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味重》 第1章 [古装迷情] 《脂粉味重》作者:六月艾【完结】 本书简介: 【洗衣丫鬟x小倌】 宜尔在小倌馆安安静静洗了几年衣裳,一眨眼就到了二十岁,还没找到愿意娶她的。 媒婆打趣她:“馆里那么多美男子,没个心动的” 宜尔想了想,“他们啊,脂粉味重,我不喜欢。” 那样的人,应该也不会喜欢她。 宜尔和他都很平凡,也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 直到一个弹琴的老瞎子总往井里丢铜钱,留下一封染血的信。 直到一个戴斗笠的女人丢下包金疮药,说“给那孩子用”。 原来这世间除了皂角与脂粉,还有刀光与侠气。 有人问她:“不想去江湖看看” 宜尔将被单一抖,“江湖不会替我晒被子。” 她想要的是安稳,他想要的是自由。 偌大江湖中,他们只是两片被水冲到一起的浮萍。 在泥潭中心向光明,在苦难中谋些乐子,这是他们的一生。 观前提示: 1.xp大作,喜欢身份特殊,本该扭曲酸涩却更多是互相扶持的故事,雷此类设定的慎点呀!感兴趣的客官里面请~ 2.日常中带些非日常,轻武侠,苦甜风 3.我流世界观,馆子只服务女性 内容标签:江湖 三教九流 近水楼台 励志 日常 主角视角陈宜尔李荞安配角莺语 一句话简介:小倌和洗衣丫鬟 立意:人生剧本再烂也要前行 第1章 冠玉馆 “贱男人!” 白皙的巴掌扇在男子秀气的脸庞,金钗玉镯的女人还不解气,一脚踢翻茶几,几案上的糕点茶食泼洒一地,溅在本就伏在地上清理酒杯碎片的杂役身上。 大堂的歌舞瞬时唱得更响,舞得更劲,试图压过这片嘈杂。 女人几乎是用手指点着跪在席上的男人,“没了我你还有这么多金银珠宝、珍馐美馔吗?可笑,说两句好话哄哄都不会?” 她叉着腰直起身,翻了个白眼。 “万金姑娘莫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哈哈哈!”身后响起男子爽朗的笑声。 万金冷哼一声,她盯着慢悠悠走来的肥圆男子,这山一般的体型正昭示着他日子的滋润。 “王馆主,我为冠玉馆抛的银子不少吧?为井琼更是不少吧?” 王乌脸上笑意不减,“那是!多亏姑娘日日照顾咱生意,不然还不知道吃多久西北风呢!姑娘是咱大恩人~更是井琼的大恩客~” 他蹲下身,抬起井琼下巴,献宝般道:“您瞧,这水光红润的脸,可不都多亏您的照料~” 万金一甩袖,扭身坐下,“照料个屁!惹我生气了连句话都不会说,痴痴傻傻,我不要了!你给我换个人来。” 一直闷声不吭的井琼听到要失去这半个月的常客,吓得要张嘴,被王乌暗暗拧了大腿,疼得俯下身去。 王乌笑道:“换!马上换!万姑娘钟意谁?” 万金一挑眉,“都叫来。” “好嘞。” 不消多时,有红有绿、有紫有蓝的一排人立于她面前。 王乌清清嗓子,“红璎、雀琳、怀瑜、符环、冷琪、术璞,都是些会说话的。” 最左边的男子一身火红,浓妆艳抹,粉搽得比万金还厚,她嫌弃地蹙蹙鼻子。 再看他旁边,弱不禁风,瘦得两颊都要往骨头贴了,跟没吃过饱饭似的,她无语地撇撇嘴。 这种脂粉小生,她是真看不惯。 一眼掠过“歪瓜裂枣”后,万金眼睛落在最右边清秀文静的男子身上。 他不像旁人那般直直望着她,而是微垂着头。 万金手一撑站起来,“这个好,走,且随我去二楼投壶!”她人高长,一把揽过男子的肩,潇洒地往上走去。 其余几人见她上楼了才闲话起来。 雀琳扶着脸,“脾气这么大的主儿,幸亏不是我伺候。” 井琼揉着大腿起身,“说话又粗俗,从没听过闭城有什么姓万的大小姐,这怕不是个女飞贼来咱这儿销金了。” 王乌笑容垮下,瞬间老了许多。他一拍井琼肩膀,“嘘!真金就是真金,你管他哪来的。下次嘴甜点,女人爱听的来来回回就那些话,糊弄着哄上两句不就是了?” “知道是知道,可她那气焰,真是张不开口……” 王乌瞪他一眼,“有得挑吗你?长点记性吧!” “王馆主!” 有纤纤玉手招迎,王乌又笑容灿烂地走过去,“来了来了!”声音急切而脚步迟缓,正如他做人的准则——糊弄糊弄。 剩下几人也四散而去,终于将地面擦洗完毕的杂役抬起头,她粗糙野生的眉前深后浅,眼睛鼻子凑成一副朴实沉稳的模样。而这个沉稳的姑娘,脸上正沾着污水珠。 路过的红璎低眼一瞧,噗地笑出声,“宜尔,你是用脸收拾的么?脏兮兮的。”他笑着将手帕甩在她身上,翩然离去。 怕滑落地上,宜尔赶紧用手抓住,擦了擦脸。 她看向远处的红璎,他被王乌拦在那桌,嬉笑的女客瞧见他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哪来的娇娘子?” 红璎也笑,一扬眉,“真是醉了,连男女都辨不清了!” 一桌人笑作一团。 宜尔收回眼,又拿了条干净的麻布,跪下身去将水痕擦干,免得有人踩滑。 “宜尔,宜尔?”头上清和温柔的男声呼唤她。 宜尔站起身,看向男子。他不施粉黛,面庞仍白里透红,俊鼻俏眉,一双瑞凤眼弯弯,含着笑意却自带疏离之感,当真是仙姿玉质,不愧是冠玉馆头牌逐璧。 宜尔看着他,等着他发令,然而逐璧却将半个身子压过来——他总是不擅把控与人之间的距离,或者说是习惯了,这样的若即若离令无数女客为其倾心。 他身上有清淡的橘类香气,声音很轻,“你往后若是捡着什么了,千万记得先拿来给我。” “公子掉什么了?” 他退回去,笑意浅浅,“什么都行,记得来找我。”说罢便款步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宜尔。 毕竟是头牌交代,宜尔还是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将地面抹干后,又被叫去清扫了许多桌,都没瞧见什么弃物。 将一切收整好后,她终于熬到亥时,请了几个时辰假的莺语回来了,还给她捎了半只烤鸡。 两人舀了两碗米饭,又让柴爷给炒了盘野菜,坐在厨房后院的合欢树下借着月光吃。 “宜尔,你好久没去前堂了吧?感觉如何?”莺语掰下鸡腿往她碗里放。 “谢了。感觉心累。” 莺语溜圆的眼睛瞪大,神情浮夸,“啊?可是遇着什么刁蛮小姐了?还是哪个倌人发火了?” 宜尔将万金和逐璧之事说了一番,“女人男人都可怕,一个阴晴不定,一个话也不说完,还是在后院洗衣裳的好,以后都不帮你代班了。” 洗衣裳虽然手胀屁股酸,但没这么多事。 “别嘛~”莺语晃晃她手臂,“看在烤鸡的份上,以后还帮我好不好?” 宜尔笑了一声,“说笑的。我就你一个好友,还会不帮你吗?” 莺语甜甜一笑,露出一边虎牙,“我知道的。” 宜尔夹了筷子野菜,清香脆嫩,“你和那教书先生今日进展如何?” “唉! ”她皱起眉,又愁又委屈,“之前都很好,今日我一说在小倌馆洗衣裳,他就说我有辱斯文,吹了。” 宜尔摇头,“说明这男人度量不够,以后定是要跟你计较油钱分两的那种人,吹了也好。” “可我明年就十八了,再嫁不出去,以后就更难了。” “你要我这个二十的说什么?” 莺语嘿嘿一笑,“王媒婆最近没给你介绍了?” “我让她把我的生计先告诉人家,这肯来见面的都少了。” “反正你准备待到给柴爷养老送终,不急。” 宜尔点点头,“而且我自己有在攒钱,有点钱的女人找个丈夫不难。大不了找个穷书生供一下。” “万一变陈世美你不得亏死?” 宜尔笑笑,“我很好说话的,给点封口费和养老钱就行,不是非要做状元夫人。” 莺语捧着下巴,“我倒是很想做状元夫人。” “你啊,会做白日梦!” 两人相视而笑,莺语突然“欸”了一声,“听说红璎明日就要走了,你可晓得?” 宜尔舀了勺辣椒油进自己碗中,“要去别的馆还是被人赎买了?”又夹了块鸡肉蘸上去。 “他自己赎自己!不过明面上是那寡妇赎他啦。我听厢房杂役说的。” “难怪他今日格外笑意盈盈的。红璎公子在馆里一直没什么人气,好不容易攒够钱退了也好。” 莺语叹了一声,“是啊,这馆外多是男人说了算,馆内却要听女人话,没几个男的能忍受吧?” 第2章 “我觉得内外都是钱说了算,没什么区别。” “也是,还是你说得对。” 两人用完了饭,又各司其职去。 夏日的衣衫、桌布都薄,秦姐姐白日里洗了不少,宜尔加紧动作,半个时辰便将剩下的搓净、拧干、晾好,再去收已经干了的衣裳,放在熏衣房内,回到自己房间。 她抻抻胳膊和腿,端着油灯放在床头桌柜上,又从床头拿出巴掌大的书册躺上去,双腿蜷曲,膝盖搭着书,两手则搓着滋润用的桂花胰子。 桌上的灯芯已快燃尽,风一吹便开始飘摇,连带着屋里忽明忽暗。 “呼”的一声,完全漆黑,宜尔也睡下了。 翌日,鸡还没叫她就先醒来,睁着眼睛一直发呆到鸡叫她才爬起来,起身去井边打水。 清晨青雾蒙蒙。 宜尔眼睛呆散地看着外面,一边慢慢将水桶从井里拉上来,直到有人叫住她,她才从这出神的状态中回来。 莺语红肿着眼眶,一看就知道昨晚回去悄悄哭了一夜。 “牛刚昨夜跟个女的跑了,人手不足啊,宜尔,你不顶我的也要顶别人的班了。” “这样……我没什么,只可怜秦姐姐,昨天洗得她腰病都要犯了,我也不能代太长时间。” 莺语挠挠头,仰天长啸,“啊——馆主能不能多找点人啊!铁公鸡没救了!” 宜尔笑了笑,“好了,买菜去吧你,别耽误我干活了,我午后会去前堂的。” 莺语依依不舍地离开,宜尔打起精神,手脚麻利地拎着水桶去洗院烧皂角水。 莺语一般早起买菜后回来都要补觉,午饭宜尔就自己一人吃。等吃完了来到前堂,发现只有逐璧一人持着本书册,面向门口坐着。 他身姿挺拔,玉色的衣衫整洁熨帖。瞧见她走来,他笑着点头问候。 宜尔没来过前堂几回,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也只好点了下头,从他身侧走过去,却瞥见他手里是本yàn情小说。 坐在大门口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书……宜尔深不能解,也不敢多想,拿起扫帚开始开门前的清扫。 冠玉馆一般是有人负责夜里将垃圾收走,午后再由其他人扫过、擦过一遍,确保没有脏处。 扫帚刷刷两下,门上也咚咚两声。 宜尔抬头看去,一个背着长剑、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正站在门前。 逐璧抬头望他一眼,又低回头看书,一副不便搭理他的模样,男子顿时面生窘意。 宜尔小跑过去,“公子可是要问路?” 男子脸色总算舒缓些,“敢问姑娘,此处可是冠玉馆?” “是的。” 他从衣间拿出一锭银子,“我要在此住上几日。” 宜尔接到银锭时有些傻眼,但很快意识回来。好男风啊……但他们这儿也不对啊。 “公子,男风馆在对面。” 她话音刚落对方就红了整张脸,“不、不是。我就想住这儿。” 第2章 同道中人 真是驴头上长角——怪事一桩。 王乌左走走,右走走,肥胖的身子晃了又晃,“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剑公子叶为春,好端端跑来我们这儿住作甚?这儿又不是客栈。宜尔,他当真没别的要求了?” 宜尔答道:“只说了不要透露他住在这儿,没别的了。” “怪哉……” 莺语一拍手,“怕不是惹上什么仇人了?武侠小说里不都这么写么?我记得叶为春前两个月同金狂刀客比试,几剑就赢了。还有三个月前上山剿匪……他仇敌无数,很可能遇着棘手的了,想找地方避避,毕竟谁能想得到江湖侠客住在咱这种地方。” 王乌摸摸下巴,“管他呢,给钱就行。你们好生伺候,这叶为春是金湖山庄的小公子,富得流油啊。” 宜尔:“既然如此,馆主应该有钱聘个新杂役了吧?” 王乌搓搓手,“在聘了,但这年头人不好找啊,咱又是这种地方,对吧?辛苦你俩了,尤其是宜尔,来回跑。等这阵子过了,一定让你好好休息几天!” 每次忙时都是这套说辞,从没放过大假的宜尔和莺语耳朵都听腻了。 莺语放弃挣扎,转而八卦:“欸馆主,我听说红璎今日要走?” 王乌摸摸自己的圆肚皮,感觉该减减了,“是啊,约好日落时来送赎金。哦对了,宜尔,你去帮他收拾行囊吧,顺道替我送送他。” 莺语眯起眼,“馆主你竟然这么轻易就放人走了?” “瞧你,把我想成什么大恶人。钱额定在那儿,人家既然够了,要走就走呗,反正红璎也不当红。” 王乌突然惆怅地叹了一声,“白驹过隙啊,想当年我在庙里捡到他时,他还是个青头小子,没几年逐璧来了……” “馆主老啦,老啦!”莺语笑着戳破他的感慨。 王乌挤出笑容,“活都干完了?宜尔,你快去吧。” “好。” 想着红璎给她的手帕还未还,宜尔也没什么意见,前去厢房找他。 门还未开,宜尔就听见屋里传来低沉的哼唱。她这才想起,最开始的时候,红璎是以唱曲闻名,往后来了嗓音更好的雀琳,他也就很少唱了。 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难以抵挡。 “公子,我是宜尔。馆主叫我来替你收拾东西。” 唱声戛然而止,“进来。” 宜尔一进门就看到一袭蓝装的红璎坐在妆台前往脸上糊粉,颜色浓重。 “公子今日出馆也要化这么浓的妆吗?” 红璎对着铜镜左瞧右望,“这浓吗?” 宜尔才知他原来当真毫无自觉,“……有点。” 外头的富家子弟这几年虽也兴起敷粉之风,但也没这么浓的,出去了怕是要惹人非议。 宜尔这样想,却不敢说得如此确切。毕竟人家就要出去了,何必扫人心情? “我的眼睛不大好看,鼻子上痣也多,不遮不行啊。”红璎一边说着,一边往眼角抹蓝,又往脸上扑粉,直至遮得严严实实了才安下心来。 “宜尔,”他突然笑着唤她,“你瞧是这银镯好还是玉镯好?” 在后头整理衣物的宜尔走上前去,看他两边手指各挂了一只镯子。 “我想送她一只,然后将另一只卖了做家用。像我这样精打细算的贤夫是不是屈指可数?”他挑挑眉,转着两只镯子,有些小骄傲。 “玉的既贵重又清雅,女人更喜欢。” 红璎笑着点点头。 看着他笑,宜尔也不禁莞尔。其实她是真心为他的幸福感到开心。 红璎是冠玉馆的老人了,宜尔人在后堂,经常远远瞧见他路过,但鲜少与之会谈,只偶尔听其他公子吐槽他骚气傲慢,处于半熟不熟的状态。 但那难得的几次碰面中,红璎都待她不错。而且 他的里衣也总是自己洗,从不送来。她一直觉得他人不错。 再说,在这样的所在,自己助自己脱离苦海,总是令人钦佩的。 “对了公子,你上次借我的手帕,”她从衣间拿出叠好的帕子,递过去,“多谢。” “你随身带着?”他诧异,又笑着摇摇头,“行李太多放不下了,你随意处置吧。” “好。” 红璎开始收拾自己桌前的东西,一半拿去卖,一半带走,左右分明。待整理好后一回头,宜尔已经将他的衣物都折放进箱中,“公子,就这些吗?” “嗯,其他的都要卖了。” 宜尔看着弃筐中那堆红衣裳,“这有许多件我经常见公子你穿,还以为你格外钟爱。” 她每次洗这几件时都收着力,怕次数多了、力道大了,衣衫会褪色。 红璎瞟了一眼,“其实我不喜欢红色。”他有些低沉地说,但很快又扬起声调,“都收好了我们便去后门等吧,我让她帮我约了车马。” “……好。” 红璎的行李并不多,拎出来的就两箱,大半都留在屋里。他懒得一样样讨价还价,早找了人之后一道收走。 不过两个箱子都塞得满,还是很沉。他的房间离后门近,红璎左右各拎一个,自己一个人全搬了,不让宜尔动手。 他将箱子放在门槛内,跟宜尔一人坐一个,等着车马来。 车马何时来呢?车马应该在黄昏时来,可车马没来。那个女人也没来。 红璎走出去看了好几回,都没瞧见熟悉的身影。身旁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他逮着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清癯端庄的女子,可人们只是摇头。 宜尔眼见着他从又气又笑地骂那女子记性真差,连时间都会弄错,到一言不发地望着对面的老翁踩着凳子挂上灯笼。 天黑了,星星都已被擦亮。 红璎盘腿坐在箱子上,脸在黑夜中晦暗不明。 宜尔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忍心问。实在是被蚊子咬得疼了,又想着前堂莺语忙碌,她才伸手要将箱子拎起,“我先抬回去吧。” 第3章 红璎忽地站了起来。 他气冲冲地转回身要踹脚边的箱子,想想又心疼,放下了,痴痴地望着箱子。 红璎被人骗了,整个冠玉馆都知道了。 回到前堂干活的宜尔一边擦着桌案,一边想着那失落的眼神,心口空荡荡的。为何这世上痴情人总被辜负? 她低头暼向倚在男子怀中娇笑的女子,而男子则每每趁对方不注意露出嫌弃的神情。 世事真是不公,换一下就好了。 欢声笑语中、嬉笑怒骂间,半轮明月从最西边一直往东攀。 宜尔以前回房都很早,昨日已经很晚了,今日更是晚得不能再晚,甚至还被喝醉的客人灌了几壶酒。 她叹气,扶着头往外走。□□院中的合欢花虽已闭起,但仍清香袭人,宜尔的脚步不自觉便追着这气息而走,想在夜里赏赏花。 粉霞之下,另有一片蓝影。看来有此想法的不止她一人。 宜尔看到人影本想退走,留意到那熟悉的浓妆时却止住了脚步。看他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几番犹豫后,宜尔走上前。 “这酒喝多了,翌日头会很疼。”王馆主为了省钱,让柴爷他们兑了不少水进去。 红璎抬起脸,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妆糊了大半,白里抹蓝,大半夜的跟鬼一样,给宜尔吓了一跳。 看到有人过来,红璎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直接炸起,“你也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你凭什么?你个矮冬瓜!断眉怪!” 飞来横祸,莫名其妙挨骂,酒意上头的宜尔也破口大骂:“你凭什么骂我?你才花里胡哨!妖里妖气!” “你不过是个洗衣裳的贱命!” “那也好过千人睡万人尝的卖笑人!” “哪有那么多人!” “我哪里矮!”宜尔也喊回去。 两人吵得头疼,红璎气冲冲地坐回去,宜尔也捏着拳头站在树下。 夜里的冷风吹凉了脸,宜尔发起呆来。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大半夜在这儿和人吵架,回去睡觉不好吗?明天还得早起,说不准现在已经到明天了…… “抱歉,我乱发脾气。”旁边嘀咕了一句,宜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抱歉。”他又轻声道。 她看向他,“我也不对,骂得那么难听。” 红璎忽然就笑了,“一个贱命,一个贱人,都贱,也不知争什么……” “我不觉得自己的命贱。我娘费劲将我养大,我自己又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到这个岁数,是很金贵的。”酒真是可怕的东西,宜尔难得同莺语外的人多说。 红璎有些发愣,“是啊……都金贵……我的钱也很金贵……可如今是个人都来笑我……” 宜尔方才在前堂确实听到几个倌人窃窃私语他的事,“倒也没那么多,笑你的人本就讨厌你,常人怎会觉得被骗光了钱好笑?更多是可怜你。” 宜尔这么一说,红璎哭得更凶了,拎着酒坛猛地一灌,一大半都没喝进去,哗啦啦全洒在身上,将衣衫浸透。 酒坛咚地一声立在桌上,他用袖子一抹嘴,还是湿的。 宜尔看不下去了,持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递过手帕,“擦擦吧。弄这么湿,夜里风凉,说不准要染风寒。” “像我这种被人骗的傻子,得风寒死了算了。”他盯着她的手帕,喃喃道。 眼泪又从他眼眶里流出,“你可知她为何没来?她跟牛刚一起带着我的钱跑了。你说我哪点不如他?” 居然是牛刚……难怪这么巧他昨夜也不见了。宜尔回想了下牛刚的模样,高大结实、沉默可靠,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想来那寡妇是更钟意这类人吧? 红璎仍在哭诉:“我精挑细选,找了个勤奋老实的苦命女子,观察了两年,将我全部家当都交给她,让她去邻城买田地、屋宅,然后回来赎我。” 他吸吸气,“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哄骗过哪个女客,我都是老老实实,逗她们笑,陪她们玩,挨了不知多少巴掌,才攒到那些钱……我的钱……”他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邋里邋遢,任谁看了也猜不出这是冠玉馆的小倌。 宜尔看他如此也有些心酸,若是她攒的钱被别人骗走了,估计哭得比他还凶。 “不是你傻,是骗子心坏。他们好吃懒做,所以才爱偷别人的成果。” 红璎痴愣。 宜尔往厨房走去,端了盆水出来,将帕子濡湿,又往他脸上一抹。 知道他醉了,她下手也很随意,不求轻,只求擦得全面。 一帕子抹完,他脸上粉掉了大半,宜尔不禁感慨:“你这粉不牢啊。” 红璎呆呆回道:“钱都省着了,胭脂自然凑合。” 冷水洗脸,他稍微清醒平静了些,接过手帕自己蘸水擦。 等他擦净了宜尔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细长低垂的,而不是炭线画出的那种宽大,鼻尖上有一颗小黑痣,斜侧往上又有一颗,点缀其上,有丝清远又魅惑的气息。 “你素着好看多了。”她坐到他对面。 红璎擦脸的动作一顿,有些责怪地瞟她一眼,“这种时候哄我?” “我不会哄人,说的是真话。” “真好……”红璎忽而笑了,笑得柔情似水,“真令人羡慕。”眼中又滴下晶莹的泪来。 “……钱再攒还会有的。” “那是我多年的积蓄。而我已是明日黄花,攒钱谈何容易?再寻一个不辜负的有情人又何易?” 宜尔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跑到合欢树后面用木棍挖土,刨了一会儿后,她拿着个满是泥巴的袋子走过来,放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将袋子一整个给他,“这些给你。” 她在这里藏了三袋钱,等着以后用来成家。 宜尔的脸颊是酒意的酡红。红璎撑着脑袋一偏,笑出声,“喝醉啦?” “没。谢谢你当时给我的帕子。” 红璎以看怪胎的眼神看她,默不作声将钱推回去,又被推回来。 “这是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 “就为了块帕子?” “为了支持同道中人。” 红璎扬眉,“我和你怎会是同道中人?” “同在攒钱改变命运之道。”她面上有一种平静的骄傲感。 红璎噗嗤一笑,又沉思半 晌,忽然严肃道:“那我们往后便结为挚友如何?互帮互助,此树作为见证。” 宜尔笑了笑,“好。” 红璎将冰凉的钱袋拢在怀里,慢慢侧趴下去,浅浅地笑了,星星、月亮和宜尔落在他眼里,是那样闪烁明亮。 “谢谢你……你明天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 第3章 怎么那么蠢 有点后悔。 宜尔翌日一早醒来,又困又累又头疼,还损失了攒的一袋钱。 虽然可惜,但送都送了……而且她暂时不急着嫁人……而且钱还可以再攒……而且做好事是会得到福报的……总之,就这样吧。 宜尔洗了把冷水脸,又用柴爷给她留的淘米水泡了泡手,然后去打水烧水,一边干着活,意识却总要飘乎四海。 太久没碰酒,宜尔喝一晚就头疼头晕,前堂那些人却能天天喝…… 宜尔又跑去厨房喝了碗柴爷熬的醒酒汤,回洗院加紧动作。 洗院只有宜尔和秦姐姐两人,为了好休息两人错时干活,上午宜尔,午后秦姐姐,傍晚再由宜尔收干了的东西,熏衣物……最后检查一番即可。 由于她现在还兼任杂役,从明日起她和秦姐姐便换一下时间。 值得庆幸的是,冠玉馆不算太大,人也不多,宜尔还不至于焦头烂额。她听说金玉堂那边光前堂就得十几个人一道清扫。 金玉堂是今年刚开的,不知哪来的大财主,抛金丢银建了那么一幢。他们冠玉馆这种老地方,除了逐璧也没什么红人,只能靠着老恩客。 不过即使如此,王馆主仍然懒懒散散,天黑才开门。 宜尔将大盆中的衣物分类放在小盆中,然后将烧好后晾温的水倒进去,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搓。搓完一盆又换下一盆…… 搓得累了,她直起腰望望远处,然后又折下腰去拎起衣衫一抖,扑通一声,有什么掉进了水盆中。 宜尔捞起一看,是半块刻着“辟土”字样的圆滑碧玉,晶莹剔透得动人。 小倌里粗心大意的不在少数,宜尔习惯性地将东西折进麻布中,又看了一眼大盆上的字样,用墨笔在布面写上房间号:玉二三。 玉二三……宜尔记得这是那个侠客叶为春的房间。怕他尴尬,馆主没让他去暖阁住,住进了倌人们住的厢房。难怪衣裳料子这样好。 她将东西用绳子缠好放进竹筐中,想着之后杂役来取,突然又意识到牛刚不在,现在只能她去送。 洗完衣裳,宜尔揣着布包往厢房去,迎面却碰上了逐璧,他坐在长廊栏杆上喂池中鲤鱼。 第4章 转首见她来,他笑,“宜尔。” 宜尔点头,“见过逐璧公子。” 他眼睛下撩,落在她手上,“那是何物?” “叶公子衣服里落的东西,我正要送过去。” 逐璧垂下眼,慢慢起身走来,“宜尔,我去还吧。我正好想向叶公子讨教两番,你将这人情卖给我,将来我再报答你如何?”他靠近时,宜尔能闻到比往常更浓的甜丝丝的果香味。 逐璧善剑舞,宜尔不是不能理解他想向六剑公子学习的心。 “我明白了。”她将东西递过去,逐璧收下,指尾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手背,笑得温柔,“多谢。日后……定会答谢你。” 宜尔忽视手上留下的痒意,“公子言过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好。” 宜尔将熏好香的衣物给各房送去,然后便去前堂,然而前堂却干干净净,木质的地面润泽有光。 逐璧这回没有在门口待着,宜尔想着他说要报答自己,不禁猜想是不是他替自己打扫了。 莺语欢天喜地从门外跑进来,“宜尔!宜尔!” “莺语?”宜尔又多了个猜想,“这你收拾的?” “不是~我方才去问人,说是红璎昨夜喝多了,把厅堂擦洗了个遍。哎呀,若是个个都发这样的酒疯就好了。” 宜尔笑了笑,他这“挚友”倒当得像模像样。 “宜尔,你昨晚忙,早上也忙,趁现在回去补觉呗?晚上还得忙呢。摆东西这种小事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干完了。” “好,谢谢,要辛苦你了。” “什么话,我吃苦耐劳着呢!”莺语撸起袖子。 除却一早上醒来时有些没精打采,宜尔后来一直忙着干活,已经不觉得自己困了,可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正沉时,宜尔被敲门声惊醒,她当即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可再一看天还亮着。 她疑惑地坐起身,“来了!”穿上外衣和鞋子去开门。 一开门就见王乌阴着脸。 “馆主?怎么了?”她走出来,顺手带上门,而这个动作落在另一人眼中却变了意味。 站在后头的龟公宋勇男啧啧摇头,“还以为你宜尔是个老实人,没成想也会为金钱昏了头。” 宜尔扫了一圈人,除了两个龟公、两个梳妆丫鬟和王馆主,叶为春竟也在,他沉着一张脸。 王乌长长叹了一声,厉声道:“你也知道,我最恨手底下有人手脚不干净!叶公子有一块刻字宝玉丢了,应该是落在送洗的衣物中,你一整日都不曾归还,是不是私藏了?” 宜尔有些心慌,但仍镇定平静答道:“我洗衣裳时是捡到了块玉,但我给逐璧公子了,他说代我转交。” “胡说八道!”王乌突然一吼,吓得宜尔一颤,“逐璧今日一早便外出了,如何替你转交?” 有个想法冒出来又被宜尔压住,她辩驳:“可我午前确实在厢房见到他了。等逐璧公子回来问问他如何?” 王乌回头看叶为春,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王乌便看向一旁吩咐:“勇男,你去厢房看看逐璧回来没。” 宋勇男快步离去,剩下几人面色沉重。 等他回来时,带上了逐璧。 一直紧绷着脸的宜尔舒了口气,“公子,我今日午前给你的那块玉,你可是还没还给叶公子?” 逐璧蹙眉,“什么玉?我们今日何曾见过面?” 宜尔哑然。那个她不愿相信的猜想还是成了真。逐璧真是故意栽赃她的。 王乌一咬牙,“勇男!陈福!上板子,打得她将东西交出来为止!你们两个,进去搜。” 丫鬟们点头,推门走进她屋内。 “不是我偷的!”宜尔两只胳膊被架起,整个人离地。陈福将她按在长凳上,宋勇男则举起大板二话不说就打了下去。 一板子下来,屁股辣痛,她咬牙,“我没偷!” “还不认罪!”王乌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又是一板落下,砸在方才被打的地方,痛上加痛,宜尔仍然道:“我没偷!” 连着几板子落下,宜尔的屁股发痛发涨,可她还是每次都说“我没偷”。 门外哒哒哒传来跑步声,“宜尔!”莺语慌慌张张地冲上前,被王乌拦住,“你来添什么乱?” 莺语在外面听另一个杂役刀鱼说宜尔偷了叶为春的东西,就赶紧跑来,没想到直接就到逼供的环节了。 莺语抓着王乌的胳膊,眼眶中盈满泪水,“宜尔怎么会偷东西呢?馆主,你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啊?” 又是一板落下来,宜尔顶着一口气,仍然道:“我没偷。” 莺语慌乱地看向她,“宜尔都说自己没偷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王乌拧着眉头不搭理她。 莺语推开他,又去拉宋勇男,然而被一掌推在地上。她扑到宜尔面前,“宜尔,是不是落在哪里你忘了?你快想想。” 宜尔疼得牙齿打颤,她摇摇头,“真的给逐璧了,真的。” 她抬眼看他,逐璧面容平静地望着她,没有平日若有似无的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出无聊的戏剧。 搜找的人出来了,“回禀馆主,屋中没有。” 王乌:“到底藏在何处了?还不老实交代?!” “没有……” 叶为春看着宜尔,想着第一日她迎上来的模样,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算了,我再去别处寻吧。” 宋勇男停手看向王乌,王乌摆摆手。 宜尔撑起自己,莺语哭得泣不成声,上前去搀扶她。 宜尔吸口气都觉得屁股疼,两条大腿也酸软,可她还是一步步走向叶为春,“叶公子,我真的没 偷,交给逐璧公子了。” “可我确实亲眼见他出门了。” 宜尔抿着唇,“我说的是真的。”她只能这样苍白无力地喃喃。 “我说的也是真的。”逐璧道。 宜尔转头,将目光移向自己肩侧的逐璧,他身上那种甜中带着丝丝清苦的气息是那样清晰。 逐璧雅然的眉一蹙,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我们素来无仇无怨,不知你为何要嫁祸我?” 宜尔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现在有了。” 逐璧无奈地摇首,“偷了东西还这样理直气壮,真是令我失望。” “你更令我失望。” 莺语擦擦眼泪,愤愤道:“你们有证据再打人啊!太过分了!乱用私刑!我真想去官——” 宜尔捂住她的嘴,摇摇头,“送我回房吧。” 莺语含泪点头,将她托回了房间。 屋子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莺语让她撑着墙,自己赶快去将床铺整理好,又将冬被拿出来垫在最下面,扶着她过去趴下,换衣服上药。 从头至尾,宜尔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莺语更是说不出话,一开口就要呜呜落泪。 宜尔叹了声气,拍拍莺语的肩膀,“回去吧莺语,你耽搁久了,之后活干不完要累着了。” “可是你……”泪水糊住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反正也就只能这样趴着,快去吧。” “好……那等我晚上来看你,我们到时候再聊。”莺语左顾右盼,找到她的书塞在她手中,“你看看书。” “嗯,快回去吧。” 莺语走出去带上门,吱呀一声,门口的日光被黑暗吞噬。 * 红璎昨天擦地到天亮,回来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便听说了这桩偷玉事件。 想着那个说攒钱之道时骄傲宁静的神情,红璎是不大相信她会干这种蠢事,而且这么多年,早不偷晚不偷…… 红璎收拾一番要去后院看她,刚走几步就被王乌拦住。 “这可不是去前堂的路,做什么去?” “去看被你诬陷的宜尔啊。馆主你以前可不是这种严酷性格,收谁钱了?” 王乌什么也没说,叹了又叹,叹了又叹,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拿出十两银锭塞到他手里,“你替我拿去给宜尔吧,找个好大夫治治,别落下什么疤痕。” 红璎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直接去后院找宜尔。 他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宜尔住在冠玉馆最靠里的地方,再走几步就到外墙。 她的小院子里种了很多蔬果,一株橘子树叶片茂盛,还结了一两颗青皮果。门槛两侧则种了很多矮小的花朵,五颜六色,烂漫动人。 红璎看了几眼,以手叩门,“宜尔,是我,红璎。” 里头轻微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宜尔趴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起来一脸平静,全然不像刚被打了的模样。 红璎搬了把凳子挪坐在她前面,“昨日你来找我,今日我来找你,真神奇是不是?” “确实,”她知道他想逗她笑,放下书扯了个笑容,勉强的笑稍纵即逝,“公子来找我作甚?” 第5章 “馆主让我把这个给你。”红璎递给她一个钱袋。 宜尔打开袋子,久久地凝望着里面的银锭,“你也觉得是我偷的吗?” “当然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宜尔眼睛一红,眉毛往上一缩,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她抿着颤动的唇,将脸埋进胳膊肘。 她隔着手臂发出呜咽的啜泣声,胸口因急速的吸气抽动着。 她怪逐璧,更怪自己轻信他人,没个提防心,而且她虽然跟逐璧呛话,实际对此又无能为力。 “我怎么那么蠢……” 红璎胸口发闷,“是骗子不对,你忘了?” 宜尔哭声渐止,她抬起脸,用袖子擦眼睛,结果灰渣落进左眼,她疼得一直眨。 红璎捧住她的脸,用帕子帮她擦,但宜尔眼睛还是疼。 “你再哭点吧,有点难擦。” 宜尔眨下两滴泪来,红璎用帕子一道抹去,她眼睛不疼了,也不哭了。 “欸,宜尔。”红璎定定地看着她。 宜尔吸了吸鼻子,“嗯?” “我们去把玉偷回来如何?” 第4章 挚友 看到宜尔趴着的模样,红璎恍然间笑了,“忘了你还伤着,不该说‘我们’,我一人去给你把玉偷回来。” 宜尔忍着眼睛的热意,笑着摇了摇头,“别害了你,算了。” “有挚友不使唤,搞得如此生分作甚?” “不是生分,是怕到时候害得你也屁股开花,你不怕疼吗?” 红璎拍拍她身旁的位置,“那我俩就躺一排,也有个说话的伴,还不用干活。” 宜尔笑了笑,“真的算了,打都打了,再拉上一个你不划算。我已经没那么伤心和生气了。” “可我还气着。”他的眼睛波光粼粼,“宜尔你老实本分又善良,为何要平白无故受欺负?” 宜尔的眼又红了,她抿着唇不让泪水掉下来。 “你安心呆着,等我好消息。”红璎挑眉,站起身。 宜尔拽住他衣袖,“等下,我也要去。” “你这个样子,要我背你去不成?” 宜尔摇头,“过几日再去。” “哦?为何?”他又坐回来。 “那半块玉的断口并不齐,是那种有棱有角的,”宜尔用手比划,“很像是嵌在机关里的东西。” “机关?” 宜尔点点头,“莺语从外头听来,又说给我听的。前段时日江湖上说是找到了昔日名门王家庄的藏宝山洞,传说中削铁如泥的一鸣神剑就在其中。但山洞门口有一精巧机关,没有钥匙进不去,我觉得钥匙就是那块玉。” 红璎也听过这个传闻,“可逐璧只会剑舞而已,也想用那种神剑?” “不知道,兴许是打算拿去卖钱?但赫赫有名的六剑公子想找神剑并不奇怪。而且“辟土”,一个土上面加个斧头一“横”就是王。” 红璎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笑,“你这不是很聪慧么?” 宜尔愣了一下,她垂下眼睛,“我乱猜的。” 她一口气讲了不少话,红璎觉得很神奇,“说起来,我曾经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这突然的话题让宜尔不禁奇怪地看向他。 “每次远远对上视线时,你就点点头。然后面对面碰到时,我问你话,你要么摇头,要么点头。若不是有一回见到你同莺语边走边聊天,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 “我……一天本就没什么话要说。” 除了洗东西就是晾东西,她也不爱出门,没什么新鲜事同人分享。至于书里看来的那些故事,没看过的人一头雾水,她怕解释一大段惹人烦,更不会提。 后来莺语来了,她很爱说,也很爱问她,不介意她长篇大论,久而久之宜尔也就话多了。 她将书册抬起,半遮住自己的脸,重新找到点安心感后续道:“总之,逐璧要花时间去开门,但一定不会马上启程,如此显眼会被叶为春盯上。再过四日就是歇班日,正是好时机。届时我的伤应当也好了许多,可以下地了,我们在前一日趁其松懈时去偷。” 红璎点点头,“听你的。” 宜尔抬眼看他,有些忐忑,“你当真要跟我去偷玉?万一被抓住,你跟逐璧以后可就闹翻了。” “我俩关系本就一般。他太红了,我嫉妒他。” 宜尔笑了笑,谢谢你三个字在喉头滚了又滚,就是没有往外蹦。小事上道谢容易,这样的事她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说。 红璎那日怎么就能那么直接地说出口呢?明明他们都不熟。 “怎么了?”红璎看她。 宜尔摇头,低下脸,把眼睛塞回书页上。 红璎往后虚靠,左右看了看,“你这床上这么暗,还看书,不怕害了眼病?” “光趴着太闷了。” 红璎又晃上前,左手一摊放在她面前,“书给我,念给你听。” 宜尔捏着书脊,“你这挚友会不会待我太好了?” “所以才是挚友不是?我当时可不是乱说的。拿来吧,我给你读完。” 宜尔松开手,任他把书抽走,“可我们也不过才在昨日结为挚友。” “那你不也给了我那么大袋钱 ?”他的眼睛从书中撩起,“你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更大方。” “是么……” 红璎纤长细密的眼睫压下去,声音很轻:“像我这类人,遇见好的缘分不容易。若不抓紧,也许以后都不会再碰到像你这样的朋友。宜尔。” “嗯?” “我是个很怕孤单的人。” 宜尔心口一软,“嗯”了一声,可仍然有些不习惯莺语以外的人如此照料自己,她感到尴尬,但那种尴尬很快就消失了。 红璎读得极其好。 他在亮堂的地方,捧着书给她声情并茂地读,不同角色声线还不同,有时是温柔的书生,有时是粗犷的屠户,碰到有女角,他掐了半天嗓子,声音娇俏,给宜尔逗得眉眼弯弯。 有时宜尔听得入迷了还以为自己在看戏剧,屁股上的疼痛似乎也渐渐远了。 疲惫感袭来,宜尔闭着眼睛听,听着听着就困了,红璎没回去前就睡着了。 她睡得早,醒得也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屋外有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书已经被放回了她手侧。 头发是散着的,想来是莺语晚上来看她时替她梳洗了。 宜尔双臂一撑想站起来,但火辣辣的疼痛还是让她又趴回去了。 她翻开书,欻欻地一路往后翻,找昨日红璎念到的地方,接着看。 可屋里实在暗淡,青灰色的雾蒙在书页上,有些字模糊得宜尔得眯着眼睛辨认半晌。 才看了没几页她的眼睛就开始花了,宜尔只好放弃。她握着书,两手交叠抵在下巴后面,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木门。 她的门很旧,中间有许多细长的缝。早晨的光会透过那些细缝一点点在地面长大。 她的门,大风来的天气会嘎吱作响,还晃得很厉害。这是因为坏过一次,再装上去就不太稳当。 那天是夜里喝多了的客人走错了,大半夜哐哐敲门。宜尔不知道是谁,问了话又不回,吓得不敢动,结果对方又开始踹门,力气大得将门直接踹在了地上,她和那女人面面相觑,还好龟公及时赶到。 真是道可怜的门。 宜尔脸侧趴着,闭上眼准备睡个回笼觉,可怎么都睡不着。她还是睁开眼,盯着细缝透出来的光逐渐拉长,再拉长……直至她的屋子变亮,她才又拿出书册继续看。 又过了一阵子,买完菜的莺语回来,帮着她洗漱换衣,擦药涂药…… 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的莺语,宜尔道:“总觉得我像你婆婆似的,让你这么伺候,麻烦你了莺语。” 莺语拍了下她的肩,“我都未必待我婆婆这么好嘞,跑着去买菜又跑回来,简直是你最好的朋友,对吧?” “对。” “那对自己最好的朋友有所隐瞒是不是很过分啊?” “那倒未必。” 宜尔看着她鼓起脸,浅浅一笑,“好了,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莺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往她嘴里塞了块馒头,自己也拿了块吃,“你跟红璎怎么回事啊?我听刀鱼说看到他往你院子这边走,快到时辰了才离开。” 宜尔说了那晚的事,莺语瞪大眼睛,但想想又平静了,“像你会做的事。那他说要做你挚友就直接来照顾你了啊?” “嗯。红璎比我想象中还要人好。” “他吧,”莺语回想了下平日相处的情形,他们交际其实也不多,莺语和爱聊八卦的雀琳更熟,“以前总觉得不大聪明,妆化得那么夸张对吧?人家在笑他都没发现,然后这次还被个寡妇骗了钱,不过确实是公子里好说话的。” 宜尔想起之前在前堂看到有人笑他“美娇娘”时。 第6章 莺语看她走神扁了嘴,“我才是你挚友对吧?不会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对不对?” 宜尔一本正经:“得看莺语美人的表现了。” “哎呀,大王~”莺语娇滴滴地虚往她怀里钻。 两人说说笑笑吃完了早点,莺语回去补觉了,小小的房间又重新变得很大。 但几个时辰后又变得很小。红璎拎了盒吃食过来,“饿了吧?莺语说早上她喂你,午时我喂你。”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拿出来摆。 “谢谢。” 红璎转过头来,“你不问晚间谁来吗?” 宜尔刚从书中抽离出来,有些呆,“莺语。” “你这般聪慧,没点意思。” 宜尔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日子就这样在莺语喂一餐、红璎喂一餐中度过了。 宜尔能下床后,莺语给她削了根树枝当拐杖,这样她和红璎不在时她也能四处走走,免得身子僵酸。 宜尔杵着杖在后院赏花庭来回走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叶为春半侧着身子隐在墙后,目光来回扫视着所有人。尤其在刚从暖阁方向出来的人脸上多停顿几眼。 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宜尔撑着身子往前走,听到脚步声,叶为春凌厉地转过头来,杀气腾腾,又在看到宜尔的刹那消散。 叶为春别开眼。 发生那样的事情,他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可叶为春最终还是看了回来,甚至向宜尔走去。 第5章 不是那样的人 叶为春开口道:“宜尔姑娘,这冠玉馆可是有个叫万金的常客?” 宜尔对他没什么情绪,只是略感悲凉,她点点头。 以为她故作冷淡,叶为春颇为尴尬,他迟疑了下,仍然问道:“你可知她这几日为何没来?” 宜尔又摇头。 叶为春哑然,“姑娘还在怨我?我已有其他怀疑对象,如今正在找寻。当时情急,才……” 宜尔没什么精神,话难免有些少。意识到自己的沉默让对方误会了,她开口道:“不是。其实叶公子来之前,我单是个后院洗衣裳的,对前堂知之甚少。我只知万姑娘半月前突然出现,出手大方。其他的你得问问倌人们。” 他将信将疑,心情有些低落,“……嗯,多谢姑娘。” 宜尔颔首,拄着拐杖准备离开。 叶为春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为自己的冤枉错怪而感到愧疚。 宜尔走到月洞门处,一道艳红的身影弯偏出来,吓她一跳。 红璎失笑,倚着壁,“小跛子,溜圈呢?”他抬手扶了扶有些晃荡的宜尔,等她站稳又收回手。 “嗯。”宜尔警惕地看向四周。 红璎也学着她的样子环视一周,“突然跟只猫似的,哪里有老鼠么?” 宜尔看回他,“我怕逐璧瞧见我俩待在一起,对你起疑,今晚不好行动。” 红璎眉头一挑,“他本也未对我卸下心防。” “你说的也是。但他现在多少更防我,你白日就不要来见我了。” 红璎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我们像是那种私会的书生跟小姐。” 宜尔红了脸,感到尴尬。 她以前不怎么同那些倌人说话,不擅长回应男子轻浮的话语,知道这是玩笑,可又不知回什么,远不如同莺语时自在。 红璎看出她的无措,低下眼,“抱歉,我说笑说过了。” 他将欢乐场上的坏德行带了过来。 “我不大习惯……” “不用习惯,我以后不说了。”他声音很轻。 宜尔点点头,“那你快回去吧。” 红璎又恢复如常,“我先送你回去?” 她抬起自己的拐杖,“我自己会走。” “行吧,别摔了等下哭啊。”红璎笑了笑,转身离去。 * 夜色深沉,晚风温凉。 宜尔蹲在草丛中,竭力忽视屁股上的疼痛,盯着在自己手背上吸血的蚊子,两指悄悄靠近,一把将其捏死,往地上一甩。 地上已有六具蚊子尸体。 身后窸窸窣窣传来声音,宜尔冒出头,看到红璎穿了件严严实实的黑衣裳,脸也遮得就露出双眼睛。 难怪这么久才过来…… 宜尔招招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窗户,低声道:“就那扇,我早上买通丫鬟留了个窗,去吧。” 红璎点点头,他蹲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移,而宜尔则留在原地望风。 她上下左右来回地看,最后担忧地看向红璎。看着他一步一步小小地走,她屏息凝视。正要转头再看看外面时,肩膀上突然落下重量,宜尔心一沉,扭回头。 红璎走出草丛,屈着身子贴墙走,一直走到窗下时,回头准备再 看宜尔一眼,却见王乌正按着宜尔的肩膀,默然地看着他们。 “搞什么?” 将二人带了回来的王乌坐在上头,敲了敲桌子,“还好蜻蜓跑来同我说有人买通她。你俩今日进逐璧房间想做什么?报复?” “那倒不是。”红璎坐到他对面,“馆主,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这事不行。” “为何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凝起眉目。 “我要将玉偷回来,还给叶公子。”一直垂首不语的宜尔突然开口,抬头看向王乌。 王乌却挪开眼睛,不太敢看宜尔。他这个岁数,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可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一块玉而已,别折腾了。” 红璎:“那玉可是开王家庄宝藏的钥匙?” 王乌瞪大眼睛,“你如何知晓?” “宜尔猜的。话说馆主你也姓王,不会吧?” 王乌终于将眼睛放在宜尔脸上了,他“唉”了一声,五官皱了皱,百般纠结后开口道:“你们别再掺和了。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实话实说,其实叶为春才是小偷,那玉本就是逐璧先有的。” “无凭无据,要人如何信最会张口胡说的冠玉馆馆主?” 宜尔蹙眉,“逐璧是王家庄的人?” 王乌点头,“他是我大哥的小儿子。” 红璎:“你带你侄子出卖色相?” “当年陛下派兵剿灭王家庄,我俩好不容易逃出去,中途却走散了。我机缘巧合入这行,能保命混口饭吃已是不错。后来运气好又找回了他。而王家落魄后,东西几经周转,如今落在这些江湖人士手中,受人把玩,逐璧难以忍受,才提出要将玉偷走。就算自己如今不配拥有,也绝不叫其他人辱没了祖宗的积攒。” 王乌看向宜尔,“我也没想到他会靠诬陷你来为自己摆脱嫌疑。” 宜尔沉下脸。 “宜尔,我再给你些钱银,你放弃吧。” 王乌伸手去腰间摸银子,宜尔摇摇头,“不必了,我不想要。我身子还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馆主。” 王乌点头,“……回去吧。” 他看着红璎跟着宜尔推开门走远,然后将门掩上,走到屏风后头。 玉兰画屏后,风姿卓越的男子坐在凉席上,仰首看他。 王乌:“逐璧,你要我这样跟他们说真不会出事么?” 逐璧笑笑,又摇头,起身往外走。 * 红璎跟着宜尔走在月光洒照的小径上,两侧树影婆娑,风吹中有细小的沙沙声。 宜尔屁股疼,拄着杖走起来有些歪歪扭扭,她偏头看向他,“回去吧,好不容易请回假,多歇歇。大晚上在外面折腾,辛苦你了。” 红璎:“你放弃了?” “那既然本就是他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好说?”宜尔轻轻叹了一声。 “偷了再放回去不就行了?吓吓他出口恶气也好。” 宜尔一怔,又笑了,水润的眼睛看着他,“你怎如此聪明?” 红璎的脸隐在树影中,浅然一笑,“向来如此。” 两人又鬼鬼祟祟溜回去。 红璎继续从后窗翻进去,宜尔在逐璧门前溜达,以免有人突然进去撞见红璎。 没过多久,远处一道青色的人影走近,宜尔赶紧连连咳了三声。 刚咳完,阴影中的人就露出了形貌,是逐璧。宜尔吓得真呛到了,扶着柱子咳了许多声。 逐璧眼角、唇角都含着浅淡的笑,一步一步靠近,停在她半步不到的位置,弯身垂首间,他的呼吸轻轻扑在她面庞,“深更半夜,宜尔你来找我,莫不是要我以身报答你?” 嗓子干痒,宜尔掩唇咳得更厉害了,脸涨脖子红,逐璧退远,他走过去推开房门,宜尔心一揪,但往里一看还好没有人,她安下心来。 逐璧很快又走出来,端了杯茶水给她,看着她饮下。 宜尔平复下来,她捏着杯子,“公子,我是来收回我曾经的话的,我们往后也没什么仇怨,就是点头之交。馆主已同我说了你的身世,公子你是为了护住祖宗财产。虽然你害我挨打,但看在你苦命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第7章 逐璧莞尔一笑,“宜尔豁达大度,我不能及也。” 宜尔心虚地垂下眼,“那我便先告退了,公子好梦。” 她拄着杖正要走,手腕被拉住,“且慢。” 宜尔用拐杖撑着自己,紧张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逐璧微笑着,“这江湖上的事黑白相混,搅得污浑,什么也看不清,人心亦是。” 宜尔不明所以。 “宜尔是来找玉的吧?” 她身子僵硬。 逐璧松开手,道:“可惜玉我已经丢了。” 第6章 你开心吗? “为何?”震惊之下,宜尔不自觉脱口而问。 逐璧:“我剑术平平,此等要物留在身上,终日提心吊胆,不如丢了,高枕安卧。” 宜尔收拾心绪,尽量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公子难道不想要那一鸣神剑?据说里头还有财宝无数。” 逐璧一笑,“再强大再富有的老鼠仍是老鼠,始终要躲在阴沟中生存,连自己真正的姓名都不能用。有没有那些还重要吗?” 宜尔顿时心生苦闷悲哀,既为自己,更是为他。 确实,像他这样的亡命之徒,就算再有钱再厉害,也无法在日光下坦然生活。 “说起来,公子为何要栽赃给我?我平日可是何处得罪你了?” “得罪?”逐璧思索了一番,“似乎没有。宜尔你不过是倒霉罢了。” 宜尔哑口无言。 “我早先让你捡了东西悄悄给我,是想看你会不会受我诱惑,听我的话,可你没有,那我便要为自己多考虑一番。话虽如此,舍你为我,是我不对,你想怎么打骂都行。” 宜尔倒真想踹他几脚、骂他几句为自己出气,脑海中浮现诸多肮脏难听的话语,可怎么也冒不出口。 王家庄曾在江湖显赫一方,如今他随着叔叔藏身于此,逗笑女子,如何不算个苦命人呢? 宜尔命也不甜,可逐璧比自己更苦。只要这样一想,说出那些恶毒的话也不会令她解气,反而添堵。 宜尔是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或许正如逐璧所说吧,无端被扯进这种事,她确实是个倒霉人。 宜尔低下眉眼,“我明白了。” 月色斜照在二人之间,半明半暗。 逐璧突然开口,声音和缓,“我说过会报答你,你可记得?” 宜尔记得是记得,但当时只以为他是客套罢了。 “我虽对男女之事不甚热情,但若是宜尔想,春宵一度我也不介意。你身子不便,我会多助着你些的。”他走近半步,手欲伸来扶她。 宜尔鸡皮疙瘩一起,“不、不必了。”她拄着杖踉跄退开,“这么晚,叨扰良久是我不好。” 逐璧笑看她一瘸一拐地走远,直至身影尽褪,他眉宇间笑意荡然无存,只同月光一般冰冷。 红璎在草丛里拍蚊子,盯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近,蹭地站起来,“怎回来得这样晚?出什么事了?” 宜尔又想起逐璧方才所说,脸上生热,“给逐璧缠住了。你在他屋内可有找着什么?” 红璎皱起眉,略有些不悦,“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看来他所言不虚。逐璧说他已经把玉丢了,如今再想出气也没法了。” “宝剑加宝物,他竟不为所动。”红璎垂眼看她,“宜尔你怎如此倒霉?连出个气的机会也无,要不我平日找个机会绊他一跤算了。” 宜尔看着他脸颊上鼓起的一个个蚊子红包,释然地笑了笑,“能与你结为挚友,可见我运气倒也不算太坏。算了,就这样吧。你饿不饿?柴爷以前总会给我和莺语偷偷留两碗面,放在夜里吃。” 红璎一巴掌又拍在鼻头的蚊子上,落了一点鲜红,“饿得很,它们倒是饱死了。” 宜尔笑笑,带着他往厨房走。 * 翌日,整个冠玉馆关门休息。 杂役、丫鬟们回家的回家,睡大觉的睡大觉,没人干活,四处空荡荡。 宜尔照样醒得早,不用去烧水做事,又睡不着,她便起身去打理院落。 她去井边打了一小桶水,用水瓢一瓢一瓢地泼浇自 己种的花花草草。 她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不需要拐杖了。其实昨天就不大用得上了,她走路时,屁股只会轻微地感到酸疼,偶尔再有点生肌长肉的痒。 昨日拄着杖只是为了让逐璧他们放松警惕。 宜尔浇完门槛外的花,去浇侧边的橘子树。 绿色枝头挂着的两三颗青皮橘果散发着青涩的香气,轻微的酸苦中透着甜,跟逐璧身上的味道很像。 宜尔走上前揪住果实,一个一个拧断往地上一丢。 她看着青橘子轱辘轱辘滚远,发了会儿呆,又去拿靠在墙上的铁锹,走回来弯身将橘子树连根翘起。 宜尔将土根用打湿的布包好,也不顾屁股发疼,拽着橘子树拖到街巷口,挂了个“十文一棵”的牌子。 没多久就有人来将橘子树拖走了。 宜尔看着远去的橘子树,看着人来人往的巷口发了许久的呆,又往回走。 她回到冠玉馆,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在外头四处闲逛。 从赏花庭走到观鲤长廊,从长廊走到洗院…… 平日总是充斥着洗洗刷刷声音的洗院很安静。她往里走,晾在空地上的床单飘飘扬扬,抖着风声。 宜尔和秦姐姐并不是很讲究的人,但凡晾绳上有空就挂,先把一根挂满再往后头挂。 可宜尔的母亲就挂得很漂亮。她对自己洗了些什么记得很清晰,晾晒时分门别类地挂好,收起来时整理得很快。 宜尔和母亲马涓并非闭城人士。他们本住在遥远的山土之地,在家乡大旱后不得已出来讨生活。 马涓个子小,又很瘦弱,带着幼女找了许多地方都无人留她做工。后来是柴爷在街上看她和孩子饿得面黄肌瘦,介绍了冠玉馆的工作。 男人堆里洗衣裳,马涓自己是无所谓,可总担心孩子受影响。她本想着先将孩子扶养大,攒点钱,等女儿十四岁就走,没成想这一干就干到了人生尽头。 马涓染了寒病离世,宜尔那年十三。 王馆主平常虽然抠搜,但还是将宜尔学塾的费用付清,让她上完了最后一年学。 自那以后,宜尔便留在洗院,勤勤恳恳地搓衣裳、洗布单。 虽然平日里总和莺语悄悄说王馆主坏话,可宜尔一直很感谢他当年没有将自己直接轰走。 宜尔十七岁那年曾有一次出馆的机会,对方年纪虽大了点,但脾气很好。 然而宜尔没有答应。 柴爷已头发花白,多年来无数次对她和母亲施以援手,照顾着他们。宜尔答应了母亲会为其养老送终,她说到做到。 柴爷想做一辈子厨子,那她就等,她还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给那个执拗善良的老爷子。 宜尔年幼时自从被一名女客误以为是倌人的孩子后,就一直只在洗院附近玩。如今难得有闲暇,她离开洗院,在冠玉馆中四处走,四处看。 “宜尔!”不远处,一名瘦瘦黑黑的少年唤她。 “刀鱼?”她看着他跑来,手上还拿着个包袱,“今日不是休息么?你还要替人跑腿?” 刀鱼摸摸后脑袋笑,“有钱挣干嘛不挣?术璞公子要外出游玩,马车要走时落了东西,让我回来取。”他举了举手上的包袱。 宜尔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清甜味。她以为是自己手上残留的橘子味,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手,什么也没闻到,又凑上去闻刀鱼手上的包袱,虽然很淡,但确实是有柑橘的气息。 “你这里头有橘子?” “这个时节哪有橘子吃?公子说是落了午食,想来就是些水和豆糕吧?” 宜尔盯着包袱,陷入深思。 “你可知逐璧公子今日在做什么?” “王馆主找他下棋喝酒去了。说是要跟他大醉一场,好好休息一番,叫我们都别去打扰呢。哎呀,不和你多话了,等下术璞公子等急了。”刀鱼急匆匆往外走。 宜尔立于原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浪潮。 “宜尔!你在这儿!”清朗的声音呼唤她,红璎一路疾跑来,刹在她面前时发丝都乱了,“受着伤还那么能走,我找了你一上午没瞧见人影。要不要去吃城东那家烤鸭?最近很有名气。” 红璎走近了才看清她皱着眉,面容愁苦,“怎了?谁欺负你了?” 宜尔看向他,“逐璧又骗我。” 红璎收起轻松肆意的神态,“是如何?” “他根本就没有将玉丢掉,不准备放过那些宝物。他昨日不过是在麻痹我,哄骗我罢了,就为了能得到十足的安心。我猜他一定趁刀鱼回来这阵功夫,和术璞交换,坐上了马车,等下便要出城去寻王家庄的宝藏了。” 红璎虽然没太听懂来龙去脉,但听明白了最后,他拉过宜尔的手臂,“那我们跟上去,反正今日休息。” 第8章 宜尔的郁闷烦躁被惊讶替去,“红璎你……” 红璎笑了笑,“不快些可就追不上了。来,我背你。”他直接背向她,弯下身子,两手往后一揽就将她背了起来。 宜尔吓了一跳,两臂赶紧挽住他肩脖,稳住身形。 “走,我们阴魂不散地缠上去,给他好看。”红璎快步往外走。 宜尔看着他的后脑勺,不知为何,忽然笑出了声。 * 晚凉天净月华开。朗朗夏日,天地也似覆了霜雪。 马蹄达达,马车轮滚滚,最终停在田野外一处偏僻客栈前。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玉手,随之走出来的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令简陋的马车瞬时也添了不少风华。 逐璧落地,将钱付给马夫,看着马夫将马车赶走。明早会有另一辆马车来接他。 他走进朴实干净的客栈,前台坐守的老板是位打扮随性的妇人,手里捧着把南瓜子,往嘴里一丢,磕完了呸地吐到盘中。 