖他们的真实目的。 一切都在遵照计划进行着,周贺丹也甘愿成为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周贺丹抬眼看向沈彻闻,起身朝他问道:“王爷,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你别起来。”沈彻闻摆手,“我去弄清了些事……酒气太大,我离你远点,别熏着。” “什么事?”周贺丹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他说不清缘由,只是隐约感觉到沈彻闻接下来说的话,并不是自己期待他知道的。 沈彻闻说:“是不是周贺青喜欢吃荷花糕?” 周贺丹瞪大眼睛:“你知道了?” “我也是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沈彻闻说。 周贺丹嘴角扯了一下,纠正沈彻闻道:“是有过一个哥哥。” “他与乐书音情投意合是不是?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这些。”沈彻闻说。就好像所有人在刻意隐瞒一样,他竟从来不知道,乐书音有过爱人。 也或许,正如同十年后的乐书音对乐书景说的那样,他从来没遮掩过什么,只是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过他的爱情。 因为太微不足道,这跟功名利禄、权势斗争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沈彻闻继续问:“他与乐书音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天色不早了,你该睡下了。”周贺丹打断了沈彻闻的话,既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周贺丹的态度再次让沈彻闻感受到了他对周贺青的回避。 周贺青的死像周贺丹身上的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过去了许久,依然断断续续流着血和脓。 “晚安,好好休息。”沈彻闻朝周贺丹说。他很想去亲吻周贺丹的额头,安抚他,让他暂时忘记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睡个好觉。但他此刻呼吸间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酒气,决定还是不要靠近他。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周贺丹,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说,如果我们以后有女儿,我们的女儿也不会过继给乐书音。” 第60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回到几乎没怎么住过的厢房, 躺在床铺上。深夜将他喝过的酒变得更浓,心脏跳动飞快,他不断理着纷乱的思绪。 如今他知道了荷花糕代表了什么,却还是不知道周贺丹为什么不愿意救太子。 这件事的背后, 似乎还有他未曾挖掘的部分。 沈彻闻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 决定既然和太子有关, 还是决定直接去问太子本人最好。 况且,逃避了这么久,他到底还是要去面对太子,把自己从十年后查到的真相告诉他。 一想到这里,沈彻闻心中就五味杂陈,说不上来的感觉。将心比心,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是沈老将军生的,父亲变成了爹爹,他娘不是亲娘,实际上的生父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账,沈彻闻保准自己得疯。 可在太子和四皇子这里,这些都不是“如果”, 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但纵使百般不愿, 沈彻闻次日还是去了东宫,见到了太子。太子生辰那日二皇子没有到, 沈彻闻也没能参加太子的寿宴, 如今见到太子,沈彻闻先是补了句“生辰快乐”。 但他忍不住思绪飘远,想太子当年应该是在抚朔关出生,或许也体会过一两个月的双亲俱全的日子。 沈彻闻知道, 幼时太子见到三皇子与冯贵妃和皇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也会羡慕,只是他从来不说。太子教导他要想着自己得到了什么,而不要去惦念失去的。 可沈彻闻觉得那不一样。缺失的至亲就像一块无法撼动的顽石,矗立在人生的起丨点处。无论走得多远,只要回头,还是会想起来,无端觉得遗憾。 沈彻闻是自小失去母亲的人,以己度人,感同身受。 可是乐书乾素未平生的父亲,却抛弃了他,还在他的血脉上嵌入了永远无法消除的污浊,这样的父亲,不如永远不知道,留着一丝幻想。 沈彻闻实在无法跟太子开口。 “看来你是查到东西了。”太子温和地看着沈彻闻,让太监给沈彻闻倒上茶水,“这是南洋进贡的茶,父亲都给了我,尝个新鲜吧。” 沈彻闻拿起茶盏往嘴里倒了一半,比起茶他更喜欢酒,品不出来是好是坏。 太子无奈地笑着:“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平日里看着沉稳了许多,真遇到事情还是沉不下心来,什么情绪都往脸上写。跟我说说,你在十年后查出来了什么?” 沈彻闻犹豫起来:“我问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我基本上都从那个人那里问出来了。但是我说不好……书乾哥,你确定自己想知道吗?” “为什么不呢?”乐书乾神色坦然,“事情反正已经发生过了,我知不知道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你给我答案,这就可以了。难道我不知道,这些事就不存在吗?” 沈彻闻听乐书乾这样说,也不再犹豫,把自己从奉安公那里得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乐书乾,包括乐书景的身世。他讲得没有奉安公那样详细,站在了更中立的角度,把自己知道的事抛弃掉个人情感后讲了出来。 乐书乾面色如常的听完了一切,但还是沉默了非常久,才终于开口:“我确实没有想到,书景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 沈彻闻心想,这话说得不对,应当是异父异母,毕竟…… 但他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跟太子开玩笑,只静静看着太子的反应。 太子说完这句话,叹了口气,像是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终究不是一个人。这些事,不要告诉书景。” “是,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告诉他。”沈彻闻说。乐书乾这边为了防止陷入被动境地,不得不知道这些事,但乐书景不一样,他有明确的出身,可以不用知晓自己血脉中残存的诅咒。 或许这也是乐书景几次去找奉安公,奉安公却坚持不见他的原因。 可能是太子还是没能真正接受这件事带来的冲击,沈彻闻话落后,两人间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沈彻闻觉得尴尬,只能不断喝着茶盏里的南洋茶。现在太监侍女进不来,他自己不断给自己添茶,等待太子开口的时刻。 在沈彻闻差点把壶里的茶水全部倒干净前,乐书乾终于说话了。 “我仔细想了一下,即便未来我真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绝对不可能派兵救奉安公,肯定是有人陷害我。” “这是自然。”沈彻闻说。他也从未觉得乐书乾会去救奉安公。于私,虽说两个人是血脉至亲,但奉安公抛下乐书乾的那天,他对乐书乾而言就再也不是父亲。 而于公,乐书乾不会放着太子之位不坐,把他有前朝皇族血统的事昭告天下。 乐书乾眉心紧皱,说道:“害我的人一定知道我的身世。可是,我父亲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而奉安公被严密看管,除了我父亲任何人都不能与其接触,连知恩宫外的侍卫都进不去宫室,还会有谁能知道这一切?” 说完乐书乾笑笑,半是玩笑地说道:“总不能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也穿越了?” “要真是如此,咱们的处境可更加被动了。”沈彻闻神色凝重下来。 乐书乾拍拍他肩膀说:“放心,哪有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事,我也是随口一说。与其说有人穿越,我觉得,害我的人身边有前朝旧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既然你说,当年我父亲与……与那个人是在抚朔关生的我,当年抚朔关说不定有人知道这件事。”当事人守口如瓶,不代表知情人也会。 乐书乾提出的观点确实比有第二个穿越者的可能性大多了,也更好对付。 “所以,书乾哥你觉得,害你的人,身边或许有前朝旧人?” 乐书乾点头,继续说:“此外,我想,或许我身边也出现了奸细,否则怎么会这么巧,父亲那边收到了我要救奉安公的密信,你麾下就真有调兵痕迹?我上次就想问你了,当年你麾下到底是谁调的兵,要做什么?” 听到乐书乾的疑问,沈彻闻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脸色铁青说道:“是谢青鸾,谢将军。青鸾当年收到我的手信,调动了几千人马,在东宫外候着。”谢青鸾是沈彻闻在军方的心腹,向来只听命于沈彻闻。 事发后,沈彻闻被圈禁,谢青鸾则被发配边军,直到庶安朝,谢青鸾在边军屡立战功,又在沈彻闻的再三举荐下,才重新得以重用。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未能回京,驻守南疆多年。 “怎么不早说?你不觉得谢青鸾很可疑吗?”乐书乾伸手把沈彻闻扶起来,朝他问道。 沈彻闻说道:“青鸾是我的人,她做什么,与我做什么并无区别。若是青鸾可疑,我就更可疑了。毕竟当年她是接到我的手令才会调兵。” “那你觉得,有谁能伪造出你的手令?”乐书乾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彻闻,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总是毫不保留地信任着所有你觉得可信的人。过了十年也依然如此。” 第67章 沈彻闻不再说话,因为实在无法反驳。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在尔虞我诈的朝堂里,太过信任别人只会死无全尸。可他又觉得,如果连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都不能信任,那活这一世,未免太过可怜。 太子再次叹气,握住沈彻闻的手,面有不忍,但还是点破了沈彻闻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你其实一直有怀疑对象的,对吗?否则,为什么你到这个时代那么久,却从来没有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他?你心里有答案,只是不愿意接受,更不愿意面对,是不是? “连我都猜到了是谁,你这么多年,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 沈彻闻想反驳说不是,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有些事,他确确实实不敢面对。 他一厢情愿想把太子的死推给乐书和,但他明明知道,嫌疑更大的另有其人。 “算了,我不逼你。”乐书乾说,“给你一些时间,你自己想想清楚。” 沈彻闻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掌掐出血来。他不敢抬头看乐书乾的眼睛,只低着头,也低着声,问道:“如果,我能阻止一切的发生,你可不可以饶过他?” “你指的是谁?”乐书乾问。 “你知道的。”沈彻闻终于看向乐书乾,豁出去了一般说道,“他不是主谋,书乾哥,我求你,不要动他。” 如果有个人,未来会做一些可能不是那么对的事……你会怪他吗? 十年后的周贺丹的话,沈彻闻犹言在耳。 十九岁的沈彻闻听不懂,二十九岁的沈彻闻不敢听懂。 但这个问题,沈彻闻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他宁愿不顾一切地把所有事都推到乐书和头上,放弃掉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光明磊落,也要保护好周贺丹。 无论周贺丹曾经做过什么,他都不怪他。因为沈彻闻会替他,把做过的一切错事一一抹除。 第61章 天授十四年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又怎么会追究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的错处?”乐书乾淡淡笑着看向沈彻闻,“彻闻,你是关心则乱了。而且我想,或许我们要先找到, 一个理由。” 乐书乾说得含糊, 沈彻闻却听懂了。 他要找到他们害他的理由。 或许为了皇位已经是足够的理由, 但对害他的人而言,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 沈彻闻想起阿青,朝乐书乾询问,让他告诉自己当年阿青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想要确定,阿青和周贺青,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乐书乾又是一阵沉默。 今天他沉默的次数已经太多。 前几次都是为了自己, 这一次却是为了沈彻闻。 他说:“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因为觉得你和书音毕竟有过婚约,告诉你不太合适。而且,当年的事太惨烈,连我都不想提及。” 沈彻闻不明所以,坐回原本的位置,喝尽了杯底最后的一口茶, 忐忑地看向乐书乾。 乐书乾刚开口, 他的心底就有了答案。 “书音与阿青,曾有过私情。” 这件事皇帝有意隐瞒, 京城也几乎没人知晓。 乐书乾也说不清他们两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毕竟阿青从十几年前就在乐书音身边。 乐书音与三皇子和太子都不一样, 他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偏爱。这也意味着,他非常缺爱。他需要大量的爱,才能将自己填满。 因此或许只有阿青一个人, 能无时无刻在他身边,对他言听计从,不会因为他刻薄古怪的脾气同他置气。 阿青无底线地包容着乐书音,某种意义上填补了乐书音过早失去的母爱与从未满足过的父爱。乐书音爱上阿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况且他又生得清秀,读过些书,进退有度,与宫里那些捧高踩低低眉顺眼的太监完全不同。 乐书音与阿青的感情早有苗头,乐书乾不像十几岁的沈彻闻那般迟钝,很早就察觉到了不对。 但他并未在意。阿青作为服侍乐书音的太监,教乐书音通晓人事本就是应该的,不是阿青,也会有别的太监或宫女来做。 但没有人想到,乐书音动了真心,甚至让阿青怀了孩子。 这件事瞒不过乐书乾,更瞒不过皇帝。 皇帝见了乐书音,朝他询问这件事。而乐书音,则开口求皇帝取消他与沈家的婚约,想与阿青长相厮守。 这件事太过可笑,皇帝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出口。 二皇子钟情一个太监,这种事会让皇室成为笑柄。又况且,乐书音与沈彻闻的联姻,不仅仅是家事,也是国事。 皇帝不能让西平王的势力彻底倒向太子,更需要有人制衡三皇子身后的冯家。 当然更重要的是,拥有兵权的异姓王始终是个隐患,皇帝不想做个薄情寡恩的人,乐书音和沈彻闻成婚后,沈家自然而然会融入皇族的血脉,下一任的西平王会姓乐,沈家的隐患可以自然而然地消除掉。 这些事皇帝没有明说过,但乐书音应该懂。 可乐书音看起来并不懂,也或许,分明明白,却偏要撞上南墙。 为了维护与沈家的联姻,皇帝先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沈彻闻支开,让他远离京城,无法得知此事相关的任何风声。 之后皇帝告诉乐书音,他和阿青的孩子可以留下,但是孩子出生后,阿青必须离开他的身边。 乐书音自然不愿意。阿青从他六岁就在他身边,在成为他的爱人之前,就已经被他当做了家人。乐书音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阿青离开。 父子二人因此闹得十分不堪。 为了留下阿青,乐书音在自己生辰那天一早就进了宫,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天。 乐书乾实在看不下去,去了二皇子府,劝说阿青。 他也是第一次正眼瞧见这个总是跟在二弟身后的太监。阿青没有穿太监的衣服,坐在那里,看起来像个大族人家的矜贵公子。 有一瞬间乐书乾觉得可惜,为什么偏偏阿青是个太监。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有更广阔的前途,却永远困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那时阿青肚子已经很大,看起来有七八个月。见到乐书乾过来,他扶着腰笨重起身行礼,乐书乾阻止了他,只把自己的担忧告知了他。 乐书音为了他与父亲闹得太难看,已经有些风声传出去,父亲也气恼非常。 乐书音不仅是乐书音,还是二皇子,代表了皇族,要为天下表率。 他与沈家的婚约还在,但还未成婚就与旁人有了孩子,此事若是传到西平王的耳朵里,不知是否会与皇族离心。而天下百姓又会怎么看他。 又况且,乐书音如果与父亲彻底闹僵,失去了圣心,往后还能有什么前途,封不了亲王,来日在几个弟弟面前,又该如何自处。 阿青听到这些话,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看,又重新抬头,朝乐书乾笑道:“殿下说的确实没错,是奴婢乱了规矩。” “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在责备你。”乐书乾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出言劝一下书音,不要再同父亲闹下去。父亲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但若当真对书音失望了,书音以后的境遇想必也不会太好。” 乐书乾同阿青分析了利弊。为了乐书音的前途,也为了父子间的情分,他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了。 他怕阿青多想,又继续说:“孩子出生后,我会同父亲说,把你和孩子养在我京郊的宅院里。从二皇子府到我那儿,马车不过半个时辰,不会太久,他若想你,可以随时过去。 “至于书音与彻闻的婚事,我会想办法帮着拖一拖,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解决方式。你先委屈些时日,父亲那边我也会慢慢劝着,若是实在行不通,等到来日我……那时我会给你们赐婚,你说好不好?” 乐书乾没有继承到乐宿齐的杀伐决断,也没有继承韦朔的薄情寡恩。他怜惜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二弟,不想他痛苦,但也不想父亲失望,同时不想沈彻闻伤心,几相权衡,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他当时打算好,把阿青放在自己宅院,如若还有闲言碎语传出,他不介意替乐书音认下阿青和这个孩子,只不过要委屈了太子妃。 阿青平静地听着乐书乾的话,每到乐书乾停顿的时候,他就跟着点头。他是个温和的性子,也或许早都认命,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说着待二殿下回来后会劝说他,一切听太子的。 乐书乾见状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嘱咐了他几句,转身又进了宫打算把乐书音给劝回来。 如此乐书乾连轴操劳了一整日,晚上回到东宫,还得跟太子妃提前通好气,弟媳跟侄儿日后养在自己宅院里,跟自己可没关系。 但第二日天刚亮,东宫就接到消息,阿青昨夜暴毙,死在了二皇子府。 “他们的孩子也出生了,不足月,只活了三天。”乐书乾对沈彻闻说道,“书音枯熬了三天,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孩子,也没能养活。”那个孩子死了,把乐书音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带走了。 第68章 乐书音从那以后,情绪开始极度不稳定,精神似乎也出了问题,似乎开始自虐,想把自己活生生掐死,脖颈间总留着纵横交错的青紫色淤痕。 乐书乾想找他询问阿青的事,但乐书音不愿意再提起,似乎从来没有过那个人。 后来他身边有了周贺丹,似乎好了许多。 周贺丹长得跟阿青很像,乐书乾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阿乐书音找到的阿青替代品。总而言之,不管用什么方法,乐书音能走出来就好。 皇帝也没想到阿青的死会对几乎把乐书音的人格摧毁,于是对周贺丹的存在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问乐书音身边有什么人。 听完太子的话,沈彻闻终于确定,阿青就是周贺青,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乐书音爱得如此撕心裂肺。 但阿青就是周贺青,周贺丹不可能不认识他,他朝自己说了谎。至于撒谎的原因,沈彻闻想,他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知道更详细的事。