见逐璧这样光彩照人的人进来,她没什么反应,只是手摆了摆,“公子住店啊?” 逐璧也不在意,“是,劳烦老板。” 客栈老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落的壳,原本就不大牢靠的发团松松垮垮地垂下来,搭在脑袋后头,“我带你上楼。” 与老板本人的邋遢随性不同,她领到的房间干净整洁,还有艾草熏过的气息。 逐璧看着老板出去后,收拾了一番东西后下楼吃饭。 他只点了碗素面,清汤上飘着油花和绿葱,入口有一种难言的清爽,面汤更是滋味浓郁。连逐璧这样对吃食兴趣缺缺的人都忍不住吃得干干净净。 用过膳食,逐璧回到房间,坐在桌侧翻看剑谱。等着烛火将尽时,他腹部鼓胀,连连泄了许多次气。即使无人,逐璧也不禁脸热。 他起身去开窗透风,然后肚子又开始微痛。 看来还是不能吃得太多……逐璧摇摇头,起身下楼去茅房。 窗台有鸟落足,叽叽地叫着,左蹦右跳。 两双脚出现,将鸟吓飞。 宜尔和红璎翻窗而入。 两人这一路又是抄近道,又是快马加鞭,好不容易跑在逐璧前到了此地,又拿钱买通老板安排他们邻着住。 至于逐璧的腹痛,自然是红璎跑去后厨往面里下药的缘故。 逐璧歪主意再多,也不过是个江湖新手。 红璎感慨:“美男子也要吃喝拉撒睡,世道真是公平。” 宜尔没空搭理他。这一路过来屁股都要颠散了,眼下落地手脚不停,只一门心思找东西。 她翻过逐璧的包袱,翻过柜子,连床底都看了,找得满头大汗仍一无所获。 宜尔扭头看向又抽开了柜子的红璎,“他难道如厕时也带着玉不成?那柜子我翻过了。” 红璎还来不及答,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红璎揽住宜尔的腰往后一撤,一倒,摔出窗户,跌在瓦檐上,滑落至他们提前放好的被褥上。 红璎抱着她,垫在最下面,即使如此,宜尔仍疼得龇牙咧嘴。 不敢有片刻停留,红璎站起身,拽过她就往外跑。 夜里的风特别冷,糊在脸上似乎连呼吸也要吹走。 两人一路往外,冲到了田野地旁的小径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宜尔和红璎坐在田埂上。 跑得脸颊通红的红璎偏头看她,“就这么坐下来,你屁股不疼?” “累得不行,顾不上疼。”宜尔拿出手帕擦汗,眼前辽阔的稻田绿意盎然,一望无际。 擦 着擦着她被自己傻笑了,“我俩只为出口恶气,竟然跑了这么远。只可惜还是无功而返。” “是么?” 宜尔奇怪地看向他,“什么是不是的,难不成你能把玉变出来吗?” 星野下,红璎的眼睛亮晶晶,“你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手,一块圆润的碧玉正在他掌间,上刻“辟土”二字。 宜尔紧紧地盯着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就渗出泪来,宜尔抬手抹掉,仍然笑着,乐呵呵的。 “你开心吗?” 宜尔点点头,“开心。” 红璎莞尔,“我也是。” 第7章 新的有情人 宜尔把玩着手里的碧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 江湖中人人寻找的“钥匙”如今就在她这个无名小卒手中,着实是奇异的缘分。 红璎闲了无聊在编草环,一边编一边看她,“要不你去把那财宝拿了?” 宜尔对宝剑不感兴趣,对他人的钱财更不感兴趣。 “不义之财若拿在身上,指不准要惹出什么祸来。” 红璎思索了会儿,“嗯”了一声,低头采几朵紫色小野花夹在草环间。 思量间,宜尔的目光暼到不远处一辆牛粪车。 她盯得久了,本就一直抽空瞄她的红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等她收回目光时,红璎也看回来,两人相视一笑。 * 返回房间的逐璧看着空荡荡的柜子,中间夹的那层薄板被掀起。 能知道他有这种藏东西习惯的人极少。 咚咚咚,有人敲门。 逐璧出去开门,捏着信封的小二被他阴沉的面容吓了一跳,声音微小,“公子,有您的信。说是一定要立即给您送来。” “谁给的?” “一个姑娘。” 逐璧拿过信,关上门展开一看,只见纸上黑字写到: 【玉已置于客栈向东半里第三道田埂上粪车中。 此生不幸,与尔结仇。此仇已报,此恨已消。也愿你终有一天能行于日光之下】 逐璧将目光从信纸上抬起,轻笑一声。 * 不在调的哼唱声轻扬。 “最近心情很好嘛你。” 莺语一边将桌布铺好扯平,一边看正在给花瓶换花的宜尔。 咔嚓一声,宜尔将一束荷花枝斜剪,“有吗?” “哼——是不是因为逐璧失踪了?” “沉冤得雪,心情自然一直很好。”宜尔手一松,粉嫩的荷花在花瓶中散开,依垂着彼此。 逐璧走了以后就没回来,消息全无。 没多久江湖上多了个辟土剑客。 莺语起初对此的评价是,名字太土,太不够高手,瞧瞧人家六剑公子,听起来就横贯四方。 然而下次再听闻时,六剑公子败给了辟土剑客,一蹶不振。自此在他们冠玉馆除了饮酒就是睡觉,偶尔清醒时再找找万金。 一个大男人,一个曾经的英俊豪杰如此颓靡地待在这样的所在,实在令人诧异。 而逐璧这个爱说谎的人,就连“剑术平平”也是骗宜尔的,不过宜尔已经不在乎了。 她又恢复了自己平和宁静的生活。 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与她,向来是书里和书外的距离,她只看个热闹罢了。 对宜尔来说,江湖,是太遥远的两个字,而眼前的困境才是她最该在意的,比如如何帮红璎重新找一个可靠的有情人。 红璎此番助她许多,作为挚友,宜尔也想帮他。毕竟怎么说她是个女人,看女人比他看得清。 人来人往中,清歌妙舞间,红璎手背顶着下颌,笑向走来收桌的宜尔,“你觉得方才离开的姑娘如何?” 宜尔一边擦桌子一边小声答道:“不行。那姑娘同你说话时,讲两句就要看一眼边上的术璞,明显看不上你。” 红璎听罢,不仅不伤心,反而噗嗤笑出声。宜尔也不知他笑什么,奇怪地看向他。 他今天也将自己涂得浓厚,唇红齿白,眉目艳彩得模糊。 笑声过后,红璎的唇角依然微弯着,可低望来的眼睛却平静得有些凉冷。 宜尔明白,他其实还很在意被人骗了的事情,一直无法真正地前行。 “怎么了?”他问得轻柔,“这样盯着我看。” 宜尔摇头,转回去将桌子抹干净。桌子上东西少,她三两下就收拾好了。 厅堂箫声三下,欢喜笑闹的人群逐渐散去。 剩下的由刀鱼负责收拾,宜尔和莺语往后|庭走去,红璎也跟了上来。 这段时日,他偶尔也同她二人一道吃消夜。 三碗热乎的面摆在合欢树下的石桌上。 累得整个人蔫巴巴的莺语嗦完最后一口面,一边抹嘴一边看向坐在对面的红璎,更蔫耷了,“红璎你真好,夜里这么加一餐也没见你长肉。我就不行了,最近胳膊都粗了。唉,是不是得戒掉这顿啊?” 红璎:“男人不容易胖。” “可惜我这辈子胎已经投完了。” 宜尔往面里添辣油,“晚上不吃,那你怕是早上又要饿得多吃了。” 莺语摸摸肚子,“说的也是。我还是多动动吧。我去散个步!”她说完就蹭地站起来,抱着碗往厨房走,“今天宜尔你洗碗啊!” 第9章 宜尔扬了下头,“嗯。” 夏风轻吹,合欢花香气淡淡。 红璎仰首看着月夜里拢起的花,看着摇动中的茸茸粉意。宜尔则嚼着面看他。 他转回首望她,“宜尔,你可曾听过苦情树的故事?” “是说那个粉扇因丈夫变心含恨而终的故事?” “嗯。” 传说中,合欢树以前叫苦情树,从不开花。 一位秀才十载寒窗苦读,进京赶考前,在家中的苦情树下对妻子粉扇发誓,若得取功名,必回乡接她共享荣华。 然而秀才一去不复返,音问杳然。粉扇在家中苦苦等待,等到青丝变白发,也不见丈夫归来。 临终前,她来到苦情树下请愿:“若郎君变心,愿此树来年开花,花叶永不分离,叫天下人皆知相思之痛,莫负深情!” 第二年,苦情树当真开出了粉绒的花,叶子随着花开花谢而朝展暮合。 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 合欢,是深情与执着的象征。 宜尔轻叹一声,“你触景生情,担忧下次也被负是吗?但或许你会碰上一个同粉扇一样痴情的女子。” “我是想到,我当时让合欢树作为见证,同你立下誓言,似乎不大吉利。” 宜尔笑笑,“它已经不是苦情树了,怎会不吉利?况且事在人为。” “是啊,事在人为。”红璎回以一笑。 宜尔突然想起方才术璞揽着姑娘入暖阁的画面,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对了,嗯……近来不能随便让人夜宿你明白吧?” 红璎收敛笑意,难得红了脸,“我、我本来也不随便。” 说起这种话题,宜尔也感到局促,面颊发热,但此事太过重要,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干脆就先不要夜宿了,不然容易吓跑好姑娘。我们得给人家一种你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觉你可明白?” 红璎垂下眼,“我明白。” 宜尔忽觉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些别的意味,嗫嚅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跟男人谈这种话题果然很奇怪。宜尔尴尬之余,觉得自己有些鲁莽。 红璎笑着抬眼看来,“我知道。那不如干脆把妆都擦了?你不是说太浓了么?” “嗯……现在还不行。我们用这个浓妆去试探姑娘们。对你嗤之以鼻的我们就不考虑了,对你仍然如常对待的我们可再加观察。” “我化得有那么糟吗?” 宜尔沉默了,红璎明白了,也沉默了。 她转开话题,“总之,我们要找那种只是一时来此,而不是热衷于这种馆子的姑娘。” 一时来此……这个如何呢? 宜尔立在堂侧,眼睛紧盯着走进来时神色有些慌张的姑娘。 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眉清目秀,嘴唇左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罗裳锦缎,佩玉戴金,一看就不缺钱。 但瞧着像是个大家闺秀,这样的怕是不能同红璎做寻常夫妻。 宜尔思忖间,姑娘已经坐在了席间。 不出所料,她果真是第一次来这个场所。王 乌将有空闲的倌人都叫了出来,站作一排供她挑选。 姑娘眼神闪躲,羞羞答答地不敢仔细瞧望,匆匆扫过后指了术璞。 术璞秀雅文静,低眉颔首走上前。 除此之外,还需留一人,以免术璞内急离开时姑娘无人说话。王乌按老惯例留下了红璎。 红璎笑着同她问候,开了两句玩笑,姑娘羞涩得掩唇而笑,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风度。 宜尔观望着,在心中默默点头,这姑娘确实不错。 “哎哟,好重,宜尔,你帮我把这个一起丢出去吧,我那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莺语走过来,端着个装满残余食物的陶罐。 宜尔左手接过陶罐,右手是另一只陶罐。她从后门出去,一直走到后巷,将陶罐摆在角落,等着明日倾脚头来收。 她直起腰,拍了拍手掌上蹭到的灰。转身便见五六个官兵走来。 虽然她没干过什么坏事,可还是下意识紧张起来。宜尔站到墙侧,为官差让路。 然而领头的魁梧官兵却停在了她面前,挠了挠头,“宜尔你怎么转大半夜干活了?” 宜尔抬起头,夜色黑沉,加上他换了装束,一时没认清,原来是卖菜李伯的儿子李嘉。 宜尔以前空闲的时候,偶尔会陪着柴爷一道去买晚间的菜,有时就会碰见李嘉。之前一直听说他当上了官差,原来是真的。 “馆里人手不足。你们这是夜间巡逻?” “是啊。最近事情可多了,先是城里有个女飞贼,偷了好几家东西,又来了个毒妇,分尸自己丈夫后逃跑了。对了,”他从衣间拿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你瞧瞧那毒妇的画像,见过没?” 宜尔凑上前一看,画像上的女子眉毛宽浓,毛毛虫一般,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嘴唇又薄又长,左下方有一颗黑痣。 第8章 血案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相貌,宜尔却仍被那颗相同位置的痣骇到,心口慌乱地跳。 她抚住心胸,试图压抑,摇头回应李嘉:“没见过。” 李嘉将画像收好。 “那你晚上出行留意着些,近来动荡,民间不太平。” 他说得委婉,宜尔明白他所指。 这段时日帝王病重,由于他一向暴戾酷政,不满者趁此时机起了心思,据说多地都有起义。 “我会的。李嘉你更要小心。” 李嘉点点头,辞行继续巡逻。宜尔也回到前堂。 只见莺歌燕舞中,术璞和姑娘附耳说话,姑娘红着脸回应,而红璎则坐在一旁,望着术璞和那姑娘笑。 起先,宜尔以为是其乐融融,可在角落里再多看一会儿后,发现红璎除了帮忙倒酒,就是在收拾,和人家姑娘没说上两句话。 桌上酒洒了,他也不叫人,一个人默默地擦。将本该由她和莺语收拾的残剩物分丢进罐中。 难怪每次他坐的位置都那样干净……宜尔既为之动容又觉得奇怪,以红璎的健谈,怎会连句话都插不上? “没什么想说的。” 对于宜尔的问题,合欢树下的红璎如此回应。 “你不喜欢那姑娘?” 红璎回复平淡,“一面之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怎么了?你一直问我,是觉得那姑娘适合?” 原来是没放在心上…… 宜尔无奈地叹了一声,“那姑娘不是头一回进这种馆子么?正符合我们先前说的。而且模样好,又有钱,若顺利,你很快便能脱离苦海。” 红璎轻笑,“瞧着像富商之女,哪有我做正的份?宜尔你高估我了。” “你说的是,我当时也想到了这点,但——” “但你总要试试吧?”莺语嗦完一口面插话道。 宜尔点首,“眼下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妨多了解一下这位姑娘再说?兴许会是段良缘。” 红璎望她许久,垂下脸吃面,“我明白了。” 瞧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宜尔有种强人所难之感。 等莺语吃饱喝足进厨房洗碗时,宜尔悄声问红璎:“红璎你是不是还不想找个新的?” “没啊。” “那要不歇息一段时日再找?” “为何?我瞧着累了?” 宜尔小心措辞,“你对此事似乎……并不积极。若实在不愿前进,不如就先放下此事,让心休歇一番?” 红璎盯着她瞧,他最近总这样盯着她瞧,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盯到宜尔不习惯得移开了目光才开口道:“宜尔原来是这样处处操心的性子。” 宜尔对此毫无自觉,初听这样的评价不知如何作答。 正好走出来的莺语替她回答,二人的话她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宜尔不爱管闲事,一旦管了,那就是尽心尽力管到最后。所以红璎你要是不想做什么了,直接告诉她便是,省得她纠结费神。” 宜尔感激地看了莺语一眼。 红璎正容,“我明白。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番心意。近来可能是有些疲累,所以态度不佳。宜尔觉得这姑娘好,那我便多留心。” 宜尔欣慰地点首,“那你听他们聊天时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那女子姓丰,让我们称其丰小姑娘。今年已足足二十二,仍未出嫁,在友人的怂恿中来到馆中。” 莺语饭后散步才散了几日,今天就放弃了,她一屁股坐回来,“这不是非常好吗?” 红璎笑着点头,“是啊。” 宜尔想起那副画像,心中隐忧又起。 唉,如何看都是无关联的两个人,她怎么就这么爱将事情往坏处想?是因为还不习惯晚睡,头脑昏沉么? 宜尔起身,“我有些困,先回去睡了。” 红璎也起身,同她一道。莺语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去走两圈再睡。 第10章 夜风习习,两人并肩而行。 宜尔悄悄看红璎。 她的朋友不多,交心的只有莺语和柴爷。饶是她少得可怜的交际经验也能告诉她,红璎这段时日确实精神不济,心绪微妙。 作为朋友,即使不能帮友人解决所有事情,听一听烦恼也是好的。 于是宜尔鼓起勇气开口:“红璎,你近来究竟是为什么烦恼?”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强硬,她想词找补时红璎已做回答:“你这样在乎我心情不好?” “毕竟我们说好要做挚友,你又曾那般帮我。” 红璎舒朗地笑了。他同逐璧都是爱笑之人,却很是不同。 逐璧笑不露齿,他的笑温柔、浅淡、若有似无,只在唇角。红璎则常要笑露出牙来,他的牙很整齐,笑的时候常常没个正经,眼睛眉毛也跟着笑,憋笑、嘲笑、苦笑、无语时的撇嘴一笑……有很多种笑。他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笑,眼睛和唇角弯着,有股静谧之感。 “我难得眼神不错,没看错人。宜尔你当真是个好姑娘。” 宜尔面上发热,“那你可否告知我心情不好的原因?” 红璎看着明月想了想,“或许是,想念那片田野了吧。” 这晚间的风就和当时一样凉爽。 宜尔心有触动,“只要我们心怀希望、坚持不懈,将来你一定还能在田野旁自由自在地走。” “嗯,是我心急了。” 心一急,眼前的困境就放大了,囚住心,将其变得脆弱、不知足。 宜尔笑笑,“慢慢来,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红璎一扬眉,“也不能太慢吧?成了皱巴巴的萝卜,贱卖去炖汤都没人要。” “我会在你还是个水嫩萝卜时找着买主的。” 见他又恢复往常说笑的模样,宜尔安下心来。 翌日晚上,丰小姑娘又来了。这次换了另外两人作陪。她对冠玉馆似乎很好奇,总是偷偷地四处打量。 宜尔本想多探听些消息,多了解了解她,然而今日客人很多,宜尔很忙,有擦不完的桌子和扫不完的地,好不容易空闲下来,都快到散场时间了。 宜尔绕到丰小姑娘侧后,一边擦花瓶一边偷看她同其他人说话。 “姑娘走来的?” “嗯,我住得不远。” “这段时日不太平,等下我送姑娘你回去吧?” 丰小羞了脸,揪着衣裳,“不、不必劳烦了,真的不远。” 另一人神色担忧地道:“据说有女魔头诶,分尸自己丈夫不说,昨日还又捅死了一名男子,听说那男子的舌头都被割掉了。” 卫水苏又想起那副画像了,她看向丰小,丰小 笑得温柔,“那女魔头只杀男人,想来与我无关。” 如此平静,果然是毫无相干的两个人。宜尔被自己笑到。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天怕是要被自己吓死。 箫声三下,该散了。 宜尔看着丰小起身往外走去,有些纠结。 她想跟上去瞧瞧丰小住在何处。毕竟知道她住哪儿也就好去打听她的身份、为人。可这大半夜的…… 今日丰小自己一人来,等下一定是直接回家,下次兴许又要同友人一道来,万一乘友人马车离去,她两条腿是万万难跟上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宜尔犹豫半晌,眼看着丰小越走越远,就快要看不见了,她一咬牙,一狠心跟了上去。 夜晚的街巷寂静无声,偶有狗吠猫叫。 宜尔头一回大晚上独自在外头走,身边没个说话的伴,又干着跟踪的勾当,心脏一直杂乱无序、砰砰砰地跳动着。 她一直走在离丰小极其远的位置,只能刚刚看到其身形,丰小过转角,她才加快步伐。 这样一路谨小慎微地跟着,才看到丰小最终进了一户大宅。宜尔借着月光辨认:【金玉堂】 金玉堂?那个同他们抢生意的金玉堂? 深夜的幽微恐怖全然被另一种情绪替代。宜尔深感失望的同时也觉得无奈。 居然是金玉堂派来刺探的……他们这么小个馆子,还用上这样的招数……这些人,挣再多的钱也不满足,见不得别人分半杯羹。 她长叹一声,转身准备回去。 没了丰小走在前头,深夜独行让心跳得更快。 灰青色的街巷尽头似乎总有什么要冒出来一般,是凶面獠牙的恶兽?还是手持柴刀的凶徒? 河岸旁的柳树一晃神就似乎长了眼睛、多了手脚…… 宜尔不敢多看,越看想得越可怕。她强作镇定,加快脚步,然而走了两段路后却到了个死胡同。 她竭力冷静,回想方才的路径,应当是第一个路口那里转错了方向。 宜尔转身要往回走,却见墙缘边一只手扒在上面。 宜尔整个人针扎一般,连呼吸都停了。她再仔细一瞧,没看错,确实是一个男人的手。咚地一声,手往下滑,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倒露出来,趴伏在地。 酒气顺着风飘来。 原来是个醉汉……宜尔抚了下胸口,深呼吸一口气。 这个天睡在外头也不会有事。宜尔准备绕着走过去,然而刚走出墙缘,就见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形高大,眼睛黑溜溜的,像颗龙眼核,眉毛又宽又浓,牙齿咬着薄长的下嘴唇,变得殷红。她的右手持着一把带血的柴刀,左手拿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宜尔这时才看清倒在地上的男人胸腹满是鲜血,脑袋旁的血粘着头发凌乱一团,但他还没死,胸口还在起伏,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宜尔腿软,垂在两旁的手发抖。尽管双腿抬起来时仿佛千斤重,她还是竭力将其抬起,转身往后狂奔。 人在危机时刻的能力真是超乎想象。宜尔明明害怕至极,可眼睛还在下意识辨路,这样一个劲地狂奔,竟也跑回了冠玉馆。 她关上后门的那一刻,终于安下心来,累得直接坐倒在地。宜尔呼吸紊乱,大口大口往里吸气,可喉咙干痒,又让她猛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往外吐气,近乎要呕吐了,眼睛也咳出泪来。 急进急出,让她的喉咙呛辣无比。 “宜尔?” 宜尔抬起泪眼,看到阴影中一抹白色的高长身影。 是红璎么?怎么换了身颜色? 宜尔想说话,然而说不出口,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来人扶住她的肩,将一碗水端至她嘴边。宜尔接过碗仰头吨吨饮下,喉咙瞬时舒适许多。 她放下碗,看清眼前的面容时怔愣。 如玉的面容蕴着浅浅笑意。他的笑,温柔、若有似无,只在唇角。 第9章 吃这么辣? 宜尔不说话。 逐璧以为她会害怕,会求饶,会逃跑,但她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往前近些,更仔细地看着她,也让宜尔更仔细地看清了他。 逐璧在腥风血雨的江湖月余,整个人变得更加沉稳,肩颈有一种力量感,以前白皙如瓷玉的脸上隐约有些伤痕。 宜尔静默地往后挪了下屁股,离他远些,“公子有东西落了?” 她手往后撑着门想站起来,但腿脚酸软,刚起来一点就往下滑。逐璧就那样看着她又摔在地上,眉眼含笑。 宜尔揉着摔疼的臀部,抬头看他,惴惴不安。 问了话也不回,光看着她笑。总不至于为了那个玩笑特意跑回来折腾她吧?可明明是他先错的。 越想越有些委屈不甘,宜尔硬着一口气站起来,“公子究竟有何贵干?” 逐璧也站起来,低首望她,“回来取东西罢了。宜尔夜半三更又是为何在外?” 一时忘记的事情被唤醒,方才的血腥画面浮现,宜尔又犯恶心了。她整个人颤了一下,深呼吸后才和缓过来,“我……出去散心。夜很深了,我要回房睡觉,就不送公子了。” 宜尔看向漆黑的小径,心中发慌,迈不出脚。可要她央求逐璧送她回去她也做不到。 她只难受纠结了一瞬,干脆一鼓作气拔腿狂奔,也不顾后头逐璧如何看待。 宜尔住得近,没跑多久就到了小院,推开院门只见一抹石榴红坐在她院中的小桌子旁。 “红璎?”宜尔又惊又喜,终于感到平静舒心许多。 一身酒气的红璎原本蹙眉垂首看着桌面,见她回来,神情复杂了一瞬便转为无奈,他起身迎上前来,“夜猫子不睡乱逛,你是去做什么了?” 散场时他没见着宜尔,去问莺语,莺语也没瞧见,但她习惯了有时候宜尔太累会不告而归,不甚在意。 可红璎还没习惯,他便来院子找她,结果不见人影,更是担心。 宜尔拉着他坐回去,“我去跟踪丰小姑娘,原来她是金玉堂派来的探子,可惜了。” 红璎眉头紧皱,“太危险了,以后这种事你叫我去就是。” 还有更危险的…… 第11章 宜尔将自己碰见那杀人女魔头的事一说,红璎本就擦得煞白的脸更白,酒意尽褪。 “我准备等天亮了再去报官。”毕竟她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怕又撞见女魔头。 “我明日同你一道去。往后夜里绝不能再独自出行了知道吗?”红璎强调道。 他如此郑重其事,宜尔既觉得新鲜,又感到安心宽慰,惶恐不安散了大半。 “嗯,谢谢你红璎。”宜尔还想再多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奈何脸皮太薄,说至此已是极限。 这段时日他们熟络许多,但毕竟男女有别,宜尔不能把对莺语的方式照搬过来,不知该如何把握与他相处的尺度。 红璎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心情渐渐平静后,宜尔又想起丰小,不禁一叹,“只可惜丰小姑娘了。好不容易等着个合适的,竟是探子。” 红璎摇首,“人可以再找,宜尔你对我来说无比重要,以后莫再如此冒险。” 宜尔的薄脸皮又红了。 为何同样是人,红璎就能坦然说出这样叫人害羞的话呢?是因为擅长面对女性吗? 她低下脸,“我知道,以后真的不会了。” 红璎撑着脑袋看她,笑出声,“像个被教训的学生似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宜尔也笑了,“我明白。对了,我回来时还遇见逐璧了。” 红璎的笑又止住了。 “他单单回来找你?” “不是,说是回来拿东西。他看起来和以前没太大区别,应该没在意我的报复。” 红璎叹气,不知说什么好。“这么晚了,你快回房睡吧。” 宜尔点点头,站起身,却见红璎仍然坐着不动,“你不回去睡么?” “我在外赏赏星星和月亮,醒醒酒。” “这么晚?”宜尔问出话的瞬间明白过来,红璎是怕她夜里害怕睡不着,特意守在外面。 “待人以情,真意浃洽。”说的就是红璎这样的人吧?明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不得所求,深陷苦海。 红璎闭着眼,“我是真夜猫子,不困,你 快去睡吧。” “嗯。”宜尔进屋关上门,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助他的决心。 天一亮,鸡一鸣,宜尔醒了。 她推门出来一看,那抹红石榴正趴睡在桌上,红璎竟然守了她一整夜。 这样的情谊太重,宜尔既觉得感动,又担心最终难以回报。 她轻手轻脚梳洗,去厨房拿了早点回来再叫醒他。 红璎抻抻胳膊抻抻腿,摸着自己的脸惊呼,“完了,昨日就这样直接睡了。” 宜尔端着水盆和脸巾出来,“怎么了?” 红璎指指自己脸颊,“你瞧瞧可有长痘?” 宜尔俯身向前,眼睛掠过他眉骨、鼻梁、唇角……红璎的瞳孔是浅褐色的,白日的光照下有一种清透感。他的妆稀了,妆面不匀,可以看见鼻尖那颗小黑痣,唇上隐约有青色的胡茬冒出。 看着看着,面前雪白的脸庞染上红意,她后知后觉撤回去,有些抱歉,“没看到。” 红璎挠挠脸,“没就好。给我的?麻烦你了。”他顺手接过,蹲到一旁洗脸去。 等他洗完,去掉脂粉气,眉目清爽许多,也冷淡许多。 一个爱说笑的人长了副冷漠的五官,怪不得他看自己不舒服。 红璎往后一捞被水浸湿的额发,低垂下来的眼睫上仍挂着水珠。这种冷静疏远的气息,在他一开口时荡然无存,“这包子怎这么胖?” 宜尔回道:“柴爷专门给我做的,我喜欢吃馅多皮薄的。” 他坐下来,宜尔这才动手拿了个包子往嘴里塞。 “什么馅的?” “有咸菜的,红豆的,还有肉的。哦对了,鸡蛋吃不吃?”她从衣间摸出两个鸡蛋放在桌上。 红璎笑了笑,拿过一个鸡蛋敲碎了,剥一半放到她面前。 “谢谢。”宜尔还拿了碗辣椒油,她拿起鸡蛋蘸蘸,往嘴里塞。 红璎也学她,结果刚入嘴就嘶地一声,倒过边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吃这么辣?” 宜尔点点头。 她其实甜辣都爱吃,但辣是她同家乡、同娘亲的最后一点联系。以前想娘了就吃辣的,不知不觉间就顿顿在吃辣椒了。 两人用过早点后去报官。 还好整个县衙的心都在犯人身上,没人在意宜尔半夜出门溜达的事情。 她领着官差走回昨夜走到的那个死胡同。 几人在路人的目光中四处搜找,终于在一侧的河岸中捞到一具尸首。邋遢的男人胸腹被捅穿,两只耳朵都被人割走。 虽然已做足心理准备,宜尔再见到这副惨状还是忍不住难受。 “宜尔你瞧瞧,是这人吗?”李嘉问她。 宜尔点点头。 李嘉一抬手,其余几人将尸首裹好抬回去。 他又对宜尔道:“虽说那女魔头只杀男人,但你毕竟是见到了她杀人。县衙里人手不足,派不出人保护你。你平日别单独行动,我们会尽快将女魔头缉拿归案。” “嗯,多谢你。” 红璎见她白了脸,也出声安慰:“没抓到犯人前我就做你跟屁虫,粘着你。” “我也会粘着你的!” 听二人讲完全部的莺语从凳子上起来,“我可怜的宜尔,怎么这么倒霉,一件接着一件的,没个安生。” 宜尔心口发暖,笑笑,“还好有你二人陪着我,运气也不算太坏。” 莺语甜甜一笑,坐回去,“不说这种糟心事了,给你们讲点乐子八卦。金玉堂老板的发妻昨天冲进堂里和她丈夫的小情人打起来了。” 宜尔:“情人男的女的?” “男的~还好他开的不是男风馆,不然岂不是养了一群小的?听说那发妻娘家富贵惊人呢,金玉堂刚开始的钱银也多是他妻子掏的。唉,你们说,为何有钱能使鬼推磨却难买有情人呢?” 红璎满不在乎,“那是买的人钱用错地方了吧?” 宜尔:“毕竟情感是人难得能自由自在决定的事,人生恩爱原无价不是?” 莺语对着宜尔连连点头,“是呀,千金难买一个像我们宜尔这样好的姑娘,你将来一定能同丈夫恩爱一生。” 宜尔:“那倒未必,婚姻美满要靠运气。”她对此很看得开。 莺语轻轻捶她一下,“那一开始总得往好的想吧?对了红璎。” 正出神的红璎被她唤回来,“嗯?” “红璎呢?想娶什么样的姑娘?” 红璎失笑,“我还有的挑?” 莺语扁了嘴,“你俩真没意思,想想又没什么。” 红璎想了想,“我不求两情相悦,恩爱不疑,只愿能和一位善良真诚的姑娘白头至老就好。” 对于红璎来说,一个人实在是太过孤单了。 莺语很不满这个回答,鼻子里哼出气来,“你俩怎么都这么平淡,不想谈轰轰烈烈的感情吗?哎呀!叶公子的房间让我提前去打扫来着,险些忘了。”她匆匆起身,抱着碗筷就跑起来。 宜尔看着她的背影。轰轰烈烈……她不毛毛躁躁都不错了。 * 又是夜里。 宜尔专心致志打扫,空闲时分打量一下席间诸位女客。 自从上次同红璎说过后,他精神许多,与女客们说说笑笑,传杯换盏,饮了一坛又一坛酒。 冠玉馆的倌人酒量都很好,红璎更是数一数二,喝下那么多连脸也不红。 然而这些常客一向是万草丛中过,风流成性。要么摸摸术璞的手,要么捏捏红璎的腰。 红璎脾气很好,又早已习惯,一向笑以待之,更何况术璞才是被吃豆腐最多的,脖颈、脸颊皆有红印,比他惨多了。 有个女客喝醉了,非要掐红璎的脸一把,想瞧瞧他敷粉几何,客人力道用大了,他脸上红起一块。女客看着手上的粉哈哈大笑,红璎也笑。 “夫人这样醉了?”他拿过手帕替她将手上的粉擦去。 “就是,醉得不行了。”女客蛹进术璞怀中。 术璞将人揽住,温声问道:“可是要睡了?” “还不够呢,术璞,再同我多喝几杯~”她又坐起来,往术璞和红璎的杯中倒满酒。 红璎笑着一饮而尽。 宜尔不忍多看,移开眼睛。又见丰小姑娘踏门而入。 王馆主得知丰小身份后,决定先不拆穿对方,叫她同莺语都多盯着点。 丰小一边往里走,一边环望厅堂,就像她以前那样。然而眼神与宜尔交汇时却多停留了一会儿。 宜尔心头一慌。难不成自己跟踪的事被发现了? 她去找莺语,让莺语今晚盯着丰小,她就先离远一点。 然而即使离得远,宜尔还是与丰小碰见了。 丰小起身要去如厕,不知怎样迷路到了她这边,向她问路。 宜尔指过方向后,丰小也没走,眼睛盯着她,似有话要说。 第12章 丰小嘴下那颗痣如此鲜明,宜尔多看两眼便容易想起昨夜的恐怖,她低下头,却瞥见其袖间有血痕,呼吸一窒。 丰小顺着她目光望去,抱歉地将袖子压住,“啊,晚间做菜伤了手,溅血至此竟未发现,叫姑娘受惊了。” 第10章 成仙 丰小将手掌摊开,她的指头确实有伤。 宜尔暗叹自己胡思乱想,平复心情后问道:“丰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 丰小在这儿站了半晌,同样颇不自在,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思索时的神情也是动人的。 “敢问姑娘芳名?”丰小不答反问。 她微低身子,“我叫宜尔。” “宜尔姑娘,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丰小的眉头忧愁地蹙在一起。 “……姑娘请说。”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很纠结、很为难,声音小了许多:“你可曾听说附近有夜里屠人的女魔头?” “……嗯。” “我准备返家,可听到传闻实在害怕,可否劳你送我一程呢?我家就住附近,不远的。” 为何? 宜尔心生警惕。丰小是想沿途从她这儿套问冠玉馆的秘密?毕竟她确实在此栖身数载。可他们馆子除了馆主是逃犯也没什么特别的了。能在这条街存活,多靠坚持和馆主一张嘴。 宜尔环顾四周,红璎不在——已经有一会儿不曾见到他了。莺语则在另一头忙得满头大汗。 正巧术璞路过,她小跑上前,“公子,丰姑娘夜行回家,可否劳烦你送一下?” 他笑意浅浅,“可以啊。” 丰小别开眼,“这……我是从家中悄悄跑出来的 ,让冠玉馆的男子独身相送,万一被瞧见了……” 术璞低下眼,笑而不语。 宜尔:“那我也一道送您回去如何?” 丰小终于舒了口气,“那便麻烦两位了。” 术璞点过头,“姑娘客气。” 宜尔抱歉地看向术璞,术璞笑着摇摇头。 同馆主、莺语说过后,宜尔和术璞送丰小回家。 莺语原本说什么也要来,可前堂实在忙碌,王馆主无语得敲了她好几下脑门。 想着有术璞陪伴,宜尔也就叫莺语放心干活。 夜色浓重,晚风清凉,一如昨日。 今早走过的路,夜里再看,仍然令宜尔心头发慌,幸好有两人作陪。 宜尔走在丰小和术璞中间,三个人都不爱闲谈,又不算熟悉,一路走来没张过一下嘴,说出过一个字。 虽感尴尬,但宜尔也不是个擅长起头的人,而且沉默久了就习惯了,反倒有几分宁静的安心。 走着走着,宜尔突然想起在堂中有很长一阵子没瞧见红璎,她实在挂怀,于是问术璞:“红璎可是出去送人了?后头一直没瞧见他。” 月华笼身,术璞更显静谧清雅。他偏头看她:“酒杂,喝吐了。” “他酒量不是很好吗?” “似乎是没休息好,胃疼。” 宜尔想起他昨夜给自己守了一晚的门,心生愧疚。 冰凉的手突然触到她肘部,宜尔一颤,扭回头看丰小正盯着自己看。 丰小笑意隐隐,语声轻柔:“宜尔,前面左拐。” 左拐?可金玉堂明明在右边。是特意换了个住所? 宜尔心生不安,但也只能点点头,不自觉走得离术璞更近一些。 术璞和宜尔走在前,丰小步子迈得碎,即使两人特意放缓了脚步,她还是常常落在后头半步的位置。不过几人也不攀谈,并无影响。 她只在岔路口时出声指路。 丰小走路很轻,像羽毛扫过地面,只有些细微的声音。 不知何时起,连那细微的声音也消失了。 宜尔看着眼前的分岔口,虽然认路还是得假装询问。 “丰姑娘,接下来往哪边?” 她转回头一看,身后只有空荡的街。 堤岸边的杨柳枝随风飘动,没有声音。 “丰小姑娘?”她心一揪。 术璞也环望四周,见宜尔神情紧张,宽慰她:“兴许是一时失神迷路了。” “这是她回家之路,不该不认识。丰姑娘人俊俏,会不会是有什么歹徒趁我们不备将人绑走了?”宜尔越想越担心,“公子,我们快回去找找。” 术璞点首,两人往之前经过的各种转角找人。然而翻遍每个漆暗的角落都不见人影。 术璞看着黑深夜幕和点点繁星,“宜尔,先回去吧,这样黑也找不着什么。或许丰姑娘早回去了,也或许,她只是将我们叫出来捉弄一番罢了。” “好。”宜尔找得口渴,嗓子发痒。 两人原路返回。 行进间,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赶路。临近他们时却突然停了,踩着跟他们差不多的伐子慢慢走着。 宜尔觉得奇怪,转过头正和那双龙眼般的眼睛对上。 柴刀横劈而来,宜尔惊慌失措中拉着术璞往后一躲,摔在地上。 女魔头面不改色又举刀欲来,却被一柄青光宝剑抵住。 原本柔美温和的姑娘身脊板正,目光坚毅,正是丰小。 “姐,停手吧!” 对面的女魔头一顿,宜尔也一顿。 女魔头将柴刀从上面拿起,持握掌中,丰小也收回剑,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女魔头一个闪身绕过她,直逼正起身撤远的宜尔。 丰小不敢用剑,只能冲上去用双臂反架住女魔头。 女魔头也不挣扎,任她从背后抱着,她一直是一副平静的神情,说话声音也冷淡:“放开,我要度化这罪人。” “这姑娘怎会是罪人?姐,你莫要再造杀孽了!”丰小一时激动,眼盈热泪,近乎哽咽。 “见死不救,自然是罪。你年纪轻,看不透也是常事,姐姐不怪你,但不要来打扰姐姐。”她将柴刀往后一挥,利口直插进丰小背部,鲜血顿时大片濡开。 丰小失力,松开手,垂倒在地。 女魔头俯视她,“笑笑,你被世间的尘气污染了,但是别怕,等我——” “何人!?”男子粗犷的声音一喊,女魔头话被打断,她看了眼远处那群官兵,提刀跑开,几乎是几步就不见人影,消失在黑夜中。 两个年轻官兵疾奔追上去。 “丰姑娘?”宜尔跑到她身前,鲜红的血已经从背部淌至地面,和泥灰混在一起。 领着巡逻队的李嘉跑来,将丰小抱起,“我送她去医馆!” 宜尔看向术璞:“公子你先回馆,我陪着去看一下!”说罢便快步追上去。 丰小伤得很重,但幸好没有危及性命。 她趴在床榻上,看着端来热水盆的宜尔。 “抱歉,害宜尔姑娘深陷危机,我原以为自己能护住你二人性命,没想到姐姐已不念旧情……” 宜尔还来不及答话,李嘉走进来,“醒了?” 丰小看他一眼。 李嘉从衣间拿出一张信纸,“丰笑,闭城南曲巷人,历代经营着一家布庄。姐姐丰乐,嫁给闭城木材商,数日前杀害丈夫,四处逃窜。你既然知道如何引你姐姐出来,为何之前传召时不答?” 丰笑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可声音中仍有一种坚定:“姐姐虽恶事做尽,可终究是我血浓于水的挚亲,我不愿看她被斩首,原本决心自己来说服她,劝她改过自新,再带她隐居山林,终生不入凡世。” 宜尔将打湿的帕子拿来为她擦拭面容,“丰姑娘怎知道我二人一定能引出令姐?” 她闭着眼,“姐姐最讨厌冠玉馆的男人,尤其是身边带着女人的。” 李嘉叹气,“丰乐与那些人究竟有何仇怨?下手如此狠辣。” “姐姐她……想成仙。” 丰笑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中飘曳着烛光。 “人有五感,便有五苦,活在世上就是受苦。而那些有罪之人总是试图逃避苦难,加重无辜之人的苦,是以惩治有罪之人就是积德,德满则可飞升为仙。姐姐如此认为。” 李嘉听得云里雾里,“丰乐的丈夫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疼爱妻子,孝顺父母,怎会也变有罪之人?” 丰笑愁容覆面,娓娓道来:“姐夫本在外谈生意,数日都未谈拢,为赶上给姐姐庆生,干脆放弃了。然而姐姐认为其草率从事,只顾自己,不顾为其忙上忙下的寻常工人,已犯下罪孽,需要净化。于是将其分尸,将尸首藏于家中梅树下,待他历经时间,转为梅木的一部分,变得清正纯洁。” 不说李嘉一头雾水,宜尔也甚是迷茫。 宜尔:“令姐的想法一直如此奇特么?” “自她得了不治之症后,便想做天工度外人,有个看山看水自由身。” 不受疾病苦,不受俗事扰。 李嘉:“那不就是不想死?” 丰笑抿住唇,滴下泪来。 宜尔拍拍李嘉,李嘉“唉”了一声,说自己出去走走,等下再回来。 第13章 宜尔心绪也很是复杂,她看向丰笑,“两位虽是姐妹,却大相径庭。” 丰笑苦笑,“我俩别的地方都不像,偏偏在同一个位置长了颗痣。是不是很神奇?” 宜尔点点头,她想了想,问道:“令姐为何讨厌冠玉馆的男人?” “我家小妹曾被冠玉馆的男人哄骗,从家里偷了不少银两。我想姐姐若要除恶,很可能会找冠玉馆的人下手,就来此蹲守。以防万一,金玉堂那里我也留了心。他们开得比你们晚,我便宿在那里。” 宜尔又想了想,观望着她的神情,“丰姑娘将来打算如何?” “我作为妹妹,有制止她的责任。” 第11章 红璎也很好 宜尔作为红璎的挚友,有替其寻觅良缘的责任。 比如说丰笑,她就十足满意。 勇毅无畏,且极富担当,虽然有些偏颇,可为了血亲也能理解,正是她重情重义的体现。还会剑术,温柔又强大,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可红璎与她差距悬殊,该如何叫这姑 娘瞧见他的好呢? 宜尔千思万想,计上心来。她回到冠玉馆,准备翌日就去找红璎商量。 她心中记挂着事,即使睡得晚也早早醒来。 醒是醒了,可脑袋有些缺觉的昏沉,她闭上眼,又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 红璎一般午时起床,眼下还有好几个时辰,宜尔便去提前打扫熏房,给晚间多些闲暇。 王馆主这段时日没找着杂役,倒是找着个愿意来洗院干活的。 莫大娘家住附近,一天可以来两三个时辰,做到秋收农忙时回乡。 宜尔原先午前干的活全都转交给了莫大娘。 至于午后,前堂最后一遍拖地擦桌由莺语负责,宜尔则回到洗院。若是莫大娘有没洗完的她就接着洗,然后老样子去收晾干的衣物,检查熏房……再将洗院清扫一番。 自莫大娘来后,时间上松络许多,宜尔渐渐习惯了做杂役,但不太喜欢。 宜尔不喜欢熬夜。 以往睡前她会看书,但如今回去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用过饭后又接着干活。 她失去了“清晨”。 宜尔喜欢清晨那种宁静的感觉,喜欢听鸟叫,喜欢发着呆做事,喜欢青色的雾轻轻飘在院子,微凉的风柔柔拂过肌肤。 而夜里太热闹,丝竹管弦之声,说笑逗闹之声……有时醉酒的客人拉着她,亲近也好,捉弄都罢,宜尔会有些不知所措,幸好莺语、刀鱼常常挺身而出,帮她许多。 但不喜欢是不喜欢,总是要适应的,宜尔也很擅长“适应”。 收拾好一切,宜尔辞别莫大娘,去找莺语。 莺语瞧见她来,露出奇怪的神情,“欸?宜尔,我还以为你去看望红璎了呢。” “为何?” “听说他生病了。” * 宜尔同莺语前往杏院。 杏院的主人韩有杏因打赌输给王乌,要在冠玉馆诊病三年,费用还只能折半收。 韩有杏只给男人看病,洗的衣裳又都是他的学徒来拿,所以宜尔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据莺语所说,红璎病得很重,须得留在杏院看顾。 “说得那么夸张,”红璎躺在床榻,偏过头看向宜尔,语声低微,“只是肚子不大舒服,懒得走就躺这儿了。” 宜尔看着他发紫的唇和暗沉无色的脸,他额间冷汗涔涔,一副少气无力的模样。 莺语啧啧叹道:“都这副样子了,红璎你怎么倔起来了?难为情不成?” 红璎白她一眼,“我脸皮有那样薄?”瞥到宜尔眉间染愁,他又道:“生病也不赖,韩大夫说禁酒半月呢,我往后跟着你俩一道打杂如何?” “宜尔,那你可得把最苦最累的活都丢给他!” 宜尔笑笑,“红璎你等下午饭想吃什么?” 他突发奇想:“想吃饺子。” 莺语:“这个时节?话说你吃得下?” “唉,只是肚子痛,不是肚子不饿。”而且从昨夜到现在,他除了药什么也没吃。 宜尔起身,“那我去问问柴爷。” 莺语跟着宜尔一道出去,房间又只剩红璎一人。 腹中有一股灼热感,红璎侧过身半蜷起来,将手压在腹部,抵住阵阵绞痛,眼睛盯着门口。 宜尔怕他吹风受冷,走时将门带上了,红璎只能盯着紧闭的门扉看。 他头重如裹,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时间流逝。门外响起脚步声,还有桌子板凳挪动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又响起哒哒哒的剁肉声,凌厉干脆,一听就是功力深厚的厨子。 “韩大夫,你这香菇都没洗干净嘞。”是莺语的声音。 “能吃就行。” “韩大夫你真冷淡。” “要真冷淡还会让你们在我这儿借用厨房?” “说得像大夫你不吃似的。” “吃又如何,不吃又如何?你个小丫头片子也管我那么多?”韩有杏一直冷冷应她。 少年嘟囔:“师父和莺语姐光说不动。我都洗完葱了。” “这里还有。”是宜尔的声音。 红璎唇角微扬,整个人往外挪了些,静静地望着两扇门之间的细缝。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像什么都看见了。 红璎想起了小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躺着,义父絮絮说着。 红璎对自己的亲生爹娘已毫无印象,甚至也不记得义父是什么时候收养自己的。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和义父住在一个破败的小屋里。夏日狂风暴雨将窗户吹破了半块,义父一直没修,结果等到冬天,冷风吹得两个人瑟瑟发抖。 刚吹一天,红璎就受寒病倒了。整个人烫得像个火球,脑袋晕晕乎乎,又涨又疼,一度以为自己要病死了。 义父说他傻,说给他熬姜汤,喝了姜汤就会病愈。 然而义父似乎也不怎么会熬汤,他不知从哪儿整了一大把生姜,泡在水盆里,一边搓洗一边跟躺在床上的红璎说话。 “乖儿子,我跟你说啊,这姜,切成细丝炒起来味道可好了,拌点牛肉。你义父又年轻又帅的时候,只在一家山里的馆子吃过一回。就是那种……” 红璎没力气搭话,只乖乖听着。 那时他就想,如果真的要病死了,就这样听着义父的念叨,闻着他为自己煮的姜汤气息死去也很好。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就很好。 眼前的场景与过往重合,红璎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恍惚间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境。 被王馆主收留是梦,做小倌是梦,连遇见宜尔也是梦……等这场大梦醒来,就又回到了那个又脏又小的屋子。 可他是醒着的。 腹部抽痛感淡去,红璎翻过身子,仰面向天。 他四肢酸懒,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衫。他闭上眼,细细地听着门外几人闲谈。 “师父,你这都包破了。” “大人的事孩子少管。” “唉,想不到杏院里养的居然是只大刺猬,这么会扎人。” “柴爷,这盘快包完了。” “宜尔你手也太快了吧?我不允许。” “清和,你这饺子包这么瘦作甚?” “小孩的事大人少管。” “清和。” “回师父,因为这是一个饿了的饺子。” …… 红璎听着听着,不禁想,如果能在这样的情形中走到人生的尽头就好了。 亲朋好友在外欢声笑语,而他,就像只是在屋里睡着了一样,悄悄地离去。 * 宜尔端着盘饺子推开门,“红璎,吃饭了。” 她往里走去,只见红璎满头是汗,昏昏睡着。 一个身形高大、胡子飘飘的青年跟着她进来,“睡着了?” 宜尔扭回头,“嗯。没事吗?” 他检查了一番,“服过药,这样睡一觉好得快。走吧,他没这个口福,我们自己吃。” 床榻上的人眼睫颤动,缓缓睁开,“饺子热的才好吃。” 韩有杏轻哼一声,站起来,“那是自然。”踏步往外走去。 宜尔走上前,将饺子放在一旁,扶他坐起。 红璎这样睡过一觉后确实好了许多。他端着盘子夹起一块塞进嘴里,鲜美多汁。 “不愧是柴爷,连饺子也做得这样好吃。” 宜尔笑着点头认可。 今日这趟午饭吃得早,等收拾好一切仍为时尚早。 宜尔、莺语同红璎在屋中闲叙,趁此时机,宜尔提出所想。 “红璎,之前不是说要寻个好姑娘么?我觉得丰小姑娘真的很适合。”她将丰小的真实身份和昨夜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红璎倚靠着墙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莺语摸着下巴思索,“那布庄我听过,还蛮大的,那丰姑娘岂不是千金小姐?红璎这样的身份,会不会……” 第14章 她话说一半,红璎明她言外之意,他笑了一声,接道:“我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宜尔摇摇头,身姿板正,“丰姑娘是很好,可我觉得红璎也很好。” 红璎笑意敛去。 宜尔不好意思看着他夸他,眼睛往下落些,“红璎风趣,为人体贴,在乎他人心情,总是默默助人。而且一直吃苦耐劳、颇为上进,只是出身差罢了。” 她抬回眼,看向红璎,“两个人若想要恩爱长久地走一生,出身、 金钱……并非最为要紧的。我之所以觉得丰姑娘合适,是因为丰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她是一个愿为所爱之人竭尽全力的人,若她能喜欢上你,一定不会辜负你。就像你若是同她一起,也绝不会负她一样。至于丰笑会不会爱红璎,是丰笑的事,但男女情缘既需要缘,也需要勇气。若红璎你有意,我觉得不妨一试。” 红璎的眼中静静映着宜尔的身影。 莺语红了眼眶,她抱住宜尔,“我怎么就不是个男的呢?跟宜尔你在一起也太好了。我俩一定能做神仙眷侣。” 宜尔笑着拍开她,“你做我最好的朋友还不够?真贪心呐。” 莺语用脸蹭她,“我就是很贪心~红璎,宜尔说的没错,幸福是自己的事,你就试试呗,追不上咱再找就是。” 红璎收回眼神,盈出笑来,“那就宜尔看来,我该做些什么?” 宜尔:“我问过了,丰姑娘想同县衙的人一起将姐姐抓捕归案。红璎你跟我可以去请缨作饵。” “太危险了,我自己去便行。” “是啊!女魔头那样疯,万一真伤着你了……” 宜尔摇头,“丰乐上次说我是有罪之人,那想来度化我的可能是很高的。躲也躲不过,不如迎难而上。而且我也希望能助他们早日解决这件事。” 红璎和莺语都不说话了,宜尔总是有理有据的,他们都说不过她。 莺语看了眼屋外日头,“唉,我得去趟厢房,叶公子让我今日也早些去打扫,不能陪你们了。” “嗯,等我熬完水就去前堂。” “还早呢,不急,昨日也不怎么脏。”莺语推开门。 “等下见。”宜尔看着莺语出去了。 “什么水?”红璎问到。 “我在厨房给你熬了碗生姜蜜水,你喝了好受些。” 红璎没说话,他默默地滑躺下去,看着幕帘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冒出句“多谢”来。 宜尔只当他现在身子不适,思绪混乱,没太在意,“你再睡睡吧,好了清和会来叫我的。” “嗯。” 宜尔看着红璎闭上了眼睛,自己也有些困倦。 她这两日太累了。 宜尔两肘叠起,趴在桌上,想小憩一下。 不过片刻,她的呼吸就变得平稳而缓慢。 红璎睁开眼。 他侧转过头,看向宜尔酣睡的面庞——她的五官老老实实地嵌在该在的位置,端正得同她这个人一样。只有那前深后浅的眉超出规矩,也同她偶尔的举动一样。 她个头不大,说起话做起事来却常常很有力量。 端详着,凝望着,红璎忽地笑了,眼睛中是一种静静含蓄的情意,还有一些隐微的思绪。 他转回头,闭上眼睡了。 红璎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一次,他会更加小心,更加小心。 敞开的窗外,一抹白影翩跹而过,白蝴蝶般离去了,飞远了,或许也还会再飞回来。 第12章 诱尔成妻 什么是仙? 餐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不堕轮回,不沾因果,笑看帝王将相化黄土,冷观红尘痴儿泣别离。 长生不老,无悲无喜,无忧无虑,这便是仙。 丰乐如今会饿,会老,会忧虑,但没关系,只再差几人,她便要成仙了。 有人曾问过她为何要成仙?真是怪哉,难道还有人不想成仙? 人人都想成仙,人人都做不成仙,可丰乐不同。她少时因缘曾被浮生观观主收为徒弟,修道多年,直至及笄才下山返家,嫁作人妇。 她是有仙缘的。 有缘就该把握。 “放过我吧!”被丰乐揪住衣襟的男人惊恐万分,“我怎会是罪人?我只是将东西卖得贵了点,没害人性命啊!只是小错!” “小错?”丰乐手起刀落,男人脖颈一道血口喷涌,溅了她一身,血从她下颌滑落。 小错才可怕。 人们总为自己寻诸多借口,是对方无礼我才说话难听,是时间仓促我才踩坏庄稼抄近道……最后将小错化为微错,微错再化为无错。明明一生犯下无数错孽,却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从未犯错,从未害人。 害的人只要没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永远不知自己犯过错。 小错比大错更该惩治。 丰乐将血淋淋的眼珠子捏在掌心中,在黑夜里无声前行。 她回到暂住的破庙,将眼珠埋在庙门口的梨树下。等到来年春天,梨花开,这罪恶的灵魂也就能与花同白了。 收整好一切,丰乐将自己洗净,换了套衣裳,在黑夜的街巷中行走。 无意识地乱走后,或许是过于厌恨,她又来到了冠玉馆后门对面的巷口。 门口冒出上次那见死不救的女子,她抱着个陶罐似要外出,然而环顾左右,迟迟不敢往外走。 馆中又走出一名花里胡哨的红衣男子,他接过陶罐,跨步走出。 丰乐轻步往前。 冠玉馆的每个男人,都是罪恶的。但是没关系,等丰乐度化他,来生他一定能投个好人家,受业于名师,习得一技之长,成为一个光明磊落、清清白白的男人。 丰乐向来一日只度化一人,此番临时起意,身上没带柴刀,但还有一把匕首,于她来说足矣。 她持着匕首,几步就要靠近男子后背,然而青光闪过,一柄长剑横拦。 丰乐往旁看去,丰笑面容失色,可眉目却凛然。 “姐,你执迷不悟,我也不能再纵容你了。” 丰乐很泰然,“若不想失去成仙的资格,莫同这些罪人一道来害我。” 丰笑:“就算成不了仙,也不该做魔。” 丰乐摇头,“看来笑笑也无仙缘。”她侧肘撞向丰笑手腕,试图打掉其剑,丰笑以左掌抵推,绕化其力。 丰乐顺势扭转半周,半身蹲下,一手向上按住其腕,一手向下将匕首插进其脚。 两人在道观修行的年数差不多,实力相差无几,然而丰笑面对亲姐姐总忍不住留情。 可如今已没有给她留情的时候了。 丰笑忍着痛踢起伤脚,匕把戳中丰乐胸口,另一侧则更深地扎进她脚中。 丰乐跌在地上,丰笑则撑地半蹲,拔出匕首,新伤叠旧伤,她脸色唰白,额上渗出虚汗。 红璎上前用双臂缚住丰乐。 “丰姑娘!”宜尔带着李嘉疾奔而来。 县衙人手不足,尤其是丰乐上次就被钓出来过一回,县太爷不相信她会再度上当,不愿浪费人力。 李嘉愿意相信他们,不仅在非值守的日子来蹲守,还给了几人青烟信。遇见女魔头时打开一丢,看到烟,李嘉会赶来。 红璎和宜尔一连试探数日,终于等到她。 丰乐两臂往上一撑,使力往侧倒,带着红璎在地上滚了起来。然而红璎不松手,两人在地上翻了数圈。 跑上前的李嘉吓了一瞬,还是伸手按住一双脚——正好是丰乐的脚,逼停二人。 宜尔膝盖一弯,将腿叩按在上,将丰乐压得死死。 丰乐不动了,李嘉赶紧趁此时机,上前要缚住其手,然而丰乐在李嘉靠近前、红璎稍离的刹那间扭身甩来一把土灰,李嘉和宜尔顿时眼痛难睁。 丰乐力道极大,她一肘击开已乏力的红璎,挣扎弹起,还将李嘉腰间佩剑顺走。 她拔剑出鞘,寒光粼粼。 红璎挡在揉眼睛的宜尔身前。 李嘉闭着眼大喊:“别再挣扎了!其他人马即刻便至!” 丰笑站起身,提剑刺去,两人几番来回,都不曾落入下风。 打斗间,李嘉所说的人马果然赶来了。 丰乐剑上收力,丰笑也下意识松了几分,没成想下一瞬又是一挑,青光宝剑哐当落地。 可官兵已要相围,丰乐逃无可逃。 “与其在囚中等死,不如自己了断。”丰乐说罢便一割喉头,血涌如注。 正如她对其他人那般,她对自己下手也如此利落。 丰笑揽住她颓软的身躯,“姐!”泪水溢出眼眶,“你究竟是何苦……” 她真的不明白,总是一本正经但疼爱妹妹的姐姐怎会变得如此? “要、要入轮回了。”丰乐口中也呕渗出大量血来。 丰笑单手捧着她的脸,哽咽道:“姐,答应我,来生好好做人好不好?” 丰乐觉得可笑,可是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15章 一旁观望的宜尔惋叹。 浑身灰土的红璎站起来, 眼前还有些发晕,宜尔搀住他。 官兵将丰乐的尸首收走,闭城骇人听闻的女魔头就这样落下帷幕。 待三人从县衙离开,夜已更深。 宜尔看着走在下方石阶的丰笑,思索后快步跟上。 红璎就望着她这样往下跑。 虽说如今这个时机不是很恰当,可早打探早安心,也得找个由头将人留下。 宜尔旁敲侧击:“丰姑娘大义凛然,剑术高超,也不知将来谁有这样的好福气得你青睐。” 丰笑疲累地回以一笑,“我们道门清修,不谈情爱。” “道门?” “嗯,我多年前便拜入青松真人门下。此番也是为了姐姐才下山的。” “是个尼姑啊?”冠玉馆歇业后一直等在后门的莺语一听,捂头一叹。 宜尔纠正她:“是道姑。” 莺语又叹,“有什么区别?反正她此生不嫁了。唉,白忙活,你俩还搞得这么狼狈。” 她看着眼睛通红的宜尔和满身尘土、头发乱糟糟的红璎。 红璎两手一拂衣袖,笑了,“若是追每个姑娘都要如此,我怕是还没脱离苦海就要殒身了。” 宜尔:“只要追到了就是一生。” “就是,红璎你想幸福就不能畏难偷懒。” “是,谨遵二位姑娘教诲。”他弯身作礼,逗笑二人。 折腾一番,腹中空空。 莺语去厨房热面,红璎和宜尔则回去先换衣裳。 红璎陪着宜尔先回院子,她那扇破旧的门上夹了封信。 宜尔取下来,信封上写着“宜尔收”三字。 她将纸展开。 【宜尔大义,璧也该有所回敬。红璎意图诱尔成妻,赎买自身,实在难为良配,万望深思】 偌大的纸上,字写得很大,本不打算看的红璎一眼便瞥到了。 风将纸页吹动。 “逐璧真是,想出这种法子离间我二人,以作报复。”宜尔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过头却见红璎面色沉重。 宜尔眼皮一跳,不安萦上心头,她攥着信纸,“怎么了?” 红璎望着她,若是往常,他遇见这种无端之事定会讲句玩笑话,然而他没有。 他眼神闪烁,似在犹豫。 宜尔几乎是在发觉他犹豫的一瞬确认,逐璧说的是真的。 “你喜欢我?” 红璎提了口气,嘴唇张了又合,仍然不答。 宜尔心头一落,“你不喜欢我,却想要诱我赎你出去?” 红璎真的不知该不该答。他不想对宜尔说谎,可若是承认,会毁了二人关系。因为宜尔一定从未想过要同他在一起。 确实如此。 他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暂,宜尔对红璎有亲近,有感激,就是没有恋慕。 宜尔和莺语总是说笑,可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想随随便便嫁人,她一定要嫁个自己真心相爱的人。 一生实在是太长了,数十年光阴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何能熬得下去? 宜尔沉着眉目,第一次质问红璎:“不是说将我当挚友么?你怎能如此?你!”她想骂骂不出口。 红璎心乱如麻,却又有种早知如此的哀凉。 他低下眼,“我知道,是我配不上你。”这段时日他愈渐明了。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事,你想要利用我,让自己自由,却不告诉我。你觉得我的感情可以操控,我替你想东想西,忙前忙后,担忧你,你却有着别的心思。”宜尔越说越有些忍不住怒意,可她也不想在最气愤时肆意地发泄情绪。 “我现在不想同你说什么,你不要跟我说话。”宜尔进屋,直接将门关上。 红璎站在原地,看着门,形单影孤。 * 宜尔和红璎都没回来,莺语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吃了三碗面,撑得胃痛。 翌日午间见宜尔来找,她赶紧上前去问,“你俩昨天怎么回事?回去换衣裳,困睡着了?” 两个朋友之间的争执,不该告诉第三个朋友,尤其是此时她还很混沌、还没想清楚的时候。 她不想只是向莺语抱怨红璎。 宜尔摇摇头,“没事,今日就我们二人吃饭吧。” “不带红璎了?你们吵架了?”她担忧地皱起眉头。 “别担心。昨夜我确实和他发生了争执,但我要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我再同你说。” 莺语点点头,“以你的脾性,你别太为难自己就好。要是真的受委屈了,别太为红璎着想,我替你悄悄去给他酒里倒辣椒。” 宜尔心口闷结的气消散一些,“莺语你当真懂我。” “这么多年磨合下来的嘛,刚开始确实是不太懂你,还以为你不喜欢同我说话,可后来相处越久,越觉得你真好,真可爱,不知不觉,感觉都要离不开你了。”莺语有些害羞地笑了。 宜尔眼热,扯出笑来,“你不嫁人了?” 提到这个她有些微愁,“唉,有时想想嫁了人就要和你分别,是有些不想嫁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待到给柴爷送终吧?然后再看着你嫁人,我最后走。” “不担心自己变老姑娘了?” 莺语轻哼一声,“我想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好姑娘,再老也有人要的。” 宜尔笑笑。 她和莺语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好,她同红璎也是,和以前一样,会面时只点头,不再说话了。 第13章 合欢树在上 其实在宜尔说以前红璎从不觉得自己妆浓。 因为少年入馆时他们都是那样摆弄他的脸,说这要遮,那要遮,他便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的,是适合他的。 所以随着年岁渐长,脸上斑点暗沉多了,他便下手更重,遮得更猛。他五官阴冷不讨喜,便将自己涂画得和善些。 平时总有人看着红璎笑,他以为对方觉得自己幽默风趣,宜尔说了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有人是因为他面容可笑。 所有人看他出糗,拿他取乐,只有宜尔会担心他离开此地后被人嘲弄,提醒一句。 红璎知道这不能称为爱,这是感动。就像他陪宜尔去偷玉,宜尔也很感动,可爱不能光靠感动。 说着“红璎也很好”的宜尔很好,但一切都结束了。 红璎既惆怅,又终于舒了一口气。 不用再骗她,宜尔也不用再为了伪善的自己奔波操劳。 红璎的生活还要继续,他还有自由要争取。 鸾歌凤舞在前,酒色财气在侧。 红璎将空杯倒满酒,递给浓妆艳抹的女人。 女人扁着嘴,“我昨日出去,街上有人拦着我求爱,我说我都四十好几了,他偏不信,非说我是十八的姑娘,叫人为难。” 方姑娘今年二十八,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红璎笑了笑,“方姑娘生得粉妆玉琢,十八都说大了。” 方姑娘托着下巴呵呵地笑,“对了,你饿不饿?” 红璎不饿,但方姑娘一定饿了,所以他答道:“饿惨了。” 方姑娘招招手,一个矮小的女子疾步赶来,语声平静柔和:“姑娘有何吩咐?” “来份冰雪冷元子和卤牛肉。” “是。”她退下,很快便端着东西回来了,将桌面收整出来一块地方,放好菜盘和碗便低首退下。 从头至尾,宜尔连眼神都不曾落在红璎身上片刻。 红璎还望着她的背影,方姑娘扑到他怀里撒娇,“等下看你吃我肯定会饿,你先喂我一口吧。” 红璎收回眼,他揽着方姑娘坐正些,“想先吃哪个?” 方姑娘肚子咕咕叫,但还是矜持得半垂下脸,“来块牛肉吧。” 红璎含笑夹了一筷子送进她嘴中,术璞正巧此时回来,方姑娘松开他,又猛扑进术璞怀里,毫无防备的术璞被撞得歪摔,碰到桌腿,桌子一晃,牛肉打翻在冷元子中。 方姑娘慌慌张张将术璞扶起。 比谁动作都快的宜尔窜上来,默默将盘碗抬正,擦拭桌面。 见她要将菜端下去,方姑娘制止,“没吃两口呢,丢了怪可惜。反正也没弄脏,你就放那儿吧。” 宜尔点首,她用筷子将冷元子碗中的牛肉片夹回去,整理好桌面后,退身下去。 咸牛肉同甜元子,因为一场意外突然相逢,如今又各归各地。 红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流光易逝,觥筹交错,三声散场箫音响起。 喝得醉醺醺的方姑娘将酒杯递给已经醉晕 过去的术璞,术璞半晌没接,她转向红璎,“这最后满满一杯,莫浪费了呀,来~” 红璎笑着推开酒杯,“方姑娘忘了,我有病暂不能饮酒。” 方姑娘撅嘴,“那你找个人喝了吧,我最不喜欢浪费。” “我来吧。”宜尔从旁走来,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方姑娘晕乎乎的,摇摇晃晃,“好!很好!嗯……我困了,得回去睡觉了。”等候的小厮上前搀扶住她,带她离去。 第16章 红璎默不作声看着宜尔,没成想她突然扭过头来。 以往两个人总是红璎先说话,如今换成了宜尔,“我有话想同你说。” 红璎一怔,“嗯”了一声。 宜尔带着红璎往庭院走,她让红璎走在前,自己走在后。 月光从他们左肩落往地面。 “红璎你一早就看中了我?” 原来是想问他这些…… 红璎像是一个行刑前的犯人,心中忐忑等着脑袋落地,还要老实回应监斩官的提问。 “是。”他答道。 “你不直说,看着我为你四处寻觅良缘,是想骑驴找马?”宜尔又问。 “不,我只想要你。” 身后沉默了许久,没再问出第三个问题。 红璎续道:“当你将钱分给我时,我就想绝不能错过你,你是最适合的人。若是你,一定不会负我。你真诚实在,可以同我相伴一生。” 宜尔性子慢,所以他原本也想慢慢来。 “你气我想利用你离开这里?” “不是。其实你这样待我,和我鼓励你去追丰笑没什么太大区别。” 只是丰笑是宜尔选的,宜尔是红璎自己选的。 宜尔是希望他们两情相悦在一起,而红璎只想求一个结果。追丰笑也好,追宜尔也罢,他只想找个合适的人助自己脱离苦海。 要责怪这种“利用”吗?可里面也有真心。 身处苦海的人已经足够煎熬,又怎么忍心责怪他们逃离时姿态不美?他又没有害谁,也没有强迫谁。 宜尔看着红璎的背影。 这是一个少年时就做了小倌的人。 他不是一个完全善良、无私奉献的人。 他有很多小心思,他看中她的真诚老实,虽然不喜欢她,可却希望能和她白头到老。或者说,希望自己能陪他到老。 红璎……真的是一个很怕孤单的人。 这个很怕孤单的人,一夜没睡替自己打扫,在她受伤时日日来送饭,怕她无聊又怕她伤眼,给她绘声绘色地念书,带自己跑了老远,来回折腾就为了出一口与他无关的恶气,丰乐脱逃时挡在她身前…… 他做这些有他的私心,可也是真心的。 他将等她爱他的秘密藏在那些轻浮说笑之下,偶尔也会落寞、忧愁…… 两人行至那棵合欢树下,夜幕中,花扇拢起,香气幽幽。 宜尔停下脚,红璎转身看她,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巧言令色在此时毫无用处。 宜尔仰着脸,“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我生气,一是因为你骗我。二是因为我想象了一个不求回报的好朋友红璎,如今这个幻想破灭了,我既对你失望,更对自己失望。至于为何会有这种误会,我想是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红璎明白,宜尔这是要同他一刀两断了,与之前那样冷着不说话不同,这次是真正的决裂。 以后再不能踏入她的院子,不能再同她和莺语用午膳,吃消夜,说说笑笑…… 原来这段时日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红璎等着宜尔的判决,她却突然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合欢树。 黑夜里绿叶并不分明,簇拥着的粉意也很黯淡。 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 “不知不觉,好几个月了。”她喃喃道。 如果那天没有走这条路,如果没有上前同他搭话,如果没应下他对合欢树许下的誓言……他们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点头之交吧? 宜尔低下头,看了红璎一眼。 她将身子正面朝向合欢树,双手合十,额头抵在指尖,“合欢树在上,民女陈宜尔,同——”她转头看向红璎,“你本名叫什么?” 红璎下意识答道:“李荞安。” 宜尔转回去,虔诚再虔诚,“合欢树在上,民女陈宜尔同李荞安今日在此立誓为友,愿从此以后肝胆相照永无欺瞒,遇事相商,互帮互助,若得自在逍遥,必不相忘,若遇风雨困顿,亦不相弃。” 红璎就是红璎,是一个没那么好的朋友,可也是她的朋友。就像宜尔也有很多缺点,可莺语仍将她当作朋友。 “荞安,”她唤着他的名字,“你愿意吗?” “愿意。”李荞安眼睛一热,没出息地淌下泪来。 宜尔哭笑不得,拿出手帕为他擦泪,眼泪却更似檐前雨般滴滴答答落下。 他难看地笑了一下,哽咽着道:“对不起。” 宜尔叹一声,“原谅你了。” 她愿意将宽容给予一个值得的人。 第14章 风平浪静 惊涛骇浪之后,是许久的风平波息。 闷热的夏日来得快,走得急,转眼便又是一年秋色。 宜尔、莺语和李荞安仍然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各忙其事。 唯一的不同是,王乌终于找到了新杂役。 然而人多了,活却没有变少。几个人分一分,匀一匀,宜尔还是从早忙到晚。 早晨打扫庭院、浇花浇菜,留宿的客人多时便帮忙去暖阁取衣物被褥,送送东西。由于前段时日她的缺位,秦姐姐腰病犯了,需要稍作修整,宜尔便接手午后大部分洗衣活计,晚间再收衣裳,打扫洗院…… 有了新杂役,宜尔不用在前堂待到子夜,她又拥有了“清晨”,过上了曾经的生活。 不过宜尔还是要带新来的姑娘熟悉一个月。她每日去前堂一个时辰,跟在她身后。 “贵仙,这盘是十五桌的。”瞧她走错方向,宜尔出声提醒。 瘦弱的姑娘一抖,慌乱起来,“哦、哦。”她急急转过身,险些要和后面走来的刀鱼正对撞上,幸好宜尔先伸手拉住了她。 “哎呦!留心看路!”刀鱼匆匆走过。 “抱歉……”贵仙紧捏着托盘边缘。 贵仙年纪很轻,不过十五六,据说是家里有人病重,所以才来此挣钱。 “别慌,没人催你。而且你取来得很及时了。” 贵仙抿着唇点点头。 堂中央忽起一声悠扬的笛音,引得众人皆举目望去。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头发乱披散着,双目轻闭,古树根般纵横起伏的脸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疤痕,吹笛时面目平静宁和。 这是新来的琴师万苔痕,不过这段时日换了曲目表演,没想到他笛子也吹得这样好。 一曲终毕,万苔痕仍然闭着眼,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 * 翌日,馆休,又是冠玉馆每月一日的大扫除。 馆内馆外,尤其是厢房和暖阁这些地方要仔细清扫一番。 刀鱼动作利落,此次暖阁就交给他收拾。贵仙则去跟着他学习。 宜尔和莺语负责倌人们的厢房,还有长住此地的叶为春住所。 莺语非常泰然地敲过门。 昨日已经同叶为春说过打扫一事,他门开得很快。 然而开门时宜尔却恍惚了,这是叶为春? 只见他乱头粗服,胡子拉碴,肩膀耸驼,全无之前那副六剑公子的贵人气派。 他身上还有酒气,懒懒地看了二人一眼,最终目光定在莺语身上,“老样子,你们直接打扫就行,不用管我。” 莺语吓了一跳,“哎!叶公子你怎又这副模样?浪费这俊俏样貌,我叫春响他们来替你收拾一番。” “……不必。”叶为春扭头进去。 莺语和宜尔互看一眼,莺语耸了耸肩。 两人进屋收拾,叶为春的房间每日都有莺语打扫,很是整洁干净。没过多久两人便要打扫完了。 叶为春一动不动,坐在床头看剑谱。 莺语拎着水桶过去,“公子,你挑个明亮地儿,别害了眼病。”这坏毛病同宜尔一样一样的。 叶为春起身,手捧剑谱,眼睛也盯着剑谱,坐到窗口下。莺语扶额,“公子,这日光直照的,你坐桌边呐,我同宜尔都打扫好了。” 叶为春又起身,同一副样子坐到桌边去。 宜尔和莺语打扫完,退出房间。 宜尔想了想,开口道: “莺语,叶公子方才一直有偷偷瞧你做事。” “啊?他不是在看书吗?”莺语擦了擦汗。 “你背过去时,我瞧见他有瞥你,尤其是你收整柜子时。你要小心些,这些江湖人士总有很多秘密。他日日醉生梦死,性情说不准变急躁许多。” 莺语吓得一抖,“难不成是我方才弄脏了什么?还是差点碰到什么秘籍?完全想不起来。” “谨慎些总是好的,人心难测。” 莺语点点头,他们又往下一间。 下一间,是李荞安的住处。 荞安在另一侧拉着床单,叠覆起来后放到宜尔手中,宜尔将其翻折成块,收在柜中。 然后她又将洗净的拿过来一抖,试图铺在床上,然而只是歪歪扭扭地皱成一条。 荞安轻笑,“好大条毛毛虫。”他走过去用手将被单铺平。 第17章 本来在擦桌子的莺语也探过头来,噗嗤一笑,“怎么一个角都没对上?” 宜尔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也上前用手拉,“再多做几回就好了。” 莺语拿着湿布,“对了,明日去野炊如何?” 秋季山里野菜野果多,入山正好尝鲜,宜尔点点头,“好啊,荞安你去不去?” 荞安一扬眉,“那是自然。” 翌日一早,宜尔挎着几个空篮子,荞安背了口大黑锅又抱着一篮子米、调料、锅铲汤勺筷子,站在门口等莺语。 然而莺语半晌没来。 宜尔:“急不可待。” 荞安接道:“待时而动。” “动人心弦。” “弦外之音。” …… 宜尔和荞安无聊得玩了好一会儿接龙,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莺语。 好不容易等到了,莺语身旁还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男人背负长剑。 莺语抱歉地笑笑,“叶公子说,想同我们一道去。你们意下如何?” 第15章 野炊啊野炊 “就这如何?地平又宽敞,有很多石头,溪水离得也近。”宜尔回头看后面三人。 李荞安、莺语立在她左侧方,右后是叶为春,站得离二人有些距离,背弯着,一副精神缺缺的模样。 李荞安脸偏向一旁,上下打量泛黄树木,“不错。” 叶为春则看着前头,不言不语,似乎没有任何意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彼此陌生,两人的气氛有些怪异。莺语立在中间,颇感局促,但很快又将这种局促抛之脑后。 路上碰巧遇见叶公子,叶公子问她,她就问宜尔和红璎。 反正宜尔和红璎同意了,人也都来了,就不去想叶公子为何跟来之类的烦心事了,难得远行,玩得开心最重要。 “好啊,这地合适得很,前头还有一大片野花呢,瞧着就心旷神怡。”莺语笑着回到,她将背篓中的火折子等拿出来放在地上,“那我同宜尔去采些吃的,红璎你跟叶公子就在这儿搭灶吧。” 莺语揽过宜尔胳臂向山中走去。 初秋的山颜色颇艳,有红,有黄,更有数不尽的绿。与春日鲜嫩的绿、夏日浓郁的绿不同,是一种黯然的绿,一种渡口依依离情的绿。 秋,是一个满是告别的时节。 山中风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凉风中携着树木与花草的香气——是纯粹的清香。 宜尔同莺语拿着小锄头刨野菜,刨着刨着莺语忽地生出一份忧虑,忍不住小声道:“留他二人没事吧?叶公子出身名门贵族,面上虽然不显,但对小倌一向嗤之以鼻。等下会不会吵起来?” 宜尔抖了抖菜根上的泥,“应该不会,荞安是个很健谈和善的人。” 宽阔的石子地上,一个“健谈和善”的人正搬着几块大石头,用莺语留的铲子在地上刨了小半个坑,然后将石块围堆成灶台模样,架上锅试了试,又拿下来调整石头。 捡了干木柴和干草回来的叶为春将东西放在他手侧,一言不发又走远了。 面对如此明显的疏远,李荞安只笑笑,自己将东西捡起。 两人试图各自做各自的事,然而就一口锅、一处灶,总是难免有要互相搭手的时刻。 李荞安用火石准备擦燃干草,叶为春蹲在对头遮风。 他打量着这个男人——眉目确实俊秀,但细长的眼睛垂落下来时总显得有些阴郁。再加上鼻上两颗朦胧黑痣,鼻尖一点,侧向上一点,实在不大正经。 叶为春宿在冠玉馆,自然明白冠玉馆是什么样的所在,这种要靠女人生存的男人,他着实有些看不起。 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为何不在外谋天地?拘泥于庭院酒桌间,实在丢人。 叶为春又想到自己,如今败于人下,辱没家名,日日醉生梦死,又怎么能说得上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而李荞安不管叶为春在想些什么,看不看得起他,只自顾自地拢好冒烟的草。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主动搭话。 两人默默无言,谁瞧了都是一副冰炭不投的模样。 “那个吃啥都香的馆主竟然吃不得蘑菇?” “嗯,柴爷说馆主就吃过一次,结果上吐下泻。” 说话声靠近,宜尔和莺语回来了,带着洗净的蔬果。 李荞安突然将身旁的水壶递给叶为春,笑着道:“叶公子辛苦,来口水?” 宜尔、莺语走近,叶为春也不好当众拂他的意,接过水壶,“谢了。” 原有些担心二人起争执的莺语暗舒一口气,她扬起笑,“我们没走多远就捡着栗子了,可脆甜了。” 没吃早饭肚子饿,掰了个生栗子嚼的宜尔点点头,她走到锅灶旁,本想一人给一个,看他俩手脏,便自己掰开两个,然后放在手帕上,先递到叶为春嘴边,“叶公子吃不吃?” 叶为春没精打采地摇摇头,宜尔捡起来自己吃了,将另一个递给李荞安,李荞安弯唇一笑,控制着距离,唇不触帕地咬过栗子,咀嚼起来。 莺语凑过来,“这可是从树上刚采的,新鲜得很,公子你从外头买的都没这个滋味。来,啊——” 叶为春下意识张嘴,被她丢了一颗进嘴中,牙齿不自觉一咬,甜津津的。 “好吃吧?”莺语骄傲地笑着。 “嗯。”叶为春精神了些。 宜尔起身去将篮子放下。 李荞安将起火的干草放进去,又将木柴踩断搭在草上,不多时便冒出滚滚浓烟来。 他避开下风口走向宜尔,“宜尔,我做的烟团熟了。” 宜尔扭头看了一眼,回了声“好”,然后将洗净的米倒进锅中,“那你们坐着等等。” 莺语蹲在一旁顿顿顿切菜,扬起头看来,“水还没打嘞。” “我去。” “我去。” 叶为春和李荞安异口同声,莺语拿着菜刀“呃”了半天,“那红璎你去打水,叶公子你帮我削下土豆。” 叶为春走上前,捡起地上的土豆。 莺语给了他把小刀,他手腕几转,一圈圈薄如蝉翼的皮被削退下来。 莺语捏着土豆皮痴看半晌,“不愧是六剑公子,连个土豆都削得如此非同寻常。” 听到这个称呼,叶为春有些晃神。 宜尔翻找一圈,发现一件严峻的事,“没带锅盖。” 拎着水回来的李荞安也扫了一遍地下的东西,又回忆早晨,“抱歉,是我见锅盖脏,洗了放在桌旁,后头跟宜尔说两句话就忘记拿了。” 莺语:“没锅盖怎么煮饭?” “我当时也着急,没仔细检查,没事,忘了就忘了。”宜尔瞥到莺语手下有整个锅口般宽的砧板,“要不用砧板先替一下?好歹挡点灰。” 莺语乐呵呵地道:“我们宜尔怎这么聪慧。”她将切好的板栗土豆、野菜野葱一应倒进锅里,又用铲子搅了搅。 白嫩的米粒间分散着黄白的栗子、土豆块,褐色的汤面上则飘着嫩绿的葱、几许紫色花瓣…… 李荞安将装得满满当当的锅一举抬到灶台上,又用砧板遮盖住,砧板没有完全盖牢,露出来两指宽的缝。宜尔折来一把树枝,用密密的枝叶挡住。 一切就绪,众人闲下来。 莺语摸着石块坐下,“你们出去走走玩玩吧,我留这儿看锅。” 叶为春跟着坐在旁边,“我也一起看。” 莺语一向是没走几步就要累 的,而叶为春与他二人不熟,跟上来怕是会尴尬。 宜尔点点头,看向李荞安,“走吧。” 不远处,半人高的黄色野菊花细密烂漫地开放着,风吹过便漾起金波。 宜尔手抚过指头大的花朵,感到丝丝清凉与柔软——这花就像是布做的一般。 李荞安折过几枝,茎秆一盘,弯成几圈重在一起。 他似乎很热衷此事,宜尔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撑着脑袋看远处山色,静静等他。 远处的暗绿蒙着缕缕白色雾气,飘忽朦胧,只几处红黄鲜明。 “宜尔。”李荞安唤她。 宜尔扭过头,正看见李荞安将黄绿的花环戴在头上,他蹲下来看她,两手交叉搭在膝盖上,舒朗地笑着,一扫眉眼间的冷气,“好看吗?” 宜尔也笑,笑得温和宁静,“好看。” “这么敷衍?”他扬眉。 宜尔想了下,“特别好看?” 李荞安噗嗤笑出声,“这是你的。”他从后面拿出一个放在她头上,“我还给莺语做了一个。”手里提着另一个。 “手好快啊你。”宜尔扶正头上的花环。 “以前义父爱编些小玩意,教过我。”李荞安同她说完,小跑过去将花环丢给莺语,又快步跑回来,隔着衣袖拉过她手腕,“走,山里可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片银杏林。” 两人渐行渐远,叶为春看着两抹变小的背影,忍不住道:“那两人是恋人?” 第18章 莺语两腿伸直,用手轻轻捶打,“不是。他俩只是很欣赏对方。” 欣赏是欣赏,爱是爱,不太一样的。 而且啊…… 莺语看着宜尔的背影。 这世上有的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也有像宜尔这样,见了又见,见了又见……不知不觉间情愫暗生,爱得细水流长的人。 宜尔是个慢性子,喜欢一个人对她来说需要时间。她给自己的时间很多,给别人的时间也很多。 也许某一天,她的眼睛里也会闪着恋慕的光,但要何时才会发生变化,无人知晓。 慢一点也无妨,莺语只希望宜尔过得快乐就好。 叶为春望着她侧脸,似乎有所犹豫,纠结半晌开口道:“那莺语你呢?” 莺语莫名其妙,看向他,“你是问哪个?喜欢宜尔还是喜欢红璎?” 前面这个念头叶为春还是头一回想到,他怔了一会儿,“红璎。” “红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和小倌谈情说爱太苦了。”在冠玉馆多年,莺语见过无数为小倌流尽眼泪也失尽金钱的人。 欢乐场中难有真情。 叶为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定定地看着莺语:“我有话想同你说。” 莺语莫名浮现出宜尔同她说的话,忐忑不安起来,“公子请说。” * 李荞安手撑着树,微弯着脊背。 宜尔踩在他肩头,伸手够树梢的青绿果实。胳膊伸了老长还差一截,她收回手,“够不着啊,荞安,你手长,你踩我试试。” 李荞安低着头哭笑不得,“我这样重,等下把你踩到土里了。” “放心,我力道很大的。”宜尔抱着李荞安的头,他蹲下身去。 “傻宜尔,我给你找个树枝,你试试将果子打下来就是。” “说得对。” 两人往四周看,李荞安正看见崖边草坪上落了一截长短很是合适的树枝。 他走过去要捡,然而走近了一瞧,却见那棕褐色动了动。再仔细一瞧,“树枝”头部正睁着一双圆眼睛,眼睛中间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 第16章 今日不够用了 一声划破天际的喊叫惨不忍闻。 李荞安看着不为所动的长蛇。 见“狮吼功”不起震慑效果,他试图慢慢倒退,然而蛇一见他动,顿时游走蹿来,眼见就要蹿到脚下,李荞安手忙脚乱,一阵乱跳,竟恰好一脚踩到了蛇头上。 鸡皮疙瘩瞬起。 捡了根木棍赶来的宜尔见此情形,叫他赶快直接将蛇踩死。 “我属蛇的,下不去脚。”李荞安纠结万分,总觉得踩了以后要遭报应。 “那你踩稳了,等下我用棍子把蛇挑到崖下去。” 蛇身在脚下扭动,最后抽缠住他的脚,试图圈起又松垮下去,李荞安浑身难受,干脆仰头看天。 宜尔将棍子卡在李荞安脚底和蛇头相接处下方。 “一,二,松!” 李荞安将脚抬起,宜尔使力将蛇甩起,然而蛇并没有飞向悬崖,反而飞向了另一边。 “宜尔!红璎!”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莺语一来便见一条长蛇飞扑而来。 尖叫在喉咙快要破出,叶为春一手抓住蛇身,转瞬便将其往外一丢,长蛇坠入深崖。 三人望向他的眼神不自觉带了钦佩。 “会武功就是好啊。”莺语发出由衷的感慨。 宜尔松了口气,“多谢叶公子。” 叶为春略有些局促,他咳了一声,“饭熟了。” 几人回到原来的地方,却见锅上的木砧板起着熊熊烈火。 莺语眼疾手快拿过水桶冲上去要浇,宜尔拽住她,“别浇!等下饭不能吃了。” 宜尔蹲着靠近飘燎起的火团,用方才捡回来的木棍将砧板一挑,挑到一边去,莺语用水一浇,火熄了。 焦糊味和饭菜的喷香同时传来。 看着边角烧得乌黑的砧板,两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明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很好笑。 莺语笑完蹲下来,戳了戳砧板,“这是跟柴爷借的板子欸,宜尔你去还吧,柴爷肯定不忍心骂你。” “机灵鬼。”宜尔拿起砧板,“我先去刷洗一下。” 莺语看着她走远,“唉,出来野个炊,事情居然这么多。” “至少饭没事。”李荞安用筷子捅了捅米饭,软硬适宜,散发着肉肠和土豆的焖香,是甜中带咸的一种气息,还有浓郁野葱香。 他端过大锅放在一旁,又用树枝将火打散开,扑灭得只剩些星火。 莺语抱了些土豆过来,一把丢进去。 等宜尔回来时,饭都已经舀好了,李荞安、叶为春坐在一侧,莺语坐在另一侧。 “宜尔,来来来。”莺语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另一只手里端着饭碗。 宜尔端着饭走过去坐下,“味道如何?” 莺语哼了一声,“我师承柴爷,怎会差?” 李荞安点首,“确实,此饭只应天上有。” “听你胡说,你都没吃呢。” 宜尔夹了筷子野菜,吹半晌,而莺语被李荞安无语到,忘了吹凉直接入嘴,烫得她捂着嘴直呼气。 宜尔拿过身边的水壶,却被叶为春抢先一步。 她看着叶为春端着水壶喂给莺语喝,莺语面耳发红。 宜尔顿时警觉起来。 奇怪,这叶公子突然待莺语如此好,是想做些什么? 叶为春感受到一阵敌意,看向正紧紧盯着他的宜尔。 李荞安见她盯着叶为春,也看过去。 莺语见他二人都看向叶为春,连道谢都忘了说,也不禁看过去,最后三人目光齐聚一处。 叶为春顶着三道直剌剌的目光坐回原来的位置,安静吃饭。 宜尔也收回视线,暗忖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山风偏凉,吹着吹着就让人头脑清爽起来。 宜尔望着那片随风摇曳的金色野菊花,风从左边过来时它们被吹矮一截,风从右边过来时它们又重新长高。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似乎所有的忧心、烦闷都一应消失了。 若是能一直这样平静地度过每一日就好了。 等李荞安和叶为春洗完碗筷和锅,四人收拾东西下山,各回各屋。 时候尚早,李荞安本来要跟着到宜尔院子去玩,莺语挽住宜尔,“不行,从此刻起,宜尔单是我一个人的了,你明日再见她吧。” “什么?” 不等李荞安发表更多意见,莺语推着宜尔回她的小院,一进院子就将门关上。 宜尔:“怎么了?” 莺语拉她坐在桌边,忧心忡忡,“宜尔,大事不妙。” 宜尔担忧起来,“究竟怎么了?” “叶公子说他喜欢我。”莺语把这句话憋了一路,快憋坏了。 宜尔 的思绪停滞,好久才缓过神来,“嗯?” 莺语说完就红了脸,两只手捏在一起搓,“你们走的时候他同我说的。说是这段时日和我相处,不自觉便喜欢上我了。”为了掩饰害羞,她挥挥手,“哎,江湖侠客跟我这种小杂役,在一起定是虐恋情深。” 宜尔无奈地笑了:“你同意和他在一起了?” “还没,当时太震惊了,我就说让我想想,明日再答复他,但回来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唉,”她突然惆怅起来,“不会是玩弄我吧?我都不知道我有哪点值得他喜欢。” “莺语性格好,活泼开朗,为人大方,自然讨喜。再加上叶公子内敛、沉重,是容易被你这样的性子吸引。” 莺语娇羞地轻轻捶了她一下,又开始担忧起来,“叶公子是很好。可我……我是要嫁人的,金湖山庄的小公子又不可能娶我为妻,我不想做小。” 莺语的爱恨一向简单,谁爱她她爱谁,谁恨她她恨谁。但叶为春身份特殊,她就很犹豫了。 “你没问他对你二人的将来是如何想的?” “吓都吓死了,哪还想着问什么。宜尔宜尔,你最聪慧了,你替我看看,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啊?” 这就问倒宜尔了,“我对叶公子也不是很熟,但他……应该还算个善良的人。” 莺语想起上回的事,兴奋劲褪去,“差点忘了他以前还冤枉过你呢。这种男人,算了算了。” 宜尔能看出她对叶为春也有些情意,“叶公子不认识我,当时那番情形怀疑我实属正常。莺语你不必因为我而拒绝他,我没生叶公子的气。” 莺语眼睛一热,她耷拉下来,“可是感觉在一起都不会有将来,唉,好烦啊。刚从情海出来没多久,又要再踏入。” “你想踏入吗?” “有点,我不是想谈段轰轰烈烈的吗?”莺语羞涩地捂住脸。 “那就去吧,若是在海里溺水了,我会去捞你的。” “嗯……话虽如此,可我也怕被骗……”莺语又绕回来了。 第19章 爱情之中的人就是容易车轱辘话来回说,情绪起伏也大,宜尔能理解。 “那我去替你问问。他若是说谎,兴许我能瞧出来。” “宜尔最好了~” 宜尔说要去问,马上便起身去问。 叶为春打开门时瞧见她来似乎并不意外,“宜尔姑娘想同我说什么?” “你准备娶莺语为妻吗?” 叶为春一怔,可眼中没有任何迷茫,“是的。” “口说无凭。” 叶为春身姿板正起来,“只要莺语同意,我即刻启程返家,向爹娘奏明心意。” 宜尔打量着他的神情,暂时看不出什么破绽。 “宜尔?” 听到有人呼唤,宜尔扭头,看见李荞安从她身后冒出来,“你怎么在厢房这边?” 他瞟了叶为春一眼。 “没什么,”叶为春低下眼,“我有东西落了,宜尔姑娘替我送来,多谢。恕不远送,请。”他颔首,关上门扉。 宜尔来不及说什么,只能默认这套说辞。 李荞安抱臂靠在门上,垂着眼睛看她,“大忙人,你跟莺语玩,又找叶为春,今日没有哪个时刻能分给我吗?” 幸好他没有追问找叶为春的事,宜尔不想骗他,也不想背着莺语将此事说给别人。 “今日不够用了。”宜尔认真答道,她还得回去传达。 李荞安叹息:“平日我忙时你闲,我闲时你忙,除了饭点都很难见面,好不容易休歇……” “可今日白天我们不是一直一起吗?” “所以眼下我一个人更无聊啊。”他头偏靠在门上。 “宜尔,”他轻声唤她,“再让我粘你们一会儿不行吗?” 李荞安光知道宜尔心软,但不知道她心硬起来时的模样。 “这样吧,我借你书看。” 第17章 情到浓时总是甜 李荞安拿着书离开时,哀怨地盯着莺语。 莺语视若无睹,将门关上。要她将少女心事说给另一个男人听,她还不够勇气。 “如何?”她惴惴不安地看向宜尔。 “叶公子说若你同意,他愿意即刻返程回家求亲。” 莺语提着口气等她后话。 “我瞧着不像虚言。” 莺语无声尖叫,上下挥舞着两只手。稍微冷静下来后她捂着胸口,“莫不是上苍垂怜?我竟有此等良缘?像做梦一样。” 她欢喜地转了个圈,最后将手搭在宜尔肩膀,“苟富贵,勿相忘,要不要跟我这只乌鸡一块儿走?” 宜尔笑着摇摇头。 其实宜尔有很多隐忧,但她知道莺语不是无知少女,她也明白那些事,可她更愿意相信世上有好运,更愿意沉浸于眼下的快乐。 莺语同宜尔一样无父无母,两人多年以来互相扶持,宜尔只希望她能自由自在、欢喜快乐。 若是外出淋了风雨,她会等她回来,照料她;若是在外面找到了更好的归处,她也会笑着送她。因为莺语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 宜尔:“莺语,那你等下要直接去找他说么?” 舒了口气的莺语顿时懒散下来,“今日不说,明日说。女人要有格调,马上答应显得我上赶着似的,明早,嗯……明晚我再同他说吧。”她两手捧着下巴乐呵呵地笑。 宜尔对这其中的门道不是很清楚,但她开心就好。 许久没有二人独处,莺语拉着宜尔说了许多话,说她第一日瞧见叶为春时的惊为天人,说她向往他身上的故事、江湖,说她对将来的幻想,对将来的惶恐…… 有太多太多要说,莺语夜里也宿在她院中,说到宜尔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皮,两人才双双沉入梦乡。 翌日,莺语去干活,宜尔也继续她简单重复的生活:早间洒扫庭院,浇花拔草,午间同莺语、李荞安用饭,午后在洗院搓衣裳…… 入秋以后,水开始变冷了。 宜尔将打来的水倒进盆中,哗啦哗啦,水珠溅在她发间。 门槛处跨进一双磨破了边的鞋,白发苍苍的老人背着一架古琴,拄着杖缓步而来。 正使力搓衣裳的宜尔抬起头,“万先生?这是洗院,您迷路了?” 万苔痕摇摇头,“你是前堂那位声音很平静的姑娘。” 宜尔用围兜将手抹干,起身上前,“我叫陈宜尔,本是这洗院的,只是晚间需得去前堂带新来的杂役贵仙。先生可记得贵仙?那个帮您抬琴的小姑娘。” 万苔痕点点头,“记得。原来是陈姑娘,叨扰了。姑娘继续忙碌便是,不必在意老朽。” “好,您小心些。”宜尔以为他是出门散心,四处逛逛,于是坐回去继续搓衣裳。 衣物揉进水中又被带出,发出卟叽卟叽的声响。 宜尔一边搓,一边观察万苔痕的动向。 他背着硕大的古琴,却似乎并不费力,肩背都是挺直的。手杖只用来支撑身体,并不向前探寻。他总是停一会儿才迈出下一步,每一步都很精准笔直。 若要叫不知情的人看来,怕是只以为他是个腿脚不便的老翁罢了。 万苔痕一路走到水井边,宜尔吓得赶紧站起来,“有口井!” 万苔痕弯下膝,伸出手摸索到墙缘,轻轻抚摸,似乎并不讶异,“多谢姑娘好心提醒。”他的声音沉稳平缓。 他从衣兜中摸出一枚铜钱,往井中丢去,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扑通。 宜尔觉得疑惑,又见他取下背上古琴,盘腿坐在井边,弹奏起了一首曲子——曲子音沉,低声呜咽一般,又渐渐升高,变得平和、绵长,孤寂而温柔,满是伤感之意。 一曲终毕,宜尔眼睛酸热。 万苔痕将琴背上,准备往外走去。 宜尔止不住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往这井中掷钱?” “以示感恩。井曾救过老朽一命。” “原来如此,先生是惜福之人。” 万苔痕突然有些恍惚了,他苍皱的面孔露出温柔的笑来,“我是吗?” 他走出门槛,没有半点声音。 * 晚间,莺语当真如她所说,去同叶为春表露了心意。 叶为春有安心,有感动,高大如他,也不禁红了眼眶,让莺语更相信他是真情驱动。 莺语同叶为春在一起后,实实在在演绎了何为“缠缠绵绵”。 只要没活干,她就在厢房陪叶为春,陪他练剑、看书……天气好时两人就外出散步、放风筝… …形影不离。 莺语午饭仍然同宜尔、李荞安一道吃,但晚饭要跟叶为春吃,消夜又跟宜尔他们吃——两头来回跑,是真正的大忙人。 自打情意相通后,莺语极少在二人面前提起叶为春,她仍然说着过去那类八卦闲谈,但饭比以前吃得快多了。 李荞安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轻叹一声:“见色忘友第一人。宜尔可会觉得寂寞?” 宜尔将筷子搁置碗边,看着那扇被莺语推开又忘记关上的门。 “虽说是迟早的事,但确实有些舍不得,感觉……像叶为春抢走了我的莺语。” 叶为春抢走了在宜尔面前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的莺语。 以前莺语都要去外头才能见到心上人,她在干活以外的事上都懒,没什么状况就歇班日见一面。如今几步路就能见到,她跑得很勤快。 宜尔有一种心口空落落的感觉。 “我就不同了,朋友如今空的时间都是我的。”捡漏的李荞安望着她道。 宜尔笑了笑,“那你可觉得开心了?” 李荞安弯过唇角,眼睫敛下,“还可以。”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宜尔看着浓情蜜意的二人,开始有些担忧。 她叫住准备去前堂打扫的莺语,“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呀?”莺语整个人面泛红光,乐呵呵的。虽然平时也总乐呵呵,但如今笑得更痴傻了。 叶为春这段时日也精神许多,逐渐恢复当时初见的光彩。 两人的变化让宜尔知道至少他们确实是真心相爱的。但她还是要亲自问一下:“你同叶公子这段时日相处如何?” 莺语一向怕自己主动提会惹人烦,但宜尔先问了,她答起来也爽快:“很好啊,为春傻乎乎的,但待我很好。他带我去吃了许多好吃的,还去山间捉了鱼。怎么啦?是不是这段时间冷落咱陈美人,想我啦?放心,男人都是过客,宜尔才是我的家。”她伸手就要抱她。 宜尔无奈地按住她的两臂,“嘴这么甜,哄完叶公子又来哄我。我是想问你,叶公子何时回去提你们的亲事?” 第18章 情到尾声总是酸 “也不急于一时吧?”莺语别过头,眼神飘忽。 “有个定数不好么?” “可现在也很快乐,也很好啊。” 宜尔沉默半晌,她细细打量着莺语,“你怎么怪怪的?叶公子反悔了?” 莺语吸了口气没说话,她扭扭捏捏,“宜尔,我说了你别生气。” 第20章 宜尔已经开始有不妙预感,“你说。” “为春他有未婚妻。” 宜尔已经开始生气了,生叶为春的气,但她忍着,等莺语继续。 “是那种指腹为婚,他也没见过对方,谈不上什么情意。可……前段日子他家里寄信来说,那姑娘家逢大难,被仇敌灭了门,举目无亲,如今寄住金湖山庄,等他一回去便允诺完婚,给姑娘个安身之处。好好好,我知道你一定想说我傻,可是……算了,你骂我吧。”莺语编不出什么可是。 这谁瞧了都该跑路的情形她不跑,她不是傻是什么? 宜尔没骂她,宜尔只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想如何?还想同他成婚吗?” 宜尔的话让莺语酸红了眼,她吸吸鼻子,没忍住,哭了起来。 其实莺语也委屈,可是她知道委屈无用,路是她自己选的。 莺语在宜尔抬手前自己擦干了眼泪,嘴唇颤抖,“他说会的,但不能马上去,得等家里人冷静一段时间。” 这和上次说的大不一样,宜尔心中对叶为春的评价骤降,“要冷静多久?” “不知道。” “他确定父母会应允?” “不知道。” 两番问答下,莺语掩面痛哭起来。 看她如此,宜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棒打鸳鸯的老岳母。 虽说是由着莺语出去淋雨吹风,她等她回来,可若伤得重了她又心疼,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宜尔将莺语揽入怀中,轻轻抚拍她的后背,“莺语,我问你,你真心实意地回答我,你究竟是真的爱叶为春,还是爱他的身份地位?” “爱他。”莺语回答得很坚决,“我头一回碰到待我如此好的男人,就算他是个乞儿我也愿意嫁。” “怎么搞得这样苦情。”宜尔不能理解短短数月便如此深爱的心情。 莺语破涕为笑,蹭蹭她肩膀,“我也是过上话本中的日子了。好了,别太为我操心,我的事再复杂,总会解决的。宜尔该多为自己忙碌些。” 爱得猛烈,爱得凶猛,这是像被烈火灼烧一般,极速攀升、浑身炽热的感情。痛苦,但更快乐,快乐得令人着迷。 而这样的感情于宜尔来说太烫了,无法捧在手心仔细观察的东西她难以领会,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她去问李荞安。 “你怎么会觉得我懂?”李荞安剥着橘子皮。 “荞安你年纪比我大,见识比我多。” 李荞安垮了脸,“也没比你大多少吧?不过男女之事是比你见得多。我以为,插手旁人的情情爱爱最是麻烦。突然说爱,突然又不爱了的人比比皆是。情火烧得快,熄得也快,顺其自然最好,省得讨一顿嫌。” “可莺语不是旁人。我可以接受她失恋后痛哭流涕,但不想缺席她中途的悲欢喜乐。”宜尔叹息,开始反思自己,莺语也没让她帮忙,她似乎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要我冷眼旁观,实在很难,可若是这样更好,我会试着努力一下。”宜尔轻声说到。 李荞安将橘肉丢进嘴中,很酸。 宜尔同莺语当真是情深义厚。 “哪样更好倒是未必。既然如此纠结,把一切交给命运如何?”李荞安拿出一枚铜钱,“字面就管,枫叶面就不管。” 虽然儿戏,但确实是个解决烦恼的好法子。 宜尔郑重地点点头。 李荞安将铜钱向上一抛,拍在掌间,宜尔屏息凝神。 遮在上方的手挪开,露出字样。 明明是更麻烦的路,宜尔却舒了口气。 李荞安将铜钱收回掌中,手指摩挲着两面的字纹,笑而不语。 宜尔决心要管,就连夜想对策。思来想去,她最后花钱请人去金湖山庄一探,得知新消息后又蹲到夜半时分等莺语。 莺语结束晚间的活计,累得憔悴不已,看到蹲在门外的她时吓了一跳,“宜尔?你怎的在这儿等我?” 宜尔许久未晚睡了,困得眼睛发肿,但她还是打起精神,“莺语,我打听到金湖山庄已将叶公子的婚期定在下月十五。” “什么?!”莺语几乎要跳起来,困意全无,“听、听错了吧?” “没错。”莺语身后走出叶为春。 他这段时日又变得沧桑了,“宜尔姑娘说的不错。” 莺语一时无言,只是看着他的眼里渐渐冒出泪花。 叶为春愧疚得皱起眉头,“怪我心怀侥幸,如此拖沓……我明早便启程返家,禀明爹娘。” “当真?”莺语抹掉泪,又扬起笑。 “嗯。”叶为春宽慰地笑笑。 两人目光深情,旁若无人。宜尔立在另一侧,忽感秋风萧瑟。 叶为春送莺语回房,宜尔则独自回去。 她走在熟悉的小径上,却突然觉得一切很陌生,喉头说不出得发苦。 宜尔低头看脚下,原来这条路这样宽……以前和莺语肩并肩走,两人的脚刚好覆盖路面,莺语有时还会故意将她挤到草地上,然后笑着说“你掉进河里啦”。 宜尔走着走着,又走到了那棵合欢树下。 一片粉绿下,有一抹红。他倚坐在石块上,月光将他浓艳的眉目映得朦胧。听到声音他偏头看来,莞尔一笑,“饿不饿?” 他一直在这里等她。 宜尔也笑,“嗯。” 她走上前,看着李荞安站起身,立在她肩侧。 “荞安,原来我也很怕孤单。” 不孤单的日子久了,她都忘了是这样的滋味。 李荞安两手抱臂,“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可是将来未必。 宜尔这样想,但没说出口,她只是点点头,决定只在乎当下的欣慰。 翌日一早,宜尔在后巷目送叶为春驾马出行,心中有他兑现诺言的安心,更多的是对将来的忐忑怀疑。 她看向一旁的莺语,“叶公子同你说初几回 来?” 莺语抹掉眼泪,“初六。” “那也不远了。” 月末,王馆主生辰,好友相来聚,赠礼无数,宴会开了又开,冠玉馆上下忙碌。 初一,术璞从楼上跌摔,扭伤了脚。 初二,有女客醉酒撒欢,撞倒了几盏灯,烧坏了万苔痕的琴。 初三,有另一名女客醉酒,乱扑乱咬,又弄坏了万苔痕的新琴。 初四,雀琳与符环为抢同一名客人红了脸。 初五……初五,金湖山庄的人来到冠玉馆。 那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年轻男人,衣着鲜亮华贵,让王馆主叫莺语出去相谈。 宜尔被莺语一起拉了出去。 男人长脸长鼻,哼了一声,但还是鞠身作礼,“立峰见过吴莺语姑娘。” 莺语手上还捏着打湿的帕巾,又紧张又期待,“立峰小哥,如何?为春可是有什么消息传来?” “我家公子托我转达姑娘,先前只是一时冲动,不作数。父母之命不可违,你不必等他了。” “怎么可能?他说是要去同爹娘说情啊!” 立峰见她不放弃,有些烦躁,但说话还算客气:“请吴姑娘多想想自己与金湖山庄的分别,区区情谊如何跨越鸿沟?梦就是梦,执着不放也没用,总要碎的。话尽于此,立峰告辞。”说罢他转身而去。 莺语呼吸不畅,有些站不稳了。 宜尔揽住她的肩,稳住她身形,“莺语,还没初六呢。你该相信叶公子说的。” “宜尔……”莺语忍住眼泪,点点头。 初六,叶为春仍然没来。 宜尔看着莺语那副翘首企盼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李荞安。 莺语一直等到子时。 陪在一旁的宜尔担忧地看着她,“莺语……” 莺语没有哭,她看向宜尔,苦涩地笑了一下,“果然如此,我早猜到了。唉,男人都不可靠,还是跟宜尔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好。” 莺语知道宜尔不擅长安慰受情伤的人,所以每次分手都不会在她面前哭,她一般都忍到回房间时再自己痛哭。 宜尔明白,所以宜尔什么都没说,也由着她自己回房。 第二日,莺语不见了。 这是头一回,宜尔四处寻找,问遍了整个冠玉馆的人,可怎么也找不着。 宜尔在慌张中试图冷静下来,她猜测莺语是出城去金湖山庄寻人,宜尔也赶紧去向王乌告假,急匆匆要出门去追。 然而门一推开便见到张意外的脸。 “叶公子?” 叶为春神色慌张,“莺语人在何处?” “她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去找你讨说法了。你初六为何没回来?你可知莺语为了等你,连着几夜不曾安眠?” 他眼中闪过伤痛,“我让立峰来传过话了。” 宜尔心胸涌起愤懑,“你当真要负她?” 叶为春低下脸,“我对她确实有情,只是……那些以后再说,宜尔姑娘你看这个。” 第21章 他拿出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汝之情人已被我囚于虎牙山。 啪地一声,叶为春脸上多了个红掌印。 宜尔气得浑身发抖,面目发红。 是她错了,有些外面的风雨太大了,她应该拦住她的,就不该招惹这些江湖人士。 第19章 一点也不快乐 嗒—— 有水滴落在石上。 风从前面和两边吹来,吹在裸露的肌肤上,凉得发疼。 苔藓和湿泥巴的气息很浓郁,鸟叫也很清晰……这似乎是个半露的山洞。 眼上的布有一股发酸的臭味,引得人直犯恶心,又呕不出来。 莺语手脚被缚,蜷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石面。药劲还未褪去,她浑身酸软,提不起力。 有脚步声靠近。 莺语沙哑着嗓问:“谁?” 长剑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莺语心跳加快,“为春?你来救我了?” “哈。”一声男人的冷笑浇熄了莺语期盼的心。 他的声音很疲惫,但仍然充满讥讽:“剿匪英雄也贪恋温柔乡啊?不过这温柔乡也太简陋了,连我都瞧不上。” “谁要你瞧得上?” 即使身子再累再疼,她还是不肯在嘴上落下风,平白受人侮辱。 莺语的头被使力按住,抵在石上转动,脸颊顿时就被擦破,渗出血来。 丝丝缕缕的疼在脸上蔓延开,莺语痛得五官皱起来。 “放开!” 迟来的恐慌随着疼痛一起漫卷袭来,莺语眼睛发热,鼻头发酸。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遭这种罪? “叶为春早就将我弃了,要同未婚妻成亲,”泪水淌下来,她声音颤抖,“你抓人前能不能先查清楚?” “你以为我傻吗?面都没见过的未婚妻和如胶似漆几个月的情人谁死了他更伤心?” 莺语呜咽,“那你想如何?用我威胁他吗?” 头上的大手松开了,“威胁?多危险啊。”他的声音变远了一些。 莺语感受到脚被他抓住。 “你作甚!”她空有一张嘴,身上使不出一点力气。 男人拖着她往山洞里走,一直到靠着石壁的地方。 一阵窸窸窣窣后,石锤落在铁钉上,当当作响,震得耳朵发麻。 他用绳子缠住莺语身躯,将绳尾绑在铁钉上。 “我只是要他长个记性,混江湖的别以为剑快就行。小丫头,别太伤心,没多久就解脱了。”男人说罢,走远了,再也没回来。 泪水在脸上干涸,莺语的心还未干涸。 宜尔一定会想办法来救她的吧?宜尔一定会的。 莺语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宜尔,你快来……宜尔…… * 虎牙山是一座荒山。 乔木参天、灌木丛生,野草野花肆意乱长。秋风掠过时,各色落叶纷飞,落进杂乱的地方,叠融为一体。 鸟啼与虫鸣比起春夏少了许多,萧索气息弥漫山际。 宜尔持着镰刀,砍断半人高的杂草枯藤。 “莺语!”她用干涩的嗓音喊着。 叶为春同宜尔确认莺语失踪后就急匆匆去找究竟是哪个仇敌将人绑走,又将人丢在了何处。 然而,要到何时才能找到仇敌?又要到何时才能知晓确切所在?而莺语独身在茫茫大山中,或许会遇见豺狼,又或许会遇见毒虫蛇蚁…… 莺语一刻不归,宜尔一刻难以静心,她无法坐着空等,所以她决定自己来虎牙山找。 “宜尔。”一旁的李荞安停住动作,走上来握住她的手腕翻过去,“你要用血逼它们让路么?” 宜尔低头一看,带刺的草藤在她手背划了一道道长痕,血珠渍冒。 “割到手了也不知道,唉。” 已经找了两个时辰的宜尔有些呆滞地看着被李荞安用帕子缠起来的手。 “多谢……”她动动指头。 这里有刺的树藤很多,对方一定不会怜香惜玉,莺语怕是也被割伤了……如何是好…… “我忘带金疮药了。”宜尔喃喃道。 李荞安奇怪地看着她,“你小心些不就好了?真要划个大口子吓我是不是?” 宜尔将瑟凉的空气长长地吸了一口进腹中,头脑清晰许多。她挺直脊背,睁大眼睛,摇摇头。 李荞安理解她的恍惚,也忧心她的恍惚。他按着她的肩膀晃,“真醒了?” 宜尔笑了笑,“真醒了。” 李荞安将信将疑地点首,回到最前头,用棍子将挡路的杂草往两边打,继续前行。 除了李荞安,宜尔还花了一大笔钱请人入山来寻,不过那些人只能帮忙找到天黑前。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宜尔坐在石块上,一手拿着饼咬,另一只胳膊一下下扭转,试图缓解逐渐加重的酸胀感。 饼很干,入了干涩的嗓子引起一阵痒,她掩唇轻轻咳了几声,饮水止住。 宜尔没有胃口,又吃了两口便站起来继续找。 坐在后头的李荞安静静地望着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莺语!”宜尔继续边走边喊,一声之后又咳了起来。 她平日说话不多,用嗓很少,几个时辰下来已不堪重负,呼吸与呼吸的间隔也不断变短。 宜尔打开水壶,然而里头的水已经没了。 李荞安递 过自己的水壶,环望四周,接替下去:“莺语!莺语——” 宜尔抬头看他,一路下来,李荞安其实也已累极,声音比最初沙哑许多。 秋日凉爽,两人却累得一身是汗,衣裳紧贴在身上,变得粘糊。 一刀接着一刀,宜尔的胳膊酸软不已,每次抬起来都要比以往费更多力气。 虎牙山实在是太大了。只能循着人迹找,可那些人迹又总是半途消失,让他们成了无头苍蝇。 最可怖的是,时间不等人。 悬于山头的日轮逐渐向下滑落,天近黄昏,在别处搜找的人开始一个个来向宜尔辞别。 有好心人劝宜尔:“这虎牙山树木遮天,夜里乌漆麻黑的,你俩也赶紧趁着天还亮下山吧。明日再找。” “多谢。”宜尔回得乏力。 等其他人都走完了,天暗淡得只能看清几步内的东西,四野灰雾蒙蒙。 李荞安看向宜尔,“你怕是不想下山吧?” “多耽误一刻,莺语就多危险一刻。荞安,你先下山吧。” 李荞安有些无奈,“哪有丢你俩在山里的道理?”他环顾四周,“我们找个地方睡一夜如何?天一亮再起来找。” 宜尔眉头拧在一起,“万一正好我睡着时她出了事……荞安,我不困,你——” 李荞安戳戳她的眉头,笑容轻淡,“宜尔啊宜尔,山里这般黑,你若等下失足跌落什么地方,谁去救莺语?磨刀不误砍柴工。” 宜尔松开眉头,“……好。” 天半黑时,两人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山洞。 李荞安在洞口支了堆火,又找了些草和树叶铺成简陋的床榻,靠洞口放一个,靠里放一个。 宜尔呼吸不顺,她便睡在靠外头。 两人累得话也没多说两句,吃过东西后直接睡下。 夜长长…… 月光从洞口照进来,将宜尔侧躺的肩膀染得雪白。 李荞安在阴暗中盯着她的后背,突然开口道:“宜尔,你在做什么?” 宜尔动了一下,仍然背对他,“在睡觉。” 李荞安起身,走上前单膝跪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将宜尔掰过来。 明朗的月色下,宜尔匆匆用手抹去脸上温热的液体,她坐起来,一副无事发生的语气:“怎么了?” 李荞安轻叹一声,用手抹掉她脸上残余的泪珠,“想哭就哭。” 眼泪不受控制,一颗一颗地坠落,“荞安,若莺语出事了……” 她不愿想,可总忍不住去想象。 “没事的,莺语福大命大,我们会找到她的。” 李荞安捧正她的脸,仔细地为她拭去眼泪,手指抚过脸颊。 泪珠滑到唇边,他的拇指追随着落到唇边,拭去泪水时,也触到她温软的唇。 李荞安的手一滞,宜尔也为这意外一愣。 他两手迅速松开,宜尔低下头,用衣袖将眼泪擦去,“不能再哭了,我还要留着力气继续找莺语。谢谢你荞安,陪我来虎牙山。” 李荞安别开眼,“谁让我是个讲诚信的。” 「遇事相商,互帮互助。」 宜尔笑笑,“是啊,多亏了你讲诚信。” “好了,乖乖睡吧。”李荞安走回去。 宜尔躺回去,不多久便睡熟了。 李荞安躺着,眼睛看着她,却睡不着。 他伸出手,看着右手的拇指,月光拉长后映在上面,泛着白光。 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吸引着李荞安将指尖轻轻覆在自己的唇上。 第22章 是不一样的热。 李荞安回过神,他翻过身去,蜷成一团,露出来的耳朵红如朝霞。 * 天际刚白,宜尔就坐了起来,李荞安随着她的动静起身。 两人又回到山野中寻觅。 宜尔用了数个时辰寻找莺语,呼唤莺语。黑色的鸟被她惊飞,扑棱着翅膀。 脚底下,有溪水哗啦啦地流淌。 “宜尔。” 宜尔停住脚,她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莺语?!”她兴奋地朝着下头喊,隐约中似乎听到了回应。 皇天当真不负有心人。 “莺语就在下面!”宜尔兴奋地看向李荞安,她二话不说便准备从一旁的斜坡下去。 “宜尔!”李荞安来不及拉她,只能看着宜尔拽着石壁上长出的树根滑了下去。 快落地时还差一截,宜尔脚悬空,她直接松开手,砰地一声摔倒在地,溅了一身泥土。 “是宜尔吗?”干哑的声音颤抖着问到。 宜尔爬起身,看到被束缚在铁钉旁的莺语,她疾奔过去,紧紧将人抱住,眼泪瞬时滴落下来,宜尔埋首在她肩颈,“莺语!” 想起她还被蒙着眼,宜尔松开莺语,解开她眼前的布条。 日光入目,莺语眯着眼,光芒中,那张平实的脸上有团脏泥,还有很多红色的蚊子包,深深浅浅的眉头边上冒了颗痘痘。 她的宜尔好狼狈,又好耀眼。 莺语扑进宜尔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宜尔……宜尔……” “没事了,没事了。”她温柔地拍着莺语的背。 莺语哽咽:“轰轰烈烈的恋情……根本就不快乐。” 宜尔鼻头一酸,可最终笑了笑,“都过去了。” 恨会过去,爱也会过去。 人的爱恨有时很浓重,有时也很轻淡。就像天上的云彩,可以凝成乌云坠雨,也可以被风轻轻吹散。 莺语的爱被吹散了。 宜尔的早晨提前了。 她昨日告假寻莺语,虽然王馆主也很关心莺语,但欠下的活就是欠下的,她今日得赶紧补上。 鸡还未叫,宜尔就起了床。屋外冷得她出门时打了个抖。 宜尔的嗓子还是不大舒服,她一边抱着罐子往后巷走,一边不停清嗓子。 刚跨出后门,宜尔就见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倒在门旁。 宜尔一骇,走上前去,“公子你怎么了?” 凑近了她才看清,男人有着精致的面容,鲜血从那双瑞凤眼旁淌下,正是逐璧。 第20章 他是谁 “逐璧?是说我么?”坐在床榻、头被白布缠裹起来的俊美男子看着四周的人问到。 王乌抓住正在收拾东西的韩有杏,脸色青白,“大夫,这究竟怎么了?被人打傻了不成?” 韩有杏拨开他的手,平淡答道:“撞着头,失忆了,过段日子或许会好,也或许永远不会好。” 王乌语塞,片刻后又问道:“那腿呢?还能走不?” “我只是寻常大夫,看不出他中了什么武林怪招,反正经络不通,腿无力。好好养着,或许两三个月能恢复。” 王乌看着逐璧一脸迷蒙的模样,摇头再摇头,叹气再叹气。 果然当时就该拦着他踏入江湖,功夫再高也还有功夫更高的,如今搞成这副样子,他死后要如何向兄长交代? 王乌身后的莺语打量着逐璧。 馆主今日本来给她放假休息,但她睡不着,一听说逐璧被人打残了便忍不住跑来凑热闹。 想到他之前害宜尔白挨板子,莺语心生捉弄之意。 “逐璧公子啊,”莺语上前,“其实你忘了我们无所谓,可你好好看看宜尔,”她指向默默候在角落的宜尔,“这不能忘啊!” 宜尔有不妙预感,走过来要拦她,但步子没她嘴快:“这是你钟情多年之人!只可惜宜尔对你无意,你爱而不得,日思夜想,为她几番落泪,更是曾在大雨天跪在她门前求爱。” 宜尔无奈,“莺语——” 韩有杏看热闹不嫌事大,面无表情地点头,抢过宜尔的话:“确实如此。为追宜尔姑娘,你求着我替你美容养肌多年,欠了我三百两,日后记得还我。” 王乌也接过去:“是啊,为了宜尔,其实你原本已决定从此洗心革面,再不踏入江湖,学宜尔老实过日子的。” 他们编得实在太离谱,宜尔笑出了声,“这种时候你们还这么有心情逗乐。” 逐璧听完众人讲话,目光直直望向宜尔,顿时让宜尔紧张起来,她解释道:“大家说笑的,我只是洗院的丫鬟,今日碰巧捡到公子,同公子并不熟悉。” 逐璧偏过头,“可是,我似乎确实对姑娘有些印象。” 宜尔一怔,莫不是因为玉的事? 王乌一拍掌,“你对宜尔有印象?那宜尔,逐璧这段时日就交给你照顾如何?你的活我找个短工干。” 宜尔不是个记仇的人,说好两清就两清,何况逐璧上回曾来信提醒她。馆主如此安排,她也就接应下,“我会照顾好公子。但今日的活还得干,昨天就攒了不少了。” 如此混乱的情形若转 给其他人,只会让人焦头烂额。 王乌点首,看向韩有杏,“那今日……” 韩有杏眼睛移开,背着药箱就走了出去。 王乌叹了一声,“我自己照顾逐璧吧。行了,你们忙去吧。臭丫头还不赶紧回去休息,难得我这般大方。”他大力拍了下莺语的背。 “哎哟!”莺语揉了揉后背,“知道啦。”她拉着宜尔出去。 宜尔看着眼中满是红血丝的莺语,几度想张口又闭上,不知该如何安慰。 莺语看出她的犹豫与担忧,拍拍她的肩,“别太担心,我眼下虽然伤心,可日子久了就不再伤心了。” 昨日他们写信到金湖山庄报平安后,叶为春只回了封写着“知晓了”的信,人并未回来。金湖山庄小公子的婚期也未变,仍在十五。 也许叶为春有很多苦衷,也许他有很多不得已……但莺语怕了。 她没自己想象中勇敢。 一个人待在山中,蚂蚁从脚上爬过都能吓得她眼泪直流。听到狼嚎时,她几乎想把自己缩进山壁中,求遍了她知道的神仙保佑自己千万别被发现。 莺语太害怕江湖的腥风血雨,所以她放弃了,正如叶为春一定也是因为害怕什么放弃了她一样。 莺语有痛苦,却也有轻松。深陷恋情那段时日很甜蜜,可也有数不尽的忧愁、惶恐,她变得很自卑,很脆弱,听不得坚硬的话,爱胡思乱想,多愁善感……心里总是郁闷。 她向上大展双臂,舒展了下身子,“没了叶为春,莺语还是要继续好好过日子呀!” 宜尔稍微放心地笑了笑。 “倒是宜尔你啊,”莺语揽住她胳臂,“我都送走教书先生和叶为春两个人了,你还不声不响的。” 宜尔想了想,自己确实许久没在情缘上花心思了。 “你说的是。”她本就打算一边陪着柴爷,一边同将来的夫婿培养感情,但最近事多忙碌,就搁置了。 莺语眉目忽染哀愁,“反正我如今是明白了,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也很好,太艰难的感情叫人不知老了多少岁。” “莺语是过来人了。” 伤感被她这句话吹走,莺语笑笑,“是啊,你得多听听我这个过来人的建议~好了,我回去睡觉了,好困。” “嗯。”宜尔看着莺语走远。 从早到晚,宜尔忙碌了许久,再加上前两日的劳累,同秦姐姐交班时整个人疲软不堪。 秦姐姐正在井边打水,拎着桶走来时见她这副样子颇为心疼,“你再熬熬,马上便到休歇的日子了,届时好好睡个大觉休息回来。” 宜尔走上前接过水桶往盆里倒,“是啊。对了秦姐姐,我记得你是年纪轻轻就嫁了人对不对?” 秦姐姐解下围兜擦手,“是啊。十六便嫁给我夫君,如今二十个年头恍然便过。”她笑笑。 “秦姐姐同丈夫可是以情定终身?” 秦姐姐笑着摇头,“是我娘去邻镇玩时觉得他人不错,自己定下的。成亲时我才瞧见他呢。怎么了宜尔?” “我以前觉得两情相悦婚姻才能走得长久,可最近发觉原来即使两个人情意相通,也未必能有好结果,所以有些困惑。” 秦姐姐思索了一番,“若夫妻两人情投意合自然是很好,但是吧,有太多人爱着爱着就不爱了。