可是为什么? “那阿青到底是怎么死的?”沈彻闻问。 “我不知道。”乐书乾说,“阿青暴毙,没有更具体的消息传出来,书音后来又成了那样,我也不敢就这么问他。但是我怀疑,是父亲派人下的手。”毕竟一切因阿青而起,阿青死了,矛盾的起点不存在了,乐书音只能乖乖认命跟沈家联姻。 乐书乾并不想这样揣度自己的父亲,但他比乐书音更清楚,他们的父亲不仅是父亲,还是君王。在江山社稷面前,一切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的亲孙儿。 “如果是这样,乐书音为什么,为什么……会恨你?” 乐书乾苦涩笑笑:“我怎么知道,我猜,或许他觉得我早就知道父亲的意思,没有提醒他。也可能,他觉得我那天去了他府上,没能救下阿青,在怨我。” “不,或许不是这样。”沈彻闻皱紧眉头,反复琢磨着周贺丹朝自己下意识撒出的谎言,豁然开朗道,“或许乐书音认为,是你杀了阿青。” 沈彻闻苦笑,想必,未来乐书音追封皇后与太子,也是故意选在自己不在京城的时候。 他本就他们复仇计划的一环。 第62章 庶安五年 沈彻闻与乐书景一道离开皇宫。 他只对乐书景说奉安公同样什么都不愿告诉自己, 乐书景终于找到了嘲笑沈彻闻的机会,开始夸耀自己的本事,指桑骂槐说沈彻闻,以报当初沈彻闻扇自己巴掌的仇。 按照沈彻闻以往的脾性, 必然是要呛回去, 可他现在一言不发, 完全没有听进去乐书景叽里呱啦在说什么。 他控制不住地反复打量乐书景,尽力保持着自己的沉默,生怕一张嘴就忍不住朝着乐书景抖落出那些前朝秘闻。 沈彻闻完全看不出来乐书景跟奉安公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也想不起来乐书景跟瑶贵人有何相似之处,只觉得他跟书乾哥是有点像,但性格比书乾哥讨人厌太多。 小时候也没发现他有这么烦人。 沈彻闻纠结许久, 感觉自己脑袋几乎爆炸了,甚至开始抱怨奉安公,明明自己问的是书乾哥,他为什么要把乐书景的身世打包告诉自己。 但转念他也能想明白。奉安公被骗以为书乾哥还活着,并且要回来夺权,他怕书乾哥与乐书景产生争端,以至于兄弟阋墙, 想保全乐书景, 所以才一并把这个秘密附赠给了沈彻闻。 但奉安公还是跟自己的两个孩子太生疏了,对他们没有丝毫了解。乐书乾一直是个好哥哥, 不会对他的弟弟们起猜忌之心, 乐书景也没那个当皇帝的瘾。 回到王府,沈彻闻第一件事就是找周贺丹。乐书景的事是秘密他不能说,但周贺青的事……他憋不住了,必须找周贺丹确认。 沈彻闻在府里找了半天, 也没见着周贺丹人在哪,只能先去了趟书房,检查了锦盒。 盒子里的信上写满了字,沈彻闻神情恍惚了一阵,最后落入眼底的就八个字——“周贺青爱吃荷花糕”。 烧了字条,沈彻闻走出书房,正巧碰见了阿澜,于是把人叫住询问道:“王妃今天进宫了?” “回王爷,没呢。”阿澜一笑,“我们大人这不是听了王爷的话,在府里养着身子吗?” “那你可见着?” 阿澜头往后院偏了偏,说:“方才去二公子房里了,估摸着这会儿还没走。” 二公子,那就是阿北。 对于阿北这个孩子,沈彻闻完全可以说是不熟,因为不熟,也没有多少感情在,偶尔还反应不过来自己突然又多了个孩子。 他旁敲侧击问了阿澜,才知道阿北和阿南住同一个院子。这个时辰阿南去书院念书,只周贺丹和阿北在。 阿北年龄太小,刚刚开蒙,千字文都认不了几句,周贺丹坐在书桌边,捧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 阿北念不利索,估摸着也根本没听懂周贺丹在念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重复着。但周贺丹极有耐心,一个句子掰开揉碎了讲给阿北听。 阿北就坐在周贺丹怀里,身子伏在桌案上,问周贺丹露水为什么会结成霜,又问霜是什么。去年秋天他还太小,记不得见过霜,也不记得雪是什么样子。 周贺丹温柔地告诉他很快就要到秋天,到时候他们可以天不亮就起来,一起等着看秋霜凝结。 沈彻闻想起来乐书景刚告诉自己,周贺丹是前朝周将军的后人。 怪不得周贺丹身上,除去在风尘沾染的魅气外,还有一股说不出去的矜贵,换套衣服就能狸猫装太子,活脱脱一个勋贵公子。 他原以为这是在二皇子身边养的,宠惯出来的骄矜,如今才知道,想来是周家百年文脉武魂都汇于他一身,凝成的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贵气。 沈彻闻看得痴了,回神时周贺丹已经隔着窗子目光看向他。阿北也直起了身子,朝沈彻闻张着胳膊大喊:“父亲抱——” 沈彻闻怕他乱动撞到周贺丹的肚子,立刻进去将阿北抱起来。但孩子抱进了怀里,沈彻闻才后知后觉无措起来,眼神询问周贺丹之后该怎么办。 周贺丹笑着说:“是时辰该午睡了,阿北看着也困了。” 阿北孩子天性,最不喜欢睡觉,嘴硬摇头:“不困。”说完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沈彻闻把孩子放到床铺上,又回头向周贺丹求助。他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长子算起来如今在腹中不过五个来月,突然让他可以轻车熟路哄一个三岁小孩,也确实有点难为人。 周贺丹无奈笑笑,起身把阿北房里的丫鬟叫进来,让她们伺候二公子。 沈彻闻这才反应过来,大户人家孩子自然十来个丫鬟围着,用不着家主亲自来照顾,沈家行伍出身,这会儿露了怯。 但也别说沈家,就算是乐家,都还没能习惯事事交给下人来做。 沈彻闻向来瞧不上这些大家大族支派人的做派,但见着周贺丹这样,又忍不住感叹不愧是传承了百年的家族养出来的公子,举手投足自有从容气度。 可惜周贺丹这会儿想躲懒也躲不掉,只见着阿北肉肉的小手拽住周贺丹衣袖,撒娇道:“爹爹别走。” 周贺丹也是个惯孩子的主,听阿北这么说,干脆地坐在床榻前,拿脸贴着阿北的额头,柔声细语哄道:“你好好睡,爹爹在这看着你,哪儿也不去。” 沈彻闻顺着周贺丹的话也跟着哄阿北:“父亲也在,你要乖乖睡觉,等哥哥回来,可以一起玩。” 阿北应声,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小孩子没有烦恼,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死过去。见着阿北睡着,周贺丹忙给一旁的丫头使眼色,让来个人给阿北扇风。 他扶腰起身,朝沈彻闻轻声问:“怎么小王爷,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屋里人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沈彻闻便随口说道:“你也别总抱他,肚子那么大,被踢到怎么办?” 周贺丹摸了下肚子,笑道:“这才哪到哪,过了八个月那才真是大得飞快。再说,阿北知道轻重,不会乱来的。” 沈彻闻心底知道阿北这孩子能这么好端端活下来也是不易,周贺丹虽然没有那段记忆,或许潜意识还是觉得亏欠阿北,总忍不住多疼他些,于是也不再多说,叫着周贺丹一起回去主院。 到了卧房,关起门,沈彻闻甚至等不及周贺丹坐下,就开门见山说道:“荷花糕的事我已经弄清楚了。” 周贺丹没什么反应,靠在小榻的凭几上,闭了眼,再睁开时眸中更显得波澜不惊。 “我想,你应该没弄清楚,否则不会如此心平气和。” 沈彻闻立刻反驳起来,想证明自己确实知道了前因后果,急慌慌说道:“周贺青喜欢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他死以后乐书音为了祭奠他,每年都会买,你们两个一起吃。乐书和在荷花糕里下了毒,所以你们两个才会中毒。” 周贺丹嘴唇抖动起来,像一瞬失了血色,他固执地纠正道:“不要把‘死’这个字,安在我哥身上。” 第69章 随着年岁渐长,周贺丹对“死”这个字眼产生了许多畏惧,少时兴许百无禁忌,如今却连挂在嘴上都令他惶恐。 沈彻闻看着不由心中一动,想把人抱进怀里安慰,可惦记着正事,生生忍住了。 他虽然没有兄弟,但一直把乐书乾当成亲哥,初听到乐书乾的死讯时,那股难以言说的悲伤,估摸着差不多能与周贺丹感同身受。 “所以你是国舅,怪不得……”怪不得乐书音对周贺丹如此宠信倚重,甚至连燕台意也越不过他去,一切一切都有了解释。 周贺丹得到的这些,原来是乐书音爱屋及乌的馈赠。 “我哥是家中长子,从小就备受父亲倚重,母亲也更偏疼他些。”周贺丹自顾自地说起来。 他与周贺青年岁相差了一些,周家遭难时,周贺丹也只不过比如今的阿北稍微大了一点,而算起来那时的周贺青,甚至比阿南还小上几岁。 因为太小了,当年很多事周贺丹都懵懵懂懂,他不懂为什么突然要与父母和哥哥分开,不知道为何家中老奴把他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宅院,不明白那个捏着他下巴仔细打量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很多事情,周贺丹是随着漫长时光逐渐想明白理解清楚的。 后来与周贺青重逢后,他也从兄长口中听说了许多。 周家这场无妄之灾,其实是周家的仇家欲加之罪。小人在朝,天子昏聩,无数双手一道把周家推向了深渊。 仇家为了折辱周父,在问斩的圣谕抵达天牢前,就把周贺青带出来,净了身,丢入了永巷,让父亲怀着痛苦与愧疚离世。 但风水轮流转,这上哪有不亡之国,眨眼风云变化,换了人间。仇人死在乱箭里,周家连报仇都不知道要找谁。 前朝的仇怨留在了前朝,但周贺青永远成了残缺。他挣扎着爬出永巷,爬到能触碰的最高处,也不过是皇子身边的奴才。 乐书音把他当爱人又如何?他到死也始终就只是个奴才。 周贺丹话语里的怨怼太深,沈彻闻听得难过。 “那你知道周家这场祸事的起因是什么吗?”沈彻闻问。他想,他终于弄清楚西平王府的世子为什么会姓周了。 周贺丹不明所以,只淡淡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的,是沈家,欠了周家。” 第63章 庶安五年 沈牍出身平民, 无父无母,靠着舅母拉扯长大。舅母去世后,沈牍彻底没了亲人,只有族中几个长老, 偶尔愿接济他些许。 但沈家贫寒, 长老的接济不过杯水车薪, 沈牍没钱念书,心中空有一腔抱负不愿付之东流,于是干脆入了行伍。 从军没有几年,沈牍就展现了超出常人的天赋。他聪慧机敏,心思细巧,学东西也快, 很快得到了上级赏识,偏又运气好,几场仗打过去,有了军功,未及冠就做上了校尉。 不久后他认识了周彦启。 周彦启虽出身大族,但周家命途坎坷,几番起落, 到他这一代时往昔荣光已彻底消磨, 祖辈的荫封聊胜于无,周彦启进军营后是校尉做起的。 平民出身的沈牍费尽千辛万苦撞了大运才做成校尉, 大家公子周彦启家族败落忍辱负重只能做个校尉, 两人应该见面就成乌眼鸡,互相瞧不起。 事实也差不多,沈牍瞧不上周彦启,觉得他出身高, 不过靠着祖辈,必然吃不得苦。周彦启则表面上一副不跟沈牍计较的态度,但心底烦沈牍这个泥腿子烦得要死要活。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一场战役。 齐军中了敌方的埋伏,等沈牍回神来的时候,昔日袍泽竟都已尸横遍野。沈牍则被箭射中了前胸,只与心脏偏移了几分,硬扛着没有死掉。 但敌军撤离后的战场那样空旷,沈牍流了太多血,靠一个人走回军营实在是太难。 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席卷了他。 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本应该不怕死的,可就是觉得不甘心。 沈牍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不甘心一辈子只是个小人物。 他踉跄地绕过满地尸身,茫然地朝着来时路走着。血还在流,他不知道是血先流尽还是路先走尽。 突然一阵风吹过,他听见堆积的尸体发出动静。 一时间,沈牍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了过去。他看见一只手抬了起来,于是想都没想,把人从尸堆里拉了出来。 出来的人是周彦启。他在战场上被盾牌砸晕,又巧合地被几个同袍遮掩住了身体,躲过了敌人的补刀。 见是周彦启,沈牍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两人把战场大致找了一遍,很潦草地确认了没有其他生还者,于是互相扶着往军营的方向走。 沈牍的伤太重了,走到半路就不太站得住。周彦启不敢随意拔他身上的箭,也不能背他,思来想去把人横抱回了军营。 周彦启好体力,沈牍也命大,终于死里逃生。 从这以后,将士间常打趣沈牍,都说别人都是被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偏你不一样,给抱回来的。 沈牍也不恼,反而和周彦启关系奇迹般地好了。 沈牍一向爱憎分明,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周彦启他或许早死在半路,因此从前的那些有意无意的龃龉,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但人与人的交际总是偶然交叉,渐行渐远才是常态。 没过几年周彦启凭借着周家的余威和自己的努力,离开了苦寒的边关,做了赫赫有名的周将军。 沈牍没他这样的家世,在齐军只做到了个杂号将军。那时他会和周彦启互通信件,两个各自成家,在信中变着法子的夸耀自己夫人。没吃上对方的喜酒,是两个人彼此间最大的遗憾。 再后来,天下乱了,乐宿齐乘势而起,沈牍追逐着他的脚步,彻底与周彦启站在了对立面。 再见便是尧云城前。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昔年并肩的二人,一个守城一个攻城。 尧云城易守难攻,周彦启又是与沈牍不相上下的带兵奇才,站着天时地利人和,饶是沈牍也吃了败仗。 兵败如山倒,沈牍策马而逃,周彦启追出城三十里,拦下了沈牍。 两人坐在马上,一时相对无言。 十年故人不见,谁知江南断肠。 最终周彦启先开了口:“好弟弟,你我少年相交,我知你一心为国,如今为何自甘堕落同那姓乐的一道做了反贼。” 沈牍冷笑,不想跟周彦启讲什么“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自己现在做这些事就是为国”的大道理。 周彦启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只不过周家是齐朝的周家,开国功臣,满门忠烈,甚至连皇族的血脉里都流着周氏的血,周彦启别无选择。 “昔年抚朔关,咱们三人关系最好,怎么他成了姓乐的,我还是好弟弟?”沈牍故作轻松问道。 “他怎能越过去咱们两个的交情?”周彦启蹙眉,“只要你能迷途知返,我会让陛下给你最丰厚的赏赐,封候拜将、高官厚禄,只要你开口。” 周彦启劝说着沈牍。不仅是因为沈牍是乐宿齐的左膀右臂,如果沈牍归降,乐宿齐将受到重创,而齐军则会如虎添翼,更是因为,周彦启不愿意与沈牍刀剑相向。 沈牍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叹周彦启的天真,还是叹他们无法回去的情谊。 “你觉得,我若降了,陛下当真能不计前嫌重用我?”如果齐帝有这样的心胸,大齐就不会走到民不聊生这一步。 “我会尽力劝说,你若不信,我可以与你许下婚约,来日我们做儿女亲家,周家会永远与沈家一条心。” “犬子已和乐家次子有了婚约。”沈牍苦笑,“大哥,咱们是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又一阵风刮过。 “第一次见你时,我没想过会和你做兄弟。”周彦启说,“上次见你时,我也没想过和你成仇敌。” 但已经走到了不同的路,两个人没有一个愿意回头。 周彦启再无话可说。 他不会背叛韦氏,而沈牍也彻彻底底投靠了乐家。 周彦启勒紧缰绳,掉转马头。 “快些走吧,下次再见,我会把你绑回京城。” 沈牍并不接茬,也转过方向,与周彦启彻底背对,朗声说:“下次再见,我会让你心悦诚服地认乐宿齐做主。” 自此天涯相隔,此生未见。 沈彻闻讲这些时,心怀忐忑,看着周贺丹:“我父亲说,他们的那次见面,并没有避着旁人,却被有心人利用,污蔑周将军怀有异心。” 周彦启与沈牍、乐宿齐昔日交好的事,边关许多人都知道,于是那些来往的点点滴滴被翻出来,曾经的书信也被当做周彦启通敌的铁证。 可断金石的情义,变成了斩到他身上的利刃。 “周伯父从死人堆里带出我父亲,之后尧云城又放他一马,救我父亲两次,却连累了周家满门……是沈家,欠的周家。”沈彻闻脸上流露出内疚情绪,如果他早知道周贺丹是周将军的后人,一定不会对他是那种态度。 第70章 沈彻闻旋即想起,还叫周彦启为伯父已经不妥,应当也称他一声父亲的。 沈牍得知周彦启身死的噩耗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等终于进了京,周家早随着衰朽的齐王朝一道葬身,沈牍连残存的幻影都没能触碰到。 乐氏入主中原后,边关未静,沈牍连到手的王位都没捂热乎就只身赴了疆场,好容易回京后又疾困相催,再没有寻人的精力。 天授五年,沈彻闻十岁,周彦启去世的第六个年头,沈牍彻底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最后的病榻上,他拉着沈彻闻的手,嘱咐他要学会藏锋自保,可以纨绔些,可以躲躲懒,该装傻的时候要多装傻,但千万不要太聪明,太机敏。 要尊敬皇帝,要爱戴乐书乾,无论发生什么,沈家都要和太子站在一条线上。 和乐书音的婚事最好要成,成亲后,袭爵的孩子一定要姓乐,只有这样才能最稳妥地保住沈彻闻的命和沈家血脉。 临到最后,沈牍头脑变得不清醒,但死死拉着沈彻闻的手交代道:“一定……一定要,找到你周伯父的后人,好好对待,当成自己的亲兄弟。” 沈牍苦口婆心的遗言背后隐藏的意义沈彻闻并没有完全听懂,他本能地将沈牍的话一一应着,心里也觉得自当如此。 往后的日子他也确实在听沈牍的话。 只是始终没能找到周家后人的消息。 说起来也是,沈彻闻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想找一个前朝被抄斩的将领后人,无异于天方夜谭。毕竟昔年连沈牍都没能有丝毫头绪。 随着年岁增长,沈彻闻始终惦念着父亲的遗愿,派沈天星各种手段都用过,仍然一无所获后,念头也渐渐淡了,觉得齐帝当年斩草除根,周家兴许是真没后人了。 直到与周贺丹成亲,沈彻闻好奇起周贺丹的身世,想替他找找还有没有亲人在世,竟很偶然地找到了当年卖他进青楼的老奴。 威逼利诱之下,沈彻闻知道了周贺丹身世。当年周家满门抄斩,周贺丹是家人拼尽全力撞破渔网放走的一尾幼鱼。 鱼入江湖,连踪迹也瞧不见。没人在乎一个小倌的来处。 只不过连那个老奴都不知道,周家的大公子没有与父母一同被推上刑场,周贺青在沈彻闻眼前晃了十几年,沈彻闻也没能留意到。 但无论如何,兜兜转转二十年,沈牍和周彦启还是做成了儿女亲家。 第64章 庶安五年 “很对不起,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沈彻闻说,“沈家欠周家,我又何尝不是欠了你的。” 周贺丹听完沈彻闻的话, 茫然大过惊讶。 周家倾覆时他太小了, 父亲同谁交好, 有多少朋友,他一概不知道。其实仔细回忆,他连周彦启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因为从未有过期待,所以对沈彻闻的愧疚也无法感知。 他叹了口气,拍拍沈彻闻肩膀,宽慰他说:“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 父亲在尧云城外放走老王爷的时候,未尝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因此被同僚攻讦,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说明比起风言风语,他更在意自己问心无愧。 “既然是父亲心甘情愿,沈家又何尝欠了周家什么?欠了周家的,分明是昏庸无能的齐帝和蝇营狗苟的前齐朝臣。” “还叫老王爷?不应该叫声父亲吗?”沈彻闻笑起来。他不去跟周贺丹争论是沈家到底有没有欠周家, 也不想让周贺丹疑心自己未来对他的感情是出于愧疚, 于是选择现在闭嘴。 总之,西平王爵位的继承人没有像皇帝与父亲预料中的那样姓了乐, 而是延续到了周家身上。 往后沈家与周家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们的血脉交融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永永远远不会站在对立面刀剑相向。这或许是对两位去世的长辈昔年情谊的最好祭奠。 沈彻闻与周贺丹聊了许多,晚上和两个孩子一起用了晚膳, 之后才回房休息。 沈彻闻将周贺丹抱在怀里,摸着他圆隆的肚子,下巴贴在他的脖颈处,闭着眼睛说道:“我现在觉得好幸福。” 周贺丹笑笑,手掌贴着沈彻闻的手背,而后问道:“那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你做不了救世主,我也一样,我们安安心心,把日子一起过好。” 沈彻闻想张口回答,但太困了,眼皮像是有千金,嘴唇似乎动了几下,好像发出了声音,也可能只是在梦中呓语。 他感觉到周贺丹轻轻亲吻了他的脸颊,忍不住露出笑意,但沈彻闻也不确定有没有能扯动嘴角。 再睁眼,已经天色大亮,身边不见了周贺丹。 沈彻闻头晕得厉害,像宿醉了一样,他挣扎着坐起身子,想穿上外袍去找沈彻闻,却发现腿脚一沉,低头看去,右脚被锁链扣了起来。 沈彻闻挣脱不开脚上的锁,顺着链子看过去,铁链另一端在床头绕了几圈圈,然后顺着窗子固定在了院外廊下的柱子上。 因铁链在床头绕了几圈,沈彻闻的活动范围变得非常有限,最远只能走到卧房门前,想走再远,要么是把床拆了,要么是把腿砍了。 非要说的话,还是砍腿更便捷,因为砍了腿能一劳永逸,拆了床后还得想办法拆掉外面廊下的柱子才能真正自由。 沈彻闻又旋即唾弃自己都这个份上了竟然还能自己跟自己开玩笑。 “有人吗!”沈彻闻大喊。 很快阿澜出现在了窗前。 “王爷有什么吩咐?” 沈彻闻指着脚上的锁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大人的吩咐,王爷如果有困惑,等大人下朝回来,自会跟王爷解释。” 沈彻闻脸都黑了,继续朝阿澜问道:“这样拴着我,要是想出恭怎么办?” 阿澜不假思索地说道:“恭桶就在床铺地下,王爷若是方便完,只管把恭桶放在卧房门口,自会有人来收。” 沈彻闻一时无言,无奈笑着问:“合着你们进都不敢进来?” “大人吩咐了,王爷武艺不凡又擅长蛊惑人心,我们几个看守着就行,千万不能跟王爷有近距离接触。” 沈彻闻听罢一时间哭笑不得。 看样子周贺丹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关在房中了。 沈彻闻倒也不太担心,沈天星也不是个瞎子,自己平白无故不见了,难道他不会找一找自己吗? “沈大人也被关在屋里了,王爷就别想指着他了。” 沈彻闻:…… “你会读心?” “王爷玩笑了。”阿澜说,“只不过大人说了,要提前斩断你的念头,否则搞不好会惹出来什么乱子。” 沈彻闻再无话可说,但在屋里发了会呆,实在无聊,只能抓着阿澜这唯一一根稻草。 “你知不知道贺……向之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阿澜垂眸:“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王爷,我也不过听吩咐办事,你有疑问还是问大人为好。” “你就不怕我不生向之的气,迁怒你身上,等我出来有你好看的。” “那王爷觉得我应当怎么办?”阿澜说,“当年王爷买我入府,交代了是专门伺候大人的,让我凡事听大人差遣,如今这局面,我听大人的吩咐是错,听王爷的也是错。既然如此,我还是选一边站着为好。我们这种身份,最忌讳摇摆不定了。” 沈彻闻再次无言以对,也实在是阿澜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她也就是个听吩咐办事的下人,为难她是没有用处的。 等到晌午,周贺丹终于出现。 自从中毒的事情从根源上解除后,周贺丹就再也不像沈彻闻刚来时那样弱柳扶风,连走路都要喘几喘。他身体恢复了健康,面色也变得红润白皙,因为年岁的增长比十几岁时更多了种妩媚风情。 沈彻闻瞧见他,憋了一早上的气瞬时就泄了,也没办法再给他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只认命似的坐回床上,套着铁链的腿晃了晃,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言不合把我当犯人锁在这,也不合适吧?”沈彻闻说,“昨儿晚上还好端端的,今天一早是在跟我演哪一出?” 周贺丹一言不发,扶着肚子伏跪在沈彻闻膝上。 沈彻闻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敢乱动,因为周贺丹滚圆的肚子此刻就贴在他的脚腕附近,隔着靴子他都能感受到胎儿有力的动静。 “你这是……” 周贺丹打断他,自顾自说道:“现在这样不好吗?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也不要试图改变什么。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沈彻闻久违地感受到了此刻的周贺丹有种说不出来的危险。他仿佛变得很陌生,像条蛇一样,缠在了自己身上。 自己像是野兔,或者别的什么猎物,被毒蛇的鳞片紧紧包裹住,多说一个字,毒液就会没入自己的体内。 “要么你什么都别管,要么你就永远呆在这里,哪都不要去了。”周贺丹柔声细语说着,话的内容像是威胁,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一样。 第71章 “那沈子鸣呢?我永远被关在这里,沈子鸣怎么办,你不要他了?不想他回来。” 沈彻闻话落,感觉到自己的裤脚被周贺丹死死抓住。 “那怎么办呢?你再往下查,我就会永远失去你。”周贺丹喃喃说道,“不爱我的沈子鸣,我干脆就不要了。” “为什么我查下去,你就会永远失去我?”沈彻闻追问。 周贺丹不语,依然伏在他的膝盖上,像虔诚的信徒在膜拜他的神祇。 “周贺丹,我想要一个答案。”沈彻闻说。 周贺丹轻声道:“这世上很多事情,从来都没有答案。” “可这件事情应该有答案。”到底是谁害了太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肯定是有答案的。 “可答案会让你痛苦,不如当做没有答案。”周贺丹固执地说道,“我们现在很幸福,不久会有第三个孩子。陛下与你,算是连襟,他又如此信任我,至少他在位的几十年里,沈家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周贺丹见沈彻闻不为所动,继续加重了筹码:“他以后应当不会有孩子,如果你愿意,我们再生一个,过继给他,这天下以后都有可能是沈家的。” 沈彻闻知道,周贺丹说的这一切都很有吸引力。他确实可以就这么下去,彻底倒向乐书音。 因为即便是乐书乾登基,沈家得到的,也不会比现在更多了。 沈彻闻甚至没办法确保,几十年后,乐书乾会不会忘记年少这些情谊,突然对沈家发难。毕竟异姓王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帝王的心腹大患。 又何况,如果乐书音真过继了他们的孩子,别的沈彻闻并不肖想,但至少能保证,至少大燕三代帝王以内,西平王一脉都能高枕无忧。 可是…… 他又凭什么提前假设书乾哥登基后会狡兔死走狗烹,凭什么不信任他,却敢去信任乐书音可以不计自己曾是太子党的前嫌厚待沈家? “说到底,不过还是那句话。”沈彻闻说,“你信任乐书音,而我信书乾哥。” 周贺丹抬起头,眼神死死盯着沈彻闻问道:“所以说,你选第二条路了?你要永远被我关在这里,直到死的那天?” 沈彻闻笑笑,伸手摸了下周贺丹冰冷的冠发:“我也很好奇,如果我永远回不去原本的时空,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周贺丹起身,咬牙说道:“好,那你就永远呆在这里,验证你的好奇心。” 沈彻闻躺到床上,枕着双臂说道:“无所谓,你关得住现在的我,却永远关不住那个在十年前的我。” 第65章 庶安五年 周贺丹转身走了。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跨越时空, 去警告十年前的自己提防沈彻闻的所作所为。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想方设法困住现在的沈彻闻,让他不要再继续下去。 他原本并不想出手干预沈彻闻的,只是他比自己预料中聪明, 查得太快了, 短短四五天, 沈彻闻已经发觉了兄长与陛下的关系,彻底发现真相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等沈彻闻查清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永远不会再亲密无间。 可能失去沈彻闻的恐惧令周贺丹走出屋子后依然浑身发抖。他像是坠入了冰窟般抱紧双臂,蹲在廊下不断颤栗着。 接近临月的肚子令他无法再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也很难长时间支撑沉重的身躯,精疲力竭般靠在墙边, 失着神。 直到阿澜走过来想要扶起他,周贺丹才回神。 “大人。”阿澜说。 周贺丹摸着额角,朝她笑了笑:“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受伤。这是我唯一能保护他的办法了。” 阿澜无法评价主人的做法,她的职责是听吩咐做事,而评判周贺丹的行为正确与否这种事,轮不到她来说。 沈彻闻强装镇定地与周贺丹说完话, 等到周贺丹离开后, 他就开始装不下去,心急火燎地拽着腿上的铁链。 他肯定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里。虽然他之前担心过自己会被迫陷入类似境地, 因此专门嘱咐过乐书景, 如果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要来找,可是谁知道乐书景会怎么行动。 万一他光明正大跑到王府,问自己去了哪里,周贺丹肯定可以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出来。 似乎能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 但沈彻闻用力拽了拽脚上沉重的铁链, 心里生不出来半点儿希望。 目前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从屋外把铁链固定的地方给撬开,但这样还是没办法把固定在脚上的一端给打开,想离开只能拖着锁链。 这可是几十斤的铁链子……沈彻闻想了一下这个场景,登时觉得五雷轰顶,别说离开王府,就是走出院子都得被府里下人们围观。 身处十年前的自己,难道能想出来什么好办法,在不残疾的前提下把自己给救出来吗? 沈彻闻一时有点儿万念俱灰,直直栽到被褥上,闻着被子上属于周贺丹的残存气息,心里气他气得要命,但又没办法真拿他怎么样。 如此在房里困了三四天,沈彻闻哪怕沐浴都被要求在卧房里完成。 周贺丹每晚都过来,似乎也不怕沈彻闻生气,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温柔体贴地询问着沈彻闻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额外添置的东西,让他尽管开口。 沈彻闻瞧着周贺丹光明正大的样子,心说这是自己家,怎么现在搞得像寄人篱下。他不悦问道:“你就不怕乐书音问起我去了哪?” 周贺丹侧卧在他身边,过了七个月,平躺会令他呼吸不畅,只能侧卧缓解胎腹带来的压力。 周贺丹搂着他的腰,语气带着困倦:“不怕。你是我的人,我想对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管。” “要是边关打仗了,他能也由着你把我关在这里?”沈彻闻问。 不是沈彻闻自负,他得了沈家老爷子的真传,在带兵打仗一事上得心应手。想来十年后的沈王爷更是大燕的股肱之臣,离了他,乐书音不至于说无人可用,但到底也缺了左膀右臂很难得心应手。 “别担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把自己和你拴在一块,我们一起上战场,陛下会同意的,你放心。” 沈彻闻暗骂了一句疯子,乐书音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皇帝。 又过了几天,傍晚的时候,沈彻闻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看夕阳,随后就看见了乐书景的脑袋从窗框下头冒了出来。 ……总觉得这个场面之前在哪见过。 “你怎么进来的?” 乐书景托着下巴:“迷丨药。” “你没给周贺丹用吧?”沈彻闻下意识问道。 乐书景眯着眼睛,慵懒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他?” 沈彻闻瞪了他一眼,乐书景无可奈何说道:“放心,他应当进宫了,不在府里。” 乐书景拿起来顺着窗子伸进去的铁链,拽了下,忍不住笑起来:“真像是栓狗用的,还得是藏獒才用得着这么沉这么粗的链子。” 沈彻闻早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追问道:“你光人来了,我这链子解不开怎么办。” 乐书景转身进了屋,手里还抱着一个坛子。 “放心,十年前你找到过我,我研究了很久,打算换个思路。” “什么?” “既然解不开链子,就不解了。”乐书景在铁链上踢了一脚,“从离你近一点的地方吧铁链给弄断不就行了。等办完事,你求着周贺丹再给你拿钥匙解开。” 也行吧,沈彻闻想,腿上套个铁环比拖着个长链子要好。 “所以你打算怎么弄断?” “十年前你给了我一个削铁如泥的宝剑。” 沈彻闻听着打量起乐书景,他身上怎么都不像带着宝剑的样子。 乐书景摊手:“我这不是不知道宝剑得保养嘛……”在屋里放了十年,拿出来,别说削铁如泥,锈得连纸片子都划不开了。 “肯定是你不舍得给我好剑,我在父亲的库房里见过几千年前的剑,还能照见人影呢,你这玩意竟然十年就绣了。” “那没有剑了怎么办?”现在现找也没办法这么快找到一把合适的剑。 沈家倒是有好兵器,但自从有了阿南,怕小孩子顽皮伤到了,于是全都收进了库房里。沈彻闻刚来时还纳闷了一下,问了周贺丹才知道前因后果。 此刻要是让乐书景去看守严密的库房偷兵器,不出一炷香就能被捉拿归案。还不如让他拿个锣,一边敲一边告诉府里所有人,你们王妃把王爷给锁了,我现在要把他放出来。 但周贺丹身后有皇帝撑腰,就算乐书景能用这种办法把沈彻闻放出来,也不能保证转头皇帝再帮周贺丹把他关回去。 乐书景拍了拍自己捧来的坛子,胸有成竹说道:“特制王水,比寻常的还要厉害几十倍。”说完掀开坛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确定?”沈彻闻捏着鼻子往坛子边上瞅了眼,登时觉得熏眼睛,生怕乐书景不干人事,没泼到链子上,反而废了自己一条腿。 第72章 “我确定,快点吧。等你家王妃回来,咱们就没办法了。” 沈彻闻在成瘸子和当狗之间反复摇摆,最后还是让乐书景用了他秘制的王水。 铁链从离沈彻闻脚踝三四寸的地方断开,沈彻闻拿水在断口上冲了冲,才叫着乐书景离开。 “咱们该去哪儿?”沈彻闻问。周贺丹不按常理的操作打乱了他原本循序渐进的计划,这几天全都在愁着该怎么出去,根本没有闲心去细想自己出去以后要做什么。 留给沈彻闻的时间很有限,他必须要在周贺丹发现自己不见并求乐书音出手阻拦前拿到突破性线索,足够让身处天授十四年的沈子鸣推理出前因后果确认陷害乐书乾的凶手。 “去找我三哥问问吧。”乐书景说,“他被关进宗正寺这么久,还没去见他。” 沈彻闻心说确实如此,他都快要把乐书和给忘了。 因为乐书和到底是乐书音的亲弟弟,就算谋逆犯上,说到底还是家事,乐书音没办法像处置冯家人一样把他给处置了,只能把他一家老小,连带被废的小皇帝一起扔到宗正寺里。 宗正寺的管事官员见着是乐书景和沈彻闻过来,并没有阻拦,毕竟对外沈彻闻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乐书景又是皇帝仅剩的兄弟,都是得罪不起的角色。 只说需要记录一下,日后若是陛下问起来,还得呈给陛下审阅。 于是沈彻闻没什么波澜地再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乐书和。 乐书音只是把他关着,限制了自由,但并没有苛待他,他看起来衣衫整齐,冠发也束得很工整,只是看见沈彻闻的时候,眼神中散出难以遮掩的恨意。 沈彻闻想,他在恨自己什么? 沈彻闻始终记得在某个未来里,乐书和教唆小皇帝杀了阿北。如果说恨,也只有自己恨他的。 这么多年,自己对他何尝不是真心相待,他凭什么恨自己? “你们两个是来看我笑话的?”乐书和冷笑,自顾自说起来,“笑我不自量力,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乐书景气急,只恨自己隔着栏杆揍不着他,只能质问道:“难道不是吗?” “咱们都是父亲的儿子,凭什么乐书乾能得到,乐书音也能,就我不能?当初如果没有我爹家的资助,父亲凭什么得到天下,他却背信弃义,登基后什么都没有给我爹。 “我只是想拿回,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沈彻闻失望地看着乐书和,问道:“当年你不是说过,你不介意,不想要的吗?不是说过,日后书乾哥做明主,书音做贤王,你就逍遥自在,万事不理。可是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66章 庶安五年 “我变了吗, 沈子鸣?”乐书和淡漠地瞧着沈彻闻,“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你们一开始就对我抱有了虚假的期待,我才不得不讲违心的话, 做违心的事?” 乐书和的话, 让沈彻闻忍不住产生失落情绪。 原来都是违心的……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沈彻闻说, “是志同道合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你却让人杀我。” 乐书和斜了他一眼,发出不屑的哂笑:“沈子鸣,我是乐家人,是你的主子,从来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不是看在你有手里有点兵权的面子上,凭你也想跟我称兄道弟?” 沈彻闻终于彻底死透了心, 开始不得不相信,他的挚友,并不是半路上突然消失,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像个傻瓜一样被骗得团团转。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争储位?”沈彻闻问。 乐书和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抬头看了看监牢高悬的窗子。外面那样黑,漫漫长夜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 “我凭什么不能争?当年父亲娶我爹时,许诺冯家, 等他坐拥天下, 要与爹爹共分天下。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爹, 我舅舅,都轻信了他。” 那时天下动荡,乐宿齐刚刚凭借岳丈王家的势力起兵,麾下将士加一起还没到一万, 实在不值一提。 冯炤澜才十七岁,在返乡途中偶然出门遇到兵乱,被乐宿齐救下,一路护送着回了故乡。 烂大街的桥段。冯炤澜对英武不凡的乐宿齐一见倾心,乐宿齐此时又刚死了发妻,冯家抵不住幼子央求,又看中了乐宿齐人品非凡,于是两家联姻,本就富可敌国的冯家出资帮助乐宿齐夺取天下。 乐宿齐朝冯炤澜许诺,日后无论自己能走多远,能得到多少东西,都有一半是冯家的。他永生永世不忘冯家的恩德。 这是冯炤澜原本知道并深信的。 乐宿齐凭借岳丈王家势力起兵,但王家势力错杂,族内相斗,无法给予乐宿齐全力支持,不久后发妻难产而亡,两家的姻亲更是摇摇欲坠。 恰逢此时,乐宿齐偶然救下了冯家的小少爷。 冯家是皇商出身,富可敌国,却因是商人地位不高,一心想要找到机会光耀满门。 乐宿齐看准了这一点,故意与冯炤澜接近,趁机求娶,顺利得到了冯家的鼎力相助。 他花言巧语骗了单纯的冯炤澜,巧言令色取得了冯家人的信任。并很快与冯炤澜生下了共同的血脉,令姻亲关系更加稳固。 这是冯炤澜在很多年后自己想明白的。 乐宿齐没有分给冯家半壁江山,甚至连后位都吝惜给冯炤澜。 冯炤澜花了大半生,才发觉,自己的枕边人,是个没有感情的空壳,所有的浓情蜜意,都是他的演技。 可他又是那么爱他,丢不掉,放不下,舍不得。 冯炤澜只能一边恨他,一边爱他。 乐书和在虚假的父亲与扭曲的爹爹膝下长大,自然也是虚假与扭曲的。 “这一切都是冯家应得的,没有冯家,乐家哪来现在的荣华富贵?我才应该是太子,是大燕唯一的继承人。可是父亲,他太偏心了,他眼里心里只有大哥一个人。” 沈彻闻听着,甚至无端想要赞同乐书和。 陛下实在太……太薄情,太冷血。 怪不得奉安公说,乐宿齐这个人被他自己亲手抹杀了。乐书和口中的乐宿齐,比起活人,更像一个被复仇吞噬的行尸走肉。 他被奉安公辜负了,于是为了报自己的仇,辜负了王家、冯家这么多人。 乐书和冷笑起来:“一个连生母身份都不知道的野种,凭什么能继承父亲的一切?” “乐叔偕,你慎言!”乐书景打断道。 乐书和站起身子,走到栏杆边,伸手指向乐书景:“还有你,你一个南疆外族生的杂种,也配做我的弟弟,跟我平起平坐?” 乐书景气得浑身发抖,手伸进围栏的缝隙里,恶狠狠朝着乐书和挥了几拳。 乐书和很轻易地躲开了攻击,并不为所动,忽然冷笑:“还有乐书音,假清高,性格古怪,我从来就看不惯他,凭什么乐书乾死了,父亲要让他做太子?就因为他害怕冯家势大,动摇他的江山?!狼心狗肺!” 沈彻闻听乐书和越说越不像话,蹙眉制止他道:“乐书和你疯了。”乐书音虽然没办法光明正大杀了他,但有的是办法让他“病逝”……直到现在,沈彻闻还是忍不住替乐书和考虑。 乐书和转头看向沈彻闻:“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做了太子的狗,还不忘舔乐书音,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娶了个青楼出来的小倌,你不知道,你早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沈彻闻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自己跟周贺丹的感情不要跟他现在的乐书和解释,白费口舌而已。 “对了,还有该死的木偌瞳。”提到木偌瞳,乐书和便更恨,抬脚往床上踹去。木板床过分简陋,一脚过去就移了几寸,发出近乎散架的抖动。 “那个狗杂种,竟然敢背叛我。我这辈子要是还能出去,一定第一个要了他的命!” 沈彻闻见着乐书和开始一个个悉数身边的人怎么对不起他,再不想继续听下去,打断他问道:“你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乐书和止了声音,看向沈彻闻,几个呼吸过后,乐书和发出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沈子鸣,你当我傻吗!什么都告诉你,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沈彻闻心说原来还没疯,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好,你不说,我数给你听。”沈彻闻说,“你勾结冯家、木家,结党营私,豢养私兵,犯上作乱,历时七年毒害乐书音,散布是我谋逆杀害乐书音的谣言,在敌国阵前暗杀我……”还有教唆小皇帝害死身为皇子的阿北。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说够了没有,够了就给我滚!”乐书和说,“我做过什么,不需要你来给我复述。” 沈彻闻垂眸:“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乐书音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都知道,你又怕什么死无葬身之地。除非……除非你还做过别的事情,我没有说出来。我没讲出来的事,恐怕比我知道的这些还恶劣,一旦说出去,肯定会有人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73章 乐书和瞬间脸色煞白,脸上原本的嘲讽神色突然僵住,极不自然地说道:“沈子鸣,你的想象力是越来越丰富了。” 沈彻闻没有理会乐书和的狡辩,反而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为什么你的毒,是下给乐书音的?我推算过,你给乐书音的毒,是从书乾哥薨逝那年开始下的。书乾哥去世后,陛下没有再立太子,你为什么要给乐书音下毒? “正常来讲,防止乐书音抢了储位,你应该下更快的毒。我猜,你是找不到比陈艾更隐蔽的毒了。