光凭爱就想走过柴米油盐数十年并不容易。” 宜尔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若是宜尔要挑夫婿呢,姐姐建议,挑个人好的最重要。哪怕最后不爱你了,也仍然会好好待你,好好待你们的小家。怎么,宜尔终于想嫁人了?” “总觉得该着手了。”她最近心胸总是感到不安。 “也是,早些认识,多点时间了解更好。嗯……既然如此,我替宜尔留意留意?毕竟那些媒婆收了钱,看你这身份,只知道介绍些歪瓜裂枣诓你。” 第23章 宜尔弯过唇角,“多谢姐姐。” 她坐在水盆前,两指捏着衣角一抖,白天被抖成了黑夜。 贵仙紧紧跟着宜尔,神情严肃。 “贵仙你怎么了?”宜尔问她。 贵仙斟酌着用词,一副泄气的模样,“宜尔姐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惹刀鱼哥生气。” 她手脚慢,常被骂,一被骂就紧张,一紧张犯错更多,挨更多骂。 “你不熟悉,做错事很正常。其实刀鱼刚来时同你差不多,给客人上菜时手都抖,有一回直接把菜抖倒了。” 贵仙眉头舒展开些,“真的么?” “真的。我知道你做事很用心,不过是时间问题,不必着急。” 贵仙笑了笑。有人举手要点菜,她主动迎上前,宜尔就在后头看着她奔忙。 她环望前堂一周,在角落里瞧见了李荞安。 他还是顶着红红蓝蓝组拼的妆——李荞安休息的日子已不再化如此浓的妆,可平日夜里还是坚持涂得浓厚。 或许他还记得宜尔说的,想等一个不介意的人吧? 李荞安今夜很忙。虽说夸张的外貌使得叫他落座的女客不多,可他为了早日攒到足够的钱,同时担了好几桌的次陪。 宜尔看着他在几张桌子间来回,说说笑笑,任醉酒的客人亲抱,有时衣衫被扯开,露出大片肌肤,又被抓出红痕,他笑着一手将人扶起,一手将衣衫拢回去。 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形,李荞安总是笑意盈盈。 盯得久了,李荞安抬首间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上。 他似乎愣住了一瞬,又很快给以一个浅淡的笑。李荞安垂眼饮下一杯酒,不再看她。 宜尔看着他,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思绪。 长夜漫漫终到头,白昼来临。 宜尔提前用过早点便赶往逐璧的院子——逐璧作为头牌,单独在厢房后头有一间小院子。 宜尔得到应声后推开门,却见逐璧坐在轮椅上,已自己梳洗完毕。 墨发松松梳起,用白玉簪别着。他脊背倚着轮椅,毫无狼狈之感,反而一派自在清逸。 宜尔一边在心中暗想下次得早些出门,一边问道:“我推公子去用早点?” “用过了。” 看来还得更早。 逐璧将手中一册书籍递给她,“我眼睛难以久视,劳烦宜尔替我念念。” 宜尔接过书,坐在他对面,一张口念得干巴巴的。 她也想学李荞安那样绘声绘色,在脑海中演练着语气,可真到了张嘴的时候又发不出想象的声音。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 宜尔念得干巴,逐璧却仍然含笑望她,没提出半点意见。于是宜尔就这样将原本精彩纷呈、刺激的游侠故事念得平淡。 咚咚咚。有人敲门。 宜尔舒了口气,“我去应门。”她站起身。 逐璧看着宜尔走远的背影,嘴角仍然挂着浅淡的笑容。 第21章 宜尔,该走了 圆滚滚的男人从宜尔打开的半扇门中挤过来。 王乌拍拍宜尔,“你歇一歇,我要找逐璧聊上许久。” “是。”宜尔颔首,她走到角落,拿起扫帚准备去门外打扫。 虽然王馆主说可以歇,但宜尔分揽了这个院子的清扫活计,趁着有空早些干完比较好。 王乌听到扫帚拖地的声音,扭头看到她出去,还顺手带上门,不禁感慨道:“这孩子真是打小就勤快,让歇着还要干活。” 逐璧仰首看他走近,“馆主有何贵干?” “唉,不是说了其实我是你叔父么?私下还叫得这么生分。” 逐璧手端过桌上茶盏,“可我确无印象,实在难以叫得如此亲近,请馆主见谅。” “臭小子,养大了就知道叫人伤心,算了。来,”王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方盒,“这是我特意买的神药,你兑水喝了啊。” 逐璧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颗黑药丸,他凑近一闻,笑了,“不过是普通的何首乌罢了。” 王乌把盒子夺回去,摁在桌上,“乱说话!叔父都多少岁了,能被骗?你以为我的饭都是白吃的?哎哟少年人总是不听劝。你看,就像我叫你别去闯荡江湖你偏去……”王乌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 逐璧眼睛看着远处的门,左耳进右耳出,安安静静听他说完后看回来道:“知道了。” 王乌语塞,大叹一声,“算了算了,你记得吃就行。我昨日同你说到哪了来着?” 逐璧敛下眼,“ 说到我刚上学堂时。” “哦对了,你当时太年幼,每回都要在课上睡着。嫂嫂被先生叫去,让你岁数大些再来,明明是好事,你却坚决不肯,宁愿每天扎醒自己,不甘后人……” 王乌讲了许久,讲得唇干舌燥却没口水喝。他白了这个“贤侄”一眼,自己给自己倒茶,一饮而尽。 日轮逐渐高了,王乌抻抻身子,“璧啊,我跟人约了喝茶,得走了。” 正在此时,宜尔也拿着扫帚推门而入,转身开始清扫门口。 她微弯着身子,将门缝下的灰土和落叶扫出来。 “馆主,”逐璧看着远处的宜尔,突然开口问道:“宜尔姑娘,同我可是真有什么关系?” “这……你是想起什么了?” “并无,只是总不自觉盯着她看。” 王乌叹了一声,“看来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失忆了还记得对不住人家。”他将偷玉之事细细叙到,包括后来宜尔将玉偷走丢进粪车作为报复一事。 王乌记得当时听逐璧讲他还不大相信,毕竟宜尔一向老实本分、默默无声。不过这点小捉弄跟挨板子还是没法比。 “你害宜尔白挨一顿打,她没恨你已是奇事,还愿意照料你。唉,她一向宽容大方……” 逐璧将杯中茶水续上,“人是馆主打的,与我何干?” “你——混小子,我为帮你才做恶人,你倒好,失个忆就想让我独揽恶名!”王乌看着他缠紧的头,心又软下来,“罢了,谁让我是个好叔父。宜尔也是个心善的,不会找你寻仇,这段时日你待她好点,带着我的份补偿一点懂吧?” 逐璧:“不是很懂。” 王乌当真是无话可说,失忆后逐璧连以前那种尊敬的虚相都没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最近真是不让人省心,管不动了,走了走了。” 王乌误了时辰,急匆匆地奔走。宜尔见他离去,又回到逐璧身边,继续给他念书,直至午时。 她去柴爷那儿取了午饭,在桌上摆放整齐后便立在一侧候着。 逐璧只吃了两口便停下筷子。 莺语吃完了一整盘还觉得饿,她看向坐在对面的李荞安。 宜尔因为要照顾逐璧,时间跟他们岔开了,不能再一道用餐,所以此地只剩他二人。 莺语看了眼他几乎没动的饭碗,“红璎,你吃这么少,节食减肥不成?” 李荞安夹了筷子米饭进嘴里干嚼,若有所思,“少了人,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提起这种伤心事莺语也不禁落寞,但她还是打起精神,“也不会很久,最多两三个月宜尔就能回来陪我们吃饭了。红璎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等待。” 李荞安笑了笑,“对了莺语,你可知宜尔她一直攒钱,离开这里后想做些什么?” “宜尔把日子规划得很精确的。要先成亲,然后生个孩子,孩子带到六岁送进学堂,她再去开间书铺,边卖书边看书,钱要是够,老了能养自己和丈夫,孩子也自在。” 李荞安眼神微动,“我还以为她不想嫁人。” “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她是不急着嫁人啦。红璎你可知道宜尔是怎么来冠玉馆的?” 李荞安年少来此时宜尔便在了,不过一前一后,从未见过,只有听闻。 李荞安回道:“听说是同母亲逃荒至闭城,后来又随着母亲在冠玉馆谋生。宜尔未成人时母亲逝世,馆主看她年幼又无依靠,便留她在此洗衣。” 莺语点点头,“冠玉馆的活是柴爷介绍给宜尔娘亲的。柴爷自己没孩子,把宜尔娘亲当女儿,宜尔当孙女一样照顾,所以宜尔发誓会为柴爷养老送终。柴爷这个老顽固,八十多岁舌头都不行了,全靠手感做菜,但就想做厨子到死,宜尔便也就这样陪着他。” “……原来如此。” “怎么?你想给宜尔介绍男人不成?” 李荞安苦笑,“我哪认识什么好男人?” 他低头,用筷子夹过菜,但迟迟没有举起咽下。 * 也许是伤重没有胃口,宜尔没有多问。她静静等逐璧两口一停、两口一停地吃完,将桌子收拾好后自己才去吃饭。 逐璧饭后要午寐。 宜尔将人推到床边,逐璧自己将外衫褪去。 宜尔纠结了下动作,最后将手穿过他腋下,把他整个人托抱起来。逐璧人高,重得她有点手软。 第24章 蹲身抱起时,逐璧的脸就别在宜尔脸侧,偶尔会擦到她脖颈,宜尔能闻到那股青橘甜涩的气息。 她迅速将人放下、摆好、盖好,舒了口气。 “安心睡吧,公子。我就在屋内等你醒来。” 逐璧轻笑,“宜尔当真可靠。” “公子谬赞了。”宜尔走出去,又抱了个竹筐进来,筐内放了四五件破裂的衣裳。 以前都是谁洗衣裳时碰到破的,顺手就缝了。如今宜尔将缝衣裳的小活揽了,缝好了再送回洗院,等贵仙来取。 短工上手需时间,宜尔想着尽量给大娘和秦姐姐减些活计。 好不容易闲点,她还总是想东想西,或许真就是个劳碌操心的命吧。 宜尔坐到窗口下。 米白色的线被她捏在两指之间——宜尔的手指并不纤细,常年泡水让手指微微发白肿胀,指尖因频繁用力而轻微弯曲,指腹有着薄茧,指甲与指头平齐,干净得透明。 她皱着眉头眯着眼,很认真地将线对着针口,一下就过去了。 垂首间,针来线去,不紧不慢,仿若拉奏着某支无声的曲子。 逐璧望了许久,闭上眼睛。 逐璧睡得很长,长到宜尔早早缝完衣裳,又看了本小书还未醒。见他似乎只是一副安稳入睡的模样,宜尔也没有叫醒人,继续坐着等。 窗台被染成橙黄时,逐璧缓缓睁开了眼,自己坐起身。 倚着墙睡的宜尔惊醒,见逐璧正看着她,她坐直,“到晚饭的点了,公子饿不饿?” 吃了睡,睡了吃,逐璧还没有那样的好胃口。他摇摇头。 “那公子,我要去洗院收衣裳,我推你去那边走走可行?” 逐璧含笑点首,“宜尔随意便是。” 宜尔推着逐璧一路到洗院。 随着天色变化,院子里半明半暗。宜尔将逐璧推到院中柿子树下,自己开始收衣裳。 她动作很快,手一抖一扯就将洗净的衣物收进筐中。 门槛上跨进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一路走向水井。“咚”地一小声,是铜钱落了井。 宜尔从布料中探出头来,她看到万苔痕,也看见了他的鞋子,她走过去,“万先生,你鞋子破了个洞,脱下来我替你缝上吧。” 万苔痕摇头,“老朽一双破鞋臭烘烘,莫熏着姑娘了。” “鞋子是用来走路的,香臭没有分别。而且补东西本就是我的职责,万先生客气了。” 万苔痕也不再三推脱,“那便劳烦姑娘了。”他坐在凳上,将鞋脱下,宜尔伸手拿过去。怕他光着脚冷,宜尔又用布巾将他的脚缠裹起来。 万苔痕温然一笑,“多谢姑娘。” “先生叫我宜尔便是。” 万苔痕点首。 宜尔拿着鞋子进屋找工具。 缀满果实的柿子树下,逐璧默然望着万苔痕的背影。 万苔痕突然将脸半侧过去,“阁下何故杀气腾腾?” 逐璧颇为意外,“万先生是说我么?” 万苔痕有些疑惑,左右动了动脑袋,“奇怪……抱歉,吓着公子了。” 逐璧笑笑,“先生言重。” “不过公子气息比常人稳健绵长,似乎也是学武之人。” “他们说我曾经是的。不过如今双腿残废,记忆尽失。” 万苔痕道:“江湖本就如此,向来惊涛骇浪,不知掀翻溺毙多少人。留条残命,已是幸事。” “先生对此颇有感悟。” 万苔痕将脸朝向前方,“活得久,见得多罢了。” “万先生,鞋子好了。”宜尔走出来,替他穿上鞋。 万苔痕站起身,从衣间拿出一串铜钱递给她,“姑娘万莫谢绝,黄白之物对将死之人本就无甚大用。” 宜尔接下,“那就多谢先生。” 万苔痕只是点头,转身离去。 待一切收整完毕,天还蒙蒙亮着。宜尔推逐璧离开洗院,庭院小径上见到了意外人物。 “荞安?” 不远处的李荞安瞥了眼她身前 的逐璧,又抬起眼,扬着笑走近,“宜尔,许久未见,都要忘记你相貌了。”语气熟络,仿佛未看见逐璧一般。 宜尔浑然未觉,笑答:“昨晚不还一起用饭?” 李荞安眼睫垂下,在面颊遮下阴影,又道:“莺语说她很想你,不知大忙人夜里还有吃消夜的功夫不?” “有,馆主说天黑来接——” “宜尔,”逐璧突然开口打断,仰面看她,嘴角微弯,“该推我回去了。” 第22章 其实想你了 李荞安抱臂弯下腰,眉眼带笑地看着逐璧,“冠玉馆的头牌果然在哪都不是简单货色。初出茅庐便震惊世人的辟土剑客究竟是被何人所伤呢?我真是好奇。” 逐璧也笑着,唇角有弯眼底却无笑意,“是啊,我也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仇敌,下手如此重,害我如今不能与兄台‘并肩而行’。” “呵。”李荞安冷笑一声,总觉得这人失忆后更讨厌了。 话说回来,脑袋挨了几下就将一生忘得干净,这可能么?他端详逐璧半晌,看不出真假。 “还不知这位兄台名姓?”逐璧一直以一种温和的语气说话,显得李荞安不近人情。 “不过是个嫉妒你名气的小人罢了,”李荞安直起身,“等你想起来,自然就知道了。若是想不起来,说明我对你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忘了便忘了。” 逐璧笑道:“兄台性情洒脱,令人艳羡。” 宜尔知道李荞安是为她不悦,心生暖意,她看向他开口道:“荞安,那我先送逐璧公子回去,亥时我们再在庭院聚首如何?” 李荞安:“行,我先走了。” “等下见。” 待他走远,宜尔朝向逐璧说道:“公子,方才那人是你往日同伴,红璎,你有印象是么?” “并无,只是觉得他似乎不大喜欢我。” “因为我是有些宿怨,不过红璎人很好的。” “怎么?我二人以前在争夺宜尔不成?” 宜尔霎时红了脸,还未讲出什么解释,逐璧又含笑说道:“说笑而已,你莫当真。我饿了,宜尔。 脸上的热度褪去,宜尔回道:“好的公子。” 宜尔推着逐璧去用过晚饭后,又推他回院子。 原本答应说天黑就来接手的王乌没有来。宜尔想着兴许是在前堂被耽搁了,也没有太过在意。 逐璧从桌上拿过书册递给她,“我有些困了,宜尔,你继续念这个伴我入睡可行?” “好。”宜尔将逐璧扶上床榻,掖好被角。 宜尔按着逐璧的吩咐,将床帘放下,又将香炉中半截香点燃,缕缕泛着青橘味的烟飘散出来。 甜中带着点点酸气,莫名叫人口舌生津。 收拾好一切后,宜尔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前,借着烛光翻开书册。 手指的影子斜映在纸面。 宜尔上回没仔细瞧,如今一看书册印的名字,才知道这个故事叫作“剑行录”。 与众多游侠小说一样,故事的开头是一名勇敢无畏的少年离开家族庇佑,隐姓埋名四处闯荡、锄强扶弱,其间结识了三两好友。他们在明月下诉说彼此志向,又为了救人共同出生入死……一路有艰险困苦,但更多的是潇洒肆意、自由欢脱。 宜尔之前正读到少年结交了一位女性友人,那是一名骄横的富家千金。 千金虽没有武功,却有一颗闯荡江湖的心。她偷偷跟着主角走,等走得远了,无可奈何的主角一行人只得带上她。 在这个小小的插曲之后,他们仍然过着游山玩水的惬意生活。 “温星将脚踏进清澈溪水中,暑意顿消。他望着眼前正忙于捉鱼的旧友新友,心下畅然。” “少年意气风发,立在烈日之下,叉腰朗笑:‘江湖何足道哉!’” “是啊,江湖何足道哉?无需骏马、巨船,这群少年人凭着两只脚不也行了万里路?” 宜尔翻过最后一页,后面再无文字,“念完了。”她抬起头,却见逐璧已然入睡。 算上夜里和清晨,他今日怕是已睡了十几个时辰,不过毕竟是伤重失血多,嗜睡也正常。 宜尔背靠椅子,青橘的香气已弥漫整间屋子,变成了一种浓郁的温厚,缭绕她鼻下,暖暖的……像是被烘烤过的橘子一般,宜尔开始犯困,眼睛闭了又睁,闭了又睁,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 宜尔是在鸡叫声中醒来的。 她吓了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倒下去。 脖子和腰后像被人捶打了一般肿硬僵疼,宜尔扶着脖颈抬头往窗外看,天已经半亮。 一瞬间宜尔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凉风吹在胳臂上的冷感很明显。 见床榻上的逐璧还在睡,宜尔纠结许久后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明明睡了很久,宜尔却觉得有些精神不济、脑袋昏沉。她一路走一路晃晃脑袋才稍微清醒些。 第25章 宜尔往莺语的院子走,正巧看见她挎着菜篮要出门。 “莺语!”宜尔快步追上去。 莺语转过头来,“宜尔?你昨日怎么了?说好亥时来,我跟红璎在后|庭等了你许久都没见到人影。”她伤心地扁了嘴。 “抱歉,我送逐璧回去,等馆主的时候给他念书,后来等着等着居然睡着了,方才才醒。” “啊?你在他屋内睡了一夜?” “嗯,醒来时还坐在那张椅子上,现在浑身疼。”宜尔捶了捶肩膀,“真奇怪,我昨日也没做什么,居然会困成那样。” “真是的,再这样下去我要担心你哪日累死了!”莺语愤愤地假装打她一拳。 宜尔也假装挨到了打,“我以后会留心的。对了莺语,你若是碰到荞安,代我也跟他道声歉可好?我今日起要跟贵仙去换庭院里种的花草,还得照料逐璧,怕是没有空去寻他。” “忙死了忙死了你,我和红璎看来是被打入冷宫了。”她哼哼唧唧。 宜尔笑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乖乖等我啊。我走了,得回去了。”她匆匆离开。 逐璧用过早点后,坐在院中晒太阳。 秋日的早晨薄云遮日,不冷也不热,空气清新,凉爽宜人。 他递给宜尔一册书,宜尔一看书名,还是“剑行录”,只不过是第二册 。 宜尔坐在逐璧对面,翻开书册开始读,然而读着读着却觉得怪异。 “鲜血从男人断掉的颈部喷涌而出,猩红溅地……” “黑衣人将剑插进女人胸口……” 宜尔停下来,重新看了眼书名,是“剑行路”没错。 她又翻回去,读了好几页才看到温星出场,再读好几页后才明了一切。 原来前面被害的男女是温星双亲。在他离家行侠仗义时,家中兄长、爹娘皆被家族仇敌所害。 温星对此一无所知。这段时日,他与那位富家千金两情相悦,平日里打情骂俏,仍然和同伴们过着惊险刺激又自在的生活。 直至最后一章,家族幸存者寻到他,告诉他真相。 “少年笑意消失。纵来日展颜,亦不复当年清欢。” 宜尔合上书,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是欢乐的游侠故事。”没曾想第二册 这般急转直下,令她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逐璧低眼,“至少曾经是,不也足矣?” “话虽如此……可报仇之路漫漫,人心善变,想来之后他同曾经结识的友人也再难续旧日情分。” “可少年也会长大,会开始新的故事,遇见新的人。” 宜尔笑笑,“没想到逐璧公子倒是个乐观的人。” 逐璧莞尔一笑,“我曾经像个悲观之人么?” “嗯……公子以前总爱坐在鲤鱼池观鱼,有时路过,会觉得你有些落寞。” 逐璧敛下眼睫,笑意仍在,“或许是吧。”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由于逐璧睡觉的时候多,同大夫确认过无事后,宜 尔便趁着他睡着时去忙活,一天过得也快,转眼便到黄昏时分。 这次王乌倒是提前来了。 宜尔独身前往洗院,秦姐姐还未走,见到她笑脸迎上来,“宜尔!宜尔你来得正好。可还记得你上次问我的事?姐姐有个还不错的人选,你过两天休息时可有空见一下?” “有的。” 秦姐姐拉她坐下,“那我先同你说道说道,你心里有个数。人是我一老朋友的弟弟,今年二十二,名字叫方志恒。我见过几面,小伙子模样不错,说话也很懂礼数。志恒一门心思考功名,只可惜上回失利,还搭进去不少钱。如今家里是靠志恒写字,我朋友卖菜过活。穷是穷了些,不过将来或许能出人头地,我听说志恒上次测考成绩不错。” 宜尔想起上次同莺语说的玩笑话,轻声笑了,她点点头,“听起来不错,劳烦秦姐姐为我奔波了。” 秦姐姐眉眼弯弯,“大家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宜尔算我半个妹子了,姐姐也希望你能有桩良缘。” 宜尔又多打听了些消息,秦姐姐知无不言。一不留神在洗院待的时间太晚,宜尔就送她回去,顺便在城里吃了碗面再回洗院继续干活。 等一切收整完,宜尔回到自己的小院。 白日里搬花除草累得一身是汗,她沐浴过后看了会儿书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宜尔神奇地闻到了淡淡的青橘香。 睡醒时,她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新换的衣裳上只有皂角味。 宜尔带着早点去见逐璧,路上遇见莺语闲谈了几句。 今日与昨日过得差不多。 宜尔和贵仙将没除尽的杂草荒草都拔了,手被勒红了一大片。可怜的贵仙还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整个手背都肿起来。 宜尔让她去看大夫,自己加倍干,又用锄头,又使镰刀,忙到黄昏时,身上已没有半块洁净的地方,一身的泥巴味。 她只好先回去沐浴换衣,再去洗院。 洗院水井前,万苔痕正往里头丢铜钱。他每日都要丢一枚,宜尔见惯不怪。 说起来莺语还说以后要用桶把那堆钱币捞起来。 宜尔干完活,累得胳膊酸胀,连晚饭也没吃,回去沾床即睡。 鸡鸣时宜尔惊醒,撑起身子要起来,然后想起今日休息又安心躺下去。 她这几日事情太多太杂,过得稀里糊涂的。 宜尔同方志恒约在午时往城东的春里来饭馆一道吃饭。 宜尔的疲累还未消退,躺下去后一觉睡至中午,也来不及打扮,随便捡了件艳丽点的衣裳、素面朝天就出去了。 宜尔是提前到的,对方却来得更早,身姿挺直地坐在饭馆等她。 见她走来,他起身行礼,“方某见过陈姑娘。” 宜尔看着这模样清秀的白衣男子,点了点头,“让公子久等了。” 方志恒摇首,“只比姑娘早半刻罢了。” 宜尔落座,两人简单点了三四道菜。 春里来上菜很快,热气腾腾的佳肴端上来时,总算是让尴尬无言的二人都自在了些。 总得有人打破沉默,宜尔硬着头皮先开口道:“听闻这家的烤鸭味道极好,确实颜色就不一般。” 方志恒点首,“不过还是要色香味俱全才行。” 他夹过一筷子入嘴,完完全全嚼完了才评道:“味道不错。” 宜尔夹过鸭肉尝了尝,皮很脆,肉很嫩,浇在上头的酱汁甜咸,完全不腻,入口落胃令人心情愉悦。 美食让二人之间紧绷的氛围缓解,但方志恒似乎不爱说话,宜尔也找不着什么好话题,两人聊得干巴巴的。 她说汤好喝,他说还行,有点咸。 她问平日爱看什么书,他列出一串经史子集,宜尔都不大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方志恒突然看着她的筷子说道:“姑娘,你这筷子用反了。” 宜尔低头一瞧,两根筷子一正一反,“真的,不过都夹过菜了,就这样吧。” 方志恒摇摇头,将手伸来,宜尔下意识将筷子递过去,只见他将筷子放在一旁,递给了她一双新筷子。 “……多谢。” 这是一个做事很严谨的人。宜尔看着手中的筷子如此想。 “姑娘客气。” 两人吃过饭后,又去街上逛。 市集热闹,人来人往。人潮中,方志恒始终同她保持一步之外的距离。 宜尔起初以为是他对自己不感兴趣,后来才发现这是他的君子之道,男女授受不亲。 宜尔想了想,觉得还是再确认一番为好,“方公子可曾听秦姐姐说过我的身世?” 方志恒回道:“陈姑娘气运不佳,在那样的风月场所讨生活也是不得已之举。秦夫人同我说,陈姑娘为人温厚,待人诚恳。只要秉性纯良,一生守正自持,不为邪祟所惑,再往前的不堪并无大碍。” 不堪吗? 宜尔心口一沉,还是温声道:“多谢公子体谅。” “姑娘言重。” 宜尔一恍神,没注意前方有人急匆匆跑来,被高大的男人撞到。肩膀、胸膛一阵剧痛,罪魁祸首却捂着胳膊反怒,“死女人!没长眼睛啊!?” 方志恒皱眉,行至宜尔身前,“男子汉大丈夫,怎好欺凌女子?甚至倒打一耙?” 男人涨红脸,“小白脸装什么英雄好汉?”他使力将方志恒一把推倒在地。 “方公子!” 男人冷哼一声,“臭女人,你撞了人,没有不赔偿的道理吧?”他伸出手抖了抖,作出要钱的姿势。 一只苍老的手握住男人腕节,向下一扭,“世道不平,连恶棍也多了。” 老翁松开手,男人见势头不妙,捧着发痛的手腕骂骂咧咧跑远。 宜尔将方志恒扶起,“多谢公子为我说话,也多谢万先生出手相助。” 万苔痕拄着手杖摇摇头。 第26章 方志恒拍去衣衫上尘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见笑了。” “怎会,方公子身体力行,是真正的君子。” 方志恒害羞得咳了一声,“我送姑娘回去吧。” 宜尔道:“不必劳烦公子,万先生是我们馆里的乐师,正好我同他一道回去。”万苔痕演出费折半,换在冠玉馆中有一房间安睡。 方志恒点首,“那姑娘与先生保重,方某告辞了。”他行礼退身而去。 “公子慢走。” 宜尔目送人走远才看向万苔痕,“先生可是还有什么地方要去?我与你一道如何?” 万苔痕摇首,“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回去吧。” “好。” 万苔痕握着宜尔手臂,两只脚一前一后与她的步伐几乎完全一致,走起来没有半分犹豫或迟缓。 宜尔诧异地看着他的腿。 宜尔突然停下脚,看了前面一会儿,“先生,前头这路不知为何塌了,走起来怕是不便,我背先生过去吧。” 万苔痕一怔,点点头,“总是麻烦姑娘。” 宜尔笑笑,“是先生总太客气。” 宜尔蹲下身,将万苔痕稳稳托起。这瘦削的老人很轻,然而手放在他腿下却能感受到强有力的肌肉。 宜尔背着万苔痕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开口道:“应该走过了吧?姑娘可以将我放下了。” “先生,没几步就要到了,多一时少一时没分别。” 万苔痕没再同她争,直至冠玉馆门口宜尔才将他放下。 万苔痕坚持自己回去,宜尔也不多说,两人分别。 在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万苔痕凭着声音、气息和触感前行。 有人拦在他身前,呼吸粗重,是那位厚实的馆主。 王乌摸着肚子,“先生你出远门了?”他说完便觉得自己冒昧。 万苔痕没太在意,“难得有心,见见老友。” 王乌讪笑着低下头,看到他的脚,“欸~先生未免太过节俭,这鞋底薄得跟纸一样,鞋面还破了个大洞,大拇指都露在外头踩了。我给先生买双新鞋吧。” 万苔痕恍然大悟,笑着摇摇头。 * 宜尔翌日早晨醒来洗漱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秋季渐深,又到了容易感染风寒的时节。 她的生活还是老样子。 逐璧今日话很少,听她念书时偶尔会望着天空出神。 湛蓝晴空映在他黑褐色的瞳孔中,其间还有云,还有风。 宜尔黄昏去洗院时,秦姐姐在等她,眉目含喜。 她迎上前握住宜尔的手,“志恒对你很满意啊,宜尔你意下如何?” 这出乎宜尔意料,她思索后答道:“方公子人很好,只是他性子较真,事事操心操劳,偏偏我也如此,将来若是在一起,定要争执不断,我俩不大合适。不过还是谢谢秦姐姐,比媒婆介绍的可靠多了。” 秦姐姐摆摆手,“你没觉得我坑害你了就好。宜尔说的也对,那我再看看有没有更包容些的男子。宜尔你别说,以前我觉得那些媒人都是长舌妇,没成想做媒也有两分趣味。” “姐姐没觉着为难就好。” 秦姐姐拍拍她,“不为难,乐着呢。” 两人相视而笑。 宜尔头热,回房后早早睡去。 翌日又是平凡的一天。 从早晨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早晨……日子眨眼就溜走。 宜尔这段时日同贵仙天天整理庭院到天黑,晚饭也是同贵仙一起吃。莺语有时会来找她玩,光添乱那种“玩”。 至于李荞安,据莺语说他前几日染了风寒,但近来又好了。他倒得快,起得也快。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休歇的时候。 秦姐姐动作很快,又给她找到个合适的。这次两人约在茶馆。 宜尔坐在茶馆等人,连连打了数个喷嚏,眼角都打出泪花来。 楼梯口出现个高大男人,肩背宽阔,胳臂有力,浓眉下一双圆眼使冷感收敛,显得端正。鼻梁高挺,下巴和两腮冒出青色胡茬。 宜尔和他对上视线,对方走来,压迫感十足,令她紧张起来。 “陈宜尔?”他声音沉稳。 宜尔站起身,“我是。” 男人点头,坐在对面,“我叫徐亮,姑娘直接唤我徐亮便是。” “好。”宜尔也坐回去。 这次比较匆忙,宜尔只知道徐亮是个木匠,父母双亡。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后,还是宜尔先起了话头:“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没有。姑娘问我吧。” 话被丢回来,宜尔有些拘谨,肩脊僵硬,她点点头,“徐亮你今年多大岁数?” “明年便二十了。” 居然比自己小。宜尔万万没想到,毕竟他一副快三十的沉静感,或许是这胡子的缘故吧? “我二十快出头了。” 徐亮似乎也有些意外,但神情波动不大,“不要紧,反正我看着大些。” “我听秦姐姐说,徐亮你也是父母双亡,不知想成婚是为了什么?” 徐亮眉目平静,“怕老死了没人发现。”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宜尔莫名觉得好笑,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徐亮觉得奇怪,有些不太好意思。 此番之后,两人谈话自如许多。 聊着聊着,徐亮突然道:“我得去交货了。” “没事,你忙去吧。” 宜尔看着他又从之前那个楼梯口消失,舒了口气。 其实徐亮蛮好的,可不知为何,宜尔提不起什么劲。 近来总觉得乏力。 宜尔离开茶馆,被秋风吹得头疼,休班的第二日干脆在房间躺了一整天,除了吃饭如厕没离开过床。 至于她的两位挚友,李荞安跟着馆主出远门,莺语则同雀琳外出玩去了。 宜尔独自待在房间,将头裹进被子里,既觉得舒适,又觉得疲惫,天一黑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宜尔好转许多,整个人又重新精神起来。 她给逐璧带饭、念书、打扫房间……庭院已经打理完了,宜尔晚间便继续在前堂带贵仙。 贵仙做事已熟练许多,只是还爱跟在宜尔身后。 今日冠玉馆的人出奇地多,宜尔闲了没有一刻也跟着忙碌起来,端茶送水……团团转忙到了子夜还未回去。 “宜尔!”莺语招手叫她。 正巧得空的宜尔走过去,“怎么了?”一低头见李荞安烂醉如泥瘫在地面。 他闭着眼睛,呼吸深深浅浅,似乎是睡着了。 莺语擦了擦额上的汗,“今日似乎喝得有点多,醉了。宜尔你送他回去吧,顺便你也回去休息。” 宜尔点点头,蹲下身去捞李荞安。 李荞安没有意识,整个人软乎乎像个泥鳅,又沉重。他个子高,宜尔背不动,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将人摇醒。 “红璎?红璎醒醒。” 眼睫撩起,迷蒙的眼珠望向四周。 “红璎,回去了。”她揽住李荞安肩膀,一使力将人托了起来,还好他自己也还能站得住。 李荞安一会儿搭在她身上,一会儿往外偏去,宜尔又是抬又是拉,艰难地托着他往外走。 行至半途,宜尔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她将李荞安放在小径旁的石头上坐着,然而没一会儿他就自己滑到了草地上。 他侧躺着,脑袋枕在摊直的胳膊上,另一只手臂横搭在脸颊,只露出半个鼻子和眉眼。 阴影中,他的眼尾仿佛向后拉长了一般,风流旖旎,却又有丝丝缕缕的哀伤,叫人莫名眼酸。 宜尔突然发觉,这张脸她已许久未见了。明明就在一个地方,明明这样近,居然会见不上面。 脸上落下蚊子,李荞安下意识用手拍,给自己拍醒了。他睁开眼,正看见宜尔坐在对面。 宜尔走过去,单膝半跪在他身前,“醒了?那我们接着走吧,马上便到家了。” 李荞安久久地凝望她,轻声唤道:“宜尔。” “嗯?” “宜尔。” “嗯。”宜尔无奈地笑了。 李荞安见她笑,自己也笑,痴痴地笑,“其实我想你了,但我不告诉你。” 第23章 你不想我吗 “可我已经知道了。”宜尔敛起笑容,眸中水光点点。 明明住得这么近,却连他染了风寒也不知,甚至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李荞安露出疑惑的神情,“谁说与你听的?” 宜尔轻柔地笑了,“红璎说的。” 李荞安皱起眉头,“红璎都没问过我,怎么能告诉你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红璎是个温柔的人吧,他心疼想念友人的荞安。” 李荞安忽然红了双眼,“……可是宜尔很忙。” 宜尔已经很忙了,再分心来找他玩未免太过辛苦,所以李荞安应该静静地等着才对。朋友与朋友之间也有界限,他不该如此粘着宜尔。 第27章 明白是明白,李荞安还是会为两人半个月不见而焦心。 其实他以前也不会如此想念谁,人人都是过客,人人都自顾不暇。但同宜尔在一起的时间太过快乐,他食髓知味,得意忘形。 或许日子再长一些就能习惯了吧?等再过一个月,两个月……李荞安一定就能习惯了,就不会再觉得寂寞。 酒意熏红了李荞安的脸颊,涂满脂粉的地方发热发烫,将他烫得晕乎乎。 宜尔思索了下,“嗯……最近是有点忙。但忙是一回事,关心朋友是另一回事。若只在闲时才能做朋友,那不能算挚友吧?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罢了。所以是我不对,这段时日忽视你和莺语了,抱歉荞安。”她说得很真诚、很认真。 月光在宜尔背后,让她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李荞安听到了她说话,又似乎没听见,她连声音也是朦胧的。他望着撑在自己眼前的手。 宜尔与他不同,李荞安一离开前堂就几乎形单影只,延续虚假的笑令他觉得累。而宜尔的身边却总有许多人:有莺语,有贵仙,有秦姐姐,有莫大娘,有逐璧,甚至还有最近新认识的人…… 两人之间逐渐隔了越来越多的人。 李荞安轻笑一声,“宜尔离我越来越远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她撑在地上的手指,宜尔猝不及防,颤了一下。 “只要不伸手,就会无法触及。” 酒意不仅让头脑变得混沌,也让平日里压抑的脆弱心绪奔涌而来。 即使宜尔已经在安慰他,喝醉的李荞安仍然有无限的委屈、伤心。 李荞安将脸埋进草中,哭了起来,“宜尔不会想我吗?”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将这份情谊揪得如此紧。 宜尔能看淡分别,可李荞安很在乎。 宜尔见他如此,不禁也鼻酸起来,“我……” 过去种种在眼前浮现,宜尔突然意识到,除却固定约好的用饭,多数时候都是莺语和荞安先来找她。 是荞安来问她要不要去吃好吃的,也是莺语邀她去野炊…… 宜尔第一个朋友是莺语,莺语性子活泼,精力旺盛,整天蹦蹦跳跳来找她玩,宜尔就习惯这样被动承受着别人的情谊。 一直以来都过得很舒适充实,是因为朋友们更用心积极不是么? 宜尔回握住李荞安的手指,贴在一起的地方很温热。她心中有无限歉意,也有些害羞。 宜尔不擅长说体己话,她吸了口气,尝试着说道:“其实……我也很怀念和你一起说笑玩乐的日子。” 李荞安将脸翻过来,他抹掉眼泪,摇晃着坐起身,脸颊上沾着根根青草。他破涕而笑,“当真?” “嗯。我以后有空会多找你们玩的。可是荞安,有些事情始终难以避免。我总是要嫁人的。就算不嫁人,迟早也会离开这里。莺语也是,荞安你更是。我们总是要分开的。” 即使嫁给再好的人,拥有再美满的明天,也无法掩去与真心好友分别的哀愁。 李荞安心口刺痛,但他忽视这种感受,仍然含泪笑着,“我明白。那在嫁人以前,你能答应多陪陪我吗?” 宜尔浅然一笑,“嗯。”她抬手将他脸上的草摘掉,“我们荞安真的很怕孤独。” 李荞安笑着闭上眼,“是啊。” 是啊,宜尔是要嫁人的。 李荞安已经没有那种念头了,他害怕了,所以他会乖乖待在原地不动。 如果某天,宜尔越走越远,永远不回头了,看不见他了,也许这就是宿命。毕竟她也曾陪他走过人生一段路不是么?应该知足。 眼泪清凌凌地淌落下。 宜尔吓了一跳,“怎么了荞安?” 李荞安眼含泪水微笑着道:“别忘了我,宜尔。就算成亲嫁人,以后变成了老婆婆,也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荞安……”宜尔没想到他的心情如此浓烈,一时之间既觉得无措,也不禁湿了眼眶。 李荞安将头轻轻靠在宜尔肩膀,任她的温暖包围自己,听着她混乱的心跳。 “你会一直记得我的名字吗?” 宜尔手足无措,最后将手放在他后背,一边轻轻抚拍一边点头,“我会的,我会记得你叫李荞安,年少时被馆主从庙里捡回来。我还记得你第一天入馆时,我远远看见了你,你头发很乱,躲在馆主身后。我会记得你努力攒钱为了离开这里,记得你在合欢树下说要同我做挚友,记得你带我偷玉,记得你骗我,记得你背我采东西……” 宜尔细细数着,轻轻念着。不知不觉,原来他们之间也积攒了如此多的回忆。 在她平和的声音中,李荞安似乎终于安心了些,他缓缓闭上眼睛,在这种安心感中睡着了。 宜尔听着耳边逐渐深重的呼吸声,她偏过头去看,李荞安把粉蹭了她一肩膀。 宜尔无声地笑了,“荞安,我不会忘了你的,所以不要伤心。”宜尔抬手将他眼角的泪拭去。 宜尔没有再叫醒他,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拖到背上,弯着身子艰难地走完了最后一小段路。 * 宜尔翌日一早醒来,眼睛微肿。她用湿帕子敷了一会儿好受许多。 洗漱过后,她去厨房吃早点。小院中,有道熟悉的红色身影,向着她招了招手。 “荞安?” 李荞安眼睛肿得厉害,里面满是红血丝。 他手里拿着块馒头,靠在竹藤椅上,褪去夜里醉酒的脆弱,又是以往那副自在的模样,“给你留了粥,快来喝。” 宜尔笑了笑,“多谢。” “宜尔!包子刚好!”柴爷在屋子里叫她,声音一如既往中气十足。 “来了!” 宜尔走进去,端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出来。 李荞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我早上醒来时眼睛都睁不开,还以为瞎了呢。” “那你不多睡会儿?” “宿醉头疼,醒得早就干脆起来吃早点。” 李荞安看着宜尔咬了口包子,“我还以为你包子也要蘸辣酱吃。” 包子有点烫,宜尔慢慢地嚼着,“偶尔会,不过最近嘴里长泡,就吃得清淡点。” “嗯,”李荞安搅动着手里的粥,“我听说秦姐姐给你介绍了人,情形如何?” “秦姐姐给我介绍了两个,都蛮好的,不过好像都不太适合我。” 李荞安:“是么?你还要再见新的人不?” “暂时不吧。等以后清闲下来,最近事情多,再出去就没空陪朋友们了。” 作为那个被陪的朋友之一,李荞安笑而不语,低头喝粥时觉得粥比方才都甜了许多。 * 宜尔将逐璧要吃的早点收进篮子中,盖好布,拎着走了。 她走在庭院中,刚巧遇见万苔痕——万苔痕立在小桥上,静静地吹着秋风。 宜尔上前问好,万苔痕笑着回应。 她顺着万苔痕的方向看去,瞧见水池中风吹波动。荷叶都枯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细长的花。 紫白的花朵一颗一颗叠在青绿色的圆杆上,花瓣长软,向外盛放,看着蓬松烂漫,很是好看。 她长久的沉默令万苔痕在意,“怎么了?” “池中长了紫白色的花,很好看。” 万苔痕沉寂许久,宜尔以为是自己的话冒犯了,正要道歉却见他伸出手掌向下一打,水池中冲起一股水波,将紫白的花冲上来,正落在万苔痕手中。 宜尔惊奇得说不出话。 万苔痕摸索到花杆,将花枝折下,草叶丢回去。 “拿去吧。” 宜尔受宠若惊,“谢谢先生,”她笑着接下花轻嗅,是有水气的甜香,“先生真是功夫了得。” “雕虫小技罢了。” 宜尔辞别万苔痕,拿着花枝欣然去找逐璧。 逐璧一眼便看见了花,“宜尔今日颇有雅兴。” 宜尔将花瓶中的花换下来,“路上万先生帮我采的。” “是么?”逐璧看着花,笑意浅浅,“万先生倒是热心肠。” “嗯,对了公子,你今日要先去韩大夫那边针灸。”宜尔走到他轮椅后,将人推到杏院,然后又回来清扫小院。 午后,清和将逐璧推了回来。 宜尔见他神色不佳,问道:“公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逐璧回道:“有些累罢了。宜尔,你去将书拿来吧。” 宜尔拿过昨日没念完的书。《剑行录》她已经读到第四册 了。 自温星开始复仇后,他从洒脱自由的少年变得暴躁易怒。他和原来的朋友、恋人吵了许多回,最终分道扬镳。 温星好不容易找到仇人,没想到复仇失败,还险些被打死,折了一条腿。好不容易腿治好了,却落下残疾,走路微跛。 怕被仇敌发现,他扮作乞丐,每日蓬头垢面跛着脚在街上行乞,这一晃就是一年。 第28章 这一年,他受尽唾骂欺辱,每日吃不饱穿不暖。 温星变得沉默寡言,开始痛恨这个不公的世界。 春去秋又来,温星咬牙坚持,始终没有放弃复仇的念头。 终有一日,温星遇见一名女飞贼。女贼母亲患有麻风病,因女皇下旨被驱逐出境,冻死风雪途中。 女贼愤恨不已,誓要割下女皇头颅,血祭挚亲。 宜尔看到这时吓了一跳。毕竟当今也是女皇掌家,而且名字与故事里的女皇只差一个字。《剑行录》这样的内容居然没被查封, 实在神奇。 女贼报仇无路,而温星恰恰就曾捡到一样能帮上她的东西。两人一拍即合。 温星想要一柄宝剑,但宝剑在一位江湖侠客身上。温星让飞贼偷了侠客的通关文牒,将人骗来,偷走宝剑。 温星所在的乞丐群中有一位善良的小姑娘,温星将窃剑罪嫁祸给她。 “‘宝剑乃此女所窃。’温星冷然说到。沉浮江湖数年,这个昔日锄强扶弱的少年侠客已成了个能面不改色嫁祸他人的罪人。” 宜尔念到此时,不禁止住。 奇怪,这个故事…… 第24章 换一个故事 “怎么了宜尔?”见她停住,逐璧抬眼看来,“可是有什么问题?” 宜尔摇头,想着只是巧合,继续念。 被栽赃的小姑娘叫宁和。 宁和人善良,从不将人往恶处想。她没看出温星是故意栽赃她,只以为他当真误会了。剑客要抓宁和,宁和用别人送的化石散糊他一眼,侥幸逃脱。 温星此时又装作后悔误解了她,助她逃走,只为让剑客再也怀疑不到自己身上。 宁和痛哭流涕地逃走时,还感激着温星。 “那个流浪的乞儿奔走,消失在小巷尽头,从此流浪在江湖。” “温星回到房间,将藏起的长剑拿出,满是伤痕的手拔剑出鞘,寒光凛凛,剑身上刻辟土二字……” 鸡皮疙瘩骤起,宜尔呼吸一滞,捏着纸页,仔细地盯着那两个字,生怕看错了。 “宜尔。” 轻柔的呼唤叫宜尔颤了一下,她看向逐璧,落进对方带笑的眼中,“有什么问题吗?” 他第二次问她。 宜尔突然想到一件事:会不会逐璧其实并没有失忆?会不会他持着某种意图,假装失忆回到此地? 纤长的手指伸来,在宜尔惊讶的目光中点在她皱起的眉间,逐璧轻笑,又收回手。 宜尔冷静下来,“公子,此书你是从何得来?” “嗯……馆主送来许多书供我消遣,里头随便捡的,说是以辟土剑客为原型写的故事。如何?你不喜欢?” 宜尔恍然大悟。看来或许这笔者与逐璧熟悉?那写出这个故事也不奇怪。 “倒不算不喜欢,只是看着难受。江湖太乱了,腥风血雨难以抵挡,故事里那么多人都无善终。” 逐璧凝望着她,“宜尔不觉得江湖也处处是机遇么?今朝在泥潭翻滚,明日或许就在山峰高歌。侠客可以变乞丐,乞丐可以变皇帝……一步登天,转化有时只在瞬间。” 宜尔想了想,笑笑,“或许吧。刀光剑影,确实也挺有意思。” 宜尔很喜欢前面他们闯荡江湖的故事。 宜尔合上书,“该去杏院了,我们走吧公子。” 她起身走到逐璧轮椅后,推他去杏院。王乌也在。 今天是检查上次敷药成效的日子。 韩有杏将绑在逐璧腿上的布和敷料都拆下来,又将逐璧的双脚放进木桶中浸泡许久,擦干了抬出来。 他将宽厚的手掌覆在逐璧腿上,左捏捏,右揉揉,有时还用他的小木槌敲两下。 一番折腾后,韩有杏看着逐璧的腿摇了摇头,“这腿怕是好不了了。” 逐璧眼神微动。 王乌心口一跳,“欸韩大夫!别说这么可怖的事!再小的生机也不要略过不说啊!” 韩有杏用小木槌敲了敲逐璧膝盖下方的位置,腿纹丝不动,“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功,找不出毛病,但腿已然完全不动了。” 霜雪覆盖逐璧面容,寒气逼人,这是宜尔头一次见他如此。 宜尔为自己先前无端的猜测感到羞愧。 韩有杏站起身,“你换个更耐用的轮椅吧。” 毕竟将来要坐一辈子了。 王乌还在震惊的余波中无法反应过来,还是逐璧先回道:“谢过韩大夫。” 宜尔推着逐璧,王乌跟在一旁,三人无言地走在庭院中。 王乌长长地叹了口气,“宜尔,你先回去吧,今日我来照顾逐璧。” “……好。”宜尔让位给他,立在原地看着王乌推着逐璧走远。 王乌低头和逐璧说了两句,两人往小桥上去。 宜尔目光追随着二人。 行至小桥最高处时,逐璧忽然一扭身往水中栽去。王乌吓得大叫了一声,“逐璧!” 宜尔疾冲过去,跑到池塘边一跃入水,秋水寒凉。她快划双臂,游至半沉入水中的逐璧身后托住他,将他往岸边带。 王乌一个旱鸭子只能在岸上急得泪水打转。 他实在太大意了。 宜尔将人拖抱上去,累得气喘吁吁但无暇休息。她跪在逐璧身旁,按压逐璧胸膛。 幸好落水时间不久,逐璧很快便吐出水醒来。 他侧过身不停咳起来,宜尔半抱住他,撑着他身体。 王乌大松一口气,“逐璧!你怎么干出这种傻事?就算一辈子站不起来,也还有别的活法啊!” 逐璧不说话,他的脸苍白无色,打湿的发蜷乱地贴在脸侧,水珠滴滴答答落下。 到底是在同一处待了多年,宜尔也出声宽慰:“或许只是暂时难以入江湖而已。这世上有很多机遇不是么?” 逐璧一怔,他抬眼望向她,含水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隐秘深微的东西,让宜尔逐渐不安起来。 王乌伸手过来,打断二人对视,“宜尔你回去换身干衣裳,我送逐璧去韩大夫那里瞧瞧有没有什么事。”王乌将逐璧背起,一路往杏院奔去。 宜尔换好衣裳也去杏院寻他们。王乌站在院外,与宜尔撞个正着。 “馆主你怎在外头?里面如何了?” 王乌回道:“没有大碍,韩大夫正在给他汗蒸,去水气。” 宜尔见王乌神情忧郁,走到他身旁,“馆主你可还好?” 王乌摇摇头,缠在心头的思绪不吐不快:“逐璧从小不算乖,但也叫人省心。我以为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加上当年冠玉馆刚起步,我也因兄长之事消沉,无暇顾及他。长大后他笑意盈盈的,总让人看不出想法。没成想一直在悄悄学武练武,还去江湖上乱打一通,也不知图个什么,图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宜尔对其他的不了解,也不知说什么,只对一件事深有同感:“逐璧公子确实是个难以理解之人。” 宜尔以为他人好时,他要做出叫人愤恨的事来;宜尔以为他自私自在时,他又特意留信良言劝告;宜尔以为他坚强泰然时,他又会因腿伤难愈轻生…… 真正的逐璧究竟是何模样?是强大还是脆弱?是冷漠还是温和?宜尔或许此生难知。 王乌长叹一声。 宜尔今日不去洗院了。 逐璧被送回院子后,王乌遣宜尔来整晚守候。 逐璧披散着墨发倚靠在床头,脸朝着空无一物的墙面,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宜尔。”他仍然看着墙。 宜尔立即起身走过去,“公子有何吩咐?” “把香点上。” “是。” 宜尔去将香炉中的香点燃,房间内又飘绕起那股青橘气味的烟来。 见逐璧只坐着看墙,不睡也不找别的消遣,宜尔不禁生出担忧来。 若是往常,她应该就会这样乖乖坐着,不去打扰,可想着王馆主那副忧愁和瞬时苍老许多的模样,宜尔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床前,“公子,要不我给你讲讲故事?今日不听《剑行录》,换一个听如何?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风中妖》,公子可曾听过?” 逐璧摇摇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宜尔坐下,“那我开始讲了。” 宜尔稍微回想了下剧情,缓缓说道:“百年以前,林海中有一个怪里怪气村,村中一共有五十二人。村子常年有大风。有一只没有名字的妖怪,它和云一个颜色,身子很轻,常常躲在风中,观望人们。” “小妖怪胆子很小,有时被人吓到就会散成丝线一样的东西,飘在空中。可小妖怪又很好奇,所以它还是每个大风天都来。” “某天,镇上突然发生一桩命案,有人被菜刀插进胸口。众人还未捉到凶手,翌日又死了一人,以同样的方式。”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凶手,可小妖怪知道。它看见凶手 将人残忍杀害,又抛在路边。” 第29章 明明讲到正可怕的地方,宜尔却突然困意袭来,她晃晃脑袋,眨眨眼,赶走睡意,继续道:“小妖怪知道,但它不懂人世,不知道那是罪恶的行径,它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观察着,于是它眼睁睁看着凶手杀了一个又一个人。” “终于有一日,凶手被抓住了。凶手的背自出生就弯驮,有的孩子不懂事,戏称他乌龟。养不教父母之过,于是他将那群孩子的父母都杀了。然而在凶手被关押的日子里,村子里又有其他人死了,同样是因为一些不大不小的理由。渐渐地,村子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小妖怪看见了每一场命案发生的情形,但它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至村里五十二人全部死去。” “小妖怪在风中被吹散,又被聚拢。翌日,那五十二人都回来了,他们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着曾经的生活。不久后,又发生了一样的事。” “小妖怪终于意识到应该制止,于是他鼓足勇气找人类搭话,想告诉他们真相。然而它被人类抓住,关在水井下。村民在四周念咒要超度它。小妖怪在井里哭,白天哭,夜里也哭,哭了一个月竟然还没被超度。” “水井外的人声都不见了,于是小妖怪冲破井盖逃了出来,才发现原来人类又互相残杀死光了。” “看着空荡荡的村子,小妖怪突然想起来,啊,这里是地府啊。是惩罚那些犯下杀生重罪之人的囚笼。阎王爷派小妖怪来此,意图寻找真心想赎罪之人,将其带出此地,然而人们总是如此,一遍遍厮杀,小妖怪等的时间太久,连自己为何在这儿等都不记得了。它只记得自己要观察人类。” “重拾记忆的小妖怪并不欢喜,也无难过,它躺下来仰望天空,看风卷残云,呼呼睡着了。故事到此为止。”宜尔歇了口气。 逐璧倚着床栏,看向她,“奇怪的故事……这故事如此残忍,你不觉得难过?” “没人真的死了,我觉得还好。” 逐璧弯起唇角,“所以宜尔想暗示我什么?” 宜尔弯眼笑了笑,“没什么暗示,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吗?” 逐璧露出疑惑的神情,“是有点意思。可你说了这么久,只为了‘有点意思’?” 宜尔点点头,“这就够了,我只是想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 逐璧也笑了,眼里和唇角都蕴着浅淡的笑意。 宜尔又在他屋中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睡着了。 甜涩的气息弥漫整间房屋,叫人如醉了一般。 逐璧看着靠在椅子上酣睡的宜尔,良久后,他拿起床头的《剑行录》,随便翻开一页。 【宁和是个没有心机的姑娘,以为付出就有回报,真心可以交换真心,连被相信的人骗了也不知道】 * 夜晚的星空清亮。 莺语扒着柱子,半个身子隐在后头,朝正走出来的李荞安招手,“红璎!”她声音很轻,“过来过来!” 李荞安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悄咪咪的作贼呢?” 莺语哼了一声,“看在你也是宜尔好友份上我才准备告诉你的诶。不听拉倒,走了。” 第25章 秋与血 黄澄澄的橘子皮弯垂下来,露出柔软的果肉,王乌掰下一块丢进嘴里,感受着酸甜。 他呆呆地望着窗户外的橘子树,“明日中秋了啊。” 自逐璧轻生跳湖已过去数日,王乌光顾着为他的腿奔忙,四处求医问卜,过得有些不知岁月了。 逐璧坐在窗台前看书,听此感慨他将书搁下,也抬眼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时间真快。” 见逐璧如常回应,王乌悬着的心多少又落下些。他庆幸那日是叫宜尔去照料,若是他,怕是忍不住要教训逐璧,只会适得其反。 唉,带孩子太难了…… 好歹是中秋佳节,王乌想着弄得热闹些让逐璧跟着沾些欣喜气,一咬牙,“我准备今明两日给大伙放休,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逐璧你想吃什么?我叫柴叔做上。” “……月饼吧,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他平平淡淡地回道。 王乌点首,“行,那我叫柴叔今日就先做点月饼。” 逐璧又将眼睛落回手上书册。 “叔父。”他突然唤他。 王乌已许久不曾听到这个称呼,瞬时眼眶发热。 “多谢你。” 王乌一怔,以笑掩饰温情袭来的尴尬,“哎!好端端的说这种难为情的话!” 纸面上跃动着日光,逐璧轻声道:“一直以来,麻烦你了。” 王乌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低下头默默拭泪。 * 柴爷平日负责众人三餐,厨房备了不少食材。至于月饼,本就打算今日夜里做,材料更是齐全。不过想着冠玉馆众人许久不曾一道吃过饭,柴爷就想再添几道硬菜,于是遣宜尔去买。 宜尔出门前见到步履匆匆的莺语,她出声叫住,莺语吓了一跳,神情有些慌乱,又很快抚平如常,“宜尔?好不容易休息,你怎没在屋里看书?” 宜尔将手里篮子往上提,“柴叔叫我帮忙买菜。对了莺语,秦姐姐之前说中秋这几天华丰街那边乐子很多,有不少卖新奇玩意的小贩,还有卖艺人,等晚上吃完饭出去逛逛如何?” 莺语有些意外,“宜尔你居然也会主动想出门?” 宜尔一本正经道:“我长大了。” 莺语噗嗤一笑,“那真是太叫我欣慰了。正好出去好好玩,明日再睡个尽兴!” 宜尔点点头,“那你要是碰上荞安也帮我问问?我今日还没瞧见过他。” “好嘞。宜尔,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啊,回见~”莺语匆匆跑远。 怕是又约了哪个朋友,却忘记时间要迟到了,宜尔摇头笑笑,没太在意。 节庆前的菜市向来人多,宜尔穿过人流,寻找柴爷吩咐买的东西,偶尔碰到熟人闲聊几句。 卖菜的李伯弓着身子,看她挑拣茼蒿,“宜尔,你们那儿最近闹事的多不?” “没,只偶尔有客人喝醉。怎么了?有人找李伯你麻烦?” “哎呀不是,听说那位病得很重,都城里乱糟糟,连带着咱这挨得近的也不太平起来。最近城里多了不少携着武器的年轻人。你晚上千万别一个人出门。” “多谢李伯,我记住了。”她递过去一把茼蒿。 宜尔将东西买齐交给柴爷,之后便去了洗院。 秋日的寒气逐渐加重。宜尔从衣柜里翻出更厚的衣裳——提前洗干净晾好,之后天愈冷时就不会无衣可穿。 宜尔坐在井边搓衣裳,没多久便见万苔痕走进来。 每日往水井里丢一枚铜钱,他从不缺席。 只不过这次丢完他没直接离开,而是坐在宜尔身旁。 宜尔见他不说话,只当他乏了要休息,往旁多让些位置出来。 双手搓动衣物的吱叽声和宜尔偶尔抻直腰杆的长吸长呼声都落在万苔痕耳中。 万苔痕手掌交叠抵在竹杖上,灰白的发被风吹得缭乱。 他突然开口道:“我听人说,宜尔你是年幼丧母,留在此地谋生?” 宜尔对这样的提问并不感到冒昧,这些年问过这种事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只是对另一种人生好奇而已。 她点点头,“是的。” 万苔痕沉思许久,“那令尊是?” “我们还在老家时,我爹在田里干活摔倒,刚巧撞到头就去世了。” 万苔痕沉默得更久了,最终叹道:“无父无母,一路走来想必极为不易。” “其实还好。”宜尔笑得恬静,又低下头去搓衣裳,“从小我就看我娘做这些,自己再做时熟练得很快。而且一般没什么事馆主也不会叫我,我白日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洗衣裳、晾衣裳……夜里再和莺语一起吃消夜,说说笑笑,日子过得也很惬意,几年 时间眨眼就过。” “如此……”万苔痕望着远处,神情颇为落寞。 宜尔:“先生究竟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也有个女儿。”他空蒙的眼变得更加虚无,“但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坏父亲。我年少时听从双亲安排娶了妻子,后半年生下女儿。然而我当时年轻气盛,一心要追寻武道巅峰,就不顾家人劝阻出走,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宜尔将手抹干,专心听他叙说。 “那十五年间,我确有两分资质,在江湖挣得薄名。然而后来受人蛊惑,做了奸臣走狗,造下无数罪业……好不容易脱逃后,才想起我那可怜的妻女,返家去寻,只可惜已人去楼空,还得知妻子早早逝世。” 宜尔担忧地皱起眉,“先生,你这些话说给我听没事吗?”这其间的内容听着分外危险啊。 万苔痕笑笑,“宜尔是个好姑娘。而且这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的烂故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唉,今日中秋,忆起妻女难免惆怅,也就话多,叨扰宜尔了。” “不会。也就是说,”宜尔压低声音,“万先生是一位隐姓埋名的江湖巨擘?” 第30章 万苔痕又笑,“我没有隐藏,只是那些人都认不出我罢了。若有人找我讨还血债,我也愿引颈就戮,以消罪孽。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再见女儿一面,将这封信交给她。”他从衣襟间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家宝收”。 “我一直随身携带,等着重逢时给她。只可惜找了五年,只知她来过闭城。” 幸而万苔痕除了武功,还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边走边寻,也不会饿死自己。 他揉捏着早已发皱的信封边角,“年轻时造孽无数,如今老来才想着偿还,或许太晚了。” “先生自己觉得有意义,我以为便不算晚。” 万苔痕心口一暖,他笑着收起信,突然想到:“宜尔可有学武的念头?” “我?我可以吗?” “你没有武学根基,这个年纪再学或许难成大业,但至少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如何?” 宜尔眉眼一弯,笑容灿烂,“自然是好的,多谢万先生!” 之前天天读《剑行录》,宜尔一直对武术的世界充满好奇,没成想能自己亲自学,她惊喜万分。 万苔痕点点头,他站起身,“那明日我便教你最简单的马步。” 宜尔看着万苔痕走出去,欢跃起来的心仍然高高飘在上空。