你担心,自己下毒太急,没办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一旦露出马脚,且没能成功杀死乐书音,乐书音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在害怕他。可是你害怕他什么呢?” 乐书和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血色,却依然嘴硬道:“我没有害怕过乐书音,沈子鸣,我看你才是疯了。” “乐书音母族不如你,财力不如你,你到底在怕他什么呢?我猜,他手里有个你没有的东西……兵权。” “沈彻闻你想多了吧。”乐书景打断道,“我二哥做皇子的时候,手里哪来的兵权?” “他没有,我有啊。我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沈家的亲兵还在,昔年父亲麾下的老将也都在,陛下并未夺走我沈家的军权,他们依然效忠于沈家。而我的兵权,就是乐书音的。”沈彻闻喃喃自语道,“我早知道的,我只是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 皇帝不削沈家兵权,给自己与乐书音定下婚约,就是为了制衡冯家。王家和冯家都有争夺储君的资本,互相掣肘,两败俱伤。乐书乾渔翁得利,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安稳的天下。 陛下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乐书乾死在了王家与冯家的斗争前。 陛下自己也死在了清理掉两家外戚之前。 乐书和扯了下嘴角:“我做过个梦,梦见我成功了,做了皇帝,替爹爹和舅舅夺到了本就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可怎么睁开眼,会是个梦啊。” 沈彻闻想,这场梦或许原本不用醒,是自己到了这里,让乐书和不得不醒。 可是,自己的这场噩梦,又该怎么醒? 他知道的东西还不够,还差拼凑出真像的最后一块碎片。 “阿青的死,跟你有关系吧。”沈彻闻说。 乐书和看也不看沈彻闻,随口道:“他被谁抹了脖子,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你该去问乐书音,而不是问我。” 沈彻闻抬眼。 乐书乾说过,阿青暴毙,但具体原因,乐书音一直瞒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刚刚问的,是阿青的死,乐书和为什么回答的却是他被杀,甚至死因都那么具体? 或许这也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 “乐书景,你知道阿青是谁吗?” 乐书景耸肩:“谁啊,我认识吗?” 沈彻闻不语,看向乐书和。 乐书和也下意识看向他,眼神中闪过慌乱。 “告诉我,乐书景身边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太监叫什么?”沈彻闻问道。 第67章 庶安五年 乐书和没有回应。 “答不出来吗?那书乾哥当年身边贴身的太监是谁?”沈彻闻毫不停留地追问道。 乐书和不是不能记得阿青是谁, 而是不合常理。 他和乐书音关系并不好,也从未和乐书音身边的阿青有过密切接触,可沈彻闻询问阿青的死时,乐书和却没有问阿青是谁。 一个皇子, 究竟什么情况能记着一个死在十几年前毫无交集的太监? “书乾哥和书景身边的贴身太监名字叫你都答不上来, 但却知道阿青是谁?”沈彻闻问。 乐书和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 脸上挂起从容笑意:“本朝的故皇后嘛,我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旁的乐书景后知后觉:“原来是皇嫂,没有叫全名我竟然没反应过来。” 这话讲得有理有据,沈彻闻一时哑口无言。 但他也从乐书和的反应中忽然想明白。 如果乐书和真与周贺青的死有什么关系,他也绝对不可能承认。 周贺青是乐书音的珍爱之人, 如今的乐书音手握皇权,乐书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也不过在乐书音的一念之间。 乐书音现在顾念兄弟情谊,也还爱惜名声,没有杀他。可一旦乐书和跟周贺青的死扯上关系,乐书音就绝对不会再惦记什么虚无缥缈的兄弟情谊了。 因为,无论自己现在提出什么疑问,乐书和都会想方设法狡辩。时过境迁, 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湮灭无痕, 想弄清楚更多,还是要靠二十九岁的自己。 沈彻闻弄清了一些事, 可依然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宗正寺。 他无处可去, 乐书景请他跟自己一起去康王府,或者给他找个院子藏身。 沈彻闻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道:“我回自己府上就好。” “你不怕周太傅再把你关起来?”乐书景问,“他下次如果再关你, 肯定会吸取教训,把你藏到我也找不到的地方。” “放心,他不会再关我了。”沈彻闻说。 “你怎么知道?” 沈彻闻笑道:“我相信他。”因为他爱周贺丹,所以愿意相信他。哪怕周贺丹再把他关起来,他也认了。 但沈彻闻和乐书景并肩走出了宗正寺大门,到了康王府的马车前,突然说:“算了,先不回府上,先去见个人,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乐书景笑道:“是真突然想起来有事没确认,还是反悔了怕回去再被关起来?” 沈彻闻不理他,只说道:“带我去见谢青鸾。”谢青鸾常年驻扎在南疆,原本的时间线里,她替自己调查乌傩教后偷偷回京,当夜折返回了南疆。 而在未来发生变动的现在,她收到乐书音的命令保护并监视木偌瞳,在乐书音“复活”后,护送木偌瞳回了京,此时应当还在京城。 “见她做什么?” “有事问,跟书乾哥的事有关,见到了就知道了,你哪这么多问题。”沈彻闻催促乐书景道。 乐书景只能让车夫掉转了车头,往谢将军府上过去。因为当年太子被幽禁东宫一事,跟谢青鸾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乐书景一直非常不待见她。 谢青鸾虽然常年在边疆,但偶尔也会回京述职,每次回来乐书景都要想方设法把人刁难一通,这次不得不往人家府上跑,乐书景浑身觉得不自在。 到了谢府门口,乐书景留在了马车上:“你自己去见她,我不跟着了。” 沈彻闻求而不得,独自进了谢府。 谢青鸾见着沈彻闻,立刻就要行礼:“当时我还真以为王爷……万幸没事。陛下吩咐了说王爷在府邸养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也没能过去探望。” “这些都是虚的,探不探望又有什么干系?”沈彻闻说,“咱们出生入死的交情,还能因为这个就生疏了?况且又是陛下有旨在前。” 谢青鸾内疚笑笑:“瞧我这脑子,该用晚膳了,后厨都摆好了,王爷在这儿吃了再走吧。” 沈彻闻不跟她客气,两人一起落了座。 他和谢青鸾都是军旅出来的,用膳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便空了盘子,下人撤了饭食,谢青鸾才询问:“王爷这次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我只想找你确认件事,当年太子……那封调兵的手书,是谁送到你手里的?” 这事差点要了谢青鸾的命,她虽然侥幸逃脱一死,但大半生的命运切切实实地改变了,想忘却都难。 “那人我不认识,只说是你府上的亲卫。”谢青鸾皱眉道,“不过手令我仔仔细细检查过了,确实是你的笔迹。” “笔迹可以造假。”沈彻闻说。他当年跟着太子在东宫念书,几个皇子都在一处,想拿到他的笔迹再简单不过。 擅长模仿笔迹的能人异士很多,名家大师的书画尚能造得天衣无缝,更遑论沈彻闻的字迹? “但上头的印信造不了假,我核对了,印信绝对是真的,所以才调了兵。”谢青鸾说。 当时调遣的是沈彻闻亲兵,谢青鸾只认沈彻闻印信,连兵符都不认。 “是啊,笔迹能造假,印信可造不了。”沈彻闻说,“但如果有人,拿着伪造好的手令,趁我不注意盖上了印信呢?” “王爷的印信势必锁在极其隐秘的地方,什么人能神通广大偷到?” 沈彻闻摇头。 是啊,旁人必然不能,哪怕是沈天星,都做不到。 唯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 “算了,这事过去这么些年了,咱们不提了。”沈彻闻打了岔,问了谢青鸾自己养伤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哪些事。 谢青鸾事无巨细地跟沈彻闻都说了。 小皇帝被废,和安王一家关在了宗正寺,现在朝中就怎么处置安王争吵不休,看起来还要耗上许久。 陛下彻底处置了冯家,冯太妃幽居深宫,连带着安王一党的朝臣贬官流放抄家,倒是木家,因为木偌瞳是陛下安插的细作,在安王身边周旋,后来还帮陛下配了药假死,立了大功,没有受到牵连。 第74章 沈彻闻想起乐书和的控诉,不由唏嘘。冯家倾尽全力让乐家坐上了今天的位置,到最后荣华富贵才过上几日,就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皇帝背信弃义,冯家深陷泥沼,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沈彻闻无端感觉悲凉,今日是冯家,明日又会是谁家? 同谢青鸾告别,沈彻闻上了乐书景的马车。他原本还有点愧疚自己在谢青鸾府上用了晚膳,把乐书景一个人丢在了外头。 结果上了马车,沈彻闻才发现,乐书景身边伺候的人不知从哪给他摆了满满一桌点心在马车上,乐书景一边吃一边跟下人闲聊着,倒比沈彻闻还要惬意许多。 他也不问沈彻闻跟谢青鸾聊了什么,开口就让车夫把沈彻闻送去西平王府。 倒是沈彻闻忍不住,问他:“你这会儿又不好奇我跟谢青鸾说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你问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乐书景吃饱喝足眯着眼说,“反正,等你解决完一切复活了我大哥,我就什么都不会记得。费脑子的事,还是你来吧。” 沈彻闻彻底没话说,心说果然是个纨绔王爷,屁事也成不了,怪不得乐书和连争储位的时候都没把乐书景当成过竞争对手。 跟乐书和分开回府后,沈彻闻第一个见着的人是沈天星。 沈天星知道的并不多,只以为沈彻闻惹了周贺丹生气,才连累得自己也被关了好些天,见着沈彻闻后插科打诨抱怨道:“王爷,咱们下次要是还跟王妃置这个气,能不能先打个声明,事情都跟我没关系,关你一个人就成,别把我给一起连坐了。” “你好好当差吧,锁你这几天,吃喝都没短了你,你权当休沐不成?”沈彻闻没有多跟沈天星聊前因后果,见他跟自己贫嘴,于是也顺着跟他玩笑。 沈天星摇头晃脑:“那怎么成,如果是休沐,肯定不在这地方呆,别说哥儿姐儿的,这里连个逗闷子的人都没有。”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沈彻闻问。 沈天星图穷匕见:“多给我一个月的月银,再放几天假。” 沈彻闻半真半假朝他踹了一脚:“去去去,自己找账房支银子去。多大出息。” “得嘞,就等您这句话了。那我可今儿就出门了。”沈天星得偿所愿,一张脸都要笑出花来。 沈彻闻摆手,让他赶紧走。 这会儿离开也是好的,因为之后会怎么样,沈彻闻也说不好。 走回卧房,沈彻闻心里还是忍不住打鼓。毕竟被关在这里有小半个月,瞧见院门沈彻闻都开始发憷。 院里没人,沈彻闻进了主屋刚想关门,冷不丁就瞧见周贺丹坐在小榻上,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听见有人进来,周贺丹才缓缓抬头,分明瞧见了沈彻闻,脸上却仍然没有变化,也没主动开口。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沈彻闻没来由地紧张。 “说的?没有。”周贺丹淡淡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沈彻闻不知道怎么说,甜言蜜语说出来总让他不自在,于是一低头,指了指脚腕上的锁扣,“这玩意你还没给我解开,我哪能跑了呢。” “好,我给你解开。”周贺丹拖着笨重的身子站起来,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在沈彻闻面前缓慢地蹲了身。 沈彻闻慌张地弯身,想扶起他:“我自己来就行。” “我来。”周贺丹坚持道。他拿着钥匙,手有些颤抖,对了几次锁眼才把钥匙插上,随后咔嚓一声,禁锢沈彻闻的锁链彻底打开。 周贺丹像脱了力一样,扶着小榻起身。他按着肚子,深吸了好几口气。 “你,你怎么了?”沈彻闻问。 周贺丹不答,只是自顾自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休了我吗?” 第68章 庶安五年 “你要休了我吗?” 周贺丹的话方一出口, 沈彻闻就瞬间六神无主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离开一趟,想必搞清了更多事,否则不会轻易回来。”周贺丹说,“既然知道了, 我们难道还能回到从前?” “我从没有过这种念头。”沈彻闻阻止了周贺丹毫无边际的猜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能显得更真心实意, 于是握紧了周贺丹的手:“不管你做过什么, 都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保证。” 周贺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沈彻闻。 沈彻闻心凉了半截:“难道你不信吗?”说实话他有点心寒,不能接受自己不计后果跑回王府,周贺丹却无法回应给自己同等的信任。 周贺丹摇头:“我不是不信,只是害怕。” 周贺丹的回答让沈彻闻的心情变好了些许,他问:“害怕什么?” “害怕这是我的一场梦, 明日一早睁开眼,你失望地看着我。我就什么都没了。”周贺丹说着,身体再次抖起来,“我知道,自己原本什么都不配有。当年是我贪心,从二殿下那里把你抢了过来。” “当年明明是乐书音设计——” “不,他那也是为了我。”周贺丹眼中涌出泪来, “是我, 觊觎你,窥探你, 他只是想方设法在成全我。” “不对, 他是在算计你。他利用了你。”沈彻闻攥紧了周贺丹的手,看着他眼尾扑簌落下的泪珠,凑近了些,轻轻地将那些水滴吮丨吸掉。 周贺丹抖了下, 闭上眼睛坚持道:“他没有算计我。” “我今天去见了乐书和,跟他聊完,我弄明白了很多事。乐书音不想跟我成亲,但他违拗不过皇帝。”沈彻闻说。 周贺丹睁开眼,看着沈彻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可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沈彻闻继续说:“他利用你对我的感情,或许他也早就看出来我对你的感情,所以故意设计了画舫那一夜。我想,即便我后来没有跑过去求陛下改换婚约,他也会把阿南搬出来让皇帝给你我赐婚。 “我不知道陛下坚持让我和乐书音成亲的全部理由,但他早知道了乐书音不会同意,他所有的计划都会成泡影。你的存在让陛下动摇了逼迫乐书音点头的念头,他与乐书音各退了一步。” “他费尽心思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周贺丹问。他似乎是在询问,可沈彻闻却觉得,乐书音的目的周贺丹不可能全然不知,他与其是在询问自己,不如说是在引导自己,引导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想。 或许秘密背负久了,也让周贺丹喘不过气。 “为了我手里的兵权。”沈彻闻自嘲似的笑起来,“他想要我的兵权,却不想拿自己来换,所以推出来你,让你做他的兵符。” 周贺丹竭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追问道:“告诉我,你知道了多少事?” 沈彻闻:“不是很多,半蒙半猜。我猜当年太子谋逆,就是乐书音用了你这枚兵符。” 找谢青鸾确认过后,沈彻闻就几乎已经笃定,那天晚上让谢青鸾调兵的手令,是周贺丹伪造的。 或许是乐书音先找人模仿了自己的笔迹,编造出了从不存在的手令,之后周贺丹找到时机偷用了印信。 原来背叛自己的人,是枕边人。 沈彻闻想,二十九岁的自己知道这些吗? 来自十年前的信件里,说了画舫一夜是乐书音有意设计,说了太子是最后见到阿青的人,说了乐书音认为是太子杀了阿青,甚至提醒了沈彻闻记得找谢青鸾再确认一遍当年调兵的手令,却唯独没有提周贺丹半句。 但自己都能猜到的事,沈子鸣猜不到吗? 他是怎么想的呢? 沈彻闻想不出来。 又随即醒悟。 沈子鸣就是自己,自己所想,就是他的意志。 他不介意,甚至不在意。因为他笃定,他可以把所有的一切一一抹除。 周贺丹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我输了,你知道了我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切,我已经再阻止不了你什么了。” “告诉我,为什么?”沈彻闻问。到底为什么要陷害太子,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周贺丹与乐书音,还有没有瞒自己其他的事。 “我们出去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到那里,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周贺丹说。 沈彻闻没有拒绝的可能,只是夜深露重,周贺丹想去哪? 会不会是个陷阱,他找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想把自己永远关起来。 怀疑的念头不过转瞬,沈彻闻还是跟着周贺丹一起走出了主屋。 阿澜前去备车,沈彻闻与周贺丹并肩站在廊下等候,雪团和墨汁两只猫你追我赶跑回院子,瞧见主人后放慢了脚步,讨好似的围在两人脚边蹭了蹭。 周贺丹低头瞧着猫,肚子挡在这里蹲身也不容易,沈彻闻随手把白色的抱了起来,凑到周贺丹面前。 周贺丹伸手摸了几下雪团的头,雪团眯起眼睛,慵懒地叫了一声。 沈彻闻放下雪团,还想换墨汁,周贺丹却说:“算了,先出门吧。”周贺丹不确定沈彻闻知道一切后会怎么想,但他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 第75章 阿澜没叫马夫,她架着车,把两人带离了王府。 沈彻闻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发觉他们正在往曾经的二皇子府的方向过去。 夜晚的二皇子府显得格外荒凉。 一阵夜风吹过,蝉鸣乍起。 “来这里做什么?”沈彻闻疑惑问道。他记得周贺丹上次与自己一起过来时的场景,记得那诡异的正殿,殿内供奉着的不明物体,以及周贺丹口中低吟的佛经。 沈彻闻在军营里呆过的人,从来不惧鬼神,可浓墨色的夜泼在雕栏玉砌的皇子府前时,他还是不知来源地感到一阵发慌。 阿澜前去叩响了门。 夜色已深,出来开门的是个小沙弥,见着是西平王府的马车,立刻匆匆转身把上次沈彻闻见过的老和尚叫了出来。 这次老和尚与沈彻闻上次见到的神色完全不同了。老和尚满面笑意,半点不责怪他们半夜叩门,也不问缘由,欢天喜地把人迎进来。 “王爷,王妃,你们是打算去哪个殿,我叫弟子们把烛火点上。” 沈彻闻看向周贺丹,周贺丹摆手:“不必了,我们就去主殿,有长明灯就好。你们去歇息吧,我同王爷说会话,不要让人靠近。” 老和尚连连称是,让小沙弥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人送去主殿。阿澜守在殿外,只有沈彻闻与周贺丹进了殿内。 “你知道这里供奉着什么吗?”周贺丹问。 沈彻闻看着眼前高大的琉璃塔,完全答不出来。 他记得上次来时,隐约能看到塔顶供奉着什么,但这次夜色深了,长明灯的光亮有限,沈彻闻彻底看不到塔顶的东西。 他只能在幽暗的灯火里凝视着周贺丹的脸,等他讲出问题的答案。 周贺丹点了香火,托着沉重的肚腹跪在软垫上,叩了几下头,而后凝视着琉璃塔的最顶处说道:“供奉的是我哥和侄儿的肋骨。陛下从他们的尸骨上取下的,亲手放在了这里。” 数不尽的高僧日夜供奉,他只求他的妻女在来生得到此生未能触及的幸福。 “陛下之所以开始信佛,是因为老和尚告诉他,佛家是有轮回的。” 乐书音曾经什么都不信,但他现在日日念着经文,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他希望来世能与妻女重逢,哪怕只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擦肩而过的路人。 佛告诉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他想,哪怕只是虚影,他也要竭尽所能,再见他一面。 今生不行,就求来世,来世见不到,便再一世。生生世世,他总要见他一面,把想说却未能讲出口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彻闻问。 “当年?”周贺丹说,“当年,乐书乾就在这里,杀了我哥和侄女。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一命偿一命而已。”他又开始发抖,明明不冷,可他控制不住在发抖。 风从窗子的缝隙钻入空荡荡的主殿,长明灯变得忽明忽暗。周贺丹轮廓分明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误会。”沈彻闻从十年前的信里早知道了这个误会,可从周贺丹口中听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急了,“你为什么笃定是书乾哥害了你……害了大哥。” “我哥去世那天,只有他来过这里。他离开后不久,我哥就被发现……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有什么动机,他凭什么那么做?”沈彻闻追问。 “先帝的授意。”周贺丹嘴角一点点勾起诡异弧度,“我哥是皇族的污点,他奉先帝的命令处理掉我哥,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当然,也可能不是先帝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 周贺青什么都没做,可太监的身份,就已经成了他的原罪。太子为了维护皇族的颜面,杀了他再正常不过。 “书乾哥没有!他明明是想帮他们!” “狡辩。小王爷,我说过,你这个人,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周贺丹说,“你被乐书乾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他杀我哥,害我侄儿,所以他与先帝父子离心,众叛亲离,死在东宫,全都是他的报应!” 沈彻闻见自己的反驳不仅没有起到丝毫效果,甚至让周贺丹越发防备自己,于是放弃了解释,朝他问道:“好,我们先不争到底是不是书乾哥干的,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9章 庶安五年 那天的事, 周贺丹没有亲眼瞧见,而乐书音则情绪失控到根本无法讲述,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燕台意私下告诉周贺丹的。 那天原本是乐书音的生辰。 乐书音当时与皇帝就周贺青的去留互不让步,乐书音想借着生辰, 再好好求求父亲, 无论如何, 至少要让周贺青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能离开周贺青。 离府前,乐书音怕周贺青担心,只跟他说进宫给父亲请安。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带给你。”乐书音说。 他性子冷清,就算是对着周贺青,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听不出来感情的起伏变化,可这已经是乐书音能做到得最温柔的极限了。 “给我带荷花糕吧。”周贺青靠在乐书音身前,笑容温和,语气带着一些娇纵,“我想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了。”他从前与乐书音相处并不这样,两人先是主仆后是情人,周贺青对乐书音, 总是顺从且毫无索取的。 可周贺青知道皇帝容不下自己, 自己在乐书音身边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似乎已经认命般, 放弃了半生的谨小慎微, 开始学着朝他撒娇,把自己真正当成他的情人。 “好,鹤云斋的荷花糕,我记得了。”乐书音不喜欢吃甜食, 对周贺青的荷花糕也兴致尔尔,他甚至说不出是什么口味的。 周贺青为乐书音整理好衣袍,乐书音握住他徘徊于自己衣角的手:“我不会送你走的,你放心。” “我信你。”周贺青带着微笑。 乐书音手掌下滑,落在周贺青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些不舍,但还是说:“好好养胎,等我晚上回来,咱们一家好好给我过个生辰。” 周贺青应声,红着脸催他离开。 乐书音仍是恋恋不舍,在他嘴角落了一吻,才叫着燕台意一起进宫。 最寻常的分别。 不过几个时辰。 不过几里路程。 不过几道宫墙。 乐书音在御书房外跪了大半天。 艳阳高挂,汗流浃背,守在外头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暑热难耐倍感煎熬,可乐书音依旧跪得笔直。他的腿早已经没了知觉,眼前发晕,只是咬牙坚持着。 他不是个受宠的皇子,母舅王家也没冯家那样大的势力,他从来没朝自己的父亲讨要过什么,与周贺青相伴一生,是他唯一想要的。 但皇帝并未理会。 父子二人隔空较着劲,谁也不愿意让谁。 直到太子带着太医出现。 太子给燕台意递了眼神,让燕台意把乐书音扶起来,叫太医好好给乐书音的腿上敷药,而后他一个人进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走到乐书音面前,低声说:“我已经跟父亲说好了,不会让你见不着阿青,至于打算怎么办,我已经告诉过阿青,你回府就知道了。” 乐书音眼神闪过一丝惊喜,干巴巴地朝着太子道谢。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啊,就是脾气太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你朝他撒个娇,退让些许,他总会松口的,总比差点把腿给跪废了要好。” 可乐书音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性子,让他服软后退,比杀了他还难。 出宫后,乐书音先去了鹤云斋,他拖着腿伤亲自下车让小二给他包上一包荷花糕。 提起自家的荷花糕,小二滔滔不绝,说这是鹤云斋发家的秘方,几十年未曾变过口味,夸赞乐书音品味好。 “家里夫人喜欢。”乐书音说。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外人把周贺青叫作“夫人”。讲出口后,乐书音心底有一种无法形容出口的暗喜。 好像这样叫了,周贺青就真能做他的夫人,两个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高兴地把荷花糕收好。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可以被称为高兴的瞬间。 马车驶到离皇子府还剩半条街的时候,家中小厮慌张地拦下了车。 在小厮张张合合的口中,乐书音感觉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那抹烛火,灭了。 他发了疯一样跑下车,忘记了腿上还有跪出来的淤伤,朝着皇子府狂奔而去。 周贺青死了。 被人割开了喉咙。 死得彻彻底底。 他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剖出了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 满屋都是血,像下过场红色的雨。 下人们拦着乐书音不让他进到惨烈的现场。 乐书音则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所有拦他去路的人,终于畅通无阻,跌进了那场已经落幕的血雨中。 第76章 孩子已经被抱走让太医救治,乐书音跪坐咋周贺青的尸体旁,将他抱在怀里。他说不出来一个字,甚至连眼泪也不知道该怎么流。 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所有情绪,不会哭也不会笑。 乐书音从怀中掏出荷花糕,放在周贺青已经青白的嘴边。 为什么不吃呢?乐书音想。 今天的荷花糕不好吃吗? 乐书音拿起荷花糕,放在了自己的嘴边。 他终于尝了荷花糕的味道,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有微微的甜,带着草木的清苦。 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荷花糕呢? 乐书音想问周贺青。 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摸着周贺青脖颈上断裂的缺口,又摸了摸自己的。 为什么自己的脖颈完好无缺呢? 乐书音加大了力气,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应该这样吧,应该扭断它,应该制造出一个缺口,这样自己就能跟阿青一样了。 燕台意发现了乐书音不同寻常的举止,冲了进去,拽开了乐书音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朝他说:“殿下,你还有小主子,你要好好看着她,你不能做傻事。” 乐书音像游魂一般,呆滞地看着燕台意。 燕台意见他不动,继续说道:“阿青是被人杀死的,殿下要为他报仇。如果殿下跟着他去了,阿青的仇怨,再也不会有人报了。” 乐书音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抚摸着周贺青断裂的喉管,沙哑的嗓子终于发出了回府以来的第一次声音:“是,谁干的……” “我刚刚把府里上下都叫来,问过了,今日只有太子一个来过府上,单独在这里见了阿青。”燕台意说,“太子离开后,阿青就没出来过。” 等府里人发现许久没见到阿青时,才想起来找他,结果推门只看到了满目的红,和他尸身旁一个沾了满身血正猫一样发出哭声的婴儿。 府里管事的立刻派人去叫了大夫,又派了府里最机灵的小厮去通知乐书音,因着乐书音跑去了鹤云斋,小厮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他。 “大哥……怎么会是他呢?”巨大的痛苦已经掩盖掉了乐书音的所有情绪,此时此刻,他无论从燕台意口中听到什么话,都生不出别的情绪,显得非常平静。 他的情绪已经彻底陷入死寂。 “殿下,太医说,小主子不太好,您快过去瞧瞧。”门外又有声音传来。 乐书音麻木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似乎花费了很大力气去理解小厮通传的话。 他低头看看怀里冷硬的周贺青,又看了看双目通红的燕台意,只觉得眼前不停闪着黑。他想抱着周贺青,忘记昼夜更迭,永远不松开手,直到周贺青醒来看着自己。 可他不能。 他们还有个孩子,周贺青濒死从腹中剖出的孩子。 “你,给他擦干净,换身衣裳。”乐书音松开了周贺青,行尸走肉一般走到门口。 太医的话好多,乐书音听不清,只沉默地看着在奶娘怀里睡着的孩子。 这孩子太小了,在爹爹肚子里刚呆了七个月,心肺全部发育不足,即便能养大,也是一生病弱,又况且,根本不一定养得大。 往后的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觉,枯坐在孩子身旁,看着大夫奶娘和丫鬟轮番照料着孩子。 他给她取名叫洄洄,希望她与自己都能逆着时光的洪流,回到与周贺青分别的那刻。自己一定哪里都不去,守在他和孩子身边,谁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分开。 洄洄死在了出生后的第三个夜晚。 乐书音失去了最后的念想,彻底疯了。他把自己与妻女关在房中,不许任何人接近。 他搂着开始腐烂的周贺青,把洄洄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他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停地流着,像是永远不会有尽头,就像他对周贺青的爱一样。 直到皇帝和太子的造访。 皇帝让人把乐书音拉出来,将他与阴阳相隔的妻女强行分开,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乐书音双目无神的仰望着皇帝,脖颈间是交错纵横的掐痕,脸色还有尸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个皇子的样子。” 乐书音嘴唇动了动,想说,那我就不要当皇子。 可他随即看到了站在皇帝身后的太子。 恨意终于迟来地蔓延上了他的心胸。 是太子?是皇帝?是太子和皇帝一起? 他们要把自己像前朝和亲的公主一样送去沈彻闻的床榻上,要让自己生下沈家的血脉,把异姓王变成乐家人。阿青挡了他们兵不血刃的筹谋,所以他们要阿青死? 乐书音恨不得自己此刻能生出利爪与尖牙,狠狠咬断眼前这对道貌岸然的父子的脖子,让他们给他的阿青和洄洄陪葬。 可现实是,他不仅没有利爪,此生此世还要对他们俯首称臣。 第70章 庶安五年 凭什么。 乐书音仰望着自己的父兄, 满心满眼只剩了凭什么三个字。 凭什么他们坐拥权势江山,而他的阿青却要成为堆砌皇位的白骨?只是因为他的阿青是下人,而他们是掌权者吗? 我呢?乐书音想。 我也是个皇子。 突然,如闪电劈下似的, 乐书音浑身一抖,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不要俯首称臣, 不要眼睁睁看着阿青和洄洄被当做从未存在过。 既然我也是皇子,那我要往上爬,哪怕刀山火海,尸山血海,我都要往上爬。 我要爬到顶点的皇位,推下坐在龙椅上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 然后…… 然后抱着阿青的骸骨, 和他一起坐到皇位上。 我要让所有人,对他们从未在意、不屑一顾的阿青,顶礼膜拜。 乐书音大彻大悟,发着抖对皇帝与太子流出了掺杂了虚情假意的泪。 “父亲,我错了,我只是太伤心了,一时不能接受。”乐书音思绪飞速转着, 不能态度转变得太快, 也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记恨情绪,“他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人, 还有我的第一个孩子, 这样突然离开了我,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乐书音不断强调着“第一个”,太子就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总是特殊的。 他把自己对周贺青矢志不渝的爱, 偷换成了对“初次”的珍视。让皇帝以为,他的失控只是因为失去了有特别意义的人,而不是因为周贺青的死。 这两者听起来差不多,实际却天差地别。 前者的意思是,周贺青和洄洄,因为是乐书音的“第一个”,所以才特别,即便把周贺青换成别人,只要能让乐书音第一个喜欢,都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后者却是在表达,周贺青的存在本身让乐书音动了真情。乐书音想要爬到顶点,拉下太子,就绝对不能让皇帝如此觉得。 他可以对皇帝有怨,但绝对不能有恨。可以一时迷惘爱错了人,却绝对不能彻彻底底地送上真心。 太子说得没错,与皇帝硬碰硬果然是行不通的。 乐书音稍稍服了软,皇帝就扶起他悲痛欲绝的次子,出言安慰:“把他葬了,好好补偿他家里。他只是没有福气而已。你是个皇子,要做天下表率,不能为了一个太监,一蹶不振。他的事情我替你把消息瞒下来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不要再想他,很快就不伤心了。 “书音,你还小,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也会遇到真正爱的人,不要对一个死人太执着。” 真正爱的人?多讽刺,到阿青这辈子,到死,都没被自己的父亲真正当成过自己的爱人。 乐书音想,乐宿齐懂什么感情呢?他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爱冯贵妃、瑶贵人,他是天生的帝王,他没有心。 但乐书音只是停顿了一会,然后对皇帝磕头:“儿臣知道,只是我……父亲再给我一些时间。” 皇帝摸了摸乐书音的脸,叫来手下侍卫,把二皇子府上所有知道他与阿青关系的下人全都带走。 乐书音对突然的变故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抓紧皇帝的靴子,强装镇定地问道:“父亲这是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不能让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些人全都不能留。我会给你派更好的人来伺候。”冷酷无情的帝王,一句话便抹杀了几百条人命。 乐书音重重磕头,他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的惩罚,他救不了这些人,因为皇帝就是要让他知道,他行差踏错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他去死。 但乐书音还是要求他:“至少,燕台意,和府里的管家,在我身边忠心耿耿,求父亲……” 太子也于心不忍,朝皇帝求情:“父亲总得给二弟身边留些趁手的人。” “这个自然。”皇帝松了口,他不可能真把乐书音的心腹全都杀光,因为他还指望着他的次子与三子缠斗制衡。 皇帝与太子离开后,王府空了大半,到处都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第77章 乐书音颓然地走回寝屋。他看见床榻上面目全非的周贺青与洄洄,呼吸间能闻到空气中被焚香强行压下的那股气味。 他跪坐在床榻边,将头埋进周贺青的胸膛,死死贴着他,低声自语道:“我会爬上去,亲手杀了乐书乾给你报仇。”乐书音一时杀不死皇帝,但他知道,只要太子死了,皇帝就能体验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之后乐书音起身,叫着刚刚死里逃生的燕台意,合力将两人抱进了棺材。 合上棺材前,乐书音拿出匕首,颤抖着分别摘下了两人离心脏位置最近的肋骨。 横死的周贺青和夭折洄洄没有像样的葬礼,乐书音把他们葬在了自己郊外的一处庄子。为了防止连累更多人,一切都秘密进行。 做完一切,乐书音翻着周贺青的遗物,终于发现了被他死死藏在身后的幼弟。 就这样,周贺丹来到了乐书音的身边。 他们成为了共犯,而此生的目标只有一个——给周贺青报仇。 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要让皇帝与太子离心。只要父子二人产生一丝裂痕,他们就可以顺着裂痕将它变成断崖。 至于两人之间最有可能产生裂隙的事情,无外乎皇帝隐瞒至今的太子身世。 太子出生在抚朔关,昔年周彦启老将军曾在抚朔关驻扎,与同是抚朔关将领的皇帝交情甚密,或许能从这上面找到蛛丝马迹。 可周贺丹那时年龄太小,唯一可能知道细节的周贺青又已经身死,事情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这时燕台意开了口。 “殿下,我知道。”燕台意说,“殿下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曾是前朝大族人家养在少爷身边的小厮。” 乐书音与周贺丹的目光同时投向燕台意,燕台意朝周贺丹露出笑意:“我是贺青少爷身边的阿意,小少爷还记得我吗?” 造化弄人,周贺青变成了阿青,阿意却变成了燕台意。 那年街上偶遇,乐书音让周贺青为快被打死的燕台意解了围,昔日主仆四目相对,燕台意一眼认出了周贺青,于是才求乐书音收留自己。周贺青也认出了阿意,劝说乐书音点了头。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乐书音笑起来,真好,他们三个人,都用不同形式的爱,爱着阿青。 燕台意吐露了很多年前偶然在老爷书房外听到的,一直深埋他心底的,太子身世的秘密。 之后的一切变得简单起来。 乐书音培养起朝中势力,让门下官员有意在朝会上提起太子身世,引起皇帝忌惮,之后再让人偷偷告密,太子意图起兵救出奉安公。 为了稳妥起见,乐书音还让人把太子的身世带到了太子耳边,又给皇帝留下了足够多的把柄。 皇帝误以为知道一切的太子想要救出生父,因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调查。 而已经嫁入西平王府的周贺丹早伪造出了沈彻闻的手令,由乐书音的人带给了谢青鸾。 自此筹划得并不天衣无缝的计谋,在皇帝疑心的催动下,取得了最好的成果。 太子被幽禁东宫。 但这还不够。 乐书音清楚,一旦皇帝回过味来,与太子互相袒露的心声,他们所有的计策都会土崩瓦解无所遁形,因此,太子必须立刻死。 给一个圈禁东宫的太子下毒,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皇帝回心转意前,没人会管太子的死活。 太子死了,皇帝备受打击,这时候轮到乐书音粉墨登场,演起了贤王仁君,至纯至孝的好儿子。 乐书和蠢钝,背后的冯家势力又过于强大,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乐书景年幼,母亲又是被丢进冷宫的异族圣女,也不会在储君的考虑范围内。 皇帝选无可选。 一切尘埃落定。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乐书乾害死我哥和未出生的侄儿那天,就应该预料到会有人来索命!”周贺丹红着双眼,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气朝沈彻闻诉说着。 报应不爽,都是乐书乾应得的。周贺丹不畏惧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太害怕,害怕沈彻闻知道自己算计过他,利用过他,会疑心自己接近他的目的。 周贺丹比任何人都清楚,疑心易生暗鬼,他当初就是利用皇帝的一丝疑心,成功离间了天家父子。因此他也比任何人都畏惧,畏惧沈彻闻与自己再回不到亲密无间的从前。 沈彻闻听着周贺丹坦白的一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好像我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对你们而言,书乾哥一定参与杀害了……大哥。”沈彻闻说。 仇人一定是乐书乾,只能是乐书乾。否则,他们这十多年的努力,全都是报错了仇,害错了人。 可是…… 沈彻闻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了许多不同的细节,所有的前因后果拼凑在一起,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只有未来还能改变。 沈彻闻抱住浑身颤抖的周贺丹,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别害怕,我依然是那句话,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怪你。”谁让自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呢? 周贺丹问:“那你……愿意信我的话了?”愿意相信是太子害了大哥,愿意放弃改变太子的未来? “我打算,一切交给沈子鸣。”沈彻闻说,“就让未来的我在过去给你一个解释,好不好。” 他低头亲吻了周贺丹的额头。 第71章 天授十四年 二十九岁的沈彻闻在西平王府的书房里低头看着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来自边关。 抚朔关。 他让沈天星帮他去调查了奉昌十八年抚朔关守将的名单。 前朝守将名录并不好找, 但好在前齐灭国的时间并不算太远,抚朔关又远离京城除了守将外少有人烟,前朝的卷宗堆叠在仓库里,许多都没来得及清理掉。 沈天星派去的人从堆积的资料中, 抄录出了沈彻闻手中简短的名单。 