她哼着走调的小曲,一直到去前堂的路上也未停止。 月到中秋偏皎洁,动人心弦。 前堂一桌又一桌,坐满了人。 柴爷不喜群聚,平时都是独自用饭,此番做完菜也便回去了。 宜尔环视一周,找到莺语和李荞安坐的那桌走过去,万苔痕也在。 莺语脸颊通红,在她来前已饮了数杯,等宜尔一落座便为她斟满酒杯,“铁公鸡居然把珍藏多年的春台酒拿出来了,宜尔你快尝尝!” 莺语拿着她的手捏着酒杯,坐在两人中间的李荞安靠在椅背笑望。 宜尔哭笑不得饮下一口,被呛到,她皱起眉,“好辣。” “唉,没点口福啊你。”莺语坐回去,看向她身旁的万苔痕,“万先生要不要尝尝?真乃美酿~” 万苔痕也被她欢喜的语气带动,面上挂着浅浅的笑,“老朽也无这个口福,戒酒多年了。” 莺语遗憾长叹。 李荞安将杯子举起,浅笑怡然,“只能我们两个酒鬼对酌了。” 两人一饮而尽,露出宜尔不懂的畅快神情。 王乌推着逐璧进来,手上拿着酒杯,“明日中秋,提前祝诸位美满团圆!”他话不多说,将酒饮尽,众人也纷纷饮下一杯,只有万苔痕不动。 冠玉馆多的是饮酒如饮水的人。 此次举杯以后,王乌没再废言,推逐璧到二人专用的桌子处。 众人吃着美食,谈笑起来。 逐璧人在宴席,不吃也不喝,只静默观望众人。一旁的王乌则被一个又一个人敬酒,喝得脸红脖子烫。人们走来同他说话,原本空荡的桌子很快便挤满了人。 宴至半途,王乌遣人往每桌端上一盘月饼。 莺语手最快,月饼刚端上来就入了她的嘴。 宜尔也拿过一块,一边吃一边继续听莺语念叨这段时日在街头巷尾听来的各种传闻。 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原本不动一筷的万苔痕也受到感染,有些饥饿。莺语见他要抬手,迅疾拿了块月饼放他手里,“是要月饼对吧?” 万苔痕笑着点首,“多谢。” 他接过月饼,咬了一口,是豆沙馅的,一股铁味的甜。 万苔痕神色一变,俯身呕了一地鲜血。 莺语吓得尖叫,李荞安赶紧起身接住往下倒去的万苔痕。 宜尔环顾四周找人,“韩大夫!” 万苔痕张嘴,然而源源不断的血涌出来,使得他难言一字。他的头突然落下去,双眼一闭,胸口再无起伏。 韩大夫匆匆跑来,搭过脉搏一番检查,摇首,“已经断气了。” 宜尔眉头紧皱,“怎会如此……” “万先生……”她将手搭在万苔痕胸口,上面一片平坦。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宜尔浑身一震,心脏猛地跳动,仿佛被闪电劈中。她举目四望,果然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屋外,明月下,白衣墨发的男子缓缓推着轮椅前行。 轮椅骤然停住,男子两手按着扶手,站了起来。 秋风拂过,衣袂翻飞,他往前走去,行走如常。 秋风仍然在吹,从屋外吹到屋里,从橘子树到被遗留在桌案上的书册。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这是宜尔未曾读过的故事,这是《剑行录》的最后一册: 汪台是一名杀手,武功超绝,冷血无情,收钱灭了温氏一门。 哭声和血一道溅在耳中,不过是寻常,他从始至终未曾放在心上。 那些前来复仇之人在他眼中渺小如蝼蚁,汪台不屑一顾。 复仇蝼蚁之一的温星耗时数年精进武学、寻其踪迹,终于得见汪台。 他找到了汪台,然而汪台因修炼邪功极速衰老、双目失明,却仍光明正大地顶着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名字生活。 汪台虽然瞎了,功力却是大涨。温星苦无对策时,发现汪台多了个义女,名字叫宁和。 真是天助他也。温星将自己打伤,博取宁和同情,躲在了他们小屋。 汪台没认出他。毕竟人怎会记得落魄蝼蚁的样貌? 温星虽然接近了对方,可无十足把握绝不会动手,他不能再失败一次。 汪台不仅功力深厚,做事也很谨慎。他只吃自己做的饭食,极少独自出门。温星便一直静静等待着,等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便来了。是中秋佳节。 他在月饼中下毒,又在酒中放了解药。见他和宁和吃过无事,戒酒的汪台也拿过一块月饼,从此命丧黄泉。 * “逐璧!” 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使正要走出后门的逐璧驻足,他回头望——跑得气喘吁吁的宜尔正撑着膝盖大口呼气吸气。 逐璧有些意外,“宜尔如何知晓是我?” 宜尔稳住气息,直起腰,“万先生说自己做过奸臣走狗,你又突然不见了,我当即便想到王家庄是被朝廷剿灭的。” 逐璧是一个下了决心就做到底的人。幼时上学堂是,复仇亦是。 他要让那些人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偿命。他可以等,也可以为此回到已经离去的地方,再演上一出戏。 逐璧从不后悔。 不,或许他也后悔过,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逐璧依然笑得温柔,“恨我吗?” 他知道他们交情匪浅。 宜尔摇头,“万先生说过,总会有人来要他偿命,恩怨了了,他愿引颈就戮。我尊重他的意愿,而且你们二人的仇恨,我本也无权干涉,只是万先生留给 女儿的信你不该拿走,还回来吧。”她摊开手。 逐璧垂眼,笑得缱绻。他从衣间拿出那封皱巴巴的信,递过去。 宜尔小心翼翼伸手拿走。 逐璧向外走去,他跨过门槛,突然又回头。 他在门外,宜尔在门内。 “宜尔,你想不想去江湖看看?”逐璧问到。 宜尔一怔,答道:“江湖太乱了。” “混乱,也意味着自由、公平。蛇虫鼠蚁、天凤地龙,混在一片湖海中。” 宜尔仍然摇头,“江湖刀光剑影,很刺激,很热闹,可江湖不会替我晒被子。” 逐璧仍然笑着,“是么?” 宜尔仰面看他,“你急着赶路吗?” “不急。”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但问无妨。” “公子你不顾及馆主吗?” 逐璧眸光微动,“叔父心中有恨,可已从狼变犬,被喂得滚圆,再无半分挣扎。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为难他。” 宜尔明了地点点头,又问道:“之前为何要揭穿荞安呢?” 逐璧弯过眼睛,“想看你生气。” 疑问攀满宜尔脑袋。 “只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理由罢了。”逐璧温然一笑,转身离去。 凉风中,《剑行录》被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的墨迹还很新。 温星有时会用迷香晕倒宁和,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是随心所欲罢了。 温星会故意透露自己的所作所为,观察宁和的反应。 温星会假装要自杀,叫宁和为难担忧…… 若宁和问他究竟在做什么,或许他也能回答。 “想看你生气,看你抓狂,看你愤恨地责骂别人,看你后悔出手相助,看你后悔自己如此宽容……” “想要你怀疑我,相信我,又质疑我……想要你待在身边,又想要你远在天边……想看你纠结,看你释然,看你作出一些与预料不同的事情……”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第31章 这样的心绪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呢?那也不重要了。因为他要回到汹涌的湖海继续复仇,从此命如丝发。 * 宜尔望着手中书信,无限怅惘。 从此以后,没了母亲的家宝也没有了父亲。 宜尔收好信,再回去宴席,众人早已散场,只剩李荞安和莺语在等她,还有王乌和已经冰冷的万苔痕。 热闹的宴席以血案结束。得知真相的王乌难控情绪,掩面呜呜哭泣。 宜尔突然觉得王乌又老了。脊背弯了,眼角皱纹也多了。逐璧复完仇,回来见他如此模样,会不会后悔呢? 她蹲下身,轻拍王乌肩膀,“馆主,我们去将万先生埋了吧。” 王乌抹抹眼泪,“死小子有话留给我吗?” “……他叫你保重身体,过得开心。” 王乌眼前模糊一片,哭得更厉害。 李荞安同莺语站在后头互看一眼,长叹一声。 四人抬着万苔痕到荒废的后院,在半死不活的松树下刨土挖坑。 明月向东悄然移动,不知不觉便悬于天际中央。 李荞安作为挖坑填坑主力,胳膊发酸。他甩甩手,见宜尔正在平整土地。 将土面抹平后,她两手合十,不知向上苍祈祷了什么。 三人就那样静默地看着她,等宜尔起身回头时,便看见三双齐刷刷的眼睛。 “怎么了?” 莺语眼睛发红,捂住嘴怕自己张口便落下泪来。 王乌眼睛已经哭肿了,眯成条缝,只一味叹气。他走上前,往宜尔手中塞了只银镯子,“拿去吧。” “作为辛苦费太高昂了。”宜尔将镯子递回去。 王乌“啊?”了一声,被莺语赶紧捂住嘴,莺语手上的土抹了他一脸。 “宜尔你就收下吧!馆主一番好意,反正他有的是钱。” 王乌点点头。 “这……好吧。多谢馆主。”宜尔将镯子拢进衣袖。 莺语松开王乌,王乌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莺语手指挡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四人离开后院,王乌住处与三人相反,早早分开。 宜尔、莺语和李荞安踩在小径上,一身的泥巴。 莺语驼着个背,“今年是过得最怪异伤感的中秋了。以后七老八十想起来怕是都还会揪心。” 李荞安:“那也得你老了记性还行才成。” “我聪明着呢,肯定还记得啊!宜尔你说是不是?” “是。”宜尔有些疲惫,声音略显低沉。 莺语察觉此点,纠结了下,她低头摸摸肚子,“挖了那么久好饿啊,我们去厨房整点吃的如何?” 李荞安看向她,“现在还是算了吧,明早醒来再吃。” “可我现在就很饿诶!”莺语瞪圆眼睛。 李荞安平静地说道:“宜尔不饿。” “我都可以。”宜尔插了一嘴。 莺语好似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红了眼睛,嘴唇一扁,“也是,还是不吃的好。” 李荞安见此情形,忽然换了话风,“还是吃吧。” 莺语:“说什么呢?不吃了!” “吃吧。我又觉得需要吃了。” “不能吃!” 宜尔走在中间,一个头比两个大,两只耳朵都是他们的声音,“好了好了,吃一点再睡也没关系,我们去厨房吧。你俩怎么跟稚子顽童似的,为这种事情争吵?” 李荞安歉然一笑,“挖累了,脾气不好。” 莺语也跟着点头,“确实如此。那我们往这边走,宜尔。”她按着宜尔的肩,将人扭转过去,换了条路。 宜尔:“莺语,前面就是厨房了。” “咱抄近路,从后门进。” “这也不近……”宜尔被推着走。 三人溜到厨房后门,在月光映照下,莺语推开门。 “宜尔,你去点个灯吧。”李荞安道。 “嗯。” 宜尔轻车熟路地扶着墙壁走过去,在桌上摸到了灯台。她取出火折子,将灯芯点燃,黄暖的光飘曳,让人舒心许多。她转过身,“灯点好了。” 李荞安和莺语正站在她后头,飘摇的火光将李荞安的眉目映得朦胧温柔,他双手捧着一碗肉料满满的面。 两人齐声道:“宜尔,生辰快乐。” 每年中秋前是宜尔的生辰,她最近给忙忘了。 莺语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想到宜尔今天生日出这么多事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泣不成声。 李荞安轻叹一声,“这是柴爷为你做的长寿面。” 宜尔看着面,泪水簌簌落下。 第26章 生辰快乐 这是因幸福而流下的眼泪。 痛苦的时候很痛苦,可幸福的时候也很幸福。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见宜尔哭,莺语哭得更厉害,呜呜呜地哭,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一边抽泣一边念着宜尔的名字。 宜尔破涕为笑,她抹去眼泪,“谢谢你们。”又抬手摸摸莺语的头,以作宽慰。 李荞安笑着看向两人,走到桌旁,“快吃吧,等下凉透了。” 宜尔同莺语走过去落座。柴爷也给李荞安和莺语做了面,只是不如她这碗丰盛。 宜尔双手触摸碗壁,感受着温热。 盖在上头的焖肉很香,和面条一道入嘴,浓郁可口,唇齿之间都是咸香……宜尔不知不觉便将整碗面都吃完了。 她擦净嘴,说道:“你们在厨房前也准备了什么是不是?” 李荞安低下头,眼观鼻。 莺语摸摸脸颊,“真是瞒不过你。其实……我们还准备了烟花。红璎几日前找人专门定制的。” 本想给宜尔一个惊喜,没想到上天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吓。怕宜尔人正低落,无心看这种璀璨东西,莺语和李荞安就打算放弃。 宜尔的眼睛湿润,眸中水光潋滟,她浅然一笑,“那我们就去放吧。” 李荞安撑着下巴,温然笑道:“你不必顾忌我,一点烟花钱我还是浪费得起的。” 宜尔摇首,“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看烟花而已。” 李荞安望着她说不出话。 莺语蹭地起身,“宜尔都这么说了,那就去吧!” 三人推门出来,空旷的庭院中央摆了两排小小的烟 花筒,像矮人一般,站得规整笔直。 李荞安从怀中拿出两支火折子,递给莺语一支,“师傅说要一排一排整个点,莺语。” “我?”莺语一边接过一边下意识问了一嘴。 确实也不能是宜尔这个寿星来干这种活。 莺语很怕点烟花,但还是扯出笑来,“没有比我更会点烟花的了!宜尔你就在门那边等着看吧!” 宜尔笑笑,知道她怕,也知道她鼓起勇气的原因,宜尔乖乖退至门前。 两人将火折子吹燃,各自走到排头去。 烟花筒的引线很长,垂在地上还有一大截,给人充足的时间离开,可莺语还是紧张得掌心出汗——那种知道眼前某样东西会炸的惶恐感难以消灭。 李荞安蹲下去,几乎是一点一着,很快就点完了两三根。 莺语胆子虽小,该做的事却向来不磨叽,她手很快,嗖嗖几下点了好几根,与李荞安齐头并进。 莺语甚至比李荞安先走到最后一根,点完了就赶紧跑到宜尔身边,安下心来。 李荞安在烟雾中点最后一根,然而火焰燎上去,引线却不着。 他将火凑得更近些,眼看着火烧在引线下面却不起星子。 见他蹲在那儿许久,宜尔有些担心:“点不着算了,荞安你快过来吧。” 李荞安不愿让宜尔的生辰有遗憾。他想了想,干脆从引线中间去点。嗤地一声,火星闪烁,李荞安笑起来,起身跑向宜尔。 宜尔也笑起来,两人望向对方的眼里皆是笑意。 欻地几声后,烟花在李荞安身后燃放。与寻常向上炸开的烟花不同,它是往前垂落的,前面一排是金色的,后面一排又是绿色的,交错在一起像垂柳枝条上缀满金花。 李荞安被花映照着,周身镀上浅浅金光,跑至宜尔面前时发丝还在晃动。 他粲然一笑,“好看吗?” 宜尔忽然觉得心口一紧,她还来不及思索,李荞安已站至她身旁。 “嗯,很好看。”她轻声回道。 “好看极了!”莺语惊叹,她拉过宜尔的手,带着宜尔往前转圈跳起舞来。 莺语唱着奇怪的歌谣:“冠玉馆的宜尔姑娘勤劳善良~今天呐是她生辰~感谢上苍叫她诞生~愿她无病无忧此生幸福美满~” 宜尔觉得幸福欢喜,可眼泪却难以自抑地落下。 人间离别无数,活着的人在心碎之后还是要继续生活。等到某天,自己也走到终点,会在黄泉再笑着会面的吧?那时万先生还会记得要教她扎马步吗? 莺语停下来,为她抹去眼泪,宜尔回以一笑。 李荞安:“明日放休,宜尔想做什么?” 第32章 “我想和你们出去玩。。” “嗯……那去田里摸螃蟹如何?” 莺语兴奋地拍掌,“这个好啊!正好最近螃蟹肥美~” 几人商量好时间和要带的东西便散了。 由于很晚才睡,翌日三人午前都在补觉,午后才出行。 摸螃蟹不用像野炊时那样背一堆拎一把,三人各自一个小木桶和网兜,李荞安还多带了些调料。 他们搭了辆顺路的双牛车,三个人坐在草堆后头,车轱辘嘎哒嘎哒碾过石子路。 秋高气爽,风迎面吹来,携来草木的清香和飞鸟的鸣叫。 莺语晃着脚丫,哼着小曲,她只记得一半的词,所以唱一半,“啦”一半: “……烟光淡荡,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台榭好、莺燕语。正是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雅称嬉游去。” 李荞安笑道:“你这秋天是过成春日模样了。” “写春天的怎么不能唱?春秋本就差不多,少打岔。哼。” 宜尔躺下去,靠在有些硬的草垛上。她的眼中是轻轻飘动的云彩,耳中是他俩的说话声,心中无比惬意。 “对了,红璎你不是唱歌很好吗?你快给咱献唱一曲!”莺语也躺下来,挨着宜尔肩臂。 李荞安颇为无奈,他想了想,歌声沉稳、温柔:“别离后渐长起恩情价,音书内细写着衷肠话。雕栏外盼望的眼晴花,不见俺薄情人到家……” 莺语抗议:“你这还不如我呢,唱个喜庆点的呀。” 李荞安:“还挑上了。” 莺语声音小了一些,“宜尔说想听喜庆点的。” 宜尔笑了一声,附和道:“是啊。” 李荞安轻笑,清清嗓子,换了首欢乐的。他唱得喜气洋洋,将宜尔、莺语逗得捧腹大笑。 三人在车上,等到宜尔兴致所来高歌一曲时,词调两分离,众人笑成一团,连赶车的大哥都没忍住笑了。 等到了乡野,三人下车,头发里都沾着草。 莺语跳了两下,看到远处的熟人赶紧招手,“诶!刀鱼!” 刀鱼指了指右边,“从那边过来呐!” 几人会合。 “呐,这头到那头都是我家的地,前几日雨水大,漫上来不少。你们把杂草拔完,想捉什么都成。” 宜尔:“多谢刀鱼。” 李荞安:“回头请你吃饭。” 刀鱼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我还得去亲戚家串门,走了啊。”他笑着跑远。 宜尔三人将袖子、裤管撸起,拿着竹夹和木桶下水田。 即使穿着草鞋,湿滑的泥巴还是从脚趾缝中挤出来了,凉得莺语一哆嗦,“上次下田还是小时候,都快忘记这感觉了。” 宜尔:“我也是。” 李荞安作为三人中经验最充足的,最为淡定,也最早找到螃蟹出没的地方。 他守在一旁保持不动,静静等待,直到灰色的螃蟹眼冒出来,他眼疾手快夹住,在水里甩了甩,洗掉点泥巴再丢进桶里。 没多久小桶中就有了好几只螃蟹。 莺语羡慕地看了好几眼,再看向宜尔——宜尔虽然也没摸着螃蟹,但运气好逮到条鱼,放进桶里直扑腾。 怕鱼渴死,她往桶里灌了水,但桶又变重了,宜尔干脆将桶放在田埂上,又走回田里继续找螃蟹。 三人专心捕捉时,一只圆滚滚的橘色肥猫靠近田埂上的桶。 莺语刚好瞧见,用手挥挥,“坏猫!走开走开!” 猫缩了一下,但还是将上半身探进去,叼出了鱼就赶紧跑走,莺语着急要追过去,被泥巴里的草根绊倒,摔进田里。 “莺语!”宜尔赶紧走过去将莺语扶起来。 莺语忿忿不平:“臭猫!胖成那样了还偷吃!” 宜尔无奈,“你都变泥人了,还有空管它?去刀鱼家换身衣裳如何?” 莺语甩了甩手,“没事,抓完再说,省得要洗两件衣裳。” 又忙活好一阵,几人也算满载而归。莺语身上的泥巴都干了,她习惯以后干脆不换了。 三人前往附近山中,找到一处有溪水淌过的石子路。 李荞安去找了一块薄石板,放在堆好的石头上,然后又捡了柴木放在石板底下烧。 莺语则去水边把身上泥巴洗净,湿漉漉地回来坐在火旁,搓手取暖,“有点冷嘞。” 宜尔端着处理好的螃蟹回来,顺便将外衫脱给她。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莺语夹过几只螃蟹按在石板上烤,中途她起身去找了点山里的香料倒在石板上翻炒两下。 宜尔怕腥,莺语拿出酒壶,毫不吝惜地往变红的螃蟹上猛倒,嗤地一声,烟雾腾起。 坐在她身后的宜尔感叹道:“好香。” 莺语骄傲得扬起脸,“谁叫我厨艺了得呢?” 坐在宜尔身旁的李荞安撑着下巴,“大厨,人要饿死了。” “快了快了!” 莺语倒了碗酱油,又切了些辣椒丢进去,“好了,来吃吧!” 宜尔和李荞安走过去,莺语正用木棍刨出来些木柴,减小火候。 三人围着石板坐,宜尔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在采来的叶片上,吹吹凉。 莺语铁手无情,刚拿出来没吹两下就开始掰蟹壳了。 白嫩的蟹肉露出来,她用筷子夹出来往酱油里一蘸,入嘴时露出幸福的神情。 李荞安看向一旁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树干,“要到冬天了。” 宜 尔也看过去,“应该还有一阵子。” 第27章 有一个孩子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闭城的冬日已至。 只在秋衣外套了一件外衫的莺语持着铁铲在后门门口铲雪——一铲子下去舀起大团被踩脏的污雪块,往外一抛,在两边堆起两道小山坡。 将门槛前的雪都清尽时,莺语舒了口气,白汽扑漫。她提着铁铲走到雪堆处,将铲边轻敲在上面抖雪。 砰、砰、砰的撞击声中,莺语瞧见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抱着团布疾奔而来。 一片雪花正好飘进莺语一只眼中,冰凉,还有点疼,她眨了下眼。 另一处,也是一片雪花,它悠悠扬扬地飘进案台上的杯盏中,在温热的黄酒里渐渐消融,一同散出醉人的香气与暖意。 王乌端着酒杯一斟,手暖胃也暖。 坐于对面的友人金数两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今年雪下得真早,看来是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季了。” 王乌感叹:“是啊。对了老金,你们这回途经都城,里头情形如何?” 金数两摇摇头,“我只是去做生意,朝堂的事跟你一样道听途说罢了。” “欸!你在都城听到的自然比我的真些不是?快说来听听,别卖关子了。” 金数两无奈笑笑,“那你听了可别慌张,毕竟还不知真假。据说那位不是病了,是遇刺了,伤重数月未愈。” 王乌吓得脸上的肉一抖,“宫里戒备森严,到底是谁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不是一个人,据传是有个叫乌啼会的组织,不知背后是哪位皇子皇女还是大臣,反正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啊。我原本打算在都城过完冬的,被吓得赶紧离开来投靠好友你。” 王乌摆摆手,“唉!你别嫌弃咱这儿就行。这庙堂风波与江湖恶浪倒真是一般凶险呐。我俩能在这岁暮天寒之际对坐饮酒,实在幸运。”他想起伤心事,有些眼酸,“不多说了,来,再饮!”王乌挽袖为金数两斟满酒杯。 窗前雪愈下愈大。 檐下铃风中不止,叮当作响。 小院中,身着浅褐色棉衣的女子正持着剪刀剪红梅枝准备插瓶。乌发上落了层白雪。 “一日不见,你都白发苍苍了啊。”轻笑声从后传来。 女子转首,正见一柄油纸伞撑递而来,伞面向上一抬,露出伞主淡色的唇、高挺的鼻梁和鼻上两点黑痣,还有那双狭长的眼睛。 “荞安?账房先生不是带你们去集市买冬衣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宜尔攥着红梅枝问到。 “反正我都一个色,哪种样式都行,我就随便买了,早些回来找你玩。” 宜尔笑了笑,“你不是不喜欢红色吗?那怎么不趁机买些其他颜色的衣裳?” 李荞安接过她的剪刀,剪了几枝红梅下来,“那些颜色要留着我‘从良’后穿。” “原来如此。” 李荞安将红梅虚放在耳前,骄傲一笑,“不过红色也挺衬我是不是?” 宜尔眉眼弯弯,“是,显得你五官明艳,人比花美。” 李荞安被她逗笑,“你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 “看书学来的。” “那你以后多说点,我爱听。” “好~”宜尔接过红梅枝。 “宜尔!红璎!”莺语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大团布。 快跑到二人面前时她又刹住脚,匆匆忙忙跑回去将门关上又跑回来,“大事不妙!你们看!”她将布团伸过去。 第33章 宜尔同李荞安低头看去,布包中竟然有一名安然睡着的婴孩,脸颊正因寒冷冻得通红。 李荞安挑起眉,“你从哪儿偷来的孩子?” 莺语着急得跺脚,“别人丢给我的!方才我在门口扫地,有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把这个丢给我,她叫我帮她看好这个孩子,保守秘密不许说她来过,她完成事情就回来接。那女人眼神可凶了,恶狠狠地说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了我的命。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都什么事?对了,还给了包金疮药,这孩子脖子上有道口子。”她噼里啪啦讲了一堆,摸出那包金疮药。 宜尔将布往下推,果然瞧见婴孩脖颈处有一道血痕,伤口很新,上头血还未完全凝固。 “这可如何是好啊宜尔?”莺语心焦如焚。 “我们先私下去问问李嘉吧,看看县衙的人如果知道此事会怎样处理。” 莺语又明媚了,大松一口气,“还好有你!” 莺语很快又萎靡了,悬起一颗心,她眉头紧皱地看向李嘉,“李大哥,县衙真不管么?” 李嘉叹息,“先不论那女子说之后会来接孩子,不算弃婴。光这孩子来历不明,又是江湖侠客丢给你的,指不准有多少牵连。年关将至,县衙怕是不大愿意管的。而且空口无凭,若县太爷将你几人当作拐卖犯抓了……” 莺语脸色煞白,宜尔也不禁叹了一声。 李荞安两手抱臂,“今年跟这些江湖人倒真是纠缠不清。” 李嘉道:“你们先将孩子照料着,我四处去找找此人下落。” 年末本就忙,还得为他们操劳,莺语颇为感动,“多谢李大哥!” 李嘉摇摇头,拱手辞去。 房内,宜尔、李荞安同莺语盯着酣然入睡的婴孩。 孩子是女婴,莺语方才瞧过了。 莺语看向宜尔,“那眼下怎么办?真在冠玉馆养孩子吗?馆主肯定不会应允的。” 会走路说话的孩童还行,能帮王乌干活他能接受,就当来了个小杂役,但小倌馆里有婴孩可万万不行。 莺语记得几年前有个小倌偷偷跟女客生了个孩子,将孩子和女人藏在院子里,后来被馆主发现,一应轰出去了。 李荞安垂眼,“那女子既说往后要回来接,自然不能放在冠玉馆以外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没有时间往外跑。” 宜尔认可地点点头,“这孩子就先放在我院子里好了。我这儿除了你们,平时没什么人,还算安全。” 莺语:“宜尔你从早忙到晚,这孩子要是在屋子里哭喊可如何是好?” 宜尔想了想,她走到屋子后头搬了个木桶过来,手上拿着桶盖,“没人的时候就给放桶里好了,盖上能隔点声音,木的也透气。” 宜尔将孩子试着放进去,经此折腾,孩子醒了。 看着胳臂那么长的孩子蜷在里面,挥舞小手,莺语不禁感叹:“太可怜了。” 宜尔:“没办法,眼下也只能如此。我们三人轮流空出时间来照看她。” 李荞安:“有这么多人为她操心,帮着她活下来,她已经很幸运了。” 莺语点首,长叹一声,又突然想到件事:“对了,我们是不是该给她取个名字啊?总不能一直孩子孩子的,万一哪日被人听见暴露了。” 宜尔:“莺语说的是。你有想到什么好名字吗?” 李荞安补充道:“最好不要太像人名。” 莺语灵机一动,“那叫腌菜如何?” “挺好的。” 于是乎,这个被奇怪侠客丢来的女婴就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称呼,成了一个每日都睡在木桶之中的孩子。 腌菜很安静,多数时候不哭不闹只睡觉,让三人省了不少心。 为了喂养腌菜,宜尔扯谎说自己最近很想喝羊奶,柴爷便日日给她买一大碗放在厨房,她取回来再喂给腌菜喝。 她喂早上那顿,李荞安喂中午那顿,莺语再喂晚上那顿。但婴儿的饥饱常常难以掌握,几人但凡空出一点时间就往宜尔院子跑,怕给孩子饿坏了、闷病了。 一连过了三日,他们适应得很快,再加上三人互相协助,事情出乎意料得顺利。除了宜尔眼底的乌圈越来越重以外。 宜尔手里拿着筷子,嘴里嚼着饭,下一瞬脑袋往下一点,清醒过来,她拍拍脸颊。 一同吃午饭的莺语担忧地看向她,“你这是怎么了?腌菜夜里很吵不成?” 宜尔没精打采,“也不是吵……她夜里哭得不算多。” 宜尔怕腌菜半夜啼哭会叫人听见,所以晚上睡觉时还是将她放在木桶中盖起来, 想着多少能隔绝些声音。 宜尔睡着了,可心里仍然挂念腌菜,毕竟那是条小生命。 有时一点小动静就会让她醒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奔去看孩子有没有出什么事,再加上有时腌菜饿了要哭,她也得醒来。 睡一阵子醒一阵子,再加上每次她哭时宜尔都很害怕有人听见,整个人琴弦般紧绷。一连三天下来有些睡眠不足。 宜尔长长地叹了声气。 李荞安:“这样如何?晚上让我看着好了。反正我白日不用做事,就算夜里不睡也行。” 多数小倌夜里都去暖阁睡,厢房那边没什么人。而且李荞安的房间本就左右无人住。 莺语连连点头,“那就交给红璎带吧!再这样下去宜尔你要撑不住的。” 宜尔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于是李荞安又肩负起夜里带孩子的重任。 他也整了个大木桶放在房间。腌菜确实不算爱哭的,而且哭声比起寻常孩子小许多,有时哭着哭着还会发会儿呆,发完呆再继续哭。 虽然哭得少,但哭的时候还是很可怜。李荞安不怎么喜欢孩子,可也于心不忍,有时会抱她出来,学着见过的那些妇人晃一晃,哄一哄。 从此又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直至某日夜里。 雀琳喝得醉醺醺的,本该去暖阁睡,却不知为何又走回了厢房,还走到了别人房前。 他走到门前才发现走错了,自嘲地笑了笑,摇摇晃晃要离开时,听得一声细微的婴儿啼哭声,顿时酒就被吓醒了。 完了,冠玉馆有鬼。 第28章 你俩的? 神鬼之说不可信乎。 雀琳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耳朵不清醒,他重新走回楼上的房间,房里有梳洗丫鬟每日留备的水。 他用冷水冲洗脸颊,整个人精神许多。 雀琳在屋里团团转。 若就这样走了,以后怕是还会将此事挂在心上,觉得惶恐,但若眼下再去听一听,探个究竟反而能安心。 几番纠结后,他又蹑手蹑脚地下楼。 雪在入夜前便停了。月光照在白茫茫的地面、屋脊上,将四周点亮。 雀琳来回走,找不着之前的房间。他方才脑袋昏沉又被吓到,走得匆忙,如今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的啼哭声。 走了三四趟还是想不起来,他干脆趴在每个房间门上听一耳朵,一路找过去。 前面一直是寂静无声或者鼾声震天的,直至走到某间房门前。 断断续续的,是婴儿细微的哭泣声。 雀琳鸡皮疙瘩起了一串,心猛地要往外跳。 不过仔细听来,哭声已比头一回听到时平缓许多——是活着的婴儿的哭声。 雀琳冷静下来,往前轻轻推开点门缝,眯着单只眼睛往里瞧。 只见朗朗月光下,红璎披头散发,怀里抱着一名婴孩,轻轻摇晃着。 褪去浓妆,他眉眼清晰,目光垂望着孩子,唇角不笑时微向下,显得冷淡。 红璎面无表情地哄着孩子,与平时大行径庭。 雀琳宛如被雷劈中一般,他退开,看了下四周,慌慌张张地奔走,想着暖阁还有客人在等,又一转方向往暖阁奔去,边跑边想:红璎怎会在自己房间带孩子?莫不是…… 雀琳思及他被人骗钱一事。难不成这次是被个带娃的寡妇骗了?帮人家养孩子?还是那本就是他的孩子?就这几个月也来不及生吧? 雀琳想得脑袋疼。 要是叫馆主知道了,定要像上回一样赶出去。红璎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雀琳想了又想,决定不管了。说到底这与他有何干系? 又不是他的孩子,事迹败露也不会怪到他头上,那他何必趟这个浑水?假装不知情就是了。 话虽如此,雀琳却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忍不住偷偷观察红璎。 这一观察雀琳才发现他和往常不一样了。平日红璎只要醒了就去找莺语他们玩,有时午前就去了。如今在房间一待就是大半日,除却出门吃饭,几乎就没离开过房间,直至夜里去前堂。 雀琳比红璎先到,仍然躲在角落里悄悄望他。 红璎正和其他倌人攀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雀琳与红璎也算相识数载,但交情一般。一是由于雀琳顶替红璎献唱,瞧见他时总心虚。二是倌人们本也是互相争抢客人的关系,很难交心。最要紧的还是雀琳与红璎脾性志趣相左,实在合不来。 第34章 红璎脂粉浓郁,过于艳俗,坐在一旁连累自己也要被人当作笑话。而且言语无忌,有时说笑不分情形,叫他受窘。说到底,这世上哪有那般多乐子? 几年下来,雀琳还是跟同样爱说话的莺语玩得最好。 := 雀琳又观望了红璎一会儿,摸到术璞身旁。术璞为人安静,出乎意料地总和红璎搭在一起。 “术璞,红璎近来跟哪个女人交好啊?”他压低嗓音问。 术璞微偏过头,“是说宜尔?” “不是,我是问女客人。” 术璞思索了好一阵子,笑着回道:“他同每个人都说说笑笑的,想来关系都不错吧?” 雀琳知道自己问错人了,毕竟术璞一向没什么眼力见。 但除了术璞也不会有更了解此事的人。雀琳寻不得答案,深感无趣。 一桌的客人来了又走,雀琳撑着下巴瘫坐,看向远处红璎。 红璎坐于席间,女客与他说笑几句又转首同另一人讲话。红璎等了一会儿,见二人聊得起劲,他也不插话,只是侧过头,望着门口风雪簌簌,白花漫漫,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地笑了。 红璎又转回头,听二人说话。 “你盯着那边看什么呢?”来收拾桌子的莺语在雀琳面前挥了挥手。 雀琳藏有秘密而难以抒发,浑身似爬了蚂蚁一般难受。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莺语我跟你说,红璎养了个孩子。” 莺语疑惑地抬起头,“啊?”转念想到腌菜,心颤起来,“你亲眼瞧见了?” “是啊。”雀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秉持着最后一点仁义,他没将孩子正在冠玉馆说出,“我在外头瞧见的。” 莺语舒了口气,又迷茫起来。 “真的!”雀琳见她疑惑,以为她不信。 莺语奇怪地看着他,“孩子多大了?” “蛮大的。”对于雀琳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后续的闲话,“你说红璎这次还会被骗不?” 莺语难得没顺着跟他一道猜,又问:“孩子男的女的?” “男的,”雀琳随口一编,自顾自继续,“这也没过多久,红璎还没攒够赎身的钱吧?你猜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哄着他了?这上一回当也没长个记性……” 莺语打断他:“你当真亲眼瞧见了?” “当真!我用我全部的钱发誓!” “不太可能,”白日庭院中,挎着个篮子的宜尔深思熟虑,“荞安要是在外头养了个孩子,如此艰辛,怎会不同你我说?” 莺语对此事半信半疑,“这种事也不光彩,不敢说吧?你想啊宜尔,自之前说要再找一个已过去好几个月,红璎兴许找着合适的了,或许就是找了个带娃的,但怕我们挑剔嫌弃人家,就不敢说。” 宜尔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大可能,“荞安隔三差五来找我玩,完全不像是有孩子的人。雀琳是不是看错了?” “他说亲眼看见红璎抱着孩子哄睡觉呢!”莺语做了个抱孩子的动作,“红璎又不会把腌菜带出去,而且那还是男孩。唉,难怪他自请照看孩子,原来是有点经验。” 宜尔也不多猜测,“午时我们问问他吧。” 两人各做各事去。宜尔送完衣裳准备回洗院,路过两个闲聊的倌人时听得一耳朵。 “真有孩子了?” “哎呀,这怎么行?” 宜尔愣了一下,驻足扭过头看 去。 二人见她回头,也将宜尔拉过去,“宜尔,你听说没?红璎在外头养了女人和孩子。” 宜尔缓缓地点点头。 “哎呀,红璎真是个傻的,这下又没捞着什么钱,光把自己奉献了。” “你瞧他那副样子,像个聪明的么?” 眼见谣言传得如此快,送完衣裳本打算回洗院的宜尔决定转去找李荞安。 李荞安回房就回得晚,再花时间哄孩子,睡得就更晚了,白日累得呼呼大睡。 宜尔敲门,轻声道:“荞安?是我。” 不久后,门吱呀开了,李荞安衣裳穿得有些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 他打了个哈欠,“怎么了宜尔?” “先进去。”宜尔直接拉着他手腕走进去,又转过身将门关上。 “荞安,你最近可有抱着腌菜出去过?” “不曾。”他声音疲惫低沉。 宜尔开门见山:“如今冠玉馆有个传言,说你在外头养了个孩子,是真的吗?” 李荞安倦意全无,噗嗤笑出声,“我吗?养一个都要累死了。” 木桶中传来嘤嘤哭泣声,李荞安走过去,“估计又饿了。” 李荞安将孩子抱出来,宜尔帮忙温了下羊奶,端起碗喂孩子。 “红璎!”一声怒吼,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宜尔吓得手一抖。 两人抬头便看见王乌气势汹汹冲进来,“雀琳说你在冠玉馆养孩子,怎么回事!?” 他一进来就看见李荞安抱着孩子,宜尔给孩子喂奶这样“一家三口”的温馨模样。 王乌瞪大眼睛:“孩子是你俩的?” 宜尔跟李荞安猛摇头。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事迹败露,宜尔、莺语、李荞安站了一排,王乌和金数两坐在对面。 金数两听得此事,闲坐房中无聊,也来凑个热闹。 王乌青着一张脸,“你们在冠玉馆养孩子是几个意思?想败坏我名声吗?孩子到底谁的?” “……不是我们的。”莺语还没想好要不要将江湖侠客的事说出来,毕竟人家叫她保密,她说给红璎、宜尔没什么,说给馆主这种生意人怕是不太妙。 宜尔还在思索,于是便也没接话。 李荞安更是不轻举妄动。 三个人里,一个话说一半,两个沉默不语,王乌更生气了,手拍桌面,“还不老实交代?!你们仨帮人养孩子?在挣什么快钱不成?!” 金数两开口道:“好友莫急,小心气坏了身子。” 宜尔、莺语和李荞安都很纠结。 若说实话,王乌怕是要将孩子丢出去,省得给冠玉馆惹麻烦。即使说侠客找不着孩子要莺语性命,他也只会将莺语和孩子先一道打发出去一段时日。 临危之时,自保之心远超助人之意。王乌一向是这样有点善心但不多之人,若将他的心剖开,里头他自己占了一大块,逐璧再占一大块,剩下个弹丸之地,余给宜尔、莺语这些相识多年的可怜人。 这也无可厚非,但莺语就惨了。 李荞安突然开口道:“唉!馆主,我实话实说了,其实这孩子是一名江湖侠客丢给我们冠玉馆的,那侠客指名要馆主你照料,说是办完事情后再回来接,若到时见不着孩子,就取你项上人头。” 第29章 乱得很 王乌忽感脖间一凉,“这……人都不认识,混江湖的怎会把孩子丢给我照顾?” 李荞安轻叹一声,“馆主你收留孤儿一事,坊间也多有传闻,想来以为你是个心善的。” 莺语心中盛赞李荞安这套说辞,连连点头,补充道:“而且那女子来去匆匆,似乎事情紧急,怕是也无暇多想。” 见王乌沉思,宜尔接着开口道:“我们三人都受馆主照料许久,尤其是我,所以本想回报馆主恩情,偷偷照料孩子,等那侠客回来将孩子接走便是,馆主也不必操心。没成想还是给馆主添扰了。” 宜尔一般不说谎,下定决心说起谎来比谁都可怕,情真意切的。 王乌那半黑半白的心生出愧疚,红璎一人这样说他还不信,但宜尔一向乖巧认真。 他长叹一声,“唉,这儿风水怕是不行了,一天天的老跟这种江湖麻烦事缠上。” 王乌对此也没辙,只能继续老老实实照顾孩子。他谎称腌菜是亲戚所托,除了宜尔三人,还叫了贵仙、刀鱼轮着去照顾。 顷刻光阴便过,一场雪连着一场雪,闭城的冬天愈渐寒冷,王乌却始终不见那名侠客回来接孩子。 宜尔他们还是各做各的事,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只当多件活计做,对此也不甚在意,似乎只有王乌一人担惊受怕。 王乌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找金数两商量,“这都快过去一月了,做再大的事也不该如此久吧?” 金数两颇为同情地看向他,“怕是出事了。老友,正好我有些门路,替你查查如何?” 王乌等的就是这句话,“快快快,老金,这回可全要仰仗你了!” 金数两应下来,很快还真得到了消息。 一月前,有个女人夜里去刺杀行经此地休歇的刺史,结果被官兵发现,身中数箭逃亡,官兵出来寻时只见血痕。 官兵一路寻至血迹消失的树林中,最终一无所获。 这个时间完全能对得上。 王乌:“怕是死了吧?那这孩子我直接卖人了?” “万一没死,之后又回来向你要人如何是好?”金数两思索许久,“官兵都没见过那女子,找不着也正常,这样如何?你派莺语去找找,兴许能有意外收获。” 第35章 王乌想了想,确实,还是谨慎行事为妙,他是真不愿惹上多的麻烦。 事情一日不解决,王乌一日没有踏实觉睡,生怕哪日那孩子又引来其他江湖浪客。更要命的是,万一惊动官府,自己就算浑身是嘴也辩不清来龙去脉,还可能被翻出底细……思及此处,王乌冷汗直冒。 他一咬牙,将宜尔、莺语派出去探寻。正好冬日里生意不多,馆里清闲。 * 林木雪满头,寒风一阵一阵往衣缝里钻。今年的冬日格外冻人。 宜尔同莺语裹得严严实实地在林中不断找人家问。 “那女子个儿很高,穿得上白下黑。眼睛是圆的,眉弓高,神情很凶,戴了一对珍珠耳环,腰上别了一把小臂那样长的武器。两个腕节还缠着黑布。”莺语竭尽全力去描绘当日匆匆一面瞥见的形貌。 樵夫摇摇头,“没见过,你们再去前头问问。” 莺语泄气地叹了一声。 宜尔将头巾往下拉些,挡住眉前寒气,“多谢大哥。” 两人转身离开,脚踩在厚实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莺语走得脚又僵又疼,她停下来扭了扭脚,活动两下暖一暖,“馆主真会折腾人,官爷们都找不着,我们两个人怎么找得着?” 宜尔也有些累,她坐在一旁的石块上拿出水壶欲饮,“找人有时未必人多就行,运气也很重要。莺语你见过那女子的真实面貌,远比官爷们有机会。” “唉。”莺语忽然紧张起来,“宜尔!我才想到,那女子一定功夫高强,还跑去行刺过刺史,我们这样寻来岂不是很危险?” 找这么久才想起此事,宜尔不禁无奈地笑了,“我们手里有腌菜,而且也是为了腌菜才来寻她的,又不向官府揭发她,不会有事的。” 宜尔他们作为普通人,保全自己努力生活已是不易,再没有气力卷进什么大风波中。 莺语点首,她看向宜尔的水壶,“还有水吗?我的喝完了。” 刚喝完最后一口的宜尔摇头,“我们去下一家讨口水喝吧。” 与前面分散均匀的屋舍不同,宜尔和莺语这回走了很远才看到人家。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间简陋木屋前。木屋旁耕了块地,里头不知种的什么,疲软地倒在地上,被冻成了黑绿的一块。 宜尔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抬手敲门,“ 有人吗?我们路过想讨些水喝。” “来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应到。 吱的一声,门打开了,一名身姿板正的姑娘腋下夹了根木棍,垂眼望着他们。 姑娘梳着马尾,比两人高了个头,圆圆的眼睛上眉毛疏野,耳上戴着一对硕大圆润的珍珠,是莺语绝不会认错的身影。 “啊!”莺语叫了一声。 对方看到莺语的刹那瞳孔一颤,整张脸都是惊诧的神情,然而她强行掩去,一副平常语气:“两位找谁?” 莺语语塞,“演得太烂了吧?莫不是以为我认不出你?” “不知姑娘在说什么,想必是认错人了,不送了。” 她抬手便要关门,莺语一个身子挤进去。 女子被撞到,站不稳当晃了晃,宜尔伸手将人扶住,“姑娘,我们无意参与你的纷争,只是那孩子也不能一直放在冠玉馆,总得有个归处。所以才来寻你。” 见此情形女子也不再伪装,她松开宜尔,撑着木杖到桌边坐下,脊背笔直,“你们也瞧见了,我伤重未愈。不然早带着孩子回都城了。” 莺语:“那也不能将那么大个麻烦丢在我们那儿吧?你就没别的朋友能托付一下么?” 女子摇摇头,“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友人托付给我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还是个婴孩,你们心善一点先替我养着吧。”她说得很平静,很理直气壮。 莺语气得脸都红了,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你”了半天没下文。 宜尔开口道:“冠玉馆也有许多人,也是一条条的人命。姑娘行刺过刺史,将来官府若是追查过来,冠玉馆难辞其咎。姑娘随手一丢,给这么多人惹来大祸,可曾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着想过?” “就是!还是宜尔在理。咱们冠玉馆的人就不是人么?” 女子沉思良久,回道:“我只是去偷东西,没刺杀人。不过这位姑娘说的不错,确实是我疏忽了,抱歉。但我眼下就只有自己一人,没什么办法。把孩子丢给我也不过多条快渴死的鱼而已。” 莺语“嘶”了一声,又叹了一声,确实不知该如何是好。若为此要害死一个孩子,她往后怕是都难以安眠。 宜尔:“姑娘的友人可是在都城?能否寄封信过去,叫她回来接孩子?” 女子眼神微动,若有所悟,“她……那里不便收信,不过姑娘提醒我了,这样如何,两位姑娘去都城替我传个口信?” 莺语怀疑地眯起眼睛,“你们这些侠客,平日里不都有些江湖暗桩、飞鸽传书之类的门道?怎么连个消息都传不出去?” 女子点点头,“她确实有。” 莺语还来不及高兴,又听她道:“不过我一向独来独往,也不会养鸟,不知道找谁传。” 莺语沉默了。 宜尔想了想,“那姑娘如何保证我们去都城一定能找到你那朋友?” “她有个固定的所在,讲了暗号就能见。” 莺语悄悄附耳道:“听着也太危险了。” 宜尔:“我们找其他人去都城传话可行?” 女子很坚决,“不行。那地方是个大秘密。” 莺语:“那为何我俩就行?” “我能看出你二人不会泄密,因为你们在乎冠玉馆中的人。” 莺语:“就凭直觉?” 女子点点头。她对自己的直觉很有自信。 宜尔轻叹一声,“姑娘随我们回趟冠玉馆可行?此事需得同其他人再商议一番。” 女子将目光移向莺语,莺语心虚地瞟向旁边,“都是些至交,不会说出去的。” 女子看回去,“行。” 她站起身。 王乌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的女子,打量她的神情,读不出什么思绪,“真不能雇其他人去?” 女子眨眨眼,她不习惯人多的地方,肩膀紧绷,“不能。” 李荞安、金数两也在一旁。 金数两道:“都城近日乱象频生,虽说那些事端与寻常百姓无关,可到底不太平,宜尔和莺语两个姑娘家……” “我去吧。”李荞安云淡风轻地说到。 宜尔看向他,“我也去,多个人好照应。” “那我也……”莺语弱弱开口。 王乌打断她:“你也什么你也?去都城找人得好几天,刀鱼告假还乡了,你叫贵仙一个人忙活不成?宜尔同红璎去就够了。” 说完他瞟向女子,观察她神情,女子点首,“行。” 简单收拾一番后,宜尔和李荞安当天便前往都城。 闭城离都城不远,半月不到的功夫就能抵达。 宜尔和李荞安乘着马车,沿着大道行了几日,中途遇见一对去都城投靠亲戚的夫妻。 夫妻俩在外经商失利,为躲债主不得不离开。走到一半才得知都城近来生乱,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为保周全,除了原本便带着的十几名奴仆,二人还雇了几名镖师。 见宜尔两人势单力薄,夫妇俩好心邀请他们随着大队人马前行。 行进两日后,众人即将经过一座大山。 早前便听说此山有匪,镖师们个个严阵以待。 车马走进树林时,一群骑着马的人拦在前方。 眼见对方乌泱泱一片有数十号人,镖师们面面相觑,干脆撂下兵器不反抗。 夫妇两人也没料到是如此大的阵仗,走下马车。 丈夫别无他法,颤巍巍地走到中间魁梧雄壮的男人面前,递过一大袋钱银,“大爷行个方便。” 然而壮汉却一把将钱甩在地上,“呸!老子像匪吗?把人都抓起来!”他把大刀往后背一搭,“男的去兵营,女的送厨房。” 第30章 我很好吗? 说是兵营,连块平整的地也无。树林子里砍了几棵树,用麻绳圈出一片地就当作新人操练之所。 寒风从两侧呼啸而过,近处树上的雪被吹落,柳絮一般飘散在脸上,冰凉冻人。 黑色的鸟飞过,拉了一滩鸟屎在一名男人肩膀上。 “欸!”他往旁跳了一下。 身形高大、蒜头鼻的男人一巴掌拍在倒霉蛋脑门上,“叫个屁!连鸟屎都忍不住还怎么做大事?” 倒霉蛋唯唯诺诺应了一声。 男人两手往后一别,在这三十多人面前来回踱步,“我是你们方教头,往后跟着我练,战场上以一敌百不成问题!” 一名矮个男人开口道:“咱就是个种地的,只抡过锄头,没用过刀枪,教头行行好,放咱回去吧?” 第36章 方大志嗓门拉高:“孬种!大好机会不展宏图,还惦记那几亩破田?你刨一辈子地能有什么出息?跟着咱干,将来可说不准能当上大将军!” 矮个男人腹诽:不当死人都不错了,还大将军。 “一群孬种,反正我话先撂这儿,一入此营,想走就是逃兵,按纪律直接处死。”方大志冷冷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吓得缩起来,后悔自己当初不听人劝,非要从此地过。 见对方噤声,方大志哼了一声,他扫视一周,目光落在后排一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的男人身上。 “你,过来!” 四周目光齐聚而来,李荞安左右看看,确认是在指自己,走上前去,“教头有何吩咐?” 见他态度良好,方大志满意地点首,他一掌拍在李荞安后背,“身板是单薄了些,长得也不够勇猛,别太自卑,跟着教头练几个月就成了。” 李荞安笑笑,“得劳烦教头了。” “来,那个。”方大志向另一个和李荞安一样高的人招招手。 对方一脸茫然地走上来。 “得先激起你们的血性才行,来,你俩打一架。” 枝头雪砸在地上,啪的一声。 老妇人的脚在雪地上转了个弯,吱的一声。 被领来的女人们环顾四周。 说是厨房,连墙也无,只有一个木头架搭的顶。几个女人正在将前夜飘进去的雪往 外扫。一旁还有几个大汉蹲着,正用砖块砌墙。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眯着一双黑豆样的小眼睛,走到女人堆前。 和那一大伙男人不同,这里只有十来个女人,其中老人、妇人又占多数,同宜尔一样的年轻姑娘就四人。 老妇走到站在最前头的少女面前,少女红着眼眶,楚楚可怜。 老妇问道:“小姑娘会点什么?” 与她刻薄的面目不同,老妇声音温和。 少女吸了吸鼻子,“只会些女工。” “嗯,那你去缝制冬衣好了。”她走到下一人面前。 那是之前好心让宜尔他们同行的夫人刘诺,刘诺低着眉眼,虽不情愿,可若在此地有份好“差事”,将来也好想法子逃离,于是她开口道:“我会算账。” 老妇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不错,到账房那儿去。” 宜尔看着她一路问来,有人会做饭,有人能认药材,有人会做家具,有人会修屋瓦,有人擅养禽鸟……宜尔听着听着,有些发呆。 老妇走到她面前。 她上下打量了宜尔一番,“姑娘先前是做什么的?” “洗衣裳。”宜尔平静回到。 “天这么冷,衣裳都叫那些皮糙肉厚的男人搓了,省得你们冻坏了手干不动活。还会不会别的?” “……会种点花。” “大冬天的也没地给你耕,还有吗?” 还有? 宜尔此时可以回答自己会打扫,会缝衣裳,可她似乎在思索什么,没有答复。 老妇见她沉默,有些奇怪,“饭会不会做?” “不会。” “打扫你总行吧?你就负责清扫营帐了。” 宜尔将心头奇怪的思绪挥走,点首。 李荞安去练武,宜尔去洒扫,两人莫名其妙被拐到这种怪地方,又莫名其妙地被分配了活,走一步看一步。 宜尔同李荞安既不会武功,也没有相识的能人可来相助,为保性命只能先乖乖听话,与被抓来的多数人一样。 刚来到此地时,也曾有人强行挣脱欲逃,被抓住后又被狠狠揍了一顿,鼻子和嘴被扭在一起,连牙齿都打落数颗。 看到雪地上那一滩红色血迹,人们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宜尔同另一名年轻姑娘被分到了一处打扫。 男人挤着睡的营帐里脏衣服乱丢,地上也乱七八糟,有许多残渣,甚至还有泥巴。 宜尔安安静静地仔细收拾,一旁的姑娘忍不住搭话:“我叫潘玉,姑娘你呢?” 宜尔回过头,“我叫陈宜尔,你叫我宜尔便是。” 潘玉小步靠近,“好,那个……宜尔你可知眼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宜尔摇头。 潘玉几乎是贴在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传说陛下遇刺,伤重难愈,各地便有不少人揭竿而起,都想学陛下当年那般抢下皇位。这秦仁也是一个。” “秦仁?” “拦你们那队人马里最中间那个魁梧汉子,嗯……扛着把大刀那个。他功夫了得,没人打得赢。其实官府以前就派人来剿过几次,都被他打退了。” “潘玉你对此事真是了解。” 潘玉轻叹一声,“我从小在都城长大,此番本是跟着亲人一道逃出都城的,没想到中途走散,我又被拐到此地……不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宜尔你想不想逃出去?” 宜尔停下手头动作,“你有法子?” 潘玉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我进来时刚好瞧见一个姑娘正大光明走出去,再一问才知她是出去采买的。若我们揽到采买的活,直接就能逃走了!” /:. 宜尔点首,“确实。只不过如此重要的活,我们这样的外人一时半刻怕是揽不到。” 潘玉点点头,“我明白,我只是想先跟你说一声,然后将来若是我们二人中有一人得此机会,也带着另一人逃走好不好?”说完潘玉有些羞赧,低下了头。 她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替自己寻个盟友。被绑来的人中,宜尔看起来稳重老实,年纪又与自己相仿,再合适不过。 宜尔点点头,“好。” “当真?” 宜尔笑了笑,“自然当真。” 潘玉兴高采烈,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那我们便慢慢熬吧,最后能出去便好。”她笑着转回去擦自己的地。 时间匆匆,转眼便至黄昏。 此地男女分食,各自在不同营帐。 宜尔同潘玉、刘诺坐在一处,一边闲聊一边咬着硬邦邦的大饼。 过了半日,这群人熟络许多,甚至偶尔能听到两下笑声,但总的来说还是有些沉郁。 被迫造反,心里头实在畅快不起来。日后若官府派兵剿了这地界,他们这群人也不知能不能解释得清。 突然间,有人叫了一声。 宜尔抬起头,正看见一名走路摇摇晃晃的雄壮男人过来。 “谁啊?” “是他们这边自己人吧?” “这是来作甚?” 女人们悄声说话,无人敢上前去问。 宜尔同潘玉他们坐在营帐口,离此人最近。男人脸上两坨醉红,目光直直盯着潘玉,露出痴痴的笑,吓得潘玉往宜尔身后躲。 眼见男人越走越近,宜尔站起身,“你要作甚?” 男人根本不管她,直接一把拉过潘玉,嘿嘿地笑:“今日来的小娘子这样俊啊!快来陪大爷我玩玩~” 潘玉尖叫。 宜尔伸手去拉开他的手,直接被甩在地上,男人破口大骂:“奶奶的!你们就是送来供咱们玩的,哪个死娘们再拦!看我不弄死她!”说罢就拽着潘玉往营帐外走去。 如此嚣张,如此明目张胆……宜尔气得发抖,手指紧紧攥起,泥巴陷进指缝中。 潘玉不愿出去,整个人一边哭一边往后倾,但力道不足,被对方拉摔在地上,直接拖拽着往前走。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人群中有人落泪,有人别开眼不忍直视,却无一个敢上前搭救。 若是出手,怕是也会失了身子,甚至连性命都可能得搭进去。此处都是寻常女子,没一个会拳脚功夫,又刚被掳来此地,正是任人拿捏之时。 宜尔心下清楚,自己也是这寻常女子中的一个。可正因如此,她才知道一个寻常女子此时会有多么惶恐。 她站起身,冲了出去,追着男人进了一处营帐。 男人正抓着潘玉要往床榻上丢,宜尔抓起地上的凳子就往男人身上砸去。 男人被击得摔在地上,宜尔赶紧去将潘玉拉起来,两人往外疾奔。 下一瞬宜尔的衣领却被爬起来的男人揪住,按在地上,他醒了酒,“臭娘们想死是不是?”男人挥了一拳过来,打在宜尔脸颊。 正要再打一拳时,男人头上猛地砸下刚才那张凳子。 男人后脖颈吃痛,捂着脖子摔在地上。 潘玉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宜尔!”她扑进艰难起身的宜尔怀中。 帐帘突然被掀开,一个魁梧的男人走进来,身后是满面愁容的刘诺。 见二人无恙,刘诺松了口气,“我将大王叫来了。” 秦仁扫了一眼宜尔同潘玉,又看向摔在地上轻声呼痛的男人。 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刀走过去,大刀一抡,哐当一声,血溅一地,醉酒男人的脑袋骨碌碌滚远。 “娘的,最烦你们这种用□□过日子的。女的就这么点,等下自尽了再去哪找?”秦仁越想越气,一脚踢开男人脑壳。 第37章 潘玉吓得失魂。 宜尔将发颤的潘玉抱进怀中,挡住眼前血腥。 “……多谢大王。”宜尔轻声说到,揽着潘玉准备离开。 宜尔与秦仁正要擦肩而过时,秦仁突然开口:“等下。” 宜尔僵硬地转过身。 秦仁看着她已经肿起来的青紫色伤痕,挠挠头,“你去东边那个木屋子里找姜岑,他是咱这儿的大夫。” 宜尔放下心,“多谢大王。” 宜尔走到刘诺身旁,“万分感激,夫人。” 刘诺红着眼,泪水欲流,摇了摇头。 木屋在最东边,有些偏僻。 宜尔走到门口时碰见几个往回走的男人,见她青着脸走进去,不免多看两眼。 坐于堂中的男人穿着一身麻布衣,乌发用一树根簪起,面目雅然自在。 见个姑娘进来,他也有些意外。 宜尔坐在他面前,“姜大夫,我的脸被人打了一拳,麻烦了。” 她很平静,姜岑也平静下来,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取出膏药替她抹了一圈,又给了一盒让她之后自己涂,目送她远去。 用过晚饭后只要不出此地,众人做什么都行。 宜尔在走动的人群中寻找李荞安,远远便看见那高长的身影,招了招手,走近了一瞧,两人都是一惊。 李荞安右脸颊肿着,嘴角也破了,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但他比宜尔惊讶多了:“不是去厨房做饭吗?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宜尔将来龙去脉一叙,李荞安心口苦涩,叹了一声,“你啊你……怎么就如此好呢?” “你觉得我好吗?”她仰头看他。 李荞安莫名其妙,“自然。” 她敛下眼睫,“可我不会算账,不会修房子……只会洗衣裳。” 李荞安笑了一声,“说什么呢?宜尔就是很好,宜尔温柔又勇敢,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为救人成了这副模样?” “是吗?”宜尔想了想,释怀地笑了,“你呢?那边训练如此凶残?” “我这可是胜利的伤,”李荞安笑了笑,“是不是更有男人味了?” 宜尔噗嗤一笑,“那我这算不算女人味?” “当然算。” 第31章 关于来世 秦仁推开门往里大跨步,“老姜!我来拿药!” 姜岑正在清点药材,见他进来走到角落里的箱子处翻找,边找边道:“大王叫人来取便是,何必自己辛劳?” 秦仁一屁股坐在矮小的凳子上,两条腿岔开,“天冷,多走走暖和。”他左右看看,“你这屋里炭火好像不够旺啊,我叫人再给你送点来。” 姜岑将箱子里东西拿出来许多,仍然在找,箱子有膝盖那么高,他弓着身子几乎要钻进去,“你忘了?我本就喜欢冷一点,特意烧得少。营里炭火不足,大王省点吧,欸!”他终于找到小方盒,直起身子叹了一声。 