沈彻闻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看到了皇帝, 也看到了负责监军的韦朔,以及……预料之中的,周彦启。 果然,乐书乾出生那年,周彦启就在边关。昔年乐宿齐与当朝王爷韦朔有染暗胎珠结,此事必然慎之又慎, 除了最亲近的人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即便不慎泄露给了不相干的人,以皇帝的性格必然在立太子前就将对方清理了干净。 自己的父亲和岳丈,是唯二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沈彻闻叹了口气,即便在庶安五年听到了周贺丹亲口承认,他仍不死心地让沈天星去找来了这份名单。 他用烛火烧掉了密信,离开王府, 到了二皇子府。 邻近中秋, 天气凉爽不少,夜晚高悬的月亮也明亮许多。 周贺丹坐在廊下, 对着灯火在翻着本书。他看了几页, 忽然停下,手按在肚子上,似乎在等阿南活动结束。 “什么好东西,一刻也等不得, 还非得连夜点灯看,就不怕伤了眼。”沈彻闻凑过去问道。 周贺丹把书倒过来递给沈彻闻,沈彻闻扫了眼,一连串的“宫商角徵羽”,原来是琴谱。 “二殿下给我寻到本前朝宫廷孤本,我拿着看看解闷。”周贺丹说。琴技是他在青楼时学的,即便是那种地方,以色侍人也终究算下等,没有旁人比不上的技艺,是叫不上价的。 周贺丹倒也喜欢琴,宫商角徵羽的排列千变万化,能让他忘记许多没必要想起的痛苦。 此时月色如幻,晚风醉人,既然聊到了琴,沈彻闻想,自己应当顺势求周贺丹给自己弹一曲。 他从前很喜欢听周贺丹弹琴,这是一种情人间的独特意趣,又况且,周贺丹弹得那么好。 可是今天,沈彻闻无奈,他终究要做个辜负美景良宵的人了。 “贺丹,回房吧,我有事要说。” 周贺丹不知沈彻闻为何突然如此,未来尚未发生,所有的复仇都还只是构想,周贺丹此刻知道的东西,比沈彻闻少了太多。 “王爷今日为何如此严肃?”周贺丹用轻笑掩盖住心中的一抹不安,合上琴谱朝沈彻闻问道。 沈彻闻端起廊下小桌上的油灯,与周贺丹一同走回卧房。他关了房门,吹灭灯火,只留了一室月光,像他第一天到这个时代时一样。 “我始终觉得,咱们成了亲便应当是一体的,夫夫同心,毫无猜忌。可我恍惚发觉,原来阴差阳错,并没能做到。” 周贺丹脸上神情凝固,僵硬地看向沈彻闻。如此颓丧灰心的话,周贺丹即便对未来一无所知,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妙。 “我骗了你。”沈彻闻说。他从来不想对周贺丹说谎,可仔细想想,编造的话语是谎话,隐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谎言。 他与爱人各怀鬼胎,从来没有坦诚相对过。 但现在,他要这样做了。 第78章 他如同剖腹藏珠的痴儿,而周贺丹就是那枚珠蚌。他打算先用刀划开自己的胸膛,给周贺丹看里面的淋漓鲜血,再强迫周贺丹打开心防,从今以后,彻底与自己再无一丝一毫隐瞒。 周贺丹瞪大眼睛,心脏跳得剧烈。沈彻闻骗了自己什么?他不敢想。因为只要一想,他的思绪就忍不住朝最糟糕的地方跑。 会不会沈彻闻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会不会自己根本没有同他成亲,会不会这一切都如他所猜的那样是场从不存在的镜花水月。 周贺丹难以抑制地发起抖,他无意识地摸向肚子,他需要一个人与他一起面对沈彻闻接下来的话,即便他的盟友还只是一团寄生在腹中的血肉。 “在木偌瞳投诚后,二殿下就已经安全,他早都复活了。”沈彻闻说,“我骗了你,因为我不愿意面对某个事实。” 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些,周贺丹松了口气。可随即周贺丹又开始对沈彻闻的话逐字斟酌,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欺骗自己。 沈彻闻没有给他充足的思考时间,毫无顾忌地说道:“而那个事实就是——天授十六年,你与二殿下一同构陷太子,让他身陷囹圄。天授十七年,二殿下出手杀害太子,之后为拉拢我,有意向陛下求情,将你我二人放出。 “庶安元年,二殿下登基为帝,为防止我发现端倪故意派我前往边关,追封了你兄长为后。新成元年,二殿下假死归来,为防止乐书和说了不该说的东西,你坚持同我一起出京抓捕乐书和。 “但不论动机如何,二殿下朝陛下求情救我出困的恩情,我始终感念,他与我的数载君臣情谊也都不是作伪,我并不恨他或者怎样。但这一次,我不能和他站在一起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下书乾哥。” 周贺丹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彻闻。 沈彻闻的这些话实在太令他惊讶。从他口中,周贺丹第一次知道了真正的未来。 他们做到了。 他们不仅拉下了太子,报了仇,还爬到了权力的顶点,让兄长得到了皇后的名分。 这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想象的未来。 周贺丹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但也不过是一瞬,烟花一样,仿佛沈彻闻臆想的幻影。 随后笑容敛去,他朝沈彻闻问道:“你之前一直瞒着我,现在却突然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你是来向我宣告,我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分道扬镳?” 说到这里,周贺丹再次不自觉摸向肚子,死死盯着沈彻闻,咬牙说道:“我说过,你敢离开,我一定会杀了你。”他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因情绪激动泛起红。 他没办法继续在沈彻闻面前伪装得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想到自己会与沈彻闻重新回到原点的可能性,周贺丹就难以抑制任何情绪。 沈彻闻伸出手,摸向他的脸:“心肝,你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我哪里都不会去。就算我们真有不共戴天的那天,我也要站在你身边,跟你面对面互相捅刀子。 “我是想告诉你,你们报错了仇,太子和皇帝不是害死你兄长的凶手。” “不可能,除了他,还会有谁?”周贺丹问。 周贺丹与乐书音刚开始布局还没有真正开始行动,一切还有余地,不像十年后的周贺丹,所有事都做完,回不了头。因此听到沈彻闻的话后,周贺丹的情绪更加平缓,甚至还能提出质疑。 沈彻闻反而问他:“你们为什么确定是太子?” “他是最后一个见过我哥的,整个府里都看到了。”周贺丹说。 周贺青当时怀了皇族血脉,又阻碍了二皇子与沈家的联姻,皇帝容不下他是理所应当的。太子奉皇命清理掉脏了皇家血脉的太监,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我是书乾哥,我杀人是不会亲自过来的。”沈彻闻说。 “做这些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周贺丹说。他并不怀疑乐书音的判断,乐书音确定仇家,必然经过了很严密的调查,不会草率行事。 “怎么没有。”沈彻闻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有人在太子离开且下人发现之前,见到了大哥,并行凶呢?” “动机呢?”周贺丹问。 “嫁祸太子,让太子和老二内斗,自己渔翁得利。” “我哥和二殿下的事,陛下在得知后立刻封锁了消息,除了太子和亲信外,其他知道的人都被灭了口,谁有这种本事知道这些?又况且,即便当时消息泄露了,他怎么能笃定太子会见我哥?如果太子不来,他岂不是白费力气。” “如果,如果说,这一切,从一开始,都是那个人设下的局呢?”沈彻闻说,“他比陛下还早知道大哥和老二的事,把这件事捅到了陛下面前,他料定了老二会去求陛下,介时父子生隙,他再以忧心老二的名义,去点拨太子呢。” 比如故意到太子面前,询问二皇子为何会和陛下吵起来,问太子有没有办法出手劝解。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引导太子主动加入这场乱局。 “你找到这样一个人了吗?”周贺丹听着沈彻闻如此认真的语气,朝他询问道。 虽然他心底知道,沈彻闻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党,说这些话的目的,大概率是为了让太子能用最简单的方法躲过命中注定的劫数,但周贺丹不得不认真考虑沈彻闻的话。 他们未来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如果仇家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他们费尽心力,都成了笑话。 “我找到了。”沈彻闻说,“两日后中秋,太子将在东宫设宴,几个皇子都会去,介时你同我一起过去,我会在那场宴会上,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沈彻闻,你发誓,你今天说的这些话,都没有骗我。”周贺丹说。 沈彻闻伸手赌誓:“我绝对绝对没有骗你,如果我骗了你……” 周贺丹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信你。” 第72章 天授十四年 中秋午宴已经是东宫历年的惯例。 与每年盛大恢宏的晚宴不同, 这场午宴一般来说皇帝不会参加,只有太子带着几个皇子近臣,算是兄弟间关起门来的家宴。 沈彻闻因是皇子伴读,除去天授十二年中秋在边关外, 年年都会与几位皇子一道参加这场午宴, 但今年却缺了席。 其实不止沈彻闻, 往年赴宴的东宫近臣也都没来,太子美其名曰为了拉近兄弟几个感情,今年就不叫其他人过来了。 “旁人不来倒也罢了,怎么连彻闻都没叫上?”三皇子先开了口,“彻闻从小跟咱们一块长大,年节家宴父亲都叫着他一起, 大哥总不能这会儿跟他见了外。” 太子解释:“不是我不叫他,是他还没到。” “不是说中秋就能回来吗?”二皇子破天荒接了话,“说到底,你派他出门这么久,到底是查什么的?” 三皇子朝着乐书音坏笑,意有所指:“总不能是外头有什么仙啊妖啊的,把沈彻闻连人带魂一起给勾了去?老二, 你怕不是太久没见着人, 着急了吧?” 乐书音权当没听见老三拿自己和沈彻闻关系的打趣,只用眼睛扫了下太子, 等他开口。 太子越过了二皇子的提问, 只解释说:“原本是说好了会回来,谁知道耽搁了什么事。” “这次他没到,过几天回来再补给他场酒吃就是了,咱们先吃咱们的。”四皇子拿着筷子夹起自己桌案上的点心咬了一口, “对了大哥,大嫂和侄子怎么不在?” 几个皇子里只有太子一个成家的,既是家宴,近臣不来也就算了,太子妃总应当在场。 太子说:“小家伙病了,太子妃照顾着,就不过来了。” 这当然是借口,沈彻闻今日要在午宴上搞些动作,乐书乾提前让老婆孩子回避了。没叫其他近臣一起过来也是为此。 搞不好今日要演上一出兄弟阋墙,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三皇子摇摇头:“这个也不来,那个也有事……人这么少,都没什么意思了,早知道我把花魁娘子给带来了。” “东宫重地,不是你那京郊别院,三哥带什么花魁娘子?”四皇子不悦道。 三皇子哂笑了声,手往二皇子的方向一挥:“二哥不也总随身带着周贺丹嘛,跟我的花魁娘子也没什么区别。” 周贺丹随侍一旁,冲着三皇子露出淡淡的微笑。 “周贺丹是我府上幕僚,与你的花魁娘子有什么干系?”二皇子冷声说道,“这些年父亲都未曾说过什么,三弟你今日又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见乐书音较了真,只讪讪摆手:“我不过是随口玩笑,二哥怎么还认真了?” 乐书音冷哼了声,不再理会乐书和的任何轻佻言语。 太子见再不阻止这场午宴就得变得不欢而散,赶紧开口劝和,警告了乐书和让他不要乱说,又把话题扯到今日的晚宴:“说了这么多,该渴了吧。我年初跟太子妃一起酿了几坛桂酒,想着今晚献给父亲,你们先帮我试试合不合胃口?” 第79章 太子话落,几个宫女便端着酒杯过来。满殿的人都被赐了酒,连燕台意和周贺丹这些跟着的人也不例外。 周贺丹喝不了酒,燕台意趁人不注意与他交换了酒杯,自己喝下了两杯。 因是太子赐酒,乐书音也不好推辞,沉默地干了满杯。 他讨厌中秋。 团圆的日子,可他注定残缺。碎掉的另外半身,永远拼不上。 他全力忍受着所有人团圆的幸福,这幸福永远不会有属于自己的一份。 桂花馥郁的香气掩盖了酒的醇烈,桂酒入口,乐书音就觉得恍惚起来。 周围飘飘摇摇的,像陷进了一场镜花水月。 “我来迟了,几位殿下别怪罪。” 沈彻闻的声音响起,乐书音抬了头,当即清醒了几分,心里提醒自己得去跟他讲周贺丹的事,让周贺丹代替自己嫁入西平王府。 太子也开口问道:“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沈彻闻笑道:“昨日刚回京,偶然遇到了南疆王孙,与他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聊起来竟忘了时辰。” 太子知道沈彻闻要进正题了,与他一唱一和,故意追问:“那你们都聊了什么?” 沈彻闻目光在乐书音与乐书和身上逡巡片刻,说道:“我听闻,南疆有一秘术,能看透人内心最渴望的事物,并让它出现在对方眼前。” 周贺丹微微皱起眉心。他知道沈彻闻是想像承诺的那样证明太子的清白,却不知道他想怎么做。 “哈哈,彻闻哥你开玩笑吧,哪有这种东西!”四皇子年龄最小,对这种事情也最感兴趣,一听沈彻闻讲起怪力乱神,当即第一个开口询问。 “怎么没有呢?”沈彻闻带着神秘的表情,“正巧,南疆王孙跟着我一起来了,我让他进来,表演给你看好不好?” 四皇子点头,对着太子说:“大哥,我想看。” “那就让他上来吧。”乐书乾说。 乐书音许是喝了桂酒的缘故,始终有些朦胧恍惚,根本没太看明白突然是要做什么。他抬头看向对侧也喝了酒的老三,发现乐书和似乎状态也跟自己差不多。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 再回神的时候,南疆王孙木偌瞳已经站在了殿堂中央。 木偌瞳刚到,四皇子就急不可耐地问道:“王孙,刚刚彻闻哥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这是我们南疆秘术呢,无论你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我都能让你见到。” 乐书音听罢忍不住冷笑:“不可能。”这几年他不是没有求仙问道,只为了再见周贺青一面,可惜一无所获,所有人都告诉他,死人永远不可能回来。 “二殿下不信,那我现在就让二殿下见到心中所想吧。”木偌瞳拿出一把看不出种类的干草,在取得太子同意后,点燃了草把。 瞬间整个偏殿都变得浓烟滚滚。 乐书音被呛到,咳了几声。 烟雾散去,他在门外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走近来,朝他露出笑容。 他不敢置信地起身,冲了过去。 眼泪比一切挂念的话语都先行一步,决堤而出。 “阿青,你……” 周贺青只是朝他笑。 周贺丹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死而复生的兄长。 乐书音狼狈地擦掉源源不断的眼泪,哽咽问道:“你,你就没有想跟我说的话吗?” “殿下,当年一别,阴阳两隔,并非我所愿。”周贺青说。 “我知道。”乐书音握住周贺青的手,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流下。 “只是……”周贺青抬眼看向太子的方向,“我与孩儿死得那样不明不白,希望殿下可以为我们父子报仇。” “这是自然!”乐书音急切地说道,“我,我定会把害你的人,碎尸万段!” 周贺青靠近乐书音,声音却没有丝毫降低:“害我的人此刻就在殿上。” 乐书音心底的仇恨此刻被点燃,理智失控:“我现在,现在就去为你报仇,杀了他,杀了……” 周贺青拉住了乐书音,朝他摇头:“不是他,害我的,另有其人。”他目光转向坐在一旁脸色惨白的三皇子。 三皇子踉踉跄跄地起身,疾声厉色地喊道:“看我做什么!谁杀的你,你找谁去!” “杀我的人,我自会找他索命。”周贺青朝着乐书和一步步逼近,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但是你派人杀的我,你才是幕后黑手,我自然也要朝你索命!” 桂酒的酒劲似乎还没消散,乐书音此刻依然觉得恍惚,他思考不了太多,只是听周贺青这样说,心中的恨意自然而又转移到了乐书和身上。 “是你,原来是你!”乐书音转身走向一个侍卫,抽出他腰间佩剑,直指向乐书和。 侍卫刚想拦住他,却被太子一个眼神止住,于是站在原地不动。 三皇子被逼得往后撤了几步,躲在自己带来的贴身侍卫身后,朝乐书音大喊:“老二,你疯了吗!” 这时,周贺青再次开了口:“那天,是太子先来到了二皇子府,为我和二殿下指了一条路。谁知太子离开后,你的人便进了屋子,用刀割断了我的脖子,然后迅速离开。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周贺青说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手下涌出,流了满地。 “够了!你凭什么说是我的人!”乐书和吼叫起来,“是有人栽赃!有人陷害我!” 周贺青松开了脖颈,沾满血的手向着乐书和伸去,像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我死了啊。到了阎罗殿,前世恩怨我就都看见了。阎王说我死得冤,许我回来……跟着你,我一直跟着你,趴在你背上,每时每刻都盯着你。” “啊!!!”乐书和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崩塌,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我杀了你又怎么样!不是我动的手!谁动手你找谁去!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当啷”一声,乐书音手中的剑也跟着滑落。他跪在地上,痛苦地喊道:“你都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第73章 天授十四年 周贺青无视了跪在自己身后哭得撕心裂肺的乐书音, 朝乐书和问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害死我和未出世的孩儿!” 周贺青说话的时候, 血源源不断从七窍中渗出来, 如同恶鬼一般。 乐书和理智已经彻底崩塌, 他瘫倒在地上,慌张惊恐地嘶吼着:“我没有!我不想的!都怪你!怪你!” “怪我什么?乐书和,我与你无冤无仇,凭什么怪我?”周贺青步伐朝着乐书和逼近,血淋淋的面孔更加清晰。 乐书和陷入极度惊恐,却不敢背对周贺青, 只面对着他,手脚并用着往后缓慢挪动着:“我只是……我只是……” “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周贺青不停逼问着,不给乐书和留下丝毫喘息空间。 乐书和不知不觉间已经后背死死贴上墙面,退无可退,兴许是被逼到极点,他反而不觉得害怕了,扶着墙壁站起身来, 朝着周贺青疯了一般大笑:“哈哈哈哈哈你一个卑贱的奴婢, 能死得如此有价值,应当谢我才对。” 周贺青伸出凝固了血痕的手, 扼住了乐书和的脖颈。 乐书和发出疯了一般癫狂的笑:“你不是死了吗, 死了怎么还能回来?你死了,老二那个蠢货不敢去跟父亲和大哥对峙,只能使阴的去对付大哥。他们两个鹬蚌相争,斗得你死我活, 我只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太子想起乐书音和皇帝闹得最僵的时候,是老三到东宫忧心忡忡地问自己父亲与二弟到底怎么了,求自己帮忙劝和。 想来不过是计策的一环。 太子皱起了眉头,整间宫殿都变得静悄悄的,静静听着乐书和声嘶力竭般的控诉。 “什么是属于你的东西?”周贺青冷冷地开口。 “父亲许诺我爹,要分给他半壁江山,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背信弃义,辜负我爹,辜负冯家,我自然要夺回来!” 跪倒在一侧的乐书音终于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周贺青的手,让他松开乐书和。周贺青照做,乐书和的身子缓慢瘫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只见乐书音朝着乐书和的脸一拳砸了上去。 乐书和的侍卫不敢拦不知是人是鬼的周贺青,此时看见乐书音动手,似乎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职责,凑了过来试图阻拦。 燕台意见状也挡了过来,四两拨千斤地把乐书和的侍卫推开:“两个殿下说话呢,你瞎掺和什么……” 这侍卫自然不是燕台意的对手。 反正也是领着月俸过日子,今天乐书和出了这么大的丑,回去后肯定要把气撒在自己身上,搞不好得把自己罚上一顿再赶去旁的地方当差。 想到这里,这侍卫也不继续阻拦,装装样子就躲去了一边。 第80章 乐书音下了狠手,一拳一拳砸着乐书和的脸:“你想夺回什么,随便你,但凭什么要用阿青的命!谁辜负你,你去找谁!为什么要害我的阿青!” 他不能接受,周贺青和洄洄两条命,竟然只是一块垫脚石,只为了用来挑拨离间自己和乐书乾。 乐书和被打得脸上全是血,牙也掉了几颗,他朝乐书音冷笑,露出牙床上黑洞洞的缺口:“用你杀太子,再让父亲杀你,岂不是两全其美,我落得多干净。我可没有弑兄杀弟,我不过弄死了一个太监。” 乐书音呼吸变得急促,转身捡起自己刚刚掉在地上的剑,朝着乐书和刺去。 眼见着要闹出人命,太子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二殿下跟三殿下酒喝多了,一时玩闹起来,没轻没重的。” 紧接着又朝燕台意使眼色:“还不快扶着你主子,给他醒醒酒。” 燕台意回过神来,赶紧过去把乐书音跟乐书和拉开。乐书和一条贱命不值什么,但二殿下要是把他在这弄死,殿下自己也得被朝臣弹劾弄去半条命去,下半辈子估计只能在宗正寺过了。 乐书乾向来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又跟自己身边的侍卫吩咐道:“老三这会醉得厉害,带下去好好服侍着,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再过去亲自看他。” 侍卫领命,把吓得几乎晕厥的乐书和给抬了出去。跟着三皇子的侍卫见状也跟着一起离开了正殿。 宫殿里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没有人先开口,直到乐书音从恍惚中回神,定定看着“死而复生”的周贺青。 “周贺青”注意到乐书音的视线,冲他笑笑:“殿下,你要好好的,往前看。” 乐书音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一样,冷漠地说道:“你不是他。” “我想,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真是阿青,他也一定会跟你说这些话。”沈彻闻摘下易容,混着鸡血的脸丨皮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一页纸一样没有重量。 周贺丹全程旁观着这场闹剧,一言未发。 他在沈彻闻刚开口的时候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易容只能模仿那张脸,动作神态说话语调完全不一样,周贺丹不明白乐书音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发现,反而被沈彻闻欺骗。 “我从南疆王孙那里要到了一种叫镜花水月的药,能让服食的人陷入恍惚,情绪容易被牵动,难以思考,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甚至一定程度上产生幻象。”沈彻闻朝着茫然的众人解释,“书乾哥提前把毒下在了桂酒里,找了个借口让你们喝下。” 之后的一切便容易了很多。 沈彻闻利用木偌瞳点燃的烟雾,迅速戴上易丨容丨面丨具,并更脱下了叠穿的外袍,以周贺青的身份出现在了殿上。 乐书和因为喝下了含有“镜花水月”的酒,难以深入思考辨别,加上沈彻闻中途又用鸡血撒了自己一身,渲染了恐怖气氛,乐书和的心理防线很快被击溃,招认了一切。 乐书音走到乐书乾身前,定定地看向他,随后跪下来说:“大哥,一直以来,我错怪你了。” 乐书乾垂眸,看着乐书音没有表情的面孔,叹气问道:“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乐书和的计策漏洞太多了,只要乐书音去找乐书乾对峙,几句话就能发现问题,之后仔细调查,一定会抓住真凶的把柄。 但乐书音选择了隐忍不发。 或许他始终未能真正把乐书乾当成过家人来信任。 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个体,预设了好了每个人的背叛。 他不信太子会真正为自己考量,一开始就从心底里觉得父亲和兄长会对自己的妻儿动手,于是事情发生了,他没有给予任何人辩白的机会。 乐书和就是看准了乐书乾对弟弟的疼爱,以及乐书音的孤僻性格,专门为两个兄长量身定制了一场用人血浇灌的戏码,让他们兄弟相猜,留他一人笑到最后。 “大哥,害阿青的真凶已经找到,我再无执念,尘缘已了,想远离京中去寺庙修行。”乐书音说,“终我一生,不再回京。” 乐书乾神色微微变了变,但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他并没有忘记沈彻闻给他讲述的那个未来,即便没发生过,他依旧心中对乐书音有所怨怼,难以与他毫无隔阂。 可毕竟一切都还没发生,现在看来应该永远不会发生,乐书乾不能责怪什么都没做过的乐书音。 乐书音主动要离开,再好不过。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乐书音经历了大喜大悲,整个人都看着摇摇欲坠,他朝乐书乾告别,先行离开了东宫。 周贺丹跟他一起,走时回头看了沈彻闻一眼。 沈彻闻朝他笑笑,随后闭上双眼。 眼睛再度睁开时,神识里已经涌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记忆。 这一次,他来自岁和二年。 一切都像计划中那样,他与周贺丹顺利成亲,先生了阿南,之后又有了阿北,最小的孩子即将出生。 皇帝在天授二十二年病逝,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岁和。 乐书音在京外山间带发修行,为死去的妻儿日夜诵经。 冯家倒台,乐书和受到牵连圈禁府邸,无诏不得外出。 乐书景在乐书乾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性格天真烂漫,不问世事。 好像一切都已经在沈彻闻力所能及得范围内变得最好,但沈彻闻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或许是因为周贺青再也没办法复活,也可能是因为乐书和害了两条人命却因为皇子身份无人朝他追究,他被圈禁也不过是争储败落与冯家一损俱损罢了。 亦或许,沈彻闻看着冯家的结局,有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太复杂了,沈彻闻说不清。 但这也确实,是他能修正的,最好最好的未来。 他此刻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该走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之前有太多要做的事,沈彻闻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件事,如今他迫不及待想回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目光停在了吃着点心的四皇子身上。 从刚刚开始,乐书景就一直置身事外在看热闹,这会人都散了,乐书景还没吃饱,于是太子陪着他在继续吃东西。 “老四,有件事我要问你一下。”沈彻闻说。 乐书景咽下去了一口核桃酥,朝沈彻闻问:“怎么了彻闻哥,刚演了这么大一出戏,你不累吗?” “前几个月,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进井里?”沈彻闻还记得,十年后,乐书景曾经跟自己说过,当年是他把自己推进的井中。 让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去回忆还是小屁孩时的自己做某件事的动机,显然过于强人所难,但让一个十岁小孩去回忆他几个月前的反常举动,他应该不至于当场失忆。 乐书景眼珠转了一圈,思考着说:“推你啊,是我娘让的。” 第74章 天授十四年 “是我娘让我把你推进的井里, 具体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我娘。”乐书景信誓旦旦说道。 “瑶贵人?!”乐书景的回答完全在沈彻闻的预料之外,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设, 因而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关瑶贵人什么事? 她不是一直坚持置身事外的吗?如果不是自己三番五次求她, 她根本不会插手整件事。为什么会是她让四皇子把自己推下的井? 沈彻闻迷糊了。 他朝太子讲了一声, 几乎是拔腿就往永巷赶了过去。 永巷里,瑶贵人的茉莉花终于落了个干净,前院只剩了绿色的枝株,太监和宫女两个人在一起修剪。 瞧见急匆匆进来的沈彻闻,宫女笑着问道:“小王爷回来了?许久没见,听说太子派你去外地了?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累都累死了, 哪有什么有趣的。”沈彻闻说,“铃儿姐,我找滕姨有点事,她哪儿去了?” “在后院伺候她那些宠物呢。”宫女指了指说道。即便伺候了瑶贵人很多年,他们还都不敢靠近她养的那些蛊虫,瑶贵人折腾那些虫子的时候,他们就在前头侍弄花草。 沈彻闻道了谢, 立刻过去, 果然看见了拎着蜈蚣的瑶贵人。 “滕姨,书景说是你让他把我推进的井里, 到底怎么回事?”沈彻闻寒暄也顾不上, 急切地问道。 瑶贵人把蜈蚣扔回坛子,对沈彻闻的到来并不惊讶:“我刚还想你什么时候会知道,过来找我呢。” “到底为什么?我穿越到这个时代难道是因为你?”怪不得自己一开始跟瑶贵人说自己来自十年后,瑶贵人没太大反应, 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毫无波澜。 瑶贵人点头:“是我,但也不全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沈彻闻追问道。 “你还记得吗,你上次问我,我是不是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我当时跟你说了,我确实能看见鬼魂,甚至可以成为媒介。”瑶贵人说,“我能借助鬼的力量。” 第81章 南疆圣女之所以成为万民敬仰的圣女,并不是因为她精通巫蛊医毒,或者说有什么宗/教性的象征意义,而是圣女可以沟通阴阳。 瑶贵人天生能看见亡者,与之交流,借助鬼力。 她出生在南疆,原本也应当留在南疆,护佑一方百姓,却因为南疆王的贪念,被当成礼物献给了皇帝。 皇帝不信怪力乱神,她的能力便成了罪孽,得隐藏起来,见不得光。 “这跟我穿越有什么关系?”沈彻闻不解。 “在我跟你解释一切之前,需要先给你解释个概念,否则就算是我告诉了你,你也听不明白。”瑶贵人说,“就是鬼魂是可以穿梭时间的。” 人死后魂魄不再有束缚,跳出了肉身,同时也跳脱出了时间。 简单来说,当下见到的鬼,可能经历过未来,再从未来折返回的现在。这也是世人可以从鬼神处预知未来的原因。 “我遇到了一只很强大的鬼,他求我救下他的爱人,他会用自己的全部修为擦清爱人因他沾满鲜血的手。”瑶贵人目光落在沈彻闻身上,像是在试探着什么,“他说他叫周贺青,他的爱人是……” “乐书音。”沈彻闻说。 “没错,二皇子。” 瑶贵人见到了已经成为了鬼的周贺青。 周贺青是横死,带着太多痛苦和执念,因此以鬼的形式留存在了人间。 后来乐书音将他的肋骨放到了佛寺让高僧供奉,周贺青得到了不计其数的香火,因此更加强大。 他一直徘徊在乐书音身边,看着他深陷痛苦,看着痛苦变成了仇恨,又看着仇恨附加在了太子身上。 无辜的太子死在了乐书音手下,乐书音以为报了仇,可真正的凶手却拿着屠刀依然蠢蠢欲动。 周贺青急得团团转,却根本没有提醒乐书音的办法。 他说到底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没有托梦的门道,眼睁睁看着乐书音和周贺丹带着执念同时落入乐书和一早布置好的陷阱,怎么也不能把他们拉回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乐书音,直到乐书音油尽灯枯的那天。 周贺青再看不下去,回到了更早之前,不知用什么方法发现了瑶贵人的能力。于是他请求瑶贵人,帮他改变一切。 瑶贵人说可以,但是她的能力有所限制,她只能帮周贺青使用力量,不能出手干预因果,否则会给自身带来无可估量的反噬。 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帮周贺青的人,瑶贵人可以用周贺青的能力令那个人时空互换,替周贺青去完成无法完成的夙愿。 但因为借助的是周贺青的鬼力,那个人必须与周贺青有血缘上的关联才能实现。 “与他有血缘关联的人,就只有……向之。”沈彻闻怕瑶贵人不知道向之是谁,又解释道,“就是周贺丹。” “没错,只有周贺丹与他有血缘的联系。但我和周贺青都不能出手干预因果,想要周贺丹主动发现问题改变未来,就必须让已经经历过一切的那个他过来。”瑶贵人说。 乐书音还活着的时候,即便让未来的周贺丹穿越到过去,他也无法知道未来乐书音会被乐书和所害,只能让目睹过乐书音死亡后产生疑虑的周贺丹过来。 可是周贺丹中了陈艾,那时的他过分虚弱,再后来又怀了孩子,周贺青没办法让这样的周贺丹冒着危险回到过去。 于是他们利用起了周贺丹腹中的孩子。 周贺丹与周贺青血脉相连,他腹中的孩子有着一半沈彻闻的血脉,当孩子还未出生前,沈彻闻与周贺青的血脉,由周贺丹与孩子们共同连接在了一起。 于是,二十九岁的沈彻闻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答案是沈彻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自己经历的这一切,竟然是因为周贺青? 因为周贺青的执念,他来到了这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与周贺青不谋而合,并肩一起改变了那个痛苦悲伤的未来。 沈彻闻有点唏嘘。 “那周贺青现在呢?他还在这里?”沈彻闻问。 “他把自己多年的鬼力借给了我,让你得以来到这个时代。”瑶贵人说,“那天后,我再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魂飞魄散,也可能被鬼差带走,我不知道。” “他的孩子呢?” 瑶贵人:“我没见到过,兴许投胎去了。婴孩有纯粹的灵魂,因此很容易就能投胎。” “这些事我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沈彻闻问。如果他没有往下调查的念头,岂不是白费了周贺青的鬼力? “我不能主动介入这些因果,会被反噬,命会不好的。”瑶贵人撇嘴,“我师父从小就告诉我,不要多管闲事。” 沈彻闻被瑶贵人的理由逗笑,问她:“你就不怕我回到这个时代后,什么都不做,只一心想法设法回去吗?” “不怕,周贺青的心愿圆满前,你是回不去的。如果你一直没动静,我肯定还是要冒着风险去提醒你,毕竟拿人手短。” 瑶贵人也不是义务在帮周贺青,周贺青的修为给了她,未消耗完的都会留在她体内,虽然所剩不多,但对身体有好处,衰老会延迟,也不容易生病。 “这些事我能告诉乐书音吗?”沈彻闻问。 沈彻闻不喜欢两个人为彼此付出良多,却因重重阻碍无法告知对方,这样何尝不是对周贺青的辜负。 乐书音应当知道周贺青一直陪在他身边,为他几乎魂飞魄散。乐书音得重新振作,更加珍惜地活下去,才对得起周贺青为他做的一切。 瑶贵人点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不确定等你回到自己的时代以后,他还能记得多少。” “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现在做的一切,都会被遗忘?! “记忆会模糊。”瑶贵人说,“借助鬼力穿越这种事,毕竟也算是逆天而为,天道会自己修正的。等你所处的时空恢复正常后,你曾经穿越的这件事,会自动封存在原本时空的人的记忆里。” 太复杂了,沈彻闻没听懂。 瑶贵人就只能给他举例子:“比如你带着周贺丹来见我,等你回去以后,这里的周贺丹就只记得曾经来见过我,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见我,也记不清我们说了什么。所有和未来相关联的记忆都会自动模糊。” “那我们相处的事情,他都不会记得?”沈彻闻追问。 “我也说不好。”瑶贵人说,“毕竟这些事都是听我师父说的,我也是第一次实践。” “这样啊……”想到周贺丹可能会忘记自己,沈彻闻有点遗憾,可是细想也觉得这样就很好。 模糊掉现在发生过的一切,意味着他和周贺丹的感情可以顺其自然地发展,不会因为未来自己的提前出现而发生难以预计的改变。 沈彻闻问:“那我该怎么回去?” “如果你觉得已经彻底解决掉了周贺青的执念,那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行了。” “跳,跳井吗?”沈彻闻回忆了一下掉进井里的滋味,因为井被施了法,成了穿越的通道,倒是没让他弄得一身水,但往井里栽的那一下的感觉,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哪一口?”沈彻闻问。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掉下去的井可不是同一口。 “宫里这口井。”瑶贵人说,“宫里这口井是法阵的初始点,你来的井是被动连接的,要在十年后跳进去才会有效果。” “会不会有可能,我跳进去了,发现还是回不去?” “当然有可能。”瑶贵人说,“如果你没完成周贺青的全部心愿,你跳了井也回不去。” 沈彻闻嘴角抽丨动,心说怎么讨老婆欢心他熟练,但想方设法得讨大舅哥欢心,这辈子还是头一次。 第75章 天授十四年丨岁和二年 沈彻闻没有直接去自己十年前掉下去的那口井, 而是先出宫去了二皇子府。 乐书音离开东宫后就躲进了书房里,对着妻女的遗骨沉默地流着眼泪。 燕台意守在外面,说二殿下谁都不见。 “我有事找他。”沈彻闻坚持说道。 “王爷,无论什么事, 过几天再来吧。”燕台意说。 乐书音的情绪现在处于一个临界的节点, 任何人稍微一推, 他都可能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燕台意绝对不敢放沈彻闻进去刺激他。 “有些话,我必须今天说。”沈彻闻等不及了,他想要立刻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想把属于他的周贺丹抱在怀里,想同他一起迎接崭新的未来。 沈彻闻连多余的一天都等不及。 “让他进来吧。”声音传进书房,乐书音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于是开口。 他虽然不明白沈彻闻为何会突然去调查周贺青的死因,有意在今天演了这么大一出戏,但他承沈彻闻的情,非常感谢他做的一切。 还好沈彻闻查清楚了真相,找到了真凶,否则……乐书音不愿去想否则。 第82章 沈彻闻进了书房,看见乐书音在往盒子里收一个布包裹的东西, 看形状, 沈彻闻猜测是未来供奉在琉璃塔顶的周贺青和他们女儿的肋骨。 “你找我?什么事?”乐书音泪痕已干,看起来一切如常, 只是眼睛里还泛着不自然的红。 “我是从十年后来的。”沈彻闻说, “我今年二十九岁,曾经来自庶安年间。” 乐书音没有给出反应,或者说,他不在乎。哪怕沈彻闻今天跟他说, 自己其实是妖怪,乐书音也不在乎。 他现在只在乎该怎么让乐书和付出代价,怎么用自己最后的一点价值,让乐书和永生永世活在痛苦里。 沈彻闻不知道乐书音相信了没有,但他不想朝他证明什么,只自顾自把想说的话说完:“不管你信不信,我都继续往下说了。十年后,你为了报仇谋害太子,夺得了储位,却被三皇子下毒害死。这些事,现在的太子都知道,所以你日后一定要小心。” 即便太子今日不在意,但往后呢,天子凉薄,几十年后的太子会一直像今日这般毫不计较吗? 纵然真如瑶贵人所言,太子的记忆可能会模糊,沈彻闻也担心他心中仍隐约对乐书音心存芥蒂。毕竟在原本的未来,那可是太子的命。 他今日能做的,也只是提醒乐书音而已。 也算是全了他们昔日的君臣之情。 又况且,他现在和乐书音算是连襟,莫名其妙,还是真正做了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沈彻闻总要多考虑些。 他也实在不愿意再看见乐家手足残杀的未来了。 乐书音的表情终于有些许动容,沈彻闻依旧不确定他信没信。 “我接下来说的,你之后可能会受到影响,记不清这些事,我建议你写下来。”沈彻闻说。 乐书音听罢,随手拿起纸笔,等沈彻闻说。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全部都是因为周贺青。他一直在你身边,不愿看到你满身罪孽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耗尽了一身修为,把我送到了这里。” 乐书音的手抖起来,毛笔摔在纸上,晕开一块丑陋的墨痕。 他刚刚确实不信沈彻闻的话,只是不想同他多废话,可沈彻闻提到了周贺青,他只能相信……他求仙问道这些年,只要是关于周贺青的,全都信。 “周贺青不想要什么死后哀荣,也不想万人祭奠,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偿还掉你因他犯下的罪孽,换你无灾无痛,圆满一世。乐书音,你一定,一定不要辜负了他。” “他现在呢,他现在在哪?还在这里吗?”乐书音环视着四周,空荡荡的书房,他看不见周贺青的身影。 “我不知道。”沈彻闻说,“他耗尽了修为,没有了踪迹,滕姨说他很可能魂飞魄散了。但我觉得,或许你供奉他的遗骨,能让他重新回来。” 毕竟瑶贵人说过,曾经周贺青身上强大的鬼力,除了死时的怨气,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乐书音曾经长达十年的供奉。 或许,乐书音继续供奉他的遗骨,他可能还能回来。 “我知道了。”乐书音说。他想,如果自己从现在开始,潜心修行,会不会有一天可以拥有看见亡灵的能力。会不会有一天,周贺青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如果沈彻闻没有骗自己,那么不必等来生,他们今生仍有重聚之时。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无所谓。 只要他还在,他终究有能与他重逢的一天。 沈彻闻离开了二皇子的书房。 很久很久以前,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和这个人携手一生。 他们或许不够相爱,但没关系,他们已经互相陪伴走过了十几年,往后的几十年,也不过如此。 可后来,沈彻闻看见站在乐书音身边低眉浅笑的那个人,才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是将就。 不应该得过且过,欺骗自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最好的就站在那里,沈彻闻无法自欺欺人。 乐书音比他看得清楚,也更明白。只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不敢直面内心,以至于伤害了真正爱的人。 沈彻闻走进小院,推开周贺丹的房间。 周贺丹正在洗脸,眼尾泛着桃花色的红,显然与乐书音一样,他也躲在房间里哭过。 沈彻闻一言不发地拉过他,将人禁锢在怀里。 “我爱你。”沈彻闻说,“周贺丹,我爱你。” 周贺丹眨眨眼,不知沈彻闻为何会突然如此。 “当年你父亲跟我父亲说,要把你许给我,我父亲没答应。”沈彻闻说,“现在我替他答应了。” “没,没这回事吧?”周贺丹问。 “有的,我说有就有。”沈彻闻摸着周贺丹隆起的肚子。就是因为阿南的存在,让自己可以和周贺青有血缘上的牵绊,因此回到这个时空。 沈彻闻非常感谢周贺青,能给自己这样一场奇遇。 不仅是因为,沈彻闻用这个机会改变了物是人非的惨痛未来,更是因为,重新回到这个时代,他才发现了很多自己曾经忽略遗漏的事情。 他从来不知道周贺丹从很早就开始爱他,不知道长子名字饱含的爱意,不知道周贺丹其实和乐书音并没有一段过去,自己是周贺丹心里唯一的人。 “怎么突然跟我说这种话。”周贺丹问。 “我要回去了。” 周贺丹看向沈彻闻,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为什么?留在这里不好吗?” 沈彻闻笑起来:“舍不得我?” 周贺丹非常缓慢地点了头。 “我总是要走的,你还在未来等我。”沈彻闻心软了下来,安慰周贺丹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十九岁的我,依然是你记忆里的模样,见到你仍旧剑拔弩张,对不对?” “我希望你能爱我。”周贺丹袒露了心声,因而不敢再看沈彻闻的脸,只低着头。从沈彻闻的角度,能看见有水珠从周贺丹的下巴上滑落,那是眼泪。 “傻瓜。”沈彻闻凑近周贺丹,鼻息与他的交汇,却依然没有吻上他,只是很轻地说道,“我爱你,过去,未来,从始至终,我都会爱你。” 周贺丹推开他,背过身去,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嘴硬说道:“你走吧,无所谓的,我只当从来没有见过你。” 沈彻闻笑着说:“和我一起进宫吧,再送送我。” 走出房门,雪团蜷缩在廊下的猫窝里打瞌睡,听到有人走出来,耳朵甩动起来。 沈彻闻挠着它的后脑勺,轻声说道:“十年后见,小家伙。” 周贺丹和他一起进了宫,找到了那口在御花园深处的井。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周贺丹再也没办法继续嘴硬。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自己这段时间得到的,因此在面临失去时,更加难过。 沈彻闻笑起来:“又在问傻问题,我们当然还会再见,我会在未来等你。”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周贺丹说。 我可以等你,等你来爱我,但不要太久。 “不会的。”沈彻闻紧紧抱住周贺丹,许久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回头见。” 沈彻闻想,自己是不是又说谎了,毕竟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十八岁的周贺丹。 但他已经拥有过十八岁的周贺丹,这是十九岁的他,最美好的回忆。 沈彻闻再次回头,伸手挡住了周贺丹的眼睛。 “你背过身去闭上眼,数到一百,再睁开。”沈彻闻说,“再睁眼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吻。” 周贺丹闭上眼睛,沈彻闻转身跃入了井里。 一道白光过后,他回到了十年后的西平王府,发现自己正站在不小心掉下去的那口井前。 沈彻闻走到主院,伸手推门,想要进去,手碰到门的瞬间,十九岁的自己也同时拉开了门。 两个沈彻闻四目相对。 沈彻闻顾不得眼前更年轻的自己,越过他,奔向里屋的周贺丹。 他把周贺丹死死抱在怀里,发疯似的亲吻他。 周贺丹被亲得呼吸不畅,脸色覆上了绯红,却没有推开他。 直到沈彻闻隔着衣袍感觉到周贺丹腹中的胎动,才松了手,笑着朝他问道:“怎么样,我给出的答案满意吗?” 第76章 正文完 周贺丹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沈彻闻, 又看了看他身后更小的那个。 似乎是因为两个沈彻闻同时出现的缘故,被覆盖的记忆重新被唤起。 他暂时想起来了曾经与十九岁的沈彻闻一起做过的一切,他们曾齐心协力,也分道扬镳, 但最后的最后, 终于得到了让两个人同时满意的未来。 周贺丹勾起嘴角, 靠在二十九岁的沈子鸣身上撒娇似的说道:“你可算回来了,带孩子累死我了。” 十九岁的沈彻闻默默看完了两个人突然抱在一起,又突然亲得难舍难分,本来挺无话可说的,突然听见周贺丹说“带孩子”,旋即发现不对, 指着自己问道:“带孩子,总不会是指的我吧?” 第83章 “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太反复了。”周贺丹揉着腰说,“安抚你,比安抚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都难。” 沈子鸣跟着笑起来。 沈彻闻气急败坏道:“我才不是小孩,全靠我做了这么多事。没有我,你一个人也搞不定。” 沈子鸣做事磨磨唧唧, 效率贼低, 半天也等不到新消息,还在信里恐吓过自己。自己怎么长成了这么坏的人, 太令沈彻闻失望了。 沈子鸣伸手, 揉了一下沈彻闻的脑袋:“对,你才不是小孩,你是拯救大燕的大英雄。我不在的时候,多谢你替我照顾向之了。” 沈彻闻躲开了沈子鸣的手, 虽然是未来的自己,但沈彻闻还是不喜欢像被当成小孩子一样揉脑袋。 “什么叫替你照顾?”沈彻闻不爽地朝沈子鸣说道。 周贺丹,明明也是自己的。 沈子鸣打闹玩笑这踹了沈彻闻一脚:“臭小子,向之是我的,想要夫人,回你的十年前自己追去。” 沈彻闻咬牙切齿地躲过了来自十年后自己的袭击,听见沈子鸣的话后又话锋一转:“这么说我能回去了?” “没错,我现在就送你回去。”沈子鸣说。 沈彻闻长舒了口气:“这么说都结束了?” “我尽力了,不管你满不满意,未来都这样了。快点走,万一阵法失效了,你回不去那可就惨了。”沈子鸣推着沈彻闻,把人往屋外赶。 沈彻闻当然想回去,从刚到这个时代后,他就想回去。但接踵而来的一切让他措手不及,他没有时间和余地去想关于回去的事。 但沈子鸣现在告诉自己可以回去,沈彻闻却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他回头看了看在朝他微笑的周贺丹,心底涌现出一股不舍。 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毕竟二十九岁的自己就站在这里,他与周贺丹从来都不会分开。 “替十年前的我问个好。”周贺丹说,“我等着你们互相扶持着走到我们面前。” 沈彻闻笑起来,与沈子鸣一起到了井边。 沈子鸣把瑶贵人说的那些话给沈彻闻讲了一遍,他也不确定,等沈彻闻回去后,身边的人还能留存下多少记忆,但终归,这已经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 “走了。”沈彻闻冷酷地朝自己道别。 他不太喜欢和沈子鸣相处,觉得很怪,毕竟自己对沈子鸣的脾气秉性算不上了解,也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沈子鸣却对自己了如指掌。沈彻闻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而且,沈彻闻还要急着回去对周贺丹强取豪夺。先把人绑回王府,之后再谈论你情我愿。 “等等。”沈子鸣说。 沈彻闻不耐烦地转过头:“你就不要跟我说什么肉麻的话了,听得人浑身不舒坦。” “我这次回去,发现了一件事,得告诉你。” 沈彻闻抱臂,示意他说。 “周贺丹一直喜欢你。” 沈彻闻双眼瞪大:“不可能吧!”自己跟周贺丹也不是认识这一天两天,两个人每次见面都跟乌眼鸡似的,闹得不欢而散,周贺丹怎么可能会想不开对自己有意思。 “怎么不可能?” “怎么可能?你跟我讲讲。”沈彻闻也不着急走了,靠在井边等着沈子鸣开口。 沈子鸣凑过来:“想知道啊?” 沈彻闻点头。 沈子鸣脸上挂起坏笑,伸手把沈彻闻往井里一推。 沈彻闻没想到自己能突然阴自己,一时不防,失去了平衡,直直栽入了井里。 “自己慢慢弄清楚去吧!十年后见!小东西!” 沈彻闻面对着沈子鸣坠落下去,听见声音的瞬间想反驳谁是小东西,还没张开口,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闪在了眼前。 二十九岁的沈彻闻转身回到了主院。 折腾了那么久,天光都已经大亮。 周贺丹站在廊下看着升起的太阳,神情显得有些怅然若失,看到沈彻闻过来后,才挂回了笑容。 “好向之,好心肝,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沈彻闻察觉到周贺丹的不对劲,立刻询问道。 周贺丹摇头:“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可能是忘记了什么人,我说不好,就是突然心里空落落的。” 沈彻闻知道,瑶贵人所说的话应验了,周贺丹已经记不起那个十九岁的自己。 他笑着走近周贺丹,手不老实地往他身上摸:“是什么重要的人,比我还重要吗?” “我也不知道。”周贺丹摇头,“想不起来了,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说明还不重要。”沈彻闻贴着他的耳朵说道,“我现在有点更重要的事,想跟你探讨探讨。” 周贺丹明白了沈彻闻的暗示,低头看向自己快足月的肚子:“这……” “我问过太医,没关系的。我慢慢来,就一次,一定让你舒舒服服的。”沈彻闻太久没和周贺丹亲近过,刚才要不是还顾忌着那个小家伙没走,一回来就跟周贺丹一起关屋里了,哪能耽搁到现在。 周贺丹笑骂了沈彻闻一句,催促他回房里,万一被下人们瞧见了,要说闲话的。 “咱们夫妻敦伦,谁敢乱说?”沈彻闻话是这么说,还是顺着周贺丹的意思把人打横抱进了里屋。 周贺丹怀孕到了这个月份,比之前重了不少。但沈彻闻常年习武,还是很轻松就把人给抱了起来。 周贺丹勾着他的脖颈,凑过去舔舐沈彻闻的耳垂。 “嘶……等我把你放下再说。”沈彻闻手一抖,差点没把人给摔了。 “等不及。”周贺丹冲他眨眼,嗓音带着颤,勾子似的,勾得沈彻闻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妖精。”沈彻闻笑着放下人,摸向周贺丹隆起的肚子。 周贺丹伸手拽下沈彻闻腰间系带,催促道:“别管它了,你快点。” “不急,先让你舒坦了,我再舒坦。” 说好了就一次,但周贺丹得了意趣,硬是缠着沈彻闻继续要。沈彻闻也想周贺丹想得厉害,顺水推舟又来了场。 刚折腾完,就听见下人通传,说陛下来了。 沈彻闻无奈,在周贺丹意犹未尽地眼神里,替他披上外袍。 “过会继续。”周贺丹说。 沈彻闻轻轻拍了一下周贺丹的肚子:“你受得住,西西受得住吗?之前怀阿北的时候还记得太医怎么说的吗?” 因为怀阿北的时候两个人不小心失了分寸,害得周贺丹差点早产。 周贺丹红了耳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争辩起来:“那次是不小心,弄了四五次,才出问题的。这回你小心着点,再来一次。” “行,你先歇着,睡一会,等陛下走来我就来。” 沈彻闻叹了口气,自己的火硬是被周贺丹撩得压不下去,只能去院子里舀了一勺凉水泼在了身上,稍稍换洗一下才跑去前院见皇帝。 做了皇帝的乐书乾跟之前当太子时似乎没什么区别,依然是面带微笑,让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彻闻发梢还湿着,朝乐书乾行了礼。 乐书乾有家有口的人,看着沈彻闻这摸样多少猜出来他刚刚干了什么,笑着说:“看样子我来得不巧了。” “陛下何时来都是臣的荣幸。”沈彻闻恭恭敬敬说道。 乐书乾一笑,推了沈彻闻一下:“行了,别跟我在这装模作样的了。我下次还是少来,万一你被我吓出什么隐疾来,西平王妃得恨死我。” “臣年轻力壮,这方面还是挺有自信的,不劳烦陛下挂心。”沈彻闻笑道,“不知陛下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乐书乾皱着眉头说,“就是突然很想你,总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你了,想立刻见到你,所以我就来了。” 沈彻闻连连摆手:“不行,陛下,你这也太肉麻了。给皇后知道了,明早她上折子参我怎么办?” “不许说皇后坏话,皇后才不会参你。”乐书乾指正道。 “我刚刚这句话的重点明显不是皇后!” “那也不许说皇后!” 院外,白猫追着黑猫蹿了过去。 -- 天授十四年。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周贺丹睁开眼。 他好像忘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背对着口井数数。 有点难过。 周贺丹忍住了眼泪,想要离开。 转过身的瞬间,他看见气喘吁吁的西平王站在了自己对面。 “王爷?”周贺丹纳闷问道。 沈彻闻一言不发,恶狠狠地往他面前走。 周贺丹吓了一跳,下意识闭起眼睛。 随后,他感觉到沈彻闻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后脑,随后嘴唇好像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第84章 周贺丹惊讶地睁开眼。 沈彻闻停下了亲吻,饿狼似的看向他:“乖,闭眼。” 周贺丹照做,迎接他的,是一个更加深入的吻。 正文完。 第77章 番外1·十年踪迹十年心1 沈彻闻毫无章法, 凭借着本能亲吻着周贺丹。 周贺丹也是头一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换气,但他毫不反抗,直到沈彻闻松手, 才狼狈地开始大口呼吸。 沈彻闻也累得气喘吁吁, 怎么光接个吻都那么累啊。他伏在井边的围栏上, 跟周贺丹大眼瞪小眼。 周贺丹拼命压抑住心里的慌张,挤出笑容,朝沈彻闻问道:“王爷,你这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别管这些了,我要跟你成亲!” 周贺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但仍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王爷这是怎么了, 突然这么奇怪。” 沈彻闻叹了口气,心说二十九岁的那个老东西在这个时代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周贺丹看起来跟自己一点都不熟。 沈彻闻冷静下来,问道:“你还记得多少?” “记得什么?” “这段时间我们相处的事情啊,你还记得多少?”沈彻闻追问道。 “这段时间……王爷不就是奉了太子的命令,潜入二殿下府里,调查我兄长的死因吗?”周贺丹说。 沈彻闻松了口气, 还好, 还记得点东西,没有全忘了。 “没错, 咱们这段时间相处, 感情应该突飞猛进了吧,成亲难道不是理所应当?”沈彻闻说。 他就不信沈子鸣跟周贺丹朝夕相对这么久,能忍住把周贺丹当成陌生人,完全不动手动脚。 可让沈彻闻没有想到的是, 沈子鸣虽然确实没忍住,对周贺丹亲亲摸摸抱抱半点没少,但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了周贺丹。 周贺丹太没有安全感,每次与沈子鸣亲近都忍不住提醒自己对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从而与沈子鸣相处的细节,全都受到影响,被模糊掉了。 现在的周贺丹,该记得的东西,半点儿也不记得。 “我跟王爷,难道不是君子之交?”周贺丹说。 天道模糊并更改了周贺丹的一部分记忆。在他现在的记忆里,这段时间沈彻闻乔装改扮潜伏在府上,两个人互相配合调查兄长的事,关系确实突飞猛进了不错,可也不过是从沈彻闻单方面的争吵变成了可以和平相处。 两人从没有什么逾矩的行径,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就要成亲? 沈彻闻一时间哑口无言。这可怎么办,没人告诉自己老婆需要自己现追啊! 不对。 沈彻闻指着周贺丹的肚子:“咱们孩子都快生了,周贺丹,你不能抛弃我。” 周贺丹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肚子。 孩子? 已经怀了六个月,肚子再明显不过。 周贺丹紧张地摸向肚子。沉甸甸的一颗缀在腰间,怎么看都不可能忽视得掉。 为什么自己刚刚似乎完全忘了。 明明和沈彻闻在画舫过夜后没有多久,就出现了呕吐嗜睡的症状,当时自己多少猜到了怀孕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后面相关的事都记不清了呢? 这种事情难道是能忘记的!! 周贺丹彻底慌了神,所有用来防御的伪装和面具通通都不起了作用,他紧张地朝沈彻闻说道:“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些问题,我刚刚根本想不起来怀孕的事。” 但沈彻闻突然一提醒,有一部分记忆就陡然复苏,周贺丹又想起自己似乎确实是怀孕了。 随后他狠狠地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得眼泪掉出来,才确定没做梦。 沈彻闻紧张地拉起周贺丹的衣袖,看见被他掐出的一道血痕,心疼得要命,拽着他的手说:“走,跟我出宫,回王府,我给你敷点药。” “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沈彻闻,我这是怎么了?” 沈彻闻见周贺丹突然慌成了这个样子,赶紧安慰他:“没事的,我全都知道,你跟我回府,处理完伤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 沈彻闻突然醒悟过来,周贺丹记忆被封存不要紧,自己大可以一件事一件事讲给他听。 二十九岁的沈子鸣说过,跟他相关的记忆,身边的人都会模糊掉。周贺丹忘记了这么多事,说明……说明他这段时间,满心满眼只有沈子鸣。 这会儿沈彻闻又不觉得沈子鸣跟自己是两个个体了,心里暗爽起来。 周贺丹果然对自己有意思。沈子鸣没骗人。 沈彻闻拉着周贺丹出宫回府。 周贺丹已经彻底呆滞,全程像木偶一样被沈彻闻带回了府。 他不记得之前来过王府的事,以为是第一次,不由地忐忑紧张起来,两只手紧紧攥着拳,甚至开始觉得肚子隐隐作痛。 沈彻闻把周贺丹带进自己书房,让下人拿来金疮药,想要为周贺丹包扎,却发现他的手一直攥着,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过了刚回来时那股上头的冲动,沈彻闻冷静下来,跟周贺丹相处也不由紧张。仔细说起来,他还没和眼前这个周贺丹如此心平息和相处过那么久。 但在十年后的这段经历,让沈彻闻自觉对周贺丹的性格摸透了许多,知道周贺丹表面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只要把真心捧给他,他就会感激涕零地收下,所以应当也……算不上难办。 周贺丹终于回过神来,重新给自己戴上厚重的面具,露出微笑:“回王爷,什么事都没有。” 沈彻闻当然不信他的话,但也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能把人逼太紧,周贺丹已经习惯用假面保护自己,一时半刻还卸不下他的心防。 于是沈彻闻循序渐进,先提了个要求:“不许叫我王爷。” 周贺丹不明所以:“那该叫你什么?” 沈彻闻想起十年后周贺丹朝着年长的自己唤出的那声子鸣,一时心痒痒的,下意识说道:“叫我子鸣。” “子鸣?”周贺丹问,“是王爷的小名?” “是我的字。”沈彻闻说。 “字?王爷还未到加冠的年纪吧,怎么会有字?是长辈提前取好的?” “我其实穿越过,知道未来。”沈彻闻坦白道。 “什么?”周贺丹看着沈彻闻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刚刚说了什么,“王爷我听不清。” 沈彻闻又重新说了一遍,周贺丹依旧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 沈彻闻终于明白,在天道的影响下,自己没办法把穿越相关的事情告诉周贺丹。 他又试了别的说法,比如说自己去过未来,预知做梦,但周贺丹似乎都没办法理解沈彻闻说了什么。看来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件件讲给周贺丹听这个想法,也完全没办法实现了。 沈彻闻只能叹气道:“是我刚起的,你先这样叫着,作为交换,我叫你向之好不好?” “向之?” “你的字,也是我刚取的。” 周贺丹变了脸色:“王爷,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周贺丹觉得头晕目眩,今天一整天都有点太不同寻常了。 今早,先是在沈彻闻的逼问下,三皇子交代了杀害兄长的理由,之后便是自己莫名其妙到了井边,沈彻闻亲了自己,之后又稀里糊涂跟他回了王府。 周贺丹心底生出不安,他感觉到腹中的孩子闹腾起来,肚子开始抽痛。 “我没有开玩笑。”沈彻闻正色道,“我喜欢你,我要跟你成亲。” 沈彻闻低头给周贺丹敷好药,强调说:“我认真的。” “为什么?”周贺丹没被自己掐伤的那只手抚摸在腹底,安抚着躁动不安的胎儿,坚持问道。 他觉得自己不该信沈彻闻的话,但心底这样期待着,于是忍不住想要信。 此时此刻他很想扇自己几耳光,让自己清醒一些。 沈彻闻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 这是一场梦,或是陷阱。不能相信。 可这么美好,令人目眩神迷,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痛苦的情绪蔓延进周贺丹的胸腔。 “就是喜欢你,想跟你成亲,哪有为什么。”沈彻闻说。 “我没有想过利用这个孩子,逼你跟我成亲。”周贺丹痛苦地说道,“你不必……不必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而勉强自己跟我成亲。”腹部的抽痛变得更加猛烈,周贺丹再伪装不下去,捂着肚子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没有这回事!”沈彻闻见周贺丹状态不对,却也不能自己把他丢在书房,只能扯着嗓子朝院外大喊,“快来人,快去请太医。” 肚子疼得厉害,周贺丹几乎没办法睁开眼睛,两只手死死抱着肚子。 “深呼吸,别按它。”多亏了在十年后的经历,沈彻闻对照顾人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也不再只干着急。他将周贺丹抱着肚子的手掰开,紧紧握在手里,防止周贺丹疼极了挤压到肚子。 “王爷,我疼……”周贺丹一身冷汗,依然把自己缩得很紧,不敢靠在沈彻闻身上。 第85章 沈彻闻见周贺丹的模样,也心疼得厉害,将人搂抱在怀中,让周贺丹靠着自己。这么做虽然不会减轻周贺丹的疼痛,但多少能让他心理上有些依靠。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贺丹闻着沈彻闻身上的气息,似乎确实感觉疼痛减轻了不少。 “孩子,会不会没有?”周贺丹疼得厉害,喘气声几乎将惊恐的疑问淹没。 沈彻闻拍着他的背:“不会的,我们的孩子,会健健康康,你也会好好的,别害怕。”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