姜岑拿着盒子转身要走,脚踢到地上堆的杂物,哎哟了一声没站稳往前扑,整个人撞到书架上去。 架子上书本哗啦啦掉落,撒了一地。 秦仁见惯不怪,看他蹲着身子收拾,“我记得,你以前冬日都要窗户大敞吹风的嘛。可咱这回住在山里,风大得很,给你吹病了我还得下山去抢个大夫上来。” “有空管我,还是去管管你的兵吧。抢来那么多心不在此之人,以后真打起来都要跑了。”姜岑将书放回去摆好,然后发现手上盒子又没了,“奇怪……” 秦仁开口:“右脚边。” 姜岑弯腰去捡。 提起此事秦仁就郁闷,“抢不抢来的都一样,有个之前主动进来的,昨日跑到女营去抢女的睡,娘的!你说这些人都是猪脑子不成?不是吃,就是想用那根破棍子!没点出息,看得窝火。” 姜岑走过来将盒子放在桌上,“昨日有个姑娘过来看脸上的伤,是那个?” 秦仁打开盒子,摸出个药丸就往嘴里丢,嘎巴嘎巴嚼,声音含糊不清:“那倒不四。她去救伦然后被打了。” 想起那女子平静的模样,姜岑点首,“她年纪轻,擦擦药很快就恢复了。” 秦仁抱臂:“那女人胆子怪大的,比那几个死男人英勇多了。” 姜岑端起茶壶要往杯子里倒,“大王要是中意,可以安在身旁多相处相处。”衣袖拂到茶杯,杯子一倒,茶水倒在桌上。 秦仁赶紧将一旁的书册拿开,“你这马虎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姜岑泰然地拿出布巾抹桌子,“也许死了就改了。” 秦仁无语,他说回先前的话题:“老子要先立业后成家,到时候想讨什么样的媳妇没有?” “你倒想得挺美。万一讨个女刺客,直接一剑封喉结束你的宏图霸业。” “煞风景!你也少管我!对了,总觉得让人叫老子大王跟个土匪头子似的,没点精神气。你快帮我想个新称呼。” 姜岑终于喝上了热茶,“那叫元帅好了。” 秦仁点头,“不错。哦,老太婆说新来的姑娘里有会认药材的,你要不?” “你不怕人家下药毒死你?” “你不是在这儿吗?” “你也知道我一向马虎,人在黄泉路上别怪我就行。” 秦仁懒得理他,“那给你送来了,这营里人手不足,日后出发打起来,多个大夫还是很要紧的。” “行吧。” * 细小的雪花飘扬起来,时隔多日,又落雪了。 宜尔看着纷扬的雪花出神。 她正坐在营地边缘的一块大石头上等李荞安。 宜尔同潘玉是新来的,再加上他们负责的地方并不大,很快就清扫干净了——这同她和莺语以前要干的活比起来少多了。 宜尔无所事事,加上这几日精神疲累,干脆就提前来到昨日同李荞安约好的地方,发发呆放松。 她怀里揣着块饼,等李荞安回来时一起吃。 人群渐渐散出时,李荞安始终未到。 难不成迷路了吗?宜尔疑惑,但仍然留在原地等他。 宜尔等到天色黯淡,人的样貌在青灰色中逐渐模糊时,李荞安终于匆匆赶来。 他鼻头上又多了道伤口,气喘吁吁地坐在她身旁,“抱歉!那方教头非得拉着我加练,来晚了。” “荞安,你还好吗?” 李荞安摸出带来的饼,“还好还好。幸亏儿时义父教过我几招,我手快,碰着没练过的,运气好能打赢。不过今日开始操练,又跑又跳的要命了。”毕竟他在冠玉馆昼夜颠倒,日日饮酒,别说练武了,路都没走几步,身子虚得很。 宜尔看他捏着饼的指节破了皮,“等下擦点药吧。” 李荞安点点头,咬了口饼,“别的事都好,可惜这不好糊弄过去。就当来强身健体了。”他看着宜尔笑。 宜尔也笑了笑,两人迎着小雪冷风,吃着凉得硬邦邦的饼。 吃完宜尔拿出昨日的药膏给李荞安擦伤口,这才发现原来掌心也破了皮,于是下手更加轻柔。 雪花飘扬中,李荞安垂首望着认真抹药的宜尔。 等全都涂完,宜尔抬起头,“好了。” 李荞安笑道:“幸好有你在。不然被拐到这种所在,吃这种苦,”他举起十指,“怕是得郁闷死。” 宜尔点点头。有荞安同她互相照应,确实日子好受许多。所以他们昨日约好每日黄昏在此相见,哪怕只是说说话也好。 李荞安:“这回想跑是很难了,等官府的人剿了此地,怕是要在牢里蹲一段时日。” 宜尔:“陛下一向严酷,之前造反的那批人里,不论老女老少,都是格杀勿论。” 李荞安听了也不慌,“那我俩要是死了,转世投胎,宜尔可曾想过想投在什么样的人家?” 宜尔摇首,“荞安想投在怎样的人家?” “那自然最好有钱有权,压所有人一头,能给每个朋友撑腰那种。” 宜尔笑了笑,“那荞安就是那种摇着扇子的贵公子咯?” “是啊,然后路上遇见一个叫宜尔的姑娘,吹吹口哨,问你要不要同我去逛逛灯会,最后被你当作登徒子大打一顿。” 宜尔笑得眉眼弯弯,“也或许我觉得你一表人才,同意了呢。” “那我们就是一桩良缘,喜结连理,白头相守。”李荞安眼中温意点点,说笑之外隐约有一丝别的意味。 那种意味像雪花一样,落在宜尔掌心融化,有些痒,但消逝得太快,宜尔还来不及细察,只当这是一场美好的来世,她点点头,“那也很好。若是来世的我也能再遇见莺语就好了。” 宜尔忽然有些眼酸。 李荞安:“想莺语了?” 宜尔点点头,“若真的死在这里,虽然有荞安你陪着我不会孤寂,可见不 到莺语最后一面……” 宜尔还没同莺语一起去河边捞冰块堆房子呢。那是他们每年冬日都有的玩乐。 第38章 李荞安轻拍她的肩膀,“宜尔同我都是有福之人,一定能平安离开,再去都城完成所托的。” 宜尔“嗯”了一声。 又是一日过去。 由于宜尔动作快,陈婆婆今日给她多安排了块需要打扫的地方——药屋。 宜尔抵达药屋时没有进去,她先趁着天亮打扫外头。 宜尔将门槛前的碎石块、烂草虫壳都捡起来堆在一旁的树木下。 然后又拿了铲子将昨夜积雪的地方铲干净。 一通忙活下来,她额间冒汗,用手帕沾了点雪水轻轻擦拭。 她擦着汗,一抬头看见窗户处一双眼睛,吓得一颤。 定睛一看,是姜岑。 宜尔走上前,“姜大夫有何吩咐?” 姜岑扫了眼整洁的地面,“我只是好奇你在外头做些什么。”说罢就转身回去。 宜尔觉得奇怪,但转回身继续忙碌。最后用扫帚扫了下地,洗洗手进了屋。 屋子里除了姜岑,还多了之前见过的年轻姑娘毛羽衣,宜尔记得她说自己会认药材,难怪在此。 两个姑娘点首问候,接着便各忙各的。 宜尔主要是收整些跟药材无关的东西,姜岑则在一旁教毛羽衣认药材位置,只不过教的方式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姜大夫,甘草放在哪一盒呢?” “随便放就行了。”姜岑坐在桌案旁饮茶看书。 “额,那万一弄混了,不好找……” “总能找出来的。” “……” “姜大夫,针你放在何处?” “左边那个大箱子。” 宜尔看着自己正在收拾的大箱子,这里面不是些衣物么?她往里摸了摸,还真有一把银针。 比起宜尔的井井有条,毛羽衣可谓是焦头烂额,被姜岑逼得满头大汗。 宜尔心生同情,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一心做自己的事。 姜岑有时会好奇地跟上来看她在做什么,也可能是在监督她有没有做坏事。 然而姜岑坐着的时候一切顺利,他走起来了,麻烦就来了。不是踢到这个,就是撞到那个。几圈走下来,他磕磕绊绊多了不少淤青。而宜尔总要回过头再去重新收拾。 终于要收拾完时,屋外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两名壮汉架着一名男子冲进来,“姜大夫!出大事了!” 他们将人放在床上,鲜血从男人胸口不断涌出。 姜岑神情严肃起来,“毛姑娘,快去拿水和纱布。” 毛羽衣以前就在医馆干活,动作利落地去拿东西。 两名壮汉紧皱着眉头,“他是在外头守山的,结果被人一箭射中,我们发现时,对方正在拔他胸口的箭。见我二人靠近,拿着箭跑了。” “也不知是仇家还是官府的人……” 姜岑对此不予置评,只一心处理伤口,手上动作不停。 毛羽衣同姜岑忙忙碌碌,宜尔和那两个男人对此一窍不通,除了偶尔递下东西,帮不上什么忙。 等姜岑、毛羽衣停手时,人终于救回来了。两人身上鲜血一片。 毛羽衣帮伤重之人缠伤口,宜尔见没什么事能搭上手了,就端了盆水去擦洗地上的血迹。 殷红的血粘在地上,变成凝固的一大块,血渍溅开,像许多小刺球。 蘸水的布条擦上去时,划出模糊的一大片红,宜尔看着,心口发慌。 她拿着满是血的布条要往一旁的水盆中清洗,轻微荡漾的水面上有一道人影,宜尔抬头看。 第32章 擅长等待的人 魁梧的身形将宜尔眼前的一切都遮挡住。 宜尔跪在地上,退无可退,只能身子往后仰些,减轻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你怎在这儿擦地?”秦仁俯看她。 宜尔敛目低头,“回大王,陈婆婆新添了打扫药屋的差事给我。” “以后叫我元帅。” “是,元帅。” 秦仁颔首,“地等下再擦,你俩先出去吧。”说罢便转身向伤员走去。 毛羽衣手中物什尚未收拾妥当,对此有些异议。宜尔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退了出去。 她迈出屋门,抬眼一看,天色已逐渐暗淡。饭时将过,她的活还没干完…… 若今日荞安也被教头留下就好了,宜尔如此想。 他那样怕寂寞的一个人,等待的时间一定会变得更加难熬,若时间长了,兴许会忧心她是否出了事,然后四处找寻…… 但宜尔转念一想,其实坐在那里等她,休息休息也好。荞安说到底还是有些文弱,天天训练早已吃尽苦头,掌心都磨出泡了。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宜尔默默守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等到毛羽衣悄无声息转身走了,等到夜幕半笼四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秦仁走出来,见门边有个笔直的身影吓了一跳,“你咋还在?” 站得腿酸的宜尔动了动脚,“元帅你没让我走。” 秦仁挠挠头,琢磨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确实有叫她等着的意味,“哦,那你回去吧,明日再来收拾。” 宜尔点首,面色平静地退去。 天穹蒙着层灰翳,宜尔一远离药屋便开始狂奔。她穿过人流,一路不停跑到了石头处。 雪地中,那方青灰大石头周遭空无一人,唯有石头前的地面依稀有着什么痕迹。 宜尔走上前去,歪着脑袋细瞧:雪白的地面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蹲坐的小人手持木棍作戳地状,另一个像是女人的小人则飘在遥远的半空中。 是荞安画的吗? 从左到右,连着画了好几幅,连环画一般,拿着木棍的小人从蹲坐逐渐变成四仰八叉地躺着。 最后一个画面是躺着的小人身旁出现了那个女小人,两人手拉着手,挨在一起看星星。 宜尔心口一暖,轻轻笑了。 肩上落下轻拍,又很快飞走,身后传来话音:“画得很好是不是?” 宜尔转过身,正见到李荞安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很是欣喜,“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李荞安坐到石头上去,温言笑道:“宜尔你总容易被耽搁,不过没事,我擅长等待,无论你多慢,我都等得起。对了,饿不饿?” 他从怀中拿出块大饼,“我听刘夫人说你今日晚间忙得连吃食都没去领。怎么,干活这么认真要做起义军头子不成?” 宜尔下定决心明日抓紧动作,她接过饼,坐到他身旁去,“多谢。我本来能早点做完来找你的,但出了岔子……”她将自己白耗功夫等待的事讲了一遍。 李荞安垮下脸,忿忿不平,“这人做事当真粗心大意,害我们失去许多相聚时间,天都要黑透了。”他抬头瞟了一眼天空。 宜尔对此并不生气,毕竟已经发生了,但确实颇有遗憾。虽然遗憾,可如今看到李荞安,那点遗憾也都散去了。 “我觉得今日能见到荞安、和你说上话已经很开心了。”宜尔没好意思看他,眼睛望着前面,小小咬了块饼,“莺语不在,只有你陪着我,我忍不住有些粘你。” 李荞安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冷风拂扬发丝,他浅色的瞳中泛过温柔的涟漪,又终被落寞填满,他笑得很淡,“于我而言可是好事。粘到叫我烦恼也不错。” 宜尔脑中浮现自己围着他转,而荞安烦恼得叹了口气的画面,轻声笑了。 两人说说笑笑,直至天完全黑去。宜尔同李荞安动身,朝着各自营帐的方向走去。 刚走没两步,李荞安迎面碰上平日训练场与他对练的男人孙海平。 孙海平看着宜尔走远的背影,“欸?那是小兄弟你恋人?” 李荞安笑着道:“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看你二人坐在石头那儿说笑、吃饼,想起我家中妻子了……”孙海平叹了一声,“小兄弟日后有 何打算?” “平静安稳就行,没什么追求。” “可惜这世道,人很难一直安稳不变地生活。继续操练迟早要上战场呐,往后——”他停住丧气话,摇摇头走了。 李荞安看着那道沧桑的背影远去。 翌日,宜尔起了个大早,两只手缩在袖子里走路,脸颊在风雪中被冻得通红。 趁着人还未至,她跑去药屋清理昨日未擦净的地面血渍,以及清洗被血染脏的床单被褥。 姜岑进来时正见宜尔跪在地上认真擦洗,混着草木灰的皂角水隐隐散发出一股苦中带着清香的气息。 屋里炉火烧得跟昨日一样,微微的暖,窗户专门打开了半扇,也跟昨日一样——既叫人暖和,又不会使人昏昏欲睡。 姜岑用点头回应宜尔的问候,一言不发走到自己桌案旁,才发觉桌子也是擦拭过的,但东西全都规规矩矩地按照原来的模样摆着,哪怕原来只是凌乱地堆成一垛。 姜岑的手指抚过桌面,没有一丝灰尘,甚至还残留着一点暖意。 他抽出压在下面的书本要看,力道一大,堆在上头的书一滑,砰地几声掉到地上。 第39章 姜岑不紧不慢地弯腰去捡,另一只撑在桌面的手碰到其他堆在一起的书,又推下来几本。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好好提前收拾一番,就这么凑合着捡几本掉几本,掉几本捡几本…… 他慢悠悠地捡着,直到一双手一口气将地上所有书叠起来,又搭放在桌面中央。 姜岑看向她,这个姑娘总是眉眼平静不起波澜。 他等着对方开口说两句,宜尔却只是点首后退回去继续擦地。 血渍刷干净了,宜尔又用清水再擦一遍,最终用干净的帕巾仔细抹过,检查没有痕迹后才去洗染血的被褥。 依宜尔平日里的手脚麻利劲儿,这点小事本该很快干完,但中途她偶尔帮乱翻箱子的姜岑将不需要的东西摆放回去,偶尔又替他拿新的笔墨……这些细碎的小事堆起来,反而比“正事”还耗时间。 而在姜岑眼中,宜尔宛如一个善解人意的幽灵。他刚感到有些困扰,她就出现在自己身侧,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一切,再默默离开。 对于平白给她添了许多乱的自己,这个被掳来的陌生姑娘既没有不耐,也没有愤怒,只是安安静静的,有事就出手。 看着正在搓衣裳的宜尔,姜岑不禁问道:“你是想在我这儿找机会下毒么?” 宜尔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不然,被抓到这种鬼地方,又被人使唤做事,你还做得这样认真作甚?一副没有半点怨恨的模样。”姜岑明澈的眼睛望着她。 宜尔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分配要做的事还能不认真做吗?那岂不是要挨陈婆婆一顿批? “我不想挨骂,也不想重新打扫浪费时间,误了和友人相聚的时间,所以在好好打扫而已。” “哦?不想法子逃出去么?” “我没有那样的本事,乱折腾只能送命。” 姜岑想了想,突然被自己傻笑了。他在问一个普通人什么呢? 宜尔收拾得差不多了,左右瞧瞧没看到另一个身影进来,“姜大夫,羽衣今日可是不来了?” 姜岑眼睛仍在书册中,“出去了。” 同刘诺一道去那个射伤他们人马的乌啼会去传话。不过这便不是宜尔该听的了。 宜尔也没多问,点点头,“姜大夫,剩下的我午后再来,先退下了。”她低着眉眼,在姜岑凝视的目光中退下。 宜尔用过午饭,去之前负责的营帐打扫,然而奇怪的是,今日潘玉从头至尾也没来。 担忧她是冬日天冷伤寒,宜尔清扫完后回营帐找人,却四处不见其踪影。 宜尔向同在营帐的一位妇人询问,对方脸色煞白。 “是那个经常同你一道的年轻女子?” 宜尔点头,“她是病了么?还是被叫去做别的事了?” 妇人吸了口气,“她今早被发现死在外头了。” 宜尔如雷劈身,耳朵嗡嗡作响,似乎什么也听不清,“死了?”嘴唇自己张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问到。 妇人皱着眉头点首,“似乎是想夜里去寻出路,跑到林子里,结果被他们的陷阱卡住脚,活生生冻死了。” 宜尔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人已经埋了?” 妇人颔首:“被带到后山埋了。那里都不让我们这些人去的,姑娘你……千万别勉强。” “……多谢姐姐。”宜尔离开营帐,迎面吹来携着冰雪寒气的冷风。 她在营帐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抬脚往药屋走去,那里还剩了些杂活要干。 “府衙的人来了!听说就在拒马前!”有人兴奋地从宜尔身旁走过。 “错了错了,”他身旁的伙伴一本正经地纠正,“是乌啼会的人来了。蓝旗作底,上绘黄金被剑刺穿,是他们家的标识。” 宜尔驻足倾听。 “之前就是乌啼会的人射伤了这儿的人对吧?他们又来作甚?” “他们领头的是个女人,说是打听到咱这儿有个叫陈宜尔的女人,同样武功高强,点名要和她一较高下!” 第33章 记不得名字 “与你同名之人?”李荞安嚼着大饼,硌到牙眉头皱了一下,“没听到过。” 宜尔有些遗憾,她方才听到时既吓了一跳又觉得很有缘,“我很好奇那是怎样一个人。荞安可曾遇见过和自己同名的?” 他咬着饼摇摇头。 呜哇的哭泣声突然响起,宜尔、李荞安循声看去——一名女童正在树下大哭,光秃秃的树杈间则卡着一颗破布缝制的球。 宜尔走过去,安抚小女孩,“米油不哭,我帮你弄下来。”然后开始在附近找树枝,最终只找到一根手臂长短的。 宜尔试着比划了下,“太短了,够不着。” 李荞安晃晃树干,又踹踹树干,折腾半天只弄下来一堆冰凉的雪淋了满身,球还是死死地卡在枝杈之间。 李荞安抬头看球,不禁感慨:“小姑娘你也蛮厉害啊。宜尔,”他扭过头,“你骑在我肩上试试。” 宜尔点首,李荞安蹲在她身前,她两腿跨上去,抱着他的脑袋。 李荞安缓缓起身,宜尔逐渐升高,但还是没那颗球高。她用力戳,然而离得远了使不上什么力气,戳了半天连底下的树枝都开始晃了球还是不动。 “拿不到啊。”宜尔喃喃,甩了甩酸软的胳膊。 米油收住哭声,见二人如此为难,默默抹泪,“姐姐,我不要了,你下来吧。” 宜尔心口一揪,她看向近处的树杈,思索后用手拉过树枝爬了上去。 李荞安肩膀上忽然一轻,吓了一跳。 “宜尔?”他一抬头就见宜尔正扒着树干斜向上小步挪。 宜尔将树枝倒过来,从中间握着,颤巍巍地用更结实的部分去戳球。 枝头与球只差一小截,宜尔抱着树干,脚往树枝上走了半步,终于够着。她一使力,球咘叽挤了出去,弹在地上。宜尔还来不及欢喜,脚下的树杈就嘎吱断了,她往下掉。 李荞安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双腿,用胳臂托起臀部。宜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手攥着他后颈衣襟,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球骨碌碌滚远,米油一路追过去,喊了声“谢谢”。 宜尔松开他,两手按在坚实的肩膀上。 李荞安仰头看她,叹了一声,“吓死我了你。” 宜尔也舒了口气,“是我大意了……好在有你,荞安,你力气还挺大。” 平日都是低着头看她,如此仰视倒挺新奇。李荞安看着她低垂时变得更温柔的眼睛,“这几日练得多,变强壮了。” “变化这样快?”宜尔笑了一声,她偏过头,“你不放我下来吗?” 李荞安弯起眼,“宜尔现在真高啊,看起来很是伟岸。” 宜尔也跟着莫名其妙地 笑了,两个人看着对方傻傻地笑,直到笑不动了,李荞安才将她放下来。 药屋内—— 秦仁半瘫在休歇的小榻上,“我们这里哪有厉害的人叫陈宜尔?武功高强到对方专门来求战,我岂会不知?” 姜岑一如既往泰然,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或许并非是要真的对决,而是叫我们将名为陈宜尔的人交出去。” “那为何不直说?” “不清楚。你快派个可靠又麻利的人去找吧。” “我直接去喊一嗓子叫人出来不就成了?” 姜岑白他一眼,“万一陈宜尔不愿上阵,悄悄走了,你去哪里再找人?” “嗯……” 可靠麻利的人……秦仁想了又想。 宜尔被叫来时一头雾水,听到叫她找人更是有些混乱。 到底是谁? “元帅也不知此人具体在何处?”宜尔问到。 秦仁一挥手,“隔三差五就掳人上来,哪记得清。你挨个去营帐问吧,会武功,名字叫陈宜尔,莫找错了。就你自己找。” “……是。”宜尔颔首,退身而去。 秦仁看着关上的门,突然想起一件事:“话说这女人叫啥?” 姜岑翻过一页的手停了,他细细思索,奇怪……他竟然也不知道。 * 宜尔一路小跑,一个一个营帐地找。 她跑进缝冬衣的营帐——最近愈渐寒冷,晚食后他们还得加紧干活。宜尔吓醒了打瞌睡的麻姑,害她磕到了脑袋。 她跑进男营,惊得围在一起偷偷打牌的男人们慌张藏东西,被破口大骂了好几句。 宜尔跑在路上逢人就问。 她拦住要去修被雪砸坏的营帐的师傅李扬。 她截住刚采了野果回来的米蜜一行人…… 宜尔进了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然而大家都只认识她一个陈宜尔。 这个与她同名的人藏得实在太深了。 宜尔找得累极了。忙活大半个白日,如今又这样奔波,大冬天累得出了一背的汗水。 元帅为何不多叫几个人找? 宜尔默默叹气,稍作休整后又继续找人。 第40章 李荞安听说她在找人,特意来问。宜尔将来龙去脉叙尽。 “那宜尔你去女营找,我去男营。” 宜尔颇为感动,点点头。两人分开去寻。 她走进其中一个营帐,帐中只有婆婆一人在缝衣裳。 其实宜尔最早就想找婆婆问的,可偏偏一直没看到人。 见她神色匆匆,婆婆将针放下,“怎么慌慌张张的?” “婆婆,我在替元帅寻人。你可知此地有谁叫陈宜尔?” “你啊。” “不是,另外一人。” “找我?”陈婆婆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谁找我这个老太婆?” 陈婆婆——“陈怡尔”走至宜尔身前。 宜尔惊讶得嘴唇微张,“婆婆你会武功?外头有乌啼会的人叫阵,让陈怡尔出去应战。” 陈怡尔黑豆样的眼睛眯起,“好几年没动过手了,这乌啼会的人怎知晓我在此处?” 宜尔摇首。 “算了。”陈怡尔抖抖身上的线头,看向宜尔,“劳苦你了。我要先去见小秦他们,你也跟着去复个命好了。” 宜尔点首,她找人替自己转告荞安,跟着陈怡尔往药屋走去。 看着陈怡尔树皮般皱巴巴的脸,宜尔不禁问道:“婆婆为何会参与起义?” 陈怡尔摇摇头,“说是起义举事,我瞧着倒像孩童过家家。” 她无奈喟叹,“小秦光会舞刀弄枪,脑子不灵光,小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两人做土匪都勉强,哪有半分阴谋家的样子?好歹我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若失败了,总得留个人给他们收尸不是?” 宜尔没想到婆婆如此悲观,一时心情沉重起来。 陈怡尔看出她的哀愁,拍拍她肩膀,“别同情这些浑小子,这么多年连老婆子我名字都记不住,没良心得很。” 宜尔试图宽慰:“或许是太过专心……” “算了吧。在他们那种心里只有‘大事’的人眼中,我们都是没有名字的。” 陈怡尔两手揣在衣袖中取暖,眼睛看着前方积雪的树干,“在这个落满雪的林子里,有个叫陈怡尔的曾假扮年轻人闯荡江湖,有另一个叫陈宜尔的做事认真,有个叫潘玉的为了逃生而亡,有个叫毛羽衣的会看病治伤,有个叫米油的死了爹娘……传闻中只会有英雄人物,谁还会记得这些小人物呢?” “我会记得的。”宜尔目光平静、坦然。 陈怡尔笑了,“是啊,只有我们自己能记得。” 她人虽然瘦弱,看起来却很有力量,说的话也是。宜尔认可地点点头。 见她听话乖巧,又与自己有“同名”之缘,陈怡尔忍不住多说几句:“宜尔,这地也不会撑太久了,等一切结束,你还是要回去过寻常日子。记得自己要什么,别受旁人喧哗影响,走歪了自己的道。” “嗯。” 宜尔一边跟着陈怡尔,一边在心中想:她想要什么呢?应当是成亲生子,开一间卖书铺,偶尔可以去找莺语、荞安话旧,安稳平静地老去……是吗? 宜尔还未想明白,此地却正如陈怡尔所说结束了。 陈怡尔那日出去应战确实赢了。秦仁心中大喜,下令众人一道喝酒庆祝。 翌日又有人来叫阵,专挑秦仁。秦仁信心十足冲上前去,却落败了。 将领一折,本就是一盘散沙的地方很快便被攻破,归到乌啼会旗下。 乌啼会没强要他们这些被掳来的人,要求想走的一个时辰内离开。 有人留下,有人离去。 一切恍如一场梦,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 宜尔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她将之前带来的包袱扎好,同几个熟人道别后就准备去找李荞安汇合。 行进途中她遇见姜岑,他站在屋外,悠然地看着树枝上的积雪滑落。 宜尔走上前,同他道别。 姜岑眉目自然舒适,“慢走。” 宜尔不禁好奇:“姜大夫似乎并不伤心?” 姜岑点首,“自然,因为是我在秦仁药里添东西害他输的。” 宜尔怔愣。 “秦仁确实有能力,但实在没什么做王的天分,还是做将领更适合他。”姜岑轻叹一声。 他早早就被乌啼会的人说服了,一直等着合适的时机让秦仁加入其中。 姜岑将这里的人员名单和画像送过去,乌啼会有人认出陈婆婆曾是武林高手。在姜岑也不知情的情形下,乌啼会有人起了兴致,想将陈婆婆叫出去比试一番过过瘾。 不论如何,总算是结束了。 姜岑转过身子正面看她,“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干?你细心认真,能帮上我们许多。” 宜尔摇摇头,“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生活。我该走了,姜大夫保重。”她行礼,转过身。 姜岑看着那道矮小的背影,突然开口:“说起来一直不知道你姓名。” 宜尔扭过头,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陈婆婆先前说过的话,也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大人物也会想知道小人物的姓名吗?” 姜岑莫名其妙,“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只是一个会点医术的寻常百姓。” 宜尔想了想,莞尔一笑,“我叫陈宜尔。” 姜岑也雅然一笑,“保重,陈姑娘。” * 宜尔和李荞安就像是误入了一场关于起义的戏剧,他们的戏份演完了,便安安静静地退场了。至于后面的情节,故事的结局,也许不重要,也许很重要。 自离开那处林子,为弥补耽误的时日,两人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往都城赶。 幸运的是,此番一路无灾无难,最终平安抵达。 两人寻到挂着“明日来”牌匾的棺材铺,悄悄同掌柜的说了暗号,被请到密道中。 漆黑的地道中只靠墙上烛光照明。 宜尔同李荞安立在原地等候,一道袅娜的身姿出现,见到二人很是吃惊,“你们是那个冠玉馆的?” 宜尔见过这人,以前常常同万金一道来,名字叫周可栖。 宜尔将来意表明,周可栖面色大变,“这样巧?可万姐姐还在牢里蹲着。” 第34章 第 34章改变 周可栖说完就后悔了。 虽然人是吴彻叫来的可以信任,那家伙眼光独到得跟个神婆似的,但她为何要提万姐姐?直接应一声知道了不就行了? 这段时日形势紧张,胜负只在转瞬之间,她四处奔忙,连着几夜不曾安眠,现在头疼得很,耳边似乎还有嗡嗡声,已经快思考不动了。 周可栖揉揉太阳穴,“我之后会派人去接他们的,你们休息一下明日返程吧。” 虽然她岔开话题,宜尔却从前后的话语中明白过来,“孩子是万金姑娘的?” 周可栖一瞬的沉默更是佐证。 宜尔已不能用震撼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李荞安抱臂,“那个万大小姐居然生了个孩子?” 一个阴晴不定、说打人就打人,还几乎夜夜宿在冠玉馆的女人,居然已为人母,还同那个一本正经的女人是挚交…… 而且照时间往前推算,万金在冠玉馆玩乐时腹中就已有孕数月。 见她猜出真相,周可栖也不强辩,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万姐姐同我是有其他目的才去的冠玉馆。孩子早产,没养多久又被人掳去,我们都放弃了,没想到吴彻还追过去了……唉,都不要紧了,反正小孩大人我都会派人去接的,你们就别挂心了,去我宅子里休息一晚,明日早早回去就是,这都城马上就要变天了。” 她好心提醒,宜尔也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同李荞安接受这样的安排。 天近黄昏时,宜尔两人跟着周可栖乘马车离开。 周可栖看起来疲惫至极,眼下乌黑一片、眼里通红不说,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上马车时还摇摇晃晃的。 幸好在马车上小憩后,她整个人又精神许多,走路也稳当了。 周可栖很尽地主之谊,邀二人一道用晚饭,不过不是在屋内。 庭中积雪深厚,小亭下四面通风,热气腾腾的饭菜刚端上桌没多久就被风吹凉了。 周可栖弓着身子坐在凳子上,“在太暖和的地方吃饭我要睡着,二位委屈一下。” “边吃边赏雪景也不错。”李荞安笑着看向亭外被冻住的池面。 “确实。”宜尔坐在周可栖身旁。 “宜尔,吴彻人可还好?”周可栖在她落座时问。 虽然不比万金同她感情深厚,但两人好歹也有数面之缘,还互相帮过几回,周可栖还是很担心她。 而且后来听说刺史被人行刺,想想也知道是吴彻为帮万姐姐拿情报去冒险了。 宜尔:“吴姑娘腿受了重伤,暂时不便行走。” /:. 也不算真的缺胳膊少腿了,周可栖安下心来。她点点头,“对了,你们来的路上可曾遇见什么占山为王的匪徒?” 即使吃着饭,周可栖还是忍不住挂心他们的大业。 第41章 “不仅遇见了,还进去干了几天活。”李荞安笑笑。 宜尔在周可栖疑惑的目光中将事情详细说尽。 “乌啼会又壮大了。”周可栖羡慕地夹了筷子白米饭往嘴里送,“看来还是只能去投奔他们了,不然万姐姐总要孤身犯险,黄金会太小了……对了,你俩要不要来?不怕死的话还是很有前途的。” 宜尔、李荞安连连摇头。 宜尔想起逐璧的那个故事,“万姑娘当真要向陛下复仇?” 见宜尔神情平静,没有惶恐之意,周可栖点首,“万姐姐打小便是个苦命的,先是父亲抛妻弃女,后来母亲得了麻风……本就活得艰辛,那位又下令驱逐麻风病病人,害她母亲冻死路上。说到底都怪那自私的爹,可万姐姐偏偏又继承了他学武的天赋,唉,令人唏嘘。” 宜尔听着这熟悉的情节,心一跳,“万姑娘本名难道叫万家宝?” 周可栖心也一跳,“你如何知晓的?” 宜尔从衣间拿出一封信,由于常年被江湖侠客贴身携带,信纸不仅变得皱巴巴,背面还有一些斑驳的血渍,“这是万苔痕要交给她的信。” 宜尔想着来都城时顺便帮万先生找找他女儿,本来周可栖一劝她打算暂时放弃,没成想就找到了。 周可栖看看信,再看看宜尔,“如此巧?” * 只有一扇小窗将光送进来。 飘零的雪花细碎地落下几片,在干草上待了许久,渐渐融化,化为几滴水,又默默地流进草的缝隙。 冷得令人发颤的牢狱中,一道坚实的身形盘腿而坐。 女人闭着眼睛,胸口因深沉有节奏的呼吸而起起伏伏。 “当——”狱卒敲了下她的门柱。 万金睁开眼,看过去,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走上前,将一封信伸进监牢。 不是可栖…… 万金起身走过去,没接下信,只看着眼前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平实的五官,只有一双前深后浅的眉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你是何人?” “我叫陈宜尔,是冠玉馆的丫鬟,”她将信再往前伸一些,“馆里有位琴师叫万苔痕,这是他写给你的信。” 万苔痕……万金想了又想,才想起来这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接过信,嗤啦一声,撕成两半,又嗤啦好几声,撕成碎片丢在地上。 万金用脚碾磨碎屑,露出嫌恶的神情,“他要死了是吧?这种快死时才生起的自以为是的愧疚,拿去哄三岁孩童都不够。” “……万先生已经死了。” 万金一愣,很快又冷笑一声,“那又如何?难不成人死了,生前造下的孽就能减轻?一个只想着自己的男人,根本就不顾被抛弃的妻子在家中有多么艰难,得病后又多无助……他可曾将结发之情、父女情意放在心上?他早就该死了,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出生。”万金越说越气,脸色青黑。 面对如此浓烈的情绪,宜尔没有任何可以做的,所以她只是点点头,“万姑娘说的对。” 宜尔只是想完成万苔痕的遗愿而已,毕竟那位老先生曾善待过她。她不强求一个“好”结果。 “我该走了,万姑娘你保重。” 万金张了张嘴,似有什么要说,可最后只是转过身坐回原来的地方打坐。 风将干草上的碎纸屑一吹,破裂的字轻轻地滚动,再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 宜尔同李荞安坐上马车准备离开时,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 周可栖给二人拿了暖手炉,又找人放了床被子进去,冷了好能盖一下。 车轮嘎哒嘎哒碾过路面,渐渐驶远了被硝烟缭绕的都城。 宜尔倚着车厢在睡,马车颠簸,突然跳了一下,让她磕到头醒来,也让一册书籍掉了下来。 宜尔睁开眼,见李荞安正弯腰帮她捡。 靛蓝的封皮上没有一个字,李荞安将书递过去,“这是什么书?” 宜尔接过书,重新塞回包袱中,有些害羞,“是我自己写的一个故事。” 李荞安倚着车厢,“宜尔想做撰书人?” “不是,”宜尔低下眼,“我准备将来讲给我喜欢的人听,这是专门为他而写的故事。” “哦?一点也不能透露给我?” 宜尔笑了笑,“自然,而且故事还得打磨。等回去了,我要好好再梳理一番,近来总觉得思绪有些乱。” 等回去了……莺语应该等得很急了吧?这段时日就她一个人,平时估计一边忙得团团转一边腹诽馆主抠门…… 想到莺语,舟车劳顿的难受减轻许多,宜尔轻叹:“怪想莺语的,回去先一道吃个饭如何?” 李荞安点首,“好。” 他望着宜尔眉梢的浅淡笑意,忽然想到孙海平之前同他说过的话:人很难一直安稳不变地生活。 既是如此,像他们这样的日子又还能绵延几时呢? 至少还有几年是不是? 不是。 宜尔同李荞安在冠玉馆还没过回几天寻常日子,都城就传来惊天大消息:女皇退位了。 新君是乌啼会背后的三皇女,原来的太子被她以谋逆之名斩首于宫门外,先皇则被送往青山“颐养天年”。 到头来,还是手足相残、自家人刀刃相向。 对于宜尔来说,比新皇登基更令人讶异的是掖庭署吏来找她。 掖庭负责管理宫女、处理后宫事务及安置罪臣家眷等。 无论哪一样,都不该同宜尔有关联才是。 宜尔远远便看见挂着铜制腰牌的女吏在等她,肩脊不禁绷直。她走上前,福了福身,“民女陈宜尔见过女史,不知有何差遣?” 柯月上下打量她,轻微颔首,“陛下要新选一批宫女入宫。” 新皇为人谨慎多疑,甫入宫阙就将所有前朝旧人驱逐出宫。与先皇亲近者,更是尽皆伏诛。 不过寥寥数日,宫墙内就变得冷冷清清。 往常选宫女都是挑些年幼女子,宜尔隐有不妙之感,提着一颗心静候她续话。 柯月:“陛下下令,选二十岁以上未婚女子,不论出身,只看品德,下月初六入宫。陈姑娘以勤俭良善闻名街巷,正符合,又是孤女,入宫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可我马上便要嫁人了。”宜尔只想着坚决不要入宫,谎话脱口而出。 谎话出口容易,想圆上却很难。宜尔需要嫁人,马上嫁人。曾经不紧不慢的事情突然变得生死攸关,宜尔不得已花钱雇了许多媒婆。 一旦入宫,就是进入牢笼,再无半分自由不说,还得提着脑袋过日子,新皇又是个心狠手辣的。宜尔宁愿豁出一切,也不在那样吃人不吐骨头之地熬尽一生。 眼下不比曾经时间充裕,宜尔不能再挑挑拣拣了。 “下一个。” 宜尔坐在茶楼,看着已经走远的男人,平静说到。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个您也瞧不上呀?这王公子家中田产不少,嫁过去绝过不了苦日子的!”凤媒婆五官扭在一起,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 宜尔摇头,“我还在同他说话,此人却频频去望老板娘,实在好色,将来定使家宅不宁。” “哎哟陈姑娘!这进宫令近着呢你还这样挑,小心最后西瓜芝麻都捡不着。” “嗯……我明白,但还有些日子不是?” 凤媒婆扶额,“就三日了呀,你不得为婚礼留些时间?” 宜尔也急,可凤媒婆介绍的人她确实是不太满意。 若说是她要求高,可宜尔已比以前放宽许多,仍然没有合适的。 历经几代女皇,都城附近的城市都有晚嫁之风。尤其是闭城,大龄未嫁的姑娘最多。 如今变故骤起,各家都急着为女儿寻亲。品貌出众的郎君早被眼疾手快的人家定下,就连以往不起眼的寻常男人,门槛也快被说亲的媒婆踏破——大不了往后再离,先躲过这阵子再说。持着这样念头的人不在少数。 宜尔这般慢吞吞的确实不行,最后兴许会连个能应下婚事的男人都寻不着。 其实宜尔并非一定要在此时寻个什么好丈夫,毕竟眼下情形特殊,可她就是不知为何很是拖沓。 若是以前,凭她利落的性子,应该早早就选好人家嫁出去了吧?如今这般迟疑,莫不是因为答应了要为柴爷养老送终却做不到,所以心焦意乱? 提起柴爷,宜尔下定决心要速速嫁人后就去找柴爷,希望他能同自己一道走,让自己照顾他,可柴爷不愿。 “每年中秋来看看我就行。”柴爷如此说。 宜尔长叹一声,突然就没了继续见下一个人的气力,同凤媒婆辞别后往冠玉馆走去。 街巷间人潮如织,捧着红绸和喜烛的人匆匆忙忙从宜尔身旁走过,叫她有些出神。 人潮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她,“宜尔?宜尔!” 宜尔循声看去,秦姐姐挤过几个肩膀,奔到她身前,“好巧,在外头见着你。今日如何?可有合适的?” 第42章 宜尔摇首,秦姐姐也跟着露出遗憾的神情,但又很快宽慰一笑,“不打紧,总归是还有几日光阴,来得及的。” 宜尔点首,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一个人,心跳得很快,“秦姐姐,你先前给我介绍的徐亮可成家了?” 秦姐姐也恍然大悟,“你愿意嫁给他?徐亮还未成家呢,你愿意的话,我这就替你去问问!” “麻烦秦姐姐了。” “诶!”秦姐姐话也没多说两句,提步跑了起来。 秦姐姐做事爽利,脚程也快,天黑前就带回了消息。 她拉着宜尔的手,“徐亮那边是可以的。他说若你不介意,明日就可将东西都带到他那边,然后后日你们再行礼成婚。” 事情进展顺利,折腾多日的婚事终于有了结果,宜尔有一种做梦般的虚无感。心头没有半分嫁人的欢喜,只有巨石落地的舒一口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行,就按如此。” 秦姐姐点点头,“哦对了,徐亮手头还有活要赶,明日不能亲自来接你。” “不打紧,秦姐姐你同我说下地址,我收拾好明日自己坐车过去就是。” 宜尔一旦做下决心,行事便如疾风骤雨。 送别秦姐姐后,她开始收拾东西。 宜尔曾经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东西要收,拎个包袱就能走,可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屋中有那么多想带带不走的:她在门口种的梅花,新种的李子树,这棵李子树只有矮矮一株,一根主干上分出两枝衩,冬日里光秃秃的。还有莺语同她一起去挑的桌子,由于地面不平,柴爷帮她将下面的桌腿锯短了点,还有堆满了墙角的书籍…… 宜尔蹲在角落,在烛光映照中翻看起了那些书。有的内容她只记得前面一半,翻到最后恍然大悟,哦,原来主角的朋友就是罪魁祸首;有的就像是此生头一回相逢,毫无印象,估计买回来翻了两页不感兴趣就丢在一旁;有的是前几日她刚刚看过的,书脊上还残留着当时茶水不慎倒在上面的痕迹。 “宜尔!”一道急切的呼唤从外飞来。 宜尔抬眼看去,莺语急匆匆冲进来,双眼含泪,“你明日就要走了?” 宜尔仍然蹲着,点点头,“嗯,我本想收拾完再去找你,跟你说的。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前堂干活吗?” “刀鱼听秦姐姐说的,方才一告诉我我就……”莺语忍住眼泪,“你……你要嫁给谁啊?” 莺语总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作为宜尔挚交,竟连她未来夫君都不认识。 莺语明白一切都是万不得已,宜尔能赶在期限前定下亲事已是幸事。可是莺语本该在日复一日的谈话中慢慢对某个名字熟悉,慢慢接受她即将离开的事实,然后再含泪看她出嫁……本该还有很多时间…… “徐亮,我同你说过的,记得吗?”宜尔挑了几本书放进箱中。 “那个人很高大的?”莺语吸吸鼻子,上前帮她收拾,宜尔拦住她,“好了,你快回去干活吧,等下馆主又要说你。” “可是……”莺语嘴唇颤抖。 宜尔拍拍她的肩膀,缓然一笑,“以后还会见面的不是吗?又没有嫁很远。” “话虽如此……” “好了,快去吧,等下晚间你再来找我就是。” 莺语抿着唇,摇摇头,“你明日要赶路,今晚还是早些睡下的好。” 宜尔点首,“对了,你替我同荞安说一声吧,我还有许多东西没收,今晚怕是没时间找他了。” 提起荞安,莺语气得扁了嘴,哼了一声,“你都要嫁人了,他一点都不伤心,每天还跟以前一样。看来只有我是你真正的挚友。” “荞安只是早知如此,接受罢了。好了,快去吧。”宜尔推着她的肩膀将她送出去。 确认莺语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后,宜尔从书墙后拿出两个布袋揣在怀里。 她走出门,屋外开始下雪了。 鹅毛般的白飘飘洒洒,本就银装素裹的地方又蒙上了一层绒绒的雪白。 宜尔轻手轻脚走到莺语院中,将其中一个布袋放在她床底,又小心翼翼走到厢房,找到李荞安的房间。 荞安的房间远比上次来时空荡许多。宜尔在黑暗中摸到衣柜处,将 另一只袋子塞到衣物底下。 以他俩的习惯,应该过两日就能发现了。 宜尔舒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收拾。烛火一直燃到三更天,她才将所有箱笼捆扎妥当,累得卷进被子里就想睡。 窗外大风呼啸,吹得木制的窗框撞在墙上砰砰作响。宜尔起身去关窗,刚走到窗前就被卷着雪粒子的刺骨寒风扑了满面,她打了个哆嗦,看向窗外——黑夜中,漫天飞雪在风中翻涌。 在那之间,依稀有一道人影,宜尔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当自己眼花了。 “今年冬日真冷。”宜尔轻声感叹,又望了会儿雪景后她冻得咳了几声,伸手将窗掩上,回床睡下。 翌日一早,莺语、李荞安还有贵仙、刀鱼来帮她搬东西上马车。 柴爷和馆主都不是爱说道别的人。 生活了十几年,宜尔的东西很多,几人一心搬运东西,你来我往,根本无暇闲聊。 也幸得人多,很快所有箱子就都搬上马车。 宜尔捏了捏自己酸疼的掌心,走到马车旁,“多谢你们,我该走了。” 李荞安一袭红装,涂着明艳的妆容,脂粉浓重,看起来同往常一模一样。他含着清浅的笑意,轻声道:“傻宜尔,照顾好自己。” 自从掖庭署吏来找她,宜尔就忙于婚事,再加上荞安也几乎不再来找她,两人已许久不曾说过长话。 宜尔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她只能如此回复。 贵仙抬手拭泪,“宜尔姐你往后一定要过得幸福。” 宜尔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记得别太勉强自己。” 刀鱼挠挠头,“我也不太会说吉祥话,祝你百年好合吧。” “也祝刀鱼你早日富贵。” 一脸疲惫倦意的莺语霎时红了眼眶,“不都还在闭城吗?你们怎么说的像生离死别似的……”她说着说着就止住了,淌下泪来,“我不想分开呜呜呜……我带着宜尔私奔逃走好了呜呜呜……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宜尔本来想笑的,可是笑不出来了。她忍了一路终究是没忍住,掉下眼泪。 她别过脸去,泪珠连着泪珠无声地滑落。 李荞安嘴角仍然挂着浅浅的笑,他轻拍莺语后背,“别担心,宜尔一定会将日子过得很好的。” 宜尔平复心绪,转回首来,“是啊。别担心我,逢年过节我还是会来找你们玩的。” 说到底,只是比预计得更早分别了而已。 莺语抹掉眼泪,看着宜尔,她总觉得自己也该再说些吉祥话祝福自己此生最好的朋友,可一张嘴就要掉眼泪,她只能点点头。 看着前来送行的几人,宜尔攥紧衣角,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直接上了马车,“我走了,你们保重。” 莺语哭着点头。 刀鱼:“宜尔你也是!” 贵仙:“宜尔姐保重!” 宜尔看向李荞安,荞安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笑了。 宜尔钻身入车厢,合上门帘。听到外头莺语克制的哭泣声,她忍着鼻酸长长地吸了口气。 车夫一声“驾”后,马车开始晃动前行。 宜尔往后挪了下身子,脚踢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她低下身去看,那是一个绣着合欢花的布袋。 宜尔将沉甸甸的袋子拿出来,一打开,看见满满的金银珠宝。 一只玉镯和银镯吸引住宜尔的目光,她记得这是荞安的…… 宜尔心口一紧。 袋里还有一封信,宜尔拿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是荞安的字迹: 宜尔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宜尔总是很辛劳。 天刚亮就要起来烧水洗衣,天一黑还得陪着贵仙擦桌送菜,但宜尔从不言苦累。宜尔很坚强,也很善良。即使被奇怪的人欺骗,也总是能原谅别人。 从前每到夜里都很难熬。酒肉入喉,苦涩发腻,那些虚浮的笑闹,也总令我心惧。 每个白日都是虚度。从天黑睡到天黑,即使中途转醒,翻个身又睡回去,一日只吃一顿也不会饿,赛过神仙。 可有宜尔在时,我就会期待夜晚,期待三声箫后,和你们一起吃消夜,说说笑笑。 即使睡得再晚,我也会在午后起床。说来也怪,明明只是帮你搓两件衣裳,闲话几句,竟比酣睡整日还松快舒适。 见你事事尽心、认真生活,我也生出坚持下去的勇气。每日都过得很开心。 为何不曾早些与你搭话?我常感到遗憾,又为这份贪心惭愧。 宜尔已花了如此多的时间陪伴我,天底下可还有比我更有福气的? 第43章 所以虽然不舍,我也能笑着送你离去了。 我曾说希望宜尔不要忘了我,其实忘了我也没关系,你过得好就行。 宜尔,谢谢你那日主动上前,很高兴遇见你。新婚快乐。 泪水滴在纸上,晕开墨迹。 第35章 脂粉味重 宜尔要嫁人了。 李荞安愣愣地看着宜尔同莺语,两人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直到莺语嚎啕大哭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宜尔揽抱住莺语,轻轻抚拍她的脊背,“莺语你忘了?本来我就要嫁人的,只是比原来想的早些而已。” “可这也太突然了。”莺语哭得汹涌。她的眼泪总是像决堤的海一般,开了个口就要奔腾而下。 宜尔眉眼间仍是平时的宁静温柔,“世事无常,很难件件都预料到的。好了,为无法改变的事伤心岂不浪费时间?不如想想晚上一起吃点什么?” 莺语没有那样的心情,她沉浸在即将分别的悲痛之中,抽抽搭搭地哭。 哭着哭着她想起件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下已经月末,岂不是没几天了?” “嗯,时间很紧。”宜尔用手帕替莺语拭泪,叫人感受不到一丝急迫。 莺语抿着唇,眼泪滴答落下,“突然要嫁人,宜尔你都不怕的吗?” 宜尔有片刻的沉默,可还是笑着回道:“怕是怕,可这世上我怕的事情很多,也不能都因为害怕就不做了,日子总是要继续过的。” “我不要……”莺语又哭着扑进她怀中,“宜尔嫁了人我们就不能天天见了呜呜呜……” 即使同在闭城,往后碰面的机会怕是也不及从前半分。 宜尔轻叹一声,抬手抚摸莺语的头,没再多说,只静静地陪着她,等她哭完。 李荞安立在一旁,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也明白,宜尔说的不错。她本就打算嫁人,早一些晚一些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其实他也预想过这一日,然而实际比想象中痛苦太多。那些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的淡然洒脱都碎成齑粉,只剩喉头哽着的苦涩。 李荞安也不是说非得和宜尔长长久久在一起,只是不想分开,不愿意分开……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李荞安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小倌,他帮不上宜尔,只能看着宜尔嫁人,又渐渐远去。 是了,他是一个弱小的男人。 李荞安开始害怕看见宜尔。明明宜尔从来不会责怪他弱小,可李荞安却自觉无颜见她。 为了让自己不去见她,不去想她,李荞安又将日子过成从前模样:夜里回房也不睡,熬到天亮才闭眼,然后一觉睡到天黑,饭也不吃就去前堂。箫声散场后他也不去找宜尔了,直接回房, 再重复……一日又一日。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曾认识宜尔的寻常红璎。 莺语对他的“冷漠”很是愤慨,夜里总不给他好脸色看。可李荞安明白,若不如此他难以支撑下去。 若不让脑袋糊涂,宜尔要嫁人远去的念头就会填满他、击溃他。某样他深深埋起的东西就要冲破出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令李荞安感到惶恐不安。 他每日对着铜镜将胭脂抹得更浓,煞白的脸上红唇如血,凄艳如鬼,叫人难以直视。没几个客人敢叫他作陪,李荞安便自己坐在角落,一杯酒一杯酒地灌进喉中,只求醉得更深,更重…… 李荞安退身,宜尔也为婚事忙得不可开交,但凡有空都要赶去相看人家。 明明也不是在闹矛盾,两人却成了那种遥遥相见时只挥手但无暇闲谈的关系。 宜尔就像一片落叶,在这个冬日被寒冷的风越吹越远。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李荞安已分不清岁月,可莺语同刀鱼的对话还是会时不时提醒他宜尔的婚事在即。 他坐在一侧,烈酒入喉,烧呛得很。 李荞安有些晕乎,腹中灼热。 “秦姐姐说宜尔同意了,明日先将东西运过去,后日就成亲。唉,还是要分开了。”不远处刀鱼叹了一声,落在李荞安耳中。 明日? 明日确实是个好日子…… 李荞安脖颈处有些痒,他将衣襟往下拉扯松口气,肌肤已红了一片。 术璞正好瞥见,开口道:“红璎,你这段时日喝得太多,小心旧疾复发。” 李荞安往后靠,瘫在椅中,仰起头看天花板,“我可是酒鬼,没事的。” “你上回也如此说。” 李荞安用脚前后点,晃着椅子,没有回答。 王乌路过刚好瞧见那红了一片的脖子,被他吓了一跳。这几日红璎怪怪的,但他经常怪怪的,王乌也就没多说什么。 王乌“唉”了一声,自认倒霉,想着今日做回活菩萨,“回去吧红璎,挣的不够你治病的。” 反正冬日也没什么人。 李荞安起身,听话地离开。 眼见人走远了,王乌才发现他的外衫还落在椅子旁。 等下冻得慌估计就折回来拿了,王乌这样想。 李荞安衣着单薄,一走到屋外就被冷风吹了满面,风中夹杂着雪花。 又下雪了。 这是今年第几场雪? 李荞安试图回忆,可怎样也数不清。 他抬步走进风雪中,醉红的肌肤被冻得褪回原来的颜色。 今年的冬日真冷。去年也如此冷么? 他向掌心呼出白汽,只暖了短短的一瞬又被冻得僵冷。 雪花落在眼睫,飘进眼中,是一种冰凉的疼。 宜尔要走了…… 宜尔真的要走了…… 那种李荞安自以为浅淡的东西,不知不觉已长得过于茁壮,攀满了他的心,缠得很紧,以至于现在才扯下来时会连带着撕下一部分他脆弱的心,是血肉模糊的疼。 李荞安止住脚,看向眼前熟悉的木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走到了宜尔的院子。 李荞安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轻轻推开半扇门,吱呀的开门声被淹没在呼呼的风雪声中。 他站在半扇门旁,正好能看见宜尔院中的红梅,朵朵鲜红被白雪压遮住。 屋内烛光通亮,窗纸上映着宜尔的身影,她还未睡。 李荞安跑到树下雪地旁,用手刨了一把雪往脸上糊,一阵乱抹试图将浓厚的脂粉搓洗下来。没几下,他的脸就被搓得通红,雪水顺着颌角往下滴,混着残粉在衣襟洇出点点痕迹。 他希望见她时,可以是她觉得好看的样子。 李荞安用袖子擦净脸上残余的雪水,起身又走向那扇门,然而脚一顿,没有跨进去。 他为何要去见宜尔?难不成想挽留宜尔? 李荞安自嘲地笑笑。 小院的窗户被风吹得撞在墙上,砰砰作响。李荞安看过去,却见窗旁突然出现一道身影,他当即蹲下,半隐在门后。 李荞安悄悄地看着那道身影走近窗口往外探,看她仰首望天,看她咳嗽,看她缓缓将窗户掩上,看着屋中烛光熄灭…… 他走进去,轻抚着刚才被她关上的窗户。 隐约中,李荞安听到轻微的吸鼻子声,断断续续的,常常被风声盖过,可李荞安听见了。 他在窗户下缓缓坐下,靠墙仰首看漫天飞雪。 李荞安帮不上宜尔,所以自然要放手。既然决定要放手,就该笑着同她好好道别。 李荞安一直坐到天快亮才走,为了掩盖疲惫,他涂了浓重的胭脂才去送宜尔。 宜尔看起来一如往常。她将不同箱子分给几人搬运,然后自己弯腰要去抬一个硕大的箱子。 “等下把你的小身板压弯了,我来搬这个就行。”李荞安先一步过去,将大箱子抱起。 “我和你一起搬,这个太大会挡着你看路。”宜尔说着走到对面,用手抬住底部,她的手按在李荞安手背又很快往外移开。 李荞安低着眼,默默地跟着她的步伐将箱子搬出去,放上马车。 宜尔的东西太少了,五个人很快就搬完,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刻。 莺语总是那个哭得最大声的人,李荞安看看她,又看看没忍住落泪的宜尔。 她偏着头,肩膀因深呼吸而起伏。 宜尔总是太温柔,太为旁人考虑。 这样好的宜尔,以后还能再见几面呢? 宜尔踏上马车,目光掠过所有人,在与李荞安视线相逢时停住了。 李荞安喉头滚动,说不出话。 恍惚间,他眼前突然浮现他们上次说笑的来世画面。 春风花雨中,李荞安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地问偶遇的宜尔要不要一同去逛灯会。 因为宜尔温柔又善良,即使不愿,也会回以一笑吧?于是李荞安也笑了。 宜尔眼眸湿润,浅浅一笑,掀帘入了马车。 马车碾过雪地,渐行渐远,似乎将李荞安的某些部分也带走了。 贵仙、刀鱼转身回去补觉,只剩莺语、李荞安一直看着马车,直至其完全消失在转角,再也没有一点踪迹。 第44章 莺语抹掉眼泪,长长吸了口气,“红璎,咱们回去吧。” 站在身前的李荞安没应声,莺语奇怪地走上前去,却见一滴清亮的泪水正落进雪地。 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莺语心口炸开,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闪过,她恍然大悟,“你不会是……” 他以前都藏得很好,莺语完全无所察觉,可方才那个眼神,和莺语的不舍完全不同…… 李荞安拭去泪水,摇了摇头。 惊诧过去,莺语心酸得眼泪又泛滥,“你……你怎么不说呢?宜尔干活虽快,对感情反应却慢极。你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李荞安轻声笑道:“说什么?我脂粉味太重,与宜尔本就是两路人。” 第36章 夫妻 天只亮了一半。灰蒙蒙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宜尔醒了。 她看了眼躺在自己身侧的村长媳妇齐富花,齐富花一条腿往外岔着,偶尔磨两下牙,发出锯木头一样的声音。 虽说仍在闭城,但再往外几百步就到风水城了。宜尔昨日夜里才到村子,将东西一堆塞在徐亮家中,但毕竟还未成亲,于是就借住到村长家。 她轻手轻脚从床上下去,披了件外衫就往外走。 前天夜里下的雪积得很厚,放眼望去整个村庄白茫茫一片。 这个时间,莺语应该还没醒,荞安……不知是不是正要睡下。听术璞说,他近来夜里总是睡不着。 宜尔又望了远处许久,回屋摸到床上躺下,闭目休息。毕竟今日要做的事很多。 半梦半醒间,齐富花将她叫醒,“丫头!丫头?丫头别睡了,该起来梳妆打扮了。” 宜尔眯着眼睛坐起身,只见齐富花笑着抱进来一盆水,“来,洗洗脸,我给你烧了热的。” 宜尔受宠若惊,赶紧下床,“麻烦大娘了。” “客气什么?以后你也是咱村子里的人了。小亮就像我儿子似的,如今又多了你这个女儿,我欢喜得很!” 齐富花听说这嫁进来的陈宜尔也是个孤儿,两个苦命人做一对,叫人忍不住心疼。 宜尔洗完脸,又换了身干净长裙。她没有红色的衣裳,只穿了身比较接近的褐色衣裙。 她低头看向盖过脚面的裙子。平日为了干活方便她都穿的短款,难得穿这样长的还有些不大习惯。 齐富花拿了块巴掌大的红布过来 ,系在宜尔发髻间,又用红绳帮她编了好几根小辫子。 宜尔没有耳洞,齐富花便在她头发上做满工夫,竭尽全力使她光彩照人。 宜尔也不懂妆点,齐富花又动作麻利地为她敷粉、涂脂…… 看着铜镜中明艳的自己,宜尔不是很适应,越看越怪,最后干脆不看了,任由齐富花收拾。 折腾一番后也还剩了点时间,齐大娘又替宜尔梳梳头发、理理衣裙。 “娶媳妇咯!”屋外几声高呼,传来木梆子的敲打声和竹哨子声。 齐富花笑弯了眼,“来了来了!” 宜尔扶了扶发髻,点点头,“嗯。” 她由着齐富花带出去,正见那个高大的男人牵着只挂着铃铛和红花的驴站在外头,他紧实的腰间也缠了一圈红布,身旁是村里的熟人在兴奋叫唤,木梆子敲得更响。 热闹中,他凛着浓眉,一副冷然凶恶的模样。 朋友撞了他一下,“笑一个呀!陈妹子别怕,看到媳妇美若天仙他太紧张了!” 宜尔被奉承话逗笑,摇摇头,“没事。” 她骑上驴,徐亮牵着驴往前走,绕村一周。齐富花跟在后头抛撒花生、枣子,引得孩童们追了一路哄抢。 宜尔看着小男孩将红枣塞进衣襟,原本放在衣襟里的花生掉落出来,骨碌碌滚进田地。 一路遇到不少村民,人人都笑着祝福他们,宜尔觉得也该笑着回应,所以她一路扬着笑,笑得嘴角都有些僵硬了。徐亮则一直紧绷着一张脸,别人说什么他都只点点头。 终于绕回徐亮屋宅,小小的场坝里挤满了人,大冬天竟生出几分热意。 宜尔从驴上下来,顿时涌上一波又一波的人来说吉祥话。有时宜尔脸都还没看清,面前的人就换了一个,光听见说话声。 徐亮独身一人,连个亲戚也无,于是便由齐富花搀着宜尔跨过装着柴火灰的陶盆,走进堂屋。 堂屋的墙上糊着一张大红“囍”字,屋中央的旧木桌上则摆着一对红烛和香炉,静静燃烧、飘摇着。 说笑祝福声中,宜尔、徐亮对着中央的“天地桌”一拜,又转身朝向灶台一拜,最后两人面面相对。 徐亮低着头看她,宜尔有些失神,见对方弯下身她才回过神跟着一鞠躬。 “礼成!”齐富花兴奋地揽住两人后背往一处推,“往后你们就是夫妻了,要互帮互助,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啊!” “我明白。”徐亮往前走半步。 宜尔:“多谢齐大娘。” “欸!酒!酒还没喝!”邻居的庞大哥端着两只粗瓷碗挤过来,一人给了一只。 粗瓷碗中是自酿的米酒,浅浅一层,宜尔、徐亮各喝一口,又交换彼此的碗将余酒饮尽。 酒很甜,咽下去后口中仍留着一股清甜气。 大婶大叔们抓过盘里的花生、瓜子、红枣撒来,大声喊:“早生贵子!” 人高马大的徐亮站在宜尔前头,东西全砸在他身上。 礼成之后便是婚宴。 “我去厨房帮柳叔他们。”徐亮撂下这句话就匆匆走了。 昨夜宜尔搬东西来时,徐亮在屋子里忙活没出来见她,最后离开也没能见上一面,这是他们继上次茶馆后的第一次对话。 齐富花见徐亮走了,拉过宜尔,拍拍她手背,“别介意,你们这婚事紧,小亮昨日又连夜赶工才空出时间,现在估计还迷糊着呢,说话不大体贴。” 宜尔点头,“我明白。真的要多谢你们。” “哪的话呀,对了,小亮烧的一手好菜,你可是有口福了~只可惜时间短,有的大菜来不及准备。不过往后有的是时间。” “嗯。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齐富花将她拉进屋中,“新娘子就好好歇着吧,这一大早大家就在劈柴烧水熬汤了,就剩几个菜炒炒,很快的。” 宜尔点首。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聊,走出来看村长帮他们记随礼。 亲友邻里给的都很实在,有的提一捆青菜,有的拿几个鸡蛋,条件稍好的给几文钱。 宜尔悄悄坐在村长后头,看他笑着跟每个村民聊天,说些家长里短。 虽然匆忙,却有了一个很热闹的婚礼。宜尔不禁如此想。 正如齐富花所说,宴席很快就备好了。 村民们自己抬了桌凳过来,还带了碗筷,在饭菜摆好后就等着徐亮、宜尔。 徐亮从后厨回来,头发凌乱了些,他站在宜尔身侧,举起酒杯,沉声道:“多谢乡里乡亲。” 乡亲们笑声爽朗,打趣道:“说点吉祥话啊!” “新娘子也说两句!” 宜尔望着他们,轻轻地笑着。不知为何,虽然她人在此地,却又似乎不在此地。心中有个地方空落落的。 是因为路途稍远、莺语他们无暇来参加吗?还是因为嫁到异地备感孤寂? 宜尔想不明白。 徐亮不善言辞,说不出多的话,直接叫众人开饭。 没有座位的人站在桌旁吃,边吃边吆喝:“新郎官多吃点!” 徐亮在远处抬起手以示回应。 徐亮盛了两碗酒,他的多些,宜尔的少些,挨桌给前来帮忙的邻里乡亲敬酒,也向宜尔挨个介绍。 宜尔努力去记,有时他讲得快了,宜尔露出茫然的神情,一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时间就在这样的热闹中溜走,天色渐暗。 宴席间喝醉了不少人,人们扛着醉酒的亲友向这对新婚夫妻辞别。 天完全黑去时,宜尔同徐亮被推到房门前,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叫徐亮抱着宜尔转一圈。 宜尔看向徐亮,徐亮犹豫一会儿后将她打横抱起,老老实实地转了一圈。 “好了。”他放下宜尔。 小伙子们很是满意,由于第二天还有活计要忙,他们挥手告别。 宜尔同徐亮走进房间。 徐亮的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木架,木架由许多格子构成,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两人沉默着洗漱,宜尔将头上的东西都拆卸下来,坐到床边去。 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床头撒了把花生红枣。 宜尔攥着床褥,心跳渐渐加快。 肩膀上落下力道,宜尔一颤,扭头看去徐亮递了支木花簪子过来。 “送你的。”他的浓眉大眼显出一种局促。 宜尔抚过上面的花瓣纹路,“你自己做的?” “嗯。”徐亮坐到她身侧,中间隔了半个人的位置。 “多谢……我忘记准备东西给你了,抱歉。” 第45章 “没事。” “嗯……” 两人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徐亮起身去吹熄蜡烛,宜尔坐在床边,感受到有手揽过腰际。 宜尔没动,照齐婶说的,她完全由着徐亮,过完了新婚的第一夜。 比想象中疼,但宜尔还能忍耐。 翌日一早,宜尔仍旧是天亮就起床,徐亮坐在场坝中削木头。 徐亮瞥了她一眼便转回头继续削木头,“大冬天家里没什么活要干,你睡到中午都成。” “我习惯早起了。你吃过早饭了?” “嗯。” 某种奇异的落寞像鱼跃起又入水一般,瞬间的刺痛后只泛起酸的涟漪。 宜尔静默片刻后道:“之后我俩一起吃吧。早饭轮着怎样?” 徐亮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行。” 宜尔去厨房热了点吃的,然后动身去打扫。然而整个屋子很是洁净,窗台下连点灰也无。正如徐亮所说,真没什么活要干。 于是宜尔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忙碌中忘了时间,午间徐亮来叫她用饭,宜尔又洗净手后坐过去吃饭。 桌面摆着一盘炒青菜和辣椒炒肉,朴实无华的菜入口却咸香美味,十足下饭。 “你厨艺真好……”宜尔想到自己那难以言说的手艺,顿感羞愧。 “自己住自然会做点。”他平静回到 。 宜尔不知该说什么了,对话就如此结束。他们默默地吃完饭,各干各的事去。 翌日,宜尔忐忑地做了清汤面,徐亮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吃完就回屋子里干活。 宜尔既觉得这是一种体贴,很感激,同时也感到失落。 她习惯了那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围着自己,如今太安静了。 宜尔洗完碗筷也回自己房间,没什么事情要做,她就拿出带的书看。 婚后的日子远比想象中平和。 虽是冬日,徐亮却很忙,吃完午饭就出去忙到天黑才回来。除了每日三餐和晚上睡觉,两人不怎么见面。 徐亮不爱说话,也不热衷亲热,两人一天到晚没什么交流。宜尔唯有晚上听着身边沉稳的呼吸声时才能感受到自己成了婚。 说起睡觉,这张床原本是徐亮一人睡的,再加一个宜尔多少有些拥挤。徐亮有时睡熟了撑开手脚,那长手长腿无处安放,宜尔就会被突然捅醒,或者是被逼在墙角难以翻身。 宜尔每次就闭上眼,回想风吹麦田、野花摇曳的景象,自己哄自己入睡,努力去适应。 徐亮午后不在家,邻居的宋婶子常常趁此时间来找她闲聊。 “小倌馆?”听到宜尔说曾在那里干活,宋婶子瞪大了眼睛,神色一变。 宜尔手中针线不断,她在给徐亮和自己缝新袜子,“嗯,我在那里洗衣裳。” “我听说那里头吃钱呐,镶金带银的人进去再出来就成穷光蛋了。” 宜尔笑笑,“我们那儿收费没那么高,金玉堂倒是如此。” “里头美男子是不是很多?” “嗯。” “哎?那宜尔就没个看上眼的?” 宜尔手一顿,心头有一阵奇异的痒,“……没想过。” “哦……”宋婶子低下头继续绣自己的花。 一连又过去几日。 某日,宜尔照常做了早饭,听到屋子里传来刨木头的声音,她也不打扰,将面放在桌上就回房打扫去了。 打扫完她出来看,桌上的面一口都没动。 正巧徐亮拿着工具从外头走回来,宜尔从门旁冒出脑袋,“徐亮,你忘记吃饭就出去了,饿不饿?我给你热热?” 明明近在咫尺,徐亮却仿佛没听见般,他没回她,直接走进屋中。 宜尔觉得奇怪,跟过去。 第37章 可她还是落了泪 徐亮走至堂屋,蹲在桌前伸手拿放在底下的小板凳。 宜尔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思索:方才离得那样近,是有什么心事所以听不进她说话吗? 宜尔想问,可想了想两人尚算生疏,此刻贸然探问只怕唐突,于是她状似平常地问道:“饿吗?我将早饭再热热?” 徐亮的大手捏着凳边,凳子在他手中如同玩具一般小巧,他冷冷回道:“不饿。你往后都不必做了。” 见他语气不佳,宜尔觉得事情似乎比想象中严峻,不能避而不谈,她蹲到他身旁去,“怎么了?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她突然靠近,徐亮愣了一下,他转了下脚,背对过她,敲了敲凳子突出的部分,语气和缓许多:“没什么,你忙去吧。” 宜尔一向不勉强旁人,既然他不愿说,她也不会强问。 她点点头,忽而像是想起什么般抬眼道:“对了,元日前我想回冠玉馆一趟,去看望朋友们。” 刚嫁人就往回跑不大好,所以宜尔先前虽然空闲也忍着没回去。但再过几日就要除夕了,届时估计又是在村中过年……宜尔今年还想再见大家一面。 徐亮声音又冷了,“不行,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你得帮我。” “这样……好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提前学一下?” “……一些杂活而已。”他拎起凳子离开,留给宜尔的仍然是背影。 正如徐亮所说,宜尔帮忙做的都是些很小的杂活。 今年冬日大风大雪天多,年前有不少人家要修补窗户、房门等,宜尔跟着徐亮四处走,帮忙递递东西,打扫碎屑,两人一天到晚不着家,有时直接宿在其他村子或镇里。 宜尔知道徐亮不是个热情多话的人,可近来总觉得他似乎比刚成婚时更加冷漠。 有时明明就在身旁,却不回她的话,她问第二遍、第三遍时他才答一句,而刚成婚时明明她说什么他都会回,即使回得简短。 是因为劳累所以无力回答?还是因为徐亮本就如此,只是新婚时迎合她了呢? 宜尔就此事问过徐亮,徐亮只说她想多了,他一如往常。 “那你可否为了我改变你的‘往常’?你不回话我会有点被冷落的尴尬。”宜尔如此回应。 徐亮握着小锤乒乒乓乓敲打,许久后才应了一声,“行。” 从此以后,徐亮确实有问必答了,可答得很敷衍,常常是宜尔问东他答西,隐约中还有些不耐烦。 明明当日在茶馆时她观察到的徐亮不是这副样子……宜尔一直冥思苦想不得结果,直到某天碰巧听到村里人讲她的闲话。 “在那种地方干活,哪可能还清白啊?那里的男人女人都乱搞的,一点不知廉耻。” “那徐亮岂不是捡人家破鞋?难怪婚结得那样着急,怕不是过几日就要喜当爹咯?” 婚宴上举杯庆祝两人婚事的村民,平日笑脸相迎、嘘寒问暖的村民,如今背着她说些毫无凭据的恶毒话语。 人真是奇怪,用两副面孔生活也不会疲惫…… 宜尔没管他们,自顾自回家做晚饭。这段时日她厨艺上涨,青菜炒得没那么黑了。 徐亮每盘菜夹了一筷子,端着碗就往干活的屋子走,自上次说话后他就一直这样。 宜尔叫住他,“我有话想同你说,你坐这里吃可行?” 徐亮拧了下眉头,端着碗坐在她对面,闷不做声地开始吃饭。 宜尔斟酌着用词,“你最近可是在烦恼村里人关于我的闲话?” 徐亮吃饭的动作一缓。 终于猜对了,宜尔暗舒一口气。 她宽慰道:“你不用为这种事烦心,嘴长在别人身上,堵也堵不完,我并不在乎,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就行。” 徐亮听完神情并没有和缓,甚至变得有些复杂,宜尔隐约觉得不对,似乎不是如此。她转念一想,心头一颤。 “难不成徐亮你也觉得我同小倌有染?所以最近才如此冷漠?” 徐亮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宜尔顿时心烦意乱,但仍控制着说话的语气,尽量不显急躁:“秦姐姐早就同你说过我在冠玉馆做事。而且我们新婚之夜你就该清楚,我没有骗你不是吗?” 徐亮指间的筷子动了一下,“女人的事我不清楚。” “不清楚你可以问,可以去查,而不是默默生我的气,给我难堪。” 徐亮又不说话了。宜尔不懂他沉默的理由,“你若是有什么在意的,或者对我不满的,大可以现在同我说。” 徐亮搁下筷子,“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现在是相信我了?” 徐亮有些烦闷,“不知道,你别问我了。” 即使说到这个份上,徐亮仍然是模糊的态度,宜尔也忍不住真的生起气来:“你有去冠玉馆细查过吗?有证据吗?既然没有,凭只言片语就冤枉我不觉得太失公正吗?” “别讲了。”徐亮皱着眉。 “为何不讲了?你不认为你自己错了吗?” 徐亮攥着拳头,猛地捶了下桌面,突然砰地一声,宜尔被声音吓到,愣了一下。 第46章 反应过来后,宜尔也捏着拳头,轻轻敲了下桌面,忿忿不平,“你冤枉我,难道不该向我道歉 吗?” 别的人胡乱猜忌宜尔不在乎,可要携手度过余生的夫妻之间不该如此。 徐亮眉头皱得深如沟渠,一双圆目被挤得向下斜,显得又凶又恶。 他就这样“恶狠狠”地盯着她。 宜尔一脸坦然地看着他,“我有哪里说的不对?” 徐亮不答,他直接起身往外走去。 宜尔头一回碰到话说一半跑了的。 宜尔想过维系婚姻的艰难,但她以为只要好好说、耐心沟通,总能慢慢解决的,没曾想对方会直接不搭理自己,宜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宜尔的朋友很少,恰巧又都是温柔坦诚、爱说话的人。莺语会对她生气,但气不过一炷香,荞安更是从未对她真的生过气,他总是笑眯眯的,同她开些没什么意义的小玩笑。 可徐亮不爱说话。 自那次争执以后,两人虽没有大吵大闹过,却有种奇异的冷感。宜尔去搭话,想再好好谈谈,徐亮都摇头拒绝。 他如此冷然,叫宜尔分不清是还在生气,还是本性如此。 村子很小,没两天这对新婚夫妻吵架闹僵的事就传遍了。 齐富花为此很是担忧,匆匆来找宜尔。 听宜尔说完前因后果,齐富花叹了一声,“那些传闻我也有所耳闻,可宜尔一看就老实稳重,我就没太放心上,没成想小亮竟真误会了你。确实是他不对。” “不知为何,徐亮一直不肯同我重新谈谈。” 齐富花也为难地挠了下头,“唉,小亮从小虽有我和丈夫照顾,但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照料自己,不善与人相处。我提前同他说了许多,叫他好生照顾只身嫁进来的媳妇,这臭小子!” 宜尔摇摇头,“我比徐亮大,本该更照顾他一些的。只是我也不善与人交际,不知要如何和好。” “我去找他再谈谈,小亮是个吃错能改的,你别太担心,啊。”齐富花拍拍她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齐富花这一谈,谈到除夕也没有结果。徐亮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 虽然没有变化,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徐亮每年都是同村长一家过除夕,于是一大早两人便赶过去。 村长夫妇的儿子早年戍边没了,家中就剩老两口。徐亮担起年夜饭重任,又是杀鸡宰鸭,又是架锅熬汤,案板剁得咚咚响。宜尔就洗洗碗筷,帮忙看下火候。 两人不说话,各做各的,外人瞧着反倒觉得默契。 一通忙活下来,终于坐下吃饭。小夫妻和老夫妻,再加上亲戚,一桌子坐了十几人。 徐亮手艺着实不错,炖肉软烂入味,清蒸的鱼肉也鲜甜,与柴爷不相上下,然而宜尔一口接着一口却仍觉得腹中空虚。 餐桌上几人说说笑笑,齐富花怕宜尔落寞,常常将话引到她身上,宜尔很是感激,但她又确实是没有什么能说的,最后还是在听大家聊。 听着听着,她时不时会有些走神。 吹嘘自己去年挣了大钱的胖大伯与馆主很像…… 坐在角落瘦弱但眼睛精亮的男子与刀鱼很像…… 吃两口就饱了但又不敢走的小姑娘与贵仙很像…… 这张陌生的桌子上总浮现出一些熟悉的身影,仿佛宜尔还在那个地方,从未走远。 坐在一旁的徐亮观察她的神情,什么也没说,默默夹菜吃饭。 天色逐渐暗淡,这个平日里寂静的小村子开始噼噼啪啪说起了话。 小辈们推推嚷嚷,攥着鞭炮兴奋地往外奔跑。村长扛着半人高的烟花筒挪到路边。 村长在外准备放大的,孩童们在场坝内准备玩小的。 小女孩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凑上前去点火。 宜尔突然想起了莺语。 “咻”地一声长啸后,又是“砰”地一声。紧接着便像豌豆荚弹出豆子一般,接连不断、密密麻麻的“砰”跳了出来。 黑色天幕中炸开朵朵艳彩的花,将雪白的地面照得透亮,宛如白昼。 宜尔捂着耳朵,仰头看天空的烟花——灿烂地绽放后,往下垂落的星子闪闪烁烁,细柳一般。 依稀间,宜尔仿佛又看见了荞安在烟花中笑着向她跑来的模样。 当时他问她,好看吗? 好看,真的很好看,好看到宜尔至今还忘不了。即使眼前的烟花更绚烂,也好像不如那金绿色的小烟花——那是莺语和荞安专为她点的。 他们过得好吗?此时又在做些什么呢? 烟花烂漫中,徐亮看向宜尔,见她眼中蕴着水光。 他不自觉地凝望着她,时间久到宜尔转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撞,宜尔轻轻笑了。 宜尔想明白了。她解释过,也生气过,抒发过自己的不满,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不能将人逼得太紧,或许徐亮就是个需要很多时间的人,她也该学会等待。 烟花在空中不断炸开,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来了。 宜尔还是照常过她的日子。 谣言源头宋婶子被齐富花教训了一通,来向宜尔道歉,宜尔平静地接受了。 由于有宋婶子的澄清,村里风言风语少了许多,日子似乎又逐渐太平起来。 宜尔同宋婶子在院里择菜,齐富花正巧路过,同两人闲谈。说着说着她神情严肃起来,“对了,最近人贩子猖狂,你们要是瞧着什么形迹可疑之人,一定要来同我说啊。” 等齐富花走了,宋婶子偏头来小声说道:“听说邻村被偷了不少孩子,这一个孩子能卖不少钱呢。哦,我可不是说我要去做人贩子啊。” 宜尔想起前阵子看到当街抢钱的,“最近确实很乱。” 新皇虽已登基,可先前起义失败四处逃亡的人还未抓尽。为了谋生,有的人什么都做。 宋婶子:“趁乱好挣钱,总有人这样嘞。” 宜尔点首。 随着冬雪消融,春日渐近。宜尔发现徐亮开始频繁出远门。 他每次都是默不作声地走,直至晚饭不见人影宜尔才知道,但天黑前也都会回来。 宜尔问他,他说是最近镇子里经常有人叫他帮忙修家具。 宜尔觉得奇怪,因为若是修东西,以前都会带她一道去。 与此同时,村里关于人贩子的传闻逐渐加深,变成不是纯卖孩子,而是剖出孩子的心肝脾肾胃给修炼邪功的人作药引子。 如此可怖的传言让有子女的人家夜里难眠。 齐富花集结了人夜里巡逻,宜尔作为村子里唯几个没孩子的,也去了。 宜尔这段时日很闲,闲得常常睡懒觉睡到午时,因此夜里绕着村子转好几圈也不会困。 月亮攀至天际中央时,宜尔同其他人告别,准备回家。 本该漆黑的工作屋里亮着烛光,门也半敞着——原来徐亮还未睡。 宜尔走进去,想和他打声招呼,然而徐亮人并不在里头。 宽长的桌面上,有一颗圆滚滚、巴掌大的小人头,没有头发,一双黑眼睛死死地看着前方。 宜尔吓得往后一退,脚绊到箱子摔在地上,箱子翻倒,一堆小巧圆润的手臂和脚滚了出来,碰到她的腿传来阵阵冰凉。 鸡皮疙瘩起一身的宜尔定睛一看,好像是木偶。 “你在这作甚?”徐亮端着一碗馒头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俯看她。 宜尔坐起来,捡了个木偶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徐亮将碗搁在一旁,蹲下身捡起洒落的手脚放回箱子中,“雕着玩的。” 宜尔想起他房中那个大木架,“原来那个架子是用来放他们的。” 徐亮坐到椅子上,“你还不去睡?” 宜尔惊觉这是个谈话的好机会,她走上前,“徐亮,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徐亮叹了一声,“为何一定要问个究竟?” “因为你看起来有话要对我说却闷在心里,我想或许你也会感到孤独。” 徐亮久久地沉默了,手指摩挲着偶头,“当真要听?” “当真。” “……我觉得两个人一起生活很烦。” 他皱起眉,“干嘛非得三餐一起吃?你吃饭慢,我还得等你,浪费时间。还有你炒的菜——”他顿住,“齐婶说不能讲,要忍着。也是齐婶说会吓到你,叫我将他们都收起来。大家都说你是坏女人,我得费心思琢磨真假,吵架后还要尴尬相处,你一找我谈话我就紧张……跟你成婚后净是麻烦事,我自己过明明更自在,想到这些我就后悔成婚,看见你也心烦。但这是我自己选的,不能怪你。” 徐亮头一回说 了这么多话,讲完嗓子发涩。 “那以后就都你做饭,我打扫如何?” 徐亮梗着脖子准备迎接一场大吵,没想到她却如此平静,还顺着他的话继续。 第47章 他扭过头去看,宜尔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宜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我本是担心就你一人做饭太过辛劳,所以想和你分担,没想到实在做得太烂……既然你擅长也不觉劳累,那往后便都麻烦你了。” 徐亮不知说什么。 宜尔:“至于三餐,你吃完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等我,我只是想和你在吃饭时说说话。至于其他的,一下子也难以解决,我们彼此慢慢适应如何?” 徐亮迟缓地点了下头。 “那你收起来的木偶我替你摆回去吧。”宜尔搬过另一个箱子,里面挤挨着许多木雕人,肌肤光滑细腻,有眯眼笑的老汉,有半阖双目的妇人,还有皱着眉头的青年……个个栩栩如生,只是都光溜溜的,看起来很冷。 “我用旧衣服给他们做些衣裳可以吗?” “……随你。”徐亮转回去,背对她。 莺语送了很多新衣裳给宜尔当作贺礼,于是宜尔便将那些不怎么穿的衣裳拿出来裁剪,给小人们做小衣裳。 一开始只是想让他们看着暖和些,做着做着宜尔就从中找到乐趣。 她在少女的衣裳上绣花,还试着用棉线做了点假头发。宜尔想象着不同的角色,这个是大门不出的名门闺秀,那个是行走江湖的仗义女侠……她从大清早缝制到深夜,一连数日沉迷其中。 冬雪完全融尽时,天气转暖,春日真的来了。 徐亮收拾行囊要回镇上的铺子,临行前他在家门侧边耕地。 宜尔一边扫地一边看他撒种子,“种的什么?” “下个月你就知道了。” 掩好土后,徐亮走了,每三日回来一趟。宜尔则留在村子,慢慢耕种剩下的地。 生活过得很平淡,在田间锄地时,宜尔常有种仿佛从出生就在如此生活的恍惚感。冠玉馆的日子逐渐被种田的日子淹没……宜尔准备清明回去一趟。 清明前一日,宜尔收到王馆主寄来的信,柴爷去世了。 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帮厨的见他没按时来,去寻时发现他安详地睡着了——永久的长眠。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初春的山里有些冷,陶盆中的纸钱静默燃烧,有时被风吹到外头,宜尔就用树枝再挑回去。 哭得眼睛红肿的莺语看向身披麻衣的宜尔。柴爷没有子女,一切都由宜尔操办。 “宜尔,你还好吗?” 期待已久的重逢竟是如此,莺语一看到宜尔就忍不住难过,可她却一直是副平静的神情。 宜尔:“嗯。柴爷年事已高,本就是迟早的事。” “你别老憋着,哭哭也没事的。” 宜尔摇了摇头,“刚听到消息时已经哭过了。再哭柴爷该担心我了。对了,荞安最近如何?我去他房里找他总见不到人。” 莺语揉揉眼睛,“你走以后他可拼了,不知拜了个什么师傅,大清早就出门去学习,天黑才回来,晚间又喝酒陪客人,我都怕他哪日猝死了。” 荞安也在认真过着自己的生活。 宜尔忽视见不上面的落寞,一心祝福着他。 莺语:“宜尔你不在,红璎又忙得要死,没空陪我吃饭,我好孤单啊。” “人总是孤单的。” “别说这么冷酷的事嘛!” 宜尔从怀中拿出两袋子,“这个给你。你和荞安一人一份。” 莺语打开一看,里头是些碎银。 “柴爷将他毕生积蓄都给我了,我们三人分一分。” “这不行!我怎么好收你这么多钱?” 宜尔凝望着她,莺语似乎比分别时圆润了些,脸颊肉乎粉嫩,可爱至极。她笑了笑,“就当是新婚贺礼。” 莺语顿时红了脸,“你、你知道啦?” 刀鱼同宜尔说莺语认识了个卖糖水的,对方待她很好,也求了亲,可莺语一直没同意。宜尔一猜就知道她在代自己陪伴柴爷。 “莺语长大了。” 宜尔记得她刚来时和贵仙一样瘦小,明明只差两岁,却像差了五岁一般,比自己矮一大截。 莺语以前在别的铺子做过杂役,所以年纪小动作却利落,可难免还是有做错事的时候。每次王乌还没开口责备,她自己就眼泪哇啦哇啦地掉,叫收拾烂摊子的宜尔和准备骂人的王乌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哭了两下她便不哭了。 如今莺语已经比宜尔还高,干活时稳重可靠,只是私下还爱哭爱闹。 莺语已经长大了。 宜尔轻笑道:“你也到了该追寻自己幸福的时候了,别错过了。” 莺语泪水糊了一脸,她拥上去,抱着宜尔哭。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对方比较急切,日子挑得很近。 锣鼓声中,宜尔成了人群中那个鼓掌的人,成了拜堂礼成后那个抛撒花生红枣的人。 她看着莺语挽着丈夫的手臂巧笑倩兮,眼睛一阵阵发酸。 莺语嫁到了远比宜尔遥远的城市,来一趟几乎是跋山涉水,耗费数日。因此热闹的人群中只有宜尔一个“娘家人”。但莺语并不在意,曾经的陪伴和真心的祝福才是最重要的。 她朝着宜尔笑。 宜尔也回以一笑。莺语笑得如此开心,将来也一定会很幸福。 然而明明是如此欢喜的场景,宜尔心中空缺的某个部分却更大了。 日子突然如此急涌奔腾,叫人慌慌张张又不得不紧随其中。 宜尔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老了,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都在渐渐远去…… 温热的水珠从眼眶滴落,宜尔低下脸,眼泪成串地坠。她忍着哭声,只有肩膀随着泪水下坠不断地抽搐着。 正给众人敬酒的莺语留意到,抛下丈夫匆匆奔来,“宜尔?宜尔你怎么了?” 宜尔摇摇头,扑进她怀中,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着。 莺语瞬时落下泪来,“是不是徐亮欺负你了?” 宜尔仍然摇头。 徐亮人不坏,她的婚后生活虽有波折,总的还算平静祥和。可她还是在此刻落泪了。 她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哭? 稍微平静后,宜尔松开莺语,在一众人或担忧或好奇的目光中,轻轻柔柔地笑了,泪水从唇角旁滑落,“我只是想你了。” 即使现在见着面,即使将来还会再见面,仍然会想念你,想念曾经的你,想念那个拉着我四处跑、四处玩的你。 宜尔抹去泪水,推了下她,“好了,快回去吧。你可怜的丈夫还在等你。” 莺语红着双眼点点头。 宜尔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想起那天送行时莺语说的话。其实宜尔此刻也好想带着莺语“私奔”,可莺语看起来很幸福。幸福就好。 她该走了。 宜尔没有留下来吃婚宴,天黑了不好赶路,她得早点出发。 莺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丈夫在边上无奈又怜惜地替她擦拭。 “那你把这个带走吧。”莺语将装饰用的花束递过来,“你喜欢花,路上看看也好。” 宜尔接过那一大捧有紫有蓝、五彩缤纷的野花,笑了笑,“保重。” 莺语嘴巴颤抖,哭着点点头。 宜尔转身离去。她走在石子径上,约好的马车在城门口等她。 宜尔垂首看怀中花,眼里落下泪来,她抬袖抹去。 一双步靴停在她脚前,纤长的指节伸来,拿起其中一枝火红的花。 “这位善良温柔的姑娘,花怎么卖?”含笑带趣的男声响起。 宜尔抬起头,春风习习,他正立在自己身前,垂眼看她。 他不喜欢红 色,可红色总是很衬他。 第38章 像春天一样 像在做梦一样。 眼泪又滴落下来。 对面的人笑了笑,将抽出来的花放回去,拿出手帕习惯性想为她擦拭,手抬起又顿住,最终只是递了过去,“鼻涕虫,擦擦吧。” “哪有流鼻涕?”宜尔无奈地接过手帕拭去泪水,“多谢,荞安你怎么来了?” 李荞安眉梢一挑,“我求了馆主许久,才让他把这附近的差事转交给我,正好能赶上看莺语成婚,”他看向宜尔,“也见见你。你果然不会缺席她的婚礼。” 宜尔心一紧,有一种莫名的茫然,“你想见我?” 他抬起眼,声音很轻,“自然,”宽厚的手掌轻轻搭在她肩膀,让宜尔转了个身,“要去城门口乘车是不是?走,我送你过去。” “可你还没见到莺语。” “等下再回来就是。好不容易见一面,想和你多说会儿话。怎么,我们已为人妻的宜尔不方便?”宜尔往前走,背后传来他轻声的笑。 “不是……” “那走吧。”落在宜尔肩膀上的手轻轻飞走了。 两人并肩行在小径上。 宜尔有些恍惚,她偏过头,看着阳光下荞安浅褐色、透亮的瞳孔,“我上次回去时有找你,但你不在。莺语说你在跟着一个师傅学艺。” 第48章 李荞安嘴角微微上扬,“是啊,我正照你信里说的好好过日子。至于学的什么,先卖个关子,等日后学成了我一定写信叫你来看。话说回来,我俩真像,分别时又是留信又是留钱的。” 宜尔笑出声,“是啊。” 宜尔走前放在荞安房间里的那袋钱中也放了纸条。 “荞安那时候看起来很难过寂寞。” 宜尔一直找不到机会同他长谈,只好临走前写信说出心中所想,以表宽慰。。 她看向他,“如今有了新的喜好,也结识了新的人,好一点了吗?” 李荞安敛下眼睫,遮去所有心绪,“那是。整日忙得团团转,无暇寂寞了。只是偶尔也会想起以前……宜尔,”他唤她名字时声音很轻,笑得也很轻,“和你一起吃饭就像上辈子的事。” 宜尔的呼吸乱了,鼻子也酸了,她忍住泪意,“嗯……总觉得自打成婚后,日子就过得飞快。” 柴爷走了,莺语也嫁人了,一下子发生许多事。 宜尔很多时候也不明晰日子是怎么过的,只是由着时光流逝而已,就像在弥漫雾气的林中行走,脚下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往前走就能抵达人生的终点,可却看不清四周…… “是吗?于我而言却过得很慢。”李荞安静静地看着前方,“宜尔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荞安如此刻苦,一定很快就能自由了。”宜尔又接过他的话说道:“我过得还可以。不过刚成婚没多久就和丈夫吵架了。” 李荞安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做了什么坏事?” 因为怕听者多想,宜尔一直不能安心叙说。即使是同齐大娘,她也挑着话讲,如今向着荞安,不禁滔滔不绝,里头掺了无数她当时说不出口的话。 “……中间我问什么他都不爱回,我很迷茫,整日都在思索缘由,还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后悔了,若是后悔了,那我该如何是好……” “……我同他解释,可他仍不愿信我,还捶桌子威吓我,我一时气血上头也吓回去,可他又不理我,甚至也不和我吵架,那时我就很想念坦诚的你们……” “……他冷冰冰时,我平日从他身边路过都觉得四肢僵硬。我不喜欢那样的氛围,就像是我们彼此厌恨一般,可我觉得还未到那个地步……” “……除夕那日我们放烟花,我想起了你和莺语,”宜尔笑了一下,“想起你问我烟花好不好看,突然就很想哭……” 宜尔虽然认真不爱撒谎,但很少不管不顾说如此多的心里话。 或许是方才在莺语面前释放大哭后又见到荞安的缘故吧?一天见到了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是自离开冠玉馆后最快乐的一天,宜尔有些“得意忘形”。 她看着前面的路,一边叙说一边突然想到:若是这条小径变得很长、很长就好了。 李荞安一直认真听她说话,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有时宜尔说完一段觉得好像没什么要讲了,他一问,宜尔又想起一些事,于是又说下去,如此源源不断地叙述…… 听完全部,他很是不满地蹙起眉头,“姓徐的真是蠢货。你这种老实人哪像个爱拈花惹草的?” 丈夫被骂,宜尔也不气,反而笑了。 “若荞安当时也在就好了。我被冤枉时都不知道骂什么,干生气。”宜尔莫名心情很愉悦。 李荞安笑了一声,“算了吧,以你的好脾气,能气一天都算多的,真骂了又要后悔。” 宜尔笑着点点头,“确实,我现在就没那么在意了。对了,我还学了点木工,虽然只会敲木头。” 见她笑得如此轻快,李荞安的气也一应退去。他知道,真正痛苦和烦恼的事宜尔是不会主动说的,她总是自己默默承受、解决。既然宜尔已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李荞安再有不满,也努力去放下,毕竟她当下开心最要紧。 于是他说笑道:“那以后盖房子岂不是可以找你?包塌吗?” 宜尔弯着眼睛,“包的。对了,最近我还多了个爱好,徐亮他很喜欢雕木偶人,我就用自己的旧衣衫和别人裁剪新衣剩的零碎布料给小人们做衣裳。” 李荞安温柔地看着她,“你手艺好,做这个想必小菜一碟。” 宜尔摇首,“我也以为做衣裳都是一样的,没想到小了以后特别难弄,那个布料太小,缝完翻不过来,角卡在我指甲缝里……” 宜尔仔细和缓地说着,念着……李荞安笑着,听着,偶尔再逗她两下,看她或无奈,或失笑。 小径上的石头有大有小,堆得高高低低,宜尔的脚底被硌得难受,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欢快。 和荞安说笑的此时此刻,就像回到了还在冠玉馆的日子一般。 只可惜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宜尔看看马车,又看向李荞安,试图压下焦愁,“那我走了。” 李荞安仍然笑着,风扬起他乌黑发丝,“保重。” 宜尔踏进车厢坐定,心口那阵慌乱愈发强烈,她掀开车帘想再说什么,却见荞安呆滞、目光涣散地望着马车,在她看来的刹那又恢复如常。 宜尔眼角酸涩。 “有什么忘记嘱咐了?”他将嘴角扯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 宜尔半探出身子俯望着李荞安,鼓起勇气说道:“荞安,今日见到你我很开心,谢谢你如此艰难也还赶来。”她有些僵硬、有些害羞。 李荞安仰着头看她,牵强的笑意落回去,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宜尔长吸一口气,“荞安只是一时气运不佳,往后日子长了,一定会结识许多朋友,再也不会孤独了。所以别害怕,别难过。”她将怀中的花分出一半递到他手中。 花团锦簇在两人之间。 “会有像我和莺语一样的人,被你的好吸引。因为荞安就是荞安,是一个努力生活的人,无论穿红衣,还是蓝衣白衣。”宜尔为荞安的经历心酸,没忍住红了眼眶。 “不会再有第二个宜尔了。”李荞安呢喃着接下花。 “什么?”宜尔没听清。 李荞安垂眼看花,手轻轻拨动柔软的花瓣,宛然一笑,“宜尔就像春天一样。” 他温柔中带着几分眷恋的神情很陌生,也令宜尔突然心跳加快,她缩回车厢一点,“好奇怪的说法。” 李荞安笑了笑,“傻姑娘,要走了还纠结这个?” 宜尔也笑,“已经嫁人了,不是傻姑娘了。” “嫁人了还把钱给 我这种外面的野男人?”他打趣到。 “荞安不是……”她说不出口,哽住,“荞安是我立过誓约的挚友,我们的誓言此生都作数。” “我知道。宜尔,谢谢你……” 李荞安凝望着她,目光深深落在她眉眼鼻唇间,希望能将一切刻在心中。他最后能做的只有如此…… 浅色的眼眸蒙上淡淡水雾,“怎么办,刚才只没看见你一瞬就想你了,若就此永别,或许会想念你一辈子。” 宜尔两手攥紧窗边,眼神微动。 李荞安又低下头,摇着头笑,“虽然会忍不住想你……和莺语,但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所以你安心走吧,等下天要黑了。”扬起头时他又是平常那副轻松的模样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缭绕宜尔心头,“嗯……我走了。” 李荞安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 宜尔叫车夫赶马,她放下帘子,李荞安的五官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眼前。 车轮开始滚动,一圈又一圈向前碾压。 快速的跳动后,心又变得空落落,那种某个角落缺失的感觉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宜尔心胸窒闷,她将自己埋进花中,闻着满鼻的馥郁芬芳才好受许多。 她这是怎么了? 宜尔还不明白。 第39章 说谢就谢了 官道上出了流匪,宜尔绕路而行,时停时走,花了数日才返还家中,一进小院就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房屋侧边的田地里。 “我回来了。”宜尔走上前。 徐亮转首看向她,对于她的迟归,他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宜尔瞥见地上弥漫的一大片紫色:只到脚高的小紫花们挤挤挨挨,风一吹就往后倒在绿叶上,很是可爱。 “出趟门野堇菜都开了。”宜尔抬眼看他,“你要现在采下来拿去晒干吗?” 她还想再观赏两日。 徐亮奇怪地看着她,“晒干作甚?” 宜尔更觉得奇怪,“你种这么多不是用来卖的?” 野堇菜晒干了能做药材,宜尔看他把种菜的空出来种这个,还以为他是这个打算。 徐亮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地上的紫色,“秦夫人说你最喜欢野堇菜。” 宜尔怔愣,“为我种的?” 徐亮没回话,转身想走,走了半步又扭回来“嗯”了一声再走。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为她种花?花是开春时种的,长得很慢,徐亮专门叫她别管,一直自己照料。再往前的冬天…… 第49章 宜尔恍然大悟,“是为那次吵架向我道歉?” 徐亮脚步加快,“活没干完,我回屋了。” 宜尔转回身蹲在花田前,将手轻轻搭在花瓣上。她还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宜尔如今再回想,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当时常常外出,看来是去镇上买野堇菜的种子,但天太冷总是无获而返。 没想到秦姐姐竟然记得她喜欢野堇菜。宜尔确实一向偏爱长得矮的花——这种花虽不起眼,铺成一大片时却能叫人觉得温柔惬意,即使只有自己一株,也能为那些低矮狭小的地方添姿加彩。 小小的野堇菜,落在她房门前,温暖了她。 宜尔轻轻柔柔地笑了。 蹲在角落默默观望的徐亮点点头,悄声离开。 自那以后,徐亮从镇上回来时都会给宜尔带花,多是自己采的:油菜花,野菊花,蒲公英…… 宜尔虽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但都开心地收下了。她专门找了个花瓶,将他带回来的一小捧花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新花来时再替换半枯萎的旧花。 徐亮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闷声干活、闷声吃饭……宜尔不习惯饭桌上的沉默,会努力拣些村里的杂事或书里的故事同他讲。 从倾听者成为讲述者,宜尔才发觉将一件事讲得生动有趣、引人好奇是多么困难。 徐亮总一言不发听完全部,宜尔一直以为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至看到床边放了她讲过的书的续集。 宜尔不知如何是好。徐亮送她新书,她就做新衣裳给他。她送新衣裳,徐亮就买新鞋子给她,两人你来我往,我来你往,没完没了地送东西……直至宜尔开口叫停。 “我知道你很抱歉了,所以不必一直送我东西的。”她无奈说到。 徐亮端着碗,“你人很好。” 宜尔肩膀僵硬,“啊?” 徐亮的浓眉大眼低垂下来,“当时不是冲你发火,是气我自己乱冤枉人,又拉不下脸认错。你说的太对,我觉得自己很丢人。” 这是迟来几月的解释,可宜尔已经有些忘记当时的具体情形了。 她想了想,说道:“我原谅你了,你不必太过介怀。所以也不用勉强自己,照你以前的习惯过日子就是。” 徐亮夹过菜往碗里夹,“……我也想做个好丈夫。”不能总叫她迁就他。 菜被夹起来要入口,徐亮手紧张得一抖,菜掉在桌上。 宜尔心中微动,她笑了笑,“我明白了。” 虽然有点别扭,但徐亮确实也是真心想同她好好过日子的。 宜尔渐渐习惯了徐亮,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平日种种菜,看看书,缝缝小衣裳。 生活仿佛不会再发生变化了。她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稳”…… 某日,徐亮从镇子上回来。 天气渐热,被汗水打湿的衣衫黏在他身上,徐亮将手里攥着的一把粉绿放在桌上,“给你。”另一只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宜尔端了碗水过来,看清桌面上那绒绒的花朵时愣了一下,“这么早就有合欢了?” 现在明明还是春天。 徐亮:“路上看到的,就开了一点。我去洗澡。”他起身离去,顺手将花瓶中残剩的枯花一把拔出,走到屋外丢进了菜地里,转身进屋。 宜尔走过去,踩进菜地将枯花捡起来,在一旁刨了个小坑,将花埋进去。 。 直接放在外头,花会乌黑软烂得堆作一团,招虫不说,看着也有种被遗弃的落寞。 枯萎的花束一般都是宜尔处理,有那么一两回徐亮顺手抽走花。他动作太快,宜尔每次都来不及同他说。而事后再专门提这种事好像又有点奇怪…… 她收拾好一切,回到堂屋,看着桌面上散开的合欢花束。 合欢,是深情与执着的象征。 宜尔将花束拿起,插进瓶中,幽幽清香飘逸而来。她突然想起第一次主动和荞安搭话的那天。 那天夜里,合欢花都合拢了,仍然能闻到淡淡花香,风中还有他身上的酒气。 他抱着酒瓶哭得稀里哗啦…… 宜尔盯着花瓶发呆,接下来两日,她常常盯着花瓶发呆。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总忍不住要盯着这束花看。或许她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只是偶尔会想起的荞安,因为这花开始常常浮现在脑海中。 「你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更大方。」 「不用习惯,我以后不说了。」 「宜尔,要不要去吃烤鸭?」 「宜尔,多陪陪我吧」 「宜尔?」 「宜尔。」 …… 他的声音常常萦绕耳际。 宜尔感到不安,她一整日愁眉苦脸地盯着已经有些蔫耷的合欢花。 徐亮路过,“这花怎么了?你总盯着看。” 宜尔有些出神,“没什么……”她想了想,扭头看他,“最近有些心神不定,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徐亮看了眼天色,“嗯。” “徐亮你空吗?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去雕木偶。” “……好。” 宜尔拿了块饼和水壶,往山里走去,那是去年秋日同莺语他们野炊时去的山,正好离住所不远。 山里的春和秋都凉快,只是一个偏暖,一个偏凉。 宜尔在山里独自闲逛,踢踢石子,看它骨碌碌滚远,捡到野果就去溪水边清洗,和大饼一起吃两口。 她入山以后总发呆,望着高高缀着青果的树发呆,望着半人高的黄色野菊花发呆…… 她坐在曾经和李荞安坐过的地 方,被灿烂的黄包裹,遥遥望着满是新绿的青山。 自分开以后她总是想起荞安。 想起月夜田野中他笑着拿出玉块,想起他背自己帮孩童取球……想起他的每一次示弱,每一次照料,每一次温柔…… 想起那年烟花璀璨中他向她奔来时,周身弥漫着浅浅金光的模样,想起他仰头看她,说“宜尔就像春天一样”。 这只是怀念朋友吗?似乎不是的……宜尔想念莺语时不会觉得心口酸涩又甜蜜…… 其实上次分别时宜尔便隐有所感,她的心跳得太奇怪,叫她很难不去注意。回来后她思索了许久,这想念之中似乎掺杂了其他心绪。 宜尔试图冷静地剖析自己,她想或许只是一时气血上头,毕竟她也正是容易心动的年纪,荞安相貌又好。 她冷静地想了一日、两日、三日……想到荞安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心都跳得很快,回忆在反复琢磨中变得愈渐清晰。那种羞耻又紧张的心情,宜尔再难说服自己去忽视。 宜尔爱莺语,也爱荞安,这是两种不同的爱,很可惜她今日才发觉。 宜尔采了一把花枝,学着荞安当时的动作编了个花环,然而手艺不行,花环不太圆,有的花枝往外突出,像刺一样,她摘了许多黄色的花朵插在其间做点缀。 宜尔将花环往头上戴,花枝碰在额头,是凉的。 她坐在石头边上,一个人望着远山许久,许久…… 看到山头被落日染成霞红时,宜尔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站起来。她一路往下走,走到溪水边,取下头上的花环放进水中。 绿叶浸入溪水,变成暗然的墨绿色。花环顺着水流渐渐飘远…… 轻波荡漾的水面,粉嫩的桃花瓣飘进来,搭在金灿灿的花朵上,一路飘啊飘……飘到枯萎的李花花瓣又坠在已然皱巴巴、破败散架的花环上。 拂动溪水的风含了热意,灿烂却短暂的春天结束了,炎热的夏日来临。 宜尔怀孕了。 她在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宋婶子帮她请大夫过来,结果探出喜脉。 徐亮匆匆从镇子里赶回来,奇怪地看向宜尔的肚子,既不是高兴的神情,也不是苦恼的神情。 大半年的相处让宜尔稍微懂了他一点,徐亮只是对要养育一个孩子感到困惑罢了。 他还年轻,还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好丈夫,却突然跳到要成为一名好父亲。 宜尔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并不意外,原本她就准备婚后一年内生个孩子,等孩子长大,再去经营自己的小书铺,位置就选在徐亮木匠铺的那条街巷上,两人可以一道出行归家…… 宜尔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平静安稳的未来,对此并不慌张。 怀孕没多久,宜尔变得嗜睡。 每日明明也没做什么,却觉得身体乏累,中午又暖又闷时最容易睡着,每次被热得浑身黏糊糊醒来。 因为她老是睡很久,徐亮便又将打扫的活揽回去,从此又做饭又扫房子又干活,过回了“没妻子”的日子,甚至比“没妻子”时更忙碌。 徐亮不爱说话,但做事一向勤快。 宜尔有很多东西吃不下,一闻就想呕,哪怕只是小葱和生姜。 徐亮不停更换菜式,直至她能面色平和地咽下去。 第50章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宜尔腰酸腿疼渐重。齐大娘带着她做一些奇怪的操练,逐渐好受许多,行动如常。 秋天的某个子夜,宜尔突然腹中绞痛。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拍了拍徐亮。 徐亮猛睁开眼坐起,看向她。 宜尔喘了口气,“肚子突然很疼……” 徐亮脸色一变,赶紧将她扶起,准备带她去看大夫。 深更半夜,白日在村里诊治的大夫已经回了镇子。徐亮只能拿出板车,将宜尔放在板车上,又去借了隔壁宋婶子家的牛,拉着她一路向镇子的医馆。 村里到镇子很远,宜尔原本只是有点疼,到后来疼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呼吸急促,冷汗湿透衣衫。 老黄牛跑不快,耕地一般走路。徐亮将车卸下来,自己套上去,一路拉着宜尔向前狂奔,没跑多久鞋子就磨破了,大拇指露在外头,被泥巴染脏,又被石子划破,血流出来,和泥巴混在一起黏在脚缝中。 徐亮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抵达济仁堂。 他大手将房门敲得砰砰作响,额上满是汗水。 开门的瘦削男人裹了件外衫就出来了,困得眼睛只睁开一半,“怎的了?” 文有闻话刚说完便看见一旁脸色惨白的宜尔,赶紧上前把脉,神色大变,“这胎气不稳啊……” 宜尔看了他一眼,疼得说不出话。 徐亮紧盯着文有闻,“夜里突然腹痛。” 文有闻把了半天脉,又观宜尔舌苔,触其手足,“这位夫人是做什么的?” 徐亮:“以前是洗衣裳的。” 文有闻沉声道:“夫人脉象沉迟无力,舌苔水滑,乃脾肾阳虚之症。平日可是畏寒乏力、经期腹痛?” 见宜尔点头,他继续道:“阳虚则寒湿内生。洗衣久浸冷水,更伤阳气。如今胞宫失于温煦,胎元难固啊,连带着母亲也要受罪了。” 徐亮眉头拧结,“大夫可有救治之法?” 文有闻叹了一声,“此事非我所长,怕有闪失……你去前面那家游弋医馆,那家的葛玉莲大夫在医治这类病症上很有一手。” “我方才路过看到医馆门上贴了告示,葛大夫今日起出行游学,眼下只能指望文大夫了。”徐亮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敲,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肿起,“求求大夫!” 文有闻长叹一声,把人拉起,“将人抱进来吧。” 宜尔被抱进屋中。文有闻翻翻书册,给她煎药喂服,又取出银针扎在她三穴,并以艾草条悬灸。 文有闻快速捻针,宜尔被扎的穴位发酸。 徐亮在旁持灯照明,艾烟缭绕中,宜尔汗水涔涔,腹痛稍缓。 疼痛缓解后,困意潮水般袭来,在另外两人紧张不已的情形下,宜尔不知不觉睡着了。 宜尔再醒来时被日光晃了眼,她眯着眼适应后,看清徐亮正坐在自己床前浅睡——青胡子扎满了他的下巴,浓密的睫毛垂掩着,是一种一本正经的静默。 宜尔抚过肚子,孩子还在,腹痛感也已消失。她又看向一脸疲惫的徐亮。 宜尔突然想起万苔痕,想起万金。她想起万金在牢狱中同她说的话。 「一个只想着自己的男人,根本就不顾被抛弃的妻子在家中有多么艰难,得病后又多无助……他可曾将结发之情、父女情意放在心上?」 若徐亮在她怀孕时冷不丁说要外出修行,一去不复返,夜半时分宜尔便得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腹痛,一定也会很无助痛苦吧? 婚姻不一定有爱,但一定有责任,有承诺——夫妻两人拜过天地,就是承诺彼此照料,共同存活下去。 夫妇和,而义不分。正是如此不是吗? 宜尔应该肩负起对徐亮的责任,正如他肩负了对她的责任一样。 徐亮忽然醒了,见宜尔也醒着,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看了眼外头,“天都亮了。” “……徐亮,多谢你。”宜尔轻声说到。 徐亮什么也没说,他望着宜尔,浅浅地笑了。 清晨的光静静弥散。 流光如箭,秋去春来,宜尔在窗台前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衣裳时收到了荞安寄来的信。 信上说,荞安终于攒够了钱,自己将自己从冠玉馆赎出来了。 再听到他的消息,恍如隔世……宜尔看着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字迹,不禁含笑落了泪。 泪珠滴落在信纸上“不日前来问候”的句子旁,晕开一团。 徐亮正好进屋拿东西,见她哭了便问上一嘴。 宜尔抹去泪水,怀孕后她心绪起伏常常很大。 “没事,我朋友说是过几天要来探望我。” “上次那位?” 怀孕以后,莺语曾来见过她一面,两人兴奋得彻夜长谈。只可惜莺语回去后不得不随着丈夫远行经商,两人一直没再见过面,只通着遥远的信。 莺语居所不定,一直在行走,常常会收不到宜尔的信。为免宜尔寂寞,她隔三差五就寄信过来,一月便能攒出一大堆。 莺语事无巨细地同宜尔分享她的生活经历,尤其会提她在路上听闻的有趣故事,以及在书铺中 看到什么新奇东西,往后给她寄过来之类。 宜尔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本游历故事,这是她的挚友专为她写的游历故事。 即使分隔两地,他们也没有真正变得“遥远”,莺语的点点滴滴,依旧满满当当地渗透在宜尔的生活之中。 “不是,另一位。”宜尔看徐亮拿了一堆东西,“你要出远门?” 徐亮蹲在地上清点物品,“嗯。云头山山腰有幢山庄要大修,召了许多木匠去。工程很赶,庄主钱给得多,误时赔得也多,没空来回,得住在那边,不知何时能回来。”他去房间找了找,拿出一大张羊皮纸。 宜尔凑上去看,上面画着各处房室,“这是图纸?旧得都掉色了。” “山庄构建的老图纸,就这么一张。” 昨日徐亮同前辈们一道商议后,因他住得最近,师父就叫他负责收着这个,之后再带到山里去。 宜尔点点头,“那你何时走?” “明日。” “路上小心。” 翌日天刚亮,徐亮便背着行囊出行了。 宜尔一觉睡至午时,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 她坐起身要穿鞋,脚一踢踢到个软软的东西,往前铺开。 宜尔低头一看,是昨日徐亮说的图纸。 徐亮收了个很大的箱子背,图纸卡在一侧,或许是起身时绳子松了就掉了,他刚好没看见。 宜尔将图纸捡起。 徐亮走了半日,至今未回来取,或许是暂时还用不上图纸,或许是不知道图纸丢哪里了。后者可能性大些。 若现在出发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山庄…… 宜尔去找宋婶子,但宋婶子不见人影,村长夫妇今日也外出探亲去了。 村里也没什么其他熟人,不好麻烦别人。宜尔想着路途不远,走一个时辰便能到,干脆自己去送。 她将羊皮图纸卷起放在竹筒中,背在后背,然后将家门关上,往外走去。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树叶上,将叶片压得直往下坠,一直抬不起身。 轰隆几声巨响,天上白龙闪过。 油纸伞嘣地一声撑开,伞下人纤长的指节轻叩在门上,咚咚咚……却无人回应。 宋婶子用手挡雨,急匆匆往家门奔,正好瞥见一名俊美青年立在宜尔门前,枣红色的衣衫惹人注目,是一种沉静的张扬。 宋婶子停住脚,躲在门檐下,“找徐亮吗?” 青年转眼望来,眉目冷然清艳,鼻上两颗小痣,他点首问候,又弯唇一笑,显得温柔许多,“是啊。敢问宜尔夫妇何在?” “小亮好像是去云头山修房子了,宜尔我没瞧见,兴许一道去了吧?” 云头山……说远也不远。 “若宜尔回来了,麻烦您转告一声,就说李荞安来找过她。” “行~” 李荞安笑了笑,“多谢。”他撑着伞在雨水中前行。 绵绵不绝的雨逐渐变成滂沱大雨,雨水打在林叶上噼啪作响。 李荞安一路走下来,鞋子进了水,踩起来卟叽卟叽,小鸭子似的走到了云头山山脚。 山脚下有五六个人戴着斗笠在搬沙袋,见他走来,领头的大手一挥,“发山洪了,别上山了!” “多谢大哥。”李荞安转身正准备离开去找落脚地,却见山中奔下来一人。 男子个头不高,胳膊却很粗壮,两条裤腿上全是泥,“山里丢了个大着肚子的!快帮忙去找!” 李荞安心一颤,他追上去,被人拦住,“欸!小兄弟,这好几处山道都塌了,不好走的,你若是也丢在里头可就不妙了。” 李荞安:“我经常上山,不打紧,让我一道寻吧。” 来喊人的男子开口道:“多个人多份力量,快来!我们分头去找!” 第51章 男人递给李荞安一顶斗笠和蓑衣,“那你穿好了快跟上!”说罢便往前冲。 李荞安系好绳子紧随其上,按着分配的方向去寻。 雨水打湿蓑衣,压在身上沉甸甸,斗笠外是半隐半现的“水帘”。 “有没有人!”李荞安扯着嗓子喊,然后突然想起忘记问孕妇的姓名,或许不是宜尔,不,最好不要是宜尔…… “有没有人!”他继续喊,心随着每一次喊叫不安地狂跳。 雨越下越大,将地面的草都泡透,漂浮起许多木棍、小虫。从天而降的雨幕,将四野遮得朦胧不清。 遍寻不得踪迹,李荞安停下来思索:若是遇见山洪,应当会往山上走。 于是他一路往山坡上走,这里的石坡很陡,一个斜坡后是另一个斜坡,中间只有一小段平坦路。 几处小径被滑下来的石块挡住,李荞安翻身过去,继续寻觅、呼喊,始终未得回音。 山中风也很大,斜飘的雨丝糊在脸上叫人看不清路,李荞安走一段路就得止步去擦拭干净。 他低下头用手抹掉雨水,却见漫出的水洼中飘着丝丝缕缕的血。 心口猛地一跳,呼吸顿滞。李荞安仔细看,发现沿途都飘着血,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血路……他沿着血痕,一路走进茂密的林中。 顶层的树叶遮去一些雨水,草丛上残留着拖动的血痕,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血迹最终停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李荞安提着心往前,正看见她偏着头,手紧紧攥着一旁的竹木。 宜尔转过头来,脸色惨白,身体因疼痛而颤抖,牙齿战栗地挤出他的名字:“荞安……” 雨水中,他的面目那样模糊。 宜尔身下鲜红一片,两只手沾满血渍。 李荞安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忍住泪意,蹲下身要去扶她,“我背你下山!” 宜尔摇头,颤巍巍地用一只手推开他扶来的手,“不行……要生了。” 孩子已经在她体下露出半个头。宜尔滑倒后就开始出血了,她本想强撑着走下山,走着走着就发现要生了,于是费尽力气爬到这里。 李荞安手足无措,“要生了?我能看一下吗?” 宜尔艰难地点点头。 李荞安掀开她裙摆,果然在鲜血中看到一个小人头。 他探出去,“只出来了一点。” 得赶紧将头生出来才行…… 宜尔努力控制着呼吸,身下撕裂一般的疼,几乎要昏厥过去。 春日的雨是暖的,没有冻僵她,然而她已经累得四肢无力,可她还是努力地吸气呼气,尽量让自己有一个稳定的节奏,试着慢慢将孩子往外排。 每一次用力都疼得她双手发颤发软,可宜尔仍然咬牙坚持着。 李荞安见她面目痛苦,怕她咬伤自己,找了根木棍放入她嘴中。 汗水和雨水混着往下淌,宜尔花费了很漫长的时间,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李荞安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焦急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宜尔,快了。” “宜尔别睡。” 荞安的呼唤和掌心传来的温热叫她清醒许多。 宜尔咬牙坚持,直至感受到某种东西全然从身体里落出去时才沉沉坠在地上。 她终于将孩子生下来了。 李荞安捧着孩子,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脐带。 宜尔气若游丝,“荞安……我看一眼……” 李荞安沉默了一会儿,“等下山再看,你先睡,我背你下去看大夫。” “荞安,”宜尔的手颤抖地按着他的手腕,“孩子还活着吗?” “……不在了。” 在更早以前其实就已经死了。 宜尔不知道,宜尔以为是因为她在这场雨中待了太久。 宜尔仰头看天,嘴唇颤动,泪水混着雨水从脸颊两侧滑落。 一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在入山时突然碰到暴雨,又遇见山洪,被逼上高处滚落下坡?怎么会突然看见荞安?从送图纸出门那刻起便是梦了吧? 然而身下残余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都告诉她,这不是梦。 宜尔调整呼吸,将哭腔止住,“我想看一眼。” 李荞安将孩子捧过来,是个女儿,皱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仿佛是粘在一起,身上的血水被雨冲淋。 宜尔轻轻抚过那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尸体 。 长得怪可怕的……人们刚出世时都长着这样一副奇怪的面容吗? 宜尔用两只手托过孩子。 真小啊,两个巴掌就能托起来,这样小的东西,将来居然可以长得和她一样高,会用娇柔的声音唤她娘亲,会和她生气,也会和她欢闹……这是她的女儿。 宜尔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地、深深地,最后又缓缓松开,婴儿的手指勾到她湿润蜷曲的发,就像还活着一样。 原来生命也像花一样,说谢就谢了。 原来命运永远无常,无论她多小心谨慎地守护,意外还是会突然将一切夺走,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安稳”。 眼泪一颗又一颗从脸上坠落。 宜尔将头发从她指间抽出,“就埋在这里吧。” 李荞安沉着一张脸,他抹去眼角的泪,没有任何反对,找了一处平整、靠墙的土地,又捡了根木棍开始刨坑。 宜尔倚靠着一旁高大的樟树,静静地看着荞安。 李荞安刨得指甲缝里都是泥,终于挖出合适的深度,将孩子放进去。 “我来埋。”宜尔轻声说到。 李荞安愣了一下,他深深地望着宜尔,仍然只点了头。他搀扶着宜尔坐到土坑旁。 宜尔几乎已经失去所有力气,可她还是颤颤巍巍地用手捧起土,她看着坑中安睡的婴孩,眼泪无声地滑落。 宜尔一向不太信鬼神。可她方才突然就觉得孩子想长眠于此。 宜尔还没来得及听她的第一个心愿,所以至少要达成最后一个愿望。 宜尔将土丢下去,松散的泥土掩盖住婴孩宁静的面容。 她从一旁撬了棵小樟树苗,种在女儿的土堆上。 终于将土掩埋上后,宜尔已再无一丝力气。 李荞安将宜尔背起。 “我带你下山。” 宜尔在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荞安如此说。 等她再醒来时,宜尔已经躺在温暖的房屋内。小屋的一角烧着火。 正端着粗瓷碗进来的李荞安唤了她一声:“宜尔。”许久未说话,他的嗓音干哑。 “这是何处?”看着不像医馆。 “我下山时运气好碰到正在山里救人的葛玉莲大夫,她替你处理了一切,说你不能再淋雨,便将这屋子借给我们,自己又出去奔忙了。” 宜尔点首,她习惯性将手搭在肚子上,然而已经瘪下去了。 对啊,她已经走了。 看她失神,李荞安眼中也生痛:“我来晚了,抱歉。” 宜尔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 李荞安也摇首,他坐在她床头,将她扶起来坐着,“这是葛大夫叫我熬的药粥,你吃点吧。”他吹凉勺中粥,递过来。 宜尔顺从地凑上前,抿了一口,又咸又热乎。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又被她自己抹去,就像没哭过一样。 李荞安拿出手帕替她擦干净,“我们宜尔太勤俭了,连眼泪也省着用。” 宜尔鼻头一酸,泪水成串地落。 李荞安将她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抚拍她的后背。 宜尔将脸埋在他肩膀,抽抽搭搭地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泪时,她松开他,“谢谢你荞安。” 李荞安轻轻摇首。 窗外雨声只大不小。 李荞安端了一盆煮好的姜水过来,将干净的帕子丢进其中浸润。 他将帕子拧得半干,然后开始擦拭宜尔的脸和手。 宜尔已经累得睡着了,呼吸深深浅浅。 李荞安望着她。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这样仓促的婚事折磨了宜尔。尽管如此,她依然坚强、勇敢地承受着坎坷的命运。 李荞安重获自由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而是一种淡然,最多轻轻松了口气的感觉。真奇怪,他想要的不正是自由吗? 他望了眼窗外,雨势只增不减。 等这场雨停后,宜尔的丈夫应该就赶来了。李荞安也要走了,他要跟着师父进山中潜心修行,一别不知又是多久。 修行结束后,李荞安需得同师父远游学习,从此举国流浪,或许此生都不能再见到宜尔。以他的身份,也不该见她。 宜尔没有睡很久就醒了。 李荞安凝望着她的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宜尔,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来世?” 李荞安曾祈愿来世他们可以相逢、相爱、白头偕老。 宜尔:“记得。怎么了?” 第52章 他伸出手,将宜尔的手握在其中,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想等来世了。你愿意改嫁吗宜尔?” 和宜尔冰凉的手指不同,李荞安的手很温暖。 这样的温暖柔和中,宜尔能感受到强烈的爱意与珍惜。 原来荞安同她一样…… 宜尔眼中水光闪烁。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对不起。” 两人凝视着彼此。 宜尔:“虽然徐亮有很多别扭的地方,可却是真心待我,也曾照亮过我。所以荞安,谢谢你,但请放手吧。” 李荞安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将宜尔的手抬起,缓缓低下头,吻在她的手指——那充满时光印刻的手指,泪水滴落在她手背,是温热的。 李荞安慢慢放开了手。 看到宜尔他又笑了一声,“怎么拒绝的人哭得更凶?” 泪流满面的宜尔哽咽,说不出话。 李荞安抹去她的泪水,“没事,因为遇见你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第40章 风雪归人 春天身后是夏天,夏天之后……又是一年秋末。 痛苦也好,欢乐也罢,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不会突然加快,也不会恍然变慢。 茂密的树林中,倚墙而生的小樟树已有大半个人高,枝头抽出的新绿绿得透明、澄澈。 小树旁坐着一名盘发的布衣女人。她倚在藤编的摇椅中,将一册书搭在小腹前,垂着脑袋安静地翻阅。 随着时光流逝,她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成熟,一举一动、眼眸开合间尽显淡然。 翻书的声音很轻微,可在林中又很清晰,与鸟雀的鸣叫融为一体。 太阳渐渐西沉,暗淡的光使得她有些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宜尔。”高大的男人一边走进来一边呼唤她。 宜尔站起身,“好了?那我们回去吧。” 徐亮将藤椅抬起,放进附近一个无人住的小破木屋中,两人并肩而行,启程返家。 每隔一段时日,宜尔和徐亮就会来到云头山这片树林。 宜尔坐在孩子身边看看书、睡睡懒觉。徐亮则会四处走动,寻找有没有合适的木头可以雕出好东西。 那场暴雨停止后,荞安消失了,徐亮来接宜尔。他路上便听葛大夫说了孩子的事,见到宜尔时很平静,只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宜尔不知徐亮是真平静还是为了不惹她伤心的假平静,反正对于失去的孩子,他什么也没说,在她面前没流一滴眼泪。 宜尔也没有哭,没有闹。葛大夫很担忧她,然而宜尔养病期间同往常一样,看看书、缝缝小衣裳,碎布片常常堆满她脚边。 决定将孩子埋葬时,宜尔便将自己的伤心也掩埋了。如果总是含着眼泪去怀念她,她要如何安心投胎,真正地去茁壮成长? 身体恢复好后,宜尔跟着徐亮回家。两人照常过着毫无变化的日子,有时宜尔都会恍惚,仿佛自己没有怀过那个孩子一般。 宜尔感到不安,于是她每隔几个月便会挑个日子回云头山。徐亮怕她独身入山出事,每回便也跟着。 除此之外,夫妻俩还是照常生活,村子里许多人却频频来安慰宜尔——年轻女子没了孩子总是叫人同情的。 宋婶子说起自己年轻时第一个孩子也没保住,“头胎总是困难,有过经验后就好了”,她如此说。 宜尔只笑着应了声“嗯”,没多说什么。 除了这些“小小”的事情,宜尔又过回了怀孕前的日子,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莺语会不断给她寄信来,她生了一对龙凤胎,但顾及宜尔,从未在信中提过两个 孩子,转而全部去写丈夫忘记回家时顺路给她买吃的这样的小事。 宜尔心中很受感动,可也更加落寞。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莺语的日子,可是习惯不代表她喜欢。宜尔很想念莺语,同样的,也很想念荞安。 宜尔以前常常在冠玉馆听到喝醉的人吹嘘过往精彩,当时她不甚在意,如今却能感同身受。那些回忆于他们而言一定也是最幸福快乐的时刻。 常常念起,正是因为始终不想忘记其中美好滋味。 也是因为几乎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光,才常常念起。 宜尔觉得此生或许都不会再看见荞安了。 “宜尔。”身旁的声音唤回正出神的宜尔。 她看向徐亮,“怎么了?” “你要走到田里去了。”宜尔瞥了一下挨着小径边、被泥巴溅脏的裙摆,然后往路中央靠些。 “多谢。” 徐亮点头,“我过几日要进大青山找合适的木头。” 当初修补山庄时出了许多事。由于山庄太大,一群人经常要一同商讨、行动,人多念头杂难免要争吵,徐亮常常为此难受烦闷,宜尔便提议他转行做雕刻师。 百般思索后,徐亮下定决心,于是如今准备刻尊木雕去参加开春城里的比赛。 为学雕工和找好木头,徐亮最近频频外出,宜尔习以为常,点点头。 “此次兴许要在山里待上数月,我准备住在大青山那间木屋里。” 这样…… 宜尔点头以示明了。 徐亮又续道:“你同我一道去好了。” “我?会不会耽误你?” “你一人长居家中要被说闲话,还是同我一起入山的好。” “嗯。” 徐亮看着宜尔平静的面容,张口欲言又止住,思索一番后道:“回去吧。” “好。” 宜尔同徐亮两人收拾好行囊直奔大青山。 大青山里树木众多、种类繁杂,徐亮刚入山就被漫山树木勾了眼,急忙撂下行李就要去林中,临行前叫宜尔等他回来再一道清扫房屋。 宜尔在附近逛了一会儿,回去默默打扫陈旧积灰的小木屋。 木屋里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大床、一副桌椅,以及一台柜子。两面都有窗,打开时风从前往后吹,整个屋子宽敞明亮。 宜尔去溪水旁打了桶水回来,浸湿后慢慢擦洗房屋。 她仔仔细细地打扫每个角落,擦到了蜘蛛网,还发现一些黑色的小虫子。 简单擦拭完一遍后,宜尔拿出艾草熏屋子,顺便在外头等打湿的地面变干。 徐亮抱着根小臂粗的树枝回来时正见宜尔站在屋外,他奇怪地看着她。 宜尔解释自己正在驱虫除蚊。 徐亮蹙眉,“怎么不等我回来一起?” 宜尔看着从窗缝中飘出来的青烟,“我一个人无聊也是无聊,不如找点活干。怎样?你今日就要试试这根木头吗?” 徐亮:“这木头湿气重,我得先处理一下。” 宜尔:“那你等等,就快熏好了。” “嗯。” 两人静默地伫立房屋外。额上突然落下一点冰凉,宜尔以为是下雨了,仰头一看,一小团一小团的白色花朵坠落下来。 “下雪了。”宜尔轻声说到。 今年的雪也来得很早。它下得很安静,却在没几个时辰内将原本绿意盎然的地方覆上茫茫雪白。 宜尔在屋里烧好了炭火,徐亮则去外头逮了只野兔,架锅做了顿饭。 两人吃过以后,徐亮就坐在桌案前忙碌,宜尔则坐在床榻上。她用被子紧紧裹住冰凉的双脚,然后靠着墙看书。 他们总是这样,在一个屋子里各干各的。有时宜尔看到趣味处会小声笑一下,有时徐亮碰到棘手处也会愤愤地叹一声,两人偶有动静,但并不会互相打扰。 宜尔坐得屁股酸麻、腰杆酸痛时终于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取出一本极为厚实的书,坐在徐亮简单做的新桌案旁。 宜尔熟练地翻到合适的页面,提笔在上面写下对这本书的见解。 宜尔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开间书铺,挑选进哪些人的书自然尤为关键。 笔墨落在纸张上,一页又一页……大青山的雪也下了一场又一场。 宜尔打了个喷嚏。 她裹着厚实的棉衣站在门口往外看,眼中是一片同样厚实的白。 天色已经半暗,平时早该回来的徐亮却还没个人影。 冬日的山里积雪多、危机重重。宜尔正纠结要不要出去寻时,正见远处有一名男子背着徐亮缓步行来。 宜尔吓得心一跳,“徐亮?” 徐亮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挥了下手。 宜尔稍稍放下心,随即快步奔了过去。背着徐亮的男子抬起脸看她,与她目光交汇,刹那间,两人眼中都闪过一抹惊愕。 徐亮:“放我下来吧。” 被男人放下来的徐亮倚靠着竹篱笆,一只脚缩起,“摔伤了条腿,兴许得养几个月。” 宜尔看向他,“这样严重?那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不必,养养就好了。” “嗯……”宜尔又不自觉看向那男人。 第53章 见宜尔盯着送他回来的男人看,徐亮介绍道:“这位兄台上山途中恰好搭救了我。” 两人没说话,见男人也盯着宜尔看,徐亮奇怪:“你们认识?” 男人轻声笑了笑,“并不,只是见夫人有些眼熟,不免多看两眼,是我冒昧了。” 宜尔:“我们认识。这位就是我当时说要来探望的另一位朋友,李荞安。” 李荞安看着宜尔,神情复杂,他叹了一声,看向徐亮,“没想到会在此地重逢,怕徐兄弟误会,就扯了个谎,抱歉。” 徐亮心里不大舒服。 这比他想象中的像个男人多了。可毕竟是对方救了自己,于是徐亮两手一拱,“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罢了。”李荞安将徐亮扶进去。 宜尔找来干净的布将徐亮划伤折扭的地方缠好。 李荞安静静看了一会儿,“既然徐兄弟没事,师父还在等我,我便下山了。” 徐亮:“嗯。” 宜尔包扎的手一顿,将最后一圈缠好,“那我送送你吧荞安。” 徐亮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李荞安只是自然地笑了笑,“那有劳你了。” 宜尔同李荞安往外走去。 李荞安轻叹一声,压低嗓音道:“宜尔你可真傻,怎不顺着我的谎话说下去?万一平白又被冤枉……” “因为我不想骗徐亮,更不想荞安受委屈。” 李荞安一怔,“你啊……就送到这儿吧。”他停步在篱笆前,“远一点近一点没什么差别。” “……好。” “我走了,你保重。” 宜尔仔细地看着他,荞安的气质似乎有哪里不同了,“荞安你也是。” 李荞安转身走进雪地。 宜尔看着他的背影由大变小,最后只有黑豆般大。 他们总是这样,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突然相遇,又匆匆分别…… 宜尔回到房中,徐亮正努力在够桌上的刻刀和雕了一半的木头。 宜尔几个箭步冲上前,将东西先一步拿下,递给他,“你小心些。不多休息会儿吗?” “今日还没雕过东西,一日不雕手艺便会生疏了。”徐亮低着头,木头抵在左手虎口处,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 这是徐亮的安心之法,宜尔也不多劝,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上继续看书。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咚咚——” 突然的敲门声吓了宜尔一跳。 这荒山之中除了打猎的和他们几乎没有人。 宜尔、徐亮互相看了一眼。 宜尔起身去开门,只见满身是雪的李荞安无奈地叹了一声,“下山的路被雪封上了,可否借我留宿一段时日?” 第41章 雪人和雪人 漫天飞雪中,斧头劈在木块上,咚地一下分为两截,砰通两声摔在雪地上。 李荞安弯腰拣起根新木头立在木桩上,又是一斧子下去,劈成两截。 正在屋 檐下用竹筛淘米的宜尔瞧见他劈得如此板正、熟练,开口道:“荞安,你在这山里待了许久吗?” 李荞安将木头捡起,抱在怀中,“自上回分开后我便一直在山中修行,都要成野人了。”他笑了一声,到徐亮临时搭的棚架下开始生火。 从里屋借来的炭在灶中烧得红亮。李荞安塞了把干草和小树枝进去,弯腰一吹,熊熊火焰飘摇起来,青烟往外冒,他将被雪打湿的木柴丢在火堆旁,往后退了退。 需要特意跑到人迹罕至处修行…… 宜尔想到一种可能:“你在修炼武功?” “若有练武天赋就好了,”李荞安轻笑,“是师父怕我被花花世界迷了眼,才叫我入山潜心学习。唉,我这样的身份总要叫他怀疑,没法子。宜尔莫急,再过不久就能邀你来看了。我想那时再给你惊喜。” “好,我等你。” “你别太期待啊,给我留点犯错的余地。”李荞安将烘干的木头推进火堆,噼噼啪啪响。 “嗯……那我就差不多地期待一下吧。”宜尔将放好水和米的锅抬到简易的灶台上,和李荞安对望着笑了一笑,然后直起腰走向雪地。 徐亮之前捉来的兔子没全部吃完,宜尔从雪地里刨出剩下的肉,擦洗干净,思考做法。 徐亮先前是焖着做,酱香的。但宜尔一向把握不好调料的增添,若做出怪味道未免有些浪费。或许烤着吃会好点?但烤似乎也不简单…… 见她盯着兔肉深思熟虑,李荞安走过去,“我来,煮米那么辛苦,你该歇歇了。” 宜尔无奈一笑,“我只是搅了搅水和米而已,你太夸张了吧?” 李荞安神情严肃起来,“饭可是一桌上最重要的,添多少水、放多少米都要细细考量,费脑子。为了等下别变笨,快进去休息吧。” 宜尔笑着摇摇头,“好。”她推开木屋的门,“徐亮,你身子还好吗?可有哪里不适?” 徐亮眉头拧聚,正专心雕刻,地上细小的木屑堆起来,“没。做完饭了?” 宜尔有些不好意思,“荞安在做。” 徐亮手顿了一下,点点头,“那你歇会儿吧。” 她什么重活也没干,到底是要歇息什么? 没什么事情要做,宜尔走到桌边坐下,翻开先前看了一半的书。 不久后,一阵呛鼻的油辣椒味直冲而来,宜尔听到荞安在外头连连打喷嚏,屋里的徐亮也没忍住咳了起来,就连宜尔也有些被熏到眼睛。 再过一会儿,肉香穿透寒冷的空气飘来。 锅铲翻动的声音停止,咚咚两下敲门声后,李荞安推门走进来,“吃饭了,两位。” “来了。”宜尔站起身,拿过徐亮手中的刻刀和木头放在桌上。正要扶他时,李荞安先伸过手来,将高大的徐亮撑起,转为坐在床边。 徐亮看向他,李荞安很快松了手,去将桌子搬过来。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李荞安将桌子抬到床边,靠近徐亮——床只到小腿,徐亮个子高,坐起来倒也正好。 李荞安将炒好的兔肉和青菜端上桌。兔肉分了两盘,一盘是麻辣的,一盘是五香的。然后和宜尔面对面坐下。 徐亮:“怎么炒了两盘?” 宜尔顿时领会,“辣的那盘是为我炒的吧?谢谢。” 李荞安笑而不语。 看着被辣椒盖满、红刷刷的兔肉,徐亮皱起眉,“这么辣?宜尔你吃得了?” “嗯,我挺喜欢吃辣的。” 徐亮平日炒菜几乎不放辣椒,甜口、咸口的菜居多。宜尔并不意外,闭城这边的人本就不怎么吃辣,徐亮土生土长更是如此。 宜尔甜的辣的都能吃,没必要折腾辛苦做饭的厨子,所以就从没说过自己爱吃辣。 徐亮听此不禁有些失神。 宜尔夹起一筷子兔肉入嘴,辣味从口舌直冲鼻腔,是一种畅快的爽,就着米饭咽下去很幸福。她还夹了两根辣椒,在徐亮奇怪的眼神中吞入嘴中。 李荞安看她吃得很满意,笑了笑低下头,默默吃饭。 看宜尔连连将辣椒夹入碗中下饭,徐亮也将筷子伸进辣盘。 宜尔出声制止:“你受伤了少吃辛辣。而且这个真的很辣,你吃不来的。” “……尝一下。”徐亮夹起一块“红色”兔肉,刚咽下就呛到了,转身咳嗽起来。 宜尔递过水去。 吃过一次亏,徐亮老老实实和荞安吃五香的肉去了。 筷子在三盘菜之间来回。 有徐亮在,宜尔不好同荞安多聊什么,荞安也体贴得没有多说话。而她和徐亮能聊的东西本就不多,再加上徐亮因伤有些低落,更不爱讲话。 于是饭桌上,一种微妙的沉默蔓延开,只有咀嚼声和筷子腿互相碰撞的声音。 宜尔硬着头皮将饭吃完,她收拾碗筷出去洗,洗完回来时李荞安已将徐亮扶回原来的位置。 徐亮继续雕木头,李荞安则在看宜尔先前看的书,见她回来同她打了声招呼。 宜尔搬了另一张椅子在书桌旁,然后递给荞安一本新书。三人又继续沉默地煎熬着,熬到天色完全浸黑。 为省烛灯,天一黑就要入睡。 宜尔在床旁用被褥铺了张“床”。木屋并不大,两张床之间只隔了一人宽的距离。怕夜里冷,她又将火坛拉近些。 徐亮则是叫荞安拿他的厚衣裳盖身子。 簌簌风雪声中,三人灭烛入睡。 徐亮凝视天花板,腿上一阵一阵地疼,难以入眠。他转过头,只见宜尔已然睡熟,呼吸均匀而平稳。 李荞安提出借宿时,徐亮没有犹豫便应下了。毕竟大青山冬日雪盛,与其在茫茫大雪中寻新道下山,还是找个地方等雪消融更安稳。再说李荞安救他一命,帮衬一把也是理所当然。 眼下看着宜尔,徐亮突然又想到:其实有李荞安在也好。若只靠宜尔一人照料他,肯定要累坏了。 李荞安作为宜尔的挚友,一直处处在帮她、照顾她。徐亮能感受得出来,原本对李荞安的那点厌烦便消散许多。 第54章 要三个人在这小屋内熬过一个冬季…… 徐亮再度转回头去看天花板,陷入沉思,无法入睡。 宜尔翻过身,面朝外。她的手搭在腰上,手掌半垂在床边,露出来的四根手指微蜷。 躺在地上的李荞安听到翻身的声音,他抬头望向她的手。 昏暗的屋中,李荞安只能看清黑色的轮廓。那轮廓是山峦起伏的,骨节的地方微凸,指面的地方则平滑向下,是一只勤恳认真的手。 李荞安望了良久良久以后才轻轻闭上了眼。 翌日一早,宜尔醒来时地上的床铺已经都收拾好了,她听到屋外传来菜板上咚咚咚的剁刀声。 宜尔洗漱完,向棚架走去。 李荞安收拾完了正在洗手。他低着头,用布将手擦净,伸手要抬面碗边缘时被烫到,“嘶”了一声缩回手甩了甩。 宜尔走过去,用打湿的布巾围起碗抬起,“我来吧,你进去等就是。” “那我去叫徐兄弟起床。”李荞安先一步离开。 宜尔将面碗端在桌上时,李荞安还在呼唤徐亮。 平时一叫就醒的徐亮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眼神空茫。 宜尔心生怪异,上前探了探他额头,摸到一阵热意,“有点烫。” 徐亮扶着脑袋坐起身,“似乎是有点发烧。” 一受伤便有些扛不住严冬的寒凉了。 李荞安:“我去打点冷水。” “嗯……”宜尔看向徐亮,“真的没有大碍吗?” 徐亮摇摇头。 李荞安端着一盆水回来了,里头还放着干净的雪块。 徐亮脑袋昏沉,躺着任由两人“处置”。 李荞安负责擦脚,宜尔则擦手,两人虽默不作声却配合得很好,没一会儿便将徐亮全身擦拭了一遍。 身上的热度缓缓退去,人舒坦不少,徐亮安稳睡去。 见他又睡着,李荞安去外头烧姜茶,宜尔则将东西收拾好。 两人一阵忙活,等喂再度醒来的徐亮喝完姜茶后,原先煮好的面早坨成一摊了。 李荞安用筷子插进碗中,提起 来一整块,“成面饼了。” 宜尔笑了一下,从他手中端走碗,“我去热,你坐着等吃就行。” 徐亮靠着墙,安静地看着宜尔走远。 宜尔重新将面加热,又将徐亮那碗煮得更软烂。 用过这顿迟来的早点,宜尔和李荞安需得去山里打点肉回来。 他们循着徐亮指点的位置入山。 宜尔踩着深厚的雪,每一脚都留下一个小坑,说话时白汽扑漫:“荞安之前在山里也靠打野味过活吗?” 李荞安走在前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歪歪扭扭,“是啊,我很厉害的,百发百中。” “原来你这么擅长用箭。” “不是箭,用钱捉的。” 李荞安笑笑,“有个常常上山的老猎户,我向他买的。” 宜尔又无奈又好笑,“可惜眼下得我们自力更生了。” 虽然李荞安和宜尔都没什么打猎的本事,但埋个陷阱还是可以的。 他们将铁夹放好后,坐在远离陷阱的地方等待。松树上的雪块偶尔滑落,在李荞安肩膀落下一片白。 李荞安抬手轻拍,雪块落在地上,砸散开。 宜尔静静地盯着他看。 被盯得久了,李荞安难免有些局促,他笑道:“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瞧。” 宜尔摇摇头,收回视线往前看,整个人冷得半蜷着。 李荞安弯着身子,侧过脸,“善良的宜尔就好心告诉我吧?在想什么呢?” 宜尔:“总觉得荞安和以前不大一样,而且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李荞安直起腰,摸摸下颌,“瘦了吧?整日早睡早起又劈柴做饭,我瘦了不少。” “嗯……”宜尔仔仔细细地看。好像确实是因为瘦了,棱角更加分明,不笑时冷漠的感觉更强。 李荞安单手搭在弯起的膝盖上,“那是变好看了还是变丑了?” “变好看了。” 李荞安满意地笑笑。 宜尔眼睛下移,望着他的枣红衣裳,终于明白过来,“荞安你不是说等离开冠玉馆后要穿其他颜色的衣裳么?” “也没那么讨厌了,不穿还有点心里难安。” 这种奇特的想法宜尔不是很能理解。 李荞安:“话说宜尔倒是变得更沉默了。” “徐亮平时不说话,我也就习惯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尖锐哀鸣,两人赶紧起身,往陷阱处跑去。 铁齿咬住了一只野鸡的半边翅膀,暗红的血顺着羽毛淌了一地,在雪面晕开。 见人跑来,它用利爪疯狂刨地,试图借力挣脱,然而只是带着捕兽夹滚了一圈,让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 血腥的惨状叫宜尔和李荞安都说不出话来。可人要吃肉,没办法。 等鸡终于不动时,李荞安将野鸡往雪里洗了洗血迹,拎起来。 李荞安走近,宜尔闻到鸡毛上一股酸腥怪味,突然捂住嘴干呕了两下,她连忙退开。 李荞安顿住,“你怀孕了?” 宜尔一怔,“不……只是自从上次怀孕后,有时闻到奇怪的味道会犯恶心。” 提到怀孕,两人神情都变得沉重起来。李荞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叫她走前头,自己拎着野鸡远远跟在后头。 眼前是积雪的山林,背后有踩雪的声音,身体很冷。 宜尔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偶尔还会去看她。” “宜尔长情,自是如此。” “并非我长情……我反而很冷情。不去那里看她的话,日子一久就好像快忘记她了……其实我已经有些想不起她的样貌了。”宜尔一边说,一边羞愧地红了脸,眼睛发酸,“我真是个无情的人,竟然会渐渐淡忘去世的孩子。” 宜尔不想忘,她努力去回忆、去记,可她的样貌就是逐渐模糊了,如今变得和世上每一个婴孩一样,只是一个有着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脚的婴儿。 “……宜尔只是活在当下,一直为眼前奔波,一直尽力生活罢了。而且或许记忆变浅,正是她不愿叫你长久地伤心,让你好好在乎下一个孩子。再说,到死你也会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孩子不是?又怎能叫遗忘?” 泪水从宜尔眼眶中滴落,“其实……我再也生不了孩子了。” 葛大夫当时同她和徐亮说的。这个秘密宜尔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跟其他人说,怕忍不住当着别人的面哭出来,叫他们手足无措。 风声中夹杂着她的哭声。 许久后,背后传来李荞安轻松的声音:“领养一个就是。无论是不是自己生的,宜尔都会用心照料的。” 宜尔怔住。 领养……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 “宜尔很喜欢孩子吗?” 她点点头。 “那等徐兄弟身子好了,你们就去领养一个如何?这世上有像宜尔一样想要孩子的,也有很多想要母亲的。不能生也不影响你做母亲。” 宜尔想了又想,突然破涕而笑,雪花落在她发热的脸颊上融化了,她抹去泪水,“好像再大的问题在荞安这儿也不是问题。” 李荞安也笑出声,“也就你会这么夸我,师父一直嫌我散漫随意。” “可我很喜欢。”宜尔顺口答到,说完又心口一滞。这样的话不适合再出现在他们二人之间。 宜尔不知该说什么补回,只听身后突然道:“宜尔,雪要停了。” 宜尔仰头看天,天空中的雪花变得很小很小,米粒一般。 雪真的要停了。 雪一连停了数日,有时还会太阳高照。晴朗的雪天总是叫人心情愉悦。 虽然少了徐亮的助力,但多了个李荞安填补空位。李荞安帮宜尔分担了本就不多的家务,宜尔顿时空下来许多时间。 带来的书都看完了,她坐在门口看风景。 李荞安拿了把铲子过来,他穿着徐亮宽大的衣裳,袖子扎到小臂,“宜尔,堆雪人不?” 宜尔笑了笑,她接过铲子,和李荞安走到竹篱笆处。 李荞安已经堆好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有宜尔腰那么高。两只树枝做的胳膊向外展开,石块做的鼻子眼睛淡定地看着前方。 “好大的雪人。”宜尔惊叹。 “堆雪人不堆大点玩什么?”他一铲子铲过来一大团雪,放在做好的大雪人旁边。 宜尔也去远处雪多的地方,她先铲了一小块,然后用手将雪块搓成圆球,又将小圆球裹成大圆球,一路滚过来,放在竹篱笆的另一侧。 两个人各自忙碌,有时李荞安会偷走宜尔的劳动成果,宜尔气笑了干脆用铲子铲走他的雪球,两人折腾半天,花了许多时间才堆完想要的雪人。 李荞安那边一高一矮两个大雪人,“这是宜尔和徐亮。”他笑得浅淡。 宜尔有些晃神,她将石块安在自己面前的雪人脸上,“这是荞安和莺语。” 第55章 她堆的雪人没他的那么高,两个一样大小的雪人只到她大腿,两只手都朝天竖起,石子连成线的嘴唇笑弯着。 李荞安蹲过来,对她的雪人指指点点:“我不是该比莺语高许多吗?鼻子也要再俏点。” 宜尔也抗议:“徐亮那个你也做小了啊。” “我想徐亮心中的你肯定很高大。” 宜尔笑了一声,“强词夺理。” 徐亮一直听到外面有笑声,他放下快刻完的木雕,拄着木杖走出来,正看到宜尔眉眼弯弯地在同李荞安说话。 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笑起来时眼中有一种澄澈的温柔。 宜尔平时很少笑。她总是一副平静泰然的模样,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都能接受。 徐亮盯着她看,心口泛起一阵苦闷。 徐亮站在檐下看了许久,李荞安抬眼间看到他,招了招手,“徐亮?来堆雪人!” 宜尔扭头看向徐亮,也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徐亮杵着杖慢慢走过去,看到篱笆外两大两小的雪人。 “这是你和宜尔。那是我和莺语。” 宜尔铲了堆雪过来,“搭个房子如何?” 徐亮的伤好了许多,已经不疼了,只是行动还不大方便。他提着脚,另一只手拿了把铲子,将宜尔铲来的雪削平,没一会儿就做出了个屋子的大概模样。 宜 尔和李荞安从观望变目不转睛地欣赏,勤劳地替他搬运雪料。 小屋要有扇门,徐亮想刻得细致些,于是他艰难地弯着一条腿要蹲下,结果没稳住,一屁股摔在地上。 宜尔吓了一跳,伸手去扶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徐亮羞赧地摸了下头。 李荞安在一旁看着他们,也浅浅笑着。 原本的尴尬在熟悉中渐渐散去,尤其李荞安又是个擅长交际的。如今即使宜尔不在,徐亮和李荞安也能如常相处。 李荞安坐在一旁观望徐亮快雕好的观音像,慈眉善目的观音面容细腻,半闭的眼中隐含悲悯温情,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宁静。他心中微动。 “雕得真好。徐亮你可会做那种会活动的偶人?” 徐亮:“有一阵子痴迷看木偶戏,试着做了些。” 某个念头跳得更雀跃了。李荞安思索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一直在学木偶戏的唱念,师父叫我们几个徒弟夏演时表演自己创作的故事,以检验学习成果。我想请徐亮你帮我雕几个偶。” 徐亮攥紧了刻刀,“……我考虑一下。” 李荞安弯唇一笑,“多谢。” “出师以后你便要一直在闭城演出?” “出师还早,”李荞安轻叹,“不过夏演后就要跟着师父离开闭城了。” 荞安总是那个被留下的人,这一次他也要远走了。 徐亮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雕刻。尖锐的刀片在观音衣摆处划出一道褶皱,“你是不是喜欢宜尔?” 李荞安静静地看向他,“这么明显吗?” 得到确切答案,徐亮心中闷涩,但没有表现出来,“你对她太好了。” “你不必担心,宜尔已经嫁给你了。她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 “……我知道。” “话说徐亮你真是冷静。家里住着一个暗恋妻子的陌生男人,竟然既不慌张也不气愤。”李荞安垂着眼,笑得很轻,“心胸豁达得叫人佩服。” “……过誉了。”徐亮不再言语,专心雕刻。 又是一连几日的晴好天气,雪渐渐开始消融了。它们就像一场白浪,突然涌来又无声地退去。 李荞安该走了。 宜尔送了他一段又一段路,路上胡言乱语不知说了些什么,还是送到了李荞安说的坍塌处。 路面被融雪打湿,泥泞但已经能走了,宜尔不能再送了。 “回去吧。”李荞安笑着说。 宜尔平复心情,也回以一笑,“这段时日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荞安。” 李荞安摇首,“是我该向你道歉。宜尔你说的不错,他是个很好的人……夏日我会寄信给你,千万要来好吗?” “我会的。” “嗯,我走了。”李荞安转过身,仿佛没有任何留恋一般,步履平稳地走远了,消失在转角处。 宜尔怅然若失。 她盯着小径许久,只见一名背着竹筐的老翁往上爬,筐里放了许多弓箭、捕兽夹。宜尔想到荞安说过的老猎户,一时倍感亲切,同他搭话,“老伯上山打猎吗?” “哦,是啊。”老伯也是个健谈的人。两人顺路,结伴同行。 老伯说自己住在山脚,每日都会上山找找药材、捕点猎物,然后到镇子上卖掉。 宜尔:“那前段时间大雪封路,老伯你是一直待在山脚?” “封路?这路没封过啊。怕被雪挡着,我还每日都上来铲呢。唉,年纪大了还要干这种事有时是有点受不住,腰疼腿麻的,我家那臭小子不顶事,不然我也不用这么辛苦,”老翁突然一顿,“诶姑娘,你怎么哭了?” 第42章 故事的结局 一大片阴影遮在两个融化的雪人身上。 作为鼻子的石块掉在地上,头和身子都消瘦了一大圈,从白胖雪人变成了瘦骨嶙峋的雪人。 “徐亮?”不远处扛了个大包袱的宜尔呼唤他,“是有东西落了吗?” 徐亮将目光从雪人身上抽走,扭过头,“没。”他快步走过去,伸手准备拿走宜尔背着的大包袱。 宜尔扯住包袱带,“你都拿了那么多了,这里头只是些衣裳,看着蓬,不重的。” 徐亮松开手,“行。” 其实徐亮以前并没有这么“乐于助人”。他只擅长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至于别人,何时出手、帮多少忙、被拒绝又如何应付尴尬……都是难题。他怕答得不好,干脆就不答了。 可宜尔与他不同。 宜尔很勤奋,很善良,很无畏。他做什么她都会来搭把手,不管自己擅不擅长,也不在乎他偶尔会为了面子拒绝,下次还是上前相助,直到他渐渐适应。 和她相处的时间久了,徐亮也慢慢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自从和她成婚后,徐亮多了一些习惯,也少了一些习惯,他刚开始有些惶恐,日子久了也习以为常。 人真是可怕。 两人一路走下山,中途地面湿滑,宜尔就拉着徐亮走。 她的手握在他腕节,小心翼翼地踩着带水的石头往下走。 徐亮想,若自己真要摔了,凭他这身材,怕是只会拽着她一道滚下去吧? 等他们走到山脚附近的镇子里,已过午时。 宜尔将包袱放在他脚边,累得叹了声气,“那我去集市雇马车,你在这儿等我。” 按两人原先的规划,他们今日要在天黑前赶到六横镇,这样明日才能在关城门前抵达闭城。 “等一下,”徐亮叫住她,“先去街上吃碗面如何?” 宜尔愣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好。” 她很简单就同意了,没问他突然改变的缘由,而且立即环顾四周找面铺。 “徐亮,那边。”她指了指东南角,又看回来,“正好人不多,不用排队就能吃上,走吧。哦对了,这堆东西我们找位摊主帮忙看一下好了。” 徐亮卸下大包小包,跟着宜尔坐到面铺。 宜尔坐得很板正,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时仰着头和老板道了声谢。 她吸溜了两口面,见徐亮半天没动,奇怪地往上蹙起眉,“不吃吗?你最近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今天更是。” 徐亮在思索一些事情,但不能告诉宜尔,于是他只是摇头,他最擅长的就是摇头。一日里他要摇几次头呢? 徐亮又恍惚了。他开始回忆今日:宜尔路上问她吃不吃饼他摇头了,宜尔在山间说多歇息会儿再走他也摇头了…… 说不想浪费时间,要尽快赶回去的人是他。徐亮一路紧掐着时间,生怕耽误了。 徐亮突然发觉自己会照顾宜尔,可又没那么照顾她。与那个人不同。 话虽如此,可他也算不上不称职是不是? 桌子旁边的人在闲谈。 “等下你赶集帮我带包糖回来,我今天没空去了。” “上次那个黄色的是吧?行。” 赶集……宜尔似乎挺喜欢新奇事物,应当会感兴趣。 徐亮看向正认真吃面的宜尔,“去逛逛如何?” 这次宜尔没直接应下,“去逛的话今天应该来不及到六横镇了。” “等下找个客栈歇一晚。” 她顿了顿,回道:“行。你是有什么想买的吗?” “看看再说。”徐亮低下头吃面,于是宜尔回了声“嗯”也低下头。 两人不说话了。 徐亮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他方才应该说什么才不会让两个人都沉默?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话像鱼一样来回游动? 不对,方才的已经过去了,他该想现在。现在该说些什么? 第56章 徐亮环望四周,试着像宜尔以前一样,找些附近的事说与她听。 他想说正走来的男童个头很小,可想想又怕孩子听到了伤心。 他想说这里的房子似乎比闭城那边的古旧许多,又想到周围全是当地人…… 徐亮盯着远处发愣,最后说了一句:“这面味道还行。” 宜尔抬起头,“是啊,不过还是你煮得好吃。” “我跟老厨子学的。”徐亮觉得自己选的话题很无趣,没什么精神地回到。 他低眼瞥 见桌上的辣椒碗几乎空了,招手将店小二叫来,换了碗装满的上来。 宜尔笑了笑,舀了勺辣椒进面碗。 徐亮还在思索,直至吃完面也没思索个所以然来。 两人将行李都放在客栈,一路走到赶集的街巷。 这里挤满了人,随便一个水盆丢下去能砸到两三个脑袋。 人们前脚跟追随着别人的后脚跟走路,小路两旁叫卖声不断,空气中飘着羊肉汤或猪肉汤的香气。往前再走一段路又能看见铁锅里腰花和辣椒翻滚。 狭窄的地方摆了几张小凳子和小桌子,人们岔开腿坐着,大快朵颐。吸面声、喝汤声此起彼伏。 “这里的面一定更香,晚饭在这儿吃如何?”宜尔问他。 徐亮给从后面挤来的人让路,“行。” 这里人太多,男男女女各自从他的左肩或右肩磨着过去。这里也很吵闹,说话声叠着说话声,还有鸡叫、鸭叫、狗叫,让徐亮有些难受。 宜尔许久没逛过这样的集市,看得很仔细。碰到有意思的东西都会和徐亮分享,还在旧书摊上淘到了两本书。 有宜尔的陪伴,徐亮渐渐好受许多,可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他仍然不能明白这样吵闹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尝尝?挺甜的。”宜尔将刚买来的糖举过来。 徐亮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嚼,咬了一下就变得粉碎,甜味弥散开,可糖块入口即化,这点甜又很快消失了,只在舌面留下依稀的滋味。 他们越往里走人越多。个子小的宜尔被急匆匆赶路的人推着往前,徐亮反而因高大的身形总被人挡住,他让了几个人,再抬头宜尔就没了身影。 宜尔没留意到徐亮不在身后,她顺着涌动的人流前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市集尽头的长街处。 “居然这么快就到出口了。”她扭回头,却没瞧见熟悉的身形。 人太多,走散也很正常。宜尔决定待在原地等一会儿看看。 长街两排站了许多百姓,宜尔奇怪地看过去,锣鼓喧天,接着便是车马队伍走来。 宜尔想起来最近是巡花期,由附近的官员将春花撒给众人,以示祝福,一连三日。 这排场如此大,看来恰好有大官停留至此。 “万将军!”人们突然欢呼喊叫起来。 高抬的敞轿上坐着一名面容熟悉的女人。 她规整地坐着,两手捧起五彩的花瓣抛在路人头上,晒黑的面庞上映着日光,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是万金。 她从牢里出来了,竟然还当上了将军。 宜尔诧异间,万金正往外一瞥,正好和她的目光撞上。 万金似也有两分惊讶,她将侍卫叫来,俯身耳语几句。 * 徐亮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了,他站在长街口,焦急地四处张望。 等候许久的侍卫一见到这副高大身形和青腮胡就迎上去,“阁下可是徐亮?” 徐亮警惕起来,“姑娘有何贵干?” 侍卫将宜尔被万将军拉去府中一叙之事转达给他,叫他不必担心,宜尔之后会被送回去。 徐亮完全想不出宜尔和大将军能有什么关联,但将军的侍卫也没理由骗他。 宜尔不在,徐亮也没有闲逛的兴致,他回到客栈。 一个时辰不到,宜尔便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大束蓝色的鲜花,铃铛样的花朵有拳头那么大。 见到人回来,徐亮忐忑的心平静许多,“这是什么?” 宜尔似乎很开心,眼睛很亮,“万大人送我的,这是西海那边的花,长得是不是很奇特?”她笑着抚摸柔软的花瓣,“闻起来也很特别,有股大米的味道。” “宜尔你怎会认识万将军?” 宜尔笑容微敛,“万大人还没做将军前,我们曾有过几面之缘,她说见到我觉得很怀念,一时兴起就叫我去府里闲话,我也吓了一跳。抱歉,叫你久等了。” 万金说看到她突然想起当时在牢里太气愤,没谢过她大老远好心来送信,叫她可从府中随便拿点什么。 宜尔知道万金本就不想要那封信,所以她只拿走了这束异国的花。 也是那时,宜尔才明白过来,原来万金本就悄悄与乌啼会联结。新皇一登基她就谋了个好职位,一路升至将军。 徐亮“嗯”了一声,又突然像卡住一般,整个人呆住了,身体僵硬,连话也很僵硬:“我方才是不是该闻一下花?” 宜尔愣住,随即又笑了,“现在闻也不迟。” 她将花束捧起,徐亮凑近一闻,丝丝甜气中当真有米味。 他直起腰,“真怪。” 徐亮其实一直不明白,这种草有什么好喜欢的?明明过一阵子就谢了。有的花瓣纹路也很吓人,像血丝一样…… 徐亮纠结了一会儿,又试图自然地开口道:“街上还有灯会,你去不去?” 宜尔捧着花,静静地看着他。 扛着那么重的行囊走了许多路,其实徐亮已经面露深重的疲色,为何还要邀她出去玩呢?徐亮并不是个爱玩的人。 宜尔在思索,她思索时的沉默叫徐亮表象的成熟稳重碎裂,露出年轻人的拘谨尴尬。 他不擅长做这样的事,可想试着努力一番。 宜尔最终摇了摇头,“你很累了不是吗?而且徐亮你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必勉强自己,即使不出门玩我也不会觉得无聊的。” 徐亮的心仿佛被蜜蜂蛰了一般,渐渐红肿起来,要从胸腔膨胀出去。 宜尔还想到一件事,“也不用勉强自己做不习惯的事。你按你喜欢的方式生活就好,我也会同样如此的。” 徐亮:“不会觉得我没照顾好你?” 如今想想,虽然说想做个好丈夫,他却总是只在乎自己的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用特意照顾我。” “是吗?” 宜尔失笑,“是啊。究竟怎么了?你在烦恼些什么?” 徐亮摇摇头,心乱如麻。 宜尔比徐亮矮小很多,可从不怯懦,总是言之凿凿。 有宜尔在,两个人的生活也没有比一个人的生活辛苦。 “我们搬离闭城如何?”徐亮突然说到。 /:. 突如其来的转折叫宜尔觉得奇怪,“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 反正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别被找到…… “……怎么突然想离开闭城了?” 徐亮低下眼,“厌倦了。” “可我的朋友都在闭城,走了以后就更难见面了。我不想离开。” 莺语还会回来,王馆主也还在,还有李嘉,秦姐姐……宜尔不想再也见不到他们。 徐亮皱起眉,似乎一下子生气了,脸都涨红了,他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神情复杂,“以后再说吧。”他走到外头去。 宜尔凝望着门,琢磨不透徐亮。徐亮的想法常常别具一格,他不愿说,本就猜不透的宜尔愈加如坠迷雾。 幸好她一向不会在难办的事情上钻牛角尖。 宜尔今日也有些累了,早早洗漱完就躺到床上去。 她看着插在水盆里的花,想起今天她问万金:“万大人既是为母报仇,那为何还要继续在都城做事?” 她记得万金的轻笑和泰然,与在牢里时相比,万金变了许多。 “复仇?我哪有那般高尚?只是想做人上人罢了。” “那万大人不担心被人说三道四?” “若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白活一世?你准备就这么安稳过一辈子?” 宜尔摇头,“世上没有真正安稳的日子。” 但认真过就足够了。 随心所动,不受束缚。 宜尔觉得万金这样很好,当然宜尔也不曾觉得自己不好。 这世上就是既有万金那样的人,也 有她这样的人。 比起做人上人,宜尔更想过简单平静的生活,和令她安心的人每日吃饭、闲聊……慢慢老去。 宜尔思索着,闭上眼睡着了。 徐亮说要搬家,从返家拖到木雕比赛结束,还没想好要搬到哪里去。 他不提,宜尔也不主动提。但凡他提,那她还是要继续不同意。 徐亮在开春的比赛中只拿了乙等,他回来一句话没说,从此再不雕木头了,只刨木头,专心做以前的行当。 第57章 宜尔看他这样闷了三天,实在担忧。 睡前两人躺在一块时,她开口道:“虽然我不想搬家,但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住一阵子再回来。” 徐亮背对着她,没说话。 宜尔续道:“我们去一个你觉得有意思的城镇,走走看看,然后休息够了,你再回来接着雕木头。” “……以后都不雕了,没什么出息。” 宜尔看着天花板,声音诚挚而轻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评的,但我觉得徐亮你雕得很好,每个偶人都栩栩如生,就像活着一样。虽然挣不到钱,但你很喜欢。有一件喜欢做的事挺好的。” 徐亮轻轻叹了声气,“为何总对我这么好?” 宜尔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你对我也很好。” “我不如李荞安对你好。” 荞安……宜尔听到这个名字晃了神。她终于明白这段时日徐亮的怪异是因为什么了。 “好是不能比较的。徐亮想对我好,我能感受到,我对此很感激,所以也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徐亮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宜尔你有没有喜欢过李荞安?” “现在也还喜欢。” 徐亮一僵,他转过身,看向宜尔侧望过来水润澄澈的眼。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 宜尔因羞耻红了耳朵和脸颊,可她不想对他说谎,于是顶着发麻的头皮继续道:“我不知道这份喜欢会不会随着时间消逝,不能轻易给你承诺,但我会遵守婚姻的诺言,同你彼此照顾至老。” 宜尔喜欢李荞安,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他们今生无缘,只能来世再聚了。 徐亮红了眼眶,在落下泪前闭上了眼。他什么也没说,翻过身又“睡”了。 翌日一早,徐亮又回屋子开始敲敲打打。他比以往还要沉迷,帮人修好家具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忙到晚,连宜尔也不能进屋。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这个春天。 徐亮在木匠铺里热得满头大汗,终于雕完最后一个,他舒了口气,用水抹了把脸就拎着箱子出门。 他绕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院落。院子宽敞干净,桂花树下,一个满眼含笑的男人正望着他,“你来了。” 徐亮将箱子放下,从里面拿出木偶递给他,“这是最后的了,李荞安。” 李荞安笑着收下,“多谢。你天天悄悄往外跑,宜尔没说什么?” “……没。” 李荞安点首。 徐亮看他低着头摩挲偶人,突然道:“你可跟宜尔表露过心迹?” 李荞安笑笑,“要提这种伤心事?她为你拒绝我了。” 徐亮心胸涌过很多情绪,“你怨我吗?” “是你在危急时刻帮了宜尔,要如何怨你?宜尔答应了会来看我夏演,这便够了,我知足了。” 徐亮没再说话,摇摇头走了。 走了没多远徐亮发现兜里钥匙掉了,于是又折返回来。 院里除了李荞安,还多了几个人,一个矮小的男人正把玩着他前几回送来的偶人。 负责操偶的费通啧了一声,“你看嘛,这处关节做得太差劲,害我这段时日费老劲转了,这新人技术就是不行。我以前用明大师的偶,那叫一个……” 其他人附和他。 徐亮脚边顿住,停在外头。现在似乎不是个进去的好时机。 李荞安平冷地看着费通,“你有不满,为何上次他来时不当面同他说?这偶你操练许久了。” 费通一窘,脸皮发红,“我还不是照顾徐亮?他头一回干这种活就被人否定,以后如何是好?” 其余几人又是一阵附和。 李荞安:“既然照顾,那你为何还要背地里讲他?” 几人不说话了,在严肃的沉默蔓延得更广时,徐亮走出去,“拿来吧,我重新改。” 费通被吓了一跳,心虚地将东西递给他,然后便灰溜溜地跑了。 徐亮将有问题的偶人揣进箱子里,深深看了李荞安一眼便转身离去。 岁月如流,夏演到了。 宜尔按信里写的早早就同徐亮到了表演的地方,搬着小竹凳坐在人群中。 大班子出的小剧,老老少少有十几个人坐着在等。 演木偶戏的地方是一张比人矮一个头的台子。台子后面有墙,墙上用笔画了青山绿树,两侧遮了布。 宜尔将包袱放在脚边,等看完这出戏,她同徐亮要启程前往北森,然后在那边待三个月。 宜尔看着简单的布景出神。 突然,沧桑的老人声音响起:“天下有一高山名唤周旋山,被浓密云雾缠绕。山顶生有一株仙桃,传说中吃了便能长生不老。” 宜尔浅浅一笑。 荞安比当年给她念书时讲得更好了。 “年轻的书生听闻此事,费尽力气爬上了满是云雾的山。” 书生从台子底冒出来,那是个只有巴掌大的偶人,眼睛大、鼻子高,一举上来宜尔便发觉那和徐亮前段时日刻的很像。 她正要说,徐亮先认下了,小声道:“我雕的。” 宜尔惊了一下,她没出声,扭回头继续看: 书生爬到山顶,终于见到那棵传闻中的仙树,硕果累累,却挂在极高的枝头。 他用棍子去打桃,半天够不着;试着爬树,也爬不上去;用脚踹,桃子左右晃却就是不下来……书生折腾得浑身是汗也没能摘到桃子。 桃树枝上盘旋了一条黑色长蛇,蛇不知道吃了桃子可以长生不老,她只是肚子饿了。 蛇用尾巴去卷桃子,使力一拧,桃果从枝干上下来,然而桃子比想象中重多了,蛇握不住,桃子往下坠。 书生正坐在下面休息,完全不知天降大桃。桃子砸在他左腿,他的左腿消失了。 书生瞪大了眼睛,都忘了尖叫。 蛇在上面看到了一切,发觉原来这桃子不能吃。 它爬下来,平静说道:“抱歉,是我害你丢了腿。” 书生被女人的声音吓到,一扭头看到一条粗壮黑蛇在同他说话,整个人昏了过去。 蛇在书生身旁等他醒来,书生看到她时脸色煞白,两眼一闭,视死如归,“臭蛇精!要吃就赶紧动手!” 蛇解释道:“我不是妖精,只是吃了能说话的李子。我害你没了腿,我会补救的。卜罗海的岛上有位神医,我带你去找他。” 书生忿忿不平:“光杀了我还不够,竟然还要拿去进献给大妖!” 蛇觉得他啰嗦,干脆膨胀变成一条黑色巨蟒,将人卷起来往外游——她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又很负责任。 书生惊呼:“还说自己不是妖!” 蛇吐了吐信子,“只是吃了可以变大的梨。” 蛇带着书生翻山越岭,他要跑……他少了条腿跑不了。 怕书生饿死,蛇会捉鱼鸟给他吃。 怕书生夜里冻死,蛇还会捡干草给他盖。 没办法,人类太脆弱了。 时间一长,书生竟然渐渐习以为常,甚至开始催促起来:“还有多久到?真不是骗我的?” “我只是条蛇,不会骗人。” 他们又跋山涉水许久,途中碰到有两个脑袋的马怪、有四只胳膊的大蜈蚣……书生几度怀疑会不会跑得太远了。 蛇说:“就是这样的。” 就是要走这么远才能到卜罗岛。 蛇很固执。 蛇也很可靠。每次都能击退怪物,保护书生。 蛇还很粗心。 书生去镇里买吃的,她就在草丛里睡大觉,结果被打蛇人抓走,在变成蛇羹前被慌张的书生抢回来。 看着神色慌张的书生,蛇欣慰地点头,“你终于对你的腿上点心了。” 书生抱着她,莫名叹了声气。 满月时蛇会发光,一长条亮晶晶的。 “吃了一到满月就会发光的白菜。”蛇说。 淋到雨水时蛇会变得五彩斑斓。 “吃了碰水就会变彩色的西瓜。”蛇又说。 书生又无奈又觉得好笑:“真爱乱吃东西啊你。” 不仅爱乱吃,蛇还爱看书,隔三差五就去偷几本书回来,后来由书生替她去买,几乎全是讲美食的游记。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卜罗岛,岛上当真有位神医,书生的腿被治好 了。 蛇扭身便要走,书生急忙追上去,“且慢!我有话要说!” 蛇停下来。 然而书生扭捏半天讲不出话,蛇安静地等着,在听人说话这方面她总是很有耐心。 书生咳了一声,“那个,我钟意你。” 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书生又说了一遍。 “嗯?可我只是条会说话的蛇。” 只有人类才会因为语言相通而爱上些奇怪的东西。 “我知道。” 蛇思索一番后道:“你虽说弱了点,但品性不错,你若是条公蛇还行,可人蛇殊途。” 第58章 书生红透了脸,“我明白。不打紧,我可以一直等你修炼出人形。” “我不准备修炼,年纪一到死了就行。” 书生摸摸脑袋,“那我等你到来生,下辈子嫁给我行吗?求求你了。” 蛇难以理解:“你不觉得无聊吗?一直等我。” “我善于等待。而且有得等也是一件好事,想着你会来,死的时候也觉得幸福。”书生笑了笑。 “怪人。” 书生傻呵呵地笑,他从怀里拿出本书,“这个送给你,是我这段时日写的故事。我是个写话本的。” 蛇一头雾水,它用尾巴卷走书,“故事不是给所有人看的吗?辛苦写完只给一个人看有什么意义?” 书生笑得很温柔,“因为独一无二。这个故事只为你而写,只属于你。” 蛇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没有。 她蜿蜒进草丛。 故事结束了。 徐亮看着宜尔,她的眼中滴下清泪,又很快被她抹去。 徐亮的心口发疼,他移开视线,也觉得眼睛酸。 人们散去后,宜尔同徐亮去找李荞安,他正端着茶碗牛饮。 宜尔:“故事很有意思,荞安。” 李荞安看向她,温然一笑,“你喜欢就好。” 看到两人身上的包袱,他又道:“今日便走了?” 宜尔:“嗯。想着来镇上看完顺便去搭马车。” 李荞安仍然笑着,他希望宜尔对他最后的记忆里都是笑容,“照顾好自己,”又看向徐亮,“二位保重。” 宜尔点点头,同徐亮转身离开。 两人在小院墙下走,风将挂在墙头的金银花瓣吹落在宜尔肩头,她低头去看,托起淡黄色的花,“又到夏天了。” 徐亮也停住脚,回头看她。 宜尔似乎陷入了某个回忆之中,面上笑意浮现,透着淡淡哀伤,又蕴着温柔之意。 徐亮看着她,垂头看她。 “宜尔,你可知道我爱你?” 宜尔讶异地抬起头,缓了许久后才答道:“刚知道。” 徐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他抬头看墙上一大团绿,“我们夫妻俩一路走来并不容易。” 刚成婚就吵架,很多习惯需要磨合,宜尔失去孩子,他摔断腿……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偶尔出现这些麻烦,叫人头疼。 “以前我觉得一个人过得舒适,可和你一起两个人过也很安心。日子久了,就不只是搭伙过日子。宜尔你善良温柔又勤劳,我敬你,也爱你,可你只敬我。” 宜尔喉头一哽。 他重新低下头看回来,黑亮圆润的眼睛里隐有水光,总是一本正经的面庞露出了笑容,“我徐亮没什么文化,可也知道有情人终成眷属。” 徐亮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她。宜尔一看,是和离书,徐亮的名字和手印都在了。 “我也希望你过得快乐,而不仅是过得好。” 宜尔总是苛待自己,成全他人。徐亮确实动过直接就这么带她走的念头,他也知道宜尔不会抛弃他,会和他好好过日子,可她对他太好了,总是鼓励他、安慰他。 徐亮答应给李荞安做木偶时,他就下定决心要放她自由。看她方才落泪,徐亮知道自己没有选错。 徐亮也想成全她一回。 宜尔红了眼睛,鼻子又酸又涩,万般思绪涌上来,最终化为泪水从眼角流下。 宜尔该对这个勤勉可靠又善良的人说什么呢? 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没能爱上他,对不起她要放弃这段婚姻? 不是的。这不是宜尔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宜尔将和离书贴在胸口,“谢谢你徐亮。谢谢你当年应下婚事,解我燃眉之急。谢谢你一直为了我努力尝试和改变。谢谢你这段时日一直陪伴着我。” 徐亮忍住泪意,“是我该谢谢你。”说罢,他转身离去。 宜尔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一个转角后,再也不见了。 她的婚姻,历经数年就这样结束。 * “咚咚咚——” 正在整理偶人的李荞安站起身,“来了。” 他打开门,只见宜尔气喘吁吁,“宜尔?怎么了?” “我……”宜尔声音发颤,花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不用等来世了,我来了。” 李荞安僵住许久才明白过来,他嘴巴抿紧,温热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从他眼里滴落,划过脸颊。 他用一只手捂住脸,哭着哭着又会笑两声,笑完哭得更加汹涌。 手一放下,他哭得实在很难看,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宜尔喝得头晕脑胀去散步,走到合欢树下,看到烂醉如泥又哭得一塌糊涂的他。 宜尔对他说:“这酒喝多了,翌日头会很疼。” 荞安对她说:“那我们往后便结为挚友如何?互帮互助,此树作为见证。” 那时,闭拢的合欢花飘逸着清香。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